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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梦》


第一章 刺杀

是夜,更夫的梆子“梆——梆——梆——”敲了三声,鄯州城里一片宁静,仔细听才能听到大街上巡甲整齐的脚步声。

这里是大周距西凉和吐谷浑最近的一所州府,由大将军顾淮亲自坐镇,固若金汤。

再听,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是什么人?巡甲队队正心中疑惑,打高了手中的灯,并冲来人做了一个停阻的手势。

如今西北正在与西凉恶战,城防比平时更加严密。

黑暗里的人和马顷刻出现在巡甲面前。高头大马,精铁皮的鞍具;圆领红衣,飞鸟纹样;风尘仆仆,神色凝重,是信使的装扮。

“范驿使。”巡查队正立马笑着正拱手行礼,显然认得此人,“这么晚还送信呐?”

“听人差事不敢怠慢。”信使并未下马,示意队正让开。

信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往将军府送家信一封,已经两年多了。只不过以往是白天来,这次是夜里来。

“真不好意思,老规矩。”队正赔着笑,身体并未让开,依然站在马前。

信使不满地“啧”了一声,利落地伸手探腰出示腰牌手令:“我说老谭,我每个月都从这儿过,还要检查?”

队正笑笑没有接话,认认真真检验了腰牌和手令,才向旁一招手。巡甲队迅速让开,信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这大晚上的,出什么事了?”

西北战事眼看胜利在捷,这个时候来报……难道前线出事了……有人自言自语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老谭”脸上的笑立马收了:“有顾将军在能出什么事?大将军可曾让西北出过事?”

“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西北的人哪个不知道顾将军是我大周的战神……”

“是啊!刘五你还是不是西北人啊,顾将军生下来就会打仗这事儿聋子都知道……”

刘五哂笑两声摸了摸鼻子,“白日里酒吃多了,晕头了晕头了。”

顾淮顾将军征战二十多年,保得大周平安不说,更是在北地灭了后梁并拿下了西北的两堡十六州,可以说整个大周都将顾淮视为神人,更别提身在其中的西北人了。

有大将军在前线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好了不要嬉闹了,顾将军保我们边防安全,我们也要保好城内百姓的安全,接着巡防吧!”

“是!”巡甲小队收起嬉笑列队前行。

浓浓的夜色里,远处看巡甲队仿佛一点星光,而从更远处看,这样的星光点点散落在整个城里,四处游动。

一路过关查验颇为严密,且遇到的每个小队都要查验一番,尽管他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还是费了些时间。

寅时三刻左右,信使终于抵达将军府,门房验了腰牌手令通传,信使被请进门。

“范驿使稍作休息,我家娘子【注1】随后就到。”侍女捧上茶盏。

信使微笑点头谢过,接过托盘上的杯子。杯中没有茶叶,只是一盏温水。温水就温水吧!虽然比不得茶汤,但温水却是此时最能解燃眉之急的。

信使咕咚喝了两杯,觉得长途奔袭的倦意稍减,堂内便有人声。

来了。

信使匆忙放下茶杯站直身子,向堂后看去。

睡得迷迷糊糊的女童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到堂上,一身素青色百花襦裙,头发简单梳了一下,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身后跟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管家和六个护卫。

女童落座后,护卫利落地分散开站在两旁。

信使一撩衣摆在下方叩请。

“某陇右道六安军下驿使范英,奉孙都尉之令将信件加急送到顾将军府。”

说罢还是忍不住微微抬头抬眼看向一边的管家。

加急信件也会给这个小孩子看吗?虽然世人皆知顾将军白手起家无亲族照应,膝下也只有一女与顾将军同在西北,但之前都是送一些家书,这次可不太一样啊……

女童身后的管家形容工整一脸严肃,两手交合在宽大的衣袖下,像石柱一样立着,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两旁的精兵护卫也像石柱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是密报,不能外传。”鉴于信件内容,信使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女童睡眼朦胧中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管家已经伸手接过信封将信件交给女童。

室内寂静无声。

似乎过了很久,也许又只过了一刻,女童脸上的睡意消散,眼中沉沉。

“这信是什么时候发的?”

声音糯糯,听不出喜怒,很是平静。

“五日之前,边马营地。”信使低头答话。

五日了啊……女童看着信上的字。内容不多只有一句话——将军顾淮战死前线。

字体工整只有收笔处略上钩。是长青叔的笔迹。

“烧了吧。”她开口,表情依然没有太大波澜,连一丝郁郁都不曾见。

以往总见这女童像个小大人似的,还以为会大哭或者直接昏过去呢,现在看来莫不是孩童不知生死……信使暗自腹诽。

管家接过信,走到厅中的兽耳纹铜香炉旁,打开盖子将信投了进去。略一会儿,就有青烟与火光出现。

“娘子可有什么要问的吗?”信使询问道,虽然面前这位女童年岁小,但是身份这种事总不是看年龄的。

“信件你看过了?”

信使低头,有些惶恐:“不敢。军机密报,某无权查看。”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问的了。”女童侧过头吩咐道:“古伯,给他安排一间客房休息一下。”

信使急忙起身:“多谢娘子,只是孙都尉还有一句话让某只交代给您。”

“这样啊……”女童喃喃,然后吩咐道:“那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只有管家没有动。

信使看了看管家,犹犹豫豫没有开口。

“古伯,你也下去吧。”女童说道,管家应声是,退出门外。

“好了,你可以说了。”女童平静地看着信使。

信使的心里突然有些发毛,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容不得他回头,他佯装答话,向前走了两步,一手揣袖:“孙都尉说,还请娘子快些上路……”

路字一出口,信使忽然将袖子中的手抽出,手上银光乍现,仔细一看俨然一柄短匕拔出。此时他距女童不过三步之遥,只要猛一上前,就能刺死女童。

一个总角小童而已,杀她简直易如反掌……信使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狞笑。

呼救吗?她来不及的。信使将匕首刺了过去。

而下一秒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女童双手一撑几案小小的身子向后一闪躲开了这一击,又一蹬借力一窜眨眼之间来到他面前,只一息的功夫,他心口一痛。低头一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先扎进了自己的胸口。接着面门一痛,有大力倒踹在头上。

“怎……么……会……”

信使仰倒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万万没想到失败的居然是自己!她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童而已!

他不甘地睁大了眼,看着小小的女童站直身子,血液呛进喉咙,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打斗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人。

管家开门迈步进来看到这架势吓了一跳,脚下一软:“这这是怎么回事!娘子你没事吧?”连忙走到女童身边,关切地看着女童,她虽然身形直直,但发丝些许凌乱,有几缕贴在了脸上。

侍卫们也有些愕然。

“哦,他要杀我,结果……呕——!”女童说到一半突然弯下腰呕吐了起来,身子也开始发抖。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啊……女童一边吐一边想,额头上虚汗密布。

“娘子!”管家惊呼,疾步上前将女童搀扶到矮席上,婢女端来水漱口,又有人去喊大夫。

女童手脚发软趴到座上,拿起托盘上茶杯漱了漱口,胃里的不适稍减。

“我没事,先把尸体处理一下。”

尸体很快就被抬了下去,血迹也有婢女在清理,虽然大家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但是没有下人开口问主子的道理。

约摸一刻钟后,第一次杀人的女童从恢复了平静。

“娘子,查了身份没有问题,伤在心门,人已经死了,无法进行盘问。”古伯在一旁禀明道。

“我还小,能反杀已经尽力了,无法将其活捉。”女童摇了摇头,很是可惜。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管家低下头,不敢越份。

“我知道。”女童转了转手边的茶杯,“既然身份暂时查不出来问题,那就慢慢查。世上的事,只要是做了,都会留下痕迹。”

不管是谁,只要露出一点儿马脚,就能顺藤摸瓜,迟早败露。

【注1:娘子。唐朝时对女子的称呼,不是老婆哦!此书是架空,但是参考了一些隋唐时期的民俗风貌。】

第二章 查问

将军府很快被戒严了,府中的护卫将将军府围的严严实实,这阵势惊醒了正在休憩的婢女和小厮们。还没等他们疑惑护卫们在干什么,就已经被叫起来带了出去。

没有睡饱的下人们心中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么多年来家里可从没出现这种情况。

等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被喊起来时,大家心里同时闪过一句话。

府里果然出事了

婢女和小厮们很快被带到大堂外分开站好。夜风凉凉,天色昏暗,压抑的气氛下有胆小的人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四语呢?怎么不见四语?”管事的梅娘子清点人数时发现不对。

“还睡着呢。”有婢女答道,“要喊过来吗?”

这时候了还睡着?梅娘子刚想训斥,随即又冷静了下来。按理说府里的下人们都被喊了过来,四语也该来。不过,侍卫们并没有喊四语,那她要不要多此一举呢?

“叫”

“不用叫她。”管家逆着光从屋子中走出来。

心中满是疑惑的梅娘子转身上前一步:“古伯,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冷冷地看着满院的人:“不用急,都会知道的。”

……

“刺客左肩发现了图腾,是西凉的印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管家说道,“家里的人都盘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难道刺客没想过刺杀她后怎么逃跑吗?以刺客的身手就算他得手了也脱不了身,那他这是干嘛?孤注一掷想同归于尽?

“之前将军的来信说这场战役西凉节节败退,有亡国之势。西凉派刺客来应该是想刺杀娘子造成城中恐慌,以趁机作乱。”

看来西北的战事胜利在即,不然西凉人也不会狗急跳墙使出这种招数。

女童摩挲着杯盖,神情晦暗不明。

“这样啊……古伯,你天亮去城门再问一趟……”女童顿了顿,“……查查门吏的档案薄。”

夜间来人城门上都要登记在册的。

管家答声是。

一刻钟后天已经大亮了。昨晚的事对在其中的人来说不免有些心惊胆战,但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顾娘子遇刺的消息没有透漏半点风声——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

白日里进出城门的人只要形容不太怪异不需要严格核查,所以城门吏对昨晚进城送信的人记忆犹深。

“是范驿使吧,经常去你们府上送信的……”

“其他人?宵禁后哪有人敢在街上乱走啊……”

“嗯对,昨夜是一队四队当值,这是核查登记……”

门吏举起了手中的登记簿,管家接过当真翻看了起来。

“顾管家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是大将军要核查吗?”门吏有些疑惑,然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答案。

古伯打着哈哈没有否认,只认真看着登记簿。

“不过要我说大可不必。大将军御下颇严,我等做事自然也规矩,将军大可放心,还有劳您亲自来查验。”

“不过城防嘛!查验也是应当的,某一定会尽职尽责,不会让城防出问题的……”

“对了,前边的战事又有月余了吧,什么时候能收尾……”这所谓的收尾也就是战胜了,毕竟在西北人的心里顾将军是不败的。

“我已看过无误,蒋门吏如此尽力做事,是我大周之福。”管家将登记簿还给门吏,客气道。

“岂敢岂敢。”门吏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脸上的表情却很是自豪:“我们也是顾将军手下的兵,自然要纪律严明。”

你一个门吏算什么顾将军手下的兵。管家心中笑道,又有些酸涩,整个西北,不都是如此将顾将军视如神明吗?

一边的门吏依旧滔滔不绝:“将军在前边打仗还要关心城防,见微知著,有将军在,西北一定会越来越好……诶?您这就走了?不喝杯茶水吗……”

管家一边客气道“不用”,一边疾步离开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收起。

居然亦是无误……难道真的是孙长青派来的?

如果是真,那可不妙啊……

管家快马回到将军府,一边吃茶一边将在城门巡查的事告诉了女童,并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不会是十四叔。”

女童不假思索答道,“十四叔没有杀我的理由。”竟是斩钉截铁毫不怀疑。

“况且他自己都打不过我,又怎么会派一个身手不如他的人来刺杀我?”

“噗——!”管家一口茶水呛到。

女童奇怪地看着他,仿佛在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管家有些狼狈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心想那倒是。娘子从会走路起就开始跟着武师练习拳脚,虽然因为年纪小力量上可能比不过成年人,但是身手已经很骇人了。

“娘子说的是,那娘子怀疑是谁呢?”

女童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西北城防森严,能从边马到这里一路没问题,显然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何况此人之前来送信送了两三年,是三年前的仇家吗?

女童陷入沉思。

父亲镇守西北十几年,杀人无数。可那都是敌人,西凉的贼人还有这种好手段把奸细安插在父亲身边吗?既然敢来刺杀自己,可见父亲那边一定出事了。十四叔的笔迹她认不错,要模仿也不容易,这样看来信件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是如果是刺杀,十四叔信上为什么写的是战死呢?刺杀,战死,都是死,意味可大不相同。十四叔没有查出是谁下的手,来送信的驿使死无对证,他们在明,敌人在暗,看来这将军府马上也要不安全……

“娘子……娘子?”

管家的呼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女童回过神,道:“古伯,你即日起就收拾一下家当,我们回禹州住几天。”

回禹州?不是在说刺杀的事吗?是要躲吧?管家想,只是……

“这事不告诉将军吗?”

“没用的,阿耶【注1】已经死了。”

死了?管家看着面无表情的女童,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死了。”女童看着管家,平静地重复道,眼里却突然流出泪来。

而一向自诩见过大风大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老管家,听完这句话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另一人赶紧掐他的人中。

他们自然也听到了女童的话,心中犹如波涛汹涌卷起千层浪花。

顾将军……死了?

……

【注1:阿耶。唐朝时对父亲的称呼,也作阿爷。】

【文中称呼能查到的我会尽量按照隋唐来,但毕竟不是专业研究历史的,所以肯定会有一些出入,还请诸位谅解。】

第三章 逃亡

将军府的院子里丫鬟小厮人来人往搬东西很是热闹,这也惊动了临街的百姓。有人大着胆子来问发生了什么,门房笑眯眯地答道:“将军写信来说不日就能攻克西凉王庭,为了提前庆贺给下人们休沐一个月!”

听到是顾将军写来的信民众纷纷欢悦起来,也有富商掺杂在人群中很是羡慕将军府的大手笔。毕竟给仆人休沐一个月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至于万一打输了怎么办,似乎没有人去考虑这个问题。

“娘子,家里的东西根据您的吩咐都换成汇兑【注1】了,细小物什也分配给下人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账房弓着腰说道。

女童仰头看向他:“话都说了吗?”

“已经吩咐下去了,有机灵的人自己猜出来怎么回事,不过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机灵的人是很让人放心。”女童点点头,“有劳先生了。”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账房恭敬地答道,“娘子还有何吩咐吗?”

“没有了。”

账房退下。

“娘子。”一直站在女童身边的护卫开口,“真就把人都遣散了吗?”

“本就不用那么多人伺候。”女童不在意地笑笑,“再说你们几个不是还护着我呢么?”

护卫表情严肃:“我等必定护娘子周全!”

女童点点头:“安排马车吧。”

……

管家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梨花木的顶棚,身下几层软被铺着,也挡不住轻微的颠簸——是在马车上。

他颤抖着撩开窗帘,入目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光从前边传来。

是已经去往禹州了。老管家想着,自己怎么会昏过去了?哦是听到了顾将军死了的消息。

顾淮死了……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二十多岁那年,是北地的敢勇,那时候顾淮还不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也只是个小小的兵长,石安寨一役肃宁军几乎全军覆没了,只有他与顾淮活了下来。他肩膀中了一箭,因为箭头太深援军来的太慢救助不及时废了一只胳膊,无法再上阵杀敌,只能勉强自理。这些对于上边的大人来说不值得一提,他们这样的兵丁,本就是蝼蚁,拼杀守城的是他们,最后的功劳却是将领的。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谁也习以为常。

没办法打仗,就会被辞乡,军营里不养废人。他已经二十七了,没有子嗣,家里穷苦,没读过书,兵也当不了了,辞乡以后就是慢慢等死而已。

这样一眼就能看见尽头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他没有反抗没有说话,将领的命令必须执行,这是记在骨子里的话。

他收拾好包袱,也没什么东西,上边给了几贯钱和一些绢布,是他后半生所有的依靠。

他神情灰败,但无人在意。

“给。”眼前突然有一个高大但瘦弱的身影挡住了他,是顾淮。他和他不熟,但那时他手里却递过一个钱袋。

“干什么?”他疑惑看着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子。

“钱多一些就能活得久一些。”顾淮平静地说,“就算是蝼蚁,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后边的呢?说实话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从军营里出来以后就没有打算回老家了,好像是在路边支了个茶水摊子什么的吧。

顾淮打完仗有时得空会来坐一坐,经常带着一身伤,但看起来都不重。

就这样两人慢慢熟络了起来。可能同在异乡,可能命运相同,蝼蚁之间的交往算不得轰轰烈烈,但也同样亲厚。

每每有孤寡伤兵顾淮就会给几个钱,当时他不懂,为什么顾淮自己也没钱,还要把钱给别人。真的只是善心吗?

不论是善心还是收买人心的招数,顾淮的善名总算是在兵营里传开了。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支持他拥簇他。

他看着这个比很多兵丁都瘦弱的小子从兵丁到伍长到旅帅……一路从蝼蚁变成将军,明明和自己一样无亲无族,却乘风破浪剑指天下,而无亲无族的劣势,也变成了让陛下放心重用的优势,最后终于成长为令西凉闻风丧胆的战神……

想到这里,管家有些感慨。

马车在此时停住,赶车的侍卫打开车门,请管家下车,夜色太浓不易赶路,要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管家从马车上下来,借着灯光打量起一行人。除了顾瑜只有六个护卫和一个小丫头,马车也只有两辆。

他们停在官道不远处的小河边,前后都无人烟。护卫们正在河边烧水造饭。

管家有些自责,明明是该自己安排好的事,自己却昏了过去,顾将军死了,照管遗孤的事他自然责无旁贷。虽然他家娘子有些不像孩子

“古伯你醒了。”小丫头一边帮忙递东西一边看向管家,“你睡了一整天呢!”

说话的小丫头便是四语,也是八九岁的年纪,和顾瑜一起从小养到大的。因为待遇不似一般的丫鬟,在下人中有“二娘子”的戏称。

“伯伯老了,贪睡些。”管家慈祥地说。

四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顾瑜跟她讲去禹州玩几天,从未出游过的她一路上很兴奋。

管家看向在火堆边蹲坐的女童,走上前去施礼:“娘子。”

女童侧过脸看向他,一半明一半暗:“你还好吧?”

“多谢娘子关心,已经无大碍了。”

女童点点头。

“顾府的人我让季李遣散了,每人分了一些钱。季李这个人很稳重,做事我放心。”女童接着说道,“随行的人接下来也会分散开。”

管家很是不解:“娘子,如果是担心还有人刺杀,府里难道不比路上安全吗?”

女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将军府,真的安全吗?”

将军府真的安全吗?管家有些错愕。

“可……如果娘子有怀疑的话岂不是更应该留在府里,把有问题的人揪出来?”

女童摇摇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家里有什么人有问题吗?不。二查都没有问题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敌人的计划相当周密,如果不是我,换了任何一个孩子他就已经得手了。阿耶死了,我被刺杀,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遣散下人是为了麻痹敌人我们已经相信这件事只是西凉奸细的反击。”

“府里不见得安全,路上也不一定就危险。”

管家哑口无言。

女童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马车会分两拨,一拨到禹州,一拨到京城……当然,古伯你还是和我们一起。”

管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应声是。

“父亲的事你节哀。”女童忽然道。

管家一愣,躬身回话:“娘子也不要太过伤心。”

“我么?”女童平静地看着他:“我不伤心。”

这话听上去有些没心没肺,管家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父亲一辈子征战从未停歇,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所以,我不会伤心,这样死他是愿意的。”

管家微微湿润了眼眶,这孩子倒是很会自我开解。

【注1:汇兑。虽然最早的纸币是交子,但是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已经有了“飞钱”,有两种形式:一是官办,商人在京城把钱交给诸军、诸使或诸道设于京城的“进奏院”,携券到其它地区的指定地方取钱;二是私办,大商人在各道或主要城市有联号或交易往来,代营“便换”,以此牟利。这种汇兑方式一方面减低了铜钱的需求,缓和钱币的不足,同时商人前往各地进行贸易活动时,亦减轻了携带大量钱币的不便。——资料来自百度问答。】

第四章 屈打

河边的一行人吃吃喝喝却有些沉闷,大约是心里都压了块石头的缘故。

边马这里却很热闹。

营地大帐里,陇右道的将官们正在沙盘前部署战略,顾淮死了的事他们自然知道,但是当务之急是国事,是边境事。好在顾淮死前西凉已经节节败退,就算顾淮死了对接下来的战事也影响不大。

“西贼如今已经退到西凉王城,只等一场攻城了……”

“章辽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在西北盘踞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这块肥肉,右安军已经抢先一步了,现在西凉士气已散强攻必胜……”

“明明是将军铺的路,倒让右安军捡了便宜……”

“但是西凉王城可不好攻啊,也是铜墙铁壁,而且……”

“报——!彭别将已经救过来了。”有兵丁进帐打破了将官们的谈话。

将官们立刻拉下了脸。

“谁的手下,这般”不懂规矩四字还未说出,就有人随兵丁走了出去。

那人高大魁梧年约三十出头,是都尉孙长青。

其余众将面面相觑,那位话说到一半的军官更是脸色铁青。

另一边的帐篷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躺在病榻上,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弥散着浓厚的药味,只有一张脸露在外边。剑眉星目很是俊俏,只是因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吓人,看上去很没有精神。

孙长青大步迈进营帐,少年轻微地动了动头,看了过来。

“彭绍,你醒了。”孙长青语气冷冷。

“是,我醒了。”少年中气不足,但可以答话明显是神志清明了。

这二人一个是顾淮的结义兄弟,一个是顾淮另一个结义兄弟的遗孤,真要论起来也算叔侄,只是此刻看上去却有些剑拔弩张。

“你既已清醒了,就必然知道躲不开我这一问。”孙长青的语气越来越愤怒:“你为何联合西贼刺杀顾三哥?军中还有谁是你的内应?”

躺在床上的少年听到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十四叔这招贼喊捉贼真是妙!”

孙长青气恼。这小子阴阳怪气得很,还敢将矛头指向他。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孙长青反问道。

少年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的三哥,也是我的义父,养了,我,十八年,我,有,什么,理由,杀他?”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分吃力,绷带上又渗出血迹。

“那要问你自己,狼心狗肺的东西!”孙长青本来就是个武将,现在这种情况提口骂人已经算客气的了。

“不如问你啊,十四叔,你的功劳,朝廷全给了三伯,论杀人动机,你,更明显。”

帐篷里的气氛凝滞了。候在一旁的兵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说什么呢?

“三伯不死,你永远,只是个都尉,西北,的民众,只会记得,顾淮的名字,你,永无出头之日。”少年讥笑道,只是他现在看上去太狼狈。

“好啊!好啊!”孙长青气红了脸,“你真是没有白读书啊,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了!”

“那也是,长青叔,你……在先。”少年说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护卫!护卫!”孙长青怒极,“叫老阎来,不必费心治了,让他吊着口气就行,好好问问他!问问他!”

随从应声是,面色复杂地下去了。

居然是叫老阎来问啊……那这五天岂不是白救了……

老阎是军医,但也不是一般的军医。他只用来刑讯西凉的俘虏,手段极其恐怖,一套刑讯下来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偏偏又有一手诡异的医术,所以受刑之人想死还死不了,只能硬生生被折磨到吐出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才能死。

少年显然知道老阎是谁,闭着眼说道:“看来十四叔是要屈打成招了?”

孙长青冷哼一声:“你不供出幕后主使,边疆就一日不宁,为了西北,我就是担下屈打成招的名声又如何!”

……

“也不知道彭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四语一边吃着烤鱼一边小声嘀咕。上次吃烤鱼还是彭绍给她带的。

顾将军遇害,彭绍身为顾淮的义子加贴身侍卫,状况可以想见。

顾瑜知道顾淮的情况,他身手很好,小的时候还教过顾瑜几招防身术。但是战事实在太频繁了,尽管多数时间他只是在后方指挥,还是留下了一身的伤。其实这些伤都不致命,但是累积得多了,总是让人更孱弱一些。

顾瑜叹了口气,小小孩童这幅样子很是滑稽可笑,只是身在其中的人笑不出来。

车马边,管家唤了其中三个人过去,吩咐他们明日一早赶往禹州,又分了些银钱。

一向言听计从的护卫们第一次没有接受:“古伯,娘子刚遭遇刺杀,怎么还将我们分开?这样岂不是更危险?”

他们知道此时非同寻常,既然如此怎能丢下娘子自己逃命?

“古伯,我们不怕的,让我们也护着娘子吧!”一人急急说道。

“对啊古伯,张全他们三个都留下了,凭什么让我们走!”

“张裕那小子身手没我好!我去把他换过来!”更有行动派转了转念头准备拔腿就跑的。

但是被管家揪了回来。

“让你们走是当诱饵的。”管家严肃地说,“此时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兵分两路是为了掩盖踪迹。你们在明假装护送娘子去禹州,我们在暗将娘子藏起来。说来是你们要做的事更危险一些,你们要是怕了那我换张全他们。”

“怕个卵子!不换!”

“这么危险的事当然要我来了,张裕身手没我好,换他来说不定半路就被截杀了!”

“古伯放心,你们护着娘子好好躲起来,敌人就交给我们吧!”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接的管家来不及说话。更引得另外五人看了过来。

“你们干嘛呢?”张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没干嘛!”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这些孩子

管家心中长叹一声,却只是说道:“你们明日天亮动身吧!”

三人窃喜。

说罢计划四人走向火堆边的五人,只是其中一个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渐渐停下了脚步。

“老田!干嘛呢?”火堆边的一人冲他喊道。

来不及细想的那人被一打岔回过神来,见是张裕,忙小跑过去:“没事没事!”

……

第五章 长青

边马营地外二里的尸坑边,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有戴着白布遮住口鼻的两个兵丁抬着一具红色尸体,仔细一看竟是缠了一身的绷带,被血水染得暗红,一路上血水滴滴答答个不停,周围腥臭扑面。

“不行了我要吐了就扔这里吧!”其中一个说道,两手顺势一扔,担架上的尸体被混到尸群。

真是倒霉,居然被派来扔死人,他们可是要去前线建功立业的!

不过再倒霉也倒霉不过这个尸体,老阎手下还能出死人也是奇了怪了。

虽然骂娘的话憋了一肚子但是鉴于这里的腥臭两人都不想开口。

“烧了吧。”一个掩着口鼻小声说道。只说了这三个字就觉得尸臭味灌满了鼻腔。

两人打开随身的油壶在尸体堆一浇,将火捻子投上,火捻子似乎要灭,但是不多时就“呼”地一下烧了起来。

“快走!”两人说着拔腿就跑。

整个尸坑火光冲天。

火舌冲冲,腥香翻涌,火种向四周蔓延,也蔓延到了暗红的尸体边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

锦被下女童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揉了揉眼睛,确认了自己正睡在肃州城的客栈里,而不是冰冷的实验室的床上,她呼了口气,放心地坐了起来。

梦到了什么女童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影影绰绰的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打扮怪异,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而她在一具带着滑轮的床上,无法动弹。

而现在……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转了转手腕,她在大周,她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左边被窝里,刚睡醒的另一个女童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伸了个懒腰,看到了醒来的她。

“娘子,你醒这么早呀!”

顾瑜摸了摸她的头,发丝触感柔软。

“我也是刚醒。”

“那再睡一会儿?”

“那可不行。”

顾瑜抿嘴笑:“起来吧!”

说着利落地起床穿衣。

四语嘟着嘴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乖乖穿衣服起床。不多时两人就梳洗完了。

“古伯。”女童轻声喊道。

门便开了,不知道何时就候在门外的管家走进来,身后跟着端着早饭的客栈杂役。

杂役对于这三人很是好奇。一个老头儿两个女童,怎么看也是人贩子。但老头儿又时刻恭敬拘礼,难道是幼主弱仆?

见杂役还没有眼色地杵在那儿,“老头儿”目光不悦,生冷地咳嗽了一声,杂役一惊不敢再胡思乱想,赶忙放下盘子退出去了。

杂役退下,管家便准备开口说事,顾瑜则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管家没有推辞,坐下说道:“张全他们已经遣去并州了,我们一个月就能到京城。若是骑马则快七八日。”

顾瑜摇摇头:“不去京城啊。”

一旁的四语跪坐在矮桌前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对话,也不出声,也不乱动。

之前是说的去京城呢管家思忖片刻:“那就沿着陇右道随便走?”

女童点点头:“而且要往回走。”

管家一愣,笑着答声“是”。

三人不再说话开始吃饭。

“换一辆马车。”临行前顾瑜突然要求道。

“那会耽搁一会儿。”虽然出行带的东西不多,但将军府这样舒适的马车不好找。

“普通的马车就行,结实一点的。”顾瑜补充道。

管家应声是退下照办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间岁月如流水。

“万胜!万胜!”西凉王城里响起欢呼。仔细一看居然有些眼熟——这些人都是周军。

章辽从军伍中走出来,看着不远处洋洋得意的陇右军,听着磅礴的胜利军鼓声,恨得牙根都痒痒!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就能先捉住西凉王!偏偏就这一个犹豫,最大的军功就被陇右军抢了!

“其实前边把西凉打得只剩一口气的也是陇右军”不怕死的谋士开口提醒道。

“怎么是陇右军?我们没在侧面伏击吗?我们没去烧西凉的粮草吗!”

“这些贼厮居然雨夜突袭……”

“不冒险怎么能出奇制胜呢”

“闭嘴!”章辽暴怒,此时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这该死的西凉王!该死的陇右军!

居然投降了

西凉王城在顾淮死之前就被围困了,那时都没有投降!就差最后这一口气!西凉居然投降了!都以为顾淮死了都想抢攻破王城的机会,为此将领们虽然没有打招呼但都默契地把顾淮的死讯瞒了下来以免军心大乱——毕竟就连他们自己的兵对顾淮也很是敬仰。

谁曾想没了顾屠户,来了孙匹夫!这个该死的孙长青!看着忠厚居然敢跟他抢功劳!

章辽磨牙。

可惜心中把孙长青十八辈祖宗都骂一遍也于事无补了。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高声唱和:“西凉王降了!西凉降于孙都尉!”

西凉王城里,陇右军的将官们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庭。

西凉的皇子已经在之前的战役中殁了,如今堂下只有西凉王和王后两人瑟瑟发抖。

打到王城才投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没骨气还是该说他投降得太晚。

卫兵接过投降书,将领们拿给孙长青。毕竟这次夜行攻城是孙都尉的主意,兵行险招,但幸好他们运气比较好,还没怎么打西凉就投降了。

所以孙长青当之无愧被推举到最中间。

孙长青看了眼降书就交给了身边的将领,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很欣喜,但他没有。

“杀了吧。”孙长青面色冷冷,一向忠厚的脸上居然带着几分狠厉。

他声音不大,但是殿堂里的人都听得耳中震震,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而孙长青也不等兵将反应,大步流星走到西凉王身边,抽出一旁的兵丁的长刀,砍在西凉王身上。

“孙都尉不可!”四周的将领惊呼,作势要拦,但此时无人敢拦,孙长青面色阴沉一刀砍上又补上三四刀,惨叫掺杂着听不懂的叫骂声以及众人的尖叫充斥着整个大殿。

“孙都尉疯了快夺刀!快!”

