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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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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暮春三月,江宁南郊路边一株大树下,青帘酒旗高挑,过路行商旅人都在此歇脚。酒肆主人是个姓张的老头儿,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手脚却十分麻利,送完酒水便坐在门槛上与客人闲聊唠嗑。一个肥胖商人擦著汗向他问路,老人摇著蒲扇道:“沿这条路一直往前是陈家集,镇上有客栈投宿,客官若立刻上路,天黑前便能到。”胖商人道:“倒也不急赶路,晚一些无妨。”

老人摇了摇头道:“客官可瞧见远处有个大宅子麽?”众酒客听他一说,纷纷抬头望去,山林中果然有一座大宅,相隔虽远却也可见飞檐列栋,建构恢弘。胖商人好奇道:“这是甚麽人的宅邸,怎的建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林野地?”老人道:“那是姚家庄,老庄主是个大英雄,江湖上名号快剑姚,年轻时仗剑江湖行侠仗义,晚年因喜得千金,才金盆洗手退隐山林,在此建了宅院,过清闲日子。”

胖商人道:“老丈,我方才说不急赶路,你为何摇头?”老人道:“客官有所不知,陈家集地处偏远,却是来往行商必经之地,早年常有响盗劫商,自打姚家在此落户,姚庄主吩咐家丁护院巡山护林,方圆百里的贼人才渐渐销声匿迹。唉,可这半年不知怎的,巡山的事懈怠了,或许是姚庄主家里出了甚麽事,顾不得这些。前些日子道上出了几个拦路抢劫的剪径贼,所以依小老儿看,天色实在已是不早,客官可要赶紧了。”

胖商人听了顿感焦急,大口喝完茶便带著仆童上马赶路。其余酒客有的轻装简从身无长物,也有的同行人多并不惧怕,因此不著急走,不少人反倒对姚家的事颇有兴趣,聚精会神催老头儿快往下说。

老人正要开口,忽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转眼到了跟前。这马浑身黝黑,四足踏雪,一声长嘶停在酒肆门外。马上之人二十来岁,青衣劲装,背上负著个长形包袱,勒住缰绳右腿往前一抬跃下马背,身手矫健引得众人不禁暗暗叫好。

年轻人下了马,见酒铺早已客满,便在方才胖商人空出的桌边与人合坐,对老人笑道:“老伯,给我一碗水喝。”老人瞧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说起话来又彬彬有礼,不禁心生好感,忙沏了热茶送来。年轻人把包袱解下放在桌上。那包袱长七尺有余,置於桌上压得榫木松动“咯吱”作响。众人心知是兵器,便不敢再随意打量他,各自低头喝酒聊天。老人端了茶来,又坐回门槛边接著闲话。座上有好事之人笑问道:“姚庄主晚年得女,不知姚小姐芳龄几许,嫁人没有?”

那年轻人原本只想休息片刻,喝完茶就要赶路,但听他们说起姚家庄的事,便也端著茶碗细听。老人道:“姚小姐年方二八,花容月貌待字闺中,你敢去求亲?”众人哈哈大笑,那人道:“我倒想去,可惜一无才学二无武艺,去了自讨没趣。”老人又道:“姚庄主择婿极严,若非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绝不肯将女儿轻易嫁人。”有人道:“姚小姐生得美不美,你是见过还是信口胡诌?”老人道:“姚小姐大家闺秀哪有这麽容易见著,可小老儿开了二十多年酒铺子,瞧见去姚家求亲的少年英雄多得很,若姚小姐是个丑八怪,怎能教这麽多人神魂颠倒。”

过客中倒也有些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一人道:“快剑姚穆风少年时得了个了不得的宝贝,你们听说过麽?”众人纷纷摇头,那人颇为得意道:“这宝贝是朵血玉莲花,据说萃天地灵华,世上独有一支,能起死人肉白骨。”老人起身给两旁客人添了些酒,笑道:“这样的宝贝怕只有神仙才能有。”那人道:“江湖传言虽不实居多,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就算血玉莲花不能起死回生,也是件价值连城的宝物。有了这嫁妆,姚小姐美不美那也不打紧了。”老人道:“唉,只是不知姚庄主家中究竟出了甚麽事,怠惰了巡山不说,往日纵然瞧不中求亲的人,那也是客客气气请进去喝壶茶好生招待,再让家丁送下山去,这会却连大门都进不了就被赶出来。”

“老伯,这是几时的事?”那骑马来的年轻人一直未曾开口,忽然问起话来众人均有些意外。老人道:“有半年了,去年我到陈家集赶集路过姚家,见庄园大门紧闭静得出奇,好似无人鬼宅一般,早几年姚小姐尚幼时,小老儿赶集经过倒还能隔著高墙听见她和丫鬟们嬉笑玩耍。”

年轻人点了点头,将茶喝完便起身又将包袱缚在背上。他向老人告辞,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儿轻嘶绝尘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老人收拾桌子,抬头看了眼沙尘滚滚的小路道:“这小哥生得倒俊俏,说不定也是慕名去姚家求亲的,只盼他别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才好。”座上众人笑道:“要你担甚麽心。”老人道:“小老儿在山下住久了,虽未见过姚家小姐,总盼她能早日觅得佳偶,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件美事。”酒客们说说笑笑,见天色不早,便都散了各自赶路。

秦追离了酒肆,仗著胯下好马健足如飞,不出片刻已来到山中大宅前。他将黑马牵到人迹罕至之处,放它独自吃草喝水,自己却不进庄,反在一块巨石后躺下闭目休息。此处荒郊野外,姚家庄建在山林之中却楼宇巍峨,气势恢宏,只不过近日疏於打理,杂草丛生略显得有些荒凉凄楚。

秦追将包袱解下搁在山石边,周围静谧异常,只闻微风拂草,虫鸣鸟啼。黑马“乌雪”也不走远,吃饱喝足便在他身旁站定。一人一马等到日落西山,天色转暗,秦追翻身起来,见姚家庄内仍一片漆黑,并无人掌灯,心中好生奇怪,但也未作多想,解下马鞍上的行囊换了身黑衣,以黑巾蒙面,将七尺长的包袱缚上马背,又捡起一柄短剑插在腰间。准备停当,他伸手在乌雪脖颈上轻抚几下,低声道:“乖乖等著,可别让人瞧见了。”乌雪打了个响鼻,权作答应。秦追飞身上树,兔起鹘落已到了姚家大宅高墙上。墙内花树成荫,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却不见有人走动,黑漆漆一片十分yīn森诡秘。他瞧了一会儿,轻轻往前一跃,穿过几株花树,落在主宅屋顶上,脚尖轻点没发出一点响声。

秦追来到檐边横梁,倒挂金钩吊在檐下,伸手轻轻推开窗户,双手抓住窗框闪身进屋。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关了窗摸到床边,掀起被褥在床沿摸索。摸了一会儿,忽觉手下一轻,找到一处暗格,低头细看,暗格中放著个红木小匣,匣盖精美绝伦,雕著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秦追小心取出匣子,见有玲珑锁将匣盖锁住,便不急著打开,将小匣塞进怀中,重新铺好被褥,回到窗边听了听外面动静。

屋外静得犹如坟墓,秦追等上片刻才越窗而出翻身上房,正要离去时,忽见后院小楼中有一点灯火。他心中微动,又有几分好奇,便窜上屋檐往亮灯处掠去。

一路来到小楼窗下,烛光忽明忽暗,屋内却静悄悄不似有人。秦追纵身上楼顶,轻轻揭开瓦片往下瞧。小楼中一老一少,老者白发苍苍,虽看不清面貌,却有龙锺之态。少者十六七岁,是个妙龄姑娘,穿著鹅黄衣衫,正坐在那里嘤嘤哭泣。

秦追瞧了几眼,老者一声叹息,对少女道:“云儿,此事尚有转圜之地。”少女哭道:“爹爹何必骗我,那些出门报信求援的家丁可有回应?定是走到半途已被人杀了。这半年家中仆役丫鬟死尽死绝,偷偷跑了的隔几日尸首被人送回庄外,女儿虽不懂事,也知道大祸临头,只盼能多陪爹爹一刻。”秦追听父女俩谈话,心道莫非这是姚庄主和姚小姐,却不知惹了甚麽大祸,逼得早已金盆洗手的姚穆风晚境凄惨至此,竟连家仆爱女都保不住,父女二人在家中垂泪等死。

姚穆风叹气道:“你娘卧病在床多年,行走不便,让她留下陪我就是。你年纪还小,尚有许多日子可过,何必枉送性命。兴许他们见你年幼又不会武功,放你一条生路。”姚小姐哭道:“那些人连婢女小童都不放过,怎会饶我性命。女儿舍不得爹娘,要死也死在家中。”姚穆风见女儿哭哭啼啼不肯走,甚是烦乱,将桌上包袱塞进她手中道:“还不快去,再不听话,我便不认你这女儿。”姚小姐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啜泣不语。姚穆风将女儿扶起,父女二人抱头痛哭,不忍分离。秦追不知来龙去脉,正暗自思忖,忽听远处一阵脚步声响,连忙盖上瓦片,翻身下楼。

姚家庄早已是空宅,半夜三更怎会忽然有这麽多人走动。秦追下了楼顶,投入楼外大树上,隔著树枝往远处眺望。夜色中几十人手持火把闯入庄中,片刻便将整个姚府照得通亮。小楼上姚家父女听见动静,立刻吹灭了蜡烛。秦追与姚家本无瓜葛,今晚受人之托原想取了东西就想走,但见事有蹊跷,当下藏身在树上观望。不一会儿,这数十人已将后院小楼团团围住,当中一人越众而出,对著楼上喊道:“姚穆风,我家主人已让你多活半年,今日再不把东西交出来,定叫你全家**犬不留。”

秦追向他望去,那人身穿黑衣,也以黑巾蒙面,虽是夜行人装束,却手举火把明目张胆地乱闯,不知是甚麽来历。黑衣人喊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便冷笑道:“原来当年叱吒江湖的快剑姚穆风老了也是个缩头乌龟,有人叫阵都不敢出来应战。姚大侠,你家夫人身子孱弱,经不得夜露风寒,你要是还不下楼来,冻死了她可别怨我。”秦追在树上看得分明,一个只穿亵衣的妇人被两个黑衣人架著来到楼下。那妇人面色憔悴形同枯藁,眼眶深陷双颊瘦削,隐隐已显濒死之态,被人架著,手脚无力甚是可怜。

小楼中仍未有动静,领头那人抽出匕首抵著姚夫人的脸颊道:“既然姚大侠不念夫妻情份,我便送夫人一程罢。”说著匕首就往姚夫人脸上刺落。秦追略一皱眉,见小楼中一道寒光穿窗而出,疾风吹过处树叶狂旋乱舞。他微微一惊又再沈住气,这瞬息间,姚穆风已狂风骤雨般刺了七八剑,剑光逼退了围在楼下的几个黑衣人。姚穆风正想将妻子夺回,却听身旁有人冷哼一声。他往后一退,险险避开刺来的一剑。那领头人的剑法瞧不出路数,但招招狠辣,一剑紧似一剑,竟比以快得名的姚家剑法更凌厉几分。

姚穆风退隐多年,功夫虽未搁下,可毕竟年老体衰,此刻又关心则乱,一心只想救出妻子,几次往前进逼都被道道剑光拦下。再瞧姚夫人在那两人手中不知是死是活,姚穆风心有顾忌,剑招愈发凌乱,黑衣人出招却越来越快,嗤嗤两剑刺在他xiōng前肋下,转到身后抬起一脚踢中他后心。姚穆风一声痛哼跪倒在地,黑衣人眼疾手快,已将长剑架在他后颈上,冷笑道:“江宁快剑不过如此,人老了须得服老,还不快说东西在哪,我好送你夫妻二人一个痛快。”

姚穆风见大势已去,忍痛道:“事到如今说不说都是死,你真想要,自己去找就是。”黑衣人道:“如何死法千差万别,世上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你都想试试?”姚穆风傲然道:“我活到这把年纪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你酷刑折磨。”黑衣人见他不肯就范,又怕他自尽,便伸手点他穴道。这时小楼上窗棱轻响,黑衣人立刻转身一纵,轻轻落在窗外。姚穆风脸色突变,苦於穴道被制不能出声。黑衣人破窗而入,秦追在树上听见窗内一声惊呼,那人已抓著姚小姐跃下楼去。

姚穆风之女姚翦云出生不久,父亲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姚小姐自小只研琴棋书画,丝毫不会武功,此刻被人拽住飞身下楼,吓得花容失色浑身打颤。姚穆风见女儿也被擒住,登时老泪纵横。姚小姐哭著要去爹娘身旁,却被黑衣人拦住道:“令嫒花容月貌,仙女模样,这般年轻就死了,岂不可惜。”

姚穆风硬挺著身子,见那人伸手在爱女脸上摸了一把,气得目眦尽裂。姚翦云喊了声爹爹,也被黑衣人制住,提到姚穆风跟前道:“我再问一次,你还不答,便将你女儿送给这些兄弟享乐。素闻姚小姐心灵手巧能歌善舞,不知床上功夫是否了得。”此话一出,树上秦追不禁暗自皱眉,再听“嗤”一声响,那人已将姚小姐左边衣袖撕下半幅,露出里边一截雪白手臂。姚翦云失声惊呼,伸手掩住臂膀,黑衣人哈哈一笑道:“你爹不肯说实话,待会儿你这身衣裳都得撕烂,看你怎麽遮掩。”

姚翦云几时听过这等威吓,吓得眼泪不住往下掉。黑衣人将她手臂拿住,有姚穆风掌上明珠在手,料他不敢自尽,便解了穴道等他回话。姚穆风欲言又止,见女儿脸色惨白,原本想说了,又知这人心狠手辣,即便说出实情也难逃一死。自己死了,爱女仍旧免不了受人折辱。这般思来想去,黑衣人等不及,又再伸手去扯姚翦云衣衫。姚穆风正想喝他住手,忽听女儿一声尖叫,自己往那人手中长剑上撞去。姚翦云这一撞众人始料不及,黑衣人本以为她弱质纤纤经不住吓,便没防备。姚翦云一下撞在剑上,长剑穿xiōng而过,血溅了一地。姚穆风见女儿惨死,跪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衣人也深感意外,未曾想到小小弱女如此刚烈决绝,愣了片刻才抽出剑在姚翦云衣上擦净,将她尸身抛在地上。

姚穆风痛失爱女,妻子眼见不活,自觉了无生趣,便也心中一横飞身扑去,捡了地上失手掉落的长剑往脖子上抹。黑衣人提剑去挡,姚穆风再无牵挂,出手不留后路,竟似疯了一样。黑衣人剑法虽高,也架不住他一心求死,尽往自己要害上招呼。两人转瞬间过了五六招,黑衣人急於将他擒下,一剑刺他肩头,迫他弃剑。这剑递出招式已老,姚穆风不躲不避,反而迎著剑尖向前猛撞。“扑”一声,剑入肉里。姚穆风牙关紧咬须发散乱,伸手抓住剑锋往自己肩上一推,将黑衣人拖到跟前,右手长剑举起,拼死要将他劈成两半。黑衣人连拽数次无法将剑抽回,眼见剑光劈到,急忙撤手退去。他动作虽快,却已被剑尖撩中,xiōng前黑衣破了道口子,再退得迟些,险些就被剜出心来。

姚穆风一剑未能得手也不追击,右手横剑在颈间一刎。秦追一惊,折了根树枝朝他手上掷去,虽明知会被发现,可方才未能救下姚小姐,心中已是懊悔不已,此刻再不敢犹豫。姚穆风腕上一痛,手中长剑跌落地上。秦追正等黑衣人往自己这边瞧,谁知他竟浑没觉察有人暗中出手,反而抬脚踢起地上长剑,朝姚穆风颈中刺去。这一手更叫秦追不及反应,一剑就已刺穿姚穆风喉咙,黑衣人随即冷笑一声,脚踩肩头将剑拔出。姚夫人本已病危,再经此惨祸,顿时晕了过去。黑衣人伸手探她鼻息,一剑将她性命了断。秦追见他如此心狠手辣,心中愤懑,可这时现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黑衣人将姚家三口全部杀死,便令手下退去。秦追心想,这人方才追问姚穆风一件东西下落,唯恐他自尽,现下尚未问出眉目却又干净利落将他杀了,实在不合常理。但这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已不见了踪影。

秦追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折返,便从树上跃下。后院夜风飒飒,剑气削下满地树叶被风吹散,更显yīn冷凄清。秦追去看三人尸身,忽听姚穆风低低哼了一声,竟未断气。他忙将人扶起唤道:“姚前辈。”姚穆风要害中剑必死无疑,也只剩一口气在。他睁眼瞧见秦追黑巾蒙面,还当是方才那黑衣人,一时回光返照,伸手猛掐他脖颈。秦追一惊,用力挣开,两人纠缠片刻,姚穆风终是气尽,手一松便死了。秦追掰开他手掌,轻轻放下,见黑衣人的长剑扔插在姚穆风肩上,伸手拔了一下,剑身嵌在骨中纹丝不动。这剑极为普通,寻常铁铺随处可买,只在剑锷上有一方小印,几不可见,刻著“善德主人”四字。

秦追疑心更甚,那黑衣人蒙面夜行分明是不想让人瞧破身份,却又如此大意将佩剑弃之不顾。这善德主人是谁?佩剑之人、铸剑之人还是幕后主使之人?秦追百思不得其解,瞧著一地死尸,姚穆风年逾花甲,姚夫人身患恶疾,两人身死倒也罢了,姚小姐碧玉年华惨死家中,才是可怜之至。秦追见四周无人,想将三人带去后山葬了。正在这时,忽觉一股劲风自背后袭来。秦追忙向左侧闪避,一道寒气擦过脸颊,是柄精钢百炼的长剑。

他暗暗心惊,来人轻功高明,人已到身后,他竟丝毫没察觉。那人一剑未中立刻收回,紧跟著又刺一剑。秦追在地下一滚,险险避开。他本道是黑衣人去而复返,不料转头一看,持剑之人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袭青衫,剑眉薄唇,却满面怒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秦追不欲与他相斗,避开剑锋挺身起来,退开几步转身往院外飞掠而去。

青衣人见他想跑,提剑便追了上来。二人一前一后跃出姚家大宅院墙外,往山林中去。秦追在前飞奔,听身后树叶轻响,始终甩不脱那青衣人。他奔至前方一株大树,脚尖在树枝上一点,突然转身往来时方向飞去。身后青衣人正追得兴起,忽见他一个转身向自己扑来,人已在半空,四下无处落脚,只得挥剑抵挡,借力往后一跃,落在远处树枝上。秦追被他一挡,也是借力后翻,一下便将距离拉得远了。他向青衣人看了看,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往树林奔去。那青衣人甚是锲而不舍,又再追上,他轻功比秦追还高上几分,渐渐追近。秦追一声呼哨,将姚宅外的乌雪唤来。马蹄声渐近,秦追落下枝头,正要上马,却听脑后急响,忙侧首躲过,一支雪亮银镖擦过耳旁,“夺”一声钉入前边树干。这镖刚躲过,下一镖跟著便到,秦追怕飞镖无眼伤了乌雪,只得轻轻一拍它屁股,令马儿去前面等著。

青衣人转眼已到跟前,手中长剑挥起,抖了个剑花向秦追刺来。他剑法与姚穆风颇为相似,只是更为凌厉狠辣,一剑刺出就断了后路,似要与人拼命。秦追瞧他剑法,便知他与姚穆风颇有渊源,更不想和他生死相搏。可青衣人长剑越舞越快,剑光纵横竟似织成一张大网,令他无处可逃。秦追手中短剑不趁手,只是夜行启门防身之用,眼下被青衣人缠住,立刻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苦思脱身之法,青衣人剑势一顿,伸手朝他面门袭来,要揭他面上黑巾。

秦追往后一仰躲了过去,一把抓住他手腕,青衣人下盘却极为扎实,被他提住手腕寸步不移。秦追就势一脚踩在他膝盖上,松手向后退开半尺,离了他剑势范围再往乌雪奔去。青衣人哪肯作罢,也紧追而上。秦追来到爱马身旁,却不上马,心知他定会追上,一伸手,从马鞍边抽出包袱中的兵刃,拿在手里一抖,是杆七尺银枪。

第二回

青衣人见他亮出兵器,也是一愣。原想眼前这人夜行衣靠黑巾蒙面,行事定然鬼祟,因而一直防他暗箭伤人,却未料他抖出兵器却神威凛凛光华夺目,嚣张得很,不由冷笑一声。

秦追被他逼得亮了兵刃,枪尖直指他心口,也不再奔逃,压低嗓子问道:“你跟著我做甚麽?”青衣人道:“你心里清楚,姚家与你有何仇怨,为何要杀他满门?”秦追这时方能仔细瞧他,见他身材高挑眉目俊俏,手执长剑立於林中,竟从未见过如此齐整标致的人物。转念再想他为姚家老小出头,心中顿生好感,不欲再与他相斗,便开口解释道:“人不是我杀的。”青衣人冷笑道:“既不是你杀的,你跑甚麽?”秦追道:“你上来二话不说拿剑乱刺,我若不跑,岂非早被你杀了。”青衣人听他分辨,就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他长剑一指,厉声道:“你半夜三更,一身黑衣,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说姚家三口不是你下的毒手,要我如何相信?”

秦追入庄取物确是迫不得已,暗中摸了摸怀里,小匣仍在,便道:“信不信由你。”青衣人道:“要我信你,先把黑巾揭了再说。”话音一落,立刻举剑刺他要害。秦追应变奇速,“当”一声,剑枪相交。秦追往后退了一步,青衣人第二剑又已到眼前。他攻得快,秦追挡得也快,可招招都是防守,并无攻敌之意。

青衣人道:“还不还手。”说完剑势一变,尽往刁钻之处攻去。秦追横枪抵挡,见他出招狠绝,避无可避,於是侧身使一招苍龙摆尾,枪尖朝下往青衣人脚下撩去。这一下拨草寻蛇使得中规中矩,毫无奇特之处。青衣人料他武功不错,已暗自提防,没想到这一枪使得平平无奇,不禁大失所望,心想义父无论如何不至死在此人手中,定是他使了甚麽卑劣伎俩这才得手。想到此处怒上心头,瞧见枪尖到了脚下,后退几步,一闪身又转到秦追身旁挺剑刺他肋下。这一下动如脱兔,秦追长枪回转不便,想撤回已是不及,眼见就要被刺个窟窿。青衣人恨他滥杀无辜,连弱质女流都不放过,下手更不容情,定要将他重创剑下。秦追枪尖点地,借力跃起翻过青衣人头顶,手腕一伸将长枪拖回,便往后飞奔。青衣人以为他又要逃走,想也不想,提剑追去,哪知秦追奔了几步,猛地回身一枪刺来,犹如毒蛇出洞,一扫方才的平庸,枪势迅疾,锐不可当。青衣人一惊,这回马枪使得实在出人意料,隐隐有雷霆之势,情急之下往后一仰已滚倒在地。秦追枪尖刺穿他衣襟,留了三分余力,也不追击,几个纵跃人到丈外,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青衣人自地上起来,想要再追,但山林幽暗难辨方向,那马儿又脚力惊人,这一会儿工夫已听不见马蹄声,不知跑去了哪里,只得作罢转身返回姚家。

秦追骑马走了半路,身后已无动静,便拉了缰绳让乌雪慢慢走。他找了个僻静之处,将夜行衣换下,手到怀中忽然一惊,那红木小匣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秦追细想片刻,定是方才打斗时掉了出来,却未曾察觉,遗失在树林里,不由心中懊恼,忙转身去寻。怎奈那匣子小巧玲珑,林子里又不见光,找了半天也没找著。眼看天就要亮,心下焦急万分,却也毫无办法。

回到爱马身旁,秦追见银枪在马鞍上横著,夜色中闪著银芒,心想这回露了兵刃,在外走动更需多加小心,以免旁生枝节,於是将银枪用布裹起,放在鞍边,换过衣衫上马往陈家集方向而去。

这一路走得心事重重,日出时分才到镇上。忙了一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秦追心中郁闷,来到客栈外,将乌雪交与店伙照料,自己进店要些吃的,稍事休息。天已大亮,客栈中客人起床,小二忙著送水伺候。秦追略坐一会儿,听见掌柜朝门外喊道:“去去,一大早刚开门,没剩饭剩菜给你。到别处去,过了晌午再来。”秦追一瞧,客栈外倚著个跛子,胳膊下撑著拐杖,手里拿个破碗,正欲乞食。掌柜嫌他邋遢,怕他弄脏店门吓到客人,便叫小二来轰他出去。跛子饿得面黄肌瘦扒著门不肯走,秦追瞧他可怜,就叫小二拿两个馒头给他,记在自己帐上。小二应了,拿了馒头放他碗里道:“是那边那位爷赏你的,还不谢谢。”跛子抢过馒头往嘴里塞,不住弯腰向秦追磕头道谢。

掌柜想叫他走远些吃,又碍著秦追面子不便呵斥,只得低声叫他吃完就走。跛子吃了一个馒头,精神略长,将另一个藏起不舍得再吃,又去问小二要水喝。小二不似掌柜那般势利,听他央求,就从厨房舀了瓢清水在他碗里。跛子喝得啧啧有声,半晌才道:“可算活了,当真倒了大霉。”小二道:“这是甚麽话?你一个跛子,无财无貌,好赖这麽活著,再倒霉又能如何?”乞丐道:“你怎知我无财,我以前可也不是这模样。”小二道:“你以前甚麽模样与我无关,若吃饱喝足趁早走了,省得掌柜骂我。”

乞丐将碗中清水喝了个干净道:“小二哥再借我个纸笔。”小二奇道:“你还会认字?要纸笔做甚麽?”跛子擦了擦鼻尖道:“我写封家信,找你这店中过往客人捎回家去。”这回连掌柜也听得希奇,问道:“你是半道遇上坏人,将钱财抢了去,才这样落魄麽?”跛子点头道:“半月前我出门办事,路上走得慢,错过宿头,瞧见那边山中有座大宅,便想去借宿。”

掌柜道:“那定是姚家庄了。”跛子道:“天色已晚,我正往山上赶,忽见迎面有人下山。荒郊野外,我怕遇上歹徒,便躲在路边草中等他过去。那人走近了,我一瞧是个小姑娘,就放下心走出草丛。那姑娘见我突然钻出,吓得魂飞魄散张嘴便叫。我顿时慌了神,忙道‘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不会伤你。’”

小二嘻嘻笑道:“你这模样,人家姑娘见了怎的不怕。”跛子道:“我早说过,原先可不这样,脚也不跛。那姑娘听我说话,便不叫喊,只是神色慌张,急急往前赶路。我本想向她打听山上大宅里住著甚麽人,好去投宿,可她睬也不睬我,我只得作罢。谁知刚走几步,那姑娘一声惨叫,我回头一瞧。”小二被他吊起了胃口,连忙问道:“怎样了?”跛子道:“那姑娘竟被人当xiōng一刀穿过,刀尖从背后穿出就这麽死了。我吓得魂飞魄散,也没瞧见行凶的是谁,连滚带爬跑了半路,被一人挡住去路。”

小二听得入神,掌柜过来催他干活,又骂跛子道:“谁教你在这胡说八道,大清早的刚开门就说甚麽死人,晦气。”说著赶他走,跛子唉声叹气,一瘸一拐拄著拐杖走了。秦追听说事关姚家命案,便立刻结账追出了门。

跛子走了一会儿,在路边坐下。秦追到他面前,跛子抬头见是方才给他馒头吃的恩人,连忙又要道谢,秦追道:“我想向兄台打听些事,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跛子对他感激不尽,忙不迭应道,“爷有话尽管问,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追道:“兄台方才说的那些是真的麽?”跛子道:“哪些?”秦追道:“就是姚家大宅的事,那姑娘长甚麽模样,作甚麽打扮?”跛子想了想道:“小姑娘生得白白净净很是俊俏,瞧衣著打扮当是个颇体面的丫鬟。”秦追暗想定是姚府婢女,不知是逃命还是求救,又问:“那小丫鬟死了,后来又怎样?”

跛子一个激灵,想起当日之事心有余悸,左右瞧了瞧道:“我见死了人,心中害怕,就慌不择路地跑了,哪知被一个黑衣人拦下。”秦追问道:“那人可有蒙面?”跛子道:“那倒没有,这人长了一张麻子脸,手握钢刀,刀上还淌血,想必是那姑娘留下的。我哪敢细瞧,直趴在地上求饶。”秦追道:“那人被你撞破杀人,怎麽竟饶你性命,不杀你灭口?”跛子道:“怎麽不杀,我没命求饶,那人钢刀一挥要朝我头上砍,我骇得坐倒在地,抓了一把泥土草根就往他脸上掷去,将他阻了一阻掉头就跑。跑了几步,听身后嗖嗖声响,回头一看,那恶鬼追了来,提刀往我后背砍。我吓得腿软,扑通一声又栽倒在地,他刀砍在我脚上,我疼得满地乱滚,这一滚便滚下山涧去了。喏,就是这条腿,伤口有这麽长。”跛子抓过跛足在小腿上比了比,又拍拍xiōng口道:“若非这一滚,我早被他当场砍死了。那几日在山中我吃野菜野果度日,挖些草药治伤,挨了半月才勉强能走,一路乞讨至此。”

秦追听他说得可怜,又取了些银两给他做回家的盘缠,跛子千恩万谢地去了。秦追越想越怪,听跛子叙述,黑衣人绝非寻常盗匪,倒像是昨晚在姚家庄瞧见的人。姚小姐曾道家中丫鬟仆人死尽死绝,报信或逃跑的也都不得幸免,由此可见姚家早被人盯上,庄外必定有人日夜守著。可怪就怪在他昨日长驱直入,却并未受阻碍,不知是何甚麽缘故。秦追想了半晌仍无头绪,只得返回客栈,打算取马赶路。

他刚到客栈外不远,听见有人在问店伙道:“这黑马是谁的?”

乌雪在客栈门外马桩边立著,与那些拉车驼货的驽马并列,姿态倨傲鹤立**群。秦追闪身躲在墙边瞧了一眼,见昨夜与他相斗的青衣人正在询问伙计。秦追暗自寻思,这人脚程倒快,一会儿工夫也到了镇上,真是冤家路窄。青衣人从怀中取出锭银子交给伙计道:“若这马的主人回来,你即刻叫人来告诉我,另有赏钱。”伙计接过银子,拿在手里喜不自胜,问道:“公子在哪落脚?”青衣人道:“镇上可有棺材铺麽?”伙计道:“前头不远就有一个,走几步就到,要不要我带您过去?”青衣人摇头道:“不必,你在这守著,我一会儿就回,那人来了,你想法留住他,别让他走。”伙计连声答应,目送他离开,将银子在衣襟上擦了擦,这才揣进怀里。

秦追听得明白,这时便不好回去,又想青衣人必是去购置棺木安葬姚家三口,瞧他行事为人颇有情义,绝非奸妄之辈,若不是姚家这桩命案与他有些误会,倒可结交一番。他等人走远,避开伙计眼目,到远处打了声呼哨。乌雪听到主人唤它,立刻扬蹄人立而起,一声长嘶,摆头将绕在桩木上的缰绳挣开。客栈伙计以为马惊了,伸手去拉缰绳,乌雪不认生人,往前一跃将他甩开。伙计吓得跌坐在地,乌雪却越出马厩回头高声嘶鸣,似在笑他狼狈。伙计呆若木**,忘了起身追赶,等他回过神来,马儿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秦追在街角待乌雪奔近,抓了缰绳飞身上马,拨转马头往镇外而去。策马跑了一阵,见没人追来,这才放心,心想那青衣人竟就这麽盯上他,也怪乌雪太扎眼,於是走到半路下马,用溪水和泥,将爱马四足雪蹄抹黑,又在马身上擦了些泥。乌雪虽是黑马,这番打扮下来,东一块西一块,像是生了疥癣一般其丑无比,想来再不会引人注意。秦追拍了拍乌雪脖颈道:“下回再到镇上,可别这麽神气活现。”乌雪却仍是趾高气扬,还颠了颠蹄子,想将身上泥污颠落下来。秦追拿它无法,只得笑笑,随它去了。

一路马不停蹄,不日来到一座宅邸前。大宅门外青石铺路,貔貅瑞兽对立,高墙内红杏争艳,门顶牌匾写著“未寒山庄”四个金漆大字。秦追下了马,上前叩门,不出片刻有个垂髻小童出来开门。小孩儿见是秦追,脸上立时露出笑容道:“秦爷来了,我家主人等得好苦,每日叫我去庄外候著呢。”秦追道声:“有劳。”将乌雪交给他,不解行囊踏步进了庄里。才走到院里便有人出来相迎,来人一身锦衣,相貌堂堂,约莫三十来岁,虽满脸堆笑,却掩不住愁容,出来拉了秦追双手道:“秦弟你可回来了,快坐,为兄等得好心焦。”

秦追心中有愧道:“小弟这事办砸了,对不住大哥。”庄主段已凉听了,脸上顿时转不过颜色,呐呐道:“你武艺这般高强,还有人能挡得了你。”秦追拉他坐下道:“倒不是有人阻拦,我本已得手,可半路与人闹出点误会,打斗中想是不小心,东西却是我自己弄丢的。”段已凉虽然心焦,仍关心问道:“你受伤没有?”秦追摇头,向内厅瞧了瞧,问道:“嫂嫂身子如何?”段已凉凄然道:“仍是疼得死去活来,我一边等你消息一边又差小九去找大夫。自螓儿得病,这方圆百里的大夫都已找过一遍,我本以为无望,谁知前几日小九竟真带著个面生的郎中回来。我想死马当活马医,不如让他瞧瞧,治不好能让螓儿少受些苦也是好的。那郎中诊完脉思忖片刻,说这病他救不得,倒可开一剂止痛续命的药,或可多活半月。我瞧了方子,也瞧不出个名堂,心中犹豫不决。当夜螓儿疼得死去活来,我实不忍心她受苦,便连夜让小九去药铺抓了药让她服下。这药方当真有用,螓儿服了药,这几日疼痛略减,气色也好了些,只是郎中走时说此药治标不治本,若想药到病除还需另觅良医。我算著日子,最多再有十日,还没有灵药怕是不行了。”秦追安慰道:“大哥别急,我定想办法救治嫂嫂。”

段已凉唉声叹气,秦追又道:“那日我见大哥心急如焚,便急著去取药,也不曾问嫂嫂这病是怎麽生的。大哥仔细说给我听,咱们再想别的法子。”段庄主道:“我也说不太清,前几月好好的,有一日螓儿带了丫鬟去庙里烧香,回来就喊腹痛。我请大夫来看,连请几个都说古怪,连方子都不肯下就走了。我束手无策,每日看她剧痛难熬,到今日已瘦得不成样子。上月有个独眼癞子在庄外敲门,小九去开门,那癞子说‘你家女主人病了,我有法治’,我听了连忙请他进来。这癞子瞧了之后说螓儿身中剧毒,虽不会片刻就死,却要痛上百日,最后是活活痛死的。他问我有没有与人结怨,你知道愚兄为人,怎会去结甚麽怨。癞子道,这毒很是厉害,若非深仇大恨,断不能下此毒手。我忙问他有甚麽法子可治。癞子道,我给你个方子,只是药引难寻。世上有种奇花,是用各种毒物之血浇灌养成的一朵血莲,此花为引,世上百毒都可解。我问他何处能得此物,癞子先不肯说,我百般央求他才道江宁快剑姚穆风家中正藏有此物,只是血莲稀有,明著去要人家定然不给,要想救人只好从权,言下之意竟是我要去盗取,且悄悄告诉我东西藏在何处,说是他也肖想已久,只碍於姚老侠客威名不敢造次。我病急乱投医,带了小九赶去姚家求药,没想还未上山就被赶了下来,说甚麽也不让我进庄见老庄主。我苦求几日无果,心中惦记螓儿,赶忙回来,正巧你来找我,螓儿性命已在旦夕,我才有这不情之请,求你去姚家盗药。如今虽未取得药引,想必也是天意如此不能强求。”他嘴上说不强求,眼却瞧著秦追流露恳求之色。

秦追知道他爱妻心切,这事又是自己办得不好,当即道:“大哥稍安勿躁,我总觉这事大有文章。嫂嫂得病突然,那癞子不请自来也透著古怪,血莲既是稀世珍品,怎会让我如此轻易得手。暂且信他说的,眼下嫂嫂吉人天相又延得十日时限,我快马回趟师门找我师兄。他精通药理,又爱钻研药草,天下奇物没有他不知道的,纵然不能为嫂嫂解毒,至少也学那郎中缓上一缓,到时我再去寻药引,总不见得世上只此一朵血莲,再也没了不成。”

段已凉面露喜色道:“竟忘了你师兄这位神医,你既去找他帮忙,那还有甚麽可担心,只是马不停蹄连著赶路辛苦了你。”秦追道:“救人要紧,小弟这就启程,乌雪脚程虽快,来去也需得六七日,大哥在家等我消息。”

段已凉不肯让他这麽就走,硬拉他吃过饭,又塞了盘缠给他。如此千叮万嘱,一直把他送到山庄外,看他上马走远才依依不舍地折返。

秦追路上丝毫不敢耽搁,乌雪又极为神骏,不出三日已到了师门山下。秦追自幼父母过背,被师父捡去收做关门弟子,天玄宗师陆天机开宗立派,却又不喜广招门徒,只收了五个弟子便没了心思,把门派交给大弟子看守,自己四方云游行踪难觅。未曾想师父一走,大弟子万啸风反倒将门派打理得井井有条。秦追这掌门师兄年纪与他差了五十来岁,早已是古稀老人,却喜欢钻研药草医经。秦追入门时,陆天机问他要学甚麽,秦追年纪尚小,於武学一窍不通,便问:“我想学甚麽,你都能教麽?”陆天机是个武学奇才,一生所学甚杂,当即点头道:“只要你想学,为师没有教不了。”秦追道:“那我先瞧瞧哪个好看,就学哪个。”陆天机爱他天真无邪,便唤来大徒弟刀枪棍棒挨个使给他瞧。秦追见师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就道:“这个好,威风得紧,我学这个。”陆天机本不喜枪法,嫌这兵器累赘,可小徒儿爱学,就悉心指教,比别的徒弟都用心几分。秦追天资甚好,练完枪术,闲暇时也学师兄们舞刀弄剑。陆天机见了更是倾囊相授,愈加对小徒弟喜欢得不得了。

秦追虽不及师父随性,倒也时常下山游历。一日在郊外,见一身怀六甲的少妇走在半路忽要临盆。秦追青年男子不敢逾礼,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遇上段已凉与妻子经过。段夫人赵氏便帮忙在野地将孩子接下,又命仆人将母子二人送回家中静养。段已凉见秦追少年侠客,人品出众,起了金兰之意,段夫人查知丈夫心意便请秦追到庄中做客。段已凉名中带凉,为人却绝不凉薄,每逢严冬便将无家可归的孤儿寡老接进庄中避寒。秦追敬他乐善好施,段夫人一提结拜,便立刻应了。如今段家有难,秦追自然义不容辞,为义兄四处奔走。

这回来到天玄,秦追下马步行上山。陆天机性好清静,天玄派建得极好,山上云烟袅袅风景如画,人间仙境一般。秦追下山已有些时日,这趟回来只觉一草一木分外亲切,一路来到山门外,守山弟子有的刚入门,还没见过他,客气地将他拦住。

秦追道:“掌门师兄可在山上?”小弟子听了一愣道:“掌门师伯正在闭关,你……叫他师兄。”他心想掌门年逾七旬,哪来这麽小的师弟,怕是胡说骗人,就不敢让他进去。秦追又道:“你师父是戴君逢戴师兄麽?”守山弟子听了,心中更奇道:“正是,你怎麽知道。”秦追笑道:“四师兄素来做事仔细,除了他谁还会派弟子守山。”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唤道:“小师叔,你怎麽来了?”

第三回

守山弟子回头一瞧,恭恭敬敬地喊道:“阮师兄。”阮云之一脸喜色,走下石级拉著秦追的手道:“真是小师叔,可想死我们了。”说罢对那小弟子道,“还不快来见过师叔,回头你师父知道你拦著师叔不让他进门,定要重重罚你。”守山弟子脸涨得通红,委屈道:“没人说过师叔要来,怎麽怪我。”秦追道:“他没见过我,难怪不认得。”

阮云之笑道:“快来,师兄弟们知道你回来一定高兴,二师叔三师叔都在,四师叔下山办事去了,明天才回。你这次来了别急著走,多住些日子,指点下师侄们的武功。”阮云之年纪与秦追相仿,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论同门情谊最亲不过。今日见他回来自然高兴得很,一路上话说个不停。

阮云之道:“小师叔,你下山这麽久,有甚麽趣闻说来我听听。师父闭关,我又出不了远门,天天在这里教师弟们练功,可闷坏了我。”秦追问道:“师兄闭关多久了?”阮云之道:“你下山多久师父就闭关了多久,每日只许人送些饭菜,诸事不问,我们也不敢去扰他。”秦追奇道:“师兄向来不喜练功,怎麽忽然如此勤奋。”

阮云之见左右无人,凑近他耳边悄声道:“你下山后师祖回山了一趟,你知道师祖的脾气,甚麽事想到就说,从来不顾旁人脸面,忽然性起,当著全派上下考较师父和师叔们武功。师父平日就爱钻研医术,功夫自然比不上几位师叔。”秦追笑道:“师兄喜欢医术又不是一日两日,师父做甚麽这时候回来骂他。”阮云之道:“可不是,师祖骂了几句又给师父一本医经,说是云游时偶得,送给他钻研。师父哪是闭关修行,分明关上门读书去了。后山药草多,在那闭关岂非正合他心意。”秦追道:“你倒懂你师父心意。我这趟回来有急事找师兄帮忙,非去见他不可。”阮云之道:“师父说谁也不见,可没说不见你。只是你闯进后山去见他,千万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二人一路说笑到了偏厅,阮云之又命人去知会两位师叔。不一会儿,二师兄杜笑植,三师兄薛兆都来到厅上,见了秦追,师兄弟久别相逢好一番亲热。杜笑植肥头大耳,挺著个肚子,不似习武之人,倒像店铺掌柜,上来便对秦追道:“你这小子,去了这麽久也不见回来,我还当你死在了外面,正想撺掇你三师兄下山替你报仇。”薛兆三十来岁年纪,一张长方脸膛不怒自威,弟子们都颇有些怕他。

薛兆见了秦追,脸上便松动了,只是他常板著张脸,突然一笑,反倒令人倍觉怪异。薛兆对杜笑植道:“你也是当师兄的人,怎的说话这般没分寸,师弟刚回来,你却说他死在外头。”杜笑植道:“你早知我要胡说,怎麽不拦我。我是高兴,你还不去把掌门师兄叫来,后山有甚麽好玩,他竟待了半年。”薛兆对掌门师兄十分敬畏不敢造次,说道:“师兄闭关,我不去扰他,要去你去。”杜笑植道:“师兄怕已成了野人,你去后山喊小师弟来了,他听见定会出关的。”薛兆仍是摇头不去。

秦追道:“待会儿我自己去找他,师兄若要怪罪也怪我就是。”杜笑植点头道:“也好。小师弟一路回来十分辛苦,先将包袱解了,咱们设宴为你接风洗尘。”秦追道:“二师兄,我回来是有急事求大师兄帮忙,即刻就要下山去。”杜笑植问道:“甚麽事这麽急?”秦追将段夫人中毒之事说了一遍,又将自己在姚家庄见到的怪事和盘托出。杜笑植听后,也觉其中大有问题,说道:“你去姚家取药,可有打开匣子看了里面的东西?”秦追道:“那匣子上的锁十分精巧,我见一时难开,就先放在怀里。本想著救完人后再回姚家请罪,姚老侠客有天大难事也定当照办。可没想到他一家三口瞬间惨死,我不及援手追悔莫及。”杜笑植道:“那些黑衣人逼问姚穆风某样东西去处,行凶后却又不翻找,岂不古怪?”秦追道:“想必是庄中早已翻找过多次的缘故。”

杜笑植想了想又道:“那个追著你的青衣人,他也使姚家剑法麽?”秦追道:“是不是姚家剑法我也不不能确准,只是他剑法奇快,比姚老侠客还快几分,拆起招来不要命似的,我被他逼得没法可想,连银枪都亮了出来。”杜笑植道:“你还记得招式,使给我瞧瞧。”秦追道了声“好”,从身旁天玄弟子腰间取了长剑,回忆当日青衣人的剑法一招招使来。他为求形似,一招一式清清楚楚,比青衣人慢了许多。这剑法本就求快,他记性好悟性又高,虽慢上一些,仍比寻常剑法迅疾凌厉,一时厅上剑光点点,耀眼夺目。杜笑植看完道:“不错,这分明也是姚家剑法。那青衣人年纪与你相当,定是姚穆风早年未娶妻时收的义子,名叫江轻逐。姚穆风将自己的快剑绝学倾囊相授,此人剑法不在其父之下。奇怪,姚家灭门,你去取药,他半夜到庄中,如此凑巧倒像有人安排好的。”薛兆知道他生性多疑,猜来猜去心中颇为不耐,说道:“甚麽巧不巧,师弟与他们素无瓜葛,本门又从不问江湖事,你尽胡思乱想,扫了大家的兴。”

杜笑植道:“你说得对,我是想多了。姓江的小子不坏,师弟没让他瞧见面目,下回再见,也不失为可结交之人。”秦追苦笑道:“他虽未瞧见我相貌,乌雪已被他盯了去,若再见我银枪,一眼就能认出来。”杜笑植道:“你这人就是实心眼,既然去偷东西,怎麽还如此马虎,兵刃也不换,又大喇喇骑了乌雪去,不是摆明了让人认你麽?”薛兆哼道:“谁像你一肚子**鸣狗盗,师弟行事光明磊落,自不会考虑那麽周全。”

杜笑植哈哈一笑,不与他争辩。秦追坐久了,就说要去后山见掌门师兄万啸风,阮云之一直在门外等著,见他出来就道:“小师叔,我去给师父送饭,你正好和我一起去。”秦追道:“好。”阮云之走在他身旁道:“师父吩咐每日把饭菜放在后山道上,他自会来取,待会儿你在山石后等著,我可要先走了。”秦追问道:“你怕甚麽?”阮云之道:“他见我不如见你这麽开心,说不定要骂我,我还是避过的好。”秦追道:“你是他开山门大弟子,他自然对你严些。”阮云之笑道:“也是,我师父也是师祖开山门头一个徒弟,师祖见他一次便骂一次,要我选还是像你一样做关门弟子好,老大不如么儿,上上下下都喜欢你。”

秦追一笑置之,二人不知不觉已到后山,远远一望山林苍翠,云雾环绕,林中还有座茅屋,真如世外桃源一般清静宜人。秦追心想掌门师兄在此闭关,那是隐居享清闲来了,难怪一闭就是半年。阮云之将食盒放在路上,对秦追道:“我先走了,你别说是我带你来的。”秦追笑道:“知道了。”

阮云之走后,秦追又等了片刻,见一白须黑袍的老者从山道上下来,手中拿著根木棍,背后背著竹篓。若非秦追认得他,几乎要以为是个采药人。那老者来到近前,手中木棍还在路边指指戳戳,翻著草丛。秦追等他走近,突然从山石后跳出喊道:“大师兄。”老者虽没料到有人叫他,但一惊之下仍然神色自若,定力也甚是了得。万啸风瞧了秦追一眼,脸上已有喜色,却不急不缓道:“你怎麽来了。”

秦追道:“我今日刚回来,听说师兄正在闭关,可又有急事相求,所以就闯了后山,师兄不怪我吧。”万啸风瞥他一眼,假装不悦道:“有急事就能硬闯麽?我说过谁都不见,你也不能例外。”秦追笑道:“我可没硬闯,师兄只说谁也不见,又没说谁也不许进后山。”万啸风一样最宠这小师弟,知道他平日最懂规矩,没事绝不会乱闯,就引他到茅屋里小坐。秦追见茅屋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整洁,伸手提了茶壶倒上杯茶给万啸风道:“师兄,我有件事想问你。”万啸风喝著茶道:“没事你也不会回来找我。说罢,甚麽事?”

秦追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万啸风沈吟半晌,蹙眉不展道:“听这症状,段夫人中的毒应当是森罗冥蕊,此毒发作时剧痛难当,中毒之人死后尸骨带毒,若不焚尸扬灰,等尸身腐烂,毒气还会祸及活人,后患无穷。”秦追皱眉道:“这毒除了血莲为引,难道就没别的法子可解?”万啸风笑道:“血莲药引我只听人说过从未见过。百种毒物之血日日浇灌养成,能克天下所有奇毒,是不是?”秦追道:“是。师兄笑甚麽?”万啸风道:“世上毒物毒性各不相同,相生相克,哪有甚麽灵药能解所有奇毒,如此万能之药,恐怕只能是天上掉下的仙草了。我看准是江湖郎中道听途说,诓骗段庄主。”秦追道:“师兄可有办法解毒?”

万啸风神色悠哉,秦追便知他xiōng有成竹,心中一定道:“就有劳师兄了。”万啸风道:“我将药方写了给你,都是些寻常药草,药铺便能买的。治这毒最紧要的是先止疼,止了疼再慢慢调理,不可cāo之过急,切勿信那以毒攻毒之法。”说完细细问起段夫人的年纪,才提笔写了张方子,挑一些现成的药草药材给他包了,哪像个掌门,倒像寻常药铺的掌柜大夫。秦追接了笑道:“早知这毒这麽容易解,何必舍近求远夜探姚府。”万啸风摇头道:“你当这毒真这麽好解?若非师父回来一趟,给我这本药经,我又闭关通读半年,略窥一二,你拿森罗冥蕊之毒来问我,我也束手无策。”秦追道:“那我赶得巧。这事不宜耽搁,我先回未寒山庄治我嫂嫂,回头再与师兄相聚。”

万啸风见他要走,就道:“我有事托你,正好你下山替我办了。”秦追道:“师兄有事,我自当效劳。”万啸风取出封信道:“前几日云之送饭来夹了这封信,我瞧了瞧,是扬州柳家送来的。下月初九神枪柳老爷子大寿,我正闭关,你几个师兄又都懒散惯了,推来推去,谁都不愿赶去应酬。柳舍一与师父交情颇深,不去祝寿未免失礼,再说柳家枪法独步武林,你去瞧瞧,请老爷子指点一二,他承师父情,定然不会推辞。”秦追笑道:“我替师兄去拜寿就是,哪敢肖想人家家传武功。”万啸风道:“寿礼我已叫你二师兄备下,你带著去吧。”

秦追应了,待师兄用完饭,将食盒一并带回交与后山门外候著的阮云之。阮云之见他提了大包药草,笑道:“师父果然疼你,我去送信,他将我打出来,你去求药他倒打了个药包给你,如此偏心天下少有。我瞧在眼里,酸在心底。”秦追道:“掌门师兄面冷心慈,表面对你凶心里疼你,你岂会不知。”阮云之道:“我情愿他面上疼我。”

秦追笑笑不与他多嘴,心中盘算著送药之事,便急急去向两位师兄道别。杜笑植将一个锦盒用布包好交给他道:“路上骑马小心些,这玉瓶经不起颠簸。”秦追道:“你故意叫我为难,送甚麽不好,偏送这些易碎之物。”杜笑植道:“就偏要你为难,谁叫你整日在外乱闯。”秦追道:“师兄这是稀世之宝,摔碎了可怎麽好。”杜笑植道:“一对玉瓶哪当得起稀世二字,等三年一回扬州翠微阁开阁,我再带你去瞧瞧甚麽才是稀世珍宝。”秦追笑著答应。

师兄们将他送到山下,秦追上了马,薛兆忽道:“你还骑这马去,姚家庄凶案未了,我听说姓江的小子年少气盛,性子古怪,若认定你杀害他义父,又不问青红皂白对你下杀手怎麽办。不如换了坐骑,谨慎些好。”秦追道:“我问心无愧怕甚麽,人不是我杀的,他若误会我再解释不迟。”薛兆道:“只怕他不听解释,少年人身负血海深仇,行事定然狠辣刻毒。”秦追道:“我不与他斗,遇见他掉头就跑,这总行了罢。”

薛兆说不过他,只得摇摇头放他去了。秦追告别师兄,急奔未寒山庄而去。三日后到庄里,段已凉这几日又消瘦了几分,站在门外望著道口,日盼夜盼,总算将秦追盼来。他等得心焦,听见马蹄声也不看是谁便出门相迎,脚下一绊险些跌倒。秦追飞身下马,一把将他扶住。段已凉急得说不出话,瞧著秦追发愣。秦追安慰道:“大哥安心,嫂嫂有救了。”此言一出,段已凉悬著的心立刻落了地,握著他手道:“当真?快进来说话。”秦追扶著他进门,将万啸风写的方子给他,又将药草放在桌上道:“师兄说嫂嫂年纪尚轻又未曾生养,药不可下得太猛,大哥照著药方每日一剂。这药先是止疼,慢慢再将毒性去了,需耗费些时日。嫂嫂服了药下去会有些不适,大哥记得嘱咐丫鬟仆人,平日里秽物小心清理,切勿沾手。”

段已凉连声答应,叫了小九取药去后院熬制。秦追道:“嫂嫂怕还得再吃些苦头。”段已凉道:“都怪我一时糊涂,听那癞子胡说八道,险些误了螓儿性命。她向来爱美,如今瘦得狠了怕不好看,不知愿不愿意出来见人,我去问问。”说著进了内室,好半天才笑著出来道:“她听说你来定要坐起,也不喊肚痛,刚叫了丫鬟梳头换衣,这就出来。”秦追道:“嫂嫂身体欠佳,应该静养才是。”段已凉连说无妨,过了一会儿内室门帘响动,段夫人由丫鬟扶著出来。几月不见,段夫人面容憔悴,原本如花似玉的脸盘瘦得骷髅一般,秦追瞧著心中难过。段夫人虽是女流倒也硬气,寻常人这种疼法一月不到便撑不住,哪还能自行走动。她到椅边坐下,对秦追一笑道:“我听你大哥说,这些日子你都在为我这病四处奔波,实在辛苦你了。”秦追道:“不辛苦,倒是嫂嫂受苦。不知嫂嫂如何中的毒,我问大哥他也说不上来。”

段夫人瞧了丈夫一眼道:“那日我与小环去庙里拜佛,求了支签,小环将签拿去解,我也正要过去,忽然有个鹑衣百结的乞丐将我拦住。我瞧他可怜便取了些碎银给他,哪知他拿钱时在我手上抓了一把,留了条血痕。我回家不久忽然病倒,三日后浑身疼痛,再后来疼到肚腹,如要死了般难受。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人可疑。”秦追道:“嫂嫂安心养病,这事我慢慢再查。”段夫人道:“你今日来了不许就这麽走,好歹要住上几天。”秦追道:“师兄托我办事,初九神枪柳老爷子大寿,我要去贺寿送礼,眼看日子近了,路上不能耽搁。”

段庄主见妻子有救,心中大定,笑道:“秦弟贵人事多,这样东奔西走也不嫌劳累。”秦追道:“拜寿又不是甚麽难事,权当游山玩水罢了。”段夫人叹气道:“你师兄托你办事我不便强留,误了大事又是我的过错。”秦追道:“等我回来,嫂嫂身体也大好了,到时我再多住几日。”段已凉对妻子道:“你别叫秦弟为难,他现下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身又忘了。再说他那几位师兄也巴巴地等他回去,秦弟行走江湖惯了,在我们这住上十天半月岂不是要把他闷死。”段夫人对秦追道:“那也不急著就走,休息一晚,你们兄弟俩聚聚,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三人坐著说了会话,段夫人身体不适回房休息,段已凉见天色不早叫下人备好酒菜,又让秦追先去换衣涤尘。

秦追换了身青衣,不知怎的,瞧著衣服颜色便想起那晚的青衣人来,自陈家集一别,日后只怕少有机会再见。杜笑植说他为人不错,若非有些误会,自己倒真想交这个朋友。想到这,秦追从包袱中摸出一枚银镖,正是激斗中青衣人甩手掷到树上的,那日夜里他回去找匣子,见树上插了这支镖便顺手拔了下来,拿在手中一瞧,上面刻著个小小的逐字。江湖人爱惜兵刃,在刀剑上刻字并不少见,可这种小镖小剑容易丢失,落在有心人手中若有意陷害却也麻烦得很,因此极少有人在暗器上刻字。秦追见他镖上都有名字,当是行事光明磊落本不屑用暗器,即便用了也定要告诉别人是谁放的,不禁莞尔,觉得此人颇有些可爱之处。

晚上,秦追与段庄主推杯换盏喝个痛快,回到房中倒头就睡。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秦追起来先去瞧段夫人,见她气色好转,又道昨晚吐了半夜,身上却不大痛了,睡得尚算安稳,知道师兄药方有效。他出来告别段已凉,便立刻启程赶往神枪柳家。这回心中没牵念,路上走得轻快许多。一路和风絮絮,绿柳白堤教人陶醉,初七早上到了柳家镇。秦追进一间瑞福客栈落脚,因走得有些累,便在房中休息,忽听外面有人喊:“孟爷来了,全都让开。”他心想孟爷是谁,来便来了,怎麽还要清道不成。

他本不想瞧热闹,但门外嘈嘈杂杂,喝声不绝,於是将房门打开一线往楼下望去。这小间朝向不好,瞧不见客栈大门,只见几个彪形大汉劲装结束,个个腰身笔挺,穿著一色银线滚边的黑衣,分两边站开,吓得客栈中的客人纷纷立起让开,避之不及。

秦追瞧了一会儿,一个矮胖子从门外进来,也穿银线黑衣,只是黑衣上绣著只白虎。这胖子进来落座,将一把九环大刀放在桌上。店伙点头哈腰过来道:“孟爷这茶水还和往日一样罢。”胖子点头道:“一样。”小二道了声“晓得”,下去烹茶。秦追又见门外抬进几个箱子,箱盖上贴了封条,盖著绣旗,上绣四个大字“白远镖局”。

原来是走镖的。秦追暗想,这镖局名号不响,怎的镖师却如此嚣张。走镖讲究江湖朋友给面子,若非八面玲珑,镖师武艺再高也难得太平。秦追见姓孟的胖子一脸横肉,一进客栈就将周围客人全部赶走,仗势欺人未免有些过分,不由心生厌恶,正要关门时,忽然又有一人走进客栈。他微微一愣,这人倒认得,竟是那青衣人江轻逐。

第四回

秦追见他进来,先是一惊,以为又被他瞧见乌雪,竟先想到越窗而走。再一转念,顿觉好笑,自己既然未做亏心事,何必像老鼠见猫一般避著他。如此一想,反倒盼他找上门来,自己正好与他解释,将误会解开。秦追隔著门缝再瞧,江轻逐已换去青衫,一身白衣素缟,脸上略带倦容,似是几日未曾合眼。秦追知道他身穿孝衣是为义父全家守孝,可他少年英俊,穿了一身白更显俊俏,不由多看几眼。

江轻逐想著心事,也没瞧见客栈里只剩下白远镖局的人,进来便找了张空桌落座,唤店伙倒茶。姓孟的胖子见他旁若无人,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不快,冷哼了一声,拿手指敲著桌面。镖师们平日里跟著他蛮横惯了,胖子一发威便心领神会,其中一个走到江轻逐桌旁,抬脚踢了下桌子道:“起来,谁叫你坐著。”

江轻逐一愣,瞧瞧他道:“这桌子是你的吗?我为甚麽不能坐?”那镖师冷笑道:“你没瞧见这楼下被孟爷包了麽?”江轻逐抬眼一看,两边都是白远镖局的人,客栈里的寻常客人有的上了楼,有的悄悄站在门外看热闹。一见这阵仗,他便明白了七八分,可仍旧神色自若,坐著动也不动。小二忙出来圆场,对他道:“客官住店罢,楼上有空房,我替您把茶水端去。”江轻逐道:“不急,我在这坐一会儿。”

小二见他不领情,也著了急,劝道:“客官还是楼上请吧,孟爷走镖是大买卖,要有个万一谁也担待不起啊。”江轻逐道:“他走他的镖,关我甚麽事。难道他走镖,旁人都不要活了麽?”秦追顿觉好笑,这人说话未免太过直率,半点也不给人面子。那黑衣镖师果然脸上挂不住,勃然动怒,拔出佩刀往他面前一伸道:“你这是故意和我们过不去了?”江轻逐瞧了瞧他,又去瞧地上摆著的几口大箱子,末了道:“白远镖局,这镖局子听也没听过,想必是趟有去无回的买卖。”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鸦雀无声,连伙计也远远躲开,生怕一个不慎遭池鱼之殃。胖子端坐邻桌并不开口,秦追从楼上望去,却见他朝江轻逐身旁的镖师使了个眼色。镖师心领神会,抬手一刀就往江轻逐颈上砍。

秦追瞧得分明,这一刀虽用的是刀背,但力道极猛,若真砍中不死也必重伤。他深知江轻逐武功了得,倒也不担心,旁边瞧热闹的却已大声惊呼起来。江轻逐伸手往后一探,三根手指牢牢将刀背捏住。那镖师一刀砍下没留半分力气,被他这麽轻轻一捏居然纹丝不动,挣了几下也未能将刀撤回,脸上一红,一声断喝,再用力夺刀。哪知江轻逐忽然手指一松,他便立刻往后一个跟斗栽倒。这一跤摔得狼狈,秦追见他四脚朝天,怪模怪样,全没了方才嚣张跋扈的气焰,心中大呼痛快,忽听隔壁房中传来噗嗤一声笑,想来也有人和他一样在偷看。这时楼下惊呼声已落定,那人摔在地上也不敢出声,客栈里反倒静得很。这一笑声音颇为刺耳,有人已抬头往楼上看。

白远镖局的人喝道:“谁在上面看笑话,滚出来,老子一刀宰了你。”另一人道:“是左边那间房。”秦追进房时瞧见隔壁是个带著伴当的客商,绝非江湖人。楼下白远镖局的镖师丢了这麽大一个脸,再瞧江轻逐神闲气定毫无惧色,武功颇有些深不可测,便迁怒旁人冲上楼去,直奔那客商的房中。秦追见有人上来,便掩上房门,隔了一会儿听隔壁一声惨叫,那客商与伴当已被人揪出来扔在地下。秦追思忖片刻,将门打开。镖师正对主仆二人拳打脚踢,秦追道:“住手。”那人凶神恶煞地瞧著他道:“没你的事,滚回房去。”

秦追见那客商被打得蜷成一团,伴当在一旁吓得面无人色,便道:“你们打他做甚麽,是我笑的,与他们无关。”镖师见他强出头,便丢下两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笑甚麽?”秦追道:“甚麽好笑,我笑甚麽。”他学著江轻逐的语调道:“我笑我的,关你甚麽事?难道你们走镖,旁人都不许笑了麽?”他一说完,楼下江轻逐也“嗤”一声笑出来。白远镖局的镖师何时受过这种闲气,纷纷拔刀相向。秦追走下楼来,见众人已将江轻逐团团围住,便道:“诸位要动武,不妨到外面去,这里打坏了东西是要赔钱的。”

掌柜瞧这剑拔弩张的情形早已急得满头是汗,听秦追这麽说原想附和,可再瞧孟总镖头的脸色,到了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江轻逐站起身来,对四周那一圈钢刀视而不见,对秦追道:“去外面正合我意,跟斗也可摔得再远些。”秦追忍笑道:“正是。”两人将白远镖局的人气得半死,说话间就要上来动手。那胖子终於站了起来,他身高不足五尺,圆滚滚看不出有多厉害,反倒是那九环大刀十分威风。

孟胖子来到江秦二人跟前,拱了拱手道:“在下白远镖局孟彰,还未请教。”秦追正要开口,江轻逐道:“有甚麽好请教,要动手就快些。”孟彰瞧他一眼,冷笑道:“急甚麽,让你多活片刻,还不耐烦了?”说完大摇大摆往客栈外走去,江轻逐也不客气,抬腿跟著他走,秦追与一行镖师一同出来。客栈门外有块空地,看热闹的人便多起来。孟彰神色倨傲,张口便问:“你们两个谁来试刀?”

江轻逐心高气傲,看不惯他这嚣张嘴脸,当即就要上前教训他。秦追将他拦住道:“你身上戴孝,不应动武。刀剑无眼,伤人见血未免对亡者不敬。”江轻逐道:“我辈江湖中人,守孝不过是为表哀悼。我义父生前素来侠义,路见不平必要拔刀相助。这甚麽白远镖局仗势欺人,若不教训,义父九泉之下也要骂我无能。”秦追道:“你武艺高强,杀**焉用牛刀。”江轻逐道:“此事因我而起,该当由我解决。”

两人争来抢去,全不将孟彰放在眼里,好似随便哪个出手就能将他摆平。孟彰哪受过这等闲气,手上大刀一振,呛琅发出巨响,也不出言示警,兜头一刀便朝站在近处的秦追劈去。秦追一转身,赤手空拳与他交上了手。江轻逐见两人已开打,便不再争抢,站在一旁瞧著。秦追手上虽无没兵刃,却也游刃有余。战了几回合,江轻逐瞧出他武功比孟彰高出许多,心中已不担心,反而与他聊天道:“你惯用甚麽兵器,若是用剑,我倒可借你。”

秦追心想,我那兵器真亮出来,你瞧了定然不顾一切先要将我打倒方肯罢休。於是笑著道:“你那剑看著是件宝贝,削铁如泥,我用了岂非对孟镖头不公平。”江轻逐道:“你怎知我这是宝剑?”秦追躲过迎面而来的刀锋道:“这剑看似无华,剑气内敛,剑在鞘中隐隐已有龙吟之响,怎会不是宝剑?”

江轻逐见他识货,心中大有相惜之感,就道:“你想不想试试这剑?”秦追道:“孟镖头使刀,我也使刀,你替我借刀来。”江轻逐知道他不肯占兵刃上的便宜,敬佩他光明磊落,便伸手一捏身旁掠阵镖师的手腕。那镖师一声痛呼,手掌松开,钢刀掉落下来。江轻逐轻轻接住,对秦追道:“刀来了,接著。”秦追头也不回,听他一喊,又听利器破空,身子一折,钢刀从耳旁飞过,他便抬手一把抓住刀柄。

秦追手中有了兵刃如虎添翼,钢刀兜头一转已将全身护住。这刀法是三师兄薛兆自创,薛兆性子刚直,不喜搞些虚头滑脑之事,自创刀法往往连名字都懒得取,指点秦追时只道第一招,第二招。秦追将这刀法使出来,招招沈猛,大开大阖,别说孟彰没见过,连江轻逐瞧了也颇觉意外。他手中钢刀虽不如孟彰的九环大刀厚重,却挡得轻轻松松,几招下来孟彰已显出败相,连连后退,胖脸上也落下汗珠。围观众人外行看热闹,不知他落败,只觉大刀闪闪发光,金环呛啷作响,威风得紧。那些镖师还在为镖头鼓劲喝彩,只有江轻逐微笑不语,知道秦追早已赢了,不过故意给孟彰一个台阶,拖了这许久,只想教他知难而退。他又瞧了一会儿,见秦追迟迟不下重手,心中反倒怪他优柔寡断,换作自己早就一刀上去,把那胖子身上肥肉片去一块。

秦追等著孟彰罢手喊停,岂知孟彰方才排场摆了十足,要让他认输委实拉不下脸,反而一路硬撑。秦追心中也有些不耐,正要给他个下马威,江轻逐却在一旁凉凉道:“孟总镖头,你三十招前就输了,怎麽还不跪下求饶,脸皮厚到如此倒也少见。”孟彰被他说破,脸上一红,竟不顾秦追,转身一刀向江轻逐劈去。江轻逐笑道:“来得好,给脸不要脸,我就不客气了。”他剑都不拔,抬腿一脚踢在孟彰肚子上,直把他踢出丈外,众人纷纷惊呼避开。孟彰这一跤摔得比方才那镖师更狼狈,如一团烂肉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实是颜面扫地,羞愤难抑。白远镖局毕竟有些威势,路人竟不敢笑,任由几个镖师过来才将他扶起。

江轻逐道:“门外果然宽敞,摔得比客栈里远多了。”秦追心想他处事总是这般刻薄,将来仇家定然少不了,不过再想孟彰也是咎由自取,该有个教训,当下不说甚麽,只将手中钢刀掷在地上。

江轻逐踢完一脚,眼中再没有白远镖局甚麽镖师镖头,拉著秦追道:“你叫甚麽,左右无事,我做东请你怎样?”秦追初遇他时被他追得无路可逃,这时见他如此亲热暗暗好笑,就道:“在下姓秦,单名一个追字。”江轻逐道:“秦追这名字有趣,我名中有个逐字,倒也登对。”秦追愣了愣,虽早知道他名姓,但听他亲口说来,自然大不一样,心中甚喜,点头微笑道:“果真登对。”

江轻逐将白远镖局的人扔在一旁瞧也不瞧。孟彰吃了个大亏,又心知打不过,便转身进了客栈,命店伙把门关上,众人没热闹可瞧,也纷纷散去。秦追使了趟刀法,倦意反倒消了,便随江轻逐之意去近处酒楼小坐。江轻逐吩咐跑堂张罗酒菜,执意做东请客,秦追盛情难却也不再推辞。酒菜上桌,虽不是甚麽名贵珍馐,倒也样样精致可口。江轻逐替他倒酒,自己不喝,端了茶杯敬他道:“我有孝在身,以茶代酒,与你交个朋友。”

秦追见识过他武艺,又喜欢他为人直率嫉恶如仇,心中早有结交之意,仰头将酒喝了。江轻逐见他如此痛快,更是欢喜,也将茶水饮干。秦追有心解释姚家庄外与他相遇夜斗之事,可方才客栈外互道名姓时未提,此时瞧他正在兴头上,不想扫他兴致,便暂且按下。他这边察言观色寻找机会,江轻逐却心无他念,只与他聊些江南风物人情。秦追听他谈霏玉屑,滔滔不绝,不止武艺高超,见识也颇广。秦追自幼随师父上山学艺,学成下山虽游历四方却少有年纪相仿之人与他如此畅谈,义兄段已凉不会武功,聊起来没那麽投机,秦追只当他哥哥般敬重。今日与江轻逐同坐一桌,听他说些江湖上的逸闻趣事,竟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聊了大半时辰,江轻逐见菜冷了便叫伙计拿去热过,再温酒来。他自己非但不饮酒,且只吃些素菜。秦追想了想试探问道:“你义父是谁?”江轻逐收了笑容道:“我义父是江宁快剑姚穆风,只是他晚年已金盆洗手不问江湖事了。”秦追道:“姚老前辈素有侠名,江湖中敬佩他的人不在少数。”说著替他斟满茶,暗暗思忖如何开口才能不叫他当场翻脸,江轻逐却忽然冷笑道:“敬佩有何用,金盆洗手又有何用,义父一生没做过亏心事,义母心善向佛,云妹更是纯洁无瑕不谙世事,那贼人竟心狠手辣将三人一并杀害。”他与秦追聊了许久早已将他当好友看待,当即将那晚的事说了一遍。姚家凶案秦追亲眼所见倒比江轻逐还多,只是此刻不好开口,默默听著,见他说话时将手中茶杯握得甚紧,怕他用力过猛伤了自己,便伸手将杯子拿下。

江轻逐自觉失态,连忙松手。秦追问道:“你可是亲眼瞧见那人杀人?”江轻逐道:“我虽未瞧见,但义父一家夜半惨死家中,庄内仆人丫鬟一个不见。只有那杀人者一身黑衣形迹可疑在后院尸首旁,若非他杀,还会有谁。”秦追道:“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何况你只见那人在你义父尸首旁,并未瞧见他动手杀人,为何不听他解释。”江轻逐心中不快道:“你未免将贼人想得太好,既是蒙面凶手,又怎麽会与我解释,自然是转身就逃了。”秦追心道,你一声不响从背后袭来,我不躲得快些早已死了,还能在这与你说话麽?但他嘴上却道:“说的也是,后来又怎样?”

江轻逐道:“他一逃我便去追。这人武功不错,可瞧不出来历,我追了一会儿,缠上他交了几回手。他一心只想逃走,被我逼得急了就亮了兵器,是杆银枪。”秦追欲言又止,江轻逐接著道:“我当时也觉惊奇,哪有人半夜杀人,用枪做兵器,他还有匹好马。那晚让他跑了,隔日我在陈家集镇上瞧见那匹马,若他不换坐骑,我走遍大江南北,总有一日能将他找到。”秦追问道:“你找到他,又要如何?”江轻逐想也不想就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剐,送去义父坟前谢罪。”秦追道:“或许他另有隐情相告,你也不听他辩解麽?”

江轻逐愤然道:“有甚麽好辩解,我事后回庄里瞧了义父尸身,余温尚在,显是遇害不久,我来时又未瞧见别人。”秦追道:“你从前门进庄,真凶若从后院出去,你怎会瞧见。”江轻逐双眉紧皱道:“你为何总替那人说话?”秦追怕他看破,就道:“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与你细细分析,切莫错怪了好人。”江轻逐哼了一声道:“深夜黑衣不露真容,哪来甚麽好人。”秦追听他话中恨意甚浓,一时不好将实情和盘托出,怕他当场翻脸就此打起来,酒楼上人多,惊动官府更是不妙。

江轻逐见他闭口不言,还当他劝说不成心中不快,便道:“别说这些事了,惹得你心烦。你住在瑞福客栈,也是要去柳家拜寿?”秦追心中有事,听他这麽说就应了声道:“家师与柳老爷子素有交情,掌门师兄便差我来送贺礼拜寿。”江轻逐对他师承来历颇有兴趣,问道:“你师从何人,甚麽门派,瞧你刀法使得好,平时用刀麽?”秦追道:“我师承天玄,家师陆天机少在江湖上走动,你未必知道。我平时也不用刀,只是三师兄钻研刀法,空闲时教我几招,今日胡乱使来倒让你见笑了。”

江轻逐道:“这刀法好得很,你既不使刀,与那孟胖子交手还能让他几分,又何必如此自谦。”秦追被他夸得有些不自在,因有事瞒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江轻逐道:“明日你有事麽?”秦追道:“我早到两日,并无其他事要办。”江轻逐道:“那我明日再来找你,你在客栈等我。”秦追道:“明日该我做东请还你。”江轻逐道:“区区一桌酒菜能值几个钱,你定要请我也不与你争。”秦追怕江轻逐找他时瞧见乌雪又生麻烦,心中想著等柳家寿筵完了邀他去镇外再说,那时无论要打要杀,自己绝不还手,总能将这事解释清楚。如此这般思虑停当,秦追定了定神道:“明日我就在这酒楼下等你,白远镖局的人还在瑞福客栈,你去了怕多有不便。”江轻逐笑道:“我去不便,你住店里难道就方便?”

秦追心道,我不像你这般刻薄,把人踹出丈外还要拍手称快。江轻逐瞧他微笑不语,便叮嘱道:“那你小心,有事来西街高升客栈找我。”秦追答应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江轻逐叫店伙上来会帐,与秦追下楼互相道别。

秦追回到客栈,见后院马厩中乌雪正耷拉著脑袋打盹,倒也听话,看起来不大惹眼了。他想到明日会面,心情大好,只觉与江轻逐十分投缘,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瑞福客栈大门紧闭,他上前敲门,店伙应声开了,见是方才与孟爷比刀的客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客官,你怎的又回来了。”秦追不解道:“我住在你店里,怎麽不能回来?”店伙将门打开一线,却不敢让他进来,悄声道:“客官你方才惹了孟爷,他正在火头上,要是见你大摇大摆回来,怕是不肯善了。”秦追道:“白远镖局当真这麽恶霸不讲理?”

店伙道:“那也不是,只不过这位孟爷咱们是惹不起的,只要他押镖经过此地都让著些。公子你是大侠客武功了得,打他一顿倒是过瘾,可明后日一走只怕孟爷拿小的们出气。你还是改投别处,大家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更好。”秦追不想他为难,就道:“那你去楼上将我包袱取来。”店伙连声道谢,取了包袱给他。秦追道:“小二哥,我那马儿暂且留在你这,你替我好生照看。”想了想又将裹著的银枪也交给他道:“这东西放在你这,等明日白远镖局的人走了,我再来取。”店伙答应,双手捧枪走了。

秦追提著寿礼和包袱转身往西街而去。到了街上,抬头瞧见高升客栈的招牌,想也不想就跨步进店。客栈伙计见有客人来连忙招呼,秦追一问之下才知神枪柳家办寿筵,客栈空房都满了,再到别处去问也是一样。这镇上客栈本就不多,江湖人赶集一样到来,把几家客店挤得满满当当。秦追在镇上找了半天没找到落脚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迎面又瞧见一身白衣素服的江轻逐朝他走来。

江轻逐走近了也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道:“你我真有缘,才刚别过又在路上遇见。”他见秦追提著包裹便问道:“你这是去哪?”秦追道:“白远镖局的人在瑞福客栈,店东怕惹麻烦劝我另投别家,可这附近客栈全满了,一时还不知去哪好。”江轻逐听了如何按耐得住,怒道:“岂有此理,姓孟的好不威风,哪是走镖讨生活,十足是个恶霸。”说著就拉了秦追的手道:“你跟我来,我去将那胖子揪出来毒打一顿,叫他再不敢找你麻烦。”

秦追拦著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要揍他又何须你动手。只是柳老爷子的地头,我来拜寿总要卖他面子,人家大喜之日别惹出事来。”江轻逐不肯,定要去教训孟彰,秦追道:“你执意要去,就是让我为难。”江轻逐眉头一皱道:“你这人不识好歹,我帮你,你却还来怪我。”秦追笑道:“你真想帮我,不如替我想想在哪落脚,晚了怕要露宿街头。”江轻逐松开他手道:“你不嫌弃,就与我同住罢。”秦追见他并无玩笑之意,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5-7

第五回

江轻逐喜道:“我叫伙计把茶点端来房里,我们再多聊一会儿。”二人一同回高升客栈,江轻逐果然吩咐店伙送茶水点心。两人又天南海北聊了起来,聊得兴起连时辰都忘了,江轻逐自幼闯荡江湖,奇人怪事见得不少,聊到后来又与秦追论起武功。秦追虽不及他见闻广博,武学上却所知甚多,江轻逐越与他论辩越觉惊奇,问道:“你不止刀法了得,别家功夫也十分精通,旁人资质好些的,你这年纪能学一两样就已不错了。”秦追道:“都是些皮毛,杂而不精罢了。”江轻逐不肯作罢,定要问他最擅哪种兵器。秦追不想骗他,只得道:“我最早练的是枪法。”

江轻逐并未疑心,说道:“我见过的江湖高手不少,用枪的却不多,个中高手更是少之又少。”秦追道:“小时候瞧师兄舞起长枪威风八面,便求师父传我枪术。”江轻逐道:“明日咱们到郊外,你练给我瞧瞧。”秦追本就想去个清静之处将姚家的事如实相告,便答应了寿筵后与他切磋武艺。秦追问道:“姚前辈后事已了,今后你有甚麽打算?”江轻逐道:“我本就独来独往,没甚麽打算。不过这几日我也是来拜访神枪柳老爷子,义父生前与柳神枪交情笃深,他既大寿我虽未收到请帖,作为晚辈也该来登门恭贺。”

秦追点头道:“那到时我们一起去。”江轻逐笑道:“你送甚麽东西给柳神枪,拿出来我瞧瞧。”秦追也不推辞,打开盒子将那对羊脂玉瓶取出给他看。江轻逐拿在手里,见白玉无暇如同凝脂,赞道:“如此美玉难得能凑成一对。”秦追道:“我二师兄精於此道,喜爱收藏古董玩物,寿礼是他备下的,我可不懂。”江轻逐将玉瓶小心放回盒中道:“你那些师兄都各有所好,专精一门,唯独你样样都学,偏还学得精深,你师父定然最喜欢你。”秦追心想这话倒不错,恩师对他喜爱自不必说,就是几位师兄也待他极好。江轻逐道:“你我相识一场,又很是投缘,不如就此结拜日后便可兄弟相称。”

秦追听他说要结拜心中也十分欢喜,但想到义兄段已凉,就道:“我已有个结义兄长,若要结拜须得问过他才行。”江轻逐顿觉扫兴道:“那算了,我只想与你结拜,别人又不认得,白叫一声哥哥。”秦追知道他并无轻蔑之意,只是当真直性,也就一笑而过。

二人聊到到天黑,江轻逐唤店伙送上饭菜,与秦追吃过后再说了会儿话,见天色已晚,便将枕边包袱放到桌上道:“你睡床上吧。”秦追与他同住一间房,本就有些过意不去,听他言下之意还要将床让给自己,坚辞不肯。江轻逐道:“我平常在野外露宿,哪里都睡得下。”秦追道:“你再谦让,我只好不住这了。”江轻逐爽快道:“那我叫伙计再加床被褥,别到夜里著凉。”他想得周到,还将地上被褥铺好。

秦追睡到半夜,忽听窗外有剥啄之声。他夜里警醒,便悄悄起身躲到一旁。窗外探进一支细细吹管,吹进一阵轻烟,接著一个人影跃进房来。秦追闭住气,那人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来到桌边,伸手解开摆在桌上的包袱,从里到外细细搜了一遍,包袱里的银两他却不动,转身又去搜江轻逐身上。他到床边踩著地下被褥,愣了愣察觉房中不止一人,转身要逃。秦追哪能让他跑了,闪身出来将他手腕一把擒住。黑衣人用力一挣,左手白光一闪,匕首朝他脸上划来。谁知白光到了半路忽然消失,手也被人擒住,却是方才还躺在床上的江轻逐。他目中精光四射哪有半分睡意,与秦追一左一右将黑衣人手臂扭转压在桌上。

江轻逐下手颇狠,压得那人臂骨欲折格格作响,沈声问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到这房里做甚麽?”黑衣人眼见逃不掉,忽然开口求饶道:“大侠饶命,小人只是寻常小贼,趁夜深人静摸进客栈偷些财物。下回不敢了。”江轻逐冷笑道:“还有下回?你若是寻常小贼,桌上银两摆著怎又不取,还不说实话?”说完目光一凛,喀嚓一声已将他左臂折断。黑衣人一声惨叫尚未出口,就被江轻逐伸手堵住,疼得汗如雨下呜呜做响。江轻逐道:“再不供出来历,别说这条左臂,全身骨头我都给你捏得粉碎。”

秦追见他下手如此狠辣,双眉皱起想劝他缓一缓,忽然抬头瞧见窗外银光一闪,忙道:“快躲。”江轻逐反应奇快,往后急退一步,一枚银针便从他眼前擦过,钉入墙中。秦追道:“还有。”说完又一阵“夺夺”之声,如雨打屋檐,响声不绝。那银针密密麻麻,黑暗中躲闪不易,秦追本按著黑衣人,此刻也迫不得已只得放手。江轻逐退得远了,见秦追放了手,心中直喊可惜。黑衣人得了机会,便往窗边跃去,他断了臂膀,轻功使起来有些不便,江轻逐退到床边,伸手自枕下拔出长剑。

那剑不似寻常宝刀宝剑精钢百炼耀眼异常,反倒如同生了锈一般泛著淡淡暗红之色。秦追自他拔剑时便听见龙吟入耳久久不散,心中却想,若那晚在姚家他也用这宝剑,只怕自己更难全身而退。江轻逐剑在手中往前一送,朝黑衣人左肩钉去。黑衣人跑得虽快,剑去得更快,他背后无眼,这剑又薄如蝉翼,破空时声音极轻。秦追只听“哧”一声,剑身刺入黑衣人肩胛,只留了个剑柄在外,生生将他钉在窗边墙上。黑衣人竟未发出惨叫,秦追一想,这剑又薄又利,一剑刺入恐怕还未觉出疼痛。江轻逐过去拔剑,黑衣人仍无丝毫反应,剑身一拔出便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秦追觉得古怪,上前将他翻过来瞧了一眼,皱眉道:“他死了。”

江轻逐正在擦剑,听了奇道:“这人不经疼,这样就死了?”他心里却不糊涂,也上前查看。秦追心细,瞧见那人喉咙上有一点银光。江轻逐道:“是放银针的人杀他灭口。只是银针这麽细,小小一枚就要了命,针上定有毒,你小心些。”秦追将那人脸上黑布揭下,问道:“你认得他麽?”江轻逐摇头道:“不认得。”秦追又道:“他翻你包袱,又要去你身上搜,莫非你身边带著甚麽贵重之物,路上露白被人盯上了?”

江轻逐道:“我身上值钱的只有手中这柄赤秀剑。”秦追道:“不对,我瞧他伸手向你怀中,那东西一定很小,绝不是剑。”江轻逐将宝剑送回剑鞘道:“镇上江湖人多得很,鱼龙混杂,寿筵之前还得小心。我先将尸首拿去扔了,免得明日伙计瞧见麻烦。”秦追怕他身上沾血,便道:“我去罢。”他将尸首提在手里跃窗而出,往镇外树林掠去。江轻逐转身去瞧钉在墙上的银针,只见每一针都深入墙内,只留了个银点在外面。银针又细又小,极易折断,那人甩手一把,竟能全部没入墙中,内力不容小觑。江轻逐伸手在墙上轻轻一拍,将那些银针拍出一截,又撕了布条裹住针尾,一枚枚起出。拔完一数,足有二十枚之多。他初时还当寻常小针,点了灯一瞧,却见银针打造得十分精巧,针上雕著花纹,针尾上似是只薄翅小虫模样,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如此细巧的暗器放出去定然难以收回,造得这般精致,可得花多少心思。他将银针包好放在桌上。不一会儿,秦追已回来了,只是脸上有些失落。江轻逐道:“怎麽了?”秦追道:“方才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身上一枚玉佩不见了。”江轻逐道:“甚麽玉佩,是哪家姑娘送你的麽?”秦追摇头道:“是小时候师兄们闹著玩送我的,这几日没在意,也不知甚麽时候掉在哪里。”江轻逐要陪他去找,秦追心想身外之物,虽有纪念之意,倒也不必放在心上。他换去血衣,整好衣衫,此刻天色尚早,被黑衣人一搅两人都睡意全无。江轻逐对著那些银针瞧了半晌道:“你说用这银针的是甚麽人?”秦追道:“我瞧只有姑娘家才有此等闲心,暗器做得如此精细,男人使用未免太过女气。”

江轻逐道:“那倒未必。江湖上暗器成名的高手多得很,所用暗器皆奇巧古怪,只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宵小匪类才怕暗器扎眼躲躲藏藏。”秦追想到他银镖上那个小小“逐”字,不仅莞尔笑道:“也有几分道理。”江轻逐道:“银针如此特别来历应该不凡,你二师兄不是万事通麽?不如你拿些去,日后见了他正好打听。”

秦追取了几枚拿布包好塞进怀里,江轻逐道:“这人既是冲我来的,你最好别受牵连。”秦追道:“你有麻烦,我绝不能不管。”江轻逐听了十分欢喜道:“我从小是孤儿,幸得义父收养,虽有个义妹但不识武功,与我生疏得很。我又只爱独来独往,义父一家亡故,我再没有半个亲人。你我既不能结为兄弟,就当至交好友,日后你若有事,我定会拔刀相助,万死不辞。”秦追听他说得极认真,心中感动。他与江轻逐相识不过半日,便听到如此肺腑之言,换作旁人定然一笑置之并不当真。可江轻逐为人直爽,绝不会虚情假意,秦追也是自幼父母双亡,好在有几位师兄与同龄师侄们相伴,倒不怎麽寂寞。他见江轻逐一心一意真诚相待,不想再欺骗他,便道:“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江轻逐道:“你说,我听著。”

秦追道:“那日在姚家……”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

这敲门声来得好突然,二人都不应声,门外人猛敲一通,大声问道:“江大侠在不在?”江轻逐道:“谁?”门外人道:“白远镖局少镖头有请江大侠。”江轻逐冷笑一声道:“甚麽白远镖局少镖头,我不认识,他干甚麽请我?”门外人道:“少镖头得知今日孟总镖头得罪了江大侠,特地在元庆楼摆下酒宴,要给江大侠赔罪。”江轻逐道:“不必了,少镖头真要赔罪,让他自己来。”

门外人听了顿时支支吾吾,江轻逐笑道:“难道少镖头说给我赔礼,其实是想问我冒犯孟镖头的罪,你早说问罪我就开门了,罗嗦半天倒把左右客人都闹醒了。”江轻逐低声对秦追道:“你在这等我,我去会会那小子就回。”秦追道:“我和你一起去。”说著将房门打开。门外人也穿黑衣,身上没有银线白虎,只是个寻常镖师。此人一脸络腮胡子,双眼如铜铃,手臂肌肉纠结,一看便知是个粗人。江轻逐懒得与他细说,抬脚出门与秦追并肩往元庆楼去。

元庆楼原是镇上最大的酒楼,此时虽近凌晨,酒楼掌柜伙计也还在熟睡,白远镖局的少镖头如此折腾,硬把人吵起来摆一桌筵席。秦追到元庆楼下,抬头瞧见酒楼灯火通明,不知有甚麽阵仗,江轻逐却全不放在眼里,径自走上楼去。

二人到了楼上,临窗大桌摆满酒菜,一个白衣人站在窗前正瞧著月色出神,想必就是镖师口中所称的少镖头。江轻逐对白远镖局全无好感,自然也不把这少镖头放在眼里,说道:“少镖头好阔气,只是这桌菜怕是不好吃。”

那人听了声音转过身来,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生得眉清目秀,好生俊俏,对二人微微一笑道:“秦大侠,江大侠,久仰。”秦追一愣,自己行走江湖从不张扬,知道他名姓的人极少,想不到竟被眼前这少年一语叫破。少镖头不等他答话,又笑道:“在下白离,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家父白芸奇原是北虎镖局的总镖头。”江秦二人听了心中这才一震,白远镖局虽籍籍无名,北虎镖局却数十年来威名赫赫,纵横南北,黑白两道见了虎踏玄兽镖旗无不避道相让。

白离伸手请二人坐,接著道:“家父年事已高,不再亲自押镖,镖局的事便全由我料理。今日听说白远镖局有人得罪了二位,孟镖头是家父至交好友,按理我该称他一声叔叔。他既冒犯两位,我做晚辈的替他赔个不是。”说罢伸手提起桌上酒壶,便要给二人斟酒。江轻逐拦道:“我不喝酒,你这不是赔得有趣,哪有人半夜三更硬把人从床上吵起来赔不是的。”

白离手执酒壶悬在半空,也不觉尴尬,反而笑道:“是我唐突,我方才得知孟叔叔做了错事,心中焦急寝食难安,只急著想与二位赔罪,一时失当竟忘了时辰。”江轻逐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失当忘了时辰,若非平日娇惯,怎会不懂人情世故。孟彰不过是个镖头就如此蛮横跋扈,你爹与他交好,也不是甚麽好人。”

秦追曾听二师兄杜笑植说起过北虎镖局的总镖头白芸奇,此人武功高强,行事光明磊落,是个正人君子,江轻逐说物以类聚似乎有些错怪了白总镖头,可秦追对孟彰也甚是反感,不知怎的这恶霸似的胖子却受白芸奇器重。他正暗自寻思,白离手中酒壶一转,先替他斟了酒,笑道:“江大侠说的是,我本该亲自来请,只是听手下镖师形容两位样貌,知道这次惹了不得了的人物,心中一时胆怯办了错事。小弟早知两位为人,必不会为难这些寻常镖师。小弟人在镖局有些事身不由己,孟叔叔与白家有恩,家父对他情同手足,小弟自然也要敬他三分。孟叔叔脾气古怪了些,还请二位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我先自罚三杯赔罪,另备下薄礼聊表歉意,两位若有别的要求尽管开口,小弟力所能及一定照办。若是想打骂出气,我也一并替孟叔叔受下,只盼他这次得了教训,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下回不再这麽霸道才好。”说完自斟自饮三杯酒,才轻轻将酒杯放下。他年纪轻轻,做事滴水不漏,将这些场面话说得甚是圆满,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秦追虽觉这位白少镖头有些世故,倒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便也将酒喝了。他待人宽厚,江轻逐却不这麽好说话,将长剑摆在桌上,纹丝不动。

白离不以为意,微笑道:“江大侠嫉恶如仇,看不惯孟叔叔这等行事作风原是应该的。”江轻逐道:“你怎知我姓江,我不是甚麽大侠,只不过见姓孟的太嚣张教他个乖。赔罪不必,你倒该谢我替你管教叔叔。”白离笑道:“是,不过这话不能在外面说,若传到我爹爹耳中,不管对错总要先教训我。”秦追听他说得可爱,一扫方才循规蹈矩客套摸样,显出少年人性情,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白离道:“江大侠忘了,十多年前我随爹爹去瞧快剑姚老爷子金盆洗手时,曾见过你。那时我们年纪都小,江大侠怕是想不起来了。”江轻逐听了倒是一愣,想了想道:“我忘了,那时人多得很,都是来瞧热闹的。我看谁都不顺眼,自然记不住”白离道:“江大侠快人快语,没那些江湖人口蜜腹剑的虚情假意,小弟佩服得很。时隔多年,我儿时记忆虽有些模糊,却还记得姚老前辈赖以成名的兵器,可就是这柄宝剑麽?”他瞧著江轻逐手边长剑道:“姚老前辈这剑与众不同,我亲眼瞧他把剑插入剑鞘,只觉剑身通红如血,看得呆了。”江轻逐听他叙旧,先前的气消了一半,又见白离年纪虽小,礼数也算周到,便不再寻他晦气,只是语气仍旧十分冷淡道:“义父少年成名,赤秀剑伴他多年,虽金盆洗手时已传了给我,但剑在人在,义父在世我绝不用它。”白离双眉皱起,带了几分凝重之色道:“听江大侠话中之意,难道姚老前辈竟已仙去?”江轻逐本不想与他多说,但每提及此事,心中总是愤懑难当,便道:“义父遭恶人所害,我这次来正是要寻那杀人凶犯。”白离道:“竟有此事,那凶犯何等模样,白远镖局上下当尽力相助江大侠早日找到凶徒,为姚老前辈报仇雪恨。”江轻逐道:“不必,追凶之事我自会料理。”白离道:“若有小弟帮得上的,江大侠千万不要客气。”

江轻逐起身道:“我瞧你还懂得几分道理,孟胖子的事不与你计较。我们就此别过,以后叫姓孟的收敛些,下回再遇上,可不只是踢一脚就了事。说不定你孟叔叔比你有福,能瞧见赤秀出鞘。”白离笑吟吟道:“小弟明白,回去一字不改转告孟叔叔,叫他以后见了江大侠绕著道走。”

秦追见江轻逐要走,也起身告辞。白离道:“秦大侠也是来给柳神枪祝寿麽?”秦追道:“不错。”白离笑道:“那咱们初九再见,这趟镖原本不需我亲自押送,小弟奉家父之命前来拜寿,只是沿途有些琐事耽误,比孟叔叔他们晚了一步,没想到闹出这些事。我早听说孟叔叔走镖排场大得很,却不想大到如此地步,二位走好,小弟不送。”秦追道:“留步。”江轻逐早已下楼走得人影都没了。

出了元庆楼,秦追赶上江轻逐道:“你怎麽走得这麽快,也不等我。”江轻逐道:“我知道你自会追上。”秦追道:“你对白离诸多挑剔,定是心中不快,想离他越远越好。”江轻逐道:“这小子城府极深,我不喜欢。”秦追道:“镖局子的人若没点心思,如何能做得长久?”江轻逐道:“你这就错了,走镖一靠武功,二靠人缘,都是堂堂正正的本事。但这小子明明自己摆谱不想请罪,却说心中胆怯怕我揍他。我剑未出鞘,他怎知那便是我义父佩剑。你与孟彰相斗连自家兵刃都未亮,他又怎知你姓名来历。若非心怀不轨,早已将你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光听手下人形容样貌如何能猜得到你我身份。日后见了他要小心,这人说话绝不可信。”秦追道:“我也觉他小小年纪心机颇重,不过倒是一表人才,说话又圆滑,平日应当很得人喜欢。”

江轻逐道:“我瞧不顺眼的,再好也不喜欢。”秦追问道:“那你怎样才顺眼?”江轻逐道:“我瞧你就顺眼。”

第六回

秦追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江轻逐已去远了,忙随后跟去。回到客栈,江轻逐忽然问道:“方才你说有话要对我说,被白远镖局的人来打断了,你说那日在姚家怎样?”秦追瞧著他,见他满眼信任,晨曦微光中映得双目清透澄明,不知怎的,心中早已想好的话竟说不出口,只盼他晚一刻知道就好上一刻,隔了许久终於叹了口气道:“我方才想到一些姚家凶案的可疑之处,现下记不得了,等想到再说罢。”

江轻逐不疑有他,也不追问。不一会儿小二上楼送水,江轻逐有些肚饿便叫他送几个馒头和一壶热茶。秦追笑道:“元庆楼的好酒好菜放著不用,却在这喝粗茶吃馒头。”江轻逐道:“那桌菜吃不得,掌勺的厨子被他半夜喊起来,心中大不痛快,说不定往菜里吐了许多口水。”秦追笑笑,也暂将心事抛之脑后。天亮后江轻逐拉著他去市集闲逛。两人幼时一个缺少玩伴,一个在山中勤学苦练,都错过孩童最爱玩闹的年纪,今日结伴同游,自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开怀。

初九一早,镇上热闹非凡,神枪柳家声名显赫,柳舍一交友广阔,前来拜寿的人数不胜数。秦追起得早先去客栈楼下等江轻逐同往柳府,等了半晌,茶也喝了一壶,才见他下楼来,却仍是一身素衣,两手空空,除了腰间佩剑甚麽寿礼都没有。

两人一同出了客栈大门,来到街上,前后左右都是往柳府拜寿的江湖人。秦追与江轻逐到了柳府门外,老家人在门前迎客。秦追道:“我们进去罢。”江轻逐尚未开口,忽听远处有个莽汉低声笑道:“这人穿得这麽白,是来祝寿还是奔丧。”他说话粗声粗气,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旁人全听得一清二楚。江轻逐这一身素服确是孝衣不错,闻言并不放在心上。那莽汉身边有个少年,轻轻伸手捅他一下,小声道:“师哥别胡说,小心别人听见揍你。”莽汉瞪眼道:“我没指名道姓,他凭甚麽揍我。”少年见他夹缠不清,索性道:“爹爹总说你行事讲话不动脑子,我们说好了的,你要跟我出来就得听我的。”莽汉极不服气,但听他提起师父便软了,说道:“好罢,我不说啦,听你的就是。”他话音方落,听人喝道:“谁在那里胡说八道,有种的滚出来。”

秦追听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瞧见白远镖局的胖镖头孟彰也在,身边围著几个五大三粗的镖师,正大声呵斥那莽汉和少年。白离仍旧一袭白衫,翩翩公子的模样,正与身旁的人说话,也没瞧见这边的事。

莽汉被人一喝,眼睛又瞪了起来。秦追瞧他三十来岁年纪,脸色黝黑,颧骨凸起,粗手大脚的一时也瞧不出深浅。那少年虽也有些黑,长得却秀气,眉目间有几分灵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十分聪明伶俐的模样。孟彰听莽汉说甚麽一身白衣来奔丧,只当他讥讽白离,心中老大不痛快,便差了镖师上去喝问。那些镖师前日刚吃了亏,这时全忘了,看了二人一眼嘻嘻笑道:“我还道是哪个高人在这评头论足,原来是两个乡下人。去去,这给柳神枪贺寿,不是乡巴佬赶集,凑甚麽热闹。”

莽汉气得满脸通红,嚷道:“谁是乡下人,谁是乡下人。”他愣头愣脑,骂人也不会,惹得旁人一阵哈哈大笑。少年见他们大吵起来,有些心急,拉著师哥的衣袖道:“咱们别惹事,大不了不瞧这热闹了,走罢。”

两人正要离开,白远镖局的镖师道:“别急著走,你这傻师哥方才说了晦气话,还不赶快赔不是。”少年不理他,拉著人便走,才走出一步,就被人拦住推了回去。那镖师伸手一推正推在少年xiōng前,手掌一碰,轻轻“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个姑娘。”此话一出,这黝黑少年面上飞红,顿时连路也不敢走了。另一人道:“真是姑娘吗?谁家姑娘这麽黑,将来难找婆家。”“你懂甚麽,晚上熄了灯黑不黑又有甚麽干系。”

秦追听这些人越说越不像话,皱了皱眉正要劝阻,却听一声断喝,那莽汉已冲了出来。这人声音响如惊雷,震耳欲聋,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他挥拳往说话之人脸上打去,一拳拳虎虎生威,刚猛异常,真要打中头上要害必死无疑。那少年装扮的姑娘见状急道:“师哥,快住手。”秦追只道要出人命,伸手去抓他手腕道:“这位好汉消消气。”莽汉气得疯了,也不看到底是谁,拳风一转便朝秦追打来。秦追怎料他非但不住手,反而卯上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心道这人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也唯有这种性子才能练出如此刚猛耿直的拳法。他旨在劝和,当即往后一退,莽汉一拳已出,力道过猛不能收放自如,周围人纷纷避开,生怕被他拳风扫到。这时眼前一道白影掠过,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拦在二人之间。

秦追前日见他,只觉他谈吐得体处事周全,却不知武功如何。此时见他转瞬便来到跟前,面对虎虎拳风面不改色,伸指轻轻搭住那汉子脉门,将这力破千钧的拳头挡了下来,不禁暗暗叫好。莽汉拳脚被他挡住,自己也是一愣,想必从未有人正面接过这一招,心中有些骇然,脸上便没了方才的怒气。那姑娘走过来,神色焦急道:“叫你别闯祸,怎麽不听。”白离松开手,向二人抱拳道:“是在下管教手下不严当街闹事,给二位赔罪了。”秦追心想白少镖头当真劳碌,手下镖师一路闯祸他一路赔罪。姑娘见他长身玉立,相貌俊美,又客气有礼,早已消了气,低声道:“怪我师哥口没遮拦,不关你事。”白离微微一笑,转身瞧著身后的镖师,脸上却立刻冷了下来,皱眉道:“如今我爹不管事了,你们可是瞧不起我,当著我的面就敢如此胡作非为,平日我没瞧见,可想而知要蛮横成甚麽样子。陈平,你也是老镖师,怎的像个无赖似的欺负小姑娘,方才哪只手推的人家,伸出来。”

叫陈平的镖师不敢做声,偷眼瞧著一旁的孟彰,想要他求情。白离见他不动,又道:“还不伸手,要我请你麽?”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人耳中却yīn沈沈的,陈平不敢违抗,抖抖索索地将左手伸了出来。白离自身旁的镖师腰间拔出刀,艳阳下刀光一闪,耀得人睁不开眼。秦追不知他想做甚麽,白离面罩寒霜,缓缓道:“陈平,你听著,今日我不是要与你过不去,只不过要你知道,白远镖局姓白,不姓别的,你若记住日后不会犯错,记不住便想想今日这手是如何没的。”他话一说完,手起刀落就往那镖师手臂上砍。陈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孟彰也骇了一跳,连忙上前举刀拦住道:“阿离,你做甚麽?”白离转头瞧他,脸上又露出笑容道:“孟叔叔,你也在这,人多我倒没瞧见你。这陈平犯了事,我正要罚他。”孟彰胖脸上神情僵硬,他在一旁站了许久,白离却睁眼说瞎话,只道没瞧见,可不是不给他面子。孟彰平日一直当他晚辈,听他含沙射影,话说得这麽重,自己再不出来日后便要给他压得翻不了身。他嘴角动了动,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我方才也在这瞧了会儿热闹,陈平犯得又不是甚麽大事,他不知那小子是姑娘扮的,伸手推一下没甚大不了。你瞧在我面上,今日先饶了他,纵然要罚,也不必当街让这麽多人看笑话。”白离听完,笑吟吟道:“原来孟叔叔全瞧见了,那更好,我本还怕他抵赖,这下可逃不掉了。孟叔叔既替他求情,我总是要听的,只不过饶不饶他我说了不算,在场都是英雄豪杰,江湖上数得出名号的侠义之辈,需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我爹走镖多年没出过甚麽岔子,全仗江湖朋友照应,如今我接了镖局却由得手下为非作歹,岂不坏了爹爹的招牌。”他轻轻将孟彰的钢刀移开,转头瞧那姑娘还在,就问她道:“姑娘你说,要不要罚他。”女孩儿听他问到自己,脸上又是一红,连忙道:“他虽有错,也不必砍了胳膊。”白离道:“那好。”说著转头对跪在地上的镖师道:“孟叔叔和这位姑娘都替你求情,你这胳膊便先留下,下回再犯,两条手臂一并砍了。”陈平死里逃生,忙不迭起来答应。

白离问他:“你得了教训麽?”陈平道:“少镖头说话,我句句都记在心里。”白离点点头,转身似要将手中钢刀递还给身后的镖师,众人都道这事就此了结,哪知他反手一刀朝陈平劈去,刀光一闪即逝,旁人还未察觉,他已将刀收回。陈平不知发生甚麽事,隔了半天猛觉手上一疼,低头去看,左手指头已被削去三根。他吓得傻了,竟忘了喊疼。白离看也不看他一眼,反对孟彰道:“孟叔叔,我年纪轻,有些事顾不周全,我爹现下不管事了,日后你可要多帮著我。”他嘴上说得客气,话中之意却是镖局现在由他做主,谁若不服,就连他爹的兄弟也一样没好下场。孟胖子武功稀松,察言观色的本事却不错,立刻就听懂了。秦追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只觉这少年行事比江轻逐还狠上几分,却没江轻逐那份豁达直率,心思深沈难以捉摸。白离还了刀,也瞧见江秦二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抬腿进了柳府。

江轻逐自怀中取了封信给秦追道:“我有孝在身,实在不便进去,你替我把这信交给柳前辈吧。”秦追道:“你去哪?”江轻逐道:“我在镇上四处转转。”秦追想他独自一人甚是孤单,就道:“你在这等我,我去送了贺礼就出来。”

江轻逐想了一想点头答应,柳府门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往一旁让开,忽然听见方才那姑娘和她师哥说话,莽汉道:“都到了门口,怎的不进去瞧瞧?”姑娘道:“我说了不去啦,都怪你乱说话,害我丢这麽大个脸。”汉子道:“我随口说说,怎知会被他们听了去。”姑娘道:“你嗓门这麽大,说起话来一里外的人都听见了,爹爹平日就叫你少开口,你又不听。这下谁都知道我是姑娘,还这副模样,羞死人了。”莽汉抓耳挠腮,见师妹生气,只得低声哄道:“我知错了,是我不好。那白衣少爷是个好人,行事公正,我们该去谢谢他。”姑娘听他提起白离,嗔怪道:“他也知道我是姑娘,我这幅模样怎麽见人。”莽汉道:“那有甚麽要紧。”姑娘道:“师哥,你在这等我,我回客栈换身衣服就来。”

莽汉急道:“你别作姑娘打扮,外面坏人多,小心他们打你主意。”姑娘道:“街上到处是女孩儿,也不见人打她们主意,你少说话等著就是。”说罢掉头跑了。江轻逐看得明白,这姑娘哪是怕丢脸,分明对白离心生好感,不想他瞧见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那莽汉一个人等著无聊,见江轻逐也是孤家寡人,便蹭过来与他搭讪。江轻逐本不喜这粗枝大叶的傻愣之人,谁料莽汉过来瞧了瞧他道:“我方才不是说那白衣少爷,说你哩,你怎的穿得这麽白。”江轻逐见他傻得有趣,反倒笑了。那人见他发笑,老大不高兴道:“你笑甚麽,我可不是乡下人。”江轻逐道:“那你是哪里人?”莽汉道:“我家在江陵。”

江轻逐瞧他风尘仆仆确实走了不少路,就道:“江陵到此路途遥远,你们千里迢迢特来给柳神枪拜寿麽?”这人道:“甚麽柳神枪,我都不认得,我陪师妹出来玩儿,路过这里瞧个热闹罢了。”江轻逐方才见他拳法生猛,根基扎实,又问道:“你叫甚麽,你师父又是谁?”那人道:“我姓朱,叫朱万,我师妹叫卜秀灵,我师父叫卜振山。”江轻逐听了微微一愣,又问道:“风雷拳卜振山?”朱万道:“甚麽风雷拳?我师父叫卜振山,打的不叫风雷拳。”江轻逐好笑道:“那叫甚麽拳?”朱万搔了搔脑袋道:“我也不知道,师父没说过。”

江轻逐笑笑,实在无话可说。过了半晌,仍不见秦追出来,心想兴许道贺的人多了,主人来不及招呼。又等片刻,卜秀灵已换了身衣裳来到跟前。江轻逐瞧她一眼,见她穿一身淡黄衣衫,薄施脂粉,衬得相貌俏丽十分可爱。卜秀灵见江轻逐在瞧她,过去拉了拉朱万的衣袖道:“师哥,我好啦,我们进去吧。”朱万道:“里面人多,你小心别走散了。”江轻逐见兄妹二人不谙世事,就道:“你们没有请帖,怎麽能进,别被人赶出来。”朱万诧异道:“我们去瞧瞧热闹,道个福拜个寿,又不吃他的,要甚麽请帖。”

江轻逐道:“这话不错,可别人未必像你这麽实在。骗吃骗喝的多了,若谁都能进,岂非乱了套。不过你若报上你师父名号,定然就能让你进了。”朱万不解道:“这又是甚麽道理?”卜秀灵机灵,说道:“爹爹名气响,知道的人多,我俩第一次出门,又有谁认得,自然是不让进的。”朱万道:“不进就不进,有甚麽稀罕,我们不去了。”

卜秀灵惦念白离,眼见朱万转身要走,急道:“师哥你再走一步,我就不理你啦。”朱万平日待师妹如亲妹子一般,对她言听计从,眼见师妹嗔怪,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他转回身,见江轻逐站在柳家墙外,对卜秀灵道:“你瞧这人也没帖子,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人家做寿有甚麽好瞧,咱们去市集上逛,那里的新鲜玩意才多呢。”卜秀灵不答应,两人正闹著,忽听高墙内一阵喝彩,不知里面在干甚麽。卜秀灵眼珠一转道:“师哥,里面好像在比武,你想不想瞧?”朱万道:“甚麽比武?”卜秀灵拉著他到墙根下道:“你听,里面人在喝彩叫好,定是江湖豪杰拜完寿了,在里头比武较艺。”朱万向来爱看人打斗,听师妹一说,心痒难搔,直道:“谁在比武,我瞧瞧去。”说著便要往门里撞,卜秀灵拉不住他,心里没底,怕他冒冒失失闯进去让人笑话,便道:“先不忙去,我看这墙头不高,咱们爬上瞧瞧,若真的好看,再去不迟。”朱万道:“这样好。”

卜秀灵女儿心思,百转千绕,平日与这莽撞师哥在一起总要防他闹笑话,此刻怕再在白离面前出丑,只盼隔墙悄悄瞧上几眼。她身材瘦小,轻轻一跃便上了墙,朱万身子重,轻身功夫又不行,上去便有些麻烦。卜秀灵上了围墙,已在人群中找寻白离,浑然忘了师哥在墙下抓耳挠腮。江轻逐瞧朱万急得面红耳赤,伸手托他一把,将他送上墙头。朱万只觉身子一轻,如腾云驾雾一般,人忽一声窜上来。他低头见江轻逐在下面,咧嘴一笑道:“多谢。”卜秀灵伸手到嘴边叫他小声,幸好院中人多,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朱万嗓门大些也无人察觉。他瞧了一会儿,问师妹道:“哪个是神枪柳舍一?”卜秀灵道:“我也没见过,那杆长枪好威风。”朱万道:“这人真有趣,好好过寿怎的还下场和人打架,万一输了岂不难看。”卜秀灵笑他道:“爹说你笨你还不服,这院里个个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好汉,神枪柳家名声赫赫,大家来祝寿,哪有不露几手助助兴的。”她刚说完,听院内又有人齐声叫好,朱万道:“咦?原来这人也会使枪,我方才在门外差点打了他。”

江轻逐本不想看,听他一说起了好奇之心。方才与朱万交手的除了白离便只有秦追,若会使枪,那定是秦追无疑。江轻逐早想瞧他枪法,此时正得了机会,於是也轻轻纵身跃上墙头。

秦追进了柳府,因他平素不爱张扬,江湖上便没甚麽人认得。神枪柳舍一做寿,江湖远客纷纷赶来道贺,府中摆满筵席,光是柳家亲戚弟子便坐了几十桌,席间道贺之声不绝於耳。秦追将贺礼交给管事,再瞧瞧各人送的礼物,奇珍异宝著实不少。他怕江轻逐在门外久等,便想找柳舍一将信送了好快些告辞离去。谁知宾客已全坐好,寿星公却迟迟不露面。秦追等得心焦,又等一会儿,才见一身锦袍的柳舍一从内堂出来。秦追没见过他,只听师兄提过。柳舍一中等身材,略显瘦削,花甲之年不显老态。众人见他出来又纷纷起身道贺,秦追等他走近也站起行礼。柳舍一来不及一一还礼,朝他拱手笑道:“少侠请坐,老朽照顾不周。”秦追道:“柳前辈见外。”

柳舍一性格豪爽,见秦追相貌不凡彬彬有礼,便道:“少侠面生得很,未请教尊姓大名。”秦追道:“柳前辈客气。晚辈秦追蒙恩师陆天机收录门下。因家师云游未归,由晚辈代为恭祝寿辰,柳前辈福寿双至,可喜可贺。”柳舍一又惊又喜,拉了他的手道:“原来是陆掌门的高徒,当真怠慢了,你师父近来可好。”

秦追道:“家师现下已不当掌门,天玄掌门是我大师兄万啸风。”柳舍一抚须而笑道:“陆老弟真会享福,哪像我这般年纪还得cāo劳。”秦追道:“柳前辈侠名在外,原是要比常人多受些累的。”柳舍一哈哈大笑道:“这是江湖朋友捧我,往我脸上贴金。早年我听陆老弟说收了个小徒弟,一直无缘得见,他当你宝贝一般,我说了几次想瞧瞧,他也不肯,难道还怕我夺爱要去当自己徒儿麽?你师父小气得很,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果然少年英雄一表人才,难怪他藏私,偷偷教了这麽多年才肯放你出来见人。”

秦追笑道:“前辈说笑,师父怕我年纪小,玩多了难以收心,这才不让我下山。若柳前辈肯指点武功,师父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肯的道理。”柳舍一道:“按辈分,你该喊我一声伯伯,甚麽前辈晚辈这麽生分。”

秦追顺意喊了声“柳伯伯”。柳舍一十分欢喜,非要拉他去主桌同坐。秦追盛情难却,只得过去坐了,主桌前后左右均是柳家儿女媳婿,坐在当中好生不自在。柳舍一待他坐定,走到厅中团团一揖道:“各位江湖英雄,亲朋好友,有劳各位大驾光临,我柳舍一感激不尽。今日厅上百无禁忌,诸位尽情享用,尽兴方归。”

席上群雄大声叫好,纷纷站起还礼敬酒。秦追等柳舍一挨桌敬酒回来,才又找著机会说话。他自怀中取出江轻逐托他转交的信件,递给柳舍一道:“柳伯伯,我有一位朋友,托我把这信交给你。”柳舍一接过信道:“哪位朋友,怎的不与你一起来。”秦追道:“他家中有白事,身上带孝不便入府道贺。”柳舍一摇头道:“这些忌讳我怎会放在心上,你朋友在门外麽,还不快叫他进来。”秦追道:“他若想来,再有忌讳也拦他不住,想是他不爱这人多热闹之处,柳伯伯就随他去吧。”柳舍一无奈,将信拿在手中看了,一看之下,面露惊讶之色道:“你这朋友原来竟是我姚贤弟的义子?”秦追不知江轻逐信中写了些甚麽,只道:“正是。”柳舍一道:“我几月前就遣人送信去姚家,这信差至今未归,不知路上出了甚麽事。姚贤弟金盆洗手之后我二人走动就少了,他身子可还健朗,家中怎会有白事。”

秦追想他今日悬弧之庆,不便说姚穆风已死平添伤心难过,便推说自己也不清楚。柳舍一看了信神色未变,想必信中江轻逐也没提姚家一门惨死的事。所托之事已了,秦追正想告辞,刚起身便听院中锣鼓声响,柳家后辈弟子挤在一处看热闹,大约请了戏班唱戏。忽然有人笑道:“柳老爷子,唱戏有甚麽好瞧,今日高兴,你总得露两手给咱们瞧瞧。”

第七回

柳舍一笑嘻嘻朝那人望去道:“孔七,这里属你花样最多。大家好好吃酒看戏,动甚麽兵器。”孔七道:“咱们都是专程来瞧柳家神枪的,老爷子不让咱们瞧,今日大伙便赖著不走了。”群雄大笑,纷纷起哄。柳舍一微笑不语,身旁却站起个年轻人,向大家抱拳道:“柳家枪法我学了些皮毛,外公今日过寿,各位叔叔伯伯若不嫌弃,我使几招给大家助兴。”

宾客中有认得这年轻人是柳舍一的外孙丁麒风,当下大声叫好。丁麒风年方二十,少年英俊,手持长枪来到院中四下一揖,一派名家风范,尚未出手已惹来一片喝彩。柳舍一对这外孙极为喜爱,笑呵呵地坐著看他耍枪。丁麒风长枪抖动,刷刷连环枪一出,众人只觉眼前红缨乱晃,连成一片。柳家枪法刚猛沈稳,又是名门正宗,丁麒风有心卖弄,将一杆青龙长枪舞得威武漂亮,引得座上宾客阵阵叫好。柳舍一在一旁瞧著,忽而含笑点头,忽又微微摇头,想是对有些招式不甚满意。秦追也在观看,他枪法是陆天机亲传,与柳家枪大相径庭,以灵巧见长,讲究以内催外,以身代步,虽没柳家枪法好看,但招式求灵求变,更宜克敌制胜。

丁麒风枪法洒脱,院中群雄少有用枪的高手,只觉柳家枪刺扎锁拿招招暗藏杀机,势不可挡,神枪之名当之无愧。柳舍一看丁麒风使一招神龙出海,枪尖朝上轻轻一颤,招式虽正,却总是差了一点,不由暗道可惜,想他年纪轻轻火候未到,仍需多加磨练。柳舍一正自叹息,忽听耳边秦追也轻叹一声:“可惜,这招不用臂力催动,也不致失了准头。”柳舍一心中一动道:“不用臂力那用甚麽?”秦追道:“双臂之力不均,以手舞枪那是蛮力,收放便不能自如。若以内劲相佐,下盘之力由腰至肩,又能再稳上几分。与人交手随机应变最是要紧,好不好看倒是其次。”

柳舍一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头微笑道:“贤侄对枪法倒有见地。”秦追随口评论,此时方觉失礼,忙道:“小侄信口胡说,柳伯伯别见怪。”柳舍一笑道:“见甚麽怪,我听你方才所言,句句都是枪法精要,怎麽是胡说。”他朝院中丁麒风招手道:“麒儿你过来。”

丁麒风向四面宾客谢礼,抱枪走回柳舍一身旁道:“外公,我没给你丢脸吧。”柳舍一笑道:“丢脸倒不至於,不过你光练枪法不练内功,可让人家瞧出来啦。”丁麒风奇道:“我并未与人拼命,使一套枪法又用得了甚麽内力。”柳舍一道:“这是你外公老友的徒弟秦追,枪法高明得很,你请他指点几招。”丁麒风瞧了瞧秦追,他心xiōng豁达,笑著道:“那请秦大哥多指教。”其实按辈分他比秦追小了一辈,但二人年纪相仿,丁麒风脱口而出,柳舍一也不计较班辈,由他们随口称呼。

秦追为难道:“这……柳伯伯神枪无敌天下闻名,我一个晚辈只学了些皮毛,怎敢班门弄斧。”柳舍一道:“麒儿年纪小,你陪他玩玩就是。我不过想瞧瞧你师父教得好不好罢了。”说罢又对丁麒风道,“待会儿输了不许闹别扭。”丁麒风笑道:“怎麽会呢,秦大哥武功高过我,我要输了他也会让我,不会令我出丑。”话已至此,秦追不好推辞,只得站起身来。柳舍一叫弟子带他去选枪,柳家长枪依枪法不同长短不一,略有差别。秦追挑了杆趁手的,拿在手中颠了颠,份量也不差,便走回院中。群雄见丁麒风一人演练还有些意犹未尽,此时瞧见又有人上来,似要对打拆招,更是兴高采烈拍手叫好。

秦追在院中站定,对丁麒风抱拳道:“丁少侠先请。”丁麒风方才耍了一套枪法,此刻兴致正浓,也抱拳笑道:“秦大哥请。”说罢单手捉著枪尾,摆了个骑龙式。秦追收起笑容,横握长枪道:“小心。”枪尖一挺,便向丁麒风刺去。丁麒风得了柳舍一真传,枪法自然不弱,见这一枪来势汹汹,不敢大意,手腕用劲将长枪拖回,又急退两步转身执枪划了个圈。秦追枪尖到他面前,“啪”一声,与他枪身交在一处。丁麒风这招守中有攻,招中蕴招,却使得不慌不忙十足大家风范。宾客中有人叫好,秦追又上一步,枪尖朝下扫他下盘,丁麒风毫不示弱,一招“美人识针”守得滴水不漏。他步法精湛,二人一攻一守颇有章法,柳舍一看得呵呵直笑道:“贤侄,你别让他。我这孙儿总觉自己枪法大成不肯好好练功,爹娘说他也不听,你来得正好,教他知道还差得远呢。”丁麒风手中不停,似是游刃有余,微笑道:“外公,你怎麽当著这麽多叔叔伯伯的面拆我台。”

秦追心知柳舍一要试他枪法深浅,不好太过糊弄长辈,便又道声小心,挺枪朝丁麒风面上刺去,看似轻轻一扎立刻收回,连著十几下。丁麒风只觉眼前银光闪闪,红影翻飞,心中大惊。这十几枪刺的均是要害,只要多使一分力,便能将他重伤。丁麒风连忙后退,接著“拨云见日”将秦追枪尖挡开。他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只想待秦追攻势尽了再做打算,哪知秦追枪尖与他轻轻一触,忽然凝住不动。丁麒风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但见他已收招,便转守为攻,朝他腰间刺去。这招圈枪进步原本十分凌厉,可丁麒风平日与外公拆招不必留余力,柳舍一武功高出他许多,自然能轻易避过,今日对著秦追,不知对方深浅,怕一失手在寿宴上伤人,出手便留了三分力。虽他未尽全力,但柳家枪法声势惊人锐不可挡,堂上宾客纷纷惊呼,只道秦追定然避不过,要伤在神枪之下,唯有柳舍一默不作声。秦追等枪到眼前,腰上用劲,人向后折去。丁麒风枪尖从他面上扫过,秦追身子后仰人却不倒,手上长枪往上一绞。丁麒风只觉一股劲力自枪身上传来,虎口一痛险些就要脱手,秦追却已借力翻身,回手一枪刺向他咽喉,丁麒风反应也快,长枪一横,正挡在自己要害处。秦追枪尖刺中他枪杆,丁麒风手腕使劲,又与他打得难分难解。座上群雄瞧得目不转睛,连喝彩都忘了。十几招一过,丁麒风瞧出秦追无论枪法内力都高出自己甚多,一招守势后便收了招。宾客见他收招,这才回过神来,叫好声此起彼伏。

秦追枪法虽高过丁麒风,招式却比不得柳家枪威武好看,他又有意谦让,倒像丁麒风更胜一筹。见座上宾客都道柳家神枪不同凡响,秦追笑笑回到柳舍一身旁。丁麒风笑道:“秦大哥让我呢,方才要是来真的,我早已不行了。”柳舍一也笑道:“你还知道人家让你,这就不枉我这些日子悉心教你了,回来吧。”

柳舍一说完又对秦追道:“方才麒儿自不量力,火候不到还怕伤人,圈枪进步使得畏畏缩缩不伦不类,若他不留余力,你还能避得过麽?”秦追道:“避不过也得避,临敌若心中想著避不过,便已自认输了。柳伯伯若问我,我自然是答避得过了。”柳舍一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须有这等信心,陆老弟有眼光。你那回马枪使得也好,麒儿输得不冤。”秦追微笑道:“小侄方才未将招式用熟,还当柳伯伯瞧不出来,布鼓雷门当真惭愧。”柳舍一道:“回马枪是马上枪法,诱敌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对敌对己皆是搏命的招数,你能不拘形式化用到身法中,收放自如又沈稳内敛,很好,这性子我喜欢得紧。”他拍著秦追的手道:“贤侄若没甚要事,散席后便在我这住上几日,你我好好切磋枪法如何?”

秦追纵有千百个愿意,也不及与江轻逐相约之事重要,立刻道:“小侄门外还有朋友相候,这就要告辞了,下回得空再来看望柳伯伯。”柳舍一虽有不舍,但见他去意已决,也不便强留,只得道:“那就如此说定,得空一定要来,不然下回见你师父,我可要说你的不是了。”秦追微笑作别,起身时瞧见白离也在宾客中拍掌叫好,便朝他点头笑了笑,离席而去。

他刚离开,柳府院墙上的人也耐不住了。朱万趴了一会儿浑身难受,瞧见里面不打了,就吵著要下去。卜秀灵在宾客之中寻找白离,可惜他人在厅内,找来找去总是不见,心中正自不悦,听朱万一说,自己先从墙上跳了下来。朱万上墙不易,下来倒稳当得很。待他下得地来,忽觉头顶一阵风刮过,抬头看,江轻逐已轻轻跃下,站在他身旁。

朱万道:“你也不瞧了麽?”江轻逐不答话,卜秀灵瞧他脸色yīn沈目露凶光,心中有些害怕,就拉著朱万低声道:“师哥快走,这人方才好好的,现下又不痛快啦,咱们别惹他。”朱万最听她话,又瞧了江轻逐一眼,便跟著师妹去了。

江轻逐在高墙上瞧得清清楚楚。那夜姚家大宅后山林中,他与黑衣人交手逼得对方亮了兵器。那黑衣人的银枪虽与柳家长枪不同,却不碍招式施展。江轻逐起先还面带微笑瞧秦追与丁麒风拆招,可越瞧越眼熟,不由得疑心大起。直到丁麒风圈枪进步,秦追腰身一折险险避过,转身一枪刺丁麒风咽喉,这枪法何等熟悉,江轻逐一眼瞧见心头大震,当真如遭雷殛。

柳府院中二人早已收招回座,江轻逐在墙外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心中全是这两日来与秦追把酒言欢,结伴同游的情形。他择友向来挑剔,这麽多年均是独来独往,却唯独对秦追一见如故,说不出的喜欢。此刻既已起疑,心中难受比之寻常人更甚几分。江轻逐下了围墙,朱万与卜秀灵已走远,周围闲杂人等也都散尽了。他独自一人站著,内心郁结,只盼自己看错,可回想一遍,却越发觉得那黑衣人就是秦追。

江轻逐料想他这就要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对他,想了想便往客栈而去。

秦追出了柳府,左右一望不见江轻逐等他,心中奇怪。再一想,恐怕是久等他不来,先回客栈去了,不由暗怪自己磨蹭许久,便也匆匆回高升客栈。镇上南北来客都去了柳家祝寿,客栈内冷冷清清,唯有小二在门口打盹。秦追跨步进门,上楼见房门开著,江轻逐正在桌边喝茶,秦追道:“我在柳家门外没见你,原来你自己先回来了,都怪我不好让你久等。”他提起茶壶也倒了杯茶,哪知茶水却是凉的。秦追愣了一下,说道:“这茶凉了,我叫小二再送一壶来。”

江轻逐放下茶杯道:“不必了,我还有些事,这就走。”秦追又是一愣,他本想寿宴过后,不管江轻逐去哪总先陪他几日,谁知他说走就走,实是大出意料,不禁有些愕然。秦追愣了半晌,脸上渐有不舍之情,轻轻将茶壶放下道:“你往哪去,说不定我们同路,还能送你一程。”江轻逐道:“我仇家多,怕连累了你,还是就此别过的好。”

秦追听他话语生分,浑没将自己当好友看待,前后两日差别如此之大,这人脾气也当真古怪。可他只念江轻逐的好,绝不怪他,就道:“既然如此,叨扰两日我也该告辞了。”秦追瞧瞧床上,见他将包袱都打好,更不便多说,即刻起身道:“我先走了,你若无事可来天玄山上找我,我即便不在,师兄也会派人找我,我得了消息一定即刻回来见你。”江轻逐只道了声好,便不再看他。秦追心中万般不舍,可见他态度急转直下,如此冷淡,只得轻轻道别,拿了行囊转身出去了。

离开高升客栈,秦追先回瑞福客栈。白远镖局的人也都去了柳府,秦追正好省去麻烦,问小二要回长枪缚在背后,再去后院马桩带出乌雪。他上马又回头瞧了一眼,不知今日与江轻逐一别,何时才能再见,心中闷闷,轻叹一声拨转马头慢慢离去。一路出了小镇,秦追忽又想起还未对江轻逐解释那日夜里姚家之事,想来想去,只觉无论如何都该将在树上瞧见的情形说给他听,连忙又转头回了镇上。再到高升客栈,人去楼空,江轻逐早已走了。秦追悔之莫及,怪自己怎的心心念念只想著日后如何与他再见,却将如此重要之事抛在脑后。他向小二问清江轻逐去向,算算时刻,似乎刚走不久,乌雪脚程快,没准还能赶上,於是不再耽搁,策马追去。乌雪跑了一阵,路上连个人影都不见。秦追又怕走得太急反而错过,缓了缓,仍未见有人经过,抬眼望去小道蜿蜒,景色荒凉,心中明白已是再也找不著他了。

他在路边等了许久,一时没了去处,思忖半晌一声长叹,便想还是先回天玄住上些日子,兴许江轻逐办完事会来找他。

主意已定,秦追不再犹豫上马赶路。他在柳家寿宴上只坐了片刻,喝了两杯酒,可这时心中有事,竟不觉得肚饿。一日下来走走停停,待日落天黑,四周仍是荒郊野外,并无人家可投宿过夜。

秦追将马牵到路边树下,解了包袱想在野地将就一晚。虽已是暮春,夜间仍有凉意,秦追将银枪倚在树边和衣而睡,半夜忽然冻醒。他因嫌麻烦,没有拾柴生火,夜晚起风,便将包袱中的衣物取出盖在身上,正闭目休息,乌雪不知为何却忽然轻轻踱步有些烦躁。秦追与爱马朝夕相处,知道它极通人性,不会轻易受惊,夜半时分更不会吵他睡觉,便隔著布将银枪握在手中,人却依旧靠著树干假作熟睡。他闭目等了片刻,头顶一阵树叶响动,乌雪放声长嘶,一团黑影朝他头顶飞落。秦追身子弹起,就地一滚躲开,一个黑衣人背负长剑,举掌朝他面上袭来。秦追侧身避过,见他十指曲张,出手又快又狠,招招不离自己双目。他退了两步,喝道:“甚麽人?”黑衣人一言不发,只追著他打,出招便是杀手。秦追见他闭口不答,也不再客气,右手一抖,将手中银枪上的蓝布抖落,枪尖横扫先将他隔开,又急刺而至,取他面门。他本意要将这人擒下,银枪所到之处已将黑衣人全身罩住。哪知黑衣人非但不逃,反而双掌一翻又朝他袭来。秦追枪长七尺,近身施展不开,自然要离他远些,黑衣人轻身功夫小巧,枪尖一到,被他轻轻一闪便躲了过去。秦追不下杀手无法擒他,黑衣人也近不了他身。时间一长秦追瞧出不伤他实难分出胜负,便挺枪朝他肩上刺去,出手时已不再留情,一枪刺出周围草叶飞舞,狂转疾旋。

秦追有心逼他就范,黑衣人见枪尖到了面前,忽一低头,右手搭上身后长剑剑柄,呛一声将剑拔了出来。秦追只觉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匹练一般。他心中一惊,手中银枪已撤回,横档身前,听得耳边“当”一声响,眼前一亮。那剑横在枪杆之间,斩入三分有余,剑锋锐利可想而知。秦追瞧见剑身上弯弯曲曲几道红印,又似花纹又似铭字,脑中忽的一片空白,惊讶万分,张口结舌道:“你,你……”

黑衣人仍不与他多话,运劲将剑撤回,抬手又一剑朝他颈上刺来。秦追急忙躲闪,手中长枪却已无法再向他刺去,只得一味防守。黑衣人长剑越舞越快,秦追却是越避越乱。那赤红长剑所到之处均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转瞬便将周围草木砍得一株不剩。秦追心头大震,又不愿伤他,左躲右闪十分狼狈。高手过招哪容得半分疏忽,秦追躲躲闪闪,心神不定,早已落了下风,到后来竟被逼至走投无路,再也躲不开了。

黑衣人长剑一挑,对准他喉咙道:“你躲甚麽?”秦追已猜到他身份,可听他开口说话,心中好生难受,道:“我若不躲,岂非早被你杀了。”这话与当日姚家庄外所言如出一辙,黑衣人剑尖一挑,厉声道:“早知你在骗我,当日就该一剑杀了你。”他伸手摘去面上黑巾,抛在地上,月光下眉目俊朗脸带煞气,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不是江轻逐又是谁。

秦追被他长剑指住,不得动弹,只得道:“我当日就已说过,你义父不是我杀的。”江轻逐冷笑道:“不是你杀的,你何必藏头露尾躲躲藏藏。我与你同吃同住两日,你竟将我瞒得滴水不漏,还将马和银枪藏起,若非心里有鬼,岂不是多此一举可笑之极。今日见你在柳家比武,我心中还存著一丝侥幸,盼是自己瞧走了眼,或有人枪法与你相似,哪知这一路跟来,你快马银枪,好不自在。”

秦追有苦难言,这两日屡屡想与他说清来龙去脉,却总是没有机会。此刻被江轻逐厉声一喝,再想这诸多借口,归根到底终究是自己存了私心,怕他知道后不快,才拖了又拖,辩解的话又说不出口了,黯然道:“我骗你实不应该,可姚家满门却当真不是我杀害,你就是硬逼我也不认。”江轻逐剑尖朝前一递,险些要将他喉咙刺破,脸上犹如罩了层严霜道:“既然你不认,那你告诉我,那天夜里,你去姚家做甚麽?”秦追道:“受人之托,去姚家取药。”江轻逐怒极反笑道:“我义父仗义疏财又非不讲道理之人,你求药救人,光明正大前去,他岂有不给之理。何必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行事这般下作。”秦追道:“我嫂嫂命在旦夕,早些时日大哥已登门求过,到山下便被拦住,若非情势紧迫,救人心切,怎会出此下策。”江轻逐道:“我随义父多年,怎不知他家中有这等包治百病的灵药,再说姚家向来好客,好生前去拜访,怎会有人阻拦,分明胡说。”

秦追问他道:“这半年你可回过姚家?”江轻逐道:“没回过又如何?那日你去姚家,有甚麽人阻拦?”秦追一时语塞,此事他也百思不得其解,陈家集那跛子想去借宿就被人追杀跌落山谷,可自己去时却并未有人阻挡,他想不通其中关节,便不说话。江轻逐见他低头不语,手腕一动剑尖将他下颌抬起道:“你既不能自圆其说,那也不用说了。我给你个机会,若想活命,先胜过我手中的赤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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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江轻逐手执长剑慢慢后退一步,秦追背靠大树,身上全是冷汗,只等那yīn冷森森的剑气退去才敢松气。江轻逐手腕一动,赤秀宝剑便清吟阵阵。他道:“此番生死相搏,不必手下留情。”秦追心知多说无用,抬腿提起枪尖将长枪抄在手中,双臂一振却仍是一招边拦守势。江轻逐冷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你死在赤秀剑下,我也不领你情。”秦追心中苦涩道:“我问心无愧,不需你领情。”江轻逐道:“好,来了。”他话音未落便挺剑刺到,秦追本已退无可退,只得枪身一甩,抬脚向身后树上一蹬,借力翻过江轻逐头顶。赤秀锋锐无匹,一剑刺中树干,几乎直没至柄。江轻逐用劲一拔,已将剑拔出,手指轻抚剑身,转身又再刺去。

秦追早已领教过姚家快剑,当日在姚府,江轻逐用的不过是寻常铁剑,此刻赤秀轻盈灵动,拿在手中如若无物,剑势又更快了几分。他剑招越快,秦追守得越紧,只是这一攻一守之间再无半点声响,只因秦追银枪到处,江轻逐手中宝剑便飞快避过,决计不与他相碰,却是不愿占兵刃上的便宜。他出手如风,快如闪电,红光连成一片,秦追见他招式间衔接已无迹可寻,将快剑姚穆风毕生绝学使了出来,自己再一味防守便敌不过他,只得一声轻喝,调转枪杆,横臂朝江轻逐面门扫去。

江轻逐早在防他出手,当下低头避开,腿上出力身子如挂在枪尖上似的跃起,翻身已到秦追右侧,一剑递出,险些削到他面颊。秦追挺枪进招,也不敢再留余力,心中明白江轻逐心高气傲,决不愿自己让他,更何况战况激烈,如此动上兵刃,刻刻有性命之虞,也实在不容得相让。两人越战越快,秦追知道江轻逐对他成见已深,一心要为父报仇,想起昨日还与他在酒楼高谈阔论,同桌饮酒,同室而卧,今日却要性命相搏,心中难过实难形容。他虽心事重重,但枪法是从小练起,临战习以为常不假思索,江轻逐剑到眼前,他便顺手化去,你来我往,一时难分高下。又不知过了多少招,秦追一枪刺出,正对江轻逐眉心。他本道定然落空,哪知江轻逐竟不躲不闪,反而踏近一步,举剑朝他xiōng口刺来。秦追一惊,但招式用老撤回不及,只得提掌在自己手臂上一拍,将准头岔开。其实他手中银枪远比赤秀长得多,即便江轻逐想同归於尽,也未必能将他重伤。可秦追不愿伤他分毫,见他久战不下,双目圆瞪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不由心软。

他枪尖一偏,江轻逐长剑更无阻碍,长驱直入,往他心窝刺去。秦追急忙后撤,可长枪余势未尽又要后退,身法大乱,才退了一步,就听“哧”一声,剑尖已刺入xiōng口。秦追只觉xiōng前一凉,往后急退两步想卸去剑势余劲,谁知江轻逐毫不留情,一剑刺出用尽全力,竟连人带剑将他钉在身后树上。

赤秀剑锋又轻又薄,一剑刺入秦追轻轻一挣,直疼得浑身冷汗。江轻逐冷眼瞧他,yīn沈道:“我说过生死相搏,不必手下留情,你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秦追忍痛道:“就算我有错在先,受你这一剑也已够了罢。”江轻逐见他双眉紧蹙,汗如雨下,血已染了半边身子。他平素行事狠辣利落,今日不知为何见秦追重伤之下仍无半点求饶之意,竟有些下不了狠手,可再想义父一家惨死,心中一痛,长剑不由自主一颤。这下犹如剐肉一般,秦追脸色一变,伸手去抓剑身,江轻逐喝道:“别动。”一抬手已将剑拔出。秦追面色惨白按住伤口,江轻逐道:“小心削了你手指。我留你全尸,还你这两日交情,你去地下向我义父谢罪吧。”秦追道:“你今日杀我容易,只怕不问青红皂白错杀了我,日后悔之不及。”他失血太多,说话吃力,已站不太稳。江轻逐道:“我悔甚麽?”秦追道:“我现在说甚麽你都听不进,自然要到后悔时才知道悔甚麽。方才我枪尖准头不失,你又如何伤得了我。”江轻逐道:“这番做作我怎会放在眼里,不过是你自己心中有愧,大好枪法使得畏畏缩缩不成样子罢了。”

秦追与他说不清楚,伤口又火烧似的痛,索性双眼一闭道:“你既不悔,那就动手吧。”江轻逐本想逼他说出当日杀人恶行,谁知他非但不认,反而大义凛然宁死不屈,一时倒也犹豫起来。他虽任性自负,却非不讲道理的蠢人,想这两日秦追若要杀他,机会多得是,何必此刻再来演戏博他同情,心中也怕杀错了人。可当日在姚家庄秦追夜行黑衣自姚穆风尸首旁离开却又是自己亲眼所见,绝不会错。短短一瞬,他脑中翻过无数念头,越想越乱,当即长剑一指道:“好,我未见你亲手杀人,那你倒说说,是谁杀了我义父一家,说得清楚,我便饶你。”秦追道:“我也不知是谁,那天夜里我在树上见一群黑衣人手持火把,闯入姚家,先拿住姚夫人要挟,逼问姚前辈甚麽物事下落,接著又……”江轻逐目光一凛道:“又怎样?”秦追伤口剧痛,皱眉道:“又污辱姚姑娘,将她衣袖撕下。”江轻逐听得目眦欲裂,厉声问他道:“你就在树上眼睁睁瞧著。”

秦追早有悔意,只得道:“我未料姚姑娘这般刚烈,竟自己向那人剑上撞去,我要救时已来不及了。”江轻逐握剑之手微微一抖,低声问道:“那我义父呢,难道也是救之不及?”

秦追道:“姚前辈一心求死,我已设法将他长剑击落,谁知凶手却趁此机会一剑将他刺死,接著再将姚夫人杀害。事出突然,你教我如何救他。”江轻逐气得说不出话,脑中却尚有一丝清明,对秦追道:“你出手击落义父手中长剑,难道那些人就没察觉?你自己说,这话中不尽不实诸多漏洞,我又如何信你?”秦追苦笑道:“这些事我也未想通透,但我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你若还是不信,便动手杀了我吧。”

江轻逐剑已到他眉心,却迟迟刺不下去。秦追自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重伤,这一剑却还是自认知交好友所刺,短短两日世间至好至恶之事都经历了一遍,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江轻逐见他双眼全是痛苦之色,却坦坦荡荡并无愧色,心中犹豫比方才又更甚几分。这一剑刺下去容易,起死回生却是决计不能。秦追瞧他剑身凝住不动,心知今日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不知为何竟丝毫不觉害怕。江轻逐剑指他眉间许久,忽然转身,将宝剑送回背后剑鞘。秦追见他收剑,心头一松,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江轻逐道:“我今日先不杀你,可不是信了你的鬼话。我定会将这事查得一清二楚,叫你哑口无言,再也辩不过来。”秦追道:“原该如此,你若滥杀无辜,姚前辈地下有知也要骂你糊涂。”江轻逐拿住他臂膀,将他从地上提起道:“这些日子你跟著我,别让我瞧出甚麽不对。赤秀是我义父遗物,渴饮仇人之血。”秦追道:“它今日饮的可不是仇人之血。”江轻逐冷笑连连,秦追失血力竭,不再与他多话,伸手按住伤口。江轻逐见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便伸手解开他衣襟瞧伤势如何。这一剑刺得极深,幸好秦追当时身法已乱,刺偏了些未中要害,只是伤口血肉模糊,长剑已将xiōng口刺个对穿。江轻逐伸手点他穴道止血,取出外伤药粉洒在伤口上糊住,又过了好一会血才止住。江轻逐将他送到乌雪背上,自己轻轻一跃也上了马背,谁知乌雪只认主人,后腿一蹬险些将他颠落。

江轻逐拉住缰绳不放,要它驯服,说道:“你这马儿脾气倒大得很,今日我教它学个乖。”说罢双腿用力一踢马腹,力道岂止千钧,乌雪吃痛长嘶一声,东突西撞到处乱跑起来。秦追伤重,伏在马背上怎经得起如此颠簸,又心疼爱马,连忙伸手揽住乌雪脖颈,柔声道:“乖了,别乱跑。”乌雪被他轻轻一唤,竟慢慢停下,只是仍旧颠著后蹄,要将江轻逐甩脱。江轻逐一扯缰绳道:“这样才对,不想你主人吃苦就跑得稳当些。”乌雪打著响鼻,只是不睬他,迈开步子朝前跑了起来。

这一夜,秦追实是苦不堪言。江轻逐一路打马疾驰,全不顾及他伤势。乌雪虽步履稳健,可毕竟山路崎岖,颠簸在所难免。路上,江轻逐不发一言,策马狂奔了大半夜,天刚破晓已来到前方镇上。秦追早已昏昏迷迷没了知觉,江轻逐伸手探他鼻息,只觉十分微弱。他下马来,先找客栈住下,又给了店伙些碎银,叫他好生照看,自己出门去了。

秦追在床上睡了一日,全身乏力,口干舌燥肚饿难忍,想起来又动不了。直到傍晚,江轻逐才回来。秦追听他在门外对店伙吩咐几句,片刻后进了房,独自坐在桌边喝茶。秦追想问他要水喝,张了几次口却没半点声音。他转头瞧江轻逐侧影,见他对著桌上茶盏发呆,不知在想些甚麽。过了半晌有人敲门,江轻逐起身开门,店伙小心翼翼端了个大碗进来。秦追不知碗里是甚麽,江轻逐拿了凳子摆在床边,将大碗放在凳上,看他一眼又转身出去。

秦追瞧碗里黑漆漆的,一股药味传来。他心中一暖,竟生出些力气,扶著床慢慢坐起,将药碗捧在手里,张口喝了下去。药汁虽极苦,喝下肚却暖暖的,秦追伸手摸伤口,也无半点湿濡之感,已包扎得十分妥当。他坐在床上瞧著空碗,心想江轻逐虽待他冷漠,却仍肯细心为他抓药治伤,若姚家凶案的误会能解开,仍可与他重修旧好,想到这里虽觉伤痛难忍,但一来无性命之虞,二来已将心中所藏的话说清,反而没了牵挂,心头一宽沈沈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秦追抬眼望去,江轻逐和衣在桌边打盹,想到前几日在高升客栈,二人互谦互让,不由心中感慨思绪万千。此刻他与江轻逐似友非友,似敌非敌,自己醒著和他无话可说,反不如睡著了眼不见心不烦。他瞧了一会儿,忽然又想,从此之后,这人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孤孤单单委实可怜。江轻逐性子古怪,眼高於顶,也没甚麽知心好友。秦追越想越后悔,若那时多留意些,说不定便能救下姚家父女,可事已发生,悔之晚矣,想著想著又有些倦,索性闭上双眼多睡一会儿。

次日再醒,江轻逐在床边瞧著他,见他醒来,冷冷道:“睡够了没有,今日要赶路,这就走吧。”秦追由他拉了起来,下楼到乌雪身边道:“你养的这匹野马真难对付,再不听我使唤,我一剑砍了它。”秦追心道,原来是乌雪不听话,不让他上马,心中不禁好笑,便撑著身子到乌雪身旁轻轻抚它颈背,哄了半天才转头对江轻逐道:“好了,乌雪以后不与你作对,听你的就是。”江轻逐道:“我不稀罕。”说完推他上马,自己仍坐在后边。出了这镇子,江轻逐每到集镇村落总要停下歇息,找人替秦追煎药换药。秦追重伤之余马不停蹄多番劳顿,甚感吃力,伤势虽有好转,脸色却一日比一日差。江轻逐极少说话,有时停下休息,瞧他容颜憔悴,脸上没半点血色,也有些焦虑。

这一日走到半途,头顶太阳照著,秦追却觉浑身发冷,头疼欲裂,昏昏沈沈险些从马背上跌落。江轻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触手竟有些滚烫。他心中烦闷,下马到路旁溪水中取了些水给秦追喝,面色不虞道:“怎麽了,别又装腔作势误了我行程。”秦追道:“我有些倦,你将我绑在马上再走,不会耽误你赶路。”江轻逐冷哼一声道:“说得轻巧,你半路死了,岂非还要怪我害你。”秦追蹙眉不语,歇了一会儿道:“我好了,走吧。”江轻逐伸手探他额头道:“脸色白得死人一样,还走甚麽,索性这一次歇够了再走。”说罢将他翻下马背放到路边树下,自己也坐著闭目休息。

秦追平日身体强健极少得病,这回一伤上加病十分凶险,身上忽冷忽热,难受异常。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虽醒过几次,似乎有人喂他喝水,喝完却又人事不知。终於有一刻,醒来觉得身上轻了许多,手脚也有了力气,他年轻体壮,内功深厚,休息得当纵然有伤也好得比寻常人快。

秦追坐起身来,瞧天色已是傍晚,身边却只有乌雪在。爱马过来低头轻嘶,伸出舌头舔他手背。秦追轻轻摸它脑袋,笑道:“我又没死,垂头丧气做甚麽?”忽听身后有人道:“虽然没死,也和死人差不多了。”秦追仍有些乏力,懒得理他,江轻逐提著只野兔,到河边用剑宰了,剥洗干净,回来架在火上烤。秦追瞧他拿宝剑做屠夫肉刀,想说话又怕惹他不悦,乌雪却不管这些,在一旁朝他打著响鼻。江轻逐抬头见一人一马都瞪著自己,脸色一沈,向著乌雪道:“看甚麽,再看我连你也一起烤了。”

秦追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江轻逐听他一笑,又朝他看去。秦追道:“这兔肉你又不吃,何必杀生。”江轻逐道:“我是不吃,不过见不得你整日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秦追道:“我也不吃。”江轻逐不悦道:“杀也杀了,不吃也得吃。”秦追瞧了瞧天色,略有些歉意道:“天晚了,怪我又耽误一日。”

江轻逐哼了一声道:“你睡了两天一夜,怎麽自己一点都不知?”秦追大吃一惊,不信道:“我哪有睡这麽久。”江轻逐道:“我骗你做甚麽。”秦追皱了皱眉不说话,江轻逐不会主动套近乎,两人默默瞧著火堆,不一会儿肉已烤熟了。江轻逐拿来放他面前,秦追大病初愈,嘴中苦涩,对这无盐寡淡的肉也没胃口,但瞧江轻逐忙了半天,不忍拒绝,便承他情拿来吃了。

一夜无话,次日起身,秦追精神大长。江轻逐在溪边喂马,乌雪虽不再与他作对,却总对他不理不睬。秦追到溪边掬水洗脸,听江轻逐道:“不错,这样好多了。”秦追不知他说甚麽,抬头望去,江轻逐道:“前几日惨白著一张脸,像是我故意虐待你。”秦追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便道:“多谢你日夜照料。”江轻逐道:“不必谢我,我不过是要你心服口服,若你是真凶,也别怪我下手狠毒。”秦追道:“罪证确凿,我绝不抵赖,若无证据,你便不能当我是凶犯。”江轻逐爽快答应,牵了乌雪过来送他上马,尔后自己也要上去,岂知乌雪突然发力,猛地向前窜出,竟让他这一骑落了个空。江轻逐大怒,脚下一点往前纵跃,伸手抓住马尾用力一扯。乌雪疾驰之下忽然遇阻,几番翻腾却甩脱不开,情急之下倒退几步,人立而起长声嘶鸣。秦追人在马上,他大病初愈,手上欠力,乌雪受惊险些将他甩下地来。江轻逐见他危险,连忙松手,又发足一蹬跃上马背,紧扯缰绳道:“这野马疯了,下个镇上我就将它卖了。”

秦追稳住身子,轻抚爱马鬃毛,对江轻逐道:“乌雪与你不熟,不肯让你骑,过些日子熟了就不会这样,你何必与它计较。”江轻逐哼道:“不让我骑,我宰了它。”秦追知道他说著玩,便拍拍乌雪颈背道:“听见没有,现下连我都要瞧江爷脸色过活,你若不听他话,他要宰了你了。”乌雪晃晃脑袋,不知有没有听懂。江轻逐双腿轻轻一夹,它便朝前急奔而去。这马儿被江轻逐治了多日总是不情不愿,此刻主人下令,它发力疾驰越跑越快,连跑两个时辰。江轻逐从未骑过如此快马,一时只觉意气风发爽快不已。他怕马儿跑累,拉了缰绳要停,秦追道:“乌雪爱跑,你让它跑个痛快,累了它自会停下。”如此又跑了一会儿,渐渐瞧见前方有城镇的模样。

秦追这几日看路途方向,知道江轻逐要去姚家,过了方才的山路,瞧界碑已是陈家集地界了。到了客栈下马,江轻逐将缰绳扔给店伙,向掌柜要了间房。秦追跟他上楼,见客栈外来了个小姑娘。这姑娘一身粗布衣裙,瞧身段样貌,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站在门外左顾右盼。秦追见她小小年纪只身一人,便多看了两眼。这时正巧有个地痞路过,瞧这姑娘眉清目秀机灵可人,动了歪念,笑嘻嘻道:“小妹子,你怎的一个人在这儿,跟我回去吃酒罢。”

姑娘一惊,变色道:“我不认识你,怎麽能跟你回去。”地痞嬉皮笑脸道:“不认识,吃了酒就认识啦。”说著伸手去扯她袖子,姑娘推不过,只道:“我不去,我不去。”她吓得花容失色,周围人见了纷纷摇头,却无人出来帮忙。秦追正要下楼打发地痞,江轻逐一把拉住他道:“不用你管。”秦追道:“这痞子欺负弱女,怎能不管。”江轻逐硬将他拉到楼上,秦追还想分辩,眼前一花,楼下传来“啪啪”两声脆响。江轻逐跃下楼,抬手两个耳刮子朝那地痞脸上扇去,又一脚将他踢出门外老远,道:“滚远些,不许回来,倘若再来,我要了你狗命。”那地痞被他一吓,连滚带爬就跑了。江轻逐转身上楼,楼下店伙客人都不出声,心想这人脾气当真暴躁,不过倒痛快治了那下作痞子。

秦追在楼上看见心中解气,微微一笑。那姑娘逃过一劫,直盯著江轻逐瞧。秦追又想他少年英俊,出手不凡,姑娘见了难免心生好感,也不以为意,先进房休息去了。江轻逐唤来小二吩咐煎药送水,秦追在房里听他道:“明日我要去姚家庄,你随我一道去。”

第九回

秦追早知他要回姚家庄,点了点头道:“也该去瞧瞧,或许会有甚麽眉目。”江轻逐道:“那天夜里我急於追你,事后又忙著料理义父后事,姚家上下一直未曾细看,明日你在我身边,不得离开半步。”秦追心知他怕自己暗中将证据毁去,反正心中坦荡,答应道:“我一定寸步不离。”

江轻逐坐了一会儿,忽然道:“方才那姑娘,我瞧著有些眼熟。”秦追道:“看她行走举止,应该不会武功。”江轻逐点头嗯了一声。秦追道:“小小女孩儿既不会武,只身一人拿著包袱在街上走,岂不危险?”江轻逐心有疑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只得作罢。秦追剑伤未愈,行动仍有不便,正解了衣衫自行换药。江轻逐见他揭开白布,xiōng前伤口红得发黑,虽已收口,模样著实可怕,不由皱了皱眉道:“这伤好得这麽慢。”秦追伤得极重,一路颠簸至此若非身体强健早已撑不住了,这几日只要在客栈落脚,江轻逐都将床铺让给他睡,自己不是桌边打盹就是窗下和衣凑合。秦追只念他的好,知道他嘴上刻薄,心地极好,便处处让著他些,过往的事绝不计较。

江轻逐见他不答,只当他心里有气不屑与自己说话。他心高气傲,不爱看人脸色,转身出门去了。秦追不知哪里又得罪了他,心想明日要去姚家,今日便得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当下理好伤口和衣而睡。

江轻逐直到傍晚才回来,见秦追睡得正沈,就独坐窗边发愣,因心中有事全无睡意,就这麽一直坐到天亮。秦追醒来不知他整晚没睡,见他双眼泛红定又在想姚家灭门之事,心中好生难受,不知如何劝解。二人一起下楼,到了门外,秦追见乌雪身旁立著匹红鬃马儿,虽不是甚麽良品神驹,却也十分精神。江轻逐道:“你这马讨厌得很,我不爱骑它,昨日又去集市上买了一匹。”

这几日二人都是同骑乌雪,秦追明白江轻逐怕自己伤重无力拉不住缰绳,如今伤好了大半,自不必再两人一骑,心中竟有一点失落。此去姚家路途不远,穿过山林便是姚家后院,秦追边走边瞧,那日夜斗情景又历历在目。将近晌午,二人来到姚家后院外,秦追见院门紧锁,便道:“听说这山里有盗匪出没,要不要雇些看守,也好照看姚前辈的财物。”江轻逐道:“上回我粗略瞧过,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了。”秦追皱眉道:“莫非姚前辈尚未去世,东西已被搬走了?那些黑衣人行事诡谲,并非寻常盗匪,要找东西也不至如此,就算当真见钱眼开怎麽还会给你留下赤秀剑。”江轻逐道:“你仔细瞧过我这剑麽?”秦追道:“险些丧命在你剑下,就算瞧得不仔细也差不了多少。”江轻逐伸手拔剑,赤秀剑秦追见过两回,却都是在夜里,此刻拿在手中一瞧,剑身红中泛黑,全然不像夜里瞧见那般红光耀眼,反而如同生了锈的废铁。

秦追看了一会儿,将剑还给他。江轻逐道:“赤秀若非识货之人,就是送他也未必肯要。”说完举剑对门上大锁劈去,一声轻响,那锁犹如豆腐般分成两半落在地上。秦追暗暗心惊,心想这剑在自己身上多划几下,哪里还有命在。江轻逐推门而入,迎面一股冷风吹来,说不出的凄凉萧索。秦追走在他身侧,随他一路走到后院小楼,姚家老小惨死於此。地上的血早已干了,却还能瞧出斑驳印迹。江轻逐触景生情,抬头瞧著小楼窗户道:“义父晚年得女,爱如珍宝。我这妹子生来胆小,见了我也不敢多话。我只道她不会武功遇了坏人唯有哭著求救,哪知她竟这般硬气。我若不替她报仇,白白让她喊我一声哥哥。”

秦追不想他太难过,便道:“这家中上下,你全找过了麽?”江轻逐转头瞧他道:“找过甚麽?”秦追道:“那黑衣人困你义父半年,便是要逼他说出一件物事下落,姚前辈至死不肯松口,可见此物非同寻常。你好好想想,你义父生前可曾对你提过?”江轻逐双眉一皱道:“义父向来不喜身外之物,怎会连命都不顾,死守甚麽东西不肯说。”

秦追道:“你义父既不肯说,定然十分重要,未必是财物珍宝,你再想一想。”江轻逐想了半晌,还是摇头道:“想不出。”秦追道:“还有一事,你为何半夜回到姚家?”江轻逐皱眉道:“我收到义父书信,要我那天夜里去见他,有要事相商。”秦追道:“甚麽要事非要半夜相商。”江轻逐道:“义父只道有事,令我夜半三更时入庄,白天万万不可接近。”秦追道:“是谁送的信?”江轻逐道:“姚府家人送的信,叫甚麽我倒没问。姚家家丁仆从甚多,我也记不住。他既说受义父差遣,我瞧信上又确是义父笔迹,不疑有他。”秦追思忖片刻道:“我在陈家集住店时,店外来了个跛子,说半月前路过姚家庄想去投宿,瞧见黑衣人行凶杀了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又被他追杀滚落山涧。那些黑衣人围困你义父一家,不许旁人进出通风报信,他们连逃命的丫鬟都不放过,怎会有甚麽家丁逃出给你送信?”

