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尽似曾归 - xp1024.com
《烟花散尽似曾归》


第一回:倚翠

京城东四牌楼南边有条本司胡同。本司胡同北有演乐胡同,南有内务部街。四牌楼南边还有马姑娘胡同,四牌楼北还有宋姑娘胡同、粉子胡同。

这本司胡同啊,隶属礼部教坊司。

教坊司这规矩,是两朝以前大越就有的了。那会儿老爷少爷们都风雅,都好个曲水流觞红袖添香的,流传了好几代经久不休。

到了前朝大昭呢,他们那太祖爷起事的时候,好些时候都靠着这教坊司里的关系网才得了不少的消息,是以,也保留了下来。

到了如今咱们大衡朝啊,可谓是历经三朝,经久不倒,比那些个王朝都命长。

这演乐胡同处啊,有个云韶院,那还当真是个历经三朝的老地方了。

有时候听一首琵琶曲子,能花好几两银子,甚至好几十两。

实在是些出手阔绰的爷才能去玩儿的地方。

这云韶院初一进去,便听闻琵琶阵阵。有女乐带着黑漆唐巾,穿着大红罗金宝相花圆领袍,带着镀金钑花铜带,或抱琵琶或鼓瑟弹琴,亦有手持红牙板吟唱者,风雅至极。

舞女带着锦云肩,拖着长水袖,丝带束腰,臂附披帛,正是——乌云堕翠翘,满眼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

不过今日要说的地方可不是云韶院,是粉子胡同的倚翠楼。

虽说是都隶属教坊司的,都在礼部挂了名儿,但可谓是天差地别。

云韶院那是风雅之处,是文人雅士们吟诗作赋的地方,而这倚翠楼啊,就差个十万八千里了。

嘘,小声点儿,那可真是个……真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京城入了冬,落了好几日的大雪,如今外头滴水成冰,冻得人渗骨头。

倚翠楼扫地擦桌子的小丫头片子行到楼门口,泼了一盆脏水出去,那脏水在地上霎时间就结成冰了。

那小丫头一撇嘴,骂了声:“娘的。”转头就回了楼里。

进了楼里头,四角烧着四个大火盆,悠悠朝上冒着白烟,那暖气烘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那楼里的姑娘都穿得单薄,薄纱的百迭裙下头若隐若现着一双双长腿,从她们染得殷红的唇里头,时不时传出些笑骂声来。

快要入夜了,这时候这里就会有很多客人……

这时候,从二楼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转而立即就瞧见人了,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

他不走楼梯,轻身一跃就上了旁边的栏杆,“呲溜”一声就从上头滑了下来。

底下有个姑娘唤他:“小六子!”

他听见了,嘎吱一下子就停在了栏杆的半中腰,侧坐着冲那姑娘笑:“水仙姐姐!”这时候才看清了,这小少年生个瓜子脸儿,上头一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此时神情似笑非笑,那眼睛就又轻佻又俏皮,长睫毛一扫,人的魂儿都勾没了。不点而丹的唇此时正做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可爱得要人命,那左边嘴角下头生了一颗细细的小痣。

那小痣生的地方好,倘若生在唇上,就叫做“馋嘴痣”,可生在了下头,就恰好是颗美人痣了。

这瓷娃娃一般好看的小男孩儿啊,得亏是年纪小,若是长大了,那就不得了了——还不得是个祸国殃民的混世魔王,不知道要骗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那水仙又不想打他。她一瞧见小六子笑,心都酥了一半,伸高了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你活儿都做完了?”

小六子脆生生答:“做完了,等着陪姐姐呢,姐姐若今日这冰天雪地的要差使我去宫城底下买个热乎烧饼回来,那也是使得的,我捧到心尖儿上捂着都得给姐姐捧回来,只是……”

倚翠楼不比云韶院,里头人都穷,吃不起山珍海味,水仙还就好那一口热乎烧饼,一听就笑了:“只是甚么呀?”

小六子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两圈,往水仙的嘴上瞥,眼带桃花,嘻嘻笑道:“姐姐今日口上点的胭脂颜色好看,分给我些来吃呗。”

那水仙拿帕子捂着嘴笑,脸上“腾”就红了,虽说她久居这倚翠楼中,不是没侍奉过人,可这小少年说的话也太……太戳她心了……

旁边儿一个周身冷色调的姑娘瞧见了,冷冷哼了一声:“小小年纪就这般做派,长大了还得了。”

那姑娘唤作芍药,颇是想向云韶院那个调调靠拢的,也会吟诗作赋填填曲子词,很是清高,只是生不逢“地”罢了。

水仙最瞧不惯她这般做派,更瞧不惯她数落小六子,立马张嘴就要怼回去:“小六子怎么了?没见他跟你说话,不高兴了是不是?你别摆你那个清高的架子,咱们教坊司的,哪个不是官家小姐出身,家里获罪了才到这来儿的。你也不看看如今是个甚么情形,又不是原先在你家里头,你还……”

“水仙姐姐!”小六子伸出一根白玉一般的手指来,竖在水仙唇前,“好了姐姐,别动气,你要是气坏了,我今后可怎么办啊,还不得伤心死。”

然后这家伙又噔噔噔从楼梯上跑下来,跑到芍药跟前,拉着她的袖子,轻轻晃了两下:“我的好姐姐,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乱看话本子乱说话了。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我不该把姐姐的心意浪费了。今后姐姐说的话,我就拿个帕子,拿朱砂记下来,晚上读书的时候,就当是颜如玉在侧了。”

芍药哼哼了两声,低头一看小六子那双桃花眼正盯着她瞧,眼带水光,长睫毛扑闪扑闪,把她一半的的气性都扑闪没了,只佯怒道:“别耍花言巧语,那个孔子说了……”

小六子忙接话道:“我知道我知道,‘巧言令色,鲜矣仁。’要是能让姐姐高兴啊,我就是下半辈子做个不仁不义的缺德鬼也值了。”

水仙赶忙拿帕子挥他:“别瞎说,你后半辈子还长,你娘还等着你考功名呢,别这么咒自己。”

小六子笑出两颗小虎牙来——他就这么把两个美人儿都哄好了。

第二回:有客

小六子哄完两个美人儿,这才想起来,水仙唤他似是有甚么事,于是笑嘻嘻问水仙道:“姐姐方才叫我,是要问我甚么?”

水仙这才想起来刚刚叫小六子所谓何事,于是开口对他道:“看到你娘了吗?姐姐找你娘有些事儿商量。”

“好嘞。”小六子冲着水仙笑得挤眉弄眼。

他站在一楼的正中央,气沉丹田,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嗷一家伙:“娘!!!!!”

小男孩还不到变声的时候,这一嗓子又尖又细,跟个女娃娃一般,吼得三楼四楼上的杯子都一阵晃荡。

于是就从二楼传下来个声音,斥责道:“小兔崽子号丧呐?你娘我还没死呢,瞎吵吵个甚么玩意儿!”循着这声音,就能看见个妇人从楼上下来。那妇人容长脸儿,生的丰腴,颇有几分姿色,都这般年纪了还是风姿绰约,年轻时大概也是抢手的美人儿。她松松绾了个斜堕马髻,上头胡乱插着绢花,脸上上了很重的脂粉。白纱褙子里头露着一抹水红鸳鸯戏水主腰,下头系着浅绯色的薄纱百迭裙,脚上趿拉着鞋,没穿袜子,露出一段肤若凝脂的脚踝来。

这便是小六子的娘,当年倚翠楼难得红极一时的姑娘云翠,弹得一手好琵琶,生生压过当时的云韶院去。

也不知道是哪儿想不通了,红极一时的时候非要生个儿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总之到了这般年岁了,当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盛景早就不复存在了,又有个儿子,也不太可能“老大嫁作商人妇”,于是就留在这倚翠楼里,也算是个管事妈妈。

云翠趿拉着鞋到她儿子跟前来,伸出手指点他脑门儿:“小崽子皮痒了?”

小六子就嗷嗷地叫:“娘啊,你可把儿的好门脸儿给戳烂了,今后讨不着媳妇了。”

云翠就啐他:“呸,皮糙肉厚的小崽子,当自己是灌汤包呢,一戳就破。”

这俩人娘啊儿啊地吵了一阵子,这才问道:“你唤我作甚?”

小六子扯住了水仙晃晃悠悠的袖子,笑道:“不是我找,是水仙姐姐找。”

云翠理了两把鬓角上的碎发,冲着水仙挑了挑眼睛:“怎的了?”

水仙讨好地笑了笑:“翠妈妈,那个……吴二爷今日来不来?”

云翠上下打量了水仙一番,水仙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这么被打量着,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云翠这才道:“怎的,动心了?小丫头片子听我一句,别信那些男人的鬼话。他们能给你甚么?这世上,除了银子靠得住,剩下的东西全都靠不住。别跟我一样,留个拖油瓶。”

说罢,白了小六子两眼。

小六子嘿嘿傻笑着跟在他娘后头。

云翠伸手拍了拍裙子,扶了两下鬓边的绢花:“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一会儿就到该点灯的时候了,他来不来你一看就知晓了。”

说完了这话,懒懒散散拖过旁边一把椅子,没骨头一般就瘫上去了,颐指气使地冲着她儿子嚷嚷:“没眼色的小白眼儿狼,过来给你娘捏肩膀。”

小六子就屁颠儿屁颠儿过去了,又是露着小虎牙笑:“娘,你看这样成吗?”

云翠没好气哼哼了两声。

冬日里入夜入的早,没一会儿胡同里就都点上灯了,映着外头的白雪,灯火通明的一片,煞是好看。

这会儿不管是云韶院还是倚翠楼,通通都热闹起来了。

小六子就穿梭在这人群当中,端茶送水扫瓜子儿,还时不时遭人调笑一两句。

但他显然是见惯了这场面,随便打个哈哈两句就糊弄过去了。

这时候,楼中进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裹着个银灰的狐皮大氅,进了楼中随手就脱下来交给身后人拿着,里面穿个玄色窄袖直裰,勒着革带登双皂靴。

那少年生得颇是不错,剑眉凤目,高鼻薄唇,脸廓棱角分明,却一进来就绷着脸,没给甚么好脸色。

虽说是没穿金戴银,但看这周身的气度做派,瞎子都嗅得出不是寻常人家的儿郎。

小六子就在心里嘟囔了,瞧不上?瞧不上你去云韶院啊,来这儿摆甚么臭脸。

云翠自然也瞧出来了,这是个有钱的主儿,赶忙围上去,挥着帕子笑道:“这位爷,您瞧上我们哪位姑娘了?要不要奴家给你挑几个乖巧些的来?”

那少年人环视了一周,没甚么反应,旋即又神色寡淡地看了小六子两眼,伸手指道:“就那个了。”

小六子赶忙朝着旁边错开了两步,他身后站着水仙。

那少年郎依旧神色寡淡,道:“别躲,就你,那小孩儿。”

小六子后脊梁中窜上来好大一股子冷气,一下险些将人冲昏了——这这这……这是个甚么奇怪的癖好!!!

云翠立即就慌了,定了定神儿,对着那少年笑得一脸谄媚:“这个……这位爷,这是奴家的儿子,实在不行的。奴家再给您挑个姑娘,诶……若是不喜欢姑娘,您出了门上宋姑娘胡同,那儿有个倌儿楼。您上那儿去,包您满意……您看……”

那少年道:“不成。”他身后跟着的人掏出一锭金子来,晃晃给她看。

云翠看都没看那金子一眼:“这……这有甚么不成的,这么个小孩儿伺候不了您,您还是上宋姑娘胡同去罢。”

那少年回头就给了云翠一记眼刀,这眼神凌厉得很,云翠脸上的粉都快抖下来了三层。可她毕竟是个泼皮破落户儿,冲着瞪他的,和他儿子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少年嚷嚷道:“做甚么啊,要杀人啊?有钱了不起,有钱就没王法了啊。”

这话喊得外强中干,云翠心虚不已,看着那少年朝后退了两步。

小六子瞧着,忽觉出许多不对来——那少年身上有杀气。

他冲着云翠喊了一声儿:“娘,好了。”旋即上前,将人挡在身后,对上了那少年的眼睛,“我去就是了。”

第三回:六娘

玄衣少年坐在桌旁,小六子站在一旁给他倒酒,心中盘算着这家伙到底想作甚。

他倒好了酒,端到了那少年面前,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爷,喝酒。”

那少年将酒杯端到自己面前,轻轻嗅了嗅……

“当啷”一声,那少年将酒杯磕在了桌子上,抬眼看向小六子:“你给我酒里下药了?”

小六子心道,坏了菜了,赶紧的颠儿罢!

他抽身就往窗边儿跑。这地方是二楼,从窗口跳出去底下有棵大柳树,晃悠着枝子脚就能落地,再撒丫子跑就是了。

小六子身形快,那少年身形更快,没等小六子窜到窗边就咣当一下扣上了窗户,回过头来怒视着他。

小六子眼睛一闭,心道豁出去了,打就打罢!

这少年腰间是带刀的,那小六子自然也得寻出件趁手的兵器来,他翻了两下袖口,掏出一把短剑来。

那短剑出了鞘,剑身又细又窄,不过成人手指粗细,怪不得能被随身带在袖子里。

小六子踏在窗口上借力,飞身而起,出了剑就居高临下往那少年咽喉处刺去,又快又狠,银光在灯下闪了好几个来回。

忽然“锵”地一声,那少年侧身一避,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枚铜钱儿,轻轻一弹就将小六子的剑锋弹偏了几分,凌厉的剑风霎时间就弱了三分。

他伸出右手二指,轻飘飘地夹住了小六子的短剑,冲着他喊了一声:“顾六娘!”

听了这话,小六子脸上几种神色全都收拢一处,通通塞进了那双桃花眼里,石入大海一般沉了下去,再没泛出波澜。

那少年的功夫高出他许多,他自认在那少年手上已然是翻不出甚么花样来了。

小六子手掌一张,剑也不要了,溜溜达达走到桌子边儿上,大马金刀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方才他将烈性蒙汗药藏在手指甲盖里,端酒给那少年的时候往杯子里点了一下,是以,另一个杯子若倒了新酒,那便是没药的好酒了。

可渴死我了,小六子心道。

喝完这杯酒,这才支着下巴慢悠悠开了口:“好啊,还是让你们找来了。”

先前还压着嗓子,听着还是小男孩儿音色,这会子变回了本音,还真就是真真切切的女声了。

那少年喊的顾六娘正是她,她本姓顾,家中姊妹行六,若是不知道闺名,唤一句六娘也是使得的。

那少年“哼”地笑了一声:“怎么,不否认。”

小六子还和个男娃娃一样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晃着脑袋:“你既然已经在那么多人之中把我点出来了,那必然就是知晓了,我否认有什么用?好了,说罢,要给我安个甚么罪名,秋后问斩还是斩立决,或者是干脆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她睁着她那双轻挑极了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少年一阵,心道派个小崽子来也不怕办不成事儿,“反正我也不过是个小妹妹养的小混混,死了也没人管。”

最后那句是句京城的土话,又粗鄙又难听,那少年听得直皱眉头。

他缓了半天,才又道:“淑和郡主果真是泼辣,人也爽快。”

“淑和郡主?”小六子或者说顾六朝上抽抽着冷笑了两声,冲着那少年拱起手来,“不敢当不敢当,少阳王顾家早没了。”

那少年手里拿着顾六的短剑,细细端详着,一边看一边啧啧:“淑和郡主真是了不得,小姑娘家家的,随身带着那样烈性的蒙汗药,还揣着这么个凶器,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顾六听他话里有话,只怕是变着法儿地在嘲讽她,不耐烦道:“您要杀便杀,在这裉节儿上跟我嘚啵嘚半天儿,拿我逗闷子呢?”

她那不敢拿来言说的高贵出身实在是没给自己留下点甚么值得纪念的东西,如今嘴里冒的全是在市井里混出来的京齿儿,和那少年拿腔作调的官话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那少年似是终于受不住了,

揉了揉眉心,道:“淑和郡主啊,您能不能跟在下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了啊。”顾六把眼睛一瞪,“您觉着是我说话打嗑呗儿吗?”

那少年白眼翻了两翻,行罢,救不回来了。

他不打算理会顾六那满嘴的京片子,直截了当把话往下说:“在下此回前来,并非是要来取淑和郡主性命。”

顾六哼了一声,开始往嘴里丢花生米,嚼得嘎嘣嘎嘣响。

那少年看着她这般,又愣了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白眼翻了三四遍才开始自报家门:“在下余靖宁。”

他转眼一看顾六,已经开始抄起箸来吃桌上摆的猪头肉了。

顾六听见这句,用手背一抹嘴上的油,冲着余靖宁挥了挥筷子权当是打招呼:“哎哟,原来是平朔王世子啊,有失远迎。稀奇稀奇,顾家都没了这么些年了,可你们平朔王余家却好端端的,真是稀奇事,连世子都这么大了。”

大衡开国之时,封了四位异姓亲王。

此后之事也不过是些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类的老调调,调调虽老,可顾家还就是死在了这么老的调调上。先皇为大衡开国皇帝,一生文韬武略,但这并不妨碍他小肚鸡肠,平了两位异姓藩王,很不恰巧地在这个时候归西了——大概是常年猜忌生气气死的。剩下一双孤儿寡母来,对着还余下的两家哭哭啼啼,叔叔伯伯舅舅地一通乱叫,要他们帮扶着那“可怜的孩子”些。

剩下两位王爷的手里握着兵权,凭当初的太后娘娘的本事啊,可还真奈何不了他们,还得靠着他们支持扶稳了小皇帝的龙椅。

所以那剩下两家——平朔王、镇离王就好端端地留到了现在。

更不恰巧的是,余靖宁还真就是平朔王家的世子爷。

余靖宁很艰难地忍下了他想将这顾六暴打一顿的感觉,七窍生烟地再次开口和她说话:“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和郡主来做个交易的。不知道郡主能不能瞧上在下的买卖。”

第四回:云翠

“瞧不上。”顾六斩钉截铁地朝自己嘴里丢了一截拍黄瓜。

余靖宁再一次气得七窍生烟。

他俯下身去,冲着顾六咬牙切齿道:“难不成淑和郡主还真想在这倚翠楼里头装一辈子男娃娃,当一辈子小混混?”

顾六筷子一顿,抬起头来看了那丰神俊朗却被她险些气成猪头肉的余靖宁,翻了翻白眼:“你打算把我弄出去?”

余靖宁见她好容易上了道,长舒了一口气,拖过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不错。”

顾六冲着他拱了拱手:“世子爷请讲。”

余靖宁在桌子上磕了磕手指:“余家这辈儿,没有姑娘,皇上过两年却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顾六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扯着嘴角笑道:“哦,李代桃僵嘛。”

虽说余家在当年轰轰烈烈地削藩中保了命,但到底兔死狐悲,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总要想许多有的没的。

有没有保余家保得更长久一般的办法呢?

有。

就是平朔王余家和镇离王蔺家一样,出一位太后娘娘,他们自家的儿郎作国舅国丈。

顾六的一双桃花眼骨碌骨碌乱转了三圈,嘻嘻笑了起来:“只是啊,世子爷,您说您找谁不好,非找我这么个阴沟里滚的泥鳅,难道是看我盘儿靓?”

这话余靖宁还真没听懂,支棱着爪子问她:“甚么?”

顾六思考了一下,当初少阳王是因为手里没兵了,所以才久居京城的,像平朔王这种手里头有兵权的,多是居住在藩地,割据一方。

所以这京城市井的京片子,余靖宁还真未必听得懂。

顾六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总不能是瞧上了我的皮相?”

余靖宁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

这顾六可就老大的不愿意了,凡是见过她的,无论男的女的,可没一个说她长得不好的!余靖宁这是甚么态度!

余靖宁见了顾六吃瘪的样子,这才觉得扳回一城来,身心舒畅地道:“自然不是。我要找的就是当初少阳王或是兑隅王的后人,查了许久,还活着的,就剩下你了。”

听了这句,顾六微微叹了口气……她娘,不是少阳王妃,她是说云翠,这么些年来为了保她,可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顾六感慨完了,再次思量起自己的利用价值来。

当初被灭了门的两家后人,对皇家自然不会有甚么亲切的感觉,甚至会有些敌意,没那么容易倒戈。再者说,早就没了家族的孤女,自然是只能以余家为依仗,更好拿捏罢了。

她顾六如今的确是这么个形状。

她摇了摇头,笑道:“世子爷啊世子爷,你若不是个皇家贵胄,去做生意恐怕也能腰缠万贯了。”

余靖宁不大想理她这句话,只道:“你只说愿不愿意便是。”

顾六搁下了手中的箸,不再嬉皮笑脸,颇有些落寞地道:“我还有旁的选择吗?”

本是好好的天横贵胄,锦衣玉食的淑和郡主,在幼年时忽遭劫难,家中落了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没有人能咽的下这口气来。

她总不能凤凰拔了毛,真的当一辈子秃尾巴鸡。

余靖宁瞧着她,觉得她那神色半点儿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他忽然有些佩服起这小丫头片子这般果决的气魄来。

余靖宁咳嗽两声,正色道:“行了,既然做了决定,那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跟我走。”

顾六从椅子上支起身子来,把声音压得极平静:“世子爷晚上就睡这儿罢,我……我去和我娘道个别。”

说完不等余靖宁回话,径自走到门口推开了门,出去了。

余靖宁坐在桌子边,盯着桌上的猪头肉……这顾六是个甚么人!

顾六出了门,要往云翠房里走,却在半道儿上瞧见了她哆哆嗦嗦靠在墙边,一副要上前听墙角的样子。

顾六:“娘?”

穿着薄纱大袖褙子的云翠呼啦一下子,跟个大扑棱蛾子一般冲着顾六就扑了上来,搂着她的肩膀左看右看:“小六,你有没有出甚么事啊?”

顾六叹气:“没有。”她携了云翠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咱们回房说话。”

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脂粉乱糊的云翠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她“儿子”走了。

云翠的房间里没甚么值钱的东西,都是一些姑娘家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她就坐在自己这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中间,抽出帕子擦起脸来。

顾六关上了门,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了云翠一眼。

然后她咣当一声就跪下了,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哭腔道:“娘!”

云翠帕子也丢了,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赶忙去扶顾六:“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她颤着声音哭道,“我的小主子啊,我的郡主小殿下,我可受不起这么一拜啊。”

顾六哭道:“娘啊,我早就不是甚么少阳王家的淑和郡主了,要是没有娘,我这一条小命恐怕早就没了!”

女眷发配教坊司的结果,要么就是半中腰不知何因死了,要么就只能和水仙芍药一般,做个女乐舞女之流。哪能像她现在这般,又是读书又是习武,混世魔王一般的长到这个岁数。

云翠本就哭得双眼通红,听了这话,再次落下泪来:“小主子快别这么说,云翠这一条命都是当年少阳王妃救下来的,云翠再怎么样都还不起这恩情。”

顾六抬起手来给她擦眼泪:“娘,你还得起,你早就还得起了。”

云翠是当年京师最红的女乐,怎么到今日半点儿积蓄也无?——还不是为了养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顾六扶着她回到圈椅上坐下,伏在她的膝盖上,过梦似的回想起云韶院的日子。

她小时刚来倚翠楼的时候,心里凄凉的厉害,脸臭,脾气更臭,饭也不吃,一顿午饭能掀个三回桌子。

还是云翠,一边逗她一边说笑话,才给她喂进去第一口饭。

云翠不知道,她当年掀桌子不吃饭,是打算让所有人都离她远些,她好自裁的。

那也是个数九寒冬,那一勺米饭,拌了热腾腾猪油,细细地切了碎肉进去,一塞进顾六嘴里,她眼泪就冒出来了。

还是活着好。

顾六迷迷蒙蒙,梦呓一般,轻声道:“娘,小六要走了。”

第五回:知葳

顾六很难想象云翠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当年的确是有个儿子,是和心上人的。“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的女乐云翠,终究将真心付给了个穷书生。

可常言也道,负心多是读书人。

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儿子也年幼早夭了。

可就是这么举步维艰自身都快难保的情况下,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从官兵手里接过了那个和她儿子年岁差不多大的淑和郡主,豁了命去造出一个弥天大谎,就为了还当年欠下少阳王府的恩情。

顾六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养活到这个年岁的。从前一曲千金难买的云翠姑娘,忽然就做了旁人的娘了,用尽浑身解数去养活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孩子。甚至还要当今后要考功名的男儿教养,读书习武样样都不落,这得废多少心血,熬去多少皱纹欢笑泪水和白发?

果真苦不堪言。

可这世间的老百姓,谁不是一把辛酸磨开了碾碎了,酿成一壶陈年老酒,灌下去的时候辣嗓子呛眼泪,也要将嘴边的眼泪和酒渍一齐抹去了,扯着笑脸赞一句佳酿。

顾六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再一次开口道:“娘,我要走了。”

云翠正摸着她的发顶,恍恍惚惚问:“啊?去哪儿?”

“讨债。”顾六道,“将当年旁人欠下顾家的讨回来。”

云翠是个拘在倚翠楼里的妇人,再怎么泼皮破落,也只做过保下顾六这么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一听这话,不免要担心:“怎么去?和今天那小孩走吗?他骗你怎么办,你没命了怎么办?”

顾六抬起头来,看着云翠,她那双桃花眼往日里又轻佻又俏皮,现下看起来,却甚么粉红桃花色也瞧不见了:“娘,人在这世间走一遭,总要那么拚命试一次的,看我今后还能走出个甚么不一样的路子来。我若是今日不去,往后我就是进了棺材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所有的神色都敛在眼里,所有的辛酸苦楚和凄惶迷茫全都吞咽下去,只露出一派外强中干的镇定。将甚么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全都担在自己孩子样瘦弱单薄的肩膀上,咬咬牙挺直了脊梁骨,她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六。

云翠知道,顾六从小就主意大,若是认定了,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伸出手来,到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里乱翻腾,翻出一对赤金红宝的镯子来——上头是鸳鸯戏水,蝠鹿牡丹。那些花纹花里胡哨地凑在一起,露出一股暴发气质,总之不是甚么精致玩意儿。

她将那一对镯子很精心地套在了顾六欺霜赛雪的腕子上,抹了两把眼泪,露出笑容来,慈爱地将顾六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道:“这是,这是我当年给自己攒的嫁妆,今日就给了你罢,是足金的。”

顾六腕子一沉,这镯子分量可不轻:“这,这怎么行……”云翠都快穷得要拆东墙补西墙了,况且这东西恐怕对她意义深重罢。

云翠很快用手堵住了她的嘴,笑道:“我这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再怎么混都是这么个腌臜样子,可小主子你不一样啊,你还小,今后离了倚翠楼,还有大把的日子能给自己挣奔头。”她又笑着擦了擦眼泪,“我当年,没能给自己戴上这对儿镯子,就盼着你今后,能跟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在一起,白头到老……”

顾六陡然觉得腕上的镯子重了三分,云翠口中的夙愿,她可是想都不敢想。

但她还是接下了这一对沉甸甸的镯子,就像戴着云翠多年未成的愿望,也像戴着她早就逝去的年少,笑出了两颗小虎牙:“我今晚跟娘睡。”

……

第二日天不亮,就有人从倚翠楼中出来,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顾六眼神空洞,显然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时不时打个哈欠。

余靖宁抱着手臂,坐得好似离顾六有八丈远,冲着她挑了挑眉毛:“敢情你是一宿没睡?”

顾六瞥了他一眼,哼哼道:“我生的就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总不好砸算命的饭碗,做出些无情无义的举动来罢?”

余靖宁“嗯”了一声没说话。

顾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问余靖宁道:“你们家这一辈儿没有姑娘,到时候怎么把我往宫墙里塞。”

余靖宁靠在软垫上,掀着帘子看外头,顺带着回了顾六一句:“给你安排好了,就说是我家的幼妹自幼体弱,恐怕养不活,就寄名到庙里代发修行去了,不能与家里人见面,要养到十二岁才能领回来。”

顾六撇了撇嘴,她这副一顿好似能吃八大海碗的样子,哪里像是身子骨弱的得要寄养在庙里的。

说到这儿,余靖宁像是又想起来甚么似的,放下帘子来问了顾六一句:“你有十二岁吗?”

“嗯?”顾六愣了一下,仿佛是在细数自己到底几岁一般,“过了年关就有十二了。”

余靖宁冲着她叹气:“统共就活了十几岁,这么点儿数字都数不清吗”

顾六这会儿正犯困,没那个暴起揍他的力气,只好冷笑了两声。

余靖宁鲜少见她这样不活泛,几乎有些想笑,好容易憋住了:“你生辰是甚么时候?”

“三月十二。”顾六有气无力。

“那还有几个月……”余靖宁沉吟了一会儿,“既今后便是我余家姑娘,那你以前的名字便用不成了,重新取一个罢。”

顾六想都没想就应了,名字这种东西,她最不缺,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余靖宁煞有介事地吊起了书袋子:“既是生于春日,那便可见草木葳蕤,烟柳漫天,便取名作‘知葳’罢,何如?”

顾六没反应。

余靖宁很不满意,很没好气地盯着她看:“这名字如何啊。”也不发表点意见,好歹也夸他两句罢。

那瓷娃娃一般的小姑娘靠在软垫上,百般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尚可。”

余靖宁:“……”

他很想回去查查,自己是不是和这家伙八字相克。

第六回:府中

平朔王的藩地在西北,世子爷却住在京师,况且余靖宁又是家中独子,颇有点那个入京为质的意思。

新得了名字的余知葳很快就体会到了京师权贵间关系的微妙。

若是王位传到了余靖宁手上,那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讨回平朔王手里的兵权,将平朔王余家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了。

余知葳直到进世子府的时候,都穿的是男装——余靖宁嫌倚翠楼里的打扮太有碍观瞻,实在是不想把她们那一身行头搁在余知葳身上,于是乎干脆就让她这么回来了。

余靖宁是这么说的:“我今日就找裁缝来给你做冬衣。”

新衣裳是好东西,余知葳向来对这种身外之物喜新厌旧,自然就乐的答应了。

他们下了马车,往府里头去。

京师世子府是个四进的院落,带个小花园子,亭台楼阁弄得雅致。往来穿梭的奴仆们见了余靖宁和余知葳,都是低头规规矩矩见礼,绝没有眼神飘忽到处乱瞟的。

余知葳“啧”了一声,对这个待遇很不满意。

以前谁不是都往她脸上瞧啊,她就靠这么点儿乐趣活着了。

直到走到了个依山傍水的水榭旁,才有个年长的媳妇子出言喜道:“是姑娘回来了!果真和世子爷说得一样,是个天仙一般标志的人物。”

那媳妇梳着高顶髻,戴着包头,着一身交领琵琶袖水绿长袄,外罩件湖蓝对襟方领无袖长比甲,下头系着水绿马面裙,笑意盈盈瞧着余知葳。

余知葳习惯了,张口就嘴欠:“姐姐这话我爱听。不过姐姐生得也好看,我若是早生个十年,定然走个千里上南海,下海给姐姐摸颗珠子出来做聘礼。”

那媳妇:“……”

余靖宁黑着脸瞪了余知葳一眼。

余知葳霎时间就矮了几寸,心虚的闭嘴噤声了。

余靖宁脸拉了老长,跟余知葳道:“这是你房里的管事媳妇尤平家的,等会儿就由她领了府中的丫头过来,你自己挑就是了。”

余知葳观察了一下这个“油瓶”家的,腰细臀大脖子长,是有点儿像油瓶。

这个尤平家的就俯身来问余知葳了:“姑娘想要甚么样的丫头,奴婢给您挑些家生的,若是都瞧不上,那就从外头再买来些,奴婢亲自调教。”

余知葳:“我喜欢肤白貌美杏眼桃腮杨柳腰的。”

余靖宁终于忍不住了,出言斥责道:“你瞧瞧你那说的都是甚么话!给我咽进去。”

余知葳自知理亏,顺从地做了一个咽唾沫的动作。然后仰头盯着余靖宁,大有一副“我咽下去了,你看我有没有很厉害”的模样。

余靖宁很快气得不想说话了。

尤平家的用帕子挥了挥,掩着嘴笑道:“姑娘可真真是个妙人儿,惯会说笑话,奴婢先前还怕从庙里回来的,得是个修闭口禅的观音呢。没想到啊,生的是同观音一般标志,人却是个好相与的,今后奴婢们就都能笑口常开,要长寿好几十岁呢。”

厚脸皮的余知葳美滋滋地受了这夸赞,心道,姐姐您真会说话。

像她这样动不动就要上房揭瓦的家伙,都能给她夸成这模样,比余靖宁这个动辄就拉个驴脸的家伙不知道高出几个段位来。

余靖宁憋了半天,觉得自己还是得开口说话:“今后你就在这儿住着罢,吃的穿的不用担心,不会有人短了你的。我白日里还有旁的事,没工夫管你,自会有我请的女先生来教导你。”

余知葳思考了一下,余靖宁很明显还不到临朝听政的年纪,白日里都忙甚么啊。还有,这么偌大一个府邸,全都是他一个小孩儿管着,挺不容易罢?

尤平家的见主子们要说话,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余知葳正想着事儿,说话的时候没过脑子,张嘴就来:“那个……余靖宁。”

余靖宁咬牙切齿:“我如今是你兄长。”

余知葳:“大哥哥,这小皇帝今年几岁啊,牙长齐没有?甚么时候才能大婚。”

余靖宁没好气道:“与你同年,三年后便能大婚了。”说罢好似又想起来甚么似的,强行按捺下了想要暴跳如雷的情绪,冲着余知葳数落道,“瞧瞧你那德行,我不将你关在府中好好教养几年,教成个闺秀的样子,敢把你放出去见人吗?”

余知葳看着他头上一排暴跳的青筋,自知理亏,便没跟他抬杠,只应了声儿“嗯”。

余靖宁又道:“我明日休沐,领你出去见个朋友,给我记住了,少说话,最好别说话!”而后他就往外头走,没走出两步又掉头转回来,“我现下要出门,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要惹事。听明白了吗?”

余知葳点头。

余靖宁这才出去了。

余知葳给自己倒了杯茶,往嘴里灌去……

啊!

好茶!

就是烫嘴。

余知葳伸出舌头来呼气,心里大叹,怎么就阴沟里翻船了呢?

谁知道方才转出去的尤平家的这会子又回来了,身后领了一水儿的小丫头,和余知葳差不多年纪,都才新留了发,在耳后打两个发髻,拿红丝绦系了。一水儿都穿着浅粉的交领琵琶袖短袄,罩着方领青布半臂短比甲,系着黛色马面裙,全都低着头跟在尤平家的身后。

尤平家的走进来,发号施令道:“好了,都站定了,抬起脸来给姑娘瞧瞧。”

余知葳听见这话,果真都往那些丫头脸上瞧去了。

啧。

竟然还真都是按照她的吩咐,挑了些“肤白貌美杏眼桃腮杨柳腰”的!

仿佛是她要给她们开脸纳姨娘。

想到这儿,余知葳不禁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尤平家的开口就说了:“姑娘才回家里来,想必也不想为个丫头的事儿糟心,于是奴婢就自作主张挑了些来——这些个都是性情好的,都好相与。余下的姑娘定夺便是。”

余知葳原先好歹也是王府出身,虽说家道中落时年纪还小,但很难得都记得该怎么挑奴婢,很快就挑了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出来,余下的三等丫鬟就交给了尤平家的挑选。

新换了衣裳的余知葳没骨头一般瘫在榻上,抱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很没骨气地想道:又回归万恶的地主阶级腐朽生活了啊。

第七回:怀玠

余知葳很少在大清早的起来。

这习惯无非是在倚翠楼养成的,数年日夜颠倒的作息闹得余知葳半夜睡不着,白日起不来。

她昨夜在汤婆子烘得暖烘烘的被窝里翻来覆去闹出了一身热汗,起来喝了三回水,好不容易在后半夜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才刚睡下,就被尤平家的唤了起来。

余知葳瞪着两个眼睛愣愣看着尤平家的,半天没有动作。

尤平家的:“姑娘,姑娘?”

余知葳:“……”

尤平家的不再喊这一只半梦不醒的余知葳,转头去喊旁人:“谷雨,惊蛰,过来服侍姑娘洗漱了。”

这是喊的是余知葳的那两个一等丫头,这二人可不似余知葳似的脑子不清醒,迅速应了一声就有了动作。她二人低着头规规矩矩上前来,为愣愣的余知葳梳头净面。

余知葳直到尤平家的不知道把甚么压在她脖子上的时候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面色铁青,声音虚弱:“我……我透不过气了……”

尤平家的吓得大惊失色,赶忙将余知葳脖子上的金锁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这……这也没多重啊,姑娘是不是身子不爽快,要不要让世子爷请大夫来瞧瞧?”

正巧撞上了,那“余知葳”是个娇滴滴的病秧子,怪不得尤平家的要担心。

余知葳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尤平家的的肩膀:“我没事,与你说笑的。”

她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微微打了个激灵——她终于算是能想起来自己是个姑娘家了。

余知葳梳一对儿反绾垂髫,戴两个点翠白玉环,着一身海棠红镂金百蝶穿花的交领琵琶袖短袄,领口袖口皆缘着白边,上头罩件水红方领短比甲,下头系着牙白五谷丰登妆花马面裙。

她捏着赤金璎珞圈缡头上坠着的长命锁,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低低笑了起来。

尤平家的叹道:“可惜姑娘不曾穿耳,戴不了耳坠子,不然还得更好看些。”

余知葳嘻嘻笑道:“这个不忙,想甚么时候穿都成。”

尤平家的不再多说,只招呼谷雨和惊蛰服侍余知葳穿鞋——是一双海棠红的羊皮小靴,精巧无比。

余知葳直摇头,她多少年都没这个待遇了。

收拾妥当,余知葳抬脚就往屋外走,她记得余靖宁给她传过话,说是在二门外等她。

方迈出腿,尤平家的又在后面唤她了:“姑娘!”

余知葳把刚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啊?”

尤平家的拿出个昭君卧兔,整整齐齐戴在余知葳头上:“昨日又落雪了,姑娘身子弱,总要多穿些。”

……

于是等余靖宁见到余知葳的时候,就是她裹着厚斗篷,戴着昭君卧兔,手上捧着个手炉的模样。

余靖宁撇嘴“啧”了一声。

余知葳皱眉:“怎的?”

余靖宁拍拍自己大氅上的雪,轻飘飘道:“无事,上车罢。”

余知葳一腔莫名其妙的怒火没处发,只好全咽了下去,权当取暖了。

车马踏雪而去……

走到半道儿上,余知葳忽然掀开帘子,没话找话一般和外头骑马的余靖宁搭话了:“大哥哥,我会骑马的。”

余靖宁板脸:“不许。”

余知葳不依不饶地讨嫌:“我不会摔断腿的。”心道,我看你这家伙能把脸板到甚么时候。

余靖宁应声破了功,抬起手来“哗啦”一声就把余知葳掀起一角的帘子打下去了:“把你的脸给我藏好了。”

余知葳坐在马车中挑挑眉,好了,终于找补回来点儿。

那马车是朝着个酒楼去了,余知葳知道这地方,上头做的酱三丝好吃——有一回有个客人叫吃食,要她去跑腿。那会儿嘴馋,偷偷打开了食盒尝了两口。

那酱三丝是配饼吃的,白口吃闹了余知葳个齁咸,但就算这样,她还是觉得简直人间美味。

那会儿太缺吃的了。

她满脑子思绪地跟着余靖宁上了楼。

一仰头,雅间里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脱了大氅放在一旁,穿着青色四合云纹提花道袍,系着蓝丝绦,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他生得没余靖宁那种略带凌厉的俊俏,胜在一派温和清雅,冲着余靖宁点头笑了笑。

余靖宁张口和他打招呼:“谭二郎。”

那被唤作谭二郎的少年摇了摇头:“都与你这般熟识了,连句二哥哥都讨不到,我好歹也长你几岁。”那声音颇是好听,仿佛是寒冬腊月里早晨饮了一碗热豆浆,熨帖得四肢百骸都舒畅。

余知葳谨记余靖宁说的“少说话,最好别说话。”站在原地没甚么举措。

余靖宁又回头瞪她了,满脸都是“你怎么不和他打个招呼?”

余知葳得令,开口小小声唤了句:“谭二哥哥。”

谭二朝着余靖宁问道:“这位是?”

余靖宁一脸的讳莫如深:“舍妹。”

余知葳看着他这表情,心里暗自腹诽,怎么,我很让你丢脸吗?我今日明明乖得不能再乖了。

那位谭二郎一脸了然的模样,想必是先前与余靖宁互通过有无。余知葳一番察言观色之后迅速将他划归为了自己人的行列。

余靖宁径自喝了一口茶,在谈正事前先和谭二寒暄了几句:“你和陈三姑娘的事儿如何了?何时过文定?”

谭二撇嘴笑了笑,轻声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

余知葳很快就看见了余靖宁脸上显而易见的鄙夷,好似在说“你这幸福都快写在脸上了,还说八字没一撇?”,果然如余知葳所料,余靖宁开口了:“我说谭怀玠,陈三与你好歹也算是青梅竹马,这八字有没有撇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余知葳偷笑,看来他没少被那二位荼毒。

谭怀玠听见余靖宁恼了,这才吐了出来:“等过了年关便下定,明年年底就能成婚了,到时世子爷可得给小生些薄面,一定要来啊。”

余靖宁摇头:“直说不就是了。我见你一面不容易,千小心万小心的,你还在这一咏三叹,你还真是跟朝上那群老头子越来越像了。”

余知葳两眼一翻白——她那便宜哥哥又拉驴脸了。

第八回:京师

谭怀玠好似早就对余靖宁黑如锅底的脸色习以为常了,笑盈盈道:“好了,二哥哥与你赔不是,你看好不好?”

余靖宁脸色稍霁,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余知葳差点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吞下去,这这这……这余靖宁哪来的好运,遇上个这么又温柔又温润如玉的友人的?

余靖宁似乎是不打算与谭怀玠再闲话了,直截了当切入正题:“如今我家的打算你也瞧见了,你们谭家打算如何?”

谭怀玠微微叹了口气:“父亲……父亲大概有些交结蔺家的意愿。”

余靖宁眉尖出现了一道很深的印记:“你们不是文官清流吗?”

“这……”谭怀玠很不自然地摆弄了一下身前的杯子,“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我们读书立命,学的是圣人之言,本不该与勋爵之家有这样的结交。只是……我确是有做纯臣的打算,可父亲未必啊。”

余知葳这回算是明白余靖宁那句“我见你一面不容易”的意思了,谭怀玠与余靖宁私交甚笃,但他二人却又分别代表了“清流文官”和“勋爵世家”,余靖宁本人更是身份尴尬,唯恐将两个集团扯到一起,所以才不得不时常避嫌。

只是如今……谭怀玠和余靖宁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但事情却朝着他二人没有料到的地方发展开来。

余靖宁面沉如水:“蔺家就这样势力大,连所谓的‘清流’都要往上凑了,今后他家在朝堂上一家独大一手遮天,这江山干脆改姓蔺算了。”

“我也觉得十分不妥。”谭怀玠低着头叹气,“皇上还年幼,蔺太后此人又轻信宦官,实在是……唉,难以言喻。”

这事儿余知葳知道,听闻蔺太后身边几个内侍都是生的好看的小白脸,拎出来个顶个的祸国殃民,不知道是拿来做甚么的。

连市井小儿都知道的传闻,那可就不知道传得有多远了。

听见宦官,余靖宁的脸更黑了:“你可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与东厂提督换了人了?”

谭怀玠惊道:“谁?”

“裘安仁。”余靖宁狠狠磕了一下茶杯,“二职皆是他领了,如今风头正盛,恐怕隐隐有些压过我们锦衣卫的势头了。”

余知葳豁然开朗,原来余靖宁在锦衣卫中领职。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为皇帝的“批红”审核盖印,素有内相之称,东厂提督又是直属皇帝的特务头头,可谓是“指哪打哪”。

可是谁不知道如今是蔺太后临朝称制,真正的掌权人并非那龙椅上坐的小娃娃,这“内相”和“提督”全成了她身边的小白脸——这分明就是蔺太后和裘安仁指哪,群臣们就打哪!

谭怀玠再清风拂面的一张脸如今也布满阴霾了:“那你们怎么办?”

余靖宁摇头:“我能怎么办,我平朔王世子说难听些就是拿来给他们拿捏的,我在锦衣卫中领的也不过是个出仪仗的闲差,给个好听的名头罢了,锦衣卫和东厂的事儿,我根本就插手不了。我们那指挥使也指望不上,他不过是个寒门出来的武举人,身后更无助力,空有一腔怨气没处发。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等年关时我与我父王上请安折子时夹带两句,看我能不能早些临朝听政。不能由得他们这么胡闹下去了。”

这事儿不光余靖宁谭怀玠,连余知葳都知道难办——印如今在谁手上啊?谁乐意给你批。

如今一桌子好菜摆在那儿,在这数九寒冬里正冒着热气,竟是无人落箸去吃。

食之无味罢了。

谭怀玠捏着手里的杯子,低着头思量:“我回去再劝劝父亲,看看还有没有甚么能转圜的余地。只是……”

只是他今年春天中了二甲第九名,点了庶吉士,他这样年轻的进士还是大衡头一个。本应该顺顺当当进翰林院,入内阁,今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可他偏偏……避开了所有的正常路子,上大理寺报到去了。

如今是个正六品大理寺正。

虽说入了翰林院如今只能做个七品编修,比这大理寺正已然低了一品,但今后前途能同日而语吗?

入了大理寺,顶破了天去也就是做到大理寺卿,天天审案子,和翻手就能权倾朝野的阁臣能一样吗?

就为了这事儿,谭怀玠被家里老爷子关了两场禁闭,依旧没关出个所以然来。

他如今说的话,那谭家老爷能听?

想想也不能够啊。余靖宁叹了口气,翻着白眼劝道:“别招惹你家老头儿,去你兄长处许是还能说上两句……”

可想了想谭怀玠那大哥,长得像弥勒佛,性子却像土地公,见自家爹爹活似小土地见了孙大圣——余靖宁再也没把话说下去。

话说到这种份上,没人再想往下接了,气氛一度凝重得快要滴出水来。

谭怀玠见气氛不对,有心缓解,便越过黑着脸的余靖宁,和余知葳搭上了话:“眼下快要过年节了,到时便又有机会走动,只是那时各家长辈都在,你们小孩儿也不好顽,况且与你们家结交的都不好相与,你哥哥还应付不过来呢。等过两日让你月姐姐给你递个帖子,上她家中顽去。”

这所谓的“月姐姐”大概是谭怀玠那未婚的妻子。

余靖宁又皱眉:“她顽劣得很,你费那心思。”

谭怀玠这么几句话就将自己的表情调了回来,又是一派温柔和煦:“才留的发,还都是小孩子家,趁着这时候不好好顽一顽,今后出阁了就没多少机会了。何况你家妹妹身份贵重,你又为她今后定了那样一条路,可不好走呢,姑娘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

余靖宁哼哼了两声,倒是再没怎么反对。

余知葳心道稀奇,面上却不显,只是又细若蚊吟地道了句:“多谢谭二哥哥。”

她本音柔嫩,年岁又小,听起来更是软糯

谭怀玠笑着应了,又与余靖宁道:“你这妹子,性子也太柔了些,当心到时别被夫家欺负了去。”

余靖宁一口茶就喷了出来,惊恐万状地瞪着眼睛,咳嗽了半天都缓不过劲儿。

别人,欺负她?

她别欺负别人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余知葳暗地里挑了挑眉毛,忽然对自己的演技十分满意。

第九回:教导

离年节也不算太远了,那日余靖宁见完谭怀玠,他请的女先生就到了,还并着个教养嬷嬷。

余知葳平白无故有些发抖——这余靖宁是打算在这小一月内,把她速成成个大家闺秀?

她颇有些水平地暗示道:“大哥哥,古人云:‘揠苗助长……’”

余靖宁说“住口”。

顶着“住口”两字的余知葳很郁闷地睡下了,结果又是睡不着,早上被尤平家的拎起来上课的时候又是两眼发直。

尤平家的十分担忧地说道:“世子爷这也太严苛了,姑娘本就身子不好,读书又辛苦,哪有这样折腾小孩儿的呀?谁家的姑娘不都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又不是男儿郎要上场考科举,作甚么这么辛苦?”

余知葳心道姐姐您可说得太对了,旋即十分“娇弱”地倚在尤平家的的肩膀上:“辛苦些就辛苦些,我们平朔王余家不比旁人,大哥哥他这是为我好。”她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长睫毛扑闪扑闪,咬着嘴唇看向尤平家的。

尤平家的哪里见过这样的撒娇手段,当即倒戈,磨刀霍霍地替余知葳当马前卒讨说法去了。

余靖宁刮了刮手里的茶盖,轻飘飘瞥了余知葳一眼:“哦?你身子弱?要不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这眼神……呃……看着十分的危险……

余知葳唯恐那大夫给她吃些甚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赶紧把后面要说的话咽下去了。

于是该读书该学礼仪还是得学。

余知葳很难受地揉了揉太阳穴,这该死的作息习惯该要怎么调啊!

课上了小半个月,女先生和教养嬷嬷都十分隐晦地给余靖宁反应了一下情况。

女先生刚开始好话说了许多,表示姑娘读书实在是不错,写出来的文章哪怕是下场考乡试也能得个秀才了,只是……

余靖宁冷汗都冒出来了,他惯常听人说话,这话的重点通常就在这个“只是”后头。

女先生果然就说了:“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姑娘读书这样有天赋,显然是早前就开了蒙的,可为何不会背《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余靖宁长舒了一口气,这不是甚么大问题,不会背那就新学了再背就是了

那女先生又道了:“她平日里行动做派,也全然没个姑娘的样子,是不是和教养嬷嬷有甚么不对付啊?”

余靖宁:“……”

刚送走了女先生,那教养嬷嬷好似得知那女先生要砸她饭碗似的,也来找余靖宁“说道说道”了。

那教养嬷嬷道:“姑娘是个聪明人,只是……”

余靖宁一个头两个大,又来“只是”了:“嬷嬷快请说。”

教养嬷嬷叹了口气:“只是奴婢才疏学浅,实在是教导不了姑娘,还请世子爷另请高明罢。”

……

余知葳被她的教养嬷嬷“开除”了。

余靖宁好说歹说,要那教养嬷嬷留下来,谁知那教养嬷嬷也是个性子硬的,执意要走。

余靖宁强忍下了想把余知葳扔出墙的冲动,耐着性子和那教养嬷嬷道:“小妹顽劣,实在是让嬷嬷费心了,是以,还是让小妹给嬷嬷道了歉再走,成吗?”

那教养嬷嬷勉强答应了。

余靖宁就领着教养嬷嬷怒气冲冲往余知葳院里去了。

方进院子,余靖宁就听见一阵琵琶声。

世家子弟大都六艺俱全,余靖宁自然是听得出这是个甚么曲子。

是说昭君出塞的《塞上曲》,哀婉凄切,催人泪下。

教养嬷嬷侧耳听了听,问余靖宁道:“姑娘会弹琵琶?”

余靖宁想了想云翠,便答道:“应是会的。”

那教养嬷嬷叹气道:“琵琶弹得这样好,照理说规矩也不该做得这般差,世子爷说是为何呢?”

余靖宁沉默了许久没接她的话。

见他没回话,那教养嬷嬷就自说自话道:“世子爷听姑娘这曲子,她心里有事。是以,并非是她做不好,而是她心里不愿做,有意为之。这才是奴婢教导不了姑娘的原因。”

余靖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那教养嬷嬷接着道:“所以,道歉甚么的也不必了,奴婢这就告退了。”

《塞上曲》思的是故国故人。

但余知葳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透露过少阳王府如何如何,余靖宁想是她家中出事时年纪小,印象不深,所以没那么多情绪。

如今看来,倒还真是未必。

他迈步进了余知葳的院子。

听闻有人进来,余知葳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猛然一顿,迅速抬了一下袖子,这才转过头来看余靖宁。

她露出两颗小虎牙嘿嘿笑着:“献丑,献丑,脏您耳朵了。”

接着灯光,余靖宁瞧出她眼睛微微有些红。

他上前去,拉出小杌子来坐下,道:“你今后不必与孙嬷嬷上课了。”

余知葳眉毛一挑:“她给你告状了?我可没将她如何啊。”

余靖宁冷哼了一声,这才开口道:“你今后跟着我习武罢,你那三脚猫功夫,今后连自保都不成。”

余知葳:“打住。开甚么玩笑,我那功夫二五眼?我那是没跟您好好打。”

“好好说话。”余靖宁瞥了她两眼,“要么你和我重新打一回?”

“好说好说。”余知葳伸手就要将裙子系起来,“给我样趁手的兵刃。”

余靖宁问了句:“你惯用些甚么兵器。”

余知葳边系裙子边嘻嘻笑道:“走江湖自然是短兵器趁手,我惯用剑的。大哥哥你呢?”

“马槊。”余靖宁道。

余知葳“啧”了一声。

这东西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少爷兵器”——马槊是重骑兵必杀武器,比长枪还要长出许多,几近算是冷兵器中的翘楚,马槊锋有明显的破甲棱,有八个面,普通的鱼鳞锁子甲、铁圜甲、明光铠,在破甲的槊之下,一击而破。

且马槊极难造成,费时繁复,造价昂贵,一杆槊使用以及废弃的木材,可以造十架强弓,整杆马槊造出来,前前后后要花费三年时间。

只是如今军中火器盛行,神机营当道,骑兵大都配的是火铳,这种重骑兵配备的冷兵器才渐渐不那么常见了。军中主帅拎一杆马槊,通常是用来长脸和彰显身份的。

实在是他这种家里掌兵的世家子弟才能用得起的玩意儿。

第十回:剑法

余靖宁看余知葳表情,自然是猜出了她在想些甚么,便道了句:“短兵器对长兵器吃亏,既然你要用剑了,那我便用刀罢。”

那刀自然是锦衣卫所配銮带绣春刀。

余知葳忽觉得这余靖宁有些看不起她——谁人不知这绣春刀是锦衣卫仪鸾司带来出仪仗好看的。

她撇了撇嘴,哼哼道:“这倒不必,你要是实在觉得用马槊占我便宜,不如将那槊锋拆下来,且当个短剑用用。”

余靖宁倒也没反对,“嗯”了一声便当是应了。

余靖宁对身边小厮吩咐了几句,便领着余知葳往外头走,在院子里站定了。

如水的月光洒在余知葳身上,银灰将整个人都洗刷成了别样的颜色。

余靖宁皱了一下鼻子。

很快府中小厮就捧来了两样东西,一样是长剑,一样正是余靖宁马槊的槊锋。

余知葳将那长剑拿在手上掂了掂,“当啷”一声出了鞘,迎着月光看那银光流转的剑芒,赞一句:“好剑。”这话才说完,连起手式都未挽,刹那间就出了剑,脸上还带着俏皮的笑意:“领教兄长武艺。”

余靖宁虽说是没料到余知葳这么快就出手了,奈何他反应更快,轻飘飘就让开了她这一招,反倒让余知葳有种用错力的难受感。

余知葳方才是一剑朝着他刺了过去,余靖宁侧身避过之后,她并不停歇,也不回头,手腕翻转,将剑锋从自己腋下穿出,朝着余靖宁而去。

恰巧以进为退地挡开了余靖宁一势。

余靖宁手上的槊锋比余知葳所拿的长剑要短,自是要近身攻击,是以再度向余知葳靠拢。

谁知余知葳足下轻轻一点,刹那间就退开了近一丈远。

这回余靖宁明白她所说的“上回我是没好好跟您打”是何意了——上回在狭小的房间之中,如何打斗都是在方寸之地,余知葳躲也躲不开,只好正面对上他。

但如今是在院中,她功夫又胜在轻灵,自然是让余靖宁近不了她的身。

余知葳满院子乱窜,余靖宁就在她身后满院子乱追,没多一会儿就绕着院子没规律地你追我赶了七八圈。

大冬天的,余靖宁跑得额上冒汗,心中却忽然有了计较——他这是着了她的道了。

槊锋短于长剑,他就必要近她的身,而她恰好又善于“逃跑”,正好就这么一圈一圈地遛他的体力。

余靖宁想着,脚下步子就慢了下来,余知葳一见他停下来,也十分好奇,跟着就慢了下来,想找准时机给余靖宁再填些堵。余靖宁偏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原也不是跑了这么些时候半分反应也无的。

余靖宁撇嘴笑了笑,难道还就非要近她的身了?

他佯作要朝前追去,谁知身子朝前倾了,足下却不动,手中槊锋就冲着余知葳飞了出去。

有长必有短,她这样功夫以轻灵取胜的人,必然下盘不稳。

果不其然,余知葳将那长剑横过来抵挡,挡是挡住了,可也被掷出槊锋时所携带的力量带了个仰面朝天。

余知葳躺在地上半天没动作。

大冷天的,她出了一身热汗,仰面躺在地上喘息,干冷的空气呛得喉管肺腑一阵生疼。

余靖宁见她半天没有动作,皱着眉正想上前查看……

谁知余知葳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当头就把余靖宁那槊锋掷了回去:“不服,再来。”

余靖宁冷不防被这么来了一下,骇了一跳,但还是本能地上手去接——震得手掌又疼又麻。

余靖宁拿着自己的槊锋,笑道:“成啊,再来。”

等余知葳再在这个院子里窜了七八圈之后,很明显就体力不支了,撑着长剑大口喘息起来。

不行,她不能一直这么被动,余知葳如是想。

是以,等到余靖宁下一回再追上来时,她并未再躲闪,而是直冲着迎了上去。

兵戈相见,铁鸣之声不绝于耳,两把铁器相互摩擦发出尖锐的嘶叫。

若是余知葳不那么到处乱跑,如今本该是能支撑下来的,可她方才被看出套路来的余靖宁遛着又跑了许久,力气显然就跟不上了。

这么一刻不停地一直窜来窜去,是个大活人哪有不累的。

没过多久,余知葳三两下就被余靖宁制住了,半蹲半跪在地上,手中长剑被槊锋死死卡住,动弹不得。

余知葳看着自己头上的汗啪嗒啪嗒往地上落,身上大汗淋漓,被冷风一吹直想打冷战。一张嘴喘气,一大团一大团的白气暴露在空气中,快结成冰了……

余知葳手上和余靖宁较着劲,嘴上仍不服软,还道:“不行,不服不服,继续。”

余靖宁看着她的发顶,声音沉得极低:“你看出自己的问题没有。”

余知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甚么?”

于是余靖宁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别光说不服,你瞧出自己有甚么问题没有?”

余知葳沉默不语。

于是余靖宁继续架着她的长剑,再次开了口:“你轻功很好,是没错,但你好似很喜欢‘逃跑’?”

余知葳乱打哈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别乱打岔。”余靖宁皱了皱眉头,接着道,“上回你与我在倚翠楼中打斗,方寸之地,你不是更无还手的余地?的确这是你的优势,是你保命的秘诀,但同样的,这一点在有些时候会便成你的劣势,甚至至你于死地。”

余知葳不笑了。

“你功夫不扎实,这是事实。但除却这个,是你想逃,是你心里在避着,无论遇上甚么事儿,首先想到的就是避过去。”余靖宁抽了抽手上的槊锋,发现余知葳依旧还在拼死抵着。

她仿佛是“哼”了一声:“功夫不扎实,这事儿我认了,可后面那句,你凭甚么这么说我?”

余靖宁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她膝盖上的雪粒子:“回屋说话罢,出了这样多的汗,冷风一吹再冻病了。”

说罢也不等余知葳说话,半推半拽地把她弄回了屋。

第十一回:旧事

余靖宁先让尤平家的服侍余知葳换衣裳,自己去厨房看着熬姜汤去了。

嗯,其实他自己也喝了一碗。

等到余知葳再见到他时,就是一个活似扔姜缸里涮了一圈的余靖宁。

余知葳在换衣裳的时候想了半天,敢情余靖宁过来找她过招是要来教训她的?

这可把她气笑了,他自己还是个多大的毛孩子,还好意思教育她?

还有,他又知道些甚么。他不知道的事儿那可海了去了。

所以见到满身姜味儿的余靖宁的时候也是话无好话:“哎哟,您掉甚么里头了?可真够味儿的。”

余靖宁又重复了一遍他最常重复的话:“你好好说话。”

余知葳“哼”了一声。

她倒是想听听这年不过束发的毛孩子能跟她说道些甚么。

余靖宁果真是拖了个小杌子出来,坐在了余知葳对面:“你究竟在怕些甚么?”

余知葳很想回他一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但最终甚么都没说。

“你自知自己功夫不扎实,所以极力避开此处,只用优势示人。”余靖宁道。

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我不必要明知道自己不行甚么,非要还拿它往上凑。”

这不是找死吗?余知葳心道,但这句话终究还是滑在嘴边没说出来。

余靖宁低下头去:“我并非是说你趋利避害是错的。你今日若是体力尚存,依你的性子,若再投机取巧几回……”

余知葳一个头两个大,甚么叫“依她的性子就要投机取巧”,她有这样吗?

她在心里腹诽了好一阵子,才继续听下去。

余靖宁嘴上不停:“你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但你却选择了不断地躲避,最后耗尽体力错过了最佳时机。你这是怯了,你怕让我瞧出你的不足你的弱势来……”

余知葳低头不语。

余靖宁自然以为她是受教了,于是接着说了下去:“旁的事也一样。我今日听你弹《塞上曲》,是思念故国故人的。思故人……”他顿了顿,“我以前从未听你说过顾家的事,也从不见你流露出对顾家的半分思念,我不知道你故意不学规矩是为何,但保不齐与这有关。”

余知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撇嘴。

余靖宁接着道:“你说你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做不来无情无义之事,那你如今做派又是为何?你是在藏着掖着,你怕让人瞧出来会怎么样……虽说我不知道你在怕些甚么。”

余知葳终于抬头了。余靖宁一直觉得她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娃娃,以这一刻尤甚,他近乎在她脸上读出来了些她这个年纪十年后才该有的情绪。

那些复杂的情绪通通被她敛进眼中,消失不见了。

余知葳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于淡漠的口气开口和他说话了:“大哥哥很想知道吗?你若是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

“我有的时候在想,我为何是个女儿家。”余知葳冷冷地笑了两声,“我确是不敢想顾家的事,一点都不敢想。我母亲,少阳王妃,在狱中就死了,是被两个狱卒糟蹋之后自尽的,我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既是行六,先前便该有五个姐姐,有三个当时都过了十五岁,当然是被杀头了。余下我和我五姐姐,受些活着的刑罚。”

她眼眶似乎红了一下,转瞬即逝:“发配教坊司,今后便以色侍人。我那五姐姐,当年年方十岁,是当时顾家最好看的一个小美人儿。”

余知葳握紧了手,单薄的身子似乎有些微微颤抖,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地骂了一句:“那群畜生。”

余靖宁查过,那顾五娘还没到倚翠楼就死了。

“好啊,好得很,一群大男人,对着个小丫头下手,当真好得很啊。”余知葳似乎是实在忍不住了,朝上抽了抽鼻子,“她把我藏在柜子里,和我说,无论看见了甚么都不要出去,也不要说话。”

顾五娘自然是怕年幼的顾六娘不会听从她的话,找来了一把锁锁上了柜门。

两扇柜门的缝隙里,她瞧见了全部。

顾五娘就是这么死了的。

当时押解的是两拨人,去教坊司的女眷,和兑隅王一部分流徙五千里发配充军的族亲。

人咽气的时候那几个押解犯人的卒子才觉得慌了,生怕押解的犯人当即反水把他们几个杀了,胡乱编了了个由头报了上去,就说顾五娘出意外死了,也再没敢对那六娘做甚么。

余知葳被从柜子里抱出来的时候,发疯狼崽子似的张嘴就要咬那群卒子,是个兑隅王的远方族亲,给挡了一下。

那一口咬得他血肉模糊。

那个老人家俯身在她耳畔道:“孩子,你要忍着。”

她要忍着,年幼的狼崽子咬不死人,反而会轻而易举地被人掐死。

除非她长成一匹真正的狼。

她那时候就学会把所有眼泪全都咽到肚子里了。

“父兄为奴,妻女为妓。世子爷怕是没尝过这滋味罢?”余知葳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是一滴泪都没掉,反而发癔症一般笑了起来,“谢天谢地,好在我兄长们的年纪都足够杀头了,不然他们该怎么活着啊?”

“像我一样吗?”余知葳指着自己,“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有我娘,嗯就是云翠,我会是甚么样子。我该怎么活啊?”

“我怎么想顾家,我又怎么提顾家?我怕我一想起来就要疯掉,可我怎么能允许我自己变成一个疯子呢?”余知葳睁着两个眼睛,眨都不带眨一下,“我又怎么去学那些教女儿家‘卑弱’‘敬顺’‘曲从’的东西,我是被充作男儿教养方才能有如今的样子的。”

“我怕甚么?”余知葳哼哼道,“我没世子爷这般挺得正立得直,我还真是甚么都怕。如今你都知道了,你可高兴了?”

这回换余靖宁说不出话来了。

余知葳收敛神色收敛的很快,不过停了两句话的功夫,她就从一个发疯的狼崽子重新变回一个冷静而淡漠的余知葳了。

她神色淡淡:“不过世子爷教训的对,人是该适当地屈从于时势的,是我任性了,今后不会了。我会和教养嬷嬷赔不是,也会与她好好学。”她眨了眨眼睛,“只是……人的悲欢虽然相似,但并不相通,还望世子爷,今后不要随便来管我的私事了。”

第十二回:年节

余靖宁如遭重击,同手同脚地从余知葳院中出来了。

余知葳本人反倒是像没发生甚么一般,裹了被子便睡,第二日眼神直愣愣地早起照旧读书。

也的确和教养嬷嬷赔了不是,再没找过事。

同样的,也再没在余靖宁面前讨过嫌,甚至见他的时候还能面无表情地来一句:“兄长万安。”

可不上蹿下跳的余知葳还是余知葳吗?不说她自己心里难受不难受,反正余靖宁是够难受的。

但他又不好不过脑子地去问她一句:“诶?你怎么不跳了?”

是以,他二人就这么半尴不尬地消磨了小半个月。

……

狐兔归穴,燕雀归巢,要过年节了。

女先生和教养嬷嬷告了假,要回家去过年,府中便又剩下余家“兄妹”两个。

余知葳难得早上睡得晚些,到了辰时才起身。

一起来就瞧见床头摆着个剔红的盒子。

这种正巧摆在她视线里的东西,那肯定就是要给她的,余知葳仰头喊人:“尤妈妈。”

尤平家的立即就笑眯眯地伸个头过来:“姑娘醒了?”

余知葳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问道:“这是甚么?”

尤平家的快把自己笑成个包子褶儿了:“世子爷拿来的,吩咐奴婢一定要等姑娘一醒了就给姑娘——姑娘不打开瞧瞧?”

余知葳心说打开就打开,我还怕你不成,这余靖宁总不至于无聊到给她送个老鼠虫子过来——反正她也不怕。

余知葳视死如归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枚赤金红宝的子母纽扣。

这东西是用来别交领袄子的领口的,没甚么用,就图个吉利好看。大衡朝过年节的时候,也有给孩子送这纽扣的习俗,寓意和长命锁有异曲同工之妙。

余知葳将那纽扣翻过来倒过去,来回看了几遍,“嗤”地笑了一声:“他哄小孩儿玩儿呢?”

“吧嗒”一声将那纽扣扔回了盒子。

尤平家的颇会察言观色,立即就赔笑道:“奴婢先服侍姑娘洗漱,等会儿替姑娘将这东西收着。”

余知葳点了点头。

因着是在年节,打扮地颇是喜庆,余知葳梳一对儿鬟,一边插一支赤金红宝累丝华胜。着一件牙白福禄双全提花暗纹的琵琶袖交领短袄,领口带领护,袖口有掐牙。外罩着件赤色对襟方领半臂比甲,下头系着银红八宝宫灯织金马面裙。

尤平家的道:“外头又下雪了,姑娘穿靴子罢。”

末了,临出门,余知葳忽然在门口顿住了。

她在门口极其不自然地跺了跺脚,瞥了尤平家的一眼。尤平家的不明所以,但还是凭着多年伺候人的本能“回避”了一下。

余知葳深吸一口气,又转回了屋子里。

她将那小剔红盒子打开,端详了里头的赤金子母纽扣好一阵。

余知葳咬着嘴,眉头拧得跟锦衣卫北镇抚司要捉她下诏狱似的,终于是往床头上拍了一巴掌,下了好大决心一般把那纽扣拎了出来。

她站在镜子跟前儿将那纽扣别在了自己的领子上,撇嘴“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可是我给你面子。”

她方才反复看那纽扣的时候,那底上有一个篆书的“葳”字。

尤平家的背着她的身儿,用帕子掩着口,低低笑了一小下。

世子府的春联自然是有人贴,不用主子们操心,家中没有长辈,余知葳需要做的只是去给他兄长问安罢了。

进了堂屋,余靖宁也是穿戴一新,正坐在圈椅上看今日送来的礼单。

听见余知葳进来,他伸手就递了几张单子:“诸位大人说是给平朔王余家大姑娘贺新年的礼,你有压岁钱了。”

旋即抬起头来,第一眼就瞥见了余知葳领上的纽扣,神情微微一滞,不过很快没再起波澜,温声道:“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余知葳略略扫了一眼,不过就是些花儿粉儿钗啊环啊的,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些东西,余靖宁要给她置办新的还需有些时日,是以,她正好还缺:“穷得都快拆东墙补西墙了,还谈甚么喜欢不喜欢,我自然得照单全收啊。诶?上回谭二哥哥说的那些虎狼之辈呢?今日都来吗?那个……”

余靖宁一边儿对着手里的单子,一边儿吩咐下人将它们整理入库,就这当空儿上还颇有闲心地给余知葳递了个眉头紧皱的眼色。

余知葳显然是没看见,嘴上还是没停:“上回谭二哥哥说要月姐姐给我递帖子,帖子我也没见着,那谭二哥哥他们来不来……”

余靖宁百忙之中忽的咳嗽了一声:“谭怀玠何德何能要你唤他二哥哥,酸死人了。”

余知葳心道你管的到宽,张嘴就要往回怼:“不是你上回让我这么唤他的吗?”

“那是当面儿。”余靖宁咂了一下嘴,“你如今是在家中,与我说话时自然不必如此。”旋即一副,“你甚么样子我不知道”神情。

余知葳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她就不该收余靖宁那破扣子!

余靖宁哼哼两声:“你谭二哥哥不来,明日也不会来,明日我不在家。”

余知葳想着是要入宫请安,谁知余靖宁又开口了:“我上过折子了,家中没有长辈领着,我也不在,你尚且年幼,身子又弱,无需入宫请安。”

“那你明日去作甚?”余知葳眨眼睛。

余靖宁一边和余知葳说话,一边手底下还要忙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宜。

这些活儿原本是该当家主母做的,可这平朔王妃远在藩地,余靖宁又未娶亲,显然府中是没有“主母”这种人的存在的。

他还真辛苦,余知葳难得良心发现一回。

余靖宁自然不知道余知葳在想甚么,接着道:“明日皇上要祭天,我所属锦衣卫仪鸾司,自是要随驾的。”

大衡初一时确有此习俗,不但祭天,祭完天还要围着长安街走一遭,以示天威。

这种时候,天子身旁一般扈从众多,声势浩大,余靖宁必然要随着出仪仗。

他从一堆账本中扒拉出个脑袋来看了余知葳一眼:“你若是闲暇,也可以带上府中护卫,过来瞧上一眼。”

余知葳正处在良心发现中还没缓过劲儿来,于是颇有忧色地皱眉道:“这……我在家里见天儿的给你添麻烦,就不去了罢,我学学处理家中事务。”

余靖宁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沉下脸再没说话。

余知葳眨巴两下眼睛,这……这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

第十三回:仪仗

余知葳三十儿说过要“学习家中事务”,很快她就后悔了。

她算术不好,看着鱼鳞账就头疼,抬起头来都快眼睛劈叉人畜不分了,她十分“娇弱”地扶着胸口看向尤平家的:“尤妈妈,我眼睛疼,头晕。”

尤平家的颇是疼她,赶忙道:“姑娘快歇歇,出了屋子看看远处,要好受些。”

余知葳咬着嘴唇儿露着小虎牙,冲着尤平家的“嘿嘿”笑:“我想出府去,我大半个月没出去了。”

尤平家的也看着余知葳嘿嘿笑:“姑娘是不是想上长安街看世子爷?”

余知葳欲盖弥彰:“嘿嘿嘿嘿嘿,我……我就是……”

尤平家的将厚斗篷往余知葳身上一裹:“好了,姑娘,想去哪儿便去罢,奴婢不往外说。”

余知葳桃花眼一眯,就成了两牙弯弯的小月亮:“都说相由心生,看尤妈妈生的这样好看,就知道是个心善的——我回来给妈妈带燕支阁的胭脂。”

她朝门口儿跑去,到了门口儿还不忘转头跟尤平家的回头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泛着粉红的桃花色,长睫毛扑闪了一下,就把笑意扑到尤平家的的脸上了。

尤平家的笑着摇头:“姑娘真是。”

……

不出余知葳所料,长安街周围人山人海,全是来仰仗天子威仪的。

余知葳虽说是爱热闹,但以前从来不往这凑——人挤人有甚么意思,况且这时候万一有个人想不开了要行刺皇上,那还不是要殃及池鱼?

可这会子毕竟不一样,她吃人的嘴短,是“受邀”前来的,还真就得往跟前凑去了。

到底是形容尚小身量单薄,她很轻松地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边儿。

裹在乌央乌央锦衣卫里头的皇上没瞧见,却还真就一眼看见余靖宁了。

少年人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量修长,又细又高,腰板挺直的时候就如翠竹拔节一般,一身赤红的妆花飞鱼纹曳撒穿在身上当真好一派飒沓风流。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修长而微带薄茧的手指搭在腰间所配銮带绣春刀上,微微用力,从白皙的手背上隐隐瞧出一点青筋来。

余靖宁脸廓本就棱角分明,又生得剑眉凤目,高鼻薄唇,如今这样严肃地扳起一张脸来,瞧着更是有种锋芒毕露的美感。

余知葳暗地里摇头啧啧,得亏是在锦衣卫仪鸾司里领闲差,要是当真进了南北镇抚司,还不是白瞎了这张好脸。

余靖宁身前身后走着许多拿金瓜金锤的“大汉将军”“校尉”和掌着华盖的“力士”,但没一个有他这般显眼的。

恐怕这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除却来仰仗天子威仪,多半是还有来瞧平朔王世子一眼的想法。

余知葳摇摇头,微微带着一点笑意,自然自语道:“还真像模像样的。”

正想着,那满面端庄正经的平朔王世子就转了转眼珠子,往人群里望了一眼,像在找寻着甚么。

余知葳瞧见了,觉得自己应该给自家兄长个面子,立即伸脖子晃胳膊,冲着余靖宁提高了声音喊道:“大哥哥!”

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扔花的扔花,丢帕子的丢帕子,余知葳有样学样,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掏出一方帕子来,也兜头朝着余靖宁扔过去。

照着余知葳的准头,应该是能刚好扔在余靖宁脸上的。

可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好真把手帕扔在余靖宁脸上,于是控制了一下力道,那水红的,用朱砂色的线绣了朱竹的帕子几乎就擦着余靖宁的身子落在了他的马蹄边儿。

余靖宁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微不可见地寒战了一下,将方才偏向余知葳的眼珠子赶紧又转了回去。

余知葳露出两颗小虎牙,颇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等瞧不见余靖宁了,余知葳才离了人群,想着去街上逛逛,顺带着给尤平家的带上一盒胭脂。

路上旁的姑娘太太身边前呼后拥,簇拥着一大堆人,像她这样自己跑出来的还当真是少见。

余知葳一手拿着根冰糖葫芦,叼下来一颗鲜红的山楂球儿高高兴兴嚼起来。

另一手拿着几包糖炒栗子,想着等会儿回家了分给余靖宁吃,他定然没吃过这种市井上卖的小玩意儿,她余知葳就带他尝尝鲜。

她嘴里动着,脚下不停,方向却不是往燕支阁去的,转向了旁的方向,朝着个胡同进去了。

还没走到胡同口,就听见“扑通扑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余知葳听这速度不慢,赶忙退让开来,谁知还是让一个人撞了一下,一包糖炒栗子就这么跌在了地上。

还没等余知葳出言喊两声,那群人已经急急从她身前过去了。

余知葳翻两个白眼,把地上散落的糖炒栗子捡起来,一个一个塞回纸包里,便塞边嘟囔:“一个二个的都要干甚么,大过年的在大街上散德行,还都当自己锦衣卫仪鸾司了。”

那群人看着也就是护卫家将之流,这么猴急猴急的也不知道是要干甚么。

余知葳捡完了糖炒栗子,抽身闪进了胡同,亮开了嗓门大喊道:“二狗!锤子!蛋儿!都出来了。”

声音刚落,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滚出三个拖着大鼻涕的煤球儿,嗷嗷乱喊着:“大哥!”

等到了跟前儿,那三个煤球就成了三个十来岁的小崽子,一个矮蹾子,一个罗锅儿,还有一个对眼儿,破衣烂衫的,要怎么寒碜怎么寒碜。

那矮蹾子长吸了一口气,惊恐万状地似乎长高了三分,仔细一看原来是踮着脚:“大哥?”

对眼儿的一双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接话道:“是女的???”

余知葳双手叉腰,没好气地把白眼翻到了天灵盖儿:“女的怎么了?女的也是你大哥!都滚过来吃糖炒栗子。”

三个小崽子嘿嘿嘿地围到了她跟前,从她手里接糖炒栗子吃,那个罗锅儿边吃边乐呵:“大哥,您这是……这是……这是做厂公去了?”

余知葳一脚把他踹了个翻倒:“去你的罢。”

厂公那是太监啊!!!

第十四回:失踪

方才挨了一脚的锤子揉了揉摔在地上摔疼的屁股,抽抽鼻子想哭,被余知葳又呵斥了一句:“不许哭,不然不给吃了。”

锤子这才止住了眼泪,从余知葳手里又拿出一颗来吃:“大哥我错了。”

三个小崽子蹲在地上,胡乱把壳儿用牙齿咬开,将在寒风里冒着丝丝热气的栗子肉往嘴里塞。

矮矮的二狗边吃边嘟囔:“真好吃诶。”

这三个都是胡同里讨饭吃的乞儿。

余知葳裙子一拎,也蹲在了地上,低声对他们三个道:“今日大哥带的钱不多,只能买这些了,下回出来的时候再给你们带好吃的。”

对眼儿的蛋儿抬了抬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余知葳,只道:“大哥这是上哪儿去了,以后还能不能见上了。”

“大哥……”余知葳叹了口气,顿了许久,“大哥去把自己以前的东西讨回来。”

三个崽子懵懵懂懂看着余知葳,只知道“嗯嗯嗯”

余知葳依旧蹲在地上和三个小崽子说话:“等我今后有机会了,就给你们找些正路子走走,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也不必在这儿这么讨生活了。”然后就跟着一串儿听不清的嘟嘟囔囔,“好说也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我这好容易脱离了阴沟,也不能让这几个小的做滚地泥鳅……”

二狗满嘴塞着炒栗子,唔唔哝哝又开了口:“大哥教过我们认字的。”

蛋儿接话:“我们打架也打不过大哥……”

余知葳一人一巴掌拍在他们后脑勺上:“出息。你们就认那百十来个字,也就会打打群架,是些甚么很骄傲的事吗?”

他二人吃痛,连忙道:“是是是,大哥教导的是。”

余知葳拍拍裙子,从地上站了起来:“行了,时候差不多了,下回再来看你们。”

三个崽子跟着也站了起来,怀里嘴里塞的全是栗肉:“大哥回见!”

余知葳回头摆了摆手,从胡同里出去了。

这三只与她不打不相识,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回路上集买东西,险些在路上被人抢了钱,就是他们仨干的。

这她哪能忍,当即将三个人都好生收拾了一番,摁在地上嗷嗷叫着全向她求饶。

余知葳着急买东西,便一人面上啐了一口就走了。

谁知此后竟然被这三个家伙给缠上了——他们天天闹着要做自己的小弟,说要和她学功夫。

打架还打出三个跟班儿来了,还真新鲜。

余知葳上燕支阁买了胭脂,揣着最后一包糖炒栗子,一边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一边朝家里走。

京城里向来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从那三个崽子窝的地方回家去还得有一段时间,余知葳见天色还早,也不着急,就慢悠悠在街上逛着。

正哼歌哼得高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余知葳!”

她听着是她大哥哥的声音,赶忙转过头去,见那少年人连赤红的飞鱼纹曳撒都没换,勒马停在她身后五步的位置上。

余知葳:“诶?这么巧?”

当头而来余知葳的俏皮话,余靖宁非但没笑,脸色还黑如锅底,半点儿没好气,“你给我过来。”

他趁这当空儿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有些迷眼睛。

余知葳不由得一愣,这天气滴水成冰的,他是怎么闹得一头热汗?

余靖宁一开口就让她听出不对了,他气息不稳,微微有些喘:“你上哪儿去了?”

余知葳“如实”答道:“我答应了尤妈妈,要给她带一盒胭脂回去。”

她那脾气没见过好的兄长额头上青筋暴跳,一手紧攥着缰绳,似乎出言要呵斥她。

余知葳自知理亏,便想着要服个软,委屈巴巴缩了缩脖子。

她大哥哥抚了抚额头,叹了口气:“无事。上车回家罢。”

余知葳一看他身后果然跟了辆马车,便状若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低头上了车。

他二人安静得就像外头的天气一般,这才是不对的地方——反必有妖。照理来说她这位兄长脸色已然差成这样了,她竟连句斥责都没讨着?余知葳实在忍不住了,掀开帘子问余靖宁道:“是出了甚么事吗?”

余靖宁绷着一张脸,扯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没回她的话。

余知葳皱了皱眉头,这事情可真是不妙了,扒着窗口问他:“是不是出事了?是家里还是今日长安街出了状况,你别瞒我。”

余靖宁转头瞥了一眼扒在窗口掀着帘子的余知葳,嘴唇动了动,最后叹气道:“秦侍郎家的四姑娘不见了。”

余知葳一惊,这秦四娘芳龄十三岁,好似前几日才定了亲。

余靖宁低着头:“就在她们家前呼后拥的护卫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当时还满城满街都是锦衣卫。”

余知葳忽然想起了在她面前跑过去那群护卫家将一般的人,恐怕正是在找这秦四娘,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人找到了吗?”余知葳咽了咽唾沫。

余靖宁摇头。

这……若是过了夜还没寻回来,这姑娘家的清誉就要不得了——就算找回来说不定也会被夫家退亲。

余靖宁转头过来,又是板着一张脸,终于出言道:“你倒好,人群散了我在哪儿都寻不到你,遣人去问了也说你不在家。余知葳你……你……”

余靖宁后一句话憋得自己面色通红,在嘴边转了好半天也没吐出来,最后一扯缰绳要上前头去。

余知葳见他神色不对,忙唤道:“大哥哥。”

余靖宁猛地一顿,胯下那匹马刚扬起了蹄子又不明所以地落了地,十分不满地打了个鼻响。

他第二回转过头来,瞪了余知葳两眼,终于是看似波澜不惊地将方才那句话吐了出来:“余知葳,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余靖宁两缕头发从飞鱼服所配翼善冠中掉了出来,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脑门上似乎在冒着热气。

仪仗中极重仪容,这只能是出了长安街之后弄出来的。

余知葳心中有愧,咬了咬嘴唇,解下自己身上的厚斗篷来,从窗口递了出去:“大哥哥,你身上出汗了,让冷风吹着容易受凉,你多穿些。车里不冷,我斗篷给你穿。”

余靖宁盯着余知葳的手和那件红斗篷半晌,忽然“哼”了一声。

他一夹马腹,扯了扯缰绳就上马车前头去了,撂下一句——“你不必管我。”

第十五回:月蘅

忙忙碌碌的,年节就将近尾声,年初一发生的“秦四姑娘失踪案”查了许久也不见结果,衙门和大理寺的诸位大人愁掉了一把头发,也没丝毫进展,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紧接着街头巷尾议论这事儿的风头也渐渐蒸发了。

毕竟过年节可供嗑瓜子闲磕牙的事儿实在是多,也没谁日日揪着“秦四娘究竟和哪个小厮私奔了”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显得自己上不了台面。

而余知葳终究是在初八的时候收到了谭怀玠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妻的帖子——邀她十五那日在陈家用了晚饭之后共赏花灯。

余知葳雀跃了好一阵子,好在不是闷在家里。

余靖宁看了两眼那帖子,沉吟了一下:“既是要上街看花灯,那谭怀玠必然是要去的,先前才出了事儿,他绝不会放心陈三一个人出去。”

余知葳眨了眨眼睛,露出小虎牙,产生出一点不可名状的笑意来:“哦~”

余靖宁盯着她,把两条俊俏的眉毛拧成了奇怪的形状:“你这又是在作甚?”

“没甚么。”余知葳拿着手上的帖子翻看,落款处是秀丽的簪花小楷,“原来那所谓的‘月姐姐’是唤作‘月蘅’啊。”

余靖宁根本没听见余知葳在说甚么,兀自皱着眉思量了半晌:“不如我随你一起去罢,也好再见谭怀玠一面。”

余知葳一挑眉,这厮果然是为了见他的谭二哥哥。

待到上元那日,余靖宁果真是跟着余知葳一起出了门。

京城权贵大都住在一处,是以,陈家离世子府自然也不会太远,饶不得多少工夫就到了。

等到了陈府门口,就见着几个下人在外头候着了,他们一瞧见在前面骑马的少年郎和余家车架,就知来的是余家兄妹,刚忙迎了上去:“世子爷和余家姑娘来了。”

将马匹交给下人们,余靖宁轻车熟路走在前头,余知葳提着裙子跨门槛的时候就瞧见二门处站着的两个人了。

左边是个十七岁上下的少年郎,穿一身月白四合鹤纹的直裰,勒革带登皂靴,显然是谭怀玠。他身旁站着个约莫十五岁的女孩儿,身量娇小,梳着个小流云髻,戴一支八宝攒珠钗,着一件莲青立领偏襟的琵琶袖长袄,领口圈金,袖口掐牙,双鹿衔芝的提花暗纹流云浮光的。外罩着件雨过天晴蓝对襟直领广袖披风,自膝起露出一截牙白妆花马面裙。

那女孩儿生个鹅蛋脸,一双秀眉之下生着睡凤眼,目光柔和,嘴角含笑,看着就知道是个性子温软的人。

和谭怀玠果真是一对儿璧人。

余知葳欢欢喜喜上前去,自来熟地携住了陈月蘅的手:“是月姐姐罢,姐姐那名字就起的好——‘月下蘅芜’听着便该是仙子才有的名字,也果然人如其名,‘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说的便是姐姐这样的女子了。”

那陈月蘅抿嘴笑了笑,开口道:“余家妹妹说笑了,我哪里比得上洛神。倒是妹妹这张嘴生得跟抹了蜜一般,让姐姐好生喜欢。”

讨人喜欢这事儿余知葳最在行,更何况是讨这么一位美人儿的喜欢,当即就扭股糖一般缠了上去:“先前许久没收到姐姐的帖子,我还以为姐姐嫌我生得难看,不喜欢我呢。”

陈月蘅笑着将黏在身上的余知葳搂进怀里,点着她唇下那颗小痣道:“怎会?瞧见没有,这叫美人痣。妹妹既生了美人痣,又怎会长得难看?”

余知葳心道,啊,真好,我被温香软玉拥在怀里了。

正当这时,余靖宁再次皱起了眉头,出言道:“小六,休得无礼,站姿要端。”

陈月蘅将余知葳扯出来,扶好了站直,嗔道:“你家小六这不才留发,还是小孩子家呢,作甚么管她那么严。”

余靖宁站得腰板挺直,仿佛是年初一在天子身旁伴驾,硬生生板出一张翰林老学究的脸,皱眉沉声道:“今年便要十二了,也算不得是小孩子,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余知葳嘟嘟嘴,一脸委屈。

看了半天的谭怀玠终于摇摇头,笑着开口:“好了,不站好当心一会儿要跌跟头,咱们快进去罢。”

余知葳心中立即鄙薄起了余靖宁这个便宜哥哥——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自己,怎么人家谭二说话就让人如沐春风,你说话活似我欠了你二百两银子似的。

想着想着,就更不想理他,携着陈月蘅的手就进了门。

后面剩下余靖宁和谭怀玠二人大眼瞪小眼。

谭怀玠一伸手,脸上笑容不变:“余贤弟请罢。”

余靖宁面无表情朝着谭怀玠拱了拱手,也踏足进去了。

陈月蘅和余知葳正说得开心:“我父亲母亲说了,咱们年轻人在一起聚,断然就顾不得甚么规矩甚么体统了,他们在场要弄得我们浑身不舒坦,是以今日便不来了。咱们就在小花厅用些饭,等会儿啊正好出门看花灯消食。”

说起这陈家,还真是稀奇。

这个陈家祖籍在开封府,好似两三朝之前还和当时的皇家有甚么关系。改朝换代了数次,这陈家也沉沉浮浮了好几朝,在前朝大昭的时候还出了一位讳怀笙的治世文臣,位至内阁次辅,与当时的内阁首辅裴荣并称“定元双璧”。

等到了今朝,陈家儿郎竟还是位极人臣,陈月蘅的父兄在朝中能说上些话——她爹爹是吏部尚书,长兄进了内阁。

前朝大昭时便有“定元开关”,开海禁之事至今将逾百年,大衡自然隐隐现出了百家争鸣之态,而如今的陈家,竟还是难得的“新派”——不重男女大防,重视女儿家读书,好接受新事物。陈月蘅的二哥如今就在鸿胪寺,那叽里呱啦的西洋话会说好几种,就连她和她在内阁的大哥甚至都会说上几句。

余知葳想到这儿就连连摇头。

很不幸,她家还就是个“旧派”。

第十六回:上元

陈家果然是“新派”,连饭桌上的菜式都是些中西合璧的样貌,既有京师的菜式,也有不少坐着大船漂洋过海回来的点心,瞧着新奇不已。

陈月蘅搁了箸,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斯文地漱了漱口,拿出帕子擦嘴,笑道:“我二哥常往洋人那边去,下回也带你去瞧瞧。”

这个余知葳知道,但凡是人,大都有扎堆儿群居的习惯。大衡人讲究“他乡遇故知”,旁的人应当也有别的说法,但意思总归是一样的。是以,一群洋人在大衡京师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然是要凑在一起住,平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洋人们扎堆儿的地界儿,自然也是京城一景了。

只是……

谭怀玠看了看余靖宁,又笑了起来:“好了月儿,你看看咱们这位余贤弟,他平日里最不乐意和那些洋人打交道,你还想和他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妹妹一起去洋人住的那里看看,这不是为难他家小六嘛。”

陈月蘅脸上飞了飞红,用帕子掩着口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余靖宁冲她拱了拱手:“不必。”

天色见晚,差不多也到了上灯时节,几人也打算收拾收拾出门去看花灯了。

既是要逛街,便是图个漫游长街优哉游哉的乐子,骑马坐车还真是很不必,是以四人就那样在街上走着。

“月儿。”谭怀玠侧脸看了看陈月蘅,神色柔和,“先前听你大哥说你家逃了几个奴婢,不知是如何了?”

陈月蘅摇了摇头:“自然是没找回来。都是豆蔻年纪的女孩儿,总归有个春心萌动的时候,日日在府中待着,除了给老爷少爷们纳了通房,就是得出去配小子,半点儿自己的选择都没有,也无怪乎她们自己找路子。”

余知葳暗暗摸了摸下巴,陈月蘅此人,瞧着娇娇弱弱没个主心骨,实则受自己家里的“新派”思潮影响颇深,叛逆得很呢。

不过人家有那个“叛逆”的资本,她就只能屈于时势了。

正说着,就见余靖宁一撇嘴,嘟囔了句:“礼崩乐坏,不成体统。”

陈月蘅很不乐意这番言论:“世子爷怎能这般说话,她们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儿。”

余靖宁朝着陈月蘅拱了拱手,面色严肃道:“余某并非是要驳三姑娘的话,只是请陈三姑娘想一想。我大衡萧规曹随开了海禁,如今境内东西交融百家争鸣,的确是好事。可百姓尚且愚钝,未必分得清孰好孰坏,仅是京城中的思想就这般庞杂,更不要说早年间就开了禁的闽南和江南。倘若听风就是雨,随便什么个洋人提两句‘自由’‘开放’就一窝蜂地凑上去,那势必是要乱了套。”

很多人还不明白“自由”“开放”的意思,如果单单以为私奔、闹事、随便诽谤两句朝廷就是“先进”,就是“新派”了,那的确是该管管。

“所以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找出一条大衡特色的道路来。”余知葳捏着下巴想到。

“甚么?”余知葳一抬头,就看见余靖宁皱着眉头盯着她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注意把刚才那句话给说出来了,连忙打哈哈想混过去。

“没甚么没甚么,我胡乱嘟囔着玩玩。”余知葳哈哈哈。

好在余靖宁也并未再追究,她暗暗捏了捏袖笼里的帕子,长舒一口气:好险啊。

余靖宁说得不错,这的确是要乱了套,这陈家就跑了六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前几天还据说“私奔”了一个秦四姑娘,的确是有点儿礼崩乐坏……

等等……

失踪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真的是她们“跑了”,而不是“丢了”?!!

“大哥哥。”余知葳忽然开口,一把扯住了她身前的余靖宁,低声在他耳边道,“今日上元灯节,路上甚么人都有,鱼龙混杂,谭二哥哥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咱们得看好了月姐姐。”

余靖宁皱了下眉头。

余知葳再次压低了声音:“你想想长安街,我怕要出事。”

余靖宁立即就明白过来,倘若秦四娘不是自己跑的,那么,年初一在长安街的时候,那么多的锦衣卫看着,还没了秦四姑娘,今日这般……

还当真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余靖宁立即抽身就要走,被余知葳一把扯住:“你要作甚?”

余靖宁使劲从她手里抽袖子:“我找指挥使去,就算我们仪鸾司是摆着漂亮给人看的,那锦衣卫养着南北镇抚司又不是吃干饭的!”

“你现在去,就凭着我们这儿捕风捉影的猜测,人家南北镇抚司凭甚么就要听你一个仪鸾司的小崽子摆布出兵,凭你是世子爷吗?”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杀人诛心地点出了余靖宁在京城的尴尬境地,他听得眉角都抽搐起来。

“那总不能坐视不管啊。”余靖宁道,“别耽误时间。”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管是肯定要管,但绝不能这个管法。大哥哥你先上仪鸾司去把人都拉到街上来,他们总归会有听你的人的。反正都有一样的飞鱼服绣春刀,人家猛的一看也分不清是镇抚司还是仪鸾司,能吓唬一刻是一刻,把人都赶回家去,就能先太平一阵子。”

“有理。”余靖宁听完,又抽身要走。

“慢着。”余知葳又道,“谭二那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根本护不住陈三,你把咱家的对牌给他们,此处离世子府近,让他们回咱们家避一避,顺便把家里的护卫家将拉到街上来帮忙。”

“你领他们回去便是了,作甚么要把对牌给谭怀玠?”余靖宁没明白余知葳的话,莫名其妙道。

余知葳朝前瞥了一眼,领他们出来那一对儿已经卿卿我我地走出十步之外了:“我有旁的事儿。”

她轻身提气,脚尖一点就退开三丈之外:“万事小心。”

这种关头,余靖宁不可能再上前去把余知葳抓回来,只能自己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混账。”

第十七回:狐仙

余知葳脚下飞快,她若没记错,二狗那几个小乞儿在上元节这种热闹日子一般都会选人多的地方沿街乞讨(偷窃),这地界儿正是热闹非凡,找着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她很快就在人堆里找见了拿着个糖雪球吃的二狗,上前一把扯住了他。

二狗惊恐万状:“大大大……大哥!!!”

余知葳这才发现,她情急之下,上前一把扯住的是二狗的衣领,赶忙松开来:“锤子和蛋儿呢?还……还有你们平时玩儿的那一帮小孩儿呢?”

二狗左右扭了扭头,没看见人:“他们应该就在附近,这……这刚刚还在呢啊。”

余知葳将两手放在他的双肩上,郑重其事道:“你听着,我后面说的话,一点儿不差的全都记住照办了。听见了吗?”

二狗不明所以,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你去把你们那群小孩儿,全都找来,到人群中去,就喊些甚么姐姐妹妹的,装作在找人。”余知葳觉得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便又多说了两句,“就是给大家提个醒,仔细着自家女眷别走散了,听明白了吗?”

二狗道:“明白了。”

余知葳一把把他转了过去:“那就快去罢。”

二狗被余知葳钳着肩膀,把脑袋转了回去:“那大哥你呢?”

余知葳好歹记起来自己还是个女的,她叹了口气,道:“我还有旁的事,不方便与你们一起。”

她一把将二狗推了出去,想了想,给这小崽子又添了一把火:“千万别忘了,大哥这回就指望着你们了!”

二狗转头对着她重重点了点头,噔噔噔地跑开了。

余知葳站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得回去了,不是去找余靖宁,是回世子府去。

她今日这样擅自行动,已然触了余靖宁的霉头了,就算她自己不把自己当姑娘,可那没办法,她就是真真切切一个姑娘。

就像她质问余靖宁“人家凭甚么听凭你一个仪鸾司的小崽子调遣”一般,她凭甚么能这么自信能搞定这究竟敌在何处都不知道的场面,凭甚么觉得自己不会遇到那一伙儿抓人的家伙,她又不能以一当十。

况且,说不定她还就是人家的目标之一。

嘶,晦气,好端端的上元节出这种事。余知葳一撇嘴角,转身要往世子府回。

但愿她是想多了。

上元灯节,京城大路上游人如织,余知葳却没心情再看这些,只顾低头匆匆赶路。大路上人多,她也不好撒开了疯跑,只好用一种看起来只是“急匆匆赶路”的速度超前走去。

“啊呀,对不住。”余知葳行走匆匆,感觉好似有个人撞了她一下,抬起头来一看,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公子。

方道过歉的青年人笑意盈盈,余知葳却皱了皱眉。

这人面白无须,生的太好,近伪近妖,漂亮得像个妖物。余知葳差点就以为大晚上撞见个找书生红袖添香的狐仙。不对,可她是女的,这人……应该是男的。

那不辨雌雄的男狐仙勾了勾眼睛,又道了一回歉:“这位姑娘对不住啊。”

他声音听着不大对,照理来说二十余岁了,不该出这样的声儿才对,但余知葳正想着旁的事儿,顾不上他这家伙究竟是哪里不对,只道:“不必了。”

谁知那男狐仙竟然不依不饶地追着她走:“姑娘,你瞧这上元佳节的,咱们相遇也是缘分,不如,我请你喝一杯?”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转过脸,露出一个又可爱又讨喜的笑容,这才开了口:“这就大可不必了,闹不好还以为谁家的女纨绔包了个兔儿爷呢。”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男狐仙脸色登时僵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余知葳方将话说完,脚上骤然发力,轻飘飘就朝前去了四五丈远。

男狐仙反应不算慢,见她拔腿就跑,冷笑两声,追着余知葳就来了。

余知葳一见不妙,轻身提气,登登两下就上了墙,翻手就从袖中掏出她以往惯用的那把小短剑来。

那剑出了鞘,余知葳迎着月光看了一眼,飞身就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那剑身上倒映了后头的影像,那男狐仙手里也是有剑的。

不知他底细,余知葳不敢贸然出手,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上元佳节人多杂乱,她仗着自己年岁尚小身量纤弱,在游人中左闪右躲,不多时已经跑出了老远。

她一个跟头落在了地上,拍拍身上,心道,总算甩脱了。

这快已经到了余家的院墙,马上就到家了。

还不等余知葳接着跑,却瞧见一个身影落在她跟前,抱着臂,冲她风华绝代地一笑:“小美人儿,跑这么快啊。”

余知葳脑后的头发丝儿都竖起来了,这家伙不好对付。

男狐仙拎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剑,用舌尖在上头轻轻舔了下:“你说你,要是好好跟我走呢,如今何至于遭这种罪。现在啊,我这剑都出了鞘,不给点儿血祭它,都对不起这是一把好剑。放心,小美人儿,我不会杀你的,我留着你还有用处呢。”

余知葳紧贴着墙边儿,身上的冷汗都快把中衣浸湿了。

她把两颗虎牙露了出来,冲着那男狐仙外强中干地笑了一下:“你做梦!”

余知葳将手里的东西猛然掷在地上,豁然腾起一大团黄烟来,又辣眼睛又辣鼻子,直闹得人涕泗横流。

那黄烟一起来,登时方圆十步不见人影,不辨天日了。

等那团黄烟消散,早没了余知葳的人影,只剩下那男狐仙兀自站在原地。

他被余知葳用烟雾弹丢的时候,舌头还没从剑芒上收回去,猛地被她那么丢一家伙……

总之如他所说,他的剑果真是一出鞘就要喂些血才成。

他将嘴里的血一口啐了出来,那张漂亮的像个妖物的脸做出了个狰狞的表情:“娘的,竟让个小丫头跑了。”

……

一头草的余知葳站起身来,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呃,这是谁家?

她方才身后有一个狗洞,趁着男狐仙看不见的时候,她就地来了个驴打滚,钻进狗洞里去了。

她眉尖蹙了起来,这都是个甚么事儿——她堂堂正正的余知葳,竟然要像飞贼一样从别人家翻墙出去,才能回家了!

第十八回:大案

余知葳回家之后先洗漱打理了一番,绝不能让余靖宁瞧见她那不成体统的模样。

可等她收拾妥当都和陈月蘅结了两套九连环了,余靖宁还是没回府来。

这八成儿是遇上棘手的事儿了,余知葳摇头。

直到她俩解到第三幅九连环的时候,余靖宁才黑着脸回来了。

瞧这脸色,准没好事,余知葳自知理亏地没说话,反倒是余靖宁自己开了口:“三四个官宦人家的姑娘跟着自家丫鬟一起不见了,那群人不知甚么来头,好似……一点儿不怕锦衣卫。”

余知葳暗自感叹,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此时,方才一直就在独自思量的谭怀玠终于开了口:“说起这个,我倒是忽然想起来,先前有百姓上衙门,说自家女儿不见了的。先前衙门并未重视,此事也并未上报大理寺,还是一个与我熟识的捕快说与我听的。如此一联系起来,只怕是件大案。”

余知葳暗自揣度了一下,失踪的人无论是千金还是布衣,总归都是女孩儿,还有一个特点——年纪不大,集中在十三四岁,还都是少女。

这很难不让人往坏处去想。

一时间屋中气氛凝重,无人开口。

余知葳听着“吧嗒吧嗒”的滴漏声,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最终还是余靖宁开了口:“天色已经这样晚了,路上又出了事故,只能让二位先行在我家休息一晚,明日再各自回家了。我现下着人去给你们两家送个信去。”

的确已经是很晚了,剩下那两个人也没有发表甚么异议,听从余靖宁安排。

虽说陈月蘅根本没有撞上那群抓人的,但看大家都着急忙慌,又是听了这样骇人的事,着实是受了不少惊吓,说甚么都要和余知葳一起睡。

余知葳:“没事我床还不算小,月姐姐也睡得下的。”

结果却是又惊又怕的陈月蘅早早睡着了,剩下一个余知葳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眼睛。

好不容易把生物钟调过来的余知葳又一次失眠了。

不是因为旁边有一个陈月蘅,而是她在想今日发生的事。

她今天撞上的那个男狐仙,八成儿和这件事有关。虽说没和他交手,但也显然能瞧出他功夫好生了得,只怕还在余靖宁之上,连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逃跑”都险些落了下风。

得亏没和他打起来,余知葳心道。

他说的“我不会杀你,我留你还有用处”究竟是何意?他们那群人将女孩儿们抓走了究竟又要作甚?

余知葳一头雾水,张嘴低声骂了一句:“嘎杂子琉璃球,闹得不男不女的跟个兔儿爷似的,还要抓姑娘。”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人贩子。

余知葳瞪着俩眼珠子躺到了天亮,精神恍惚地送走了谭怀玠陈月蘅。

余靖宁从大门口回来就没了笑脸,呃,好似他平时也不常有。余知葳猛地一个哆嗦,行罢,该来的总要来……

果真,余靖宁坐在她身边,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语调波澜不惊:“你昨日干甚么去了。”

余知葳扯着笑脸,漫不经心道:“大哥哥该知晓的,我原先那么个下九流也混得风生水起,少不得在江湖上要有些关系——我找人帮忙去了。”

“哦。”余靖宁挑了挑眉毛,“穷得拆东墙补西墙的也叫风生水起,你在江湖上的关系是丐帮吗?”

余知葳撇嘴不想说话,不说他猜得很准也好歹八九不离十了。

“你既然如今是平朔王余家的姑娘,是平朔王世子余靖宁的胞妹,便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好还是少掺和这些事。”余靖宁刮了刮茶盖,抬起眼来瞥了余知葳一眼,“倘若真被抓了去,我救你都来不及。”

这事儿不过是骄矜世子爷瞧不起下九流出身的小六罢了。余知葳心道,还真是对不住,我这个拔了毛的秃尾巴鸡给你这个龙子凤孙添麻烦了。

余知葳咬了咬牙,将脸上的笑容都敛了,斟酌一番还是正色道:“我昨日可能遇上那群人贩子的人了。”她本不想告诉他这事儿的,定然又少不了一通奚落,但显然这不是任性的时候。

余靖宁手似乎有些抖,手里的茶盏清脆地响了一声:“你受伤了吗?”

“我好端端地坐在您面前呢,不劳您费心了。”余知葳扯了扯嘴角,“那是个长得跟狐狸精似的二刈子,恐怕是八大胡同象姑馆的,八成儿和旁的院儿的鸨母有甚么勾结,抓人进窑子呢。”

余靖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这段时间,你就别出门了。这糟心事儿我们来操心就成了,你还是待在家里好好读书学规矩罢。”

余知葳啧啧,这是要禁我的足呢?

可京师也不过个龟壳儿大,世子府也就是个巴掌大。巴掌大的世子府,又怎关得住身怀“溜门撬锁翻墙上房”奇功的余知葳呢?

院墙上一个跟头跳下来的余知葳伸了个懒腰,还是穿男装舒服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余知葳和余靖宁互相信不过并且瞧不起。

在余知葳心里头,余靖宁那么个眼高于顶矜骄自傲的世家少爷,怎么可能清楚这京师大大小小的胡同里头都藏了些甚么污,纳了多少垢。走蛟个头太大,这种事情还是得她这种滚地泥鳅来办。

其实这事儿根本就不归余靖宁管,北镇抚司、大理寺跟衙门那群捕快又不是养着吃白饭的,轮得着他一个仪鸾司的崽子指手画脚?

那可没办法,天下为公高风亮节的余靖宁像信不过余知葳一般信不过那群人的办事效率。

余知葳拍拍手,心道: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姑奶奶我这是在帮你,不然除了谭怀玠那个书呆子,谁还捧你的臭脚。

余知葳轻车熟路将自己的三个跟屁虫从老巢里揪了出来。

蛋儿:“大哥你怎么又成男的了……”

“嘘。”余知葳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乱往外说,你大哥我本就是男的,记住了吗?”

三个崽子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们前两回见的根本就不是大哥。”

余知葳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行了,大哥今日有要事,带我去见你们师父一趟。”

第十九回:掩日

“好些日子没见小六爷了,不知六爷怎的忽然有了闲暇的时候,忽然要来见我一面了。”太师椅上坐着个穿短打的中年男子,右眼长着狰狞的白翳,似乎是个独眼龙。

余知葳朝着那中年男子拱了拱手:“邵五爷这般抬举,小六可不敢当。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家,都还仰仗着邵五爷给咱们帮忙呢。”

“孩子?”被称作邵五爷的人笑了两声,沙哑的喉咙发出刀兵相见的摩擦声,“六爷可当真是客气了,倘若不是我也还算是瞧着你长大,我还真不觉得你是个小孩儿。去年就敢单枪匹马刺杀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啧啧,做的跟真的一样,到现在那群蠢货还都以为他是出意外死的呢。你当初才多大,十一岁……”

“邵五爷还真是说笑了,小六还不是得了五爷的消息才能埋伏上那狗娘养的。”余知葳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那颗美人痣,“有父母师长护着的,那才叫孩子,咱们这种飘零无根的贱命,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小孩儿。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小六不过是报仇罢了,哪有五爷说的这么心狠手辣。”

前一任镇抚使,七年前奉命押解反贼少阳王顾家的女眷,当时还不过是个千户……

而她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也不好跟邵五一个外人细细道来。

余知葳两根手指搭在桌面上,有意无意地敲着桌面,发出轻轻地“哒哒”声:“不瞒邵五爷,今日小六来,是让邵五爷帮忙查一件事,或者说,查一个人的。”

那中年男子哈哈哈大笑了一阵:“小六爷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回来不是有事儿求我,就是要我帮忙。”

余知葳暗自腹诽,这两件事有区别吗?

邵五爷笑完了,这才开口问:“查甚么事儿?”

余知葳皱了皱眉头:“最近常有女孩儿失踪,这事儿邵五爷知道罢。”

邵五爷搁下手里的茶,眉眼一挑:“你要查这个?虽说我们‘掩日’也与官府有些联系,但你五爷实在没那么大本事,他们当官儿的都查不出来的事儿……”

“五爷稍安勿躁。”余知葳伸手掩住了邵五爷的茶盖,“五爷的难处小六都知道,小六也不是过来为难五爷的,只是让五爷帮忙打探一个人。”

邵五爷:“谁?”

余知葳捏着下巴,皱眉思量起来:“是个男人,应当很好找,生的有些过于好了,和八大胡同的兔儿爷一个作风,像个狐狸精。哦,最重要的一点……他功夫很好。”

“小六爷和他交过手?”邵五爷心道,这小崽子平日里下手可狠,若是用全力下死手,他自己都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在这娃娃身上讨着好。那小六说他功夫好,那就是真好了。

余知葳脸上有点挂不住,毕竟昨日闹了个狼狈不堪的样子,只好打哈哈道:“算是罢。”

邵五爷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来:“既然是小六爷吩咐,那邵坚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劳烦五叔。”余知葳冲着邵坚作揖,旋即就道了别,“小六还有事,就不叨扰了。”

余知葳那三个小跟屁虫立马起来屁颠屁颠要送客。

“小六。”坐在太师椅上的邵坚再次喊住了余知葳,“你当真不考虑考虑吗?你与‘掩日’好歹也共事过几次……”

“五叔。”余知葳挑起眉来笑了笑,上扬的眼角眉梢中皆是捉摸不透的神色,“我原先帮忙,那都是因着和五叔的情分,五叔若是这么说话,那可就要和我生分了。”

这话里带话的意思邵坚不可能听不明白,这余知葳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人,点到即止就好了,他便也起身送客:“小六爷说的哪里话,既然你叫我一声‘五叔’,我便是把你当亲侄儿看,哪里有甚么生分不生分的话……”

几人一同送走了余知葳。

余知葳来看她几个小跟班,向来是带零嘴儿的,那三个崽子自然是吃的欢。

邵坚一看这三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嗓门呵斥道:“瞧瞧小六爷,再瞧瞧你们仨,他比你们大多少?就知道吃吃吃吃吃吃,一点儿正事儿都不会干!”

余知葳出门的时候天气就不大好,方才更是阴云密布,这会儿一个惊雷吓得二狗一个哆嗦,耳边又滚过邵坚的大嗓门:“要下雨了没看见吗?小六爷又没带伞,还不赶紧去送!连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还见天儿喊人家大哥。”

二狗得令,捉起伞来就赶忙追了出去,很快就哭丧个脸回来了:“大哥跑没影儿了……”

邵坚:“没用的东西!”

余知葳的确跑得快,可没料到这雨下来的更快。这是年节过后下得第一场雨,雨过了应当就该开春了。可如今的雨还带着些残冬的寒气,一口气给余知葳来了个透心凉。

余知葳甩甩头发,一抹脸上的冷雨,在湿滑的墙壁上几个借力就上了墙,她朝下望了望。

这个时候余靖宁应当还回不来,别说碰上这么一场冷雨了。

她飞身而下,轻飘飘落了地,朝着自己房里跑去。

余知葳甩着滴滴答答的头发,张嘴就唤:“尤妈妈,给我拿个巾子来。”第一声没有反应,余知葳又喊了几声,却依旧没人应答。

怎么回事儿啊?余知葳心道,急匆匆跨了门槛,两下将湿透了的鞋袜从脚上踢下来,赤脚站在地上:“尤……”

她顿住了。

她屋中坐着个正襟危坐的余靖宁,脸色黑如锅底,手上的茶盏都快捏碎了去:“我不是和你说了,近日都不要出门的吗?”

余知葳嘿嘿笑了两声,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朝下滴水:“我这不是……替兄长分忧去了吗?我早就与你说过,我有门路……”

“我有和你说过,要你掺和这件事了吗?”余靖宁当啷一下将茶盏磕在了自己的桌子上,“我知道,淑和郡主从天上落到泥里还能搅得到处都是泥点子,有的是能耐,也有的是气魄。可麻烦顾六你想想清楚,你如今是余知葳,是平朔王家金尊玉贵的长女,有尊贵也有体面,又何必在这节骨眼上把自己往旁人刀口上逼。”

第二十回:委屈

余知葳劈头盖脸挨了几句,一团没来由的委屈平白无故就梗在胸中,一不小心把她梗了个眼酸。她白嫩的脚趾在地上蜷了蜷:“我这是在帮你。”

“帮我?”余靖宁低下头看了看余知葳的脚,忽然一下子偏过头去,“你不添乱就是最好的了。倘若你今日让那起子人给抓去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余家的名声还要不要。看看你现下的样子,成何体统,快把鞋穿上。”

尤平家的战战兢兢给余知葳拿了一双家里穿的软底睡鞋,温声哄道:“姑娘快穿上,世子爷不是要拿姑娘问罪的,他只是……”

余知葳捏着自己湿透了,正朝下滴水的发梢,挑起眼睛来冷笑了两声:“是是是,我是错了,我就不该瞧着你那着急上火的样子起善心帮你。我们世子爷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能耐啊,入京为质还想着为皇上分忧,领着仪鸾司的闲差还想着掺和到南北镇抚司里去,还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啊。哪里需要我这种小角色为您操心。”

她踩在鞋上,咬牙切齿了一句:“狗咬吕洞宾。”

余靖宁坐在桌前,黑如锅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余知葳,你学了这么久的规矩,连该怎么好好说话都不知道吗?你如今这般,哪里还像个余家女儿。”

尤平家的见两个主子又要吵,赶忙打圆场:“姑娘,姑娘快别说了,近日外头乱的很,姑娘也是正值年少的妙龄女孩儿,世子爷这是担心姑娘出了事。”

“他不是担心我出事。”余知葳站在原地,方才话里带的火星子霎时间偃旗息鼓,全都被这一身的冷雨浇灭了,只透出一派心如死灰的凉薄,“他是在担心‘余知葳’出事,余靖宁的胞妹若是让人毁了名声,谁替他唱那一出‘狸猫换太子’啊?若不是我如今身份好拿捏,他又怎会瞧上我这么个泥汤子里的秃尾巴鸡?是我自作多情的逾矩了,兄长责罚便是。”

余靖宁好半天没说话,低着头想了许久才开了口:“你……你如今,口口声声余家如何,你自己如何,可你难道不是余家人吗?”

余知葳蹬上了鞋,也不顾一身上下湿成了甚么德行,转身就要往外走:“你不必说了,这种时候勋爵人家常是要在祠堂罚跪的,我去就是了。”

“余知葳你回来。”余靖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余知葳顿在了门槛上,“你从今日起,不许踏出房间半步。”

虚情假意的兄长从天生反骨的幼妹身侧飘然而去,地上一滩无力的水倒映出毫无血缘联系的假兄妹的情谊单薄。

不过是因为利益而相识,哪儿闹出那么多交易以外的情谊。

余知葳胸口梗着鱼刺一般难受,半天没缓过气来,换了干净中衣便觉着犯困。

“姑娘,好歹喝些姜汤再用热水沐浴后再睡啊。”尤平家的担忧道。

“不必了。”余知葳神色寡淡,面无表情用巾子擦着头发,“我睡一觉就好了。”

……

余知葳迷迷糊糊,身子好似平白缩小了几分,让一个女子扯在怀中。

她扯着尖锐的童音嘶喊起来:“你们都是甚么东西?就算是要下诏狱,也该审问清楚了再去啊,凭甚么在我家杀人!”

那女子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她头顶,她听得见呜呜咽咽的哭声,一声一声都是“王爷。”大滩大滩的血就如牡丹花一般开在脚边,那个早已没了生气的男人三天前还是少阳王,她的父亲。

面目模糊的兵卒冷笑了一声:“哟,小兔崽子还怪伶牙俐齿的,还当您是那金尊玉贵的淑和郡主呢?你们一家子反贼,甚么时候死不是死呢?呸。”

那兵卒一口啐在了她面上,扯着公鸭嗓子嚷嚷:“小崽子你那是甚么眼神儿,要吃人吗?厉害啊,可再厉害有甚么用,今后还不是要进教坊司,做窑姐儿,哈哈哈哈哈。”

抱着她的女子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唾沫,哭腔道:“小六,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余知葳死死抱着她的胳膊,滴滴答答朝下掉眼泪,面上鼻涕眼泪糊成了一团,表情却依旧狼崽子一般凶狠:“畜生不如的东西!”

“诶哟哟,小兔崽子嘴还挺硬。”那人面目狰狞,龇牙咧嘴转过头来,“我倒要瞧瞧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硬!”

那人“铛啷”一声抽出刀来,直直就冲着余知葳心口刺去,半分也不含糊。

“不要!”抱着她的女人撕心裂肺喊起来。

生死面前,鲜少有人不会害怕,余知葳在那刀刃的寒光前闭上了眼睛。

没觉得疼,只是好似溅了一脸温热的血。她睁开眼睛,眼睁睁瞧着银色的刀尖儿,从另一个人的身体贯穿了过去。

“大哥哥!”余知葳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浑身冷汗热汗一齐淌了下来,四肢百骸的血液一口气全都冲上了头顶。

这时候她才觉得头疼,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脱力一般躺了回去。

是梦。

“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也不和我说。”一个她很不想听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烧得都魇着说胡话了。”

余知葳朝里面偏了偏头,哑着嗓子道:“世子爷千万别误会了,我喊的可不是你。”说了话便觉得嗓子痒,她用力憋住了没咳出来。

她喊的那是她的亲大哥,少阳王顾家那位世子爷,人已经过世七年了。

她闭着眼睛,微微叹息,甚么时候自己金贵成这个模样了,淋一场雨就要发热,果然这种金尊玉贵的日子过不得。

谁知道是不是因为烧得太狠了,余知葳鼻子酸眼睛也酸,终于没憋住咳嗽起来,而后眼泪就跟着一起留下来了。

她哗啦一下把被子扯到头顶盖住脸,只听得见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别看了,我嫌丢人。”

紧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他道:“做了甚么噩梦,醒来还哭得这么伤心?”

不是噩梦,只是些很久之前的事罢了。

第二十一回:发热

余知葳自幼年起,便对人有一种天生的戒备。

当然了,她那天生多情的面相和平日里轻佻而嬉皮笑脸的做派是最好的伪装。

她只流露出她想给人看见的,包括情绪。

而这种控住不住的情绪波动,给她一种丢盔弃甲的挫败感。况且旁边还有个人瞧着,她就这么一不小心卸了甲,总给她一种她再也护不住自己的恐慌。

可人人都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但凡那堤坝有指甲缝那么大的破绽,那便拦不住洪水决堤。

余知葳抹了一把脸,把脑袋从被子里露出来:“世子爷这是甚么奇怪的癖好,就喜欢看人狼狈不堪吗?”

余靖宁表情波动不太大,依旧是那一副余知葳欠他二百两银子的表情:“我得看着你喝药。”

还没等余知葳开口再嘲讽两句,她那位便宜哥哥又开口了:“你要是死了,谁替我唱狸猫换太子。”

这话说得余知葳恨不得跳起来打他,但是奈何实在是头昏脑涨浑身疼,只好作罢:“世子爷连我这是在送客都听不出吗?就您这么个脑子,就算有人给你唱狸猫换太子又有何用?”

余靖宁被噎了一句,难得没有脸色更黑,还是方才那副表情:“不管你怎么说,如今你是我余家的姑娘,我是你的兄长,便合该管你。”

“求您省省罢。”余知葳艰难地冲着他翻白眼,“您胸怀天下苍生,就不必捎上我这么一个了。”

余靖宁看了两眼旁边的药碗,很不自然地捏了一下鼻子,又蹭了两下。

余知葳一看不得了,赶忙哎呦上了:“世子爷你快些挪挪你的尊臀罢,从凳子上起来,从我这病秧子的房里出去,把病气过给你,我罪过就大了。”

余靖宁又是咬牙又是皱眉的,浑身不舒服地开了口:“其实……我……我还是想谢谢你替我操心最近这个事儿……”

余知葳:“……”他这是犯的甚么毛病?

余知葳十分艰难地从床上把自己撑了起来,咳了半天,颤颤巍巍端起了药碗。

余靖宁生怕她端不住把药碗打了,正要伸手接……

余知葳一把将药碗怼在了余靖宁鼻子底下,便咳边道:“咳咳咳……快……喝了它,我真的觉得我把病气过给你了,而且你还病的不轻。”

面前一碗黑漆漆的药正悠悠散发着药香,冲进了余靖宁的鼻子里,把他的脸冲得和药一样黑。

脸色黑如锅底的世子爷如了余知葳的愿,如遭雷击一般转身从病秧子房里出去了。

余知葳一仰头,一口干了自己的药,苦得险些吐出来:“祖宗,总算是走了。”

那一口苦药呛回了余知葳所有的眼泪,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回了自己没心没肺的面具,拿盔甲将自己包裹好了,这才安心躺了回去。

辗转了一夜都是些混混沌沌的乱梦,没几刻睡好的时候,却又怎么都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好似有谁捡起了她一脚踹下床的被子,盖回她身上,仔仔细细将被角掖好。

夜里乱梦一团的时候,一时没忍住又露了怯,好似还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随手扯住了个甚么东西抱在怀里,这才觉得安心。

好像抱住了就没那么害怕了,就不是她一个人将所有东西压在自己肩上,好似有谁替她担着了似的,一刻都不敢松懈的余知葳这才微微露出了自己柔软的一面。

将至天明的时候,才略略睡得安稳些。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晌午了,尤平家的赶紧凑了上来:“姑娘要不要用些饭,若是不吃点东西垫垫,等夜里烧起来的时候又要吐,那胃里该多难受。奴婢给姑娘备了鸡丝粳米粥,姑娘要不略略用些。”

余知葳烧了一夜,自然是头昏脑涨,由尤平家的扶了起来。

她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我晚上睡觉不老实,尤妈妈夜里辛苦了。”

尤平家的手上勺子顿了顿,笑道:“这……这有何辛苦的,照料姑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余知葳撇了撇嘴角,任由尤平家的将粥喂到自己嘴里,吃了两口,忽觉方才尤平家的神色有异,特地问了句:“我兄长呢?”

尤平家的轻轻吹着勺子中的粥,笑着开口道:“世子爷今日在仪鸾司当值,一早儿就出门了。”

余知葳心里腹诽,我就知道,那家伙怎可能这般好心。

喝完了粥自然又要喝药,尤平家的特地取了两个蜜饯来:“姑娘喝了药,嘴里苦,含两个压在舌头底下,也好缓缓。”

余知葳正拿着帕子擦嘴角,一听连忙推拒:“不必了不必了,那东西太甜,我又咳嗽着,太齁嗓子了。”

尤平家的收了蜜饯,给余知葳盖好了被子:“那姑娘就再歇歇,老话都说啊,‘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姑娘可得好生养着,不然今后得落下病根来。”

余知葳刚想说“我才多大的小崽子,就谈上甚么病根不病根了”,可还没开口这话就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她也只好乖乖躺在床上。

先前睡得太多,余知葳如今虽说还是浑身酸痛,低热也没降下来,但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百般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稍间里的小丫鬟闲磕牙。

“这蜜饯真好吃,得亏了姑娘不吃才有我的份儿。”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立夏,哔哔啵啵炮仗一般。

惊蛰嗑瓜子儿磕得噼噼啪啪:“你就知道吃!也不知道长点儿眼力见,说话小声着些,吵着姑娘睡觉了。”

立夏小小声:“哦。”

余知葳心道,无所谓啊,我没睡着,而且我也不耳背。

就听着惊蛰一边噼噼啪啪嗑瓜子一边又开口了:“你没看见,世子爷那出去的时候脸色都差成甚么样了。”

余知葳暗自腹诽,他脸色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又有何稀奇。

就听着立夏使劲压着嗓子道:“一夜没睡,全守着姑娘了,早上又要去仪鸾司当值,谁连轴转脸色不差啊。啧啧,果真是父母都不在,只他兄妹二人战战兢兢活在这京师之中,果真是有那个……那个……相依为命的感觉……”

余知葳顿觉平地起惊雷,甚……甚么?余靖宁?守了她一夜???

第二十二回:相谅

余知葳登时躺不住了,抓耳挠腮地在被子里弓成一团。

余靖宁一晚上都在守着她?那她晚上抱住的……别是余靖宁的胳膊罢?

亲娘啊,余知葳“腾”地从被子里弹起来,这不是折寿吗?

她呆坐了一会儿,想象了一下她那见天儿拉驴脸的兄长板着个脸守在她床边的场面,抱住头痛苦地哀嚎起来。

这么一吓,感觉病都好了一半。

像蛆虫一般在被子里拱来拱去的余知葳终是不胜药力,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风寒发热这类的病症,大都是日轻夜重的。

体弱而意志轻,风邪易感,附骨之疽一样的旧事三更之时如期而至,折磨得人一身冷汗一眶热泪。

可梦境和现实终有差别,这回给她挡刀的人自然还是“大哥哥”,但这“大哥哥”却不是顾家人了。

成了余靖宁。

长刀贯体之时,他还没忘说一句:“别怕。”余知葳又一回怔怔落下泪来,恍恍惚惚摸了摸脸,血溅在脸上竟是冰凉的。

梦到此处应当是醒了才对,可她迟迟不愿睁眼,朝上抽了抽鼻子,枕上湿了一片。

长久地立足在刀尖儿行走,她已经许久不知道“安稳”两个字怎么写了,如今才微微尝到一丁点儿的甜头。若说“失而复得”给人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那得而复失给人的便是深渊一般的绝望。

哪怕是在梦中。

有人拿开了她额头上的东西,重新绞了个冰帕子搭在她额头上,轻声在她耳边安慰道:“别怕,我在。”

世子府不熏香,他袖口带着衣裳刚洗净的皂角味儿,干干净净的,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回韵绵长。

这味道让余知葳彻底清醒了过来,眼睛一睁开,蓄在眼中的泪水就全都争先恐后冲出去了。

她没在做梦,面前的人就是余靖宁。

她兄长皱着眉头,一副数落孩子的口吻:“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做甚么了?怎的比昨日还重些?”

余知葳张了张嘴,觉得嗓子疼得冒烟,终究是没说出话来,却成了一副“欲语泪先流”的惨状。

手边儿还放着冷水铜盆的世子爷微微有些慌,险些将水盆给打翻了:“别……别哭啊,我……我不是要凶你……”

“我知道。”余知葳闭了闭眼睛,将眼里的水分全都挤了个干净,轻轻咳了两声,“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了。”

他其实,其实真没甚么对不住自己的,反而是自己欠他的更多些。

“小六,你……要么再睡会儿,我就先走了?”余靖宁抱着自己的胳膊,皱眉低头,浑身不自在,“我明日……”

不对,明日他不用去当值,明日他休沐。

世子爷没练出余知葳那种说谎话不打草稿的脸皮,一时间打了磕巴。

反倒是余知葳这个“病秧子”话多了起来。

“我睡了一天了,这哪还睡得着。”余知葳仰面朝天躺着,额头上的帕子冰凉冰凉,倒是怪舒服,“大哥哥你没听过吗?做好人要做到底,说不准我还能念着你的好多念着些时日。”

余靖宁支吾了一阵,但还是坐住了。

兄妹二人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余靖宁又开了头:“你这两日……做梦哭得厉害……不知是甚么魇着了,到时找个大夫给你开两幅安神的药。”

余知葳听见这个,勾了勾嘴角,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来:“不必了,这不过是在给我提个醒儿,有些事儿啊,就算我死一万回,也该记得牢牢的。”

余靖宁话语猛地一梗,将视线从余知葳眼前偏开:“你小小年纪的,怎的心思这般重,多虑伤身。”

“哼。”余知葳半死不活地冷笑,“大哥哥觉得,自己当真有资格和我在这儿说道‘小小年纪心思重’这种话?”

她身上多得是秘密,有些被余靖宁知道了无伤大雅,有些确是藏一辈子都不能被旁人瞧出端倪的。

譬如她其实两世为人了。

大概是阎王爷看她这个十八岁早夭的小鬼可怜,重新让她投了一回胎,还倒了好几百年回去,过了五年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说实在的,上辈子她在余靖宁这个年岁的时候,除了读书还真没旁的烦恼。

长治三年,余靖宁就独自入京为质了,当年他才不过十二岁。京师中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就全担在他这么个“平朔王独子”的身上,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在锦绣丛中藏的刀剑里周旋。

哪个少年人没个轻狂的时日,谁不想鲜衣怒马纵马长街。可余靖宁还就这么将自己磨成了个少年老成的性子,锋芒全都敛在看似四平八稳的面具下。

他才是真正意义上小小年纪心思重的那一个。

年少时就有个大人的样子,就非得荆棘丛中过一趟不可。她和余靖宁啊,都是一般无二的可怜人。

余靖宁长吸了一口气,摇头无奈道:“没有。”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的方向翻了个身,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所以,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没法子忘了少阳王顾家那些事。”

世子爷长叹了一口气,兔死狐悲,若是当初被先帝拿来开刀的不是顾家而是余家,他和余知葳易地而处,恐怕也不会一身轻罢?

他再一次敬佩起这个小丫头片子的气魄来。

余靖宁将她头上的帕子拿下来,再次打湿降温,重新敷回了她的头上:“若是……我没能找到你,你打算如何?”其实也能做的很好罢?

“打算如何?”余知葳抬起手来盖住眼睛,“读书考功名翻案吗?”

她似乎是想笑,却又咳嗽咳得快说不出话来。

余靖宁轻车熟路到了一杯温水,端在她面前:“润一润,肺都快吐出来了。”

余知葳就着他手中的水喝了两口,好半天才把咳嗽压了下去,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你觉得,这可能吗?”余知葳满面病容毫无生气,嘴唇苍白苍白,眼眶却是红的。

余靖宁看她的神色看得心惊肉跳,端着杯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三回:杜鹃

余靖宁手有些发抖,险险拿不住手上的杯子。

这话说得决绝,音调颤抖地像是从十八层地狱回了魂。

余知葳边咳便笑:“我一直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啊。我难不成要一直装作男儿,考功名为我家翻案吗?谁来翻案,刑部还是大理寺,谁又会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为我家翻案,儿孙承欢膝下的日子难道过的不痛快吗,非得给自己找罪受?都是板上钉钉的反贼,难不成要让今上来打先皇的脸?”

她太清楚了,正是因为明白得过于透彻,才越发觉得荒凉,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一个幻像,所有所谓的洗刷冤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就算我有那个本事上达天听,那我的身份算是怎么回事儿,顾家男儿当年可全都到了可以问斩的年纪,那又怎会留下一个。若我坦白我是个女儿家,那这欺君的罪名又该怎么算。就算……就算今上果真昏聩到这种地步,给我翻了案,那又有甚么用呢?”

有甚么用呢,少阳王顾家,早就没了。难道剩下她这么一个遗孤,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偌大的祠堂中面对着上百个牌位,一边哭一边告慰亡灵吗?

死后恩荣和挫骨扬灰没有区别,有区别的只有生和死。

除却从天上跌在泥地里,这才是她一度活不下去的缘由,她甚至没有争下去的意义。

余知葳抽了抽鼻子,躺着有些喘不过气来,便略略垫着枕头半靠半坐起来:“可我得活着,我必须要活下去。只要我还活着一天,顾家就还有人在,就还有人身上流着顾家的血,就不算亡了。我活着一天,就有人还能记得顾家的冤屈一天,顾家养我那五六年就不算白养。”

想当年,龙楼凤阁,香花宝马盈路,哪知如今,茫茫如雪落,单雁一影孤。

余靖宁今日才觉出言语的单薄,他没资格说些甚么来安慰余知葳。

若非亲身经历,根本谈不上甚么感同身受,可单单是听余知葳说的这么几句,都能在心中翻出这般强烈的情绪,更不必说当事人该是甚么感受了。

若让听者疼一分,那说者必要先经历千倍百倍的苦楚。

余知葳半撑着自己,咳得死去活来,一边咳嗽一便苦笑:“我若是这时候再吐上两口血,那就真的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了。”

余靖宁起身倒水一气呵成,凑到余知葳嘴边——他是真怕余知葳把肺咳出来,可不让她说又怕她憋坏了。

余知葳抹了抹眼泪,神色奇异地看了他两眼,摇头叹气道:“我知道,要多—喝—热—水—”

她就着喝了两口,不由觉得有些乏,便躺了回去:“说了这么多,让大哥哥见笑了。”

余靖宁两手十指伸进自己的头发里,皱着眉按了按头皮,放缓了声音道:“你病着,还是歇下罢。”

余知葳闭着眼睛,脸上神色平静,并不言语。

余靖宁弓下腰,用手撑着头,把脸埋在两手之间,闷闷地道了句:“你安心睡就是……我在呢。”

余知葳睫毛水滴落湖泽一般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夜莺轻轻扇动的羽翼,很快就恢复平静了。

……

反反复复下了几场雨,天气也渐渐回暖,除去一派冬日的肃杀,草长莺飞的春日景象也逐渐崭露头角。

余知葳支着头倚在窗边,瞧着外头的枝芽抽丝起绿,有了一点今后繁盛的苗头,这才第一回知晓“知葳”这名字的深意。

是个很美的名字。

很难想象板脸的旧派世子爷腹中绣出这样的风雅。

她将鬓角一缕碎发挑到了耳后,露出一段如玉的脖颈,斜倚着窗框,地而悠长地叹了口气:“唉。”

旋即余知葳就被自己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甚么时候成了这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见花落泪瞥月惊心”画风了?

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心道,到底何时才能让她出门啊,我这都快关得长草了!

余知葳除却还微微有些咳嗽,其实早已无大碍了,但余靖宁就是揪着她“还没好利索”这个由头,将她圈在屋子中。

无聊不无聊还另说,只是她让邵坚去打探的消息该怎么知晓啊。

想到这个,余知葳不由得烦躁起来,在自己房中来来回回踱步了七八圈,窗口摆的盆景好似都被她绕晕了,当即偃旗息鼓,耷拉下头去。

余知葳见了那盆景,惊诧得眼皮都抽动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再在这屋子里圈养下去了,不然非关成个废物点心。”

想到此处,余知葳当即扎起裙子,提了剑走出院门——她上院子里练剑去了。

她躺着没事做那几日,无事就在脑子里琢磨,倒是把余靖宁前前后后与她过招的种种都想了一遍,如今便是打算实践实践了。

她站在院中,还没等头上冒出汗来,就听见院墙之外有声响。

余知葳耳力极佳,停下听了一阵,脸上神色微微变化。

她听见了五声杜鹃啼鸣,极其不吉利地凑成了“三长两短”的调子。那几声杜鹃鸟叫惟妙惟肖,若不是她提前知晓了,绝不知道那是人学出来的。

这是她和掩日那三个小崽子的联络信号。

大概是余知葳太久没出去,联络不到他们那几个小崽子,最后他们仨着急了,只好自己来寻余知葳。

但她心里却生出一种更强烈的不安——平日都是她去联络那三只,从未透露过自己出了倚翠楼,究竟是住在何处,那他们三个究竟是怎么找来的,是不是邵坚邵五爷也已经知晓了。

那五声杜鹃啼鸣再次三长两短地响起来,余知葳觉得要是再不动作自己就要有个三长两短了,赶紧提了剑朝院墙靠近。

“布谷布谷……”她在那“催命”的声音第三回响起时给了回应。

院外的杜鹃声戛然而止,天地恢复了一派雨后初晴的静宁。

仿佛真是有一群杜鹃鸟飞走了。

第二十四回:安仁

若从极长的汉白玉阶梯拾级而上,便能瞧见太和殿内金光璀璨的龙椅。那龙椅上坐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清瘦而俊俏,看着比余知葳还小些,消瘦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赭黄圆领袍服之中。那男孩低头瞥了一眼胸前的团龙,旋即抬起头来,勉勉强强压下了心中不安,正襟危坐地面对群臣。

那少年人正是今上。

大衡国姓贺,长治帝单名讳一个霄字。他方才神色间的不自然,纯粹是因为他觉得他母后,也就是全大衡都知晓的那位蔺太后在身后瞪了他一眼。

透过影影绰绰的珠帘,勉强能看见后头的人影。

贺霄身旁站着堪称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的裘安仁,他面上带着笑意,将拂尘往胳膊上一搭,朝着珠帘那头靠了过去:“娘娘别吓唬孩子了,再把皇上吓坏了。”

那珠帘之后的朱唇轻启,淡淡“哼”了一声,便再无言语了。

自龙椅之后俯瞰而下,群臣立毕,朝会将始了。

裘安仁扯长了嗓子高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便有人在下面应和道:“臣有本。”

裘安仁眼睛朝下瞥了瞥,见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男子,留着一撮儿山羊胡。裘安仁一撇嘴笑了,这人年长他起码十岁,却要唤他一声“爹”——此人唤作田信,是他干儿子,如今正任着户部从五品员外郎。

小皇帝侧头瞟了一眼他娘。

蔺太后从容开口道:“田爱卿请讲。”

那田信抬头看了看他那“断子绝孙”的干爹,见他眯着双眼笑盈盈的,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开口了:“臣要参户部尚书单弘光,奸淫少女,草菅人命,惊扰民众,祸乱京城,冒犯天威!”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扔下去,底下群臣登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险些掀翻了大殿的屋顶。

那小皇帝贺霄皱眉咬牙,结结巴巴喝了一声:“肃……肃静……”

没人理会他。

这事儿可比那小傀儡说甚么重要多了,这些日子啊,诸位大人天天看着自家的女儿,生怕被人掳掠了去。而那些丢了女孩儿的,更是吵嚷得停不下来了。

那户部尚书单弘光生一张长脸,如今气得紫红,生生涨成了个大红薯,红薯尚书嗓门儿颇大,一声吼得人耳朵嗡嗡嗡:“田信,你血口喷人!”

他这一声倒是吼得全大殿的人都安静下来,只听那田信反驳他道:“单大人话不能这么说,您是下官的上司,待下官如父如兄,可若是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烂事,下官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他冲着小皇帝揖礼,正色道:“皇上万岁,娘娘千岁。臣也有女儿有妹妹,是做父兄的人,自然不愿意担惊受怕。前些日子尚书大人的公子娶亲,臣去了单大人家赴宴,单大人人逢喜事,不胜酒力,臣便扶他下去休息。谁知,谁知……他竟说漏了嘴……”

紧接着他支吾半晌,仿佛下面的话有多么不堪入耳一般,最终还是开口道:“请皇上娘娘明鉴。”

单大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当即怒道:“田信,你认个断子绝孙的寺人作义父,还好意思当我如父如兄?”

“哟。”站在小皇帝贺霄身侧的裘安仁阴阳怪气叫唤了一声,“单大人先别扯上咱家,这田大人是不是在含血喷人还另说呢。”

说着,他从手中抽出花花绿绿一沓纸来,冲着单弘光笑嘻嘻道:“京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东厂怎能不出一份力呢?谁知查着查着,竟还真查出不少东西。”

他将那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冲着单弘光抖了抖:“这是一份地契,在狗尾巴胡同,好似是单大人的私宅。”

单弘光支吾,他的确是有一份私产,可这是正当产业啊,还不待他辩驳,裘安仁又开口了。

“我们在这处私宅之中啊,找着了好些十来岁的小丫鬟,正是先前有些人家丢了的。”裘安仁道。

单弘光摇头冷笑:“裘安仁,你说扯谎也该扯得真一些,哪家宅子中不置办几个扫撒的丫头啊。”

“单大人这般心急,别是心虚了啊。”裘安仁伸出一截儿修长的手指,蹭了蹭自己的入鬓的长眉,一歪嘴笑了,“那救出来的小丫鬟现在就在外头候着呢,大人你要不要见一见啊,也让堂上诸位大人去认一认,这是谁家的丫鬟。”

他将那一沓东西中抽出第二张来,展开了给众人看:“这便是那小丫鬟的供词,签字画押俱在。”他手里头拿的那一摞俱是供词,上头都盖着鲜红的手印儿。

单弘光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谁知你们东厂不是屈打成招。”

“哎呦。”裘安仁惊叫一声,冲着座儿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拱了拱手,“单大人莫不是糊涂了?我们东厂,向来只直接对皇上负责的,大人你这是何意?这岂不是要说皇上不圣明?”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砸得单弘光头晕目眩,他冷笑道:“如今说你一声不好,便成了皇上不圣明,你倒是好大的口气,当真是会狐假虎威得很呐。内相做的不痛快,难不成还想反了天去?裘印公果真是个‘伟丈夫’。”

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伟丈夫”还是“伪丈夫”,总之都不重要了。

裘安仁长眉一挑,转头看了看珠帘后的蔺太后,蔺太后抬了抬手:“殿前失仪该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

裘安仁得令,颇是满意的转头回去,拂尘一甩:“单弘光殿前失仪,杖责五十。来人啊,将他的官服剥下来!”

这,这竟是要传廷杖!

左右立即有人上前拉住了单弘光,扯下了他的官服,那单弘光脖子上青筋暴起,却还是嚷嚷着道:“臣如今若喊冤枉,怕是单薄了。但臣有一句话定要说,这妖宦一日不死,我大衡便一日不昌!”