“啊呀!小心!”

“……”

观风殿阁楼上,皇帝正在慢条斯理地饮茶,耳边是太监悉悉索索的汇报声。

“所以孙都尉就怀疑有内应,派人严审了彭绍,彭绍身负重伤刚被救醒受不住严刑拷打追随顾将军去了”

“孙”皇帝的表情似是疑惑。

“是顾淮的结义兄弟,排行十四,名叫孙长青,如今是陇右道监军”

“孙长青”皇帝沉吟了片刻,“可能做第二个顾淮?”

殿内凝滞一刻……其实顾将军死后陛下也很忧心西北无人吧,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们想,但好奇却不能乱动,只好低着头用余光看向皇帝面前答话的太监。

“此人太过耿直,不擅用计,恐怕做不到顾将军那样运筹帷幄。”太监答道,一脸可惜。

“顾淮这样的本就少见。”皇帝叹了口气放下杯盏。“上朝吧……”

太监答声喏,拱着手弯着腰倒行退下,龙椅右侧的大太监这才上前伺候皇帝去前殿上朝。

第六章 庙堂

崇文十四年秋,陇右军攻破西凉王城,西凉不复存在。

西凉投降了,西凉王死了。

对大周的百姓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毕竟周围列国弱小,只有西凉曾势均力敌,面对以前的西凉的虎视眈眈,朝堂百姓都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持续了数百年,然后在顾淮出现后越来越小。

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如有天助,与西凉打了十几年,直到打得西凉人闻风丧胆,甚至打到亡了国。

“不是普通的小子呢!那可是顾将军!武曲星下凡的化身……”

“是呢是呢,要不然怎么生下来就会打仗……”

一时之间消息从边关传到关内传到京城,驿使跑死了五匹马,只为露布飞捷。

民众还沉浸在战胜西凉和天朝大国的喜悦中,然后就听到了顾淮死了的消息。

谁?顾将军死了?

顾将军怎么会死?

顾将军不是神仙吗?

是战胜西凉后死的吗?

不是啊?西凉战败之前就死了!

那……那是谁打败的西凉啊?

孙都尉?那是谁?

哦!是顾将军的人!那岂不还是顾将军?

既然是顾将军的人那一定也很厉害咯?

那当然了,是顾将军的人呢!

这样看来就算顾将军死了也没什么,还有顾将军的人在,而且也很厉害……

庙堂上的人并不在乎顾淮的死活,尤其是已经战胜了的情况下——实际上顾淮之死这些大人物早就知道了。死了又如何?一个朝中没有根基的武将,死了让人顶上便是,领兵打仗而已,谁不行呢?民众可能因为愚昧觉得顾淮了不起,他们这些圣人子弟可不会。

不过……

“这孙长青居然暴起砍人,且是已降之人”一位头戴笼冠身穿阔袖红袍腰戴金玉绶带的官员手持笏板从百官之中走出,面色愤愤。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皇帝今日心情很好。

但前几日皇帝心情可不太好,尤其是得知顾将军死后,他的遗孤竟然也被西凉奸细刺杀,且被逼得离开了将军府,下落不明。

百姓都是皇帝的子女,更何况是功臣的遗孤?仁厚的皇帝很不愿见到这种事。朝官们心想。

但是那时候皇帝没有任何作为,毕竟顾淮死了的事不易宣扬,彼时的当务之急是西北战事。

如今,西北战事也定了,大臣们本以为皇帝会追究刺杀一事,没想到更令人惊骇的消息也传来了——西凉投降了,但是西凉交了降书后,孙长青竟然当众暴起砍死了西凉王。

孙长青?这个名字对于京官来说有些陌生……那是谁啊?

“崔侍郎此言差矣。”朝堂上有另一位红袍官员走出,此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声音也低沉温和。

陆逊!崔元心里冷哼一声。

“孙长青与顾淮可是结义兄弟,两人都是孤儿,长兄如父,杀父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了。”这人看着样貌堂堂竟然张口就是胡话。

朝堂上的众人有些愕然,但也有面如土石不为所动的。他们身穿紫袍,站在百官最前边,一左一右。

大殿上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崔元面红耳赤,正想呵斥,定睛一看笑的人竟然是皇帝。

而这一笑也让陆逊更有底气,他更进一步说道:“孙长青此举有大义,且西凉王城最后也是孙长青攻克下的,臣以为应当奖赏。”

“臣以为不然。”崔元回神,虽然皇帝方才笑了,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杀了敌将不为怪,但杀一个投降的人,这是残暴,这是失了规矩!

“孙长青此举会让邻国如何看我大周?会让天下如何看我大周?我大周泱泱大国,对于束手投降之人居然残杀,何为大国之风范?”

崔元身体笔直,言语如刀:“臣认为孙长青此举陷君不义,是为不忠;行为残暴,是为不仁;赶尽杀绝,是为不义。臣请治孙长青欺君罔上,大不敬之罪!”

嗬……这可真是来势汹汹啊。

不过一旁的陆逊可没觉得来势汹汹,他笑道:“崔侍郎就不要先扣帽子了。要说不仁不义也是西凉在先。别忘了羲和公主是怎么死的。”

崇文二年周灭后梁,同时收复鄯州,西凉交和书,请求大周派公主和亲。先皇的七女儿羲和公主奉旨前往西凉,谁料两年后报亡。这也是大周频频攻打西凉的原因。

“顾淮征战二十多年平了后梁又平了西凉,几个结义兄弟死得只剩下他和孙长青。如今顾淮也死了,你还要请治孙长青的死罪,顾将军尸骨未寒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好你个陆逊!这话一出,朝堂百官心中就叹了一声:这几句话本来是没有什么力量,但是谁不知道皇帝倚重顾淮?顾淮本就没有家底,结义兄弟都死得干干净净,再问罪孙长青岂不是让人觉得皇帝无情?

皇帝可是最仁厚的。

好你个陆逊!

“好你个陆逊!”有人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此时已经下了朝堂,他和几位要员正在沈相公【注1】的书房议事。

“相爷,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在朝堂上进言的崔元忍不住问道。

“因为顾淮死了。”

因为顾淮死了?这话回的让堂内诸人怔怔。

沈渊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色继续道:“顾淮死了,陛下伤心,不愿意再责罚了。”

但问罪孙长青的事不是上朝前就议定好了的吗?顾淮死了,他在朝中无根基,扳倒一个小小的都尉,推举章辽上位,简直是一气呵成的事。

“要怪只能怪王充。”有人不甘道。

“对,陆逊是王充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勾结了孙孙长青!”

“不要说胡话。”沈渊摇摇头,“王相公怎么会勾结孙长青,他是为了我。”

为了均衡我的势力。

为了不让我一支独大。

为了让朝堂三足鼎立的局面维持下去。

众人也想明白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渊补了一句话,他们便收声了。

“这也是皇帝的意愿。”

均衡朝堂的势力,是皇帝愿意看到的。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他们都是棋子,执棋人的意愿永远大过他们的。

“这事,要不要给宿州那位说一下?”有人不甘心地问,“联合起来说不定另有转机?”

沈渊依旧摇摇头:“张衡虽然不上朝,手下的谏议大夫们又没有休息,不用多此一举。”

他那么能掐会算连朝都懒得上,显然是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

“那章辽的事”毕竟章辽也算他们的人,当初可是说好的极力推举他。

“他自己生不逢时,怨不得旁人。”沈渊不以为意,“他要是因为这事闹,就寻个由头革了他的官职让别人来。”

这话一出,众人便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到底是便宜了孙长青”

是啊。

他们这些日的谋划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注1:相公。唐朝时宰相的称谓。】

【圣人、皇帝、陛下均指皇帝。】

第七章 算计

占了便宜的孙长青接过天子使者的圣旨,脸上并没有多开心。

“孙都尉……不,定远将军,这可是大喜事啊!”宣旨的使者示意他笑一笑。虽然只是个正五品上的职位,但是周朝重文抑武,顾淮也不过是正四品下的官身。【注1】

孙长青牵强地笑了笑,接过圣旨站起来,忠厚老实如他也知道规矩,偷偷塞了一张飞钱。

“请使者吃茶。”

使者笑得更真诚了。都说孙长青是个莽夫只会领兵打仗,如今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那孙将军收拾一下,即刻就上路吧!”

皇帝有旨晋都尉孙长青为定远将军,带西凉王的人头进京领赏。

天子之令不能违抗,也不能多做休息。孙长青答了声“是”,使者欢欢喜喜地走了。当然,不是先行一步进京,而是先下去等孙长青收拾一下行装,这个时间还是要给人留的。

孙长青目送使者退下,然后对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招了招手:“阿瑜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护卫摇头。

孙长青面色凝重,接着问道:“那个信使,查出来是谁的人了吗?”

护卫依然摇摇头:“他日常都是各地奔走,军中认得他的人有,但是并不多,且不熟,他的身份文书也是正常的。”

敌人如此缜密敌人当然缜密,不然也不会终于刺杀了顾三哥。

孙长青抱着矮桌上的土褐色的陶罐,里边是顾淮的骨灰,看着是一国的大将军,烧完只有这小小一罐。

“先进京。”孙长青抱起罐子,他没什么可收拾的,华裳珠宝钱财都乃身外之物。

护卫跟上。

“阿肆,你留下,继续打探阿瑜的消息,这丫头机灵,不会出事。”话语中很是笃定。

“那将军此去要小心。”阿肆只是这样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他当然会小心,六个兄弟现在死得只剩他了,他要看着顾瑜长大,这条命绝对不会交给别人。

……

被人惦念的顾瑜此时正因赶路而饥肠辘辘。尽管危机四伏前路渺茫,但是顾瑜觉得既然她还活着就得好好得活。

小姑娘,就是要开开心心的。

当然如果有仇还是要论仇的。

暂时找不到仇人,顾瑜三人又回到了鄯州城里,这里很热闹,众人很欢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不用探听,三人找了一个脚店坐下,吃了顿饭,想探听的事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西北胜了。顾瑜想。

原来将军死了。四语想。

原来孙长青成大将军了。管家想。

三人一个怅然一个难过一个愤愤,直到杂役来不悦地问:“客官,吃完了吗?该结账了吧?”

原来是见三人久久呆坐以为三人是没钱结帐在发愁。

管家掏出钱袋会钞,杂役便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起来。

这人可不太会做生意啊

结了帐就不好意思坐着了,但是顾瑜也没有让回将军府。

战事落定了,刺杀的事还没有落定,且刺杀的事甚至没有公之于众,大家知道的也只是顾将军战死西北。

顾瑜让管家带着四语先找个客栈住下,自己则背着个草签子插着一堆糖葫芦出去了。管家当然是不愿意想要同去,但是想到自家小主子比一般大人都矫捷的身手,放弃了同去的想法。

顾瑜穿着普通农户常穿的灰青麻布衣衫,梳了一个抓髻,趿拉着鞋在街上乱转。

顾将军以前经常在城里出现,顾娘子可是足不出户的,所以不必担心有人认出她来,除了顾家的下人和那个信使,认得她的只有孙长青和彭绍。

串了两条街,卖出去四五个糖葫芦,顾瑜这才“不经意间”走到了将军府门前。

那日走后府里的下人她让季李都遣散了,敌人肯定知道她已经有所察觉,就是不知道敌人打算收手还是继续出击。

她看了看将军府的门楣。匾额依然高高挂着,但是门内门外都是兵丁把守。

应该是十四叔的人。她想。如果是别人十四叔肯定早闹起来了。

不过,也说不好。

她这个十四叔看上去忠厚,实际上也是个七窍玲珑心。

她随便看了看,并没有久留。就像一个真的只是提篮叫卖的小姑娘一样,一手把草签子扛在肩上,一手甩着衣袖离开了。

顾瑜在客栈住了三天,相安无事。

“有两队人马跟着张裕他们,他们三人就分散开了,还在跟。”管家说道。

四语正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小孩子贪睡是难免的。另一个小孩子顾瑜也在打着哈欠听管家汇报。

“多少人?”虽然睡眼惺忪但并不影响她做事情。

“信上说每队人马十二三个。”

“这样啊,那他们是有些危险了。”顾瑜说道,“不过无妨,你今日去驿馆拿了信,他们会知道的。”前一个他们和后一个他们明显指的不是同一批人。

管家应声是,但眉头紧锁:“只是这样娘子就又危险了。”

顾瑜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危险了。”

又要逃到哪里呢?管家忧心忡忡。

“古伯,给我拿纸笔来。”

“娘子想好对策了?”管家愁眉略展。

“是呀。”顾瑜狡黠一笑。

管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

他看着信纸上长青叔亲启五个字,是给孙长青写的信。这还可以理解,但是信的内容

“去章都尉家借住,十四叔回来了接我即可”管家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

“怎么样,这样十四叔就知道我的下落了。”顾瑜得意道,觉得这个办法甚好。

“章辽那边可不是自己人啊!”管家急忙拦道。

“古伯,你真是想多了。”顾瑜将信纸折起来放入信封封上火漆,“章都尉也是大周的将领,收容我这个遭刺杀的将军遗孤对他来说义不容辞呢!”

哪来的义不容辞,管家无言以对。

于是第二天下午,当在寿城章府门前的管家带着两个女童叫门时,管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收到门房禀告的章辽也觉得有些玄幻。

“谁?顾淮遗孤?”章辽觉得自己一定是最近的事气糊涂了才会听到这句话。

“顾淮的遗孤不去找孙长青来找我干嘛?”章辽似笑非笑,沈渊的话他自然是收到了。

生不逢时时运不济章辽心中恨恨:他孙长青时运就很济了?顾淮就时运很济了?都把自己济死了,可真是好时运!不就是银子给少了不愿意推举他了吗?怨时运?论起来他章辽才是“自己人”!

章辽口中骂骂:“让她滚去找孙长青!找我作甚!”

一旁的副将倒是另有所思:“且慢。”

“慢什么慢!我可不帮死人带孩子!”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都尉,我觉得此事可以一用。”副将耐心劝说道:“顾淮之死是有人刺杀”

“废话!谁不知道!”他顾淮把整个西北的声望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恨他的人多了去了。

副将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顾淮死后,孙长青秘密审讯了顾淮身边的贴身护卫,叫彭什么的”

还没说完话又被章辽截断:“说重点!”

马上就要到了嘛是你一直在截话茬啊

不过副将没有反驳,而是继续说道:“这个彭什么是被刑讯死得的,他死之前说过一句话,说孙长青贼喊捉贼。”

哦?有意思。章辽起了精神。贼喊捉贼?那岂不是说是孙长青杀的顾淮了?

“而且这个彭还说了一句话,孙长青听完勃然大怒才弄死他的。”

“不要卖关子了。”章辽说道,但是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听进去了。副将想着,然后继续:“彭小将说:顾淮不死,孙长青的功劳永远要算到顾淮头上,他永无出头之日。”

说的是实话啊?章辽不解。顾淮这一死孙长青不就封了将军了吗?

副官意味不明地笑。

章辽这才反应了过来,大惊:“你你的意思是顾淮是孙长青害死的?”

天呐!他们不是亲兄弟吗?章辽捂住胸口。我的个乖乖,这孙长青下手挺狠啊整日三哥长三哥短的,背地里居然把三哥偷偷杀了

“那那快告诉陛下!砍了他!”章辽由惊转笑:“我的时运果然是好的!砍了他,将军之位就是我的了!”

他一边笑一边坐直了身子准备给京城写信。

“都尉,这可不行。”副将又拦。

章辽不悦:“为什么不行?他弑兄还能当将军,我清清白白的凭什么不行?”

“我们没有证据啊”副将有些无语。他家都尉勇猛是挺勇猛的,但是这莽汉的脾气可真是遭不住。

“那白开心了!”章辽垂头丧气地瘫了回去。

“不白开心。如今顾淮的遗孤不是在门外吗?”副将扯回正题,“孙长青还在,她却不找孙长青,显然是疑心孙长青了。只要我们把她接过来,合手抓住孙长青谋害顾淮的证据,将军之位还是您的呀!”

原来如此!

章辽急忙起身:“快!快去迎接将军遗孤!”

这事行不行啊?管家站在门外,雨后的寿城有些凉,他有些冷了,不过两个女童穿得倒是很厚实。

“放心吧古伯。”顾瑜说道,“章辽府里没有几个机灵的谋士,他也当不上都尉。”

她一个小孩子都能算计的明白,那些大人如何想不明白?

果然府里就有喧闹声越来越近,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子的将官着急忙慌地走上前,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快快迎接顾将军遗孤进府!”

成了!顾瑜微笑着看了一眼管家,而管家也正吃惊地看着顾瑜。

章辽府里的谋士再机灵,也没有你机灵啊……

【注1:背景借照唐朝的官员制度。唐朝的宰相也不过是正三品,我所查的资料武官可以做到四品上的基本都是开国元勋。】

第八章 中计

“大侄女啊!你受苦了!”章辽说着走上前,忽然顿住。

门前站着三个人,因为知道是顾淮的遗孤,门房没敢让进门休息。此时三个人都在门外站着,一个老的管家,两个八九岁的女童,衣着配饰都是普通人家的打扮。哪个是他侄女啊?

章辽疑惑地挠挠头。

顾瑜没有太让这位都尉难堪,主动走上前:“章世伯,阿耶生前说您是与他不相伯仲的将领,只是生不逢时。今日一见章世伯果然英武不凡。”

小小的女童声音清脆样貌也可爱,说出的话就更好听了。章辽自动忽略掉了顾瑜话中的“生不逢时”,因为“不相伯仲”和“英武不凡”喜笑颜开。

见章辽脸上挤出来的笑变成真诚的笑,顾瑜也是一笑。

章辽的副将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原本他以为顾瑜来投靠是背后有人指点,结果一打照面就知道这个小姑娘不是善茬。哪家孩子八九岁的时候扯谎张口就来啊!听听这话,他都替张都尉脸红!

章辽不觉得脸红。童言无忌,小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他开心地亲自带顾瑜选了院子住下,并信誓旦旦如果有人怠慢她就告诉他,他定然不给那人好果子吃。

顾瑜也开心地谢过章都尉,道了声这几天颠沛流离被追杀都不敢好好休息。

章辽急忙道在章府定然不会有人刺杀,还吩咐自己的亲兵好好把守,更是准备下令整个寿城都戒严。

副将欲言又止,顾瑜已经谢过了。

一旁的小兵忍不住凑近问:“蒋副将,怎么了?”

副将喃喃自语:“我可能中计了……”

中计?小兵很是不解。但是都尉已经满脸笑意地从给顾瑜的住处退出来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相伯仲,嘿嘿……英武不凡,嘿嘿……”

小兵不知道这几句夸奖有什么不同,以往也有下属这么说过都尉,但是都被都尉骂回去了,说他们阿谀奉承。他还以为阿谀奉承不管用呢……

他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女童,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漂亮,然后转头跟上了章辽的步伐。

竟然住进章府了。

管家看了看周围林立的护卫,这些护卫将军府也有,而且相对可靠。他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在将军府不行,要来章辽的府里,而且章辽还接招了。

这些东西四语不会想,她还是个孩子。她在屋子里逛了逛,惊喜地发现屋子里有棋盘,于是招呼顾瑜下棋玩。

“古伯在家主事这么多年,这点事也想不通吗?”顾瑜一边执黑子落下,一边说道。

管家苦笑:“我可能是老糊涂了。”

“你是想的不够多。”顾瑜说道,又落下一子。

四语盯着棋盘专心应对,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阿耶在西北十几年打得西凉人家破人亡,有人刺杀很正常。但是有身份齐全的信使来杀我,这可不常见。”

棋盘上四语落下一子,顾瑜紧随其后。

“杀父亲,可以是西凉人。杀我,是谁呢?”顾瑜说着,皱着眉头两手托腮。不知是因为四语方才那一子落得妙一时难以应对,还是因为苦恼是何人要来追杀自己。

管家亦是在思索。西凉人想要将军的命,整个西北都知道。但是杀顾瑜,为什么呢?如果是要引起混乱,西凉人已经杀了顾将军,将消息散播出去不是更好吗?

顾瑜盯着棋盘,眉头舒展开,落下一子。然后接着说道:“其实你也知道因为什么。”

“但是你不敢说,也不敢相信。就像十四叔一样,只敢告诉我战死,不敢告诉我是被刺杀死的。”

棋盘上,黑子破开白子,势如破竹。

“因为这可能牵扯到大人物们的博弈,大人物们的利益。”顾瑜说着,手上没有停下,“你们不想让我背负仇恨。但是我又不是傻子,大人物们做得太周密了,这周密本身也是一种暴露。”

棋盘上两个小手你来我往落子频频,棋盘旁交手而立的管家讷讷无言。

“兵权在握,声望滔天,是把双刃剑。”顾瑜说着,落下一子堵住白棋的去路。

“父亲不属于任何一党,只属于陛下。任何一党想要西北这块蛋糕,都要斩断这头拦路虎。而且要在稳住西北的前提下。”

管家听得呆呆,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蛋糕是何物?

“我们在西北没有头绪,沈相在京城可不会没有头绪。”她忽而话锋一转,“无论是谁在博弈,是沈党,王党,抑或是张党,更或是”

她突然顿了顿,“他们至少比我们清楚下手的人是谁。”

“如今我在沈相公的人这里住,沈相公为了保住这场博弈不输,定然会好好保护我。”

她一笑,落子:“我赢了。”

棋盘上黑子五子连珠。四语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仔仔细细地盯着棋盘思考方才哪一步落错了。没一会儿,就又兴致冲冲:“再来!再来!”

管家在一旁候着,心里五味杂陈。多么机敏的孩子啊!如果将军不死该是多么欣慰。她不仅敢想,而且能想到。比起他们,那些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显然更知道个中缘由。

无论是谁想动手,他们如今在沈相的人家里住着,如果出了事,沈相不会背这个黑锅。

更何况大周的陛下可是最仁厚的。顾淮死了,遗孤还被追杀,先前陛下可能顾及军心不发作,尘埃落定的时候必然要严查。

既然严查,那么他们就暂时安全了。

房间里的对话被人一字不漏地报给了章辽。

“太奸诈了!太奸诈了!”章辽听完忍不住捂着胸口低呼,“我的个乖乖!怪不得顾淮在西北打了十几年仗没输过,合着女儿就这么会算计,当爹的脑子里不知道还有多少阴谋诡计呢!”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顾瑜还在他家,连忙起身摆手:“快赶走!快赶走!”

副将伸手拦住:“都尉万万不可!”

章辽斜眼看他:“什么不可!什么不可!蒋副将她还那么小就一肚子计谋了,你算不过她的,让她走!让她走!”

副将扶额,劝说道:“她若是被赶走,必然记恨都尉。她又是功臣之后,传出去有碍都尉声名。”

章辽想了想,愁眉苦脸:“那怎么办?我们斗不过她啊!”

“我们不必和她斗啊。”副将劝慰道,“她既然小小年纪就这么能谋划,我们就和她合作,就像开始想的一样。”

“利用她吗?肯定会被她看穿的!”章辽忧心忡忡。

你一个领军之将这么怕一个孩子是不是不太好?

副将又想扶额了。

“所以我们要以诚相待。”副将耐下心谆谆善诱:“顾娘子如此聪明,如果成为敌人必然成为大敌……”

是啊是啊!章都尉点头。

“所以我们要和她成为同一阵营。”

同一阵营?陇右军能收编到右安军来?章辽眼前一亮。

“那怎么做?”章辽眼神亮亮。

“让麟哥儿和她议亲。”副将眼神亮亮。

书房里传来砚台掷地的声音,门口的兵丁对望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向内看去——发生了什么

“了不得了!蒋副将你失心疯了!”章辽抬手就打。

“都尉饶命!都尉饶命!”副将一边避开一边求饶。

“饶命?你还敢算计我儿!”章辽脸色通红,“你可真敢啊!麟哥儿才六岁呢!我四十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还给送给顾淮的女儿了?你可真敢啊!”

第九章 议亲

“都尉!都尉!咱家的是儿子呢!”副将提醒道,“要说议亲也是顾家的女儿进咱们家。”

顾家的女儿进章家?章辽想象了一下画面,“那也不成!顾淮已经死了,娶他女儿有什么用!”

章辽越想越生气:“蒋副将,我章辽是粗人一个,但我也不傻啊,那小儿有什么?”

“有陇右军,有孙长青的把柄。”副将说道。

章辽仔细一品:“陇右军就算了,又不是顾家的私兵。孙长青的把柄……”

孙长青的把柄确实很诱人啊。能查到孙长青害顾淮的证据,他章辽就可以做西北的大将军了。

不对,章辽反应了过来:“她那么奸诈,怎么可能为我们所用?”

“她算计我们,是因为她是顾家的人,我们是章家的人。为自己谋算天经地义。”副将谆谆善诱,“如果和章家结了亲,那她就是章家的人!”

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儿吧?

“那那可以安排别人啊,四房的宸哥儿今年可十三了。”他的麟哥儿才六岁呢!

“四房如今门庭太小,就算是将军遗孤他们也够不着。”副将说道,“何况他们和老太爷远在京城,远亲不如近邻。”

这算哪门子的远亲不如近邻!章辽气笑了。不过说的也是,他常年在西北,不如四房的和老太爷亲近,人总是要为自己多谋划一点吧?

“她如今无亲无族没有依靠,和我们也陌生,那我们就要给她家宅可依。”副将眼神亮亮,“让麟哥儿和她议亲,让她看到我们的诚意。给她家族可靠,给她后路无忧。”

“她既然精于算计,必然会同意,而她的算计也能为我们所用,好过她日后算计我们。”

副将见章辽眼神闪闪,知道事情成了。

果然,章辽下了决定,喃喃自语:“麟儿,为了章家的前途,只能让你舍身饲虎了……”

副将哭笑不得。

翌日顾瑜刚醒,就有人敲了敲门。管家忧心劳累了几天倒头大睡,没有察觉有章家的人到访。

昨日的对话顾瑜并没有避着人,所以章家的人会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知道了又如何?能赶她出去吗?他们敢吗?

但是顾瑜也没想到章家居然动了这个心思。

“议亲?”顾瑜疑惑地看了看章辽又看了看副将。

为了表达诚意章辽亲自来了,但是事情主要还是副将在说。

“娘子,什么是议亲?”四语有些好奇。

“议亲就是”顾瑜刚准备给四语解释一下。

“咳咳!”副将故意两声咳嗽,打断了顾瑜的话茬。

不回答问题,反而跟一个小丫鬟解释什么是议亲,她是在扯开话题吧?

顾瑜和四语看向他。

“顾娘子以为如何?”副将逼问道,虽然对面的女童身份特殊,但别忘了她到底是在章家。

“我以为?”顾瑜似乎是没听懂,“我以为很好啊。”

果然,这小儿很识时务。

“只是不知你家十三郎君今年多大了?”顾瑜似笑非笑地说道。

“六岁”章辽喃喃回答,但看见顾瑜的笑瞬间羞恼。

她她故意的!她本来就知道麟哥儿的年岁!太奸诈了!

“顾娘子,虽然十三郎君只有六岁,但他可是章家大房的嫡子。”副将并不在意,他要的是结果,结果没出现之前只要不被顾瑜带偏,他就要问到底。

“和章家议亲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顾娘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

说罢,副将笃定地看着顾瑜。

顾瑜哈哈大笑,“好啊,那我考虑一下。”

这话骗骗章辽还可以,对于早有准备的副将来说并没有被绕进去。说考虑却不说时间,潜台词就是为了拖延。

“那顾娘子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答复?”副将追问道。

“结亲不是结仇,何况不说你们家十三郎君才六岁,我也才九岁,这事我现在可给不了答复。”顾瑜不慌不忙打着机锋,顺便提醒了一下副将来的目的。

“顾娘子,你既然来了章家想必是怀疑你叔叔孙长青害死了你父亲,如果你不和章家联手,凭你自己怎么抓到孙长青的把柄为父报仇呢?”这女童比他想象的还要油滑,但副将有信心可以说服她。

顾瑜佯作慌张地摆摆手:“孙将军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怎么会害家父?”

骗鬼呢!孙长青可靠你会来章家

副将显然不信。

“我只是相信章都尉这里更安全。”顾瑜面带愁容,“毕竟沈相公也不想功臣遗孤在他的人手下出事吧?”

“那……你凭什么来我家借住!”章辽愤愤。

“凭我阿耶曾是整个西北的大将军?”顾瑜笑道,眼底却沉沉。

这可真是个好理由。章辽和副将一时之间想不到话来驳她,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油滑又奸诈的顾娘子气走了章辽和他的副将,等了一早上也没有等到人来赶她出去,于是想好的再应对的话也没有发挥出来。

她不禁心里有些遗憾。

过午的时候还没有人来传饭,院里的婢女也被撤走,只有几个护卫守在外院门口。

管家醒来时已经是未时初了,进门的时候四语正抱着毛笔写字,并不见顾瑜。

“娘子呢?”管家抓着门框惊慌问道。

“去街上玩了。”四语头也没抬答道。

在别人家作客还四处跑是不是不太好?管家皱了皱眉,然后发现院里伺候的婢女都不见了。

“院里的人呢?”

四语抬起头:“他们呀,被章都尉叫走了,给我们甩脸子呢。”

“甩脸子?”管家不解。

“是呢。今天他们还来找娘子议亲,娘子拒绝了,他们就把婢女撤走了。”四语撇撇嘴,她年纪小但也知道议亲是怎么回事,她好心打岔将此事翻过那个副将还呵断了她。看,如今撕破脸了吧。

议亲?管家一瞬之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就说到了议亲?章家为什么趁他休息单独找娘子议亲?无事献殷勤必定是别有所图!管家刚放下的心又提吊起来。

管家迈步向院外走:“我去找章都尉,你乖乖在这里。”

四语摇摇头:“院子的侍卫不让我们出去的。我爬不上墙,所以只好在屋子里写字了。”

不让出去?那这是被监禁起来了?