江轻逐摇头道:“信是义父亲笔,决不会错。”秦追听他说得肯定,想了想道:“莫非姚前辈受人胁迫,并非情愿写下这信?我们在庄中细细查看,说不定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江轻逐道:“你已问完了我,我也有话要问你。你说取药,取的甚麽药?”秦追如实相告道:“是株血莲。”他一说完,江轻逐已笑起来,秦追不解道:“你笑甚麽?”江轻逐道:“江湖传言,我义父少年时得了株血玉莲花,能起死人肉白骨,我还道只有无知村妇才会信以为真,原来你也信。”秦追一时语塞,再要开口江轻逐已自顾自往前院去了。

姚家前院花树成片却无人打理,雨后花瓣落了一地。江轻逐走在其中道:“你说来听听,那血玉莲花藏在何处?”秦追面上一红,知他故意取笑,心中忿忿却隐忍不发,指著主宅大屋道:“在这里面,床下有个暗格,东西藏在暗格里。”江轻逐推开大屋房门,来到秦追所指之处。秦追引他到床边,伸手掀开被褥,摸到一处正想按下却忽然发觉并无暗格可开。这一来大出意料,抬头见江轻逐冷冷瞧著自己。

秦追呆了半晌,只得道:“那日我来,确实有个暗格在此,现下没了,你不信我也无法。”江轻逐道:“我信。”秦追一愣,江轻逐又道:“我原本不信,现在却有些信了。以你身手武功真要与我为敌何必耍这些无聊手段,堂堂正正一战未必会输。”秦追听后心中一窒,一时心潮起伏,意气风发道:“有你这句话,将来即便无法查明真相,我也与你光明正大一战,了结此事。”江轻逐道:“你若不尽全力故意让我,是瞧不起我,我行事狠毒,下回就不会再刺偏了。”这时,忽然屋外一声轻响。江轻逐越窗而出落在院中,秦追在屋里听他“咦”了一声道:“怎麽是你?”待他走出屋外,见江轻逐抓著个姑娘,正是昨日在陈家集客栈外瞧见的那个小女孩儿。

那姑娘站在院里,被江轻逐抓在手中,吓得傻了不敢叫喊,直愣愣地瞧著他。秦追怕她回过神来哭闹,连忙温言道:“小妹妹,别怕,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会跑到这来。”江轻逐也松了手,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他哭道:“江少爷。”江轻逐奇道:“你认识我麽?”姑娘道:“我名叫蕙雪,是这姚府的丫鬟。”江轻逐道:“你是谁的丫鬟,我怎的没见过你。”蕙雪道:“我年纪小,平日在后院洗衣帮忙,少爷没见过我也是有的,我姐姐蕙瑛江少爷应该见过。”江轻逐恍然道:“原来你是瑛瑛的妹子,难怪昨日客栈里见了有几分眼熟。起来说话,你怎会只身一人在此?”蕙雪仍是哭泣不止,抹泪道:“去年家乡有人送信来道爹爹病重,姐姐差我回去照顾。我随老乡回家,爹爹已病死了,我过了年才回来,哪知却进不了姚家庄了。”

秦追道:“是有人拦你麽?”蕙雪点头道:“有几个穿黑衣的人拦著我,不让我进庄。”江轻逐与秦追对瞧一眼,问道:“你看清是些甚麽人?”蕙雪道:“没看清,他们凶得很,我只记得这几人长得都很丑,看一眼便吓坏了,不敢再看。他们拦著我蛮不讲理,我心里害怕,也不敢说是姚家的丫鬟,转身就走了。一个月里,我担心姐姐,天天去偷看,终於有一日,被我等到了。”秦追心中一动,忙问道:“可是二月初的事?”蕙雪道:“正是二月头上,公子怎麽知道?”秦追料想那跛子撞见命丧黑衣人刀下的姑娘就是瑛瑛,蕙雪目中含泪道:“我见姐姐从山上下来,正自欢喜要喊她,谁想到自她身后出来个人,一刀就将她……将她……”

江轻逐听得脸上变色,手握宝剑不住发抖。秦追见他手指发白强忍怒火,便在他握剑的手上轻轻一按道:“你先别急,听雪儿姑娘说完。”江轻逐被他如此一按,不再发抖,松了口气道:“说吧,我听著。”

蕙雪道:“我瞧见那人将姐姐杀害,吓得险些从山坡上滚落。那人杀了姐姐还不罢休,转身又去杀别人,我听见一声惨叫,心中慌张,脚也软了,爬到姐姐身边,她竟还未断气。我不敢哭出声,拉著她的手流泪。”

江轻逐双眉紧蹙,秦追将他手按得更牢。蕙雪道:“姐姐叫我去找人救老爷小姐性命,她死后我人小力薄,实在无力将她安葬,又怕那黑衣人去而复返,便逃下山去了。”江轻逐道:“瑛瑛是云妹贴身婢女,可怜落得如此下场。雪儿,你还记得她尸身在何处麽?”蕙雪道:“这些日子我不敢上山,又想著姐姐临终交待的事,可我一个小孩儿,甚麽人也不认得,到哪去找救兵。我下山后一路来到陈家集,想去报官,差人见我年纪小将我赶出来。我身无分文,只得先在镇上住著替人洗衣干活挣些铜钱度日。”江轻逐想她小小年纪已吃了这许多苦,不禁心生怜惜。蕙雪道:“我昨日在路上瞧见江少爷,不敢乱认,怕认错了人,於是一路跟著来到客栈。姐姐说江少爷和老爷一样是大侠客大英雄,我在姚家做工时悄悄见过几眼,时间久了记不真切,昨日你出手教训坏人,我回去又想了一夜才觉得是了。一早起来找你,掌柜却说你已走了。我问明方向心急火燎,正巧有个客商路过,求了半天才肯带我一程。老天可怜,总算让我找到江少爷。雪儿求江少爷替姐姐报仇。”说罢又扑通一声跪倒,咚咚地磕起头来。江轻逐连忙将她扶起,拍拍身上灰土道:“这仇自然要报,你先带我去找瑛瑛尸身,将她好生葬了。”

蕙雪点头答应,江轻逐转身正要出门,见秦追在院中树丛边站著,不知做些甚麽,便道:“还不走麽?”秦追应了一声。二人跟著蕙雪来到前山一处草丛,拨开杂草,见有一具女尸躺在地里,身上衣物完好,肉身却已烂得面目全非,露出森森白骨。蕙雪一声惊叫,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江轻逐提袍跪下,磕了个头道:“瑛瑛为姚家而死,我定当替你报仇雪恨,你安心去吧。”说罢解了袍子将尸骨一一捡起包好,带回后山与姚家三口埋在一起。回到姚家大宅,江轻逐将前院后院细查了一遍,并无发现,看天色已晚便想在庄中过夜。

蕙雪这些日子孤苦伶仃吃尽苦头,见了江轻逐如见亲人一般,伏在他怀中哭了许久,哭累了便倒头睡去。江轻逐将她安顿好,心中却有些犯愁,这小女孩儿举目无亲,自己又无人可托付,带在身边更是极不方便。秦追知道他为难,心中有了计较,对他说道:“我大哥古道热肠,最爱帮人排忧解难,不如送雪儿姑娘去未寒山庄住,大哥定会当她亲妹子一般照顾。”江轻逐道:“你大哥是甚麽人,我又没见过,怎能随便将雪儿送去。”秦追道:“我大哥不是江湖人,寻常人家,家境殷实,嫂嫂待人极好,你若不信,不如随我一起去瞧瞧。”江轻逐道:“去不去我明日问过雪儿再说。”秦追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交到他手中道:“你瞧这是甚麽?”

江轻逐接过一看,见是片小小的白色布料,有些疑惑不解。秦追道:“我白天在院中捡来的,你瞧这白布料可曾在哪里见过?”江轻逐拨亮灯火,仔细瞧了半晌,忽道:“这是从衣衫上扯破的麽,瞧著虽不华贵,但也是上等料子。”秦追道:“你说这料子,像不像白离身上穿的白衫?”江轻逐沈吟不语,他对白离十分不屑,自然没有仔细打量过他身上穿的白衫是甚麽料子,秦追道:“当日夜里我只瞧见十几个黑衣人,这白衣的主人即便不是当晚的凶手,事后再到这里也是十分可疑。”他刚说完,忽听隔壁房中传来蕙雪惨叫,江轻逐大吃一惊,门也不开破窗而出。秦追跟著出去,等他到蕙雪房中时,江轻逐已拔出长剑与一个黑衣人战成一团。蕙雪倒在床上,秦追过去一瞧,见她xiōng口中剑血流不止,忙伸手点她穴道,触手一片绵软已然无救了。他心中一凉,这小女孩儿竟死了,转头再看江轻逐和那黑衣人刀光剑影,打得难分难解。江轻逐武功高强,他本放心得很,但看两人过招,又觉这黑衣人武功也是深不可测,江轻逐与他缠上后,快剑绝招竟被他钢刀罩住发不出来。秦追看得心惊,江轻逐轻功比他只高不低,却在这人刀光之下腾挪闪跃,始终脱逃不出。

江轻逐一声清叱,赤秀剑化出一片红光与黑衣人手中钢刀相交,若是寻常刀剑早已折在宝剑之下,可这人钢刀刀身厚实分量极重,只是添了一道剑痕。秦追听铮铮之声不绝於耳,心中记挂江轻逐安危,正要上前相助,却听他喝道:“滚开,不要你帮。”秦追为之气结,心道这人未免太不讲理,黑衣人杀了蕙雪,本该二人齐力将凶手擒下再说,他却偏要耍性子。秦追虽气仍怕他吃亏,目不转睛盯著两人打斗。黑衣人一心只想脱身,一刀回砍将江轻逐逼退,转身往窗外跃去。江轻逐哪肯让他就这麽跑了,急追上去,一剑刺他后心。他旨在捉拿活口,便没有刺要害,谁知黑衣人yīn险狡诈,蹬出窗外回头一镖飞来,直扎他xiōng口。秦追大骇,喊了声:“小心。”手一扬,一道银光闪过,清脆声响,两支飞镖同时落在地上。江轻逐见那黑衣人回身便知他要放暗器,身子一侧已躲开去,秦追放镖实是多此一举,反而阻了他去路。等他避开两支镖再想追时,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江轻逐跃出窗外,四下查看一无所获。秦追本也想追去,可方才情急之下挥手一镖牵动伤口,顿时剧痛入骨,手扶窗子倒抽了口气。江轻逐回来见他脸上冷汗涔涔,却哼了声道:“多管闲事。”秦追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下,气道:“对不住。你嫌我多事别让我跟著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想杀我上天玄山来找我,我决计不躲不逃。”江轻逐不理他,自地上捡起两支镖,一支通体发黑,是最寻常不过的铁镖,另一支银光闪闪,镖身上刻著个小小的“逐”字。他心中一动,将银镖举到秦追跟前道:“这镖哪来的?”秦追方才心急火燎,伸手入怀摸了飞镖就射,这时才想起自己从不用镖,这支镖自然是江轻逐留下的。他本在气江轻逐不通情理,却忽见他举镖质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这镖他时刻带在身上,只怕解释起来反生误会,疼得发白的脸上蓦地一红,气却消了。

江轻逐哪知他心思,见他不答也懒得再问,将银镖收入镖囊,跨步到床边查看蕙雪伤势。小姑娘早已浑身冰凉,再无半点生气。江轻逐眼见又是一条人命,自己人在隔壁仍救不了她,心中好生难受。至此姚家死尽死绝,果真连小小丫鬟都不得幸免,他心中悲愤交加,却反而不动声色,将蕙雪尸首抱起,转身出门。秦追伸手将他拦住道:“慢著。”江轻逐对他怒目而视道:“让开。”秦追揭开蕙雪衣衫,露出白嫩娇小的xiōng膛,江轻逐怒道:“做甚麽?”挥手要将他格开。秦追道:“我身上有伤不与你动手,只想瞧瞧雪儿身上的伤口。”江轻逐道:“她死也死了有甚麽可看,你再不放手,我可不管你身上有伤没伤。”说著去掩蕙雪衣衫。秦追叹了口气道:“你关心则乱情有可原,我原该说清了再动手。你瞧雪儿伤口有甚麽古怪?”江轻逐伸手揭开怀中女孩儿衣衫,将她xiōng口血迹抹去。秦追道:“伤口又细又窄,分明是薄刃小剑所伤,方才那黑衣人使的却是柄厚重钢刀。”

江轻逐静下心来,缓缓道:“凶手另有其人?”秦追道:“只怕还在庄中。”

第十回

夜雾深沈庭院空空,窗外树枝一声脆响。江轻逐听得分明,将蕙雪尸身放下,提剑追了出去。秦追来不及说个“慢”字,江轻逐已跑得人也不见了。秦追知道他艺高人胆大,又独来独往惯了,哪会瞻前顾后,此刻心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盼凶徒未走,好祭他的赤秀宝剑。秦追怕他吃亏,正要跟去,忽听头顶衣袂声响。他反应机敏,身子一侧躲开,转身见又是个黑衣人蒙著面,挺剑朝他刺来。

秦追看他手中之剑又细又长,便知他是杀害雪儿的真凶。这人剑法迅疾狠毒,变幻莫测,秦追手无寸铁又有伤在身,左躲右闪,避得甚是辛苦。黑衣人见他无力应战,下手更yīn损狠辣,剑尖一挑,往他眼中刺去。秦追靠窗而立,身后无路可退,只得就著剑势低头翻身,剑身贴著面上过去。他本想这人招式用老,总要收剑才能再刺,谁知那剑锋平刺到底却不收回,反而往下一压。秦追万料不到此人剑法如斯精湛,看似不成套路,一招递出后招绵绵而至。他心中骇然,怎的突然之间出了这麽多高手,这些黑衣人若是一处的,那幕后主使之人岂非可怕之极。心念电转之际,黑衣人长剑又到面前,他凝神应对,哧一声响,xiōng前已被割开道口子,为保性命,只得空手与黑衣人游斗。秦追自幼习枪,掌法却是被师父逼著学的。陆天机不喜枪法,就是嫌长枪累赘带著麻烦,怕秦追一旦失了兵刃,没有拳脚功夫傍身难免吃亏。这世外高人对小徒爱及心坎,生怕他受人欺负,恨不得将一身武艺全教会他才好。秦追银枪不在身边,空手相搏又伤及肩背,掌法施展起来总有些不甚灵便,加之黑衣人内功精湛,剑气纵横,一时便落了下风。他这边苦苦支撑,江轻逐却一去不回,也不知遇上甚麽麻烦。黑衣人将他逼到房中死角,一剑刺向他眉心。秦追难以回避,便运掌往剑身上一拍。黑衣人与他交手数十回合,见他空手不敢与自己长剑相碰,行动间又似身上带伤,心中便存了轻敌之意。这一剑直刺秦追眉心,本是志在必得,眼看就要得手,却未防备他一掌劈来,用上十成内力,竟一举将自己长剑震开。黑衣人虎口巨震,差点握不住兵刃,秦追又一掌劈去,心中明白三招之内再伤不了对手,自己无力气与之缠斗,於是全力以赴。

黑衣人冷笑一声,举剑削他手腕,秦追这一掌出招时缓慢异常,到了中途又快如闪电,手腕一翻绕过他剑锋,直拍至xiōng前。黑衣人骇得魂飞魄散,秦追一掌拍到,将他击得摔了出去,黑衣人长剑脱手竟站不起来。秦追一击得手,xiōng口剧痛,险些自己也跌倒。他为不让黑衣人瞧出破绽,忍痛上前,脚尖一踢将地上长剑挑起抓在手里。黑衣人怒目而视,秦追剑尖指著他道:“你是谁?为何杀我。”

黑衣人一声不响,秦追剑尖往下要将他面上黑巾挑落。他体力不支,若弯腰点穴怕被识破,对方拼死一搏自己实难应付。岂料剑尖一碰到黑巾,黑衣人手中暗光闪动,秦追一惊,立刻撤剑后退,身子一仰倒翻出去,方才还动弹不得的黑衣人飞快自地上跃起,一拳朝他打来。黑衣人这几下干净利落,秦追躲过暗器,却再躲不过他拳脚,硬生生被他一拳打在伤处,闷哼一声跌出丈余,落地时几欲晕厥。黑衣人追上一步,脚往他xiōng口踩落,秦追心知这一脚踩若踩实,只怕立刻丧命。他伸手抵挡,xiōng前犹如万刀砍斩,黑衣人一脚踩下,立掌如刀朝他喉间插去。秦追久历江湖从未有过如此凶险,一招被他制住再无还手之力。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暗器破空,黑衣人指尖已触到他喉头,却往回一缩。秦追只觉面上一阵温热,不知甚麽东西,身上重量却轻了。黑衣人自他身上退开,右手捧著左手,手背上鲜血淋漓。暗器划过他手背,余势未尽,“夺”一声钉入一旁床架之中。

江轻逐推门进来,目光如电往那黑衣人脸上扫过道:“你再动,下一镖打的可就不是手了。”黑衣人见他去而复返,神色一变,江轻逐却已窥知他心思,往里走了一步道:“你那同伙早已跑了,我懒得去追,擒下你也是一样。”他拔剑在手,月光下赤秀剑身通红,熠熠生辉,人在房中一站,已将门窗退路全部守住,防那黑衣人逃脱。

江轻逐剑指他心口问道:“为何杀人?说得清楚给你个好死痛快,说不清楚将你身上肉一片片割了。”黑衣人嘿嘿笑了两声,压著嗓子道:“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又能拿我怎样?”江轻逐道:“好,你既不想说,我也不想听了,瞧瞧我能拿你怎样。”说罢挺剑朝他刺去。黑衣人一转身,脚踩墙上借力翻过他头顶,手中又是一枚暗器掷出。江轻逐挥动赤秀,叮一声响,将暗器击落。黑衣人手中无剑,便不像方才那般有底气,敌不过江轻逐宝剑,转眼却瞧见秦追正扶墙站起,仍力有不逮,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瞧出便宜,反身撞去,并指如剑,手上寒光一闪,也不知是甚麽歹毒暗器。

江轻逐一愣,没想到这人反冲秦追而去,不由惊道:“小心。”他救援不及,心头一紧怕秦追遇害,挺剑刺向黑衣人后心。这人武功颇高,听音辨位,身子一侧去势却不停,仍旧直刺秦追要害。江轻逐阻他不住,眼看即便一剑将他刺穿,也必定与秦追同归於尽。江轻逐平日泰山压顶也不变色,此刻脸上刷的发白,急擎宝剑只想将这人乱剑砍死。秦追见黑衣人已到跟前,拼死一搏翻掌向外,硬生生将他指尖夹住,黑衣人用劲也插不进分毫。江轻逐见状,举剑将黑衣人肩膀砍伤,又一脚将他踢倒,刷刷两剑将他双腿也砍了,防他逃跑。

秦追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与黑衣人恶斗早已力尽,此刻凶手就缚,心头一松再也站不住,就地坐倒。江轻逐过去将他扶起查看伤势,见原本已好得差不多的剑伤尽数迸裂,被那黑衣人踩得血肉模糊。他心中恨极,想将那人斩成肉泥,秦追见他又动杀念,一拉他衣袖道:“问清楚再动手。”江轻逐自与他有了误会,总是对他冷言冷语不屑一顾,这时却温言道:“你先坐著歇歇。”说完提剑走到黑衣人跟前。

那人正疼得死去活来满地翻滚,江轻逐一踩他肩膀,伸手将他面上黑巾摘去。黑巾下却是张丑陋不堪的麻子脸。江轻逐全然不认得此人,秦追见了却心中一动,想起那日陈家集的跛子说追杀他的人就长了一脸麻子。他手按伤口问道:“瑛瑛姑娘是你杀的麽?”

黑衣人忍痛笑道:“甚麽莺莺燕燕,老子杀的人多了,谁记得那些名字。姑娘倒也杀过几个,就是不知姓名。”江轻逐见他死不悔改,又不肯透露身份,出剑将他耳朵削落一只。这人高声惨叫,江轻逐却踩著他肩膀道:“你再不说背后主使之人是谁,我真将你千刀万剐留著命慢慢等死。”

秦追知道他言出必践,虽觉这黑衣人杀人偿命罪有应得,却又见不得他这般狠毒刑求,就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来历,你让我瞧一眼长相。”那黑衣人虽疼得龇牙咧嘴,脸色却不变,瞧著秦追道:“我蒙面已去,你又认得我麽?”秦追道:“我不认得。”江轻逐不懂他在说甚麽,却也不打断他。秦追道:“你既蒙面,自然是不想被人认出。但黑巾蒙面终是不够妥当,像现下这样失手被擒,一揭蒙面岂非就露相了。”他缓缓站起,走到黑衣人身边弯腰伸手,摸他左耳伤处。黑衣人眼神一凛,往旁边躲了一下。秦追道:“别怕,我不伤你,只是瞧瞧你真面目。”说罢从他面上撕下一层面皮来。

江轻逐吃了一惊,却见那满脸麻子连著层皮一起被秦追撕下,露出一张青白面颊。秦追将人皮拿在手中道:“陈镖头,杀害姚老前辈一家的,可有你一份?”这人面上无半点血色,咬著牙不肯说话,正是白远镖局的镖师陈平。秦追道:“你手上缠著黑布,房里昏暗我还未瞧清楚,你两次想空手杀我,手上有铁器锐物,何不伸出手来让我瞧瞧。”说完将他左手拿住,扯落上面黑布,见中间三指已断,装了三支小巧锐利的尖锥。

“这指头是白少镖头削断,你想必怀恨在心。”秦追道,“白天我本想此事与白远镖局有关,可你半夜杀人反倒替白离洗脱了嫌疑。”陈平道:“这事本就和少镖头无关,我杀你另有原委。”秦追道:“甚麽原委?到了这地步还想演戏?那日带人闯进姚府杀人的是你,庄外杀瑛瑛姑娘的是你,柳家镇夜里杀了那盗贼的是你,方才杀雪儿的也是你。你连杀这许多人,究竟意欲何为?”陈平听了却笑道:“自作聪明,这有些人是我杀的,有些却不是,你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秦追道:“那善德主人是谁?”陈平听到“善德主人”四字,忽然全身一震,从地上跃起。他手脚已伤,行动不便,仍不顾疼痛朝秦追扑去。江轻逐本已剑指他要害,未料他会突然暴起伤人。秦追揭他面具时站得极近,陈平一下跃起,瞬间便到了他跟前。

江轻逐不及细想,挺身追上。陈平虽像疯了一样乱打,身上功夫却未撂下,听得身后利剑破空,用劲往前一扑。他腿伤颇重,血流了一地,这一扑已是同归於尽之势,江轻逐心急追上一步,长剑却不敢用力猛刺,生怕赤秀太锋利,一剑刺了两个,将秦追也一并伤了。

秦追脚下一错往后退,又一脚踢在陈平xiōng前。这一脚用劲不大,不过是阻他一阻,谁知江轻逐在后,陈平一跤后跌,正撞在剑上。这一下横生突变,二人面面相觑,再看剑上陈平一阵抽搐,口鼻流血,立刻死了。江轻逐将剑拔出,秦追叹了口气道:“陈平一死,线索又断了。”江轻逐问道:“你伤得如何?”秦追摇头,江轻逐瞧他一眼道:“真不妨事,怎的脸色这麽难看。”秦追道:“你义父之事已有蛛丝马迹,慢慢查下去总会有头绪,陈平既已死了,你也不必忧心。”江轻逐冷笑道:“他死就死了,有甚麽干系。这人既是白远镖局的人,那镖局定然也有古怪。”秦追道:“未必,我方才提到白离,陈平面色如常并无异状。提起善德主人,他反而变色暴起。陈平是白远镖局的镖师,万一事情败露好引我们疑心镖局,真正主谋只怕藏得更深。”

江轻逐道:“那善德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手下有这许多高手。”秦追道:“你义父死在黑衣人剑下,凶手匆匆而去,却将剑留下,我瞧见剑锷上有一方小印,刻著善德主人四字,那剑现在哪里?”江轻逐道:“当时我心乱如麻,眼前三具尸身惨不忍睹,又追著你去了后山,回来后并不见有甚麽长剑凶器。”秦追道:“难道被人取走?”江轻逐问:“那人为何将剑留下?”秦追道:“黑衣人一剑刺入姚前辈肩胛,用力过猛难以拔出,当时情势危急,他为求自保,便弃剑后退。我只是奇怪,这剑若重要,为何他不当场拔出,若不重要又为何去而复返特地来取。”

江轻逐沈吟片刻,走到墙角捡起地上陈平跌落的长剑看了看。这剑普普通通,剑柄上缠著丝线,黄铜剑锷磨得发亮,不见有甚麽方印。秦追道:“还有一件事也十分古怪。”他说到一半,双眉紧皱脚下虚浮。江轻逐道:“坐下说罢。”

房中桌椅均被劈坏,秦追只得走到床边坐下,江轻逐放下宝剑,取了伤药给他道:“这药止血生肌,你拿去用吧。”秦追收了,又道:“姚前辈被害时,凶手虽也是夜行衣靠黑巾蒙面,可阵仗却大得很,手举火把丝毫不怕被人瞧见,倒像说好来寻仇的。”江轻逐道:“不怕人瞧见何必作夜行人打扮。”秦追道:“领头那人道‘我家主人已让你多活半年’,这‘我家主人’四字值得推敲。你义父想必知道是谁,可惜……”江轻逐道:“义父仇家不少,金盆洗手之后也常有那下三滥的偷偷摸摸寻仇,只是甚麽主人我从未听他提过。”秦追道:“先不说这善德主人是谁,既然你义父知道仇家是谁,这些人何必蒙面前来。他们手举火把分明不怕惊动姚前辈,却偏偏将面目遮住,是为甚麽?”

江轻逐道:“难道……”秦追代他说道:“这些人暗中受命於幕后主使之人,平日或许也是有名有姓,江湖上的一号人物。唯有这样才说得通。若我猜得不错,这人已盯了我们一路,今日陈平杀雪儿姑娘不过是顺手,要杀我才是真的。”他又道,“那用刀之人先将你引开,陈平再来杀我,说不定是知道那日晚上我在姚家瞧见他们行凶,生怕被我看破身份。”江轻逐道:“既然怕事情败露,岂非应该杀了我最干净。”秦追摇头道:“你义父宁死不屈,始终不肯交出东西,如今姚家的人都不在了,这物事去处总要落在你这义子身上,未达目的前他们不会轻易杀你。”江轻逐心中觉得不错,秦追把话说完,心头一宽有些撑不住。江轻逐瞧他脸色苍白,便道:“你先睡吧,明日再收拾。”秦追仍在想著事情来龙去脉。江轻逐皱眉道:“叫你睡了,怎麽不听。”

秦追道:“你去瞧瞧陈平身上有甚麽东西。”江轻逐依言去将陈平尸身翻起,细细搜了一遍,却一无所获,甚麽都没有。秦追点头道:“没有就算了,他来时既已防著失手,身上自然干净得很。我在这坐坐,雪儿姑娘死得可怜,明日一早我们好生将她葬了吧。”江轻逐道:“今夜我在这守著,陈平的同伙不知有没有走远,万一再来,我好将他擒下。”说罢,将门窗一关,又把雪儿抱起放到床上,对秦追道:“雪儿是个小姑娘,你对她好,不必怕她尸首。”

秦追心知他担心杀手回来行凶,自己伤重不好应付才不肯离去。可这人好话总舍不得多说几句,偏要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见江轻逐又要在窗边将就一晚,打起精神与他说话道:“方才你去追那黑衣人,怎的突然又回来了。”江轻逐道:“外面太黑,我瞧不清楚,追了一会儿追丢了。”秦追笑道:“那日夜里天也黑,你追我怎就追得那麽紧。我逃也逃不掉,甩又甩不脱,硬是被你逼得动了兵器。”江轻逐道:“我知道他想引我出去,怎会上当。”秦追问道:“你何时回来的?”江轻逐不快道:“我何时回来,要你管麽?”秦追听他生气也不在意,解了衣衫上药。这伤反反复复,刚要痊愈又再裂开,惹得秦追也好生心烦。他涂了xiōng前伤口,背后却够不著。江轻逐走到他身旁拿起药瓶道:“你转过去。”秦追道:“做甚麽?”

江轻逐手一伸将他翻转,秦追被他一推,伤口疼痛,忍不住哼了一声。江轻逐将他衣裳褪下,抹了些药在伤口上,又撕了衣服替他裹伤。秦追心中一暖道:“多谢。”江轻逐仍是不语,下手却轻了许多。

这一夜折腾,秦追平日警醒,但想到江轻逐在身旁,心中渐宽不一会儿就睡去。次日醒来,江轻逐不在房里,地上陈平的尸首没了,床上雪儿也不见。秦追坐起,听见外面响动,出去一看,江轻逐已将乌雪和红马牵到院中。秦追问道:“你将雪儿葬了吗?”江轻逐道:“我一早将她葬在后山,与瑛瑛埋在一起。”说著轻轻一拍乌雪后臀,将它赶到秦追面前道:“此间事了,和你再无关系,你走吧。”秦追一愣道:“你放我走?”江轻逐道:“我既知义父不是你杀的,何必强留你在身边。你有名有姓,师承天玄,我要找你也方便得很。再说你这伤总也好不了,在我身边碍我赶路,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秦追xiōng口郁闷难当,虽说江轻逐信他与姚穆风之死无关,可仍是不冷不热,暗想恐怕这次一别二人缘分已尽,将来再无机会见面。回想柳家镇酒楼上种种,又是感叹又是惋惜,一时心潮澎湃说不出话来。

乌雪走到面前,轻舔主人脸颊。秦追道:“既然如此,那就此别过,你若有事来天玄找我吧。”江轻逐道:“路上小心,那些黑衣人要杀你,一次未成定不肯善罢甘休。”秦追问道:“你可有去处?”江轻逐道:“我去白远镖局问那陈平来历,平日与哪些人来往,总要将他底细查清楚。这事与你无关,不用你管。”秦追道:“早几日你说与我无关倒还说得通,如今他们找上我了,我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

江轻逐不语,秦追又道:“我想到件事。你还记得那日高升客栈麽?”江轻逐道:“记得。”秦追道:“那人既非寻常盗贼,或许他想要的便是善德主人要的,东西在你身上。”江轻逐道:“我身无长物,东西在我身上,我怎会不知。”

秦追想了想,自言自语道:“血玉莲花?”江轻逐道:“血莲倒是有,但既非灵药仙草,也不是甚麽绝世奇珍,不过是一株奇花异卉,一年开花,一生只开一次。江湖传言是无稽之谈,这花是云妹喜爱,义父托人从塞外送来。开花时我正在家中,花朵通体血红,状似莲花生在土里。我亲眼见云妹每日浇灌,一年后开了花就枯了。”

秦追道:“可惜我们在高升客栈只揭了那黑衣人的蒙面,未曾查他有无易容改扮,此刻再要去查,必已烂得看不清了。”江轻逐道:“我自会查清。”说完翻身上马,回头道别要打马离去。秦追道:“走好。”江轻逐去势一顿,转头道:“那天夜里我不是故意要伤你,是怒极攻心,一时收势不住。”

秦追微微一笑,问道:“今日一别,我去哪里再能找得到你?”江轻逐道:“不必,你伤好了,我会来找你。”说罢策马飞奔而去。晨光熹微之中,秦追见一人一马片刻消失在林中,心中有些不舍,好在终究解了多日来的芥蒂,心情甚好。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乌雪过来与他亲热,秦追轻抚它道:“我们也回去吧。”说著上马慢慢离去。

第十一回

秦追身上有伤,路上不敢走得太快。走走停停,半月有余才到天玄山下。这趟离开师门时间不久,可回想一路发生的事,却令人感慨万千,秦追不禁有些归心似箭。这回上山,后辈弟子都认得他了,七嘴八舌笑著叫他小师叔。阮云之听说他回来,又兴冲冲地迎出来。秦追心中温暖,想到有兄弟相亲又有长辈关怀,受伤疲倦时还有避风遮雨之处,江轻逐只身一人浪荡江湖,自己与他相比,实在好上太多。

阮云之将他拉到厅里解了包袱道:“小师叔,咱们师兄弟几个还打了赌,说你这次下山,又不知甚麽时候才回来。他们都道最少要过半年,我说你不到过年不会回,不料才没两个月,你就来了。”秦追笑道:“又拿我打赌,这回输了甚麽?”阮云之道:“没输甚麽。”秦追见他脸上带笑欲言又止,就道:“说罢,我要有的都给你。”阮云之笑吟吟道:“师兄弟们有件事想求你。”秦追问道:“是不是想下山玩?”阮云之摇头道:“他们要我求你指点武功。”秦追迟疑道:“他们不是我弟子,随意指点岂不是对师兄们不敬。”

阮云之软磨硬泡了一会儿道:“师叔们最疼你,你肯指点武功,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怎麽会怪你。要不我叫了他们来喂招,你瞧瞧哪里学得不对随便说上几句,我好交差。”秦追道:“他们有甚麽不会,怎麽不去问自己师父。”阮云之悄悄说给他听道:“除了薛三师叔,其余两位和我师父一样,一个包打听,一个生意经,平日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暇指点徒弟武功。可怜我们师兄弟都是相互切磋自己琢磨,好不容易等你来了,还不赶紧过来请教。他们自己不好开口,就叫我来了。”

秦追道:“你先去问过你师父和师叔,要他们答应了才行。”话刚说完,杜笑植、薛兆、戴君逢都来到厅上。杜笑植最是外向,人未到笑声已至。只听他一路笑到厅里,见了秦追就道:“你看,我就说小师弟不会食言,说了拜完寿就回来,这不是回来了吗?”薛兆性子孤僻,不接他话,进来就先坐下。上回秦追回山没遇见四师兄戴君逢,这回见了连忙起身行礼道:“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你们都在了。”戴君逢“嗯”了一声,眼睛也不抬一下。这人个子瘦小其貌不扬,既不像杜笑植那样一脸精明,又不像薛兆这般威武神气,更没有掌门万啸风的仙风道骨,瞧著最不起眼。可别看戴君逢一副呆呆傻傻,老实厚道的样子,却是十几号店铺总号的老板掌柜。这些年天玄派上下开支用度全由他管账打理。秦追对四师兄十分尊敬,因他是师父与四师兄捡回来的,虽戴君逢从来对他不苟言笑,但他深知师兄生性如此,倒不是对自己不好,因此心中并无不满,总是对戴君逢恭恭敬敬,不敢有失。

几人都到了厅里,后辈弟子在门外站了两排。阮云之笑道:“各位师叔,今日人到得齐,小师叔也在,正好考较师兄弟们的武功。”杜笑植也笑道:“这些师兄弟里,就数云之花样最多,谁要考较你武功。你小师叔刚回来,该让他好好休息。”阮云之道:“正是小师叔刚回来我们才要讨教,今日不拉著他,明日他又跑了。”薛兆便转头问秦追道:“这回住多久?”

秦追想多住几日将身上剑伤养好了,说道:“不急著走,师兄们若事忙又不嫌弃,每日习武授艺我也可代劳。”杜笑植哈哈大笑道:“好极了,你教得细心,你教吧。”薛兆也点了点头。秦追又对戴君逢道:“四师兄近来可好?”戴君逢仍是“嗯”一声,薛兆已算得上惜字如金,他却连字都不吐一个,脸上神情总是闷闷不乐yīn气沈沈。杜笑植见他们冷场,就笑著道:“小师弟,今日你不露两手,云之不肯放过你。”阮云之道:“二师叔又怪到我头上,分明你自己也想瞧。”杜笑植道:“掌门师兄不出关,越发没人治你了。”

秦追见几位师兄都没意见,下边后辈弟子又满心期待,於是笑著站起,将袍子下摆结了,举步来到厅外空地道:“那我练一套剑法吧。”阮云之大喜过望,笑道:“连我也只见过你耍枪,今日使剑可要瞧清楚到底厉不厉害。”秦追道:“这是入门剑法,这里人人都学过,有甚麽稀罕。”阮云之道:“入门剑法有甚麽好瞧的?”

秦追取了长剑,抬手一指,阳光下剑身如水闪闪发亮。杜笑植道:“原来是流水七剑,说是入门剑法也没错。”阮云之奇道:“咦,甚麽流水七剑,我怎麽没学过?”杜笑植哈哈大笑道:“你瞧过就知道了,这七招中每一招都是入门剑法中最平常的剑招,但又全是承上启下贯连前后的虚招,因此招数间变化无穷,虚招化实七剑便能化出千百剑。若资质平庸不懂变通,那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七剑罢了。今日你小师叔有兴致,你们可大开眼界了。”

杜笑植话音刚落,空地上银光乍现,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围观弟子一阵惊呼,秦追手中长剑勾挑劈刺,如灵蛇一般,阮云之瞧得心驰神往,只觉剑招虽普通,可每一招用完下一招都出人意料,令人捉摸不透,长剑总是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上下连接得天衣无缝。

座上杜笑植、薛兆也各自点头,唯有戴君逢仍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秦追一口气将七剑从头到尾连使两遍,院中弟子无一看出招数中已有重复,都觉还不过瘾。阮云之道:“小师叔,你出招太快,我瞧得眼都花了。”杜笑植走出厅外道:“再让你小师叔练一遍,和方才那两遍可又不一样了。”秦追站在院中对阮云之笑道:“你来试试,这七招剑法你都见过,我慢慢与你拆招。”阮云之道声“好”,拔剑来到院中。

秦追道:“你尽全力吧。”阮云之与他一起长大,平日也常一起切磋武艺互相喂招,只不过秦追得陆天机亲传,天资又远高过他,阮云之出手自然不必留余力,於是笑道:“那你小心了,我近日练功勤奋,武功长进不少。”说罢挺剑朝秦追刺去。这一剑惊鸿游龙,威力也是不小,秦追却不与他强斗,脚下一错退开半步。阮云之剑招已老,秦追剑尖上挑朝他喉咙划去。阮云之一惊,正要仰头避过,哪知秦追原本朝上的剑势忽然横扫,逼得他不得不退。这一下躲得甚是狼狈,好在他步伐轻盈,旁人未必瞧得出。阮云之上来才只一招就险些落败,不由起了好胜之心,当下运剑如风,又一剑朝秦追刺去。秦追见他这招灵动飘忽,用了巧劲,究竟落在何处实难预料,知道是上乘剑术,说了声“好”,也不敢大意。阮云之一剑递出,将这些日子勤学苦练的本事全用了出来。秦追为指点他剑术,也不立刻令他落败,只尽量游斗。阮云之每次想要抢攻,总被他出其不意的招数逼退,这长剑好似有生命一般,专挑刁钻古怪的方位穿出,令他猝不及防左支右绌。

阮云之战得兴起,浑然不觉自己出招越来越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将秦追这倏忽来去的长剑击落。秦追见他双眉皱紧,脸上神色甚是严肃,不免有些好笑,想著不能让他输得太丢脸。谁知就在这时,阮云之清叱一声,挺剑朝他心口刺来。秦追一愣,这剑与天玄剑法不同,倒有几分像姚家快剑,不由心中起疑,手上用劲传至肩背忽然一阵抽痛。

阮云之剑到他xiōng前,见他不躲不闪,也是一惊,却已收势不及难以撤回。秦追往后急退,“嗤”一声xiōng前衣襟被阮云之长剑撩中,划出一道长长口子。阮云之惊呼道:“小师叔!”丢下长剑朝他奔去。秦追手捂xiōng口,脸上微微变色。杜笑植与薛兆也出了厅堂,杜笑植先一步到他身边问道:“怎麽了?脸色这麽差,可是生病了?”

薛兆拉起他手腕试脉,只觉气息平和并无异状,便朝杜笑植摇了摇头。杜笑植性子直,瞧出秦追分明身上不适,手掌朝他xiōng前一按。秦追不料他突然动手,剑伤被他一按疼痛异常,不由自主皱了皱眉。杜笑植皱眉道:“小师弟,你受了伤为何瞒著师兄不说?”秦追道:“我这伤好得差不多了,方才运剑也不觉疼痛,后来用力过猛才会这样。”

杜笑植不悦道:“瞧你疼得脸都白了,还说没事,快到内堂去给我瞧瞧。”阮云之在一旁著急,听说秦追伤了,也跟著要去看。到了里面揭开衣裳一瞧,杜笑植倒吸口气,皱眉道:“这剑当xiōng穿过又剐了一下,谁与你结仇这般深,一剑对穿不够竟还要你受这罪。”薛兆也道:“幸好刺得偏了些,不然伤了心脉,神仙也救不活。”

阮云之瞧得胆战心惊,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唯有戴君逢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阮云之呐呐道:“这有多疼啊。”秦追道:“你急甚麽,又不是你刺伤的。”阮云之问:“那是谁刺的。”秦追不想说江轻逐伤他,转开话题道:“我方才瞧你最后一剑用的可不是天玄剑法,是从哪学来的?”阮云之还在担心他伤势,忽又听他问起方才的剑法,脸上略有羞愧之色,喃喃道:“我上次瞧你给二师叔演示姚家庄青衣人的剑法,偷偷学了一招,这几日练剑时随手使出,只觉很是犀利。方才被你逼急了,一时没多想就用了。”他神色黯然,接著又道,“要不是我胡乱出剑,你也不会旧伤复发这般痛了。”秦追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你。”阮云之问道:“这人到底为何伤你,下手这麽狠毒,绝不是甚麽好人。”秦追见他如此心急,更不便说,只道:“他并非有意伤我,只是比武时失了手,收势不住。我又没死,眼看伤口也快好了,正好在山上多住些日子。”阮云之还想再问,杜笑植道:“好啦,话这麽多,让你小师叔休息吧。他刚回来又受了伤,别吵了。”阮云之只得作罢,心中却是不情不愿,转身出去。他一走开,杜笑植拉了秦追到椅子上坐,问道:“究竟怎麽回事,云之年纪小你怕他出去嚷嚷,现下我把他赶走,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来听听。”

秦追道:“我有样东西想给师兄瞧。”说著伸手探入怀中,拿出那个包著银针的小包。秦追道:“师兄见多识广,可知道这银针有甚麽来历吗?”杜笑植接过瞧了半天,脸上惊疑不定,问道:“这针哪来的?”秦追避重就轻,将寿宴前那夜在高升客栈的事说了。杜笑植捧著银针道:“这银针的来历你不必知道。”秦追奇道:“为何我不必知道。”

杜笑植道:“你别多问,总之是为你好。”秦追虽好奇,但见师兄闭口不谈,绝无转圜余地,也不便追问。他想这些年几位师兄不理江湖事,只顾钻研各自喜好,却还真未怕过甚麽人,可今日拿出银针,不过问问来历,就被二师兄一句话打了回来,实在令人费解。

杜笑植嘱咐他好好养伤,又道:“这银针有毒,我替你收著吧。”秦追道:“师兄不肯告诉我银针来历也就罢了,怎的还不还我。银针主人真就这麽可怕,连问问都不行?”杜笑植却不说笑,拿了银针就走,生怕他要回去。秦追想拦他,反被一旁薛兆拦住。秦追道:“三师兄,你也知道银针来历,不肯告诉我麽?”薛兆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要你好好养伤,其他事日后再说。”秦追听了轻叹一声,只得作罢。

戴君逢在房中本就如同隐形一般,见人都走了,对秦追点了点头,也出门去了。秦追理了理衣衫,见xiōng前划了个大口子,便想将袍子换了。这时阮云之又悄悄摸进来,秦追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阮云之拿了几个瓷瓶放在桌上道:“小师叔,这是我从师父房里找来的外伤药,灵得很,抹在伤口上一下就不疼了。我每样都拿了一瓶,你全试试吧。”秦追哑然失笑道:“药又不是饭菜,怎麽还能每样都试试。”阮云之放下药瓶却不说话,秦追问他道:“甚麽事不开心,脸都拉长了。”阮云之摇了摇头。秦追向来当他弟弟一般,见他闷闷不乐,便想逗他说话。阮云之被他左问右问终於忍不住道:“方才我去取药,路上遇到老七,他说流水七剑也稀松平常,不如我最后那剑厉害。”

秦追笑道:“姚家剑法江湖上赫赫有名,未必比不上天玄剑法,他说得也不无道理。”阮云之气愤道:“要不是你受了伤,这甚麽姚家破剑怎能敌得过你?老七最可恶,平时不好好练功,只会搬弄是非。”秦追道:“他说你剑法凌厉,说你好,你反倒骂他。”阮云之道:“谁要他说我好,他说你坏话,我就不高兴,我把他揍了一顿。”

秦追知道阮云之为人,多半只是师兄弟间打闹玩笑一番,当下一笑了之。阮云之陪他说了会儿话,见他有些累,就识趣走了。秦追也实在倦了,连日的辛苦伤痛忍到今日已十分不易,待回到自己房中,发现早已有人打扫干净,当下解了袍子睡上一觉。傍晚醒来,杜笑植吩咐摆了一桌宴席替他接风洗尘。席上师兄弟们和乐融融,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他在山上养了半月,又有灵药治伤,伤势很快痊愈。秦追不时想起江轻逐,不知他有没有查出姚家惨案的真相。天气渐暖,秦追养伤时顺便替师兄们教导弟子,他耐心极好,武功诀窍种种变化,教起来总是不厌其烦,加之又与这些后辈弟子年纪相仿,没甚麽师叔的架子,一会儿便与他们熟了。

这日,秦追在房中休息,忽听外面有人吵闹,不一会儿阮云之匆匆进来将房门掩上。秦追问道:“外面甚麽事这麽吵?”阮云之道:“没甚麽,你别出去。”秦追见他怒气冲冲,料想必有隐情,追问道:“究竟甚麽事,你不告诉我,我要自己出去瞧了。”阮云之拦著他道:“那些人故意找茬,我叫师兄弟将他们赶下山去了。”秦追心下奇怪,天玄派向来与世无争,弟子们平日在外也不惹事生非,怎会有人上山找茬生事。他道:“我去看看,有甚麽误会,解释清楚就好,真来闹事,那也不用客气。”阮云之拦著不让他去,道:“这些江湖宵小无胆匪类,何必与他们多费唇舌白生闲气。”

秦追不悦道:“我去看看也不行,甚麽事你连我也瞒?”阮云之见他真的生气,又有些犹豫,手缩了回来。秦追推门出去,阮云之忙在他身后道:“他们诬赖你杀人,我们都不信。我说小师叔不会胡乱杀人,就算真的杀了,那也一定是那人该杀。”

秦追心中奇怪,不知是谁和他有过节,想来想去这趟下山除了江轻逐,并未与人结怨,一时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循声到山门外,几个背负长剑身穿黄衫的人正与守山弟子争执,其中一人拔剑在手,似要动武。秦追走到跟前,守山弟子见他来了,叫了声“师叔”退到一旁,握剑之人却仍指著他鼻子骂道:“快叫姓秦的出来,别做那杀了人又不敢认的缩头乌龟。”

阮云之跟在秦追身后,听他叫骂早就按耐不住,跨前一步道:“你嘴巴放干净点,甚麽乌龟,你才是乌龟。”秦追伸手一拦,打量那几个黄衫男子。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结怨更是无从说起,只怕真有些误会,当下并不生气,上前道:“在下就姓秦,请问几位找我有何贵干?”黄衫人瞧他一眼,面露不屑之色,反问道:“你是秦追?”秦追道:“正是。阁下认得我吗?”那人道:“不认得。”

阮云之心中有气,便忍不住道:“既然不认得还闹甚麽,快滚下山去,别等我们动手轰你走。”黄衫人冷笑一声,剑尖指著他鼻梁道:“我是不认得,却有人认得。”他往旁边一让,将另外一人让到秦追面前道:“师弟,你瞧,是不是他。”

那人面目可怕,脸上一道长长血疤由左眉梢拖到右嘴角,伤口极深,愈合后周围皮肉全都翻了进去,一张脸如同旱地一般。阮云之见了不由倒退一步,面上变色。这人瞧秦追一眼,厉声道:“就是他,是他杀了谭师兄。”秦追莫名道:“谁是谭师兄,我何时见过他,又何时杀的他?”他见几人气势汹汹,不能善了,耐心问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各位师承来历,望可见告。”先前那黄衫人道:“平门剑派时鹏。”又一指疤面人道:“这是我师弟骆峰。”其余几人也一一报了姓名。阮云之道:“甚麽平门剑派,听也没听过。”秦追瞪他一眼道:“要你多话,掌门师兄不出关没人管教你了。”阮云之一愣,他从未见秦追对他疾言厉色,这时被当众一喝,心中闷闷又不敢惹他生气,退到一边再不说话了。秦追心想平门剑派与他素无瓜葛,怎会说自己杀了他们的人。时鹏见他不语,又道:“如何,若想不起来,我可再提点你一下。”

秦追爽快道:“也好,我实在想不出何时得罪了各位,就麻烦阁下提点一二。”时鹏见他如此坦然,冷笑道:“四月初七那日,你人在哪里?”秦追想也不想,答道:“初九是神枪柳前辈寿辰,我前去拜寿,初七在柳家镇上高升客栈落脚。”时鹏道:“可有人证。”秦追正思忖是否要提江轻逐,阮云之听不下去,也不管秦追生不生气,站出来道:“你们欺人太甚,小师叔对你客气,你就真当他犯人审问不成?当日他人在何处,有没有人证,与你何干。那姓谭的也不知做了甚麽丑事丢了性命,却怪到别人头上。趁早滚下山去,别等我师父师叔来教训你们。”

时鹏道:“好凶啊,天玄派装得一副不问世事的清高模样,原来派中尽是这等只会乱吠的狗东西。”阮云之自小在山上长大,师父万啸风都不曾骂过他,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就要拔剑。秦追伸手一挡,将他拔出一半的剑又推了回去,转身对骆峰道:“阁下且说说,贵派那位姓谭的师兄是如何死在我手里的。”

骆峰道:“初九我与谭师兄也要去柳家拜寿,初七刚到镇上,便投宿在高升客栈。只因这次除了送礼,我二人还身负重任,一路之上倍加小心。到了夜里,谭师兄听得隔壁有动静,便说去瞧瞧,叫我在房里等著。我等了一会儿,忽听一声惨叫,像是谭师兄的声音。”秦追见他面肉翻起,双目圆瞪,倒不似作伪,心中越发奇怪。骆峰道:“我拿了剑正要去帮忙,谁知刚一开门迎面就是一剑朝我脸上劈来。我猝不及防便中了招。”

阮云之瞧他面上那道伤疤著实吓人,不由便将目光转开。骆峰道:“我剧痛难当,眼睛也瞧不清,只依稀见谭师兄与这人缠斗在一处,打著打著,两人便打出客栈去了。我又惊又痛,提剑去追。追到镇外树林里,谭师兄不敌,被他一剑刺中左肩。我急忙上前相助,他又将我踢倒。我脸上疼痛,血流不止,一时脑子不甚清楚便晕了过去。等我醒来……”说到此处,骆峰狠狠瞪了秦追一眼,目中杀机乍现。时鹏道:“别怕,说下去,叫他听得清楚明白。”骆峰接道:“等我醒来,那人竟在挖坑想将我和师兄一并埋了。我惊怒交加,悄悄拿剑想从背后将他刺死。谁知他虽背对我,仍不失警觉。我打他不过,就被他扔进土坑里,昏昏沈沈之际,只觉他往我身上撒土,过一会儿便再没动静。我只当自己死了,等我再醒四周漆黑一片,蝼蚁在我脸上爬来爬去。我吓了一跳,连忙挣扎。他埋得仓促,未将土踩实,这才没将我闷死。我从土里爬起,再将谭师兄挖出,他早已断气了。就是你这恶贼,我瞧得清清楚楚是你杀人埋尸。幸而苍天有眼,我大难不死才能在此揭露你当日恶行,只恨谭师兄已死不能手刃仇人,今日我要替他报仇。”说著拔出长剑作势要向秦追刺去。

秦追听他说完,仍是一头雾水。这些事纯属子虚乌有,骆峰却说得真的一样。阮云之自然不信,冷笑道:“说得真好,脸上功夫也是做足了的。你是个说书的吗?”骆峰指著他眉心,脸上伤疤一动杀气腾腾道:“没跟你说话,滚回去,不然一剑刺死你。”阮云之怒气上涌,反唇相讥道:“你自己也说当日昏昏沈沈,怎就认定是我小师叔。说不定是在哪得罪了人,被人活埋了,却到这里找补。”

骆峰道:“我若无证据,也不会来这找晦气。”

12-16

第十二回

秦追问道:“甚麽证据?”骆峰自怀中取出一物,在众人眼前晃了一晃道:“此物你认得吧。”秦追见他手中发出莹莹微光,是一枚小小玉佩,雕成一朵祥云刻著“天玄”二字,心中顿时一惊。阮云之眼尖,瞧出是师叔们送给秦追的玉佩,小时候他十分眼红,讨了几次秦追也不肯给他,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厉声道:“你哪偷来的?”说完要伸手去抢。

骆峰手一缩,时鹏已挡在他身前道:“怎麽,心虚了?”秦追道:“这玉佩确是在下之物,不知怎会落在阁下手里。”骆峰道:“既然你承认便好办,玉佩是在镇外树林里捡的,埋尸之处你还记得麽?就在柳家镇外二里槐树下,初七夜里你去过没有?”

秦追又是一惊,柳家镇外二里槐树下正是当日埋那夜闯高升客栈的黑衣人之处,回来时发现玉佩不见,但在附近找了一遍却找不到,因赶著回去见江轻逐只得作罢。莫非当日埋尸被这些平门剑派的人瞧见,今日故意找事,但再一想不会有人无聊至此,编些谎话一群人找上门来无中生有,唯一可能便是死的那黑衣人真是平门剑派的人,可如此一来个中隐情又非一时半刻能说得清。骆峰见他低头不答,再问了一遍道:“姓秦的,初七那日你去没去过柳家镇外树林,有没有埋过尸首?”这话问得十分巧妙,不问他认不认杀人,也不问杀的是谁,只问他可曾去过树林埋尸。秦追打量眼前这些人,心知他们有备而来,需得小心应对,当下便道:“不错,初七晚上我确实去过柳家镇外树林,去做甚麽却与你无关。”

时鹏道:“你做了亏心事,此刻又没胆说了麽?”秦追不理他,问骆峰道:“你以前曾见过我?”骆峰道:“未曾见过。”秦追道:“你既未见过我,如此找上山来指名道姓要我偿命,岂非可疑。”骆峰道:“那晚我死里逃生,本不该贸然回镇上,可脸上伤痛难忍辨不清方向,只得悄悄回来找大夫治伤。好在身上银两未失,得以在医馆养了一日。初九早上,听见街上人声鼎沸,知道江湖豪客都往柳家拜寿。我伤得虽不太重,可伤在脸面,走在路上太过引人注意,便装起乞丐将头脸包住,只捡小路走。走到一半,忽听一声暴喝,原来前面有人打架,我走去一瞧,就瞧见你这恶贼。”骆峰越说越气,脸上伤疤狰狞,如同恶鬼。他继续道:“那带头闹事的被斩了手指,我等人散去才敢悄悄向周围人打听,方知你姓名来历,当下牢牢记在心里。”秦追问道:“问的甚麽人,他又怎会知道我底细?”骆峰道:“那人是白远镖局的,他们少镖头认得你。”

秦追点头道:“后来又如何?”骆峰道:“我心想既已知道姓名来历,不怕找不到仇人,便择路而返,先回了平门。回去后将事情告诉几位师兄弟,大伙说定,等我伤好便要来讨个公道。”秦追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天玄平门两派更无恩怨,我为何要杀你师兄?”骆峰道:“自然是为了那六意剑谱。”秦追皱眉道:“甚麽六意剑谱?”骆峰道:“六意剑谱是本派绝学,数年之前不慎失落,这回机缘巧合,被咱们寻回,一路上我与谭师兄小心翼翼,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你这恶贼盯上,惹来杀生之祸。”阮云之听他张口闭口恶贼叫个不停,怒道:“我师叔眼界甚高,怎会看上甚麽六意破剑谱,他又不学剑,要来何用。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骆峰破口大骂道:“你算甚麽东西,今日就要先教训你。”说罢左手抬起一掌挥去,扇在阮云之脸上。阮云之没料他说动手就动手,临敌经验又少,被打了个正著。他一愣之下,脸刷一下便红了,想也未想拔出腰间长剑刺向骆峰。骆峰仗剑在手,见他过来一剑拨开,两人便打了起来。阮云之平日练功勤快,剑术颇高,却少有机会对敌实战,此刻全力施展,要讨回方才一掌之仇,生怕落了下乘,是以出招又快又狠,招招均是对著骆峰要害而去。

秦追伸手要拦,时鹏却横剑出来道:“两个打一个,好不要脸。”秦追见阮云之神情凝重,浑然忘我,生怕他失手伤了骆峰,这事更加难办,当即拍开时鹏的剑,欺近两步隔开阮云之与骆峰二人。他身形极快,阮云之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长剑已到了秦追手中。骆峰利剑到秦追后背,眼见要刺中他后心,阮云之大急,脱口喊道:“小师叔,小心。”秦追转身以剑相抵,左掌穿出击在骆峰xiōng前,将他逼退两步。

他本不想与这些平门剑派的人纠缠不清,当时收了剑道:“骆少侠得罪了,此事我自会给各位一个交待。”话未说完,却见骆峰面色大变,猛地吐了口血便向后栽倒。时鹏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将他扶住,喊道:“骆师弟,你怎麽了?”他连喊几声,骆峰只是不答,呕了几口血便不再动弹,时鹏一探他鼻息,竟已没气了。秦追初见他吐血也大为惊讶,自己这掌未用内力,不过轻轻一推阻他来势,怎会有此反应。他想上前查看,时鹏一声大喝道:“骆师弟死了,骆师弟被这恶贼一掌打死了。”秦追又是一惊,心想这人怎麽就死了,还想去瞧,耳边一阵拔剑声,已被那几个平门剑派的弟子团团围住。

时鹏道:“姓秦的,你还有甚麽话说,谭师兄怎麽遭你毒手我们没瞧见。骆师弟却明明白白是你一掌打死的,今日你不给他抵命,平门上下决不罢休。”秦追道:“我这一掌并未用力,怎会将他打死。兴许他得了急病,又气急攻心,这才吐血身亡。我掌门师兄精通药理,且叫他来瞧瞧,骆少侠或许是闭过气去,还有得救。”时鹏一把将他推开,恶狠狠道:“骆师弟已死,你还怕他死得不透,假惺惺地瞧甚麽?你若有半分愧疚,便束手就缚,随我回平门由家师发落。”几个平门弟子吵吵嚷嚷,立刻要动手打起来。天玄弟子见事情闹大,有人悄悄去通报杜笑植与薛兆。二人闻讯赶来,双方剑拔弩张,若不是秦追迟迟不肯动手,早已打得不可开交。杜笑植上前拦住天玄弟子,薛兆手持雁翎刀将时鹏拦下,他一脸凶相,倒把时鹏吓得退了一步。时鹏道:“你们想仗著人多欺负人少?”杜笑植道:“要说以多欺少,你们这麽多人围著我师弟,岂非更不像话。”时鹏道:“他杀了人,难道还要与他讲甚麽公平?”杜笑植看了一眼地上的骆峰道:“云之,这人怎麽死在这里?”阮云之上来将方才的事略说了一遍,杜笑植道:“去叫你师父来,甚麽时候了还闭关,叫他来瞧瞧这人到底怎麽死的。你小师叔向来有分寸,绝不会失手打死人,别白白让人把他冤了。”阮云之答应一声自去了。时鹏听他如此当众护短,正要发作,却被薛兆一刀拦著动不了半分。杜笑植又道:“天玄派与平门素无往来,有甚麽误会也不必动刀动枪,有理自会还你公道。你叫他们把尸体放下,我掌门师兄一到,立刻便能知晓死因。”

时鹏道:“你们自然不会帮著外人,还说甚麽公道,今日绝不让你们再碰骆师弟尸身。”杜笑植道:“你不让人瞧,难道有甚麽不可告人之处?人死了即便报官也要仵作验尸,你我既都是武林中人,报官就不必了,只是若无确实证据不得妄下断言。”时鹏怒道:“好,好,天玄派今日定要和平门过不去,我们人少打不过,这事却不能这麽算了。”说罢便要转身下山。秦追心想他这麽一走,将骆峰尸身一并带去,自己失手伤人之罪就此坐实,再也说不清了。杜笑植与他一般心思,就连少言寡语的薛兆也身形晃动,将一干平门弟子悉数拦下。时鹏怒目而视道:“怎麽?方才急著赶人,现下又不让走了?可是杀人者心虚,索性将我们这几个师兄弟一起杀了灭口?”秦追道:“骆少侠毙命事有蹊跷,须得查明死因。真是我失手误杀,我绝无二话给他抵命,若另有缘故,也好还我清白。”时鹏道:“你师兄都已说了你决计不会失手伤人,说我们冤你。还要甚麽清白,全天玄派的人说你清白还不够麽?”

这时阮云之已带著万啸风赶来,天玄掌教听闻有人上山闹事,又是冲秦追来的,便也顾不上甚麽闭关修炼,跟著徒儿来到。众人见掌门到了,纷纷让开,万啸风一身药农打扮,毫不起眼。时鹏见一白发老儿过来,也未放在心上,谁知一转眼万啸风已到骆峰尸首跟前。时鹏心中一惊,回身便要去护骆峰尸身。万啸风摆手道:“我不碰他,站著瞧瞧就行。”时鹏惊疑不定,见他们人多势众,已萌生去意,便向几个平门弟子使眼色。那几人见了,立刻抬起骆峰尸首转身下山。薛兆不动声色,回身一刀向其中一人颈上砍去。时鹏喊道:“师弟小心。”那人回头一瞧立刻“哎哟”一声,脚下踏空沿著石级滚了下去。时鹏又惊又怒,问薛兆道:“你这是甚麽意思?”薛兆道:“未查明死因,不准走。”万啸风却开口道:“让他们走吧,这人是中毒死的,与小师弟无关。”

时鹏怒道:“你信口雌黄,骆师弟明明是被他打死,你瞧都没瞧,就说他中毒而死。”万啸风抚须道:“他方才吐了血,血中有黑色凝块,手感粘稠,不是中毒怎会如此?”时鹏道:“自然是内伤所致,那一掌看似平常,却用内劲震碎脏腑。”万啸风道:“脏腑受伤虽会有血块,却不会如此腥臭难闻,令师弟若非恶疾缠身,便是中毒无疑。”他手指地上血迹道:“这毒下得巧,平时瞧不出半点端倪,一与人交手,动了真气毒发全身即刻便死。”阮云之在一旁咋舌道:“好毒啊。师父,你说谁这麽歹毒,竟拿自家师弟性命做戏,陷害小师叔。”他有师父撑腰,更是明目张胆,说话时眼睛一直瞥著时鹏。时鹏被他一激本欲发作,但见万啸风用一方白帕将地上血迹吸干拿在手中,不知要做甚麽,便隐忍不发。万啸风拿起白帕,撕了一半交与时鹏道:“这白帕上的血便是证据,日后你师弟尸身腐毁,死无对证,天玄平门两派也可以此为证。你不妨拿著这帕子遍访名医药王,有一人说不是中毒而亡,你再来找我。”万啸风说罢转身对在场众人道:“散了吧。”时鹏却道:“不能散,骆师弟的事暂且不提,谭师兄的死又如何?方才姓秦的亲口承认事发那日去了柳家镇外二里槐树下,半夜三更哪有这麽巧。就算人不是他杀,也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万啸风瞧了秦追一眼,问道:“你真去了吗?”秦追道:“是,那日夜里,我确实去过柳家镇郊,只是我并未杀人。”万啸风点头道:“既然我师弟说没有杀人,这人自然不是他杀的。你们回去,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讲给贵派平万钧平掌门听,就说是我说的,请他先查明骆少侠死因,将门派清理干净。对了,听说平掌门近年抱病在床,云之,你去我房里取几株野参,让这几位少侠带回去送给平掌门。”时鹏道:“不必了,原来天玄派从掌教到弟子都是这般护短,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今日倒是领教了。”万啸风道:“不是老朽护短,只是你既无证据,又欺人在先,我信不过你。天玄派虽少涉江湖,也不是随便甚麽人都能拿粗挟细,寻事生非的。”

时鹏听万啸风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倒也难以反驳,再瞧他们人多势众,确实讨不了便宜,便狠狠心,带著几个平门弟子下山去了。临去时仍不忘放些狠话,秦追与万啸风都不放在心上。时鹏走后,万啸风平日慈眉善目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对阮云之道:“叫他们都散了,围著做甚麽?你也是越来越不成话,我大半年没管教你,你倒学会和人斗气打架。先退下,等会儿我再罚你。”阮云之低声道:“师父,我知错啦。要不是那人出手打我,我也不会和他动手。我下回不敢了,饶了我吧。”万啸风素来疼爱徒弟,听阮云之可怜兮兮求饶,再瞧他面上指印犹在,料想方才时鹏那一掌打得不轻,心中也暗自著恼,只是此刻不好多说,只哼了一声,便朝厅堂而去。杜笑植与薛兆等人在厅内坐定,万啸风瞧著秦追道:“这事究竟如何,你仔仔细细说来我听,不可隐瞒。”秦追道了声“是”,将当日去柳家拜寿之事又说了一遍,却将江轻逐刺伤他一节隐去。万啸风听完沈吟不语,秦追问杜笑植道:“二师兄,那些银针,你可否还我。”杜笑植听他提起银针,不由有些为难。秦追道:“事到如今,师兄还不肯告诉我这银针来历?”杜笑植道:“不是我不肯拿出来,只是这银针早被我毁了。”秦追一惊,追问道:“为何毁了?”杜笑植道:“我实话对你说,这银针名叫蚨蝉子母针,子针剧毒见血封喉,母针无毒但能辨识子针。你若将蚨蝉子针带在身上,那凶手以母寻子迟早能找到你,岂非危险之极。”秦追道:“我正愁找不见他,他能自己找来倒省了麻烦。二师兄,你真的已将银针毁去?”杜笑植道:“我骗你做甚麽?只是这蚨蝉针的主人已过世三十余年,难道还有传人?”他说到后来双眉紧蹙自言自语。秦追问道:“此人究竟甚麽来头?”薛兆道:“你越是逼他说,他偏就不说。”万啸风道:“说吧,自家兄弟何必吞吞吐吐。难道还怕了他不成。”杜笑植又沈吟半晌才道:“既然掌门师兄开口,我也不推三阻四。师兄还记得三十六年前,江湖上有个轻衣十三子?”万啸风道:“听过。”杜笑植道:“此人行踪诡秘,是个冷血杀手,自幼无父无母身世凄苦,也算尝尽人间苦楚,因而性情孤僻绝情。轻衣十三子原名张轻,幼年不知有何奇遇,学了一身武功成了黑道上有名的杀手。他天生聪明机灵,精通易容暗器,十余年来杀人无数从未失手。蚨蝉子母针是轻衣十三子成名暗器,张轻心高气傲,干的虽是杀人勾当却偏要与众不同,他武功甚高,杀人手段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

秦追道:“这针上之毒也十分厉害,银针入喉,人转眼便死。”杜笑植道:“张轻原本是独行杀手,可三十多年前忽然入了江湖上一个邪派叫做乾天门,后来武林正道围剿乾天门时,将他一并除去,蚨蝉针便绝迹江湖,没想到竟还有传人。我听你所说,如今放这银针之人心狠手辣,比轻衣十三子有过之无不及,你可得小心,我虽已将子针毁去,难保他不会找你麻烦。”秦追道:“不好。这针我只得了几枚,原本想拿来给你瞧的,还有十几枚在旁人身上。”杜笑植道:“是江轻逐麽?”秦追点了点头。万啸风在一旁听著,忽然问道:“江轻逐是快剑姚穆风的义子,不知为人如何?”秦追道:“他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好行侠仗义,绝非等闲之辈。”杜笑植听了哈哈一笑道:“我本想说他是个负气任性,心高气傲之人,你倒好,恨不得将世上好词全用在他身上。他给了你甚麽好处,让你这麽夸他。”秦追本是真情流露,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浑然未觉有失言不实之处,此刻被杜笑植取笑,脸上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万啸风点头道:“他若为人正派,你与他结交自然甚好。你素来行事稳重,这趟下山却惹了这些麻烦。听云之说,还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又是怎麽回事?”

秦追四下一瞧,阮云之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心中暗骂他多嘴。他对江轻逐从无责怪之意,便不想将他刺伤自己的事告诉师兄,於是吞吞吐吐想含混过去。万啸风瞧出他故意隐瞒,也不追问,只叹了口气道:“师父最疼你,恨不得一身武艺都传给你,只怕你在外面吃了亏。你独自一人行走江湖,需得小心谨慎,再这麽受伤叫我如何向师父交代。”秦追心中一热,说道:“教几位师兄担心了,师兄的话我谨记在心,日后行事一定加倍小心。”

万啸风点了点头道:“你记著就好,伤好些了麽?云之那小子偷偷摸摸也不知拿了些甚麽药给你,一会儿我再好好罚他。”秦追笑道:“他是好意,师兄别罚他了。”万啸风道:“要罚,我半年才出来罚他一次,可便宜他了。”说著起身要走,杜笑植见无事了,也要出去。秦追忽然道:“二师兄,你可曾听说过善德主人?”

杜笑植停下一愣道:“甚麽善德主人?”秦追道:“没甚麽,我随口问问。”杜笑植虽有疑惑,但也未多问,径自去了。秦追回到自己房里,想来想去总是不妥,便打起包袱来。这时忽然有人敲门,秦追起身开门,却是阮云之在门外。秦追道:“你怎麽又来,你师父没罚你麽?”阮云之进来道:“怎麽没罚,师父一路从后山骂我骂到山门,方才出来还罚我抄两遍心法,今晚别想睡了。”秦追道:“那你还不快去抄,到我这来做甚麽?”阮云之道:“我来坐坐,反正抄不完,不急於一时。”他瞧见秦追摆在桌上的包袱,一愣道:“小师叔,你又要走?”秦追道:“我有些事要办,办完就回来。”阮云之道:“上回你也说有事要办,一去就是几个月。”秦追道:“你好好在山上练剑,我办完事寻一口好剑送你。”阮云之大喜过望道:“真的,那你甚麽时候走,可要快些回来。”秦追道:“我去向师兄辞行,马上就走。”阮云之道:“你等著,我给你拿些药带在身上。”说完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捧著一堆药瓶回来。秦追道:“这麽多,叫我怎麽带。你师父瞧见要心疼死了。”阮云之将药瓶挨个塞进他包袱里道:“师父反正要罚我,倒不如趁此机会多拿些。这些药平日放在这里也是白白浪费,还是你带在身上的好。”阮云之平日跟著万啸风学艺,也深谙些药理,边塞边挨个解释这药的用法,哪些外敷哪些内服,药量如何。秦追一一记住,心想有备无患,用不了下次回山还回去也就是了,於是由他将一堆内外伤药全塞进包袱包好。秦追取过银枪,瞧见枪身上一道深深刻痕,是当日挡江轻逐赤秀剑时留下的。他轻抚枪杆,心中一阵动摇,拿青布将银枪裹了缚在背后,关上门去向师兄们辞行。

万啸风听他又要下山,也不觉意外,叮嘱几句叫他万事小心。反倒是杜笑植拉著他说了半天话,总不肯就这麽放他走。秦追道:“平门剑派的事得查个清楚,我总觉这事不简单,恐怕牵连甚广深有隐患。”杜笑植道:“有甚麽事记得派人回来通报,我与你几个师兄总是帮你的。师父要是知道你受此重伤,只怕要亲自去向人讨回来。”秦追道:“不过误会,我若不想相让,谁能伤我这麽重。”杜笑植何等聪明之人,听他话中有话,便已将事情猜中七八分,问道:“伤你之人,是你朋友?”秦追稍一迟疑,答道:“我认他做朋友,他认不认与我无关。”杜笑植道:“这人虽行侠尚义,但行事总是过於刻薄狠毒,你武功高强我不担心,可心肠太软,日后少不得要吃些亏。”秦追道:“二师兄知道我说的是谁?”杜笑植道:“你自己知道就好,我说的是谁也没甚要紧。”秦追低头向他行礼,牵了乌雪下山去了。

第十三回

秦追下了山便想去白远镖局。他与江轻逐分别已有月余,心中十分牵挂,却实在不知该去何处找他,只能打定主意先循著当日路线慢慢打听。他带了乌雪来到山脚下,见有个牧童牵著老牛过来,对他问道:“你是姓秦麽?”秦追奇道:“你找姓秦的做甚麽?”牧童道:“你姓秦我才告诉你,不姓秦我可不能说。”秦追道:“我姓秦,你说罢。”牧童瞧瞧他,又瞧瞧乌雪道:“这马真好看,威风得紧。对啦,那人说,姓秦的哥哥有匹这样的黑马,四个蹄子白白的,又高又大。他说,你伤好了,就去滁州城找他。”秦追心中一动,却不敢确定,追问道:“那人甚麽模样?”牧童道:“是个穿白衣的哥哥,背著一口剑,一转眼就不见了。”秦追心道,是他麽?又有些喜不自胜,急忙问道:“他去了多久?你怎知我这时会下山来?”牧童道:“我不知道,我每日在这里放牛,他说若是哪天遇上便告诉你一声,遇不上就算了。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平日我问下山的人,都不姓秦,也没有黑马。”

秦追愣怔半晌,一月前,那岂非是自己刚回山上养伤之时,难道他竟一路跟来天玄。他为甚麽跟来,是怕自己骗他因此来看个究竟,还是欲擒故纵?是了,他怕我伤重路上遇险,这才一路护送,他面冷心热,明明心急要去追查义父死因,却仍然一路相送暗中看护,这番情意若不说出来,又有谁猜得透。秦追自怀里取了些散钱给那牧童,谢过他带信,这才上马离去。

一路又是晓行夜宿,马不停蹄。秦追心心念念记挂江轻逐,纵马疾驰不觉疲累。这一日到了个大镇上,落脚在一家小客栈,秦追正解了包袱坐下喝水休息,忽听门外一声大喝,一个大汉进门来。秦追瞧他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大汉一脚踏进店里,嚷嚷道:“小二,快拿水来,渴死我了。”店伙见他粗手大脚威风魁梧,不敢怠慢,将他让到桌旁,赶紧上了热茶。这人一口气将一壶茶水全喝下去,还觉不够又要一壶,喝完才一抹嘴角,长出口气道:“好爽快。”小二陪笑道:“客官还要点甚麽,小店平常酒菜倒还齐全。”汉子道:“不用,小菜点心又吃不饱,你给我十个馒头,再加一壶茶水就好。”店伙见没甚麽油水,随口答应一声便走开了。这汉子坐在一边,神色有些沮丧,似心中有事闷闷不乐。秦追瞧他胡子拉碴十分狼狈,举手投足却颇有些扎实功底,武功应当不弱。不一会儿,一屉白面馒头便送了上来,大汉一口一个,眨眼间没了半笼。他正吃著,门外又进来三人,个个提刀拿剑,凶神恶煞。其中一人青脸长面,大步走进客栈,往方才那大汉对桌一坐,手敲桌面道:“小二,切一斤牛肉,再来壶好酒。”店伙笑嘻嘻上来招呼道:“爷们喝甚麽酒?”青面人道:“女贞陈绍罢,先来两角。”小二唱了个喏,小心殷勤准备去了。另外两人也在桌边坐下,将先前那汉子团团围住。大汉旁若无人,只吃馒头喝茶,正眼也不瞧他们。青面人道:“这馒头没甚滋味,有甚麽好吃?”左边一人笑道:“没吃过牛肉,自然觉得馒头好吃。”右边的人又道:“如今卜姑娘吃惯了牛肉,也再瞧不上这馒头了。”青面人笑道:“卜姑娘与少镖头天生一对璧人,和牛肉馒头有甚麽干系,你们少胡说八道。”那大汉本来沈住气不与他们说话,听见“卜姑娘与少镖头天生一对璧人”却忍不住,登时脸现怒容,用力一拍桌子道:“你们跟了我一路,到底想做甚麽?”

秦追听他一吼,立时想起来。这人是当日在柳家门外与白远镖局陈平动手的莽汉,青面人口中的“卜姑娘”想必是那做少年打扮的女孩儿。朱万如此大吼,倒把小店里的客人吓了一跳,纷纷抬头朝这边瞧。那三人也站起来,青面人道:“还想打,风雷拳不过如此,浪得虚名而已。”朱万大怒,一掌拍下将一张木桌拍得四分五裂。小二捧了酒来没防备,被这一声吓得跌了一跤,酒壶打翻在地,顿时满室酒香。朱万踏步向前,伸手抓住青面人衣襟,又一声暴喝,将他提在手里要扔出店外去。青面人不慌不忙,抬手在他手背轻轻一拍,朱万“咦”了一声,便放手退开。

青面人道:“你当我们高兴跟著你麽,少镖头让我们送你回江陵卜家,请卜振山来商量婚事。你一路拖拖拉拉,耗得可是卜姑娘的日子,到时她肚子大起来就不好看了。”朱万道:“呸,阿灵才不会这麽不知羞耻。商量婚事哪有让丈人上门的,我师父名声在外,姓白的小子要娶我师妹,就该亲自去求亲,或许师父瞧他有几分诚心,留他做个赘婿。”青面人哈哈大笑道:“你是自己想娶卜姑娘,可瞧你那模样,哪个女人愿意跟你。”朱万相貌丑陋,自己也是知道的,可他性子憨厚耿直,从不拿这当事,听青面人提起反而冷笑一声道:“我长得丑,你又好到哪去。真英雄好汉手底下见功夫,少在这里罗嗦。”说完喊道:“拳来了,小心。”他身形魁梧,一步踏出小店桌椅碗盘全都震了一震。店中客人见要打架,纷纷避开去,只有秦追坐著不动,朱万的拳法他早已领教过,刚猛有余机变不足,遇上高手难免吃亏。当日柳府门外,秦追倒未瞧出这是江陵卜家的风雷拳,难怪声势如此惊人。朱万一拳挥出,便听拳风呼呼作响,一拳打实必教人当场毙命,那青面人却丝毫不怕,左手握刀等他来打。朱万双拳进招迅雷不及掩耳,青面人单刀不急不缓,有时只动动手腕,刀尖便在那里等著,朱万的拳头好似自己撞上去一般。

秦追瞧了一会儿,知道卜振山的徒弟决计胜不了,朱万拳风虽严密,每一招出手却似早已被青面人看透。秦追明白这几人不过是戏弄他,教他难堪,并不想取他性命,只是这般作为却有些欺人太甚。朱万抢攻数招,满面怒容,这一路上青面人便是如此戏耍他取乐,他见自己一拳过去,青面人又横刀挡在跟前,若真打到,手指要被削去几根,於是急中生智,左拳虚晃一招,右拳跟著击出变拳为掌,一把将青面人肩膀抓住。这左拳使的不是风雷拳法,只是寻常人打架的把式,青面人一直全神贯注他拳路走向,如此出其不意反而没有防备,被朱万擒住。朱万豁了出去,左拳本是诱敌虚招,那青面人变招极快,朱万虽及时收拳,手背也被割得鲜血淋漓。

秦追见他如此鲁莽拼命,定是忍无可忍,怨愤至极。青面人肩胛被朱万拿住,半边身子一麻,使不出力。另两人本在一旁观战,见青面人被制便上来帮忙。朱万一声断喝,手臂一振将人掷了出去。他正在气头上,也辨不清方向,随手一掷,将人朝秦追扔了过来,青面人手中单刀尚未脱手,眼见要砍进秦追xiōng膛。朱万松手时已是一愣,也没料到殃及无辜,眼见援救不及要出人命,心中大悔。谁知秦追不避不让,右手拿住青面人单刀,左手托他腰身轻轻放到地上。青面人自被朱万抓住,一张长脸已发了白,这时见秦追举重若轻将自己放下更是骇然不已。他惊魂甫定,朱万又追过来,一拳向他打去。秦追道:“你这麽打是赢不了的。”

朱万瞪他一眼道:“你走远些,别又伤著你。”秦追道:“你这路拳法方才已使了两遍,别说他,连我都学会了,只消在你出拳之前拿剑挡著,便立於不败之地。”朱万怒道:“你少在那胡说八道,是这厮使了小聪明,才叫教他赢了去。”秦追道:“使些小聪明便能赢你,那这风雷拳也稀松平常得很。”朱万勃然大怒,大踏步过来便要抓他肩膀。秦追仍是不躲,伸指在他拳上轻轻一点。朱万只觉中指指根处一阵剧痛,又惊又怒,急忙撤手后退。秦追道:“我摸清了你拳法路数,这一拳若不撤回,下一拳便要横扫,再接著上步冲拳攻我面门,对不对?”朱万听他已将自己接下来的套路说得清清楚楚,脸色发白不知所措。秦追见青面人与那两个同伴面貌猥琐言语下流,反之朱万虽粗鄙莽撞,却耿直憨厚。秦追有心帮他,便道:“风雷拳本是极厉害的拳法,只是你打得不太对。”朱万不悦道:“我师父教的拳法怎会有错,我每日练拳,一步也错不得。”秦追道:“就是一步都不错,这才错了。”朱万愣怔道:“这是甚麽意思?”秦追起来摆了个最寻常不过的拳法起手道:“我打给你看,你瞧著,三招便能叫他跪地求饶。”

青面人被秦追接到地上后,对他手上功夫十分忌惮,一时不敢贸然上前,但听他竟拿自己做练功用的木人靶子,教起朱万拳法来,顿时拉长一张青脸,横刀在手准备应战。秦追右手一抬,“呼”一声朝他面门而去,是一招“逐日追风”。朱万一瞧,秦追这拳劲力远不能与自己相比,但招数却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心中好生惊讶。青面人对风雷拳法早已十分熟悉,立刻举刀抵挡,谁知秦追拳到半路,忽然一折改了招数,这实打实的“逐日追风”便成了虚招。朱万一愣,见秦追竟跟著使一招“雷霆万钧”,这招力道刚猛,重心需得靠后才能把持得住,“逐日追风”使出后冲力太猛,本是跟不上的。朱万从未想过一招用到半路换别的招式,此刻见秦追竟将两招绝不能相连的拳法连成一气,心中犹如一个惊雷,震得他目瞪口呆。那青面瘦子本是xiōng有成竹,说三招叫自己求饶简直痴人说梦,秦追第一招只使一半,第二招变作刚猛至极的杀招,实是大出他意料,再要回招已是不及,匆忙之下将腰一拧,移开半尺,想避过这拳。秦追踏进一步跟著一招“阵马风樯”,青面人大骇,只觉耳边拳风大作刮得面皮生疼,急忙又退了一步。秦追这时却不追上,左手一抬朝他脸上扇去。朱万只听“啪”一下脆响,青面人被扇出丈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一下摔得著实狼狈,青面人的武功原是三人中最高,连他都没走过三招,另两人也不敢上前自取其辱,绕著秦追过去想将青面人搀起逃走。

秦追道:“跪是跪了,要你求饶,你定然不服气。”青面人怒目相视,自己站起,捂著半边面颊出门去了。朱万眼见自己连战多日都未打赢的对手,秦追当真只三招便打发了,心中又羞又愧,不知怎的灰心丧气起来。秦追瞧他神色沮丧,知道他在想甚麽。朱万呆立半晌才过来对他抱拳道:“在下朱万,这位大哥怎麽称呼?”秦追道:“你还认得我麽?”朱万一愣,伸手搔了搔头道:“不认得。”秦追道:“上月初九,神枪柳老爷子寿辰,你在柳府门外打过我一拳。”朱万想了半天,仍是摇头。秦追笑道:“忘了就忘了吧,没甚麽紧要。我姓秦,叫秦追。”

朱万道:“你方才使的拳法怎的和师父教我的不一样?”秦追道:“我使的不是风雷拳。”朱万不信道:“胡说,这拳法我自小练起来,还会瞧错?”秦追道:“既然是你自小练的,方才那两招,你再打给我瞧瞧。”朱万面露难色,摇头道:“不行,我第一拳若使‘逐日追风’,拳到半途定然收势不住,这第二招‘雷霆万钧’便跟不上了。”秦追道:“你打我一拳。”朱万愣道:“做甚麽?”秦追道:“你平日练拳怎样发力,便怎样来打我。”朱万是个实诚人,听他这麽说便气沈丹田运劲发力,大喝一声朝秦追打去。这拳力大无穷,秦追不敢怠慢,转身避开。朱万收拳问道:“怎样?”秦追道:“你留三分力再打一次。”朱万不明就里,但想他并无恶意,便照著打了一拳。秦追道:“这就对了,我还道你不会留余力,原来也是有分寸的。”朱万道:“你这不是耍我麽?”秦追笑道:“你一味猛攻,自然收势不住。”朱万道:“不用劲怎麽打。”秦追道:“你用的是明劲,能发不能收。叫你留三分力是用暗劲,出招便能游刃有余了。”朱万细细琢磨一会儿,似是想通了其中诀窍,喜道:“是了,我师父也说,这门拳法看似外家功夫,实则内外兼修,只是他瞧我练功总是摇头,我也不敢问他到底怎麽出力。”

秦追心想,卜振山拳法精湛江湖闻名,却偏偏收了这麽个鲁钝的徒弟,恐怕教到后来没了耐心,放任自流随他去了。秦追对朱万颇有好感,便请他坐下叫些酒菜来吃。朱万三杯酒下肚,与秦追称兄道弟起来。朱万道:“秦大哥武功高强,今日你将那几人打跑真是痛快。”秦追道:“你年纪比我长,怎麽叫我大哥。”朱万道:“你本事大,我就叫你大哥。”秦追问道:“上次见你身边有个姑娘,想必是你师妹,卜姑娘有了甚麽麻烦?”

朱万听他问起卜秀灵,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摆,气结道:“姓白的小白脸真不是东西,阿灵怎麽就瞧上他。我这就回去找师父带她回家。”秦追道:“那姓白的是不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朱万道:“是啊。”秦追又问道:“白远镖局的白少镖头我也见过,为人倒还算正派,方才那三人是他派来的麽?”

朱万道:“阿灵鬼迷心窍,非要嫁给姓白的小子,也不知那人给她灌了甚麽迷汤,连家都不肯回。”秦追道:“白少镖头相貌俊俏,武功又好,卜姑娘喜欢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不知少镖头对卜姑娘又如何?”朱万吞吞吐吐,不肯直说。秦追瞧出端倪,笑道:“想来也待她不错了。两情相悦是好事,你为何这般著恼生气?”朱万道:“我……我……”秦追道:“你也喜欢她是不是?可惜你自知相貌武功都比不上白离,便想回去请你师父,好棒打鸳鸯搅了这场婚事。”朱万怒道:“我怎会有这般龌龊心思,若师妹真与他情投意合,我自然二话不说,祝他们百年好合,从此再不去见她。可那姓白的口是心非,笑里藏刀,不是好人,我怎放心将阿灵交给他。”

秦追听他话中似有隐情,问道:“白离做了甚麽让你这样著恼?”朱万道:“我瞧见他杀人。”秦追心中一动道:“甚麽人?”朱万道:“我……秦大哥,你信我麽?”秦追道:“我不信你又何必多问?你不嫌弃,叫我一声兄弟就是了。”朱万道:“那我说给你听。”秦追道:“此处人多眼杂,方才又打了架,我们换个地方再说。”二人起身要走,客栈打酒的小二早已爬起,瞧著满地木桌残片酒水,一脸苦相不知所措。秦追给了他些钱,小二这才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将他们送出门去。朱万道:“是我打烂的东西,怎麽让你赔钱?”秦追道:“这些小事又分甚麽你我。”朱万道:“不成,日后我有了再还你。”秦追点头道:“那你记著。”他本要投宿,便另找了家客栈,到房里关上门,与朱万相对而坐。

秦追道:“这里没人,你慢慢说吧。”朱万道:“我自己也糊涂,就将看到的告诉你罢。自那日在柳府外见了白离,阿灵整日魂不守舍,我跟她说话她也总是心不在焉。离开柳府后,我便想说动她回江陵家里去,她总是不肯。”秦追问道:“你们师兄妹二人千里迢迢只为了给柳神枪拜寿?”朱万摇头道:“柳舍一寿诞,我们也是听来的,又不认得他。阿灵见江湖豪杰们都去,就也想去瞧瞧,不是特地来的。我跟她说再不回去,师父那麽多日子找不见人可要著急了。她不听我的,悄悄跟了白远镖局的镖车走。我抱怨几句,她就冲我发脾气。”

秦追道:“怎麽你们出门,你师父不知道麽?”朱万嗫嚅半晌道:“我师父那天骂了阿灵几句,她一赌气从家里逃出去。我不放心悄悄跟著,后来被她发现了。我劝她回去,她骗我说是师父叫她出门办事。我虽蠢笨也不是傻子,她爱玩,我便陪著她,她要去哪,我总是跟著。将来回了家,师父要责罚,我一肩承担,绝不让阿灵挨打挨骂。”

秦追瞧他神情严肃,真情流露,明知卜秀灵不爱他,仍是心甘情愿对她好,这份情意倒也十分难得。朱万道:“我长得丑,人又土又笨,原是配不上她。我只盼她好,最好有个人像我一般待她,疼她护她。那日在柳府门外,我见白离教训自家镖师,行事还算公道,没想到他背地里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朱万越说越气,他本不善言辞,说话也没甚麽条理,唯有嗓门比旁人大上几分。秦追道:“白远镖局势力颇大,此事无凭无据不可乱说。”朱万道:“我说的自然都是亲眼所见,怎麽会乱说,你不信就算了。”秦追摇头笑道:“你说罢,不过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朱万瞪眼道:“我怕甚麽?”但嗓门比之前小得多了。

朱万道:“阿灵一心跟著白远镖局的镖车走,我也只好陪著她。在家时,师父一直说江湖险恶,女孩儿家不可招摇过市,我们出来时阿灵便做男孩儿打扮。可为了让那白离喜欢,她一路都换女子衣衫,我瞧著心烦,到镇上便故意避开她,去市集逛了一圈。等我回来,阿灵却不在自己房里,我四处找了一遍也没找著,心中登时焦急万分,去问掌柜店伙,都说阿灵坐在客栈门口见到一个白衣公子就追去了。我心想定是白离那小子,急匆匆出门找到镖车,知道白离落脚在如意客栈,想直闯进去问他要回阿灵,白远镖局的人却不让我进。我又想将姓白的小子骂出来,可阿灵喜欢他,我这般做法拂了她面子,她和我赌气,我更没法想了。”秦追心想,这人平时粗鲁莽撞,遇上师妹的事却又如此细心。朱万接著道:“我多了个心眼,先假意离去,在巷子里守著,可一直等到晚上也没见阿灵出来,便忍不住绕到后院听听动静。我一个个窗户摸去,一无所获,正自懊恼,忽听一间房中有个女子在说话,听声音正是阿灵。我心中大喜,要跳出去喊她,却又听另一个人道:‘这麽晚了,你再不回去,你师哥怕要把这客栈拆了。’我一听是白离,顿时很不痛快,只当他背后说我坏话,便蹲在窗下听。阿灵道,‘白大哥,你当真要我回去?’白离道,‘我有大事要办,你跟著我十分不便。’阿灵道,‘你嫌我武功低微,帮不了你。’白离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儿,身家清白,将来定能嫁得如意郎君,何苦跟著我东奔西走,更何况我有……’他说到这里声音一低,有甚麽我却没听见,唉,管他是甚麽,这小子始乱终弃,不肯要我师妹,简直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秦追听到这里,只觉朱万这念头转得也好没道理,但不便打断他说话,便点了点头。朱万道:“我听他们说来说去,只是一个要留一个不肯,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白离松了口道,‘也好,你早些休息,你师哥那里我自会找人去知会。’说完门一响,白离走了出来,我见他往客栈后院走去,站在一口井边,这时又有一人走来,这人我认识。”

第十四回

秦追听朱万这麽说,不禁有些奇怪,问道:“是谁?”朱万道:“是那天在柳府外被姓白的小子斩了手指的镖师,叫陈甚麽……”秦追脸现惊讶之色道:“陈平?”朱万一拍膝盖道:“就是陈平。”秦追忙问道:“这是甚麽时候的事?”朱万为难道:“我想想,五月初,哪天我实在不记得了。”秦追暗想,自己与江轻逐在姚家遇上陈平是四月底。陈平已死,怎会月初又跟在白离身边,难道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事不成。他想了想,问朱万道:“看清了麽,你只见过那人一次,会不会看走眼?”朱万道:“绝不会错,这人左手少了三根手指,我一眼就瞧出来。我虽只见过他一次,但他欺负阿灵,我将他长相牢牢记在心里。”秦追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接著说,后来又怎样?”

朱万道:“我本以为他们要说甚麽悄悄话,哪知陈平刚喊了声‘少镖头’,姓白的小子便拔出匕首一刀捅进他心窝,这人没防备,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姓白的顺手将他推进井里,随后没事人一样走了出去。”秦追道:“无缘无故,他做甚麽杀人?”朱万道:“这我怎麽知道,我只晓得这小子没安好心,决计不能让阿灵跟了他。我等他走后,去找阿灵,将方才见到的事说给她听,她却死也不信,硬将我推出门去。”

秦追道:“卜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朱万垂头丧气道:“后来几日,她与那小白脸越来越要好,两人形影不离。我一路跟著到白远镖局地头,阿灵说这样回去师父定会大发雷霆,将她关起来再不让她出门。姓白的小子也不知为何回心转意,备下厚礼要我带回江陵,说是彩礼,还叫那三人与我同去。我自打见他半夜杀人,对他更是防备。可这一路上,他对阿灵确实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我看在眼里也无话可说。秦大哥,我这人粗手笨脚,脑子不好,阿灵拉著我衣裳求我,我便心软,答应她回去劝师父应下这门亲事。我……我走到半路就反悔了。白离派来那三人一路上总和我过不去,逼急了我就和他们动手,只恨技不如人,那青面鬼丁厚武功也不甚高,我却打不过他。”

秦追微笑道:“他武功确实不高,你若学会收发自如随机应变,自然能打败他。”朱万大喜道:“说的是,今日听大哥一番教导,受益匪浅。”秦追道:“你现下要往哪去?”朱万面露难色,抓了抓一头乱发道:“我本想回江陵找师父,请他定夺。现下一想,师父最爱面子,这事可不能让他知道。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大哥,你给我出个主意。”秦追听他大哥叫得顺口,暗暗好笑,就道:“卜姑娘一心扑在白离身上,外人越去拆散越是难将他们分开。不如你暗中查访白离所作所为,等一切明了再作打算。”

朱万道:“好,我听你的。秦大哥,你要去哪?”秦追道:“我去滁州一趟,找个朋友。”朱万喜道:“你去滁州,那小子的镖局就在滁州城里,正好我们结伴同行。”秦追道:“也好,有人作伴走得快。丁厚被我赶走,不知还会不会跟来,要是被他盯上,白离便知道你去而复返。今晚天黑我们就走,不让他们察觉。”

朱万甚是高兴,他这一路走来挨饿受冻吃了不少苦,丁厚三人又常找他麻烦,这时总算长出口气,心情大好。等用过晚饭小睡片刻,秦追见天色已黑,便推窗从楼上跃下,没惊动店伴,悄悄从马厩中将乌雪带出。朱万跟在他身后,身法步子沈滞,显是轻功低微,粗而不精。二人来到镇外,朱万辩不明方向,一味乱走。秦追将他拦住道:“去哪?”朱万道:“不是去滁州城麽,天黑路不好走,你小心些。”秦追笑道:“谁说要走,我们在路边将就一晚,这条路是往滁州去的,明日天亮,丁厚他们还不过来便是往江陵方向去追你,我们再回镇上去。”朱万不解道:“走就走了,为何还要回去?”秦追道:“我这马认生,你骑不得,天亮回镇上再替你买一匹。”朱万连忙摆手道:“我不怕累,我走著去。秦大哥你自己上马就是了,不必管我。”秦追笑道:“你也太老实了,这麽走且不说有多累,得要走多少日子才能走到。”朱万摇头道:“你已替我赔了钱给店家,一笔还未还清怎能再欠你情。”

秦追见他为人耿直,不肯白受恩惠,便道:“那我买了马,借你骑两日,到滁州城里你再还我。”朱万想不出话来推辞,只得摸了摸脑袋傻傻站著。秦追将乌雪牵到树边长草中藏好,与朱万就地歇息。朱万本不拘小节,哪里都睡得著,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睡死过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朱万梦里忽觉一阵憋气,硬是憋醒,睁眼一看,秦追正伸手捂他口鼻。朱万一惊,心想,他要害我麽?便想挣开,秦追拿住他肩膀,低声道:“别出声,看那里。”朱万听他说话才知道误会,好生愧疚,忙点头答应。秦追松开手,朱万顺著他指的方向瞧,见小路上有个人影正越走越近。等再近些一看,是青面人丁厚。

不一会儿,野地里簌簌作响,一个背负钢刀的蒙面黑衣人从草中跃出,压低声音道:“东西呢?”丁厚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黑衣人手中,黑衣人点头道:“我回去禀告主人,定会有你好处。”丁厚喜道:“多谢。”黑衣人道:“你快走,别叫人起了疑心。”丁厚道:“我还有一事禀告,今日白天我遇到个人。”说到这里,丁厚凑到黑衣人耳边耳语。黑衣人道:“这人不用你管,切勿轻举妄动,若坏了主人的事,你知道下场如何。”

丁厚神情惶恐,连声道:“属下明白。”黑衣人道:“回去好生盯著,有甚麽消息立刻来报。”丁厚应声连连。黑衣人退回路边长草转身不见,丁厚等他走远才直起腰来,又往来时的路回镇上去了。

朱万听二人对话,一头雾水,正想问秦追,却听他沈吟道:“又是黑衣人。”朱万道:“黑衣人怎样?”秦追摇头。朱万急得抓耳挠腮,连问道:“丁厚到底打甚麽鬼主意,他不是找我麽?”秦追道:“他在白远镖局不过掩人耳目,与那陈平一样,实则另有重任在身。白远镖局卧虎藏龙,看来白天他与我过招,怕也是故意做作未尽全力,只是我竟未瞧出破绽,此人武功倒也高深莫测。”朱万道:“我就说白远镖局不是甚麽正经营生的地方。”秦追道:“丁厚既是高手,见了黑衣人却为何唯唯诺诺,一副奴才相。”朱万道:“我们将他擒来,仔细拷问,逼他说出实情。”秦追摇头道:“丁厚对黑衣人尚且如此敬畏,那主人手段必定更加狠辣,他若走漏风声下场极惨,绝不肯轻易吐露。”

朱万道:“那怎麽办好?”他对秦追言听计从,只盼他拿主意。秦追道:“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此时不过二更天,丁厚回镇上直奔客栈,秦追跟在他身后,见他不走大门纵身上房,推开窗户进了二楼厢房。不久楼上点起灯来,秦追轻轻翻上屋顶,足钩屋檐,倒挂下来。房内点著灯,秦追隔窗张望,丁厚坐在桌边大口喝茶,另两人却不见踪影。

秦追原想瞧他暗中有甚麽不可告人的隐秘,却见他独坐桌边并无异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又再等一会儿,忽听“格”一声轻响,一条灰影跃入院中,伸手一搭屋檐,挂在窗外。秦追反应极快,见有人来,往房顶上一翻,悄没声息地缩在屋檐后,没叫他瞧见。

这人挂在檐下,脚尖轻点人已落在房中。秦追待丁厚关上窗户,又再悄悄下来。他见那灰衣人身手灵便武功不弱,不敢托大贴著窗户,只屏气凝神听房中二人说话。灰衣人道:“黑风来过了?”丁厚道:“来了,属下已将涤心丸交给他。”灰衣人道:“白离派你来做甚麽?”丁厚道:“风雷拳卜振山的女儿瞧上他,他叫我押著傻子回江陵提亲。”灰衣人冷笑一声道:“这番做作骗得了谁。这小子眼高於顶,寻常女子哪入得了他的眼。他是想把你支开才好办事。”丁厚道:“那傻子跑了,我明日一早便回镖局。不知姓白的小子将陈平差去哪里,这几日都没见著他。”灰衣人道:“你当真心宽,陈平早死了。”丁厚听了惊道:“有这等事?属下,属下当真不知。”灰衣人道:“白离心思缜密,安在他身旁的人稍有不慎便要被瞧破,你和陈平原也不是他对手。”丁厚惶惶道:“是,是,属下无能。”灰衣人道:“那江轻逐……。”

秦追窗外偷听本是平心静气听得仔细,灰衣人突然提起江轻逐,教他心中没来由一阵狂跳,竟没听清他后面说了甚麽。丁厚道:“姓江的落在白离手里,属下也不知他动的甚麽心思。”灰衣人道:“你立刻回去,随机应变。”丁厚道:“是。那两人怎麽办?”灰衣人道:“杀了,免得坏事,说不定白离已派了眼目跟在你身旁,你却还被蒙在鼓里。”丁厚道:“好,属下这就去办。”说著提刀出去。秦追知道他要去杀同来的镖师,那二人虽也非善类,可眼睁睁瞧著他提刀杀人,又於心不忍,见丁厚出门,便捡了块瓦片,对准隔壁窗户投去。这一下响动惊了房中熟睡的人,登时便有人喊起来。

秦追一招得手向后翻出,轻轻一跃少说也有丈余,突觉眼前灰影微晃,心中一惊,急忙伸掌去挡。手掌与那人轻轻一碰便觉对方内力雄厚充沛,武功绝高。秦追身在空中,辗转挪腾不易,索性借力被他一掌打出去。这一掌虽是借力,待他落到墙外,却仍是一阵气血翻涌。秦追抬头瞧屋檐上,灰衣人戴著张诡异古怪之极的面具,也正牢牢望著自己。他心念电转,料想这灰衣人知道他方才在窗外偷听,少不了一场恶战。秦追来时未想与人动手,因此没带兵刃手无寸铁。灰衣人身形如鬼魅般倏地扑来,秦追不知他底细,不敢怠慢。灰衣人出招狠毒,招招不离他要害,秦追暗想幸好方才未硬接那一掌,若真打实岂非震碎脏腑,重伤不治。他越打越心惊,只觉这灰衣人对他身手了若指掌,便如白天丁厚与朱万过招一般,每出一招都在他预料之中。朱万为人憨实不懂变通倒也算了,秦追千机百变却脱不出这灰衣人掌握,可见他武功之高匪夷所思。两人默不作声拆了十几招,秦追惊疑不定,灰衣人身法路数怪异,又看不出来历。他且战且退,假意要逃,露出个破绽,灰衣人五指并立,朝他xiōng口拍来。秦追侧身避过,抬手拿他前臂会宗穴,灰衣人见他突然变招,手臂不及收回,左手一扬,飞出三道银光。这一手秦追当真猝不及防,好在反应快,立刻撤手,身子后仰倒翻出去。银针从面上掠过,秦追尚未站稳,灰衣人已一掌打在他腰侧,顿时一阵剧痛,被这掌打得翻了个跟斗,倒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

三枚小小银针细如发丝光华灿烂,黑暗中仍闪闪发亮。秦追被他一掌击中,虽未伤及要害,却也大惊失色,忍痛问道:“你是谁?”灰衣人道:“死到临头,还管我是谁。”秦追听他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更生疑窦,只是情势危急不容细想,灰衣人五指曲张朝他头上击落。秦追向侧翻滚,翻身起来,心知手无寸铁只靠掌法功夫绝非他对手,便想寻机会逃走。灰衣人一掌到他面前,秦追左躲右闪,腰腹上剧痛难忍,眼见又要中招,忽然稳住身形,也照样一掌回击而去。灰衣人见他如此反击,全然不给自己留后路,倒像要同归於尽一般,不由手掌缓了一缓。秦追见他犹豫立刻身形一错,从他身旁掠过,往长街飞奔而去。

灰衣人本在犹豫要不要与他对这一掌,但见他耍诈从自己掌下脱出,冷笑一声却并不去追赶。丁厚从客栈出来,手中单刀带血,问道:“爷,那人呢?”灰衣人道:“让他跑了。”丁厚愣道:“可瞧清模样了?”灰衣人道:“你问这麽多做甚麽?”丁厚讪讪道:“我怕他将方才的话听去,坏了大事。”灰衣人道:“你先去白远镖局盯著,别的事不用你管。”丁厚连忙答应。灰衣人瞧瞧他手中单刀,问道:“那两人杀了没有。”丁厚道:“杀了一个,还有一个被那小子惊了,跑得倒快。不过我已砍了他一刀,他伤得不轻,也活不了多久。”灰衣人不理会他,捡起地上三枚银针,月光下银光闪动,针尾雕著只薄翅小虫,正是三枚蚨蝉子针。灰衣人将银针收入怀中,再不管丁厚,径自往长街扬长而去。

秦追逃出生天,已是一身冷汗,急往镇外赶。朱万在路边草丛等得不耐烦,见他飞奔而来,立刻喜形於色。待秦追到面前,朱万见他面色发白,脸上冷汗如雨,大惊道:“秦大哥怎麽了?”秦追道:“丁厚半夜与人密谋被我撞破,那人身手了得,我险些栽在他手里。”朱万道:“大哥武功如此高强尚不是他对手,这人可厉害得很。”秦追道:“我本想天亮买了马匹再走,现在却不行了。你我共乘一骑,到下个镇上再说罢。”朱万道:“好,我听大哥的。”

秦追牵过乌雪,心知这马儿高傲,生人勿近,若不好好安抚,路上将朱万摔下来可不是玩的。乌雪从不让生人骑乘,只是之前为江轻逐破了例,秦追只道它已收了性子。哪知等朱万要骑时,乌雪又踢又踹,不肯让他上来,几次险些将他踢翻在地。秦追哭笑不得,朱万道:“这马好烈性,恐怕我无福骑它,大哥先去,我随后就到。”秦追别无他法,从包袱中取了几锭银子放在朱万手中道:“天亮回镇上买匹马,丁厚住祥福客栈,小心别让他瞧见你。”朱万道:“我装作叫花子去,他认不出我来。”秦追心想以他这直性子,要他改扮是万万不像的,反倒惹人怀疑,便道:“你避开他就是,不必乔装改扮。”朱万点头答应,秦追上了马,乌雪立时乖巧了,静静立著一动不动,瞧得朱万艳羡不已。

秦追打马先行,一夜疾驰,天明时分到前方小镇投宿,先进房关门将衣衫解开,只见腰腹上一片青紫,剧痛难当,所幸未及内伤,想起那灰衣人的武功更多了几分忌惮。他在客栈歇到傍晚,朱万才姗姗来迟。这老实人见了他,先掏出几块碎银和一些铜钱道:“这是买马剩的。”秦追道:“你收著罢。”朱万想日后一并再还,便不推辞收了起来。

次日天方初晓,二人上路往滁州赶。秦追瞧朱万买的青骢马儿健壮高大,四肢修长,银子花得倒不冤,只是它不敢走在乌雪身旁,总是落后一步。如此走了几日,来到滁州城中,二人在茶馆休息,店伙沏了茶来,朱万连喝两壶,抹嘴道:“这天愈发热了,坐在马上也一身汗。”秦追眼瞧四周,忽见几个身穿黑衣的汉子进来团团坐了一桌,滁州城虽是白远镖局地头,他也未料到这麽快便碰上镖局子的人。这几人虽未见过,但他素来谨慎,对朱万道:“那是白远镖局的镖师,别让他们瞧见你。”朱万也不傻,早瞧出这些人的来历,好在他坐在角落,外人瞧不见。

几个镖师喝著茶闲聊起来。其中一人道:“卢镖头,你说姓江的有甚麽能耐,竟让镖局子里几十号人束手无策。”坐在他对面的卢镖头道:“我看未必有甚麽能耐,只不过是仗著手中那口宝剑,没有那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少镖头早将他拿下了。”秦追听他说到姓江的,又说宝剑云云,心中咯!一声,更留神细听。卢镖头道:“郑老三,你差点连耳朵都被他削去一只,可曾瞧清他手中宝剑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汉子苦著脸道:“我光顾著逃命,那还顾得上。只觉一道红光扑面而来,我就地一滚,才勉强躲过。”卢镖头哈哈笑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吓得屁滚尿流。”另外几人也嘻嘻哈哈地笑。郑老三道:“我躲得虽狼狈,好歹全身而退,身上物件一样不少,总好过老余,鼻子被削了半个,还不知能不能活命。”众人听了都哀叹一声,卢镖头道:“我是瞧见的,那剑白天平平无奇,如一口锈剑,到了晚上红光夺目。姓江的是江宁姚家传人,姚家剑法轻灵迅疾,正配这宝剑。你瞧他杀人如砍瓜切菜,要不是中了毒,凭我们几个如何围得住他。”郑老三道:“不知他能撑到几时,我几夜没合眼了。”卢镖头道:“再饿两日,就算铁打的人也撑不住。”众人又聊了一会儿,喝饱茶水起身离开。秦追听说江轻逐中毒被困,心急如焚,朱万见他脸色大变,双眉紧皱,一时不敢出声。

第十五回

白远镖局的人歇了片刻,便自离去,秦追起身对朱万道:“你去客栈休息,千万不可到处乱走。”朱万虽粗枝大叶鲁莽冲动,也不是真傻,听了那几人说话,再瞧秦追神色,料想姓江的与他深有交情,必要设法搭救。他与秦追相识不久,却佩服他武功人品,这时要自己乖乖回房躲著是万万不能。朱万道:“大哥有事我自然帮忙,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再说姓白的也是我对头,我找他要我师妹。”秦追听了苦笑道:“我先要暗中打探清楚,你冒冒失失闯进去,岂不坏了我大事。”

朱万面露为难之色道:“我武功低微,原是帮不上甚麽忙。既然大哥怕我坏事,那我听你的去客栈等,到晚上你还不回来,我再去问白离要人。”秦追心想若连自己都无法脱身,朱万去了也是送死,得想个法子让他带卜秀灵先走,别白白赔了性命。想罢对朱万道:“我不是嫌你拖累,只是另有要事请你去办。”朱万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道:“大哥有甚麽吩咐,交待给我,定然尽力办妥。”秦追道:“我去白远镖局探探虚实,日落后你在后巷等著,我先找到卜姑娘送她出来,你将她安顿好再来帮我。”朱万竟开窍了,摇头道:“你想支开我,自己去救人。”秦追道:“若白离果真心怀鬼胎,卜姑娘被他蒙在鼓里十分危险,你我与他动起手来更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不如趁他尚未察觉,悄悄将卜姑娘送出,将来也好少一分顾忌。”朱万思来想去终於还是记挂师妹,点头应了。二人离开茶馆,小心避人眼目,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店住下。秦追已将乌雪身上涂满污泥,叮嘱朱万切勿轻举妄动,说完便出门去。

秦追唯恐被白远镖局的人瞧见,出门时戴了张面具。这面具是陆天机亲手所做,戴上之后不必躲躲藏藏。白远镖局在滁州城里声名赫赫,大宅外锦旗飘荡,银线白虎,威风凛凛,大门外站著四名劲装大汉。秦追假作路过,见有人从门里出来,这人衣服光鲜,肥头大耳。秦追认得是胖子孟彰,只见他出门时,门外四个汉子对他不理不睬,只当没瞧见。孟彰见无人理他,好生没趣,出了镖局往街上走。他平日嚣张跋扈,出门总有几个伴当跟著,这时却只身一人,面有愠色,急匆匆往前赶。秦追跟在他身后,到了小路上一把将他抓住,按在墙角。孟彰大吃一惊,反手一拳朝他击来,但他武功不及秦追,心急慌忙出手更没章法,秦追将他制住道:“别出声,不然要了你性命。”

孟彰本就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之人,突然一招被人制住,吓得腿软,再没当日柳家镇上的嚣张气焰。秦追道:“我问你甚麽,你答甚麽。答不出来或是答得不好,别怪我手下无情。”孟彰有苦难言,胖脸上汗水涔涔直下。秦追拿住他胳膊一折,孟彰剧痛难当,却不敢喊叫,没命地点头道:“我说我说,你问甚麽?”秦追道:“你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孟彰道:“我……我回镖局总号。”秦追道:“白远镖局在滁州城已是总号,你还回哪去?”孟彰道:“白远镖局原本是北虎镖局分号,只是白总镖头让他儿子自立门户才开了这白远镖局。江湖上的朋友均都知会一声,大家捧总镖头的场,这才不与他为难,不然凭他小小年纪,武功再高又有甚麽能耐做镖局子的买卖,北虎镖局当年的威风可是他爹和我实打实拿命拼出来的。”

秦追道:“既然如此,孟总镖头不在白远镖局享福,回总号去做甚麽?”孟彰道:“姓白的小子是个白眼狼,总镖头不在便对我甩脸子叫我在兄弟面前出丑难堪。我受不了这气,还是走了干净。”秦追道:“我听说白少镖头留了个姑娘在镖局子里,那姑娘现在何处?”孟彰一怔道:“你是卜家甚麽人?”秦追道:“我是甚麽人与你无关,你只消告诉我人在哪里就是了。”孟彰心念电转,此刻白远镖局中张弓搭箭,杀气腾腾,若放这人进去搅了白离一番布置倒正好出口恶气,即便搅和不了也是旁人去送死,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便道:“卜姑娘在后院厢房,好吃好住,我带你去找她。”

秦追见他为求脱身,满口答应带路,便顺水推舟将他放了。孟彰悄悄打量他一番,秦追戴了面具,他自认不出来。秦追道:“你走在前面,若敢使诈,我一掌杀了你。”说著伸手拔出孟彰背后钢刀,拿在手中一折,啪一声折成两段。孟彰见了心下骇然。他这口九环大刀刃宽背厚,分量极重,要想折断比寻常刀剑难得多。

秦追将断刀抛在地下道:“走吧。”孟彰又惊又怕,不敢轻举妄动,领著他往白远镖局走。秦追冷冷道:“你就这样过去,是想叫他们一起对付我?”孟彰忙道:“往后院走,今日胡七当值,这人浑浑噩噩又贪杯好酒。我叫他出来,你将他杀了藏在后院柴房里,任谁也瞧不出来。”

秦追暗暗皱眉,听他言语之间十分心狠手辣,有心要给他点教训,当下点头道:“好极,你带路,胡七我来对付。”孟彰答应,带他来到白远镖局后院墙外道:“你等等,我去敲门叫他出来。”秦追自地上捡起一枚石子扣在手中,食指轻弹,石子破空飞出,“啪”一声打在院外树上。那树晃了几晃,树干被打出个碗大的口子。孟彰脸上变色,他本想进门喊人,但见秦追露了这一手,知道自己一身肥肉比不过树干强硬,敢喊一声定然性命不保。秦追又弯腰捡了枚石子,眼瞧著他看。孟彰心中打鼓,哑著嗓子喊道:“胡七,你在不在。”

过了好半天,院门一开,慢悠悠出来一人,见了孟彰就笑道:“孟爷,你怎的从后门进来。”孟彰与他颇有交情,拍拍他肩膀道:“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胡七不解道:“孟爷有话在这里说就是了,出去做甚麽?”孟彰道:“院里人多,有了好处人人要分,你岂不吃亏了。我是见你平时卖力才给你个好,你还不领情。”胡七又惊又喜,问道:“甚麽好处?”说话间,脚已跨出门槛。秦追瞧准时机,手指轻弹,石子飞射而去,正打在胡七腰眼。他用了巧劲,只撞中穴道未伤他性命,胡七哼了一声,歪头栽倒。孟彰连忙一把将他扶住,秦追过去将院门关上,孟彰道:“前面不远就是柴房,将胡七藏在那里决计不会有人知道。只是你不杀他,他醒来总要坏事,不如杀了干净。”秦追不答直往前走。孟彰摸不透他心思,只得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便到了柴房。他将人放在地下,秦追剥了胡七衣裳自己换上,见孟彰跟著出来,问道:“你出来做甚麽?”孟彰一愣道:“我带你去找卜姑娘。”秦追道:“你方才说卜姑娘在后院厢房,我自己去找,你在这等著,总会有人来救你。”说罢不等孟彰开口,伸手点他几处穴道,再一脚踢翻在地,拿两边柴禾将二人全身盖住,这才出去锁上房门。

到了院里,秦追不敢乱闯,只见后院花树重重,小径四通八达,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惊觉有人,连忙闪身躲在假山后。来人步子轻盈,虽会武功又不似高手,秦追偷瞧一眼,见是个妙龄少女,穿著身水绿轻衫,一个人在院里散步。他本当是白家内眷,仔细一瞧,这少女正是朱万的师妹卜秀灵。见她人在这里,秦追便放了心,再瞧她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与当日柳府外乡下小子模样天壤之别。

卜秀灵肤色较黑,不比平常女子白嫩,却另有一番风情。她站在院中忽而嘴角含笑,满脸温柔之色,忽而双眉紧蹙,忧心忡忡,不知在想些甚麽。秦追瞧了一会儿,心想这姑娘痴恋白离,一心扑在他身上,恐怕不肯就此离去,实在不行只好用强将她交给朱万。他见卜秀灵叹了口气转身回房,便也悄悄跟去。

卜秀灵进了房,坐在桌边发呆。秦追一抬窗户,跃入房中。卜秀灵听到声响,见是个陌生男子,立刻一惊张嘴要喊,秦追出指如风,点了她哑穴。卜秀灵武功不高,出其不意被他制住,又惊又怕,脸色刷一下就白了。秦追道:“别怕,我不伤你。”说著又点她几处穴道。卜秀灵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这一来吓得她魂飞魄散,只当遇上采花yín贼,立时便要受辱,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秦追伸手在她腰上一托,低声道:“得罪。”打开房门,沿著方才来时的路回到后院门边。卜秀灵动弹不得,只得任他摆布。秦追开了后院门,见对面巷中有人探头探脑,正是朱万。这乡下汉子留了个心眼,拿泥巴在脸上抹花,果然装作化子缩在墙角等候。秦追将卜秀灵送去,朱万不认得他,秦追道:“是我,卜姑娘交给你照顾,路上小心。”

朱万又惊又喜道:“大哥,你脸怎麽变成这样。我先送师妹去客栈,回来再帮你。”秦追道:“白远镖局人多势众,城里客栈也不安全,你快趁城门未关出城去吧。我救了人再设法找你。”他低头见卜秀灵泪流满面,柔声安慰道:“卜姑娘勿怪,今日白远镖局危机重重,你还是先随你师哥回家去,若白离真有心自然会再去找你。”朱万见师妹哭得伤心,手足无措,秦追将人交给他,朱万道:“大哥小心,我先去了。”等他一走,秦追再进镖局后院,将院门关紧。这时天已黑了大半,院中有人点灯。秦追跟著灯火走到一间小屋前,便再也走不近了。屋外围著数十人,提刀拿剑,个个屏气凝神如临大敌的摸样。小屋中一片漆黑,不知里面的人到底境况如何?秦追料定江轻逐在屋里,虽心中焦急,却仍耐著性子按兵不动。过了片刻火光闪动,有人走近。他往树后一缩,来人一身镖师行头,提著钢刀走到树下,将钢刀咬在嘴里,解开裤子对著树根解起手来。

秦追摸出一颗药丸捏在手里,等那人解完手低头提裤子时,从树后出来伸手扣住他喉咙。那人大惊之下正要喊叫,秦追手掌一抬,将药丸塞进他嘴里。这人惊怒交加,喉咙被捏著喊不出声,脖子一仰咕嘟一声将药丸咽了下去。秦追低声道:“想活命就乖乖听话。”那人吞了药丸,不知是甚麽东西,骇得面无人色,立刻拼命点头。秦追道:“屋子里关著甚麽人?”镖师战战兢兢道:“我也不认得,听说姓江,是江宁快剑姚家的传人,叫江……江……。”秦追道:“你方才服了木乌丸,三个时辰内若无解药全身乌黑毒发而亡。”镖师低头不语,秦追见他目光闪动知道他打甚麽主意,说道:“解药我身上没有,你若喊人,我一走了之,你照样性命不保。”那人问道:“我如何信你?”秦追道:“我只要救屋里的人,那人与你无冤无仇,想必是得罪了你家少镖头。你辛苦守这几日也够了,何苦再为他丢了性命。”

镖师想来想去,药丸下了肚,不管有毒没毒总是一桩心事,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正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他道:“胡圭,好了没,怎的这麽慢。”叫胡圭的镖师道:“来了,我拉屎,催甚麽。你到别处去守著,这里有我就行了。”那人答应一声走远了。胡圭问秦追道:“我帮了你,你当真替我解毒?”秦追道:“我与你也一样无冤无仇,只为救人,你送我进去,我自然告诉你药方。”

胡圭道:“这屋子看守得紧,现下我也帮不了你,等过二更有人来换班,那时或许有机可趁。”秦追瞧天色还早,但胡圭愁眉苦脸不似作伪,便道:“好,我在这等你,二更你来找我,若有一点不对我立刻就走。”胡圭原想先脱了身,再找人将他制住,逼他说出解药,听了这话心中一跳,暗想幸好没有轻举妄动,不然他当真一走了之,却找谁去解毒。他瞧出秦追武功颇高,这院中人多势众要想救人未必能成,可全身而退却无丝毫难处,一番细想,还是自己小命要紧,便不敢再打鬼主意。

秦追跃上树枝,等了一个多时辰,二更时分胡圭依约而至道:“你跟我来。”秦追穿著胡七的行头,走在院中迎面走来几个白远镖局的镖师,胡圭大著胆子打了个招呼。那几人随口应付,说著话便过去了。胡圭带他来到小屋外再不敢往前走,说道:“屋子里那人放下话说谁敢靠近,一剑一个地宰了。老余已吃过苦头,鼻子被削去半个,自打那以后再没人敢靠近半步。我已助你至此,再帮不上忙,这毒如何能解你可得告诉我。”秦追尚未答话,身后脚步声响,胡圭脸色一变道:“少镖头到了,你且先避避,别被他瞧见连累了我。”秦追道:“你怕他罚你,怎就不怕我杀你。”胡圭有苦难言,只得低头站在一旁,好在白离带著几人来到小屋前,却未往他这瞧上一眼。

白离朗声道:“江大侠,小弟这厢摆好酒菜,江大侠若肯赏脸将门打开,小弟一定亲自陪酒谢罪。”秦追站在一旁细听,屋中却无半点动静。白离等了半晌道:“江大侠这是何苦,你已三日水米未进,如此硬撑有甚麽好处。江大侠既不肯出来,小弟叫人将酒菜送进去如何?”说完对身旁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端著饭菜酒水往前走。秦追瞧他脸色铁青,显是极不情愿,慢吞吞到小屋门前,又踌躇许久才将门推开。他左脚刚踏进一步,只听哧的轻响,随即哗啦一声,盘子里的酒菜已被击得粉碎。秦追眼尖,瞧见房里闪过一道银光,一枚银镖飞射而至,将酒菜连端盘子的人一起射得倒摔出去。那人吓得话也说不出,连滚带爬退了回去。

白离见此情形,却不动声色道:“江大侠果然内力深厚,小弟这就放心了。江大侠早些歇息,明晚小弟再来相请。”说罢转身离去。白远镖局众镖师又将小屋团团围住。秦追一扯胡圭道:“你将窗外那两人支开,让我进去。”胡圭苦著脸道:“这不是叫我为难麽,若少镖头知道,我性命不保。”秦追吓唬他道:“你不去,小命也是不保,服了木乌丸死状极惨,还不如被少镖头一刀杀了痛快。”胡圭无奈只得答应。秦追又道:“我进去后你在这等著,千万不可走开。里面的人出来,你将他从后院送出去,到门外他自会告诉你药方。”胡圭苦著脸道:“里面这位我可不敢碰,若他见了我就是一剑,我岂非死得冤枉。”秦追道:“你现下无路可走,听我的话才有一线生机。”胡圭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朝门外看守的二人走去,没话找话和他们闲聊起来,看守目光一转开,秦追便轻轻跃到窗下,将窗户一抬翻身进去。

屋中不见灯火,秦追脚一沾地,便觉一股疾风扑面而来,急忙往旁里一躲,耳中听见哧一声响,红光闪过,长剑刺破了窗纸。秦追心中一喜,那人反手又是一剑朝他刺来。秦追深知赤秀锋锐,不敢空手接招,身子一转又再躲开,低声道:“轻逐,是我。”那人正是江轻逐,听他这一声唤出愣了半晌,手中长剑慢慢垂下,说道:“是你。”秦追笑道:“是我。”江轻逐对他瞧了半晌,秦追方才醒悟,将脸上面具揭下。江轻逐道:“你来做甚麽?”秦追见他尚能行走,不似身中剧毒的模样,悬著的心已放下一半。

江轻逐本当白远镖局的人硬闯,故而拼著狠劲要将来人刺死,谁知却是故人,不由松了口气,摇摇晃晃险些跌倒。秦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一扶之下只觉这些日子不见,江轻逐清减了许多,又见他双眉紧蹙面色苍白,手握赤秀不住发抖,竟似连剑都握不住,不由心如刀绞,再伸手搭他腕脉,脉息紊乱内力虚空。江轻逐见他神色凝重心事重重,自己却毫不在意,随口问道:“你伤好了麽?”秦追一愣点头道:“早已好了。我听白远镖局的镖师说你中了毒,是甚麽毒,如何能解?”江轻逐道:“那些镖师私下说的话,我听了一些,好像叫甚麽鸠盘草,如何解毒却不知道。”

第十六回

秦追听到鸠盘草三字,心中凉了一片。江轻逐道:“扶我起来。”秦追道:“白离为何如此狠毒,要用这歹毒的毒药害你。”他自幼跟著万啸风身边耳濡目染,少许也懂些毒经医理,问江轻逐道:“你几时中的毒?”江轻逐道:“四日之前。”秦追道:“这毒虽不立刻致命,却能叫人生不如死。”江轻逐冷笑道:“他要折磨我,自然不能一下毒死。你扶我起来到窗边看上一眼。”

秦追见他硬要站起,只得上前扶他走到窗边,在窗纸上点个破洞。江轻逐瞧了两眼道:“白离走了,你也走吧。”秦追道:“我来救你,怎麽能走?”江轻逐道:“我内力不济,毒发时又疼得厉害,两个人无论如何闯不出去。”说了两句果真脸色苍白,周身剧痛,瞧得秦追心也揪起来。

秦追问道:“以前你我有些误会,如今你还信不信我?”江轻逐瞧著他,缓缓点头。秦追道:“那你将赤秀剑给我。”江轻逐抬手瞧了瞧手中长剑,想也不想便交给他。秦追见他如此爽快,将爱逾性命的家传宝剑交到自己手里,一时感动,恭恭敬敬双手将剑接过,说道:“你放心,我自会救你出去。”说著又将手掌送到他背后,助他运功止痛。

秦追想这几日,他日日如此煎熬,毒发时还要提防门外白远镖局的人,心中大痛。江轻逐心高气傲不肯示弱,秦追却提心吊胆,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脸色略有好转。他道:“我先出去开路,你等我将院中的人引开便从这窗户出去。外面有个白远镖局的镖师接应,我诓他以为自己服了毒药,你尽管叫他带路,他想要解药绝不敢违抗。出了镖局去东面的东来客栈等我。”说完伸手去解江轻逐身上衣裳。江轻逐手脚无力只能任由他摆布,秦追将他衣裳解去,又脱了自己身上胡七的镖师行头,与他互换。江轻逐明白他用意,说道:“你小心些,这些镖师武功虽都不高,但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也十分不易。”

秦追道:“夜里人多疲惫,未必守得严。我去了。”江轻逐应道:“好。”秦追走到窗边,回头一笑道:“这样才对,婆婆妈妈瞻前顾后,哪像当日刺我一剑干脆利落又快又狠。”江轻逐听他旧事重提,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正色道:“那是我错怪你,你别见怪。”秦追道:“我若怪你,怎会特地来找你?我认得的江轻逐是那日酒楼上谈笑风生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日后再有变故,也只记得这一个。”说完伸手捡了地上的镖囊,解开一看,还余下两枚银镖。江轻逐听了这番话,瞧见秦追将银镖拿在手中,轻抚镖上那个“逐”字,心中顿生暖意。秦追收好镖囊,伸手一推,自窗中跃出,人未落地已抬手放镖往前方一人腿上掷去。那人守了几日,夜里早已怠惰了,怎会料到屋里的人突然放镖伤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声惨叫滚倒在地。

秦追趁此机会纵身跃上屋顶,白远镖局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叫嚷起来。秦追本就想引他们注意,又一抬手,下面众人知道他暗器厉害,急忙四散躲开。谁知秦追却收了手,几个起落从一众镖师头顶掠过,他手擎宝剑,一剑挥出便是一道红光。赤秀剑何等锋利,白远镖局的镖师这几日都已见识过,知道剑锋过处轻则断手断脚,重则身首分离。江轻逐若非身中剧毒,怎会受困於此。秦追想到此处,下手也不再留情,逼得那些镖师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三更已过,天上乌云遮月,院中原有些火把被秦追挑灭,一时只见他白衣晃动,无人能近得了身。秦追有意将这些镖师引到院外,蓦见剑影一晃,一柄长剑当头击落。他耳听劈风之声,便知对方内力深厚,灌注到兵刃上必定十分沈重,换了平日也不敢硬接,但此刻旨在突围,手中又有神兵利器,当下举剑一挡,当的一声,却未能将那人长剑斩断。秦追心中暗暗吃惊,只听白离道:“赤秀削铁如泥,与我这青瑛剑相比又如何?”秦追怕被看破,也不与他缠斗,转身往花园奔去。

白离叫道:“快拦下他,这麽多人也看不住一个,白远镖局颜面何存。”说话间自己也朝院中追去。江轻逐在屋中听见外面纷纷扰扰,一会儿工夫吵闹声便去远了。他知道秦追已将众人引开,眼下正是大好机会,便推开窗户向外瞧了瞧。秦追本叫胡圭在外面等,料想他服了药丸不敢不从,可江轻逐跃出窗外却不见半个人影,正要自行离去,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江大侠。”

江轻逐一惊,转头瞧见一人站在身后。那人身著镖师行头,脸上却蒙著黑布,对他略一抱拳道:“江大侠,请随我来。”江轻逐皱眉道:“你是谁?”这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有甚麽事出去再说。”江轻逐道:“谁叫你在这等我?”这人道:“是秦大侠吩咐在下送江大侠出去。”江轻逐问道:“你蒙面做甚麽?”这人道:“不瞒江大侠,在下平日在这白远镖局里做事,日后也还要靠走镖过活,若被旁人看见丢了饭碗事小,少镖头知道决计不肯饶我性命。”江轻逐听他说得有理,便道:“那你带路吧。”

这人领著他沿小径往后院走,秦追已将众镖师引向前院,此刻后院不见半个人影。江轻逐随蒙面人走到一株梅树下,忽听脚步声传来,又自梅树后出来个白远镖局的镖师。这镖师见了江轻逐先是一愣,继而面露惊喜之色。蒙面人见被撞破,目露凶光手已搭上刀柄。那镖师转头瞧他一眼道:“咦,你是丁镖头麽?瞧你左手拔刀便认得是你。丁镖头,你蒙著脸做甚麽?”蒙面人见他认定自己,也不便抵赖,沈声道:“胡圭,你怎的也在这?”

胡圭支支吾吾道:“我,我肚子疼,要去茅厕。”说话间,眼睛不住瞟著江轻逐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道:“丁镖头,你是想送江……江大侠出去?”蒙面人道:“这事你敢说出去,我一剑宰了你。”胡圭苦著脸道:“江大侠,你行行好,把解药给了我。哎哟,我中了毒啦。三个时辰没解药,就要肠穿肚烂,浑身发黑,死得惨不忍赌。现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再不服解药恐怕就来不及了。”蒙面人皱眉道:“中甚麽毒,谁下的毒?”胡圭道:“叫……对了,叫木乌丸。下毒的人我不认得。”蒙面人道:“不认得为何要下毒害你,准是你赌钱输了,欠了人家银两。”胡圭道:“不是,那人想救江大侠,要我帮忙又怕我不肯,才给我吃了毒药。”

江轻逐听了知道那人定是秦追,木乌丸这药名只怕也是编的,自己哪会有甚麽解药给他。胡圭为讨好他二人,便道:“这几日少镖头无缘无故硬将江大侠困在镖局里,兄弟几个日夜看守早已怨声载道。丁镖头此举大节凛然,小人佩服得紧,也想出些力,陪二位一起出去以策万全。”蒙面人冷笑一声道:“这样你也好向下毒之人邀功,趁机要了解药,正是一举两得万全之策。”胡圭脸上微现尴尬之色,却仍拦著路不肯让开,道:“丁镖头说哪里话,少镖头中了那人调虎离山计,片刻也就回了。江大侠身中剧毒,咱们可算是同病相怜,自该当互相照应才是。”蒙面人道:“也好,那你先去瞧瞧后院门口有没有人守著,今日是谁当值?”胡圭道:“是我兄弟胡七,我与他说一声,叫他放我们出去。”说罢便转身带路。江轻逐见蒙面人拔出单刀,伸手捂在胡圭嘴上,一刀自他背心刺入,当xiōng穿出。胡圭哪料他会下此毒手,半点声响也没出,就这麽死了。

蒙面人将尸首抛在地上,抬脚踢进草丛,这才对江轻逐道:“我们快走吧。”江轻逐瞧他单刀不住滴血,问道:“你杀他做甚麽?”蒙面人道:“这人话太多,留著迟早坏事,杀了干净。”他说完瞧了江轻逐一眼,见他面有不虞之色,便道:“江大侠可是觉得我下手太狠?”江轻逐不语,蒙面人道:“无毒不丈夫,若想成大事,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江轻逐点头道:“不错,倒是我多事了。”

蒙面人杀了胡圭,到后院门边找守门的胡七,找了半晌却不见人影。蒙面人狐疑道:“怎的没人?胡七又不知去哪里鬼混,倒被他逃过一劫。”江轻逐道:“没人看守岂不更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蒙面人打开院门引他到院外,问道:“江大侠可有去处?”江轻逐体内毒性时时发作,听蒙面人相询,说道:“我有朋友在客栈相侯,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涌泉以报。”蒙面人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当尽心竭力,江大侠不必放在心上。”江轻逐见他不肯透露身份,也不强求,抱拳作别。他为求脱险方才强提一口真气,这时脚下虚浮身形一晃便要摔倒。蒙面人一把将他扶住道:“江大侠你身中剧毒,行走不便,不如我送你去客栈,见了秦大侠也好有个交待。”江轻逐道:“那就有劳了。”说罢腿脚一软又再倒下,蒙面人扶他手臂,忽觉腰间一麻,全身气力似被抽空一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心中大惊,手脚却不能动弹。江轻逐站直了身子,冷冷瞧著他。蒙面人怒道:“我好心救你,你竟使诈暗算我,到底是何居心。”江轻逐道:“我正要问你是何居心。”蒙面人道:“我已说过是秦大侠……”江轻逐道:“秦大侠?他叫你来救我麽?”蒙面人咬牙道:“你不信便罢了。”江轻逐道:“他这样的人,怎会有你这样的朋友,又怎会将这事放心交给你来办。”

蒙面人道:“方才若不是我杀了胡圭带你出来,你怎能如此轻易脱身?”江轻逐道:“不错,若非你带路,我倒真要多费番功夫。你杀那姓胡的镖师连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心狠手辣,连我也望尘莫及。我认识的那人最是心软,宁愿自伤也不肯伤人,怎会与你深交至此。你到底是谁,要带我去哪里?”蒙面人yīn沈一笑道:“你真有气力就立刻将我杀了,怎的当我瞧不出来,你中毒已深,连站著也是勉强,我大喊一声,白远镖局的人片刻就到,你还能跑得了麽?”江轻逐道:“你说得是,既然我终究难逃一死,怎样也要找个垫背。”说著目中寒光一凛,捡起地上单刀便往蒙面人xiōng前斩去。这人眼见刀尖到了xiōng口,情急之下,腰间一股真气上冲,硬生生将被制穴道冲开。江轻逐内力不济,这一下点穴还得骗得他自己送上门来,靠得全是外力。蒙面人穴道一解,就地滚过躲开江轻逐刺来的一刀,又一脚将他踢翻在地。江轻逐心知这一下斩他不死,接著定然凶多吉少,正自惋惜,突然打横出来个黑影,挥拳朝蒙面人而去。这人拦在江轻逐跟前,一拳接一拳,拳声虎虎,还真将蒙面人逼退了几步。

蒙面人见来了救兵,心中焦急,定睛一看登时放心,冷笑道:“又来个送死的。”江轻逐也在瞧这出拳之人,认出是风雷拳卜振山的弟子朱万。

朱万将卜秀灵送回客栈,心中惦念秦追安危,又急急赶来。只是他不知秦追如何救人,不敢自己乱闯误他大事,便仍在后院门外小巷静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朱万生性耿直,认定的事绝不半途而废,这两个时辰硬是瞌睡也没打一个,眼睁睁盯著白远镖局后院小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於被他等到院门打开,朱万大喜过望。他这几日跟著秦追,办事稳妥许多,不再似以前那般愣头愣脑,想了一想将身子缩回暗处,探头出去细瞧。

朱万瞧了一会儿,见出来的人虽不是秦追却也认得,正是那日柳府门外与秦追同来贺寿的江轻逐,自己与他说过些话,绝不会错。再瞧另一人,黑巾蒙面,左手握刀,刀身上还在滴血。朱万不明就里,不知该不该出去,却又见二人动起手来。蒙面人躲开江轻逐一刀,往地上一滚,黑巾随之飘起半块,朱万一瞧,这人竟是丁厚,当下再无犹疑,打横而出一拳朝他面上挥去。

丁厚接了一拳,看清是朱万这手下败将,并不放在心上。他对风雷拳法熟悉得很,闭著眼也能与朱万打上几个回合,既存了轻敌之心又想速战速决,好去对付江轻逐。朱万上前一招“逐日追风”,丁厚知道下一招自然是“阵马风樯”,左手刀早已在腰间候著等他拳到。朱万一声暴喝,拳到半路硬生生停住,接了一招“雷霆万钧”。丁厚几日前刚在秦追手下吃了这招的亏,哪想到几日不见眼前这鲁莽汉子也学了去。他本是成竹在xiōng没留后招,朱万一拳兜头直下,竟将他打趴在地。丁厚只觉下巴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朱万一招得手,反而愣怔半晌,瞧著自己拳头不敢相信。江轻逐见他傻傻站著,便喊道:“你发甚麽愣?还不快走。”朱万这才醒来,转身将他扶起道:“奇怪,这人原来武功好得很,几天不见怎麽这麽不经打。”江轻逐也不知丁厚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瞧他用剑分明武功不弱。朱万扶著他道:“你是秦大哥要救的人麽?”江轻逐见他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大年纪,竟开口叫秦追大哥,只觉好笑,但眼下情势不便多问,就道:“你将这人也带上,等他醒来我有话问他。”朱万伸手一把将昏迷不醒的丁厚提在手里。江轻逐问他道:“你知道东来客栈在哪?”朱万道:“知道,我师妹也在东来客栈。”江轻逐道:“你大哥叫我去东来客栈等他。你带我去吧。”

朱万记得柳府墙外江轻逐托他一把,送他上墙头,心中便认定他是好人,二话不说一手提著丁厚,一手扶住他,沿著小巷往东来客栈去。来到客栈门外,为不惊动掌柜店伙,朱万先将江轻逐背在身上,手脚并用顺著院中大树爬上楼,再从窗户爬进屋子。

江轻逐见他爬上爬下又把丁厚提了上来,问道:“你这麽爬也不嫌累?”朱万道:“不累,我在老家干活比这累多了。”江轻逐向来喜爱聪敏机智的人物,对这粗俗莽汉没甚麽结交之心,但看在他救了自己一命,不便太过冷淡,便略点了点头。这客栈房中甚是简陋,只有一张小床,帐子垂下,依稀有人睡著。朱万将丁厚放在地上,生怕他醒来,想找绳子将他捆住。江轻逐道:“你点了他穴道,他便不能动了。”

朱万抓耳挠腮道:“我不会点穴?”他自幼练拳,卜振山见他资质鲁钝,未曾费心教他认穴。江轻逐指了灵台穴给他看道:“你运气於指,在穴位上按下,内力一放就行了。”朱万听了伸指在丁厚背上指指戳戳,江轻逐一旁看著不住摇头,他又没秦追那份耐心,教了一会儿就烦了。朱万也有些不好意思,仍旧找了根绳子将丁厚团团捆住,这才将他拍醒。

丁厚方才被一拳打晕过去,这时悠悠醒转睁眼一看,自己被捆作一团,脸上蒙面也已被揭去,心知今日不能善了。江轻逐道:“你究竟是谁?”丁厚不作声,朱万在一旁插口道:“这人姓丁,叫丁厚,是白远镖局的镖师。”江轻逐横他一眼道:“我又没问你。”朱万摸摸脑袋,嘿嘿一笑。江轻逐道:“白远镖局还有个镖师叫陈平,你认得麽?”丁厚道:“陈平我自然认得,那又如何?”