正说着,下头便传唤今日当值的锦衣卫来了,那锦衣卫一身赤红飞鱼纹曳撒,用护臂收了袖口,手持着打廷杖的“神棍”。

单弘光一抬头,嘴唇无声地嗡嗡了几声,看那嘴型,竟是一句:“宁哥儿。”

来者是余靖宁。

第二十五回:廷杖

余靖宁陡然一惊。

这户部尚书单弘光与陈月蘅家颇是熟识,皆是支持“工商皆本,海贸兴邦”的“新派”,虽说余家这一派的藩王较为保守,但和新派暂且没闹出甚么政见上的不和。

甚至说……因为谭怀玠陈月蘅的关系,他和这位单尚书私交甚笃。

这是……这是出了甚么事?

他还不到临朝听政的年纪,如今领的闲差也不过是在午门外当值,根本不知道今日大殿上发生了何事。

他下意识去看裘安仁的靴子。

裘安仁粉底皂靴一抬,从从容容占了个内八字。

余靖宁倒吸一口凉气,这掌廷杖的锦衣卫哪个不知道,这廷杖的规矩,可是“外八字活,内八字死”啊!

余靖宁握在神棍上的手都汗湿了,浑身上下的血全都冲上头去,一时间手脚竟有些轻微的麻痹。

四周嗡嗡地嘈杂了起来,好些大人脸色都变了,互相递起了眼色。

怎的今日是这小子当值?

还有些微耸肩膀,若是此时发一把瓜子给他们,恐怕就要和那街头巷尾的无知妇人老头儿一样倒闲话了。

“打!”也不知那金龙宝座上是谁一声喝令,余靖宁脑子还没转个圈儿过来,就机械地一杖打了下去。

单弘光闷哼了一声强忍着没喊出来。

站在小皇帝贺霄身旁的裘安仁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抬起手来将翼善冠底下的碎发掖了掖,露出满意的微笑来,这才开口:“停。”

余靖宁才挥了两杖,却冒了一头冷汗出来,面色惨白地像个死人,眼睛却亮得吓人,转过头来动也不动盯着裘安仁看。

裘安仁暗暗“嘶”了一声,可他早就过了那个心虚的年纪了,脸不红气不喘地开了口:“哎哟,咱家这眼神儿不太好,没瞧出来今日当值的竟是平朔王家的世子爷,失敬失敬。”

他朝四周转了转头,呵斥四周的小内侍道:“都没长眼睛啊,不知道扶世子爷下去歇着,人家金尊玉贵的,吓坏了赔得起吗?”

珠帘后的太后清了清嗓子:“给我们宁哥儿赐个座儿,坐着看就成了。”

立即就有小内侍端了小杌子上来,安顿余靖宁坐在了那金黄明灿的龙椅旁边。

余靖宁谢恩就座,瞧着新换来的锦衣卫重新拿起了神棍,除了面色苍白了些,好似没甚么太大反应。

仔细看去,却见他双手紧扣,那赤红曳撒膝襕上张扬着鳞爪的飞鱼,登时皱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滚地泥鳅。

就算他不知道先前都发生了何事,也绝对能瞧出来裘安仁没安好心,忽然唤他过来,恐怕是怕他打不死单弘光罢。还有甚么叫看着就成了?是让他看戏吗?他如今这样的处境,要怎么和这群人一起看戏。

单弘光“哇”地一下,一大口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喷到了地上,余靖宁觉得却是喷在他脸上的。

魑魅魍魉就在身侧,他却连张嘴痛骂都不能做。少年人大都是有些英雄情结,也当然想一声大喝将黑黢黢的夜穿个亮堂,但越长大,就越知道,他不能那么做。

他若是今日发了狠,当场杀了裘安仁,未必不能救下单弘光。只是……他不是怕死,可他身后的余家该怎么办?他入京为质,尚且连自己都保不下,这不是给蔺太后和东厂送把柄吗?

人生苦楚千种,最让人抓心挠肝的,却是“无能为力”。

年方十五岁的余靖宁第一回“临朝听政”,注定让令他永生难忘。

昏死的单弘光死狗一般地被拖了出去,裘安仁甩着拂尘笑成了一朵妖异有毒的食人花,蒙住自己眼睛的小皇帝身后珠帘脆响,透出大衡实际掌权人的一点点端倪。

这一切海市蜃楼一般在余靖宁面前铺陈开来,山呼海啸地拧成个万花筒,他一颗清高傲然的少年心,被这朱红宫墙一口吞吃了进去,只吐出一副躯壳来。

那没了心的躯壳,站在宫门之外,一个激灵回了魂。他已经老远落在散朝的百官之后了。

谭怀玠站在他面前,费力地撑住了余靖宁的肩膀。余靖宁行伍之人,个子长得快,虽说还小谭怀玠两岁,个头却已然要越过他去了。

谭怀玠低声道:“余贤弟,你扶我一把。”

余靖宁应声扶住了他,却觉得谭怀玠的身子微微颤抖,好似在这温润如玉面孔下有甚么滚烫的火炭要朝外滚。

余靖宁当即觉出不对,立马问道:“今日究竟怎么了?”

谭怀玠狠狠握了他一把,回头看到一角大红蟒衣俶尔远逝,那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朝会常服。他压低了声音道:“上车说,你过了这条街再来找我。”

两个少年郎围着宫城兜了一大圈,余靖宁终于坐上了谭家的车驾。

“你可知今日单大人给定的是甚么罪?”谭怀玠说话向来慢条斯理如沐春风,鲜少有这般控制不住的急躁。

“二哥冷静,咱们先别自己乱了阵脚。”余靖宁扶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我听闻是殿前失仪。”

谭怀玠一把抓住余靖宁的手,目眦欲裂:“你知道单大人为何殿前失仪吗?裘安仁的义子田信指认了单大人……指认他是做最近那掳掠女孩儿那腌臜事儿的人!”

“怎会!”余靖宁斩钉截铁,就算余家保守,他也知道“新派”可不是这么个新法,单弘光断然不会做这种事。

“你也知道他不会,全天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他不会,可……可裘安仁说他是,他就只能是啊。”谭怀玠气得斯文扫地,连眼珠子都乱颤起来,“裘安仁这是在贼喊捉贼!先前北镇抚司和大理寺都有去查这事儿,可……可却全都不约而同停滞不前,你可知是为何?”

余靖宁虽职在仪鸾司,却早就和北镇抚司有暗中往来,查案停滞这事自然也知晓个一二,立即眉头紧锁:“快说!”

谭怀玠朝上抽了好几大口气,一副近乎窒息的模样:“是查到裘印公的头上去了啊!还没等有再一步的动作,裘安仁就先发制人把这罪名栽赃到了单大人头上去,今日一顿板子打下来,人都要没了,这是死无对证啊!”

第二十六回:齐家

余靖宁虽说先前已然猜出了七八分,但听见了还是惊愕不已,一时间心情之复杂竟然难以言表,回不了谭怀玠甚么话了。

谭怀玠脸上表情复杂至极,下了好大决心才和余靖宁开了口:“先前,有人在裘安仁的宫外私宅中,发现了凝红丸。”

余靖宁一拳打在车壁上,咬牙切齿骂了句:“畜生!”

凝红丸所谓何也?这凝红丸便是所谓的“红铅金丹”,取少女初潮之经血,谓之“先天红铅”,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乌梅等药物,连煮七次,浓缩为浆,再加上秋石、人乳、辰砂、松脂等药物,揉成小指蛋大小的一粒药丸,价值万金。有延年益寿,滋阴补阳,培精固本之效。

余靖宁:“裘安仁他一个断了子孙根的寺人,要这东西作甚?”

谭怀玠冷笑起来:“能是甚么,不过是蔺太后许可罢了……不说了……这等腌臜事儿,说出来脏了贤弟的耳朵。”

余靖宁闭了闭眼睛,他实在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要冒出烟来了,好半天缓不过气。

裘安仁先前操纵了自己的一众干儿子,以“国库空虚”为由,要抬高十三港的海关关税,可大衡一没打仗,二没起高塔,就那仨瓜俩枣的救济保障政策何至于闹到“国库空虚”去。而新派的宗旨是“工商皆本,海贸兴邦”,单弘光又掌户部,自是再清楚不过,当然是要上书极力阻拦,痛书万字,极严海关重税之弊。

谁知折子的封皮儿还没过过小皇帝贺霄的眼,单弘光就遭了灭顶之灾!

好个裘安仁,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谭怀玠按住余靖宁的肩膀:“我也知道,倘若再这么下去,大衡迟早毁在那妖宦的手里,可是……”他一咬牙,“这话不好听,可却却都是实话。你我二人如今还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资历尚浅根基尚薄,尤其是你,身份尊贵,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啊。”

“我知道。”余靖宁把脸埋在手里,使劲地上下揉了揉,长长叹了一口气。

谭怀玠身后是旧派清流谭家,今后岳家又是新派陈家,他自己身后是藩王世家,固然不能因自己一时意气,将全家拖入深渊。

家室有时固然是助力,但有时自然也是牵绊。这京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麻烦得很。而大衡阉宦掌权时日已久,若不举世家之力与之对抗,根本不可能将身后有蔺太后支持的阉宦们一口气拔出。

但显然,大部分的世家还没有这样的觉悟,首先想到的都是虚与委蛇明哲保身。

尤其是余靖宁这样家里走在风口浪尖上,一不小心就会落得全家覆灭的,更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立即做出举措。

余靖宁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是因为太明白也太通透,才愈发觉得心头一片荒芜。

他还是太年少了,甚至殚精竭虑,才能勉勉强强保下自己和京城世子府的那一亩三分地。大丈夫自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余靖宁又自小志存高远,自是有一番开疆拓土、天下大同、使大衡万邦来朝之愿。可年岁年长,却发现自己根本连“齐家”都快做不到了。

那时候,余靖宁恨透了自己。

那是长治六年三月初,余靖宁十五岁,余知葳十二岁,都还没有过生辰真正到这个年岁。这年少的“兄妹”二人此时都在为了同一件事糟心不已……

在余靖宁骑着马回家的路上,余知葳收到了院墙外丢进来的纸团,展开将里头石子丢在地上。看了看,是二狗的字迹;“邵五爷遍查八大胡同,未见有人如大哥所述。”

没查到?余知葳眉头紧皱,不安地踱步了几圈。余靖宁下了明令禁她出门,世子府的家将护卫们自然遵从,她也不好像先前那样翻墙出去问个究竟了,可……

院墙之外杜鹃声又起,那三个崽子要表达的意思不过是“我们要走了”。

余知葳狠狠在自己手上砸了一拳,真是,还没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找着我的!

她万分痛苦地蹲在地上,不行,怎么也得想办法将那三个崽子从掩日里弄出来,那地方哪里是好人家的孩子该待的地儿。况且,她如今这般身份,原先江湖上那些黑道白道乱七八糟的关系当断则断,不然一不小心还容易牵连到余家。

她正蹲在地上苦思冥想,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她:“蹲在这作甚?”

是她兄长,余知葳一阵心虚,将纸团子迅速塞到袖子里,转过身来看着余靖宁:“我在房里闷得无趣,出来练剑。”

余靖宁撇撇嘴:“我还不知道哪种剑法要蹲在地上练的。”

“……”余知葳觑了一下她大哥哥的脸色,比平日里还要难看个三四分,只怕是今日当值没遇上甚么好事。当即心虚倒戈,蹲下来从草叶子里捡出她方才纠结时随手捉到的虫子:“大哥哥教训的是,我偷懒来着。”说罢塞证据似的要把虫子往余靖宁手里塞。

余靖宁后退一步,面上露出明显地嫌恶来:“还不快丢掉。”

余知葳啪叽一下扔了那小虫子,站在原地委屈巴巴。

余靖宁长叹了一句:“你若是再这么偷懒下去,今后恐怕连你自己都护不住了……”

这话把余知葳说得惊了好半天,他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怎的还能好气性地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这语气里,带着一丝情绪过激却费力镇压回去的虚脱。

“大哥哥……”余知葳欲言又止,止而又言,“我猜今日恐怕出了不小的事儿,恐怕还是和朝政有关的,若是大哥哥当真今后要把我当做余家的一步棋走出去,最好还是让我见识些风浪。暖房里养出的娇花做不得余家的尖刀。”

余靖宁冲着她打几个手势,示意回房说话,旋即转身缓步走了。

少年人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却隐隐看出强撑镇定的一派瑟缩萧条,虽说脊梁骨挺直,可双肩却还是少年人特有的瘦削和单薄。

余知葳暗自“啧”了一声,摇头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七回:江湖

“长治六年三月,‘失女案’毕,单弘光殿前失仪,杖责五十,卒于狱中。家眷仆役,流徙三千里,复不归京。”

——《衡史稿》

这案子了结之后,自然街上安全了许多,裘安仁又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寻求其他的法子“培精固本”去了。

而此时,余知葳的风寒也几近痊愈,于情于理余靖宁也不该把她关在府中不让出门。

余知葳立即在他兄长面前讨巧卖乖了一阵,磨了许久,余靖宁才许了她出门——代价是晚上回来多练一个时辰的剑。

这有何难,余知葳当即高高兴兴应了下来,回屋子要换衣裳。

她前些日子闲,将自己住的水榭换了个匾,提名“蕤灯榭”。她先前练了许久的瘦金体,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匾挂上去之时尤平家的领着一屋子的小丫鬟叫好。

余知葳瞧了一眼自己写的匾额,勾了勾嘴角笑起来,扭头出去了。

她是要去找她那三个小跟班问个清楚。

等她走到胡同口,那三个崽子却像是在等她一般,站成一排贴着墙边儿,缩着脖子嘿嘿笑:“大哥。”

“怎么?”余知葳挨个将三个人看了一遍,那三个小崽子各个又都矮了一截儿,“给我传了个信儿,打算邀功呢?”

三个崽子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敢不敢。”

余知葳拿着扇子,一人头上敲了一下:“料你们也不敢,人也没找着还好意思邀功。我这回找你们是有正事儿的。”

二狗锤子和蛋儿全都支棱起耳朵来听。

余知葳抱臂而立,点着脚尖:“我问你们几个问题,都要如实回答。第一,我没告诉你们我去了何处,你们是怎么找着我的。第二,此邵五爷事与有没有何关系,或者说,你们有没有告诉邵坚?”

三个崽子面面相觑了一阵,终是二狗先开了口:“大哥上回给我们带糖炒栗子的时候,我见路上乱糟糟的,怕大哥出事,便在后头跟了大哥一阵儿……瞧见大哥上了世子府的车架。”

余知葳没好气:“嗯。”

蛋儿立即接上话:“大哥,他没给师父讲,真的,二狗口风可严了。这回来找大哥之前,他连我们都没告诉。”

余知葳撇着嘴角:“哼。”

三个崽子立即手舞足蹈:“真的真的,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大哥你要相信我们。”

余知葳刚又想哼哼两声,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个样子,倒是怪像余靖宁的。她对着三个战战兢兢的崽子开口道:“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

三个崽子点头如捣蒜。

余知葳来回踱步了几圈,想想还有何事,随口问了句:“五爷这段时间都在作甚?”

二狗歪脑袋翻眼睛,想了半天:“呃……说是天津港新进了一批货,师父他上天津卫接货去了。”

“又是火铳?”余知葳转头回来看着二狗。

“不是。”二狗摇头,“是……是……鸭子?”

余知葳莫名其妙,掩日甚么时候还做起买卖家禽的生意来了?

蛋儿推了二狗一把:“甚么玩意儿,那叫,那叫鸦片。师父还说了,那个可以做,做甚么大烟?”

“鸦片?”余知葳登时驻足,毛骨悚然地又问了一句,“大烟?”

三个崽子点头:“对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字。”

若是问此时余知葳的感觉,五雷轰顶恐怕都不为过,她兀自惊愕了许久,这才开口:“无论今后邵五爷给你们说甚么,今日大哥这句话务必记住了。大烟这东西,千万不能碰,谁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都千万不能碰。谁要是今后想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大可以不用听我今日的话。”

三个崽子见她神色凝重,自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当然是满口答应。

余知葳各自嘱咐了几句,几人便分开了。

她还不知道掩日的胆子已然大到这种地步了。

所谓“掩日”,便是取“掩天蔽日”之意,是个极大的江湖门派,黑白通吃,置产业,收弟子,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甚至可以对这大小的江湖门派收取一定的“保护费”。掩日中人,分“官商玄丐”四堂,官商自然不必解释,这“玄”指的便是信教之人,无论释、道还是信那洋人信的基督,都算在内。而这丐,却也不是专指乞丐,而说的是下九流。

余知葳若是年少之时脑子不清醒,当真加入了掩日,那估计也是隶属于“丐”的。

她虽不是掩日中人,却和掩日颇有渊源。

余知葳学功夫的师父,便是那邵坚的兄长,邵垒邵四爷。这邵四爷是京城八大胡同一带丐堂的前分堂主,以前好像和云翠有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人交情。这邵垒是个难得刚正不阿的性情中人,和余知葳除却师徒关系,几近可算是忘年交。那时候,余知葳和掩日算是关系最密切的一段日子了。

她险些就头脑一热入了掩日。

邵四爷很是语重心长地和她谈了一阵:“你如今还年轻,别那么早就把自己的路给断了。虽说我不知道你的出身,但我好歹也活了几十岁,识人还是会的,能瞧出你先前和我们不同,绝非一般人家。你若是入了掩日,那就是一辈子要在暗地里头打滚了。像你眼睛这么亮的孩子,当真愿意一辈子困在这下九流之中吗?你要是今后真打算有一番旁的作为,这种难登大雅的牵丝连绊,还是越少越好。”

何况,掩日在江湖之中明面上看着光鲜,背地里哪个不是做亡命之徒的。

是以,余知葳虽说一直和掩日有往来,但也仅仅是因着些“私交”,帮着掩日做事也不过是探探消息来源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儿。掩日中真正要杀人越货站刀尖儿上跳舞的活儿,邵四爷半点儿没让余知葳沾过手。

如今京师八大胡同丐堂的分堂主已经是他兄弟,邵坚邵五爷了。

余知葳低着头,若有若无叹出一口气来。

师父他说得对。

邵垒邵四爷,已经过世一年了。

第二十八回:准备

余靖宁将手里好几折的名单展开,塞到了余知葳手里:“你看看,生辰宴时请这些人家来成吗?”

余知葳翻了个白眼。

她昨晚练剑时一个不留神拧着了腕子,这会儿还敷着带药膏的冰帕子,她疼的嗷嗷叫时这个陪练竟然还一脸云淡风轻:“你自己功夫不扎实,无怪乎要受伤。”

余知葳摇了摇头用左手将那单子接了过来,略略扫了一眼:“这我如何看得出成不成,除却这个‘谭怀玠’和‘陈三姑娘’,这上头的人我可都不认得。”

余靖宁一抽手将她手上的单子拿了回来:“不过就是给你‘过目’一下。”

余知葳哼哼,这还真是‘过目’啊,就只能看一眼。

余靖宁端起茶来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不认得才对呢,余家大姑娘初来京城,也好让京中的太太姑娘们都瞧瞧这余知葳是个甚么模样。”

那名单上列的大都是京城世家中的姑娘,也不乏有些年轻的少奶奶——若要让余家大姑娘“余知葳”头一回踏入京城权贵圈,这回余知葳的十二岁生辰宴自然是个再合适不过时机。

既有由头,又是在自家的地盘上,若是错过了,那就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寻上这样的好时机了。

余知葳挺直了自己的身板,捏着帕子惺惺作态道:“妹妹体弱,又还年幼,难免仪态不端,礼数做不周全……”

“行了。”余靖宁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茶水,“别扭捏作态……”

余知葳扔了帕子挑眉毛:“你真的觉得我能‘见人’了?”

余靖宁:“你若是不故意气我,大抵是可以的。不过,当众出丑,对你自己又有何好处?”

余知葳摇摇头,不得不说,余靖宁说得有理,她的确也不大可能自毁城墙。

只是,余知葳的生辰在三月十二,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了,这生辰宴究竟该要如何来办呢?

余知葳瞥了瞥每日在宫里勉强装个笑脸当值、和裘厂公抬头不见低头见,回到家还要操持大小事务的余靖宁,觉得委实不能把这活儿再安在他身上了。

本来管家这活计该是余知葳做才对,她这段时间来也学了许多,照理来说也该放手让她试炼试炼了,可余靖宁不。

但凡余知葳要是出半点儿错处,他照样皱着眉头大包大揽地将管家的活计全都收拢回去,忙得日日顶着两眼乌黑出了门。

余知葳长叹了一口气,大约某些人生来就是个操心的命,管他操的是不是闲心。

为了避免余靖宁“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毫无经验的余知葳火速给陈月蘅传了个话,呼唤她的月姐姐来帮忙。

陈月蘅效率颇高,第二日就登门拜访了。

蕤灯榭之中,陈月蘅略略扫了一眼单子,开口道:“我瞧过了,这里头多是与你家熟识的权贵,新派旧派皆有,甚至……还有几家是和余家向来不对付的。我说小六啊,你哥哥真是半分不疼惜你,就算是要你在京师的姑娘太太们中‘亮个相’,也不必做这么难的局。”

余知葳撑着头:“虽不敢说一劳永逸,但好歹也得事半功倍才成啊。像月姐姐你本就喜欢我,你说我好那当是情分,是你的‘一家之言’,就得要与我家不对付的人都说我好了,那才能显得我是‘蕙质兰心才识过人’,有‘大家之风范’。”

陈月蘅听了直啧啧:“常言道,众口难调,你这得有多难啊。”

余知葳本来还撑着头呢,这会子就直接瘫在了桌子上,半死不活趴着道:“我尽力……”

陈月蘅见她神情恹恹,忽觉得是自己说得太多,余知葳是怕了,急忙哄道:“你也别着急,姐姐既然说了要帮你,那定然是要帮到底的。咱们几个,还有你哥哥,几个人一起,就算是出了甚么差错,也总能想出办法来不是?”

余知葳心里叹息,这办生辰宴,也不过是在家中请客吃饭,难的当然不是“吃饭”了,是“请客”。

春日一旦暖和过来,那便是一日一个样子,先前两三点绿意的草皮子,没几日就滚成了绿草如茵;杏啊,桃啊的都争相将自己的花儿开出来,好歹也要争个“春意盎然”的彩头;自是连春衫也都换成了和窗外一般的颜色。

等到三月十二那一日,院中一夜间好些海棠都开了,粉得一片烟云笼罩的。

尤平家的老早就将余知葳推醒了,给她换了睡鞋就半推半拉领到了窗口,指着外头给她瞧:“姑娘看,好兆头。”

余知葳难得清醒了过来,撑在窗户旁,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着尤平家的笑:“尤妈妈,我生在春日,当真是个很好的时节。”

名字也是很好的名字。

她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眼角泛着桃花色,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来,连唇下那粒小小的美人痣都灵动了起来。尤平家的也笑眯眯瞧着她,开口道:“姑娘快换衣裳去,别迟了。”

余知葳梳着垂髫分绡髻,发髻上缀着红宝攒珠小花钗。着一件杏色交领琵琶袖短袄,袖口有海棠花纹样儿,外罩件粉红方领半臂比甲,缀着狸奴补子,下头系着奶白玉棠富贵妆花马面裙,粉红弓鞋的尖儿上一边一颗拇指大的南珠。

尤平家的将玉锁系在缡头上,把那赤金璎珞圈给余知葳戴上的时候嘟囔道:“姑娘怎的老不愿穿耳,耳坠子也戴不成。没有太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还没夏日蚊蚋叮了一下难受呢。这漂漂亮亮的姑娘家,不戴耳坠总觉得欠甚么。”

这段时间来尤平家的这话与她说过许多次了,余知葳依旧答:“不忙,何时穿都成,不急这一时的。”

她好歹也算是习武之人,又怎会怕穿耳。只是穿耳的环痕很难除去,遮掩起来也不容易,她怕今后再扮作男孩子多有麻烦,只好一拖再拖。

等到她及笄之后,该许嫁之前穿耳也来得及。余知葳如是想。

第二十九回:生辰

世子府的园子是余靖宁闲来无事时捯饬的,甫一进去时有几棵挺高大的树掩着,里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待到走近了方能瞧见里面的景致,颇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不禁要叹一句风雅。

园中修有水池,又开了大片的海棠花,各色假山石嶙峋,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当真是极好的景致。

世子府鲜少设宴,是以,许多人正是要来瞧个新鲜,还未见着人,就被这园中的景致吸引了去。

有女眷摇着扇子,轻声道:“不是说这平朔王世子是西北苦寒之地来的吗,这园子我怎瞧出一派江南风情来,好不风雅。”这正是田信家的女眷,如今田信连跳两级做了户部尚书这个油水颇厚的肥差,他妻子自然是“妻凭夫贵”成了尚书夫人。

她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挽住了她的胳膊:“娘,你不知道,现下江南不时兴这个了,他们都摆大西洋钟,修那种屋顶尖尖的塔,那才叫好看。”这是田信家的二姑娘,田双玉。田夫人生了三个小子,好容易得一个姑娘,自然是日日带在身边。

她娘将扇子往她身上扑了扑,嗔怪道:“没事儿别和‘新派’那起子人瞎胡闹,我怎的没瞧出哪里好看来?咱们大衡的姑娘多规矩,没得学那些洋姑子,半点儿也不知礼数。”

田双玉扁扁嘴,皱鼻子不吭声了。

还没等她把她娘这句话琢磨出个滋味儿来,便又有个女孩子过来,冲她两人打招呼道:“田伯母,双玉妹妹。”

那姑娘穿着鹅黄的交领长袄,衣上饰有缠枝玉兰,系着橘红的织金马面裙,这是国子监祭酒夏伟才的嫡女夏锦繁。身后跟着她的庶妹夏锦絮,虽说姐妹二人的打扮如出一辙,都是一样衣裳,颈上挂金锁,鬓边饰南珠,但还是显而易见地瞧出嫡庶分别来。

田信和夏伟才在政见上出奇地相合,没想到喜好上也是臭味相投你,自然要“相见恨晚”一下子,一来二去的,连家中女眷也互相熟识。

田夫人甩着帕子,颠簸着脸上的肥肉,热络地上前和她攀谈:“繁姐儿,怎么没见你母亲?”

夏锦繁行过礼,挥了挥帕子,娇娇俏俏笑了:“临了要出门,又说心口闷,回屋歇下了。”

田夫人当然要端出一副“我心甚忧”的模样,半是关心半是忧虑地道:“你母亲这身子总不见好,总得好好找个大夫瞧瞧才是。”

夏锦繁扶了扶鬓边的东珠,似有所指道:“老毛病啦,不过就是不乐意去些冷门冷灶的吃那些凉冰冰的饭,怕吃了身子更要不爽快。可我家又应下了这帖子,总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就只能由我们这两个不成器的前来了。”

夏锦絮跟在长姐身后,也不说话,只是听她说这话微微有些惊愕。等她敛了惊讶的神色,慢慢自己在心里又转了一圈,竟然在面上好似又产生出些敬佩的神情来。

田双玉眼睛朝下看,盯着自己鞋尖儿了半天,见自己母亲和夏锦繁还没寒暄完,终于不耐地开了口:“娘,那边儿戏台子要开唱了,我先上前头去了。”

田夫人一挥帕子:“双玉,双玉!”她朝着夏家姐妹笑了笑,“你看双玉这孩子,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的,我去把她捉来教训教训。”

说罢扭转肥胖的身子,一颠一颠冲着田双玉处追去,浑身的五花膘都在颤抖。

夏锦繁声音甜美,和身后的庶妹一起敛衽行礼:“伯母慢走。”

田夫人终于在田双玉自行找到戏台前把她给扯住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和夏家姐儿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以后还怎么来往。”

田双玉摇摇头,叹道:“平朔王不过是这几年不得势而已,可人家不还是照样把着兵权不放手?她今日敢这么说余家,今后还不知道怎么说咱们家呢。娘你知不知道,自从爹认了那个裘安仁作义父之后,人家都是怎么说咱们家的……”

“哎哟你个死孩子。”田夫人一甩帕子,要堵田双玉的嘴,“小孩子家家懂甚么?要不是你爹攀上了裘印公这条关系,你当你爹的仕途哪儿能这么顺顺当当的啊,不然还得在户部里头熬多少年。你也不想想,咱们家这些吃的用的哪儿来的?你哪儿能成尚书大人家的千金?哪有那么些人来上赶着巴结咱们?那起子号称是清流文官的,不就会天天动动嘴皮子,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看着这个瞧不上那个。你瞧瞧那个谭家,先前还说是旧派清流呢,前些日子他家大郎不还是要找你爹走门路?我给你说啊,旁的都是虚的,只有落在自己手里头的好处才是实的!”

这个谭家就是谭怀玠家,这个谭家大郎也自然是谭怀玠的大哥谭怀琅。

田双玉气不过,哼了两声:“走罢,去前头寻个地儿坐。”

田夫人叹了两口气,扯着女儿去戏台前落了座儿,再不言语了。

这时便能瞧见此次过生辰的余知葳了。

陈月蘅的母亲正携着余知葳的手说话:“早就听蘅儿说了,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上回可巧没见上,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陈月蘅掩着口在一旁笑,她今日绾着倭堕髻,戴一支白玉响铃簪,穿了件牙白立领偏襟长袄,外罩着件月白对襟直领长比甲,领口绣着缠枝紫藤,下头系着秋香绿八宝奔兔妆花马面裙,开口道:“娘亲何时见过我说谎?”

余知葳用帕子掩着口,笑得又端庄有矜持,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俏皮的:“伯母瞧着我讨人喜欢啊,是因为伯母自己就是个最最好相与的,所以瞧见我这般的爱闹的,都觉得是活泼可人。若是我今后露了狐狸尾巴,皮猴子一般,伯母可千万别打我呀。”

陈夫人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啊。今后多来找月儿顽,我们家没那么多规矩的。”

余知葳自然是高高兴兴应下了。

第三十回:偶遇

如今时候尚早,还不到用饭的点儿,众人自然都是围着戏台子听上头咿咿呀呀。

这请的是京城里头有名的戏班子,各位姑娘太太都自己点了戏,自然有世子府的小丫鬟们端上茶水瓜子,还有各色点心,好不惬意。

可本应是主角儿的余知葳却是半点儿不惬意,她趁人不注意,悄悄离了席,往自己院子那头儿去了。

她方才被个疾行又没走稳的小丫头撞了一下,一不小心泼了一鞋子的酥酪。

那小丫头被尤平家的拉去训斥了,哭哭啼啼了许久,余知葳听着不耐,便说要自己回去换一双鞋。此时还未被太多人瞧见,人们的注意力都在戏台子上,离开一会子也不打紧。若是快快换了鞋袜,说不定旁人根本不会注意到。

尤平家的皱眉想了想,很快便应了,只是点了惊蛰跟上。

余知葳脚程快,惊蛰得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得上,果真是没花多少时候就从屋中出来了。

她住的屋子临水,若是回到那戏台附近,须得穿过一段建在水上的阁廊,路程长,却修的颇是清雅。一旁的池子中栽了荷花,如今还不到花期,那茎啊杆啊的都光秃秃兀自立着,颇有瘦骨,显现出一种枯瘦的美感。

余知葳领着惊蛰迅速地往回赶,她目力不错,老远就瞧见那阁廊上立了个人,立即就慢了下来。

惊蛰气喘吁吁的,拿出帕子拭头上的汗珠,开口问道:“姑娘,那是谁啊?”

余知葳朝后偏了偏头:“夏锦繁,咱们先前见过的。”

惊蛰不禁有些吃惊,忙问道:“这夏家大姑娘二姑娘都穿得一个样子,姑娘是怎么瞧出来的?”

余知葳看了两眼,确定夏锦繁还没往她这头瞧,迅速刮了一下惊蛰鼻子:“你姑娘我天生一双鹰眼。”

惊蛰皱了皱鼻子,嘟嘴嗔道:“姑娘!”

余知葳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冲着惊蛰:“嘘,一会儿让人家瞧见了。”

惊蛰立马得令闭嘴。

她主仆二人缓步走着,慢慢移动到夏锦繁面前,余知葳率先开了口:“怎的这般巧,在此处遇见了夏姐姐,姐姐这是?”

夏锦繁转过脸来,笑道:“原来是余家妹妹,我方才去更衣,谁知出来却迷了路,兜兜转转就走到了这儿,瞧这残荷好看,一不留神竟耽误了许多时候,妹妹莫要取笑姐姐才好。”

余知葳觉得夏锦繁这笑容恰到好处,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冷清,不禁感叹她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感叹之余觉得自己应该以这夏锦繁为标杆,把这“皮笑肉不笑”练个炉火纯青恰如其分,于是立即上阵操练,学着夏锦繁的笑也开口道:“怎会。姐姐在京中素有才名,见了残荷便能觉出其美,不像我,只知道这莲子清甜莲藕脆嫩,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我果真是个大大的俗人。”

闲人才会有闲情去乱转着眸子寻诗意,她先前疲于讨生活,自然是要先往填饱肚肠上想。

“食色性也。”夏锦繁低了低头,“妹妹年纪小,贪嘴些也也无妨。”

二人面对莲池,沉默了好一阵子。

余知葳笑得脸都僵了,心道这活儿果真“非人”,她在心里头暗暗地数数,打算数到十就开口叫夏锦繁回去。

谁知她才数到五,夏锦繁却先开了口:“我痴长你两岁。”

余知葳一头雾水,怎的,大两岁能多吃两年饭还是怎么着?

呃……好像就是多吃两年饭。

见余知葳不置可否,她微微撇了撇嘴,道:“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譬如陈三罢,都该早早说好了亲事才对。我父母却一直没动这方面的心思,我瞧妹妹似乎也还没个着落。”

余知葳挑挑眉毛,心道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半尴不尬地开口打哈哈:“我才多大年纪,且又方才回到家中,恐怕还得多过几年姑娘日子呢。”

谁知夏锦繁却摇了摇头:“京中的权贵们打得都是一个主意,皇上与妹妹同岁,却是腊月生的,与我们这些都算是年纪相仿。”

余知葳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她这是要往三年后小皇帝大婚选妃上扯,只好装傻道:“嗯,腊月时便能过万寿节了。”

“妹妹是聪明人,自然是知道姐姐要说甚么。”夏锦繁转过头来,盯着余知葳看,“怀璧其罪,余家手掌兵权,自然日日睡不安稳,当然得想高枕无忧的法子。若是能再出一位蔺太后,是不是就……”

“夏姐姐。”余知葳嘴角噙着笑,眼睛里却半分笑意也无,“不管我们家或是旁人家打的甚么主意,终归都是人家家里的私事。我家也算是旧派人家,姐姐也是知礼的,姐姐这样将妹妹婚事拿在嘴上随意念叨,不怕坏了妹妹的清誉吗?真是不知道,姐姐将这种姑娘家的私事挂在嘴上提,究竟是何意。”

夏锦繁挑挑眉毛,她生的好看,秀气清淡,尤是那一双秀眉,丹青入画似的。如今看来,竟是个内敛锋芒绵里藏针的!夏锦繁道:“不过是今后总要同一遭做皇家的妻妾,不如早些认识了,今后也和睦,姐姐不过是想着要和妹妹说道说道这妻妾相处之道罢了。”

余知葳心里暗自冷笑,她与我说妻妾之道,怎的,她是打定了她为妻我为妾吗?这果真打了个好主意,今日就是特特赶过来羞辱她的不是?

余知葳面上的笑容彻底冷了下来,眯着眼睛道:“姐姐家向来自诩是知礼的旧派人家,没想到家中的女孩儿竟能在外人面前随意提及旁人和自己婚事,竟能和旁人家才认识了一日的姑娘谈论妻妾之道,果真是本事不同凡响。”

夏锦繁依旧保持着她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轻轻巧巧道:“妹妹也说过,姐姐素有才名,可妹妹来京中却没多少时日,根基尚浅。倘若姐姐把这事儿瞧瞧传出去了,妹妹觉得那个‘无礼数无尊卑’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呀?”

余知葳总算闹明白了,夏锦繁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宫了,这是来“排除异己”呢。

第三十一回:兄长

阁廊地上铺的是木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别的声响。

余知葳夏锦繁显然是先后就听见这种脚步声了,夏锦繁当机立断,一把扯住了余知葳的手腕子:“余家妹妹,你怎的这般不知礼数出口狂言?皇家婚娶的事儿怎么能是我们这种姑娘家能随口拿来当笑话说的?”

余知葳看着钳住她腕子的手,险些就把她掼起来扔到旁边的水池子里去。可她又不好轻易露出自己的功夫底子,只好装作掰不开夏锦繁手腕的模样,也装腔作势地大喊起来:“姐姐你把我腕子快捏断了,妹妹才来京中,怎会所有人都记得住。不过是忘了姐姐的名字,你也不能这般污蔑我啊。”

戏台上锣鼓胡琴的声音远远飘进耳朵,台上台下水池边俱是一处好戏。

来者站定了,冷冷开口道:“夏姑娘。”

余知葳连夏锦繁的手腕都不掰了,高兴得险些涕泗横流。

那声音是余靖宁的。

夏锦繁尴尬地转过头来,勉强又把“夏氏招牌笑容”挂在了脸上:“世子爷。”又瞟了一眼他身后,接着道,“谭寺正。”

余知葳:“姐姐,好疼啊,你别捏我腕子了。”

夏锦繁从容不迫地松开了手,冲着余知葳笑道:“对不住。”

余知葳抬起手来冲着自己的手腕哈气,揉着手腕满脸的委屈,站在原地不说话。

余靖宁踱步过来,冲着夏锦繁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面无表情地上扬了一下嘴角:“夏姑娘,余某奉劝一句,我们余家的姑娘,自有兄长来教养,还不需某些无关紧要的旁人来费心。”

夏锦繁也上前走了两步:“世子爷多心了,不过是小姐妹间争执两句罢了,犯不着世子爷在这儿横眉冷对的。再者说,若是余家妹妹当真犯了错处,世子爷定然是不会包庇的,您说是不是?”

谁知余靖宁却忽然朝前又走了几步,一把捏住了夏锦繁的手腕。

她没想到余靖宁会有此等动作,当即愣在原地,等她反应过来想要挣脱时,却早已来不及了。

夏锦繁惊慌失措,连声音都颤了起来:“余靖宁你要作甚么?”

余靖宁神色寡淡地将脸凑到她面前,却又略一偏头,凑在了她耳边:“夏姑娘,若是现下来了第五个人,你觉得会如何呢?余某自然是无所谓,传出去了不过是落个浪荡子不肖儿的名声。不过钟鸣鼎食之家多出纨绔,人家说不定还巴不得我这般呢。可夏姑娘该怎么办呢?没关系,夏姑娘若是害怕,现下大可以继续扯开嗓子喊人。”

夏锦繁脸色涨红,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你!”

她听闻平朔王世子是最最无趣的那一种人,常年哭丧着脸,难得见几丝笑意,平日里既无玩乐之意也不和其他世家子弟结交,只知道仪鸾司世子府两地跑,实属是个“木头”。她万万想不到那个板正得像庙里的神像一般的余靖宁如今会这样与她说话。

一旁儒雅秀致的大理寺正好整以暇扇着扇子:“余贤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

夏锦繁暗暗松了一口气,谁知那谭怀玠又开口了:“这哪里需要第五个人在,我难道不既是外人又是证人吗?”

夏锦繁险些当即昏死过去,眼前黑了好半晌才缓过来,对着余靖宁道:“世子爷你究竟想如何?”

余靖宁在她耳边小声道:“给夏姑娘两条路,第一,把你想污蔑我妹妹的话全都咽下去,我现在松开你,你自己回席上。第二,咱们俩就这么待着,一直等到夏二姑娘或是甚么旁的人来寻你,你若是等不及,谭二郎现在就去叫人。”

夏锦繁脸上红红白白了好一阵,那张皮笑又不笑的画皮彻底跨了下来:“你松开我,我自己回去。”

拉长脸的余靖宁这会儿反倒是笑了一声:“但愿夏姑娘守信用。今日事出有因多有得罪,余某不胜惶恐。”说罢这才松开了手,退出两步去,“夏姑娘请罢。”

余靖宁手劲大,夏锦繁手腕一圈都被他捏红了,如今正疼得厉害,她顾不得这个,扯扯袖子遮住手腕,慌不择路逃走了。

余靖宁瞧着逃走的夏锦繁的背影,冷笑了三声,回过头来看余知葳。

说实在的,余靖宁方才的举动不仅吓着了夏锦繁,同时吓着了余知葳。她也从不曾想过余靖宁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愣在原地好久没有反应。

余靖宁皱眉:“你愣着作甚?你过生辰,自己反倒跑得不见人影。”

“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的?”男宾席无需经过此处,余知葳不大相信他凑巧路过的。

余靖宁给她打了个快走了手势,一边语气淡淡道:“我方才去寻谭二说事,谁料尤平家的过来找我,以为你在我这儿。我一问,才知道你回屋子换鞋了,这许久都不见人影,定是让甚么给绊住脚了。我便在路上寻了寻,果真找到了。”

余知葳沉默了一会儿,低头道:“今日多谢你了。”

若来的不是他,余知葳也不知道方才她自己嚷出去那一段说辞能不能让人信服。

余靖宁又是皱眉又是撇嘴:“你也忒不仔细了点儿,竟然还能着了夏锦繁道。”这句是他再寻常不过的训斥,与他平时如出一辙。余靖宁还是那个余靖宁,仿佛放在在夏锦繁耳边说那些威胁的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而是一个……余知葳从未认识过的人。

谭怀玠从善如流在一旁打圆场和稀泥:“你也别太难为孩子了,她今日应付这么个大场面本来就不容易。”

余靖宁照旧对着谭怀玠冷脸“哼”了一声。

而这些余知葳充耳不闻。

她是不该要靠甚么人护着才能保住自己的,所有能让人产生依靠和慰藉的,今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人的软肋。

但她不配、也不想有这种东西。

朝堂闺阁和江湖一般无二,都是刀从里过的险恶地界儿,稍一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以后不会了。”余知葳道。

第三十二回:开宴

日头转到了正中,便有些泼辣的少奶奶笑着闹了起来:“我说小寿星,你怎么还不开席啊,是把我们叫来就陪你看这咿咿呀呀?你可是主家。”

这句话喊出来之前,余知葳正坐在陈月蘅旁边儿,看她把今日带来的礼拆给她看。

是一架精巧的单筒西洋千里镜,上头的珐琅彩精妙绝伦,绘了好些生了翅膀的胖娃娃。

余知葳将东西拿在手上把玩,笑道:“这小天使绘得怪可人儿的。”

陈月蘅微微有些惊诧:“你认得?”她觉得依照余家的作风,她断不会认得这些个西洋画画的都是甚么才对。

余知葳立即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给她看。

好再陈月蘅也并未深究,只是兴致颇高地和她说:“快试试,我二哥哥说这是不列颠做的新式千里镜,比以往咱们大衡做的,和他们自己做的看得都清楚。军用的咱们自然瞧不见,这是他们拿给太太姑娘顽的。我二哥哥托了好些人才买上。”

余知葳闻言立即试了试,刚把千里镜举起来,就瞧见不知哪位太太杂草丛生的鼻毛,吓得她险些把千里镜扔在地上。

可取下千里镜的余知葳还是忍着惊魂未定,拍了拍陈月蘅的手:“真好,可真真儿是个稀罕玩意儿。”

陈月蘅抿嘴笑,又对着余知葳道:“你晚上拿着这个看星星,保证比钦天监那些胡子白了的还厉害些。”

就是这时候,那位吏部高侍郎的三儿媳妇笑着喊余知葳了。

余知葳当即笑着回应了:“这我可得差个人去问问了,可别是我家的厨娘自个儿贪嘴,饿坏了我们高三奶奶,等会儿三爷该拿我哥哥问罪了。”

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未到一炷香的时间,众人便离了戏台落座,可以落箸吃饭了。

勋爵世家清贵,好个曲水流觞的风雅,如今在世子府上,众人自然是吃流水席。长桌上引了水,用个削去上一半的竹筒流出来,注入到桌上的凹槽中,装在雕花木盘子或是莲花碗中的菜就顺着水流引在各人面前。仔细看去,那盘啊碗啊所雕花纹各不相同,也不过是些八仙过海三羊开泰一类的吉祥纹样儿,端的是金贵轻巧。

引的水是热的,温着这席面上的菜,就不至于凉了去。

主菜自然还是大衡惯有的,点心中却能瞧见好些罕见的西洋货,那些个西洋点心,装在或是琉璃或是白玉的“画舫”中,有的里面还镇着冰,点缀在各色热菜间。

新派的家眷见了,不禁感叹一句这世子府兼顾各方,懂的博取众家之长,实在是难得。旧派的见了也不会说逾矩,反而是那些年少的姑娘们面上不敢显露,实则想尝尝这西洋点心的鲜想得抓心挠肝,趁着旁人不注意时便偷偷夹来吃。

这席面当真是又精巧又气派,人人不由得都高看了余知葳一眼——一是因着世子府中主子只他兄妹二人,都还是少年人,却操持出这让人鲜少能挑出错处席面来。二是,给一位未出阁的姑娘过十二岁生辰,闹得这排场阵仗,定然是家里心尖尖上受宠看重的姑娘,今后京中谁也不能轻看了她余知葳。

开席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众人手中的木箸还没挨上自己喜欢的菜,就又得撂下了。

开端是猴急猴急跑来一个十岁上下还未留头的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了尤平家的面前。

尤平家的呵斥道:“跑甚么!长了猴尾巴吗!也不怕冲撞了姑娘太太们。”

那小厮是跟在余靖宁身边的其中一个,他被尤平家的这么一声呵斥,眼睛一红要哭,吓得浑身发抖:“世子爷,世子爷叫姑娘过去……不不不,世子爷要过来……”

尤平家的再次张嘴要训斥:“甚么要过来要过去的,究竟如何了,出了天大的事儿也不该这么慌张,好好说话。”

那小厮飞在天外的魂魄被尤平家的两声吼给吓回的躯壳,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来:“说是有圣旨到了。”

怪不得呢,这孩子是头一回见这样大的阵仗。

可尤平家的却是世子府里的老人了,只微微有些惊诧,心中疑惑道,这时候来作甚,口上却不闲着,赶忙点了身旁两个小丫鬟:“还不快些准备着,将那接旨的托盘拿过来。”

听闻今日是裘安仁裘印公亲来宣旨,余知葳惊愕之余不禁有些好奇——这内相究竟是个甚么模样?

没让众人等多少时候,传说中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并东厂提督太监裘安仁便到了,余知葳跪在地上,只瞧见那人穿着皁皮靴,着一件赤红薄罗四合云纹的圆领袍衫,胸前坠着坐蟒补子,腰间束着顶妆玉带,挂着牙牌。余知葳略略皱了皱眉,这腰线可比她兄长的还细些。

她没瞧见那人生的甚么模样,只余光瞥见一顶乌压压的三山帽。

可他一开口,余知葳就愣住了——这声音她听过。于是余下甚么夸她“灵智秀慧”“秉德知礼”和唱出的一长串子礼单都没听清楚,只顾着回忆这声音的来源了。

待宣完了旨,余知葳趁着接旨的当空儿飞快瞟了一眼裘安仁——果真是她在上元那日遇见的那个男狐仙!

余知葳抬起头来,只见那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嘴角挂着笑意,好似要开口要和自己说些甚么。

余知葳再次感叹这裘安仁生的就是一副祸国殃民的皮相。

这裘安仁生一双多情的入鬓长眉,眉下一双瑞凤眼挑出一番勾人魂魄的弧度,瞳仁却是明澈透亮的,仿佛比寻常人还要黑些,瞧多了就微微有些眩晕,仿佛要被吸进去似的。朱唇未点,却自而生丹,面未敷粉,却照样白得欺霜赛雪。修长的手指一拂,就往赤红的衣袖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拂尘。

这哪儿是个人啊,分明就是个锁魂的妖物,怕是整个大衡都要寻不出比他生的更好的了。

那裘安仁朱唇轻启,轻声对余知葳道:“余姑娘,别来无恙?”

第三十三回:诗社

余知葳脑后的头发险些都要竖起来了,面上却依旧强作镇定:“托印公和皇上的福,民女一切都好。”

裘安仁挑眉笑了笑:“那咱家就放心了。”

余知葳很快掩盖了自己的惊愕,冲着裘安仁笑,龇了龇两颗小虎牙:“印公辛苦,不如留下来用饭?”

裘安仁甩了甩拂尘,俯身道:“这就不必了,皇上还给咱家安排了旁的事呢,咱家这就先行回去了。”他眯了眯眼睛,笑成了一朵妖异的曼陀罗,“世子爷,余姑娘,后会有期了。”

余知葳在心中感叹,这日后不见,恐怕都难啊。

众人都依次回了席上,继续落箸吃饭,余知葳再次感叹这席面安排得好。得亏这盘子底下都有热水温着,不然经历此等插曲,岂不是好好的饭菜只怕要凉了,那就失掉原本的口味了。

这一顿饭吃得历时许久,直到平日里午觉都该醒了的时候才结束,有些人家便已然要告辞回府了,只剩下些年轻的姑娘和少奶奶们。

余知葳稍微喝了点儿果子酒,脸上飞红,更添两分姿色。其实她酒量还不错的,只是有个奇怪之处,她喝酒不上头,上脸。其实人清醒得要命,可脸上看着却好似醉的厉害。

所以她装醉是一把好手。

她微微眯着眼睛,做出些微醺的神情来:“咱们玩儿点儿甚么好呢?”

高三奶奶很高兴地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摸叶子牌。”

余知葳嘻嘻笑了笑歪在陈月蘅肩上:“我不会打呀,这可怎么办,要是把今日收的礼全都输给高三奶奶了,我怎么和我哥哥交代呀。”

陈月蘅摸了摸余知葳的发顶:“咱们不如今日就此结个诗社,今后也好一起顽?”

陈月蘅这个提议一起,便有好些女孩儿应和了。可高三奶奶一听就摆手,一张脸憋得通红:“这劳什子我哪儿会。”

余知葳瞧着高三奶奶,桃花眼弯弯,笑眯眯道:“学学可不就会了,总不能大家都一起顽,三奶奶在一旁瞧着罢?一起顽岂不高兴?”

这高三奶奶是个最最爱热闹的,一听余知葳撺掇立即就倒戈了:“那……要不我试一试。”

余知葳冲她龇牙:“三奶奶肯定能成。”

陈月蘅将黏在她怀里的余知葳竖了起来,笑道:“小六,今日你是主家,你来选个题才是。”

余知葳支着下巴,思索道:“我诗文做的不好,曲子词倒是尚可,不如今日作两首曲子词来顽顽?”

众女孩自然应下。

余知葳从椅子上跳起来:“既然今日我做东,那我便先定下个规矩来,今后若是一起顽也有个依照,大家觉得可好?”

小姑娘家,自然还是喜欢一起玩乐,先前京中闺秀不是没成立过诗社,只是一会儿聚一会儿散的,期间还糅杂着各种女儿家的矛盾,未必能聚得起来,今日再开一个自然也无妨,便都点头应下。

余知葳见众人都应下了,便道:“今日我瞧这海棠花开得好,便以此为题。限韵填词,每人各抽一个词牌,两炷香的时间,写完后署上自己的诗号,再由……”余知葳环视了一下四周,看了一眼陈月蘅,“便由月姐姐依次念出。”

陈月蘅点头。

余知葳接着道:“我给每个人发一朵海棠绢花,若是喜欢谁的呢,便投到写了诗号的锦盒里,最后点数儿,评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大家看可好?”

众女孩儿又一致应下了。

一旁的丫鬟们忙着准备笔墨和写下主子方才提过的东西,一时间只听见纸张哗啦,却不闻人声。

“那我抽韵了。”余知葳将手伸到立夏拿过来的小盒子中,摸出一块细长的小木牌来,看了一眼,“第六部。”

旋即又有奴婢们端上旁的盒子,只一只手能伸进去,女孩儿们便各自从里头摸出一张写有词牌的字条儿来,都展开看了看,便思索着要动笔了。

余知葳展开字条,发现抽了个玉堂春,她皱了皱眉,思量一阵,露出为难神色来。

她抬头偷眼瞟了两眼陈月蘅,竟发现陈月蘅也在看她,赶忙收回了目光。

陈月蘅抿了一下嘴,看着别处,手底下飞快地将她二人的纸团调了个个儿。

余知葳十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回拿上的是临江仙。

余知葳思索一番,下笔写道:

“藏蕊清芬盈袖,低吟花落黄昏。

双鬟小女半依门。

看轻绯伴月,绾鬓角香痕。

解语不言春日,东风方送仙魂。

夜长竹塌酒仍温。

晓风熏醉醒,旧梦忆王孙”

落款作“蕤灯君”

两炷香毕,有丫鬟轻摇银铃,提示时间终了,诸位姑娘奶奶停笔,皆将手中的纸递给了收取的丫鬟。

众人皆凑在了陈月蘅身边,催促道:“快念,快念。”

陈月蘅随意抽了一张,起唇念道:

“浣溪沙

绯浅绛浓色尚温,飘零丝蕊过风痕,边池犹落解言存。

年幼不识当李杏,岁增方认举辉恒。

难书一纸玉棠魂。

蓝田暖客”

除却田双玉暗自偏了偏头,其余众人面上反应不大,心中却早已有了计较——这“恒”字用错了韵了。

陈月蘅起唇念了第二首:

“好事近

花落雨时分,薄带一腔春恨。

借去两分颜色,不与玄都论。

留枝上几许香魂,愿成节贞慎。

风不卷伊归去,自有琅嬛近。

雪海仙”

这一首就要高明许多,暗暗有些姑娘捏着手中的绢花露出些端倪。

接下来几个都不咸不淡的,直到陈月蘅又拿起一张纸来,却许久未开口。

田双玉开口道:“月姐姐怎的不念了,是并未完成吗?”

“非也。”陈月蘅摇摇头,抿嘴微微一笑,便念了起来,

“赤枣子

一个树,下栽根。

然而花朵却无芬。

要问这花多漂亮。

赏花树下一堆人。”

一时间满座的姑娘少奶奶夫人全都愣住了。

余知葳捂着嘴,忍了好半天,喝了果子酒给她填上的两抹胭脂显得更红了些,最终是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如同是在堤坝上开了一个口子,众人的笑声便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第三十四回:宴后

有人笑着起哄:“完了完了,这下那‘状元’非她莫属了。”

陈月蘅拿着帕子掩住嘴,笑得直往上抽气,一边拽着已经笑得滚进她怀里的余知葳——她马上就要滚到地上去了。

陈月蘅:“小六,小六你快起来。”可余知葳的状态显然是起不来。

夏锦繁夏锦絮姐妹俩原本是端着矜持,憋着没笑,可是后来夏锦繁实在忍不住了,还是弓着腰用帕子捂着嘴闷闷笑了起来。夏锦絮有样学样,也学着长姐模样用帕子捂着嘴偷笑。

田双玉拿帕子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擦去,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这……这是谁写的?”

只见那高三奶奶脸色比果子酒上脸的余知葳脸色还红,甩着帕子哭笑不得:“好了好了,都别笑了,我都说我不会写,还非得要我出来献丑。你们今日可笑我笑开心了,明日得一人请我吃一顿!”说罢佯怒,将陈月蘅手里的纸夺过来,塞进自己袖子里不见人了。

余知葳笑得爬不起来一通“好姐姐”“好高三奶奶”地叫唤,好不容易能将话囫囵个儿地说出来:“你下回还来我家吃,可别忘了,一定要来,你日日都来我都不嫌你烦。”

陈月蘅一巴掌拍在她身上,笑道:“猢狲,有了新姐姐就把我丢开了,快起来!”

余知葳坐起来抱拳讨饶:“好姐姐,我的好月姐姐,不丢开,我都不丢开,下回都还来我家顽。”

众人大笑了一通,陈月蘅险些就念不下去了,最后还是撑着将剩下的念完了。

“玉堂春

早春寒巽。

二月巴陵谁问。

小雨蒙蒙,径点朱唇。

丽质天生,不慕人间好,我自无香任尔论。

艳色柔姿千种,仍留三许真。

赧却扬州,铁冠时时念,盛赞何求子美文?

月下蘅芜”

“恨春迟

好梦悠悠风雨扰,才睡去、犹盼人询。

一色入妆来,半醉娇眉眼,几分月光醇。

唯愿君根多连理,暗殿外、不负前尘。

莫待棠归绛雪,千种花飞,方知迟悔春身。

千山雪”

一轮绢花投过之后,便由一旁侍立的小丫鬟进行唱票,评出了今日的头三名——月下蘅芜,雪海仙,蕤灯君。

高三奶奶笑道:“我瞧出来了,这月下蘅芜定是我们月姐儿,是也不是?月姐儿当真是颇具才名,词也填得好,还会说洋文,我若是今后得你这么个姑娘,我做梦都该笑醒。”

陈月蘅面上微红,轻声道:“三奶奶谬赞了。”

余知葳将身子朝前凑了凑,离高三奶奶更近了些:“三少奶奶,你没听过吗?圣人说过,孩子家不能老夸的,不然生了傲气,今后就不学旁的东西了。”

“你个猢狲。”高三奶奶冲着陈月蘅一甩帕子,“这又是哪位圣人的言语啊?嗯?别在这儿装啊,你那屋子就叫蕤灯榭,这蕤灯君是你不是?”

余知葳抱拳拱手:“承蒙三奶奶厚爱,正是不才。”

高三奶奶“猢狲猢狲”地笑骂了一通。

田双玉疑惑道:“这状元探花都知道是谁了,这榜眼是哪一位啊?”

夏锦絮嘟了嘟嘴,侧着头挺没好气道:“是我长姐。”

众人便都偏头去看夏锦繁,只见方才在一旁一声不吭的夏锦繁理了理鬓角,又露出她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的笑容来,道:“不过是随便写写,竟然也能得个名号,实在是大家抬举锦繁了。”

众人便又跟着恭维了几句,且按下不提。

此时已是将近日落时分,诸位姑娘太太也都玩了个尽兴,所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都要打道回府了。

夏家的车架上作着一双穿得一模一样却一眼就能瞧出分别的姐妹,左边那个先开了口:“大姐姐,我怎的没瞧出那余知葳那首《临江仙》有何妙处。通篇辞藻华丽,却言之无物,取个那么明显的诗号,不过是想让大家看在她是主家的面子上……”

“你若是想得个名头,我回去写十个给你。”夏锦繁面无表情地放下的车帘,夏锦絮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锦繁接着道:“这种酸气话,我若再听见一次……”

她未将话往下说,夏锦絮却早就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夏家的车架渐渐远去,余知葳却还站在门口送陈月蘅:“今日多谢月姐姐了,我先前抽着的那题目,可巧实在是想不起来是何格律,要是当场去翻词谱,那得多难看啊。辛亏月姐姐瞧出了我的难处,将自己的换给了我,不然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陈月蘅摸了摸她的发髻:“你今日也忙了许久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她二人又一阵子道别,这才分开来。

余知葳转身往自己院子回。她那并非是当真不会,不过“藏拙”二字便能解释,如今还不到她露锋芒的时候。

不过,就算她写了玉堂春,也就是今日这水平了。

甫一进屋子,便能瞧见余靖宁坐在桌旁,一边吹着茶一边道:“可算是闹完了。”

余知葳笑着摇头:“是啊,可当真是辛苦大哥哥了。”

余靖宁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搁,拿起一旁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

余知葳听着那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越响她脸色越难看——其实她也不知道余靖宁到底是打出了多少钱来,但是看着这声势浩大模样,恐怕是不少。

他不会要自己还钱罢?

世子府的来源其实不太多,余靖宁在仪鸾司领着的也不过是个闲差,一个月没几个钱,皇家也不过是看着面子好看,过年过节的给余靖宁赏赐点儿“压岁钱”,余下的全靠当初平朔王记在余靖宁名下的几个庄子的铺面赚钱,虽说度日绰绰有余,但显然还没到能铺张的程度。

余知葳在袖子里开始扳手指,她一个月的月钱才能攒下几个,以前更是穷得兜比脸还干净,就今日宴席那阵仗,把她卖了都未必还得起啊。

余靖宁在一阵噼里啪啦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还好,还没到亏空的程度。”

余知葳长舒一口气。

她这心还没咽进肚子里,余靖宁又开口了:“只是所剩不多,今后都要开源节流了。”

这……怎么个开源节流法儿?余知葳一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余靖宁:“你下半年的新衣裳就都别做了。”

余知葳:“……”

第三十五回:查港

前朝大昭的时候,陆陆续续开了十三个港口,大衡自然也是萧规曹随地继承了下来,保留了十三港。

离京师最近的,便是在天津卫的大沽港,如今春日渐暖,来往的船只自然也多了许多,里头以高丽,东瀛的船只最为壮观,船上竖起的大旗中十有八九都是他们。

四月伊始,依照先皇隆武朝所制《十三港通例》,照例要对十三港进行一次年度大查,而距离京师最近的大沽港,则由锦衣卫北镇抚司亲自执行。

今年还又添了个新条款,者执行者当中,添上了东厂。

余靖宁暗自道了句“不成体统”,便伸了伸胳膊,背过身偷偷打了个哈欠——到了该换值的时候了。

他在宫门外稍稍等了一回儿,就瞧见了刚刚毕了朝回朝外走的百官。

他在里头一眼就瞧见了穿着青色大袖圆领袍,胸背缀着鹭鸶,腰上勒着素银带的谭怀玠。

盯了一回儿,谭怀玠似有所感,或是说余靖宁的飞鱼纹曳撒太显眼,谭怀玠很快就看了过来。

余靖宁冲他使了使眼色,转身离去。谭怀玠心领神会,出了人群往远处去了。

绕过两条街,是个茶楼,谭怀玠常去,他轻车熟路上了二楼,果然就瞧见了余靖宁。

他在曳撒上罩了个交领比甲,遮住了耀眼的飞鱼纹,冲着谭怀玠举了举杯子,言简意赅道:“明前茶。”

谭怀玠坐了过去,也倒了一杯慢品:“果真好茶。”

余靖宁扁扁嘴。

谭怀玠见他神色斟酌一番,终是开口了:“你父王这回上折子……”

“让驳回了。”余靖宁把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眉尖蹙起,“皇上,不,蔺太后说了,就算是亲王郡王,也该及冠后再临朝听政。后头半句我替她补上‘何况只是个世子’。后面还宽慰了几句,说若是十七八岁就罢了,可我如今才十五岁,这般早就临朝听政,也不怕累着孩子。”

谭怀玠挑挑眉毛,他进士及第时才一十六岁,年纪轻是天大的好处和资本,可到了余靖宁这儿,反倒成了阻碍了。

余靖宁这高贵的出身,没给他添半分助力,反而处处绊脚。

谭怀玠想到此处,也不禁要宽慰他道:“别太担忧了,等你到了加冠的年纪,他们就再没有由头在这方面钳制你了。”

余靖宁微微叹了一口气。

等他加冠,还有五年。可五年之后还有余家吗?

这个问题本该想都不敢想,可又不得不去想。

余靖宁瞥了一眼谭怀玠的表情,见他一脸忧色,他知道这家伙惯会为他人着想,这会子恐怕在愧疚自己为何要提这事。他有心打圆场,便转换了话题:“这回清查大沽港,东厂当真遣了人去。”

谭怀玠点头:“不仅去了,人还不算少,一半都是东厂的人。”

“今后啊,还要甚么锦衣卫,光有东厂就够了。要派遣的时候也不用把人往议事的文渊阁叫了,直接躺在榻上一偏头安排就是了。”余靖宁撇嘴冷笑,面上阴霾挥之不去。

谭怀玠却微微露出一点笑容:“我说余贤弟啊,你如今说话,可是颇得你家小六真传。”

余靖宁想都没想,立即否认:“我怎会学她。”

谭怀玠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还没等余靖宁再说甚么,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奔上了楼。这少年郎的眉目仿佛是画画时下了重墨一般,格外地清晰明朗浓墨重彩。只见他一边往楼上跑得咚咚咚,口里一边嚷嚷:“宁哥儿!余靖宁!我的娘啊,你果真在此处。”

他瞧了一眼,又看见谭怀玠了,便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谭寺正。”

谭怀玠自然也回礼:“高百户。”

此人名高邈,家中行三,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一名百户,平日与余靖宁私下交好,因着他的缘故,余靖宁才能在北镇抚司中艰难地伸展开自己的拳脚。原本此次清查大沽港应该是要有他在其中的,可为了给东厂腾出一半的位置来,他便只能留在京师中了。

如今一看这高三爷神情,就知道此事一定非同一般,余靖宁赶忙开口问道:“怎的,是又出甚么事了?”

高邈方才跑得气喘吁吁,也顾不得头上冒汗,道:“春日里正是各家出游的时节,那港口上就停了好些游船,都是各大世家的。”

海港附近商铺林立,繁华异常,又临着海,自然是个游玩的好去处。朝中各个世家,尤其是新派的,就异常喜欢凑这个热闹——权当是支持一下海贸了。是以,港口处,尤其是像天津、应天这种有毗邻南北两京天壤优势的港口,向来是会停着许多各家的游船,方便在海港处或是浅海处游玩。

“这些大人我们也招惹不起,平时就是上去点个卯就是了,可今日……今日那黄化成不知道是犯得甚么毛病,偏偏就要让人上去细细地搜查。”这高邈口中的黄化成是此次东厂派出去清查天津大沽港的,年纪比裘安仁还大些,却算是他的师弟。若说裘安仁是蔺太后身边的头号小白脸儿,那这黄化成就敢称第二。

余靖宁知晓东厂的人向来跋扈,还以为是和那些在海港游玩的大人们的家眷闹了不愉快,于是问道:“他们难不成是言语上有甚么不妥,和旁人闹了甚么龃龉?”

高邈一拍腿:“若只是言语上起了龃龉那反而还好办了!是他们在甘曹甘大人家的船上搜出鸦片了!”

大衡朝明令禁烟,官员私藏鸦片,依照《大衡历律》轻者流放,重者处斩!大衡禁烟令行得严,民间很难弄到鸦片,这事儿又还是在海港上出的,保不齐就要和“走私”勾连在一起,这岂不是罪加一等?

甘曹乃是内阁阁臣,出了这样的大事,今后别说他自己,恐怕连子弟都难入仕了。

更要命的是,这甘曹是个“新派”,还曾是陈家的门生!

余靖宁恼恨地咬了咬牙,这下朝堂上可就有的闹了!

第三十六回:锦衣

自大昭开国以来,新旧两派在朝中分庭抗礼,虽说多有政见不合,但好歹也共处了这么些时日,鲜少吵出今日这种阵仗。

旧派世家打头阵,在朝会上吵了个天翻地覆。

都察院的人仿佛吃了甚么灵丹妙药,全都亢奋无比,几条三寸不烂之舌比刀枪剑戟都还晃眼。

只见左副都御使谭泽也就是谭怀玠的爹,拿着笏板朝前跨了一步,朗声道:“臣有言。”

蔺太后起唇:“讲。”

谭泽躬身道:“臣私以为,此次清查十三港,不但要查,还要严查。十三港海贸由来已久,能在自家的船上藏下那样数量的鸦片,绝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十三港中不知藏污纳垢了多久了!”

此话一出,便有不少人应和下来。

谁知有人高声嚷了句:“谭御史,十三港该清查,这自然是不错,可你后面几句‘藏污纳垢’究竟是何意?”

这一声是从武将的队伍中传出来的,谭泽朝后一瞧,见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面庞遒劲,目若寒星。谭泽冷笑两声:“怎么,郑指使是不明白老夫的话吗?”

那锦衣卫指挥使郑嘉朝外跨了一步:“谭御史这是在指责锦衣卫以前都是在浑水摸鱼徇私枉法吗?”

方才谭泽那一句,旁人听着的确是在说十三港本身的事儿,可听在郑嘉的耳中就有了别样的意思。

他是个武举出身的,并无家世傍身,做到锦衣卫指挥使就已是顶破了天去了。可他这样正经科举出身的,当然也就那么点瞧不起他们这种头上有祖荫的世家,总归有那么些清高。

更何况,谭泽提的,还是他手底下的锦衣卫。

谭泽冲着郑嘉一拱手:“既然郑指使自己都听出来了,那老夫就不必再点明了说出来罢?为何直到东厂出手彻查才能查出事端来,你们锦衣卫究竟渎职不曾,明眼人自然是瞧得清楚!”

郑嘉脑后一凉,眼前无端就黑了黑。都察院,或者说都察院中谭泽这一派,摆明了是有备而来,是为了打压锦衣卫的!

可谭家一个文官清流,打压锦衣卫又有甚么好处!郑嘉抬起头来,瞥了两眼金龙宝座。

皇上倒是不起眼,却是他身旁站着的蟒衣内侍面带笑容,风华绝代,瞧一眼就险险要被勾了魂去。

郑嘉当即就明白过来,打压锦衣卫,当然是要给东厂腾地方。谭家这是要上裘安仁的贼船了,谭泽如今这等做派,恐怕就是在给裘安仁表态呢!

谭泽没几句就将矛头一杆子先扎到了锦衣卫身上,不光是郑嘉,锦衣卫当中各个都难辞其咎。

最轻也要落个“渎职”的罪名。

郑嘉冷笑:“方才想起原先裘厂公一句话,我如今倒是觉得能给谭大人说道一番。我们锦衣卫,向来是对皇上直接负责的,谭大人如此说,岂不是要说皇上不圣明。”

谭泽眉角挑了挑:“圣上自然圣明,不过是下头人有负天威罢了。穿着御赐的衣裳,却不好好为皇上办事儿,我朝中怎出了你这样一位狐假虎威的都指挥使。”

不满十二岁的小皇帝贺霄听见又要扯上自己,张了张手指,从指缝里偷眼看了言阶下站着的唾沫横飞的臣子,顿觉全是面目狰狞不堪入目,下意识想要往后缩,谁知道后背竟然被甚么东西给抵住了。

他哆哆嗦嗦取下一只手来,发现顶在他后背上的是一柄拂尘的杆子,那拂尘的主人伸着一双素白的手,端庄立着,将他两个眼珠子分了那么万分之一的光彩来,朝着自己那头转了转:“皇上,坐好啊,怕甚么,这江山都是你的。”

不管这江山是锦绣繁华的盛世,还是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总归都是你的。

贺霄惊恐万状地摇了摇头,不,不是他的。

这大衡要他母后和裘安仁就够了。

若是早就布好了的局,那郑嘉自然是如何都开脱不成,朝会过后没多久便定下罪名来。

甘曹还在诏狱里关着没审过也没个定论,反倒是郑嘉先遭了秧,还当真是一桩奇事。

郑嘉半靠半躺在草垛儿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棍儿,百般聊赖地盯着屋顶发呆,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他翻了个身,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想,听声音大约是两人,都有功夫在身,不是不会收敛气息和脚步。

那这样明显的脚步声,就显然是放给他听的了。

“没想到我如今都这般了,竟然还有客人来瞧我?”郑嘉笑道。

来人便道了:“郑指使。”

郑嘉睁开了眼睛,脸上活泛了许多,甚至还难得露出点喜色:“宁哥儿。”他瞥了两眼他身后跟着的清秀男孩儿,颇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那男孩儿便道了:“小的名叫余追,是世子爷的一名亲卫,指使唤我一声小六便是了。”

郑嘉笑起来:“我们是子夜哪里还需要亲卫,也不知是谁护卫谁。”

余靖宁朝后瞥了一眼:“贫苦人家的孩子,算是救人一命罢。”

他身后那小男孩笑了两笑,露出小虎牙来。

郑嘉将自己扳得端正些,坐直了笑道:“难为你来看我。”他摇了摇头,笑道,“也不知道新的指使会换谁来,不过换谁都一样,不过都是些裘安仁的走狗。今后啊,就是东厂的天下了,可惜了咱们锦衣卫中那么多的好孩子了。”

余靖宁咬了咬嘴,抬起头来道:“郑指使,我虽说势单力薄,但也可尽力一试,能保一点是……”

“宁哥儿。”郑嘉抬头笑道,“如今这朝堂险恶,你若能平平安安地将自己保到临朝听政的时候,那就已经是最大的福分了,别老往自己身上添那些有的没的的罪受。”

余靖宁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句,一股熟悉的无力感涌了上来,从他的后脊梁骨中抽走了一缕魂魄,只剩一具躯壳立在那儿。

他低着头想了想,明哲保身,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他真的能做到隔岸观火吗。

不能,他做不到。

余靖宁如是想,将飞往天外的那一缕魂魄抓了回来,狠狠地按进自己的脊梁,挺成一杆拔节的翠竹,抖出一身雏鹰的羽翼来。

第三十七回:寒蟾

新一日的朝会伊始,又是顶着吐沫上朝拧着朝服下朝,甘曹究竟该如何定罪,依旧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朝中各朝各派自然各有各的说法,若是按照“私藏鸦片”来,罢官免职,流徙三千里则罢;若是“走私鸦片”那可当真是死罪不可免,还要累及家眷了。

可若要论上走私,那就要牵扯多方势力,没人乐意轻飘飘把自己的利益拱手让给他人的,这朝上一吵就再没安静过,最后以蔺太后一句“吵得哀家脑仁疼”而告终。

重重珠帘后,先瞧见一只袅袅生烟的香炉,几缕烟气萦绕许久才四散而开,满屋中便是那清而不冷的香气了。

只见一个华服美妇半歪半靠在榻上,瞧不出年纪,眉目疏落,却用颜色极艳的口脂点了唇。她高梳着狄髻,插着赤金的分心挑心各一对。着一件松花绿对襟立领琵琶袖长袄,织金云肩通袖作鸾凤和鸣纹样儿,下头系着石青的马面裙。鞋子脱在塌下,只着一双着了云袜的脚缩在裙子底下。

她身旁半跪着个人,穿着赤红贴里,胸背缀了补子,腰间束着金玉绦环,上悬着牙牌、茄袋,左牌穗儿上用红绒辫系了个银镶鲨鱼皮刀鞘的小刀,不过六七寸长短,还另在旁边挂着一双小牙箸,登一双白麂皮靴。红色显白,穿在他身上,整个人更是欺霜赛雪。这人低着头,用一把精致的小锤给榻上的华服美妇捶着腿,一抬起头来,竟是那权倾朝野的印公兼厂公裘安仁!

那美妇就朱唇轻启,唤道:“安仁呐。”

裘安仁应了一声儿:“诶,娘娘,奴婢在呢。是奴婢锤得不得劲吗?”

这便知这美妇是蔺太后了,她眼睛半睁半闭着,伸出手来,那指甲上染着红艳艳的蔻丹,她冲着裘安仁招了招手:“来,到哀家这儿来。”

裘安仁乖觉,膝行上前,伏在蔺太后的榻边。

蔺太后随手就搭在裘安仁头上了,却摸着的是他的三山冠,眉尖一蹙,抬手就拍飞了出去。

裘安仁叩首:“奴婢该死。”

蔺太后半直起身子,蹙着眉尖,低声道:“把网也摘了。”

裘安仁依言将头上的网巾除去,放在地上,低着头不看她。只闻着头顶上人声响:“好孩子,你过来。”

裘安仁依言将头凑过去,蔺太后将手放在他头上,来回摩挲着他的发顶,这才缓缓将眼睛又闭上了。

若论皮相论美色,老天爷简直仿佛裘安仁的亲爹,鲜少能在他身上挑出来个错处,漂亮得像个假人,连那一把头发,也是乌亮乌亮,比过好些女子的云鬓去。头上是蔺太后手心的温度,裘安仁垂着眼睑,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很快就隐去了。

蔺太后似有似无的声音飘在空中,仿佛香炉上飘的青烟似的:“给哀家背一段《滕王阁序》罢。”

裘安仁想也没想,起唇便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他声音清越,带着一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少年味道,干干净净的,念起书来,倒是真真好听。

蔺太后听他背完了整首,脸上浮出笑意来,道:“你上前来,给哀家按一按头罢。”

裘安仁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转到她身后去,从她的太阳穴开始,轻轻揉了起来:“奴婢这般,娘娘觉着可还如意?”

蔺太后微微颔首,转而谈起些别的来:“好孩子,难为你了,朝会时尽是糟心事儿,还得到哀家这儿来伺候。都是印公了,指使下头人做事便是,不必这般事事亲力亲为的。”

裘安仁开口道:“娘娘的事,又怎好交给别人去办。奴婢不放心。”

“你这孩子,怎的恁小气。”她伸出手指来,也瞧不见,就想戳戳裘安仁的脸蛋儿。裘安仁赶紧把脸凑上去,果然就让她戳上了。蔺太后微笑,转而言他:“你看这甘曹,该如何处置啊。”

“奴婢不敢妄加揣度天意,还请娘娘指点。”裘安仁道。

蔺太后笑了两声:“你这么通透一个孩子,还能不明白这事儿?哀家这是抬举你,别矫情了。嗯?”最后那个鼻音软糯,搔得裘安仁的睫毛颤了颤,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安仁虽说愚钝,但也知道‘放虎归山’二字如何写来,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咱们这局啊,那就是白做了。新派簇拥颇重,我朝又最忌讳这个‘结党营私’,如今此事一出,便能瞧见维护甘曹者众多,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新派人家的。若是这些人家都沆瀣一气情比金坚,皆抱作一团,那娘娘今后是否会受这些人的钳制。这大权又如何保证在娘娘、在皇上的手里,我大衡江山未免不稳。”此话仿佛是戳到了蔺太后的痛点,她太阳穴不安地突突了两下。

裘安仁说完顿了顿,一撇嘴道:“奴婢僭越了,罪该万死。”

蔺太后道:“无妨。”

裘安仁目光并不聚焦,像是瞧着远处:“甘曹得死。”

说到这儿,蔺太后反倒是笑了起来:“哎哟,好端端的日子,说甚么死不死的,真是坏了兴致。”她直起身子来,捉住裘安仁的手,“这瞧着就是握笔弹琴的手,哪儿能放在刀剑上见血啊,你说是不是”

“娘娘说的是。”裘安仁笑起来,温暖和煦,在蔺太后瞧得见的地方,他常年是脸上带笑的,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如何,见他总是一副笑脸。

蔺太后不轻不重拍了他的手一下:“唤甚么娘娘,你唤一声哀家的小字,哀家高兴了,便赏你条人命。”

甘曹的人命。

裘安仁笑着起唇了,他唤:“寒蟾。”

蔺太后捉着他的手,笑得咯咯咯:“我是云销雨霁,朗月当空时生的,就该字‘寒蟾’”

……

半个时辰后,裘安仁才从太后宫里出去,手里拿着一盒儿珍珠粉。

蔺太后是这样对他说的:“这劳什子是高丽的贡品,与咱们的东珠不相上下,宫里没几盒儿,你拿着搽脸罢。”

第三十八回:朝论

裘安仁身量不算低,一双长腿一迈就出去老远,身后的青衫小内侍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他没几步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就收敛了。

见裘安仁没个笑脸,那小内侍立在一旁哆哆嗦嗦不敢说话,唯恐这位爷将甚么火气发在他身上。

裘安仁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好半天,才将手里那盒珍珠粉往桌上重重一磕。

这玩意儿金贵,连装它的盒子都是掐丝珐琅的名贵物件,那小内侍生怕他把这东西磕坏了,吓得猛然一个哆嗦。

裘安仁抬头了。

他那双眼睛仄斜着挑了起来,睨了那青衫小内侍一眼:“怎的?”

那小内侍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抖如筛糠,瑟缩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裘安仁翘起二郎腿来,口气重戾气更重:“既然知道自己该死,作甚么还一副求饶姿态。”

那小内侍呆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裘安仁低着头,“哼”地冷笑了一声,道:“自己去领罚,明日别让我看见你站着出现在我面前。”

那小内侍魂不守舍,一步三摔地出了门。

只留裘安仁一人在屋中了。

他将两条多情的入鬓长眉蹙了起来,眉心就拧作一团,瞧着如同丹青上的远山,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把那个小盒子拈了起来,似是把这女人家用的东西要往地上掷。

踯躅了半天,最终还是攥进手心里了。

那桌上有一面金嵌的玻璃镜,他将那镜子拉到手边儿,对上了自己的脸。

他照着镜子,用手指轻缓地拂过自己的眉眼,眼中神色,有一瞬间近乎是痛心的,可很快,他就又笑了起来,媚而迷蒙。

他打开了那掐丝珐琅的小盒子,沾了一点点在手上,往自己脸上抹去了。

没人知道大衡第一宠宦的心里想的究竟是甚么。

第二日朝堂之上,白拂尘往赤红蟒纹曳撒上一搭,他就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印公。

裘安仁方高声宣过了“有本上奏,无本退朝”,还没等众人开始议论甘曹之事,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田信就先板着一张脸抢过了话头,煞有介事地躬身道:“臣掌管户部不过月余,却不知怎的,查出许多疏漏来。”

蔺太后沉声道:“竟有此事,田爱卿请讲。”

田信谢了恩,起唇道:“原先海港商户,无论大小,皆要上税,与关税无异皆是十五税一,自今年下半年起,改换为十税一。”

蔺太后道:“不错。”

“只是……”田信眉头皱了皱,语意一顿,旋即又道,“只是臣上下梳理一番,竟发现税收账目有错,还多是错在……海港上税和关税之上。臣想来,这户部是臣待久了的,各个儿都是皇上娘娘同臣一起细细考核过的,大约也不会有连账目都做不对的糊涂之人,那就是能是……”

只能是单弘光在时留下的烂摊子了。

乌压压的人群之后,低头站着一个谭怀玠,他似乎是想挪一挪靴子,终究还是忍住了,心道,单大人都下葬许久了,就这般还不放过,难道还要开棺拉出来鞭尸不成?

朝上众说纷纭,没谁能说出个理出来。

不等他再想些甚么,只听有人高声而道:“先前新派言论诸位也都听过,所谓‘工商皆本,海贸兴邦’,如今瞧来,这开了海贸,未必就是兴邦之用。甘曹身为文渊阁大学士,又是新派,与管理十三港的市舶司不得不说是熟识非常,那么……未依照圣贤书立言立身,却去学蛮夷理论的人大都有私心,甘大人只怕也是给自己行了便利罢?”

谭怀玠抬头,只见说话的是一个天命之年的男子,面有红光,留着二三寸长的胡子,是个他熟识的人。

内阁人不多,却出奇地新旧两派分庭抗礼,此人便是旧派阁臣万承平,颇是方正,只是为人古板了些,常不懂得变通,一直对与外邦互通往来之事颇有些微词。

谭怀玠微微张开手掌,惊觉手心中,笏板上,皆是冰凉的汗渍——万大人恐怕是被田信那一帮子当了枪使了!

只听那万承平道:“言说是要为大衡开太平,私下里却只是为了私利,方便自己些腌臜勾当。臣私以为,此案定要好好彻查,甘曹与市舶司来往密切,便也该仔细清查一番。另有一言,望皇上不计较臣不妥妄言——十三港往来之事,绝非朝夕可成,实在是错漏百出不可堪大用,万望皇上慎重。”

这是……这是要按“走私鸦片”来查了。

座上小皇帝贺霄呆了一呆,也不知道究竟是要他慎重些甚么,下意识转头要去看她娘。

还不待蔺太后再起唇说些甚么,却听见有一少年越众而出,道:“臣有言。”

蔺太后朝下瞥了一眼,不记得这清秀少年是谁,正要挥手要他先行等着,答过万承平再说,没料到他径自开了口。

“臣以为,甘大人此事该查,但绝不是这等查法。”那少年举止恭敬,面上却似乎带着些旁的东西。

“其一,甘大人言行,诸位大人并未少见,虽说读西洋书行新兴事,但从未与我大衡礼数有悖,也从未有过不和圣人之言之举,端方严正有目共睹。如今为何忽然做出这等事,究竟是当真一时猪油蒙了心,还是另有隐情,自然要好好彻查一番才是。我大衡向来历法严明清白,自然不能令任何人蒙冤。”如今朝堂之上一边倒,皆是阉党搅和,旧派冲锋,新派自知理亏也辩驳无能,实在是无人说出过这般言论。

那少年仿佛还不痛快似的:“其二,我辈自幼读经读史,自然该知道‘三思而行’,如今此事尚未有定论,更不该要带着‘市舶司一定走私有鬼’的心思去查,那便是没有事也该查出事端来了。其三,我朝虽说以农为本,但商贾海贸之人尚且要讨生计,十三港所养所依百姓多少,妇孺皆知。因伤一指而断一臂,继而斩半身,实非良策。臣……”

“你叫甚么名字?”蔺太后半途中打断了这一番慷慨陈词,揉着眉心问道。

那少年长揖到底,朗声道:“臣大理寺正谭怀玠。”

第三十九回:书生

万承平平白被抢白了一通,未来得及恼怒,却是先皱了眉。

若他没记错,这谭家该是旧派的清流文官才是,不过最近又和田信这等人走得近,不知道打的是甚么主意。这谭家二小子……今日这话,恐怕不是他父亲教的罢?

虽说万承平不开口,但自然有人开口,田信仄了一眼躬身的谭怀玠,道:“我听闻,谭家二郎年初定了亲事,定的是陈开霁陈大人家的三姑娘?”

众人颇有些诧异,不知道田信为何要在这当口儿提起了这小子的私事,没过几瞬,有些反应快的却已经明白过来了。

甘曹曾是陈家的门生,而陈家今后又是谭怀玠的岳家,他堂上这一番慷慨陈词,也不知究竟掺了多少私心进去。

便见田信又开口道了:“年轻人啊,如今是在朝会之上,到底该分分公私。”

谭怀玠恭敬非常,手心里头一握汗水不知怎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从容,和他从先与人温声闲谈时一般无二。他躬身道:“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自然辩驳也不该避亲,下官只说道理,不讲情分。”

田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待开口,却听见那重重珠帘之后有人笑了一声。

田信即刻闭了嘴,微微躬身。

只听蔺太后笑道:“后生可畏啊……”

“娘娘过誉了。”谭怀玠不再躬身,却是挺直了身板,再次高声道:“可畏的不是后生,而是人言和人心。剖肝沥胆方能立心,砸黑穿暗方能见明,自古忠言逆耳,良策诛心,若非心中不稳,何来畏惧?臣愿为大衡社稷肝脑涂地。”言罢拂袖撩摆,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站在小皇帝贺霄身旁的裘安仁挑了挑眉角,轻蔑地撇起嘴来。

少年人啊,就是喜欢拿着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一腔孤勇和甚么对抗,他要肝脑涂地对吗?

那就遂了他的愿罢。

……

谭怀玠在朝会上的一番言论余靖宁全然不曾听见,他正忙着为锦衣卫的事奔走,今日恰好休沐,却也不能闲着,方从外头回来。

是去探监了。

原先去天津卫清查大沽港的锦衣卫,有些官儿的多少都有牵连,在狱中关了一串儿,锦衣卫自己的人关进了自己的诏狱,说出去都是一大桩稀奇事。高邈那一群算是因祸得福了,镇日里跟着余靖宁他们奔走,也是忙的不可开交。

他方进了二门,就瞧见尤平家的站在门口朝外张望,像是特地等他回来。余靖宁微微有些疑惑,开口问了句:“怎的了?”

尤妈妈道:“姑娘吩咐我了,要我在此处等着世子爷回来,姑娘要奴婢说,她在议事的堂屋等您,请您务必去一趟。”

余靖宁虽说满脸疲色,到底点了点头,朝着堂屋去了。

见他进去,余知葳难得恭敬地起身迎了迎:“大哥哥。”

余靖宁知晓这是有要事相谈的架势,断不敢怠慢了去,点了点头道:“坐罢。”

兄妹二人坐定了,余知葳便先开了口:“你又去翻案了?”

余靖宁“嗯”了一声,旋即就锁住了眉头。

余知葳见他脸色,便知道此事不易,还是开口问了句:“如何了?”

余靖宁锁着眉头,将放在桌上的两根手指敲了敲:“除却郑指使,我还问了旁的人,他们说,那日东厂的人和他们闹了些不愉快,黄化成便说两拨人分开清查,是以,上了甘家的船的,恰巧就只有东厂的人。”

余知葳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那这事儿便能串起来了。

果真余靖宁就如此说了:“定是东厂蓄谋已久要栽赃嫁祸,只是如今寻着了人证,物证却寻不到了。”

甘家的船早就看管住了,虽说没过多少时日,但就算是只给几个时辰,也足够他们把所有痕迹抹掉了。

余知葳砸了两下嘴,目光流转了一圈,这才侧头对上了余靖宁的眸子:“我这几日将你和谭二哥哥传回来的消息和我自己四处打探了一阵的消息一并琢磨了一阵……你先别管我哪儿来的消息,我说过我在江湖上有门路。”

余靖宁脸色更黑了些,好悬没忍住要开口,终究还是甚么都没说。

余知葳不顾他脸色接着道:“甘家的船上搜出了鸦片,除却甘家本身,首当其冲的便是因‘渎职’下狱的锦衣卫,再然后呢?你今日说恐怕是要栽赃嫁祸,我也这么想,按着这个来,所有的关节便可打通了。”

“第一。”余知葳伸出一根手指来,竖在余靖宁眼前,“锦衣卫元气大伤,获利的是东厂,这个傻子都瞧得出来。”

余靖宁陡然一挑眉,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余知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话别是专有所指。

余知葳似乎感觉到自家便宜兄长目光灼灼,停了口中的话,疑惑道:“大哥哥,你也别太忧心了,容易掉头发。”

余靖宁顿觉不该与她言说其他,只好舒展了眉头,道:“无事,你继续说。”

余知葳点了点头,并未在意余靖宁的表情变化,接着道:“栽赃过锦衣卫之后,下一步就是最好把‘私藏鸦片’这件事闹大了,往‘走私鸦片’上引。”

很不幸,还就是让余知葳言中了,如今朝堂上果真是如此走向。

她接着道:“田信那一群阉党大可以当搅屎棍,只把问题提出来,抛给大家,接着……新旧两派在海贸上积攒的嫌隙很快就会爆发出来,在朝会上争做一团。”

阉党本来是没有甚么政治目标的,他们信奉的,不过是个“老佛爷万岁”,可此事之于蔺太后,也不过是她揽权的一种手段罢了。

朝臣若是都报团取暖,有自己信奉的观点,有自己的小集团,那谁还去听蔺太后说甚么。

上位者,大都希望臣子们做纯臣的,可心思纯净只知忠君的纯臣又何其艰难,拿来那么多高境界的人。于是乎,要大家吵起来,闹起来,彼此之间此消彼长不断斗争,自然不会有一端独大的情况,也当然是可坐收渔翁之利。

没有甚么朋友党派的臣子,当然只能被迫做个“纯臣”。

第四十回:争论

“蔺太后所需,不过权势二字,管他是新派旧派还是阉党,只要是妨碍了她老人家揽权,那就是她的敌人,大可一脚踢开来去。”余知葳哼哼笑了两声,“所谓‘谁让我不舒服,我就搞死谁’。如今海贸兴盛,明眼人和新派不必商量就能自成一党,她自然是不乐意了。方才除了一个单弘光,立即就轮到了甘曹,这是要将新派打散了,磨碎了,逐个分化各个击破呢。”

“那么。”余靖宁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十分赞赏地瞧了余知葳一眼,“英雄所见略同。”

余知葳得了夸奖,在余靖宁面前自然不必遮掩,显了两分得意之色:“所以大哥哥接下来要怎么办?”

余靖宁不假思索道:“自是要将东厂这栽赃嫁祸的行为落实了,不但能摘除锦衣卫来,说不定连甘大人也能救下。”

余知葳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余靖宁颇有种被看穿了的错觉,咳嗽了两声:“是,你猜到了,这很难办,除却找出人证外,还并未有进一步可行的举措。”

余知葳摇摇头:“咱们恐怕保不住甘大人。”见余靖宁未出言反驳,便知道他心里应当是清楚这道理,顿觉下面的话他应该能听得进去,便接着道,“若是换个旁的法子,说不准还是能将锦衣卫摘出来的。他们会往锦衣卫身上泼脏水,难道咱们还不会祸水东引吗?”

余靖宁在桌上敲着的两根手指停了停。

“虽说这是东厂头一回和锦衣卫清查天津港,但十三港市舶司向来都有东厂的督查在其中,究竟掺和没掺和过这种事他们自己清楚。若是出了这般私藏夹带走私一类的事,首先心虚的不该是他们吗?”余知葳将半个身子向前倾,轻声道,“他们会栽赃,自然我们也会。”

“锦衣卫的确是有些疏漏,可若不是东厂包庇,锦衣卫又怎会查不出?”若是将这样的事端捅出来,那么不管是站在哪方的人,就该先本着一副“坚守大衡历律”的模样讨伐一番,这时东厂要先忙着撇清自己,当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心思再去管旁人如何。

余靖宁皱眉:“不成。”

这又有何不成,难道还有更好更容易的法子吗?余知葳心里恼怒,声音也不禁提高了三分:“又有何不可?”

余靖宁见她语气不善,不禁也带着些怒火:“这是要坐实了甘大人‘走私鸦片’的罪名,是弃他与不顾。”

“甘大人保不住了。”余知葳深觉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关二爷,虽说关二爷脸红他脸黑罢,但不义薄云天照样对不起天地良心,她翻了老大的白眼,反唇相讥道,“你自己心里又不是不清楚,非得我将这事儿戳到你门脸儿跟前你才能承认吗?”

余靖宁也冲着她咬牙切齿:“不试试又怎知不成?”

“若是郑指使没有性命之忧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事端哪有能由得你裹乱瞎试的时候,等你那一大圈子兜回来,他俩就手拉着手黄泉路上唱歌儿罢!”余知葳先前还往嘴里塞云片糕,这会儿也不塞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说服这位气红了脸充关二爷的世子爷。

还没等她想出法子来,尤平家的急急从外头回来,道:“世子爷,姑娘,谭二爷身边的小厮万卷来了,好似急得不行。奴婢知晓谭二爷与咱家熟识,便没通报就让人进了大门了。如今人在外头候着呢,世子爷和姑娘看,要不要让他进来。”

余靖宁沉声道:“让他进来。”

那万卷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满面泪痕,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了,哭腔道:“求世子爷救救我们家二爷。”

余靖宁陡然一惊,赶忙问道:“谭怀玠他出甚么事了。”

那万卷道:“今日小的照例在宫门外头等我家老爷和大少爷二少爷下朝,谁知左等右等,只见了老爷和大少爷,却不见了我们二爷了!小的远远地瞧着,老爷和大少爷的脸色都难看极了,大少爷和老爷说了两句甚么,老爷就勃然怒道,‘他这是自作自受,权当谭家没这么个儿子。’我就起了疑,不敢去问老爷,只敢上大少爷跟前问了问,他……他说,我说们二爷下了诏狱了!”

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连谭二都牵扯进去了?余知葳顿感脑子一片浆糊,听见余靖宁开口问道:“下狱也总该有个缘由,究竟是因为甚么?”

那万卷愣了愣,机械地复述起来:“大少爷说裘印公说‘既然谭家二小子和甘曹同声一气,那就去陪他同甘共苦罢。’嗷嗷,大少爷还说,那个什么裘印公跟老爷说了‘你家二小子有出息,出息极了,今后指着他就成了,也不必搭咱们这么条破船。’我就求大少爷了,说二爷是你亲兄弟,难道就不能想法子救救他吗,大爷就说‘小二下狱我又如何不痛心,可我哪里能拗得过父亲’。”

万卷说完,又磕头,磕在地上“砰砰砰”地响:“小的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人,跟着二爷才识得几个字,也听不懂那些官老爷说的话都是何意,只知道我们二爷现下万分危急,而且连父兄都不顾他了。小的知晓世子爷向来与我们二爷交好,如今恐怕只有世子爷能为我们二爷说两句话了!”

余靖宁赶忙伸手将他拉起来:“你先别忙着哭,你现下就与我一同出门,去找北镇抚司的高邈高百户去问问情况,咱们再寻将那谭二郎救出来的计策。”

万卷连连点头,似乎又想跪下磕头了,余靖宁扯了两把才把他从地上捞起来。那万卷软着腿脚,道:“小的替我们二爷谢谢世子爷,小的今后给世子爷当牛做马!”

那余靖宁一边把万卷往外头扯,口里一边斥责道:“说甚么胡话,你给你家谭二当牛做马就够了。”

朝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甚么似的,回头和余知葳道了句:“情况紧急,这回就先不带你了。”

第四十一回:躲藏

西四牌楼处摆摊儿的多,常见的是穿短打老头儿,裤腿儿宽大,裤脚上都缠着布条,没有穿袜子,只登着一双麻鞋,嘴里一声一声吆喝着:“臭豆腐,酱豆腐,卤虾小菜酱黄瓜。”

自然也有老妇,穿了褐布衫,系了蓝布裙子,头上的包头朝前打着结,腰间围着个青布围裙,也吆喝:“活秧的豌豆哎!多给的豌豆,赛过榛瓤。”她带着的应当是自家的儿媳,还算颇有几分姿色,有些怕羞,总掩着口,只替她婆母买卖算钱称斤两,从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子来,来回路过的人不是瞟她的脸就是瞟她的手腕子。听说这是寡婆媳两个,那小寡妇大约也能算个“豌豆西施”之流,若叫个细酸文人见了,怕是还要说笑两句“文君当垆”的典故,虽然豌豆和杜康美酒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远。

不过她家的豌豆总归好卖些。

此处市井气颇浓,不大讲究,路上又挤又乱,却是热闹非凡。

沿着街边走过来一个小少年,穿着直裰,才留的发,拿布包着头,一路走一路顾盼,走到那豌豆西施的摊子跟前,那老寡妇就叫了:“诶哟,这不是小六子嘛!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娘说送你上书院读书去了,读得怎么样啊?诶诶诶对了,上回你们倚翠楼那扫地的丫头上我这儿赊下的还没还呢,回头跟她说一声儿,让她甭忘了啊。”

豌豆西施也才十几岁年纪,掩着口看着小六子笑,脸上就飞了几抹红。

余知葳思量了一下,决定先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她皱着脸,将自己的手伸给那老寡妇瞧:“书院的先生呲我,还打手板,拿着那么尺把长的寸把宽的木条子,甩得呼啦呼啦响,倍儿疼!”

老寡妇就笑:“哎哟哟,你这么个拔份儿的文曲星还挨板子,那书院的先生有眼不识金镶玉啊。啊呀,要是我儿子还在,也就和你一般年纪,小哥儿们做个伴儿,一起读书去多好。”

余知葳扳起脸来,一脸的高深莫测:“诶,话不能这么说。文曲星也是先生打得才做出文章来的。”

老小两个寡妇就一起笑骂她:“夸两句,尾巴都翘到天上了,一点儿也不面软!”

余知葳跟着嘿嘿了两句,从襟口摸出来个簪子,转头就跟那豌豆西施说话了:“姐姐,这簪子,包了银的!若是戴姐姐头上,姐姐离上了月宫的那位也就差一丸仙丹了。……你看能还上那赊的吗?”

那小寡妇正脸红,立即就说“能”了。

老寡妇仄斜着眼睛骂了她一句,抽手拿过那簪子,瞧着还成,骂余知葳道:“小兔崽子,那先生的手板子打少了。”

余知葳又嘿嘿地笑,两眼弯成两弯小月亮:“您今儿个搽得甚么粉儿啊?铅粉颜色灰,恐怕不是罢。”

老寡妇不明所以:“啊?我今儿没擦粉。”

余知葳立即就把眼睛眯起来了,嘴张了老大,赞道:“哎哟,奇了奇了,吃豌豆也能返老还童啊,下回我得多来点儿。”

这寡妇算是听明白了,这小崽子是兜着圈子夸自己呢,脸上立即就缓下来一半儿,笑骂道:“你小子,忒油!”

余知葳又笑了两声,凑近了打听道:“您瞧见咱们胡同那几个花子没?”

“哪几个花子?”老寡妇方才被余知葳灌了半壶酒,正五迷三道着,一时间没转过弯儿来,

余知葳嘴里头啧了几声,仿佛是在思量:“就见天儿墙根儿底下杂耍那几个小孩儿,黑不溜秋,拖着大鼻涕的。”

“你才多大年纪,叫人家小孩儿。”老寡妇嗔了他两句,转眼就犯了愁,眉头皱了皱,“诶,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好些日子没瞧见了。”

余知葳脑后的头发“腾”地就竖起来了,脸上却还挂着笑:“嗨,那几个不省心的,先前欠我的钱还没还呢,别是想赖账!”

她与那寡婆媳两个一番道别,便径自去了。

余靖宁同谭怀玠的小厮去了高邈处,余知葳便和尤平家的说了一声儿,独自出去了——是去找二狗,蛋儿,锤子那几个。

上月就听他们几个小的说邵五爷上天津卫接货去了,她在掩日里也没个身份,不好管束,掩日又与她有些恩情,也不好告诉旁人。只能是先嘱咐了他们仨,再将这事儿藏下来。

谁知道没过多久就出了甘曹这档子事儿。

她特特出了一趟门,找了他们仨一回,打探打探消息。

那三个倒霉孩子先是哭了一通,接着泪眼婆娑地开始说话了。

先是二狗开了口:“师父统共上了三趟天津卫,第三回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堂里也派了人去寻……都没有过结果。”

蛋儿抢着接话道:“六师叔七师叔他们几个都去了,七师叔也没回来。”

余知葳急急:“那六爷呢?六爷探到消息没。”

三个小崽子齐齐摇头,都说没有。邵七是和他带去的那群人一起失踪了的。

邵六每日急得焦头烂额,照理来说,这掩日又不是没有官道儿上的人,就算是犯了点儿甚么事,也该是很好保下来才是的,如今这究竟是怎么了?

兄长也不见了,七弟也不见了,实在不知道这天津卫究竟有个甚么吃人的鬼怪,专门吃他们掩日的人。

余知葳当然知道,邵五邵七的失踪恐怕和甘曹一案脱不了干系,只是如今她身份特殊,此等大事也实在是不方便与他们几个细说,只能好生安抚了一番,便让他们赶紧躲藏好了。

离掩日和官兵都远点。

掩日这段时间自顾不暇,只怕是顾不上这么几个小崽子,若是逃了当然是最好的时机。

谁知今日再来找,竟然来一点儿影子都没见,还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春末夏初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被尤平家的实行了“春捂秋冻”政策的余知葳本该是一头热汗,她如今却是从后脊梁朝上搜搜地冒冷气。

她站在街边暗暗抽气——但愿是他们几个藏得太好了。

第四十二回:高邈

高三奶奶有点儿微微的郁闷。

锦衣卫一半的人马都折在甘曹一案中,下狱的下狱,革职的革职,余下因祸得福的一群人如今总算体会到甚么叫“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了——他们各个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家高三爷年纪轻轻,本是蒙着祖荫做了个百户,混吃等死那俸禄倒也乐得清闲,可这事儿一出,虽说是听闻要升职,还忙得家都回不成了。

自从甘曹出了事,她家三爷就没回来过,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儿回了趟府,面还没见着呢,就说是来了客,还说是平朔王世子来了,于公于私不得不见一面。

哼,下回见着他家小六,可得好好罚她杯酒,高三奶奶愤愤想到。

只是想到这儿,不禁疑惑起来,明明是余家长女,乳名怎的唤作小六?是有个甚么说法?

任凭她在自己屋中如何想,余靖宁和万卷却是在前堂见着了高三奶奶好些日子都没见过的高邈。

那高邈听了两句,看着余靖宁和万卷险些跳起三丈高来:“哎哟我说宁哥儿,谭二郎朝上那一番话说的漂亮啊!我在御道上站着听得我都想抽刀助他,说真的,我也老早想这么说来着,奈何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说不出来啊。真的,我以后要多跟谭二郎学学。真的,他真的老厉害。”

高邈这一串儿“真的”闹得余靖宁火蹭蹭蹭往上冒,抽着眉毛喝了一句:“高三郎!”

高邈的“真的真的”戛然而止。

余靖宁这才放缓了声音,皱眉道:“我们二人如今这般着急,你好歹也识着些时务,与我二人说一番朝上是个甚么情景,谭二他究竟如何了。莫说甚么‘今后’要与谭二学学之事,我都怕……”

我都怕他没有今后了。

高邈摸了摸自己的脑瓜子,暗暗忏悔了一下自己的激动过度,这才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朝会上发生的事:“今日朝会,万承平万大人说不但甘曹该查,连十三港海贸之事也该重新考虑考虑。谭二郎先是给甘曹说了情,又是言及海贸不能断,更是言语中明里暗里贬斥阉党之意。紧接着田信那起子人就说他公私不分,再然后……你们就都知道了,裘厂公亲下了令要他下狱。”

高邈又思量一阵,忽而一拍大腿,高声道:“坏了!这关的不是咱们锦衣卫的诏狱,下的是东厂的诏狱!”

万卷两眼一翻白,险些晕过去。

余靖宁头发根都冒着凉气,好歹把万卷给扯住了。他扶了万卷两把,对着高邈拱手道:“好歹相识一场,还请高三哥看顾着些谭二,莫让他在狱中遭了不测。”

起码得撑到他想办法把他弄出来那一日。

高邈也正色拱手回到:“尽力一试。我定去为谭二郎上下打点着。今日说要给我升千户,虽说品级还是不高,但到底也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知能不能将他调到咱们的诏狱去。”

“三哥费心了。”余靖宁冲他揖礼道,“我便先替谭二谢谢三哥了。”

高邈赶忙把他扶起来,口中道着:“不敢当不敢当,你说得对,到底相识一场。如今这般形状,也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不能让这绳子在我这儿断了。”

高邈引着余靖宁再次落了座,摸了摸下巴上才刮过的胡茬,皱了皱眉道:“还有一事……我觉着十分不妥。”

余靖宁拱手:“三哥请讲。”

高邈口中啧啧了两声:“谭家小二的父兄委实太不像话了些,自家的儿子出了事,不说奔走罢,好歹也该忧心忧心,他家那两位,怎的好似要着急忙慌和自家人撇清关系似的。尤其是谭泽那老爷子,当庭便说甚么‘有子如此,家门之大不幸矣’,教谭小二听了不寒心么。若是出来了,今后和一家人又该如何过活?”

余靖宁在心里默默叹气,虽说自家处境危险,但好歹自家人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自己背后是自家人,绝不怕身后出事。可谭怀玠这,连自家人都不和自己一条心,该是多难捱啊。

原先还劝自己要冷静,要三思,要给自己留条退路,真不知道他这一腔孤勇是哪里来的。

他摇摇头:“谭家老爷子我不想见,他那个大哥到还可以见上一面,不知能不能说通。”

高邈就立即站起来了:“宁哥儿说得对,必是要去一趟的,我同你一起!”这厮说好听了是行动力极强,说难听了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当即唤了自己的心腹小厮过来,吩咐道,“你去同三奶奶说了,就说我有事,今晚未必能回家,她不必等我,自己先睡了便是。”

那小厮点头称是。

高邈立即跳了起来,对着谭怀玠道:“走走走,宁哥儿你刚好也出了门了,也不必回府了,咱们现下就逮那谭大郎去!”

说罢推着余靖宁就往外走。

余靖宁被他猛然一搡,踉跄了两步,但很快就站稳了。

连方才的凄惶都压下去了许多。

几个少年疾步朝外走,余靖宁有心道谢,却又觉得方才已经道过谢了,再在人家耳边嚷嚷恐是不大好,于是只好与他拉扯些闲话。

“你如今常常不得空,尊夫人怕是要辛苦许多了。”余靖宁道。

“哎呀。”高邈抓一抓耳朵,嘴角一撇很不屑的样子,眼里却是带着笑的,“女人家,麻烦!一日不见就要哼哼唧唧,你说咱们也不是那书香人家,闹个甚么‘如隔三秋’啊。”

说着说着,连嘴角那一点不屑都掩去了,全然成了一副笑模样。

余靖宁在心里嘟囔,他就不该提这茬儿,这家伙跟谭怀玠提起陈月蘅一个德行。

想及此处,心里却生了些别样的感受。

不过是提起一两句,便能忍不住要挂着笑,这究竟是个甚么样的感觉?

余靖宁很难想象,除却年纪小的缘故,也是因为他清楚,自家娶妻恐怕比嫁女儿要难得多——娶个高门要惹得上头人不快,觉得他家结党营私,可若是随便聘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别说他家了,皇家在百官面前,面子上都挂不住。

可是说起嫁女儿……

他真的,要把余知葳往火坑里送吗?

第四十三回:大郎

高邈骑在马上,对着余靖宁道:“谭大郎这厮,据说是在云韶院有个相好,常常往那边去,如今去了应当是能揪出来。”

余靖宁偏头:“你打算怎么把他揪出来?”

“这……”高邈完全想不到这个“怎么”,于是胡乱答道,“直接揪不就好了。”

余靖宁挑了挑眉毛,对他附耳道:“你先去镇抚司提一队人来。”

“是了。”高邈松了缰绳,以拳砸掌,“我怎么没想到呢,若是打起来了该如何?那当然是人多占便宜啊!”

余靖宁:“……”

云韶院名头大,大的离谱,朝廷还没它屹立的时间长呢。

进了云韶院,闻见的便全是脂粉气,所谓“倚红偎翠”便不过如此。如今,谭家那位大爷正倚在个姑娘身上喝果子酒。

那果子酒颜色鲜艳,几人又笑闹着,一不小心就泼在衣衫上头了。

那姑娘穿了个红衫子,里面露个白主腰,那酒就恰恰泼在白底子上头了。

那姑娘娇笑着搡了谭怀琅一把,娇娇俏俏笑道:“大爷,都怪你,你瞧瞧我衣裳都脏污了。”

谭怀玠容貌肖父,清隽而有秀骨,体态纤长,谭怀琅却是生得像亡母,一副富态模样。胖人怕热,不过是初夏季节,随便动动手脚就闹得满头满身的热汗,旁边好些个姑娘给他打扇子。

他一手捞过那姑娘来,调笑道:“怕甚么啊,美人儿当配花儿,我便在那酒渍上画朵花儿便是了。拿朱砂过来。”

云韶院的姑娘莺莺呖呖地,娇笑着就端了朱砂过来,还嗔道:“大爷就疼她,怎的不给我画。”

“诶”谭怀琅一抹嘴,仿佛抹下了千八百斤的油,他撇嘴笑了笑,“别忙,一个一个来,爷都给你们画上嗷。”

他刚在那姑娘身上落下一笔,就听见外头乱七八糟地吵嚷起来,仿佛还掀桌倒凳的。

谭怀琅眉头皱了皱,开口骂道:“臭杂拌子,这是要作甚?”说罢,将要站起来朝着外面骂两句,外头那乱七八糟的一片都闯了进来。

当头一个飞鱼纹曳撒的锦衣卫高声道:“奉皇命禁烟,闲杂人等肃静退开。”

谭怀琅当即一个哆嗦——最近风声紧,查的严,他早就将那些大烟膏子处理掉了,可如今这一激灵,才想起自己原先在云韶院还藏了一副烟杆子,也不知她们收起来没有。

他双膝一软,不由得就跪了下去,给那少年锦衣卫来了个五体投地,抖如筛糠。

来的是个百户,虽是武官,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个都察院九品检校,官高他三品。官大一级都压死人,别说如今这般形状了。

他伏在地上颤着声儿唤了一句:“大人……”

那锦衣卫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声音挑高了三分:“怎的抖成这样,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谭怀琅赶忙摇头,哆哆嗦嗦道:“不是……没有……”

那少年锦衣卫就颐指气使起来了,指着谭怀琅道:“此人形迹可疑,着先押下去审问,你们几个,也别愣着,去旁的屋子也搜搜。”

谭怀琅除却之前看东厂将他弟弟押下去,还没见过这般大的阵仗,急忙求饶道:“大人……我都招了……不不不,大人我冤枉啊!”

这别开生面惊世骇俗的求饶,险些就把那锦衣卫听笑了,他忍着笑,再次发号施令道:“将他的嘴堵了,押下去。”

一群人在云韶院浩浩荡荡闹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去,还真是查出不少和鸦片多少有些瓜葛的来。

倚在门框上的余靖宁撇了撇嘴,心道,果真是鸦片害人啊,拼着丢了命的危险,也该要留在身边再吸一口。

的确该禁!

正想着,高邈就从楼上叮呤咣啷地下来了——方才捉谭怀琅的少年锦衣卫正是他。他一边跑一边笑:“我说宁哥儿,你这假公济私的一招可真是绝了,我都没想到能藉着这刚安排下来的‘清查’名头把谭怀琅给控制住呢。”

余靖宁险些给他气得闭过气去,甚么叫“假公济私”啊,传出去也不怕坏了锦衣卫的名声!

一行人押着几个云韶院的常客回了镇抚司。

因着要“假公济私”,是以当然先审谭怀琅。

高邈抱臂而立,嘴角噙着笑:“行了,你方才说要跟我招甚么,如今就囫囵个儿的全招了罢。”

谭怀琅:“小人冤枉。”

“冤枉?”高邈变戏法似的,一连拿出了好几杆烟枪,笑着问他道,“哪个是你的?”

高邈心虚,立即就去瞧,眼神在那几杆烟枪上看了几遍,却没找出来自己的,刚想开口答:“没有。”

此时,一直立在一旁的余靖宁才第一回开了口:“若是全然没用过这东西,也不必去找了,你这已经算是招了。”

高邈高高兴兴笑起来:“夯货,这里面没你的。”

如今这谭怀琅才晓得利害,更是打摆子打得像发疟子,竟是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余靖宁见他这般模样,气急攻心,一拳打在他鼻梁上,那鼻血“唰”地就瀑布似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谭怀琅手上捆着,也擦不得,只好受着,听余靖宁怒道:“你兄弟如今落在诏狱里,你还在云韶院里找姑娘抽大烟?真不知道心肝是怎么长的!”

打了一拳,余靖宁却也好似冷静下来一般,冷冷不屑道:“你们谭家嫡出两个儿子,你这个长子无能,没甚么建树,反而是次子出挑。像你这般蠢笨之人,恐是要怕弟弟今后出挑得过分了,你父亲该把家掌在他手上,如今这是盼着他死呢?”

语调波澜不惊,说出来的却尽是诛心之言。

他再度开口,冷笑道:“你家若是没了二郎帮衬着,就靠着你这么人,谭家就算是搭上了蔺家田家裘安仁的船,也迟早要败了!”

谭怀琅年长余靖宁七八岁,如今被他这样数落这,却是半分不敢言语,只听着他斥责。

余靖宁在谭怀琅面前踱了几步,边走边道:“原本是打算规劝你两句,让你们自家人也好好想想办法救你兄弟,顺便规劝一下你父亲。”他停了步子,强忍住想往谭怀琅身上啐两口的冲动,冷冷道,“但如今见你这副德行,想来你也不过只能说出些‘我如何劝得了父亲’这般的废话,你便在牢里好好待着等你父亲将你们二人捞出来罢!”

第四十四回:艰难

虽说并未血脉相连,但余知葳和余靖宁罕见地达成了一次血脉相通——他们如今都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和满心的乱麻,还是差不多为了同一件事。

虽说方向不太一样罢。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黄昏将近了,余知葳正从西四牌楼往世子府回。

她并未骑马,也不好在路上撒开了跑,是以虽说是抄了路程最短的小路行走,但脚程倒还不算快。

“布谷……”绕过个胡同,余知葳不知道怎的,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杜鹃声。

她陡然一个激灵,都这个季节了,怎的还有杜鹃叫唤,只怕是人学的罢?

余知葳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攒在耳朵上,就差嫌少阳王妃当初怎么没生出八只耳朵来了。

“布谷。”

余知葳这回算是当真听清了,她赶忙把抓住的那一点声响按进自己耳朵里——真的是三长两短!

她激动不已,赶忙应和起来。

果真,不多时,从墙头上探出三个脑袋来,冲着她小小声地唤道:“大哥,大哥……”

余知葳刚忙将手指竖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独自朝着那三只去了。

直到走到了跟前儿,她才开口道:“如今瞧着都全须全尾的,想必都没甚么事——你们躲了个甚么好地方?”

蛋儿抹了两把鼻涕,先开了口:“大哥教过咱们,灯下黑!我们没出京城,就是离了西四牌楼和八大胡同,上河里把自己洗干净了,换上平时过年节穿得衣裳,瞧着就像好人家的孩子了。”

二狗急急忙忙接口道:“我们碰上个菜馆子招跑堂的,就假作我们是三兄弟,家里没了大人,讨个营生做。那掌柜的敲我门可怜,就收着了。”

余知葳点点头,小叫花子常要假扮甚么“老夫病亡,无钱医治”之类的事儿来乞讨,演技应该都很好,她显然无须担心。再看一看这三个,果真是洗干净了,收拾整齐就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少年了,若是不仔细瞧,全然瞧不出和以前那三个乞儿有何干系。

正想着,锤子高高兴兴地从褡裢里扯出一大串子铜钱儿,笑嘻嘻道:“大哥,自己卖力气挣来的果真不一样,揣在身上倍儿踏实。”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个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儿桃酥,“嘿嘿,大哥,新买来的,先给你吃一块儿。”

余知葳翻翻白眼,哼道:“你小子还知道孝敬我啊?得了,我不吃那玩意儿,你自己留着,饿了的时候垫补点儿。”

锤子嘿嘿笑着掰下来一块儿就塞进自己嘴里了。这下二狗和蛋儿老大的不乐意,吵嚷道:“说好了这两块儿是专给大哥吃的,你怎么自己吃上了?这两天吃得还不够多吗?”三只闹哄哄的,险些在墙头上直接打将起来。

余知葳:“……”

“小兔崽子们,也不怕摔下来把屁股跌成八瓣儿,都停下,说正事儿了。”余知葳皱眉小声呵斥道。

那三只这才停下,六只眼睛眨巴眨巴,全都盯着她瞧。

余知葳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在市井上混,最近出了甚么事儿,自己心里可清楚。”

他三人的表情登时就凝重了三分。最后,二狗带了哭腔开口道:“知道。还有,师父和七师叔都下狱了。”

虽说余知葳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了一下,嘴里没来由地有些发苦:“所以你们几个照顾好自己,莫让师父在牢里还要牵肠挂肚的,明白了吗?”

三只点头如捣蒜。

锤子叹了两口气:“师父和七师叔入掩日的时候都是断指立誓的,他们绝无可能将掩日供出来,堂里也绝对不可能保他们出来……”

这话的尾音凄惶极了。

余知葳知晓他要说甚么。

掩日帮大业大的,又是与官员有些勾结,怎会轻易受他人所牵制,危害到自己的利益。是以,出了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推一个替罪羊出来。

而邵垒这种替他们跑腿儿、有个芝麻豆儿大点儿职权的分堂主,当然是个不二人选。

他恐怕是出不来了。

蛋儿愤愤,一拳砸在墙头上,气道:“大哥,我觉得帮里出了叛徒了。上天津港接这么危险的货,起码官堂和商堂是要和咱们堂里交接的,有官堂的人在,怎么会连天津卫查港多了东厂的人,查得也更严了都不与师父说,不过一句消息的事儿。这是有人要阴我们师父呢!”

余知葳皱了皱眉,不排除有人借机要除掉邵垒夺了分堂主的可能性,但说不定只是有人觉得自己在官场上的利益,比在掩日帮派中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身份要重要的多。

她暗中咬了咬嘴唇,十分艰难地开了口:“若是大哥虽说如今富贵了,却依旧救不出来五爷,你们会怪大哥吗?”

三个崽子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难处,大哥又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就能把师父放出来。”虽说如此,可三个崽子还是红了眼眶,强忍住没有大放悲声。

余知葳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若是大哥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救不了五爷,还要拜托五爷帮忙呢?”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了一阵,疑惑地问道:“帮甚么忙?”

“作证。”余知葳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尝到了一点微微的血腥气,“是我这个大哥没做好,早就说带你们出来了,却到如今还没动作。现下五爷性命有难,不仅救不出他来,还得……还得……”

不管是给甘曹翻案,还是弃了甘曹给东厂泼脏水,邵垒走私的罪名都是坐实了的,根本无力回天。

而她也没那个劫诏狱把邵五救出来的本事。

等等……她是没那个劫狱的本事,可余靖宁既然玩得出“狸猫换太子”那说不定也有偷天换日的本事呢。

只是……她这样就得欠余靖宁一个天大的人情了,但他们俩之间的牵绊,自然是越少越好。

余知葳扬起脸来,对着三个神色复杂的崽子道:“我再试试,说不准还有办法。”

第四十五回:共商

余知葳回世子府的时候,已经天色擦黑了,尤平家的正在二门候着她,一见了她就道:“陈家老爷太太和三姑娘来了,您和世子爷都不在家中,奴婢便私自做主将他们留下来先伺候茶水了,您看您要不先替世子爷招待一下?”

余知葳点了点头,道:“我先回去把衣裳换了,随后就去。”

谭怀玠出了事,陈月蘅定然心里忐忑,绝不会不管不顾,但瞧着谭家自己那态度,恐怕只能是先想到能与她家联络联络,想想法子了。

尤平家的点头称是,赶忙唤余知葳的两个大丫鬟谷雨和惊蛰来伺候姑娘换衣裳,她自己再去前厅侍候客人。

不过半刻中,余知葳就换好了衣裳,上了前厅,向着客人敛衽行礼道:“陈伯父,陈伯母,月姐姐。”

陈月蘅赶忙上去将余知葳扶住,拖过来坐在凳子上:“你是主家,还要拜我,还不快坐着。”

余知葳冲她露牙笑了笑。

陈家太太上来携着余知葳的手:“你们家里就两个孩子,平时支应艰难,今日我们还要来叨扰,当真是过意不去。”

余知葳拍着她的手安慰道:“伯母别这么说,今日伯母来定是为了谭家二哥的事,咱们几家不说以前如何,瞧着如今这形状,定是要同气连枝的。都是在一条船上遭大浪拍打,哪里来的甚么叨扰不叨扰。”

说到此处,那陈家老爷陈开霁也开了口,道:“想必宁哥儿和长姐儿今日出门,也是为了谭家小儿奔走,老夫在此先谢你们一谢。”

虽说陈开霁是新派,但顾忌余家是旧派人家,余知葳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见他这样的外男已是不易了,若是唤余知葳闺名实在显得不成体统,只好依着行辈唤一句“长姐儿”以示长辈亲昵。

余知葳瞧出他的用心,赶忙冲着陈开霁福道:“我们小辈儿哪里当得您一个谢字,晚辈先前也说了,虽说咱们几家有新派有旧派,但到底还都是有些良心盼着大衡好的,本该患难与共。”

陈开霁捋了捋颌下的胡须,摇头道:“谭家小二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连我们月姐儿也说了‘若是她在朝堂上,也当如谭二郎一般风骨’。就算他今后不是我家姑爷,那我也当助他一助。老夫已经上了折子替怀玠求情,只是这甘曹愿是我家门生,怀玠今后又要娶我们月儿,只怕如今老夫开口说话没人信得。今日便是来问问你们年轻人有没有甚么好法子。”

余知葳皱眉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晚辈不成器,先前只想得一个法子,当时谭家二哥还并未出事,但晚辈想来若是整件事都解决了,阉党等人自顾不暇,谭家二哥自然就平安无事了。只是此法不算是光明磊落,兄长也未应允,晚辈如今不敢贸然开口。”

谁知那陈开霁冷笑了一声:“他们东厂和阉党难不成就光明磊落了?他们玩那阴私伎俩,我们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读了书知晓了‘以德报怨’,便也该知晓后面还有句‘何以报德’,长姐儿实在不必顾虑……”

余知葳刚想开口,却听见尤平家的急急来报:“世子爷回来了。”

几人连忙朝着门口去看,发现回来的不止余靖宁,还并着个飞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高邈,几人连忙一阵子见礼。

陈开霁开口问道:“怎么连邈哥儿也来了?”

余靖宁冲着陈开霁供一拱手,答道:“我们今日抓了谭家大郎。”

还不等陈开霁开口问究竟是为何抓了这谭怀琅,高邈就急急忙忙接上了话:“先前上头下了旨,让彻查鸦片,我们便趁着这个机会去了一趟云韶院,果真是抓着了好些聚众抽大烟的,那谭家大郎也不干不净的,顺带着就一并抓了。”

余靖宁沉声道:“谭家统共只两个嫡出的儿子,若是全下了狱,他家迟早要败。况且谭家老爷也不是那能完全不要面子的人,我们手里握着他家大郎,也好逼着他们自家出手救谭二。”

陈开霁不禁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你们年轻人手脚快些,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余靖宁低头拱手道:“晚辈不过是个领了虚职的武将,朝中之事还得仰仗伯父。”

陈开霁冲他笑了笑,心道,旧派的孩子好是好,就是忒“规矩”了些,总是客套,他有心扭转话题,便道:“方才你家长姐儿说,先前想了法子,只是顾忌着你又觉得心里头不踏实,所以并未说出来。可如今正是集思广益的时候,不如让姐儿说来听听。”

余靖宁在路上不是没思量过。

他确是想保下锦衣卫指挥使郑嘉,又想让甘曹沉冤昭雪,可这哪有这么容易。不过才隔了几日,谭怀玠就也因着这事受了牵连,若是再这般拖下去,还不知道要牵连进去多少人。

他所想固然是好的,可是既不周全,也不妥当,时间又长又难成事。余知葳的说法,虽说是弃了甘曹,但好歹有明确的可行性,说不准就能将如今阉党的路子打偏了,让他们达不到目的。

顺便保下郑嘉和谭怀玠来。

余靖宁冲着余知葳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说。

余知葳收到了这个眼神,也不知道是因为陈开霁在场还是余靖宁终于想通了,可不管是哪个,总归是愿意听她的法子了。

她开口道:“晚辈以为,阉党闹出甘曹一案,不但是为了打击新派,同时也是为了在朝中搅浑水,拿着旧派人家当枪使,他们好渔翁得利。他们知晓我朝明令禁烟,一旦出了事儿大都是难以转圜。但是,十三港市舶司向来有东厂的督查在其中,他们连自己未必都摘得干净,若我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诬告回去,说是因着东厂的长期包庇,才导致了鸦片走私如此猖獗,他们必然要大费精力将自己摘出来。除却甘大人还是保不住以外,余下收到牵连的人,阉党和东厂必然无暇顾及,便能保下命来了。”

第四十六回:秘密

令余知葳没有想到的是,陈开霁虽说还是痛心甘曹难保,却肯定了她这个法子。

比余靖宁好说话太多。

如今天色已晚,陈家人和高邈也不便在世子府多留,又商量了几句,便各自打道回府了。

余知葳握着陈月蘅的手,好生安抚了一番“谭二哥哥一定会没事的”云云,这才好生将她送出了门。

堂屋中灯光未熄,依旧是亮堂堂的,火烛的光是暖黄的,映照得余靖宁周身也是暖色调的,平白将他凌厉的五官染得柔和了几分。

家中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余知葳瞧着低着头喝茶的余靖宁,暗暗叹了口气,道:“我来与你认个错儿。”

余靖宁抬头望了她一眼,一副“你犯的甚么毛病”的模样。

余知葳站在他面前,挺直腰背低着头,勉强显出来一副恭敬模样:“我年幼的时候,曾经和一个江湖门派关系匪浅。”

余靖宁学着余知葳一贯的口气嘲讽了两句:“甚么,丐帮吗?”

余知葳摇头:“是个很大的门派,黑白通吃。当然此处并非重点,我只是想说,这个门派,应当是参与了鸦片走私。”

余靖宁脸色微变,端着茶盏问她道:“你与这门派有何干系?”

“并非门派中人,不过是曾经师承过其中一个小头目,有些私下里的交情。”余知葳扁了扁嘴,接着道,“我先前就知晓了他们在做与鸦片有关的生意,但顾念私情,并未如实向兄长禀告,不曾想竟然是扯上了这样大一桩事端,小妹自会去祠堂领罚。”

她说完了,就那样盯着余靖宁看,仿佛他一开口,她就立即会转身出去,自到祠堂里跪着。

“余知葳。”余靖宁的脸又黑了三分,咬了咬牙抬头看她,“你莫要总拿跪祠堂来威胁我,果真当我舍不得你去吗?”

余知葳低着头,并不做声,只听余靖宁兀自道:“你如今告诉我此事,是有何意?告诉我你骗了我许久,你不可信吗?还是你吃准了我已然带你见过京师众人,算是坐实了平朔王府大姑娘的位置,不敢贸然和你断了这交易了?”

余知葳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她当然是吃不准。

她这个身份都是虚悬在空中的,是余靖宁凭空给她捏造出来了,余靖宁若是今日断了在她这儿的信任,从此厌弃了她,不愿走她这步棋了,大可以报个“余知葳急病死了”这种的理由给世人瞧。

可她也知道,若是要获得足够的信任,必然要挖出来些自己的秘密,将它们呈在余靖宁面前。所谓“我将我的后背和家底都交代给你了,从今往后便是可靠的、不会背叛的盟友”。

但很不幸的是,余知葳要交代出来的秘密刚好能触到余靖宁的霉头,实在是不知道这个“正直过头”的余靖宁能不能转过弯来。

但她打算赌一把。

余知葳开口道:“我曾与兄长说过,我这种人若是想在江湖市井上保下命来,必然少不了有许多不便言说的秘密。我如今,算是把它们兜底全都交给你了。若是兄长乐意信我,今后我便心甘情愿为余家赴汤蹈火,再也无所顾忌,若是兄长不愿信我……今日便能将我给弃了。”

余靖宁被她这一番话给气笑了。

说甚么“将秘密兜底都交给他了”,不还是在威胁他嘛?就这么几句话,前前后后威胁了他两次,果真是好有水平啊。

他不是甚么精于言谈之人,翻不出余知葳这种巧舌如簧的花样来,气得坐在圈椅中沉默了好一阵。

她还真是能耐,哪儿能挑火气往哪儿戳啊!?

他沉默了好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又开口了:“你说你来认错的,可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错在哪儿?”

“明白。”余知葳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鞋尖儿瞧,细数道,“一是隐瞒不报,有违道义;二是并未提早察觉此事会铸成大害,识查不清。”

这话是早就想好了的罢?余靖宁嘴角抽动了起来。

还有第三条,你真是快把我气死了……话到嘴边儿,余靖宁咬咬牙使劲将它咽了下去,吐出来就便成旁的话了:“你如今都这么说了,若当真罚你跪祠堂,反而显得我度量窄小,罢了,就这么着罢,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余知葳穷疯了,当然是爱财如命,听了心脏都抽抽了两下——这还不如罚跪呢。

她想起余靖宁在她生辰宴之后就与她说“你下半年的新衣裳都别做了”,如今又没了俩月的月钱,真是难受得她心肝脾肺肾都疼了起来,险些就要抱头哀嚎了。

可她好歹是想起来前面那些话只是个铺垫,今日的正事还没有跟余靖宁提起来,只好先把她这份对孔方兄的留恋先行压制下去忍痛与他说些别的。

“大哥哥。”她扯了扯自己的衣摆,露出小虎牙来冲着余靖宁笑,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双小月亮,瞧着又是俏皮又是无辜,“我还有事求你。”

本来想喝口茶缓一缓的余靖宁险些就把自己呛着了——她果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余靖宁搁下茶盏,黑着脸道:“说!”

余知葳讨巧地笑了笑,嘿嘿道:“我统共……求大哥哥三件事。

余靖宁脸更黑了。

“这回闹出这样大的事端,给大门派和官老爷当跑腿儿的定然首当其冲给他们当替死鬼……我有个熟人,应当是该唤一句‘五师叔’的,十分不巧,还就在其中。这便是第一件事……”余知葳略略有点心虚,侧着脸偷偷去瞟她黑脸的便宜哥哥。

只见他摇了摇头:“你不愧是狮子大开口,不说求三件,只第一件就难如登天。”

余知葳急忙补充道:“这个人可不是白救的。大哥哥想啊,此人既然为他人跑腿走私,从中牟利,又与我相熟识,他完全可以在招供的时候说点儿我们想让他说的话出来,若是有一线生机,谁还不想活命啊。最后也无需洗刷了他的罪名,只找个替死鬼与他便是了。”

第四十七回:靖宁

余靖宁今日十分清楚而彻底地体会到这余知葳是个多么“奸猾”的兔崽子了——这是她第三回威胁自己了。

他盯着余知葳看,不知道这巧舌如簧的小东西还能说出些甚么来。

只见余知葳又道:“我这五师叔其实也算不上是甚么好人,我今日救了他,只算是还我师父的恩情,今后便和这帮派两清,再无瓜葛了。不过……”余知葳撇嘴笑了笑“我还是明事理的,无论是他知法犯法走私鸦片还是要替咱们作伪证,这任何一件事都要咱们留他不得,说要保他命不过是个在他面前的一个说辞,所以大哥哥无需担心。”

倘若留着,那便是个祸害,今后后患无求。

余知葳说完,便睁着两个眼睛看着余靖宁,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她的便宜兄长被她一番“陈词”闹得无话可说,如今正将手掌罩在茶盏上,黑着脸一言不发。

余知葳没来由地一阵惊慌,急急忙忙在脑子里预判,他若是要将这茶盏朝自己丢过来,她是该往左躲还是往右躲。

脾气和脸一样臭的世子爷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将茶盏丢出来:“第二件和第三件呢?”

余知葳一龇牙:“此事过后再说也不迟。”

余靖宁冷哼一声,道:“我若是允了,你可欠我天大的人情,你当真想好了?”

余知葳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我今后当牛做马……”第一件事算是等价交换了,算不得欠人情,真正要欠人情的是第二件事。

“无须。”余靖宁冷着脸将她的话打断了,“只是今后若是入了宫,为保余家尽心尽力就是了……”

余知葳那句当牛做马不过是随便说说,可他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戳心窝子呢?

她尽力保下余家,不过是先前商讨好的,他二人交易中的一环,怎么变成是她还他的人情了呢。

余知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敛了嬉笑的神色,郑重答了句:“我必然尽心尽力。”

余靖宁仿佛疲乏至极,冲着她挥了挥手:“天晚了,你去休息罢。明日还有的是咱们要奔走的事。”

余知葳冲着他福了福,转身踏出堂屋回蕤灯榭去了。

如今已是将近五月了,被褥早就换了轻薄的,余知葳盖着薄被仰面躺在榻上,看着屋顶。

她觉得余靖宁此人好生奇怪。

本是最最爱生气的,就她这般一句一句都是挑着点儿去刺他,本该是要发一通大火才对。

要知道这可不是个能随随便便说平等的时代,是以,她在说那话的时候,早早就做好了要跪祠堂的准备了。

可这家伙却说甚么自己是在拿跪祠堂来威胁他。

闹得她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躯壳里装了个几百年后的灵魂了。

余知葳兀自叹了口气,接着瞪眼睛盯着房梁。

这家伙明明都快气出个好歹来了,却还是忍下了没对自己发作,虽说还是动辄拉个驴脸,但是相较以前那般一点就着的形状要好太多了。

不知道是最近的事出的太多,这厮隐忍惯了,还是单单对自己这般……

嘶……

余知葳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你可别自作多情了。

余靖宁是个有分寸的人,也应当知晓如今他二人此等身份实在不能生出旁的心绪来,上回她生病照顾她已经是“兄妹之谊”的大限了,还是新派的大限。

余靖宁虽说是老爱生气,可不至于脑子不清楚,绝对不会逾矩的。

余知葳抓着头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你这又是犯的甚么毛病。”抓了两把,想起她头发已然是留的挺长的了,明日尤平家的给梳头又要缠在一起,扯得她嗷嗷乱叫,只好停了手。

余知葳被子一裹翻身朝里。

想甚么想,睡觉!

明日还有许多糟心麻烦耗费心力的事儿等着她应对呢。

……

第二日早晨起来的时候,余知葳很难过地发现,自己做决断做晚了——她起不来床。

尤平家的带着谷雨和惊蛰,又是叫又是晃,也没将她弄醒,最后还是惊蛰绞了冰帕子给她敷脸才把她弄醒了。

尤平家的一边梳头一边跟余知葳道:“姑娘脑后的短发都长长了,此后不必老梳寰绾发鬏了,换个旁的好看的发髻瞧瞧。”

余知葳木木的点头。

尤平家的没管她,兀自说道:“世子爷生辰快到了,如今忙乱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时间给他过生辰。”

这会儿余知葳算是醒了:“甚么?大哥哥生辰?”余靖宁怎么从来没给她说过他生辰是甚么时候?

尤平家的答:“嗯,是啊。世子爷生辰是在端阳节的时候。也不知道算是好还是不好,说不好罢,又好歹是个节日,说好罢,世子爷读书又说这是个甚么甚么……哎呀我说不上来,反正是个书本子里的那种圣贤的忌日,总不好大操大办的。”

“是三闾大夫。”余知葳低头道。

“甚么?”尤平家的不明白。

“就是屈原。”余知葳声音里那种没睡醒和含混逐渐退去了,“是战国时候楚国的人,正直却不被君王所喜。君王听了谗言将他驱逐,最后亡了国。他就投江殉国了。”

“啧。”尤平家的唏嘘道,“真可惜啊,你说他都被赶走了,人家都不拿他当臣子,他何必呢?”

“古人的想法,总归是很难明白的罢。”余知葳接话道。

说着说着,她不禁一个寒颤。

余靖宁这生辰真是会赶时候,如今这般形状,岂不是和楚怀王当政的时候无甚区别,就照着余靖宁这个黑脸关二爷的性子,别最后闹出个屈原的结局来。

她不禁叹了几口气。

余知葳微本来想扭一扭头,转过头去跟尤平家的说话,却一下子扯得头发生疼,只好在镜子里看着尤平家的跟她说话。

“尤妈妈,我问你。”余知葳道。

尤妈妈一边把发簪往余知葳的头上插,一边笑着道:“姑娘想问甚么,问罢?”

余知葳仿佛是又困了,说话含含混混恍恍惚惚的:“若是咱们大衡没了,你觉得我大哥哥会学三闾大夫吗?”

“姑娘问这种丧气话作甚?”尤平家的嗔她道,“怪吓人的。”

余知葳轻声笑了笑:“我就是问问……”

第四十八回:小店

今日余靖宁要于午门外当值,余知葳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颇是殷勤地起了早,很难得地挥着帕子将人送出了门。

余靖宁仿佛眼皮抽筋,一连奇奇怪怪地看着意态反常的余知葳好几眼。

余知葳:“大哥哥早些回来。”早些回来咱们好找了高邈上牢里找一趟邵五。

余靖宁最终也没说点甚么,连摇头叹气都免了,只是抽搐着眼皮出了门。

方才送走自家便宜哥哥的余知葳立即打了个哈欠,思量着回去睡个回笼觉。因着今日出门恐是要着男装,反正还要拆了重新梳,于是早上只让尤平家的打了辫子绾了个家常的纂儿,松松垮垮地,余知葳边走边拆,没两步路就抓散了。

尤平家的一边跟着一边嘟囔:“这才梳了多久一会子,怎就拆了……”

余知葳一边打哈欠一边笑道:“昙花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开的时间短,所谓‘物以稀为贵’。尤妈妈梳得这般好看的头发,当然要出个‘昙花一现’的美感来。”

尤平家的笑骂道:“姑娘就会说笑。”

余知葳又嘿嘿了两声:“尤妈妈,等会儿别忘了叫我啊,尽量在我大哥哥回来之前将我叫起来,不然该误了事了。”

说罢一溜小跑,脱鞋上榻一气呵成。

尤平家的摇头:“若是真怕误事,那便不该再睡下了!”然而任凭她怎么跳脚,余知葳已然脱了外衣钻进被中,入定一般地耳聋了。

尤平家的:“……”

她再如何抱怨,人总归是靠谱的,断然不会真让主子误了事,所以,等到余靖宁归家之时,瞧见的就是个做了小少年打扮的余知葳了。

她本是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坐在凳上,可瞧见她兄长身后还跟着个高邈,赶忙在收到余靖宁的白眼之前坐好了,打招呼道:“高三哥哥。”

高邈冲她点头笑道:“我家那口子要你请她吃饭。”

余知葳愣了愣,“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请的请的,定然是要请的。”

几番寒暄过后,这才谈及正事,余知葳开口道:“劳烦高三哥哥了,我们要寻一个唤作邵坚的犯人,应当是为鸦片走私跑腿的,他的供词对咱们把脏水往回泼到东厂身上有些关键。”

高邈最近升了职,职权也变大了,不过是见人一面,还算是能办到,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谁知余知葳竟是站起来冲着他又行了个礼,道:“还请高三哥哥即刻动身前往诏狱寻人,如今形状,实在是耽误不得。”

高邈连忙避开了她这个礼:“余姑娘说得对,咱们即刻动身。诶,你们那两个也一起跟着去?”

余知葳摇头笑道:“不了,我与我大哥哥去寻两个人,能让这邵坚开口的。咱们几个分头行动,动作快些。”

高邈点头应下了,还不忘偏头与余靖宁说笑两句:“你这妹子风风火火,扮起小子来还真是不不漏破绽,有意思。”

余知葳暗自挑了挑眉——和给当初谭怀玠留下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呢。

几人便不再耽搁,出了门便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余靖宁余知葳两人骑马在路上走了一会儿,余靖宁才开口问道:“你这是带我上哪儿去。”

余知葳压着嗓子道:“去找邵坚的徒弟。”

余靖宁不置可否,只是瞥了她一眼。

余知葳收到了他的目光,想也没想就知是何意,开口答道:“别瞎想了,那是几个好孩子,除了以前小偷小摸过一段时间,没干过那甚么走私打劫杀人越货一类的事儿。”

“为何?”余靖宁开口问道。照理来说自小混在那样的帮派里,不太容易出淤泥而不染啊。

“傻呗。”余知葳道,“大事儿不放心交他们手上。”这话刚说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余靖宁对掩日也不甚了解,自己更是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她和掩日的关系……那余靖宁是不是会把她和掩日“无甚瓜葛”的缘由也理解成“她傻”。

余知葳想到这儿,不禁咳嗽了两声:“我还是可堪大用的,不过是我高瞻远瞩,没跟他们沾边罢了。”

“哦。”余靖宁淡淡地冒出了一个字,接着牵着缰绳神色寡淡。

嘿?余知葳抓心挠肝的想,他究竟是听进去没听进去啊?

余知葳领着余靖宁左兜右转,进了个指甲盖儿大的小面馆子要了两碗炸酱面,才坐下就和里头跑堂的小崽子挤眉弄眼上了。

很快她就收到了余靖宁愠怒的瞪眼。

余知葳边吃边抬手吆喝:“掌柜的!”

此时不是饭点儿,那掌柜的正闲着,听见吆喝,便带着笑脸儿急忙过来问了:“客官还有甚么需要的?”

余知葳眼睛一眯笑了起来:“你们这儿三个帮忙的小孩儿瞧着怪伶俐,借我去给家里帮个忙可成?”

那掌柜的笑了笑道:“客官啊,您这借一个还成,若是全借走了,我这做生意可就没人帮忙了,您说是不是?”

余知葳听了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冲着那掌柜的道:“掌柜的说的是,你看,不如就当我是将你这那三个小孩儿雇来的,将他们几个的工钱付给你,你再招些旁人帮帮忙?”