不过爬墙娘子以前在将军府也会这样出去玩吗?那时候他没有天天守在顾瑜身边,所以不太清楚。管家走神。

“古伯你要是饿了的话席上有娘子从厨房拿的糕点,你可以吃哦。”四语低下头继续练字。

从厨房“拿”的糕点?管家看了看地上的矮桌,上边放着一个油纸包,里边应该就是四语说的糕点。

连吃食都给停了,看来这一来就与章家交恶了啊

管家忧心忡忡,期望顾瑜快点回来。

第十章 善人

扛着草签的顾瑜正在走街串巷佯装叫卖。市井之间往往能透出很多消息——当然,只是明面上的消息。真正的隐秘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在街头乱说的。

就好比,顾府的人已经遣散开了,但是离得不远的寿城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就算有官员或者知情的人,也不敢大肆宣扬。生活在边关的百姓深知八卦都是次要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顾瑜上街要听的也不是什么秘辛,她要听的是朝廷愿意摆出来的答案。

此时距西凉王被杀已经又过去了十几日,民众们已经欢喜过了趋于平静,随着天使带来的圣旨,也知道了杀了西凉王的孙长青被封为了定远将军——当然,西凉王投降的事被朝廷掩盖了下去。

于是寿城里的话题便是绕着孙将军展开了。

“是顾将军的结义兄弟,有十四个呢!”有年轻人说道。

“瞎说,明明是六个!”一个吃茶的老者驳道。

“你才瞎说,明明有人称孙将军十四郎君……”年轻人鄙夷地看着老者。

“那是孙家的排行你这个愣头青!”老者不满道。

“孙家?哪个孙家?顾将军的结义兄弟不都是藉藉无名的孤儿吗?”不仅年轻人疑惑,茶馆里其他人也竖起耳朵听过来。

“先帝时的蜀州孙家,后来因为吐谷浑战乱被杀害了……”

先帝时大周刚建朝,四方动乱,各地纷争,很多世家子弟都失去了族中的亲人,更倒霉的被灭了族。因此很多世家孤子后来都加入了军营。

“之前和顾将军一起打过后梁的,不过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

“其实孙将军也很厉害的,只是以前顾将军风头太盛”

“我侄子的姑姑的男人曾经在六安军打仗,六安军你们知道吧,就是孙将军以前统率的。”

“听他说当初如果不是顾将军先一步砍了梁王的脑袋顾将军也成不了将军呢”

“……”

民众的爱戴总是如此真诚又虚伪。吹捧一个死人当然不如吹捧一个活人。

顾瑜津津有味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在她梦里的地方似乎有句话叫“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别人总会有别人的角度。

茶楼里人声鼎沸议论不绝,有人却慢慢地走近了她:“小姑娘,你这糖葫芦怎么卖?”

依靠在茶楼柱子上的顾瑜站直了身子:“两个钱一串。”

然后抬头打量了一眼来人。年纪曰十六七,白白净净,样貌端正,体长七尺有余;穿着很是富贵,料子是边关没见过的,上边的绣样也很精巧,不过只是些普通的花,腰间配的珠玉也不合制宜。通派富贵但不是文士,看来是商人。

“你这有几个?我全都要了。”商人张津说道。

嚯……

“很多呢,你吃的完吗?”顾瑜仰头问。

“我家孩子多。”张津一本正经回答道。

顾瑜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张津:“那你很厉害啊!”

厉害?

不待张津疑惑顾瑜为什么说他厉害,顾瑜已经又开口了:“一共十七串,三十四个钱。”

算的这么快啊!张津心中暗念。

方才他只是看一个小姑娘扛着这么多糖葫芦,打扮又贫苦,一时之间起了善念,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还略通算数。

“你读过书?”张津不免起了好奇。

“算是吧。”顾瑜将草签侧着拿,准备给他取糖葫芦,还没拿下来又看了看他,建议道:“要不你再加五个钱个钱,这个草签子也给你。”

张津错愕,然后哈哈大笑,果然掏出钱袋数了三十九枚铜钱出来。

“你家里人呢?怎么放你一个孩子在这里谋生?”张津随口问道。

“死了。”顾瑜回答。

果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张津心想。

“小姑娘,那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张津一脸真诚。

顾瑜又打量了商人一遍。心道:怪哉,这个人还真是冲她来的?

见顾瑜一脸戒备,张津又开口:“是这样的。我是万盛票号的主事之一,平时需要手下的人记账算账什么的。刚才我看你算东西挺快,如果找人教一下或许可以谋生,可比卖糖葫芦挣钱多了。”

居然是个善人?顾瑜有些诧异。原来这年头还是有好人的。

可惜顾瑜并不是善人眼中穷苦人家的孩子,摇了摇头从张津手中抓过铜板并将糖葫芦签子给了他。

“多谢善人了。”顾瑜想了想还是施礼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张津举着签子,心想这个东西还挺重的,这个小姑娘看来力气很大啊。

对于顾瑜的回答张津并不意外,他也只是方才突然心血来潮提出的,小姑娘看上去戒备心很重,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看来好人好事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张津叹了口气。

“三郎君!三郎君!”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门。

张津伸手扶住了他,“你倒是慢点啊,元宝。”

小厮气喘吁吁地站直,看见张津另一只手里的草签:“咦?三郎君你怎么买了这个?”

这次出来陇右道是来查账的,一路上三郎君都没有买东西,今天来茶楼休憩片刻就要启程回海州了,这个时候怎么买了这么多糖葫芦?

张津笑道:“给你吃的。”

小厮撇撇嘴:“我可不吃这个,我都长大了。”

张津笑笑,不再牵扯糖葫芦的话题:“好了,说说陇右的账如何了。”

万盛钱庄陇右的分部没有开在曾被顾淮镇守的鄯州城而是附近的寿城,因为鄯州城实在离前线太近了。

只有一个张家远房分支的主事在这里管账。

陇右的账一直简单明了,和西凉打仗打成这个样子也不能互市;吐谷浑呢,在西凉之前已经被打得抱头鼠窜了,每年还要上贡岁币;至于西方诸国的商人,都要从西凉过,所以也截断了。

不过西凉已经被灭国,想来几年内应该会通商道。张津的思绪越来越远。

“三郎君?三郎君!”小厮摇了摇明显心不在焉的张津,“你有没有听啊?”

张津回过神轻轻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方才走神了,你再说一遍把。”

小厮气呼呼地说道:“张曜说账目已经整理好了,郎君可以去核对了。”

张津把草签子递给小厮抬脚迈步,小厮别扭地接过跟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签子上的糖葫芦。

其实他才十三岁呢,还是可以吃糖葫芦的吧?

第十一章 争执

张津被请进万盛钱庄内堂。这是他第一次出门查账,只带了一名小厮。

主事张曜也略略打量了一眼来人。

张竹清,张家二房的庶子,在家中行三,小时候资质平平性格又怯懦,本是不够格管事的。但是据说张三郎八岁那年和府里的少爷打闹,失足跌进了湖里,救上来之后性情大变,对经商之道也颇有见解,小小年纪就能给张老太爷出谋划策,因此留在身边。

能得老太爷提点,即使是庶子也没有人再敢小看他。

张曜堆出笑容,请张津上座,然后婢女捧来茶。

“三郎君先吃茶吧,虽然比不得海州,但是西北的茶别有一番滋味。”张曜亲手将茶盏从托盘上拿出奉上。

张津果真端起茶盏,杯子里是黄褐色的茶汤,加了核桃肉和地根。

他抿了一口,称赞道:“茶香很浓烈。”

张曜笑道:“正是呢,此茶‘腑脏墨’,是西北独有的,喝一口余香回味一日呢!”

张津放下茶盏,真诚地叹了一句:“好茶。”

吃过茶走过形式,便要开始查账了,张曜对手下使了个颜色,有账房捧着厚厚的账薄来。

“这是今年的账册,请三郎君查验核对。”张曜恭敬地说道,但是看张津此次并没有带自己的账房,莫不是要亲自核算?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请一并交上来吧。”张津说道。

张曜没有迟疑,吩咐了下去。

崇文十三年的账册不一会儿也取了过来,不仅如此,近十年的账册都被取了过来。

“请三郎君核查。”张曜面上依旧是恭敬地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来查账不仅是他查他们,也是见识一下彼此的手段。有没有本事不是靠听人说,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做事。既然他怀疑,那他就敢明明白白把东西摆出来。

内堂便成为张津的书房,这几日不得有人员走动,张津吃喝在此,有事会吩咐小厮。

“都做周密了吗?”退出来的张曜扯过一个老账房附耳问道。

“主事放心,账目都是再三核查过的。”老账房低声回答,“再说二老爷去年来查账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换了儿子来也是一样。”

那倒是,老子都查不出来的儿子还能查出来吗?

在街上买了些吃食打包回去的顾瑜灵巧地爬上章府后院墙,章家的护卫日常不巡查,偷跑这种事比在将军府简单不少。当然,在将军府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但那样就练不了身手。

好的身手还是很重要的,如果不是日常的“练习”,之前她就会死在刺客的匕首下。

顾瑜为自己偷跑出去找了个充足的借口。

她们被安置的花月院在章府稍微中心一点的位置,顾瑜游刃有余绕过府中护卫的视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花月院爬上墙头,然后在章夫人和一众下人面前愣住。

章夫人:“”

一众下人:“”

面面相觑片刻,顾瑜镇静自若地跳下了墙头,四语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裹,小声提醒:“是章家的大夫人,来找茬的。”

顾瑜心中有了数,见章夫人要开口,先一步说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我出去玩了一天有些累了。”

说罢抬脚就往屋子里走去了。

这什么孩子!一打照面就被气到的章夫人攥紧了手中的锦帕。冷哼一声跟着走进屋子。她倒要看看,这个不要脸的小姑娘还能做出什么事!

“顾三娘,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们开门见山明人不说暗话,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麟哥儿议亲的。”章夫人端坐在堂上的位置,面前的几案上是婢女奉上的茶。

章麟是章家族中小辈里第十三个孩子——章辽的弟弟们早就生了儿子,只有章辽,三十四岁才喜得男婴,所以取了个贵重的名字:麟哥儿。

虽然章麟是庶出,但是鉴于章家大房差点断了香火,章麟在章府的待遇堪称章家的小祖宗,府里的姐姐们和父母小娘们都很宠着他。

顾瑜似乎没听懂:“什么?”

这是什么新的套路吗?顾瑜愣愣。

章夫人看在眼里,心里冷笑:惯会装傻充愣,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说服老爷收留了她,居然还打起了麟哥儿的主意。老爷这个人就是性子直,容易被骗。不过蒋副将怎么也不拦着

“你不用装傻,是你和大老爷说要和麟哥儿议亲的吧?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居然图谋我的儿!”章夫人一边说一边愤愤。

消息是她从下人嘴里听到的,麟哥儿议亲可是家里的大事,这种事居然不过她的面!她如今可还是章家的主母呢!当她死了不成!

“我不想和你们家十三郎议亲。”顾瑜真诚地说道。

“骗鬼呢!”章夫人不客气地呵断,“你既然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顾瑜无语。

“把她们关到柴房里去!”

“大夫人且慢。我家娘子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君议亲。”见屋子里气氛逐渐剑拔弩张,一直候在一旁的管家不得不开口。

大夫人打量了他一眼,满是不屑。此人据说是顾家的管家。顾淮在时他还勉强算个人物,顾淮如今已经死了,那他就连章家的下人都不如。

“顾三娘,素闻你聪慧过人,自是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是不体谅你如今孤寡无依。借住可以,但是你终究不是我章家人,也成为不了我章家人。你要是执意留在府里,就去写了奴契。我念你是顾淮的后人留你在府里做工。只是与麟哥儿议亲之事,想都不要想!”章夫人端着架子说道,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这是羞辱!管家怒目,作势要动手。

顾瑜扬手拦住了他。

“章夫人可以去问章都尉。我确实不想与你家十三郎议亲。是你家章都尉想把儿子嫁给我,我已经回绝了。”

章夫人看着面前的女童,她话里的讥讽明明白白,女童不会听不出来,但是女童神情平静真诚,并无半点羞恼

难道她说的才是真的?

章夫人想着,身上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又被余氏哄骗了!章夫人夺门而出,跟着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疾步跟上。

这叫什么事!管家看着冲冲而来又匆匆离去的章家人,心里念叨:章家的人这是干什么呢?唱戏呢?

不过既然章夫人不愿意,那这就好办了。三人想到。

原来议亲的事章辽并没有告诉家里吗?

看来章辽是急了。

第十二章 各种算计

刚离开花月院的章夫人就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章都尉。鉴于方才在顾瑜那里吃了瘪,章夫人心情不大好,但是忍着没有发作——她今日已经丢过一次人了,不能再在人前闹起来。

于是章辽也放弃了去花月院问话的计划,和章夫人一起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还算不算这个家里的主母?”关上门,屋子里只有章辽夫妇,章夫人先发制人劈头怒问,门外守着的护卫佯装没有听到。

大周朝民风开化,女子地位比前朝高很多,更遑论章夫人娘家也是朝中武将。章夫人鲁钝却也纯直,遇事绝不藏着掖着,也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下人们习以为常,章辽也习以为常。

“你又闹什么!”章辽没好气地呵斥,“谁又去你那里嚼舌根了?”

章夫人掩面哭泣:“余氏说顾家那小儿死缠着要嫁给麟哥儿,你同意了。”

余氏是章麟的生母,出身贫寒但是模样娇俏,唯一惹章辽不喜的就是一肚子的算计。但是念在她是章麟生母的情分上,章辽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话如果不是章夫人来说,章辽是不会管的。他这个夫人性子太直了,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颇有些憨名,但是命好没办法,生在武将之家又是嫡出的大娘子,不用考虑那些弯弯绕绕的。这也是她二十多年来没有生儿子章辽却从没动过休妻的念头的原因。

“是权宜之计,你们女人家不懂的。”章辽不耐烦地解释,“你日常不要跟余氏多交往,你算不过她的。”

章夫人哭声更大:“大郎你这是嫌弃我了?”

“我十五岁就嫁过来了啊!”

“我为章家出谋划策,替你管家,替你生了三个女儿啊!”

“我我还不如这就死了算了!”

年过三十的章夫人哭闹起来像个三岁的孩子,章辽充耳不闻习以为常,但是听到最后一句章辽还是伸手拦住了。

“你就不能别闹了!”章辽没好气地说道,“你不用管这家里的弯弯绕绕,安心做你的大夫人就行了。”

“我连儿子议亲都不知,算什么大夫人!”章夫人抽抽噎噎:“连麟哥儿议亲的消息,也是从余氏那里听来的。余氏知道我都不知道,大郎你莫非还是嫌弃我没生出儿子?既然如此,我这就搬出去,把家里让给余氏!”

章辽满脸阴沉看着章夫人没有说话。

……

正在自家小院的章余氏此时正惬意地晒着太阳。

“那蠢货闹起来了吗?”余氏问小跑进门的婢女。

章夫人知道的消息自然不是真实的消息,是她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说去的。大郎真是糊涂了,居然想让麟哥儿和一个孤女议亲!日常的疼爱难道是假的吗?这事要是真成了,麟哥儿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闹起来了,如今在和都尉吵呢。”婢女幸灾乐祸道。

余氏满意地点点头。她余五娘年轻貌美又生了儿子,只不过因为出身不好,便只能做一个姨娘。反观大夫人,说是官宦人家出身,也不过是武将之后,没有文采不通情理,连手帕都不会绣,却掌管着整个章家大房。

这样不公平的日子过久了怎么会舒心。

“看来姨娘要心想事成了。”婢女讨好地笑。

心想事成么余氏也笑,只是略有些遗憾,若是都尉直接把大夫人休了,那才叫心想事成呢

只是不太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休。她也只能慢慢让都尉对大夫人生厌,好让自己在章府下人面前地位更高一些。她才二十三,还能熬不过章大夫人吗?

“余姨娘!不好了!”有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院子。

“不懂规矩!”余氏身边的婢女呵斥道。

“无妨。”余氏大度地摆摆手,“春桃,什么事?”

小丫鬟春桃跪在余氏面前,神情慌张:“都尉说要把姨娘赶出府。”

“什么?”余氏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而几个粗使婆子从院门不请自入。

“大胆!谁让你们进来的!”余氏故作镇定站起身,只是双手紧紧绞着帕子,暴露了慌张的情绪。

仆妇们讥笑:“都尉的命令,余姨娘以后就要住乡下的庄子了,府里容不下您。”

容!不!下!

余氏不敢置信。而几个粗使婆子也没有给余氏反应的功夫,一左一右将余氏架起来,连着余氏身边的婢女也被抓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是大夫人的人!”余氏挣扎起来,但是这几个婆子都是练家子,手上身上都很有力气,养尊处优的余氏挣脱不得,发髻也散乱了。

“麟哥儿呢!叫麟哥儿来!”

“都尉呢!叫都尉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唔!唔唔!”

“”

余氏的叫骂被口中的抹布堵住,人也被挟制着带离章府。

途中遇见的仆妇小厮皆充耳不闻,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可怜。”坐在墙头的顾瑜轻叹。

她面前的护卫抬了抬头,似乎才发现顾瑜,转身弓步架枪。

“你什么时候上去的!”护卫尖叫。

顾瑜撇撇嘴,都到你头上了还没发现,你这侦察能力还不如将军府办事一年的新人。

不过,这个章辽,还挺有意思的。

顾瑜没有再理护卫,在护卫眼皮子底下几步一跳如同狸猫一样离开了。

护卫惊慌失措地要去向章都尉报告这个消息,但是被门外的护卫拦住了。

“都尉正在见客。”守门的护卫说道。

见客?家里刚出了这种事,见的哪门子的客?

见他疑惑,守门的又补充了一句:“说是海州张家的。”

海州张家啊那是要涉及银钱了。护卫心想,只好退回。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照理说不应该章辽亲自接见,但是有钱那就另说了。

“是海州张家的,上来先给了一千贯的飞钱。”这般大手笔令门房咋舌,生怕耽误章都尉的生意连忙通报请了进来。

蒋副将也再次站到了章辽身边。毕竟除了家事章辽没有事会瞒着他。

小厮有模有样地施了礼:“我家郎君是海州张家二房的大郎,族中排第三。”

这是报山门。

不过这山门并不响亮,尤其来人只是张家二房的。

但是有钱能鬼推磨,抛的砖就千贯钱,若是有所求又会给多少呢?

章辽与副将同时陷入沉思。

小厮继续说道:“我家郎君此次来寿城是为查账。寿城的钱庄离本家比较远,也容易有误。果然,郎君第一次查便查到了出入。”

“但是我家郎君到底是外来人,并无人帮衬。所以以防这边的主事失手伤了我家郎君,郎君便斗胆派小的向都尉借几个人。”

借人?章辽皱眉。

“私自调军是军中大忌,这可是砍头的罪过!”章辽一口回绝。

“并非调军,只是借几个家丁。”小厮恭敬地说道,“都尉家里的都是练家子,也不用打打杀杀,就是保护一下我家郎君。”

如果保护的过程中张三郎被别人打杀,那他们就可以出手了。

借家丁章辽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心领神会,开口问小厮:“县丞那里去过了吗?”

如果查账乱起来可是县丞做主,做事当然要周密一些。

小厮恭敬答声:“我家郎君说了,张家自己的人若是失了分寸闹过去,劳累了县丞,郎君自然也会给县丞赔罪的。”

章辽没琢磨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蒋副将已经听懂了,贴身附耳:“都尉,这事可以做。”

可以做啊章辽点点头:“那你家郎君准备给我多少钱?”

小厮汗颜,这也太直白了吧!

“郎君说了,总不好白借都尉的人,所以孝敬都尉一万贯茶水费,请都尉怜惜我家郎君文弱,派几个家丁护我家郎君周全。”

一万贯!

章辽“噌”地站了起来,带翻了面前的几案。他在西北十年也不过只攒了五万贯,张家二房的郎君随手就是一万贯!海州张家果然有钱!

“好!好!快快!来人带他去挑人!”章辽满口答应。

小厮连忙奉上飞钱道谢。

见小厮退下,章辽捂着心口,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真是怪事。”

蒋副将摇了摇头。

这可不怪。适才这小厮说了,这个张三郎是第一次查账,而且确实查到了出入。这种大家族里,做事并不容易。如果明面指出,定然会闹起来,不强行镇压的话,这边的人势必会在张家人面前诡辩,张三郎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而如果不指出来,张三郎手下的人也会觉得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行事会更为放肆。

能未雨绸缪且舍得花钱,何愁事不成呢?

蒋副将轻笑,这世间的事做起来并不容易,谁能成事端看谁做的准备更充足一些。

“不过,顾家那个遗孤怎么办?”章辽想起了让自己头疼的事。

顾家那个遗孤啊副将的笑变成了苦笑。

要说怪,那个小娘子才是怪吧。

“顾淮的遗孤怎么样了?”昏暗的屋子里,有温厚的声音响起。

“住进了右安军都尉章辽家。”有人回答道。

屋子里安静片刻。

“那,他们就不好动手了啊。”黑暗里,有人拿起了杯盏,吃了口茶。

屋子里没有人再说话。

等那人吃完茶,才开口继续道:“让他们去杀孙长青吧。”

然后又顿了顿。

“别得手。”

那就是送死了。

有人只答了声:“是。”

没有任何反驳疑问。

第十三章 阿肆

日正初,阿肆跳下马,站在了章府门前,清晨的空气有些冷冽,快要入冬了。

有护卫来问话,阿肆规规矩矩交了名帖报了家门。

孙长青!门房拿着名帖的手一抖,孙长青的人怎么会来拜访他家?哦!顾淮的遗孤还在章家住着呢。

门房不敢做主,连忙通报给章辽。

昨晚章辽歇在大夫人处,所以精神有些不好。

“来的正好,让他快把人领走!”章辽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联不联合也顾不上了,家宅安稳才是最紧要的。因为这个顾娘子,章夫人昨晚念叨了他一个晚上,都是议亲的事闹的!这些有心计的人章府是留不得了,以后麟哥儿的媳妇儿也必须找一个单纯些的。

章辽气恼地想。

“人说,不走。”门房怯怯地回道。

不走?这是他家还轮得到他们说不走?

“你不会把他们打走啊?”章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是。”门房果然领了命转身就走。

“回来!”章辽喊住门房,又细细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先把人弄进来,然后派人去请蒋副将。”

门房应声退下。

“你以后住章家好了!仗都打完了还一个劲往章家跑!”寿城的居民坊里,蒋夫人不满地站在门前。

蒋副将“嘿嘿”一笑,安抚道:“是有大事呢,回来给你带采蝶轩的珠钗。”

“要最新的。”蒋夫人果然变了脸色,抓着蒋副将的袖子倚在他身上。

“好好好!”招架不住的蒋副将连连答应。

传话的小厮看得目瞪口呆。

“傻愣着干什么,快走!”蒋副将拍了一下小厮的脑袋。

小厮缩了缩脑袋,连忙跟上。现在的小娘子,都这么奔放了吗

“你说,你也要住在我家?”章辽不可置信地问。

阿肆点点头。

章辽看向一边的蒋副将。蒋副将也很纳闷。

“将军说了,过些日子他回西北会亲自来接娘子。”阿肆说道。

将军?章辽想了想阿肆口中的将军是谁,然后怒火中烧:好小子,抢了我的将军之位还让我替你看侄女?

“不”话头刚起,蒋副将就重重咳嗽了两声。

干嘛?章辽看向蒋副将。

蒋副将附身贴耳说道:“让他留下。”

虽然不解,章辽还是答了声“好”,然后派人领阿肆去花月院。

“副将可有何谋划?”阿肆一走,章辽就急忙问道。

果然,蒋副将说道:“顾三娘不愿意和我们合作扳倒孙长青,如今孙长青风头又正盛,如果赶走他们,孙长青必然着恼,回西北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们算账。不如把他们留下,卖孙长青一个好,我们也好在西北行事。”

章辽细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这样也太憋屈了吧

……

阿肆随着章府的下人一路来到了花月院,看到院外守着两个护卫,院里却没有任何伺候的婢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进了大堂发现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人在对弈,并不见顾瑜,一路上强装镇定的他终于绷不住了,惊慌问道:“顾娘子呢?!”

对弈的“小”扭过头回答:“娘子出去玩了咦?阿肆?你怎么来了?”

这么早就出去玩?

“去哪里了?”阿肆追问道。

管家想了想:“去街上了吧。”

街上?阿肆愣在原地,和他想的不一样啊。他还以为顾娘子会老老实实在章府吃吃喝喝等十四郎君来呢。

“对了,郎君接到信了吗?”管家似乎才想起来之前顾瑜还给孙长青写过一封信,于是问道。

信?什么信?阿肆有些糊涂了:“信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在鄯州城探听三娘子的消息,我没有与十四郎君一起走。”

管家点点头:“这样啊,无妨,只是告诉郎君娘子如今在章家呢,你既然知道了,郎君自然也能知道。”

阿肆也点点头。

“不过,三娘子出去街上,你们都不管的吗?”阿肆觉得有些胡闹。

“不会出事的。”管家淡然说道。

不会出事吗?不是在将军府还被刺杀过?阿肆有些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寿城里今日同样热闹,不过热闹的话题已经从孙长青换成了万盛钱庄。

“说是钱庄的主事偷税漏税,被海州来的管事绑起来了。”买糖葫芦的大婶随口说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问这个干嘛?”

“闲来无事听个乐呵嘛!”顾瑜笑笑。

“你?”大婶打量了一番顾瑜,八九岁的年纪,贫苦的打扮:“能听懂吗?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卖几个糖葫芦去。”

顾瑜抿嘴笑没有回话。

大婶讨了个没趣,挑了糖葫芦付了钱便凑热闹去了。

顾瑜也跟着人群前后,听了一耳朵。

“海州张家的管事来了,说张曜做假账呢。”

“被绑起来了,送到县衙了。”

“活该!偷税漏税有得罚他!”

“这些商人怎么这样,这么有钱还少交税银!”

“你这话说的,有钱还能嫌钱少不成”

“听说那些有钱的老爷吃顿肉汤都要把汤喝光呢”

“你说那是你吧哈哈哈”

人群满满地围在万盛钱庄门口。屋里一个俊俏的小郎君正在与县衙的人谈话,这位就是张家派来的那个管事把。

“长得挺好,事办的也很细。”有小厮在人群外悄声对马车里的人说道。

“张曜这次是踢到铁板上了啊。”马车里的富商感叹了一声,“无碍,没了张曜生意照样要做,去,打听打听这个张三郎的喜好,再问问新的主事是谁。”

小厮应声是。

屋子里,张津张三郎和县衙的人过了手续,将正确的账本呈交上去,目送县衙的人离开。一屋子的人噤声而立不敢乱动。

“徐主事。”张津喊道。

“啊在!在!”徐主事连忙上前。

他是今日才被张津点名的主事,之前只是一个账房,一直以为这辈子当个账房已经可以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万盛钱庄的主事!

“日后陇右这边,还要你好好打理了。”张津看着徐主事说道。

徐主事背后冷汗直冒:“属下定不负郎君所托!”

张津没有接话,环视了屋子一圈。

“我不管之前你们怎么运作的,以后徐主事做了这里的管事,再让我查到有问题,两次的账我一并给你们算。”

十七岁的小郎君说出这种话来没什么威慑力,但是想到他这两天的雷利手段,看到屋子里分散的章家的家丁,没有人敢造次。

张津知道敲打起作用了,然后微微一笑:“当然,如果做的好,我会单独分奖赏过来。”

意思是不走公账开小灶了。

这话让众人斗志满满。

“三郎君放心,以前是张曜黑心,我等小人不敢说什么。徐主事来管事后我等必定改过自新!”众人乱哄哄地说道。

张津满意地点了点头,视线忽然飘到了屋外。

“三郎君,怎么了?”徐主事也顺着目光看过去,屋外人群挤搡,有什么特别的吗?

张津摇摇头,又笑了:“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姑娘。”

卖糖葫芦的小姑娘有什么好笑的?屋里的人不解,只有张津的小厮大惊失色。

三郎君,不会,又要买糖葫芦了吧……

救命啊!他再也不想吃糖葫芦了!

……

街上这两日是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了。

顾瑜把空了的糖葫芦签子放在城墙的角落处,转身回了章府。

顾瑜利索地跳下院墙,还未进屋就开口:“奇怪,院门前边的护卫怎么撤了?知道拦不住我消极怠工?”

屋子里管家接过顾瑜手中的包裹,小声提醒:“阿肆来了。”

“阿肆?”顾瑜走进屋子,见到屋里站着的人,“你怎么来了?十四叔收到信了?”

阿肆老老实实又重复了一遍。

“是十四郎君走之前让我留下探寻娘子的消息。”

“我不知道娘子的信郎君收到没有。”

“原来是这样。”顾瑜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几案前,四语递过杯温水。

管家也打开包裹,里边包着两个毕罗,一打开香味便散了出来,只是可惜有些凉了。

“饿了吧,快吃呀!”顾瑜说道。

阿肆没有反应过来,四语接道:“中午章都尉就让人送了饭菜来。”

“诶?”顾瑜疑惑,“因为阿肆来了?”

“是的。”四语说道。

阿肆听了这两句对话也明白了:“怎么,之前章辽并没有给你们吃食吗?”

四语要答声是,被顾瑜拦下了:“人之常情。”

顾瑜也不想将议亲的事再重复一遍,毕竟闹了两次了,章家的人也再没有议亲的意思,再把此事说给别人听有什么意义呢?

只是单吃食的事就够阿肆生气的了。

“太过分了!我一定要告诉十三郎君!”阿肆愤愤不平道。

“些许小事。”顾瑜不甚在意。再说就算章辽不给提供吃食,她不是还能自己“拿”吗?不想拿不还能出去买吗?这件事在顾瑜看来根本不必计较。

“阿肆既然你来了,我有话要问你。”顾瑜忽然一脸严肃。

“我阿耶,到底是怎么死的?”

屋内似乎瞬间留冷了下来。

阿肆僵硬地摇了摇头:“十四郎君还没查出来。”

第十四章 放下

“这事你不用再查了。”京城外的驿站里,有人提前拜访了孙长青说道。

经过十几日的长途奔波,孙长青已经到了京郊,只待休息一晚次日就能进京回复皇命,但是有人等不及这一夜,悄悄前来递话。

“是陆逊陆少府,之前就是他在陛下面前替将军美言的。”来通传的人这样说道。

于是孙长青这才接见了他。

“此事是沈相的人做的。”陆逊严肃说道,“否则你以为为什么查不出问题。”

“沈相为什么这么做?他是文官,顾三哥是武官。”孙长青不解。

这不解在陆逊的意料之中,他解释道:“朝中三庭分据抗衡想必孙将军也知道。顾淮底子太干净了,没有人可以拉拢到,沈相想推自己的人上位,自然要用些手段。”

孙长青沉默了片刻,“原来,那日你在朝堂说话,是因为这个。”

当然是因为这个,否则哪有无缘无故的帮助?陆逊轻笑。沈渊有沈渊的算计,王充自然也有王充的算计。如果沈渊掌握了西北,那本来三足鼎立的局面就会大大改变。王充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我此次来,也是为了拉拢将军。”陆逊一脸坦荡,“如果孙将军和顾淮当年一样,谁的人也不是,那么谁的人都会对将军动手。”

“据我所知,将军在来京的路上已经遭遇过一次刺杀了。”

“会有这种事,皆是因为将军如今谁的人也不是。若是孙将军投靠王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别人就算有什么筹谋,也要考虑王相的影响。”

孙长青点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这话问得奇怪,但是陆逊没有觉得奇怪。

“孙将军想必也知道我和崔侍郎几日前在朝堂的争论。虽然我竭力保下将军,但是如果沈相当日开口,将军还是会因为杀了西凉王之事获罪。”

“朝堂上,也算沈相放了将军一马。”

“原来你是在替王相给沈相说好话啊。”孙长青面无表情道。

“非也。”陆逊摇摇头,“我是在替将军说好话。如今的西北将军一家独大,但将军就坐稳了西北吗?”