江轻逐道:“你刀法很好我还记得,那天在姚家庄,陈平杀了雪儿,你又将我引开,好让陈平再有机会杀秦追。你二人身在镖局实则另有目的,你说出为何追杀我们,还有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我便放你一条生路。”丁厚冷笑道:“你自身难保还敢如此狂妄,我倒要瞧瞧你如何杀我。”他说完这话,双手用力一挣,将身上绳索尽数挣断,朝江轻逐扑去。

17-20

第十七回

朱万方才在丁厚背上指来指去,虽也点中穴位,却犹犹豫豫,内力不能深透筋脉。丁厚武功不弱,区区草绳又有何用。他双臂一振,挣脱绑缚,一掌拍去,心知江轻逐身中剧毒无力抵挡,不遗余力要将他一掌击毙。

朱万见状大骇,立刻上前援手,可他武功不如丁厚,镖局门口三招得手一是靠运气,二是丁厚大意轻敌,此刻再想兵行险招出其不意已是难上加难。江轻逐见丁厚掌到眼前,他内力未复并无必胜之法,抬手将桌上朱万捡回来的单刀握住,往丁厚脸上扫去。这一刀上并无内力,若扫别处,至多伤丁厚些皮毛,自己反倒中他一掌,故而有意扫他面门,教他非躲不可。

果然,丁厚见刀口冲自己双眼而来,立刻转头避过。江轻逐以刀作剑,剑招一变,刺向他咽喉,丁厚又是一惊,险险避开,下一刀却朝著心口而来。姚家剑法讲究一个快字,全无防守之招,江轻逐虽无内力,但剑招变化未失,一时令丁厚难以近身。朱万回过神来,挥拳便打,丁厚两面受敌,伸手在桌上一按越过桌子。朱万虽经秦追指点已知道虚虚实实是拳法精妙所在,但此刻见江轻逐遇险,心急之下早忘得一干二净,一拳打出收势不住,竟要往江轻逐剑上撞。

江轻逐吃了一惊硬生生将单刀收回,却踉跄倒退站立不稳,身子一仰摔倒在地,丁厚大喜过望,一脚朝他xiōng口踩下。江轻逐顿觉xiōng口剧痛,肋骨格格作响喘不过气来。朱万惊魂甫定,想上前相助,却听丁厚道:“你动一下我踩死他。”朱万大骂道:“你欺负重伤之人算甚麽好汉。”他只道江轻逐受了内伤才使不出力,暗恨丁厚卑鄙无耻,只是江轻逐在他脚下,真有甚麽闪失如何向秦追交待,当下不敢轻举妄动,怒目圆瞪骂骂咧咧。

丁厚道:“手下败将还逞甚麽英雄。你当我打不过你麽,不过是老子嫌麻烦,懒得和你这傻子斗。”朱万道:“你放开他,咱们再打过。”丁厚道:“我不与你打是放你条生路,你再不识趣,我可不客气了。”他往床上瞟了一眼,神情猥琐,笑道:“你不舍得心肝宝贝师妹跟了白离,眼下是个机会,还不快带了她回去洞房。”丁厚自负武功了得,从未将朱万放在眼里,如今江轻逐又落在自己手中,心无顾忌,便想激他出手以雪方才白远镖局外三招之耻。朱万听他言语辱及卜秀灵,果然受不了激,脑子一浑拔拳相向。丁厚冷笑连连,一脚踢起地上单刀朝朱万劈去。朱万气昏了头,又按部就班将几招风雷拳法打出来。江轻逐被丁厚踩在脚下动弹不得,xiōng口气滞几欲昏厥,脑中一片混乱之际,忽听丁厚一声惨叫,压在xiōng口的重量立刻轻了。他不知发生甚麽变故,正想睁眼去看,可一阵气血倒转,反而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似有人在喊他。江轻逐睁开双眼,见自己躺在床上,身旁坐著个人,正握著自己手掌,一股温和内力自手心向上通遍全身,散到四肢百骸俱是暖洋洋舒服得紧。秦追见他醒来,喜形於色道:“你醒了。”朱万也在一旁喜道:“醒了醒了,死不了啦。”江轻逐白他一眼,秦追道:“睡了这麽久,该是饿著了。”朱万忙不迭道:“这里有吃的。”说著将桌上饭菜端来。江轻逐见他粗手笨脚,竟似要坐下来喂自己吃饭,虽知他是好意,也忍不住挣扎著坐起道:“我自己来。”

秦追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起,自朱万手中接过碗筷道:“你去瞧瞧卜姑娘醒了没有,别又让她赌气走了。”朱万讪讪笑道:“她生我气,不让我进门。”秦追道:“卜姑娘是明理之人,你将前因后果说清楚,她不会怪你。”朱万道:“那我去门口守著。”秦追等他走了,转头去瞧江轻逐,见他双目深陷,嘴唇干裂,脸色惨白,不禁有些心疼,想他几天没有喝水,转身倒了杯热茶给他喝。江轻逐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下呛得连连咳嗽。秦追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替他顺气。江轻逐喝了一杯还想再喝,秦追道:“先吃饭吧。”江轻逐见桌上几样小菜都是自己爱吃的。秦追问道:“这饭菜和你胃口麽?上回在柳家镇吃的是这几样,我还记得。”江轻逐瞧著他道:“多谢你。”秦追道:“谢我做甚麽?”江轻逐道:“我刺你一剑,险些要了你性命,你不记仇反而以德抱怨犯险赶来救我,自然要谢你了。”秦追知道他性情高傲,不爱受人恩惠,更不轻易说谢,能说出这些话已是将他当朋友看待,心中欢喜无限,拿起碗筷慢慢喂他吃饭。

秦追道:“你身上的毒我一时难解,不如随我回天玄让掌门师兄瞧瞧,他定有法子解毒。”江轻逐道:“过不了几日我便毒发死了,哪还赶得及去天玄山。”秦追也正为这事忧心,等江轻逐吃完饭,便翻起包袱,掏出几个瓷瓶,在桌上一字摆开,不知做甚麽用。江轻逐填饱肚子觉得有些力气,扶著床起来,挨了十几步走到桌边坐下,问道:“丁厚呢?你将他杀了?”秦追摇头道:“这人关系重大,尚有疑点未曾问清,我怎会杀他。”江轻逐道:“问清了你也不会杀,丁厚骗我说你让他来救我,我不认识他,本也将信将疑,可他将一个姓胡的镖师杀了,我便知道绝不是你叫他来。”秦追道:“姓胡的镖师,可是叫胡圭?”江轻逐点头道:“你给他服了甚麽木乌丸,将他吓成这样。”秦追道:“我哪有毒药给他服,不过是颗养气丸,吃了只对他有好处,等时辰一过安然无恙,他便知上当了。”江轻逐闻言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

秦追将桌上瓷瓶一一看过,拿起其中一个拔开瓶塞闻了闻。这药是当日下山时阮云之硬要他带在身上,内外伤药俱全,另有几瓶毒药解药防身。秦追只略懂一些药理,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出一粒,见这药丸通体碧绿,小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如同玉石,心中一喜,递给江轻逐道:“这是碧麟丹,苗疆青蛊蛇胆炼制,师兄曾说若身中剧毒服下此丹虽不能解毒,却能将毒性抑住不发。咱们十日内马不停蹄赶到天玄山,应该还有得救。”

江轻逐托著药丸,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却想都不想张口吞了下去。碧麟丹非但气味古怪,含在嘴里更是腥苦。江轻逐服下药又想起丁厚,秦追道:“我将他点了穴,塞在床下。这人身份古怪,恐怕与姚家命案有关。”说著将小镇客栈中丁厚与灰衣人的对话讲了一遍,又说起朱万瞧见白离将陈平推入井中之事,江轻逐皱眉道:“世上哪有人会死而复生,陈平死在我剑下,人又是我亲手埋的,早已死透了,如何能去白远镖局让白离再杀一次。”秦追几日都未想通,便要去问丁厚。

丁厚被他点了穴,一时未醒。秦追将他搬到桌边按在椅中,伸手在他背后一拍,丁厚哼了一声清醒过来。他面皮本来就青,此刻更是难看,坐在椅上一言不发。江轻逐忽道:“我的剑呢?”秦追只道他记挂宝剑,便将赤秀送到他跟前道:“物归原主。”江轻逐瞧也不瞧,伸手握住剑柄,将宝剑拔出。丁厚只觉一道红光闪过,右臂一凉,还不知出了甚麽事,待江轻逐归剑入鞘,才觉右半边身子剧痛难当,转头一看大惊失色,好好一条右臂竟被他一剑削断。

江轻逐一剑削了他胳膊,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将赤秀摆在桌上道:“你方才踩得我好生疼痛,这一剑还了你,我向来心xiōng狭小睚眦必报,你别怪我心狠。”丁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与他顶嘴,生怕他又耍狠,再将自己另一条手臂砍了。秦追急点他穴道止血,脸上略有责怪之意,江轻逐假作未见,提起桌上茶壶倒了杯茶,自顾自喝起来。秦追对丁厚道:“我有话问你,你据实作答,我绝不为难你。”丁厚咬牙道:“既已落在你们手里,是杀是剐悉听尊便,还问甚麽?”秦追问道:“你先告诉我,那灰衣人是谁?”丁厚还想装傻,愣怔道:“甚麽灰衣人,这世上穿灰衣的人岂止千万,我又怎麽知道你问的是谁?”

秦追道:“就是与你在客栈中密谈的灰衣人,我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可要我再说一遍给你听?”丁厚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不错,瞧出秦追不似江轻逐那般心狠手辣,便有意装糊涂。江轻逐在一旁听了片刻,忽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面罩寒霜森然道:“你这样好声好气怎麽问得出来。依我看索性将他手脚砍了,刺瞎眼睛,只留舌头好用,再找个瓮装起来,你慢慢问,总有一日他熬不住便会告诉你了。”

秦追明知他是吓唬丁厚,听在耳里仍觉太过残忍。丁厚脸色惨白,怕他说到做到,将自己如此整治,那当真生不如死。他右臂已废,虽平日惯使左手刀,但突遭重创,灰心丧气在所难免,听到江轻逐要将他砍成废人,心中一阵慌乱,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江轻逐伸手一摸宝剑,他便心惊肉跳惊疑不定。

江轻逐道:“你想好没有,还是不答就换我来问了。”丁厚对这煞星半点法子也没有,断臂处痛彻心扉,见他又要拔剑,索性硬挺不答。秦追见他如此,心知幕后之人的手段狠辣绝伦,丁厚宁愿断手断脚,也不敢透露半点口风。江轻逐手握宝剑目光闪闪,秦追瞧他这般摸样,知道他动了杀机,当下伸手将他按住,摇了摇头。江轻逐瞧他一眼道:“你何必拦我,他既不肯说,留著也没用,不如一剑杀了眼不见为净。”秦追道:“既然他不说,杀了他不过是泄愤。”江轻逐道:“难道就这样将他放了不成。”秦追道:“他右臂已废,再不能作恶,幕后主使之人也不会费心养个废人。”江轻逐道:“我知道你心软,但你可知妇人之仁祸害无穷。这人心狠手辣犹在我之上,今日若不杀他,日后定会反过来害人。”秦追心道哪有人一味说自己心狠手辣,但明白他一番好意,不便多说。江轻逐见他低头不语,抬手又将赤秀拔出朝丁厚刺去。他虽无内力,剑势仍快如闪电,一剑下去丁厚哪还有命在。秦追见他出剑,想要阻止又无兵刃,情急之下伸手朝他腕上拍去。

江轻逐内力全失,怎经得起他这一掌,非但剑身一歪,连人带剑往旁里踉跄退了两步。他面上变色,瞪著秦追不说话。秦追自觉这一下拂了他面子,心中过意不去,忙道:“对不住,我一时心急,可有伤著你?”江轻逐仍不说话,扶著桌子站稳,慢慢将赤秀剑放下。秦追碰了一鼻子灰,反而温言道:“凡事留些余地,万勿赶尽杀绝。”江轻逐道:“好,我不管,要杀要放都随你。”

秦追走到丁厚身后,出指如风,落在几处大穴上。丁厚本已闭目待死,不知他要如何整治自己,心中惴惴。秦追指到他背上,一股劲力贯通将他穴道解开。丁厚惊疑不定。秦追道:“你走吧。”丁厚瞧了江轻逐一眼,见他面色不善,不知是真是假,不敢妄动。秦追又道:“你还不走,别等我改了主意。”丁厚这才满脸疑惑忍疼站起,朝门口走去。江轻逐坐在一旁,不发一言,眼睁睁瞧著他走了出去。丁厚走后,二人在客栈房中相对无言,半晌,江轻逐才哼了一声道:“还不去追,再不追就走远了。”

秦追朝他一笑道:“我当你真的生气,原来也是装的。”江轻逐道:“生气是不假,可我不是傻子,难道还看不出你这欲擒故纵的计策。我若不与你赌气,姓丁的如何肯上当。”秦追见他与自己心有灵犀,十分喜慰,正要越窗去追丁厚,却想江轻逐此刻手无缚**之力,有人来犯定难抵挡,不禁有又有些犹豫。江轻逐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姓丁的真有同党,方才在镖局外就该出手将我杀了,哪还等得到这时。你尽管去,我自有法子应付。白离困了我几日,又能拿我怎样?”秦追听他说得颇有自信,便放心去了。

丁厚离开已有些时候,只是他右臂伤重,一路难掩行藏,秦追循著血迹追去,不出片刻便瞧见前方有个黑影踉跄奔逃,正是丁厚。他紧随其后,见丁厚来到一座大宅前,倚著门敲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有人开门将他扶进去。秦追追到院墙外,见门前匾额上写著宁府二字,竟是城中颇有名望的大户。他跃上墙头,见墙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丁厚走在花园小径上,由个小童搀著,一路往内厅而去。秦追跟著来到小院,楼房中隐隐有灯火透出。小童将丁厚搀到门外,房门一开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小童对那女子道:“小姐,丁爷伤得重,我去拿药来。”

女子将丁厚接去,左右瞧了瞧,这才关上门。秦追等小童去远,便从树后出来跃上房顶,往房中望去。丁厚坐在桌边,手扶断臂,一张青脸上尽是痛楚之色。宁小姐一脸关切,颤声道:“怎的伤得这麽重,快让我瞧瞧。”丁厚将衣襟解开,断臂处齐整无比,露出森森白骨甚是骇人。不久小童将药膏布带送来,宁小姐便细心替丁厚擦洗裹伤。秦追暗想,丁厚相貌丑陋,为人yīn险狠毒,不知怎麽却得了宁小姐青睐,倒也稀奇。只见他裹好断臂,宁小姐将他扶到床边,让他闭目休养。等了小半时辰,宁小姐却只坐在床边,轻轻替丁厚扇风。秦追见状已萌去意,便悄悄下楼趁夜折返。走到半路,越想越觉古怪,那宁小姐面善得很,仿佛在哪见过,他思忖片刻又再回去。

小楼中宁小姐仍坐在床边一下下扇风,丁厚闭目躺在床上似已睡著。秦追仔细瞧那女子样貌,越瞧越眼熟,偏偏想不起是谁,正自苦思冥想,忽听丁厚道:“还装甚麽,可不劳你大驾。”秦追不知他对谁说话,丁厚话音刚落,便听宁小姐冷笑道:“你落得这般田地,还有脸回来。早知你对付不了他,却不知会败得如此难看。”丁厚大怒道:“若非半路有人插手,我早已将那姓江的擒住。”

宁小姐“呸”一声啐道:“这话你去对主人说,若能活命再来我这逞威风。”丁厚原本怒容满面,可听到主人二字,脸色骤变竟不敢再出声。宁小姐瞧他这般模样,又是冷笑道:“怎麽怕了?如今你怕也无用,总要回去向主人交代。”丁厚欲言又止,脸上冷汗涔涔而落,过了半晌道:“回去也是死,倒不如你跟我走了,天涯海角,主人未必寻得到。”宁小姐道:“我在这好端端地做千金小姐,凭甚麽跟你餐风露宿亡命天涯?”丁厚道:“我早知你心不在这里,叫你扮成大家闺秀成天闷著岂不无趣,不如出去闯荡一番才痛快。”宁小姐听了,似有些动心,二人暗通已久,丁厚将她右手握住,在手心里吻了一吻,说道:“今日之后,你我浪迹天涯逍遥快活,我若负你定不得好死。”宁小姐低著头略略点了一下。丁厚见状大喜,立刻要下床收拾细软连夜出城。秦追在窗外瞧著,宁小姐站在一旁,右手立掌如刀,目中寒光一闪朝丁厚后颈上劈下。丁厚一声未出,已扑通摔倒在地。

宁小姐开门叫小童进来,脸上已无半点柔情,冷若冰霜道:“将他埋在后院,别让人瞧见。”小童点头答应,随手将丁厚提起,一路下楼往后院而去。秦追再瞧宁小姐坐在灯下,提笔写字,末了去捉了只鸽子来,将字条系在脚上隔窗放了。秦追见鸽子飞远,小楼上宁小姐仍在观瞧,故不敢去捉,只悄声下树在地上捡了颗石子,等出院门才动手将飞鸽掷下。他怕被人瞧见,不敢久留,将鸽子与字条一并捡去。

离了宁府,秦追解下字条展开一看,纸上写著几个小字:事败,已除。宁。

第十八回

秦追将字条放入怀中收好,转身回客栈。

他推窗入室,见房内并无灯火,江轻逐伏在桌上一动不动,心中大惊,伸手探他鼻下,尚有气息,这才安心将他推醒道:“怎的睡在这里,也不怕遭人暗算。”江轻逐见他回来,起身道:“这几日累得很,没想到一下睡著了。你去追丁厚可有斩获?”

秦追摇头,将方才在宁府小楼中所见所闻说给他听,又把宁小姐的飞鸽传书取出。江轻逐看了道:“宁家是这城里富商,祖上世代行商,并无人习武。这女子怕是假扮的宁小姐,真的必已遭不幸。”秦追奇道:“你如何知道?”江轻逐道:“说来也巧,我刚到城中时巧遇宁府家眷出游,排场不小,路人议论纷纷,我且听见一些罢了。你方才说那女子一掌便将丁厚击毙,不是自幼练武如何能办到?丁厚的武功你我都见过,虽非登峰造极,也是一流身手,即使身受重伤总不致不堪一击。”

秦追道:“自你义父去世,怪事层出不穷,那宁小姐且先不论真假,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可就是想不起来。”江轻逐道:“你真该好好想想,何时想起来,说不定这难题便能迎刃而解。”秦追道:“此事慢慢再说,当下还是替你解毒要紧,等城门开了我们就走,路上不可再耽搁。”江轻逐道:“朱万和他师妹你也要带著麽?这人心眼虽不错,可惜粗手笨脚,跟著我们难免多事。”秦追道:“出了城他回江陵,你我去天玄,自然是分道扬镳。”他自怀中取出人皮面具给江轻逐道:“这面具你戴著,白远镖局的人想找你就没那麽容易。”江轻逐接了面具,拿在手中看了一番道:“这东西做得倒精致,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秦追道:“这是我师父做的,我带在身上也是好玩。”江轻逐听了低头不语,过一会儿道:“你师父聪明绝顶智慧绝伦,天下再没甚麽事能难得倒他麽?”秦追失笑道:“世上那麽多事样样都难不倒,岂不成了神仙。你又有甚麽事不解,说来听听,兴许我有法子。”江轻逐摇头道:“我随口说的,不当真。”说罢,二人整理行囊,秦追出去与朱万卜秀灵道别,天亮后便各走各路。

朱万感念这几日与秦追相识相处,不忍分离,只是须将师妹送回家去,这才依依不舍与二人道别。卜秀灵挂念白离,本是极不情愿离去,无奈朱万这次铁了心,再不心软,要将她送回江陵老家。卜秀灵不想真与师哥翻脸,不情不愿终也随他去了。

次日,秦追与江轻逐离开客栈,雇一辆马车赶著出城。一路上倒无人阻拦,江轻逐不耐烦坐车,秦追劝道:“你暂且忍耐,现下不过是以毒攻毒暂时压制毒性,实在不宜骑马劳动。”江轻逐虽不情愿,可听他好言相劝也不好拂他心意。出了滁州城,秦追才松口气,虽说也不怕白离追来,但终究忧心江轻逐身上的毒,只盼插翅而返带了解药来。朱万走时不肯将青骢马骑走,秦追只得带在身边,江轻逐在车上坐得闷气,不一会儿又下车与秦追并肩骑行。他不喜藏头露尾,秦追给他面具也不肯戴。

二人急著赶路马不停蹄,走得三日,第四日到了个大镇上。这几日,江轻逐身上的毒被碧麟丹制住,一时并未发作,只是脸色越发苍白。秦追怕自己赶路太急,反倒累坏了他,算算日子还早,再过两三日便能回天玄山,便想今日在镇上好好歇息将养精神。江轻逐一路与他有说有笑,如初回在酒楼上相识一般,秦追心中欢喜如鱼得水。二人住在万福客栈,江轻逐嫌小店饭菜不合胃口,拉著秦追出去,在酒铺子里坐下,要了些小菜边吃边聊。秦追问他道:“前几日情急,我倒忘了问你怎麽中的毒,你素来谨慎,又对白离有防范之心,寻常手段想必骗不过你。”

江轻逐正要作答,却听有人唤道:“小师叔。”他抬头一瞧,对面站著个俊俏的青衣少年,见秦追转过头来,脸上喜不自胜,欢喜道:“果然是小师叔,三师叔,快来瞧,你还不信麽。”

秦追见是阮云之,再瞧他身后一桌坐满人,万啸风、薛兆、戴君逢及一众弟子都在。秦追又惊又喜,起身道:“怎麽你们都来了?”阮云之笑道:“你成天在外面不回来,师父师叔想你,自然下山找你来了,我们乐得出来游山玩水,可全托了你的福。”阮云之说著话,眼睛却去瞧坐在一旁的江轻逐。秦追走到邻桌向几位师兄行礼道好,万啸风抚须而笑道:“这麽巧,像是约好似的。”秦追道:“师兄们一同下山,可是天玄山上出了甚麽事?”万啸风道:“你也不想我们些好,尽盼著出事。没甚麽大事,这几日七剑盟主广发英雄帖,请各大剑派上天剑山庄比武论剑。我原不想凑这热闹,可架不住云之和你这几个师侄软磨硬泡求我,你二师兄也推波助澜帮著他们,说他们年纪小没甚麽阅历,正好趁此机会出来见见世面。”

秦追道:“剑盟发的贴,是上官盟主麽?”万啸风道:“是啊。”秦追道:“咱们与剑盟素无往来,又不是剑派,怎会送贴相邀。”万啸风道:“据说各大门派都有请,不拘剑术,旨在兴武聚友。”秦追这才点头称是。万啸风见那边桌上还坐著个人,他们师兄弟说话叙旧,倒怠慢了人家,便对秦追道:“那边坐著的可是你朋友,何不引见?”秦追一听,满脸愧色,自见了师兄门人,心中喜不自胜,竟将江轻逐忘在一旁,被万啸风提起才转头瞧了他一眼。江轻逐在桌上自斟自饮,并无不虞之色。秦追知道他不拘常理,谁也不放在眼里,未必肯过来见好,不由心中为难。阮云之一直瞧著他,说道:“那人明明知道师父在说他也不过来,后生晚辈不懂礼数。”秦追连忙为江轻逐开脱道:“他中了毒不便行走,可不是故意不过来。”

万啸风遇到疑难病症奇毒怪病最感兴趣,听说江轻逐身中剧毒,竟喜形於色,站起身道:“中了甚麽毒?我瞧瞧。”秦追深知师兄脾性,就道:“是鸠盘草毒,我在师兄的药书上见过,只是不知如何能解。”万啸风笑道:“你自然不知,你习武是个奇才,医术就不成了。”秦追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江轻逐独坐桌边,忽见一个小老儿朝他走来,也不知是谁,便放下酒杯瞧他。老儿走到跟前,抬手抓他手腕,江轻逐不由一惊。他内力虽失,灵便尚在,手腕一翻正欲躲开,谁知这老头儿擒拿手法出神入化,一下便被扣实,心知此人非等闲之辈,立刻抬眼去瞧秦追。秦追望著他,面带微笑袖手旁观,江轻逐便放下心,任由那老头儿二指搭他手腕。

万啸风细细切诊,时而抚须思忖,时而皱眉摇头。过了半晌,转头对站在一旁的秦追道:“你给他服了碧麟丹麽?”秦追道:“是,只因鸠盘草毒发在即,怕不能赶回天玄请师兄救治,便兵行险招想了这法子拖延几日。今日在这巧遇师兄,正好省了奔波之苦,有劳师兄将他治好。”万啸风想了想道:“这里不方便细说,你在哪里落脚?”秦追道:“就在镇上万福客栈。”阮云之插嘴道道:“小师叔,你怎的还不替我们引见?”说著又对江轻逐道:“没请教这位大侠尊姓大名。”

江轻逐瞧也不瞧他,不冷不热地道:“请教别人尊姓大名却不先自报家门,原来堂堂天玄门人也不懂礼数。”阮云之听了面上一红,心知方才说他的那些话已被听了去,心中有些恼火。秦追笑道:“是我一时欢喜忘了引见。轻逐,这是天玄掌门我大师兄万啸风。师兄,这是江宁快剑姚老前辈之子江轻逐。”说罢又将薛兆、戴君逢等人一一引见。江轻逐不喜与人寒暄,今日瞧在秦追面上虚应一声,已是极为难得。万啸风薛兆等人平日就不拘俗礼,倒未觉如何,反是阮云之瞧著一肚子气,只觉此人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可碍著秦追不好发作,只得暗自隐忍。

一行人走出酒铺到万福客栈落脚,秦追将众人安顿好,便拉著江轻逐去万啸风房里。江轻逐笑道:“你拉我做甚麽?”秦追道:“我方才听师兄欲言又止,恐怕这以毒攻毒的法子不妥,还是尽早动手解毒才能安心,迟了唯恐有变。”江轻逐道:“生死有命,急有甚麽用。不能治我也多活三日,已是赚了的。”秦追皱眉道:“胡说甚麽,掌门师兄医术高明,自会有法子治好你。”说著硬将他拉出门去。江轻逐道:“你那小师侄可瞧我不顺眼,你急著拉我去,他定要不高兴。”秦追一愣,问道:“你说云之?”江轻逐道:“我又不知道他姓甚麽叫甚麽。”秦追道:“云之年纪小,又从未下过山,你何必和小孩子置气。”江轻逐道:“我自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不过是怕你中间为难罢了。”秦追道:“云之为人极好,日子久了你自然会知道。”江轻逐不屑道:“我不与他朝夕相处,他人好不好与我何干。”秦追只得笑而不语。

二人行至万啸风房外,秦追敲门而入,见万啸风正坐在桌边翻看医书,阮云之一旁奉茶伺候。秦追向掌门师兄见过礼,江轻逐旁若无人,万啸风也不以为意,阮云之却仍有些不快,只给秦追倒茶,只当没瞧见还有旁人在。

万啸风合上医书,又再替江轻逐诊脉,片刻后摇了摇头。秦追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师兄有话直说无妨,这毒究竟能不能解?若是不能,我再另想法子。”万啸风自负道:“谁说我不能解,若我不能,世上还有谁能?你先别急,让我慢慢说。”秦追听他能解,先放了一半心,笑道:“是我心急,师兄勿怪。”万啸风瞧著他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是好心,可好心未必办好事。医书上确有碧麟丹能克制剧毒一说,却唯独与鸠盘草毒性相冲,虽也能抑住几日不发,救起来就要多费功夫。碧麟丹的解药我身边就有,鸠盘草也不难办,只是你说,我先解哪个才好。”

秦追一愣道:“师兄这可把我问住了。”万啸风道:“我若先解苗疆青蛊毒,鸠盘草毒已有七日,正是毒发之时,说不得便有性命之虞。若先解鸠盘草毒,碧麟丹与鸠盘草相混,毒性已变,究竟如何实难预料,你可想赌上一赌?”秦追瞧了江轻逐一眼,见他也在细听,却是气定神闲,并无半点惊慌害怕之色。秦追对他道:“这麽说倒是我害了你。”江轻逐道:“这话怎麽说,没有这一丸药,我早已死了。真不能治就算了,你陪著我多活两日,好过别人庸庸碌碌活到老死。”

万啸风在一旁听著,见他谈吐洒脱神情潇洒,虽面容憔悴亦是俊秀不俗之人,与师弟难分轩轾,心中暗暗赞叹,於是开口道:“我还有一法或可一试,只是……”秦追正自懊恼,听师兄说另有他法,眼前一亮,问道:“只是甚麽?”万啸风道:“此法有些凶险,需有个内功高强之人暂将其中一种毒性制住,好让我先将另一种毒解去。”秦追道:“此法可行,师兄瞧我内功可还过得去麽?”万啸风道:“你自幼习武内功精湛,自然是上佳人选,不过此举大耗内力,一时又难以恢复,於你只怕有所不便。”秦追道:“无妨,师兄尽管放手一试。”江轻逐尚未答应,阮云之却急道:“那怎麽行,小师叔行走江湖没了内力如何是好,岂不叫人趁虚而入。”秦追道:“我不与人结怨,哪来那麽多人与我过不去,再说这几日都和你师父师叔一道,难道还怕了谁?”

阮云之明知自己这理由实在牵强,可要让秦追耗费内力医治江轻逐,总是心中不快。万啸风道:“我与你师叔在这说话,你插甚麽嘴,这里不用你伺候,还不出去。”阮云之见师父开口不好违逆,只得讪讪走了出去。万啸风道:“这事你二人好生商量,我再想想如何施药解毒,想好了明日便可施行。”秦追道:“多谢师兄。”万啸风挥手叫他们离去。回到房里,秦追便道:“这事不必商量,就这麽办吧,今晚你好好歇息,明日恐怕大伤精神,少不得要受些罪。”

江轻逐微微一笑道:“我何时说要与你商量。能活命难道还客气不成。”秦追听了欢喜,正想再与他说会儿话,却听门外有人敲门道:“小师叔,你在麽?”秦追将门打开,阮云之在门外道:“二师叔在醉乡楼摆了酒席,叫我来请你。”秦追转头朝房里瞧了一眼,江轻逐道:“你师兄没请我,你去罢,不必管我。”秦追想他不能动武,留下他一人总是不放心,便道:“我请你,你也不去麽?我二师兄最是有趣,满肚子奇闻异事,你定会与他十分投缘。”江轻逐道:“我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听你师兄讲故事?我累了,在这睡觉,你快去吧。”

秦追说不动他只得作罢,又再叮咛几句,江轻逐烦了,索性躺在床上睡下。秦追关了门,随阮云之来到醉乡楼,见几位师兄都已到了,师侄们也坐了一桌,又见杜笑植在席间,便喊道:“二师兄,你好啊。”杜笑植平素与他最要好,自然高兴,哈哈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就等你呢。”秦追入了席,阮云之与同辈师兄弟们另坐一桌。万啸风往门外瞧了几眼,问道:“你那朋友怎的不来?”秦追道:“他不爱热闹,身上又不大好,托我给师兄说一声……”那边桌上阮云之插嘴道:“小师叔你何必遮掩,他分明是瞧不上咱们才不肯来,有甚麽稀罕。”

万啸风面露不虞之色道:“要你多嘴,人家没来惹你,你却背后说三道四,被人听见,还不以为我们天玄派尽是些心xiōng狭窄,小气促狭之人。”阮云之听师父骂他,嘻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听去就听去了,难道还会到处说麽?”万啸风不理他,转头对秦追道:“江宁快剑的后人倒也是个人物,方才我们谈论他生死,他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秦追听万啸风夸奖江轻逐,心中替他高兴,说道:“他自幼无父无母,人情世故顾不周全,难得为人正派,当真有甚麽怠慢之处,师兄也别怪他。”万啸风含笑点头,杜笑植听了笑道:“他有甚麽不好与你何干,姓江的小子做事狠辣,谁都不放在眼里,我们待他好不好他可不在乎。”

阮云之好奇心起,问道:“二师叔,莫非他名头这麽响,你说说他行事到底如何狠辣。”杜笑植道:“你又来多事,小心你师父罚你一路将心法抄回山上去。”阮云之有恃无恐道:“这回小师叔在,自会帮我求情,二师叔快说。”

杜笑植瞧了瞧秦追道:“大约七八年前,横江有一伙水匪,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那年四处闹饥荒,难民一路逃难,一些年轻力壮熬不起苦的索性入了匪伙,横江匪帮势力一时无两。有一户姓陈的人家,老汉带著二女一子逃难途经横江水寨,被这伙匪人截了下来。水匪头目名叫鲍元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又yín欲好色,陈家姐弟生得美貌,两个姑娘倒也罢了,小弟年方十七,长得大姑娘一般标致。姓鲍的瞧见,起了龙阳之意,硬将男孩子抓去痛加折磨。第二日起来,手下将人丢出来,陈老汉一瞧,昨日还好端端的儿子今日遍体鳞伤,早已断气了。老人家抚尸恸哭,心想两个女儿恐也难逃此劫,便豁出去与这恶人拼命。”杜笑植说起故事如同说书人一般,听得众人入了神。阮云之追问道:“后来怎样?”杜笑植道:“种地的农夫自然不是贼人对手,那些水匪嘻嘻哈哈拿著棍棒生生将老汉打死,大女儿见爹爹和兄弟都遭了难,心知自己也难活命,与其受辱不如清白一死,便狠下心趁人不备,碰死在墙上。唯独二女儿有些心计,委曲求全舍弃清白才逃过一劫,自愿做了压寨夫人。”

阮云之插嘴道:“这姑娘想必要替爹爹和姐弟报仇,只是她一介女流,怎对付得了这些匪徒。”杜笑植道:“陈二姑娘虽是女流,却有些胆识,忍辱负重将鲍当家哄了个服服帖帖。鲍元奎见她长得与她死去的弟弟一般模样,又乖巧伶俐做事细心,便有些喜欢。陈二姑娘日日与他相处,将他脾性摸得清楚明白,等时机成熟便在枕下藏了刀子,半夜醒来要将这恶人一刀刺死。谁知鲍元奎夜半惊醒,见二姑娘举刀欲刺,大惊失色,急忙往床里一滚,这一刀便刺偏了。鲍元奎吓出一身冷汗,肩上鲜血淋漓又惊又怒。陈二姑娘眼见刺不死他,又听见房外人声响动,立刻转身逃了出去。她在水寨中已有数月,将退路打探得一清二楚,一路狂奔竟真的逃出匪寨。鲍元奎怎忍得下这口气,立时集齐人手四处捉拿陈二姑娘,虽是夜里,人人手执火把,倒像白天一般亮。陈二姑娘逃到外面已是气喘吁吁,出了水寨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直往小路跑。鲍当家率众追来,片刻已将她追上,嘴里喊道,你这小贱人竟想害我,倒叫你瞧瞧我的手段。陈二姑娘心知今日劫数难逃,也不求饶,只想找个机会与他同归於尽。鲍元奎将钢刀拿在手上,一刀向她劈去,嗤一声将她身上衣衫剖成两半。两旁手下尽皆大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阮云之道:“这些人当真可恶,定然不得好死。”薛兆冷笑道:“世上可恶之人多得是,逍遥快活的不在少数,哪有人人都不得好死。”阮云之道:“我不信,二师叔快说,这些恶人可是不得好死麽?”杜笑植道:“你少插几句嘴,我岂不早已说完了。陈二姑娘既知不得幸免只求速死,便朝鲍当家的刀上撞去。鲍元奎本以为她委身於己,定然贪生怕死,却不想也是一样烈性,倒有几分佩服,正想给她个痛快,就在这时,一道银光横空而过,将他手中钢刀打断。众人骇然失色,低头一瞧,是枚银镖。”

秦追听到这里,微微一笑。杜笑植道:“放镖之人还在丈外,这一镖却将百炼钢刀击得断成两截。鲍元奎抬头去瞧,见是个背负长剑相貌俊俏的少年剑客,却一脸yīn沈教人看了胆寒。横江水匪向来蛮横,见来人只有一个,全不当回事,又再嚣张起来,对那少年连声喝问。那少年见陈二姑娘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被这些恶贼围在中间,便道,我救你出去诸多顾忌,未必能将这些人杀尽,你想活命便点点头,不想活我替你杀光他们。陈二姑娘一家惨死又失身於鲍元奎,早就一心求死,本觉复仇无望,听他一说立刻喊道,恩公若替我了这心愿,小女子结草衔环,十世以偿。说罢捡起地上断刀,往脖子上一抹就去了。鲍元奎原不把她放在眼里,死就死了,抬眼再瞧那少年眉清目秀,故态复萌又起坏心,想仗著人多将他制住。他邪念方生,只觉脖子上一凉,那少年已到了跟前,一剑朝他喉咙抹去,鲍元奎话都未说一句,已死在剑下。众匪尽皆大骇,少年道,我应了那姑娘要将你们斩尽杀绝,可不能说话不算,若有人想自行了断现在动手可留个全尸。众人听了竟不敢上前与他拼斗,少年又道,既然你们都不动手,挨个过来领死吧。众匪见他如此嚣张托大,心头火起,难免有几个不怕死的带头上前拼命。那少年果真毫不留情,一剑一个,水匪个个身首异处当场毙命。这一晚,横江水寨上下数百口人连厨子杂役亦不得幸免,非但死尽死绝,且被一把火烧了寨子,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杜笑植说到此处,见众人默不作声,笑道:“怎麽都当我信口胡说编个故事来诓骗你们?”

阮云之道:“这少年自然是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江轻逐了,只是他当真有这份能耐,能以一己之力将几百人斩於剑下,二师叔说大话我却不信。再说人都死光了,这事又怎会传扬出去,若非他自己吹牛,便是好事之徒胡编乱造当不得真。”杜笑植故作不悦道:“你这小子没大没小,说你二师叔是好事之徒胡编乱造。这事当年闹得颇大,杀了一夜自然有人瞧见的。添油加醋或许不假,可横江水匪一夜之间覆灭却是事实。你不信算了,那姓江的小子既然与你小师叔交好,你自己去问他,何苦与我争个明白。”阮云之道:“我才不问,若是真的,这人手段也太过狠毒,那些匪徒固然死有余辜,厨子杂役又未必个个杀人如麻,或许情有可原才落草为寇,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并杀了。七八年前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尚且如此冷血无情,如今长大变本加厉,小师叔还是别和他走得太近为好。”

秦追笑道:“我非三岁稚童,好人坏人难道还分不清。”阮云之道:“我怕你为人太好,别人对你好一分,你要还他十分。总之这人我可不喜欢。”秦追知道他小孩心性,不与他计较,笑了笑再不开口。天玄众人集聚一堂,欢声笑语,直到深夜方散。

第十九回

秦追回到客栈,先去江轻逐房里瞧他,见他睡在床上并未醒来,不便打搅,瞧了一眼便回房睡去。次日醒转,天色yīn暗,外面下起瓢泼大雨。秦追又去江轻逐房中,见他起床,便挟了大包小包放在桌上道:“昨日我听二师兄说镇上有家糕饼铺,做的糕点精致美味,早上去尝了尝,顺道买了些给你。”说著打开纸包,尽是些小吃点心。江轻逐瞧了一眼道:“你二师兄当真有心,昨日才到镇上已将这民风特产摸个一清二楚。你也是,哪有人这种大雨天起早去尝点心的。”秦追一笑,挑了几样好的放到他跟前道:“我这几位师兄为人都很好,却各有各的怪癖,掌门师兄学医,三师兄武痴,四师兄好经商,自己喜欢的事如痴如醉,其余事情不大过问,唯有二师兄甚麽事都懂一些,又爱玩闹,后辈弟子都喜欢和他相处。”

江轻逐道:“有这些师兄陪你,你自小也不寂寞了。”秦追听他语气淡然,眼中犹有些向往,想他虽得姚穆风收养,却常常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忍不住心中有些酸涩道:“你若寂寞无聊,我多来陪你。”江轻逐笑道:“我在外野惯了,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你要陪著我,你那小师侄头一个不肯,说不得要和我拼命。”秦追咳嗽一声道:“你怎麽总提他?”江轻逐道:“他对你甚是依赖,感情笃深,见你对我好自然心中不忿。”秦追道:“我对他也一样好,又有甚麽不妥?”

江轻逐尝了几块糕点道:“你觉得一样,别人未必也觉得一样。再说就算一样,他也觉得你该对他多好一些,我这外人又算甚麽。”秦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只得岔开话题道:“等会儿我们就去找掌门师兄,请他设法替你驱毒,这事你全听我的。”江轻逐道:“事关我的生死,难道我不能做主?”秦追道:“听我的,我自然不会害你。”江轻逐道:“你放心,见了你掌门师兄,我瞧在你面上也不会对他不敬。”秦追笑道:“这等小事掌门师兄可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咱们都要小心些,别出了甚麽岔子,到时毒去得不干净落下病根。”江轻逐笑他婆妈,却感念他一番好意,对自己一番热忱,便满口答应。

秦追与他一道来到万啸风门外,天玄掌门早已在房里等候,见二人进来,微微笑道:“怎麽样,可想好了?”秦追道:“就有劳师兄替轻逐解毒。”万啸风道:“那好,你过来,我教你如何运功。”秦追应了一声,走到万啸风身旁,听他讲解内功运行之法,边听边连连点头。说罢万啸风问他道:“记全了麽?此事非同儿戏,不可有分毫差池,否则江少侠性命难保。”秦追道:“师兄放心,我全记住了。”万啸风点了点头,自囊中取出银针药丸。秦追将房中桌椅搬开,与江轻逐席地而坐。

万啸风道:“江少侠,烦请将衣衫褪了,我好下针。”江轻逐依言褪去衣衫,秦追虽与他在白远镖局中换过衣裳,但当时屋中漆黑一片瞧不真切,此刻一瞧,见他前xiōng后背尽是刀伤剑痕。江轻逐觉出他盯著自己身上瞧,问道:“你瞧著我做甚麽?”秦追道:“这些都是甚麽时候的伤?”江轻逐道:“太久不记得了,行走江湖哪有不受伤的。”秦追道:“可惜了。”江轻逐愣了一下道:“可惜甚麽?”秦追却不再说话,手掌抵住他后心。江轻逐只觉一股洋洋暖意充盈全身,万啸风从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放到他嘴边道:“含在嘴里,可别咽下去了。”接著又给秦追一丸,二人依言将药丸含住。万啸风坐到江轻逐身旁,伸手拈起一枚银针,在他右手虎口上轻轻刺下,虽只下了一针,江轻逐却浑身一颤,双眉紧皱起来。秦追将内力由后背风门穴注入,经xiōng口、心腹至右臂缓缓游去,但觉他身上忽冷忽热,顷刻间出了一身汗,转瞬却又浑身发抖,不由十分担心。他心神一动,万啸风喝道:“切勿分心,略有闪失便成败逆转回天乏术。你只消照我方才说的法子运功,自然不会有错。”秦追听了连忙敛住心神,内力融汇将江轻逐心脉护住。万啸风手中银针不停,江轻逐右手由青紫变黑,不一会儿便从虎口处缓缓流出黑血。这血又腥又稠,黑如墨汁,万啸风取了个大碗将毒血接下,揉搓他手臂,直到毒血除尽,血色鲜红方才罢休。

这一番折腾,三人均是大汗淋漓,江轻逐浑身剧痛如千刀万剐,只是他一向傲气,不肯出声。万啸风神色凝重不见懈怠,将扎在江轻逐几处穴道上的银针一一拔除,又在他心口附近下了一针,随即道:“鸠盘草毒已去九成,余下用药便可根除,我现下将银针拔去,接著便要你用内力将他体内青蛊毒沿手厥yīn心包经自内关穴逼出,一鼓作气中途不可有丝毫松懈,否则毒血回流,先攻心脉,再散四肢,到时神仙也难救。”秦追略一点头,引著各股真气自江轻逐体内聚拢,逼在一处,经曲泽、少海、太渊、列缺至内关穴。万啸风取小刀,在江轻逐手腕上轻轻割了一刀,这时流出的血却是鲜红色并无异常。万啸风又取了支银针,往膻中穴刺落将余毒引到一起。江轻逐腕上血流不止,比起浑身刺痛却已浑然不觉。秦追甚是吃力,原本鸠盘草与碧麟丹之毒相互克制,此刻其中一种已去,剩下一种犹如大河决堤。他只求将毒性根除,便毫不吝惜,将内力源源不断送入江轻逐体内。

万啸风心知此刻二人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凶险万分,便不再出声指点。秦追全副心思都放在江轻逐身上,正在紧要关头,忽听一阵擂鼓般的敲门声。房中三人尽皆一惊,秦追顿觉真气一窒,四散流窜。阮云之在门外喊道:“师父,师父。”万啸风心知不妙,转头瞧地上二人,江轻逐面色灰败,内关穴处流出的血却仍是鲜红色,秦追衣衫浸湿,兀自强撑。万啸风道:“快护他心脉,云之这下坏了大事。”说罢拈了银针要将江轻逐周身大穴封住,他心中犹如明镜,知道这几针一下,毒性郁结体内,内力无法贯通,一身武艺只怕再无机会施展,於习武之人而言当真生不如死。秦追方才已听万啸风将其中险要说得清楚,此刻睁眼见他要在江轻逐大穴上落针,心中焦急万分,吐去口中药丸,喊道:“师兄,不要。”

万啸风也是进退两难。下针,势必要废他武功,不下,那便是见死不救。秦追见他犹豫不决,忽然撤手,一把抓住江轻逐手腕,五指紧扣脉门,将刀割流血之处放到嘴边用力一吸。万啸风大惊失色,忙上前将他拉开,谁知秦追竟不肯松口,吸了满口毒血才吐在地上。这血味如当日江轻逐服下的碧麟丹一般恶臭难当,秦追丝毫不觉,又要再去吮。万啸风硬将他拦住,怒道:“我还道你做事稳妥,怎的今日却如此不知轻重?”秦追这才觉出口中腥臭直冲喉咙,如火烧似的说不出话来。万啸风取出瓷瓶,将里面的清露倒进杯中,送到他嘴边道:“快漱漱口吐了,切莫下咽。”秦追将毒血漱洗干净,喉中却是剧痛难忍。他见江轻逐手腕血流不止,已是昏昏沈沈人事不知,心中担忧更甚,抬头望著万啸风,只盼他说句有救。

万啸风叹了口气道:“你舍命救他,却不知若是你死了,一命换一命,我如何向师父交代。”话虽如此,万啸风也不忍见他忧心,点头道:“碧麟丹毒性沈滞不易逼出,如今你将毒血吮出,自然无碍。先撤手,我替他将余毒拔尽。”秦追略感安心,回过神来,听见阮云之仍在房外喊师父。万啸风不耐烦道:“你去将他打出去。”秦追见他手执银针神色凝重,不敢惊扰,打开门将阮云之拉到一旁。

阮云之在师父门外喊了几声无人应门,心中正著急,忽见秦追从屋里出来,心中一喜,一声“小师叔”已在嘴边,却见他嘴角带血面色苍白,身上大汗淋漓狼狈不堪,不由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怎麽了,谁伤了你?”转念一想,秦追武功高强,寻常人岂是对手,况且方才师父房中无半点打斗之声,也不像与人动手受的伤。他性子急,一时不知从何问起,索性要进房瞧个究竟。秦追怕他误了万啸风救人,急忙伸手阻拦。阮云之急道:“小师叔,你倒是说话,到底怎麽回事,可急死我了。”

秦追有苦难言,喉咙又腥又苦,疼得说不出话,勉强张了张口,却是半点声音也没有。阮云之见状更是著急,秦追拉他到自己房里,倒杯水沾湿手指在桌上写道:“师兄替江少侠解毒,勿扰。”阮云之看了奇道:“那你嗓子怎麽了,为甚麽不说话,脸色又白得像纸一样。”秦追写道:“无妨。”阮云之道:“你不说,我问师父去。”秦追虽知他好意,但此刻不能说话,为不让他冒失闯祸,便脸色一沈故作不悦。阮云之见他板起脸来生气,倒有些怕了,呐呐道:“你别恼,我不去了,等师父治好江……江少侠,我再去问总行了吧。”他想起前日秦追与万啸风商量耗损内力替江轻逐驱毒之事,心中不痛快,只是不便表露,坐在一旁暗自生气。

秦追口不能言,阮云之也赌气不说,二人便四目相对,枯坐等候。过了半晌,阮云之坐不住,低声喊道:“小师叔。”秦追看看他,示意他有话直说。阮云之吞吞吐吐地问道:“那江……他到底哪里好,你与他如此投缘,反倒胜过我们这些自小与你朝夕相处,一同长起来的同门师兄弟。”秦追闻言一愣,想了又想,心中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话,他到底哪里好?论武功相貌,江轻逐自然是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可他性格脾气略有偏激,却非自己喜爱结交之辈,换做别人,见了面寒暄几句,转身便淡漠,绝不会深交至此。

阮云之等了许久,还不见他作答,喊了声:“小师叔,你在想甚麽?”秦追抬头看他一眼,伸指在桌上写道:“知己之情,生死之交。”阮云之瞧著桌上尚未干透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他自小与秦追同吃同睡,一起学文习武,名义上虽是师叔侄,实则就如亲兄弟手足一般,谁知忽然冒出个人,竟成了秦追生死之交,还累他不惜大耗内力逼毒疗伤。阮云之嘴上不说,心里著实难受,总觉自己与秦追十几年情谊,他对外人与对自己总该亲疏有别。

阮云之想来想去,不知是不是自己太小心眼,可秦追与未寒山庄庄主段已凉结义时,明明替他高兴,恭喜他有个好兄长,此刻却像有甚麽东西压在心口,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呆呆望著那八个字,直到字迹干透,不复得见。这时门外进来个天玄弟子,见二人都在屋里,便道:“师叔,师兄,掌门师伯叫你们过去。”秦追知道万啸风行针已毕,不知是吉是凶,急忙起身前去探望。阮云之见他一声不响出门去,还道他恼了自己,心中更是酸楚,慢吞吞也跟著去了。

二人到万啸风房中,扑面一阵腥气恶臭,阮云之掩鼻道:“甚麽味道这麽难闻。”说完见桌上放著两个大碗,碗中所盛之物黑如墨汁,臭味便来自这里。他凑近瞧了瞧,还当师父又在调弄甚麽苦口良药,便想端起来闻。万啸风喝道:“别碰,这血毒得厉害,手不想要了麽。”阮云之闻言一缩手,不敢再碰。万啸风房中凌乱一片,秦追不见江轻逐,脸现焦急之色。万啸风将他手腕擒住,拉到桌边道:“江少侠没事,不过耗力太多,我叫人送他回房去睡了。你过来,我瞧瞧你的毒。”

阮云之一惊,忙问道:“你也中了毒,甚麽毒,要不要紧?”万啸风板著脸道:“还不都是你,差点将你小师叔害死。”阮云之骇然道:“我怎麽会害小师叔,我……我……”秦追见他脸色发白不知所措,便朝他摇了摇手,示意此事与他无关。阮云之心知师父不会无缘无故骂自己,定是有甚麽事做错,想来想去又不知错在哪里,只好低头站在一旁不敢言语。万啸风道:“你方才慌慌张张,将门敲得震天响,岂不知你小师叔正替人运功疗毒,走了真气是性命攸关的事。我叫你做事不可毛躁,你怎的总是听不进去。”阮云之抬眼瞧了瞧秦追,心中愧疚难当,呐呐道:“是我错了,师父怎麽罚我都行,小师叔没事吧,他脸色怎的如此难看,又怎麽连话都说不出来。”

万啸风正要训他,却见秦追使了个眼色,只好转过话头道:“你小师叔不过是内力损得太多,加之一时气滞不能出声,休息几日自然会好。我问你,有甚麽急事在门外叫个不停?”阮云之道:“二师叔说天放晴了,要带我们师兄弟去镇上逛,我怕师父有事找我不到,所以就来说一声。”万啸风骂道:“这麽点小事也值得敲门敲得催命一般,今日不准出去,在房里好生反省,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启程,听见没有?”阮云之乖乖应道:“听见了。”万啸风道:“听见了还不去,站在这里做甚。”

阮云之向秦追看去,悄悄说道:“我去啦。”秦追笑著一点头,阮云之见他并未生气,又有些高兴,放下心转身而去。等他离开,万啸风才道:“江少侠身上的毒已无大碍,只是内力暂时未复,少不得要静养几日。”说完取过纸笔放在桌上,秦追提笔写道:“多谢师兄。”万啸风道:“不必谢我,若非你将毒血吮出,他万无幸理。我没想到你毫不犹豫如此舍命救他,碧麟丹毒性如何你也知道,丹药化入血中日久沈淀,比之前又更毒几分,你这嗓子日后只怕不妥。”秦追心中早有准备,倒不惊慌,在纸上写道:“望师兄暂且隐瞒,免他觉得欠情,日后自责记挂。”万啸风点头应允,又道:“你放心,我定会想法治好你,否则师父面前不好交代。”秦追自万啸风房中出来,立刻赶去瞧江轻逐,见他气色虽差睡得倒也安稳,悬著的心总算放下。

江轻逐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睁开眼只觉浑身无力又饿又渴,想起身倒水又不能动弹,挣了半天累得索性躺倒不动。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又要睡去,忽听门声一响,有人进来。他久经江湖,不动声色故作昏睡,那人进了门,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江轻逐摸到枕边赤秀剑,只等来人动手便好拔剑削去。谁知过了半晌也没动静,他心中犯疑,又不好睁眼,忽觉额上一凉,那人将手掌贴在他额头,轻轻一探便收了回去。江轻逐心中一动,睁开眼睛。

秦追见他忽然醒来,虽感意外,也只笑了笑并不说话。江轻逐道:“你怎麽来了?”秦追嗓子不好,点了点头算作回答,江轻逐口渴难当,说道:“我起不来,你替我倒杯水罢。”秦追倒了水来看著他喝下,又将点心拿给他。江轻逐吃饱喝足,运了运气,只觉丹田空空,内力全无,很是不解。秦追知道他心事,早已请万啸风将他中毒已解内力未复,需静养数日才能痊愈等等,事无巨细全写在纸上,拿来给他瞧。

江轻逐心知这次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硬是捡回条命来,嘴上不说,心中对秦追十分感激,只是他不爱对人说谢,更何况大恩不言谢,自会日后偿报。

午后,天玄弟子在客栈外雇了大车,要往天剑山庄去。江轻逐见众人相互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自己一个外人混在其中很不自在,便萌生去意。他在人群中寻找秦追,只想私下与他道别,省了与一众不相干的人一一话别,繁文缛节著实麻烦。秦追正与阮云之在一起,见江轻逐过来,怕自己不能说话被他追问起来难以应付。他与江轻逐相处至今,早知他脾性,这事若让他知道,少不了心中不痛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假装没瞧见,拉著阮云之坐上大车,将帘子放下。江轻逐见状一愣,不知他此举何意,却忽听有人唤他道:“江少侠。”

江轻逐回头望去,天玄掌门一身粗布衣衫挽著袖子,笑眯眯地叫住他。江轻逐感念他救命之恩,便即停步。万啸风道:“江少侠,今日身体如何?”江轻逐道:“多谢万掌门救治,今日好多了。”万啸风打量他一番,蓦地伸手在他xiōng口按了一下。江轻逐猝不及防被一掌按实,这轻轻一掌换了普通不会武的人也未必有事,可江轻逐浑身乏力,站著已是勉强,不由脚下踉跄险些摔倒。万啸风道:“江少侠毒伤刚愈,体力不济,独自上路老夫未免有些不放心。江少侠既是师弟知交,不妨与咱们同行几日,若这毒尚有反复,也好及时诊治。”

江轻逐生性孤僻,要他和这些天玄弟子同行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再听万啸风话中之意将自己当做手无缚**之力的稚童,心中更不以为然,便想一口回绝。谁知他尚未开口,手腕又被万啸风擒住,顿觉一股大力袭来,身不由己被这小老儿拖到大车前,一甩手扔了进去。江轻逐又惊又怒,问道:“万掌门这是甚麽意思?”

万啸风跟著上车,挡在门口吩咐车夫起程。江轻逐见他将车门堵死,自己内力虚空,不是对手,无论如何是出不去了,心中恼怒手指一动便要拔剑。万啸风悠悠道:“宝剑锋利,既在鞘中便该三思而行。别误会,我答应替你解毒,自然不会害你。江少侠艺高人胆大,也需知江湖险恶变幻莫测,若真在途中遇上仇家折了性命,岂非辜负我师弟一番心意。”

江轻逐觉得他话中有话,想要追问,万啸风又道:“江少侠安心,这内力只需十天半月便能恢复,到时要去要留当由自己做主,老夫绝不阻拦。”他话一说完,便闭目养神。江轻逐见他再不理自己,又琢磨方才那些话,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天玄众人骑马乘车缓缓而行。走了几日,到了运河又改乘舟。一路上,江轻逐耳中听的全是少年弟子们嬉闹玩笑之声。他体力未复时常昏昏欲睡,有时醒来听他们一句句说笑,只觉xiōng中烦闷。不过这几日虽舟车劳顿,却也过得舒适安泰,秦追吩咐后辈弟子将一切照料妥当,样样周全,但每次江轻逐想与他说话,均被他巧妙避开。久而久之,江轻逐心中便有些不快,也赌气不再亲近。又过几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天剑山庄,此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山坡上楼宇飞檐连绵不断,竟似整个山头都是屋宅。众弟子停步观望,山边有一条石级蜿蜒向上,若能上到山头最高楼阁之中,面对巍巍群山浩浩江湖,定能望尽天涯,一时间众人心潮澎湃由衷赞叹。

江轻逐这几日内力已堪堪恢复,下车来抬眼瞧山中风景,忽然嗤笑一声。阮云之正在万啸风身旁,听到笑声便有意问道:“江少侠笑甚麽?”江轻逐知道他瞧自己不顺眼,平时懒得和他说话,今日听他出言询问便语带嘲讽道:“这天剑山庄不过是个武林山庄,占得山头倒是不错,易守难攻,像个城池似的。”阮云之道:“人家山庄建得雄伟又有甚麽好笑,难道要寒酸破陋才好麽?剑盟盟主统领七大剑派,惩奸除恶行侠仗义,自然要防著邪魔外道率众来犯,小师叔你说是不是?”

秦追在一旁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权当没听见二人对答,只盼他们一言不合不再说话。这一路阮云之找著机会就与江轻逐争上几句,没事找事,总不让他痛快。江轻逐自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心情好时将他几句,心情不好就充耳不闻视若无睹。二人一路别扭闹过来,秦追已是头痛不已,苦於不能出言相劝,到后来便也撒手不管随他们去了。

这时山上小径有人下来,来人身穿黑衣腰悬长剑,走到近前向众人施了一礼,抬起头来,也是个俊俏少年。

第二十回

黑衣少年道:“各位远道而来,主人肃客,令小人下山相迎,请问哪位是天玄掌教?”他虽问谁是掌教,眼睛却瞧著薛兆。天玄派几人中万啸风穿得像个药农,杜笑植大腹便便如个财主,戴君逢更像账房先生,唯有薛兆背负钢刀,神情肃然,颇有些威严气势,因此便以为他是掌门。杜笑植心知误会,连忙出来圆场道:“有劳少侠,这位是我掌门师兄。”说完一指万啸风。

那少年没料到面前这个瘦小老儿便是堂堂天玄掌门,眼中一时略有轻蔑之色,只是掩饰得尚好,没被人瞧出来。可他这目光一闪,怎麽逃得过江轻逐的利眼,江轻逐冷哼一声道:“请了客人,却连客人甚麽样都不知道,岂非笑话。”黑衣少年瞧他一眼,低眉顺目道:“小人见识浅薄,没见过世面,方才下来得匆忙,也未及向盟主询问贵派掌门形容样貌,失礼怠慢之处还望各位大量海涵。”江轻逐道:“我不是天玄派,不必理我。”少年笑道:“远来都是客,久闻江大侠快剑无敌,只恨缘悭一面未能识荆,今日有幸得见,是小人三生有幸。”

阮云之听了很是不快道:“天玄掌门你不认得,倒认得他。”万啸风喝道:“越来越没规矩,还不退下。”黑衣少年道:“江大侠少年成名,以一敌百扫平横江水寨,我虽未亲眼得见,却也听了许多次。再说不认得江大侠的人,难道还认不出江宁姚家的赤秀宝剑。”说著又对阮云之微微一笑道:“天玄创派宗师陆前辈仙踪飘渺,贵派又人人修身养性不涉江湖俗事,倒不是小人孤陋寡闻。”他说得有颇有道理,也没损了天玄派的面子,阮云之一时难以反驳,只好听师父的话退在一旁。万啸风等人原不在乎虚名客套,向这少年拱手道:“既然如此,有劳少侠带路。”黑衣少年还了一礼道:“小人不过是庄中区区下人,当不起这个侠字,各位请。”说著转身引路。

江轻逐瞧他走路步伐稳健,山路陡峭他却如履平地,显是轻功颇高,如何能是个下人,但想不过是自谦之言,也不多虑。众人拾级而上,一路青山碧水,莺歌燕啭,景色美不胜收。江轻逐与秦追好几日未说话,心中堵气,见秦追被几个师侄围在当中,便故意与他们疏远。黑衣少年将众人领到一处厅堂,请万啸风等人落座,唤婢女端上茶点。众人打量厅中摆设,样样精美绝伦高雅不俗。杜笑植最爱古董玩物,见了自是欢喜,也不觉无聊,独自品鉴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名婢女来向众人施礼请安,说这几日武林大门大派的高手都已齐聚山庄,盟主应接不暇,还请天玄派诸位先入庄休息。

天玄弟子对人情世故毫不计较,既然人家事务繁忙无暇照顾,又已吩咐下人安排住所休息,并无甚麽不妥,便跟著去了。婢女们将众人引到一处幽静的屋宅前,一位少女道:“诸位大侠在此歇息,小婢等近处伺候,有事尽管吩咐。”几人告退而去,天玄弟子各寻空房住下,这屋子比寻常大城镇上的客栈自然宽敞舒适得多。江轻逐忍了一路,打定主意今日定要找秦追问个明白,谁知刚出门口又被万啸风抓个正著,硬拉他去房里诊脉。江轻逐极不耐烦,却领他这份情,耐著性子坐了小半时辰,听他絮絮叨叨说些修身养性之道。好不容易从万啸风房里出来,恰巧秦追在门外,江轻逐正自欣喜,却又见万啸风打开门招招手,把秦追叫了进去。秦追冲他微微一笑,进房将门关上,把江轻逐气得一转头回去蒙头大睡。

万啸风这些日子想方设法替秦追治嗓子,却总不见起色。秦追自己不急,倒把这医术高明的师兄急得团团转。万啸风细问近日状况,秦追一一写了,末了写道:“他怎样?”万啸风明知故问道:“他是谁?”秦追无奈又写道:“师兄非要我多写几字才肯作答?”万啸风莞尔一笑道:“我见你如此挂心,自然要问清楚到底是谁,免得表错了情。江少侠身体无恙,内力也已恢复,完好如初,你可放心了。”

秦追微笑点头以示感激。万啸风道:“对我你倒这般客气。我想了一想,你这嗓子想治好也不难,只是需得下一剂猛药,又怕你受不住。”秦追写道:“师兄尽管施药。”万啸风道:“我这有些药丸,每日睡前以水化开,用药水漱喉。这药名叫自在红,即使化在凉水中也如烈火一般,漱口后切勿咽下,立刻取玉露清水洗净。你若不想吃苦,待我们回天玄山上慢慢调养,或许也可治愈……”秦追心知若真有法子慢慢调养,师兄必定不会出此下策,便将两个瓷瓶收下,红瓶写著自在红,白瓶则写金荷玉露。万啸风道:“小师弟,你上山学艺,师父将你交给我照管,我是看著你长大的,委实不愿见你受苦。自我做了掌门之后,从未要你应过甚麽,今日却要以这天玄掌门的身份让你答应一件事。”

秦追见他神情严肃,便点了点头。万啸风道:“师兄要你答应,日后遇事需三思而后行,切莫像这次这般冲动,不论你要救的人是谁,若为救人而死,对那被救之人未必便是幸事。切记有些事不可不为,有些事需量力而为。”秦追对这长了自己五十余岁的师兄向来又敬又佩,平日也如慈父一般看待,可今日这些话语却也从未听万啸风说过,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关切之情溢於言表。秦追听完后,心中一热感动不已。万啸风瞧著他道:“你应了我,我才放心让你继续在江湖上闯荡,否则就算用强也要你留在山上,等师父回来由他老人家定夺。”

秦追在纸上写道:“师兄教诲,铭记於心,日后行事一定三思。”万啸风道:“当真?”秦追点头。万啸风叹道:“你现在答应得爽快,只怕事到临头便将此刻的话全抛在脑后。罢了,人各有天命,不能强求。还有一事,师父临走时将他亲手写的天机玉衡谱交给我,他老人家知道我无心练武,有意要我传给师弟,等回了天玄,你先拿去瞧瞧吧。”秦追心想,师父的绝学几位师兄都未曾瞧过,如何能先让给自己,但这些话写在纸上太过麻烦,便想日后回山再说,当下谢过师兄,转身离去。回房里歇了一会儿,日渐西斜天色转暗,丫鬟们送来饭食,好酒好菜尽管招待。到了夜里,秦追将红色瓷瓶中的药丸倒了一粒在手心,见这自在红通体鲜艳,置於掌心如血滴一般。他倒了杯水,将药丸放进水里,药丸入水即化,瞬间成了一杯血水,闻起来隐隐有些辛辣。秦追又再取一只茶杯,将另一瓶中的金荷玉露倒在杯中,顿时一股清香扑鼻。他瞧著面前两杯水,好半天才将血红药汁端起,一口含在嘴里。

秦追虽知药性厉害,早已做了准备,可药到喉中如钢刀烈火一般。他一心想早日复原,好不教江轻逐起疑,便将药汁含住苦苦忍耐。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减,秦追将药水吐在茶中,见水成墨黑,应当是先前未化去的毒血,瞧了片刻不禁有些畅快,想起万啸风的叮嘱,连忙又以玉露漱口,灼痛缓解喉中清凉舒适,再想起方才如焚烧般的剧痛却仍心有余悸。万啸风嘱咐他以此水洗毒,运气好,三日即可见效。秦追想不起当日一时情急究竟吞了几口毒血,好在这鲁莽行事终究救了江轻逐一命,倒也不后悔。

次日醒转,秦追但觉神清气爽,连日来如骨鲠在喉之感消去不少,不由颇为高兴,出了房门,见师兄与一众师侄都在院中,便去向万啸风杜笑植等人道好。江轻逐仍是独自一个无人亲近,却也不屑与人同行。秦追虽想过去,又怕他刨根问底当日疗毒之事,於是硬起心肠视而不见,只听阮云之在一旁有说有笑。

昨日那黑衣少年来到院中,请天玄众人前去观武论剑,到了一个大殿,殿上可容千人,四周有七根大柱,雕成巨剑模样,中间匾额上遒劲有力写著“剑武堂”三个大字。此时堂中已是熙熙攘攘聚了不少人,大多腰悬长剑,都是使剑的高手,其中也有些身穿道袍或披袈裟的僧道,各大门派都有人到,有些虽不以剑法见长,也以武会友,给足七剑盟面子。

黑衣少年将众人引至空地,请万啸风等人落座,说道:“各位稍坐片刻,盟主少时便到,这堂上都是武林中一等高手名人侠士,各位互相多亲近。”江轻逐一眼望去,只觉堂上黑压压一大片,吵吵闹闹不堪其扰,便坐著动也不动,绝无无半点“亲近”之意。秦追倒是见了几个熟人,不过碍於不能言语,也假作不见。可他不想惹人注意,偏就有人眼尖,一眼瞧见了他。秦追坐在万啸风身旁,听有人喊道:“秦大哥。”声音倒有些耳熟,说话的是个长身玉立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笑道:“秦大哥不认得我了?”说著身后出来个精神健旺,矍铄瘦削的老人,正是神枪柳舍一。

秦追见他连忙起身行礼,柳舍一过来拉著他笑道:“秦贤侄,许久不见,麒儿说是你我还不信。”丁麒风笑道:“外公眼花了,孩儿和秦大哥交过手的,怎会认错。秦大哥你好啊。”秦追开不了口,无奈回头瞧了掌门师兄一眼,万啸风心领神会,起身向二人拱手施礼,请教二人来历,一听之下竟是扬州柳神枪,忙道:“老夫当真老眼昏花,竟未认出柳老爷子。”柳舍一与陆天机交情甚笃,万啸风年纪虽还比他长几岁,论辈分却低了一辈,当下又再行一礼。柳舍一倒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万掌门不必多礼,令师最不拘俗礼,你我也不用客套。”万啸风知道师父确不在意长幼辈分繁文缛节,便点了点头,请柳舍一与丁麒风一同入座。

丁麒风性子豁达,刚坐下便拉著秦追叙旧道:“秦大哥,我自败在你手下后,在家勤学苦练,已将外公的枪法学全了,且日夜勤练内功,只盼有一日再与秦大哥切磋,今日是个好机会,你可不许让我。”秦追见他如此亲热,甚是欢喜,可惜自己却不能说话,便又央万啸风替他解围。万啸风道:“小师弟偶染风寒,这几日嗓子生疼,说不得话,丁少侠可要见谅了。”丁麒风道:“是麽?难怪秦大哥一句话都不说,我还当自己说错话惹他不快呢。”柳舍一道:“言多必失,你少说几句便不会说错话惹人生气了。”丁麒风道:“我见了秦大哥心里高兴,话多了些,秦大哥嗓子不好,身手可不差,待会儿我要再领教领教。”

柳舍一向万啸风道:“我这外孙被爹娘宠坏了,在家称王称霸,出了门也当自己天下第一,实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世面,叫各位笑话了。”他言语客气谦虚,眼中却尽是笑意,显是对外孙喜爱有加。

万啸风笑道:“丁少侠人中龙凤,原该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柳老爷子教导有方,不像我这徒儿眼高手低,不学无术,才是被我宠坏了。”阮云之与丁麒风年纪相当,听师父说到自己,便笑吟吟道:“那是我师父偏心,平日只叫我抄些心法,上乘功夫全教了小师叔。”柳舍一心道,原来秦追的武功是他师兄教的。万啸风窥他神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别听小徒胡说,师弟的枪法是恩师亲传,我不过幼时督促他勤练罢了。如今师弟长大成人,再不需我指教,武功早已在我之上。”

柳舍一听完便放了心,秦追的武功若是陆天机亲传,那自家外孙输给他也不丢人,当下哈哈一笑,不再介怀。阮云之道:“柳家神枪江湖闻名,柳老前辈与丁少侠都是使枪的高手,怎的今日剑盟论剑,二位也像我们这般千里迢迢赶来。”柳舍一笑道:“这事你要问麒儿,我是不知道的。你问他,干甚麽这麽巴巴地赶来。”丁麒风一阵脸红,忙道:“上官盟主的英雄帖上说比武较技,不拘剑术。武林中这麽多能人异士,我自然要跟著外公出来见识见识。秦大哥也不练剑,可不也来了麽。”阮云之道:“小师叔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来瞧瞧也没错。”秦追扯他衣袖,瞪了一眼,叫他不要胡说八道。

丁麒风却当了真,奇道:“我从小练枪,只单练一门已是不易,秦大哥与我年纪相仿,不过稍长几岁,怎能样样精通?”秦追若能说话,绝不会让阮云之如此夸口,此刻只得瞧著万啸风,盼他说上几句。谁知万啸风抚须笑道:“小师弟天资聪颖,是个学武奇才,恩师也常赞他一点就通,不似我们这几个做师兄的懒散蠢笨。”此话一出,阮云之方才所说便不是戏言,天玄掌门都如此不吝自夸,秦追除了枪法其余武功自然也是不差了。

柳舍一笑道:“好,我就知道陆老弟眼光不差,待会儿得空,我也下场与贤侄过几招。”秦追连忙推辞,丁麒风笑道:“外公偏心,平日叫你陪我喂招总推三阻四,今日见了秦大哥连孙儿都忘了。”柳舍一道:“我见了你秦大哥便把你给忘了,你见了锦儿连外公爹妈都不记得了。”丁麒风听见“锦儿”两字又是大窘,众人察言观色,便知是他意中人的名字,不由一阵嬉笑。

江轻逐远远瞧著,见那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心中不是滋味,想来自己终究不过是那人萍水相逢的朋友,自然比不上甚麽师兄师侄哥哥弟弟来得亲热,也说不定哪日分别,转身便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他心高气傲又孤单惯了,虽这般想却不肯主动过去,只是冷眼旁观,瞧了一会儿,忽然眼前白影一晃,抬头见白离站在跟前。白少镖头一袭白衫,面带微笑道:“江大侠也在这。”江轻逐不动声色道:“怎样?你当我死了麽?”白离道:“江大侠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必有奇遇,小弟见江大侠安然无恙就放心了。”

江轻逐冷笑一声,不理不睬,白离不以为意,仍是笑道:“江大侠近来身子可好?”江轻逐道:“你想知道,问我的剑吧。”说著就要拔剑,他一贯旁若无人,说动手就动手。白离退了一步,忽听堂中有人喊道:“上官盟主到。”白离微笑道:“正主来了。小弟虽想向江大侠讨教,却也不急在一时。不过小弟瞧这地方风水不好,不宜久留,可要小心了。”说罢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混入人群不见踪影。

这时剑武堂上一行数人由正门外进来,当先一人身穿锦绣长袍,身后两个美貌少女手捧剑匣,再后面便是七大剑派各门弟子。江轻逐坐得远,一时瞧不清,心想当先那人必是剑盟盟主上官清。天下剑客会集於此,各大门派固然是抱著以武会友之心而来,其中却也不乏怀有私心想趁此机会击败名门高手,扬名立万之辈。

七剑派中清微、南天、燕山三派门徒最多,平门、万门次之,落英宫却是清一色的女弟子。七剑盟主上官清的天剑山庄是七派之首,江轻逐对这七大剑派结盟虽略有耳闻,但知之不详,见盟主到场也不以为意。上官清走到堂中坐定,剑盟弟子分左右而立,在座宾客鸦雀无声,只等他说话。谁知等了一会儿,一旁那黑衣少年却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今日剑盟论剑,能得众位英雄捧场,七剑各派荣幸之至。稍后下场比试点到为止,诸位以武会友,切勿伤了和气。”说罢转身退了回去,他寥寥数语简短明了,只不过剑盟盟主一言不发,倒叫个无名小卒出来说话,未免有失礼数。阮云之本对七剑结盟颇为神往,可见盟主上官清面沈似水,冷若冰霜,没半点侠义英雄的亲切之感,不由大失所望。

丁麒风见他不高兴,问起原由,阮云之将心中所想如实说了,丁麒风笑道:“我听外公说七大剑派结盟以来,比武论剑还是头一次,若非上官盟主交游广阔,以德服众,怎会有这许多大门大派应邀而来。盟主不说话自然有不说话的道理,兴许也和秦大哥一样,偶染风寒开不了口。”众人尽皆莞尔,阮云之也笑著往剑武堂上望去。上官清身旁那两名少女打开剑匣,将两柄长剑取在手中,一红一白,丝穗轻垂,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宝剑。群雄见了窃窃私语,黑衣少年道:“盟主邀天下英雄齐聚於此,取傲雪、赤乌二剑,唯胜者得之。”两名少女手握剑柄,“呛”一声将宝剑拔出,一时间,剑武堂上寒光闪闪,耀得人睁不开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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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堂上英雄多是识货的行家,只见这两柄宝剑明晃晃,傲雪如一泓清水,赤乌通体红光,均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心想剑盟盟主当真舍得,如此宝剑得其一已是不易,何况成双作对拿来送人,手笔未免大了些。

江湖人对金银珠宝未必放在眼里,可见了宝刀宝剑难免心痒难搔,恨不能立时据为己有,当下便有人站出来向剑盟各派讨教。剑盟弟子不敢怠慢,各自选了人手应战,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阮云之瞧了一会儿,忽然道:“这人剑术稀松得很,连我都未必会输给他,竟敢第一个下场比试。”丁麒风方才与他说了会儿话,二人意气相投都爱玩闹,很快熟稔起来,说道:“满瓶不动半瓶摇,这些人觊觎宝剑又怕被人夺去,自然要第一个下场,巴巴地让人看笑话。”柳舍一道:“你这小子,说起旁人头头是道,自己这瓶水满是不满?”丁麒风笑道:“孩儿这瓶子是空的,本自洁净,自然不声不响。”阮云之道:“若小师叔下场比试,凭流水七剑定能将宝剑赢来。”丁麒风奇道:“甚麽剑法名字这般古怪?”阮云之得意道:“自然是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的剑法,小师叔,你比不比?”

秦追不去理他,由他在那胡说八道,阮云之道:“这傲雪剑真好看,明晃晃像一道寒光。”秦追想起当日答应下山替他寻一口好剑,下了山一遇见江轻逐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时见阮云之瞧著那少女手中所擎宝剑,满眼艳羡之色,心想赢得此剑倒可了他一桩心愿,只不过这堂上剑客高手云集,要想夺冠也是极难。秦追转头瞧了江轻逐一眼,又想,姚家快剑冠绝天下,若他下场挑战,自然手到擒来。回想与他夤夜相斗,被逼无奈亮了兵刃,秦追不由嘴角含笑,悠然神往。

江轻逐瞧著堂上比剑,七大剑派自是挑选派中高手应战,挑战之人最多不过百招便败下阵来,随后又有几人下场比试,尽皆不敌。别的剑派也罢了,落英宫几名女弟子相貌俊俏,衣袂飘飘,仙女一般,引得堂上阵阵喝彩,学艺不精之辈便不敢托大贸然下去比试,唯恐当众丢脸出丑。黑衣少年见有些冷场,便站出来走到一位老者面前,执剑抱拳道:“天剑山庄弟子铭舟请点苍派英雄赐教。”老者略一思忖,身后有个年轻人道:“在下点苍派大弟子赵靳,向少侠讨教几招。”说著挽了衣袖,下场而来。

铭舟道:“小人学艺不精,还请赵师兄多指教。”赵靳也是爽快人,点头道:“既是比武较艺,自然点到为止,请。”二人堂上站定,赵靳手握长剑,在剑武堂上缓缓走了几步,铭舟却站定不动,剑尖朝下直指地面。堂上众人心知此刻比试与方才那些不入流的开场强得多,且不说点苍掌门弟子剑术何等高明,天剑山庄这籍籍无名的少年敢於向其挑战,面对如此阵仗又行若无事,显是身怀上乘武功有恃无恐。

赵靳一声轻叱,长剑已往铭舟头顶劈落,这一剑如雷霆万钧,铭舟动作若慢上一分,便要被他力劈当场,即使以硬碰硬也讨不了好去。铭舟等剑到头顶,忽的右腿踏弓,长剑自下而上架起,手腕一转,将剑身平贴在左腕,当一声大响,双剑相交余音阵阵,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阮云之听得直咋舌,问道:“这是甚麽声音,只交了一剑怎会这麽响,震得我耳朵都疼了。”万啸风柳舍一等人虽不练剑,但习武这一行却是相通,二人数十年修为,眼中瞧见的自然与众不同,均蹙眉沈思并不开口。阮云之见无人作答,也不敢再问,眼巴巴地瞧著赵靳与铭舟对峙,这时忽然又有一声响动,比之前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却轻了许多,不过是轻轻一声脆响。

秦追朝铭舟脚下瞧去,青石地面上隐隐几道裂痕,方才那一击竟有如此力道,倒令他吃了一惊。堂上赵靳也惊诧不已,脸上神色变了又变,这少年指名道姓求点苍掌门赐教,虽说言语客气不失礼数,可终究是个无名小辈,如此请教实在不自量力。赵靳身为掌门弟子,有心要给他个下马威,起势先声夺人,对手若非十足把握,定不会硬接。他料准那少年会避风让开,如此就失了先机。可谁知一剑劈出,竟被铭舟硬生生挡住,赵靳只觉虎口生疼,整条手臂都麻了,脸上一阵青白,隔了半晌将剑撤回,满面愧色,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阮云之奇道:“怎麽不打了?”丁麒风也觉奇怪,堂上群雄议论纷纷,点苍掌门脸色铁青,料想是赵靳输了,只是这一招之间也未见如何精妙,怎的就输了,众人心中实在犯疑。丁麒风与阮云之阅历尚浅瞧不出,秦追却看得一清二楚。方才那一剑相交,虽非甚麽高明的招数,但赵靳内力之强一剑劈下力逾千钧,便是铜墙铁壁也难抵挡。铭舟以剑相抵,轻轻巧巧借力化力,已是上乘武学精义。一击过后,秦追听音辨声,赵靳长剑已折,再斗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他为人识趣,自然收手回去。

这一场除了堂上武功极高之人能看破,其余人等均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铭舟不动声色,站直身子道:“多谢师兄手下留情,若不是小弟占了兵刃上的便宜,方才一剑早已抵受不住。”他谦逊有礼,此言一出倒有一半人以为适才一招是赵靳胜了。

阮云之听了师父解释,大为折服道:“这人和我差不多大,竟有这等内力修为,好不叫人羡慕。”万啸风哼道:“你好好练几年,别整日只想著玩,未必就赶不上他。”阮云之笑道:“我才不要像他这般整日练功练得傻了,小小年纪像个老头儿似的面无表情,有甚麽乐趣可言。”万啸风瞪他一眼,阮云之却嘻嘻笑著并不惧怕。万啸风平日极为护短,除了练功习武外皆放任自流疏於管束,听了阮云之嬉闹也不以为忤,说道:“这天剑山庄弟子不但剑术高明,赢了还能给人留几分面子,xiōng襟气量倒十分难得。”说话间忽然又有一人越众而出,嚷嚷道:“我来向小兄弟讨教几招。”这声音如平地惊雷,倒把阮云之吓了一跳。众人群相注目,出来这人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手持一双短柄混元锤,怒目圆瞪,似立地金刚一般。

阮云之皱眉道:“这人是谁?长得这麽吓人。”杜笑植在一旁道:“此人名叫雷元虎,匪号‘铁甲金龙’,他虽相貌粗鲁,手上也有几分功夫,这对混元锤少说百来斤重,一锤砸下可不是区区几条裂缝,怕连人都要被砸成肉泥。”阮云之道:“他上来做甚麽?人家好端端比剑,他却拿一对锤子来凑热闹。”杜笑植对这些江湖人士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当下笑著道:“你瞧热闹就是了,谁说非要比剑才行?你们谁手痒了都可上去试试,我瞧这上官盟主巴不得各路高手都上场挑战,做个七剑盟的盟主哪及得上武林盟主威风。”万啸风神色一凛道:“这话无凭无据怎可信口胡说。”杜笑植忙道:“师兄说得是,是我多嘴了。”堂上“铁甲金龙”手提双锤,正对铭舟挑衅。众人见他样貌丑陋,神情举止大有不可一世之状,心中难免有些不屑,只盼他当众出丑。

铭舟上前一步,抱拳道:“雷大侠不吝赐教,小人荣幸之至。”雷元虎横眉竖目道:“废话少说,打不打?”铭舟仍不苟言笑,双手抱剑道:“雷大侠请。”雷元虎也不客气,一声暴喝挥动铁锤往他脸面砸去。有了适才与赵靳那场比试,堂上众人均知这黑衣少年内功了得,雷元虎虽有蛮力未必能胜他,於是都盼著看场好戏。雷元虎膂力极强,一对重锤挥舞起来举重若轻,无半点沈滞。

铭舟也不敢再与他硬拼,内功修为再高,兵器毕竟是死物,以硬碰硬无异以卵击石。他身形数转,铁锤每次朝他攻来,均险险避过,堂上只听雷元虎呼喝叱吒之声。铭舟双眉微皱,铁锤所到之处将他衣袂发丝激得飞起,二人在堂上缠斗鏖战,却连一下兵器相撞之声都没有。雷元虎走的刚猛路子,双臂运劲锤下生风,声势著实惊人。铭舟的剑法却轻灵许多,闪转腾挪间身法潇洒,引来彩声不断。阮云之瞧得手心出汗,眼睛眨也不眨,竟忘了秦追不能说话,开口问道:“小师叔,你瞧谁会赢?”

秦追也目不转睛地看场上二人缠斗,雷元虎打法虽粗鲁,其中却有不少奥妙变化,并非一味只靠蛮力,谁输谁赢一时倒也难说。铭舟长剑舞得飞快,雷元虎手持双锤与他对了几十招,丝毫不见衰败。铭舟久战不下一声轻喝,长剑自那对混元锤之间穿过,直刺雷元虎心口。这一剑虽厉害,却太过铤而走险,雷元虎不退反进,抬手回击,双锤一拢便朝他头上砸去。阮云之啊呀一声,只当铭舟躲不过,谁知剑到半途忽然斜斜往下不知指向何处,雷元虎双锤到他面上,被他脚步一错避了过去。铭舟双手握剑,剑光如雪,一剑出其不意,雷元虎眼看剑光到了腕上,不由大惊,匆忙间右手大锤往左手撞击,当一声巨响,双锤相碰,金铁交鸣,各人尽皆骇然。

雷元虎一击将自己左手打开,只是这下急中生智用力过猛,饶是他自负膂力过人一时也拿捏不住,左手虎口一震,混元锤已脱手而去,飞向一旁观战的人群之中。铁锤重逾百斤,随手放在地上也得震上一震,何况是打飞而去,在座虽都是习武之人也免不了一声惊呼。阮云之正看得入神,大锤猛地冲他飞来,一时吓傻了,动都不动。丁麒风推他已是不及,眼见就要砸在头脸上,秦追急忙伸手捞住锤柄。阮云之回过神来,丁麒风一拉他,二人一起往旁侧避开。秦追手臂运劲,将大锤稳稳接在手里。自雷元虎铁锤飞出至他接锤,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众人面面相觑,无人说话。过了半晌,只听人群中有人轻轻拍手笑道:“好,好厉害。”

秦追抬眼望去,白远镖局的少镖头嘴角含笑,说道:“秦大侠武功了得,能单手接下雷爷的混元锤,今日各路英雄到得齐,秦大侠何不一显身手,让咱们开开眼界。”秦追知道他有意挑衅,并不理睬,雷元虎听了却双目一瞪,声若洪锺道:“甚麽单手接锤,老子方才一时失手又没用力,你下来咱们再比过。”他大吼几声,见秦追一言不发,只当是眼高於顶,目中无人瞧不起自己,不由变色,大踏步走过来。

阮云之见他粗俗无礼,适才铁锤又差点砸到自己,心中有气,今日师父师叔都在身旁,胆子壮了几分,站出来道:“你做甚麽?”雷元虎瞪眼道:“关你屁事,快躲开,小心老子一锤砸扁了你。”阮云之笑嘻嘻道:“你方才双手乱挥,也没砸著甚麽人,反倒把自己的锤子砸飞了,这招功夫好生厉害,叫甚麽名字。”雷元虎怒道:“小崽子,你出来找死。”说著一锤朝他砸去。阮云之哎哟一声,转身要逃,却听当一声响,秦追已将锤子挡下。雷元虎气急败坏道:“你快将兵器还了我再打。”

秦追不想与他纠缠,抬手将混元锤交还给他。雷元虎接过锤子,却见他并无出战之意,更是恼火道:“老子再问一次,比不比,不出声就当你怕了。”阮云之道:“谁怕了,小师叔不和你比是怕你输得太惨,到时脸上无光可不好看。”这话不止雷元虎听著刺耳,万啸风也喝道:“云之你还不闭嘴,少在那胡说八道惹是生非。”阮云之道:“是,师父,我不说了,你别动气。”说完乖乖站立一旁。

雷元虎被他激得心头火起,哪肯就此罢休,吵著要与秦追比试一场。他擅使大锤,却在这剑武堂上耀武扬威,早有人瞧不过去,心想那两柄宝剑倘若真落到这蠢人手里,当真暴殄天物。

丁麒风道:“你的对手在那,还没比完,怎麽非要缠著不相干的人不放。”雷元虎道:“我这锤子生平没人动过,今日到了他手里,总要拼个你死我活才算完。”丁麒风道:“锤子是你自己抡飞的,难道别人接了,你也要杀他不成?”雷元虎哼道:“锤子是死的,你们是活的,不会躲开麽。”

众人听他如此蛮不讲理,纷纷摇头。阮云之悄声对秦追道:“这人夹缠不清,你索性赢了他,叫他哑口无言再不能过来罗嗦。”秦追知道他气不过,要雷元虎得个教训才痛快,杜笑植却也在一旁附和道:“云之说得不错,眼下你越不肯与他比试越没完没了,我瞧他功夫远不如你,何不趁这机会赢个几场,说不定还能得上一口宝剑。”

阮云之道:“对啊,那宝剑给他得了去当真可惜。”秦追被他一说,又想起答应他觅剑之事,略一沈吟终於点头。阮云之大喜过望,对雷元虎道:“我小师叔应了,这回你可得把锤子握紧些,别又飞出去砸了别人。”雷元虎冷哼一声走到中间,秦追手上却没兵器,阮云之将自己的佩剑递了给他。

二人在剑武堂中站定,雷元虎目光凶恶相貌丑陋,双锤一碰发出震耳巨响,秦追却只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雷元虎见他始终不发一言,只当他不屑与自己说话,脸上神情越发狰狞,活像要吃人。铭舟收剑向二人道:“两位比武也是点到为止,切勿伤了和气。”雷元虎道:“刀剑无眼,那可没准,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经朝秦追抢攻而来,铭舟连忙退后,给他让出空地来。旁观者中站在近处的也退开去,免得被他“无眼”的锤子砸中。秦追抬手拔剑,向雷元虎直刺。他方才在一旁观战,已瞧出雷元虎的招式路数,心中拿定主意速战速决,要叫他输得心服口服,出手便不似当日与丁麒风比武那般客气,二人翻滚腾挪霎时拆了十几招。丁麒风瞧得眼花缭乱,低头对柳舍一道:“外公,想不到秦大哥剑法也如此了得,当日比枪我已知道是他让我,可没料到竟让我这麽多,若以今日这身手与我比试,只怕我十招之内就败了。”

柳舍一摆手道:“别吵我,他们打得这麽快,已是性命相搏错不得半点,你好好看仔细,剑法与枪法虽不同路,对敌应变却是一样的,这机会难得得很,你当我真是带你来游山玩水麽,可不就是等这高手比试的机会让你多长些见识。”丁麒风答应一声,目不转睛地往堂上二人瞧去。

秦追已与雷元虎过了百招,见他右手一锤朝自己xiōng前砸来,侧身避开挺剑长驱直入,往他眉心刺去。这招“剑指天南”原本是趁胜追击的招数,一剑递出xiōng前有极大破绽,此刻雷元虎的混元锤已到他心口,阮云之见状埋怨道:“小师叔也太心急,怎的使这麽一招。”万啸风道:“他心再急还能急得过你?你整日偷懒不学无术,自然看不出他使这招的门道。”阮云之这才不敢多嘴,怕又被数落一通,其实万啸风等人也十分好奇,心知这小师弟平素练武常有出其不意之举,倒想看看这招剑指天南之后有甚麽反败为胜的奇招。

秦追剑到雷元虎眉心,混元锤却已沾到他衣襟,这一锤砸中,肋骨尽断也是轻的,只怕当场就折了性命。围观者中已有人惊呼出声,秦追手一松,右手长剑便往下掉落。旁人只当他情急之下弃剑自保,谁知千钧一发之际,他折腰往后一翻,右脚踢中落下的长剑,雷元虎铁锤自他面上呼啸而过。秦追身子轻飘飘,贴著他的锤子翻了过去,倒如同他助了一臂之力。长剑划出道银光稳稳落下,秦追伸手接住,雷元虎尚未稳住身形,已被他一剑架在脖子上。

这一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众人愣了半晌才有人叫起好来。阮云之又惊又喜,拍掌笑道:“好啦,这下该服气了,还不快认输。”雷元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秦追见他站著不动,便将剑撤回,谁知这一撤,雷元虎反倒举起锤子朝他剑上挥来。秦追始料未及,只得回剑挡了一下,只听“当”一声响,半截剑身飞出丈外落入人群之中,有人喊道:“哎哟,差点扎在我身上。”雷元虎不理不睬,双锤一碰又要攻来。

阮云之气得大喊道:“恶胖子,臭胡子,你早已输了,怎的如此不要脸还敢出手。”雷元虎道:“你说输就输?我说没输,我好好的没死没伤,怎见得就是他胜了?”阮云之气结道:“你这无赖,分明不讲道理。”雷元虎道:“他剑指著我可没伤到我,我反败为胜,怎麽不讲道理了。现下就当方才的不作数,让他重新换了兵器再打过。”

秦追手握断剑瞧了铭舟一眼,铭舟却道:“既然雷大侠不服,那便再打过,这回剑武堂上诸位英雄瞧著,定要分出胜负。”群雄心中早已有了输赢,要再比一次,那也是再丢一次脸,不由暗暗好笑。秦追无奈,只得转身借剑,忽听身后风声掠过,反手一接将飞来之物抄在手中,定睛一看,正是柄长剑,剑鞘无华,剑柄吞口磨得发亮,却是江轻逐的赤秀宝剑。

他抬头朝剑飞来的方向望去,江轻逐低头喝茶并不瞧他。秦追微微一笑,拔剑出鞘,赤秀剑在这厅堂之上并不见甚麽光华,别说与剑盟盟主拿出的两口宝剑相比,就是比寻常剑客手中的佩剑都有些不如,旁人眼中仍旧是把锈剑。姚家剑法讲究轻巧灵便,赤秀原本轻如鸿毛并无甚麽重量,秦追握剑在手,却因江轻逐这份以剑相托之心觉得沈甸甸,剑柄上尚有余温,便这麽一直暖到心里去。

他手握宝剑,轻挽剑花,剑身微颤隐有龙吟之响。旁人见江轻逐随手将剑掷出,料想不是甚麽神兵利器,剑出了鞘仍是毫不起眼,尽皆不知这是宝剑。雷元虎早已等不及,挥舞双锤又再攻来,秦追闪身避过。方才斗了百来招不过是手中长剑无法与双锤相抗只得避开游斗,这时赤秀在手,自然不必再躲。秦追知道江轻逐在一旁看,竟难得起了卖弄之心,手腕一抖一团赤红暗光朝雷元虎罩去,霎时便将他整个人全网在剑风之中。

雷元虎之前与秦追相斗,只觉他武功虽高却也非自己所不能及,被他一招制住不过是大意失手,这回重新再打,仍信心十足斗志高昂。谁知此番交手,秦追剑招一变,竟与方才大相径庭,一剑快过一剑,到后来连人影都瞧不清,只见红光点点剑气纵横。万啸风蹙眉不语,这分明不是天玄剑法,不知是秦追自创还是别处学来,杜笑植与薛兆对视一眼,心里有数,可二人心照不宣都不说穿。

阮云之瞧了一会儿,忽然道:“咦?这不是青衣人的剑法麽?师父,你瞧是不是?”万啸风诧异道:“甚麽青衣人?”阮云之这才想起当日秦追回山,说起姚家庄命案,将那青衣人的剑法演一遍给杜笑植和薛兆看,自己也偷偷学了一招,万啸风却闭关未出并不在场,自然是不知道了。

阮云之道:“这是江宁姚家的剑法。”江轻逐眼瞧堂上秦追身法娴熟,剑法精妙,虽然明知他只得姚家快剑其形,心法诀窍全然不知,可借赤秀在手演上一遍,却能将自己这杀气腾腾的剑法使得如此潇洒流落,不由嘴角微扬,会心一笑。

第二十二回

秦追仗剑在手,剑光如匹练般不离雷元虎左右。姚家剑法只消一剑抢了先机,后招层出不穷。秦追两次与江轻逐交手,均使出浑身解数才招架得住,心中对这剑法也是了然於xiōng,虽然口诀心法一窍不通,可他天生聪颖,不熟之处自行融汇,竟也逼得雷元虎节节败退,全无招架之力。

万啸风奇道:“小师弟何时学了姚家剑法?”杜笑植与薛兆早知道这是姚家剑,却与万啸风一样大惑不解,阮云之道:“这剑法好生凌厉,前后左右全是剑影,人在其中动都动不了,还怎麽打?”丁麒风道:“这胖子若不是仗著手中双锤坚硬挡开几招,早已一败涂地。咦,这锤子打在剑上,怎麽没将剑折断?”阮云之听了也大为惊奇,方才江轻逐掷剑给秦追,剑一出鞘,剑锋锈迹斑斑,他便没放在心上。这几日阮云之与江轻逐日夜置气,虽见他剑不离身,却未曾留意,今日秦追与雷元虎拼斗,对那混元铁锤不躲不避,金铁交击声声入耳,那锈剑却丝毫未损,不由发起愣来。

杜笑植啧啧称奇道:“果然是宝剑。”阮云之不屑道:“那剑锈得不成样子,怎会是宝剑。”杜笑植道:“你这小子两眼一抹黑,这剑名叫赤秀,是姚穆风赖以成名的宝剑。剑身上那斑斑红印刻的铭文,可不是铁锈。”阮云之犹自不服,嗤之以鼻道:“甚麽铭文,刻得像锈痕一般难看,这把破剑送我都不要。”杜笑植笑道:“你想要人家可不给你。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等宝剑若非至亲知交之人,岂肯轻易脱手相借。”阮云之听了,心中便不是滋味,转头又瞧秦追与雷元虎缠斗。

雷元虎已被迫至剑柱旁退无可退,双锤护在身前,一味只守不攻。旁人只道他已无还手之力,十招内必败无疑,却不知秦追也是苦不堪言。雷元虎天生神力,秦追如此疾风骤雨似的出招,转瞬间手中长剑已与双锤交击数十回,虽将雷元虎攻得节节败退,右臂也又酸又痛。这场好斗,瞧得众人心驰神往,秦追一剑自双锤间直穿而过,刺向雷元虎咽喉,雷元虎双手一绞,正要抵挡,剑锋又往下削他手指。他脸色一变,竟如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再动。秦追剑尖微微朝上,铭舟在一旁道:“秦大侠胜了一招。”

雷元虎虽气得脸上变色,却仍不敢动弹。他双锤绞在一处,秦追手中长剑离他手指不过半寸,混元锤上斑斑驳驳,纵横交错均是剑痕。

秦追见他瞪著自己,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也不想叫他在天下英雄面前太过丢脸,便收了剑退到一旁。阮云之喊道:“丑胖子,你服不服?”雷元虎不答,秦追皱了皱眉,怕阮云之乐而忘形口没遮拦,正要往回走去,忽听雷元虎大喝一声道:“服你娘!”耳边呼呼风声,丁麒风叫道:“秦大哥小心。”秦追回身长剑一挥,正迎上雷元虎一锤。群雄见他接连两次输了不认,有意耍赖,均都不齿。秦追一剑过后,雷元虎往前踉跄一步,手中竟只剩下一双锤柄,两只大圆铁锤已跌落在地,砸出好大的坑来。

雷元虎怔怔瞧著手上的锤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秦追瞧他这般模样,反倒有些过意不去。铭舟道:“秦大侠以剑取胜,众位英雄可有人愿意上场挑战。”

他话音刚落,雷元虎一声大叫,丢下锤柄,头也不回大步而去,转眼便出了剑武堂,不见踪影。秦追正要回座,铭舟却伸手将他拦住道:“秦大侠胜了这场,总不能就这麽回去,若无人挑战,小人愿请赐教。”秦追对他倒有些好奇,也想试他身手,略一思忖点头答应。铭舟正要拔剑,堂上一人道:“秦大侠,在下要向你讨教几招。”

秦追转头一瞧,这人身穿黄衫好生眼熟,正是平门剑派弟子时鹏。方才七大剑派弟子鱼贯而入,秦追也已瞧见平门剑派众人,只是当时未见时鹏。这时冤家路窄,二人对面,时鹏面罩寒霜,脸色不善,显是还念著师弟骆峰之仇,冷声道:“秦大侠记得我麽?”秦追点了点头,时鹏又道:“秦大侠今日好威风,竟是金口难开,不屑与我这等人说话?”

秦追由著他冷嘲热讽,时鹏冷笑一声,转身向四周道:“这位秦大侠假仁假义,yīn险狡诈,为夺剑谱,将我派中两位师兄弟杀害。今日天下英雄都在场,倒要请诸位做见证,向此人讨个公道说法。”阮云之怒道:“你少血口喷人,你那丑八怪师弟是中毒死的,竟有脸赖在小师叔身上,当日我师父给你的帕子你倒拿出来让大伙瞧瞧,究竟谁害死你师弟还不知道呢。”

时鹏怒目瞪他道:“你可要我把你小师叔做的那些丑事再说一遍?”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人不信。秦追皱眉不语,众人想他若是蒙冤怎会不开口自辩,定是心中有鬼,这才哑口无言。阮云之又气又急,不知该如何辩白。时鹏道:“秦大侠既然不说话,那便是认了,上官盟主与众位英雄在座,谭师兄与骆师弟之仇,平门弟子自会讨回,不需借他人之手。”

阮云之怒道:“呸,小师叔不说话可不是怕了你,他嗓子不好说不了话,你便趁人之危在这信口胡说造谣生事。”江轻逐听了,心中蓦地一动,顿时释怀,暗想:原来他不与我说话是这个缘故,倒不是有意疏远。转念又想,他为何不能说话?又为何要瞒我?江轻逐何等聪明,已觉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便是那日运功去毒所致,心里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要问个明白。他暗自思忖,那头时鹏仍旧咄咄逼人,已有数个平门弟子站出来,将秦追围在当间。

阮云之自是气不过,丁麒风也一样心思,二人年少气盛,最看不得以多欺少,便要上前相助,万啸风与柳舍一却伸手将他们拦下。丁麒风道:“外公,你为何拦我?”柳舍一还未说话,万啸风已对阮云之道:“平门剑阵自然要这麽多人才能催动,打一个人是七个,打十个人也一样。你去做甚麽,你小师叔一个人尚能应付,多了你岂非碍手碍脚,给他平添麻烦。”

丁麒风听了暗道惭愧,幸好外公拦著自己,不然当真自不量力上前助阵,反倒越帮越忙。秦追被平门弟子围住也不惊慌,将赤秀轻轻拔出,见剑身隐隐泛红,与雷元虎的铁锤相击并无半点损伤。宝剑与好马一样也认主人,如今这剑在自己手中如此顺手,真如它主人在身边一般。时鹏见秦追拔了剑,自是有意应战之举,平门弟子分头站定,纷纷出剑相对。

时鹏长剑一指,正要催动阵法,忽然有人道:“慢著。”秦追一听声音便知是江轻逐,听他问道:“这是甚麽阵法?”时鹏见他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不敢小觑,答道:“这是平门七擒阵,七人布阵如铜墙铁网,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出去。”江轻逐点头道:“不错,这剑阵好厉害,不过比不上贵派吹牛的功夫,遇上胆小之人,只需三言两语将他吓退,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天下第一的厉害。”堂上原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这时却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阮云之也觉解气,顿时将这些日子与江轻逐斗气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跟著笑道:“江少侠说得不错,这门功夫当真天下无敌,咱们甘拜下风。”

江轻逐不理他,时鹏气得脸色发青,正要发作。江轻逐道:“既然这阵法如此厉害,多一人破阵想必也无妨。”说著转头对人群中道,“白少镖头,借你的剑一用。”众人纷纷侧目,白离略觉意外,随即又笑道:“江大侠不嫌弃,看得上我手中这凡铁,小弟自是受宠若惊,哪有不借之理。”说罢右手一抬,将手中长剑抛掷出去。江轻逐伸手接住,拔出剑来。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青光乍现,比方才赤秀出鞘耀目多了,引得堂上剑客尽皆哗然。

江轻逐将剑鞘抛还给白离,转身站到秦追身旁道:“这七擒阵如何厉害,我自来领教。”时鹏问道:“你是他甚麽人,为何要替他强出头?”江轻逐道:“我是他甚麽人与你何干,我为他出头又与你何干?”时鹏道:“你若是他朋友,就不该是非不分,若不是,那更不必趟这浑水。”江轻逐微微一笑,眼中尽是杀气道:“我既认他是朋友,自然信他不会滥杀无辜,不过你这等人,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多杀几个也无妨。”时鹏被他双目一瞧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明知他故意挑衅,终究按耐不住。平门弟子心意相通,时鹏步伐一动,其余几人也跟著动起来,七柄长剑连成一气,剑光交错,真如铁网一般密不透风,霎时叫人寸步难移。

秦追被困阵中,却心潮起伏不能自抑。江轻逐与他站在一处,还未出手迎敌,已将他背后要害护得周全,再无后顾之忧。江轻逐问道:“你用甚麽剑法?”秦追方才使姚家剑法,不过是心血来潮,只求形似,又仗著剑法绵密宝剑锋利,才抢得先机逼退了雷元虎,这时面对平门剑阵,不敢托大,便想用回天玄剑法。江轻逐道:“心不厌精,意先剑后。”秦追一愣,随即大悟,江轻逐竟将家传剑法口诀传给他,话语虽轻却字字清晰。时鹏见二人站在阵中,犹自窃窃私语,一派目中无人之态,心头火起脚步一变,挺剑朝秦追直刺而去。江轻逐见他攻来,转头对秦追道:“我慢慢说给你听。”秦追若能说话,早已回绝,姚家这家传剑法再没有传外人的道理,如今无端受这好处,真叫他心中忐忑万般不安,想要不听,一句句却尽传入耳中。江轻逐道:“义父曾说这剑法一人使来不过是以快攻为守,终有破绽,可惜他平生从未遇见一位知己能与他共习剑法双剑合璧,今日你若能跟上,我们便试上一试。”

秦追又是一愣,江轻逐背对著他,话语便不如方才那般清晰,可他听在耳中却一样的通透明白,心中已说了无数遍:“我跟得上,我们这就试一试。”

姚家剑法讲究“快”字,出其不意,犹如电光火石,攻敌之不得不守。平门剑阵却恰好相反,以守为攻,七人剑法相连,如同渔网,任凭鱼儿在网中左突右撞也不得逃脱。江轻逐剑往一处攻,那边守阵之人便往后退却,并不与他硬抗,只等他剑势一尽,其余几人再行围攻。秦追刚听得几句要诀,剑法中窒碍之处便已顿悟。江轻逐几次试探均被平门弟子以退为进化於无形,他剑法快如鬼魅,比以往所见更不可捉摸,一剑递出必定剑尖分花,连刺几处,瞧得人眼花缭乱。

堂上众人大多不知他来历,暗暗称奇,习剑之人更是目不转睛,心道,江湖武林中果然尽多能人,方才那年轻人剑法已是快如闪电,眼下这人竟还要快上数倍,这二人年纪轻轻怎能如此了得。丁麒风看了一会儿道:“外公,这人是谁?”柳舍一与故人之子素未谋面,姚家剑法却是认得的,方才见秦追使来,招数间有些似是而非,便未曾点破,这时江轻逐将剑法施展开,心中再无疑问,微微点头道:“这是你姚伯伯的儿子。”

丁麒风道:“哪个姚伯伯?”柳舍一道:“你怎的不记得?小时候姚家妹子还同你一处玩过,她闺名叫云儿,比你小三岁。”丁麒风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说道:“原来是姚伯伯的儿子,我怎麽没见过?”柳舍一道:“你没见过的人可多了,有甚麽稀奇?”他初见秦追武艺高强,因是陆天机亲传弟子,自然与众不同,倒也不以为意,可今日又见江轻逐剑法凌厉,青出於蓝,顿时感慨万千,大有芳林新叶催陈叶之感。

丁麒风道:“外公,你瞧秦大哥他们能胜麽?”柳舍一摇头道:“姚家剑法以迅疾凌厉见长,一味强攻宁折不弯,但柔能克刚,平门剑阵如同渔网一般,以屈求伸,未必会破於快剑之下。如今谁输谁赢倒还瞧不出来。”丁麒风看堂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只觉平门这七人哪有外公讲的半分气势,江轻逐剑光一到,对面的人便立时后退,如怕了他似的,有时退得不快,险些被剑尖划破衣衫,惊险迭出著实狼狈。再过数十回,江秦二人仍在阵中不得突围,阮云之双眉紧皱暗暗担心,只盼师父说句“会赢”,万啸风却与柳舍一一般心思,都道“难说”。

剑阵之中,秦追见江轻逐连闯数次,剑去如闪电,却不贪功冒进,旁人只道他闯不出去,秦追却心里明白,他每次出剑意在试探守阵之人的武功,七人虽将阵法练得炉火纯青,功力终究有深浅不同,江轻逐试了几次再不硬闯,反而收剑退到阵中。时鹏见他左突右闯均被拦下,七人各施全力,将阵法行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不免有些得意。江轻逐站在剑阵中,抬眼斜睨,他形容秀美,眉目间一派风流,忽然微微一笑,目中尽是嘲弄之意。时鹏顿时脸上变色,呼喝同门七剑齐上,一时间四面八方如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江轻逐手腕一翻,长剑朝时鹏眼上刺去,这一剑快得惊人,旁人只见他抬手,转眼剑尖已到对手眉心。时鹏大骇,急忙挥剑相抵。江轻逐却不变招,仍旧往前急刺,剑上余势源源不绝。此时剑阵已变,其余六人如收网一般逼近,秦追只觉四周剑光密布,寒气森森就在眼前,转瞬便要将他二人绞杀於阵中。再看江轻逐却不管身后,剑尖已落在时鹏额头,轻轻一点带出一串血珠。时鹏骇得魂飞魄散,江轻逐多施一分力,这剑便要自他头颅穿过,虽其余六人已剑指他要害,到头来终究落个同归於尽的下场。时鹏心念电转,要想抽身逃脱,可惜身不由己,只盼六人能抢得先机,先一步绞杀了江轻逐。猛听当当之声大作,众人一阵惊呼,见六柄长剑均被秦追拦下,竟无一人能近得了江轻逐身旁,时鹏惊诧万分,浑身发冷如坠冰窟,江轻逐目中寒光一闪,剑尖往他额头削落。

时鹏大叫一声,险些跌倒在地,江轻逐冷笑一声。这时阵中已战成一团,六人被秦追以一人之力尽数拦下,群雄见状不由大声喝彩。江轻逐虽将心法诀窍倾囊相授,只是仓促间秦追也只能略通一二,姚家剑法原本攻多守少,此刻他以寡敌众,反其道而行。江轻逐也第一次见人将他这家传剑法化用於只守不攻,且守得如此严密,合六人之力竟无人能破。

江轻逐几番试剑,已知七人之中并无高手,时鹏还略强些,其余人不过仗著阵法巧妙才一时未现败象。秦追将六人缠住,时鹏便落了单,眼前只有一个江轻逐,嘴角含笑面带煞气,他想来想去毫无胜算,已有些怯了,只是这剑阵七人同心共同进退,怎能独自抽身落跑,正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江轻逐却不管这些,秦追虽挡下六人,终有力竭之时,必要速战速决才行。他有心要时鹏记个教训,剑花一抖,一剑朝他双目刺去。时鹏大惊失色,举剑抵挡往后急退,江轻逐剑尖一沈,又转削他手腕,时鹏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只听哧哧轻响,江轻逐剑光所到之处,将他身上划出数道伤口。一旁观战的平门弟子见状大怒,纷纷举剑要上前相助,江轻逐冷声道:“还想以多欺少捡现成便宜?谁动一下,我叫他死无全尸。”

平门弟子哪里肯听,更不信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早已有按耐不住的欺身上前。秦追听江轻逐如此威胁,心道不好,换作别人或许不过说说狠话,未必当真下杀手,可依著江轻逐的性子绝不会手下留情。平门众弟子一拥而上,秦追与六人缠斗已分身乏术,再难将这些人拦下。江轻逐神情淡然并无凶恶之色,见众人围拢,冷不防抬脚朝时鹏踢去。时鹏一心一意只防著如疾风骤雨似的剑光,哪想到他会突然自下盘攻来,猝不及防被踢个正著,往后跌了个跟头。江轻逐趁势抬手一剑朝他左眼刺落,时鹏见剑到眼前吓得不知如何应对,只得闭目等死。众人见情势危急,纷纷呼叫“住手。”

江轻逐哪会理睬,仍一剑刺下要将他眼珠剜出。这时忽然打横过来一剑,将他手中长剑架住。江轻逐出剑狠辣,又岂是随便能挡的,这一剑只将他剑尖撞偏几寸,一剑落下,削去时鹏半个耳朵。时鹏一声惨叫,捂著半边脸颊在地上翻滚哀嚎,江轻逐抬头见秦追双眉紧皱,手中赤秀纹丝不动将自己长剑架住,那边阮云之与万啸风一个喊“小师叔”,一个喊“师弟”,朝这边奔来。江轻逐瞧他神色有异,耳中听见水滴之声,低头见血流了满地,心中不由一紧。平门剑派六人有先有后,却已追将过来,各举兵刃朝秦追背上砸落,江轻逐脸色一沈,将秦追自跟前推开,举剑迎了上去。

阮云之与万啸风等人赶到秦追身旁,见他左臂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满脸关切,一双眼睛只盯著江轻逐瞧。阮云之问他疼不疼,秦追竟未听见。剑武堂上乱作一团,江轻逐剑到之处惨叫不绝,平门弟子俱都乱了阵脚。秦追心知他动了杀机,怕他真伤了人命难以收拾,上前再要将他拦住。阮云之急喊了一声道:“小师叔!”但终究迟了一步,转眼秦追已在刀光剑影之中。平门弟子早被江轻逐杀得四散而逃,秦追一剑挑开他长剑,二人收势不住,叮叮当当交了几回合。

时鹏缓过神来,只觉耳朵生疼血流不止,心中又急又怒,见江秦二人战在一处,脑中一浑还当是起了内讧,暗道声好,提剑上去便砍。他打横而出当真是捡现成便宜,趁江轻逐无暇分神,一剑朝他腰间刺去。江轻逐听风声急响,背后如生了眼睛,拧腰避开,剑锋贴著肋下而过。他转头见又是时鹏,冷笑一声,反手一剑朝他脖子抹去。这一剑快如闪电,平门弟子要想阻拦哪还来得及,眼看时鹏便要血溅当场。这时忽见人影微晃,江轻逐与时鹏周身风声骤起,真气激荡,接著便是一声巨响,众人回过神来,见一清癯老者,手持长枪拦在二人之间。

这老者自然是神枪柳舍一,间不容发之际,也提了兵刃上来劝架。柳家青龙枪长八尺,迎风抖开神威凛凛。群雄见他身手不凡,一出手便将时鹏救下,不禁彩声如雷,丁麒风也在一旁笑著叫好。秦追瞧见柳舍一将江轻逐拦住,未及时鹏性命,心下感激不尽,连忙道谢示意。江轻逐对义父生前老友心怀敬重,也收了剑站立一旁。时鹏惊魂甫定,柳舍一道:“此番论剑,切磋武艺罢了,难道真要斗个你死我活?二位瞧在上官盟主面上,有甚麽恩怨嫌隙,出了门再算不迟。”

时鹏半边面颊血流不止,见面前老者气度不凡,且身有绝艺不敢造次,抱拳道:“前辈尊姓大名,可否见告?”柳舍一道:“好说,我姓柳。”他长枪在手又说姓柳,便有人认出来,扬州柳家德高望重武林泰斗,柳舍一亲自劝和总要卖个面子。时鹏却道:“柳老爷子是江湖前辈,晚辈本当从命,可此人杀我同门,切肤之痛晚辈如何能忍?”柳舍一道:“秦贤侄为人我信得过,你且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时鹏将当日柳家镇上的事捡要紧的说了一遍,又道:“骆师弟亲眼所见,绝不会错。”柳舍一道:“可否请这位骆少侠出来对质一番,真有其事也好叫在座众位信服。”时鹏道:“骆师弟被他杀害,早已不在了。”江轻逐道:“那便是没有了?”时鹏瞪他一眼,慑於他手中之剑,不敢太过挑衅。平门中却有后辈弟子忍不住,出言道:“你下手如此狠毒,分明和姓秦的是一丘之貉。”江轻逐瞧他一眼道:“奇怪,我早说过谁上来捡便宜便要叫他死无全尸,既然你们都不顾及他性命,又叫我下手轻些做甚麽?”平门弟子满脸不服,却都敢怒不敢言。

柳舍一转身对秦追道:“贤侄,此事若是子虚乌有,你点个头,江湖英雄都在场,请诸位做个见证,我柳舍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你清白。”秦追听了十分感激,心道,自己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他竟肯担这麻烦。柳舍一虽未退隐,却已极少涉足江湖,平日在家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如今开口应承秦追替他查问此事,少不得要四处奔走诸多劳累。秦追好生为难,不知该不该点这头。

万啸风道:“这是本派与平门剑派的误会,怎敢劳动柳老爷子。”柳舍一道:“陆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若不管,日后他知道岂非要怪我。”说罢转身对上官清抱拳道:“上官盟主,此事疑点众多,一时难辨真假,七大剑派和衷共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柳舍一仗著些许虚名,向盟主讨个人情,由我做保,日后自当给盟主与平门众位一个交代。不知上官盟主可信得过我。”上官清面色凛然并不说话,铭舟开口道:“柳老前辈言重九鼎,江湖上人人信服,有前辈担保,自然信得过了。”柳舍一目光灼灼盯著他瞧了一会儿道:“这是少侠的意思,还是盟主的意思?”铭舟道:“自然是盟主的意思。”柳舍一点头道:“既然是盟主之意,平门剑派应当遵从号令,此事未彻查明白之前,不得私自寻仇。”

时鹏道:“若一直彻查不清,难道就此放过他不成,需得定个期限。”柳舍一道:“少侠看几日为妥?”时鹏道:“越快越好,三日为限。”丁麒风失笑道:“此去扬州柳家镇,神驹宝马日夜不停也得花上好几日,三日为限岂非强人所难。”时鹏道:“那你说几日?”柳舍一道:“就以一月为限如何?”时鹏还待还价,铭舟却道:“柳前辈说一月,那就一月,神枪柳家威名远播,定知驷不及舌之理,时师兄尽可放心。”言尽於此,时鹏也不再言语,只是左耳伤口痛彻心扉,不由得又朝江轻逐瞧了一眼。江轻逐旁若无人,转身将手中之剑掷还给白离。

白离原本笑吟吟在一旁看戏,这时接了宝剑一瞧,暗暗叹息,食指屈起在剑身上轻弹了一下。青瑛也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宝剑,谁知如此轻轻一弹却当一声断成两截。白离苦笑道:“江大侠的赤秀剑不愧是神兵利器,交了没几下,便将青瑛折了。”

江轻逐瞧也不瞧他道:“这剑和你一样,好看有甚麽用,坏在心里,总有一日遇上对手,落个剑毁人亡的下场。”白离笑道:“江大侠何必咒我,小弟不过是个走镖讨生活的苦人,又不是甚麽绝世剑客,不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道理。这剑毁就毁了,难得瞧了一场好戏,也算毁得其所。”

第二十三回

剑武堂上气氛古怪,方才一番变故搅得众人如坠云雾,不知该信谁好。若说秦追蒙冤,可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似是理亏,若说时鹏有理,适才遇险时秦追又不顾性命出手相救,更连神枪柳舍一都出面担保,实在不像个不问青红皂白动手杀人的凶手。一时堂上诸多议论,说甚麽的都有。

铭舟见此事暂了,又再主持论剑,请群雄下场比试。冲著傲雪、赤乌两口宝剑,倒真有出手的,只是比起方才江秦二人联手破阵,已尽是些庸手。不知不觉日落西山,众人瞧得意兴阑珊,更有人萌生去意。剑盟论剑原定三日,此刻不过半日,便有人要离去,七大剑派面上都有些不挂不住。铭舟道:“今日到此为止,盟主已命人在聚贤厅备下酒席,请各位入席享用,明日一早再行比试。”一日下来,众人虽有不上场比试的也均感疲累,一听摆了筵宴尽皆展颜而去。

铭舟与七大剑派弟子安排群雄入座,天玄派众人等分坐几桌,秦追见江轻逐独自一个无人招呼,便拉了他同坐。阮云之也想坐他身边,却被杜笑植抢了先,只得讪讪在丁麒风身旁落座。筵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宾主尽欢,江轻逐不喜热闹,又不屑与人寒暄攀谈,眼见各人兴高采烈,也只是冷眼旁观,到后来连筷子都懒得动一下。

席间白离又来敬酒,只说之前有些误会,特来致歉,盼能冰释前嫌,江秦二人摸不透他此举是何用意,只觉此人表里不一,不得不防。秦追对他倒来的酒点滴不沾,顺手放在桌上,江轻逐却瞧都不瞧倒在地下。白离见了也不气恼,笑著自饮一杯,悠然回座去。

散席后,众人各回住处,秦追转头见江轻逐早已去远,不禁有些怅然,虽盼能与他秉烛夜谈,可惜嗓子未愈只得作罢,回房后又将万啸风调配的药丸取出化在水中。他已尝过这药水的苦头,略一犹豫才将茶碗端起,药入喉中仍旧如万剑攒刺,不由猛咳一阵。这时房门一响,江轻逐站在门外,见他如此模样,又惊又怒,大步来到跟前抢下茶碗道:“你喝甚麽?”他将药汁凑到面前闻了一闻,只觉腥臭难当,心想定然不是甚麽好东西,抬手要向院中泼去。秦追嗓子生疼,这药虽说不是珍贵无比,毕竟也调制不易,怕他真的倒了可惜,心急之下伸手去夺。江轻逐往后一退,因下盘稳当,手中茶碗没有一滴药汁溅出来。秦追将他手腕扣住,江轻逐五指一松,已将碗换到左手,眼瞧著他道:“你不告诉我是甚麽,我当真泼在院里了。”说罢又作势要将茶碗丢出去。

秦追投鼠忌器,不敢再与他斗,心想这事到底是瞒不过,索性装聋作哑。江轻逐知道他有心隐瞒,到这地步还不肯说,忽然嘴角一扬露出微笑。他平日待人冷淡,不喜欢的人任谁也不给好脸色,秦追见他无缘无故发笑,反倒愣了。

江轻逐道:“你不肯告诉我,想来是灵丹妙药,喝下去便能平添功力,何必这麽小气,让我也尝一口。”说著将药凑到嘴边,作势要喝。此举出人意料,秦追见状大惊,顾不得可不可惜,抬手一掌便将茶碗打翻在地。江轻逐瞧著满地药汁,脸上早没了笑意,说道:“到底是甚麽,你不说我问你师兄去。”秦追伸手拦他,又不知如何解释,江轻逐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按在门上,目光灼灼瞧著他双眼,秦追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想避开又转不开眼。二人四目相对,过了半晌江轻逐才低声道:“你这嗓子是为我伤的麽?”

秦追想摇头,江轻逐手上用力,不准他动弹,说道:“你再敢骗我。”秦追臂膀受伤,被他按住一阵钻心疼,不禁皱了皱眉。江轻逐也觉察自己下手重了,缓了一缓,却仍不肯将他放开,只怕自己这一放手,这人又不知想甚麽法子避了开去。他正要再问,门外一人怒道:“你做甚麽,快放开小师叔。”阮云之手捧药瓶白布,正要进来替秦追换药,但见房中满地碎片药汁,江轻逐又将秦追按在门上,心中早已火冒三丈,不问情由立刻放下东西上前与他拼命。

阮云之的武功与江轻逐相去甚远,手无寸铁自然更不是对手,不过两回合便被一脚绊倒,摔在地上。秦追见地上满是碎片,立刻将他扶起,再瞧江轻逐时眼中已有责怪之意。江轻逐道:“你瞪我做甚麽,是他要打我。”

阮云之怒不可遏道:“你这人狼心狗肺,小师叔舍命救你,你却恩将仇报。”秦追怕他闹事,硬推他出门,阮云之急道:“你别推我,让我把话说完。”秦追知道这二人向来不对盘,同在一室必定闹得**飞狗跳,如何肯让他把话说完,谁知江轻逐也不肯就此放阮云之出去,反将门拦住道:“你说清楚,他如何救我?”阮云之道:“你中毒要死了,师父大费周章下针施救,原是救得活的,谁知你心神不定毒血反噬,若不是小师叔不顾性命将毒吮出,你哪还有命在。”

其实那日疗毒的事阮云之也知之不详,但他强词夺理添油加醋,不通之处便自行设想,倒也说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他将自己敲门惊了秦追这节隐去,单说江轻逐心神不定自损其身,将错全推在他身上。

这番话原不过是小孩子赌气,换了平日江轻逐定然当做耳旁风,可他回想这些日子,自万啸风为他疗毒后,秦追便再未开口说话,定然是驱毒时横生变故,受了甚麽害,阮云之如此一说,与他日夜所想倒也不差,当下便全信了。

阮云之道:“你不谢他也就罢了,竟还对他动粗,咱们天玄派可不是这麽好欺负的,我师祖……”江轻逐道:“他舍命救我,难道我还会害他不成?你师祖来了又怎样?”阮云之听了一愣,呐呐道:“那你刚才做甚麽?”江轻逐道:“我们有话要说,与你无关还不出去,要你小师叔亲自赶你麽?”阮云之怒道:“我出不出去也与你无关,我给小师叔换药,你才该出去。”二人又是争吵不休,秦追无法,只得先劝了阮云之,送他出门。阮云之一脸不服,却不想违逆秦追,赖了一会儿才讪讪离去,临走瞪了江轻逐一眼道:“你敢欺负小师叔,天玄派上下都不放过你。”江轻逐笑道:“原来要拖上天玄派上下几百号人才敢不放过我,我真欺负了他,你一个人又能怎样?”阮云之怒不可遏道:“你,你敢……”江轻逐已将门关上,阮云之兀自在外敲门,他却全不理会,转身拉过秦追坐下,隐去笑容,双眉紧蹙盯著他瞧。

秦追心中一荡,也不知他在瞧甚麽,还当自己脸上沾了东西,正要去摸,江轻逐低声道:“别动。”说罢伸出两指将他下颌捏住。秦追一愣,见江轻逐目不转睛,眼中似有隐忧。秦追自与他相识,从未见他如此忧心忡忡,只瞧一眼,便觉心神有些异样。

江轻逐问:“你这嗓子还能不能治好?”秦追心中没底,但为让他安心,便点了下头。江轻逐手指稍一用力,沈声道:“不骗我麽?”秦追又再点头,江轻逐松开手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信,不过也无妨,我总会想法子替你治好。”秦追心想,连掌门师兄都不敢说药到病除,他这话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於是颔首微笑并不当真。

江轻逐见他如此,心中稍慰道:“你那师侄虽讨人厌,好在还算有心,惦记著给你换药。”说著将桌上阮云之放下的药瓶拿在手中,转到秦追背后将他半边衣衫褪下,见肩背上覆著层层白布,已有血迹渗出,伤得不轻。江轻逐除去白布,将血擦净,伤口长三寸,深可见骨,不由暗恨时鹏下手狠毒,削他一只耳朵当真卖了个便宜,下回再见定要给他点厉害不可。他心中盘算如何整治时鹏,手上却又轻又缓,仔仔细细将伤药抹好。

秦追只觉臂膀上涂了药膏,一片清凉舒适,丝毫不痛,十分受用。江轻逐将伤口包好,忽见左背心处有个伤疤,如铜板大小,便伸手摸了一下。秦追觉出异样,转头瞧了他一眼。江轻逐道:“这伤是我刺的。”秦追只道他触动心事,又想起姚穆风一家惨死,大仇未报却找不到仇人。江轻逐却道:“这一剑我迟早还了你。”秦追心想,这可怎麽还法,难道也要我刺还一剑。二人一个不能说话,一个心事重重,都静坐无声。秦追穿好衣裳,门外忽然一阵嘈杂,依稀有人呼喊怒喝。江轻逐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别院中天玄派众人也已听见响动,万啸风问道:“甚麽事?”左右弟子也茫然不知,无人答得上来。杜笑植遣人去问,过了一会儿,那弟子惶然回报道:“点苍掌门遇害,生死未卜。”众人皆惊,万啸风忙又问道:“怎麽回事?”那弟子道:“听说有刺客闯入山庄。”薛兆道:“点苍掌门武功不弱,甚麽刺客能将他重伤?”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几大门派均有门主掌教遇刺,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可收拾。

万啸风忙问门人弟子可有见到甚麽可疑之人,阮云之与众弟子纷纷摇头,都说并无异常。秦追隐隐觉得不妥,江轻逐轻声在他耳边道:“你们天玄派惹了甚麽人?”秦追一愣,天玄派向来独善其身,门人弟子洁身自律,绝无机会与人结怨。江轻逐道:“若不是和人有仇,怎的别派都遭了毒手,唯独你们没事。这山庄确有古怪,我去瞧瞧。”他话才说完,听院中金铁交鸣,已有人交起手来。秦追心知事有蹊跷,想随江轻逐同去,二人刚要出院门,铭舟与几个天剑山庄弟子疾步而来,伸手相拦道:“二位请留步。”江轻逐道:“外面出了甚麽事,怎的这般吵闹?”铭舟道:“刺客夜闯山庄,庄中弟子正在追捕。”万啸风上前来道:“既然天剑山庄有难,武林同道自当相助。”说罢转头对几位师弟道:“你们且去瞧瞧,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最好。”秦追先应了要去,铭舟却道:“秦大侠受了伤,再说各位是贵客,哪有让客人涉险追凶的道理,还请各位留在院中,别叫小人为难。”

万啸风见他如此坚决,不便强求,只得点头道:“那就有劳少侠。”铭舟带人离去,万啸风杜笑植等人也令众弟子散去,秦追仍站著不动似有心事。万啸风道:“小师弟身上有伤,还不快去歇息。”江轻逐道:“万掌门说的是,咱们这就去歇息。”说罢伸手一拉秦追便往回走。阮云之一肚子气,碍著师父在场不好发作,踯躅半晌才怏怏离去。

江轻逐与秦追回到房中关上门,将桌上油灯吹灭。秦追正想心事,不觉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江轻逐低声道:“这事若是我多心倒也罢,只怕有人暗藏祸心。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在这等我回来,切勿轻举妄动。”秦追也想去,江轻逐脸色沈了下来道:“事到如今,你还信不过我,当我是外人不成?既然如此,那我这就走,不管你们这闲事。”说完抬脚要走,秦追哭笑不得,心道这人孩子心性,一言不合便要使性子,还怕他真赌气走了,忙伸手拦住。江轻逐本就故意戏耍他,被他一拦立刻扭头道:“你真要去也行,跟著我别走丢了。”说罢打开窗户,轻轻一跃人已到了院中。秦追苦笑,跟著跃出窗外,见江轻逐上了院中大树,便也跟去。二人并肩站在花树间,嗅著阵阵幽香。秦追一时失神,江轻逐道:“方才还听见打斗声,咱们去前院瞧瞧。”秦追点了点头,随他窜高伏低,不一会儿来到另一座院墙外,忽见前方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重重花树之中。江轻逐目力过人,立刻脚尖一点飞身掠去。秦追正想跟上,但听一声轻响,略一分神,再瞧江轻逐已不知去向。他轻轻闪身避入一旁树后,眼前落下道白色影子,却是个妙龄少女。

今日剑武堂上秦追见过七大剑派的弟子,眼前这少女白衣翩然,正是落英宫女弟子的打扮。他寻思姑娘家独自到这院中不知甚麽缘故,便听一人唤道:“锦儿,等等我。”像是丁麒风的声音。少女闻言停步道:“等你做甚麽?”丁麒风道:“我求著外公千里迢迢来这见你,你又生甚麽气?”少女道:“谁要你千里迢迢来见我,我出来久了,师姐们找不著我又要罗嗦。”丁麒风道:“好不容易才见一次,话也没说上几句你就要走,我……”少女道:“你甚麽?”她说话时面朝花树,背对丁麒风,言语虽冷淡,眉梢眼角却挂著笑。丁麒风瞧不见她笑容,只当她生气,平日的机智伶俐全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秦追暗暗好笑,这姑娘分明故意逗他好玩。二人少年男女,俊俏标致的一对璧人,秦追不好意思将他们撞破,便隐在树后不做声。丁麒风细语柔声哄了半天,少女绷不住笑出声来,秦追心急如焚,不知江轻逐追著黑影去了哪里,这时听院外有脚步声走近,少女道:“我师姐来了,别让她们瞧见。我先回去,明日再找你玩。”丁麒风道:“你们落英宫的姐妹个个冷若冰霜,你可千万别成了她们那样。”少女道:“你对我好,也要对我师姐师妹们好,她们身世可怜无依无靠,不像我带艺入门,学成了是要回家去的。师姐们表面冷淡,为人都极好,你别怪她们。”丁麒风道:“我知道,你去吧,别教她们担心。”少女微微一笑,依依不舍与他道别往院外走去。秦追瞧这少女年纪虽小行止得体,又说是带艺从师,学成后便要返家,想必也是出身武林大家,并非寻常女子。

秦追等丁麒风与那少女离去才从树后出来,江轻逐却仍未回转。他跃上树枝举目一望,夜雾中整个山庄斗拱交错,重檐飞翘,简直一望无尽,想要找人难上加难。无奈之下只得跃下枝头,沿著小路信步而走。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小院,院中百花齐放,修饰得精美绝伦,却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灯火。秦追方才在高处眺望,庄中灯火通明,还有家丁护院各派弟子四处巡查捉拿刺客,这小院中若有人住无论如何也该醒了。

他见房门上挂了把大锁,心生好奇,沿著屋子转到窗下。推窗入内四下一瞧,房中摆设一应俱全,样样精巧别致,墙上挂著几幅字画,其中一副画像上是个眉若远山,明眸善睐的绝色丽人,身旁一株傲雪红梅,衬得画中人娇艳动人栩栩如生。

秦追心想这小院的主人定是个年轻女子,无论眼下有没有人住,不请擅入总是唐突,转身便要离去,临走时脚下忽然一声轻响。秦追低头瞧了瞧,这地青石所铺,并无半点缝隙,不知哪里传来的声响,走到窗边正要出去,却听见一声幽幽叹息,是个女子在窗外啜泣。那女子低声哭了一会儿,有人问道:“滴翠,你做甚麽?”女子抽抽噎噎,慌忙道:“没,没甚麽。”那人道:“庄里出了大事,你在这躲躲藏藏,若被瞧见小心庄主罚你。”

滴翠听了即刻央求道:“你别说出去,我这就走了。”那人道:“这里成了空屋,你往后也别再来了。”滴翠道:“我昨夜梦见夫人,她……”那人不等她说完便即打断,喝道:“夫人的事庄主说过不准再提,你是嫌命太长活得不自在了。”滴翠道:“夫人太可怜,平白受这委屈……”那人怒道:“叫你别再罗嗦,怎麽不听。”二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闲话,滴翠便随那人去了。秦追自窗缝中往外瞧,见一绿衣婢女与一名护院一同走远,他想这二人说的必是庄中主人的家事,自己不必理会,瞧了眼窗外无人,便一跃而出,投入花林夜色中。

秦追走了许久,始终不见江轻逐人影,山庄护院吆喝嘈杂之声忽远忽近,不知有没有将刺客拿住。他正一个人乱走,头顶疾风响起,抬头一瞧是个黑衣人自顶上掠过,想也不想,立刻展开轻功追了过去。

24-27

第二十四回

秦追一路追著黑衣人,生怕再被他逃脱。那黑衣人不知是迷了路还是另有计划,在庄内东突西闯,却不急著出去,有时一个转角便要与山庄护院弟子撞见,千钧一发之际偏又巧妙避开,反倒是秦追在他身后险些被发现。如此追了一路,黑衣人忽地飞身进了一间屋子。秦追留在窗外,黑衣人轻功不弱,脚步声几不可闻,屋中有人呻吟一声,问道:“是谁?”听声音是白天受了伤的平门弟子时鹏。

时鹏被江轻逐削去半个耳朵,正在庄中静养,天剑山庄照管得周到,各种珍贵灵药不吝施用,庄中治伤的大夫、伺候的婢女方才退去,房中只留了时鹏一人。黑衣人压低嗓子道:“是我,黑风。”秦追听到黑风二字,心头大震,更加凝神细听。时鹏似与他颇为熟稔,一听声音却犹有疑惑,问道:“你嗓子怎麽了?”黑风顾左右而言他道:“师兄伤势如何?”时鹏道:“还好。咦……你这身打扮来见我,到底所为何事?”黑风道:“师兄瞧我这是要做甚麽?”时鹏怒道:“我事事听你安排,如今落了这样的下场,谭师兄与骆师弟也赔了进去,你难道还想杀我不成?”黑风道:“师兄怎麽说这样的话,今日你尽心尽力为主人办事,又受了重伤。小弟看在眼里只有由衷钦佩。谭师兄与骆师弟本就是棋子,二人武功智计都不如师兄,如何能当大事。等小弟回去禀明主人,日后自然有师兄的好处。”

时鹏听了冷哼一声道:“我瞒著师父挑唆师兄弟们做下这等事,眼下已再无路回头,你若敢诓骗我,我也不能叫你好过。”黑风道:“师兄只消再办成一件事,管保你日后再无后顾之忧。”时鹏疑惑道:“甚麽事……”话未说完一声惨叫,秦追心道不好,破窗而入,扑鼻便是阵阵血腥味。他往床上望去,隐约有个黑影,手中长剑寒光闪闪,时鹏仰躺在床上全无动静。秦追提掌向黑影攻去,黑衣人与他四目相对,双眼之中精光四射。秦追手掌到他面前,他微一侧身,顺势将时鹏xiōng口上的长剑拔出。秦追暗中防备,见他剑尖斜刺而来,伸出手指捏住剑锋,借力打力想将长剑缴下。他本当与黑衣人定有一番争夺较量,谁知尚未出力,那人已松了手,自床上翻下地,又后退两步,目光一转满眼讥诮,转身跃出窗外。

秦追正想追去,屋外一群人推门而入,瞧见床上时鹏的尸首,纷纷惊呼冲上前去。来人一色黄衫,都是平门弟子,不问青红皂白便将秦追团团围住道:“姓秦的,时师兄可是你杀的?”另一人道:“这屋中只有他一个,还会有错?”秦追心想此事错综复杂,既是能言善辩之人也未必解释得清楚,更何况自己口不能言。正在为难之际,门外又有人赶到,这回却是天剑山庄弟子和各门各派的人。铭舟领著山庄护院进来,目光四下一扫,说道:“今夜庄中有刺客夜袭,时师兄之死恐怕也是刺客所为,各位师兄师弟稍安勿躁,切莫意气用事冤枉了好人。”

平门弟子忿然道:“姓秦的手里还握著时师兄的佩剑,人赃并获,哪会冤枉了他。”秦追手中之剑是方才那叫黑风的黑衣人过招时顺水推舟塞到他手中,这时火光映照下一瞧,剑身上果然刻著只展翅大鹏。

铭舟也瞧著他手中长剑,平门弟子不依不饶,白天剑武堂上江轻逐削了时鹏一只耳朵,秦追出手阻拦,原本是救时鹏一命,可并无人念他好处,仇反倒越结越深。众人见他并不开口辩白,又无承认杀人之意,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了断。铭舟道:“此事待我禀明庄主再行决断。”平门弟子道:“时师兄惨死难道就这麽算了?”铭舟道:“时师兄到底如何遇害尚未查明,我等互相猜忌岂不正好中了奸人之计。”

他说得在情在理,又是天剑山庄弟子,在这庄中便是东道,平门弟子虽心有不甘也得卖他三分面子。秦追打量这些平门弟子,心想那黑衣人与时鹏相熟,二人师兄弟相称,凶手若混在众弟子中,倒是十分棘手。这时忽听一人笑道:“秦大侠武艺超群,若真杀了人,怎会让你们堵在屋里出不去。”平门弟子怫然不悦道:“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还不快滚出来。”秦追听声音耳熟,往人群外一瞧,果然是白离,只听他道:“晚上要杀人白天何必出手相救多此一举。”铭舟道:“白少镖头说得有理,秦大侠剑武堂上既能舍身出手救回时师兄一命,莫论旁人,铭舟对他心服口服敬他人品为人。若是演戏,如此心思缜密步步算计怎会杀人后不走,手持凶器等我们围堵捉拿。”

白离笑道:“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指名道姓。”平门弟子怒道:“放屁,甚麽少镖头,仗著爹娘的名头出来丢人现眼,还不滚回娘怀里吃奶去。”白离毫不动气,微微一笑道:“方才我在外面,你喊我滚出来,我出来了又叫我滚回去,小弟虽不才也是南北十三省镖局的少总镖头,阁下呼来喝去未免太随心所欲,堂堂平门剑派难道就是这样待客麽。”

那人被他堵得说不出话,铭舟道:“时师兄遭人所害,剑盟上下必定为他讨还公道报仇雪恨。”白离道:“小弟还有话要说。”铭舟道:“白少镖头有话直说无妨。”白离道:“剑盟论剑,一日之内发生这麽多事,早已非平门剑派与秦大侠之间的私人恩怨,既然各派均有人遇刺,传扬出去有损七剑盟的颜面,何不大伙一起去见上官盟主,商量下计策如何捉拿刺客。”

铭舟抬眼瞧他道:“莫非白少镖头信不过我?”白离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时大侠死得蹊跷,若非秦大侠所害,那就是今晚刺客行凶。这刺客何等模样我们谁也没瞧见,究竟有几人入庄也无人知晓,这些人暗算各派掌门,又杀剑盟弟子,再不设防只怕咱们都有性命之虞,何不聚在一处,令他们无机可趁。”

众人均道:“白少镖头说得不错,该当一同去见盟主,商量个应对之策。”铭舟低头不语,忽听门外弟子一声惊呼,众人纷纷瞧去。江轻逐浑身是血走了进来,手中长剑尚在滴血,脸颊上也沾了点点血迹。秦追心头一震,以为他受伤,却见他笔直走来步履稳健,并无半点伤重之状,这才放心。

江轻逐杀气腾腾,双眼往平门带头弟子瞧上一眼,那人便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铭舟道:“江大侠,你这是……”江轻逐冷笑一声,将左手所提之物抛在他面前,众人定睛一看,是个血淋淋的人头,尽皆骇然。江轻逐抛下人头再也不瞧一眼,径自走到秦追身旁道:“走。”秦追心知若跟他一走了之,今晚之事众口悠悠来日再辨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可不走又不忍拂他一片好意。江轻逐见他犹豫,伸手将他一扯道:“你要走,这里谁拦得住你?”平门弟子见他旁若无人的模样,不由怒从中来,一人挺身而出道:“不能走,他是杀害时师兄的凶手,真相未明岂能容他来去自如。”

江轻逐瞧他一眼,问道:“你又是谁?”那人昂然道:“在下平门剑派郭冉。”此人年纪轻轻,长相俊俏,虽也身著黄衫,却比同门师兄弟多了些玲珑饰物,想必平日是个极讲究之人。江轻逐问了一句再不理会,拉著秦追往门外走。郭冉自视甚高,心中有气,当下拔剑挡住二人去路。江轻逐目光一转,见他手中之剑装饰华美,剑身犹如一片齐整无比的冰棱,薄得几近透明,剑柄处丝涤缠绕,挂著一枚玉佩。那玉雕成桃花模样,晶莹剔透惹人喜爱,江轻逐见了不禁多瞧一眼。郭冉对自己手中佩剑十分锺爱,见他留意,彼此又都是学剑之人,不免有些得意。

江轻逐瞧了一会儿道:“这剑不错。”郭冉道:“此剑名唤泠浞,是在下家传至宝,剑长三尺,宽一寸。”众人一瞧,果然是口好剑,与日间上官盟主取出的傲雪赤乌难分高下,若论华美精致更胜二剑一筹,不禁窃窃私语艳羡赞叹。郭冉犹自得意,却又听江轻逐道:“剑虽好,可惜落在庸才手里,暴殄天物。泠浞配你,还不如折了的青瑛配白少镖头来得登对。”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传来“噗嗤”一声轻笑。白离笑道:“江大侠教训别人就是了,何苦拿小弟作比打趣。小弟折了剑已是心疼不已,好不容易将这事忘了,旧事重提惹人伤怀,岂非有失厚道。”

江轻逐对他不理不睬,仍扯著秦追要走,铭舟道:“江大侠留步,这人头……”江轻逐道:“此人黑巾蒙面鬼鬼祟祟,被我一剑削了脑袋,至於哪来的刺客,你们留著人头慢慢查。”铭舟上前揭开那人头面上的黑巾,露出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众人纷纷摇头无人认识。铭舟道:“江大侠,此事尚有疑点,望二位能留在庄中,等水落石出还秦大侠一个清白再走不迟。”江轻逐道:“我说不是他杀的就不是他,你还要如何?”

郭冉方才被他一句话噎得憋气,这时回过神来道:“好个无赖强词夺理,你二人敢踏出这屋子半步便是畏罪而逃,剑盟必不会善罢甘休。”江轻逐不以为然道:“剑盟之中若都是你这等货色,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何足畏惧?”说完将赤秀提起一挥,郭冉只觉眼前红光一闪,大惊失色,急忙后退两步,举剑护住要害。江轻逐不过是虚张声势,长剑挥起,剑身血珠甩在郭冉面上,郭冉闻著一股血腥味,脸上身上血红一片,眼也睁不开了,踉跄倒退,铭舟在旁伸手扶他一把,这才不至跌倒。这屋中多少江湖高手,眼见他脚下虚浮,无半点扎实功夫,对手不过虚晃一招便如此狼狈,都心生鄙夷面露不屑之色。

江轻逐道:“你们口口声声喊著要公道,好,我倒想问,时鹏死时有谁亲眼见到凶手模样?”郭冉愤愤道:“时师兄的佩剑在他手中,剑上余血尚温,可见他行凶不久罪证确凿。”江轻逐冷笑道:“剑在谁手里就是谁杀的?如今这剑交还你们平门弟子手中,莫非我也能说是你们师门不干不净自相残杀?”郭冉怒道:“你这分明是胡说八道不可理喻。”江轻逐提剑往前走了一步,郭冉方才吃了亏,见他过来脸色一变,不敢再说。

秦追见江轻逐不惜一切护著自己,将这屋子里的人都得罪尽了,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忧心。他低头瞧著地上人头,心中忽然一动,伸手在麻子脸上摸索,片刻后自人头脸面上揭下一张极薄的面皮。众人均未料到刺客黑巾之下尚有人皮面具易容改扮,这刺客行事谨慎缜密前所未见,不由自主纷纷去瞧他样貌。江轻逐以赤秀一剑削下头颅,死者伤口极为平整,脸上并未有痛苦之色。这人脸盘尖削,面色泛白,相貌极为普通,约莫二十出头。秦追抬头瞧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本不想多话,但想他口不能言,便问道:“可有人认得?”

七大剑派各有弟子在场,却都不作声,过了半晌才有一人站出来道:“我认得。”这声音清脆悦耳,秦追转头一瞧,是方才与丁麒风在小院中说话的少女。落英宫的女弟子轻轻扯她衣袖,似要她少管闲事,但这姑娘生就一派天然正气,朗声道:“我认得,他是平门剑派的师兄。”此言一出尽皆哗然,群雄之中便有人道:“小姑娘,话可不能乱说,若是看走了眼丢的是你们七剑盟的脸。”少女道:“小妹若非确准,怎敢信口胡说,这位师兄我虽只见过一面,却绝不会看错。”

众人见她小小女子,眉目温柔一身秀气,说话又清甜可人,不似奸妄狡黠之辈,不由自主信了几分。铭舟道:“各位不必猜疑,既然平门师兄师弟都在,还请来辨认一番,郭师兄,你意下如何?”

郭冉心中一慌道:“我不认得,明明是刺客,怎说是我平门弟子?只凭那小女孩儿信口一言便想栽赃嫁祸,未免太不将我平门放在眼里。”铭舟道:“七大剑派既已结盟,各派弟子情同手足,落英宫的师妹不会无事生非。郭师兄,请你仔细瞧一瞧,这人是不是贵派弟子。”郭冉与其余几名平门弟子早已瞧清地上人头,正是自己师弟,只是当著这许多江湖豪杰的面不敢一口承认,便都缄口不语。少女道:“去年师姐领我们去平门拜会贵派师尊,小妹有幸能与众位师兄切磋剑技,当日这位师兄便在一旁观看,小妹於武学剑术上资质鲁钝,记性倒还不差,我师姐师妹也可作证。”落英宫门规森严,绝不惹是生非,一名女弟子道:“夏师妹所言非虚,这位师兄我也曾见过,若记得不错,当是姓林。”

群雄之中有人喝道:“即是刺客,还叫甚麽师兄?”姓夏的少女道:“小妹与师姐不过是将见过的人认了出来,未明真相前七剑盟自然还是手足相称,有何不可。”

第二十五回

众人吵闹不休,非要请上官清出来主持公道,处置平门刺客之事。铭舟无奈,只得命几名天剑山庄弟子将时鹏的尸首与那人头一并抬去。江轻逐本不受拘束,高来高去旁若无人,秦追却念及同门,不愿为师兄师侄们徒增烦扰。江轻逐为他忍一时之气,日久相处,已有体恤之情,时时记著万啸风当日所言:宝剑锋利,既在鞘中便该三思而行。今日平门一味咄咄相逼,换做从前他早已拔剑相向,可怪在每每秦追瞧他一眼,微微一笑,或是掌心与他一握,天大的火也压了下去。

一行人出了屋子经过山庄正厅,各派遭了暗算受伤的掌门及弟子都在此,万啸风正为一名老者治伤,阮云之抱著药瓶药罐站在一旁,天玄众弟子也都四处奔走救治伤患。又再走片刻,铭舟领著众人来到盟主上官清屋外,进去通报一声,只让几名平门弟子与江秦二人入内。众人大为不满,有人道:“这不是剑盟家事,关起门来私了就是。上官盟主既请了人来,这人又是在天剑山庄受的伤,刺客究竟是寻仇还是另有yīn谋,总要闹个清楚明白。要是小兄弟执意不肯让咱们一起见盟主,便是你心怀叵测别有居心了。”

秦追向说话之人望去,见是个长相平平的中年人,背后负著口铁剑,分量似是不轻,剑身上缠著些寻常布条,在人群中并不扎眼。江轻逐道:“既要对质,还怕人听?”那中年人道:“正是。”铭舟叹了口气道:“诸位都是江湖武林中的大人物,又哪轮得到小人推三阻四,盟主若要责怪,小人只好一力承担,领他老人家责罚。”中年剑客听了道:“盟主是非分明,错不在你,绝不会责怪。”今日比剑,上官清一言未发,全由铭舟代劳,众人心中早有狐疑。等进了屋子,那中年剑客不住地瞧江轻逐,忽然道:“江公子,在下驰云剑杨义,多年前有幸与姚大侠比过剑。”

江轻逐这才瞧他一眼道:“是麽,我可没见过你。”杨义笑道:“江公子那时年纪尚幼,怎会记得我这自不量力班门弄斧的无名小卒。”江轻逐道:“义父闯荡江湖数十年,找他比剑之人数不胜数,我记漏了也是有的,未必是你籍籍无名。”杨义一愣,心想自己不过是谦虚客套,他倒当真了,又见江轻逐无心攀谈,便识趣地笑了笑退到一旁。

这时一名华服男子自内厅出来,铭舟毕恭毕敬跟他在身后,众人认得正是天剑山庄庄主,七大剑派盟主上官清。只见他龙威燕颔正气凛然,却一言不发,铭舟待他坐下,弯腰低声说了些话,上官清不动声色。郭冉亟不可待,指著江轻逐与秦追道:“禀盟主,这二人杀我同门,诬赖平门弟子假扮刺客扰乱剑盟比武,如此险恶用心岂可轻纵,望盟主秉公论处,必要严惩凶徒,以正我剑盟雄威。”

上官清瞧了铭舟一眼,铭舟便道:“来人,将时师兄的尸首和那平门弟子的首级送来。”几名天剑山庄下人将时鹏的尸身与那林姓弟子的首级一并送到上官清面前。上官清略瞟了一眼,铭舟俯身听他说了几句,点了点头,朗声道:“时师兄xiōng前伤口三寸有余,剑势由上而下力劈,七剑派中南天、燕山、平门三派剑法略有相似。南天剑法以重剑施展,燕山剑法轻灵多变,均不能留下这等伤口,唯有平门剑法起手招式如出一辙。”他话音未落,郭冉不服道:“既然是栽赃杀人,自然可将本门剑法学个样去,盟主也瞧见这姓秦的白天在剑武堂上使姚家剑法,可见此人所学甚杂,又与平门素有仇怨,咱们未加防范被他偷学去几招也未可知。”

江轻逐道:“平门剑法稀松平常,有甚麽可学。”郭冉怒道:“你是自取其祸,定要与平门为敌了。”江轻逐道:“与我为敌,我一人一剑便将平门荡平,你心急做第一个剑下鬼麽?”众人听了无不摇头低语,均觉他说话太过托大,口舌之争不给人留情面。郭冉忍无可忍,伸手将泠浞剑拔了出来。秦追心知江轻逐恨他满口污蔑,故而有意挑衅,瞧郭冉定力修为,剑术造诣未必拔群,只怕落得与时鹏一个下场。他正要劝阻,铭舟喝道:“盟主在此,谁敢妄为。”这一声呵斥倒颇有几分威势,郭冉原是虚张声势争个面子,拔了剑心下惴惴,铭舟一喝他便顺水推舟退回去道:“盟主面前,不与你计较。”

江轻逐道:“你是怕了盟主,还是怕了我。”郭冉被他将得进退两难,好生尴尬,出手只怕不敌,不出手今后有何脸面在师兄弟面前立足。铭舟道:“江大侠,此事非同儿戏,何必争这一时之气。”江轻逐瞧著他道:“不知上官盟主还有何高见?”铭舟道:“盟主示下,秦大侠并未杀害时师兄,凶手另有其人。”众人听了窃窃私语,上官清不过瞧了一眼伤口便断定凶手另有其人,实在难以服众。郭冉冷笑道:“盟主这话我倒有些不明之处,这剑势所造伤口并非平门剑法一家独有,剑盟论剑,天下剑客何止千万,盟主为何认定是我平门自相残杀门户不清?”