“呃……这……”那掌柜的沉吟了一阵。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使了好几个眼色也不见他掏钱,只好忍着肝疼从自己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来:“你瞧这够不够啊?”

心里却腹诽着,好他个余靖宁,自己俩月月钱没了不说,这种该出“公费”的事儿也不给她报销,她这是要把老底掏没了。

这年头,都是小老百姓的,商税又重,实在是没见过几个大钱。那展柜的立即舔了舔嘴唇,就接上了余知葳那锭银子,笑嘻嘻道:“够了够了,这您拿那几个小孩儿回去借一年都够了。”

余知葳冲着那三个崽子使了使眼色,二狗那几个立即就凑在他身后了。

这炸酱面忒难吃,怪不得没客人,余知葳心里腹诽,她站起来凑到余靖宁耳边轻声道:“劳烦大哥哥给付一下饭钱罢,我实在是支应不起了。”

第四十九回:诏狱

余知葳领着三个小崽子往外出,那三个崽子全都围着她嗷嗷唤着大哥,余靖宁在旁边仿佛十分多余一般。

他咳嗽两声,沉着脸看着那三个歪瓜裂枣的小崽子,问道:“这几个都是谁?”

余知葳:“是我五师叔的徒弟——我这不是要把原先瞒着您的兜底都撂给您嘛!”

余靖宁“哼”了一声没说话,却见到余知葳对着那三个崽子发号施令道:“行了,如今又不用乞讨,都给我好好站着。”

这话一说完,除了那矮蹾子依旧没长出多少个儿来,罗锅的背也不驼了,对眼儿的眼睛也不斜了,看着就像是三个寻常人家的小少年。

余靖宁微微露出些惊诧的神情,却依旧没有出声儿。

余知葳对着他正色道:“那邵坚没孩子,性子又古怪,连跟他亲兄弟好似都不怎么乐意来往,在帮派中熟识的也不过就这几个徒弟。咳,其实他徒弟跟他还没跟我亲……”

那不废话嘛,邵坚对他们三个饭没好饭话没好话,讨不到钱还要打骂,这三个都是十来岁的崽子,正是“本事没有,脾气怪大”的时候,就算是跟着邵坚有那么点儿父子师徒的感情也早就消磨完了。不出点生死大事,也全然想不到“恩情”啊,感激啊乱七八糟的。

哪像余知葳,动不动给买零嘴儿带着瞎胡混,小孩儿哪有不喜欢这个的。

余知葳还没解释到这,话语就戛然而止了,因为她发现她说这三个小崽子“跟她亲”的时候,余靖宁又拉下来来,仄了她一眼。

她很害怕把余靖宁这眼神琢磨偏了去,也害怕余靖宁把她这话琢磨偏了去,赶紧停了叙述,只言简意赅道:“总之,他们仨能听我话,给咱们帮忙。也算是难得和邵坚有些感情的,能帮忙帮到地方。”

余靖宁“嗯”了一声,转而去问二狗他们仨:“会骑马吗?”

二狗答:“会。”余下两个尽数摇头。

余靖宁扁着嘴,两眼翻了翻,没好气吩咐跟着的小厮道:“把你的马给这孩子,余下的套车走罢。”

要是靠两条腿走到北镇抚司的诏狱去,今天天黑了这事儿也办不完!

等到了诏狱,高邈早和门口看守的人打了招呼,说是一会儿余家世子爷要来瞧瞧犯人。长治六年的时候东厂还没只手遮天到那种地步,锦衣卫南北镇抚司中还大都是原先的人,自然认得在仪鸾司当差的那位世子爷,连他带着的几个亲卫小厮模样的人也没怎么盘查,通通就带下去了。

进了狱中,果真就见到高邈在里头等着了,一脸喜色:“人找着了,是不是那个一脸大胡子的独眼龙。”

余知葳就答:“正是,劳烦高三爷了。”

“客气甚么。”高邈摆了摆头,“都是咱们锦衣卫的自己人。”

没说几句,众人就都往里进,高邈就引着几人往关押邵坚的牢房走。

走到地方,只见那大汉摊着手脚正睡在地上,鼾声震天口角流涎。

三个崽子激动极了,尽数扑上去要喊:“师……”

余知葳和余靖宁一把将他们仨拉住了,捂住了嘴,道:“嘘……”旋即把他们三个交在高邈手上,“劳烦三爷看管一下这几个,先领着到处走走。”

高邈知这是回避的意思,便应了一声,连劝带扯地将几人给拽走了。

余靖宁站在暗处看着余知葳。

余知葳上前,两手扒住栏杆,喊道:“五叔!五叔!”

一连喊了好几声,那大汉才有了反应,鼾声渐停,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余知葳仔细瞧了瞧邵坚——胡子多时没剃,支棱得满脸都是,脏兮兮地纠缠在一起,原本生着眼翳的那只眼睛瞧着更白了,似乎连另一只眼睛都蒙上了翳。

果真,邵坚辨识不清,皱着眉头看了好半天才认出余知葳来,惊了好大一跳:“小六爷!”

余知葳点头:“是我。”

邵坚眼神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冷笑了两声:“原就知道小六爷门路多,不知竟是这般厉害,连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也可以随便进出了。看小六爷的打扮,也不像是来劫狱的,恐怕是来听老夫说两句遗言的罢。”

余知葳嘴角抽了抽,又道:“七叔呢?他如今在何处?”

邵坚哼了两声,好似是骂了句甚么:“他不自量力,要来劫狱,被那群皇帝小儿的走狗给打死了。”

余知葳暗自抽了口凉气,却听见邵坚又笑道:“小六爷是怎么和那群人搭上的?”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余知葳状若无害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都是走江湖的人,这个理儿五叔总不会不懂罢?”

“哦。”邵坚一副了然的模样,“瞧小六爷的模样,这回恐怕是拿了谁的钱财,要替他们提前取我性命罢?嘿这可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还不待余知葳开口,他便兀自又接话道,“我懂我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官堂那起子拿腔作调的老这么说。只是小六爷别忘了,你读书的时候就读过‘相煎何太急’,咱们不过一样都是阴沟里滚的长虫,你如今杀了我也不过是泥鳅杀蚯蚓罢了。都是河边走的,难保有个不湿鞋的时候,今日我是个甚么模样,今后你便也是个甚么模样。”

话说到此处,余知葳终于敛了笑容,冷下一张脸来,沉声道:“五叔如今做下的可是杀头的勾当,早些时候死与晚些时候死又有甚么不同?小六就算自知不是个甚么好东西,可也没犯过该下诏狱该杀头的事儿。”

“哼。”邵坚撅了一根草棍儿剔了剔牙,然后啐了一口,“呸,我还用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教训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凡有个能不用脑袋别裤腰带上就能安生活下去的法子,谁不想做个平头老百姓。”

“你有法子活。”余知葳学着余靖宁的模样冷着脸,“只不过铤而走险能让你大鱼大肉锦衣玉食地活罢了。”

第五十回:保人

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地方,越是在意,越是偏偏要说自己不在意,像邵五这样将“你如今是要来杀我”挂在嘴边的人,往往还是想活命的。

不管此人是良民还是亡命之徒。

余知葳看着仿佛满不在乎的邵坚,再次开口道:“五叔,依照大衡历律,你这罪当处斩啊。”

“废话。”邵坚把草根从嘴里吐了出来,“老子还用你提醒,若是来杀我的,现下动手便是。”

谁知余知葳竟是冷笑了两声:“可若是说,我能让你活命呢?”

邵坚先是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嘴里头骂骂咧咧,冲着余知葳嚷嚷:“没良心的小畜生,虽说并非我门派中人,好歹我哥哥也是做过你师父的,你这是想让我把自家安身立命的地方供出去,你做梦!好啊,果真是拿了钱财了,连心肝都不要了!”

余知葳嘴角抽搐,心道:他还好意思说我没心肝,也不瞧瞧自己做得都是甚么事,就算是书读得不多,无知了些,也不怎么通晓大衡历律,但也该知道抽大烟害人罢。

虽说这这么想,余知葳面上却不露愠色,依旧波澜不惊地对他道:“这五叔就想左了,我既然唤您一句五叔,便还是当你是个长辈的。既是长辈,便当然能帮衬晚辈一二,此事没了五叔不成。”

邵坚正骂骂咧咧,听了她这话,不禁停了下来:“你就甭跟我兜圈子了,要说甚么只说就是,也不知和谁学的。”

余知葳知他这是动了心思,便开口道:“你方才说是‘神仙打架’,可你知道这回是哪里路神仙打架吗?”

邵坚哼了一声:“这我如何知道。”

“说白了。”余知葳咽了两口唾沫,“就是一群太监和他们的党羽在朝堂上搅混水,要坑害忠良。”

邵坚不屑地嗤了一声儿,他是个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管他朝堂上的忠良不忠良。

“当然了,此事与五叔关系不大。”余知葳点了点脚尖,在栏杆外踱了两步,“只是五叔有所不知,我这主家有难处,还非得五叔解开不可,不然人家也不会托上我的门路。”

余知葳这般说辞反倒是激起了邵坚的好奇心:“他们官老爷哪个不是一手遮天,还有非得我去解的难处?”

“是了。”余知葳两手抓着栏杆,歪头冲他笑了笑,“五叔不知道,他们拿你,不仅是因为你手上过了大烟,还因为他们拿你当官老爷的狗腿子,要你的供词定罪呢!”

看邵坚有些动摇,余知葳接着道:“做起来也很简单,你就说,平时里和你们接洽的市舶司官员,和东厂派去督查的宦官关系匪浅,甚至有的宦官也在你们手上卖货。怎么将这话说得又漂亮又可信,想必对五叔来说,也不是很难办到罢。”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瞧着一副孩子似的无辜,仿佛不是和他这么个亡命之徒商讨生死交易,反倒是像个小童在向长辈讨要心爱的玩具,“五叔看,这事儿当真非您不成,人家可是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能保下您的命来呢,您瞧天下还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吗?”

余知葳说完这话,邵坚却沉默了许久。他鼻子似乎有些堵,喘起气来呼啦呼啦,似乎是拉着一个破旧的风箱。

余知葳就听着这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了好些时候,终于有了言语:“你一说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先前的确有个官儿找我来接货,没见过正主儿,只见着了狗腿子。你说太监,我才想起来,他前后派的几个不同的人,虽说都是遮着脸没让看见的,但是……但是声音全都尖尖细细的,是像太监。”

余知葳略略有些激动,果然,这群阉宦手里果然也不干净!

她开口笑道:“那就更好了,你这就是连说谎也不算了,只需要他们审你的时候,将这个当做重点说了就成。余下你堂里的人,自然都是听你的,你说甚么他们跟着便是了。等到处斩的时候,自然会有旁的死囚替了你上断头台。”

邵坚闭口不言,皱着眉,动摇起来。

余知葳朝后退了两步,在余靖宁耳畔道:“劳烦大哥哥,将方才他那三个徒弟带来。”

余靖宁没怎么言语,不多时就将二狗几个领了过来。

那三个见了师父,皆是涕泗横流,哭嚎着上前:“师父!”

邵坚一惊:“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那三个呜呜乱嚎,含含混混道:“师父,大哥是来救您的!您就听了大哥的话罢!”纵然平日对师父万般不喜,可师父终究是师父,再怎么打骂,好歹也是给过一口饭吃没让他们饿死,也教了一身本事没让他们成了废人。

余知葳将手放在最近的二狗头上,摸着了一头毛茸茸的短发,她沉声道:“五叔不在,堂中定然还有一番权利争夺。他们三个没甚么本事,恐怕是没办法安身立命,便由我做主,送出去罢。”

邵坚蒙着白翳的眼睛在朦胧中好似闪了闪:“送去哪里?”

“今后便和门派再无瓜葛。”余知葳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以后就是好人家的孩子了。”

邵坚低着头,不知是在想甚么。

余知葳站在原地,垂下眼帘,微微露出些笑来。

邵坚不清楚她的过往,可她却将他的弄了个门儿清。

邵家兄弟七人,洪灾时逃难来京,等到了京师,也只剩下兄弟四人了,当时最大的邵垒少四爷也不过是她这般年纪,乞讨为生。

后来发现跟着掩日能讨着大钱,就头脑一热入了掩日。

至于为甚么和兄弟们不亲,是因为当时在京中实在过不下去了,四兄弟抽签,抽着了的就将自己卖给人牙子。

抽到的当然就是邵垒。他又脾气古怪,认为是自家兄弟做了手脚选出的他——就算是最后入了掩日赎回了他,他也依旧对自家兄弟心怀芥蒂。

后来收了徒儿,他也没孩子,不知怎么与那三个崽子相处,但好歹也养了这么些时日,总该生出些父子之情了。

第五十一回:儿郎

邵坚再三犹豫,终是应了:“这活儿,我接下了,但愿小六爷能够守信用。”

余知葳冲着邵坚一拱手:“江湖道义,自当如此,五叔尽管放心”

她领着二狗那三个,依次与师父道了别,这才从牢中出来。

高邈推着那三个崽子在前头走着,一双黑心的假兄妹落在后面,踩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来。

余靖宁侧了侧脸,凑近了余知葳的耳边:“你是不是与他们三个夸过海口,你能将他们师父救出来?”

少年人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余知葳微微觉得有些痒,下意识就往旁边避了避,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耳朵,压低了声音道:“是。不过是说给小孩儿家安心的,你不必担忧,将这邵坚换出来后,尽快将他结果了就是。”

余靖宁挑起眉,冲着她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这可不算是骗他,也没骗那几个小孩儿。”余知葳砸了咂嘴,“我的确将他换出来了啊。至于结果了他,那就不在我和他交易的范围之内了,一码归一码。”

余靖宁觉得她有时候说话很奇怪,明明和二狗那几个是同龄人,却一口一个小孩儿,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毛病:“你打算,把他们三个送到那儿去?”

只听余知葳又道了:“这便是我求大哥哥的第二件事。他们三个自幼就是长在那样的地方,虽说是知是非,但不明法理,将那些无谓鲁莽的‘义气’放在最前头,是些拧偏了的苗子。”

所以二狗他们几个在师父被捉走之后,第一反应会是怎么将师父救出来,而不是“师父之所以被抓进牢里,是因为犯了罪”,以前还是少年人,有甚么事还有师父前辈给冲在前头兜着,可如今既然没了师父,又要脱了掩日,就断断不能和从前一般行事了。

“我知晓咱们家手上是有兵的,所以拜托大哥哥,将他们三个送到军中去,从最低的步卒做起,严加管教。”余知葳瞥了一眼前头走着的三个布衣少年,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教他们明事理,知是非,辨明了是非对错,也让他们见见光亮,才能世上不是只有‘铤而走险’这么一条活路。”

她抬起脸来,冲着余靖宁抿嘴笑了笑,两颗虎牙在唇边现着端倪:“所以,拜托大哥哥了。”

余家的藩地的驻军都在西北,将这几个送走了,他们既不知道邵坚今后如何了,京师里的甚么麻烦也找不着他们。

余靖宁很难得的,在余知葳求他办事的时候露了那么点儿吝啬的笑容:“邵坚说你和他一般无二,我看倒是并非如此。”

“哼。”余知葳把头一扬,“虽说我也认,自己并非是甚么心慈手软之辈,但也不是他说甚么我就是甚么啊。”

余靖宁这就很想接下她的话了,脱口而出道:“那你是甚么?”

余知葳“嗤”的低笑了一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注1)

余知葳说罢,大笑三声,仰头快步前头去了。

……

这几日来,朝中对于甘曹一事依旧争执不下,闹得小皇帝贺霄恨不得要打着伞上朝——实在是下头朝臣的唾沫星子喷得太厉害了。

话说谭家大郎被高邈和余靖宁绑去的第一日,他夜里未曾归家,谭家老爷谭泽还未觉得奇怪——他经常这样。可是等到第二日,他才觉出不对来,他家谭怀琅连朝都没去上!此后谭家老爷寻了好几日,依旧是没有动静。

谭家人唯恐这肥的流油的大少爷被匪徒逮去吃肉,吓得报官去了。

顺天府尹听完了谭家人一番说辞,好整以暇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抬起头来答话:“谭怀琅?这几日不是下旨四处禁烟呢嘛,尤其是勾栏瓦舍里头,差得忒严。你家大爷第一日就让高千户捉去了,怎么高千户没告诉你家里人?”锦衣卫里最近缺人缺得厉害,据说要升官的高邈终于是升了官儿,还是越级直接升了千户。

这位府尹大人眼神不太好,伏案久了抬头看人活似翻白眼,高家大奶奶,也就是谭怀琅的内人,惊叫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谭泽险些气得将胡子吹起来,斥责道:“无知妇人,还不赶紧抬下去。”

几个仆从上来匆匆将谭大奶奶抬了下去,谭泽这才开了口:“不知大人能否在说些小儿的讯息?”

“这我如何知道。”翻着白眼的顺天府尹,将笔又捉了起来,舔舔墨在纸上划拉,“不过既然是高千户带走的,左不过是关在他们镇抚司的诏狱,你找高千户问罢。”

于是谭泽又辗转去了镇抚司,恰巧,高邈刚巧在镇抚司中。

高邈可不是余靖宁,哪来的那般好的涵养,险些就拿鼻孔看谭泽了:“谭大人,我这也是按规矩办事,您看看,您家二哥儿不过是给那私藏鸦片的甘曹说了两句话,就被拿了,何况是那自己手上就不干净的谭怀琅。”

谭泽眉角有些跳,若是原来的时候,哪有小辈儿敢在他面前这般造次,可毕竟长子次子接连下狱,就是再硬的腰杆也直不起来了:“这里头许是还有旁的误会。”

“什么误会不误会的。”高邈眉头拧成了一团疙瘩,“谭大人,我们郑指使还在诏狱里关着,你就不必处处明里暗里指派我们锦衣卫办事不利了罢?上回是‘渎职’,这回是甚么?滥用职权吗?这回可是皇上娘娘下了明旨要彻查的,莫说是您家的哥儿,就是王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要不要我将那圣旨再请出来,请您过目一下啊?”

谭泽终于闹了,瘦高的中年人胡子都抖了起来:“我父亲是我朝第一个配享太庙的文臣,我谭家往前数几代都是望族,你一个小小武将,竟然僭越至此。”

“如今和从前能比吗?”高邈哼哼两声,“我家还是跟着太祖爷有军功的呢,也是满门的好儿郎。”

“有军功算甚么好儿郎。”谭泽连眉毛也颤了起来,“读圣贤书上金榜,在太和门前面圣的那才叫好儿郎。”

“你家十六岁就上金殿的好儿郎正在厂公的诏狱里关着呢!”大衡重文轻武,高邈也不是第一回听着话了,到底面不改色,“与其在我这里争论,不如想想怎么把你家二小子从厂公那里捞出来罢!”

第五十二回:带钩

余靖宁今日当值回来就觉得自己身旁的小厮眼神不大对,老盯着自己看。

他以为是自己仪容有甚么不妥,仪鸾司最是重仪容,他赶忙正了正冠捋了捋发,想着这当口上,可不能让让旁人再抓住他甚么把柄,遭人钳制。

可摸了半天,也没觉出错处来,只好去问:“名都,我脸上究竟何处不妥?”

名都骇了一跳,嘻嘻笑道:“没有,没有,世子爷好着呢,是这天下一等一的俊俏儿郎。”

余靖宁眉头又皱了起来,心想果真不能将下人交给余知葳管教,跟着她胡闹久了,全都油腔滑调的。他扯了扯缰绳,没好气地前头去了。

端阳节除了守宫禁皇城的锦衣卫之外,百官休沐,余靖宁恰好就是在众人都歇在家中时,要出门轮值的倒霉蛋。

一路上都是艾草就着雄黄的香气,满路跑着的光头小童额头上画着带酒香的“王”字,手上缠着五彩丝线。

连世子府也不例外。

余靖宁自己住的时候不大过节,所以在大门口瞧见插着的菖蒲叶的时候还愣了一愣:“这东西哪儿来的?”

名都立即殷勤地回起话来:“城郊草市上买的,一个钱一大把。”

余靖宁“哦”了一声,将手里的马交给了名都,径自进门去了。

今日回府回得晚,此时已然将近午饭时候了,余靖宁立即就闻见了平时不常闻见的味道,黏而甜腻。

他鼻子动了动,觉得应该是粽子——那是江米的味道。

粽叶里塞的东西,京畿众人称之为江米,确实是一种黏糊糊却又好吃的东西。

余靖宁忽然有一种年幼的时候在家中的错觉,脚下步子不禁也快了几步,很快他就看见捧着粽叶鼓着两腮,像个藏食儿的胖松鼠的余知葳了。

她如今换了夏衫,只着了件藕色对襟立领窄袖衫子,下头系着米黄牙白二色月华裙,梳着双鬟,带一对儿佛手黄赤金小珠冠,手上缠着五彩丝绦。

那胖松鼠笑弯了眼睛,唔唔哝哝对他道:“分你一个。”然后从盘子里捡起个粽子朝着他就丢了过去。

余靖宁抬手接住,像是接住了一团人间的烟火气,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世子府登时就活泛了起来,他笑着嗔了余知葳一句:“多大的人了,怎的这般没规矩。”

余知葳说话间,又剥开了一只粽子,咬了一口在嘴里:“过节嘛,下不为例。”

旧派规矩,本应当是男女五岁不同床,七岁不同席,可毕竟如今的大衡是个百家争鸣礼崩乐坏的时候,世子府又只两个主子委实是太冷清了些。是以,那兄妹两个多是在一起用饭——如果恰好能赶上余知葳余靖宁都在家的话。

余靖宁坐了下来,正要拨开粽子吃,却瞧见尤平家的拿了热巾子上来给余知葳净了手,不禁问道:“你为何不吃了?”

“不是。”余知葳摇了摇头,嘴里还鼓着,从尤平家的手里接过个盒子,“我给你瞧个东西。”

她使劲嚼了两嚼,将口中东西尽数咽了下去,露着小虎牙,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笑成了两弯小月亮:“先前给我办生辰宴的时候那般破费,如今又赶上这种时候,想必你也没心思记着自己生辰。不过没关系,我帮你记着了。喏,你看,我贺你生辰的,恭贺你距临朝听政又近了一步。”

她献宝似的将那东西打开了递上去,里头是一枚革带上挂的带钩,用来挂刀剑的:“我看你那带钩总不换,想着你也没心思想这种事儿,我就给你送个新的。”

余靖宁接下了那盒子,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笑道:“我原先那枚带钩是我上京城前父王给我的,是他与先帝爷征战时所用,给我以鞭策激励之用,‘见此带钩如在父母身前’,故而从不离身,也未曾更换过。”

余知葳:“……”

好罢,她早该想到的,这种经年不换的东西,向来都有甚么特殊的含义。

余知葳眼疾手快,伸手就将余靖宁手上的盒子夺了回来:“得嘞,方才我嘚啵嘚那一大段儿您就当没听见,我也没送过您东西,您就当我是口头祝福的就完了。”

说罢将那盒子递回尤平家的手上:“得了得了,快收起来罢。”大有一副再不拿出来的样子。

余知葳重新从桌上拣起粽子来,面无表情剥开,恶狠狠往上啃了一口。

余靖宁一脸好笑,瞥了瞥她手上系着的五彩丝绦:“这是甚么?”

“民间玩意儿。”余知葳又是塞了一口粽子了,“世子爷您金贵,就不必戴这种小玩意儿了。”

余靖宁:“没我的份儿?”

余知葳转过脸来,冲着他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没有。”

她将手里的粽子朝前送了送:“食不言寝不语,您上回教训我的,我还没忘呢,您可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余靖宁暗自摇了摇头,果真是贯彻了他一贯的“食不言”作风。

余知葳:“……”

她私以为,余靖宁身份尴尬娶亲有困难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好给这个娶不上媳妇的家伙一个心里安慰。

谁知今日余靖宁不知怎么了,安静了一会儿,竟然又开口说起话来:“你上回求我三件事,第三件事到现在还没个着落,不知究竟是何事?”总不能比前两件还难罢。

余知葳方吃了三个粽子,觉得又撑又腻,便又净了手,夹些爽口的小菜来吃。听见此话,放进口中,的筷子一顿:“其实不提也罢。”

余靖宁一头雾水:“甚么?”

这第三件事,其实才是最最简单的,是让他在前两件事儿办完之后,别黑个脸生她的气。本是一句俏皮的玩笑话,拿来逗他大哥哥的。

可至于现在……

他爱气不气!

余知葳知晓自己没必要因了这个跟他置气,可就是魔怔了似的,越想越不痛快,索性将箸往桌上一搁,笑道:“我先回房了。”

……

她第二日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本说是要将那带钩拿去丢掉,谁知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第五十三回:私宅

裘安仁在宫外有处私宅,但其实不大常去,实在是常在蔺太后跟前儿待着,大多时候都是抽不开身的。

如今天气渐热,甘曹一案终于艰难地迈开了提审定罪的步伐,裘安仁终于松了口气。他说是要提携小孩儿,给蔺太后举荐了自己的徒弟——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清清秀秀的一个孩子,虽说不如他自己这般好皮相,但也是看着舒坦,人又年少,蔺太后便留在身边伺候了。

裘安仁便自己出去偷闲。

那庭院里有棵大柳树,他就搬个躺椅,坐在树荫底下,一边儿晃着一边儿闭目养神。他只穿了件莲青色的广袖直身,葡萄花鸟的提花暗纹在衣上忽明忽暗,裘安仁清瘦,这衣裳就宽大地匡在身上,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些“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感觉。他并未戴冠,只绾了发、带了网巾,果真是一番入画的景致。

他嘴角噙着些笑意——他半点儿不害怕那小孩儿能分走他甚么。

先不说就他这般样貌的,大衡再难寻出来几个,且他七八岁入宫,十四岁上就跟在蔺太后宫里,十七岁上就跟在她身边贴身伺候了。他不论样貌脾性对蔺太后的胃口,更是将她的喜好脾性摸得门儿清,再怎么样,情分也比旁人深厚些。

再者说,无关样貌,他有些得天独厚却又不为人知的优势——这还是他一回在侍疾时听来的梦话,此后更是死死埋在心里,再也没说出去了。

裘安仁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轻轻晃了晃扇子,渐渐觉得有些迷瞪,便想着睡一会儿,手上扇子就停了。五指一松,也不管扇子落在何处,只管打盹儿去了。

还没等他迷迷糊糊如梦,就听见私宅里伺候的小内侍在一旁唤他:“印公。”

裘安仁浅眠,还颇有些起床气,眉眼就仄斜着挑了起来,一时间和话本子里的厉鬼狐仙还魂了一般:“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要是长了不管用的话,大可以不要了。割下来让厨房炒两个菜给你吃,还能抵一顿饭。”

这些小内侍皆是“伺候奴才的奴才”,命比纸还薄些。

那小内侍知晓是触了他的霉头,却还是哆哆嗦嗦道:“谭泽谭大人来了。”

“谁带他来的?”裘安仁长眉倒竖,“不是说我我在这儿的时候不要带人来吗?”还嫌他不够烦的。

“是,是田大人。”那小内侍低着头。

“田信?”裘安仁眉尖若蹙,将这个名字从舌尖上旋了出来,“不见。”

“田信怎么这般不懂事。”裘安仁撇了撇嘴,很显然地对这个年纪能当自己爹的干儿子表示了不屑,旋即翻了个身又躺下去,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天地安静了一阵,只听见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裘安仁偶一睁眼,瞧见方才那小内侍还在原地立着,声音里不禁带上了恼怒:“怎么还站在那儿,是活儿太少了吗?”

小内侍道:“方才谭大人说了,无论印公让不让他进来,都务必将他带来的礼给您。奴婢方才看印公歇下了,不敢打搅,故而等在此处,想着等印公醒了再将东西交给印公。”

裘安仁揉了揉太阳穴,出声道:“东西拿来我瞧瞧。”他倒要看看是甚么宝贝,这般金贵了,还非得要他瞧上一眼。

那小内侍乖觉,依言将东西递了过去。

裘安仁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嘴角不知怎的泛上了一丝笑意,眼里头的神色却是冷的:“好啊,他们谭家人一个二个的果真都是不一般,唤他进来罢。”

那小内侍应了一声,两步转出去了。

没多久,他就领着谭泽进来了。

裘安仁就支着胳膊,半靠半躺着,冲着谭泽微微颔首:“谭御史。”

谭泽也笑道:“印公。”

裘安仁依旧懒洋洋地匡在他的衣裳里,脸上挂着笑,拖着声儿问他道:“你千方百计来见我,都还找到这宅子来了,究竟所为何事?”

谭泽知这裘安仁是个笑面虎,也陪着笑道:“是来给我家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求情的。”

“你儿子?”裘安仁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了眯,一副安然闲适的模样,“你儿子是谁啊。”

谭泽头上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只道:“是怀琅,怀玠那两个不成器的,一个在都察院做检校,一个是正六品大理寺正。”

“谭怀玠啊。”裘安仁伸出修长皓白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上回给甘曹求情那小孩儿是不是?”

“正是犬子。”谭泽低头笑道,“那孩子年纪小,不谙世事的,做事没个分寸,实在是年轻气盛了些。还望印公别和小孩子计较,饶了他这一回罢。”

“别介。”裘安仁打了两个哈欠,“我看你家二小子就很好,说话有理有据的,这满朝文武没一个有他口齿伶俐的。”

“这……”谭泽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那你家大郎呢?”裘安仁忽然翻了个身,趴在躺椅上,支着两个胳膊,那莲青色宽大的袖子就垂了下来,露出一截儿肤若凝脂的小臂,面上带着笑。

他生得少相,一笑起来,有一种十几岁少年人的天真烂漫,哪里知道他心里装着那样一番难以捉摸的心思,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腥呢。

他轻轻起唇:“你家大郎又是犯了甚么事儿。”

谭泽道:“先前皇上下旨清查勾栏瓦舍,犬子顽劣,不幸正在其中,北镇抚司那些人向来识查不清,怕再有遗漏,又落下‘渎职’的名头,是以将那云韶院中的人囫囵都捉了去……印公您看,若是能将我家大郎保出来……”他冲着裘安仁打了个手势,“我知印公向来喜好金石,我家中还有不少历经几朝的老物件……”

“哎哟。”裘安仁冲着谭泽摇头,“我说谭御史,你这是拿咱家当甚么人了。咱家要是能说放人就放人,要那诏狱做甚么用?大衡还要法纪做甚么用?谭御史这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到教我好生害怕。万一明日你们御史台一个不高兴,捉了我的把柄昭告天下,那我可不就成了个千古罪人了?”

先前谭泽要那小内侍拿给裘安仁的盒子中,装得是一枚凝红丸。

第五十四回:波澜

谭泽又欲开口,谁知外头忽然一阵嘈杂,有人高声吵嚷道:“师兄,师兄救我!我的命要保不住了!”

裘安仁忽然就坐了起来,脸上神情霎时间凌厉了起来,甚么笑容也不见了,骂了一句:“今天是谁在门外守着,怎么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放。”仄了谭泽一眼,接着道,“到底想要命不要?”

裘安仁这宅子颇大,能听见这般大的喊声儿,只怕是已经进了垂花门了。

他转过头来,再冲着谭泽的时候,脸上就甚么笑意也不见了,只冷冷道:“谭大人,瞧见了吗?你今日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你找我救命,旁人也找我救命,我又不是甚么大罗神仙,哪有功夫一个一个挨个儿就你们。谭御史请回罢。”说完,将方才谭泽送回来那个小盒子冲着谭泽就扔了回去。

谭泽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酸书生,哪里接得住裘安仁这么一扔,直直砸在额角上,登时就破皮出血,好不狼狈。

面上有血留下来,谭泽面上挂不住,又是气愤又是难堪,只好遮着面出去了,还险些一不小心被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家伙带倒。

那冲进来的是个年近而立的内侍,一进来就冲着裘安仁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口中说道:“师兄救命!师兄救命!”

此是裘安仁的师弟黄化成,便是先前四月时跟着锦衣卫清查十三港的那一位。他也是生得一副好颜色,保养得颇是细皮嫩肉,比裘安仁还大个八九岁的人,朝着地上一磕头,登时就要破了皮,和方才出去的谭泽一般了。

裘安仁心道,怎的,进了我这院子,就非得闹个头破血流才罢休吗,旋即半分没好气道:“你这是在作甚么,有谁拿刀在后面赶着你走吗,着急忙慌的,恨不得早些撞见黑白无常,好将你勾走吗?”

黄化成一边磕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口中还只道:“师兄救我!”

裘安仁没了耐心,纡尊降贵从躺椅上下来,一脚踹翻了黄化成,气道:“蠢货,究竟怎么了,话也不会说了吗?”

那黄化成一屁股摔在地下,抬起头来,见裘安仁是真恼了,赶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裘安仁的大腿:“今日提审倒卖鸦片那几个,那嘎杂子琉璃球,一口咬定了,说是先后进货都是由咱们东厂的人许了的,说是‘若没那些阉人作保,我们哪敢这般胆大包天’,还说咱们东厂也向他买过大烟膏子!”

“快把你爪子从我腿上拿开,我还坐不坐了。”裘安仁心里厌恶,将黏在腿上的黄化成从腿上揪下来,朝后大马金刀往那躺椅上一坐,出言便骂,“没用的东西,那不过是个豆大一点儿的臭虫,你的命还能让他给拿在手上了?他说甚么就是甚么?我不过一日不在,你们净知道给我裹乱,这么点儿事儿都办不好,我还救你作甚,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那黄化成依旧鼻涕一把泪一把,哆哆嗦嗦哭道:“可是,可是我手上真过大烟了。”

裘安仁霎时间变得阴沉沉,他原本肤色就白,如今更是显得发青。

十三港市舶司,主掌检查进出船舶番货、征榷、抽解、贸易诸事,更是掌管“起帆令”的审核和发放。那“起帆令”便是大衡官民工商特许出海之令,每年一查,盖有年份之印,任何要出大衡海境的人只有手持“起帆令”,市舶司才会准其出海,西洋番邦才会准许入境。

十三港一年一度的大查是由皇帝牵头锦衣卫执行,而平时的海关诸事都归市舶司管,除却原本的官员,还通常会有东厂在其中督查的惯例——这督查是个美差,一年一换,只“闲”不“清”,每日在市舶司点卯似的走一圈,便能领上不低的月俸,还不停地有市舶司的官员巴结送礼。

这样的肥差,裘安仁难能放过,当然是安排给了自己身边儿的人,去年的便是黄化成,今年也是他们原先师兄弟中的一个,唤作冯全。

黄化成既然这样说了,那他便是在市舶司任督查时,利用职务便利在手上过了鸦片。

那黄化成哭道:“今日提审过后,锦衣卫立即要抓冯全,咱们的人正拦着呢!师兄,我怕抓了冯全,下一个就是我了!师兄救命啊!”

裘安仁两眼一黑,险些气了个翻倒,冲着那黄化成又是一脚:“蠢货!明知道咱们要作甚么,还不提前将自己手上摘干净了?留着用来过年的吗?冯全抓了就抓了,今后再保出来就是,你不想着赶紧让人将你手里头的把柄全都销毁了,还拦着不让抓冯全?还过来找我救命?”

他一把将跌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脸上两个脚印的黄化成拉起来,着急忙慌地朝外走去:“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了!”

因着有裘安仁罩着,市舶司在甘曹一案中受到的牵连还没锦衣卫严重,只是象征性地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顶罪。

本以为都该尘埃落定的事儿,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起了事端!

裘安仁冲着几个侍立着的小内侍大喝一声:“备马!”

出了宅子,街上果真是热闹非凡,大夏天的闹得如同过年一般,北镇抚司重地,门前原本冷冷清清,今日却忽然门庭若市了。

全京师的百姓今日在街上瞧了好大一场热闹——锦衣卫和东厂的在北镇抚司门前打起来了!

百姓们看热闹,也看不出甚么门道来,只知道穿飞鱼服的都是锦衣卫,若是有些见识,便能认出来这其中不止是镇抚司的,竟还添着许多仪鸾司的人。

最前头那少年锦衣卫嗓门儿嘹亮,一口气喊出快二里地:“要我们郑指使下狱时,不过是‘渎职’,说下狱就下狱了,我们锦衣卫半点儿话都说不成。怎么就你们东厂的人这样金贵,明摆着不干不净的,怎的就抓不得也审不得了!?”

走近一看,果真是高邈。

第五十五回:闹剧

京城中不许使用火器,可两边人马皆是瞧着火星味儿甚重,皆是刀剑出鞘,东厂那头的人就快戳上了高邈的鼻尖儿:“如今不过是个跑腿儿的说了两句,还不知真假,你们锦衣卫说拿人就拿人,这究竟是个甚么道理。”

高邈扯了一下嘴角,好不要命地上前凑了一步:“好哇,我还没问你们拿着刀指着锦衣卫千户是甚么意思呢,若是真有本事,就把我捅死在北镇抚司门口,把冯全救回去啊!”

瞧见高邈全然一副泼皮样,拿刀的反而有些心虚了,手上虽拿着刀,却不敢再上前。

只见余靖宁走上前来,伸出右手二指夹住了那东厂寺人的刀尖儿,那寺人正心虚,轻而易举就被余靖宁拨偏了两分:“我来告诉你是个甚么道理。”

那少年人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身板抽得又细又高,一袭赤红飞鱼纹曳撒死死罩住了两肩的单薄,他一手夹着剑尖儿,一边挑着剑眉,朗声而道:“如今是非常时候,与鸦片沾了边的事儿,皇上的娘娘的态度皆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还请诸位想想先前的,无论是郑指使还是谭寺正,不过三两句话,便能下得了定论,如今俱在狱中。今日换了冯全,自然也当如此,该下狱下狱,该查探查探,不该有甚么分别。若是诸位再拦着北镇抚司的各位兄弟,硬要保了冯全下来……”

他压着嗓子笑了几声:“那余某就该怀疑诸位是不是有什么旁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了。”

余靖宁兀自撇下了那寺人的刀尖儿,也不知是冲着高邈还是旁人说道:“今日这冯全必须带走,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动!若是还敢阻拦,那也别当咱们锦衣卫是吃素的,要打便打就是了!”

东厂那边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僵持不下,忽然,从东厂的人那边“嗖”地飞出一支短箭,也看不清是谁发出的,“噗呲”一声儿就扎在了这边锦衣卫的肩上,血点子崩了老高!

那小兄弟惨叫一声,高呼道:“东厂杀人啦!打死锦衣卫了!”

原先外围的那些百姓一见,也开始大呼小叫,四散而逃:“见血了!见血了!”“杀人了!”“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

四散而逃的百姓中间,有个瘦削的影子闪了闪,似乎是露出两颗虎牙来狡黠地笑了笑,旋即很快消失在人群中了。

锦衣卫一方瞧见自家兄弟受了伤,这哪里还能忍得下去,高邈“当啷”一声,长刀当即就出了鞘:“既然你们不听劝告,也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他身后的一班锦衣卫应声而动,很快两方人就厮打在了一起。

被两个锦衣卫禁锢着的冯全实在是没想到事情能闹到如此地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儿了,不过微微惊诧了一会儿,便镇静下来,思量着该如何趁乱逃跑。

他的计划八字儿还没想出一撇来,就听见耳旁有个声音冷冷道:“你若是敢跑,我现下就结果了你。”

冯全正低着头思量,猛然被这声音吓了一个激灵,发现那位身穿飞鱼服的世子爷正站在自己身侧。

余靖宁虽说只不过是在仪鸾司中领闲差,可毕竟身份尊贵,这种时候大可不必冲在前头,不然显得跌了身份。

他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站在冯全身侧,眯了眯眼睛,出言道:“冯公公,你说,是锦衣卫赢呢?还是东厂赢呢?”

冯全不吱声。

只听余靖宁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他,余靖宁脸廓刚毅,高鼻薄唇,显现出一种极强的侵略性,眉峰眼角又都上挑起来,瞧着更是锋芒毕露。他这么转头一看冯全,让冯全竟然生出一种命不久矣的错觉。

这位方才年满十五岁的平朔王世子再次开口了,这句话说得比上句话还心惊:“冯公公,你说,裘厂公他甚么时候来?”

这神情仿佛是一只狩猎的狼正等着猎物一头撞上来。

一股冷气从冯全的脊梁骨骤然窜上了头顶,他甚至能觉得头发丝都生出一种发麻的冷意来,让他再次一个战栗——他恐怕真的命不久矣了。

站在他身边的余靖宁忽然又笑了一声:“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裘厂公果真是亲自来了。”

往远处一瞧,果真瞧见了穿着莲青色直身,连冠也未戴的裘安仁策马而来,人还未从马上下来,就出言高喊道:“全都住手!”

东厂那边的人不敢不听,赶忙停了手。锦衣卫那方颇讲究个君子风度,况且又不是真的打算和东厂拼个你死我活,自然是也跟着停了手。

高邈两步走到余靖宁身边,眉毛一挑,用下巴指了指那正在下马的裘安仁:“宁哥儿你瞧,果真是来了。”

余靖宁将手轻轻搭在銮带绣春刀的刀柄上,撇嘴笑道:“他若是不来,恐怕不用等到明日朝会,今夜就能炸开了锅去。”

裘安仁两步走到了众人跟前,一脚当胸踹翻了那个领头要保下冯全德人,先与自己人说上了话:“都疯魔了吗?当北镇抚司是甚么地方?还敢在此处当中刀兵相见,果真是能耐得很啊。”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他那一脚用了十分的力,那被踹翻在地的人当即呕出了一口血来。

余靖宁和高邈对视一眼,从从容容上前与他寒暄。虽说这裘安仁不过是只大了余靖宁七八岁,与高邈年岁相差就更小了,可他二人在裘安仁面前却还是用了小辈儿见长辈的礼节,一派面上纸糊的恭敬:“厂公。”

那裘安仁笑面虎似的冲着余靖宁和高邈笑了笑:“年轻人就是火气盛啊,两句话不对付就要动起手来。不过是个冯全,你们若是想带走,那带走就是了。各位少年郎今后都是要为我大衡鞠躬尽瘁的,气大了可不好,伤肝。”

这话仿佛是要把今日北镇抚司门前一出闹剧全推在锦衣卫身上了。

第五十六回:胆肥

余靖宁好似是早就料到裘安仁会这么说了,只朝着他一拱手:“厂公说得对,年轻人的确是气性大了些。”

高邈似是有些诧异,偏头看了他一眼,目中隐隐有些怒意。

余靖宁全然不理会他的目光,只道:“厂公瞧瞧您手下的孩子。我们不过都是替皇上办事的,皇上吩咐的要办,皇上没想到的也要替皇上想到了。今日也与往常一般无二,谁知没两句话的功夫,您手底下那几个竟是对我们要打要杀,如今我们还有个小兄弟受着伤生死未卜呢。实在是该管管了。”

裘安仁听着这番言论,脸上笑意好似挂不住了一般,只虚虚地一层皮似的浮在表面上:“世子爷教导的是,我们都是为奴为婢的人,世子爷身份尊贵,自然万事听咱们世子爷的。我现下就就把这群没脑子没心肝的带回去教导,就不劳烦世子爷了。”

说完,对他身后那一群人发号施令道:“行了,别在这大路上丢人现眼了,全都回去罢。”

“慢着。”余靖宁上前一步,冷着脸看着裘安仁的眼睛。裘安仁身量不算太高,但也绝对不矮,此时少年人已然有了一种隐隐俯视的感觉了,他道,“厂公,还从来没有自家人拿回自家,关起门来教训的规矩呢。若是关起门来在自家打孩子,那谁还知道究竟是真打着痛处了,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世子爷。”裘安仁冲着他挑起眉毛,勾了勾自己若点丹朱的唇,“或者说,该叫您一句‘余校尉’?奴婢唤您一句‘世子爷’,是看在您是我大衡上了牒的宗室的份上,奴婢敬您一句,您要是这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不做,不乐意受奴婢的敬重,非要管旁的闲事,掺和到东厂和锦衣卫之间来……那奴婢也只好按照锦衣卫规矩,唤您一句‘余校尉’了。我还不知道,甚么时候锦衣卫仪鸾司区区一个校尉,能和东厂提督太监这般说话了,要说,也是你们指挥使来说。”

裘安仁面对他那群手下人的时候的确是脾气差得可以,但是在外面的时候鲜少对外人这样动怒,显然已经被今日之事气得要糊涂了,他宽袖一拂,冷声道:“都带回去!”

余靖宁顾也不顾,腰间长刀瞬间就出了鞘,金石碰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叫唤。他拦在裘安仁身前,环视一周,高声喊了句:“我看谁敢!”

方才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霎时间又剑拔弩张,甚至比刚刚更盛了几分。

还没等这僵持着的两方还有下一步的动作,忽然听见一串马蹄声响,一队人马飞驰而至,领头一个高呼了一句:“圣旨到!”

待下了马,为首那个居然是先前被阉宦一党当枪使的阁臣万承平!

万承平一撩袍摆下了马,斥责众人道:“圣旨面前怎敢如此放肆,还不快快收了刀兵,跪下接旨!”

对峙着的两方人马这才安静下来,刀剑入鞘,呼啦呼啦跪倒了一大片。

余靖宁面色铁青地跪下了,低着头的时候却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消息及时传到了宫里,圣旨也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赶到了。场面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若是方才众人第二次打起来,今日之事定然一发不可收拾,再收手就难了。

这时间拿捏地又险又狠,错一分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闹成甚么样子。

这圣旨的内容他听得不太仔细,大概也就是斥责了两方闹事之人,全都押解候审,一个不留,此外,宣今日在场的余靖宁、高邈、裘安仁即刻入宫。

众人领旨谢恩,那万承平严肃着一张脸,负手而立,冷声道:“好了,你们几位,就与我一同入宫面圣罢。”

那三人答了是,便要与万承平一同前去了。临行之前,余靖宁唤了一声:“名都!”

名都作为他的小厮兼亲卫,一直未离余靖宁左右,立即道了句:“小的在。”

余靖宁便嘱咐道:“你径自家去便是,到了家,与姑娘说一声,说我今日便不回府了。她平日聪慧,自己知晓是何意。”

名都应下,两人分头而去。

夏日里日头长,待到名都回了世子府,天色还未见黑。

他进门直往堂屋而去,只见余知葳陈月蘅两人都坐在屋中,余知葳见了他,张口便问:“大哥哥可是进了宫去了?”

名都心道一声,世子爷果真猜的不错,开口道:“确是如此,此外世子爷还让小的回来给姑娘说一声,他怕是晚上也不回来了,要姑娘切莫挂念。”

“我知道了。”余知葳点头,顺手刮了刮茶盖,思量一阵,抬头又问道,“今日是谁来带世子爷入宫的?”

名都道:“是内阁的万大人。”

“嘶。”余知葳眉头微蹙,“万大人?”

一旁坐着的陈月蘅立即接话道:“就是万承平大人。”

余知葳就转过头去与她笑了:“我知道是他。我只是欣喜,这帮老家伙总算是脑子转过来弯儿,觉得这事不大对了,没白费我今日一支箭的功夫。”

陈月蘅嗔她道:“你这个不要命的,伙同你那哥哥闹出个这般危险的事也就罢了,还非得亲自上阵,不怕闹出个甚么好歹来。”

余知葳就捉过她的手来,拍着好生安慰道:“是我的不是,让月姐姐担忧了。只是这世道啊,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放开了胆子搏一搏,哪里知道会是个甚么结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陈月蘅直摇头:“说是旧派人家,中规中矩,还没见过像你们兄妹这般胆大包天的旧派人家呢。”

余知葳嘻嘻笑着,露着小虎牙,眯着眼睛,要往陈月蘅身上蹭。如今夏日了,陈月蘅身上衣衫单薄,哪里经得住余知葳这般的皮猴子,只觉得被她搔着了痒痒肉,一边笑着将她推开,一边道:“猢狲,你不怕你哥哥今日进了宫去出事吗?还与我在这里笑闹。”

余知葳直起身来:“我不怕。我家三十万兵甲还尚在西北,就算蔺太后要杀他,也不是这个时候。”

第五十七回:内阁

乾清宫侧有个小暖阁,前朝时候,唤作“紫光阁”,从里面走出过不少治世的阁臣。到了今朝,改名换姓,叫做“文渊阁”了。若是不开大朝会的时候,聚齐了内阁阁臣,便也能议事论策。

如今“经世致用”的新派阁臣和“固守农本”的旧派阁臣尽数坐于内阁之中,竟是有一副要彻夜议事的模样。

上首坐着的是小皇帝贺霄和他的母后,身侧伺候的却不见了裘安仁,而是他举荐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内侍,名字也起得清隽,唤作“冷长秋”。

冷小公公臂搭拂尘,看了一眼底下跪倒的顶头上司裘安仁,努力掩盖下自己眼底的诧异来。

他可不是裘安仁,这种场合,他最好还是做个安静的石像比较好。

余靖宁甫一进文渊阁,当即磕头道:“侄儿有罪。”这话是对着蔺太后说的。

蔺太后对他这个态度颇是有些惊诧,问他道:“宁哥儿这是做甚么,还不快起来,你是个甚么身份,何必这样跪着回话。”

“侄儿知晓自己是个甚么身份。”余靖宁跪在地上,脸朝下,看不见神色,“侄儿的尊贵体面,都是先皇、是皇上给侄儿的,今日侄儿凭着这尊贵体面恣意妄为,实在是有负皇恩。此乃罪一。”

内阁中人不曾料到,他们今日连问还没有问一句今日究竟怎么了,这余靖宁反倒自己先认起罪来。

“剥了这层尊贵这层体面,侄儿自己挣来的,不过是锦衣卫仪鸾司校尉一职。”余靖宁在数完自己的第一条罪状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些时候,像是在等着四周人的反应似的,而后才又开了口,“侄儿身担微贱之职,却目无尊长,无礼僭越,此乃罪二。”

一旁跪着的裘安仁头上冷汗险些都下来了,嘴边却还挂着笑,心道,好啊,小崽子,反将一军,真是有本事。

余靖宁数一条罪状磕一次头,如今已经两回磕下去了,口中却依旧不停:“侄儿平日谨遵尊长教诲,今日却怒气上头,将父亲叔伯教导忘了个干净,当街失仪。此乃罪三,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余靖宁跪伏在地,心中暗暗想道,自己真是和余知葳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了。

现下旁人还没说甚么,便先一连几条罪状抛出去,堵得人说不出话来。别说是蔺太后,就连这满文渊阁的阁臣都皱眉沉默了——只怕是各怀鬼胎。

余靖宁趁着众人还未开口之前,又补了一句:“侄儿自知罪无可赦,只希望娘娘听侄儿再分辩两句。侄儿平日脾气秉性,娘娘也清楚,断然不是鲁莽轻率之辈。今日究竟何至于此,想必娘娘和诸位大人也该好好想一想。无论人心如何,天地自有公道。侄儿今日指天指地指心说一句,虽说侄儿今日犯下大错,但倘若重来一回,侄儿依旧会如此选择。”

“我父王是为大衡掌兵的,我们余家就是为了保我大衡安宁的。”余靖宁现下跪直了身子,朗声道,“只有如此,侄儿才不枉父王为侄儿取下‘靖宁’一名。”

蔺太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年轻人,面上没甚么太明显的神色,心情再怎么复杂,也是压在面皮底下的。她声音平静,使唤冷小公公道:“长秋,给我们宁哥儿搬个凳子来坐。”

余靖宁谢了恩,依言坐了下去,就坐在小皇帝贺霄的身旁。那还是孩子样的贺霄侧了侧头,盯着他眨眼睛。

余靖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立即躬身拱手:“罪臣有负皇恩。”

“不不不。”贺霄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没有……宁哥哥你……”

蔺太后不顾自家儿子语无伦次的话,越过他先携住了余靖宁的手,将他的手搭在贺霄的手上:“孩子,说甚么罪不罪的,我们皇上今后还要靠着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辅佐呢……你父亲与先皇结为异姓兄弟,咱们本就是一家人……”

“娘娘。”蔺太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万承平打断了,他板着脸道,“今日皇上娘娘将臣等召来文渊阁,又召了平朔王世子和高千户前来,恐怕不是为了叙说些婶侄之情的罢?”

这老头子脾气颇臭,谁也不怕得罪,直直打断了蔺太后想扭偏的话题。

蔺太后脸色微微变了变,只开口冷声道:“万大人倒是心急,这么一时半刻都等不了。”她说完这句话,坐直了身子道:“那你们便来说说,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该怎么办?”

“方才世子爷说的话,臣倒是觉得有些道理。”坐于下首的一个青年开了口,他生得与陈月蘅有五六分相似,正是陈月蘅那位年纪轻轻就位及阁臣的长兄,唤作陈晖。

陈晖微微笑了笑,接着道:“今日之事究竟何至于此。我大衡明令禁烟,既然先前的人都是从严量刑,那么到了冯全这里,便也是一样的。既有嫌疑,那便查清了就是,也不好平白给人冤屈的。想必各位大人都能与我想到一处去。可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今日竟然闹成这般,这就该好好深究一下了。”

此刻裘安仁立即接话道:“是奴婢的过错,没有管束好手下之人。”

那陈晖冲着裘安仁也笑了笑,便又道:“今日只有高千户没有说话了,不知高小兄弟有没有甚么要说的?”

高邈抬头扯了扯嘴角:“臣无话可说。”

阁中满座哗然,陈晖面色和蔼,接着道:“高千户,如今这般形状,你们每一句话都是重中之重,怎会‘无话好说’呢。”

高邈跪在地上,冲着阁中众人一拱手:“臣今日不过依照旧例,抓人审人,实在没有料到会闹到如此地步,我手下一位弟兄至今还生死未卜,臣实在不知是该说甚么。”

余靖宁和高邈两个人一唱一和,虽一句都未提及“裘安仁包庇手下”,“冯全和整个东厂都有鬼”,但阁中除了从来都没在状态过的小皇帝贺霄,众人都是聪明人,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指向。

方寸之阁中,暗潮汹涌,言语眼神皆是利剑,相杀之时,亡命流血俱是无声。

第五十八回:忧心

“既是唤了你大哥哥入宫,那必是召了阁臣在文渊阁中议事了。”余知葳搁下手中的茶盏,如是说道,“恐怕是今夜也闹不完,你就使人回家说一声,先在我家住下便是了”

此刻天色擦黑,方有人来报过,有人唤了陈家大爷陈晖急匆匆的入宫了,这才有了余知葳方才那段话。

陈月蘅轻轻打了打扇子,微皱着眉道:“也不知他们几人支应不支应得来。”

“月姐姐别担心。”余知葳面色平静,“他们早就算计好了,今日本该就有这么一遭。况且不还有你大哥哥在嘛,便是有些意外也能支应了。”

陈月蘅听她说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又嗔她道:“你真真是个没心肝的小东西,半点儿都不担忧的。”

“不是没心肝。”余知葳摇了摇头,是今日之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如干脆不言败事,干脆不想败局,到底要更心安些。

“待到今日过了,这事儿差不多就该了解了,最后究竟结果如何,尽人事,听天命罢。”余知葳转过头去看陈月蘅。

陈月蘅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

此时谭怀玠在狱中也待了许久,她说不担忧那定然是假的,只是余知葳余靖宁皆为此事奔走,余靖宁更是以身犯险,她反而不好太过流露忧色,也只好学着余知葳一般。

可她毕竟是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年少女孩儿,实在是很难让她不去想今日宫中之事,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说他们今日都会说些甚么?”

“无非是这么几件事。第一。”余知葳冲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今天在街上闹成这个样子,大街上不知道多少百姓都看了笑话,总得有个结果出来。此事定然是双方都有过错,小惩小罚必然少不了,这事大概很快就能揭过去了。关键是在于民间的舆论——“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我们的小兄弟是这样喊的,那就只能越传越离谱。厂卫相争乃是动摇民心的大事,皇家要平了民间舆论,要么就堵百姓的嘴,要么就只能惩治东厂,给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个交代。”

当然了,后者要比前者好做得多。

“还有,这件事根本的缘由在何处。”余知葳冲着陈月蘅高深莫测地摆了摆两根手指,“追本溯源,东厂为甚么非要保下冯全来——无非是心虚二字。甘曹一案是以“东厂参与了查案过程”才开始的,到了如今关键的提审的时候,他们自己却心虚起来,那对倒卖鸦片之人审出的供词自然要更信服几分。这便是第二件事,要所有人对之前的案子产生怀疑,对东厂产生怀疑,他们越摘不干净,对我们就越有利。”

陈月蘅听着听着,便听出些门道来,便接着余知葳的话说下去,“那第三件事,是不是就是让新旧两派意识到,互相指责并不会有甚么好结果,反而让阉党坐收了渔翁之利。”

余知葳立即给陈月蘅鼓起掌来:“没错,我们之前就是这样考虑的,月姐姐果真聪慧过人,妹妹我佩服佩服。”

陈月蘅送过去一个“就你嘴甜”的眼神。

余知葳美滋滋地接下了这神情,接着道:“既然新旧两派不再互相掐架了,那便不会再出现旧派拿着新派当枪使的情况,甘曹一案当然会尽快结束,牵扯到更少的人。而之前牵扯进去的人,也当然会有翻出来的机会。”

如果是东厂包庇,那锦衣卫便不存在“渎职”的问题,至于怎么把谭怀玠捞出来,当然还另有办法。

厅堂中烛火摇曳,拉出两人好长的影子,余知葳看了看天色,冲着陈月蘅道:“月姐姐,天色晚了,你先去休息罢。”

陈月蘅身子朝前倾了倾:“那你呢,你不歇下吗?”

“我。”余知葳又喝了一口茶,忽然觉得自己大晚上喝茶的举动是正确的,“我还有旁的事。”

我再等等罢,等到余靖宁回家来。

“我今日睡到快用午饭的时候才起来,不比你起得早。”余知葳搬过陈月蘅的身子,将她推出了堂屋,“所以啊,我一点儿都不困,等你明日早上醒了,便能听见好消息了。你认识我院子罢?总不会走错罢?尤妈妈——”

听见余知葳唤她,尤平家的立即应下了:“奴婢在呢。”

余知葳将陈月蘅交在了她手上,道:“把月姐姐带我屋里休息罢,好生服侍着,我这里留惊蛰谷雨两个就行了。”

尤平家的一一应下,这才引着陈月蘅走了。

余知葳独自坐回了圈椅中。

她将自己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长吸一口气。

她这时候才从自己外强中干的镇静中剥出一点儿焦心来。

怎么可能不担心,太冒险了,简直就是在刀尖儿上跳舞,一个不小心,不是被那刀劈成两半,就是要跌下去,落入万丈深渊当中。

何况是余靖宁以身犯险。

余知葳她们如今所恃,不过是余家的三十万兵甲,若是今日平朔王世子身有不测,难保无后而被逼上绝路的平朔王余家不会起什么歹念。

但……其实也并非有恃无恐。

据说余靖宁无论是身形样貌还是秉性,都颇有其父之风,也就是说就算余靖宁今日死在宫里了,哪怕余家手握三十万兵甲,也未必会真的南下逼宫造反。

这就是她原先顾家与余家人最本质上的区别,余家上下“忠义”当头,自然先皇家而后己身。

除却顾家手里当初已经没甚么兵了,要更好收拾些,这点也是顾家比余家先没了的缘由。

可是,怀璧其罪啊。

就算余家人自己心里这样想,皇家未必会这么想,只要那三十万兵甲还在西北平朔王藩地,那余家就是他们忌惮的对象。

但愿那份平日里绊余靖宁脚的忌惮,今日能保下他一命来。

余知葳望了望屋外,黑得连一颗星子也不见。

余靖宁在京城三四年的隐忍都白费了——从今往后,世子府,或者说平朔王府,就是算公开与阉党为敌了。

第五十九回:夜半

夏日夜间向来是不大宁静的,尤其是不睡觉的时候,虫鸣声也比平日响亮些。余知葳怕自己坐不住,又要误了甚么消息,便去取了本书,拿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瞧。

若是今夜顺利,明日早上朝会时便该有定论了。

余知葳如是想,手里却又丢了本子,趴在桌上,拿指甲刮了刮桌边的花纹。

别是要直接闹到明日早晨,她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惊蛰和谷雨那两个,也是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已经后半夜了。

余知葳趴在桌上百般聊赖,眼前的景物也模糊起来,只见那烛火一跳一跳。

迷迷糊糊地,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瞧见桌子另一侧一角赤红衣料,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看清眼前人了后才道:“你甚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吓她好大一跳。

这时候,余知葳才觉出腿和胳膊都麻了。

余知葳盯着面前那个头戴翼善冠,头发全都一丝不苟地掖进冠中,身穿飞鱼纹曳撒,腰间勒着革带,挂着御赐銮带绣春刀的少年,不禁有些恍惚,便狠狠眨了眨眼睛

趁着这当空,把手伸进袖子里使劲儿掐了自己一把,力道太大,疼得眼泪险些下来了。

她又狠狠眨了眨眼睛,抽抽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但总算是放下心来了。

呼,没在做梦,是真的余靖宁。

好在余靖宁没注意到她一瞬间的表情狰狞,安安静静冲着自己摆了摆手。

余靖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摇头道:“茶都凉了,忒苦。”

余知葳想站起身来,腿却是麻的,只好又坐了回去。

刚要张嘴唤人给他换壶热茶来,却被余靖宁拦了下来:“别了,我一会儿还要出门去——昨日那事跟我与高三郎都有极大干系,今日朝会我与他都得在旁边听着。”

“那又何必来回跑,支个人回来通传一声就是了。”余知葳就着灯光仔仔细细看了余靖宁一眼,瞧见他额头上好大一块红肿,几乎渗出血来,啧啧两声,不禁感叹道,“我的哥哥啊,你也忒实诚了些,‘以头抢地’闹成这个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触柱了呢。”

余靖宁白她一眼,没好气道:“我早知你没得消息定要亲自等的,名都早就回家来了,我若随便支使个人回来,你怎知那消息是真是假。”

余知葳看他神色,觉得如果不是余靖宁一般不随意骂人,恐怕这时候嘴里就要蹦出“没良心”“白眼狼”之类的词汇来,赶紧开口劫过了话头:“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大哥哥您先别动气,我觉得您那个额头还是上个药为妙。”

一旁侍候的谷雨乖觉,听了就急忙转身出去。应当是拿药去了。

余靖宁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好似是“哼”了一声。

谷雨很快就回来了。

余知葳没管那好像又生气了的余靖宁,从谷雨手里接过了药,沾了一点在手指上,抬手要给他上药。

当她的手指碰到余靖宁的额头的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激灵了一下似的,齐齐往后缩了半分。

余知葳不知怎的,觉得自己好像脑子不清楚得厉害,咳嗽两声,打哈哈道:“哎哟,可疼罢。我没给别人怎么给别人上过药,还是大哥哥你自己来好了。”言罢想将那装药的小罐子往余靖宁手里递,却好似又怯了似的,将东西搁在桌上,往余靖宁那头推了推。

余靖宁依言将那装药的小罐子拿起来,自己给自己上药,兄妹二人静默了一会儿,终是余知葳开口道了一句:“谢谢。”

难得他专门亲自回来一趟,就为了安她的心。

“……”余靖宁将那装药的小罐子搁在桌上,盯着低头的余知葳看了好几眼,“何出此言?”

余知葳笑了声儿,轻声道:“无事。”旋即抬起头来,将手肘搁在桌上,对着余靖宁扬了扬眉毛,“大哥哥,天都要亮了,你若是再不出门,就要赶不上朝会了。”虽说这世子府离皇宫也没多远的脚程。

余靖宁听罢,冲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外走,临了临了跨门槛的时候,特特回过头来,瞧了余知葳一眼,踯躅一阵,才开口道:“你一夜没睡了,也歇下罢。”

屋中的火烛将余靖宁的眉眼描摹得格外清晰,眉梢眼角皆是凌厉地上扬着,却被那摇晃的烛火渲染得温情了许多。

余知葳看着面前眉若丹青目如点漆的少年锦衣卫,心里头不知是莫名其妙地断了根甚么弦子,屏着呼吸胡乱答了句:“好。”

余靖宁这才放心出了门。

堂屋中又只剩下余知葳一个人了。

她盯着自己方才给余靖宁上药的手指看了好半天,盯得久了,就觉得那手指有些发热,好像不是她自己的手了。

余知葳别开眼神,握紧了拳头哑然失笑:我这是一宿没睡觉,魔怔了吗?

……

余靖宁出了世子府,快马奔驰,没一会儿就到了宫门口,他翻身下了马,高邈正在原地来回踱步等他。

见了余靖宁,高邈赶忙凑上前来揽住他的肩,冲着他低声道:“你怎么才回来,朝会都要开始了。”

“不算迟。”余靖宁道。

高邈看了余靖宁两眼,忽然觉得他脸色好像不太好看。虽说是一夜没睡,但他们几个好歹是有武将底子在的,人又年少,断然不会只是一夜没睡就是这般脸色,便皱了皱又开口问道:“到底是甚么事要你非得回家一趟?”

余靖宁言简意赅:“家事。”

高邈贯彻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的精神,继续问道:“甚么家事能严重到这种程度?”

余靖宁好似是想对着他翻白眼来着,最后终于忍了下来,用手指比在唇边,冲着高邈:“嘘”了一声,旋即径自上前去了。

高邈抓抓脑袋,想不通:“这又是怎么了?回一趟家魔怔了?”

他摇摇头,快走两步跟上了余靖宁的步伐,也行进去了。

第六十回:阁老

裘安仁忽然觉得前两天将冷长秋荐给蔺太后是个极大的错误。

因为今日朝会站在小皇帝贺霄身侧的不是他,而是冷长秋了,裘安仁低着头,垂着眼帘,心道,很好,这小孩儿我记住了。

那冷长秋站在贺霄身侧,有模有样地高声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便有人立即急不可耐接了话:“臣有本。”

此人年岁不算大,与陈晖大概是同龄人,身上却少了几分陈家人的老陈持重。待到许了他说话之后,便一连串炸豆儿似的说了许多:“臣昨日便听闻,锦衣卫与东厂在北镇抚司门前起了争执,刀兵相见。锦衣卫才有‘渎职’一事,如今又这般不顾天威,在京城之中闹出这样的事端,实在是居心不良,应当彻底清查,严加处罚才是。”

果真,最先开口的又是以三寸不烂之舌见长的都察院。昨日闹出那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要是想把人往死里上逼,那就最好在“京师之中,擅动刀兵”上做文章——将话题往谋反上引。

这也就是余靖宁昨夜最凶险之处。

若是昨日没有那番文渊阁中的先行论断,他此话无疑是杀人诛心。

可惜,说晚了。

此人唤作廖柯,乃是谭泽的下属。谭泽混迹都察院多年,当然知晓究竟怎么参人才是恰到好处,一听廖柯这话就觉得不好,连忙高声呵斥道:“无知小儿,还不住口,现下昨日闹事之人俱在朝中,你连此事全貌尚不得知,又怎敢妄加论断?”

谭泽斥责过后,却并未为任何一方说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站定了——他如今两个儿子俱是牵连在狱中,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廖柯显然还陷在原先给裘安仁那一伙儿人冲锋陷阵的坑里,方才平白被自家上司教训一通,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陈晖仄了廖柯一眼,从从容容站出来,道:“昨日文渊阁中,我等询问了余小世子、高千户,以及在场的锦衣卫东厂中人,裘安仁到场时间晚了些,个别证词可信度有限,但还是取了些证的,大体是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他顿了顿,脸上微笑尽失,“国有法度,怎可随意揣测,听信一家之言,不知都察院今日之举究竟是何意,是不相信我们几位阁臣,还是不相信皇上。”

都察院内党派纷杂,自然各怀鬼胎,此时却是出奇一致地面面相觑,直道也不知是谁道了句:“此是廖柯一人之言,非我都察院全体意愿。”

陈晖这才笑了笑,冲着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处躬身行礼:“皇上,娘娘,如今殿中诸位想是并不清楚昨日原委,臣愿代为告知。”

蔺太后道:“陈爱卿说便是。”就算她再疼裘安仁,遇上此种大是大非,也不可能不管不顾朝中众臣,一意孤行袒护裘安仁,要保下冯全,或者说黄化成。甚至为了要做个样子给朝臣百姓看,她连裘安仁可能都要一并罚了。

陈晖便面朝众臣,朗声道:“昨日朝会之后,诏狱提审倒卖鸦片的奸商刁民,其中领头之人有供词言‘平日行径皆有市舶司督查太监包庇,供以便利之道,是以锦衣卫乃不能察’‘督查太监常以职位之便,令我等上交供奉,供奉过后,方可过港。所谓供奉,皆鸦片也。’”陈晖抖出手中几张纸,“这是那刁民的供词,签字画押俱在,诸位若有想一验真假的,一看便是。”

说罢递与前排人检验,皆是说无误。

陈晖便接着道:“今年市舶司督查太监乃是冯全,自然难辞其咎,锦衣卫依照惯例立即将其逮捕,却遭到东厂百般阻难。”他看向站在一旁的高邈,朗声问道,“领头便是北镇抚司千户高邈,高千户,不才所说,可有虚言?可有夸大不实?”

高邈拱手道:“陈阁老所言句句属实。”

陈晖回了高邈一礼,接着道:“余小世子与高千户熟识,恰逢换值,路过北镇抚司,问清缘由便出手相助。他二人皆年不及弱冠,自然少年心性,火气大了些,加之东厂一直言语不敬,又贸然出手伤人,便起了冲突。”他又看向余靖宁再次问道,“余小世子,臣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并无。”余靖宁答,“此事靖宁处理不当,任性妄为目无尊长,自愿领罚。”

这时候下首站着的人群当中就有些躁动了,聪明的都听出他说的这个“目无尊长”指的是裘安仁。可是裘安仁就算身兼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与东厂提督太监二职,那也不过是区区一届阉宦。余靖宁再怎么年幼,却也是大衡上了牒的亲王世子。他裘安仁算余靖宁哪门子的尊长?

好一招以退为进!

陈晖十分隐晦地冲着余靖宁笑了笑,接着道:“此后裘安仁听到消息,赶往现场,因对北镇抚司门前闹事之人处置问题产生差异,故有口角。裘安仁,本官说得可对?”

裘安仁面上带笑:“陈阁老所言无误。”

“那我今日问你一句。”陈晖说到这里,并未结束问话,却是又加了一句,“可是你要阻拦北镇抚司逮捕冯全?”

“奴婢前日便告了假,说要休养几日,宫中是有记录的。奴婢也是在锦衣卫与我们东厂的孩子起了冲突才知晓的。”裘安仁弯着嘴角,继续冲着陈晖笑道,“宫中伺候之事交予了冷长秋,东厂诸事交予黄化成,陈阁老要问,问黄化成便是。”

黄化成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裘安仁昨夜文渊阁小朝会之时就早已下定决心拿他当弃子了。丢了黄化成,凭着太后对自己的情分,说不准就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可没那么仁义要留下黄化成给自己添堵。

陈晖躬身向着上首行礼,恭敬问道:“皇上,娘娘,不知黄化成如今在何处,可要宣上来审问一番?”

这种事情放到早朝上来说,有误事之嫌,可内阁阁臣陈晖却偏偏将此事提了出来,有些人不禁嗅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第六十一回:陈家

黄化成昨日也在现场,现下正与昨日闹事的人待在一处,去找来也并不是甚么难事。

可去领黄化成上殿的人却迟迟未归。

蔺太后眉头皱了皱,问道:“着个人去问问,怎的还没过来。”

话音未落,方才遣去将黄化成找上来的人却是又回来了,回话道:“黄化成自尽了。”

裘安仁压低了脸,半点儿多余的神色都没显现出来——黄化成是他找机会传信让杀了的,这家伙若是在朝堂上说出些甚么不利于自己的话来,他连翻身仗都不好打。

不如死了。

不过这黄化成是死是活,如今对余靖宁他们来说,也并没有这么重要了。

陈晖撇嘴一笑,哼道:“想来是畏罪自尽了。”他再次朝着蔺太后和小皇帝贺霄躬身行礼道,“皇上,娘娘,臣私以为,京中动刀兵确是有过,为的却是能查清此事真相,罚当是罚他们‘意气用事扰乱京城’,不可与旁的事混为一谈。而北镇抚司想要查清的,想必也是皇上娘娘想要查清的,必然要严查。是以,应当分而论之,决不可混为一谈,再将旁人牵连进去。”

这话说得似有所指,裘安仁的眼皮不禁跳了跳。

同时眼皮跳的还有余靖宁,只不过与裘厂公不甚相同的地方在于,他跳的是左眼。余靖宁在心中暗暗想道,陈家大爷果真是厉害啊。

“长治六年五月,厂卫争于闹市。究其缘由,‘甘曹案’提审,有一犯言及东厂,云:‘平日行径皆有市舶司督查太监包庇,供以便利之道,是以锦衣卫乃不能察’‘督查太监常以职位之便,令我等上交供奉,供奉过后,方可过港。所谓供奉,皆鸦片也。’。六年时,市舶司督查太监,谓冯全也。北镇抚司欲缉拿全,东厂拦之,故见刀兵于北镇抚司门前。上令查之。此案牵连甚广,东厂大半陷其中。”

——《衡史稿·长治六年》

余靖宁一众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罚了半年薪俸,另带着刚升职的高邈又从千户降回了百户,可谓是有惊无险。

除却余知葳听说罚了半年薪俸之后捂着心口一副要猝死的神情之外,基本没出甚么太大的波澜。

反观阉党这边,情况急转直下。

民众之间一传十十传百,说的全是“东厂的打死锦衣卫了”,花了好大的功夫都压不下去,东厂名声一落千丈。

同时,关于“市舶司提督太监包庇”的问题也在步步紧逼地往下查。

若真是深究下去,这群人手上没几个干净的,多多少少都牵连进去,这一闹简直是人仰马翻,大半个朝堂皆是人心惶惶。

按下葫芦浮起瓢,很快,也有像“将为甘曹说话的人全都下狱,是为了掩盖东厂的罪行”这诸般言论传开来,闹的是沸沸扬扬。

天气越来越热,朝中紧张和纷乱的气氛也逐渐升温,大家很快意识到,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

……

余知葳着了件藕色的窄袖对襟立领长衫,袖口是一圈儿缠缠枝合欢花,下头系着茜粉的狮子绣球织金纱马面裙,利落地绾着发鬏,却依旧热的直打扇子。她旁边的陈月蘅也是一般无二,同样拿了一把小团扇一下一下扇着。

今年好似是自有大衡以来京师最热的一个夏日。

哪怕屋中搁着冰,也依旧是热得人淌下汗来。余知葳叹着气,看向对面坐着的两个青年。

此是是陈月蘅的大哥陈晖和二哥陈暄。

他二人相差五岁有余,五官却如同一对儿双生子,可哪怕是余知葳是第一回瞧见他们俩,却能一眼就认出谁知谁来。

左边儿身着鸭卵青道袍、老成持重的那一位自然是长兄陈阁老,右边儿那个着件茶色直裰,笑起来和陈月蘅嘴角的弧度如出一辙的,自然是她那在鸿胪寺中的二哥——他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玻璃镜。

她那位兄长就拱手同这二人打招呼了:“伯朝兄,仲温兄。”唤的是这兄弟二人的字。

这兄弟二人自然也是回了礼,由陈晖先开口说了话:“愚兄繁忙,一直未有机会来和贤弟道谢,今日前来,便先谢过余贤弟了。”

“不敢当不敢当。”余靖宁连声推辞,“不知此次伯朝兄前来所为何事?”

陈晖只可能比他忙不可能比他闲,若是登门必然不可能只是有道谢一事,不然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陈暄也一同带来。

陈晖对余靖宁的聪慧颇是满意,便接着道:“贤弟也该知晓,这朝中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若是党争闹得久了,朝中必然不稳。”

言下之意便是,这案子该结了。

余知葳忽然明白过来,这陈晖恐怕是在抬举她兄长呢。余靖宁如今力不能及庙堂,陈晖等人若是下一步有何动作,完全可以跳过他自行处理便是,但却专门来寻他一趟,用心可见一斑。

余靖宁果真有些感动,拱手道:“洗耳恭听伯朝兄高见。”

陈晖便道:“我们的目的应当是和贤弟不谋而合的,其一便是要救出‘甘曹案’受牵连的几位,如今东厂泰半陷于泥沼,自然也不存在锦衣卫‘渎职’一事,又有‘忠良下狱,所谓掩罪’的流言传出,不日蔺太后大约就会松口,释放郑指使和谭家二郎。”

一旁的陈月蘅好似神情有些波动,余知葳赶忙牵住了她的手。

“其二便是尽快将此案尽快结束,提审定罪也会迅速许多,还望余贤弟能避则避。”这是在提醒余靖宁,他在此案中露脸已经太多了,再插手恐蔺太后等人心生疑虑。

余知葳再次摇头感叹这位陈阁老思虑周全,不愧这么年轻就进了内阁。

“其三……”他瞟了一眼旁边,他弟弟正抬手,把自己的金丝玻璃镜往上推了推,“我先前听你解释得不错,你来与余贤弟说罢。”

陈暄从从容容接过话头:“阉党闹出此等事端,是为了削弱锦衣卫和新派的,但同时一不小心触及了旧派的痛点——海贸。”

第六十二回:新旧

新旧两派争端由来已久。

旧派秉持“农本商末”,认为若是农人都撂下自己的土地去经商了,那必然会有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海港人口必然多于内陆,不仅不好管理,还容易造成人口的不平衡,更甚至于会有大片的土地撂荒。

更何况天朝向来耕读传家,新思潮过快地涌进来,人心不稳,易生事端。

新派却主张“工商皆本,海贸新邦”,要谋发展,必得日新月异,兴海贸自然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但循序渐进的前提是,要开先河。古来变法,哪有不受阻的。阻碍重重,非是变法不行之理。若能功在千秋,何惧眼前之阻,个体之伤。此法行不行得通,只有做了方可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甚么麻烦问题就解决甚么,何必视其为洪水猛兽。

此时陈暄就掏出一枚银元来给余靖宁和余知葳都看了一眼:“认得这个吗?”

自然认得。余知葳心道。这银元是舶来品。

大衡官银,多是银锭形状,这种银元,叫做“佛郎机银”。

陈暄接着道:“大衡现在的银子,多是佛郎机银,此时原先单弘光单大人还在时与我说的,只是现在户部尚书换成了田信,便把这事儿给遮掩住了。”

余知葳和余靖宁听了这话皆有些惊讶,尤其是余靖宁,不禁问出声儿来:“可如今在京中见到的,多是官银啊。”

“的确如此。”陈暄点点头,“京师中的银子的确都是大衡的官银。可众所周知,大衡的银矿就那么些,全都被内地的大家藏到自家的私库里,流动在市面上的能有多少。‘米贱而囤银’,若是光屯银子,不在市面上流通,又谈何繁荣。”

余靖宁没听过这般言论,皱着眉头思量,余知葳却稍稍听出点儿门道来了。

这是不是叫“通货紧缩”?

余知葳前世的经济学水平停留在一个极其粗浅的阶段,只能简单地分辨出几种概念。她极力回忆道:“若是银子不在市面上流通,粮食布匹各种东西的价格就会贱而又贱,长此以往,大家都不愿意买东西,商人也不愿意做买卖,手工业者也不想生产,没有事做的流民就会增多。大衡甚至会倒退回几朝之前。”

陈暄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此言甚是。”

“可市面上没有银子,发银票不就是了。”余知葳发问道,“京师也不是不能用银票。”

“若是银子全囤在想要置地的老爷们手里,国库里没有存银,这样有可能兑不出银子来的银票你敢用吗?”陈暄推了推金丝玻璃镜,反问道,“况且,这是在京师,大衡这么多地界儿,你怎知所有的百姓都会认银票?”

余知葳默然,的确,百姓大都还是更认银子些。

“回到方才的话,为甚么如今国库之中大都是佛郎机银。”陈暄敲了敲桌子,“银子是可以重铸的,现下京师中看见的银锭,大都是由佛郎机银元重铸而成。而且在十三港的商人,甚至可以直接用佛郎机银元进行交易。”

余靖宁终于从长久的思考之中回过神来,开口道:“而囤银卖地之事,素来有之积重难返,要动他们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很有可能导致社稷不稳,所以,只能靠海贸来获取所需的银子?”

陈暄这才郑重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海贸非兴不可。”

陈晖等着自家弟弟将这些话说完,才开口道:“所以,余贤弟,你如今可明白了我们几人过来所谓何事了吗?”

余知葳暗暗道了一声明白,这是要拉他们入伙。

余家是勋爵人家,显而易见的旧派,但其实并没有怎么直接参与到新旧两派的政治斗争中来,所以要是算“中立”也是可以的。而就算如今余靖宁如今身份半尴不尬,勋爵人家这种筹码,照样很惹眼,让他们成为拉拢的对象。

余知葳倒是无所谓,她属于旁观者清的“事后诸葛亮”,当然能想明白“改革开放好”这种事情,可余靖宁是个大衡的当事人,自幼受的又是“耕读传家”的传统教育,他能不能想明白就是个问题了。

余知葳眯了眯眼睛,可是……外来白银大量涌入,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长此以往,真的不会出事吗?

余靖宁余知葳各怀心事,心情复杂地送走了陈家三兄妹。

余知葳皱皱鼻子:“陈家二哥该进户部,怎么就去了鸿胪寺?”他要是进户部,那岂不是又有了和阉党博弈的筹码?

“人各有志罢了。”余靖宁淡淡道,“况且,他这番言论,可能大都新派中人都能说个一二,但会说四五种洋文的人可不多见。”

“呃……”余知葳一时语塞。好罢,这说得真的很有道理。把陈暄塞进户部,大概就像把将门之子余靖宁圈在京城里是一个效果。

余知葳偏着头,刚好能看见余靖宁高挺的鼻梁,在侧脸打下了一小片阴影。她忽然想到,如果余靖宁没有入京为质,而是跟着他父王一起在西北藩地,在边境镇守边关,他会不会和如今完全不一样?

天大地大的地方长起来的少年,又怎么会养成一副沉郁顿挫的样子。余靖宁纯粹是将自己浑身的锋芒尽数折断,磨成了如今这副样子,这才能待着京师这一方龟壳之中。

可……少年人的锋芒真的那么容易藏住吗?

他刚开始的确是听了谭怀玠的话,听了无数人的劝告,要隐忍,要三思,万事先想再行,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可经历过这一拖两三个月的“甘曹案”之后,他身上的锋芒就再也藏不住了。

要是他真能将锋芒全然藏住,那就该在这个看起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甘曹案”中明哲保身,而不是为了锦衣卫那一半蒙冤的人而奔走,不会为了指挥使郑嘉,不会为了谭怀玠而奔走。

更不会和自己合计这样铤而走险的法子,将自己牵扯进去,甚至不惜彻底和一直只是暗中不满,明面上虚与委蛇的阉党彻底撕破脸。

放在口袋中的锥子,终会穿囊而出。

余知葳如是想。

第六十三回:有伤

六月底的时候,甘曹一案堪堪做了个了结,一句“秋后问斩”便将此人的性命轻飘飘划了去,着实令人欷歔不已。

此次博弈,如同疯狗互咬,朝中泰半都难免要受到牵连,阉党同新旧两派俱是受到了不同的打击,短时间内恐怕都再闹不起甚么纷争了。而受到牵连的郑嘉等一众锦衣卫,并一个大理寺正谭怀玠,终究也能从关了将近三月的牢狱中放出来了。

余靖宁着了件石青色四合云纹的窄袖贴里,只用网巾罩了头发,并未戴冠,做个家常打扮,偏头看了一眼一身短打的余知葳,啧啧摇头。

余知葳迷惑不已,心道,我还不至于长得丢您的面子罢?

余靖宁不大想见谭泽,是以没将谭怀玠何日出狱的消息告诉他——他们兄妹今日出门便是去狱中接谭怀玠的。

余靖宁见她面色不虞,这才解释道:“谭二郎又不是不认得你,扮成这样作甚?”况且余家已然和阉党彻底撕破脸了,自然也不必再避讳和谭怀玠这等人家结交。

余知葳叹气:“再扮两年就扮不成了。”

余靖宁不说话,等着她解释,果真余知葳就接着道了:“我这小身板儿,恐怕也长不了多高了,如今年岁尚小,扮个小男孩儿还尚可。等再过两年,哪家儿郎有我这么矮啊?就算是个小矮子,那就是听声儿也听出不妥来了。”

“快去换了,今日说不准要见着许多熟人,你穿成这样,成何体统。”说完了忽觉得好似太严厉了些,又哄孩子似的胡乱扯谎道,“等扮不下去了那还要好些时候,以后有的是你扮的。”

余知葳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是蹩脚,不禁“噗嗤”一声儿就笑了出来,却还是听他的话回去换衣裳了。

以后有的是你扮的……

很多年之后,余知葳再想起这话来,竟觉得余靖宁十分有乌鸦嘴的潜质。

打扮好了的余家兄妹终究是出了门。

余知葳撩开车帘子,冲着一旁骑马的余靖宁问道:“大哥哥,这不告诉谭二哥哥他爹就罢了,恐怕他自己也不想见,见了心寒。可你为何不将月姐姐也叫上。”

余靖宁目不斜视,只道:“谭二郎他是关在东厂的诏狱中的,那地方不比我们锦衣卫自己的诏狱,他在当中必受了许多苦楚,定然形容狼狈。陈三毕竟是个姑娘家,到时见了,情难自已,两个人都伤心,不如这第一面就不见了。”

待他先回家修整一番,再见也不迟。

余知葳心中啧啧,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世子爷您是根木头呢,原来还有这样的心思。她又将余靖宁那句话咀嚼了一遍。

不如不见么……

车马辘辘,向着诏狱而去了。

依着狱卒的的指引,朝里头走了许久,果真是见着了谭怀玠。

甫一见面余知葳就到抽一口凉气——余靖宁说得不错,他现在这般模样,月姐姐若是见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谭怀玠好端端一个清隽的少年郎,直瘦了个形销骨立,连两腮都陷了下去,周围一圈胡子拉碴,只是眼睛显得越发大了些。

他瞧见余知葳二人,到底还是和煦一笑,拱手道:“余贤弟,余家妹妹。”这时候才能从周身气质神色上瞧出这是谭怀玠来。

余靖宁见了他,脸色先是一黑,不禁又要开口斥责:“定要闹成这样,才知道利害吗?”

谭怀玠早知他性子,也不怪他,只笑道:“别说我了,世子爷这回的光辉事迹我也听说了,彼此彼此罢了。”

余靖宁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可最终还是忍着没说些甚么,只是从鼻子里出了出气,道:“走罢。”

余知葳暗自想到,余靖宁恐怕没说出来的话是:我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

想到这儿,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任由自己的嘴角疯狂上扬起来——天啊,这是怎样神仙的患难兄弟情啊!

还没等她胡思乱想完,站起身来的谭怀玠猛然一个踉跄,余靖宁眼疾手快将人给扶住了。

余知葳方才再怎么魂飞天外也瞧出不对来了。

果真余靖宁就开口问了:“你腿怎么了?”这听着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哦,这个啊。”谭怀玠苦笑了一下,状若满不在乎道,“蹲牢房嘛,总要受些伤的。”

“多久了,什么时候的事。”余靖宁搀着他,忙不迭问道。若是伤的不久,及时救治一下,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谭怀玠挠挠头,一副记不起来的样子,“得一个多月了……”

“谭怀玠!”余靖宁忽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目眦欲裂,狠狠攥住了谭怀玠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今年才十七岁!你读书的时候是甚么样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古人说的那‘悬梁刺股’都是轻的,你自己是忘了你那么些个三九三伏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了?!谭怀玠你别忘了,你十六岁就上金殿在太和门前面见天恩了,你可是我大衡开国以来进士登科时年岁最小的儿郎。你先前还告诉我,做事前要三思,要隐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轻举妄动,这都是谁说的?你自己把这话吃下去了吗?放在你自己身上……”

余靖宁低下头去,不知怎的,好似是哽咽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双目都是赤红的:“你怎就不知把自己也劝一劝……”

若无那日金殿之上一番少年意气,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啊?真的该怪谭怀琅自己说话不过脑子吗?

余靖宁背过身去,胡乱抹了一把脸,搀扶住了谭怀玠,放缓了声音道:“官场上颇忌讳‘体有残缺,身有恶疾’这事儿,等回去了,好好给你寻位名医瞧瞧,别让人看出了端倪。你……今后别做这样自毁前程的事了。”

他这话越说越心虚,要是这事儿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就真的不会与谭怀玠做出相似的举动了吗?

余靖宁扪心自问,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谭怀玠顺狗毛似的摸了摸余靖宁的背:“好啦好啦,又不是断了手,没了脑子,我这一身学识都丢不掉的,不碍事。又不是你这将门之后,断条腿就真的要天塌地陷了。”

第六十四回:舟中

余靖宁本说是要背着谭怀玠出去的,但这位年轻的学究觉得这般形状有辱斯文。余靖宁拗不过他,也只好是搀着他一步一步朝外走。

起码一半的路程中,余靖宁都很是沉默,只顾搀着谭怀玠缓步朝前走着。行至阶前,似是终于忍不住了,长叹一口气:“你今后还是进内阁罢。”

谭怀玠抬了抬眼睛,神色疲惫,勉强冲着余靖宁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我如今并未定罪,自然也当官复原职,再回大理寺便是了。”

“你那不成器兄长怕是这几年都出不来了。”余靖宁斟酌了一下,觑了一眼谭怀玠的脸色,这才说道,“你今后也不必再顾虑你兄长,谭家今后就得靠你撑着了。况且陈三姑娘嫁与你之后,陈伯朝便是你舅兄了,有他帮衬着总归不会太难。”

谭怀玠几个庶弟,最大的也不过是余知葳大小,是以如今在谭怀玠面前提谭家,就差不多算是提他父亲。虽说提道这个话题不免让谭怀玠寒心,但这一层总归是绕不过去。谭泽再怎么只顾及自己的面子、谭家的体面,为了上阉党的船保自家的荣华富贵,情愿把自家儿子当弃子,那谭怀玠也不可能脱离谭家。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能不亡。此话自古有之,放在现今也是一样。谭怀玠若是当真一气之下脱离了谭家自立门户,是为不忠不孝,今后在朝堂上也难以立足了。

可谭怀玠又绝不可能今后再不走仕途,现下朝堂党派纷争,贤才在野,实在不是甚么好事。

所以就算他们父子经此一事,裂痕再难弥补,那也是装也得装出一副父慈子孝来。

谭怀玠的处境实在是没比余靖宁好到哪里去。

“谭家如今元气大伤,你若是不入了内阁支撑一二,恐是要败落了。”余靖宁好似从来没这么絮叨过,掰开了揉碎了劝这谭怀玠入内阁,“今后便只能靠你一人,你父亲因着这关系,怎么也该敬你三四分的。”

“原先我父亲朝蜀中送了好些拜帖和礼,想搭上蔺家的船。”谭怀玠苦笑,蔺太后娘家,便是那镇离王蔺家的藩地就在蜀中,这礼当然是送给蔺家的,“谁知竟是没甚么回应,我父亲与我大哥便废了好些功夫与田信搭上了。如今我家清流不是清流,阉党不是阉党,实在是难做人啊。”

“我还有一事为与你说”余靖宁顿了顿,停下脚步,看着谭怀玠的眼睛,正色道,“先前,陈伯朝、陈仲温都来寻过我,与我掰扯了些海贸的事,你该知是何意罢?”

陈家今后是谭怀玠的岳家,陈晖、陈暄就都是谭怀玠的舅兄与其自己挣扎,不如干脆与陈家绑作一处。

今后谭家便不算是旧派清流,也不是阉党,而是新派了。

余知葳着直叹气,若是这陈家与谭怀玠是旁的关系,余靖宁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的来劝谭怀玠上陈家的船——他就是怕伤了谭怀玠那点文人的自尊。十六岁进士及第的少年郎到底有些傲气,又怎能靠着裙带关系往上爬呢。

果然,谭怀玠顾左右而言他道:“哦,那你觉得如何?应下来了吗?”

“没有。”余靖宁冲着谭怀玠摇了摇头,“不过,我现下打算应了。”

余靖宁在裘安仁当初闹出“凝红丸”那档子事的时候就想过,大衡阉宦掌权时日已久,要是先前大家各自为政,分甚么新派旧派闹作一团,不如不举世家之力与之对抗。

以前大家想不到,那是没出甚么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大事,可如今大衡朝中闹得乌烟瘴气,众人如今不醒还待何时?

虽说新旧两派时常政见不合,贸然合作自然要起龃龉,可那也比被阉党分化瓦解逐个击破要强得多。

“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余知葳走上前来看着他二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谭怀玠回了回头,目光中微微有些惊讶,旋即将她的话在口中反复咀嚼了一遍:“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读着读着,眸子忽然亮了亮,“好,说得好!”旋即拍了拍余靖宁,“你家小六,若是个男子,定当是个人物。”

“呃……”余知葳忽然有些心虚,这话也不是她自己说的,这是昆曲《桃花扇·逢舟》中的句子,大概是这大衡还没生出孔尚任这等人物,大家平时听的戏文中也还没有这一句,一不小心就给余知葳引用在了此处。

她咬着下唇笑了两声:“拾人牙慧罢了,哪里当得这句夸奖。”

“无事。”谭怀玠挑了挑眉毛,“我们男儿读书做策论的时候,也是要先引得先贤的句子,再来论证自己的结论啊。”

“既然谭二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还是该添一句的。”余知葳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学着她兄长的模样,也将脸板起来,对着谭怀玠正色道,“就算我是个女儿家,那我也是个人物。”

大衡开国时的确是有“不论男女,军功授权”的旧例,可这旧例不过是个空壳子,王朝新旧交替的乱世过去,早就见不着谁家女儿还拿刀兵了;陈家再怎么新派,陈月蘅也只是学了学洋文,学了学西洋乐器,还是得早早嫁人,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不可能和谭怀玠一样考科举上金殿。

就像余知葳如今也只能得一句“你若是个男子……”

就算大衡民风再开放,再怎么开了海禁百家争鸣,它是个封建王朝的性质是不会变的。

余知葳挠了挠下巴,心情有点复杂,说完这句就只冲着谭怀玠笑了笑,不再接话了。

她如今更深刻地体会到,云翠当初只能把她充作男儿教养是多么深刻的悲哀了——就算是那样低贱的出身,男儿到底要比女儿家强些。

余知葳咬了咬嘴,提醒自己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或者说他们,今后都只能想着前路了。

第六十五回:别离

大衡今年天气不算是太好,尤其是北方。

夏日太热,还没甚么雨水,整个夏天都是一副要冒烟的状态,一如因甘曹一案搅得热火朝天的朝堂。好在大衡这帮臣子中还是有那么些能干实事的,在吵架的当空见缝插针地上过一份“防旱”的奏表。

这种“不误农时”的思想向来是旧派的作风,上面想也没想就准了。

在“甘曹案”尚未了结之时,政令已经下放到了北方各布政使司,再下达到各州府县,到底没闹出甚么大事来。

好似生活终于回归了正轨。

七月流火,总算是没遇上那么热的天气,余知葳着了件霜色的对襟竖领的窄袖长衫,下头系着浅丁香色双鲤衔珠织金纱马面裙。尤平家的见她脑后的短发长长了不少,十分高兴地给她绾了个垂髫分肖髻,如今头上正插着支蝶恋花点翠挂珠钗。

她身旁立着的余靖宁也是一副家常打扮,难得着了件宽大的琵琶袖道袍,头上罩着网巾,并未戴冠。

二狗那三个立在他们跟前。

先前甘曹一案余家两个主子忙的不可开交,实在是没有功夫去管这三个孩子,便只好先安排他们三个与世子府的护卫住在一处,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将他们送到余家西北藩地去。

余知葳瞧着面前三个做了寻常人家男儿打扮的小少年,不禁有些心生感慨。虽说平日里总是“小孩儿”“小孩儿”地唤他们三个,但其实想想,这三个与她应当是同龄人,最小的锤子不过比她小一岁,而蛋儿甚至还比她大一岁。

余知葳又看了他们三个一眼,开口问道:“我原先教你们识字的时候,都给你们取过大名,你们都还记得罢?”

余知葳当时分别问了他们本家姓什么,然后遵从他们自己的意愿——其实就是瞎挑,的确是给他们三个取了大名,不过是从来没用过罢了。

“记得的。”三个崽子点头。

“写下来与我看看。”余知葳掏出个帕子,黑黢黢的,里面包的是三个炭条儿,“写在地上就成了。”

名都将帕子中的炭条一一递给那三个,他们便蹲在地上,将自己的名字挨个写了下来。

陈浩然。

姜焕。

肖皖。

他们三个许久没有写过字了,捉着炭条有些不知该怎么使力,尤其是要写三个字的二狗,也就是陈浩然,险些将那横七竖八的笔画塞不到一个框子里。

肖皖写完名字,拿胳膊肘碰了碰一旁蹲在地上写得满头大汗的姜焕:“姜锤子,你写错字了!你是把那两个‘田’中间的那一横吃了吗?(姜的繁体:薑)”

姜焕老大的不高兴:“就你的名字好写!”

一直在一旁立着不说话的余靖宁忽然道了句:“改了便是。”

“哦……”姜焕抬头看了看比他大四岁、不怒自威的余靖宁,没来由的有点发怵,拿着手中的炭条,将之前写错的字画成了个墨团团,在一旁狠狠又写了一个“姜”出来,力透青石板,险些将手里头炭条摁断了。

余知葳暗地里“嘶”了一声,悠着点儿啊。

“你们三个都瞧见了吗?”余靖宁冷着一张脸,连声音也是淡淡的,“字写错了,是可以改的。你们几个从今往后,若是将先前的错处都改了,我大可以既往不咎。”

余知葳知他说的是原先那些“盗窃,认贼为师、是非不分”之类的事,不禁担忧这三个崽子能不能听懂。

忽而,她看到了地上的字。

余知葳不禁是要笑自己了,他们三个与自己是同龄人,他们都不是孩子了。

陈浩然三人应了余靖宁的话。

只听余靖宁又道:“你们今后便是平朔王手下的兵士,是大衡的兵士,皆是有名有姓的人,上该对得起祖宗父母,下该对得起兄弟良心,将以前的名字都忘了。你们今后便和那些‘猫蛋’‘狗蛋’的名字再无干系了。”

与他们还在叫“二狗”“锤子”“蛋儿”的人生也毫无干系了。

“行了,走罢。”余靖宁道,“给你们领路的人,都是能做你们父亲年纪的,须当长辈敬着,可听明白了?”

他们仨点头。

余靖宁叹气:“要答一句‘是’。”

陈浩然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了句:“是。”剩下两个后知后觉,也跟着答了句“是。”

余知葳冲着几人龇了龇牙,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啊小兄弟们。下回再见着,只怕是都有军功傍身了。”

他们三个自小从未出过京城,如今算是半亲半友的,也只剩下了余知葳一人,总归有些彷徨和害怕,但余靖宁在场,也不好怎么诉说别情,只好都别别扭扭的与余知葳道了别。

肖皖吸了吸鼻子,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憋住了,这才开口道:“大哥,等我今后领了……领了银钱了……”他想不起来“饷银”究竟叫甚么,只好胡乱说了一嘴,“等有了银子我给大哥买零嘴儿吃。”

“别介。”余知葳本来还有点儿舍不得,刚酝酿起来的离愁别绪全给他逗乐了,“你就甭想着孝敬我了,自己留着吃罢!”

陈浩然那几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们将一路走到城门的边儿上,再北上西行,去有大漠有草原的西北,将自己的少年时光尽力打磨,今后变作一把利剑。

余知葳远远看着,不禁摇头道:“真是,怎么年岁越大还越对分别这事儿感触越多了呢。”

“你这话说的好似自己是个暮年老妇一般。”余靖宁转头去看她,见那少女嘴角还是含着笑意的,光看着这神情,也不像是方才那能说出那般“多情自古伤别离”的话来,于是便接着又问道,“别离感伤自古有之,怎么到你这儿好似就不该有了似的。”

余知葳也转过头去看他了,不知是不是余靖宁的错觉,她眼中竟然有些他想看见,却不能当作看懂的神情转瞬即逝:“无情之人当然比多情之人少些事端,牵绊少了,到底自己心里好受。”

上架感言

来,客官里边儿请,天字一号间给您留好了,说书先生的板儿已然拍在桌子上了,咱们品品酒,喝喝茶,听一段大衡年间的少年传奇。

这是小掌柜兼说书先生的第二本书了。

炖鱼有个迷惑的习惯,越忙越摸鱼,越摸越咸鱼。

而码字这东西,说好听了叫一鼓作气坚持不懈,说不好听了就叫肝。于是摸鱼的时间越来越少,但鱼还是那么咸。

(鱼往身上撒盐gif)

写这本书的时候用了上一本书的某些设定,算是一脉相承的世界观,假装自己要写三部曲的样子,总之,加油吧少女_(:3」∠)_

撒泼打滚儿求首订啊各位看官!

第六十六回:洗尘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六十六回:洗尘今日去陈家,算是给谭怀玠接风洗尘的。

至于为甚么是在陈家而不是在谭家,就要问问高邈和余靖宁这两个了。

一个当场和谭泽起过龃龉,一个又是最最清高之人,看不得谭泽做派,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好了。再者说,陈家又不大拘礼,众人也好歹能放开些,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政治上的意味,那就要生一副透视眼,看看在场几位胸中究竟想了些甚么了。

余知葳坐在马车上微微叹气,她今日都还记得陈月蘅在谭怀玠出狱之后第一回瞧见他的场景。

那日谭怀玠回家好生清洗了一番,刮了胡子绾了头发,特特换了一身极宽大的直身,衣摆直直拖在鞋面上。

这才去见陈月蘅。

余知葳虽说知晓他这是为了盖住腿上的伤,可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余靖宁道:“你不觉得,他穿宽大的衣裳,会显得他更消瘦吗?那甚么‘衣带渐宽’,他这都“宽”得这么明显了。”

余靖宁脸色难看得要滴出水来,头也没抬,只是叹气。

余知葳皱了皱鼻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他这个气叹的,搞得我好像多余了是怎么回事儿?早知就不该乱兴奋他们的“感天动地兄弟情”。

她在袖中胡乱扯了扯自己的帕子,心里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儿起来。

他几人拜过了陈开霁,并着陈晖陈暄一齐打了招呼这才往陈月蘅的屋中走。

谭怀玠靠着余靖宁,很勉强地撑住了身子,使劲将后背挺直了,这才开口唤道:“月儿。”

声音喊得有些大,原本声音清越的少年郎好似被甚么剌了嗓子,嘎吱一下子就破了音。

谭怀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不敢出声儿了。

可陈月蘅还是听见了,豁然一下转过头来:“二哥哥?”那樱草色直身的少年就撞进她眼里了。

谭怀玠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月儿你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出来了。”

陈月蘅没说出第二句话,直愣愣地盯着谭怀玠就落下泪来。

她是个很懂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不能像一般的无知妇人那般只知哭闹,这样不仅没有帮助,还反而会添很多祸事和麻烦。

她不能直接帮上甚么忙,于是在余知葳余靖宁高邈为谭怀玠周旋、为整件事周旋的时候,更是不敢表露出太多自己的情绪。

毕竟以身犯险的不是她。

所以她只能道谢,甚至于会反过来安慰众人“你们别太忧虑了,都会好的”。

可抛开这一切的一切,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罢了。嘴上安慰着旁人不要过分忧虑,可她自己怎可能真的不忧虑,无非是将一切的事情都埋在心里罢了。

但当一切尘埃落定,谭怀玠终于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当真还能撑得住吗?

谭怀玠一瞧见陈月蘅哭,登时就晃了神,顾也不顾就朝前迈了一步。

可他本就是靠余靖宁撑着才站住身子的,这么一步迈出去险些就扑到地上去了。

好歹是余靖宁反应快,一把将谭怀玠扯住,这才没闹得更难看。

余靖宁扶住了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是不想让陈三更担心些,那就扶稳了。”

从门口到桌前有圈椅的地方,不过是几步路罢了,谭怀玠几乎是被余靖宁裹挟着上前,坐在了凳子上。

谭怀玠哆哆嗦嗦伸手,轻轻将陈月蘅脸上的眼泪抹掉,温声道:“乖啊,我好好的呢。”

陈月蘅瞧着谭怀玠,抽了抽鼻子,眼泪又是稀里哗啦地往下淌。

余知葳用胳膊肘碰了碰愣头青似站在两人面前的余靖宁,低声道:“大哥哥,我觉得,我们这时候出去比较好。”说罢连扯带拽把人弄了出去。

余知葳好生奇怪,她大哥哥究竟甚么时候聪明甚么时候傻,怎么没个定数。

再往后就是余靖宁仗着自己的身份,给谭怀玠寻了位名医来,虽说救治得晚了些,要落下病根来,但好歹是能正常行走,只是微微有些不稳当罢了。

若是不仔细去瞧,也瞧不出来有多么跛。

只是以后骑马、奔跑怕是不能够了。不过谭怀玠一介书生,做这两件事的机会也少,不是甚么太大的问题。

养伤的时候总是不便饮宴的,这一拖便拖到了中秋,便借着这中秋佳节的时候,顺带着给谭怀玠一起接风洗尘了。

陈府的仆役早就熟识余家的马车了,瞧见了便高声嚷道:“世子爷同余家姑娘到了!”很快就有人引着他二人进去。

今年天气当真好生奇怪,夏日里热的冒烟,先前七月的时候,也不见秋老虎,却是一天凉似一天,好似比往年还冷得早些。只有一样是一脉相承的——不下雨。

余知葳着件鹅黄的交领琵琶袖短衫,袖口处翩翩飞了些银杏叶子,外头罩件姜黄对襟合领无袖短比甲,用赤金子母扣扣了,衣下系着黛色的双鹿衔芝妆花马面裙。绾着个倭堕髻,插一支点翠衔珠单凤,髻后插着几朵象生花。

这已经全然是秋日的打扮了。

这种小辈儿聚会,陈开霁和陈家太太向来不在场,便自己待在自家的院中,任由小辈儿们在花厅里一聚。

还没进了陈家的花厅,余知葳便听见一个女声,高声笑了起来,咯咯咯的。

想都不用想,这是那高家三奶奶的声音。

以前高家和陈家不算是熟识,经过这一事之后,反而是通过谭怀玠余靖宁相熟了起来,这高邈与高三奶奶便也被请来了。

与知葳踏甫踏进花厅,就听见那高三奶奶冲着她笑骂:“小六!怎的来得这样晚,今日吃酒可得罚你!上回我还想着,你家哥哥拿着我们家三爷,指使着到处跑,我还想说要你请我一顿呢。结果这第一顿还是人家月姐儿请的,害臊不害臊!”

余知葳与高三奶奶是女眷中鲜少酒量不错的,只是余知葳喝酒老上脸,显得好似是醉了一般,别人倒不敢来灌她了。

她便笑着回去那高三奶奶一句:“行啊三奶奶,只要我哥哥乐意,下回就请你到我们家吃去,咱们俩一醉方……”余知葳说着说着话忽然顿住了,仔仔细细瞧了高三奶奶好几眼,“你……你这是喝不了酒了啊?”

第六十七回:吃酒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六十七回:吃酒高三奶奶把头一扬,拍了拍肚子,骄傲道:“可不是!”

一旁的高邈把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嘟囔着抱怨道:“你能不能悠着点,疼着我儿子了。”

高三奶奶不说话了,转头仄了他一眼。

高邈立即倒戈:“姑奶奶哟,您说的都对,就是麻烦您轻点儿拍,您别疼着自己了。”

桌上一群人皆是笑了起来。

余知葳忙不迭地落了座儿,凑到高三奶奶跟前,好奇道:“这……甚么时候的事儿,几个月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不就两三个月没见你嘛。”

众人再次被她这一连串的发问逗乐了。

“你又不是孩子的爹,你要那么早知道作甚。”高三奶奶拧着余知葳的脸,将她拧得嗷嗷叫,“上回给你过生辰的时候就有一个来月了,天啊,那会儿还不知道,还跟你们几个吃酒呢。后来诊出来,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如今瞧着,应当是没甚么事儿了。我今日好说歹说,这厮才许我出门与你们聚一聚,费了我好半天口舌。”

一旁的高邈缩着脖子,吃憋似的扁了扁嘴。

余知葳咬着嘴促狭地笑了笑:“挺好挺好,等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讨个长辈当当了。”她一双桃花眼中目光流转,直往陈月蘅脸上瞟,“诶,下一个就是月姐姐了,不知道明年能不能……”

“咳咳。”余靖宁冲着余知葳板脸咳嗽了两声,敲了两下桌子,“注意着些,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世子爷好生无趣。”高三奶奶挥了挥帕子,嗔余靖宁道,“这满座同辈的小爷,就你年岁最小,还闹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咱们小六还是娃娃呢,你这么拘着她作甚。”她又看了余知葳一眼,发现如今的余知葳委实不是春日里梳双鬟的娃娃打扮,只好又找了旁的理由,“咱们这儿又没有外人,月姐儿年底成婚的事儿谁不知道,还不能打趣两句了?”

余知葳一听有人撑腰,那还得了,赶紧乔模乔样的,委委屈屈往高三奶奶身上一靠,眨巴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看向余靖宁。

余靖宁瞧着她扑闪扑闪的长睫毛,脸色终于绷不住,嘴角一撇也笑起来。

一旁坐着的陈月蘅虽说是新派人家的姑娘,可提到这婚嫁之事到底还是脸上飞红,拿帕子掩着口吃吃地笑。她今日打扮便如今在新派人家中颇是流行,唤作“汉洋折衷”,着一件浅豆绿的立领偏襟长衫,玫瑰花儿的提花暗纹在阳光底下生着彩,系着茶白的织金马面裙,肩上披着镂空的米白色云肩,梳得是大衡女儿家常有的发髻,却带着一顶西洋扁帽,那帽上还点缀着几朵白玫瑰。拿着帕子掩口的手上戴着手套,据说那料子也是西洋的,唤作“蕾丝”

谭怀玠却是大方多了,冲着在座的各位供一拱手:“倒时诸位就给小生个薄面,都来啊。”

听了这话,陈暄抚了抚鼻梁上的金丝琉璃镜,笑道:“谭二郎,你这话说得就奇怪了,倒时候是我妹妹出嫁,我不去,像个甚么样子?”

这话说得众人也都哈哈笑起来。

笑了半晌,几人当中年岁最大的陈晖才道:“好了好了,瞧瞧这菜都差不多上齐了,再不起箸开吃,恐怕是要凉了去。今日算是家宴,也是给谭二郎接风洗尘的,好让他去去今年的晦气,都没有外人,大家自然不必拘礼。”说罢特特看了余靖宁一眼,“尤其是你啊,世子爷,不许提那甚么‘食不言寝不语’的旧规矩,也别老训你家小六。这可是在我家,我们家可是新派人家别忘了。”

余靖宁边摇头边笑,冲着余靖宁拱手:“伯朝兄说的是。”

“还有”陈晖环视一周,眼神又回到了余知葳余靖宁的身上,“你们余家这两个委实是来得晚了些,该罚。等会儿吃酒就全罚你们!”

众人全都笑起来,嚷着要倒酒,不一会儿杯子全都满上了——除了高三奶奶和谭怀玠这个还在服药的只能喝茶,余下的,小爷们喝粮食酿的,姑娘们喝果子酿的,几杯酒下去,全都高兴起来。

陈月蘅在杯中满了酒,冲着众人道:“今日谭二哥哥喝不得酒,我便替他给众人道谢了。高家三哥,世子爷,还有小六,多亏了你们,不然谭二哥哥还不知要在东厂的诏狱中受多少苦呢。”

陈暄听了她这话,立即就笑着嗔她:“哎哟哎哟,这还没上花轿呢,就这么向着谭二郎了。还有哇我说月姐儿,你怎的不谢谢你自家大哥哥二哥哥啊,我与你大哥哥真是好生伤心。大哥,你说着叫甚么来着?”

陈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了夫婿忘了哥哥。”

陈月蘅就红着脸反驳道:“还不是夫婿呢……”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余知葳怕她羞怯,便率先开口接话道:“道甚么谢啊,咱们几家,这不是向来都交好嘛,咱们几个谁还没去谁家蹭过饭。诶对了,三奶奶,你们家的席面我可没吃过,下回请我一次呗。”

高三奶奶手里箸一搁:“说好的是下回你请我,等你请过我再说!”

余靖宁心里微笑,余知葳在世子府待的那几个月果真是没有白费。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水平。看似是闺阁中几个好姐妹在叙说姐妹情谊,实则话里还含着旁的意思。“咱们几家向来交好”,是何意啊?

原先陈晖陈暄向余靖宁抛了橄榄枝,他虽说心里想好了,但面上毕竟没应下来,今日来赴陈家的宴本就有来表个态的意思。

可怎么隐晦地提起来又让几人听明白又是一桩难事了。

所以这话,最好不是他说,而是余知葳说比较有效果。

果真,陈家两兄弟交换了一下神色,最后对着余靖宁笑了笑。余靖宁了然,举杯朝着陈家两兄弟示意,旋即一口饮下。

君子之交,无需歃血为盟,眼神交流之间便知心意。

而方才说过那话的余知葳仿佛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头也没抬,依旧与陈月蘅和高三奶奶推杯换盏叽叽喳喳。

第六十八回:游戏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六十八回:游戏如今已然将入秋日,入夜自然是要早些,没一会儿就到了上灯的时候。

余知葳果真是一喝酒就上脸,没一会儿就脸上飞红,如今就着花厅中的灯瞧起来,反倒平添几分姿色,她半支着脑袋,笑着问道:“三奶奶,还作诗吗?要不咱们联诗顽顽?”

那高三奶奶一听又要作诗,赶忙连连摆手:“不来了不来了,瞧瞧你们俩个姑娘,上回小六生辰上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我哪敢跟你们一起作诗啊。这不是拿我找乐子吗?上回就是你们两个猢狲,非得诓我作甚么曲子词,弄得我现下一见人,谁都问我:‘三奶奶,海棠树下几个人啊?’我臊也要臊死了。”

“好了好了,三奶奶。”余知葳脸上笑嘻嘻的,连声劝道,“我们这回不做诗,不做诗好不好。”

“别说是诗,曲子词也不成。”高三奶奶手里头茶杯一顿,冲着余知葳笑骂道,“你个猢狲鬼点子忒多,别想着诓我。”

“好好好。”陈月蘅喝了几杯果子酒,人也活泛了起来,也笑着道,“我替小六担保,曲子词也不做的。可是……那咱们玩儿点儿甚么啊?”

余知葳支着下巴:“既是不联诗,不如玩儿点儿新鲜的。”她环视座上一周的男宾,扑闪扑闪她的长睫毛,“几位哥哥来不来啊?”

余靖宁沉吟了一下,正要拒绝,却一把被高邈捂住了嘴:“来来来,我们都来,别听你哥哥的。”

余靖宁扯开他嘴上高邈的手,十分不满意他这种拆穿的行为,很是不高兴地道:“高三你是从何处看出我不愿的?”

“不是?”高邈抱着臂,促狭地看着余靖宁,“我看你那个‘不必了’的那个‘不’字儿都要说出来了,还说不是。”

余靖宁:“我……我那是要说‘不与我们说清楚这新鲜的玩法究竟是甚么、要如何进行,我们又怎么好答应’。”

余知葳很迅速地逮住了他的话头,立即就接道:“这可是大哥哥你自己说的,我记住了。”说完怕他反悔似的,赶紧就将这“新鲜游戏”是怎么玩的吐出来,“首先,取罗盘一个。不需要指方向的那一种,用手拨起来能转就成,要是实在没有,咱们也可以转筷子。”

陈月蘅忙道:“不就是给小儿玩的假罗盘嘛,有的,我先下就着人去给你找一个。”说罢立即唤了下人去给余知葳找罗盘。

“谢过月姐姐了。”余知葳冲着陈月蘅一笑以示谢意,“接着,每轮选出一人来转这个罗盘,待这罗盘停了,指着谁,便由谁来回答一个问题。至于是甚么问题,咱们等会儿可以每人想几个,写在纸上,叠住了不让人瞧见。倒时就从这里头抽问题就是了。第一轮由我来转,此后就由上一回回答问题的人来转,谁若是答不出,或是不愿意答,罚酒一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三奶奶无论如何都是个爱热闹的人,听了立马道:“这法子好,也不用作诗做曲子词,就这个了!”

很快,东西便都准备好了,余知葳撸了撸袖子,在自己的两手上分别呵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开始转了。”

见众人皆点头,余知葳伸手使劲一拨罗盘上的指针。

那指针“咻咻”地转动起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它看,那指针似是收到太多灼热的目光,便越转越慢,最终停在了一个方向上。

高三奶奶:“不是我,不是我!”

余知葳立马就被她逗乐了:“三奶奶啊我说您再往三爷那边儿挤,这针也是指着你的,你可别再躲了,答个题又不能掉块肉。”

高三奶奶嘴里嘟囔,一边从一堆纸条儿里抽了一张:“怎么每回都好似在拿我开涮一般。”她将手里的字条展开一看,登时傻了眼,“这……这我怎答得出来?”

众人催促:“你读来听听?”

高三奶奶皱着眉头:“《中庸》有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为臣者进言为本,劝进有方,当何进于上?”

她读完了抱怨道:“这是谁写的,让人该怎么答?我喝茶好了。”说罢将她面前的茶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余知葳也不禁笑了:“这是要答策论呢,是不是答出来就可以下场考科试了?出些日常的就罢了。”

对面的谭怀玠略有些尴尬,用袖子遮了遮脸。

高三奶奶喝完了茶,转头问余知葳道:“是不是轮到我来转罗盘了?”

余知葳赶忙让开了位置,忙不迭道:“请请请,高三奶奶您请。”

于是高三奶奶也学着余知葳的样子,伸手将罗盘指针拨动起来,此回停在了陈暄面前。

陈暄一边展开那纸条,一边笑道:“若是刚才那问题是我抽中的,我还能略答一二。”等展开了,顺口就将上头写的东西读了出来,“平生所遇最丢人一事。”

他摇了摇头,笑道:“倒不如让我抽中上一个。”接着低头思索了半晌,自己先失笑了,开口道,“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月儿也就五六岁,我领她出门去玩,上那‘洋人巷’去。”

陈月蘅听到这话言及自己,便也插话道:“你平生最丢人之事,怎的还与我有关?”

“你且听着就是了。”陈暄嗔了自家妹妹一句,将话接着往下说,“我自幼不喜有仆从跟着,便带着月儿七拐八拐甩脱了他们,自己领着她顽。那洋人的地界儿有卖冰点的,都花花绿绿好生漂亮,月儿便吵着要吃。我摸了摸周身,发现那银子都在仆从身上,我身上统共就两三个铜钱儿。我就与月儿说了:‘那洋人都狡黠,见咱们有两个人,定是要让我们买两个的,你二哥哥我如今钱不够,又不想露怯,你就乖乖站在此处等我,待二哥哥去了买来给你吃。’等我再出来,月儿便不见了。”

“二哥哥。”陈月蘅当时年岁尚小,全然不记得此事,只笑道,“此‘丢人’非彼‘丢人’啊。”

“此乃一语双关。”陈暄道,“我吓得斯文扫地当街大哭,最后发现实则是我出错了门,你还站在原地,这不丢人吗?”

余知葳想了想陈暄当街大哭的模样,的确够丢人。

下一个,陈暄转到了余靖宁,高邈好事,将脸凑了上去,帮着余靖宁把上面的话读了出来:“心里有人不曾?”读完了立即挑了挑眉毛,脸色奇异地看着余靖宁。

余知葳借着喝水的机会,从袖子里偷偷瞟了余靖宁一眼,只见他脸色乎白忽红,最后又变成了平日不高兴那般黑如锅底的模样:“我喝酒罢。”

第六十九回:中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六十九回:中秋余靖宁仿佛是与那杯酒有甚么深仇大恨似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喝了下去,旁边瞧着的人都还怕他把杯子捏碎了。

“我说宁哥儿,你这人好生没趣。”那高邈口中啧啧两声,伸筷子要去打他的手,余靖宁手一抽,没让他打着,脸色倒是更黑了几分。高邈全然没在意,接着道:“说两句又怎么了,莫说如今礼崩乐坏,就算是遵循着你们家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门第相当的人家,又是家中独子,若真是喜欢哪家姑娘,好好与你爹娘说道说道,他们还能你还能不让你娶了?”

余靖宁朝着高邈亮了亮空杯,冷着声音道:“我喝过酒了,你又何必揪着我不放。”

瞧见余靖宁当真不高兴了,高邈不禁有点儿尴尬,砸了咂嘴,嘟囔道:“从十二三岁到现在都是一个样,说两句就要恼。旁人喝酒都是一口一口小酌,你这只能叫做牛饮。”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不是余知葳说两句俏皮话打哈哈混过去,就是高三奶奶笑着嗔那人一两句,这事儿也就过了,大家玩玩闹闹该继续继续。可偏偏余知葳这会儿不知是闹了甚么毛病,咬着嘴,眼神直愣愣的,低着头看自己的指甲,好半天也没个话。

高三奶奶赶紧将这缓和气氛的重担接了过来,一掌拍在高邈背上,骂道:“你还当谁都与你一样,脸皮比那城墙拐弯儿还要厚些。人家世子爷才是束发年纪,面皮还薄呢,说到这种事可不得羞上一羞?都要当爹的人了,连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高邈脸上再次皱作一团,苦兮兮道:“我哪有。”

他这番苦相倒是把在座的人都逗乐了,余靖宁脸上神色也缓和了几分,这游戏才又能进行下去:“按照规矩,下一个该是我转了?”

高三奶奶:“快转快转,还有好些人没说过呢。”

罗盘指针再次悠悠转起,虽说已然不能辨明方位,但好似莫名地给人又指出了点儿甚么。

趁着指针还没停的当空儿,陈月蘅轻轻碰了碰余知葳:“小六,你身子不爽快么,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无事。”余知葳很快就从神游中缓过神来,冲着陈月蘅一笑,“就是有些醉了。”

陈月蘅还不知她喝酒上脸这种典故,自然信以为真,温声安慰道:“我叫厨房备下了醒酒汤的,等会子你喝一碗便好了。”

还没等余知葳再回陈月蘅甚么话,就听见那高邈一阵兴奋:“停了停了!”

余知葳一回头,恰见那指针正正冲像自己,当真是躲也躲不掉了。她笑道:“这可不是天道好轮回,我出这个游戏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儿,反倒是又转到我自己的头上来,也要让你们看一看我的笑话儿了。”

说着便打开了手中的纸条儿,上头写的是:“你最讨厌甚么人?”余知葳沉吟了一下,“我最讨厌的人啊——”

“嘶。”她将手里的纸条儿揉作一团,“大概就是那种见天儿脸色黑如锅底,好似我每日都欠了他二百两银子的人。有甚么维护关心的好话,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说,从嘴里吐出来就全变成了训斥。有甚么事儿先往自己心里掖着,把自己掖得别别扭扭,白瞎了一副好皮相。”

她说这话的时候,与她平日里说俏皮话的模样一般无二,挑着她那双带着点桃花色的眼睛,又轻佻又俏皮地叙说着,甚至话里还带着些小女儿家惯有的狡黠与雀跃。说完了,低头一抿嘴,露出一对儿小虎牙来,拿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瞥了她兄长一眼:“我今日当真是醉得厉害。”

年岁最大的陈晖摇头笑起来:“你这个小六,是不是当今日大家都护着你这个最小的,要无法无天了?我怎么越听这说得越像你家兄长,你瞧瞧你大哥哥,这脸又拉下来了。你这么说他,不怕他回家去罚你月钱啊?”

余知葳一脸无畏:“他五六月的时候已经罚了我两个月的月钱了,今上又罚了他半年薪俸,他拿甚么给我发月钱啊?我都想当垆卖酒去了。”

陈家老二陈暄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笑道:“你俩这日子过的,闹得跟贫贱夫妻一般。若不是咱们都知晓你二人是兄妹,我还真当你要当卓文君替那司马相如当垆卖酒去了。”

过日子吗?

这是句玩笑话,也不知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先前怕转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不敢开口的谭怀玠这会儿才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好了仲温兄,别闹余贤弟了,他面皮这样薄,你再闹他,一会儿又该恼了。”

这话当然就又按下不提了,众人依旧高高兴兴玩闹,吃过了饭,还应着中秋的景,用了些月饼和西洋点心,直闹到月升碧空才各自归家去。

古人都说月朗星稀,明月当空之时小星果然少见,余知葳坐在车中,依旧是撩开帘子望向窗外,只是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不知到底是在看天上月,还是在看月下人。

中秋是团圆的时候,可她与余靖宁这种孤家寡人的,实在是对“团圆”这个词提不起兴致来——余靖宁的家人都在西北,余知葳的家人恐怕早就重新投胎了。

而他们俩本人呢……余知葳咬了咬嘴……

她酒量不算差,今日的果子酒根本奈何不了她,但她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些醉了的感觉。

头昏,脸上也烫。

今日那试探出的一点点端倪,根本不足以说明些甚么,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想得更多些。

这很不该,于情于理于时于势都不该,但余知葳却像是在趁着酒劲儿胡闹一般,不断地试探着自己的底线。

我就想想,我就今晚想想。

余知葳又将帘子朝上掀了掀,冲着车侧那骑马缓步前行的少年郎唤了一声儿:“大哥哥。”

目不斜视的余靖宁破了功,分了眼中几分光给她。

“今晚的月色真美。”余知葳支着头,语调里带着显然的三分醉意。

余靖宁很明显地愣了愣,呆滞了一会儿才回道:“嗯。”

余知葳嘻嘻笑了两声,好像醉得更厉害了:“你不懂。”

“微风和煦,朗月当空,好日子。”余靖宁仿佛没听见她那句话似的,自顾自地胡言乱语。

余知葳耳边“嗡”了一声,接着就听见自己的心跳敲鼓一般。

她好像眼眶有些湿。

第七十回:早寒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回:早寒余知葳第二日早上起来头疼欲裂,也不知是真的醉的厉害还是昨晚说了甚么不该说的。

她披衣坐在床上,胡乱揉了两把头发,抱膝而坐,长长叹了一口气。

余靖宁大概是听不懂她昨晚那话的,心存侥幸的余知葳如是想。

那……就大概还能与从前一样罢。日子不还得过。

窗外的叶子由黄而落,用了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京城里萧瑟的秋风很快就带上了些冬日才该有的扑面寒气。

终是在十月未过半时,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落。那几日天上罩着偌大一片阴影,笼得整个京师都阴沉沉的,天就跟漏了一般,没了命往下扔雪片子。

刚开始落下来的雪还积不住,淌得满地都是水。没几日,天气骤然就冷了下来,地上就积了一层白……

“世子爷,姑娘,奴婢这就将窗子关上了,没得将饭菜吹凉了。”尤平家的朝着窗户外头望了望,啪嗒几声就关上了窗。

方才不过开窗通风的功夫,冷气就灌了进来,余知葳捧着个手炉,哈出一口白气来:“怎么还一年比一年冷了?我记得去岁腊月的时候才有如今这么冷罢,这可才刚十一月。”

“姑娘先用饭罢,用了饭手就暖和了,等吃过了饭再抱手炉。”尤平家的一边替那兄妹二人布菜,一边道,“老话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愿当真如此罢。”

余知葳喝了两口汤,顿觉暖和了不少。她近日里再次操刀学习家中庶务,大概是因着心虚,不敢再在余靖宁眼前乱晃讨嫌,她的庶务比起从前学习时简直可算是突飞猛进,这会子正有心卖弄,便道:“我前两日看账,今年咱们庄子的收成比去年少了不少,照理来说今年农税可是又降了,本是不该这般的……”

世子府在京郊的庄子是皇家拨下来的,几近可算是皇庄了。连皇庄都尚且如此,莫说是其他人家了。

“你说的不错。”余靖宁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搁下筷子同余知葳说话,“今年夏天旱得厉害,收成本就不好,冬日又冷得这般早。先前那庄子的管事来报过我,只说是今年才种下去刚抽了苗的冬麦全都冻死光了。”

“啧。”余知葳皱了皱眉头,“是不是该给佃户们再减些租子?”她以前就算再贫苦,那也是在市井中长大的,没经手过那等劳作。可谓是前世今生都没真正见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个甚么模样,不禁对这些“被剥削阶级”产生了莫大的同情。

“减。这等小事,你看着办就是了。”余靖宁斩钉截铁。以前他都是对家中事务大包大揽,半点儿也不信余知葳的,如今却说“这等小事”……余知葳猛然将心里那个念头再次摁了下去——她越来越像余家的主母了。

不过话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余靖宁没了半年薪俸,家里的庄子也不收租子了,他俩也不至于立即喝上西北风。

旁人可不一样。

果然,忧国忧民的世子爷皱起了眉头,叹道:“这不是个好兆头。京郊的佃户尚且可遇上主家开恩,过些松快日子,可边境就未必了。”

余知葳心里过了一下,这八成儿是在说余家的藩地——平朔王余家在嘉峪关镇边,西有瓦剌东有鞑靼,简直就是个虎狼之地。

所以蔺太后到现在都还没动余家,不是没有原有的。

只听余靖宁果然就道了:“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都是一个样子,今年天气这般,他们定然也不好放牧,少不了要入关骚扰边民。今冬父王又要照例入京述职,我怕……”

余靖宁眉头紧皱,再没把话往下说。

虽说他把话咽进肚子里了,可余知葳想想也知道他要说甚么。

今年年成不好,又没有平朔王在西北镇着,瓦剌鞑靼难免要动点甚么不该动的心思。

“父……”余知葳没叫过平朔王爹,一开口忽然觉得有些别扭,“父亲是与先帝一起打下咱们大衡的江山来的,当初比这凶险的情况恐怕也没少见。再说了,就算父亲不在,你还信不过三十万余家军吗?”

镇边的将士和京中的总有些不同,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是以哪怕是伴驾的锦衣卫也不过是佩刀。神机营都是待在城外的西郊大营里,若非奉旨携火器入京城以谋反论处。

可是嘉峪关、山海关这种地方的守兵,泰半都是神机兵,单看剽悍程度也不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

“但愿如此。”余靖宁觉得用得差不多了,斯文地用帕子擦了擦嘴,斜着眼问余知葳道,“你怎么吃这么慢?”

余知葳投递给他一个白眼。

“等会子饭就凉了。”余靖宁就伸出两根指头在她面前敲,“这天气还吃冷饭,我看你是不病一场不痛快。”

余知葳暗暗有些郁闷,她实在没明白,明明余靖宁要说话的时候都是搁下箸不吃的,怎还比她吃得快些?她有心把这话题岔开,便道:“我还没见过咱们爹爹呢,这回能不能见着?他在家里住几日啊?娘来不来?”

余靖宁坐在一旁等着她吃饭:“只爹过来。大概……不是这月底就是下月初就能见着了。”

嘉峪关距京四千里,一日急行军不过三四百里地,就算是快马加鞭也得小半月。可人都是肉做的,又不是金刚不坏,没有紧急军情时哪里架得住日日急行军,就算是现在出发,月余能不能赶到京城还是个问题。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儿,思量道:“也不知爹爹来了,能不能赶上谭二哥哥月姐姐他们成婚。”

“这就得看运气了。”余靖宁又看了余知葳一眼,发现她那半碗饭还没吃饭,不禁再次催促道,“还不快吃。”

他平日里也没这么催着我吃饭啊。余知葳心道。难不成是余靖宁的父亲大人要来给他在吃饭方面产生了无形的压力?

还没等余知葳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余靖宁道:“倒时见了咱们爹爹,你别给我丢面子就成了。”

嗯?

不是那么坦荡荡余知葳,再次把他这句话的意思想了个九曲十八弯。

第七十一回:秦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一回:秦晋腊月伊始,大雪依旧,若一夜不扫,便能积起小腿肚子高的雪。

大雪所拦,平朔王来得便更慢了,终是没赶上在谭怀玠陈月蘅成婚之前赶到京师。

腊月初三,宜娶嫁。

谭怀玠顶戴乌纱鬓边簪花,着一身大红圆领吉服,胸前缀着补子,肩横一条并蒂莲锦缎披红,笑得像个歪嘴倭瓜。

余靖宁一看他这副傻模样眼皮就跳,待稳稳当当将这新郎官扶上了马,不禁又担忧道:“虽说今日高兴,但好歹注意着些,想想你的腿,骑马慢些走,陈三姑娘又不会被旁人抢了去。”

谭怀玠强行将嘴边的笑容压下去,这才能正常地跟余靖宁说一句话:“我有分寸。”

“你最好有分寸。”就是到了这种时候,余靖宁都还不忘了替谭怀玠操心。

谭怀玠好似是高兴过了头,看着站在马下皱着眉头的余靖宁,忽然生出来些调笑的情绪,便笑眯眯对着他道:“待我也成亲了,咱们几个交好的,可就剩下你一个小孩儿了。”

果不其然,余靖宁听了这话,脸色应声黑了起来,当然也不会对着谭怀玠继续啰嗦了。

新郎官打发了黑脸关二爷,满面春风,缰绳一扯,上陈家迎亲去啦!

一路上红衣红绸映着白雪,分外喜庆好看,一路上好些小儿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乱跑,大声叫嚷着:“迎亲啦!”“娶新娘子啦!”一直跟到陈家门口儿。

陈家大门前,陈晖陈暄门神一般,一边儿站了一个,硬生生将一脸笑意憋了回去,板出两张老学究的脸来。

陈晖率先向谭怀玠拱了拱手:“谭家二郎。”

谭怀玠笑弯了眼睛,张口便叫:“大哥哥。”

另一旁陈暄就调笑了:“这小子嘴忒甜,怎的不也叫我一句?”

“二哥哥。”谭怀玠再次一揖到底,颇有眼色地对着陈暄也叫了一句。

还没等他直起身子来,陈晖便摆开了架势要拦门子了:“谭二郎你听好了,夫当今生民之患,在于能逸而不能劳,知安而不知危,何解?”

“谨庠序之教,申之以耕读经世之要,农者务地,商者不狡,士人则以天下为己任,孩童方知劳之重也。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此则安不忘危,能逸能劳之法也。”谭怀玠不假思索,张口就来。

谭二哥哥终是离了大理寺,入了内阁,若是要称呼一句“谭阁老”也是可以的,这般容易的策论哪里难得倒他。

陈晖见没将谭怀玠拦住,和陈暄相视一眼,立即换了陈暄上阵。

这家伙一件四季不分寒暑地架着自己的金丝玻璃镜,每次开口之前都要煞有介事地先往上推一推,现下果然是又做出了这么个动作,文绉绉地开口道:“ifthetariffisappropriate,howshoulditbe?”

谭怀玠:“甚么?”

他完全没料到陈暄会来这么一出,直直愣在了当场。眼见着陈暄笑得狡黠,眉眼之间全是在说“还想娶我们新派人家的姑娘,怎的连句洋文都不会说?”

还没等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出个所以然来,高邈抢先一步窜到前面来,哈哈笑着道:“伯朝兄仲温兄,我瞧瞧你们家的大门关严实了没有……诶呦没关严实!”

陈暄陈晖两个书生,哪有高邈灵活,只见他一把推开了陈家大门,回头一挥胳膊招呼道:“宁哥儿!谭二郎!还不快进来!”

知谭怀玠腿脚不好,余靖宁领着一众锦衣卫,裹挟着余靖宁就冲进了陈家大门。

陈家满门簪缨,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又没被北镇抚司抄过家,哪见过此等锦衣卫破门而入的阵仗,陈家大门当即就守不住了。只见谭怀玠余靖宁高邈一众绝尘而去,冲向二门了。

陈暄在门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边拍巴掌一边大声叫嚷着:“哎呀!礼崩乐坏,不成体统啊!”眉眼间却是笑着的,说到最后,自己一个没忍住,哈哈哈哈笑了一串儿出来。

陈晖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也笑得乱颤:“瞧你们几个猢狲闹得。”

陈暄和自家兄长勾肩搭背,颇有感触地道:“原先月儿两个姐姐都嫁的远,许久不回来……现下咱们最小的妹妹也嫁人了,可不得好好闹一下,难不成你打算留着等自家闺女出阁时再闹?”

“唉……”陈晖也笑着叹气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话说谭怀玠一众甫进了二门,立即就瞧见一个叉腰仰头的余知葳,大喝一声:“呔!”

谭怀玠冲着她拱手:“小六,瞧在你兄长的面子上,就让我们进了呗。”

“我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看!”余知葳大言不惭,继续叉着腰,“谭家二哥,你听我问你——《中庸》有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查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为臣者进言为本,劝进有方,当何进于上?”

这正是中秋做游戏时,谭怀玠写在纸条子上的问题,还一不小心为难到了高三奶奶。

若不是高三奶奶已经临盆将近,今日来不了,恐怕是要在当场拍着巴掌笑起来,道一句好生解气。

谭怀玠一听这问题,未答先笑,摇头道:“小六你真是……”

“诶!”余知葳颇是骄傲,夸张地叫嚷起来,“听了听了,谭家二哥他答不出来!罚他喝酒!”

一众姑娘奶奶就涌了上来,一个个全都嚷道:“喝酒喝酒!”

进来的儿郎们最少都被灌了一杯,说话的时候就喷出来满口的酒香:“好了,快放我们进去罢。”

余知葳眯着眼睛狡黠一笑,眉眼弯弯,小虎牙露在外面说不出的俏皮:“还没完呢!红包一分钱都不给,还想娶我们月姐姐。门儿都没有!”

一众儿郎当中,不知道是谁抓出了一大把铜钱,往天上天女散花般就散开来:“红包来啦!”

诸位姑娘奶奶害怕铜钱儿砸到身上疼,赶忙左躲右闪,钗环粉黛组成的人墙当即土崩瓦解,一众儿郎再次绝尘而去。

后面只剩下一个还坚守在原地的余知葳“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们这群没定力的家伙!”

第七十二回:兀良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二回:兀良虽说谭家父子有些不便明说的龃龉,但如今受过重创的谭家全算是谭怀玠一人支撑起来的,就算是他爹也得避几分锋芒。

是以,这回谭怀玠娶陈家姑娘的时候,排面还是相当漂亮的。

灯火通明的厅中摆着流水席面,屋中四角的火盆中的痰烧得红彤彤,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分外喜庆,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却半分没让人觉得冷。

谭怀玠让人一轮接着一轮的灌酒,连推拒都推拒不掉。余靖宁高邈几个,生怕把这文弱书生灌出个好歹来,便不停地替他挡着,总算是缓和了些攻势,没让谭怀玠直接在席面上喝昏过去。

谭怀玠两眼迷离,揽着余靖宁的肩膀,叽里呱啦说着醉话:“余贤弟,哥哥我谢谢你。”

“无须。”余靖宁把谭怀玠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拿下来,又犯了操心的老毛病,一手端了一碗醒酒汤,怼在谭怀玠鼻子底下,“你以前没这么喝过,还不快喝一碗,不然你能从今晚难受到明天早晨。”

谭怀玠虽说有些醉,但是还是明事理的,点了点头,接过醒酒汤就开始往下灌。

还没等谭怀玠这碗醒酒汤喝完,外头便颠儿颠儿跑进来个小厮,正是谭怀玠身边的万卷。他口中喊着:“二爷,二爷,宫里来人了。”

谭怀玠搁下碗,抬眉问道:“来得是哪一位?可是道贺来了?”

万卷便答:“是冷长秋冷小公公。”

蔺太后大约是觉得裘安仁手上没弄干净,办事儿不利索,甘曹一案之后有心冷他一冷,虽说没卸了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的任,却不让他近身伺候了。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觉得这位裘印公自此大势已去那就大错特错了——毕竟阉党的势力不是一天就积攒起来的,无关乎蔺太后让不让裘安仁近身伺候。余靖宁曾说过:“蔺太后宠不宠他,不过是一念之事,况且裘安仁在她身边那么久了,恐也是离不了他多久。不过是冷两日,等下回到他‘恩荣正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蔺太后一句话的功夫。”

不过这段日子,代表蔺太后出来跑腿说话的,还是这位冷长秋。

万卷接着又道了:“冷小公公确是带了娘娘的贺礼来,但好似还有旁的事。”

谭怀玠眼皮一跳,霎时间酒就醒了,沉声道:“那还不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那面容清秀的少年内侍就进了堂屋,冲着谭怀玠一揖:“今日是谭阁老大喜之日,按理说咱家将礼带到便是。可今日实在是有些大事儿不得不说,实在是叨扰了。”

谭怀玠等人也回礼道:“冷小公公快别这么说。冷小公公既然是这种时候来的,必然有要事相告,公公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冷长秋冲着席间好几人逐个揖礼:“还请几位阁老随咱家入宫,与皇上娘娘在文渊阁当中一叙。”他目光在席间流转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余靖宁,“劳烦世子爷也去一趟。”

余靖宁心里咯噔一下,登时觉得这事儿恐怕与他那还未抵京的父亲脱不了干系,不禁有些焦急,脱口而出:“公公可知,这回皇上娘娘唤我们去,所为何事?”

冷长秋与谭怀玠余靖宁几个也算是同龄人,不比裘安仁老辣,听了这话,面上当即就藏不住了,露出忧色来:“是边境的胡人闹出了事端。”

余靖宁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该说自己神机妙算还是骂自己一句乌鸦嘴了。

无论这回瞎跳的是鞑靼还是瓦剌,都与余家脱不了干系。况且余家半尴不尬地被忌惮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朔王本人又不在藩地,这会子出事,还不知道言官和都察院要怎么说!

而且就算平朔王当即回去平叛,更是平了没平都是错处。若是轻而易举平了,让人觉得这西北离了余家不成,连胡人都听余家的,只怕是要做土皇帝了;可若是没平,大衡花了那么多钱养你三十万余家军就是吃白饭的吗?若是带不好兵,那还不如把这兵权收回来。

没了兵权的平朔王余家,那和七八年前少阳王顾家又有甚么分别!

想到此处,余靖宁更是头痛欲裂,方才灌进去的那点儿黄汤全变成了苦水,一股一股地往上反,他一边和几位阁臣站起身来收拾朝外走,一边捉着冷长秋问:“冷小公公可否告诉我,这回反了的究竟是鞑靼还是瓦剌?”

这冷长秋看他焦急无比,也被这情绪感染了,拍了拍他的手道:“世子爷莫急,应当一时间还牵连不到王爷——这反了的既不是鞑靼也不是瓦剌。”

“都不是?”余靖宁一时有些懵,想不出谁还有与大衡叫板的本事,“那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是兀良哈。”冷小公公才十六七岁,这辈子没出过京城,更是没见过那关外的胡人,只觉得这些人都生得全都凶神恶煞又蛮不开化,无论是鞑靼瓦剌还是别的甚么乱七八糟都是一个样子的吓人,“是兀良哈,说是兵都打到宁远了!”