“孙将军此时的精力不该用在以卵击石上。王相愿意保将军,但是不代表沈相就收手了。沈相公如今不再出手,是因为他知道,顾淮死了。”

“顾淮死了,虽然战事大胜,但是西北军心还是多多少少会动乱。两位相公虽然争权,但是不会让军中陷入混乱。沈相已经退了一步,我们要做的,是也退一步。”

“别再查此事,这事只会耗费将军的精力。”陆逊循循善诱,“当然,将军没有理由信我。只是将军也该知道,如果不稳住军中,把顾淮生前的兵握在自己手里,那顾淮生前二十多年的征战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孰轻孰重,将军自然更清楚。如今掌握西北将军师出有名,如果错失良机把精力用在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上,想必顾将军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

孙长青沉默了。

陆逊不再劝说,而是告退:“将军心中会有定数,陆某告辞。”

说罢陆逊果然转身就走不再废话。

“如此坦荡地算计啊……”孙长青默默喃喃,一手抚上了胸膛,那里塞着顾瑜写来的信。

……

朝堂今日有些不一样。王相公满面春风,沈相公满脸阴沉,一向醉心学术的张侍中今日也破天荒得上了朝。但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西北的将军今日也上了朝。

从顾淮十三年前被皇帝从北地调到西北起,十三年来顾淮从入过京,更别提在朝堂上见。

不过现在是孙长青做将军了。

孙将军手刃西凉王,又受圣人提拔,自该是入朝谢恩的。

“……运筹帷幄……手刃西凉王……”太监在殿内扬声宣读早就拟好的公文。大概就是说孙长青功劳甚伟,圣人赏识,特此宣告再口头表扬一番。

顾淮已死,他的功劳自然都被加到了孙长青头上。公文里果然只字未提顾淮之前的筹谋——毕竟顾淮已经死了,赞扬一个死人岂不是给活人难堪?

听完宣告的孙长青认认真真地跪下行礼:“臣谢主隆恩。”

“爱卿平身。”皇帝说道。

然而殿下的孙长青并未平身。

在殿前失仪可不行。太监暗暗替他着急,可别把好事变坏事了。

跪着的孙长青再次叩拜行大礼。

“臣逾矩,请陛下彻查顾将军遇刺一事。”不大的声音却震得殿中每个人都呆若木鸡。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有官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孙将军在说什么话顾将军当初是被西贼杀了陛下早已知晓”陆逊硬着头皮走了出来,低着头给孙长青打眼色。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莽夫不要与整个朝堂为敌啊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有离得近的太监可以看出圣人的面色有些僵硬。

孙长青依然伏地长跪,但背脊直直。

大殿里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不能让皇帝先开口!如果皇帝开口此事就必须要有结论了!王充眼神示意陆逊说话。

陆逊觉得双腿有千斤重,无法迈步,这说什么好啊

大殿最前的官员队伍里,有一个陌生的身影站了出来。

张衡!

百官心中惊呼:对呀!张侍中今日上朝了!难道他早就知道今日朝堂会有大事?他会如何应对

张衡迈步,四十七岁的他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因为醉心学术的缘故,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大儒的端正。

他不紧不慢走到殿前,看着跪地的孙长青:“孙将军是对顾淮之死有疑虑了?”

居然是问。问,就是让孙长青说了!张衡这是想干什么!王充和沈渊同时投来恨恨的目光。

“是。”孙长青回答。

“可有证据?”声音儒雅随和,如同张衡的外表。

与此同时陆逊背后直冒冷汗:孙长青不会把他卖了吧

证据么?没有。孙长青耿直地摇了摇头。

没有证据,就是风闻了。

张衡见孙长青摇头,自己则是点点头:“孙将军没有证据,是为失妄。”

“孙将军喜获封赏殿前失仪忘形,臣以为是人之常情,只是有过要罚,孙将军可认?”张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醇和,似乎不是在数别人的罪,而是在讲学一般。

“臣,认罪。”孙长青说道。

认罪?他认罪?朝堂上的百官全都摸不着头脑。

这算什么?开口点火,结果还没着起来自己就先扑灭了?这孙长青是傻的吗?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缓和开口:“孙长青御前失仪,罚俸一年。以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要再告到御前了。”

孙长青恭敬地应声是,谢礼退下。

朝会似乎就这样草草收尾了。

沈渊想不到,王充也想不到。

“他这是干嘛?自污?”下了朝的王相公在自己的书房发出疑问。

书房里的谋士和官员都蹙眉沉思。

最终还是陆逊先开了口:“孙长青在殿前这么说,应该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他不追究了。”

有什么能比在皇帝面前放下来的直接呢?一旦放下,以后就再也闹不起来了。

“那张侍中呢?”有人忍不住问道。当时朝堂上如果张衡不接话,孙长青就不是罚俸这么简单了。

是啊,张衡为什么会说话?他不是一向最抑制武官吗?

“看来张行公也想把手伸到军中了。”张衡,字行公。

似乎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众人再次无言。

“不过,这个孙长青”王充口中念念:“不知道该说他耿直还是该说他大胆了。”

第十五章 封爵

“孙长青此人一向如此。”太监小心翼翼地奉茶,然后说道:“他心思耿直,认准了一件事是藏不住的。如果真被他查到什么,朝堂上不会这么快认罪的。”

皇帝吃了口茶,不以为然:“那他朝堂上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若是有意孙长青便是在扮猪吃虎,若是无意那孙长青当真是一个讲义气的好儿郎了。

“奴以为孙将军此举合情理。”不管有意无意,孙长青朝堂上的举动都符合他在人前的耿直形象。

合情理

“孙长青的妻儿呢?”皇帝忽然问道。

孙长青当然是有妻儿的,只是并未随军聚少离多。当然,孙长青成为将军后自然是要常相聚了。

“在蜀州。”太监回答。

“如果封个诰命”皇帝喃喃。

“于制不合呢。”太监提醒道。毕竟西凉王投降后被杀的事百官是知道的。虽然罪名在朝堂上被陆逊带过,但是不可否认这事依然成为了孙长青的污点。

太过奖赏,会引起朝中不安。

何况今日早朝才问了他的罪,贸然嘉奖,不合规矩。

他是一代明君,做事要考虑周到。

皇帝陷入沉思,太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陛下,其实有更好的人选。”

更好的人选?

哦顾淮的遗孤啊……

……

崇文十四年深秋,在孙长青进京朝拜过后的第二个大朝会上,崔侍郎上本奏请追封顾淮,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顾将军。

其实哪有人真的忘了顾淮的事?只是顾淮已死,西北战事又不等人,战事落定后紧跟着就晋封了孙长青,于是此事就被搁置了下来。

如今西北战事、封赏都快落幕了,还没有人提顾淮的事,大家都以为此事要被略过,哪成想这个死人还是有人惦记的。

而且这个提起顾淮的,居然还是沈相的人。

“果真是和解了?”有人疑惑地小声嘀咕。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朝堂上崔元还在滔滔不绝:“北地征战十年平了后梁,又在西北运筹帷幄十三年,若不是顾将军打下的基础牢固,也不会最后战胜。”

“崔侍郎此话有失偏驳,边境之事又怎会是一个人的功劳?”虽然闹不懂沈渊想干什么,但是怼就对了!于是陆逊又走了出来。

崔元附和笑道:“陆少府说的是,边境只是怎会是一个人的功劳?”

孙长青赏得,他的三哥就不赏得?

“何况这些也作不得假,昨日陇右军的将领齐上了一道折子,奏西凉事,详细说明了战前战后的部署,大赞顾淮生前筹谋得当,这才让孙将军有机会一举歼灭西凉。”

西北的折子什么时候递到京城的!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陆逊大惊,攥紧了手中的笏板,连忙低头微侧脸看王充,王充也攥紧了笏板。

这京中居然有消息是他也不知道的

没有人注意到百官前的沈渊同样震惊

事情起的猝不及防,陆逊上来露了怯,其他官员也不好贸然发言,于是皇帝顺理成章地在朝堂上宣布追封顾淮为平西侯,其女顾瑜为平西郡主,赐万贯,绢绸百匹,宫妇仆役共计二十八人,暂留修义坊。

合情合理,无人反对。

“我虽不知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张衡的人。不过你既然投靠了张衡,就别回我这里了。”沈渊冷眼看着走进书房的崔元。

如今朝中的人都默认了孙长青是张衡的人,除了张衡和孙长青不知,其他人都心照不宣。

崔元在朝堂上为顾淮的遗孤请封爵,这岂不是在给张衡的人添砖加瓦?

看来身边有内鬼的不止顾淮,还有他沈渊啊!

对于沈渊的不满,崔元心中早有预备,他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行大礼叩拜:“请相爷听我一言,今日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沈渊没好气地笑:“顾淮人都死了,还要上赶着去给他追封,安顿他的遗孤”

“崔九郎,你事情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崔元对沈渊的话中的不满恍若未闻:“属下本不该说这个话,但是属下还是说了,皆因昨夜有人拜访”

“你想说陆逊也找了你?”沈渊讥讽道。

崔元摇摇头:“不,是全福。”

全福?沈渊变了脸色。

皇帝身边那个全福?

如果是皇帝的命令,那确实怪不得崔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一个官员做什么,官员还能拒绝吗?就算是死也不能抗旨啊……

不过陛下为什么要派全福来给崔元带话?

“其实属下也不知道为什么福都监选了我。”崔元也很疑惑。

沈渊看在眼里,这疑惑不似作假,他是真的不知。

想想吧,皇帝为什么要追封顾淮?

只一会儿,沈渊已经想明白了。

“陛下这是对孙长青生忌了。”

生忌?崔元不解。他说就是给孙长青添砖加瓦,陛下说就是对孙长青生忌?

沈渊忽然哈哈大笑:“去,给章辽写封信,让他派人护送平西郡主进京。”

“再让章辽暗中收编陇右军。”

“那……西北岂不是大乱?”崔元大惊失色。沈相王相以前再怎么争权,也不会乱了大周,难道如今连这一点儿也不顾及了吗?

“西北不会乱的。”沈渊胸有成竹道:“因为陛下也晋封了顾淮的遗孤。”

晋封了顾淮的遗孤,陇右军只会士气大涨,武将们会觉得有此明君自己就算战死边疆也是值得的——谁不想自己的身后事还有人惦念呢?

有这样的陛下在,军伍的变动已经不重要了了,因为军心已经稳了。

“所以,现在是吞并西北的好时机。”

已经拔脚回西北的孙长青听闻消息喜不自禁,谢过来传话的太监,又说了许多陛下如何仁厚的话,然后一个人默默回到房间,脸色阴沉。

这,可不是好消息啊。

脑海中回味着太监方才兴高采烈地说:“陛下顾念顾将军遗孤孤苦无依,特此封赏,实在是皇恩浩荡”

孙长青却感到如芒在背。

皇帝怀疑他了。

虽然朝堂上是崔元开的口,但他知道皇帝确实怀疑他了,不然不会前脚催促自己回去西北掌权,后脚就追封了顾淮,加封了顾瑜。

皇帝是要为了一个合理的人质啊……

折子的内容他自然也是知道了,西北的将领上报顾淮生前的部署,字字属实。没有说孙长青没有功,而是说孙长青的功劳与顾淮的筹谋密不可分。这本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递上来的时机不对,这分明是想消磨陇右军,让沈渊和他继续斗下去。

这招,一石二鸟啊……

……

“陛下这招一石二鸟之计甚妙!”全福在一旁由衷地夸赞道。

皇帝坦然受了这夸奖,微微一笑:“其实,是一石三鸟。”

第十六章 客气

随着天子使者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宣读一遍公文,顾将军的消息一路上传开了,甚至不在路上的地方也传到了。机灵的官员知道圣人此举是为了收买人心,借风使力大肆宣扬;耿直的官员觉得陛下仁善果然一代明君,也大肆宣扬。整个大周都知道了顾将军被追封为平西侯,他的遗孤也被加封为平西郡主,接到京城由圣人抚养。

“圣人果然仁厚!”

“死了还能被陛下惦记呢!”

“顾将军若在九泉之下得知,定然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朝有此明君何愁不繁盛!”

“我都想去当兵挣个功名了!”

“”

街头巷尾传满了这样的话。

“这动静,跟下大诏似的。”有人笑着说。

“慎言!”天子的玩笑可开不得!他的友人善意提醒道。

虽然不是大诏,但大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了,就连茶馆说书人也不忘添油加醋领着一众百姓高呼陛下圣明。

因此天子使者还未到寿城时,顾瑜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

同时,孙长青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寿城。

“果然一来就去见了顾三娘。”蒋副将捋着胡须说道。

“没说拜见我吗?”章辽不可置信。这里是章家!是他家!

“哪里顾得上。”蒋副将笑道。

怎么就顾不上了?章辽愤愤。

“阿瑜!”孙长青急步闯进花月院,屋子门口整理地站着七八个人,有婢女上前奉茶。

孙长青没有接过茶水,而是半跪在顾瑜面前,仰头认真地打量她的形容。瘦了,也高了,也愈发有气度了。

顾瑜扶起他:“十四叔。”

“哎!”孙长青应声。听她这一声“十四叔”似乎心才放下。

顾瑜又向门外看了看,随行的皆是普通兵丁,没有见到彭绍。

“去屋里说吧。”管家在一旁说道,然后示意所有人退下。

“留下伺候吧。”孙长青却是如此说道,然后先一步走进屋子里。

嗯?顾瑜不由地看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要离去的众人迈开的步子也转向了屋内。

“我收到你的信,想着就快回来了,便没有写回信……”孙长青顿了顿,“谁成想陛下追封了三哥不说,还加封了你,让你进京住。”

“我听说了。”顾瑜点点头。

“你父亲虽然被西北奸细害死,但好在陛下仁厚,你不必担心后路无依了。”孙长青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

顾瑜感激地点头:“陛下圣明。”

这两个人的对话略显有些客气吧?章府的婢女们听得疑惑。

“我回来西北还有要事,三哥死后陇右由我接管了,陛下很是信任我。”孙长青继续毫无表情地说道,“我要先去将军府处理公事。你先住在章都尉家里,等使者来宣旨接你去京城即可。”

顾瑜点点头:“好的。”

怎么还越来越客气了

孙长青便准备走,但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晚上要好好盖被子,如今夜里凉了,风很冷。也不要出去玩了,外边不安全。”

顾瑜乖巧地应声是。

这场面章府的婢女们没有见过,虽然疑惑,但想着孙长青到底是她长辈,所以她如今的乖巧也可以理解。

孙长青走后,对话自然又被报到了章辽那里。

“留在章府?”章辽听到婢女的汇报觉得不可思议。人都来了怎么还把孩子丢在章家?

“是的。”婢女答道,但想起这二人适才的对话,神色不免有些怪异。

章辽自然注意到了。

“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章辽有些紧张。

不该说的?除了看上去客气得有些奇怪之外,倒是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

于是婢女摇摇头:“没有。”

章辽放下心来:“看来没有告我的状”

章辽放心了,但是有人放不了心。

花月院的婢女通风报信的去通风报信了,偷懒的去偷懒了,阿肆也跟着孙长青离开了,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顾瑜三人,。

“娘子,不去问个明白吗?”管家忍不住悄声附耳。

“不能去,十四叔身边不安全。”顾瑜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管家纳闷。

四语也紧张得凑近,压低了声音:“那十四郎君会不会出什么事?”

顾瑜沉默着想了想,然后说道:“应该不会。他能安全回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事。”

“但是”管家皱着眉,“我们还是不知道谁害了将军啊?”

顾瑜叹了口气:“既然十四叔不提,可见是他现在不能提。”

……

“其实娘子很聪明。”回鄯州城的马车里,阿肆忍不住悄声说道。

孙长青点点头:“我知道,但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可那是京城啊……那么多达官显贵,哪一个好惹……阿肆腹诽。

“只要我稳住西北,她自然安全。”

只要他还有让皇帝挟制的筹码。

……

宣旨的使者已经走了一个月还没到,换成平时,快马加鞭十几天就能从京城走到寿城。

顾瑜没有嫌使者走得太慢,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在屋里做东西。

材料都是章府的人买回来的,自那日孙长青说罢外边不安全之后,顾瑜果然没有再翻墙溜出去。

其实也不用溜出去,溜出去是想从街上打探消息,如今带着消息的人回来了,却不告知消息,可见街上的消息也一定被完善成可以被百姓听到的样子了。

“黑豆,枸杞,何首乌地黄根蜂蜜?”管家看着纸包里被拿出来的材料,越发看不懂了,“娘子是要熬煮补汤吗?”

两个小姑娘在细致地分拣东西。

顾瑜摇摇头:“不啊,是给皇后娘娘的谢礼。”

谢礼?受此晋封是该答谢,不过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礼。

“这是还没做好,等东西做好就好了。”顾瑜说道。

“娘子是要做什么?”管家好奇地问。

顾瑜笑了笑,没有停下手上分拣的活:“我想着皇后娘娘千金之尊,珠宝古玩见得数不胜数了。我们呢,也没多少银子,与其倾家荡产买金银器送过去,不如猎奇一些。”

“所以我打算制一些染发剂送给皇后娘娘。”

染发剂?那是什么?

顾瑜看出了管家的疑问,回答道:“就是让人白发变黑的东西。”

管家大惊:“那岂不是神药?”

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娘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难道是前几日出门的时候被骗了?

“娘子好厉害!”四语一脸崇拜地赞叹道。

“哈哈哈!”顾瑜被四语的反应逗笑,条件反射想摸摸四语的头,但想起手上还有药屑,于是收回了手,解释道:“嗯不是药,是涂在头发上的,大概可以保持两三个月白发还会长出来的,到时候再涂一次就好了……”

听上去挺简单又挺麻烦的。不过管家没有再问,老老实实在一旁打下手。

材料很快被分拣完,顾瑜三人把材料摆在院子里晾晒,又让章家送来了醋,将黑豆泡了起来。等晾晒完将材料捣成粉末熬煮即可,接下来就是等了。

章辽对此不感兴趣,没有多问,只吩咐下人们顾瑜要什么只要没问题就买给她,毕竟天子使者快来了,面子功夫要做足。

章夫人很好奇。府里的事她都想负责,但是鉴于上次在花月院闹了笑话,脸皮薄的章夫人这些日都没有打扰顾瑜,就像忘了她一般。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余氏也被赶了出去,麟哥儿又养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又行了。

“据说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能使人白发变黑呢!”前去探听消息的婢女说道。

白发变黑?章夫人当场就有些激动。她今年已经年近四十了,虽然没多美貌又生于武将之家,但她也是年轻时也是爱美的。只是岁月不饶人,无数个清晨她梳洗打扮时,看着铜镜里那张日益衰老的面孔,发鬓几根白发尤为刺眼。

只有人老了才会有白发,她老了吗?她还没有生出儿子,就已经老了啊

于是当章辽心慌慌地闻讯而来的时候,就看见章夫人和顾瑜一起坐在屋子里,盯着一个小炉子聊天,身边围着一群下人。

居然没有闹起来吗?章辽吓了一跳。

见到章辽来,章夫人也止住方才的话茬,转为向章辽打招呼。

“呀!大郎你来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章辽摸不着头脑。

屋里的众人将蒲团绕着小火炉放置跪坐,火炉上是常见的陶瓷罐子,底部被烧得黑红。一个婢女正拿着三指粗的木棍在罐子里搅动,里边不知道放了些什么,随着搅动烘出来的味道有些香腻刺鼻。

“做染发剂呢!”章夫人笑着说道,说罢还扭头问顾瑜:“顾娘子,是染发剂吧?”

顾瑜亦是笑着点点头。

章夫人继续笑着道:“说是做好之后在洗头后涂抹在发丝上,然后用铜斗烘半个时辰,发丝就能漆黑如墨。”

哪会有这种东西章辽撇撇嘴。

不过,她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章辽呆愣愣地看着满脸笑容的两个人。

第十七章 错失

熬煮的炉子加了两遍柴,里边的浆膏愈发黏稠,章辽见没有闹起来早就走了,章夫人也等得不耐烦,不再跪坐,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顾娘子,还有多久啊?”章夫人满脸的微笑也变成了焦急。

“快了。”顾瑜只是这样回答。

罐子里的发膏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还需要放凉才能用,不过快立冬了,放凉差不多等两三个时辰就可以了。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章夫人还没有回去,心思有些太明显了。不过章夫人倒是提前吩咐小厨房准备了很多菜。

看在美食的面子上,顾瑜没有赶人的意思。

“夫人准备了烧尾宴、金乳酥、汉宫棋、磓子、毕罗、巨胜奴、杂锦鱼球粥……”婢女们一边介绍一边把饭菜端上矮桌。

这么多顾瑜咋舌。女人为了美还真是疯狂啊

这么明显的讨好,也就章夫人才做的出来了。

于是顾瑜开心地享用了晚饭,章府的厨子手艺还可以,烧尾宴鱼皮微焦,鱼肉嫩滑;金乳酥满口都是奶香,虽略有些发干,但是整体不错;汉宫棋入口绵柔;磓子满满的枣泥香味,因为复炸又酥又脆

茶足饭饱,足足吃了半个时辰,一点菜底没有剩下,章家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童可以吃这么多东西。其间章夫人还未出嫁的女儿章七娘也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是催促她快些回去。

章夫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在一群人的劝说中回去了,但可以预见第二天肯定一大早就会来。

顾瑜她们倒是没出什么力气,做染发剂只需要注意原料比例,熬煮的时候也是章府的婢女在搅动,两个小姑娘打了一套拳,又开始下棋,管家见没有什么事便退下了。

翌日果然一大早就被章夫人叫了起来,章府的其他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一脸兴奋地跟着过来,她们虽然还小用不上这种东西,但是章夫人很上心,她们不得不也上心,于是花月院里一群人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章夫人要试吗?”顾瑜打着哈欠问道。

要试吗?若是昨晚没准章夫人就答应了。但是经过一晚上的冷静时间,章夫人有些犹豫。

毕竟顾瑜才九岁,毕竟之前从未听闻过这种东西。不能因为她说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就如此放心的。

顾瑜看到了章夫人的神情,不以为怪。说道:“我先去洗漱,等下如果章夫人还没想好我就在古伯头发上试。”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章夫人放下心来,决定先看看古伯使用后的效果。

于是四语和顾瑜眯着眼准备洗漱,婢女们这次有眼色地抢过脸盆去打水。

因为顾瑜是冬日,婢女们不得不现烧水,因此等待的时间便更长了。章夫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好容易等顾瑜洗漱完毕,婢女们又被安排烧水。

工具人古伯被抓来当小白鼠,被迫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躺下,管家觉得拘谨又异样。

发包被顾瑜拆开,四语在一旁打下手。

先简单地将头发洗了洗,然后沥干,婢女们将罐子搬到顾瑜手边,顾瑜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木板刮了些染发膏,然后刷在管家头发上,四语递上梳子接过木板,顾瑜将刷完染发膏的头发梳了梳,接下来就是一直重复,刮染发膏,梳头,刮染发膏,梳头……

约摸过了两刻钟,顾瑜用脸巾将古伯的头发包住,说了声可以了。

又过了两刻钟,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顾瑜打开脸巾,将管家的头发冲洗了几次,黑灰色充满了脸盆。

淘洗三四次,终于干净了,婢女们给管家烘干头发后,管家羞涩地起身,长发如墨散开。章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许多白发的管家如今满头青丝,虽然发根处似乎没有染到,但这效果已经不错了。

其他众人也看得呆呆。

“顾娘子……这……这就是要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吗?”章夫人看着管家的头发,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她的头发,应该也可以如此吧?

“是呀!”顾瑜灿烂一笑。

“那,我……我的头发……”章夫人这时候居然扭捏起来。

“自然也可以染黑。”顾瑜依旧笑着说道,“不过,得等到皇后娘娘染完以后。”

“……”

什么?众人愣住,仿佛被点了穴。

“是这样的,这是送给皇后娘娘的礼物,岂能大家随便用呢?”顾瑜依旧笑。

章夫人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姑娘,心头再次滑过那句话:“这是什么孩子!”

“可,你家管家不是也用了吗?”章府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质问道。

是呀,你这是不是故意在气章夫人?众人怒目。

顾瑜收起笑严肃说道:“古伯是为皇后娘娘试效果,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方才我也问了章夫人,要不要试,夫人自己拒绝了。”

方才?好像确实如此不过不是在古伯头发上试完再给夫人染吗?

“顾三娘,你耍我呢?”章夫人反应过来,厉声问道。

顾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章夫人不要闹了,送给皇后娘娘的物什若人人都先有,那算什么猎奇?”

“……”

“让她滚!让她滚!”回到自己院子的章夫人怒骂着将杯子摔到地上。

“这话有些耳熟?”底下伺候的婢女疑惑地窃窃私语。

可不是耳熟么,顾娘子刚来那天章都尉就是这个反应。

“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又不是咱家的娘子,可不会惯着你。”章辽无奈地说。

下人们又被支去屋外,屋里的章夫人来回踱步怒气冲冲。

“我在那里哄了她一日!她都没有跟我说!她就是故意的!”章夫人尖叫道,“把她赶走!”

章辽叹了口气:“赶她走你的染发剂还要不要了?”

“哪有染发剂!那贱婢根本就是戏耍我呢!”章夫人越想越生气,“你不赶她!我去赶!”

章辽伸手拦住,然后说道:“昨夜染发膏晾完她就亲自来送了一罐。”

“管她咦?大郎你说什么?”章夫人又怒转惊,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抓住了章辽的手。

章辽见章夫人不再激动,于是慢慢说道:“其实昨夜刚做好后她就送来了一罐,但是这个要保密。”

“这有什么可保密的。”章夫人不以为然。

但是章辽严肃地反抓住她的胳膊,说道:“她做这个,已经说了是给皇后娘娘的礼物,皇后娘娘还没用,你就用了,合适吗?”

章夫人呆住:“合”合适二字实在说不出口。

确实不合适。

“你带了那么多人,她当然不能堂而皇之给你也染一次头发。”章辽说道,想起昨晚顾瑜跟他叮嘱这些话时,他听得一背冷汗——原来险些酿成大错。这些一肚子计谋的人真是了不得,不管年纪有多小都不容小觑。

“那她怎么不告诉我?”如果告诉她她今日也不会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怎么说?当着一院子的下人的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再说就算她说了,你肯听吗

听不听的反正她当时没说嘛

不过听到这话章夫人终于散了气,又焦急地问:“大郎,那她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章都尉松开抓住章夫人胳膊的手,站直说道:“等京城里皇后娘娘先用过,我自然会给你。”

章夫人欲哭无泪。

早知道早上顾瑜问的时候,她就应该答应的。等皇后娘娘用过那又要一个月了吧

……

“娘子,你为什么还给她一罐呀?”四语不懂,她们和章夫人的关系并不好,可以说还交过恶呢。

“这算什么交恶。”顾瑜笑笑,“人之常情罢了。”

“娘子真是好人。”四语不懂什么是人之常情,她还太小,但是娘子说什么,肯定就是什么。

“是吗?我也觉得我挺好的。”顾瑜摸了摸四语的头。

其他原因当然不好跟四语说,主要是说了四语也听不懂。

她们打扰章家这么久,其实章家没有义务收留他们。但是章辽一直没有赶她走,不管是因为有所图谋还是贪图名声,章家确实在不经意间保了她的安全。是喜欢章家吗?算不上。一罐染发剂而已,在这里可能很稀缺,但其实也只是小玩意儿罢了。

而这种小玩意儿能笼络一个人甚至一个章家,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章夫人的“癫狂”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或许这个染发剂除了给皇后娘娘,还可以作为售卖

当然,也得皇后娘娘用过以后才行。

顾瑜正想着到了京城后怎么卖染发剂的事,管家就进门来说天子使者在催了,问什么时候走。

“还以为他走了一个月才来是不急呢。”顾瑜小声嘀咕,然后应声:“没什么可拿的,把罐子带上就走吧。”

这个闹得章家鸡飞狗跳的小娘子终于要走了,章家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顾瑜挥一挥衣袖,只带着一罐染发剂就离开了。

一行车马约有二十人,除了四语、管家和天子使者,还有随行的兵丁护送。一路上都是官道且离边塞越来越远,再出现刺杀就不太合适了,所以回京的路上倒是平安顺利。

这边风平浪静,另一边就肯定会波涛汹涌。

第十八章 党争

陇右军因为顾淮已死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士气低迷了很久。虽然西凉已灭,但是想到顾将军已经死了,每个兵丁都很难过。他们是与顾将军在西北同吃同住共同坚守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人。顾淮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信仰,他们对顾淮的崇敬远胜西北的百姓。

直到圣人下令追封了顾淮,又加封了顾瑜,将士们才稍感安心。虽然顾将军不在了,但是陛下似乎是和顾将军一样的人。

有这样的爱兵如子的人存在,纵使有一日会战死,也觉得是值得的。

陇右军的军心稳了,沈渊的手便伸向了西北。孙长青在路上耽误了半个月,就是这半个月,陇右军已经被蚕食了两成,大多人被编入右安军,另一小部分被编入六安军。

六安军现任的将领也是沈渊的人。

所以沈渊到底是在西北战役结束后占了便宜。

此消彼长,此长彼消。

看着沈渊的势力越来越大,王充不可能不行动,今日朝堂上的事,就是因此而起的。

“张侍中今日又上朝了。”崔元小声说道。

沈渊面无表情:“如今我占了便宜,他们自然是要咬一口回去的。”

崔元还要说什么,台上的太监已经高声唱和圣人上朝,陛下既然来了,再说话就不合适了,于是崔元抱着笏板乖乖站好。

随着皇帝落座说完客套的开场语,陆逊从百官中走出:“臣有本奏。”

沈渊和手下的官员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如今我大周地广物博,周围列国为敬,百姓安居商户乐业,实乃天朝。然孟夫子有云: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朝有法家拂士,却无敌国外患,如今正是需要未雨绸缪之即。”

“故而臣斗胆请圣人着令,修筑长城。”

历朝历代皇帝基本都修筑过长城,为了防御外患,这提议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修筑长城需要人力物力,沈渊身为六部尚书,自然管的是钱财和人力。

王充这是打算借着军事的力,来消磨他啊。

沈渊看向王充,视线如刀。

王充根本不在意,怨恨是败者的事,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失败的只可能是沈渊。

“边防工事向来是朝中大事,如今西北战事刚落定就修筑长城,陆少府可知需要多少物力财力?”户部侍郎姜正应对道。

修缮的事与户部密不可分,他出来比崔元出来合理。

“边塞稳定,百姓才可安居,百姓安居,才有我朝。”陆逊说道,“若边塞不稳,何以稳民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为臣说到底还是要惧怕民心,否则史书上留马明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圣人自认明君,百官自认贤臣。

陆逊这番话更是说得义正言辞,仿佛不是为了党争,而是为了社稷为了大周。

姜正不慌不忙接道:“不修长城也是为了民心。”

“我朝西北战事陆陆续续持续了十三年,在此之前与后梁又有数十年的征战,边关连年战乱,耗费巨多,即便如此税收依然从未涨过。这般巨大的耗费却从未伤及百姓,这才是民心所向。如今战事已定,内外无忧,正是发展民生的好时机,若在此时修筑长期,必定掏空国库,这些人力钱财难道陆少府难道打算自己出吗?还是说要再上奏请增加赋税?”