铭舟道:“郭师兄,你可知自己在对谁说话?”郭冉道:“这盟主又不是我定的,说不出道理,平门自然不服,七剑联盟不要也罢。”铭舟肃然道:“你一人便能代平门众多弟子做主?平门掌门万师伯多年卧病,这门户是该清理,连上下都不分了麽。”他言辞虽厉,郭冉却不惧怕,大声道:“你算甚麽东西,也配教训我,让上官清自己出来说话。”他直呼盟主其名,厅上众人听见乱作一团,七大剑派向来交好,在这紧要关头闹得如此不堪,幸灾乐祸看笑话的大有人在。

郭冉不过是个年轻弟子,若非平门早有轻视之意,未必敢大庭广众之下对盟主不敬。平门掌教平万钧四年前病重,听闻已不久於人世,他剑术武功不在上官清之下,当年各派比剑,唯有平门书雪剑法与上官清战个平分秋色,最后却以一招之差惜败。此后十余年,平万钧勤学苦练,认定自己败於剑法太过绵软,日日钻研废寝忘食,将一套雪落无痕的书雪剑法改得面目全非,成了如今劈山断海似的刚猛路子。杜笑植提起平万钧时道,此人心高气傲,必不甘居於人下,此番卧薪尝胆,终有一日会向上官清讨回落败的一招。秦追听了便道可惜,如此剑痴,以卧病而终,实在令人扼腕。杜笑植道,平万钧不过中年,练武之人无缘无故怎会突然得病,只怕未必是重病垂危,而是避世修炼,盼有朝一日一鸣惊人以偿夙愿。

秦追原本是当故事听罢了,但见郭冉在上官清面前这般嚣张无礼,平门弟子又个个有恃无恐,倒是印了几分杜笑植的猜测。

铭舟听了郭冉的话,冷冷道:“盟主近日身体欠佳,不能高声说话,盟主之意小人代为转达。”郭冉道:“我怎知是上官清的意思还是你这小子信口胡诌。”铭舟道:“小人六岁入天剑山庄,如今十年有余,只因资质鲁钝,不敢自称天剑山庄弟子,幸得盟主闲来指点几招。试问小人见识修为如此浅薄,如何能一眼看出时师兄身上伤口是平门剑法所刺,如何能将南天、燕山两派剑法似是而非之处一一指出?郭师兄是平门首座弟子,与小人云泥之别,请问师兄可曾瞧出这伤口有何异样?”

郭冉一时语塞,时鹏身上的伤他确实瞧过两眼,可要说究竟被哪门哪派的剑法所伤却是毫无头绪,即便是本门剑法若非在剑术上多年专精研习,也无论如何不能如数家珍随口说出。他略一犹豫道:“我派弟子向来友爱,怎会自相残杀,盟主只瞧一眼难免不仔细,看错了也未可知。”铭舟道:“时师兄日间受伤,左耳包扎医治正卧床静养,耳力不济不如往日警醒。刺客若是偷袭破窗而入,时师兄应当如何?”

郭冉一愣道:“师兄虽猝不及防,但习武之人总有几分应变,平日睡下也将佩剑置於枕边,那时自然是先拔剑御敌。”铭舟道:“不错。时师兄武功不弱,绝不能坐以待毙,可剑在枕边伸手可得,如何会落入刺客之手?”郭冉道:“必定是那刺客夺去的。”铭舟道:“刺客入室行凶难道会不带兵刃,事到临头还抢夺别人的不成?”郭冉道:“这……许是争斗之时不慎失手被夺了去,未必是凶器。”铭舟道:“方才这许多人都在时师兄屋中,可有谁瞧见争斗的痕迹?”郭冉面色尴尬,江轻逐冷眼旁观,倒是一旁杨义开口道:“确未见有打斗迹象。”

铭舟向他点了点头道:“屋内无打斗迹象,自是尚未交手已遭杀害。为何时师兄已起身坐起,佩剑在手却毫无抵抗一剑被那刺客穿心刺死?”郭冉怒道:“甚麽起身坐起,你又非亲眼所见,却在这胡说八道东拉西扯,一味替姓秦的开脱。”铭舟道:“只因时师兄死於同门之手,临死前并不知眼前便是凶手。”他转身自天剑山庄护卫手中接过时鹏沾血的佩剑,双手捧於上官清面前请他查看,少顷转身道:“此剑剑锋尺寸与时师兄xiōng前伤口吻合,正是凶器。秦大侠与时师兄素来有些误会嫌隙,今日剑武堂上江大侠又失手伤了他,若秦大侠在屋中,时师兄岂肯将佩剑交出?时师兄与行凶者同处一室未起争执,凶手使的平门剑法,用的平门佩剑,怎不叫人生疑。”一番话说得郭冉哑口无言,众人均觉不错,若非相熟怎会无半分提防轻易遇害。铭舟道:“江大侠,请问你在何处遇见这蒙面刺客?”

江轻逐道:“贵庄财大气粗,建得皇宫内院一般,这麽多路我怎麽说得清,只记得那里有个小院,院门外有一株参天大树。”他言语刻薄,铭舟微微一笑道:“江大侠艺高胆大,如此作比,莫非连皇宫内院也闯过?”这话中已有几分促狭调侃之意,江轻逐却道:“去过一次,追个偷**摸狗的小贼。”杨义奇道:“甚麽小贼,竟敢往禁卫森严的皇宫跑,可是慌不择路跑错了地方。”江轻逐道:“这人在江湖上有个混号‘独手飞将’。”杨义大惊,“独手飞将”游靖哪是甚麽偷**摸狗的小贼,成名十载是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神偷大盗,别说皇宫内院,龙潭虎穴也照样来去自如。杨义问道:“不知独手飞将盗了甚麽,劳得江公子一路追去皇家禁地?”江轻逐道:“也不是甚麽值钱东西,我瞧他路过顺手牵羊拿了小贩几个果子。”秦追莞尔一笑,杨义道:“想不到这神偷yīn沟里翻船,为几个果子被追得狗急跳墙,实在大快人心。”江轻逐却就此打住并不多言。

铭舟将那血淋淋的人头捧去请上官清过目,随后向众人问道:“在场可有易容换形的高手麽?”他见无人应答,又再喊两遍,这才有个颤巍巍的老者从人群中出来。铭舟上前施礼道:“老先生可懂易容之术?”老者鸠形鹄面,身形佝偻,眼皮耷拉著,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铭舟怕他听不清楚,又问道:“老先生尊姓,小人眼拙怠慢高人,还望原宥。”老者瞧他一眼,摆了摆手道:“老朽略通易容之术,不过是些皮毛,过来瞧瞧,不作数不作数。”

铭舟将人头摆在他跟前道:“老先生瞧这面皮,是他自己戴著还是有人死后栽赃?”老者道:“这面具虽不是甚麽上乘货色,也算得精致,敷於脸上必得花一番功夫。人死之后面容扭曲不宜佩戴,当是活著时做的易容。”说完又颤巍巍站起,走了回去。铭舟瞧了他背影一眼道:“多谢先生。”众人再去看郭冉,他已是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铭舟道:“郭师兄,我方才问你这人可是平门弟子,现今在盟主面前又要再问一次,望你如实相告。”

郭冉心知抵赖无用,硬说不是自然有别派弟子认得,反而失信於人愈加难堪,只得点头道:“此人确是平门弟子,只是与我并不相熟,又死得如此蹊跷,方才不敢贸然相认。”铭舟道:“郭师兄谨慎。此事仍有众多疑点,其一,时师兄既是被相熟之人所害,此人同为平门弟子自然嫌疑最大,但方才老先生言道,易容改扮需得花一番功夫,绝非随手能为之,易容后的模样又与他本来样貌大相径庭,时师兄应当认不得,自不会将他当做熟人看待,又怎会大意失防。其二,江大侠将其斩杀之处与时师兄养伤的屋子相距甚远,纵是轻功绝顶也无法片刻间往来两地。但此人鬼鬼祟祟易容蒙面,今夜刺客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杨义点头道:“少侠所言极是,既然此事扑朔迷离多有疑点,不知上官盟主如何定夺?”铭舟道:“盟主有令,命我剑盟弟子,即刻前往平门拜会平掌门,派中既有这样的叛徒,无论如何,掌门疏於整肃,难辞其咎。”郭冉怒道:“师父重病,这麽多人前去,岂不惊扰了他。”铭舟道:“平掌门重病不愈,盟主心中记挂,正好遣我等前去探望,若平掌门有心无力,不能打理门派之事,座下又无得力弟子接掌,盟主自会另择贤明暂代平门掌教,以正七剑盟清正。”言下之意竟要将平万钧除去掌门之位另选他人取而代之。众人听了均感意外,虽说七大剑派皆从盟主号令,但各派教中事务并不由外人插手,岂有废别派掌门另立的道理。

郭冉环顾四周,见其余剑派虽对铭舟之言略表诧异,却也无人出言反对。他气急道:“今日上官清要除平门,明日便也可一个个轮流除了你们,将来他天剑山庄独大,怕再没有七大剑派的名头。”铭舟道:“郭师兄多虑,另选掌门自然需平掌门首肯。今日之事关系武林同道安危,必要知会平掌门一声,给大伙一个交代。”郭冉道:“我怎知不是这些人联起手来陷害咱们。今日起平门与剑盟再无瓜葛,由你们六派去结盟罢了。”说完转身示意平门众弟子随他离去。

平门掌门平万钧对一招输给上官清的事耿耿於怀,只是顾及颜面,假作大度,才与其余六派结盟。郭冉自幼随侍师父,武功剑法虽不成器,却擅察言观色讨师父欢心,平万钧见他聪明伶俐又长得俊秀,比别的弟子多些喜爱,无意间将心中郁结之事说几句给他听。郭冉知道师父输得不甘,早晚有一日要在剑法上赢过剑盟盟主,他转身拂袖而去原是想替师父出口恶气,好叫上官清在武林同道面前丢个面子,谁知走出几步同门弟子并无一人跟来。郭冉转头道:“磨蹭甚麽,这里容不得咱们,还不快将时师兄的尸首带走?”

平门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郭冉怒道:“你们走是不走?”一名弟子怯怯道:“退盟这等大事还是与师父商量过再说吧。”郭冉道:“师父怪罪自然有我担待,你们怕甚麽?”那些平门弟子仍然犹犹豫豫,见郭冉动怒终於有一人挪了步子。铭舟见状道:“七大剑派结盟是各派掌门定下的盟约,岂容一派弟子想退便退,郭师兄若一意孤行,小人只得从盟主之令强留各位,再亲赴平门交由平掌门处置。”郭冉忍不住道:“狗屁盟主,从头到尾只听你一人在此大放阙词,上官清可有半句话说,他这盟主当得好自在,放了条rǔ臭未干的狗狂吠乱嚎,自己却连屁都不敢放上一个。当著这麽多武林同道江湖剑客的面,我倒想瞧瞧你要如何强留咱们。”说完拔剑在手。郭冉虽对武功造诣并无太大自信,但年轻人终有几分少年意气。铭舟定定瞧著他,过了半晌未有动静。郭冉越等,心中越是发虚,手心全是冷汗。这时忽听厅上一阵声响,上官清缓缓站起向外走来,郭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上官清眉目间不怒自威,正是一方盟主气势,向厅中众人一扫,对郭冉道:“郭少侠,令师可还健在?”他声音又低又沈,沙哑难听,与样貌极为不符。郭冉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怒道:“家师自然建在,你咒他死麽?”上官清道:“既然平万钧还活著,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区区小辈目无尊长,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若要走,现下便可出天剑山庄,我上官清承蒙各大剑派抬爱做这七剑盟主,结盟本是各凭自愿并无勉强,真有退意,天剑山庄绝不留难。”

第二十六回

上官清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离去,铭舟送他进了内厅又再出来,对四下一揖道:“盟主身体抱恙,各位请回去歇息,此事天剑山庄一力承担,今晚加强守备绝不会再令宵小有可趁之机。”众人见刺客之事虽未有定论,但上官清亦不徇私,算有个交代。天剑山庄弟子个个披坚执锐,将山庄防得密不透风,料想刺客不敢再来,众人便都各自回去照顾受伤的同门师友。

郭冉与几名平门弟子被晾在一旁,心中不是滋味,被上官清不轻不重地教训一番,连与江秦二人的梁子都暂且忘了。

江轻逐不耐烦,拉了秦追一路走出偏厅。秦追由他拉扯著,二人来到花径,左右无人,江轻逐道:“你这嗓子不治好,像今日这般被人诬陷无法申辩,白白让别有用心之人得逞。”秦追见他对自己百般回护,心中暖意融融,嗓子治不治得好也没甚麽要紧。

他正想著,忽听草丛中瑟瑟作响,江轻逐反应极快,已将赤秀握紧悄无声息地拔出鞘来。秦追见黑影一动,江轻逐低声道:“是谁,若不立刻出来别怪我剑下无情。”他目光闪动,瞧清黑影去向,赤秀剑尖轻挑便要刺去。

秦追伸手拦住,江轻逐瞧他一眼,只听一个声音低低笑道:“慢来慢来,老朽年纪大,躲躲藏藏的事做得不如年轻人利落了。”这人慢吞吞走出来,正是方才铭舟自群雄中请出查看尸首易容的老者。老头儿走到二人跟前,一双老眼瞧著江轻逐手中的剑,瞧了一会儿啧啧赞道:“好剑好剑,赤血丹心,锺灵毓秀,这剑真要当世英雄才配得上,可惜你剑法不错,性子太偏,做不成英雄。”江轻逐将剑送回鞘中,不屑道:“甚麽当世英雄,我不稀罕。”老者嘻嘻笑道:“你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你方才不过是看到个影子就要动手杀人,这等戾气再多一分怕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幸好你朋友性情稳重,有他在身旁如凶器带鞘,多少能藏住些杀气。”江轻逐道:“我不认得你,做甚麽鬼鬼祟祟跟著我们。”

秦追向那老者拱手施礼,老者笑道:“你是请教我姓名来历麽?”秦追微微一笑点头,老者道:“师出名门到底懂些人情世故,比不得那些从小没爹妈管教的混小子。”江轻逐眉头一皱,心中不悦,老者却不理他道:“老朽姓华,名不行,有个诨名叫无为先生。”秦追寻思江湖上哪有这号人物,江轻逐也是一脸闻所未闻。华不行呵呵笑道:“我老人家少在江湖上走动,活了一把年纪,心尖上的东西不少,却没一样能专精至极,人如其名,不行不行,你们后生晚辈最爱侠客英豪,不知道老朽这籍籍无名之人也是理所应当。”他眯著眼向秦追招了招手道:“好好一个小伙子,怎麽成了哑巴。你的嗓子是怎麽回事?”秦追不能言语,江轻逐想他伤了喉咙是为自己疗毒所致,神色有些黯然。华不行察言观色,又笑道:“我知道了,他这嗓子是你害的。我若治好他,你如何谢我?”

江轻逐心中一喜,开口道:“我虽不是甚麽大英雄大豪杰,说过的话却绝不反悔,若你真能医治,想要甚麽,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华不行道:“我现下还想不到问你要甚麽,想到了再告诉你。”秦追见江轻逐轻许重诺,虽华不行言语洒脱不像奸妄之辈,但人不可貌相,若真被他治好,日后要江轻逐去做极凶极险亦或杀人放火之事,又如何是好?

华不行瞧他一眼,笑道:“你尽可放心,这事不必起誓,老人家记性不好,过几日兴许就忘了。老朽看病要找个僻静无人之处,你们带路吧。”秦追听他这样说,不好意思再计较。只是四周灯火通明,这僻静无人之处不太好寻,若回自己屋子,师兄师侄们见了定要问东问西,忽然心中一动,想起那百花小院正在近处。既然天剑山庄的下人都不敢进去,应当无人打扰,便在前方带路。

华不行颤颤巍巍跟在后面,秦追留意他步伐,虽走得不甚稳当,但一步下去总比料想中远得多,一路脚不沾地没半点声响,这等古怪轻功倒是前所未见。不大一会儿,三人来到院外,江轻逐瞧这院子花草奇香幽静清雅,院中小屋门上写著清秀隽雅的“众芳”二字,在雄城似的天剑山庄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

江轻逐跳进屋子,见里面黑沈沈不见光,问道:“可要掌灯?”华不行朝他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老人家这麽瞧一瞧,用不著灯火。”江轻逐叮嘱道:“瞧仔细些。”华不行道:“你先说他这嗓子是如何伤的。”江轻逐平日心高气傲,身中剧毒险些丧命这些事如何会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但此刻唯恐说漏一句误了华不行医治秦追,因而事无巨细一一说明,没半点犹豫。

华不行听完,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向秦追招手道:“小子,还不过来,我老人家送你一样好东西。”秦追走上前去,华不行将自己瘦骨伶伶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低头去瞧,忽觉耳边一阵疾风,江轻逐道:“小心。”秦追想要躲开,华不行左手快如闪电扣住他喉咙,手掌一翻将手中之物塞进他嘴里。秦追当真没料到他一把年纪还用这顽童骗人的法子,只觉喉咙一紧,不由自主将那东西吞了下去。华不行转头见江轻逐长剑已到,急忙松手后退,他轻功奇高,身法飘忽,退到窗边笑道:“后生小子就是沈不住气,我老人家在这救人,你却偏要来捣乱。”秦追只觉一粒圆圆之物,入喉即化作苦水直进腹内,过不了片刻变作一股暖意,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

华不行一招得手乐不可支,江轻逐提剑对准他道:“你给他吃的甚麽?”华不行笑道:“他吃了甚麽,与你何干?”江轻逐怒道:“你不说,我一剑刺死你。”华不行笑而不语,见秦追面色如常,并无惊慌害怕之意,笑眯眯道:“视死如归波澜不惊,我老人家不为难你。你立刻打坐运功化开药性,我再将这丹药来历说给你听。老朽和你两个小子有缘,这东西我藏了十几年不舍得用,今日送了你也好。”

秦追听后知他并无恶意,於自己还有天大恩情,依言打坐运功。江轻逐仍是将信将疑,约半刻后,见秦追额头汗水涔涔而落,面容痛苦至极,心中担忧坐立不定。华不行笑嘻嘻坐在一旁说道:“你是练武之人,怎的如此沈不住气。”江轻逐虽著急,但也深知运功时切忌打扰。不知过了多久,秦追终於睁开双眼,却已汗透衣衫。江轻逐急忙问道:“如何?”转念想起他不能说话,正自焦急,秦追张了张口道:“我……”这一字出口,二人均是又惊又喜。江轻逐道:“你能说话了麽?”秦追顿了片刻,虽能开口但声音与往日有异,十分低沈沙哑。华不行道:“就是仙药也不能立竿见影,接著三日如这样运功,定能复原如初。”秦追忙道:“多谢先生。”华不行道:“我不要你谢,我要他谢。”说罢转头瞧著江轻逐。

江轻逐见秦追嗓子好转,心中大喜,对华不行和颜悦色得多,说道:“先生既治好他,我自然有求必应答谢於你。”华不行道:“当真我要甚麽你都肯给?”江轻逐道:“只要我有,你想要尽可拿去。”华不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好大口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要你手中宝剑,你可愿给我?”

方才江轻逐许诺时秦追便已有些忐忑,此刻听闻华不行竟开口要赤秀剑,心中不由一沈,知道江轻逐对家传宝剑爱逾性命,再说学剑之人怎可将佩剑轻易送人,可若要阻止岂非有过河拆桥食言而肥之嫌。秦追哑著嗓子道:“先生救治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可这事与他并无关系,若要他代偿,在下於心不安。”

华不行道:“不成不成,我那宝贝你吃也吃了,吃进肚里的可拿不回来,现下反悔已经晚了。”秦追还想求他,江轻逐归剑入鞘将赤秀双手送到华不行面前。秦追急道:“不可。”江轻逐道:“此剑是我义父少年时机缘巧合得来,义父成名数十年,赤秀剑从不离身,今日我为友人将此剑赠与先生,望阁下珍而重之,切勿再落他人之手。”他面色肃然,绝无半分玩笑之意,秦追急道:“这是你家传宝剑,怎可轻易送人。华老先生治好我的嗓子,我走遍天涯海角定为他寻一口绝世好剑相谢。”江轻逐道:“宝剑虽好,也是死物,义父生前重信,泉下有知不会怪我。何况你为我疗伤中毒,我为你赠剑又有何不可,莫说一口剑,就是要我性命我也绝不犹豫。”秦追心头一震,话已至此,自己再要阻拦岂非矫情至极,辜负他一片好意。

江轻逐双手捧剑奉上,华不行眯眼瞧著他,伸手接过,握住剑柄将剑拔出。赤秀剑身泛红,一股冰冷剑气逼人,握在手中竟连身上都生出一片凉意。华不行轻抚剑锋,还未碰到锐利之处,手指已被划了道小小的口子。他哈哈一笑道:“这剑会咬人,想必是与我不熟不让我摸。”说完将剑送还入鞘,递给江轻逐。江轻逐一愣道:“先生这是做甚麽?”华不行道:“老朽喜好虽杂,可是宝刀宝剑还真不放在眼里,这剑带在身边实在麻烦。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可知今日论剑,剑武堂上多少人觊觎你这宝剑。剑在你手上或许无人能抢去,落在老朽手里,明日不到便要丢了性命。不要了不要了,你拿回去罢。”江秦二人见他反复无常,不知如何是好。江轻逐虽毫不犹豫将赤秀相赠,但心中终有几分不舍,说道:“先生既然不要赤秀,可还有甚麽想要之物?”

华不行道:“一件归一件,我问你要剑,你给了我,便算是兑诺。这剑可不是还你,是我送你的,反正碧蟾涎丹他也吃了,咱们就两清吧。”秦追与江轻逐听这丹药名字古怪,不禁有些好奇,华不行道:“老朽十七年前四海云游,途径一个村落,村人一到傍晚便不敢出门。老朽寻人打听,据说那村子附近有个深潭,潭里住著只大蟾蜍,入夜后要出来觅食,这方圆百里蛇鼠不生,家中若有走失的猫狗**羊也尽入蛤蟆之口。我老人家好奇心重,到夜里就想去瞧瞧。”江秦二人被他吊起兴致,华不行见二人听得入神,十分高兴道:“那蟾蜍果真大得吓人,足有一只水牛那麽高,张开大嘴舌头一卷便要将人吞下腹去。”江轻逐脸上尽是不信之色道:“世上哪有这麽大的蟾蜍,岂非成了精怪。”华不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也不过是孤陋寡闻罢了。我瞧这蟾蜍稀罕,通体碧绿,叫声震天,是个奇物,於是费尽心思与它斗了半夜,终将它除去。只是我也受了伤,坐在一旁歇息,那死蛤蟆口水横流,蹭在我手上伤口,疼痛骤减竟似好了。老朽心知这是碧蟾不同寻常,平日以毒虫蛇鼠为食,已是百毒不侵,定有治毒疗伤的奇效,便将其剥皮开膛,取胆制药,炼出这一颗碧蟾涎丹。老朽藏了这灵药十多年,为的是有朝一日重伤中毒好自救一命,不想今日有缘给了你。”

秦追听了向华不行深深一揖道:“老先生大恩,在下感激不尽,来日……”华不行道:“大恩不言谢,深恩几於仇,来日报恩还是报仇老朽一概担当不起。”秦追心想这人倒也古怪,素不相识肯将珍藏多年的灵药相赠,又不求回报,实在令人难以揣摩。

华不行晃了晃脑袋道:“咦,这屋子好生古怪。”秦追心中一跳,方才他进入院中已觉出异样,华不行又再提起,忙问:“华老先生也觉得麽?不知古怪在何处?”江轻逐环顾四周道:“这屋子像是女人住的。”华不行缓缓踱到墙边画像前,眯眼瞧著人像道:“幽谷寒梅,犹胜桃夭。这女子清雅脱俗,眉目如画,住在此处定是天剑山庄女眷,只是不知为何人去屋空。”华不行瞧了片刻,忽地吸吸鼻子,瞧著脚下若有所思。秦追与江轻逐不知他卖甚麽关子,二人折腾半宿,都有些疲乏。华不行对江轻逐招手道:“小子,我老人家差你做件事体。”江轻逐走去,见他脚尖在地上画了道线,不知何故。华不行道:“你将这石板挪开。”江轻逐瞧地面严丝合缝,并无下手之处,如何能搬得起来,心中正有些为难,华不行不耐烦地又用脚尖点了两下道:“就是这里,你听我的话,不必费力,按住对角两处往下压,再往一旁推开。”江轻逐依言而行,按住石板往一旁挪去,石板下空空荡荡,竟是条密道。

华不行道:“天剑山庄竟有如此巧妙机关藏在女子屋中,有何门道咱们下去瞧瞧。”秦追见密道中漆黑一片,自桌上取来油灯点著,三人拾级而下,来到一方小室。江轻逐下到室内,便觉一股霉腐之气扑鼻,忍不住皱了皱眉,忽听一声呻吟,三人面面相觑。这石室方寸之地,四面密不透风,竟还有活人。华不行将四周石壁摸了一遍道:“小子,过来再将这面墙推开。”江轻逐伸手推了推,石墙纹丝不动,不似方才石板地面那样中空易推。华不行伸手一指,催他用力,重逾千钧的石墙格格响动,慢慢推开了一线。

秦追将油灯照进内室,不由倒吸了口冷气,见墙角中一具死尸早已化作森森白骨,另有一团黑影蜷在白骨身旁微微动弹,尚有生气。秦追来到黑影跟前,灯火一照,依稀能瞧出是个人的模样。江轻逐伸手将他翻过身来,仔细一瞧,纵是他这等胆大之人也不禁骇了一跳。只见这人双眼已被剜除,双耳亦被削去,两手齐腕斩断,江轻逐捏住其双颊,口中果然不见了舌头。三人尽皆骇然,想不到世上竟有手段如此狠毒之人。那黑影觉出有人,挣扎呻吟起来,只是气息微弱与死人无异。秦追瞧她身形样貌是个年轻女子,惨遭如此毒手实在令人惋惜愤慨。他将油灯放在地上,对那女子道:“你是何人,为何变成如此模样?”

女子虽被削去双耳,听力仍在,但听见秦追说话吓得浑身发抖。江轻逐道:“别怕,我们不会害你。”他话语冷淡,其实并无半点安慰之意,那女子听了却静了下来。华不行道:“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如何答得上来。想必有人不愿她开口说话提笔写字,故意为之。”

秦追想了想道:“姑娘,我问你一句,若猜得不错你便点一点头,猜得不对就摇一摇头。”女子听他说话又是一阵发抖,秦追瞧她脸上斑斑驳驳,不知受了多少酷刑折磨,心中如被压了大石一般难受,问道:“你可是这天剑山庄之人?”女子面容扭曲显出惊惧之色。江轻逐道:“你已是如此模样,还有甚麽可怕,若能找出仇人,我尚可替你报仇,否则白白便宜下毒手之人。”女子闻言呆了半晌,终於缓缓点了下头。

华不行见她点头,也觉此法兴许能问出些眉目,便道:“这骸骨你可认得?”女子双目已盲,流下一行血泪,又再点了点头。秦追心想,再要问骸骨是谁倒有些为难,便道:“害你的人可在庄中?”女子仍是点头,虽有问必答,也只知道她是天剑山庄的人,与白骨主人生前相识,且下毒手害她之人仍在庄中,可她是谁,这白骨是谁,凶手是谁却一概不知,再问几句,那女子恍恍惚惚人事不知,甚麽也问不出来。秦追见她气息微弱几不可闻,身上伤口已化脓生蛆,腐臭难当惨不忍睹,便解了衣袍盖在她身上,作势要将她抱起。江轻逐道:“她受此残害,已有濒死之相,你救她出去侥幸治好也是一世痛苦。”说完在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道:“你想不想活?”女子气息奄奄,却用尽最后气力摇了摇头。江轻逐又道:“我可送你一程,日后查得真相,找出害你之人,再为你报仇雪恨。”女子微微一动,喉中发出呵呵之声,面肉扭曲痛苦至极,唯有速死方能解脱。

江轻逐拔出长剑,一道红光闪过,血珠如断线迸落洒了一地,赤秀之利秦追可谓亲身尝过,这一下定然连疼痛也未察觉便断了气。秦追将她尸身盖好,女子身形消瘦,弱质纤纤,并非练武之人,害她的人下手如此歹毒实在令人激愤。二人将她置於石室角落,此刻情势不明不宜轻举妄动,便想日后再来将她安葬。华不行独自一人在那白骨堆前翻检,灯火之下目光闪闪,不知瞧出些甚麽端倪。

第二十七回

秦追捡起油灯,挪到华不行面前,见他伸手在骷髅头骨上摸索,摸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拍拍衣衫道:“好了,该问的也问了,人也死了,这里yīn气重,老人家坐久了受不起,咱们还是走罢。”说完颤巍巍朝门外走去,边走边道:“里面的小子,记得把石壁复原,一来一去别教人说咱们不懂规矩。”江轻逐出来掩上石壁,三人原路而返回到屋中。华不行又再教江轻逐将石板照原样盖上,道:“这事老朽只当不知,不想过问,日后你二人要替那女子报仇或是惹出甚麽麻烦,万不可将我老人家供出来。”秦追道:“自然不会累及前辈。”华不行道:“既如此老朽先行一步,折腾了许久,眼看天都亮了。”秦追见他不拘小节来去随性,不便强留,目送他远去。江轻逐却瞧著他背影若有所思。

秦追道:“这山庄诸多古怪,著实叫人放心不下,我去瞧瞧师兄们现在何处,你也累了,回去歇息罢。”江轻逐听他嗓音嘶哑,不似以前那麽清朗,但终究开口能言,颇为高兴,说道:“这丹药果然灵验,你记得每日运功,尽快恢复如初,现下少说些话,免得伤了嗓子。”秦追笑道:“不过是说几句话,不妨事。”江轻逐道:“你师兄们在哪,我陪你去。”秦追道:“你不喜欢和他们在一处,去了也不自在。”江轻逐道:“我不自在自然会避开,除了你那云之师侄,旁人都还不惹人厌。”秦追道:“云之被师兄宠惯了,又还是孩子,你就让他一让。”江轻逐道:“他对你好我就不与他计较,走罢。”

秦追走时回头望去,那百花院中一派幽雅清静,谁能想到如此雅居之下竟有两具尸首。

二人回到英雄厅,各派遭了暗算重伤之人均已救治妥当。秦追找到万啸风,天玄掌门挽著袖子正在收拾药箱,众人见他貌不惊人,只道是天剑山庄请来的大夫郎中。秦追到他身旁低声唤道:“掌门师兄。”万啸风听了一愣,随即又惊又喜道:“小师弟,你嗓子好了,莫非自在红与金荷玉露当真如此管用。”秦追道:“这两味药用处也是有的,但方才又有奇遇,师兄听我慢慢说。”万啸风道:“这里已料理妥当,剩下的事我交给云之去办,咱们回去说。”说著拉了他就走,秦追回头瞧著江轻逐,怕冷落了他。万啸风拉他不动,也瞧了一眼道:“江少侠,正好正好,与咱们同去,今日老夫还未替你诊过脉。”不等江轻逐开口,一样伸手将他拉住,一左一右带著二人跨步而去。秦追哭笑不得,掌门师兄年纪越大心性反倒越似孩童。他经历方才一番曲折,更觉眼下师兄弟之情难能可贵。江轻逐本不情愿与万啸风同室共处,他自幼只有义父一个长辈,姚夫人体弱多病极少见人,姚穆风早年常四处闯荡居无定所,除了习剑练武少有爷儿俩坐下谈心的机会。如今万啸风日日惦记替他把脉,江轻逐虽不耐他唠唠叨叨,但见他待自己与师弟一般无二,心中也有暖意。

万啸风将二人拉到自己房中,一坐下就急不可待拿住秦追手腕,捻须闭目,神色肃然把起脉来。江轻逐不敢打扰,在一旁静候,足有一顿饭功夫,万啸风仍是泥人似的动也不动。江轻逐与秦追均感无聊,此刻已是凌晨,一夜未眠,又都有些困顿。江轻逐瞧了秦追一眼,谁知秦追也正瞧著他,二人目光一碰先是一愣,继而展颜一笑。这一笑心意相通,如沐春风,江轻逐正想悄悄与他说话,忽听万啸风一声咳嗽,终於睁开双眼道:“奇怪,竟有这等奇事。”江轻逐道:“甚麽奇事?莫非他身上的毒还有不妥?”万啸风道:“小师弟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沈,绝无异状。他中毒不深及时将毒血吐出,本来也无甚大碍……”说到一半忽然醒悟,瞧著江轻逐道:“你怎知他中毒?”江轻逐道:“我猜也是如此,你们师兄弟将我瞒得滴水不漏总有人会说给我听。”万啸风去瞧秦追,见他嘴角含笑,心中猜到几分道:“定是云之那多嘴多舌的小子,他知道三分就偏要说成十分,添油加醋危言耸听。你去把他叫来,我正要好好训他一番。”

秦追道:“云之还是孩子,年少气盛,一时口快说错了话情有可原。”万啸风道:“甚麽孩子,你与他年纪相仿,不过长了几岁,你可曾把自己当做孩子。云之是被你我宠坏的,管窥蠡测,不知天高地厚,如此长久下去反倒害了他。”秦追道:“师兄说得是,但这事也没甚麽要紧,就不要责怪他了。”万啸风摇头道:“你二师兄总说我溺爱徒儿,又最喜欢护短,今日看来,你比我宠他百倍,惯得他这般没轻没重,目中无人。”

秦追笑道:“师兄教训得是,我记住了。”万啸风摇了摇头道:“你今日究竟有何奇遇,竟有人能片刻之间将你嗓子治好。我方才把脉,非但体内余毒已清,还有一股浑厚药力,几日内好生修炼内功,事半功倍,内力必定大进。我一生钻研医术,从未见过如此灵丹妙药,当真世间罕有。”他越是赞叹,秦追听了越是惴惴不安,总觉那华不行随手将珍贵丹药给了自己颇为蹊跷,但他不愿以小人之心度之,便压下忧虑,捡要紧的事说了一遍,却将平门弟子刻意为难与那屋子下的尸骨女子略去不讲。万啸风听后道:“碧蟾涎丹是甚麽灵药,倒未曾听过。世上原来有大如水牛的蟾蜍,老夫当真孤陋寡闻了。”他是个医痴,听见世上竟然有自己不知的奇物能炼出起死回生的灵药,啧啧称奇之余又不免有些郁郁寡欢。秦追见师兄蹙眉沈思,知道他又不知神游何处去了,就轻轻咳嗽一声。万啸风虽在出神,耳朵却很灵,立刻回过神来道:“小师弟,你说说那老先生是何等样人,日后能再见上一面,可以向他讨教讨教。”

秦追道:“此人自称姓华,名不行,江湖上人称无为先生。师兄,你可知道有这号人物麽?”万啸风沈吟道:“心知其空而为之,好一个无为先生,似乎他并不愿吐露真名。论江湖名客武林掌故还是你二师兄知道得多些,有空不妨去问问他。”秦追点头称是。万啸风转头瞧了瞧江轻逐,见他已支著脑袋打起瞌睡,便伸手轻轻在桌上敲了一敲。江轻逐立刻睁开眼睛。万啸风道:“江少侠今日可有甚麽不适?”

江轻逐道:“晚辈所中之毒早已无碍,万掌门不必每日挂心。”万啸风斜睨他道:“是麽?我瞧江少侠迩来肝火太旺,火盛水虚,该当好好调养才是。”江轻逐一愣道:“万掌门并未诊断,何来火盛一说?”秦追轻咳一声,江轻逐顿时便明白过来,难得脸上一红道:“万掌门是说我行事莽撞,血气冲动。”万啸风道:“江少侠少年英雄嫉恶如仇,也该知道强自取柱的道理。你们年轻人和我老头子在一处定然无趣得很,老夫就不多留了。”江轻逐道:“万掌门医术仁心,说的话我自然记在心里。”万啸风摆了摆手道:“去罢去罢,老夫累了,待我好好琢磨这碧蟾……这碧蟾,唉。”

秦追拉了江轻逐出门,见晨光熹微已是早上,便各自回房小憩。一夜惊魂,江湖群雄虽不说元气大伤也是疲惫不堪,剑盟论剑暂且休了一日,更有胆小怕事的,想要连夜下山。秦追在房中打坐运功,他自幼勤修,内功已大有所成,此时练起果然如万啸风所言,一股浑厚之力在体内流转,所到之处无不畅快。不知不觉过了半日,打开房门,已是晌午时分,门外阮云之抱膝而坐,正打瞌睡。

秦追将他推醒,见他脚边放著食盒,知道他来送饭,轻声道:“云之,大白天在这里偷懒,教你师父瞧见又要骂你了。”阮云之迷迷糊糊听到声音,睁开眼来见是秦追,脸上登时一喜,笑道:“小师叔,你起来了,师父让我给你送些吃的……咦,你,你能说话了。这声音不像你,还能变回从前麽?”秦追道:“自然能,过几日就好全了。”阮云之面露喜色道:“那就好,我就知道师父的药是最灵验的,果然才用几日就见成效。饭菜凉了,我去换了再来。”说完端起饭菜起身就走,这些小事原本可差遣天剑山庄下人去做,只是昨晚进了刺客,阮云之唯恐有人在吃食中暗动手脚,便亲力亲为小心翼翼。

秦追走到院外,山庄中静悄悄只闻鸟语,不由心情大好,心血来潮取出长枪,在院中练了起来。正练得酣畅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叫好,他回头一瞧,院外两人却是丁麒风和那落英宫的少女。

丁麒风上前笑道:“扰了秦大哥练武,小弟方才瞧得入神,不由自主喊出声来,秦大哥莫怪。”秦追对柳舍一这外孙十分喜爱,待他如自己弟弟一般,就笑道:“我瞧今日天气好,在屋里闷气,便出来活动下筋骨,怎敢在神枪柳家传人面前献丑。”丁麒风道:“秦大哥这是骂我,外公听了又要说我给他丢脸,我虽不敢说秦大哥枪法与外公一样厉害,可同我比那是绰绰有余。秦大哥,今日瞧你气色好了许多,也能说话了,外公叫我送些药材,他说不懂好坏,请万掌门斟酌著用就是。”秦追道:“我已无大碍,柳伯伯客气了,如何敢当。”丁麒风道:“外公让我送来的东西,秦大哥不收我回去不好交代。”身旁那少女抱著个锦盒送到秦追面前,笑吟吟道:“秦大哥,院里日头好晒,不请咱们进去坐坐麽?”秦追见她巧笑倩然,一派小女儿天真烂漫,难怪丁麒风喜爱,也笑道:“我怕你们还要去别处,才没有贸然相请,既然无事就进来坐吧。”少女道:“秦大哥不问我是谁,就请我去坐。”

秦追笑道:“你是落英宫的女侠,昨日多亏你替我说话。”丁麒风道:“秦大哥认得锦儿?”秦追那天夜里虽听过丁麒风唤她,但假做不知,说道:“昨日见过一面,原来是锦儿姑娘。”少女道:“秦大哥别听他胡说,锦儿是爹娘取的rǔ名,小妹姓夏,名迎天,白龙剑夏万川是我爹爹。”

秦追听了肃然起敬,扬州夏柳两家,世交至谊,柳家青龙枪名动天下,夏家白龙剑更是声名赫赫。姚穆风虽与柳舍一齐名,却是白手起家,论江湖地位总不如那些武林世家。秦追早已知道这少女带艺从师家世显赫,却不想竟是夏万川的女儿,只是不知这姑娘为何要舍近求远离家学艺。夏迎天笑吟吟道:“秦大哥在想甚麽,是不是在想我不好好学爹爹的剑法,一个女孩儿偏要来外面学艺?”秦追被她猜中心事,便微微一笑认了。

夏迎天道:“爹爹的剑法虽好,却教不会我。”秦追奇道:“夏姑娘天资聪颖,怎会学不会?”夏迎天道:“我只说爹爹不会教,可没说我学不会。”丁麒风笑道:“夏伯伯最疼女儿,不舍得锦儿日日练功吃苦,练得不对也决计不会像外公对我那样大声呵斥责骂。”秦追心想不错,夏万川疼爱女儿,不舍得她吃苦受累,要送去别处学艺又不放心,唯独落英宫地处江南,离夏家极近,门人弟子又皆是女子,剑法灵秀飘逸,正是上上之选。

二人进了秦追屋中小坐,夏迎天将锦盒放在桌上,丁麒风笑道:“昨日外公说,秦大哥的师父与他同辈,咱们叫这一声大哥是乱了辈分,该当叫叔叔。”秦追道:“你我年纪不差,不必计较班辈礼法,云之若不是从小唤我师叔,怕我也听不惯。”丁麒风对秦追又敬又佩,若成了长辈总要讲究些,平日相交多有拘束,因此仍旧兄弟相称。夏迎天虽是女流,但自幼从师学艺见识不俗,侃侃而谈毫不生涩。三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已日落,丁夏二人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丁麒风道:“外公说这山庄中卧虎藏龙,不太安生,秦大哥千万小心,咱们先走了。”秦追谢过,将他们送出门外,回身进房见了桌上锦盒,随手打开瞧瞧。盒中摆著一株人参,根须齐全形似孩童,瞧著足有八九两,可算极品,想必价值不菲。秦追瞧著这贵重之物,正自为难,忽听一声笑,窗外有人道:“柳家好阔绰,好大一株人参。”

江轻逐自窗外一跃而入,走到桌边捧起锦盒瞧了瞧道:“老而柔韧,清疏而长,贡品也不见得有这好品相。”秦追道:“我不懂药材,既已送来,再退回去未免驳人面子,你要就拿去罢。”江轻逐道:“我好好的要人参做甚麽,你身上有伤,这东西让你小师侄熬了汤药给你补气养身正好。”秦追心里高兴,拉著他坐下道:“我今日运功觉著好了许多,再过几日定能痊愈如初。”江轻逐却蹙眉道:“昨夜光顾著高兴,不曾仔细琢磨那华不行,回去细细一想,这人藏头露尾,行事乖僻,倒让我觉著有些似曾相识。”秦追道:“莫非你见过他?”江轻逐摇头道:“若见过我绝不能忘。不过他在上官清面前自称略通易容之术,让咱们瞧见的就未必是真容。我瞧他轻功根基不错,手脚轻捷,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秦追道:“他走路时极不自然,怕是故意隐藏武功,饶是如此也能快步如飞,轻身功夫不在你我之下,只是江湖上轻功高手数不胜数,真是故意掩藏身份,想要找他犹如大海捞针。”

江轻逐沈思不语,秦追道:“不过师兄说那丹药有益无害,会不会我们想得太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江轻逐瞧他一眼道:“你总是将人想得毫无恶意,可知道世上用心险恶之人多不胜数,若不处处提防武功再高也无用,想我义父一生行侠仗义,最后死得如此悲屈,幕后之人至今未见踪迹,唉……”

秦追见他又想起灭门惨事,自己亲眼所见感同身受,心中也好生难受。江轻逐道:“江湖上轻功超群者确实不少,精通易容者更多,可若要二者皆精却屈指可数,令师陆天机当世奇才,可算一个。”秦追心中一动,忽道:“你可曾听过轻衣十三子张轻?”江轻逐摇头道:“没听过。”秦追道:“轻衣十三子精通易容暗器,三十余年前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独行杀手。”江轻逐道:“三十多年前,他若正当壮年,今日倒也与华不行年纪差不多,只是我总觉华不行言行举止故意装得一副老朽之态,未必是花甲之年的老人。”秦追道:“师兄说轻衣十三子已被武林正派联手除去,只是不知可有传人。对了,当日柳家镇上刺客落下的银针,你还留著麽?”江轻逐道:“自然留著,我怕丢了,总是带在身边。”说著便将裹著银针的小包取出放在桌上。秦追道:“青蚨生南海,状如蝉,子著木,用以涂钱,皆归本处。这银针叫蚨蝉子母针,正是轻衣十三子的成名暗器。二师兄说事隔三十六年,蚨蝉针再现,现今的主人也定是个难缠之人,叫我别去惹麻烦,连那几枚银针也毁去了。”江轻逐皱眉道:“你师兄忒也胆小,轻衣十三子死都死了,就算有传人又有甚麽可怕。”秦追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二师兄是好意。”江轻逐不与他争辩,瞧著银针沈思。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秦追怕被几位师兄瞧见,忙替江轻逐将银针原样包好收入怀中,这才起身去开门。门外却是阮云之,见了秦追笑道:“小师叔,这麽久才开,师父让我叫你去……”他话到一半,见江轻逐在屋里,登时虎起脸来气鼓鼓道:“师父说今日论剑暂休,天剑山庄设了酒宴,只是那里人多,不如请人送些小菜咱们同门师兄弟们自己聚聚,不去凑热闹。酒菜已上了,师父让我来请你。”说著又瞥了江轻逐一眼。

秦追问江轻逐道:“轻逐,你去麽?”阮云之听他叫得如此亲热,心头火起却不好发作,只得强自忍耐。江轻逐道:“我不去了,免得有人不痛快,你那掌门师兄一见我就唠唠叨叨,我烦得很。”阮云之怒道:“师父对你好意关心,你却在背后这样说他,真是狼心狗肺不识好歹。”江轻逐道:“我哪有背后说他,你是他徒弟,听见了自可转告,说我嫌他唠唠叨叨烦得很。”阮云之气得冒火,秦追知道江轻逐故意气他,莞尔一笑不以为意。

出了门,阮云之还在生闷气,秦追逗他道:“垂头丧气的做甚麽?”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阮云之无名火起,愤然道:“小师叔,你别理那人不行麽?”秦追明知故问道:“那人是谁?”阮云之道:“自然是那姓江的。”秦追道:“昨日你还叫他江少侠,怎麽今日就成了姓江的。他哪里惹了你,你告诉我。”阮云之想了半天,却想不出究竟江轻逐哪里惹自己不痛快,好不容易记起一件事又觉太过细琐不值一提,说出来白白惹秦追笑他小气。他嗫嚅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秦追笑笑,忽道:“上回你说想要口好剑,你瞧昨日上官盟主取的傲雪和赤乌剑如何?”阮云之满眼艳羡道:“那两口剑真好看,这麽好的剑能得上一把,可就今生无憾了。”秦追道:“你喜欢我去替你赢来。”

阮云之又惊又喜道:“小师叔,你说真的麽?”秦追道:“我几时骗过你?”阮云之道:“是啊,你从不骗我,可这论剑大会高手如云,要想夺魁不容易。你身上有伤,可不要勉强。”秦追道:“我自有分寸,就算得不了傲雪与赤乌也一定另寻好剑给你。”阮云之早已将江轻逐之事抛於九霄云外,兴冲冲道:“那好,我先谢了你,可不准反悔。”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小筑,万啸风等人均已在座,见秦追与阮云之到来十分欢喜。万啸风问道:“怎麽不见江少侠?”阮云之撇了撇嘴道:“他不爱和我们一道,师父老惦记他做甚麽?”万啸风脸色一沈道:“江少侠为人正气,与咱们一路同来,难道不该请他?定是你不懂礼数得罪了人家,他才不肯来。”阮云之委屈道:“我没说甚麽,小师叔可以作证。江……江少侠这人脾气古怪,小师叔请他来,他还推三阻四,师父难道要我跪下求他不成。”万啸风道:“你还嘴硬,我正要问你,你师叔中毒的事,可是你添油加醋说给江少侠听的?”阮云之心下惴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说实话又有甚麽错了,小师叔可不就是为了他中的毒。”

万啸风平素对小徒弟溺爱成性,极少有重话,偶尔说几句也从不当真,此刻大家一团和气更不能发火,於是瞪他一眼便算了。秦追道:“这些小事师兄何苦责骂云之,是轻逐喜欢清静,既不想来就不必强请。”

杜笑植听他们说话,笑道:“云之怎麽像个吃醋拈酸的姑娘,怕你小师叔被人抢了去麽?”阮云之面上一红道:“二师叔醉了,满嘴胡话。”话音刚落,平日不苟言笑的薛兆哈哈一笑,随即哄笑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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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众人小聚后各自散去,临走时万啸风扯著秦追又是好一通叮嘱。天色渐晚,山庄各处早已掌灯,秦追举步来到自己住的小院,见屋内有灯火,心想莫非江轻逐还未离去。忙快步走去,轻轻一推房门,忽见屋中灯火晃了晃。他心念一动应变极快,立刻闪身后退。门缝中白光闪动,一柄长剑透出,直刺他心窝。秦追退得及时,那长剑余势不绝,笔直往门外而来,转瞬间一声脆响,房门大开,一个身穿青袍之人自屋内掠出。

秦追正要避开,身后又有一人将退路拦住。他纵身作势拔地而起,面前那人已到他腰间的剑立刻急转削他头顶。秦追正等他变招,猛然使个千斤坠又落下来,前后二人便扑了个空。他趁隙而出抓住面前那人手臂轻轻将长剑带回,那人惊怒交加,秦追转向他身后拿住几处大穴,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著剑锋朝自己喉咙上斩来。另一人见同伴受制,却仍不管不顾,双手上寒光闪闪,亮出一对峨嵋刺。

秦追将长剑架在青袍人咽喉上,沈声道:“住手,否则他性命难保。”那人却道:“你落在别人手里还不快自行了断。”青袍人听了往前一探,脖子撞在剑锋上登时将喉咙隔得鲜血淋漓喷涌而出。秦追一惊,这二人他都不认得,不知为何二话不说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余下那人双手一举又要攻来,秦追夺了青袍人手中长剑挡了几招,叮当之声不绝於耳。那人武功算不得上乘,却有一股狠劲。秦追问道:“你们到底是谁?为何在我房中?”那人不答,这时身后一阵树叶响动,秦追心想到莫非还有帮手,且不止一人。他一剑将眼前人逼退,转头一瞥,见一条黑影自屋檐上落下,就地滚过,是个黑衣人。

这人连著滚了几下,滚到秦追脚边轻轻一跃翻身而起,低头瞧瞧身上,xiōng前好大一个脚印。秦追这些日子见了不少黑衣人,抬头一瞧,这人却并未蒙面,白白净净一张脸,轮廓分明颇为俊朗。他见秦追瞧著自己,丝毫不以为意,旁若无人地拍了拍xiōng口的脚印道:“踢得我好疼,也不知骨头断了没有。”话音刚落,屋檐上又跃下两人,一色青袍,与方才那二人显是同路,三人见了黑衣人二话不说联手攻去。

黑衣人手上不见兵刃,在三人围攻之中捉襟见肘险象环生。秦追只道他不出三招便要落败,谁知十几招一过,黑衣人虽躲闪得狼狈,可步伐怪异精妙,千钧一发之际总能转危为安。秦追瞧了一会儿,便知他对付这三人要取胜颇难,想脱身却绰绰有余。他见这些人刀光剑影打得不可开交,自己都不认得,不知有些甚麽恩怨,自然也插不了手。正欲离去,黑衣人忽道:“你们围著我也没用,东西早不在我身上,就算杀了我也拿不回去了。”那些人怒道:“拿不回来拿你小命交差,还不快束手就擒,好留你个全尸。”黑衣人笑道:“你不说全尸我倒还想上一想,原来束手就擒也要死,死都死了,全尸半尸有甚麽分别。”那几人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招招狠毒向他身上要害招呼。

秦追多瞧一眼,又要走开,黑衣人忙道:“你就这麽走了?”秦追道:“君子不立危墙,阁下自己小心。”黑衣人对那三人喊道:“东西我给了他,你们快将他拦下。”

三人将信将疑,秦追听他随口诬赖心中不快,更不想再与他纠缠,仍是头也不回地走去。才走出几步,三人中便有一人分身出来,一剑刺他后心。秦追听见风声,往一旁闪身避过,那人提剑又往他脸上扫去。秦追知道他听了黑衣人挑唆,抽身过来阻拦,这几个青袍人行事诡异来历不明,自己这趟浑水当真趟得冤枉,便道:“我与你素不相识,甚麽东西给了我,阁下何不把话说清楚?”

黑衣人一边与二人剑来拳往,一边道:“到了这地步,瞒也是瞒不过的,好在你我联手不必怕他们。”秦追反被气笑了,道:“你要我助你也不必扯这些谎。”黑衣人见他如此好脾气,换了别人只怕早已破口大骂,心中倒有些好奇,正想说话,一道银光迎面而来,直逼他眉间,不由大惊失色,连忙旱地拔葱,脚尖轻轻一点正与自己交手的青袍人头顶,借力跃起长臂一舒捞住树枝躲开去。秦追见银光自他脚下飞过,落到身后草丛中,碰上石头发出一声轻响。黑衣人单手捞著树枝,身子在半空摇摇晃晃,对银光飞来的方向瞧了一会儿道:“你这人yīn魂不散,既然来了何必再躲躲藏藏。”

秦追瞧得清楚明白,那枚银镖正是江轻逐掷的,这时人已自黑暗中走来。江轻逐面沈似水,赤秀剑已出鞘。黑衣人仍挂在树枝上,摇来晃去好似被风吹的,没半点分量。江轻逐道:“上回让你跑了,这回可不会了。”黑衣人笑道:“甚麽上回这回,咱们明明只约了一回,生死之约,一条命的事,哪还有几回。”江轻逐抬头瞧他,双眼微阖,黑衣人道:“你这样瞧人,哪个姑娘不心动,却偏要追著我东奔西跑。”江轻逐道:“我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手。”黑衣人嘻嘻笑道:“要了我的手就是要了我的命,命都没了还怎麽做人。”

秦追听他二人说话,仔细回想黑衣人的身法武功,正在入神之际,黑衣人问道:“那边的小子,你认得我麽?”秦追心想自己与他年纪相仿,怎麽他开口老气横秋,一副长辈模样。愣了一愣,那些青袍人又攻了过来,江轻逐欺猱身而上,将三人一并挡下。黑衣人却已攀上树枝,坐在枝头嬉笑道:“你替我料理了他们,咱们再比过。”

秦追心知若江轻逐全力施为,三人万万不是他对手,只是这些青袍人来历不明,又神色狰狞不死不休,只怕有些后患。他抬头瞧那黑衣人一眼,问道:“阁下惹得甚麽麻烦,若是误会,何不解释清楚。”

黑衣人摇头笑道:“解释不通。”江轻逐听了冷哼一声道:“你定是又犯手痒,偷了甚麽东西,还不快拿出来。”黑衣人伸手对秦追一指,笑道:“拿不出来啦,东西在这小子肚里,你怎的忘了。”秦追一愣,心说甚麽东西在我肚里,我怎会毫不知情。黑衣人说完,青袍人已回身一剑向秦追刺来,厉声喝道:“将青龙造化丹送还。”江轻逐眼疾手快,一剑刺中他肩头,这人竟不觉疼痛,左手一伸抓住剑锋便欲折断。若是寻常铁剑,这一招最多割破掌心,赤秀又岂是寻常刀剑可比,他一折之下手指关节一阵发凉,随即惊觉五指被削得一根不剩,饶是他再不怕死也骇得一声惨叫,捧著断指哀号不止。

余下二人不管他死活,又齐齐向江轻逐围攻。黑衣人在高处瞧得津津有味,好似事不关己隔岸观火,明明已可脱身却偏要看热闹。秦追瞧他一眼,黑衣人转过脸来笑道:“你瞧我做甚麽,我可没胡说,那青龙造化丹早被你吃下肚去。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秦追想来想去不曾见过甚麽青龙造化丹,可听黑衣人说到吃进肚里,忽然心头电光火石般一闪,脱口而出道:“你是华老先生。”

黑衣人哈哈大笑,换了副苍老的嗓子道:“乖孩子,还记得老朽,我昨日和今日相貌又大不一样了。”秦追哑然失笑,这人易容之术当真高明,非但模样毫无破绽,连神情语调也惟妙惟肖。秦追道:“华先生虽是一番好意,可偷来的东西,何苦骗我服下。”黑衣人道:“不骗你如何让他欠我一份人情。江兄,这人情怎麽还得你自己掂量,这甚麽青衣教难缠得很,惹了他们今后永无宁日,少不得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江轻逐哼道:“你明知如此,还惹这是非,我与你尚有梁子未解,甚麽欠你人情早不记得了。”黑衣人也不恼,仍旧笑嘻嘻道:“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不是江湖侠少所为,传扬出去可不大好。”秦追道:“华先生这样逢人便拖下水,名声只怕也不好。”黑衣人道:“我名声本就不好,小偷一个,越是臭名远扬越是受用。”秦追从未遇见过这等惫懒之人,不禁摇头苦笑道:“在下与先生素不相识,先生盗取灵药原意也绝非为了在下,不知可否将来龙去脉相告?”

黑衣人瞧江轻逐与两个青袍人斗得正酣,以他武功修为要杀人轻而易举,却不知为何迟迟不下杀手。原来江轻逐与秦追相处越久,性子脾气越是收敛,只要秦追在身旁,凡事总得三思后行,又时不时想起万啸风苦口相劝之言,与往日相比戾气大减。黑衣人只当他故意磨蹭,也不心急,又与秦追聊了起来道:“偷个小玩意又有甚麽来龙去脉,偷了就偷了。”秦追道:“这麽说,甚麽碧蟾涎丹都是假的?”黑衣人笑道:“世上真有水牛大的蟾蜍,那便是真的了。青龙造化丹你吃下肚去,我瞧除了治个小病也没甚大用,这些人却大惊小怪非要打打杀杀纠缠不清。”

秦追不由长叹,心想这哪是治个小病这麽轻描淡写的小事,真是如此青衣教的人也不至如此不顾性命要将这药丸追回。他向江轻逐走去,伸手一挡他手臂,对青袍人道:“二位听我一言再动手不迟。”

一人怒道:“今日拿不回青龙造化丹,你们三人都休想活命。”黑衣人火上浇油道:“只凭你二人只怕有死无生,还不乖乖滚回去,多找些人来是正经。”秦追不理会他,问那两个青衣教的人道:“那青龙造化丹,可是一枚药丸?”

青袍人怒道:“青龙造化丹岂是寻常药丸可比。”黑衣人嬉笑道:“不是药丸?那你们可错怪了我,我拿走的分明是个指甲大小的药丸,如今他吃也吃了,化入腹中开膛剖肚也找不回来。”秦追道:“若真是在下服用了贵教圣药,定当设法偿还。”青衣教人冷笑一声道:“怕是你还不起,要拿命来偿。”江轻逐闻言逼近一步,这时忽然自院外传来一阵幽幽笛声,青衣教二人听了对视一眼,架起受伤同伴,转身往树上掠去,片刻间消失在夜雾中。

三人一走,院中只留下一具青袍人的尸首。江轻逐抬著头对树枝上的黑衣人瞧了一眼道:“你下来,我有话问你。”黑衣人笑道:“我不下去,你长得漂亮,下手太狠,我离你近心里直打鼓,就这麽问吧。”江轻逐道:“青衣教到底是甚麽来头?”黑衣人道:“说来话长,你我虽有过恩怨,但如今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应当同舟共济才是。”江轻逐斜睨著他,手中银光一闪朝他飞去,黑衣人反应奇快,往后一仰,人已倒挂在树枝上。江轻逐再一镖飞去,黑衣人头下脚上,又是背对著他,眼看躲不过,却忽然膝盖一松,整个人落了下来。黑衣人悄无声息在地上站定,伸手拍了拍灰尘。秦追道:“华先生尊姓。”黑衣人故作不解道:“你既叫我华先生,为何又问我尊姓?”秦追道:“华先生不姓华,莫非姓游?”黑衣人听了哈哈一笑道:“你年纪不大,知道得倒不少,我是姓游,江湖人称‘独手飞将’游靖就是在下。”秦追微笑道:“游兄年纪也不大,说话为何像个老人家。”

游靖道:“你不错,脾气比姓江的好得多。他那人,你瞧他一眼,他像要吃了你似的,这等凶神恶煞,哪个姑娘敢多瞧他。”江轻逐右臂一挥,赤秀一道红光落在游靖耳边,将他鬓边发丝激荡而起,映得脸颊泛红。游靖面不改色,仍是一脸惫懒笑容。江轻逐道:“你平日做些**鸣狗盗之事也就算了,为何偏要损人不利己。”游靖道:“怎麽是损人不利己,我虽是一时兴起,可於你朋友却有天大的好处。昨日之前你要杀我倒还说得过去,今日可不行了,青龙造化丹是我盗的,现下进了他肚里,治好他的嗓子,你非但不该杀我,还得谢我。”秦追道:“无论游兄好意歹意,在下确受恩惠,眼下这麻烦咱们再从长计议。”

游靖对江轻逐道:“还是你这朋友懂理。青衣教的尸首放在这可不大妥当,我去将他埋了,回头再来找你。”江轻逐道:“我拿剑架著你尚且管不住你双腿,这一去难道还会去而复返?还是我断了你的腿,在这坐等青衣教的人回来,将你交给他们处置为好。”

游靖一愣,又苦笑道:“这法子倒也不错。青衣教教坛远在关外,教众极少涉足中原武林,可若有人惹上了他们,便要追到天涯海角至死方休。”江轻逐道:“你明知如此,还去惹他们作甚?”游靖道:“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我没惹过的麻烦?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细细说给你听。”江轻逐冷笑道:“你在宫中撒泼耍赖,要我放你一马,谁知去了外面又将自己吹成上能摘星下能捞月的盗中圣手,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再放。”

游靖道:“好吧,那青龙造化丹你朋友已服下,总不会是我吹牛吧,咦……是谁?”他说到一半忽然喝问,江轻逐只当他使诈,并不当真,但秦追回头一瞧,心头大震,见远处屋顶上站著个灰衣人,面上戴著古怪面具,定定瞧著他们。

江轻逐见秦追面色有异,也回头瞧去,略一分神,游靖便得了机会,脖子一拧自剑下溜开。江轻逐惊觉想追,游靖早已几个纵跃翻身上墙,在墙头笑道:“相好的,我先走一步,余下的事你先替我顶著,青衣教虽难缠,可终究山高水远,未必有甚麽可怕,倒是要小心山庄之中……嘿嘿。”说完掉头而去不见踪影。江轻逐再去瞧灰衣人,秦追道:“一转眼就不见了,真是诡异。”江轻逐归剑入鞘,问道:“这人是谁?你认得麽?”秦追摇了摇头,将当日在小镇客栈外与灰衣人交手之事说了,江轻逐听后微微皱眉道:“如此说来,他倒是个要紧人物,我追去瞧瞧,兴许这会功夫人还未去远。”

秦追伸手将他一拦道:“这人不会无缘无故现身,只为瞧咱们一眼便走。游靖说得不错,在这庄中行事需小心。”江轻逐瞧了瞧地上青袍人的尸身,心想早知如此真该叫游靖将这尸首带走埋了,正要自己动手,忽然又有人走近。秦追一拉他衣袖,二人退到屋后暗处,便听一人道:“院里没有灯火,想必是睡下了。”

秦追瞧见一顶灯笼晃晃悠悠而来,走近一瞧,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提著灯笼的镖师在院中转了转道:“咦?少镖头,这里有个死人。”白离走来瞧了一眼,镖师将灯笼凑近,地上血迹斑斑,还留著几枚断指。白离何等样人,秦追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小小年纪,心思缜密。青衣教虽是游靖惹来的,可人死在自己院中,传扬出去已大有文章可做,又想,这院里只有我一人住著养伤,白离自然是找我,可我与他并无半点交情,夜深人静找来做甚麽?

白离借著灯笼瞧了片刻,蹲下身细细查看尸首,镖师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愣愣道:“这人怎会死在这里,少镖头,要不要叫天剑山庄的人来。”白离转头瞧四周,又在树下绕了一圈,伸手摸摸树干,转而往墙边草丛中走去。秦追心道不好,江轻逐方才为制住游靖,接连著几镖打去,银镖不及收回,还留在草丛中。镖上有字,落在别人手里也就算了,偏生是这心细如发的白离。

不出一会儿,白离已将银镖找到,借著月光瞧了起来。一旁的镖师将灯笼移过去,伸长脖子也想看,白离面罩寒霜瞪他一眼道:“你瞧甚麽,没叫你过来就好好待著。”镖师被他一吼,吓得立刻退回去,想是白离平日治下颇严,镖师们对他十分敬畏,不敢半点违逆。白离往银镖上扫了一眼便收进怀中,接著唤那镖师道:“马镖头,你过来。”镖师忙上前道:“少镖头有甚麽吩咐?”白离道:“你在这挖个坑,将这具尸首埋了。”马镖头不解道:“这人咱们又不认得,也不知为甚麽死,如今山庄里乱糟糟的,少镖头何必惹麻烦,不如我去喊人来吧。”

白离瞧他一眼,脸上转了颜色,马镖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白离道:“我说话不管用了,该怎麽做难道还用你来教?”马镖头唯唯诺诺道:“少镖头说的是,我这就挖。”说完放下灯笼拔出钢刀,就地挖起坑来。院中泥土翻新不久,松软得很,马镖头身强力壮,虽钢刀并不趁手,却挖得十分轻松,不大会儿功夫便挖出了个足够放下一人的大坑。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将青袍人的尸首连同几枚断指一并扔进坑中,白离在一旁道:“再挖大些。”马镖头不敢多问,又再挖得大些,白离不说停手他就一直挖下去。这般挖了一会儿,土坑大得足够埋下两人,白离点点头道:“够了,你拿些土将地上血迹掩了,再把坑埋好。”

马镖头暗暗叫苦,累得泥人一样,等他将青袍人埋得瞧不见了,白离道:“马镖头,你跟著我爹走镖多久了?”马镖头道:“小的跟著总镖头少说也有二十年啦,那时小的才十来岁,和如今的少镖头一般大。”白离微笑道:“镖局上下都是叔叔伯伯,我原该对你们恭敬些,可我年纪小,怕不能服众,平日便要做派严厉。我白离一向对事不对人,若有得罪马镖头的地方,今日便向你赔罪了。”马镖头受宠若惊,竟有些不知所措,嗫嚅道:“少镖头,你怎的说这种话,我马明德走镖二十多年,敬的是总镖头为人慷慨重义,如今少镖头管事,自然还是和往日一样无二。少镖头年纪虽轻,但处事公正,平日严厉些也是应当的,小的并无半点不满,哪里谈得上得罪二字。”

白离面色温和,点了点头道:“这样最好。马镖头,你对我爹忠心我深信不疑,可你若说对我也一心无二,我可不大相信。”马明德变色道:“少镖头这话是甚麽意思?”白离又是一笑,他生得标致,笑起来惹人喜爱,可这笑容在脸上带了三分煞气,瞧得马明德心中擂鼓狂跳不止。白离道:“你瞧,那不是陈平麽?”马明德听得“陈平”二字,心中一惊,掉头去看,可刚动了一下立刻惊觉,再想转回已是不及。白离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他喉咙,马明德惊骇交加,挣了一挣不得挣脱。他身材比白离魁梧不少,可被他提在手中竟如**仔一般。白离脸上早已笑容全无。马镖头在他手中挣扎半晌,颈骨格格作响,终於不再动弹。白离手一松,马镖头便软倒在地,他瞧了两眼,抬腿将尸身踢入挖好的坑中,再把泥土推入恢复原样。白离做完这些,恍如无事人一般,捡起地上灯笼,往院外而去。

第二十九回

白少镖头做事倒也干净利落,一会儿工夫两个死人已埋在地下,不仔细翻找当真瞧不出半点端倪。秦追心想,朱万曾说白离杀了陈平,如今他又杀了马镖头,他为甚麽要杀这些人,就算犯了错,治下再严也不能动用私刑处置,更何况白离每次杀人总是暗中下手,不像惩处犯错的属下。他正自琢磨,院外脚步轻响。江轻逐低声道:“你这院子不知是犯甚麽风水,夜里如此热闹。”秦追心想,天剑山庄偌大一处庄院,有些人走动原属正常,只是这几日意外连连,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二人仍旧躲著,远远走来的也是两个人一盏灯笼,只是人影纤细窈窕,行止间应是年轻女子。等走到近前,仔细一瞧,原来是两个天剑山庄的婢女。提著灯笼的少女身穿红衫,随后那个穿著青绿长裙,手捧食盒。二人来到门外,见屋中一片漆黑,红衫少女轻声道:“院里黑漆漆的,客人是睡下了,咱们去别处送吧。”绿裙少女道:“我方才远远瞧见还有灯火,庄主既然要尽地主之谊,咱们可别偷懒,问问再说。”红衫少女不悦道:“姐姐心眼倒实,庄主说的话当金科玉律一般。”绿裙少女道:“我们做下人的自然要听从主人吩咐,又怎可在背后说长道短。”红衫少女道:“既然姐姐这麽想,自当无怨无悔,为何昨日我在众芳小院外却听你哭得伤心?姐姐过去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哪有人敢让姐姐半分不快,除了庄主……”绿裙少女闻言惊道:“住嘴,夫人的事总管大人吩咐过谁也不准再提。”红衫少女道:“我偏要提,你去告状啊。可惜众芳小院外,姐姐哭哭啼啼喊夫人也被我听见了,不知总管大人罚谁好。”绿裙少女脸色大变,问道:“你听见甚麽?”红衫少女转身背向她道:“该听的都听全了,你说夫人受委屈,夫人受了甚麽委屈?真受委屈怎会和那人做下苟且之事……”绿裙少女惊怒交加,忽将食盒扔在一边,自背后死死掐住红衫少女的脖子。红衫少女猝不及防,挣扎半晌竟不能挣脱,气息一窒软倒在地。

江秦二人不料一个小小婢女竟也敢杀人,那少女惊觉自己将同伴杀害,也是吓得手脚发抖面色苍白,颓然坐倒失声痛哭。秦追听了红衫少女的话,心中一动将房门打开。绿裙少女正自伤心,听见门响骇了一跳,张口要喊,江轻逐眼疾手快,伸手捂住她的嘴。秦追柔声道:“姑娘别怕,我们只有几句话想问你,问完便放你走。”绿裙少女瞧他一眼,又垂眼去瞧地上的红衫少女。秦追弯腰探那少女鼻息,虽气若游丝所幸并未伤及性命,只是一时背过气去,便道:“她还活著,姑娘不必担心。”说著将红衫少女抱起,进屋放在床上。

绿裙少女在二人面前不敢坐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公子饶命,婢子不过是与黛朱拌了几句嘴,一时恼怒动起手来。婢子自知下手不知轻重,等黛朱醒来一定向她赔罪。”说罢磕头如捣蒜,秦追伸手相扶,问道:“姑娘可是叫滴翠?”绿裙少女一愣道:“公子怎知婢子贱名?”她见秦追面色温和容貌俊美,心中害怕消去一半。秦追不答反问道:“方才你们说的众芳小院,可是山庄南面种著百花的院子?”滴翠听他提起众芳小院,脸色一白,但与他双目一碰又觉他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

秦追道:“众芳小院原先的主人是谁?”滴翠面露难色,犹豫良久才道:“众芳小院原是庄主夫人的居所。”秦追点头道:“上官夫人现又在何处?”滴翠道:“夫人不见了。”说完忽又跪下磕头道:“公子若肯答应婢子替夫人洗冤,滴翠便将来龙去脉说与二位听。”江轻逐道:“我们不是官府,如何替她洗冤。”滴翠道:“婢子自幼随侍夫人,深知夫人绝不会与人做下苟且之事,定有人栽赃陷害。夫人不见之后,庄主性情大变,再不肯听人提起夫人的事,连众芳小院也锁了,只是念些旧情,每月遣人打扫一番。婢子人微言轻,不能替夫人洗刷冤屈,公子若能相助,滴翠感激不尽,愿此生为奴为婢,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大恩大德。”

秦追道:“姑娘不妨慢慢说来,咱们力所能及自然义不容辞。”滴翠道:“婢子见两位公子龙驹凤雏,器宇不凡,定是少年英雄满腹侠义心肠,因而愿将心事相告。滴翠所言句句真切,绝无半句谎话。”秦追肃然道:“姑娘请讲。”

滴翠擦了擦泪道:“夫人与庄主青梅竹马,自幼相识,夫人嫁入天剑山庄后与庄主伉俪情深夫妻恩爱,庄主对夫人更是从不说半句重话。两个月前,一日我早上起来,见夫人不在房中,院里院外找了一遍也不见人影,心急之下便想去禀告庄主。谁知庄主却遣了铭舟传话说身体不适,不见任何人。到了中午时分,山庄弟子自山下押上一个人来。那人眉清目秀,长得十分俊俏,却浑身发抖,被绳捆索绑推推搡搡押到庄主面前。铭舟不过说了句‘庄主在上,还不跪下’,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屎尿都吓了出来。我在一旁瞧见,心想这人毫无骨气,空长了一副好相貌。铭舟传话问他是谁,这人畏畏缩缩,哭哭啼啼,竟说……竟说……唉,我如何说得出口。”

江轻逐道:“难道他还敢说自己是庄主夫人的奸夫不成。”滴翠听了泪水涟涟,点头道:“庄主自然不信,可那人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毫无破绽,他与夫人如何相识,如何暗通款曲,如何密议悄悄离开山庄私逃出去,我日日在夫人身边服侍竟也无法反驳。庄主气得说不出话,便让铭舟问我可知此事,那人说他与夫人幽会都在深夜,我已睡下如何说得清楚,只能劝说庄主,夫人品性高洁,不会与这人来往。庄主不置可否,挥手命人将那人拖走,后来他被乱棍打死,丢下山去了。”

秦追道:“那庄主夫人呢?”滴翠道:“自那日后,我再未见过夫人,只怕……是凶多吉少。我有时梦见夫人,她浑身是血,爬在地上,好生可怕。”秦追见她欲言又止,就问道:“莫非你知道是谁下的毒手?”滴翠一惊,目光游移,几次想开口又忍了回去。秦追道:“让我猜上一猜,那下毒手的人莫非正是上官清?”

滴翠面露惊讶之色,天剑山庄上下对盟主敬若神明,纵是背地里也无人敢直呼其名。秦追道:“滴翠姑娘,是不是他亲手杀了夫人?”滴翠道:“……不,不。”秦追道:“姑娘一心想为夫人洗脱冤屈,若知道真凶岂有隐瞒的道理,既然不说定有不能说的顾虑,除了上官盟主,这山庄之中,还有谁不能提?”滴翠道:“婢子只怕自己看错,或是思虑过甚得了游魂症。夫人不见后,我虽得告诫不准再去众芳小院,但夜半无人时也悄悄去过几回。有天夜里,我见院中小屋的门没锁,心中一喜,只当夫人回来,正要上去推门,却见一条黑影从屋里出来。我又惊又怕,以为进了贼,急忙躲到一旁树后不敢动弹。那黑影在院中站了片刻,我怕他察觉,大气也不敢出,等他走过身旁时,让我闻到他身上一股血腥气。这时云开了,略有些月光透下,我大著胆子瞧了那人一眼,仿佛……仿佛是庄主。”滴翠说著停了一停,回忆起当日情景不寒而栗道:“我昏昏沈沈回到自己屋中倒头便睡,第二日醒来只当是梦。庄主又怎会深夜出入众芳小院。夫人失踪,庄主思虑过甚去院中瞧瞧是不为过,可又为何身上会有血味。”

江秦二人听了,不约而同想起众芳小院密室中的光景,心下有些骇然。滴翠道:“后来我又去了一回,见左右无人,大著胆子进去,院中门窗紧闭花草颓败,显是很久没人来过,夫人平日最爱干净,又喜清净,众芳小院总是打扫得纤尘不染,如今人去楼空令人心寒。我正伤心,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哭声。”秦追皱眉道:“哭声?”滴翠道:“我也不知是不是哭声,听起来有几分像,再听又没了。我思来想去,那声音像是……”秦追问:“像甚麽?”滴翠哀声道:“像夫人的声音。夫人定是遭了不测,早已不在人世,可她含冤而死,魂魄仍在众芳小院不肯离去,是以才让我听见她的哭声。”滴翠与庄主夫人主仆情深,说到此处悲从中来,伏地痛哭。秦追瞧了江轻逐一眼,二人均想被关在密室中的女子就是庄主夫人,可白骨又是谁?莫非上官清晓得妻子与他人苟且,一怒之下将奸夫杀死,又将妻子手脚斩断以此泄愤?当真如此,虽是家事,堂堂七剑盟主也未免太过凶狠刻毒,不配以仁义之剑统领天下剑派。

秦追想到这里,再去瞧江轻逐,江轻逐对他摇了摇头,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秦追道:“滴翠姑娘,这些事千万别再对别人说起,以免惹来杀身之祸,今后在庄中更需万事小心才”滴翠点头答应,忽听床上闭过气去的黛朱一声呻吟,就要醒来。秦追见她悠悠醒转,扯了块布将自己的脸蒙住。江轻逐知晓他心思,微微一笑也来凑趣。

黛朱睁开双眼,只觉喉咙生疼,脑袋昏沈,刚想动弹便听有人说话。她偷眼望去,屋中有两条黑影。一条黑影低哑著嗓子道:“天剑山庄内有的是金银珠宝稀世奇珍,今日来了可不能空手而回。”另一条黑影道:“那是自然,不过庄中巡守甚多,待会儿要小心行事。这两个丫头怎麽办?”黛朱躺在床上见那黑影蒙著脸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道:“免得多事。”她骇得魂飞魄散,想逃却浑身发软,想喊又叫不出声。那低哑嗓子忽然惊道:“咦,穿绿衣的丫头怎的跑了,快追,别叫她喊了人来。”说完房门“吱呀”一响。黛朱大气不敢出,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心想,还好碰上两个笨贼,否则性命难保。她只道自己大难不死,用力一撑竟有了力气,这时窗户又一响,黛朱犹如惊弓之鸟,以为贼人去而复返,吓得脚软,仔细一瞧却是滴翠站在窗外。

黛朱早忘了方才的争执,见她如见亲人一般,低声喊道:“滴翠姐姐,救我。”滴翠道:“我已将他们引开了,妹妹快出来。”黛朱鼓起劲走到窗边,滴翠扶她出来。黛朱瑟瑟发抖,哽咽道:“姐姐,我险些没命了。”滴翠安慰道:“那两个贼人跑出院外,咱们快走。”黛朱道:“对,咱们去回禀庄主,将那二人捉住。”

滴翠感激江秦二人演戏为她解围,便对黛朱道:“山庄中尽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区区两个小贼进了庄便是自投罗网,再说这几日为追拿刺客,庄主已多派人手巡夜,这等小事再去禀告只会惹庄主不快,咱们白讨个没趣。”黛朱不疑有他,点头道:“庄主近日来的脾气是有些难以捉摸,既然如此咱们快走吧。”滴翠见她全然忘了方才在门外说的那些恶毒话,心想这不过是个毫无心机说话刻薄的女子,说过甚麽做过甚麽转身便忘,得罪了谁也不知道,不由暗中叹气,二人互相搀扶著匆匆离去。

秦追与江轻逐并未走远,只不过飞身上树藏身,见滴翠与黛朱离去才下来。秦追道:“想不到天剑山庄中还有这些隐情,密室中的女子多半便是失踪的庄主夫人。昨夜我见游靖对那白骨颇有兴趣,不知他瞧出些甚麽来。”江轻逐对游靖向来没有好话,听秦追提起他,便道:“鼠窃狗盗之辈能瞧出甚麽,不过是故弄玄虚。”秦追道:“你对他心存偏见,自然处处都不顺眼。他在白骨上摸来摸去,当时你我都未在意,一心只在那女子身上,今日听了滴翠姑娘的话,我倒有些在意。不如趁现在天黑再去瞧瞧?”江轻逐道:“你想去就去吧,我陪著你。”

二人再到众芳小院,秦追与江轻逐熟门熟路,轻轻一跃翻身入内,依样将地上石板挪开。秦追瞧见墙上挂的画像,不禁唏嘘。画中女子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无论如何不能与密室中不成人形的女尸相比。这回下到密室,秦追有备而来,随手打了个火折,点起灯烛将四下照亮。江轻逐走到墙边,按当日游靖所指之处开启密室石门,秦追一进去便觉不对,再用灯火一照,密室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女尸与白骨。两人面面相觑,江轻逐道:“有人来过,又会是谁?”

秦追道:“这人囚禁庄主夫人,能在庄中来去自如,绝不是外人。”江轻逐道:“可庄中这麽多弟子下人,一座废弃小院谁都有机会避开耳目进进出出,查起来不易。”秦追沈吟道:“密室石壁机关巧妙,绝非几日建成,庄主夫人屋子底下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密室?难道真与人暗中幽会,不知有没有密道通向别处?”江轻逐道:“这里四面密不透风,倒不如说像个宝库。”秦追听了顿觉眼前一亮道:“莫非这地下原本藏著甚麽宝物?那人假扮成上官清的模样,本想骗得庄主夫人信任趁机打开密室夺取藏宝,谁知夫人与庄主感情笃深,轻易将他识破,於是那人便酷刑逼供。”江轻逐道:“这样也说得通,可奸夫又是怎麽回事?”秦追道:“天剑山庄突然之间少了个庄主夫人,上官清知道了定要四处寻找,那人未免暴露身份,找个人诬陷夫人通奸私奔,这样一来就要下山找人,可山下又怎会找得著,自然不了了之。上官清堂堂七剑盟主,家里出了丑事也不会到处宣扬,岂非两全其美。”江轻逐道:“若当真如你所料,不知他从密室中取了甚麽去。”

秦追虽理出些头绪,总觉仍有些难以圆说之处,正寻思之际,猛听头顶一声钝响,心说不好,江轻逐早已一个箭步冲出石墙,可惜为时已晚,密室的石板已被堵上。

第三十回

二人被关在地下暗室,心中均自懊悔,只怪自己行事粗心,未想到有人尾随而来暗动手脚。江轻逐道:“这人一路跟来,你我竟都未曾发觉。”秦追与他分头将四面墙壁推敲一番,再无机关密道。秦追叹气道:“是我大意,该留个人在上边守著。”江轻逐见他自责,微微一笑,伸手扯他一下。二人并肩而坐,江轻逐道:“反正一时出不去,你跟我说说你师父师兄还有那些师侄们的事吧。”秦追道:“你不是不爱听麽?”江轻逐道:“我现下爱听了。我从小只有个怯生生的妹子,见了我喊一声哥哥也要脸红半日,瞧你那些师兄师侄整日围著你又说又笑,真有些羡慕。”

秦追想了想道:“我三岁时家乡闹饥荒,饿死了许多人,又传出瘟疫,爹娘和姐姐先后病故,还有两个哥哥带我跟著难民逃难,后来不知怎的也走散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只觉得出冷和饿,路上也有不少养不活的幼儿被爹娘抛弃。那一日我在泥里打滚,忽然有两个人站在跟前,一个便是我恩师,还有一个是四师兄戴君逢。那时恩师正当壮年,戴师兄二十出头,师父见了我,忽然叹气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麽小的孩子就被丢在路边,天灾人祸教人心寒。我那时年幼,不懂他说甚麽,戴师兄却从包袱里取出馒头给我吃。师父道,你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麽?戴师兄道,弟子不救一时也不救一世,只不过给他个馒头罢了。师父道,众师兄弟中数你心肠最硬,这一路上你又给过谁一个馒头半口水喝,怎麽今日却心软了。戴师兄道,不是徒儿心软,是师父叹的那口气。师父不解道,我叹气又如何?戴师兄二十来岁时也像如今这样不苟言笑,面无表情道,师父叹气便是动了恻隐之心,路上难民何止千万,师父何必只对这一个小娃唉声叹气。师父听了微微一笑道,我走得累了,在这叹一声气,你便说我动心,好吧,为师瞧这小娃娃可爱,倒有些喜欢,你去将他脸上的泥擦净了,再给些水喝,别吃著馒头噎著了。”

江轻逐听到这里,莞尔一笑道:“你师父当你猫儿狗儿麽?”说完又想,那时秦追不过三岁,能将这麽多话记得清清楚楚,真是不可思议。秦追道:“后来我也问过师父,那麽多落难的孩子,我怎麽就独独得了垂青。师父道,你戴师兄说得不错,不救一时也不救一世,不过是给你个馒头罢了,这世上纷纷扰扰,诸多苦难,瞧也瞧不尽,看也看不完,我正巧到你身旁,心中感慨叹了口气,机缘巧合收了你做徒弟,凡事讲求缘分,前前消逝,后后生起,何必问为甚麽。”

江轻逐琢磨这些话,想著想著竟有些恍惚,秦追以为他听得倦了,便道:“我干麽说这些琐碎往事,还是想想如何出去要紧。”江轻逐喃喃道:“前前消逝,后后生起,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好一个何必问,何等洒脱。可是骨肉离散,天人永隔,又如何能不叫人伤心呢?”秦追轻轻将他手掌握住,江轻逐不觉有异,忽道:“云妹小时候最怕黑,半夜醒来总是哭著喊爹娘,有一次被我听见,隔窗问她怎麽了,她叫了一声哥哥。”秦追微笑道:“你想必欢喜极了。”江轻逐点了点头道:“我久不在家,她不太认得我了,这一声哥哥当真叫人喜出望外,我听她哭得伤心,便说别怕,我在门外守著。那天夜里我听著她的哭声,一直到半夜才终於睡去。”

秦追忽然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道:“哭声。对了,滴翠姑娘说她走到院中听到哭声,是那女子在密室中哀嚎痛哭,哭声既能传出去说不定便有可通之处。”江轻逐道:“能在院中听见,应当离这不远。”二人虽在黑暗之中,却不约而同往头顶望去。秦追道:“我上去瞧瞧。”江轻逐却抢先在石壁上轻轻一扣,腾身而起游壁直上,转眼便到头顶石壁。秦追虽也想去,但石壁可攀之处极少,一同上去反倒碍手碍脚,只得出言提醒要他小心。江轻逐探手在密室顶上推了推,石顶纹丝不动,他单手扣著石壁,另一只手沿著墙缝摸索,只觉有丝丝凉风透入。

秦追问道:“可有缝隙?”江轻逐道:“有风进来,倒是有缝,可惜不能出去。”秦追道:“换我瞧瞧。”江轻逐摸了一会儿忽然道了声:“咦?”秦追道:“怎麽了?”江轻逐道:“好像有人。”他自石缝间瞧去,只能瞧见一双脚,不知是敌是友,不敢贸然求援,正要再看,那人忽然一声轻笑,接著便有阵烟雾扑面而来。江轻逐一惊,立刻松手退避落回密室。秦追见他忽然跃下,不知何故,连忙上前询问,抬头瞧时,头顶已有大片浓烟涌了进来。

江轻逐咳嗽几声道:“快闭气。”秦追也是一惊,密室四面不通,若毒烟倒灌,人在其中无处可躲,闭气又能闭到几时。这烟雾又浓又呛,一时难辨有没有毒,秦追只吸进少许便觉晕眩,伸手去摸江轻逐也已浑身发软跪倒在地。他心中慌乱,平日的镇定也不见了,只想著不能让他死,便闭著气将他托起,拼尽气力挪到石门外,将石门关起。他xiōng口烦闷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坐倒在地,透了口气发觉仍有毒烟沿著石门底下的缝隙漏出来,便脱了衣衫将缝堵上,随后摸了摸江轻逐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秦追焦急万分,脑中轰鸣,眼前一黑伏在他身上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秦追睁开眼只见漆黑一片的屋顶,伸手往身旁一摸却不见江轻逐。他打量四周,原来是间柴房,也不知自己睡去多久,支起身走到门边。小小柴房十分破旧,木门上尽是漏洞,轻轻一推便开了。门外夜露深重,阵阵凉意,仍是在天剑山庄中。秦追不知谁放的迷烟,又是谁将他送到这里。他担心江轻逐,想到天剑山庄疑窦重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立刻四下寻找起来。

一路曲曲折折寻回众芳小院,忽听衣袂声响,一道灰影自身旁掠去。他抬头一望,灰影站在屋檐瞧著他,黑暗中一张古怪面具yīn森诡秘。灰衣人神出鬼没,右手一晃亮出一柄长剑。秦追见他拔剑暗中提防,可那长剑出鞘登时便如当头一棒,震得他不得动弹。灰衣人所持之剑,剑身微微泛红,正是江轻逐从不离身的赤秀宝剑。

秦追心头大震,不住地想,赤秀怎会落在他手里?灰衣人面具寒光闪闪,秦追难测他武功深浅,可念及江轻逐安危,毫不犹豫纵身上前要与他周旋较量。谁知他飞身追去,灰衣人却转身跃下屋檐奔向庭院深处小径。秦追不及细想,心头翻来覆去只念著江轻逐,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灰衣人带著赤秀离去,反而追得更紧。

他自恃轻功不弱,又半点不敢懈怠,可追了一会儿却离那灰衣人越来越远。两人默不作声在房檐屋顶飞掠而过。秦追投入院中树林,见有条小路甚是熟悉,四周阒无人声,灰衣人却不见踪影。他站了片刻,听身旁屋子咯吱一响,是开窗的声音,心想莫非灰衣人进了屋?秦追往窗户望了一眼,窗户既未撑起也未关上,有风吹过便发出咯吱声响。他瞧了一会儿,忽然想,难怪这里如此眼熟,原来是掌门师兄住的院子,不知他睡了没有,若那灰衣人进屋躲藏,师兄正在熟睡岂不危险。想到此节,便推窗而入。

屋子里黑沈沈静悄悄,秦追喊了声“师兄”,并无人答应。他怕灰衣人在屋中藏匿,喊完后悄无声息走出几步,到桌边时觉出脚下踩到甚麽东西,弯腰捡起在手中摸了摸,顿时愣了。这落在桌下的竟是方才灰衣人拿在手中的赤秀剑。秦追百思不得其解,摸到桌上火折正要晃亮,忽然一阵疾风袭来,急忙低头避过。风声呼啸而过,像是柄钢刀,刀势刚猛异常,一刀划过转而力劈。秦追心想,之前与灰衣人交手只比过掌法,方才见他拔剑又以为他练剑,原来竟是用刀的高手。他边想边躲,那人刀法强劲,每一刀都是同归於尽之势,可不知为何秦追一一拆过,竟是无比熟悉。他越躲越起疑,心想怎会如此,这刀法竟像三师兄薛兆。

秦追疑心大起,张口喊道:“三师兄,是你麽?”那人不答话,仍是拼命劈砍,秦追且退且战,又再退回桌旁,拿起火折一晃。亮光照上对面那人的脸,果然是薛兆。秦追先是一喜,随即大惊失色,薛兆满脸鲜血浑身是伤,骤然见光也不回避,仍旧一刀紧似一刀地拼命。秦追见他须发散乱,目眦俱裂,暴怒之下已神志不清。秦追情急喊道:“三师兄你怎麽了,是我啊。”

薛兆充耳不闻,一刀将桌子劈成两半。秦追自看清了是三师兄无疑,便不敢再运剑伤他,一味回避盼他能清醒过来。可薛兆的武功已是一流高手,又不要命地攻来,秦追左支右绌躲得狼狈。缠斗片刻,薛兆忽然身形一晃,手中钢刀劈出再无力道,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将秦追xiōng前衣襟染得点点殷红。秦追大惊失色,跨上一步将薛兆扶住,抚他后背也是一片濡湿,摸了满手鲜血。他自幼是几位师兄带大,感情笃深,眼见薛兆受此重伤,心中大痛,想要点穴止血手却不听使唤,连点几下才将血止住,不由颤声道:“三师兄,是谁伤了你,我去找掌门师兄替你治伤。”

薛兆怒目瞪他,秦追心中慌乱也未留意。薛兆大喝道:“掌门师兄已被你杀了……你要杀我还不快动手。”秦追如遭雷殛,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瞧著薛兆道:“三师兄你说甚麽,掌门师兄被我杀了,我怎会杀他。”薛兆一阵咳嗽嘴角冒血。秦追心系他安危,想过去瞧他伤势如何,薛兆怒道:“别过来。”秦追心头发苦,从小到大,师兄从不对他疾言厉色,今日薛兆字字句句像仇人一般,叫他如何能不难受。秦追道:“三师兄,无论这其中有甚麽误会,先将你的伤治好再说,若真是我的错,师兄要取我性命我也绝无二话。”薛兆冷笑道:“你是我们师兄弟几个养大,我待你如何,掌门师兄又待你如何,我竟不曾想你有这等心思。”秦追不明就里,只求先替他疗伤,便又要过去。薛兆喊道:“你过来我便杀了你替掌门师兄报仇。”秦追道:“掌门师兄在哪?”薛兆怒道:“你趁他不备将他杀害,问我他在哪,你自己瞧!”说著钢刀一指床边。

秦追心头发颤,举著火折往房中照去,床边果然有人倒在血泊之中,正是天玄掌门万啸风。这一下骇得他魂飞魄散,立刻扑将过去,脚下踉跄险些摔倒。秦追将万啸风扶在怀中,连声叫道:“师兄,师兄。”喊了两声只觉万啸风身上一片冰凉,四肢身躯僵硬如石,早已断气了,秦追抚尸痛哭,不住地想,这是怎麽回事,谁下的毒手?

薛兆见他泪水涔涔,冷冷道:“还演甚麽戏。”秦追道:“三师兄,到底是谁杀了掌门师兄?”薛兆道:“是你。”秦追摇头道:“不是我,是别人,你再想想,到底是谁?”薛兆向他怒目而视道:“若不是你,师兄怎会毫无防备?”秦追道:“你亲眼瞧见是我麽?”薛兆道:“咱们师兄弟二十年,我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是你动的手。你……你杀了大师兄,趁我不备将我打伤。不是你,方才黑暗之中谁又与我缠斗不休?”秦追惨然道:“我不知是你……我……我又为何要杀掌门师兄?”他心知薛兆性子耿直,不会信口开河,难道是谁假扮成自己下此毒手?越想越可能。

秦追轻轻将万啸风尸首放下,到薛兆跟前,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道:“三师兄,秦追今日对天起誓,绝没有杀害掌门师兄,日后找出真凶定当为师兄报仇,若违此誓,永劫不复。”薛兆见他立誓志坚,说了几句话,眼泪已夺眶而出,若说演戏也太过逼真。想起二十年师兄弟之情,薛兆心如刀绞。他伤势沈重,方才提著一口气与秦追相斗,此刻心中哀痛,猛然又喷出一口热血,坐倒在地。秦追慌忙捡起火折照去,颤声道:“三师兄,你……”薛兆语气一软,幽幽唤道:“小师弟……”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秦追心头一片茫然,想起不久前还与师兄们热热闹闹共聚一堂,谁想片刻间,身边至亲之人已去了两个。他颓然坐在黑暗中,只觉xiōng口剧痛,咳了几声竟也咳出血来。过了一会儿,只听见身后有人走动,他身心俱疲,反应也慢了。等那人走近,秦追转头瞧了一眼,是二师兄杜笑植。

杜笑植面色苍白,脸上不再如以前那般总带三分笑意,双眉皱紧道:“小师弟,你还在这里。”秦追见了他,又是一阵悲切道:“二师兄,掌门师兄和三师兄被人害死了。”杜笑植道:“你可知凶手是谁?”秦追摇头,杜笑植道:“凶手是你。”秦追突遭变故,接二连三已有了准备,听完杜笑植的话,缓缓摇头道:“二师兄,你也说是我,为甚麽你们都说是我。”杜笑植一言不发,却忽然一掌向他头顶拍落。秦追大惊,抬起双手硬接了一下,虽未受伤,可心痛之感难以形容。他平日与杜笑植最为要好,哪想到有一日会翻脸相向。杜笑植一掌击出身形摇晃,秦追见他脚步虚浮,心想莫非二师兄也受了伤。

杜笑植一击未中又再逼近,秦追不愿与他对敌,又听见屋外有人正朝这边而来。若等人来了,再想抽身更无机会。此事扑朔迷离,同门师兄尚且误会深重,对外人又如何能三言两语解释得清。屋外的人走近了,秦追回过神来,听见阮云之喊道:“师父。”顿时心中一片冰凉,不知身在何处。

第三十一回

秦追听见阮云之一声“师父”,顿时痛彻心扉,杜笑植一掌击落他也无心再躲,愣愣站著不动。眼看这掌要落在身上,杜笑植硬生生将手掌停在半空,目中不忍犹豫不决,阮云之推门而入,见二人这般模样,奇道:“二师叔你做甚麽?我听见师父屋里有响动,过来瞧瞧,别又是刺客飞贼。原来是你们……”他话说一半,发现屋中一片凌乱,桌椅翻倒遍地血迹,走了几步见薛兆倒在地上,大惊失色道:“三师叔……这,谁将他打死啦?师父,师父!”

阮云之奔进屋中,四下一瞧找到万啸风的尸首,呆了半晌才惊呼抢上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道:“二师叔,小师叔,这是谁下的毒手,师父,师父怎会……”他想起方才进门时杜笑植正举掌要往秦追头顶拍落,分明是起了争执,问道:“二师叔,你干麽要打小师叔,到底出了甚麽事?”杜笑植道:“你自己问他。”秦追平日也是聪慧伶俐之人,此时此刻却说不出半句话,隔了半晌只道:“云之,别哭,掌门师兄他……遭奸人所害。”

阮云之伤心欲绝,愤然道:“是谁,被哪个奸人所害,我这就去替师父报仇。”说完四处寻剑要与那不知在何处的凶手拼命。杜笑植冷冷道:“别人杀了你师父,你便要找他拼命,若是你小师叔动的手,你又该如何?”阮云之一愣,满脸迷惘之色,结结巴巴道:“三师叔你说甚麽,小师叔杀了师父,这绝无可能。”顿了顿又恼怒道,“师父与三师叔被人害了,二师叔你还有闲心在这胡说八道。”

杜笑植道:“我胡说甚麽?他不止要杀你师父和三师叔,连我也险些杀了。”阮云之怒道:“你胡说,你就是胡说。”他对秦追向来如亲兄弟手足一般,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杜笑植解开衣衫,阮云之瞧了一眼便惊呼出声,见他xiōng前碗大一个口子,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这伤口绝非寻常刀剑所致,必定是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才能一击之下剜去如此大片血肉,杜笑植道:“姚家宝剑杀起人来果然痛快。”秦追一颤,低头瞧著自己手中的赤秀剑,剑身上依稀还有血滴落。阮云之道:“我不信,小师叔为何要杀师父师叔,没道理,二师叔你……你说哪会有这样的事!”杜笑植道:“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想必你师父至死也不肯信。”阮云之道:“一定有人假冒小师叔将师父和三师叔杀害,二师叔你说清楚,咱们也好快去追凶……”

阮云之毕竟年幼,未曾经历过大事,一想到师父没了,再不能罚他抄书也不会宠他护他,不由心中酸痛,又要落泪。杜笑植瞧著秦追道:“今日散席后,咱们各自回房歇息,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了无睡意出来院中走动,见师兄屋中亮著灯还有说话声,走近听了两句,是你和大师兄在说话。我本想敲门进去,谁知你们说著说著竟吵了起来。我只听得几个字,你说‘师父’,‘天机玉衡谱’,掌门师兄动了怒,叫你回去,随后便没了动静。我正奇怪,忽然听三师弟一声暴喝,我不知他也在房里,耳听得叮叮当当打了起来,不晓得在和谁动手,便立刻撞进去,谁知瞧见……”

秦追满腔苦涩道:“瞧见我将掌门师兄一剑杀了,又仗著手中宝剑将三师兄也一并杀害。”他说到这里,脑中滚来滚去尽是那假扮自己之人一剑刺穿万啸风xiōng膛,再提剑与薛兆恶斗的景象。杜笑植道:“老三倒也罢了,他莽人一个,性子直又粗心,瞧不出真假在所难免,可大师兄心细如发,你又是他从小带大,手把手教你武功,一举一动如何瞒得过他,若是连他都没瞧出真假毫不设防,不是你还会有谁。云之,不说你师父,就算是你难道还能认错你小师叔麽?”

阮云之怔了半晌,抬眼瞧瞧秦追。他眼光虽不及万啸风万一,可自幼与秦追同吃同住,又一同练武,各自脾气性格更是了如指掌,只瞧一眼或许会看错,若是说了那麽久的话怎会认错人呢?他想答个“会”字,却是违心之言了。秦追听到“天机玉衡谱”几个字,面色惨然道:“二师兄,难道你竟觉得我觊觎师父绝学,想据为己有?”杜笑植道:“你是师父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天资悟性均在我们几个师兄之上,将来於武学上的修为造诣定然不可估量。师父有甚麽绝学也不会藏私,何必急在一时。”秦追苦笑道:“二师兄,我以为你最聪明,可想不到你也会以为我为了武学秘典将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杀害。”这些日子他与平门之间结了梁子,被人冤枉误会之事不在少数,可那些都是外人,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今日听到最要好的师兄说出这些话,顿时心灰意冷,不想再辩。

这时门外吵吵嚷嚷又多了些人声。阮云之来时,秦追尚在想那设计陷害之人如此处心积虑定有更大的yīn谋,应当设法查明真相,可听了杜笑植一番话,失魂落魄,任凭门外循声而来的各派人将屋子团团围住。

铭舟走在众人之前,尚未进门便闻见屋中阵阵血腥气,顿时有眼尖的人惊呼道:“不好,出了人命啦。”铭舟带著天剑山庄护院弟子进来,见地上血流成河,薛兆倒在门旁,阮云之在床边抱著个老者哭泣不止。杜笑植听见有人来到,早已掩上衣襟,但xiōng前伤口血流不止,如何能藏得住,铭舟又是眼利之人,一眼便瞧见了,说道:“杜大侠受了伤,还不快找人医治。薛大侠和万掌门……”前来的人群中也有天玄派弟子,瞧见掌门与薛兆倒在血泊之中,纷纷惊呼出声,抢上前去,有叫师父的,有叫师叔师伯的,也有叫掌门的,屋中顿时一片哭声。

秦追与杜笑植均不做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天剑山庄弟子装扮的人道:“铭舟师兄,我方才来得早,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听见杜大侠说,万掌门和薛大侠是秦大侠杀的。”此言一出,天玄派弟子个个怒不可遏道:“胡说,天玄派向来和气友爱,同门之间绝无可能自相残杀。”铭舟也道:“你当真听清了麽?无凭无据可不能信口乱说。”

天剑弟子道:“杜大侠身上的伤便是秦……秦大侠手中之剑伤的,他们二人方才还在争执,说甚麽天机玉衡谱。”铭舟道:“你将听到的话慢慢说来与杜大侠当面对质,有一句不对,你自去刑堂领罚。”天剑弟子道了声“是”,便将方才杜笑植与秦追在房中的对话一一道来,虽偶有些出入却并无不实。等他说完,众人均想,世上有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为一己之私便将恩重如山的师兄杀害,说不定是想趁这几日庄中不太平,正好将杀人之事一干二净推在刺客身上。这些人大多知道秦追与平门的恩怨,虽时鹏之死不了了之,又有神枪柳舍一撑腰,无人敢当面指他是凶手。可今日血案明明白白,连自家师兄杜笑植都不为他辩白,哪还会有错。

铭舟问道:“杜大侠,我师弟说的可有错?”杜笑植斜眼瞧了瞧他,伸手在xiōng前轻轻一按道:“此事与贵庄无关,是鄙派私事,不劳贵庄插手,各位请回吧。”铭舟道:“万掌门与薛大侠在庄中毙命,怎会与天剑山庄无关,杜大侠认定是私事,那便是说此事并非外人所为,凶手就在天玄派中麽?”他向来伶俐,众人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杜笑植冷笑道:“我若说不是,莫非你就要将我师弟押去刑堂严刑逼供不成?这几日剑盟论剑出了多少纰漏,死的死伤的伤,我没怪你天剑山庄守备不严,纵放刺客,你倒来兴师问罪过问天玄派中之事。”杜笑植平日一副笑口常开和气生财的模样,一翻脸竟有些肃杀之意。铭舟道:“小人绝无此意,只是这几日庄中发生的血案都与秦大侠有关,三番两次难免引人生疑,秦大侠当日身体抱恙不能说话,有些误会难以开解。今日既然已大好,如若蒙冤自能辩白,何不让秦大侠自己来说更妥当。”

杜笑植道:“不必了,鄙派掌门与三师弟之死另有内情,不便外人插手,咱们就此告辞,请少侠转告上官盟主一声。”秦追对师兄极为敬重,见直到此刻杜笑植仍对自己百般回护,心中又生起些暖意。可万啸风与薛兆之死对他打击甚大,听身边这些人吵吵嚷嚷已是心乱如麻。杜笑植伸手将他一拉,对阮云之道:“云之,还不快将掌门师兄和你三师叔抬下山,咱们回天玄山去。”

阮云之伤心得六神无主,又见这麽多人要为难秦追,正不知如何是好,听杜笑植一说立刻应了,找了几名天玄弟子将万啸风与薛兆的尸首抬出去。刚到门口,铭舟伸手一拦道:“诸位请留步。”杜笑植道:“做甚麽?”铭舟道:“杀人之事尚未查清,还请天玄派各位暂留天剑山庄。”杜笑植问道:“你要如何查?”在场都是江湖人,江湖命案不惊动官府,既然不能报官自然是凭武林江湖的规矩私下查证,可江湖恩怨向来难有公断,谁是谁非最后多以结仇生怨你死我活终了,极少有心服口服的时候。铭舟说要查,可如何查起谁也想不出妥当的法子,只是这几日山庄中怪事不断,搅得人人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见深夜之中又有两人毙命,自然不肯就这麽放疑凶离去。

阮云之抹著眼泪,听众人不肯放行,又瞧了秦追一眼,见他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心中刺痛,怒道:“我师父不是小师叔杀的,你们做甚麽冤枉他,让开,让开。”他往前硬闯,不知是谁将他推了一把。阮云之未及站稳,一下摔在地上,抬头看去却找不到人,心中气苦。人群中有人道:“若在天玄山上杀来杀去,咱们倒也懒得管,可剑盟比武论剑,偏要来搅得一团浑水。姓秦的小子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今日决计不能纵虎归山让他跑了。”话音一落,不少人响应,秦追瞧那些人样貌,自己一个都不认得,却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不由心中消沈,只觉从未有过的疲累,手中轻如无物的赤秀剑也沈得握不住了。

杜笑植道:“天剑山庄未免太小瞧鄙派了。”铭舟道:“不敢,只不过在场都是武林中的前辈英雄,若不给个交代,传扬出去人人都道天剑山庄任人来去自如,杀了人也能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剑盟日后如何在江湖立足?”

他一扫平日恭敬谦和之态,厉声道:“当日平门时师兄被害,秦大侠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今日杜大侠一味回护,小人迫於无奈只得无礼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若秦追硬闯便不惜动武也要将人留下。

秦追道:“我也想知道谁害了掌门师兄和三师兄,不查明真相於心难安。”铭舟道:“如此甚好,还请秦大侠交出宝剑。”说完差了两个弟子上前。秦追道:“此剑是我好友佩剑,恕不能擅自交给旁人。”铭舟不悦道:“秦大侠不肯交出凶器,又谈何查明真相。”秦追低头不语,人群中忽然飞出一块石子,朝他头脸上砸来。秦追侧首避过,那人喊道:“凶器在他手里,人证是他师兄,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大伙一起动手将他拿下问罪……”众人纷纷回头,见那人一脸鄙夷,口沫横飞,话说到一半却忽然止住,倒退两步仰倒在地。两边之人同时惊呼,抢上一瞧,此人双目圆睁,喉咙上一枚银针,已气绝身亡。众人惊骇万状,杜笑植走上一步道:“小师弟……”忽然面露惊诧之色,手抚喉咙倒退一步翻倒在地,瞬息之间挡在门口的数人也纷纷摔在地上。秦追见杜笑植跌倒,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正要扑上前去查看,有人喊道:“姓秦的恶贼为求脱身,当著这麽多人的面下毒手,暗器上定有剧毒。”

这话是真是假,眼下情形谁又会去分辨,只听一阵刀剑出鞘之声,便有七八人围攻而来。秦追往师兄喉上望去,一枚银针入喉,杜笑植脸上已罩了一层黑气,口鼻中流出血来。他只瞧一眼,背后便有人欺近,一掌正中他后心。秦追心乱如麻未及防备,顿时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随即几人从旁欺近,各举兵刃往他身上斩落。

阮云之喊了声“小师叔”,也被人推推搡搡掼倒在地。秦追只想著万啸风、薛兆和杜笑植三人先后离世,悲痛欲绝竟不反抗,任由刀剑砸在身上。两道血珠飞溅而出,锥心剧痛袭来,秦追听见阮云之又哭又喊,天玄弟子已与那些人战成一团。秦追浑身一震,心想不能让云之再遭不测,无论如何要保他平安。想到这里,不知哪来的力气仗剑站起,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刚走两步便有人举剑朝他肩上扫来,秦追听到风声往后挥剑相迎,忘了手中握的是赤秀宝剑,一剑下去“当”一声响,热血扑面而来,将他半边脸颊染了鲜红。赤秀竟将挥来的长剑一折为二,剑势收不住,又在握剑之人脸上划开一道,半个鼻子削了去。那人哀嚎一声,倒地翻滚不止,其余人见了惊怒交加,喝道:“他有宝剑在手,大伙小心。”说罢围拢过来。

秦追中了两剑,心神恍惚,脚下已有些踉跄。此时围攻之人何止寥寥数人,里里外外围了几圈,只是碍於他手中宝剑,一时不敢贸然上前。秦追放眼望去只见人影憧憧,不知阮云之人在何处,忽觉肩上又是一疼,血流如注。

这许多人原本只想将他拦下,但天玄派弟子不明就里,眼见掌门与师叔师伯毙命,余下秦追一人独力难支,便纷纷上前相助,顿时打得不可收拾。天玄弟子极少与人交手,虽勤学苦练武功不弱,但临敌经验尚浅,怎及得上这些久经江湖刀头舔血的武林人,不消片刻便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被刀剑架住一一擒服。

秦追独斗七八人,身上有伤左支右绌,又怕赤秀太锋利伤了人命,无端再添仇怨,反而束手束脚处处受制。阮云之远远瞧见心中大急,张口欲喊却被人点了穴道做不得声,眼睁睁瞧著秦追被困,刀来剑往又添几处重伤,蓦地背后一刀,腿上一剑,人已跪倒在地。阮云之泪如泉涌,见秦追长发披散,脸色惨白浑身是血,心中大痛,只恨自己平日练功不勤,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秦追腿上受伤难以行动,听到身后刀剑声响,心想避开一剑又如何,今日只怕难得幸免,又想放银针的凶手就在近处,做此手脚竟无一人发觉,令他有口难辩,心中窒闷血气翻涌。昏昏沈沈中,周身各处被大穴已被点住,浑身如抽空一般被人架起,正欲昏去之际,忽听门外呼叱之声,不知谁又打起来。秦追想睁眼去瞧却力不从心,片刻后打斗声越来越近,头顶一阵疾风掠过,耳边立刻传来几声惨叫,自己已被另一人夺了过去。

江轻逐挑开众人,一路冲入重围,见秦追被人擒在手中,重伤累累人事不知,怒极痛极,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目光一扫,瞧见地上跌落的赤秀剑,抬脚踢起抄在手中,挺剑便向擒住秦追的那人刺去。

江轻逐出手狠辣自与秦追大不相同,一剑递出,剑尖直向那人眉心而去。众人领教过姚家宝剑的锋利,雷元虎的千钧重锤尚且抵挡不住,何况是血肉之躯,因而剑锋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那人瞧见剑尖对著自己眉心,大惊失色,立刻松手将秦追丢在地下。江轻逐飞身而上将秦追搂在怀中,只觉他浑身绵软,触手尽是濡湿黏稠的鲜血,忍不住皱眉往人群中扫了一遍。他虽相貌俊美,但脸上沾了血滴,眉眼带煞面色生寒,瞧得人不禁一阵哆嗦。

江轻逐瞧了瞧周围这些人,有天剑山庄弟子,也有平门弟子,更有不认识的江湖人士,方才银针暴出死伤数人,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倒将这些全无干系的人激得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江轻逐取剑夺人一气呵成,这些人才回过神来,平门弟子对他恨之入骨,招呼同门一拥而上,江轻逐未等他们出手已嗤一剑将其中一人肩膀洞穿。血溅了一地,那人方才觉出疼痛,惨叫一声后退而去。余人见他出手如此狠辣,齐举兵刃围攻上来。

江轻逐一手揽著秦追,又怕他被刀剑误伤,行动难免不便,因此出手时只求速战速决,哪管得了伤了谁的臂膀腿脚或是脸面要害,一时间哀嚎声四起,剑锋所到之处均是一片血雾。不过片刻,他提剑一挥,在周身划了半个圆圈,四周围拢之人竟不敢再靠近,退后几步,留出一块空地来。

铭舟道:“江大侠这是甚麽意思?”江轻逐道:“没甚麽意思,让开路,我要出去。”铭舟道:“秦大侠出手伤了这麽多人,小人不敢轻纵凶手,请江大侠见谅,将他交由剑盟论处。”江轻逐道:“伤了哪些人?”铭舟伸手一指那些中了银针毙命的人道:“这些人与秦大侠无冤无仇,死於非命总要他留个说法。”江轻逐斜眼瞧了瞧道:“你亲眼瞧见的麽?”

铭舟未答,身旁一人却喊道:“自然是亲眼瞧见,这还有错,甚麽大侠不大侠,人留下就是了。”江轻逐问道:“你是谁?”那人道:“老子八方金刀裘长龙,姓秦的杀了我兄弟,今日休想走出这门口。”江轻逐道:“还有谁说人是他杀的?”话音一落又有几人应声,江轻逐一一朝他们脸上瞧过,点头道:“你们说是他杀的,我记得了。现下我要带他出去,谁想拦我,我杀了谁。”说完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虽轻,但踩在众人心中却如一记重锤。论武功,江轻逐确是一流高手,可这院中这麽多人,一起出手又岂能容他全身而退。可众人被他气势所慑,一时无人阻拦。

铭舟道:“江大侠如此作为,是要与天下英雄作对?”江轻逐斜了他一眼道:“哪里有天下英雄?原来天下英雄只会以多欺少,两叶掩目是非不分,这样的英雄我江轻逐今日一并得罪了又怎样。”众人听了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裘长龙喝道:“姓江的,老子敬你昔日横扫匪寨为民除害,今日一见想不到是个蛮不讲理之人,老子倒要领教领教姚家快剑。”说罢提刀一震,刀背上金环啷啷作响。江轻逐道:“我说过谁拦我,我杀了谁。”说完依旧步步向前,裘长龙狠话撂下,自然不肯就此罢休,一刀兜头呼喝而上。江轻逐见刀风虎虎迎面而来便举剑相迎,裘长龙知道他手中握的宝剑,心中有所忌惮,出招时有意避开剑锋。秦追受伤甚重早已不省人事,江轻逐一手将他护住,出剑不离左右守得严密。几招一过,裘长龙瞧出他投鼠忌器,伸手一刀向秦追肩上砍去。江轻逐面上寒气一盛,侧身避开,动作却略有沈滞。裘长龙见他躲避不利,以为有机可趁,心中一喜,又一刀往秦追身上砍。江轻逐便是等他这一刀,转身将秦追负在肩上,赤秀刺出后发先至,裘长龙钢刀扑了个空,江轻逐剑却已到他手腕,剑锋一折往上挥斩,噗一声轻响裘长龙握刀之手齐腕而断,鲜血狂喷而出漫天洒落。

裘长龙未及反应,江轻逐已一脚将他踢翻,踩在他身上纵身跃上树梢,头也不回地飞出院外。

自二人过招到裘长龙断腕,不过是眨眼间的事,众人愣怔之余,眼睁睁瞧著江轻逐将人救走。裘长龙手捧断腕痛彻心扉,大喊道:“追啊,别让他们跑了。”铭舟道:“速召集庄中弟子,守住下山之路,各位英雄也请略施援手,务必将二人追回。”众人纷纷应允,唯有一人嗤之以鼻道:“这麽多英雄围困区区两人已是可笑,竟还叫他们跑了,这七剑盟和甚麽名门大派正义之士也不过尔尔,丢脸之极,丢脸之极。”

铭舟转身瞧了一眼,并未找到说话之人,反倒瞧见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白离在人群中微微一笑,似是事不关己瞧个热闹。

这边天剑山庄与六大剑派各出人手追赶,那边江轻逐负著秦追一路奔逃出庄,路上凡有拦路者一概下手不留情。山庄守门弟子见他长剑带血,身上脸上也尽是血红,不知杀了多少人,正是满身的杀气腾腾,双眼一扫叫人通体生寒。众弟子只凭人多围住片刻,趁他回护秦追时划了几道伤口,却是阻拦不住,让他闯出山庄。

江轻逐往山下疾奔,听到身后呼喝叱吒之声,回头瞧了一眼,见十几个天剑山庄弟子排成一列,张弓搭箭对准山路蓄势待发。他心想天剑山庄原本便像城池一般,只有这一条山路可供上下,上官清如此谨慎之人怎会不在路上设哨埋伏,自己这样奔下山去岂非自投罗网。他将秦追负在背上,山路崎岖又是黑夜,暗中再有甚麽人突袭实难防范,想了想索性投入一旁山石嶙峋杂草丛生之处,如此一来都在暗处,便可安心得多。

江轻逐在山林中走得小心翼翼,唯恐再被人发现又陷重围。他向来磊落傲气,宁可背水一战也不愿如此偷偷摸摸,可为了背上之人早已顾不了这些,一心只想将秦追救下山去,离那些面目可憎奸险狡诈的人越远越好。如此走了一阵,忽然听头顶一阵悉索,心道不好,脚步一顿又往后疾退两步,方才站立之处一支雁翎羽箭自高处落下,哧一声没入泥土之中。江轻逐不敢多做停留,一鼓作气往前飞奔,身后哧哧之声不绝於耳。他只顾往前奔去,听那落箭之声越来越近,怕秦追在背后被乱箭射中,伸手自怀中摸了两枚银镖,听清利箭所来方向,抬手一镖射去,立时便有一声惨叫传来,接著扑通一声,从树上摔下个人。江轻逐一镖得手只做震慑之用,那些弓箭手有了忌惮,利箭破空的声音少了许多。他轻轻挪步,另一枚银镖则留著扣在掌心,又回头继续往下山的方向奔去。天剑山庄建在山顶,除了唯一一条山路,其余尽是悬崖峭壁,江轻逐仗著轻功专挑险路走,料想追兵不敢追得太紧,黑夜中或许还有生路。这一路走得跌跌撞撞险象环生,好几次险些失足跌落,举目望去,满山皆是火光,正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快到山脚下时,远远见数十个火把,将山下照得灯火通明,天剑山庄弟子个个全副武装守在那里。

江轻逐脱下外衫裹在秦追身上,又提起赤秀,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山脚下有个凉亭,不远处便是马厩,平日由几名马夫看管照料上山访客的车马,这时马夫自然早被赶去别处,只留山庄弟子捉拿江秦二人。江轻逐等了片刻,拨开树丛,缓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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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江轻逐走出树林,山庄弟子一见他便如临大敌,想到庄中高手林立,尚且拦他不住,不由个个心里打鼓。江轻逐脚步一错,挺剑刺向一名山庄弟子心口。众人方才见他缓缓走来,步伐从容,均未料到会突然发难,且出剑迅捷,三五招一过剑势越来越快,突入人群当真如同风卷残云,打得己方手忙脚乱,费了好大功夫才稳住阵脚。

这些天剑山庄弟子武功虽都不高,但平日一同练剑,互相之间颇有默契,十几二十人联手倒比那些各派高手临时聚在一起各打各的更强些。江轻逐被他们围在中间,虽不至落败,却渐渐被逼得后退。众弟子见他退让,顿时信心大增,更是攻的攻守的守,将同一路剑法使得密不透风。江轻逐退到来处,自觉与秦追相距不远,忽然提气清叱,原本快如疾电的剑法一变,剑势又更快更强,不消片刻已传来阵阵剑风之声。他心知再斗一会儿山庄中必定有大量援手赶到,於是不再耽搁,将围攻弟子引到秦追藏身处,刷刷几剑先将眼前两人逼退,剑锋一转尽挑向他劈砍削刺的人刺去,每剑递出必有人伤在剑下。

江轻逐已将四周瞧得清清楚楚,地下十几人联手阻挡,余下人手藏於树上弯弓待射,如今他将地下众人引到远处,又全都受了些轻伤,乱哄哄躺了一地,弓箭手怕伤了自己人不敢轻易出手。江轻逐得了便宜,左手一挥,将两枚石子掷出,流星也似飞入马厩中。几日间到剑盟论剑的江湖人士都将马匹留在山下,江轻逐投掷暗器手劲奇大,惊得马厩中一片嘶鸣,受惊的马匹人立而起横冲直闯,将其他马儿惊醒,便有几匹撞破栏杆跳了出来。

江轻逐将秦追背起追上四散奔逃的马儿,忽听一声长嘶,一阵马蹄哒哒自他身旁而过,竟自停了一停。他抬头一瞧,那马儿通体黝黑,四足犹如白雪,身形骏美,在马群之中鹤立**群,不由心中一喜,这一晚独一次露出笑容道:“好马儿,还不快将你主人带去。”乌雪昂首嘶鸣,江轻逐将秦追托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催它快跑。乌雪向来只让秦追一人骑乘,别说不相干的陌生人,即便是阮云之想骑也要秦追哄上半日,才肯带著慢慢走上几步,惹得几个年纪小的师侄眼红得很。此时情况紧急,江轻逐本还怕它使性子,谁知一上马背,乌雪撒开四蹄往前飞奔,仿佛也知道主人有难,毫不停留如离弦之箭般绝尘而去。

江轻逐将秦追揽在怀中,听身后马蹄声呵斥声不断,料想那些人不肯善罢甘休,好在乌雪神骏,将追兵远远甩在背后。江轻逐听耳边锐响,利箭自身旁掠过,便回身挥剑斩断两支,第三支却十分刁钻,侧身躲开唯恐秦追受伤。他心念电转不躲不闪,一味打马疾驰,乌雪四蹄翻飞竟跑得比箭还快。那箭力尽,往江轻逐手臂上蹭过,又落在乌雪脖颈上,换作寻常马儿,中这一下早已受惊乱跑,乌雪虽吃痛却不停步,负著二人离天剑山庄越来越远,终於再听不见身后追赶之声。

江轻逐脱出重围,伸手摸摸秦追,只觉他浑身冰凉全无动静,心中担忧,又催著乌雪跑了一阵,料想再无人能追上,这才轻扯缰绳慢慢停下。他见荒郊野外离镇上还有些路程,便循声找了条小溪,将秦追从马背上抱下轻轻靠在树边,解开衣衫一瞧,虽心中早有准备仍一阵心惊。只见伤口纵横交错深浅不一,有几处刺得极深,直到这时仍血流不止。江轻逐未带疗伤药物,只能先将他伤口四周穴道点了,暂时将血止住,再撕开衣服去溪边取水,小心将血污擦去。

秦追双眉紧皱,昏睡中犹似在强忍痛楚,江轻逐轻轻擦去他额头汗水,方才明明还是冰凉的,此刻触手却犹如炭火。他将伤口一一包好,手心贴在秦追背后,内力缓缓隔衣送去,只是这内功疗伤只能调理内息令内伤好转,寻常发烧如何能立竿见影。江轻逐将手掌收回,抬头见乌雪站在一旁低头瞧著秦追。他心头沈重,摸了摸乌雪脖颈,轻声道:“他睡著了,别吵他。”乌雪也不作声,低头蹭了两下,江轻逐道:“那些人刺了他这麽多剑……”说完瞧著秦追心口道:“我也刺过他一剑,我那一剑比这些人可狠得多了,再偏一分,今日便不用受这些羞辱。”他自言自语声音极轻,可目光所到之处却如刀刃般尖利,“好马儿,你瞧著,我终有一日替你主人报仇,要那些伤他之人百倍以偿。”乌雪低低嘶鸣,像是应和。江轻逐绝不信秦追会杀害师兄,定是有人设计陷害。忽然又想,万啸风、薛兆与杜笑植身亡,天玄弟子受缚,一夜之间秦追也和他一般没了至亲,顿感同病相怜,生出些许难以言喻之情。

江轻逐找了些干净的布片沾湿取水喂给秦追喝,见他伤势如此沈重,又发起高烧,不敢耽搁,召来乌雪将秦追衣衫裹紧送上马背,择小路往镇上赶。天剑山庄避世而立,方圆百里尽是荒野,要到有人烟处还得走上一天,江轻逐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走了约有半日,秦追在马上依旧昏迷不醒,江轻逐扶他下马休息,这回却连水都喂不进去。

想起当日刺他一剑之后负伤赶路,秦追也是这般昏昏沈沈,却总有清醒的时候,偶尔还能说些话,如今却像负著个死人,再不医治怕性命难保。江轻逐忧心重重,匆忙上路,直到天黑仍不见沿途有人家,又恐白天走得太急,路上颠簸令秦追伤口恶化,便再停下歇息。这一日中,秦追固然是昏迷不醒,江轻逐也只顾赶路滴水不进,直到这时才觉出饿来,可偏又全无食欲。眼下虽已非天剑山庄地界,可剑盟何等势力,向各派传令下去,二人再难有容身之地。江轻逐独自一人还好,秦追身受重伤,若遇对手实难应付,因此他小心谨慎不敢生火。

二人在树下歇息,江轻逐怕秦追著凉,将身上衣物都给了他,自己只穿单衣,又再以内力暖他全身,运功到一半,忽然觉出些异样。

秦追受伤虽重,却并无恶化之兆,烧热反倒略有退减。江轻逐惊喜交加,不知为何他能不药而愈,自己内力游走三关总觉有一股温和之力萦绕不去,猛然想起前几日游靖骗他服下青龙造化丹,说这奇药能解天下奇毒亦能治重伤濒死,只要不是立时毙命,终能转危为安。

江轻逐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当下依法运功替秦追疗伤。他这样年纪内功修为已算得深厚,内力於灵台穴透入,顺著药力游走,行满周天,周而复始一刻不停。等他再睁开眼睛,全身已是大汗淋漓,抬头看天,竟过了半夜。秦追虽仍昏睡不醒,但气息均匀,脉象平和,并无性命之虞。江轻逐心中大慰,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心情,想到眼前这人不会死去,竟高兴地将他抱在怀里。

他正自欢喜,忽听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心头一凛,捡起碎石便往声音传来之处掷去。那笑声听著很近,可石头飞去却并未有投中之感。他冷冷道:“哪来的飞贼,还不快滚出来?”一条黑影自树梢间落下,来人穿一袭黑衣,脸上笑得古怪,却是“独手飞将”游靖。他刚一落地,江轻逐已捡起赤秀朝他刺去。

游靖尚未站稳要避开这快如闪电的一剑本是极难,可他脚步一错,犹如醉酒般向后倒,眼看便要摔在地上,却一个翻身躲了过去。江轻逐又是一剑,剑到游靖面前三寸,突然斜向而行,骗得他向右躲闪,跟著转身削去,直逼咽喉要害。游靖竭尽平生之力,知道江轻逐剑法奇快,早已暗中提防,谁知这快中尚有不少虚招,变化无穷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中了计。江轻逐回身一剑,游靖若避开势必失了先机,往后步步受人牵制,若不避开凭赤秀一剑只怕半个脑袋没了。他大喊一声道:“停手,饶命。”

江轻逐充耳不闻,刷刷刷又是三剑,忽左忽右专挑他要害刺,游靖本已避无可避,见他仍旧不依不饶,索性站住不动,那狠辣无比的一剑硬生生停在喉咙上。游靖双目不瞬,江轻逐握剑之手稳如磐石,剑身犹在轻颤,龙吟之声绵长不绝。

游靖道:“好快的剑,你倒能收发自如,再差一点便要被你刺个窟窿了。”江轻逐瞧他道:“你知道我要杀你,不快跑远些,跟著我做甚麽?”游靖笑道:“谁说我跟著你,大路朝天谁都能走,你管得也太宽。”江轻逐道:“走大路我不管,可你鬼鬼祟祟一路尾随,必有所图。”游靖道:“你那朋友得罪了天剑山庄,上官清又是剑盟盟主号令天下剑派,你们虽侥幸逃脱,却已成众矢之的,犹如鼎鱼幕燕,危在旦夕。你身无长物逃命都来不及,还有甚麽能让我图谋的?”

江轻逐越听脸色越沈,可游靖言之成理,虽心中不快却不能翻脸。游靖伸出手指,轻轻将眼前宝剑拨开,得意道:“我与你在这说了半天话,架也打了,输也认了,你怎的还不谢我?”江轻逐道:“谢你?”游靖道:“若不是我盗来的灵药,他早死透了,如何还能让你马不停蹄跑上一天一夜。这一枚药丸救了他两回,可不得好生谢我?”江轻逐道:“你盗药时又不是为了救人,现在来邀功,青衣教的账还没和你算呢。”游靖道:“找你晦气的人数也数不清,多个青衣教又如何。”江轻逐长剑一振,又指向他喉咙道:“那我先杀了你,拿你的人头去给青衣教赔礼,少个敌人总是好的。”游靖道:“青衣教的人要我人头有何用,我这大好人头只有自己稀罕,那些人眼中绝比不上一颗小小药丸。”江轻逐道:“不管青衣教的人找你还是找我,这一路上你还跟著我,别怪我无情。”

游靖目光一转,见躺在树下的秦追双目紧闭微微一动,便道:“他要醒了,你快去瞧瞧他。”江轻逐听了立刻回过头去。游靖嘻嘻笑道:“原来你这人也不是铁石心肠,我自打第一次见你便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原来也是会笑会难过,会抱著人不松手的大活人。”

江轻逐被他说得面上一红,游靖讶然道:“我说了甚麽,你竟脸红了。”江轻逐提剑转身,游靖立刻跳出丈外小心防备。江轻逐道:“你过来。”游靖道:“你要杀我还要我自己送上门去麽?”江轻逐道:“你给我些银两,我路上要用。”

游靖哑然失笑,随即忍住道:“我的银两可都来历不明,不晓得是哪家哪户偷来的,江兄直内方外,最恨**鸣狗盗之辈,要了我的钱财岂不是成了那些侠义人士口中的‘同流合污’?”江轻逐道:“甚麽侠义道我不在乎,别人怎麽看又有甚麽干系。”游靖抚掌笑道:“说得好,我就想天下哪有这样迂腐不通的人,见我随手拿了个果子便追得上天入地,原来你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罢了。”江轻逐当日追他一路虽不是为贪玩,但也因游靖轻功超群,起了争强好胜之心,这才追得他慌不择路闯进皇宫,倒并非有甚麽不共戴天之仇。

游靖道:“银两好说,只是你们这样要去哪里?”江轻逐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游靖眼珠一转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昨日天剑山庄中究竟发生了甚麽事,好端端的那些人做甚麽诬陷他麽?”这句话著实说中江轻逐的心事,他中了迷烟醒来后人在一间空屋之中,身边不见秦追人影,又失了赤秀剑,可偏偏自己毫发无伤,心中百般不解。走出空屋,发现并未出天剑山庄,便也朝密室的方向找回去,直到听见有人声吵嚷走近一瞧,竟见秦追被围困其中,於是想也不想就闯进去救人。可究竟是怎麽回事,为何天玄派会得罪那麽多人,万啸风、薛兆和杜笑植如何遭害,秦追又为何被指滥杀无辜,这一切疑问至今无解。

游靖察言观色,知道他动了心,笑道:“我告诉了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江轻逐道:“你先说。”游靖道:“你陪我再去趟青衣教总坛。”江轻逐道:“你是觉得麻烦不够大,要自己上门送死麽?”游靖道:“我活得好好的,谁说要去送死。只是我有一件心愿未了,著落在青衣教中。”江轻逐问:“甚麽心愿?”游靖正色道:“不能了此心愿,我活在世上了无生趣,你也不必知道,只问你答不答应。当日我送你这朋友青龙造化丹时,你应了我一件事,我没要你的宝剑,这件事可还是作数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能抵赖。”江轻逐点头道:“我应了你。”游靖知道他言出必践,便将经过说了一遍。江轻逐脸色铁青,问道:“你甚麽时候在外面偷听?”游靖道:“自然比你早,而且比他还早,我瞧见了那人。”

江轻逐心中一跳道:“甚麽人?”游靖道:“那个假扮你朋友的人。”江轻逐道:“依你看,真有那麽像,竟能将他师兄都瞒过去?”游靖道:“要说有多像倒未必,我到时天玄掌门已死,使刀的叫薛兆在与那人打斗。你可知道要扮作亲近之人,说话越多越有破绽,只碰个面,瞧一眼却极难分辨。连我瞧见那人手中拿著你的赤秀剑,心中也没怀疑。两人打了一阵将桌上灯火打灭了,也不知发生甚麽事。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动静,屋中火光一亮,仍旧是他拿著赤秀站在桌边。我再听他与薛兆对话,顿时恍然大悟,不由咋舌。好圈套,谋划之人竟能将前前后后设计得如此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叫人百口莫辩。”江轻逐早已怒容满面,却隐忍不发,对游靖道:“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可若你有半句假话我一样先杀了你。”游靖道:“你每回见我都喊打喊杀,我是怕了你,可那些自命侠义沽名钓誉的正人君子更讨嫌,倒不如咱们联手各取所需的好。”

江轻逐道:“等将眼前这些事了了,我再随你去青衣教。”游靖道:“这可不行,我瞧你眼前这事一时半会只怕不能了,若一年半载三年五载都不了,难道要我等上一辈子。”江轻逐道:“等不了便算了,不过问你要些银两,推三阻四这麽多话,我另想办法。”游靖笑道:“青衣教远在关外,遐方绝壤人迹罕至,正是避祸最佳之地。你朋友伤重还需静养,再遭围攻你单枪匹马又能护他几时?”江轻逐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骗我去青衣教替你卖命。”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远走避祸非他本性,可想到秦追重伤,虽有灵药治伤终不能立时痊愈,当真遇上围追堵截未必有昨天的运气,与其冒这风险,倒不如先暂避一时,将他伤势养好再说。

游靖知道他心动,伸手入怀取出几锭银子道:“这些银两你拿著,我往北走在前面等你,你也受伤不轻,自己多加小心。”说完将银两塞在江轻逐手中,哈哈一笑纵身跃起,如猿猴般掠上树枝,转眼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江轻逐将银两收好,转身回到秦追身旁,见他微微睁开双目已经醒来,立刻面露喜色将他扶起道:“你醒了?”

秦追虽睁开双眼,却似犹在梦里,一双眼睛没半点神采,定定瞧著面前。江轻逐能等得他醒来已十分欢喜,心想他突遭巨变又重伤失血,精神自然委顿,柔声问道:“你口渴麽?我去找水来。”秦追不说话,江轻逐转身去了,却不敢走远,一会儿就捧著浸湿的布片回来,用湿布将他干裂的口唇轻轻沾湿。秦追任由他摆布,江轻逐道:“等天亮到镇上,我再去找吃的来,你多忍一会儿。”秦追瞧他一眼,闭起双眼又昏昏睡去。江轻逐心知他如此醒来一趟已不会死去,只因伤势过重无力为继,便放下心来,又见他面容干枯嘴唇发紫,是失血太多畏冷之故,於是裹紧他身上衣襟,想了想将他搂在怀中。

江轻逐一生之中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义父待他虽然恩重,终究教导指点武功居多,父子慈爱之情甚少,义妹姚翦云更是疏远。他平日待人冷淡,唯有对怀中之人关怀备至,爱他所爱,恨他所恨,只盼他能痊愈,再多苦难也不放在心上。江轻逐想著想著,只觉一股热血上涌,暖得全身犹如火烧一般热起来,虽夜凉如水却不觉寒冷。他闭目沈思,想到游靖既能尾随而来,难保剑盟众人不会一路追赶,去镇上怕在他们预料之中,若上官清知会各大门派,他二人今后行事可得更为小心。想到这里,不由更加警醒,将赤秀握在掌中,听著簌簌寒风,等待天亮。

江轻逐已有两夜未眠,摸了摸秦追额头,似乎又好了些,只是光喝溪水止渴,没吃过半点东西,便是身体强健之人也顶不住,需得尽快找个地方吃些热的才行。乌雪原本在树下歇息,这时慢慢走来,立在二人身旁。自逃出天剑山庄后,乌雪已将江轻逐当做主人一般看待,不止行路时听话顺从,连平常休息也愈发亲昵。江轻逐摸摸它的脖颈,瞧见左侧颈项上有道箭伤,虽伤口不深却将它黝黑光滑的皮毛划出道难看的口子。他轻抚伤口,乌雪便低低嘶鸣,像是在安慰他。

天亮后,江轻逐见自己与秦追一身狼狈,衣衫上尽是血污,走到人多处必定引人生疑,便先去镇外农户家中拿了几件晾干的衣服替换。转头一看乌雪,浑身油光水滑,想了想也像当日秦追躲他一般从地上和了些泥将马身抹脏。乌雪灵驹宝马,性喜漂亮,被抹了一身泥便有些不快,在江轻逐身旁直喷粗气。江轻逐见它脾性如孩童一般,有些好笑,也往自己身上脸上抹了泥巴,说道:“你瞧我和你一样,别再闹脾气。”乌雪摆了摆脑袋,便不作声了。江轻逐平日也极爱干净,但这时为避人耳目不得不乔装改换,自己脸上抹完又抓了泥巴往秦追脸上抹。秦追重伤失血,昏睡两日,到今日头上已憔悴得双目深陷面色枯黄。江轻逐摸著他苍白的面颊,想起当初在柳家镇客栈楼下遇见他,联手教训恶霸镖师孟彰,一时心潮起伏难以自抑。他将秦追负在背上,牵著乌雪往镇上走去,如此一装扮,二人一马都毫不起眼。

江轻逐找了个小客栈落脚,先将秦追安顿好,下楼喊来小二要了些饭菜,也不管滋味如何一股脑全吃下肚去,吃完再要碗热粥,正想送上楼喂秦追喝下,忽见一男一女自门外进来。

第三十三回

这一男一女都是少年,男的俊逸斯文,女的俏丽可人,瞧得小小客栈中人人眼前一亮。那少女身穿白衣,配著长剑,少年一袭青衫,背后却负著杆长枪,枪尖一条青龙盘踞其上,神威凛凛十分惹眼。江轻逐认出那少年正是丁麒风,少女却是落英宫的女弟子夏迎天。二人进门落座,各自把兵刃放在桌边。夏迎天一身白衣在这破落小店中也不嫌脏,丁麒风叫小二倒了茶,二人像是赶路,路过小店随便找个地方歇息。丁麒风喝了口水道:“咱们走了两天也不见秦大哥人影,会不会走错了路?”他说话虽轻,江轻逐仍听见他提到秦追,便将粥碗放下多听几句。夏迎天道:“我向天剑山庄的师兄打听,守山弟子说他们就是往这条路去的,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这麽说。”丁麒风道:“兴许他们半路又换了方向,我们不知道,一味赶路却错过了。”

江轻逐心想他们也是追兵,神枪柳舍一当著众人的面说愿为秦追作保,如今出了大事又急著遣孙儿出来捉拿,世人薄情寡义自私自利,哪有甚麽真情可言,不由暗地里冷哼一声。他心中腹诽,那边丁夏二人却丝毫不知,夏迎天道:“天剑山庄这麽偏僻,四周又没人家,秦大哥受了重伤,若想医治必定得走这条路才能尽快到镇上,走别的道三五日都不见人烟,别说治伤饿都要饿死了。”

丁麒风道:“可他到底去了哪,咱们这一路走来人影都不见,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飞天遁地凭空消失。”夏迎天道:“你急有甚麽用,受伤的人总要去药铺医馆找大夫医治,等会儿咱们去打听打听,问问可有人去抓过外敷内服的治伤药。”丁麒风听了说好,然后又闷闷不乐低头喝茶。夏迎天问道:“你想甚麽?”丁麒风叹气道:“我在想秦大哥是不是真的杀了那些人。”夏迎天瞧他一眼道:“真杀了又如何?”丁麒风对秦追极为敬重,为他武功精湛折服,加之柳舍一对他赞不绝口,心中已将他当做兄长看待。可前日夜里竟遭突变,一夜间这敬重之人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凶手。丁麒风毕竟年轻,虽大感意外难以置信,可听众人说了一遍又一遍,心中终究有些芥蒂。当晚柳舍一赶到,秦追早已被江轻逐救走,只留了一地尸首,满屋血腥。这前辈老人一向乐观开怀,忽见故友一门死伤惨重,心痛不已,竟尔落下泪来。

丁麒风听夏迎天问他,支支吾吾道:“我,我不信秦大哥会杀人。”夏迎天又瞧他一眼道:“你嘴里说不信,心里却信了。”丁麒风被她说中心事,面上一红道:“胡说,我心里也不信。”夏迎天道:“你真不信,就不该说不信,你该说秦大哥绝不会杀人。”丁麒风道:“我不信,可别人都说……”夏迎天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别人又是谁,全天下是别人的人多了,除了你自己都是别人,难道别人的话你个个都听麽?”夏家千金伶牙俐齿,说话咄咄逼人,丁麒风立刻败下阵来道:“我不是这意思。”夏迎天道:“我爹说过,凡练武者,若心术不正终会反遭其害,虽能一时称霸却因诸多欲求杂念不能炉火纯青。那日柳爷爷大寿,我随爹爹拜寿时瞧了你与秦大哥比武,他赢你的那招回马枪你可还记得?”

丁麒风点头道:“我自然记得,那一枪好生厉害,若非他手下留情只怕我不止要输,还得受伤。”夏迎天点头道:“那枪法诱敌而深入,置死地而后生,若不成便是同归於尽的下场,可秦大哥使得清楚明白并无yīn险之处,你明知有后招仍然不得不进,虽究其原因是他武功高过你许多,却也能瞧得出他是个谦谦君子。爹爹说,第一次瞧见能有人将一路枪法中最毒辣的招数用得如此光明磊落,说这年轻人xiōng襟气度不凡,他日必有大成。”

江轻逐听她一番话语句句都是称赞秦追,心中欢喜,想道原来她是这样看的,夏万川倒有些识人之明的眼光,教出来的女儿也非绣花枕头。

丁麒风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道:“秦大哥受了伤,能走得了多远,我们还是快些将他找到,免得外公担心。”夏迎天道:“这就对了,柳爷爷带了人手去寻找,他老人家信得过的人,你却还在这胡思乱想偏信旁人闲话。”丁麒风释然道:“是我的不是,我再不疑心了,那些人要说也随他们去。”

丁夏二人又再坐著说了些话,江轻逐听他们讲起家事便不再多听,捧著热粥上楼去了。回到房中,他见秦追躺在床上尚未醒转,便将粥放在床头小凳上,取水给他洗脸,再将他身上衣物揭开,用热水擦去伤口渗出的血。这几道伤口刺得极深,若无外伤药止血,怕难以好转,去药铺医馆又怕难免被人查到行迹,只能等天黑药铺打烊再去取药。等擦洗完伤口,秦追微微皱眉似要醒来,江轻逐便将他轻轻扶起靠在床头,端过碗喂他喝粥。

秦追双眼微开,江轻逐一口热粥送到他嘴边,他却动也不动。江轻逐道:“你两日没吃东西,难道不饿麽?”秦追也不说话,就这麽呆呆坐著,眼中一片茫然。江轻逐自与他相识,从未见过他如此消沈哀痛,了无生趣如活死人一般。与他说话,他也不理,喂他吃东西更是毫无反应,一时倒有些束手无策。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伤心,我也不能强逼你好转。”说完将碗放下,起身到桌边将衣衫褪去,衣衫下也是伤痕累累,虽都是皮肉伤,但因无暇料理,有些化脓出水。他脱了衣裳,几处伤口血已凝住,衣物黏著皮肉,一扯之下又流出血。

秦追坐在床上,见他擦拭伤口,道道剑伤刀痕历历在目,心中一酸,慢慢伸手将凳上粥碗捧起。两日不吃不喝,说不饿是假,虽只是一碗稀粥,可捧在手中一股暖意,喝了一口,这股暖意随著喉咙落下肚去,不知不觉,秦追眼中充满了泪,一滴滴落在碗里。

他喝完粥,将粥碗轻轻放在凳上,转身又睡去。江轻逐也身心俱乏,合眼歇了一会儿,等醒来已是夜里,便起身悄悄出门取药。小镇上独有一家药铺,江轻逐挑开大门,摸著药屉用纸包了些三七、白及和花蕊石散,打开柜下抽屉见有个锦盒,里面放著支五两上下的山参,於是也一并取去,将银两放在台上。回去后等天亮了,江轻逐替秦追将周身伤口抹上药粉,借客栈后厨熬了参汤让他服下,休息片刻,又运功为他疗伤。秦追仍不言不语,任凭摆弄,江轻逐也不烦扰他,只悉心照料。

隔日雇了马车再上路,离开镇子,往前便有许多岔道可走,各大剑派再要追寻就没那麽容易。江轻逐仍不敢懈怠,晓行夜宿,只挑小路走。秦追有青龙造化丹与江轻逐内功相助,伤势好得极快,几日下来伤口已收,不用每日换药,只是精神委顿,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江轻逐心知万啸风、薛兆与杜笑植等人之死对他打击甚大,以致心中伤痛,哀毁骨立,一时也无法替他开解。

他一路走一路想,自己家仇未报,如今又添了秦追这桩事,若想复仇还得从长计议。二人走在路上均不多话,秦追每日坐卧车中,不问要去哪里,如此行了一月有余,四周景物渐渐起了变化。江轻逐每到一处,总能找到游靖留下的记号引路,他本不想与这飞天大盗为伍,但秦追这般模样,别说报仇,怕是自保也难,唯有等他转过念头重新振作才能再提复仇之事,江轻逐有心与他远走散心,过些日子或许会有起色。

一路北行,天气日渐转凉,这一日车马走在山道上,远远瞧见山中有座寺庙。这庙宇建在半山腰,绿树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飞檐,隐约能瞧见青灰屋脊,杏黄院墙。江轻逐不由自主勒停马儿,抬头望著那片檐角,听见传来一声撞锺,荒山野地古刹锺响,竟是如此宁静,不由听得入神。正发愣之际,古木山道上有个小小身影拾级而下。

江轻逐凝目望去,见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走到近前双手合十为礼道:“施主远道而来,请上山入寺喝壶热茶。”小沙弥嗓音稚气,纯净无垢,想必从小在山中修行,江轻逐一时奇怪道:“小和尚,你怎知我要来?”小沙弥道:“师父说今日有客光降敝寺,遣我下山相迎。”江轻逐听了更觉意外,他与秦追虽说一路北行,却往往随性而至,到了城镇村落有时多歇几日,有时片刻就走,路经此地纯属巧合,怎会有人事先知晓。小沙弥却不管他心中所想,转身而返在前面带路。

江轻逐正犹豫,回身瞧了一眼路边马车,见秦追也已下车,抬头瞧著山上寺庙。这些日子除了打尖住店,秦追极少下车,虽伤势大好却如行尸走肉一般。江轻逐见他忽然自行下车,心中一喜,想道,这山中小寺深幽静寂,恬淡安适,倒是个避世疗伤的好地方。可转念又想,寺中僧人不知何等样人,竟会算到他们路过此地,还得小心为上,以免又入圈套。想到这再抬头看,小沙弥已走远了,江轻逐瞧他步履轻快,却只是孩童天生体轻灵巧,并非会武。瞧了几眼,身边一阵微风带过,秦追已走到他前面去了。

江轻逐走在最后时刻提防,但沿途不见半个人影,古刹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三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半山,这小寺庙地处偏僻,大殿之外,另有两三座屋宅,庙门前匾额上写著“天灵寺”三个字。

小沙弥将二人领到偏殿,请他们坐,又沏了茶来。江轻逐见寺庙虽简陋,却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寺中僧人极少,除了那领路的小沙弥,只瞧见一个中年僧人在院中扫地。江轻逐对桌上茶水一概不动,坐了一会儿,忽见方才那引路的小沙弥在门外偷看,便问道:“小和尚,你瞧甚麽?”小沙弥果然是孩子,心中有事藏不住,江轻逐一问,他便嘻嘻笑道:“前几日有位施主路过这里敬佛烧香,说他近日霉星罩顶诸事不顺,要烧头高香去去晦气。我问他,施主如何不顺?他道,过个一两日,有人路过这里,你且问他我为何不顺。施主,你知道麽?”江轻逐奇道:“我不认得他,又怎会知道。”小沙弥道:“那位施主道,来的这人一脸晦气,好像世人都欠他一般,我若非有事求他,早躲得远远的。”说完小和尚面带笑容,眼瞧著江轻逐看,又道:“施主还说……”江轻逐隐隐猜到是谁,却仍旧问道:“说甚麽?”小沙弥道:“施主说,这人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必定惹来一身麻烦,到时要请方丈大师好生念经替他化解,要不然这一路走去,仇家越来越多,最后免不了丢了性命。”他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声轻叹,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静空,这些闲言闲语你都记在心里,又如何静得下心来修行,还不快去做功课。”小沙弥见师父来到,立刻不敢嬉笑,低头道了声“是”便走开了。

江轻逐瞧那说话的僧人须眉皓白,面目慈善,心中略有好感,且瞧他行动举止皆是寻常僧侣,与那小沙弥一样并不会武,又多放了几分心。老僧跨门而入,走到他与秦追跟前道:“二位施主光临敝寺,贫僧慧证,是这天灵寺的方丈,有失迎迓,罪甚见谅。施主可是姓江?”江轻逐道:“正是,方丈大师神机妙算,竟能知道我们今日途经宝刹,特地遣人相迎。不知大师请我们上山有何见谕?”