大衡京城在顺天府是有个极为重要的军事缘由,叫做“天子守国门”,若是已经打了到宁远卫,那便是贴在大衡的防线上作乱了——那里有大衡的塞防长城,进来便是北直隶,就已然是京畿重地了。

“兀良哈?”余靖宁又惊了一回。

不是说着兀良哈比鞑靼瓦剌还可怕,而是兀良哈三卫老早就归降了,纳贡称臣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一直比鞑靼瓦剌都乖顺许多。况且那兀良哈三卫本就是个比指甲盖儿大不了多少的地界儿,不比鞑靼瓦剌沃野千里,甚么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和大衡叫板了?这岂不是儿子要打爹?

余靖宁一边跟着冷长秋急匆匆地往宫里进,一边没忍住骂了一句:“辽东的守军都是吃干饭吗?”也正是因为兀良哈瞧着弱小可怜又无助,大衡根本就没安排藩王镇边。话说回来,到底是镇边的兵士,怎么说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让兀良哈打到了宁远了啊。

第七十三回:辽东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三回:辽东谭怀玠连大红吉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进了宫,待进了文渊阁,果真是几位阁臣俱在,还并着个兵部尚书。

余靖宁谭怀玠几个向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行礼后皆被赐了座,几个人面目凝重地分坐两旁,谁也没先开口。小皇帝贺霄揉揉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大概是觉得这大衡大事小事都由他母后管,他只需要坐在这里当个安静的皇权象征就好了。

最后还是蔺太后出言打破了这个僵局:“今日谭卿成婚,还难为来了这么一趟,哀家多给你那媳妇些赏赐,便当是赔她今日洞房花烛的礼。”

“娘娘。”谭怀玠冲着蔺太后行礼道,“自怀玠进了内阁,便知晓应先国后己的。”

瞧他俩这模样,险些让众人忘了,谭怀玠如今行动不便,跟着蔺太后还有着莫大的关系。

说完了,蔺太后又转头去与余靖宁说话:“宁哥儿啊,你也知道,关外这几家全都是一丘之貉,如今起了个兀良哈,哀家恐这鞑靼瓦剌要跟着异动,便现行给你父亲去了信儿,让他即刻回嘉峪关,不必再来京城述职了。”

平朔王不比寻常官员,依照大衡历律,每三年入京述职。余靖宁自十二岁入京以来便再未见过父亲,现下又错过了这么一回,恐怕父子二人待到分别六年时才能见一回。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子,待到三年之后再相见,平朔王能不能认出自家儿子来都是个问题。

不过余靖宁自听见边关有异动时,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是以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道:“臣等行伍之人,食君之禄,本就该是为大衡镇边的。”

安抚了,或者说压制了两个可能会有点儿情绪的,蔺太后才开始谈正事:“孙卿,你先来说说,这事儿怎么办?”

她喊的是兵部尚书孙和风,应当算是旧派人家,但又和打头的几位旧派清流不怎么来往。他好似也没甚么“新派”思想,更是和阉党也不大沾边儿,不知心里头想的甚么。

那孙和风便道了:“兀良哈三卫几位镇边的指挥使,察觉到有异动时,就该即刻上报。谁料他们害怕皇上娘娘怪罪下来,竟然隐瞒不报,却又没那个平叛兀良哈的本事,生生拖到兵临宁远城下了才上报朝廷。如今闹到如此地步,定然要好好责罚才是!”

蔺太后眉尖蹙了蹙,看向孙和风道:“让你举荐几位能当大任,即刻前往宁远平叛兀良哈,你提兀良哈三卫指挥使的错处作甚?”

孙和风略微有些尴尬。

非是他昏聩,而是有些不敢说。

先帝爷,就是隆武皇帝,暴戾而多疑,固然是一代开国皇帝可谓一世枭雄,但性格使然,除了开国以外,好似也没给大衡留下甚么太值得称道的功绩。隆武皇帝在位之时,拿着几位开国将领当地鼠,几乎是挨个当头敲打了个遍。该打杀的打杀,该夺权的夺权,帅才几乎都死了个干净,不过剩下几位守城之才来,可也几乎都到该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年纪了。

但如今平叛兀良哈,是要拿回大衡这天朝上国的面子来,就那么仨瓜俩枣还拄着拐的“守城之才”,哪里够用啊。

孙和风又不能对着蔺太后呱啦一通:“老寡妇你那丈夫忒混蛋。”这不是找死吗。

况且自隆武朝来,大衡重文轻武已久,完全不清楚现在的年轻后生还顶不顶用。

如今之举,要么,就让平朔王别回嘉峪关了,直接继续东行上宁远打兀良哈。但平朔王是入京述职来的,又不是逼宫造反来的,脑子让关外的风刮傻了才会带着一大堆兵。先不说这嘉峪关的余家军怎么调到宁远来,就算调过来了,谁知那兀良哈是不是使的调虎离山之计,鞑靼和瓦剌还瞪着眼睛等大衡空虚之时呢。

要么,就是跟蔺太后说,让你哥哥或者你侄子上宁远罢。先按下蔺太后舍不舍得她在蜀中养尊处优的兄长侄子来受这个苦,单看蜀中这个地界儿,就知道不成——等他们自西南到纵跨整个大衡到东北,兀良哈的可汗都上隆武皇帝的坟头烤羊腿了。

孙和风这会儿真是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恨不得一头碰死在文渊阁里。

瞧这年号,“长治”!他还以为是个怎么样的太平盛世呢,早知就不趟这浑水了!

太平年间兵部尚书吃香喝辣,动乱年间兵部尚书颈上架刀。人大都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或许是这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太过耀眼夺目,大衡开国不过几十年,刚过上太平日子的大衡人就开始安而忘危了。

正当这孙和风考虑要不要“以死谢罪”的时候,有人当头把他这个杀头的活儿抢了过去。

“臣愿往辽东。”这话说得毫不花哨,一听就知道是余靖宁。

打瞌睡的小皇帝贺霄甩了甩头,睁大了眼睛,瞧着这个不过大他三四岁的少年郎,惊讶都快从他眼睛里溢出来了。

他娘在他身后果然皱眉了:“你一个娃娃家……”

“臣是将门之后。”余靖宁跪在地上,垂着眼帘。他这个称呼拿捏得很微妙,上回进文渊阁一通抢白认罪的时候还一口一个“侄儿”,这会子就变成了“臣”,“臣自幼长在边关,是握着刀兵火铳长大的。学步时便滚在硝烟里,摸过铜铳大炮滚烫的炮口;学语时满耳听得便是的布阵,识字时用的就都是兵书了。原先娘娘也说过,臣等今后都是要为皇上分忧的,那这分忧便不论年纪,况且,臣这个年纪,恐怕也算不上是孩子了。”

旁边那位十六岁上金殿十七岁进内阁的谭怀玠深以为然。

余靖宁好似是暗暗地撇嘴笑了一下:“海东青关在笼中,也关不成金丝雀。若还想让幼雕替人捕猎,那便不该剪了羽翼,大可放飞出去试他一试。”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两眼中好像在燃烧着甚么——他把他内心最深的东西点燃了。

第七十四回:甲胄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四回:甲胄待到文渊阁中一众人等出了宫城,已然能见到晨光微曦了。

谭怀玠站在余靖宁身旁思忖一阵,终是开口道:“余贤弟,你若是去辽东,也应当是件好事。”虽说在文渊阁中蔺太后并未给明确的答复,但余靖宁上辽东之事恐怕八九不离十。

毕竟大衡现下青黄不接的形状,能有个主动请缨的着实不易。就算蔺太后再怎么忌惮着余家人,也得考虑自己有没有可能失了祖宗疆土,成个千古罪人。如今内阁中谭怀玠、陈晖显然都是站在余靖宁这一边的,早朝时再周旋一阵,应当就能定下来了。

若是个大衡在余靖宁年少的时候一直太平无忧,说不定真能把余靖宁关在京城中关断了羽翼,可显然兀良哈没给蔺太后这么个机会。

余靖宁早就能想明白这一点,于是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

“你也别担忧朝中如何,还有我与伯朝兄几个为你周旋着。”谭怀玠与余靖宁并肩而行,边走边道,“待你从辽东回来,说不准能以军功要挟,要你提前临朝听政。”

众人也都挨个对他嘱咐几句,几位阁臣留下等着上早朝,只余靖宁一人先回了府。

果真,待余靖宁回了府,还没等到早朝结束的时候,世子府就来了旨,要平朔王世子余靖宁尽快收拾行装,于西郊大营点五万兵马,三日之内开拔前往辽东宁远卫。

到处忙着宣旨的冷长秋离开之后,余知葳才道:“怎么连兀良哈这种指甲盖儿大的地方也起了反心?”

“今年夏旱冬寒,又连日大雪,京城都是如此,不用说辽东了。鞑靼瓦剌到底还是有些积蓄的,兀良哈却是半点儿御灾之力都没有,倘若被身旁的鞑靼欺负得过不下去,那还不如南下拼死一搏来求条生路。”余靖宁一边给余知葳解释,一边匆匆朝着世子府的库房走,“钥匙对牌是不是都在你那儿,拿来给我。”

“哦。”余知葳跟在余靖宁身后,从裙子上解下钥匙和对牌来,递在余靖宁的手里,“给你。大哥哥,你去辽东平叛是好事,起码能离京城这些糟污事儿远些。”

也离她远些。

余知葳知道自己该清醒些,将心里那几分不该有的情愫冷一冷,最好与余靖宁离得远些。

等到那时,再犯上来点思念之意,也是微不足道的了。

余靖宁两下开了库房的门,进了最里面的那一间,上下翻腾,摸出一副甲来。

里内穿的长身罩甲,外穿的鱼鳞叶齐腰甲,腰间坠的两幅战裙,臂上绑的金属臂缚,头上戴的尖顶盔,一应俱全

只是瞧着好似有些小,并不合余靖宁的身。余知葳皱了皱眉,道:“便是三日之内开拔,也不能穿这个啊。那不就真成了‘捉襟见肘’?”

“我有甲。”余靖宁将门之后,常常是居安思危的,他个子窜得快,生怕家中存着的甲胄穿不上了,便时常更新着。他很难得地面露温情,微笑了一下,抚摸着手上的甲胄:“这甲是我十一二岁时候的,一直留着。”

三四年了还锃亮如新,想必是时常保养。

余知葳条件反射地想捧场:“西北余家军的甲果真不同凡响,给少年人穿得甲都这么一丝不苟。”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着余知葳,眼中情绪很难读得出来,他问:“喜欢吗?”

余知葳不假思索,点头答是。不知为何,她觉得余靖宁手上那副冰冷肃杀的甲,让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甚至说,有点……亲切?

余知葳把眉头拧起来了,不应该,怎么能喜欢这种东西,总不能因为这是余靖宁以前的甲而“爱屋及乌”罢?

余靖宁:“喜欢就给你了。”

“啊?”余知葳大惊失色,张大了嘴指向自己,“给我穿?”京城里穿甚么甲啊?难不成这余靖宁是要把她带到辽东去?

果然,余靖宁就开口了:“我一会儿就去写折子,让你与我一起上宁远。”

余知葳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冷了冷,低着头抱臂而立,连嘴角都垮了下来。

这余靖宁是怎么了?究竟是头脑发热不清醒了,还是纯粹的木头脑子?

她扯了扯嘴角:“我为何要去?我若是与你上了辽东,岂不是和你想把我拘成个大家闺秀的目的相悖?”

“你原先在顾家的时候,是有封号的郡主。可余家到现在还没把你的郡主诰封讨下来。”余靖宁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她,好像还一脸无畏一般,“大衡开国之时,定过‘不分男女,军功授爵’的规矩,虽说后来再没用过,但是好歹也没废止。等你去过了辽东,便能给你讨个郡主封号回来,到时皇上选妃时,身价总归不同。”

余知葳还是顾六的时候,哪会儿少阳王顾家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一出生便得了“淑和郡主”的封号,和如今的余家怎可同日而语?

余知葳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冲着余靖宁扬了扬眉,将所有的情绪通通沉在了眼底,甚么波澜也泛不出来了。她是个天生多情的面相,但凡有了半分旖旎的意思,眼中便该是氤氲着粉红桃花色勾人魂儿的,可这会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冷冷清清:“世子爷想清楚了,是我该去辽东,当真非去不可,还是世子爷一时间被甚么旁的情绪冲昏了头?”

这话不论是两人私下里还是明面上,都实在是难以启齿,余知葳也只好绕着边儿点到为止。此后该装傻装傻,该充愣充愣,他两人便还是正正经经的一双“兄妹”。

余靖宁的眼神显而易见地飘忽了一下,有些不敢去看余知葳的眼睛。这神色很快就被余知葳捕捉到了,旋即就听见了自己清晰而急促的心跳。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狂喜的,但很快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了。

中秋那夜自己尚可恃醉装疯,可是今日人是清醒的,就越发觉得自己荒谬了。

还没等余知葳把自己从情绪里拔出来,余靖宁就开口了,眼中再没了甚么心虚神色:“我如今告诉你,是你当真该去,非去不可。”

第七十五回:北上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五回:北上“余家人生来就是手握刀兵的,你是我余家女儿,就该和余家的儿郎一样。”余靖宁忽然冷笑两声,激将似的问道,“你不常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吗?总不会是怕见血罢?”

“怎会?”余知葳只反驳了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她解释不出来,总不能跟余靖宁说实话,说自己动了点不该动的心思,所以想滚远点冷静冷静罢。

要是真说出来,那就连二人间那点子“正常的兄妹情分”也没法要了。

正当余知葳急得百口莫辩的时候,余靖宁忽然又冒出来了一句:“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怎么护得住你。”

眉目英挺的少年郎皱着眉头,像平日里寻常的一句训斥,可一不小心还是让心里某些不该有的心思露了端倪。

这话给了余知葳兜头一下,把人击得头晕目眩,她险些就顾不得甚么心思该有甚么心思不该有了。

余知葳很长时间以来,都清楚自己不该产生甚么依赖情绪,这种东西太容易成为软肋了,一不小心还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但若是长时间将所有的东西都扛在自己肩上,难道就不会疲惫吗?越是将脊梁骨挺得笔直,就越想找个肩膀朝后靠一靠。

如今这“送肩膀”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强撑着躯壳的余知葳又怎么不会想就此就靠过去。

他这是逮着她心里的软肉往里戳啊。

余知葳知晓自己该发火,该呵斥他,该让他脑子清醒点别说这种让她要胡思乱想的话,可又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嗡,让她又舍不得这点难得的温情。

余知葳骂了自己一句:你干脆把自己掰成两半儿算了。

余靖宁大概心里头也翻江倒海,顾不得余知葳在想甚么,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也与你说过,裘安仁和阉党不过是暂时蛰伏,今后复起也不过是蔺太后一句话的事儿。那你便该知道,咱们算是和阉党彻底撕破了脸,待几日之后我启程去了辽东,京师中便只剩下你一个了。你到时势单力薄,让裘安仁抹了脖子我都救不及。”余靖宁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将两个人的心思都拉回了正轨,“你若是死了,谁替我唱狸猫换太子?”

这句话一出,余知葳反而有些想笑。

果然以前那算命的钱没白给,她不但生个个天生多情的面相,还容易自作多情。

余知葳稳了稳心神,将自己的碎发往耳后一撩,利索道:“在下是要与世子爷上西郊大营点兵,还是收拾行装等到开拔那日直接跟着世子爷走便是?”

余靖宁知她这是应下了,面上神色也活泛了些,道:“待会儿随我去西郊大营点兵,”

余知葳微微欠了欠身,答道:“是。”

……

余靖宁跟自己熟识的几位互通了有无,在朝会上施压,这段时间阉党全都缩着脖子不敢言语,是以很顺利地就批了余靖宁的折子,让余家大姑娘随行北上辽东。

说是三天之内开拔,余靖宁只用了一天半就折腾好了,连践行都是匆匆忙忙的。

说是践行,其实也不过就是拿了一壶酒,在城门之前告别的时候喝了两杯,喝完谭怀玠还得把杯子拿回去。

余知葳余靖宁皆是戎服跨马,手拿刀兵,与地上站的谭怀玠陈月蘅高邈各喝了一小杯。

高邈新近做了父亲,一改往日的跳脱,冲着余知葳二人拱了拱手:“宁哥儿,余姑娘,多保重。本是该祝一句‘封狼居胥’一类的,但我如今觉着还是你们全须全尾回来我比较高兴。”

余靖宁简单答了句:“多谢。”反而是余知葳多说了一两句:“高三爷放心,万一我们一不留神就两样都占了呢?等我们回来,可别不舍得将你家那小儿带出来给我们顽顽。”

高邈咧嘴一笑“好。”

谭怀玠接着道:“你们放心去便是,京中之事,一切有我们几个呢。”陈月蘅这会子眼眶微红,也跟着拼命点头。

余知葳见她泫然欲泣,便出言安慰道:“月姐姐,等我何时得空了,去弄些东珠带回来给你。”

“要甚么珠子。”陈月蘅帕子一挥,“你给我好端端的回来就成了。”

“成啊。”余知葳两眼一眯,龇牙笑道,“等到时候回来,是不是姐姐家也有小娃娃给我顽。”

陈月蘅脸上一红,眼眶却显然没那么红了。

余靖宁侧头对着余知葳道:“好了,咱们走罢。”

余知葳点头应道:“嗯。”

城门之外依旧大雪纷飞,送着一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离开了京城九门,北上辽东。

……

宁远卫城距京城八百多里,若是昼夜不息地跑马疾行,一两日便到了。但毕竟人和马都没法子昼夜不休,况且还拉着西郊大营所备火器,也不大可能一刻不息地往辽东跑。

是以,夜里该扎营歇下的时候,余靖宁一众也不过行了一百多里。天色见晚,余靖宁便一声令下,令众人扎营修整。

余知葳以前再怎么能耐,那也是在京中小打小闹,还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微微有些不适。但她毕竟心性坚韧,也不想给余靖宁添麻烦,便也先按下不提,也帮着去扎营。

余靖宁站在原地,盯了余知葳一会儿,前行几步到了她身侧:“你先歇着去。”

“啊?”如今落雪多,火折子容易受潮,是以生火皆是用的火折子。此时余知葳正拿着两个打火石正准备打火,听了余靖宁的话,“咵嚓”一下擦出了个火星子,“如今在军中,可不兴特殊对待啊,您不还等我立了军功给我自己讨个封号么。”

余靖宁眉头蹙了蹙,想着从余知葳手里抢过那打火石来,开口扯谎道:“我不也歇着。”

余知葳一闪,避开了余靖宁的手:“这哪儿一样,如今不比在家中,你是小爷我是姑娘。现下,您是辽东总兵,我就是个卒子,我哪儿来那么大胆子瞧见总兵歇着我就歇着啊。”

余靖宁言语上从来没赢过余知葳,只好叹气。

那咱们就都别歇着了。

第七十六回:车四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六回:车四几丛火堆噼里啪啦地响,映着几张年轻的脸。那火光一晃晃的,人脸上就忽明忽暗。

余知葳一边把干粮往嘴里塞,一边呜呜噜噜地说话:“得亏今日不下雪,不然这火也得吹灭了去,就连热水也没有了。”

如今行军的过程中,时间和条件皆不允许,没办法弄点野味儿打牙祭,就只能吃带着的干粮。如今越往北行越冷,天寒地冻的,干粮就全都冻得干硬,就着热水才能勉强下咽。

余知葳本来以为自己过了得有一年的金贵日子,再吃糠咽菜要艰难许多。可没想到,她如今坐在余靖宁旁边就着水吃冷干粮,竟然吃得也挺香——她吃出了一种患难与共的味道。想到这儿,她就不禁自己笑了自己一下,心道,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些甚么?

余靖宁张嘴哈出一口白气,那团气几乎就要成了一团冰碴子:“别老说话,吸着冷气了。若是病了,还怎么行军?”

余知葳应声闭嘴,只一口一口吃着手里的干粮。

天地阔大,只听见落雪的声音。

还没等余知葳从品出几分诗意,这天地静谧的情形立即就被人打破了。

一个己方斥候嚷嚷着,在雪中几乎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世子爷,我们抓了个形迹可疑的人。”

余靖宁干粮也不吃了,立即就站了起来:“胡人汉人?”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一两日就能送到,再加上余靖宁整装开拔,到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三四天,兀良哈人甚么时候这么能耐,三四日就能进到关内来?

“汉人。”那小斥候道,“一直嚷嚷着要见您。”

“哦。”余靖宁舒了一口气,一颗心咽到了肚子里:“带上来给我瞧瞧。”

说不定是这周围的百姓,今年天气古怪年成不好,家中艰难,说不准还遭了贼寇,忽然见到了王师的旗子总觉得亲切,好赶过来寻些帮助。站在一旁的余知葳如是想。

谁知那小斥候一句话,又引得在场一众疑惑不已:“小的看那人打扮,只怕是个军中斥候。”

余靖宁方才舒缓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心道,那就更得带上来瞧瞧了。

很快,几个兵士就将那小斥候说的“可疑之人”带了上来,还真是口中大喊着:“我要见辽东总兵!我要见平朔王世子!”

面前这满胡子结的都是冰碴子的壮实年轻人也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穿着大衡军中装束,确确应当是个斥候。余靖宁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觉得好像有些熟悉,先行低头思量,没有多久就豁然开朗。他脱口而出:“车四儿!”

那被唤作车四儿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盯着余靖宁看了许久,忽然一下子涕泗横流起来:“世子爷!真的是世子爷!”

余靖宁立即下令:“都快放开,这是西北余家军的人。”

车四儿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余靖,狠狠在他后背拍了几巴掌,哭道:“呜呜呜……世子爷都这么大了,小的都认不出了!”

余靖宁费了好大劲儿将这车四儿将自己身上摘下来,毕竟是好几年未见的故人,神情也颇有些激动,抓着他问道:“你怎么会在此处?爹呢?爹他是不是也在?”

“王爷已经启程回嘉峪关了。”车四儿抹了两把快冻在自己脸上的眼泪,道,“世子爷这是没收到王爷的信儿?”

余靖宁摇头:“未曾收到过父王的信。里头写了甚么?”

车四儿道:“王爷先是收到了要他即刻启程回嘉峪关的圣旨,随后就得了世子爷要上辽东的消息。当时王爷已经快走到居庸关了,便当机立断,留下小的们等一千神机兵来,供世子爷调遣。”

余靖宁乃是空降统帅,无论是与西郊大营里调出的五万人马还是与宁远当地的卫所兵都还需磨合,哪有自家的兵好用——一千神机兵,恐怕平朔王将身边泰半的人都留给余靖宁了。站在余靖宁身旁的余知葳立即就捋出了平朔王这一番拳拳慈父心,不禁要啧啧叹两句。

那车四儿接着道:“王爷给世子爷去的信儿便是说,让世子爷在路上留意着些,最好能在路上就碰见我们。如今开来,恐怕是那送信的人和世子爷走岔了。我方才见着咱们大衡的旗子,想着便是世子爷,便不管不顾过来了,没曾想咱们这儿的弟兄都还不知道王爷留了人这么回事儿,竟然生了误会。可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这车四儿说完,又哈哈笑起来。

方才还哭得呜呜噜噜的,这会子又笑了,余知葳被他引得也跟着笑起来。

车四儿听见笑声,转头去看余知葳,过也不过脑子,脱口便道:“这位小兄弟是谁,生得这样俊俏,也不知是谁家的小爷啊?”

余知葳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大有一副你猜猜看的意思。

“咳咳。这是咱们自家人。”余靖宁略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冲着车四儿打眼色,“这是大姑娘。”

显然平朔王给余家军的人说过余知葳的事儿,这车四儿立即就反应过来了,连忙机灵道:“是姑娘啊!姑娘从庙里接回来以后就一直待在京中,我还没见过呢,也是生得这般好模样,还跟着世子爷一起上辽东了。这模样,这气度,这做派,一瞧就是我们余家人!”

余知葳听了这话,从里到外都非常满意,连夜间又是风又是雪的都不觉得冷了,只冲着车四儿拱手:“过奖过奖。”

因着明早还要行军,余靖宁跟“娘家人”也没说上几句话,只迅速安排他们也在此处扎营歇下。没多少功夫,平朔王留下的那一千神机兵就和从京城西郊大营来的人混扎在了一处,一同歇息了。

行了一日,众人早已疲倦,又得尽快赶到宁远去,明早天不亮就又得出发。是以,一众人等很快就入了眠。

浊浪滔滔,但人总要寻些理由让自己安心向前。

第七十七回:内宫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七回:内宫稍间里头,冷长秋半蹲半跪在地上,一边晾着茶水,一边忙里偷闲抱着本书看。

蔺太后此人有个奇怪的习惯,时不时喜欢听人念书给她听,还得张口就来,要甚么来甚么,今儿个《诗经》,明儿个《兰亭》,闹得冷长秋实在是脑仁儿疼。

他原先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在宫中伺候人又忙碌,哪儿来的功夫念书。蔺太后这种“张口就是一团锦绣文章”的要求对他着实是有些苛责了。

蔺太后此时正午睡着,按照寻常时间,过会子就该醒了。

冷长秋将书本瘫在腿上,一边断断续续小声念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念着念着却有些面露难色,“诶……这个字怎么念啊……”

他咬了咬嘴,想找个人问问。可是一来蔺太后这里离不开人,二来他也不知找谁去问——宫里头除了主子就是奴才,总不能逮着娘娘跟皇爷问罢,可宫里头这群伺候人的,好似书读得最多的还是裘印公,这……

印公恐怕正恼着自己呢,就更不能找他去了。

他很无奈地跳过两个字去,继续小声地念起书来,还没等他念完一篇《前赤壁赋》,里头蔺太后就张口喊人了:“长秋。”

冷长秋赶忙支应了一声:“奴婢在呢。”说罢匆匆将书本子搁下,进了内室。

蔺太后一手拨开帷幔,满头乌发垂在枕头上,冲着冷长秋招手:“好孩子,过来。”

冷长秋依言走了过去,支着脑袋趴在榻边,轻声道:“娘娘。”

蔺太后午睡方醒,有些混混沌沌的,抬手摸了摸冷长秋的脸:“口干得很,茶呢?”

“奴婢这就去取。”冷长秋站起身来,从外头稍间里将茶水端了进来,捧在手里头,送到蔺太后的面前。

蔺太后就着便喝了两口,趁着她喝茶的功夫,冷长秋便轻声说道:“奴婢听闻冬日里喝红茶好,暖胃,是以今日泡了普洱给娘娘。”

蔺太后抬起头来,望了冷长秋一眼:“普洱是黑茶。”

冷长秋面上有些慌乱,又端着杯子,一时间竟没答出话来。若是换了裘安仁,这会子恐怕早要先扇自己个巴掌,再好生哄劝蔺太后一番了。

蔺太后说完这话也没停,冷哼了一声又道:“茶凉了。”

她一挥手,“咣当”一声儿,那茶杯子就落在了地上。好在地上铺了厚毯,不至于打碎了去,可茶水却洒了冷长秋一身。

冷长秋五体投地,瑟缩道:“奴婢该死。”

“你直起身子来。”蔺太后半靠半倚在床榻上,微微阖上了眼睛,道:“方才听你读《赤壁赋》,可会背了?背来与哀家听听。”

冷长秋本就方才开始读这一篇,哪里会背了,磕磕巴巴开口,没几句就卡了壳儿背不下去。

榻上蔺太后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你唤安仁过来。”

冷长秋低着头站起了身子,答道:“是。”说罢往门外退。

他听见榻上的蔺太后又对着他道了句:“你今后不必再来了,原先在哪儿当差,就还回去便是。”

冷长秋心中一凛,却也不敢多表露出来,只好也到了句是。

他匆匆出了门,一路小跑,生怕耽搁了时间,急急往裘安仁在宫中的住处奔去。进了门,也不敢高声呼喊,只拿寻常声音唤了句:“印公。”

裘印公也方午睡起来,颇有些个起床气,很没好气道:“哪个杂碎放你进来的?”

冷长秋站在原地:“印公,娘娘唤你过去呢。”

裘安仁一抬眼,瞧见原来是冷长秋,一撇嘴竟然笑了:“小子,你们原先是不是都觉得‘有了徒弟没师父’啊?”

冷长秋知道这话是在说他,却也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受着。

“哟,看你在娘娘跟前儿过了几个月好日子,瞧着还挺委屈?”裘安仁挑着一边儿的眉毛,斜着眼睛看冷长秋,“今儿个我就把话撂这儿了,我在娘娘心里,那是独一份儿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说罢,一撩袍摆,将三山冠往脑袋上一扣,撂下冷长秋就出了门。

冷长秋望着地上,滴滴答答落下去两滴水——那是他头上的冷汗。

裘安仁一路疾行,到了蔺太后寝宫门口才慢下来,摆出一个温和的笑意,这才进了门:“娘娘?奴婢来服侍您起身了。”

蔺太后还半倚在榻边,见了他难得露出点笑来:“这段日子冷了你许久,你受了不少苦罢?”

“是娘娘要奴婢歇段日子,这是怕奴婢累着了,特地给奴婢准个假清闲清闲,是体恤奴婢呢,怎么能算得上是苦处呢。”裘安仁上前,将蔺太后扶起,拎起一边的披袄来替她穿上,“冬日里天寒,娘娘将衣裳披上罢,可千万别着凉了。”

蔺太后打了个哈欠,将手伸到了裘安仁的后颈,像提小狗似的捏了捏,慵慵懒懒道:“病不了。”

裘安仁仿佛是遇到了甚么为难事儿一般,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那一双勾人魂儿的狐狸眼中流出些许难色。

蔺太后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不禁开口问道:“怎的了,有甚么话不能在哀家跟前儿说?”

裘安仁抬起头来一脸的凄惶,配着他那张几乎挑不出半点儿错处的脸瞧着更是惹人爱怜:“奴婢撒谎了,您治奴婢的罪罢。”

蔺太后没明白:“嗯?”

“奴婢其实心里苦得紧。”裘安仁一低头,仿佛眼里要泛出泪来,“奴婢想娘娘想得苦。”

蔺太后听了这话,笑容更盛,拍了拍他的脸:“这不是回来了嘛。”

裘安仁也立即就转悲为喜了:“是了,如今又见着娘娘了,奴婢即刻就欢喜起来了。”他冲着蔺太后笑了笑,“我方才看娘娘脸色有些差,长秋那小孩儿是不是闹您生气了?回头我可得好好儿罚他。”

蔺太后罢头凑过来,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笑道:“随你处置罢。”

第七十八回:腌臜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八回:腌臜裘安仁将冷长秋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就放在自己膝头上搁着,一句一句读给蔺太后听。

蔺太后闭眼听着,面上露出些温和的笑意来,听了许久,才开口道:“安仁,你看余家那个孩子上了辽东,打的是甚么主意?”

裘安仁轻轻将书本子合上,将一双素白纤长的手搁在封皮上,道:“那小孩儿,不乐意咱们把他豢养在京里头,怕把他自己给养废了,想寻出路呢。”

蔺太后“嗯”了一声儿示意他往下说。

“咱们得让这么一回步,给他点甜头尝尝。不然以后的事儿不好办。”裘安仁朝着蔺太后那边挪了挪,“他若是一辈子就在京城里当个纨绔,做个清闲的公子哥儿,当然是最好的——省的咱们麻烦,他也能太太平平地过到颐养天年那个岁数。可他非要把自己往武将那个路子上逼,那就是自己找罪受,别怪咱们难为他。”

蔺太后顺势就半靠在了裘安仁的肩上,别看他二十余岁了,也不算是太矮,可身量却消瘦单薄成一幅少年人的样子,整个人没长开一般。可蔺太后仿佛就喜欢这样的骨相,她就着靠他肩膀这个动作,将手搭在了他的腿上撑着,凑在他耳边问道:“你又有甚么主意了?”

“娘娘忌惮手上握兵权的人,他们也忌惮着娘娘。”裘安仁声音缓缓的,总有一种给人下蛊的感觉。

正是因为这个忌惮,所以蔺太后才动了把余靖宁养废在京里这个打算,余靖宁也不想让她打的那一副如意算盘成了真,拉开来博弈的时候谁也不让谁。

“所以,就给他们些甜头,这回遂了他的愿,再找些旁的法子来钳制他们。”裘安仁转过头来对着蔺太后微笑,“不知娘娘听过民间的话不曾,他们说‘有得军功算甚么好儿郎,上了金榜的才算是好儿郎’,那手里握笔的总归要比拎着火铳的面子要大些不是。如今怎么带兵是他们一人说了算,今后不是他们一人做决断不就成了?将那些见天儿在您跟前耍嘴皮子的文官,也赶到他们跟前去,若是还不放心,娘娘就在身边挑几个孩子过去,看着便是。”

文武官相互钳制扯皮,当然就没法子拥兵自重,再安个眼线到跟前去,不就更妥当了?虽说先前十三港的太监督查这事儿如今饱受诟病,但等风声过去了,再在军中也弄出这么一个玩意儿出来,也不是不成。

蔺太后不置可否,只话家常似的道:“如今这战事一起啊,不仅平朔王得回去,哀家也见不上哥哥和侄儿了。”

裘安仁笑了一声儿,将蔺太后揽了过来:“娘娘若是想见王爷,随便寻个由头,再召进宫来便是。”

“这山高路远的,还不够费事儿。”蔺太后叹了口气,抬起手来瞧自己的指甲“前日哥哥给哀家来了信儿,说了好些难处。他们那样偏远地方的百姓啊,全都不好好耕地读书,全都往开了海港的地方跑,都想去做些买卖,着实难管。”

裘安仁静静地听她说着。

“真真儿是礼崩乐坏。”蔺太后便接着道:“殊不知啊,咱们大衡只有靠着祖宗说的‘耕读传家’才可立身,工商都是末业,这么闹下去,迟早是要乱了套。我哥哥便说了,如今租子越来越难收,满大衡都人心浮动的,全是那海贸闹的。”

新派人家不断地涌现,旧派要么寻个新出路,要么就只能湮灭在发展的洪流中。可这些旧权贵,大都尾大不掉,断尾求生哪有那么容易,那这些被夺了口中食、又不愿与新派寻求合作的旧派人家,便只能抱残守缺,抱着祖宗牌位死死不愿撒手。

况且,天朝惯例,人们向来是“是古而非今”的。

“奴婢一直给娘娘读书,也学了不少道理。”裘安仁说起这个来,语调里又是骄傲又是感激,“《老子》有云:‘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那咱们便也效仿了这老子之法,大衡便能回到那上古开明盛世的时候去,咱们皇上啊……当为尧舜……”

兀良哈对边境的侵扰似乎给了几方人不同的契机,只等着这一方花团锦簇下,甚么蠢蠢欲动的东西发酵成一方“佳酿”。

裘安仁从蔺太后处出来之后,直奔尚衣间——蔺太后让冷长秋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他原先在是尚衣监中做着活计。

既然娘娘说“随你处置”,那他就真该谨遵懿旨“好好处置”了。

裘安仁倚在门框上,抱着臂点靴子,好整以暇看着一众小内侍对着他行礼,带声音渐渐稀了些,才开口道:“你们尚衣监的冷小公公在不在?”

藏在人群中的冷长秋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却还是赔着笑脸,朝前挪了几步:“印公,奴婢在这儿。”

“不敢当,不敢当。”裘安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咱家哪儿敢当冷公公一句‘印公’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冷公公要上司礼监掌印了呢。”

冷长秋也只能讪笑着:“不敢不敢。”

裘安仁拂尘一甩,又笑了一声,步步紧逼道:“如今瞧着也都没甚么活儿做,咱家请你喝一盅去?可别驳了咱家的好意。”

“奴婢惶恐。”冷长秋道。

“这有甚好惶恐的,咱家叫你来,你来便是了。”裘安仁两三步就跨到了冷长秋跟前,将那少年一把拽到自己身前,“你瞧瞧这满京城的大小官员,有多少人想与我喝两盅,我还不给人家这个机会呢。如今我将这么个好机会给了你,你若是白白丢了,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蔺太后的审美出奇地统一,就喜欢身量单薄纤长、长相清秀隽雅少年人,是以冷长秋也当然是生得清瘦单薄。可冷长秋又不比裘安仁,厂公乃是有功夫傍身的,他这么被裘安仁一拽,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腕子都快被裘安仁捏碎了去。

第七十九回:不堪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七十九回:不堪裘安仁的私宅是个极安静的地方,说难听些了就是偏僻。可他偏偏就喜欢这么个宅子。

当然,不排除离皇城根儿远些更方便藏污纳垢。

蔺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快,颇有些风寒,是以晚间不大召裘安仁伺候,身边儿只留几个宫人。裘安仁便得了空儿回了趟私宅——说是要请冷长秋吃酒。

裘安仁卧房之后有一个暗室,平日里上了锁的,就是他进去了,也不知道是在鼓捣些甚么。

今日这暗室中就发出了些奇怪的响动。

甫进了暗室,只见冷长秋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冠啊网啊全都胡乱落在地上。他被一只精致漂亮的皁皮靴踩住臀部,根本动弹不得。那鞋子的主人自然是裘安仁,只见他一手制住冷长秋的双臂,一手拎着他的头发,将人的上半身整个儿拽了起来,凑在他耳边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荐你到了娘娘身边,你今后就能一步登天了?”

寒冬腊月里的,冷长秋连罩衣也未穿,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被按在凉冰冰的地板上,也不知道是因着冷还是害怕,整个人抖个不住。

“还想抢我的地方?”裘安仁哐当一下将手里少年人的头磕在地板上,“咚”地一声,冷长秋的额角登时就出了血,流下来迷了眼睛。

那少年人闷哼一声,脸色都变了,却死死咬住嘴没有喊出来。

“还挺硬气?啊?小兔崽子?”裘安仁再次拽着头发,将人提到自己的耳边,“我让你到娘娘身边去,那是抬举你,你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都是个伺候奴才的奴才,出了宫去,连那皇城根儿底下讨饭的花子都不如!”

裘安仁说这话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好似回忆起了甚么与如今的场面相似而又不堪回首的往事,口中的话顿了顿,眼神飘忽,唰地一下红了眼眶:“人家都是人,咱们是畜生……”

可这样的恍惚不过持续了一瞬,可旋即就被近乎疯狂的恼怒湮灭了。他狠狠捏着冷长秋的下巴,将人脸转过来对着他——这怯懦单薄的少年竟然死死咬着牙,那眼神儿仿佛要吃了他一般。

“好啊,能耐啊,嗯?”裘安仁气过了头,笑出声儿来,“孩子,你知不知道,他们那群自诩高贵的读书人,都说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怎么着也算你半个师父,今天就好好教教你这个道理!”

他随手松开了冷长秋的头发,任凭他的伤口再次重重落在了地上,腾出来的那只手往旁边随便一摸,就摸到一把匕首。他猛地一下发力,将匕首扎在了冷长秋交叠在背后、被他制住的双腕上:“咱们呐,只有先做了畜生,今后才有机会做人!”

冷长秋登时惨叫起来,凄惨不似人声——那匕首扎穿了他的双腕,将两臂钉在了一起。

裘安仁又凑在他耳边道:“你放心,我看得好好的,伤不了你的经络,这双手今后还能用。毕竟,今后还得留着你伺候人呢,要是彻底废了,不还得找人来伺候你。”

“你就受这么一会儿,不会太疼的,我同你起誓”裘安仁用一副哄孩子的口吻与他说话,可转瞬又成了个阴阳怪气的厉鬼,“与我哪里不一样,是不用做畜生,不用下地狱,轻轻松松地就能平步青云了吗?”

“我不想吗?我不想吗!你看看朝上那一个个的,说得好听,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上金殿,你是没见过他们那些人在我跟前的嘴脸。凭甚么?凭甚么啊?凭甚么他们就能好端端地读书科举考功名啊?我就得靠着个小白脸儿的名头,赖在娘娘身边儿才能换得有那么些人来听我的?”裘安仁继续揪着冷长秋的头发,说一句话就往地上磕一下,冷长秋就挂得一脸都是彩,“是他们读的书没读过,还是他们玩的手段我不会玩啊?都不是,但就只有咱们才会落到这种地步。”

“你知道咱们为甚么常跪着吗?人生双足,牲畜四足,只有先跪下了,成了四蹄的畜生,才有机会让旁人在你面前跪着。”裘安仁先是咬牙切齿,转而又冷笑了起来,“有些人啊,命天生就比别人要贱些薄些,想要过上人过的日子,非得千锤百炼不可!”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就嘶叫起来:“你知道,你知道我站到如今的高度吃了多少苦吗?你吃过吗?你受过那些事儿吗?你有甚么资格混在娘娘身边,有甚么资格抢我的位置。你连畜生都没当过,你连地狱都没下过,你还干干净净的,就想爬到我的头上来了?”

裘安仁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嫉妒起冷长秋来了。

虽说他跟在蔺太后身边的时候比冷长秋还小个两三岁,但先前他所经历过的,绝对比冷长秋复杂的多,绝对不是像他这样顺顺当当就到了蔺太后跟前儿。

裘安仁嫉妒得发狂,连眼眶都红起来,两把撕下了冷长秋的中袴。

少年人顿时慌了神,终于喊出声儿来,可连叫喊的声音都变了,语无伦次地叫喊出一大堆破碎得七零八落的词句:“干甚么!你要!裘安仁!你要干甚么!你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裘安仁近乎疯魔,笑起来像哭一样,他又哭又笑地哼哼着,“我还怕遭报应?我这样的人,我要甚么下辈子……”

冷长秋顾不得身上疼痛,扭动着身子拼命挣扎,近乎哭出来:“你要干甚么啊……”

裘安仁一把就按住了疯狂乱挣的冷长秋,笑得面目狰狞:“我要干甚么?当然是教你今后要吃的那些苦了?今天若是学会了,保证你今后受益无穷,你还得好好谢谢我呢。”

说完,他似乎为了印证甚么似的,凑到冷长秋鬓边,先是用鼻子蹭了蹭,接着发了狠似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疯子!畜生!”冷长秋哭了起来,“不要……不要啊!!!!”

第八十回:宁远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回:宁远从京师到宁远八百多里地,余靖宁带着从京城西郊大营拖出来的五万人马一路狂奔,也不过只用了三天多的功夫。

今年天冷,辽东更是格外的冷,最常见的便是风卷雪天气,风扯着一队人马前的旗子呼啦呼啦地响,如今好容易停了雪。

余知葳抬手摸头上,竟然“啧”出了声儿——冬日里为了保暖,兜鍪上常是嵌着一圈毛边儿,她方才那一摸才发觉,这毛边裹着雪,竟然是冻得梆硬。她叹口气,手掌向下,顺手抹了一把眼睛——她睫毛上都结着冰渣子,一牵缰绳,让那马儿快跑几步跟上了余靖宁。

此时已是夜里,马蹄绊着雪,不是很好走,但此时却听见马蹄踏在雪地上的闷响,且是无比急促的。

余知葳强忍着冷气吸进肺腑的疼痛,转头对余靖宁喜道:“是前探的斥候回来了!”

那小兄弟离着一众人老远就开始扯缰绳,口中大喊道:“世子爷,兀良哈人正在城下呢!”马跑得急,好半天停不下来,他直直冲到了人群之中。

“距离宁远城还有多远。”余靖宁几人截住了前冲不止的马,而后停也没停,立即开口问道。大衡兵制,一卫五千六百人,也就是说这宁远卫所戍守的兵力,也只有五千六百人。

而这所谓的兀良哈三卫,便指的是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三卫,集结而成的大军,号称十万铁骑。

就算这宁远带有瓮城,地势又对守方有利,出了名儿的易守难攻,那这兵力也是多出将近二十倍去,哪儿还能撑多久?《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况且兵力还如此悬殊,就算是把宁远里里外外围个两层那也绰绰有余了。

疾驰而来的斥候小兄弟面前一片水雾朦胧,顾不上擦一把脸,大口大口喘着气,言简意赅道:“此距南门最近,约莫五里。”

宁远卫城乃是一座方形城池,城门四座,东曰春和、南曰延辉、西曰永宁、北曰威远,此说的便是延辉门了。

“五里……”余靖宁在口中喃喃念着,很快就计较出了结果,“听我号令,全军急行,炮车在前,铳手随后。”

话音刚落,整个队伍就动了起来——余靖宁方才下令是将整个队伍掉了个个儿。

余知葳扯着缰绳,奋力跟在余靖宁身侧,勉勉强强开了口问道:“这是何意?”

“红夷重炮,最远射程可达五里。”余靖宁见余知葳又要开口,赶忙压了她的话头下去,“但那是城上所配重炮,我们如今从京中运出的,要小许多,最远不过能达三里。”

余知葳前十几年都是长在京师当中的,而京城九门之内又禁用火器,是以她显然没见过这等“世面。”

余知葳听罢解释,便不再言语,只跟着众人疾驰。

两三里路也不过一瞬功夫,先是听见宁远城鼓楼上战鼓大作几近一刻不停,再没多久就能看见兀良哈步卒蜂拥攻于宁远城南门。云梯林立,投石车动,城下起锹镐“挖墙脚”的几乎要将城墙挖出一个窟窿。

除此之外,万箭齐发箭镞如雨注,城上城垛几乎要成了刺猬。间或能听见几声惊天巨响,那是宁远城中所戍卫所兵凭着城上红夷重炮抵死守着。

可就算如此,仍是难以为继。

城下最显眼的乃是城下兀良哈步卒所推那几人高的楯车。

楯车者,木盾车也。

那楯车上带着巨大的盾牌,其上盾牌由厚木板制成,覆以牛皮、铁皮,如此制成的楯车“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是专门用来对付城上的重炮的。

待到余靖宁一众赶到的时候,城上的兵士几乎都快疯魔了。辽东冬日滴水成冰的夜里,几门重炮的炮管甚至没几刻凉下来的时候,有的时候甚至不等炮筒冷却,就又往里填弹发射,当场炸膛一门红夷,连着旁边几个炮手,非死即伤。

弓箭手和弩手还好说,箭矢用光了,就将底下射上城垛的箭拔下来再返回给他们便是。可毕竟箭矢无穷而铅弹有限,弓箭手和其所配所配合的铳手完全不一样。大衡神机营中向来有“北三南鸟”的说法,意思便是北方骑射多用三眼神铳,南方则多用鸟铳。如今宁远城上站在前排,用尽了铅弹的三眼中铳手就差将手中的火铳倒过来,当个榔头往敌军头上敲了。

正当这万般无奈势如危卵之时,余靖宁一方扬蹄狂奔,适时赶到了。

神机营自然一马当先,红夷重炮在前,左右各是几门轻型佛郎机,威远、破虏一字排开。这个距离铳手暂时起不了作用,傍着炮车的多是手持弓箭的步射弓手。

余靖宁一声令下,城上城下心有灵犀一般炮火齐鸣,几枚硕大的铁球就砸入了并无楯车遮挡的兀良哈兵卒当中。

四肢碎裂者有之,肋骨折断戳穿内脏者有之,当场脑浆迸裂者亦有之。

城下的兀良哈兵卒多是注意力多集中在城上,没注意身后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得吱哩哇啦狂呼乱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城上的炮火怎么去了背后。

有些反应快的,自然是发现了身后余靖宁捣鬼,但短时间内竟然没想出妥帖的法子来。

楯车和重炮车一样,有个致命的缺点:笨重而不好挪动,没办法一下子转过个儿来对着身后的炮火攻击。

延辉门一众才不过乱了几瞬,就给几门重炮发出的铁球砸了个两面开花,死伤人数与先前比起来近乎成倍而增。延辉门那处兀良哈将领见此惨状,当机立断,引着一众人马向东而行,想到东面春和门去寻求支援。

延辉门处骑兵先行,步卒在后面费力地推着楯车,鸟兽四散一般往东面春和门逃去。

余靖宁手持一杆三眼神铳,侧头吩咐余知葳道:“跟炮车进城!”

余知葳想也不想,立即答到:“是。”她此是头一回上战场,实战经验缺缺,断不是裹乱的时候。

一众骑铳手跟在余靖宁身后,随着他一声“追”,马蹄绝尘而起,向东而去。

第八十一回:首捷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一回:首捷若论大衡神机营骑兵,最强盛的当属镇在嘉峪关处余家军那支,多配三眼神铳,骑高头大马,好生潇洒雄壮。

那是混在西北边境长期与鞑靼瓦剌长期磨合出来的煞气,一旦冲锋,势如破竹利如尖刀,几乎无人能挡,可谓是一支“铜骨铁兵”的强劲铁骑。

余靖宁带着人向东冲锋的时候,立即就将余家军的好处和狠劲儿体会了个十之七八——京城西郊大营的神机营骑兵相较余家军来说,实在是逊色许多,力量和冲劲儿都欠着些。毕竟是长在京城,先前也没离开过京师一亩三分地儿,哪里与南下辽东的凶悍胡人针锋相对过。

不过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余靖宁方才晃那一枪先声夺人,让兀良哈人慌了神儿。他们怕是已然在城下奋战许久,大衡的兵士却是刚刚发起冲锋,如今火器弹药补充又充足,暂时还能与兀良哈的铁骑一战。

最前排的是一众持着盾牌长矛的冷兵器重骑兵,两边各夹着一个骑铳手,从盾牌之后伸出黑洞洞的铳口放铅子,共分三轮,轮番攻击。骑射兵手持强弓或是劲弩,配合在骑铳手的周围,趁着铳手换弹拉栓的时候,适时地补上几箭。

这种阵法在余家军中颇为常见,余靖宁前几日行军的时候见缝插针地给各个把总讲解过。好在众人都是行伍多年,虽说立即派上用场不大熟练,但并未出现太大的差池,也算是配合默契。

宁远城头上点起了一片山也似的火把,火苗在风中顽强地左摇右摆,却总也不熄灭,将城上照得亮如白昼。

点这些火把本是用来给炮手照亮用的,顺带着振奋士气,但同时也让城上的士卒们瞧见了余靖宁一众。

春和门上有个汉子高兴得鼻涕冒泡,两只眼睛豁然亮了起来,比那火把还管用。他手里火铳还没撂下,拿在手里头手舞足蹈,险些打着了旁边的铳手:“贼毙了!京里来人了!都嘎哈呢?号手呢?瞅啥啊!吹啊!”

他一把将号手扯将过来,往人后脑勺上狠狠给了一巴掌。那少年号手也不含糊,长吸了一口能把人肺叶子冻炸了的冷气,腮帮子鼓得比癞蛤蟆还鼓,一口长气吹出去直冲云霄!

城中鼓楼接了号令,虽说还没立即明白发生了甚么,但听这声儿豁亮豁亮,总归不是坏消息。于是没了命地开始敲起鼓来,整个城中噪声大作,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

这时候,南边儿延辉门处余知葳跟着一众炮车也进了门。

虽说短时间内大炮上不了城,但肩背人扛地运上去些弹药还是无甚问题。

那延辉门处的人就急匆匆对着他们大喊:“南门底下没人了!上西门去!东门不敢用炮了,怕打着下头咱自己人。”

宁远卫城四四方方的,着实不大,一众人拔足狂奔没花多少时候就能从南门到了西门。

永宁门下的余知葳身先士卒,扛了火药就噔噔噔往城门上跑。

她虽说在世子府住了一年,但功夫一日都没拉下,天天被余靖宁赶着遛腿走桩练剑,再加上她原本就是充作男儿教养大的,披甲胄带兜鍪根本瞧不出来是个女孩儿样。旁人只当她是个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看也没看,接了火药就冲着她大喊了一声儿:“躲远了!”言罢自己先跑了起来。

余知葳费力地从号声,鼓声,漫天的火铳火炮声中分辨出此人对自己说了甚么话。虽说不明就里,但听他这话的语气半分也不含糊,连忙朝后退。

可还是不大及时,她还没退几步,猛然一个踉跄,被那红衣大炮的余威仰面震了个跟头。

余知葳挣扎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兜鍪,心道,还好带着盔呢。

这时候,立即就能听见下面的兀良哈兵卒撕扯着嗓子惨叫呻吟了。

虽说一上来就吃了自家火炮的亏,可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莫名地兴奋起来——原来这就是红夷大炮啊!

她总以为自己壳子里装了个几百年以后的灵魂,总要见多识广些,如今看来,却是她见识浅薄了。她怕是小瞧了这大衡火器的发展程度,也小瞧了前朝“定元开关”给大衡带来的冲击。

红夷大炮的威力断不是威远、破虏那等佛郎机炮可以比拟的,是真正的守城重炮,动不动就是重达千斤。只是后坐力太大,使用又麻烦又耗时,不然堪称守城利器。

果真关在京城这龟壳中,不把人关成个废物点心就是要关成个井底之蛙。余知葳如是想。

士气大振的大衡兵士对着兀良哈人一顿狂轰滥炸,打了鸡血似的又喊又叫,还真将一轮太阳给叫上了天空。

虽说号称十万大军,但总不可能倾巢而出,所以宁远城下围城的也不过是五六万而已。可宁远城忽然又天降了五万援军,便成了堪堪打成了旗鼓相当。

人数所差无几的时候,当然是有坚城利炮的守城一方占优势,更何况宁远城本就易守难攻。

天色越来越亮,原本势在必得的兀良哈人忽然落了下风,气得几乎要冒烟,冲着城上大骂了一阵,连滚带爬地北撤了。

打鼓吹号的等到兀良哈人跑了近乎有二里地才停下来。

城上一群汉子高兴得猛拍巴掌,胡乱地搂抱在一起跳脚,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脏污,嗷嗷叫着乱哭起来。

眼泪将脸上的脏污全冲成了一条条沟壑,冷风吹得脸上又冷又疼,刚流出来的眼泪都快结成了冰,可一群人还是吱哩哇啦地抱成一团哭叫。

毕竟心里头热了,就甚么都不怕了。

春和门处的兵卒赶忙开了城门,将底下余靖宁一众骑铳手领了进来。

余知葳远远地瞧着,她兄长被一群汉子挤在中间儿,被又搂又抱。宁远卫中戍边的卫所兵几乎要把鼻涕抹在他身上。

余靖宁到底年少,近年来又一个人过惯了,忽然又被人拥簇在中间,竟然习惯不了了,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好生精彩。

余知葳看到这儿,不禁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第八十二回:分析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二回:分析昨日城上大喊着要吹号的是宁远卫指挥使侯永寿,抹了两把脸就说要给刚刚走马上任的辽东总兵接风洗尘。

余靖宁冲着人摆了摆手,拒绝道:“接风洗尘就不必了,先让弟兄们好好休息休息再说。”

宁远卫城中的卫所兵没了五分之四,余下的也是伤的伤残的残,身心俱疲,几乎都快撑不住了。

于是接下来好一阵忙碌,无论是宁远城中的还是从京中带来的军医就没闲下来过。接着还要布置城防,交接将撑不住的卫所兵们全都替换下来,直忙到日升当空的时候才得了空。

余知葳余靖宁一众匆匆用了午饭,才得以小歇一阵。

一个时辰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了,余知葳应她兄长的要求,穿戴整齐去了主帐之中。

如今在军中,断不能做女儿家打扮,余知葳着着戎服,显得英气无比,她在帐门口略一停顿,开口唤了一声儿:“大哥哥。”

“进来罢。”里头传出了熟悉的少年人的声音。

余知葳掀帘而入,迎面就看见一副巨大的辽东疆域图,余靖宁仰头面对着那疆域图负手而立。

听见余知葳的脚步声,余靖宁开口问道:“你知道咱们如今在哪儿吗?”

“宁远。”余知葳答完之后,觉得他应当不会问自己这么简单的问题,于是抬手指着地图道,“就在此处。”

她方向感不大好,虽说跟着余靖宁走了八百多里路,但却意识不到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如今见了这图,才清晰明了地意识到这宁远的方位。

宁远是关外之地,若是再往回退,便就退到长城了。

长城之内便是京师,是沃野千里的广袤中原大地。

她登时就明白了过来,到了宁愿,那就只能进,不能退。

“我今日来了,才知道为甚么兀良哈三卫那样容易地就打到了宁远。”余靖宁转过身来,示意余知葳站到他身边,“辽东的守备太薄弱了。大衡京师的位置‘本就是天子守国门’,若是辽东一线形同虚设,一攻即破,那便是靠着长城也无甚大用了。”

“大衡如今东北凭依只有山海关,人在京中耳目受蔽,总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余靖宁拿起桌上的笔来,蘸了朱砂,回头看了一眼余知葳,“我先前与你说过,咱们余家的儿女都是手里握刀兵长大的,哪怕是女儿家也不该例外。”

言罢,他在地图上重重画了下一个圈,“如今就我教你第一件事,咱们行军打仗的,目光要放长远了。”

余知葳抓耳挠腮恨自己没能拿个本子将余靖宁说的话记下来。

她先前害怕余靖宁将她带至边关不过是一时私心添累赘,还要动不动给她报些军功上去,只为了讨个郡主诰封。如今看来,却是真心想将以前他父亲教与他的东西再交给余知葳。

阔大的疆域见多了,京城就是沧海一粟;真刀真枪的拼杀见过了,方知道以前闺阁中的争斗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人在战场上泡着,养出来的一整套谋略布局的心思,今后无论面前是个甚么局,都有一一破解的办法。

余知葳一股子少年热血冲上了头,四肢百骸仿佛遭了一回洗刷,将在京中憋出来苦闷、委屈和小心思全都洗净了。

果然余靖宁只有待在军中,那才是真正的余靖宁。

“不止宁远。”余靖宁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画起来,“还有锦州,广宁,一线都该连起来,如此,我大衡的东北防线便能北推二百里,再不会呈如今捉襟见肘之势。”

宁远在山海关以北二百里,若将宁远作为重镇进行布防,以点带线,无疑是在加宽山海关的战略纵深。

“所以,大哥哥下一步就是上书朝廷,让你在辽东多留一段时间,好将这防线起码做出个雏形来。”余知葳脑子转得快,立即就明白了个中缘由,“摸索出了雏形,今后再建,也不是难事了”

至于为甚么说是雏形——是她实在不大想泼余靖宁冷水。

皇家把余靖宁拘在京中,本就是为了牵制远在西北的平朔王,现在这父子俩一个西北一个东北,全都天高皇帝远的。哪天要是脑子一抽起兵南下了,就京师那三瓜俩枣的兵力和守将,贺霄那小崽子连哭都来不及。

倘若今后辽东战事平息,余靖宁又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辽东,那不是拥兵自重嘛。

要不,干脆,真的反了他娘的?

余知葳这个念头只在心中出现了一瞬,就立即压下去了。

世子爷他老人家忍辱负重忠君爱国,要是不讲点迂回战术,大刺刺地直接与他说“既然皇家对你也不好,咱们又有那个反了的本事,你干嘛要让这宁锦防线给他人做嫁衣裳,干脆布局好了直接反了,余家的困局不就解了?”那别说旁的情谊,他们的兄妹情谊也可以直接走到尽头了。

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简单粗暴,多爽快。余知葳鼓鼓嘴,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

余靖宁不会读心术,自然也想不到余知葳在想甚么,只是搁下了这个话题,对余知葳发问道:“你今日也看了一场战役了,可瞧出如今形势来了?今后应当如何行事?”

余知葳沉吟了一下:“胡人多是以骑射为佳,兀良哈应当也不例外。”

余靖宁略一点头。

“但如今我大衡最强盛的铁骑尚在西北,且兀良哈兵力乃是我们的两倍之多,断不能正面与之相抗。”余知葳煞有介事地一条一条分析开来,“但我们也不是全然没有优势。他们在旷野,我们却有城墙可以倚仗——这宁远城便是最好的屏障。此外,我还没见过这群胡人手里有火器,除却使用那个大型的木车……”

余靖宁补充道:“楯车。”

“昂,楯车”余知葳接着道,“除却楯车,没见到用旁的办法。是以,我军应当尽力发挥所恃,‘凭坚城,用大炮’,方可有取胜之法。”

“《孙子兵法》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将近六万人马,与兀良哈正面抗衡不能够,守城却是绝对够了。”

第八十三回:修城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三回:修城余知葳发现,余靖宁这家伙自从被一杆子戳到辽东来,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再也不是京师中那抱个算盘操心、整天拉个黑脸的余靖宁了。

第一回退了兀良哈大军之后,不过休息了半天,整个人就像回过魂来一般,十分地生龙活虎。

于是,生龙活虎的一只辽东总兵在教导完自家妹妹之后,立即就让余知葳对自己说的话操练上阵。

你不是说“凭坚城,用大炮”吗?那就从前半句先开始,咱们先把城修了罢!

余知葳手拿铁锹铲土的时候,依旧没从余靖宁这极高的效率中回过神来。

说实话,这宁远卫城的城墙的确是被兀良哈人刨得惨不忍睹,两丈见方的大洞就有四个,其余小洞更是不计其数,余知葳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何谓“千疮百孔”。

无论是威远、破虏这等佛郎机炮,还是红夷大炮,覆盖范围都是有死角的。一枚炮弹一飞几丈远,落下去的时候固然威力颇大,可万一敌方突破了炮火密集处,冲到了城墙下头呢?

大炮也不能梗着脖子打墙根底下,所以被挖的地方算是十足的“灯下黑”。

余知葳支着铁锹,抹了一把脸,这寒冬腊月的,她竟然出了一头汗。不过也好,权当是御寒了。

人若是每天在家闲着,譬如她先前在京中罢,整日也吃不了二两饭,余靖宁好几次瞪她:“你这是要喂猫?”可一旦在外面活动开来,饭量便猛增,她这补城墙没补个两天功夫,镇日里就剩下“饥肠辘辘”这四个字了。

她略略一侧头,问身旁的余靖宁道:“大哥哥,咱们何时用午饭啊?”

这话一出,她立即就收到了余靖宁的白眼,他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这才甚么时候,就知道吃。”

余知葳也不恼,笑嘻嘻地转换了话题:“是不是下回兀良哈人来了,咱们还得这么‘拆东墙补西墙?’”

挖了又补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子解决了才行。

“下回可能还得这般,但等宁远卫城彻底修建好了就未必了。”余靖宁面不改色,朝着窟窿里面砌砖石。

余知葳一听这就是有办法了,赶忙发问:“你是又有甚么好主意了?”

“主意是有,不过得从长计议。”余靖宁不愧是将门之后,虽说出生于勋爵人家,但绝不是甚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自幼便跟着父亲混在沙场上,小卒子做甚么他做甚么,一点儿也不含糊。哪怕是被圈养在京里的时候,一身功夫也半点儿没落下,如今一边干重活一边说话,竟是粗气也不带喘的,余知葳不禁暗暗佩服起来。

“还记得城外那些空置的民房吗?”只听余靖宁道,“原先宁远城外的百姓,为了活命,全都搬进了城中。那些民房就无甚大用了,与其一把烧了‘坚壁清野’,不如拿来用用。”

余知葳一听,先是皱了皱眉——若光是补城墙,如今砖石绰绰有余。他要民房,那就只能是要搞大工程,怕等不及现烧砖,要先用现成的补上。

余靖宁果然就道了:“昨日已经安排人去烧砖了,我只怕军费不够用,所以先拿那民房的砖石用一用。到时在卫城城墙四角各修一个方形敌台,三面伸出城外,一面连着城池,将红夷大炮连着就都搁在上头,死角就要少很多了。”

炮车是能转动的,不说能转一个整周,四分之三周还是可以的。到时便东边的大炮便能歪着脖子打西边,不说能彻底解决手动凿城的问题,起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闹个“千疮百孔”。

余靖宁说着,不禁有些高兴,将砖石扛在肩上,回头对着余知葳笑道:“嘉峪关所在的肃州城就差不多是修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我小时候,炮车还不能转,等有机会了,我带你……”

余靖宁说着说着戛然而止。

他大概不会有、也不能有机会,带余知葳上他幼时家中去看一眼的。

余靖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暗骂自己一句,出了京城就松懈下来,连分寸也没了,实在是该打。

他忽然像是回到了京中,脸色猝然黑了下来,沉声道:“我去前头看看。”

辽东寒风凛冽,刮了余知葳一个激灵,浑身的热气也没了。

她在原地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辽东这地界儿这形势,哪轮得到自己在这儿自作多情!

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宁远城今后该怎么办。

于是她一边儿铲土和泥糊墙,一边蹙着眉尖思量起来。

现在宁远城中先不过官兵,百姓都算是人挤人。不光是城外撤回来的那些,还有更北边往南撤的流民。

若是要全身心地抵御外敌,首先就不能后院起火,这城内的流民怎么安顿就先是个极大的问题。

站在宁远城鼓楼上登高望远,就能瞧见五里之外兀良哈营帐连绵成片,谁也不知道他们甚么时候就缓过劲儿来,再次进攻宁远。

所以如今所有的举措,全都是在紧赶慢赶地抢时间。

余知葳看了看自己手里头的铁锹,一时间有些发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卫所兵,见她停了手,连忙问道:“大妹子,诶哟不对,余姑娘,累了不?歇会儿罢,姑娘家的跟小小子一块儿干活,不容易!”

就算余知葳再怎么不服输,她这具身子也是个不到十三岁的小姑娘,以前再怎么练功夫,也都是靠敏捷轻灵取胜的,所谓“玩弄技巧”,若是真的论起体力耐力,谭怀玠那种文弱书生她能甩十条街,但比起常年泡在军中的这群精壮男子呢?

她效率忒低了!

余知葳首先唾弃了一下自己,而后立即痛定思痛,开始思考解决办法。

如何才能高效地抢在兀良哈人下次攻城之前,将城里的一干事物安排妥当呢?

她下决心,明日就跟她兄长请示,既然她在修城墙方面没有大用,那干脆就安排她去安顿流民好了。

也免得日日混在余靖宁跟前老想些有的没的。

第八十四回:敌方

兀良哈三卫是在出兵之前才定下自己的旗子来的。

原本这朵颜卫、泰宁卫、福余卫各有一旗,是那朵颜卫的大汗周旋多方才定下来的。

他说既是盟军,若连个旗子都没有,那岂不是要被人耻笑了去?

如今出征南下,来的也是朵颜卫的这位可汗布固德,汉名译作雄鹰。

这雄鹰大汗南下的目的恐怕不大单纯。

西边的鞑靼,更西边的瓦剌,都只有一位大汗,还拥有广袤的草场。再北边的科尔沁,虽说冷了些,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跟再北黄毛绿眼毛子打起来,可他们的草场还是自己的数倍。

只有兀良哈,三个部落挤在一起,还只有那么指甲盖一点点大的地方,甚么都要分着来。

谁让他们是兀良哈“三”卫,统共有三位大汗呢?

布固德有心扩充自己的领土,更有心将这兀良哈三卫直接变成“朵颜三卫”,更有些个旁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才动了南下的心思。

如今这位布固德大汗裹着一厚皮毛,熊似的正坐在自己的帐中,旁边站个猴儿一样尖嘴猴腮的猴头……哦不狗头军师。

兀良哈的斥候半跪在布固德面前,恭敬道:“大汗,除却修城墙与挖壕沟,并未见到城中有其他动作。”

布固德“哼”了一声儿:“大头兵也知道城墙破了要修,我还以为京师里派了个甚么能将来呢这余璞的儿子也不过如此。也不知道上回那帮饭桶怎么搞的,见人家在后放冷炮就骇怕得滚尿流地爬回来了。”

“大汗。”布固德旁边那个猴儿一样的军师开了口,“狼王生不出来狗儿子,那衡人的平朔王余璞能以一人之力威慑住强盛的鞑靼与瓦剌,想必他的儿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再怎么能耐,也就是个娃娃!”布固德撇着嘴不屑起来,“两个他加起来有没有我一般大?这中原的皇帝和他们那位太后,是当真挑不出人来了?”

说罢这话,他忽然瞥到了地上还半跪着斥候,便出言对他道:“你先下去罢。”

斥候道了句“是”,恭恭敬敬退出了主帐。

待到小斥候退出了帐子,布固德才再次开口:“必勒格。”

猴子样的必勒格立即答道:“大汗,小的在呢。”

“我看这大衡也不过如此,全然不如他们太祖皇帝的时候了。”布固德转了转手上的小匕首。那匕首瞧着朴实无华,却有一种浸过血雨腥风的感觉。

“那位也是这么说的。”必勒格躬道,“朵颜虽有长生天庇佑,但到底势力单薄了些,如今已然与中原翻了脸,若想使我们的子民拥有更大的草场和更洁净的水源,不如就顺了那位的意思。”

“有理。”布固德虽说看着像个熊,但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朵颜卫甚至是整个兀良哈三卫是个甚么德行。

“大汗,您看是……”必勒格再次躬道,笑得满面谄媚。

“不必立即去找他们。”布固德微微阖上了眼睛,“不急……先把中原人赶到关内去再说。”

若是大衡的兵力全线收缩到山海关以内,那关外的广袤土地便是属于兀良哈的了,那么好的土地,拿来种地岂不是白瞎?种甚么地啊,成群的牛羊难道不令人心生愉悦吗?

等拿下了大衡关外的土地,到时去和那边谈起来,也算是亮一亮自己的獠牙,没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虽说兀良哈人不那么经常做生意,但他们也知道,做交易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布固德想着想着,仿佛看到了今后朵颜卫的旗子不但插在兀良哈的土地上,还插在了大衡山海关以北的各处;一团一团的棉花一般羊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或坐或卧,看着像天上滚着的白云……

想着想着嘴角的笑就藏不住了,转头问道:“必勒格,你看下回甚么时候攻城为妙?”

“若是去早了,这几他们精神都紧绷着,去了怕是讨不着好。”必勒格眼珠子乱转,思量起来,“若是去晚了,他们就将那城池修得密不透风了。依小的看来,趁着他们精神恰巧疲惫下来那个点再去最佳。”

两人在主帐里头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甚么。

没过多久,必勒格就从主帐里头出来了,他七扭八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必勒格取了笔墨,展开纸书写起来。

无论是鞑靼、瓦剌,北边的科尔沁,还是兀良哈三卫自己,都是同宗同源的,不过是部族不相同罢了。是以,几个部落的文字不说一般无二,起码也是互通的。

但必勒格笔下如今写出的,竟然不是他们通用的文字,甚至也不是汉字,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字。

这时候要是有京师鸿胪寺的大人们在,大概能认出来,他这写的是:“中原兵力薄弱,无将领兵。宁远守将年少不堪用,方十五。”

他将这字条卷起来,卷的很小,拿火漆粘住了,塞进一个金属的小桶当中。

他旁有个精巧的架子,上头站着一只鹰。必勒格走到跟前昂,那鹰就用两个眼珠子瞪他。

必勒格摸了摸鹰的头,轻声道:“听话,孩子。”

旋即将那个小金属桶绑在了鹰的脚上,解开了它腿上的锁链。

那鹰轻轻一跃,便站在了必勒格的肩头上。

他颇是满意地笑了笑,走出了帐子。一路都有兵士跟他行礼,他也一路微笑着回了礼,好似不知要去哪儿一般,一直不断地往前走。

直到远离了兀良哈三卫的营帐,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站定了。

他扭过头去,对着肩上的雄鹰道:“去罢孩子,你知道该去哪儿,飞过崇山峻岭和结了冰的河流,去罢……”

那鹰看了他两眼,听懂了一般,展翅而去。这时从它展翅时投下的影中,才能分辨出这是一只多么巨大雄壮的鹰。

必勒格看着鹰远去,双手叠交在口,吟唱一般地缓缓道了句:“天佑兀良哈,天佑朵颜……”

第八十五回:后方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五回:后方余知葳向来是行动派,果真第二日就与她兄长举例了三点六条九个小节,全面陈述了她“为甚么要去安顿流民”。

余靖宁还没等她慷慨陈词完第一点第二条,就手一挥:“你去便是了。且先分你两千兵卒,有甚么麻烦再来寻我便是,我给你撑场面。”

余知葳:“……”她这憋着一肚子话还没说呢!

于是她就只能将这话憋着给余靖宁分给她的兵卒们说了。

余知葳登在个高垛上,觉得这视角颇是不错,她一叉腰,居高临下问道:“都知道如今宁远城中的百姓是哪儿来的吗?”

底下就有人开始数了:“锦州、义州、大宁……”

“对。”余知葳冲他们点点头,“无论是从哪儿来的,总归都是流民。是从兀良哈手底下逃回来的,如今都无家可归了。”

众兵士点头,叹道:“可怜可怜。”

“先抛开可怜这个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知道流民可怜。可如今是打仗的时候,不是单凭妇人之仁就能取胜的。余知葳扁了扁嘴,从叉腰换成了抱臂而立,“若是不论情感,流民也该好生安顿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来:“第一,吃不饱穿不暖,又无事可做,那便极容易出现以强欺弱的事端。妇孺难以生存不说,万一在城里闹起事来,咱们还得派人去镇压。先不谈这火铳口对着自家老百姓难受不难受,这岂不是后院儿起火,在兀良哈入侵的当口上分心嘛。”

“余姑娘说的是。”底下附和。

“第二。”余知葳从又伸出一根手指,“我方才也说过,他们都是从兀良哈手底下逃出来的,被兀良哈毁了家园。那便定然对兀良哈恨之入骨,能与咱们站在统一战线上。”

影响到自己的利益,有了切肤之痛,那才会生出“同仇敌忾”的心思来。

“这就又能解决他们无事可做的问题了。”余知葳在那高垛上踱了两步,“等将妇孺安顿好了,男子们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帮些忙。”

她轻身一跃,从那高垛上跳了下来,嘻嘻笑了笑:“大概就是这样,此后还有甚么边做便想,先进城给百姓们搭窝棚去。”

于是,除却城头上轰轰烈烈地在修城墙,城内也热热闹闹地在建窝棚。那两千个兵卒虽说不在城墙周围,但也一样忙得热火朝天。同时,流民们也参与其中,一举两得地解决了“无事可做”和“无地可住”的问题。

短时间内没办法给他们改房子住,只能先搭个窝棚避避寒。大衡人大都安土重迁,没人乐意长时间背井离乡,等到战事平息了,他们还是要回到自己家乡去的。

男子们都忙于盖窝棚,余知葳便将流民中留在后方的妇孺集结起来,为负责修建窝棚的人们的一日三餐。顺带着将防治冬季各种疫病的药物也一并熬制了,一人一碗,谁也别落下。

后来饭食做的多了,余知葳自己也能跟着蹭上一碗。

余知葳站在地上,仰头喝完一碗热粥,觉得四肢百骸渐渐暖和起来,不禁舒服地感叹了一声。她这段日子和余靖宁各自忙碌,全都快忙得脚打后脑勺,余知葳有的时候几乎整晚泡在流民营中,自然见的时候就要少许多,就算是见了也不过是各问两句双方进展,断不会再想甚么战事之外的事了。

想到这儿,余知葳不禁又叹了一句,还是保持这种距离最好。

她旁边的年轻媳妇听见她感叹,便将脸伸过来笑嘻嘻道:“再来一碗?还有呢。”

“不了不了。”余知葳一边擦嘴一边摆手,“旁边那孩子还眼巴巴地望着呢。”

余知葳是把她在军中那的一份饭食匀到了这里头,所以才跟着妇孺们一起用饭的,但若是说让她多吃,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妇人笑笑,也不再劝,只道:“过两日就到了灶王节了,到时我给余姑娘拿灶糖吃,姑娘可别再推辞了。”

余知葳大惊失色,要知道在这种缺衣少食的地方,盐啊糖啊的都是稀罕物,别说灶糖,就是给她粥里撒点粗糖她也不敢啊。

于是她苦着一张脸,跟那妇人道:“姐姐,你可饶了我罢。这还不如让我再喝碗粥呢。我如今是在辽东军中,不是在那京师里做千金,实在是不敢拿咱们辽东百姓的灶糖啊。”

“你这妹子。”那妇人一边给排队的人打粥,一边嗔她道,“姐这是稀罕你,偏疼你呢,瞧你个小闺女待在军里不容易,谁知道你还不领我的情。”

余知葳摇了摇头:“姐姐这可就想左了。如今非常时候,城外头就是那兀良哈的大军,咱们军民就是一家人。这一家子人在一起尚且得一碗水端平呢,别说甚么偏疼不偏疼的话。再说了,姐姐如今不也是是给军中做事,是有功之臣。”

“嗨。”那年轻妇人红了红脸,笑道,“我有啥功劳啊。”

“能让我们有一个安定的后方啊。”余知葳眯着眼睛笑起来,两弯眼睛月牙似的,直笑成了这烽火狼烟里的一片岁月静好。

那妇人心下动容,便也冲着余知葳起来:“妹子,我是真拿你当我亲妹子看。今后咱们军中有了甚么事儿,尽管找我便是了。”

“那我可就不和姐姐客套了。”余知葳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咱们一言为定。”

她一半身子都站在棚子外头,拍了拍身上的雪片子,笑道:“好了姐姐,我去别处瞧瞧。”

与那年轻妇人道了别,余知葳一边往前走一边思量。

如今已经差不多将百姓简单安置了,她今晚想想,写个“流民守则”甚么的,也算是有个章程,方便管束。在下一步就是将这些百姓们动员起来,要他们为保卫宁远做些实事了。

不必要让他们到城头上冲锋陷阵,运送火药枪弹还是使得的。妇孺们今后还能为兵卒们提供饭食,甚至可以和军医们学上些东西,做点儿简单的清洗包扎工作。

只是……这兀良哈怎么回事,除却上回小小地骚扰了一回,好些天没动静了,这是打算诱导他们出城作战?

第八十六回:流民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六回:流民都说到了腊月下旬,离着年节就不是太远了,一晃眼便到了灶王节

虽说是在军中,但是祭灶总是免不了的,只不过是一切从简,只用了些粗糖代替灶糖。

眼前的人到底比远在天边虚无缥缈的神仙要重要许多。

况且这灶王又不能打仗,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拜拜关二爷。

提道关二爷,余知葳总算是百忙之中想起了她的兄长。

她祭灶心不诚,便不好意思去参与到流民当中一起祭拜灶王爷,于是便独自骑了马,去瞧瞧城墙修得如何了。

她嘴里叼着根草棍儿溜溜达达,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

到了墙根儿底下,她一抬头就瞧见了撑着两手趴在城头上的余靖宁,挥手喊道:“大哥哥!”

余靖宁应声回头,只略略皱了一下眉,便道:“小六,你上来。”

他看着噔噔往上跑的余知葳,扬手就丢给她一杆不知道甚么东西。

余知葳反应灵敏,一抬手下意识就接了——像是一杆枪。

她将那枪拿在手里把玩,顺手便耍了两个把式,觉得好像与平时在自家练的有所不同,她细细看了看,见那枪杆上还带着两个小炮筒,束着铁箍。

余知葳喜道:“这是甚么?”

“梨花枪。给你特制的。”余靖宁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了那么一两下,很快就瞧不出了。他挑眉扣了扣自己的护臂,捏着手腕子道,“这玩意儿守城的时候不大用得着,你还是用你的鸟铳。等时机差不多了,出城作战时便能用上了。”

他们得将兀良哈人赶出大梁境内,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宁远,等凭着城池将兀良哈人耗得差不多了,必要有出城一战的时候。

余靖宁瞧着远处,负手而立:“这梨花枪枪头下装有药筒,内有铁蒺藜、铁碎屑,你若是想往里淬毒也成,可先以火焰铁屑灼烧敌兵,而后用枪头刺杀。你这几日先回去自己琢磨琢磨,有甚么不懂的来问我。”

“嗷。”余知葳将那梨花枪拿在手里头,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不是就跟那鸟铳上带着铳刀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鸟铳手多是步卒,这梨花枪是轻骑所用。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某些情况下,这东西可能比火器好用。

余知葳遂笑逐颜开,龇着小虎牙对着余靖宁拱手:“谢谢大哥哥了。”

余靖宁眼皮抽了抽,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兄妹两个静默地待了一会儿,余靖宁没话找话似的,手摸上了身旁一门红夷大炮的炮筒:“这是宁远城中最重一门炮。”

“嗯,果真厉害。”余知葳点头。

只见余靖宁又多看了这铁铜混杂的金属疙瘩两眼,脸上忽然就带了笑意:“这种叫神威大将军,在关内都是见不着的。”

余知葳:“……”

她怎么好似在余靖宁脸上瞧出了一种看见初恋情人的神色。

果真就听余靖宁道了:“我小时候跳脱,胡闹玩捉迷藏的时候钻进去过,还睡了一夜。”

余知葳瞪着俩眼珠子等着下文。

“差点儿没冻死我。”余靖宁有些赧然地笑了,“不过威力当真是极大,与旁的火炮都是不同的。”

余知葳第一回知道他话还可以这么多,余靖宁在她耳边嘚啵嘚她耳朵快起了茧子,好半天才停下来,顺手抄起一架西洋千里镜朝远处望了望。

余知葳长舒一口气,还没等她这口气舒完,余靖宁脸色微变,忽然就将千里镜塞进了她手里。

这架西洋千里镜,正是不列颠最新产的那一种。军中的千里镜不像陈月蘅给她贺生辰的那一架,涂着精妙的珐琅彩,这千里镜就是个铜皮筒子,握在手里冰凉冰凉。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世子爷,脸色霎时间就绷紧了,让她感到一丝丝不妙。

“你看看那儿。”余靖宁指给余知葳一个方向。

此处是东面的春和门,而兀良哈的营帐扎在西北方向,对着的是永宁门和威远门。余知葳将那单筒千里镜举起来,顺着余靖宁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乌央乌央一大群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余知葳脱口而出,像是在问她兄长,也像是自言自语,“没见楯车,没见骑兵,全是步卒?”

“不对。”余知葳将千里镜搁下,“破衣烂衫的,更像是流民!可是……”

隐隐中却透着某种蹊跷。

她从余靖宁的脸上也看出了这种怀疑,只见他不假思索,高声下令道:“敲鼓,备战!”一转头又看了一眼余知葳,白眼一翻瞪了她一眼,“甲呢?穿上!”

余知葳正要往城下跑,却又被余靖宁一把扯住了,他对着正往这边儿跑的名都高喊了一声儿:“去把姑娘的甲拿来!”

城上兵卒训练有素地跑上跑下,铳手持铳,炮手就位,弓手身后的箭筒中一支一支的羽箭雪白雪白,余下的冷兵器步卒手中或持盾牌或持长矛,转眼间在城头就站得密不透风。

余知葳穿好了甲,手中拿着一支鸟铳,身上还背着箭筒,长弓跨在肩上,用力戴上了兜鍪。

三眼神铳是纯铁做的,端着奇重无比,射程也不如鸟铳远,多用在骑兵身上。像余知葳这种准星儿好,耐力却欠佳的,最好还是用鸟铳。

远处那群人越靠越近,少说上万人,成群结队而来。

余知葳飞快地在心中闪过几个念头。

宁远城中的流民已经很多了,这些人就算是再怎么见了王师觉得安心,也得考虑一下僧多粥少的问题罢?除非目的不纯。

其二,距离辽东被兀良哈侵扰,不算上辽东官员瞒报的时候,少说也过去小一月了,流民能逃的早都逃走了。宁远以北几乎都算是沦陷地,都这个时候了,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乌央乌央的流民离宁远城越来越近,真有好些妇孺裹挟在当中,城上兵卒也不好真对着自家老百姓开火炮,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余靖宁用眼神示意,很快,一个嗓门嘹亮的小伙子上前一步,扯开了嗓子问道:“来者何人?”

下面呜呜咽咽地哭成一团:“军爷行行好,我们实在没有地方去了……”

第八十七回:回马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八十七回:回马余知葳低头冲下看去,略略估算了一下,这群流民少说也有万把人了。

妇孺全都堆在前面,小儿都穿得单薄,身上一片一片都是青紫的,只有哼哼几声的力气。搂着孩子的妇人们也是面如死灰,要么就是惊慌失措,总是是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依旧发出了震天响的哭号声——听着大都是精壮男子。

余靖宁眼睛盯着城下,抬手一挥:“刀兵都别放下。”

底下的人就全都呜呜咽咽哭起来:“军爷啊,让我们进城罢,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娃娃的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城上众人一时间左右为难,都看余靖宁。但瞧着大伙儿这位辽东总兵的脸色比天气还冷几分,铳手炮手们也只能绷着弦子待在原地。

余知葳把手伸到罩甲之下,摸了半天,摸出个小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来,里面装着两三粒糖。

这原本是答应送给城里小儿的东西。

她瞥了两眼自己的手心,眉头拧了一下,便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对着一旁的一个鸟铳手道:“你身上有窝头没有?”

那鸟铳手愣了一下,也在罩甲底下上下翻找了一番,果真掏出一个布包来。

余知葳:“丢下去,往人堆里丢。还有谁身上带着干粮的,一并丢下去。”

周遭铳手居多,准心儿都颇是不错,几团窝窝头丢下去,都进了人堆里,有的还险些落在小儿的头上。

余知葳屏息看着城下,双方又僵持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一个人弯腰去捡。

她低声啐了一口:“这缺德带冒烟儿的,拿妇孺挡在阵前,算甚么本事?”

要真是饿极了的流民,从城上往下丢食物下去,大人尚且就罢了,孩子怎会不去抢。要么,是他们根本不是流民,要么,这群人就是兀良哈的俘虏,被打骂惯了,不敢伸手去捡!

可若要保宁远,真刀真枪动起手来,火炮又不长眼睛,这群被推在阵前当做人墙的俘虏,必死无疑!

余靖宁显然是看出来了,面沉如水,对着余知葳低声耳语了几句:“你去找一趟车四儿,旁人去我不放心,务必要将这事儿办妥当了。”后面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旁人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甚么了。

余知葳得令,离开了春和门,不知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底下人等了半天,没诈出个所以然来,城门也不见开,失去耐心了一般嘈杂起来。

这时候就听见明显的胡语了。

余靖宁身上正背着弓,二话没说张弓一箭射下去,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眨眼间就成了城下一个彪形大汉头上的血洞。

而一直裂成数瓣的箭,稀里哗啦落在城头上。

他方才是一箭对劈了城下那汉子射上来的箭,顺带着扎穿了他的头颅。

血呲出丈把高,能把人骨头冻裂的寒冬里,热腾腾的血液霎时间就成了几团由绛转黑的冰坨子。

那汉子周遭的人反应了过来,嗷嗷乱叫起来,也顾不得装流民了,藏匿在人群中的刀兵和杀气瞬间滚滚而来,饿虎扑食一般扑了人一脸。

战事一触即发。

兀良哈人拿妇孺挡在前头,春和门上守城的兵卒都不免有些束手束脚。一众炮手摸着冰凉的炮筒几乎要跳脚。

不过城上的步射兵卒也不是吃素的,无数银色的箭镞越过层层人海,落下便是血花翻飞,只追着手拿兵刃的精壮男子走。

可这群人拿着流民当人盾,又移动极快,穿梭在流民之间。城上人没多时就花了眼,只见到城下人头攒动,更是束手束脚起来。

战事没开始多久,死伤的流民恐怕是要比这人群中真正的兀良哈兵卒都要多了!

藏匿在流民当中的兀良哈兵卒再次将羽箭架在长弓之上,方拉开弧度,准备下一轮攻势时,后方忽然乱了起来。

先是听见几声火铳响,旋即就听到惨叫了!

只见一众兀良哈兵卒的后方出现了一群骑铳手,各个拿着三眼神铳,面目刚毅——正是拨给平朔王拨给余家军那一群!

一群人当中,还带着一个混在当中的余知葳。

车四儿打先锋,策马奔在余知葳身侧对着她道:“姑娘,您在小的身边跟住了,瞧好余家的铁骑是怎么打这群杂碎的!”

余知葳应了一声,果真跟在了车四儿身旁。

方才余靖宁对她低声儿道那几句,便是要她找车四儿带着那三千铁骑,由南门而出,绕至兀良哈身后,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等到冲乱了阵脚,他们前后无法顾忌的时候,便可进行下一步动作了。

兀良哈第二回被宁远守军戳了屁股,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乱叫唤。

那三眼神铳可连发三次,没几下就冲乱了阵型,而后将那纯铁制成的火铳倒过来,便成了钝器,与榔头有的一拼。

余知葳没有三眼神铳,拿的是还没在她手上待热乎的梨花枪,有样学样,举一反三地学着车四儿用三眼神铳。

先以火药铁蒺藜喷面,面前的兵卒登时一愣,余知葳起枪两下就挑翻了他,直到人滚在地上,才听见一声惨叫。

也不知里面淬毒没有。

余知葳不是真正养在闺中没见过血的娇弱姑娘家,反而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这梨花枪即可当做普通长枪来用,挑、刺、晃、戳皆是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当热兵器用时,与鸟铳竟也不相上下,余知葳拿在手里爱不释手,一连又冲翻了几个兀良哈兵卒。

骑铳手轮番换弹射击,配合地分毫不差

骑兵一顿横冲乱撞,兀良哈兵卒早就乱了阵脚,险些要溃散。

这时候春和门大门竟然打开了!

一众骑铳手冲过兀良哈兵卒,胯下神驹扬蹄狂奔,冲进了春和门之中。

后面的流民啊,兀良哈兵卒啊,也一股脑地跟着涌了进去。

这宁远城是有瓮城的,里面的门并不打开,冲进瓮城的骑铳手再次回过头来,给跟着他们一头往里扎的兀良哈兵卒杀了个回马枪。

瓮城瓮城,打得就是个瓮中捉鳖。

第八十八回:将雪

攻城略地,目的一般是打开城门,进到城中。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必要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有时候说不定快将城墙挖成了筛子,还未必进得去。

可若是守城一方自己将城门打开了呢?

不进白不进。

不管旁人怎么想,起码兀良哈兵卒是这么想的。于是一群人马蜂一般闯进了城中。

瓮城之内,兵卒持刀兵以待,妇孺不动,见到男子格杀勿论,霎时间血流成河。

从下往上望,能见到今才修好一座敌台,炮车带着其上红夷咔咔转动起来,却很快藏匿在震天的喊杀声之中了。

炮车带着红夷大炮转出一个奇异的俯角,手里举着火把的炮手眼里带着血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火炮把总一声令下,周遭炮手尽数退开。“轰”地一声,敌台建好之后第一发红夷炮弹终于脱膛而出!

那炮弹斜斜栽在和门外,一口气炸开了花,巨大的铁球如黯星天降,碾了一地血。

这时候战事才算是真正地拉开了狰狞的面目。

瓮城当中被杀得只剩下妇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一众人鹌鹑似的被兵卒圈成了一小团,任由方才出去冲锋陷阵的骑铳手们进了内城也不敢动作。

兀良哈兵卒失了人墙屏障,霎时间就落了下风,在火器的洗礼下,铁骑的优势半点儿也发挥不出,别说上城了,几近只能被动挨打。

但毕竟铁骑不是全无用处,通风报信还是极快。

没几时,后援便补了上来,攻城车车投石车一个不少,这才险险扳回来些。

兀良哈一方还并未有压倒的人数优势,还围不了城,只能先就着和门与威远门先行展开攻势。见了血的兀良哈兵卒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不要命地猛攻起来。

余知葳丢了梨花枪,重新拎起了自己的鸟铳,气喘吁吁冲上了城,言简意赅向余靖宁汇报了一下况:“和门关了,妇孺约莫三五千,全在瓮城里圈着。”

余靖宁百忙之中抽空转过头来,看了两眼余知葳,忽然发现她脸上有不少血迹,皱眉问了一句:“你这是跟着车四儿出城了?”

“回禀世子爷,在下不辱使命,杀敌十余人。”余知葳绷着一张脸,冲着自家哥哥拱手,“梨花枪初次开刃,便能见血,可堪大用。”

余知葳一语双关地向余靖宁禀了一下自己的功绩,却见着自家哥哥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胆子比本事大!”余靖宁冲着余知葳吐出这么一句,便转过头去,只听见他下令,“归位。”。

余知葳得令,迅速在城上归了位,端铳挂弓以待。

敌台上的红夷大炮扭着脖子,从侧面几炮就轰翻了一架车,连车带人翻倒过来,死伤无数。

可宁远卫城的敌台毕竟还没有修建完成,虽说昼夜不停,但真正意义上修好的不过只有一座罢了。

是以,死角还是颇多,大部分的火炮还是正面投下,遭遇车之上。

而在车掩护之下的兵卒,得以冲到了城下,架着云梯往城上移动。

人头攒动,余知葳端着火铳几乎瞄都不用瞄,一铳打下去便是个人。但铅弹毕竟不如火铳,铅子若不是嵌在要害,即刻要不了人命。那中了铅弹的兀良哈兵卒接着朝上冲着。

余知葳鸟铳中的铅弹打完了,第二轮的火铳手还并未接上,那兵卒扬起手中马刀就向余知葳劈来。

余知葳面上不见甚么太大波澜,手中鸟铳一挑,权当那是一杆长枪,一下子扎进了去鸟铳口上是带铳刀的。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咬着牙露出一点狰狞的神来,一铳将人挑下了城。

刀尖儿tiǎn)的血霎时间就结成了一层薄冰,就着这薄冰的铳刀在人上几进几出,一层一层的血就厚厚冻在了铳刀尖儿上。

这时候旁的鸟铳手才接上第二轮击。

余知葳退后两步,将铳刀拔下,在地上猛磕了几下,磕掉其上猩红的冰光洁如雪的刀刃生生地冒着寒光,亮得人一个哆嗦。

她迅速将铳刀安了上去,顺带着更换了火铳中的弹药,补回自己的位置了。

鼓楼上的战鼓擂得震天响,气势磅礴地敲暗了天色,太阳慌慌忙忙躲下了地平线,也不见换一轮月亮上来。

月变色大约便是如此了罢。

风越来越大,余知葳十分不安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她凑到余靖宁边,扯开了嗓子在震天的锣鼓炮声中对着他的耳朵大吼起来:“下雪怎么办?”

旁就站着个号手的余靖宁:“啊?”

余知葳险些在大风天里挣破了喉管和肺腑,气吞山河地冲着她被吵得暂时失聪的兄长又大喊了一声:“下雪!!下雪怎么办!?”

火炮火铳威力再大,也是用火药驱动的,点红夷大炮的的捻子拖出丈把长,万一下了雪,先别说捻子点不点得着,就是这火药也得湿了。

这样下去,不是哑火,就得炸膛。

如今虽说还没飘下雪来,但已经是不大好受了。

宁远卫指使侯永寿亲率了一队炮手,在敌台上cāo)控着宁远城最重的一门“神威大将军”,点捻子的是个十五六岁的黑瘦少年,抱着小臂粗细的“点炮香”几乎要哭出来。

红夷大炮的捻子可不是过年时候放的爆竹,随便一个火折子就能点着。这种点火炮捻子的“香”是特制的,烧得慢,长燃不灭。

但就算是这么个玩意儿也奈何不了辽东夜里起的狂风啊!

那黑瘦少年人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怎么也点不着炮捻子,要么就是那捻子燃了一小截儿就“呲呲”两声自己灭了,他不急得要跳脚。侯永寿更是个急子,见好半天了捻子都没点着,跑到炮后给那少年就是一个耳刮子:“磨磨唧唧干嘛呢?”

那少年人几乎要哭出来:“指使,风太大了,点不着啊!”

不得不说,余知葳在某些方面,的确很有乌鸦嘴的天分。

第八十九回:躬行

乌鸦嘴的余知葳很快就自食其果了。

鸟铳不像三眼神铳一样是燧发火铳,它有一根长明不熄的火绳,但大风天里这火绳显然就抵不住了。

余知葳手上的鸟铳在呼啦呼啦的大风当中吹灯拔蜡一般宣告报废,一杆好端端火铳彻底没了用处,只铳口上的铳刀还有些用处。

乌鸦嘴的余知葳很快就自食其果了。

鸟铳不像三眼神铳一样是燧发火铳,它有一根长明不熄的火绳,但大风天里这火绳显然就抵不住了。

余知葳手上的鸟铳在呼啦呼啦的大风当中吹灯拔蜡一般宣告报废,一杆好端端火铳彻底没了用处,只铳口上的铳刀还有些用处。

兀良哈兵卒们嚣叫着疯狂涌上来瞧这个天气,只要撑到下雪的时候,没了那些喷火的怪物,兀良哈骁勇的兵士定然能……

从天而降的狂喜包裹了他们,一个个眼睛里泛起了绿光,七窍之中全是自带而来的血腥。

余靖宁从上摘下弓来,一边将羽箭搭在弓上,一边下令道:“将万人敌都取出来。”

趁着雪还没下大,这万人敌只怕是还能派上用场。

余知葳望了自家兄长一眼,他头上带着兜鍪,瞧不见眉眼,只能看见一截儿鼻梁。那长玉立的少年人张弓搭箭,几乎箭无虚发。

她一咬牙,两三步离了城头,张口喊道:“小吴,小袁,与我去将火油取出来。”

就算余知葳没见过这万人敌是甚么,那也在《天工开物》上见过这种东西。

几个少年人哐哐当当的,一人抱了几坛火油,全都上了城头。

余知葳带头拎起一坛火油,豁出去了似的往下泼,当头泼了一个正往上窜的兀良哈兵卒一脸。

那兵卒口中骂骂咧咧,抹了一把脸,还没等他再朝上有下一步动作,又被一个东西当即砸下了云梯。

那玩意儿外头是个木头框子,里面是个圆球,一丢下去八面旋转,怼在脸上口鼻出血,一下就将人砸了个头晕眼花。

而且,这“万人敌”,是个烧着熊熊烈火的木头框子。

方才几坛火油泼下去,底下人多多少少都沾了些,再一遇上万人敌,那几乎算是沾在上就着起来。

火遇着油那就与平时不一样了,天上零零星星的雪片子根本就奈何不了。那火焰像生了脚一般黏在人上,贴着衣料tiǎn)舐起来,没几下撕裂吞噬了衣物,贴上了皮肤。

黏在上的火脱也脱不掉,沾在谁上谁就跟着着了起来。

没多久,城下兵卒就烧成了一片,火把都不用点,照样将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被烧得吱哩哇啦乱叫的兀良哈兵卒支撑到后半夜,终于又在黎明将至的时候退去了。

余知葳把鸟铳撑在地下,微微有些气喘。先前在阵前与兀良哈兵卒你死我活之时,浑的血液都是沸腾的,根本觉不出累,直到一场战斗算是尘埃落定她才微微有些脱力她已然一天一夜没歇过一口气了。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参与的第一场战斗。

她微微有些欣慰,如今,她也算是“开刃”了。

余知葳一抬头,面前便是一副冰冷而带着血腥气的甲胄,被甲胄包裹着的人也带着一的肃杀,他开口道:“你随我来。”

余知葳下意识就点了点头,跟在了余靖宁后。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绕着城墙缓慢走着,满城的兵卒忙忙碌碌,忙着收拾残局,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

余知葳一挑眉。

她前些子忙着在城里赈济灾民,余靖宁的时候不多,不过早晚训巡营的时候能匆匆打个照面,有些东西很难深切体会。

她兄长是个空降总兵,人又年少,难免会有人会有些微词。

必得要极硬的手段和极高的能力,才能将人治成眼前这般有令必行的模样。

年纪太轻,果真处处受牵制,他们必得要尽快成长起来才行。

前面走着的少年人长玉立,余知葳在后面戳着像个矮萝卜她小时候吃不上甚么好饭好菜,此生只怕是长不了太高了。

忽然,前头的少年人开口了:“你今可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处?”

余知葳:“……”

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她跟着车四儿从城外回来之后,余靖宁冲着她斥责了一句“胆子比本事大”。这……怎么一上来又是兴师*******山易改,本难移。他到了哪儿都是这么个子。余知葳暗中腹诽,明面上还是道了句:“冒进。”

“知道是冒进你还明知故犯?”余靖宁豁然转过头来,怒视着余知葳,“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剑用的不错我知道,可是枪呢?练了多久?这就敢出城迎敌了?”

余知葳不语。

“我原先就对你说过,你功夫不扎实。”余靖宁居高临下,只看得见余知葳的头顶,她方卸了兜鍪抱在手上,便能看见一方漆黑的发顶,“若是没有车四儿,你有几成把握全而退?”

小姑娘抬起头来了,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仰头盯着余靖宁看:“六成。”

余靖宁气得七窍生烟,他觉得六成都多了。这就敢不管不顾往外跑,果真是一文钱的本事,一吊钱的胆子。

余靖宁尽可能拿出自己做兄长的威仪来,又严肃又正经地板脸背手,准备好生教导一番这个小兔崽子。谁知道才出言说了一句“你”,就被余知葳抢过了话头。

“那大哥哥做甚么事之前,都要确定有十成十的把握才做吗?”余知葳眼珠子转了两圈,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点掺杂着不满的恭敬,“若是真数出几件冒险事儿来,大哥哥恐怕没比我少罢。爹爹以前是也这样教导大哥哥的吗?”

还真不是。余靖宁心道。三思后行是他在京中磨出来的,固然有一定用处,但也有多思多虑的弊端。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一点兄长威仪要撑不住了。

余知葳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很无奈一般:“究其缘由,不过是大哥哥信不过我。”

余靖宁向来就没有信过余知葳有和他比肩而立的本事。

不知道京城的风水是有多么奇怪,给这个少年养出了一副老母鸡心思,总觉得旁人不靠谱,非得要罩在自己的羽翼下才好。

“一杆枪,没被人握在手里,提上阵前,取了敌人命之前,都不算是真正开了刃。”余知葳很不识时务地继续撕扯着余靖宁兄长威仪的面具,“要想真正在战场上学些甚么,我就非得要冒着风险去一次不可。‘事必躬行’,不然哪怕在阵前‘观摩’,都算纸上谈兵。”

而且,她也不想做谁庇佑之下的“小孩子家”。

第九十回:除夕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回:除夕有些东西余知葳心里拎得门儿清。

情分归情分,但她大哥哥有些对问题的看法,她依旧不敢苟同。

四平八稳固然没有错处,但总归不能事事如此,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总不能做甚么事都要瞻前顾后。

而且这余靖宁大有一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模样。

于是,各执一词的兄妹两个再次不欢而散。

余知葳抓了两把头发,很苦恼地想道,果真先贤教人中庸之道是有道理的。她伸出一双手来,纤瘦得像两个小鸡爪子,两肩也是单薄的孩子模样——无怪乎余靖宁不放心她,她身上实在是让人瞧不出安全感。

余靖宁这人是个典型的旧派父兄,绝不是个慈眉善目娇宠小辈儿、弟妹的人,向来不鼓励夸奖,不黑着脸训斥就已然算是最大的肯定了。但哪怕余知葳知道这一点,她还是想多奢求些甚么。

她必须得成长起来,起码要到余靖宁能放心地让她担下一部分担子,不要让他一人在大风大浪之中独自撑着余家这条小船。这不光是争一口不肯服输的少年意气,也是……

她想并肩站在余靖宁身旁,在他那个“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当中留下一笔印记。

人活着总得要点盼头,以前是要记着顾家的仇,如今算是又添了一个。

就像云翠当初送她走的时候说的。

她有奔头。

余知葳拍了拍两肩落下的细碎雪花,头也不回下了城墙。

……

腊月二十四二十五,兀良哈率领兵卒再次攻宁远城,激战两日,未果。

腊月二十七,朵颜大汗布日固德亲至,指挥兀良哈大军再度攻城。天朗气清,不见乌云,更不曾落雪。宁远守军于敌台城上转动火炮,死角渐少,杀伤大量兀良哈骑兵。兀良哈军畏惧炮火,不敢近城,其将领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抢走尸体,运至城西门外砖窑焚化。布日固德无奈,下令退兵,扎营之地又往后移了五里。

除却腊月二十九三十还有小股骑兵骚扰以外,算是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

于是城中众人除却继续修建宁远卫城之外,忙里偷闲地准备过年节。

先前关在瓮城中那帮妇孺经过了严密盘查才放进城来,但余知葳依旧觉得有些不稳妥,于是和先前的流民分开安置了。

此举是有目的的。

先前的流民或多或少都被动员着参与进了战事当中,或是运送物资,或是帮着照顾伤病,或是帮助一齐修城墙挖壕沟,更有些精壮男子干脆领了兵刃,与兵卒们一齐守起城来。而这群从兀良哈人手中抢回来的人掺和进战事里,任凭是谁也放心不下。

那日,她才忙完了流民安置处的诸事,拎着梨花枪,匆匆往营中赶——想趁着用午饭之前练上一会子。

果真实践出真知,前几日几乎不间断地与兀良哈作战,她鸟铳技艺精湛了不少,便更不想懈怠梨花枪了。

她脚下步子飞快,没想到拐角处忽然出现了个人,余知葳脑中想着流民的事儿,一不注意没刹住,一头就撞了上去。

前几日战事不停,城中兵士枕戈待旦惯了,通常不卸甲。那来人身量高大,余知葳整张脸撞在他胸前的鱼鳞甲片上,撞了一脸的鱼鳞印子。

那来人慌慌忙忙拢住自己革带上挂着的弓袋和箭囊,制止了它们四处晃荡,一边对着余知葳笑:“余姑娘,走老快啦,这是要去嘎哈啊?”

余知葳面目狰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和兀良哈人对着砍的时候没破相,现在反而要被侯永寿的鱼鳞甲刮破相了:“嘶……啊……我去练枪。”

“余总兵刚还找姑娘呢。”侯永寿瞧见余知葳面色不善,有点儿尴尬地搓了搓手,“今儿个吃猪肉炖粉条子,好大一盆儿呢,这也要过年了不是。”

“多谢。我这就去。”余知葳冲着侯永寿拱了拱手,“侯指使这是去……”

“找人包饺子!”那侯永寿嘿嘿笑着,“猪肉大葱馅儿!老好吃啦!姑娘用完了午饭一起啊!”

侯永寿腿脚快,在余知葳一碗饭还没吃完的时候就回来了,笑嘻嘻领着一大帮老少兵士。

余知葳愣了一下,拿起筷子哐哐扒拉了两下碗,将饭菜全都塞进嘴里,赶紧将自己的碗筷收拾起来——给包饺子的腾地方。

侯永寿:“姑娘跑啥啊!一起包饺子啊!”

余知葳手里拿着碗,嬉皮笑脸的冲着侯永寿扮了个鬼脸:“我要练枪。小孩儿家要听兄长的话。”

这话似有所指,余靖宁当即就是一个白眼。

“过年嘛。”侯永寿上前,拍了拍最近才和自己共过生死的、年轻的总兵大人的肩膀,“人多了热闹。”

余靖宁扶额:“枪搁下,净了手回来。”

“好嘞!”余知葳得令,一路小跑放碗筷去了。

这话她倒是听得比谁都快!

没几时,几张大桌就并在了一起,几个壮汉手中刀在案板上剁得咣咣响,大葱盖过了生猪肉的血腥,几勺子盐拌下去,散出一股扑鼻的咸香。

余知葳抽了两下鼻子,连眼睛都亮了:“好香!”——包饺子这种事儿,就是人多才有意思,去年过年的时候家里就余靖宁和她两个,兴致缺缺又正有些别扭,连饺子都免了。

面粉山似的堆在桌上,中间抹一个洞,哗啦哗啦往下倒水,和面的几个少年挽着袖子,手冻得通红,嘻嘻哈哈抹了满脸的白面。

很快,馅儿和面都准备妥当,几个擀皮儿的手下飞快,一张一张的饺子皮流水线一般传递了过来。

“君子远庖厨”,余靖宁是个勋爵人家的贵公子,不会包饺子,坐在一旁一时间无所适从。

余知葳终于找到一点可以训斥自家兄长的地方:“圣人说过,活到老学到老。大哥哥你翻过年去才十六岁,学着不晚。”

“……”余靖宁一脸冷淡,“哪个圣人说的。”

管他是哪个圣人说的,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祖宗,您就纡尊降贵学一学罢!”

第九十一回:饺子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一回:饺子余知葳很快找到了成就感。

金贵的世子爷全然没干过这种活儿,初次动手,简直仿佛张飞在世……咳咳……在世握笔。

“立不起来就立不起来呗,您捏紧点儿。”余知葳皱着眉头,比方才一头撞在侯永寿的鱼鳞甲上还面目狰狞,“这么着一下锅就得豁口,您这是打算让咱们晚上吃片儿汤?”

“这……”余靖宁忍不住要辩驳一句,“这怎么就片儿汤了!”

余知葳挑起眉毛来,啼笑皆非:“开了皮儿散了馅儿,一搅一锅糊糊,那饺子皮就在糊糊上飘着,不是片儿汤是甚么?”

她这描述有点儿恶心,世子爷登时下不去手了。

“我给您重新捏一遍。”余知葳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我打仗可比您包饺子靠谱多了。”

听着余知葳这几句找补似的数落,余靖宁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又的确没理,只好翻白眼以示不满。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烧开了水,稀里哗啦把饺子下了锅。

侯永寿大马金刀坐在余靖宁身旁,出言问道:“余总兵,您看,咱们要不给那兀良哈三卫去几封信。”

余靖宁偏了偏头。

侯永寿舔了舔嘴:“劝降。”

战事有的时候的确讲究不战而屈兵不血刃,尤其是隆武朝以来,辽东一直太平无事,此次兀良哈犯上作乱跳起来,也不过就是作死罢了。

但余靖宁显然不这么想。

“兀良哈的大军才不过退后了五里,这时候写劝降信,他们有那个心思吗?”余靖宁方净过手,正拿着巾子擦了几下,“我们又不是拿住了人家大汗做要挟,他们凭甚么退兵呢?”

“兀良哈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余靖微微笑了一下,冰天雪地里,漆黑的眉眼入画了一般,“锦州广宁还没拿回来,这场仗没那么容易打完。”

废话,就算兀良哈朵颜卫的那位布日固德大汗的野心止于此了,余靖宁的野心也不止于此。余知葳暗自想到。

他大有把兀良哈一口气赶到海里去的心思。

大衡的辽东防线才刚刚开始布局,要是不借着打兀良哈的名头,京中那群人早就要逮着机会把余靖宁召回去了。

那辽东怎么办,这次退了兀良哈,下回呢?科尔沁、鞑靼?他们要是三天两头南下抢劫,辽东的百姓就永无宁日。

所以无论是为着辽东的百姓还是为着大衡的安定,余靖宁必须要把这辽东防线布置完了。在这之前,他恐怕就得追着兀良哈往死打。

想到这儿,余知葳不禁又叹起气来。

小皇帝贺霄不顶事儿,先按下不提。蔺太后这样防着余家,由着裘安仁把京师搅成了一团浆糊,也不乐意让余家的日子好过。而余靖宁却还为着这么一群人殚精竭虑地布置辽东防线,甚至还得靠着打兀良哈的由头,能在辽东多留一天是一天。

他何必呢。

他江山又不是为自己守的。

安一方百姓是没有错,安邦定国却不求名留青史也没有错,但是就非要这么委屈着自己吗?

余知葳又一次把“干脆咱们反了罢”的心思压了下去,有心无力地低头叹气。

虽然无论在京中还是在辽东,每一次并肩作战的时候她都会感叹,自己和余靖宁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但是,由于某些余知葳不能拿出来言说的缘由,她和余靖宁的思想差了快有从东到西横跨整个大衡的距离。

呸,不对。余知葳暗自否定了这个比喻。

准确的说,是差了几百年。

余知葳尚且可以站在前人的肩上,见过前人开拓出的一片坦途,余靖宁却是个“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当事人。

当局者迷。余靖宁没办法以一人之力,扒开重重迷雾去得出一个几代人前仆后继才用血肉摸索出的结论。

而余知葳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事后诸葛亮”。一切不从实际出发的理论都是纸上谈兵,她的“反了”,也不过是个埋在心里的苗头。至于反了之后该怎么办,她两辈子的阅历都没法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她上辈子也不过是个读了十几年书的小鬼,所谓的“阅历”,也仅仅是比余靖宁多学了他没见过的那几百年历史而已。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小六,小六?”余靖宁唤她的名字,“想甚么呢?喊你好几声儿都不应。”

余知葳猛然回过神来,冲着余靖宁笑了笑。

等到所有人都拿上了饺子,刚好就是用晚饭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余知葳端着饺子碗,站在人群当中,猛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敲。

“吃饭敲碗,成何体统!”余靖宁果然就回过头来呵斥她了。

余知葳转过头来,面目凝重:“我有事与你说。”

余靖宁一皱眉:“说。”

“兀良哈用的是喇嘛历,与咱们是同一个时候过年节。”余知葳道。

她方才想过了,现在与余靖宁提谋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是不合适,既不是时候也太自私。不如先按着余靖宁的路子走,说不定等到肃清了奸臣、扳倒了裘安仁和阉党、新旧两派在某些方面达成共识,不再一点就着,一惹就掐架、小皇帝贺霄自己亲政的时候,就能走出一条坦荡大道,将大衡这条船扳回正道航线上去。

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方向。

余靖宁听她说过年节的事,微微皱了一下眉,好像捕捉到了甚么讯息,“嗯”了一声儿,听着余知葳往下说。

“背井离乡的人总有想家的时候,而且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节说不准就会人心浮动。”余知葳一板一眼地分析起来,“而且,兀良哈前几日才受过重创,恐怕还没缓过来。”

点起的烛火在余知葳脸侧一跳一跳,她原本稚嫩俏皮的容貌也在风霜之中磨出了几分英气和刚毅:“这是个好机会,再好不过的机会。”

“夜袭。”余知葳抬了一下手,将碎发掖在网巾之下,“我给你打先锋。”

第九十二回:打伏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二回:打伏兀良哈与北方其他几个部落一样,用的都是喇嘛历法,与汉人们是同一个时候过新年。

只是连着吃了机场败仗,众人的兴致不高,连就着火堆烤羊腿都不大能提起兴致——他们所储存的肉不多了。

因着朵颜卫的大汗在,是以兀良哈三卫当中,以朵颜卫的兵卒人数最多。其余两卫的人对他们颇有些微词,他们总是互相推诿对方没有尽力,而且再这样下去,就要向其余两卫求援了。

连着打了几场仗,兵士们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身上伤着容易疲乏,是以一众人等早早就回帐中歇下了。

待到夜半之时,从那营帐之中出来两个人,不像是起夜的,猫着腰有些偷偷摸摸。

他二人一路小跑离了众人扎营的地方,在寒夜里生出一堆火来。

这时候才看清楚两张脸,一个方面阔耳,一个尖嘴猴腮,是福余卫中两名骑兵。

他两个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拿出甚么东西,放在火上热了热,手里的东西就悠悠发出一点香气来,在空中摇摆不散——原来是出来吃独食的!

那方面阔耳狠狠撕扯着手里的肉干,十分努力地咀嚼起来:“得亏还藏着这东西呢,方才用晚饭的时候,甚么都没抢到。嘶——哎呦,这玩意儿被风吹久了,更硬了,咬不动……”那是自然,他们本来就没多少存粮了。

那尖嘴猴腮的就哼了一声:“有的吃就不错了。”

“待在家里不好吗?”方脸用力运动着自己的腮帮子,显得脸更方了,“不知道那朵颜的大汗喝了甚么迷魂汤,非要南下来打大衡。”

“你没听他说,甚么大衡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有用的人全都被他们那个隆武皇帝杀光了,如今坐龙椅的长治皇帝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娃,派不出甚么有用的将领。”他旁边那个尖嘴猴腮兀良哈与北方其他几个部落一样,用的都是喇嘛历法,与汉人们是同一个时候过新年。

只是连着吃了机场败仗,众人的兴致不高,连就着火堆烤羊腿都不大能提起兴致——他们所储存的肉不多了。

因着朵颜卫的大汗在,是以兀良哈三卫当中,以朵颜卫的兵卒人数最多。其余两卫的人对他们颇有些微词,他们总是互相推诿对方没有尽力,而且再这样下去,就要向其余两卫求援了。

连着打了几场仗,兵士们身上多少都带着些伤,身上伤着容易疲乏,是以一众人等早早就回帐中歇下了。

待到夜半之时,从那营帐之中出来两个人,不像是起夜的,猫着腰有些偷偷摸摸。

他二人一路小跑离了众人扎营的地方,在寒夜里生出一堆火来。

这时候才看清楚两张脸,一个方面阔耳,一个尖嘴猴腮,是福余卫中两名骑兵。

他两个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拿出甚么东西,放在火上热了热,手里的东西就悠悠发出一点香气来,在空中摇摆不散——原来是出来吃独食的!

那方面阔耳狠狠撕扯着手里的肉干,十分努力地咀嚼起来:“得亏还藏着这东西呢,方才用晚饭的时候,甚么都没抢到。嘶——哎呦,这玩意儿被风吹久了,更硬了,咬不动……”那是自然,他们本来就没多少存粮了。

那尖嘴猴腮的就哼了一声:“有的吃就不错了。”

“待在家里不好吗?”方脸用力运动着自己的腮帮子,显得脸更方了,“不知道那朵颜的大汗喝了甚么迷魂汤,非要南下来打大衡。”

“你没听他说,甚么大衡现在就是个空壳子,有用的人全都被他们那个隆武皇帝杀光了,如今坐龙椅的长治皇帝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娃娃,派不出甚么有用的将领。”他旁边那个尖嘴猴腮的仿佛很支持他们南下的模样,听这方脸打了退堂鼓,言辞里甚至带了些许恼怒。

那方脸拽了他两把,让他好好坐在火堆旁,这才道:“咱们兀良哈三卫已经向大衡称臣纳贡多年了。要是当真遭灾过不下去日子了,向大衡求援便是了。就算那个甚么隆武皇帝再杀人,那他们产的粮食也比咱们多,他们总不会连点救济都不给。这回撕破脸了,连点渣子都没抢上,以后怎么办?这大衡这么大,又不能完全吞了,这不是给自己树敌吗?”

尖脸狠狠在他身上打了一掌:“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想当年还是我大元的时候,何等威风,你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吗?”

“那都是听祖爷爷讲祖爷爷的故事的时候听来的了。”那方脸将五官全都皱在了一起,满面的不信,“你又没真正见过那样的日子,你怎知就好?他们朵颜卫要不自量力,那他们自己南下好了,非要扯上咱们福余卫作甚?这大冷天儿的,在毡房里抱着自家婆娘睡觉不好吗?”

提道婆娘,这方脸好似想起甚么似的,哈哈笑起来:“哦对,我想起来了——你没娶婆娘!”他拍着腿笑得不可开交,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险些喷出口水来。

那尖脸就恼了,张牙舞爪地,一把扑上来,将那方脸摁倒在地:“你找打!”

他本来想跟方脸说些他在大汗帐中听来的秘密,现在看来,不说也罢。

那方脸磕到了头,耳畔“嗡”地一声轰鸣,天旋地转,连地都颤了起来。他刚想发怒,不过是句玩笑话,摔跤哪有摔这么狠的,打算把人往死里摔吗?

谁知那尖脸忽然停了下来,手还扯在方脸的领口:“你听。”

方脸骂骂咧咧,心道听甚么听,那是你砸我脑袋发出的声音。

这话还没说出来,他也觉出不对了。一时间他险些以为是被磕傻了,才听见火器轰鸣。

两个人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营帐那一头瞭望,竟是瞧见了隐隐的火光。

这时候,是长治七年正月初一,丑时三刻。

……

戌时末,宁远卫城中人吃毕了晚饭,城中百姓高兴,便敲锣打鼓地折腾起来,好不热闹。没人注意到威远门开了一道一人一马才能进出的缝隙,一溜人安安静静正往外出。

人不算太少,从那狭窄的门缝中全部出去便用了许多功夫,出去之后零零散散,却都是奔向同一个目标的。

亥时三刻,那群人都到了该到的地方,隐匿在雪地当中了。

子时一刻,雪窝子里的一个瘦小兵卒朝着自己手上哈了两口气,来回搓了几下。细细看去,显然是余知葳。

“若是待不住了,大可以回去。”一旁的少年人仄斜着眼睛瞧了她一眼。

余知葳挑挑眉,她今日据理力争,也没劝服他兄长好好待在城中等她消息。她早该知道要余靖宁跟来会是这种结果的。

她白眼翻了翻:“怎可能。你才说过今日教我打伏,怎的现在净给我打退堂鼓?”

余靖宁从鼻子里出了出气,冷不丁开口问了句:“你打算怎么打?”

“老生常谈了——当然是用火攻。”余知葳听他谈及正事,神色一凛,“我前几日见咱们城上兵士用万人敌,我便趁着闲暇的时候拆了一个。”

余靖宁一听这话,眉头就拧了起来,轻声呵斥道:“你这是闲的五脊六兽了?”

“拆是拆了,但我没太看明白。”她两辈子都没学过这种东西。

一句话又惹得余靖宁火气蹭蹭往上窜,黑着脸不说话了。

余知葳接着道:“我便把那拆开了的东西整个儿拿去给车四儿看,问他‘这若是外头的框子做成圆的,能滚着用嘛?’”

“他说‘大抵可以’。”余知葳觑了两眼余靖宁的脸色,发现稍有缓和,“我便去那流民里头找了几个略通火器的手艺人——哦,他们以前是做爆竹的。我怕不靠谱,便又请教余家军中那几个火器把总,算是制了这么一批,没几个。”

兵卒们在忙着守城,大部分的工序都是流民在做,效率不大高。

“今日我把它们全带了来,大哥哥想瞧瞧吗?”

第九十四回:火攻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四回:火攻“先等等。”兀良哈那边儿的营帐火光不熄,余靖宁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起风的时候他脸上沾了点地上的雪渣子,冷冰冰的,显得眉目又凌厉了三分。

余知葳盯着他的脸看。

那少年的眸子里映着浅浅的雪光:“我说过,今日教你打伏,既然你说了打法,那就好好学着。”

余靖宁:“分得清现在的风向吗?”

余知葳看着余靖宁兜鍪上的红缨,分辨了一会儿,指了个方向:“朝这边。”她向来分不清东南西北,便只好这样描述了。

余靖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西北风。”

风自西北刮来,一刻不停地滚向东南,而他们面冲东南,头上的红缨飞向脸前。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火攻尤甚。”余靖宁将声音压得很低,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退去了稚嫩青涩,却依旧听得出一众年纪极轻的清越来,那声音就裹在耳边梭巡不去,“天时放在最前面。今日天时便是‘西北风’,那便要随着天时选择‘地利’——你今日选的埋伏地点是对的。”

他嘴角一勾,笑了一下:“那就只剩下‘人和’了。”

夜深了,兀良哈的营帐周围就显得越发安静,周遭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过。余靖宁猛然一抬头:“就是现在!”

丑时三刻,夜半了。

……

万人敌由方渐圆,威力依旧不减,最外层的圆木框隔绝着冰火,一刻不停地滚向兀良哈营帐当中,霎时间就着起了丈把高的火焰。

那兀良哈的营帐乃是牛皮所制,原本极其坚韧,却依旧敌不过火药火油毒药全掺杂在一起的万人敌。睡得头昏脑涨的兀良哈兵士猛然惊醒,就着焦糊味从榻上滚了下来,赤脚跑到雪地上。

朵颜卫大汗布日固德在兵士的嚎叫之中掀帐而出,大喝道:“慌甚么,先灭火!”

冷风一吹,布日固德有些头重脚轻,朝前迈步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大汗。”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扶住了他,“大汗保重身子。”

布日固德抬起头来,就见到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是必勒格。

宁远守军贼的要命,一铳一炮的声音都没听见。放了火就跑,在雪窝子里趴了几个时辰,敢情全都是在布局?四周的兵士脚步纷乱,先莫说粮草辎重,烧伤冻伤的人都不在少数,无头苍蝇一般忙着救火。

周围的水源全都接上了冰,他们平日里饮用的水几乎都是烧开雪水,如今猛然要救火,实在是找不到大量的水源,只能就着漫地的雪勉强扑火。

布日固德扶了扶额头,在这纷乱的场面中竟然莫名的有些耳鸣,他费力抬起眼皮,有些混沌地问道:“必勒格,咱们南下是为了甚么。”

“为了兀良哈。”必勒格十分尽心尽力地扶住了布日固德,“为了今后兀良哈不必再在关外吹寒风。”

必勒格握紧了布日固德的手腕,像是蛊惑一般,在他耳边沉下声音,道:“也为了今后的兀良哈三卫,能够变成朵颜三卫。”

“要是现在就回去,福余、泰宁怎么看咱们?”从这个角度看去,必勒格的眼睛竟然不是大衡人或是北方几个部落常见的漆黑或是琥珀色,而是隐隐泛着绿光,他嘴唇嗡动,低声道,“天佑朵颜,天佑兀良哈。”

这一句话仿佛一颗定心丸,暂且安下了布日固德不安的魂魄,也施了法一般暂且按下了他北退的心思。

布日固德抬起头来,眼睛里混沌消失了,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烦躁,他转过头来,看着必勒格那双发绿的眼睛:“他们手里有火铳,有大炮,还总喜欢缩在城里,兀良哈的铁骑根本没有用武之地。我问你如今我们输了几场了,要怎么打?”

“小的有办法。”必勒格咬了一下牙,“有办法把他们从龟壳儿里逼出来。”

大火烧至天明方熄……

余知葳一夹马腹,快跑几步到了余靖宁身边,唤了一声:“大哥哥。”

余靖宁:“嗯。”

“大哥哥教我的这些,以前都是爹爹教的吗?”余知葳初见余靖宁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四五岁了了,虽说只是个少年人,但全然是个成人的模样。

但在这之前的十几年,他们二人全然走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

她活了十来年,大半辈子都是在四九城里苟且偷生,所见只有巴掌大的地界儿,所想也不过一日三餐,没见过嘉峪关,更没见过在边关栉风沐雨长大的世子爷是何等模样。

余靖宁就着余知葳的话忆起年幼的时候,吹面的寒风似乎都柔和了些似的,脸上不自觉就带着笑:“是他教的,只是不这么教罢了。”

余靖宁是个操心的老母鸡,自然事无巨细地把经验讲给余知葳听,但平朔王不一样。他有余靖宁的时候还年少,待到余靖宁能拉开六力的步射弓的时候,他也还不及而立。年轻气盛的平朔王哪里会跟听不懂人话的小崽子废话,所以在边关时每一回鞑靼或是瓦剌南下抢劫,他就干脆直接将余靖宁带在身边。

“我人还没鸟铳长的时候,我爹就随便把我丢在沙场上了。”余靖宁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自己腰间的带钩上,“他说‘余家的儿女都命大,没那么容易丢了小命’,要我跟在他身边,自己顾着自己。”

他就是这么在战场上泡到了十二岁,见打仗就像吃饭睡觉一般寻常不过。

“不过有件事儿很有趣。”他回头望了望,迎着风吹了一脸的雪渣子,那是西北方,嘉峪关的方向,“每回打完仗回了营,他从不自己写战报奏章,也不假一谋士之手,偏偏要我去写。”

小孩子刚开始哪里会写甚么奏章啊,当然是写的一塌糊涂,后来平朔王余璞还得自己连夜改了才能寄送出去。

不过写着写着,余靖宁就明白了——写战报的时候总要总结战况描述打法,这不但是总结给上头看,也是总结给他看。等到他启程上京之前,平朔王几乎已经不改他的奏章了。

才说了几句,余靖宁忽然一愣,有些咂摸出余知葳先前与他说的话了。

他自己不就是在沙场上开刃的吗?

第九十四回:威海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四回:威海威海卫港口向来是不如其余几个的。

既不如江南闽南那几个富庶,也不如天津卫的大沽港有毗邻京畿这样的优势,一直显得不温不火的。

市舶司安排在港口视察那几个,百般聊赖坐在一起,裹得熊一般,一人抱着一杯热茶。

只有年轻的小子才会被派来做这种苦差事,稍微上点年纪有个芝麻豆大点儿的权势,也不会待在这种地方。

一个蜷在厚重的冬衣中,迷瞪着眼睛:“旁的十二个港口的市舶司,全都吃香喝辣的,就咱们,连几斤炭火都凑不齐全。”

另一个正抱着茶杯暖手:“可不是,人家东厂的督查太监都不乐意来咱们这儿。你当是为何啊?没油水!”

“行了,都省省口水,不然一会儿又得喝茶,谁去烧水啊。”此次开口的是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瞧着稳重许多,慢慢悠悠就着茶杯抿了一口。

其余两个人都不想动,对视一眼,不说话了。

那个年长些的又慢悠悠地开口道:“你们瞧瞧胶澳港,不也没比咱们好多少,还有那旅顺港,以前是比咱们好些,现在还不如咱们呢。还有那东厂的督查太监,自己手里还没摘干净呢,就算有裘厂公罩着,那也不敢明目张胆触娘娘的霉头啊。”

“这我知道。”眯缝着眼睛的也不抬眼皮,声音浑浊不清,“辽东不是在打仗嘛,旅顺港离得近,最近要关不关的,正闹着呢。”

“所以究竟关不关啊?”这人手里的茶杯见凉,只好搓手哈气取暖,“这鬼天气,年节都过了,怎的还这样冷。”

“我看是要关。”那年长的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朝中大人们正闹得厉害,咱们也管不着,不过你们几个可消停些罢,到时连威海港也关了,看你们到哪里做活儿去。如今尚且有个屋子遮风避雨呢,到时候就不知道咯……”

那两个听到这里,也兴致缺缺起来,百般聊赖地抱着茶杯等着换班。

正当几人再次打起瞌睡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门,唤道:“大人!”

“嗯?”那三个正半梦半醒,还没和周公接上头,被人一句话搅黄了,全都朦朦胧胧抬起头来。

门口的人讨好地笑起来:“大人,我们几个是附近的商人,要出海。”他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全都讨好地笑着。

看起来也不是甚么富商大贾,倒像是手艺人。

不过也不奇怪,今年年初的时候,废除了“轮班匠”制,一律改为以银聘用,征银代役。这所谓的轮班匠制度,便是将外地的工匠调到京师,称之为“轮班”,籍隶各布政使司。每三年或一、两年到京师服役三个月,轮班更替,属工部管辖,可免全家其他科差。

如今既然废止了,那这些手艺人便可以给自己做活儿,有的甚至开始招工办起手工工场来。

不过这种人在江南常见,胶东一带却不那么常见了。

那三个市舶司的看着这几个贾人不由得有些新鲜。

裹得最厚的那一位迷迷瞪瞪,手一伸,道:“起帆令拿来我看看。”

“诶。在这儿呢,大人您瞧。”那为首的递过去一沓花花绿绿的纸,“我们船上一共兄弟六个,雇来的水手三十余个,其余仆从十来人,他们的起帆令都在这儿呢。”

那人从他手里拿过来,打了两个哈欠,正要往上盖印。

“慢着。”那年长的瞪他一眼,“看也不看一眼就盖戳儿。”

那人就嘟囔着抱怨了:“看了看了。咱们这小破地方又不是江南,这月统共就来了这么一群人,有甚么好看的……”手里头戳儿已经盖下去了。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那人点头哈腰,眼睛笑得就剩下一条缝儿,“咱们一会儿就走,不耽误事儿。”

那年长的忽然嗅出些不对来,一把夺过一沓儿起帆令,左看右看,最后将一张一张纸全都举起来,搁在一团吝啬的阳光底下……

“全是假的!”他豁然一拍桌子,冲着门外的兵卒大喝一声:“把这群人给我拿下”

刚才还面露笑意的一群人霎时间表情就狰狞了起来,“锵锵”几声,雪亮的钢刀脱鞘而出……

……

京城当中寒意未消,甚至又落了几场雪,谭怀玠一脑门子官司地枯坐在灯下,拿着笔苦思冥想。

别看辽东热热闹闹打着仗,京师里可一点儿都不消停。

先是闹出了旅顺港的闭关一事,朝中各方势力各执一词,每日吵得不可开交,坐在殿前的小皇帝每天下朝的时候衣裳都能拧出水来——全是朝臣们的唾沫星子。

这事儿还没计较出个结果来,便按下葫芦浮起瓢地生出了旁的事端。

旧派对土地实行的“一条鞭法”受了阻。“一条鞭法”计亩征银,首先就要清丈土地。可是这清丈土地的时候牵扯多方势力,谁都想把银子囤在自己腰包里,各地怨声载道,以河南布政使司最为严重。

谭怀玠眉头紧锁,对面坐着个同样脸色不虞的陈晖。

二人面对面坐了一阵,不知道先把哪件事提起来商议,最终是谭怀玠先开了口:“伯朝兄,我想请命去洛阳。”

“钦差可不好做。”陈晖按下了谭怀玠手中的笔,“你先别着急写奏章。我知道有时候的,那怕没仪仗,单凭着一腔少年孤勇也能把人推着一路朝前,但有时候做事不是单凭少年意气的。你先想想你的腿,再想想我妹妹。”

谭怀玠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不见喜怒,只是微微有些担忧地开了口:“我知晓的。只是,我总觉得,自从长治五年来,一件事儿接着一件,总没个消停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心中不安。”

自长治五年裘安仁兼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与东厂提督以来,的确是搅得朝中不得安宁,但裘安仁他区区一个妖宦,两年之内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吗?

有些事的确是他为揽权所做,但这两年出的事绝对不单单像是一个人揽权所能做出来的了。

好像冥冥之中只手,推着大衡走向一个捉摸不清的未来。

第九十五回:浮瓢

谭怀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手指交错在一起放在桌上:“伯朝兄,我不放心这事假以他人之手,慢一步就是让别人抢了先,我实在……。”

“贤弟,我并非是要拦着不让你去。”陈晖拍了拍他的手,要他宽心,“只是有些事,未必就是先下手为强。如今这线理不清道不明的,我就怕你一头栽进了别人的里。”

谭怀一皱眉。

陈晖混迹内阁的时间毕竟要比他长许多,如今在阁中对他也多有看顾,谭怀不神色一凛,拱手道:“还请伯朝兄提点一二。”

陈晖将手掌翻过来在桌上磕了磕,墨玉戒指敲在桌面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几声响:“你原先是是旧派人家,你也该知道‘一条鞭法’是甚么时候开始实行的。你好好想一想,为甚么偏偏在嚷嚷着要取消旅顺港的时候,手里掌着土地的旧派地主老爷忽然生了事端。”

谭怀听了这话,脸色更差了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阉党惯常的做法。

“一条鞭法是典型的旧派农本政策。”陈晖不似谭怀一般温润,给人一种墨似的深沉稳重之感,连声音也一样,“如今实行不下去,也是因为他们旧派自己的地主老爷尾大不掉,镇闹出事端来。而取消旅顺港一事却是触及了咱们新派的利益,倘若易地而处,你会怎么看新派?”

“我必然觉得,新派定然会揪住此事不放,当个把柄揣在怀里,穷凶极恶地咬回来几口,好将取消旅顺港的火力分散。”谭怀无奈地笑了笑。官场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常事,却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毕竟防患未然,凡事多想一步总比少想一步要来得稳妥。

新旧两派的联盟刚刚露出些端倪,看来有人一点都不愿意看到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陈晖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人,就仿佛是看着十年前的自己,“新旧两派的联盟根本就不算稳固,不过是天下之利都想分一杯羹罢了。你可以为国为民,做个纯臣,但你的盟友未必会。”

这话无关新派旧派,只说人心。

“有人会希望我去的。”谭怀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舅兄,依旧是一派温润模样,“我份放在如今这么个形里,恰巧有那么一点特殊。我以前是旧派人家,如今又是伯朝兄的妹夫,陈家的女婿,算是‘脱旧入新’,要是我做了查案钦差去洛阳,必然会让人看出点‘新派在给旧派施压’的意思。”

陈晖看着谭怀,赞许地笑了笑。

“那我就更该去了。既然有人希望看到我去,那就更应该遂了他的意。”谭怀将手指在茶杯中轻轻一蘸,写出“将计就计”四个字。屋中烧着炭火,暖而干燥,那四个字转瞬即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君子如玉,固然温润无棱角,却是极为坚硬,金刚砸而不坏,水火炼而不销。

陈晖和谭怀相视一笑,继而开口道:“既然贤弟能想明白,为兄的就不担心了,你尽管请命去便是了。贤弟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文章想必作的花团锦簇奏章记得写得漂亮些。”

他二人聊得投机,大有秉烛夜谈一夜之势。

“二位贤臣,瞧瞧都甚么时辰了?还不歇息吗?”陈月蘅端着个茶盘,上有浓茶一壶茶点少许,“自己连水都不知道添。”

陈晖捂着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摇头叹道:“果真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为兄的好容易来看你一回,你竟然要下逐客令。”

陈月蘅满面无奈,将茶盘搁在桌上:“大哥哥,如今几更天了?我哪里好意思逐客?”

她坐在谭怀边,出言问道:“是又遇到甚么难事了吗?”

谭怀摸了摸陈月蘅的头发,温言道:“我应该过段时间要离京,去洛阳。”

“那你岂不是要做钦差大人。”陈月蘅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冲着谭怀一笑,“我这几就瞧瞧,给你收拾收拾行李。”

此去洛阳不说凶险,也必然不会顺利,陈月蘅还是待在京中比较好,她也不是不懂事之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好啦,不管是要去哪儿,都该歇下了不是?大哥哥,客房我都收拾好了,你去便是了,嗯?”

“二爷,二。亲家大爷。”万卷在门口敲了敲。

谭怀转头问道:“怎的了?”

“宫里来了人,说是请二爷和亲家大爷进宫一叙。”万卷面露忧色。

万卷对“宫中来人”这种事颇有心理影他家二爷新婚当晚就是这么慌慌忙忙被叫走了,紧接着余家世子爷就上了辽东。

这种半夜叫人进宫的事儿,必然只大不小。

谭怀和陈晖当然也明白这个理儿,所以齐齐汗毛倒竖,谭怀鲜有地将脸色沉了下来,问道:“有说是甚么事吗?”

“有。”万卷一脸的心如死灰,“今威海港查出了一批假的起帆令,那群歹人眼见被识破,便恶从胆边生,在市舶司动刀杀人了。”

果然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件件是围着十三港打转。

起帆令造假放在平时不是甚么太大的事,但偏偏是在这种节骨眼上,那群贾人还作死一般地动起刀兵来杀伤市舶司官员。这么一来,十三港、市舶司、起帆令必然要遭一番更严密的盘查,到时再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么下去,不但最近大吵特吵要取消的旅顺港保不住,恐怕连威海港、胶澳港、天津卫大沽港一批北方港口全都要收到牵连!

两位年轻的阁臣从圈椅上站了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即刻准备出门了。

谭怀行至门口,面带歉意,对着陈月蘅笑道:“我明早恐怕都回不了府,你先自己歇下,别太担忧了,听话,好不好?”

见陈月蘅点了点头,谭怀这才踏出门去。

“万卷,车!”

第九十六回:觉华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六回:觉华年节方过,整个大衡却一丁点儿开春的意思都没有,京师中尚且还是寒风料峭着,更不必说辽东这等地界儿了。

北海湾毗邻辽东,北边水域竟然冻住了——这大约也是叫嚷着旅顺港的原因之一,根本用不成了。那些深水港口还好说些,最北境的辽东湾,简直是让冻了个严严实实,炮车压过恐怕都裂不开。

宁远城三十里外有个小岛,名曰觉华,距岸十八里远,乃是囤积军粮的地方,上面戍卫的不过一个千户所,皆是水师。

日头刚有些西沉的意思,冰面上呲溜一声滑过来个十五六岁的小斥候,在冰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影子,边呲溜边嚷嚷着:“何总旗,咱们船又冻上了!”

小少年颇不稳重,沿着岸边,一路边跑边滑,上岸的时候没站稳,一个狗啃泥摔在自家总旗大人跟前。

名唤何九七的总旗递了好大一个白眼给他,站在岸边,将两手揣在袖笼里:“陆十一,年都过完了,还磕头呢?——瞎出溜个啥?彪吗?”

陆十一身上裹着胖袄,熊似的,也没披甲。手脚笨拙地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总旗,咱还凿船吗?要不别凿了,天天凿天天冻。这冰冻得,就算把船凿出来了也走不了,咱都能跑马上宁远城送粮了。”

“行了,先走罢。我去给千户大人说说。”何九七被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一缩脖子,继续揣着手,转头骂骂咧咧往城里走去,“这他娘的鬼天气。”

陆十一跟在何九七身后,一路上一步三回头,没事干似的拿着个千里镜到处乱看,看着看着,忽然嗷一嗓子嚎起来:“总旗!”

何九七颇不耐烦第一回头:“又咋的啦?你这孩子……”

“总旗,我刚瞧见有兵!黑咕隆咚的一群,竖的不是咱们大衡的旗子!”陆十一不等他说完,就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何九七的话,面色说不出的凝重。

何九七:“甚么!?”

陆十一慌里慌张,一把将千里镜塞进何九七的手里:“骑兵!下海了!”

觉华岛上条件恶劣,兵械甲胄都不齐全,莫说是红夷重炮,就算是威远破虏也只在船上有几门,城中火铳手指加上脚趾就数的过来。而且,甚至连甲胄都不齐全,衡军常穿的鱼鳞锁子甲就没几套,大部分的兵卒都只有一副棉罩甲罢了。

往年无论冬夏,辽东湾本就是天堑,旱鸭子哪里比得上在辽东湾边上长大的水师,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可今年偏偏……

何九七将手里的千里镜放下来,手已经被寒风吹麻了,他将陆十一一把掉了个儿,往千户所驻地一推,吼道:“上鼓楼!击鼓!我去找千户大人。”

觉华岛就指甲盖大的地方,岛上只有一座屯粮城,两三步就到头了,北门冲港口,南门朝岛内,东西没有门,千户所营房依城而建,连鼓楼都只不过是个置了鼓的高处罢了,其余民居全散落在觉华岛各处。倘若真要是打起来,别说是兵械甲胄,连个可倚傍的城墙都没有!

辽东湾冰面一马平川毫无遮拦,军配的千里镜最远可观至二十里外,冰上马匹行的慢,他们还有最后那么一点儿的时间准备。

陆十一和何九七兵分两路,惶急惶急一路飞奔。

觉华岛千户所的千户赖宏远正于屯粮城中核对账目,忽闻鼓声大作,陡然一惊。猛地一转身,就瞧见了一头栽进城中的何九七。

何九七有些气喘,口中断断续续散着白气,一时间呛着了自己,没说出话来。

赖宏远心中警钟不断,两步奔至何九七面前:“这是敌袭?兀良哈吗?”

何九七咳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最后咳得泪眼朦胧才憋出一句:“八九不离十了。”

赖宏远三天前才收到一封战报,说是兀良哈在宁远城下又吃了一场败仗,十万大军折损将近半数,所有人都以为兀良哈要回退了,谁知道竟然一转头要上觉华岛。

赖宏远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兀良哈这不止是要截断宁远城的粮草补给,更是因着遭了重创,一腔怨气没处发,来找软柿子捏了!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老何,带着你的人先领着百姓进城。其余所有人,跟我走!”