你今日敢上本请增加赋税,明日民众的唾沫就能淹死你!

民治赋税不是陆逊擅长的,但是陆逊没有觉得羞愧,而是从容退下,又有官员走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注1】然无弃之不用者,何哉?皆因边境事安则民心安。此时西北战事虽已定,但尔等又敢保证日后不会有其他劲敌出现吗?彼时待如何?临阵磨枪吗?”此人声音洪亮,言之凿凿,引起一片赞同。

许攸。姜正心中念着他的名字。吏部的一名普通文官,虽然处于六部之中,但并非六部所有人都是沈相一党,许攸便是王相一党。

“那依许朝议之言,便是要不顾民生了?”姜正冷笑着反问道。

“非也。民器之耗乃是户部之事,如有障碍理应户部官员设法解决,并非顾左右而言他。【注2】”许攸亦是义正言辞地说道。

这便是把锅甩给户部了。

真有你的!王充心想。沈渊,这次不愁你不输!

朝堂上陷入片刻沉寂,连龙椅上一直未发话的圣人也不打算定论。

不过没关系。王充暗自握紧了笏板。这次的奏请合情合理,端看沈渊有无后手。就算沈渊有后手,隐患也会就此埋下,他日若边境突然战事,今日之事就是问罪沈渊的理由。

王相公志得意满得意洋洋,然而下一秒笑容就裂开了。

一直未在百官之列,立于百官侧边的御史中,张衡走了出来。

“臣以为许朝议所言有失偏颇。”一如既往的醇和的声音响起。

张衡!你敢坏我好事!王充的笑容僵住,一脸不可置信。

张衡在朝堂中话并不多,一直是醉心学术的形象。朝中的政党之争一直都是沈渊和王充在斗,张衡一直在修书写文,对于这些鲜少发话,张党也是朝堂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一群人。

最近张衡的话似乎越来越多了。上一次表面问罪孙长青,使孙长青和沈渊暗地“和解”,这一次又是出来帮沈渊说话。

张衡,你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安稳了!

张衡没有在意王充的敌意和沈渊的惊讶,不慌不忙说道:“前朝不能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惟解筑长城以备西凉,情识之惑,一至于此!圣人今委任孙长青于凉州,遂使西凉城败,塞垣安静,岂不胜远筑长城?”【注3】

张衡的话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力量,因为战事不可琢磨,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一概而论的。但他要做的也只是出来说这句话。

因为张衡出人意料地站出来,朝堂上的争执暂无定论,陛下既没有说修长城,也没有说不修长城。毕竟是边防大事,其中需要考虑的太多,许攸的忧虑也是皇帝的忧虑。民生问题是国之根本,有时候更甚军事,不能踏错一步。

修筑长城的提议被暂且搁置下,但是这个事情不会就此打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朝堂定然是沈渊和王充的人每日辩驳。只是张衡掺和这一脚,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张侍中和沈相公联手了?”下了朝的相府依然热闹,一众人皆是愤愤又疑惑不已。

“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联合起来的,但不可不重视啊。”一名红袍玉带官员说道。

是啊,如果张衡和沈渊联合起来了,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陆逊则在一旁若有所思……

按理说,张衡和沈渊不会联合,因为政党不同。沈渊势大,这对喜欢玩制衡的皇帝来说并不是好事,圣人本应也打压沈渊的,但是圣人没有,他今日在朝堂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说话,就意味着圣人恐怕不想修长城。陆逊那时就想到了,所以他借势退了下来。

圣人为何不想修长城?这也是陆逊今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们可以指责户部办事不利,但是户部的问题一时不会解决,身为皇帝必然是要考虑现实存在的条件——此时连年损耗,户部的存底不益修筑长城。

所以,张衡的话虽然没有多少力量,但偏偏是圣人想听的,圣人也能借此将此事置后……

陆逊看着书房里依然争得面红耳赤吵闹不休的官员们,默默拿了纸笔给王充写了自己的答案。

而在寝殿的皇帝,也召来了探听消息的太监询问此事。

虽然张衡的话深入他心,但是他还是要知道张衡和沈渊暗地里有没有勾结。

身为帝王,多疑一点儿不是很正常的吗?皇帝想道。如果张衡真的和沈渊暗地有勾结,那对于朝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三足鼎立的局面能解决好很多事,但是一言堂不会。更何况官员权势太大,就容易起一些不改起的念头,防微杜渐才是正道。

太监全福行了礼答道:“张行公暗中没有和沈妙才有过接触,两人手下的谋士和大臣也未曾合计。”

没有联合?皇帝摩挲着青花瓷杯盏。全福所说必然是他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这两个人没有联合。但是凡事就怕万一,皇帝不会留这个万一存在。

“派人盯紧沈渊。”皇帝说道,品了口茶,又顿了顿,“让陈四仔细查探。”

陈四是皇帝在沈相府里埋下的一颗棋子,负责查探相府日常异况然后报给全福。

全福应声是,连忙行礼退下了。

君心不可测,从他在皇帝身边第一天起,就知道这个道理。

【注1: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李白《战城南》】

【注2:顾左右而言他。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注3:不能精选贤良……岂不胜远筑长城?出自《旧唐书·李勣传》,原文是唐太宗李世民赞李勣。唐太宗李世民认为精选贤良,安抚边境,比修筑万里长城更管用。】

第十九章 琐碎

立冬这日,顾瑜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此处的京城并非长安城,而是洛阳城,城中有洛水横穿,街景繁华,水景秀丽。虽然已经是立冬,但因为在中原腹地,气温并没有太冷。

穿着青花纹蓝色襦裙的顾瑜径自跳下了马车,在“人凳”讶异的目光中走进了修义坊的一处宅子里,四语和古伯紧随其后。

天子使者回宫复命,顾瑜本也该跟着去的。但是圣人最近被朝堂吵的焦头烂额,没空理会顾瑜的“答谢”,于是便先在宅子里休息了。

还没等顾瑜喘口气,就看见入门的影壁后整整齐齐站着一群宫婢,吓了三人一跳。

“平西郡主安。”宫婢们齐齐施礼。

其中一个稍年长的走出来介绍道:“我等是圣人赐予郡主的宫人,共主事一人,尚仪局指导两人,上等宫女一人,余皆为御洗杂扫。奴是这些人的主事,人都称一声甘娘子。”

顾瑜乖巧地喊了声:“甘娘子。”

甘娘子满意地抿嘴笑。

顾瑜指了指古伯,介绍道:“这是将军府之前的管家,大家都叫古伯,在我阿耶手下很多年了。”

然后又指了指四语:“这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们一起长大的。”

甘娘子心中记下,施平礼。虽然顾瑜没有多交代什么,但这几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管家不能使唤,这个婢女也不能使唤,都是顾瑜身边的人。

甘娘子支使婢女们接过顾瑜三人为数不多的行李,又引着她们去大堂吃茶。

因为顾瑜还是个孩子,所以茶中没有放盐醋香辛料之类的,而是多了几块晶莹剔透的果肉,顾瑜就着茶水吃下,滋味略甜,是梨子。

“冬日吃梨子润肺。”甘娘子笑着说道。

顾瑜给面子地点点头:“很好吃,多谢甘娘子。”

“哪里的话。”甘娘子听到这句多谢却很是不习惯,“为人奴婢该尽的本分罢了,娘子这么说,就折煞奴了。”

原来是个极守礼的,看来圣人赐的人倒是一心为她了。

顾瑜笑笑没有说话,甘娘子却打开了话匣子:“知道郡主今日要到,就提前让人烧了热水,供郡主沐浴。贤妃殿下【注1】还特地指派了两位尚仪局的指导,教导郡主礼仪,等郡主学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到圣人面前谢恩了。”

顾瑜心中笑道:这甘娘子倒是会说话,没有提皇帝没空见她,而是说学礼仪。学得好不好暂且不论,倒是显得圣人没有忽视她。可以预见这些事也会被传入民众口中,人人都会夸赞圣人的仁善周到。

“圣人赏赐的银钱和绢布已经放在库房里登记在册,郡主可随时查看。”甘娘子递上一张文书,上边写着皇帝赏赐的具体物什和数量。

“京城里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郡主刚来还没见识过,等上元节也可以出去走走,三月三也可以去踏青戏水……”余娘子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看见顾瑜打了个哈欠,便停下话头。

“郡主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息。”

顾瑜点点头:“我先去沐浴。”

于是甘娘子又吩咐下去,引着顾瑜回房沐浴,两个样貌端正的宫婢在旁边撒花瓣添水。虽然从没见过这种架势,但顾瑜没有露怯坦然受之,心中叹了句:怪不得这世上都想做昏君,这才是生活啊!

沐浴完又有婢女烘头发,顾瑜穿着亵衣躺在矮塌上,手里是甘娘子早就备好的镂空纹鱼银手炉,屋子里另两个兽耳暖炉静静地烧着,没有一丝碳烟,顾瑜舒服地睡着了。

甘娘子站在一旁,瞥见顾瑜换下的脏衣服和几包奇怪的条状物,吩咐婢女拿过来。

待婢女费力地抱过来,疑惑地问道:“这些是什么?”

看上去似乎是布包着什么东西?

婢女低着头小声回答:“是沙袋,方才郡主沐浴时卸下的。”

这些沙袋大大小小有六个,每个都有一斤多重,呈长条状,两端有绳子,可以绑在一起。

“郡主身上卸下来的?”甘娘子失声尖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看了看顾瑜。还好,顾瑜没有被吵醒。

婢女依旧低头小声答道:“是”。

郡主绑着这个干嘛?甘娘子疑惑不解。因为是冬日衣服都臃肿,顾瑜进来时大家都没注意到她衣服里还绑着沙袋,还以为是穿得厚。

“许是因为是武将之后,锻炼身体用?”婢女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甘娘子失笑:“这么小,锻炼什么,丢掉吧。”

想了想又改口道:“收起来吧!”

婢女遵命退下。

睡到半夜才醒的顾瑜一睁眼,身边有两个婢女困倦地支着脑袋,矮塌上趴着甘娘子的半个身子——在顾瑜脚边。

吓得顾瑜一个激灵干什么呢这是?

四语呢?昨日她舟车劳顿太困了扛不住就睡着了,也没有人叫她……不得不说她的警惕性真的越来越低了,这可不是好事

顾瑜环视了一下屋子,只有两个婢女和甘娘子,将身上的锦被盖在甘娘子身上,又小声叫了婢女起来回自己房里睡,顾瑜翻了翻衣柜找到一件斗篷,披上斗篷准备找找四语在哪个屋子。

月朗星稀的冬夜,虽然还没下雪但是有风起了,顾瑜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白日一定会风寒,但是依旧走了出去。

夜色浓暗,顾瑜打着灯笼看了两三间,在自己住的院子的厢房里,找到了四语。

看来甘娘子很会做事。顾瑜心中念叨着,没有开门惊扰四语,轻轻将门缝合上回去了。

顾瑜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是这些日子经历过的事和听过的话,孙长青没有告诉她线索,但是她已经推算出了大概。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谁害了顾淮,但是她已经到京城了。如他们所愿,也如她所愿,端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顾瑜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个时辰,顾瑜已经醒来了,在卧榻上睡得腰酸背痛的甘娘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顾瑜的床边。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顾瑜有些无语。

甘娘子见顾瑜醒了,又是吩咐婢女准备梳洗,又是吩咐准备早饭,一副尽心尽力的样子……也确实是尽心尽力在做了。

顾瑜不好意思责备,委婉地开口问道:“甘娘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什么事甘娘子被问住,说到事情,还确实有一件需要顾瑜做的。

“奴昨日介绍过的,有两个尚仪局的宫女……说起来并非奴婢,是女官,是圣人让贤妃选的人……贤妃娘家是江南望族,颇重礼仪,选的女官也是仪态最好的……”甘娘子没有休息好,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是要我跟着学礼仪吗?”顾瑜问道。

甘娘子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好吧。顾瑜妥协,准备起身梳洗打扮。

“还有一事……”甘娘子有些犹豫。

顾瑜抬起头看着她,示意她有事大胆地说,不用吞吞吐吐的。

甘娘子便开口说道:“昨日郡主沐浴时卸下来几个沙袋……奴让人收了放库房里了……”

虽然甘娘子没有说接下来的话,但是顾瑜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没有哪家的小娘子是随身带着沙袋的。

“那就放在库房吧。”顾瑜说道。

甘娘子松了一口气。

洗漱打扮完就可以吃早饭了,厨房准备了鸡羹,把雌乌鸡煮到特别熟,细细切碎,加上豉汁、姜、花椒、葱、酱炖成羹吃,又备了酪樱桃和满麻的胡饼。

本来有美食吃顾瑜是很开心的,直到尚仪局的指导女官站在矮桌旁,开口指导她仪态时,顾瑜整个人都不好了。

两个女官一个叫连翘,一个叫茯苓,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气质不俗,据说是因为二人是贤妃娘娘家出来的。

受圣人皇恩的平西郡主自然也要向两人学习,毕竟若是礼仪不周到的话丢的可是陛下的脸。

顾瑜承受不起这份罪过,自然要勤奋学习了。

“……跪坐也不能软趴趴坐在腿上……”

“背要直……”

“执著的手不要指向外侧……”

两个女官你一言我一语,活生生把顾瑜说得僵住。

手足无措的顾瑜呆呆地拿着筷子抬起头:“要不……你们示范一下?”

两位女官脸上划过一丝不耐烦,但是很快就隐了下去。

“于礼不合。”连翘正色说道。

顾瑜摆摆手:“无妨,你们示范一下我也好学习,你们只说的话我学不到。”

这些礼仪不是示范一两次就能学会的,但面前的女童大小也是个郡主,于是茯苓按耐住心里的不耐烦,遵命说了声“是”,然后跪坐在顾瑜对面示范起来。

一个西北来的粗鲁的小丫头,怎么学得会?连翘心中不屑。

茯苓在用餐时,顾瑜没有跟着做,而是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茯苓停下动作,示意自己示范完了。顾瑜心里也过了一个七七八八。

“郡主,礼仪不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贪多嚼不烂,郡主今日能学两成已经算好的了。”连翘笑着说道。

顾瑜点点头,然后坐正身姿,直起背,握住筷子五指朝内,一手拂袖夹菜,品尝时浅尝一口,嚼动二十次后咽下,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仪态动作……居然和茯苓所做九成九的像。

连翘和茯苓在一旁呆住,若不是长久以来的礼仪习惯,她们此时定然是要惊呼的。

【注1:殿下。因为娘娘在唐朝是对母亲的称谓,故而这里用殿下。】

第二十章 神童

“典仪,我做得还可以吧?”顾瑜浅笑问道,仪态端庄,但神情不似八九岁的孩子,因而有些怪异。

还可以吧?示范了一遍就学了九成九的相像,可不单单是“还可以”的程度了。

小瞧了顾瑜的连翘心中有些慌乱,但是很快调整好点点头:“郡主聪慧,用完早膳后还有其他礼仪要学。”

餐礼是最简单的,且看后边学得如何了。连翘想到。

事实上除了简单的餐礼之外,还有更为复杂的宴礼、祭礼、策拜礼……

连翘打起精神,决定让这个西北的小姑娘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礼仪大家。

一天过去了。

顾宅里的婢女们只在上菜的时候见到顾瑜,其他时间顾瑜都在屋子里跟两位典仪学礼仪。

“不知道学得怎么样了。”有婢女小声嘀咕。

“今日才开始学……又是西北来的……”可见不太行。

日薄西山,顾瑜笑着挥别连翘和茯苓。

“典仪明日见。”

茯苓还好,表情还算正常,连翘的表情已经略微有些绷不住了。

“是学得不好吗?”甘娘子忧心问道。

被拦住询问的连翘神情呆滞,似乎没有听到甘娘子的问题,这让甘娘子更为担忧是不是顾瑜资质太差……

没人能想到连翘是被顾瑜学得太快震惊的。

太奇怪了!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明明是不懂礼仪的,但是每每她示范一次后,顾瑜马上学得八九不离十。

“或许是记忆比较好。”茯苓这样解释道。

或许吧。连翘撇撇嘴,说不准明日她就给忘了呢。

想到这里连翘终于安心洗漱休息了。

……

翌日起了个大早的连翘又精神满满走进了顾瑜的屋子。

顾瑜早就在等着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童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

这就是那个四语吧……连翘看了一眼四语,没有多问,仿佛四语一直都在一般。

早饭是一起用的,连翘一边吃一边看向顾瑜,她的动作流畅,仪态大方,看来昨日教的餐礼没有忘记,只待吃完饭看她其他礼仪还记不记得了……

又一天过去了。

“好像学得不错。”婢女说道。

“是呢,用餐时仪态很漂亮,和连翘她们一模一样……”另一个婢女附和道。

茯苓的神情也开始呆滞。连翘?连翘已经彻底恍惚了。

昨日的礼仪这个小姑娘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忘,而且做得比昨日还熟练了。

于是今日茯苓也加入了“为难”顾瑜的队伍,特意选了最为繁琐的礼仪来教,昨日她示范时放慢了动作,今日更是加快了速度,顾瑜居然依然看一遍就学会了……

这……连翘二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下不用急了,看来不出几日我们就能回宫复命了。”茯苓打趣道,但是心里不是滋味。

她们当初学习这些礼仪规矩吃了多少苦,挨了司教多少打骂,却依然坚持了下来。同期的女子中,她们是最聪慧、学得最好的,学了很久还日日练习才能有今日,却没想到她们的“徒弟”居然看一下就学会了。

难道她们才是蠢笨的那个吗?茯苓和连翘顿时都怀疑起自己来。

“不,我不信。”连翘否认道,“明日教她宫规,那么厚一册我不信她也能一次就记住!”

茯苓叹了口气:“我觉得她能。”

连翘咬着唇,怎么可能。

“……圣人及皇后行大礼,非庙堂屈膝作请……宗族皆施平礼……”顾瑜一板一眼地背完,然后看向连翘和茯苓,“典仪,我背得可对?”

连翘和茯苓久久才从嘴里憋出一句:“甚好。”

顾瑜开心地笑了。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天真可爱”的样子,连翘话都不想说了,果断要回宫里复命,茯苓拦不自住她,只得跟上。

甘娘子也终于了解到原来前几日连翘和茯苓并不是因为顾瑜学的慢而面色异常,而是因为她学得快而受打击了。

原本学一两个月还只能学会皮毛的东西,居然学了五日就会了,而且还“过耳不忘”,顾瑜的聪慧惊呆了顾宅的所有人。

“娘子好厉害!”四语手拍得如同蝴蝶飞舞。

顾瑜得意地笑笑:“是呀,我很厉害的。”

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毕竟这里可是装了台‘超级计算机’哦!”

什么鸡?四语睁大眼睛看着顾瑜。虽然不理解顾瑜说的是什么,但四语还是由衷地夸赞道:“娘子最厉害!娘子的鸡也厉害!”

顾瑜哈哈大笑着摸了摸四语的头。

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传到京城的民众耳朵里呢?顾瑜很是期待。

“四语,给我准备纸笔,我要告诉十四叔这个好消息。”

宫里很快也收到了消息,原来顾瑜已经学会了礼仪,于是宫里定了三日后进宫受册封礼,由皇后主持,帝后一体,形同于圣人亲临。当然,因为朝堂争执不休的银两问题,受封的仪式也得从简——换句话说就是去宫里走个过场,不需要仪仗队舞乐队等等。

顾瑜没有意见。甘娘子倒是觉得有些遗憾,但也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她只是个奴仆,哪敢说殿下们的不是?

不过该嘱咐的还是要跟顾瑜嘱咐。

“这宫中要注意的,一是规矩,二便是人事。”

“圣人勤政有度,治国有方,后宫里的人也并不多,只有皇后、贤妃、丽妃三位殿下,其下并无其他妃嫔美人。宫里原先有两位皇子,几年前已经先后离宫就府了。如今宫里还有两位公主,分别是昭和公主和晋阳公主。昭和公主是丽妃所生,今年十一岁,晋阳公主是宁美人所生,今年十岁,宁美人难产去了,如今是养在皇后宫里的。”

“如此说来,宫中之人并不多?”顾瑜有些疑惑,以往在西北时,不知道皇家事,这与自己想的很是不一样。两位皇子,两位公主,甚至嫔妃也只有三人……

甘娘子似乎看出了顾瑜的想法,连忙点道:“郡主只需记住见了殿下们分别如何行礼,以及不要冒失,旁的事不是郡主该考虑的。”

说着竟逾矩按住了顾瑜的手:“这宫中看似荣华富贵天家之地,但讲究颇多,不该想的不要想太多。郡主如此聪慧,应当明白奴在说什么。”

甘娘子说完站直了身子,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情。

顾瑜当然不会再去追问。

三日很快过去了。月十五,因昨夜下了小雪,道路上薄薄的一层银霜。虽不似北地厚重,但也不便出行。

丽妃一早便到了皇后宫里,小宫女们施礼奉茶,然后说道:“您先坐,殿下还有一刻钟便到,您先用茶。”

丽妃微笑着点点头,在下方坐下,打着罗扇阴阳怪气地低语:“不早不晚偏挑了这么个‘吉利’日子来拜见。”

她的贴身宫女躬身附耳道:“说是已经学完了,早早定下了今日,哪曾想下了雪。”

“真是笑话,一个北地蛮夷来了几日就敢说学会了?一个武将之女,就算学会了礼仪,也是东施效颦。”丽妃蔑笑道,“这么急冲冲报上来,不就是显得她么,显她多厉害多好,望族之后……”

“娘娘,慎言……”宫女急忙拦下话茬。

丽妃瞥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轻哼一声品起茶来。

宫女则心中疑惑:贤妃一向谨慎守礼,按理说就算学得不错也不会这么快报给皇后,如今是怎么了?

好在没有等太久皇后便来了,丽妃起身行礼,身后跟着贤妃、晋阳公主和一个穿着打扮乖巧的小女童。

“都坐吧。”皇后说道,首先在主位坐下。

其他几人也落座,顾瑜按着典仪们教的一板一眼施礼叩拜,姿态优美自然大方,倒教诸人吃了一惊。

“平身吧。”皇后点点头,“贤妃的人教的不错,礼仪姿态都是极好的,不辱没名仕之家。”

贤妃微笑答道:“妾分内之事。”

然后让人捧来一个罐子:“这是平西给殿下的谢礼,是平西亲手做的。”

皇后客气地点点头,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是什么?”

“回娘娘,是染发剂。可以涂在头发上,让头发保持乌黑油亮。”顾瑜乖巧地回答。

哪有这样的东西……皇后只是轻轻笑了笑,然后又夸奖顾瑜懂事,并没有问东西是怎么用的。

看来染发剂的销路要成问题啊……顾瑜垂下眼睛,没有强硬插话介绍。

“这是晋阳,比你虚长几岁。”皇后说道,“你若无事可以来宫里同她玩,作个伴也好。”

晋阳公主与顾瑜相视一笑,两人起身互相施礼。

“昭和今日怎么不在?宫里的孩子少,互相认识认识倒也免得孤单。”皇后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丽妃。

“回殿下,昭和今日身子不爽,太医说感染了风寒,不便出行。”被问道的丽妃连忙回答。

听到这话的皇后皱了皱眉:“你这做母亲的怎么不看着些?公主生病陛下又该心疼了,这便是为人妻妾的过错了。”

丽妃刚想辩解一声什么,门外忽听一声清脆的少年音:“婶婶,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第二十一章 为难

声音越来越近,众人转头看去,门外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阔步进了殿内,此人凤眼高鼻薄唇,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体量欣长,着一身藏蓝色金花兽纹圆领袍,腰间坠着金玉吊坠,更显得出尘旁逸。

“是东阳郡王。”贤妃身后的宫女贴耳轻声说道。

东阳郡王?顾瑜在西北时听父亲提起过。先帝的子嗣中有位宁王,曾是太子,却没能继承大统。这位小郎君便是宁王的嫡子,李宥,今年十四岁,居住于京城。

顾淮很是尊敬宁王,故而在她耳边念叨过几次。

其实顾淮讲的那些与她无关,只是顾瑜过耳不忘而已,并非特意去记住的。

“这孩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是不是想宫里的茶了?”皇后看起来似乎很喜欢这位东阳郡王。

“那是自然,清宁宫里的茶乃是极品,儿臣许久未吃,自然惦念得紧。”李宥一边说着一边盘腿坐在皇后的手边。

这位郡王竟然在皇后宫中竟这般自在。顾瑜忍不住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也看向自己。

“这位妹妹从未见过,是谁家的?”李宥痞痞一笑。

“你呀!整日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儿臣整日在国子监苦读呢!”

“那吾问你,‘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何解?”

“这……儿臣这才想起今日张大学士要入国子监讲课,儿臣先告退了……”说着说着当真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你怕是在整日游玩吧!”皇后似是头疼地叹了口气。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李宥理直气壮地说道。

皇后也被他这闲散的样子气笑了:“平西侯前些日子殉国了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李宥答得敷衍。

你知道什么呀,就知道玩乐。皇后无奈地摇头,然后接着说道:“这便是平西侯的遗女,如今是平西郡主了,以后由陛下抚养。”

李宥似是很惊讶:“如此说来吾此后便多了一个妹妹?”

“郡王说笑了,这妹妹与妹妹到底也是不同的。”丽妃似笑非笑道。

顾瑜行礼,静静不言,没有开口反驳丽妃的讥讽。

“咦?这个妹妹是哑巴吗?”李宥走上前,弯腰看着屈身行礼的顾瑜。

不等皇后的训斥出口,李宥便回身冲皇后嬉笑道:“玩笑玩笑,妹妹既是宫里教出来的,自然是极守礼仪规矩的,不会像我这不像样的样子。”

你还知道你这样不成体统。在座的人虽然都没开口说,但心里都暗自腹诽道。

“好了,不要油嘴滑舌了。既然你难得来一趟,带你郡主妹妹去沁园说说话吧。你们年岁相仿,应当能玩到一起去。”

嗯?顾瑜心中有些惊讶,她怎么觉得怪怪的?

“婶婶让我带孩子呢!行吧!郡主妹妹,那就随吾来吧。”李宥迈开步子先行一步,“这沁园是宫里冬景最好的地方,每一隅都有大不同,吾先带你赏赏这冬日的梅花……”

宫女们打着伞随二人到沁园时,小雪已停,起了微风,倒有些冷。顾瑜抱着花鸟纹青铜手炉跟随在李宥身后,此时两人身边还有几位宫女太监,随时听二人吩咐。

“妹妹西北来的?”

“是。”顾瑜答道。

“吾听说西北的女子多英姿飒爽,妹妹这呆板的样子,不大像呢。”李宥勾了勾唇。

这人,是和她有仇吗?

顾瑜乖巧地说道:“我父亲在时常念叨宁王文武双全,见了郡王才知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父亲为何念叨我父王?难不成为了奉迎?”李宥邪气地笑了,像是没有听出后半句里的讥讽。

顾瑜也笑:“有用之人才需奉迎。”

呵,这个小女子。

“你胆子很大,不过不要乱说话。”

李宥收起了笑,懒洋洋地对着宫人吩咐道:“带小孩子玩儿真没意思,走了这些路脚都累了。给吾准备撵轿,吾要去清宁宫回皇后娘娘了。”

宫人们应声是,只等太监们抬来撵轿,期间李宥没有再看顾瑜一眼。

撵轿抬到,李宥掀了袍摆坐上去,太监们抬着便走了,这边的这些宫女也紧随其后,有想留下来的,也被李宥叫走。

顾瑜低头打了个哈欠,心想怎么上午就困了,并不在意李宥的刁难。大不了过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她的记忆力很好。

只是他唱这一出是想干什么?如果是想要害她,那么在路上在外边都比在宫里合适,他这举动就像在单纯地表达对她的不喜……啧,小孩子真奇怪。

所幸皇后殿下没有让她等太久,不一会就有宫女偷偷跑回来给她领路。

等顾瑜慢悠悠地回到清宁宫,小郡王果然已经走了,就是不知道皇后有没有呵斥他。

丽妃也不见人影,想来晨昏定醒后就告退了,只有贤妃还在等着她。

皇后见顾瑜回来,劝慰道:“东阳这孩子,从小就这样,陛下也管不了他,你可千万不要跟他生气啊。”

顾瑜没有说东阳郡王的坏话,也没有说自己不生气,只乖巧地行礼答了声:“是。”

皇后拍了拍贤妃的胳膊,笑道:“你教出来的人果然懂事。”

贤妃抿嘴笑回道:“宫里的人都是殿下的,自然是您教得好。”

一番须臾客套之后,皇后终于放过顾瑜,让她回去了,贤妃也没有多和顾瑜说什么,只吩咐了宫女把她安全送出宫。

待到人走完,皇后娘娘收起了笑,接过宫女端上来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这样看来,郡主果然聪慧过人。”皇后的贴身宫女走上前低声说道。

“也只是听一耳朵罢了,贤妃本就谨慎,如果不是确实做得好,她才不会来讨没趣。”皇后浑不在意道,“至于这个小姑娘……应该是在西北学过。”

哪有真的过目不忘的人呢?皇后轻笑。

不会吧?在西北能学成这样?谁教的?宫女心中满是讶异。

皇后提点道:“外人都说平西侯是武将,但谁知道他十四岁就过了乡试中过举呢?”

十四岁就中过举?天也!那岂不是神童?宫女惊呆。她印象里的平西侯是宫人口中打了二十三年仗的武夫,不通情理杀人如麻,有幸得先太子赏识一路晋升,又因灭了后梁被当今的圣人重用……至于样貌,以前还进京拜会过,自打调去西北之后平西侯连京城都没有进过一次。

却原来是位投笔从戎的文士?

无怪乎宫女会这么想,知道禹州有位十四岁中举的神童的,也很难与顾淮联想在一起,毕竟中了举就有了官身,怎么还会放弃官身去做一个小小的兵丁?

真是难以理解……

平西郡主到掖门时,甘娘子已经领着马夫在宫门等候了。

“时间倒是不久。”甘娘子一边将顾瑜抱上马车,一边递给她一个花鸟纹银手炉。

“回去正好吃中饭。”顾瑜抱着手炉笑道。

甘娘子上了车放下帘子,马车慢悠悠向修义坊走去。

“郡主今日进宫可还好?”甘娘子问道。

“都好。”顾瑜答道,然后又问:“古伯呢?和四语在家干什么呢?”

甘娘子笑着道:“在家里下棋呢,昨夜下了雨雪外边湿滑,这种天气出来又容易感染风寒。奴想着修义坊到皇城也不远,就没有让他们一起来。”

顾瑜点点头,然后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我今日在宫里见到一位东阳郡王……甘娘子可能与我讲讲?”