慧证微微一笑道:“贫僧久居山中,不谙世事,岂敢见教於人,不过是受人之托,有件东西要转交施主。”江轻逐道:“受何人之托?”慧证道:“方才静空说了,前几日有一位姓游的施主上山进香,留了件东西托贫僧转交,既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江轻逐不以为然,心想果然是游靖那小贼,不知又有甚麽花样,左右不是好事,便道:“那人专事偷盗,是个飞贼,身上如何会有东西转交於我,若真有也多半是来历不明的赃物。”慧证道:“施主说笑了。那位游施主与敝寺还有些恩情。”江轻逐道:“甚麽恩情?”

慧证双手合十道:“敝寺虽是荒山小庙,香火不盛,可寺中倒有一尊玉佛。前日几个香客上山来瞧了神龛一眼,走后不久静空便说佛像不见了。这玉佛原是太师祖辈传下,在贫僧手中遗失实难有所交代,游施主听闻,一日之内将其寻回,贫僧感念恩德,不敢或忘,因而游施主所托之事,贫僧自当尽心竭力。”

江轻逐心道,游靖贼性难改,平生最好钱财宝物,如何能做这等好事,就算那几个小贼遇上贼祖宗也万万没有完璧归赵的道理,想必是要这老和尚欠他人情好替他办事,不知到底有甚麽东西要交予自己。想罢,对慧证道:“原来如此,还望大师赐教,游靖究竟留了甚麽给我?”慧证笑道:“不急,二位路上辛苦,先去用些斋饭。天色不早,若不嫌弃,今晚请二位在敝寺留宿一夜。”江轻逐本有此意,便点头答应。

慧证叫来小沙弥静空,吩咐下去打扫禅房准备斋宴,临走时瞧了坐在一旁的秦追一眼,道:“贫僧瞧这位施主面色苍白精神不济,像是久历忧患心有沈疴,不知甚麽伤心事萦绕於怀?”江轻逐转头瞧著秦追,一个月中消瘦得眼窝也陷了下去,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终日出神,不知在想甚麽。慧证见他不理,也不在意,向二人施了一礼,转身而去。

到了傍晚,忽然下起小雨。江轻逐站在禅房门口,见寺中几处屋宅都点起烛火,淡淡烛光透窗而出,照得湿漉漉的石子小路隐约可见。禅房外有一株花树,枝头红花怒放,花瓣在雨中落了一地。他抬头眺望,远处天空微微发亮,天色将暗未暗,夕阳映得苍穹如同蒙了一片白色雾气,犹如仙境。此情此景真是教人难以忘怀,宁静祥和与世隔绝,仿佛世间一切纷扰恩怨,所有勾心斗角都不复存在。江轻逐直情径行恩怨分明,虽不至睚眦必报也绝非以德报怨之人,义父姚穆风之死便是头一件要报的仇。可他站在荒山小寺的禅房之中,瞧著天边氤氲缭绕的雨雾,心中竟也生出些许抛开俗世烦扰,一心只在山中的心境,不由想叫秦追也出来瞧瞧雨景。等他转身回房,见秦追在床上双眉紧锁,额头冷汗涔涔,睡梦中痛苦异常。江轻逐大吃一惊,只道yīn雨天气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伸手在他身上一摸,谁知手掌刚碰到xiōng口,便被一把握住。

秦追满头是汗,手却是冰凉的。江轻逐手腕被他握得骨节格格作响,似要被捏碎,可见疼得何等厉害,不由得一阵心痛,轻轻将他额头冷汗拭去,蓦地听见他喊:“二哥、三哥,你们在哪?”江轻逐愣了一愣,心想他在喊他师兄吗?可平日只听他喊万啸风掌门师兄、喊杜笑植和薛兆二师兄三师兄,哪会有二哥三哥这等叫法。秦追紧握江轻逐的手腕,忽又喊了声:“爹娘,姐姐。”江轻逐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喊家人,他梦见小时候逃难的事,我只当他那时还是小孩子,不知骨肉分离之苦,有了师父师兄便幸福至极,一生无忧,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虽饱食暖衣,终究是个孤儿。念及於此大生同病相怜之感,弯腰俯身将他搂在怀中。

他心中并无丝毫杂念,只觉怀里抱著的是个失落亲人的孩童,可转瞬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孩童,被人搂在怀中轻轻抚慰。秦追感到有人搂著自己,已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江轻逐闭著双目的脸,一时心中柔软如同棉絮飘荡,纷纷扬扬,不知该落向何处,不由自主也伸手将他揽住。二人心神恍惚,只盼就这样蜷在一起,抱拥而眠。窗外细雨绵绵,夜幕降临,晚锺响起,秦追醒了片刻,将方才梦中苦难全忘了,只觉周身一片暖意,锺声雨声如催眠乐曲,又将他带入梦乡之中。这回在梦里,便不再有流离失所之苦,只有一片宁静祥和,说不出的安心喜乐。江轻逐拥著他,感到他身上颤抖渐止,似不再受噩梦所魇,便也放下心,渐渐睡了过去。

寺外小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却放了晴,鸟语啁啾满园清香。秦追先醒来,见房中已有微光,低头一看,江轻逐在身旁睡得正熟。想到近来他日夜看护自己,沿途不敢大意,心神俱疲难免睡得沈些,不由一阵感动,便不惊醒他,独自起床走到院里。寺庙小院清静自然,远山寂寂木叶萧萧,一派世外美景。秦追呆立院中,见对面花树下站著一位老僧。这僧人耄耋之年,岁数犹在方丈慧证之上,身穿一袭旧袈裟,立在树下一动不动。秦追瞧了一会儿,只道他正在诚心祷告,不便惊扰,欲转身离去,却听那老僧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想去哪里?”

秦追一愣之下便又停步。老僧却仍旧对著花树,满树花瓣落了一身,秦追虽几日不愿言语,但对这年纪比掌门师兄还大的僧人却不能听若未闻,当即低声道:“大师是在问我麽?”老僧道:“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施主为何瞧都不瞧一眼?”秦追抬头瞧那院中独一株的花树,一夜细雨虽打落许多花瓣,却教花朵更添艳色,枝叶上处处是雨后新露,阳光下闪闪动人,不禁道:“这花开得真好。”老僧道:“花开得好是因劫而得新生。”秦追道:“此话怎讲?”老僧道:“五十多年前,寺中半夜走水,一场大火几乎烧到大殿,寺中僧人奋力施救,直到天明才将火势扑灭。这株花树当年烧得只余半截枯木。你瞧这伤口,如今早已长成树节,我只当它活不转,谁想隔年春天,枯木上竟抽出新枝,师弟慧证念它求生之欲甚坚,日日悉心照料,比之以往加倍呵护,如今这树活得比五十年前更是茂盛了。”秦追顺著他枯朽如柴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干之上一块墨黑疤痕,像是从这处折断又再合拢,树节粗大甚是丑陋。他伸手抚摸,树皮粗糙潮湿,一股凉意直透掌心。

秦追道:“大师精通禅理,想必还有别的话要说。”老僧笑道:“施主灵心慧质,世上之事有何参悟不透。”秦追道:“枯木生花,绝处逢生,都是极难得的事,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所难免,参不参悟又有甚麽分别。”老僧道:“施主既已勘破,又何必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秦追道:“虽能勘破,仍受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不该却犹放不下舍不得,这才是世间最痛苦之事。大师明知故问,又是何苦?”老僧道:“何苦何苦。舍弃忿怒,解脱众缚,彼无一物者,苦不能相随。施主若觉得苦便非勘破世情,既未勘破何来明知故犯,既非明知故犯又何来世间最痛苦之事?”秦追一愣,苦笑道:“大师所言振聋发聩,原来如此,受教了。在下冒昧,还未请通大师法号。”老僧道:“贫僧法号慧因。”秦追道:“聆教大师一番点化,心中如涌清泉。”慧因道:“施主本是智者,何需点化,不过是与贫僧有缘在这树下一同赏花罢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缘生缘灭,缘灭缘生,凡事皆由因缘二字。这院中原有好几株花树,全在那场大火中烧焦干枯,这一株侥幸得活,反倒教我师弟尽心尽力,这也是因缘,若非如此,它便是众多花树中的一株,未必能有这般灵气。”慧因说罢,转头瞧了秦追一眼道:“身心伤痛日久自愈,树犹如此,人又怎会不及草木。此树因缘在我师弟慧证,施主的因缘又在哪里?”

慧因说完,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转身离去了。秦追站在树下,久久不动,由得片片花瓣落在身上。

第三十四回

江轻逐自睡梦中醒来,只觉身上暖洋洋,忽然惊醒翻身坐起,已是日上三竿。转头一瞧床上空空,秦追早已不在。他想起昨晚二人竟然相拥而眠,犹如未长大的稚童,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又想,他去了哪里,莫非昨夜唐突叫他生气了?想到这再也坐不住,起身直奔门外。

房门一开,小沙弥静空正在外面,见了他笑吟吟道:“施主醒了,师父叫我请你去用斋饭。”江轻逐问道:“我那朋友呢?”静空道:“秦施主早已去了。”江轻逐心中一定,忙道:“我这就去。”说罢草草洗漱整好衣衫,随静空而去。到了斋堂不由一愣,见秦追正与慧证说话,虽不是谈笑风生,却也有问有答,不似之前沈默寡言的模样。慧证见了江轻逐,合十施礼道:“江施主,昨夜睡得如何?”

江轻逐瞧了瞧秦追,见他面色平静嘴角微扬,不禁心中狐疑,不知他是何种心思,便草草答道:“甚好。”慧证道:“贫僧方才听秦施主所言,这些日子二位路上十分辛苦,而后似乎还有不少路要赶,贫僧虽想多留二位几日,却又怕耽误了行程。”江轻逐道:“大师慈悲,能留一日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扰各位清修。只是在下想起一事。”慧证笑道:“甚麽事,施主请说。”江轻逐道:“昨日大师提及游靖留了东西给我,我问大师何物,大师却说不急。今日既要离去,还望大师明示。”慧证抚须而笑,却仍不答,过了片刻忽然悠悠道:“敝师兄慧因始龀离俗,神慧夙成,通晓经义,游化为任。今日清早恰逢归寺,贫僧与师兄十数年未曾相见,虽佛门中人应当心xiōng空明不萦万物,但久别重逢一见之下仍是喜不自胜。”

江轻逐愣了愣,不知他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夸起自己的师兄,只是对著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却实在不好太过失礼,便点头称是,等他下文。谁知慧证说完,观天而笑,过了片刻却转身走开了。江轻逐又是一愣,等回过神来,慧证已出了门,他连忙唤道:“大师请留步,那东西究竟是甚麽?”他对游靖终究不太放心,生怕又有诡计,再者被这和尚挑弄得十分好奇,不得其解心痒难搔。慧证远远道:“所托之物早已转交,还望施主珍而重之,善哉善哉。”

江轻逐如坠云雾,愣神之际,忽觉肩头一沈,转头见秦追已在身旁。那人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恍如又回到当日柳家镇酒楼上初识一般,经这些日子静养连说话嗓音也已恢复如初。秦追道:“多谢你了。”江轻逐又惊又喜道:“你好了麽?”秦追道:“我早已好了,却拖累你这麽久。”江轻逐只道他还需时日才能将师门惨变渐渐忘怀,谁想一夜之间竟尔好转,欢喜之情难以言表,便拉著他坐下道:“既然好了,该多吃些东西,这麽多天都只喝粥,饿得人也瘦了。”秦追道:“我方才吃了两大碗饭,再吃可就成了饭桶。你吃吧,我瞧著你吃。”江轻逐被他一说倒真有些肚饿,便埋头吃起饭来。

填饱了肚子,二人向慧证告辞下山,路上江轻逐回首遥望,见一老僧站在寺门外,正向二人施礼作别,瞧样貌却不似方丈慧证。他心中奇怪但也不再挂怀,来到山下仍叫秦追乘车,秦追道:“我坐烦了,天气晴好不如骑马走走。”江轻逐道:“我怕你手脚无力跌下马来,还是过几日再说吧。”秦追笑道:“你几时见过乌雪将我摔下地?”江轻逐见他微笑,一个多月来的压抑yīn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也笑道:“好,那这马车也不必要了,只留下拉车的马儿,走得还快些。”秦追虽觉将车丢弃有些可惜,但二人若都不乘车反倒累赘,於是便将少许行囊取出放到马背上,二人各乘一骑上路。

乌雪许久不驮秦追,今日见了主人心情大好,可惜江轻逐胯下是匹拉惯车的驽马,怎及得上乌雪这样的神驹,一味垂头丧气慢慢吞吞,惹得乌雪好生不耐,想撒蹄疾驰秦追又勒缰不让,只得一路摇头摆尾十分憋闷。江轻逐暗暗好笑,心里也不喜欢驽马慢行,到下一个镇上便将马儿卖了,另择良驹。

镇上马商不少,马匹多且杂乱。江轻逐挑马与众不同,别人相马看马头高昂鼻大眼大,或是髋脊平坦四蹄稳健,他挑马却牵著乌雪自马群中走过,乌雪路过时对哪匹马瞧上一眼才问马商价钱。秦追道:“你这是买马还是给它找伴?”江轻逐买下一匹高腿长身的白马,虽价钱不菲,却是这些马中之最,当得起这个身价。听了秦追的话,江轻逐道:“马儿买了自然日日要与你的乌雪同行,若你的宝贝马儿瞧不上眼,成天像昨日路上那般闹别扭,我可受不了。”秦追笑道:“这马既是乌雪挑的,它总归不会再闹脾气,我瞧白马身形俊美,目光清澈,倒真是匹好马。”

江轻逐轻抚马鬃道:“好马本该有个好名,可若取了名便有了牵挂,日后再要分开就不易了。”他本惯於独来独往,自从与秦追相遇、误伤又冰释前嫌后,不知不觉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手足之亲,挚友之情,日久相处性情中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狠毒,多了几分体贴柔情。离开天灵寺后,他终日琢磨寺中和尚究竟对秦追说了甚麽,令他忽然振作恢复如常。这日在路边凉亭歇脚,实在好奇,便旁敲侧击地打听。秦追笑了笑,提起桌上茶壶替他倒了杯热茶道:“佛门清净,清戾气涤怨憎,在寺中住了一晚,有些事自然想通了。”江轻逐道:“我只怕那老和尚不知用甚麽法子骗得你遁入空门当了和尚,岂非得不偿失。”秦追道:“一心向佛绝非坏事,何来得失?”江轻逐道:“还说老和尚没古怪,我瞧你已经有这心思了。可别再多想,等我替游靖办完事,咱们回天剑山庄将那些陷害你的人全都杀干净。”

秦追听了天剑山庄四字,三位师兄身死的惨状又历历在目,心中酸楚叹了口气。江轻逐自觉失言,好生后悔。秦追却道:“师兄之死虽如剜肉剔骨,可终不能日日伤怀,我想了这麽久也该够了。再想下去,师兄们九泉之下必定骂我无能,只顾自己伤心却不为他们报仇。”江轻逐道:“说得不错,正该如此。”秦追又道:“复仇若只杀人便全无意义。我要将凶手为何杀害师兄嫁祸於我查个明白,再教他俯首认罪。”江轻逐心中却另有想法,他若认定仇人便是手起刀落片刻见分晓的事,那容得下一桩桩一件件教人供罪认罚,心想这也太过麻烦。当日他当秦追是杀父仇人,若非前日酒楼上一番相识心有疑惑,早已下了杀手,等到撞破身份更是绝不剑下留情,总算秦追问心无愧坦然相对,这才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却也重伤许久才复好转。江轻逐虽这麽想,面上却不显露,二人歇了一会儿,有三个江湖客自路边经过,见了凉亭茶铺进来歇息。

三人中两人面上带伤,另一人胳膊缠著白布,布上渗出点点血迹,似是受伤不轻。江轻逐与秦追自离天剑山庄,连养伤带避仇家,走走停停快有两月,这时已近关口,民风大不相同,可江湖终究是江湖,走到哪里也是一样。江轻逐见这几个江湖客面目不善,心中已有所提防。

凉亭中尚有几张空桌,三人落座后将手头兵刃放在桌上,一刀一剑,那胳膊挂彩的人用的却是对银钩。等热茶上桌,各饮一杯,用剑那人年纪最轻,长了一副病怏怏的相貌,说话细声细气道:“青衣教的人也太霸道,去他山上采棵草药便如割他肉喝他血一般,恁地小气,与他们争辩几句竟还动手伤人。”使刀的人半边脸上生了块紫胎印,正罩在额头遮住一只眼睛,动起怒来模样十分骇人。只见他伸手在桌上一拍,整张桌子摇了三摇,茶壶盖子也跳起来叮当作响,将周围客人吓了一跳。紫面刀客拍桌喝道:“不成,咱们鄂北三杰何时受过这等闷气,就这麽回去岂不叫人笑话。”后生剑客道:“不错,好歹要替龚大哥报这一箭之仇。”

江轻逐悄悄问秦追道:“鄂北三杰你可曾听过?”秦追走江湖的阅历未必比他高,可却有杜笑植这个万事皆通的师兄,以前在天玄山上闲来无事便听师兄说些江湖上的名人故事。秦追记性好,江湖上稍微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倒还能说出一二,听江轻逐问他,便道:“鄂北三杰使剑的排行最小,诨号‘病书生’冯百生,用刀的是老二‘紫气刀影’温千里,受了伤的是老大‘锁魂钩’龚万舟。这三人都是绿林出身的土匪,怎麽又与青衣教纠缠不清?”

江轻逐道:“既然他们也要找青衣教晦气,正好同路,省了咱们一番功夫。”秦追当日被他救出后便连著昏迷两日,未曾听见游靖与他的约定,事后一月中又心灰意懒不闻不问,只当远走避祸,直到近日才问清去向。游靖与青衣教的纠葛他自然知道,青龙造化丹救他两回,无论如何总要与药的主人有个交待,这时听鄂北三杰提到青衣教,便也留了心。

臂膀受伤的龚万舟听两个兄弟痛骂一顿,叹气道:“山神草怎的独独就长在青衣教神坛周围,别处竟不见一株,要想采药非得闯他禁地,偏偏青衣教的人又个个如同疯子一般蛮不讲理,动辄便要拼命。”温千里道:“大哥不必唉声叹气,前日事出意外没做提防,才让几个青衣小贼偷袭得手,今日再去凭咱们三人联手,难道还采不了他一株药草?最该死的是那恶鬼屠九摧,咱们堂堂正正和他比试,他竟下毒害人。”龚万舟道:“若是下在你我身上倒也罢了,恶鬼欺软怕硬,找不能还手的稚童下手,可怜老二的孩子才七岁竟要眼睁睁等死。”温千舟听了又是一阵捶桌,似要将这原本就不牢固的木桌砸烂。

江轻逐听到恶鬼屠九摧几个字,不禁皱了皱眉。“万窟九鬼”屠九摧正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凶徒,手中命案累累。鄂北三杰联手与一人比试还称“堂堂正正”已是可笑,屠九摧打不过拿人孩子出气更下作,江轻逐听在耳中,面露不屑之色。三人在那骂骂咧咧,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石头,砸在桌上“碰”一声响,茶壶被打得稀烂,顿时滚烫茶水飞溅而出,浇了桌旁三人满身满脸。

鄂北三杰中数老二温千里脾气最爆,一抹脸上水珠,抬手已抄起钢刀举目四望,怒道:“哪个不长眼的畜生,滚出来!”冯百生与龚万舟也站起来,三人各自惊疑不定朝不同方向寻找。谁知又是一块石头飞来,这回三人有了防备,都瞧见人在路旁树上。冯百生对大哥龚万舟使了个眼色,心知二哥莽撞,这时正在气头上,使甚麽眼色都无用,索性不去管他。三人各执兵刃一拥而上,江轻逐与秦追眼利,瞧见树枝间人影一晃转瞬不见。这人倏来忽去,温千里早已按耐不住飞身上树,冯百生急道:“二哥小心有诈。”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怒叱,温千里又自树上落了下来。他满面怒容,大声吼道:“是那恶贼屠九摧!他竟跟了咱们一路。”冯百生与龚万舟又惊又怒,连问他有没有受伤。温千里道:“恶贼手里抓了一把不知甚麽东西,小心他又再下毒。”听他一说,二人便不敢贸然上树捉拿屠九摧,只听树上一阵枭啼似的怪笑,屠九摧道:“三个没用的废物,还敢自称三杰,倒不如叫三废好了。鄂北三废,好得很啊。”温千舟大怒道:“催命鬼,你给我下来。”屠九摧道:“我不下来又如何,我在树上惬意得很,方才算你跑得快,没教我这催魂蚀心的毒沙脱手,要不然同你那宝贝崽子一样不出半月肠穿肚烂活活痛死。”

温千舟喝道:“恶贼,落到我手里定要将你千刀万剐。”屠九摧毫不畏惧,笑道:“那也得等你那崽子先化成一堆烂肉再说,今日已是初九,再过三天便有好戏瞧了,你们三个废物还不快回去替小崽子收尸奔丧。”温千里天生火爆脾气被他激得无处发泄,又要飞身上树,却被两兄弟拦下。屠九摧人在树上丝毫不露形迹,大白天也如同鬼魅一般。只听他笑道:“三个废物不敢去青龙台找解药,老子索性先去替你们拔个干净,你们便省心了。”说罢哈哈大笑,相邻几棵大树树梢沙沙摇动,似有人影在树枝间游走,不多时便去远了。温千里一刀劈向树干,震得树叶纷纷而落,只见他脸上紫斑犹如滴血一样泛红,青筋突起,大喝一声道:“追。”

三人倒也齐心,见屠九摧果然是奔向青衣教山上,便拔足一同追去。江轻逐与秦追瞧了这一出热闹,回过头来见木桌茶壶底下压著张字条。二人面面相觑,虽然方才并未留意桌上,但若有人放了字条在壶底无论如何不会毫无察觉。秦追看看周围茶客,鄂北三杰与屠九摧对骂时寻常客人早已吓跑,此刻凉亭中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只剩茶铺伙计在收拾东西,江轻逐叫他过来问话却是楞头傻脑答非所问。秦追展开字条,纸上只有两个字“上山”,背后印著三个青灰指印。

江轻逐冷哼一声道:“游靖这小贼藏头露尾真叫人讨厌。”秦追道:“你怎知是他?”江轻逐道:“这是他平日偷盗作案故意留的记号,好叫人知道独手飞将的名号。”秦追道:“既然如此,咱们便去瞧瞧青衣教到底有甚麽厉害手段。”江轻逐道:“对这**鸣狗盗之辈绝不可言听计从,咱们远远跟著,若情况不妙立刻回头。”秦追道:“他要你办事,自然热心引路。”江轻逐道:“他托老和尚转交之物我十分喜爱,往日我撵他到皇宫内院,他本该记仇,谁知这一路上处处打点卖了好大人情,虽说有求於我也不见得要如此用心,其中必定有甚麽不可告人的古怪。”

秦追笑道:“我瞧他未必有多坏,只是你不喜他为人便将他往坏处想罢了。”江轻逐心中感叹他经历了惨绝人寰之事,本该性情大变,谁知还同以前一样不愿将人想得太坏。换做往日,江轻逐实不喜欢这样性格优柔之人,可如今只觉他宽和仁厚,从头到脚无一不好。秦追见他不语,以为他不以为然,便道:“好了,我听你的小心些就是。那些人走远了,咱们还追不追?”江轻逐道:“早晚总要上山,我倒想瞧瞧那小贼究竟在转甚麽心思。”

二人离开凉亭上马追赶,不过多说了两句话,鄂北三杰与屠九摧已跑得人影也不见了。江轻逐与秦追一阵急追,才瞧见远远几个黑影往雪山奔去,不一会儿就已追近。乌雪自不必说,白马虽不及它却也跑得比寻常马儿快得多,到了山脚下,前面四人忽又失了行踪。江秦二人下马来,见草丛之中有些脚印,到了一个山坳处便不见了。秦追道:“咱们紧跟著那些人过来,虽跟得远了些也不至於被他们丢开,这附近定然有密道可通山顶。”

江轻逐道:“山石坚硬,若有密道自然是青衣教的人设下的,只为教中人出入方便,恶鬼屠九摧又怎会知道?”秦追道:“屠九摧在江湖道上还有个诨号叫‘九命地龙’,说他精通机巧能飞天遁地,倏忽来去犹如鬼影,寻常通山密道想必难不倒他。”江轻逐“嗯”了一声,又再寻找起来。

鄂北三杰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冯百生与龚万舟轻功都不弱,温千里却是个铜躯铁臂怒目金刚也似的彪形大汉,要他身轻如燕实在为难,落下脚印最多的便是他。秦追顺著脚印找了一会儿,忽觉草丛中一股yīn风透出,果然有个黑漆漆的山洞。江轻逐拨开草丛往里多走几步,洞中颇为宽敞,洞壁上留有凿印,并非天然而成,也非野兽巢穴,入口处赫然又有一个三指印迹。秦追将乌雪与白马留在洞外,好生叮嘱一番,乌雪随他久历江湖早已懂得如何自保,虽略有依恋但只亲热了片刻便听话领著白马往人烟稀少的山林深处走去。

两人进了山中密道,只觉通道平坦,并无向上趋势,不禁有些疑惑。这密道不像上山,倒像要横穿整座大山,再往里走一段,忽然有条岔道。秦追用火折照了照,说道:“这有岔路,为免走错,需得做上记号。”江轻逐道:“早已有人做过了。”秦追举火再照,见其中一条岔道石壁上按著三枚指印,也不知用的甚麽泥印,火光下竟隐隐发亮。

江轻逐道:“游靖盗过青龙造化丹,这里有他的指印也不奇怪,可这指印只做标记,不必处处顺著他走。”秦追道:“那便走走看吧。”说著仍旧往印著指痕的通道走,越往前岔道越多,有时竟有四五个岔口,每次总能找到一处游靖留下的印记。有些山道瞧得出近来无人走动,有些却脚印凌乱。秦追仔细瞧了,对江轻逐道:“这有三个人的脚印,多半是鄂北三杰,奇怪,只有他们?”江轻逐道:“只有他们,屠九摧没在这里?”秦追道:“不好,快回去。”江轻逐也想到关键之处,恶鬼屠九摧何等yīn损歹毒诡计多端,哪会真去青衣教禁地捣毁草药惹一身腥,多半是言语挑拨将三人骗来此地另有损招。

这事原本并不难料,换做平日两人也不会这般轻易中计,只是一路上处处有游靖留下指路的印记,江轻逐虽不信他,但想他只不过贪财好偷还不至与屠九摧混在一处,秦追却念他往日恩情,觉得他放纵不羁却也算得上性情中人。二人不同心思做了一样打算,谁知反倒落入屠九摧的圈套。等照原路回到洞口,果不其然见入口已被石板堵死,伸手一推纹丝不动。秦追苦笑,江轻逐道:“方才应当留个人在外面。”秦追自然知道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可洞中情况不明,让江轻逐独自进去他怎能放心,换了自己去江轻逐也决计不肯,因而两人都没有提,仍旧一同进了洞。秦追道:“密道错综复杂,又是人为开凿,未必没有别的出路,我们进去再找。”二人又再折回,不出片刻,听到前面传来一身惨叫。

江轻逐与秦追相对一瞧,眼中均有讶然之色,听声音好似鄂北三杰中的老三冯百生。这声惨叫十分凄厉,若非身受难以忍耐的重伤便是遇到了极为可怖之事。冯百生在三人中最是沈稳,人称他“病书生”只因平日做事为人死气沈沈,少有活力之故,这时不知遇上甚麽变故,竟至如此失态惨叫。

秦追提起衣袍,循声追去,江轻逐赤秀早已出鞘,黑暗中只见一道红光。二人奔了一会儿,山道忽尽,眼前一空,到了一片空地。秦追举起火折四下一照,火光太弱照不到头。江轻逐走到他身旁,掩鼻皱眉道:“这气味好难闻。”秦追也嗅到一股腥臭之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往前多走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硬物,正想弯腰细看,忽然火光一晃,一条黑影迎面扑来。黑影张牙舞爪,说是飞扑又毫无章法,秦追轻轻侧身躲过,江轻逐一剑劈去,黑影不躲不闪,秦追忙喊道:“住手,是冯百生。”江轻逐硬生生将剑停在他腰眼上,秦追拿火照亮,不禁惊讶万分。冯百生头上方巾已失,披头散发满身狼狈,脸上又是血又是泥,一双眼睛瞪得几将迸裂,竟似吓得疯了。秦追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掌推开,手中长剑乱舞乱挥一阵,便朝黑暗中跌跌撞撞奔去,不一会儿没了人影。

秦追道:“他这样神志不清地奔走,只怕要在迷宫似的密道中迷路,若一直不清醒岂不是要冻死饿死?”江轻逐道:“他已疯了,找到了他又有何用。咱们被困在这里,不找到出口也要冻死饿死。我知道你心好,可他一通乱跑早不知去了哪,咱们还是先找出路,路上若遇他两个兄长告知一声就是了。”秦追知道他说得不错,低头瞧方才踩到的硬物,那东西埋在土里,露出一段白色,仔细一瞧却是条人的大腿骨。

秦追见了这骨头,心中不安更甚,低头走出几步,又是个骷髅。这空地上竟到处散落著人骨。江轻逐瞧见骸骨,绕著空地走了一回,说道:“这里好像个角力场,四面都有通道,只是小得只能走得过三四岁的孩童。”他话音刚落听到一阵簌簌声响,在这空旷之地十分刺耳。秦追循声找去,果然见到四周一排全是只及腰间的小洞,正犹疑之际,一阵刺鼻腥味传来,自其中一个洞口滚出一件圆滚滚黑漆漆的东西来。

秦追往后退去,圆球滚了一阵停在地上,江轻逐上来抬脚将它转了个向,二人一瞧之下竟是颗人头,正是鄂北三杰中脾气最爆的温千里。这铜皮铁骨的壮汉死时一脸惊怖,双目圆瞪目眦尽裂,脸上血肉模糊,还有些黏稠的汁液。江轻逐皱眉道:“他怎会死得只剩个头颅?”秦追道:“这里十分古怪,我们还是快走的好。”江轻逐也觉怪异,他生性喜洁,这腥臭之气著实令人难受,正要出去,忽然脚下一紧,脚踝处被甚麽东西缠住,低头看去,一条手臂粗的青蛇昂首吐信目露凶光,身子一摆将他掀翻在地。秦追见状大惊,怕它咬人,忙上前拿住它要害。青蛇十分机灵,蛇身卷起张开大口往他手掌咬去,秦追将火折凑上,青蛇畏火便往后退,江轻逐趁势一剑将蛇身斩断,腥臭无比的蛇血喷了他一身。

秦追急道:“小心有毒。”江轻逐道:“没事,只是臭得很。”说著抹了把蛇血,道:“难不成温千里是叫这畜生咬死的?”秦追摇头道:“这蛇虽比寻常青蛇粗壮许多也不能将人生吞,温千里武功再不济不至於被这麽一条蛇咬死。唉,不管他死因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他心神不宁,拉著江轻逐往来时的路走,才走几步,耳中竟全是方才那种簌簌声响,心道不好,随即疾奔起来。江轻逐转头一瞧,那些小洞中涌出无数条一般粗大的青蛇,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青色海浪汹涌而至。两人奔至出口,那些青蛇早已将通道堵住,立足之处也片刻间只余方寸。江轻逐提剑劈斩,赤秀红光闪过青蛇皆身首分离,四周腥臭难当,如此斩杀一会儿,抬头望去蛇群丝毫不见减少,反而因嗅到血味越聚越多。秦追手中火折已灭,只得将游到身旁的蛇一一击杀,他掌法虽然不弱,可对付蛇群,赤手空拳远不如江轻逐手中宝剑,哪怕有把屠夫菜刀也比陆天机亲传的掌法好用,不多时便被群蛇围住,一条青蛇昂首游上他腰身紧紧一缠,秦追只觉全身骨头全被挤到一处格格作响,连气都喘不过来,举起手掌正欲往蛇头上拍去,江轻逐赶来一剑将蛇身斩断。二人暗暗心惊,如此下去,只怕也要落得和温千里一样下场,难怪冯百生吓得疯了。

江轻逐一路斩杀,只盼能杀出一条血路,黑暗中又不敢走得太快,怕与秦追走散。过了片刻,忽然群蛇不再朝二人逼近。秦追与江轻逐气喘吁吁,不知发生甚麽事,正惊疑不定,又听一阵沙沙声,比之前蛇群出洞更响得多。二人在黑暗中待久了,即便无光依稀也能瞧得清楚,定睛一看赫然是条巨蟒,通体碧绿,昂起头来比人还高,与这巨蟒相比,方才那些青蛇便显得纤细弱小许多。江轻逐叹道:“这是它们的头领麽?”秦追苦笑道:“当日游靖扮作华不行,说起那水牛般大的蟾蜍我还不信,如今这大蛇比他所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江轻逐道:“我再见到他,二话不说便宰了他。”

巨蟒蛇首一抬,群蛇听它号令,又向两人逼来,江轻逐心想,巨蟒再大也不过是个畜生,小心应付未必没有活路,想到这里精神略振。秦追也是这般想法,只不过多了些许遗憾,若有杆长枪在手,一招横扫早已将眼前蛇群扫去一片,便有机会抢出密道,不至於被堵在洞中无计可施。

巨蟒看似巨大笨拙,行动起来十分灵巧,呼一声响便从空地游来,江轻逐飞身而上提剑猛刺它露出的肚腹。他原想蛇鼠野兽腹部总是最柔软之处,谁知一剑递出,以赤秀剑之利也不过在巨蟒身上划出一道白色痕迹。秦追瞧见不由一惊,赤秀断铁如削泥,这怪蛇身上蛇鳞竟有如此坚硬,实在令人吃惊。他担心江轻逐遇险,虽手无寸铁仍然猱身而上,二人联手一同与怪蛇游斗。几回合下来,巨蟒对所受拳脚全然不顾,虽也在赤秀剑下受了几处轻伤,却毫不退避越战越精神,一双眼睛发出幽幽绿光,黑暗中犹如两团鬼火。秦追见硬拼实难伤它要害,便与江轻逐商量计策。他自前方飞身而起,一拳往巨蟒头上击落,可惜打中蛇头时也不过令它昂著的脑袋往后退缩了一些,晃了两晃又张开血盆大口扑来,显是已被激怒。

秦追落地后便转身飞奔,巨蟒见状以为他要逃走,立刻游身追赶,江轻逐从斜刺里飞出,踩上它伏地游行的身子一路奔至蛇首,左臂扼住它脖颈,右手反执宝剑对准眼珠猛刺下去,顿时一股热血喷出,巨蟒右眼被他刺瞎。怪蛇剧痛难当,蛇头左右摇摆,力大无穷,江轻逐一只手臂死死将它箍住,人却随它一阵乱晃东突西撞,有时撞在两旁石壁上,险些将他撞晕过去。

江轻逐在蛇身上苦不堪言,地下秦追也是危如累卵。巨蟒身遭巨创,发疯似地满地翻滚,那些小蛇被它巨大身躯碾过死伤一片,余下纷纷逃回洞去。秦追左躲右闪,险象环生,想不到自己一身武功在这发了疯的畜生面前竟丝毫施展不开,只因巨蛇重伤之下翻滚挣扎毫无章法,一味乱突乱撞实难预料。江轻逐见秦追危险,心中一急,便又举剑对准蛇头猛刺,巨蛇吃痛将脑袋往墙上撞去,江轻逐松手不及,一下撞实顿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一口热血直逼喉头,猛地喷出。秦追喊道:“轻逐!”巨蛇摇晃脑袋,江轻逐手臂失力松脱,被它甩了出去。秦追见状飞身上前伸手接他,谁料巨蟒力道如此之大,一甩之力犹如千钧重锤,竟将二人一同撞飞。秦追只怕江轻逐受伤,向后飞出之时将他紧紧搂住,以自身作挡,硬生生撞在坚硬石壁上,落地时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全是轰鸣之声,伸手摸到江轻逐身上也毫无动静,心中一凉,只想难道今日要像温千里那般死在这怪蛇腹中,迷迷糊糊之际听见簌簌之声渐远,随即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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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秦追自昏迷中醒来,浑身上下无一不疼,如同散了架一般,眼前更是漆黑一片,不知身在何处。他略微一动,发觉双手双脚被铁镣牢牢锁在墙上,登时清醒,想起昏迷前正与山洞中的巨蟒搏斗,江轻逐被怪蛇甩到半空,自己伸手去接却一同撞到石壁上,就此人事不知,可醒来后怎会被人囚禁於此却全无头绪。他想开口喊江轻逐,却发不出声,这才察觉身上内力虚空被以独门手法制住几处穴道,因而内力只到丹田便即受阻,全身酸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秦追静下心想,未死在巨蟒蛇吻之下已是幸事,不论囚禁他的人是何意图总不会立刻再要他性命,索性闭目养神静待其变。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忽然亮起一道白光,那光越来越宽,原来是扇铁门开了一线。秦追久未见光,不禁有些刺眼,看不清开门之人是何等模样,勉强睁眼瞧了一瞧,却听“哗啦”一声,浑身一激灵,竟被泼了一桶冷水。这囚室原本yīn冷,浑身湿透更冷得刺骨。那人泼完水,拿出一方黑布将他眼睛蒙住,接著双手往下一伸,去解他身上衣衫。秦追大惊失色,猜不出此人意欲何为,自己手脚被缚内力全失,不能反抗,被他剥得赤条条不著寸缕。

方才在山洞中与群蛇搏斗,早已汗水淋漓满身是泥,这人将他关在牢里一不动刑二不问话,却只是一桶桶冷水浇下替他洗澡擦身。秦追明知身陷险境,接下去不知命运如何,却也只感尴尬万分。那人将他洗得干干净净后便转身出去,黑牢中算不清时辰,秦追一心运功想冲开穴道,可点穴之人手法诡异,任他想尽办法也无可奈何。不知过了多久,铁门终又开,来人将他从墙上解下,披上一件长袍,左右架起出了囚室。秦追手脚乏力,任由他们架著走了一段,路上起初还有人声,到后来四周闷热寂静,只闻阵阵药香,不知到了甚麽地方。他受万啸风耳濡目染,对药草尚能识别一二,可这时嗅到的药香实在古怪,不知其名,吸入些许便昏昏欲睡。二人将他放在一张木床上,又将他身上长袍除去。秦追自巨蟒口下逃生后便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两人将他剥得如同初生婴儿,旋即悄无声息地退开。

秦追躺在床上遍体生寒,被药香熏得神志恍惚。过得片刻,忽觉有人走近,一只手按上他小腹。秦追一惊,登时清醒过来。那手枯瘦如柴十分粗糙,指节突出冷得不像活人,沿他肚腹一路游走,秦追心中越来越惊,只觉指尖所到之处尽是自己要害大穴,此人认穴之准平生未见,可算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穴位或是致死或是致残,亦可叫人生死不能,秦追心知只要这人在这几处穴道上轻轻一按,便可令自己苦不堪言,可他迟迟不下手反倒更叫人忐忑不安。正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手腕一疼,那人不知用甚麽在他手上割了道口子,干枯的手指在伤口上一抹,蘸了些血,紧接著竟传出啧啧声响,似是在品尝血味。秦追心想他要将我剥皮拆骨吃下肚去麽?这是甚麽人,练的又是甚麽邪功,竟要吃人肉喝人血。

他眼瞧不见,只听那人尝了自己的血后唉声叹气。过了半晌,门外有人来,那人嗓音低沈颇有威严,问道:“玄长老,如何了?”怪异老者道:“药入血中早已化去,取之无用。”男子道:“会不会是搞错了,前日擒获还有一人,玄长老不妨一一瞧过再下定论。”老者道:“此人的血涩中微苦,正是苍蛟蛇胆所化,不会有错,只是他近来连续重伤中毒,又有内功高深之人替他运功疗伤,药性早已化至经脉,为他自身所用,再想取血炼药已是不能了。”说罢长叹一声。秦追听了恍然大悟,想到游靖硬逼他吞下药丸,引来青衣教纠缠不清,自己与江轻逐岂非正是为了结这桩麻烦才千里迢迢至此。他听这玄长老说甚麽“取血炼药”,心想药丸吞进肚里已快有两月,哪里还能再取得回来,真是异想天开。他只道这些青衣教的人死了心再无计可施,谁知那男子却沈声道:“不成,苍蛟千年灵蛇,不过区区两月,灵胆如何能被凡人轻易化去,如今他人在这里,无论化尸焚炼挫骨扬灰,定要将青龙造化丹再炼回来。”

玄长老道:“活人炼丹全无功效,长先生何必徒伤人命。”男子冷笑道:“玄长老几十年来伤了多少人命,怎的到了今日反倒慈悲起来。”玄长老道:“正是早年伤人太多,如今行将就木便想起积德行善,长先生听老朽一句,炼丹少则月余多则百日,少主人病符星入命,天生羸弱之症已等不了太久,何不尽早另觅良方。”长先生道:“若有良方早已用了,最可恨是那贼偷,盗了我儿救命之药不说,竟转赠他人,我儿不治便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秦追心道,原来他是要救自己的孩儿,一时心中歉疚。长先生道:“无论如何你总要想法医好我儿,我明日再来,玄长老仔细斟酌。”老者唉叹不已,只得先行答应。长先生走后,秦追不知玄长老要如何处置自己,若当真病急乱投医将他投入丹炉炼化制药又如何是好,心中焦急再提了提内力,仍是硬生生为穴道所阻不得动弹。幸而玄长老踌躇良久,并未有所行动,反倒扯起一条薄被将他从头到脚盖住。秦追闻到被中也有那古怪药香,嗅多了又要昏睡过去,心想再昏去,醒来不知是人世还是鬼府,无论如何得保得神志清明,於是将全副精神凝注於被割开的手腕,虽无半分内力,仅凭意志催动竟也慢慢能动得一两根手指。秦追将手掌用力一握,登时伤口处鲜血迸流一阵剧痛,将昏昏欲睡之感压了下去。他心中稍定,再试著运功,设法慢慢将穴位打通。

江轻逐醒来时亦被囚於牢房之中,睁开双眼见面前有个黑影正低头瞧著自己,一惊之下抬手一拳往黑影面上挥去。拳到半路听见一阵锁链声响,才发现自己手足被锁,饶是如此黑影对他仍旧十分忌惮,后退几步道:“你不瞧瞧是谁,伸手便打,若是你那心上之人,一拳下去岂不打坏了他。”

江轻逐听声音便知是游靖,又想落到如此境地分明是为他所害,一时怒从中来,抬起一脚将他踢翻了个跟头道:“谁是我心上之人?”游靖受他这一脚却不恼火,笑道:“若不是心上人,方才你睡梦中为何总唤他名字。”江轻逐道:“我唤谁的名字?”游靖道:“你当真要我说麽?”江轻逐见他目光闪烁,心想狗嘴里必定说不出甚麽好话,便道:“你不必说,我问你,这是甚麽地方,我怎会在这?秦追人在哪里?”游靖道:“这里自然是青衣教的地盘,捉你来的也是青衣教的人,至於秦兄在哪,我说了你不能动粗。”江轻逐道:“你说不清楚,我岂止动粗就能了事。”游靖瞧了他半晌道:“他服了青龙造化丹,青衣教教主自然找他有别的用处。”

江轻逐听他语焉不详,便心生恶感,再不给他甚麽好脸色瞧。游靖见他面色yīn沈,往后退到墙边道:“江兄,你这样瞧著我,是想杀我麽?”江轻逐道:“这牢房如此狭小,不知‘独手飞将’独步天下的轻功身法可还施展得开?”游靖苦笑道:“你要杀我易如反掌,可你杀了我还是救不了他。我有个故事要讲,你可愿听?”江轻逐不耐道:“谁要听你讲故事。”游靖不理会他,自顾自说起来道:“半年前我初到关外,见雪山上影影憧憧似有楼宇,心想不知甚麽人住在山巅,於是沿途打听,那些人竟说山上住著神仙,山顶宫殿中更有位仙子,瑰姿艳逸,美撼凡尘。”游靖生性好奇,听说雪山上住著仙女,心中犹如长了草般奇痒难忍,便想亲自上山瞧个究竟。江轻逐冷笑一声道:“我只道你是个贪财忘义的贼偷,却不知原来还是个性好渔色的登徒浪子。”游靖撇嘴道:“我堂堂男子,好个女色又有何不可。唉,坏就坏在这女色上。”

游靖既有一探究竟之心,便寻起上山之路。原来这山名叫望雪岭,正是青衣教总坛所在,山路上多有教徒把守,不知情者误入山中有去无回,久来山下百姓以讹传讹便说上了仙山快活喜乐,不思重返人间。游靖一向大胆,出入宝库禁地如入无人之境,区区一个青衣教怎会放在眼里,当夜便摸上山去。游靖道:“我原以为偌大一座雪山总有他们防不到的地方,谁想青衣教竟果真如此仔细,每条山道均有人暗中看守,虽说守山之人未必武功了得,可这一路走去滴水不漏,全无半点可趁之机。”他对自己轻功十分自负,平生还有个规矩,入室盗物取宝不可让人察觉,若被发现宁愿空手而回,绝不强取豪夺。既然青衣教山道上守备森严,不可强取,便动起其他脑筋。他见山道陡峭,只能走人难行骡马,不知平日所需用度粮食要如何运上山去。这山如此之高,又不见吊索往来,想必另有捷径。

游靖道:“我想了一想,又重回山脚下寻路,竟真被我找到一条密道。”江轻逐道:“莫非就是你在门外做了记号的那条密道?”游靖点头道:“我找到密道入口,正自欣喜,忽而又觉奇怪,洞口如此狭小绝非运粮上山之路,可心中实在好奇,便进去走了一遭。”江轻逐道:“你既然走过密道,自然知道洞中有些甚麽,为何要我与秦追跟著那恶鬼屠九摧进洞送死?”游靖目光游移,偷眼瞧了瞧江轻逐,却被他看穿。

江轻逐怒道:“原来你故意引我们进洞,想借刀杀人。”说完伸手一把揪住他xiōng前衣襟拖到近前。游靖挣扎道:“你听我说完再动手不迟。”江轻逐道:“听你说完早已甚麽都迟了,你在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十句中有八九句都是胡说八道,我非三岁稚儿,如何信你?”游靖道:“我当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我游靖虽不是甚麽良善之辈却也不会胡乱害人性命,实在是……情势所迫,你听我说完,我自然有法子救咱们三人一同出去,若有虚言,天打雷劈。”江轻逐听他言辞恳切说得真诚,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微末本事,自顾尚且不暇,还敢妄言救人。”话虽如此,抓著他的手却松了。游靖拍了拍衣襟道:“我进了山洞,发觉洞中纵横交错,是个极难走通的迷宫。我一路走一路做记号,生怕走错一步迷了路,走到当中空地时,忽然发觉有许多人。”那空地正是巨蟒巢穴,游靖第一次去时见有十几个身著青衣的人正在空地上围成一圈。

游靖道:“我躲在一旁瞧著,这些人围著一条大蛇,那蛇盘成一团,头大如斗,眼似牛铃,身子若伸开去少说也有七八丈长。”他乍见巨蟒惊骇不已,那些人围在一起却并不害怕,巨蛇亦伏在地上十分乖顺。当中有个老者走到蛇首一侧,伸手轻抚那颗巨大的脑袋,巨蛇对他居然很是亲密,颔首相应。老者叹了口气,让到一旁,那巨蛇昂起首来,露出肚腹,便有一名青衣人上前,手执钢刀扎进巨蛇腹中。这活生生开膛破肚,巨蛇竟能忍住,由人自它肚腹中取出一枚血淋淋的蛇胆。游靖瞧得又是心惊又是称奇,巨蛇被取了胆,又盘成一圈不再动弹,青衣老者轻抚它脑袋,随后带了众人离去。

游靖道:“我尾随其后,悄悄将走在最末那人点了穴拖到一旁,换上他的衣衫混入人群。这些人沿著曲曲折折的密道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冰雪凝成的山路。这山路晶莹剔透,走在上面如履薄冰,却不知以甚麽受力,脚下万丈深渊,胆小之人必定骇得腿软。我随他们一路来到山顶,见白雪皑皑层峦叠嶂,楼宇重重飞阁流丹,果真一派仙境景象。我瞧得神魂颠倒,本想四处走走,可又想知道那些人取了蛇胆做甚麽用,於是仍旧跟著他们走,进了一间满是药香的大屋,屋中几名童子正在捣药,内室已有一名男子在等候。”

这男子戴著张鬼面具,身穿藏青绣金袍,见青衣老者进来便问他事办得如何,老者将尚有余温的蛇胆捧上道:“苍蛟舐犊情深,自愿取胆炼药,此药若能练成,天下奇毒可解,重伤绝症可治,濒死之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起死还生。”男子听了略一点头道:“如此甚好,便交给你办吧。”说完走了出去。游靖听在耳中不以为然,心想世上哪有这等灵丹妙药,多半是老头儿为了交差信口糊弄。他瞧那老者郑重其事调制药方著手炼药,顿觉无聊,便趁著屋中众人忙碌之际悄悄溜了出去。

游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瞧著牢房墙上呆呆发怔,半晌才道:“我这一去,便瞧见了山下人们说的那位仙子。”

“独手飞将”游靖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神偷飞贼,高来高去自在洒脱。可提到望雪岭宫殿中的仙子,竟痴痴发了好一会儿呆。江轻逐不耐他这般痴愣,推了他一把,游靖这才回过神来道:“我离开屋子到了外面,原本怕被人瞧破身份,谁知走来走去竟无人理会我,想必山上教徒众多,缺了谁多了谁未必有人知晓。想到这我便放下心,大喇喇地四处游逛,走著走著来到一处庭院。这院子好生奇怪,外面是冰天雪地,院子里却绿意盎然,种满花草树木,树下还有个小潭,潭水清澈见底,养著几条金色鲤鱼。这真是咄咄怪事,且不说雪山上怎会有这样一座庭院,单单将这些树木花草移到山顶已是不易,再将它们种活更难上加难。我往院中一瞧,见有个白衣人背对而坐,一头黑发未梳如瀑泻下,半天竟然一动不动。”游靖不知这白衣人底细,不敢轻易惊动,如此呆呆站了半天,忽然水潭中一尾鱼儿越水而出,落回潭中发出扑通一声轻响。这响声原本极小极轻,可这时在院中却是天大的声音,惊得游靖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白衣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游靖瞧见她长相,脑中轰一声响,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只见她脸色雪白,肌肤犹如透明,一双眼睛秋水盈盈,说不出的秀美。游靖平生也见过不少美人,可从未如此失魂落魄,就这麽直愣愣看了半晌。

“列姑射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游靖说到这,不由自主地又呆愣起来。江轻逐道:“不过是个寻常女子,长得美貌了些,竟让你这般失态,还将她比作掌雪仙子。”游靖闻言,侧首斜睨他一眼道:“你又未见过,自然当她是寻常女子。依我说,你也算得上俊秀无俦,可与她比还是差得远,唉,差得远了。”江轻逐不屑道:“我又不是女人,比甚麽相貌美丑。故事讲完还不快想法出去。”他心急救人,可手脚上的镣铐全是精钢所铸,要想挣脱当真不易,只能盼游靖这神偷妙手能设法打开。游靖道:“你别心急,我还没说完。我见了那白衣仙子的长相,顿时迈不开步子,整个人如傻了一般魂不守舍,脑中只翻来覆去地想,怎麽世上竟会有这般美丽的人,她长得这样好看,任谁见了都要神魂颠倒,可谁又配与她亲近。然后再想,山下的人传说雪山顶上有位仙子,一定便是她,可那些人怎麽会知道,莫非有人也瞧见过她,是谁瞧见了。我想著想著,对那不知名姓的人竟生出一股醋意。”游靖说著,面上神情如痴如醉,仿若那神仙样的人就在眼前。江轻逐对他絮叨这些不相干的事极不耐烦,但见他如此一往情深,也没再打断他说话。游靖道:“我与她对望许久,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直到有人来到,我才从恍惚梦中醒来。”

游靖听见人声,闪身躲进一旁屋后,明知只要她一开口便能叫人发现自己藏身之处,却舍不得离去。江轻逐道:“难道剑盟论剑之前这些日子,你全在这山上厮混麽?”游靖道:“也没有那麽久,不过一月左右,只是自那日后,再没见过她。日子一长,我又动了下山的念头。”江轻逐心知他说得轻巧,这一月中必定东躲西藏,一刻不得安心,如此难过的日子居然一待就是数十天,可见他对那女子一见锺情之心何等坚挺。

游靖道:“我既有了下山的念想,便要按著以往的规矩。”江轻逐道:“甚麽以往的规矩?”话刚问出口便明白过来,这规矩自然是不能空手而回,定要在离去前顺手拿些东西。游靖在望雪岭住了月余,早已熟门熟路,想要偷些值钱的东西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至於他偷了甚麽,江轻逐早已有数,正是那巨蛇蛇胆炼成的灵药青龙造化丹。

游靖道:“我那时并未想好要取些甚麽宝物,虽也进过青衣教藏宝库房,但自见了那神仙美人,只觉世间万般宝物都不及她瞧我一眼。满仓的珠宝玉器金银首饰都是死物,怎及得上她那双剪水秋瞳。我在各个殿堂里走了一遍,实在想不出要甚麽好,不知不觉走到了药宫。”游靖到药宫门前,正巧见当日在山底下取巨蛇胆炼药的老头儿自内堂出来,面上喜色盈盈,对门口童子道:“快去找长先生,告诉他青龙造化丹炼成了。”

游靖道:“我听他如此欢喜,像是一件极难的事如今终於大功告成,心想青龙造化丹到底是甚麽宝物,竟让这老头喜成这样。那童子听后答应一声,赶忙奔了出去。老头儿喜色不减,仍满面堆笑站在门口,我见他大喜忘形,便趁机闪身进了屋子。这一月之中我极少进药宫,一来没甚好物,二来我不喜药味,故此避而远之。那日只为弄清青龙造化丹是甚麽,一路进到内堂,见屋子中间一张大桌,桌上摆著个锦盒。这锦盒鎏金镶银十分名贵,单只一个盒子已价值连城,想必盒中之物更是稀世奇珍,谁知打开一瞧,一颗黑黝黝指甲盖大小的药丸。”他瞧见盒中不过是颗不起眼的药丸,不由大失所望,可青衣教上上下下已走了个遍,除了那神仙似的美人儿再没有一样他看得上眼的宝物,虽对眼前药丸毫无兴趣,但瞧装药丸的锦盒十分精致,当做路资盘缠倒也不错,便顺手将它收入怀中。

江轻逐道:“你自诩神偷妙手,辨识天下奇珍异宝,竟然也会有这等买椟还珠,有眼不识的蠢行。”游靖道:“世上宝物哪样我不识得,可制药治病非我所长,自然不知药丸功效。不过我盗了药后忽然想起初到药宫时老头儿说过千年蛇胆炼药可解天下奇毒,可治重伤绝症,方才醒悟这小小一枚药丸才是宝贝。”江轻逐道:“你盗了药,神不知鬼不觉下山去,青衣教的人怎会知道是你下的手,一路追回中原?”游靖道:“你难道不知我盗物有个习惯麽,得手后必要留下印记,告知被盗之人是我‘独手飞将’做的案子。”江轻逐点头道:“不错,我记得了,你倒不怕麻烦,嫌仇家不够多。”游靖道:“仇家多又如何,除了你,谁又见过我真面目,让他们去找就是了,找个十年八年未必能有人找得到。”江轻逐道:“既然如此,那青衣教是如何找到你的。”

游靖叹了口气道:“我下山后发觉总有人盯著我,起初还躲躲藏藏,不多时那些人便露了真容,自称青衣教司伐使,命我把盗走之物归还,还要随他们去见教主发落。我跑了几次,本已将他们甩掉,谁知几日功夫又被追上。我思来想去,普天之下绝不能有人如此消息灵通,定是我身上有甚麽物事叫他们能找得到我。”江轻逐道:“莫非是那药丸。”游靖点了点头道:“后来我听说天剑山庄广发武林贴,邀天下剑客剑盟论剑,便想那里人多,混在人群之中好脱身。谁知天剑山庄竟也热闹得很,两三日闹出这麽多事,我本想看看笑话,不料瞧见青衣教的人也跟到了,便知道若不将身上盗来的东西丢弃实难将他们甩脱。”江轻逐冷哼一声道:“於是你大方将药丸给秦追服下,一举两得,既能将麻烦转嫁他人,又可叫我欠你一个人情。”

游靖道:“话虽如此,毕竟也是救了他一命。”江轻逐道:“这事我先不与你计较,你倒说为何将我们引到望雪岭。瞧你如今的模样,青衣教教主对你也未见得有多礼遇,如此损人不利己,不像你这滑头会做的事。”游靖听了忽又叹气,神情落寞十分懊悔道:“我引你们来不错,你要杀我原也应当。当日在天剑山庄我让秦追服了青龙造化丹后不久,司伐使又追来索要,这些人武功虽非登峰造极,可一味死缠烂打也很难应付。我一时不耐便说青龙造化丹给了旁人,叫他们自去寻找。”江轻逐道:“原来那些人等在秦追房中是你出的主意。”游靖道:“我打的主意告诉你也无妨,你追我上天入地直到皇宫禁地,我想你这难缠的劲头比青衣教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反正之前你答应我一事,即便捅破总也有话可说,於是拖你下了趟浑水,以你二人之能,总可将此事摆平。再说青龙造化丹於我不过是枚用不著的药丸,於秦追却是救命良药,你总该承情。”江轻逐不理他示好,问道:“还有呢?”

游靖道:“后来我从司伐使口中得知,他们心急将青龙造化丹寻回,是要为少主人治病。我问他少主人何等样人,生的甚麽病,他却忽然大怒道,少主人神仙人物岂是你等凡夫俗子随口问来问去的。我听他语声虽恶,但话语间一片恭敬,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莫非他说的少主人便是那叫我难以忘怀的仙子麽?她得了病,她得了甚麽病,我已将青龙造化丹给了旁人,若她重病无药可用又会如何?一时心中忐忑难安,待要再问,那人已不肯多说又与我缠斗起来。”

游靖唉声叹气道:“我游靖看上的东西,必定千方百计弄到手。可她偏偏是个活生生的人,如今我三魂七魄有一半落在雪山顶上的小院里,见不著她寝食难安,心里像有几千几万把小刀扎著那麽难受。”

江轻逐性情冷淡,本不会为情所困,可听他这般痴痴诉起相思之苦,心中一动,想到秦追,若与他长久分离不能相见,岂非也要日日心如刀割难以忍受。游靖道:“我又花了番功夫去打听,青衣教的人虽软硬不吃,却当真忠心教主,对少主人更是关心情切。我骗他们青龙造化丹不在身边,若能告诉我少主人如何得病,我自将灵药双手送还,司伐使便说少主人天生体弱,不得此药救治,性命只余百日。”

江轻逐面沈如水道:“那药丸早不在你手上,你倒想用甚麽送还?”他心中已猜到几分,因而面色不虞。游靖道:“我只当她重病不愈,心中后悔了千万遍,悔不该将救命的药丸随手送人。”江轻逐冷冷道:“所以你勾结青衣教有意将我们骗进山洞,险些害我二人被巨蟒咬死,是想从秦追身上再打寻回青龙造化丹的主意。游靖,药已服下两月有余,你想如何取回?难道要将他活生生炼成药丸麽?”

游靖听了沈默不语,江轻逐怒火中烧,一拳朝他挥去。游靖不躲不闪硬受了这一拳,江轻逐下手极重,将他打得口鼻流血翻倒在地。游靖起来擦了擦鼻血道:“不错,我是应了青衣教的人想法诓你们上山,好让老头儿寻思补救的法子,可不曾想到鬼面教主竟生出活人炼药的歹毒念头。”江轻逐将他提在手中道:“他若有事,我绝不放过你,也不放过这里所有人。”

游靖道:“他若有事你便要将这里的人都杀干净,你舍了性命必定是办得成的。我呢,自从见了她,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东西,若她因我而死,便如在我心里挖了个洞,日日夜夜再也长不回来,我活著和死了又有甚麽分别。”江轻逐将他喉咙捏紧,游靖眼前发黑,却不挣扎,只勉强道:“我原可将这事瞒著你,也可趁你昏睡时自己偷溜出去,世上甚麽镣铐锁得住我,又有哪个牢房关得住我。可我还是原原本本告诉了你,你可知为何?”

江轻逐道:“你口头功夫不错,我却不想知道。你现下将镣铐打开送我出去,我还能饶你一命。”游靖道:“我自然会送你出去,可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江轻逐道:“你命在我手上,还要我答应甚麽?”游靖道:“我已说过,不能救她,这条命不要也罢。”江轻逐细看他神色,果然是一副不畏生死的凛然模样,心想他对那女子爱逾性命,要不要答应了他,先将秦追救回再说。想了片刻便点头道:“我原本就欠你一事未偿,今日就在这了了。”说罢松开手掌。游靖摸摸脖子,剧痛之下说话也不太利索,瞧著江轻逐道:“我求你送我样东西。就是你义父姚穆风所藏的那株可令人起死回生的血玉莲花。”

第三十六回

江轻逐微微皱眉道:“血玉莲花不过是江湖传言。”游靖道:“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江湖传言不会没有由来。青龙造化丹已失,要想再配一剂又哪去寻现成的千年蛇胆。你能舍得血莲,我便送你出去救人,不,我自有法子说服长先生送你们下山。”

江轻逐点头道:“好,我将血莲给你。”游靖一愣道:“当真?”江轻逐道:“区区一株血莲,怎及一条人命,就当我用它换了青龙造化丹,原也公平得很,只是血莲此刻不在身边。”游靖大感宽慰道:“只要你应了此事,我会设法尽快取来。”江轻逐瞧著他道:“莫非青衣教的人请了你做说客,这才将你我关在一处。”游靖道:“我只盼能救得她性命,再无其他念想。此事如能善了,便算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后你若有事相求,我必尽心竭力绝不推诿。”说完便伸手替他解铐。江轻逐见这精钢所铸的刑具十分奇特,不知他能不能解,不料游靖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枚铁针,轻轻一挑便将镣铐打开。江轻逐赞道:“好手艺。”话音刚落,忽听牢房外有人走动。游靖目光一闪,又将镣铐佯装戴在江轻逐腕上,示意他万勿轻举妄动。

江轻逐背靠石壁,那人走到牢门前将两碗白饭放在地上道:“吃饭了。”游靖脸皮甚厚,道了声:“多谢大哥。”那人理也不理,转身就走。江轻逐急著出去,哪里顾得上吃饭,游靖却因得了他应承,心中大慰,端起碗就吃。江轻逐道:“你也不怕饭里下了毒。”游靖道:“那些人要我死,我早死了几百遍,哪还用得著等到现今。快吃吧,吃饱了等会儿出去少不得还有些拼斗,别饿得没力气。”江轻逐道:“我要去救人,你指给我瞧药宫在哪,我另有事要你去办。”游靖点头道:“你要寻你的宝剑,这事包在我身上,你救了他尽管下山,到山下小镇上的宁福客栈等我,入夜我必来找你。”说著忽然“哎哟”一声,捂著嘴道:“这饭果然有古怪。”

江轻逐一惊,当他吃了甚麽毒物,游靖将碗在地上一扣,“叮”一声响,饭中竟埋著一枚铁铸的钥匙,他捡起在牢门上比了比道:“好像是这门上的钥匙。”江轻逐道:“你在青衣教中可还有帮手?”游靖摇头道:“我名叫独手飞将,哪会有甚麽帮手。莫非秦追脱身前来救你?”江轻逐道:“他既脱身又知道我在这,为何还要扮作狱卒多此一举。不必多管,有人将钥匙送上门,先出去再说。”游靖点点头,开了门脚不沾地往外走。江轻逐虽与巨蟒一战身上伤痛犹在,行动却是无碍,也跟著走出牢房。二人只道门外必有看守,谁知一路走来不见半个人影。

游靖道:“这地牢我来过一次,明明四处守卫森严,今日怎麽连一个人都不见。”江轻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谁暗中相助,但他救人心切连催游靖指路,二人分头各自行事。江轻逐到了药宫,见只有两个龆年童子在门外煎药,并无任何戒备,便飞身上房越墙而入。

院内一阵药香,也是无人巡守,江轻逐心想青衣教教主要以秦追炼药,若非将他先囚於牢房,便是在这制药炼丹的药宫里。他从牢房出来不见秦追,自然只剩药宫一处可寻,於是一间间屋子查找起来,屋外药童埋头煎药,丝毫不知院中有人。

江轻逐寻到内室,只觉药味更浓,皱著眉推门入内,忽然身旁呼一阵疾风响过,脖子一凉,一柄采药小刀架在他咽喉上。江轻逐与握刀之人四目一对,竟都愣了,片刻后小刀收了回去,那人却是秦追。江轻逐踏破铁鞋无觅处,见了他顿时喜道:“你没事麽?”秦追也十分欣喜,听他问话却苦笑道:“我很好,只是现下不太方便,你替我找件衣服来换上。”

江轻逐对他瞧了瞧,见他身上只裹著条薄被,里面未著寸缕,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荡,忙问道:“这是怎麽回事?”秦追笑道:“那些人舍不得我服了青龙造化丹,适才剥洗干净,要送进药炉炼成丹药。”江轻逐道:“性命交关,你还说笑。”说罢将自己身上外袍脱下给他穿,秦追脚下一软险些摔倒。江轻逐连忙扶住道:“你受了伤?”秦追摇了摇头,这几个时辰他慢慢运功,起初被制的几处穴道丝毫不见通畅,但他耐心极好,心无旁骛持之以恒,正专心之际,忽觉一处穴道上内力劲透似被人解开了。他又喜又惊,喜的是内力终於可自行催动运转无碍,惊的是那解穴之人来到身旁,他竟毫无知觉。待他将其余穴道一一冲开,抬手揭去眼上黑布,四周却空无一人。

江轻逐听后将他扶到床上推血过宫,秦追原本重伤初愈,与巨蟒一战又遭新创。江轻逐瞧他面色发白气息游弱,身上穿了自己的外袍,却是空落落,显是这些日子清减许多,心痛之余xiōng腹间隐隐发热,只想将他抱在怀中。这念头甫一生出,犹如一记重锤,江轻逐随即自责,秦追既是挚友又非女子,自己怎会在这时刻心生绮念,实是亵渎了这份生死之交的情谊。他於男女之情知之甚少,更不明白为何会对同为男子的秦追起这样古怪的念头,一时愧疚难当。

秦追不知他转了这许多念头,只想这里不宜久留,便道:“玄长老和长先生不知何时回返,我们还是快走,你的剑呢?”江轻逐回过神来道:“我叫游靖替我取剑,我们先行下山等他。”秦追道:“游靖引我们上山,可知是青衣教要取回青龙造化丹?”江轻逐点头,秦追对游靖并无恶感,但听他故意引自己送死,心中也有些气,转念又想,若非游靖将灵药相赠,自己在各大剑派围攻时早已性命难保。他生性豁达,如此一想便即释怀。

二人依样离开药宫,药童专心致志仍未察觉。到了外面冷风瑟瑟,江轻逐怕他衣衫单薄,要再去找些衣服。秦追虽嫌麻烦,可身上只有一件衣物蔽体,终究不太像话,便点头答应。江轻逐本想拿住个巡山弟子或守卫,谁知却在一间空屋中发现几个身穿青衣的教徒被人点了穴人事不知。他只道是游靖下的手,未及细想,图方便除去其中一人的衣物给秦追换上。二人出门,见远处一片苍翠绿色,江轻逐方才对秦追起了莫名的念头,此刻寒风吹过,身上一冷将那些绮念全吹开了,心中有些安定,便想莫非是药宫中的药香有古怪。疑惑之际又转头去瞧秦追,见他双目湛湛有神,雪景映衬之下丰神俊秀。江轻逐瞧在眼里,说不出的喜爱,只盼日夜都与他在一起永不分开,这般一想,xiōng中那团热意又再升起,止不住地心猿意马。

秦追自他身旁走过道:“我听长先生与玄长老对话,说少主人病符星入命,天生羸弱,药石罔效,将不久人世,也十分可怜。”江轻逐强按心中奇异之感,往游靖所指的山背小路而去,不知不觉听见一声鸟叫,抬头一瞧,眼前满庭新绿,竟是个春意盎然的小院。秦追甚感惊奇道:“这样一处世外桃源,若能离了江湖恩怨在此隐居倒也不错。”江轻逐一愣,想了想那样的日子,不由怦然心动,可真要归隐却不知还有多少未了心事,将这些恩怨情仇全都抛之不顾,绝不是他一贯为人。

秦追见他眉间深锁,似又想起了血海深仇,便伸手去握他手掌。江轻逐被他手指一碰,不由自主缩了一下,避了开去。秦追一愣,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应,不过这是小事,虽觉奇怪也并不放在心上。江轻逐避开他的手已十分懊悔,可又怕被他一握,心中怪念不断,便假做不知,往院中小屋走去。推开屋门,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墙角摆著张牙床,四周罩著罗帐。江轻逐上前揭开帐子,床上锦被下鼓鼓囊囊似有人在,伸手轻轻触到锦被,被中之人正在发抖十分害怕。他将锦被揭开,见是个白衣女子手足被缚,嘴中堵著布条不能开口,正呜呜啜泣。

江秦二人瞧见女子容貌,心中都暗赞一声,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人。江轻逐将她口中布条取出问她是谁。一问之下,女子自称扬州人氏,姓曲名依依,是扬州宜秋园头牌歌姬花娘。江轻逐与秦追面面相觑,未想到如此一个美若天仙,清雅脱俗的美人儿是个青楼女子。秦追见她手脚露在被外,一片雪白犹如凝脂,并无半点日久练武结的茧子,於是问道:“依依姑娘家在江南,为何却到了这里?”曲依依止住眼泪将自己如何来到的经过娓娓道来。

扬州自古繁华兴盛,富商云集名妓汇聚。曲依依生得美貌,琴棋书画皆得其妙,因而艳名远播,文人雅士、公子王孙无不慕名而来,千里迢迢只为见她一面。

那日正是暮春天气,曲依依身子不适不想见客,夜里正慵懒无事倚窗望月,忽听窗外一阵轻响,窗格微动,一个黑影落进房里。曲依依身在青楼,甚麽样的人没有遇过,为见她飞檐走壁,爬墙翻窗的不知多少,见人从窗外进来也不觉害怕,只因那些人见了她无不目瞪口呆,转而心生敬意不敢亵渎。她转身取灯想瞧上那人一眼,谁知刚端起火烛,眼前一晃,一阵疾风吹过,烛火悄无声息地灭了。曲依依借著月光望去,那人穿著青色长袍,脸上戴著鬼气森森的面具,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直挺挺地瞧著她。曲依依虽阅人无数,可见到这人如此模样,心中也有些害怕,张口想喊,忽觉xiōng口一滞说不出话。

那人走到她身旁,将她面容细细瞧了一番,一句话也不说,自床上拿了床被子裹住她全身。曲依依身上一轻,已被他提在手里,窗户一响,如腾云驾雾似地飞起来。她虽十分害怕又觉新鲜,那人一路提著她走,天亮后放她在一辆马车上,车声辚辚,也不知往哪去。

秦追道:“莫非姑娘就是如此到了这里,那人也没说为何将你掳来?”曲依依摇了摇头道:“他从不与我说话,每到一处歇脚,总有人服侍我梳洗换衣,只是那些人我也没见过。”江轻逐道:“扬州到此路途遥远,一路上怎会从未与人对面?”曲依依道:“他十分小心谨慎,总是入夜住店,上下打点妥当才叫我下车,那些服侍我的人从不言语,入浴用饭都将我双眼蒙起,那是半点也瞧不见的。”秦追道:“难道姑娘从未问过他们要将你带去哪里?”曲依依道:“我出身风尘,梗泛萍漂,原本就不知要去哪里,再说见过的人多了,自然知道有些事问也无用。”秦追又道:“姑娘到了此地又如何?”

曲依依听他这样问,忽然微微一笑。她生得如此美丽,笑起来脸颊梨涡浅现,怎麽看都是个出尘仙子,哪里又像风尘女郎。曲依依微笑著道:“我到了这里,快活得很,这里虽比扬州冷了许多,可天地间如此干净,坐在院里,瞧著远处一片白雪皑皑,心中再无半点污秽。”秦追与江轻逐听了均觉不可思议,那青衣鬼面人应当就是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可他自望雪岭千里迢迢去扬州掳了一名梨园花娘,却只将她留在山顶小院,再无其他安排,实在令人不解。

秦追心想,这女子身体康健又能说明来历,绝非甚麽少主人,莫非真是长先生途经扬州见她貌美起了虏获之心?江轻逐道:“那又是谁将你绑在床上?”曲依依摇头道:“我不知道,昨夜我睡下时一切安好,醒来便是这样了。”江轻逐想到游靖对这女子奉若神明,绝不会为了方便,无缘无故将她绑缚起来,必定是送钥匙之人做下的事,只是这人藏头露尾,是敌是友实难分辨。秦追道:“依依姑娘若愿意,我二人可带你一同下山。”曲依依睁著一双如水秋瞳道:“我为何要下山?我在这里好得很,不愿再回花街柳巷过强颜欢笑的日子。”秦追道:“鬼面人抢你来不知有甚麽用意,这里是望雪岭青衣教,教中人行事诡秘难以猜度,姑娘还是尽早下山的好。”曲依依道:“我不管这是哪里,他待我好得很。”江轻逐不爱劝人,也瞧不出这空空荡荡的屋子哪里好得很,便道:“既然觉得好,就留下吧。”说完拉著秦追要走。曲依依急道:“公子为何不将我身上绑缚解去?”江轻逐道:“鬼面人既对你好,自然会来救你,不必我们动手。”曲依依听了也不恼,点点头道:“不错,他会来救我,你们去吧。”

秦追见她满脸自信,不知那人究竟有甚麽魔力,能叫她如此全心全意深信不疑,可转念一想,青衣教的人哪个不是如此,只为教主一句话便不计生死,想到这不禁有些寒意,对江轻逐瞧了一眼,二人一般心思,只觉这青衣教古怪难测,应当速速离去。秦追不忍曲依依绳捆索绑孤零零躺在这,便割断她双手绳索,令她自行解开脚上绑缚。

二人刚到门口,一阵寒风吹来,秦追目光一扫,见院中树下站著个人,一身青色长袍,面上覆著鬼脸,正目不转睛地瞧著他们。他瞧了一眼鬼面具,竟与那神秘莫测的灰衣人如出一辙,心头大震,不住地想,他和灰衣人是一伙的麽?那晚在天剑山庄,若非灰衣人一路引他入彀,自己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三位师兄之死更与灰衣人脱不了干系,此人深谋远虑用心险恶,却苦於其行踪诡秘身份成谜,始终查不出来历。如若青衣教教主真与灰衣人有关,秦追如何肯轻易放过。他凝神提防,青衣人身形一动飞掠而来,身法诡异,倏忽而至转眼到了身侧,一双空手聚满真气,便如削铁如泥的宝刀宝剑般锋利,一掌打实绝无幸理。

秦追体力未复还有些手脚酸软,见他来势汹汹不敢硬抗,便闪身避过设法游斗,谁知这一避开,江轻逐从背面迎上,将他挡在身后。秦追知道他有心回护,再要上前,江轻逐与鬼面人已过了十余招,自己丝毫没有插手的余地。

鬼面人掌风虎虎,江轻逐擅长剑法,与他对掌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渐渐落於下风。鬼面人非但掌法高强内力更是深不可测,江轻逐躲过一掌正要回手,忽觉颈边一阵剧痛,自耳后到脖颈下被他掌缘扫到,如利刃割过般立刻鲜血淋漓。秦追看著心惊,也顾不得自己体力不支,飞身上前相助。江轻逐颈上血流不止,提掌再战,鬼面人出手如风,所到之处无不留下刀刃割开似的伤口。

江轻逐一身衣衫渐渐染红,见他一掌又向自己额上划来,连忙抬手护住,秦追见状不顾危险硬生生插上将手掌架开,鬼面人掌风一变朝他攻来,秦追闪身转向他背后,双手齐出,分拿“灵台”、“悬枢”二穴。鬼面人不疾不徐,一眨眼却已不知去了哪里。秦追一愣,背后一阵大力袭来,要想闪避已是不及,千钧一发之际,江轻逐抓住他肩膀往一旁推开,自己挺身而上,硬替他受了一掌。这一掌力大无穷,直打得他往后飞去,他松手不及,与秦追一起摔出,撞进身后小屋。人一落地,江轻逐便觉五脏六腑几欲翻转,嘴中满是血腥,挣了几下没能站起。秦追见他不惜舍命相救,那一掌打在他身上便如十掌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痛彻心扉,急忙扶住他肩膀道:“轻逐,你……你怎样了?”

江轻逐气血翻涌,睁眼瞧见鬼面人进来,怒气上冲,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推开秦追,抹了下嘴角的血,又慢慢站了起来。鬼面人瞧著他,抬起手掌要向他头顶击落,秦追伸手去挡,与他手掌相触,只觉他内力浑厚无比。他与江轻逐查访姚家命案,一路波折,遇上的都是平生未见的高手,眼下情势凶险,秦追无暇多想,右手挥掌击出。那人不知为何嗤笑一声,双掌迎上,这回掌上却没半点声音。秦追已是一流高手,深知掌法要刚猛十分容易,如此绵软无声却是极难。他眼见鬼面人招数变化,自知体力不济,内力也大打折扣,只可巧取不能硬敌,於是顺他掌力往后一退。那人再往前一掌击出,秦追仍是后退。鬼面人手掌分寸不离他左右,秦追每回都是千钧一发之际轻轻闪过。二人你来我往数回,鬼面人瞧出秦追轻功步法高明,却不以为意,仍一掌接一掌袭来。秦追不敢与他力搏,只盼躲闪之间等到他偶尔露出破绽。可鬼面人气息绵长,丝毫不觉疲累,秦追便只得苦苦支撑。

江轻逐见他险象环生,不顾重伤上前助战。秦追有他加入,压迫之感顿减,鬼面人以一敌二却不见颓势,仍旧游刃有余。江轻逐一拳直击,鬼面人飘身而避,秦追紧接第二招,配合间并无空隙,可惜那人武功之高出人意料,非但将自己要害守得严密,还有余裕攻二人之短。江轻逐xiōng口剧痛不住喘气,招数却丝毫不敢放缓,时刻一久气息紊乱,被鬼面人一掌击退门户大开,秦追大惊,见那人猱身追上要置江轻逐於死地,背后露出一处破绽,立刻并指如剑往他背上脊中穴点去。

他指到半途,忽然身上一紧被人抱住,转头去看却是曲依依已将脚上绳索解开,见二人与鬼面人缠斗,不顾安危扑上前来将秦追紧紧搂住。秦追被女子如此搂抱,只觉背上软绵绵的触感,曲依依双手环在他腰上,露出一段凝雪白嫩的肌肤,虽是柔弱女子的力气,却不知该如何将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推开。鬼面人听见响动,回首瞥了一眼,冷笑一声抬腿踢向他胯部。秦追正踌躇如何脱困,鬼面人一脚已到,竟不顾曲依依在他身后,将二人一同踢翻在地。曲依依弱质女流,如何经得起这一摔,更何况还加上秦追全身重量,撞在身后床沿,一声惨叫,嘴角泛血,径自昏了过去。秦追见鬼面人如此狠毒,曲依依为他冒险,他却毫不怜惜,并无半点“对她甚好”之意。

这一脚踢得极重,却将鬼面人击向江轻逐的掌势缓了一缓,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叫喊:“江兄,接剑。”江轻逐来不及去瞧,只听一阵极轻极细的啸声自说话之人那边传来,正是赤秀剑锋破空,这声音平日练剑不知听过多少次,决不会有错,当即伸手一接,将剑握在手里。

江轻逐有赤秀在手,境况大不一样,起手一剑朝鬼面人颈上刺去,那人一时不查被他接剑在手,这时见剑光闪闪直冲自己要害而来,倒也有些忌惮,飘身退去转头一望,游靖站在门外,身前擒著一名青衣少年。

游靖道:“长先生,你还不住手,外头风冷,令公子可经不起风寒。”

第三十七回

鬼面人见了那少年心神大震,江轻逐快剑逼人,将他周身罩住,不多时一剑刺中他肩头。鬼面人武功高绝,虽中一剑却避得及时,只险险划破些衣衫。游靖道:“长先生,这二人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我一时手痒盗了你的青龙造化丹,如今得知令公子病重,自当另寻良药相救,何不就此化干戈为玉帛?”鬼面人边与江轻逐交手边道:“**鸣狗盗之辈,哪配与我谈甚麽干戈玉帛,若伤我儿毫发,教你们全都陪葬。”

游靖笑道:“即便我不伤令公子分毫,先生今日怕也要我们命丧於此,与其白死一场,不如请令公子陪我们黄泉走一遭,也好多些热闹。”他话音一落手指收紧,那青衣少年顿时呼吸困难面色青紫,鬼面人呼一掌朝游靖袭来,变掌如爪直取他面门。游靖一惊,带著少年往后急退,他轻功高绝,虽擒著一人却东拐西闪险险避开。江轻逐剑到鬼面人背后,剑风已将衣袍割开,眼看便能将他重创剑下,谁知鬼面人忽然转头,右手一扬,几枚骨钉自手掌飞出。秦追见状喊道:“小心。”

江轻逐剑已递出收势不及,索性行险挺身向前直刺,剑势更快更急,带得身形微侧,两枚透骨钉擦著面颊飞过。鬼面人未料他如此大胆,赤秀直刺入xiōng,但他中剑后便即抽身后退,因而伤势极轻,江轻逐心中暗道可惜,再要伤他已是不能了。

游靖擒著少年道:“长先生,如此僵持硬拼只怕两败俱伤。令公子身体孱弱,不宜在外多受风寒。”鬼面人凝视他半晌道:“你要如何?”游靖笑道:“请令公子随我们下山,以策万全。”鬼面人道:“我若不放又如何,你敢下手伤他?”游靖天生惫懒,笑道:“我自然不敢立刻伤他,可方才我在药宫中寻到一些药丸,也不知甚麽功用,全都叫令公子一一试过,兴许能治好他的羸弱之症也未可知。游靖不是甚麽英雄好汉,只求自己活命,卑鄙无耻的手段也不妨用上几招。长先生若无异议,我便服侍令公子服药了。”

鬼面人对那少年十分关切,虽因面具遮盖瞧不清脸上神情,却果然收手不再对三人频下杀手。过了片刻,他道:“好,我令司危使送你们下山,敢伤我儿,青衣教寻遍天下也要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游靖道:“我与令公子素无仇怨,若能脱险,自然不会滥伤无辜,长先生这就下令罢。”

鬼面人冷哼一声,不知用了甚麽法子传出一阵尖锐啸音,过了半晌却并不见人来。游靖心中惶急,江秦二人各有伤在身,与鬼面人交手并无胜算,自己挟持这少年,时间一久也是大大不妥。他道:“长先生,你可是吩咐下去另有计策对付咱们,为何不见司危使到来?”鬼面人道:“你急甚麽。”游靖道:“长先生运智铺谋,我等自愧不如,既然司危使不能前来,那便委屈令公子多陪咱们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再命司危使到山下客栈寻人。”鬼面人道:“不行,我儿身娇体贵绝不能随你下山。”游靖无奈道:“那怎麽办?不如长先生发个毒誓,好教我们放心。”鬼面人冷笑道:“要我发誓容易,只怕你又有甚麽诡计。”游靖道:“我知道长先生不惧鬼神,这誓不如应在令公子身上,若你反悔不放我们下山,便教令公子不得善终。”

鬼面人闻言目光一凛,对这“不得善终”四字十分恼怒,若非那少年在游靖手中投鼠忌器,早已上前将他一掌打死。游靖明知他起了杀意却不害怕,说道:“要长先生发个一辈子的誓你定然不肯,我不贪心,见好就收,先生只需发个一时的誓,日后见面另说。”

鬼面人沈默片刻,瞧著那少年发白的脸色,终於点头道:“我放你们下山,今日之内绝不追赶,说到做到,不必起誓。”游靖道:“长先生不追,别人追来又如何?”鬼面人道:“你别得寸进尺,你们三人斗不过我就罢了,斗不过别人死了也是活该。”

江轻逐听二人讨价还价已是不耐,回身将秦追扶起,便要离去。游靖待二人走远,正要松手将少年送还,忽然对面门扉一响,曲依依不知何时醒转,手按伤处跌跌撞撞走到门边。游靖一瞧是她,顿时眼睛也直了,痴痴道:“是你,是你。”

曲依依一心只在鬼面人身上,见他衣袍渗出鲜血,急道:“长先生,你受伤了?”游靖听见这软糯轻柔的声音,如中魔咒一般,又将少年抓紧在身前道:“这……这位姑娘,这位……”鬼面人道:“还不将我儿还来!”江轻逐远远瞧见游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又生麻烦,果然听他问道:“姑娘可愿随我下山?”

曲依依对他瞧也不瞧,一心一意关心鬼面人身上剑伤。游靖见她如此情切,如寻常女子一般面露焦虑之色,且因一番变故长发披散十分狼狈,不知为何一阵灰心,轻轻将少年送到鬼面人身前道:“长先生信诺,告辞了。”

江轻逐见他如此轻易转了念头,不由多看一眼,有些不解。游靖将青衣少年送还,鬼面人果然守信并不阻拦,三人凝神戒备寻路下山。后山冰道直通山底巨蟒巢穴,若要绕路便不能一日内离开望雪岭。江轻逐与秦追各受了鬼面人一掌,虽无大碍,也需找个僻静之处疗伤休息。游靖却始终闭口不言,到了山下才精神略振,瞧著冰道通山洞的入口问:“走不走这山道?”

江轻逐道:“咱们进来的那头是死路,洞中还有蛇群十分难缠,你说那条千年巨蟒已被挖了蛇胆,怎的还如此生龙活虎?”游靖道:“巨蛇原是一对,你们遇上的是雌蛇。这山洞我走过两回,四通八达,洞口不止一处。”江轻逐对他所言只信三分,说道:“你在前面带路,小心别走错了。”游靖听他隐有威胁之意,正色道:“你放心,我定会带你们出去。”

三人重返洞中,游靖打亮火折走在前面,山洞中错综复杂,也不知过了多久,游靖走到一处岔路忽然停下,左观右瞧有些犹豫。江轻逐道:“怎麽了?”游靖道:“我们走了这麽久,应当已横穿了雪岭,正在山脚边,这两条路中定有一条能通外面,不过若是走错又要多绕许多弯路,让我想想方才走过的路再做决定。”秦追道:“该是左边这条。”游靖闻言颇感意外道:“你怎麽知道?”秦追道:“方才我们进来时,第一个岔口左行,第二个岔口右行,再往左两个弯路,随后便到了一个四岔路口……”他一一数来无一处错漏,将走过的路全都记在心上。游靖惊讶之余,心生佩服道:“秦兄记性如此了得,实是平生罕见,嗯,这样看来确实该走左边,走了右边便是走了回头路,咱们这就出去吧。”

三人往左边山道走,不一会儿便觉冷风迎面已到出口。江轻逐走出洞外一瞧,与昨日进山时的洞口相去不远,正是望雪岭山脚下大路旁。秦追打了声呼哨,山林中便有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飞奔而来,片刻间到了跟前。乌雪见了主人十分欢喜,脑袋蹭著秦追手掌不住撒娇,那白马与江轻逐不熟,一日间只随著乌雪在山中游荡,乌雪听见秦追唤它,便领著白马飞奔而至。游靖见状艳羡不已,如此宝马又通人性,实在难能可贵,可惜这马儿绝不能归自己所有,不禁心生遗憾。

江轻逐翻身上马,要与秦追往大路去,游靖伸手拉住他缰绳道:“江兄可是忘了甚麽要紧的事儿?”江轻逐皱眉道:“甚麽要紧的事?”游靖道:“江兄答应给我血莲,怎能反悔?”江轻逐道:“你已知道得病的不是你心中的仙子,还要血莲作甚麽?”游靖道:“话虽如此,但若不治好那少年,长先生如何肯放过我?”江轻逐道:“你诓骗我们上山,之前欠你的情已清了,他放不放过你与我无关。”

游靖讪讪一笑道:“原想骗你一件宝贝,既然如此小气不肯割爱,我也不强求。不过你实话告诉我,那血莲真能从鬼差手里抢回人命麽?”江轻逐嘴角往上一弯,微笑道:“若真有,还用得著你的青龙造化丹。”游靖一愣,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江轻逐又对游靖道:“方才我仔细瞧那女子,果然顾盼生姿,见之忘俗,你为她神魂颠倒情有可原,只是她心智不明,为鬼面人所惑,你既然爱她为何轻易离去。”游靖听他提起曲依依,哈哈一笑,笑声中虽略有惋惜之意,却十分洒脱道:“你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这世间情痴情种的心思你想必永远不会知道了。”江轻逐道:“我要知道那些做甚麽?”游靖道:“我虽非情圣,可论鉴宝识物还有几分自信眼光,珠宝玉器有清明灵秀之气,宝刀宝剑有凶残乖戾之气,凡物死物气息微乏,不能教人喜爱,识人与识宝是一样的道理。当日我见她犹似神女仙子,如一件稀世珍宝,观之而不得,难免心神恍惚。可方才她出门来,对鬼面人关切之情溢於言表,我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她这般情切焦虑与寻常女子实无半点分别,虽仍是绝代佳人世所罕见,可心之所向不可强求,既然她心有所属,是福是祸皆出自愿,我何必多此一举。”

江轻逐听他长篇谬论,不屑道:“原来你的爱慕之心也不过如此。”游靖笑道:“我本就是无形浪子,左手进右手出,你信我能天长地久,那才是咄咄怪事。时候不早,咱们就此别过,青衣教一向难缠,你们路上多加小心,我这有两张面具,若遇麻烦可用上一用。”

江轻逐拿了他递来的面具,入手又轻又薄十分精致,知道他极擅易容,这面具定是好物,便不客气收入怀中。游靖转身要走,秦追见他以面具相赠,想起一事,连忙拦住他道:“游兄慢走,我还有事要问。”游靖转头道:“甚麽事?”秦追道:“那日你扮成华不行在天剑山庄众芳小院下的密室里,对墙边的白骨摸了又摸,不知是否发觉有甚麽可疑之处?”

游靖想了想,抬头瞧他,目中狡黠,笑意深浓,说道:“这可是个大秘密,你真想知道?”

秦追道:“我真想知道,游兄可否相告。”游靖问:“秦兄可知我外号叫甚麽?”秦追一愣道:“游兄人称‘独手飞将’,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游靖笑道:“我不过是个人人喊打的偷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不敢当。再问你,这独手二字做何解?”

秦追心想,江湖人取绰号多半不讲究修饰,独手二字自然是说一只手,可游靖双手完好,哪里又称得上独手。游靖见他不语,微笑道:“这事说来话长,既然秦兄想听,咱们暂且在这山脚下找个隐蔽之处说话,若青衣教的人找来也正好避开。”江秦二人都觉得好,便在山石后的避风处藏身。游靖道:“我有一门手艺自小练成,叫做探骨手,十指触物能知其形。传我这门手艺的人,祖上原是泥偶工匠,所做偶人皆巧夺天工栩栩如生。我当时还小,那人在路边见我玩耍,抓起我手掌瞧了瞧道,这手生得不错,接著便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他祖爷爷年轻时在故乡开了个铺子叫永宁斋,专做陶俑偶人,隔壁是家棺材铺。一日,棺材铺里来了个娇滴滴的娘子,哭哭啼啼道,主家新丧要买棺入殓,棺材铺掌柜瞧她生得仪容不俗,穿戴虽不富贵却也非出贫窘之家,便问她为何孤身一人前来买棺。那娘子哭道自己命贱福薄,本是个丫鬟,因被主家看中买来做妾,原以为终有出头之日,谁知年头上主家急染风寒,一病不起,过了两月竟去了。那嫡配夫人十分厉害,刻意刁难,叫她只身前来置办丧葬事体,若办不好回去必定又是一顿教训。掌柜瞧她可怜便亲自选了棺木,差伙计送她回去,不过一日那娘子又再来到,哭得死去活来,说正室暗下毒手害她,要她为主家陪葬,她趁人不备才逃了出来,可主家财雄势大,自己孤身一人难逃生天。棺材铺主人大呼岂有此理,那人的祖爷爷正在铺门外瞧热闹,听到这便道,我有个法子可让夫人饶过你,不过你得让我摸摸你的脸。那娘子闻言有些犹疑,怕他心术不正只想占便宜,未必有甚麽救命的法子,可想来想去终究怕死,便悄悄应了,随他到铺子里。祖爷爷将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覆在她面上,果真就伸出双手,十指并用在她脸上摸了一遍,摸完叫她先回家去答应夫人自愿陪葬,落葬之日自有人会去替她。那娘子将信将疑,便自回去了。几日后主家出殡,吹吹打打,自棺材铺前经过,掌柜出来瞧热闹,到了坟地,见两个童子自一顶白轿中扶出一名全身素缟的女子,掌柜躲在远处细瞧她眉目果然是那娘子。只见她身穿素衣,悲悲切切泪水涟涟地哭了一阵,殡葬礼毕便被人埋了。掌柜暗叹一声直道可惜,回去后约有三日,清早起来打开铺门听见隔壁偶人铺里有女子说话,不由心生好奇,顺著门缝瞧了一眼,见祖爷爷双手拢在袖中,一名素衣女子正在地下对他磕头。掌柜一瞧,这不正是那被人活埋了的小娘子麽,心中又惊又骇,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可不论怎麽瞧,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小娘子磕了几个响头,拜别了祖爷爷,趁天色方明行人稀少,雇了车马离去,从此不见踪影。掌柜忍了两日,终於耐不住问起原委,祖爷爷告诉他,那娘子并非死而还魂,落葬的不过是他做的一个偶人。”

秦追听到这里大为称奇道:“偶人怎能做得如此逼真,像活人一样能坐能立,还能落泪哭泣?”

游靖道:“这其中的机关手艺是不传之秘,我所学有限,只习了探骨手便已受益无穷。那人的祖爷爷为避男女之嫌,将丝帕覆在女子面上,手感觉略有些差别,但也足够以假乱真。人的长相与骨头有莫大关联,这一手探骨功夫由骨及肉,就是闭著眼睛也能将长相摸得分毫不差。祖爷爷摸了女子面容,造出个一模一样的替死偶人,再买通轿夫童子,中途调换令她逃了一劫。”秦追听完心中甚喜,明白游靖为何说这样一个故事,若他能摸出众芳小院中的白骨模样,便能解开许多谜团。想到这连忙问道:“游兄知道那白骨是谁了?”游靖点了点头。江轻逐道:“知道还不快说。”游靖道:“我瞧那白骨身量已有些疑惑,摸了他头颅,将容貌绘於心中,这白骨的主人是剑盟盟主上官清。”

江秦二人对望一眼,剑盟论剑,上官清始终藏头露尾,若说易容假扮确有可能。江轻逐道:“那具白骨若是真正的上官清,我们瞧见的岂非就是假冒。”秦追沈吟道:“如此天剑山庄种种古怪便可说得通了。”游靖眼珠一转道:“我误会那女子命在旦夕,为救她性命才引你们上山让玄长老取回青龙造化丹的药性,此事是我鬼迷心窍对不住二位。就此别过,天剑山庄的事恕不插手过问。”说著拱了拱手要走。

秦追道:“游兄与玄长老莫非是旧识?”游靖道:“旧识算不上,不过我对老头儿的来历略知一二,三十余年前乾天门下一名药师名叫端木玄,通晓世间万毒,闻之令人色变,博茫山一役后便销声匿迹了。”三十余年前游靖尚未出世,自然听的是前辈传说,博茫山上江湖各派追杀轻衣十三子,乾天门下与正派人士力搏顽抗,双方死伤惨重,余下幸存者尽皆四散消失无踪,没想到事隔多年,毒魔端木玄却在青衣教中当了药宫长老。游靖道:“玄老头三十多年休养生息,终日与药草为伍,改过迁善钻研医术。我既知他来历,便放心带你上山让他设法取血炼药。端木老儿立下重誓,不再无故伤人性命,却没料到青衣教教主长先生为人处事歹毒,想出活人炼药的法子。”

江轻逐听了有气,冷冷道:“取血炼药,那是要多少血才够?”游靖尴尬笑道:“总不会教他死了,我想每日取个一碗也就够了吧,好好养些日子便无大碍。”他说了几句,见江轻逐面色不虞,便识趣地住口,匆匆向二人道别离去。

江秦二人与他分道扬镳,一路打马疾驰,傍晚时分投宿在山间一户猎户家里。秦追给那猎户媳妇一些银两,请她收拾出一间屋子供他二人歇息。猎户媳妇身怀六甲,热情好客,安顿好后煮了热饭热菜送来。江轻逐与秦追久历磨难,忽而遇见这样一户淳朴人家,不禁心中感慨。

入夜后,秦追想起天剑山庄种种,毫无睡意。江轻逐惦念他身上有伤,劝他早睡,秦追正想得出神,抬头见他满面关切,心中一热道:“你也累了,先去睡吧。”江轻逐道:“那些事早一日想晚一日想,都是一样的。”秦追道:“我怕晚了一日便将重要的事忘记了。”江轻逐道:“你记性好,忘记也只是一时,明日再想罢,先让我瞧瞧那鬼面人一脚踢得你重不重。”秦追也问道:“你中他一掌,伤得又如何了?”江轻逐道:“不如咱们互相瞧瞧,也好放心。”秦追向来大方又爱顺他心意,便微微一笑解开衣衫。江轻逐屡次为他治伤擦药,秦追身上那些新伤旧创早已看得多了,可今日忽见他自己动手揭开衣襟将xiōng腹露出,笑吟吟瞧著自己,竟有一丝旖旎之态,不由愣怔起来。秦追见他发愣,便道:“那一脚踢得虽重,却也只受些外伤,并未及脏腑,大可不必担心。倒是你受他一掌,咳出好些血,不知有没有甚麽内伤……”

他话未说完,江轻逐忽然走来,到近前双手按住他肩膀。秦追只当他不信,仍要细看伤势,谁知眼前一黑,江轻逐竟低头将他双唇吻住。秦追惊诧之下心头一阵大乱,不知该将他推开还是宛转相就,只觉他双唇温热,动作轻柔,吻得自己一团酥麻,一时间不舍得与他分开,虽心知二人如此唇齿相接实在大大不妥,可偏就不能动弹。江轻逐将他按在凳上,秦追发丝落在他手背上,丝丝缕缕微有凉意,又闻见他身上阵阵药香,想是在药宫中染上的药草香气,不由心神一荡,索性将他搂住,双手自他肩上将衣袍褪去。秦追只觉身上一凉,接著又是一热,江轻逐已将他按在怀中,抬手一挥将桌上油灯熄灭,登时屋中一片漆黑。

这猎户小屋四面透风,原本十分寒冷,可二人相倚只觉暖意浓浓。秦追心头如有乱麻,不敢多想,不知何时人已到了床上,黑暗中只听自己与江轻逐呼吸间喘息渐浓,身上犹如著了火一般。

他二人一个醉心习武,一个性情寡薄,都不曾有过这等经历,於男女情爱床笫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这一个情不自禁竟至二人尽皆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犹如鱼得水,满心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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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江轻逐褪去衣衫,将身下之人全身吻了一遍,这些日子他念兹在兹全在秦追一人,自天灵寺中与他相拥而眠一夜后,心中时时便生出异样之感,只盼将他拢在怀中永不分离,又觉如此待他实是亵渎,有辱二人相交之谊。这般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今日终於理出个头绪,决心将心中转了千遍的念头说给他听。江轻逐情难自抑,吻他时万分忐忑,只怕秦追当时翻脸与他断交,谁知一吻之下怀中之人非但不推拒,反而温柔相就,不由大喜过望如做梦一般。

二人在床上肌肤相亲,均觉身旁之人好之又好,缱绻情动正欲行事,却听一声女人大叫,正是那猎户媳妇儿。

秦追一惊之下登时退了情热,翻身下床穿起衣衫。江轻逐也披了衣裳,拾起桌上赤秀跟著他出了门。二人虽被打断情事,可到了门外互望一眼,不禁相对而笑。秦追敲开隔壁房门,那猎户一头热汗撞出来。秦追问道:“张大哥,方才可是嫂子在喊,出了甚麽事?”姓张的猎户满脸焦急道:“我老婆半夜三更忽然要生孩子,可怎麽办好,这离镇上几十里路,找稳婆可来不及了,我去给她烧些热水。”秦追道:“生孩子是大事,怎能这般马虎。我那马儿跑得快,几十里路片刻便能来回,我替张大哥去镇上将稳婆接来。”猎户听了连声拜谢,秦追不肯受领,转身去屋旁木桩牵马。江轻逐拦他道:“我去,你留在这罢。”秦追道:“你去我去不是一样?”江轻逐道:“屋子里老婆孩子又哭又叫,我可受不了。”不由分说牵过乌雪,抚了抚马背,将鞍辔系好翻身上马,往山下疾奔而去。

秦追目送他离去,心中怅然若失,江轻逐方才吻他双唇时未免令他有些惊诧不安,可转念一想,分明自己也觉与他一起再好不过,此时离开片刻也有些舍不得。江轻逐去了不多时,那猎户媳妇哭喊得越来越响,定是疼得厉害。秦追心知帮不上忙,见猎户烧了热水端进房去,过了片刻又出来往山下眺望,满面焦虑道:“这婆娘生要将喉咙也叫破了。”秦追道:“张大哥别急,我看这时我那朋友多半已接了稳婆往回赶,再过一会儿便到了。”猎户听著媳妇惨叫,又想江秦二人形容相貌非寻常人物,病急乱投医,竟求他道:“公子是英雄侠客,定有法子救我老婆。”秦追哭笑不得,英雄侠客可也对女人生孩子一窍不通,正要回话,里屋哭叫声顿止,猎户一惊赶忙进去瞧,回头出来道:“她……她昏过去啦,这可怎麽得了。”秦追想进去又觉不妥,猎户却是山野村夫,束手无策之际硬抓他相帮。

秦追又是窘迫又是无奈,硬著头皮随他进门,见猎户媳妇面如金纸全无声息,心中一惊,忙探了探她鼻息,说一声得罪,便拿起她手腕将内力由内关送入,助她调息醒转。秦追奔波一日,自身内力尚未全复,但为救人自然竭尽所能。猎户见他只是把脉,不说不动,急得火烧眉毛,又不敢多问。不过一会儿,屋外马蹄声响,猎户大叫一声道:“救命菩萨来了。”说著迎了出去,他媳妇经秦追不舍涓滴内力相助,昏迷之中又闻一声大喝,已悠悠醒转。猎户见状大喜,门外江轻逐已送了一名婆子进来。稳婆灰白头发被风吹得散乱,显是一路颠簸十分辛苦,好在江轻逐多给了她银两,倒也无怨言,进门便道:“屋子里这麽多男人,成何体统,快都出去,重新烧热水来。”猎户应了一声快跑而去,秦追与江轻逐也离开屋子将房门关紧。二人在柴扉后瞧猎户忙进忙出,他三岁的小儿子被母亲吵醒,不知发生甚麽事,满脸害怕。

秦追向他招手,小孩儿倒不怕生,颠颠地走来。秦追问他道:“你在这做甚麽?”小娃奶声奶气道:“娘哭喊得厉害,我怕。”秦追道:“别怕,娘要给你添个弟弟妹妹。”小娃问道:“娘甚麽时候能不哭了?”秦追笑道:“快了,今后你做了哥哥,一定要好好护著弟妹。”小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知过了多久,蓦地一声婴儿啼哭声自屋中传出,江秦二人相对一眼面露笑容。片刻后,猎户抱著个襁褓出来,大喜过望道:“生啦,生啦。”秦追问道:“恭喜张大哥,是男是女?”猎户抱著婴儿笑道:“是个丫头。”说著将襁褓递过来给他瞧。孩子刚出生,皮肤褶皱双目紧闭,实在瞧不出是美是丑,可她生得如此幼小,又轻又软,秦追接过抱在怀里,不禁感叹造物之奇。猎户道:“两位是我张二的恩公,今日若非恩公相助,别说这丫头,我那婆娘只怕也难挨过一劫。张二家贫如洗,没有银两可做谢礼,就给两位磕几个响头,日后供起长生牌位,给恩公祈福。”说完就要下跪。秦追连忙把他扶住道:“举手之劳,张大哥不必放在心上,快回屋里去瞧瞧嫂子吧。”

猎户张二却是个耿直性子,非要磕头,否则不肯罢休,秦追只得由他磕了两下,将孩子还给他,叫他回屋去守著媳妇。

江轻逐眼看折腾一夜,天也要亮了,夜里被打断而未成之事也是做不成了,但想来日方长反而满心欢喜,抬眼向秦追望去,见他也正瞧著自己,便道:“你别怪我,昨夜我一时……一时……”这一时到底如何却说不清楚,正自懊恼,秦追将他手掌握住,江轻逐动也不敢动,任由他这般握著。秦追笑道:“这回你倒不躲开了。”江轻逐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回答,秦追柔声道:“我不知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我一直在想著日后邀你上天玄山住。到时我们每日一起研习武功,山上待厌了便下山到处游玩。如今师兄们故去,不知天玄还是不是原来的模样,我怕你不愿意,总一个人想著说服你的法子,若早知道你这样想,何必多此一举自寻烦恼?能和你朝夕相处,我喜欢都来不及,怎麽会怪你?”江轻逐听了心花怒放,只觉这一生都未曾有过如此高兴之事,说道:“好,等事情了结,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总之再不分离。”秦追笑道:“那是自然。”江轻逐道:“我自幼孤僻,只想这一辈子在江湖上闯闯荡荡,独来独往,再不会有甚麽至亲陪伴,没想到有了你,老天待我不薄。”秦追听了,想到今后能与他长相厮守亦是分外向往。二人站在院中絮絮低语,不多时天色渐明,已是早上了。

秦追与江轻逐既约定尽早了结仇怨,便要将幕后主使之人找到,片刻不愿耽搁,立时要下山去。二人来到张二屋中道别,张二媳妇怀抱婴儿坐在床上,张二正端著碗一口一口喂她喝汤,见二人来到,立刻便恩公长恩公短地喊起来。秦追说明来意,张二媳妇道:“两位恩公救了咱们娘儿俩的命,本来是要多留恩公住几日的,可是一来没甚麽招待,二来怕恩公另有正事要办,我和当家的商量,恩公们见识多,认得字,不如给咱们丫头取个名儿吧。”

秦追道:“孩子还没取名吗?”张二媳妇道:“还没呢。”江轻逐瞧了瞧她怀里女婴,仍是一副皱巴巴的模样,却听秦追道:“便取嬿婉二字吧,将来必能出落成个美人。”张二笑得合不拢嘴,媳妇见他傻笑,推了他一把,嗔怪道:“你笑甚麽,还不快谢过恩公。”张二边谢边道:“我三岁的崽名叫狗子,这丫头原来福气好,竟得了这麽个好听的名字,谢谢恩公,只是不知这两个字怎麽个写法?”张二不识字,家里也不存纸笔,便从柴房捡了块好木头,又取了小刀央秦追将名字刻在木头上,至此二人方始告辞,解了马儿下山去。

一路人逢喜事精神爽,虽江秦二人向来交好,可如今多了这样的关系,自然非比之前,更添几分亲密之情。走了几日,见望雪岭已成隐隐约约一个山尖,料想青衣教的人一时再难追上,只是有了游靖前车之鉴,二人也不敢太过马虎,走到人多的镇上便将他所赠面具戴上避人耳目。当夜在镇上一家同昌号的客栈落脚,吃过晚饭上楼,秦追将面具揭下洗脸,江轻逐在一旁仔细端详,瞧得秦追大惑不解道:“你瞧甚麽?”江轻逐道:“我以前只觉世间众人无甚分别,或美或丑不过是皮囊,原来心之所向真会越瞧越中意。”秦追哑然失笑道:“你说得没道理,世人多得是以貌取人,只有你,甚麽样的人都不放在眼里,瞧出去自然没有分别。”江轻逐道:“那猎户张二得了个丫头,我瞧著皱皮瘪嘴,像个老头儿,哪里有半点美人的模样,你却给她取个嬿婉这样的名字。”

秦追听了好笑,心说他怎会有这麽多古怪念头,便道:“婴儿才出生自然是那个样子,等过几日长开了便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女孩儿家长大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岂不是好。”江轻逐道:“你就爱多管闲事,难得这些闲事偏巧都被你遇上。”秦追道:“这话不错,当日我与义兄相识也是在路上遇见个妇人要临盆,束手无策之际嫂嫂恰好路过,便在路旁将孩子接生下来。”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愣。江轻逐见他住声,不解道:“怎麽了?”秦追道:“你别说话,让我想想,原来那妇人的模样好熟悉,她是谁,为何我忽然觉得见过。”江轻逐道:“哪个妇人?”秦追道:“那个路边临盆的妇人……”他说著心想,若是个寻常见过的人也罢了,可为何总觉是桩十分要紧的事,现下若不想出来更要忘记。他越著急越想不起,江轻逐见他入神,不敢扰他,去楼下叫小二添了壶热茶。

回到房里,秦追仍在灯下思忖。江轻逐怕他想得太过疲累,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明日再想吧,总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叫你这般牵肠挂肚。”秦追听他说话,微微一笑道:“怎麽会,你我何曾见过甚麽千金小姐……”说完又是一愣,脑中犹如电光火石般闪过,终於将那妇人的模样想了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

江轻逐问道:“谁?”秦追道:“那日在滁州城里,我们拿住了丁厚,欲擒故纵放他离去,我尾随其后跟著他进了宁府,你可还记得?”江轻逐点头道:“我自然记得。”秦追道:“当日我回来便说宁府的小姐十分面善,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方才我忽然记起,原来那假扮宁小姐的就是我路旁遇到的妇人。”江轻逐道:“这事太过离奇,若宁小姐真是那妇人所扮,她在路上遇见你便绝非偶然。那时我义父尚在人世,你我又不相识,为何她要故意与你巧遇?当日你听宁小姐与丁厚对话,二人皆是‘主人’手下,幕后主使之人如此千里布线计深虑远,太不可思议。”

秦追想到这件事的源头竟如此深远,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思及段已凉夫妇安危,更觉忧患重重。他道:“我义兄义嫂不会武功,被那些人盯上岂非十分危险?想来嫂嫂那时中毒也绝非偶然。”江轻逐道:“你若担心,我可陪你同去拜见你义兄,瞧一瞧也好安心。”秦追知道他对旁人向来极少关怀,当初提起结拜,听说自己有个义兄便不乐意,如今肯去拜见,实是难得。岂不知江轻逐对他用情甚深,既已两情相许,便越发爱屋及乌,自然连他身边的人都生出好感。

秦追道:“看来此事得从头查起,咱们如何来的如何回去,天剑山庄庄主既然是人假冒,也应当设法将他身份揭穿,以免武林同道遭其所骗。”江轻逐本不愿多管闲事,武林同道如何更是毫不关心,虽知上官清身份有疑,也只恨他设计陷害秦追,想著如何去天剑山庄将他拿来严刑逼供,若不肯说一剑杀了了事。他这二十余年只求快意恩仇,在外名声如何毫不在意,当日闯出天剑山庄时便想过天下人都当秦追弑兄,那便由他们说去,问心无愧,悠悠众口爱怎麽说又有甚麽要紧,那些主谋之人自然要杀,其余不明真相者只要不找上门来自寻晦气,便如尘垢秕糠般不值一提。可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为秦追多考虑些,便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只是小心那些奸险小人,别又太过好心中了奸计。”秦追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行事哪还会像从前那般莽撞。咱们先去打探一番,不必急著动手。”江轻逐道声“好”,便催他快些休息。

这时听见楼下一阵人声,掌柜与小二忙著招呼,二人均想,这麽晚了,不知甚麽人前来投宿,听声响来的人倒还不少。楼下翻凳摆桌,一个粗嗓子嚷道:“店家,咱们路上走累了,别的先不忙,叫伙计把酒菜快些送来。”客栈掌柜连声道好,显见来的是些惹不起的客人。江轻逐将房门打开一线,往楼下看去,见十几个穿著黑衣的趟子手正将一箱箱镖货抬进客栈里,那些镖师穿著一色银线滚边的黑衣,镖旗盖在箱子上,清清楚楚的“白远镖局”四个大字。江轻逐冷笑一声道:“冤家路窄,白离这小子yīn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话音刚落,瞧见门外进来个白衣少年,眉清目秀俊俏风流,在一群彪形大汉之中分外出众。一个镖师将中间的桌椅用衣袖来回擦了擦道:“少镖头坐。”白离径自坐了,掌柜的瞧他气度非凡,不敢怠慢,催著后厨布弄酒菜,不一会儿便将各菜色摆了一桌。白离略看几眼,却并不动筷。镖师道:“这饭菜做得这等粗陋,叫咱们少镖头如何吃得。”掌柜的陪笑道:“乡野小店,厨子手艺不精,做得不合各位爷们的口味,我这就叫他们重做。”镖师还想发威,白离道:“好了,别吓著人家。掌柜的,你挑几个清口的素菜叫小二送到楼上去,余下这些也不用撤,再多上些酒肉就是。这些人平日吃惯了大鱼大肉,你炒些青菜萝卜他们自然要寻你麻烦。”他说话斯斯文文,客客气气,掌柜听了大为钦佩,只觉他小小年纪为人处世如此周全实在难能可贵,立刻吩咐下去,又亲自引他上楼,将最好一间房给了他住。

江轻逐道:“这小子惯会装腔作势,表面君子背后小人。”秦追道:“白远镖局在这也有生意麽?”江轻逐道:“不知道,只是当年北虎镖局生意做得颇大,镖旗插遍大江南北,白离承他爹白芸奇的福,兴许也能强撑几年。”秦追道:“怎会这麽巧,咱们出了趟关,他也走镖到此。”江轻逐道:“这人心机深沈,猜不透他到底想做甚麽。”话音刚落听见敲门声响,二人相对而视,却听门外人笑道:“秦大侠,江大侠,你们在屋里麽?”江轻逐听是白离的声音,但他向来不惧甚麽人,伸手将房门打开。

白离在门外笑吟吟道:“果然是二位,小弟进门时瞧见一匹黑马,生得神骏非凡,便知秦大侠到了。”秦追道:“我听楼下吵吵闹闹,原来是白少镖头走镖至此,不知这趟运的甚麽镖货,竟能劳动白少镖头亲自押镖。”白离道:“不过寻常讨生活罢了,哪里是甚麽重要的货物。难得二位都在,小弟做东,请二位去镇上会仙楼叙旧小聚?”

江轻逐道:“不必了,你我是敌非友,没甚麽旧可叙。”白离毫不动气道:“江大侠直情径行,与小弟恐怕深有些误会。无妨,日后总有机会可冰释前嫌,到时再与二位相聚不迟。”言语之间分外客气。江轻逐与秦追均知当日白离也在天剑山庄,对发生之事知之甚详,如今却做出这番客套之举,只怕另怀鬼胎。白离见二人对他提防,不以为意道:“小弟来得匆忙,又有镖在身不得自由,不过有件薄礼要赠与秦大侠,万望秦大侠收下。”秦追本欲推却,白离却已向楼下喊道:“文秀,将那包袱中的东西送来。”楼下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听楼梯声响,一个膀粗腰圆的彪形大汉捧著个锦缎包裹的长形包袱。江轻逐瞧那姓文的镖师长得如此五大三粗的模样,却叫个女孩儿似的名,著实有些好笑。文秀手捧包袱送到秦追面前,白离道:“小弟知道当日剑盟论剑,秦大侠走得匆忙,未及将兵刃带去,小弟特地命人将银枪收好,随行带著,只盼哪日遇见秦大侠好双手奉还。”秦追伸手拿住包袱,轻轻抖开,果见银光闪闪,正是自己贯用的长枪。

秦追道:“多谢白少镖头厚礼,在下承情。”白离笑道:“完璧归赵,秦大侠不必客气。时辰不早,小弟不打扰二位歇息了。”说罢拱手告辞,转向对面自己的房里走去。

江轻逐掩上房门道:“白离无事献殷勤,向你示了这麽大个好,不知打得甚麽算盘。”秦追道:“白远镖局人脉甚广,消息传出去,片刻便能聚齐人手,但若他想知会各方,大可不必上门打草惊蛇,或许是另有所图。”江轻逐道:“说到另有所图,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秦追听他这样问,想起两人在姚家庄外树林中你追我赶的情形,明知当日性命相搏绝非儿戏,此刻回想却是会心一笑道:“我自然记得。”江轻逐道:“你为你嫂嫂去姚家取药,可是得了个小匣子?”

秦追记起红木小匣,心生歉意道:“我得了匣子,在林中与你打斗时不慎失落,久寻不获,也不知落在哪里。”江轻逐道:“匣子被我捡了回去,里面却不是灵药。”秦追大感意外道:“原来是你捡了去,难怪我找不到。”江轻逐道:“那利用你义兄义嫂令你入庄取药之人除了心机深沈,还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之举。”秦追道:“是,他想要匣子里的东西,又知道匣子藏在何处,为何不自己去取,却要大费周折设这样一个局。”

江轻逐道:“因为你取去的匣子不是真的。”秦追奇道:“怎麽是假的麽?”江轻逐道:“红匣原有两个,你取去的是个影匣,虽与真的极为相似,如何分辨只有我和义父知晓。”秦追道:“这麽说那回在柳家镇上客栈,半夜闯进来的那个黑衣人也是想找这匣子?”他心中好奇,明知不该问,却是忍不住开口道:“匣子里到底装的甚麽?”江轻逐道:“我曾问过义父,他只说匣中之物是血莲。”秦追讶然道:“你不是说血莲不过是江湖谣传,世上并没有这可起死回生的灵药麽?”江轻逐道:“义父只说血莲,并未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我又问血莲到底是甚麽,义父神情凝重,最后只道,那是许多人的秘密,不能说也说不清。接著又要我起誓,无论如何不能将匣子交给旁人。”秦追道:“哪怕丢了性命也不能?”江轻逐道:“自然是怎样都不能了。”

秦追听了默默不语,江轻逐知道他在想甚麽,说道:“幕后主使之人杀我义父全家也是要得此物,义父宁死不肯,那东西的下落便落在我身上,这事我翻来覆去想了多时,应当不会有错。起初我不告诉你是对你尚不能交心,后来……是怕带累了你。”他言辞恳切,话语间难掩关心之情,秦追心中感动,不禁伸手握住他手掌。江轻逐只觉二人掌心相抵,热意流遍全身,不由心中一荡,拉著秦追的手,对著他瞧了半晌,越看越是喜欢,低头吻他颈项。秦追瞧见他耳垂下到锁骨有道细长伤口,是被青衣教的鬼面人所伤,若再深一分便有性命之虞,此中凶险唯有他二人自己知晓。想到日后将要面临的对手不知比青衣教可怕多少,找不到幕后主使之人便片刻不得安宁,心中不由对此时的缠绵多了些眷恋,轻轻将身前之人揽住。不消片刻,房中的灯火便灭了,江轻逐将xiōng口贴在秦追xiōng前,仍是轻轻吻他双唇,秦追便也相就,不一会儿听得耳边砰砰作响,心中皆如小鹿突撞,浑身更是阵阵发烫,又是新奇又是兴奋。

二人初尝情欲,难免有些生疏,可年轻人血气方刚两情相悦,只觉前所未有的美好,缠绵悱恻不愿分开。到了半夜情热渐退,略有凉意,江轻逐扯过被子将两人一起盖住。秦追在黑暗中瞧著他的脸,江轻逐生得标致俊俏,因有了情意双眼中少去几分凌厉,多了些迷离,说不出的温柔可爱,情不自禁搂住他道:“有些话本不该这时候说,只怕煞了风景。自从师兄们过世后,我便觉得世道奸险恶毒,没甚麽可眷恋,一月之中心如死灰全无生念。可路上你百般关怀,我瞧在眼里心中感动……”江轻逐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将他余下话语堵了回去。秦追被他吻住嘴唇,又是一阵心旌摇曳,原本想说的话已是多余。二人又再温存一番相拥而眠,虽是寻常客栈的床铺却如睡在云端一般。

次日醒来,互相结衣束发,更添几分亲近。江轻逐唤小二进来送水,打开房门见楼下几大箱镖货已不见了,便问小二道:“那些走镖的呢?”小二道:“走镖的爷们一早就走了,小的在这客栈五六年,来来往往的江湖好汉著实不少,可还从未见过如此细心知礼的镖局子走镖哪。”江轻逐问:“怎麽说?”小二道:“昨日那穿白衣的公子哥斯斯文文的,一早起来吩咐手下人准备上路,因起得早,叫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要惊扰了店里的客人,那拉车驼货的骡马也都用厚布包了蹄子,半点声音都没。客官你早上听见动静麽?”江轻逐摇了摇头,小二笑嘻嘻地端了水放进屋里,说道慢用又下楼去了。

江轻逐掩上房门,秦追道:“白离走了麽?”江轻逐点头道:“只是不知真走还是假走。”秦追道:“那我们也走吧。”江轻逐道:“咱们先往滁州去,将宁府与宁小姐调查清楚,说不定能有些眉目,当日我身中剧毒,你急著送我出城未及细查,现下既然知道宁小姐有底细,自然不能放过。”秦追点了点头,二人商量妥当,打好包袱准备离去。

第三十九回

江轻逐见桌上放著银枪,抖开锦缎拿在手里瞧了瞧。枪身上被赤秀斩出的剑痕犹在,再往上瞧,枪尾刻著两个极小的字“寻之”。这两字铁画银钩遒劲有力,虽不知出於哪位名家之手,也足见刻字之人於书法上造诣非浅。江轻逐见了赞不绝口,问道:“这是谁写的字?”秦追道:“是我师父的手笔,寻之是我表字。”江轻逐笑道:“寻之,寻之,不知你寻的却是甚麽?”秦追道:“师父说将我捡来时,我日日夜夜要爹娘,他老人家连同几位师兄一起哄著也劝不过来,最后便道痴儿如此执著,取字便叫寻之吧。世人多痴,诸般牵累,殊不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何必执於一时团聚?”江轻逐道:“你师父这番话说得虽不错,可世上有几人能如此洒脱,再说无情无欲无牵无挂岂非也无趣得很?”秦追道:“恩师超凡脱俗,於世间芸芸万物早已看得通透。不过他老人家自己看透,却不强求我们这些痴愚的弟子随他一样。好似他对我说,你儿时寻父寻母,寻兄寻姊,现下长大就淡忘了,可执念在心终究是有牵挂,哪天寻到了所求之物,才可定下性来,因而这寻之二字却是不错。”

江轻逐听了,忽将他拥在怀中道:“如今你寻著了麽?”秦追道:“我是凡俗之人,心中喜欢只贪图一时团聚,既寻见了你,日后再不会分开。”江轻逐心情激荡,一时喜乐又耽搁片刻,才下楼取了马匹上路。

这趟折返与来时境况大不一样,两人结伴而行,沿途景物格外宜人。如此平安无事走了约有十多日,又到了镇上,二人下马歇脚,正要进客栈,迎面从门里出来两个人。这两人一黑一白,黑衣人又高又瘦面白如纸,白衣人略矮些,脸上有道血疤,两人边走边说话,只听黑衣人道:“自古成王败寇都是这个道理,你瞧天玄派往日独居高山之上,过著神仙似的日子,江湖上那些腥风血雨全和他们没半点关系,门人弟子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如今一朝被灭门,哪还能神气得起来,连山头也被人占了去。”白衣人面上带疤,瞧著凶神恶煞,说起话来却细声细气,凉凉道:“天玄派没人了,怎麽落魄得连老窝都不要了?我听说天玄派死了的掌门是陆天机的大弟子,门里出了这麽大的事,难道这陆老儿就连一点风声都没得麽?”黑衣人道:“就算得了风声也未必敢现身罢,门下弟子出了这等丑事,还有甚麽脸出来调停,不如假作不知还能保得一点清名,俗话说得好,不知者不罪……”

二人说话间已走远了,秦追听见却手掌握拳发出格格声响,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江轻逐见他这般模样,知道他听去这些话如钝刀割在心上,不由将他捏成拳的一只手握住,又轻轻掰开,低声道:“江湖传言向来虚多实少,未必这些人说的就是真话,咱们先进去落脚回头再慢慢打听。”秦追抬头瞧他一眼,强扯出个笑容道:“虽然掌门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都去了,可还有四师兄在,无论如何不会让江湖宵小占了天玄山。想必是有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江轻逐瞧他强颜欢笑,只为不教自己担心,不由心疼,拉著他的手跨进客栈,喊道:“小二,打尖,再打酒来。”秦追闻言一愣,他自识江轻逐以来,从未见他饮酒,今日不知为何竟叫小二打酒。江轻逐道:“快入冬了,天气转冷,我方才摸你的手,凉得结冰一样,喝些酒暖一暖罢。”秦追岂会不知他心意,可想到天玄山上的同门弟子,不止手掌冰凉,从头到脚一直冷到心里去。他只怕江轻逐烦扰,仍笑道:“我们越往南走越暖和,难道这里还能冷过望雪岭麽?”江轻逐道:“咱们今晚住一夜,明日起早便往天玄山去,无事自然最好,有事也可想法将那些闹事之人赶下山。听说你四师兄最是老成持重,绝不会任由宵小上山撒野,说不定到了天玄山上一切如常。”秦追明知他说的是安慰之词,可此刻心急如焚,江轻逐这番猜测听在耳中确有些抚慰之用。想到这,不由苦笑,原来自己也有这样自欺欺人的可笑之举。

不多时,小二将酒菜送来。江轻逐挑了些最好的菜色夹到秦追碗里道:“近日赶路太急,我瞧你瘦了许多,多吃些菜。”秦追道:“你每顿都叫我多吃,哪里瘦了?”江轻逐道:“就算没瘦,脸色也不如以前,好好养著,要不到了该报仇的时候又没力气了。”秦追笑笑,低头吃饭。几杯酒下肚,果然身子热起来,吃完饭江轻逐说雪花儿的辔头松了要换新的,顺道再去街上走走买些路上需用的东西。那匹白马与乌雪相处久了,日渐亲密,因它通体雪白,江轻逐便随口唤它雪花儿。秦追心中有事没跟著去,独自上楼休息。

江轻逐来到街上,先去人多的地方瞧了一遍,他戴著人皮面具,不怕被认出,放心大胆走了一会儿,见方才两人中穿黑衣的在路边采办货物,另一个娘娘腔的白衣人不知去了哪。他悄悄走去,到黑衣人身旁时低声道:“兄台,借一步说话。”黑衣人抬头瞧他,忽然面色大变道:“你,你……”江轻逐大惑不解,心道我已易容改扮怎的他好似还认得我?黑衣人惊骇不定,江轻逐伸手将他一推,送进后面小巷中去。巷子一头是死路,黑衣人被他堵在巷中无处可去,待要施展轻功攀上墙头,又见眼前红光闪过,一柄长剑已抵住他喉咙。

江轻逐道:“天下太平范先生?”黑衣人定了定神,但瞧著他时仍旧目露惧色,问道:“你还认得我?”这话问得奇怪,甚麽叫做还认得?江轻逐瞧著他道:“方才那穿白衣的自然是一见发财谢无寿了?黑白二常焦不离孟,我怎会不认得?”黑白二常一个叫范长命,一个叫谢无寿,范长命救人,谢无寿杀人。范长命救人总是病人治好腹痛,染了一身脓疮,或是好了头痛,猛药喝得肠穿肚烂。谢无寿瞧他治不好,便将病人一刀宰了。二人一个救一个杀,好在折腾死的多是些恶徒败类,虽因行事诡异手段狠毒令人不齿,倒也略积了些名声。

江轻逐剑尖抵著黑无常范长命道:“我常听人说二位索魂夺命神出鬼没,难得今日在这巧遇,我有几句话问范先生,问完就走。”他不等范长命答应,接著道:“你们方才说天玄派被人占了,可是真的?”范长命初见他有些惧怕,此刻定了定神道:“我是道听途说,并未亲眼见过,又不关我们的事,听来一些随口说说罢了。”江轻逐恨的就是随口说说,剑尖往前一送,险些要刺进他喉咙。黑白二常仗著行事诡秘,专挑落单得病的下手,范长命的武功尤其稀松平常,倒是yīn阳怪气的谢无寿算得上个高手。范长命被江轻逐制住要害不敢妄动,江轻逐道:“范先生从哪道听途说来的?”范长命翻了个白眼道:“江湖上都在传,我哪记得。”江轻逐道:“传的甚麽?”范长命道:“上官清派了七大剑派驻守天玄山,说是天玄掌门亡故,派中无人执掌,请各剑派暂代打理派中之事,还下了江湖令,令各大剑派弟子寻访陆天机下落,请他速回派中清理门户。”

江轻逐听了一声冷笑,心想那冒牌货演得好戏,怕是哪个戏园子里请来的戏子,非但将鸠占鹊巢不要脸面的事做尽,还不忘博个好声名。范长命听他冷笑,似对自己所言十分不齿,怕他一剑将自己喉咙穿了那不就成了范短命了麽?连忙道:“七大剑派也不是人人都愿听令上天玄山去,听说只去了五派,落英宫推说都是女弟子,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清微派又向来怕麻烦,不知找了甚麽借口也不肯去。”江轻逐点头道:“落英宫与清微派可不计较,余下五派一个也不能放过。”说著将剑收回,说了句“范先生得罪。”忽而又道:“你右手握拳肩膀后靠臂上用劲,可是有甚麽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毒药毒粉要撒?”范长命正有此意,被他说破,讪讪一笑道:“哪里哪里,我向来只救人不伤人,身上有药也是治病的,怎会是毒药。”江轻逐道:“那就好,前不久我中了剧毒,痛得死去活来好些日子,如今毒祛,我便立誓遇到会使毒药的,不管是谁,先剜了双眼,斩去十指,叫他再也瞧不见人下不了毒。”他话音冰冷,目光如刀,无半点玩笑之意,范长命听在耳里吓得打了个寒噤。

江轻逐将长剑收回,瞧了他一眼,转身往巷外走去,范长命松了口气,却又见这煞星转回来,走到近前问道:“还有件事,方才你见了我,为何吓得半死?你认得我麽?”范长命面如土色,江轻逐瞧他这般摸样追问道:“你怕甚麽?”范长命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江轻逐一愣,范长命又自言自语道:“不会,眼睛不像,他见了我吓得尿裤子,难道你是他兄弟?”江轻逐道:“他又是谁?”

范长命眨了眨眼睛道:“死人。”范长命与谢无寿既称黑白二常,专拘人命,手底下的命案也是不少。范长命说是个死人,江轻逐心中便是一跳,又想游靖学得探骨妙手,岂有不在死人骷髅身上试手的,顿时便觉脸上这面具戴著十分难受。范长命老老实实将那人如何得病,自己又如何打听到此人平日为人,夜里如何去替他治病,治好后却因药性太猛令他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被谢无寿一刀劈开脑袋。“这人叫何九,是个采花贼,得的也是花柳病。”范长命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江轻逐戴著面具,面上表情一概全无,倒教他有些摸不著头脑。江轻逐听这人的名字,并无任何印象,想必是个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因而也不放在心上,只觉得扮作这人的长相有些恶心,又想游靖这厮倒有些本事,连被劈成两半的头颅也能摸得如此真切。想了一会儿,便丢下范长命离去了。

范长命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喘了会儿气瞧见巷子外谢无寿正回来,连忙跑出去与他会合。谢无寿见他脸色白上加白,便问道:“你做甚麽像见了鬼一样?”范长命道:“可不就是鬼麽?你猜我见著谁了?那个被你劈了脑袋的何九。”谢无寿yīn阳怪气道:“他又活了麽?有甚麽好怕,我见了他再劈他一刀,叫他活不过来。”范长命道:“咱们一向是找那些得了病的,他现下好端端,又不来惹咱们,何必去自找麻烦。”谢无寿不似他这般胆小,提了刀就要去寻人。范长命拉著他道:“我瞧他不是何九,何九那小子专事采花,也就只有几招对付姑娘的手段。方才那人武功不低,眼神犀利。我说人有相似,多半只是长得像而已,要不就是易容假扮。不过我听他语气又好像不认得何九。”谢无寿问道:“他用的甚麽兵刃?”范长命道:“是一把红色的剑,看起来有点生锈的模样。”谢无寿yīn森森道:“锈剑?江湖上使锈剑的高手可没听说过,他去了哪里你知道麽?”范长命道:“我武功不如你,他一剑上来抵著我喉咙,我哪还敢多嘴,自然是他问我甚麽我答甚麽了。”谢无寿道:“那他问了你甚麽?”范长命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道:“我寻思他和天玄派有些牵连,这下应该是要上天玄找五大剑派的晦气,不过这事与咱们无关还是少惹麻烦。”谢无寿知道他怕事,也不多想,备齐行囊扬长而去。

江轻逐回到客栈,见秦追正在窗边拭枪,不敢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他听,怕他听了徒增烦恼,於是独个儿摘下面具拿在手里瞧了又瞧。秦追奇道:“你瞧甚麽如此入神?”江轻逐道:“我在想,那人能假扮上官清而不让那麽多武林人瞧出破绽,这易容术可十分了得。”秦追道:“那也未必,剑盟论剑几日,上官清不是高坐台上就是置身帘后,偶尔出来也不过片刻功夫,想来就是怕被人瞧出破绽。”

江轻逐道:“密室中上官清的尸身已化作白骨,那人假扮盟主亦非一两日,这麽些日子,天剑山庄上上下下都没有人发现庄主换人,岂非也十分可疑?”秦追道:“那些门下弟子家人护院还好说,毕竟与庄主平日不太亲近,没有察觉情有可原,这事最难瞒过的当是枕边人,因而庄主夫人突然失踪,可我想不通这道理,若怕庄主夫人发现,杀了她也就是了,何必对她痛加折磨,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江轻逐道:“我瞧那女子模样,倒像被严刑逼供,要她说出甚麽秘密,或是交出甚麽东西?”秦追道:“那天我们下到密室,我说话时她怕得要命,你问她话她又不怕,如今想来,当时我嗓子未愈,说话低沈嘶哑,与假扮的上官清倒有些像,难怪她害怕。”江轻逐愣了下道:“嗓子?”秦追道:“难道你不记得那些天上官清极少说话,门下弟子铭舟称庄主身体抱恙,嗓子不好,因而常常由他代言。”江轻逐道:“我记得,只是我觉得这少年铭舟也是极其可疑之人,所以对他说的话并不太相信。照你这麽推测,冒牌盟主只扮得形貌,却学不来上官清的嗓音?”秦追道:“我猜他并非本身精通易容,而是有个善於此道的高手从旁协助,不只是假盟主,还有……假扮我的那人。”

江轻逐知道他极不愿意提及此事,要他回忆当日发生之事亦是残忍,不由想去安慰。秦追见他神色,却淡然道:“这些事我要想上千万遍,将其中可疑之处一一想明白才能替师兄们报仇。”江轻逐见他坦然自若,便即释然道:“不错,江湖上技艺如此精湛的易容高手寥寥无几,能神形兼备且随意改变嗓音的更屈指可数,这些假扮之人首先要选身形样貌略有相似的,又能听令行事不在人前露出破绽,再要他们能模仿正主说话惟妙惟肖未免太过勉强,尤其要在那麽多人面前开口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假盟主故意装病不说话,虽也可疑,毕竟说得过去。”

秦追道:“你觉得铭舟可疑,他早知道上官清是假的,与他一伙故意助他掩饰?”江轻逐道:“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过是天剑山庄下人,实则我瞧他在庄中身份极高,那些弟子门人对他无不听从。”秦追也觉不错,铭舟若非早在庄中有些威势如何能统领山庄众弟子及下人家丁,庄主缄口不言全由他代传又如何能叫众人深信不疑。江轻逐道:“若他也是别人假扮的呢?”秦追道:“铭舟可不像假盟主那样少言寡语,山庄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料理,再会演戏之人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再者他在剑武堂上与点苍派赵靳比过剑,七大剑派中应当不少人与他熟识,剑法武艺如人的性格,也是决计瞒不住的。铭舟若是伪装,必是个高手,但瞧他小小年纪却又不像,或者他真是天剑山庄弟子,却被那幕后主使之人收买。”

江轻逐道:“倒有这个可能……我又在想,假冒上官清或可谋图剑盟盟主之位,扮作你的模样挑拨离间谋害你几位师兄又是为甚麽?莫非他们图谋天玄派的武功,真是为了那册天机玉衡谱?”秦追叹了口气道:“我想来想去,也唯有这个可能说得通些,否则无冤无仇为何要设得如此yīn险周详的计策,将我天玄派逼到如今这等地步。”江轻逐问道:“那这天机玉衡谱如今在何处?”秦追道:“天机玉衡谱是恩师平日自创武功时随手记载,掌门师兄下山自然不会随身携带,应当还在天玄山上。”江轻逐道:“是了,难怪假盟主下了江湖令,命五大剑派上天玄山,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想方便找寻天玄绝学。”

秦追听了心中一凛道:“上天玄山的是五大剑派?”江轻逐自知说漏了嘴,索性和盘托出,将方才从范长命那打听来的事说了一遍,秦追越听越皱眉,江轻逐道:“你师父可有说过将天机玉衡谱藏在何处?”秦追道:“我不知道,师父只给掌门师兄瞧过,可师兄不喜武学,练到五十岁上下便专心研究医术,后来师父下山云游便不知那谱子放在哪了。”其实以陆天机对关门弟子的喜爱,秦追想看绝无不允,只是他敬爱师兄,论辈排在最末,怎会起这僭越之心,自然是绝口不提,於是这记载著千机万变绝学的武谱便随意放置,以至谁也不晓得到底丢在何处了。

江轻逐道:“我们总要上天玄山,那些人虽先到一步未必就能找得到,你不必太担心。”秦追叹道:“不过是一本武学抄录,怎比得上几位师兄的性命?我现下只想找出凶手,其余的事再不放在心上。”江轻逐道:“那总是你师父毕生武学精粹,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岂非便宜了他们。”秦追对他一笑道:“恩师所创武功向来随性,哪有甚麽可详细记录在册的东西,不过是兴致好的时候随手记上两笔,洋洋洒洒不能成册。再说若只看一本册子便能学会,岂非世上人人都是一流高手。”

江轻逐时常听秦追提起陆天机,言语中对恩师极之敬爱。他听得多了,对这前辈奇人不禁心生向往,若有机会真想见上一面,瞧瞧究竟是如何了得的人物。

秦追道:“你说幕后之人如若真是处心积虑为夺秘籍,会不会你义父匣中的遗物也是甚麽失传的武功心法?若真如所料,他先取剑盟盟主之位,意图统领天下剑派,再派人潜入各大门派盗取武学秘典,难不成是想要一统江湖?”江轻逐虽也有此想法,但终究太过匪夷所思,实在是条条路都想不通,才只好作此猜想。他道:“古往今来统领江湖都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不说如何统治,这些江湖人个个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已是棘手之至。我看他另有目的,只是现下实在想不出来。”

秦追道:“想不出来改日再想,也不急在一时,路上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江轻逐点了点头,正欲站起又瞧见手里的人皮面具,想到自己顶著张采花yín贼的脸出门便觉恶心,将那面具两下一撕,扔在角落里。秦追见状忙问缘故,江轻逐说给他听,末了道:“游靖那小贼故意戏弄,我就想他怎会如此好心,将这面具白白送我。”秦追忍俊不禁,忽然想到一事道:“游靖既能探骨知形,有件事倒可请他帮忙。就是死在柳家镇客栈中的平门弟子……”江轻逐摇头道:“就算验明正身又如何,平门弟子各怀鬼胎,时鹏就不是甚麽好人,怕早与人暗中勾结,杀他的黑衣人分明是幕后主使派来,将他利用完后随手除去栽赃给你,一步步逼得天玄派分崩离析,他才有机可趁。”说完见秦追面色凝重,怕他想得太深睡不著,便道:“我累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第四十回

一夜无话,次日起早赶路,这回因有急事,日夜兼程不多做耽搁。如此马不停蹄赶了二十来天,二人风尘仆仆,终於临近江宁地界。秦追自小在江南长大,如今大半年奔波,亡命在外,故地重游心中感慨万千。江轻逐虽也是江南人氏,却因自幼四处闯荡极少回乡,因而不似他这般恋家,民风景物也未必有多少感触。

这日到了陈家集,落脚在当日自姚家出来后下榻的客栈,秦追回想上回住店,许多事情尚未发生,师兄们都还健在,自己一身自在,逍遥洒脱,可天心难测,谁又料到后来会有那样的变故。

陈家集是来往客商必经之路,因而镇子虽小人却不少,客栈酒铺中常有带刀佩剑的江湖客出没。江轻逐因游靖做了死人面具给他,犯了恶心,再不肯藏头露尾,秦追又知道他顶天立地来者不惧,便也随他一道不做乔装改扮。

二人到客栈外,秦追将包袱卸下,天气虽已将入冬,但南方总是暖和一些,到了深秋只要有日头,晌午时分还是热得晒人。江轻逐见马厩里挨著过冬的苍蝇飞来飞去,水槽的水黑漆漆发著骚臭,不禁皱了皱眉,问小二要了壶温水倒在手心,喂给乌雪和雪花儿喝。小二一旁瞧著笑道:“公子,你待这马儿倒好,自己不喝水,先给它们喝,这两匹马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比咱们这些贱命跑堂的还体面。”江轻逐给了他一小块碎银道:“你那马厩里的水该换了,喝坏了客人的马,小心他们找你赔钱。”小二知道他挑剔,连声道好转身去办,不一会儿便叫人刷了遍水槽,倒上干净的清水,伺候两匹马休息吃草。

江轻逐进客栈扫了一眼,这店实在小,一眼扫去只见个带著小厮的书生,还有一对挑夫翘脚在桌旁吃面,看著不像江湖人。江轻逐正要上楼,却听见那小厮道:“少爷,你瞧那位公子生得好俊啊。”书生果然转身瞧了一眼,江轻逐自然也瞧他一眼,见他生得一脸蠢相,摇头晃脑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江轻逐心道,原来是个书呆子,自不去理他。那小厮道:“少爷,人家不理你呀。”书生道:“我瞧我的,要他理我做甚麽?”小厮道:“人家不理你,你得甚麽趣呢?”书生道:“你懂甚麽,这叫自得其乐,我得趣得很。”

江轻逐心想这人又蠢又呆,说他是个书呆子又有几分登徒子的yín乐,不知这等模样如何能有出头之日。正想著,秦追久等他不来便下楼瞧瞧,小厮眼尖,说了声道:“少爷,你快瞧楼上那位公子也生得好俊啊。”江轻逐听他这般大呼小叫,又好气又好笑,只觉这主仆二人无聊得很,正要上楼,书生对小厮道:“你快去问掌柜买壶酒,我要请这两位公子共饮一杯。”小厮道:“是你们三人共饮一杯,还是各人都饮一杯?”书生道:“自然是各人自饮一杯了。”小厮道:“那便不是一杯,应当是三杯。”书生道:“三杯便三杯,一壶酒三杯总是倒得过来的。”小厮道:“那也未必,若只饮一杯,那是一杯酒的钱,饮三杯那是三杯酒的钱,万不能搞错。”书生道:“不过是三杯酒,哪来那麽多话?”小厮道:“少爷一个人能喝得了三杯酒麽?”书生道:“我沾酒即醉,一杯尚且能撑得住体面,三杯是万万不行的。”小厮道:“万一我去打了酒回来,那两位公子仍是不理你,少爷岂不是要一个人独饮三杯,好生没趣。”书生想了想道:“你说得倒是不错,不如你先去问问那两位公子,他们愿不愿赏脸喝我一杯酒?”小厮道:“若他们不愿呢?”书生道:“若是不愿,你打一杯酒就是了。”小厮道:“少爷本想借酒找两位公子搭讪,人家不喝你的酒,你又为何还要自饮一杯,自讨没趣。”书生想想不错道:“你说得对,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打酒,我仍在这自得其乐。”小厮道:“少爷能自得其乐是那两位公子都在眼前,你瞧著便心花怒放,可你不请他们喝酒,他们转身上了楼,那时你瞧不见人,自然再乐不起来了。”书生道:“那你说怎样?”小厮道:“我说少爷文采斐然能说会道,上去和他们攀谈攀谈,说不准人家一高兴便请你喝一杯酒,岂不是又得趣又省钱?”书生笑道:“不错不错,你的话十分有理,我这就过去,你在这里好好瞧著。”小厮大声答应,书生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向江轻逐走来。

江轻逐听他主仆二人絮絮叨叨夹缠不清,这会儿还真过来搭讪,只见书生走到跟前,长身一揖,恭恭敬敬道:“小可宋子晋,心慕二位公子风仪,可否请二位赏光与小可一桌坐坐,闲聊几句?”江轻逐道:“不必。”宋子晋碰了一鼻子灰,却浑然不觉,拱手对正走下楼来的秦追道:“这位公子呢?”秦追笑道:“宋公子一片好意,原该我们相请才是,只不过明日一早我们便要赶路,尚有许多事情要办,下回有缘再请。”

宋子晋还未答话,小厮已道:“少爷,人家果真不理你。”宋子晋道:“小兔子,你好烦啊。”秦追失笑,心说这小厮竟取这样个名,主仆二人痴愚得可爱,实在令人啼笑皆非,目光往宋子晋身上一扫,瞧见他腰上挂著枚麽指大小的玉佩,雕刻得栩栩如生,玉质温润洁白,无一丝杂色,雕的是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瑞兽。秦追瞧了一眼,心中微动,便改了主意道:“一杯酒想必耽误不了多久,我们就请宋公子和这位小哥喝一杯吧。”

宋子晋听了开怀而笑,自说自话拉著两人去他桌边坐。秦追道:“客栈人来人往噪杂得很,宋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我二人房中小坐,叫小二将酒菜送上楼来,这样无人打扰,岂不清静自在?”宋子晋心花怒放连声说好,小兔子跟在他身后道:“少爷,你涎水流出来了,快些擦一擦吧。”宋子晋骂道:“你少说些话,小心吞了舌头。”

江轻逐不知秦追为何请这两个怪人上楼,但又想他平日行事绝不会无缘无故,便不多话,叫小二备些酒菜送来,也跟著上楼。

四人在房中坐定,酒菜未到,秦追先为宋子晋倒了杯茶水道:“宋公子这趟是要去往哪里?”宋子晋正要作答,小兔子插嘴道:“我家少爷这次是要上京赶考。”宋子晋瞪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小可这次是要上京考取功名。”秦追道:“原来如此,我瞧宋公子谈吐不俗满腹经纶,这趟上京应当成竹在xiōng。”宋子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折扇,如此天气,竟打开扇子扇了两下,显是听了秦追夸他十分得意。小兔子不以为然道:“少爷头一回进京记错了日子,到了考场人都散了两日了。第二回去,路上遇到个绿竹馆的公子,因多喝了一杯,进考场大笔一挥画了只王八。第三回……”宋子晋“啪”一声将扇子合拢,在小兔子头顶打了一下道:“要你多嘴,第三回这题卷写得极好,实乃我平生得意之作。”小兔子点头道:“对嘛,只是交卷时落在地上被踩了两脚,写得甚麽却是瞧不清了。”江轻逐听了忍不住笑出声,秦追也忍俊不禁,宋子晋却丝毫不觉羞愧,仍是洋洋得意,这等奇人倒也天下少有。

秦追道:“俗话说事不过三,宋公子这回再去一定能金榜题名。”宋子晋哈哈笑道:“承你吉言,不知二位如何称呼啊?”秦追瞧了瞧他道:“宋公子聪明绝伦,不如猜上一猜?”江轻逐闻言只觉如此提问太过玩笑,哪有让人猜名字的。果然宋子晋苦著脸道:“这可为难了,莫非两位一个姓李一个姓张?”秦追笑道:“宋公子为何作此猜想?”宋子晋道:“这李姓张姓都是大姓,我随口猜猜,说不定就有一个准的。”秦追笑笑摇头,宋子晋愁眉苦脸道:“那就猜不著了。”

秦追目光闪闪道:“宋公子通晓天地,无所不知,怎会猜不到我二人的姓名来历?”宋子晋又展开扇子摇了摇,小兔子多嘴多舌的,这时却也不多话。江轻逐听秦追话中有话,一时若有所思,再去看宋子晋时眼色已大不一样,觉得此人深藏不露,并非如外表这般痴愚轻浮。秦追道:“既然宋公子不肯猜我二人来历,倒不如让我来猜猜宋公子的来历。”宋子晋摇著扇子道:“不好不好,我早已将姓氏身份告诉了你,要去做甚麽也都说了,你再来猜,那是大大的不公平。”秦追笑道:“可宋公子方才说的姓氏身份不是真的,说了等於没说一样,我现下来猜算不得不公平吧。”

宋子晋想了想道:“你说的话也十分有理,那你猜猜,我到底是谁?”秦追道:“江湖上有个奇人,传闻他消息灵通,不出门便知天下武林中发生的大小事,此人不姓宋,复姓诸葛,名叫善听。宋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宋子晋哈哈一笑道:“很对很对。”秦追又道:“阁下就是人称‘无不知’的诸葛先生?”小兔子转头瞧著宋子晋,宋子晋也瞧著他,二人面面相觑。秦追道:“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阁下腰上的谛听通灵神兽玉佩,除了诸葛先生还能有谁配得上?”