觉华岛上的百姓就着催命一般的鼓声,稀里哗啦往城里涌,“儿啊”“娘啊”的哭成一片;一整个千户所的兵卒疯了一般套上罩甲拿起刀兵,一排一排站在岛上,七零八碎的水军连甲胄都凑不成一套,在兀良哈铁骑面前单薄地像是三两只麻雀。

岛上水军世代军户,老兵的牙齿摇摇欲坠,才死了父亲的“长丁”也就刚抽出个少年的样子,所有人随着赖千户手中的长刀一举,赴死一般地奔赴冰面。

原本是天堑的海湾结成了开阔无际的平原,干干净净的连点遮拦都没有——太利于骑兵作战了。

黑压压的骑兵踏碎了夕阳,和着夜色一同逼近,赖千户身前士卒,一镐头敲进了厚厚的坚冰。

全城仅有的楯车全部列阵在前,利箭架上了弓弩,其余人疯狂抄着手中的家伙抄着冰面凿去,生生将光洁如镜的冰面凿出一条“冰壕”。

方才被安排去击鼓的陆十一跳上了马,身边只有一个小旗的兵卒,迎着夜色和西北风死死抱住了马颈,被寒风灌得泪花四溅。

他顾不得吹面的北风,狠狠咬了一下牙,一夹马腹飞窜而出。

在他偏过头去不看的方向,数万铁骑,踏冰而来……

“长治七年正月十七,兀良哈率兵卒数万,自冰上驰攻觉华岛。觉华岛守军凿冰十五里为壕,列阵以车楯卫之。守军皆水师也,既无盔甲,也无兵械,力不足以为继。守军有威远两门,鸟铳十二,冰面朔风凌冽,皆不得用。虽寡不敌众,然亦坚守未退,激战至十八日辰时,天雨雪,冰壕合,终无以为继。兀良哈军登岸于靺鞨口。”

第九十七回:惨状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七回:惨状大雪填满了觉华岛守军一镐头一镐头生凿出的冰壕,也入土为安一般掩盖了满倒冰面上的尸首。

必勒格骑在马上,冷漠地看了面前胸背上皆插着箭矢的赖千户,一扯缰绳,马蹄抬起,不管不顾地从赖宏远的身上跨了过去。

风雪当中,赖宏远的尸首冻成了一块铁骨铮铮的钢板,死不瞑目的双眼结成了两个黑白分明的玻璃球,浑浊不堪。那一身风雪造就的铁骨被兀良哈铁蹄无情地踏过,骨头喀啦喀啦应声断裂,宁折不弯。

忽而“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直冲着必勒格后心飞去,他身后兵士反应极快,马刀一挥“锵”地一声,那无力的短箭就落了地。

必勒格回头,眼睛又沉又暗。

趴在地上只能支着半个身子的何九七几乎连聚焦都困难,身上大团大团的血全都凝结成了绛黑的冰坨子,一张口先吐出一口血来:“狗娘养的。”

必勒格仄了他一眼,朝着马下头的兵卒使了个眼色,那兵士上墙一马刀就贯穿了何九七的胸背,轻飘飘地像捏死个蚂蚁。

兀良哈兵卒攻入屯粮城北门,没费多少功夫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天气太冷,不便当场凌辱,便切菜似的砍头玩,没花多少功夫,城中妇孺便一个不剩了。

这群地狱修罗玩了个尽兴,便将事先准备好的火油泼满城中,想将这群人的尸首连着粮草一把火烧了。

第一股烟升上了天空,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粮草的焦糊味和梭巡不去的亡灵混杂在一起,糅杂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当这股烟气狠狠被一卷西北风扯碎的时候,一个托运尸首的兀良哈兵卒莫名其妙被一箭钉在了城墙上。

旋即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爹!”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正倒嗓,一口气没跟上就喊破了音。

那孩子瞧着最多也就十三四岁,身边满打满算跟着三四百个人,老弱病残俱全,一双拉着弓的手像是被冻坏了,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觉华岛有一主岛和三小岛——磨盘岛、张山岛、阎山岛,赖宏远的长子在战鼓刚擂起来的时候就被自家爹爹从脑后一掌劈晕,送上阎山岛去了。

那孩子一醒过来就知道事态不妙,拉上所有的家丁,又在东拉西扯在岛上纠集了一群人,勉强算是凑出了个“乌合之众”,发疯一般往主岛上赶。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没见上他爹最后一面。

那三四百个兵勇拿着自己手里不算是武器的武器,趁着兀良哈兵卒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全都扯起弓弦,朝着屯粮城冲锋起来。

那少年人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一口气杀了三个兀良哈兵卒,刀剑砍在身上仿佛已经不知道疼了。他顶着一身的伤,硬生生冲上前去,见到兵卒就砍。

他那刀不怎么样,在马刀下没几下就断了刃。他顾也不顾,将箭矢从箭篓当中抽出来,也不往弓上搭了,见人就往下戳。箭上有倒钩,一拔出来就连带着一团血肉,血点子崩在脸上忽的一热,很快就凉下去了。

终于,这已经失心疯了的少年被一马刀穿了后心,和他爹一样倒在了冷硬的土地上,跟着面前的兵士同归于尽了。

但冲天而起又被狠狠扯散开的烟气,继续不管不顾地升上了阴沉沉的天空。

岛上囤积粮料尽焚之后,兀良哈旋即转攻东山,万骑驰冲;巳时,并攻西山,一路涌杀。血染冰面,尸横四野,惶惶然如人间地狱也。

……

宁远卫城中,余知葳正坐在主帐中咬着笔杆思量。

自从上回他大哥哥想起了自己幼时长给平朔王写奏章战报,忽然觉得这法子不错,便一股脑地将这活儿全交给余知葳。

她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余靖宁,那家伙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好整以暇看着。

余知葳把笔往桌上一搁,出言道:“我写完了,余家军那三千骑铳手一句没提,你看看怎么样?”

余靖宁伸出两根手指来把余知葳的奏章扒拉到跟前来,略略扫了两眼:“尚可,就这么说就成了。”

从他嘴里听见句夸奖,简直比登天还难。余知葳早就习惯了,将奏章一把从余靖宁手里抽出来:“我去再誊一遍。”

她提笔刚写了两个字,就见到车四儿匆匆忙忙掀帐而进,单膝点地道:“总兵。”

兄妹二人齐齐一抬头。

余知葳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将自己的鸟铳掂起来,利利索索将攻袋箭囊全都挂在革带上——全军枕戈待旦习惯了,白日里鲜少脱甲。她一边把弓袋往身上挂一边问道:“那群王八犊子又来了?北门还是东门?”

余靖宁听着余知葳的话眼皮直跳。

余知葳这家伙,在京城中一天到晚满嘴跑京片子,这在辽东待了没几个月,倒是把辽东卫所兵的一口大碴子味给学了去。

好的怎么不知道学!现在后悔把她和一群老兵油子扔在一起也晚了。

“姑娘别急,不是敌袭。”车四儿的脸色难看至极,无怪乎让余知葳以为兀良哈军又兵临宁远城下了,“我们今日在城门外捡回来个人。”

今日宁远守军照例巡城,换班的时候,瞧见一个兵卒飞马而至,看打扮是个斥候。

那小斥候行至城下,连缰绳都扯不住了,从马背上滚将下来。战马长嘶一声,也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守城的兵卒吓了一跳,盯着他看了半天也不见人动,便小心翼翼上前去探查。

他一下去就瞧见这人没了一条胳膊,伤口草草捆扎,结了一圈的绛紫的冰。他上前去将人扶起来,险些惊呼出声。

这小斥候显然是个汉人,穿着衡军军中的胖袄,没有着甲,十五六岁年纪,身上全是伤,几处刀口箭伤快要将人弄成了个筛子。他直愣愣看着宁远城中的兵卒。

那兵卒叫了他好几声,竟然一点反应也无,伸手上前一探,发现竟然已经断了气了。

这眼神都散了的小斥候,手里面紧紧握着个东西,守城的废了吃奶的劲儿才将它掰出来。

是觉华岛千户所的印。

第九十八回:起疑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八回:起疑觉华岛距宁远卫城不过三十里地,这段距离,陆十一用了一天一夜。

不用问他在路上所遇都是些甚么,他尸体上的伤自然能替他言明。

余靖宁盯着自己手里——那印上的血在帐中的炭火烘烤下化了他一手,淌泪般的朝下滴答,散着一股冰凉的腥锈气味。抹不去的血色在余靖宁的手掌上不甚完整地拓下了几个猩红的字“觉华岛千户所千户印”。

余靖宁微微闭了闭眼睛,好似是朝上抽了口凉气。

“不对啊。”想都不用想,觉华岛上只一个千户所,要真是数万兀良哈铁骑碾过去,那还不和切菜一样容易?余知葳一股戾气“噌”地窜上了眉心,在眉尖郁结成了一团,“兀良哈并无水军,他们是怎么上岛的?”

车四儿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辽东湾本就是天堑,原是不该如此的,可姑娘想一想,今年天气不同于往常,实在是寒冷异常。若是海面冰封,那岂不是……”

话不必说,所有人都能明白了。

倘若海面冰封,海上并无遮拦,那就是一马平川,原本用来保命的辽东湾立即就能变成催命符。

一直不说话的余靖宁终于开了口,很简短地下了个命令:“点兵,出城。”

一边的名都叫出声儿来:“世子爷,不是说咱们不能出城吗?这万一是兀良哈的调虎离山之计怎么办?”

“名都!”余知葳很严厉地呵斥了他一句,见那名都噤了声,神色微微缓和了些,与他说道,“你去与侯指使说,要他在城中守好了,放警惕些。要是有甚么异动,不必客气,直接红夷招呼便是了。”

余靖宁没对她这个安排表达甚么异议,于是余知葳继续道:“还有,将那小兄弟好生葬了。”

言罢将兜鍪戴在头上,跟着余靖宁就出了帐子。

兄妹二人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这事儿不对。

余靖宁与她说过,原先余家军在兀良哈镇边的时候,和鞑靼瓦剌南下皆不过是打家劫舍罢了,东西没了就打,抢到点好处就跑。可谓是边跑边打,镇日的打游击。

可兀良哈此次南下,折损了近半兵力,却丝毫没有回退的意思,攻上了衡军储存粮草的觉华岛。

大衡御守重在宁远城,粮储重在觉华岛,且觉华岛与宁远相犄角,乃是要冲。倘若真是因着冬日寒冷,过不下去日子前来抢劫,根本不必要拿下这样的地方。

这分明就不是想和衡军打打游击,而是想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了。

鞑靼和瓦剌南下打游击是为了抢粮,那兀良哈呢?他们南下究竟是要作甚?在这种几乎是山穷水尽的冬日,到底是依仗着甚么才敢把战线拉这么长?

觉华岛上的兵士冒死前来求援,见死不救不仁不义。就算抛开这一点,也不能再按以前对待鞑靼瓦剌的打法对待他们了。所以哪怕有可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也非得上觉华岛一看不可。

骑兵动作快,没多久就行至岸边,发现那车四儿的推断果真不错。

辽东湾结结实实冻成了一块锃亮的琉璃。

这块锃亮的琉璃第二回被铁蹄踏过了。

夜色漆黑,前夜的亡魂还在这里徘徊不去,卷着冷风呼啸在众人的耳边,像是阴魂在喊叫着冤屈和痛苦。

宁远守军登上了靺鞨口。

余知葳微微抬头,见那岸上几个杆子上影影绰绰的一团,瞧不真切。

大雪早就停歇了,稀薄得近乎没有的月光反射在雪地上,模模糊糊。余知葳就就着这一点吝啬的光亮,眯着眼睛,尽力去分辨杆子上挂的是何物。

“嘶。”余知葳猛地一抽,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

是个人头,一个少年人的头。

正是那觉华岛千户所千户赖宏远的长子。

余靖宁顺着余知葳的目光看去,一言不发,默默取下头上兜鍪来,欠身闭目,神色肃穆异常。

觉华岛守到了最后一刻,但他们来得太晚了。

千军无言,全都随着余靖宁一起取下了兜鍪。千军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告慰着觉华岛天上地下梭巡不去的英灵。

只不过,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沉痛和无言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大军很快就登临岛上。

万籁俱静,兀良哈兵卒已然歇下,避免暴露,众人并没有立即使用火器。

余知葳一马当先进了屯粮城,环顾四周,原先山高的粮草尽数烧成了灰烬。她皱了皱眉,心中道了一句果然。

几个兀良哈兵卒歪在墙根处,正打瞌睡,发出些她听不懂的呓语。

余知葳不假思索,上前一人扎了一枪,那两人还没发出甚么声响就立即毙了命。

这屯粮城几步就到了头,里面没几个人,没花她多少功夫就尽数解决了,她皱着眉头带着人往外出,打算和余靖宁汇合。

一群兵卒在前面走着,余知葳走在最后,满面凝重地低着头……

“姑娘小心!”前面那个兵卒不知怎的,回了一下头,登时惊呼出声。

余知葳想也不想,梨花枪一回,自肋侧而出,身后那人闷哼一声,“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

还没等她将梨花枪抽回来,只听“咻”的一声,旋即一声巨响,震的整个觉华岛俱是一震。那兵士弥留之际狠狠将一枚信号弹放上了天空,炸成了生命中最后一朵烟花。

余知葳在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暗袭要变成明战了。

……

觉华岛两头宽,中间狭,状若一个不怎么规则的葫芦,孤悬海中。余靖宁当时和余知葳兵分两路,余知葳前去探查屯粮城的情况,余靖宁就通过那狭窄之处,向“葫芦”的另一端而去。一路上没见着兵卒,也没见着百姓,正纳闷,忽然见到上空炸开一朵烟花,顿觉不妙。

余知葳没有那么蠢,干出这种暴露自身的事情,而且她身上也根本没有信号弹这类东西。所以,只能是她那一路人遭被兀良哈兵卒发现了!

余靖宁当即勒马,沉声道:“回头。”

第九十九回:梨花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九十九回:梨花一枚信号弹冲上天空,一口气同时炸响了觉华岛这个葫芦两端的战事。

霎时间,从屯粮城各处涌出了一大批兀良哈兵卒,披甲执锐——这一看不是枕戈待旦,就是有备而来!

余知葳这时候才看清她黑漆嘛唔的时候“杀”了的两个人,竟然是觉华岛上的汉民!人早就断了气,套上了兀良哈兵卒的衣裳,歪在墙边。

余知葳“啧”了一声——他们钻进别人的套里了。

她没甚么太过惊讶的情绪,似乎是早想到有可能是被下套了。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他们还真能丢下觉华岛和一大堆疑点不顾吗?

余知葳手里梨花枪一拦一拿,就架住了面前兀良哈兵士的马刀,猛地一提膝,正中他下身。

那兵士嗷一嗓子,手里头马刀登时脱了手,余知葳长枪一甩,朝前刺去,猩红四溅,这兵士当即毙了命。

她头回也不回,枪杆向后猛地一送,那枪尾上带着铁枪纂,尖锐无比,这样大的力气扎进去,自然非死即伤。

不知兀良哈这方有多少人马,但看这架势,大概是比宁远守军上觉华岛的要多些,起码余知葳处是这般。

她手中梨花枪枪花舞得虎虎生风,一左一右挡开两个兵卒,猛地一翻身,手中长枪向下劈砸,死死压住身前人的马刀。

此次上觉华岛的铳手少,泰半留在了宁远城中,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个。

先是防着兀良哈“调虎离山”,此外还有一点。

火器这种东西,无论是火铳还是大炮,除却容易受到风雪的影响以外,都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更换弹药麻烦并且缓慢。

笨重的红夷就不必说了,打一发弹药出去简直要了老命。但饶得是轻便的火铳也照样没逃过这一点——三眼神铳尚可连发三弹,鸟铳只能打一发换一次弹药,火绳还不能灭,不然扣扳机也打不出去。

守城的时候有城可依,并不觉得,一旦在城外拉开了,弊端就彰显无疑,非要严密布阵,冷热兵器交替配合不可。

铳手多跟在余靖宁身旁,这群兀良哈兵卒好似是看准了余知葳这边火器不多,看着都是冷兵器,专门来捏软柿子。

与余知葳对峙的那大汉大吼一声,手上骤然加力,想把压在自己刀背上的枪杆掀开来去。

这大汉力气颇大,余知葳死死朝下压着。可她那看着一捏就碎小手腕子哪里抵得住,握枪的双手颤抖不已,登时就要撑不住了——

忽然“呲”地一声,她手上的梨花枪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一股连带着毒气的火花喷溅而出,一簇乱七八糟的铁屑蒺藜不要钱似的送上门来,正冲着那大汉的门面而去,给他来了个“满堂彩”。

那大汉登时脸上开花,发出一声惨叫,手里马刀也架不住了,连连后退,被余知葳向下一戳毙了命。

方才余知葳劈砸下去之时,那枪尖正对着那大汉的咽喉,正当二人两相较立之时,余知葳艰难地一心二用,腾出一根手指来扯了一下这梨花枪上的火绳。

她当初第一回随着车四出城迎战,在还未有人讲解的时候用这梨花枪,不过好在是骑兵冲撞,扯了火绳便好一通火花乱呲,颇是震慑人心。

可后来就不大这么用了。药筒当中的火药有限,她也不是余靖宁这种勋爵世家的纨绔出身,抠门的要命,总不能真当这里面的东西不要钱。

再就是,梨花枪这东西算是个半火器,既能当普通的枪使,又兼有一部分火铳的效用。但既然是个“半”火器,那操作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有一回余知葳和自家兄长切磋,险些烧掉他半头的头发。那大概是余靖宁最后悔将梨花枪送给余知葳的一回。

这东西经此一役,终于在她手里“可堪大用”了。

余知葳拎着一杆喷着火的梨花枪,就地翻了两个枪花,朝着周身扫枪,一圈的人尽数遭了殃,无人敢近她的身了。

她功夫本就偏轻灵,老爱耍些心眼技巧,见此那还了得,当即轻身提气,口中打了个呼哨朝前奔去。

一声呼哨尖锐地穿了老远,原先待在屯粮城之外的战马应声奔腾而来。

她一扯火绳,那像条发了疯的火龙的梨花枪呲呲两下灭了火,被余知葳往腋下一夹,又成了普普通通一杆枪。

一群战马疾驰而来,余知葳和某一匹错身的那个刹那,一把扯住了扬在空中的缰绳,脚下也不知道是在马镫还是马腹上点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被马带得飞起来。

就这副要上天的架势,她口中还不停,扯开了嗓子冲着剩下的兵卒嘶叫道:“兄弟们,上马!”

等到这句话喊完,她也不是那副像是要被西北风刮上天的姿态飘在马腹侧了。

余知葳在马背上猛地翻过身来,也不顾稳不稳当就坐上了去,砸得自己险些将五脏六腑全都喷出来。她狠狠扯了一把缰绳,胯下战马扬起两只前蹄,岔了气似的嘶鸣起来,硬生生被余知葳调转了方向。

打得过打,打不过,那就快跑啊!

余知葳常年在市井中乱窜,深知趋利避害的重要性,胡乱喷了两口火,见好就收,上了马就立即开始狂奔,边跑边接着打呼哨——向带着神机营的余靖宁求援。

她身后的兵卒有样学样,全都跨上战马跟着余知葳一路扬蹄狂奔,吱哩哇啦一通乱喊,声势浩大如同冲锋,单听声音,谁知道这是逃去求援的啊?

后面的兀良哈兵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眼瞪小眼呆滞了两息——他们这是冲锋找错了方向?

一头雾水的兀良哈兵卒也不过呆了两瞬,旋即也下意识跟着扬蹄狂奔的余知葳她们跑起来。他们手上会喷火的玩意儿统共只有一杆,这才刚刚在讨着点好处,刚尝到甜头还没回过味儿来,总不能把这群人放跑罢?

余知葳遛狗似的,带着己方敌方一起一路甩着舌头狂奔,终于在“葫芦”最狭窄的地方见到了余靖宁。

第一百回:三眼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回:三眼余靖宁在葫芦的另一端没比余知葳好多少。

他方才回头要去屯粮城处找余知葳,就遇上了兀良哈兵卒,前后包抄地想给他来个两面夹击。

余靖宁一声令下,一众骑铳手骑铳手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鸟铳能及远,又多中,又能透甲,但填装繁琐且不能近战,这群骑兵身上主要配的都是燧发的三眼神铳,主要靠冲撞,连着三发铅弹打出一个声势浩大的开头。

兀良哈的马匹不比宁远守军的那些,听着枪炮声滚打出来,早就习惯了。兀良哈的战马听见火铳声就腿肚子打颤,三眼神铳三发铅弹打出去,那包围圈的前围就散得七零八落了。

如今可没有给这群骑铳手换弹药的机会,他们三发铅弹打完之后,当即掉转火铳,将这铁打的硬管子掉了个个,权当个榔头用,抡起来就打,叮呤咣啷劈砸了一波。

后方的冷兵器骑兵立即补上,很迅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口子之后就是余知葳。

余知葳瞧见自家兄长,激动得眼睛都亮了,差点儿就要流出涕泪来。她眸子太亮了,和晨光微熹之前天东的启明星一个颜色,余靖宁隔着一众兵马,迎着余知葳热烈的目光,差点儿倒头从马上跌下来。他定了定心神,长出一口气,皱眉冲着余知葳打眼色。

沧海洗笔难书袍泽情谊,并肩作战的默契不是寻常关系所能替代的,余知葳当即领会精神,一杆梨花枪再次呲着火花舞起来。

如今兀良哈兵卒和宁远守军是个挺奇怪的阵型。一层宁远守军夹着一层兀良哈兵卒,余靖宁和被余知葳像遛狗一样遛过来的那一群夹在最外层,余知葳和方才被一阵火铳冲散的兵卒夹在中间,像是被宁远守军分而化之,成了好几截儿。

骑兵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兄妹二人领着人马,就着扬蹄狂奔的那个冲劲儿,一口气将那群刚被冲散阵型的家伙夹成了个肉馅儿的盒子。

变成肉馅儿的兀良哈兵卒被冲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地想要反击。奈何胯下战马长嘶,怕极了似的要逃,不少人扯不住缰绳,险些被颠下去。

这群兀良哈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腰粗肩宽骨架大,哪能一个个都跟浑身的骨架子没重几斤几两重的小玩意儿余知葳一样玩儿“马上飘”,他们只能“马下砸”。

一群兀良哈兵卒“咣唧咣唧”掉了下去,被不知道是己方还是敌方的战马一通乱踩,脑浆子跟豆腐脑一样溅了一地,肠子都快从嘴里吐出来了。

余知葳手里梨花枪不停,拦拿扎枪一刻不停,扎一下扯一次火绳,闹得人不是脸上开花就是胸口“炸膛”,百发百中,屡试不爽。

等到中间的肉馅儿解决得差不多了,余知葳和余靖宁合成一支队伍,此时,三眼神铳终于换上了第二波弹药,又一回发起了冲锋。

年少的将领大都还不到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年纪,一般喜欢亲自打先锋,既是长见识也是积累经验,余靖宁也不例外。世子爷晚上才见过觉华岛上的人头旗,心里正憋着火没处发呢,自然是杀红了眼。

他手中端着三尺五六的三眼神铳,连发三弹。火花四溅,声震寰宇,开花散弹上前就穿人一身窟窿。

一时间,火铳声,马蹄声,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兀良哈这群精于骑射的土鳖阴谋诡计没耍成,反而再一次吃了火器的亏。

可再怎么恼恨,也只能把一口怨气憋在心里——火器就是比冷兵器杀伤力大啊!

转眼间红日东升,天色大亮,兀良哈被俘虏、被杀人过半,其余人俩滚带爬地退出了觉华岛。

余靖宁深知穷寇莫追之理,这么一通报仇似的狠打,把手里弹药几乎打了个空,再追下去恐怕他们还要搞甚么阴谋诡计,于是也鸣金收兵了。

“呸!”余知葳收了手里神通,恶狠狠骂道,“这他娘的要不是辽东湾冻住了,非把他们赶海里喂王八不可!”

“余知葳!”余靖宁身上杀伐之气未减,厉色吼了余知葳一句,又一次深觉不该让她跟一群**子混在一起。去年花了一年才把她拘出来,这么几个月全毁了,而且还更胜从前。

余知葳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低着头,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睛,用目光碰了余靖宁一下。

余靖宁:“……”老天爷就不该给她生那么一双眼睛!

他略有些尴尬地偏了偏头,咳嗽两声,别开余知葳的目光,请客粮食,缴械投降一般错开了话题:“海里没王八。”

余知葳“奸计”得逞,趁着余靖宁别开脸的时候,挑挑眉狡黠地偷笑了一下:“把他们赶紧去了,海里不就有王八了。”

余靖宁:“……”

下回说话得注意点儿,余知葳如是想。

“世子爷!”车四儿从扒开人群,从后面挤了过来,打破了这对心里各自怀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的兄妹的兀自沉默,“姑娘今日好生厉害!”

余靖宁先看了看车四儿,又转眼珠子仄了余知葳一眼。

“不愧是我们余家的女儿。”车四儿扯着特有的大嗓门像余靖宁广播余知葳今日逃跑时候的光辉事迹,“姑娘今日上马的身法那叫一个漂亮,整个人都像是飞起来的,那个利索!咱们军中都是粗手粗脚的汉子,没几个人能跟姑娘似的——就算能,那也要先看看是不是要把马腿给压断咯。”

车四儿兀自哈哈大笑起来,认为自己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笑了半天,却觉得有些不对——怎么就他一个人在笑?

这兄妹两个诡异地更沉默了。

余靖宁不用动脑子,用膝盖想都能想到,余知葳这个“漂亮”的身法,绝对和他之前教的“冷静稳妥持重”大相径庭。

余知葳被他盯得背后冒冷气,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这个车四儿,不知道甚么话该说甚么不该说吗?

第一百零一回:疑虑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一回:疑虑辽东的太阳头一次这么不留情面地暴晒在觉华岛上。

浓烈的日光将觉华岛上几日几夜的杀伐的血腥气全都逼了出来,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连冰雪都盖不住了。

车四儿领着人探查一番之后,抱着拳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余靖宁从他的神情中读出来些甚么,闭了闭眼睛抽了口气:“说。”

车四儿喉头滚动,显而易见地哽咽了一下:“觉华岛上军户一千一百二十户,百姓四千三百七十八人,共八千九百七十五人,尽数……尽数……”

车四儿骨节噼啪响了一阵,颤抖不已,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那句话断在嘴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必再往下说,所有人都明白是甚么意思。

冷风冲面,余知葳难以抑制地眼酸起来,眼睛鼻子仿佛漏成了筛子,寒风在里面横冲直撞地乱窜起来。

一口冷气撞进了心窝子里,在五脏六腑里遛了一圈,把浑身的热气全都抽了个干净,反上来几滴滚烫的热水,滴滴答答从眼里落在地上。周身立马就冰凉冰凉了。

屠岛伤天害理,但显然刀剑面前没有天理可言。

纵然将士们早就见过血海尸山,但这到底不是阵前杀红了眼的时候,面对自己同胞的尸骨,难有不哽咽落泪的。

一时间,天上地下,只听见轻轻和啜泣,超度死不瞑目的亡灵,魂归天地。

“受殓尸骨,不管是全尸还是怎么样,都要入土为安。”很久之后,余靖宁才说了一句话,他手握在三眼神铳的铳管上,一双手冻得发青,而骨节却显现出过分用力的惨白。

余知葳很快抹掉脸上的泪痕。虽说热泪不足以祭亡灵,但活着的人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众人收拾了一天,于正月二十日早晨离开觉华岛。

一路上气氛沉重,不光是余靖宁一直绷着一张脸,连平时还能说说俏皮话的余知葳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不光是同袍罹难,他们今后仗怎么打,恐怕都要开始重新规划布局。

兀良哈这一把火将岛上粮草烧了个干净,原本打到明年都绰绰有余的粮草登时就捉襟见肘了。守军不是神仙,没法子变出粮食来,如今也没开春,种不下粮食,就算种下去了,等能吃的时候,几万大活人早就饿死了。

而现今掌管户部的,又是认裘安仁作干爹的田信,上折子向他讨军饷,军饷能不能讨到先不说,他们不上折子把余靖宁的罪行参个“罄竹难书”就算是好的了。

大衡民间有句话说得好,叫“好男不当兵”。决策都是一群半辈子没出过龟壳大的京城里的人,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决定的,而他们这群丘八打赢了也不如站在朝堂上那群逞口舌的,打输了更是首当其冲要降下罪来。不管什么缘由,余靖宁作为这群丘八的头头,没能跟开了天眼似的猜到兀良哈要攻觉华岛,最轻也要落下个“查识不清”的罪名。

余靖宁请命上辽东的时候,阉党才吃过一次瘪,正蛰伏着,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可如今这阉党恐怕缓过一口气了,这么大个把柄放在眼前,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

不抓白不抓。

而辽东防线绝对不是甚么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事。把余靖宁换了,阉党那群鼠目寸光的家伙,哪儿还能管他辽东防线怎么着?

“车四儿!”余靖宁一扯缰绳,胯下战马打了两个鼻响,慢了下来。

车四儿上前来,开口问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余靖宁面沉如水,糟心地皱着眉头:“先将觉华岛的消息锁死了。”

车四儿一惊。这……这不是隐瞒不报吗?

“回宁远收拾整顿一番,开拔过小凌河。”余靖宁不顾车四儿难以言喻的脸色,径自往下说道。

过小凌河……余知葳心思一转,脱口而出:“你要打锦州?”

余靖宁也不点头,拉着脸“嗯”了一下。

“宁远到京师八百多里地,这消息就算是跑马也得一两天才能到,封得住。”余知葳立马反应了过来,“先将它按下了,咱们一鼓作气将锦州拿下来,捷报和觉华岛的消息一起传回去,好歹功过相抵一下。”

余靖宁没反驳,那看来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锦州同宁远一样,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还在兀良哈手里。宁远城现有的粮草还能撑一段时间,若是速战速决,撑到打下锦州来不是问题,到时再跟京里的阉党扯皮,也好歹有点凭据。

至于修宁远卫城上的敌台,留在城中的卫所兵和流民们也不是不能做。

一行人神色各异地回了宁远城,城下又添炮火滚过的痕迹,将侯永寿唤过来一问,果真是有兵卒来过,被城上红夷两炮轰了回去。

余靖宁一掀帐门,余知葳正低头思索,扑面而来的暖气将她冲了个哆嗦,陡然回过神来。

帐中挂着一张偌大的辽东疆域图,正是他们刚到辽东的时候,余靖宁给她“指点江山”的那一张。

那疆域图铺天盖地地压在脸上,让余知葳有一种透不过来气的感觉。

“大哥哥。”她猛地朝上吸了一口气,“这事儿不对。攻打觉华岛固然能解一时之愤,也的确烧了粮草能缓解燃眉之急,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若屠了觉华岛,宁远守军一旦知晓,必然会打回去,而且还会格外猛烈。兀良哈本无火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本就吃亏,真的有必要因着一时之快而折损更多兵士吗?鸟兽还尚且知道爱惜羽毛呢。”

她抬眼又瞧了瞧地图,兀良哈疆域蜷缩在一团指甲盖大的小地方:“这种战事,大衡的国力尚可支撑,但他们呢?兀良哈三卫穷得一个德行,这回南下几乎要将朵颜卫家底都掏空了,其余两卫也不见的好到哪里去,他们这是要干嘛?上赶着送死吗”

大衡是天朝上国,这仗打的就是一个“面子”,那兀良哈呢?要是仅仅是因为冬天过不下去,南下要打秋风,打到这种程度就已经够了。他们不顾今后,寅吃卯粮地跟大衡开战,究竟是为了甚么?

第一百零二回:锦州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二回:锦州自觉华岛战役之后,大衡和兀良哈的关系就如同现在的鬼天气一样,降到了冰点,并且还有长期持续的趋势。

众人自觉华岛回宁远城之后,不过白日间略略修整了一番,便立即开拔向锦州进发。

面对余知葳的疑问,余靖宁是这样回答的:“管他寅吃卯粮的跟大衡开战是有甚么阴谋诡计,先将人打得山穷水尽,滚回老家去。”

迷雾重重,不知道暗处藏着多少双眼睛,与其在黑暗中胡乱摸索,不如干脆撕烂了明面上这层东西,到时候他们就没地方躲了。

余知葳想想也是,举国之力南下的是他们,干脆一口气打服了,以后事端也少。

今日不刮风不下雪,白日一仰头就能见着太阳,也没甚么云,只是干冷干冷,算是很给人面子。

锦州距宁远百二十里,快马急行军也不过三个时辰,如今带着炮车,也不过四个时辰左右就能行至城下,到时正好是夜色正浓的时候。

天色微暗,一众军士混杂在打算吞没夕阳的夜色之中,一路向北疾驰,直到距锦州城五里处才停下脚步,派一斥候先行,前去探查。

“不能再跟他们客气了——吁!”余靖宁的战马忽然停下脚步,好像有些不适应似的前后踱步,被他一声呵斥住,绕着余知葳兜了个圈。

他蓦地丢出这么没头没尾一句话,砸得余知葳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啊?”便脱口而出。

敢情您之前还跟他们客气来着?这时候讲甚么君子之道。

余靖宁皱着眉头,脊梁骨挺直:“先前只顾着想修筑辽东防线的事,没想到这一头来,还只当他们还和从前的鞑靼瓦剌一样,是南下打秋风来的……到底是我经验少了些。”

余知葳心里“嗨”了一声,他这是觉得自己“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她扁扁嘴,直截了当问道:“那大哥哥若是要舍了‘凭城坚,用大炮’这一法子,今后要怎么打?”

余靖宁听她这样问话,也不恼,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等拿下锦州来,我就给爹去个信儿。”

想了想,又解释似的补充了一句:“今后恐怕常要野战,咱们如今人马守城是够了,野战却还欠些。况且京城西郊大营的骑兵骑射也比不上兀良哈,总不能吃亏罢。”

正说话间,前探的斥候回来了,恭敬道:“总兵,锦州城的人都睡下了,城门紧闭,不过有些寻常防务。”

余靖宁应了一声,沉声道:“走。”

兀良哈主力镇日地跟余靖宁在宁远城周边扯皮,早上刚从觉华岛退回营地,这会子恐怕是在舔伤口。是以,锦州城内这一群根本就不是兀良哈主力,领头的是福余卫苏赫巴鲁大汗家里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庶子,名唤胡和鲁。为了抒发被自家爹和朵颜卫那位大汗扔在锦州城的郁闷,一天到晚地拿着城里的流民和俘虏撒气,好一通作威作福。

衡军果然没跟这群人客气,一上来就拿红夷跟人打招呼,几炮下去,锦州城厚重的城墙嗡嗡颤动,扑簌簌朝下落灰,滚了一片砖石。

余知葳“啧”了一声。

这锦州城虽说是有瓮城有月城,但城墙跟没修缮之前的宁远城一样,不说是豆腐渣工程也不怎么能抗炮。

锦州城内的兀良哈兵卒被轰响的红夷大炮震醒的时候,几乎是懵的,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地动了还是炮响——他们才听闻自家主力部队上了觉华岛烧衡军的粮草,怎的这衡军不去救觉华岛,反而一炮轰到锦州来了?

胡和鲁特勤着急忙慌往帐外跑,急得差点穿不上裤子,一旁的亲卫一边跟着他跑一边给自家主子披甲,手忙脚乱半天没套上罩甲。

胡和鲁一挥臂,一把将那亲卫掀翻,张口就骂:“废物!”紧接着一边往城头上跑一边给自己穿甲。那亲卫诚惶诚恐地爬起来,继续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跑。

胡和鲁刚跑上城头,还没站稳,迎面就扑来一枚铁球,流星一般向自己落过来。他身旁那亲卫大喝一声:“小心。”飞扑过去,将人扑了将近两三丈远,这才避过那一枚炮弹。

胡和鲁摔得眼冒金星,连连咳嗽地将身上的亲卫推开。

不远处那铁球陷在地里,几乎连砸带炸弄塌了小半个城楼,跟个幽灵一般,阴森森嵌在砖石之中。

胡和鲁愣了一会儿,旋即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拍地而起,捉住自己的弓抽箭就往下射。

“锵”地一声,那箭矢被盾牌挡开,那举起的盾牌之后是一张年轻的脸,不过十五六岁大小,虽眉眼还带青涩,骨相却显而易见地刚毅起来了。那少年沉着脸,朝上望了一眼,眼神虽说压抑克制,没流露出甚么过分强烈的情绪来,却依旧让胡和鲁一个寒颤。

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年纪似乎更小一些,恐怕连十三岁都不到,神色毫无惧意,甚至嘴角一勾有些轻蔑地冲着胡和鲁笑了一下。

正是余知葳。

余知葳见城头上方才那将领模样的青年一箭未果,不禁生出些顽心,手中鸟铳一端,冲着胡和鲁的方向就是一枚铅弹。

胡和鲁目眦欲裂,抓过身旁亲卫就挡在自己面前。

……铅弹飞了一半就落在地上了。

鸟铳虽能及远,但这个距离显然是红夷大炮的射程,鸟铳达不到那么远的距离,这么一发铅弹只不过是虚晃一枪,吓唬人罢了。

余知葳看着城头上挡在自家主子面前一脸心如死灰的亲卫,和看不见脸的胡和鲁,挑眉冲人笑了笑,龇出两颗小虎牙来。

衡军这回炮火密集而疯狂,好似弹药无穷无尽,根本不用顾忌一般。城下攻城的人似乎还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一脸的欠揍。

这哪儿像是刚和兀良哈的主力在觉华岛上遭遇过,这分明就是军富力强,大获全胜的模样。

所以朵颜卫的必勒格他们偷袭觉华岛烧粮草究竟成功没有?

疑虑之下,胡和鲁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第一百零三回:铳手

这开场虚张声势一般,打得规模宏大漂亮无比,几轮火炮过后,锦州城势如危卵,瓮城城墙几乎无一幸免尽数坍塌,七零八落趴在地上。

这时候炮火稍歇,云梯攻城车一拥而上,密密麻麻的步卒涌了上来。

衡军骑兵不如兀良哈,这是事实,靠着火器加持短时间几次遭遇战的确没有问题。但火器不是万能的,换弹药缓慢麻烦的弊端也十分显眼,肯定不能长时间和精于骑射的兀良哈骑兵野战,要想取胜,必得扬长避短。

于是此回攻打锦州必然得速战速决,赶在兀良哈主力来援之前攻下锦州城,首先在面子和气势上就得给人一个下马威。

其实炮火稍歇是弹药不够用了,但却仿佛是要变换阵型一般,让步卒冲上前去了。

余靖宁教过余知葳:虚则实之,实者虚之。兵者诡道,这虚虚实实结合在一起,不让人后背发寒都难。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使了一个眼色,也跨出去,跟着步卒冲锋上前。

余靖宁虽说眉尖蹙了蹙,但并未说甚么。若真要历练,那余知葳必然要和普通兵士一般,而按照普通兵士来看,她显然还坐不到不用前去冲锋的位置。

云梯搭好之后,轻装弩兵打头阵,冲锋在前,人手一把小巧的劲弩。莫看这小玩意儿射程近,穿透力却极强,所过之处血花四溅,城头上兀良哈兵卒一个接着一个的哀嚎。

余知葳是铳手,跟在那轻装弩兵之后。铳手一左一右各配一个手持长矛盾牌的冷兵器步卒,配合着攀附而上,趁着火铳补弹药冷却的当空儿,一桶一个准。

城上手忙脚乱了好一阵,终于勉勉强强回过神来,架起锅开始烧滚油。滚油这东西泼下来,可不比寻常箭矢,都是有准星儿有目标的,好躲。这滚油泼下来谁知道往哪儿喷溅,况且这又是在云梯上,一个不小心让烫着了连缩手跳脚都不敢——容易栽下去。

余知葳端着鸟铳,铳上准星儿照门一线,一铅子儿就放出去了。

鸟铳准头极好,余知葳准头更是不差,这一铳打上去,“崩”地一下,在那油锅之上擦出一片火星。

那油锅顺势朝里翻了进去,铅弹炸裂,一锅滚油泼在地上登时就窜起了三丈高的火苗,滋啦滋啦地烧成一片。

还没送给敌人的滚油先让自己吃了大亏,城上兀良哈兵卒不禁有些恼怒,好几个弓手搭箭就朝着余知葳而来。她两边的冷兵器步卒毫不含糊,两个盾牌在她身前打出一道人为屏障,牢牢将人包裹在内。

那几支箭出师未捷,木头杆子全都折断在盾牌上。

就趁着这么一回儿功夫,余知葳手上翻飞,换弹药简直是快突破极限了。那两支箭在盾牌上撞断了脑袋的一刹那,又一枚铅子儿破膛而出,和方才起火的那一处连带在一起了。

余知葳一连几铳,铳铳到位,城上登时一片火海。兀良哈兵卒中还未被衡军所伤,就先被一片人造火灾燎伤的人不在少数。

胡和鲁长这么大也只在草原上跟野狼干过架,哪里见过这种“炮声和惨叫齐鸣,血肉与土石齐飞”的场面,险些当场就疯魔了,一连砍杀了十余个打头阵的弩手。余知葳眼前的人墙屏障纷纷死伤,将她暴露出来了。

不只是她,城头上的胡和鲁也暴露在人前,手中马刀几乎要舞出残影,嘴里赫赫呼呼,好似一匹在撕咬猎物的狼。

余知葳抬头看了两眼不断哈出又扯碎一团团白气的胡和鲁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转瞬即逝。

她一把拔开左右两个护法一般的冷兵器步卒,一手拿着铳,一手扯着云梯,也不知道在哪儿借了个力,整个人往上窜了几乎丈把高。

那两个冷兵器步卒哪里有她灵巧,跟也跟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余知葳将铳刀的刀尖对准了城上的胡和鲁。

余知葳不认得胡和鲁是谁,也不想知道他跟朵颜卫或者自家福余卫甚么千回百转愁肠难解的关系,她只知道这跟疯狗一样甩舌头的家伙大概是锦州卫的将领,而且恐怕品阶不低——

她眼睁睁地见过,数次攻击这人都毫发无损,不是说他有多么厉害,而是总有人自发给他垫背!这要不是将领,总不能是这一城之中的人都跟他有点缠绵悱恻难以言说的深情?想想就不可能。

余靖宁要打一个声势浩大的开头,速战速决拿下锦州城,那就没有比“擒贼先擒王”更好的法子了。

兀良哈给他们来了个“断粮”,那她就给兀良哈来个“斩首”!

余知葳左拦右拿,几乎将手里的鸟铳用成了一把长枪,一路血花翻飞,最后足尖不知在何处又一借力,整个人又凭空朝上窜了几寸,几乎飞上城头,手中鸟铳一翻,一把将铳刀刺进了胡和鲁的咽喉。

余知葳向来扬长避短趋利避害,功夫胜在“轻”“巧”和“快”上,方才那一击更是将“快”发挥到了极致,一口气将这胡和鲁的脖子冲前穿到后,旁边一大群人只来得及惊呼,根本再没有伸手一挡的机会。

拔铳刀之前,好似还觉得不够似的,一扣扳机开了一铳。

这时候胡和鲁左右亲卫手上的刀兵才伸到余知葳跟前。

鸟铳是有后坐力的,虽说不如大炮那么明显,但绝不可能没有。平时或在城头或在地面,皆有依凭,根本感觉不出来,只有在上了云梯才能略略感知一二。但余知葳如今是半悬在空中的,一杆鸟铳当即就脱了手。

刀兵近在咫尺,来不及再去拿自己的武器,余知葳轻飘飘将几乎要到眼前的刀兵避开,朝下落去。

底下有个借力的地方,她刚刚踩过,位置记得极清,过会儿到那儿踩上稳住了身子,大不了先退下去。余知葳如是想。

还没等她落至那个位置,面前一个银色的东西闪得她瞳孔骤然一缩——是一支短弩箭!

第一百零四回:喝药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四回:喝药“长治七年正月二十日夜,辽东总兵余靖宁率军四万攻锦州城,攻至二十一日清晨,攻势稍歇,扎营于小凌河阴。”

——《衡史稿》

要打一个漂亮的开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代价就是昨晚几乎将弹药打空了。但这事儿毕竟自己知道,地方不知道,余靖宁一点儿也没心虚的意思,当场射了数封劝降信进去,然后在小凌河南岸扎下营来。

小凌河就在锦州城边儿上,距离锦州城也不过一射之地,一支箭射出去几乎都能戳上城头守城兵士的鼻尖儿。这小凌河冬日冰封,根本就没有阻拦的作用,只有一群衡军在河上报复讽刺似的“凿冰为壕”,又是挑衅又是威逼,大有一种“但凡我人再多一点儿,我就围城”的架势。

衡军兵士伐木为拒马,置于冰壕之中,由余靖宁亲自监督。

“世子爷!”车四儿边跑边喊,面前好大一团水汽朦胧,“姑娘醒了!”

余靖宁抬头,惊呆了似的站在原地没反应。

车四儿以为他没听清,走到他跟前来,又重复了一遍:“姑娘醒了……嗯?”车四儿面前的自家主子,惊疑交加地发出一个鼻音。

余靖宁本就不常笑,见天儿绷着一张脸,自从觉华岛战役之后更是一直臭着一张脸,谁看谁害怕。可这黑脸世子爷竟然在听见方才那句话之后,脸上一张万年不化的面具竟然裂了。

弹尽粮绝之时还敢在一射之地内扎营的余靖宁,身上的镇定自若一瞬间没了踪影,凌厉的眼角眉梢全都垂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车四儿甚至觉得他眼眶红了红。

这种快哭了的表情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一种惊慌失措的神情取代了——余靖宁转头就跑。

没得到一句吩咐的车四儿在原地愣了半天,也哼哧哼哧跟上去了。

昨夜余知葳一铳刀捅死了人家的特勤,还怕他死得不够透似的又开了一铳。兀良哈众人,尤其是胡和鲁自己手底下的人,一腔悲愤怨恨涌上心头,来不及号丧,就先把这一腔喷薄的情绪全报复到余知葳身上了。

等到余知葳左躲右闪地避开了那些实体化的怒火,却也早就错过了借力的点,仰面朝天从城上摔了下来。

虽说被底下几个兵士接了一下,没至于当场英勇殉国,却也是献血狂喷当即不省人事了。

至于此后余靖宁又做了甚么……

车四儿生生打出一个寒战来,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样。

一路狂奔的余靖宁在帐门口驻了足,端着药的军医见了连连向他行礼。余靖宁回魂似的一凛,轻咳两声,道:“药给我罢。”

那军医低眉顺眼道了句:“是。”便将药碗递给了余靖宁。

余知葳方醒过来,意识有点混沌,迷迷蒙蒙转过脸,看见自家兄长黑着张脸冷冰冰进来,被这张脸骇了一大跳,登时就吓醒了。

她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朝后一躲,疼了个肝肠寸断,一口一口倒着朝上抽冷气。

“活该!”余靖宁拉着脸,把药碗往小几上一磕,“现在知道疼了?——你怎么见我跟见鬼一样,自己把药喝了!”

余靖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几句话虽说没让余知葳听明白她兄长到底是要表达甚么,却让她彻底醒了过来,回想了半天……

噢,自己昨日从城头上栽下来了。

她躺着眯了眯眼睛,笑道:“诶,我没死啊,我果然命大!”

刚要开口的余靖宁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脸色更难看了。

“大哥哥放心。”余知葳肺腑摔出了伤,说话声音大了扯得胸口疼,难得说话不说话不咋咋呼呼的,只是她本音软糯,如此听来,点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甜腻,“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也不会让我随随便便就死了,是不是?”

余靖宁对这问题不置可否,余知葳也并非是真要他的回答,两个人再次沉默了一阵。

余靖宁方才进来的时候满脑门子都是火气,给她这一句话全都浇灭了下去,一腔想要将余知葳从头数落到脚的怒火全都憋在了胸中。

这么下去,大概不是哑火,就是炸膛。

“你!”余靖宁终究没炸膛,他长叹了一口气,垂着眼睛,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今后,别再做这种……这种……”

这种甚么?让他担心的事吗?余知葳自顾自地自作多情起来,将余靖宁没说出来的话补了个七七八八。

这场面倒是让她想起去岁春日她发高热的时候,也是这样。已经翻过了年,很快她就要十三岁了,在及笄之前,他们还有多少日子能像现在这样借着一个虚假的兄妹关系待在一处呢?

精力充沛时能殚精竭虑地撑着一点理智,情愫泛滥之时都是借着病借着醉借着伤的。

余知葳三魂六魄没了坚强的意志做阻拦,那点子私心到处乱窜起来,忽然很想恃伤装疯一下。

她看着余靖宁,欲言又止,踯躅了好半天都没把肚子里那句“大哥哥我胳膊没劲儿,也坐不起来,能劳烦你喂我喝药吗?”吐出来。

她支支吾吾半天没下定决心说出一句话来,反倒是余靖宁先开了口:“你……若是实在起不来……”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下了好大决心才将话说出来,那话说出来细若蚊吟,“我……我喂你也成的……”

这话倒是把余知葳逗乐了,脱口就答应:“世子爷纡尊降贵要服侍我喝药,我当然不能负了您这恩情啊,是不是?”

余靖宁不算太黑,甚至把他扔到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士当中,甚至还能显出白来。她就在这么一张脸上好似浅浅瞧着了些红晕,余知葳险些以为自己是伤过头眼花了。

这要是真的……

恃伤装疯的余知葳忽然无比兴奋,这种像是开发新大陆的感觉把她高兴了个头晕目眩——原来除了惹世子爷生气以外还有另一种玩法!

她正沉浸在调戏世子爷的兴奋中不可自拔,猛然被一口药差点儿呛回了阎王殿。

世子爷没勺子,端着整个碗喂她的。

余知葳趴在榻上咳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肯定是遭报应了,她就不该自作多情!

第一百零五回:压脸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五回:压脸险些被自家兄长呛死的余知葳终于喝完了药,虚弱无比地躺在榻上,气若游丝。

她扪心自问了一下,自己大概没有做过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这十几年来怎么没一天是顺当的。

余靖宁向来是数落别人,还没人敢数落他,唯一一个敢斗胆这么做的余知葳又现下几乎要出气多进气少了。于是,把自家妹妹差点呛回阎王殿的余靖宁只好兀自坐在一旁内疚。

账内气氛凝重如两军对垒,好半天没人说话,余知葳尴尬地几乎要闭过气去。

“对了,我昨日捅死那一位是个甚么品级?还有,锦州城攻下来了吗?”余知葳有心缓和气氛,却不敢再起什么旁的乱七八糟的心思,只好专心致志跟总兵大人聊起战事。

“你所杀之人是福余卫的特勤胡和鲁,只是城门还不曾破。”余靖宁如蒙大赦,从方才的尴尬之中解脱了出来,“弹药不够用了。但倘若不出意外,今晚大概能进城。”

“哦。”余知葳脑子不太够用,抓了个次重点,“那现在不在锦州城里——咱们这是在哪儿扎营?”

余靖宁没料到她脑子这么拐了个弯,但还是一五一十答道:“小凌河阴。”

小凌河阴……余知葳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就笑了:“你这……都快压在别人脸上扎营了,还好意思说我胆子比本事大,世子爷,您这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呐。”

余靖宁面对余知葳的挤兑,非但没恼,寡淡的神色莫名地透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味道:“纵然兵者诡道,但也讲不战而屈啊。”

余知葳眨眨眼。她倒是很想看看总兵大人究竟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

被余靖宁压在脸上扎营兀良哈虽说没让攻开城门,但现在的感觉一点都不美妙。

城中主帅阵亡,援军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城里本是俘虏的汉人也绝对不会体谅他们的难处,他们昨夜见王师来了,登时一刻也不愿消停,这才过去几个时辰,就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地造反。兀良哈众将按下葫芦浮起瓢,很是应接不暇。

就着还不够。衡军依照余靖宁的吩咐,半个时辰往里射一封劝降信,第一第二封还好,等到第三封的时候,城内终于像红衣大炮炸膛似的炸开了。

城内按照“降”和“不降”分作了两派,互相撕咬内讧起来。

朵颜卫向来是主战派,叽里呱啦叫唤着“援军不日就会来,再撑撑就是了。”

死了特勤的福余卫有兵士出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援军援军,援军在哪儿呢!?”

这好似是胡和鲁麾下的,颇是忠心耿耿,被人扯开还不断嘶叫着:“都是你们朵颜卫,好端端的非要南下,现在还想着援军?你们朵颜卫的必勒格国师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甚么‘打上觉华岛,截断衡军粮草’。衡军又不是傻子,要是觉华岛没救下来,哪有功夫过来打锦州?你再看看昨日衡军那模样,这像是遭了重创吗?”

虽说劝架的嘴里说着“别打了,和气和气,再等等罢。”,但谁心里都清楚——他这话恐怕是大部分人的心声。

衡军从昨天到今天都是一副大获全胜的欠揍模样,嚣张不已,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他们没输,那输得肯定就是兀良哈。主力军大都是朵颜卫的人,锦州城兵卒中却多是福余卫,先按下主力军对着“亲生的”和“别人家的”能不能一视同仁的疑虑不谈,这主力军要是真的被衡军打得溃不成军,那他们能顾得上锦州吗?

要是能顾上,昨晚就该来救了!

他们想得一点都不错,若是量力而行,锦州城的确不大值得救,浪费时间。

兀良哈不像余靖宁那个不要命的,甚么都没有还敢往敌军的脸上压,敌我不分地心狠手辣。主力军如今正忙着舔伤口,没工夫去管锦州,在他们缓过劲来之前,锦州恐怕就得自生自灭。

纷乱闹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堪堪压下去,锦州城内一众兵卒闷闷不乐地用起饭来。

今天打人的家伙生得高壮,是胡和鲁手下为数不多的得力干将,唤作孟恩,好像还会说两句汉话。

这家伙一个人待着,一腔悲愤和怒火全都郁结在脸上。

他不是不想给自家特勤报仇,只是……

他从怀里摸出个狼牙串成的项链来,放在手里轻轻摩挲——那是他新婚的妻子送给他的。想到这儿,他不禁更郁结了。要不是朵颜卫闲的没事儿干,哪怕日子过得艰难些,福余卫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特勤都死了一个。

“谁?”虽说这家伙正任由自己的情绪喷薄而出,但依旧十分警惕,感到身后有人过来,立马转过身去。

“是我,孟将军。”来的是个汉人,虽说没听明白他喊出的那句话,但从神情当中也该猜出一二,便顺势答了,“我看您晚饭没用多少,便自作主张带了个满头来。”

锦州城驻扎的是广宁左、中屯卫,当初锦州城沦陷的时候,左卫指挥使当场战死,留下来一个能屈能伸的中卫指挥使师阳,苟活到今日。

孟恩见到他似乎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闷闷道:“别按你们汉人的名字乱喊,我又不姓孟。”

师阳脸上堆笑:“好,孟恩将军,您多少用一些。”

孟恩正满脑门子官司,没怎么拒绝,接下了师阳手里的馒头。

师阳就顺势坐在他身边了:“将军知道这回大衡来的将领是谁吗?”

孟恩对这个一天到晚对着谁都满面堆笑、让做甚么苦活做甚么的师阳没多大警惕心,摇摇头:“我只听说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师阳叹气:“是镇守嘉峪关的平朔王的儿子。”他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盯着孟恩,“你知道我们平朔亲王罢?就是总和鞑靼瓦剌打的那一位。若是鞑靼瓦剌落在他手里,你知道他最喜欢作甚吗?”

不等孟恩回答,师阳就自顾自笑道:“砍头,抓住了就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第一百零六回:师阳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六回:师阳寒风刮过,孟恩面对着满脸笑意的师阳,生生打了个寒战:“你这是甚么意思?”

“没甚么,就是想起来一些旧事罢了。”师阳的笑挂在脸上,像一张摇摇欲坠的面具,他拍了拍身上直裰的下摆,“还有啊,我听说,这位余家的世子爷颇肖其父,容貌性情皆是。”

“你是说,若是我们输了,余靖宁会屠锦州城。”孟恩猛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师阳依旧坐在原地,挑了挑眉毛:“我可甚么都没说。”

“再说了。”师阳将两腿伸开,轻轻揉了揉左腿,这死他在戍卫锦州时落下的伤,现在还没好利索,“我可是投降的贰臣,左右不是人,自身还尚且难保呢。”

孟恩受够了他这种说话留一半、甚么都要含含糊糊地只露个头的说话方式,一把将马刀抽出来架在师阳的脖子上:“有屁就放!含一半吐一半的,又不是反刍。”

刀刃压在他颈上,压出一条细细的血丝来,而那孟恩仿佛不知道疼似的,甚至还往前去了两分:“我大衡的将领自幼便拜在圣人门下,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都知道‘杀降’有违天和。将军是聪明人,也该知晓该怎么做。”

师阳的手蜷在宽大的袖中,微微有些颤抖,而他手里捏着两枚印。

一枚广宁左屯卫,一枚广宁中屯卫……

夜色深沉,黑压压地黏在城墙上,浓稠得甩不脱。那一团黑在墙上越涂越重,终于凝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儿——那是个人!

那人就着绳子,小心翼翼地从城墙之上往下坠。

锦州城原本看守极严,不管是里头胡人汉人,夜中戒严的时候一概不准进出。这种行为不说是有兀良哈兵卒支撑,起码也是默许。

在这浓稠的夜色中睁开眼睛费力辨别,能勉勉强强看出来是个汉人,再仔细瞧瞧,不是师阳又是谁?

师阳穿得黑漆嘛唔,掩在夜色中极难辨别,他一路狂奔,没几步就踏上了冰封的小凌河。

忽然跑着跑着,他猛然一个趔趄,骤然跪倒在地,两个膝盖在冰上一声闷响。师阳朝上猛地抽了一口气,在天寒地冻腊月末淌下豆大的汗珠来。

全是冷汗。

师阳腿伤本就未愈,这一下更是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给了他膝窝一脚、顺势将他摁在冰上的那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甚么人?!”正是余靖宁身边的小厮兼亲卫名都。

大晚上巡营的名都精神抖擞,纯粹是给冻得,他正搓手跺脚忙着自行取暖呢,师阳就送上门来给他活动手脚了。

他摁着师阳,毫不客气,用膝盖顶着他的肩胛,心想这家伙要是不老实,就扭断他的脖子。

谁知道手里头的这个人劲还怪大,拚命朝前挣扎,他还没回过神来,这人就已然不是方才被顶着肩胛扯直了上身的模样了。

名都大惊失色——

师阳面南而跪,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小凌河厚实得能跑马的冰面发出一声几乎要裂开的闷响:“罪臣万死!”

名都血肉齐飞见的都不算少却唯独没见过人这么完心眼。名都完全没料到师阳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没把人抓住,让他又在冰面上磕了几个头。再抬起来,额头上一团血肉模糊,看着都疼。

而后,师阳跪在地下,转过一张脸,噼里啪啦往下掉眼泪,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位小兄弟,能劳烦你带我见见余总兵吗?”

名都想起来他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呢,将面上的惊愕压下来:“我连你是谁都不知,又如何带你去见世子爷?”

师阳长长地抽了一口气:“锦州城内俘虏、降了兀良哈的罪臣、广宁中屯卫指挥使师阳……”

不等名都反应,只见他竖起右手三指,指天指地指心道:“愿以此身为我大衡王师领路,夺回我锦州城!”

“暂且信你。”名都虽是这么说了,但依旧警惕不减,重新箍住了他,顺带着威胁道,“带你见世子爷可以,但若是想耍甚么花样……”

名都以手比刀,在他颈间比划了一下,旋即将人推搡向前:“走罢!”

……

余知葳到底年少,身体底子好,再加上这几个月来小伤不断,都快习惯了。这伤势还没至于要了半条命,但连轴转着跟着余靖宁打了几场战役,劳心劳力的,精神不济。余靖宁在身旁,精神一松懈,便昏迷似的睡了过去。

辽东不比京中,余靖宁没法子像在世子府一般彻夜守着她。看余知葳睡安稳了,便小心翼翼掀了帐帘往外走。

帘子还没放下来,便瞧见车四儿快步上前,凑在自己跟前,附耳嘟囔了两句。

余靖宁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早就料到一般,胸有成竹道:“不必大惊小怪,咱们去了一见便知。”

辽东的战时岁月蹉跎着少年人,将余靖宁的骨架提前拉成了个成人模样。他人高腿长步子大,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名都一见自家主子,立即就笑了起来,被一口寒风灌了个满口:“世子爷,就是这人!”

“你说你是广宁中屯卫指挥使,有何证明?”天正黑,余靖宁没看人,只继续朝前,掀帘而入,“名都,咱们进去说话,外头太冷——去,把灯点上。”

后面那句是对周遭几个小步卒说的。

名都押着师阳,跟在余靖宁后头进了帐子。

师阳声音沙哑,语气沉沉:“下官手让锢着,动不了,劳烦几位小兄弟。下官没有甲,东西搁在中衣里,摸一摸就知道了。”

名都闻言,果真将手伸上前,穿过还算是厚的夹衣,摸进了他的中衣当中。

有两个硬硬的小玩意儿。

“世子爷,是印,广宁中屯卫和左屯卫的。”恰好此时掌上了灯,名都就将那东西举起来,给大家都看清了。

余靖宁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面前人一眼,脸色一连几个变幻,最终还是开了口:“师阳?”

那中年男人嘲弄人生似的笑了笑:“世子爷长大了。”

第一百零七回:雪耻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七回:雪耻灯火将中年男人的眉眼描摹得极深,满脸刻得全是岁月,他笑道:“没想到世子爷竟然还记得我,我真是……”师阳百感交集,略微有点语无伦次,“连世子爷都还记得下官……可……可我……我是个投降了的罪臣,今后没脸见王爷了,还望世子爷……今后就当没见过下官。”

余靖宁心情有点复杂。

这人他小时候见过,甚至可以说是抱过他。余家军治军虽严,平朔王余璞却不是个见天儿板脸的老古板,颇能和军士们打成一片,他那会儿自己年轻猢狲似的,连带着祸害了余靖宁——余家军中鲜少没有不胆大包天到把世子爷也抱起来晃着玩儿的。

师阳也在余家军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遭平朔王提拔,迁升了。

当时余靖宁年岁还小,去了何处也不大清楚,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他。

遇上了老熟人,还是知晓自己那些有点“不堪回首”的岁月的老熟人,余靖宁略微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尴尬,一半是唏嘘自己胡天胡地的童年,一半是觉得在这里遇见当年父亲的就部下有点巧得奇怪。

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心道,到底是父王的老部下,面子总得给一点儿。

“师指使受苦了。”他有心缓和气氛,也只好半是安慰半是试探地道,“太史公司马迁也是为李陵说过情的。况且师指使山穷水尽之时暂且蛰伏,不也是为了今后?师指使今日既来,便能知还是一片忠心赤诚的,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师阳原先还是低着头的,听了余靖宁这话,大概是能猜出来他要问甚么,猛然将头抬了起来:“终于将世子爷等了来,下官没算白受屈辱。世子爷往城里设的劝降信颇有成效,锦州城内流民造反,胡人们也开始狗咬狗,闹出了好大的内乱来!下官不大光明磊落,为苟活在锦州城中笼络人心过,他们对下官还是有几分信任呃——今日他们要下官出来,便是与世子爷商讨议和之事的。”

“不过,议和怕是有些太便宜他们了。”师阳一顿,“下官骗过了城那群想要投降土蛮胡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以为明日一早世子爷就能派使者来与他们和谈。我早将城中还苟活着的兵士和流民集结起来,只等着世子爷去扣锦州城的大门。若今夜再攻一次,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将锦州城夺回来。”

他好似觉得话不够重似的,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朗声道:“下官是戴罪之身,只有这条命还有些用处,下官便以性命起誓,今夜定能……”

他说到此处,一口痰卡住了嗓子,微微有些破音,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纳不进。

余靖宁上前将人扶住,沉声道:“我知道了。名都,扶人下去休息。”

他所料不错,锦州城人心浮动,撑不过今晚,一定会有人来找他议和的,只是……

他没料到来的竟是师阳。

余靖宁在京城中待久了,凡事都有个三思后行的后遗症,师阳的话乃是一家之言,哪怕是他的余家军旧部身份也没能在世子爷心中走个后门——抱过他的人多了去了,嘉峪关的狼恐怕都得算上一份。

他没敢将师指使的话信个十成十。

嘶,余靖宁心里打鼓,兀良哈向来不精于算计,况且大衡文官武将关系门路复杂,总不至于能将平朔王八九年前的老部下翻出来罢?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显,好生嘱咐了一番要好好照料师指使的话。

不过就算师阳不来,他今夜也是打算在攻一回锦州城的,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师阳激发了疑心病,反而有种绊住脚的感觉。

余靖宁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是将心中的杂念全都屏除了,吐在了地上。一身杀伐决断的血气压下了他在京中圈近出来沉郁顿挫思前想后的毛病,透过天寒地冻的小凌河南岸返上了他的身。

平朔王子弟,生来就是握刀兵的!

他长眉一凛,高声下令道:“全军整队,开拔,攻城!”

……

锦州城在夜色中死一般的沉寂,满面菜色的兵卒有气无力地换了防。谁知道有几个换了防的兵卒没骨头似的全都瘫了下来。

一旁的同伴赶忙上前去查看……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眼里带着点不易看出的笑意。

这时候,只闻塌天裂地一声巨响——衡军在余靖宁的号令下,将仅存的弹药全部塞进了炮筒,一口气将还没补好的瓮城月城尽数轰塌。

砖石稀里哗啦滚落下来,比落雪还紧些。

而城内的汉人像是接到了甚么号令似的,随手抽过甚么东西,拿在手里就当做武器,咬牙切齿地向着城中的兀良哈兵卒打杀起来。

锦州城沦陷三月有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皆是普通百姓,杀父夺妻断子几大恨归拢一处,全都朝着昔日用铁骑踏平辽东的兀良哈兵卒发泄开来。

原先被兀良哈人当畜生,如今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更是杀红了眼睛。

皇天未必有眼,而血债必当血偿!

锦州城内流民一日之内第二次造反,原本内外应接不暇的兀良哈兵卒几乎没有抵御反抗之力。更何况,城内兵卒的心,早就不在不在一处了。

衡军一路势如破竹,风卷残云一般杀进了锦州城,反抗者皆砍杀,城墙上鲜血和污泥混杂在一起,积了厚厚一层一层垢渍,穿透过藏污纳垢的冰冷天气,散发着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兵者不详,学语小儿亦知,但若是手中没有利刃,却是断断不能。

衡军报复式地在城中杀了个痛快,那些缩着脖子要投降的,全都绑在一起,当做蚂蚱一般串成一串,丢在墙边。

此时才在东边微微露出些天光来。

开始有人跪了下来,第一个人咣当一声跪下之后,连着一大串,连锁似的全都跪了下来。

然后,这群人面南叩首,嚎啕起来。

他们南望王师望了三个月了。

第一百零八回:庙堂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零八回:庙堂快到二月末的时候,整个大衡才从南边缓缓透过来一点要开春的气息。

路上积雪和冰碴子缓缓融化开来,到处都是烂泥脏水,化得官道上坑坑洼洼。马车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上蹦蹦蹦,蹦得里面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细酸书生快断了气。

那白面书生将帘子掀开,长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对着外面跟着马车行走的小厮道:“万卷,不如停一停,晚上再走罢?”

晚上要更冷些,路上的烂泥就会重新冻住,起码不会像现在这么……

呕……

谭怀玠在窗框上撑了撑头,觉得自己这个钦差躲过了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却快死在南下洛阳的路上了。

万卷缩了缩脖子,被风刮得龇牙咧嘴,好容易开了口:“二爷,晚上太冷了,又不安全,少有人受得住啊。”

谭怀玠头昏脑涨,就着窗边那一点新鲜空气,抽大烟似的将口鼻边的冷气儿热气儿全都吸了进去。这一路南下本该是走水路要更快些,可出发的时候运河都是冻住的,只好走了又慢又颠簸的陆路。

只是……现在瞧这路上都化成了一路汤汤水水,运河只怕也能走了罢?

谭怀玠在心里计较着过两日就换水路去走,没想到万卷竟然数落他起来:“二爷,您别在车里看信了,不闹得头疼才怪呢。”

谭怀玠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不看没办法啊,京师和辽东前线一样,没一个消停的时候。

正月底,辽东前线好消息坏消息一同传来——觉华岛屯粮城让兀良哈一锅端了,不要命的总兵大人却在弹尽粮绝的时候一鼓作气拿下了锦州城,逼得兀良哈主力再次北退。

裘印公的大龄干儿子田信掌着偌大一个户部,向来宽以待己,严于律人——自己的党羽要甚么给甚么,铺张浪费也一点儿不稀罕;但若是这种刺儿头政敌,我管他辽东前线怎么个凶险法,照例扣扣缩缩,洋洋洒洒好几万字,仿佛给了辽东银钱大衡就过不下去了。

原本到处和稀泥的兵部尚书孙和风头大如斗,终于看不下去了,冲着位至内阁次辅的万承平好一通哭。

孙大人眼光长远,人也通透,知晓“辽东不可不防”的道理,只唯独胆子没个鹌鹑大,没本事自己在朝会上与田信撕扯,只好找个旁人来替自己冲锋陷阵。

至于为甚么去找了内阁次辅万承平而不是首辅于见,是因为……这于见好像是个阉党!

首辅大人最近正和印公打得火热,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孙鹌鹑不知道两个人行进到甚么地步了,实在是没那个胆子,不敢凑上前去发光。

至于在内阁中也颇有才干的陈晖,他更是不敢往前凑。虽说陈晖已经在为辽东前线说活,也最容易和他拧成一股绳,但是……

他家里也是置田产的,虽然没搅到浑水里去,但也算是旧派人家了。陈晖身后是新派,陈家更是新派人家的领头羊。滑不溜手的孙大人更是不想跟新派扯上关系,于是只能找看起来貌若中立次辅万承平来哭诉。

万大人板着一张脸,将自己的山羊胡子捋了七八遍,终于应下来了。

孙大人长舒一口气,差点把万大人认成干爹。

新旧两派关于“一条鞭法”的斗争矛盾正式转移到辽东前线,原本磨刀霍霍的各位大人将獠牙转到外面来,集体冲向了阉党。

谭怀玠就是在这么个情形之下南下洛阳做了查案钦差。

他要看的是自家舅兄陈晖的信——虽说辽东前线的银钱解决了,军饷大概已经装车行在路上了,但京中依旧没有消停。

几个港口先后闹出“起帆令”造假、砍杀市舶司官员的事件,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查了一大通,处处都有问题。于是借着辽东前线战事吃紧,港口大开实在不利于边塞防务之由,一口气将北方港口关了个干净。

前朝“定元开关”留下的十三港只剩下九港,还因着最近严查“起帆令”,闹得草木皆兵,半死不活,早就不复当年繁华了。

陈晖在信中写道:“今我大衡朝中皆腐水蠹枢之态,实非嘉况。望贤弟先思后行,先保自身再言他话。”一股浓浓的担忧扑面而来,扑得谭怀玠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这话是《诗经》里头的。

虽说陈家人是新派,但大衡毕竟考科举的时候又不考新学,还是读四书五经做策论文章,这话陈家人知道,“脱旧入新”的谭怀玠也知道

可怎么就有些人只挑自己愿意看的看,这么一句就偏偏落下了呢?

读完了陈晖的信,谭怀玠终于是靠在车中的软垫上闭目养起神来。

先将自己面前的东西捋清楚再说。

洛阳是中原地区,跟沿海沿江开港口的地方全然不同,风俗淳不淳不知道,“旧”是肯定的。

这个“旧”,有两个意思。

几朝古都,原先繁华异常,更是前朝大昭的陪都,所谓“西京”,家底厚,但家底厚也有不好的地方。身无分文的愣头青更容易头脑发热,愿意挑战和尝试新的玩意儿,但家大业大的人就未必了。利益这种东西,向来盘根错节,难以割舍的东西那可就海了去了。

更何况“旧”还意味着顽固不化和抱残守缺。

所以哪怕是典型的旧派农本政策“一条鞭法”,实行起来也会因触及了这群“老”爷们的而受阻,停滞不前。

更不用说自己这个查案钦差还是个“脱旧入新”的身份,前去查案只会难上加难。

想到这儿,常年心平气和温润如玉的谭怀玠心里也不禁烦躁起来。

大衡这两年怎么回事儿。

海贸不兴,农本不固,辽东还在打仗,战后必然还有一批流民需要安顿,到处都是事儿。

大衡自隆武皇帝开国以来,才不过过了数十载,也没见怎么横征暴敛,怎就闹到了如今这般好似千疮百孔了的地步?

第一百零九回:水路

在谭怀的强烈要求之下,一行人探查了河道许久,终于从从陆路换了水路,本以为换了水路之后起码会不会在像原先那样把人颠到骨头散架了。

谁知道……

谁知道谭怀这家伙还晕船。

谭怀前十几年都没出过京城,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旱鸭子遇上水,几乎还不如马车在路上蹦呢。

总之经常看见谭钦差趴在船舷上呕吐得死去活来的影。

人还没到洛阳呢,谭怀整个人就从个玉面公子瘦成了一把秋后的黄花,就差吐得为国捐躯了,说出来也是一桩奇事。

可谭大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到陆路上去。

船是租来的,水手都是不认识的当地人,而谭怀和极少几个人打扮得看起来就像是走南闯北的贾人。

而大部队却还在陆路官道上晃悠掩人耳目罢了。

“呕……”谭怀趴在船边,一个时辰内第三回往运河里呕吐了,他原本就没吃甚么东西,方才早就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这会子往上反得全是酸水儿。

万卷在旁边端着杯水,一脸的心疼:“二爷,您喝点水,漱一漱也好啊。”

“我说谭二郎,我家那口子害喜的时候还没你现在吐得厉害呢。”高邈从舱中走出来,抱臂而立,一脸“看出殡的不嫌殡大”的模样。

钦差南下,自有锦衣卫随行,只不过刚开始随行的不是高邈。陈晖暗中周旋了一阵,将随行锦衣卫换成了自己人。高邈一众八百里加急拿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急奔南下,终于在谭怀上船之前把人逮了个正着。

谭怀吐得说不出话来,正就着万卷手里的杯子喝水,唯有对高邈报以白眼。

万卷一边给自家主子顺背,一边替他打抱不平:“高三爷,您看我们二爷这副模样,不嘘寒问暖一番就算了,怎的还百般嘲弄呢?”

高邈并不接他话,只冲着万卷丢过去一个不知甚么东西:“接着!”

万卷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小东西接住了,发现是个装药丸的小瓷瓶子。

高邈冷笑:“方才靠岸歇息,给你家主子寻的药。那岸上的大夫说了,专治他这种没见过水的旱鸭子。”

万卷把药瓶子握在手里,一脸“高三爷会不会把我们家二爷毒死”的警惕。

半死不活的谭怀终于动了,将那小瓷瓶子从万卷手里拿下去,视死如归地倒出一颗来吃,摇头虚弱道:“都快归西了,有药吃总算聊胜于无……”

高邈:“一次十粒。”

谭怀:“……”

谭钦差快要了命一般咽下了十粒药丸,正巧高邈走到了他跟前儿,目不斜视,光动嘴道:“官道上那一群遭了刺客了。”

谭怀心里一惊,刚想出口问,谁知高邈早知道他想问甚么,连忙答道:“我手底下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人都没甚么事,不过有几个同你一样的受了些惊吓。闹事的人都让抓住了,到时等咱们到了地方,一齐审问了便是不过,严刑bi)供这事儿我会,问话甚么的,还是得你来。”

他们走水路是秘密而行的,是以几人都藏着份,高邈原先高声与他吵闹那都是在掩人耳目。

这已经是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境内了,果真这群人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谭怀倚着栏杆,幽幽叹了口气。

“连钦差都敢截杀了。”高邈皇城根底下待久了,最见不得这种事,恨恨道,“这是想要造反了吗?”

“稍微知晓些大衡历律的,谁不知道截杀钦差同谋反论处。”有气无力的文弱书生声音抖起来,“天下还没到那个要群雄并起的地步,哪里有那么多亡命之徒。我只怕这是没读过几本书的无知百姓,被有心人利用起来……”

一条鞭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计亩征银”,将那些官老爷囤在自家的银子全都收归到国库里来北方港口全部取消了,如此闭关下去,佛郎机银的流入只会越来越少,总有一天国库要撑不下去,非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不可。

既然要计亩征银,首先就要清丈土地,但难保有些人家想要藏匿些田产,好少上些税。谁都想把银子囤在自己腰包里,怨声载道者有之,想要干脆拼死一搏的人恐怕也有。

毕竟老话说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隐匿田产这类况,都是狡猾的人的聪明做法,所谓“穿鞋”的人。要暴力对抗查案钦差的,恐怕都是些做马前卒的愣头青,都不知最后是为谁做了嫁衣裳。

京城中势力盘根错节,恐怕这前朝西京也是也一个样子,也不知道到底他们这回去,那些狗胆包天胆敢撺掇人截杀钦差的到底是甚么人。

高邈脸色奇差,嘟囔道:“都说我们这些京里吃皇粮的不知道民间疾苦,可我看这民间也没怎么知晓庙堂疾苦,见天儿就知道围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打转。我原先还没觉得新旧两派有甚么大分歧大不同呢,现在看来全是这群顽固不化的在给旧派拖后腿。”

谭怀说不出话来,只好叹气。

其实不能一竿子打死,新派当中也有投机者来着,只是如今抱残守缺顽冥不灵的人暴露出的问题更加严峻,暂且还看不出来投机者的弊端罢了。

谭怀颤颤巍巍将两手举起来,冲着高邈拱了拱:“劳烦三哥去与我替船夫说一声,近几再走得快些,别再在路上耽搁时间了。”

“啧。”高邈眉毛一扬,面色奇异地看了谭怀一眼,“再快些?你可真不怕还没跟那群臭杂拌子斗法呢,就先在路上因公殉职了。”

谭怀扶着栏杆,病弱不堪地道:“*******……咳咳咳……”病弱的谭钦差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转过去,扶着栏杆又吐了起来,好一阵翻江倒海。

高邈看着又要吐起来的谭怀,大惊失色,觉得他快要把胃吐出来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快别说话了。”

第一百一十回:漏泽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回:漏泽谭怀玠吃了药也不见好,照样一天吐三次,等到高邈觉得他真的快要断气了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行到了洛阳。

此是在洛阳城外,村落散落各方,星罗棋布,村中的羊肠小道上行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帐马车。

“三爷,您说要么进城给二爷找个大夫?”万卷十分忧心地往马车里望了一眼,谭怀玠正双目紧闭,睡在当中。

其实说他是昏过去了也差不多。

高邈在车旁缓缓骑着马,扁扁嘴道:“我看你家主子恐怕是不乐意。”高邈叹了一口气,“他快把自己折腾死了都要走水路,是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赶在那官道上走的人之前,提前赶到洛阳。况且查田产,你不在郊外在村落中查,跑到城中去做甚么?等着知府给他接风洗尘,然后随便糊弄一下子。这不是坏了事儿嘛。”

“可……”万卷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十二万分的焦虑。

“没事儿,我觉得你家二爷死不了。”高邈一脸的云淡风轻。

万卷的忧虑便就全成了恼怒,一肚子话全憋在了喉咙口。

敢情不是你家主子,你一点儿不心疼是不是。

正当万卷在考虑要不要把此人甩开,自己背着谭怀玠进城找大夫的时候,高邈又开口说话了:“虽说他这小身板不怎么样,但起码年纪轻轻的,以前又没甚么大病,总不至于晕了两天船就真的吐死过去,况且现在不是已经上岸了嘛。他这就是光吐不吃,饿得了,等过两天缓过来,多用些饭就好了。”

他瞥了一眼万卷,发现这家伙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只好道:“你看前面不就是个村子嘛,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咱们上村里找大夫去给他瞧瞧。”

大衡许多地方都设有漏泽园,朝廷拨款给百姓看病,洛阳不是小地方,朝廷办的漏泽园也该是有那么几处的。

说完这话,高邈也不管万卷有没有被安抚到,只管径自上前去了:“我先上村里问问。”

高邈一夹马腹跑得飞快,在村口处下了马,将马牵在手里头,对着前头玩闹的几个光头小孩儿招手:“小孩儿,来,问你们点儿事儿。”

高邈京城中人,虽然不像老混迹在市井中的余知葳,满口都是京片子,但显然能听出来是京味儿官话。

说官话的,当然是外地人咯。

那几个小儿从地上站了起来,齐齐望向高邈:“啥?”

高邈的儿子还不满周岁,小小一团,于是见了这些个没比自家儿子大几岁的小孩儿也倍感亲切,再加上他本就好玩,于是脸上都是带着笑的:“你们村里的漏泽园设在何处啊?”

“漏泽园?”那几个小儿面面相觑了一阵,张开漏风的小嘴道,“木听过。”

中原地区的土话不难听懂,但高邈还是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眉头微微蹙了蹙,思考自己是不是找的问路人年纪太小,并不明白“漏泽园”是用来作甚的。

此时已是接近晌午,村落当中炊烟袅袅,显然都是在生火做饭了。

高邈正思量着该再找个谁去问问话,却忽然见风风火火走出来个年轻媳妇子,扯住地上一个小儿的脸就开骂:“你个憋孙儿,整日里都是知道外面溜达,这村里我都喊了一个遍儿恁都木有听见?恁这是不想回家吃饭了吧?!”

那小崽子嗷嗷哭叫起来,剩下的小孩儿似乎想象到了此时还不回家的惨烈结局,纷纷打起寒战来,四散而逃,奔回家吃饭了。

“那个……”高邈斟酌了以下词汇,“姐姐,不知你们村的漏泽园设在何处?”

那媳妇子这才看见有外人在,登时不好意思大打骂自家儿子了,略略有些脸红:“木听过有‘漏泽园’啊。”和刚才小孩儿的回答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邈以为自己表述的不够清楚:“就是朝廷设在各个府州县的给百姓看病的……哦对,看病不要钱。”

“我哩个乖乖。”那妇人终于明白了过来,“恁说的那地儿早都木有个球了。你想看病就去方先生家里头。不过,他看病是要收钱哩。”

高邈一愣。

漏泽园早就没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妇人已经开始给他热心地指起路来:“恁进了村儿,朝着左手边一拐,一直走到头那家儿就是了。嗯?你是弄啥嘞?是走生意的还是看病吧?看恁这样儿不像是生病的人儿。”

“是家里的兄弟病了。”高邈这才反应过来,冲着那妇人拱了拱手,“多谢姐姐了。”

高邈一脑门子官司地回到了马车边,刚好谭怀玠醒了,便叹了口气对他道:“本是想让你去漏泽园中瞧瞧病的,谁知道这村子没有漏泽园,不过好在还是有个赤脚大夫的,等会儿便让他给你瞧瞧。”

谭怀玠虚弱不堪地将自己撑了起来,立即就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没有漏泽园?”

高邈不清楚,谭怀玠乃是阁臣,比谁都清楚,哪儿没有漏泽园这洛阳的农郊都不该没有漏泽园。这前朝的西京总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罢?

高邈看他挣扎着要起来,赶忙叹着气上前去扶:“好似说是……早都没了……”

谭怀玠一听更是一个头两个大,险些白眼一翻再次昏过去,高邈捉着领子把人晃了晃:“谭二郎,谭阁老!您可不能在这儿歇了,我一个武职,就算查到点儿甚么回去没人听我的,还都得靠你啊!”

万卷扶着自家主子,对着高邈怒目而视,这会子您可知道着急了!

高邈将只剩一把骨头的谭怀玠重新放回车里,在马车外来回踱了两圈,出言道:“走,万卷,进村儿,还找那个赤脚大夫去!”

万卷:“啊?”

高邈一拍巴掌:“总得先让你家主子缓过来点罢,赤脚大夫也是大夫,说不准还能从他嘴里问出来点儿与漏泽园相关的事儿呢。”

高邈瞧着万卷再次用“一点也不信”的神情看着他,不禁气结,一把夺过拉车的马的缰绳,翻身就上去了:“驾!”

第一百一十一回:大夫

万卷牵着马东问西问终于找到自家主子的时候,那方先生的银针都扎下去三个了。

万卷一进来,张口就要喊二爷,被高邈一把捂住嘴:“嘘!别吵着人家方先生扎针,等会儿扎偏了你赔啊?”

高邈在心里腹诽道,谭怀十六岁就中进士了,一等一的聪慧,怎么边的小厮书童好似全都是傻的?

万卷这才消停,凑过去看谭怀除却看着有些虚弱,人倒是醒了。

那扎针的方先生停了手,道:“不必太过担忧,我听闻他原先一直走水路,晕船晕得厉害,脾胃一路糟蹋,虚的厉害。我为他开了几副温补的药物,养一阵子就能好了。”这大夫官话倒是说得不错,不令人信服了几分。

其实和高邈之前瞎猜的说辞差不太多。

方先生吩咐药僮儿领着万卷去抓药,眼睛也不抬,便问:“京里来的?”

高邈登时愣住了,反而是躺着半死不活的谭怀开口说了句:“是。原本是做些海贸生意的,先前一直说着北方四港要取消,我们便觉着不妥,想着先到中原地界儿来先探探路。结果啊,前些子才得了消息果然是取消了。我们兄弟也没事做,便看看今后能不能将买回来的西洋玩意儿卖到这边来。没想到啊……”谭怀苦笑了两声,“我这个旱鸭子没见过水,竟险些把小命都丢了。”

他二人京师口音明显,也没法子忽然学出别的土话来,不如就先认下来。

“我听着口音就像。”那方先生清风云淡的,倒像是个名士了,“不过你们真的是做生意的吗?我看着倒像是读书人。”

“自幼也是读过几卷书的,虽说不敢自称‘儒商’,但也算是拜在圣人门下了。”谭怀方伸起胳膊来打算要拱手,却被方先生轻轻按住。

“莫要乱动,还扎着针呢。”

高邈眼珠子转了一圈,后知后觉地觉得老让谭怀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病秧子冲锋陷阵怪不好意思的,便打算也做点贡献,只装着抱怨道:“我还到处找漏泽园呢,没想到问了好些人都不知在哪儿,耽误了好些时间。”

那方先生笑了两声,摇头道:“这里没有漏泽园。”

“为何?”高邈脱口而出。

“建漏泽园不得占地么……”方先生刚说了两句,眼睛一抬,忽然警惕起来,盯着高邈,“你问这个作甚么?”

“……”高邈一阵心虚,浑的力气全用在思考上了,“京郊和天津卫到处都有漏泽园,怎就这里没有,还前朝西京呢。”

高邈满面不屑,极尽一副京师暴发户的纨绔面孔。

那方先生做了一个了然的神。

此刻万卷抓好了药,凑了过来,轻声问:“二爷,这药是就在这煎一副,还是……”

“带走吧。”谭怀轻轻瘦瘦,笑起来带着几分清隽,“我方才在这儿服过一副药了。咱们在这里叨扰方先生了,不能再麻烦人家不是。”

方先生垂着眼睑,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小哥儿不在我这里再休养几?”

“不必了。我们在洛阳有亲戚,前些子父亲给去过信了,要是我们长久不到,就该忧心了。我们是做晚辈的,让长辈担忧几乎就是不孝了。”谭怀将手伸起来,“先生妙手,我觉得比起刚才好了许多,劳烦先生帮我把针下了罢。”

那方先生应了一声,抬手要给谭怀下针,一连下了三根。等下到第四根的时候,忽然眼神闪烁了一下,手指一旋,一根银针“嗖”地就要斜飞出去,冲着谭怀的膻中就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高邈从自己袖口之中甩出一枚铜钱儿,旋转着斜斜插过去,“锵”地一声

那银针狠狠扎在铜钱儿之上,立在谭怀的前,发出森森的寒光来。

这力道,要是扎上了谭怀的膻中那岂不是要钉进去?

高邈眼疾手快,一把将那铜钱儿拎起来,挡在谭怀前,对着方先生怒目而视:“你要作甚么?”

整个屋子里面的药僮儿都站了起来,面目狰狞,全都一跃而起向着谭怀和高邈扑将过来。

高邈毕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中人,左劈右挡几下就撂开了一屋子的药僮儿,朝地上啐了一句,将谭怀从榻上拉起来,背在背上,高声唤道,“万卷,我们走!”

万卷这会儿不敢再和高邈闹别扭了,刚忙应了一声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几人大步流星出了这方先生的门,却不见了自己的马,高邈当机立断,大喝一声:“跑!”

说完“唰”地就蹿了出去。

高邈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方先生是要作甚,膻中这地方,一击便可昏厥,要是钉了进去,那还不要当场毙命!

谭怀趴在高邈背上,在颠簸之中十分艰难地思考起来。

这方先生绝对不是甚么普通的见财起意的普通土匪之流,恐怕是洛阳闹事之人留下的眼线。也不知道是谭怀高邈上的气质还是谈吐暴露了,还是这群人干脆来个“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打算见到像是钦差的人就截杀了。

还有,他刚刚那句“修漏泽园要占地”是何意……

漏泽园的土地都是大衡皇家所有的,本就不是供给私人买卖耕种所用。这群地主老爷竟然贪得无厌到这种地步,连皇家的地都想纳入自己囊中,怪不得狗胆包天地敢截杀钦差!

反正被查到了也不会好过,还不如趁乱把钦差给解决了。

他们这是觉得,北方四港全都取消了,大衡十三港只剩下了九个,新派这是落了下风,所以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地敛财吞地了吗?

京中旧派的有识之士全都在和新派寻求帮助,力求解决朝堂上这个乌烟瘴气的场面,好集中精力来对付阉党,这群人竟然还在顽固不化地挑起事端来想激化新旧两派的矛盾。

到底是谁在其后推波助澜!

第一百一十二回:前线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二回:前线辽东不比京师,更不比再南的洛阳,才迈过三月的门槛儿,依旧是一副寒风料峭的模样。

对,连“春寒”都险些要算不上。

大衡老话叫做:“苏湖熟,天下足。”辽东的粮草依旧是从鱼米之乡出,但自江南北上的粮饷却没有向从前那样直接走海路运过来。

虽说北海湾的冰化得差不多了,走船没有问题,但几个港口如今没一个清闲的。

北方四港不仅闭了关,而且戒严,北海湾形同虚设;南方的九个港口虽说是没闭关,但如今正查起帆令查得热火朝天,唯恐运饷船上会有人监守自盗,趁此机会偷偷混出去,是以辽东的军饷就只能走陆路。

陈晖、万承平一众人拼死拼活抢出来的粮饷,二月底就就上了路,可到现在还慢慢悠悠地晃在路上,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用乌龟拉的车。

于是,锦州一战差点儿把老本儿都打光的辽东总兵余靖宁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又不能再不要命一回,也只能退守锦州城,龟缩不出。

兀良哈的情况要更差些,虽然烧了衡军的屯粮城,但是也丢了锦州这个兵家必争之地,也算是元气大伤。先按下这个不说,兀良哈三卫的联盟险些吵架吵得土崩瓦解了。

从头至尾挑事儿的几乎都是朵颜卫,其余两卫苦不堪言,矛头直指朵颜卫大汗布日固德。还没等其他两卫吵吵出个所以然来,布日固德自家的儿子们就先反了,庶长子趁着自家老爹忙着在前线吃土,自己拉着旗子反了,也自称大汗。

布日固德当场气了个中风,被拉回家去了,那庶长子趁机软禁了自己的老爹,自己上了辽东前线。

没人明白朵颜卫非要耗在辽东是为了甚么。

如今双方僵持,敌不动我不动,两方人就和春心萌动却碍于礼法的少年男女一样——只敢眉来眼去,谁也不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来。

于是衡军又恢复了在宁远城那个修城墙打防御战的模式。

养伤养得差不多了的余知葳甚至更余靖宁建议过,干脆让卫所兵干回他们的老本行,咱们组织春耕算了——反正是锦州城内是广宁左、中“屯”卫。

余靖宁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就今年这个鬼天气,等到月底能不能春耕还是个问题,就先别想屯田了。

锦州城的瓮城和月城是衡军自己拿红衣大炮轰塌的,如今自食其果,又要补起来,还要连带着和宁远城一样修筑敌台,处处都要钱,余家兄妹几乎要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恨不得能从手指缝里头把银子省出来。

余知葳翻遍了所有衣服找银子的时候痛苦地哀嚎起来:“为甚么给大衡修城墙,要花我们自己的银子。”

她根红苗正的兄长从她背后冒了出来:“你就不是大衡人了?”

余知葳被自家神出鬼没的兄长吓了一大跳,打了好大摆子,捂着胸口转过头来,皱着脸:“亲娘啊,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这哪儿是我走路没声儿。”余靖宁听见她这句话,无端就板出一张严肃的脸来,“这分明就是你功夫落下了,连脚步声都分辨不出。”

余知葳懒得解释,她现在正忙着心疼自家的钱财,没工夫跟余靖宁斗嘴,便白眼一翻将话题岔开来:“爹爹回你信了吗?咱们余家军的人何时能来?”

兀良哈主力部队这次北退直接越过了大凌河,退守义州,如今只怕也是在等援军,到时候这种两边僵持的情况必然会被打破。

余靖宁拖过一把椅子来坐下:“大军不比那送信的鸽子,生一双翅膀——这样远的路途,恐怕还得再等些日子。”

余知葳沉默不语。

余靖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冲着余知葳一抬眼睛:“你在想甚么?”

“想你心中所想。”余知葳故弄玄虚,状若高深莫测地捋了一把眉毛。

余靖宁看得眼皮打架,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捋眉毛作甚?”

“这个。”余知葳一顿,“因为,我没有胡子。”

余靖宁终于知道他眼皮打架的原因了,他早该知道余知葳嘴里就没几句靠谱的。

“好了。”余知葳拍拍手,“不与你闲话了,咱们说正事儿——大哥哥觉得兀良哈会一直龟缩不动吗?”

余靖宁正喝茶平复心情,闻言道:“自是不会。”

余知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也觉得不会。兀良哈并非耳目闭塞,若是再精明些,必然知道咱们快弹尽粮绝了。”

锦州城中的人马一直无动作,稍微有点儿头脑的人也该猜到军饷没有到。

“如今敌我双方皆是处于没粮饷没人马的境地,就是在拼一个‘速度’。”余知葳在余靖宁面前的桌子上点了点,“看谁的支援先到。但我觉得,他们绝对不会任由咱们的粮往辽东运的。”

余靖宁点头。

余知葳看了他半天,见点头之后再没太大反应了,有点儿没猜透自家兄长是在想甚么:“京师的军饷就算是走陆路,是乌龟拉的车往辽东爬,月底也该到了。如今咱们手里的东西还够咱们打一回义州城,你不打算主动出击一次吗?”

余靖宁终于将端在手里的杯子搁下了,微微勾了勾嘴角:“无需。”

“那要如何?”余知葳挑着眉毛。虽说她知道,兀良哈没那个本事再越过大衡的防线,南下去将衡军新运来的军饷和粮草,但她还是没领会辽东总兵余靖宁的战略精神。

兀良哈不知道辽东的军饷甚么时候到,也更不会知道余靖宁瞒着朝廷向嘉峪关请了援军,不此时出击那还等到何时?

“按兵不动。”气定神闲的一只辽东总兵拍拍袖子站了起来,“你先前伤着,我也不好督促你练枪。如今伤势大好了,再耽搁下去恐怕就要荒废了,我今日的空,便亲自教导你一回。”

被“按兵不动”四个字兜头砸过来的余知葳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看着纡尊降贵要来亲自教导自己的余靖宁,只愣愣地“哦”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三回:心经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三回:心经很快余知葳就反应过来了,她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眼里闪过一点点窃喜。

她非是懒惰倦怠之人,受伤之后借着种种理由逃过去不愿意练枪,其实是故意的。

世上不过同窗同袍两种情谊最特殊深厚,余知葳没和余靖宁一起读过书,却和他一起抗过铳,更别说她早早就动了点儿歪心思。离京的时间长了,这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也过惯了,是个人都不想再殚精竭虑,过那种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日子。

况且枕戈待旦又常常闹得身心俱疲,余知葳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心有余力不足,便没法子兼顾两头,再去压制自己的心思了。

心里的屏障漏了一个小口子,便细水长流地给她心里的种子浇灌起来,让她的少年心思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枝芽。

她上辈子的一腔情愫早就可望不可即,这辈子又幼失怙恃,进而连整个家都覆灭在隆武皇帝手下,天生多情的余知葳的情感几乎全是落空的。

云翠尚可充作慈母,她那三个跟班也能全然视作幼弟,但其他的呢?

她没有父兄,在遇到余靖宁之前,她的视线里男人大都是寻欢作乐忘恩负义的丑恶嘴脸。

那份空吊在半空中的情感总算是在遇到余靖宁之后找到了归宿。

她喜欢余靖宁管着自己,哪怕是黑着脸没几句好话的,她也甘之如饴。这种“家中有人管着,背后有人站着”的感觉足以让她饮鸩止渴似的贪恋着那一点点的甜意。

而余靖宁毕竟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面皮又薄,很多话不好意思好好说,其实很有个做兄长的样子。

前些日子藉着受伤的由头,余知葳便胆大包天地处处讨嫌,上瘾了似的等着余靖宁来管教她,时不时要耍点小伎俩。

天天嘟嘟囔囔地偷懒也是其中一环。

如今见余靖宁果然看不过去要来管她,自己的玩弄的小伎俩得逞,不由得有些高兴,险些得意忘形。

“你磨磨蹭蹭的干甚么呢?”余靖宁半天没见她跟过来,略微有点儿恼怒转过头来,见余知葳站在原地傻乐,带着种乱臣贼子得逞的般的小人得志感,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你站在那笑甚么?”

顺带着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生怕余知葳是因为自己兄长威仪端不住了在嘲笑他。

余知葳顺势收了自己的傻笑,带着一点淘气得狡黠:“甚么也没有。”

看着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余靖宁忽然有点恍惚这神情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想了半天,大概是哪次宴会上,不知是谁家小儿偷了他面前的果子,然后背着手说“没有”。

和那个神情如出一辙。

他自己被赶鸭子上架,少年早慧得厉害,余知葳更是被身世打磨得“老奸巨猾”。他很久都没见过这种孩子气的拙劣演技了,不禁觉得有些晃眼,一时间也晃了晃神。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顶着一张万年不高兴的脸孔,用余知葳欠他二百两银子的语调对着她道:“别跟我耍花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这都落下多少时候了,倒时就真的荒废了。”

面上古井不波,滚在嘴里的车轱辘话却将心里的兵荒马乱展露无疑。

敏感的余知葳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么个点,生出一种打败了自家大哥哥的窃喜,看他就越发顺眼,雀跃到了余靖宁身边:“好啦好啦,大哥哥,是妹妹错了,妹妹给你赔不是。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啊。”她扯着余靖宁露在齐腰甲之外的衣摆晃了晃。

余知葳撒娇常见,给他撒娇却是头一次见,余靖宁触电似的将自己的衣摆从余知葳手里抽出去,将一张脸绷得比甚么时候都厉害,几乎要裂开,心里的慌乱却都快从他裂开的七窍中溢出来了。

他赶紧转过身去,沉声道:“走罢。”

自认为又调戏了自家大哥哥一把的余知葳更高兴了,觉得今日被与他大哥哥切磋就算点儿伤也值了。

魂飞天外的兄长和居心叵测的幼妹一同走出了帐子。

余知葳摸鱼已久,早不知道把梨花枪扔到那里去了,但余靖宁显然是有备而来,冲着一直守在帐子外的名都招了招手。

名都一手拿着梨花枪,一手抓着余靖宁的马槊,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世子爷,姑娘。”

“大哥哥还把这东西带来了?我还以为你扔在家中库房里了呢。”余知葳接过自己的梨花枪来,满面都是笑意。

余靖宁刚刚被她接连暴击,一时间昏了头,这时候才觉出有点不对的地方来,立马捉回了自己的兄长威仪,好好在余知葳面前显摆了一番:“你的甲呢?怎么不穿上?虽说是要按兵不动,但也没你这么松懈的。快回去穿上!”

余知葳嘟了嘟嘴,委委屈屈“哦”了一声,转身回了帐子。

余靖宁站在帐外,被辽东早春凌冽的东风一吹,从头灌到了脚,彻彻底底凉了下来。身上凉了,才摸出自己脸上发烫,烫的厉害。

余靖宁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不该,是在太不该了。

名都看着余靖宁脸上闪过一串儿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精彩,最后全都褪了颜色,变得煞白煞白,不禁出言问了句:“世子爷身上不爽快吗?”

余靖宁陡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话没好话地呵斥道:“让你来送枪和槊,没让你擅离职守,如今不归位还在这儿擎着,等着吃晌饭吗?”

虽说余靖宁长期都没甚么好脸色,又严肃又不近人情,但发火还是鲜少的,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火气一冲,一时手脚不知道往那儿放了:“小的知错了,小的这就回去。”

“名都。”余靖宁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人闲心里也闲,老想点儿有的没的,火气大了些,你别太往心里去。”

名都丝毫没有琢磨明白自家世子爷这番“人闲火气大”的言论,只觉得深奥无比,带着对未知事物的深深敬畏之情,又严肃又正经地应了一声,跑开了。

第一百一十四回:切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四回:切磋穿好了甲的余知葳刚从军帐中露出个头来,就见着他兄长兜头朝着他丢过来样东西。

想也不用想,定然是她的梨花枪,余知葳伸手就接住了。

余靖宁不等她接稳,便大喝一声道:“小心了。”说罢一槊朝着余知葳门面扎来,又快又狠一点儿情面都不留,让人躲都躲不及。

他二人的槊锋枪尖儿都用厚布包住了,不出意外伤不了人。

见着余靖宁的槊锋冲面而来,余知葳躲闪不过,身子朝后一仰,一记铁板桥就闪了过去。随后,趁着余靖宁那朝前扎的槊还没收回去,整个腰背拧成一股劲,抬腿朝上猛地一蹬。

槊锋被她那猛蹬一下,登时怼偏了方向,而余知葳就势朝后空翻,一个跟头落了地,手中梨花枪一抖横空架住了余靖宁朝下落的马槊,抬腿朝着他胸口踹去。

余靖宁力气大,一只手抓住槊锋狠狠朝下一压,余知葳两条小胳膊立马就抖了起来,另一只手还有机会,一把扣住了她细细的脚踝。

余知葳那童子功要求高,小女孩儿练来才有效果——身量要求就是又瘦又小。再加上她很有把自己功夫的轻灵走向极致的打算,浑身上下根本没二两肉,脚踝还没余靖宁的胳膊粗。余靖宁这么一捏才感觉出来,眉头登时就皱起来了,感觉自己快要把余知葳的脚踝捏碎了去。

余知葳被扣住了脚踝也不闲着,趁着自家兄长一晃神的功夫,屈膝在他手上一借力,整个人飞身而起,另一条腿就搭上了余靖宁的脖子。

原本练枪打成了近身肉搏,下一步本该是用膝盖关节狠狠勒住人的脖子,以长枪撑地,腰部发力将人甩飞出去,要不是切磋,能直接把人的脖子和头脱成两截儿。可这动作暧昧,这两人又年少,哪怕是隔着冬日里极厚的衣裳,那兄妹二人也是齐齐一愣,登时全都不敢动作了。

余知葳身上是世子府特有的味道,一股洗净衣服后干干净净的皂角味,但又有些不同,带着一股子女孩儿特有的体香。被她骑在脖子上的余靖宁再绷的死紧的一张脸登时就红了起来,哪怕是隔着一层棉裤一层罩裤,他也觉得余知葳腿上的体温就在颈边耳畔——而脖颈耳朵又都是极敏感的地方,那滋味可想而知。

余靖宁激灵了好几下,一哆嗦差点儿把自己舌头给咬断了:“你……你给我下来。”

猛然停了手的余知葳连自己的枪都抓不稳了,那枪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余靖宁不敢碰她,更谈不上托一把,没了枪杆支撑,又是一条腿缠在余靖宁脖子上,另一条腿蜷曲着扣在他手里,根本不稳当。余知葳唯恐自己从余靖宁身上栽下来,又不敢去抱他的头,刚好余靖宁没带兜鍪,也只好死死扯住他的头发,整个人尴尬地都快哭出来了:“你先把我脚松开!”

一对儿原本叱咤风云的少年男女,在这一刻从智商到功夫,彻彻底底地回落为零。

余靖宁这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忙乱之中还捏着余知葳的脚踝,而且还是一紧张狠狠钳住了,赶忙手忙脚乱松开。

可余知葳被松开了脚踝,也是又慌又乱,脑子好像被兀良哈的铁骑踏了百八十遍,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下去,一时间又好像极其害怕从余靖宁身上栽下去,于是另一条腿也架在他肩上了。

余靖宁:“……”问题没解决,反而更严重了。

两个没了脑子的人以一种诡异的造型在寒风中立了好半天。

终于,余知葳颤颤巍巍带着哭腔开口了:“大哥哥,你……你蹲下……”

余靖宁这会儿根本没法思考,也只好依着余知葳的话往下蹲。这种姿势极其容易摔倒,余靖宁又不敢伸手护一下抱一下,十根手指做戏似的抵着她身上的鱼鳞甲,手掌都是空心的。

这哪里能扶得住,全靠余知葳自己用腰上的劲儿死撑着,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快挣断了。

终于,余知葳看到了地面。

她也不顾甚么身姿甚么轻灵了,直接用余家大姑娘高贵的尊臀接触了地面,两手撑地往后退,这才从余靖宁肩上下来。

余靖宁当时甚至觉得余知葳能一个鹞子翻身直接拧断他的脖子。

然后两个人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又是好半天缓不过神来,比刚退完敌还狼狈几分。

半晌,余靖宁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色由红转黑,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尴尬地道了句:“对不住……我……”他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满腔的思绪在喉咙口卡了壳。

余知葳摆手:“不不不,是我对不住你……我我我……”她“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感觉自己尴尬得连脚趾都蜷起来了。

不只她,整个气氛尴尬都到冷风险些要凝成实质,朝下拧出水来。

余靖宁打了三遍腹稿,这才勉勉强强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你回去歇着罢,我去看看他们敌台修得如何了。”说罢一跃而起,比平时打斗还利索个五六分,拔腿就跑,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利索归利索,就是逃的姿势不太正常,四肢不知道该谁先谁后,总之乱七八糟地一番胡乱排序,差点绊倒自己。

跑着跑着,余靖宁终于止了脚步,意态反常地咬住了嘴唇。

他方才离得近,可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余知葳的心跳——比敌袭的时候股楼上打的鼓点还密些。

然后,他扬起手来,生生给了自己一巴掌,像是想将刚刚厮磨在耳畔鬓边脖颈上的少年情怀一巴掌全扇出去。

扇出去没扇出去不知道,反正是扇得太狠,耳鸣起来,所有的嗡鸣最后都变成了余知葳方才的心跳。

也许可能是他自己的心跳。

跳得正紧。

不知为何,这两个人的心跳莫名地在这样一个万分尴尬的时刻很不合时宜地合二为一了。

而他们本不该心有灵犀。

余知葳抱膝坐在地上,地上散落着的是他的马槊和她的梨花枪,而她眼睛里开始疯狂泛酸。

余靖宁恐怕今后再也不会亲自上手教导她,也再也不会和她切磋了。

第一百一十五回:城防

余知葳和余靖宁那日一番“切磋”之后,两个人谁见了谁都是躲着走,连对视一下都要赶紧错开。

兄妹二人本来感情甚笃,不说是形影不离也算是亲厚,如此意态反常倒是闹得一群没事干的丘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知晓余知葳身世的车四儿好似明白了点甚么,一扬眉一撇嘴,把乱嚼舌根的小兵蛋子们全都一通爆锤:“最近战事不密,我看你们最近都皮痒痒了!冲锋陷阵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到前头去,这个时候倒是比谁都激动啊?一个二个的就知道胡咧咧,谁再乱嚼舌根,今晚晚训就和我打!”

唉,少年人啊,没办法嘛。

当车四儿扯着大嗓门呵斥今日又不好好换值的小步卒的时候,余知葳正在帐中给自己上药。那天余靖宁太紧张了,捏她脚踝的时候几乎是用了全力,她回去之后才发现,她脚踝一周被箍了一圈儿青紫,虽说这点小伤不算甚么,初春衣裳又厚,根本看不到,但余知葳就是觉得尴尬。

看一回就尴尬一回,忘也忘不掉。

她也只能将这痕迹赶紧抹掉。

她擦药的时候忙着发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趾都冻得冰凉,她神色寡淡地扁了扁嘴,给自己系上袜子,蹬进靴子里去。

身上伤势早就好了个七七八八,除却参加早训晚训,又不能老歇着,她还得上城楼去换值。

余知葳理了理挂在革带上的弓袋箭囊,将鸟铳跨在身上,翻身上马,打个呼哨,没多少时候就到了。

还没等她爬上去,一仰头就看见另一头台阶上正要往下走的余靖宁。

余靖宁见了她整个人都僵直了一下,旋即转身又往回跑,见了鬼一样落荒而逃了。

余知葳刚暗自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伤春悲秋了,老想这种有的没的,在战时实在是太消磨意志了。

她摇了摇头,尽力将自己心中的杂念屏除出去。

“姑娘。”名都哒哒哒从远处跑了过来,在皱着眉头的余知葳身前站定了,“世子爷让小的给传个话,说姑娘今日不用守城墙了,回去歇着便是。”

暮色四合,就快要到了上灯时分,名都周身也都渐渐暗淡下来。

“不用守了?”余知葳登时有些奇怪,连语调都扬了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今敌我双方正僵持,不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是到底该敏感些,一点点异动都不该放过,这余靖宁怎么反其道而行之了?

余知葳心里清楚,余靖宁别扭虽别扭,绝对不是那种因为一点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儿女私情耽误正事儿的人,他最多跟他自己过不去。

所以绝对不会是因为之前的事对她产生了甚么别样的感情所以要偏袒她,让她多歇一歇;也更不是仅仅是因为尴尬而不想见她,所以让她远离城墙。于是心下疑虑更盛,各种情绪糅杂成了一团乱麻,很显而易见地在眉尖透露了出来。

名都见她表情不虞,还以为自己是办事不利,不禁有些愧疚。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想了半天:“小的……小的还真不知道。这……世子爷只让小的过来给姑娘传个话,也没跟小的说是为何。姑娘看……要不要去问问世子爷?”

名都觑了两眼余知葳,又想起他二人这两天十分尴尬的形状,立马补充道:“小的去。小的替姑娘跑腿去问,就不让姑娘再跑一趟了。”

余知葳眉尖儿蹙了蹙,点点头道:“那就劳烦名都小哥儿帮我问一问了。”

名都嘴里嘟囔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转过头来往余靖宁刚才落荒而逃的方向飞奔而去。

余知葳抱着自己的鸟铳,靠在城墙上,四周叮叮咣咣的,是兵卒和暂且被安顿的流民正在为锦州城修筑敌台。放眼望去,地上久冻的坚冰化成了一滩烂泥,在暮色的掩盖之下黑沉沉的,谁也不知道踏上去会不会缠住脚往下陷。

前几日晚上还会重新冻硬的烂泥这几日彻底化了开来,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不知道该不该说难闻,总之是一种泥土和着腐烂的东西混杂而成的味道。

余知葳这才想起来,她明日该过生辰,过了生辰她就有十三岁了。

除却头五年,其余生辰皆是过得稀里糊涂,一碗长寿面中卧俩荷包蛋就打发了,去岁倒是轰轰烈烈过了一回。今年是战时,又和余靖宁闹成那个样子,不提也罢。

按下这心思的余知葳就着稀薄的光亮仔细打量着城楼上的众兵卒,发现人数少得惊人。

都说开春了草木繁盛,连人心也是一样,都会烦躁浮动起来——总归不是甚么好兆头。

没多少时候,名都一路小跑着回来了,边跑边喊:“姑娘!姑娘!”

余知葳觉得他这着急忙慌的样子有点儿逗,但也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而已。

“世子爷说了……”名都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下,卡壳卡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囫囵话来,“世子爷说了,姑娘今日真的不用守城了,回去就歇下。”

回去就歇下?虽说天色擦黑,但也显然不到睡觉的时候啊。这个名都去问个话也没问出点甚么来,这不还是说得含含糊糊的。

名都一本正经地接着道:“说是怕晚上要是擂鼓,姑娘起不来。”

余知葳敏锐地从名都的话语中捕捉到了甚么,了然的神色一闪而过,心中登时就有了计较,便也不再怪名都,只说:“我知道了,再劳烦你给我兄长带一句话……”

说到这儿,余知葳却忽然被甚么卡了嗓子一般顿住了。

被闹别扭而产生交流障碍而当成传话筒的名都还睁着两个眼睛,使劲眨巴了两下,等着她的下文。好半天没见她再说出甚么来,不禁出言问道:“姑娘,带甚么话啊?”

“没事了。”余知葳冲着名都龇牙笑了笑,“我打瞌睡的时候忘性大,忘记我要说甚么了。”

名都:“……”

第一百一十六回:泥沼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六回:泥沼义州和锦州之间,隔着一条大凌河,还不到七八月份大凌河涨水的时候,刚融化的雪水奔在河床里头,带着一点开春时特有的湍急。

若是站在城楼上,拿着千里镜,两座城池便是遥遥相望。

锦州城内那点粮食被一群精打细算的家伙硬撑着过了一个来月,可毕竟人人都是三顿减成两顿吃,饿死不至于,但大部分人也没甚么好气色。吃不饱人容易疲乏,晚上锦州城上的防守松懈非常,总算是暖和过来的一众卫所兵手痒脚痒,总想着趁着粮草没送过来之前开始春耕。

开春时人心浮动的话不是假的。

兀良哈人用的千里镜比不上大衡的,遥遥忘了半天只能看到火光。那举着千里镜的兀良哈小斥候扳着指头数了半天,脸上露出点喜色,高高兴兴往城楼下头跑。

主帐中是朵颜卫那位囚禁了自家老爹的庶长子,唤作巴雅尔。

小斥候冲到巴雅尔身前,单膝点地,喜道:“大汗,那锦州城上的灯火又少了些。”

巴雅尔原本正伏案写着甚么,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少了?”

“是的,大汗。”小斥候言之凿凿,“已经看了好几天了,确实是每日都要少一些。”

巴雅尔搁了手中的笔,略一沉吟,出言道:“点兵出发!”

小斥候有点儿错愕,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不先与国师商议一番吗?”

“不必了。”巴雅尔从桌旁站起身来,迅速整理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装束,“你按我的话传令下去就是了。”

小斥候便不疑有他,赶忙答应了:“是。”

这时候巴雅尔的眼角眉梢才露出一点无端的戾气来,心道,国师国师,甚么都要问国师,我又不是那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了,到底谁是大汗。

这国师当然就是跟在布日固德跟前的猴子军师,屠了觉华岛的那位必勒格。

这家伙一直跟布日固德的庶长子巴雅尔勾勾搭搭,最后终于借着屡次战败的机会,彻底推翻了布日固德,扶持巴雅尔上台。

巴雅尔前期的确是受了他很多扶持,可自从自己当了大汗,便再看不惯必勒格在自己身旁指手画脚了。

况且,他必勒格能和“那边”联系,自己就不能了吗?未必全要指望着必勒格。

帐外号角声动,自认为自己长大了的巴雅尔披上了甲,拿过马刀走出了营帐。

大凌河如今还处于枯水期,最深不过成年男子的胸口,兀良哈兵卒打算趁着夜色渡过大凌河,一鼓作气夺回锦州城。

初春夜里的寒风嗖嗖的,小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锦州城头上的衡军早早熄了灯火,打算歇息去了。

这时候,兀良哈一众兵马才刚刚上岸,冷风一吹,连人带战马一齐狠狠打了个冷战。

守卫松懈的锦州城上静悄悄的,兀良哈一众兵卒腿肚子打着摆子朝着锦州城奔袭而去。

忽然,领头一个先锋军喉咙里一声闷响,挣扎也没挣扎一下就从马上跌了下去。

后面的人一惊,赶忙策马向前接住自己的同伴,没想到人已经断了气了,而他的喉间一支的羽箭生生贯穿了他的脖颈,而那箭上雪白的尾羽昭告着兀良哈一众——这是衡军的箭!

远处的锦州城上,一分灯火未亮,城墙之后却密密麻麻站的全是兵卒,密集的盾牌连成了一条线,而最前方站着一个身姿挺立的少年将军,手上的弓还没收起来,弓上的弦子犹然颤抖不止!

余知葳当晚回去根本没有脱衣歇下,甚至连甲都未卸,靠在床头略略小憩了一会儿,果然,等到三更天的时候,那帮不要命的身上带着大凌河冰冷刺骨的水湿哒哒地就来了。

养足了精神的余知葳跳将起来,奔到城头上去了,如今在城楼上待了一刻有余,终于见到余靖宁出手了。

他这一出手,就仿佛是一个信号一般,锦州全城人皆拉开的长弓,一时间万箭齐发,衡军羽箭雪白的尾羽在夜里格外分明,交织成一张密集的天罗地网,直直冲着兀良哈一众兜头而去。

马刀盾牌沉重,身上带着冰凉大凌河水的兀良哈兵卒哆哆嗦嗦快举不起来了。

很快,第一批打先锋的兵卒尽数落下马去,给身后的同伴做了肉盾。而有肉盾抵挡的兵卒终于回过神来,顶着早春料峭的寒风举起了自己的弓箭,射出了今夜第一批箭矢。

还没射出去的箭矢被一枚铁球折断了七七八八。

抠门了一个多月的世子爷终于舍得打出了一枚红夷,带着一股“这日子不过了”的怨气,狠狠地砸在兀良哈阵营之中炸开了花。

出师未捷的羽箭分崩离析,几枚重弹却是全朝着一个地方砸过去的,兀良哈一种兵卒赶紧朝着一旁闪去,艰难地向前。

没想到还没走几步,打头一个兵士忽然嗷嗷惨叫起来,忽然矮了其他人一截——他的战马整个儿陷地面,还在不断地朝下落。那马匹惊恐万状地嘶鸣起来,可是越是挣扎往下陷得越厉害,没多一会儿就整个儿陷进去了。

大军阵型朝前推进,哪能说停就停,一群人根本刹不住,马不停蹄地冲进了一方泥沼当中。

《方物志》有云:“辽东之地多泥沼。”

可隆冬的时候连辽东湾都能冻得跑马,更不用说这些泥沼了,冬日里头就全成了硬邦邦的冻土,任凭甚么金戈铁马也能如履平地。可等到春日天气转暖了化开来,表面上看着还是像冬天的时候一样可靠,可是内里却化得一塌糊涂,基本成了一锅稀粥。

一个极其漫长的冬日过去,人们早就忘了那些泥沼在何处了,尤其是这种黑漆嘛唔想着要偷袭的时候,一不留神踩一脚便会陷下去。越是挣扎,便会陷得越深,几乎是出不来的。

锦州城上炮声戛然而止,敢情刚才那几门炮根本不是“日子不过了”,而是在故意把他们往泥沼里面赶。

余知葳被世子爷这种“看似纨绔铺张,实则精打细算”的打法炫耀了一脸。

第一百一十七回:国师

朵颜卫的猴子国师必勒格好整以暇地半阖着眼睛,翘着腿晃在一方躺椅上。

一个下人模样的人凑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这才睁开了眼睛,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笑意:“哦?咱们的勇士回来了?大汗那便怎么样?”

那下人又低声耳语了几句,必勒格摇了摇手指:“摔东西了?不忙,咱们等他哭完再去见他。”

此刻天才闷闷亮,第一回派兵偷袭的巴雅尔刚刚得知了他的精锐全被余靖宁牵到泥沼里埋了的消息。

等到该用早饭的时候,必勒格果真起了身去找巴雅尔。

他背着手,若不是看他那一脸尖嘴猴腮样,倒是很有大衡人说的“儒将”风范,只是被高耸的颧骨和深深凹陷的两腮破坏整体气韵,带上了一点难以抹去的奸诈味道。

他对着印堂发黑的巴雅尔略一施礼,开口笑道:“小的昨晚睡得早,并不知晓大汗连夜出兵攻打锦州,今晨起来才听说,特地来庆祝大汗凯旋。”

巴雅尔嘴角抽搐了一下,很是想发作,但毕竟刚刚吃了败仗,底气不足,也只好面对着阴阳怪气的必勒格冷笑:“打输了,国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

必勒格眯了眯眼睛:“大汗何必这样火气重,莫要像你父汗一般呐。”

巴雅尔头上青筋登时跳了跳。

在必勒格扶持他登上了大汗的宝座之前,他根本没有料到必勒格会有这样大的本事。而他这句话一出,里面的威胁之气就扑面而来了。

布日固德有半打儿女人,这半打女人就给巴雅尔留下了一打儿弟弟,而他自己又是个庶子。既然必勒格能将他扶植上来,那他那一打儿弟弟照样也可以。甚至说要是扶植一个年岁更小的,岂不是更适合他揽权?

他皱了皱眉,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头的资本,觉得好像并不能跟必勒格抗衡,便放软了声音,仰头问了他一句:“国师坐罢。今日若是来教导我不该‘冒进’,那我便忍下了。我也没料到那衡人这般狡诈……”

“大汗知道那边为甚么选您做大汗吗?”必勒格坐在了一旁,冲着他笑了一下,甚至可以说是温文尔雅,“是因为,大汗识时务,不像您的父汗一样刚愎自用。”

觉华岛屠岛之后,按照必勒格的计划,无论遭没遭到余靖宁的反击,都该一举进攻精锐部队全去救觉华岛的宁远城。

可是布日固德竟然没按照这个计划走,只是象征性地去宁远骚扰了一下,更是判断错误弃锦州于不顾。必勒格废了好大的周章屠了觉华岛,烧了屯粮城,除了激化了京城中阉党和新旧两派的矛盾,又给余靖宁添了点儿堵之外,基本走成了一步废棋。

于是必勒格觉得这人实在不可堪大用,也绝对配不上自己知晓的那个宏大计划,干脆换了人。

其实巴雅尔论谋略才干可能还不如布日固德,但他身上有个致命的弱点,也是必勒格最看重的一点。

他是个好拿捏的庶长子,更容易听话些。

所以,他现在十分理解爹不疼娘不爱的巴雅尔从特勤成了大汗之后急于亮一亮獠牙,除却小孩子给家中长辈炫耀的心情之外,恐怕还是很想玩一把狡兔死走狗烹。

可惜他没那个能耐。

于是他根本没管巴雅尔昨夜那个愚蠢的计划,任由他轻轻松松被余靖宁钓上了钩,好杀一杀他的锐气,今早再来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彻底沦为自己手中的傀儡。

稍微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巴雅尔立即被他这“杀威棒”打哑了火,脸上的戾气阴鸷就全成了抑郁。

“大汗。”必勒格的眼睛在烛光的照亮下隐隐泛着绿色,也因为天色渐明,烛光昏暗而缓缓失去了绿光,“小的毕竟还是兀良哈人,是朵颜人,断然不会害了自家人的。那边安排咱们南下,是有他们的目的。当然了,要是现在就能拿下大衡关外的土地来,那是最好,算是咱们兀良哈赚到的。但大汗要明白,那边因为您父汗的缘故,对咱们失望至极,您也该知道兀良哈的形状,要是真的与大衡硬碰硬,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所以,他们让咱们怎么打,咱们就该怎么打,也希望大汗能听我一句劝,别再自作主张了。”

这话说得像长辈的循循善诱,在巴雅尔听来却像是下最后通牒一般,令他不禁冷汗直下。

“身为强大执棋者手里的棋该是一众荣耀的,有些人可连棋子都做不了。”尖嘴猴腮的必勒格笑出了一口白牙,“大衡人讲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咱们称臣纳贡了,他们也不会拿我们当友人看,如今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相比起来,还不如做了那边的一颗子儿,只不过——谁也不想做废棋是不是?”

北方那些胡人早就不复祖宗时候的荣光了,他们不但落后大衡太多,也落后他们的新主子太多,早就做不成狼王了,只能做跟在棕熊身后捡肉吃的秃鹫。

“我曾经听衡人说过两句话,一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另一句话拿咱们兀良哈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一个强大的家庭从外部是打不倒的,想要让它垮下来,必然得从芯子里面先烂掉。’”必勒格坐在桌旁,也不得巴雅尔允许,自顾自地拿起那个小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东西喝,“他们辽东那个小崽子也并非是自己有多么大的能耐,而是他身后的大衡给了他底气,但咱们朵颜,咱们兀良哈是断然没有和这样的底气,支持不起大汗去与他们的辽东总兵硬碰硬。所以,大汗就别想着一口吃下整个大衡来了,不说兀良哈,谁都不会有那个本事。那边在大衡也有人接应,所以跟着他们一起,总归不会有错的。大汗明白吗?”

巴雅尔艰难地点了点头。

必勒格倒出来的奶茶兀自生了一股白气,丝毫不打弯地直冲上毡车顶,散发出一股迷蒙的咸香来。

第一百一十八回:十三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八回:十三从昨夜的战役中,余知葳大概体会到了兀良哈内部的不甚和谐,甚至不算是负隅顽抗,见好就收,让打仗打得精打细算的总兵大人捞了好大一把便宜。

拿退敌当自己的生辰礼,好像也不错。余知葳如是想。

打退了兀良哈之后,一众人等不过歇了大半日,晚训照旧。余知葳所在的那一众丘八很幸运地没有得到总兵大人亲自巡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余知葳本人本来已经有甚么想法了,不过看着一众少年郎好像因着脱离了总兵大人的魔爪颇为高兴的样子,也只好耸了耸自己的眉毛。

晚训过后,一众人等做鸟兽散了,皆是聚到用饭的地方等着吃晚饭。余知葳不大饿,也不想跟一群人抢着吃饭,嫌挤。于是落在最后面,拿出张帕子来,细细擦拭着梨花枪的枪尖。

寻常姑娘家锦帕都是拿来擦拭香汗的,要么就是用来传递相思的,向她这样拿着帕子擦枪头舔血的凶器的恐怕还不多见。

名都一路小跑着从余知葳身边经过,猛然刹住了车,半途折了回来:“姑娘,不去用饭啊?”

“没赶上饿得时候。”余知葳抬头,“你去跟灶上说一声,给我留碗粥就成,馒头我就不吃了。”

“得嘞姑娘,小的记住了。”名都应了下来,说完好似有点着急似的,“那小的就先走了,不然一会儿抢不上饭吃。”

余知葳随和,惯爱开玩笑,小厮们也向来不怕她,敢在她跟前说俏皮话。余知葳听了,也不过是手一扬,笑道:“快去罢,别是我耽误你吃不上饭了。”

名都连连道了几声“好”,便一路窜到前面去了。

余知葳便自己留下练枪。套路章法是余靖宁教的,而他今后怕是再也不会上手教导自己了,至于到底该怎么摸索,那还得看自己。

枪是半火器的梨花枪,枪法套路学的却是宋时流传下来的那一套杨家枪法。所谓“专扫反国奸臣,安邦定国凭胸襟。那怕四夷皆胜,枪头去鬼神嚎啕。壮士见胆战心惊,英雄对敌丧残生。”据说是要心无杂念忠君爱国之人才能得其大意。

余知葳满心都是杂念,既不忠君也不爱国,甚至还动不动生出点儿造反的心来,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练好。于是她只能一通瞎模仿,照猫画虎地将枪法套路全都学会了,等上了战场,全看随机应变,能扎死几个算几个,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领会精神了。

大概只有高风亮节的世子爷才能理解这种“胸襟广大,安邦定国”之枪法。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余靖宁,余知葳不禁有些气闷,怎么甚么都绕不开他。

没办法,她出阁之前精彩的日子就这么两年,还全是余靖宁留下的浓墨重彩,实在是难以抹去。

余知葳很气闷地停了手,这么一停才听见自己的肚肠之中发出了饥饿的嚣叫,敲锣打鼓似的抗议起来。她无意跟自己过不去,于是拎着枪杆打算去用饭了。

路上三三两两归来的都是用过饭的兵士,短暂的休息之后又该各司其职了。

余知葳心道,但愿灶上的人没忘记名都的话,给她留了一碗粥喝。

给众兵士做饭的乃是锦州城中招揽来的百信,是个生得胖大和善的中年妇人,圆盘子脸上总是笑盈盈的。王师进了锦州城之后,没多久她脸上的血色就全都回来了,于是焕发出红光来,整张脸就像个笑开了的苹果。

她看着余知葳道:“姑娘来啦。先前名都那小子与我说了,要给姑娘留一碗饭,我给姑娘留着呢,姑娘等着啊,我给你去拿。”

余知葳拿了碗,刚准备自己去盛粥喝,闻言笑道:“怎么,不在大锅里?”

“诶。”那妇人头一偏,“这早春的时候外头还凉着呢,哪儿能把饭放在外头吹风啊,吃冷饭不得生病?我给姑娘温着了……诶——姑娘不用忙,快坐下坐下,我去给你取。”

那妇人看余知葳要往里头走,赶忙将她按住了,扭着宽大的腰胯自己往里进。

余知葳被按住,脸上不禁笑了笑,但也不好假客气似的跟她争“到底谁去盛饭”这种事情,便遂了她的意思,乖乖坐在原地等她将饭食送过来。

可等了好一会子,竟然没见人出来,余知葳不禁怀疑是不是兵卒们食量太大,将饭食吃了个精光,所以那妇人重新熬粥去了。

这时候,十碗粥都该盛出来了。

余知葳还没疑虑完,那妇人又扭着腰胯走了出来,手里头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面上带着笑意:“饭来了,姑娘吃罢。”

余知葳本以为是粥,没想到凑近了一看,竟然是一碗面,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她有些惊喜,一抬头就笑了,桃花眼小虎牙无不是受宠若惊的无所适从:“这是?”

那妇人把眼睛笑成了两弯月亮:“长寿面,给姑娘贺生辰的。咱们这旮瘩没啥好东西,姑娘将就着吃啊,又大了一岁,讨个好彩头。”

“这……我……”余知葳忽然间语无伦次起来,她不记得她给别人说过自己的生辰是甚么时候啊,“真是……真是太谢谢了。”

“谢啥呀,姑娘快吃。”那妇人指着面道,“再不吃该坨了。”

余知葳差点被那碗面的香气冲掉鼻子,闻言赶紧举箸吃了起来,吃的太猛,被面烫了一口,嗷嗷叫起来,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那妇人就笑眯眯看着她:“姑娘十三岁了是不是?我家那闺女,要是还在,也是这个岁数。”

她女儿死在锦州城破的时候,胡人残暴,估计没甚么好死法。

余知葳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是王师来晚了,只敢冲着那妇人咧嘴。

“姑娘别想多。”那妇人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就是见着姑娘觉得喜欢,像我闺女。”小老百姓不求其他,只能求能安安心心活在世上,便只能时常麻痹自己,高兴一点,再高兴一点,不然也不知该怎么撑过这等黑黢黢的世道。

余知葳长长叹了口气,吞下一口面去:“大娘是如何知道我今日过生辰的?”

“呃……”那妇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听说的……听说的……”

第一百一十九回:鸿胪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一十九回:鸿胪陈暄下了马车,埋头就噔噔往自家府中进,一脸的晦气,一旁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好,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陈暄一口气走到陈晖院中,站定了,只在门口敲了两下,也不等通传,掀了门帘就进去了:“大哥。”

“慌甚么。”陈晖搁了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弟弟,眼中似有斥责,“火烧眉毛了吗?”今年天冷,开春也晚,海棠迟迟拖到四月才开,陈晖窗口便有一枝早开的海棠花,被他落在纸上,枯瘦单薄的一枝,很有风骨。

陈暄没顾着他大哥的斥责,兀自坐在小几的另一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很没风度的牛饮下去:“你这茶都凉了。”抱怨完这一句才又开口道,“大哥哥你今日休沐,你当然不火烧眉毛,我在这休沐的日子还满街乱跑着安抚这个安抚那个,换你你也心浮气躁。”

他果真是很不高兴的样子,抬头瞪了他大哥的小厮一眼:“快换一壶啊,总不能让你们大爷跟我喝凉茶罢。”

那小厮忙道:“是是是。”拿起茶壶来,缩着脖子逃跑了。

陈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皱眉道:“你到底何时才能稳重些——究竟出了何事?”着急上火成这个模样。

陈暄喝了两口凉茶,似乎也把上头的火气给浇灭了,终于沉下声音道:“今日那东郊巷中几个使馆的洋人,联名上书到鸿胪寺,说甚么‘其一,强烈谴责衡国关闭北方四港之举,有违友好邦交准则,损我等邦国之利;其二,严查起帆令诸般法令多有不妥,于海贸有害无利;其三,南方九港关税过高,还望衡国皇帝陛下、太后娘娘慎重考虑。’”

所谓的“东郊巷”,就是百姓们口中的“洋人巷”,大衡中做生意的洋商人大都住在东郊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几个国家的使馆也在那处,让他们有一种背靠祖国的安全感

说到此处,他不禁又心头火气,扳着指头数起来:“甚么不列颠、美利坚、佛郎机、沙俄都在里面掺了一脚。哦,还有东瀛那个弹丸之地。这就罢了,连高丽竟然也掺和在其中了,真是时间长久了,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记了吗?”

高丽不比之前那几个,高丽乃是大衡的藩属国,国王冕服衣冠用的是九旒九章,跟余靖宁他爹一个规格。就这么个国家,还敢跟十二旒的天子叫起板来?

听到这个,连陈晖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陈暄接着气恼道:“我知晓,这大都都是阉党的政策,小部分是旧派中不长眼睛的在搅和,而且多有不妥之处,但这些政策都是我大衡的朝廷定下来的,乃我大衡的家务事,需要他等蛮夷前来置喙了?自家管孩子,哪有外人指手画脚的份儿……”

不等陈暄气氛完,陈晖立马打断了他的话,严肃道:“你没当场发作罢?”

“没有。”陈暄摇头,长长吸了几口气,希望将自己心中的郁结捋顺,“鸿胪寺是大衡的门面,此番言论虽然过分,但还不至于到有辱国格的地步,断然没有当场发作的道理,这岂不是失了大国的风范?我要是当真冲他们骂娘,那就枉为鸿胪寺中人了。再说了,我们寺卿大人还真能看着我当场发作,他非得拧断我的脖子然后让元娘和离改嫁。”

没错,陈暄的顶头上司正是他的岳父大人,提携的时候固然能提携,但一旦出点儿甚么差错,第一个倒霉的也总是陈暄。

“所以最后怎么办了?”陈晖听他三纸无驴地发了一通脾气,除了听出洋人们没事儿找事,没拎出别的重点来。

“还能怎么办?”陈暄翻了翻白眼泄了气,“还不是说点儿冠冕堂皇的废话,客客气气把皮球提回去,好像甚么都说了,其实甚么都没答应。我还得在旁边跟着赔笑脸。”陈暄这位老岳父是前朝点的状元郎,不折不扣的大儒,说话客客气气春风拂面,能春风化雨以德服人绝不拿权势压你。陈暄道行还忒浅。

只听道行浅的陈暄把鼻梁上的金丝玻璃镜一推,又道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气啊。”

陈晖看了一眼憋屈得要命,只能回家来和他叨叨的弟弟,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前海路不开的时候,咱们当然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而如今和旁的国家做了接触,才知道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固然荣光,可是谁知道来朝的番邦人都安了一副怎样的肚肠?虽说咱们的确还端着一副大国风范,但……”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说出来恐有杀头之祸。

但他隐隐觉得大衡这“天朝上国”的架子快端不下去了。自从裘安仁上位,朝廷上便乌烟瘴气没个消停的时候,如今十三港关了四港,其余九港也是摇摇欲坠,总让人生出一种将要山河日下的错觉。

裘安仁区区一个妖宦,到底是怎么祸国殃民到这种地步的?

陈暄知道自家兄长要说甚么,只能扁了扁嘴。

只不过陈晖的担忧只一瞬,他立马拍了拍弟弟的手:“咱们家的人不说位极人臣,起码也能算得上朝中肱骨。父亲掌管吏部,我与三妹夫皆是入了内阁,今后你岳父只怕也要将鸿胪寺交在你的手上。如今平朔王世子虽是武将,但也是个知上进有一番平天下志向的年轻人,又与咱们交好,总有一日咱们能扫开所有奸佞贪猾之人,给大衡开出一番太平盛世来。在此之前皆是韬晦沉潜之日,千万戒骄戒躁,务必进退有方,莫让那起子奸人得逞了!”

被兄长开解一番,陈暄气顺了一些,刚也要开口掉两句书袋子,以示自己为国为民的决心。谁知道话还没说出口,外头便有个小厮着急忙慌地冲进来,匆匆行了礼便道:“大爷,二爷,三姑奶奶身边的妈妈来了,说三姑爷出事了!”

第一百二十回:二爷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回:二爷这三姑爷不就是谭怀玠嘛!

陈晖陈暄两个人登时就站起来了,齐齐出言问道:“出甚么事了?”

那小厮着急忙慌地道:“那廖妈妈说得急,小的也不知道是出了何事,只觉得她神色慌张非常,就赶紧来报了大爷。哦,廖妈妈就在外头候着呢,要不要小的现在唤她进来?”

陈家老爷陈开霁虽说是掌着户部,但到底年纪大了,前两年就身体不大好,老是生出一种想致仕的想法,想前心去做学问。但奈何这两年朝堂上乌烟瘴气的,他也实在不敢退,只好支撑了下来。但管了朝廷上的事,就实在没有精力再管家事了,于是如今实际是陈晖在掌家,所以有什么事也是第一个先报给陈晖。

“这种时候你直接让她进来不就是了,还拘甚么虚礼!”陈暄方才一肚子火气全化成了冷汗,慌不择路地从额头和后脊梁骨上冒出来。他兄弟二人谁不知道谭怀玠下洛阳凶险,一旦要是出事,那恐怕就是有性命之忧啊。

那小厮一脑门子汗地跑了出去,要将廖妈妈请进来。

廖妈妈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爷、二爷!”

陈晖陈暄一边一个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别行虚礼,快说说究竟是出了何事?还有,月儿在谭家怎么样?”

那妈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道:“三姑娘一人在家撑着呢!”原本按谭家规矩,该喊一句“二奶奶”,回了陈家,要唤一句,“三姑奶奶”,可这妈妈毕竟自小看着陈月蘅长大,情急之下喊回了她未出阁时的称呼。

不过这种时候没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陈家兄弟俩只等着她把话往下说。

“这消息是从洛阳知府那处传过来的,不赶巧今日各位大人都休沐,消息便直接递进了文渊阁。文渊阁中今日只有万承平万次辅大人一人当值,就先将消息递回了谭家,估计等会儿就要宣各位大人去文渊阁议事了!”陈家不愧是新派人家,连老妈子都是读过书知道点政事的,“说是三姑爷在路上走着,不知道怎么与跟着的一大群查案团分开两路走了,那群人先到了洛阳府,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三姑爷了!”

谭怀玠彻底的众人失联了。

陈晖:“高千户呢?高千户不也跟着他们?”高邈在千户和百户上几贬几升,终于是做了千户。他的父亲在吏部做侍郎,是陈开霁的下属,高邈本人又和他们几个私交甚笃,陈晖当初费了老鼻子劲儿将高邈换到谭怀玠身边,就是为了让他保障谭怀玠的安全。怎么着这高邈这个时候不靠谱起来。

“高千户和三姑爷应当是在一起,也联系不上了。”廖妈妈一句话将陈晖和陈暄脑后的头发丝都说炸起来了。

陈晖当机立断,一把抓住自己的弟弟:“我估计在家待不久,恐怕得立即动身进宫。你跟我一起出门,跟廖妈妈上谭家,给月儿撑一撑场面去!”几个人立即就往屋外赶,陈晖边走边道,“三妹夫究竟遭了个甚么事不清楚。但是这回就算保住了性命,也难免要被人抓住把柄,落下些罪名,更不知道会不会有有心人拿这事让他回不回得来都活不下去。月儿的公爹,谭泽那老东西你清楚,之前和阉党勾勾搭搭,还没消停一年呢,惯玩儿的一手丢车保帅。他家里头几个庶子虽说年纪都还小,但要是赶鸭子上架做个‘嗣子’也不成问题,难免这老头要作甚么妖。”

“对了。”陈晖猛然一回头,看着院中的小厮道,“别把消息锁住了,别让老爷太太知道,我怕他们受不住。”

陈月蘅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陡然遭了变故,老人家难免牵肠挂肚,一时间大悲起来身子恐怕会更差,只好先行瞒下来。

陈家两兄弟出了门,匆匆一道别,向着两个方向去了。

谭家隔着陈家没多远,马车没多一会儿就到了,陈暄以一介书生之质斯文扫地,几乎是跳着下了马车,一路小跑地扣开了谭家大门:“你们亲家二爷来了,想要通传随您府上的便——我要见我妹妹。”

不等谭家人接待,陈暄便大剌剌跨门槛进去了,一路鸡飞狗跳,生怕别人不知道陈家来给自家三姑奶奶撑腰了。

陈暄来过谭家,两三步就跑到了谭怀玠的院中,一进院子就高声唤道:“月儿!”

这时候大门口的老汉二门口的婆子才一头汗地跟了上来:“陈二爷,我们二奶奶不在屋里,和老爷并几个小爷们在议事的厅堂呢。”

陈暄一推金丝玻璃镜,给了他们几个一个“怎么不早说”的神情,可再一想自己一路马不停蹄地闯了进人家的宅院,连连给人说话的机会都没留一个,到底是按下没发作,只不咸不淡一拱手:“劳烦给我带个路罢。”

一众人等又人仰马嘶地跑到了厅堂,陈暄甫进了门就没什么好脸色,从谭泽到谭怀玠那几个庶弟挨个扫过,目光审视中带着一股森然。

谭家最大的庶子,三爷怀琮也才十三四岁,不过一个余知葳大小。几个娃娃当即全部缩起了脖子,成了一串秃毛鹌鹑。

陈暄瞥了一眼陈月蘅,看她神色还算镇定,略略放下心来,对着谭泽一拱手道:“谭御史,晚辈听闻自家妹夫出了事端,舍妹年幼,故实在放心不下,便前来探望一二,叨扰了。”

谭泽面皮抽了抽,被这个跟私闯民宅一般突如其来的陈暄打了个措手不及,勉强端着一点长辈的和蔼和威仪,扯起嘴角来对陈暄笑了笑:“无事。”

转头就骂起了下人:“狗奴才,没长眼睛,就让陈二爷这么站着吗,还不赶紧拿个椅子过来!”