甘娘子答道:“东阳郡王吗?他的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郡主中午想吃玉井饭还是冷淘?我回去就安排。”甚至岔开了话题。

“玉井饭吧。”顾瑜说道,没有追问。

“那就吃玉井饭,菜的话……小厨房的婢女会做古楼子,味道不错,再做一个蒸鱼、糯米藕、素菜什锦、咸骨粥、小天酥……”甘娘子掰着指头算了算,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但愿郡主这次不要再一口气全吃完了!

顾瑜没有听到她内心的呐喊,所以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在甘娘子的注视下,顾瑜仪态优美地把一桌宴席吃了个干净,甘娘子欲言又止,但顾瑜不在意。

吃过饭顾瑜又让四语拿来纸笔给在西北的孙长青写信。

“就写我一切安好,今日去宫里见了贵人们,都很和气。”顾瑜说道。

四语一笔一划认真地写起来。

甘娘子见状问道:“郡主为什么不自己写?”

顾瑜理直气壮地答道:“让四语练练字。”

甘娘子笑了,心想要不要去请个先生来,不过郡主到底是女子,读那么多锦绣文章也没有用。

正想着门上来报有人求见,说是平西侯生前的家奴。

顾家的家奴?顾瑜略一思考,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是张全他们。

顾瑜连忙向门外走去,甘娘子也连忙跟上。

门外站着六个人,果然是张全他们,只是……原来他们穿常服的时候是这样子啊……以往穿着盔甲以为他们都很高大呢。

见到顾瑜,六人单膝下跪,齐声开口说道:“属下张全、张裕、田中、刘朝、刘阳、刘起回来复命。”

顾瑜点点头:“回来就好,屋子里说吧。”

闻讯而来的管家也连忙引着他们进门。

第二十二章 殴打

“怎么今日才来?”顾瑜和六人到了大堂,又让人喊四语来。

“原本是要早回来的,不过田中这小子迷路了。”张全笑着说道。

“我哪有迷路,是马!马不认得路,把我带偏了!”田中红着脸解释道。

众人哈哈大笑,张全继续道:“所以为了找他……的马,耽误了些日子。后来又听说娘子被封为郡主了,我们就准备去接……”

谁知道路上盘缠花光了,又在当地的酒楼里打了一个月工才凑足了盘缠。

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平安回来就好。”顾瑜不在意张全话里没有说的东西。

“这是甘娘子。”顾瑜介绍道,“如今家里的事都是她操持。”

六人连忙给甘娘子拱手施礼。

甘娘子笑道:“客气了。我比你们大一些,就托大管个事,日后家里有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若是银钱不够使了呢?”张裕打趣问道。

“也可以来找我。”甘娘子答道,“只要郡主说给,我肯定就给的。”

“哈哈哈!”

堂内笑成一团十分和气。

“家里又来主人了?”有婢**阳怪气地笑道。

“别说胡话。”她旁边的婢女劝诫道。

“这可不是胡话。”又一个婢女接道:“这顾宅里,除了我们在做事,那个四语和那个古伯,做过什么事吗?”

不仅不做事,还没人训斥他们,这可太不公平了。

“现下又来了六个人,你听他们这没大没小的样子,能办好事吗?”婢女不满道。

“就是。我们本该是伺候殿下们的,结果被安排出来伺候一个没钱没势的小孩子。”

“在她手下能有什么出息……”

“她自己家的人什么也不做……”

“当人婢子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就是……诶?”一众婢女戛然而止,其中一个拉着脸对方才说话的婢女说道:“铃兰,你说错了吧?”

众人齐齐看着她。

铃兰冷笑一声:“我没说错。你们废话太多了。”

这话惹了众怒,婢女们团团围住她,纷纷逼问。

铃兰丝毫不虚,身子站得直直的,冷眼看着她们:“伺候殿下们?你们在宫里要能伺候殿下,会被派来服侍郡主?一个一个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众人被说得羞恼,其中一个推搡了一下铃兰,铃兰不客气地还手,于是众人便有了动手的理由,你一拳我一脚打了上去。

她们都是做婢女的,手上脚上打起人来很是有力气,铃兰不一会儿便被打得蜷缩在地上,鼻子里流出血来,婢女们终于停下手来。

“给你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其中一个恶狠狠地说道,然后又踢了她一脚。

“万一她告到郡主那里怎么办……”有人不安地问。

“告?她一个婢子,怎么告?她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能比我们厉害吗?”

说着说着还蹲下看着铃兰:“你能告吗?”

铃兰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婢女们得意地走了。

腹部很痛,之前有人踹了她肚子一脚,麦冬还是谁吧,记不清了,背上头上都很痛,痛得她想昏迷都昏迷不了。

隐隐有杂乱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咦?怎么有人躺在地上?”是少年郎的声音,“冬日了不冷吗?”

“是被打了吧。”另一个少年郎的声音也响起。

铃兰想睁开眼,但实在痛得没有力气了。

混沌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会救治她的吧……铃兰想,终于安心昏死过去。

“宅子里有人被打了?”顾瑜皱眉,看着来告之消息的张裕。

午饭吃得好好的,中间张裕和张全说去趟净房,回来就带来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为什么?”甘娘子问道。这才来了几日,家里就有人斗殴?传出去丢的可是宫里的面子。

“具体的不清楚,要等人醒了才行……被打得很重。”张裕犹犹豫豫说道。

“人呢?”顾瑜问道。

“张全把人带到城里的医馆了,没敢耽搁。”张裕答道。

“快……”甘娘子想要安排什么,但被顾瑜打断。

“把院子里的人喊过来罢。”顾瑜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甘娘子连忙跟上。

这都是什么事!饭还没吃完呢!

婢女们被叫到堂前,顾瑜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不久之前,在将军府也有这样的一次问话。

顾瑜甩开脑海里熟悉的画面,然后看着堂下的二十多个婢女,她们怯生生站在屋外,身形娇弱。

“我听说,家里有人被打了。”顾瑜慢悠悠地说道:“所以,谁动的手,自己走出来吧。”

堂下的婢女看起来依然娇怯,但心里忍不住笑出声:这算什么?一点儿手段都不用,谁会傻乎乎站出来?果然是个孩子!

顾瑜等了片刻,没有人说话。

“郡主……要不奴来问?”甘娘子凑上前低声问道。

顾瑜摇摇头,然后继续说道:“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这样的咋呼手段也就小孩子使得出来了。婢女们不以为意,脸上装出来的娇怯也渐渐抹去。

“今日芳园附近是谁在?”顾瑜问道,自然问的是甘娘子。

每日值班都是有安排的。

甘娘子答道:“是紫苏白术等人。”

被点到名字的婢女心下一惊,差点忘了还有甘娘子在,但是还是强装镇定地走上前:“郡主,我……”

“问你话了吗?”顾瑜冷笑道,“方才让你们说,不说,现在就别说话了。”

婢女撇撇嘴,没有退下,而是看着甘娘子:“甘娘子,今日虽是婢子在芳园,但是铃兰并不是婢子伤的,如果郡主非要罚婢子,婢子只得受了。”没凭没据责罚下人,传出去也是主子的错。

甘娘子没有说话。

顾瑜看着她:“你今日在芳园?那你看见是谁动的手了吗?”

婢女低头屈身施礼,答道:“没有看见。”

顾瑜点点头,然后又问其他被甘娘子点名的人:“那么你们呢?看见了吗?”

其余众人纷纷屈身施礼:“启禀郡主,婢子未看见。”

真是齐心啊。顾瑜反而笑了。

“这样啊……”她懒洋洋地拖着尾音。

就是这样,你又能如何?婢女低着头,心里却在窃笑。

“张裕,把她们绑了关柴房里,明日一早送到府衙。”顾瑜吩咐道。

什么?

“郡主,你不能关我们!”婢女急急地说道:“我们是宫里的人!”

张裕几人已经麻溜地拿了麻绳将人扭绑了起来。

“首先……”顾瑜走进婢女,抬头看着她:“你们是圣人赐予我的婢女,从进顾宅起你们就不是宫里的人,是我郡主府的人。我发落自己的人,有问题吗?”

“其次……”顾瑜拍了拍婢女的肩膀:“你已经顶撞我好几次了,论起来你动不动手你也失了本分了。”

这算什么?强词夺理吗?婢女不忿。

“郡主!郡主!是紫苏动的手,我们没有动手啊!”其他婢女哭喊道。

顾瑜叹了口气:“那我一开始问你们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说呢?”

“我们……我们……”婢女们急得一头汗,想要辩解。

“紫苏势大,她姑姑是宫里的女官,我们是迫于她的yin威……”

顾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样啊!”

然后又拍了拍紫苏的肩膀:“你听到了,她们都指证是你一个人做的,这下人证也有了。”

紫苏不甘地咬牙说道:“谁说是我一个人,她们都动手了!”

顾瑜略有所思:“这样吗?”

“郡主不能听信她呀!”其余婢女连忙大声喊道,有的因为被绑着还一个踉跄栽到了地上。

“为什么不能信。”顾瑜似是不解:“你们说的我信了,她说的我自然也信啊。”

然后转头吩咐张裕:“把她们都关到柴房罢,她们自己承认了。”

谁说信谁?这是什么?傻子吗?

紫苏梗着脖子大喊:“你不能关我!我姑姑是宫里的女官!”

宫里的女官?张裕拉人的手一顿,没有继续,犹豫地看向顾瑜。

紫苏也挑衅地看着顾瑜。

顾瑜不耐烦地一只手在身前扇了扇,然后故作惊恐地问甘娘子:“甘娘子,圣人说封我为什么来着”

一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甘娘子侧手弯腰笑着回道:“回殿下,圣人封您为郡主。”

顾瑜点点头,追问道:“那我比她姑姑厉害吧?”

甘娘子继续一唱一和:“当然了,您是郡主。”

顾瑜又拍了拍紫苏的肩膀:“喏,你听到了,安心领罚吧。”

紫苏不可置信地被拖带着下去,一路叫骂。

吵闹声充满了整个院子,绑去了七八个婢女,如今院子里还剩下十几个,这回她们是真的娇怯了,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顾瑜看了一眼她们,没有再说什么。

这孩子脾气真差……

顾瑜一路走回大堂坐下,四语乖巧地跪坐在她手边,甘娘子看着顾瑜,心里感慨万千。

“人到底圣人赏的,不易重罚。”甘娘子开口劝解道,“说到底也是家里的打闹,挨几板子就可以了,闹到府里就是大事了。”

顾瑜摇摇头:“这可不是家里的打闹,分明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哪怕真的是挨打的人有错,也应该报给我而不是私自动手。在我院里寻衅斗殴,还相互包庇,往小了说是恶奴欺主,往大了说这是有负皇恩。”

“甘娘子,你现在还觉得这是一件小事吗?”

甘娘子看着身形直直的女童,低头应声是,不敢反驳。

第二十三章 棋子

宫里很快收到了消息,处罚几个被宫里派遣出去的婢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还有“姑姑”在宫里。

“真不管吗?”有宫女小声问道。

“殿下们的事哪有我们管的道理,想管的人自然会管。”“姑姑”浑不在意地说道,“有这个精力不如想想年节的衣裳做些什么新花样,时间可不多了。”

宫女便当真抛开话题去找纹样了。

清宁宫的皇后自然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斗殴?”皇后似乎没听懂。

“顾宅的人来说的,而且婢女们已经互相指罪了。”贴身宫女低头说道。

“真是有出息,宫里出去的人还敢斗殴,可见真是无法无天了。”皇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京兆尹流放了。”

流放……

“会不会太重了?”贴身宫女问道。

这样重罚会显得不仁慈啊……

皇后点了点杯子:“是京兆尹流放的人,又不是宫里流放的人。”

然后又顿了顿:“再者说,朝堂的事这两日已经报上来了,孙长青已经稳住西北的陇右军了……”

那顾瑜这边的事,就不得不以她为重了。

贴身宫女笑笑:“朝堂的事奴婢不懂,殿下说是什么奴婢就怎么做。”

皇后摆摆手:“吩咐下去吧!”

此事到皇后这边算是下了定论了,至于圣人那里,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顾宅里的人近些日子做事都谨慎了些,也不敢私下嚼舌根了,但凡顾瑜有什么吩咐手脚麻利得跟什么似的。

家里这位郡主脾气很差,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而且还有圣人撑腰,厉害得很。

“据说紫苏她们被流放到南疆了……”

“那里好多毒虫呢,还有瘴毒……”

“她姑姑都没能保住她呢……”

顾瑜知道消息心里有些难受。她只是想把这些人赶出府,以为府衙里关两天打几板子就可以了,没想到她们居然被流放南疆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罢又自嘲地笑笑:“我这算不算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

京城里听闻此事的人,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这个平西侯的遗孤看上孤孤零零一个人,被传到京城圣人都没见她,但可不敢小瞧了,有什么事宫里的殿下们还是会给她撑腰的。

“真是有个好爹啊……”民众们纷纷感叹道。

殿内的青铜兽脚三足香炉散发着缕缕淡香,炭炉也烧的热热的,长桌上青花瓷的瓶子里插了几支梅花,似是刚采摘的,还很鲜活,与外边阴冷的环境截然两个世界。

面容精致的少年却不雅地将双腿翘在矮桌上上,一手背在脑后躺在凭几上,白玉般的脸上搭着一本打开的《左传》。

“啧,讨厌的小孩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嘟囔了一句。

“郡王,郡王!”门外的小厮急急喊着冲进屋子里来。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李宥被打断思绪,神情不悦地取下书盯着小厮。

“张大学士来了!”小厮说道,语气就像来了洪水猛兽一般。

“什么?他怎么来了?不见不见,吾病了,断断不能见这些读书人。”说着便手捂心口装作一副孱弱的样子。

“还不是那日进宫皇后殿下问您‘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则归心焉’的见解,您故意不说,惹得殿下以为您不学无术,特地请皇上派了张大学士来教导。”小厮见惯了他这做作的样子,只是冷眼说道。

“蠢儿!”李宥抬手用左传拍了一下小厮的头,“什么故意的,我那是确实不会。”

“可是您平日里在府里的答卷……”

“答卷是答卷,可以是找人代写,别人问起来,就不能会,记住了吗?”

“嗯。”

嗯?这对话乍一听好像很不对劲,仔细一听,确实很不对劲啊……

“反正张大学士就在门外了,您今日躲了明日还是要见的,您自己看着办吧!”小厮一摊手,反正他就是个传话的,去不去后果都是主子自己承担。

“哎你这奴才……”李宥又拍了一下小厮的头,无奈起身:“那就见见吧!”

……

“张侍中安好。”李宥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

府里的下人看了过来。郡王面对张侍中时,总是格外乖巧。

张衡摸着胡子,道:“圣人让臣来给殿下补课。”

李宥无赖道:“不补行不行啊?”

张衡摇摇头:“不行。”

李宥夸张地作势要昏过去,小厮连忙扶住了他。

这样纨绔到底是长歪了啊……

李宥不情不愿地和张衡一起进门。

“郡王要学课了,不要打扰。”小厮守在门边,挥散了一众下人。

“侍中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府里了?”李宥笑道。

“自然是想殿下了。”张衡的声音温和,听上去一本正经。

“我又做错事了?”李宥忽而问道。

不思进取整日玩乐,在众人眼里这都不是错,反而太过进取才是错。

张衡点点头:“平西进宫那日,殿下也去了。”

李宥一脸疑惑:“我不该去吗?”

张衡摇摇头:“殿下该去吗?”

两人相视久久,终于李宥还是开口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

张衡回答道:“殿下的消息太灵通了。”

“我做了掩饰的。”李宥辩解道。

“那又如何?圣人还是怀疑了。”张衡说道。

这样的对话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李宥还是忍不住委屈地问了一句:“所以我必须要娶她吗?”

张衡点点头:“是。”

李宥神情颓败,这天下是圣人的天下,他就只能做一枚棋子吗?

就算没有任何威胁,也还要做一枚棋子吗?

“顾宅前几日绑了几个宫婢,送去了京兆府,京兆府府尹将人流放南疆了。”张衡说道。

“我也会被流放南疆吗?”李宥苦笑。

“现在还不会。”

那么以后呢……

“以后或许会有生路,但在那之前,请殿下保护好自己。”张衡说完,便告退了。

小厮打开门,恭送张衡出门。

张衡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真是冥顽。”

“郡王还是不肯好好读书吗?”府里的管事担忧地问。

“管事放心,圣人那里我会好好说的,只是郡王心不在此。”张衡温和地劝慰道。

这叫什么事!还要张侍中去跟圣人说好话!管事歉疚地低下头:“劳烦侍中了。”

风口浪尖的顾瑜没有得到安生,才安静了一两日就又有人找上门。

家里的七八个婢女发卖出去后,顾瑜没有让招新的下人,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伺候的人,养着她们还要发俸禄,这对穷鬼顾瑜来说可不好。所以在甘娘子着急地张罗买奴仆时,顾瑜连忙制止了。

“不要招人来了!我喜欢清净一些!”

以前在西北时顾淮就喜欢给伤兵发钱发布,所以偌大一个将军府,变卖了之后也就两万贯的余钱,加上了圣人的赏赐除去花费也堪堪三万贯。

“乍一听挺多的,万一通货膨胀了呢?”顾瑜皱着眉头。

什么膨胀?管家和甘娘子面面相觑。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是顾瑜不喜欢府里人太多,因而招人的事就放在一边。

古伯如今是在门上做门房的工作。

“找我?什么人?”顾瑜不解地问古伯。

“说是采蝶轩的大掌柜。”古伯回答。京城里的人他不认得,但是采蝶轩还是略有耳闻的,一个规模很大的金楼,在大周各地都有分号。

“谁?”没想到顾瑜还没发话,甘娘子就失声喊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甘娘子连忙告罪然后解释道:“采蝶轩是我朝最大的金楼,经营脂粉首饰,换句话说就是金山银山……”

“这样的商号,背景也不小吧?”顾瑜问道。

甘娘子点点头:“正是。采蝶轩的幕后主家,正是当朝大相公王充。”

顾瑜听到这里不免惊讶:“不是说官员不得经商吗?”

“皇后殿下姓王。”甘娘子含蓄地暗示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所以这话是可以告知顾瑜的。

嚯……

“因为是外戚的原因,王相公位高权轻,因此经营商号也是无伤大雅的事。”

实际上王充不是因为女儿是皇后才当上宰相的,而是因为他有权有势还有筹谋,女儿才有幸成为皇后的。成为外戚后王充手上的很多权力都交了出去,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也未必想当外戚。

这样背景的人为何找顾瑜?

不禁甘娘子不解,顾瑜也很疑惑。

来人被请进门,一身金玉打扮,身姿窈窕,再一看,脸看着还挺年轻,但是头发略有银白,少说也有三十多了。

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两个小厮,通身打扮很是气派。

来人倒是不倨傲,尽管身后是王相公,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待顾瑜赐了坐后才坐在下方,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采蝶轩的大掌柜,人都称一声玉娘子,今日有事叨扰郡主,先带了礼物赔罪。”说着就吩咐婢女呈上一个盒子。

玉娘子打开盒子,包着锦帕拿出里边碧绿的簪花。

“一点儿小玩意儿,希望郡主喜欢。”

簪花样式别致新颖,簪挺细细却是纯金的,在尾部更是镶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翠玉,一看就非凡品。

甘娘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

顾瑜开口问道:“东西不错。玉娘子找我何事?”

这么干脆呀……

玉娘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以往打交道的人都是客客气气说半天场面话才开始说正题,不过今日是跟一个小儿打交道,想来小儿都是这般心直口快。

想到这里玉娘子也不拘泥于客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此趟叨扰,是为了跟郡主做生意。”

生意?顾瑜脑中灵光一现:染发剂?!

第二十四章 生意

果然玉娘子开口说道:“寿城的分号传来消息说章府的大夫人头上的白发居然一夜之间都变成黑发了……仔细查问了才知道是郡主在章家借住时,给皇后殿下准备的礼物,在那里也留了一份。”

玉娘子满脸微笑,并没有撕破脸要告状。

章夫人果然按捺不住提前用了啊……这人,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其实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端看皇后会不会追究。王相公的人既然已经找上门说做生意,可见是不会追究了。

“玉娘子此次来是要问我染发剂的配方了?”顾瑜开口问道。

这般直白的询问是小孩子惯有的,玉娘子点点头。实际上在来之前她吩咐手下研制了几天,一样的原料总做不得一样的效果。去禀明了王相公,才知道宫里有一罐,和她们做出来的东西看上去只略微有些不同。

然而就是这个略微有些不同就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人为财死,这种东西商机很大,玉娘子不得不亲自上顾宅跑这一趟。

“那先定好,我八分利。”顾瑜说道。

一听这话玉娘子差点背过去气。这个平西郡主年纪不大口气是真不小,八分利?她原想分个一分利给她就行了。要知道如果不是采蝶轩帮她卖,在她自己手里可是一文不值的。

以往谈生意也有划价的,但可没有见过这么过分的。

玉娘子当下脸色就变了想要生气,但是想了想这是个孩子,跟她甩脸子万一她看不懂怎么办?还是个郡主,跟她甩脸子她看懂了但是不害怕又怎么办?

一瞬间玉娘子心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是这样的,郡主您可能不懂,东西的成本费人工费店面费都要占很大一部分,还有要跟上边孝敬的人情疏通什么的……”玉娘子想了想说道,但是又担心她听不懂,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她。

顾瑜点点头:“那这样把,公平一点,五五分账。”

说罢又抬手打了个哈欠。

难道她没有打算拿这个售卖?说的也是,毕竟是个郡主。万一没谈成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玉娘子心里有些慌张。

以往都是别人求着她合作,就算有些人故意拿乔玉娘子也不吃这套。但是今天是跟一个小孩子谈生意,这个“染发剂”说不定就是平西侯什么时候缴获的秘方,指不定很珍贵,万一顾瑜不打算卖呢?

“郡主,来之前王相公也说了,最多只能让三分利。”玉娘子说道,然后又连忙补充了一句:“这三分利就不少了,如果放到采蝶轩来卖一年至少五六万贯!”

这么多!屋子里的其他人忍不住惊呼。

“利润这么大?”顾瑜没有惊呼,而是继续问道。

玉娘子笑笑:“这东西稀奇,既然稀奇就可以定一个高价,成本又少,主要是秘方难得,所以卖出一份可以说全是利润。”

顾瑜追问道:“定高价会不会卖不出去呢?”

玉娘子想笑,又怕失礼,忙用袖子半掩面捂嘴笑,心想果然是小儿:“我的郡主呀,会用染发剂的人都是三十以上的家里的主母了,这样的人往往掌握着一个家族的银钱,在族中地位还不低,这样的人一年要花多少钱买胭脂脂粉?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

京城里的有钱人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上街走一圈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两个是当差的——城门吏和街道管制当然也算。

若不是看到了商机,真以为她闲得没事做了吗?来跟一个小童卑躬屈膝?

顾瑜听罢恍然大悟:差点忘了高官大臣们也是有妻女的,所以说女子地位低也是看出身的。出身好的,随便打扮一下的花销就能抵上平民一辈子的收入。

“那……郡主是同意了?”见顾瑜能说通,玉娘子连忙趁热打铁道。

同意么……既然对方搬出了王相公,再拿乔就有点恶意了,她本来说八分利也只是想让玉娘子砍价时别砍太狠有个余地。

顾瑜点点头:“嗯,我们明日去京兆府过文书吧!”

玉娘子连忙让小厮取出早已带来的文书,道:“文书已经带来了,只需要把分红添上就可以过府了。”

看来真是急不可耐了。顾瑜面上没有过分欣喜,但是心里却止不住了:正愁皇后殿下没有用染发剂,皇后殿下家里的人就替她铺好路了;正愁没有钱,就有人送钱来了。

最近真是过分幸运了。

欢欢喜喜过了文书一式两份送走玉娘子,顾瑜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日子要好起来了。”她自言自语道。

……

京城最近很是热闹,因为京城最大的脂粉金楼里出现了一种可以让头发由白变黑的神奇物什,名曰“青丝来”,当然不是永葆黑发的,最多可持续两个月,只需要洗头后涂抹在头发上即可。

对于每天都要打扮的官家娘子夫人们来说,追赶潮流是必不可挡的。虽然一百贯一小罐的价钱让很多人都望而却步,但还是有很多富贵人家都争相代购买。

“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奇啊?”有人不信。

“真的,乔夫人你知道吧?御史中丞家的呀……用了一次,洗净之后头上的白发全都不见了……怎么会沾衣服上,不会的……”有知情人士解说道。

“看来青丝来很受夫人们的欢迎啊……”又有人感叹道。

有人摇摇头。

难道是不认同吗?

“何止夫人们,王相公家的小娘子们也在用呢!”

“她们用什么?她们又没有白发!”有人疑惑,心里还有些愤愤,这些普通人家买不起的东西居然有人不需要用还买?

“那可是王家……王!”那人提醒道。

前边那人顿了顿,又问道:“可她们还是不需要用啊?”

“据说除了白发变黑,日常用也能保养头发呢……女子们都是这样,生怕自己容颜不再,都是金贵养着……”

“朱门酒肉臭啊……”

“你这么说还不是因为买不起?”

“你就买得起了?”

“……”

不管褒贬,京城里的话题都是“青丝来”了,并随着采蝶轩各个分号推用,这东西很快就遍布了大周中原江浙关内各部——这些富庶的地方是最有消费力的地方。

待到消息传到海州张津的耳朵里,他不由感叹了一句:“好营销。”

这才短短几日,“青丝来”在海州的流水就已经快一万贯了。他看着手中钱庄的账册,这些记录虽然不会明确标注哪些是“青丝来”的交易,但是粗略一算还是能推算出来。

现在买的多的其实还是商人,或倒卖的,或赠人的,或猎奇的。他家里的长辈们只要在家里有点地位的,不论男女都折腾了起来。

不要以为只有女子们爱美,男子们同样怕老,怕别人看见自己的一头白发。

但这些都不是让张津惊叹的,他所惊叹的是别的。

这个“发明”“青丝来”的人,是谁?是周朝的人?还是……也是穿来的?

“三郎君,大老爷唤你!”小厮急急忙忙跑过来,看见张津拿着寿城的账册:“郎君又在查账吗?”

都快年关了还这么辛苦啊……

张津将手中的账册放进匣子里锁好,然后拍了一下盯着匣子看的小厮的头,说道:“看什么呢,走吧。”

小厮缩了缩脑袋,“嘿嘿”笑了。

“大伯唤我何事?”张津迈进张家大房的厅堂里,开门见山问道。

“海州的青丝来断货了,采蝶轩的曹主事想让咱家帮着去京城进货。”张大老爷说道,当然,这批货的红利会给张家分一成,不过张大老爷并没有说。

快过年了,大房的郎君出去不合适去,三房四房的人又冒失,确实只有张津可用了。

“好。”张津毫不犹豫地答应道。

“我知道已经年关了,不方便外出,但是……你说什么?”张大老爷怀疑自己幻听了。再有快一个月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家里谁都不愿意出去,都想在家里享福,所以他才会选择张津出去,这小子在家里太碍眼了,明明是二房的,却比他的儿子还讨张老太爷喜欢,这可不成。

“我说好。”张津重复了一遍。

“你……你……”你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干脆?张大老爷摸不着头脑。

“张三身为张家子弟,自然要为家里的事忙碌,这也是我的义务,大伯父不必介怀。”张津说道。

这小子,说的大义凛然,不就是怕别人看不到他在做事吗?

“何况采蝶轩的背景是晋阳王家,和他们打好关系对我们万盛也有好处。”张津笑着说道。

他说的头头是道,张大老爷都想让自己的儿子去跑这一趟了,但是想了想实在舍不得,最后还是点点头,吩咐自己的人领他去见曹主事。

张津的小厮站在一旁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大冬天又是快过年了,还往外边跑,张大老爷真是把二房往死里欺负啊……

“这算什么欺负。”张津一边盘算要带些什么,一边跟小厮说道:“我刚想着要怎么去京城,大老爷就帮我安排了,多好。”

好个屁!小厮心中不免爆粗。要是真的是好事哪会轮到他们二房?这样子明显是好处都被大房收了,二房出力。三郎君平时也不傻啊?怎么今日这么糊涂?

第二十五章 是你

不管傻不傻张津都如愿踏上了和曹主事一起去京城运货的路,这一趟费多少功夫他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的猜测。

既然一起上了路就避免不了搭话,张津也从曹主事的话中了解到此趟去京城的目的——青丝来确实卖得很好,但是京城没有交秘方给分号,而是死死地攥在手里,只把成品运出来卖。

海州虽然经济繁盛,但是海州的采蝶轩也只是个小分号,第一批货并不多,再进货就需要有商队的万盛钱庄出人手帮帮忙。

这样的藏私行为张津可以理解,毕竟方技这种东西如果人人都知道的话,就不稀奇了。卖得这样高的价格绝不是因为原料,而是因为配方和营销。

但是再细密的,比如拿出配方的人是谁,就问不到了。这种东西也不能贸然问,不然说不好要结仇的。

张津按捺中心中的激动,静静等待到京城的那一日。

商队走得很急,因为曹主事说很多没有买到的人已经交了钱预定了一些,大家都想新年有一个新的气象,图个吉利,也图个体面。人都是虚荣的,哪怕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过年一看别人一头黑发,你好意思顶着一头白发?那岂不是说明自己不如别人?那可不行!

因为海州距京城并不远,又是急行,所以四五日便到了。

曹主事着急忙慌地去金楼拿货,张津没有一起去,而是到万盛钱庄打探消息。

“不瞒郎君说,这个很多人都想探问,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谁敢去撬王相公的墙角。”钱庄的主事为难地说道,以为张津是想探寻秘方。

“并非是这个……我找这个人另有原因。”张津说道。

另有原因?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主事不解,但是总算明白了张津有所需求。

“之前也着人或明或暗地打听过,采蝶轩瞒得很紧。”所以还是不知道。

“我听说在此之前采蝶轩的大掌柜去了一趟平西郡主府?”张津问道。

“说是去送东西的,这个郡主虽说是个孤儿,手里可不少钱呢……”主事不怀好意地笑道。

送什么东西能劳动采蝶轩的大掌柜?张津不解,但没有再问主事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主事面上叫着三郎君,但心里并不把他当回事。这些人在张家管事二三十年,早就眼高手低油滑得很。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出马啊……”张津喃喃自语道。

……

张津踌躇了几许,还是带着小厮叫了顾宅的门。

门开了,是古伯开的门,看见这位满脸皱纹却一头黑发的管家,张津暗自腹诽:这就是那个染发剂吧

稍稍一打量,张津两手并在身前行礼:“小生海州张竹清,家中行三,想与郡主做个生意。”

古伯摆摆手:“是染发剂的事吧?和我们家没有关联,快走快走!”

可见这几日没少被人打扰。

张津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我找贵主另有他事,还望门房通传则个。”

怎么看他有些紧张?古伯正疑惑,然后就见张津的小厮偷偷摸摸递过来一张纸。

什么东西?古伯搭眼一看,吓了一跳。

海州进奏院的飞钱,一千贯!