小兔子道:“少爷,你还装傻麽?人家已经把你看穿了。”宋子晋道:“傻货,你咬紧牙总不承认,难道他们还能逼你不成。”小兔子道:“少爷你做人这般无赖,难怪别人都不爱理你。”宋子晋哼了两哼道:“谁说他们不爱理我。”说罢转头对秦追咧嘴一笑,问道:“秦公子,你爱搭理我麽?”秦追听他开口便说准自己姓氏,心中已知方才猜测果然不错,微笑道:“诸葛先生武林奇人,江湖上闻名遐迩,我原与先生缘悭一面,恨未识荆,今日在这里偶遇当真欣喜,如何能不搭理?”宋子晋喜形於色,得意洋洋地瞧了小兔子一眼,又转向江轻逐道:“那江公子爱不爱搭理我?”江轻逐见他一脸yín笑,实不喜这登徒浪子,可对他不问自知样样皆通的本事也十分好奇,便未给他难堪,只哼了一声作答。宋子晋喜滋滋道:“好啦,江公子向来待人冷淡,如今哼了一声也可算作搭理我了,原来诸葛先生的名号有这等好处,那我便承认我正是‘无不知’诸葛善听。”

秦追曾听杜笑植说过‘无不知’诸葛善听消息灵通所知太多,平日行踪神秘,极少有人见过他真面目。秦追只知他怀有一枚谛听玉佩,平日深藏不露,只给想见之人瞧,因而方才在楼下见宋子晋腰系玉佩,心中便有疑心,索性将他请上楼来细细打听。这时小二上来布好酒菜,秦追为诸葛善听倒了杯酒道:“能请诸葛先生同饮一杯,实在难得,先生请。”诸葛善听涎著脸拿起酒杯比了一比道:“秦公子请。”秦追道:“难得今日见得诸葛先生,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倒真有几件事想请教。”

江轻逐听了心中一动,若这人真如江湖传言那般甚麽事都知道,问他杀害义父的人是谁可会有答案?想到这里竟是一阵激动,抬头向那其貌不扬十分猥琐的书生直瞧。诸葛善听摇摇扇子道:“好说好说,只是我平生有一好,咱们有来有往,总不能白白给你套了话去。”秦追道:“不知先生所好何物?”

小兔子嘻嘻笑道:“少爷没甚麽别的喜好,就是有一样,最爱俊俏标致的少年公子,只要一见了这样的人,立刻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问他甚麽他便答甚麽。”秦追倒也听说过此人性好龙阳,不过有心无胆,只是口头上讨些便宜,倒不难应付,想来今日正巧遇见二人,心中喜欢,便露了身份好与他们攀谈闲聊。

秦追道:“先生所好与众不同,倒令在下不知如何投其所好。”诸葛善听道:“我也为难,小兔子,你说我要些甚麽好?”小兔子翻了个白眼道:“少爷要提非分之想,人家定然不肯答应,要你故作大方,心里又是不甘,我说嘛倒不如要些银两,咱们路上好吃好住才是实在呢。”诸葛善听道:“俗人,俗气,村夫俗子,俗不可耐。若要银两,路上摆个测字摊子便是了,我这等风雅的爱好问你也是白问。”小兔子道:“既然是白问,少爷你又何苦问我?”诸葛善听道:“既然是白问,问了你又不会少一块肉,吃你的饭菜,不准再说话。”小兔子撇撇嘴,拿上筷子吃起饭来。诸葛善听道:“秦公子,江公子,我要二位陪我一日想必你们不肯。”说著瞧了瞧两人脸色,秦追笑道:“要事在身,不便相陪。”诸葛善听也不恼,点点头道:“不如咱们来点彩头,我答出一件事,请二位留样随身的东西给我,好让我回去睹物思人,以慰相思之情。”

江轻逐眼见他面目猥琐,言语轻佻,实不想将随身物赠与他收藏,可若能问出幕后主使之人是谁,却又是拿甚麽交换都值得,一时有些踌躇。秦追在桌下轻轻一按他手背,叫他稍安勿躁,面上仍是微笑道:“诸葛先生这法子倒有趣,只是不知答出一件事,真假如何印证?”诸葛善听道:“‘无不知’诸葛先生答你的岂有假话,随口糊弄可不是自毁招牌麽。”秦追点头道:“那是否有问必答?”诸葛善听嘿嘿一笑道:“秦公子想得周全,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佛祖未必能够有求必应,这有问必答难为我了。”秦追道:“莫非先生也不是事事都了然於xiōng?”诸葛善听道:“有些事知道却不能说,有些事要我说,价钱就不是方才许的一点点彩头。”江轻逐忍不住道:“那又要怎样?”

小兔子塞了一嘴饭菜,好不容易咽了下去,这时又来插嘴道:“我家少爷这等无赖之人,你问他怎样,‘以身相许’四个字,他也是说得出口的。”这小厮说话如此放肆,换做别人早已呵骂斥责,诸葛善听却听得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若是十分要紧之事,譬如杀父之仇,又譬如弑兄之恨,自当以身相许才可相告。”江轻逐已忍耐不住,秦追却仍按著他手背道:“好,既然先生将话都说清楚了,我们便只问该问的事,先生不能答也望能说一声,好叫我们再斟酌。”诸葛善听道:“好的好的。”

秦追定了定神,问道:“请问先生,善德主人是谁?”江轻逐听了,心中狂跳,这善德主人极有可能便是主使杀害姚穆风的幕后真凶,秦追不问是谁设计杀害他几位师兄,却先问善德主人是谁,著实令他感动。

诸葛善听扇著扇子,一张呆蠢的脸上竟露出十分精明的笑意。秦追追问道:“先生为何不说?莫非是不知道,抑或不可说?”诸葛善听道:“我自然知道,可说之前且先问问秦公子肯给我甚麽随身之物?”秦追道:“在下身上所有之物,先生尽可拿去。”江轻逐听了却道:“我给,你要甚麽尽管说。”诸葛善听笑道:“妙极妙极,我瞧著秦公子好说话,原来江公子才是大方之人。既然如此……”他探身往前,手中纸扇合拢,在江轻逐肩膀上轻轻一挑,挑起他肩头一缕头发道:“那我就要江公子这一缕秀发,聊以慰藉吧。”江轻逐面色yīn沈,伸手在桌上一拔赤秀,红光闪动,那缕被诸葛善听折扇挑过的黑发便被削断,江轻逐接在手里道:“拿去。”

诸葛善听接过,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开心之极,取出一条丝线将头发小心系好,又拿张薄如卵膜,洁白如玉的御纸包起来,这才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江轻逐黑著脸道:“现在可说了麽?善德主人到底是甚麽人?”诸葛善听道:“善德主人姓张,名叫张余命。”秦追喃喃道:“张余命,这人的名号可从未听说过。”说著转头看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也是摇头。秦追道:“那这张余命又是甚麽来历?”诸葛善听笑而不语,秦追见他一脸无赖相,心中了然,苦笑道:“先生果真会做买卖。”

诸葛善听道:“好说好说,咱们说好了一件事归一件事,方才秦公子问善德主人是谁,我已将他姓名相告,便是答完了一件。”秦追道:“先生还想要甚麽?”诸葛善听道:“你若要问张余命的来历,可要费些口舌。我要一样二位随身带著有记号的物件,可有麽?”

秦追想来想去,唯有自己那杆银枪上头刻著表字,除此之外实在拿不出甚麽有记号的物事,一时为难。江轻逐却伸手入怀,自怀中取出一枚刻著“逐”字的银镖。

诸葛善听喜道:“这镖上刻字果然别致,江公子行事光明磊落可见一斑。”说著又当珍宝似的藏起来。秦追怕飞镖落在他人手里十分不妥,江轻逐却在桌下将他手掌反握,表示心意已决不需多言。诸葛善听道:“三十六年前,江湖上有个乾天门,门下尽是武林中穷凶极恶作恶多端之人。入乾天门者,先向门主献上一笔数额极大的财物,再将心爱之物毁去以示了无牵挂的决心。乾天门靠著这些钱财与凶徒,一时声势庞大,无人敢轻易上门寻仇,久而久之便成了恶人避难之所。”秦追道:“听说轻衣十三子张轻也是乾天门的人,只是不知与善德主人又有甚麽牵连?”诸葛善听道:“我正要说他,轻衣十三子年少时杀人无数,且杀的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大人物,结下的仇自然非比寻常。他将各门各派都得罪了个干净,最后终被武林同道联手追杀,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再难有容身之处,逼得无奈入了乾天门。张轻入门时,将自己一生杀人得来的积蓄全数奉上,又将身怀六甲的妻子杀死。”秦追与江轻逐均想,此人果然是个冷血杀手,原来还有妻子,却不知甚麽样的女子肯嫁给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诸葛善听道:“你们可是觉得张轻行事太过狠毒?江湖中人也都这麽想,可他妻子委实非他所杀。轻衣十三子的妻子并非武林中人,而是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知书达理又生得花容月貌,精金美玉一般的人品。”秦追奇道:“这样的姑娘怎会与江湖上杀人如麻的杀手扯上关系?”诸葛善听道:“秦公子是问我麽?”秦追一愣,笑道:“不是,我是自问,先生请继续。”诸葛善听道:“张轻之妻有孕在身已近临产,却因乾天门的门规,要他亲手将妻子与未出生的孩儿一同杀死,纵是张轻这等冷血杀手也下不了手,便萌生退意,可各派追得紧,已无退路。张轻之妻将他领到乾天门博茫山下,取了短剑当著乾天门主方天的面一剑将自己喉咙割开,乾天门主念她痴情才答应收张轻入门。”

秦追听了不由感叹道:“如此烈性女子,别说是个大家闺秀,就是武林之中也罕见。”诸葛善听道:“张轻之妻割了喉咙,一时未死,等乾天门的人走尽,便手执短剑硬生生将自己肚腹剖开,取了肚里尚未足月的孩子出来。”秦追与江轻逐听到这里心惊肉跳,都觉此事实在匪夷所思。诸葛善听道:“她将孩子取出后终於力竭而亡,那孩子虽不足月却十分坚强,竟活下来被路过的樵夫捡去,只当母亲遭山里野兽袭击杀害,可怜孩子尚小就捡去抚养,因大难不死取名余命,恰好樵夫也姓张,便叫张余命。”

秦追心想,原来善德主人是张轻之子。江轻逐也想,轻衣十三子固然是个杀人累累的江湖杀手,却从未听义父提过,即便三十多年前有甚麽恩怨,又与匣中之物有甚麽干系?两人一时疑窦重重,虽知道了善德主人的身份,却并未解开多少谜团。

诸葛善听微笑著以手指叩桌道:“两位还有一个机会,我诸葛善听人称‘无不知’,另有个雅号叫‘三问先生’,见面问三问,秦公子问了两回,现下还剩一回。我心仪二位风姿,秦公子潇洒闲雅,江公子风流标致,一见之下难以忘怀,二位所问之事,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兔子嘻嘻一笑道:“少爷说这话真是色迷了心窍,你们还不快问。”秦追心中想问之事实在太多,不知从何问起。正犹豫之际,却听江轻逐道:“善德主人与天剑山庄有甚麽牵连?”诸葛善听道:“大有牵连。”说罢满面笑容,斜睨著他。江轻逐知道这无赖又要索取报酬,便将面前酒杯倒空,左手握住赤秀剑锋,轻轻一抹,掌心冒出鲜血。小兔子见状大叫一声:“哎呀。”秦追也是一惊,但见他将手掌置於酒杯之上,用力一握,血便顺著指缝落进杯中。

诸葛善听瞧著一杯鲜血不动声色,江轻逐道:“我身无长物,唯有赤秀算得上宝剑,因家仇未报不能轻赠,只能将这一杯热血以作交换。”诸葛善听道:“江公子果然豪气干云,这一杯血可抵千金,不,是千金难换,这买卖值得。”江轻逐道:“诸葛先生请说。”

诸葛善听先自怀中取了个琉璃瓶,打开瓶盖将那杯血倒进瓶里小心藏好,这才心满意足道:“当年追杀轻衣十三子的武林正道便是由天剑山庄庄主上官清起头,天下剑派无不响应号令,善德主人即是张轻之后,若要报仇,岂有不从天剑山庄入手的道理。如今上官清已死,天剑山庄落入张余命之手,还不搅得七大剑派分崩离析麽?”江轻逐与秦追均想,之前所料果然不错,只是幕后主使之人夺取剑盟盟主之位却非为了统领武林,而是要为父报仇。既然如此,那他设计陷害天玄派又是为何?秦追自幼在天玄山上长大,虽不知三十六年前究竟如何,但天玄派向来置身事外,不与江湖中人多起争端,秦追无论如何不信师父师兄会下山与那些人一起追杀一个江湖杀手。江轻逐却想,义父年少时意气风发快意恩仇,若真得武林同道相邀,势必不会放任张轻这样的凶徒肆意妄为,说不定真与他结过梁子,如今张轻之子找上门来报仇倒也极有可能。二人各怀心思,想了一会儿,诸葛善听道:“啊呀,今日和两位相谈甚欢,高兴得很,我再敬一杯吧,小兔子快倒酒。”小兔子道:“少爷你方才已喝过一杯,再喝可保不住体面。”

诸葛善听道:“我与两位公子一见如故,乃是君子之交淡若清茶,就算失了体面,他们也不会见怪,有甚麽要紧。真醉倒了在这房里睡上一觉又如何?”小兔子道:“原来如此。”不由对主子这无耻无赖的做派大为钦服,双手捧起酒壶替三人各倒一杯。江轻逐与秦追都有心事,虚应了一番,诸葛善听自饮一杯,果然面色潮红,薄有醉意,双眼乜斜瞧著两人道:“美酒入喉,美人当前,真是神仙不换。”说著摇摇晃晃站起来,将腰上那枚玉佩摘下,塞进怀里,搂著小兔子道:“咱们在这露了白了,俗话说得好,出外做客,不可露白,要是被人瞧见这玉佩就麻烦了。小兔子,下回咱们扮甚麽?你把头剃了扮个小秃子好不好。小秃子,小兔子,哈哈,有趣有趣。”小兔子无奈道:“少爷你果然多喝一杯就疯了,我扶你下楼去吧。”诸葛善听一把推开他,仍是摇著扇子做潇洒之状,蠢脸上堆满笑容,对江秦二人瞧了又瞧道:“怎的生得这样好看,我瞧上一眼心里就喜欢得很,今日做赔本买卖,再送你们一句好话。”

他低下头来,挤到两人中间,左右逢源,凑著耳朵低声道:“可要小心死人。”说完哈哈一笑,扶著小兔子的肩膀跌跌撞撞下楼去了。江轻逐看看秦追,秦追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江轻逐道:“先生留步。”说完开门往楼下一瞧,哪里还有主仆二人的影子,他心道奇怪,怎会有人跑得这麽快,又追出客栈往两边路上瞧,仍是不见人影,只得回返。上楼见了秦追,便说找不见人,秦追道:“诸葛善听号称江湖万事通,也不知他如何打听来这些机密,可心里藏了那麽多别人的秘密,走在路上随时会有杀身之祸,没几分本事活不到今日,想必下了楼便已改换装扮。”

江轻逐皱了皱眉,坐在桌边道:“他为何要说小心死人?这死人又是谁?”秦追沈吟道:“上官清已死,现下是个不知名的人假扮他统领七大剑派,可若无确凿证据指证於他,便难叫众人信服,况且他身边还有个铭舟替他掩藏身份。”江轻逐点头道:“不错,这确是个需要小心的死人,可我总觉诸葛善听话中有话,不似我们想的这般简单。”秦追道:“还有几个死了的人我也觉得蹊跷,比如说那个陈平。你杀了他一回,卜振山的徒弟朱万却说白离又杀了他一回。朱万实心憨脑,应当不会胡说。陈平死而复生,难道也是有人假扮他不成?可上官清是七剑盟主,陈平不过是个小小镖师,谁会有这等闲心假扮他,扮了他的模样又有甚麽企图?”江轻逐叹气道:“问了那登徒子三个问题,却愈加糊涂了。”秦追拿起他左手道:“让我瞧瞧你的手。”江轻逐展开手掌,掌心与指节间各有一道伤口,血流未止,秦追心疼不已,撕了白布替他裹伤。

第四十一回

二人这一夜都是思绪万千,好似一团乱麻,虽机缘巧合遇到诸葛善听这个江湖奇人,可三问之后仍有许多难解之谜。

第二日清早上路,秦追想到天玄山被五大剑派所占,心事重重,沿路景色何等眼熟,走得越近,越是五味杂陈。走了几日,快到天玄山脚下,远远瞧见一些村落农家。天玄派高高在上,山下百姓当他们神仙一样看待,秦追瞧著这些平平凡凡的人们,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乡愁。等再走近些,江轻逐见来往的江湖人渐多,怕二人不掩行迹被人看破,便叫秦追停下,想先去山上打探。秦追却道:“要去的话天黑了再去,这里我比你熟,哪有让你去瞎闯的道理。”江轻逐说不过他,二人找了条极偏僻的山路走去,想在山下找个地方落脚,正到一户农家门外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声。江轻逐与秦追听那声音耳熟,远远停了下来。只见那户农家门外站著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连柴墩都要被劈开。江轻逐瞧他身旁堆了不少柴垛,且单手举斧膂力惊人,再仔细瞧这汉子样貌,忽而想起这人竟是上回在天剑山庄剑武堂上,要以双锤下场挑衅各大剑派的“铁甲金龙”雷元虎。

秦追也认出了他,想不到为何这人竟会在天玄山下劈柴。雷元虎一边劈柴一边骂骂咧咧道:“小崽子,雷爷爷柴劈完了,你还待怎样,老子奉陪到底。”秦追与江轻逐不知他在和谁说话,过了半晌,屋里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把整座山的柴都劈完,我也不告诉你小师叔在哪。”秦追听这少年说话浑身一颤,心中怔忡不定,那竟是阮云之的声音。江轻逐听得分明,秦追早已不管雷元虎如何,径自走了过去。

阮云之端著盆水自屋里出来,低头瞧著地上留神滑倒,忽见眼前站著个人。劈柴的雷元虎也停了手,斧头一顿,喝道:“好啊,你好歹来了,叫雷爷爷苦等。”阮云之不知是被他吓了一跳还是瞧清了眼前之人的样貌,两手一松,将整盆水全洒在地上。

秦追心头苦涩,瞧著他勉强一笑道:“云之,你在这做甚麽?”阮云之呆呆瞧了他半晌,忽然往前一扑,将他紧紧抱住,放声大哭道:“小师叔……小师叔……你没死,我知道你没死……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小师叔……”

秦追双眼湿润,阮云之紧抱著他不肯松手,秦追拍拍他后背道:“我没死,我好好的,哭坏了怎麽是好。”阮云之道:“我天天梦见你回来,你今天回来了,我还像做梦一样,我……我怕我不哭,细细一想便要醒了。”

秦追笑道:“这麽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傻,你把我衣服都哭湿了,怎麽会是梦?别哭了,进屋去慢慢说,再哭乌雪也要笑话你。”阮云之又狠狠哭了一会儿才肯松开他,泪眼婆娑转头瞧门外,乌雪身旁还有一匹白马,白马边立著的人却是江轻逐。他向来与江轻逐不合,见了他也不招呼,拉著秦追就进屋子。秦追回头瞧了一眼,江轻逐对他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阮云之正往屋里去,那边雷元虎伸出斧子一拦道:“慢著,姓秦的,你既来了正好,老子要与你再比过。”秦追哪有心思与他比武,说道:“我与云之久别重逢,有些话要说,雷爷自便,稍后我再与雷爷叙旧。”雷元虎哪里肯依,返身从小院角落的柴垛里翻出一对铜锤道:“谁要与你叙旧,老子要比武,这姓软不姓硬的小子诓我许久,就是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今日你来了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阮云之烦他夹缠不清,说道:“你本就是小师叔的手下败将,怎的还有脸找他比试,快去将那些砍了的柴垛理一理,这样堆得乱糟糟像甚麽样,路都走不成了。”雷元虎朝他吹胡子瞪眼,秦追只当他要一锤上来伤人,因而小心防备,谁知他却将双锤一丢,嘴里念叨:“小崽子,等我将这柴禾摆好再来整你。”说罢当真弯腰理起满地木柴来。秦追瞧得稀奇,阮云之一拉他袖子道:“别理他,我们进去说话。”

江轻逐知道阮云之只想与秦追叙话,便不跟著进门,只将乌雪与雪花儿领进院子,卸下马鞍辔头,让马儿好生歇息。

阮云之拉著秦追坐下,秦追打量四周,见这屋子破陋不堪狭小逼仄,想到往日在天玄山上,虽不是过得穷奢极侈的日子,但也衣食无忧逍遥快活,不禁心中难过,问道:“你为何住在山下,其他师兄弟们可好?”

阮云之听他问起,眼圈微微泛红道:“师父、二师叔和三师叔的弟子们大多散了,倒还有些仍留在山上。”秦追问道:“为何散了,有人逼你们麽?”阮云之道:“师兄弟们没了师父,又不忿那些剑派的人上山捣乱,他们……欺人太甚,大家受不了气便都下山了,我想你也许哪天会回来,怕你找不见我,就在山下寻了个没人的破屋住著等你。”秦追听他说得轻巧,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阮云之自小和他一起长大,万啸风又是个对徒儿极宠爱的师父,哪里吃过甚麽苦,如今下了山独自一人在这破屋中度日,令人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阮云之见了他却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倒了茶来道:“这是你平日爱喝的茶,我将你的东西能带的都带来,小师叔,你今夜留在这住麽?”说完满眼期盼,继而又有些怅然道,“唉,这里哪是住人的地方。小师叔,你想吃些甚麽,我想法去做来给你。”秦追见他坐立不安,身上穿著粗布衣服,袖子高高卷起,手臂也晒黑了,哪像以前那个古灵精怪不识愁滋味的小师侄,连忙按住他手道:“忙甚麽?你又不会做饭。”阮云之道:“我现下会做了,要不哪能活过这些日子。”

秦追道:“雷元虎怎会和你在一起?他没为难你麽?”阮云之摇头道:“他不知从哪打听到天玄山,吵著要上山找你比武,在山下一言不合与平门剑派的人打了起来。他虽有蛮力,也敌不过十几人围攻,我看不过平门的人以多欺少,便出手助了他一回。这人是个直愣子,只会一味蛮干,若不是我骗他说要带他来找你,只怕他被五大剑派的人围杀了也不肯退让。”

秦追道:“雷元虎为人蛮横不讲理,你与他周旋可要小心。”阮云之笑道:“他脾气虽坏,人却还不算坏,我与他在这住了些日子,平日他嘴上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平门剑派来闹事,都被他打发了。那些人也是欺软怕硬,有时见他穷凶极恶的模样便不敢欺人太甚。”

秦追道:“平门剑派的人当真如此可恶?”阮云之道:“平门剑派有个姓郭的,刚来时嚣张跋扈,还……到处骂你,他骂你那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秦追道:“这些口舌之争有甚麽要紧,随他们去说就是。四师兄呢?他不在山上麽,怎会任由这些人欺上山来?”

阮云之听他提起戴君逢,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气道:“四师叔仍在山上,只是那五个剑派上山时他却不管,由他们登堂入室四处乱闯。我和其余几个师兄弟去求他,他也不理,只顾每日在账房打理他那些生意。戴……四师叔平日最是循规蹈矩,以前唯有他门下的弟子会被派去看守山门,如今贼都闯进家了,他却关起门来不闻不问,岂不可笑。”

秦追听他言语中对戴君逢十分不满,劝道:“四师兄向来如此,难道你今日才刚知道,再说要他以一己之力对抗剑盟,委实难为他。无论如何四师兄总是长辈,你心中有气也不能迁怒於他。”阮云之对秦追一向言听计从,数月来的郁闷委屈经他三言两语一劝,顿时烟消云散,拉著他的手道:“小师叔,你当日身受重伤,被……那个人抢了去,后来怎样。我听说天剑山庄派了许多人手下山追赶,他一个人如何能逃得出去?那晚之后天剑山庄的人回来就说你重伤不治必定死了,只是尸首尚未找到,我终是不信。”

秦追知道他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终日记挂自己,想到天底下还有人日日惦念,不由感动。他将江轻逐单枪匹马救他冲出重围之事如实相告,阮云之听了默默无语。秦追不知他有甚麽心结,陪他说了些话,这才小心翼翼问道:“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的尸骨葬在何处?”

阮云之道:“都葬在后山了,你若要去祭拜,晚上我带你去,白天只怕……只怕不太方便。”秦追道:“后山也有人守著?”阮云之面有难色,支吾不语。秦追瞧著他道:“云之,你信是我杀了掌门师兄和二师兄三师兄麽?”阮云之一愣,呆了半晌道:“我自然不信,你为何要杀师父和师叔。就算他们都说是你杀的我也不信。”

秦追道:“你二师叔说的,你也不信?”阮云之双眼中露出一丝犹疑,显是因当日听了杜笑植亲口所说的言语,自己又无确实证据可证明秦追清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秦追见他如此,心中黯然,阮云之忽而目光一定,摇头道:“二师叔说的我也不信,从今往后谁说我都不信,你绝不会杀害师父和师叔,纵使二师叔当日所言那也必定是受人蒙骗。”秦追只觉一股血气上涌,对他感激不尽,可又在心中气苦,二师兄如此聪敏尚且被人欺骗,不知情者岂会怀疑另有隐情。他叹了口气,再问起三位师兄的丧葬事宜,阮云之道:“师父和三师叔的尸身是天剑山庄派人送回天玄的,二师叔身上所中的银针含有剧毒,不到一日已溃烂得不成样子。”秦追惊道:“怎会如此?”阮云之道:“不止二师叔,那日中了银针而亡的人尸身也全都溃烂生脓,其状惨不忍睹。天剑山庄的人怕放久了引出疫病,便将那些尸首烧化了,二师叔的骨灰是狄师兄带回来的。”

秦追道:“你有没有见过那些银针?”阮云之一愣,想了想道:“天剑山庄的下人清点死者时曾叫各门各派弟子过来认尸,我和狄师兄还有七师弟一同去了,狄师兄见二师叔浑身是血想将他身上伤口擦干净,那叫铭舟的少年道,二师叔和另几个人中了暗器而亡,小小一枚银针便能瞬间致人死命,针上必有剧毒,叫我们不可靠近。后来找了个使毒的高手才将那银针起出来,我远远看了一眼,也看得不太清楚。”秦追道:“起针之人有没有认出是甚麽暗器?”阮云之道:“好像说是甚麽蝉……”秦追道:“蚨蝉针?”阮云之道:“对,小师叔你知道?”

秦追这些日子早已想了无数遍,诸葛善听既说天剑山庄受制於善德主人张余命,那蚨蝉针再现实不稀奇。蚨蝉子母针原本是轻衣十三子惯用暗器,见血封喉化尸为骨,除了其子张余命再不会传於旁人。难道当日善德主人也在人群之中?秦追思忖半晌,阮云之不敢扰他。又过了一会儿,秦追才回过神来,见阮云之忧心忡忡望著自己,心道只顾著想事,倒叫他担心了。

阮云之以为他无辜蒙冤心中不忿,说道:“当日我听他们提起暗器,便说你从不用暗器更不用毒,天玄派上下人人皆知,杀害二师叔的另有其人。他们却不信,后来见了那银针,纷纷说你……”秦追道:“说罢,无妨。”阮云之恨恨道:“他们说你为贪求师祖的绝学勾结武林败类,与三十六年前乾天门余孽狼狈为奸。”秦追道:“这是谁说的?”阮云之道:“我不认得,左右不过是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仗著些虚名便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偏偏人人信得。”秦追道:“对了,天剑山庄派人上天玄山,可有拿去甚麽东西?”阮云之道:“他们甚麽不拿,一群强盗罢了,四师叔不管,我们又如何管得过来。”秦追点了点头,抬头见他下巴削尖,比以前瘦得多了,便道:“你饿不饿,我去前面镇上买些吃的来。”阮云之道:“我去吧,小师叔你在这坐坐。剑盟的人常到镇上,你别让他们撞见。”说完不等秦追应声,抢著出了门。

到了门外,江轻逐正在喂乌雪,阮云之见他嘴角含笑,轻轻摩挲乌雪项背,乌雪就著他的手喝水并无半点抗拒,鼻翼翕动目光温顺,十分亲热。阮云之瞧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一阵酸楚。雷元虎瞧他怔怔站著,很是不解,又想骂他小崽子,可见他满脸苦涩,骂人的话也吞回了肚里。阮云之转头瞧他一眼道:“柴禾理完了,随我去镇上买些吃的吧。”雷元虎道:“老子要吃肉,你买麽?”阮云之道:“我小师叔来啦,自然要买肉的。”雷元虎道:“好极,老子还要喝酒。”阮云之道:“我真想有个你这样的脑袋,有酒有肉就甚麽都痛快了。”雷元虎道:“你个小崽子,难道还有甚麽不痛快的,你说给老子听,谁欺负了你,雷爷爷一锤砸扁了他,那不痛快岂不就成了痛快?”阮云之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雷元虎待要跟去,想了一想,又回头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双锤,这才跟著出门。

阮云之与雷元虎走后,江轻逐进屋见秦追一个人在桌边入神,於是自己拿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秦追被他惊动,抬头瞧了瞧,江轻逐喝口茶,只觉满口清香,赞道:“你这小师侄对你倒好,沏了这样一壶好茶。”说完瞧他愁眉不展,问道:“怎麽了?”秦追道:“自离开天剑山庄,我一去数月,天玄山上已是物是人非。”江轻逐道:“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宵小之辈,你别想太多,晚上我再陪你去一探究竟。”秦追道:“我想先去后山瞧瞧师兄们的墓。”江轻逐道:“无论你去哪,我总是陪著你。”秦追微微一笑,江轻逐不欲他思虑过甚反而平添忧心,便闲聊些没要紧的话解闷。两人说著说著,转眼间太阳已下山。阮云之为让秦追好吃一顿,特地到镇上请善仙楼做几道他平日爱吃的菜,又打了一壶酒,雷元虎瞧著小小一个酒葫直说这酒只够喝一口。阮云之懒得与他争辩,叫他自己去沽酒,雷元虎去了,回来时一手一个酒坛打了二十来斤。

两人一路回返,到了门外,阮云之见江轻逐不在院中,便知他进了屋,心中有些烦闷。他将酒菜放在院里柴墩上,悄悄走到窗边往里偷瞧。雷元虎本想说话,见他如此也忍住不出声。阮云之透过窗缝瞧见秦追与江轻逐坐在桌边,两人轻声细语言笑晏晏,不由呆了一呆。秦追面带微笑,江轻逐目光中也露著柔情笑意,哪有半分对待旁人那般冷漠寡淡之色。阮云之在窗外瞧了半晌,心想秦追武功修为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江轻逐亦是一流高手,两人聊得畅快,不觉时光飞逝也罢了,竟连屋外有人也未曾察觉。痴痴想到这里,一颗心便如被揉碎了一样,不知是甚麽滋味。雷元虎在门外站累了,终忍不住道:“小崽子,你做甚麽不进去?想饿死老子不成?”

阮云之暮然惊醒,耳根泛红,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饿不饿关我甚麽事?”话音刚落,耳听吱一声屋门响。阮云之见秦追开了门,更是窘迫,只当自己偷听说话被他撞破,呐呐道:“小师叔,我刚回来。”秦追见他忸怩不安,也不知他心中翻翻滚滚有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只笑道:“去了那麽久,天也快黑了,路上可有甚麽麻烦?”阮云之低著头道:“没有,好得很……我去摆桌子。”说完又对屋中瞧了一眼,江轻逐也正瞧著他,两人目光一对,阮云之立刻转开,掉头去取放在柴墩上的几个油纸包。正是心乱如麻之际,闻见一阵酒香,雷元虎已拍开酒坛泥封,自顾自喝起酒来。

晚上四人一桌吃饭,雷元虎大碗喝酒全无待客之意,江轻逐与秦追夜里要上天玄山,为免误事少饮几杯,阮云之却量浅,几杯酒下肚醉得不省人事。秦追将他扶到床上,见雷元虎抱著个酒坛牛饮,便道:“雷爷千杯不醉,当真好酒量。”雷元虎抹了抹嘴道:“你甚麽时候再与我比武?我告诉你,那天在天剑山庄,你将老子的混元锤削断,老子回去想了又想,那两场确是我输了,我铁甲金龙雷元虎也不是输不起,回去后苦练几月,功力大有精进,咱们再来比一回。”秦追道:“雷爷天生神力,我原也是赢得侥幸。”雷元虎道:“少来唬我,咱们现在就比,省得一转眼又找不见人了。”说完抱著酒坛要上来拉扯他。

秦追初遇他时正在剑武堂上比武,雷元虎屡次输了不认,又呼喝怒骂不讲道理,心中便觉这人粗鄙鲁莽凶神恶煞,实在不是值得结交之辈。可今日隔窗听见他对阮云之说谁欺负了你,我一锤砸扁他,又觉这怒目金刚似的大汉也颇有几分可爱之处。秦追道:“雷爷,我有事想请你相帮。”雷元虎瞪眼道:“你既赢过我,还有甚麽事要我相帮,可是想消遣老子?”秦追笑道:“不敢,只是想请雷爷多照顾云之。”雷元虎听了愣道:“要我照顾这小崽子?老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周全,凭甚麽要去照顾他?”秦追道:“天玄派忽遭大难,害得云之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自幼没吃过苦,如今只身一人,我委实放心不下。”

雷元虎听了怒道:“甚麽叫这小崽子只身一人,难道老子不是人麽?”秦追一愣,雷元虎又气汹汹道:“你既放心不下,为何不来照顾他,却把这小崽子丢给老子。***,老子岂不是没法逍遥快活了?你说,你要去哪里,甚麽时候陪老子过招比试?”

秦追苦笑,雷元虎忽又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去山上找那些平门的乌龟王八蛋算账?好极,算老子一个,不把那几个小杂种一锤一个砸成肉泥,老子便不姓雷。”秦追无奈瞧了江轻逐一眼,江轻逐却假作不见。雷元虎抬起酒坛大饮一口,接著哗啦一声将坛子摔在地上,抹了抹嘴道:“走不走?雷爷爷上山打完了乌龟王八再来和你比个高下。”

秦追瞧了床上的阮云之一眼,见他醉得厉害,这麽大的动静都未惊醒,回过头来道:“雷爷这主意甚好,只是云之现下喝醉了人事不知,若咱们全都上山,中了平门……那些……”雷元虎替他道:“那些乌龟王八蛋,中了他们甚麽?”秦追道:“中了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到时他们擒了云之去叫我们投鼠忌器,岂不缚手缚脚大不痛快?”他这话中破绽甚多,只是雷元虎脑子不灵,听了顿时大怒道:“乌龟王八蛋这麽不要脸,老子偏不让他们如意,我便在这等著,看他们谁敢来打这小崽子的主意,谁敢来老子叫他有去无回。”秦追笑道:“这样最好,那就全仗雷爷照看了。”说著取了银枪,与江轻逐一道出门去。

雷元虎还不知中了他的计,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著。江秦二人刚走,阮云之双眼微微一动,自眼角落下一滴泪来。雷元虎瞧见,哇哇叫道:“小崽子,你睡著了哭甚麽?怕那些乌龟王八来打你杀你麽?有老子在,谁敢动你一根寒毛?”

阮云之原是假意装醉,心知秦追绝不肯带他上山冒险,只恨自己以前不好好练武,成天只偷懒玩乐,如今别说助他一臂之力,便是自保也有所不及。若他武功能像江轻逐一般,是不是秦追便不会将他留在这,还千方百计诓了雷元虎照看,又想白天在窗外瞧见两人低声细语说话的情景,心中一片冰凉,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雷元虎见他哭得伤心,不知伤心些甚麽,骂了两句他也不回嘴,便觉无趣,瞪眼瞧著他。阮云之忽然道:“雷胡子,我问你。”

雷元虎哼了一声道:“小崽子,问甚麽?”

阮云之道:“假如有个人,从小就和你一起长大,你和他最亲最好,做甚麽事都想著他,只盼这一辈子都像这样相亲相爱,永远不要分开。”雷元虎不解道:“怎会有这样的人,干甚麽要一直想著他,这人是个小妞儿麽?”阮云之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懂,有一天那个人又认识了别人,再不能一颗心都向著你,你对他认识的人又是羡慕又是恨,可却一点法子都没有。你该怎麽办好?”雷元虎喝道:“这有甚麽难,我一锤将他认识的人锤扁了,那人的一颗心岂不是又回到我身上。不对不对,我要那人一颗心做甚麽,老子独来独往,谁也不稀罕,甚麽相亲相爱永不分开,肉麻得很。”他是粗人,如何懂得儿女情长的心思,又怎会知道阮云之从小与秦追形影不离感情笃深,如今多了个江轻逐,二人亲密无间关系非比寻常,江轻逐武功高过他许多,又不顾性命救过秦追,所谓生死之交亦不过如此,叫他怎能不心酸难过。

夜深人静,破屋外月光皎洁繁星点点,阮云之呆呆看了半晌道:“雷胡子,我锤不了他,也不能锤他,若锤扁了他,小师叔一定要恨我骂我。”雷元虎站起身走来走去道:“你不敢,我替你锤。咦?你不是说有个人,怎麽又是甚麽你小师叔?你你,小兔崽子,当真把老子搞糊涂了。”

阮云之看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这蠢蛋,我说这麽小小一桩事你也听不明白,简直愚蠢之极,好笑好笑,竟还想找小师叔比武,等他回来定然打得你落花流水。”雷元虎大怒,一把将他从床上抓起骂道:“小兔崽子,谁说我听不明白,你是说你和你劳什子的小师叔好得很,谁知他又和别人好,你心里不痛快,打又打不过人家,便在这里絮絮烦烦,是不是?老子不知道你烦甚麽,只消不烦到老子头上就是。”

阮云之听他不知为何开了窍,三言两语将自己心底之事说了个清楚明白,不禁皱眉道:“我哪里烦你,你不爱听大可出去,守在这做甚麽?”雷元虎道:“老子答应了你那狗屁小师叔,要在这看著,防平门的乌龟王八欺负你。老子说过的话,哪有不算数的?”阮云之怒道:“你做甚麽骂我小师叔,再说你哪里说话算话?你是个输了不认,说话当放屁一样的臭胡子。”雷元虎气得哇哇大叫,要将他掼在地上,忽又收手朝他怒目而视道:“小兔崽子,差点上了你的当,你那狗屁小师叔要老子照顾你,老子若把你摔坏了,他回来一瞧,岂非要骂老子言而无信。万一他生起气来再不肯和我比武,从今以后江湖上只道他赢了老子两回,却叫老子再翻不得身!”

阮云之听到他说,你小师叔叫老子照顾你,终於忍不住哇一声哭起来,师父死后这些日子受人欺辱的心酸委屈全都化成泪水滚滚而出。雷元虎见他突然大哭,竟是呆了,要知铁甲金龙平日蛮横无理,所遇之人多对他破口大骂或大打出手,哪有说著说著哭起来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阮云之哭了一会儿声音渐小,雷元虎又是诧异又是好奇,等他哭完低声道:“小崽子,你羞不羞,哭甚麽?老子说了,今后谁欺负你,老子帮你捶扁他,你那狗屁小师叔向不向著你又有甚麽要紧。”他嗓子粗,便是放低声音说话也声如洪锺,不像劝人倒像骂人。阮云之道:“你再骂我小师叔,别说今后,现下我就理也不理你。”雷元虎道:“我哪里骂他了?小崽子,他是你师叔又不是你爹妈,你要他天天陪著你做甚麽?”阮云之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可心里就只想和秦追日日在一起,哪需要甚麽理由,最后只得红著眼圈道:“论辈分他是我师叔,论年纪他却只大我几岁,我们从小玩到大,像亲兄弟一样,你没有兄弟自然不知道好坏。”

雷元虎瞪了瞪眼十分不服道:“谁说我没有兄弟,我是有过的。”阮云之奇道:“你兄弟是谁,人又在哪里?”雷元虎支支吾吾道:“我妈妈跟我说过,说我长得太大,在她肚里时把我兄弟挤死了,她也没瞧见到底是甚麽模样,所以我是有兄弟的,只是他还没生下来就死了。”阮云之道:“你连兄弟一面都没见到,难道不难过麽?”雷元虎道:“难过甚麽?”阮云之见他满脸横肉怒目圆瞪,不生气时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心想这样的人怎会难过,活在世上倒也无忧无虑,便道:“等你真有了兄弟,自然就知道难过甚麽。”雷元虎道:“我妈早死了,哪里还能去变个兄弟出来,小兔崽子,你当我兄弟麽?”

阮云之一呆,喃喃道:“你要和我结拜?”雷元虎一听喜道:“不错不错,拜了把子就是兄弟了,不用我妈再生。小崽子,快来跟我拜把子。”阮云之被他一把揪起来,按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自己也磕了三个,直起身来对天大吼一声道:“老天你听著。老子雷元虎今日和这小兔崽子给你磕了头拜了兄弟,日后谁欺负他,老子便将谁砸成肉泥再踩上两脚。你若听见,就替老子做个见证,说得出做不到让老子一辈子打不过他那狗屁小师叔。”说完又再磕三个头,起来对阮云之道:“好了,小兔崽子,咱们头也磕了,老天也拜了,从今日起就是兄弟了,你快叫声大哥来听听。”

阮云之听他方才对天起誓不许别人欺负自己,心中竟有些感动,自万啸风过世后再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可真要开口喊雷元虎一声“大哥”又实在觉得别扭,终究喊不出口,只得道:“若我喊了你大哥,小师叔便也是你的师叔,你该喊他甚麽?”雷元虎一呆,想了半天才想通其中关系,怒道:“我与你结拜,关他甚麽事,大不了我日后躲著他,一见他掉头就跑,总不用喊他就是了。”

阮云之被他如此一闹,郁结心中的苦闷酸楚大减,起来擦了擦眼泪道:“我要去睡了,你别来吵我。”说罢转身睡去。雷元虎见他真睡了,仍是照旧搬了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床边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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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秦追与江轻逐离开山脚小屋,趁夜往天玄山上去,举目一望,山道上漆黑一片,静夜中十分寂静荒凉。二人只捡无人的山路绕道往后山奔走,秦追对天玄山上一草一木熟之又熟,黑夜中亦不会迷路,不大一会儿便到了。天玄山人杰地灵,若是白天,后山风光亦如桃源仙境,只是眼下夜雾沈沈,身在其中大有些yīn森诡秘之感。

秦追想到上回回山还是暮春初夏,万啸风正在后山闭关清修钻研医术,没想到如今已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天玄派自陆天机创派以来,尚未有过门人亡故,因而后山也无埋骨之处。秦追一路往山林深处走,来到一座茅屋前,正是万啸风闭关时住的小屋,再往屋后绕上片刻,见到三座并排而立的墓碑,正是万啸风、杜笑植和薛兆之墓。

秦追过去,见墓碑上积了些灰尘,想必这些日子天玄派人心惶惶,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几位师兄的墓碑无人料理。他伸手将灰尘污泥抹去,江轻逐见他面色平静,双唇紧闭,扫完灰尘,掀起衣摆在墓前跪下磕了几个头,便起身轻轻道:“走吧。”

江轻逐明白他不说不哭,反而更加悲痛,但此刻多说无益,因而只微微点了点头。二人走出后山,往影影绰绰的前山屋宅掠去,上了房顶往下一瞧,见黑暗中点著几盏灯笼,分别挂在几间大屋前。这几处原本是万啸风、杜笑植与薛兆门下弟子的住处,那些灯笼上却写著平门、万门、南天、燕山和天剑等字样,显是这五大剑派的人各居一处。

江轻逐见了冷笑连连,虽说上官清是假的,可这等无耻做派,各剑派竟不疑有他,平门剑派自不用提,在他心中早已污秽不堪,门人弟子个个庸蠢可憎,另外几派如今也被他记恨在心。秦追将这些情景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飞身落在对面屋顶上。江轻逐随他而去,不多时到了一处院落,院子简朴清净,院中只有一棵老树。兴许是屋子太过偏僻冷清,四周无人也不见光亮。秦追跃下房顶走进院子,屋门未锁,轻轻一推便开了。江轻逐随他进去,窗外月光倾泻,屋中干干净净,只有桌椅木床,几个架子上放著些书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秦追走到木架前翻起书卷,江轻逐打量四周,心中隐隐猜到是天玄宗师陆天机的住处,他心气极高,从来没服过谁,可对这武林奇人却终有些好奇与钦佩,又觉这屋子与寻常弟子相比也过於简陋,哪像一派宗师的居所。秦追翻看了一会儿,将手中书卷放回架上,目光凝聚若有所思。江轻逐不知他在找甚麽,想瞧一眼又怕书架上放的是天玄派中机密,自己一个外人不便观看。秦追想了一会儿,忽听屋外一声轻响,有人走近。二人对视一眼,秦追抬头往房梁上瞧,江轻逐会意,齐齐飞身上去藏身。只听门外一人喘著气道:“郭师兄,等等我。”另一人道:“小声点,怕人听不见麽?”

江轻逐听得分明,是平门剑派郭冉的声音,不禁微微皱眉。那平门弟子听了郭冉训斥,果然小声许多,江轻逐与秦追在梁上屏气凝神才能勉强听清。平门弟子道:“我照师兄的吩咐,已去各处搜了好多遍,仍是没找见。”郭冉道:“那东西是天玄派至宝,岂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别说咱们,就说这山上的人谁不想要?”平门弟子道:“可这麽多人找了几个月,只差连地皮都翻起来,怎麽就是没有?”郭冉道:“定然还有甚麽咱们不知道的地方。咦,这里是谁的住处?”平门弟子道:“这院子又小又破,想必是下人住的。”郭冉道:“找过麽?”平门弟子道:“自然是找过的,难道是让别人捷足先登了?”郭冉道:“那也未必,天玄派虽没了掌门,只剩个账房先生似的戴君逢,不见得就肯让人随意取了天机玉衡谱去。”秦追听到“天机玉衡谱”五个字,不禁也皱起了眉,心知真正的幕后主使张余命深谋远虑,与武林正道仇深似海,断不会为了一本别派的武功秘籍大费周章设下如此诡计,其中必定还有更深的隐秘,反倒是眼前这些人,鼠目寸光心怀不轨,只想借此机会顺手牵羊,实是可恶至极。

他心中不快,江轻逐亦感同身受,悄悄一拉他衣袖,示意要给郭冉个教训。秦追见他眼角带笑玩心大起,便也不阻拦。二人正要下去,屋门一响,那平门弟子与郭冉径自推门走了进来。郭冉道:“你我来了这麽些日子,哪里见过天玄山有甚麽下人,这屋子可疑,再多找一遍。”说著目光扫向墙边立著的书架,立时眼中一亮,疾步过去翻看起来。

郭冉心浮气躁翻了半晌,并未找到“天机玉衡谱”,面上一片失望,再转身瞧一眼四周,空空荡荡无甚可查,便萌生去意。江轻逐见他转身,飘身而下落在那名平门弟子身后,一伸指在那人脑后风池、哑门二穴上按下,内力劲透,那人一声未出便即软倒。江轻逐托住他后腰,飞身上梁将他横放在梁上。秦追却是落在郭冉身后,趁他快要出门之际,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郭冉只当是那平门弟子,不耐烦道:“做甚麽?”转身看去,身后却空无一人。秦追随他转身又掠到背后,郭冉见四下无人,吃了一惊,喊道:“师弟?”这一问自然不会有人答应,郭冉犹疑不定,心想门窗未开也没听见声响,一个大活人如何会凭空消失。

秦追在他灵墟穴上一指,郭冉只觉xiōng口一痛气息不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骇得魂飞魄散脑中一片混沌,心里直想,身后若是人,那武功必定高出自己许多,若是鬼,更不知如何应付,顿时额上冷汗涔涔而落,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秦追见他吓得如此厉害,白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却是个十足的脓包,不齿之余再无教训他的念头,只想将他点倒扔到屋外去了事。正待动手,江轻逐自梁上跃下,郭冉眼前一晃,便有一股大力当xiōng而至,将他斜斜撞出丈许跌坐墙角。这一脚踢得他内伤深重吐血不止,眼前模糊甚麽都瞧不见,江轻逐微微冷笑,上前将他一把揪起提到门外。

郭冉被院中冷风一吹,略有些清醒,正要看抓著自己的到底是人是鬼,江轻逐又将他扔在地上,随即拔出赤秀剑往他心口刺落。秦追见状连忙一拦,出指如风将郭冉xiōng口几处大穴点住,郭冉才清醒了片刻立时又晕了过去。江轻逐道:“这人心术不正,觊觎你师父的武功秘籍,当初又冤枉你杀害时鹏,留著他也是祸害。”秦追道:“他虽可恶,还罪不至死,教训一下就是了,何必多添人命。”

江轻逐斜睨他一眼,按他往日脾气,郭冉早已死得连尸骨都烂了,如今秦追一拦,虽心有不甘,却还是愿意收手放他一马,於是将赤秀归入鞘中,说道:“饶了他也行,活罪却免不了。”说罢探手拔出郭冉腰边挂著的泠浞剑上下一瞧。泠浞通透澄明,拿在手里亦是一片冰凉,森森透著寒气,确是口难得的好剑,可惜落在这样一个庸人手里。

江轻逐收起剑,回身进屋将梁上的平门弟子提下来送到院中,再将二人腰带解了,缚住双脚,倒吊在院中老树上。接著撕下郭冉一片衣襟,沾著血在他身上写了“犬吠之盗,以儆效尤”八个字。写完后,江轻逐站得远些瞧了一会儿颇为满意,便拉著秦追扬长而去。

秦追回头瞧见两人倒吊树下,又想郭冉如此爱惜脸面之人,若天亮被人瞧见这般狼狈模样,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这教训只怕终生难忘。

二人出了院子,江轻逐要再去寻五大剑派的晦气,却又被秦追拦住。秦追原本担心天玄山被人占去,师兄与师侄们多受委屈,如今上山瞧了一遍,虽心中有气却也明白如此趁夜一个个找上门去终究只是泄愤并非解决之道,唯有找到善德主人张余命,再有确凿证据才能洗脱罪名,为师兄报仇。

江轻逐问他:“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在山上胡作非为?”秦追道:“五大剑派只是听从假盟主号令,即便心存私念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掌门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的弟子大多下山去了,四师兄与这些人暂时相安无事也无需多虑。我回山在师兄们坟前拜过,如今再没甚麽牵挂。”江轻逐道:“现下去哪里?”秦追摇摇头道:“我有一些事想不明白,你让我再想想。”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疑团,只要一想到便惴惴不安,因而每每思索至此不敢细想,今日回了天玄山在墓前拜过,心知不能再犹豫不决,定要有个了断才行。他对江轻逐道:“等我想明白了便告诉你,咱们先下山去吧。”

江轻逐自无异议,正要走时经过一间屋子,听见里面传来几下算珠声响。秦追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忽然道:“是四师兄在算账。”江轻逐心想他四个师兄如今只剩这一个最不亲近的,戴君逢也沈得住气,这时还在算账,真是个市侩好财的生意人。

秦追在窗外听了一会儿,暗中叹气,慢慢转身离去,却听屋里戴君逢也叹了口气道:“你又回来做甚麽?”秦追脚步一顿,以为被戴君逢听见了,四师兄自幼对他不假颜色,不像其余三位那般亲热,这时相见也实在有些不自在,便犹豫著要不要进去。再又一想,自己在天剑山庄遭人陷害污名仍在,不知四师兄心里如何看待,是否也如旁人一样认定自己鬼迷心窍贪图师父绝学,一念之差杀了三位师兄。正想著,戴君逢又道:“走吧,等在这被人瞧见捉了去。”他说话从来都这般寡淡无味,不带半分情感,也不知是关切还是扰心。戴君逢说完,屋中传来一声猫叫,秦追一愣随即醒悟,原来他是在对猫说话。

戴君逢与他素不亲厚,平日师兄弟齐聚一堂时也不过点个头便算打了招呼,连笑脸都未曾有过一个。秦追自三岁起被他与师父陆天机在路旁捡到,那日后再未听过这位四师兄对旁人有甚麽关怀之言,今日对一只猫如斯低语实在少见。

戴君逢说完,又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这时忽然西北角有人走近。秦追与江轻逐闪身躲到屋后,来人经过门外听见里面算珠声响,冷笑一声,推门而入。秦追隔窗窥视,那人手中提剑,背对窗户瞧不清样貌。

戴君逢对来人视而不见,低头算账。那人往前走了一步道:“戴先生,这麽晚了,怎的还不歇息?”戴君逢头也不抬,左手五指在算盘上翻飞,算一会儿便在账本上记下。那人语带讥诮道:“戴先生算的甚麽账?竟要算这许久。”戴君逢仍是充耳不闻,无论他说甚麽总是不理,那人冷笑道:“戴先生不理我也无妨,只是盟主要先生考虑之事,可想清楚了?”

秦追听到盟主二字更是留心,那人道:“盟主传来消息,近日已探得贵派叛徒秦追的下落,戴先生如今是天玄派唯一掌权之人,尊师陆天机仙踪飘渺,清理门户的重任还得落在戴先生肩上。”戴君逢手指一停,慢慢抬起头来,终於瞧了他一眼。

江轻逐从未仔细瞧过秦追这位寡言少语性格yīn沈的四师兄,按理说生意人总是对人笑脸相迎,戴君逢非但没有笑容,且一脸人人欠他钱的模样。江轻逐在窗外听那人言语间颇有利诱之意,果不其然,戴君逢不出声,他又续道:“盟主令我问戴先生一句,若贵派中人为一己之私杀害掌教,杀伐同门,祸乱江湖,该不该杀?盟主知道戴先生顾念同门之谊,不便亲自下手,令五大剑派从旁相助。此事终了,为武林江湖除一大害,戴先生便可执掌天玄重整门派。”江轻逐听了微微冷笑,秦追却是目光微动,二人都等著听戴君逢说话,隔了半晌,戴君逢瘦长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一下,面色yīn沈森森然道:“这笔买卖倒是不亏。”

那人听他话中之意松动,便道:“岂止不亏,应当稳赚不赔才对。”戴君逢瞧著他道:“做买卖稳赚不赔也是要本钱的,这掌门之位自然不会白给我。”那人道:“戴先生果然是生意人。”戴君逢道:“你可是也要那天机玉衡谱?”那人道:“天机玉衡谱乃天玄派宗师毕生绝学,怎敢轻言索要,只望戴先生借来抄录一份令我呈交盟主,以示诚意。”戴君逢道:“好,你随我来。”

江轻逐瞧了瞧秦追,秦追却摇头,想来这也是个暗中觊觎天玄绝学,以权谋私之辈。戴君逢起身取了把纸伞,往门外走去,今夜月朗星稀,并未下雨,不知他取伞做甚麽。江轻逐与秦追远远跟著,见二人进了正院,来到一间大屋前。秦追一瞧便知是万啸风生前居处,只是他醉心采药医术,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日子都在后山消磨。

戴君逢将那人领到屋外,停了一停。那人道:“戴先生,天机玉衡谱在这里?”戴君逢道:“是。”一个字出口,手上乌光一闪,那人闷哼一声,心口标出一道鲜血。江秦二人方才赶到,已见那人软倒在地,戴君逢右手二指拈著一粒乌漆漆的珠子,目中寒光闪闪,左手纸伞已打开,将那人身上溅出的鲜血挡得点滴不漏。

江轻逐见他杀人如此利落,全不似外表那般不中用,深藏不露令人吃惊。秦追也深感意外,这二十年来,四师兄从不在他跟前练功习武,整日只是做些账房先生的伙计,想不到竟有如斯身手,算珠又小又圆,不像其余暗器总有棱角,要想打入人身体自然需极高的内力相助。戴君逢杀了那人,不急不缓,等血流得差不多了,便提起尸体,伸脚在地上翻些泥土将血迹掩埋,接著往后山悬崖边走去。

秦追心中突突乱跳,往前多走了一步,戴君逢忽而停下,转身向二人藏身之处瞧了一眼。秦追见他双颊瘦削鬓边染霜,已不是当年初遇时那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可面无表情眉目刻板,仍是那个自包袱中取出馒头给他吃的四师兄。

──师父动了恻隐之心。

秦追见了阮云之没有落泪,师兄坟前也没有落泪,这时在暗处瞧见戴君逢回首一瞥,竟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伫立良久,直到江轻逐唤他方才醒觉,再看眼前戴君逢早已去远了。秦追收敛心神,对江轻逐道:“这人被四师兄杀了,听他言辞直白,莫非善德主人还真想收服天玄派,叫四师兄做个傀儡掌门替他卖命。”江轻逐道:“你四师兄寡言少语,可杀伐决断下手倒是极快,如此洗练果敢,叫我十分佩服。想不到他武功如此精湛,正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秦追道:“我也不知原来四师兄的武功已有如此造诣,说不定还在其余三位师兄之上,三师兄是个武痴,未必有他这般修为。”江轻逐道:“既然如此,有你四师兄在山上便可放心了,非但守得住你师父的绝学,更不能让这些乌合之众在他手上讨了便宜去。”秦追点了点头,与他从斜坡上寻道下山,路过一方峭壁,见深山云雾飘绕,空谷幽静深不见底。江轻逐走到悬崖边低头瞧了一眼,将郭冉的泠浞剑抛入深谷。秦追道:“我答应过云之要替他寻一口好剑,说了许久始终没能兑现。”江轻逐道:“这有甚麽难,日后我陪你去寻就是了。”秦追微微一笑道:“好,说定了。”

江轻逐见他月光下笑得极之自然,心中一荡。二人结伴而行已有些时日,平日情话也说过不少,但此时此刻相对无言,却胜似千百句情话。秦追瞧著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心想旁人都道他性情高傲行事狠毒,绝不曾见过他如此笑意盈盈的模样,一时真心爱意涌上心头,只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不多,直到老死都在一起才是神仙不如。

两人携手下山,折腾了半夜,秦追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天玄派虽有变故,还不至落入他人之手。到了山下,小屋漆黑一片,秦追轻轻推门而入,阮云之仍在睡梦之中,床边雷元虎双眼圆瞪竟整夜没有合眼,守著他过了一宿,见二人回来,正要说话却被秦追止住,叫他小声别将阮云之吵醒。

雷元虎跨步到门外,秦追道:“雷爷,你怎的也不睡?”雷元虎道:“老子答应你照看小崽子,睡著了怎麽行?”秦追笑道:“日后还要请雷爷多照看,难道你日日都不睡麽?”雷元虎道:“不用你cāo心,老子和这小兔崽子拜了把兄弟,日后自然会照管他。”说完瞪他一眼道:“你虽是他师叔,我与他拜了把子,却和你没半点干系,你休想要我也喊你师叔。”

秦追与江轻逐面面相觑,均感意外,才上了一回山,这二人如何能凑到一起拜了兄弟?待阮云之醒了听秦追问起,面色忸怩将昨晚糊里糊涂结拜的事草草说了,又道:“是他迫我拜的,又不作数。”雷元虎听见大怒道:“怎麽不作数,头也磕了,老天也拜了。”阮云之道:“你在路上瞧见个姑娘把她按著磕三个头,难道她就是你老婆麽?”雷元虎道:“放你的狗屁,老子稀罕甚麽姑娘,小妞儿软绵绵碰也碰不得,动不动又哭又闹。小崽子,我瞧你也像个妞儿,成日哭哭啼啼作死作活。”

阮云之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抬头瞧秦追满脸笑意忍俊不禁,心中暗怪雷元虎胡说八道惹他笑话。秦追见他窘迫,便道:“雷爷性情中人,说话直了些,却也并非恶意,既然结拜了日后就是兄弟。”阮云之道:“他趁我喝醉拉著我胡乱磕了几个头,哪里就算是结拜了?”

雷元虎抓住他衣襟举到跟前道:“老子说拜就是拜了,又不是要你当媳妇,做我兄弟难道委屈了你?再说不是,老子砸扁你。”秦追生怕他真的说到做到,忙劝道:“雷爷何必和小孩子计较,再说哪有做大哥的这样欺负兄弟。”雷元虎听了便将阮云之放下,怒气冲冲瞧了秦追一眼道:“你赢过我,我雷元虎服你,你说甚麽就是甚麽,等我再赢过你,你也得听我的。”秦追道:“好,就是这样。”

阮云之道:“小师叔,你又要走了麽?”秦追道:“我还有些事要办,等办完了便来找你。”阮云之道:“你要去替师父和师叔报仇,你……你路上小心。”秦追笑道:“这回我再回来一定记得送你一口好剑。”阮云之抬起头瞧著他,忽而微笑道:“这事我都忘了许久,原来你还记得。”秦追道:“我自然记得,这回不会再忘。对了,我以前和你提过,我有个义兄叫段已凉,家住姑苏未寒山庄。”阮云之道:“我记得。”秦追道:“你住在这我不放心,不如请雷爷一同前去未寒山庄暂住。一来大哥照顾得周全,二来我许久未去看望哥哥嫂嫂,正好你替我瞧瞧他们近来可好。”

阮云之原本在山下守著只为等他回来,如今听说要自己去未寒山庄倒也不推诿。雷元虎听著道:“原来你也有个拜把子的兄弟。”秦追道:“是啊,我大哥为人宽厚急公好义,是个极好的人。”雷元虎道:“是麽?我倒去瞧瞧如何好法,小崽子,我定要好过他,总不叫你在旁人面前丢了份子。”

他生来不知“好”字怎麽写,只因初回与阮云之拜了把子,便一心想做个比旁人都好的大哥。阮云之撇嘴道:“小师叔的大哥可不张口闭口叫他小崽子。”雷元虎道:“那叫甚麽?”阮云之道:“嗯,必定是叫贤弟。”雷元虎道:“那有甚麽难,贤……贤……”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抓了抓头道:“这咸啊淡啊的太矫情,还是小崽子好。”

秦追噗嗤一声笑出来,连一旁只听不语的江轻逐都莞尔一笑。阮云之无可奈何,便不再与雷元虎纠缠不清。他见江轻逐将马匹套好,即刻就要上路,略一犹豫道:“……江少侠。”江轻逐听他这般称呼有些意外,抬眼瞧他。阮云之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江轻逐又去瞧秦追,秦追自他手中接过缰绳道:“我在院外等你。”说著牵了马又拉著雷元虎出去。阮云之返身进屋,江轻逐不知他有甚麽话说,又想他素来与自己不合,要说的未必是甚麽好话。可他与秦追两情相悦,打定主意阮云之说甚麽也绝不动气。

两人进了屋,阮云之将门关上。江轻逐道:“有话尽管直说。”阮云之瞧著他,江轻逐与秦追年纪相仿,少年侠客英姿焕然,瞧得人好生羡慕。阮云之对他又是钦羡又是嫉恨,还有几分感激,诸般念头纷繁芜杂全在心头滚过。江轻逐见他神色古怪,却猜不到他此刻心思,正有些不耐,阮云之忽然双膝一曲,对著他跪了下来。

江轻逐皱了皱眉,阮云之叩首道:“江少侠,多谢你救了小师叔。”江轻逐道:“你谢我做甚麽,我救他可不是为你这一声谢。”阮云之道:“江少侠,我年少无知,过去得罪了你,今日向你叩头认错。”江轻逐虽与他不合,但终究是些口头上的小事,哪会记在心里,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叩头认错倒有些意外。阮云之叩完头,起身道:“小师叔诚心待你,若你对他半点不好,我绝不放过你。”江轻逐本想说你要如何不放过我,但见他一脸肃然,并无半点玩笑之意,也不便笑话他,点头道:“我自然会对他好,这一辈子都只对他好。”阮云之听著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心想终究他与秦追更亲近,自己不过是许多师侄中的一个,哪怕青梅竹马亲热了些又如何,他绝不能时时刻刻想著自己。江轻逐道:“还有别的事麽?”阮云之摇头道:“没了,你们去吧。”

江轻逐走到门外,秦追将雪花儿交给他,二人上马与雷元虎阮云之道别。

天色未明云敛苍穹,隐隐透出一丝光亮。走了一会儿,江轻逐道:“你不问我你那小师侄叫我进屋说了些甚麽?”秦追目不斜视道:“我为何要问?”江轻逐瞧他一眼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了些甚麽坏话?”秦追也瞧他一眼道:“若他说的是坏话,你必不会来问我,也不会这般跟我说。一定是甚麽中听的好话才让你这般得意。”江轻逐笑道:“果然诓不了你。咱们眼下去哪?”秦追道:“我原想去未寒山庄瞧瞧义兄,但有雷元虎送云之去见他,也可放心了。眼下还有一处该去,这事全因红漆匣子而起,若能知道匣中究竟藏了甚麽,那善德主人的yīn谋说不定便能窥知一二。匣子现在何处,你可知道麽?”江轻逐点头道:“那些人虽早已将姚家大院翻了一遍,但真匣并未被盗,仍在庄中。”

第四十三回

二人商议一番,便赶路往姚家庄。疾行数日来到江宁,秦追路过当日歇脚的酒铺,却见店家已不是张老汉,换了个年轻敦实的伙计。他与江轻逐下马歇息,四周只有三两个行商打扮的酒客。秦追问那伙计为何不见张老汉,伙计道:“张伯三月前得了场重病,又生痈疽卧床不起,便将酒铺子卖给了我。两位公子爷是要喝酒还是喝茶?”秦追道:“一壶清茶就好,咱们一会儿还要赶路。”伙计答应了,送了茶杯茶壶过来。秦追与江轻逐喝了茶,又喂乌雪和雪花儿喝水,略作休息继续赶路。

秦追离酒铺远些,才对江轻逐道:“铺子里坐的几个都是练家子,伙计也十分可疑。”江轻逐点头道:“茶中倒没甚麽古怪。”二人各自小心行事。到了山间举头一望,数月不见姚家庄赫然已成了空宅鬼屋,荒山寂寂凄凉无限。江轻逐走到门前瞧了一眼落在地上削成两半的铜锁,半年之中似乎并未有人出入。他推门而入,扑面一股yīn冷之气。秦追跟著进来,庄院依然如旧,却是四处结满蛛网,灰尘堆积,一派颓败萧条。江轻逐一言不发,只到处游走,一间间屋子瞧过来。秦追随他走遍前院,又再往后院而去,到了当日姚穆风与姚翦云被害的小楼前。进了门,江轻逐却在楼下一幅字画前停下。秦追顺他目光瞧去,见是一幅望月乞巧图,画中少女手捧锦盒,容貌清秀体态轻盈,依稀是当日小楼中瞧见的姚小姐模样。此画笔法略显优柔,显是女子手笔,再看落款果然出自姚小姐之手。

江轻逐观画不语睹物思人,瞧了一会儿忽然上前将画揭下,又在墙上摸了摸,按下一处墙砖,露出个小小暗格。这暗格中不知动了甚麽机括,左边墙上一声轻响,裂开道缝。江轻逐取了桌上烛台,打起火折点燃,推开墙缝走进去。墙后是条既窄且陡的密道,阵阵yīn气自地下升起,二人不一会儿已到了地下。灯火一照,像是个书房,只是蛛网密结灰尘满布,比院中还要多。江轻逐将烛台放在书桌上,将墙边一尊玉瓶移开,赫然放著个红漆小匣。

秦追等他将匣子小心放在桌上,仔细一瞧,匣子上锁著七巧玲珑锁,果然是当日在主屋床下取来的那个。他道:“姚前辈可有给你钥匙?”江轻逐摇头道:“义父只说让我保管,绝不能让人夺去,还说匣子里的东西不可翻看,自然也不会给我钥匙。”秦追道:“若想知道善德主人真正目的,非要打开匣子瞧个究竟不可。”江轻逐道:“义父说这七巧玲珑锁是当年玉手仙子谢千绮所造,锁上后只可打开一次便会毁损,若不用钥匙靠蛮力开启,会牵动机括点燃火硝将匣中之物焚毁。”秦追道:“不知姚前辈将钥匙藏在何处。”江轻逐想了想道:“你说这匣子里究竟藏了甚麽,若义父既不想它落入他人之手,又不想我去翻看,何不直接毁了匣子一了百了?”秦追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唯一的法子只有找到钥匙打开匣子才能知道。可是毫无线索,又去哪里找钥匙?”

江轻逐道:“匣子是人造的,玉手仙子造得出,未必后人解不开。我想到一个人,兴许能开。”秦追眼睛一亮道:“独手飞将游靖。”江轻逐道:“找钥匙难,找游靖容易。”说完将匣子收进怀里,却听头顶一声响。秦追道:“上面有人。”两人原路折返,走到半途手中烛火猛然一抖,一阵疾风迎面而来,顿时将烛火吹灭。

江轻逐应变奇速往后退去,黑暗中人当xiōng一拳朝他袭来,他丢下烛台拔出赤秀,剑尖上挑往那人直刺而去。秦追在他背后听见打了起来,不知对手是谁,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贸然插手怕反而弄巧成拙,於是退开几步细听分辨。只听黑暗中江轻逐的赤秀剑破空声极细极轻,对手却只闻衣袂飘动,交手间并无兵刃交击,那人应当是空手应战。

秦追听了一会儿,眼睛渐渐习惯暗中视物,见江轻逐与一个模模糊糊的灰影战在一起,那人脸上戴著面具,身上宽袍摆动,正是神秘莫测的灰衣人。秦追每每遇这灰衣人总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不弄清他身份实难安心,但此人武功高深,江轻逐赤秀在手快剑如电,亦只不过勉强与他打个平手。只见灰衣人手掌翻飞,屈指往江轻逐xiōng口抓去,密室通道狭小,长剑回转不便,江轻逐欲将他引到空地,灰衣人却守著小小通道并不追进。

秦追趁江轻逐后退之际飞身上前,插入二人之间,举掌向灰衣人面上挥击。他先使天玄擒拿手,左手食指中指微曲,扣向对方手腕,右手并指如刀猛切咽喉要害,灰衣人不等他二指擒拿用老便往后缩手躲开,仰身一退令他掌刀也一并落空。秦追这两招并不奢望立竿见影将他打败,但见他未卜先知,将自己招式路数摸得一清二楚,不禁心中疑惑。虽当初在小镇客栈交手时便觉他武功高过自己,又对他武功了若指掌,却因后来发生诸多事情,将这疑惑抛在脑后,今日再战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那人冷笑不答,反手勾擒抓他手臂关节。秦追连忙收招后撤,那人紧追而上,二人互相牵制,进退两难。如此过了十来招,灰衣人忽然收手,秦追不知他有何诡计,但见他停手后右手指间闪过一丝银光,心道不好,转身向江轻逐道:“快躲。”

江轻逐在一旁关注二人过招,又被秦追挡住,哪防灰衣人忽放暗器。秦追向他扑来,二人一同摔去撞在密室书桌上。只听哧哧几下极轻声响,数道银光自黑暗中划过,秦追与江轻逐知道针上淬有剧毒,擦伤皮肉也恐性命不保,待暗器破空声响过,便心有灵犀起身往桌后翻去。

灰衣人银针在手有恃无恐,往密室中走了一步,缓缓道:“交出怀中之物,饶你们不死。”他说话语调平平,听在耳中十分难受。等了片刻,又再冷哼一声,慢慢向二人逼近。江轻逐仗剑在手,想等他走到桌边出去一决生死,秦追却轻轻按住他手背,要他切勿轻举妄动。灰衣人走到书桌旁,哧一声又一枚银针往桌后飞来。

这银针本就细如牛芒,黑暗中实在防不胜防。江轻逐将秦追手掌一握又再松开,秦追心领神会,二人一左一右绕过桌子往灰衣人夹击而去。江轻逐剑到他眼前,忽然斜斜向下对准xiōng口要害,接著一转又到咽喉。这三招电光火石虽全是虚招,但因留有余力,只要灰衣人露出一丝破绽,均可变虚为实。秦追在密室中施展不开银枪,仍是拳掌相对,手掌拍向灰衣人“中府穴”,意要他侧身闪避,如此将后背卖给江轻逐便大有可趁之机。谁知灰衣人反应极快,见一拳一剑到来,拧腰低头,手指在赤秀剑锋上一搭,江轻逐只觉一股浑厚内力顺著剑身而上,震得虎口剧痛。秦追眼见自己一掌落空正要变招,却也在灰衣人意料之中,手腕一痛竟被扣住脉门。二人平生与人交手,均未遇过如此高手,青衣教教主长先生算一个,灰衣人又是一个,且他武功造诣绝不在长先生之下。江轻逐快剑受制,秦追更是招招式式都被他抢了先机,一身武功大打折扣。

江轻逐抽剑回撤又再刺去,灰衣人却抓住秦追脉门将他往赤秀剑尖上撞。江轻逐骇然,唯恐误伤了他,硬生生将递出的一剑收回。灰衣人瞧他收势不及,又想伸手接秦追,抬起一脚踢在他胯上。江轻逐顿时往后摔倒,秦追亦不得动弹,摔在他身上。

灰衣人飞掠到二人跟前,先伸指在秦追身上连点几处穴道,又要再去点江轻逐穴道时,却听他道:“慢著。”灰衣人道:“还有甚麽花样尽管使出来。你们见我不进密室,便当我敌不过你二人联手,自以为是当真可笑。还不快把东西交出。”江轻逐道:“东西在我手里,你先将他穴道解开。”

灰衣人道:“我杀了你一样可以到手,何必受你要挟。”江轻逐道:“只怕到时你拿到的是一堆飞灰。我轻轻一用力,七巧玲珑锁断裂,匣子里的东西你我都休想得到。”灰衣人默不作声,江轻逐又道:“你放他出去,我便将匣子给你。”

灰衣人瞧了秦追一眼道:“我解了他穴道,他也不会弃你而去,到时又要费我一番功夫。”江轻逐道:“你想要匣子只有这一个法子。”灰衣人道:“我倒还有个法子。”说完伸手抓了秦追过去,捏住他喉咙道:“用他的命换。”江轻逐站起身,目光yīn冷道:“如何换?”灰衣人道:“自然是一手交匣子,一手交人。”江轻逐道:“你先将他穴道解了。”灰衣人道:“好,就让你一步。”说著在秦追身上几处穴道一按,虽能令他行动自如,内力却仍旧被制。

灰衣人道:“还不将匣子拿来,我可没这麽多耐心。”江轻逐抬手将小匣送到他跟前,又抓住秦追手臂。灰衣人缓缓松手,接过匣子,江轻逐一把将秦追扯住带回,赤秀往前一挥将灰衣人拦在丈外。灰衣人瞧著他冷冷一笑道:“姚家后人不过如此,你一个人怕还有几分傲骨,宁死不肯将东西交出,如今心中有了牵挂,再不是那个一剑荡平横江水匪的无情少年。”江轻逐道:“我是甚麽人何必要你cāo心。”灰衣人道:“今日不杀你们,日后少管闲事。”说完抽身而去,不一会儿踪影全无。

江轻逐听他确实去远,摸到地上蜡烛重新点燃,见秦追面色苍白坐在地上,神色十分古怪,便问:“你身上如何,可有受伤?”秦追摇了摇头,江轻逐怕灰衣人下重手点他穴道留了内伤,又细细检查一遍方才放心。

二人来到外面,秦追始终双眉紧皱面色沈沈,不知想些甚麽,江轻逐有些担心,问道:“怎麽了?”秦追这才醒觉,抬头见他满脸担忧,心中歉然道:“没甚麽,你被他踢了一脚,可有伤到?”灰衣人那一脚颇重,江轻逐却摇头道:“一点小伤,没甚麽要紧。”秦追道:“想不到这灰衣人一直跟著咱们,匣子被他取去再想夺回就难了。”江轻逐侧首对他瞧了一眼,见他脖子上五根指痕宛然,已发青发紫,那灰衣人下手果然狠毒,不由自主伸手轻抚了一下,慢慢靠近他颈边。秦追只觉他气息温热,嘴唇碰到自己耳垂,在耳边轻声道:“我给他的匣子是假的。”

秦追一愣,随即醒悟,问道:“你何时候调的包?”江轻逐道:“你头一次盗去的匣子就是假的,与我争斗时落在林子里,我捡了回去放在这里,真的还在我身上。”秦追恍然道:“你早知他会出手,所以将计就计?”江轻逐摇头道:“我是到了酒铺见那些人按兵不动,怕他们也是为了红匣而来,於是才想了这计策,只是没想到是灰衣人亲自出手。这匣子原本就是一对,真匣盖上有株极小的莲花以作记号,影匣上的莲花却是半开的。”说著拉起秦追的手探进自己怀里往匣子上摸去。秦追细细摩挲果真有一株绽放的莲花图案,说道:“灰衣人取了匣子难辨真伪,定要设法打开。咱们去找游靖开锁,瞧瞧里面究竟藏了甚麽。”江轻逐点头,正想起来,腰间却一阵剧痛,秦追连忙伸手相扶。来到小楼外,四周依然一片寂静,灰衣人早已不知去向。想到方才密室中的恶斗,二人都心有余悸。江轻逐一向对自己剑法颇为自负,秦追却百思不得其解,两人联手都折在灰衣人手里,心中隐隐不安,下回遇见不知胜负如何。

江轻逐取了红漆小匣,当务之急便是开锁,所幸以影匣骗了灰衣人,争得些许时间。秦追道:“游靖行踪飘忽,也不知人在哪里。”江轻逐道:“游靖平生最爱偷盗,哪里有宝贝必定往哪去。不妨去那些家中有藏宝的人里找。”秦追摇头道:“天下富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找过来呢?”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日是初几?”江轻逐道:“才初七。”秦追笑道:“有了,今日初七,再过三日是翠微阁三年一回的开阁之日。我常听二师兄说,翠微阁主人富可敌国,所藏宝物随便哪一件都是稀世珍品,皇家之中也未必见得,二师兄……一向最爱这些古物藏品,每回开阁都必定要下山一观。如此大好时机,游靖如何肯错过?”江轻逐听他提到杜笑植神色黯然,知道他对师兄之死始终耿耿於怀,便道:“翠微阁在扬州,我们即刻快马赶去。虽未必真能找到游靖,但碰回运气也是好的。”

二人商量已定立刻上路。乌雪极是神骏,雪花儿与它跑了些日子也脚下生风堪堪跟上。入冬后天黑得早,江轻逐与秦追刚到城中投店就开始下雨,如此季节竟轰轰打起滚雷。暴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云销雨霁,是个大好的天气。两人来时路上已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虽扬州自古繁华,但若非翠微阁开阁现宝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起。

秦追未免人多眼杂,取了两副面具,将其中一个给了江轻逐。江轻逐道:“这是游靖从死人脸上拓下来的麽?”秦追好笑道:“游靖给的早已被你撕了,这是前几日回天玄山,我从师父房里找来的。”江轻逐听了这才肯收。两人准备停当,便出门往人多热闹处去。

到了晌午时分,路上瞧热闹的人愈发多了,人山人海望不到边。二人走在人群中被拥来挤去唯恐失散,江轻逐便拉著秦追的手。秦追被他握住手掌,只觉他手指修长,指节处有几处硬茧,应当是从小练剑留下的。想到他幼时小小一个人拿著长剑练武的模样,顿觉有趣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江轻逐耳尖,听他发笑问道:“你偷偷笑甚麽?”秦追道:“我瞧见一个小孩儿,板著脸在练剑。”江轻逐狐疑道:“在哪?”秦追笑道:“现下不见了。”江轻逐道:“哪有小孩儿会在这麽多人的地方练剑,你骗我?”秦追道:“嗯,是我看错了。”他戴著面具,脸上神情看不太真,江轻逐虽摸不著头脑,但听他话语中笑意盈盈,料想不是坏事,便不再多问,拉著他继续随人流往前走。

不多时,前方人群渐渐停下再难挪动,秦追抬头去看,见眼前一座宝阁,造得精美绝伦珠光宝气,宝阁下人头攒动蜂屯蚁聚,阁楼上一方金匾写著“翠微阁”三字。秦追道:“以前只听二师兄说起翠微阁的阔气,未曾亲眼见过,原来如此奢华,随便拆一块瓦片便能过一辈子了,宝阁主人难道不怕被偷?”江轻逐道:“我听说翠微阁阁主虽爱显摆,却也是个身手不凡武功高绝的一流高手,身边侍从护卫更是不少,有这名声在外,寻常窃贼如何敢造次。”秦追道:“只盼游靖不是寻常窃贼,否则咱们这一趟又白跑了。”

江轻逐道:“他就算不敢动手,怕也忍不住要来瞧上几眼。咱们仔细些,说不定他就在人群里。”秦追听了往四周扫去,这一扫果真扫见几个熟人。人群中一双少年男女正是丁麒风与夏迎天,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但转念一想,夏柳两家本就在扬州,这三年一回的热闹,年轻人岂有不来凑合的道理。秦追虽喜欢他们至情真性,无半点虚情假意,一派少年人的纯真,可自己污名未涤,实在不想与他们相见,当下转回头只做不识。再往另一边瞧,忽见不远处一个老人,年逾六旬,头童齿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拄著根路边拾来的枯树枝做拐杖,也像旁人一般抬著头,兴致盎然地瞧著翠微阁。

秦追心中一动,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正想细瞧时被两旁人潮撞了一下,顿时便不见了那人的踪影。他一拉江轻逐的手道:“游靖果然来了。”江轻逐道:“你瞧见了?”秦追道:“我瞧见一个老头儿十分古怪,可一转眼就不见了。”他拉著江轻逐往那人刚在的地方寻去,可四面八方都是人,哪还有老头儿的踪影。二人胡找一番,终究抵不过人潮涌动,江轻逐道:“游靖贼胆包天,皇宫内院也敢去,若真瞧上翠微阁中甚麽宝物,入夜定会忍不住手痒。”秦追道:“既然如此,不如守株待兔。”说话间听四周一片哄闹,抬头去看,翠微阁上走出六名彩衣女子,每人手中捧著个锦盒。众人不知锦盒中是甚麽宝贝,但觉六名少女个个美若天仙,即便在这扬州美女如云之地也算得上翘楚,不由得先喝起彩来。

过了片刻,又自阁中走出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体态窈窕,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秋波流转,比六名彩衣少女更多几分风流韵致。江轻逐与秦追见了也不禁在心中叫好,这女子的风姿比那让游靖神魂颠倒的曲依依犹有过之,扬州女子如诗如画,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走到红漆楼前,低头往下瞧,那双如点漆般的眼睛轻轻一转,人人便都觉她在瞧著自己。只听她道:“今日翠微阁开阁,阁主特甄六件稀世奇珍,欲与独具慧眼者共赏。”楼下这麽多人,又是喝彩又是私语,原该十分嘈杂吵闹,可这女子嗓音轻悠婉转并未大喊,声音却远远传了出去,听在各人耳中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秦追道:“这位姑娘的内力修为不低,翠微阁真是卧虎藏龙,游靖想入阁盗宝可不那麽容易。”江轻逐道:“游靖行事刁钻油滑,武功强过他也防不胜防,咱们且先瞧瞧。”

红衣女子说完,楼下果然安静许多,左首一名少女站上前来,素手纤纤打开锦盒,一时霞光闪闪,众人一瞧是对玲珑剔透的翡翠凤凰,阳光之下遍体通透碧绿生翠,雕工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真如要展翅欲飞的神鸟一般。红衣女子道:“这对凤君颔首,是昔日玉手仙子亲手所作,六件珍品中,位居最末。”楼下众人哗然,玉手仙子谢千绮是江南第一巧手名匠,扬州富商云集,多有慧眼识珠的高人,哪会瞧不出这翡翠凤凰价值连城,可这女子竟说如此珍品位居最末,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余下五件更是不可估量,惹得那些富甲一方的商贾心痒难搔。

手捧凤君颔首的少女退去,右首又有一名少女上前打开锦盒,这回却是一枚通红的珠子。红衣女子道:“这枚伏羲离火珠生於极北严寒之地,千年地火淬成,通体温热终年不灭,六品之中位居末二。”离火珠比翡翠双凤小得多,放在锦盒中并不起眼,彩衣少女将珠子取出捧在手心,顿时赤光映照,如同双手中烧起一团火。台下观者尽皆瞠目,大为叹服。

秦追道:“翠微阁的宝物果然有些与众不同,玉手仙子技艺精湛,绝技闻名天下,可性子高傲,平日所做均是些机关奇巧稀罕古怪之物,对寻常赏玩摆设不屑一顾,能请得动她雕这一对翡翠凤凰极为难得。伏羲离火珠更稀奇,天地间竟然会有如此浑然天成之物,上天造化当真不可思议。”再看下去,余下三件均是古往今来稀罕难得的宝贝,亦或是传说之中只闻其名从未有人得见之物。眼看六件宝物只剩最后一件,人人心中都是又期又盼,不知锦盒中会是怎样一件绝世极品,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候。

红衣女子一笑转身,自那少女手中接过锦盒,要亲自打开。秦追与江轻逐心思本就不在这些宝物上,仍四处寻找游靖下落。红衣女子打开锦盒,楼下的人纷纷前拥一窥究竟,却见盒子里仿佛空无一物,甚麽都没有,看得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红衣女子伸出两指,自盒中拈起一件极小的东西,说道:“此物也是玉手仙子所铸,可启七窍玲珑锁。”此言一出,听在秦追与江轻逐耳中犹如一声霹雳,两人相对而视难以置信。翠微阁下,众人见最后一样宝物竟是把黑漆漆毫不起眼的钥匙,都有些愕然,莫说比之前五件珍品,就是比寻常珠宝也远远不如,不由大失所望。

第四十四回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秦追与江轻逐自听见“可启七巧玲珑锁”七个字,心中均是一阵狂跳,没想到竟会在这里找到红漆小匣的钥匙。江轻逐道:“这倒省事,不必去找游靖了。”秦追道:“我只奇怪,为何翠微阁阁主要将钥匙当做头等珍品在开阁之日公示於众,难道你这匣子里藏了甚麽足可倾国的藏宝之秘?当真如此倒也说得过去,善德主人父仇得报,挟江湖各派听令於他,再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江轻逐道:“翠微阁主此举确实令人费解,晚上咱们进阁取了钥匙,打开匣子一瞧究竟便可知道真相了。”秦追道:“翠微阁开阁,善德主人岂有不知的道理,我怕灰衣人也在近处,他得了影匣,也正要找钥匙的时候,听到风声定会赶来,可得小心提防。”

江轻逐点了点头,六件宝物一一现毕,红衣女子吩咐开阁迎客,将扬州城中的富商名流,江湖上的世家子弟,慕名而来的王孙公子请进阁中细细赏玩珍宝。翠微阁四周虽瞧不见守卫,但红衣女子内力深厚武功不弱,六名彩衣少女也似个个身怀绝技,只是翠微阁主却并不露面。

秦追见天色尚早,便说先回客栈歇息入夜再来,江轻逐自无异议。两人闲闲走在街上,这些日子走过的地方不少,却少有这样四处闲逛的机会,只觉扬州城里热闹繁华,处处笙歌,一片欢笑升平,路旁柜铺俱陈奇货,酒楼茶肆人声鼎沸,走了一会儿便似将那些腥风血雨的江湖事全忘却了。

秦追走过一个刀剑铁铺,见招旗上写著个硕大的“焦”字,铺子里热气蒸腾,一个彪形大汉正在打铁。他往铺中瞧了一眼,明晃晃只觉一道亮光闪过,心中好奇走了进去。那大汉瞧也不瞧,仍是低头打铁。江轻逐跟著进来,二人站在铺中,见墙上挂著口长剑,剑长三尺,剑柄吞口古朴无华,剑锋却光夺牛斗,神采照人。秦追记起答应阮云之送他一口好剑却始终未能兑现,今日正巧瞧见这剑,想将它买下,便问打铁的铁匠道:“烦劳,这剑是卖的麽?”

铁匠粗声粗气道:“自然是卖的。”秦追问道:“可否让我瞧瞧?”铁匠抹了把汗道:“瞧吧,我抽不开手,你自己取了瞧就是。”秦追认定这是好剑,必定价值不菲,铁匠却随随便便并不放在心上。江轻逐亦是用剑之人,剑器好坏一眼便知,瞧了瞧也微微点头。秦追小心将剑取在手里,觉得轻重长短均十分适合天玄剑法,送与阮云之再好不过,再细看剑身上有两个极小的小字“孤贞”。

秦追道:“好剑,不知要多少银子?”铁匠道:“不讨价,两百两银子。”秦追心说这样的好剑,两百两不贵,可这些日子他与江轻逐东奔西走,路上花费不少,又只出不入,手头有些吃紧,一时半刻拿不出这麽多现银。铁匠见他为难,便知他买不起,也不多话仍低头打铁。

秦追将剑放回墙上,江轻逐道:“你既喜欢,为何不买?”秦追道:“买了这剑,日日餐风露宿麽?眼看就要真相大白,还是正事要紧,买剑也不急在一时。我瞧这剑放在这里未必有人买去,等过些日子再来吧。”

江轻逐道:“银子还用cāo心,这城里多是为富不仁的有钱人,借用一些又何妨。”秦追道:“那岂不是和游靖一般了?你最瞧不起他,可不能做一样的事。”江轻逐道:“权宜之计,何必拘束。”秦追摇头道:“这剑又不是非买不可,哪里就要用到权宜之计,实在说不过去。”江轻逐无奈,只好由他去。两人离开铁铺,吃过饭,回客栈歇了半日,傍晚时分忽而有人敲门,秦追开门一瞧是客栈店伙,问道:“小二哥,有事麽?”店伙手里捧著个长方匣子,送到他跟前道:“有位爷让小的将这东西送来给秦爷。”秦追奇道:“甚麽人?”

店伙道:“是个漂亮公子,穿著身白衣。”秦追打开匣子一瞧,匣中躺著口古朴长剑,正是方才在焦记铁铺瞧见的孤贞剑,一惊之下忙又问道:“人呢?”店伙道:“走了,不知去了哪,您快收下,小的还要下楼干活。”说罢将匣子连同宝剑往秦追怀里一送,转身下楼去了。秦追收也不是推也不是,满心狐疑,只得退回房里,将剑匣放在桌上。江轻逐见了孤贞剑也是不解。秦追道:“穿白衣的公子,我想来想去除了白离再没有旁人了。”江轻逐皱眉道:“这人不知又打甚麽鬼主意。”

秦追道:“莫非他一直跟著我们不成?”说著又去瞧匣子里的剑,正要双手捧出,看看里面还有甚麽留字。江轻逐道:“小心,白离诡计多端,上回我在滁州城白远镖局便是接了他递来青瑛剑,一拔之下被毒针刺中种下鸠盘草毒,这剑若真是他送的,可真要小心有诈。”

秦追听了心中一动道:“你说你中毒是因他在剑柄上做了手脚,令你拔剑时被毒针刺伤?”江轻逐道:“不错,除此之外我并未动过白远镖局中的东西,连茶都未曾喝过一口。”秦追皱眉道:“这不对,我曾在掌门师兄的医书上见过,鸠盘草毒性虽烈,但却有一样,需得下在水中,若水干涸毒性自散。小小毒针上能蘸多少水,且还要放置於剑柄中带在身边,等你与他说完话再拿起剑来瞧,即便有毒水也早已失效。”江轻逐愣道:“你是说我当日所中的鸠盘草,并非白离所下?绝无可能,若非他下毒,为何叫手下那些镖师将我困在镖局子里?”秦追道:“你再回想一下,当真没有碰过甚麽水麽?”江轻逐道:“只在镖局外时碰过,客栈里喝杯茶水总是有的。”秦追道:“莫非毒下在茶水里?”换做以前他定会觉得太过离奇,但这大半年中久经磨难,对手又神秘莫测计深虑远,因而越是离奇越觉有可能,或许是白离知道江轻逐对他有所防范,怕他不肯中计,便派人买通客栈伙计,在茶水中下毒。他想了一会儿,总觉有些地方说不过去,便伸手自匣中将孤贞剑取出捧在手里,剑匣丝帛下再无他物。

秦追道:“送剑之人身份不明,这剑不能要。”江轻逐接过剑,里里外外察看一番道:“这剑并无古怪,不妨收下,倒要瞧瞧送剑之人有何用意。再说今晚去翠微阁取钥匙,你带著长枪总是不便,空手遇上灰衣人更难应对,带这剑去好过手无寸铁。”

秦追听后道:“灰衣人对我拳脚武功一招一式极为熟悉,我们以二对一,武功路数大相径庭,反倒受他所制,如何应对还得好好议计。”江轻逐将孤贞拿在手里,轻轻掂量了一下道:“这剑重了些,倒还好用。”孤贞与寻常刀剑相比已是极薄极轻,但比赤秀仍有不足,江轻逐道:“灰衣人既然能叫人易容成你的模样骗过你几位师兄,想必是对天玄武功研究颇深,若你不用本门武功,我们联手势必多几分胜算。”秦追道:“不用我自小学来的武功那用甚麽?”江轻逐瞧著他道:“上回在天剑山庄破平门的七擒阵,你用的甚麽?”秦追一愣,知道他明知故问,心中却十分欢喜道:“那时我用你的姚家剑法,不过我资质愚钝,并未能将剑法中的威力尽数施展,只能应付寻常对手,与灰衣人那样的高手相对,只怕会拖累你。”

江轻逐道:“你只瞧我用剑已学了七分像,这样还算愚钝,天下岂不是没有聪明人了?我将心法口诀再好好传你,只是时间紧了些,你能记得多少是多少,未必今晚会遇见灰衣人。”秦追心想这是他家传绝艺,未得允许怎可外传,心中又有些犹豫。江轻逐料到他心中所想,柔声道:“这时还分甚麽彼此,我所有的全都给你又有甚麽关系,莫非你不是这样想?”秦追心中一暖道:“怎麽不是?我有的也愿意都给你。”江轻逐道:“既然如此,快过来我说给你听。”说完拉著他细细讲解姚家剑法的精妙之处。

当日在天剑山庄剑武堂上,江轻逐虽也说了些剑诀心法,但临阵相授终究不能太过细致明白,加之秦追心存顾忌,不便多学,因而并未将心法牢记在心。此刻二人既已相悦不分你我,自然与以往大不相同。江轻逐说得仔细,秦追听得明白,他天分高记性又好,只听一两句紧要的便可融通,有时还能指出些不足之处的改进之法,令江轻逐也深有所悟。

两人说得忘我,转眼已是二更。秦追见天色已晚,便与江轻逐一并换上夜行衣,想了想将那柄孤贞剑缚在背上,打开窗户纵身而出攀住屋檐,翻上了房顶。江轻逐随后跟上,一同往翠微阁奔去。

夜凉如水,二人乘风而行,却见城中仍是灯光点点,湖上画舫丝竹悠扬,隐隐传来欢笑声。江轻逐与秦追只捡路人稀少的小道而行,两人轻功上乘,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不多时已到了离翠微阁不远的小巷。夜色中翠微阁四面点著灯笼,自阁楼窗户透出些许微光。

江轻逐见阁中空无一人,不见白天的守卫,便有些意外。秦追道:“翠微阁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传闻是个绝顶高手,今日拿出的六件珍品除了那钥匙,随便一样足可倾国,今晚必定严加防守,咱们不可大意。”江轻逐“嗯”了一声,再往阁中瞧去,忽见屋顶上有个黑影正在慢慢挪动。他看了一会儿,轻笑道:“有人比我们先到了,让他打个头阵吧。”秦追也瞧见了黑影,与自己一样打扮,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正搬开阁顶瓦片悄悄往下窥探。

秦追虽不知是不是游靖,但除了他还有谁这麽胆大包天,不由笑道:“他来得倒快,你说他能不能得手?”江轻逐道:“论武功那红衣女子内力比他深厚,论人手他单枪匹马,翠微阁中侍女丫鬟个个会武,可若论偷**摸狗谁能比得过他。我们在这瞧著,若他得手便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他失手就浑水摸鱼去抢了钥匙回来,怎样都不吃亏。”秦追听了忍笑道:“甚好,游靖这辈子遇上你算是倒了大霉。”江轻逐瞧他一眼道:“那你遇上我呢?”秦追道:“我遇上你也倒了大霉,先是无缘无故被你心口上刺了个窟窿,后来这窟窿好全了,却总是空落落的,想著你在哪,你在做甚麽,想得久了真又像心上被剜去一块。”江轻逐瞧著他,目中映著湖上点点灯火,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忽然将手探进他怀里。秦追只觉心口一凉,隔著衣衫按住他手背。江轻逐的手指在他心口伤疤上轻轻摩挲,目光渐渐温柔,轻声道:“听你这样说,我真是开心极了。”秦追将他手掌温热,自己心口也热得滚烫,江轻逐离他越来越近,二人正要靠在一起,却听近处一声嗤笑道:“两个小子在这玩亲亲麽?”

二人皆是一惊,连忙分开转头去看,见身后屋檐上站著个黑影。这一惊非同小可,江轻逐与秦追虽然情动但警觉仍在,听此人言语却似在屋头上已有一会儿,只是一直未出声,他们竟连半点都没发觉,他要动手暗算岂非轻而易举。

秦追听他说两个小子玩亲亲,不禁脸上发热,江轻逐却皱起双眉,脸现怒容道:“阁下是谁?”那人嘻嘻笑道:“你不认识老人家,老人家可认得你。”江轻逐道:“藏头露尾,定然不是好人。”说著便要拔剑,谁知那人轻轻一闪躲得飞快,仍笑道:“小子,你们方才可是要亲亲?”江轻逐一剑对他刺去,那人一折腰咕噜一下滚下房檐,江轻逐想追,秦追扣住他手腕摇了摇头,只见那怪人头下脚上挂在房檐下摇摇晃晃,却偏偏不掉下去。秦追道:“阁下戏耍够了,何不露出真容?”那人翻身上来,拍拍身上灰土,坐在屋脊上道:“方才这小子说甚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说甚麽浑水摸鱼,我老人家听了十分不齿。那独手飞将游靖是个侠盗,劫富济贫侠骨柔肠,你们在这算计他,我老人家既是长辈便要替他好好教训你们。”

江轻逐听他说游靖劫富济贫侠骨柔肠,只觉可笑之极,游靖劫富是不错,济贫却未必,若能沾上半个侠字,他在江湖上的名声也不至如此不堪。秦追仔细打量那人,见他站在重重屋影下,忽而想起白天在人群中瞧见的老头儿,再听他没口子夸赞游靖,颇为肉麻,脑中闪过个念头,脱口而出道:“游兄!”再转头瞧翠微阁屋顶,那黑衣人已不见踪影,不知是进了阁里还是已经离去。老头儿嘻嘻一笑道:“终归是秦兄眼尖心细,白天那麽多人就瞧见了我,这时还记得。”说著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正是独手飞将游靖。

江轻逐皱眉道:“你这小贼在这,那方才翠微阁屋顶上的黑衣人是谁?”游靖道:“我怎麽知道,你们二人到这要做甚麽也不必说,我自然和你们一样,想去盗一两样翠微阁里的宝贝回来瞧瞧。你看中了甚麽,别和我要的重了。”江轻逐冷笑道:“谁和你一样,我们另有要事,你别来搅局。”游靖道:“啊呀,方才那人进了翠微阁,不知是哪一路的毛贼,被他抢了先,尽捡好东西拿去可怎麽办?不行不行,我游靖人称盗中将军,怎可让毛贼拔了头筹。”说著不顾江轻逐冷眼,也要纵身而去。江轻逐一把扯住他道:“你敢去搅混水,小心我一剑结果了你。”游靖眨了眨眼道:“你只会对我凶神恶煞,我武功不如你,未必就怕了你。咱们各凭本事,谁先得手东西是谁的。”江轻逐不肯放手,两人争争吵吵,秦追置若罔闻一心只盯著翠微阁观望。那黑衣人进了阁中半晌没有动静,又再过一会儿,忽然一声轻响,美轮美奂的楼阁之中冒出一丛火光。秦追吃了一惊道:“不好。”江轻逐与游靖也听见动静,转身望去。秦追道:“莫非咱们都猜错了,那人不是要入阁盗宝,而是要毁了翠微阁?”正想起身赶去,游靖也学江轻逐那般伸手扯住他,低声道:“别急,你瞧火光一冲而出转瞬即逝,火势不会蔓延到别处。听说翠微阁中机关重重,那人定是中了陷阱,是以才有火光冒出。”他幸灾乐祸道:“毛贼就是毛贼,手艺不精,这下可要糟了,可惜触了机关惊动阁中守卫,今晚我们只怕也得空手而回。”

秦追听了他的话,再去瞧翠微阁的动静,果真火光已暗了。三人都不知夜闯翠微阁的黑衣人是哪一路,正思忖间,阁上又是巨响,窗户大开自里面飞出一道黑影,身法利落三两个纵跃已到了远处屋顶,不过片刻身后又跟出几条人影。秦追定睛一瞧,是白天手捧锦盒的三个彩衣少女。三人换去霓裳,一身劲装,手执宝剑往黑衣人所去的方向追赶。他道:“那人得手了,不知是甚麽东西。我追去瞧瞧,稍后客栈会合。”说完飞鸟投林般跃出,追著几人去了。江轻逐本也想追,但被他抢了先,心念一转返身向翠微阁掠去,游靖虽武功未能登峰造极,轻功却是江湖罕见无人能及,轻轻一跃已到他前头,站在屋顶上转头道:“下了这里你听我的,千万不可乱走。”江轻逐道:“罗嗦甚麽,还不快带路。”游靖见黑衣人搬开瓦片的洞口还在,纵身跃下。江轻逐跟著下去,心想他果然胆大包天,也不怕原路探去被人擒住。游靖知道他心中腹诽,小声道:“虚虚实实,守卫同你一样想,定然防著别处,这里反倒松懈。”他东张西望,见阁中四壁各有三道门,总共十二道,每道门都一模一样。

游靖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回到中间。江轻逐问道:“如何?”游靖道:“咦,那毛贼有些门道,竟连一扇门都未曾打开。”江轻逐道:“不开门难道飞天遁地?”游靖道:“飞天那是得手之后,遁地麽……”说著身子一沈,使了个千斤坠,江轻逐只觉地上楼板翻起,脚下踏空登时落了下去,好在立刻双脚沾了地,原来地板下只有个半人高的隔层,隔层中另有通路。游靖伸手一拉叫他趴下,头顶隔板又再合拢。

江轻逐见游靖在前带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不多时眼前一亮露出个小小隔窗。两人隐隐嗅到一股焦味,看来方才黑衣人触动机关便在此处。游靖推开隔窗往下一瞧,下面是个六角房间,每个角上均放著个锦盒。他得意笑道:“那毛贼替咱们开了路,走到这不费半点力气。”江轻逐瞧见六个锦盒都已盖上盒盖,瞧著并无二致,不知哪个才是钥匙。游靖想也不想一跃而下,他本意是来盗宝,宝物就在眼前哪会犹豫,双脚尚未著地便去翻看锦盒。

江轻逐也翻身落下,游靖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那对凤君颔首翡翠玉雕。他拿起一个捧在手里,屋子四周点著蜡烛,烛光下翡翠通体碧绿雕琢精妙。游靖摸来摸去爱不释手,他将玉雕放好又再打开另一个锦盒拿出里面的宝物赏玩。江轻逐一心只要红漆小匣的钥匙,便将身旁锦盒全都打开,连开两个都不是,最后一个里面却空空如也。他心中一凉,难道真已被人盗走?黑衣人不取别的珍物只拿钥匙,必定是善德主人手下,钥匙落入他手,灰衣人便能将抢去的影匣打开,待发现匣子是假的,多半要过来追讨。

游靖已将几件宝物尽数打包缚在身上,转身见江轻逐两手空空,好生奇怪道:“你发甚麽呆?我可要走了。”话音刚落,忽听阁内一阵古怪响动,顿时脸上变色道:“被人发现了,还不快走。”说著自己往头顶隔窗掠去,人在半空自头顶落下一张大网。游靖处惊不变,硬生生将跃至一半的身形顿住再往下一沈,落得比网子还快,落地后一个翻身到了墙角,将身子紧贴在墙上。

江轻逐见大网掉落,几乎将整个屋子罩住,抬手拔剑擎举过头,手腕一转,赤秀断金削铁,区区乌金结网怎经得住,片刻间纷纷断裂撒了一地。游靖一旁喝彩道:“好剑,当初真该收了它。”江轻逐向他怒目而视,游靖脸皮极厚也不畏惧,这时一个女子声音道:“还敢再来,翠微阁岂是你来去自如的地方。”江轻逐听出是白天那红衣女子,却只闻其声不见现身,狐疑之际,六面墙上各开了道半人高的小门,自门中走出六个孩童,双手一举,各执两柄短剑向他攻来。江轻逐见剑光闪闪,似在周身结成一张银网,当机立断趁他们阵式未成,挺剑朝其中一人刺去。谁知一剑刺中,竟传来金铁之声。江轻逐一愣,那童子手中短剑却向他脚下削来。他一剑刺出原本料准对手必退必躲,谁知这童子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因此后退略迟险些被剑锋所伤,惊诧之余再仔细瞧果真不是活人,是个硬木人偶,做成韶年童子的模样,一张脸却狰狞可怖,双眼中不知暗藏了甚麽玄机,闪闪发亮犹如鬼魅。

江轻逐疾步而退,木童子十分灵活,追上一步双剑翻飞,与其余五个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人偶身高不足三尺,双剑尽数攻往下盘,江轻逐招招往下防守,赤秀与短剑相交竟也未能将之斩断,不知是何物打造。他转念一想,翠微阁富可敌国,凡天下有的奇物有甚麽得不到手。这六个人偶十二柄短剑挥舞起来纵横交错,寒光闪动,江轻逐兜身一转赤秀自这十二柄剑上扫过,铮铮交鸣不绝於耳。

众人偶攻势不绝,江轻逐稍不留神便要被削断腿骨,他见六人剑锋又到,间不容发之际提气纵跃,脚尖在剑上轻轻一点跃出六人阵中,拧腰翻身自剑光中穿过,眼看要飞出阵外,游靖见了面色大变,叫道:“不要!”他话音未落,木童子脑袋一抬,一张可怖异常的脸转向江轻逐,脸上一对眼睛精光四射,竟是藏著暗器机括,自眼眶中射出两枚钢针。

江轻逐人在半空难以躲避,只得挥剑将钢针扫落,木童子脑袋中的暗器却不止两枚,又再飞射而出,另外五人也纷纷抬起头对准他。若六人齐放暗器,江轻逐身法再高也难躲过,唯有闭目待死。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片黑幕飞来正罩在六名童子上方,江轻逐听见一阵叮叮当当脆响,身下钢针却被黑布罩住。他连忙翻身落地,只见游靖解了身上裹著宝贝的黑布替他挡下暗器,那些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物落了一地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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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这五件宝物无一不是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宝,江轻逐尚未来得及说话,游靖已是一声惨呼,心痛不已。江轻逐不知他这装宝贝的黑布是何物做成,竟能挡下钢针,但见区区一方布匹瞬间也要被六个偶人双剑挑破,再围攻过来可是十分棘手。想起适才游靖大喊不要,必然知道木童子的机关构造,转头问他道:“这是甚麽怪东西,要如何对付?”

游靖蹲在地上看那一地碎片,听他问起苦著脸道:“六合童子金刚不坏,是千年铁木所做,任你宝剑再利也没用。偶人脑袋里装了十二枚穿心裂骨针,使六合阵法,片刻便能将人绞杀於剑下,若对手武功高强想脱阵而出,亦会被裂骨针射穿。”江轻逐道:“那要怎麽办?”游靖抬头瞧见木偶人已将黑布绞烂,伸指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江轻逐不知他有甚麽法子,但见他鬼鬼祟祟,抱起几片碎片仍旧退到墙角贴著墙,向他使个眼色,叫他也慢慢过来。江轻逐瞧一眼六个偶人双手挽著剑花,却并不朝他追近,不由心念一动,小心翼翼往六人间的空隙走去。

游靖大气也不敢出,江轻逐却面不改色,悄无声息走到墙角。游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木童子是瞎子,听音辨位,你见有人出来想要防备,身形一动它们便向你攻来,只消不动不出声,这些木头人就找不到你。”江轻逐道:“不动如何脱身?”他虽已十分低声,木童子却似乎略有察觉,微微转过身来。游靖赶紧捂住他嘴,江轻逐瞪他一眼,又听他在耳边道:“你要说话对著我的耳朵说,方才你也瞧见偶人眼中放出的裂骨针,中上一枚包教你后悔终生。”江轻逐被他说得耳畔直痒痒,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游靖自怀中拿起一片翡翠碎片,眼中流露可惜之意,下一刻便抬手将碎片往对面掷去。碎片撞到墙上,发出一声脆响,六名木童子果然齐齐转头,双剑一挺往碎片追去。

游靖手上不停,将怀中碎片尽数往四面八方飞掷而出,顿时叮当声一片,引得那些木人偶四处奔散。江轻逐瞧准方才落下的隔窗,正要飞身而走,游靖拉著他要他稍待,自己欺身上前走向最近的木童子,自背后扣住它肩胛处的关节,双手施力喀嚓一声将手臂卸下。木人受制转回头来,便要射出钢针,游靖手指轻叩木人颈上,将一处机括按下,人偶顿时四肢脱力变为一堆木头落在地上。

江轻逐瞧得稀奇,游靖轻功极高,又捡了碎片声东击西,在几个偶人间游走,片刻不到已如法炮制弄倒了四个木童子。六合童子已去其五,剩下一个不足为惧,游靖悄悄走近,手指按住它脑后机括正要下手,那偶人转头瞧了他一眼。江轻逐眼见六合童子阵已破,放松了心神,那木偶人转过头去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游靖定能将它制伏。谁知游靖手指按下,未能牵动机括,木人脖颈处格格作响。江轻逐瞧出不对时,那童子黑黝黝的嘴中扑扑射出两枚钢针,游靖距它近在咫尺,避无可避,江轻逐连忙飞身上前,抬起一脚踢向木童子的脑袋。他为救人,脚上未留余力,一踢之下也只将硬如生铁的木人脑袋踢得偏了一些,两枚钢针有一枚射偏,另一枚却生生射进游靖左肩。钢针入骨余势未尽,将游靖整个人连带著往后摔去。江轻逐一步而至,拉起他胳膊,游靖一声痛呼,脸上冷汗直下。木童子闻声而来,扑扑又是两枚钢针射出,手中双剑齐出,飞扑而来。江轻逐举剑与它交手,游靖道:“快走快走,它……它是……是鬼……”

江轻逐提著他,飞身往隔窗掠去,到了窗下却见窗口早已上了数道铁栅。他回头一瞧,鬼魅似的铁木童子又追了上来,虽只剩一个,但刀枪不入纠缠不休,游靖又受了伤,要想脱身颇有些为难。游靖忍著剧痛,瞧了一眼道:“那黑衣人闯出去时引了一把火,看来有火之处便是出口,地支六合卯戌合火,往那里。”说著指了个方向。江轻逐二话不说,将他扛在肩头飞奔而出,对准六合童子出来时的密门撞去,眼看要撞上时,自两旁冒出一簇灼热火焰。江轻逐仍是不停,游靖道:“闯过去。”二人穿火而过,密门一转径自开启。江轻逐飞出翠微阁六合楼,脚下一空,连忙将手中宝剑往后一送插入墙中,险险稳住身形,这才没掉下去,随后抬脚在墙上一踏,掠向对面屋脊。他人在空中,听身后一阵锐响,身子微侧,一枚钢针自面颊边擦过,留下道血痕,另一枚钢针到了背后,被他掷出的银镖击落。

江轻逐带著游靖落在高楼屋顶上,游靖已面无人色,颤声道:“好险,方才火焰一起,你有片刻犹豫,咱们就再也出不来了。”江轻逐道:“那个木偶人有甚麽古怪,你为何说它是鬼?”游靖道:“不是鬼,是鬼童子。我们先走,别等翠微阁的人追来。”江轻逐将他翻到背上,往客栈奔去,心中却想,翠微阁果然机关重重,那黑衣人独自一个能来去自如,武功心智亦是一流,翠微阁的几名少女不知能不能对付得了。

那头秦追追著黑衣人与三名翠微阁少女,不知不觉出了城门。那些少女身轻如燕,黑衣人轻功更胜一筹,秦追不敢追得太紧,不一会儿便只见几人已化成黑点。他急追几步,到了城郊一处废寺外,黑衣人身形一顿停下脚步,三名少女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道:“好个夜贼,还不将所盗之物交出,随我们回去由阁主发落。”

黑衣人闭口不言,一剑向她刺去,少女举剑抵挡,两剑相交,在空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余下两名少女见他一言不发便即动手,当下也猱身而上,齐举宝剑围攻。秦追在树上瞧他们恶斗,只觉三名少女固然剑法轻灵高超,那黑衣人更是如鬼如魅,以一敌三并不见颓势。只是四人战得越久,秦追越瞧出不对,黑衣人剑法虽精妙,但步伐行走间略有凝滞,往往差半招就要重创於剑下,好几次都险险避过。他再多瞧一会儿,三名少女中一人绕到黑衣人背后,黑衣人徒然转身,只听哧一声响,背后被长剑划开一道口子。黑衣人虽退得及时,但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就要摔倒。如此机会,三名少女如何肯错过,三剑齐出各指他要害,眼见要他血溅当场。这一回秦追瞧得清楚,黑衣人是在翠微阁中受了伤,因而身形沈滞不太灵便,心想他夜闯翠微阁,不知盗走了甚麽东西,瞧他身上并无包袱,所盗之物应当不大,除了那枚伏羲离火珠只有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丧命。想到这,秦追有意下去助他一臂之力,却听一声大喝,自林中又冲出一名黑巾蒙面的彪形大汉来。

这人手执一柄环首刀,挥舞起来声势惊人。彪形大汉闯进四人中,挺身挡在黑衣人身前,大刀所到之处如石破天惊,将那些柔弱少女惊得纷纷散开。三名少女虽剑法不弱,但终究不过及笄之年,眼见大汉如洪荒猛兽扑来,心中一时生怯,竟都退去,令两人得了空隙,转身投入林中。三女待要再追,怎奈林中树影重重昏暗无光,已是再难寻见踪影。

秦追见两人逃走也是一惊,三名少女却并不立刻离开,小声商议几句这才回返。秦追心知她们耳目伶俐,稍有响动便会被发现,缠斗起来实在麻烦,就在树上等她们走远才下来,两个黑衣人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他到方才几人打斗处细细查看,见地上留下黑衣人一角衣物碎片,正是背后中剑时被割碎的。秦追拿在手里,只觉黑衣上略有焦味,手指一捻化作飞灰,心想原来他被阁中机关之火烧伤,难怪不敌。他回想黑衣人的剑法身手十分陌生,又一言不发让人毫无头绪,反倒是后来自林中跃出的大汉一声大喝令人印象颇深,日后遇见倒能辨认。他知道二人逃脱后必定掩藏行迹,想了想,还是先回客栈与江轻逐会合。到了客栈,江轻逐早已守在窗边,见是他才放下心来,问道:“怎样了?”秦追道:“那黑衣人有接应,翠微阁的人没拿到他,被他跑了。”江轻逐道:“你走后我与游靖去探了翠微阁。”秦追问道:“可有收获?”江轻逐摇了摇头道:“钥匙应该是被那黑衣人盗去了。”秦追原已料到,因而并不意外,只想黑衣人多半是善德主人手下,说不定是之前与丁厚接头的黑风,如今钥匙落入他们手中,又要多费一番功夫。忽然想起,忙问道:“游靖呢?”

江轻逐皱眉瞧了一眼床上,秦追顺他目光瞧去,见床上似乎躺著个人。游靖双目紧闭面色如纸,左肩上流出的血已将半边身子染红,床上更是血迹斑斑。秦追揭开他肩上衣衫,见一枚筷子粗细的钢针钉在肩胛上,已将他肩膀穿透,血流不止。江轻逐道:“我们刚回来,才将他伤口四周穴道点齐,血却还是止不住。”秦追道:“我离开天玄山时,云之给了我一些内服外敷的伤药,只是先得把钢针取出来。”江轻逐道:“游靖,你醒著没有?”他将人扶起,游靖失血颇多,已有些迷离之状。秦追以内力助他恢复些精神,这才见他睁了睁眼睛。

游靖瞧见二人,没好气道:“唉,你……说得不错,我这辈子遇上你们算是倒了大霉了,好端端的被穿心裂骨针打中肩膀,这……这手臂算是完了,日后……我游靖真的就成了独手……独手飞将了。”

秦追虽不知他怎会受此重伤,但听他这样说话,心中却十分难受,只觉此人虽是江湖大盗,为人倒有几分义气。江轻逐冷声道:“甚麽时候还在油嘴滑舌,省下几分力气早已将这钢针拔了。”游靖怒道:“我省力气有甚麽用,难道我还能自己拔出来,穿心裂骨针打入人身上便生生……将骨头打碎,一旦拔出,中针处骨头粉碎,再难愈合,我岂不是成了只有一只手的废人?”江轻逐道:“废了一只手也好,叫你日后少偷东西多积点德,下辈子才不用受这罪。”游靖翻了翻眼睛,秦追问道:“游兄可知道有甚麽法子能拔出这钢针而不伤骨头?”

游靖叹了口气道:“没法子,你拔吧,这针原本是要打我心口的,如今打到肩膀捡回一条小命已是赚了的。”秦追对江轻逐瞧了一眼,二人均感无奈,虽江湖喋血司空见惯,但身边之人如此重伤不免难过遗憾。江轻逐将游靖扶正,点了他几处穴道止痛,秦追取出药丸给他吞服,这才伸手捉住钢针末尾往外拔出,谁知一拔之下纹丝不动。游靖闷哼一声,脸上又落下一片冷汗。

秦追见他疼得死去活来,心有不忍,但也知不用内力难将钢针拔出,当即一咬牙,内劲灌透往外力拔,顿时鲜血如箭般飙出,溅在他黑衣上。江轻逐眼疾手快,取了团布按住伤口,又再点住四周穴道,这才缓缓止血。

秦追将血擦净,伤口已成了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忙用外伤药膏糊住伤口,再撕些干净布条包扎起来。待一切料理妥当,天已大亮,游靖早就昏迷人事不知。江轻逐与秦追将夜行衣换下,虽一夜未睡,却都丝毫没有困意。再过片刻,客栈上下渐有人声,骡马也醒了,过往商客早起赶路的已开始整理行囊。秦追因房中有游靖在,不便让小二进来,自己下去打了热水。他与江轻逐商量,一两日中需得让游靖静养,比带著伤患到处走安全得多。江轻逐想到翠微阁三年一回开阁现宝被游靖这小贼砸了个干净,阁主定会派出人手四处追查,留在扬州城实是危机重重,但游靖身受重伤要想立刻离开也是不能,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天亮后,秦追易容改扮去街上打探。翠微阁宝物被盗竟未露半点风声,慕名前来观宝的人也一夜之间散去。翠微阁素有规矩,开阁日过后不再邀客,任凭造访之人来头再大也无用。秦追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些扬州出名的小吃带回去。回到客栈游靖已醒了,见他买了吃的,毫不客气坐在床头大吃起来。

秦追分了些点心给江轻逐,两人一起填饱肚子。游靖失血过度精神萎顿,胃口倒是不减,一阵狼吞虎咽后,抬头瞧著秦追道:“秦兄,可否劳驾倒杯茶水给我?”秦追拿了茶杯倒上茶水送到他手里,江轻逐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知道使唤不动自己便事事差遣秦追,心中不快。秦追却念他左臂重伤,不知将来能否复原,一味尽心照顾毫无怨言。

过了一日,游靖精神略长,虽左臂仍然剧痛,行动却已无碍。秦追问起翠微阁中发生的事,江轻逐一一说了。秦追又向游靖道:“鬼童子是甚麽,与寻常木童子有何不同?”游靖面色发白道:“鬼童子与寻常木童子自然绝不相同,六合童子机关精巧鬼斧神工,可偶人终究是偶人,那鬼童子却是活的。”

江秦二人尽皆愕然。江轻逐道:“胡说八道,活人眼中怎会射出钢针?”游靖道:“鬼童子的眼睛自小就被人剜去,不过木童子的钢针是从眼中射出,鬼童子那两枚钢针却从嘴里机括发射。造鬼童子时先将三岁左右的孩童装在木人里,教他修习剑术武功,时间一长,这些孩童的身子骨在不足三尺的木人偶里便再无法长高,与木头长在一起。千年铁木硬如磐石,刀砍不进火烧不焦,如不坏金刚一般。鬼童子双眼已盲,不会说话,耳力便极为灵敏。因他幼时已残,瞧不见周遭事物,便以为世上人人都是如此过活,心中便不知痛苦为何物,一心只会按著指使之人的命令行事,如同行尸走肉杀人凶器。”

江轻逐皱眉道:“怎会有如此歹毒的人,将好好的孩童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游靖道:“鬼童之术太过残忍,如今早已失传,翠微阁六合阵中的童子虽瞧著像是孩童,偶人中所藏之人想必也已成年。我竟不知道世上还有活的鬼童子,一时大意才中了招。对了,你们既不想要阁中宝物,又为甚麽半夜三更悄悄窥探?白天翠微阁现宝,分明有六样,晚上我去取时却只有五件,唯独缺了那把最不起眼的钥匙。你们要钥匙做甚麽用,难道有可开的锁?”秦追道:“既然游兄问起,那就如实相告,我们原本来扬州就是想请游兄开一道锁。又因翠微阁开阁,想必游兄会来捧场,故有此行。”游靖道:“甚麽东西要用上七巧玲珑锁,拿来我瞧瞧。”

江轻逐倒不藏私,自怀中取出红漆小匣放在游靖面前。游靖见了匣子微微一愣道:“莫非这就是江湖传闻你姚家所藏的血玉莲花?”江轻逐不答反问道:“没有钥匙,你能不能开?”游靖拿起匣子仔细瞧了瞧,啧啧称奇道:“玉手仙子果然名不虚传,这匣子做得精巧,七巧玲珑锁瞧著与寻常锁眼并无不同,实则其中七道机巧关卡,最细小的如发丝一般,错了半点便全盘皆毁。”说著又叹气道:“我双手完好,倒还技痒可以一试,如今只剩一只手能动,实在有心无力。”

江轻逐与秦追虽早已料到仍不免有些失望。

当天夜里吃过晚饭正要歇息,忽然烛光一抖,秦追往窗户望去,“扑”一声自窗外飞进一道暗光。他眼疾手快正想伸手去捞,江轻逐却将他一挡,暗光飞过,撞上墙壁一声轻响,又落在地上。这东西飞射而至却不钉入墙中,显见投射之人未用内力,此物又不尖锐才落在地上。江轻逐走到窗边往外一瞧,窗外却没半个人影。秦追捡起那黑黝黝的东西来瞧,是一枚钥匙。他将钥匙拿到烛光下看,小小一枚钥匙打造得精细至极,纹路依稀与红漆匣子上的玲珑锁如出一辙,不由又惊又奇,拿给江轻逐瞧,江轻逐也觉不可思议道:“黑衣人刚盗走了钥匙,却又有人送上门,这是甚麽缘故。”秦追道:“难道黑衣人盗取钥匙,是为了送来给我们?你我身边又怎会有这样的友人?”江轻逐摇了摇头,他向来孤身独行,实在想不起谁会如此犯险替他奔走。

秦追道:“不知钥匙是真是假。”江轻逐接过钥匙向床上望了一眼道:“是真是假,让那小贼瞧瞧不就知道了。”游靖听见声音,自床上坐起扶著墙过来,探头瞧了瞧江轻逐手中的钥匙道:“钥匙齿口上有一道极细的银丝,是用在头发丝细的关巧上,若不放亮处细瞧决计瞧不出来,除了玉手仙子的巧手,天下谁还能造出如此细韧的银丝。匣子里到底是甚麽好东西,还不快打开瞧瞧。”

江轻逐道:“里面的东西牵连甚广,你不怕看了日后许多麻烦。”游靖冷笑道:“我怕麻烦早就销声匿迹,还用你说。”秦追道:“游兄与我们几番出生入死,非但对我有救命之恩,又为此事重伤,实是性情中人。”游靖嬉笑道:“还是秦兄颇有眼光。”江轻逐却道:“甚麽为此事重伤,不为此事,他还不是一样去翠微阁偷东西?”

游靖常与他争些口舌之利,这时好奇心盛一味只催他快些将匣子打开。江轻逐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一连串清脆声响,犹如珠落玉盘,细细一数果然有七响,且声声不同十分悦耳。他将钥匙转足,手按匣盖,这麽久以来的磨难,所负血海深仇,如今就要在这匣中解开谜团,二人不由心中激荡。江轻逐将盖子轻轻打开,匣盖内侧以朱笔写著一行小字:“狱火化红莲,罪业自消衍。”

第四十六回

江秦二人齐齐向匣子里望去,见匣中装著一方丝绢。游靖只当里面装了甚麽了不得的宝物,一见只是张薄薄的绢帛,大失所望,转身而去躺倒在床上。江轻逐将丝绢小心取出慢慢抖开,丝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吾辈一生习武,怀抱匡义之志,今邪魔外教乾天门祸乱武林,聚恶徒於门下,屠戮正道,恶贯满盈,罄竹难书。邪教教主方天自谓无敌於天下,目空四海,不可一世,吾辈誓与其周旋到底。然乾天门人多势众,门中左道邪术不胜枚举,若吾辈不能同心协力反遭其败,为天下笑,岂不痛哉。今惊闻少林掌门空净大师、武当首尊璇玑子道长、崆峒掌教赵承远大侠命丧轻衣十三子之手。吾辈痛失良友,悲愤填膺,彼大仇不报,赍恨泉下,吾辈亦感同身受。痛定思痛,曷若戮力同心,共赴一战以慰彼在天之灵。吾辈父兄子弟一呼而应,皆书名於其下,以示同仇敌忾之心。”

江轻逐看到此处再往下瞧时却见绢帛上字迹一变大相径庭,写道“少林寺空明”,紧接著是另一人的笔迹“武当玉衡子”,其后又有“华山沈仕筠、青城林秦轩、点苍申子夏、江南慕容萧华、晋中李季笙……”等等,洋洋洒洒不下百余人,天剑山庄、七大剑派、江南夏柳二氏皆在其列。

秦追道:“原来当年武林正道追剿乾天门竟有这麽多门派参与其中。”江轻逐道:“这里列下的不过是各门各派中有名望的人物,算上门人弟子,与乾天门对抗时怕有千人之多,可见各派对乾天门深恶痛绝,不灭不休。”他将百余人的名字细细瞧了一遍道:“天玄派不问江湖事,你师父师兄果然不在其中,灰衣人与张余命若要寻仇不该找上天玄派的麻烦。难道还有甚麽我们不知道的缘故?”又道:“绢帛上的字不知是谁写的,只以吾辈自称,又无落款。”秦追道:“众人一心留下这绢书,是谁落笔倒也不必计较。”

江轻逐再去看匣子,匣底薄薄还有一层,便又抽出抖开一瞧,愣了愣道:“这是我义父的笔迹。”秦追听了一并去看,绢帛上写道:“博茫山一役,各派死伤过半,乾天门下三百六十余人,皆为所殁,教主方天亦力竭而毙,余下残党仓皇而去,不知所踪。此役虽持正除恶,义行昭昭,然厮杀三日,血流成河,曝骨履肠,不亦悲乎。”到此处,绢帛上一大团墨渍,瞧不清写了些甚麽,隔开数行才渐有清晰字迹:“……余虽察众人皆有悔色,然祸福与共,岂徒独善其身。乾天门已除,虑余孽未尽,蛰伏为患,故将盟书藏於狱莲红匣之中,日后若因当日之行累及子弟,亦当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余留字於此,为后世警醒。”

秦追叹道:“姚老前辈悲天悯人,可敬可叹。”江轻逐道:“义父对邪道恨之入骨,连他都心生不忍,可见博茫山一战何等惨烈,竟让他写下不亦悲乎这样的字句。”他想了一想,又道:“乾天门遭正道围攻,死伤三百余人,连教主也死了,即便有几条漏网之鱼又如何,为何怕成这样,将盟书藏到今日?”江轻逐对义父自然敬重,但姚穆风此举仍叫他分外不解,且不说惩恶扬善何惧报复,若真怕仇家上门,藏著这当日亲笔留名的盟书,不慎落入他人之手,岂非弄巧成拙?

秦追念道:“余虽察众人皆有悔色,然祸福与共,岂徒独善其身……武林正道联名聚义,剿灭邪教,只是杀戮过甚心有不忍,为何会皆有悔色,倒像做了甚麽愧心事?可惜绢帛上落了墨迹难以辨认。”

二人商议片刻不得其解,秦追转头瞧游靖早已睡得人事不知,不由苦笑,当真羡慕他这般随性。换了旁人受此重伤,定然自苦不已乃至意志消沈一蹶不振,他却仍旧好吃好睡,全不放在心上。两人将红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再无机关暗格才肯放手。秦追道:“绢帛上所写事关重大,绝不可落入张余命与灰衣人之手。如今剑盟已成傀儡,再让他得到这绢书,定然搅得江湖武林一片大乱。”说完又想,善德主人深谋远虑野心勃勃,不似当年乾天门教主方天那般狂狷傲慢,亦不像其父张轻杀人见血,行事反倒更周密,兵不刃血已得了剑盟盟主之位,其余门派不知还有多少已在他掌控之中。秦追出神半晌,江轻逐道:“天色晚了,明日再琢磨罢。”他点了点头,吹灯睡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闻游靖阵阵轻鼾。

天亮后,两人便要离开扬州。游靖不过养了两日伤,已是行动自如,他向来活络,如何耐得住闷在客栈房里,一听要走正中下怀。江轻逐与秦追各自戴了面具改扮易容,游靖单手做事虽有不便,却仍费了番功夫扮成个老头儿模样,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旁人瞧不出丝毫纰漏。秦追去街上雇了大车,将游靖扶到车中安顿好,正要与江轻逐上马启程,忽见迎面走来一群人,有老有少,却个个认得。

这群人中间走著个老者,一身锦缎长袍,腰板挺直精神奕奕,丝毫不逊少年人,正是扬州神枪柳舍一。走在他身旁一边是丁麒风,另一边是夏迎天。扬州是夏柳两大武林世家的地头,路上遇见并不稀奇,可再往后瞧,三人身后跟著个白衣少年与一个魁梧镖师,接著浩浩荡荡十几个身穿黑衣的汉子,却是白离与白远镖局一行镖师。

江轻逐也瞧见了这些人,低声道:“他们怎会碰在一起?”秦追自然答不上来,眼见众人走到近前,丁麒风道:“外公,咱们在这歇歇脚再走。”柳舍一虽板著脸,说话时却带笑声道:“怎的这般没用,才走了几步又要歇脚,锦儿都没喊累,没得叫白少侠笑话。”白离听他提到自己,也微笑道:“柳前辈说哪里话,我早已走累了,丁少侠先开口倒替我解围。”柳舍一道:“你们做哥哥的、当兄弟的,个个让著他,可不教他更骄纵了。”夏迎天挽著他手道:“柳爷爷自己最惯著他,现在却来怪我们。”白离笑道:“柳前辈太客气,不如晚辈做东,请诸位喝杯水酒。”

江轻逐听了嗤之以鼻道:“白离这小子当真是走到哪里做东到哪里。”秦追道:“不必管他,咱们走吧。”丁麒风已擦身而过,却并未认出他来。几人正要进客栈隔壁的酒楼,忽然马车中传出一阵哀哀哭声。江轻逐与秦追面面相觑,游靖在车中哭喊道:“我饿了,我要吃饭。”说著掀开帘子抖抖瑟瑟自车里出来。江轻逐知道他故意捣乱,却又拿他无法,秦追亦大感头痛,这里个个与他有过交集,稍有不慎便会被识破。柳舍一虽待他亲厚,但若露了行迹,叫灰衣人和张余命手下探到消息,又多添麻烦。

游靖却不管这些,爬出车外对二人道:“孩儿,还不快扶为父上楼吃酒菜。”江轻逐对他冷哼一声,秦追哭笑不得。游靖唉声叹气道:“老头子前世作孽养了两个儿子,一个不敬一个不孝。”说著以手掩面。走在前头的柳舍一听见,回头瞧了一眼。秦追怕他看破,虽十分尴尬,仍上前将游靖扶住往酒楼上走去。

游靖又喊了声“儿啊”,背后被江轻逐拿住,令他不要得寸进尺。游靖哎哟一声,柳舍一终於转身问道:“老先生可有哪里不适?”秦追心中暗暗叫苦,不得已压低了嗓子道:“家父身有痼疾,行动不便,这楼梯陡峭不太好走。”柳舍一瞧了瞧他,见江轻逐一脸漠然,对老人家毫不照顾,不由摇了摇头,但终究是别人家事不便多管,就与其余人一道上楼去了。

白离打发一众镖师在楼下吃饭喝酒,自己与柳舍一等人团团坐了一桌。他出手阔绰,要一桌上等酒席,小二自然欢喜,奔走服侍十分殷勤。秦追扶著游靖落座,随意要了些饭菜,却听那桌上闲聊一会儿,柳舍一道:“白少侠走镖行遍大江南北,可曾打听到秦贤侄的消息?”秦追忽听他说到自己,且仍以贤侄相称,心中一时感动。白离道:“不瞒柳前辈,晚辈确曾见过秦大侠。”丁麒风一听,抢著问道:“真的?秦大哥如今可好?”白离道:“尚好,我已将银枪归还,他与江大侠在一起,丁少侠尽可放心。”柳舍一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缓声道:“你既说起江贤侄,又令我想起那桩伤心事。想不到数年不见,又一位老友亡故。”

江轻逐知道他说的是义父姚穆风,想他与义父亦是至交好友,年纪虽大却不糊涂,不似那些正道人士人云亦云轻信谣言,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心中亦存感佩,随即念起姚穆风,却生孺慕之情。

白离道:“家父常道他一生走镖,多亏江湖上的朋友襄助,但他最敬重的人物,一位是神枪柳前辈,还有一位便是快剑姚老前辈。”江轻逐心中不屑,当他信口胡说,白离却郑重其事道:“姚前辈对我白家可说恩深似海。”柳舍一道:“哦,我与令尊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倒未曾听他说起过。”白离道:“家父年轻时有趟镖走西川边陲,路上不慎中了仇家埋伏,手下镖师死伤无数,被困雪山数日,走投无路之时幸遇姚前辈出手相救,与家父联手将仇家击退。家父一直感念深恩,铭记於怀,说姚前辈侠肝义胆,是位仁人英雄。”

柳舍一听了深为赞同,说道:“柳舍一生平朋友无数,可论仗义仁厚,却当数这位老友。”白离道:“神枪柳,快剑姚,本就是江湖武林齐名的英雄侠客,家父都一样敬重,晚辈幼受父教,耳濡目染,对两位前辈亦十分敬仰。”他说话一向周全,但话音刚落,见身旁夏家千金笑吟吟地瞧著自己,顿时醒悟,方才只顾著捧姚穆风却忘了江南夏家亦是与神枪柳齐名的武林世家,如此冷落她未免有些失礼,连忙要将话转回去。夏迎天却笑道:“白大哥不用说,我爹爹剑法武功自然不输姚老前辈,可爹爹成天只顾练剑,练到我娘生辰都忘了,侠名高义自然比不过柳爷爷和姚前辈,我替爹爹认输了。”

白离笑道:“夏姑娘快人快语,当真女中丈夫。”柳舍一与丁麒风亦是莞尔。玩笑过后,柳舍一又唉声叹气。姚穆风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早年仍多有仇家上门寻仇,日子一久才渐渐少了。因他隐居山林,不在江湖不问江湖事,虽遭灭门,消息却并未流传,柳舍一也是听白离说起方才知晓。他道:“我虚长几岁,与姚贤弟兄弟相称,如今他全家亡故,我却浑然不知。我二人家宅相距不远,姚贤弟金盆洗手这几年,我竟未去瞧过他一次,唉,悔之莫及。这回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见,白少侠,你可知道他葬在何处?”

白离道:“姚前辈一家家眷仆人尽数罹难,事后只有江大侠一人料理身后事,晚辈寻思不会葬得太远,应当就在姚家大宅山中宝地。”江轻逐听了心想他倒聪明。柳舍一道:“既如此,江宁离这不远,我便走上一趟。姚贤弟的仇我自然要替他报,秦贤侄的事我也说过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惜他却失了行踪杳无音讯。”

秦追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如此为他牵记挂心东奔西走,内心生出一团暖意,禁不住想卸下易容过去对柳舍一道出实情,叫他别再为这些事伤神。

白离道:“柳前辈不必忧心,秦大侠吉人自有天相,再说有江大侠陪著,定能履险若夷逢凶化吉。”柳舍一道:“但愿如此。麒儿,你送锦儿回家,我去江宁一趟,最多不过五六天就回来。”丁麒风道:“外公去祭拜姚前辈,我也要去。”说著对夏迎天瞧上一眼,夏迎天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说道:“爹爹知道我跟柳爷爷出来,放心得很。”丁麒风喜道:“那咱们就一同去吧。”柳舍一喝道:“你也知道是去祭拜,这麽开心做甚麽?”丁麒风自知忘形,连忙收起笑容。

柳舍一举杯对白离道:“多谢白少侠告知姚贤弟死讯,不致令我一直蒙在鼓里。”白离也举杯回道:“柳前辈折煞晚辈,若不嫌弃晚辈愿同行前往,一同祭拜姚老前辈英灵。”柳舍一道:“白少侠这趟还押著镖银,怎好劳烦你同行,若是误了镖局子的要事,日后如何向令尊交待?”白离道:“不过是趟小买卖,晚辈交代一下,也不必亲自押镖。说实话晚辈镖局里的镖师都是当年跟随家父出生入死的叔叔伯伯,论走江湖的经验比晚辈高出不知多少,柳前辈尽可放心。”柳舍一思忖片刻道:“如此有劳白少侠与我们多走一趟吧。”白离将杯酒一饮而尽以示恭谦,不久酒席上齐,一桌人边吃边聊,不胜融洽。

这边桌上,江轻逐听说白离要跟著柳舍一去姚家庄,料定他必有所图,心中打定主意要跟去。秦追也想起前几日到了姚家庄一心只想寻回红漆匣子,不料遇上灰衣人,事后急急赶去扬州找游靖,竟没去姚穆风墓前一拜,心中顿生悔意。游靖不知他们转著甚麽心思,只觉自己这桌菜色平平滋味一般,远不如白离花银子喊来的上等酒席,只吃了半饱便悻悻扔下筷子。待那桌酒席散了,四人鱼贯下楼,江轻逐才道:“白离要去姚家,定然事出有因,我们也去。”秦追点头道:“柳伯伯一番好意,若白离真有yīn谋,不能让他著了道。”二人一同侧首去瞧游靖。游靖道:“你们瞧著我,莫非想将我丢下?我手臂重伤未愈,遇上仇家寻仇如何应付,你们要去我自然也去了。”

江轻逐道:“带上你倒无妨,但你不可再捣乱。”游靖道:“我如捣乱,你将我如何?”江轻逐冷笑道:“我点了你穴道挂在大路边,立块牌子写上独手飞将游靖在此,不知会有多少路过的江湖人想起被你盗过东西。”游靖一愣,苦笑道:“果然是你做得出。好,这一路我安分守己,不过一日三餐可不能马虎。”江轻逐不再理他,拿了包袱与秦追一道下楼会钞结账。走到酒楼下,白远镖局的镖师已走得一个不剩,往外一瞧,白离带著那名叫文秀的镖师与柳舍一也去远了。

江轻逐与秦追一路追随,柳舍一这趟去江宁姚家是为祭扫老友,又带著丁麒风与夏迎天两个孙儿辈的孩子,因而并不急著赶路,走走停停好几日才到江宁陈家集。江秦二人因与白离等人打过照面,不敢追得太近,到了江宁便让游靖弃车换马,等众人去远了再策马跟上。

这一日傍晚,几人在镇上用过晚饭各自睡去。次日一早,白离打发店伙去镇上棺材铺买了香烛纸钱。柳舍一见他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到,也是赞不绝口。一行人为赶时辰,立刻往姚家庄去。柳舍一与姚穆风少年结交,情谊非浅,忽闻噩耗心中已是戚戚,上了山到姚家大院前,见院门破落又未上锁,轻轻一推,院中一地残叶满目荒凉,不禁悲从中来。

丁麒风与夏迎天虽然年少,但家教甚严礼数不失,不敢大声喧哗,白离更是深谙人情世故,一时间只闻几人脚步声响,却无一人说话。柳舍一走了一会儿在院中树下站住,缓缓叹道:“姚贤弟,你可怪我来得太晚,你家中出了如此大事,愚兄却一无所知。愚兄不能为你全家报仇,又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丁麒风自幼只听外公朗朗笑语,几时见过他这般哀痛伤心,心中不由担心道:“外公,我们先去找找姚前辈的墓,若他被奸人所害,我们自然要替他报仇了。”夏迎天也道:“我爹爹虽然成日忘我练剑,但这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柳爷爷节哀顺变,我们从长计议。”

江轻逐伏在墙上听他们说话,心想白离必定也要假惺惺表明心迹。谁知白离只是默默静立一语不发。片刻后,众人走向后院,出了院门往后山找去。江轻逐见状跃下墙头跟著,远远见他们在山林中寻找,约走了半个多时辰,丁麒风喊了声道:“在这里了。”江轻逐循声望去,正是义父一家落葬之处。秦追见他心神激荡,怕离得太近被柳舍一发觉,伸手按住他肩头,却觉他微微发颤,目中露出悲伤之色。游靖为了瞧热闹,与二人一同藏在树上,远远一望,瞧见柳舍一在姚穆风坟前上香烧纸,声音哽咽絮絮而言,直到日头西斜才终於起身。

游靖待得腰背酸痛极不耐烦,见他们要走正合心意,忙不迭下去。秦追一把将他拉住道:“白离绝不会就此离去,我们先瞧瞧,不要轻举妄动。”江轻逐瞧著一行慢慢自后山走回,白离道:“天色不早,现下回返怕要走夜路。”柳舍一道:“白少侠有何提议?”白离道:“山路崎岖,深夜行路难免多有不便,晚辈想不如今晚在姚府借住一晚,姚前辈在天之灵应当不会介怀。”

江轻逐早知他另有图谋,不由冷笑。柳舍一想了想道:“也好。”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他与老友阔别多年,未能见最后一面,便想多留一会儿。白离听他应允,叫文秀收拾起偏院中的客房。丁麒风与夏迎天自幼养尊处优,但出门在外也决不计较,取了干粮吃过后各自睡去。

游靖等得无聊,看准院中一间无人小屋也翻身而入蒙头大睡。江轻逐与秦追却不敢睡,明知今晚白离必有行动,只得在树上苦等。入夜后院中冷风萧瑟,二人藏身树上也觉寒冷。江轻逐伸过肩膀紧挨著身旁的人,秦追便觉身上一暖,与他相对而笑。过了三更,忽听院中衣袂声响,秦追精神一振往树下望去,见一道白影走出屋子飞身而去,往后山疾奔。

这白影正是白离,夜深人静如此鬼祟行事,怎不叫人生疑。江秦二人尾随而去,白离熟门熟路,飞奔时毫不犹豫,片刻功夫已到姚穆风墓前。江轻逐虽料他图谋不轨,却不知他半夜三更来到义父墓前做甚麽。只见白离走到坟前,伸脚踢开地上烧剩的纸钱香火,将贡品放置一旁,撩起衣襟下摆结在腰带上,自怀中取出一副黑色手套。那手套甚是古怪,夜色中黑幽幽冒著暗光。他戴上手套,双手往地上一插,轻轻巧巧将地上泥土挖起一大块。

江轻逐见他竟然挖坟掘墓,怒火攻心,飞身而下直冲过去,人在半空已拔剑在手,红光一闪对准白离后腰刺去。白离听见身后响动,连忙侧身一翻躲开。江轻逐一剑刺在地上,又再拔起,剑分三花罩住他全身。白离遭此突袭应变也是极快,闪身而过连避三剑,但他未带兵刃,未免有些支绌。江秦二人虽与他相识已久,却从未见他显露武功。秦追心知江轻逐单打独斗绰绰有余,因而只在一旁瞧著,白离双手当xiōng,手上幽幽黑光闪动,江轻逐剑剑不离他面门要害,白离以手掌接剑竟发出铮铮之声。赤秀已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白离手上这黝黑手套却不知是何物所制,与赤秀对招也未被割破。

江轻逐左手剑鞘一举,往白离面上削去,右手宝剑却刺他肋下。白离双手招架面门,腰身一错正要躲开左肋剑光,不知为何忽然顿了一顿。高手过招哪容半分犹豫,江轻逐快攻三招,刷刷两剑将白离腰畔衣衫划破,最后一剑便要刺他腰腹要害。

秦追看了半晌,忽然喊道:“住手。”话音刚落,江轻逐尚不及收剑,一旁林中飞跃出一人。那人一身白远镖局的黑衣装扮,身形巨大喝声如雷,飞扑而至手中钢刀当一声响,将江轻逐的赤秀剑生生架住。

赤秀虽是宝剑,但毕竟剑身轻薄,对付寻常刀剑能一剑断刃,这镖师手中大刀厚背阔刃,一挡之下也只斩入刀背三分有余。白离后退一步方自站稳,伸手将裂开的衣衫掩住。秦追道:“白少镖头,失礼了。”白离面色苍白,许久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对那镖师道:“文秀,退下吧。”秦追对文秀印象颇深,当日白离送还银枪时在客栈见过,方才听他大喝一声,心中更是确定。江轻逐收回宝剑归入鞘中,转头一瞧姚穆风的墓已被挖开,隐隐露出棺木一角,不由怒不可遏道:“白离,你夜半毁我义父之墓,究竟想做甚麽?”白离尚未回答,秦追却道:“白少镖头,这其中当有些误会。”江轻逐道:“甚麽误会!”

秦追侧首瞧了一眼白离掩住衣衫的右手道:“白少镖头受了伤?”白离微微一笑道:“江湖上讨生活,难免挂些伤,不值一提。”秦追道:“我瞧白少镖头受伤颇重,为何深夜独自在此掘墓?”江轻逐冷笑道:“深更半夜掘人坟墓,还能有甚麽说得出口的原因?”他心中恨极,又要再拔剑动手,那名叫文秀的镖师挺身而出,挡在白离身前。

秦追拦在二人之间道:“且慢动手,我们还没谢过白少镖头,怎能以德报怨刀剑相向?”江轻逐道:“你谢他甚麽?”白离目光闪动,眼中隐有笑意。秦追道:“谢白少镖头只身犯险,独闯翠微阁盗取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江轻逐心头一震,瞪著他直瞧。

当夜黑衣人与三名翠微阁少女在扬州城外相斗,秦追瞧得一清二楚,江轻逐却并未见到,因而不知详情。秦追旁观白离与江轻逐过招,虽未用剑,但身法套路依稀相似,待文秀大喝出声,便再无怀疑。他道:“白少镖头暗中相助,我二人感激不尽,只是不知白少镖头今夜所为又有何用意?”

江轻逐仍不相信道:“你说他就是那个入翠微阁盗走钥匙的黑衣人?”秦追道:“若我没瞧走眼,这位文镖师当日也在,手上大刀足重百斤,寻常人如何运转得动,不会有错。”白离苦笑道:“原来那天夜里还是被秦大侠瞧见了,秦大侠目光如炬,终是瞒不过的。”秦追道:“白少镖头不想解释一二?”白离瞧了江轻逐一眼道:“只怕江大侠不愿听。”秦追道:“我愿听,他也愿听。”江轻逐对白离嫌隙已深,自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但听秦追一说,心中火气骤减,将手中宝剑收了回去。

白离道:“这事说来话长。”秦追道:“白少镖头是要在这里说,还是去庄中寻一僻静之处慢慢说?”白离瞧了瞧翻开的坟墓道:“就在这说吧,此地空旷,反倒可防隔墙有耳。”

第四十七回

白离将双手上黑幽幽的手套摘去收入怀中。秦追见他白衣内层层叠叠裹满白布,白布上隐隐又有血迹渗出,看来那天夜里在翠微阁受伤不轻。

白离道:“此事得从家父十九年前那趟西川走镖说起,昨日在陈记酒楼上,两位想必已听小弟提过。”秦追点头道:“白总镖头西川走镖路遇仇家,为姚前辈所救,这些我们已知道,白少镖头接著说吧。”白离道:“家父遭人暗算身受重伤,逃进雪山谷中藏身,仇家紧追不舍,守住山谷入口,意图将家父困死,其实那时家父并非独自一人。”

秦追道:“还有谁与令尊一同受困?”白离道:“是家慈和孟叔叔。”秦追“啊”一声道:“令尊携家眷走镖,仇家得了消息设下陷阱,叫令尊回护不及。”白离道:“家慈十月怀胎,原是随镖队一同回川中娘家临产,谁知路上竟遭大劫。她身怀六甲身体虚弱又遭惊吓,随家父躲进山谷后便神志不清,孟叔叔护著二人也受了重伤。约过了三四日,行囊中粮食告罄,火折用尽,母亲忽发高热,昏昏沈沈之际竟要分娩。”

江轻逐与秦追听了,虽明知白芸奇夫妇无恙,仍觉惊险万分。白离续道:“家父正不知所措,仇家却在山谷外守了几日极为不耐,欺他孤立无援带著孕妇,一路搜山终於找进山谷。那些仇家人称yīn山七煞,江湖上恶名昭彰,行事狠毒yīn险,七人将家父与家慈围住正要动手,忽听一人道,我追了你们一路,还不快过来受死。话音刚落一道红光闪过,七煞之首名叫仇天恶的便一声惨叫,身首分离。”

秦追道:“如此快剑,非姚家剑法莫属。”白离道:“不错,正是姚前辈。家父盼来助力,犹如绝处逢生,见姚前辈一人独战六恶,恐他寡不敌众,拔出长剑上前与他并肩而战,终将yīn山七煞尽数铲除。这场恶斗,二人浴血奋战,生死与共,便有惺惺相惜之情。当天夜里,家慈腹痛难忍,终於生产,小弟大难不死,诞於西川雪山之中,家父感念姚前辈救命之恩,请他赐名。姚前辈道,雪山中寒冷彻骨,取个离字,离为火为日,雪中送炭,扶危济困,望日后有乃父之风,成个顶天立地的侠义之士。”

江轻逐听完,心中犹如惊涛拍岸久久无法平复,过了许久才道:“你的名字是我义父取的?”白离点头道:“家父与姚前辈一见如故,小弟出生时便许下亲事,若姚前辈日后得了千金,两家便要结成亲家。”江轻逐沈著嗓子道:“胡说,义父何时将云妹许配给你,就算是真的,云妹过世半年不到,你为何又移情卜振山之女。”白离道:“当年姚前辈金盆洗手,小弟随家父前去观礼,那时姚小姐尚在襁褓,小弟也不过孩提之年,但小弟自幼受教,只认姚小姐为妻。成人后随家父登门造访,早已与姚小姐两情相许。”江轻逐冷笑道:“那卜秀灵呢?”