主子之间置气,在仆役眼中基本算是神仙打架,于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跑去伺候陈暄坐下。

过来宣誓“陈家有人在呢”的陈暄大马金刀往陈月蘅身边一坐,看了自家妹妹一眼,示意道:“别怕,你哥哥我在呢。”

第一百二十一回:安心

谭泽原本是想说点甚么的,没想到被陈暄棒槌似的一杆子搅浑了,只能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就打算让几个小辈儿回去了。

谭泽转过脸来,勉强对着陈暄笑了一下:“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亲家二爷可要留下来用晚饭?”

这本来是一句客气的逐客令,没想到陈暄竟然大言不惭地应下了:“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哦,还要劳烦谭御史一件事,麻烦给晚辈收拾个屋子出来罢,我今晚就住你们二爷的院儿里。”

谭泽脸上再次抽搐了一下,但毕竟是亲家,陈家又势大,没法子直接撕破脸。他也只能继续拿下人撒气,连踢带打地让一干仆役去给陈暄收拾屋子了。

他心中不禁想到,鸿胪寺的人都是这么棒槌行事的吗?

听闻鸿胪寺卿那老头子虽是说话春风化雨,但也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看来鸿胪寺的后生全都有样学样,甚至还个顶个的青出于蓝。

他哪里知道,陈暄今日这番棒槌行事,还真是动用了一番鸿胪寺技巧——有底气的时候硬气点儿,没底气的时候客气点儿。陈家当然有底气,而谭家没了谭怀玠基本等于日薄西山,所以陈暄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就算他今天棒槌了,谭泽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一群人食之无味地吃了一顿午饭,各自散了。

见周围没了外人,陈暄这才与自家妹妹说起话来:“若不是廖妈妈来报,我怕是没法儿赶来这么及时,到时谭御史说了甚么那可就不好收场了。你何必一个人苦苦撑着。”

陈月蘅低着头不言语。

陈暄见了又是心疼,半是斥责半是哄劝地对她道:“咱们家有人,以后有了甚么事,别逞强。知不知道。”见陈月蘅还是没太大反应,陈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那掌家的大哥没安排的事儿也一并说出来了,“要么你就干脆回娘家去,谭泽那老头子要是想弃了谭怀玠把自己摘干净,咱家也能护着你受不了牵连。”

“二哥哥。”陈月蘅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显然是从早上气到晚上的她二哥道,“这种话,以后别再说了。”

“你这丫头!”陈暄登时有点儿急了,“你一个新派人家出来的姑娘,这才嫁过来几个月,把那三从四德学了个十成十。自己若是过的不舒服,要那死后的贞节牌坊有什么用?”

陈月蘅站在灯前,拨了拨灯花,一条纤细明丽的影子就在灯下摇曳:“二哥哥,话不是这么说的。”

见那灯火亮了些,陈月蘅倒是好整以暇冲着陈暄笑了笑:“坐罢。”

陈暄对自己妹妹发不出火来,只好长叹一口气坐下了。

“我得留下,而且是必须留下。”陈月蘅坐在陈暄对面,两手撑着下巴,“我要是走了,怀玠身后,就再也没有人撑着了。”

陈暄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险些就落下泪来。

谭怀玠这孩子不容易。

人心生来是偏的。他虽与谭怀玠既是盟友又是姻亲,但毕竟没有血脉亲情,中间还隔着一层。他首先能想到的,当然是先护着自家的妹妹。关心则乱,至于谭怀玠怎么样了在“自家妹妹可能要出事”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立即就被他扔到脑后去了。

余靖宁还在辽东前线拼命,若是连陈家,连陈月蘅都退了,谭怀玠身后,就真的再没有人了。

当初是谭怀玠不顾着世人言论和未定的前途,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和旧派和阉党的勾连,义无反顾搭上了新派的船,好处还没见着呢,大难倒是不少。要是真的弃他于不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简直可以说是薄情寡义了。

陈暄默默地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谭怀玠道了许久歉。

“事情也未必就会那么坏啊。”陈月蘅将自家二哥神情郁郁,竟然还安慰起他来了,“聪明如您陈二爷,总不会想不到,怀玠与大批人马兵分两路是为了更好地探查实情罢?兴许只是个没有朝廷驿站的地方,不方便送信呢?”

陈月蘅这番言论倒是把陈暄给逗笑了,指着她连连道:“好好好,你个丫头厉害啊,竟然开始安慰我了。”

陈月蘅摇了摇头,无奈叹道:“二哥哥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子,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爱着急上火。我可记着二哥哥上回说在洋人巷把我给弄丢了,自己吓得当街大哭的事儿。”

那件事是虚惊一场,希望这次也是。

陈暄似乎很想翻一翻白眼:“我真是后悔上回跟你们玩那甚么劳什子游戏,竟然还留了个把柄给你。再别提这事儿了。”

兄妹二人笑了一阵,陈暄再次开口道:“不出意外,你大哥哥已经在文渊阁待了好些时候了。他做事比我稳妥,想必能替你夫婿周旋一二。他做事,你大可放心,千万别思虑过甚……”

“诶。”陈月蘅见陈暄揪着自己嘱咐,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有件喜事儿忘记与你说了,待你回去,顺便也让爹爹娘亲高兴一下。”

陈月蘅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盯着自家哥哥瞧。

陈暄知她是卖关子,忙道:“好了,你快说。”这一片乌烟瘴气凄风苦雨的时候能出甚么天大的喜事儿。

“我有身孕了。”陈月蘅眯着眼睛笑起来,“三月有余了,先前想着胎还没坐稳,便没往外说。如今也算是稳当了些,今日正好你来了,便也告诉了你。”

陈暄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恭喜自家妹妹,还是可怜一下这孩子有可能成了个遗腹子,百感交集之间,只好接着道:“那就跟忌思虑过甚了,千万当心自己身子。”

陈月蘅浅浅一笑:“二哥哥放心。如今怀玠也算是有了嗣子,我公爹到还不至于弃嫡孙而选庶子,就算他想在消息不明的时候弃了怀玠,再跑去给印公献殷勤,那他到底也不能拿我如何的。”

第一百二十二回:失联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二回:失联高邈盯着自己面前那匹杂毛马,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跟着那马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那杂毛马脾气怪大,对着高邈极其不满意地打了个鼻响。伴随着极其响亮的一声,那马一串鼻涕喷在了他身上。

高邈:“他娘的!”高千户一声大喝,险些拔刀出来。

“又怎么了?”来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里还拿着两个锅贴,正是失联多日的谭钦差!

高邈最终也没把那杂毛马如何,因为他们是在没银钱在去买个旁的坐骑了。

如今再看高邈和谭怀玠,连点商贾人家的打扮都不算了,灰头土脸的,要是扔在农人堆里也瞧不出。

谭怀玠皱了皱眉头,好似是又想笑,又想劝慰他两句,最后只好道:“好了好了,咱们总不能跟牲口计较是不是。我买了点锅贴,你赶紧趁热吃了罢。”

被喷了一身鼻涕的高邈脸色奇差,但到底不再和那杂毛马对着干了,从谭怀玠手中接过锅贴,闷声不响地吃起来。

上个月,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的谭怀玠不幸在看病的途中差点儿要掉小命,高邈活了快二十岁,还第一次见看病喝药还能喝出鸿门宴的情况来,着实心情复杂。

遂带着两个拖累以一当十,勉勉强强抵挡住了。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那整个村子都是当地地头蛇的佃户,就等着钦差明察暗访呢,打算一举把他们包成人肉包子。河南布政使司毗邻黄河,那家伙向来没甚么好脾气,三年五载就泛滥一次,每年总有些折子是打着“赈灾”二字的。没点儿家底的几乎都穷的叮当响,只能卖儿鬻女,自耕农成了佃户,佃户成了奴仆,身家性命都掌握在地主老爷的手里头,简直指东不打西,基本算是死士。

谭怀玠高邈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群人。

当时高邈一问漏泽园就露馅儿了——当地谁不知道在洛阳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尤其是农郊,哪儿还有甚么漏泽园。而且,要当真是商贾人家,第一句只会问“哪儿有大夫”,只有京里头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才会问这种问题,听着就像是在套话,就算不是钦差也八九不离十了。

谭怀玠读书读得杂,稍微懂一点医理,是以当初看着那杀手大夫开药的时候,还指点了两句。那大夫大约是第一回做这种事,难免有些心虚,没敢真一碗药把他给药死了。最后一不小心露了马脚,这才穷凶极恶地要谋杀钦差了。

高邈带着半死不活的谭怀玠,和不怎么可堪大用的万卷逃了三五天命,大伤没有小伤却不断,终于在谭怀玠差不多活过来的时候和自己手底下的锦衣卫接上了头。

活过来的谭怀玠虽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当即嘱咐了锦衣卫在某次打斗中捉了两个于他三人形貌相似的贼人回来,故意让追杀的人追至某处悬崖……

那群人最后只在崖下找到了三具面目难辨的尸体,但看衣着身形大概是谭钦差高千户并一个书童。

直到满城满街嚷嚷起“钦差失踪”的时候,高邈才明白谭怀玠的用意。

洛阳这群地主们大都蛇鼠一窝,他这个便服的钦差暴露了身份,到哪儿都会有人追杀,绝对源源不绝,除非让他们知道目标已经被解决了。

但是他们也不能回洛阳城中,与大部队汇合,向知府求援——洛阳府中只能见到地主老爷们想给钦差看到的,绝对查不到他们想查到的。这样他们一路走水路提前来到洛阳查案的打算岂不是白费了,哪有还没怎么开始就是前功尽弃的。他几人为这件事差点搭上一条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进洛阳,再糊里糊涂回京城,根本不用人杀,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所以,谭怀玠干脆来了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只是洛阳京城遥远,不可能走朝廷的驿馆,他几人手上也无送信的信鸽,身边的锦衣卫就那么几个,还得时刻保证谭钦差这块唐僧肉的安全,实在不敢离开左右,没法子给家里人去个信儿报平安,这才造成了“钦差失联”的现状。

钦差大人和锦衣卫百户如今正有辱斯文地蹲在地上吃锅贴。

高邈本就是武职,不修边幅一点也看起来没甚么,可谭怀玠那张一看就是书生的小白脸上又是爆皮又是菜色,胡子好几日没刮,活生生蹉跎成了个地里老农。

高邈:“如今咱们手里掌了他们几条罪状,一是私占官地,二是截杀钦差,你看看还有没有甚么能给那群畜生定个株连九族的罪名的?”

谭怀玠一听这话就笑了,嘴里的锅贴就快吐出来了:“你这是把咱们原本要来干甚么都给忘了?”

高邈爪子一伸:“不就查他们瞒报了多少地嘛。哦对。”他一拍脑袋,“还有瞒报!”

谭怀玠不禁摇了摇头,无奈笑道:“这倒是好查,毕竟已经有了眉目了,只是我觉得这事儿后头不简单。”

那些个地主老爷们身后必定有人,几乎可以说是朝廷上某些人伸到洛阳来的爪牙。

“哼,能是甚么,不外乎就是印公的干儿子。”高邈哼哼两声,“裘安仁他一个断子绝孙的,竟然遍地跑着儿子,还真是稀奇。”

高邈上了陈家的船,陈家那一套思维也算是弄得门儿清。自然不会不明白朝廷上的纷争,从谭怀玠南下洛阳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卯足了劲儿打算把新旧两派之间的矛盾炸个开花儿。

而裘安仁率领的阉党向来担当搅屎棍,高邈条件反射地就将这罪名扣在了裘安仁头上。

谭怀玠长叹一口气,仰了仰头。

长在京师中,目光短浅得以为天下人都想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简直就是“何不食肉糜”。除却京师和原先的毗邻港口的地方还算是开放大衡沉疴遍地,连旧派提出的一条鞭法这种“以农为本”的缓和政策推行都有难度,更别说新派那些思潮了。要想解决问题,绝不是清丈个土地就能解决的,非得剔骨扒皮地好好整治一番再行。

可人人都知道伤筋动骨必然痛彻心扉,捂着伤口不让大夫刮骨疗毒的大有人在。

他们还任重道远啊。

第一百二十三回:旷野

辽东可怜兮兮的军饷和平朔王从嘉峪关来的增兵先后到了锦州。

这时候余靖宁才不徐不疾地递了份折子回京,拐弯抹角地说了一通自己手上的骑兵不怎么样,要找自己老爹要支援。

朝廷正忙着满世界找谭钦差,没怎么注意余总兵这话,再加上陈晖在期间周旋,很快就批复下来了。

其实余家军早都在锦州城里吃了第一顿饭了。

紧接着,余总兵连着这封折子又递了一封,亲切地慰问了一下皇上娘娘身体安好,紧接着发出了疑问——军饷的数量好像不太够啊?沿途路上的人肯定没少吃拿卡要,赶紧看看都有谁中饱私囊了。

孙和风终于不缩脖子了,大着胆子提了几个问题,虽说声量不高,但好在很有水平提了几个问题,问得满朝上下一片寂然,只闻冷笑

被隐晦地内涵了一把的户部尚书田信,这会儿正殚精竭虑地打算面对朝廷上的争端呢,被他兜头抛过来这么大一个锅,险些手都哆嗦起来,差点儿没接住。

他干爹裘安仁好似很嫌弃他拖后腿的样子,指示道,要是这点儿事儿都还被人抓把柄,就别在我手底下待着了。

田信不知道这太监干爹的指示到底是想让他和兵部死磕到底呢,还是干脆把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真按着孙和风和余靖宁的意思一路查过来,自家的党羽手上没几个干净的,那还不被人连锅给端了。于是干脆认怂,给辽东前线又补了一回军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

虽说拖到四月的春耕终于拉开了序幕,但毕竟还是现成儿的银钱攥在手里头踏实。

有了粮有了钱又有了人的辽东军,立即把锦州城修成了密不透风的堡垒。

这锦州城墙统采取丁顺成砌方法,即是梅花丁。背后砖使用城砖或用小砖,一般城砖厚四进满用丁砖粗砌,小砖五六进不等。砌砖大体厚度在四尺,城砖纯白灰砌。城里身随城高镶筑灰土一周,如外侧砌砖,灰土层厚近一尺。城心夯筑素土,层厚七寸上下,个别也有三四寸左右的间有碎砖瓦隔层。城上海墁地面筑灰土二步,层厚约四寸上下。里外城脚灰土散水二步,宽三尺有余,层厚八寸,城一外墙脚镶砌青条石两层,层厚约一尺。

此外又掺了豆浆沫子,将整个城都抹了一遍,除非是铁老鼠再世,不然谁也钻不开这城墙。

卫所兵忙着修城,其余军士一整个四月都在广阔黑土地上四处奔波。

兀良哈一改从前的风格,没再组织甚么大规模攻城战,而是像原先打秋风似的,开始和衡军打起了游击。

时不时去骚扰一番,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了就跑,连义州城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兀良哈将一众人等散落在广阔的辽河平原上,闹成了个“星罗棋布”的格局,把衡军溜得疲惫不堪。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五月初,回了魂似的热浪总算是席卷归来,辽东大地仿佛没经历春天就直接入了夏。

甲胄金属制成,太阳一晒就发烫,披在身上成了一副钢筋铁骨的枷锁,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余知葳抹了一把汗,头上的兜鍪像个大灯罩子,一刻不停地在头登上发热,就快把她蒸成个熟馒头了。汗水稍微有点儿迷眼睛,她不敢松懈,只能擦了一把。

她方带人追着兀良哈一股轻骑跑了半日,连打带赶,在平原上周旋了许久。还没等怎么发作,兀良哈却好似光顾着逃命似的飞奔而去。

余知葳差点脑子一热就追上去了。但这股人马跑得太快,快中透露出一种诡异来,总感觉要把人往甚么圈子里带。余知葳将被热血冲得激荡无比的心神勉强稳定下来,及时勒了马。

再往前去说不准就是个捕兽夹子,等着野兽上钩呢。

她回头望了望,不见余靖宁和他带的人了。她登时觉得有些不对,恐怕还是停晚了。

以前兀良哈虽说一直在辽河平原上溜人,但还从没有溜得这么七零八落过。

余知葳默默点了点,估算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数,满打满算一千余个。

“轻骑斥候全都出列。”余知葳扯开了嗓子喊道,很快,队伍中就出来了六七个轻装骑兵,一人配着一个千里镜。

余知葳吩咐道:“先行出去探路,寻一下余总兵的踪迹。其余人先原地待命。”

斥候们皆道了声:“是。”打马飞奔而出,余知葳一众便在原地稍作歇息。

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而余知葳的方向感并不算是太好,不敢轻举妄动,便只能想修整一下子。

她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梨花枪上的血迹。

和她一起被兀良哈人溜丢了的还有车四儿,这会子这家伙正打马上前来,好似是要向她汇报些甚么。

余知葳抬头灰头土脸,汗水在脸上冲出了几条印子,拿手一抹就成了个花脸。她就顶着这么一张花脸几乎滑稽地笑了笑:“车四哥想说甚么,直说便是,何必顾虑。”

车四儿舔了舔牙,问道:“姑娘枪里头的火药铁蒺藜还剩下多少?”

“没多少了。”余知葳擦好了枪,往手里一拎,“车四哥放心,我知道省着用。”

不等车四儿再说些甚么,余知葳便又开了口,问道:“我不大识得这周围的路,车四哥可知道咱们里头有谁是本地的卫所兵,也好指个路?”

车四儿道了句是,转身喊出队伍中一个年轻的兵士,简单问了几句,那小兵卒便朝着余知葳拱手道:“回姑娘的话,这四周皆是平原,唯有一座小山,唤作望海山,不高。应当离咱们不太远了。”

周围有座山?余知葳心道,不大远了还瞧不大见,大概是个小土包,也不知道望的是甚么海。

余知葳又简单问了几句,想着若是找不到余靖宁,就干脆领着人回城,领着一千多个人呆在这荒郊野岭的,又不能以一当十,恐生出甚么事端。

正想着,方才前探的斥候就回来了一个,口中喊道:“姑娘!方才咱们赶的那群人又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回:对阵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四回:对阵到底是应该乘胜追击还是该秉持的“穷寇莫追”的原则,谨慎地停下来,这是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多年摸索,靠积累起来的大量经验才能判断出来的。

余知葳只不过在辽东前线待了半年,显然火候不够,现在只有打先锋的本事,只好一概谨慎对待。

可是这个“人又回来了”,实在是没让人判断出这到底是要作甚。

怎么,难道还能是诱敌深入不成,过来再挑衅一次?

猴子打群架都不带这么不长脑子的罢。余知葳心道。

她皱了皱眉头,问那小斥候道:“看清了吗?到底甚么情况?怎么叫‘又回来了’?”

那小斥候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余知葳跟前勒马,马匹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犹然停不下来,这时候那小斥候才把被颠簸回肚子里的话吐出来:“人比方才起码多了三千。”

余知葳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鞭子把那小斥候抽飞出去——这是谁手底下带出来的斥候,怎么还说话大喘气!

这根本就不是打算诱敌深入,这就是回去求援了。

余知葳手中警钟大作,忽然有些明白今日被兀良哈在辽河平原上溜成了几块的用意了。

这是要分而化之,逐个打击啊。

余知葳默默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一千来个人,觉得这个数量,那群人就算是把自己围一圈都够了,当机立断下命令道:“有谁认路吗?回城!”

打不过还硬来,那就基本算是阎王爷招手了。

一众人等几声呼哨,在宽阔的辽河平原上扬蹄狂奔起来。一路所过,鸟兽惊觉,飞的飞跑的跑,吓得浑身的毛都炸成了刺猬。

被遣散去找余靖宁的几个斥候不知所踪,一路上不见人影,不过大概回来了也找不到人了,只盼着他们自己小心,能找回回城的路。

人在马上颠簸,马蹄一通乱踏,通常是感觉不到地面有旁的异动的。如果这会儿余知葳一众停了下来,再有个听力非凡的人趴在地上,必然能听得出她们逃跑的方向还有另一群马匹的声音。

等到前行的先锋发现的时候,兀良哈骑兵已经肉眼可见了。

几千人的骑兵狂奔起来的时候哪有那么容易停下,一息之间就能往前窜出个几丈乃至数十丈远,要是这时候忽然勒马不前非得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们这是想前后合围,把那形单影只的一千来人包成人肉馅的饺子!

如今正是前有虎后有狼之时,根本不能往回退。

余知葳估测了一下面前那群人的数量,觉得今天要是想活命,这一场恐怕是非打不可了。

她一声呼哨,咬牙切齿地下令道:“左翼空虚,撕开突围。”

传令兵们得令,一声高过一声地将命令传递开来,所有的骑兵都握紧了自己手上的刀兵,准备迎战了。

照例是手持三眼神铳的重装骑兵开道,一连三铳锐不可当,霎时间就冲入了敌阵,厮杀起来。

必勒格向来只坐镇中军,是个运筹帷幄的角色,一般不怎么上战场,而余知葳恐怕运气不大好,遇上了亲征的朵颜大汗巴雅尔。

巴雅尔一众并不知道今日围住的有没有辽东总兵,不过是听从必勒格的计策,先围住人数较少的那一方,刚好就挑到了倒霉的余知葳。

当初还是做特勤的时候,巴雅尔就以勇猛在朵颜卫闻名——在尚武尊骑射的草原上,这显然是要比他那标榜贤能的嫡出二弟更能笼络人心。

只见巴雅尔手持一柄巨大的马刀,少说有个几十斤重,竟是拿在手上轮转如飞,生出一种虎虎生风的气魄来。

他面前的兀良哈兵士以身为人墙,生生为他挡住了衡军的三眼神铳手的一轮袭击和冲撞,刚刚好地在铳手们的铳中都没了弹药的时候冒了出来,拎着马刀便上前砍杀。

而他对面的,恰好是铳手之后的余知葳。

抛开余知葳好像是个软柿子这一点,巴雅尔方才藏在人墙之后,好一番观察,瞧出了许多号令竟是出自这个身量瘦小的家伙。

饶得巴雅尔是胡人,也知晓“三军毋夺其帅”的道理,哪里乐意放过余知葳,于是抽刀便上。

眼见着巴雅尔的马刀劈面而来,余知葳猛然出枪迅如龙蛇,钻过巴雅尔还没下落的马刀,一枪往人咽喉上扎。

巴雅尔就势将马刀往下落,不往余知葳面上砍了,而是直直下砸,往她的枪杆上砸。

余知葳就势火绳一扯,一股火花喷射而出,枪杆一旋将巴雅尔的马刀别了开来。

巴雅尔被喷面而来的火花下了一大跳,赶忙躲避,手上的马刀也没了力道。余知葳趁机侧身,与他策马而过,断了梨花枪上的火花四溅,往巴雅尔后心猛扎过去。

巴雅尔身后一个兵士一声呼啸,连人带马冲了过去,生生替巴雅尔受下了这枪。那兵士被余知葳从锁骨颈窝处一枪扎下去,一扎一个洞,鲜血喷泉咕噜咕噜一般涌了出来。

余知葳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对着一次失手表达了不满。

巴雅尔被那兵士挡了一下霎时间就缓过来了,调整过马身,又冲着余知葳袭来。

那马刀狠狠冲着余知葳砍削过来,几乎有意将她的头横着一劈两半,余知葳一惊,下意识就朝后一仰,那马刀几乎就紧贴着她的头皮过去了。

余知葳大热天的吓出了一身冷汗,争先恐后从兜鍪下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她几乎是躺在马背上和巴雅尔再次错马而过。

巴雅尔先前险些被余知葳烧了一脸,虽说躲闪及时,但还是被梨花枪喷出的火花和铁蒺藜扫了个遍而,如今脖颈处还火辣辣地疼成一片,又折一名兵士,不禁有些恼恨。不过恼怒之余,他似乎也看出了这个瘦小的少年“滑不留手”,好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般,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出了第三刀。

余知葳烦不胜烦,梨花枪自腋下肋侧而出,枪尾巴上尖锐的枪纂朝外一旋,一枪纂敲在他刀锋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呜鸣。

第一百二十五回:重伤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五回:重伤余知葳一击立即脱开,整个人往前窜了好几步。

她和这样以力量为主的男子硬碰硬根本不是对手,所以算是虚晃一枪,立马就逃开了。

但如今众人皆是尽力向前,企图撕开一个口子,她绝对没有到头往回跑的道理,于是勒马打算回转,继续前攻。

忽的,她的瞳孔陡然往回缩了一下,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震惊。

身后的追兵也来了,而那个逃生的口子还根本没撕开!

余知葳长啸一声,将梨花枪放在马背上,起弓抽箭,一连几箭破空而去。余知葳是个鸟铳手出身的,准星儿极佳,几箭出去箭箭命中,狠得恨不得连箭羽都没入进去。

这时候,被衡军左拦右挡的巴雅尔才冲了过来,余知葳猛地勒马回头,冲着巴雅尔就是一枪,又像是要扯火绳的模样。

巴雅尔方才被梨花枪喷过,知道那东西的厉害,赶忙躲闪,谁知余知葳竟然又是一枪虚晃。

壮硕的汉子毕竟没有小姑娘灵敏,余知葳将手上梨花枪,一倒手竟是耍了一式左手枪,狠狠冲着巴雅尔躲避的方向刺去。

巴雅尔眼见躲闪不及,危机之间,只好用手去挡余知葳的枪尖,一把将那枪尖攥在了手里,擦得一溜血肉模糊,足见她方才下手有多狠了。

猛然被攥住枪尖的余知葳失去的速度优势,力度显然就不够了,枪尖只在巴雅尔的颈侧只擦破了一点点皮,连血都没出。

余知葳见前刺不成,便又将枪往回拿,谁知道根本拔不出去。

手里流血的巴雅尔紧紧攥住枪杆,那血似乎都粘稠了似的,狠狠粘在冷铁上,扒也扒不开,抽都抽不走,大有一副就是把手上的皮肉全都绽开也不松手的架势。

余知葳被拿住了武器,周遭又乱成一锅粥,实在是危险无比。她不愿与这种家伙较劲,只好又扯了一下梨花枪上的火绳,期待里面还有火药。

方才才打过一仗,根本没来得及回去补充过,如今还能不能喷出来基本听天由命了。

梨花枪果真还是没给她丢脸,果真还是噗噗喷出两簇火花来,烫得巴雅尔龇牙咧嘴,实在是受不住,果真是松开了。

这时候那梨花枪才咳嗽两声,吹灯拔蜡一般熄了火,彻底成为一杆冷兵器了。

巴雅尔之前见余知葳虚晃一枪的时候,本是以为她的梨花枪里再喷不出东西了,这才大着胆子攥她的枪尖的,没想到余知葳竟是留了一手。脖子上被烧了一串,像是带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脖套儿的巴雅尔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冲着余知葳一连几刀,刀刀都带着劲风。仿佛就是拿刀背朝着余知葳拍去,也照样能把余知葳浑身的骨头敲的节节寸断。

余知葳拿着枪左拦右挡,连连朝后退去,险些就难以为继了。

“姑娘小心!”车四儿离得远,一时间救护不及,只好冲着余知葳大喊出声。

余知葳正竭尽全力抵挡着面前的巴雅尔,根本不知道这是要她前头小心还是后头小心,冲着巴雅尔一拦一拿,一口气别住了他的马刀。

她嘴唇一撮,朝着巴雅尔一声呼哨,蓦的吹出了一根小指粗细的银针。而巴雅尔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是甚么时候把那东西含到嘴里的!

还没等余知葳松一口气,她后心蓦的一凉,仿佛浑身的血都冲着那一处去了。

原来是让她小心这个!

车四儿左拦右挡,总算是赶到了余知葳身前,却已然晚了,眼睁睁瞧着一支羽箭扎在了她后背上。

巴雅尔顾不得捂脖子,稀里哗啦往下流血。心道,这甲胄包裹周身,就剩下脖子一处软肉,竟然成了最大的破绽,下回得把脖子也包起来。

余知葳方才那根银针毕竟只是一口气的距离,而且情况紧急,根本注意不上是不是死穴,一不小心扎偏了。是以,这巴雅尔一时间还毙命不了,只见这家伙陡然冒出些受伤野兽的狠劲儿来,起刀就要往下砍——

车四儿拿着手里铁铸的三眼神铳,猛然穿过巴雅尔的刀下,当榔头一般一铳砸了上去,那马刀当场就豁出一个口子来。

紧接着,他一把扯住险些要滚到马背下头的余知葳,仿佛是确认她死没死一般地大喊道:“姑娘!”

余知葳原本眼神都快散了,愣是被这一声大喝喊回了魂儿,满头冷汗地把自己死撑在马背上,低低应了一句。

那羽箭来势汹汹,连身上的鱼鳞甲都扎穿了,要是她只着寻常布衣,恐怕能把她人射个对穿。

甲胄里头全是血,都快将她整个人泡透了,周身止不住地发起寒来。还没等她打出第一个摆子,一抬头就瞧见巴雅尔将自己脖颈上的银针拔了出来,丧心病狂地要戳回车四儿的脖颈中。

余知葳手本来抖得都快握不住枪杆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回光返照似的将肩背拧成了一股整劲儿,疼得她心尖儿都在颤,一枪横扫过去将巴雅尔打偏了三分。

自此,好似精神再难以为继一般,她清清楚楚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眼前晃了两晃,毫无征兆地就黑了起来。

车四儿跟巴雅尔对抗了一阵,一心二用地扯过余知葳战马的辔头,让那马匹勉强跟在自己身侧,也不顾余知葳是个小姑娘还是小小子了,两手在她腋下一架就把人提了起来,勉强安放在自己的马背上。

这时候她已经连叫都不应声了。

饶得车四儿知晓自己力气大,也没想到余知葳披着快顶上小半个她重的鱼鳞锁子甲竟然还这么轻,感觉好似下一刻人就要没了似的。

他咬牙一仰头,只见兀良哈人丧心病狂的包围圈终于被衡军撕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缺口。他赶忙长啸几声,招呼着衡军所有的骑兵朝着那处冲锋开来。

铁骑呼啸而过,扬蹄狂奔,一刻不敢停地找寻着生路。

车四儿马前带着个生死未卜的余知葳,扯着缰绳心急如焚。

姑娘要是有个好歹,让他怎么跟世子爷交代啊!

第一百二十六回:生死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六回:生死余知葳混混沌沌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死没死,几乎没甚么意识,只听见周围人嘈杂纷繁。

她微微动了定身子,身边人到底在喊甚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好似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这时候才稍稍清明了些,稍微清醒那么一点儿可就了不得,她被后背处的箭伤疼得一个激灵,抽冷子似的睁开了眼睛。

活着,余知葳心道,死了哪能这么疼。

伤口一疼,五感就全都清晰起来,四周人乱七八糟的喊话也全都听清楚了:“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的,身下垫着几个兵士的衣袍。

余知葳下意识就想把自己撑起来,没想到随便一动,疼得她冷汗稀里哗啦地往外冒,差点儿就再次昏过去。

车四儿俯下身,尽量压低,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在她耳便道:“姑娘别动,那箭没拔。”

余知葳没明白,很吃力地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声音:“嗯?”她顺带着迷迷蒙蒙看了看周围,发觉竟是树木葱茏的,好似是在山里。

“箭矢离着心脉太近了,这儿都是粗手大脚的汉子,不敢动。”车四儿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颤抖,“姑娘,姑娘千万撑住了,小的已经遣人去找世子爷了……姑娘……”

他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实在觉得这种时候还说让人撑住这种话简直是混账,连抽了自己几下嘴巴。

军中的人大都久伤成医,平日也不是没给同袍处理过伤口。甚至余知葳身边的确是有着几个通医理的,但都只是能处理些一般的伤情,包扎止血倒是无甚问题,可旁的就不敢说了。

余知葳身上一阵一阵得发冷,脑子却难得清醒了起来,冲着车四儿低低说了句甚么。

车四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恍惚了,睁大了眼睛俯下身,目眦欲裂地问道:“姑娘说甚么?”

“拔”余知葳又重复了一遍,“别顾虑,拔。”

“这……这怎么使得!”车四儿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劝服她,也觉得自己好似没甚么能劝服她的道理,一张脸急得紫红。

余知葳强打精神,说不出太完整的句子来,只吐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来:“都……都是死……”

一周急得火急火燎的汉子竟然把她这话无师自通地给补全了。

就这么一直让那箭矢插在后背上,止血也没法好好的止,稍微动一动就血流如注。还没百斤重的小姑娘能有多少血,要是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机,那简直就是必死无疑。

那一千多个兵士死伤过半,如今才不过几百人,势单力薄的。而方才有斥候大着胆子去探过,回锦州城的路上几步路就能瞧见一群兀良哈兵士,要是硬闯,根本敌不过。

那就只能躲着等。

要么等兀良哈彻底放弃追捕他们的行踪,自己退散开来;要么,就等着去找余靖宁求援的人能好端端地把援军带过来。

前者基本不可能,兀良哈的打算就是把他们分而化之逐个击破,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可万一余知葳根本撑不到等来援军呢?

那还不如大着胆子先试一试,哪有把活生生的人耗死的道理。

余知葳这话说完,仿佛力气又耗尽了似的,眼前无端黑了黑,好像又昏过去了。

道理他们都懂,可是谁来动手呢?

虽说如今行军打仗上场厮杀的时候不分男女,但毕竟处理伤口是要见着肌肤的。余知葳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哪个人能好意思真大剌剌去瞧她的后背。可就算生死关头大家抛开了男女大防,又有谁敢担保自己一定能保下余知葳的命来?

一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下不来定论,好半天没人吱声儿。

“我来罢。”车四儿最后长吸一口气,把心一横,眼睛一闭,“要是姑娘有个好歹,我提头去见世子爷。”

余家父子俩的性情他都清楚,虽说余靖宁在京中被蹉跎成了个奇奇怪怪的性子,使他与父亲好似在性情上差别有些大,但某些骨子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是做好了拿命给世子爷谢罪的打算。

车四儿将身上带着的匕首掏了出来,问道:“谁有酒吗?”

战时饮酒是大忌,但难免会有些馋嘴的酒鬼带一壶在身边闻闻味儿。

一个三四十岁的兵卒颤颤巍巍将腰间的水壶取了下来,道:“车参将,我这儿有。”

车四儿拿“回去再跟你算账的”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掏出一个火折子来,将那酒往匕首上一浇,然后将火折子点着了对着匕首的刃从头到尾燎过。

条件恶劣,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说他心里打鼓,可手上一点不敢发抖,全身上下那点精神全都汇聚在匕首的刃尖儿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下手,想将余知葳背后那块儿惨不忍睹朝里陷的甲胄撬开。

刚动手,余知葳就疼醒了,刚想喊疼,生怕影响车四儿,硬生生忍住了没叫出来。

她紧一口慢一口地倒着气,有气无力道:“能也给我一口喝吗?”她感觉周围人好似都没明白似的不敢动作,于是又接了一句补充道,“酒。”

干脆喝昏过去了完事儿。余知葳脑子转不过来,在清醒和不清醒之间就这么一个想法。

周围人似乎是真怕她太疼了,果真给她灌了两口进去,可又怕她喝昏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到底没把人灌醉。

车四儿好似瞧出了余知葳疼得厉害,便不敢再慢慢悠悠的,快刀下去,两下撬开了那一层甲片,疼得余知葳差点儿没把眼珠子给喷出来。

撬开了甲胄,便能瞧见那支羽箭,周围的衣料和血肉混杂成了一团。

衣裳本就是红的,如今周围一遭更是红的发黑,全都是被血给泡透了。

车四儿到底不敢将余知葳的上衣脱下来,道了几句:“得罪了。”起刀划开了羽箭周围的衣料,将伤口整个暴露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七回:旧梦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七回:旧梦箭矢上是有倒钩的,不敢直接拔出来,怕伤及旁边的脏器,直接催着余知葳去见阎王,所以只能靠挖。

车四儿狠了很心,拿匕首围着余知葳的伤口周遭割了下去。

切肤之痛没人忍得了,余知葳当场闷哼了一声,好像原本想大叫来着,硬生生咬着自己的舌尖儿给憋了回去。

车四儿又不是军医,见惯了伤号鬼哭狼嚎的场面,下刀比杀猪还狠。余知葳生怕自己嗷一嗓子把车四儿叫唤得手抖,她去见阎王了不说,车四儿这死心眼儿的肯定也得以死谢罪。

再者说,以她如今的状态,也搞不清周遭是个甚么地方,只拼命绷着精神,总害怕自己喊得林鸟惊飞,直接将敌军引过来了。

那就都玩儿完罢!

她艰难地喘了几口气,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护臂。

护臂是皮制的,胳膊上还缚着环臂甲,周遭一圈兵士生怕她一使劲儿把牙给崩掉了。赶忙一团乱七八糟,觉得自己罩衣太脏,中衣上又不是汗就是血,实在不敢往姑娘家的嘴里塞。最后不知道谁掏了半天,从自己身上摸出两块手帕来。

几个丘八全都凑上去看,见那上头绣了一团鸳鸯戏水。

……

方才把这东西掏出来的兵士脸上“蹭”地一下就红了,将那东西卷了两卷想塞回去。

一群丘八没眼看地别开了眼神,继续乱七八糟在自己身上找起东西来——这一看就是人家心上人给留的念想。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现下大家都是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断然没有夺了旁人的念想的道理。

最后一群人翻遍浑身也没找到甚么软点儿的东西能让余知葳在嘴里叼着,只好让她自己咬着自己的护臂,一群人在旁边看顾着,以防她真的崩掉自己的牙。

疼得半死不活的余知葳到底是没再昏过去,反而越来越清醒了。一片混乱之中心道,生个孩子恐怕就也是这个待遇了。

割肉挖箭到底痛彻心扉,余知葳感觉自己身上到处都是漏的,不是冷汗就是鲜血,没完没了往外头冒。几乎要将她浑身的水都抽干了。

她心性再怎么坚韧,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哪有话本子里关二爷刮骨疗毒谈笑风生的本事,实在是无法让自己忽略这种痛处,只好在舌尖里卷了一个名字,无声地念了出来。

实在是没有甚么别的挂念,能让她在这种时候勉强定住心神。

那个见天儿黑着脸、躲了她一个多月的混蛋的名字,没甚么镇痛止血的作用,但却勉勉强强给了她点别的东西。

譬如让她知道,这种生不如死的时候,她还是该活着。

这混蛋伤心不伤心她实在不想理会,只是她死了,余家这一两年的局就白做了。

办法的确是能再想,但光阴时不我待。余家的路越早铺完越好,再往后只能越来越艰险。

难道要让余靖宁在一个旁的人身上,重新耗费好几年的心血?

生死一线,她早已经说不清楚这想法究竟是出自私心,还是当真在考虑大局,总之一想到此处,仿佛要随着她的七窍冒出去的魂魄就全都收回了躯壳当中,跟着受伤流血的躯体一起共同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着,战栗不已。

但都说体弱而意志轻,魑魅魍魉逮着缝隙就在人眼睛跟前作乱,原本该是三更而至的噩梦头一回在白日找上了门。

血洗过的视线当中,早就死在她剑下的狰狞恶鬼全都回过了魂儿,张牙舞爪咆哮起来,而余知葳自己却仿佛一再小,再次成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眼睁睁看着恶鬼横行面前,饮亲血食亲肉,爪牙稚嫩甚至还没长全的幼兽拼命向前,却连一个人的头发丝儿都留不下。

她快疯了,早都忘记自己先前想过甚么,爪牙倒转,自己要跟自己同归于尽。

这时候,忽然好像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道了一句:“别怕,我在。”

她化成灰都记得那个声音,哪怕这话他只给自己说过一次。余靖宁这个人极其克制,也通常不给人好脸色,那一句话算是难得的温情。

那声音黄钟大吕似的,震得人耳畔嗡嗡。面前的幻境一寸一寸断裂开来,顷刻间就化成了齑粉,眼前的种种重新清晰起来。

余知葳疼地又是一声闷哼——车四儿将那箭头取出来了。

还好,余知葳无比艰难地吸了几口气,还知道疼,我还活着。

车四儿出手不可谓不快,但毕竟又是割伤口又是挖箭头的,由不得他一蹴而就,放在余知葳更是难捱。等到车四儿将那血肉模糊的箭头从余知葳后背挖了出去的时候,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过去半辈子了。

军中汉子没人身上带着针的,没法子缝合余知葳的伤口,只能做一番简单的清洗和上药止血。余知葳不知是出汗出血出得,还是疼得,总归早就虚脱了,连叫唤都叫不出来一声儿,任由几个人将她身上早就没甚么用的甲胄剥了下来。

到底没人敢动余知葳的衣服,车四儿只能就着她身前的衣物,将伤口包了一圈儿,勉勉强强止着血。

他甚至有些惊诧,这样程度的伤,挖箭头的时候又根本没用上麻沸散,就算是个汉子,也未必撑得下来罢?

余知葳把自己的护臂啃出了一圈儿整齐的牙印儿,如今终于微微松了牙关。其实要不是她背上的伤疼得太厉害,她应当是能感觉到,她的下巴险些被自己给弄脱臼了。

忽的,周围的声音嘈杂起来,余知葳甚至能感觉到忙着给她包扎的车四儿手上都顿了顿。

混沌之间,她勉强抬了抬眼睛,有一个少年人的身影由远及近,卸了头上兜鍪,抱在手上,向她飞奔而来。

那少年人俯下身子,睁大了眼睛,神色一片焦急,冲着她说了句甚么。

余知葳听根本分辨不出她说了点甚么,看口型,大概是在唤她。

唤她“小六”。

又白日做梦了,余知葳失去意识之前心道。

第一百二十八回:回城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二十八回:回城余知葳流了太多的血了,哪怕是个初夏时节,却也连指尖都是凉的。余靖宁惊恐万状地看着余知葳冲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之后,在他面前散了眼神,吓得男女大防都不顾了,伸手去摸余知葳的指尖儿——他只敢摸到这个程度。

结果摸出了一把死人温度。

千军万马阵前我自岿然不动的辽东总兵余靖宁,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再次颤颤巍巍伸出手指来,探了探余知葳的鼻息。

还好,还有。

余靖宁一把脱下外袍来,罩在余知葳身上,将背后那个包扎住了却依旧在不断渗血的伤口盖住,也遮住了因着背后的衣服被划开而露出的一小截儿女孩儿的脊梁骨。

他伸出手去,似乎很想将她抱起来,却哆嗦着手半天不敢动作。

世子爷的心里那道坎儿迈不过去。

车四儿好似是瞧出了甚么,走到他身前,轻声对余靖宁道:“世子爷是姑娘的亲兄长,这儿除了您,旁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那也不敢动姑娘。”

果然他和余知葳之间这层兄妹关系奇诡不已,迈不过去的坎儿是因为这关系,有的时候要抛开男女大防了竟然还是因为这关系。

不过余靖宁没工夫思考这些问题,他蹲在昏过去了的余知葳跟前,抱着胳膊皱紧了眉头,好像连牙齿都发着抖。

车四儿上前又补了一句:“世子爷,人命关天啊!”

余靖宁听了这句话,好似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将余知葳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

从来没抱过女孩儿的世子爷忽然愣住了,好半天才迈开步子。

她太轻了。

余靖宁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余知葳这么轻还是所有的女儿家都是这般轻。

不对,上回和他切磋的时候还没轻到这种程度,像一片一撕就碎了的纸。

“身比纸薄”的余知葳轻飘飘地浮在余靖宁的两手之上,被没了魂儿似的余靖宁一步一挪运回了锦州城。

此后几日,余靖宁一改被拉着跑打游击省火药的作风,见了胡人就砍,野战重炮和大连珠炮全都拉到了野地里,弹药不要钱了一般使劲往兀良哈铁骑当中炸。

兀良哈方才把人溜过瘾,一时间收不住,更是觉得辽东总兵是急了,连弹药都不顾了。于是更加猖獗,日日骚扰,一触即走,打算把衡军的火器弹药消耗个干净。兀良哈军在大小凌河之间来回窜,仿佛是要打出一场“四渡大小凌河出奇兵”。

丧心病狂的辽东总兵管你打算要几渡大小凌河,来者一律火铳加大炮,连人带战马全都一视同仁地往天上炸,毫不含糊。

谁知道还没把辽东总兵的火炮消耗完,他们自己先撑不住了。

兀良哈手里头毕竟没有火器,只能拿人墙战术和衡军对战,虽然一触即走,但大炮的射程毕竟远,人和马总不会有炮弹落得快。每次不管是开战还是撤退,总是打得人仰马翻,血肉残肢乱飞,到处都是人狰狞的白骨——实在来不及把残肢往回收了。

好在是野战,旷野当中自有飞禽猛兽替两军打扫战场,还不至于因着在大热天当中因着尸横遍野而染上时疫。

要染上也是兀良哈军先染上,衡军军中早早就备下了防治的药物,每天人人不落地要喝上两碗,居住的地方也都撒石灰,熏药草,几乎算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天气越来越热,从北地南下的兀良哈众兵卒渐渐受不住这样的天气,别说是打仗了,就光说是把甲胄穿上就热的的大汗淋漓,恨不得光膀子上阵。

可是谁也不敢拿命开玩笑,于是只能受着热。

回营脱下甲胄,浑身起的都是痱子,痒得要命,一抓一大片,于是后来见到的兀良哈兵卒大多呈现出抓耳挠腮的不雅之态,马刀都快拿不住了。

后来,衡军甚至很少动用火器,但凭借手中弓弩长矛便能退敌好几十里了。

长治七年六月,兀良哈大军退守广宁卫。

不过这都是后话,诸般战事,暂且按下不提。

……

余知葳到底是出了太多血,回营之后,军中军医给她缝合伤口的时候只强行喂进去了一点点麻沸散就上手了,缝的过程中人根本就没醒过来。

谢天谢地,那支该死的箭没伤着余知葳的重要脏器,只险险擦了个边儿。也得亏车四儿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小心翼翼,没给可怜的余知葳造成二次伤害。

但此次受伤却是亏下了气血,将养了许久人都不见醒。

一直拖到五六天之后。

余知葳醒来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浑身的骨头都会疼断。她昏过去之前强撑着灵台清明,还不知于忘了自己是哪儿受了伤,按她的预料,就让她那么趴着,别说几天,就算是几个时辰也够受的了。

谁知道竟然除了伤口疼,其余的地方甚至能算得上舒坦,想必是长时间伺候着翻身,侧卧俯卧轮换着来。

她睁眼的时候瞧见的是个圆脸盘子的妇人,她看着有点面熟,好似是义州卫军户家中的女眷。

余知葳缓慢地思考起来,有点明白过来——军中除了她,基本都是汉子,没人敢照顾她,只能找个妇人来。

她皱了皱眉头,刚想开口,那妇人就发现了:“诶,姑娘醒了?可要喝些水?”

余知葳舔了舔嘴唇,对着那妇人点了下头。

那妇人从壶中倒出一碗水来,小心端到余知葳的嘴边,余知葳喝了两口,觉得水里头有点儿咸味儿。

她失血失水都多,又在喝药,不可能给她泡茶喝,只有喝点盐水才不至于过分脱水。

余知葳又就着那碗喝了几口,就朝着那妇人笑,露着小虎牙病歪歪的,还怪惹人怜爱。只是说出来的句子都是碎着的,听不大清楚。

那妇人以为她还有甚么吩咐,赶忙俯下身子去听。

“谢过……大娘……”余知葳又重复了一遍。

那妇人刚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儿来,就听见外头传令兵扯着嗓子叫到:“余总兵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回:广宁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回:广宁广宁卫城的城墙不能阻隔夏日的热浪,兀良哈兵卒在城中煎熬不已,尽数都脱了上衣,在城中抓耳挠腮起来。

他们在旷野当中待惯了,没怎么长期呆在这样龟壳一般的城池当中,更觉得天地窄小,心情憋闷烦躁。

几天之内就出了好几起兵士斗殴的事件,必勒格为了稳定军心干脆杀鸡儆猴,尽数杀头处置了。

于是广宁城中憋闷出一种蠢蠢欲动的暴躁情绪。

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必勒格好像是被这蠢蠢欲动的暴躁情绪感染了一般,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他本来溜着衡军,衡军也知道往圈套里钻,虽说那日大汗也伤着了,但显然余靖宁的副将更是生死未卜,好歹算是险胜。

谁知道后来衡军不买他的账了。

龟缩在广宁城中总归让人觉得浑身不舒坦,必勒格朝着“那边”去了好几封信,得到的回复不管是长篇大论还是言简意赅,总归都是一个意思“你自己看着办”。

必勒格有些慌,虽说原先跟他的傀儡大汗巴雅尔道“身为强大执棋者手里的棋该是一种荣耀”,但总不能真的任人摆布,也更不想把自己走成一步废棋,被人随意抛弃。

他总归是想要更多,想从大衡手里讨着些好处。

但如今慌不是办法,必勒格只能压制住广宁卫城中蠢蠢欲动的人心,加紧布置着城防。

广宁卫指挥使在广宁沦陷的时候,一把火点了弹药库,将广宁所储存火器一口气炸了个干净,人为的来了个坚壁清野。

现在广宁城上几门大炮全然成了没甚么用的大铁管子——就算还有弹药,兀良哈这群人也未必会用。

必勒格只能忍着,等挨过了夏天,天气越凉对他们越有利,等到秋冬之时再一举反攻,等到冬天,辽东大地就又是他们的战场了。

可是余靖宁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长治七年六月十九,辽东总兵兀良哈率军攻打为兀良哈所占的广宁卫城。

夏夜的风没给人带来一丝凉意,反倒吹出一股闷热的风来,辽东毕竟近海,于是这风中竟然还带着一股潮乎乎的感觉,黏在人身上脱不开。

衡军默默在夜色中整好了装,朝着广宁卫城进发了。

广宁卫本是辽东军镇中心,本就是重中之重,能不能把兀良哈赶回老家去,就看着关键的一役了。

衡军行至广宁,自东南两门主攻,由南门开了第一炮。

广宁城大门紧闭,安静得吓人,轮班换值的兀良哈兵卒连灯都不点。

余靖宁手里头拿着千里镜,上上下下对着广宁城看了一阵,一片黑漆嘛唔,甚么都看不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丢开了手中千里镜,对着身旁几个火器把总沉声下令道:“神机营准备,上红夷。”

红夷大炮沉重,三五个精壮的汉子使了全力才推至阵前,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广平城大门。

在炮口当中塞满了火药之后,几个神机营炮手深吸一口气,闷喝一声,弯腰抱起了沉重实心铁球塞进炮口。

余靖宁一声令下:“放——”

前一批炮兵退开了,后头人扯了长长的引线,拿着小孩儿手臂粗的“点炮香”引燃了,火星子一冒,方才红夷重炮周围的兵士尽数退开后坐力的波及范围。

“轰——”地一声,仿若开天裂地,在夜中轰出了讨伐兀良哈,夺回广宁城的第一炮。

红夷大炮的射程极远,一炮轰在了广宁城的大门上,轰得那南门上嗡嗡作响,地动山摇,两扇箍了铜钉的大门登时摇摇欲坠。

广平城就在这嗡嗡作响状似耳鸣的情形下,猛然惊醒。

夜里蚊虫多,几个城内守城的卒子原本正光着膀子歪在城楼打瞌睡,好半天睡不着,刚迷迷瞪瞪会了周公……没想到这么一疏忽竟然遭来了灭顶之灾,地动山摇之间赶忙撕心裂肺喊起来:“有敌袭!!!”一声还没喊完,第二声炮响接踵而至,一炮轰在角楼上,那兀良哈兵卒歪了两下,一头栽下了角楼,摔得脑浆迸裂。

城上的卒子全都大惊失色,满城头叫嚷着:“点火点火,都下去叫人!!!”

满城光着膀子的兀良哈兵卒尽数跑动起来,慌慌张张将甲胄套在自己身上,七零八落地往城楼上窜。

不知道怎么,有人忽然觉得这场面好生眼熟——竟然是和当初锦州之战前的慌张场面如出一辙!

必勒格高声指挥着,强行拿自己周身的气场压着人,勉勉强强没让战局乱成锦州那个模样。

被余知葳烧成个麻皮花生的大汗巴雅尔脖子上裹着厚厚一层绷带,下巴上都烂成了一片——余知葳梨花枪中的铁蒺藜里是淬过毒的,带着烧伤直接就进了体内,巴雅尔到现在都缓不过来。

身上带着伤的巴雅尔一跃而起,套上甲胄就打算上城头,看看上回那个拿他的脖子不当人脖子的小子到底死没死。

必勒格一把按住了巴雅尔,道:“大汗。”

巴雅尔自从上回亮爪牙没亮出来,反倒被必勒格来了个下马威之后,稍微有那么一点忌惮,甚至说的夸张些,他有那么一点怕必勒格。

巴雅尔喉头滚了滚,开口问道:“国师甚么事?”

必勒格松开他的手腕,顺猫毛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大汗稍安勿躁。”他微微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开了口,“大汗有伤在身,实在不必亲自劳动,坐镇中军稳定军心便是,千万保重。”

这是让他不必亲自上阵的意思。

巴雅尔冲着满面凝重的必勒格,郑重点了点头。

广宁城下,余靖宁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来,搭上长弓,弓弦一绷再绷,状如满月,一箭射了出去。

一个兀良哈兵卒当场脑浆迸裂,被死死钉在了城头之上——算是报了余知葳那一箭之仇。

像得到诏令一般,衡军全军强弓劲弩齐齐张开,万箭齐发,空中密密麻麻飞的全都是箭矢,一时间。

原本就黑的夜空更是黑得浓稠,连火光冲天的铳炮都划不开了。

第一百三十一回:投尸

余靖宁再次发挥了“城塌了还能再修”的精神,一口气将广宁城的瓮城轰塌了了个遍。紧接着,一众步卒一拥而上,火铳冷兵器开道,一连厮杀到第二日深夜还未退去。

两边兵卒皆是精神紧绷,几乎要到了强弩之末了。

余靖宁眼见差不多了,说是要下令撤军,谁知道兵卒尽数回退,攻城车却还杵在城下,没个要回传的意思。

兀良哈兵卒恶从胆边生,拿起夜间点着的火把就想往城下丢,想着干脆一把火将攻城车烧了,能解决一点是一点。

谁知道,城下的攻城车却又开始动了。

攻城车七零八落投进去些东西,谁知道却不是巨石,而是一些散发着难以言喻味道的东西……

城内有士兵被当头砸中,仔细瞧了瞧,发现竟然是残缺不全的人的尸体!

投石车大材小用地将兀良哈兵卒的尸体全都扔了进去之后,这才笨重缓慢地调转身子,跟着后队变前队撤退的兵卒一起走了。

那些被扔进来的尸骨有的还是新鲜的,正是方才战死的兵卒掉出城外的尸体。这些尸体腐烂的程度不尽相同,但大都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腐化的红肉连着白骨一起,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何况还是这么多。

天气原本就热,有些兀良哈兵卒当场作呕起来。

这一吐可不得了,连带着一群人都吐了起来,原本激战了一天两夜的兵卒全都东倒西歪,恶心不已。

这衡军是要作甚?打算学着他们汉人的样子,给战死在辽东的兵卒们来个“落叶归根”?

尸体太多,本来最好的处理方式是焚化,奈何天气太热,大部分人不愿点火,只好缓慢地挖坑填埋,光是填埋就要花费好长时间。

……

衡军扎营在广宁城十里之外,营中一片肃然,方才凡是接触过兀良哈兵卒的尸体大的人,全部从头到脚拿水洗一番,恨不得连衣服都烧掉。

再然后,满营中的兵卒照例两碗药灌下去,像余知葳这种本该喝药的,一连灌下去了三碗。几种不同的苦味儿在嘴里弥漫开来,她险些觉得自己舌头要没有了。

军中的军医围着营帐到处撒石灰,满营当中都是一股子药味儿,不单单是煎药的大锅的味道,还有熏制各种药草的味道,不像个军营,倒是像个药房了。

原来,四五月间死在辽河平原上的兀良哈兵卒根本没被飞禽走兽鲸吞蚕食,而是全都被衡军收集了起来,一直搁在百十个密闭的箱子当中。

在放上投石车之前,才去掉了上面的紧紧裹着的油布,开了锁,被那投石车一扔自然就打开来,里面的尸体七零八落,尽数飞出去了。

冬日的时候,这些腌臜的东西尚可借着能把辽东湾都冻住的严寒藏匿自己丑恶的一面,如今却是要到了夏日最热的时候,那就真的一点都遮掩不住了。

余知葳已经能下地勉强转一圈了,听闻余靖宁回来,便以“我想转悠转悠,对恢复伤势有帮助”的心态,磨磨蹭蹭往主帐中去了。

果真,进了主帐,一抬头就看见余靖宁正站着仰头喝药。

余知葳挪着步子,上前去唤他道:“大哥哥。”

那药味儿大概是真的够难喝的,余靖宁皱着脸抬起头来,一时间嘴里苦得没说出话,只用眼神询问道“找我何事?”

余知葳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空碗:“这是派给咱们防时疫的药?”

这会子余靖宁才从那一碗简直了的药里面缓过神来,道:“是。”他砸了咂嘴,“天气这样热,先得防着发暑热,不过比起时疫,这些都是小事。”

余靖宁又是投尸入广宁城,又是全军防治时疫,这样的大费周章,余知葳随便琢磨琢磨就知道他是个甚么打算。

天气炎热,本就容易发暑热发痧,这样夏日的毛病常见,虽然不严重,很是影响战斗力。而且这样的天气,还容易引发时疫。

时疫刚开始的症状与发暑热并无太大差别,可是越到后面就会越发严重,上吐下泻者有之,脸青嘴白者有之,翻白眼吐白沫者亦有之。

这些染上时疫的人,如果不好好医治,那都只有一个归宿,就是去见阎王。不仅自己得去见阎王,连带着周围的人一起都能去见了阎王。

而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很有可能就会变成时疫的源头。

大军能屠城,这样的时疫也能屠城。

余靖宁将药碗搁在桌上,低着头研墨,打算写一封战报——余知葳前些日子根本没法从床上爬起来,余靖宁实在不敢劳动她,只好自己写了。

他一边研墨,一边道:“广宁城沦陷得早,我先前还想遣人去城中探探虚实,想着若是能跟城中流民接洽上,再闹一次与锦州城同样的内乱也不是不成。”

说到这儿,余靖宁的眉角抽动了一下,好似是想起来甚么极其不悦的东西:“广宁卫指挥使炸了火药库,领着整个广宁卫的军户殉了城,这事儿我不是没听说,但……我不知道城中竟然没剩下几个汉人了。”

余知葳朝上倒抽了一口凉气,顿觉魑魅魍魉全行在眼前,妇孺嚎啕之声尖利,在耳边梭巡不去,仿若阿鼻地狱从地府当中被提了上来,完完全全在人间展开了。

兵卒殉城,剩下的全是妇孺,没了丈夫父亲的妇人和孩子们能怎么办?

能自缢殉节,恐怕都还算是好结局。

果然,余靖宁的眉间一道深深的痕迹显了端倪,显得他眉骨突兀异常:“胡人手段残忍,我不便与你细说……”

“我知道。”余知葳还站不了太久,稍微有些气喘,拖过一旁的椅子坐在余靖宁对面,“不说也罢,听见了脏耳朵。”

余靖宁点了点头,一股阴鸷之气就无端窜上了眉眼:“兵刃不详,屠城更是不仁不义,但我辈实在是没宰相腹中撑船的心胸,没法子以德报怨,只好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一百三十二回:关门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二回:关门余靖宁自从定下了血债血偿的心思是铁了心想把兀良哈兵卒困在城中,一点儿也不想让人出来,让他们关在城中好跟尸体待在一起,养出一场大瘟疫来。是以,当初那次夜攻还不够,又数次去广宁城骚扰,好让他们尝一尝烦不胜烦是个甚么滋味儿。

也算是让人自食其果了。

衡军仿佛是夜攻上瘾了一般,总喜欢夜深人静之时扣上广宁城的大门。弄得城中的兀良哈兵卒好生崩溃。

广宁城中的人本就又热又累,天气又炎热,还因着蚊虫叮咬休息不好,根本没人能打起来精神修城墙。是以,那瓮城的城墙依旧是七零八落一团废墟,百十年的大铜钉,尽数落在地上,仿佛没人打算再给他们续一续寿命似的。

按理来说没了瓮城,衡军的火炮应当是很容易就能轰在大门上,可衡军却好似为了省火药似的,竟一改从前硬攻的战法,还干了点他们看不懂的事儿。

衡军忽然开始在广宁城外挖壕沟,统共四道,各个幽深无比,看着怪吓人的。

兀良哈兵卒莫名其妙,心道又不是你们要守广宁城,挖的哪门子壕沟,赶忙将此事报给了国师必勒格。

必勒格上前一探查,登时气笑了。

衡军这是打算围城?

没错,必勒格本人占着广宁城,的确只是想找个稳固的城池做倚仗,好把战事拖到秋冬再进行。虽说到时候敌我两方的资源都匮乏,但起码兀良哈兵卒不会像如今这般,因为天气炎热闹得人心浮动,况且,被寒风吹惯了的兀良哈自然会衡军这种关内来的更加抗冻一些。要想再来一次十万铁骑踏冰而来,也不是难事。

但衡军围城这种想法就很可笑了,难道打算帮着他们直接将战局拖到冬日吗?

先不说现在围城这种事儿究竟明智不明智,就算是真的打算正正经经地围城了,那他们人也不够啊?

必勒格冷笑一声,放话道:“让他们围!我倒要看看那黄口小儿能不能把我们围住。”

大有一种我们现在不愿意出去,那是因为我们不想出去,不是突破不了你们的包围圈。

衡军的斥候端着千里镜看完了全程,一路小跑回去向主帐报了信。

余知葳刚巧在主帐之中,听了小斥候的汇报,不禁笑道:“他们那个长得猴子一般的国师还真有点本事,我们还真不是要专心围城来着。”

余靖宁舔了舔墨,笔下不停,口上却道:“他通透不要紧,只要他们那位大汗不通透就行了。”

余知葳挑挑眉,仿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与他们新推上台的大汗正面对上过,勇猛有余,我却不知道是个思虑不足的。”

“上回见他私自过小凌河攻锦州城便能看出来。”余靖宁终于搁下了笔,将手里头的东西拿起来吹了吹,这才接上了自己方才的话,“和他们那位国师必勒格,根本就不是一个风格。若说前一位大汗还是刚愎自用,这一位……”

余靖宁想了半天没想出他除了勇猛之外还有甚么优点,一时间卡了壳。

“这一位脑子不大够用,好拿捏。”余知葳笑着补充上了,“只是将他训练的指哪打哪还得有段时间罢了。”

她原本想说,又不像咱们皇上,那是自幼被他母后教导要听话,想了想余靖宁听了这话大概会不大高兴,于是咽下去没说。

余知葳猜的不错,这位巴雅尔大汗的确脑子不大够用,也的确那种忌惮只不过是在明面儿上的。

他一见被为了城,大惊失色,生怕必勒格是为了把自己在前线耗死,好再换个人扶持,立马给其余两卫支持自己的人去了信,让他们来支援自己。

衡军当然瞧见了送信的人,但是默许他们将信件送了出去。

等到那群援军来的时候,衡军就在路上把他们给堵住了。这一堵,“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衡军才发现,这群人实在是比朵颜卫的骑兵差太多了。于是一口气把人家一锅端了。

此乃围城打援之计。

但那巴雅尔还眼巴巴在广宁城中等援军呢。

但这援军,还当真被他给等来了。

一日,巴雅尔的心腹斥候趴在城头之上,拿着个千里镜极目远眺,忽然瞧见衡军扎营之处杀声震天,仔细一看,杀进营中的人竟是穿着兀良哈的盔,挥着兀良哈的旗。

小斥候喜出望外,一路小跑去给巴雅尔报信,说是咱们的增援到了。

巴雅尔等等上了城头,结果小斥候的千里镜一看,果真如此,登时大手一挥:“咱们杀出城去,里应外合,把衡军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他伤势未愈,不便自己出城作战,派了自家的心腹精锐杀出城去。

正当巴雅尔想着自家精锐骑兵能与援军里应外合,将衡军一举击溃,打破他们想围城的春秋大梦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些“兀良哈援军”有些不对劲。

方才看着还是亲切的同袍,可没过一会儿,他们竟然从马刀之后拿出了铳炮来,还没等兀良哈兵卒反应过来自家兄弟甚么时候用上了火器时,只想着与他们汇合……

谁知道那群“援军”竟然弃了衡军,冲着自己就杀将过来。

这群“援军”竟然全是衡军的兵士穿上了兀良哈的甲,就是为了骗他们出城的!

一众兀良哈兵卒大惊失色,惊愕之下注意力不集中,被有备而来的衡军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不止巴雅尔在城头险些气得喷出一口老血,方才知道消息的必勒格也火急火燎冲上了城头,深深忘了巴雅尔一眼,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该换个傀儡用一用了。

必勒格在差点儿将巴雅尔身上看出个洞来之后,吹号下令,让拼死厮杀却冲不出包围圈的兀良哈兵士全都撤回广宁城。

虽说处在衡军的重重包围中,但毕竟是巴雅尔大汗的精锐,各个都英勇无比,拼命厮杀,狼狈地逃回城中。

果然,自此之后,广宁卫城大门紧闭,再没有人想出过城,余靖宁的“关门养疫”计划就此达成。

第一百三十三回:时疫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三回:时疫自那次余靖宁诈援之后,广宁城中的兀良哈兵卒都仿佛蔫了一般,无论再怎么挑衅,也绝对不敢出城了。

不只是因着怕余靖宁再来一回炸援他们的兵力,还因衡军守卫之处挨着大凌河,虽非顺风,但却是河流上游,占尽了地利。

余知葳伤没好利索,余靖宁不敢让她再上阵打先锋,但她又不愿闲着,只好做些运筹帷幄一类的事。

她闲来无事的时候打探了一下,倘若兀良哈人也有办法对抗时疫,那该如何是好。

那老军医一把年纪了,好几个徒弟都一起待在军中,摸着胡子问余知葳道:“姑娘随着余总兵也学了不少用兵之法,那可知为何扎营总在上风上水处?”

“若是从将领一方来看,自是因着居高临下更占优势,顺风顺水无论是船战还是火攻,都要容易许多。”余知葳通透,当时就明白了,笑眯眯冲着那能做她祖父的老军医道,“而对您老人家来说,那自是因为水源洁净,通风良好,不易染病。”

“姑娘聪慧。”那老军医一脸赞许,摇头晃脑背起医书来,“时疫,因疠气疫毒从口鼻传入所致。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发颐,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其证憎寒壮热,口吐黄涎,甚者痓厥谵狂。至于要如何染及一城,大多还是因着水源不干净。”

虽说余知葳来辽东是给余靖宁做副将的,但不知是怕唤“余副将”“余总兵”怕搞混了,还是为了显得更亲切些,军中很少有人唤她“余副将”,大都是“姑娘”“姑娘”的叫,像在家里一般。

老军医又开口道:“那广宁城中没有活水,原先也并未开凿过水渠,是以多是打井取水。井中之水多是死水,若要使其脏污再饮入,实在是要比咱们这种取大凌河水喝的要容易许多。况且,咱们军中早早就用上了药,饮水皆是经过沸煮之后的,衣物被褥皆置于阳光下暴晒。他们胡人茹毛饮血惯了,不懂得这样的道理。是以姑娘不必担忧。”

余靖宁之前投尸入城,的确已经做到了污染水源这一点的开端,但余知葳心中还有疑虑:“可若是胡人们派了探子,无需太高明,只需探得咱们军中都在用药,还将饮水沸煮即可。若他们有样学样,这当如何?”

那老军医摸着自己的胡子笑了起来:“余总兵与姑娘打仗乃是一把好手,但懂的医理就不如老夫多了……”

余知葳趁着他没笑完,赶紧凑上去拍马屁:“术业有专攻,我们这些丘八都还仰仗着您救命呢。”

那老军医听了,果真是笑得红光满面,又道:“民间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土变了,人体便多有不适。姑娘该知道水土不服是何理罢?辽东离京师不算太远,又都是北方,是以姑娘感觉不大,但胡人们就未必了。人尚且水土不服,那时疫就更容易侵扰。”

余知葳举着一根手指,顿时若醍醐灌顶:“哦,我明白了。胡人是不服水土的,而时疫却是咱们汉人地界儿的,是‘服水土’的,这水土不服的胡人遇上了‘服水土’的时疫,那当然是时疫更占便宜。”

“正是这个理儿。”那老军医接着道,“而且,时疫来势凶猛,他们并不适应,发作的要更猛烈些,咱们吃的药,对他们来说都未必有效。除非出一个盖世神医,用几剂猛药,不然他们非得病得站不起来不可。”

余知葳十分激动地给那老头子捧场,把人哄得高兴的不行。

聊着聊着,那老头子忽然一拍脑袋,道:“诶哟,瞧我这记性,又忘事儿了。老夫提醒姑娘几句,既然是名为‘时疫’,那这个着眼点便得落在‘时’上,夏日里头发的病拖不到冬日去。七月流火,还望余总兵和姑娘早做打算,千万别误了时机。”

说罢,那仙风道骨的老头子飘然而去,留着一脸了然的余知葳在原地自己顿悟去了。

果然,不出那老军医所料,广宁城中没多久就出现了有兵士发暑热的,进而发起痧来。

夏日炎热,人也倦怠,光是处理被余靖宁丢进城的残肢断臂就用了好些时候,凡是接触过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舒坦。

很快,城中就开始出现病死的人了。

五大三粗的汉子,没几日就倒在了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最后抽吧成了一小团,没几日就口吐黄水而亡了。

一种莫名的恐慌在广宁城中蔓延开来,到处都能见到向长生天祈祷的人。

必勒格管了多次,且让他们不要惊慌,安心吃药病自然会好。可这些胡人大都有一些信巫不信医的传统,不怎么相信军医,甚至觉得那些药汤子没甚么大用。

于是这种祈祷的现象屡禁不止。

但祈祷的人越多,军心就越不稳定,然后就会带着更多的人加入这一行列当中,简直恶性循环。

必勒格哪怕知道这种事儿动摇军心,但也毫无办法——因为他虽有威慑力,却没那个本事让兵士们一夜之间全都无病无灾,精神抖擞地跟他上战场。

巴雅尔站在夕阳之下,满面愁苦地看着撑着兵器都快站不住的兵卒,一时间难受非常。

他脖子上的伤还没好,依旧裹着很厚的纱布,而如今城中又流传着一种令人莫名恐惧的疾病,没办法让他静下心来。

必勒格缓缓走到这个年轻人身后,低声唤了一句:“大汗。”

巴雅尔正聚精会神地发愁,闻言吓了一跳,脸上抽搐了几下,待看清来人之后,才平静下来,低声道:“必勒格,你说我会不会也染上那可怕的瘟疫。”

必勒格看着他脸上抽搐,险些以为他也要倒在自己面前口吐白沫了,也吓得不轻,赶忙道:“大汗有长生天庇佑,自然不会。”

他二人的动作有些大,忽然惊飞了城中树枝上立着的三两只乌鸦,它们呱呱惨叫着上了天。

必勒格瞳孔蓦的张大了,总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渗人。

第一百三十四回:尚方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四回:尚方谭怀玠收到辽东“广宁大捷”的消息时,他正雷厉风行地领着人处置洛阳的“截杀钦差、土地瞒报”一案。

在京师人眼中失踪了、在洛阳人眼中坟头草都长了一丈高的谭怀玠,身边就带着个小厮和锦衣卫,在民间把该摸的消息摸了个透,然后忽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别说是阉党和不知道在这件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的旧派,就连新派险些都吓得喘不过气来。

陈晖当时差点儿就要帮着给谭怀玠准备后事了。他在朝廷上周旋没甚么工夫,就派着陈暄上谭家施压,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拍板儿定下了陈月蘅腹中孩子的嗣子位置,甚至早都帮着谭家把分家的方案拟好了,就差陈家兄弟两个上谭家一番唇枪舌剑。

谭怀玠忽然大变活人的消息传回京中之后,八百辈子没哭过一回的陈晖在自家伏案痛哭——一半是高兴的,另一半是想把谭怀玠这小子拽到眼前来好生胖揍一顿,好让他长长记性,今后别再让一群人替他提心吊胆了。

还没等京中一帮居心叵测的参他欺君罔上不知道干嘛去了的时候,谭怀玠以暴风骤雨之势,一口气拿下了几十口子人,拿着一把好像没甚么大用的尚方宝剑,以书生之姿一气儿砍了几十个人头。

当然,谭怀玠本人连鸡都没杀过,尚方宝剑也不是甚么好剑,斩人头这种事情当然是高邈来做。

只是他当初身着圆领顶戴乌纱,威风凛凛拿着尚方宝剑往哪儿一站,看着斯斯文文,说话和和气气,却没一个人敢再顶他的话了。

他道:“都道在下是个书生,可在下却是朝廷的钦差。实在不知道诸位截杀钦差之事确凿,谋逆之心昭昭,还怎么喊出冤枉来的。”

虽说他那个尚方宝剑没甚么分量——小皇帝贺霄不掌实权,蔺太后就好像吃了甜头一样,一示恩宠就要赐尚方宝剑。余靖宁那儿也有一把,是他封总兵上辽东的时候御赐的。余靖宁深知此物还没有他辽东总兵的大印罕见,便转手扔给了余知葳。余知葳甩了两个剑花儿觉得不顺手,扔到后厨切肉去了。厨子嫌太钝,只能拿来削土豆皮儿。

京师中众人也知道这回事儿,但尚方宝剑这个东西的确是用来“先斩后奏”的,使用方法一点儿也挑不出错处,更不能说“这个尚方宝剑好些人都有,根本没甚么分量”。

这是戳着皇上和娘娘的脸,说“我根本不把你们孤儿寡母两个放在眼里”。

估计深得娘娘心的裘安仁都不敢作死的。

谭怀玠砍完人头,一口气将那几十口子人家全抄了,庄子全都归朝廷,银子全都上缴户部,账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一分没留下。

白花花的雪花银,连着清丈好的土地数目一起进了户部,一口气糊住了田信那张打算给阉党当炮用的嘴,那句“谭钦差行事太过,有违人和,况且朝廷派他他南下洛阳是清丈土去的,不是砍人头去的”自此哑火在腹中,再没冒出来。

你田信不是“阉党有难,鼎力相助;他人有难,国库没钱。”吗?那我就使劲儿将国库填满,要是再叫穷,那就是你户部尚书田信监守自盗,昧下了国库里的银子。

清风拂面的谭怀玠下手却这样快准狠,连点喘息和反应的机会都不给人留,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洛阳之前就和新派一路商量好了。

砍了几十口子人头的谭怀玠和高邈,终于踏上了回京的道路。当然,为了防止谭大人再次吐得半死不活,实在是没敢再走水路。

办完了正事儿的谭怀玠终于不形销骨立两腮深陷了,整个人好似活过来一般。马车晃晃悠悠走得不徐不疾,他就一路撩着车帘欣赏沿途风光,时不时还能吟出两句诗来,实在不像是先前那个人头说砍就砍,家说抄就抄的谭怀玠。

七月流火,往北回的时候就显而易见地能觉出秋高气爽来,谭怀玠拿着手中的书信读给高邈听。

那是辽东来的捷报,辗转到谭怀玠手中的时候,已经晚了好些时日了。

高邈骑在马上,听完一激动,狠狠在马背上拍了一掌,险些让他胯下神驹给窜飞出去,好容易拉住了:“宁哥儿这场仗打得漂亮,广宁府也夺回来了,我看那群胡人还猖狂不猖狂。”

“高三郎所言甚是。”谭怀玠点了点头,“广宁府夺回来了,整个辽东的战局都会不同,今后那些蛮夷便只有被咱们的大军追着打的份儿。刚巧,国库才入了一批银子,余贤弟若是藉着这个机会讨要军饷,想必不会有不批之理。”

高邈激动不已,唾沫横飞,简直是恨自己身不能至:“说实在的,我当真有些羡慕宁哥儿。我们做武职的,能统领一方兵马,在战场上杀个恣意痛快,安邦定国,就算是死了也值。”

谭怀玠冲着他笑了笑,几个月在洛阳民间蹉跎出的风霜尽数隐去,只剩下他原本那份清隽:“高三哥,不必羡慕旁人。高三哥这回带着我这个无用的书生几回死里逃生,又与我一起做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最后攘除奸凶。其一解决了欺压百姓的恶人,其二又充盈了国库,不也算是抚一方百姓,也是安邦定国了。”

高邈挠了挠脑袋,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嗨,这功劳都是你的,我怎么敢好意思和你齐肩呢。”

“三哥可别妄自菲薄了。”谭怀玠摇摇头,又笑道,“若是没有高三哥,我说不定早就死在那个想用飞针杀人的大夫手里了。”

高邈好像对旁人夸他这事儿很不好意思,连耳根都红起来,赶忙转移话题:“诶,我看你那儿还有一封信,是甚么啊?别是传回来两分捷报罢?”

“这个呀。”谭怀玠摸了摸信封儿上的火漆印,“这是家信,应当没甚么大事儿。”

高邈皱了皱鼻子,道:“还是你家陈三儿体贴,我家那口子这么久见不着我人,连句话都不给我带。”

谭怀玠一边拆信一边笑:“嫂夫人不是琐碎的人,想必在心中用另一种方式挂念着……”他刚拆了信封,匆匆扫了一眼,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还不等高邈问怎么了,谭怀玠一改如沐春风的君子之态,火急火燎冲着车夫道了一句:“赶紧赶路,尽快回京。”

第一百三十五回:家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五回:家事高邈刚开始完全没闹明白谭怀玠看了个家信怎么忽然就火急火燎成了这模样,他当初吐得七荤八素被自己背在背上逃命的时候,还能条分缕析一条一条掰扯着洛阳的土地问题,今天怎么连话也说不全乎了?

难不成他们家出了甚么大事?

高邈跟着谭怀玠狂奔了半日,期间一度苦思冥想,还是没闹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

后来高邈一拍脑袋——不会是谭家老爷子没了罢?

他暗暗窥探了一下时不时从车帘中露出来的谭怀玠的脸,那脸色,要怎么凝重怎么凝重,当真是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后来狂奔了半日,好容易在一个驿馆停了下来,高邈很不好意思地试探道:“谭二郎,你家里……这是……呃……”

他斟酌了半天都没斟酌出词汇来,只好支支吾吾看着谭怀玠。

好在谭怀玠脸色难看虽难看,但脑子总归是好用的,很快明白了高邈的意思:“我家里?噢,是月儿有身孕了。”

高邈眼睛眨巴了半天,一句“你家那口子有身孕了你摆出一副死了爹的表情来作甚”兀自咽了下去,红夷炸膛一般烂在了自己的腔子里。

谭怀玠很是伤怀地支着头,操着一副伤春悲秋的强调道:“这都怪我,单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没想着给家中去些信。月儿她一个人在家中不容易,又有了身孕,最忌思虑。我如今这诸般行为,连伯朝兄都好一番提心吊胆,莫要说是月儿了。那我岂不是要让月儿让思虑过甚了?都说‘衣带渐宽终不悔’,她不悔,可我是悔的啊。”

高邈从他文绉绉的调调中咂摸了半天,大概体会出了一点“陈三想谭怀玠这个混蛋想得都要瘦了的”意思,被这个才与自己并肩作战过的文人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又后知后觉地泛起酸来——他家里那位怎么连点儿反应都没有。

他也想伤个春悲个秋。

不过在这一瞬间,他好似又记起了“赏花树下一堆人”一类不那么美好的回忆,默默地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扔出去了。

不过很快他就不羡慕谭怀玠的风花雪月了。

这书生没收到家信的时候天天在路上晃悠,走得不徐不疾,自从那天狂奔了一次之后,上瘾了一般天天都在狂奔,也不怕再被颠吐咯。赶路的时候,一日睡不足三个时辰,马都快累得口吐白沫了。

狂奔的谭怀玠差不多提前了十日回到了京师。

一整个白天,谭怀玠和高邈几乎都在宫中,点卯似的见了一遍阁臣和六部尚书。他二人也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相思,全力以赴地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质疑,一整天嘴几乎都没停过。

直到文渊阁中点灯的时候,众人才有些要散的意思。

谭怀玠有点憋不住了,朝着自己对面的正喝茶润嗓子的陈晖拼命使眼色。

陈晖一脸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去,给了他一张拉得比驴脸还长的脸。要不是陈晖怕斯文扫地,恐怕能当场揪着谭怀玠的领子把人狠揍一顿。

没工夫让谭怀玠尝尝甚么叫“文人之怒”的陈晖只好憋着,勉强面不改色地同小皇帝贺霄和蔺太后告了退。

待出了紫光阁,陈晖大步流星走在前头。谭怀玠腿脚一直不大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满头大汗追了好半天,总算是跟上了。

谭怀玠冲着自家舅兄拱了拱手,颇有些讨好地笑了笑:“伯朝兄。”

陈晖仄他一眼:“贤弟何事,不妨直说。”

谭怀玠两条长眉蹙在一起,忧心忡忡道:“小弟不在这几日,月儿……月儿如何了?”

这话问得陈晖心头火起,但又不好当街跟他掼乌纱,只好火冒三丈地忍着,冷声道:“谭贤弟这话是何意?为兄的愚钝,实在是听不大明白。你自家妻室,来问我有何用处?”

这话一出,谭怀玠就知道他是恼了,赶忙上前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

陈晖本来也不是真心要为难他,脸色也稍有缓和,只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家中水浑,今后做事就应当思虑周全些,听你训诫余小世子的时候大道理说得比谁都多,怎的放在自己身上就全忘了呢?”看他脸色懊悔非常,又补了几句,“你放心,月儿究竟是我自家妹妹,我与仲温不会不管的。但日子终究是你们夫妻二人在过,我们这回尚且还能杀去谭家给她撑腰,那今后呢?若是我们知晓的不及时,或是不便插手的时候该怎么办呢?你如今尚且年少,但过两年也到了及冠年纪,该怎么稳妥不必我再教导了罢?”

谭怀玠赶忙一阵“是是是。”

二人说话间,便已走出了宫墙,各家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

陈晖掀了车帘要上车,却顿了顿,又对谭怀玠道:“若是当真担心月儿,你自己回家一见便知。不过大喜大悲到底伤神,你自己多留心。”

谭怀玠应了几句,刚忙上车往家赶去了。

甫进了谭家的门,从进大门口开始,一路全能听见“二爷回来了”,他几个弟弟一溜儿小猫儿似的扒在堂屋门口,全都张着眼睛瞧他。

谭泽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中,脸上没甚么太大波澜,做做样子一般等着。

谭怀玠上前去见了礼,随意寒暄了几句,便按捺不住问道:“二奶奶人呢?怎么不见?”

谭泽扬了扬下巴:“早也不爽利,晚也不爽利,在自己屋中歇着呢。”

谭怀玠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心不在焉地跟他爹牛头不对马嘴了几句,就要告退。

快要中秋了,挂在天上的月亮一日满过一日,只是暂且还没满成个大圆盘子脸。谭怀玠顶着这么个月亮几乎是一路疾行,一刻不停地跑回了自家的院子。

等到他瞧见陈月蘅的背影的时候,才略略放下心来,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月儿。”

陈月蘅正喝药,闻声骇了一跳一般,丫鬟手里的药碗汤匙叮叮咚咚响成了一片。

第一百三十六回:差别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六回:差别陈月蘅一转过身来谭怀玠就戳的心窝子疼。

她原先跟自家哥哥说得好好的,不思虑过甚,不用担心她。可放在随便甚么人身上,谁能受得了,到底还是日日揪着心的。

陈月蘅两肩仿佛比原来还清瘦些,脖子上连青筋都快暴起来了,两只胳膊空空荡荡晃在袖子里,只剩下一个硕大的肚子格外突兀。

谭怀玠觉得眼前有点儿发黑,赶忙甩了甩头,快走几步上前去,蹲在陈月蘅跟前,握住她的手,唤道:“月儿。”那手指上骨节嶙峋,握在手里像是一把骷髅。

陈月蘅怔怔的,抬起另一只手,难以置信似的摸了摸谭怀玠的脸。

谭怀玠一时内心抽痛,脱口而出道:“你打我罢。”

陈月蘅又摸了摸,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哭腔道:“怎么跟假的一般……”眼泪噼里啪啦就落下来,滴在谭怀玠的手上。

谭怀玠慌了神,一把按住了陈月蘅摸他脸的那只手,忙不迭道:“真的真的,如假包换。”

陈月蘅哭得好像有点儿喘不上气:“换谁去……”

谭怀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想把人往怀里搂,可又好像怕碰着她的肚子,殚精竭虑地避着,姿势要怎么奇怪怎么奇怪。

陈月蘅脱力一般靠在他的胸口,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怀里的陈月蘅统共没有二两肉,谭怀玠满心的酸涩,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争先恐后地全想出去,可惜最后全卡住了,只冒出来一句:“都是我不好。”

好像说甚么都太轻了。

谭怀玠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陈月蘅的肚子,似有所指一般:“没少让你遭罪。”刚有了这小东西没多久,他就奉旨下了洛阳,甚至自己还全然不知道。再后来就是自己音信全无,那陈月蘅恐怕得带着这小东西,经受了双倍的思念和担忧罢?

还没等陈月蘅开口说甚么,谭怀玠猛然惊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手底下,陈月蘅的肚皮猛然抽了一下。

陈月蘅仿佛也被那一下疼到了,很难受地闷叫了一声。

谭怀玠下意识就朝下看去,一眼就看见陈月蘅素色的裙边儿上滴滴答答一片红。他整个人都慌脱了形儿,惊恐万状地叫了出来:“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一旁两个丫鬟立即飞奔出去一个——稳婆都在府中备好了,只待人去叫便是。

另一个着急忙慌地想把谭怀玠从陈月蘅身上摘下来,急急与他道:“先前二爷的信穿传回家的时候二奶奶就动了一回胎气了,当时大夫说月份太小了,能拖一时是一时。想不到今日还是发作了……”

谭怀玠一愣,疑惑信中怎么没提到这一茬,形容散乱地被丫鬟赶出了屋子,这才想到陈晖对他说的“大喜大悲到底伤神”手忙脚乱地问道:“这如今是甚么月份了……”

那丫鬟给他比划了一个“七”,好似颇嫌他碍事一般:“二爷您走快些啊,挡着稳婆的路了!”

谭怀玠一个不稳,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

高邈当时从宫中出来,就瞧见谭怀玠追着自家大舅哥跑,一路追到马车边儿上。

他本来没抱多大希望自己家能有车架来接,是以打算溜溜达达走回去,没想到谭家和陈家的马车走了以后,他一抬眼,竟然瞧见自家的马车来接了。

高邈心里乐开了花儿,口里却不想显现出来,故意道:“你看看你们三奶奶,还不嫌麻烦的,我自个儿骑马回去便是了,哪用得着用车架来接这么麻烦。”

他是看不见他自己的表情,嘴角已经咧到耳朵根上了。

他家小厮十分没眼看地从车架里面探出头了:“行了三爷,快上车罢,不是三奶奶给安排的车架,是老爷让您早些回去。”

高邈一张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垮了下俩,没好气地“哦”了一声,上车去了。

一路晃晃悠悠回了家,先跟父母见了理,高邈又是一路闷闷不乐回了院子。

甫一踏进去,高三奶奶刚巧在院子里头,正站着逗儿子呢。

高邈一喜,张口唤了一声儿,谁知道高三奶奶仄了他一眼,抱着儿子就往屋里进。

高邈一时间有些楞,追着又喊了几声儿,高三奶奶抱着儿子转过头来,冲着他啐道:“你还知道回家来,你不是死在洛阳了吗?”

说着说着,几乎呜呜咽咽要哭,可她一吸溜鼻子,把眼泪一抹,转头就又要往屋里进。

他们那儿子正是呀呀学语的时候,冲着谭怀玠张开一张没几粒牙齿的小嘴,口涎横流,笑呵呵地冲着他嚷嚷:“爹……”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在叫爹,总归发的是这个音。

高三奶奶冲着自家儿子哼道:“不许叫,你爹……你爹早就打算不要咱们俩了。”

小儿没明白他娘亲的意思,把拳头塞进嘴里,吃得“咿咿哦哦”的,口水流的到处都是。

高邈急得抓耳挠腮,憋了半天,嗷一嗓子嚎了出去:“我错了还不行!我给你赔不是!你别光忙着跑啊!”

他噔噔两步上前去,一把扯住了高三奶奶的衣袖:“人家陈三都知道给谭二郎去个信,你怎么就一句话都不给我,我没了消息这么久,你难道就半点儿也不担忧吗?难不成真打算等我死了,你好再嫁一个。”

高邈这话说得面红耳赤,眼泪花儿快憋出来了,这夫妻两个泪眼朦胧地对着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皆是怒目。两人的儿子扒在高三奶奶的肩头,旁若无人地啃着小拳头……

好半天,高三奶奶“噗嗤”一下子,也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再嫁个屁!有你一个还不够闹心吗?”

高三奶奶将傻了吧唧跟高邈一个德行的儿子往前一递,吼道:“抱着!”

高邈得令,一把将高三奶奶抄了起来。

那傻儿子因为颠倒了过来,咯咯咯傻乐起来,浑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甚么。

高三奶奶面红过耳,吱哩哇啦叫唤起来:“让你抱儿子,没让你抱我!”

第一百三十七回:公私

辽东的秋风比别处都要来得早些,中秋刚过就有些肃杀的味道了。

广宁城中兵卒才换过一班岗,行走时候皆是神色匆匆的模样,

城门之下便是衡军的营房,主帐显眼,帐中兄妹二人正一人拿着一封信坐着看。

两封信都厚厚一沓,像个胖胖的小包,公私分明地标注了出来。

余靖宁瞥了两眼,伸手就先拿了公事那一封,余知葳没抢上,只好先将私事那一封拆开读。

余知葳读着读着,忽然惊呼了一声,遭来了余靖宁一阵侧目:“怎的?”

“好事儿。”余知葳把信往桌面上一压,笑得眉眼弯弯,“你猜猜。”

“猜不出。”余靖宁将眼神收了回去,如实答道。

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长叹一口气,心道这厮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意思,也不知道捧她的场。虽说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将信中的东西说给余靖宁听了:“咱们又多了个小辈儿。”

余靖宁把视线从自己手里的信上摘下来,很吝啬地又分给了余知葳一点。

余知葳就着他那点吝啬的目光摇头晃脑:“月姐姐和谭二哥哥有孩子了,是个小姑娘,说是因着临近中秋生的,所以单名取做一个‘婵’字儿。”

听了她这话,余靖宁反倒把眉头皱起来了,支吾了一会儿才道:“这月份儿不对啊。”

谭怀玠和陈月蘅去岁腊月才成婚,怎的未到中秋就有了孩子?可余靖宁认识他俩的日子也不短了,深知谭怀玠绝不是那样沉不住气的人。

余知葳一看他皱眉头,就知道这老学究脑子里过了点甚么有关“男女大防”的伦理纲常,赶忙补了一句:“说是一时间大喜大悲没遭住,七个多月早产了的。”

余知葳没生养过,但当时看到早产的时候还是为陈月蘅捏了一把汗,一颗心悬到看见了母女平安的时候才放下来。

信中不过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其实隐去了许多凶险——陈月蘅当时胎位不正,险些要了一条小命,生了两天才生出来。谭怀玠在门外就跟着两夜没睡,眼泪鼻涕斯文扫地地流了三丈长,嚎得声音快比屋里的陈月蘅还大了。自此之后,家中仆役见了二爷都躲着走,他那斯文书生形象彻底毁完了。

谭婵小姑娘一出生连哭都哭不出,满屋子的大夫围着看了半天,最后被个稳婆在屁股上一巴掌拍出哭声来了。

一番折腾,也算是母女平安。

方说到大喜大悲,余靖宁倒是想到公事儿那封信中的东西来了,苦笑了两声:“谭二郎下了一趟洛阳。本是清丈土地这般的事务,却闹得好似比带兵打仗还凶险些,难怪陈三要一番悲喜交加的折腾。”

一来二去绕回了正事上头,余知葳将手里头信纸折了折塞回到信封中,问道:“朝中事儿如何了?”

“谭二快刀斩乱麻,一口气将陈旧的势力斩去了泰半。”余靖宁先就着方才的话题,拎出这么一件事儿来,“若是一条鞭法能顺顺利利进行下去,朝中势力大概会有一番新局面。”

谭怀玠拿着尚方宝剑斩了了几十口子人头中,虽说也许会有阉党搅屎棍在其中浑水摸鱼,但泰半还都是旧派中人,且是旧派当中抱残守缺那一派。如今旧派看似元气大伤,实则却因祸得福。表面上像是新旧两派在斗得你死我活,其实他们却借着新派的手,一口气缓解自己内部鱼龙混杂尾大不掉的问题。虽说未必剩下的各个都是真正的旧派清流,但到底要比从前好许多。

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坐山观虎斗”。这一手“将计就计”,拿着新旧两派斗争掩住了阉党的耳目,让他们的搅屎棍行为再一次落到了空处。

吏部如今还掌在陈开霁手中,若是想趁着如今旧派“元气大伤”,想在朝中来一次彻底的洗牌,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再一鼓作气,等到辽东战事结束,说不准关闭的北方四港也能重新开放。

好像甚么事儿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去了。

余知葳先是略略有些舒心,随后却又复杂起来。如今打辽东战事不单单是在屏退兀良哈,夺回土地报仇雪恨,余靖宁还在借着战事紧锣密鼓地布局辽东防线,所以战事一时半会儿恐怕还结束不了。

夜长毕竟梦多,辽东的情况必然会影响到京中的布局,就怕到时出甚么差错。

仿佛是为了证实些甚么余知葳的想法,余靖宁又道了:“自从广宁大捷的消息传回京中,果真有人坐不住了,想让咱们跟兀良哈谈和。”

余知葳眼皮一跳。

从“劳民伤财”到“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能说的话都说了,反正就是不想让余靖宁再留在辽东带兵了,他们心里不踏实,唯恐让他真长硬了翅膀跟自家爹南下造反。

若是余靖宁连连打败仗,他们还好借着“年少轻狂,不堪大用”将他换掉,可年仅十六岁的辽东总兵第一回领兵就打出了“广宁大捷”这种漂亮的仗,实在没理由让如此贤才明珠蒙尘。

余靖宁越能耐,蔺太后心里就越慌。阉党秉着“老佛爷万岁”的政治追求,只好借着胜仗想赶紧结束了辽东战事,好把平朔王世子赶紧拉回京里,放眼蔺太后皮子底下圈着安心。

“你且先放心”余靖宁瞥了余知葳一眼,“鸿胪寺卿带着鸿胪寺中各位大人带头上书,极言弊端。辽东对大衡有何意义,伯朝兄仲温兄心里明镜一般,不会不知晓咱们的难处的。”

陈暄当时是这样说的:“兀良哈所占之地甚广,如今保下夺回之地不过宁远锦州广宁而已,若弃千万百姓与关外不顾,岂非不仁不义?况且,古往今来皆是败者求和,如今我大衡方得一大胜,却向区区蛮夷乞怜摇尾,丢了大国风范不说,岂不是令列祖列宗蒙羞,为子孙后代不耻?”这话差点儿就把“通敌叛国”四个字儿扔在阉党头上了,这还不够,陈暄瞥了一眼田信,接着道,“谭阁老南下洛阳,方才充盈过国库,支持辽东战役绰绰有余,不知户部究竟有些甚么说不清的,竟然还在叫穷?”

刚还说过“大衡打不起仗”了的田信冷汗涔涔,赶忙跪下谢罪。

第一百三十八回:局势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三十八回:局势就这两封信的叙述结构来看,公事那一封显然是要详细许多,余靖宁方给余知葳讲完陈暄的言论,余知葳便能接上话来了:“陈家二哥说得不错,况且照我看来,就算咱们不是为了修筑辽东防线,这一战今年之内恐怕都结束不了。”

余知葳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半坐半靠在椅子上。余靖宁最近忌着她身上有伤,没怎么斥责,见她坐没坐相,也不过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再没言语。

余知葳见她兄长没反应,顿觉没意思,只好咂咂嘴开口了:“咱们的人数没真到围城那个程度——兀良哈那是开了北门从广宁城中逃走了,又不是死绝了,那就必然有卷土重来的一日。况且,咱们拿下广宁城来,又是靠着时疫,可咱们军中的老军医也说了,时疫就重一个‘时’字,如今已然入了秋。等到天气再凉些,他们缓了过来,恐怕是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况且,入冬南下打秋风,不是胡人往年常做的吗?”

“嗯。”余靖宁应了一声儿表示赞同,“虽说有人是在京中,耳目受蔽,但若是稍有些远见,便应该能想到此处,所以暂时还是不用太担忧……”

说到此处,余靖宁仿佛是又想起来甚么似的,“啧”了一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信中还提到了一事,我认为十分不妥,甚至有些荒谬。”

余靖宁顿了顿,一边思索一边道:“谭二郎说,他给皇上上了折子,想让皇上将此次抄家过后的无主土地彻底分给农人。先不说此举没个章程议定,分又用个甚么标准来分,就算是分了今后当怎么解决也全无举措,像是一事兴起。实在是不妥。”

“啊?”余知葳彻底愣住了,眨了两下眼睛,才道,“这……这是真的很不妥了。”

不是说她也觉得荒谬,而是她觉得太先进了。

虽说这政策像是披着个古书中“耕者有其田”的外衣,但事后诸葛亮余知葳还是看出来了点别的味道。

大衡还是个完全的封建王朝呢,才不过是资本主义萌芽阶段,这谭怀玠是想一步直接跳到社会主义?这是完全忽略历史发展规律,还没学会爬就要跳起来跑了。

是农人就没有不想让自己的土地更多的,如今这种思想发展程度下把田地大公无私地平均分给农人们,他们也只会围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转,毕生理想就是“娶媳妇生娃置地”。既然要置地,那就还是要土地兼并,农人就会变成新的地主,陷入新一轮的恶性循环。

余知葳苦笑了两句,道:“这还不如干脆将那些土地全都收归朝廷,这样就都成了皇庄,他们直接给朝廷交租子上税不得了。”

余靖宁给了她一个深以为然的表情,吓得她忙道:“我也就是随口瞎说,你可千万别替我一个折子呈上去了。谭二哥那折子肯定过不了,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不如先想想兀良哈甚么时候来。”

余知葳的话没多久就应验了。

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刚缓过一口气的兀良哈试探一般,过来骚扰了一下衡军。

余靖宁简直像是瞌睡被送了枕头,开城门出城迎战。

把人打退了不说,还觉得没过瘾似的,一口气追出五十里地,把那一小股兀良哈骑兵跑得舌头乱甩,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屁滚尿流地讨饶。

最后果然如愿变成了俘虏,拖到城里拿去给老百姓唾骂。

紧接着,余靖宁指使余知葳给朝廷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折子,表示兀良哈在停战期间,并且还是大衡主动缓和气氛想要谈和的节骨眼上背信弃义,简直丧尽天良。这等不仁不义之师只能赶到海里去喂王八,千万不能谈和,谈定了他们也会反悔的。

这一份折子配合着鸿胪寺刺儿头陈暄的冷嘲热讽,很是时候的堵住了想让辽东停战谈和的嘴。

蔺太后也只好借着小皇帝的名义对前线的余靖宁好生安抚,表示余爱卿不要多想,将兀良哈尽快从我大衡的土地上赶走才是正理。

于是辽东总兵余靖宁极其副将余知葳赶紧领旨谢恩,接着修城墙安流民炮轰兀良哈去了。

广宁一役之后,兀良哈兵卒的脸上都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菜色,骑射功夫大不如前,被衡军一口气从广宁府追到了镇宁堡。

夜里,衡军的攻势暂且歇了下来,兀良哈营中一片秋日肃杀,凄风苦雨的,只能见到换班的哨兵警惕地四处张望。

主帐之中安安静静,巴雅尔早就歇下了。

不远处的国师帐中,一个佝偻的影子撑着拐杖,鬼影一般,缓缓出现在了夜色下。

是必勒格。

他以前瞧着不过三十余岁,如今才隔了几个月,看着就仿佛已是天命之年了。

他鸡爪子一般的手扣在拐杖之上,咳嗽出一片破碎的音,显然是一副病了许久的模样。

这事儿说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蹊跷。

巴雅尔先前才问过必勒格自己“会不会也染上那可怕的瘟疫”,结果自己吃好喝好,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必勒格却病倒了。

必勒格这一病,险些跟着兀良哈的万千勇士一起见了阎王,大概是靠着心中那一口不甘心的气才勉勉强强撑了下来,整个人病得差点儿脱了形。

在他患病期间,巴雅尔根本挡不住余靖宁,丢了广宁城不说,还被衡军到处追着跑,狼狈的要命。

必勒格其实一直怀疑他患病跟巴雅尔脱不开干系,但奈何没有证据,只能一直僵着。

他如今刚刚能拄着拐杖到处走走,立即就想把权利夺回来,好出一出这段时间被衡军当狗溜的气。

必勒格站在夜空之下,身形佝偻,眼睛却亮得吓人,在星光的照耀之下隐隐泛着绿。他拿拐杖撑住了自己,仰起头来朝北望去,目光越过了兀良哈的土地,越过了科尔沁,飘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他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三十九回:八卦

至于兀良哈军为何在城外扎营,是因为根本没能进得去镇宁堡。

镇宁堡不比广宁、宁远、锦州那几个城池,只有巴掌大一个地方,周不过二里五十七步,高不过三丈半,堡和角楼共六个,统共一个门。

当初广宁拿下来之后,镇宁堡内军民激动不已,当即反了,一口气将城内胡人杀了个干净,重新换上了大衡的旗子。

兀良哈军到的时候乃是夜里,刚被衡军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镇宁堡门口叫门打算进城补给,也好找个城墙倚傍一下,能略作歇息。

谁知道底下两句话还没喊完,当头就挨了一炮,喊话的人当场炸成个四分五裂的无头鬼。

城中人都是汉人,当然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他们在说甚么,只听见是胡语。广宁大捷的热血刚在头顶上还没散呢,哪管城下有多少人,一概铳炮招呼。

这时候底下的胡人才瞧明白,去岁年底拿下来的镇宁堡早就易主了。这会儿兀良哈虽说是疲惫之师,但也是气急败坏,当场在城下摆开架势攻城。

两队人马一口气打到夜半,谁也没能奈何的了谁。

镇宁堡的人头上那点热血被秋日的凉风和猛烈的战事浇灭了不少,刚觉得应付有点儿吃力,炮火声显然稀疏了许多。

兀良哈很显然看出了这一点,正打算一鼓作气将这镇宁堡攻下来,再次成为自己的据点之时……

很不巧,前线一直追在他们屁股后头打、刚被他们甩脱了的衡军,如今很是时候地跟上来了。

带头的将领是辽东副将余知葳。

余知葳毕竟还是个少年人,身体底子好,要不了两个月就能把伤养好活蹦乱跳了,但还是硬生生被余靖宁压了三个多月没上战场,生生错过了广宁大捷,整个人唏嘘了好一阵。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余靖宁到底是没架住余知葳的软磨硬泡,皱着眉头将人放上了战场。

余知葳歇了三月,在前线磨出来的精气神半点儿没落下,反而在阵前还更如鱼得水了。她生龙活虎地将余靖宁开城门追人的疯狗作风贯彻到底,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将人追到了镇宁堡,一口气不让歇。

这时候她才体会到,果真事事躬行是有道理的,她本就聪慧,原先在帐中背下来的兵书,和余靖宁提点的话语,全都在她沙场几个来回的时候融会贯通。

但凡出将入相之人,身上都是带着伤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镇宁堡下,兀良哈阵后,衡军饿虎扑食一般拉开了架势。

余知葳行事作风向来欠揍,嘲讽似的没让追兵用火器,先是以强弓劲弩打了头阵。

像是在嘲讽着兀良哈三卫引以为傲的骑射。

余知葳手里的弓弦尚在颤抖,不等停下,她便一口气将弓按了下去,堪堪挂在弓袋边上,梨花枪一举,朗声道:“走,跟咱们镇宁堡里的弟兄们,来个‘里应外合’。”

余知葳话音刚落,轻骑朝两翼散去,露出后头沉重的炮车来,心有灵犀地跟着镇西堡上的人一起轰鸣起来。

兀良哈不是在城下第一回受到这种面前身后两面夹击的架势了,心里早就留下莫大的阴影,当场就像逃。

余知葳哪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两轮炮轰过后,趁着换弹的时候,几队轻骑杀向前去,风卷残云一般将前头人给拿下了。

一众俘虏也不拿在外面吹风了,全押进了镇宁堡当中。

镇宁堡中戍卫原本一个千户所,因着被兀良哈攻陷过一次,是以原先千户所中的千户早就不在了,剩下的多是些军户和流民组成的民兵。

城中大部分人,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千户以上的官儿,是以对着余知葳这样的一概以“将军”相称。

余知葳还没受过这样的称呼,微微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能不断朝着那些人拱手。

余副将身上甲胄裹得严严实实,头上又带着兜鍪,她扮小子扮惯了,不开口没人知道她是个姑娘,只当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少年。

镇宁堡中人知道这回京中的将领年少,军中也不乏年轻人,可没想到竟然年少到这种程度,整个儿就像个没长开的娃娃。

余知葳冲着镇宁堡里头民兵将领略施一礼,那人十分不敢受的模样,连连冲着她作揖。

两个人互相施礼施了半天,余知葳终于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他俩能直接互相行礼行到中午,于是不再客气,直截了当道:“镇宁堡奋力抗击之举天地可鉴,诸位都是我大衡的英雄,我先替余总兵谢过诸位兄弟了。”这既是真心话,也是客套话,不得不说,还不等那将领谦虚,余知葳笑了两声,弯着眼睛,“不知这位大哥能不能借我们间屋子,好将那几个胡人审一审。”

说头一句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后一句却又笑起来了,让人拒绝不了,那将领砸了咂嘴,有点惊叹她这种变脸的速度。

余知葳没刻意压嗓子,这将领很明白能听出来了她是个小姑娘了。

辽东战事前前后后打了快一年了,余知葳也攒下了不少的军功,辽东好些人都听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副将的名号。

毛头小子这个年纪就入伍当兵的其实不少,将门之后年少成名的也不罕见,但奇就奇在这个年纪就能横刀立马打出一番功绩的是平朔王的独女——是个姑娘家。

没见过的人听闻她那些事迹的时候,大都以为她是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黑脸夜叉,没想到不但个子秀秀气气,人也生得是个俏皮可爱的模样。反差有点大,那将领一时间有些尴尬,将这平朔王独女的各种传闻全都咽了下去,没露出一点儿来。

余知葳:“呃……是有甚么不妥之处吗?若是不方便的话,我便令大军退出镇宁堡,在城外扎营歇息便是。”

她当然不知道别人在想她甚么,还以为是镇宁堡太小,大军全进来容易占着民房。

那将领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想八卦,好半天没说话,闹了个大红脸,忙道:“没有没有,将军请。”

第一百四十回:羊羔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回:羊羔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民间传得奇形怪状的余知葳,和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的民兵将领一前一后,朝着镇宁堡内走去,暂且借了原先千户所的营房,打算从今日抓着了的俘虏身上探得一点消息。

房中放着几把圈椅,余知葳本来想跟那民兵将领客气一下,结果一回头,看见那民兵将领正在后头磨磨蹭蹭,面带尴尬,有点儿莫名其妙:“大哥?”

那将领登时回过神来,噔噔两步跑上前:“没……没事没事,将军坐,将军快坐快坐。”

余知葳一脑门子官司坐下了,终于从那将领语无伦次的话语听出来点儿门道——当年她第一回恢复了女儿身,去找陈浩然就是二狗那几个给他们买零嘴儿吃的时候,他们就是这种表情。

总是男女莫辨的余知葳蜷起食指,用骨节儿蹭了蹭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气。

都怪自己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了,要真长得跟个夜叉一样,他绝对不是现在这种表情。

心中想法各异的两个人分别坐在了圈椅上。

没多几时,两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就被扔在地上了。

其中一个目眦欲裂,颇是激动地挣扎起来,冲着余知葳大喊道:“吾乃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你们要杀便杀,别想着玩儿花样!”

“哟。”余知葳靴子一抬,将一条长腿架上了膝盖,整个人一副纨绔模样,“巴雅尔大汗是罢,幸会幸会。”

那个人依旧在地上挣扎不断,余知葳瞥了他两眼,摇头叹气道:“我是没打算耍花样,就是不知道你们为何要跟我耍花样。”

那疯狂挣扎的人一愣,懵道:“你……”

“就这点儿花样,过家家都不够用。”余知葳很没眼看地偏过头去,“你们要演戏也不找个演技好点儿的来——我又不是傻子,没见过你们那巴雅尔大汗。那就是个棒槌,连句汉话都不会说。”

被拆穿的兀良哈人被一左一右两个衡军兵士摁在了地上,差点被余知葳这几句话气得跳起来,叽里呱啦冒出几句胡语来。不用翻译,看神色就知道不是甚么好话,大概是在问候她的先祖。

余知葳响起地缩了缩靴子,顿觉要是这家伙没被摁住,他能跳起来咬她。

她翻了两个白眼,道:“行了,不过就是要问你两句话,不用那么大反应。还有啊,若是想要骂我,劝你用汉话,你说的那个哇哩哇啦的我听不明白,骂着有甚么意思。”

冒充巴雅尔的兀良哈兵:“……”

“我知道你们兀良哈的勇士大都不畏疼,既然你过来给你们大汗当替死鬼,大概也不畏死,我就先不给你用刑了。我就问一个问题,你直说便是。”余知葳没管他,兀自往下道,“你们国师必勒格是不是出事了,死了还是重病,还是被你们大汗囚禁了?”

那兀良哈兵士咬了一下嘴,没说话。

余知葳侧了侧身,偏着头去问镇宁堡的民兵将领:“咱们城中有羊吗?顺便弄点盐来。”

那民兵将领,几声吩咐下去,一群人在满城中玩儿了命的找羊,最后从一个半大孩子手说了半天好话,把他手里的小羊羔要了,抱在手里拿进了营房。

余知葳:“把他鞋袜脱了,盐抹在脚心上。”

兵士们按住了那家伙,依照余知葳的话,两下把他脚上的鞋袜脱了下来,将盐抹上了他的脚心,顺带着将人结结实实捆成了个粽子。

余知葳一边摇头,一般颇为惋惜的道:“打仗的时候,盐糖都是稀罕物,便宜你了。”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兵士手里抱的小羊羔就要往地上跳,那兵士赶忙蹲下,把手里的小羊羔放到了地上。

这小羊羔子长得漂亮极了,跟团棉花一般,迈着小蹄子噔噔噔几步走到了被捆成粽子的兀良哈兵士脚边,抬起乌溜溜的眼珠子来看了他一眼:“咩。”

那兵士:“……”

一人一羊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那小羊羔又朝前走了几步,伸出粉红的小舌头来,对着那兵士的脚心“嘶溜”一下。

那被捆成粽子的兀良哈兵士猝然一缩,一阵钻心的痒从他脚底传来,整个人都弄出了一副要哭不笑的表情。

那可爱的要命的小羊这一下来不可收拾,开始拼命舔他的脚心上的盐。

那兀良哈兵士终于憋不住了,憋笑憋的五脏六腑都在疼,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笑也跟那小羊羔似的,再也没停下来,若不是这家伙被紧紧捆住,恐怕早就在地上打起滚来了。

镇宁堡中的民兵将领缩在一旁,看着这笑得眼泪口水齐下的兀良哈兵士,嘴角抽了抽:“将军,方才不是说不用刑吗?”

“我这是用刑吗?我又没对他要杀要剐的。”余知葳将两条腿调换了一下,大言不惭道,“气氛太紧张了,我让他笑一笑不好吗?”

那民兵将领只好缩着脖子,道:“是是是是。”

别看这小羊羔跟个小狗一般大小,却是毅力非凡,十分老实又尽职尽责地舔着那兀良哈兵士的脚心,仿佛不将人舔得只剩下白骨不肯罢休。

当然,大家觉得在这之前,这家伙恐怕先会笑得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余知葳看着地上那家伙笑得翻起了白眼,这才抬了抬手,道:“停。”

她从圈椅上下来,将那棉花团一样的小羊羔抱在了手上,冲着那兀良哈兵士笑道:“我问你的话,好像也不是甚么说不得的秘密罢?又算不了通敌叛国。”

那兵士“哼”了一声,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余知葳摸了摸小羊羔的头,顺毛捋了捋:“大丈夫宁折不弯啊,余某我佩服至极。”说罢将那小羊羔又放到了地上,“那你就再乐呵一会儿罢。”

小羊羔很乖顺地走上前,再次对着兀良哈兵士的脚心大舔特舔起来。

笑得快死过去的兀良哈兵士终于受不住了呃,哈哈了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说!”

第一百四十一回:筹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一回:筹谋果然不出余知葳所料,必勒格当真是出事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兀良哈内部那点子糟污事儿,余知葳余靖宁他们不大可能不清楚,显然能看出来如今朵颜卫掌权的人并非明面上那个大汗,而是所谓的国师。

兀良哈军如今的作战风格跟春夏那一阵溜着他们打游击的差得实在太远,水平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上,她有理由怀疑兀良哈产生了内部政变。

必勒格那家伙不是在时疫的时候不幸染病死了,起码也应该是重病,要不就是被那位巴雅尔大汗不知道用甚么给囚禁了。要真是这样,那他们正好趁着这么个机遇,把兀良哈一鼓作气赶到海里去,或者干脆打服算了。

只不过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必勒格没彻底被巴雅尔弄死,只是在“养病”罢了。

一群俘虏被穿成了串儿带下去,余知葳对那民兵将领道:“劳烦大哥了。余总兵不多时就会到,镇宁堡中怕是待不下那么多的人马,我们只将伤兵留在城中,不叨扰大哥了。”

那民兵将领一欠身,道:“将军客气。”

众人一番收拾商量,将一大群兵士拉到了镇宁堡之外,各自忙活着扎营去了。

余知葳有些口干,自己打了水,站在帐门口喝。

要是兀良哈内部掌权的还是这个巴雅尔的倒霉爹布日固德,那她倒是完全不介意在兀良哈内部玩弄一把手腕,推波助澜地干脆弄死了必勒格,说不定布日固德就退兵了。

但如今既然是巴雅尔这个棒槌,那就不大有这个必要了。

首先,搅和到敌人内部是是要详细部署的,这个时间长短说不准就会比直接将他们打跑了时间更长。其次巴雅尔本就是个主战派,就算必勒格死了,他们也会继续跟大衡死耗下去,基本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机会,还不如一鼓作气把人打服了痛快。

余知葳眼尖,刚把杯子搁下,还没转身进帐子呢,就瞧见前头余靖宁的马了。于是站在主帐门口,特地等了他一会儿。

余靖宁跳下马,没几步就到了余知葳身前,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余知葳笑道:“我早与你说了,我办事儿,你放心便是,如今不是全须全尾好好的?”

余靖宁张了张嘴,似乎是很想提一嘴子之前的事儿来着。

余知葳不等他张口,立马接上了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那是咱们钻别人套里去了,又不是没回都这样。好了先不提这个。”

余知葳一路叽叽喳喳跟着余靖宁进了主帐,将杯子搁在小几上,道:“和咱们先前想的一样,兀良哈内部的确出了些问题,不过没那么严重,老狐狸还活着。”

余靖宁很习惯地抬头就找那张辽东全境的地图,见余知葳按照他的习惯,在主帐中早早就追备好挂起来了,睫毛不禁颤了颤。

他在那张地图上好生瞧了一番,沉声道:“年底之前。”

年底之前就将这帮子人赶出大衡疆域去。

“那辽东防线呢?”余知葳抬起眼皮来,问面前背对着她看地图的余靖宁。

“怕是得明年……”余靖宁负手而立,低下头去思考,“到时再想法子拖延一段时间,多在辽东留一阵子。”

修筑辽东防线虽然是借着战事的名头的,但不代表他们要把战线拉长。打仗毕竟劳民伤财,老百姓未必受得了,战役当然还是越早结束越好。余靖宁深知这个道理,是以每次换一座城池都要安排人们加紧修城。

但愿能在他离开辽东之前将辽东防线修个七七八八。

两人互相聊了几句军务上的事,出了主帐,便各自忙去了。

余知葳照例写起了今日的战报,想着怎么措辞才好跟京里的娘娘表明“我们这一仗大概要打到明年”。

直接把时间线安排到他们把辽东防线修筑完的那个时间去,也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能把余靖宁死活赖在辽东的行为解释得顺理成章。

这个措辞很不好把握,既不能把眼前问题说得太困难,显得他们很无能,以免蔺太后把余靖宁给换掉;也不好直愣愣跟棒槌一样表示兀良哈现在不行了——既然不行了你们干嘛还要留在辽东,等着造反吗?

甚至不能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免得三纸无驴让太后她老人家看不明白,还得麻烦谭怀玠陈晖一众阁臣给他们擦屁股。

余知葳没写两句就开始咬笔杆——这也太为难人了。

文思阻塞就容易胡思乱想,余知葳先是漫无目的地想着兀良哈剩下的人能往哪里逃,又想到余靖宁方才与她分头行动也是去赶着兀良哈打了,刚才怎么没想起来问问他。

这么一想,思路又拐到了余靖宁身上。

余知葳支着两条胳膊,将下巴垫在手上,悠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自从她上回受伤以来,打破了他们两个人好几个月都不说话不见面的僵局,好像又和从前一样了。

可当真能真的和从前一样吗?

该动的不该动的心思全都动过了一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全都被心细如丝而且总爱自作多情的少年人全都猜了出来。可就算是互相知晓了又如何,不还是得装傻到底。

她的路子早就在她刚认识余靖宁的那一刻板上钉钉地定下来了,余知葳的名字早都上了玉牒,就差个郡主封号了。

没理由到了这个时候因着一己私欲忽然反悔。余家还在刀尖上走着呢,她好说被余家养了这么久,处心积虑地给她拔身价,半点儿也没亏待,她说不干就不干了,简直属于白眼狼行径。

所以根本没办法摊开了说。

那他们俩今后怎么办,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混下去,谁也不捅破窗户纸?

这多少还是有些不仁义罢。

不是说余靖宁,余知葳是觉得她自己不仁义,像是白白在吊着一颗少年人的真心。

她哀嚎一声趴在了桌子上,觉得这份折子她怕是熬到半夜三更也写不完了。

第一百四十二回:生气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二回:生气“嘘……”慈宁宫门口的宫人冲着来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着点儿,方才娘娘听同皇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方才歇下,你还在外头乱蹦哒。吵吵嚷嚷的,不要命了?”

外头那小宫人战战兢兢闭了嘴,悄声问道:“姐姐,这是又怎么了?”:

那年长些的宫人拍了拍袖子,眼瞅着四下无人,便附耳过去,低声道:“还能是甚么,皇爷眼瞧着一年大似一年了——儿大不由娘了嘛!”

小宫人眼珠子乱转了一圈儿,一脸了然:“按着前朝旧制来说,等皇爷大婚的时候就该亲政了,你说……”

“我看可未必……咱们娘娘甚么人啊,皇爷不是明年年底就是后年年初就该大婚了,但你算算他的岁数,放在寻常人家里,可不还是个娃娃……”这宫人说着说着,忽然周身一凛。

前头一溜儿人全都矮了一截,异口同声道了句:“印公。”

眼瞧着就走来了个白脸的蟒衣内侍,那好模样,远远就能辨认出是裘安仁。

裘安仁不做停顿,径直走到那两个嚼舌根的宫人面前:“娘娘歇下了?可睡熟了?”

那两个宫人噤若寒蝉,赶忙答道:“是。”

“歇下了?”裘安仁的语调陡然提高了三分,声音却是压着的,“听这声气儿就知道没睡熟,你们到底是怎么当差的?”

他那一双睡凤眼冷冷地将二人上下扫视了一番,冷笑道:“还好意思乱嚼舌根子,要真不想要了,还不如炒吧炒吧自个儿吃了。”裘安仁身上带着功夫,旁人的低声耳语在他耳朵里听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那两个宫人究竟说了些甚么。

裘安仁此话一出,他身后几个狗腿子立即就将这两个宫人拖住,还没等人喊出几句“冤枉”来,就被人堵上嘴拖出去了。

裘安仁笑面虎似的,将拂尘往臂弯里头一搭,笑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瞧瞧娘娘。”

他那柄拂尘好似被施过甚么仙术,往胳膊那么上一搭,人便立即戾气全无。裘印公转了个身,仙气缥缈地进去了。

进了屋子,蔺太后果真是没睡着,眉心印着一条深深的红痕,一看就是在极力思虑着甚么。

裘安仁也不言语,轻手轻脚走到蔺太后面前,在榻边坐了下来,伸手揉开了她眉心的褶皱。

这本是个及其僭越的动作,蔺太后果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方要斥责,却瞧见裘安仁一张笑脸。

裘安仁笑着眯了眯眼睛:“娘娘。”

蔺太后把裘安仁的爪子从她头上抓了下来,攥在手心里头,也笑道:“安仁来了。”

裘安仁趴在榻边,就这蔺太后那只手蹭了蹭:“在门外头就听出娘娘睡得不踏实了,奴婢不放心,就只好进来瞧瞧了。”

“唉。”蔺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你知道疼我。不像霄哥儿那小兔崽子,就知道气我。”

“今儿那事儿皇爷还念念不忘呢?”裘安仁挑了挑眉毛,“娘娘别动气了,气坏了身子多不好。”

今日朝会上,新派主动出击,趁着广宁大捷余热未散,想敲定辽东战役之后重开北方四港的提议。谭怀玠刚被驳了“均地”的折子,让陈晖提点了几句,这回没吭声。由陈晖打了头阵,洋洋洒洒几乎叙述了万字。

旧派清流照例从都察院出了几个愣头青挑了几句刺儿,便一直缩着脖子不言语——上回一条鞭法的事儿余威未消减,旧派几乎还得感谢新派出头替他们将拖后腿的砍掉,如今只是为了做出一副新旧相争的样子来罢了。

正当众人觉得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内阁首辅于见忽然打了个岔:“孙大人啊,先前内阁给兵部那几封折子,看过之后作何感想,又觉得该如何行事啊?”

当鹌鹑当惯了的孙和风有点懵,兵部折子海了去了,内阁下放的究竟是哪几封?他想了想,以为说的是从辽东余靖宁那处来的折子,思量了一下,开口道:“余总兵言及明年年初当能退敌,兵部考虑一番,觉得就辽东近况来看,当算是合理。兵部定然鼎力相助,只是此事还需……”他瞥了两眼财大气粗的户部尚书田信,还是没敢直接提“户部给钱”这种话,只道,“还需六部相配合,共退外敌……”

孙和风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词汇斟酌得够用心了。

孙大人总觉得自己很倒霉。大衡重文轻武,兵部全是一群纸上谈兵的文官,既要负责和各方将领扯皮,又要面对其他文官像是看丘八一样看他们的眼神,实在是疲惫不堪。但是以前,累都是私下里累,自从辽东出了战事,每回开朝会起码点他三回名,孙大人一天到晚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新派和阉党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谁知道于见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道:“孙大人,你怎么糊涂了,我说的是杭州、温州、泉州漳州四府知府上书请示朝廷清剿倭寇的事儿啊。”

孙和风只是胆子不大,又不是傻,一听这话当场汗毛倒竖,这四府是临海的南方四港所在地啊,甚至漳州府的港口还是前朝最早开的月港!这家伙在这种时候提起此事来,是想拿自己当枪使,拿去对付想重开北方四港的新派!

更何况,前朝开关以来,倭寇之事常有,且于见所提此四府,皆有卫所驻守,杭州府更是下辖前后两卫,兵卒自是够用的。按理来说无需上报朝廷自行自己抵抗就行,要真是打不过了,那也该是由卫所指挥使直接上报兵部,怎会从知府处上报到内阁呢?这根本就是串通好了没事找事。

孙和风面如土色,他根本就没见过这几封折子,于见这是备好了套想让自己往里头钻呢。

他看着于见和御座旁边的裘安仁眉来眼去,怎么看都像是在抛媚眼。孙大人牙一咬,噗通一声跪下了:“皇上,娘娘,臣有罪。”

第一百四十三回:倭患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三回:倭患这个罪请得蔺太后莫名其妙的:“孙卿何罪之有?”

孙和风跪伏于地,缓声道:“这折子是从内阁朝下送至兵部的,并非由卫所直接呈向兵部,是以,臣当时并未觉得是大事。况且东南沿海之处闹倭寇也是常事,是以按下未报,只让人作寻常处理。不曾想于大人却在这时候提了起来,既然是于大人提及,必然是要事,此是臣查识不清了,实在有罪。”

孙和风自己一点不想找事儿,可别人却要来找他事儿,那他也只好把皮球踢回去了——战事自有兵部管,于大人也就会纸上谈谈兵,甚么都大惊小怪,芝麻豆大点的事儿都要往朝堂上搬。

孙和风瞧出来了,刚提了一嘴子重开北方四港的新派自然也瞧出来了,牟足了劲儿打算冲着于见发难呢。

谁知道于见冲着御座上一躬身,道:“孙大人所言不错,这回的确是有些不同。杭、温、泉、漳四府知府来报,经一番查实,发现倭寇中并非全是东瀛矮贼,竟混着许多咱们大衡中人,皆是亡命之徒。”

此话一出,朝中登时纷乱起来。自“甘曹案”的鸦片走私和“起帆令案”中的私造起帆令暴力抗法之后,这已经是十三港在两年之内第三回出事了。

偷渡的亡命之徒伙同倭寇,一起做些抢劫抢劫的生意,完全无视严查起帆令这一律法的存在。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海港接二连三生出事端来,任谁心里都没法子不打鼓。

谭泽又是被自家儿子压着,又是被阉党弃了,自然开不了口,但不代表都察院中其余的阉党不开口,只听有人立即道了:“东南沿海本就鱼龙混杂,开海港之处更是礼崩乐坏全然不顾人伦王法,若非港口大开人心浮动,人人都想出海寻求暴利,又怎会有如今这般情形?莫说是重开北方四港,就连南方几个港口是留是去都该好好思量一番了!”

陈晖自身立场在那,没办法跟孙和风一样踢皮球,当即反唇相讥道:“若能好端端地谋生,百姓又怎愿去做亡命之徒?自今年起帆令严查以来,多少寻常商贾的起帆令都办不下来,港口商贩本就靠海贸为生,如今这样的形势,不恰恰是逼着人走上绝路?”

很快便有人冷笑回去了:“陈大人不愧是出自圣人门下,连‘耕读传家’的祖训一并忘却了。这些贾人只想着投机,根本不知好好遵守本业循规蹈矩,反而在末业上寻求起利益来。末业本就无常,自己受了挫,难不成还要来怪朝廷?”

“以民为鉴,可以知得失。”谭怀玠赶忙来救自家舅兄的场,一连搬出好些圣贤书来,“如今诸位大人昼夜忙碌,难道不是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如今四府倭寇之事,实在是宜疏不宜堵,倘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切下去,岂不是为了自己方便而弃百姓于不顾?”

那第一个开口的人又叫唤了回去:“夏日的时候,东郊巷那群洋人的上书谭阁老难不成没看过?如今处处顺着他们的意来,还真不知谭大人究竟是我大衡的阁臣,还是洋人的阁臣了!”

于见出言呵斥了一下那毛头小子,转过头来对着御座道:“皇上,娘娘,如今辽东战事并未了结,东南又出倭患,若是放任不理,那大衡岂不是南北遭殃?此时计较北方四港开关实在不妥,至于倭患,臣恳请皇上娘娘三思南方九港去留,闭关肃清倭寇。”

这个意思说的很明白了,要是不开港口,倭寇就进不来,所以干脆关了,甚么倭寇甚么走私甚么偷渡,就全都一了百了了。

御座上的小皇帝贺霄皱了皱眉头,很难得地发表了一下意见,就说了五个字:“朕觉得不妥。”

这话一出,蔺太后的脸色当场就拉了下来,吓得全大殿没人敢接贺霄的话。

最后还是内阁次辅万承平打起了圆场:“此间说着如何肃清倭寇的事儿,为何老要往十三港上扯去。与其在这里吵十三港去留,不如先拟出个章程来,总好过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乱碰。”

此话一出,众阁臣这才叽里呱啦地有探讨起倭患来,将“重开北方四港”的提议扔到脑后了。

散朝之后,小皇帝贺霄很思路十分清晰地跟他娘捋了一番“彻底关闭十三港属于倒行逆施”,却刚刚好勾起了蔺太后的火气。

这俏丽寡妇直说贺霄不孝,闹得打了两个琉璃盏。

最后小皇帝贺霄哭着回了自己的寝殿。

裘安仁给半卧半靠在榻上的蔺太后揉了半天的头,总算见人有了点儿笑脸,只是哼道:“他一个娃娃,能懂得甚么?”

“皇爷大了。”裘安仁停了手,伏在榻边,笑得乖巧,“少年人若是学了东西,总归是想着要给自家父母炫耀一番的,最好还是提点儿与旁人不同的言论,好显得自己有些本事。皇爷与娘娘亲近,这些话,不与娘娘来说,又与谁说呢?娘娘就莫与他置气了。”

裘安仁哄了蔺太后半天,整个人都快趴到她身上去了,蔺太后顺势就将手搭在他的腰间,流连了一阵:“好孩子,嘴和抹了蜜一般。只是我不与他置气,我一个做娘的人,总归不能向儿子认错罢。”

哪怕贺霄是九五之尊,那也该是她掌心儿里的娃娃。

“皇爷孝顺,总归不会和娘娘置气太久的,他说的那些话呀,娘娘就当没听过,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裘安仁柔声道,“至于十三港的事儿……我与于大人说好了,那些新派们奈何不了他的。”

“怎么?”蔺太后忽然语调冷了冷,斜着眼睛瞧了一眼裘安仁,“倭患之事难不成是你捏造的?”

“奴婢哪儿那么大胆子啊娘娘。”裘安仁拖着长调,娇笑着,瞧着怯怯的,“倭患自然是真事儿,只不过没那么严重罢了,那几处的戍守的卫所就能应付得来。最多不过朝廷再给些抚恤,派个位高权重的去安安心罢了。”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试一试先前想出的“文官领兵,太监监军”,今后方可将军权彻底钳制住了。

第一百四十四回:和风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四回:和风朝会结束之后,文武百官自太和门而出,步行走出宫城。

宫城之外,自有自家的马车来接。

一脸晦气的孙和风快步行至自家马车前,黑着脸一撩车帘就进去了,二话不说就闭起眼睛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打算就这么闭目养神。

可惜他是想睡一会儿,奈何今日实在是不高兴,半天睡不着。

没睡着的孙和风感觉自己的车架好似不动了,他微微有点不高兴,掀开帘子,问外头车夫道:“怎么回事儿?为何不走了?”

那车夫回道:“老爷,这道儿窄,遇上谭阁老的车架了,他正让咱们呢。”

孙和风一听是谭怀玠,感觉又是一个惹不起的,一阵牙酸,对着车夫道:“咱们这么着他也过不去,咱们退几步,好让他过了。”

京城就那么巴掌大点儿地方,权贵世家就那么些个,谭府在哪儿他还是知道的。他谭怀玠根本不大可能走这条路,更不可能还和自己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只可能是专程来堵他的。

果然,错车而过的时候,谭怀玠撩起车帘,冲着孙和风恭恭敬敬一拱手:“孙大人留步。”

孙和风也客客气气的回了礼:“谭阁老。不知谭大人找老夫是为了何事?”

“今日朝堂上之事,晚辈多谢孙大人了。”谭怀玠冲着孙和风低头再施一礼——孙和风要是当真不想招惹上事端,原本可以就着着阉党的话往下说,但他却选择把皮球踢回去了。显然是不想就着势踩新派一脚。

谭怀玠一向秉持着“非敌即友”的原则,所以过来响孙和风道个谢。

孙和风扯了扯嘴角,显得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别别别,谭阁老可千万别。”

“孙大人,晚辈还有些事儿向大人请教。”谭怀玠抿嘴轻轻笑了笑,道,“若非敌对,为何不能为友?”

孙和风哪儿能听不出来谭怀玠是甚么意思啊,这年轻人自从踏上了新派的船,一天到晚的就想着拽着他这种中立的老家伙跟他一起上船。

孙和风轻咳两声,也对着谭怀玠笑道:“在路上瞧见了有人打架,陌生人做的不过是在那二人打架打得险些砸到了自己的摊子时,去劝一劝架,将人拉开自己的摊子。而友人该做的,是上前去帮你。谭大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了,想必聪慧非常,这点道理总归不会不懂罢?”

孙和风想说,其实我根本不想帮你来着,我就是把你们把火烧到我身上。

谭怀玠依旧是笑着,清隽得像个书院里向先生请教问题的学生:“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若是这街上打了好大一场群架,那只想自扫门前雪的人终究都要被牵扯进去,总要早做打算不是?况且,晚辈看,孙大人乃是个目光长远之人,并非是为了求得荣华富贵而在朝堂上立足的,总能想着让大衡朝着好处去走,想必……”

“非也。”孙和风冲着自己面前的谭怀玠笑道,“两舟相抵,总有一舟倾倒落水之时,倒不如自己附于一木板之上,虽无仪仗,但也不至于有落水的时候。老夫家里还有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实在是没你们年轻人那个勇气,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一个前程。”

阉党和新旧两派争利,总要有一方败落,到时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如今实在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哪一方赢。

滔天富贵不敢想,治国平天下那是一腔少年热血上头时才会做的,而他早就过了那个年纪,能想着“修身齐家”就不错了。

管他洪水滔天,我只想求个太太平平的。

两个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双方想必都觉得没意思了,再往下说也实在没有必要,于是由孙和风开口准备结束了:“时候不早了,老夫要是回去晚了,家中老妻必要念叨一番。老夫没出息,听完了诸位大人们在朝会上喋喋不休,就实在不想回家也听见喋喋不休了,就先行回家去了。谭大人家中不也有娇妻小儿在等着——前几日你家姑娘的满月礼老夫没来得及去,回头让拙荆备份礼,谭阁老可给老夫个面子,千万别推辞。”

谭怀玠听了,也只好叹气,跟着孙和风道别一番,二人错车走了。

车马晃荡,婴儿摇篮一般,可是车中的孙和风和谭怀玠却谁也睡不着。

谭怀玠支着头,忽然觉得这位孙大人要不是还在靠着俸禄养家,怕养活不起一家妻儿老小,恐怕就要学陶公,逃到乡野去弄个小院子,天天折腾。

不过估计结果应当和陶公差不多,都会“草盛豆苗稀”。

孙和风怕事儿是出了名的,他的态度在一干所谓的“中立”派当中算是十分清晰明了的了,谭怀玠自然清楚,可旁人……就有些不大好说了。

按理来说,这些中立派应当是各个党派争相拉拢的对象才对,譬如之前的平朔王世子府,或者说平朔王府,如今显然是由京城世子府带头站在了新派的那一边。再如今天的孙和风,因着自身原因,既不敢得罪阉党,也不敢得罪新派,旧派的人也不太理他,只好自己缩起来当个鹌鹑。

但他始终弄不懂万承平的态度。

内阁次辅万承平为人方正,在“甘曹案”刚刚事发的时候,好似是因着过于方正,被阉党当过一次枪用。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甘曹案”的后续处理当中一直不偏不倚,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在起帆令事发到北方四港闭关的时候没有表态,在他快刀斩乱麻下洛阳砍了几十口子人头的时候也没有表态,最多只是帮着辽东前线要过一次银钱——不过当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田信这事儿做得太过了,万承平不出面也会有旁人出面,只是他出面最合适罢了。

一直到今天,他在朝中都是忙着和稀泥。

孙和风虽说官至二品,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兵部出身的,滑不留手情有可原,内阁次辅万承平他一个加封过太子太保一品大员,跟鹌鹑孙和风一个态度,究竟是为了甚么?

第一百四十五回:谈和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五回:谈和几场秋风刮过去,辽东大地再次宣告入冬,十月的时候老天就开始往下扔雪片子,一直扔到年关的时候。

自必勒格出事以来,兀良哈三卫内部几分几合,混乱不堪,几乎抖成了一盘散沙。三卫联军自此失势。

腊月初三夜,兀良哈联军与衡军激战,直战至腊月初六,终不敌,被一口气往北赶了几百里,最后连自己原本的草场都不要了,仓皇逃往科尔沁。

长治八年伊始,鸿胪寺少卿陈暄与其余六位鸿胪寺官员北上辽东,商谈兀良哈三卫并入辽东都司事宜。

为了给兀良哈三卫施压,顺带着一并威胁一下科尔沁,余靖宁带着人直接扎营扎在了兀良哈的地盘,隔着潢河与科尔沁遥遥相望。

陈暄的车架一路驶来,兀良哈的小儿面黄肌瘦,一路追着车架跑。

陈暄心道,稚子何辜,不由得有些不忍,吩咐车夫丢些铜钱下去。谁知道铜钱丢下去之后,的确是看见有人低头捡东西了,可满地的铜钱还是丢在地上。

“这……他们捡马粪作甚?”少爷出身的陈暄十分诧异,连忙问前头赶车的车夫道。他有些畏寒,被辽东凌冽的寒风一刮,直把自己裹成了一团人形的毛球。他能理解这些孩子不捡铜钱儿——兀良哈三卫的交易还停留在以物易物阶段,大衡的铸币他们未必用得上,可捡马粪又是为何?

那马夫也是京城里头出来的,不曾过过甚么苦日子,想也不想,便答:“大约是生火。”

另一辆车架上的车夫年纪大些,看了那些人叹了口气,对陈暄道:“小的祖父以前给小的提起过,他们年成不好的时候闹饥荒,吃光了能吃的东西,便跟在马匹之后……”他好像有点难说出后,支吾了一阵才道,“是捡回去吃的。”

大衡京里来的马喂得油光水滑,平日里吃得都是上好的料,玉米黄豆样样不差,从遗落的马粪中没那支楞八叉的干草,就能看出不是兀良哈的马。

陈暄作呕了一阵,觉得这还不如直接吃草呢。

他将车帘放下来,挡住了嗖嗖往车里钻的寒风,思量了一阵,觉得自己方才那种想法无异于“何不食肉糜”。

果真兵者不详,陈暄心道。兀良哈明明就是在年成极差的时候选择和大衡开战的,一开战更是劳民伤财,这么一年多的仗打下来,真真是将气力全耗空了。

果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兀良哈的小孩儿追着车架跑了一阵就再没向前,转身很快就跑开了。陈暄再次掀开帘子一看,才知道到了衡军营中了。

余靖宁并余知葳跟几个有头有脸的将领都等着迎人,尽数站在大营之外。

陈暄下车步行了几步,冲着他几人行礼道:“余总兵,余副将。”

余家兄妹自然也连忙回礼:“陈少卿。”余知葳眼皮跳了跳,十分敏感地察觉出来陈暄这回严肃过头了,他平日里不这般的。

别是京中又出了甚么事。

没有紧急军情的时候自然不会送八百里加急的消息,所以等到余知葳知晓十三港又关了四个,只余下五个的时候,圣旨就已经下发到江南许久了。

这让她恶心了好一阵。

说实话,沿海港口就那么些个,还一口气关了一堆,那像重庆、应天、苏州这种沿江港口基本就成了摆设了——外海都没法出了,光跑内江又有甚么意义呢?难不成在大衡之内,进出一次长江还要纳税了?

是以所谓的“大衡十三港”,如今真正有用的,不过是广州和潮州罢了!

陈暄的这种严肃等到进了帐中时终于得到了解释,他来不及喝一口茶,便道:“兀良哈并进辽东都司也好,今后就都是大衡的子民了,也不必再上岁贡。虽说大衡的百姓也未必各个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总好过如今这般……”

余知葳登时明了了,他这是瞧见外头那群饿得跟游魂似的娃娃了。

余靖宁也叹气道:“原先小六也瞧着他们可怜,也想像在宁远、锦州安抚流民那般建粥棚。可惜根本没有人来。”

在他们看来,是大衡入侵了他们的土地,恨还来不及呢。

余知葳也是十分无奈——她是想跟人家讲一讲民族团结和人道主义来着,可奈何他们要与她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啊。

几人摇头叹了一阵子,便开始言及正事了,余靖宁道:“如今兀良哈三卫,朵颜卫大汗同国师一起仓皇逃相科尔沁,联军之中大部分都是朵颜卫的人,余下的都是妇孺,已经不太能生出事端了。乐意与我们谈和的是宁泰卫,大汗名叫阿尔斯楞。当初是他与我们主动接触要求谈和的,我便想大衡的土地大部分都夺了回来,再打下去遭殃的也不过是无辜百姓,这才给朝廷上了折子。”

这些事儿陈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便点了点头,听着余靖宁接着往下说:“他私下遣使者与我接触过,仲温兄也知道,靖宁不过一介武将,拿火铳大炮与人说话更顺口些。便只是与他虚与委蛇了两句,一切还等着仲温兄来定夺。”

陈暄抬眼瞥了一下那兄妹二人,个顶个儿的“儒将风流”,半点儿也不像是他口中的“只会拿火铳大炮与人说话”,不禁扁了扁嘴。但如今是谈正事儿的时候,不便将这种话拿上来开玩笑,于是陈暄便接着问道:“说是兀良哈三卫,怎么不见福余卫?”

提到这个,余知葳挠了挠头,笑道:“去岁大军围锦州的时候,我杀了福余卫的特勤胡和鲁,他们大汗日日叫嚣着要报杀子之仇,与那宁泰卫很是不和,所以大概是被他们内部自己消化了。今日听说,好似是追着朵颜卫一起上了科尔沁。”

其实胡和鲁不过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庶子,要是福余卫当真想要谈和,其实完全可以忽略。但他们这种就算是要挑事儿也要跟大衡过不去的态度就和让人看不懂了。

难道是科尔沁的西北风更好喝一点?

第一百四十六回:少年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六回:少年陈暄右手五根手指在小几上轮番点了一圈,沉吟一阵,问道:“也就是说,福余卫与朵颜卫大部分人当时在一处?”