“我只问郡主一句话。”张津说道。

只听说过前段时间寿城有个财大气粗的傻子管事花钱买名望,今日又遇见一个花钱带话的。古伯看着手中的飞钱券,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疼……不是做梦……

想了想顾瑜前几日说没有钱了,下人都请不起了,又看了看门外这两个人瘦瘦弱弱的应该没什么杀伤力,古伯终于答应帮他通传一声。

张津不免舒了一口气,但是心还没有彻底放下来。不知道这位平西郡主,是不是“同胞”……

听到通传的顾瑜也是匪夷所思,怎么什么稀罕事儿都让她赶上了?

“好啊,带进来吧!”顾瑜说道。

千金买一句话,她倒要听听这话里的玄机。

人很快就在婢女们好奇的注视下被请进来,大家纷纷想知道什么话居然价值一千贯,愿意出一千贯带一句话的傻子又长什么样。

“长得倒是挺好的……”有婢女小声说道。

“你是不是思chun了……”有人揶揄道。

“去你的……”

这些调笑的话没有让来人的脚步有任何迟钝,他从容不迫地随着管家进门一路穿过游廊走到大堂。

然后就僵在了门口。

“是你!”来人惊呼道。

“是你?”顾瑜疑惑道,她看着张津的表情,发誓如果这个人胆敢扯什么一见倾心千里寻爱的戏码,她定要让下人们打断他的腿!

来人果然欲言又止神情激动。

顾瑜也做好了准备赶他出去。

只是没想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不仅和染发剂无关,甚至在周朝都不太可能听到。

“同志们辛苦了!”张津鼓足勇气说道。

什么?什么辛苦?

“为……为人民服务?”顾瑜不可置信地接了一句。

什么服务?他们在说什么?

顾宅的婢女们面面相觑。

然而就在顾瑜接完这句话以后,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说些什么吧,千里迢迢过来找人家……可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之前他们也不认识,他只是听到染发剂的消息,才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真的被证实后,张津反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同这位张郎君谈。”顾瑜吩咐道。

下人们被支开,就连四语也被带了出去。

“真是同乡?”顾瑜心里五味杂陈,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是!”有人开头下边的话就好说了,张津不由感慨道:“我来这里九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同乡!”

顾瑜抬头看着他,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还不错。

“你是魂穿还是身穿?”顾瑜问道。

“魂穿啊,我原身都快三十了……”张津答道。

顾瑜顿了顿,忽而笑了:“那你是位大叔啊!”

“叫什么大叔,现在还是俏郎君呢。”张津佯装不满道,还原地转了一圈:“怎么样,玉树临风罢。”

顾瑜哈哈大笑。

“你呢?”张津也好奇地问道。

顾瑜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做的染发剂呢?”这句话如果换个人来说,会让人觉得是在质问。但是张津满眼满脸的疑惑,并无不满。

他是单纯好奇这个问题。

“脑子里边的东西乱乱的,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记得,怎么死的,活了多久,倒是忘了。”顾瑜平静地回答。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

张津连忙扯开话题:“要不咱俩也做个生意吧?”

这样以后就有借口来往了。

“生意?什么生意?”顾瑜好奇地看着他。

“我虽然是张家二房的嫡子,但说到底还是不如大房的地位高,我要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少不得要自己琢磨一个省钱的路子。”张津解释道。

“既然是同乡,你可以造造玻璃,造造花露水【注:致敬王子豪】什么的,岂不是很容易发财?”

张津叹了口气:“我一个搞金融的哪里知道这些,早知道会……我小时候就应该好好学习。”

顾瑜又哈哈大笑:“别傻了,学校又不教这些。”

张津忍不住看过来,她样貌端正,脸颊略有些婴儿肥,年纪小小看不出来倾国倾城,可爱倒是挺可爱的。初见时还觉得是个拘谨的孩子,现在居然也有这样的大笑。

顾瑜见他看得认真,忍不住打断了他。

“你在张家过得不好吗?”

张津叹了口气:“说过得不好罢,实际上过得还不错。我以前就是做金融的,到这家也算专业对口。”

“但是不太幸运的就是没有随机到大房。在这个嫡长为尊的朝代,厉害可以让你过得好,但是厉害不能让你过得最好。”

始终在一帮不如自己的人手下谋生,怎么甘心?

“你胃口很大啊。”顾瑜说道。

过得好还不行,还要求过得最好。

张津点点头:“是啊。不瞒你说,我以前看过一些小说,主角各个多牛掰各种金手指,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是真的疑惑。

“我觉得是因为……”顾瑜故意停下,然后看张津果然被吊起了胃口,才补足下边的话。

“我才是主角。”

呵……这小孩子。

“你是主角,我也可以是主角啊。所以你这个主角还有没有什么妙招可以提供给我这个主角的?”

顾瑜果然低头沉思。

“这样吧,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做什么。”顾瑜说道,“染发剂这个,毕竟是汉朝就有先例,我想着大周的人不会太难接受。再做别的,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合适的。”【注1】

毕竟染发剂这种材料常见成本低又能卖高价的东西并不多,要做什么总要考虑周到一些。

【注1:《汉书》记载,王莽为了“欲外视自安,乃染其须发。”意思是说王莽为了震慑当时造反的绿林军,办了一场婚宴,在婚宴上将自己的胡须头发染黑,以表明自己尚未老矣。(那时的染发剂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染发剂,不好保持还容易蹭得到处都是。)】

第二十六章 买布

张津心满意足地走了。

顾宅的下人们不知道这位俊俏的郎君在屋里和郡主说了什么,但也没胆子探听,继续分散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张全回来说铃兰的伤好多了,问要不要带回府里问话。

顾瑜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铃兰是谁,直到张全看出来她的疑惑补充了一句:“前几日那个被打的婢女。”

因为拳脚打得还挺狠所以铃兰的内脏受了撞击不便移动,于是张全递了些钱恳求大夫给铃兰空了一间房出来,铃兰这几日都在医馆里住,今日已经大好了。

顾瑜听罢摇摇头:“不用带回来了。”

她对她们为何起争执不感兴趣,所以并不知道铃兰是维护她挨的打,她最近真是太忙了。

略微闲了两日,又一日,一大清早门上又传话来说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事不能耽搁,人很快被请了上来。

来人是一个普通的太监,来传话说再有近一个月就是年节了,按照惯例宗亲们年节是要进宫里与圣人同乐的,平西郡主虽然不是宗亲,但是也获此殊荣,可以在年三十进宫赴宴。

太监还特意交代了因为此次年节之前西凉被灭的事,四方诸国都会派使者来朝。当然不是示威的,而是来朝拜的,灭了西凉之后周边能与大周匹敌的国家放眼望去一个也没有,因此为了显示我朝威武,规格就要格外宏大些,赴宴就要穿得隆重些,礼仪就要正式些云云。

听到这些话顾瑜第一个反应就是不想去,但是由不得她。这种邀请说白了就是强制性的,圣人的邀请不能驳回,于是甘娘子又忙了起来要准备衣裳等等。

“怎么感觉进京之后越来越忙了……”顾瑜小声嘀咕。

“什么?”甘娘子一边拿着一本花样册子一边道:“先别管别的事了我的郡主,快来看看,这些样子有喜欢的吗?我遣人去尚服局订做。”

顾瑜不解:“还能订做?”

甘娘子笑道:“赴宴的衣裳布料也有讲究的,寻常的太寒酸,太出挑又会惹是非,因此王公大臣们赴宴的衣服都是尚服局订做的,郡主放心选花样就是。到时候做一身郡主格制的官服,既不失体面又别致大方。”

顾瑜仔细看了几个纹样,为了不冲撞贵人又不会太素净选了百合纹样的锦缎宽袖襦裙,甘娘子也觉得好,又选了布料和针法才交了上去。

负责制衣的是宫里的“姑姑”,便连忙有宫婢来支招让她动些手脚,“姑姑”摇摇头。

竟然是不同意吗?宫婢心中惊讶。

“年节宫宴太重大了,这种宴会出岔子,圣人会降罪的。”紫苏的姑姑解释道。

衣裳这种东西谁都知道是她们尚服局负责,出了问题还不是要找她算账?既然要害人,当然要偷偷摸摸嫁祸给别人,一眼就能牵连到她,那她还不如直接光明正大捅平西郡主一刀子来得干脆利落。

再说紫苏既然被流放南疆,这样重的惩罚一看就是宫里的殿下说话了,这个平西郡主如今有殿下们护着,万一出错别平西郡主没受罚她先进去了。

“在宫里做事可不能只看私人恩怨。”“姑姑”叹了口气,爬到这个地位受了多少委屈辛酸,不谨小慎微些,明日说不定就被打下去了。

宫里的“姑姑”不为难顾瑜,但是顾瑜还是觉得这场宫宴要谨慎一些。毕竟是宫里的年节,多准备一些才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贤妃特意指派了连翘来送一些首饰绢花,当然,最主要还是带话来的。

虽然在家里顾瑜还是大大咧咧的,但是但凡来人就端了架子。

见到顾瑜的礼节一点儿也没忘,连翘很满意自己的教学成果。

“殿下让我来叮嘱郡主年节的时候人多热闹,千万记得规矩,免生事端。”连翘说道。

顾瑜乖巧应声是,但是连翘根本不信她。

“宫宴当天人会格外多,我会去接郡主的。”连翘又补充道。

顾瑜点点头:“多谢。”

连翘想了想没什么可嘱咐的了,便回去了,顾瑜派人送她,连翘摆摆手表示不用,转身出门上了马车。

“甘娘子有什么要嘱咐的吗?”顾瑜想了想,问甘娘子。

甘娘子施礼说道:“郡主做事有度,奴相信郡主无需奴多言。”

顾瑜哈哈大笑,然后说:“还是说说吧,毕竟是宫宴。”

甘娘子想了想,然后说道:“往年过年都是各宫散发福祉赏钱还有娘娘赏的小玩意儿什么的,其他与平时并无两样。殿下们会带贴身宫女参加宫宴,宴会上会热闹一些。”

“怎么个热闹法?”顾瑜问道。

“除夕夜陛下会和宗族的皇亲们在蓬莱阁用膳……”

“京城里有名的歌舞班子会进宫表演……”

“初七人日则会宣召几位肱骨大臣和外国使节在麟德殿同赏歌舞……”

“往年都是王相公、张大学士、沈大人以及其他几位重要官员作陪……”

“不过今年应该是改到除夕夜了,因此这次宴会上应该会有很多人。”

甘娘子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顾瑜认真记下。

下午倒是没有人再来了,于是顾瑜说要去城里的布庄逛一逛,这让甘娘子十分疑惑:裁衣有尚服局为什么还要去布庄?

“我想着快过年了,府里的人都添置一身新衣裳吧,也不用多好的料子,普通的就行了,省得干活还得顾忌。”顾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前些日子送走了几个婢女,府里余下的婢女们都战战兢兢很是惶恐,大过年的就别让人担惊受怕了,得恩威并施才行。

甘娘子应声是,然后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古伯留在家里看门,张裕自请赶车,带着顾瑜四语和甘娘子去街上选布料。

“冬日出行就是不方便。”甘娘子递过两个手炉,一个给顾瑜,一个给四语。

但凡出门就要带着手炉斗篷,不然寒冬刺骨。

顾瑜笑笑:“就是冬日才要出行嘛!”

四语不解:“咦?为什么?”

“活动活动,身上才暖和。”顾瑜说道。

“原来是这样,那我以每日都要出来!”四语兴冲冲地说道。

真是个孩子。甘娘子宠溺地笑。

“好啊,那你出来玩要带着人一起。”顾瑜叮嘱道。

四语点点头:“嗯嗯!”

几人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布庄,顾瑜三人去挑布,张裕在门口看车。

“这位娘子你算是找对地方了,店里刚到了一批鱼口绫,一匹只要二十个钱。”布庄的伙计热情地招呼道。

“要多一些能便宜吗?”四语眨巴着眼睛问道。

伙计抬眼一瞅,衣裳料子是锦菱的,内夹层是绸缎的,看来是富贵人家的女童,于是殷勤道:“那看您要多少了,买的多优惠多。”

“娘子,我们要买多少?”四语回头问道。

什么?原来是个婢女?婢女都穿这么好啊……伙计咋舌。

顾瑜摸了摸布面:“还挺软的,有没有厚实些的?给家里的下人做冬衣。”

伙计连忙两手拽住一块布往两边扯:“这个摸起来虽然薄,但是您看织线很密,做成冬衣很保暖,您可以放心。而且鱼口绫自带纹样,不用绣花也很好看,干活也不怕脏的……”

“除此之外还有水纹菱,这种布也不错,比较贴身透气,价格更便宜一些,十八个钱一匹。”

顾瑜摸了摸水纹菱的布,更薄一些,所谓透气也就是不保暖咯?

“里边夹什么?”顾瑜问伙计。

伙计被这问题问得一愣,不知道这位小娘子想干嘛,但本着顾客至上的理念还是回答道:“里边可以夹些麻布御寒。”

“没有夹棉花的吗?”顾瑜问道。以往她在西北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别人的冬衣都是夹什么,她的冬衣都是些动物皮草。

这话问得屋里听到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就连甘娘子也不好意思地掩着嘴。

“娘子,棉花是观赏的,哪有夹在衣服里的。”伙忍住笑说道,“有钱的人都穿动物皮毛,没有钱的也是夹些麻和蚕丝,没有听说过衣服里边夹花的。”

顾瑜点点头,看来有棉花,但是还没普及。

“鱼口绫和水纹菱都来二十匹吧。”顾瑜说道,然后就没有再看别的布匹,向门外走去。

是被笑恼了吧……伙计悄悄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不过还好,买了四十匹布,生意还是做成了。

“送到修义坊左手边第一户。”甘娘子对伙计说道:“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钱,你把布送到了,找门房付钱。”

原来这个打扮雍容的大娘子也是个下人啊……伙计想到,然后欢快地送她们出门,待人走后,才反应过来甘娘子说的地址……修义坊?北市?这……这……这……这是个皇亲?还是哪位相公的女儿啊?

“伙计?干嘛呢?”进门的顾客看着呆傻站着的伙计,拍了拍他的肩膀。

伙计回过神来,差点咬到舌头。

“方才……有个北市的小娘子来我家买布呢!”

顾客是老客户,撇了撇嘴说道:“做梦呢,住在北市的人哪会出来买布,人家家里有多少绫罗绸缎,需要来你这里买。”

伙计不服地辩解道:“真有呢!”

两人絮絮叨叨吵吵闹闹,老客户挑完东西,又顺走一尺麻布,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二十七章 棉花

铃兰的伤大好了,但是还是不易多动,铃兰却等不及了。

“当人婢子的哪能这样矫情。”铃兰说这话的时候,还不满地看了张全一眼,“你不要让我再休息了。”

张全有些尴尬地拦住她:“娘子说你不用回去伺候了。”

铃兰顿住脚步,似乎不明白张全说的话。

“家里本来就用不到那么多使唤人……你的文书古伯已经给我了……我们去官府过一下文书,你就可以脱去奴籍……以后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铃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张全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铃兰看着他,认真地道:“我想问问郡主。”

“问我?”顾瑜不解地看着张全。

张全此时已经回到了顾宅,与此同时还带回了铃兰的话。

“她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问问娘子。”张全说道。

顾瑜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张全,忽而问道:“你几岁了?”

张全有些不知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十七。”

顾瑜点点头,少年怀chun么……

“你没告诉她我这里不需要伺候的人吗?”

张全低头答道:“说了,许是想问问娘子……其实她之前被殴之事,说来也是因为我。”

“因为你?”顾瑜不解。

张全应声是,然后将自己这几天在家里查问的事和盘托出。

“如此说来,她为了维护你,所以被打了?”顾瑜问道。

“是。”

“她并没有告诉你,但你还是觉得有愧?”顾瑜又问道。

张全又答了声“是”。

顾瑜点点头。

“好啊,那我就去见见她吧!”

医馆门脸不大,一进门就有一股药味扑鼻。一个慈眉善目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坐堂,但是人并不多,所以此时他很清闲,看到有人来便让小童请进门。

“这是朱大夫。”张全说道。

顾瑜点点头。

“又来看小姑娘啊?”朱大夫一看来人很眼熟,知道不是病人,又坐了回去。

“是的,这是我家娘子。”张全一边应声,一边介绍道,“铃兰的伤今日好些了吗?”

“这个伤病要静养的,少则也要半个月,不然会留下后遗症的。”朱大夫忧心地说,然后看了看顾瑜:“此时千万不能再干活了。”

顾瑜知道大夫是误会了,没有多解释什么,示意张全带她去看铃兰。

铃兰躺在一间只有一张矮席的小屋子里,蜷缩着捂着肚子,正在闭着眼睛休息,听到有响动抬头眯眼看了过来。

“你就是铃兰?”顾瑜看着这个瘦弱的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铃兰一手侧撑着坐了起来。

可以坐。顾瑜想,然后看着铃兰。

铃兰也直直地看着顾瑜。

“是。”这是回答顾瑜方才的话。

“张全说你有话想问我?”顾瑜又问。

“是。”铃兰说着,微微点头:“我想问郡主,为什么赶我出去?”

她问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愤怒,情绪没有波动,表情很平静。

“张全不是说了吗?我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你已经自由了,不用再做婢女,不好吗?”顾瑜说道。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由了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愤怒?”顾瑜忽然问道。

铃兰疑惑:“我为什么要愤怒?”

“张全说,你是为了维护他才被她们殴打……别这么吃惊,这件事我不问也会有手下的人查……但你没有告诉张全这个,为什么?”

铃兰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了维护他。我说那些话……只是因为我想说而已。”

顾瑜点点头:“那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铃兰又直直地看着顾瑜:“我想问郡主为什么赶我走?是因为我做的不好吗?”

自始至终,她似乎就只有这一个问题。

顾瑜摇摇头:“不是你做的不好。”

铃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做事还可以。”

顾瑜失笑,想了想,说道:“所以你还是想回来做事?”

铃兰点点头。

顾瑜也点点头。

“我身边不需要那么多伺候的人,你如果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以先养好身子。”顾瑜想了想,又说道:“等你身体好了,再来找我。”

铃兰听罢匍匐在地上施礼:“谢郡主。”

这个小姑娘,有点儿意思啊。顾瑜心想。

铃兰目送顾瑜和张全离开,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送我回去后,你把这封信交给万盛钱庄二房的张三郎君,他如今在京城福来客栈住着。”顾瑜一边说着,一边将信交给张全。

“来回都要避着人。”顾瑜补充道。

张全领命退下。

客栈天字号甲房里,张津正在矮桌前煮茶,窗户开着,可以听到楼下街市里嘈杂的叫卖声。屋子只有张津一人,他随身的小厮被派出去和曹主事那边的人对接。

躲懒的张津正在思考顾瑜的消息什么时候来,突然有小石子打在他手边,同时从窗外投进一封信。

这里是二楼,谁拋的信纸?张津有些疑惑,快步走到窗边捡起信封。

上边写着张三郎君亲启。

给自己的?张津有些疑惑,这是谁?还玩这种把戏?

他饶有兴致地拆开信封,随着阅读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他忍不住拍手说道,然后将信纸投入火中。

……

“竹清怎么年节还在外边?”张老太爷吃了口茶,略带不满地看着张大老爷。

“是采蝶轩的曹主事让帮个忙,竹清说想去京城玩,自动请缨的。”张大老爷连忙解释道。

再说大房的孙子不是还在家里吗?老惦记二房的算怎么回事儿。

张老太爷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他一口,说道:“你要是有竹清一半的本事,我都能放心去了。”

“阿耶大过年的说这晦气话干什么?不吉利!”张大老爷连忙拦住老太爷的话头。

老太爷看了看张大老爷,没有再说话。

屋里正沉闷着,老太爷的随身老仆带着信回来了。

张老太爷打开信一看,叹了口气。

“阿耶,谁的信?”张大老爷好奇地问。

“竹清的。”老太爷说道,“说过年不回来了。”

“那怎么行!”张大老爷大惊失色。

老太爷白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视线,皱着眉头。

大过年的,在外边干嘛呢?信上说,想包几百亩田,要种花。

花有什么好种的?

再说种花能比回家过年要紧吗?

……

“我想着同在异乡,一起过年也算做个伴。”张津在屋内踱步,然后又锁着眉停下,“这么说应该可以了?”

“三郎君,你自言自语什么呢?”小厮问道。

张津拍了拍小厮的脑袋:“问这么多干嘛!”

小厮缩了缩脖子,又在一旁站好。

没一会儿,张津又拉着脸问小厮:“你觉得孩子喜欢什么东西?”

小厮想了想,认真地说道:“钱。”

“……”张津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会真的送钱,但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病急乱投医了。

他停下了脚步,忽然想起顾瑜偷偷摸摸给他递信,应该是不方便见他,自己贸然登门说不定不好。

“曹主事的货装完了吗?”张津问道。

“早就装完了,昨日就走了。”小厮答道,心想三郎君这两日脑子是不是坏了,怎么一会儿来京城,一会儿闹着过年不回家,现在连正事都记不得了。

张津当然不知道小厮心里的想法。他想了想自己在京城也不太可能和顾瑜一起过年,于是说道:“那备车马,我们加快跟上吧。”

这是干什么呢?来回折腾?

小厮虽有不满,但还是照办了。

等明年再来,就可以带着棉花来了。

年节的气氛愈来愈浓烈,随着除夕一日日临近,街上的商铺也越来越少,但是坊子里却越来越热闹。

准备年货的,裁制新衣的,忙忙碌碌吵吵闹闹。

北市虽然都是显贵,但也同样热闹。热闹是因为要准备除夕当日的妆面,以及试穿当日的礼服。

顾瑜的礼服也被送来了,是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衣裙,中规中矩,穿在身上正合身,于是衣服留在府里,来送衣服的尚服局女官也得到了应有的赏钱。

“就要进宫了。”顾瑜叹了口气。

但愿风平浪静吧。

除夕,一大早顾瑜就被叫起来描眉画眼,一个小女童愣是画了三四层粉。直到看到铜镜中的孩子被四五个婢女拉扯着装饰完头面,顾瑜才松了口气。

然后又被服侍着穿礼服。礼服一共有三层,里衣,中衣,外衣。

一层层穿完,倒不显得臃肿……因为每层衣服都不厚。

甘娘子忧心地塞了一个手炉,然后说道:“带着手炉不算失了规矩。”

顾瑜听话地点点头。

太阳就在一点一点爬到中午,爬到下午,爬到傍晚。

顾瑜舒了口气,准备迎接宫宴。

马车载着她和甘娘子走向宫城,一路上顾瑜不吵不闹,甘娘子也放心许多,又嘱咐了一遍不要紧张不要失了礼仪,待到看到连翘来接,才放她进门。

“贤妃殿下派我来接您,您可以和贤妃一同赴宴。”连翘小声说道。

“多谢。”顾瑜拘谨答谢,随着连翘的脚步走进门。

第二十八章 昭和

“这蓬莱阁是在一片湖中央的。”连翘一边走一边小声介绍,“那里要走廊桥过去,是照着苏州园林的廊桥修建的,很是精致呢。”

连翘向前一指,顾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有几条廊桥曲曲折折伸向湖中间的宫殿,每条廊桥约有三人宽,顾瑜边走边看,上边雕刻着兽纹,线条清晰流畅,白石栏杆擦拭得一尘不染。远远看着宫殿,此时已点起万千灯火,灯影倒映在湖面上,犹如湖水里的繁星,随着湖面波动或明或暗,富丽堂皇。

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如同仙境。

“水晶宫殿飘香,群仙方按霓裳。”顾瑜默念道。

“郡主还会作诗?”连翘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顾瑜摇摇头:“别人作的,偶然想起了而已。”

连翘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贤妃已经在蓬莱阁偏殿的一间休息下了,待到宴起就可以入座了。

“一路冷了吧?”贤妃温和地对顾瑜说道,然后视线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涂了上好唇脂和脂粉胭脂的脸上看着气色很好,但是还是能看出来异样。

“外边有些冷,屋里好多了。”顾瑜乖巧地回答道。

连翘退到门前,将暖炉里的碳又加了几块。

贤妃弯腰拍了拍顾瑜的手:“手这样凉,去炉子边烤火罢,在我这里没人说你。”

顾瑜抬头一脸天真无邪地谢过贤妃,才走到炉子边去烤火。从一打照面这位殿下就很喜欢自己,为什么?

顾瑜想不通。

但是喜欢总好过厌恶,无论是贤妃真的喜欢她还是有什么阴谋,都是以后的事了,现下还是赶紧暖暖手罢。

随着夜幕降临,各宫各府的人也陆陆续续在正殿聚集,入座。

顾瑜也被贤妃带着在女眷这边坐下,因为男女一堂,中间还隔了纱帘以示清明,不过女眷并不多,只有宫里的几位,所以位置占用不大。

顾瑜悄摸打量了一下周围,连翘因为身份关系在殿外候着,等宴席结束还要送她出宫。殿内女眷这边,除了眼熟的皇后贤妃丽妃之外,还有两位公主殿下和她们的贴身宫女。这么看起来顾瑜有些格格不入,但知道此事的民众只会感叹圣人的仁善,对功臣之后的照拂。

男客那边坐了有谁顾瑜不便查看,只隔着纱帘隐隐见到两位皇子的身影,穿着紫色的礼服,看身形瘦瘦小小,大约十三四的样子,没有东阳郡王高大。

想到东阳郡王,顾瑜心头一紧,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善茬,而且对她似乎有敌意,于是她隔着帘子想看看他在哪里坐。

“这位就是平西妹妹吧?我是昭和,上次没有见到真是遗憾了。”一个俏丽的小姑娘忽然挡住了顾瑜的视线。

顾瑜收回目光,看向她,起身施礼。

昭和长得很像丽妃,五官精致,双眼炯炯,只是神态也如用丽妃一样咄咄逼人。就像现在,明明是该友好地打招呼,但她的眉毛高高地仰起,本就比顾瑜高还要抬着下巴斜睨。

顾瑜微笑着默不作声,如连翘所教般扮演一个淑女。

故意找茬这种低端戏码没有在此时上演,她只是坐在顾瑜旁边的宴席上,然后说道:“今晚我的位置正好挨着你呢!”

如果不是昭和鄙夷的神情,顾瑜想这句话一定更友善一些。

真有意思。这宫里的人有没见过她就莫名对她好的,也有没见过她就莫名发散敌意的。

但是顾瑜没有慌乱,她们有什么算计,让她们表演就是了。

宴席随着众人的落座以及圣人的到来,正式开启了。

那边朝中的大臣们纷纷开始说些溜须拍马的话,圣人自然能听出他们的恭维,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不能拂了他们的面子,于是一番须臾客套,看得顾瑜想打哈欠。

所幸小食已经上了不少,顾瑜便提起筷子开吃了。

“平西妹妹你……”昭和正扭头准备说什么,看到顾瑜的矮桌上,水果和小食已经没了一大半,不得不瞠目结舌,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嗯?”顾瑜停下筷子,看向昭和。她比一般人厉害,热量自然也比一般人需求得多。万一等会儿有什么事她总得先吃饱才有力量反抗。

“你胃口真好……”昭和神色怪异地说道。在这种宴席上,有谁会专心吃菜!这个平西郡主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你慢点吃……”昭和皱着眉看向她,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

她的贴身宫女俯身向前。

“给平西郡主倒一杯果酒,别让她噎着了。”昭和关心地说道。

顾瑜谢过,没有推辞。

宫女端举着满满一杯果酒走了过来。

要不要这么满啊?顾瑜皱了皱眉,果然见宫女脚步一崴,杯子里的果酒就要溅顾瑜一身。

这个距离一般人躲不开,但是顾瑜是可以轻松躲开的,但是顾瑜没有躲。她想了一下,如果是这种小把戏想让她出丑,那么对她来说不痛不痒。有时候退一步反而是为了迷惑敌人而不是单纯委屈自己。

所以顾瑜没有躲,因为她觉得没必要。这套衣服湿了尚服局还有备用的,这些连翘早在来之前就跟她说过了。

昭和果然起身惊呼,宫女也在一边告罪。

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皇后她们。

“昭和公主给平西郡主倒果酒,没想到手下的人脚下没注意,洒了郡主一身。”皇后的贴身宫女报道。

皇后皱了皱眉,有些为难。

“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罚了,让平西换一身衣服吧。”贤妃主动说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点点头:“甚好,就如此吧。”

贤妃冲自己的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

“平西妹妹真是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昭和一脸担忧,还作势要搀扶顾瑜。

“没关系。”顾瑜冲她微笑。

傻子么?这都看不出来?昭和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说话间贤妃的宫女已经来到顾瑜身边。

“皇后殿下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吩咐奴带郡主去换衣,郡主请随我来。”宫女说道。

顾瑜点点头,昭和也在一旁忧心道:“快去吧,冬日里冷,湿了里就不好了。”

你知道冷还倒这么满?顾瑜心中骂道,但面上还是微笑,随着宫女告退。

殿外的连翘有些惊讶这个时候看到顾瑜走出来。

“怎么了”连翘问道。

“常见的事,湿了衣裳,你带郡主换一身吧。”宫女说道。

连翘神情复杂地接过顾瑜,拿起备用的灯笼在前打着,然后说道:“走吧。”

宫里一路上都有灯火点缀,如暗夜游龙般。

夜风卷起顾瑜的衣裙,果酒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有些冷。手炉里的碳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赴宴的时候没有再加,所以温度也越来越低。

“我觉得我要感冒了。”顾瑜小声嘀咕道。

“郡主说什么”连翘回头问道。

“没什么。还有多远到?”顾瑜问道。

“已经到了。”连翘说着,打高了灯笼。

尚服局今日也很忙,这种大宴备用的衣衫总会额外留下。像顾瑜这样九岁的衣裳并不多,所以很快便找到了。

几个宫女领顾瑜到净房简单清洗,然后就在门外等顾瑜换衣服。

这些衣服顾瑜穿过一次,所以再穿一次并不难,只是门外的宫女们等候时的窃窃私语,也传进了顾瑜的耳朵里,所以费了些时间。

“这就是平西侯那个遗孤?真是好命!”

“唉,别说了,没了亲爹,义父也厉害啊……听观风殿的说,孙将军在西北势力很大呢……”

“不是说沈相公如今掌控了西北吗?”

“对呀,前几日不是还听说王相公要对付沈相公,结果没有得手吗“

“是呢是呢,我还听说连张大学士也投靠沈相公了……”

“暹罗那个使者据说进京先行拜会了沈相公才进宫朝拜的……”

“……”

这些人跟沈渊多大的仇啊……宫里的人这么议论难免会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顾瑜一边换衣服一边想。

不过,听起来十四叔在西北的事情有些艰难啊……这也是难免的,与百姓不同,西北的兵将只认顾淮这个名字。但以十四叔的手段,收回西北大权只是时间问题。十四叔似乎不急着拿回阿耶的兵权,可能是顾虑圣人忌惮,也可能是为了西北不要太乱。

“叩叩——”

顾瑜正想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郡主,您换好了吗”有人轻声问道。

里边的女童换衣服时间未免有点太久了。

顾瑜系好外衣,说了声“好了”,向门外走去。

换罢衣裳连翘带着顾瑜疾步回去,虽脚步匆匆却也有条不紊。灯火幽微,烛光葳蕤,连翘打着灯笼在右前侧先行一步,快要回到大殿时廊桥出口前突然窜出两个人来,两人未打灯笼,但眼尖的顾瑜还是认出来者即是李宥和他的小厮。

那二人快步向顾瑜连翘走开,容不得她们后退。

“郡主……”连翘顿了脚步。她是知道之前东阳郡王为难顾瑜的事的。

第二十九章 张家

顾瑜一抬手,示意连翘不用慌张。该来的躲不掉,既然做了这场“偶遇”,李宥自然是有事要做。

顾瑜屈身施礼。

李宥笑嘻嘻地开口:“郡主妹妹好巧啊!”