白离道:“卜姑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江轻逐听他先说只认姚翦云为妻,这时又满口称赞卜秀灵,心中气愤难平。白离见他面色不虞,便道:“江大侠别误会,卜姑娘不过是陪小弟演了一出戏。”

江轻逐料准他必有话说,冷笑道:“演甚麽戏?”白离镇定自若,始终面带微笑,秦追倒也佩服他小小年纪有这涵养功夫。白离道:“江大侠可还记得当日在滁州城中毒的事?”江轻逐道:“自然是记忆犹新,终生难忘。”白离道:“那江大侠可知道是谁下的毒?”江轻逐虽恨他,毕竟不是蠢材,听他一问反倒生疑。再说之前与秦追回想当日情形,也是疑点重重,因此并不立刻作答。白离道:“江大侠也疑心下毒的另有其人,只是没找到证据前,小弟嫌疑最大。”秦追道:“白少镖头不妨直说。”白离道:“小弟虽不才,未能成个顶天立地的侠义英雄,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江大侠既是恩公之子,若下毒加害,被家父知道第一个就要将小弟斩死。小弟镖局人手多,平日走镖所到之处均要四处打点,家父经营镖局数十年,市井中三教九流无不相识,因而江大侠到滁州城时,小弟早已得了消息。江大侠这番前来是兴师问罪,小弟正在镖局子里准备,谁知却有人来报江大侠途中突遭暗算,已身中剧毒。”这话倒也说得过去。秦追点了点头道:“鸠盘草毒入水而溶,遇风干涸,毒性在水中才能起效。若按毒发时算,应当是客栈中饮过的茶水有问题。”白离面露赞许之色道:“秦大侠心细如发。当日文秀将茶碗送到小弟手中,一查之下竟是鸠盘草毒。鸠盘草生於川蜀,毒性猛烈,家慈娘家与川中唐门素有交谊,对毒物解药也略有心得,这毒小弟恰好能解。”江轻逐道:“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明说?”

白离叹了口气道:“江大侠对小弟嫌隙已深,若小弟言明江大侠身中剧毒又取出解药要你服食,你可愿意?”江轻逐直言道:“我既对你有疑心,你拿来的药丸不明就里如何能随意下咽。”白离苦笑道:“小弟原将解药下在茶水点心里,江大侠滴水不沾分毫不用,教小弟一番安排尽数白费。无奈之下小弟只得将计就计,将解药抹在银针上,置入青瑛剑剑柄中,骗你取剑观看时刺入掌心。虽此计得成,但因解药剩下不多,又是刺破肌肤,药力不能通达全身,只可暂缓毒性。小弟遣人飞马赶赴川中取药,因而才将江大侠强留在镖局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江大侠还是为秦大侠所救,幸而事后遇到天玄掌门解了毒,若非如此,小弟办事不利,害江大侠毒发丧命,只好一死谢罪。”

白离说完面色坦然毫无愧色,江轻逐仍是将信将疑。秦追道:“原来如此,白少镖头这番苦心当真令人叹服。”白离道:“小弟自幼听家父诉说西川雪山中的险情,若非姚前辈仗义相救,非但双亲性命不保,小弟更不能生於人世。说起来姚前辈不止是家父恩公,亦是小弟的救命恩人。姚前辈的事自当赴汤蹈火。”江轻逐不答话,秦追问道:“那白少镖头方才说卜姑娘与你演一出戏又是怎麽回事?”

白离道:“卜姑娘人品出众,相识一场,小弟不想欺瞒她,早已将指腹为婚的事与过往种种如实相告,卜姑娘也已释然。家父当年经营北虎镖局,各省各地都有分号,如今镖局归我打理,镖局子里上上下下的镖师伙计,未必都是我心腹。丁厚此人,二位可还记得?”

江秦二人听他提起丁厚,心中一凛。白离道:“江大侠中毒那日,丁厚不在镖局,我查问手下,竟无一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小弟对他早有疑心,怀疑他是主使之人派来的奸细。小弟既要救江大侠,唯恐被幕后主使瞧出端倪,暗中再下毒手。卜姑娘便出主意,借口提亲,令丁厚送她师哥朱万回江陵找卜振山,将他暂且支开。”

秦追忽道:“朱万说你杀了镖师陈平,但我二人此前在这姚家大院中遇见两个黑衣刺客杀了姚家小鬟慧雪,刺客之一就是陈平,可他已当场毙命,如何能再让你杀一回?”白离道:“陈平确实是我杀死后推入井中,他与丁厚一样,也是我疑心的人。那日走镖途经陈家集,他鬼鬼祟祟半夜出门,我一路跟著,见他进了姚家大院。”秦追诧异道:“原来那天夜里白少镖头也在?”白离道:“两个黑衣人,当日我只知其中一个是陈平,事后才知道另一个是丁厚。小弟亲眼瞧见陈平死於江大侠剑下,可回到镖局几日,陈平竟又大摇大摆活了回来。”

他说得越多越是令人费解,秦追道:“死人如何能够活转?”白离站得累了,文秀伸手扶他一把,秦追道:“白少镖头身上有伤,不如坐下再说。”白离点了点头,席地而坐,面上却不露丝毫痛楚之色。江秦二人与文秀也就地坐了,白离道:“死人自然不能活转,但活人却可以假扮。”秦追心领神会道:“回来的陈平,已非死去的陈平。”白离道:“镖局人多眼杂,我不能一一查明镖师身份,可陈平这样随家父出生入死过的叔伯辈,好歹能让小弟瞧个眼熟。陈平既是奸细,不巧死於江大侠之手,他走镖二十余年,在镖局中有些势力,再要安插个新人岂不麻烦?好在我平日与他甚少说话,并不亲近,换个假陈平来也不怕被看破。”秦追点头道:“主使之人不知你已瞧见陈平被杀,又不想失了这样一个助力,白远镖局人脉深厚,人在镖局行事自然方便。”

白离道:“小弟见陈平死而复生,便想通了关窍,先假装不知,走镖途中避开旁人耳目悄悄将他杀了投在井里。”他说到这里,忽然一笑道:“小弟当时还真想瞧瞧陈平会不会再活过来,幕后之人又能再送多少个陈平进白远镖局。还好,这个陈平死后再没人来了。”

秦追往头顶望去,月上中天凝霜清冷。文秀将自己外袍盖在白离身上,这魁梧大汉虽寡言少语,但对少镖头实是忠心无二。白离伸手扯住衣袍,也抬头去瞧月色,今晚江轻逐听了他许多话,对他所生嫌隙已减去不少。白离道:“陈平死了两回,我便想,镖局中二十年以上的老镖师都需提防,主使之人不知用了甚麽手段,能叫这些对家父忠心耿耿的镖师变节倒戈,这些日子又让我查出一个来。”秦追想起一人道:“是马镖头?”白离奇道:“秦大侠连这都知道?”秦追道:“白少镖头在我住的院中杀人,我岂会不知?”白离道:“马明德自丁厚失踪起日日跟在我左右,我让文秀查他行踪,发觉他飞鸽传书不知与谁互通消息。我早已有心将他除去,恰好那天晚上只有他一人跟来,秦大侠院中无人,地上躺著一具尸首,我便叫他自己挖了坑,省去我动手的功夫。除去这两人,余下镖师在镖局里也无太大势力,只是丁厚下落不明,却是个隐忧。”秦追道:“白少镖头不必忧心,丁厚早已不在人世。”

白离一愣,问道:“莫非丁厚也死於二位之手?”秦追道:“那倒不是。”说著将当日离开白远镖局,欲擒故纵暗中跟随丁厚,瞧见他被宁小姐所杀,事后宁小姐又与马镖头一样飞鸽传书的事讲了一遍。

白离听完半晌不做声,皱眉道:“想不到滁州城竟还有这等深藏不露的杀手。她藏於深宅大院闺阁之中,白远镖局总号在城里,我却未曾察觉。”秦追道:“这女子十分古怪,我瞧她面容似曾相识,事后想起此前早已见过。”白离奇道:“莫非秦大侠认得她?”

秦追索性将来龙去脉说给他听,提到未寒山庄时白离双眉皱得更紧,沈吟道:“秦大侠,江大侠,小弟方才说的,二位可信得过?”秦追道:“之前虽有些误会,但今日听少镖头一席话,仔细琢磨,若少镖头真有谋害之心,何愁没有下手的机会?我与轻逐亦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少镖头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又处处回护暗中相助,若再信不过,岂非不近人情。”白离又去看江轻逐,见他神色自若,瞧不出心绪如何,说道:“江大侠不信,这下面的话小弟不敢再说。”江轻逐沈默半晌,起身到他面前,忽然出手抓他xiōng前衣襟。

白离纹丝不动,文秀反倒一掌击出,直往江轻逐手背上打去。江轻逐翻过手腕,轻轻巧巧避开一掌,接著并指如剑,点他虎口合谷穴。文秀虽身形魁梧膀大腰圆,一只手掌如同蒲扇一般,身手却十分灵巧。江轻逐与他转瞬间交手三招,以手指为剑使出剑法,文秀果然不敌,被他击退一步。江轻逐乘隙抓住白离,将他自地上揪起。白离因旧伤未愈,面上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江轻逐揭开他身上划破的衣袍,见他腰上鲜血不断渗出,已将层层白布染红,后背裸露处鳞鳞栉栉不复平整,显是烧伤痕迹。

他只瞧了一眼,文秀又欺身上来,一拳直捣他xiōng口。白离道:“文秀,还不住手,江大侠不过是想瞧我身上伤势,真动起手你如何胜得了他?”文秀一拳击出用了十成力气,听了白离一句话,却立刻停手,竟是收发自如。白离道:“文秀与我竹马之交,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不善言语,性子耿直,江大侠莫怪。”江轻逐轻轻松开手道:“甚麽大侠,如今谁会三两手把式便能称个侠字,我不稀罕。”白离微微一笑道:“江大侠听不惯,那小弟斗胆,以后就喊一声大哥吧。”

秦追也是一笑,白离一向对人恭敬客套,江轻逐却生性冷淡拒人千里,这二人居然能有称兄道弟的一天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白离将衣衫裹好,说道:“秦大侠……”秦追道:“你喊他大哥却仍叫我大侠,我岂不成了他口中会三两手把式的江湖骗子?”白离笑道:“秦大哥说笑,我往下再说的多是猜测,若有甚麽不当之言望请见谅。”秦追道:“白少镖头但说无妨。”

白离道:“小弟自得知姚前辈遇害,便在家父面前立誓找出真凶为姚前辈报仇。实不相瞒,小弟一路查探,已查明幕后主使之人的来历。此人名叫张余命,又叫善德主人。”秦追沈吟片刻道:“可惜咱们知道了他的身份,却苦於不识他真面目。”

白离道:“秦大哥方才说滁州城宁府的小姐是当日路边临产的妇人,小弟倒忽然想通一个难题。”秦追忙问:“甚麽难题。”白离道:“此事虽然错综复杂,但若从头想起,却也并不难解。秦大哥不妨想一想,当日那妇人与你相遇忽要临盆,这件事过后於你有甚麽好处亦或坏处?”秦追说道:“我只当小事,并未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忽然一怔道:“我遇见嫂嫂,她邀我去未寒山庄结识了大哥,我见大哥虽不识武功,但急公尚义人品高洁,与他一见如故,便拜了金兰兄弟。”白离道:“这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若那妇人是个杀手,好事也要多做考量。”其实秦追早已想到这个疑点,只是每每深思便心乱如麻,不愿多想,此刻被白离提起再不能回避,心头沈重道:“白少镖头难道疑心,这场好戏是要我与大哥相识结义?”白离道:“秦大哥当局者迷,小弟旁观者清。不过这事不急,可暂且搁置再议,另有一事却与江大哥有关。”他转而望向江轻逐道:“江大哥可知小弟深夜挖开姚前辈之墓,是为何故?”

江轻逐本就十分疑惑,想听他解释,便道:“你说吧。”白离道:“小弟只是猜测,觉得姚前辈其实尚在人世。”此言一出,江轻逐神色大变,面上泛起红潮,上前一步握住白离手腕道:“你为何这麽说?义父是我亲手下葬,他若未死,我怎会不知?”白离道:“姚前辈骤然离世,江大哥心境如何?”他此问用意,江秦二人如何听不出来,江轻逐赶到姚家后院,见姚穆风一家惨死当场,心情自然激愤难抑,加之夜深雾重难免瞧不真切。江轻逐怒道:“即便当时我瞧得不清楚,但入殓时也已将义父遗容清整,怎会有错?”

白离道:“陈平死而复生,我料定活过来的那个定是他人易容改扮,杀他之时仔细瞧他样貌,为他改换容貌之人易容术精湛,假面如长在脸上一般。人死后面容难免扭曲,纵然有些破绽,江大哥当时心境难平,一心只想查出凶手为父报仇,未必会起疑心吧。”

江轻逐被他说得松动,悲愤之后又是欣喜,盼他猜得不错,义父当真尚在人世。秦追道:“我虽瞧见姚家全家被害,但因与姚前辈并不熟识,也不能妄下断言。不过若姚前辈为人假扮,姚小姐难道会认不出来?”白离道:“既然姚前辈是假的,姚小姐亦可由人假扮。”秦追道:“姚前辈与姚小姐二人在小楼上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父女抱头痛哭,不似作伪,演戏如何能这般真切。”白离沈吟片刻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涤心丸?”

秦追心想,涤心丸这名字好生耳熟,想了一会儿终於记起是丁厚在小镇客栈与灰衣人提过。白离道:“涤心丸能控制心神,令服用之人言听计从。小弟已从唐门打听过,此药虽神但药力不长,只能一时奏效。但要两人演一出戏却绝不成问题。”

江秦二人面色沈重,只觉用药之人如此歹毒,为求逼真迫人服下药物,身不由己以致惨死尚不自知。江轻逐道:“这事可有真凭实据?”白离摇头道:“小弟正要求证,却被江大哥所阻。”江轻逐瞧一眼挖开的坟墓,白离又道:“二位难道忘了,庄中正有个能验明尸骨真假的高手。”秦追眼前一亮道:“不错,我去请游兄过来,便可知棺中人是不是姚前辈。”说完转身去寻游靖。

白离取出手套问道:“江大哥是亲自开挖,还是要小弟代劳?”文秀不等江轻逐开口,自白离手头接过手套戴上,弯腰挖起坟土。他身形彪悍力大无穷,片刻已将泥土翻开,露出三具棺木。三人齐力将棺木起开,往里一瞧,尸首早已化作白骨。江轻逐道:“若是易容,人皮面具应当不会腐坏。”白离道:“那也未必。”说著望向棺中尸骨。江轻逐瞧的是姚穆风,他却仔细去看姚翦云,甚至弯下腰去拿起一截手骨细细摩挲,半晌后脸上神情微微一松。江轻逐问道:“你瞧出甚麽来?”白离道:“不论姚前辈的尸骨是不是真的,这具骨骸却绝不是云妹。”

江轻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不顾他“云妹”二字叫得亲热,急问道:“你如何确准?”白离道:“云妹右手小指有块米粒大小突起的骨节,平日是瞧不出来的,可她偏以为耻,总是藏在袖中不肯露出。”江轻逐一愣随即醒悟,原来他与姚翦云果真有情,这样细致入微的小事,自己这做哥哥不知道,他却连妹子心中一点小小心思都琢磨得一清二楚。江轻逐轻轻一叹,心想云妹的手他想必已牵过好几回,只是自己常年在外极少归家,才不知有这段姻缘,难怪这些年那麽多少年侠客慕名前来求亲,却个个碰壁而回。

不多时,秦追带了游靖回来。游靖睡到酣处被他唤醒,不情不愿打著哈欠,见后山中泥土翻起,露出三口棺木尽已开启,不由狐疑道:“这是做甚麽,我虽是大盗,可向来只取财物,掘坟盗墓有损yīn德,是决计不做的。”江轻逐道:“难道盗人财物就不损yīn德了?狗屁不通。”白离拱手道:“这位就是江湖人称独手飞将的侠盗游靖游大侠。”游靖眼珠一转,笑道:“好说,不知阁下是?”白离道:“在下白远镖局总镖头白离。”游靖故作惊讶道:“原来是白少镖头,令尊可好?”白离微笑道:“家父身体健旺,游大侠有心了。”游靖听他又是“侠盗”又是“大侠”,心中十分受用,不禁面露喜色。白离又道:“听闻游大侠身怀绝技,一双巧手能摸骨化形,因而想请游大侠来辨认这棺中骸骨到底是谁?”

游靖瞧了瞧三口棺木,伸出右手自棺中捧起一个头骨。江轻逐身子一动,心中又是紧张又是焦急。游靖来来回回摸了几遍,面露了然之色,又再去摸第二个。他左臂已废只用右手,难免多有不便,但手指灵活,轻轻拂过已xiōng有成竹。待将三具骸骨一一摸遍,江轻逐急问道:“怎麽样?”问话时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游靖瞧了一眼墓碑上的字道:“这是快剑姚老爷子的棺木?你们让我摸这几个骸骨,难道怀疑棺中人不是姚老爷子麽?可惜我没见过他,怎麽知道是不是?”白离沈吟道:“游大侠精通易容,要做人皮面具,想必先需画像?”游靖笑道:“原来白少镖头也是行家。”白离道:“小弟只是随口一问,游大侠若能将xiōng中成竹落笔纸上,再让江大哥辨认,岂不就能知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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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几人一听不错,游靖点了点头。秦追与江轻逐盖上棺木,白离嘱咐文秀将泥土掩埋恢复原状,自己随游靖等人回返后院房中寻纸笔画像。游靖因被白离恭维得十分顺意,有意卖弄,一顿饭功夫便将三张画像画好,江轻逐拿过一瞧,画中三人,唯有一人认得,既非姚穆风也非姚翦云,而是义母姚夫人李氏。他手握画纸,微微发抖,心中大悲大喜。秦追也瞧了一眼,画上老者少女皆与当日瞧见依稀有些相似,但眉眼间又大不相同,唯有妇人正是被黑衣人擒来挟持的姚夫人。他心想,姚夫人久病在床身子孱弱,恐怕话也说不成,因此那些人便不必花心思假扮她。

江轻逐道:“这两人我不认得,义母的相貌倒是分毫不差……只是,义父与云妹就算活著怕也凶多吉少。”白离道:“不瞒江大哥,小弟其实已有线索,只是尚未确准所查之处关押的可是姚前辈。小弟原本想挖开云妹棺木瞧瞧尸首右手小指,真是云妹也罢了,若不是小弟心中便有几分数。不想二位与游大侠一并跟来,倒更省些事。”

秦追道:“话虽如此,只是你拉了柳老爷子与他孙儿一道,未免有拖人下水之嫌。”白离叹了口气道:“小弟身上带伤,身边可信之人又少,这趟来姚家唯恐再遇强手,柳老爷子前辈高人名声赫赫,小弟不得已请他老人家同往,好震慑歹徒。”

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何处?”白离道:“若小弟查得不错,姚前辈与云妹在未寒山庄。”秦追一听大惊失色道:“这绝无可能,姚……姚前辈怎会在我大哥家中?”白离道:“小弟说过,往下之言都是猜测,言之不当望请见谅。秦大哥与令兄相识结义,全因宁小姐所扮妇人而起,本就十分可疑,小弟冒昧一问,你与江大哥又是如何相遇?”秦追心神大乱,但乱神之下尚存清明,便如实将当日之事说了。白离道:“令嫂身中剧毒应当不假,可令兄说的那个独眼癞子是否真有其人就难说了,个中疑点重重,只是秦大哥当时关心则乱未及细细推敲。今日再想,若非令兄一番言词令你前往姚家取药,你如何会见得这一场灭门好戏?”秦追已有过怀疑,只是想到段已凉便认定绝无可能,至多是他一心为救妻子遭人蒙骗。他道:“即便大哥真有嫌疑,他要我半夜瞧这一出好戏又是为甚麽?”

白离转头望著江轻逐道:“这好戏的重头却有一件紧要的物事。小弟大胆推测,幕后主使之人要得到这件物事,原本是想逼姚前辈交出,但姚前辈念及此物干系重大,宁死不肯松口。小弟设身处地想来,换做是我,不会真就一刀将姚前辈杀死自绝后路,定将他关押起来慢慢盘问。可惜时隔许久仍未能套问出消息,主使之人只得另想他法,从江大哥身上打起主意。”白离这番话虽是猜测,但条理分明令人信服。秦追道:“这主意却打错了。”白离道:“不错,姚前辈宁死不说,江大哥又如何肯轻易屈从?小弟以己度人,强夺不成只得智取,想方设法令江大哥自行交出才是上策。若江大哥得知姚前辈为人所逼害,岂有不追根究底的道理,到头来定会将东西找出,到时再从他手上夺去,岂非轻而易举。只是这好戏有一个难处,既要江大哥知道得清清楚楚,又不能让他亲眼瞧见。”

江秦二人暗想不错。若江轻逐亲眼瞧见,怎会眼睁睁瞧著义父一家惨死。白离道:“那人要想办成这事,便要找个能够传话又与姚前辈不熟的人,才能不露丝毫破绽。秦大哥为人正直光明磊落,是最好不过的人选。秦大哥想一想,你与令兄结义是在几时?”秦追答道:“约是去年十月月底。”白离道:“小弟打听到姚家山林之中盗匪出没,是在去年十月初上。”秦追心知他说得不错,姚家出事不久,自己与段已凉相识结义,两件事看似并无关联,但与前前后后诸多事情合在一起未免有些凑巧。他心中一团乱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江轻逐心知他难以决断,便问白离道:“你为何说义父与云妹人在未寒山庄?”白离道:“这半年中,小弟多方打探,起初只为找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可接连数月徒劳无功,直到近日才得了只字片语的消息。”江轻逐问道:“是甚麽消息?”白离伸手到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奉上。江轻逐接到手里展开一看,字条上血痕干涸字迹模糊,依稀只瞧得出“安人,百万,恭顺,人长寿”几个字,不知有何深意。

他瞧得一头雾水,递给秦追,也一样摸不著头脑。白离道:“这是镖局子里行镖的暗语,有时走暗镖,接货传消息时不可明示於人,便用暗语互通。”江轻逐道:“那这字条上写的是甚麽意思?”白离道:“字条染了血污,小弟也瞧得不甚明白。安人为妻即女,百万当数为兆,是个姚字,恭顺为巽意指东南,人长寿是说镖货完好。小弟琢磨良久,因而猜测姚前辈尚在人世,可惜留字之人没来得及将字条送出已遭了毒手。”

江轻逐道:“既已遭毒手,这字条你又从何处得来?”白离道:“小弟派出的人各据一方,司查探、监视、保护之职,若在约定之时没有联络,便会再派出人去查找。写下这字条的人所去之处正是未寒山庄。”江轻逐道:“你为何派人去未寒山庄?”白离侧首道:“小弟在姚家灭门后曾到过这里,见人去楼空,姚前辈与云妹不知去向,便一心想查真相。神枪柳老爷子寿辰,小弟在柳家镇上得知江大哥行踪,只是见你与秦大哥在一起故而不便相认,后来你认定他是杀害姚前辈的凶手,小弟便自作主张将秦大哥的来历仔细查了一番,不止未寒山庄,就是天玄山下也有小弟派去的人手。若非如此,秦大哥伤愈下山,如何能得牧童传信,引他到滁州城来。小弟那时已知身边陈平丁厚与姚前辈之死有关,又一心只想确定秦大哥是否真凶,这才故布疑阵,请秦大哥到滁州城白远镖局总号,若他与此事有关,到了滁州说不定便会露出蛛丝马迹。”白离说到这里,面露歉意之色瞧了秦追一眼。

秦追道:“白少镖头心细如发,为查真相原该如此。”他犹豫一下问道:“白少镖头当真确定,姚前辈就在未寒山庄?”他问这话时,下了极大的决心。

白离道:“小弟不能确定,只是十之八九,秦大哥若有疑心何不亲自去未寒山庄一探究竟?”秦追沈默良久,终於点头道:“好,天一亮我就动身。”白离道:“小弟伤重,若随两位同往白饶上一条性命也罢,唯恐拖累了你们。”秦追道:“此事本与白少镖头无关,不敢再劳大驾。”白离道:“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他目光一转,望向江轻逐道:“七巧玲珑锁既已打开,匣子里的东西可否让小弟一观?”

江轻逐也望他一眼,白离端坐在侧,灯火映照下目光率直毫不回避,便伸手入怀,取出绢帛递到他面前。白离见他如此轻易将这机密之物交出,心中竟是一阵感动,面上露出微微喜色,正要伸手去接,忽听一声震天巨响,窗户登时四分五裂,自窗外飞进两个黑影。当先一个黑影十分魁梧,飞入房中正落在桌上,喀!一声将好好一张桌子压得粉碎,而后那个黑影飞卷而入,落在江轻逐与白离当间,劈手将绢帛夺去,如鬼魅般飘身出外,远远站在对面屋脊上。

这变故不过瞬息片刻,江轻逐手中之物便已易主。秦追也吃了一惊,但这时不容细想,足尖一点飞身追去。白离往地下碎裂的桌子瞧,见文秀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面色骤变,将他扶起时双手竟有些发抖,忙探出二指搭他脉搏,只觉尚有些微跳动并未断绝,这才放下心来。

江轻逐见秦追追了出去,也一提宝剑自破窗穿出,飞身上房紧追不舍。到了外面远远一望,瞧见那人身穿灰袍好生眼熟,正是神出鬼没的灰衣人。那人夺了绢帛,往前院飞奔,江秦二人追到院里,江轻逐抬手一镖打他后背。灰衣人似背后长眼,身子一旋就已避过,银镖没入屋后,打碎一口水缸,好在灰衣人避开银镖时缓了一缓,秦追追上一步,呛一声拔出孤贞剑,一招“挥日阳戈”直取灰衣人面门。他屡次与灰衣人交手,均为他所制,此时出其不意,这一剑使得既不是天玄剑法,亦不是姚家剑法,却是江湖上最平平无奇的寻常把式。灰衣人见他拔剑攻到,早已提防招数变化,谁料一剑递出再无后招,自己防备的招数全落了空,反倒是江轻逐又一枚银镖飞射而至,灰衣人全神贯注都在秦追剑上,略一错愕躲得稍慢,银镖擦过他手臂,将灰衣划了道口子。

江轻逐连著两枚银镖阻了灰衣人奔走之势,脚下一点掠上房梁,也拔剑在手,与秦追联手,三人叮叮当当激斗起来。秦追见江轻逐赶到,二人一般心思,各自仗剑抢上七八步,一左一右使出姚家快剑,一时只见房檐上剑光点点斗得激烈。

灰衣人腹背受敌,但以一敌二游刃有余。游靖原本在屋中闲来无事,听外面打了起来,不顾伤痛硬是跑来瞧热闹。这时院中一声呵斥道:“甚麽人在屋顶上?”游靖转头一瞧,是丁麒风与夏迎天随著柳舍一来到。祖孙三人被刀剑声吵醒,丁麒风见屋顶上三人斗得热闹,看身法剑术,三人都是一流好手,忍不住道:“外公,这些是甚麽人,怎的半夜在屋顶上打架?”

柳舍一眼力不凡,一眼望去便瞧出江秦二人使的姚家剑法,灰衣人脸戴鬼面藏头露尾,绝非善类。他右手一伸自丁麒风手中接过青龙枪,撩起衣袍飞身上房相助。灰衣人一人独斗江秦二人原本尚有余裕,柳舍一加入,登时有些捉襟见肘应顾不暇。柳舍一长枪挑起,刷刷刷连环三枪,枪枪不离灰衣人要害。灰衣人眼见来了助力,久战之下必定对自己不利,手掌一翻,十指间银光闪动,握了满把银针。秦追见状,便知他要出暗器,自己与江轻逐深知银针淬毒,刺破肌肤便可毙命,柳舍一却不知道。这一把银针撒出,他人在近处,黑暗中如何能尽数躲过。秦追心急之下,剑锋一收,举掌挺进,往柳舍一肩头拍去,掌上用了巧劲,一掌将柳舍一推开半步,脚下一空便要跌下房梁。

柳舍一在武林中地位尊崇,武功修为高绝,秦追区区一掌虽出他意外,但如何能就此跌落,当下提起真气,长枪一顿,脚下屋瓦一片碎裂之声,硬生生将身形稳住,丝毫不见狼狈之态。秦追见状失声而呼,喊道:“小心!”灰衣人银针出手,他挺剑而上,挡在柳舍一身前。江轻逐也立刻挥舞长剑,二人齐心协力将一片银光尽数挡下。

灰衣人眼见战况不利,不敢恋战,翻身脱出重围往院外飞掠而去。白离自后院奔来,见三人与灰衣人相斗又被逼退,心知事关重大,急道:“柳前辈,这人与姚家命案有莫大关联,不能让他跑了。”柳舍一听了,双眉一竖,提枪直追。院中丁麒风与夏迎天见状,也一并追去。几人追出院子,灰衣人已去得甚远,身法步子犹如鬼魅,眼看追不上,柳舍一忽而大喝,喝声震天,抬手将手中长枪飞掷而去。青龙枪数十斤重,柳舍一单手掷出,只见一道游龙似的银光往灰衣人背后追去。

灰衣人忽闻身后声响,不及回头往后踢出一脚。长枪风驰电掣,与他飞踢而来的右脚一撞,竟也只偏了数寸,险险自他肋下穿过,仍是飞出几丈有余才兀自跌落,插在地下,枪身震颤犹如蛟龙入海久久不息。江秦二人见了,不由自主都在心中喊一声好。那灰衣人踢开长枪,也是尽了全力,落地时脚下踉跄,再欲行走时已有些跛足。

几人正待追上将他擒住,忽然闪出一道人影,将灰衣人卷起,二人一同投入深林中。柳舍一大步而至,往四周一望,再无人影踪迹。丁麒风与夏迎天追至,柳舍一走到长枪前,伸手将青龙枪拔起。丁麒风道:“外公,那人是谁?竟能挡得住外公这招飞龙乘云?”柳舍一面色深沈,瞧著自己手中的长枪皱眉,回身时白离已赶到,见未能将灰衣人擒下,心中十分遗憾。柳舍一转眼瞧了瞧江秦二人,因二人仍戴著面具又不说话,他心中存疑,便道:“原来二位也是练家子,前几日在酒楼倒是老夫眼拙了,不知二位怎会有我老友生前所用佩剑,又为何会使姚家剑法。”

秦追见了柳舍一,心中早想上前相认,方才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激斗中柳舍一并未听清。他伸手揭去面具,以真面目示之,喊道:“柳伯伯,是我。”柳舍一乍闻一声“柳伯伯”,心神大震,只怕听错,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见秦追摘了面具相貌分毫不错,一时惊喜交集,长枪往地上一插,快步上前将他揽在怀里道:“好啊,贤侄你果真无恙。”说著老泪纵横。秦追被他紧紧一抱,只觉诸般委屈都在这老人怀中尽释,满心感动说不出话来。

柳舍一抱得片刻,再将秦追上下打量一番,连道几声好,心中欢喜溢於言表。秦追道:“晚辈叫柳伯伯cāo心了。”柳舍一道:“老朽见你无恙,就是最大的喜事,还提甚麽cāo不cāo心。我这把年纪,cāo心你们这些小辈原是应该的。”说完转头瞧了瞧江轻逐,见他手中仍握著姚穆风赖以成名的赤秀剑,使得姚家剑法,又与秦追在一起,心中明镜一般道:“这是江贤侄麽?”江轻逐见柳舍一在义父坟前祭拜,情真意切,对他亦十分敬重,当下也除去易容,收剑行礼道:“小侄江轻逐,拜见柳前辈,事出突然未能表明身份来历,望前辈见谅。”

柳舍一自天剑山庄一别,再未见过他二人,如今两位故人子弟完好无损,自是喜从天降心满意足,一手拉著一人道:“姚贤弟有这样的好儿子,陆老弟有这样的好徒儿,当真是好极了。”丁麒风见外公如此高兴,也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秦大哥,难怪剑法如此凌厉。”秦追道:“那是姚家剑法凌厉,我不过学了些皮毛,不足为道。”夏迎天上前向两人拜礼,柳舍一取回长枪,想起灰衣人,不禁皱眉问白离道:“白少侠方才喊道那人与姚家惨案关系重大,不知其中有甚麽隐情。”

白离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柳前辈回庄中再说吧。”柳舍一点头道:“也好,咱们伯侄几人许久未见正要叙旧。”说完拉著江秦二人往姚宅而去。几人来到院中,游靖早已回屋睡去,丁麒风点了灯火放在桌上,众人围桌而坐,文秀正躺在床上尚未醒转。柳舍一见状问了情由,白离如实相告,文秀伤得颇重,只怕一时半刻难以复原。秦追取了天玄派的伤药给他服下,柳舍一又舍却功力助他化药疗伤,暂已无大碍。

稍后,柳舍一又问起灰衣人的事。白离自责道:“若非晚辈多事,好奇想瞧匣中之物,怎会被他半路夺去,如今这要紧的物事落在灰衣人手里只怕免不了一场大祸事。”柳舍一道:“甚麽匣子里装的东西如此要紧?”江轻逐道:“狱莲红匣是义父以性命护佑之物,他老人家因此而遭大难,柳前辈与义父八拜之交情同手足,难道从未听义父提起麽?”柳舍一听了“狱莲红匣”四字,面色突变道:“原来是这件事,原来姚贤弟是因为这件事才累得全家亡故。”江轻逐听他言语中似有隐情,忙问道:“柳前辈,是甚麽事,可否详说?”

柳舍一正在思忖,听他一问又面露难色,凝视灯火半晌道:“这件事当日所涉之人均都立下重誓,绝不可外传,老朽虽未牵连在内,但念及武林同道之谊,亦曾允诺缄口。”秦追心念一动道:“柳伯伯说的,可是三十六年前那桩旧事?”柳舍一道:“三十六年前,唉,三十六年前……”言语中似对三十六年前所发生之事心存愧疚悔之莫及。秦追与江轻逐瞧过红匣内的盟书,武林正道剿灭邪教明明是正义之举,为何当世之人提起往事都这般语焉不详吞吞吐吐。

白离察言观色,知道此时硬逼柳舍一开口也是徒劳,转而对江轻逐道:“江大哥,绢帛上到底写了些甚麽,若干系重大应当尽快寻回才是。”江轻逐与秦追心里明白,灰衣人若是善德主人张余命一伙,必定要寻当年围剿乾天门的武林人士复仇,绢帛盟书上所列各派侠士之名落入他们手中,便是武林中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江轻逐见众人都瞧著自己,便道:“红匣中是我义父当年留下的书信。”

白离道:“小弟不甚明白,为何那人煞费苦心计谋重重要夺取姚前辈的书信?”江轻逐道:“我也不明白,所以想请柳前辈解惑。晚辈瞧了义父留字的书信,中间有一段被墨渍所染瞧不清楚,三十六年前唯有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就是各大门派围剿乾天门,诛杀门主方天与黑道杀手轻衣十三子。义父与柳前辈皆是当事人,晚辈想知道为何义父留字,最后会写到众人皆有悔色?”柳舍一想了一想,神色怆然道:“皆有悔色,便是大家都有些后悔,至於为何后悔,恕老朽不能说。”江轻逐听了心中有气,心道神枪柳舍一江湖上闻名遐迩,都道他是个豁达豪爽的侠义英雄,谁知今日问起他往事却一反常态这般婆妈。

秦追见他面色不虞,知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可柳舍一说得明明白白,当初立了重誓,硬逼人破誓也非君子之举,便道:“柳伯伯既然为难,不说也罢。不瞒柳伯伯,晚辈与白少镖头查知方才那灰衣人就是当年乾天门余孽,如今卷土重来意图报当年之仇。姚前辈留下的匣子里尚有一份武林正道联名围剿乾天门的盟书,此书落入灰衣人之手,恐怕会令各大门派遭受荼害。”

柳舍一叹道:“姚贤弟真将盟书收藏至今,时隔多年,该来的总是要来,既然落入他人之手,也是命中注定,何足为惧?此事与你们后生小辈无关,不必理会。”白离却悚然而惊道:“这可不妙,他们得了盟书大功告成,姚前辈岂不是十分凶险?”柳舍一听他这麽说也是一惊道:“你又说甚麽?姚贤弟早已遇害,如何还有凶险,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丁麒风与夏迎天坐在桌旁听得一头雾水,实在插不上话,但觉人人面色凝重,似是有一桩天大的祸事要临头,心中不免惴惴。白离道:“晚辈猜想姚前辈尚在人世,只是今日被灰衣人得了手,便时刻有性命之忧。事不宜迟,小弟这就通知各路镖局前去救人,纵然牺牲些人手也要保得姚前辈平安。”柳舍一听过后不敢耽误,天色未明也要动身同去。

江轻逐见他如此焦急,方才心中一点不满尽数消散,说道:“柳前辈不用心急,盟书其实并未被抢去。”白离与柳舍一都是一愣。江轻逐道:“方才白少镖头要瞧匣中之物,因我与白少镖头素有嫌隙,为求谨慎,取出的只是义父留於匣中的书信,并非盟书。”说完对白离瞧了一眼,白离知道他向来有一说一,对自己仍有疑心也绝不掩藏,反倒叫人想生气也不行,只得一笑而罢道:“江大哥果真谨慎,小弟这回倒是立了大功了。”

江轻逐见他如此也不动气,若非心机深沈便是脾气极好,不禁对他多瞧一眼。白离眉目清秀,长相虽有些yīn柔,但俊美之中不乏轩昂,也是难得的少年俊才。江轻逐心想,他与云妹指腹为婚,若云妹还活著,将来他就是自己的妹夫,再说白离处处设计步步为营也是为暗中相助,并无半分恶意,自己诸多猜疑,反倒显得小气,於是诚心道:“是我多心,白少镖头勿怪,强敌环饲不得不小心罢了。”

白离几时又听过他这般好言相向,当即微笑道:“想得江大哥信任还真不容易,幸好小弟有自知之明,望雪岭上未表身份,否则江大哥还不得认定小弟与青衣教合伙演戏骗你信赖。”江轻逐听了这话,心中登时一片澄明道:“原来那时料理了青衣教守卫,送来钥匙的人是你。”

白离道:“青衣教人多势众,强手林立,且不说司命、司伐、司灵、司非四使,就是各人的手下都是一流高手,以小弟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料理,不过是侥幸依仗旁助罢了。”他虽不说是谁从旁相助,秦追却有些明白,猜道:“令堂与蜀中唐门交情匪浅,这旁助便是唐家人了。”白离道:“小弟岂敢劳动唐门中人,但要从唐家人手中要些无色无味令人防不胜防的倒很是方便。小弟心知太过霸道的毒药极易被察觉,便只用了一剂醉仙散,反倒叫那些人无从提防。”秦追与江轻逐心知他说得轻巧,可要在青衣教饮食中下又岂是易事?白离聪明机变,一片拳拳报恩之心,江轻逐亦不禁为之感动,对他前嫌尽释。

柳舍一听他们说起青衣教,有些好奇道:“青衣教又是甚麽邪教?老朽倒没听说过。听白贤侄一番话,该教教中高手甚多啊。”白离道:“此教新近崛起,总教在关外,少履中原,怪不得柳前辈不晓得。”柳舍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青衣教又与此事有甚麽关系?”秦追将游靖盗取青龙造化丹与青衣教结下梁子的事三言两语说给他听,柳舍一闻言双眉紧皱道:“青衣教,这青字怎生写法?”秦追一愣,心想青字可不就是青麽,为何要问怎生写法?但见柳舍一面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中忽然一动道:“是啊,青衣教,晚辈见他教中之人全都身著青绿衣衫,便认定那是青色的青,如今想来,未尝不能是轻重之轻?轻衣教,轻衣十三子张轻。玄长老端木玄三十六年前便是乾天门下人,若非故人相邀,以他之能既存隐姓埋名之心又如何肯改投青衣教。”

江轻逐听了,顿觉大有道理,二人心中都有个想法,异口同声道:“莫非青衣教教主便是善德主人张余命!”

第四十九回

白离未曾遇见三问先生诸葛善听,因而千辛万苦只查得善德主人名叫张余命,却不知他身世来历。一来此事极为隐秘,便是三十六年前涉事之人也未必知道张轻之妻留下遗腹子,二来善德主人行事诡谲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真要追查也难上加难。白离听从父训暗中相助江轻逐,虽尽力而为查明真相,但所获消息多而杂乱,千头万绪反不如江秦二人巧遇诸葛先生,不费吹灰之力的三问来得确实。

柳舍一听说当年轻衣十三子竟还留下后嗣,不由仰天长叹道:“冥冥之中果然因果不虚必有所报,好得很!”说完站起身来,握住一旁立著的青龙枪,微微斜睨一眼,忽而发出一声暴喝,单手提枪,一招“青龙献爪”,枪尖落在门上,巨响声中木门被击得粉碎。丁麒风见柳舍一突然发威,不知何故,只觉这一枪威力非凡,犹如雷霆震怒,自己自幼随外公练习枪法,也从未见他显露过如此神技,一时间瞧得呆了。

柳舍一问道:“麒儿,外公这一枪如何?”丁麒风道:“这一枪青龙献爪孤雁出群势,单手探身后招不断,外公只出一招便有这等威力,麒儿瞧得好生惭愧,只怕这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得外公这等功力了。”柳舍一向来心爱外孙,平素听他这般拍马屁定然哈哈一笑十分受用,今日却面露不悦之色道:“你不过弱冠之年,学了几招几式便这般没志气说甚麽一辈子,是我平日太溺爱你,才落得今日这麽浑浑噩噩马马虎虎,凡事都不肯多花工夫的性子。”

丁麒风从小到大都没听过柳舍一这麽当众教训,顿时面露愧色满脸通红。其实丁麒风出身世家,天资亦是不错,这等年纪在枪法上的修为已属不易,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将家传武艺发扬光大。只是习武始终讲求临阵对敌真刀真枪,丁麒风枪法虽不弱,却少有机会行走江湖与人生死相搏,经验尚浅也怪不得他。柳舍一本是想带他出门多加历练,但如今这事动辄有性命之虞,便舍不得孙儿涉险,叹了口气道:“你送锦儿回家去吧,到了家,告诉你爹妈一声,就说要是我不回来,也不用找我了。”

丁麒风大惊,问道:“外公你要去哪?”柳舍一道:“我去会会张轻的后人。”丁麒风道:“我随外公一起去。”柳舍一道:“你连我方才那随手一枪的功力也说一辈子修不成,当年武林中数以百计的高手围剿乾天门,都不过险胜而已,你如何能挡得过人家一招半式。”

丁麒风虽面红耳赤,却并未使性,反而朗声道:“外公说的是,爹妈时常教导,说道洋洋江湖浩浩武林自古能人辈出,我终日在家以管窥天,以蠡测海,长此下去只得萤烛之辉,如何能与日月争光。麒儿知道外公这趟出门,是想叫我多长见识,如今武林中真有大劫,为何又要赶我回去?”

柳舍一道:“你学艺不精,跟著也是累赘,再说我带了锦儿出来,有甚麽差池,如何向她爹爹交代。不必多说,天快亮了,你们这就去吧。”丁麒风还想争辩,夏迎天却道:“柳爷爷说得不错,咱们既然帮不上忙,便不可多添麻烦。待我回到家里禀明爹爹再做定夺,想必这样的大事,爹爹也不能袖手旁观。”

秦追想起盟书上江南夏柳两家都在围剿大军之列,决不能说毫无关系,夏姑娘虽是妙龄却非懵懂,已将其中利害想了个明白,只是丁麒风仍闷闷不乐,不愿离去。白离道:“丁少侠,夏姑娘,我倒有一事想请二位帮个忙。”丁麒风问道:“白大哥有甚麽事但说无妨。”白离瞧了一眼床上躺著的人道:“文秀被灰衣人重伤,想请二位将他送去滁州城里养伤,我会传信给邻镇镖局分号的人一路接应,只是镖局子里高手少,路上还需请二位多加看顾。”柳舍一心知他这番安排是将丁麒风与夏迎天支回家去,如此郑重托付,二人如何敢半路开溜折返,不由得暗中点头。

夏迎天岂有不知白离苦心,但这姑娘性子随和,微微一笑道:“白大哥放心,咱们一定会将文镖头好生送到白远镖局。”白离道:“那就有劳二位。”丁麒风无奈,只得道:“麒儿去了,外公可要多保重。”柳舍一面露慈祥之色道:“去吧,路上小心,别贪玩误了事。”丁麒风依依不舍,到床边架起文秀负在背上,与夏迎天一道出了门。

余下四人亦要动身,虽盟书未被夺走,但江轻逐听说姚穆风尚在人世,亟不可待要去找寻,秦追对大哥段已凉忧虑重重,也急著上未寒山庄查个明白。二人商量好正要上路,白离道:“两位这趟前去万事小心。小弟所查如果不错,秦大哥必要对令兄多加提防。”他心知秦追为人重情义,幕后主使之人真与未寒山庄有关,秦追只消心中存有一丝不忍,难免要著了道。柳舍一道:“有老朽在,姚贤弟无事尚好,如若不然柳家这青龙枪也绝不留情。”他虽年逾花甲,仍旧意气风发豪情不减,秦追等人瞧在眼里,心中好生钦仰。

白离对柳舍一道:“张轻之子虽当年尚在襁褓稚子何辜,但今日为报父仇却滥杀了许多无辜之人。他居心叵测心狠手辣,只怕各大门派都已有奸细混入,不知要闹出如何大的祸端。晚辈已飞书於家父,请他动用白虎令调集人手往各门各派传信,好叫武林同道有所提防。”

柳舍一久经江湖,怎会不知白离之父白芸奇的名号,北虎镖局当年声威浩大,江湖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镖局行事不仅大帮大派卖他面子,市井小贩引车卖浆者亦是大行方便,如有他相助,不消片刻便能将消息传遍各派。想到这里,柳舍一道:“如此甚好,有劳白少侠,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各自去办吧。”

白离点了点头,即刻向三人道别。柳舍一向江秦二人道:“方才我见院中还有个人,是你们的朋友麽?”秦追记起游靖,想他与此事无关,便道:“是晚辈一位朋友受了伤,就让他在这养伤吧。”他刚一说完,忽听窗外嗤笑,却是游靖在说道:“江大侠锄强扶弱,秦大侠侠义仁心,柳大侠更是高义薄云,三位大英雄大侠客自然不屑与我这江湖败类通同一气。没得辱没了三位的好名声。”柳舍一何等修为,竟未听到他何时来到窗外,游靖虽左臂重伤,可轻功身法仍是一流。柳舍一道:“是哪位朋友,老朽一生交友无数,何曾有过门户贵贱之见,朋友何不进来一叙?”游靖哈哈一笑道:“能得柳大侠这一声朋友,游靖也不枉此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了。”柳舍一推窗望去,游靖早已不知去向,心中暗自咋舌道:“游靖?是人称‘独手飞将’的神偷大盗游靖?百闻不如一见,此人轻功竟是如此了得。”

秦追道:“柳伯伯,游靖虽是大盗,却非大奸大恶之人,与我二人还有些恩义,既然他走了,就别和他计较吧。”他只道柳舍一嫉恶如仇,见到游靖必定饶不了他,谁知柳舍一却道:“绿林之中多豪杰,岂能只听江湖传言便分正邪。”秦追更是心悦诚服,觉他xiōng襟宽广气度不凡,实是一位重望厚德的前辈长者,当下不再多言,与江轻逐整理行装,三人赶在天亮前启程赶路。

此去未寒山庄路程不远,但因各人心有所急都不愿耽搁,马不停蹄一日之间已到了。秦追领著江轻逐与柳舍一踏上平江府便往未寒山庄去,到了门外,一颗心砰砰直跳,如擂鼓一般。

未寒山庄与往日无异,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兽对立,自院墙内露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腊梅,说不出的娇俏可爱。

秦追下马上前敲门,不一会儿听见有人来,正是那垂髻童子小九。小童见是秦追,满脸喜色道:“秦爷,甚麽风又把您吹来了。”秦追不露声色道:“我路过这便来瞧瞧哥哥嫂嫂,他们在府里麽?”小九忙把他迎进门去道:“都在,前些日子来了两位贵客,说是秦爷的师侄好友,主人都已安顿好,现下也在庄中呢。秦爷,这两位也是您的朋友麽?”说著瞧了瞧门外的江轻逐与柳舍一。

秦追听他一番话语,心中安定不少,阮云之与雷元虎早已到了,瞧这情形甚麽事也未发生。他点了点头道:“门外二位都是我朋友,好生招待,我先去见过哥哥嫂嫂。”小九满口答应,跑出门去,接了江轻逐与柳舍一的坐骑牵到马厩细心照管。

秦追心急,一路引著两人来到前厅,段已凉闻讯而来,见了他仍如往常一般亲热,喜形於色道:“秦弟,你怎麽来了,这麽多日子不见,叫愚兄好生想念啊。”说完不顾有旁人在,一把将秦追抱住,在肩背上拍了两下。秦追见他如此,心想,大哥这样究竟是演戏还是毫不知情?若是演戏岂能如此真挚,若是毫不知情以白离的谨慎,不实之言绝不会轻易出口,一时难以决断。

段已凉见他身后尚有两人,一老一少,年纪大的腰板挺直气宇轩昂,年纪轻的俊美无俦英姿飒爽,皆非寻常人物,连忙要秦追引见。秦追指著江柳二人道:“这二位是扬州神枪世家的柳老前辈与我生死之交的好友江轻逐。这是我结义大哥,你们多亲近吧。”江轻逐听他说到自己时,不提快剑姚家,只说生死之交的好友,心中十分欢喜。段已凉忙上前见礼,吩咐下人上茶,又亲自将二人请上座。

柳舍一路上已打听过白离所说之事,秦追心知事关重大又关乎姚穆风安危,因而不敢隐瞒,如实相告。柳舍一仔细打量段已凉,以他修为见识也瞧不出段已凉是否身负武功,只因武功修行到一定境界便又能返璞归真,似若常人一般。段已凉道:“晚生常听秦弟说些江湖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不胜心向往之,今日得见二位,柳大侠精神奕奕老当益壮,江少侠少年英雄神采焕然,晚生钦佩不已。”柳舍一道:“段庄主谬赞,柳某一介武夫,实不敢当。久闻段庄主乃善长仁翁,今日恰巧路过贵庄,叨扰庄主还望海涵。”段已凉又与他客套一番,秦追心事重重,忽听内室一声欢叫:“小师叔!”抬头一瞧,阮云之已疾奔而出。

秦追与阮云之相见,又是一番欢喜。他见小师侄周身上下焕然一新,脸色红润,比前些日子天玄山下见到时胖了些,显是在未寒山庄中被照顾得十分周全,笑问道:“云之,你好麽?”阮云之道:“段庄主待我好得很,连雷……雷胡子也都照顾得好好的,现下还在吃饭,一天要吃两大桶饭,多住些日子怕要把段庄主吃穷了。”段已凉哈哈一笑道:“阮少侠说笑,雷大侠是天生神力,多吃几碗饭又有甚麽要紧,怎麽就吃穷了呢。”秦追道:“大哥费心,嫂嫂近日可好?”段已凉道:“螓儿近来慵懒,这时也应当起身了,我去唤她出来见客,你们叔侄二人多叙叙旧,柳前辈,江少侠请自便。”说罢兴冲冲进了内厅。

江轻逐不爱交际,说话甚少,柳舍一自持身份也不便多问,厅上便只有秦追与阮云之闲聊起来。秦追听了白离的话,路上一直担心阮云之人在未寒山庄,不知会有甚麽差错,如今见他一切尚好,心中大石落地。他取出孤贞剑递给阮云之道:“我答应了你的事,今日算是兑现了,这剑送你,日后要好好练剑别再偷懒。”阮云之大喜过望,摸著长剑爱不释手。

不多时,段已凉领著赵氏出来见客。段夫人容貌秀丽,虽是庄主夫人却并不奢华,衣饰朴素,不似那些贵妇一般珠围翠绕,只在发间戴了支式样古朴的银簪,落落大方出来与众人一一拜见。秦追许久不见嫂嫂,瞧她面容消瘦,忍不住问道:“听大哥说,嫂嫂身体欠佳,不知有何不适?”段夫人笑道:“好得很,只是你大哥岁数不小,观音娘娘怜见,要给他段家送个人来。”阮云之奇道:“甚麽是观音娘娘送个人来,送谁来?”他自幼在天玄山上住,连姑娘都极少见到,自然不懂这话的意思,秦追却又惊又喜道:“恭喜大哥,原来嫂嫂有喜。”段夫人道:“好啦,别说我了,各位远道而来,妾身已吩咐下人打扫房间,请贵客先去休息,涤洗风尘,稍后妾身亲自下厨摆宴为贵客接风。”

柳舍一等谢过段夫人,便由丫鬟领著去各人房中歇息。待下人一走,秦追与江轻逐便到柳舍一房中。柳舍一道:“贤侄依你看,你兄嫂可有异样?”秦追道:“柳伯伯若要晚辈说,大哥待我一如既往,嫂嫂毫不知情,如今更有了身孕,实在瞧不出甚麽异样。”柳舍一转头又问江轻逐道:“江贤侄如何看?”江轻逐道:“段庄主夫妇殷勤好客,庄中一切平静,晚辈也瞧不出甚麽。”他心知段氏夫妇与秦追虽相识不久,却犹如亲兄亲嫂,未有眉目前不便妄言惹他为难。柳舍一点了点头道:“我瞧段庄主脚步虚浮,不像会武。段夫人更是一介女流,庄中上下果真毫无可疑。但以白贤侄为人,若非九分把握应当不会随意乱说。咱们既已住下,不如再细细查访,切勿打草惊蛇。”江秦二人点头应允,各自回房休息。

到了晚上,段夫人果然亲手下厨做了一桌好菜,请各人入席享用,直到半夜方散。

秦追心绪不宁,实在难以入眠,便悄悄起来走到院中。这担了两日的心事不能开解,心中便如巨石悬空,始终不得安定。他抬头望天,月光似水繁星万点,xiōng中却是充塞烦闷,瞧了一会儿又觉无趣,正要回房,忽而心中一动。心想这回来未寒山庄是有心要查姚穆风所在,说实话,自己虽与段已凉结义,但对这山庄却并不十分熟悉,平日偶来盘桓也克己守礼,不敢随意乱走,今日正好夜深,何不趁机探查一番?他主意已定,便往庭院深处走去,仗著轻功将整个山庄寻了一遍,却一无所获,心中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安定。失望的是并未找见姚穆风所在,安定的却是段氏夫妇嫌疑或可洗脱。

秦追正欲回转,走到一片花草之中,忽觉脚下异常,低头一看,泥地中隐隐有些发亮。他弯腰翻看,自泥土中捡起一只金丝镯子。这金镯子做工精致,并非一般丫鬟下人所有,可段夫人平日极少戴首饰,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的金丝镯,即便有又如何会落在院中泥地里。秦追将镯子上的泥轻轻抹去,见金镯内里刻著“微云似翦”四字,念了两遍,心头一震。翦云二字分明是姚小姐的闺名,要说巧合绝不可能,姚小姐的镯子在这,段氏夫妇便脱不了干系。秦追双手微微发颤,正在这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闪身到假山后,见有个人影自小径上走来,走近仔细一瞧,那人作婢女打扮,原来是段府的丫鬟。秦追正想等她走后去找江轻逐与柳舍一商量镯子的来由,谁知那丫鬟走到假山前一晃不见了踪影。

秦追生怕看错,凝神防备,听背后一声响,转身望去,却见那丫鬟向他招了招手。此女相貌平凡装束鄙陋,显是个后房中做粗活的姑娘。秦追想了想向她走去,丫鬟在前带路,他便跟在身后。两人越走越偏,渐渐到了后院墙脚。

秦追心中疑惑,那丫鬟忽然停下,往墙边草丛一钻。他追上前去,拨开草丛见有个大洞。丫鬟钻入洞中,秦追唯恐失了行踪,当下也随她钻入,落在一条极窄的通道里,人在其中只觉局促逼仄,勉强才能往前爬行。心想洞中通道难道是这女子挖的,所以才这般窄小。他吸气缩骨,顺著通道爬去,不多时只觉眼前一空,鼻中嗅到一股酸臭,似是到了个小室,但四下一片漆黑,不知该不该立刻跃下。正犹豫之际,听那女子声音道:“秦大哥,快下来吧。”

秦追一愣,知道自己姓氏倒不奇怪,未寒山庄上下都晓得他与庄主段已凉结义,只是她说话声音却有些耳熟。既来之则安之,秦追听她呼唤,索性往下跳落。双脚一落地,便问:“不知姑娘引在下到此,究竟有何见教?”

那女子道:“秦大哥不认得我了?”秦追道:“此间无光无火,在下不见姑娘真容,还望姑娘明示。”女子不做声,片刻后火光一闪,是她擦亮了火折子。秦追举目望去,小室四四方方,狭小不堪,墙上挂著锁链镣铐,角落中落著两个破旧木碗,瞧著倒像一方囚室。他心中惊诧,再去瞧那丫鬟,却见她抬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搓揉,便有甚麽东西如粉散落,露出原来面目。秦追瞧见恍然道:“是卜秀灵卜姑娘,你怎会在此?”

卜秀灵道:“秦大哥在滁州城将我送到师哥手里,那个傻愣子一心一意要我回江陵老家。我路上使了个计,又跑了出来。”秦追本来好奇她使甚麽计策,但转念一想,朱万是个实心眼,又对师妹言听计从,卜秀灵无论使甚麽计策他也会上当,便不多想,只问她逃出之后又为何会到未寒山庄。

卜秀灵满面通红,露出女儿羞态。秦追瞧见便知她定是又回到了白远镖局,这姑娘对白离当真一片痴心,明知白离已有婚约,仍不顾自危一心相助。卜秀灵道:“白大哥已将这件事来龙去脉都说给我听。”她言及於此,因得白离信任喜不自胜,续道:“白大哥说这事牵连甚广,怕我身在其中遭遇不测,又要送我回去,我虽执意不肯但他心意已决,我拗不过他,只好选定了个回家的日子。待到那日,我去向他道别,恰巧听见他在与手下那个叫文秀的镖师议事,话中提到姚前辈,似是怀疑姚前辈未死,人在姑苏未寒山庄。我心想,白大哥这些日子一直防著镖局的人,想必幕后之人对镖局也了若指掌,若能有个与镖局毫不相干的人去未寒山庄一探究竟,甚至找到姚前辈,岂不是一件大功劳。”秦追心想这姑娘胆子也太大,只身犯险,真有差池岂不连自己也赔了进去,面上却道:“原来如此,於是卜姑娘假意回家,实则中途来到这里,只是你却如何扮成个丫鬟?”

卜秀灵道:“我原本也没甚麽好计策混进庄里,在庄外徘徊几日,一天在后院门口见个丫鬟出来倒灰土,我瞧她满面烟灰脏得很,灵机一动便想,扮成个烧火丫头在后院应当不易被发现。於是便去院中偷了件衣服,混在奴仆之中,几日来果真无人察觉。因我不过是避人耳目,白天也不必干甚麽活,总找个地方藏起来,到了晚上四处查找,只盼能……能找到姚前辈。”秦追知道她脱口而出要说能为白离做成一件大事,却偏要转口说能找到姚穆风,这般忍辱负重的儿女深情实不便取笑,便问起紧要事道:“卜姑娘可有寻到姚前辈?”卜秀灵点头道:“找到了。”秦追心中狂跳不止,问道:“望姑娘告知,姚前辈人在何处?”卜秀灵道:“就在这里。”

第五十回

方寸小室中哪有第三个人在?卜秀灵抬头仰望,秦追顺她目光往上一瞧,见囚室顶上颇高,黑漆漆一片似有两个黑影。他心念一动,向卜秀灵要过火折,提起衣袍,游墙而上攀到顶端,见黑影竟是两个不足五尺高的囚笼。秦追将火折靠近牢笼,笼中关著一名女子,衣衫褴褛双目紧闭,乍见光亮惊慌失措往后瑟缩,显是极其害怕。秦追瞧她容貌,与当日在姚家后院瞧见的姚小姐神似,再照另一个笼中,被囚之人依稀是姚穆风。

秦追虽有准备,可当真见了姚穆风,心中竟是一阵害怕。他见牢笼精钢铁铸,像个巨大鸟笼,由六道锁链分六处悬挂顶上,笼顶有个碗大的缺口,不知做甚麽用。他贴身石壁,伸手去够囚笼,却苦於无处支撑,正想法子,头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秦追低头瞧见卜秀灵面露惊慌之色,便将火折熄灭。刚一落地听到石壁开启的磨擦声,接著有道亮光自上而下射入,卜秀灵叫他藏在铁笼底下的影子里,好让顶上的人瞧不见。只听从头顶传来木碗木盘的碰撞声,原来铁笼顶上的缺口是为送饭而设,算来姚家父女被囚於此半年有余,过著如此生不如死的日子。秦追亲眼瞧见,知道这事段已凉绝脱不了干系,恼怒激愤之余又是伤心难过。

待送饭的人走了,秦追再想上去救人,卜秀灵拉著他道:“秦大哥,你武功虽高,可囚室四面墙壁光滑平整,无可用力之处,要想攀著墙壁将人救下委实难如登天。小妹这些日子想尽办法也无能为力,想救人唯有去顶上的房间才行。”

秦追道:“顶上是哪里?”卜秀灵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后院总见有做好的饭菜不知给甚麽人吃,有一回跟著送饭的人去瞧瞧,但见他不知往何处一钻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又找,心想囚禁姚前辈之处定在附近,便往下挖了好些日子,挖出这条地道。可地上的屋子我只见有墙,并未找到门窗,兴许另有甚麽机关。”卜秀灵一心想确准消息才去告诉白离,吃再多苦也全都甜在心里,丝毫不觉委屈。秦追想了想道:“若有削铁如泥的宝剑将铁笼削断倒也不必去寻顶上的屋子。卜姑娘,劳烦你去偏院客房知会柳前辈与轻逐,请他们带赤秀宝剑过来。”卜秀灵问道:“你呢?”秦追深知善德主人神出鬼没,好不容易找到姚穆风父女,怕自己离开片刻又生变故,决意留下看守,等江轻逐与柳舍一赶来。

卜秀灵走时将洞口掩上,秦追想这姑娘细心大胆实在难得,不由心生敬佩。他盘腿坐在囚室底下,抬头望著头顶,凝神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此等了半柱香功夫,头顶又有响动,片刻后兜头落下一片火焰。秦追大吃一惊,见头顶上又落下许多烧著的稻草,鼻中闻见阵阵油味,心道不好,那人必是发现囚室有人闯入,悄悄准备要将他烧死。秦追避开火焰,但小室狭小已无立足之处。这时要往通道离开并无半点困难,可浓烟滚滚往上升腾,身在牢笼中的姚家父女岂非要被烟雾熏死。秦追抬起衣袖遮住口鼻,强忍烟熏火燎攀上墙去。

浓烟中姚家父女身形委顿喘咳不止,秦追担忧著急,侧首凝视,透过烟雾见一个人影正在往下投掷火把稻草。他一咬牙,扑向一只笼子,伸手抓住铁链,手足并用登上笼顶。虽隔著衣袍,笼上仍是滚烫难耐。他足尖一点往头顶敞开的空洞掠去。那泼热油掷火把的人见他猛窜而出,立刻挥舞火把往他头顶砸落。

秦追身在空中,洞口不大又无法躲闪,不得已只能重又落回笼顶上。那铁笼四周早已热得冒烟,秦追心急救人,眼见无法冲出洞去,便站在笼上与那人交起手来。

那人手执火把,往下胡戳乱捅,秦追纵高伏低,只觉此人出手虽毫无章法,但招式间却极其狠辣歹毒,久战唯恐不下,心生一计,脚下一错作势滑倒。那人见他露出破绽,火把往他xiōng前砸落,秦追硬挨一下,顿时倒在铁笼上。那人见势得逞,却仍十分谨慎,并不探身下来查看。秦追对著笼中喊道:“姚前辈,铁笼已开,你先带姚姑娘离去。”

他一开口吸入浓烟,顿时呛咳不止,那人听他危急之际忽然喊姚穆风快走,倒是一愣,又觉他中了自己当xiōng一击,怕早已重伤,便将火把往下送去,想照亮铁笼瞧个究竟。秦追眼疾手快将他手腕扣住,心知若不将他一招擒住,绝无二次机会。

那人手腕一紧,半边身子发麻不得动弹,不由大惊失色。秦追右臂运劲,将他自头顶拖下。那人动不了身,滚落到铁笼上,再往下翻滚,待秦追松手时已落在囚室下一片火海中。

秦追听他惨叫,心道好险,xiōng口气闷知道撑不了许久,一边咳嗽一边往上爬去。他攀上洞口昏昏沈沈,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接著头顶落下片黑影。秦追心头一凛,心想此刻再遇高手实难抵挡,定要先发制人才有一线生机,於是手掌甫出拿捏黑影脚踝。谁知黑影非但不躲,反而弯腰将他双肩擒住,秦追未料他如此不防,只道此人武功高绝,心下骇然,苦思脱身之法。那人粗声大喝,将他整个人自洞口提了出来。

秦追一阵呛咳,双眼泪流不止,忽然被身旁一人揽到怀里唤道:“寻之,你怎样了?”他心中一定,听出是江轻逐在喊他,但刚脱离险境,想起囚室牢笼,又往洞口扑去道:“快救姚前辈和姚姑娘。”

方才那黑影将他一推,伸手进洞抓住铁链,力拔千钧似的喝声不断,自洞中提起一个铁笼,紧接著身旁一杆长枪挑入,将铁链绞住,架在洞口地面,正是柳舍一与雷元虎二人合力施救。雷元虎双手握住铁栏,大喝一声将麽指粗的铁条掰断,自笼中抱出一名少女放在地上。接著二人如法炮制,再将另一个笼中之人救出。

秦追心头一宽顿觉头晕目眩,但心知情势危急绝不能昏睡,便一咬舌尖叫自己清醒过来。江轻逐伸手抵住他后心送去内力相助,不多时秦追已觉气顺,自行打坐恢复。江轻逐忙去瞧姚穆风父女,二人虽一息尚存,但因被囚已久,身心俱损油尽灯枯,加之又遭烟熏火烧,尽皆昏迷不醒。柳舍一乍逢故友,却见姚穆风骨瘦如柴,昔日英雄不复在,心中恸切老泪纵横,也拿起姚穆风双手为他运功疗伤。江轻逐渡了真气给姚翦云,却始终不见她醒转,瞧她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哪还有往日半点娇俏美丽,心中又痛又恨。秦追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瞧见众人身处一个四方小屋,墙上架著烛火,却无门无窗,唯有左边墙上破了个大洞,必是雷元虎一锤砸出来的。卜秀灵去找江轻逐和柳舍一时正遇上阮云之,听说救人便拉著雷元虎一同来了。几人到了密道,见里面冒出浓烟实在无法通过,无奈之下只得去四面无门的墙上找机关,雷元虎毫无耐心,索性一锤在墙上砸出个洞来。

秦追瞧一眼众人道:“既已救得姚前辈与姚姑娘,这里不便久留,还是……还是先离去。二人在庄中获救,便由我去见大哥向他问清缘由。”江轻逐道:“我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秦追顾念旧情,到这时还称段已凉大哥,让他一个人去怕到时为难吃亏,这恶人还得由自己来当。秦追自然明白他心意,点了点头道:“也好。”江轻逐对柳舍一道:“请柳前辈替晚辈照顾义父与义妹。”柳舍一委实不放心他们前去,可姚穆风父女需人看顾,当下点头道:“去吧,小心行事。”阮云之张了张口也想跟去,但自己武功低微,去了又能如何,便忍了下来,只将带来的银枪递给他。柳舍一令雷元虎背了姚穆风,自己的年纪当可做姚小姐的祖父,自不必避嫌,将她抱起,几人跟著卜秀灵从后院出去,离开了未寒山庄。

江轻逐与秦追走到前院,见远处一点灯笼慢慢走近,正是段已凉带著小九匆匆赶来,见了二人面色惶惑道:“秦弟,愚兄听见后院巨响,不知发生甚麽事,赶紧过来瞧瞧。”秦追自与他结义,一直当他长兄看待,今日救出姚穆风,心中已存芥蒂,说道:“大哥可知是甚麽声响?”段已凉道:“愚兄听著,倒像是墙塌了。”秦追见他仍是演戏,沈默半晌道:“大哥,小弟平日待你如何?”段已凉一愣道:“秦弟为甚麽这麽问,咱们兄友弟恭,秦弟待我自然好得很啊。”秦追道:“那麽大哥可有甚麽事瞒著小弟?”

段已凉听他这样问,果然脸色一变。江轻逐与他并不相熟,自然不像秦追那般有耐心,见他支吾不语疑心大盛,拔剑向前一递,往段已凉脖子上抹去。段已凉见眼前红光闪过,脖子微微一凉,一截剑锋已贴在颈边,登时吓得呆若木**。秦追见他毫无招架之力,这剑只要多送去一分,便要身首分离,生死关头谁能如此淡然。他喊一声:“住手。”江轻逐将长剑架在段已凉脖子上,伸手点下他几处大穴。段已凉面无人色道:“秦弟……秦弟……”秦追心想,莫非大哥真不知情,那庄中还有甚麽人能悄悄囚禁姚家父女。江轻逐也瞧出他不会武功,说道:“段庄主,得罪了,在下有两件事想问,望你如实相告。第一件事,是谁将我义父义妹囚在庄中,第二件事,善德主人张余命在哪?”

段已凉闻言,惶恐之色渐去,目光竟是一定道:“你既已知道,何必多此一问?”他虽受制於人,却行若无事道:“我就是善德主人张余命。”说完对吓得发抖的小九道:“你去吧,这没你的事。”小九抖抖瑟瑟将灯笼放在地下,转身飞奔而去。秦追道:“你就是张余命?”段已凉道:“我就是。”秦追道:“胡说,你分明不会武功,如何会是轻衣十三子的后人?”段已凉道:“叫你去姚家的是我,囚禁姚家父女的是我,我手下高手如云,不会武又怎样,为何我不能是张余命?”秦追心有千百条理由可驳他,却抵不过段已凉一口承认。江轻逐道:“你自认善德主人张余命,我剑下可不留情。”

段已凉道:“我命悬你手,认不认有甚麽分别,张余命与你仇深似海,我岂会胡乱承认。”秦追道:“大哥莫非有甚麽难言之隐?”段已凉瞧著他,双目中似有一丝苦涩,但夜色下秦追也瞧得不真,只听他道:“你们既已救了人,再把我杀了,这事便可了结,何必多问?”江轻逐剑身往上一提,在他喉咙上割破一条细长血丝,冷声道:“善德主人张余命杀了那麽多人,又要挑起江湖武林正邪两派纷争,搅得天下大乱,岂是你一句了结就能揭过?”他方才点穴时已瞧出剑下这人绝非张余命,但与张余命定然大有牵连,若想找出真正的善德主人便要从他下手。秦追瞧段已凉的神色,心中直想,大哥这般摸样若非遭人要挟便是有极大的难处,善德主人神通广大,挟他人而为之实属寻常,大哥一心求死,定然有甚麽重要之物落在张余命手里。

正思忖之际,忽听身后树丛轻轻一动,秦追与江轻逐在山庄中步步为营小心提防,虽只是一声极轻的响动也不敢大意,连忙侧身闪避,见从树丛里闪出一片银光。秦追避到一旁,江轻逐带著段已凉往树后闪躲,只听哧哧声响不绝於耳,转瞬间便有数十枚银针飞射而来,落在地上银星点点,正是一片蚨蝉小针。银针钉入泥地只露出针尾上的薄翅小虫,秦追与江轻逐只瞧一眼,忽见这些小针微微晃动,仿若有了生命一般,一只只小虫似要振翅而飞。

二人对这银针早已见识多次,可却从未见过此等奇景,一时不知其中有甚麽机巧。蚨蝉针嗡嗡作响,晃得更厉害,片刻后一枚接一枚自泥地里拔出,银光闪动又再原路飞了回去。二人正瞧得稀奇,树丛中飞出一道人影,一阵掌风卷到眼前。秦追双手提枪横向一挡,将掌风挡下,但周身一阵真气激荡,掌风袭面如刀剑般锋利,发掌之人灰衣鬼面,一掌受阻,紧接著又是一掌袭来。

秦追长枪在手,起手一招以守为攻的滴水势。灰衣人手掌攻到,秦追倒退一步,枪尖朝上挑起,顺著他掌势再往下攒刺,自滴水势中化出一招雏凤点头。他心知灰衣人对他武功了然於心,这招起势后枪法一变,枪身挺直直刺灰衣人xiōng口。灰衣人见他运枪如同运剑,一时间猜不出这是甚麽招数,便身子向右转开躲过一招。秦追这似枪非枪似剑非剑的招数就是当日在天玄山上演给阮云之与一众师侄弟子瞧的流水七剑之一星流霆击。这路剑法只有七式,每一招又都是衔接之招,单独用来绝无半分威力。秦追以枪试剑,右手握在长枪正中作三尺青锋,枪尖到灰衣人xiōng前见他往右闪避,便将左手转向身后,对准枪尾拍出一掌,掌力所到将枪身拍得绕身一扫,枪尖调转又再往灰衣人扫去。

灰衣人见他忽而剑招又变作枪法,电转风回惊散梨花,竟未能应变,只得吸气后撤,一声裂帛,xiōng前衣襟被划破一道大口。

秦追与灰衣人交手以来,从未占过上风,今日一招侥幸得手,往他衣衫裂开的xiōng前望去,可惜未能将他重创。灰衣人伸手将衣襟一揽,抖手又一蓬银针,秦追往后一折,避开暗器,银针便向段已凉飞去。江轻逐擒著段已凉,自己要避开银针轻而易举,但如此一来,段已凉难逃一死,因而只能伸手将他推开,再往一旁躲避。他向来当机立断,这一下推人自避施展奇快,饶是如此秦追也觉段已凉必定身中银针难以全身而退,可蚨蝉针到半途,去势忽然放缓,又如方才一般嗡嗡作响,往来处飞回。

江秦二人尽皆不解,怕银针上有甚麽更加歹毒的诡计,都在小心提防,却听见一声 “段郎”,语调中颇有关切焦急之意。秦追听出是段夫人赵氏。段已凉道:“螓儿别过来。”段夫人却自小径疾奔而至,扑向丈夫全不顾自身安危。秦追喊道:“嫂嫂小心!”灰衣人又再攻到,江轻逐飞身而上,挡在他身前接下一掌。二人一交上手便缠斗得难分难解,江轻逐剑法快绝,灰衣人身形游走轻功奇高,遇快则快,遇强则强。段夫人奔过几人身旁,扶起摔倒在地的段已凉,问他可有受伤。秦追见他二人无恙,转头又去瞧江轻逐与灰衣人。

二人相斗正酣,江轻逐长剑破空,周身草木纷纷削落,灰衣人却游刃有余,待到二三十招上,忽然手臂一伸,手指微曲落在江轻逐肩上。江轻逐轻轻一哼,秦追知道他向来傲气,若非剧痛绝不肯出声,灰衣人这一抓再催吐内力,肩头骨骼如何承受得住,立刻提枪上前相救。

秦追一枪已是迅疾如雷,但要抢救江轻逐却有些不及,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二师兄,住手。”这一声“二师兄”出口,江轻逐与灰衣人都是一愣,但江轻逐反应奇快,长剑回撤往灰衣人手腕斩落,灰衣人见状,变掌为指在他肩头肩井穴上一点。江轻逐身上一麻,长剑当一声落在地上。灰衣人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他喉咙,转而面对秦追。

秦追惨然道:“二师兄,果真是你。”灰衣人慢慢伸手摘下面具。秦追虽已叫破他身份,但见面具之下果然是二师兄杜笑植的脸,心中仍旧一阵剧痛。杜笑植道:“小师弟,你好啊。”秦追道:“二师兄,你没有死。”杜笑植道:“我好生生站在这里,自然没死,你如何知道是我?”秦追道:“你在天剑山庄受的伤已好,伤疤却留下了。我一直在想,谁能对我的武功如此知根究底,二师兄,你瞒得我好紧。”秦追想到他没死,且是一路神出鬼没的灰衣人,往日种种都与他有关,乃至万啸风和薛兆之死也是他一手布置,换了旁人早已一枪上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可霎时间,往日在天玄山上师兄弟之情纷至沓来涌上心头,种种关爱好处数之不尽,只觉手中长枪有千钧重,抬也抬不起来。

他道:“二师兄,那晚在天剑山庄,可是你引我到掌门师兄的房里?”杜笑植道:“是我。”秦追又问:“三师兄醉心武学,生性鲁莽,若有人扮作我接近他,一时半刻他未必会察觉,但掌门师兄心细如发,只消一句话便能让他辨出真假,我无论如何不信他会被假扮之人蒙骗。二师兄,是谁杀了掌门师兄?”

杜笑植仍是那两个字:“是我。我引你到师兄房外,假扮你的人在屋中与师兄说话,师兄早已认出,正要出手将那人拿下,我摘了面具进去,师兄便以为我是来助他的,对我毫不防备。我一剑杀了他又再翻窗出去,三师弟就好对付得多,非但将假扮之人当做你,等你真的来到,他仍然无知无觉。”秦追道:“三师兄认出来了,三师兄临死前知道那不是我。”杜笑植道:“师兄师弟,情深意长,若非如此,这一计如何能让人轻信?”秦追想起当日情景,心如刀绞,问道:“你为何要这麽做?”

杜笑植五指扣住江轻逐要害,手掌虚悬於顶,江轻逐穴道被制动弹不得,但并无惧色。杜笑植道:“我要姚穆风藏在匣子里的东西,但我挑断他手脚筋脉,毁了他独生爱女清白,他却宁死也不肯吐露那东西的下落。”江轻逐听了恨得目眦欲裂,牙关紧咬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秦追见状,心如刀斩剑刺。杜笑植道:“姚穆风当日对我说过,他不肯说的事,江轻逐也绝不会说,纵然将这诸般酷刑加在他身上也是徒劳。我布置许久放任他自己去查真凶,最后终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他将手探进江轻逐怀里,两根手指夹出一方绢帛,正是三十六年前各门各派留下的盟书。杜笑植展开盟书瞧了一眼道:“小师弟,你想问我为何要杀害大师兄和三师弟,为何要将你逼向绝路。”秦追道:“是,我想知道。”他心中明白这其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过节往事,可杜笑植却忽然问道:“小师弟,你可知道我是何时拜入天玄门下的?”

秦追一愣,心想自己到天玄山时四位师兄都已在了,只知道掌门师兄是三十余岁上下拜师入门,其余几人倒不得而知。杜笑植道:“我自幼拜师,年纪只怕比你入门还小。”秦追心道自己三岁被师父收入师门,难道二师兄竟是刚出生就被师父收养了麽?

杜笑植道:“我一出生,父母便将我送到天玄山下留书求师,转身离去。师父将我抱回,收做徒弟,他老人家也不知我父母是谁。”秦追听他提及陆天机,话语之中仍带敬重,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自己拜师入门之事。杜笑植道:“师父不知,我自然更不知道。小师弟,我今年几岁?”秦追脱口而出道:“师兄四十有二,过了年底便是生辰。”杜笑植道:“不错,你倒还记得,这些年我们师兄弟谊同手足感情弥笃,生辰年岁你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我六岁生辰那天,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发觉有人在我房里。我正要大叫,那人一伸手掩住我的嘴,那时我虽是孩童,但自小习武,与寻常小儿已大不相同,心中也知道这人武功极高,受他所制便不敢动弹。小师弟,若这人不来,恐怕今日你我又是另一番光景,你知道他是谁麽?”

秦追想到杜笑植六岁时,正是三十六年前,只怕那人与当年之事多有关系,但他不愿妄自猜测,因而沈默不语等杜笑植叙说。

杜笑植道:“那人掩著我的口,叫我小声千万不要惊动别人。他问我,你姓甚麽?我道,师父给我取名姓杜名笑植。谁知他听了冷笑一声道,你不姓杜,你姓张。”秦追与江轻逐听在耳中,都是一怔。杜笑植见他二人脸色,便道:“小师弟,你猜得不错,这人就是轻衣十三子张轻。”秦追道:“他说你姓张,难道你是……”杜笑植道:“轻衣十三子张轻便是我生父。”秦追“啊”一声道:“你是张余命,不对,三问先生说过张余命是三十六年前张轻入乾天门时,其妻剖腹生产留下的遗腹子。”杜笑植冷冷一笑道:“诸葛善听多嘴多舌,迟早有一日要死在一张嘴上,不过他说得倒不错。三十六年前张轻的妻子确实生下个孩子,但那个孩子却不是我。”秦追点头道:“原来张轻有两个孩子。”杜笑植道:“那日张轻来到我屋中,将身世告诉我知晓,说道今日之后他的生死便在旦夕,武林各门各派都要找他寻仇,六年之前,生下了我便料到日后会有这麽一天,因而与妻子一道将我送到天玄山下,只因天玄派与世隔绝,不履江湖,绝不会有人疑心轻衣十三子的儿子藏身於此。”

秦追道:“令尊既已有心将你送入天玄,何苦再与你相认,令你陷入这场纷争?”杜笑植道:“轻衣十三子一生孤傲,被武林各派追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那些人非但要杀了他,连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亦不肯放过。”秦追道:“张轻的妻子分明是被乾天门教规逼得自尽,如何能怪在武林各派头上?”杜笑植冷笑道:“这也是诸葛善听告诉你的,那长舌鬼可有说到,当年张轻之妻自尽时,各门各派都有人瞧著,却无一人施援手救这弱女子一命,更有人将她抬到林中,任由野兽啃噬。其妻之死虽非这些人亲自动手,但也绝不能说毫无关系。小师弟,三十六年前你尚未出生,并不知道这些往事。我六岁时,趁师父云游在外,悄悄离开天玄山足有两月,大师兄遍寻不著,只当我贪玩下山迷了路。其实我是为证实那人所说的话,偷偷跟他去了博茫山乾天门,亲眼瞧见当年一场大战。好,好一场群雄荡魔之战,三日三夜杀得整个山头都是血,哼哼,哼哼。”

秦追听他说到后来连哼几声,话语之中极为不屑,便道:"轻衣十三子杀人累累,当年所杀之人无一不是名门正派的掌门或是侠名在外的英雄豪杰,他行事隐秘多在暗中下手,是以令人不齿,凡事有因必有果,世间万物皆有归属,张轻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二师兄,你杀害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我不该再喊你二师兄,但未得师父之命,你仍然是天玄门人,听小弟一劝,回头是岸为时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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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杜笑植哈哈一笑道:“小师弟,我布置圈套其实极为拙劣,可为何没有一个人信你是清白的?那许许多多名门弟子正道中人,只听了我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认定你杀害同门,图谋不轨,可见世人愚憨,多得是人云亦云唯恐天下不乱之辈。如今是这样,当年亦然。”

秦追想要驳斥,却想到当日天剑山庄中众人不听他辩白群起而攻之,将他重伤时的情形,若不是江轻逐,自己早已是一缕冤魂,这辩驳的话却说不出口。

杜笑植道:“当年之事是我亲眼所见,永生难忘,从那天起我便立誓为父报仇。我小时候瘦得很,后来逼著自己多吃多睡,硬是日渐肥胖,与父亲样貌丝毫不像。他已将毕生所学写在书册中传授於我,但我在天玄学艺,唯恐自己学了旁门功夫被师父瞧出破绽,便不敢修习。幸好当日在博茫山的树林里,我瞧见母亲剖腹取子诞下婴儿被樵夫捡去收养,十年之后下山去寻,终於找到分离十载的同胞手足,才将父亲的绝学相授,望有朝一日能同心协力为父母报仇雪恨。”

说完杜笑植转头瞧了一眼段已凉。秦追顺他目光一望,段已凉年纪三十有余,说他是张余命倒也不错,可他当真学了轻衣十三子的武功,为何竟不能抵挡江轻逐一剑。杜笑植道:“说了这麽久,还是没说到我为何要杀害师兄师弟,陷害於你。”说著在江轻逐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这姓江的小子性子偏激,又yīn狠冷酷,要想从他那里挖出盟书的秘密比登天还难。但姚老儿不肯说,他便是唯一可能知情之人,我自轻衣秘籍中查到涤心丸配方,却因药材难寻,费尽功夫只由一名药师制成四枚,当日让姚穆风服下一枚想借此问他盟书在哪,谁知他事事听从,唯独问到盟书便闭口不谈,我这才晓得这药对心志坚定之人并无效用,於是设下一局,先叫姚穆风写下书信递与姓江的小子,再找来两人假扮姚家父女将当日我逼姚穆风交出盟书的情景再演一遍。我原想找个和他相识之人瞧这出戏,谁知这小子碌碌寡合,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这些事,白离当日早就说过,已是八九不离十,秦追道:“所以二师兄便找了我去。”杜笑植道:“小师弟你如浑金璞玉,品性淳善,这世上能与姓江的小子交上朋友的,也唯有你了。我从小看你长大,深知你为人,若亲眼瞧见姚穆风父女惨死不及援手,日后面对江轻逐难免心存愧疚,他对你再多冷言冷语你也不会见怪,且会将当日情景如实相告。”

秦追对著江轻逐瞧了一眼,见他也正瞧著自己,二人心中都想,此人智计了得又深谙人心,自己一举一动一心一念都在他意料之中。杜笑植道:“这件事我虽布置周全,可终究还是有些意料之外发生。我原以为你将当日所见告诉了姓江的小子,他便会一心去查杀父仇人,我再从旁指点,他终究能知道是匣子里的东西惹来的祸事。谁知你回到天玄山上仍对他念念不忘,伤势一好又下山去找他。”秦追听他说得如此暧昧,一时窘迫难言,但转念一想自己与江轻逐早已有情,这念念不忘也没说错。杜笑植道:“我见你们情投意合,怕时日一久他复仇之心渐渐磨灭,说不定日后再不提为父报仇,只与你游山玩水。”

秦追心想,江轻逐为雪父仇之心何等坚定,哪会为了儿女之情说忘就忘,二师兄这回可是多虑了,但他并不说破,听杜笑植继续道:“既然你二人一心要在一起形影不离绝不分开,我便助你们一把,天剑山庄我杀了大师兄,又让三师弟死在你面前,教你众叛亲离,身边再没一个可亲之人,好让你们同仇敌忾,一个死了义父义妹,一个没了师兄同门,这深仇大恨,想必你们终生不能忘怀,誓要找出幕后主使之人才肯罢休吧。”

秦追听得浑身发冷,杜笑植言语亲和,并无半点恶狠狠之意,但听在耳中如坠冰窟,令人遍体生寒。江轻逐早已怒火冲天,但因穴道被制,非但不得动弹,连说话也不能。秦追道:“你只是为了这一纸盟书,便杀了大师兄和三师兄?天玄派与当年之事并无关系,杀害张轻更是半点算不到师兄们头上,天玄派非但与你无仇,甚至有恩,你怎麽忍心杀了他们?”杜笑植平日总是一副弥勒佛似的笑容,今日却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道:“无毒不丈夫,我既要报仇又哪管得了谁是无辜谁是有罪,杀错了,日后yīn曹地府自会偿还。”

秦追道:“那上官盟主和盟主夫人也是你杀的麽?”杜笑植道:“这等不值一提的人,何须我亲自下手,是我手下黑风杀的。上官清武功不弱,对身边之人却毫无防范之心,梅若夫人是枕边人,本想将她杀了了事,谁知这女子聪明机灵已瞧出破绽,反被她藏起盟主令,假扮者严刑逼问许久,最后黑风取来涤心丸,才从她口中问出盟主令下落。”秦追道:“黑风就是铭舟?”杜笑植道:“原来你知道。”秦追道:“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是上官清得意弟子,天剑山庄中事事由他打理,你却将他收买了。”杜笑植道:“我没有收买他,是他自愿投诚入青衣教为司灵使,青衣教上下都是心甘情愿入教,并无收买利诱之人。”秦追道:“青衣教,轻衣教,入教之人难道都是当年魔教余孽与其子嗣,黑风、玄长老这些人也像你一样,一心报仇,因而甘心入教供你驱策?敢问师兄,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又是不是你?”

杜笑植瞧他一眼,摇了摇头。秦追心想黑风与玄长老,一个年纪虽轻却手段老到,一个身负绝艺却甘愿隐姓埋名,青衣教下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青衣教教主若非杜笑植又会是谁?秦追不禁转头瞧著坐在地上的段已凉,见他面色苍白搂著妻子臂膀,实在难以相信他是长先生。想了片刻又转回头来,杜笑植道:“小师弟,我今日将这些事说给你听,自然不能留你活口,我杀了这姓江的小子,你也定要与我拼命,但你我师兄弟一场,要我杀你委实下不了手。”

秦追道:“二师兄何必客气,当日你杀害掌门师兄时又何曾有过半点下不了手?”他说这话时讥诮之意甚浓,可杜笑植却仍不动声色,慢悠悠道:“既然如此,好话说尽,还不动手麽?”秦追抬手一提颠起长枪,但江轻逐在杜笑植掌下,自己一枪刺去后果实难预料。正在这时却听背后段已凉一声大喊:“秦弟,螓儿!”秦追一惊转身,只觉腰间一凉,继而剧痛袭来,低头一瞧竟是一只手五指如铁爪般插进他肋下。

秦追重伤之下疾步后退,那手掌自他肋下拔出,鲜血淋漓,秦追背上浮起冷汗,抬头一瞧竟是段夫人赵氏站在面前,目光低垂凝视满手血腥,眼神中尽是冷酷之意,如同换了个人。

秦追按住伤口,疾点穴道止血。段已凉连滚带爬地过来拉住妻子裙裾道:“螓儿,你放过秦弟,你将他二人关在笼里,去做你的大事,我管保不会让他们逃走。”赵螓以衣袖擦去手上鲜血,叹了口气道:“段郎,你不明白,未寒山庄早已在他人眼目之下,你不懂武功如何看守得住,我要去做大事,为我爹娘报仇,就不能再心慈手软。”段已凉道:“我与秦弟义结金兰,当日说过同生共死天地为证,你若杀他,无异於杀我。”赵螓低头瞧他一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段已凉道:“螓儿,我与你夫妻一场,平日从未求过你,今日我求你别再妄伤人命,为腹中孩儿多积yīn德。”

赵螓听了,将那只擦净血污的手放在腹上轻轻摩挲,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但转瞬间目光一冷,手掌翻起又向秦追袭来。段已凉面色惨然,眼见秦追重伤,难挡赵螓一掌,谁知千钧一发之际,秦追长枪往地上一点,借势翻身将这掌躲了过去。赵螓一掌落空,嘴角微扬,笑道:“原来你没有重伤。”秦追道:“我不卖这破绽,长先生如何肯现身呢?二师兄方才说到分离十年的同胞手足却瞧了我大哥一眼,原来他瞧的不是大哥而是嫂嫂,原来张轻之妻诞下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女。我回想一番,当日诸葛先生说到此节确实并未说孩子是男是女,只是我认定此子是善德主人张余命,行事狠辣武功歹毒,必定是个男子,直到方才我才明白张余命是女子。”

赵螓微微一笑道:“方才又是几时,难道你时时刻刻提防著我,段郎一口承认自己是张余命,为何你却不信。”秦追道:“大哥听到响动,带著小九前来查看,衣衫不整神色慌张,显是半夜惊醒,来不及肃整衣冠,可是嫂嫂前来却一如白天装扮,并无半点狼狈之态,若非早有准备岂能如此。”赵螓仍是微笑,她容貌端丽,站在一旁哪像是个魔道邪教一呼百应的教主。秦追道:“还有一事。当初我见到蚨蝉子母针时,曾带了几枚回天玄山给师兄们瞧,二师兄说过,子针剧毒见血封喉,母针无毒却能识子,以母寻子永不相离。方才银针向著大哥飞去,眼见援救不及,银针却又退回,此等奇景实在匪夷所思,可见嫂嫂心中还是记挂大哥,不愿伤他性命。嫂嫂头上银簪就是母针?”

赵螓伸手摸了摸头上发簪道:“你倒识货。”秦追道:“当日我在路边遇见怀孕的妇人也是你一手安排,生孩子如何能这般凑巧,此事若要作假,唯有你才能瞒得过去。身中剧毒,姚府求药都是你设的计谋。事到如今,我该叫你嫂嫂,善德主人,张余命还是长先生?”赵螓道:“这都是我,善德主人便是张余命,也是青衣教教主长先生。”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嫂嫂二字,却是不敢当了。”

段已凉哀声道:“螓儿,螓儿,我知道天下人都对不起你爹娘,但你一人又能杀得了几个?你看在未出世的孩儿面上放过秦弟和江少侠吧。”说著又对秦追道:“秦弟,你代江少侠起个誓,就说从今往后再也不管这事,你们天高水远随处去闯荡逍遥,总好过白白在这丢了性命。你快起誓,起个毒誓。”秦追听他言语之中关心情切,唯恐赵螓杀害自己与江轻逐,一番兄弟深情令他十分感动,但只这三言两语便想叫自己放下师兄被杀之仇,叫江轻逐忘记迫害义父义妹之恨,却是将天下事想得太过轻巧容易了。

段已凉见双方都默默不语,只当有松动之意,站起身来走到中间道:“螓儿,你答应了我……”赵螓打断他话语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此事与你无关,何必多管闲事。”段已凉道:“你是我妻子,你腹中是我孩儿,秦弟是我结义兄弟,个个与我有关,怎能说是闲事?”

赵螓手按小腹,瞧了他一眼道:“谁说腹中孩儿是你的?”段已凉一愣道:“螓儿你为何这麽说,不是我的那是谁的?”赵螓道:“段郎,我嫁你十年,十年中你我相敬如宾,你待我很好,从没半句重话。但我嫁你也是计谋,对你并无半分夫妻之情,十六年前我已诞下一子,那孩儿也不是你的。”

段已凉大喊道:“那是谁的,那是谁的?”赵螓转眼瞧了瞧杜笑植,秦追见了心惊不已,只见她双眼之中满含情意,绝非妹妹看哥哥的眼神。

赵螓道:“二哥,等各大门派的事结了,我们便回望雪岭去,我儿命薄怕不能长久,日后我们就天天陪著他,一家人再也不分开。”杜笑植道:“我儿福大命大,将来定有奇遇,青蟒还有一条,虽不及苍蛟千年修为,但可延命数年,再去寻良药秘方,终归能将他治好。”秦追与江轻逐听了,又惊又诧,兄妹乱伦世所不容,这二人竟毫不介意随口说出。再想他们兄妹通婚,难怪望雪岭上那青衣少年面色惨白身子孱弱,自是二人近亲生子所种下的恶因,能活到一十六岁上已是难得,可二人仍不醒悟,又要再生孩儿。

段已凉惊怒交加道:“你们是亲兄妹,如何能结为夫妇,又如何能生儿育女,这,这实在……实在……”赵螓道:“你是想说,这实在是人神共愤的丑事恶事。当年乾天门在江湖上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魔教,当世之人说的这些狗屁话我从不放在心上,难道旁人说你十恶不赦你便自惭自愧,一剑将自己杀了不成?我十岁那年二哥找到我,告诉我身世,当晚我便杀了养父逃出家去。”秦追心想,那樵夫养她十年,虽不是亲生但救过她一命,她只是听说自己身世便将养父杀害,小小年纪心性歹毒,不愧是冷血杀手张轻之女。

赵螓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冷冷道:“我养父十年之中当我猪狗一般,毫无半点怜爱,杀了他有甚麽可惜。从那日起,这世上只有二哥是我亲人,他要娶妻只能娶我,我要嫁人也只嫁给他,日后有了孩儿便是真正的一家人。至於旁人如何看待,谁敢胡说我杀了谁。”

段已凉道:“天下这麽多人,人人都说你错,你难道要将天下人全都杀尽麽?”他听了赵螓这一番话,知道十年来夫妻恩爱之情全是空想,已心如死灰,只是为救秦追与江轻逐,仍旧苦苦相劝。

赵螓道:“不错,天下人都该死,半年前我在扬州瞧见一个青楼女子,生得美貌动人,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将她带回望雪岭,原想让她陪我儿解闷作伴,谁想她竟对我扮作的长先生心存痴念。”秦追想起曲依依,忙问道:“你将她如何了?”赵螓道:“既然她不能取悦我儿,我将她送去喂了青蟒。”

秦追见往日和善心慈的嫂嫂忽而变成个蛇蝎心肠狠毒无比的女人,便知她今日定然不肯放过自己,不禁苦思脱身之法。眼下最要紧是从杜笑植手中救下江轻逐,二人联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正思索之际,赵螓道:“二哥,快些动手吧。”杜笑植手掌提起,五指箕张往江轻逐头顶拍落,秦追心胆俱裂,不顾身后赵螓,枪尖一振直往杜笑植刺去。他一心救人,背后门户大开,赵螓伸手一举往他后心插落。轻衣十三子生前便是江湖上闻之变色的杀手,一招一式都讲求一击毙命,赵螓学得其父毕生绝艺,一掌袭来五指犹如利刃。

江轻逐见秦追危险,瞧在眼里心神大乱,但杜笑植点穴手法师承名门,一时难以解开,陡然运气只感内息翻涌。秦追知道自己若一意去救江轻逐,势必死於赵螓掌下,但他心中并无半分惜命之念,一枪挑向杜笑植,挡住他落下的手掌。

赵螓掌风已到秦追背后大穴,忽见一人跃入二人之间,挡在秦追身后,赵螓一掌击出并无收势之意,五指并立噗嗤一声插入那人心口。秦追听到响声本想回头,但眼下间不容发,不能有一丝犹豫,仍是挺枪直取杜笑植要害。杜笑植武功虽高,见他枪尖直指自己身上要穴,攻他必救之处,也只得先回手避开。秦追侥幸救回江轻逐一命,转头一瞥,见段已凉双手紧紧抱住赵螓右臂,已被她一掌击穿xiōng口。赵螓往回抽手,以她武功修为竟然难以将手臂抽回,段已凉双手紧箍,口鼻之中全是鲜血,兀自喊道:“螓儿,螓儿,你别杀人。”

赵螓眼见秦追与杜笑植战在一处,恨不能立时上去将江秦二人杀了,但手掌被段已凉抱在怀里,猛抽之下段已凉伤口扯裂,半身衣袍尽已被血湿透。赵螓杀心骤起,正待运劲震断他心脉,抬头一望,段已凉面色惨白,双眼中只有哀伤惨凄并无半分责怪之意。赵螓满心杀气被他这般一瞧,想起往日段已凉待她温柔体贴,关怀爱怜,十年之中虽不能说夫妻琴瑟和鸣,但也相敬如宾美满和睦,一时间掌上劲力凝而不发,也有了一丝心软。

秦追眼见段已凉为回护自己身遭重创,苦於分身乏术,心中悲痛。他虽将杜笑植逼退一步,但江轻逐仍未脱险,时间一久难免又落下风。江轻逐眼睁睁瞧著眼前一场恶斗却不能出手相助,将自己恨得入骨三分,恨不能拿剑捣烂几处受制的穴道。秦追瞧他神色便知他满腹仇恨无处发泄,如此硬冲穴道大有损害,当下将地上几枚石子踢起,枪身一扫,石子犹如飞蝗往他身上飞去。

杜笑植用的是天玄点穴法,秦追自然识得,只是这飞石解穴若江轻逐不动不走那是绝无差错,可杜笑植擒著他,岂会坐以待毙,立刻避开枪尖往右一躲。江轻逐被他带开半步,几枚石子便错开方位,打向他另外几处大穴。秦追一惊,忽然石子径自一转,如同被一只瞧不见的手拨弄,数枚石子飞在半空虽有前后却同时落在江轻逐被封的穴道上。江轻逐正一心运气强冲经脉,石子击在身上却丝毫不痛,反而如同清风拂过,登时灵门、灵墟、神藏、膻中、曲池各穴尽解,全身上下真气融通,手脚恢复气力,不由心中大喜,捡起地上赤秀,长剑斜向杜笑植斩去。

杜笑植见石子转向已是吃惊,又见强弩之末的几粒石子竟在一瞬间将江轻逐身上穴道尽数解开,且不伤他分毫,这份隔空解穴的手法秦追虽也使得,但绝不能如此登峰造极神乎其技,不由得心中一沈。

杜笑植心有所想,江轻逐听了他方才一番话,对他恨之入骨,心中怒火升腾,手中剑光倏长,剑招由心而生,姚家剑法威力大盛,三招一过便将杜笑植周身罩住。杜笑植虽自负武功,这时也暗惊姚家剑法了得。江轻逐长剑掠过,哧一声将他衣衫划破。杜笑植见他剑光凌厉剑气纵横,双掌齐出护住要害。秦追挺身而上,手中使得长枪,与江轻逐轻灵迅疾的剑法大相径庭,一如轻鸿一如苍龙。秦追为与他相合将姚家快剑化作枪法,一时只见银光翻飞,耀眼夺目。

杜笑植虽遭二人围攻,却守得滴水不漏如磐石泰山,三人星驰电掣斗了几招,那边段已凉哀声渐弱。便在此刻,杜笑植忽然身形一晃。江轻逐见他露出破绽,只当是诱敌之计不敢擅攻,又过几招,杜笑植却又一晃。这回江轻逐与秦追都已察觉,三人相斗时有道疾风直击杜笑植身上,这才令他露出破绽。

秦追心想,暗中相助之人不知是谁,方才能将我飞向轻逐身上的几枚石子拨正解开他穴道,此刻又隔空出手,内力修为如此深厚。二人忽逢强助,精神大振,枪剑齐发攻向杜笑植肋下要害,嗤嗤两声,杜笑植已中一剑一枪。他心中大惊,只觉暗中发力之人对他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再一听耳边风声不断,那人出招越来越快,到后来江秦二人只听风声便知杜笑植要露出哪里的破绽,依样出招便可伤他。

不到片刻,杜笑植身上多了好几处伤口,赵螓已抽身跃入三人之中。她所学尽是杀人之术,眼见杜笑植受伤,心中大怒,抬手一把银针向江秦二人挥撒而去。

江轻逐与秦追知道针上剧毒,每每见灰衣人银针出手都不得不避,此刻蚨蝉子母针出自赵螓之手更是大不一样。轻衣十三子的独门暗器,再以独门手法掷出,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且她有母针在手,暗器放出随时可收回,正是源源不绝不愁告罄。二人躲开一拨,第二拨又迎面而来。眼看要中,忽然间几片树叶飞至,每片叶子均与银针相撞,但银针却不能将树叶穿透,反而往前飞出几尺方才稳稳落地。

江轻逐见仇人就在面前,如何肯放过,又要返身力战,忽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道:“打不过还不跑?”秦追惊喜交集,向四周一望喊道:“师父,师父。”江轻逐不肯罢休,双眼通红,握剑的手青筋毕现。秦追一握他肩头催他快走,江轻逐只听他话,虽然心有不甘但见杜笑植与赵螓联手,今日复仇无望,一咬牙终於转身随他去了。

赵螓见二人逃走本想去追,杜笑植伸手拦住道:“余命,别追,我师父到了,他生来不爱管闲事,可真惹恼了他,只怕你我二人都未必是对手。”赵螓自练成其父留下的武功绝学后,杀人如草芥,二十余年未遇敌手,虽听杜笑植说是天玄宗师陆天机,言语中对他武功甚是钦服畏惧,心中也大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江秦二人此刻都是江湖中人人唾弃鄙夷之辈,不足为患,且盟书也已到手,便没有执意追赶,回到杜笑植身旁为他裹伤。段已凉倒卧一旁,尚未毙命,仍有奄奄一口气息,弥留之际见妻子与亲生兄长靠在一起,心中悲苦,想自己对她一生挚爱,明知她身在未寒山庄心怀诸多秘密,仍一味替她掩饰,只盼她能多在身边一日也好,可临死之前她竟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段已凉低低喊了声“螓儿”,终因心脉寸断气绝而亡。

江轻逐与秦追奔出未寒山庄,往树林之中狂奔一气,到了无人之处,秦追又往回寻去,不住地喊:“师父,师父。”叫了半晌却无人答应,他心中焦急,方才分明是师父的声音,只有师父才能将二师兄的天玄独门点穴随意化解,也只有师父才对天玄武功了若指掌。秦追心中有满腹话语要对师父讲,却不见他现身,又是焦虑又是伤心。江轻逐道:“你师父何时来到,不止我们,连那两个恶……连他们也没察觉。”他本想说两个恶贼,但转念想,这两个恶贼一个是秦追的师兄,一个是他义嫂,虽二人用心狠毒十恶不赦,可仍需顾及他感受,便改口称“他们”。秦追道:“师父武功高绝,近年来已不知如何精进,只能说深不可测。我想他老人家早就到了,否则怎会一出手就相助我们对付师兄?”

江轻逐道:“你到现今还喊他师兄,他丝毫不顾同门之谊,入你天玄早有预谋,今日我们杀不了他,日后复仇更是无望。”秦追柔声道:“对不住,我自小叫惯了,一时难以改口。”江轻逐原本也非怪他,只是没能手刃仇人,心中一口恶气难除,听他赔不是反倒愧疚,忙道:“是我奈何不了他,不该对你发火,若不是你师父出手,今日咱们都要死在那二人手里。”秦追想到方才凶险之处,也不禁称一声侥幸,二人均想陆天机暗中相助,只三两招便令杜笑植露出破绽,若能得他出手,就是加上赵螓也未必是敌手。

秦追已有三年未见过陆天机,今日绝处逢生得恩师援手,顿生孺慕之情。他平日极为持重,这时却如孩童一般在树林中寻来寻去,只盼师父能够现身相见。江轻逐与他一同找了许久,仍是不见人影,秦追黯然道:“师父不肯出来见我,一定是知道门户有变,全都因我之故累得师兄惨死,连天玄山也教人占去。”江轻逐道:“天玄掌门惨死,门派被五大剑派所占全是杜笑植与张余命布置的恶计,如何能怪在你头上,若你师父连这些事都不明白,岂不是个是非不分的老糊涂?”

秦追忙道:“是我无能,别骂我师父。”江轻逐道:“我偏要骂,你师父非但是非不分,而且胆小怕事,说好听是不理俗事,说难听便是怕惹麻烦。若非如此,三十六年前各大门派围剿乾天门,怎麽独不见天玄派出头?人人都道你们天玄派洁身自好不涉江湖,既然如此,习武又有何用。这半年来江湖上发生这麽多事,天玄派出了杜笑植这样的祸胎,门户大变亟待清理,我就不信你师父半点消息都没听到,想来云游四方是假,隐居避祸才是真。”

他话音方落,听一声喝道:“好小子,好大的口气。”秦追又惊又喜,抬头一望,见远处一棵高树上站著个白袍人,正是恩师陆天机,连忙跪下拜倒,喊了声“师父。”江轻逐眼见这人隔著数丈开外,人又在树上,话音传到耳中却如同对面相谈一般。秦追说话时虽也用上内力,但却不得不喊才能传远。他跪在地上道:“弟子有愧,未能守护师门,令恩师英名蒙羞,请恩师责罚。”白袍人沈默片刻,江轻逐一直盯著他瞧,谁知白影一晃竟不见踪影。他立刻转头四处寻找,忽觉背心一痛,身上大椎、天宗、命门、腰俞各穴已被拂中,大惊之下转念一想,自己毕生所学竟不能解危,数种招数使不到半招便会因大穴被内劲所透武功尽失。江轻逐苦思良久,终於还是一动不动。

第五十二回

白袍人道:“小子,你为何不动?背后被人所制,难道就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麽?”江轻逐道:“前辈不动,晚辈不能动。”白袍人一笑,转到他身前。江轻逐知道万啸风年逾古稀,杜笑植又是他师父亲手抱回收入山门,心中早已认定天玄开派宗师是个垂垂老矣的百岁老人,可抬头瞧面前这白袍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含蓄蕴藉丰赡儒雅,倒像个饱读诗书的文士书生。江轻逐方才见他还在数丈外,一眨眼就落到自己身后,出手将他背后要害尽数制住,这等武功实是前所未见,因而虽瞧著年纪不像,对他身份却毫不怀疑。

秦追道:“师父出手便罩他后背四处要穴,又虚而不发,这点穴手法由一化十,变化万千,他不动是对的,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摸清对手招数才能应对。”陆天机微微一笑道:“你急甚麽?我又不会伤他,你急著替他分辨,倒将我这招分花约柳的点穴手法全卖给了人家。起来吧,跪著干麽,好玩麽?”

秦追道了声“是”,站起身来。陆天机瞧一眼江轻逐道:“这小子悟性倒也不错,可是方才在庄里与人交手却为何心浮气躁不知所云,反被擒住。”江轻逐脸上一红,自己为报父仇急功近利是杀红了眼,只盼能一剑将杜笑植刺死,却忘了欲速则不达,险些送命。秦追道:“二师兄武功高强,远胜我二人,这也怪不得轻逐。”陆天机道:“这小子说得不错,笑植害你如此,你还喊他二师兄?”秦追想到杜笑植所行所为将天玄一脉毁之殆尽,师父心中必定伤心难过,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陆天机转而对江轻逐道:“小子,你方才说甚麽,可敢当著我的面再说一次?”

江轻逐道:“我说天玄宗师择徒不慎,授徒不严,贪生怕死,胆小惧事,是个是非不分的老糊涂。”秦追喝道:“轻逐,不可对我恩师无礼!”陆天机瞧他一眼道:“你叫他不得无礼,心里想的却和他一样。”秦追忙道:“徒儿不敢。”陆天机道:“好一个择徒不慎,授徒不严,可不是连你也一块儿骂进去了?”秦追道:“师父方才不肯现身相见,轻逐为徒儿著急,所以才以言语相激,您老人家不要怪他。”陆天机道:“笑植是我抱上山的,说我择徒不慎倒也不错。不过当真要论不慎不严,还要数你这关山门弟子。”秦追一愣,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但他对师父向来敬重,即使无端被责罚也先自省,更不觉师父所言有甚麽不对,当下道:“是,徒儿知错。”陆天机道:“那你说说,错在何处?”秦追道:“徒儿未能识破二师兄的计谋,害得掌门师兄和三师兄惨死,又不能固守天玄,令师门蒙羞。”陆天机道:“笑植深谋远虑,你对他毫无防范,未能识破他的计谋怪不得你。我方才瞧他武功,这几年里突飞猛进,你们原也不是他对手,至於天玄山上,君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些都不是你错。”秦追苦思片刻道:“徒儿……徒儿未经师父允许,学了别派的剑法。”

陆天机道:“你是偷学的麽?”秦追瞧了江轻逐一眼道:“不是,是别人传授的。”陆天机道:“那有甚麽关系,天下武学本出同源,硬要分门别类,不肯与人切磋相授,到头来只会越传越少。别人肯教,你又肯学,这种好事哪里错了?”秦追道:“那……”他想来想去,实在不知还有哪里做错,江轻逐瞧他搜肠刮肚硬要给自己编排个错,实在好笑,忍不住笑了一声。陆天机听若未闻,问秦追道:“想不出来了罢?你错就错在凡事都爱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你的错你也说自己错,我陆天机怎麽会有这样婆婆妈妈的弟子。”秦追知道师父这些话绝非责怪反是宽慰。这大半年来识遍江湖险恶,尝尽心酸冷暖,今日见了师父才放下心头巨石,再瞧站立一旁的江轻逐,窥他神色似对恩师之言深以为然。

陆天机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我确实略有耳闻。”江轻逐道:“前辈既然知道,为何不理?”陆天机道:“所谓谦退无争,置身度外,我为何要理?”江轻逐道:“天下人管天下事,三十六年前天玄派不理江湖纷争,三十六年后难道纷争便不会找上门麽?杜笑植师从天玄,前辈明知他欺师灭门,却任由他肆意妄为,此非谦退无争置身事外,而是袖手旁观沆瀣一气。”秦追正要开口,却听陆天机道:“三十六年前的确有人送来英雄帖,邀天玄派同上博茫山剿灭乾天门,我却没有答应,你知道这是为甚麽?”江轻逐摇头,秦追也是不知,二人历来只当天玄派不涉俗务,只喜闲云野鹤的日子,这时忽听陆天机问起,心中忍不住好奇。

陆天机道:“乾天门门主方天立下门规,入乾天门先纳万金再却尘俗,乾天门徒个个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万两黄金虽多,但一个恶人做尽恶事,哪里不能去强取豪夺凑足这笔钱?至於了却尘俗无牵无挂,更是容易。乾天门富可敌国,几十年来攒下的钱财难以估量,灭了乾天门,这些钱却又落在哪里?”秦追心中一动,又觉兹事体大,妄加猜测实不应该,便未开口。江轻逐却听出弦外之音,冷笑道:“名正言顺灭了邪教,这黄金自然落在荡魔有功的各大门派手里。”

陆天机道:“小子,我问你锄强扶弱做甚麽解释?”江轻逐道:“自然是铲除强暴扶助弱者。”陆天机一笑道:“不错,可在江湖上锄强扶弱可不是这麽解释,谁比自己强上一头那便定要铲除,比自己弱的当可帮上一把以全侠名,乾天门当年势力一时无两,隐隐有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之势,但因门下恶徒甚众,不可任其壮大。天玄派原该出一份力,只是我知道乾天门深藏宝藏,各门各派结盟之心必定不纯。这盟约一旦结成存亡与共,便再也难以脱身,是以天玄派才婉拒邀约。”他见江轻逐神色似是不以为然,说道:“你也不必腹诽,像你义父姚穆风、江南神枪柳舍一这样的侠义之辈自然不会将钱财放在眼里,但英雄帖一出,天下群雄一呼而应,谁又能想到其中利害?”

江轻逐道:“前辈所言或许不错,但今日之事不能说与天玄派无关,万掌门、薛大侠之死,前辈也不理麽?”陆天机道:“是天玄派中之事,我自会料理,至於其他,我却不便也不愿插手。”江轻逐道:“前辈习武至化境,难道只为打理门派?”陆天机道:“我习武便是习武,并非为这世上纷扰之事而习,凡至高境界便如一池清水,通透澄净万物不萦。世间事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一味逞强自觉人定胜天,岂知早已有违天道。方才若你一意孤行,非但自己性命不保,连我最心爱的徒儿也要一起陪葬,如此一死了之,甚麽恩怨情仇,甚麽武林浩劫,又能与你们有半点关系麽?”

江轻逐听到他说一个“死”字,本想说为报父仇死有何惧,但目光与秦追一触,这句话竟说不出口,心中只想,我若死了他怎麽办,他若死了我该如何?想著想著竟然痴了。陆天机见他出神,便不去理他,对秦追道:“寻之,你过来。”秦追听命走了过去,陆天机道:“这些日子不见,我瞧你武功并未精进,反倒退步了,是甚麽缘故?”秦追心中惭愧,自己这大半年来哪有时间静心练功,非但如此甚至还萌生死念,师父一生洒脱,宠辱不惊,常教导他贵以己身,爱以己身,自己却违背恩师教诲自怨自艾心灰意冷,若不是天灵寺的高僧慧因点醒,只怕此刻早已化作黄土。

陆天机向来最疼爱这个小徒弟,见他神色惶然,於心不忍道:“好了,为师不是怪你。嗯,你学了那小子的姚家剑法原是不错,只可惜心肠不够狠,出手不如那小子狠辣,快剑难免威力不足。你的性子本不适合练这剑法,小时候问你喜欢甚麽兵器,也怪啸风不好有意卖弄,偏把长枪舞得那般威武,让你学了枪法,我得意的刀剑拳掌反倒来不及教你。”其实陆天机传授秦追的武功已是不少,只是他自身所学甚多,未能倾囊相授总是略有遗憾。秦追道:“弟子愚钝,难以学得师父之万一。”陆天机道:“今日机会难得,为师近来创了一套枪法,本来还想等回山后再说,既然遇见了也不必等,这就传了你吧。”秦追喜道:“多谢师父。”他心知恩师武学精深,要创一套武功并不为难,但天玄派本以剑术拳法为长,枪法唯有自己一人在练,师父这枪法自然是专为他而创,心中大为感动,连忙跪下叩谢师恩。陆天机取过他的长枪,一招一式演了起来。

江轻逐见他师徒二人教起武功,不便在一旁观看,虽心中记挂义父义妹,但不愿丢下秦追先行离去,又想杜笑植与张余命已得到盟书,姚家父女暂无性命之虞,有柳舍一照看应当无碍,当下盘膝而坐在林中打坐休息。不到半个时辰,陆天机已将一套枪法尽数传授给秦追,令他演上一遍,指点其中不足之处。秦追悟性颇高,又是自幼练枪,深谙枪法要诀,因而只需稍加点拨已能将精妙之处融会贯通,当下一试,只觉缠拦崩挑、迎封接进招招威力无穷,每一招使出更有千般变化,对准身旁大树横扫一枪,只听一声巨响树枝摇晃,竟将粗壮的树干拦腰扫断。江轻逐闻声望去,秦追枪法使完酣畅淋漓喜不自胜。陆天机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已练成,心中亦十分得意,颔首微笑瞧了江轻逐一眼。

秦追道:“师父,你方才说天下武学本是一脉,不应拘於门户,徒儿学了别人的剑法,来而无往实非礼也。”陆天机不动声色道:“那好办,你也传他一门武功不就行了?我天玄派可没有甚麽不传之秘,你倾囊相授为师也不管。”秦追道:“徒儿所学有限,只怕不能将天玄绝技精妙之处传授於人。”陆天机笑问:“别人是谁?你学了姚家剑,传你剑法的是姚穆风麽?姚老头儿与为师同辈,我怎能传他武功?”秦追脸上一热道:“不是姚前辈。”陆天机道:“那是那边的小子?你要为师传他武功,虽武学不可拘於门派,但人家也是名门之后,瞧不瞧得上咱们的武功还不一定,你去问他肯学麽?”秦追喜道:“我去跟他说,他一定肯的。”转身立刻去对江轻逐说,江轻逐听完却沈默不语,秦追只道他不肯贪这便宜,劝道:“你教了我姚家剑法,何不让我师父也传你一套剑法,难道你真瞧不上我们天玄派的武功?”江轻逐道:“天玄武功精妙高深,能学到一招半式已是受益匪浅,只是杜笑植与张余命二人害我义父,辱我义妹,我要为他们报仇只能用姚家剑法。”

秦追一愣,但终究明白他的心思,江轻逐一向倔强,心中想定的事谁也不能更改,他这样说了,便是绝无可能再要他学别派剑法。陆天机方才说武学不可拘於门派,江轻逐也深以为然,可用姚家剑法为父报仇却非关武学上的修为见识,而是他一心的执念。秦追道:“既然你这样想,自然不能勉强,我去向师父拜别,咱们这就去和柳伯伯会合。”

江轻逐点了点头,秦追到陆天机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恩师,徒儿要走了,今日匆匆一见又要分离,二师兄杀害掌门师兄与三师兄,徒儿定要为两位师兄报仇。盟书已失,各派浩劫兹事体大不敢累及师父。恩师致虚极守静笃乃是武学至高境界,徒儿愚鲁做不到‘自然’二字,但既得恩师传授武艺便当为武林略尽绵薄之力。徒儿拜别师父,望师父珍重。”说完又磕了三个头,他心知此去凶险重重,因而拜别时十分慎重。

陆天机听了道:“你若随便磕个头就走了,为师也不放在心上,可你磕了三个头,为师心里便有些放心不下。”他话音刚落,见远处一片火光,起火处正是未寒山庄,好好一座大庄园顷刻之间已成了一片火海。秦追回头一瞧,想到与段已凉结义之情,悲从中来,喃喃自语道:“大哥也死了。”陆天机虽少私寡欲,淡然恬退,但师徒情深终究难免,念及万啸风与薛兆之死,心中也如针刺般作痛,对秦追道:“那小子不愿学别派的剑法是对的,天下哪一种剑法能比得姚家剑更快更合他性子,为师不传他剑法就传一门内功心法吧。”秦追不知江轻逐肯不肯学,但仍然答应一声,去唤他过来。江轻逐知道这是前辈一片好意,不再推辞。这回教的是内功法门,自然不需演练,陆天机只将几句口诀教会便算告成,江轻逐内功修为已是不弱,再经名师点拨顿时大有所悟。

陆天机对江轻逐道:“我一生收了五个徒弟,今后也不会再收。大徒弟三十岁入门,练了二十年忽然转性,喜欢上了治病救人。二徒弟藏而不露,深谋远虑,实在是个聪明人,当年小小年纪得了其父绝学,竟能知道私下修炼会被我觉察,这份聪明用在练武上哪有不成的。三徒弟是个武痴,可惜除了武功别的念头又转不过来。四徒弟的心思我始终猜不透。这最小的徒弟我最中意,可他今日向我磕了三个头,你知道这是为甚麽?”

江轻逐道:“怕是知道今后与青衣教为敌,时时都有凶险,唯恐不能侍奉恩师,是以才行大礼。”陆天机点头道:“不错,他向我磕三个头,我便传你武功,你又知道是为甚麽?”江轻逐听他一番言语对秦追果然厚爱,分明是怕他二人敌不过青衣教,才将最精妙的武学相授,关怀爱护之意尽在不言中,便道:“晚辈知道,晚辈多谢前辈指点。”

陆天机微微一笑道:“去吧。”

二人拜别陆天机,便往城外荒郊走,柳舍一说好带著姚穆风与姚翦云在西城郊外等候。江秦二人走到半途,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便躲在一旁树上。只见远远奔来两匹快马,马上却无骑手。秦追仔细一瞧,竟是乌雪带著雪花儿飞奔而来,一时惊喜不已。二人出来匆忙,已是无暇取马,而后又见未寒山庄起火,便觉马儿在庄中定然不能幸免,心中虽有痛惜,但也毫无办法,这时瞧见乌雪与雪花儿毫发无损,自然欢喜。

两人上马疾奔,片刻间已到了城西,远远望去见有一座废屋,四周寂静并无人声。秦追走到破门前,伸手一推门板,忽然自里面钻出一杆精光耀目的枪尖。秦追举枪一挡,低声道:“柳伯伯,是我。”柳舍一开了门,见果真是他们,连忙让进屋去。阮云之喜道:“小师叔,你来了。”秦追叫他小声,雷元虎早已在墙角睡熟。

江轻逐进来后,先去找义父义妹。姚穆风手腕脚踝血肉模糊,让人用钝刀生生挑断筋络,伤口纵横交错,并非一次所伤。江轻逐想到义父被擒已有大半年,严刑逼供绝非近日之事,只是没有好好医治,因而伤势反复以至伤口生脓溃烂,好好一个英雄汉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势成废人。他又惊又怒,再瞧妹妹姚翦云双目紧闭全无知觉,双颊凹陷面色枯黄,原本清丽娇俏的少女成了这般模样。江轻逐放下二人手腕,向柳舍一道:“柳前辈,我义父伤势如何?”

柳舍一道:“筋脉寸断,伤过半年,只怕复原无望。姚姑娘身子孱弱,一直昏迷不醒,伤势倒是不重,可我瞧她气息奄奄,似是毫无生念。”说著问秦追道:“你们去找未寒山庄庄主,可有收获?”

秦追将庄中所发生之事一一说了,柳舍一听完面露讶异之色道:“这二人如此处心积虑,青衣教若再崛起,难免搅得天下武林大乱,老夫本道方天、张轻一死,世上再无如此为祸作乱之人,想不到张轻的后人也是深谋远虑奇计百出。唉,不能抽薪止沸斩草除根,便有无穷无尽的后患。”

秦追道:“柳伯伯,恩师说道当年乾天门因收纳恶徒,门下教众多有捐银,因此富甲一方,可有此事?”柳舍一听他提起天玄宗师,忙问道:“你师父人在哪里?”秦追道:“恩师出手救晚辈二人脱险,又传了两门武功后便离去了。”柳舍一颇为遗憾道:“陆老弟果然行事不同常人,可惜我又未能见他一面。秦贤侄,你师父思虑恂达清明在躬,看事待人总是比我通透,三十六年前天玄派拒接英雄帖,我便该推敲这其中利害,可那时老夫正是血气方盛之年,哪里能想到那麽多,只听天下英雄一呼百应,人人都要上博茫山与乾天门血战至死,便也歃血为盟同仇敌忾。各路英雄义结同盟若只为惩奸除恶,那原本是件好事,只可惜……”

秦追欲言又止,神色间似有为难之处。江轻逐却直言不讳道:“柳前辈要说甚麽?”柳舍一不语,江轻逐又道:“恕晚辈直言,身当大事者不应拘於小节,柳前辈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往日一句誓言,江湖中人刀头喋血快意恩仇,只要不违侠义之道,不伤天害理,难道诸天神灵还能不分是非,定要你应誓。若真如此,老天可真是狗屁不通瞎了眼了。”

他说到这时,忽听一声极轻的呵斥道:“逐儿,住口!”江轻逐闻声一喜,忙转身回望,姚穆风斜倚在破桌旁竟已醒来。江轻逐抢了过去,跪在姚穆风身前道:“义父你醒了,孩儿在此。”

姚穆风抬眼瞧他一瞧,神色甚是疲惫,说道:“我一醒来就听见你在骂天骂地……还不快住口。”江轻逐对义父极为敬重,见他醒来便自收敛,不敢多言。姚穆风道:“在你面前的可是柳神枪?”柳舍一道:“正是愚兄,贤弟受苦了。”姚穆风道:“柳大哥,小儿缺少管束……他说的我都听见了,望你原宥。”柳舍一道:“贤侄说得很对,这道理我居然要后辈小子来点醒,实是措颜无地。姚贤弟你重伤在身先别说话,到了前边镇上愚兄替你和侄女儿雇辆大车,送你们去我家中静养。愚兄定当寻访名医,治好你手脚的伤。”

姚穆风虽气息微弱,但终究是习武之人,勉强尚能撑住一口气,凄然一笑道:“柳大哥,我这一身伤,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那是决计好不了的,咳咳……我有一事想求大哥。”柳舍一道:“甚麽求不求,你说出来,老哥哥决无不允。”姚穆风低头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女儿,目中流露悲痛之色道:“小女命苦,拙荆生她之后便缠绵病榻,沈疴不起。我一人将她养大,视若明珠宝玉,谁知竟因己之故令她受辱,为人父者竟不能护得儿女周全安乐。小女身遭此劫,望大哥代我照顾。”

柳舍一老泪盈眶道:“从今往后云侄女便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你尽可放心。”他瞧出姚穆风真气不足以济,实是油尽灯枯,时刻便会殒命,想要劝他歇歇别再说话。姚穆风却不肯,听柳舍一答应照顾女儿,终是放下一桩心事,转头去对江轻逐道:“逐儿,当年为父与北虎镖局白总镖头在西川雪山中相识,白夫人雪中产子,白总镖头与我定下儿女亲事,我若日后有女便嫁入他家为媳。可云儿福薄,伤在奸人手下,这门亲事只怕不成了。”

在场众人听他重伤垂死之际却尽说姚翦云的事,托了柳舍一照顾不够,还想著女儿的终生大事,知道他命不久矣,絮絮叨叨,再不是江湖上赫赫威名的大侠客,只是个心疼爱女的老人罢了。江轻逐听得心头钝痛,低声道:“义父,云妹有我照顾,我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白总镖头的公子孩儿见过,是人中俊杰,与云妹天作之合。”他说到这里,站在身后的卜秀灵脸上一红,又是难过又是骄傲,眼中却闪过一丝怅然。

姚穆风听了,闭上眼睛歇了一歇,过了片刻才缓缓睁开,说道:“你身旁这人是谁?”江轻逐拉过秦追的手道:“他是天玄宗师陆天机的高徒。”秦追施礼道:“姚前辈,晚辈姓秦,名叫秦追。”姚穆风倒有些意外,接著微微一笑道:“天玄派,天玄派终於也趟了这混水。逐儿,狱莲红匣里的东西你瞧过没有?”江轻逐道:“孩儿瞧过了。”姚穆风道:“三十六年前的事,柳大哥起过誓不便说,就由我来说吧。”柳舍一道:“贤弟何苦如此,快快歇下,休要再言。”姚穆风摇了摇头道:“你我总想著不累及子孙,当年那许多武林人士名门义士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祸躲不脱,一味自欺欺人也於事无补。”姚穆风一生行侠仗义,豪气干云,到老却落得这般境地,众人见了无不恻然。

姚穆风道:“三十六年前结盟围剿乾天门,其实只为张轻一人。轻衣十三子出道时默默无闻,博茫山之战十余年前,江湖上忽然有许多高手死於非命,这些人互相并不熟识,身份门派各不相同,却都死於一种银针之下。这银针细如牛芒,针尾雕著只薄翅小虫,中原武林从未有人见过这样的暗器,且针上剧毒无人能辨识,只知银针之毒见血封喉,死后一日内尸身便腐朽糜烂十分可怖。这事因查不出主谋,多年来一直是江湖上一件谜案。如此过了三年,陆陆续续又死了不少人,终於其中有个人竟没有死,将杀手的身份说破。这侥幸得活之人名叫季灵扬,是常州铁臂神拳季老先生的二公子,不知如何得罪了人,也遭无名杀手所害,身上中了一枚银针,早上婢仆发现,大惊失色,忙去禀告老爷夫人。众人急忙赶到,却见季公子尚有一线呼吸。”江轻逐道:“孩儿见识过银针上的剧毒,一枚入喉片刻便能致人死命,何以季公子深夜遇袭,却到早上仍有气息?”

姚穆风道:“这位季公子自幼患病,天生血中带毒,访遍名医久治不愈,因而五岁起便拜在翠峰山神医陶琬琰门下。陶神医以天下至毒火神蛭吸他血脉,季公子体内毒血遇上神蛭毒液便自然生起抵抗之力,久而久之两股剧毒在他体内得以制衡,反都化为己用,令他百毒不侵。”江轻逐道:“那是季公子一身毒,连蚨蝉针也奈何不得?”姚穆风道:“季公子虽未立刻就死,但银针上的毒实在强横,竟至他四肢瘫痪动弹不得,所幸神志还算清醒,便将当晚之事说了出来。他道自己睡到半夜,忽然觉得身上发冷,睁眼一瞧屋子的窗户开了,窗外站著个青衣少年。时值三九隆冬,酷寒难忍,这少年却只穿一件单衣,站在窗外如同鬼魅。季灵扬虽是铁臂神拳之子,生性却极为懦弱胆小,半夜见窗外有人吓得魂不附体。那少年问他可是季家二公子,季灵扬说了声是便觉身上十多处如被针尖刺中,蓦地一痛,当即摔在床上。他心中害怕便想装死,想起师父陶神医曾教过闭气之法,当下闭住气息顶住xiōng肺,登时连心跳也停了。那少年进屋来,一摸他脖颈以为他死了,右手掩住他喉咙,左手不知如何一动,季公子只觉周身伤处又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好像扎在身上的针又被拔去。他好生奇怪,心想自己身上足足中了十三枚细针暗器,这少年如何能一下全数拔出?但他生怕被杀手看破,更是不敢动弹。那少年拔去暗器,只留下他咽喉上一枚,冷冷道,我名叫张轻,二公子黄泉路上莫忘。说完转身而去,不知所踪。季公子等他一走便想去找父亲,谁知手脚不听使唤,脑中昏昏沈沈,才知银针有毒,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季天曜听后命人画下那少年画像,送至各大门派与各帮会,他交游广阔,名门正派三教九流无不熟悉,如此一搅人人都知道轻衣十三子的样貌,誓要将这杀人凶犯杀之而后快。众人只当他定然无处藏身举步维艰,谁知季天曜将画像送出不到三日,各门各派突然纷纷收到一封信,信上列了这些日子死於张轻之手的各派高手名姓,每个名字后都有个数目,末尾写道,金银买杀,别无二家。此人竟如此大胆,非但不惧各派寻仇,反而送信上门做起杀手买卖。各大派中自有修为精深的高手,见张轻所列名单上,按各人武功高低估价,旁侧还常有红字夹批,言辞虽毒,但见底不失公允,可见他於武学一道博学渊源,包罗万有,实在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可惜这样的人却自甘堕落,做了黑道杀手,自此之后,轻衣十三子的名头便在江湖上响起,十年间杀人无数,不少英雄好汉折在他手里,且再无人见过他真面目,传闻他神出鬼没,变化万千,轻功、易容与暗器三者皆精。”

秦追想了想道:“张轻既是杀手,买凶杀人似乎不该全算在他头上,那些雇凶之人难道反而无人追查麽?”姚穆风道:“轻衣十三子口风极严,只要是他动手杀的人,江湖上决计没有半点线索可查,纵使各派互相猜忌也无证据可以指证。张轻多杀一人,名声便多盛一分,虽武林中人人恨他入骨,却又不得不对他忌惮三分。”众人想到轻衣十三子以一人之力,搅得江湖血雨腥风,这麽多高手竟对他束手无策,虽知不该,心中却均存一丝钦佩之意。姚穆风说了这些话又咳喘不止,江轻逐与柳舍一齐劝他歇息,他却总是不肯,定要把话说完。

秦追道:“轻衣十三子杀人无数,行事诡异莫测,为何后来却露了行藏,被各大门派追杀?”姚穆风喘息片刻道:“张轻出道七八年时,不知为何爱上一个女子,这女子不会武功,亦非武林人士,是滁州富商宁守逸的千金,闺名雁秋。”

第五十三回

江轻逐与秦追同时“啊”的一声,秦追道:“难怪那女子能在宁府藏身,原来宁府与轻衣十三子竟有这样的渊源。”柳舍一奇道:“那女子又是何人?”秦追拣紧要的讲了一些,怕姚穆风劳累便说得简短。柳舍一点头道:“滁州城里是白远镖局总号,白远镖局与北虎镖局势力纵贯南北,当年为围剿乾天门出过不少力,那女子藏身在宁府想必是暗中监视镖局子的动静。”姚穆风道:“宁守逸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宁远闻,在京里捐纳了个虚衔,取妻杨氏,育有一女叫做宁陵,这麽算来,这宁小姐并非假扮,与张轻之妻还是姑侄之亲。”

秦追道:“张轻为何会与宁府千金相识?”姚穆风摇头道:“这等私事只有他二人自己知晓,外人如何得知?但一个是江湖杀手,一个是富家小姐,自然是张轻以强逼迫,令宁大小姐不能相拒失身於他,只得嫁他为妻,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却过起亡命之徒的日子,实在令人扼腕。”卜秀灵忽然道:“老爷子,也未必是这样。”姚穆风道:“未必是怎样?”卜秀灵望著地面似在出神,轻轻说道:“张轻虽是杀手,但老爷子行走江湖这些年也未曾听说过他有采花弄蝶的yín乐之好,应当另有隐情吧。”姚穆风叹气道:“嗯,张轻武功了得,天资又高,听说他原本是屠夫的儿子,却能无师自通,小小年纪练成一身绝技,也算是个奇男子。宁大小姐自家中失踪后,轻衣十三子便也销声匿迹,直到半年后,江湖上一位极有名望的大人物忽然遭了不测死於非命。你们后生晚辈,此人的名号你们未必听过,可往前推上几十年,这位可是赫赫有名,声震寰宇。”

秦追道:“前辈说的莫非是那位武林泰斗一代宗师司空於行?”姚穆风听他居然知道,颇为讶然。秦追道:“司空前辈创立紫霄派,震古烁今,却於九十耄耋之年遭人所害,难道也是轻衣十三子下的手?”

姚穆风不置可否道:“司空老人生性豁达广结善缘,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皆是他晚辈友人,此事一出武林震荡,紫霄派广发武林贴誓要找出轻衣十三子,为师尊报仇,於是才有了博茫山一战。此战惨烈,死伤无数,紫霄派更是折损殆尽,这些年日渐式微,到如今早已不复旧观。”

秦追道:“司空前辈人望极高,难得众人都愿为他出头,即使有人背后指使,张轻也实不该杀害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而得罪天下人。”姚穆风却道:“那也不全是。这些结盟上博茫山的人,有的与紫霄派交好,有的至亲被张轻杀害,但其中却另有些人暗藏私心,欲杀张轻而后快。”卜秀灵道:“除了为至亲至爱之人报仇雪恨,还有甚麽私心?”秦追忽然想起一节道:“那些人是买过张轻杀人的买主,虽然张轻口风甚严,但只要他活著,莫若一个把柄被捏在他人手里。”

姚穆风瞧他一眼,目光之中略带赞许道:“不错,那些人自恃名门正派不能亲自动手,便买凶杀人,虽然十分隐秘终究还是怕日后走漏风声身败名裂。接了紫霄派的英雄帖,既可卖个人情又可了却私心,剿灭了乾天门还能得个侠义流芳的佳名,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大好机会。再后来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一些。”

江轻逐道:“孩儿瞧了义父藏在红匣里的书信,只是其中有一段染了墨迹瞧不清楚。”姚穆风说了许多话,非但没有气衰之色,反而精神奕奕。秦追见了不由忧心,心知他年事已高,身遭酷刑自身折损甚多,只是他修为颇高,残余内力尚能支持一时,如今这模样倒有几分回光返照之意,正想劝他几句,却见他瞧了自己一眼微微摇头。秦追知他心意,想他一生英雄,如今四肢俱废已不存苟活於世之念,心中好生难受。

姚穆风道:“博茫山上众人杀了三日三夜,待将乾天门的恶徒杀尽,教主方天见大势已去,却仍不肯罢手,以一人之力血战到底,最终力竭而亡。”卜秀灵与阮云之虽不知详情,但这话听在耳中,心里砰砰直跳,当年之战的惨烈便如亲见一般。姚穆风道:“……曝骨履肠,不亦悲乎。张轻负隅为抗,众与战而擒之。”秦追一愣,便知他在说那被墨迹染污了的书信,不由脱口而出道:“原来那时张轻未死,而是被生擒了。”他对江轻逐瞧了一眼,二人心中都想,张轻为避仇家而入乾天门,门主方天为力保他竟肯与武林各大门派为敌,自然对他极为器重。既然方天已战死,那乾天门搜刮聚集的财物自然落在张轻身上。博茫山之战原本就是武林同道为报他杀害亲友之仇而来,山头之上活下来的人,人人对他恨之入骨,张轻如方天那般战死倒也罢,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少不了许多折辱。

卜秀灵听到这已是十分担心,问道:“老爷子,你们擒住了他,将他怎样处置?”姚穆风道:“起初只是要将他杀了,各门各派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能怎样。谁知这张轻十分桀骜,竟不畏死。狂笑一通后道,你们死了丈夫妻子、儿子女儿、师父徒弟、三姑六婆的,这时候来杀我倒也罢了,韩烬!你为甚麽要杀我?那叫韩烬的是浙东天淮帮中飞羽堂的堂主,长得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被他点名竟浑身一颤。张轻道,三年前你花了两万银两,叫我八月十五中秋夜杀了贵帮清鸿堂萧堂主。韩烬,咱们银货两讫各不相欠,你今日跟著这些债主上门要债,心里虚也不虚?张轻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哗然。天淮帮这回与各门派结盟也是为清鸿堂萧堂主报仇,想不到幕后买凶的竟是自己帮中之人。飞羽堂与清鸿堂素来不合,天淮帮帮主年事已高,又晚年得女,早有退位让贤之意,韩萧二人在帮中人望最高,互不相让,暗中不知较了多少回劲,终究没有定论,正在这紧要关头,萧堂主竟然被轻衣十三子所杀,他这一死,帮主之位再无悬念,必定落在韩烬身上。虽帮中也有人怀疑是韩烬暗中下手,但苦於没有证据,只能忍气吞声。张轻如此一说,原本是清鸿堂下的帮众便对韩烬疑心大起,其时韩烬已升任帮主,他若不来博茫山,张轻未必想得起他的事,亦不会指名道姓将他揭穿,但一来萧堂主是张轻所杀,紫霄派发英雄帖讨伐乾天门,天淮帮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二来他心中有鬼,买凶杀人之事只怕被人知晓,如不亲眼瞧见张轻毙命,终究是一件心事,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弄巧成拙。张轻说完了他,又笑道,司徒风涯,你的银子花得也不冤啊,你见色起意,强暴了义兄的女儿,若被人知道,你隐逸剑客的清名可毁於一旦。好在你肯花钱,一万五千两买你义兄父女二人性命,买一送一那是大大的上算。司徒风涯无门无派,江湖上只当他不求名利,是个清雅脱俗的世外剑客,生平唯有一个义兄是潇湘派弟子名叫曹泽,二人义结金兰,为江湖人称道,谁知司徒风涯人面兽心,做出yín人爱女的勾当。曹泽之女胆小怕事,不敢将这事告诉父亲,司徒风涯却做贼心虚,唯恐事情败露,他为人谨慎,曹泽死时他人在远方,自然无人怀疑,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谁知今日也被张轻说破,顿时无地自容。张轻接连揭破两人恶行,余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有人欲逼迫他说出买凶杀害自己亲朋之人是谁,有人却怕他揭了自己底细,欲杀之而后快,要杀的要留的,一时众说纷纭,都拿不定主意。”

秦追道:“这张轻倒也了得,明明已是死路一条命在旦夕,却区区数言挑逗得各门各派意见不合,纵使他最后难逃一死也算临死为自己拉了几个垫背,出了一口气。”姚穆风道:“此人武功心智奇高,各派被他玩弄鼓掌之间,可当日众人杀完了乾天门的恶徒,正是群情激昂之时,哪会有人去想他临死还有甚麽诡计。张轻挑拨数人,搅得原本同仇敌忾的各派纷纷起了嫌隙。”秦追道:“可纵使各派起了纷争,也决计放不过他,算是损人不利己。”姚穆风道:“他揭破那些人的隐秘看似为挑拨离间,却也可说另有深意。”卜秀灵问道:“这又是甚麽深意?”秦追想了想道:“他将这些人买他杀人的银钱数目一一透露,随便一件案子便是上万银两,遇上名门高手更是十几二十万的要价,张轻成名十余年,杀人所得岂止千万,这笔钱如今都归乾天门所有。”江轻逐忍不住道:“难道各大门派竟这般不争气,为了一点身外之物,自相残杀麽?”姚穆风道:“芸芸众生,纷纷不一,有人好色,有人贪财,这有甚麽稀奇。再说乾天门历来不约束门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除了金银财物,不知还有多少江湖上失传或被盗的武功秘籍,又不知有多少神兵利器宝刀宝剑。各取所需,谁能挡得过这般诱惑。”

众人低头思索,想到张轻临死之际思虑仍是这般缜密,片刻间便将各人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不禁有些佩服他。姚穆风道:“这张轻杀与不杀,各门各派意见不一,最后只得将他四肢折断……囚禁起来。”说到这里,姚穆风面露黯然之色,眼下自己被张轻后人挑断手脚筋脉,囚困半年有余,虽当日并非自己动手,但也未曾出手阻止,为此常常耿耿於怀,不想因缘果报来得好快。江轻逐道:“张轻杀人无数,落此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张余命与杜笑植二人害得义父如此,孩儿定要找他们讨回这笔血债。”姚穆风道:“义父老了,当年的事我懊悔许久,我们自命侠义,到头来却和那些奸邪之辈所做所行一般无二,各门各派尚能主事的近百人,一日之内令他尝尽世间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记性甚好,十年间买他杀人者虽个个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教他查得一清二楚,一一说来与当时境况分毫不差,不令人不信。他每说一件便教两方相关之人反目成仇,若真将十年来的事说尽,武林之中腥风血雨再无宁日。”

卜秀灵听得心中砰砰乱跳,问道:“老爷子,他后来说了那些……那些财宝藏在哪麽?”姚穆风道:“没有。张轻为人十分硬气,宁死也没有说出藏宝之处,各门各派使劲手段却落了老大个没趣,不知如何收场。最后……是我一剑将他杀了。众人皆有悔色……众人皆有悔色,现在想来未必是他们真有悔色,而是我心中有愧。张轻虽杀人如麻,可怎及得上这些人对他用的手段毒辣?我们自命侠义,却生生将一个人折磨致死。”

秦追道:“前辈宅心仁厚,张轻能死在前辈剑下,不令他多受折磨,也算是他这一生杀戮无数满手血腥唯一结下的善果。”姚穆风叹了口气道:“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江轻逐心中一凛,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义父,这盟书为何由你收藏?各门各派德高望重的高手多得是,为何不是紫霄派那些起事带头的,又为何不是那些大帮大派的帮主掌门?”他想到若非盟书在姚府,义父一家如何会遭此大劫?

柳舍一原本一直闭口不语,这时才道:“本来乾天门覆灭,各大门派也该散了,谁知经张轻三言两语一挑拨,人人不肯善罢甘休,誓要从他嘴里套出些秘密。但张轻又岂会让人如愿,虽酷刑加身,却仍旧谈笑风生,将一干人等搅得心神俱乱。哎,此人不失为一个硬汉,若能走正道,那又是另一番结果。”阮云之听了,忍不住道:“柳老爷子,我瞧正道也不见得有多正,邪道也不见得多邪,再说正邪之道哪能分得那麽清,难道这世上的人不是正就是邪,半点也错不了麽?恕小辈直言,老爷子你一辈子行侠仗义,小辈们好生敬佩,但又岂能说自己从未有一件事做错?”柳舍一道:“知错能改也不算错,若做了错事不知悔改,仍是一意孤行,那便是大错特错。”阮云之道:“错了一件改过那不算错,错了两三件再改过又算不算错?那七八九十件呢?”秦追斥道:“云之,不要胡搅蛮缠无理取闹。”阮云之应了一声,不再说了,柳舍一却怔怔出神道:“是啊,这正邪错对原本实难分辨,邪道之中亦有豪杰,正派之中也有败类,怎能一概而论。姚贤弟,你当初一剑刺死了张轻,乃是敬佩他铮铮铁骨,杀人偿命不过一死,如此刑求实在有违侠义。可惜张轻一死,此事也不能就此终了。”江轻逐问道:“不终了又如何?”

姚穆风道:“那时张轻已成废人,山头上众人各施手段绝不留情,我与他并无冤仇,当初上博茫山也只为一时意气,想为武林除害,谁知竟会变成这样的结果。张轻临死时狂笑不止,说道,好啊,这些人的嘴脸可好看得紧,我瞧清楚了,二十年后必有厉鬼找上门去,若你们短命等不了,便让你们子子孙孙等著,你们要的东西在这山上,有本事的就去寻吧。他其时双眼已盲,废了武功,四肢折断,面目全非,甚麽二十年后云云,实在无从说起。”秦追与江轻逐互望一眼,这时都已明白为何张轻如此身手,被擒之前明明有机会自戮却不动手,像他这样的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何以甘愿受此大辱。秦追道:“他心肠如此毒辣,竟要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瞧著他身受酷刑,才好让二师……让其子牢牢记住自己的死状,触目惊心,满心仇恨,日后定当一一复仇。”卜秀灵吓得打了个寒噤道:“他……他儿子在一旁看麽?”秦追道:“是,他的儿子从头至尾全都看见了,只是那时他年纪尚小,一时难以认得这些是甚麽人,可姚前辈一剑终归是落在他眼里。”姚穆风那一剑是为让张轻脱离苦海,可一个六岁孩童如何能明白这其中苦心,只道他们折磨够了,便将父亲生生杀害,即使日后想起其中原委也不愿再去细细推敲。

柳舍一道:“张轻死后,众人再无可图,回想一日间的惨状竟有些不忍,张轻临死前的话语人人听在耳里,江湖人刀头舔血,本不忌杀人,但这恶毒诅咒累及子孙,犯了大忌讳,各人心中都有些不快。张轻心机深沈,临死所说未必全是疯言,只怕另有安排,不可不防。”阮云之道:“老爷子,这人好生了得,虽死犹生,只一句话便让这麽多人疑神疑鬼,不敢妄动。”柳舍一道:“是啊,他寥寥数语挑拨得各派互相复仇,临死一句话又将这许许多多人的心拴在博茫山上,这些年上山寻宝不小心互斗死伤的人还少麽。当日众人议计,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二十年中亦不可寻仇生事,二十年后若真有人找上门来,当日盟约仍然有效,必要一呼而应不可推搪。我与姚贤弟当年血气方刚,虽觉张轻死状凄惨,但言行之中自带一股邪气,绝非良善之辈,若他日真有传人卷土来犯我等自当挺身而出。至於身外之物,咱们二人亦不看重,山上宝物不论有无都不萦於怀,既要起誓也就没有推拒。盟誓之后,各派欲推举一人收藏盟书,以备将来号令群雄,但众人心知这盟书实是棘手之物,一旦收下日后祸患无穷,竟无人肯接。”

江轻逐冷笑道:“这所谓群雄和那轻衣十三子相比实在太过脓包,大事当头战战惶惶,若非人多势众,只怕未必敢上山去围剿乾天门。”柳舍一道:“贤侄这话未免偏激,当日上山一战之人大多抱了必死之心,只是连战三日,历经生死,多见父兄师友惨死,心中生怨全发泄在仇人身上,加之张轻又是故意挑唆,事到终了各派死伤过半,余下的多是二代弟子,思虑不周也在所难免。我见众人推脱,有意将盟书接下,却被姚贤弟抢先一步。”说著他低头瞧了姚穆风一眼,二人都已是花甲之年,但於过往之事仍然记忆犹新。

姚穆风道:“当年我二十余岁,尚未娶妻,孓然一身,张轻又是死在我剑下,自觉责无旁贷。”柳舍一道:“姚贤弟快剑天下无敌,担此大任众人并无异议,但盟书毕竟事关各派安危,若无妥善存放之法,未免难以安心。於是便请江南玉手仙子巧做一对狱莲红匣,将盟书置於其中,姚贤弟收管真影二匣,钥匙则由少林高僧带去寺中收藏。这一对匣子共用一枚钥匙,若是硬以外力开启便会将其中所藏尽数焚毁,咱们自己若要毁掉盟书,当年在山上便可毁去,他日要强取盟书的只能是前来复仇的乾天门余孽。谢仙子玉手妙成,盟书放在匣中自然再妥当不过。姚贤弟收了红匣,不知是谁走了风声,传出些谣言,但以讹传讹传成他得了株能起死回生的血玉莲花,知情者自然一笑置之,不知情的,这些年也有上门求药,好在并未起甚麽风波。”

秦追道:“七巧玲珑锁的钥匙既然由少林僧人看管,如何又会落在翠微阁主手里。”柳舍一道:“翠微阁出名最多只有十余年,阁主深藏不露,谁也没见过他真容,但阁中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江湖上一时也摸不透他们的来历。这翠微阁向来不在江湖上走动,又在扬州富庶之地,三年一回开阁,吸引些富商王公,更像生意人。他们既不走江湖,便极少与人结怨,虽常有觊觎宝物的大盗摸进阁中偷盗,却没一个能全身而退,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有人想入阁探宝,折在里头却不能怪人家防盗之过,这些事传得多了,翠微阁在江湖上也多了些名声。老夫家在扬州,对翠微阁倒也有些了解,依我看,这七巧玲珑锁的钥匙出现在翠微阁并非偶然。”

秦追点头道:“是,翠微阁的宝物随便一样都价值连城,十余年间如何能聚得如此之多,若以武力强取豪夺倒也罢了,可江湖中却从未听闻此等事迹,以财力购置,这件件珍宝都有价无市,钱财再多未必能得到。说不定这些宝物本就在翠微阁中,是当年乾天门留下的财宝。如此一来翠微阁即是青衣教属下,青衣教派了卧底奸细深入各派,天剑山庄更是杀了上官盟主取而代之,要从少林寺盗取钥匙绝非难事。翠微阁三年一回开阁,却将钥匙当做珍物示众,必是二师兄打开影匣发现上当,以此为饵,要我们自投罗网,好将真匣送上门去。”

柳舍一听了道:“好计谋,想不到张轻之子也如其父一般智计百出,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若他能放下仇恨倒也罢了,如若不能只怕……”秦追道:“二师兄行事决绝,当年张轻定下二十年之约,想必觉得能有二十年苦练他留下的武功必有所成,再加上乾天门的宝藏,建帮立派轻而易举。可是二师兄心机深沈为免被恩师瞧破,一心蛰伏,却将武功秘籍交给妹妹去练,自己暗中筹划建起青衣教,二十年却有些不够。不过这二十年各派大加防范,过了二十年反倒松懈,只当张轻当年信口胡说,报仇之事不了了之,给了青衣教趁虚而入的机会。如今已是三十六年,柳伯伯,张氏兄妹筹谋三十六年,岂肯就此放下仇恨,此刻得了盟书定然另有yīn谋,我们应当尽早阻止,以免各派再遭劫难。”

柳舍一道:“白少侠已去请调白虎令召集人手通知各派。天亮了,咱们先将姚贤弟和云儿侄女送去医治,其他事慢慢再说吧。”江轻逐一直搭著姚穆风的脉门为他运功支撑,这时却见义父目光黯淡,似有睡意,心中一惊,觉出他脉象微弱,喊道:“义父,你可有哪里不适?”姚穆风不答,秦追情急之下将包袱翻了一遍,摸出几个瓷瓶一一瞧过,忽然面露喜色,将其中一个蜡封捏碎,倒出红白两粒药丸。

阮云之见了,轻轻“咦”了一声道:“小师叔,这是师父的赤棠白露丹。”卜秀灵好奇道:“这药丸吃了有甚麽用?”阮云之常在万啸风身旁服侍,医术药理也略通一二,说道:“这红丸取四十九种药材炼制,内有地黄、麒麟血、熏陆香、末药、当归须、金红花等,活血舒经祛瘀止痛,白丸却取百草秋露,可愈百疾。”卜秀灵道:“这些药材倒也不稀奇,寻常药材铺里都有,那也不是甚麽灵丹妙药,就是名字怪好听的。”阮云之道:“药材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红白两丸药里各有一种独门药方,凡重伤病危者服下,必能吊住一口生气。”卜秀灵不信道:“甚麽独门药方这麽神奇。”赤棠白露丹是万啸风花了十数年心血调制而成,其中药方阮云之也是不知,卜秀灵问起,他便一时语塞窘迫。

卜秀灵察言观色,知道他说不上来,便微微一笑作罢。阮云之见这满脸炭灰的丫头忽然展颜一笑,眼波流转俏丽无比,又想她如此体贴,并不追根究底,不禁有些感激,悄悄向她望去,二人双目一碰,脸上均是一红。

姚穆风服了药丸,死灰似的面色渐渐升起一丝红润,秦追心知药丸虽有奇效,但也不似阮云之说得这般神乎其神。姚穆风年老体衰,真元受损,要想恢复绝非一朝一夕,眼下要紧的是找个安全之处妥善安置,慢慢调养。

柳舍一执意要将姚穆风父女送去家中养伤,江秦二人也觉这般最为妥当,便让阮云之与卜秀灵叫醒了雷元虎一同护送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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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次日天亮,秦追去前方镇上雇了马车,另买马匹供柳舍一等人骑乘,好送姚穆风父女回柳家休养。江秦二人与众人依依惜别,上马行路到镇上打尖,忽见墙脚画著面三角小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个虎字。秦追道:“这是北虎镖局的记号,白虎令一出,各地镖局纷纷响应,必定会有消息传来,咱们去找找,兴许能知道张氏兄妹的行踪。”江轻逐点头应允,两人草草吃了饭,便在镇上四处打听,可惜一无所获。直到天黑,二人才找了客栈宿下。

秦追想到不久之后便要再与杜笑植与赵螓相对,此番会面必要分个你死我活不可,心中有些烦闷。他见江轻逐一路寡言少语,知道他与自己绝不相同,若要报仇便报个十足痛快,即便同归於尽也在所不惜,烦闷之中又多添了几分担忧。

晚饭过后熄灯睡觉,二人躺在床上,心中各有所想。过了一会儿,江轻逐翻过身来,将手伸进他怀中,秦追只觉微微一凉。那手掌在他xiōng前轻轻抚摸,片刻后欺上身来,与他偎在一起。秦追抬手捡起他一缕头发绕在指上,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心里不开心麽?”