“应是如此。”余知葳思量了一段时间,尽量谨慎地回答陈暄道。

陈暄点了点头,将放在小几上的一双手握成拳:“那宁泰卫的使者如今在何处?带我去见一见罢。”

“仲温兄舟车劳顿的,不再歇一歇?”在余靖宁看来,但凡是书生,管他是新派的还是旧派的,大概都是跟谭怀玠一个模样。于是方才见陈暄脸色不好,下意识就想要人歇一歇:“军中都是些寻常饭菜,但给仲温兄接风洗尘还是使得的。”

“不必了。”陈暄冲着余靖宁摆了摆手,推辞道,“这兀良哈百姓如今虽是异族,但之后终会是我大衡子民,如今见了百姓凄凄惶惶,实在是用不下去饭。余贤弟一番好意,愚兄心领了。”

陈暄执意要去,余家兄妹两个也不好再拦,客气一番便有人领他去了。

如今虽说是非是战时,但到底还没彻底停战,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平日防务丝毫不敢松懈。将陈暄陈少卿送走之后,便各自忙碌去了。

没过几日,陈暄就已经从和使者私下里接触变为了放在明面上谈,连宁泰卫的大汗阿尔斯楞都亲自出面过一回,给足了大衡面子。

陈暄和余靖宁各自向京中上了折子,将商定的一系列事宜交给决策者定夺。

各方紧锣密鼓地忙碌着,就差京中批复下来,在和兀良哈商议的条约上签字盖印了。

虽说如今形势没那么紧张,但防守依旧不敢松懈,余靖宁一直忙到月上梢头的时候才略略歇过一口气来。

主帐当中灯火通明,余靖宁站在帐外呼出一口白气来,这才掀帐入内。

甫一进帐就瞧见了灯下执笔的余知葳,在烛火辉映之下,她眉眼被描摹得更深了些,哪怕是身着戎服,像个男儿一般束发戴网,却也几近能入画了。

余靖宁咳嗽了一声。

灯下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堪堪将笔搁下,唤道:“大哥哥回来了?”

余靖宁点点头,上前去径自坐在了她对面。

“我按着你的意思写的,你瞧瞧可还行?”余知葳吹了吹奏章上的字迹,翻过面来拿给余靖宁看,“我琢磨着陈家二哥哥的折子这会子应是到京城了,便提前动了笔。”

等到条约签下来,京里恐怕就要召余靖宁和她回去,辽东无战事,他们恐怕也没理由再留在辽东。这时候不如干脆将辽东防线的想法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京中之人知道,甚至可以让眼见为实的陈暄回去多几句嘴,哪怕将余靖宁召回去,换个人来修也行。

虽说修筑辽东防线之事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利,当中定然也少不了各种吃拿卡要,进度会慢很多,但总比完全没有了好。

余知葳是当要下场考科举的男儿教养大的,当初还是小六子的时候连童子试都考过了,文章写得颇是不错。何况之前也给余靖宁写过不下数十封战报和奏章了,余靖宁很是放心她拟出来的东西。

不是说写得多花团锦簇文采斐然,那是谭怀玠的风格。余知葳的奏章写得颇有武将风度,废话从不多说,只给你条分缕析地把道理讲清楚,前因后果全都说到了。

余靖宁略略扫了一眼,觉得没甚么大问题,便道:“你继续写就是了。”

余知葳点了点头,接着动笔。

“这段时间没有战事,车四儿趁着机会,将咱们军中的火器都点了一遍。”余靖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他年少的时候就喜好折腾这些东西,听闻南方又取消了四个港口,立马就觉出不妥了。”

余知葳很清楚他不安在何处,陈晖陈暄非要开关,那是知晓了国库当中多是佛郎机银,车四儿非要开关,那定然和军中有关。

大衡用的千里镜是不列颠制的,军中配备的轻型火炮又都是佛朗机炮,如今若是闭关,洋人的火铳大炮日新月异,他们也无从知晓了。

“他这几日琢磨了些改进火铳的法子,初步的图样已经画出来了。你先在这里头提上一下,我再自己写一封单独的折子。”余靖宁这话余知葳没意见,她来辽东之前从没摸过火铳,来了以后也仅仅是学会用了而已,至于这东西拆开长甚么样她完全没个头绪,图纸都看不懂,更别说是说清楚了,于是连连点头。

“让车四哥直接将图纸拓一份儿,直接送回去。造火铳这事儿是兵部对接户部的,让这一对儿不遭待见的难兄难弟直接瞧瞧,看看怎么回话。”余知葳笑道,“只要娘娘没看两眼就让裘安仁盖印丢给内阁,那事情就好办了。等到内阁批了,孙大人非是不明事理之人,那头向来都好说话,到时兵工两部再研究研究,便能着手制造了。”

她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担忧闭关之事,说这些不过都是安慰之语。

余靖宁摇了摇头,叹道:“总觉得今后只能闭门造车了。”

余知葳本来还想再安慰两句:“闭门早车车合辙。”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这种话她自己就快要说服不了自己,更别说拿着说服旁人了,只好闭嘴。

明明好端端的路子放着不走,非要倒行逆施,横加枝节得到处堵路,还真当是过家家呢,错了还能重来,余知葳心中一阵气闷。

大衡这些年轻人为大衡奔走近乎要连轴转,不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也几乎是殚精竭虑了,真是不知道最后到底能奔走出一个怎样的江山来。

列祖列宗在上,子孙后代在前,沉甸甸的江山社稷压在身上,带着刺梗在人心头,刺得人夙夜难安。

兄妹二人默默无言,只闻下笔的轻微声音,扑簌簌地消逝在夜里灯下。

没安静过一个时辰,两个人就豁然搁下了笔——外面号角之声大作,鼓声震天,能发出这种声响,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有敌袭!

第一百四十七回:莫名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七回:莫名兀良哈人是打算夜里来偷袭的,打算铁蹄直接踏过潢河冲向衡军营帐之中,不曾想刚刚踏上冰封的潢河河面就被衡军夜里轮值的哨兵给发现了。

余靖宁带兵警惕惯了,没到彻底把条约签下来的时候不脱甲胄。听到警报声之后,余靖宁和余知葳条件反射似的弹起来,一把将兜鍪扣在自己头上,抄起家伙就要往外出。

余靖宁百忙之中抽出闲工夫来,三言两语对余知葳吩咐道:“先去陈暄那处,务必要保障鸿胪寺几位大人的安全。”

余知葳应下,转身就跑。

余靖宁:“慢着!连兀良哈那帮子背信弃义的使节一起抓了,怎么处置随你!”

余靖宁一连下了数道命令,首先安排鸿胪寺官员撤离,紧接着风卷残云一般扣住了宁泰卫一帮子过来谈和的使节,领着余下的人愤然回击。

陈暄自从来了辽东,基本就是连轴转,没怎么睡觉,金丝玻璃镜都遮不住他眼下的一片青黑,这几日趁着谈和谈的差不多了,才想着要睡一个囫囵觉,不曾想连这点愿望都落空了。

当他被余知葳吱哩哇啦地晃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余知葳:“陈二哥!陈少卿!陈仲温你快醒醒!再不醒你就要成为大衡有史以来第一个要死在前线的鸿胪寺少卿了!”

陈暄:“……”

余知葳看他这一脸茫然,一个头两个大,揪着陈暄的领子把人拖了起来,随便指派了身边一个兵卒:“快把陈大人背起来走!”

听到前方传来炮响的时候,背着鸿胪寺一众书生的一行人已经雷厉风行地将兀良哈使节全部扣下了,五花大绑串成一串,丢在地下。

余知葳脸色黑如锅底,一把揪住了兀良哈使团带头那一位的领子,抬脚踩在他肩上:“听见炮声了吗?”

那跪在地上的使节惊恐万状,生怕这位面目狰狞的余副将把他脖子拧下来,赶忙呜呜噜噜地应答了几声。

余知葳:“我听不懂,给我说汉话。”那使节一个激动,满口都是母语,差点儿就忘记汉话要怎么说了。

鸿胪寺的几位大人这时候才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一群书生被现在的情形吓得汗毛倒竖,只有陈暄还勉强算是冷静:“他说‘听见了’。”

余知葳点了点头算是谢过,继续揪着那使节的领子:“好好跟我说说,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人怎么回事儿?”

那使节将一堆汉字儿在自己腹中乱七八糟了半天,总算是派出来个正确的顺序:“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余知葳声音一瞬高了八度,“你可听清楚了,你们大汗的毡车在何处我们清清楚楚,周围到处是我们的人,如今恐怕与你的待遇无甚分别。你若是不说实话,等会儿倒是可以看看你们大汗是怎么把自己的血滋在你脸上的!”

余知葳心中盘算着,要不要去找后厨把御赐的那把削皮器,哦不,尚方宝剑给捞出来,学一下谭怀玠是怎么用这东西的。

面前的使节吓得眼珠子都乱颤起来:“我真的不知道啊!”

余知葳揪住他的领子,黑靴子在他肩上不知道怎么着错了一下,就听“嘎啦”一声,那家伙应声嚎叫起来,涕泪齐飞,连哈喇子都快哭出来了。

余知葳把他的肩膀卸下来了。

只见她这才将那条腿从那使节的肩上放下来,冷冷道:“除却头颅,人身上骨头共一百七十七块,你想不想自己数数?”

刚被卸了肩膀的使节被余知葳的话吓得鬼哭狼嚎,连连讨饶道:“将军,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他们朵颜卫与福余卫有甚么事儿,向来不与我们宁泰卫说,自他们北逃至科尔沁,更是一度与我们断了联系,我实在是不知他们今日此举究竟是何意啊!”

余知葳眉头一皱,还待说甚么,却被一旁的陈暄拦了下来:“小六稍安勿躁,先别忙着用刑。”

余知葳只好先停了,拎起梨花枪一把戳在他身边,跟个旗杆似的,枪尾颤抖不已,明晃晃的枪纂差点儿把人眼睛闪瞎:“陈少卿面前,别想再耍甚么花招!”

差点儿以为自己要被余知葳一枪扎死的使节缓缓睁开眼睛,惊恐万状地瞥了一眼面前二人。

余知葳这才俯身对着陈暄拱了拱手:“陈二哥哥。”

陈暄与她点头示意,意思不必多礼,口中道:“我这几日与宁泰卫商谈,就并入条件一事还多有口角,可见是来谈和的,不像作伪。”

余知葳只好点头。她自有自己的事儿忙,没有亲眼见过谈判过程,是以陈暄此话一出,她也不敢妄下定论了。

“福余卫跟着朵颜卫北逃之前,给你们留下甚么话不曾?”陈暄对着那使节问道,“你若是不知,等会儿直接问你们大汗便是了。”

这使节方才被余知葳吓得还以为说不出来就要拆他骨头,连连磕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余知葳:“说!”

“他们道我们大汗毫无胆识,只知眼前利益,令列祖列宗蒙羞了。”

这话余知葳也能想象得到,没甚么特别的,就朵颜卫福余卫那个性子,估计也就能说出这么点儿东西了。

“他们还说了句谚语,若是说成汉话,倒是有句诗说的意思很相像,叫做‘卷土重来未可知’。”涕泗横流的兀良哈使节接着哭起来,余知葳和陈暄的神情却全都变了。

项王“卷土重来未可知”是因着“江东弟子多才俊”,那他们兀良哈又是倚仗着甚么呢?

打仗都打得饿殍遍地了,还想着卷土重来,是想把饿死的小儿骨头削尖了做兵刃吗?

余知葳听过之后反应了一会儿,觉得这种话像是朵颜卫那猴子国师必勒格能说出来的,但这家伙完全不可能解决兀良哈的饿殍遍地、不能解决战争当中的损耗问题,也更不可能让战场上的士兵起死回生,他这么蛊惑着兀良哈三卫往死路上走,对他自己能有甚么好处?

第一百四十八回:腐肉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八回:腐肉今日的炮火声听着格外猛烈。

当余知葳那一头热火朝天地审问着一众“背信弃义”的使节,余靖宁那一边早就短兵相接了。

果真不出余知葳所料,必勒格大概是在科尔沁彻底清算了想把他弄死的巴雅尔,把他跟他那倒霉爹囚禁在一起,自己领着兵再次南下。

不说再把大衡怎么样,起码得将自己的土地夺回来不是?

是以,今日一上来就打得格外猛烈。万箭齐发都算是小场面,大衡的雪白羽箭和兀良哈的各色羽箭在天空中几乎交织成了一张大网,打先锋的勇士身上鲜少见不到身上插着箭矢的。

尤其是兀良哈那一边,扎成了刺猬的一群人几乎还在不断地前行。

兀良哈的骑兵好似生出一腔想要鱼死网破的气概来,相扑后继地扑向大衡军,几乎以身堵炮口,不知道的几乎要怀疑必勒格给他们施了甚么蛊毒。

火铳大炮换弹药的时候终究需要时间,在这段间隙当中,余靖宁几乎要被这群视死如归的兀良哈兵卒弄得左支右绌,不禁心头火起。

潢河以南一马平川,颇适合骑兵作战,兀良哈的一众骑兵之后不知有谁点了火,火光不盛,却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后方有多少兵卒,衡军这头火把点得亮如白昼也没真正将后面照清楚。

余靖宁不再纠结变阵,把重步兵赶到前头去抵挡,两哨出兵,从旁掩之,起码将神机营换弹药这一段时间撑过去。

重步兵步卒拿了硕大的斩马刀,那斩马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下用铁钻,拿刀步卒皆是力大骁勇,面对着骑兵也不惧怕,挥刀就砍。

有的兵士的马被砍伤,跌倒了,霎时间跌在地上,连带着带翻了好几个身旁的,那一方的阵脚立即就乱了起来。

这时候余靖宁才开始下令,让一众重步兵退至后方,重新让神机营的火铳大炮与他们对上。

号令还没传到兵卒的耳朵里,前方的兀良哈骑兵却自行散开来,仿佛在给甚么东西让出一个通道来……

只见从那浓烟滚滚之后猛然飞出一枚铁球来,豁然砸在还未来得及朝后退去的步卒之内,炸了个满堂彩,四处都是血迹。

余靖宁那一方有一瞬间几乎安静得吓人——兀良哈甚么时候有火炮了?!

没多少犹豫的时候,余靖宁立刻下令,将神机营所有炮车都调到最前面,抵挡回去,甚至还能靠着炮车将阵型冲得更散。

一时间,天上地下,只闻对阵两方炮火喧天,冬眠的虫蛇全被炸了出来,四处乱窜忙着逃命起来,一时间这片北地上五毒俱全,甚么东西都滚在世上了。

潢河厚实的冰面随着炮声颤动,都险些要震碎了去……

“长治八年正月十七,兀良哈朵颜、福余二卫突袭衡军,激战至十九日夜,未果。”

——《衡史稿·长治八年》

夜里,兀良哈营中幽暗昏惑,勉勉强强能看见主帐的位置,没有电灯,幽暗昏惑的主帐之中有个佝偻的身影,咳嗽得厉害。

必勒格自从生过一场大病之后,整个人几乎要老十岁,松垮垮的皮肉浮在骨头架子上,让原本的猴子样的人看着像一具骷髅。

他在那里咳嗽了好半天,也不知道喝水,仆从看了担忧,劝慰了许久,才让他喝下一口水去。

那仆从一边帮着他顺气,一边道:“国师,接下来该怎么打?”

兀良哈不大会用火炮,与衡军对战的时候当场炸膛了好几门,被火炮后坐力震死的半路出家的炮手更是不计其数,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就凭着他们这股自不畏死的劲头,也只是勉勉强强与衡军战了个平手罢了,谁也没讨到更多的便宜。

甚至由于一些不便于言说的事情,兀良哈这一头要更吃亏一些。

必勒格摇着头,苦笑道:“那边果然说得不错,大衡这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没办法从他的口中夺食,哪怕我们拥有了和他们一样的爪牙。”

那仆从沉默了一阵子,问道:“那我们为甚么还要打下去?”仅仅是因为撕破脸了不能、或者说不甘称臣了吗?

可宁泰卫投降不还投得好好的,要是没他们搅局,恐怕第一批救济的物资就要和大衡朝廷批复的条约一起到了。

“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能不打了。”必勒格摇头,“原先是我太贪婪,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不想跟在人后边吃腐肉,能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咬下大衡一块肉来。如今我才知道,那边为甚么在我们打得弹尽粮绝无以为继的情况下还愿意支持我们,就是为了让我们认清这个现实,好心服口服地替他们卖命。是了,那边的猜测一点儿也不错,我们能做一枚棋子,能够引着大衡走向那边想要的方向,已经是很大的不易了。”

“这场仗,就算兀良哈打得血本无归也必须打完,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打完了,那边就是达到了目的,我们也算是完成了我们的使命了。”他躺在躺椅上,抬头仰望着帐顶,望不到外面,看不见兀良哈与科尔沁交之处夜间澄澈的星空,“自从那场交易开始,我们就在也不是长生天纯洁的孩子了,我们将早就将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了,只能做跟在棕熊身后吃腐肉的秃鹫……哦,还得分福余卫那群偷听秘密的一杯羹。”

一旁的仆从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我们不过是想要大衡的辽东,这就算得上贪婪的话……那他们……”

“嘘。”必勒格冲着仆从竖起了一根手指,“他们与我们毕竟是不同,那群人才是能有能和大衡抗衡的本事的,我们就别再妄想了。成吉思汗凭着铁骑横扫天下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咱们现在,就只有本事跟在人身后捡剩的。有些自知之明罢。”

“别看如今战事还打得如火如荼,炮火几乎要将天地都炸碎了,其实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而我们这种被抛出来做棋子的,是赢是输已经不重要了。”

第一百四十九回:外族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四十九回:外族衡军再也不想给兀良哈喘息的机会了,辽东总兵余靖宁在鸿胪寺的使团面前毫不忌讳地再次展现了他丧心病狂一般的打法,打到后来,干脆将炮车摆在最前面,连冲撞带开炮地撞散了兀良哈的骑兵阵营。

中原人用火炮的历史恐怕已经有百年了,就连余知葳这种新入伍的铳手那也是摸火器摸了一年多的,到底是比那群人用得要顺手得多。

衡军对着兀良哈一通狂轰乱炸,最后兀良哈还是没抵得过衡军,再次北逃,几乎要逃往沙俄的地界儿去了。

余知葳对他们这种逃法很不满意,她十分想把人赶到海里喂王八的,这么赶只能将人往北冰洋里赶。但科尔沁就已经冻得人快咽气了,她那种想法基本是异想天开。

科尔沁也是早年间对大衡纳贡称臣的,对自己的老大炮轰兀良哈的行为感到颇为惶恐,大气都不敢出,只好缩着脖子给在他们地盘上像疯狗一样互咬的衡军和兀良哈让路。

这段日子里,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在京师和辽东来回跑了数次,风云变幻的速度堪称毁天裂地,大衡朝廷在陈暄和鸿胪寺其余六位大人的添油加醋之下,深深感到被背叛的痛心疾首,觉得被冒犯到了。十分难得地万众一心,一改谈和态度,表示要把兀良哈往死里打。几个不长眼的都察院愣头青还没搞清楚状况,参了余靖宁一本“穷兵黩武”。

裘安仁在大殿上冲着于见莞尔一笑,首辅大人立即就头昏脑热地把那个愣头青呵斥一番“不知轻重、无君无国”,很快就革职了。

长治八年二月初,衡军于科尔沁与沙俄边界生擒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与福余卫大汗苏赫巴鲁。

苏赫巴鲁本人其实已经半死不活了——他险些被一腔少年热血上头、杀红了眼的余知葳一梨花枪戳死,要不是朝廷下令要抓活的,恐怕没有军医乐意为他诊治。

给他吊着命要废好些老参呢,总兵大人受伤都没这待遇过!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此间诸般事宜,暂且按下不提。

余知葳松开手里的兵器的时候,两手都是颤抖着的,枪尖上还沾着苏赫巴鲁的血。这一仗几乎不带停歇地疯狂持续了三天三夜,这又不是守城,还有个稍微能歇歇的时候,大野战拖这么长的战线,几乎要将人累到虚脱了。

战时精神紧绷的时候不觉得,结束的时候才发觉握枪的手已经抖得快攥不住缰绳了。

她神情疲倦地看着军医把刚刚被她一枪险些贯穿了的苏赫巴鲁抬走,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有一个军医转过头来,解下腰间的水囊,递在她面前:“姑娘,喝点儿水罢。”

余知葳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才发现早都干裂出血了,赶忙就着水囊喝了一口盐水:“多谢。”她身上带了一身伤,不过大都是皮肉伤,不太重,耽搁一会儿也没有甚么,便赶紧催促着那军医去救治重伤的人了。

余靖宁同是一脸疲惫,牵着马慢腾腾走到余知葳身边,叹道:“得亏是在此处将人截住了,不然还得麻烦陈仲温他们周旋许久。”

余知葳明白这个意思,科尔沁对他们咋就纳贡称臣了,于是此处勉强还能算作是大衡的地界儿,在往北些,就该是沙俄地方了。他们总不能在别人家的土地上打仗,免不了还要鸿胪寺帮他们周旋一番。

余知葳只“嗯”了一声,太累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正当余靖宁还要开口对余知葳说甚么的时候,前方前探的斥候却忽然来报:“总兵大人,前方有可疑人迹。”

“科尔沁人?”余靖宁下意识便问道。

那小斥候摇头,道:“黄头发绿眼睛的,一瞧就不是科尔沁人。”科尔沁人虽说与大衡人非是同一个民族,但到底亲缘更近些,都是黑发黑眸,长得没那么大区别,实在没听过有黄发绿眸的科尔沁人。

余靖宁策马上前,道:“我前去看看。”

余知葳接过小斥候手里的千里镜,望了一眼,果真瞧见了两个人影。

他二人朝前行了约莫五六里,便能看见两个人了。北地的残冬为尽,漫天都是落过薄雪之后的大雾,那两个人就笼罩在这一方雾气之中,勉勉强强能看清是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抱着个小女孩儿。

这个距离甚至能听见人在说甚么,余靖宁高声道:“此乃我大衡疆域,如今正处战时,着实不便,还望二位北退回自己的疆域。”

这两个人一看就没有大衡的起帆令,但在科尔沁的地界儿,也不好大剌剌说这两个人是“偷渡”,只好先这么严词警告道。

那二人不为所动。

小女孩听见了余靖宁的喊话,显然没明白,拽了拽那男人的胡子,道:“Пaпa,ktoohn”

那大胡子的男人摸了摸小女孩儿的脸,笑道:“Эtoa”

小女孩儿就咯咯咯笑起来,在大雾之中听着格外清晰。

余家兄妹听得一头雾水,但几乎能肯定这两个人大概没听懂他们在说甚么。

余靖宁很无奈地一回头,道:“去叫一位鸿胪寺的大人过来,恐怕这群人是真的听不明白我们在说甚么。”

小斥候得令,快步跑了回去。

而那男人和小女孩依旧在大雾中笑着,看不清面孔,却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面前手里刀兵还没放下,满脸是血杀气腾腾的大衡兵士。

精力几乎透支了的余知葳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毛骨悚然,生生打了个寒战。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腹诽道,这是甚么很可怕的场景吗?我为甚么要发抖?

很快,陈暄就跟着那斥候来了,将余靖宁方才说的话原意喊了回去。

那个男人一双眼睛透过了浓雾,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几个年轻人,对着怀中的小女孩笑道:“nдnдomon,cыhok,ham3дecьhepaды”

抱着小女孩的男人向北行去,缓缓消失在浓雾里了。

第一百五十回:回京

长治八年二月,辽东总兵余靖宁生擒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与福余卫大汗苏赫巴鲁,朵颜卫国师必勒格逃往沙俄境内,生死不明。自此,从长治六年年底一直持续到长治八年年初的辽东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在鸿胪寺诸位大人的周旋之下,兀良哈三卫并入辽东都司,薅下了宁泰卫大汗阿尔斯楞的汗位,封了个伯爵。自此之后,兀良哈境内三卫彻底归辽东都指挥使管辖。

陈暄忙完一众事宜之后笑道,等到他们回京的时候,大概能刚刚好赶上春暖花开。

余知葳对陈暄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表示这两年不大可能二月底三月初就能春暖花开的,肯定得拖到四月去。

果不其然,辽东战役一结束,京中人就十分坐不住地要召辽东总兵余靖宁回京了,话说得很是好听——押送朵颜卫大汗巴雅尔与福余卫大汗苏赫巴鲁回京。

大军收拾许久,终于踏上了归途。

果真越往南行要越暖和些,余知葳甚至去了身上大氅,只着了一身曳撒。余靖宁看着她眼皮打架。感觉下一刻就要出言训斥了。

余知葳扁了扁嘴,十分无奈道:“大哥哥放心,我里头穿着夹衣呢,冻不着。”

说到此处,她不仅想起当初甘曹案,她要邵五爷给他们作伪证时,余靖宁曾经哄过她一句“今后有的是时候扮小子”,谁知道竟一语成谶,她在辽东果真是又做了一年多的男儿郎。

余靖宁毕竟是个操心的老母鸡,听了她这话还是想要出言训斥,可还没开口,陈暄的马车便行到了跟前。

陈暄一掀车帘,露出头来,冲着余靖宁和余知葳拱手:“宁哥儿,小六。”

那兄妹两个便也回礼,问道:“仲温兄是有何事?”

陈暄掀着帘子,沉声道:“我从我大哥那儿来的消息,此回不但你要回京,平朔王也要入京了,你可知道?”

“父王要入京?”余靖宁微微有些惊诧,“不知,父王并未给我来过这样的消息。”

今年是长治八年,藩王要入京述职也该是长治九年的时候,r入京唤平朔王入京是何意?

陈暄嗯了一声,道:“大约是觉得信已经来不及递到辽东了,所以干脆在京里见就是了。宫里那位给出的理由是,六年的时候遇上战事,根本就没见上面。如今战事了结,北境还算是消停,但六年入京一回时间又隔得太长,于是就定在今年。”

余知葳点点头,嗯,若是加上下回,那就是五年一回和四年一回,还算是平均,好借口。

果然陈暄就道了:“但我大哥觉得,必然不会如此简单,所以你还是得提前预备着,免得宫里那位又要变着法儿找你家的麻烦。”

藩王宗亲,显赫是显赫,但被皇家忌惮的程度可比他们这种新派世家严重多了,余靖宁几乎就是在揣度圣心当中战战兢兢长大的,不可以说不难。

余知葳当时心里就道,完了,这次回京去,余靖宁还不得又成了那般沉郁顿挫的模样?在辽东白待了。

余靖宁听完这话,脸色果真就冷了几分,对着陈暄又一拱手,谢道:“我知道了,谢过仲温兄。”

陈暄点点头,约莫是觉得掀帘子的手被寒风吹得有些冷,又想缓和气氛,便换了只手,笑道:“小六果真说的不错,开春恐怕又得迟了,如今还寒风料峭着呢。”

“可不是。”余知葳耸了耸肩膀,“这几年的冬天都长得吓人,夏日却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好生奇怪。”

“还有一事。虽与你们二人关系不甚密切,但还是与你们说来听听罢,权当个笑话。”陈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挑了挑眉毛哭笑不得,“内阁首辅于见于大人上折子说要给裘安仁建生祠。”

余知葳当场就被这个恶心到了,甚至怀疑于见跟裘安仁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何谓生祠?就是给活着的人建祠堂,让活人享受香火供奉,一般只有在世的大圣贤才有这种待遇。

裘安仁他一个男宠太监,何德何能让别人给他立生祠。

“娘啊,我要吐了。”余知葳神情扭曲了一阵,“给裘安仁立生祠,拜的是个甚么神?狐狸精吗?”

陈暄被她这种说法当场逗乐了,笑道:“大约是的。于大人还说啊,这孔圣人作《春秋》,裘印公作《典要》,岳武穆忠宋收襄阳,裘印公忠衡收辽东,文武皆应称圣贤。”

“这个《典要》是他作的我承认。”余知葳脸色也很快就垮了下来,《典要》裘安仁闲来无事写出来规范各种世家子弟行径的破书,感觉就是把先贤圣人的言论抄了一大通,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全都是“存天理灭人欲”的陈词滥调,“那说他收辽东是怎么回事儿,辽东总兵还好好得没死呢。”

“所以说就是个笑话啊。”陈暄也很显而易见地心头火起,“就说是他决策得当才收复辽东,简直就是开玩笑,把我们这群人也当成死的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全都兴致缺缺,一点儿也不想再聊下去了,便一路沉默无话。

余知葳偏头去看了看余靖宁的侧脸,心情不禁又复杂起来。

辽东战场上刀光剑影不是没见过,血流成河也不是没见过,甚是上了火器时血肉横飞,残肢遍地的时候也常见,可到底是真刀真枪的拼杀,杀红眼热血沸腾之时连有了伤,淌血淌得和流水似的,也不会怕。

那时的生死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活着的人是热的,会跳动的,鲜亮的,死了的人也是能摸得到的,身上还残存着方才拼杀时流动的热血的余温。

在和京城之中那种无力感全然不一样,单弘光、甘曹,都是没见着血就没了的人,那才是真真切切地让人胆寒。京城里面上纵然是花团锦簇,雕梁画栋皆是重重叠叠、影影绰绰,渺小的人偌大的心全都安放在这四九城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京城中鲜活的少年郎,哪怕是在为大衡的未来殚精竭虑地奔命,也被那朝堂上的种种乌烟瘴气蹉跎出一种面目不清的样子来。今后成为记载史书上的一段文字,寥寥几笔,也不知道能写成甚么样,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图些甚么。

第一百五十一回:凯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五十一回:凯旋当年北上辽东的时候,那是急行军至宁远,八百里地不过走了三四天。如今回京的时候却是没那般着急了,从科尔沁与沙俄边境回到京城,将近走了小一月。

果真如陈暄所说,是春暖花开时节了。

余知葳在路上糊里糊涂过了个十四岁生辰,终于在三月底时到了京城九门之外。

这次回京,宫里那位好似很乐意给余靖宁个面子似的。让总兵大人自安定门入京,绕过大半个京城,然后再走一趟长安街再入宫,明摆着是要让百姓瞻仰一下总兵大人威仪。此外,过来宣旨的小太监还特地透露了一下,说是余知葳的郡主诰封快批下来了,大家心里有个预备。

长安街余靖宁倒是常走,自他十二岁入京至十五岁的三年中,年年大年初一配着銮驾走一遭,但那会儿还是锦衣卫仪鸾司的校尉,这会子却成了辽东总兵了,感觉自然不同。

余知葳却嗤之以鼻——这不明摆着无事献殷勤吗?这回给您这么大个面子,是想捧杀还是怎么着?

不管目的是甚么,他们断然没有驳斥圣旨懿旨的意思,自然得按着礼部安排好的这个路线耀武扬威地走。

这都还好说,就是圣旨当中夹带了一句,说是让余知葳戎服入京。

这就让人有些摸透了。

现今的圣旨,到底是蔺太后的意思还是小皇帝贺霄本人的意思也实在闹不明白,余靖宁是男子,本就是武将,戎服入京论功行赏倒还好说。余知葳若是戎服入京,那就是女着男装了,在军营了自然不必说,可回了京就得讲礼制,这是个甚么意思。

来宣旨的小太监是御前的,姓叶,跟贺霄一个年岁,解释了半天:“余姑娘还并未册封郡主,没有郡主大衫霞帔翟冠,可毕竟姑娘身份尊贵,总不能穿着庶人的礼服。是以一切按军中的礼节来,同世子爷一般着戎服便是。”

几人谢过了,将那小太监好生谢了一番。

诸般礼节准备过程颇是繁琐,余知葳还没进京就忙了个手脚颠倒,不禁生出一种“我再也不想回京了”的念头。

长治八年三月二十九,辽东总兵余靖宁班师入朝。

京师百姓无聊,又颇喜欢凑个热闹,平日里除了大年初一长安街看皇爷,也没有别的大型娱乐活动。这回平朔王世子得胜归来,他们才发现原来大将军凯旋和外虏受降也很好看,于是权当是过年了。从安定门到长安街,一路上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挤着人,几乎连着通行也难。大街小巷的小老百姓全都不做买卖了,丢了摊子挤在人群之中,京城街道周围的酒楼座无虚席,观瞻最好之处几乎卖上了高价,一座千金难求。

余知葳正享受着掷果盈车的快乐的时候,京城最高的酒楼之上,窗户口挤满了人头,其中一个雅间的窗口,就冒出两张少年人的脸来。

两个人都不过十三四岁大小,生得一团孩子气,作贵公子和小厮打扮。

那公子哥趴在窗口一脸兴奋,伸着手指道:“小叶,我瞧见宁哥哥了!”

唤作小叶的小厮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不敢造次,心中却腹诽道,我的爷,宁哥哥哪里不能看,非要在这种时候凑热闹。

那公子哥儿将自己支在窗口,半个身子几乎都悬在外头,小叶吓得赶忙抱住了他的腿,哆哆嗦嗦还没说出句话来,就听见自家主子又道:“她可真好看,果真字如其人。”

小叶快哭出来了:“少爷啊,小的知道世子爷好看,从这两年年初一的时候丢帕子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前两年多了小的就能瞧出来。”

“不是说宁哥哥。”那公子哥儿被小叶抱住腿,半点儿没有反省的意思,继续半挂在窗户上,“是说宁哥哥旁边的那一位小将军,若我猜得没错,这就应当是平朔王的独女。”

若是提前知晓这一群大男人里头塞了个姑娘,余知葳还是很好认的,毕竟她在长身玉立的余靖宁跟前瞧着就像个细弱的矮萝卜。

“我就说嘛,字儿写得那样好看的姑娘,怎么会长得像个夜叉一般!”这公子哥儿笑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京里的长舌妇,就知道乱嚼舌根子。你看看,京里那个闺秀能披甲执锐,还瞧着又英气又秀气的。”

小叶抱着他家主子的腿,很艰难地瞥了一眼底下板着一张脸的余靖宁和笑得嘴快裂到耳朵根上去的余知葳——好罢,他承认,余家姑娘是长得好看,但是他不太能理解自家主子这种喜欢瞧姑娘穿戎服男装的乐趣,明明钗环脂粉绫罗绸缎能让她更好看些。

那公子哥儿完全不顾小叶的心中在想甚么,兀自抒发着自己心中的千言万语:“我真羡慕她。”

小叶一挑眉,没敢接话。

“她能不顾着京中的风言风语,也不顾着给女子上的诸般枷锁,执意要北上辽东,还亲自立下战功。她的郡主诰封是她自己挣下来的,比甚么祖荫来得都有分量。”公子哥儿略微有点多愁善感,说到这里,竟然眼眶一红,抹了一把眼泪,“多漂亮啊,又洒脱又自由的。若我有机会……”

“我的爷。”小叶一听声腔就知道自家主子又哭了,连忙接话道,“恕小的多嘴一句,您和平朔王家子弟毕竟要不同。他们要上辽东,是因着身份本就该为我大衡征战、为皇爷守着国门。您身上还有着旁的更重的担子,万万不能这般以身犯险的。”

那公子哥没找到身上的帕子,神情又有点儿激动,很斯文扫地地吸溜了一下鼻子:“我没觉着我身上担子有多重……宁哥哥与他妹妹退了外敌,守了国门,都是有用之人,那我呢……”

小叶生怕他又要说出“我好没用”这种话,赶忙大呼小叫地嚷嚷起来:“我的爷!您瞧瞧平朔王世子和余家姑娘都过去了!他们这么走是得几个时辰才能到,可这路上人山人海的,您可也得几个时辰才能回去啊。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第一百五十二回:绥安

大军清晨的时候就进了安定门,一直走到晌午还没走到宫禁跟前。余知葳的早上还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不管大姑娘小媳妇的帕子是丢给她的还是丢给余靖宁的,一概“谢谢姐姐”。等到太阳晒在身上的时候,她才觉得难受起来。

太热了,兜鍪戴在头上,闷了一头的汗,汗渍都快要迷眼睛了。

见余知葳神情恹恹,却依旧挺直了腰背保持端庄,余靖宁觉得有点儿好笑,便略略弯了弯嘴角。

他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的路,开口对余知葳道:“先前得了消息,说是父王比咱们提早到了。”

余知葳学着余靖宁的样子,也目不斜视:“嗯。”

“今日不但咱们要进宫论功行赏,连藩王朝贡礼和你的郡主册封礼也要一并行了。”余靖宁扯着缰绳,不徐不疾地走着,“这么一套下来,估计得闹到夜里去。”

余知葳发出了个很泄气的声音。

余靖宁笑了笑,接着道:“若不是都搁在了今日,礼数从简了,那恐怕先后要闹三日。”

余知葳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别事儿多了,这已经很好了。

她很郁闷地想起,余靖宁在路上的时候就日日揪着她背礼节来着,那一大堆的东西,光是看着就头昏脑涨,更别说是全套做下来了。她当时对他这种“先见之明”感到十分痛苦,如今哪怕知道他的决策十分正确,还是免不了要在心里哀嚎一番。

这番对话结束,已经快行至宫禁了,他二人这才闭了嘴,调整了一番姿态,自宫门口下马,步行进入了宫城之中。

宫禁门口,内侍三唱三诺,拖着长调宣辽东总兵余靖宁及其副将余知葳觐见。

唱完之后,里头没反应,门口的内侍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旋即冷静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不至于罢?余知葳心道,蔺太后总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法子来驳余家的面子罢。宫里别是出事了。

内宫一个内侍脚步飞快,冲出来对着尝诺的内侍耳语了几句,顺带着打了好些眼色。

那内侍听了之后有些尴尬,转过脸来对着余靖宁和余知葳赔笑脸道:“世子爷稍安勿躁,再次稍稍等一会儿。尚衣监的不知哪个新来的奴才,笨手笨脚的,给皇爷备错了衣冠,耽搁了些时候……”

余靖宁忙着跟那内侍客气,余知葳却在心中暗暗叹起气来了。

要是有内侍宫人当真这么不长脑子的,估计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恐怕是这小皇帝自己出了甚么差错,耽搁了时间,这才闹得来不及更衣罢?

不等余知葳把脚站麻,终于自内而外传出了宣他们进殿的话语。

余知葳很守规矩地一路没抬头,只在行三叩九拜大礼之时借着机会,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之上。

清瘦的小皇帝穿着面见藩王朝贡的皮弁服,整个人裹在宽大的绛袍红裳之中,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十二缝的皮弁每条缝都饰以金线玉珠,璀璨无比,就着乌纱乌压压地扣在头上,感觉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倒是他身旁的裘印公眉眼风流,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座下的余知葳和余靖宁看。

余知葳是个副将,这会儿没她说话的时候,只能听着余靖宁和小皇帝贺霄一问一答些战中事宜。

贺霄说话活像是上课背书的学生,背词儿背得面无表情,挑不出甚么错处来。这种问话很好回答,余靖宁从头到尾不大一个磕巴,若不是余知葳完全没见过“皇帝问话稿”,她都要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事先排练过。

问话毕,余知葳随着余靖宁又四拜——这是要受赏了。

裘安仁施施然将手中的圣旨一展,声音清越:“朕嘉余靖宁及其女弟余氏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平朔王世子余靖宁以骠骑将军,余氏诰封郡主,赐以黄金百两、银千两、南珠十二斛,其恭承朕命。”

余知葳已经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回朝下拜了,总之流程是记了下来,就由着思绪乱飘了。

余靖宁的官职是个虚的,正二品武散阶,不过他今后临朝听政应该不是问题了,恐怕比起这个来,他大概更关注自己的郡主诰封。

吏部尚书陈开霁和户部尚书田信神色各异地上前来,分别授予他二人诰命与赏赐之物。这东西就在手里过了个手,一群人又是冲着朝堂上那个娃娃拜了不知道多少回。

磕头快磕昏过去的余知葳晕头巴脑地从地上起来,被一群人拉下去更衣了——她还有个郡主册封礼。

她头一回体会到甚么叫做繁文缛节,觉得新派某些观点不无道理,大衡诸般礼节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除了看起来十分好看,实在没甚么大用。新派提倡“经世致用”,很久之前就上过书,要求简化礼节,只不过是这两年大事儿小事儿太多,实在是没工夫顾及这些东西,这才撂下。

魂飞天外的余知葳被一群宫人没了命往身上套衣裳,桃红四袄子上套着胸背金绣翟纹的青色圆领鞠衣,鞠衣之上又罩红色大衫,再戴深青霞帔,等最后将七翟冠戴在她头上的时候,当真是快要被这一套繁琐的衣物重得昏过去了。

余知葳只好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受个郡主册封也是一样的。

于是强撑着的余知葳勉勉强强带着个奇重无比的七翟冠,又对着皇帝不知道极叩几拜,感觉脖子都要快坠断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封号。

绥安。

她将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品出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滋味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二回受郡主诰封了,与上一回的“淑和”不同,此回的诰封,乃是她自己挣来的。

和余靖宁一起。

他名为靖宁,而她封号绥安,一同在辽东守过国门。

十四岁的余知葳穿着一身难受的衣裳,在大殿上忽然生出了一众“不枉此生”的感觉。

第一百五十三回:父子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五十三回:父子余知葳换衣服的时候,大殿中的君臣们已然行完了藩王朝贡的礼节,这时候已是入夜十分了,蔺太后还嫌闹不够似的,又在宫中摆了家宴。

余知葳忙里偷闲,冲着换上了朝觐天子所用八旒七章世子衮冕的余靖宁眨了眨眼睛,无声道:“你热不热?”

余靖宁当然读懂了她的唇语,脸色铁青,仿佛是要被冠冕上的朱纮勒死。

有了这么个表情作下饭菜,余知葳终于不觉得这顿饭食之无味了。

待到这所谓的家宴结束,几乎到了夜半,这华服大妆几人就算是都换回了常服,也实在打不起精神骑马了,步行至宫门外之后,世子府自然派了车架来接。

方才在大殿上就瞧见平朔王余璞了,只是宫中繁文缛节又多又麻烦,根本来不及说上一句话。直到出了宫门,余靖宁才有机会跟自家爹真正说上几句话。

平朔王余璞冲着余靖宁一招手:“儿子,过来!给我看看。”

余靖宁整个人板得比朝见天子还直,冲着自家爹行礼道:“父王。”

“怎么成这个德行了?”余璞眉头拧了拧,一把将自家儿子捞了过来,搂着肩膀拍了好几下,“哪学的这么多臭毛病?”

余靖宁快十七岁了,很久没有父辈对着他做这么亲昵的动作了,这少年人很不合时宜地露出了羞赧的情绪,小声道:“爹。”

“这才对嘛!”余璞哈哈笑了几声,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那年我送你上京,你还只有这么高一点儿,如今可比我都高了!只不过我还能认得出,像我!小时候还总觉得你长得像你娘,如今看着可不还是像我,等我回家好好跟你娘说说去。”

余靖宁在余璞大力的拥抱和拍打之下,总算是露出一点儿笑模样:“娘怎么样?”

“好着呢,三天能跟我吵两次架。”余璞和余靖宁五年没见了,忽然见到了自家儿子,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点儿也没看出累来,嘴上根本不带停的,“我说儿子,你这是随了谁了,怎么越大越不爱说话了……”

余知葳在一旁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对儿父子俩,嘴角不经意就带上了笑意。

她本来以为平朔王余璞是个胡子拉碴的半老头子,再要不然也是跟余靖宁差不多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面孔严肃得能从春暖花开之日重回寒冬,不曾想竟然是个爱笑爱闹的。

余璞是当初四位异姓藩王之中年纪最小的,成亲又早,十六七岁就有了余靖宁,如今还未及不惑。大概是因为生得好,也看不出来有三十余岁了,感觉比老成持重的陈晖大不了几岁,跟余靖宁站在一起活似一对儿兄弟。

余璞好像是感受到了余知葳的目光,转过身来,问余靖宁道:“这是我闺女?”

不等余靖宁点头,余知葳当场龇出两颗小虎牙,笑得眉眼弯弯,脆生生叫了句:“爹爹!”

“爽快。”余璞一胳膊肘怼在余靖宁肚子上,“比你强多了。”

余靖宁受到了这一记肘击,脸色更差了。

余璞就着月色仔仔细细看了看正忙着“嘿嘿嘿”的余知葳,很快下了定论:“好看,是我余家的姑娘,像你娘。”

也不知道这个长得像是真像,还是因为这余家老爹觉得“天下的漂亮姑娘大致都生得一样”。

不管怎么说,反正余知葳倒是很受用,笑了就应了。

余靖宁一手揽着自家儿子,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之中颇有一种“我还没玩够呢,你怎么就长大了”了的神情,感叹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在余家军不少兵士的肩上流过口水了——你甚么时候能给我生个孙子玩玩?”

“这就得看娘娘和皇爷的意思了。”余靖宁拍了拍自家老爹的手,“大概在有孙子之前,你应该能先有外孙。”

余家的尴尬地位导致了余靖宁的婚事也一直无比尴尬,若非得论门当户对,大概没有哪个世家敢大公无私地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余璞挑了挑眉头,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余家面上瞧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自家子弟的境遇跟走钢丝一般,连婚事都没法子自己做主。

余知葳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一点儿也不想让方才的气氛就这么凉下去,赶忙接话道:“爹爹,咱家去呗!您是不是还没见过京城世子府?府里头有个小院子,这会子海棠应当该开了,景致可好了,明儿早上一起来就能瞧见。”

“走走走。”余璞一边揽着余靖宁,一边招手将余知葳招呼过来,“家去!”

几人上了马车,终于觉得有些疲倦了,全都靠在软垫上小憩起来。

余知葳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们之前上的折子,余知葳那一封有关修筑辽东防线的留中不发,到现在都没个结果,余靖宁递的有关改造火铳的折子,也就是批了个“朕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字儿最后还是陈晖谭怀玠央告着孙和风,扯着兵部和工部对了接。

唯独在余家的事儿上,蔺太后好似出奇的好说话。不仅让余靖宁十分铺张地游了一回街,还兜头就给余知葳砸了个郡主诰封下来,前前后后封赏无数。据谭怀玠那头的消息来看,比好似他们还没怎么打拉锯战,轻轻松松就批复了。

可都说“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如今甜枣喂给他们了,那要打的棒子呢?

君心难测,不是国君的掌权人的心思更难测,余知葳忽然摸不清蔺太后要作甚了。

这么一想,方才的平朔王余璞的笑闹,好似也带着些强颜欢笑的味道了。

余璞为大衡守了十几年的嘉峪关,他们兄妹两个又刚刚为大衡退过一次强敌,哪一样不该是名留青史的忠臣作为。

可哪怕是这样,余家依旧是皇家忌惮的对象,那一把高悬的刀始终架在余家人的脖子上,从来没有放下来过。

你说,这父子两个,到底图甚么呢?

第一百五十四回:琐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五十四回:琐事余知葳从宫里回世子府,当日一觉睡到了中午,连余靖宁都颇为仁慈地没让尤平家的唤她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忘了。今日有个常朝,余靖宁余靖宁大概是第一回上朝,还是第一回跟自己爹一起上朝,比较激动,忘点儿旁的也很正常。

自余知葳从倚翠楼出来之后,还没这么昼夜颠倒的睡过觉,一觉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尤平家的拿帕子给她擦脸,一边儿擦一边儿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姑娘哟,诶,奴婢该打,如今是郡主了,昨儿给您洗澡,瞧着那一身都是伤……”

尤其是后心那一处,瞧着触目惊心的,光看着就觉着疼。

尤平家的颇是心疼的模样,支吾着半晌没往下说。

余知葳一个哈欠打得险些把擦脸的帕子吃下去,迷迷糊糊道:“打仗嘛,在所难免。”

“照奴婢来看,世子爷就不该把您带上辽东去。”尤平家的把余知葳拉到梳妆镜跟前儿,手里拿着她的头发,“瞧瞧,原先好好一把头发,乌亮乌亮的。如今弄得跟一把稻草一般,虽说咱们家总不会缺桂花油用,但这得花多少时候才能养回来?又弄得一身是伤,手上都起茧子了!姑娘家的,娇花儿一般,在家中好好娇养着不好吗?”

在辽东的时候余知葳天天束发戴网,随便团两把绾起来就行了,好长时间没梳头,果真就跟稻草一般了。稻草头发不好梳,被尤平家的扯到头发的余知葳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头更疼了:“虽说如今我这郡主诰封看着来得容易,但毕竟是拿着我北上辽东打兀良哈有功做由头。若是不去,他们又寻个甚么由头给我诰封呢?”

尤平家的略略一顿,又道:“姑娘是亲王嫡女,出阁之前总归是会有诰封的。”

“那就晚了。”余知葳迷瞪着两个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自己好像是睡肿了头,“京中那么多闺秀,凭甚么我比旁人就要高贵几分?出阁前就封了总比出阁的时候封要来得高贵。更何况,来的容易的东西,去的也容易,随便个甚么由头就能给我封了,那就也能随便找个由头将我的诰封薅下来。如今我是军功受封,有着实打实的军功傍身,也没人那么容易就能动我。”

尤平家的取了桂花油,擦在余知葳的头上,好浓一阵桂花香气。擦过一遍之后,拿梳篦梳顺了,又用绢布细细擦过一遍。

余知葳觉得这味道怪好闻的,这会子头发梳开了,扯着也不疼了,于是不禁又有些困倦,揉揉眼睛道:“尤妈妈,我回去再睡一阵。”

“我的郡主小殿下啊!”尤妈妈一把将余知葳转了过来,似乎很想晃两下的模样,“还睡啊,您这可一日没吃东西了,身子都饿坏了。”

余知葳朝一边儿歪过去,靠在尤平家的的胳膊上,喃喃道:“用晚饭的时候再叫我就是了。”余知葳在辽东的时候常常整夜不睡,逮着兀良哈连着打三天不带停的也有,结束了照样能好端端骑马回去。但一回家来,就好似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一般,甚至还在尤平家的胳膊上蹭了蹭。

“那也不成。”尤平家十分无奈,拿她没办法似的揉了揉余知葳的脸蛋儿,“谭二奶奶来了,刚好您醒了,我就跟她说稍微等一等,我给咱们郡主收拾一下——总不好让人家再等等是不是。”

余知葳已经快眯过去了,含含混混自言自语:“谭二奶奶……”

“是月姐姐来了?!”余知葳转着脑子艰难地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在她北上辽东抗击兀良哈之前,陈月蘅已经嫁人了,曾经的陈三姑娘变成了谭二奶奶。

她把自己从尤平家的胳膊上撑起来,嘿嘿笑了两声:“那还是梳妆罢。”尤平家的颇是无奈,将余知葳扳回了镜子跟前。

尤平家的手脚利索,没多少时候就给余知葳绾了个家常待客的纂儿。怕坠着头发,便没饰多少珠翠,只拿了几颗南珠缀在鬓边。见余知葳不似以前白皙,深感又要养好些时候,只挑了素色的对襟立领长衫与她穿上,自膝露出一截儿牙白的织金马面裙。

待到了会客厅,果真就见着了陈月蘅,一旁的妈妈怀里抱着个小包袱。

“月姐姐!”余知葳见了旧人到底有些雀跃,快步上前去,一把捏住了陈月蘅的手腕,发觉好似皮包骨头,便皱眉道,“都说做了娘了要丰腴些,你怎的这样瘦?改日见了谭二哥哥,定然好生教训一番。”

陈月蘅身旁的廖妈妈赶忙接话道:“还不是怀婵姑娘的时候亏下的,到如今都养不回来。”

陈月蘅却往余知葳身上一拍,笑骂道:“猢狲,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个样子。去了一趟辽东,吃了那么些苦头,可高兴了?”

余知葳往圈椅上一坐,下意识就想跷二郎腿。结果腿一抬就看见了自己裙子下头的弓鞋,不是她在军中所穿的靴子,只好讪讪收回的腿,端正坐好:“我这人向来俗气,以前总觉得自己眼前的和过去的事儿就是顶顶要紧的了。如今见过一回民生疾苦,也算是勉勉强强明白了余家这两年都在为甚么撑着。”

国与家,忠与义,从来不是分开的两条阳关道与独木桥。余家所求,不过一个百姓安泰的太平盛世罢了。

说多了又辛酸,余知葳赶紧将这话题压了下去,笑着对陈月蘅嘟了嘟嘴:“姐姐,不给我瞧瞧我小外甥女吗?”

陈月蘅佯怒,往她脑门儿上一点,吩咐廖妈妈将婵姐儿抱来给余知葳瞧瞧。

小女孩儿七八个月大了,刚睡醒的模样,拿小拳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也不哭,瞧见余知葳就笑了,露出几颗米粒颜色的乳牙。

余知葳觉得这个没牙齿又没头发的小动物十分可爱,决定进一步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可以给我抱抱吗?”

第一百五十五回:改封

抱着婵姐儿的余知葳有幸被小家伙涂了一脸的口水,觉得这湿哒哒的情感她无福消受,只好将她还给了廖妈妈,一边掏出帕子来擦脸:“我还没将备的礼交到她手上呢,她倒是先给我了礼,倒是我礼数不周全了。”

陈月蘅就拿帕子甩她:“方才还说你长大了呢,如今看来,还是个猢狲样子。”

尤平家的听余知葳提及,刚好将给婵姐儿备的礼就拿了出来,余知葳不落俗套,没给送甚么金锁玉锁之类的,反而是另辟蹊径打了一柄玉如意,通体温润。

陈月蘅推辞了一番,便也收下了。

余知葳这才笑道:“月姐姐既然来了,不如就在我家用饭罢。”

陈月蘅搁下面前的茶盏:“这么早就用晚饭?还不到时候啊。”

“晚饭?”余知葳有点儿愣,转头问尤平家的道,“如今是甚么时候了?”

这是她睡得连时辰都糊涂了吗?

尤平家的颇是无奈,摇头道:“郡主,都过了用午饭的时候了。”

余知葳拍了拍自己的头,觉得下回真不能再这么睡下去了,耽误事儿。还没等她想完,另一个问题忽然就涌上了心头:“都这个时候了,上两个早朝都该回来了。爹爹和大哥哥怎么还没回家来?”

余璞在京中自然也是住在世子府,之前还跟余靖宁打趣来着,说如今可是我住在你家中了。

余靖宁如临大敌,绷着脸请罪请了半天,感觉自己十分不孝。

余璞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丢下一句:“好生没趣。”便径自睡觉去了。当时余知葳还在心中小声道,其实就是因为他如此,逗他的时候才有意思啊。

面对余知葳的疑问,尤平家的思量一阵,答道:“大概是皇爷有甚么事儿要与王爷和世子爷说,这才耽搁了。”

有甚么话不能昨儿晚上说,余知葳心道,净知道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还是说,昨晚专门喂甜枣,今日大棒就到了。

余知葳心里装着事儿,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和陈月蘅聊些最近的事儿,加上有婵姐儿依依哦哦的,气氛倒还算是喜乐。

陈月蘅最终还是没留下来用晚饭,由余知葳领着亲自送出门去,好一番告别。

送走了陈月蘅,余知葳站在门口,朝着宫城的方向望了望,一点儿踪影也无。

她也只好皱着眉进了院子。

好似又过了半个时辰,余知葳险些又要瞌睡过去的时候,终于有人通报,说世子爷回来了。

没见到自家老爹,余靖宁脸色又不好看,余知葳当即就觉得出事儿了,骇的几乎是从圈椅上弹起来的:“宫里那位难为爹爹和大哥哥了吗?爹爹呢?怎么没回来?”

余靖宁冷笑了一声:“难为倒是没有,还给了好大一个恩典。”

余知葳一愣:“甚么?”

“赏了块儿块封地。”余靖挑了挑眉毛,行至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尤平家的赶忙给他倒茶,余靖宁端起茶杯来,才将后半句话补上,“南昌。”

余知葳顿了一下,觉得这绝不是封赏那么简单:“这是要改封?”

蔺太后这种精打细算的人,绝对没那么好心,给平朔王府多一块儿封地出来,更何况还是与嘉峪关风牛马不相及的南昌。

南昌那是在江西,与嘉峪关隔着几千里地呢!

余靖宁脸色黑如锅底,迎着余知葳的目光点了点头。

南昌乃是内地,夹在中间没甚么存在感,没有嘉峪关凶险,当然没有再驻军的必要——这是要借着改封的机会,夺他们家的兵权!

看似是恩赏,其实步步危机,没了那三十万余家军,平朔王余家就跟当年的少阳王顾家一般,成了待宰的羔羊。

平朔王余璞如今还在宫中,谁知道等着他的是不是一场鸿门宴。

余知葳后心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一时间竟然手脚冰凉,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谁给蔺太后出的这个主意?裘安仁吗?”

余靖宁抬头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大哥哥也觉得奇怪是不是?”余知葳拿手指沾了一点茶水,一边在桌上画出一个方形来,一边道,“要夺权就夺权便是,可究竟是谁给他出的这种馊主意?”

“他以为瓦剌鞑靼不敢南下是为何?就凭着大衡那外强中干的国威吗?还不是因着三十万余家军驻守嘉峪关。”余知葳说话的时候毫不客气,听得余靖宁连连皱眉,“是,我是忘了,咱们刚把兀良哈并入辽东都司,国威是挺大的。”

小几上的茶水印记,在余知葳的手下渐渐变成了一副简略的地图:“如果朝廷按照你的意思,去派人修筑辽东防线,那么……”她伸手画了两个圈,“大衡的西北,东北,将连成一条线,变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但如今,朝廷既不批复你的折子,又要将咱们家的封地改封到南昌……”

余靖宁将门之后,勾心斗角或许是京城的朝堂纷争交给他的,但对军事的敏感却是与生俱来的:“如果这样,大衡北境的兵力就会全面收缩,甚至退回至长城以内。”

“这哪里是像刚打过胜仗的样子?”余知葳出言讥讽道,“又不是供不起兵卒,造不起火炮。大衡至于到这种要收缩北境兵力的地步了吗?不说开疆拓土罢,总归得先把自己祖宗的地方保住不是?”

他这是想把余靖宁和余知葳刚打下来的土地,和大衡先祖留下来的土地,拱手让给谁?

余知葳明白,余靖宁当然也明白,就算是没出过京城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稍微有点儿远见,被个武将提点两句也能想明白。

是以,今日朝会之上,就此事吵得昏天暗地,之前吵十三港的时候都没这么激烈过,余璞更是在朝会之后特地去寻了几位阁臣商讨此事,至今未归。

就裘安仁十分乐意地接受了于见的生祠来看,他不仅想做个弄权的大珰,还想名垂千古来着。可他又要做这种看似要卖国的事又怎么说?想要遗臭万年吗?

第一百五十六回:孑孓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五十六回:孑孓天色擦黑,一众阁臣才并一个平朔王余璞刚刚自文渊阁中出来,八九个人三五成群,稀稀拉拉地步行出宫。

内阁首辅于见行在最后,身旁是个被蔺太后吩咐“送各位大人一程”的裘安仁。

人前的时候,裘安仁自然是人模狗样,面上自带三分笑意,在月光底下白得几乎要反出光来,被大红蟒衣一衬,漂亮得像个假人。

很少有他这种二十余岁了,瞧着还像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一般的人,像是个不老的少年。

于见微微朝左边儿一撇,只看见一柄雪白的拂尘搭在裘安仁臂弯里。琵琶袖宽大,裘安仁的胳膊就显得越发得细,那拂尘躺在他臂弯里就红的红、白的白,分外分明,瞧的人喉头痒痒的。

于见喉头滚了滚:“印公。”

裘安仁一笑,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清越,正是他给蔺太后读书那个声线:“于大人若是这么说,那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原先不是与大人说了吗?唤我句‘安仁’便是了。”

“安仁。”于见听他这话,便觉得这两个字黏黏糊糊的,黏在他的嗓子眼中,像堵着一团甜乎乎的糕点,虽是腻,但还是从喉头甜上了舌尖儿。

“诶。”裘安仁应了一声,眼波流转,冲着于见一笑,“大人有何吩咐?”

“这……”于见笑了笑,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上颚,“怎是会有吩咐,就是想与你说说那建生祠的事儿。我看旁人都不大乐意,便想着自己先在老家捐上一座,我于某旁的不说,簇拥到底还是有许多的,到时自会有人跟着的。”

“那安仁先谢过大人了。”裘安仁叹了口气,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得亏是娘娘默许了的,不然大人这般抬举我,得引着多少人妒忌啊?”

“诶。”于见否认了这个说法,“印公为着大衡鞠躬尽瘁的,当得这个赞誉。”

裘安仁抿着嘴笑了笑,在月色底下瞧着朦朦胧胧的,竟然生出某些女相来,瞧着更不像真的了,在于见的眼里,竟然隐隐生出一种谪仙人的味道来:“这可当真不敢当,不过是最近忙些罢了。诶,说到这个事儿,我倒是想起来——我与那位要避嫌,实在不方便亲自见他,还得麻烦于大人替我谢谢他了。若不是他出的这个主意,我也在娘娘面前讨不着巧。”

这个主意当然是说平朔王改封南昌,彻底收拢兵权之事。

于见当然应允,还笑道:“安仁的苦处我明白,你放心,明面上瞧着我与他虽不是同一阵营的,但到底朝堂上还是避免不了要多接触。我去谢他,借着公务的名头就是了,旁人不会怀疑的。”

“于大人可得让他藏好了,千万别被人瞧出来。你看看田信那几个,一张嘴就有一群人等着揪错处,若不是朝上诸位大人怕斯文扫地啊,恐怕连我这干儿子的祖宗都要问候上了。这田信都快在我面前哭上了,想说点甚么太难了。不过就田信那样的,也只能给咱们当枪使了,今后还是得靠着那位这般的人,暗中推波助澜。”不知为何,裘安仁走得缓慢,从文渊阁走到宫城门口没多远的路,其余人早都不见了人影了,就只这两个还在后面晃晃悠悠。

“他你还不知道吗?才学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不会急躁——他有分寸的。”裘安仁走路目不斜视,于见就只能看着他的侧脸,在夜里的宫城当中入画了一般。

“这我就放心了。”终于走到了宫门口,裘安仁立在于见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到地方了,我就不便再送大人出去了。大人为安仁做了这许多,让安仁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了呢。”

这句话跟一把火似的,于见感觉自己从头到脚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脑子都不在了,他口干舌燥地一把扯住了裘安仁的衣袖,刚好就捏住了他细细的手腕:“听闻安仁有个私宅,里头带着个小园子,颇是风雅。如今春日尚好,安仁若真想谢我,不如就去你那宅中,做些个填词作赋曲水流觞的风雅之事。”

这于见到底是个文臣,哪里钳得住身上有功夫的裘印公。

裘安仁不着痕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脸上照样是带着那一副谪仙人般的笑容:“这可不巧了,今夜是我当值,娘娘这边儿实在是抽不开身,我晚上就在宫里歇下了。安仁倒是极想与于大人去的,只是这时候实在不凑巧啊。等下回啊,我得了两壶好酒,定然给大人送过去赔罪。”

于见有点儿愣愣的。

裘安仁见此,抬手拍了拍于见的顶上的乌纱帽,抚下一片落花来,手指蜻蜓点水一般在于见额头上碰了一下,一触即收:“诶呦,这也不知道是在哪沾上的。好了,夜色也不早了,大人快家去罢,等会子天若是更黑了,不好看路。”

于见浑身都僵硬了一下,被他这一触哄得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当即指哪打哪,被裘安仁笑眯眯送出了宫门,上了自家的车架。

送走于见之后,裘安仁独自转过身来。

蔺太后应当已经回慈宁宫歇下了,他直接去慈宁宫便是了。

裘安仁脸上带着笑,走一步脸色就冷一分,等走到路程的一半的时候,整张脸就彻底垮了下来。不说狰狞,那也是阴鸷无比,若说方才还是个下凡的谪仙,这会子就是个不知道是从哪个深山老林当钻出来的鬼狐精怪了。

他看了看方才被于见捏过的手腕,恶心极了似的,使劲在皮肤上搓了几下。月光下瞧着如玉如霜的手腕子原本还白得欺霜赛雪,这一下子下去瞬间红了一片,感觉都快被搓破了。他还嫌不够似的,好似那一块皮肤都恶心透了,使劲儿用指甲恼了几下,霎时间就出了几道子血痕。

裘安仁咬牙切齿,从自己牙缝儿里挤出来一句:“腌臜孑孓。”

这话被他掷在地下,靴子踏过了,就碎在地里了。

第一百五十七回:无理

原本常朝差不多日日有,但大朝会按制是十日一次的,可这几日却好似日日将常朝开成了大朝会。自此还不止,文渊阁中日日几乎通宵达旦,好几日都吵不出个结果来。

北境方向的事儿不是没人提,被一众人掰开了揉碎了扔在蔺太后面前,但几乎没起甚么大作用。

毕竟大衡大着呢,哪儿不是祖宗之地?就北边儿那一点地方,又穷又荒的,粮也产的少,还得靠旁的地方救济着,不给大衡拖后腿就算好的了。穷人的命不是命,比草还贱,比纸还薄。北边儿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算是死在异族铁蹄之下又能如何呢?她蔺太后照样在紫禁城中养尊处优,疼又不是疼在她自己身上。

比起那远在天边的北境,还是眼睛跟前那点儿兵权更容易让她茶饭不思。

文渊阁之中,诸位大人刚刚唇枪舌剑的交火过一番,这会子正疲惫不已。文渊阁议事是许人坐的,如今诸位大人张张口就觉得嗓子要冒烟,竟然齐齐要拿起茶杯喝水了。

文渊阁当中莫名其妙地忽然安静了下来。

小皇帝贺霄在他娘的强制要求下一定要听完全程,但又说不上几句话,趁着这个没人看他的当空儿捂了一下脸,痛苦不堪。

趁着这会子没人说话,余靖宁见缝插针,赶紧张了嘴:“臣幼时长在嘉峪关,此后又总待在京城,还以为衣衫褴褛食中无肉已然是最大的人间疾苦了。臣在京中待的时间太久了,竟然见识短浅到这种地步,竟然不知道世上会有人跟在马后面,捡些马粪来吃。娘娘恕罪,诸位大人也别嫌恶心,我知在文渊阁当中实在不宜说这些污言秽语,但不说出来,又有何人能相信这是我亲眼所见?以前总在书上瞧见饥荒时候如何‘易子而食’,总觉得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都是夸大了许多的。可臣乃是京城之中长大的,自幼不知饥饿是何滋味,有何资格去以己度人?”

“没见过饿殍遍地,臣也以为这天下是太太平平的,又怎会有人因着饥饿连尊严脸面道义都不要了,去吃那样的东西。”余靖宁不是头一回见文官吵架,但还是对他们嘴皮子的利索程度心有戚戚焉,先前跟人吵得头昏脑涨,这会子再火冒三丈也没法子暴跳如雷,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那般的人。如今他语调平缓,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糅杂在里头,“娘娘与皇爷都是悲天悯人之人。臣见了异族尚且还能生怜悯之心,更无需说咱们大衡自己的子民了。今日父王若退,就是将北境的百姓置于胡人铁蹄之下,今日兀良哈百姓,就是以后大衡西北东北的百姓。”

蔺太后没说话,眉头皱了皱,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裘安仁。裘安仁立即得令,拂尘一甩就替蔺太后说话了:“世子爷啊,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好似像您说得,这大衡离了平朔王爷好似就转不动了似的。您如今这话,可是在说咱们大衡有多不太平?还是说皇上娘娘不圣明,误了这天下百姓?”

余靖宁早就料到他要这么说了。不卑不亢站起了身,又从从容容往地上一跪,五体投地磕了两个头:“臣这话僭越了,还请皇爷娘娘治罪。”

“世子爷此话非是虚言。”不等裘安仁再反驳,只见陈暄冲着御座之上拱了拱手,冷冷道,“忠言逆耳,这臣还是知晓的。”

今日文渊阁内朝涉及边境之事,照例该有鸿胪寺的人在场。但陈暄的老岳父恰好身子不大爽利,陈暄怕将人气得蹬腿儿了,只好由他这个鸿胪寺少卿撸起袖子上阵了。

他这话说完,和平朔王府早就绑成一条绳子上蚂蚱的新派在地上呼啦呼啦跪了一大片,排练好了一般:“还请皇上娘娘为大衡北境万千百姓考虑,收回成命。”

谭怀玠陈晖更是领头道:“内阁阁臣本是设来为皇上分忧的,如今这般形状,非但未给娘娘皇上分忧,反倒是给增添了万千不便之处。这实在是臣等的不是,还请皇上娘娘准许了臣等,让臣归家侍奉老夫罢。”

既然讲道理也讲不通,那就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他们阉党的办法,咱们无理取闹罢!

蔺太后原本还是端着一副还算和善的态度,只指使着裘安仁指挥他那一干党羽与新派和平朔王吵架,如今终于是忍不住了,一巴掌拍了下去:“放肆!你们还敢来威胁哀家了?!”

阁臣当中一半的人全都当着她的面打算撂挑子不干了,这还得了?这群人定然还有一大群的血亲姻亲转折亲,门生更是遍布朝野,这是要当着她的面儿闹罢工!

真当她不敢砍了这群人的头吗?

刚刚才平缓下去的气氛陡然间又被点燃了,裘安仁严阵以待,往门口瞟了一眼。

门外的东厂太监蠢蠢欲动,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冲进来将这群人全部拿下,剥了官服丢到诏狱里面去。

他甚至在心里盘算起来,要是今日在文渊阁中当场杀了余靖宁父子,如何保证嘉峪关的余家军不会一气之下南下“清君侧”。若是当真南下了,调动甚么地方的兵力去抵挡,甚至该用哪位将领都在心里点了一遍。

裘安仁刚数到第四位,却看见眼前的平朔王余璞,也跟着跪下了。

余璞的额头轻轻在地面上触了三下,将一样东西从自己怀中摸了出来,双手奉至蔺太后面前。

是一枚虎符。

余靖宁见了这东西,当场险些一句“爹!”就喊了出来,最后还是卡在了自己的喉头,只滋啦一下剌了一下嗓子。他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的父亲,目眦欲裂,方才的冷静镇定几乎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这交出来的拿是一枚虎符,这简直是将他余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头捧在了手上,全都交了上去。

余璞将这漆黑的虎符放在手心里头,垂下眼睫,却没有唤娘娘,说了一句极其僭越的话。

“嫂嫂。”

第一百五十八回:有情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五十八回:有情许久都没有人这么喊过她了,蔺太后当场一愣。

这个称呼太僭越,她十几年都没听到过了。

“臣知晓娘娘在担忧甚么,臣也不会给娘娘留后顾之忧的。”那个僭越的称呼在余璞口中终究是知过了一次。他手捧着虎符,苦笑道,“当初我们兄弟五个,臣的年岁是最小的,十一二岁的时候是跟在大哥身边了。臣父母早亡,大哥拿我们当亲弟弟一般疼。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娘娘对臣来说,更是先是姐姐后又做了嫂嫂。臣年幼,少时没少得娘娘和先帝的看顾。先帝如此知遇之恩,莫说是要臣的虎符,就是要臣能拿命来报都不为过。”

若说僭越,那隆武皇帝的肩头他也是坐过的。当初兄弟五人,把酒临风逐鹿中原的时候,何等的意气风发,哪能想到会有今日?当初的兄弟五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一个殚精竭虑朝不保夕的余家,跟一个被蔺太后护在羽翼下的蔺家。

“大哥当初交代过臣,要臣守住了大衡西北的关口,莫要让鞑子再来犯我中原,这才对得起臣‘平朔’的封号。”余璞挑着眉毛来笑了笑,年少的样子来历历在目,那眼神同当初的少年一般无二,“先帝当初与臣说,大衡的百姓,那都是自己的子民,要放在心尖尖上护着。当初臣年岁还小,满口答应下来,去了关口才知此事有多难,但因着先帝的嘱托,到底咬牙撑住了。这么多年,在嘉峪关,因着大衡的天威,北边儿的鞑子都不敢南下。臣就瞧着百姓们耕地、做买卖,不说有多昌盛,但安定总算是能保证。臣也终是明白了先帝的话,为武将,能守一方太平,果真算是不枉此生。”

说实话,这时候才能瞧出来他与余靖宁的分别来。余璞那张脸生得精彩极了,说话的时候眼神是亮的,余靖宁却是一派在京城中磨砺久了的坚忍。可眼睛里头的星光,也在这大殿中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了。

“臣替先帝守了十几年的国门,臣的儿子也叫做‘靖宁’,生来就是保大衡平安的。”若是十几年前,他说着话的时候大概该是激动的,颤抖的,可到了这个年岁,就也只剩下了古井不波的一片冰凉,“臣的儿子,臣的女儿,全都为大衡打过鞑子,守过国门。可臣今后再也不能在嘉峪关抗铳驭炮了,辜负了先帝的一片嘱托,臣万死。”

他说“万死”的时候,手里头的虎符没人接,所以磕不下头,也只好端端跪着:“余家不算是满门忠烈,不配为大衡亲王位,娘娘将臣的虎符和丹书铁券一并收了罢。”

他跪在那儿,半晌没人言语。

说实在的,余家当真是尽忠尽得可以了。看看余家,连闺女都为大衡的江山弄了一身的伤。再看看蔺太后的娘家,她那亲外甥让自家爹宠的,别说守国门了,不斗鸡走狗惹麻烦就算是好的了。这般厚此薄彼,也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今后还有谁敢替皇家卖命。

这时候哪有人敢接话,尤其是裘安仁,说错一句就算陷害忠良。

好半天,终于有人动了。

有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余璞身前,握住了他的手,将那一枚虎符牢牢握在了余璞的手心里头,起唇道:“五叔。”

竟是小皇帝贺霄!

当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没想到竟会节外生枝出这种事儿——这小崽子都当背景板当了八九年了,今儿怎的忽然说话了。

贺霄冲着余璞笑了笑,笑得时候很浅,带着一点纯然的孩子气:“五叔,你把符节拿回去,安心回你的封地就是了,还回嘉峪关。”他说话说得像家宴上拉扯家常,孩子一般的起誓,“余家做过的事,父皇都记得,父皇不记得的,朕就替他记着。天子金口玉言,五叔尽管放心就是了。”

这孩子看着余璞,笑得稚气:“五叔快将虎符收回去罢,虽说快夏日了,但在地上跪着到底凉,五叔快起来。”

天子亲扶余璞起来,他当然不敢再矫情,赶忙起了。后头跟着跪的那一片,也跟着见好就收,叫唤眼神都不用了,立即三叩九拜,高呼道:“皇上圣明!”

就算这贺霄是个十来岁的娃娃,那也是大衡的天子。蔺太后私下里与他怎么摔东西置气也好,在朝会上沉默也好,都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他的话收回去。

就那么几句,就是圣旨,就是天子口谕!

更何况,小皇帝处理的并不算差。要是再这么闹下去,看余靖宁和谭怀玠陈晖那几个的神色,今日文渊阁中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大概就得是武将弑君、东厂拿人、文臣死谏了。

贺霄下了口谕之后,没多少时候,就让诸位大人各自回去了。

直到到了余家的车架上,余璞才开口和余靖宁说了第一句话:“皇上那孩子……仁义。只是太仁义了,没个主心骨,你今后好好看顾着他些。”

余靖宁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余璞掀了帘子,朝窗外看了看。夜色正浓,不见月亮,几颗星子孤零零的,在天上忽明忽暗,快要灭了。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情分这东西,本就单薄,随随便便就消磨了。今日若不是讲理实在讲不通,我绝不会与他们讲情分的……用一回就少一回。等到你与皇上这一辈儿,年少的时候还能好些,等到我这个年岁,就真的淡了。”

余靖宁不知道说甚么好,只好“嗯”了一声儿。心道,那还让我多看顾着他些,他们早将这情分放下了,不过是你没放下罢了。

余璞好像看出来甚么似的,冲着自家儿子笑了笑:“蔺太后不是咱们家闺女,也不是新派那些眼界开阔的新式女子,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你若是不看顾着皇上些,今后大衡怎么办?”

余靖宁眉梢耸了耸,低下头去,郑重其事答了一句:“孩儿谨遵父亲教导。”

第一百五十九回:夜谈

夜色不算早了,堂屋的灯还亮着,光是暖黄的。

余璞瞥了一眼,朝着余靖宁一扬下巴,笑道:“有人等你。”

这本来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忽然被长辈打破了,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余靖宁嗫嚅一阵,道:“这样晚了,我去与她说,让她回去睡下。”

余璞在余靖宁的肩膀上虚虚一按:“要在堂屋中说的,想必也不是私事。你与她都大了,虽说是兄妹,但你也总不好进她的闺房。有甚么话,要说便说罢。今后只怕是都说不上话了。”

他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径自走了。

初夏的夜里还是挺凉爽的,余靖宁站在影壁后头,踯躅了好一阵子,这才迈步上前。

堂屋的珠帘是余知葳回家来的时候新选的,挂的是水晶珠子,扶在脸上一片冰凉。过了帘子就能瞧见一个人影坐在灯下,一双素手提了壶起来,倒了一杯茶。

余知葳看见余靖宁,也不多说话,朝那杯子一指:“茶。不是凉的。”

余靖宁两三步就绕了过来,在圈椅当中坐下,抿了一口,就听耳边人说道:“不用去南昌了?”

“你怎知?”余靖宁搁下了杯子,抬眼问她。

“看你脸色。”余知葳刮了刮茶盖,将自己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子上,“不像是出了更差的事儿。”

余靖宁觉得今日余知葳身上有一股平日没有的味道,不敢凑上前去闻,只动了动鼻子:“你擦了甚么?”

寻常女儿家身上哪个不是脂啊粉啊花儿啊的味道,就余家这个身上只有洗干净衣服的皂角味儿,世子府又不熏香,大姑娘家的,竟是闹得跟余靖宁这般男儿郎一般。

不过……余知葳做男儿的年岁到底比做女儿家的时候要长些,也还算是习惯。是以被这么一问,倒是有些愣,她抓过发尾来自己闻了闻,恍然大悟,笑道:“尤妈妈给我擦的桂花油,我这两天都习惯了,闻不出来了。”

余靖宁眉毛挑了挑,不做声了。

余知葳便兀自往下说:“蔺太后怎么答应的,你和爹爹的额头和膝盖还好吗?我这儿有药。”

余家父子都是行伍之人,当然没那么金贵了,但余靖宁就是下意识的想要她的药,忍了半天,说出口的却是:“不是蔺太后答应的,是皇上应的。”

“他?”余知葳挑眉,“皇爷自己说话了?还真是稀奇。”

余靖宁暗暗叹了口气:“他好歹是万岁爷,你说话放尊重些。”

余知葳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我没甚么好尊重他的。

“爹爹此次,说了些我们这些小辈儿都不知道的陈年旧事,用情分拿住了话头。”余靖宁在灯下低着头,苦笑道,“他说,这是将这些年的情分耗完了。”

可不是吗,余知葳心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天这么殚精竭虑地扛着,是个人都该寒心了。这么多年过去,心都快寒到冰窟窿里去了。能撑下来,还不就是靠着心里那点子为国为民的良知!

余知葳以前想过,要是自私一把,只为了余家,只为了余家这么些人,余璞不妨和京中的余靖宁里应外合,南下造反。京师疲软,为数不多还能领兵的蔺家人还在蜀中,赶不过来,就算能赶过来,那蔺家的小辈根本就不是能拿刀拿枪的模样。

但余家这父子俩,显然都不是只顾自己的人。

心就拳头那么大一点的地方,里头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自身了。

余知葳也知道,倘若余家反了,除了自家大概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外,与那个“天下大同”的理想所差甚远。

余家军南下造反,跟改封南昌虽说过程不同,但结果不会有太大差异——北方防线空虚,鞑子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南下。更何况,如今这般风云变幻之际,不止大衡,天下全都在争这个“天朝上国”的名号,这种时候闹内乱,动刀兵,岂不是让那些觊觎大衡的人有了可乘之机?更何况,造反本就会促成战乱,到时候好容易安定下来的大衡子民就又一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到时各处民不聊生,朝堂动荡,根本就不是治世,这是祸国殃民,要开乱世之先河。

更何况,就算余家坐了龙庭,这天下也根本大同不了。

余知葳上辈子学的那点东西,全都用在考虑这些事情上了。

余家造反,那就是换了个皇帝而已,本质上还是皇帝独揽大权的封建王朝,根本改变不了甚么。大衡虽说如今取消轮班匠制,先前海禁也一直开着,手工工场遍布,贸易发达。但这只是个资本主义萌芽的阶段,生产力根本达不到能改变社会性质的地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不是民间已经欣欣向荣,那哪怕是自上而下改良也不行。

太难了,多少有识之士劳心劳力了一辈子也追不出一个太平盛世。

安邦定国绝对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能耍两杆枪的事儿。他们如今的力量所能达到的,也只能是极力去阻止大衡那群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做决策的人,别再倒行逆施了。

余知葳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辈之路,道阻且长啊。

她拨拉了两下头发,整理了一下心绪,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去见了高三奶奶一面,当时高三哥也在家。得了个消息,你这段时间一直忙碌,估计也不知道。”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她。

“仪鸾司裁撤了。”余知葳拿着小银拔子,拨了拨忽明忽暗的灯火,“说是开销太大,因着辽东战事,要攒军费,说这仪鸾司太铺张了,就裁撤了。”

说到底,余靖宁还是仪鸾司出身的,听闻仪鸾司裁撤了,不免眉头一抽:“那原先仪鸾司那些人呢?”

“有的说是并入了南北镇抚司,有的……大概就只能自谋生路了。”余知葳按了按自己的头,苦笑了两声,“不知道今后,大衡还有没有大年初一长安街看皇爷的习俗。”

第一百六十回:休假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回:休假平朔王余璞在五月初五端阳节余靖宁过完了十七岁生辰之后便离京北上,回了嘉峪关封地。

余知葳和余靖宁站在城门口送人离开的时候,竟然生出一种今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感受。

这都是丧气话,没人敢拿出来说,只好全压在自己心里。

两个人郁郁回家,一路上就没见过笑脸儿,沉默得要命。

夏日里头余知葳嫌热,是以不怎么拉车帘,走着走着,瞧见面前有一车架颇是眼熟。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是谁家车架,那帘子就掀开了,里头人唤:“小六!”

果真是高三奶奶。

她嗓门大,老远瞧见人就喊了:“怎么我没回见你们俩,全都是哭丧个脸的模样?这日子过的也忒没意思。”

他们几个熟识,管是甚么郡主甚么世子,也不多礼,还是按着原先的叫法:“我正要上你家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余知葳见了高三奶奶还是挺高兴的,笑道:“这可不就是缘分吗?三奶奶找我甚么事儿?是不是上回答应我的,要请我去你家吃席?”

“比这个好哪儿去了!”高三奶奶一挥帕子,看了两眼旁边的余靖宁,仿佛是琢磨了一下,问道,“你哥哥这回,休几日啊?”

余靖宁刚封了正二品武散阶的骠骑将军,就跟着自家老爹在朝堂上扯皮了将近一个月,原本打完仗该让人歇下的假一天都没休。好容易等到最近朝中没甚么大事儿,最多就是将以前的事儿拿出来炒冷饭,这才给余靖宁休沐的机会。

余靖宁看着高三奶奶拱了拱手:“十日。”

高三奶奶把帕子往车窗户上一拍:“那感情好啊——这几日我要上我们自家的庄子里头查账,请你们去我家的庄子。上好的庄子,荷花遍地的,拿芦苇围了鱼塘。咱们正好去消暑,吃吃莲子,钓钓鱼,还有温泉,我把家里小的也带上,咱们玩水去。”

“这么好的地方!这庄子在哪儿?你家三爷呢?他又不休沐。”余知葳来兴趣了,一连串问了好些问题。

“白洋淀!”高三奶奶道:“前些日子开大朝会开得那么密集,诸位大人也受不住啊。过段时间,我估摸着得有半个月才能开一回大朝会。他就是个站白玉阶的千户,常朝和内朝有他甚么事儿!”

“诶,对了!”高三奶奶好似又想起来甚么似的,拍窗道,“月儿生完一直就身子不好,咱们把她也叫上,让她把婵姐儿也带上,到庄子里好生养养去。看你们一个二个的,不是打仗的,就是拘在京城里,全都死气沉沉的,该好好玩儿玩儿了。只是可惜了,谭二郎他没有假,去不成。”

“不忙。”余知葳挑了挑眉头,朝着高三奶奶做口型道,“咱们给他告病,我写折子……”

她拿帕子掩着口,特地避过了余靖宁对着高三奶奶。高三奶奶心领神会,余知葳又说笑了两句,便各自错车,打道回府了。

余知葳心情颇是不错的样子,一路往家里走一路哼着小曲儿。

余靖宁横她一眼:“我答应让你去了吗?”

“大哥哥。”余知葳瞪大了眼睛,趴在窗边盯着余靖宁看,“你不想让我去吗”

她把自己带在身上的帕子抽了出来,故意拿在手里扭道:“可是,可是我都答应高家三奶奶了,总不能出尔反尔。还劳烦大哥哥替我回绝了高三奶奶罢。”

余靖宁脸一黑,好半天没说话,算是默许了要去。

余知葳半倚在车窗上,听着旁边骑马的余靖宁又问道:“谭二郎不比那高三郎,他是阁臣,近来又没有假。文渊阁向来忙碌,常朝内朝都得有人在,又怎能去那庄子当中享清闲?”

“你放心。”余知葳转过脸来,冲着余靖宁眨了一下眼右眼,“山人自有妙计。”

余靖宁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

第二日,余知葳和高三奶奶陈月蘅凑在一起,咕咕嘟嘟不知道在说些甚么,高邈可以旁听,但总是避着谭怀玠和余靖宁。

余靖宁眯了眯眼睛,黑着脸几次打探这三个到底是在作甚。

余知葳捏笔,一把挡住了手底下的纸,陈月蘅掩口似笑非笑,高三奶奶一挥帕子,口径一致道:“收拾东西。”

余靖宁扁了扁嘴,不知道说甚么好。

三家的库房对牌都各自在自家,你们三个凑到一起能收拾出甚么东西来?

余靖宁也曾私下里找过谭怀玠,诉说了一下自己心中的忧虑,谁知道谭怀玠很清隽地冲他笑了笑:“她们女儿家惯爱这样,自己有自己的私房话要说。人家自说自的体己话,你又怎好掺和进去?这你还不知晓吗?”

“哦,对。”谭怀玠捞了一把自己要从桌上掉进墨里的袖子,斯斯文文笑道,“咱们几个熟识的,就你还没娶妻,不知道也是常事。”

余靖宁的脸色更黑了。

这还不如不问。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当天晚上,这三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告别。

余靖宁想,若不是明儿一大早就要出发,今晚要早早的睡觉,恐怕他们能一直聊到明天早上去。

高邈在临走之前,看了两眼余靖宁欲言又止,被高三奶奶瞪了一眼,赶忙低下头去。

最后出门之前,还是十分怜悯地瞧了一眼谭怀玠。

谭怀玠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高三哥是有甚么事要与我说吗?”

高邈再次抬眼,第三回用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了一眼高三奶奶,发现她正对自己怒目而视,赶忙吞了两口唾沫:“没事。”

他出了门就跟着高三奶奶上了自家车架,留给了谭怀玠和余靖宁一个十分复杂的背影。

余靖宁和谭怀玠对视一眼,两个人皆是莫名其妙。

等到谭家的车架也走了,余靖宁才抽出空来问了余知葳一句:“谭二郎明日究竟去不去?”

余知葳挑着眉毛,很欠打地笑起来:“等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一回:扛走

谭府门外好些车架,门里头人也不算少,众人都穿着夏日的衫子,很是轻薄。

谭怀玠满面笑意地要送陈月蘅出门,携着她的手,正细细地嘱咐着:“若是出去玩了,那就开心些,带着婵儿也好。若是她实在闹得厉害,便给了乳母去照料便是了。水跟前日头打,你身子弱,千万仔细些,找着些阴凉地方待,找人给你们支伞也成……”

一旁站着的是十分不耐烦的高邈——高家和余家几个一早就收拾好了,全都跑到谭家门口来等着,结果等在这儿大半天了也没见谭怀玠把话说完。他还不知道拿着尚方宝剑说要砍人头就砍人头的谭怀玠还能这么琐碎,急得直翻白眼。

他抱臂而立,发现翻白眼儿也没有甚么作用,只好十分无奈地看了高三奶奶一眼。

高三奶奶拼命朝他打眼色:你再耐心一点儿。

高邈长长叹了一口气,盯着谭怀玠看,眼神灼灼,险些快把人脊背给烧穿了。

眼见着谭怀玠话快说完了,伸出手来,劈手往谭怀玠后颈上一砍——

这一掌劈得并不是很重,没让人直接不省人事,但谭大学士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这么一掌下去,当即就东倒西歪,一头栽在了高邈身上。

陈月蘅抖着手,拿帕子捂着嘴:“高三哥,你好歹下手轻些啊!”

高邈一把将谭怀玠扛在自己身上,心道,我这下手已经很轻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高邈下手很轻,谭怀玠没懵几下就醒了过来,先是莫名其妙了一会儿,旋即立马大喊大叫起来:“高三郎,你你你……你这是要作甚?”

“不是要把你卖了。”高邈一边把人往外抗,一边无奈道,“你放心罢,就是想让你与我们一起休个假!”

这下子,不管是谭怀玠还是余靖宁,都算是知道了这几个瞒着他们的事儿是甚么了。余靖宁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转头问余知葳道:“就这么把他拐走了,上头怎么办?”

不是说朝廷没了谭怀玠一个人就转不动了,只是……他这样是旷工啊!

余知葳生怕余靖宁一个不高兴,甩袖子不去了,赶忙一把拽住了他,道:“嘘,我替谭二哥哥上折子告过假了。”

余靖宁脸当时的确是黑了黑,但出奇地没生气,只是缓缓将自己的脸捂住了。

这几人这事儿办的,若是传了出去,那岂不是他也要不明不白成了同伙,简直是毁他名声!

几个人跟着高邈和吱哩哇啦的谭怀玠一路小跑,还没等扛着谭怀玠的高邈走出二门,就瞧见面前拦了个人。

一见此人,几个“干坏事儿的”并一个被牵连的余靖宁,齐刷刷全都愣住了,就连高邈肩膀上的谭怀玠的惨叫都戛然而止。

面前人来者不善,是陈晖。

陈晖皆是阁臣,虽说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但陈晖毕竟在内阁中的时间要比谭怀玠长上许多,算是前辈,品阶又比他高,再加之是一直引荐他的舅兄,谭怀玠这这种时候猛然见了他,还是没来由地发怵。

几个人齐齐闭嘴当起了团毛鹌鹑。

只见陈晖面无表情,冷哼几声,展开手里的一份奏折,抖在几人面前——上头字儿写得整整齐齐,让所有人都瞧了个清楚:“谭贤弟,这告假折子不是你自己写的罢?说你‘连日操劳,身体欠佳,需休养几日。’”

谭怀玠脑子显然不在状态,心道,我没写过告假折子啊……

陈晖没管谭怀玠脸上的愕然,又一转头看了正捂着脸没脸见他的余靖宁,皮笑肉不笑:“这折子是你家小六写的罢?这字儿铁画银钩的,毫无闺阁之气,我认得。”

本来是夸人的话,却听得余知葳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陈晖眼神又一转,看着自家妹妹——陈月蘅正在极力躲开他的眼神:“还有你,净知道跟着他们几个胡闹!没一点儿分寸。”

话说文渊阁昨晚当值的正是陈晖,连看折子带写票拟,直折腾到半夜。留下一封谭怀玠的,想着他与谭怀玠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要有甚么事儿不会不与自己商量的。所以这份折子大概是例行请安之类的,不会是甚么大事。

想到这儿,他便留到了第二日早上,想着回家加个班。谁知道匆匆扫了一眼,竟然说的是告病!

陈晖不敢再多加思索,赶紧过来瞧了一眼,果然就看见了被当成门梁扛走、还宁死不屈的谭怀玠。

余知葳一缩脖子,立马积极认错:“陈阁老,主意是我出的,你别怪月姐姐。”

陈晖给了她一个“我当然知道主意是你出的,我家月儿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吗?”的表情,没好气道:“想出去玩是不是?”

除了被扛在高邈肩上的谭怀玠,其余人尽数点了点头。

陈晖缓缓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如今夏日里,离着雨季不远了,白洋淀年年都要加固堤坝。内阁向来是要出一人去白洋淀监工的,你们若实在相去,我替谭贤弟上折子,今年就他了。”

谭怀玠到底才十几岁年纪,其实也是想去的,但奈何阁臣身份,实在不敢提这么一茬儿。谁知道……这陈晖竟然这样体贴!

谭怀玠也顾不得在高邈肩上待着仪态好看不好看了,赶忙道:“多谢伯朝兄。”

陈晖摇摇头,叹了几句,半是嘱咐半是威胁道:“今日折子就递上去了,若是没批,你还是连夜赶回来罢。还有,去了白洋淀,到底以正事儿为主,切莫玩物丧志。”

谭怀玠赶忙应了,其余几人也替着他打包票。

陈晖又挨个儿嘱咐了几句,这才转头出了谭府,坐上自家的车架,心里还不住地腹诽:到底还是年轻啊。

等到陈晖走了,几人才又觉出不对来——谭怀玠朝下看了看,到抽一口凉气:“高邈,你怎么还不将我放下来?”扛了半天不嫌累吗?

高邈:“……”

两个人一阵忙乱,谭怀玠的脚终于落了地,名正言顺地跟着几人去白洋淀消暑了。

第一百六十二回:点心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二回:点心高家在白洋淀那处庄子距京城也不过二百多里,稍微赶得急些,也不过一日多罢了。

路上到底是玩玩闹闹地走,陈月蘅与高三奶奶都将自家小儿交与乳母手上,都上了余知葳的车架,几个人叽叽喳喳挤作一团,吃吃零嘴儿聊天儿。

“糖蒸酥酪。”余知葳她们几个跟前儿一人摆了一个小碗儿,里头一碗白,上头搁了几个玫瑰瓣子,白的红的分分明明,煞是喜人,“宫里头并着假一起赏下来的,我就怕坏了,放冰窖里头镇了好几日。”

陈月蘅拿着小匙,挖了一勺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笑道:“果真是宫里头的东西,是有些不一样。”

高三奶奶也凑趣儿道:“你这是要住我家的庄子,拿人家的手软,所以才拿这等好东西来孝敬我?”

“可不是!”余知葳眉毛一挑,应了下来,“只是还有旁的缘由。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我总觉得瘆得慌,怕是又要对我家如何,这才分与你吃——你替我试试,里头有毒没有?”

高三奶奶揪住余知葳的两只耳朵,使劲朝两边拧去:“好你个小猢狲,竟然敢恩将仇报!我请你去玩,你竟然要毒杀我!”

余知葳惨兮兮地叫唤着:“我错了我错了,三奶奶饶了我罢!哎哟哎哟,别扯了,我酥酪要洒了!”

陈月蘅在一旁捂着帕子嗤嗤笑,道:“姐姐给你接着呢,撒不了的。”

于是陈月蘅接过了余知葳那一碗酥酪,让高三奶奶捉着她又掐又挠,折腾了许久。

高三奶奶笑骂道:“知错了没有。”

余知葳笑得满脸都是眼泪,又是作揖又是讨饶:“知错了知错了,我一开始就知错了,三奶奶怎的还不饶过我!”

高三奶奶又捉着她折腾了一会子,这才罢手,叉着腰笑道:“小混账,吃你的酥酪罢!”

余知葳撑着车座,一边儿擦眼睛,一边儿把自己撑起来,从陈月蘅手里接过自己的酥酪来打算吃。

谁知道陈月蘅不知甚么时候撤了小碗底下的冰碗子,她那一碗酥酪,就几乎全化了开来,汤汤水水的一碗。

余知葳欲哭无泪:“我还没吃几口呢……”

那两个人笑着看她,没办法,余知葳只好就着汤汤水水,把自己种下的苦果儿吃下去。

等她吃完了这东西,高三奶奶才另外拿了零嘴儿出来给她吃:“喏,赔你的,酥油泡螺和虎眼窝丝糖,喜欢就都吃了。”

那酥油炮螺也是牛奶做的,有粉红和纯白两样,也盛在小碗,上头一圈一圈的螺纹瞧着可喜极了。余知葳拿着小匙轻轻舀了,轻轻放到嘴里品了品,眨了眨眼睛,笑开了道:“好吃!”她磨磨蹭蹭凑到了高三奶奶跟前,“你家厨子借我使使呗。”

高三奶奶拿指尖儿点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镇日里就是个猢狲模样,等到时出阁了该怎么办?”

听了这话,余知葳嘴角还是翘着,只是眼睛里头的笑意不见了,安安静静坐了回去,边吃边道:“我才十四岁,离着出阁还有一年多呢,不急,能多玩儿一会儿是一会儿。”

提到这个,高三奶奶到底多嘴问了一句:“按照寻常闺秀来看,这个年纪,亲事早就定下来了。你的婚事如今还没没个着落,不会真打算要你……”

“嗨,那不然呢?”余知葳吃完了酥油泡螺,两腿一伸,将双臂枕在了头下面,

高家在白洋淀那处庄子距京城也不过二百多里,稍微赶得急些,也不过一日多罢了。

路上到底是玩玩闹闹地走,陈月蘅与高三奶奶都将自家小儿交与乳母手上,都上了余知葳的车架,几个人叽叽喳喳挤作一团,吃吃零嘴儿聊天儿。

“糖蒸酥酪。”余知葳她们几个跟前儿一人摆了一个小碗儿,里头一碗白,上头搁了几个玫瑰瓣子,白的红的分分明明,煞是喜人,“宫里头并着假一起赏下来的,我就怕坏了,放冰窖里头镇了好几日。”

陈月蘅拿着小匙,挖了一勺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笑道:“果真是宫里头的东西,是有些不一样。”

高三奶奶也凑趣儿道:“你这是要住我家的庄子,拿人家的手软,所以才拿这等好东西来孝敬我?”

“可不是!”余知葳眉毛一挑,应了下来,“只是还有旁的缘由。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我总觉得瘆得慌,怕是又要对我家如何,这才分与你吃——你替我试试,里头有毒没有?”

高三奶奶揪住余知葳的两只耳朵,使劲朝两边拧去:“好你个小猢狲,竟然敢恩将仇报!我请你去玩,你竟然要毒杀我!”

余知葳惨兮兮地叫唤着:“我错了我错了,三奶奶饶了我罢!哎哟哎哟,别扯了,我酥酪要洒了!”

陈月蘅在一旁捂着帕子嗤嗤笑,道:“姐姐给你接着呢,撒不了的。”

于是陈月蘅接过了余知葳那一碗酥酪,让高三奶奶捉着她又掐又挠,折腾了许久。

高三奶奶笑骂道:“知错了没有。”

余知葳笑得满脸都是眼泪,又是作揖又是讨饶:“知错了知错了,我一开始就知错了,三奶奶怎的还不饶过我!”

高三奶奶又捉着她折腾了一会子,这才罢手,叉着腰笑道:“小混账,吃你的酥酪罢!”

余知葳撑着车座,一边儿擦眼睛,一边儿把自己撑起来,从陈月蘅手里接过自己的酥酪来打算吃。

谁知道陈月蘅不知甚么时候撤了小碗底下的冰碗子,她那一碗酥酪,就几乎全化了开来,汤汤水水的一碗。

余知葳欲哭无泪:“我还没吃几口呢……”

那两个人笑着看她,没办法,余知葳只好就着汤汤水水,把自己种下的苦果儿吃下去。

等她吃完了这东西,高三奶奶才另外拿了零嘴儿出来给她吃:“喏,赔你的,酥油泡螺和虎眼窝丝糖,喜欢就都吃了。”

那酥油炮螺也是牛奶做的,有粉红和纯白两样,也盛在小碗,上头一圈一圈的螺纹瞧着可喜极了。余知葳拿着小匙轻轻舀了,轻轻放到嘴里品了品,眨了眨眼睛,笑开了道:“好吃!”她磨磨蹭蹭凑到了高三奶奶跟前,“你家厨子借我使使呗。”

高三奶奶拿指尖儿点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镇日里就是个猢狲模样,等到时出阁了该怎么办?”

第一百六十三回:夏夜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三回:夏夜一路舟车劳顿,终是到了高家的庄子,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

除却余家兄妹,其余人都是夫妻,自是睡在同一间屋中,只余靖宁和余知葳二人分开两间屋子。众人收拾了东西,便各自睡去了。可余靖宁不知道是认床还是如何,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披了衣服出去走走。

谁知道刚走到月色底下,就瞧见了个人散着头发坐下月色下,身上衣裳被月色照得瞧不清颜色。余靖宁刚有些警惕,却又觉得这身形有些熟悉,便悄无声息走到了那人身边。

那人偏了一下头,瞧见一双黑靴子,笑了一声:“怎么在哪儿站了好半天,为何不过来?”

余靖宁总不好说是没见过你这般模样,方才猛地一下没认出来罢?

那张小脸儿抬起来,桃花眼,小虎牙,嘴角下头一颗小痣,正是余知葳。这会子才瞧见那衣裳的颜色,是一件藕荷色的圆领纱衫,若隐若现能瞧见里头的白主腰。余靖宁连忙把眼神避开,见她把裙子扎了起来,中袴卷了几卷,褪在膝盖上,露出一截儿白生生的小腿来,没穿鞋袜,两脚泡在水里。面前是一大片莲塘。

余靖宁第二次别开了眼神,果然就瞧见了她扔在一旁的鞋袜,白的袜子,鞋也是浅浅的藕荷色。

他喉头滚了两滚,问道:“怎么不束头发,也不穿鞋袜?”

“大晚上的,谁瞧得见,绾甚么头发。再说了,这才刚洗过,做甚么要绾起来。”她随手撩了撩,果然是一股干干净净的皂角味儿,还有些旁的味道,她又涂了桂花油,“至于鞋袜……这都甚么年份了,废止缠足都好几十年了,女儿家的脚早就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三寸金莲,你这么古板作甚。再说了,还是那句,谁又瞧得见呢?”

余靖宁刚要开口训斥几句,却听见余知葳道:“坐嘛,总站着不累?”

他也不知怎的,就依言坐下了,余知葳头也不回,朝着他丢过来个甚么东西。余靖宁赶忙劈手去接,握到手心里头一看,是一枚莲子,剥好的,也是白生生。

余知葳:“给你吃。”

莲子就塞进嘴里了,清甜,微微有一点儿苦。他这才瞧见余知葳手里头拿着个大莲蓬,一边剥,一边往嘴里塞,剥下来的皮通通都抛回了水塘里头,浮在水面上,显现出和水波不一样的颜色来。余知葳边吃边道:“早就听过甚么‘红花莲子白花藕’的说法,如今这么试了试,还真是没甚么大错。好吃罢?嗯?”

余知葳瞥了一眼余靖宁,见他还是不说话,便恶人先告状似的发问了:“大哥哥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出来作甚?”

余靖宁“哼”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不也是大晚上的不睡觉,一个人跑出来。

“这儿凉快啊。”余知葳手上莲子吃完了,将那莲蓬一丢,笑嘻嘻道,“你还想吃吗?”

余靖宁也不知道怎么着,就点了点头。

余知葳便指着前头一丛花道:“这个是哪儿摘的,这边儿水不大深,要是还想要的话,那就只能划船去了。”

她见他在原地犹豫,十分不耐,便扯了人就跑:“想吃就快些,犹犹豫豫得像个甚么君子。”

余知葳鞋也不穿,赤着脚在沙地上扯着余靖宁一路小跑,一口气就跑到了船边,指着道:“你看,刚刚好能坐两三个人。诶,你会划船吗?”

“会。”余靖宁下意识点了点头,心想划船又有甚么难,可皱了皱眉头,“这船是谁的?就这么用去了……”

“左不过是高家的。”余知葳可利索就将船往水里头一推,手里拿了竹篙,冲着余靖宁龇牙咧嘴:“快将鞋袜脱了,碍事儿!”

余靖宁站在原地不动作:“咱们这不是去偷人家的莲蓬吃吗?”

“你把莲子吃完了,莲蓬留下,明日给高三奶奶一看,让她记账上不就好了?”左不过是花余靖宁的钱,余知葳心道。她见余靖宁还是站在原地,不禁又些恼,“你若是不去,那我可自己去了——可刚刚是你说还想吃的。”

余知葳盯着他盯了半天,余靖宁终于是受不了那眼神了,抬脚动了动,打算除去自己的鞋袜。

“诶,等等!”余知葳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阻止了他,“大哥哥房间离这儿不大远,劳烦大哥哥回去,拿一壶酒出来。”

……

余靖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余知葳偏上了船的,总之最后他赤脚站在船上,手里拿着竹篙,衣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说实在的,这种大晚上偷偷摸摸的事儿,他八岁之后就鲜少做了,更别说十二岁之后上了京城,更是想都不要想,真是不知道今天是吃错了甚么药。

余知葳将两手插进发中,捋了几把,两下打作一条辫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红绳来,上头还带个小铃铛。她将那带小铃铛的红头绳儿拴在发尾,叮叮咚咚地转过头来,指道:“大哥哥你往那边一点儿。”

这还颐指气使上了,余靖宁心道,顿了顿竹篙,没好气道:“还指使上我了。”

余知葳哼了一声,叮叮咚咚地站起来,就要从他手里夺过竹篙:“那我来了,你去摘莲蓬去。”

她上来就要掰他的手,余靖宁猛地一抽,让她抓了个空,哼道:“免了,不敢劳绥安郡主大驾。”

余知葳也跟着打哈哈:“诶哟哟,平朔王世子给我执篙划船,我可真是三生有幸呐!”

两人斗了一阵嘴,最后还是谁也没吵过谁,余靖宁最终也还是被个坐在船舷赤着脚的余知葳指挥着四处去了。

月色清清亮亮的,照在两个人身上,余知葳怀里头抱着一捧莲蓬,又是一边儿剥开一边儿吃,顺带着坐在船舷边摇晃两脚,嘴里不知道哼着甚么小调儿。

余靖宁拿眼睛瞥她:“你仔细着别从船上掉下去。”

余知葳笑嘻嘻的:“不会。”顺带着举起一颗莲子来,凑到了余靖宁眼睛跟前,“吃吗?”

余靖宁看着莲子和余知葳的指尖,咽了咽唾沫。

第一百六十四回:藕花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四回:藕花余靖宁伸出手来,很艰难地决定要不要余知葳的手里把那颗莲子接过去。

还没等他作出个决断来,只听也不知何处大喝了一声:“谁在哪儿?”

余知葳吓了一大跳,一把捂住了余靖宁的嘴,顺带着就把手上那颗莲子丢尽了余靖宁的嘴里。余靖宁一个不防,险些被她那颗莲子给噎死。

女孩柔软的手捂在了嘴上,余靖宁先噎后惊,猛地一下想要避开来。这么一来,动作略微有点儿大,余知葳双脚本就伸在船舷外头,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掉进水里去了。

“噗通”一声,溅起了好大的水花,周围几只早就睡了的水鸟懵懵的,没头没脑被人给惊了起来,呼啦啦飞了一片。

余靖宁趴在船舷边,急道:“小六!”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根本不会游泳,余知葳这一下子掉下去了,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余知葳也是个北方人,余靖宁很显然也把她理解成了旱鸭子。

他实在是怕自家妹妹淹死了,先是用手扒着船舷,探出头去,把手伸下去捞,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余靖宁的甚么衣料。于是他手忙脚乱想要跳下去捞,还没等他一跃而出,却见那水面噗噗一阵冒泡。

很快,水面上冒出一颗头来,扑腾着两手,不是余知葳又是谁?

余知葳一把抓住了船舷,很勉强把头露出了水面,甩甩头,长吸一口气道:“快拉我一把!”

她会游泳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在风平浪静的池子里头练出来的,好在这莲塘不是太深,也就勉强能把余靖宁淹个没顶。她随便扑腾了几下,还是把自己的头露出了水面。

余靖宁不敢迟疑,一把将她拽了上来,那小船一连几个摇晃,险些就彻底翻过去了。余靖宁方才正扯着她的手,一时间想确定一下人有没有事儿,竟然忘记松开了,就那样拽着余知葳左看右看。

而他这小妹妹刚上了船,根本没管这一身湿漉漉的,左顾右盼,立即就瞧见先前出声的方向有动静,密密的荷花叶子晃动不停,朝着他们这边来了。

余知葳赶紧把搁在一旁的竹篙拿了起来,一把塞进余靖宁的手里,随便指了个荷叶更茂密的地方:“快跑!”

余靖宁不明所以:“我们为何要跑?”

余知葳一看说不通,险些就要把余靖宁手里头的竹篙夺了回去,自己划起船来了。余靖宁被她慌里慌张的模样所感染,也不知道是抽了甚么疯,只好拿着竹篙夺路而逃……

慌不择路地逃了好一阵子,余靖宁才停下来,莫名其妙坐在船中看着余知葳拧头发:“我们为何要逃跑?”

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方才捏着余知葳的手捏了好一会儿,脸上微微泛红,好在夜色暗,余知葳也不曾注意到这些。他把那只手背在身后,羞于见人似的,又问了一遍:“为何要跑?”

余知葳:“呃……”她浑身都湿漉漉的,薄薄的夏衫贴在身上,几乎起不了甚么遮掩的作用,里头白主腰上的子母扣瞧着更显眼了。

余靖宁再次别开了头,嗫嚅道:“你……你这么慌不择路地逃,我们本就不是在干做贼的事情,这么一来反而是让人误会是做贼心虚。”

“我习惯了。”余知葳有点尴尬,这么一尴尬脑子就不太好使,说了点儿莫名其妙的话,“能误会我们甚么?偷东西还是偷情?”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没人接茬了,连气氛似乎都有一点凝重。

余知葳下意识咬住了嘴唇,扯了半天嘴上的死皮,才勉勉强强开了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余靖宁背对着她坐在船中,一个人无声地握着竹篙。

余知葳自知尴尬,又心虚,也只好默不作声儿,兀自坐在那儿拧头发。拧完了头发也无事可做,那就只好剥莲蓬吃。

好半天,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夏日蛙蝉鸣叫,谁也没吭声,直到余知葳打了个喷嚏。

那时候刮了一阵风,湿着衣裳的余知葳狠狠打了个寒战。

余靖宁终于把头转过来了,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夜里头刮风凉”

余知葳点头。

“我……”余靖宁眼睛朝下看,小声道:“我外衫给你穿。”说罢就要将外衫往下解。

余知葳深知这家伙面皮薄,这外衫要是真给她穿了,那还不是臊都要臊死了,赶忙摆手拒绝道:“不用不用。”好半天没想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来,眼珠子乱转,满船看。

正好,余靖宁拿来那个酒壶还放在船里,这么一通折腾,竟然立在船中安然无恙。她救命似的,赶紧把那壶酒捡起来,干笑了两声:“我喝两口酒,暖暖就是了。”

果真,余靖宁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顿。

余知葳如蒙大赦,赶忙喝了一口酒。还没等她把酒咽下去,眼前就看不见了——铺天盖地一件外袍,兜头就罩在了她脸上,很好地挡住了人的视线。

余知葳:“……”她虽然知道余靖宁绝对不会上手把外袍给她披上,但也绝对没有想到,他会用这么个方式把衣服给她罩在头上。

衣服外头是余靖宁的声音,听着朦朦胧胧:“你自己穿上便是。”

余知葳艰难地把自己的头从衣物中扒了出来,勉勉强强把余靖宁的外袍披在了身上,看着自家哥哥道:“我们……我们不回去吗?”

回去了,她换一件衣服也好啊。

余靖宁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问道:“你记得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余知葳方才忙着指挥余靖宁逃命,果真是没注意到是往那边走的,于是只能摇头。

余靖宁看着她,一本正经地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也不记得了。”

余知葳:“……”

李清照《如梦令》有云:“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本该是很美好很尽兴的一番景致。

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得这么不美好了呢?

第一百六十五回:良人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五回:良人夏夜到底热,夏衫也轻薄,没多久就晾干了。余知葳这才将余靖宁的外衫还了回去。

余靖宁一边儿系上了自己的外衫,一边儿问道:“如今是回也回不去了,你怎的好似一点儿也不着急似的?”

余知葳手里头剥着莲子,满不在乎道:“咱们俩这么大的人了,总不会真丢了罢?况且如今天色黑成这样,找不到路也并非是甚么奇事。夏日夜短,这处风景又好,咱们不如在此处赏景吃酒,等到天亮了再寻出路也不迟。再说了,明儿一早高家人找不见了咱们,总会派人来寻的。这处是他家的莲塘,高家人总得比咱们熟悉路。”

余知葳把莲子剥好放在手心里,捧给余靖宁看:“喏,这么多,足够宵夜了。”

她手心很白,月光底下玉一样的色彩,手指修长,大了寻常女儿家一圈,手上带着薄茧,是久握刀兵留下的。余靖宁就从这样一双手中捡出了两颗莲子,塞在自己的嘴里。

是啊,足够宵夜了。

余知葳拎起酒壶来,毫不含糊地往自己嘴里倒了一点儿,一把抹去唇边晶莹的酒渍:“这酒配着莲子吃,味道倒也不差,不知道泡进去该是如何一番滋味。”

余靖宁盯着她手上的酒壶:“你也不知寻个杯子,就这样喝了,我怎么喝。”

“我又没沾壶嘴儿,你也别沾便是了。”余知葳兀自坐在船边,看了两眼余靖宁,啧啧道,“我说余小世子,您是不是不会自个儿剥莲子啊?”

余靖宁当即不乐意了:“怎会”他不服似的,拿了几个莲子来剥,指甲短,扣得坑坑洼洼。

“别介,您快歇了,我给您剥罢。”余知葳冲他挥了挥手,手指上的指甲蓄了一点儿,是回京时候才蓄起来的。修过了,让尤平家的浅浅染着浅绯色的蔻丹,那十片指甲就在莲子上头一阵翻飞。

余靖宁盯着她的手,把手里的酒壶几拿几放,终是举起来一口灌了下去,也没沾壶嘴儿。

余知葳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哼着:“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是一首《山坡羊》,余靖宁原先被迫陪着人应酬的时候听过这曲子,那卖唱的女先儿、小唱口里头长就是这些个曲子。

勋爵人家的子弟虽说常听,但绝对不会也不屑于开口唱这些曲子的,更别说是待字闺中的千金了,这曲子,只能是余知葳自倚翠楼当中学的。

余靖宁听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会弹琵琶。”

“呃,会。”余知葳好像是愣了一下,顿了一会儿才开口,“只是弹得不好。”

“为何?”余靖宁记得当初教养嬷嬷和女先生还在家的时候,他听余知葳弹过《汉宫秋月》,并没有差到哪里去。

“我娘不让我学。”这说的就是云翠了。余知葳在耳上撩了一下,将一缕发丝撩到了耳后,“这些都是偷学来的——其实也不算是偷,日日耳濡目染,想学不会也难。”

她伸了伸腿,又将一双脚泡进了水里轻轻摇晃:“我娘说了‘学这东西做甚?做小唱,做戏子,还是跟你娘一样?没出息。’那会儿我还给她当儿子呢,她儿子最好是十年寒窗一朝上金殿,站在太和门底下面圣,那才叫出息。”

余知葳轻轻叹气:“这才算对得起她当年欠下顾家的恩情,才算是教养好了她的小主子。”

余知葳余靖宁这一代人,全都背着上一辈的恩怨,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也是万万不能从身上卸下去的。

“你娘有说过,少阳王顾家与她有何恩情吗?”余靖宁问道。

“没有。”余知葳摇了摇头,“不过我猜,大抵是救了命之类的,不然她也不至于冒那样大的风险,把我给保下来。”

余靖宁觉得余知葳那般坐法大约是挺舒服的,于是也学着她,将中袴卷在了膝盖上,把两只脚泡进水里:“云翠她……如今还在倚翠楼中……”

“我之前不是没想过把她接出来。”余知葳把新剥好的莲子塞进余靖宁的手心儿,笑道,“她若是寻常的青楼女子,我当然可以给她赎身,也就是银子的事儿。可偏偏是教坊司里的人,都是罪臣家眷,非脱罪不得出,又该去何处给她翻陈年旧案呢?何况,她要告诉过我,她不愿意出来。”

这回余靖宁倒是没有再问,但余知葳只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想问甚么。

余知葳笑道:“她当时与我说的是,她都那么大岁数了,脱了这贱籍,也全然不知道该做甚么营生去,待在倚翠楼中好歹也算是个管事的妈妈。但我觉得,远不止那么简单。”余知葳冲着余靖宁扬起了手腕,“我刚来世子府的时候,手上戴的那赤金红宝的镯子,你见过没有。”

余靖宁点头。

“那镯子,是她给自己备着的嫁妆。”余知葳好似喝多了酒,说话也带上了几分醉意,“想想就知道是个痴心错付的故事。留在倚翠楼里头,虽说故人不复,但好歹是在故地,总归能给自己留下点儿甚么念想。”

这一晚上,大概是因着说了不大高兴的内容,大都是余知葳在说话,余靖宁极少插嘴,说到最后,余知葳反而自己摇头笑了起来:“今夜这般好的景致,怎么说着说着,又说道伤心事儿上去了,还是伤旁人的心。不说了,喝酒喝酒。”

言罢果真仰头灌酒。

余靖宁等她喝完了,便也接过那酒壶来,往自己嘴里倒,就剩两滴,没了。

他咂了咂嘴,把那两滴酒咂进了嘴里:“皇上他……是个仁义孩子,若是用心,大概也能算是良人。”

余知葳一愣,旋即又笑了:“是啊,绥安郡主配给他皇爷,京里头还能找出比我更尊贵些的闺秀来吗?怎么看怎么是门当户对,可不算是良人吗?”

第一百六十六回:白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六回:白洋高三奶奶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余知葳不见的。

她当时在莲塘跟前儿瞧见了一双袜子和藕荷色的绣鞋,高三奶奶自然是瞧过余知葳穿这双鞋,当即吓得汗毛倒竖——这小祖宗别是掉进莲塘里了。

很快,高邈那一头也莫名其妙地过来,一头雾水道:“怎么宁哥儿一大早就不见人,昨日说好了要钓鱼的。”

高三奶奶第二次浑身冒冷汗了:“世子爷也丢了?”

她一把扯住了高邈的爪子,匆匆忙忙去找这庄子的管事,一边嘴里头嚷嚷道:“这兄妹两个真不让人省心。”

高三奶奶动作迅速,没一会子就纠集了一大帮人。

看莲塘的老头首先报上了不对的地方,塘边的船少了一只。

高三奶奶想,嗯,八成儿是小六那个猢狲划走了。

看莲塘的老头儿说话慢慢腾腾:“老奴昨儿晚上瞧见不对之后,就想着定是有人要进莲塘偷莲蓬,便也划了船跟上,果真瞧见一路上莲蓬少了许多,便一路追了上去。”

高三奶奶想,嗯,是那小祖宗的作风。

“老奴想着做贼的向来心虚,便想着吓唬一下,果真听见好大的声音。”那老头儿咂了咂嘴,似乎想要啧啧,“也不知是人掉下去了还是怎么着……”

高三奶奶才服帖下去的汗毛被这一句话吓得又全都炸了起来:“人掉下去了?然后呢?”她这会儿才体会到这说话大喘气的老头儿的讨厌之处,赶紧逼着人把话往下说。

“三奶奶责罚,老奴,老奴没跟上那偷莲蓬的贼,让人给逃了!”老头儿佝偻着背,满面愧疚。

逃走了?高三奶奶抱头哀嚎

高三奶奶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余知葳不见的。

她当时在莲塘跟前儿瞧见了一双袜子和藕荷色的绣鞋,高三奶奶自然是瞧过余知葳穿这双鞋,当即吓得汗毛倒竖——这小祖宗别是掉进莲塘里了。

很快,高邈那一头也莫名其妙地过来,一头雾水道:“怎么宁哥儿一大早就不见人,昨日说好了要钓鱼的。”

高三奶奶第二次浑身冒冷汗了:“世子爷也丢了?”

她一把扯住了高邈的爪子,匆匆忙忙去找这庄子的管事,一边嘴里头嚷嚷道:“这兄妹两个真不让人省心。”

高三奶奶动作迅速,没一会子就纠集了一大帮人。

看莲塘的老头首先报上了不对的地方,塘边的船少了一只。

高三奶奶想,嗯,八成儿是小六那个猢狲划走了。

看莲塘的老头儿说话慢慢腾腾:“老奴昨儿晚上瞧见不对之后,就想着定是有人要进莲塘偷莲蓬,便也划了船跟上,果真瞧见一路上莲蓬少了许多,便一路追了上去。”

高三奶奶想,嗯,是那小祖宗的作风。

“老奴想着做贼的向来心虚,便想着吓唬一下,果真听见好大的声音。”那老头儿咂了咂嘴,似乎想要啧啧,“也不知是人掉下去了还是怎么着……”

高三奶奶才服帖下去的汗毛被这一句话吓得又全都炸了起来:“人掉下去了?然后呢?”她这会儿才体会到这说话大喘气的老头儿的讨厌之处,赶紧逼着人把话往下说。

“三奶奶责罚,老奴,老奴没跟上那偷莲蓬的贼,让人给逃了!”老头儿佝偻着背,满面愧疚。

逃走了?高三奶奶抱头哀嚎

高三奶奶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余知葳不见的。

她当时在莲塘跟前儿瞧见了一双袜子和藕荷色的绣鞋,高三奶奶自然是瞧过余知葳穿这双鞋,当即吓得汗毛倒竖——这小祖宗别是掉进莲塘里了。

很快,高邈那一头也莫名其妙地过来,一头雾水道:“怎么宁哥儿一大早就不见人,昨日说好了要钓鱼的。”

高三奶奶第二次浑身冒冷汗了:“世子爷也丢了?”

她一把扯住了高邈的爪子,匆匆忙忙去找这庄子的管事,一边嘴里头嚷嚷道:“这兄妹两个真不让人省心。”

高三奶奶动作迅速,没一会子就纠集了一大帮人。

看莲塘的老头首先报上了不对的地方,塘边的船少了一只。

高三奶奶想,嗯,八成儿是小六那个猢狲划走了。

看莲塘的老头儿说话慢慢腾腾:“老奴昨儿晚上瞧见不对之后,就想着定是有人要进莲塘偷莲蓬,便也划了船跟上,果真瞧见一路上莲蓬少了许多,便一路追了上去。”

高三奶奶想,嗯,是那小祖宗的作风。

“老奴想着做贼的向来心虚,便想着吓唬一下,果真听见好大的声音。”那老头儿咂了咂嘴,似乎想要啧啧,“也不知是人掉下去了还是怎么着……”

高三奶奶才服帖下去的汗毛被这一句话吓得又全都炸了起来:“人掉下去了?然后呢?”她这会儿才体会到这说话大喘气的老头儿的讨厌之处,赶紧逼着人把话往下说。

“三奶奶责罚,老奴,老奴没跟上那偷莲蓬的贼,让人给逃了!”老头儿佝偻着背,满面愧疚。

逃走了?高三奶奶抱头哀嚎

高三奶奶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余知葳不见的。

她当时在莲塘跟前儿瞧见了一双袜子和藕荷色的绣鞋,高三奶奶自然是瞧过余知葳穿这双鞋,当即吓得汗毛倒竖——这小祖宗别是掉进莲塘里了。

很快,高邈那一头也莫名其妙地过来,一头雾水道:“怎么宁哥儿一大早就不见人,昨日说好了要钓鱼的。”

高三奶奶第二次浑身冒冷汗了:“世子爷也丢了?”

她一把扯住了高邈的爪子,匆匆忙忙去找这庄子的管事,一边嘴里头嚷嚷道:“这兄妹两个真不让人省心。”

高三奶奶动作迅速,没一会子就纠集了一大帮人。

看莲塘的老头首先报上了不对的地方,塘边的船少了一只。

高三奶奶想,嗯,八成儿是小六那个猢狲划走了。

看莲塘的老头儿说话慢慢腾腾:“老奴昨儿晚上瞧见不对之后,就想着定是有人要进莲塘偷莲蓬,便也划了船跟上,果真瞧见一路上莲蓬少了许多,便一路追了上去。”

高三奶奶想,嗯,是那小祖宗的作风。

“老奴想着做贼的向来心虚,便想着吓唬一下,果真听见好大的声音。”那老头儿咂了咂嘴,似乎想要啧啧,“也不知是人掉下去了还是怎么着……”

高三奶奶才服帖下去的汗毛被这一句话吓得又全都炸了起来:“人掉下去了?然后呢?”她这会儿才体会到这说话大喘气的老头儿的讨厌之处,赶紧逼着人把话往下说。

“三奶奶责罚,老奴,老奴没跟上那偷莲蓬的贼,让人给逃了!”老头儿佝偻着背,满面愧疚。

逃走了?高三奶奶抱头哀嚎

第一百六十七回:梦楼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七回:梦楼还没等余知葳的爪子搁在陈月蘅身上,她就立即会了周公。

太困了,昨夜几乎是一夜未眠,又喝了不少酒,这么一躺,眼皮早就睁不开了。

混混沌沌间,人声鼎沸的,余知葳还以为是幼时上灯十分,睡在倚翠楼二楼,云翠用纱橱隔出的小间里头。

一楼的客人叽叽呱呱在下头吵闹,瓜子儿皮花生壳子丢的满地都是,醉醺醺的客人搂着穿红着绿的姑娘,笑得大声又放肆。余知葳平生超过半数的污言秽语都是从这里头学来的。

还是个小崽子的余知葳翻了个身,拿被子死死捂住耳朵,谁知道底下嘈杂的声音跟生了腿脚一般,紧紧缠住余知葳的耳朵不放。她烦躁不堪,从被子里头滚了出来,赤脚下地,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茶是凉的,这会子众人都忙,没时间给这没客人的房间里填茶——她平日也是要帮忙的,大概是刚病过一场,只好要人歇下了。

吵吵嚷嚷的声音由远及近,这时候就能听见云翠的尖嗓门了:“诶呦我说这位爷,您也太孤陋顾问了罢?我琵琶妙女云翠都多少年不接客了,您可半点儿消息都没得着?听我一支曲子还得好几两银子呢。别上去了,奴家的闺房可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进的。”

那客人仿佛又说了甚么好话,大约还给了不少银子,逗得云翠咯咯地笑——养儿子的人,是得花不少银子。她娇娇俏俏道:“好,你今儿得了奴家的欢心,想听多少曲子都使得的,只是这二楼就别去了。您要是喜欢清静啊,三楼给您开个单间儿。”

余知葳身上裹着被子,手上一抖,茶杯磕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显然楼下是听见了,那客人便问:“怎的,美人儿房里还有其他人莫不是金屋当中藏了旁的娇客,才不让我进去。”

“别瞎胡说。”云翠嗔了他一句,“我儿子在里头呢。”

言罢拎起嗓子骂道:“小兔崽子皮痒了,连个东西都拿不住,手爪子白长着玩儿的吗?”

那客人倒是笑了笑,问了句:“你还有儿子,也不知道是谁有这般荣幸……”

云翠轻车熟路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哟,大官人,您南京应天府来的才子,别是呷上了这等不相干的飞醋——那小崽子就是个破拖油瓶儿,我还不想要呢。”

不知是又起了甚么争执,那客人偏是要进来瞧一眼,云翠同他拉拉扯扯半天,最终是拗不过,被他半推半拉进了房。

当时的余知葳还是小六子,只穿了中衣中袴,赤着脚,身上裹着被子,脑袋上是一头半短不长毛茸茸的短发,看着那和云翠拉拉扯扯的客人,先是嫌恶一般皱了皱鼻子,紧接着又见怪不怪地转过头去。

那客人不知道是吃错了甚么药,两步跨到余知葳跟前来,基金轻佻地捏起了她的下巴:“你家这小子生得当真是俊俏,像你。不如今后送进了梨园当中学戏,再不济,送到八大胡同象姑馆里头,今后泼天的富贵可等着呢。他都这个岁数了,再不去,人家师父就不收了,可不就晚了?”

云翠先是愣了愣,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即柳眉倒竖,怒道:“你胡说八道些甚么呢?还说是甚么南京来的才子,我呸!你与那城墙根儿底下的花子有甚区别。”她指甲尖利,骂完了人,一不做二不休地抓上了那客人的胳膊,使劲儿想把人往外拖去。

那客人不怒反笑:“不说琵琶妙女究竟是怎么一个妙人儿,终究也只是个做皮肉生意的罢了。都说该干一行爱一行,你这作甚么假清高,何必瞧不起同行呢?”

这话话音刚落,这人高马大的男人不知犯了甚么毛病,忽然就向一边倾倒过去,云翠扶他不住,险些就要歪到。

余知葳两步跳下床来,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把人放到地下躺平。

此时才能瞧见,这男子的耳门穴处插了一根细细的针。针不是甚么淬毒的暗器,只不过是一枚寻寻常常的绣花针罢了。

云翠一边拍手一边啧啧道:“小六子,你下手也忒重了点儿,这要是弄死了,咱们俩可不得吃上几天牢饭,而后双双见阎王啊。”

“不重。”余知葳模样是个崽子,这话却说得老气横秋,小大人似的,“我有分寸。”

她两步又坐回了榻上,两脚对着搓了搓,露出一对儿小虎牙:“找几个人来,就说是吃醉了,抬到上房去。明儿让咱们倚翠楼价最高的姐姐吓唬他一吓,房钱也按天字一号的收,我看他个南京来的才子能摸出几两银子。”

云翠叉着腰:“小崽子心够黑的。”

“娘啊,他可让我上八大胡同去呢。”余知葳嗔道,“不然怎么好让他长长记性呢?”

云翠笑了几声,转了个身,婷婷袅袅下去叫人来了,只留余知葳一个,待在原地看着这混账。

好在是木地板,蹲在地上也不觉得怎么凉。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面前这张脸有点儿模糊。余知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烧起来了,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拳头刚从眼睛上放下来,面前的人却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余知葳看,像一条死鱼。

余知葳骇了一跳,赶忙往后退,却一把被那混账捏住了手腕——他好大的力气,余知葳挣脱不得。

他将余知葳拉扯到他面前,低声笑道:“小美人儿,怎么这么生分啊?”

余知葳觉得恶心,可她满脑子都是“这人怎么可能醒过来”,冷不防脸上忽然挨了湿漉漉一下,是一条舌头,粘乎乎地也像一条鱼。

余知葳一个激灵叫出声儿来,发觉自己的脸上还真有一条鱼。

她不在倚翠楼,在白洋淀高家的庄子,支起来的大阳伞底下。

高邈:“小六对不住啊,我方才没收住线,一不小心甩你脸上了!”

余知葳:“……”她就说嘛,原本的记忆里,怎么没有那混账醒过来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八回:闲暇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八回:闲暇余知葳坐起身来,把脸上的鱼一把扔了回去,正中高邈的头顶,怒道:“高三哥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高三奶奶同时对他怒目而视。高邈左右看了一圈,发觉大概难保自身,痛苦道:“冤枉啊,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他又望了一眼高三奶奶难以置信的眼神,求饶道:“晚饭我做!我亲自下厨!”

余知葳到底是占了年纪小的光,一众人全都宠着她,年龄最大的高邈好一阵子告饶这才平息了一众的怒火,看着余知葳被人重新净了面之后才好端端坐回自己的位置钓鱼。

被吓醒的余知葳靠在陈月蘅的身上,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梦,大概是昨晚和余靖宁说了太多倚翠楼当中的事儿,大概才会做这种梦。

她思来想去,都没想起来梦里那混蛋究竟是生了个甚么模样——这些的都是旧事,但到余知葳飞针将那南京才子放倒之后应当就结束了才对,再往后接就应该是她与云翠坑了人家个满盆满钵,怎么都不该有后头的事儿。

果真是高邈那鱼给闹得。

她倚在陈月蘅的肩膀上,俩小的也被抱了来,正由乳母陪着在一边的沙地上玩闹。孩子都小,还不大会说话,只是会咿咿呀呀地叫唤。高家那个小子大点儿,能蹦单字儿了,知道唤人,围在只能在地上爬的婵姐儿一口一个妹妹,热络得不行。

余知葳在陈月蘅的肩上蹭了两蹭,问道:“姐姐你说他们俩若是就这么耳鬓厮磨地长大了,是不是也挺好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好啦。”陈月蘅揉了揉余知葳的发顶,她这几日懒,连纂儿也没让人绾,都只是打辫子,“我与谭二哥哥不也是,当初谭家还是文官清流,没像头几年那般,和陈家的关系闹得那般僵。但也说不上像现在咱们这几家这般好,但总有见面的时候就是了。”

“听姐姐这意思。”余知葳有点儿兴趣了,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是想与高家做个亲家?”

陈月蘅一听这话就笑了,戳了戳余知葳的脸:“你自己都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呢,操心的倒怪远——他们的事儿自然得他们自己看着办。咱们如今都是新派人家了,到底要开明些,顺着他们自己的意思倒好,若是不愿意,总不能硬着来是不是?”

“只不过啊……”她把余知葳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今后的事儿,谁又知道呢?我闺中的时候日子过得算是顺意,如今识得了你们这许多人,自己又经历了这许多事,才知道,活在世上,哪有那么多顺心的事儿。如今看这形势,咱们这一辈儿恐怕是要比咱们的父辈要难上许多,如今这样闲暇的日子还有多少呢?所以啊,我说小六,你还是好好地看你哥哥钓鱼玩儿罢,操心甚么儿女事。”

况且这小儿女还是话不怎么会说,路不怎么会走的小儿女。

余知葳想了想,道句也是,嘴上却也不闲着:“这不是闲的嘛。姐姐你可不知道,我在辽东的时候,别说是睡一个囫囵觉了,我连眯一眯都不敢的,就怕夜里有敌袭,更别说有这种聊闲天儿的时候了。”

余知葳坐起身来,把脸上的鱼一把扔了回去,正中高邈的头顶,怒道:“高三哥哥你是不是故意的!”

高三奶奶同时对他怒目而视。高邈左右看了一圈,发觉大概难保自身,痛苦道:“冤枉啊,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他又望了一眼高三奶奶难以置信的眼神,求饶道:“晚饭我做!我亲自下厨!”

余知葳到底是占了年纪小的光,一众人全都宠着她,年龄最大的高邈好一阵子告饶这才平息了一众的怒火,看着余知葳被人重新净了面之后才好端端坐回自己的位置钓鱼。

被吓醒的余知葳靠在陈月蘅的身上,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梦,大概是昨晚和余靖宁说了太多倚翠楼当中的事儿,大概才会做这种梦。

她思来想去,都没想起来梦里那混蛋究竟是生了个甚么模样——这些的都是旧事,但到余知葳飞针将那南京才子放倒之后应当就结束了才对,再往后接就应该是她与云翠坑了人家个满盆满钵,怎么都不该有后头的事儿。

果真是高邈那鱼给闹得。

她倚在陈月蘅的肩膀上,俩小的也被抱了来,正由乳母陪着在一边的沙地上玩闹。孩子都小,还不大会说话,只是会咿咿呀呀地叫唤。高家那个小子大点儿,能蹦单字儿了,知道唤人,围在只能在地上爬的婵姐儿一口一个妹妹,热络得不行。

余知葳在陈月蘅的肩上蹭了两蹭,问道:“姐姐你说他们俩若是就这么耳鬓厮磨地长大了,是不是也挺好的。”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好啦。”陈月蘅揉了揉余知葳的发顶,她这几日懒,连纂儿也没让人绾,都只是打辫子,“我与谭二哥哥不也是,当初谭家还是文官清流,没像头几年那般,和陈家的关系闹得那般僵。但也说不上像现在咱们这几家这般好,但总有见面的时候就是了。”

“听姐姐这意思。”余知葳有点儿兴趣了,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是想与高家做个亲家?”

陈月蘅一听这话就笑了,戳了戳余知葳的脸:“你自己都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呢,操心的倒怪远——他们的事儿自然得他们自己看着办。咱们如今都是新派人家了,到底要开明些,顺着他们自己的意思倒好,若是不愿意,总不能硬着来是不是?”

“只不过啊……”她把余知葳往自己怀里揽了揽,“今后的事儿,谁又知道呢?我闺中的时候日子过得算是顺意,如今识得了你们这许多人,自己又经历了这许多事,才知道,活在世上,哪有那么多顺心的事儿。如今看这形势,咱们这一辈儿恐怕是要比咱们的父辈要难上许多,如今这样闲暇的日子还有多少呢?所以啊,我说小六,你还是好好地看你哥哥钓鱼玩儿罢,操心甚么儿女事。”

况且这小儿女还是话不怎么会说,路不怎么会走的小儿女。

余知葳想了想,道句也是,嘴上却也不闲着:“这不是闲的嘛。姐姐你可不知道,我在辽东的时候,别说是睡一个囫囵觉了,我连眯一眯都不敢的,就怕夜里有敌袭,更别说有这种聊闲天儿的时候了。”

第一百六十九回:番薯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六十九回:番薯高三奶奶捉着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天,还当真给那媳妇子算出一个数儿来,然后把算盘往她面前一亮:“瞧瞧,到时候收租子,就少你这么些子儿,你看成不?这你自己可得记下,若是忘了,我不给你记着,你就自个儿吃哑巴亏罢!”

“记下了记下了,我的奶奶。”那媳妇子笑道,说话间又像是想起了点儿旁的,“年前我家兄弟还说去办个起帆令,也弄个船上洋外去,做点儿小买卖,谁知道弄到如今也办不下来。我们农人眼睛跟前儿就只那一亩三分地儿,三奶奶您皇城根儿下头住着,见过的西洋玩意儿比咱们吃的饭都多些,您给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起帆令?”高三奶奶摇摇头,“你还不知道啊,现如今老百姓自己办起帆令,办不下来啦。”

那媳妇子颇是惊愕:“怎的不给办了?我有个叔,他那媳妇娘家兄弟原先就是手艺人,上东瀛卖玩意儿,赚了不少钱,比我们挣得都多,怎就办不下来了?”

“如今我大衡重兴闭关锁国之策,十三港之中真正还有些用处的,唯有广州一港罢了。”一旁的余知葳忽然停了手。她是想这几日干脆当个甩手掌柜,也学他陶公,躲入一方桃源当中来着,可是这“世道”二字,那里是那么容易就能避开的,到了哪儿都躲了不过去。

真是半分也清闲不得。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叹道:“如今鸿胪寺中下发的起帆令,只备公务之用,其余诸般理由一概不批。这是御笔朱批过的,他们没法子不听。现如今,民间和前几朝‘片板不得下海’又有何分别?原先十三港‘游人如织,往来互市的’的场面,恐怕是再也瞧不见了。”

她把手里头的番薯对着那妇人的眼睛跟前抛了抛:“像这种洋玩意儿,只怕会是一年少似一年。明年多种些罢,这玩意儿好种,又顶饥,这几年冬寒的不正常,年成不大好,早做准备。”

后半句她咽进去没说,恐怕说出来那农家妇人心有疑虑,只好先说到这儿了。

现在番薯市价的确不错,但完全是因着物以稀为贵。如今大衡的老天爷很显然的不给面子,正常的粮食作物根本收不上甚么好东西,而这种本该做粮食用的番薯,却成了市价昂贵的稀罕玩意儿。

这不该。

果然他们这群人就不太适合避世,说好的休假,结果满脑子都还是那些江湖庙堂之事,真是糟心透了。

余知葳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待他们回去之时,几个少年郎早就将篝火燃了起来。锦衣卫千户高邈和骠骑大将军余靖宁给大家亲自宰好了鱼,在农人的指导之下,到底是弄得挺干净。而后由谭怀玠那双握笔的手给刷上了酱料,正放在火上烤呢。

余知葳当场大笑两声:“牛刀杀鸡,岂不快哉!”

谭怀玠瞥了她一眼,慢慢悠悠将自己的一叠画稿展开在了自己面前——最上面那一张画的不是十里莲塘,也不是甚么月明星稀,而是赫然画着高邈把鱼甩在余知葳脸上的场景。

余知葳强忍住了把这画稿揉作一团的冲动,强压火气道:“谭二哥,您笔墨借我使使。”

高邈以为她要报复,拦着谭二不让借,余知葳哼了一声:“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快借我使使!”

一众人等见她凶神恶煞,也只好将笔墨交在了她手上。

余知葳便就这谭怀玠原先画画儿的地方,动笔不知道写了些甚么东西,到喊她吃烤鱼了还没停笔。

待到写完了,随便在水里头涮了涮爪子,抓着她那张纸就跑了过来,想了想,先递在了谭二手上:“我们家全是待弄铳炮的丘八,谭二哥哥是文官,又是阁臣,所以你先拿着看。”

谭怀玠不知道余知葳塞给他甚么东西,还当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只略略扫了一眼,却是脸色微变:“小六……你这是……”

余知葳抱臂坐在地上,沉声道:“我不事农桑,许多事儿不过纸上谈兵罢了,不甚成熟,还望谭二哥哥莫要见怪。”

她清了清嗓子,给众人又将纸上的东西叙述了一遍:“这几年,大衡冬日既冷又长,寻常的稻麦收成并不大好,没大规模闹出饥荒来,完全是因着隆武朝的家底厚。而这番薯,没那么矫情,好待弄,又顶饥,我私下里想着,何不大规模种些,把市价降下来,做粮食用——筹军饷也好筹。”

她对“辽东军饷”一事好大的阴影,是以在此处也提了一嘴

余靖宁对军饷反应最快,道:“可以一试,孙大人那边儿好说话,到时问问他如何,卫所军屯的时候便可以一试。”这说的当然就是兵部尚书孙和风。

“还请谭二哥哥帮我润色润色,改日找个好机会呈上去,瞧瞧能不能拟出个章程来。”余知葳点了点头,又多了一句嘴,“这事儿是农本,看看有没有旧派的乐意提的。要是由咱们来提,那阉党又要好大反应,往下实行可是难办。”

“可行。”谭二点了点头,又叹道,“果真不能久待在京中,总容易两眼一抹黑。”

那可不是。

京官儿做久了,当然不知道民间疾苦,搞不好就得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有时反而不如那外放的父母官两眼清明。天大地大,就京师的百姓最好讨营生,连那皇城根儿下头讨饭的叫花子都养的油光水滑,更不用说旁人了。可大衡这么大,庙堂居得久了,又怎么知晓真正的民间是个甚么样子呢?大约只有许许多多的有志之士,一齐走遍了三山六水,尝过了百草,才能知道病灶所在罢。

余知葳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从手上的签子上撕下一大块儿鱼肉来,在嘴里狠狠嚼着,心里默念道。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可她这辈子,能走出四九城的机会,还能有多少呢?

第一百七十回:堤坝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回:堤坝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当夜余知葳一众吃得很饱,从农家地里头挖出来的番薯也让她埋进快要熄灭的炭火堆当中了。

待到挖出来的时候,黑漆嘛唔,跟炭似的,没人敢吃。

直到余知葳亲自剥开了那层黑乎乎看起来不能吃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肉来,那扑鼻的香气才把众人吸引了过去。

余知葳烫得嗷嗷乱叫,给每人掰了一小块,硬让人塞到嘴里,他们才体会到这“民间美食”的厉害之处,再也不说余知葳瞎胡闹了。

当夜,所有人都是吃撑了才回去睡觉的。

吃撑了当然又睡不着,夜里抹黑打牌的活动自然也少不了余知葳的撺掇。

第一百七十一回:反了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一回:反了说实话,余知葳虽说隐隐觉得不对,但好似在逻辑上也挑不出错处来。

谭怀玠是个文官,前两年重文轻武还没那么严重,文官还不至于像辽东战役打完之后这么一手遮天。虽说是阁臣,但他区区一个五品殿阁大学士还是不大容易掺和到卫所当中的,况且大衡朝中尸位素餐的不在少数,要是当真事事都要兼顾,那他们几位恐怕早就要累的英年早逝了。

白洋淀修堤这种事儿又是一年才有一次,一时间很难让人觉出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雇工修堤这事儿瞧起来,除了好像朝廷多花了点冤枉钱之外,没甚么太大的毛病?