“是啊!郡王又要来欺负小姑娘了?”顾瑜抬头看着这只小狐狸,夜色幽暗,对面之人仅一步之隔,在连翘打着的灯笼的微光下,可以看到他如玉的面庞和眼角的笑意,以及藏在这具华贵皮囊下的算计。

“妹妹惊扰了。吾此次来是向郡主妹妹赔罪的。上次的事,是吾顽劣了。”李宥忽然收起嬉笑,一本正经道。

“郡王客气了。”

李宥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无奈:“郡主妹妹不知,这宫中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吾亦然。”

顾瑜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而这宫中,想要做成一件事,又谈何容易。”李宥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

“所以,吾先在此给你赔个罪。”

什么?顾瑜抬头,而李宥假借着行礼,双手拱在身边忽然一变,向顾瑜的双肩重重推去。

推……推……

“……”

“……”

明明应该栽落水中啊……

李宥惊讶地看着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女童,即使穿着好几层襦裙身形看上去也单薄瘦弱不堪一击,此时却如同铁柱般纹丝未动。

而女童忽然勾唇,露出一个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微笑,在夜色下显得有些瘆人。

“你是不是很气?”

一旁的连翘偷偷笑了。

李宥摇摇头,“我不气。”

然后抵在顾瑜双肩的双手又一用力,向湖里倒去。

遭了!连翘心下一惊,顾不得多想也跟着跳进湖里。

而此时一旁一直未有动静的小厮忽然扯开嗓子大喊:“快来人啊!郡王被平西郡主推进湖里了!”

女童收起笑,冷冷地看着小厮。

远处的宫灯向这边流动,顾瑜眯起眼,隐隐看到许多蓝青的身影不顾天寒水冷跳湖救人,而宫殿处皇帝的仪仗在灯光中越来越近……

张津赶到张家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申时末了。

“不是说了不回来了吗?”张大老爷皱了皱眉,看到老太爷拉下脸又改口道:“正好,在二老爷后边给他加一张桌子,快来吃饭吧。”

老太爷脸色稍缓,然后说道:“老二那里太远了,加我旁边罢,正好有些日子没见了,我有话要问他。”

小厮在张大老爷复杂的眼神中将张津请来。

张津没有想象中的风尘仆仆,精神看上去很好。

“因为一路上走着一路买着,忘了日子,差点赶不回来。”张津笑着走进门说道。

买?买了什么?张大老爷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他两手空空并没有带东西呀。

“东西我让管家登记在册了,都是一些小玩意儿,家里的兄弟姊妹们平常不得空出去,我便趁机会买一些回来。”张津讨巧说道。

“还以为你今年不回来过年呢。”张大老爷装作不经意提起道。

“哪有的事。”张津笑笑,“我让小厮说晚些日子回来,他大概听错了,以为我过了年才回来。”

张津说着,从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呈给老太爷。

“因为听说苏州有位名医擅医疑难杂症,只是不好见……于是多逗留了几日……所幸求得一罐丸药……”

“记得老太爷总说背部酸痛,可以以此缓解。”

老太爷的表情愈发和蔼。

“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好了,快些吃饭吧。”

张津微笑着点点头。

张大老爷低着头恨恨:这个小兔崽子,惯会这些收买人心的把戏。

一场家宴就在团圆和睦的气氛继续进行了。

歌舞还热闹着,张津的宴席也摆了上来,在一众张家子弟艳羡的目光中,张津一口肉一口菜吃得很香。

“接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在这里守夜罢,我老了,要回屋休息了。”老太爷说道。

“是。”众人答道。

“竹清啊,你扶我回去。”老太爷说道。

于是又引起了张家子弟的羡慕嫉妒恨。

“张三真好命……”所有人心底都划过这么一句话。

灯火璀璨中,老太爷带着张津离开,明明只少了两个人,大堂里却沉寂了下来。

“这小子……”张大老爷恨恨低语。

“大哥,津儿被老太爷看重你似乎不高兴啊。”二老爷装作无知地问。

“二弟哪里的话……”张大老爷收起脸上的恨意,转为了笑。

差点忘了人家亲爹还在自己手边。

“我是担心竹清……赶了这么久路……还没歇息就被老太爷叫过去……容易劳累啊。”

二老爷不在意地笑:“大哥不用担心,家里的其他孩子想这样劳累还没办法呢。”

意识到这话似乎太过阴阳怪气了些,二老爷也连忙改口:“我是说,津儿还年轻,不累。”

大堂里因为张津的到来气氛变得诡异,老太爷屋里的气氛倒是温馨。

虽然刚回来但是老太爷屋子里的炭火没有断过,因此进门就暖烘烘的,婢女跪坐在一旁煮茶,爷孙二人在书桌前谈话。

“寿城的事,做得不太漂亮。”老太爷说道,“但是你这个年纪,能想出这个对策,已经不容易了。”张老太爷说道。

拿钱除自己家的人,这种事一般人不会做,寿城天高皇帝远,这种事也没人想做,出力不讨好。不过真得做了也是好事,起码这几年他们不敢再造假。张家多少管事想做但是不敢做,他这个孙儿倒是舍得一身剐。

不是有句俗语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孩子比他几个叔伯有出息多了。

“孙儿愚钝,少不得要您指教。”张津谦逊道。

“在我这里就不要客套了……说说吧,你说的那个棉花,是打算做什么?”老太爷问道。

棉花这种东西,他家也用过,虽然不易枯萎,但是白花花的摆着不招财气,因此家里宁愿摆些富贵的、矜贵的花。

“我是想种一些,做被子夹层的。”张津答道。

“夹层?”老太爷想了想:“这个怎么夹?用骨朵儿做夹层吗?那成本可不低呀。”

张津说声是,然后提笔在纸上一边写一边说道:“我来的路上打听了各个地方棉花的价格,花朵多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一株,但是种子很便宜,一亩地大概费种子五十文,来年可产出八百石棉花……也就是一亩地可以做八九十床被褥。”

“至于销售,可以参考青丝来,专用于富人或者官员……当然,最好成品先给府尊送去……再打点一些……”

“你怎么能料定府尊会帮你呢?”老太爷好奇地问张津。他知道张津必定是胸有成竹,不然神情不会这样自信。

“我在寿城的时候……借住过一户农家……”张津慢条斯理地说道,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回忆而不是在编故事:“那家农户将卖不出去的棉花打得松散后夹在被子里,很是保暖……孙儿心想西北比咱们这里冷,如果大规模种植做成被子必然是一笔好生意。”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咱们张家,到了你阿耶这辈,都是老实人,想不出什么好点子,还好你争气啊……”

张津低头微笑。

“棉花的事,就照你说的做吧!”

第三十章 前事

“三郎君这是心想事成了?”小厮没好气地问道。

一会儿说要留一会儿说要走,张津是随心了,黑锅还得让他背。

张津哈哈大笑,用手指戳了戳小厮的额头:“行了,也别委屈,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厮脸色大变:“三郎君你怎么恩将仇报!”

张津又哈哈大笑。

明年去京城的话,应该是能给“同乡”带去好消息了。他如今已经到了家里,不知道“同乡”在京诚又是怎么过年的呢?

蓬莱阁的歌舞早已停下,各国使者和大臣们已经被送出宫城,留在皇宫的外人,便只有顾瑜一人。

东阳郡王已经被救起,只是还在偏殿昏迷不醒,太医院的御医们被从家中叫起送进宫里。冬日里跌入湖中不仅仅是溺水,还发起了高烧。

主座上皇帝的脸色阴沉,殿中跪着的书童瑟瑟发抖,顾瑜则身形笔直。

“你说,东阳是被平西郡主推进水的?”皇帝声音沉沉,可见他的气愤。

书童随抖如筛糠,但还是低头答道:“是……郡王和郡主告歉,结果被郡主推了一下,跌入了湖里。”

告歉是因为之前平西郡主第一次进宫就被东阳郡王捉弄了,这话让殿内的人更相信了书童几分。

贤妃在一旁平静地问道:“平西才九岁,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说罢众人纷纷看了看女童,瘦瘦小小,身形笔直,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她动的手。

“贤妃不知道,武将家的孩子自小就比别人拳脚厉害些。”丽妃阴阳怪气道。

但是贤妃这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顾瑜才九岁,东阳郡王过了年就十四岁了,再厉害他们也想不到顾瑜的力气能比李宥的力气大。

“那么平西呢?你怎么说?”皇帝看向顾瑜。

顾瑜身形直直,神色未有慌乱,只是紧抿着的嘴角泄露了她不甘的情绪。

“不是我。”小小的女童身形直直,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平添了几份可信度。

书童虽身形发抖,但还是狡辩道:“平西郡主自然不会承认。”

顾瑜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书童吓得一个哆嗦,但是没有改口,只是磕头说道:“请圣人为我家郡王做主,郡王被平西郡主害得昏迷不醒,如今生死未卜……”

“同行的其他人呢?”皇帝问道。

一个太监拱手出来答道:“同行的宫女是尚仪局的女官连翘,郡王刚落水就下去救了,但是水性不好,如今也昏迷着。”

皇帝看了一眼贤妃,贤妃低下了头。

这是躲事了。在场的明眼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连翘可是打着“贤妃的人”的名号,这般不堪重用,怪不得贤妃羞愧。

“让太医院的人尽心救治……等东阳醒来再问……至于平西……回去在家候命……”皇帝说道。

众人应声是。顾瑜被送出宫门,但是事情不是到此为止了,圣人搁置此事,也是为了看看“受害人”怎么说。这样也好,总好过被一杆子打死。既然圣人没有在宫里就处置了顾瑜,可见这件事不会太严重。

只是……真的有这么大仇吗?顾瑜神色凝重。看来回去她有必要好好问问古伯了。

一路途径的坊里传来爆竹声和舞乐声,除夕夜里家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马车里顾瑜的神色如同泼墨。

一到顾宅门口甘娘子就在等着了,一边给她披上貂裘一边递过一个花鸟鱼纹手炉。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手还这样凉?”甘娘子忙不迭地问道。

“宫里出了些事。”顾瑜说道,欲言又止。

“古伯随我来,我有话要问。”

出事了?一众人面面相觑。不过还好,郡主回来应该是和出的事无关。众人心中想道。

顾宅因为没有教书先生的原因,书房很小,只有耳房的规格,书也很少,也没有什么古玩装饰,唯一富裕的就是笔墨。

顾瑜进屋,几个婢女合力抬来暖炉然后退下,屋子里只剩下顾瑜和古伯两人。

“有一位宁王,阿耶在时,和他有什么仇怨吗?”顾瑜开门见山问道。

古伯听说宫里出了事,心里也是惊异,但是见到顾瑜回来,以为出的事和顾瑜无关,这时又听到顾瑜问他这话,心里便有了不好的猜想。

“仇怨倒是没听到有什么仇怨。将军在北地时,被宁王提拔,要说恩义倒是有。”古伯老实回答道。

“我在宫里遇见了宁王的遗子。”顾瑜说道,“其实第一次进宫时,我就遇到他了。当时他对我态度并不好,但我没有在意,只以为是皇后殿下不满被贤妃抢了风头让他来找茬的。”

“但是今晚的事,明显没有这么简单。”

就知道出事了……古伯提心吊胆地听顾瑜继续说。

“今晚昭和公主先是泼了我一身酒,我以为只是为了让我出丑便没有躲。换衣裳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架廊桥,东阳郡王就是在廊桥上等着我过去。他本来想推我入湖,但是没料到我身手不凡,于是他自己跳入湖中,他的书童大喊是我推的。”

顾瑜说道,不免气愤。

古伯则在一旁惊掉了下巴。

“这……”

“我与他素未谋面,所以我想,应该是阿耶和他父王有些瓜葛。”顾瑜解释道。

古伯为难地低着头,踌躇再三终于说道:“这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娘子说。但是娘子比一般孩子聪慧些,知道这事也不打紧……”

“宁王当年还是先太子时,你阿耶是宁王的人。后来因为西北事,被文王也就是当今圣人推举到西北除寇。当时朝堂上的争斗我也不懂,只知道当时两位殿下都重用你阿耶。后来宣武门……两位殿下兵戈相向……宁王被当时的圣人……但与你阿耶并没有什么关系啊……”

顾瑜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恐怕就是因为这事才被李宥记恨上了吧……

不过……宁王当时是太子,被当时的圣人……

“宁王事后来是怎么说的?”顾瑜忍不住问道。

古伯愈发惶恐:“这种事不能乱问的!”

“无妨,我心里有数。”顾瑜神色凝重:“我想这事也就是东阳郡王对我恶意的源头。”

第三十一章 宁王

看着顾瑜认真凝重的神情,古伯终于答应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其实我也没有比别人多知道多少,我说是你阿耶的管家,实际上就是你阿耶可怜我,给我找了个事情做而已。”古伯略带羞愧地说道。

这话不是作假,虽然和古伯亲近,但顾瑜也不得不承认古伯虽然忠心,但是无论身手还是智谋都只是普通人的水平。

“以前在北地的时候,我就听过你阿耶的名字。那时他还是个兵丁。”古伯的神情带着几分追忆。

“那时候大周刚建朝,还是先帝的时候,大周四境列强割据,于是先帝广征兵丁……那时候我听人说有一个举人老爷投笔从戎,还笑读书人真是一腔热血……后来才知道,那是你阿耶……”

“你阿耶很厉害,十几岁就中了举,虽然这对京城的大人物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普通人眼里就是神仙一般的人儿……”

“但是后来没人提起此事了……因为你阿耶打仗的本领,比他作文的本领还高……”

“当时啊,还是宁王的太子就跟先帝举荐了你阿耶……”

“兵营里的人们都说是你阿耶运气好。其实我知道,你阿耶比太多人聪明……他不是在打仗,他好像知道敌人的一举一动……怎么说呢,你阿耶有很多兵书,每一本都被翻来覆去地翻……他说那些打仗的技巧都是从书里得来的……所以说他打仗的时候只有捷报鲜少败绩……”

古伯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所以说,读书人真的了不得。”

有功夫的读书人更了不得吧。顾瑜心想。

“后来宁王当了太子,更是大力举荐你阿耶,当时都以为你阿耶投靠了宁王呢……”

“但是没多久文王殿下……就是如今的圣人,也举荐你阿耶,而且在先帝面前大肆赞扬,又宣扬了一番你阿耶曾中过举的事……”

“所以你阿耶最后能做到西北的大将军,有自己的本事,也是两位殿下的赏识。”

“圣人当时为何也举荐我阿耶呢?有太子的举荐,他说话只能算锦上添花呀?”顾瑜问道。

古伯挠挠头:“娘子说的我也不懂,只是圣人当时名声也不小。圣人在潜邸时就颇有善名,手下也有很多人追随,圣人手下的将官在西北和西凉也打了很久,虽然没有大胜,但是也没有败退过。”

“而且两位殿下是一母同胞,如果不是……”古伯突然顿住。

如果不是?顾瑜的心揪了起来。

“古伯,你放心说。”

古伯看了看四周,然后弯腰在顾瑜耳边低语:“当时圣人名声大噪,远胜先太子,也有人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先太子在宣武门设伏杀害圣人,岂料圣人有天佑……先太子被右骁卫统领一剑穿喉……圣人也因而成为如今的圣人……”

“……”

顾瑜无话可说,但是心里已经波涛汹涌:这其中要是没有古怪,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诶?不对啊……”顾瑜忽而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问道:“既然宁王当时要杀了圣人,为何圣人还将东阳郡王养在身边?”

照理说不该也杀了才是?

古伯大骇:“我的娘子,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岂是人能做得出来的!当今圣人最是仁善!”

顾瑜吓得拍了拍胸口,那你也不要突然在我耳边大吼啊……

“宁王再有杀意,也是圣人的长兄,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已是心痛,何况当时东阳郡王年幼,圣人有言祸不及妻儿,因而不仅没有干劲杀绝,还将东阳郡王养在身边。”

当然这其中又收获了好名。

不过古伯的话里到底还是让顾瑜听出了些猫腻……这个东阳郡王,该不会以为宁王的死和她阿耶有关吧?

顾瑜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娘子,这件事是不是很难办?”古伯忧心问道。

毕竟再怎么说东阳郡王也是圣人的亲侄子,无论为了名声还是亲情,这件事都会被严惩。

“难办倒不难办。”顾瑜摇摇头,圣人在宫中没有拿下她,可见对她的处置也有所顾虑。

“他有阿耶,我也有啊。”说着说着,顾瑜居然笑了。

东阳郡王有血缘关系不能怠慢,但她也是功臣遗孤,何况孙长青在西北还掌握着军权。严惩倒不至于,但是处罚肯定是免不了了,至于轻重……

“端看他在宫里能不能醒过来了。”顾瑜说道。

古伯不解:难道还能醒不过来吗?

蓬莱阁被戒严了,其他各宫倒是一切如旧。

“按理说这么大的日子,各国使节都在,应当严惩才对,但是圣人立马就把人放回家了……”有宫女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因为圣人要查清此事。”她旁边的宫女也小声接道。

“圣人不信是平西郡主推的郡王?”第一个小宫女问道。

“当然了。别忘了,平西郡主才九岁。”

九岁的女童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吗?

这话放出去谁会相信呢?

殿外的宫女们小声议论纷纷,殿内却安静异常。

精雕玉琢的少年躺在卧榻上,十几个太医围在屋子里忙忙碌碌,除此之外皇帝和皇后也在殿内等消息,贤妃和丽妃已经被送回各自宫里。

“回禀陛下,东阳郡王胸腔中的水已经按压排出来了,但还是神魂不在……”一个太医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帝皱着眉看着昏迷的东阳郡王,过了年就十五岁了,容貌也越来越像他那个阿兄,愈发熟悉也愈发陌生。

……

或许让他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说不定可以借此事敲打孙长青……皇帝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但是也仅仅是一个念头,很快就被自己否决了。

这件事必须压下去,今天的宴席上各国使节太多了,这件事此时不宜被闹大,闹大了之后于大周不利。

“尽心救治,一定要把东阳救醒!”皇帝严肃说道。

皇后也在一旁附和道:“无论用什么办法,东阳郡王不能出事。”

太医心领神会退下。

皇帝看了一眼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

第三十二章 赐婚

蓬莱阁的宫灯随着夜色越来越浓也愈发暗了下去,矮桌上支着头的皇帝一个猛点头,骤然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大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

人呢?皇帝心中疑惑。都去哪里了?皇后也回去了吗?

“来人——!”皇帝在殿中喊道。

空旷的大殿内只有回声隆隆。

大胆!居然连圣人呼和也不来!

皇帝怒而拍桌,但是殿里依然空空荡荡。

“辞哥儿。”门外有人喊道。

皇帝抬眼看过去,只见一团黑雾包裹着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虽然难以辨认但皇帝心中还是瞬间滑过了他的名字。

来人舞着一柄长枪直直地朝皇帝刺来……

“护驾!护驾!”

矮桌上的皇帝挣扎着起身,忽然身形向后倒去。

但他并未倒在地上,而是被宫婢们搀扶住。

“陛下怎么了?”耳边是皇后焦急的呼声。

皇帝心跳如雷,两耳轰轰,环视了一圈大殿。宫女太监整齐分布在各个位置,皇后在他旁边跪坐着。

方才他看到了什么……

皇帝接过皇后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唇色发白。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说道:“无事,东阳怎么样了?”

皇后揣着衣袖,眉头紧锁:“东阳已经醒过来了,陛下安心。”

皇帝听罢舒了一口气,但胸口还有一股气郁郁地堵着。

他摇摇头,试图甩开之前脑海里的景象,心跳却居高不下。

“陛下不满意吗?”皇后见他摇头,忧心问道。

皇帝愣了一下,神色愠怒:“荒唐!东阳醒了朕岂会不满!快摆驾!朕要去看他。”

皇后悻悻答了声是,连忙安排下去。

“陛下有些古怪。”皇后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不免在这里嘀咕道。

因为不便移动,皇后吩咐宫人搬过来一架卧榻,东阳郡王暂时被安置在偏殿。

此时他已经醒来,呆呆地看着大殿的顶。

密密麻麻的砖瓦捆成排,上边有不认识的花纹,是宫里专有的。

他醒过来了,这次落水没有人想让他死,真是难以置信……

皇帝就是在李宥发呆的时候,被人前呼后拥着进来的。

“东阳,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皇帝急切问道。

李宥看着皇帝满脸的关怀,捂着胸口一副愁容:“陛下,儿臣的胸口还在疼呢,说不定落下病根了……您可一定要狠狠地罚平西郡主!”

谈到顾瑜,皇帝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但很快恢复正常。

“东阳,平西还是个孩子,怎么有力气推你?这件事朕不怪你顽劣,但并非朕不知道真相。”皇帝严肃说道。

李宥的脸上果然露出被拆穿的羞恼,死鸭子嘴硬道:“就是她推得儿臣,陛下您要为儿臣做主啊!”

小孩子撒泼起来是很让人头疼的,虽然是皇帝也免不了。这孩子从小就肆意妄为……虽然也是皇帝有意为之,不过这种时候就有些让人生气了。

“你的书童已经招了,说你已对平西多有不满,还处处刁难……”皇帝顿了顿,又说道:“除夕夜宴这么大的事,各国使节都在,在这个节骨眼上你闹这种事,朕不追究已经是仁慈了。东阳,你也该长大了,不要像孩子一样。”

皇帝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李宥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事闹成这样,还不是要朕给你收拾烂摊子?”皇帝呵斥道。

李宥耷拉着脑袋,轻声说道:“儿臣知错了。”

这样子皇帝没少见,所以皇帝的表情并未缓和。

“你好好在宫里养病吧,下不为例。”

翌日,宫里便传出来赐婚的消息。

“赐婚?我和东阳郡王?”顾瑜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面前的太监似笑非笑:“是呢。圣人仁善,不追究您和东阳郡王闹的事,反而赐婚以示皇恩,郡主真是福泽深厚啊。”

圣人这是糊涂了吧?她才多大就要为权谋献身了?顾瑜脸色怪异。

太监看出了顾瑜的疑惑,补充道:“圣人旨意郡主十五岁后嫁入郡王府。”

“那我家娘子以后就是郡王妃了?”四语好奇问道。

太监笑着点点头。

一众人神情怪异地谢过皇恩,给太监递了红包,说了些感恩戴德的话,送走了太监。

屋里剩下的人不知道该道贺还是该忧心。

“娘子不担心吗?”甘娘子看着脸色恢复平静的顾瑜。

顾瑜摇摇头:“无碍,圣人说了是五年后,时间还长。”

有时候年纪小也是好事。

“那……要庆贺吗?”古伯忍不住问道。

顾瑜亦是摇摇头:“不用,又不是什么喜事。”

嫁给郡王不是喜事吗?张全几人不明白,四语也不明白,只有甘娘子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不过好歹宫宴上的事情解决了。”

是啊,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明察秋毫……嗯……也不对,陛下好像没有揭穿东阳郡王,而是将宫宴的事直接盖过去了……

宫宴的事居然是这样结尾的……

顾宅的人想不到,王充和沈渊也想不到。

“为什么?”陆逊忍不住疑惑。他自认谋算不输于人,却想不通皇帝这是何意。

王相公的书房里,其他谋士也是一脸疑惑。

王相公吃了口茶,同样思考。

“其实……陛下此举也在情理之中。”一个官员突然开口说道:“东阳郡王再怎么说也是‘那位’的后人,今年也十五岁了,到了议亲的年纪,据说来朝的使节里就有想和亲的。”

这个时候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东阳郡王就被作为首要人选了。

这话让百姓们听了倒是没什么,但是这些大臣哪一个是吃素的,经这人一提醒,纷纷想通了。

“原来如此……”王充感叹道。

东阳郡王再怎么说也是先太子的孩子。当年宣武门事变圣人饱受争议,硬是通过十几年的执政将声音压了下去。这中间有暴力手段,自然也有仁政并行。

时间已经把民众心里那个弑兄的文王冲刷掉了。

这事虽然没有人再提,但是不代表这件事被所有人遗忘。

圣人养着东阳郡王,却从未严苛要求他上进好学,民众都以为这是宠溺,但明眼人都知道,东阳郡王这是被养废了。圣人从来没有对东阳郡王放心过。

他们这些大臣也不要求圣人对东阳郡王悉心教导。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当朝天子是用何种手段拿的天下,他在坐拥天下后施行的政治手段为万民开利,且杜绝暴政,已经是个仁君了。

这样一个使大周越来越强盛的圣人在,那么隐患就不能在。

他们能不介意先太子之死,但作为先太子的遗孤,李宥不管在不在意,在别人眼里都逃不了干系。如果别国使节请求和东阳郡王和亲,那么东阳郡王就在不知不知觉中拥有了政治力量,这是大周不愿意看到的。

“不过,和平西郡主赐婚,那西北岂不是……”有人觉得说不通。

陆逊笑笑:“润之兄,你可知平西郡主自入京来给西北写了多少封信?西北回了多少封信?”

顾瑜每隔两三日便修书一封问候孙长青,但孙长青从未回信,就连年节礼也是走的官驿。孙长青这是掌握了西北,懒得管这个义兄遗孤了。

这事陛下不会不知道,所以这也是陛下放心赐婚的原因。

两个看着身份尊贵的人,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人凑在一起,才不会出事。

第三十三章三 传言

“哎!听说了吗?圣人给东阳郡王和平西郡主赐婚了……”街头巷尾传来了议论声。

这些议论声中最激烈的,当然来自茶楼。

虽然大年初一,但是一到下午就有不少闲人在茶楼里听书看戏,平日里可不会这么多闲人在。

“这么突然?”一个穿着富贵的人问道。

“说是二人在宫宴上出了些事才赐婚的……”

“出事?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私相授受呗,不然怎么会赐婚?”

“真的假的?不是说平西郡主才九岁?”

“不要命了?这种事也敢编排?”

“啊!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

这些议论的话也传进了各国使节的耳朵里。

“不是说是推搡了……”一个两撇胡子的使节疑惑道。

传话的护卫眼神示意他慎言。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是这样的。”护卫告诫道。

“不过……大周不是礼仪之邦吗?”使节还是问道。

护卫挤了挤眼,揶揄道:“那是东阳郡王,圣人当儿子养的,自小就在京城无法无天惯了,他可不注重这个。”

使节咋舌,一句“还好没有提和亲的事”差点就说了出来。

不过就算真的有什么又怎么样?如今大周可是第一大国,这次宫宴来了多少使节,一些国力弱小的使节甚至要坐在边角,结果呢?还不是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这样看来皇帝还是很看重顾淮这个遗孤的……”使者心中碎碎念道,“看来和亲是不易再提了,只能请求互市了……”

那就不能只走沈渊的路子了,看来孙将军那边也要送一些礼,据说平西郡主和西北那位也有些牵连。本以为沈相公势大,如今看来西北那位也不能忽视啊……

“这可真是无上的荣耀啊……”使者忍不住感叹道。

荣耀?是恶心吧!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李宥病恹恹躺在卧榻上,忍不住想骂娘。

果然,棋子的所作所为只能激怒执棋人。纵然他表现的再明显,对顾瑜的厌恶再深,皇帝一句话,所有人还是要乖乖忘记真相接受圣谕。

他要在京城被圈禁到死了……

李宥的神情愈发阴翳。

“郡王,起来喝药了。”一个小内侍端着药小声提醒道。

李宥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然后看了看他托着的碗盅。

或许该打翻盘子以示愤怒。

但他不能。

李宥端起碗盅,一饮而尽,然后将碗盅递给内侍,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

内侍小心接过,宽大的衣袍的遮掩下,一个纸条被塞入李宥手中。

李宥的神情有片刻僵硬,然后恢复正常,但是心跳依旧如擂鼓。

“吾困了,要休息了,你们先下去吧,人多吾睡不好。”李宥吩咐道。

宫婢太监们答声是,纷纷退下,李宥小心翼翼打开纸条,上边写着一个“忍”。

字体俊秀,是张衡的笔迹。

李宥将字条撕碎,一片一片嚼烂了吃掉,心却越来越沉。

西北还没收到消息的时候,张津已经在海州听说了此事,这种皇恩浩荡的事自然是传得越广越好。

“虽然说是五年后才成亲,但到底是圣人金口玉言,街坊里都在歌颂圣人此举。”一个老主事说道。

这样吗?张津皱眉,可是她才九岁啊?过了年,也不过十岁。她又不是大周的人,也甘心被这样操控婚事吗?

“三郎君问这个做什么?”老主事好奇问道,据说三郎君最近包了几百亩地要种花,怎么有闲情逸致打听这些事。

“做生意的自然要耳聪目明些,我在街上听人说,想着能否讨巧走走路子。”张津笑笑。

老主事会心一笑。二房这位三郎君明明不是大房嫡子,却最得老太爷的心,其中当然不乏他自己有些本事……去寿城查个账就能想到一个新的生意,虽然家里只说是种花没有说别的,但是老太爷很重视此事。

是好运,也是这位三郎君细心。

老主事报告完事情便退下了,张津则愁眉不展。

“三郎君怎么了?”小厮忍不住问道。自家郎君似乎很关心这个平西郡主。

张津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她可能不愿意……”

谁可能不愿意?小厮不解,平西郡主吗?嫁给皇亲国戚还有不愿意的吗?

张津思索片刻,吩咐道:“给我备车,我……算了……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写信?大过年的家里人都在家里,给谁写信……不会是平西郡主吧?写信祝贺?

虽然小厮不解,还是照着张津的吩咐拿来纸笔。

张津皱着眉头,却不知如何下笔。

“……对于此事,我……”我如何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张津叹气连连。

其实不过几面之缘,也只是口头合作,但是念着是“同乡”,忍不住便想关切。

“这样写似乎师出无名。”张津自言自语道。

而且她缺的也不是假模假样的问候。

张津停下笔,拿起写了一半的信纸,迈步走向火炉旁,打开盖子,将信纸投了进去。

“三郎君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小厮忍不住腹诽。

“童儿。”张津的声音响起。

信纸已经化为灰烬,他也强迫自己将京城的事搁置脑后。

“哎!在!”小厮应声。

张津说道:“跟我去一趟田家,问问他家的地最低多少钱。”

既然暂时帮不了她,那就做自己拿手的事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在那之前,至少先攒点钱,在张家稳住脚跟,以免不时之需。

小厮连忙忙活起来。幸好,还记得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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