江轻逐道:“义父手脚断了,从此不能动武,日后走动只怕都需人搀扶。云妹疯了,她年纪尚小,一生如此未免太可怜。”秦追沈默不语,只是轻轻将他揽住,江轻逐与他上身一靠,二人都觉火烧一般发热。隆冬时节,外间寒冷异常,如此互相取暖,一时均自心旌荡漾。江轻逐向他双眼望去,秦追道:“你见了那二人,是不是甚麽都不顾,就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江轻逐见他双目之中神光若隐若现,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秦追知道他心意已决,难以回转,宁可不说话也不愿回答,心中不安更甚,但觉他双唇温润,柔情似水,实难抗拒,於是闭上双眼宛转应和。

江轻逐伸手向他身下轻抚,秦追被他挑弄得情动,眼中瞧见他俊美无俦的容貌,眉间蕴著一丝难舍,极尽温柔亲热,教人爱到心坎。秦追虽与他早已尽过床笫之欢,但平日十分克制,如今真相告白大战在即,一时心中却有千般柔情万种缱绻,沈溺其中不可自拔,只盼这一晚越长越好,天若不亮便似能与眼前之人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江轻逐汗水涔涔,落在枕上。他性子刚硬,从不流泪,此刻汗水自眉间滴落,秦追眼前模糊,便伸手到他面上替他拭去。江轻逐握住他手掌,轻问道:“你在想甚麽?”秦追微微一笑道:“天快亮了,咱们一起睡上一会儿吧。”江轻逐嗯了一声,拉著他的手在一旁躺下。二人均不再言语,心中却越来越平静,渐渐竟觉心平气和无比安宁。

天亮后二人再到镇上探听,仍是没有半点消息。走了一会儿,江轻逐道:“你觉得有些奇怪麽?”秦追点头道:“嗯,这镇子不大,江湖人不少,且多是一帮一派结伴而来,方才酒楼上瞧著像点苍派的人,转角那家客栈里似乎是华山弟子,还有一些虽然独行,但包袱中各有奇门兵刃,个个都是高手。”江轻逐道:“点苍华山这样的大派,平日出门唯恐旁人不知道,为何这会儿却要掩藏身份,这麽多人途经小镇,也太过凑巧,近日江湖上又有甚麽集会?”秦追道:“博茫山之战后,没再听说召开过武林大会,真有甚麽聚会,这些江湖人同在一起如何能不大声谈论,要不咱们去酒楼听听。”二人在近处找了个人多的酒楼坐定,酒楼上提刀拿剑的不少,可席间居然没有半个人开口闲谈,只一味喝酒吃饭,再到别处探听也是一样情形。江轻逐道:“我瞧这些人来自各方,却都往一处去,路上不透露半点风声,此行应当十分隐秘,不欲太多人知晓。”秦追道:“咱们跟著去,沿途再打听二师兄的行踪。”

江轻逐心知他难以改口,二师兄三个字也不过是个称谓,这等小事他并不计较,心中却想起当日秦追对陆天机磕下三个头,兹当与恩师诀别之事。他与秦追历经患难,早已难分难舍,想到陆天机教他心法时的未尽之言,心里直想,义父与云妹若不幸遭害,我自当不惜一切为他们报仇雪恨,可他若身遭不测我却不愿独活。想到这,虽前路艰险生死难卜,却自心底升起一丝甜蜜。

两人暗中跟著一拨人马出了镇子,路上江湖客络绎不绝,虽各自避开,或走大路或行小道,乘车骑马,弃车改舟,但所去方向却一般无二。走了两日,夜间歇宿,忽然有人敲门,秦追开门一瞧,是个不认得的汉子,穿一身粗布衣衫,见了他拱手施礼道:“秦大侠。”秦追还礼道:“这位好汉高姓,如何称呼?”汉子道:“小人贱姓曾,叫曾练,秦大侠不必多礼,小人受少主人之命来给秦大侠与江大侠传个信。”秦追问道:“不知尊主是哪位?”曾练道:“我家少主人是白远镖局的少镖头。”秦追啊一声道:“原来是白少镖头,曾先生请进来细说。”曾练道:“小人不敢,少镖头让小人传信,小人传完便走。”说完踏进一步,伸手向后掩上房门。

秦追见他一个镖师做事牢靠,是可当大事之人,必是白离亲信,忙将他让进房里。曾练道:“少镖头说,近日武林各派多有变故,上月中大帮大派的帮主掌门收到书信,便已携帮众弟子出走,现下各派中都只余半数人手。少镖头自总号请了白虎令,号令天下各大镖局齐出,向各派传去青衣教意图不轨的消息,谁知一去,各派主事尽皆不在。少镖头怕事情有变,便叫小人沿途打听秦大侠与江大侠的行踪,尽快将此事告知。”

秦追听了不禁一惊,对著江轻逐瞧了一眼。江轻逐道:“这些掌门帮主去了哪里?白离可曾查明去向?”曾练道:“少镖头派了人打听,消息聚拢,都说这些人全往洛阳去了。”秦追道:“洛阳?”曾练道:“是,少镖头叫小人传的信便是这些,小人不敢叨扰二位,这就告辞。”说罢向两人一拱手,往后退了一步,直到门边才转身离去。

曾练走后,秦追与江轻逐议计。二人均知白离行事谨慎,传话也是点到即止,那些掌门帮主各派主事收到书信,率门人弟子前往洛阳,所去之地必是博茫山无疑。秦追道:“原来二师兄尚未得到盟书便已有所布置,不知他如何诱得各门各派前去,也不知山上设了甚麽陷阱。”江轻逐道:“杜笑植当年亲见张轻被各派刑求逼供,虽不能个个都记得清楚,但这些大帮大派却脱不了干系,他二人报仇心切,错杀三千也必不在乎,抢夺盟书只为了不放过一个。”秦追点头道:“当年那些幸存的二代弟子,如今都已是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即便不是也必定身居高位,二师兄若以张轻之名传信,这些人想起三十六年前的往事,无论如何不会置之不理。难道二师兄统领青衣教不是一个个仇人找去复仇,而要设下计谋将各派高手一网打尽?”想到这里不由心惊,他虽因天剑山庄之事遭江湖中人厌弃,故友断义不在少数,但如此相斗,必定武林震荡天下大乱,心中仍是万般焦急。

二人不敢耽搁,连夜启程赶路往博茫山去。走了几日,又得白离传信,四方镖局尽行方便,通行无阻,一路上无比顺利,不日便到了洛阳。洛阳城中江湖客络绎不绝,客栈酒楼人满为患。

江轻逐与秦追上了一家名叫仙海阁的酒楼,见坐满了人,只有楼梯下的小桌尚且空著,便去坐下,向小二要些寻常酒菜。二人虽未改换装扮,但此处人多嘈杂,倒也无人留意。秦追悄悄打量,临窗一张大桌坐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一名少妇,身穿锦袄,腰束宝带,带上悬著支金钩。这少妇面目姣好,眉心一颗红痣,却面色凝重神色不虞。坐在她左首的汉子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不怒自威,对少妇倒十分温顺,低声问道:“咱们今日上山还是明日再说?”少妇横他一眼道:“自然是今日,你难道忘记公公临终嘱托,那东西找不回来,金陵郑家岂非要威名扫地。”那汉子道:“可我总觉这事古怪,只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便千里迢迢赶来,可别中了仇家的奸计。”少妇冷笑连连道:“我何代芹瞎了眼,嫁了你这样的窝囊废,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前怕狼后怕虎,如何做成大事。真是仇家施计,你又怕他甚麽,若武功不济人家不下圈套你也是等死,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上一场。那东西是你郑家的,你不愿去,要我这个做媳妇的逞甚麽能。我看今日不去明日也不用去了,大家趁早回去做缩头乌龟最好。”她声音清脆如爆豆一般,那汉子听了羞愧不已,同桌几人忙劝道:“二嫂别动气,二哥也是做事谨慎,世道艰险,江湖上的小人不可不防,再说那书信来得确实蹊跷,何不多做商量?”

江轻逐听了一会儿道:“这女子性子好烈,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秦追道:“那是金陵白猿通臂郑家的二少奶奶,听说郑家老二郑天鹰娶了晋阳金钩王何家的三小姐为妻,何三小姐代芹做闺女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泼辣凶悍,武功深得家传,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郑天鹰原也是个豪爽汉子,娶了何三小姐后对她又敬又爱,这些年来惧内二字早已传遍了江湖。金陵郑家的人来了,白猿通臂郑柏宫也在盟书之列,却不知他儿子媳妇要来寻回甚麽东西?”江轻逐摇了摇头。何代芹又再数落郑天鹰,一句一句,外人听来无不刺耳,郑天鹰却唯唯诺诺,绝不动气。过了一会儿,忽听旁边一桌爆出一声大笑,江轻逐转头看去,见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身旁坐著四人。这瘦子从碗碟中捡了几粒花生,丢进嘴里边嚼边笑,虽未开口,但在场之人均知他在笑郑天鹰怕老婆。

何代芹听他大笑,柳眉一竖,拍桌而起道:“你笑甚麽?”瘦子道:“甚麽好笑我就笑甚麽,你这娘子管得了你老公,还想来管别的男人不成?”何代芹怒道:“我骂我丈夫,关你甚麽事?”说罢飞身上前,取下腰间金钩,众人只见一道金光飞闪而过,那瘦子“哎哟”一声,伸手捂起耳朵,何代芹却已回到座上,目光斜睨,微微冷笑。

瘦子摊开手掌一瞧,满手鲜血,耳朵上掉下一小块皮肉。他又惊又怒,同桌几人也站起身来,向何代芹骂道:“泼妇,家丑不可外扬,你骂得我们笑不得麽?既然见了红,今日必不能就这麽算了。”何代芹道:“是他自己管不住耳朵,我已手下留情,再笑一声,两只耳朵我都削了去。”

瘦子道:“咱们岭南五龙帮难道是由得你们欺负的麽?”何代芹道:“耳朵我削也削了,不服气拿家伙上啊,罗嗦甚麽?”瘦子提刀便要动手,郑天鹰却忽然跃出站在他面前。五龙帮的人瞧见他被自己媳妇骂得满脸通红头也不敢抬,便对他存了小觑之心,见他出来,言语上自然不三不四,十分不客气。瘦子道:“郑老二,你堂堂七尺男儿,叫个婆娘在外头骂得这般凶狠,这样的泼妇趁早休了的好。”何代芹金钩一扬,郑天鹰却将她拦住,好声好气劝了一番,转过头来正色道:“拙荆与在下有些家事争执,与旁人无关,阁下无故发笑,引拙荆生气,实不应该,阁下道个歉这就去吧。”瘦子被他说得一愣,不知他是真心之言还是反话讥讽,说道:“你家的母夜叉削了老子耳朵,今日我也要削她点东西下来才能罢休。你若怕老婆,滚一边去看热闹。”郑天鹰点点头道:“那好,在下就代拙荆领教阁下高招。”说罢将衣袍下摆掖一掖,踏出一步,使一招“白猿献果”。这一招当xiōng直取,拳风狠辣,却不失大家风范,正是请人过招谦逊有礼的开拳招式。五龙帮的瘦子见他武功扎实,不敢怠慢,右手提刀一招“双龙搅浪”,将来拳挡下。郑天鹰接著却抽身后仰,变作“灵猿醉酒”,这招承前启后,亦作回避,瘦子一刀落空,正要踏前追进,郑天鹰斜向里一拳兜转,击向他腰腹。瘦子一惊,但回救及时,单刀横劈向郑天鹰手腕。二人过了数招,旁观众人见拳来刀往,以为势均力敌,秦追却瞧出郑天鹰拳法精湛,内功扎实,大有名家风范,那瘦子迅猛无极的刀法被他拳风罩住,丝毫也破不开。

如此过了一盏茶功夫,何代芹在一旁冷笑道:“窝囊废,这人是你兄弟麽,你来我往打得好有章法好生有趣。”众人不知她在说谁,但见郑天鹰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微微一红,一声长啸,拳法猛然变化,原本精妙飘逸的拳法竟转而变得大开大阖,刚猛无比。那瘦子本已有些支绌,如此一来更难抵御。郑天鹰一拳“野猿弄客”攻他上身,待他避开,虚招收起又变作“啼猿近舟”,长臂一捞抓住瘦子膝盖外侧,手指错开喀!一声,将关节卸脱。瘦子大叫一声,顿时跌倒在地。同桌几人急将他扶起查看伤势,却因郑家卸骨手法独门,一时无法接续。何代芹道:“你下手做甚麽留情?”郑天鹰道:“芹儿,我已教训了他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就这麽算了吧。”何代芹杏眼圆瞪朝他斜去,郑天鹰顿时不敢说话。众人见他身躯魁梧一脸彪悍,拳法身手又是极为高明,却在妻子面前做小伏低,虽觉可笑,但都笑不出来。

何代芹道:“咱们今日到洛阳,是有一样重要的大事要办,这些人无端端挑事,我瞧多半有鬼,你去把他们手脚全打折了,最好一两月不能走动,这才算教训。”五龙帮的人听她说完,都脸现怒容,其中一人道:“你这婆娘心肠歹毒,胡大哥不过笑了两声,竟要将咱们手脚全都折断,世上哪有这麽不讲理的。”何代芹冷笑道:“你去问问,晋阳金钩王的何三姑娘甚麽时候讲过理?”姓胡的汉子怒道:“这梁子算是结上啦。”何代芹向来不怕与人结怨,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之际,邻桌一人道:“晋阳金钩王,岭南五龙帮都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江湖大帮,这般意气用事,岂不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道?”

这人说话不疾不徐,众人抬头一瞧,是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藏青道袍,三缕长须垂xiōng,若干净些倒尚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此刻他满面风尘,脸色蜡黄,头发胡须全都纠结在一起,形状落魄十分邋遢。秦追听他说话,心想此人其貌不扬,说话倒有几分道理,不知是哪来的。江湖上鱼龙混杂,有的人为避耳目,行走时也做僧道打扮。他正思忖,何代芹开口道:“老道,不知这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道,从何说起?”那道人道:“敢问郑夫人,各位今日到洛阳,所为何事?”何代芹还未说话,郑天鹰轻轻一扯她衣袖,示意此事重大勿要多言。何代芹本也想不答,但见丈夫在众人面前如此小气,偷偷扯她衣袖却不直言回拒,心中有气,大声道:“咱们行事光明磊落,有甚麽不可告人?实不相瞒,这趟来洛阳是要上博茫山寻回郑家通天拳的拳谱残页。”

众人一听,心中均想,通天拳是金陵郑家的绝学,向不外传,唯有继承家业之人方可修习,当年郑家以此拳法名震江湖,武林之中少有敌手,可近年来却不见郑氏后辈以通天拳扬名,原来是拳谱不全已有失落。那道人闻言点了点头,转头见五龙帮的瘦子仍坐倒在地不能起身,便去到他身旁,左手托住膝盖,右手捏住足踝,双手轻轻一送,骨节轻响,那瘦子嘴巴微张似要喊叫,忽而面露古怪之色道:“好了,竟然不疼。”

何代芹与郑天鹰面面相觑,郑家卸骨手法与众不同,若不懂诀窍随意接续非但不能治愈反而有损筋骨,这道人随手一推竟将此人治愈,实是不可思议。何代芹道:“你是甚麽人?怎会懂得郑家卸骨上膝\法?”道人道:“贫道来自清风山云清观,道号水静子,方才使的也不是郑家的卸骨上膝,不过是寻常推拿。郑夫人是行家,自然知道却骨均在关节筋络,医理殊途同归,熟知筋脉骨骼,对症施救也非难事。只是郑家独门错骨手非同一般,五龙帮这位好汉现下并无大碍,但过几日伤处必定青肿剧痛难以步行,需用防风、假苏、桔梗、独活、艾叶、花椒各二钱,赤芍药、蜈蚣草各五钱,羌青一钱煎浓汤热洗,再以当归、续断、追风使、无根草、党参、六月雪各二两,山鞠穷、白芍药、虎骨、杜仲、三七、柳桂、黄!、万寿果各一两,肉碎补、土鳖各二两,熟地黄三两晒干研至细碎末,糖水调制小丸,以堆花烧酒送服,十日后方可痊愈如初。”那瘦子感激他救治之恩,连忙抱拳道:“在下姓胡,名叫胡长风,多谢道长接骨之恩。”

水静道人说得极是仔细,说完问道:“胡大侠到此又是所为何事?”胡长风瞧了何代芹一眼道:“不瞒道长,咱们来洛阳也是要上博茫山寻一件十分要紧的东西。”水静道人道:“不知是甚麽要紧东西?”胡长风道:“说来惭愧,五龙帮自百十年前由首任帮主开帮立派,这些年在江湖上也积了些薄名,鄙帮原有五枚乌金令牌,分由赤金碧青紫五堂堂主分别掌管,可调集各地分堂帮众,各位堂主均都小心收藏不敢有失,但四十余年前,鄙帮赤火堂堂主忽然失踪,遍寻不见,赤火令也下落不明,因令牌遗失赤火堂无人继任,堂主之位一再缺空。上月帮主忽然收到一封密信,信中写道欲寻赤火令,须在腊月十五上博茫山,必有所获。”

水静道人道:“郑夫人可也是收到密信,要两位十五上博茫山寻回通天拳谱失落的残页?”何代芹点头道:“不错,老道你又是为甚麽来?”水静道人叹了口气道:“贫道恩师过世时曾有遗训,令贫道寻访一位故人。半月前,贫道同诸位一样收到密信,信中言及贫道所寻之人腊月十五要到博茫山。贫道虽觉蹊跷,但一来这些年寻遍千山万水,始终未得此人行踪,二来亦有些私事料理,因而思虑再三决定走这一趟。贫道到了洛阳,离十五尚早,便投店落脚。几日间,城中江湖客流水也似到来,贫道本对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十分怀疑,悄悄打听得到些消息,原来这些人都是收了密信前来赴约,却不知写信之人是谁,信中言及均是各派极为隐秘之事,虽大家都有疑心,却还有一丝念想,只盼信上所写是真的,那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便有了著落。”

何代芹听完道:“甚麽人竟能知道这麽多秘密?”水静道人摇了摇头道:“哎,其实贫道方才所说的私事也与此有关,那信中夹了一张小笺,笺上写了一张药方,写得好生奇怪,非但药性相冲而且用药凶猛,常人服了岂非要立刻一命呜呼。贫道瞧了三日三夜,初看之下只觉荒谬绝伦,再看时又觉荒唐之中有些巧妙,三日一过细细琢磨,竟是张妙手回春,能起死复生的良方,实在妙极。贫道知道药方虽好,但也只能治一种恶疾,那方子是从书上撕下的,若能取得整本医书瞧一瞧,便是死也无憾了。贫道恩师虽有遗训,但所寻之人年事已高,多半不在人世,找不找到也未存甚麽太大希望,写信之人大约怕不能打动贫道,便夹了这张药方。贫道一生只爱钻研医书,听说天玄掌门万啸风是个神医,却遭人所害含恨终天,贫道缘悭一面不能得见,实乃憾事,如今这药方既让我瞧见,那是心痒难搔,再有疑心也非来不可。写信之人心思深沈可见一斑,贫道自觉其中必定有个绝大的yīn谋,因而不敢大意,郑大侠贤伉俪,五龙帮众英雄,咱们既然都到了洛阳,来这的目的又极为相似,应当细细商量,万勿大意中计。”

秦追与江轻逐听他说了一番话,字字句句入情入理,洛阳城里这些江湖客若个个能这般明白倒未必会中了杜笑植兄妹的计。二人见仙海阁上众人已尽释前嫌,围坐一桌共商计策,料想定然有法应对,便下楼会钞离去。

出了仙海阁,秦追道:“咱们去哪?”江轻逐道:“城里的江湖人都是杜笑植与张余命诱来的,明日就是十五,要将这麽多人一网成擒,博茫山上定有陷阱。”秦追道:“既然如此,咱们早一日上山吧。”江轻逐想说自己只想报仇,江湖上这些人各有所求,来到山上下场如何却管不了那麽多。秦追知道他心思,也不点破,见天气酷寒,拉著他去镇上成衣铺里买了御寒的衣裳。

二人这些日子东奔西跑,身上衣衫单薄,到了铺子周身焕然一新,一个长身玉立潇洒出众,一个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瞧著对方相视一笑,心中喜爱之情炽盛。

出了店铺上马并行,洛阳城中虽住满江湖客,但见江秦二人鲜衣怒马,只当富家子弟闲游,并未多加留意。走出城门往西北快马赶路,约走了半个多时辰,路边有个小茶铺,几张破桌边上已有十来个人坐著。这十几人全都身穿黑衫,腰挎长刀,招旗下摆著七八个大箱子,箱子上盖著锦旗,旗上绣著只威风凛凛的猛虎。秦追一见镖旗,虽绣的都是白虎,但旗上虎头仰起,爪下踏著玄龟,与白远镖局的镖旗绝不相同。他目光一扫,便知这是北虎镖局的人手。二人匆匆赶路未作停留,大约走出十几里路,忽听身后马蹄声追近。

秦追回头去瞧,两骑快马,马上人均著黑衣,其中一个镖局趟子手装扮,另一个却瞧不太清。那镖师见他回头,扬声喊道:“秦大侠,江大侠,且住。”秦追勒马停步,来人奔到近前,镖师飞身下马抱拳施礼,另一人则在马上微微笑道:“秦大哥,江大哥,好些日子不见。”

江秦二人朝他一望,这人却是白离。秦追见他满面风尘,略有疲惫之色,虽时隔不久但已憔悴多了,显是这些日子四处奔走劳累所致。白离也是难得一见的美少年,但忽见二人换了衣衫,心中暗赞羡慕不已,说道:“小弟料想这几日两位该到洛阳,沿途叮嘱手下留意,谁知你们换了这身衣裳,叫小弟差点看走眼。”秦追道:“少镖头平日素喜白衫,今日穿了黑衣也叫咱们认不出来。少镖头这些日子奔走辛劳,我瞧方才路边安放著许多镖货,不知这趟又有甚麽别的要务?”

白离道:“甚麽要务能比得上挡下这场大麻烦要紧,镖局各分号已将消息传往各派,可惜终究迟了一步,许多掌门帮主已到洛阳城里,还有不少昨日便出城往博茫山去。家父领人先行前去阻拦,小弟在此相候,也只能守得一天半日,望能拦下上山的武林人士。那些箱子里装的并非镖货,是家父从各地调来的霹雳火弹,只为应急之用。”秦追知道他办事周全,虽不是万全之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白离道:“两位今日也要上山?”秦追点头道:“洛阳城中挤满了各路武林人物,青衣教瞧准他们的弱点,各有利诱之法将人引上山去,山上必定设下陷阱要将这些人一举歼灭,以报当年围剿乾天门之仇。我们想先上山探探究竟,若能窥得青衣教的计谋,也好救众之危。”白离道:“小弟也要上山,这才特地换了黑衣,夜里行事方便,如此正好人多有个照应。”说完嘱咐跟来的镖师几句,打发他回去报信,自己与江秦二人一同往博茫山去。

第五十五回

黄昏时三人已到山脚下,远远望去,山顶一片宅院楼宇。白离道:“博茫山自三十六年前乾天门覆灭便再无人迹,青衣教处心积虑卷土重来,咱们可得小心行事。”江轻逐道:“将马留在山下,免得招人眼目。”三人弃马而行,展开轻功徒步上山,不一会儿便到了半山腰。一路仔细勘察,却并未见甚麽机关陷阱,走了半途忽听不远处隐有人声,仿佛四五人正在相斗。

秦追走近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望,只见银芒点点刀光剑影。几人之中有个身穿灰袍的尼姑,又有个穿黄衫的和尚。另三个却是俗家,一个黑面长须的汉子,一个脸上带疤的后生,还有个独臂人。五人各执兵刃激斗正酣,地下也已躺了三四人,有的哀嚎不已,有的全无动静。那灰袍尼姑虽是女流,但剑法凌厉狠辣,反手一剑刺入疤面后生心口,当xiōng穿过登时毙命。黑面汉子怒喝一声道:“贼尼还我四弟命来。”那尼姑冷笑道:“我杀一个你便要我还命,姑奶奶哪有这麽多命还你,还不乖乖将玉虚剑经交出。”独臂人闻言刷一刀向她右臂斩去,灰袍尼姑侧身闪避,刀锋险险自她臂膀前劈过。独臂人刀势不绝,反手往上斜撩,那尼姑一声惨叫,血珠抛空而起,一只手臂连著青光寒芒的长剑飞上半空,过了许久才落在地上。黑面汉子见状哈哈大笑,喝彩道:“好二弟,好一招转海回天。”说罢手中长剑不停,往那尼姑xiōng口刺去,灰袍尼姑失了右臂,不知抵挡,身旁的黄衫和尚大喝一声,双手持一条铁棍挡在她身前。尼姑喊道:“殷师哥,这人将我手臂斩断,快杀了他。”和尚道:“邱师妹,你去一旁裹伤。”话音一落又叮叮当当交起手来。

秦追与江轻逐远远瞧了片刻,心想这僧尼二人好重的杀气,地上几人想必也是遭了他们的毒手,出家人慈悲为怀,如此杀气腾腾已是不该,一僧一尼居然师兄师妹连带俗家姓氏相称,随口乱叫,更是不可思议。白离道:“那二人是雁荡双圣,尼姑俗家名叫邱凤仪,出家法号不静,和尚名叫殷泰初,法号不修。二人虽各自出家,但师出同门,又性情乖戾不依常理,行走江湖仍以俗家名号相称。”秦追道:“雁荡双圣我倒听过,却不知是尼姑和尚,这二人一个不静一个不修,真是非比寻常,既然如此何必出家?”白离道:“江湖中多得是行止奇异性情怪诞之人,那也不稀奇,与他们交手的几人眼生得很,不过方才那黑面汉子喝了声好一招转海回天,小弟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人叫做八臂刀神空山,使的双刀,一套劈天断海刀法名震江湖,可惜早年被仇家断了条手臂,便也销声匿迹了。”

秦追道:“这人就是八臂刀神?不知那玉虚剑经又是甚麽,为何这些人在这争个你死我活?”江轻逐哼道:“自然是青衣教的奸计,翠微阁的奇珍异宝这些江湖人未必瞧得上眼,倒是随意取些刀经剑谱便叫他们鹬蚌相争起来。你管这些人作甚麽,这样的人多死几个也不可惜。”他话音一落,那边连著两声大叫,三人一同望去,见那不修和尚一棍将独臂人扫向半空,铁棍虎虎生风砸在黑面汉子头上,登时血溅四野。独臂人眼见兄长惨死,单刀一横,以断臂肩膀相抵,自空中落下直往不修和尚劈去,不修和尚耳听头顶声响,一抹脸上血污,回身挡刀,“当”一声,钢刀断作两截,独臂人将半截断刀猛插入他喉咙,鲜血狂飙而出。不修和尚喉中吼吼作响,双臂一展,将铁棍丢在地上,用力箍住断臂人,不出片刻便听格格一阵骨裂声,那断臂人竟活活被挤得骨骼寸断,气绝而亡。

江轻逐与秦追虽也见惯江湖中腥风血雨,但如此惨烈激斗却瞧得惊心动魄,半晌不能言语。不修和尚将断臂人掷在地上,自己抚著喉咙摇摇晃晃,女尼不静见状喊道:“殷师哥,殷师哥!”不修和尚伸手一指满地尸首,不静忙去将七八个人身上全摸了一遍,终於找回一本残破染血的小册子。不静女尼翻开一页道:“殷师哥,我手臂断啦,再也练不了剑了。”不修和尚挣了两挣,却说不出话,两腿一蹬死了。不静站起身来,面露凶狠之色,左手提剑,走向那些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道:“殷师哥,你死了,我替你将他们碎尸万段。”说罢举剑在那些尚未气绝之人身上乱斩一通,顿时惨叫声不绝於耳。

秦追等三人瞧她状似疯狂,犹如恶鬼脱胎,都有些心惊。白离道:“这尼姑杀红了眼,千万别跟她纠缠,咱们绕道而行再往上去瞧瞧。”

江轻逐眼见一本剑经小册便让数人自相残杀,既感不屑又觉恶心,心知明日之前这山上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些身外之物挣个你死我活,不必青衣教动手就斗得两败俱伤。他心中冷笑不齿,只觉天下英雄皆是这等货色,义父因此身遭不测当真不值。秦追跟著白离正要绕道而行,见江轻逐仍望著那一地尸身与不静狂性大发的身影不动,伸手将他一拉。

江轻逐回头瞧他,秦追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你心中不屑之事焉知他们不是乐在其中。咱们自去做该做的,这些人若执迷不悟也就与人无尤了。”江轻逐点了点头,转身随他而去。白离瞧在眼里,笑道:“也只有秦大哥能一句话说动江大哥,小弟当日三请四请献尽殷勤,江大哥连水酒都不肯喝一杯,每回相见正眼也不瞧,叫小弟好生委屈。”江轻逐听了道:“往日不知你用心良苦,误会了你,可对不住了。你心里委屈,明日过后我必亲自去白远镖局登门赔罪。”

白离微微一愣,瞧他面上神色,一时难以分辨这些话是真是假,是他心有歉意还是故意讥讽。白离自幼受父教诲,感念姚穆风义救父母深恩,一心一意暗中相助江轻逐与秦追,大半年中事事料理得当,却始终看不透这恩人之子的心思,至此仍不知江轻逐一番话语全都发自真心,并无半点讥诮玩笑。

三人沿著陡峭山径继续往上走,天色渐暗,原本大好的天气到了傍晚忽然狂风大作下起雨来。白离脸上渐有忧色,秦追问起,他道:“雨越下越大,爹爹备齐的火药火弹大雨中难以点著,青衣教将各派高手引上山中设下毒计围歼,怕到时救援不及。”

秦追道:“咱们再走快些。”他与江轻逐一同往前飞奔,白离紧随其后,只听雨水哗哗作响,如此一来倒不必蹑手蹑脚,放开步子疾奔而去。

快到山顶时隐隐显出一片屋宅,影影绰绰连绵数里。这些屋子破旧不堪,四下漆黑一片,偶有几点灯火忽明忽暗,漂移不定。三人暗中商量,绕道去树上查看情势,到了近处,瞧见屋宅前有一片坟地,坟地中鳞次栉比尽是墓碑,满地纸钱香烛浸在泥泞里,雨幕之中yīn气森森令人望而生寒。秦追仔细去瞧,墓碑上却多无名姓,偶有几个石碑上落了几道剑痕刀印,像是常有人在墓地中练功习武,瞧著著实诡异莫名。三人走过坟地,每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中了青衣教设下的陷阱。

如此前行数十丈余,已有惊无险走过坟地,再往那片旧屋楼宇望去,方才的几处灯火只余下孤零零一点。三人不知有甚麽古怪,再等片刻也不见动静。江轻逐道:“我去瞧瞧,你们在这等著。”秦追却道:“还是我去的好。”二人都不愿对方冒险,争著探路僵持不下,白离道:“不如让小弟去一探究竟,我武功居末,真不慎中计失陷还可仰仗两位搭救。”说完不等二人答应,足尖一点飞掠而出。秦追见他身法轻灵犹似浮云,再要阻拦已是不及。

白离几个纵跃,到了灯火前,贴著墙往长窗中望去。那屋子四周杂草甚高,秦追与江轻逐瞧不清他人影,不到片刻,房中灯火一闪而灭。二人心想,难道屋子里的人察觉了,可为何不见再有别的动静?正狐疑之际,又有灯火亮起,却是不远处一个阁楼。秦追再瞧长窗旁杂草轻摇,知道白离已往阁楼光亮处去了。

楼上灯火亮起不久,忽而又再熄灭,二人久等不见白离归来,心中惴惴。秦追对江轻逐道:“这灯火忽明忽暗绝不寻常,白离此去十分凶险,需得设法相救。”江轻逐点了点头,二人同往阁楼奔去,飞身上楼往窗中一瞧,却黑漆漆的甚麽都瞧不见。江轻逐到了窗边,将秦追一拦,自己却抬起窗户跳进屋中。他到了阁内,窗外雨声渐轻,只听见自己衣袍上水滴声响,秦追随后进来,将房中一扫,空空荡荡甚麽都没有。江轻逐伸手入怀取出火折点亮,四下一照,果真是间空房。二人均觉奇怪,不知白离去了哪里。

江轻逐熄灭火折,疑惑不解。这时,对面屋宅中又亮起灯火,两人相对一望,既已入虎穴哪有畏缩不前的道理,便跃出阁楼小屋再往灯亮处掠去。秦追人在雨中,不知为何打了个激灵,瞧见一点灯火越来越近,心中竟有个念头阻挡自己前去,想著想著脚下一停。

江轻逐见他忽然停步,回头瞧了一眼,秦追道:“轻逐,你听我说。”江轻逐道:“你说吧。”秦追道:“咱们到了亮灯的屋子,无论瞧见甚麽,都不能轻举妄动。”江轻逐心想,这些话上山前就已说过,为何这时又再提起?但他并不多问,应道:“那是自然。”秦追听他答应,心中稍定。二人到了屋外,江轻逐正往窗中瞧,秦追将他手掌握紧,见窗户上映出一个影子。那影子很是古怪,又摇摇晃晃,像被悬在半空。江轻逐自窗缝中望了一眼,瞧见两双白晃晃的脚踝,竟是两个人被吊绑在梁上。

屋中寂静无声,江轻逐便将窗户推开,抬头望去,目中顿时露出惊怒之色。秦追见他脸上怒气大盛便要闯入,唯恐屋中有诈,忙拦腰将他抱住。他也往窗中一望,见空空落落的屋中一男一女赤条条捆缚在一起。女子长发披面,身形娇弱,身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秦追仔细一瞧竟是姚翦云,他虽有准备,知道屋中必有诡计,但见姚翦云如此境况仍是心中狂跳,更死死抱住江轻逐不放。

江轻逐道:“放开我。”秦追双手紧箍,再瞧另一人的样貌,那人背靠姚翦云,侧对窗户虽瞧不真切,但依稀是阮云之的模样。秦追又惊又疑,心中转过千般念头,他比江轻逐耐得住,可亦百般难忍想进去一探真假。

江轻逐见姚翦云受辱,又担心姚穆风安危,一时怒火填膺不能自抑。秦追只觉他力大无穷,自己实难将他拦住,忙低声道:“轻逐,你答应过我,无论瞧见甚麽都不能轻举妄动,方才的话全忘了麽?你想进去我拦不住,只好同你一起赴死。”说著手一松,将他放开。

江轻逐听他说一同赴死,浑身一凛,双手却抓住窗棂,骨节发白格格直响。秦追道:“这两人是不是姚姑娘和云之尚且不论,这里屋宇连绵,不下数百间房,为何黑暗之中偏偏就亮起这一间的灯火?”江轻逐只是关心则乱,静下心来一想,便想到其中关窍之处道:“暗中cāo纵之人知道我们到了这里,故意点亮灯火引我们入彀。”秦追道:“白离心思缜密,平日行事又十分稳重,可连他去瞧了一眼阁楼上亮灯的屋子,竟也人影不见下落不明,可见屋中埋下了极为yīn险的计谋。咱们上山前在洛阳城里见了那些江湖客,金陵郑家要找通天拳谱残页,岭南五龙帮要寻赤火令,那水静道人也心有所想。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岂会瞧不出青衣教的计策,若是如水静道人一样分析利弊,青衣教怕也未必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为求万无一失,必定要各个击破才是上策。”

江轻逐道:“你是说青衣教将这些人要找的东西置放在这片旧屋楼宇中,投其所好,各设陷阱加害麽?”秦追道:“除此之外再无解释。”江轻逐瞧一眼屋中人影,梁上悬著的分明是姚翦云,即便有诈,要他转头离去也实在不忍,不由问道:“可若真是云妹与你师侄,难道能眼睁睁瞧著不去相救?”秦追叹了口气道:“二师兄料准你我就算起疑也必不肯离去,这人自然要救。”话虽如此,但不知屋中有甚麽陷阱。秦追苦思片刻解下二人腰上丝绦系在一起,又自地上捡了粒石子绑在前头,掂掂分量,看准窗中的姚翦云与阮云之抛掷而去。这一投灌注内力,石子哧一声破空,秦追瞧准时机手腕一撤,丝绦带著小石往后回旋,正绕在二人腰上。江轻逐抬手放镖将屋中二人头顶绳索削断,秦追手臂运劲,屋中二人尚未落地便被扯向窗边,江轻逐脱下外袍罩向二人赤裸身躯,双手一抱将人接到窗外地下。

秦追收回丝绦,在二人鼻下一探并无半分气息,再往阮云之耳畔摸去,轻轻一剥自脸上剥下一层面皮。江轻逐也依样从姚翦云脸上揭下一层,面皮下是两张少年男女的脸庞,却已死去多时。江秦二人虽与死者非亲非故,对青衣教这狠毒手段却也十分震怒,再想自己一路过来极为小心,怎的好似行踪全在他们眼中,要设下此计诱那些江湖客上钩,必得对其心思举动了若指掌才行。这时屋中灯火熄灭,四周又是一片漆黑,雨水落在身上寒冷彻骨。秦追不知自己使这手段是否破了青衣教诱敌而入的计谋,两人在屋外稍待片刻,秦追忽觉手指一阵麻痒,犹如一条小蛇顺著掌心往手臂上游爬,心头一惊,暗道不好。江轻逐低声道:“尸身上有毒。”

秦追疾点穴道,拔出匕首往指尖刺落逼出毒血,谁知这毒蔓延极快,不一会儿遍布半身,力气全失。他心想二师兄好歹毒的心思,先将两具尸身脱得赤裸裸,引得轻逐怒不可遏要进房救人。此计不成等他设法抢了尸身出来查验身份,尸首面颊两旁已种下毒药,令人不知不觉著了道。他自觉机智谋略都不如杜笑植,现下中了计又该如何是好。

秦追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江轻逐伸手将他揽住。秦追身上一暖,二人坐在屋外相对一瞧,知道这回定是凶多吉少,却不约而同微微一笑,将生死置之度外。片刻不到,耳旁传来悉悉索索轻响。二人中了毒,脑中都是一阵阵晕眩,秦追勉为其难瞧了一眼,见是两个青袍人,到身旁将自己与江轻逐分别架开。江轻逐不肯屈从,将秦追手掌握得甚紧,两个青袍人见状,便一根根掰起他手指,终将二人分开。秦追心中长叹一声,脑后玉枕、天柱两处穴道一疼,顿时头晕目眩,失去知觉。

这一昏迷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慢慢醒转,秦追睁开双眼只觉浑身酸软手脚发麻,好在并未受伤,心中稍定。他见四下漆黑一片,不由低声喊道:“轻逐。”却没听见江轻逐答应。

秦追暗中运气,xiōng腹丹田空空如也,半点内力也无。他这半年遇事已多,习惯随遇而安,当下并不惊慌,慢慢起身活动手脚,只觉除了内力涓滴不剩,其余倒也没甚麽异样,心想原来那毒并不致命,不过是制住内息。他担心江轻逐安危,又再唤了两声,忽听一人道:“吵甚麽,恁的烦人。甚麽青竹红竹,还不快给老子闭嘴。”

秦追一惊,想不到这里还有旁人在,转念一想,青衣教设下如此计谋自然擒住了不少江湖人,与旁人同囚一室也不奇怪。当下恭恭敬敬问道:“这位前辈如何称呼,在下姓秦,前辈尊姓可否见教?”那人尚未答话,又一人yīn恻恻笑道:“这狗贼算甚麽前辈了,你听了他的名号,保准活不过片刻。”先前那人怒道:“你又是甚麽人,敢在老子面前大放狗屁?”另一人道:“唐谦,你不出声还罢,十六年前你一刀削了我的左耳,可不曾想到十六年后我还能认得你的声音,你一出声,我就知道是你。”

那叫唐谦的大声笑道:“老子名叫一刀斩恶唐谦,一生削过的耳朵不计其数,谁又记得你是谁?”另一人道:“我是凌竹谷的东门升,当年你追杀刁通进了凌竹谷,因这刁通与家师有些渊源,故而庇护於他,你这恶贼不分青红皂白将谷中上下一十二人尽数削了左耳泄愤,今日教我遇上正好报这大仇。”秦追听二人对答,心想江湖上恩怨情仇是是非非原本就难以分辨,这两人落到此地,武功全失,却还不忘旧仇,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不爱多管闲事,便盘腿打坐,试运真气,忽而又听一人道:“你是凌竹谷谷主的徒弟?好啊,几年前咱们南山双侠来谷中求药,却被孙灵竹那老儿拒之门外,我苦苦相求,姓孙的铁石心肠硬不肯让我入谷采一味药救治大哥,以至於他落下病根手足残废终生不能动武。东门升,既然你要为姓孙的报仇,那咱们的过节也该算上一算。”唐谦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要算一起算,咱们今日算个清楚明白,刁通卑鄙无耻,老子要杀他,孙灵竹竟敢不允。老子削了你们这十二个废物的耳朵,姓刁的吓得屁滚尿流,立时跑出谷去,被老子一刀宰了。哈哈,哈哈。”他话音一落,旁侧有人尖声叫道:“原来刁通真是你杀的。”呼一声,一条黑影自角落中扑来,与唐谦滚在一起,立刻传来殴斗之声。

秦追越听越心惊,想不到小小囚室中竟有这麽多人在,且看这情形各人互相之间又都有仇怨,必是青衣教故意而为,要叫众人自相残杀同归於尽。他猜到此节,不由又想,这些人他都不认得,若青衣教真将仇人关在一起,自己也不能例外,不知是哪些结了梁子的人躲在暗处,却迟迟不动声色。

正在这时忽觉身后有人靠近,他内力全失与寻常人无异,但拳脚功夫尚在,立刻反手一掌击去,那人未及防备,猛然中招“哎哟”一声。秦追趁势抓住手腕往下一按,将人按倒在地。他在黑暗中待久了,依稀能够视物,见地上这人面目俊俏,一脸冷笑,却是平门弟子郭冉。

第五十六回

秦追见了他,心中一沈,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屋子人当真动起手来却是谁也讨不了好。此计歹毒之处,纵然有人窥破计谋,也是身不由己,不伤人便要被人所伤。

他按住郭冉,忽觉身后又有人欺近,若在平日倒也不怕,但此刻武功尽失不得硬拼,连忙松手回避。身后那人双掌齐出,扣他背心要穴,秦追斜身避过,回头一瞧又是个平门弟子。这人与郭冉联手,只以招数相拆,秦追武功高出二人许多,三招一过,郭冉便已有些不敌,忽然高声喊道:“师弟,快将他抱住。”那平门弟子对郭冉言听计从,闻言立刻双手大张,自背后将秦追一抱,继而十指相扣使了个空手擒拿。秦追两下一挣,竟难以挣脱,眼见郭冉又再扑来,抬腿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郭冉被他踢翻在地,捂著肚子一时不能上前相斗,秦追又再挣脱,身后那人头脑愚钝,未得郭冉号令便手臂紧箍不放,箍得秦追xiōng口窒闷肋骨作痛。他见四周许多人打作一团,急喊道:“各位先停手,听我一言。”唐谦一掌将身旁之人击倒在地,他虽无内力但手大脚长,身如蛮牛,拳脚挥舞起来比别人多几分威力,听秦追一喊,大喝道:“狗屁小子,打不过就认栽,乱喊甚麽?”说著又一巴掌向东门升扇去。秦追道:“唐大侠,咱们这些人互相虽都有些过节,但既被囚困於此,何不先暂将仇怨放下。大敌当前不能同仇敌忾,真要拼个同归於尽不成?”

唐谦哈哈大笑道:“小子说得倒好听,你进来之前,咱们这些人早已打过一场,打死了几个。老子方才隔山观虎斗,你一醒来便青竹红竹乱喊一通,听得老子心烦出了声,被那凌竹谷的废物听出来。咱们同仇是不错,敌忾却万万不能,怕暗中有人捅刀子,我瞧不如大打一场,将有仇的都打死了,剩下几个再商量著敌忾不迟。”秦追听他所言虽顽固不化,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些人个个欲将仇人杀之而后快,要他们联手抗敌,难保不会混乱之中暗下杀手,既有后顾之虑便不能同心协力,一时想不出良策。

郭冉道:“诸位千万不可中计,你们知道这姓秦的是谁?他是天玄派的叛徒,天剑山庄论剑之日勾结宵小屠戮同门,他说的话万不能信,说不定与此地的恶人连同一气,更有毒计陷害各位。贝师兄、余大侠,你们二位的同门与朋友当日命丧他银针之下,今日正好报仇雪恨。”

郭冉这番话其实漏洞百出,但一来众人身陷囹圄心浮气躁,二来剑盟论剑之事已传遍江湖众所周知,郭冉存心挑拨,群雄哪有不信之理,但听一个女子嗓音道:“你又是甚麽人?”郭冉心知此处人头甚杂,说不定就有平门剑派的仇敌,因此不敢多言,只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眼下应当先将姓秦的恶贼擒下,逼他说出脱困之法才是上策。”那女子道:“好啊,平万钧这缩头老乌龟,在家装病避祸,连教出来的徒弟也是天下第一的脓包,竟不敢自报家门。”郭冉被她说中心事,一时面红过耳,好在黑暗之中无人瞧见。女子道:“你既不敢说,姑奶奶代平老乌龟教训你。”郭冉听她说话带刺,早在暗中防备,谁知耳边急风袭来,啪啪两声,左右面颊已各中一掌,他又惊又怒,骂道:“小贱人,做甚麽打我?”那女子口音清脆,似乎年纪不大,却哈哈笑道:“我雪罗刹沐红药与你师父平老乌龟同辈,做你姑奶奶也够了。”众人听她自称雪罗刹,都是一凛。

沐红药四十年前武林中艳名远播,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江湖男儿愿拜在她石榴裙下的不计其数,沐红药却一个也瞧不上,博茫山一战后更是行踪全无,从此消声隐迹。当年沐红药正值妙龄,不但美貌,武功更是出类拔萃。但凡女子独行江湖,众人抬爱,自然取个仙、姝之类的雅号,她却偏偏得了罗刹二字,可见出手之狠更胜绝色容颜,著实令人畏惧胆寒。

沐红药扇了郭冉两个耳光道:“平门剑派的小乌龟,我问你,平老乌龟死了没有?”郭冉虽知这女子与自己一般并无内力,但见她出手如风,又是与师父相识的前辈高人,心中已惧怯了三分,说道:“师父他老人家卧病在床,沐前辈为何恶言诅咒?”沐红药闻言娇笑道:“打了你两个耳刮子,小贱人便成了沐前辈,不错不错,孺子可教。”郭冉抬头偷瞧她,囚室之中光线黯淡,依稀能瞧见沐红药一对眸子盈盈秋水,眉目如画美艳动人,当真是绝色丽人不可方物,心中竟是一荡,进而又想:这雪罗刹与师父同辈,少说也得五十有余,怎的还与妙龄女子一般貌美,难道她竟有甚麽容颜永驻长生不老之法?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沐红药道:“小乌龟,我当年当你师父平老乌龟的面发过誓,他活著,沐红药今生今世不履中原半步,可要是让我瞧见他门下弟子,我必定见一个杀一个,杀到他灭门方休。”她语声温柔全无杀气,说的话却骇人听闻,郭冉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

沐红药瞧著那名平门弟子道:“你也是平老乌龟门下,我先杀了你吧。”说完向他走去,那人见沐红药是个女子,心想自己与师兄联手,难道还敌不过一个女人,当下站住不动。沐红药走到他跟前,将他手腕握起,那人本想挣脱,但觉沐红药一双手滑如凝脂柔若无骨,摸在腕上十分舒服,接著脉门一痛,手腕上被她指甲划破一道细口。那人见伤口极小,不以为意,正想说话,口鼻中竟有些麻痒,抬起左手一摸,自鼻腔嘴角流下几道黑血。郭冉见了又惊又怕,沐红药放开手,瞧著那平门弟子哀号不止,双手猛抓xiōng前,将衣衫尽数撕裂,又将xiōng口抓得鲜血淋漓。众人心惊肉跳,知道沐红药指甲上涂著剧毒。郭冉更是面如土色,想到方才被她掴了两掌,若不小心指甲刺破皮肤,那是片刻之间便命丧黄泉,不由得浑身发颤,隔了半晌才道:“你……你当真杀了他?”

沐红药微微笑道:“是啊,他是平门弟子,我说过见了平门弟子便杀,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郭冉道:“那你说过不回中原,怎的……却不守信?”沐红药笑意敛起,冷冷道:“这要问你师父为何先失信於我。”郭冉瞧她神色忽然转恶,心生畏惧,忙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如何失信於你?”沐红药道:“他说过若不能娶我便终生不娶,我却得了消息,知道他悄悄娶了一房妻室,可有此事?”郭冉心想师父确实十年不曾娶妻,后来有回下山接了个女子回来,说是随父任满回籍的官家小姐,路上遇见山贼举家罹难。这女子既非江湖人,师父又十分谨慎小心,此事唯有自己与几个师兄弟知道,且都在师父面前立誓绝不外传。平万钧与那女子其实并未成亲,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名分,他一方掌门非僧非道,壮年之龄如何能忍得住不娶妻妾,郭冉当初不明白为何师父成亲如此神秘鬼祟,今日见了这毒手催命貌美如花的雪罗刹便明白了几分。沐红药冷笑道:“他自以为偷偷娶妻,不给人知道便也能瞒得了我,听说那小贱人已被擒到这山上,我先杀了她,再去杀平老乌龟泄愤。”

唐谦听了一会儿道:“毒婆娘,那姓平的老乌龟老子见过,长得其貌不扬一脸猥琐,你虽年纪不小,但花容月貌,你们两人是大大的不般配。”沐红药年轻时起练一门内功心法,长久修习驻颜有术,几十年来容颜不改宛若少女,可但凡女子最忌讳旁人说个老字,听了唐谦的话,顿时右手一伸往他面上抓去。唐谦忌惮她指甲上的剧毒,倒不敢轻敌,往后一退避开。沐红药见他身手灵活绝非郭冉这般脓包,又早有提防,只靠用毒未必能取胜,便灿然一笑道:“一刀斩恶唐先生,我记下啦,今日我用白首蛇毒杀你难免叫江湖朋友笑话,若有命出去,咱们再比过。”唐谦哈哈笑道:“毒婆娘,你自己打不过我却偏要说怕江湖朋友笑话,我现下一把掐死了你,岂容你占这便宜?”沐红药娇滴滴道:“我是弱女子,自然要为自己挣些便宜。我与平门剑派的梁子和旁人无关,那平老乌龟长得好不好看,我们两人般不般配也不要旁人多管闲事。”说完五指并立,又往郭冉面上扇去。

郭冉正听她与唐谦说话,心中暗自巴望二人打起来,最好同归於尽,哪会料到她突然出手,吓得呆若木**,竟不知躲闪,连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做平门弟子,不做平万钧那老乌龟的徒弟了。”秦追眼见他要落得与那平门弟子一样下场,挺身到他跟前,沐红药手腕翻转直取面门,秦追右手斜向而回,再将她挡下,片刻间二人手掌上便过了三招,虽因内力不济,招数上的精妙凌厉施展不出,但一交上手均觉对方掌法高明不容小觑。沐红药笑道:“这平门小乌龟方才要杀你,你为何反倒救他?”秦追道:“晚辈救的不是他。”沐红药轻轻一笑道:“不是救他,莫非是救我麽?我年纪小时只爱又老又丑的男子,如今年纪大了却越发喜欢年轻俊俏的少年郎。那边那个平门小乌龟长得也是不错,可惜武功又差又怕死,我不过要再轻轻打他一巴掌,他就吓得叛出师门。平老乌龟的眼光也是极差,竟收了这样的脓包徒弟。”郭冉不由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愧。秦追道:“晚辈方才说过,诸位中计被囚於此,全是因青衣教而起,当中有个极大的yīn谋,若眼下不顾大局仍为报一己私仇大打出手,岂不正中敌人下怀。是以晚辈所救并非一人,还望诸位暂忘仇怨联手抗敌。”沐红药笑嘻嘻道:“说得好,说得真好,公子姓秦,尊名可否见告?”秦追道:“晚辈名叫秦追。”沐红药道:“你明知我手上有剧毒还敢出来阻拦,胆识不小,比平门小乌龟强。那小子不成事,你让我杀了他,我便与你联手抗敌好不好?”她笑颜如花,软语温言令人难以抗拒,秦追道:“这位郭少侠的性命不由我做主,怎可与前辈交易。”沐红药道:“你非要叫我前辈,是嫌我老麽?”秦追见她如此娇艳容貌,当真瞧不出年纪几许,不知如何称呼,只得闭口不言。唐谦却大笑道:“毒婆娘,你年纪可做他娘了,难道还想逼他喊你妹子不成?”说完向一旁飞起一脚正踢在东门升xiōng口,东门升未及堤防,往后摔倒叠在死去多时的平门弟子尸身上。唐谦赶上一步将两人一道踩住,虽无内力,一脚踏下也踩得东门升xiōng骨尽断,口鼻喷血,当场毙命。他顷刻间又伤一人,众人见状无不骇然。唐谦大声道:“老子是一刀斩恶唐谦,还有谁与我有仇现在滚出来,老子一并杀了。”四下无人作答,唐谦转头问秦追道:“你方才说的青衣教又有甚麽狗屁来历?”

秦追道:“青衣教便是当年的乾天门,各位或各位的长辈师友,三十六年前该当都曾上过这博茫山剿灭乾天门。今日青衣教设计骗得诸位聚在山上,要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是以在下请各位罢斗,共商脱困之法。”众人原本对他苦口相劝并不在意,可听到乾天门三个字都收起轻视之心,转而面露凝重之色。

沐红药道:“乾天门的人还没死绝?”秦追道:“是,当年乾天门下轻衣十三子张轻留下子女,如今立了青衣教要为父报仇。”那些当年在博茫山上逼问过张轻的人,乍闻这名字心中都是一凛。唐谦原本狂傲,听到这里也低头不语。秦追见众人不再相斗,似有缓和之意,这时牢房外忽然有人走动,伴著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响声来得突兀,众人尽都屏息,过了一会儿,牢门缓缓打开。

秦追往门缝外一瞧,见是个弓背瘸腿的驼子,手脚套著镣铐,将一桶白粥送进来。众人狐疑不定,这人若是狱卒为何镣铐加身,若是苦工又怎敢如此大胆将牢门大开送饭进来。秦追瞥了一眼那盛粥的大桶,幽幽发著暗光,竟是精铁所造,里面盛的粥饭甚是稀薄,宛如清水。唐谦忍不住踏前一步道:“让开,老子要出去。”驼子两眼一翻,露出一对惨白眼珠,对著他呵呵两声。唐谦一掌挥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登时倒退三步站立不住,砰一下摔在地上。唐谦虽内力已失,但一掌挥去尚未碰到驼子身上,那人隔空发力,将他连推三步进而跌倒,内功之强闻所未闻。

驼子嘿嘿冷笑,不等众人反应伸手将牢门一关,拖著镣铐缓缓走开。秦追细听声响,那驼子只走几步又停下,接著传来开门声,便知除了这里还另有多处牢房,只是不知江轻逐与白离在哪。他转头瞧著铁桶,心中忧愁,杜笑植派人送来粥饭那是要长久囚禁这些人,虽未痛加折磨,但时间一久,仇人日日相对分外眼红,非酿出自相残杀的祸事来不可。郭冉方才喊出的贝余二人,当日在天剑山庄眼见师友身中银针而亡,此刻虽还未出手,但如此深仇大恨如何能善了。

秦追想来想去唯有等瘸腿驼子送饭时才是唯一的机会,但那人武功高深,牢中众人又尽皆中毒内力受制,单打独斗不是对手,即使联手也抢不出那扇小小的门去。再说不能取得解药,这些人走出铁牢未必能够走远,不由暗中叹气。

唐谦在众人面前跌了一跤,心中大不痛快,取过木碗舀起一碗清粥放到鼻下闻了闻,正要喝时,秦追道:“身处险地,唐大侠还是小心些好。”唐谦冷笑道:“那驼子要杀咱们还用得著在粥里下毒?”秦追道:“怕只怕粥里原本没毒,送进来后便喝不得了。”唐谦听他话中有话,又见沐红药在一旁似笑非笑,登时醒悟,骂道:“毒婆娘,你那毒爪子是碰过粥桶了?”沐红药道:“我碰一碰粥桶,瞧瞧好不好吃那有甚麽打紧?难道你当真要喝了这粥,在这黑屋子里住上一辈子麽?”唐谦气哼哼将木碗一扔,这时却听身旁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粥拿来让我瞧瞧。”唐谦道:“你是谁?要瞧还不自己过来。”那声音冷冷道:“可不敢劳烦你唐先生。小伙子,你舀一碗粥来。”

秦追听他声音老迈,是个垂暮老人,想是中毒后难以行走,便心生不忍,拿木碗盛了半碗清粥送到他跟前道:“老先生,这粥中有毒不能喝。”那人抬头瞧他一眼,秦追依稀见他黑须垂xiōng,气度闲雅,不过中年而已,却不知为何嗓音却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他对武林前辈一向恭敬,仍是双手捧著木碗递去。

那人伸出左手,右手笼在袖中,将木碗接到鼻尖下一嗅,忽然仰头将清粥喝得涓滴不剩。他动作奇快,秦追阻止不及大吃一惊,心想难道这人一心求死,为何眼见沐红药以毒杀人仍将毒粥喝下。那人喝完粥将木碗放在地上,秦追担心他中毒,伸指搭向他腕脉,一碰之下惊觉一股浑厚内力源源不断自脉门送入体内,顿时又惊又喜道:“前辈,原来你……”他想说原来你并未中毒,那人内力一逼,叫他下面要说的话再难出口。那人指著地上的木碗,微笑道:“你也去喝一碗再过来罢。”秦追心知他有意隐瞒,便不说破,恭敬回了声“是。”起身到铁桶旁舀起半碗清粥喝下,虽是一碗冷粥,但喝到肚中却像火烧,又似万把小刀攒刺,顿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好不容易迈步回到长须人身旁,那人握住他手腕,秦追顿觉内力充沛充盈全身,说不出的舒畅。片刻后那人真气一收,秦追与他四目相对,都是微微一笑。

秦追道:“多谢前辈。”那人摆一摆左手,示意无需多言,众人不知他们打甚麽哑谜,但见二人喝了粥并无大碍,折腾许久又都腹中饥饿,便也想上前舀一碗来喝,只有沐红药明白自己在粥桶中下了剧毒,喝上一口便要毙命,眼见那长须人与秦追不死,反而惊疑不定。

秦追见众人都要去喝粥,情急之下抓起墙角边一只老鼠往铁桶中扔去,扑通一声稀稠的粥水四溅而出。唐谦向他怒目瞪视,厉声道:“臭小子,你做甚麽?”话音刚落便听桶中老鼠吱吱惨叫,挣扎片刻流出黑血死了。秦追道:“粥里有毒。”唐谦道:“放屁放屁,粥里有毒你为何不死,这老不死的又为何不死?”秦追虽知是那长须人以内力为他驱毒,但个中道理却难以说明,唐谦是个急性子,不与他说个明白也不能善罢甘休。这时长须人开口道:“雪罗刹,你说你手指上的毒是白首蛇,可有错麽?”

沐红药忽听这怪人指名问自己,微微一笑,抚著指甲道:“不错,白首蛇是天下最毒的蛇,居於藏边极高的一座雪山上,我找了三十多年才终於找到。”那人点了点头,却不再理她,转头对秦追道:“我方才试了试,你体内似有几种药力互相制衡,这是怎麽回事?”秦追并不隐瞒,说道:“晚辈数月前曾为友人疗毒,不慎碰了含有鸠盘草与碧麟丹的毒血,幸而后有奇遇,服下千年苍蛟胆炼制的灵药,才将余毒拔尽,自此之后遇伤总是比往日好得快些。”长须人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咱们身上中的又是甚麽毒?”

秦追摇头道:“还望前辈明示。”那人道:“这毒名叫‘红线游丝’,无色无味,碰上肌肤或嗅一嗅便会发作,初时犹如一条极细极小的蛇沿著血脉游遍全身,令人意识全无,两个时辰后便将内力压制无法运功,若无解药终生不能恢复。”众人听了心中顿生忧虑,秦追道:“除了解药,可有别的解法?”那人道:“有是有,只是我不想说。”此言一出,唐谦头一个忍不住踏步上前,伸手揪他衣襟,大声道:“老东西,今日不说出来,我姓唐的饶不了你。”那人冷冷道:“饶不了我又怎样,你名中有个谦字,做人却一点也不谦和,原来当年上博茫山除恶的都是些乌合之众,这样也能称作英雄,当真叫人笑话。”唐谦大怒道:“说起博茫山除恶,姓唐的随大哥一同上山,三日三夜斩杀四十余人,大哥更是遭恶人所杀,今日在这牢房里的连你自己,可都是你口中的乌合之众。”那人道:“不错,当年是我瞎了眼,若知道后来的勾当,我宁愿被天下人笑话也决不会上山凑热闹。”

唐谦怒喝一声拳到面前,那人拢在袖中的右手倏而探出,秦追不知袖中藏著甚麽古怪,但见他伸出的右手上只有两根手指,在唐谦铁钵似的拳头上轻轻一点,唐谦脸色一变,急急收招往后退去道:“你……你是七指毒圣百里争。”说完神色骇然,握著手腕呆立不动。百里争淡淡道:“不用怕,我并未向你施毒。要杀你,方才粥里的白首蛇毒足够了。”唐谦心中稍定,冷哼一声却不再向他走近。

秦追听说他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也是一惊,此人既称毒圣,那是施毒手段出神入化,可杀人於无形。一个人以毒成名终究不大光彩,好在百里争虽擅用毒却不滥杀无辜,武林正道便送他毒圣二字以示尊敬。

百里争不理会唐谦,瞧著秦追脸色转为柔和,温言道:“你到我身边来。”秦追走到他身旁坐下,百里争微笑道:“你明知我是七指毒圣,浑身上下说不定都是致人死命的毒药,竟然也敢坐。”秦追道:“我与百里前辈无怨无仇,坐一坐又何妨?”百里争道:“我与这姓唐的也无怨无仇,你问他敢不敢来我身边坐一坐?”秦追瞧了瞧唐谦,见他面色铁青,并不答话,明白他对百里争仍十分忌惮,虽二人并无生死之仇,但终究不愿坐在这浑身是毒的人身边。

百里争见众人离开甚远,自己与秦追说话不会被听去,便道:“红线游丝是以红线蛇的毒液制成,白首蛇却是世间毒蛇之首,自然可以制其毒性,加之我新近练成一门内功,助你运功疗毒,已将你身上的红线游丝毒解了大半。现下你内力已复旧观,可自行运功将余毒逼出。”秦追欣然照办,闭目疗毒。百里争在一旁守著,谁也不敢上前罗嗦。秦追将散於体内各处的毒聚起在一处,慢慢逼出体内,约一个时辰后终觉神清体畅真气流转,再无半点不适,心中甚慰,忙向百里争道谢。

百里争微笑道:“你可还有事求我?”秦追道:“晚辈虽内力已复,但仅凭一己之力不能救众人脱困。若前辈略施援手,一并救了这里的人,晚辈当感激不尽。”百里争敛去笑容道:“我这门内功新近练就,普天之下无人知晓,原本只想自行修炼,绝不转助旁人,谁知刚练成便为你破了例,你难道以为这门功夫谁都能随便受领,救你一人已折损功力,这些人自私自利,面目可憎,我绝不肯耗费功夫救他们,你要救就凭自己的本事去救吧。”

秦追听他如此一说,也不好意思再求他出手相救,心中忽想,他既是毒圣,怎会也中了红线游丝之毒?二师兄明知他的厉害,又怎能以毒药对付他?是了,他说他新近练成一门神功,想必二师兄也不知道,沐红药手指上的白首蛇毒寻了三十余年才获得,若无白首蛇毒不能克制红线游丝,若无百里前辈的神功亦不能逼出毒素,二者缺一不可,倒是机缘巧合了。百里争见他低头沈思,面上又露出一丝笑容道:“小子,你是不是在心里想,这劳什子的七指毒圣徒有虚名,区区一味红线游丝便将他毒倒,可见江湖名号多是胡吹大气,可笑之极。”

秦追心想红线游丝无色无味,当年轻衣十三子便是个用毒高手,若有绝学传於张余命,下毒之法说不定当真令人防不胜防。他并无轻视之意,听了百里争的话,心中一动道:“晚辈绝无此意,晚辈只是在想,红线游丝虽然厉害,也绝不能瞒过前辈,可前辈又确实中毒被困於此,其中定有甚麽缘故。”百里争微笑道:“我当你老实,原来也有狡猾之处。红线游丝难不倒我,中毒自然是故意的。”秦追以己度人,想了想道:“莫非前辈亲身犯险,洞悉了青衣教的毒计,是要设法救出各大门派的人麽?”

百里争冷冷道:“各大门派的死活我可不屑管,只是当年与乾天门结了仇,三十六年后忽然收到密信,以我友人性命相胁,不论真假总要上山瞧瞧。”秦追点头道:“原来如此,前辈是为救友人,他不在这儿麽?”百里争道:“自然不在,这里关的都是仇人,他若也上山,想是被关在别处。”秦追道:“不知前辈的友人尊名如何称呼,晚辈也好设法寻找。”

百里争道:“他俗家名叫左子轩,是清风山云清观的道士,这麽多年了,他应当已是掌门了吧。你若见了他,便告诉他我守得当年之约,仍在原处等他。”秦追听见云清观三字,忽而想起洛阳城仙海阁中的水静道人,说道:“这位左子轩前辈可有个徒弟,道号水静子?”百里争奇道:“你怎麽知道?不错,他确有个弟子叫水静子,莫非你见过他?”秦追心想水静子的师父早已过世,怎的他却一无所知,定是这位前辈隐居已久,与世隔绝,这才没得到消息,水静道人从师父之命一直在找的人想必也就是他了。这噩耗一时不知该不该对百里争说,踌躇半晌道:“晚辈在洛阳城中遇见水静子道长,他奉师命前来寻找前辈,晚辈再见著他一定代为转告前辈的话。”百里争听了沈默不语,再开口时已带悲声道:“我七指毒圣因擅用毒,平生极少有知己,唯有左兄与我生死相交情同手足,我这三根手指也是为他所断。唉,他命徒弟来找我,那便是他已不在人世了。”

秦追见他面容悲戚,也跟著难受,百里争道:“他既然已死,我不需再寻他,你去吧。”秦追听他话中之意似是了无生趣,再想相劝,百里争却闭起双眼不理不睬。秦追无奈,也只有盘膝打坐,等那驼子再来送饭才有逃脱的机会。

57-60-完结

第五十七回

秦追潜心打坐,耳目未失,听见门外一阵锁链声响,是那驼子又来送粥,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整天。囚室中众人久未进食饥肠辘辘,听见锁链响动都是一喜。秦追走到牢门旁,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抢得先机。锁链声越来越近,驼子已到门外,秦追屏气而立,待铁门缓缓开启。他昨日见识过这驼子身手,因而出手前想定几处后招以策万全,内力一放,出手如风疾点门外之人xiōng前要穴。

那驼子咦一声,往后急退,秦追趁势自门缝中滑出,砰一响,牢门又再关上。唐谦在牢中怒骂不休,百里争却哈哈大笑。

秦追侥幸逃出牢房,心道好险,转身去瞧那瘸腿驼子,见他形貌丑陋如同鬼怪,暗中提防一场恶战。谁知那驼子瞧著他却并不动手,秦追忽觉他与昨日有些不同,可如此丑怪的人,普天之下哪里再能找出第二个。

瘸腿驼子向他招一招手,示意他跟来。秦追瞧他眼珠转动,终於想起这人昨日两眼翻白犹似瞎子,今日却双目完好目光狡黠,虽仍是一副恶形恶状之貌,倒并无恶意,便大胆跟他走去。走道幽暗狭窄,每隔一段才有盏极为黯淡的油灯照明,秦追跟在驼子身后,边走边四下打量,耳听他手脚上锁链拖在地下叮当作响。两人走到yīn暗处,驼子仍无停步之意,秦追问道:“阁下到底要带我去哪?”

驼子又再向他招手,秦追心想,以他武功要与自己为敌绝不用如此施计,不妨过去瞧瞧。驼子领他到角落,地下有个洞,他略一望去,洞中似有人在。驼子怕他瞧不真切,自怀中取了火折点亮往下一照,秦追低头装作细瞧,却在暗防他忽施毒手偷袭,因而目光只是往洞中泛泛一扫,见洞中之人浑身赤裸早已死去多时,面目可怖身体佝偻,双眼圆瞪却只有一双眼白。秦追一瞧之下惊诧万分,这尸首竟与身边这瘸腿驼子一模一样。

他霍然抬头,驼子对他咧嘴一笑。秦追道:“你究竟是人是鬼?”驼子嘻嘻笑道:“你说呢?”秦追再瞧一眼洞中尸首,心想这驼子死在洞里,为何赤身裸体,显是死后被人除去衣衫,他身上衣物破破烂烂,又非值钱之物,莫非有人想假扮他,因而将他手脚上镣铐也一并除去?如此一想,身边这人定是假冒,只不知是敌是友。秦追往他腰间望去,见一个铁环串著十几枚钥匙挂在腰带上,心念一动突然伸手去抢,驼子脚下一点,往后退开半尺,身形竟然十分飘逸。

秦追追将上去,又再袭向他腰间,驼子腰腹一收,行动间敏捷无比,在小小墙角左窜右跳游刃有余。秦追与他过了十数招,心中越来越通明,当下一脚,往驼子左手臂膀踢去。驼子似对这一脚十分忌惮,疾往右侧腾挪,秦追腿到半路却收势往下一踏,左手一拳向他耳下翳风穴。驼子被他一拳一脚圈在墙角,秦追拳到他右耳下半寸,麽指抵住他穴道,展颜笑道:“游兄如此雅兴,在此扮个弓背瘸腿的驼子,莫非又瞧中山上甚麽宝贝?”

驼子闻言哈哈一笑,腰背挺起,只听骨骼爆豆般轻响,原本弓起的背脊挺直,伸开手臂活动腿脚,片刻变回了常人,只是仍顶著张驼子丑怪的脸,笑声却正是独手飞将游靖。

秦追瞧一眼他左臂,问道:“游兄的手臂可曾痊愈?”游靖叹了口气道:“秦兄一见面就提起这桩伤心事,我这手臂是不中用了。除非翠峰山陶神医出手,或许还可医治,可陶神医自视高洁,绝不肯救我这等江湖大盗。不提也罢,秦兄怎会在这牢里?”秦追道:“我也想问游兄,为何在此?”游靖道:“我为何在此,方才秦兄不是已经猜到了麽?近日江湖传言乾天门卷土重来,势要与各大门派为难,此等江湖大事说起来武林中人人关心,我却是不大感兴趣。”秦追道:“游兄既然毫无兴趣,为何又易容改扮而来?”游靖道:“说来话长,我平生所爱唯有奇珍异宝,因此虽辗转听了些消息也不曾放在心上,养了几日伤又去了趟扬州。”秦追恍然道:“游兄还是念念不忘,惦记著翠微阁中的藏宝?”游靖道:“我本就是大盗,翠微阁的宝物价值连城,自然要念念不忘了。”秦追道:“是,游兄接著说吧。”

游靖道:“我进了翠微阁,六合楼中的木童子已被姓江的小子破去,余下机关我一人独闯倒也毫无难处,谁知兜兜转转却发现翠微阁早已人去楼空,再无半件宝贝。秦兄可想而知我如何怅然失望,出了翠微阁便去妓院找了几个姑娘喝酒,醉得不省人事。隔日醒来人在巷子里,原来是身上银两不够,被赶了出来。”秦追心想他虽非英雄侠客,好歹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一号人物,却被妓院的龟奴打手丢在巷中,实在胡闹至极。

游靖道:“我正自不快,忽听巷中有人说话,是个小和尚和一个道士。那小和尚道,师父,我做了和尚,你为何却要当个道士?那道士说,你是个小秃子,自然要做和尚,我这一头头发生得极好,削光了岂不可惜?小和尚道,我原来也不是秃子,剃了头这才秃,那也不叫秃,叫光头罢了。道士说,非也非也,你瞧那些和尚,逢人见了不是都喊他们秃驴,可见这个秃就是指光头,可不是天生秃顶才叫得。小和尚说不过他,气得跳脚,我听了哈哈大笑。”

秦追心中了然,也笑道:“原来游兄遇到贵人。”游靖摇头道:“秦兄何必幸灾乐祸,我见翠微阁偌大一个宝藏空空如也已是心灰意冷,又遇上这两个胡说八道的家伙,还能贵到哪去?”秦追道:“诸葛先生无所不知,你想知道宝藏去处,问他便可,难道还不是贵人麽?”游靖道:“莫非秦兄不知三问先生的怪癖?好比我喜欢值钱的宝贝,这好色的痨病鬼偏爱年轻俊俏的男子,秦兄这样在他面前,让他瞧得满心欢喜才是有问必答。”秦追道:“诸葛先生若不愿见人,世上有谁能寻得到他,他既在游兄眼前露面,自然是愿意许你三问了。”

游靖道:“我瞧见那道士腰上的玉佩,正待细看,他伸手一摘,不知使了甚麽手法,玉佩就不见了。小和尚道,师父,这人为何一直瞧著咱们?道士说,想必是方才听了咱们的话,想仔细瞧瞧为师这长得极好的头发。我宿醉未醒,听他胡说八道就呸了一声道,牛鼻子,你又不是小姑娘,老子要瞧你那一头枯草似的头发作甚?小和尚道,师父他骂你。道士就问,你为甚麽骂我?我见他二人疯疯癫癫,和尚道士师父徒弟夹缠不清,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便道,我想骂就骂,不为甚麽。那道士却不动气,仍旧笑眯眯的。小和尚奇怪道,这人灰头土脸,蓬头垢面,长相也是普普通通,师父为何对他这般客气?道士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江湖上大大有名偷**摸狗不在话下的独手飞将游靖。我听他叫破我身份,心中一惊,因我在江湖上仇家不少,如今废了一条手臂,真动起手来未免吃亏,便想胡混过去。那小和尚道,独手飞将又有甚麽稀罕,当年白凤剑客沈璧的脸上添了道刀疤,师父你还不是立刻瞧都不再瞧一眼。道士说,那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我道,甚麽大不一样,白凤剑沈璧是个娘娘腔的小白脸,如花似玉的脸被人划了一道,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干麽拿他来和老子作比?那道士却不理我,对小和尚道,他说的对,独手飞将游靖如何能与白凤剑沈璧相比,沈璧虽是美男子,但也只有那一张脸,瞧多了便是无趣。说著他指了指我道,这人精通易容,要他扮个美男子有甚麽难,我诸葛善听与他交了朋友,岂不是可以大饱眼福。”

秦追心说果然是诸葛善听那等样人会说出来的怪话。游靖道:“我听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心中大怒,酒也醒了。诸葛善听成名多年,从未有人见过他真容,自然也是个易容换形的高手,没得消遣我,岂不叫人生气。他唠唠叨叨痴缠不休,我不去理他,他越是罗嗦,跟了我几日,教我半步也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好问他三问,打发他走开。”秦追道:“江湖中不知多少人欲寻三问先生而不得,不知游兄问了些甚麽?”游靖道:“我自然先问他翠微阁中宝物的下落?他道洛阳,博茫山。我又问普天之下谁能医我手臂,他道唯有翠峰山陶神医有这能耐。我实在想不出第三件,便随口问道,诸葛先生长甚麽模样,让我瞧一瞧。这第三问原是玩笑,想不到他却得意洋洋道,我的样貌平生只有小秃子和一位亡友见过,你若想见,第三件彩头不要你东西,要你做我诸葛善听的朋友。我心想只怕见过你面的人都死了,做这等晦气朋友那是大大的不妥,可他不等我多想,便以真面目相示,叫我反悔也来不及。”

秦追好奇道:“不知先前两问,游兄给了甚麽彩头?”游靖忸怩片刻才道:“他要我做了两张面具给他,都是……都是扬州城里最俊俏标致的小官儿。”秦追笑道:“他自己不会做麽,为何要你做给他?”游靖道:“他非但要我亲手做来,而且还要……我戴上给他瞧。”秦追忍笑道:“好在这人也只是占些小小便宜,游兄能得见三问先生真容,也算不得吃亏。”游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我到了洛阳,见洛阳城里江湖人来往甚多,只道这些人也都得了消息,要上山寻宝,便扮作个货郎四处探听。先是见到青城派林秦轩的几个徒弟,我暗中跟随,远远听见他们说要上博茫山寻回百余年前失落的青城宝剑清悟,我对宝刀宝剑倒不怎麽喜爱。”秦追点了点头,想起当日在天剑山庄,若游靖贪图宝剑,江轻逐将赤秀相赠时便已收下。游靖道:“后来我又见到辽东五侠、断门刀彭家,也都要上山找甚麽紧要的东西。如此一来,我自然心痒难搔,心想诸葛善听果然没有骗我,博茫山上定有数不尽的宝物,当晚再也等不及,换了夜行衣悄悄摸上山去。”

游靖打定主意上山寻宝,自然走一条旁人决计想不到的路,便仗著轻功,自悬崖峭壁间攀上。游靖道:“我到了山上大院里,也是吓了一跳,心想这麽多破旧屋子鬼气森森,一间间找起来倒也费劲。这时忽然有间屋亮了灯,几条黑影往那亮灯的屋子掠去,我心中生奇,就也跟了去。那几个黑影身穿杏黄僧衣,都是和尚。他们到了屋外,往窗中一瞧,便都面露喜色,其中一个年纪小的按耐不住,推开窗户就跳进房里。我暗骂他们鲁莽,果然灯火一暗再无动静,房中必有机关陷阱。我不敢走得太近,只在远处树上偷瞧,过了片刻,自屋前屋后的草丛中出来几个青衣人,将那些和尚抬了出来,其中一个偶一回头,我瞧见他长相竟然认得。”

秦追仔细一想立刻明白,说道:“他们是青衣教的人,游兄见过也不稀奇。”游靖道:“不错,我一见这人竟是青衣教,便觉大事不妙。青衣教和三问先生,都是天底下最惹不得的,我想掉头就走,却又忍不住好奇,想了想还是跟去瞧个究竟。”秦追道:“游兄轻功了得,一路跟去也不怕被人发现。”游靖摇头道:“我吃过亏,遇上青衣教也不敢托大,只远远跟著。这些人将和尚抬到一个山洞,我趁他们忙乱之际,冒险藏在洞口草丛偷听。其中一人道,司非使,这几个和尚是天英寺的,要将他们与龙门派的关在一处。洞中有个哑子似的声音啊啊答应一声,那些人便离开了。我等他们去远,听见一阵锁链声响,司非使便是这瘸腿驼子了。那时我不过往洞中探了探头,这驼子却似听出动静,转头对著洞口。他双眼惨白是个瞎子,难怪听力如此过人。我唯恐被他发觉,不敢动弹,他拖著那几个和尚一路往前走,我等到只能远远听见锁链声,才敢走进山洞,发现洞中是个牢房。”秦追道:“这驼子武功高强,游兄又是如何杀了他取而代之?”游靖道:“我这点本事,自是不能与他相抗,但略施小计,欺他眼盲罢了。”

秦追道:“他虽是瞎子,却可以耳代目,要糊弄他也是极难。”游靖道:“我一个活人难免有动静,但有的东西却是没动静的。”秦追转念一想道:“莫非游兄在地上设了甚麽陷阱,引这驼子入彀?”游靖右手一伸,秦追见他手掌缩在衣袖里,隔著袖子托著一朵黝黑发亮的铁花。这铁花铸得精巧别致,花枝上荆棘缠绕,尖刺林立,他正要伸手去拿,游靖道:“小心有毒。”秦追道:“游兄从不用毒,怎会有这样东西?”游靖嘻嘻笑道:“这是机缘巧合,我见唐门的人也到了洛阳,又听说唐门暗器独步天下,便好奇顺手偷了几枚,得手后正自得意,忽听身旁有人道,唐门暗器不过是三岁孩童的玩意,连老鼠都毒不死,有甚麽好瞧?我转过头去,见说话之人是个黑须垂xiōng的中年男子,右手藏在袖子里,满脸的不屑。我便问他,唐门暗器若是玩意,天下还有甚麽算得上毒药暗器?他自袖中取了这朵铁花出来,我伸手接过,才瞧了一眼,眼前一片发黑,浑身发麻呼吸不畅,竟似濒死之状,顿时恐惧万分,心中直想,我不过接了这朵铁花,没有刺破皮肤,怎的这麽快就中了毒。那人见我软倒,右手二指夹了一枚药丸塞入我口中。那药丸生津而融,不出片刻我便好转,再无不适,心知眼前是位高人,由衷说道,这毒好厉害,轻轻碰一下便著了道。那人哼了一声道,这花名叫宛若婆娑,岂止是你碰一下,便是瞧一眼也要中毒。”秦追道:“那是吹牛了,我瞧了好几眼,也不见有事。”游靖道:“那黑须人说完就走,也未将铁花讨回。”

秦追道:“果真是机缘,游兄可知这黑须人是谁?”游靖道:“莫非秦兄认得?”秦追道:“他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下毒解毒的功夫天下再没有人比得过他。”游靖恍然道:“原来是他。嗯,我想到宛若婆娑,便有了对付驼子的办法,於是在洞中找个藏身之处,一动不动,等了好几个时辰,摸准驼子惯走的路径,在他必经之处放上这朵铁花。他眼睛瞧不见,一脚踩下,花枝上的毒刺扎进脚底,哪还会不倒。我将他衣服镣铐除下穿戴在自己身上,扮作他的模样,想摸清山庄的底细,谁知却瞧见他背上有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刺青,旁边还有个小小的七字,原来这瞎眼瘸腿的驼子是万窟九鬼中的老七,厉鬼詹七扼。”

秦追听见万窟九鬼的名号,想起当日放下石门将他与江轻逐堵在望雪岭山洞中的屠九摧,便道:“莫非万窟九鬼也是当年乾天门下的恶徒,这些年江湖上只听闻屠九摧一人恶名昭著,詹七扼却在青衣教当了司非使,不知其他七鬼下落如何,这些人个个武功怪异,皆是强敌,聚在一起当真难以对付。”

游靖道:“万窟九鬼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詹七扼更是个疯子,被仇家废了一双眼睛一条腿,后来练了门yīn毒功夫,更是狂性大发敌我不分。我瞧他身上一副镣铐精钢百炼,怕是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青衣教却让他来管各大门派的人。”说到这里他面露不屑之色道:“这些江湖上成名的大人物也太过好骗,还未交手竟都纷纷中计。哎哟,秦兄,我可不是说你。”

秦追不以为意道:“游兄说的没错,只是青衣教深谙人心,数十年蛰伏筹谋,掌握各派机密,使这些人明知有陷阱仍然不得不上山来。事关各自隐秘,又不愿旁人知晓,以致不能共商联手,这才中计。”游靖道:“青衣教将这麽多人擒住,难道是想一网打尽,好独霸武林麽?”秦追道:“此事个中原委太过复杂,眼下最紧要的是先设法寻到‘红线游丝’的解药,令牢房中各门各派的人恢复内力,再说明原委,才有可能同仇敌忾,化解危难。”

游靖转了转眼珠道:“我与正道各派没甚麽交情,救不救他们可不关我事,但秦兄既然当我朋友,朋友之托自然不能推阻,解药包在我身上。你要救牢里那些人,这串钥匙先给了你。”

秦追道:“大家失了内力绝非青衣教对手,出来乱闯反倒打草惊蛇,只怕打起来死伤惨重。我有个法子,要麻烦游兄帮个忙。”游靖爽快道:“你说。”秦追道:“游兄能不能把我扮成詹七扼?”

游靖一愣道:“你要扮这瘸腿驼子?”秦追道:“詹七扼在洞中牢房看守已久,想必极少出去,游兄要去盗解药,仍做他的打扮恐怕不妥。再说青衣教的人再送人进来,无人接手,岂不引人怀疑?”游靖点头道:“我倒没想过这事,要扮成驼子不难,只是你不懂缩骨,未免会有些不象。好在詹七扼长得丑怪,又是个疯子,小心些应当也不会露出马脚。”秦追道:“那就有劳游兄。”

游靖自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将一些黄粉调成糊状抹在秦追脸上,不大会儿便将他化得奇丑无比。秦追与游靖换过衣衫,扣上镣铐,将外袍揉作一团塞在背上,弯腰屈膝装作一个驼子,瞧著倒也颇为神似。

准备停当,二人各自行事。秦追沿著来路往回走,到了一间空房外,见房里放著几个铁桶,桶中盛的稀粥早已冰凉,於是随手提起慢慢往牢房走去。他打开一扇牢门将粥桶放在地上,悄悄往牢房中望去,并不见江轻逐。牢中空地一片狼藉,地上躺著几人正在哀嚎,角落中更有人影一动不动,似已身受重伤。秦追佝偻著走进牢房,将那几个受伤之人负在背上慢慢出去。众人对詹七扼颇为忌惮,这一日间也有人忍不住与他动手,但因他武功怪异,众人内力虚空实在不是敌手,此刻便无人再贸然出手,可谁也不知这驼子已换过三人。

秦追一一将各个牢房中的伤患送到别处安置,以免各派再为复仇互相厮杀,只是这一间间牢房瞧去,却始终不见江轻逐与白离,不由忧心忡忡。

正在这时,洞外有人走近,秦追学著驼子詹七扼的模样,拖起镣铐一步一挨来到洞口,洞外站著几个身穿青袍的青衣教徒,架著一名男子道:“这人是驰云剑杨义,倒没甚麽仇人,教主有令,随司非使处置。”秦追压低嗓子应了一声,那几人低著头并不瞧他,倒也不怕被看破,伸手一把拽住杨义便往牢房走去。刚走几步,忽听洞外扑通几声,不知甚麽东西落在地上,秦追身在险地,步步为营,当下侧耳细听。片刻后疾风卷入,一个人影手执长剑往他额头刺落。秦追一惊侧身避过,那人长剑一转削他头顶。

秦追扮作驼子,不知来人是谁,怕被识破。那人一剑递出,嗤一声刺入他驼背之中,但因驼背是衣袍伪装,剑锋刺入并无实感,那人一愣,拔剑而出又再刺他别处要害。秦追只觉他剑法奇快,剑招更是熟悉,大惊之后又是大喜。那人道:“快说,被你们抓来的人关在哪里?”秦追听了心中狂喜,喊道:“轻逐,原来你不在牢里,难怪我找不到你。”

那人正是江轻逐,听了声音微微一愣,但洞中幽暗瞧不清楚,只觉眼前这人弓腰驼背,一张脸更是丑怪无比,与秦追哪有半点相像。

秦追忙将背上袍子取下,站直身子笑道:“我扮得像不像,连你也认不出了?”江轻逐喜不自禁,伸手将他抱住道:“你怎麽变成这副模样?”秦追将醒后发生的事说给他听,说完问道:“你又是如何恢复内力?”江轻逐道:“我醒来后人在山上乱石堆中,身旁放著赤秀,还有个瓷瓶和一封信,瓶中有解药,信中却是这万仇庄的地图。我服了解药,按著图上所画找来这里,在洞外瞧了一会儿,知道青衣教将人关在洞中,便心急进来找你。”

秦追沈吟道:“这里叫万仇庄麽?救你的人是谁,难道青衣教中还有人能暗中施予援手?”江轻逐道:“我原也疑心,但又想送药留字之人要杀我轻而易举,不必多此一举在解药上动手脚。可这人为何只救我一个,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秦追道:“好在你无事,我就放心了,游靖去寻解药救人,各派的人失了内力关在牢里,我在这守著,以防青衣教加害。”

江轻逐听说那些人身陷囹圄仍要互相残杀,忍不住哼了一声。秦追瞧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杨义道:“这人当日在天剑山庄上为我仗义执言,又对你义父十分敬重,是个正人君子,需得好生照看他。”江轻逐道:“你在这假扮狱卒可要小心,如今白离下落不明,北虎镖局安排的人手也不知在哪里,何时能上山救援。我原本只想找到杜笑植与张余命,合你我二人之力报了仇就走,可你偏生要救这麽多人,岂不是自找麻烦。”秦追道:“救人一命也不是坏事,再说真能除去青衣教,救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一举两得何来自寻麻烦。”

江轻逐摇了摇头,忽然洞外有大批人走近,二人相对一眼,江轻逐闪身躲进一旁山石后,秦追再扮成驼子,弯腰弓背,拖著杨义慢慢前行。刚走出不远,洞口火光一亮,一个青袍人举了火把进来,秦追背对洞口,又扮作瞎子,便假作不见,仍往前走去。江轻逐自山石之后往外一瞧,顿时浑身紧绷,手指握住剑柄。跟在青袍人身后进来的人,身穿青衣,脸戴鬼面,正是化名长先生的张余命。

江轻逐再往她身后望去,洞外影影绰绰站了不少人,饶是他生来大胆,见了这等情势,自己与秦追势必被堵在洞中,不禁也有些忧心。张余命慢慢走近,抬眼瞧见秦追,说道:“詹老七,带我去瞧瞧各门各派的人打死了多少?”秦追闻言,虽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取下钥匙在前面带路。他已将受伤之人移到别处,张余命心细如发,无论如何瞒不过她,眼下只能见机行事。张余命又道:“老七,你手上这人要如何处置?”秦追低头瞧杨义,见他双目紧闭兀自未醒,心中一阵犹疑,不知是否已被张余命看破,故而有意试探。

他略一思忖,大胆转向张余命,自喉中发出嘿嘿两声冷笑,火光映照之下,将他一张丑怪无比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可怖莫名。游靖易容术精湛已是天下少有,张余命却深得其父张轻真传,要识破伪装也是轻而易举。秦追并无把握骗过她,好在扮的是个哑巴,索性胡混一番。张余命听他冷笑,又素知詹七扼平日就是疯癫无状,也不欲多去惹他,说道:“这人虽与我教并无宿怨,但他自己闯进来送死也不可放过。老七,你先将他杀了再说。”

秦追心想若杀了杨义,或许能得张余命几分信任,但要自己出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又如何下得了手。正犹豫之际,耳听嗤一声响,一枚石子破空而过,正中举著火把的青衣教徒眉心。那人身子晃了几晃,往后仰倒,接著一道黑影自山石后飞出,越过众人头顶往山洞外掠去。江轻逐心知秦追绝不肯为掩身份将杨义杀死,僵持下去必定惹得张余命疑心大起,眼下洞中敌众我寡不宜动手,便冒险将掌火之人击毙,引开众人注意。

张余命见洞中忽然冒出个人来,也是始料未及。博茫山困群雄之计她与杜笑植筹谋已久,各大门派高手个个都在股掌之中,就连眼前这驰云剑杨义意外闯入也被一并擒获,绝无漏网之鱼,如何却会半路杀出个身份不明的人搅局。

江轻逐出其不意料理了一人,继续长剑一扫,前后左右数个青衣教徒顿时中剑,翻滚在地惨叫不止。他手中宝剑削铁如泥,又是故意要引张余命出手,因而剑下毫不留情,杀出一条血路。他耳听身后一阵疾风响起,心知必是张余命追来,脚下一点,掠出丈余落在一株大树上。江轻逐转身长剑当xiōng一横,剑锋赤芒闪过,照在青衣教主yīn气森森的鬼面上。张余命原本五指急插他后背,可险险只差一步,教他回转身来以剑相抵,若不收手,这一掌碰上赤秀必定五指齐断,急忙收招,也想落在树上。

江轻逐岂能容她撤招回落,当下提剑挥斩,张余命身子在半空一折,身轻如燕,左手食中二指轻轻一点赤秀剑身,借力翻身而过。江轻逐虽出意外,但临危不乱,又一剑刺去,张余命身形如风,宽袍广袖在半空中翻转腾挪丝毫不见狼狈。江轻逐一剑快似一剑,将这一棵大树牢牢霸占,二人连过七八招,他固然不能刺中张余命要害,张余命也无机会在树枝上落脚。这时她已瞧清人影是谁,此前与江秦二人都有交手,心知单打独斗江轻逐绝敌不过自己,姚家剑法以迅疾见长,施展起来大耗内力,若不能速战速决,愈往后愈难为继,只要等他力竭露出破绽,便可将他一掌击毙。

江轻逐自然知道利弊,生平与人对敌又绝不像今日这般人在树梢需提气凝神,耗费内力更甚,但他自得了陆天机传授内功心法,这些日子赶路之余时时修炼,此刻与张余命生死相搏,顿觉丹田中自有一股内力流转,源源不断生生不息,斗了十余招竟丝毫不见消减,反而越战越长,催动手中长剑如霆电蛟龙。

张余命原本胜券在握,谁知短短数日不见,竟觉出江轻逐内力大有精进,剑法更是有如神助,长此下去,自己不但不能取胜,还非得给他逼得自半空中摔下去不可。她心念电转,左掌扬起往江轻逐xiōng口拍去。江轻逐长剑撤回斜身躲避,张余命这一掌却在他眼前一转,重重打在他肩上。江轻逐往后退了一步,身子连晃几下,险些失足摔下树。如此一缓,张余命便得了空,左足飞起往他横过的剑身上踢到,翻身落在树枝上。

第五十八回

二人这一番恶斗虽过了十数招却以快打快,令人眼花缭乱,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张余命双脚落在树枝上,不需在半空腾挪,顿时攻势大长,掌风呼啸朝江轻逐劈来。江轻逐内力旺盛,剑势也是源源不断。张余命一身武艺得自其父张轻传下的遗书秘籍,学成后为图日后复仇暗自隐忍,又在未寒山庄蛰伏数年,虽有时扮作长先生出去小试身手,但依仗轻衣十三子的毕生武学与蚨蝉毒针,寻常对手如何能敌,自然不可一世。可今日江轻逐心知胜败在此一举,使出浑身解数,竟与她打成平手。

论武功张余命狠毒刁钻胜得一筹,论与人交手反倒是江轻逐闯荡江湖经验更甚,张余命抢上枝头往下一瞧,自己脚尖点著树梢,摇摇晃晃,若能抢到对面背靠树干,那就更得便利,再无落败之忧,想到这里双掌一翻亮出银针,抬手放了出去。江轻逐早就在防备,见她银针出手,举剑抵挡,谁知银针飞到眼前,忽而转了个弯,往他肋下飞去。江轻逐虽知蚨蝉针的厉害,但也绝未想到竟能在半空转向,简直匪夷所思,好在他一直多加防范,绝不敢大意,因而银针忽转方向,情急之中也侧身险险躲了过去,只是如此一来树枝格格作响,脚下一空已难站稳,身不由己往下跌落。

江轻逐低头看去,树下黑影重重卷著一团迷雾,不知有多少青衣教的人,真要落下去,必被乱剑砍死。可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待要向下劈砍赶开敌人,头顶张余命又连发数枚银针,令他不得不挥剑抵挡。千钧一发之际,自山洞那边飞出一个人影,伴著阵叮当作响的声音,一条铁索横向而出,卷住江轻逐腰身,使力将他托起,稳稳落在人群外。

张余命一跃而下,瞧了一眼冷冷道:“秦弟,我知道是你,你天大的本事,万仇庄的铁牢也关不住你。”秦追弃了伪装,双手在面颊上搓揉,恢复原本模样,说道:“你叫我秦弟,我却不能再喊你嫂嫂。”张余命笑道:“我是你二师兄的妻子,也是你嫂嫂,为何叫不得?”秦追不想与她辩这些人伦礼教,瞧见近处一名青衣教人手执长剑对著自己,忽而掠出,左手扣住他脉门,右手轻轻一托夺过长剑。那人眼前一晃,兵刃已不知如何易手他人,不由又惊又骇。

江轻逐见秦追出手夺剑,便心有灵犀,二人一同猱身而上。张余命冷笑一声,双掌齐出,顿时与他们战成一团。三人武功各出不同,却都是一流高手,相斗起来旁人再无半分插手余地。秦追与江轻逐施展姚家剑法,此前二人钻研琢磨,将剑法分出两路,攻守兼备滴水不漏,临阵对敌竟大有成效,将张余命牢牢困在剑网中。

张余命生平对敌从未有过今日的凶险,激斗中忽然想起杀父之仇丧母之痛,心中顿生恨意。其实张轻夫妇惨死时张余命才是初生婴儿,父母之仇云云不过听了杜笑植口传,可她养父待她刻薄虐待,十年来不堪忍受,一朝学会上乘武功心中戾气难消,满腔恨意只有将仇人杀尽方可消减。今日眼看大仇得报,只等著那些自命侠义行事卑鄙的正道人士互相残杀死伤殆尽,谁知却被江秦二人半路杀出搅了兴致,心中自然生出一股狠毒之意,斗到狠处双手各拈一把银针向四面八方掷去。

秦追与江轻逐数次在蚨蝉针下吃了亏,见张余命手拈银针抬手欲射,齐齐向后退开数尺,但听四周一片惨呼,那些青衣教教徒猝不及防,纷纷中针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静夜之中令人毛骨悚人,二人听在耳里,都是心惊肉跳,转眼间不知多少人死在针下。

二人被蚨蝉针逼退,张余命手腕一翻,落在地上的银针又嗤嗤飞回。秦追心知若不能阻她银针出手,想要取胜难上加难,当下一剑往她手腕削去。张余命退开两步,右手微动再放银针。蚨蝉子针细如牛芒,秦追无奈只得先避。张余命得了空,自地上踢起一柄长剑擎在手中,只见陡然一团青光闪过,江秦二人从未见过她用剑,这剑光如霆电,如灵蛇,向秦追当xiōng刺来,江轻逐挺剑抵挡,赤秀削过,当一声响将张余命手中长剑削去一截。张余命借势侧转身来,抬腿踢向他握剑的右手,两人全力以赴之下各自一震。秦追抢上一步,提剑直刺张余命后心,他与江轻逐虽双剑联合滴水不漏,但因蚨蝉针委实太过诡异,银针离手时快时慢,令人难以捉摸,不得不大费精神防范,因而出手间多了几分顾忌。

张余命一扬手,断剑对著秦追掷出,返身又去地上寻剑。她见一个青衣教徒中了银针尚未气绝,手指兀自握住剑柄不放,便一脚下去踩烂他指骨,将长剑挑起抄在手里。秦追见她如此凶残狠毒,哪还有半分往日嫂嫂温婉淑雅之态,今日不能将她除去,日后不知还要残害多少人。想到这里再不容情,提剑往她xiōng口刺去。他手中不过是寻常铁剑,张余命并不忌惮,双剑相交一声大响。江轻逐趁势欺进,刷一剑正刺中她左肋,张余命身穿宽袍,这一剑虽已刺中,但穿衣而过受伤甚轻。她转头对江轻逐一瞧,脸上鬼面青光湛湛诡秘可怖,秦追见她毫无缘由忽然转头,心中一凛,挺身对她猛撞而去。

张余命不料高手过招他竟使出这等肉搏招数,来不及躲闪,被他撞得微微一晃,但见一道银光已自她面具上裂开的嘴里飞射而出。银针原本对著江轻逐的喉咙,被秦追一撞之下失了准头,嗤一声没入肩膀。江轻逐只觉肩头如被小虫叮了一下,霎时发起热来,眼前红光一片,身子晃了两晃摔倒在地。

秦追见他中针,想到蚨蝉针淬有剧毒,当下不顾一切扑去,将他肩头衣衫扯开,点住穴道拔去银针,低头将毒血吮出。张余命长剑已到他背后,一剑落下必将二人一同穿透。但秦追忧心江轻逐中毒,不能救他也绝不愿独活,又连著吮出两口毒血吐在地上。江轻逐被他吮住伤口,想起当日疗毒之事,不想旧事重演,便伸手硬将他推开,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赤秀剑,往张余命当xiōng刺去。他已抱必死之心,决意与眼前之人同归於尽,对张余命刺来的一剑反而不闪不避。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张余命听见声音浑身一震,双目中满是惊慌之色。眼下已是千钧一发生死一线,她忽有疏忽心神不专,江轻逐如何能放过这空隙,登时一剑自她前xiōng穿过。赤秀剑锋直没至柄,张余命手中长剑却只刺进寸余就被一旁秦追死死握住,再不能落下半分。

三人死死较劲,张余命心肺重伤,猛然喷出一口鲜血,青鬼面具跌落在地上,露出一张清婉秀美的脸,只是脸色惨白神情惶恐。她真气已泄力不从心,这时又一声惨叫传来。张余命将手中长剑一扔,抓住江轻逐双手,硬生生将赤秀自xiōng前拔出,伤口顿时血肉模糊,血污落得二人满身满脸。只见她摇摇晃晃站起,手按伤口踉跄几步,往惨叫传来处喊道:“我儿,我儿,谁敢伤你,我将他碎尸万段。”她嘶声大喊,语声中满是惶急,一边走一边不住喘息,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血脚印。秦追听她叫喊犹如号哭,虽知落到这般下场实是自食其果罪有应得,但见她浑身是血神志凌乱,却仍心系爱子,不禁起了一丝怜悯。想来父母爱惜子女之情全然发自真心,若不是那一声惨叫分了她心神,此刻还不知谁死谁活。

张余命挨了几尺,失血力竭,身子摇晃几下软倒在地。秦追见她摔倒,心中一宽,顿觉浑身乏力,双手伤口阵阵剧痛。江轻逐中了银针,方才奋力刺了张余命一剑,此刻已人事不知。秦追轻抚他脉门,不知是吉是凶,见张余命倒在一旁,急忙过去搜她解药,却是一无所获,不由惨然失色。他心知若无解药,即便撑得一刻也是必死无疑,不由惊惶万状。可瞧怀中之人虽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却无痛苦之色,容颜俊美一如往昔,忽然自心底生出一丝柔情喜慰,心想早已说过同生共死,他死了我也不独活,又有甚麽可怕。想到这里轻轻抱他一抱,说道:“我去找二师兄做个了断,你在这等我,从今以后就再也不分开了。”说完在他唇上一吻。这时一声低笑传来,秦追抬头望去,树上蹲著个人却是游靖。

游靖嘻嘻笑道:“你们又在这里玩亲亲,怎的偏生每回都让我撞见?”秦追已打定主意要与江轻逐生死与共,听了游靖调侃,反而淡然一笑。游靖见他神色自若,甚是奇怪,瞧了瞧他怀中的人道:“他受了伤麽?”秦追道:“他中了蚨蝉针,针上淬有剧毒。”游靖皱了皱眉,跃下树梢落在二人身旁道:“他要死了,你为何不伤心难过?”秦追道:“我师兄死时,我知道天人永隔不能相见,自然伤心难过。”游靖恍然道:“他死了,你要陪他一起死,便不觉得伤心难过了。”说著又瞧江轻逐一眼道:“这人命硬得很,怎麽就能这样死了,让我瞧瞧。”他低下头,似模似样瞧了一会儿,忽然一捏江轻逐双颊将一粒药丸送进他嘴里。

游靖身手极快,药丸又小,被他略一推送便令江轻逐咽下。秦追见状问道:“游兄给他服的甚麽药丸?”游靖一笑道:“你急甚麽,虽然他处处与我过不去,可我瞧在秦兄的面上也绝不会害他。这药丸虽非解药,却能令他一时不死。”秦追本以为江轻逐必死无疑,忽然绝处逢生,当真喜从天降,说道:“游兄这迫人服药的手段愈发高明了。多谢,若能救回他性命,无论游兄有甚麽要求,我定当尽力照办。”游靖摇头道:“我是神偷,可不是神医,我救不了。”说完转头道:“老头儿,你能不能救?”秦追向他背后望去,见树下站著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秦追只觉面生得很,但也不敢失礼,当下抱拳道:“望前辈略施援手,救晚辈朋友一命。”老者瞧著他,摇了摇头道:“恕老朽无能为力。”他开了口,秦追便觉声音十分熟悉,忽然想起望雪岭药宫中的事,惊觉眼前这老人竟是药宫长老端木玄。

端木玄虽已改过向善,不以毒药害人,但终究是青衣教中的人。秦追看破他身份,不禁又担心起江轻逐服下的那粒药丸来。游靖甚是不解道:“老头儿,这银针上的毒连你也解不了麽?”玄长老摇摇头道:“不是解不了,是不能解。”游靖道:“为甚麽不能解?”玄长老道:“老朽一生研毒心无旁骛,只欠过两个人的情,一个是轻衣十三子张轻,还有一个是江宁快剑姚穆风。”

秦追一愣,心想,他与姚前辈有甚麽渊源,既然欠了姚前辈的情自该救轻逐性命才是,难道因我们杀了长先生,要为她报仇麽?他关心情切心神不宁,玄长老道:“蚨蝉子针的毒我是能解,但却答应了张轻绝不为任何人解。我年轻时最爱钻研药性古怪的毒药,又为求药效将这些毒药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后来被人知晓便有了毒魔端木玄的名号。老朽一生毒杀无辜之人不计其数,终於惹了大祸。一日我新调一种毒药,名叫千心葳蕤,足用了九百九十九种毒物淬炼,毒性千奇百怪,花了十余年才终於制成,尚在配制解药又心痒难搔,总想去找个活人试试,於是当日便悄悄在路边茶亭找了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将这千心葳蕤下在他茶碗里。我瞧著他喝下茶水,又一路跟著,眼睁睁瞧他毒发时各种惨状,心中十分得意。”

秦追暗想,这人行事恶毒世所少有。又想百里争虽也好用毒,却孤高傲气,从不滥杀无辜,因而听玄长老说下毒之后眼见那人毒发,内心竟然十分得意,不由对眼前这白发老者心生厌恶之情。玄长老见他面露不豫之色,便道:“你定然在心里骂我歹毒,是不是?”秦追道:“端木先生虽已改过,但往日手段确实太过残忍,在下不敢苟同。”玄长老道:“那时我一心钻研毒经,旁人在我眼中与蝼蚁无异,试问你会为了踩死一只蚂蚁伤心麽?可如今回想起来,老朽心中亦感骇然,因而弃毒从医,望能弥补往日恶业。”秦追道:“端木先生既然已从心向善,为何又投入青衣教门下?”

玄长老叹了口气道:“轻衣十三子张轻是长先生的生父,长先生邀我入教救治少主人天生羸弱之症,老朽如何能推拒?话再说回来,那日被我下了千心葳蕤而死的人,是江湖上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之子,这人无缘无故死在路旁,又是中了这等古怪的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大派掌门一心追查,请来一位用毒高手,终於被他查出是我做下的案子。於是召集人手要找我报仇,我虽用毒了得,但武功平平,那大派掌门请来的用毒高手也著实厉害,无论我如何下毒总被他识破,不出几日,便被逼得走投无路。”

游靖听了不禁问道:“玄老头,你以前叫做毒魔,世上还有甚麽用毒之人能胜过你?”玄长老道:“那人名叫百里争,人称他七指毒圣,我是毒魔,他是毒圣,嘿嘿,嘿嘿,我端木玄做人输给他,用毒也不如他。我被他逼上绝路,竟到了对自己下毒了断的地步,正在那时,听得有人问我,你为甚麽要死?我抬头一瞧,是个穿著青衣的年轻人。我既然要死便没了顾及,将如何与那些人结下梁子的事说了一遍,那年轻人笑道,这有甚麽为难,我去替你将掌门全家都杀了,便再没人来追你了,你且等上一日再说。我只当他一时玩笑,谁知一日后那大派掌门全家上下二十余口人竟真的尽数被杀。”

秦追皱眉道:“端木先生当日无故对人下毒已是大错,张轻再杀人全家更是错上加错,这等残忍之事何来欠情之说。”玄长老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杀这二十余口人并非为了救我,而是受人之托的一桩买卖,但我这条性命终究是他救下,这份人情却不能不还。我向来以下毒杀人,既不动刀剑也不用暗器,这桩血案自然怪不到我头上,那大派掌门的亲朋师友听闻噩耗,震惊之余只顾寻找冷血杀手,便将我的案子揭了过去。我得知张轻亦擅长用毒,於是在他面前立下重誓,绝不解轻衣十三子的蚨蝉针毒。”秦追沈默片刻,问道:“既然端木先生不肯救治,又所为何来?”

玄长老道:“三十六年前博茫山上,老朽本该死在姚家快剑之下,却幸得姚大侠网开一面,才逃得一死。”秦追思忖,姚前辈嫉恶如仇,如何会放他一条生路。玄长老接著道:“老朽自那件事后,已觉难在江湖上独活,便想尽法子入了乾天门。三十余岁时,张轻亦入了方天教主门下,老朽听闻之后大喜过望,正想大恩终於可报,谁知张轻因这些年来仇家太多,入乾天门后终於惹得江湖上各大门派上山追剿。乾天门人手虽多,可都是些作恶多端,自私自利的恶人,岂会有同仇敌忾之心。我虽也想逃走,但见张轻与方教主仍在血战,便鼓起勇气留了下来,后来方教主身死,张轻被各大门派擒获,我有心相救,但因武功奇差,身上所携之毒也已用尽,实在无能为力。那时我尚年轻,不知自控,躲在草丛中瞧见众人擒住张轻痛加折磨,心中害怕不已,想起死在我手里的人全都化作厉鬼,血流满面向我索命,登时浑身发抖,惊动了那些人。我自知不能幸免,只得闭目待死,过了片刻,姚大侠向我走来,举起手中宝剑对准我头脸上刺下,一剑却落在我耳边泥地里。接著他低声道,今日山上死的人太多,且不杀你,日后若再作恶,我定会找上门来取回你这条性命。”

秦追道:“姚前辈是因张轻之故对这趟围剿心存怨怼,继而又生不忍,故才没对端木先生下杀手。”心中一动又道:“莫非昨日暗中相救轻逐的也是端木先生麽?”玄长老不置可否道:“无论如何,老朽这条命两次险些不保,却都化险为夷,终是欠了他二人的情。因此我既不能解江少侠的银针之毒,也不能眼睁睁瞧著他死,只能以归元仙芝丸续他性命。”他瞧了瞧江轻逐肩头伤口道:“江少侠伤口既不红肿,血色也不发黑,怎会如此?”秦追道:“在下一时心急将毒血吮出,不知有何不妥?”玄长老道:“不妥倒没有,只是蚨蝉针上的毒十分厉害,以口吮出怎会丝毫无事?”

游靖插嘴道:“莫非青龙造化丹的药性尚在,令他百毒不侵?”玄长老摇头道:“青龙造化丹虽能解毒疗伤,但已时隔多月,药性绝不能如此持久,秦少侠近日可是另有奇遇?”秦追想了一想,将方才在铁牢中的事告诉二人道:“实不相瞒,在下遇见这人就是七指毒圣百里争,他解了我身上红线游丝之毒,莫非白首蛇亦能克制蚨蝉针的毒性?”玄长老又再摇头:“白首蛇虽是天下奇毒,但世间万物各有特性,绝不能以一克百,难道这些年来百里争研究毒经又有精进,竟能随手化解蚨蝉针之毒?”秦追想起百里争对他说过新近练成一门内功,在牢中时渡入自己体内以助逼毒,至今仍觉这股内力在周身萦绕不去,说不定因此才侥幸无事。但此事只是推测,百里争又说这独门内功练成后并无人知晓,秦追也不便向外人道明。玄长老一心以为七指毒圣在用毒解毒上另有妙法,自己终其一生始终不能超越,不禁有些黯然,若他知道百里争只是在武功内力上大有所成,反倒不会如此介怀。

秦追听了他一番解说,心中稍定,端木玄虽不肯解毒,但眼下江轻逐性命无碍,稍后再去找百里争,以他之能自然知道解法。游靖忽道:“原来青衣教的长先生是个女人,难怪。”秦追听他话中有话,问道:“甚麽难怪?”游靖道:“难怪母子情深,当日望雪岭上,长先生见我抓住她孩儿便甚麽都肯答应,今日听了那小子惨叫,又立刻分神扰心。”秦追心中一动道:“莫非方才是游兄暗中相助,你……你将那孩子杀了麽?”张余命与杜笑植虽作恶多端,又不顾人伦结婚生子,但那少年却是无辜的。

游靖道:“我想杀他也得他在这山上才行。”玄长老叹了口气道:“少主人体弱多病,又无灵药续命,经不住舟车劳顿之苦,长先生曾想带少主人下山寻药治病,终因他太过孱弱而放弃。少主人如今仍在望雪岭上,恐是时日无多。”秦追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会听见他惨叫?”游靖道:“我学得还像麽?”秦追一怔,不由自主又向死去多时的张余命瞧了一眼,心中竟生出一丝凄楚,心想她明知爱子远在关外,可听到惨叫仍然不由自主失神分心,临死前惶急失措,似要将这一生的不幸转为爱意尽数倾注在爱子身上,当真令人唏嘘。秦追正出神,忽觉怀中之人微微一动,大喜过望,轻唤道:“轻逐,轻逐。”

江轻逐神智微复,睁了下眼瞧见秦追满手是血,怒道:“谁……谁伤了你……”挣扎著想去寻仇,却力有不逮又昏昏睡去。秦追哭笑不得,但见他这样应当无碍,心中稍定,将他送到游靖手中道:“请游兄代我照顾轻逐。”游靖愣道:“你要去哪?”秦追道:“我与二师兄还有些恩怨未了。端木先生,红线游丝之毒你应当可解,这牢中之人望你能施手相救。”

玄长老道:“老朽三十六年前死里逃生已是大彻大悟,再不愿无故伤人性命,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随长先生到此。除了蚨蝉针之毒不能解,其余事情尽管放心。”说著向二人拱一拱手,慢慢往山洞走去。他如此爽快倒是大出秦追意料,游靖道:“你说怪不怪,当年一心用毒杀人的毒魔端木玄要去救各派被困的正道人士,毒圣仁心的百里争却优哉游哉在里面袖手旁观。”

秦追默然不语,正邪之分在他心中早已模糊不清。他撕下一片衣衫将双手伤口牢牢缚住,捡起江轻逐的赤秀剑,又对心上人多看了一眼,目中说不尽的不舍与牵挂,但终於渐渐化作坚定强硬,转身往万仇庄漆黑一片影影绰绰的屋宅走去。

第五十九回

秦追刚离开江轻逐时心中尚有些惦念,但越往前走越是心如止水,知道与二师兄杜笑植这场相斗终不能免,稍有闪失全盘皆输,便硬将满心牵记强压下去。

乾天门这废旧屋宅连绵不断,庄名万仇,三十六年前一场恶斗仇恨深种,冤魂不散。秦追走在其中,一间间黑漆漆的房屋紧密相连,yīn森可怖。他心急找到杜笑植,展开轻功一路搜寻,前园一片漆黑,又往后园飞奔。万仇庄如迷宫一般,亏得秦追记性好,这才没有迷路。他将后园走了一遍,见远处树林亮著灯火,走近一瞧是两间青瓦白墙的小屋,竹篱柴扉,简朴清幽,门口卧著只黄犬,竟似个农家村舍。

秦追满心疑惑,悄悄走到窗外往里一瞧,屋中放著粗木桌椅,一应家具亦十分简陋朴素。一个身穿粗衣布袍的人背向门外而坐,正在灯火下看书。秦追目光扫去,见墙角倚放著自己的银枪,心中戒备握紧长剑,却听那人道:“小师弟,我想你这时也该到了,为何却站在门外不进来?”说话的正是杜笑植,秦追知道他机智过人,此时此刻还有闲心在小屋中看书,不禁更加小心提防。

杜笑植道:“你自小聪明,二师兄这小小计策不曾想过能关得住你,余命要杀你,我也不许她杀。你我之间,不容他人插手,就算是我妻子也不行。”他放下书卷,忽然问道,“小师弟,你怕我麽?”秦追闭口不答,杜笑植又自言自语道:“你小时候最爱粘著我,成天要我讲故事给你听。那时咱们躲在后山不练功,你坐在我左边,云之便坐在右边,一偷懒就是一整天。那时你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会站在窗外,瞧著我,却不敢进来?”秦追仍是不语,望著他的背影不动。他人虽不动,心中却起伏不定,眼前这人是自小跟到大的师兄,他从来都又敬又爱。如今到了这般田地,必要分个你死我活,可生死关头,他能想起的竟也是那些在天玄山上欢声笑语的日子。

杜笑植道:“小师弟,你瞧我这屋子造得如何?余命又有了孩子,等今日过后仇人死绝,咱们一家四口便要长长久久住在这里。”秦追终於开口道:“二师兄,你杀了这麽多人,搅得武林各派腥风血雨,难道没有半点愧疚之心?”杜笑植道:“那些人死有余辜,我为何要愧疚?”秦追道:“掌门师兄一向待你亲厚,三师兄更是与你情同手足,难道他们也是死有余辜麽?”杜笑植道:“大师兄与三师弟,若是能够,我也不愿杀害他们。”秦追听他说得若无其事,又是伤心又是愤怒,脸上却不露丝毫声色,静静道:“可惜二师兄再想过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日子,也是不能了。”杜笑植转过身来瞧著他道:“小师弟,你确是个习武的奇才,可也未必能有十成把握杀我。”秦追点头道:“以二师兄的武功,我确无把握得胜,但师兄一个人又如何过得一家四口的日子?”

杜笑植听了微微变色,问道:“你说甚麽?”秦追道:“张余命已死,肚中孩儿自不能活,你明知兄妹乱伦结下恶果累及后代,既有前车之鉴,何苦重蹈覆辙再让另一个孩儿生在世上受苦?”杜笑植面露凶狠之色道:“你杀了余命?绝不可能,你杀不了她。”他原本泰然自若,听闻张余命已死,立刻面容扭曲变得狰狞可怕。秦追道:“今日你我之间必定只有一人能活,二师兄,这十多年你总是不愿与我切磋过招,只有扮作灰衣人时才肯出手,如今咱们师兄弟就分个高下吧。”

杜笑植冷冷瞧著他,秦追举起手中长剑,却摆了流水七剑中的一式“流水朝宗”,仍是十分礼让客气的起手式,杜笑植却道:“你自小练的不是剑法,今日生死相搏,你却以剑法与我对敌,可是瞧不起我?”秦追道:“我绝无此意,只是师兄与我师出同门,对我武功了如指掌,剑法还是枪法又有甚麽不同?”杜笑植伸手抓过墙边的银枪,走出门外在秦追面前站定,将银枪扔给他道:“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师兄,我不占你便宜,拿去吧。”

秦追接过银枪,转身将赤秀剑轻轻放在一旁地上,回到杜笑植跟前时见他面上神情古怪,冷笑之中又是悲苦又是愤怒。秦追从小见惯他笑容可掬的模样,如今瞧见这等神情,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是二师兄,可又是杀害掌门师兄和三师兄的凶手。他从小待我极好,却也曾将我逼上绝路。我杀了他妻子,他定然不肯放过我,我也要为师兄们报仇,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若死了,轻逐怎麽办?想到这里求生之念大增,双手紧紧握住枪杆。

杜笑植自听说张余命被杀便怒火上冲,深知秦追不会信口开河说谎欺骗,既然他说张余命已死那便决计不假,一时杀意大盛,右手一扬,拳头猛向秦追xiōng口击去。

秦追长枪横过xiōng前,杜笑植拳上灌注内力,一拳击来犹如铁锤。秦追浑身一震,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杜笑植却不给他回神喘息的机会,接连几招,手掌忽而并立忽而虚张,招招都贴身往他身上招呼。秦追长枪在手,近身相斗难以施展,脚下一错便往后腾挪,杜笑植深谙他用意,跟著踏前追进,秦追连退几步都不能离开他掌风笼罩,忽左忽右犹如-骨之蛆。

杜笑植本是一流高手,眼下对敌的又是从小看大的师弟,秦追一招一式他早已了然於xiōng,自己虽不用枪,但武学一道触类旁通,深知枪法要义在於一怒赢人,出手不可有丝毫犹疑,因此抢先动手,进而贴身游斗,不让秦追有丝毫回转余地。

二人生死相搏,均不说话。秦追心知一味只守不攻绝无取胜指望,心念电转急思良策。杜笑植掌到眼前,他身形一晃,肩头硬生生中了一掌。杜笑植突然得手,自己反而愣了一愣,秦追被这一击推出丈许,但人在半空身法不乱,枪尖一点,已稳稳落在地上。他故意硬挨一掌,终於自杜笑植身旁退开,再退两步,立刻枪身索腰,白蛇吐信,枪尖银光点点,往杜笑植xiōng前刺去。

杜笑植眼见他长枪抖开,犹如银龙游动,再想近身已是难上加难,只得先将要害护住,另思进招之法。两人过了十余招,杜笑植不能近身,秦追亦无法伤他分毫,但二人内功师出同源都是内家正宗,缠斗许久不见衰竭。只是秦追受了杜笑植一掌,出招间隐隐有些发痛。再斗片刻,他枪尖挑起,使一招左蛟龙。杜笑植知道此招一出,右路有极大破绽,正是进招出掌的大好机会,立刻一拳打出,取他右肋。秦追这招左蛟龙平日练功时便常受陆天机指点,幼时因习惯使然难以更正,日子久了自然改过来,招式间并无破绽,但今日一番恶斗急於取胜,反而用力过猛,杜笑植岂能放过这机会,掌上内力一吐要将他立毙掌下。

秦追只觉腰侧掌风如同刀割,真被击中必定脏腑重伤,忽然目光一凛,枪尖回扫,在左蛟龙招式未老时接了一招苏秦背剑。这一招杜笑植可万万没有料到,左蛟龙枪尖对敌,要接苏秦背剑就得硬生生收回攻势,耍个花枪将长枪负在背上,这招用出,防的是背后偷袭,眼下看来实是一无是处。杜笑植手掌已到他要害前寸许,他竟还敢用如此华而不实的招数,不由满心狐疑,但又想无论如何这一掌下去胜负立判,也不用多作计较,仍不顾一切进招拍掌。

他胜券在握,忽然眼前一亮。秦追沈腰低头,右手握住枪尾,自后背往前一推,银枪枪尖猛然向前递去。杜笑植离他极近,这一招又实在大出意料从未见过,不由大惊失色,但他到此地步已是箭在弦上,只得兵行险招,侧身向前,终於一掌劈到秦追身上。秦追只觉右半边身子一阵剧痛,咬牙强忍,硬将枪尖刺入杜笑植心口。

杜笑植一招得手不敢贪功,立刻后撤。秦追长枪自背后送出,见只刺进他xiōng膛半寸,受伤甚轻,当下伸左手捞住枪身踏步向前,猛然又将刺入些许的枪尖再往杜笑植xiōng口推去。只听扑一声响,杜笑植被这一枪之势穿xiōng而过,登时口吐鲜血,面露惊诧之色。

秦追死死握住枪身,但他被杜笑植一掌正中肋下,肋骨数断。二人一个重伤一个濒死,均都无力支撑,杜笑植坐倒在地,秦追亦被他带著摔了下去。

喘息片刻,杜笑植仰面朝天,忽然哈哈,哈哈大笑两声道:“小师弟,你最后这一招苏秦背剑之后是甚麽招式,我怎麽从未见过?”秦追知道他心口重伤,片刻就要去世,心中却毫无快意,轻轻说道:“这是师父在未寒山庄外传我的枪法,叫做如露如电。”

杜笑植愣了愣,狂笑不止道:“好一招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小师弟,师父始终对你最好,传你这招枪法来对付我,嘲笑我……我苦心孤诣,反将妻儿一同葬送,哈哈哈哈,好在还有各门各派那些废物与我陪葬,也不算太亏。”

秦追动容道:“师兄何出此言?”杜笑植喘了口气,嘴角血沫急涌而出,却仍笑道:“这山头上的屋子里布满火药,子时一到便会点燃,到时整个万仇庄与洞中铁牢全都付之一炬,岂不是……岂不是与我全家陪葬麽。”他狂笑之下伤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秦追遍体生寒,心想玄长老前去解毒救人不知要多久,眼下离子夜已是转眼间的事,若众人多留片刻,难道都要死在博茫山上。再说游靖守著江轻逐等他回去,也是一样危险,不由心急如焚,挣著要去报信,却实在无力为继。杜笑植笑声不断,忽然双手握住xiōng口长枪,猛力往外一拔,闷哼一声,竟仗著枪杆慢慢站了起来。秦追见状骇然,想不到他命硬至此,虽绝无可救却似回光返照站得笔直。杜笑植倚著枪杆,眺望万仇庄重重叠叠的屋宅,忽而面露微笑。秦追转头望去,黑夜之中一片火光亮起,片刻间如燎原之势将万仇庄卷为一片火海。

杜笑植往前挨了几步,火光映在脸上明暗不定。秦追听他喃喃自语道:“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不外如是……余命,孩儿,咱们走吧。”说完靠在长枪之上再也不动。

秦追肋骨折断剧痛难当,往前爬出丈许,眼前一片昏暗,只听有人走近,“咦”了一声,接著便被扶起。那人在他耳边唤道:“秦大哥,你伤得如何?”听著像是白离的声音,秦追心中一宽,径自晕去。

第六十回

等他醒来人在床上,浑身上下疼痛难当,伤口却已尽数包扎妥当。秦追猛然想起博茫山上的事,心中一惊忙要坐起。这时房门推开有人进来,见他挣扎起身,“哎呀”叫道:“秦大哥,你醒了。”秦追抬头一瞧却是卜秀灵。他又惊又奇道:“卜姑娘,怎么是你,这里是甚么地方?”

卜秀灵道:“这是洛阳城里的万安客栈,秦大哥从博茫山上下来受了重伤,总镖头说你伤势过重,经不起舟车劳顿,便暂且将你安置在这客栈里养伤。”秦追问道:“哪一位总镖头?”卜秀灵道:“自然是北虎镖局的总镖头,白大哥的爹爹啊。”秦追点了点头,自己晕去前确实听见白离说话,想到这里心中狂跳不止,追问道:“卜姑娘,轻逐……他人在哪里?”卜秀灵见他情急之下紧紧抓住自己双手,脸上一红将手掌抽出,秦追自觉失态赶忙道歉。卜秀灵道:“江大哥才来瞧过,在你床边坐了半日,云之劝他休息他也不肯,还是柳老前辈来劝他才回去。”秦追松了一口长气,欢喜过望,硬要起来去找他。卜秀灵道:“刚劝住了他,你又要去,我可不管啦。”她嘴上说不管,却还是伸手将秦追搀住,替他披上衣衫,才慢慢扶着往门外走。

秦追出了房门,被一片光亮刺得睁不开眼,原来已是晌午。卜秀灵扶他到隔壁房前敲了敲门,却听里面人道:“我不饿,晚些时候再来。”秦追推门而入,见床上和衣躺着个人,一动也不动。他示意卜秀灵不要出声,卜秀灵悄悄一笑,转身去将房门带上。秦追扶着桌子望向床上的人,想说话又不知说甚么好,一时百感交集。

江轻逐翻身坐起,忽然惊觉有人,伸手自枕下拔出长剑,转眼一瞧却凝住不动。秦追笑盈盈望着他,江轻逐手指一松,将家传宝剑丢在一旁,上前搂住他双肩道:“我守了你十天,你再不醒,我是撑不住了。”秦追眼中湿润,心里却惊喜交集,柔声道:“我竟睡了这么久,你这样搂着我,我半边身子好痛,可一痛才知道当真还活着,你再搂得我紧些。”秦追为人持重,极少说这样的情话,这回劫后重逢,两心如一再无顾忌,只盼能这样紧紧相拥在一起。江轻逐在他唇上一吻,二人四目相对,都是欢喜无限。秦追道:“才不过十天,你却瘦了许多。蚨蝉针的毒谁替你解了?”他伸手到江轻逐腕上,想搭他脉,江轻逐却将手腕一缩。秦追抓了个空有些愕然,江轻逐道:“你伤没好,别站得太久,坐下说吧。”

秦追知道他性子,不会无缘无故岔开话题,神情一肃道:“你有事瞒着我么?是甚么事?”江轻逐扶他坐下,提起桌上茶壶倒了杯热茶给他道:“我有甚么事总是瞒不过你,这事也没甚么要紧。”秦追越听越不安,仍要去摸他手腕,江轻逐这回却不躲,由他搭上自己脉门。秦追一探之下只觉他体内空空如也,没有丝毫内力,不由变色道:“你的内力哪去了?怎么会这样?”江轻逐道:“没了内力不打紧,这么大的难关也叫咱们渡了过去,以后游山玩水,本就不必再与人动手。”

秦追哪肯罢休,非要他说个明白,江轻逐躲不过,只好一一告诉了他。原来当日玄长老以归元仙芝为他续命,事后再去寻七指毒圣百里争,却早已人影不见。好在玄长老不肯解毒,却念及姚穆风往日不杀之恩想尽办法将毒性制住,为免毒发将他身上穴道封堵,以致内力不能贯通。

秦追道:“端木先生不愿解毒也是念在往日张轻的情分,我再去求他,一定让他将你医好。”江轻逐道:“那老头儿知道你醒了定要缠着他不放,早走得不知去向,你要去哪里找他?”秦追皱眉道:“百里前辈也能解,才不过十日,他未必走远,现在去追说不定还来得及。”江轻逐见他焦急的模样,声音转为温柔道:“你也说过了十日,七指毒圣何等样人,江湖上见过他真容的少之又少,博茫山不止一条下山路,别说十日,就算一日谁又能知道他往哪去了。”秦追道:“没了内力,你这一身武功和家传剑法岂不是废了么?”江轻逐笑道:“我不能动武,便要你日日在我身旁守着我,寸步也不离开。”秦追听他说得坦然,但终生不能动武,对习武之人而言痛苦异常,再洒脱终究难免有些黯然,于是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想法将他治好。他打定主意,便面露微笑道:“是,以后我们日日相守,形影不离。”二人相视一笑,忽然敲门声响,江轻逐起身开门,秦追见门外站着许多人,先是扬州神枪柳舍一,身后一位却未见过。这人身穿黑色缎袍,长相威武神情豪迈,身旁站着的白衣少年正是白离,再往后,丁麒风和夏迎天也在。

柳舍一跨步进来,一见秦追立刻将他肩膀牢牢按住道:“贤侄,你这几日可急煞我们了。”说着眼圈泛红唏嘘不已。秦追见这老人自始至终待自己情若父子,感激之情炽盛,握着他手道:“柳伯伯,小侄令你cāo心挂怀,委实过意不去。”柳舍一道:“这是甚么话,你们二人不顾性命,为江湖武林除了青衣教,自是大功臣,老头子为你们cāo一cāo心又有甚么好过意不去?”老少二人互叙别情,说了几句,柳舍一对身旁那黑袍男子一指道:“这位是北虎镖局的白总镖头。”秦追已猜到他身份,连忙起身行礼。白芸奇伸手将他拦住道:“秦少侠有伤在身,这些虚礼大可不必。”白离笑道:“爹,柳前辈,秦大哥刚醒,一定饿了。我去叫店伙送些吃的来。”柳舍一连声称是道:“还是白贤侄想得周到。秦贤侄,我与白总镖头听说你醒了,忙不迭地赶来瞧你,倒疏忽了。”说着要亲自去唤小二准备,白离早已安排下去,不一会儿店伙便将饭菜送上楼来。秦追见众人都无离去之意,是要眼睁睁瞧着自己吃饭,虽他向来大方也不免甚感尴尬,江轻逐旁若无人为他盛饭夹菜。

秦追昏睡数日,腹内空空却胃口欠佳,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撂下筷子问起柳舍一博茫山上火烧之事。柳舍一道:“这事得请白总镖头详说,我来晚一步,到洛阳已是三日后了。”白芸奇对秦追凝视片刻,微微一笑道:“秦少侠的事,离儿已向我说了许多,白某甚是钦服。离儿,博茫山这趟事你办得多,你说吧。”

白离道:“是。秦大哥不必担心,山上庄院虽起火烧毁,但各门各派的人都已救出,并无伤亡。”秦追道:“当日你上了万仇庄亮灯的阁楼,片刻后我与轻逐追去却不见你踪影,只当你中了青衣教的陷阱,不知白少镖头后来如何脱身?”白离道:“青衣教算得神通广大,设下陷阱处处扰人心神防不胜防。小弟赶到阁楼上,隔窗一望,瞧见一样我绝无可能见到的东西。我一见之下心知定有蹊跷,急忙转身离去。好在走得快,差一步便再难脱身了。”这件事他从未对旁人说过,连柳舍一与白芸奇都不知道。众人心中好奇,秦追问道:“不知白少镖头瞧见甚么?”白离不答,忽然转身对白芸奇跪倒,说道:“孩儿有件事一直瞒了爹爹十年,今日要说出来,请爹爹责罚。”

白芸奇瞧着他道:“有甚么事当着这许多人尽管说,真有违侠义之道,我自会罚你,起来说吧。”白离站起身道:“爹爹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北虎镖局走过一趟仁义镖?”在座众人均知十余年前正是北虎镖局鼎盛之时,向来只走威武镖。以白芸奇的声名,南北十三省内大喊一声“北虎赫武,我武唯扬”,黑白两道无不放行,又怎会如此谨小慎微去走一趟仁义镖?

白芸奇点了点头道:“我自然记得,那趟镖是我终身憾事,引起为耻,你忽然提起却又为何?”白离道:“那是孩儿头一趟跟着爹爹走镖,护送一尊举世无双的琉璃玉佛,精美绝伦价值连城,是开封惊天手曹鹏举曹老前辈的心爱之物。”柳舍一道:“啊,曹鹏举一代侠客,临老却一心向佛,十分虔诚。当年他举家迁徙,这尊玉佛自然要找个信得过的镖局来护送。”白离道:“北虎镖局惯走威武镖,曹老前辈却道佛祖谦和宁静,与世无争,一切随缘,如何能耀武扬威,强压人一头,非要改走仁义镖。谁知孟叔叔路上降下镖旗,反倒让宵小不明所以来了个恶虎拦路。镖师们随手将这些强盗打发走,可那尊琉璃玉佛却从此不见了踪影。”白芸奇道:“此事愧对曹先生,琉璃玉佛失踪后他一病不起,不过三年便驾鹤西去,实是因我之故。只是时隔多年,我仍不知那些小贼是如何将玉佛盗走。”白离道:“这事不能怪在爹爹头上,是孩儿好奇贪玩,见那玉佛晶莹剔透煞是有趣,支开了看守的镖师,夜里偷偷拿出来把玩,却一不小心将它打碎了。”

此言一出众人大感意外,连白芸奇都面露惊讶之色。白离道:“孩儿顽劣闯下大祸,因次日路遇劫镖,孟叔叔又断定是那些强盗抢去了玉佛,孩儿年幼不敢认错,累得爹爹赔了一大笔金银,令镖局威名蒙羞,害曹老前辈病重不治,实在罪无可赦。”柳舍一道:“十一年前,贤侄不过是七八岁的孩童,如何能担此重罪,时过境迁,如今将功补过,也不必再旧事重提。”白芸奇却对白离道:“此间事了,你随我去曹家登门谢罪,如何处置瞧人家面上再说。”白离应了声是,又接着道:“那日我在万仇庄阁楼外往窗里一望,正瞧见玉佛摆在屋中,立刻便觉不妙。这玉佛被我打碎,天下再无第二人知晓,连爹爹与孟叔叔也毫不知情。北虎镖局开设以来从未有过失手,哪怕当年那趟西川走镖被仇家追杀,爹爹最后亦将镖货完好无损送到。咱们镖局子走镖最讲求信誉口碑,这一回丢了东西,又查不出落在甚么人手里,镖局名声大损。爹爹嘴上不说,这十多年,心里仍希望能将玉佛寻回。青衣教设下这计谋,屋子里的玉佛固然是赝品,但换做镖局中任何一人都难免心中疑惑,只要多瞧一眼耽误片刻怕就着了道。唯有我心知肚明,转身就走,青衣教这才算是弄巧成拙。”秦追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却是明知有鬼仍然中计,当真惭愧。”

丁麒风听了许久,忽然插嘴问道:“青衣教怎的如此神通广大,竟能知道这么多秘密,不知秦大哥与江大哥在山庄里瞧见甚么?”秦追与江轻逐瞧见姚翦云阮云之赤条条绑在一起,虽是为人假扮,但这等事说出来不免在口头上对年轻姑娘多有不敬。白离见他二人不语心中了然道:“既是秘密自不能随便说,今日若非万不得已,小弟也决计不会将打碎玉佛之事说出。”他半真半假,众人均知他有解围之意,也不再多问。柳舍一对丁麒风道:“你与白少侠年纪相当,却不知何时才能身当大事?”丁麒风生性随和,自愧不如,也不计较。

白离道:“我抽身而退后立刻下山调集人手,竟发现山庄中早已处处埋着火药。小弟一路寻找,到了山壁后瞧见青衣教教主的尸首,再四下一搜,找到山牢洞口,见江大哥昏迷不醒,各门各派的人又都被关在牢里。小弟怕四周也埋了硫磺火药,急忙召集手下进去将大伙救出,再将计就计一把火将山上烧了个干净。”秦追听完心想,二师兄运筹算计,却终究功亏一篑。不由自主一声长叹。

众人又再闲聊一会儿,柳舍一怕秦追劳累,便要离去。白芸奇父子也起身告辞,二人为留秦追在此养伤,已将整间客栈包下,再无人打扰,十分清静。

秦追与江轻逐隔了短短十日,虽非久别重逢,也算劫后余生,好不容易等到众人散去对坐独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宽慰。可才坐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又有人敲起门来。

江轻逐本想不理,这回却是阮云之,边敲边问他可有见过小师叔。江轻逐无奈只得开门。阮云之往屋里一瞧,见了秦追好生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江轻逐经此一役对人看事与往日大有改观,又爱屋及乌,听阮云之与秦追说得热闹便在一旁听着,偶尔嘴角含笑,一时三人竟十分融洽。

阮云之道:“小师叔,你还回天玄山不回?”秦追道:“天玄山如今怎样了?”阮云之道:“除去了青衣教,这当今武林中的一桩大事早已传遍江湖。剑盟盟主遇害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七大剑派各自清理门户,将假冒的上官清处死,虽让铭舟那小子跑了,但白总镖头向各路镖局和江湖帮派吩咐下去,必能查出他行踪。小师叔往日蒙受的冤屈,柳伯伯已向各派澄清,天玄山上各大剑派也都散了,咱们回去与四师叔一同重整门派。”说着转头望了江轻逐一眼道:“江大哥自然也同去,咱们四个人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好?”江轻逐一愣,继而微笑道:“你能说动你小师叔去,我就也去。”秦追奇道:“怎会有四个人?”阮云之面色泛红,自觉失言。江轻逐道:“哦,还有一个是卜姑娘。”秦追颇感惊奇,卜秀灵一心痴恋白离,为了他不惜离家出走,在未寒山庄忍辱负重当个烧火丫头。她与阮云之相识不久,竟有倾心之意,倒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卜秀灵是个好姑娘,二人既然情投意合,是天大的好事,不禁又为阮云之高兴。秦追伤势未愈,说了许多话已有疲惫之感,阮云之见状虽依依不舍,也只得离去。

当天夜里,秦追与江轻逐同床而眠,两人互有情意也不瞒旁人。睡到半夜,秦追忽然惊醒,想起这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向身旁望去,江轻逐睡得正酣,黑夜之中轮廓俊美惹人喜爱,忍不住伸长手臂轻轻将他拢住。江轻逐睡得不深,秦追一动便也醒了,睁开双眼瞧着他,问道:“你身上痛,睡不着么?”秦追摇了摇头道:“我高兴得睡不着。”江轻逐在他嘴边轻轻一吻,秦追便去抱他。江轻逐怕碰到他伤口,只轻轻相就。

秦追道:“你真愿意和我一起回天玄山去?”江轻逐道:“我说过,今后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除非你不愿我跟。”秦追道:“我们先不回天玄山。”江轻逐问:“那要去哪?”秦追道:“去翠峰山。”江轻逐一愣,随即明白,说道:“翠峰山离这千里之遥,再说你去了,陶神医未必肯替我医治。”秦追道:“没去求过怎知他不肯。翠峰山虽远,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一路游山玩水而去,也不急一时。”江轻逐原是个十分随性之人,听了这话悠然神往,有些动心。秦追道:“咱们现在就走,不惊动旁人好省去许多繁俗客套。”江轻逐想到能与他浪迹天涯,大感痛快,便道:“好,我去整理行囊,你可要给你小师侄留个信?”秦追穿衣起身,走到桌旁取纸笔,想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写,放下笔微微一笑。

江轻逐打好包袱,见纸上仍空无一字,心知他了无牵挂,也是嘴角蕴笑。二人悄悄下楼来到门外,瞧见马厩旁站着个人,一身白衣相貌俊美,竟是白离。

白少镖头见了他们,微笑道:“两位来得好慢,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秦追奇道:“白少镖头知道我们要走?”白离道:“江大哥一不喜欢受人恩惠,二不爱人多热闹,若非为了照顾秦大哥早已独自离去了,怎还会住在这客栈里。今日秦大哥一醒,小弟就料准两位必定立刻要走,最迟不过三更,是以特地在门外备好车马相候。”

秦追往马厩旁一瞧,见一辆大车旁立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却是乌雪与雪花儿。白离道:“小弟在博茫山下树林中找回这两匹马,知道是秦大哥的爱驹,便想方设法带了回来。”秦追上去搂住乌雪脖颈,江轻逐自与白离前嫌尽释后,对他所作所为也常怀感激,只是不惯对人客套,便略点了点头以示谢意。白离叹气道:“今日与两位大哥作别,不知何时方能再与小弟团聚,天一亮小弟就要随爹爹去曹家赔罪,玉佛之事虽隔了十多年却也兹事体大,只怕凶多吉少。”江轻逐听他说得可怜,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去办。”白离道:“甚么事?江大哥尽管说。”江轻逐道:“我义父现在扬州柳老前辈府中养伤,请你代我去瞧一瞧吧。”白离笑道:“多谢江大哥。有姚伯父撑腰,小弟可就放心了。二位一路小心,柳老前辈与我爹爹面前小弟自会料理,恕不远送。”

三人作别,江轻逐与秦追都先坐车,车夫将车赶到城门口,等黎明时分城门一开便赶车出去。刚到洛阳城外,忽听路边一男一女正在说话,声音略有些熟悉。秦追自窗中往外一瞧,原来是何代芹与郑天鹰夫妇。何代芹道:“不知是谁放的火,将山上庄子烧得一干二净,咱们这趟算是白来了,通天拳的拳谱自此之后残缺不全,再也不要想凑整,你们郑家的威名怕也要被旁人比下去了。”她说话仍是清脆响亮,郑天鹰也仍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但听他道:“不过是一本拳谱,少了几页又有甚么干系,俗话说武无第一,江湖武林中高手如云,你武功再强难道还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么?再说郑家的威名真就只能靠那几页残页为继不成,唉,甚么你们郑家,你早已是咱们郑家的人啦。爹爹泉下有知,知道你如此为郑家着想,定然高兴得很,绝不会来怪你。”何代芹还想再说,郑天鹰却一把搂住她纤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何代芹如此一个娇悍少妇,被丈夫搂住亲吻也是又羞又喜,终于不再骂他。郑天鹰道:“只要咱们夫妻相爱,白首到老,那些身外之物,江湖虚名又有甚么稀罕。”何代芹瞧了一眼江秦二人的马车,嗔怪道:“你只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半点用处也没有,回去说吧,没得让人听见笑话。”

马车渐行渐远,夫妻二人说话再也听不见了。秦追与江轻逐却都在想郑天鹰方才那几句甜言蜜语,夫妻相爱白首到老,身外之物江湖虚名又有甚么稀罕,想了一会儿,都是微微一笑,心中甚感甜蜜。

又走出十几里地时,路边林中长草沙沙作响,片刻后忽然有甚么东西落在车顶上。江轻逐虽无内力,警觉仍在,伸手握住赤秀正要挑开窗帘,听见一个声音在窗外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秦追笑道:“游兄怎的在外面受风,何不进来一叙?”游靖道:“我倒是想进来,可你身旁那人手握宝剑,只怕我一进来就要被他捅出几个窟窿。”江轻逐道:“你又来做甚么?”游靖隔窗嘻嘻笑道:“你们要去翠峰山求陶神医解毒,何不带我一程?”

秦追感念他数次相救,每回见他左臂伤残总是抱愧于心,便抬头望着江轻逐问他意下如何?江轻逐道:“我们虽是去翠峰山,却未必能说动陶神医施手医治,你要跟来也随你,只是不准你与我们同车而行。”游靖笑道:“谁说要与你们同车,总之你们在车里亲亲,我再也不来瞧就是了。”江轻逐一剑往车顶刺去,游靖哈哈一笑,倒卷身子飘然而去。

车行辚辚,路旁一个算卦的卦师带了个小童,小童手中的卦幡上横七竖八写着“上窥天庭,下瞰yīn曹,中通人间”、“趋吉避凶,铁口能断”等等。算卦先生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袍,一张面黄肌瘦的脸上长着三缕胡须,双眼乜斜一脸猥琐,往大车所去的路上望了一眼。青衣小童道:“先生,人家都已去远了,你脖子伸得这样长,还瞧甚么呢?”算卦先生道:“多瞧一瞧也不打紧。”小童叹了口气道:“瞧一瞧是不打紧,痴心妄想可就要紧得很啦。”算卦先生道:“非也非也,痴心妄想那是令人魂梦颠倒,求之不得,有害无益。先生我却只瞧一瞧,想一想,寡欲而少苦,心满而意足。”小童撇了撇嘴道:“先生明明欲求不满,偏要假惺惺说甚么寡欲少苦,心满意足,羞也不羞。”

算卦先生大步而行,追着大车的方向走去,边走边笑道:“人生苦短,这不花钱的乐子,多做一做又有何妨。”

全文完

by dnax

2013.4.10

2013.7.4 修润一

2013.7.11 修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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