余靖宁说不妥那是处于将门之后的清高,余知葳觉得不妥,那纯粹是因为直觉。

可是直觉这个东西,向来玄乎,又说不出甚么实际的理由,况且这事儿去年就定下来了,又不是她余知葳说能改就能改的。

于是余知葳只好抿嘴。

今日余下人本是也要来的——高家要往自家第三个庄子去了,待收拾好了一干事物,中午的时候差不多能路过此处,便也正好能用个午饭。

等这一圈儿转下来,大概也是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余知葳他们早上出门早,早饭几乎没用多少,这会子早就是饥肠辘辘的了。可还是得等着余下的人过来。

余知葳接着撇嘴——等到那时候,她大概就饿过劲儿了。

果真不出她所料,余下众人到的时候,与原本那个该用午饭的时辰还差了好些时候,饿过劲的余知葳根本没用多少。

如此恶性循环,下午的时候她早早就饿了,又没饭食,便只好窝在车上吃零嘴儿。

高三奶奶于是骂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娃娃似的。”

余知葳眼珠子转了两轮,笑道:“我觉得罢,这个大约是不怪我的。”

“你这会儿不拿人的手短了?”高三奶奶点她的脑门,“仔细明日没有你的温泉泡。”

“诶?下一个庄子是也有温泉?”余知葳当然是避开了高三奶奶那半玩笑半威胁的话,避重就轻抓了个次重点。

“完了。”高三奶奶两手一摊,“说漏了嘴了,不想要你去也难了。”

余知葳刚想就这高三奶奶的话再打趣两句,谁知道车架却忽然停下了。

“怎么不走了?”高三奶奶掀开帘子问道。

前头的年轻车夫回头答道:“回三奶奶的话,前边儿遇上修堤坝的雇工了。他们拉土石的车翻了,一时半会儿挪不开道儿,劳烦咱们等一等。”

高三奶奶下巴一扬:“那你帮帮人家去,他们早弄完了,咱们也能早些走。”

那车夫道了声“是”,便上前去了。

陈月蘅拍了拍高三奶奶的手,抿嘴笑道:“你倒是怪好心的,小六你说是不是?”

余知葳没答话。

陈月蘅有些疑惑,便又唤了她两句:“小六,怎么了?”

余知葳将食指搁在自己下巴的小痣上,点了两点:“是我不识道儿吗?我总觉得若是修堤坝拉土石,不该从此处走才对啊。”

可车中却只有她一人当真是在修堤之处转过的,其余两人皆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正当高三奶奶打算又说笑余知葳两句的时候,外头的车夫忽然一声惨叫。

众所周知,余知葳这人有一个特点,在辽东打仗的时候体现得尤为明显,叫做乌鸦嘴。

深知自己乌鸦嘴的余知葳脑后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二话不说先把自己裙子扎了起来。她现在简直太后悔了,既然都乌鸦嘴成这样了,那她干嘛不提前预知一下,下午为甚么要把曳撒换掉啊!

她扎好了裙子,往琵琶袖里一翻,就掏出那把惯用的短剑来,“噌啷”一声就出了鞘。余知葳毕竟是江湖沙场几个来回的人,向来剑不离身,这会子也瞧不出有多莫慌张,只是吩咐道:“你二人待在这儿别动,头上有甚么尖锐的簪子全都拔下来,别出声,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穿帘而过。余知葳眼疾手快,一把就将那羽箭挡开,尖锐的箭矢在她的短箭之上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余知葳不带停顿,将那箭矢一把握在手里,而后一掀车帘,猛地将手里头箭矢掷了出去。

手里拿刀的汉子近在咫尺,而余知葳方才掷出去的箭矢就插在他的喉咙口上,滋啦滋啦朝外冒着血。

高三奶奶与陈月蘅一把捂住了对方的嘴,两位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很听话地没有喊出声儿来。

余知葳周身没离开过车架,却心狠手辣地连杀三人,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这是悍匪抢劫还是甚么?谋财还是害命?

等到余知葳手刃第四人的时候才听见前面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修堤的劳工造反了!!!”

猛然一听这个,余知葳有点儿懵——他们这是造的哪门子反,又不是“失期当斩”,这总不能是嫌工钱没给够罢?

但这声叫喊总算是解决了余知葳对“究竟是谋财还是害命”的疑问,她两三把制住了车架之前受惊的马,一面挡开四周的攻击,一面奋力调转马头,狠狠抽了那马匹一鞭子。

马匹长嘶,在余知葳几乎扯断了胳膊的操控之下将地面刨出一个深坑来,终于调转过身子,七拐八扭拉着车架呼啸而去。

先护住车里头这两位再说!

余知葳如今能想到的,就是想将她们送往最近的庄子里去,庄子当中到底丁壮多,况且人多也好藏匿些。

她顾也不顾,只知道策马飞奔,一路上还是有人追着打,那家伙贼心不死似的,看着余知葳远去,一连甩出了好几枚袖箭。余知葳左劈右挡叮叮当当,越打越觉得心惊。

不是说对方有多厉害,这种程度她完全应付得来,只是……这手法太熟悉了。而且,寻常甩袖箭,哪有隔着这么远的。

余知葳心里疑惑,避过锋芒,把那袖箭兜手一接。

她心中“轰”地一声——这袖箭分量不对。

这是一枚“百步追”。

第一百七十二回:百步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二回:百步高家这处庄子有一别院,里头算是修缮的颇是齐整,家丁配齐了,寻常造反的百姓恐怕也冲不进来。

余知葳甫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了衣裳,带行李的车架还不知道在何处,她随便寻了个短打小厮的衣裳换上了。

高三奶奶和陈月蘅都在堂屋当中坐着,余知葳换了衣裳立即就往那处去了。

她把那袖箭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没错,这分量这般重,确是百步追无疑。

百步追,顾名思义,此袖箭可有百步射程。

袖箭分袖剑分单筒,三星,梅花,七煞几类,每次所能发出箭数分别为一、三、五、七,而百步追一般只能用在三星之上——一般袖箭都用小弹簧一根,而百步追所配箭筒却有大弹簧三根,所能发出的袖箭自然更厚更远,分量自然要重些。单筒不够用,梅花和七煞又太重,三星最好。

而百步追这种袖箭,则是掩日门内改造过的典型暗器,所以此次“造反”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修堤的雇工,而是掩日。

就算不是主谋,那起码也是参与其中了。

余知葳几步踏入堂屋,向着高三奶奶抱了抱拳:“三奶奶,小六恐怕得借这府上的护卫一用了。”

“你要作甚?”高三奶奶这会子还惊魂未定,但看余知葳这身打扮和说出来的话,就知道她想做的绝对不是和她们一样待在庄子里。

余知葳一笑:“顺带着,借我样趁手的兵刃罢,这短剑怕是不够对付的。”

“你要出去?”高三奶奶声音有点儿抖,“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别去!”

余知葳笑着摇了摇头:“我大哥哥还没回来,我得去找找。”

“小六。”陈月蘅站了起来,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大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况且还是沙场来回的人,定然不会出甚么事儿的。”

“月姐姐,别忘了我也是沙场来回的人啊。”余知葳将抓住她胳膊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发现竟也是微微颤抖着的,“况且,我找他是有要事的,绝非是去胡闹。这回雇工造反绝对没那么简单,我怕……怕京城应付不来。”

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这是顽童也知道的,就连锦衣卫也不过是佩刀罢了。但掩日走私做的就是火器的勾当,手里面有火器的掩日对上了京城之中只有铁器的守军,和手无寸铁的百姓,谁胜谁负瞧着就像是个捉摸不定的天命。

如果形势是像余知葳所想最坏的情形那般,河堤雇工造反就只是个幌子,目的是为了混淆视听,绊住京城周围驻军的脚,而在京城之中做出更大的动作来。

可如果京城周围各处守军全都只把掩日当做普通的河堤雇工造反的话,根本不会那么早就想到京城之中要闹出很大的事端,况且,京城当中若是出事,第一反应大概就是吊桥高悬紧闭城门,等到直隶各驻军反应过来的时候,想救都晚了!

但这其中各种事端,又不好与高三奶奶和陈月蘅详细解释,更不能随便让人知晓了自己和掩日有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高家这处庄子有一别院,里头算是修缮的颇是齐整,家丁配齐了,寻常造反的百姓恐怕也冲不进来。

余知葳甫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了衣裳,带行李的车架还不知道在何处,她随便寻了个短打小厮的衣裳换上了。

高三奶奶和陈月蘅都在堂屋当中坐着,余知葳换了衣裳立即就往那处去了。

她把那袖箭又放在手里掂了掂——没错,这分量这般重,确是百步追无疑。

百步追,顾名思义,此袖箭可有百步射程。

袖箭分袖剑分单筒,三星,梅花,七煞几类,每次所能发出箭数分别为一、三、五、七,而百步追一般只能用在三星之上——一般袖箭都用小弹簧一根,而百步追所配箭筒却有大弹簧三根,所能发出的袖箭自然更厚更远,分量自然要重些。单筒不够用,梅花和七煞又太重,三星最好。

而百步追这种袖箭,则是掩日门内改造过的典型暗器,所以此次“造反”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修堤的雇工,而是掩日。

就算不是主谋,那起码也是参与其中了。

余知葳几步踏入堂屋,向着高三奶奶抱了抱拳:“三奶奶,小六恐怕得借这府上的护卫一用了。”

“你要作甚?”高三奶奶这会子还惊魂未定,但看余知葳这身打扮和说出来的话,就知道她想做的绝对不是和她们一样待在庄子里。

余知葳一笑:“顺带着,借我样趁手的兵刃罢,这短剑怕是不够对付的。”

“你要出去?”高三奶奶声音有点儿抖,“这不是你胡闹的时候,别去!”

余知葳笑着摇了摇头:“我大哥哥还没回来,我得去找找。”

“小六。”陈月蘅站了起来,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大哥哥吉人自有天相,况且还是沙场来回的人,定然不会出甚么事儿的。”

“月姐姐,别忘了我也是沙场来回的人啊。”余知葳将抓住她胳膊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发现竟也是微微颤抖着的,“况且,我找他是有要事的,绝非是去胡闹。这回雇工造反绝对没那么简单,我怕……怕京城应付不来。”

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这是顽童也知道的,就连锦衣卫也不过是佩刀罢了。但掩日走私做的就是火器的勾当,手里面有火器的掩日对上了京城之中只有铁器的守军,和手无寸铁的百姓,谁胜谁负瞧着就像是个捉摸不定的天命。

如果形势是像余知葳所想最坏的情形那般,河堤雇工造反就只是个幌子,目的是为了混淆视听,绊住京城周围驻军的脚,而在京城之中做出更大的动作来。

可如果京城周围各处守军全都只把掩日当做普通的河堤雇工造反的话,根本不会那么早就想到京城之中要闹出很大的事端,况且,京城当中若是出事,第一反应大概就是吊桥高悬紧闭城门,等到直隶各驻军反应过来的时候,想救都晚了!

但这其中各种事端,又不好与高三奶奶和陈月蘅详细解释,更不能随便让人知晓了自己和掩日有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第一百七十三回:黑话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三回:黑话余知葳把枪握在手里,忽然十分想念在辽东时梨花枪在手的感觉。但毕竟这会子不是甚么感慨的时候,她简短地向屋中几人道别之后,转身出了高家的别院。

已经是下午了,路上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断臂残肢,满地织金妆花的衣料子就能瞧出来非富即贵——天津港闭关,海面上遭就没了游船,今年来白洋淀消暑的官眷不在少数。这群穷凶极恶之徒,见着富贵人家就砍杀,若是单纯的商贾人家,还能破产免灾逃过一劫。一旦遇上甚么世家,或是和朝廷扯上关系的一概遭殃。

余知葳当时还奇怪,掩日之中还有个“官堂”,要是错杀了官堂之中的人,岂不是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原本还极其确定是掩日在捣鬼的余知葳心里起了怀疑。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管怎么样,总不能有侥幸心理。

余知葳一路上快马奔驰,不知是因着打扮不起眼还是怎样,除了有人瞧见她手上的枪与她缠斗一阵之外,基本没遇上甚么太大的麻烦。

她短暂思考了一下,当时那一阵混乱冲散了前面走的余靖宁等人和后面女眷的车架,余靖宁和高邈肯定得先考虑手无缚鸡之力的谭怀玠,所以大概选择和她一样,回将谭怀玠送回就近的庄子避难。

确定了方向的余知葳立即狂奔而去,心道,但愿能快些寻到余靖宁。

天色渐晚,刚开始余知葳一众狂奔,混在漫街逃命的人当中不算太显眼,可到后来路上的村落人家都大门紧闭,再在路上疯跑,实在是太明显了。

没再朝前行多久,立即就遇上了一拨儿拦路的人,那为首的瞧着有些像道士,手里拿一把长剑,策马直奔余知葳而来。

余知葳长枪一挑,那长剑的剑芒登时就偏了三分,不等那道人反应,余知葳左手猛甩了一下,三枚袖箭呼啸而出,正冲那道人门面而去。

那道人左支右绌,避开了余知葳的三枚袖箭,眼见着余知葳俯身,身上似乎微微有些机括响动。

那道人大惊失色,冲着她大喝了一声:“六幺!”

余知葳背后的背弩险些发了出去,她赶忙抬起头来,将那一枚差点儿就要射出的弩箭硬生生卡在了弩机里,回了那道人一句:“正与。”

那道人见她停手,也赶紧吆喝起来:“停手!停手!”

两拨人全都停了手,那道人那边的还好,余知葳这一头的人莫名其妙。

只见那道人冲着余知葳拱了拱手:“失敬。”

余知葳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误会罢了,还劳烦将路让开,我们还有旁的要事。”

“何事这般着急?”那道人颇是警惕,多嘴问了一句。

“非同堂,勿过问。”余知葳当场一记眼刀就递了过去,冷笑三声,“这位兄弟不知是不是忘了规矩?还是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

那道人不是甚么大角色,被恶人先告状的余知葳这么一吓唬,登时一个哆嗦,把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都咽了进去。这还哪敢再问,只好让开了路,又说了几句好话,放他们过去了。

余知葳脸上神色冷淡,也不给跟着的人解释,只绷着脸往前走。跟着她的都是高家的家丁护卫,她不说,自然也不敢过问,只能跟在她身后哼哧哼哧地跑路。

等到走出老远,早就瞧不见方才那群人的身影了,余知葳才敢把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擦一擦,道一句:“还好。”

方才余知葳甩袖箭的手法,很显然带着掩日中的色彩,太明显了,是故意让那人瞧出来的。再加上是一捅三星袖箭,用的又是百步追,所以那道人才会问她一句“六幺”。那句“六幺”是掩日当中的黑话,拆字重拼便是“玄”,他是掩日玄堂中人。而余知葳所对“正与”,拆字重拼便是个“丐”,这是在自报家门。

而那句“非同堂,勿过问”的规矩,说的也是喽喽们无权过问其他堂的事儿,这句话起码分堂主以上的人用着才可有威慑力。余知葳这是在假装丐堂中的分堂主,混淆视听,蒙混过关呢。

不过很幸运,她赌对了。

余知葳虽说以前与掩日关系匪浅,但到底并非掩日中人。邵四爷不是昏聩之人,再疼徒弟也不会当真把门派中的机密全都告诉她,她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点自报家门之类的黑话,还是以前与邵四爷出去的时候,听他这么与别人说过话,这才学会的。

没想到邵四爷没避着余知葳说的这几句无伤大雅的话,竟然被她在这时候用上了,还真是造化弄人。

这会子余知葳算是确定了此次造反与掩日脱不了干系,得亏如今遇上的不是甚么大角色,她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若是遇上个有点身份的,就只能硬碰硬了。

不是余知葳觉得自己打不过,只是来硬的总归耽误时间,要是路上打起来,等她再找到余靖宁,再调兵回京,黄花菜都凉了。

此处离高家另一处庄子不过几里路,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暑热未减,夏日的夜里闷热闷热,四处蚊虫乱飞,空气里压抑这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腥气。这气味既隐晦又粘稠,糊在人的鼻尖儿上,让人几欲作呕。

这时候还没有余靖宁一众的任何消息,余知葳心下有些焦急,背弩的机括紧紧贴在身上,仿佛要被她身上的汗泡透了。她如今就觉得是一堆泡糟了的木头和出锈了的铁器黏在身上,让人没办法集中精力。

余知葳想,若是在前头的庄子里找不到余靖宁该怎么办?

若是当真寻不到,那她该去何处调兵,哪里的丘八会看她这个绥安郡主的面子……恐怕也只有西郊大营那些与她一同去过辽东的人了。

余知葳下定决心,若是去了高家的庄子找不到余靖宁,那她就只好,自己连夜往西郊大营赶了。

她咬了咬牙,一鞭子抽在马上,继续前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回:机会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四回:机会高家的武库不过是给寻常看家护院的家丁用的,没有千里镜使,就算有了大概也没法子在夜色里头看清些甚么。

没有千里镜,一群人朝前行着单靠自己的眼睛瞧,多少有些不方便,余知葳看了半天才发现前头有火光,再走进些还能隐隐听见有些兵戈想见的声音。

余知葳暂且停下了脚步,冲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低声下令道:“把家伙都拿好了。”

她让四周之人将火把全都熄灭了,十分谨慎地策马靠近过去。

他们在暗处,对方在明处,自己这一方能清楚地瞧见对方的动作,而对方却未必瞧得见他们。

余知葳和一众人躲在暗处,微微眯了眯眼睛,忽然一愣。

不过愣也不过一瞬间,她在这么一个惊诧的神色之后忽然出手,两枚铁器闪着银光,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这回不是能用来混淆视听的三星百步追袖箭了,而是两枚柳叶镖。前方有两人正在缠斗,正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余知葳这两枚柳叶镖飞出去,一枚打在了其中一人的兵器上。他没注意这个方向忽然出现了旁人的攻击,一个不防让人打偏了武器,再下一瞬,另一枚柳叶镖就正好穿过了武器被打偏的空隙,划开了他的颈侧。

鲜血在尖叫之前狂喷而出,那人哆嗦着捂不住伤口,狼狈地跌下马去。

与他对战之人丝毫不带停顿,一路势如破竹连杀几人,这才停下——周围大概已经没有敌方的人了。

这时候,那少年郎才转过头来,看向余知葳方向,一时间竟然没说出话来。

余知葳冲着他笑了一下。那少年这才说出话来,他唤了一句:“小六”

“是我。”余知葳这样答道。

大概同袍之谊一个奇妙的的地方就在于,在这种时候很合时宜的心有灵犀。

“诶?”忽然不止从何处冒出一张带着血污的脸,猝然打断了余知葳的如释重负,“你怎么也来了?”

这当然就是前两天把鱼丢在了余知葳脸上的高邈,他见了余知葳,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你怎么自来了?我家那口子呢?如今在哪?怎么样了?”

余知葳被这问题砸了满脸,叹了口气答道:“在你们自家的庄子里呢。那边家丁护卫不少,应当还算是安全。”

高邈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谭二郎也还好,正着急着要给他家那位去个信儿呢,我怕他乱跑,把人给锁起来了。”

“……”余知葳心道您可真够狠的,转头吩咐了个高家的护卫,“这会子太平了不少,劳烦你去替陈二爷给陈二奶奶报个平安罢。”

那护卫看了一眼高邈,高邈自然是扬扬下巴让他去了。那护卫领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别光顾着问我。”余知葳把手里的大枪夹在腋下,保臂道,“那大哥哥和高三哥哥怎么也在外头?”

余靖宁的面色在月光下瞧着冷冷清清,沉声道:“我问过谭二,修堤工匠的工钱是否有问题,或者这几日修堤可曾出过甚么事故,他一概说没有。谭二郎的性子我清楚,他断然不会说谎的。那么这群工匠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报仇一类的事儿,有甚么理由让他们做亡命之徒呢?”

“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了。”余靖宁转过脸来,看着余知葳的眼睛,“他们本来就是亡命之徒,此次借着修堤造反的由头,其实是要达成旁的目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京城,所以我不放心,想回去瞧瞧。”

余知葳上前几步,低声道:“大哥哥猜的不错。确实都是亡命之徒。”她将之前那枚百步追从身上摸了出来,递在余靖宁的手里,“你掂一下,是不是比寻常袖箭要重许多。”

余靖宁掂了掂,掂不出来。

余知葳这才想到,像余靖宁这样根红苗正的将门之后,是不会修习袖箭这种暗器的——两军对垒的时候都穿着甲,任你浑身装的都是暗器也没有用,只有像余知葳这种混过江湖的,才会用到暗器这一类的东西。

于是她不再和余靖宁故弄玄虚,直截了当解释道:“这种袖箭比寻常的袖箭都要重一些,唤作‘百步追’是掩日内部所通用的一种暗器。不止这个,我在赶来的路上,还听见了掩日当中所用的江湖黑话。是以,这一回的骚乱恐怕就是掩日的动作。”余知葳顿了顿,神色严肃道,“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的话,那京师就十分危险了。我此次来寻大哥哥,是希望……希望大哥哥能想办法,直接调兵支援京师。”

这话说的大胆,饶得余靖宁了解余知葳,也不禁骇了一跳:“我手上没有虎符,再说武将无旨贸然调兵进京,究竟是他们造反还是我谋反。”

余知葳心里头一片苍凉,是啊,余家这样的境遇,任是谁该调兵都不该自家去调兵的,只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咬了咬嘴唇,“可掩日……手里头是有火器的。”

这会儿高邈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满面震惊地问余知葳道:“有火器?我一个锦衣卫,连火器摸都没摸过,掩日究竟是个甚么?怎么手里头还能用上火器了?”

余知葳握了握拳头,叹道:“是个……是个是个极大的江湖门派,黑白通吃,置产业、收弟子,还有,走私。先前的甘曹案,那个证人,便是掩日当中的。”

她忽然有点难受,她年纪太小了,手上的权利也太少了,她原本可以更早的去阻止很多事情的发生,但是她如今只能做到“提点”这个份上。

这种蚍蜉撼树的感觉太难受了,十四岁的绥安郡主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封号竟然好似带着某种讽刺意味。

她忽然极其渴望权利,极其渴望……坐到蔺太后那个位置上去。这是她唯一有可能把自己的手伸到政坛上的机会。

要是真的可以……那么那点儿可望而不可即的儿女私情,也没甚么好遗憾的了。

第一百七十五回:忠烈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五回:忠烈听完了余知葳这话,余靖宁忽然一夹马腹,高声道:“走!”

余知葳打马赶上:“去哪儿?”

余靖宁的声音在夏日的风里磨出了一点特别的味道,丝毫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意气,剐蹭得满满都是强逼出来的少年老成,他那一瞬间,几乎像是长大了十岁:“去西郊大营,没有虎符,当初同袍作战的,总归得给我这个总兵一个面子。”

虽然他的总兵印早就收回去了。

余靖宁在这种场合,竟然忽然笑出了声儿,那笑声放在因着许多人的死亡而寂静起来的夏夜里,听着悲怆无比:“余家……余家最坏的结果,也就是绝后罢了。”

这话一说出来,余知葳的眼眶一下就热了,迎着风酸的要命,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余知葳不是没动摇过,她今日从高家别院中走出来的时候就想到了,他们若是当真调兵回京,那余家、还有她一直装在心里头的顾家,那就全完了。

他们如今,就是在给阉党和蔺太后送把柄,就算是唾沫星子也能把余靖宁淹死了。

可他们当真就能抛下这么一个大衡不管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要么就彻底躲在高家的庄子里当缩头乌龟,既然出来了,那就只能拿自己的心头血全了那余家满门忠烈的名声,全了他二人“靖宁”“绥安”的名号!

高邈策马几步跟了上来,冲着余靖宁嘶吼道:“宁哥儿你疯了!你何至于此?你们余家凭甚么做到这种地步?!”

“凭甚么。”余靖宁常年表情麻木,实在是因为在京城中不便于露出太多的喜怒,让人落了把柄,可自从他将生死置之度外之后,所有的表情竟然全都鲜活起来,“凭我爹给我取名作靖宁,凭这江山有我家的一笔。”

“余靖宁!”这会子还骑着马,高邈的表情也被过快的速度冲的狰狞起来,龇牙咧嘴冲着余靖宁嚷嚷,“你这‘无旨擅自调兵入京’的罪名我给你担!我高邈给你担!我最多大狱里头走一遭,你这可是必死无疑啊!”

余靖宁苦笑:“你这又是凭甚么……”

“凭……”高邈一时语塞,“凭我爹是个文官!太祖爷亲下的令,不杀文官,家眷也从轻处罚。最多……最多就把我的官职给我薅下来,再打一顿板子,死不了人的。”

太祖爷的话是个很奇特的幌子,有心人要用的时候那就是金科玉律,用不着的时候那就是屁话。不杀文官这种事情,那就是有人要保你的时候的借口,要真是铁了心要把人杀了,怎么都能把人弄死。就是打板子,那还分外八字内八字两种打法呢,谁知道挨得到底是哪一种。

“高三哥,你的好意,靖宁心领了。”余靖宁笑了起来,他很少笑,但很难否认他笑起来很好看,在这个时候瞧见颇有一种昙花一现的易碎敢,“只是,你这个谎撒出去,不会有人信的。锦衣卫调不动西郊大营。”

余靖宁是平朔王世子,是正二品武散阶的骠骑将军,是拿下过兀良哈的上任辽东总兵,西郊大营只可能买余靖宁这个总兵的面子。他高邈,就只是个侍郎的儿子,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连真铳真炮都没摸过一次的京城少爷,连逞个强都不够资格。

“你们兄妹两个,全都是疯子!”高邈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的,鼻涕眼泪一齐全都下来了,哭得稀里哗啦,连鼻涕都差点儿灌进嘴里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要命的兄弟……”

是啊,他们还真的是疯子。余知葳心道,也不知道这一回究竟是死罪还是活罪,是不是要把她再发配教坊司一回?

要是死罪也不错。

她这样想,同年同月同日死,是不是还有一种殉情的意味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高兴了许多,脸上甚至有了些神采,方才夺眶而出的眼泪也一口气被风吹散开来,心里也没那么堵得慌了。

疾行赶路的过程当中不便有太多的言语,余知葳也只好闭嘴思量。

掩日这回造反,不是没有原因的,甚至从甘曹一案当中就能瞧出些端倪——他们是靠走私发家的,鸦片不让就算了,如今十三港几乎全线瘫痪,掩日的买卖几乎全都没法做了。

断人财路如同取人性命,对于掩日当中这群亡命之徒来说更是如此,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讨生活,结果如今连财路都断了,那还不如干脆彻彻底底干一票大的。可还有一事余知葳想不明白,掩日当中是有官堂的,这一群在朝廷当中的权贵还能当真把门派的财路给断了?还是掩日内部有了甚么分化,就像她当时在甘曹案中想的一样,那点门派利益根本比不上自己在朝廷当中的权势,所以干脆把掩日弃了?

不过从这当中,正巧能瞧出一个所有江湖门派一个巨大的缺点——再大的门派也是乌合之众,也是一盘散沙,根本就没法和朝廷的正规军相比。

比如,他们很有可能分赃不均,甚至很有可能因为吵着谁做皇帝而闹起内乱。

既没有方针也没有政策,这种净知道杀人的亡命之徒也不会得民心,也就是说这种造反活动根本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的基础。

也就是说,如果余知葳他们此次镇压有方,只要能短暂地抑制住了,那就不怕还不了京城一个太平。

只是……先帝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也不存在同宗能有孩子能过继的情况,小皇帝也根本不到能有儿子的年纪,他们万一要是在京城平安之前把小皇帝给弄死了,这大衡的龙庭谁来做?

阉党如今正如日中天,不可能看着平定叛乱的余靖宁黄袍加身的。况且,他们要真是这么干,把余靖宁推上龙椅了,那恐怕原本好端端的新派联盟也会折腾起来,爪牙倒转朝内了罢?更不要说总是要仗着“名正言顺”旗号的旧派了。

所以说,这小皇帝贺霄最好别死了,要不然,她和余靖宁就连求一个痛快的死法都不成了。

第一百七十六回:京况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六回:京况京城的夜里如同余知葳她们想象的一样,根本就不太平。

一瞬间,京城里头甚么莫名其妙的贩夫走卒、唱戏的、说书的、叫花子,还有一群僧僧道道,忽然就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暴徒,失心疯了一样砍向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弱。

京城三步一富五步一贵,满街的权贵全都大门紧闭,生怕自家遭殃。

也不知道叛军在地上浇了甚么火油还是别的,满地滚的都是火,把地上尸首一把火全都烧了个面目全非,烧着的人体滋啦作响,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是香还是臭的味道。

烧过一遍连石板都烫脚,京城里的老百姓吓得哆哆嗦嗦,连大气都不出,仍由人摆布。

现在甚至分不清哪些是良民哪些是叛军了,趁火打劫的数不胜数,甚至有些百姓被抓了去做俘虏——用处当然是有,京城内锦衣卫与东厂手里都没有火器,又不能背上杀自家百姓的锅,所以这群俘虏被拉来当人盾还真是刚刚好。

陈府那处正是京城权贵圈,自然也没能幸免,刚刚遭受过一夜强攻的陈府大门上沾满了人的头发和脂膏——那是泼过滚油和石灰之后留下的,乌黑发沉。

叛军没能破开陈府大门,但陈家也没讨着太多好处,在清晨的时候,叛军终于退去了。

陈晖一晚上没合眼,在自家大门之后看了一晚上的守门,这会儿才从椅子上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僵的。

陈府上下一大家子还需要他安抚,说实话,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估计不会有人当真睡得安稳。

陈晖腿有些麻,正当他一瘸一拐往内院去的时候,从里头慌慌张张跑出来个人,甚至还穿着团领的官服。

是陈暄。

他们兄弟二人昨日归家的时候连身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外头就闹哄哄地开始了,两个人忙了一晚上,连个换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陈暄见自家大哥腿脚不便,赶忙上来一把扶住了他。

还不等陈暄说出两句话来,陈晖却先开口了:“父亲如何了?”

一提这个,陈暄就像泄了气一般摇了摇头:“府医说,只能先吊着命,此后能不能缓过来,那只能看天意了。”

陈开霁年事已高,昨夜忽然听闻京城当中闹叛乱,又是惊又是怒,怒急攻心之下,当场白眼一翻厥了过去。陈家人七手八脚将老头子安顿了,又忙着对付府外的事儿,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抛开父子情谊不说,陈老爷子还当真不能在这时候死了。他要是这时候蹬腿儿了,陈晖陈暄兄弟俩就得丁忧,而如今这种形式,显然不是能让人安心回家丁忧,不过问朝廷的时候。

陈晖想了想,迈步要往内院里头走。

陈暄赶忙将人一把拦下了:“大哥,爹那边儿有我呢,娘那头也有元娘和大嫂呢,你先歇一歇,这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儿了。”

陈晖在自己的眉心狠狠掐了两把,忧心忡忡问道:“月儿呢?她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陈暄摇了摇头道,“现在京城里的消息出不去,外头的消息也递不进来,根本不知道如何了。刚刚我瞧着咱们家外头的那伙贼人撤走了,我才安排了个小厮,让他上高家问问去,也不知道高家有没有消息。”

他想了想,自己家的消息都问不到,那估计去问高家也是一样的,不禁又叹气起来。

这时候,他也只好自己安慰陈晖,也算是安慰自己道:“不过想来这伙儿贼人的目标是京城的,她们在高家的庄子说不定还更安稳些。如今京城这情形乱成这样,只怕是只能先顾及自身了。若是那伙儿贼人还来,咱们俩换一换,我替你看着,你先歇着去罢。”

陈晖叹气:“不知道皇上如今怎么样了……”

“你还有功夫关心皇上,想来那宫禁也不是甚么人随便闯就能闯进去的,他老实待着就是了。”他扶着疲惫不堪的陈晖往自己的院子走,顺带着还嘟囔了几句:“满城养着那么些锦衣卫,东厂的净军也不在少数罢?怎么就任由这群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陈晖十分疲惫地闭了闭眼睛:“你昨夜在内院里头,没听见,这伙贼人手里头有火器呢。对付上咱们这种人家都用上火器了,那恐怕是手里有许多。在京城里造反,目的不外乎是属意宫城,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皇上恐怕就危险了。况且如今党争这般厉害,东郊巷那群洋人又眼睁睁地看着呢,如今皇室枝叶单薄,皇上又没有子嗣,若是当真帝位空悬,那更本就不是甚么好事,情况甚至会比现在还糟。”

提到了东郊巷,陈暄倒是皱了皱鼻子:“坏了。”

陈晖转了转脸,看着自家弟弟:“怎的?”怎么忽然一惊一乍的。

“这要是这帮不长眼的杀去了洋人巷,好死不死把人家的大使给弄死了。”陈暄忧心忡忡地蹭了蹭鼻子,“那大衡今后要怎么跟这些洋人交代?人家要是拿着这个把柄对咱们蹬鼻子上脸怎么办?”

“他们要真是属意那个位置,就不会干这么蠢的事儿。”陈晖分析道。

谁知陈暄啧啧了几声,摇头道:“寻常的造反,向来说的都是‘清君侧’,裘安仁那么大一个靶子放在那儿都不用,那想必这造反的首领没甚么脑子。”

“这才几日,你又如何能听见人家打得是甚么旗号?”陈晖嗔了弟弟几句,“你仔细想想,这事儿恐怕跟十三港闭关有关系,这朝廷恐怕是断了谁的财路,把矛盾全都激发了出来,他们若是今后还想有财路,那就断然不会跟洋人轻易翻脸的。”

他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若是当真是这么个理由,这事儿了结之后,咱们新派恐怕又少不了被口诛笔伐,先提前预备着,想想那群跟阉宦扯不清楚的家伙都会耍甚么花招。到时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切不能落了下风!”

第一百七十七回:提督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七回:提督余知葳一众赶到西郊大营的时候正是半夜,造反的叛军大概没那么大胆子摸老虎尾巴,或者说,京城的消息已经完全封锁住了,西郊大营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还静悄悄的。

这时候离叛乱开始才不过过去了几个时辰,直隶附近的几个卫所才刚刚开始动作起来和附近的叛军开始对峙,而京郊竟然还是一副没接到消息的模样。余知葳一见这种情况就觉得形势不妙——京城的消息已经透不出来了,这绝对不是甚么太平的兆头。

几人顾也没顾西郊大营守卫小兵诧异的眼神,策马直接就冲进了大门。

西郊大营没看清人,还以为是甚么歹人,当即鸣钟敲锣,一口气将人全叫了出来,准备开打。

西郊大营的提督胡端明睡得真香,忽然听闻锣鼓大作,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就弹了起来,来不及穿甲,随便抄起身边的武器就跳了起来。

等到他跑到帐子外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世子爷?!”

完全没想到这尊佛会跑过来的胡端明赶忙挥舞两手,扯着嗓门让正将余靖宁几人围得团团转的人撤开:“放肆!都快停手!”

他自己一人走上前去,正打算与余靖宁打个招呼,忽然发现他旁边那人也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这小厮打扮的人竟然是今年新鲜出炉的绥安郡主,不禁更觉得头疼,他上前拱手揖了揖,客气道:“不知平朔王世子与绥安郡主深夜前来,有何贵干?”他又朝旁边看了看,发现了红着眼眶黑着脸的高邈,不太认识,但又害怕是甚么大人物,于是多嘴问了一句,“这位是?”

高邈看起来很不想说话的样子,只冲他拱了拱手:“高邈。”

胡端明不认识这号人物,刚刚睡醒,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京城里有哪些姓高的人家,只好略略与他打了个招呼。

余靖宁这才冲着一头雾水的胡端明道:“今日前来,自然是有要紧事相求。”

“世子爷但说无妨。”胡端明隐隐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却又分辨出来何处不对,只好先这么客气着。

余靖宁清了清嗓子,道:“京畿周遭叛乱四起,我近日来找胡提督,为的是借兵进京,清剿叛乱。”

胡端明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世子爷请的是谁的旨意?要多少兵马?如今听来情形耽搁不得,世子爷宣旨就是了。”

余知葳生怕余靖宁不会撒谎,赶忙接话道:“传圣上口谕,调兵三万,进京勤王。”

胡端明立即躬身道:“下官领旨,还请绥安郡主将虎符交予下官,下官立即调兵。”

余知葳皮笑肉不笑地哼哼:“当时事态紧急,皇上来不及翻找虎符,只有口谕,还请胡提督尽快点兵出发。”

胡端明虽说是刚睡醒,可到底不傻,眼珠子转了两轮,忽道:“不对啊?你们若是从京城过来,又怎么会走这么个方向?”他思量一阵,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我的郡主啊,我的世子爷啊,您俩这是要无旨擅自调兵入京啊,要砍头的啊!下官就这么一个脑袋,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好了,现在这家伙八成儿是要怀疑余靖宁要造反了。

余靖宁不知怎么想的,忽然从马上下来了,一改之前居高临下看着胡端明的姿态,他垂下眼睫,沉声道:“事发突然,情况紧急,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但胡提督要清楚,西郊大营是离京城最近的,若是错过了,今日余某再上旁的地方借兵,那就当真赶不上了。”

胡端明又惊又疑,看着余靖宁往后连连退了几步:“世子爷,您身份尊贵,做事之前万事都要考虑清楚了。您父亲是亲王只尊,只要您不谋反,老老实实待着,没人能拿您如何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您不想要命了,下官还想要命呢,我那一家妻儿老小可怎么办。

余知葳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忽然出言道:“胡提督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倘若今日京城当真是被叛军围困住了,你作为西郊大营的提督,叛乱发生几个时辰了都不作为,连点儿消息都没收到,就真的不会被问责了?这么一算下来,好像也是死罪罢。或者说,您打算干脆等到京城里头改天换日了,好顺顺利利投敌?”

胡端明仔细一思量,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惊愕道:“郡主莫要给下官扣大帽子。”

余知葳刚冷笑一声想要开口,就听见余靖宁的声音:“你若是今日借兵给我,等事儿了结了,胡提督尽可以说我是假传圣旨,诓了你前去,我也会承认你并不知情。胡提督只管放心便是,到时候朝廷只会对我口诛笔伐,不会拿诸位怎么样的。”

“你给我担罪名?”胡端明皱眉看着这兄妹二人,觉得他们两个大概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来。

余知葳忽然咬了咬牙,心想,要不干脆真的绑了这胡端明,光顾着在这儿与他废话,还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候。

她差点儿就要甩手飞袖箭了。

忽然她愣住了,因为她瞧见余靖宁忽然一揖到底,对着胡端明煞有介事地拜了三拜:“胡提督若是不反驳,那我便当胡提督是答应了,我就替这京城百姓与皇上娘囊,谢胡提督一谢。”

胡端明一夜只能受了太多的惊吓,已经跳不起来了,赶忙上前去扶他,口中喃喃道:“世子爷何至于此……这……这我哪能受得起……”

余靖宁就着胡端明扶他的势,抬头直直望进了他眼中,这胡端明本就动摇,如今根本不敢对上他的眼神:“胡提督当年,在我父王手下做过事罢?”

胡端明哼哼道:“王爷知遇之恩,下官……”

“我不求你报知遇之恩。”余靖宁狠狠钳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发沉“我只是想让胡提督想一想,当初为何要投入我父王麾下的?真的只是为了混饭吃吗?”

第一百七十八回:吊桥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八回:吊桥大军在夜幕之中无声地行着,只能听见步伐齐整踏在地上的声音。

余知葳一张口,险些要被风呛得打嗝儿,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方才那句甚么意思?”怎么这胡端明一听就乐意借兵给你了?

余靖宁目不斜视,言简意赅答道:“蜀中待遇比西北好许多。”

蜀中?那不是蔺太后娘家人的封地吗?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在西北守嘉峪关,风餐露宿日日吃沙子,就差要茹毛饮血了,还得日日与南下的鞑子较劲。相比起来,蜀中自然要太平多了,况且明眼人都知道,蔺太后当然是要更偏袒自己娘家些。所以,蜀中的兵士连银钱又要比嘉峪关的高些,每日都是些清闲的差事,人人都能混得油光水滑,人见了都要称一声“军爷”。

所以,为甚么要自愿去西北呢?总不会是为了今后能得平朔王提点升官发财罢?当初那地方,谁能料到今后还能进京来做官?

大概是凭着一腔“文死谏,武死战”的少年热血,脑子一昏就跟平朔王上了西北镇边,多多少少还有些情怀。

余知葳欷歔一阵,大概年岁越大,越会被俗世凡尘当中的东西绊住脚,但若能看见和当初自己一样满腔热血上头的少年人,还是不免要心头悸动罢。

从白洋淀到京城九门之下,二百多里路,原本去的时候走了将近两天,回时却用了不到一天的工夫。

西郊大营三万大军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白日了。原先无事的时候,在京城门口守门的都是东厂的太监,守城的能耐有没有不知道,反正收钱的能耐是挺大的。叛军又是从里开始闹得,这群太监关了城门之后立即就被抓住了,如今死生不明。如今京城九门完全是被叛军控制住了,九门紧闭,不许出入。

大白天的攻城,尤其是北京城这种大城,不是甚么太好的打算,然而为了争分夺秒地拿回京城,实在是没办法再等到夜里了。

余知葳仰望了一眼京城极高的大门,沉声对身旁的余靖宁道:“京城里都是自家百姓,围城是围不得了。直接上炮轰门罢,城门坏了还能再修。”

余靖宁望了她一眼,没说赞同还是不赞同。

余知葳哼哼冷笑了两声:“我知道城门上头的守城重炮比咱们拉来这些厉害,但重炮可不是甚么人都会用的。掩日就算走私火器,那也是火铳一类的,要是敢走私大炮那么大的家伙,早就死了不知道百八十回了。他们没那么大本事养出炮兵来。”

这余靖宁知道。

一个好的炮兵把总对神机营来说极为重要,一门炮若是用不好,那说不定还没等它对敌方造成什么伤害,反倒是先炸膛伤了自己人。

话不多说,余靖宁一声令下,几门大炮一齐轰鸣,隔着数十丈宽的护城河轰在了京城的城门之上。

掩日当中的人虽说是亡命之徒,但那也不过是在走私的时候和正规军小规模作战而已,主要目的是逃命。还真没守过城门,炮声一响,城楼上头的人就慌了,一阵在城门上面乱跑。

几个分堂主喊也喊不住人,气得在城墙上骂娘。

过了好一会儿,城上之人才镇定下来,勉勉强强能与城下的余靖宁一众对阵。

钱财之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火药和炮弹也是一样,余靖宁余知葳早就做好必死的决心了,是以这回果然又发挥了“日子不过了”式打法,使劲狂轰滥炸了一阵。

他们当然也知道叛军实战经验不足,大概是比不上他们这些在辽东平过兀良哈的。此时心理战术便尤为重要。他们此次开战声势浩大的程度,比当初在辽东的时候更甚几分——毕竟当初是要打持久战,如今只要算进了京城,就算是成功一半了。

所以对这群人,能吓唬就吓唬,绝对不手软。

余靖宁那一方还没用炮轰上两轮,城头上就已经快撑不住了。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对城楼上的守城重炮打主意了。

果不其然,没用过重炮的一群人,果真是手忙脚乱地操纵起来,还没等转动到正确的角度,那门大炮就轰然发作,一口气波及到了大炮之后好几个人,全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那枚出师未捷的大炮,十分凄凉地落进了护城河当中,砸起了好大一片水花,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不仅如此,果真是有操作不当之人,城头上守城重炮当场炸膛,死伤无数。

余知葳不禁又欷歔起来——这好端端的炮,全被这群人给毁了。

正当余靖宁一众打算第三轮炮击之后,渡河攻城,谁知道忽然不知怎的,高悬的吊桥忽然被人放了下来。

北京城之上,一个小内侍颤颤巍巍放下了吊桥,吓得手都抖了起来,还不等他从城楼上逃开,就被人当场抓住了——那是当时东厂守城的太监当中投降的一个,因着看起来乖顺,所以留了条命给掩日这群叛军跑腿儿。

守城的分堂主怒急攻心,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人举了起来。

那小内侍还是个半大孩子,惊恐万状地睁大了眼睛,喊都喊不出一声儿来,两手徒劳地在空中猛抓,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

忽然,那分堂主松开了他,还不等他喘上一口气来,就被更大的恐惧包围住了。他发觉自己正在从高处往下落——他被人从城墙上扔下来了!

那小内侍绝望地哭号起来,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

要知道,吊桥这东西,放下去容易,稍微耽搁一会儿,再升起来可就难了。余靖宁众人逮住机会,策马疾驰而上,大军呼啸上前。

北京城若是守好了,根本不可能被三万人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开城门的,谁知道被这群毫无经验的人守成这样。

余知葳不禁还要感叹一句京城内的守卫空虚,照理来说,掩日虽然高手很多,但打仗绝对不是靠甚么高手五步杀一人就能解决的,讲的是一个整体的统筹,所以正面战场上掩日不大可能占到便宜才对。

竟然搞成这个样子!

第一百七十九回:城内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七十九回:城内三万大军稀里哗啦进了北京城,先将守门的掩日叛军好一顿胖揍,没折腾到下午就彻底接管了城门。

至此,京城与外界的消息才畅通起来。

余知葳扯住缰绳,与余靖宁道:“分头行动罢,如此到底要快些。”

余靖宁好像对这个分头行动有点担心,看着余知葳欲言又止。

“没事儿,大哥哥放心好了。”余知葳冲着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我好歹也是军功授的郡主,怎么说也与你在辽东抗了一年多的铳。况且,他们掩日用的功夫我都学过,门儿清,大哥哥尽管放心便是。”

“你……”余靖宁将头往别处一别,“你自己多加小心。”

这话说完,余靖宁立即就策马转身,别处去了。

余知葳留在原地笑了两声,也转身走了。心道,都这种时候了,连句关切的话都说的别别扭扭,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她手上拿着西郊大营的鸟铳,领着一群人直直往宫城那处走。

路上果真是满目疮痍,夏日里热,气味极难散开,死尸的味道在空中梭巡不去,让余知葳甚至感觉空中罩着朦朦胧胧一层雾气。

路上的人都是大门紧闭,路上很少能见到人影,余知葳策马跑进城中,正巧瞧见一群叛军领着一群俘虏朝前不知要去做甚么。

那群俘虏好似是被拴住了手,一个跟在一个后面,像一群畜生似的被带头的人领着,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叛乱已经两天了,路上很少还有人大剌剌骑着马狂奔,城中叛军下意识就以为是城中的锦衣卫还不自量力,又拿着手里头的刀剑来对付火器了,当即冲着余知葳就开了一铳。

余知葳当然不傻,立马朝一侧闪去,避过了那一枚铅子儿,就着那个低头侧避的劲儿,冲着那人发了一枚背弩。

同时手里头也不停,飞快地扣了一下鸟铳的扳机。余知葳当初在辽东军里做副将的时候,乃是铳手,还很少能寻出比她准头更好的来。

几乎是同时,背弩的弩箭和鸟铳中的铅子狠狠掼进了敌方两人的脖颈,鲜血狂喷而出。

余知葳所用鸟铳乃是火绳铳,换弹有些麻烦,得与身后之人配合着来,好在今日领来的多是当初北上辽东那一群,这阵型用惯了,很娴熟地就补上了余知葳的缺。

这时候,对方应当还来不及换弹才对。

余知葳手上的鸟铳正拖着火绳滋啦滋啦,她不管这东西,精准无比地朝着敌方甩出去几枚金钱镖。谁知道对方根本没管他们的阵型,忽然发射了第二轮铅子。

这是……

余知葳瞳孔猝然缩小,似乎是惊了一惊——掩日守城是没有经验,但极其善于巷战,而且他们手里是有资本的!

这是燧发火铳啊!

大衡这两年海港闹得厉害,兵工两部又惯做缩头乌龟,从尚书大人到六品主事,胆子全都小的像鹌鹑,一出事儿连向鸿胪寺申请起帆令都不敢了。最后一批进口的,恐怕还是长治六年的英吉利新式千里镜。

如今连衡军西郊大营和号称大衡第一铁骑的余家军所配,都只是火绳铳而已,甚至三眼神铳都是手动点火的。

而掩日最惯做的生意,却是走私军火!

这一批燧发火铳,想都不用想,绝对是西洋货。

这两年大衡故步自封,车四儿当初所谓“闭门造车”的几张图纸甚至还没来得及投入生产,“工部造”的名声算是越来越臭了。

余知葳倒吸一口凉气,简单判断了一下敌我双方的人数,心道,还能怎么办,硬抗罢!

上过辽东战场的兵士到底是素质过硬,见了燧发铳也不惊慌,还能听着余知葳的指挥不忙不乱,稳稳将阵型朝前推进着。

余知葳身后到底人多,支持起来还不算有太大的问题。

正当余知葳那一方快要得胜的时候,那群人忽然将俘虏们全都扯上前来,挡在自己身前。

西郊大营的兵果真束手束脚起来,那群叛军趁着这个时候,忽然朝着空中抛了些甚么东西。

那几个玩意儿冲上天空的时候发出了几声尖锐的嘶鸣,在天上炸了个满堂彩。

余知葳咬牙骂了一句娘——这是叫援军了。

远处马蹄声疾驰而来,余知葳当场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火铳都端起来了。

铳中的枪子儿还没破膛而出,面前的几个敌人却忽然跌下马去,仔细一看,有利箭从其身后破膛而出。

余知葳目眦欲裂,猛地一抬头,却瞧见对面来人整整齐齐穿着飞鱼服。

是锦衣卫!

得救了的俘虏四散而逃,对面的锦衣卫狠狠扯住缰绳,冲着余知葳大喊道:“来者何人?”

余知葳咬了一下牙,朗声答道:“西郊大营。”

这群锦衣卫见了西郊大营的像是见了娘家人,没问消息是从谁那儿传过去的,也没问是谁领的兵,直接激动不已地扑了过来,人都快哭了。

那领头大概是个千户百户一类的,到余知葳跟前,抱拳道:“这位将军,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还请将军……”

他往后撤了撤,露出身后一群人包裹起来的一个人,那人还是个半大孩子,露出可怜兮兮的一张小脸儿来。

余知葳一见这个人,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心道,谁没事儿干还把这小兔崽子往外带!抽风了吗?!皇宫里好好待着是不安全还是怎么样?

她满面狰狞,那锦衣卫以为她是不认得这孩子,赶忙着急忙慌地打眼色道:“哎呀,这……这是……他们这群叛军已经放过信号了,等会子要来了,我们就真的撑不住了!”

余知葳仔仔细细看了看这群锦衣卫,发现他们不仅神色疲惫,身上都是带着伤的,大部分还不轻。

忽然,天上一个惊雷,猛然炸开来,白花花的闪电几乎就闪在了眼前——雨季在不该到来的时候偏偏来了,这是要下雨了。

余知葳周身一个哆嗦,沉声道:“这孩子我认得,你们放心,给了我便是了。”

第一百八十回:皇爷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回:皇爷余知葳看了看眼前这个小少年,个子还没长起来,是个半大孩子模样,身上像是带着伤的,面色有些痛苦。

她伸手往那少年的身子外头摸了摸,发现飘着雨丝,她叹了口气,皱眉道:“往里面来一些。”

那少年哆嗦了一下,没动,像是身上的伤疼的厉害。

余知葳再次狠了很心,将他抱了起来,想将他安置在里头更干燥的地方。

那少年脸上红了红,用一只胳膊搂住了余知葳的肩头,轻声道:“第二回了。”

余知葳翻了两个白眼,她当然知道这个“第二回了”是甚么意思。

先前那群锦衣卫刚将他交给自己,雨点子和叛军便先后到来,那群锦衣卫拼死抵抗,给西郊大营挣出了一点救命的时间。

而西郊大营为了混淆视听,兵分几路逃开。

余知葳刚开始将这少年护在胸前,骑马狂奔,后来带着的鸟铳上的火绳彻底被雨水浇灭了,只剩下铳刀还有些用。骑马跑的目标实在太大,余知葳干脆就带着这少年下了马。

她觉得这娇生惯养的小兔崽子肯定跑不动,便略略观察了下他的身高。嗯,和自己差不多,还没几两肉,于是一咬牙,把他扛起来就跑。

余知葳扛着这小兔崽子一路狂奔,然后把他塞进了一个说不上是狗洞还是桥洞的地方。

这地方是以前二狗那几个闹着玩的地方,要不是他们两个身量瘦小,估计还进不来。

余知葳学着余靖宁的样子,绷着一张脸,将那少年放在了地上。

那少年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盯着她看,道:“朕认得你的,你是平朔王余家的葳姐姐。”没错,这小崽子正是大衡的傀儡小皇帝,贺霄。

“皇爷既然如今是在落难的时候,有些词句,还是改改口罢。”余知葳撩起自己衣袍的下摆,擦了擦鸟铳的铳刀,“还有啊,臣与皇爷同年,又是何来的姐姐。”

“你记得万寿节是何时过的罢?我记得你的生辰是在三月。”贺霄挪了挪身子,好像是又扯到伤口了,脸上抽了抽,嘴里还不停,“你和宁哥哥很像。”

余知葳抽了抽嘴角,她和余靖宁到底不是亲兄妹,又怎么会像呢?

她上手碰了碰贺霄一直不敢动的那只胳膊,问道:“皇爷是这儿疼吗?我能看看吗?”

贺霄点了点头。

像余知葳这样常年习武,又上过沙场的,就像久病成医一般,多多少少还是会看些伤势。她摸了摸贺霄的胳膊,判断道:“脱臼了。”

贺霄长这么大,连油皮都没破过一点儿,不是很能理解这个“脱臼了”是多重的伤势。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十分惊恐的表情:“能好吗?”

他这表情倒是把余知葳给逗乐了,她忽然起了顽心,严肃道:“御医治不好了。”

那小男孩儿脸色霎时间白了。

余知葳看他这小表情,当即就笑出来了,因着阴雨天气而来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险些笑出眼泪花儿。

贺霄当即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仿佛是有些恼羞成怒,压低了嗓门道:“你这是欺君!”

“不算。”余知葳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冲着他笑道,“要是我现在给皇爷接上,那就能好。若是拖到等皇爷能见到御医的时候,那就真好不了了。”

贺霄脸上微微有点儿尴尬,大概还生气了,扭过头去不说话。

余知葳对哄人十分有经验,赶忙凑到小男孩儿跟前,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笑道:“好啦,我给皇爷赔不是好不好?是臣罪干万死,臣现在将功补过——给皇爷接上好不好?”

贺霄听了两句软话,总算是转过脸来了,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为甚么一直都是自称‘臣’?”

“给皇爷守国门的时候,自然就是臣。”余知葳轻轻笑了一下,柔声哄着小男孩儿道,“可能会很疼,皇爷忍住了。”

余知葳言罢,扣住了贺霄的肩膀,狠狠上下一错。贺霄当然忍不住,张开嘴要尖叫。

余知葳猛地一下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竖在唇间,无声地道了一句:“嘘。”

贺霄猛然一下子愣住了,还没喊出来的话全都支离破碎在嗓子里,带着茬子,剌着嗓子被他咽了下去。

那被余知葳用石头赌住的洞口外面,过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贺霄透过石头缝儿,瞧见了外面一帮人乱哄哄地过去了。

等到彻底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余知葳才松开了手:“事出紧急,还望皇爷莫怪我僭越。”

小男孩的眼睛盯着她,一眨一眨。余知葳衣袖上的绑带早就开了,露出了一截儿胳膊来,而在那截儿胳膊上,贺霄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几道伤疤、

他问:“这是怎么弄得?”

余知葳不以为意:“沙场来回,身上怎么可能没有伤。”

贺霄忽然沉默了,只是盯着她看。

这时候天色擦黑,余知葳和贺霄却早都适应了这只能佝偻着身子坐在地上的破地方,两眼已经能看清楚了。

贺霄生的很秀气,却又不是裘安仁那种带着女相的妖调,应当是为了掩盖身份,穿着一件儒生穿的襕衫,瞧着像是个读书人。他睫毛很长,蝉翼一般轻轻扇动着,眼睛通通透透,圆圆的像只小猫儿似的,瞧着干干净净一个孩子。

明明该是与她同岁的,却比她更像是个孩子。

余知葳看着面前的男孩子,心里这样想着。

这是她顾家仇人的儿子。今天这种情形,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完全可以一铳刀捅死了他,而后将罪名推在叛军的身上。

而她如今在做的,却是在舍生忘死地护住他。

上天就是在这么开玩笑,就是这么造化弄人。

余知葳垂下眼睫,在心中无声地嘲笑着自己,杀了他,就真的能报仇了吗?

他爹杀了我全家,余知葳心道,可他当时和我一样只是个孩子。而且,今天要是杀了他,她和余靖宁一心想要稳定下来的局面,就彻底要乱了套了。

第一百八十一回:石洞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一回:石洞面前的小少年扇了扇自己蝉翼一样的睫毛,忽然开口说话了:“当初你和宁哥哥策马过长安街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偷偷瞧过你一眼。当时单觉得你穿戎装的时候又洒脱又漂亮,却没想过底下盖着那么多伤的。”

余知葳这时候也发现自己露了一截儿胳膊出来:“皇爷说这个啊,这都是轻伤,好似是当初兀良哈反扑的时候受的罢?真正的重伤,都在瞧不见的地方。”

贺霄的气质太像个孩子,余知葳很难真正把他和“皇爷”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但说着说着话,却还是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就像我父王说的那样,余家是给大衡守国门的,这其实……真的算不得甚么。”

她随便拿了个甚么东西,裹了裹自己的衣袖,将能看见的伤痕全都遮盖了起来:“老看伤病甚么的,心里难受,皇爷别看了。”

贺霄像是倒吸凉气似的,朝上吸了一口气,但看余知葳的神色,大约是不愿意再提及有关的事儿,只好从石头缝里巴巴儿望着外头,不着痕迹地转换着话题:“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余知葳接着擦铳刀,闻言抬了一下头:“等雨停,我送你去东郊巷。”

她回头看了一眼小皇帝贺霄疑惑的眼神,凭着这两年和余靖宁相处的经验,自顾自解释起来:“东郊巷不是号称是‘万国公馆’吗?那地方的洋人向来是秉着所谓‘绝对中立’的态度,那群叛军应当不会到那儿去的。况且,东郊巷中还有鸿胪寺的大人呢,不愁没人接应皇爷。”

贺霄看着余知葳单薄的肩膀,分明也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不由得心有些揪,一句话就脱口而出了:“那你呢?”

余知葳“嗤”地笑了一声儿,像是在笑话着这小皇帝的不食人间烟火:“皇爷安全了,京城的百姓还没安全呢。大衡是皇爷的大衡,自然也是所有百姓的大衡,皇爷既然封了我做绥安郡主,自然是要做我应当应分的事儿。”

不知道为甚么,贺霄心里有点儿难受。

掐头去尾,余知葳只比他大九个月,三个月前刚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可她如今肩上扛着京城的安危,心里装的是天下的苍生,还要清风云淡告诉自己:这是我为人臣子该做的。余家的儿女,全都成熟得不像话,只有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仅如此,还每天会有人告诉他,你只是个孩子,你能懂个甚么?

他一直觉得头顶上的十二旒冠冕太重太重了,他一个孩子怎么担得起。今天才发现,他失去的,仅仅是虚无缥缈的“自由”

而已。没有人告诉他“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的道理,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位高权重意味这更大的责任。

贺霄并非是不聪慧或是昏聩,只是有人常年蒙住了他的耳目,又封住了他的嘴,把人豢养成了金丝笼中的雀儿。他身上的聪慧和敏感,没用在朝堂之上,却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那九个月的光影在他面前无限地放大拉长,拉成了一把利剑,狠狠地在他心口上扎了一下。

和余知葳躲在桥下的石洞里的时候,天真的小皇帝贺霄甚至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儿是其实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无旨调兵入京的。

“皇爷伤口还疼吗?”余知葳大马金刀坐在地上,一手拿着铳刀一手攥着自己的衣摆,要不是生的实在是好,根本架不住这种不甚雅观的坐姿,“我看皇爷脸色不大好。”

贺霄正羞愧,猛地被人一问,竟然忽然脸红起来,赶忙将脸别到了一边:“不疼。”

余知葳心道,我虽然给人接过胳膊,但我也不是个大夫,万一真把这小崽子弄出甚么事儿来怎么办?于是满面焦急地又凑上前去:“真没事儿?”

这石洞中空间实在是不大,他们俩再瘦削那也是少年人的身架子,不是甚么真正的小孩儿了,她这往上一凑,竟然让贺霄产生了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皇帝,他别的不懂,这方面总不会不知道,当他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的时候就有小宫女儿天天往他身上扑,登时心里就产生了点儿不该有的念头。

他刚抬手想扳过余知葳的下巴,做点儿天子在这般情形之下应当应分的反应的时候,余知葳忽然一下子缩了回去。

她稀里哗啦把自己鸟铳里头的铅子儿全都倒了出来,一连点了几遍,嘟囔道:“你要是当真有点儿甚么事儿,我是真担待不起,我觉得我还是早点儿把皇爷送过去罢。”

本来正打算轻薄一下余知葳的贺霄在暗处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脸更红了。

此时已然是深夜,余知葳当然看不清贺霄脸上的表情,只是把自己身上的柳叶镖金钱镖之类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数了一遍,然后信心满满地道:“够用了。”

贺霄:“甚么够用了?”

余知葳深深地看了贺霄一眼,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几乎蛊惑的声线笑道:“拼上这条命,够把皇爷全须全尾得送到东郊巷。”

贺霄差点儿当场要指天指地指心发誓,这个眼神儿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余知葳笑完了,伸出两根手指,很艰难地探到堵着洞口的石头外面,略微感受了一会儿,转过脸对贺霄道:“雨停了。”紧接着扣掉了一块小石头,把脸凑上去瞧。

万籁俱静,四下无人。

余知葳把她那一堆鸡零狗碎的武器一股脑全都安回了自己身上,对着贺霄伸出手来:“走罢。”

贺霄果然乖顺地伸出手,准备让余知葳握住。

余知葳一把扒拉掉了面前的石头,裹着袖子拽住了贺霄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拉了出来。

贺霄又一次气鼓鼓地别开了脸,心道,怎么不拉手,你不知道以前有多少人想碰我的龙爪子。

余知葳哪知道贺霄心里在别扭些甚么,背对着贺霄微微半蹲了下来:“行了,皇爷移驾罢。”

“你这是要背我?”贺霄眼睛陡然一亮。

废话,余知葳心道,就你那小短腿儿,跑得动吗?

第一百八十二回:东郊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二回:东郊余知葳心在桥下的石洞里躲着的时候,还以为是谁把贺霄从皇宫当中骗出来的,去诓过贺霄的话。

谁知道贺霄说,宫里怕是有内应,那群暴徒早就进到皇城当中了,一群锦衣卫拼死护着,才把他从宫里头弄了出来。可进了皇城,不代表能进得了宫城,贺霄从宫城的密道里头出来的时候,宫城门口正乱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余知葳下意识就要以为那内应是裘安仁了。

谁知道小皇帝贺霄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摇了摇头,道:“不是裘安仁。”

余知葳挑挑眉毛,不是?那就有意思了。

“是他把我和母后从宫里的密道中送出来的。”贺霄又是无奈又是促狭地笑了笑,“况且,裘安仁应当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我要是这会儿死了,他假谁的威风去。”

贺霄和蔺太后是分头走的,裘安仁就像一条护主的狗一般护在蔺太后周围,估计也是没工夫管贺霄。

余知葳心道原来这小孩儿也不傻嘛。

宫城中有叛军,在京城变乱完全结束之前根本就不安全。这也是她决定将贺霄送去东郊巷的原因之一。

夜色正浓,余知葳轻手轻脚把贺霄背在背上。

她第一回扛着贺霄一路狂奔的时候,就发觉这小家伙其实挺轻的。不过看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又是一副细胳膊细腿儿的模样,大概也不会重到哪里去。

大概是因为大半夜的,从余知葳和贺霄躲藏的石洞到东郊巷只见并没有遇到太多的人,见着的都不是些狠角色。

贺霄用上了吃奶的劲儿,将余知葳的脖子搂得死紧——这是余知葳嘱咐过他的,千万不能从她身上掉下来。

这些人犯不着余知葳用火器,况且半夜万籁俱寂,用鸟铳反而容易惊动到人。她几枚柳叶镖脱手,还没等贺霄的抽气声从嗓子里卡出来,那几人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余知葳“哼”了一声,习惯性地打算拍拍肩膀上的灰,却发现肩上还有两条小细胳膊呢。她只好叹了口气,安慰小男孩道:“皇爷别怕,这几个都不怎么样,还不够我下饭的。”

贺霄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却不敢再生出甚么旖旎的情绪,闷闷地道:“没有怕。”

“没怕就好。”余知葳将人往上掂了掂,“咱们快到了。”

贺霄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长治八年的六月初四,离他过十四岁生辰还有半年。在余知葳把他交到东郊巷鸿胪寺几位大人的手里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儿,明年,明年他就要正式娶后纳妃了。大衡没有公主,绥安郡主余知葳就是京城中最贵重的千金,到时候,她会出现在礼部的名册上马?

余知葳的马早扔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到了东郊巷之后,问鸿胪寺的人又要了一匹——她现下甚么都只能往最坏处想去。路上的叛军那么少,那就很有可能是聚集在甚么地方了,她得尽快去找余靖宁。

贺霄眼见着她翻身上马,猛地朝前迈了一步,唤道:“绥安郡主!”他在自家臣子面前不好意思再喊余知葳姐姐,只好端起架子来喊人封号。

可是架子只端住了一句话,下一句没端住露了怯,无端多出几分孩子气来:“我们还能再见吗?”

余知葳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像往常一样咧开嘴,笑出一口小虎牙来:“看缘分罢!”说罢调转马头,一扯缰绳,只给贺霄留下一个背影。

她只是穿了一身小厮穿的短打,颜色本来就不怎么鲜亮,还被雨水打过,滚了一身的泥,完全瞧不出底色来,实在是狼狈不堪。

但贺霄硬生生从这背影里头,看出了她当初从辽东得胜归来,鲜衣怒马过长安街时候的模样。

余知葳当然顾不上贺霄心里是怎么想的,一路狂奔不敢停歇。

贺霄先前与她说过,早就有叛军进入了皇城当中,当时他走之前,有人替他打了个幌子,还装作皇上躲在宫里不敢出来。若真是这般的话,那恐怕在宫城之前有一场好战,路上的叛军这样少,只怕是全都集中到宫城之前了。

那余靖宁领着兵从京城九门破除重重阻碍一路杀过去,这会子应当正巧在宫城门下。

天色漆黑,唯独东边的天际擦破了一道儿,漏了一泄惨白惨白的光进来。不久之后,太阳将要不分贵贱地照亮大衡的万物。

余知葳不知道这太阳明天还能不能照在自己的身上。

越往前行,人生便嘈杂起来,挡路的魑魅魍魉就越发地多起来。余知葳单枪匹马,当然没法列阵,只好将鸟铳跨在身上。一把乱七八糟的

余知葳心在桥下的石洞里躲着的时候,还以为是谁把贺霄从皇宫当中骗出来的,去诓过贺霄的话。

谁知道贺霄说,宫里怕是有内应,那群暴徒早就进到皇城当中了,一群锦衣卫拼死护着,才把他从宫里头弄了出来。可进了皇城,不代表能进得了宫城,贺霄从宫城的密道里头出来的时候,宫城门口正乱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余知葳下意识就要以为那内应是裘安仁了。

谁知道小皇帝贺霄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摇了摇头,道:“不是裘安仁。”

余知葳挑挑眉毛,不是?那就有意思了。

“是他把我和母后从宫里的密道中送出来的。”贺霄又是无奈又是促狭地笑了笑,“况且,裘安仁应当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我要是这会儿死了,他假谁的威风去。”

贺霄和蔺太后是分头走的,裘安仁就像一条护主的狗一般护在蔺太后周围,估计也是没工夫管贺霄。

余知葳心道原来这小孩儿也不傻嘛。

宫城中有叛军,在京城变乱完全结束之前根本就不安全。这也是她决定将贺霄送去东郊巷的原因之一。

夜色正浓,余知葳轻手轻脚把贺霄背在背上。

她第一回扛着贺霄一路狂奔的时候,就发觉这小家伙其实挺轻的。不过看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又是一副细胳膊细腿儿的模样,大概也不会重到哪里去。

大概是因为大半夜的,从余知葳和贺霄躲藏的石洞到东郊巷只见并没有遇到太多的人,见着的都不是些狠角色。

第一百八十三回:平叛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三回:平叛余靖宁身上原本穿着一件豆绿灰的曳撒,这会子同样瞧不出底色来了,身上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余知葳狠狠一夹马腹,逼着那匹想临阵脱逃的马上前去。

此是皇城之内,宫城之外,叛军和西郊大营的兵正战作一团,城楼上站着几个小内侍,吓得战战兢兢,哆嗦着把石灰桐油往下泼。

也不管到底是伤着了自己人还是叛军。

余知葳坐在马上,左顾右盼了一阵,她当然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但掩日大概是为了遮掩人的身份,所有的叛军其实穿的差不多,余知葳只能从众人的打斗痕迹上来判断。

有些功夫,喽喽们是不会的。

当年邵四爷已经是分堂主的位置了,甚至是丐堂堂主的有力竞争者,是以,交给余知葳的起码也是分堂主以上的功夫。

大衡的火铳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近距离打斗火绳铳基本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了。余知葳刺猬一般,浑身上下几乎都塞满了暗器,袖箭和背弩都是在石洞当中重新换上的,金钱镖和柳叶镖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但这些东西扔出去了究竟捡不回来,余知葳也只好省着用。

她变戏法似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把精巧的小弩,放在眼前略一瞄准,噗得一下,一串弩箭就飞了出去。

那弩箭箭头上是淬毒的,在晨光下头闪着绿光破空而去。三根弩箭一根不差,全顶进了一人的脖颈当中。

几乎穿颈而过。

哪怕是余知葳这三只弩箭上没淬毒,那恐怕也是直接将此人颈骨打断了去。

这人还没喊出一声儿来,就从马上跌了下去。

此人跌下去之后,叛军敌阵不说是立即溃散,那起码也不会像之前那般进退有序了,几个叛军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余知葳趁着这个机会,扯着嗓子喊起来:“贼首已死,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连着喊了几遍,还嫌不够似的,让她周围几个人全都跟着乱嚷嚷起来:“掩日贼教已然失势,还不快快投降?”“拒不投降,格杀勿论!”

余靖宁像是为了证实这几句话似的,乘胜追击,让身旁铳手轮番射击了一次。叛军显然没有之前那种冲劲儿了,没抵抗住两轮,便有好些叛军心中动摇,抵抗不住了。

西郊大营众兵士在余知葳的指引下,连斩五六个小头目,掩日一众叛军彻底乱了套了。

长治八年六月初四,掩日叛军仓皇逃离皇城。

六月初五,罪首伏诛,其余叛军仓皇逃离京城,散入直隶各地。

……

叛军散去的时候,余靖宁没跟着追上去,扯着缰绳将自己撑在马上,微微喘着气。

余知葳看得出来,他这是受伤了。

说实话,这种打斗,不挂彩是不可能的,余知葳自己还一身都是伤,但她显然能瞧出来,余靖宁这种反应,恐怕是伤的不轻。

余知葳策马上前,唤道:“大哥哥!”

余靖宁转过身来,那情形让余知葳倒吸一口凉气——他前胸的衣服破了,血乎拉碴的一团,下面大概是一道极其可怕的伤口,被人简单得做了止血包扎,总之看着狰狞无比。

他看着朝着他飞奔过来的余知葳,十分疲惫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在安慰她。

余知葳一瞬间从这个动作中读出了好几种意思——“你做的很好”“我没事,死不了。”

她到了余靖宁面前,扯住缰绳渐渐放缓了步子,道:“我昨日遇上皇爷了,如今人在东郊巷鸿胪寺驻地呢。”

余靖宁疲惫得好似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周遭有个年轻的小兵士,是当初他们在辽东时候并肩作战的同袍,是认识余知葳的,他给余知葳递了个水壶上来。

余知葳两眼全都钉在余靖宁身上,见他嘴唇都裂开了,便先将水壶递在了他手上,温声道:“你歇歇,喝两口水罢。”

余靖宁结果她手中的水壶,浅浅抿了几口。

“宁哥儿?”正当余靖宁喝水的时候,众人听到了一个声音,余知葳不可能不清楚这声音是谁的,当即转头去望。

果然是蔺太后。

贺霄只告诉她,他与母后分开走了,母后和裘安仁在一起,没想到蔺太后为了掩人耳目,根本没有出宫!

余靖宁翻身要下马,因着胸前的伤口,行动不大利落。

余知葳心中一恸,赶忙跳下马去,去扶余靖宁下马。这种时候了,余靖宁连她的手都不敢握,只虚虚扶住了她的手腕。

兄妹二人走到蔺太后跟前,行礼道:“见过太后娘娘。”

“葳姐儿也在啊。”蔺太后的手被裘安仁扶着,瞧着连妆容都没怎么乱,她将发丝往耳后撩了撩,声音听着像个很和蔼的长辈,“上过一回辽东战场,果真就是不同了。咱们大衡的少年人都长大了,都有出息,如今这般大的事儿都能独当一面了。就算是哀家今日去了,也能放心将大衡交在你们年轻人手上。”

余靖宁很艰难地躬身行礼道:“娘娘过誉了,身为余家儿孙,本就该保我大衡太平。况且娘娘千秋万岁,必然不会被此等蟊贼所伤。”

蔺太后好整以暇地对着余靖宁笑了笑,问道:“宁哥儿这样快就出兵勤王了,可是得了谁的信儿?”

余知葳周身一凛,心道,来了。

余靖宁听闻这话,无悲无喜,往地上一跪,动作太利索,胸前伤口的疼痛险些让人哆嗦起来。余知葳眼睛闭了闭,也赶忙跟着他跪下了。

只听他道:“臣在直隶休假,路遇叛军,心想直隶叛军必然意在京师,于是匆忙赶回救驾。”

蔺太后眯着眼睛,转起了手指上的白玉戒指:“是你父皇将虎符留给你了,还是请了皇爷的旨意,哀家怎么一点儿都不晓得呢?”

余靖宁跪在地上,将头往地上触,朗声道:“臣知罪。”

他豆绿灰的曳撒上血迹斑驳,那纹路像极了他和父辈两代人用命悉心护住的大衡江山。

第一百八十四回:重枷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四回:重枷车轮子转得嘎吱嘎吱响,余知葳觉得自己意识有点模糊。

颈上枷重二十五斤,是给死刑犯用的枷。让他们还多活了几天,叛的大概不是斩立决,大约是秋后问斩罢。

蔺太后说了,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们这种罪同谋犯的大犯,只怕是秋后问斩的第一波,恐怕活不过十月。

如今才六月,夏日里最热的时候还没有过去,二十五斤重的枷套在余知葳的脖子上,压得人快喘不上气。

夏日的囚衣单薄,脖子也是露在外头的。枷又不是寻常时候戴的璎珞圈,大块的木头粗糙得要命。余知葳的脖颈和肩颈早就磨烂了,被汗水一泡,疼得人直打颤。

伤口撒盐也大概就是这般滋味儿了。

她没工夫管自己,使劲儿朝前看去。二十五斤重的枷根本压得人动弹不得,她只能瞪着眼睛朝前头瞧去,目眦欲裂——前面是余靖宁的囚车。

他身上的伤也没处理过,这严重的枷,他怎么受得住?

余知葳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她受不了看着余靖宁这样遭罪,身上的伤口早就疼麻了,可心里头,跟钝刀子割肉一般,疼得人死去活来。

她还记得余靖宁当初跪在地上,弯下了他余家儿郎铮铮的脊梁,对着蔺太后叩首道:“罪臣知自己罪无可赦,不求靠着解京城之困将功赎罪,只求娘娘念着罪臣这么一点功劳,别牵连到嘉峪关。”

他说的是他的爹娘,嘉峪关的平朔王府。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当场允了他这一请求。

他撇嘴笑了笑,接着道:“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今日之事,还请娘娘别说与我父王母妃,待我死后再提起便是。”

余知葳知道,他是怕平朔王和王妃为他的事儿奔走,到时候再得罪了蔺太后,那他为他们求的前一件事,就全都白费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余知葳的眼睛上,她睁眼睁得久了,眼睛干涩头晕眼花的,却早就流不出一滴泪来了。

路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死囚示众的。

这条路她很熟悉,当初辽东得胜归来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当初满街满巷的百姓,都是来看大衡的英雄的。

当初余知葳还笑着接了好几条手绢和鲜花儿,被女孩儿的味道和脂粉气扑得嘴都合不拢。

而如今,自然还是有人往她身上招呼东西。

譬如烂白菜叶子。

百姓哪知道今儿游街的是前几日冒着杀头的风险把西郊大营调进京城救他们一命的人,领着游街的衙役又没跟人说押的是甚么犯人,百姓只看上的是二十五斤的死刑枷,便当是造反的叛军头目了。

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恨不得把余知葳和余靖宁活剐了,恐怕还要抢他二人剐下来的肉下酒呢。

余知葳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十分木然地受着这一切。

毕竟,就是有人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她也没法子抬手去擦的。

她忽然有点儿想笑,原来“唾面自干”的功夫是这样练成的。

车轮子转得嘎吱嘎吱响,余知葳觉得自己意识有点模糊。

颈上枷重二十五斤,是给死刑犯用的枷。让他们还多活了几天,叛的大概不是斩立决,大约是秋后问斩罢。

蔺太后说了,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们这种罪同谋犯的大犯,只怕是秋后问斩的第一波,恐怕活不过十月。

如今才六月,夏日里最热的时候还没有过去,二十五斤重的枷套在余知葳的脖子上,压得人快喘不上气。

夏日的囚衣单薄,脖子也是露在外头的。枷又不是寻常时候戴的璎珞圈,大块的木头粗糙得要命。余知葳的脖颈和肩颈早就磨烂了,被汗水一泡,疼得人直打颤。

伤口撒盐也大概就是这般滋味儿了。

她没工夫管自己,使劲儿朝前看去。二十五斤重的枷根本压得人动弹不得,她只能瞪着眼睛朝前头瞧去,目眦欲裂——前面是余靖宁的囚车。

他身上的伤也没处理过,这严重的枷,他怎么受得住?

余知葳知道自己要死的,可是她受不了看着余靖宁这样遭罪,身上的伤口早就疼麻了,可心里头,跟钝刀子割肉一般,疼得人死去活来。

她还记得余靖宁当初跪在地上,弯下了他余家儿郎铮铮的脊梁,对着蔺太后叩首道:“罪臣知自己罪无可赦,不求靠着解京城之困将功赎罪,只求娘娘念着罪臣这么一点功劳,别牵连到嘉峪关。”

他说的是他的爹娘,嘉峪关的平朔王府。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当场允了他这一请求。

他撇嘴笑了笑,接着道:“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今日之事,还请娘娘别说与我父王母妃,待我死后再提起便是。”

余知葳知道,他是怕平朔王和王妃为他的事儿奔走,到时候再得罪了蔺太后,那他为他们求的前一件事,就全都白费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余知葳的眼睛上,她睁眼睁得久了,眼睛干涩头晕眼花的,却早就流不出一滴泪来了。

路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死囚示众的。

这条路她很熟悉,当初辽东得胜归来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当初满街满巷的百姓,都是来看大衡的英雄的。

当初余知葳还笑着接了好几条手绢和鲜花儿,被女孩儿的味道和脂粉气扑得嘴都合不拢。

而如今,自然还是有人往她身上招呼东西。

譬如烂白菜叶子。

百姓哪知道今儿游街的是前几日冒着杀头的风险把西郊大营调进京城救他们一命的人,领着游街的衙役又没跟人说押的是甚么犯人,百姓只看上的是二十五斤的死刑枷,便当是造反的叛军头目了。

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恨不得把余知葳和余靖宁活剐了,恐怕还要抢他二人剐下来的肉下酒呢。

余知葳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好十分木然地受着这一切。

毕竟,就是有人把唾沫吐到她脸上,她也没法子抬手去擦的。

她忽然有点儿想笑,原来“唾面自干”的功夫是这样练成的。

第一百八十五回:狱中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五回:狱中在街上到底转了多久余知葳大概有个感觉——凭着太阳究竟晒不晒分辨出来的。但被衙役扔进诏狱的时候,余知葳彻底分不清到底是甚么时辰了。

诏狱如今到底是锦衣卫的诏狱还是东厂的诏狱已经没差了,高邈如今革了职,连自己都摘不干净,更不可能给狱卒打招呼看顾着余家兄妹些。更何况,他二人下狱,可是裘厂公亲自关照过的——用膝盖思考都知道,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余知葳身上的枷拆了下来,换了镣铐给她戴上,照样是叮铃哐啷的行动不便。

待到狱卒走之后,她几乎一步一拖,往余靖宁身边蹭过去。

他先前游街示众的时候一直在自己的前面,她戴着枷根本看不到他的情况。而方才自从那狱卒把余靖宁往地上一扔,他就几乎再没动过。

余知葳自然担心,赶紧上前去瞧。

她半蹲半跪在地上,很费力地扳过了余靖宁的头。少年郎闭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仿佛是呼吸不畅的样子,而前胸一片血色狰狞。

伤口还在出血,都透过囚衣来了。

余知葳探了探余靖宁的额头,烫的吓了她一跳,余靖宁这家伙平日里活蹦乱跳的,不至于前几天下个雨就发热。烧成这样,十有八九是因为伤口完全没有得到处理,恶化了。

除了一腔少年热血上头的时候,常人大部分都是贪生怕死的,哪怕是判了秋后问斩,那也还是想多活些时日。余知葳生怕余靖宁就这么过去了,赶忙推了推人,唤道:“大哥哥?”

余靖宁急促地喘了两下,很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瞟了一眼余知葳,张了半天嘴才吐出两个字来:“小六。”

还好,还认得人,没烧糊涂了。

路人好心拿给囚犯的东西,狱卒是无权收走的,当然,要是真塞了金银,收走了那犯人自然也没法要回来。

但要递的是水壶甚么的,那当然是收了也没有用处,自然是给人留下了。

余知葳把陈月蘅递给她的水壶拿出来,递在余靖宁嘴边喂了他几口。胳膊上的镣铐怪重的,叮叮当当撞着水壶,一手扳着余靖宁的头,一手拿着水壶,实在腾不出另一只手来把这讨人厌的东西攥住了。

可那玩意儿实在是重得厉害,还不等余靖宁喝上两口,余知葳的手就抖了起来。

若是旁的时候手抖那倒还好,可这会子手抖就不是甚么好事儿了——她把人给呛着了。

余知葳赶紧把水囊放在地上,把这家伙竖直了给他拍背。余靖宁咳嗽了好半天,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他几乎没有甚么意识,不咳嗽之后,整个人又陷入了昏迷状态。

余知葳看着地上的水壶和手脚上的镣铐,撇了撇嘴,心道,想必真要上了黄泉路,他大概也不会记得今日究竟发生了甚么罢?

余知葳想着,便坐在了地上,很快给余靖宁找了个放头的地方。她把余靖宁的头轻轻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才腾出两只手来,去拿地上的水壶。

这回攥住了讨人厌的镣铐,余知葳终于端住了手里的水壶,让余靖宁安生地喝了几口水。

诏狱底下阴凉,余知葳终于止住了她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晕晕乎乎的感觉,终于能清楚地思考了。

余靖宁这伤势是拖成这样的了。她一进京城就和余靖宁分开两路行走,她和那小皇帝待在一起,反而安全了很长时间。

余靖宁甚么时候受伤的她不知道,但若是在下雨之前,伤口还淋过一场雨水,只能是更严重。

而如今看他这种精神状态,只怕烧了许久罢。

余知葳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心道,这要是烧傻了该怎么办?

她把手中的水壶晃了晃,要是这狱卒不给他们水喝,这点子能坚持到甚么时候,听这声音,这不就是见底了嘛!

底下还叮呤咣啷响……

等等,这水壶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余知葳把眼睛对了上去,发现水是没几滴了,可亮闪闪的东西还是不少。

她有点儿懵——这个水壶肚子倒是怪大,要是往里头装点水之外的东西,怕是也能装进去罢?

一瞬间,她对这水壶当中的东西展开了十分丰富的遐想,赶紧背过身子去,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倒。

水壶口稍微有点小,余知葳晃了半天没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她没来由地郁闷起来,一着急上火,对着水壶的底子猛拍了几下。“咣当”一下子,里面掉出来一块亮闪闪的东西,在余靖宁的鼻子上蹦跳了一下,滚在了地上。

余靖宁被这玩意儿砸得猛地睁开了眼睛,莫名其妙看着余知葳。

余知葳趁着这会子余靖宁还没注意到自己是躺在哪儿,赶紧把人眼睛遮起来,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你睡你的。”想了想,还哄孩子似的添了一句,“呼噜呼噜毛,吓不着,乖啊。”

往日都是余靖宁端着兄长的架子,拦在余知葳跟前,操心这儿操心那儿,但凡自己意识清醒,就绝对不会有让余知葳冲在前面给他挡刀子的时候。

余知葳叹口气,她的大哥哥,也只有十七岁而已,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的。

诏狱之中阴冷,余知葳去年才受过重伤,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没养回来,气血不足,一到阴冷的地方就手脚冰凉。她将手搁在余靖宁的额头上,手心是冰凉的,余靖宁大概是觉得很舒服,便放心地又睡了。

余知葳拿自己的手给余靖宁捂了半天的额头,觉得自己的手都被焐热了,手底下的余靖宁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起来。

她这才有功夫去管那个掉下去的玩意儿。

余知葳左顾右盼了半天,才发现地上掉的那个亮闪闪的东西。她一手抱着余靖宁,另一只手伸长了去够那个东西,够了半天才拿在手里。

这亮闪闪的东西被余知葳捡了起来,就着诏狱当中几乎没有的光看了半天,险些就要高兴得叫出声儿来。

真的是银子!

第一百八十六回:单间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六回:单间诏狱之中没有刻漏,分辨不出时辰,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先前把他们俩扔进来的狱卒又回来了。

余知葳没抬眼睛,想着大概是送饭的。

饭和水的确是送来了,有吃的就不错了,余知葳完全没管这饭食是冷的还是馊的,接过来就打算吃。

饭盒儿还没递在余知葳手上,就猝然缩了回去。

余知葳莫名其妙,抬起头来怒目而视——但因为她如今看起来憔悴无比,这眼神多狠没看出来,却看出了几分带着绝望的楚楚可怜。

那高个儿的狱卒被这眼神看得一个哆嗦,赶忙别开脸,咳了两声:“厂公吩咐了,你二人这般和皇家沾亲带故的犯人,又是同谋反的大罪,理应单独关押的。你,过去旁边那间,去了之后再领饭食。”

矮个儿的老大不耐烦,抱着胳膊点着脚,扯着嗓子嚷嚷:“别磨磨蹭蹭的,赶紧过去!你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呢?”

“不敢不敢。”余知葳向来能屈能伸,况且这又是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她赶忙冲着此二人拱手道,“只是我哥哥如今伤病交加,实在是离不开人。既住单间儿是厂公赏赐,我们兄妹二人实在是无福消受,不知二位能否通融通融……”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弯弯的,像是两个小月亮,小虎牙露出来,要怎么讨喜怎么讨喜:“爷,您看,就是我换个单间儿,那也就是在旁边是不是,差别也不是太大是不是?”

那高个儿的倒是转着眼珠子思考了一番,矮个子的扯了扯嘴角,骂道:“你还当这是在菜场呢?还能讨价还价。”

余知葳怕这家伙把余靖宁给吵醒了,这操心的家伙,但凡要是清醒过来,哪怕是病体支离的也要亲力亲为些甚么,她把余靖宁的耳朵捂上,再次抬起头来,瞧着外头的两个人道:“就算是该上黄泉路了,也得让人舒舒服服地走不是?况且在这儿除了我,他也没别的亲人了。”

这话说出去,感觉说的不像是余靖宁,却像是在说她自己。余靖宁当然有旁的亲人,都在嘉峪关,还不知道他如今的境遇,被他护得很好。

而她除了余靖宁,就真的没有旁的亲人了。

她太害怕余靖宁会先她一步离开,那她自己一个人,又怎么熬过秋后问斩的那好几个月呢?

听闻自裁的人是不入轮回的,平日里这般怪力乱神的话,她是断然不肯相信的,但如今她却莫名其妙地信起了轮回。

她平日里没拜过佛,信过道,这回临阵磨枪似的将如来佛祖和元始天尊求了个遍——要是真有下辈子,别让他这么遭罪了。

如果可以,要我能再遇上他,就更好了。

余知葳这辈子没怎么低三下四的求过人,除却过金尊玉贵的日子的时候,她在倚翠楼中也是被人宠着,当个混世魔王似的长大的。况且老百姓究竟淳朴,她要是真要遇上了甚么事儿,那也向来是靠拳脚解决的,没个如今这般赔笑脸的时候。

“两位爷。”余知葳笑的时候,连眉毛都垮了下来,把陈月蘅给的银子摸出了两小块来,递在他们二人跟前,“就通融通融罢。”

她把余靖宁放在垫高的稻草上,几乎是跪在地上,把那两块银子递了出去。

这回是她留了个心眼,怕今后还有用处,没把银子全都给完了:“关在诏狱里头的,哪个不是要提审个两三回?况且我与我哥哥是朝廷钦犯,要真是在您二位的手底下死了,那可不是给您二位惹麻烦了?就求您通融一番,让我二人待在一起罢。”

那高个子的大概是见钱眼开,伸手要接余知葳手上的银子,却被那矮的一巴掌打在手上,登时就偏了几分。

矮个子的狱卒两条眉毛几乎都是竖起来的,骂那高个子道:“你是见钱眼开还是怎么着?这俩这兔崽子离死还得好些日子呢,你要是如今不听厂公的话,明日咱俩就得遭殃。”

言罢气势汹汹开了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余知葳掂了起来,扔进一旁的牢房当中。

连手里头的银子也没给余知葳剩下。

余知葳心里的火气噌一下子就冒上来了,几乎险些要抡起拳头来,把这家伙打个头破血流,好悬没忍住。她怕这两个狱卒会为难余靖宁,实在是不敢意气用事。

两个狱卒撂下了饭,矮的对着高的骂骂咧咧,推搡着走了。

余知葳拖着锁链跌跌撞撞跑到了栏杆跟前,抓着两边栏杆望着一栏之隔的余靖宁。

饭是递进来了,但余靖宁完全是半昏迷的状态,又怎么能吃得了。

诏狱中,连张床也没有,余靖宁躺在余知葳铺开的茅草上,却依旧蜷成一团打摆子。大概是烧得厉害,余靖宁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嘴唇却半点血色也无,苍白发青。

皇天之大,后土之深,没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他才十七岁,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替大衡的百姓退过兀良哈,刚过了十七岁又替全京城的百姓退过一次叛军,可当他伤病交加躺在诏狱冷硬的地板上的时候,没一个人能护得住他。

余知葳大概是下意识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以至于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除了自己,没人能救余靖宁了。

余知葳一把将狱卒送的饭扯了过来,豆腐在方才拉扯的过程之中碰碎了,倾到在米饭上,和得乱七八糟,像是一碗猪食。

余知葳坐在地上,抄起筷子狠狠扒拉了几下,将那些饭食囫囵咽进肚中。

吃的太快,又没有水,余知葳被那几口饭噎得打嗝儿,从心尖子到肺叶子都是疼的,一下一下疼得人喘不过气来。

余知葳憋着眼泪把那碗饭恶狠狠地吃光了,一把将筷子扔在了一边。

她把手里的小瓷碗搁在地上,扬起手来,上面沉重的镣铐坠得手腕子生疼。

“咣当”一下子,镣铐砸在了地上的小瓷碗上,那个小瓷碗当即四分五裂,破碎的瓷片露出锋利的凶光来。

第一百八十七回:惊梦

余知葳的指甲是从辽东回来才留的,尤平家的一直照应着,很精心地用凤仙花汁儿给染了,想把她养回个姑娘样子。

余知葳手指修长,那指甲的形状也很好看,鲜嫩地像初春时候里抽条发花儿的桃。

可如今,这十片指甲,全都齐根折断了,鲜血淋漓。

指甲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和碎瓷片一起触碰在诏狱之中不算是松软的泥地上,搅和着血渗进去了。

余知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她如今确实是这么做了。

她在相邻的两个牢房之间,用几片碎瓷,妄图打通她和余靖宁之间的屏障,妄图给余靖宁挖出一条生路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坐牢了。

上一回,她还是个总角稚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毫无办法,这一回,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余靖宁死了。

余知葳是下过地狱的人,见过最黑的魑魅魍魉和最恶毒的人心。但她也见过光亮,触手可及的天光,她又怎么舍得将人生中这点仅有的光亮再灭了。

十指连心,又怎么可能不疼,但余知葳当真是半分不敢停,她生怕耽搁一下,余靖宁就真的先她一步而去了。

诏狱虽说阴冷,但这毕竟是夏日,没过多久,余知葳身上就起了一层薄汗。

她当时从高家别院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并未戴网巾,连懒收网都没来得及找出来。如今一出汗,鬓边的头发就散乱起来,汗湿的发丝垂了下来,挂在脸前。

余知葳嫌有些挡眼睛,停了手,匆匆把头发重新一绾。

泥和血就糊了她一脸,花猫一般。

对面的余靖宁应当是烧得厉害,虽说是昏睡过去了,但身上不舒服,睡得也不老实,翻来覆去消停不下来。

余知葳甚至能模模糊糊听见他嘴里嘟嘟囔囔的,不是梦话就是胡话。

她一刻不敢停歇,可挖出的坑就那么一点儿,要能过人还是差太多了。

余知葳心里难受,憋得慌,浑身的汗水大概也是憋屈得厉害,想多找几个口子出去,最后走投无路,从眼睛里渗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当真觉得自己是真的护不住自己,护不住余靖宁了。

她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栏杆上,拿袖子把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随手一抹。她咬了咬嘴唇,随后却又张开了嘴。

那声音出来很不好听,哑得厉害。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这唱的是《牡丹亭》,正是《惊梦》那一折。那几处教坊司的胡同,戏子娼门总一家,那些个出名儿戏啊曲子啊,云翠也是会唱些的。况且教坊司出来的女乐,原都是正经官家小姐出身的,旁的词儿写的不好的,只怕是不乐意上口。

云翠做娘的时候也是年纪轻轻的,不会怎么哄孩子,也不会怎么讲故事,余知葳幼时,云翠哄她睡觉的时候,总是唱戏唱曲子。

而她最喜欢的也是《牡丹亭》,云翠总唱,翻来覆去地唱,像是在唱着自己的青春韶华。余知葳甚至听到都学会了,如今一开口,唱出来的还是这些。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余知葳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句子唱得唱的七零八落,断断续续,却还是抽着鼻子接着往下唱。幼时听戏,权当是听个有趣。此时自己唱出来,才觉得戏中一字一句都是暗含着如今的境遇。

茜衫裙,八宝簪,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是她见了余靖宁之后才硬扮出的女儿样子。旧物令人感怀之处不在于旧,而在于与这些物什究竟和故人一起经过了甚么故事。她认识余靖宁不足两年,却像是过完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精彩,诸天神魔见过,人间百态也见过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京城世子府的小园子中,种着春海棠,今年从辽东回京的时候,早就错过花期了。那今后还会有那么一个春日,有一院子的海棠等着她的生辰吗?她唤作知葳,是他起的名字,而今后所有的春日尚好,都要埋在这样冷冰冰的诏狱之中。

连一地残红都瞧不见了。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余知葳唱得忘情,倒也不哭了,听着反而字正腔圆起来。余靖宁大概是听着这声音熟悉,觉得安心,不再翻来覆去,像是睡安慰了一般,连胸口的起伏都不像先前那般看着令人揪心了。

余知葳想着,她再唱两句,等把余靖宁彻底安抚住了,她就接着挖——这已经算是歇了好半天了。

想必,余知葳倒了一口气,接着起唇道:“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正唱着,她忽然觉得身后有响动,甚至不等最后一个字出口,人就动了、

余知葳猛地起身,几乎是头也没有回,手上镣铐的铁链咣啷一声被甩得飞了起来,朝着那声音砸了个过去,又快又狠。

这样粗的铁链要是这么使劲儿砸在人头上,那只怕是要砸个头破血流。

“余姑娘!”那人忽然出了声,余知葳分辨了出来,像是两个狱卒中的高个儿。

她猝然收了手,险些把自己给砸着,转过脸来,眼神冷淡:“收了钱还不办事儿,不合规矩罢?”

那高个儿的苦笑了两下,整张脸就成了一从开了花的蟹爪菊,到处都是褶子:“姑娘别误会,他是阉党的人,我可不是。”

那高个子一边叹气,一边打开了余知葳和余靖宁牢房的门,朝着余靖宁那方,对着余知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人微言轻,只能做到这儿了。”

第一百八十八回:患难

余知葳看着那高个子,歪头抿着嘴笑了笑,瞧着有点儿狡黠:“若我说,我还有事要求你呢?”

那狱卒脸上登时就没了三分颜色,从个蟹爪菊拉成了个苦瓜,整张脸就像是写着几个大字——好难啊。

余知葳本打算拍拍手上的土,却发现自己手上,尤其是指甲,到处都是伤痕累累呃,,一拍就疼。她面色狰狞了一下,而后又归复了正常:“放心,不是难为您的事儿。”

她低着头苦笑,道:“我就是想求一桶干净的水,若是有酒,那就更好了。”

这高个子狱卒好像是很容易有心理负担,给余知葳办事儿他为难,不给她办也为难。现下听闻了求的的确不是甚么太大的事儿,看着整个人都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冲着余知葳拱了拱手,继续拉着个苦瓜脸:“若是再多些,那恐怕是连我也办不到了。”

余知葳冲着这人又说了许多好话,这人脸上终于才没那么苦了,嘟嘟囔囔出去给余知葳弄水。

这家伙其实效率奇高,余知葳没等多久就等来了一大桶水,一坛酒,甚至还有两三块干净的布子。

余知葳大喜过望,隔着栏杆对人再三感谢,才让人家走了。

她转过身来,抓着自己的手腕,掐得自己手指尖和手腕子全都疼了,咬牙想了好一阵才下定决心。

余知葳猛地一跺脚,心想,余靖宁这家伙不会记得的。

她半蹲半跪在余靖宁身前,扯开了他囚衣的系带,在心里嘟嘟囔囔着我不看。说是不看不看,可真当她把那一层薄夏衣和中衣剥开,露出伤口来时,她还是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皮肉伤,让人不注意都难。

余知葳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跟着一起疼了起来,刚被自己压下去的眼泪稀里哗啦回了巢,群鸭出栏一般迫不及待要夺眶而出。

她吸了几口凉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的皮肉伤,若是伤着以后好好处理,根本不会闹到现在这种程度。如今余靖宁的伤口不但没有半点愈合的迹象,时不时还往外渗血,甚至溃烂地也挺厉害。

余知葳摇了摇头,想必余靖宁自在蔺太后面前跪下来那一刻起,早就没有求生欲了罢?

她究竟还是与余靖宁有些不同。他能舍生忘死,她自己到底是贪生怕死得紧。

余知葳吊着一口气,先是给余靖宁喂了一点儿水喝,接着打算用净水细细将他的伤口清洗一番。

余靖宁哪怕是昏睡着的,也知道自己伤口疼,余知葳没弄几下,就被余靖宁一把抓住了爪子——实在是疼的,随便找了个东西握在手里。

余知葳当场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脑子过电了一般黑了一下。他们俩着急的的时候,再怎么拽着要跑,那也多是拽衣袖或者手腕,从来没这么抓过手。

她觉得自己连喘气都不会了,呆在原地魂飞天外了好半天,才抖着另一只手,摸了摸余靖宁的头发。

其实摸到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网巾,但余知葳还是能感受得到透手而来的温度。

真是要烧傻了,余知葳心道。

她安慰了余靖宁半天,才见人放松了一点,攥得也没那么紧了。

余知葳如蒙大赦,做贼似的把自己的手从余靖宁的手里头抽了出去,然后把余靖宁自己的衣摆卷吧卷吧塞他手里头了。

等到余知葳用烈酒再次擦过一遍伤口之后,这才体会到余靖宁先前那个反应还算是好的。这回余靖宁反复醒了好几次,余知葳吓了一大跳,直接拽了块布来,掩耳盗铃似的把余靖宁的眼睛给蒙上了。

折腾了半天,总算是重新将伤口清洗包扎结束,余知葳把余靖宁的衣带给他系好的时候,一度有一种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她小心翼翼地把遮住余靖宁眼睛的布取了下来,发现这家伙再次不省人事了。

摸摸余靖宁的脖颈和额头,还是烫的。

高热还是没降下来。

余知葳站起身来,晃了晃自己僵硬的脖子和腰,翻着白眼想到——还得给这家伙退烧。

她没歇多少时候,只是来回踱了两步,便又蹲了回去。

靴子和袜子一并除去,手心和脚心皆用烈酒擦过了,最后又给人弄了凉帕子,搭在额头上。

忙碌的时候不觉得累,如今一停下,疲倦豁地一下全涌了上来,精疲力竭的余知葳几乎上眼皮下眼皮打架,掬了一捧水洗了一把脸才觉得好些。

她在黑暗之中,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坐在余靖宁的身旁。

她的大哥哥曾经也在她发高热的时候给她守过夜的,而如今她又还了回来。只是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两个之间的账,还能算得清楚吗?

余知葳盯着余靖宁的脸看,小皇帝贺霄曾说他们兄妹两个长得像,其实她半分没瞧出来。若说是真像,那大概是因着生的好看的人总有那么些相似。

十七岁的余靖宁,当真是个少有的好模样的男子,像是专挑自己爹娘身上好的长了。

不知是皮相,连骨相都是一种嶙峋傲然的美感,哪怕是憔悴如斯,依旧没减去几分姿色。

余知葳看着看着,着了魔一般,忽然伸出手来,用手指描摹起了他的五官。

她想,若是上了黄泉路,也一定要把这个人记得牢牢的,下辈子也要认出来。

她的手指一路从余靖宁展不开的眉心、紧闭却微微颤抖着睫毛的凤目、高挺的鼻梁摸到了薄嘴唇上。

她喂水喂得不算少,但大约是因为烧得七窍生烟的缘故,她大哥哥的嘴唇还是干的起皮。

余知葳咽了一下唾沫,突然之间不知是失去意识了还是失去控制了。

等她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她把嘴唇贴在余靖宁的嘴唇上,睫毛扫在了他的脸上。

很干,自作多情的余知葳好像还品出了一股带着一股烧得焦糊的硝烟的味道,总之和甚么美好旖旎都不大沾边。

余知葳以为自己会吓一跳,但她其实只是抖得很厉害,连眼泪都控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九回:名册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八十九回:名册小皇帝贺霄从文渊阁出来,直奔乾清宫。

他方才发现一种新的偷懒的方法,能帮助他更好地做小傀儡,今天方用了一次,觉得十分不错。

他母后反正不打算让他理政事,那他先前每回大朝会小朝会内朝都认认真真地听有甚么用,那还不如干脆不听。

一次又一次被打击积极性的贺霄干脆打算自暴自弃。

他在去文渊阁之前,将《西厢记》拿出来看一遍,等到文渊阁内朝的时候在心里默背。靠着这个法子,他已经快背下来整本西厢了。

小皇帝身后跟着那叶姓小公公,一路跑一路嘟囔:“皇爷,太师太傅他们都不让您读《西厢记》,您还偏要读,每回还得藏。”

藏就罢了,还要藏到我这儿,要是让人查出来我读《西厢记》,那皇爷可甭再想让我陪您了。小叶心道。

贺霄拍了拍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的小叶,笑道:“那你说好不好看嘛。”

小叶一愣,脸上腾地就红起来,小小声道了一句:“好看。”

好罢,说实话,皇爷藏在他那儿的东西,他还真看了。还别说,好看那是真好看,小叶内书堂出身,跟他的皇爷一起天天读四书五经跟朱子集校注,哪里看过这么样的东西,于是还真是看入迷了。

“所以朕才拿给你看啊。”贺霄乐呵呵的,想着,果真是开朝会的时候不跟着旁听要开心些吗?

七月流火,按理来说天儿应当是凉下来了才是,可这主仆两个在初秋时节依旧是跑得一头大汗。没等乾清宫里一群人给皇爷打扇子,贺霄就一溜烟地往屋里跑,边跑边问:“纳后的名册呢?拿来与朕瞧瞧。”

小皇帝明年就要大婚,是一后二妃的礼制,今年下半年就得把人选挑好。

当然,不管贺霄他认不认识名册上头这些闺秀,这名册他还必须得亲自“过目”了。

小叶不知道贺霄在高兴些甚么,总之皇爷高兴,他就跟着高兴,他也喜气洋洋地道:“早就送来了,皇爷,我给您找!”

小叶没一会儿就把名册翻腾出来了,恭恭敬敬往贺霄面前一摆,喜道:“找着了,皇爷瞧罢!”

贺霄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把樱桃煎搁在嘴里吃,顺手就从小叶嘴里接过名册来。

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子,小皇帝正是抽条长个儿的年纪,如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了起来。上月坐榻上还能晃腿呢,这月就已经“脚踏实地”了。

贺霄腮帮子里鼓着樱桃煎,乐呵呵地翻开了名册看。嗯果真前头那几个都是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到的人,全是阉党人家的女儿。

甚么户部尚书田信家的田双玉,国子监祭酒夏伟才家的夏锦繁。

啧,这夏伟才还真把自家闺女留到这种时候?贺霄心道,明年那都十七八了,年纪也太大了点儿。

夏伟才最近正积极响应内阁首辅于见的号召,在自己老家给裘安仁建了好些个生祠,一跃成为阉党肱骨,贺霄关注他也难。

贺霄看着前面的,还都是略带着嘲讽的笑意,越往后看越面无表情,直到翻到了名册的最后一页,脸色竟然由白转青了。

小叶自小就伺候贺霄,一见他脸色就知道不高兴,这会儿怕是还动上气了。

他战战兢兢试探道:“皇爷这是怎么了?是瞧见哪家的姑娘不合意了?”

“怎么不见葳……”贺霄把这名册往小几上一拍。他不大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叫余知葳姐姐,只好临时改了口,“怎么不见平朔王家的绥安郡主?京城之中还有比她更尊贵的闺秀吗?”

“这……”小叶皱了皱脸,小声道,“如今没有绥安郡主了……”

“没了?”贺霄气鼓鼓的,“军功授的诰命,朕亲自拟的封号,怎么说没就没了?谁让他们褫夺下来的?”

小叶刚刚还会皱眉头,这会儿却是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皇爷……绥安郡主,不对,余家姑娘不是下狱了吗?”

“下狱了?”贺霄露出了比方才更加震惊的神情,“甚么时候的事儿?叛的甚么罪名?”

“皇爷。”小叶一脸担忧地看向,贺霄,心道,您声音倒是小一点啊,“方才文渊阁正吵这事儿呢,您没听见?跟原先的余小世子一起下狱的,罪名是无旨擅自调兵入京,判了秋后问斩。”

小叶说完这话,在心里叹气道,他家皇爷背书的时候,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贺霄愣在当场了。

他没想到,自己几场朝会不听,竟然错过了这般重要的消息。

今日文渊阁中正吵得不可开交,完全是朝会的延续。替余家兄妹说话的,嚷嚷着“他二人这般鞠躬尽瘁,解京城之困,保天下平安,却落得个身殒的下场,岂不是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差点儿就要指着阉党众人的鼻子骂“秦桧”了。

可另一方自然有另一方的说法,甚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新派向来觉得法在情理之前,法度乃是治理天下之根本。这会子怎么自己打起自己的脸来了?”

场面一度激烈到像市井骂街,几位脾气大的差点儿就要赤膊上阵打架,旁边人拼命拦住不让去,这才罢休。

奈何长治朝吵架又不是第一回这般德行,贺霄早就习惯他这群臣子们唾沫横飞地把口水喷得满大殿都是了。

今天正背到《西厢记》精彩的部分,正乐得不知今夕何夕呢。底下人喷了他一朝服的口水,自然也没在意,没曾想竟然漏下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贺霄腾地一下从自己榻上站了起来,气道:“绥安郡主救过驾,怎么说关就关!东郊巷鸿胪寺那群人是不长眼睛吗?”

“皇爷。”小叶把手捂在了脸上,“京城闹叛乱的时候,陈家二爷困在自己家里了。除了他,鸿胪寺没人认得绥安郡主。”

况且当时余知葳英勇救驾的时候,穿的是一身小厮打扮,行动做派又瞧不出一点儿姑娘样子,哪个能想到那是绥安郡主!

第一百九十回:黑白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回:黑白高家三爷的院子门口,立着一个拄着拐杖的人,穿了身家常的直身,头上戴一顶爪拉帽。看身形应当是个少年人才对。

可少年人又怎会步履蹒跚?凑近了闻,才发觉这人身上有一股子药味儿,原来是受伤了。

这是高邈。

高邈当日与余靖宁一起落了罪,不过自然是轻了许多,他只是没了身上的职位,还又挨了一顿板子罢了。

打板子的锦衣卫和他是老熟人了,自然也知道他们这回有多冤枉,愣是没顾着东厂的人要怎么使坏,给高邈打了一顿外八字的。

血肉模糊是真的,只不过都是皮外伤,精心将养一阵还是能好的。

高邈站在自家院子门口,显然是一副在等人的样子。高三奶奶从屋里出来,给他披了一件外衫:“如今入秋了,早晚都凉,你身子又还没好利索,怎不记得自己多加些衣裳。”

高邈将高三奶奶拿给他的衣衫往自己身上拢了拢,思量道:“宁哥儿和小六他们,穿的还是夏日最轻薄的衣衫,只怕是也没法子加衣。”

高三奶奶一听,眼眶又要红,咬着牙啐了一句:“那起子人真是,缺德带冒烟儿的。倒是后当真是把这天下人的心全都寒了,我看还有谁给他们贺家守江山。”

高邈冷笑一声,不做声儿了。

高三奶奶觉得他站着还是有些摇摇欲坠,便不由分说将人扶住了,唏嘘道:“咱们家的人都还算是明事理,只是咱家虽说也是簪缨人家,但还是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爹爹与大哥二哥奔走了这些时日,也不过只能将你保下来……”

高三奶奶说道此处,咬了一下嘴唇,再没说下去。

没过多久,就听门口有人通传,说:“谭家二爷来了。”

话音没落,谭怀玠便踏足进来了,显然是连官服还没来得及换,青绿锦绣的圆领袍上头的白鹇跟着步子一晃一晃,连乌纱帽的脚都还支棱着。

他以来见了高邈站着,就先惊了一跳:“高三哥?能下地了?”

“是啊。”高邈大概是翻了翻白眼,“不然日日趴着,睡着了我都怕闷死自己。”

寒暄不过两句,高邈便赶紧问及正事:“今日如何?”

谭怀玠即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还是不成。一直从今日朝会吵到文渊阁,蔺太后就是不松手。”

“那皇爷呢?”高邈一着急,立马就扯到了伤口,疼得人龇牙咧嘴,“先前不是说皇爷能顶事儿了吗?怎么,这回一句话都不说?”

谭怀玠没管那甚么皇爷不皇爷,先扶了高邈一把:“高三哥,也别在这屋子门口站着了,咱们进屋说话好不好?”

高邈站了一会子,的确也有点儿受不住,想着谭怀玠腿脚不好,也总不能陪着他一直站在门外头吹凉风,于是赶紧把人迎了进去。

待谭怀玠坐定了,高邈趴好了,谭怀玠才又开口:“皇爷今儿个不知怎的了,往日上朝还能瞧出来他听。今日却好似是听也没听,不知在想甚么,连娘娘唤他好似都没听见。”

高邈本就藏不住事儿,这又是在家中,更不避讳,脸上很快就露出了“这小兔崽子怎么这般不靠谱”的神情,啧啧了几句。

谭怀玠除了头上乌纱帽,扶了扶额头,忧心道:“这都已经入秋了,离那秋后问斩的第一批,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儿,蔺太后若是铁了心要宁哥儿和小六的命……”

他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那还为甚么官,不如干脆回家教书算了。四我岁就拜至圣人门下,圣贤书读了十几年,现今却连黑白是非都没分辨了,当真不知道这些书读出来究竟有甚么用?”

谭怀玠入朝为官这几年,正是大衡党争空前严重的几年,连轴转着开朝会,年纪轻轻的,白头发都快熬出来了。

高邈身上的官职早就薅了去,对卸甲归田毫无畏惧,甚至还点了点头。天大地大,做甚么不能混饭吃?为甚么要为难自己,去给那破朝廷卖命?

现如今这二人的愤懑全然不同怀才不遇的那种酸气,全是撑满了的心凉,若是与国与民都毫无益处让人又如何撑得下去。蔺太后短视,只知小利全然不顾大局,裘安仁那几个又不管不顾捧她的臭脚,一味揽权,领着一帮干儿子把朝堂搅得昏天黑地,于国于民有利的政策半点儿没瞧见,就净顾着手里的银钱美姬和口腹之欲了。

如今逼得忠臣良将毫无自足之地,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一而再再而三得对这样的朝廷锲而不舍,还舔着脸凑上去送死。

真是……愁死人了……

“我舅兄陈伯朝说了。”谭怀玠手里头抱着自己的乌纱帽,越看越觉得心里堵得慌,十分糟心地又开了口,“娘娘若是一直这般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真斩了余家兄妹两个,那今后大衡要真出了事,就没人舍得出兵了。”

谁出兵?蔺家吗?蔺家封地在蜀中,早就被这“天府之国”养得连铳都扛不动了罢。当年手里拿刀拿剑的少年郎早就忘了自己年少时候的模样,多年消磨,那一份英气和血气早就不在了,只剩一个冠冕堂皇空壳子,一刀捅进去,里面糜烂不堪。

到时候别说是开疆拓土的帅才,恐怕就连守将都没有了。

武将没有活路,那就只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文官瞧不见光亮,那就只能辞官归家隐居桃源。可他们要真的活成了出世的高人,谁替着世间的百姓谋个出路?

谭怀玠方才说的那句“回家算了”自然是气话,近两年大衡并不算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要当真甩手不管了,恐怕就真要把前路未定的大衡推往无尽的深渊当中了。

况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谭怀玠和高邈兀自叹气一阵,忽然不知道要从甚么方向开口了。

余靖宁和余知葳还是得救,明日朝会上还是得一往无前地据理力争,他们早就没办法独善其身了。

第一百九十一回:母子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一回:母子果真是入秋了,风一吹,宫墙里的树都开始落叶了。

今日没有大朝,但贺霄还是起了个大早,他是去给自家母后请安的。

此时秋日见凉,又没有朝会,贺霄添衣的时候特地挑了身暗紫织金云肩通袖膝襕的织金龙纹曳撒——这是她母后喜欢的。头上戴着一顶金钣花镶宝石的黑氊直檐帽,帽顶上头缀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这般打扮,若是不看那龙纹,倒像是个寻常人家可心的小儿子了。

他一路进了慈宁宫的时候,他母后还没起身。

昨夜是裘安仁伺候的,蔺太后向来起身起得晚,贺霄当然早就习惯了,扯了扯脸上僵硬的笑容,候在寝殿之外。

从寝殿中出来的先是裘安仁,一副玲珑玉人的模样,冲着贺霄打拱:“皇爷。”

这位印公年纪轻轻的,说自己早年间腿上受了凉,膝盖不好,不便长跪的,于是见了皇爷也只是打拱作揖。

这是他母后跟前的红人,是权倾朝野大珰,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连他这个皇爷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贺霄冲着他一颔首,笑道:“印公。”

“哟。”裘安仁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奴婢哪儿当得起,皇爷唤句安仁就是了。”

贺霄总听他母后唤这两个字,觉得怪倒人胃口的,这才唤的他“印公”。

小皇帝皮笑肉不笑,蚊子哼哼似的:“安仁。”

正说话,里头的宫人便出来唤了:“皇爷,娘娘叫您进去呢。”

贺霄不太想跟裘安仁道别,但还是忍着恶心听着裘安仁跟他到了别,这才低头一掀帘子进了蔺太后的寝殿。

蔺太后也是一副家常的打扮,颜色都挑了素气的来,看着也像是寻常人家的慈母了。

贺霄恭恭敬敬上前,跪拜道:“儿臣见过母后。”

“起来罢。”蔺太后慵慵懒懒,半靠在榻上,眉眼间的风情万种好像还没散去,“我还当小孩儿家得了空,就要多睡会儿呢,难为皇爷这么早来。”

“娘。”贺霄嘴甜,笑起来一副天真的孩子气,凑到了蔺太后跟前坐了下来。

他好长时间没这么喊过蔺太后了,她听了一愣,目光霎时间就软了几分。坐起来拍了拍贺霄的肩膀:“长高了不少。”

贺霄的笑容干干净净的,道:“儿臣听有些老人家说过了,这时候正是少年人长个儿的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子,等过了这一阵儿,就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蔺太后嗔他:“说这话,不还是个娃娃样子。”

贺霄自然笑着反驳道:“哪里是娃娃了,明年都要大婚了。”

蔺太后吹了吹茶叶,想了想,便道:“也是。”她抬起眼睛看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皇帝,问道,“名册可看过了?”

“看过了。”小皇帝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儿臣觉着要选个身份顶顶尊贵的,才算是登对。”

蔺太后不说话了。

贺霄有点儿害怕,他还记得他上回顶撞蔺太后的时候是甚么样的,但他还是咽了口唾沫,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原先京城中最贵重的女儿家是绥安郡主,儿臣见名册上没有,觉得不大妥当。”

“我当皇爷今日为何这样殷勤。”蔺太后冷哼两声,“原来是要与哀家套近乎。怎么连你也给那几人说起话来?”

“你一个半大孩子,懂得甚么?”蔺太后把茶盏往桌子上一磕,“谁给你灌的迷魂汤?”

贺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音抖了起来,但还是梗着脖子要往下说:“没人给儿臣灌迷魂汤。儿臣虽然年幼,但也读了许多年圣贤书了,圣人教导人要知恩图报——那余知葳救过儿臣的命!”

他把脸扬了起来,看着蔺太后道:“莫给儿臣说甚么法度儿臣不懂,儿臣都知道的。这一个救驾之功,又怎么抵不过罪责,何况她不过……”

“不过甚么?”蔺太后冷笑起来,心道我看这小崽子还能说出甚么来。

“何况她也并非是主犯,所作之事不止救了儿臣,还救了京城千万百姓!”贺霄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囫囵话,于是便一鼓作气嚷嚷了下去,“儿臣明日就下旨,把她接出来,添在纳后的名册之上。”

“胡闹!”蔺太后气急,一巴掌扇在贺霄的脸上。

贺霄还是个少年人的身架子,这一巴掌下去,便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嘴角,好像有一点儿血腥味儿。他重新爬起来,又端端正正跪好:“儿臣就当母后是应了,这就去写圣旨。”

蔺太后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气得厉害,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冷嘲热讽道;“那皇爷便去写罢,没盖过玺的圣旨,看皇爷要怎么颁。”

贺霄被打了一巴掌,反而不害怕了,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反抗到底的兴奋。小少年的眼神像是含着一团火,直直盯着蔺太后看:“那儿臣就在这里跪到母后将玉玺交还与儿臣。”

“皇爷要贵,别在这儿跪。到时候把哀家气病了,皇爷就连孝名都没了!”蔺太后手往外头一指,“皇爷要跪,就跪到外头去!”

皇帝跪在慈宁宫的院子里,那是多大的耻辱,蔺太后这是要扯了这小皇帝的面子下来。

果真,贺霄听了这话,脸色霎时白了白,然后很快变青,最后又涨红了起来。

再怎么样,他也是个皇帝,就算是个小傀儡,那也是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份折辱?

蔺太后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指甲,用余光瞥着贺霄,看着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从脸到腿无一不透露着僵硬。

她以为贺霄是要回去,不禁冷笑起来。

我还治不了这小兔崽子。

蔺太后刚把茶盏端起来,一口茶还没喝进去,就听见外头好像有内侍宫人稀里哗啦跪了一大片的声音。

然后是裘安仁的尖嗓子:“皇爷,使不得啊,地上凉,皇爷怎么能跪在这儿?”

蔺太后一愣,随后,她听见了雨点子打在石板上的声音。

一场急雨来了。

第一百九十二回:对弈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二回:对弈余知葳和余靖宁两个人相对而坐,余知葳正对着地上的东西苦思冥想。仔细一看,才发现泥地上横七竖八画了好几道,原来是个棋盘。

挖起的泥揉做棋子状,大小不一,权且充当是黑子,铺在地上的稻草不知道是被谁拽断了,长长短短,权当是白子。

两个人对坐在这泥地棋盘之上,正下棋呢。

余知葳手里头拿着一截儿稻草,一手扶着膝盖,另一手拿中指和拇指拈住了。她食指在下巴上的小痣上一点一点,犹豫许久才把手里头那个小破稻草搁下。

余靖宁一挑眉。

若论察言观色,余知葳可算是一把好手,她觑了一下余靖宁的脸色,立马把还没脱手的小稻草收了回来:“我不下这儿了。”

余靖宁冲着她翻白眼,竖起三根手指头,不屑道:“第三回了。”这说的是悔棋。

余知葳打哈哈装傻:“是吗?我怎么不记得?”

余靖宁把白眼翻到天灵盖儿上,心道,当然是了,而且没算从前的,这是今天第三回了。

当初余靖宁烧得凶险,日轻夜重的,断断续续烧了七八日。余知葳当然是衣不解带地跟着照顾了七八日,险些把自己给累病了。

余靖宁自己真正有意识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夜里。他睁眼发现余知葳在他身边睡得缩成一小团,而他头上放着一条像是刚打湿不久的凉水帕子。

余知葳睡得不安稳,像是察觉出他有异动,便伸出一双手来。

她又累又困,眼睛也睁不开,探着手就去摸他的额头。

没摸出烫手来,却险些戳着余靖宁的眼睛。余靖宁“嘶”得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头往后避了避。

余知葳一咕噜翻腾了起来,比平日鲤鱼打挺还利索,怔怔看了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醒啦?”

她到底还是把余靖宁头上的帕子抓了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

余靖宁被摸到脖子的时候猛然一缩。

“那个……你烧了好几日了。”余知葳有些赧然,支支吾吾打着哈哈,“现在不烧了。”

说着说着话,自己憋不住了似的,竟然哽咽起来。余知葳好面子,觉得哭成这样实在是没出息,与是把脸别了过去,一边儿拿袖子擦眼泪,一边儿道:“我……我那个……我就是……我眼睛不太舒服。”

余靖宁:“你转过来。”

这语气凶巴巴的,余知葳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出了甚么事,赶忙转过脸来。可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往下掉,止也止不住,她抽了抽鼻子,使劲儿把眼泪往回憋。

余靖宁面沉如水,拿起了给他敷头的那块儿帕子,伸到余知葳脸跟前来,狠狠给她擦了一把脸。

余知葳:“……”

这一把擦得太使劲,给余知葳擦得感觉面皮都要破了,还有,就是要擦脸,难道不能换一块干净的布子吗?!

这眼泪擦得十分有效,余知葳当即不想哭了,看着余靖宁啼笑皆非。

由于没有得到余知葳的正确指示,余靖宁到现在都没有领会她那个眼神究竟是甚么意思。

余靖宁不再想这个,他盯着余知葳从地上潦草画出棋盘抽回的手,皱了皱鼻子。

余知葳当即把手里那截儿稻草扔在了地上,没好气道:“不下了不下了,我本就不怎么会下棋,这几日哪天赢过你?您说说,您每回都赢,难道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可以学。”余靖宁看着耍赖的余知葳,一副教训孩子的口吻。

“我进步的还不够快吗?”余知葳抱着胳膊,哼哼道,“我学这东西有甚么用,等下了地府,跟黑白无常下棋玩儿?”

余靖宁听了这话,沉默了一阵,忽然没来由地唤了她一声儿:“小六。”

“啊?”余知葳以为余靖宁还要教训她,赶忙往后缩了缩。

“若是……”余靖宁没敢看她,眼睛盯着地上的棋盘,又顿了好半天。

余知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地上有她掉下来的银子呢,赶忙随着他的视线到处找,结果甚么都没看见:“甚么呀?”

余靖宁忽然把头抬起来,对着余知葳笑了一下:“若是这回出去了……”

前半句话好像花光了余靖宁所有的勇气,后半句话让他咬在舌头尖儿,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又低着头了。

还不等余知葳再一句究竟怎么了,他就兀自回答道:“没事了。你要是不想下棋,那就想想,还有没有旁的消磨时间的法子。”

余知葳偏着头,把余靖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他的耳朵尖儿竟然微微地发红。

若是出去了,就能怎么样?

余知葳一瞬间好像从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中,读出来余靖宁真正要说甚么了。

他方才看着自己笑的样子,那种神情,她从来都没见过。那是一种少有的温柔,眼睛里再没有甚么天下,也没有甚么朝堂,只装着她。

她清清楚楚在余靖宁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余知葳挑起半边儿的眉毛,傻笑起来。你说,余靖宁这么一个黑脸关二爷,他耳朵红甚么?

余知葳几乎要高兴得鼻涕冒泡儿,眼睛都笑成月亮了,抱着胳膊往余靖宁那一头凑了凑,地上一局残棋被扫得乱七八糟。

她用胳膊肘捣了捣余靖宁,唤道:“喂,我可应下了啊。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是真能出去……你可不许反悔。”

余靖宁一下子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嗫嚅道:“我可没说是甚么。”

余知葳坏心眼地晃了两下脑袋,眼睛眯得看不清瞳仁:“没事儿,反正我是替你记下了。”

下了黄泉我都记得。

“余家大姑娘。”门口出现了几个身影,身上穿着蟒衣,像是些个品级高的太监。

余知葳回过头去,分辨了一下,里面没有裘安仁。于是她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人不说话。

门口为首的还是个少年人,和余知葳差不多年岁,他将拂尘往胳膊上一甩,笑道:“劳烦您和咱家走一趟。”

第一百九十三回:提审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三回:提审余知葳拖着手脚上的镣铐,跟在那小太监身后。

谁知这蟒衣小太监却后退了一步,和余知葳并肩而行,他目不斜视,嘴却动了:“绥安郡主。”

余知葳不知他是何意,便也不看他,回了一句:“不敢当。”

“咱家是御前的,郡主当初辽东得胜归来,见过咱家一面。”那小太监自报家门道。

余知葳这回知道是谁了,便客气了一句:“小叶公公。”

小叶应了下来,又开口道:“郡主无需害怕,此回前去,是提审的。”

提审?余知葳心里疑惑,便没回小叶的话,只等着他往下说。

果真小叶就道了:“当初郡主送皇爷去东郊巷,皇爷记着呢,这回便是要保郡主出去。等会子自然有人审郡主,郡主实话答就是了,别的不必担忧。虽说有东厂的人在,但是大部分还是我们皇爷信得过的锦衣卫,性命攸关的事,还请郡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余知葳忙答了句是。

她刚刚被扔进诏狱的时候,是想拿救驾说事儿来着,但那个先前给他们送过水的小狱卒能力有限,递话大概也递不出去,递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递。

后来时日长了,她大概也以为小皇帝是忘了这回事,不会为她说话了,谁知道今天忽然又提起来。

余知葳跟着小叶往外走了一阵,走到这诏狱当中大概算是议事堂一类的地方,忽然停了脚步。

小叶环视一周,下令道:“给余氏上枷。”

果然就有几人过来,把枷套在了余知葳的脖子上。小叶在一旁躬身道:“有娘娘和厂公的人在外头瞧着,不得不做个样子,多有得罪,还望郡主莫怪。”

余知葳感受了一下肩颈上的重量,笑了一下:“无事。”这已经不是二十五斤重的枷了,虽说觉不出具体分量,但显然比进来那日轻松多了。

小叶冲着她点了点头,便把人领上前去了。

诏狱里面大部分时候都是阴暗的,突如其来的光亮一下子晃得余知葳不太适应,她猛然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审问的人大概是司空见惯了,并不管那么多,高喊了一句:“罪女余氏上前。”

余知葳还是睁不开眼睛,凭着感觉朝前踏了两步,然后屈膝跪在了地上。

跪下之后,她才勉勉强强想睁开眼睛,但还是觉得刺得难受,有一种要迎风落泪的感觉。

面前是个年长的锦衣卫,下颌青青的,应是刚剃过胡须。这让余知葳想起了胡子拉碴形容潦草的余靖宁了,略微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这锦衣卫穿得一身赤红飞鱼纹曳撒,余知葳便知晓他品阶不低。

高邈那样的千户,只能穿青绿,以前只有仪鸾司出仪仗时可以越级穿赤红的,但如今既然裁撤了,那能穿红的锦衣卫就更少了。

旁边坐着几个文官模样的人,正拿着笔瞪着眼对她瞧,大概是在等着写文书。

那中年锦衣卫就问了:“你是在何日遇见皇爷的?”

“直隶京城起叛乱的第二日。”余知葳答,紧接着又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补充了一句,“六月初三,我在城南头遇见的锦衣卫,当时并未报上姓名,只称自己是西郊大营的”

旁边几个小文书不抬头了,刷刷下笔去写。

“何日将皇爷送去东郊巷鸿胪寺官员处的?”那锦衣卫又问。

“一夜之后,也就是六月初四。”余知葳答。

这个锦衣卫好像对这个“一夜之后”,有点儿甚么微词,挑了挑眉毛,周围几个也好似很有兴趣,交头接耳了一阵。

余知葳当然知道这群人想到哪里去了,对着那几个人撇了撇嘴,在自己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那锦衣卫像是思量了一阵,便又问了:“在此期间,只你与皇爷两人?”

“对。”余知葳点头。

“那皇爷……”这锦衣卫斟酌了一下词句,十分隐晦地问道,“那皇爷过后有没有给你甚么赏赐?”

余知葳这回彻底无奈了,摇头道:“皇爷当日装做书生,身上并未带甚么能留下来充作信物的东西。况且,皇爷当时身上是有伤的,左臂脱臼,乃是民女为皇爷接上的。”

那小崽子毛还没张齐呢,身上又带着伤,能怎么样?

旁边坐的几个小文书又是下笔刷刷地写,黑漆漆的一串乌纱帽整整齐齐,看得余知葳眼晕。

那锦衣卫又唤了几个人出来,余知葳抬眼看了一下,文官武官齐全,看着还都有点儿眼熟,想了一会子没想起来是些甚么人。

那锦衣卫指着余知葳问那些人道:“诸位在六月初三和六月初四遇见的,可是此人。”

那群人盯着余知葳细细辨认了一阵,而后都点头称是了。

小文书又是一阵奋笔疾书,而后又唤方才那几人去写了些甚么,不等墨迹晾干,就从纸镇之下取了出来。

狱卒将那张纸接了过来,放在余知葳眼前。那锦衣卫又道:“你瞧一遍,看看还有甚么有误的地方?”他低头又看了看被禁锢在枷里的余知葳,想她大概也没办法拿笔签名,便道,“若是无误,便在上头按个手印罢。”

狱卒闻言,便将印泥也端了过来,放在余知葳跟前。

余知葳一目十行,匆匆看了两边,纸上写的正是方才的问话,的确没有甚么太大问题,便点头道;“无误。”

狱卒就将小印泥盒子举了起来,余知葳伸出拇指,在里面轻轻按了一下。

她苍白的手指上总算是带了一点儿颜色,像是血色一样。

而后那一抹血色就到了方才写满字的纸上。

坐在太师椅上的锦衣卫把身子往后一靠,笑道:“好了,带下去罢。”

余知葳又被方才那几人领了出去,还是小叶公公走在她身侧:“郡主不要心急,大概明日旨意就能到了,郡主在在此处安心等些时日就是了。”

道路曲曲折折,显然不是回先前牢房的路了,余知葳偏头问小叶道:“知葳日后定然当面向皇爷谢恩。”

小叶叹了口气:“最近怕是不行,皇爷龙体有恙,病着呢。”

第一百九十四回:下旨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四回:下旨不同于民间想象的金碧辉煌,贺霄的帷幔用的是水色的,层层叠叠像是笼着江南的烟雨气,更衬得病容中带着几分清秀了。

他坐在床沿,并没有束发,一头乌发披散在肩头,小脸儿白得几乎透明。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凑近了仔细一看,果真是《西厢记》。

小叶匆匆从外头进来,还没走到床跟前见礼,就先说道:“皇爷,提审过绥安郡主了,与您描述的一般无二,半点儿错处也没有。”

贺霄一激动,丢了书要下床,结果先捂着嘴咳嗽起来。

小叶匆匆忙忙跑上前,给贺霄顺背,顺便训斥了几个旁边的宫人不懂事,皇爷都咳成这样了,都不知道端杯水上来。

贺霄喝过了水,缓了半天,才止了咳,扶着小叶的肩膀道:“朕去写圣旨……”

小叶赶忙扶过贺霄,皱眉道:“皇爷啊,您先当心自己的身子罢。好歹把鞋穿上是不是?这寒从脚下生,虽说铺着厚毯子……”

“行了行了……”贺霄终于被小叶扶着又坐下了,看着小叶给他穿鞋子,“你怎么年纪轻轻的,说话像个老头子。”

小叶很想翻白眼来着,废话,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主子太让人操心了。

小皇帝贺霄十分倒霉,在蔺太后宫门口刚跪下,外面就稀里哗啦下起雨来。蔺太后心一狠,想着这小家伙见着下雨,应当就会知难而退了。

谁知道这小子还挺执着,一口气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

而老天爷仿佛就是为了来开玩笑的,雨一直不见停,反而还越下越大了。

外面的宫人内侍还是要命的,吓得脸都黄了,给皇爷打伞的不计其数——结果都被贺霄厉声呵斥着退开了。这是圣旨,满院子的宫人内侍不敢不从,也只好齐刷刷全都跪在地上,陪着贺霄淋雨。

蔺太后坐不住了,这是她亲儿子,还是一国之君,要是传出去,她估计得背个毒妇吕雉第二之类的罪名。

于是赶紧让人把小贺霄扶起来,他想要甚么就是甚么罢。

小贺霄也极其争气,既然要跪,那就凄惨到底。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倒在地,直接不省人事了。

太医院的在就候在一旁,吓得魂儿都快飞了,赶紧给小皇爷运回寝宫去了。

贺霄紧接着发了两天的高热,咳嗽不止,见天儿的说胡话,全都是:“母后求求您就应了罢。”

蔺太后到底是心疼儿子,更何况小孩儿都成这样了,赶紧就把事情答应了下来,小皇帝说甚么是甚么。

其实原因远不止此,还因着满紫禁城人看蔺太后的目光都奇奇怪怪的。

皇爷称病不上朝,自然文武百官也要问询以表关心,蔺太后当然不想让小贺霄这一任性就出去跪了一个时辰,还把自己跪病了这事儿传出去,于是只好更加勤勉地将政事大包大揽,更没有功夫管贺霄了。

贺霄这回不止是因着能将余知葳救出来而激动,更是因为头一回自己做决断而激动。

激动得,下笔的时候险些要忘了字儿该怎么写。

小叶见此情景,赶紧劝贺霄道:“皇爷,咱要不缓缓,您再喝点儿水?要不换奴婢给您代笔,您说就是了。”

大概也没有哪个皇帝每份圣旨都自己写罢,肯定有代笔的。

贺霄方才顿了半天,差点儿把墨点子滴在黄绢上,却还是摇头道:“不行。朕自己写。”

好罢,小叶心道,您自己写就自己写罢,反正我向来拿您没办法。

小贺霄再次悬起肘来,终于一鼓作气,下笔将这一封圣旨写完了。

搁下笔之后,贺霄才高高兴兴将这圣旨放在晾干去了,自有人给他收拾,而他自己由小叶扶着,又回到床上半躺着去了。

小叶见贺霄又要把书捡起来看,赶忙拦着:“皇爷,老这么看伤眼睛,我替您读。”

一说到读书,贺霄又忽然来了精神,他神神秘秘对着小叶一招手:“你过来。”

小叶不知皇爷何意,但还是附耳过去了。

“你《西厢记》读到哪儿了?”贺霄笑眯眯问道。

小叶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半天:“那个……‘张君瑞害相思’。”

贺霄啧啧了两声儿,把书卷起来敲了一下小叶的脑袋:“那你还没读到好地方,下头‘张君瑞梦莺莺’那才叫好看。”

“讲的甚么呀?”小叶伏在贺霄床边,瞪着两个眼睛冲着他眨巴眨巴。这两个孩子的眼睛长得有点儿像,都是圆溜溜的像小猫儿。

“张生和崔莺莺幽会。”贺霄眼睛一挑,“莺莺自荐枕席!”

小叶一张小脸儿皱了皱:“奴婢就说嘛,太师太傅都不让您看这东西,您偏看,还不就是说的那些个风流事儿。”

“再说了。”小叶嘟嘟囔囔的,“奴婢又不是皇上,看了没处用去。”

贺霄这下笑了,笑得连连咳嗽,险些岔了气去。小叶头大如斗,赶紧又给贺霄顺背,端茶倒水的一点儿也不敢停。

最后,小叶让下头人弄上来个小罐子,喂了贺霄一勺枇杷膏,这才把咳嗽压下去一点儿。

小叶操心地皱着脸:“皇爷,您如今咳嗽着,就别这么笑了,总得仔细着些啊。”

“朕知道。”贺霄咽下了枇杷膏,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像《西厢记》这样的好书还有没有?宫外头还能不能找着。”

“我的皇爷。”小叶脸更皱了,“上回找《西厢》就是奴婢脱了好些人才给您弄回来一套,还得东藏西藏,这回又要甚么啊?到时候太师太傅查出来,您当然不会挨板子,奴婢可就不一定了。求求您放过奴婢罢。”

这两个自幼长在一起,私下里说话也不大避讳,他这般说话反而是又把贺霄给逗乐了。

这回贺霄总算是忍着没笑,却偏着头问小叶道:“你有没有觉着里头红娘是个妙人儿?”

小叶看着自家皇爷灼灼的目光,忽然觉得不大妙。

他家皇爷,这是打算让他,做红娘?!

第一百九十五回:抄家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五回:抄家余知葳当天被小叶领出去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余靖宁,问了也相当于白问,周围的人都对她三缄其口,闭口不提有关余靖宁的事儿。

她就只好自己干着急,可干着急也没用,就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反正心情不好,就可劲儿损门口的狱卒,一直从他长得还没自己高,嘚嘚到您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怎么也没娶上个媳妇儿,再论到您这一月几个钱,娶不上媳妇儿是不是因为这个。

没几天把看她的狱卒叨叨得想要归天。

可是余知葳毕竟和从前不同了,这狱卒想打她还下不了手,只好气得挠门口的栏杆。

挠的滋啦滋啦得响,余知葳听了百爪挠心,于是更加猛烈地对狱卒使用言语攻击。

这两个互相快把对方弄死的时候,贺霄的圣旨终于到了。

还是小叶公公来宣的旨,特地看着狱卒给她解了手脚镣铐。完了还俯下身,往余知葳手里头塞了点儿甚么东西,这才满意地走了。

余知葳当时没敢看,在手里头随意一卷,就抬步子往外出了。

戴了许久的镣铐,余知葳忽然觉得自己双足轻盈异常,像是轻功又更上一层楼了。

她耸了耸肩膀,大步踏了出去。

是尤平家的和名都来接余知葳的,但门口那一辆,看着却不像是自家的车架。

尤平家的一件余知葳眼眶就红了,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而后扶住了她的胳膊,吸着鼻涕道:“郡主受苦了。”

余知葳安慰了尤平家的一阵子,而后又笑道:“如今妈妈说话可得注意着些了,我这封号不是褫夺了吗?怎么还叫。”

“郡主没仔细听旨意吗?”尤平家的嗔她,“给您复了诰命和封号了。”

“甚么?”余知葳脸色忽然变得不大好看,这般神情的时候,她竟然出奇的像余靖宁,“那我大哥哥呢?”

尤平家的冲她摇了摇头。

这算是个甚么事儿?余知葳方才那一点点的高兴全都给浇灭了,低着头掀开帘子就要往车上进。

尤平家的在外头叹气:“委屈郡主了,咱们家前头给抄过一次,马和车都卖了,这车还是租来的,先委屈委屈,咱们先回家,回家就好了。”

余知葳掀帘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好半天才听见她道一句:“我知道了。”

这不是自家的车,连车轱辘压地的声音都没有先前好听,余知葳兴致缺缺靠在车窗边,把手里头的纸条打开看。

上头写着一行小字儿,字迹说不上甚么铁画银钩,但干干净净的,看了让人心情愉悦。

那小字儿上写的是“八月十五,什刹海”。

余知葳辨认了一会,觉得这个字迹她应当是在某些奏章上见过,这个字体朱批道“朕知道了”。

这应当是小皇帝贺霄的字儿。怎么?约她八月十五上什刹海赏月?

这小孩儿,余知葳心道。她揉吧揉吧,把那小纸条揉碎了,从窗户丢了出去。

路上其实不是太远,没花多少功夫就到了世子府。

说是世子府,其实也够呛,因为大门口的匾都摘了,门框上光秃秃的,难过的像是撕掉了人的一块头皮。

旁的地方风吹雨淋,颜色早就蹉跎掉了许多,只那匾额的地方还是崭新的,一如五六年前。

余知葳在大门口站了好半天,就那么仰着头看那摘掉匾的地方,一动不动。

尤平家的和名都就站在旁边,谁也不敢劝,只好站在原地陪着余知葳盯着门框发呆。

抄家、摘匾、下狱,就连郡主的封号她都被褫夺过两回。

这都是她这辈子经历过第二回的了。上一回原本早都消磨得恍若隔世,却又重新被剥开,鲜血淋漓的扔在余知葳面前,冲着她张开血盆大口,笑得狰狞。

上一回她还是个无能为力的孩子,却像幼狼一般咬牙切齿,发誓道,若她当初能有自家哥哥那般的年岁,定能……

那她这回又做甚么了?

不知道那么站了多久,余知葳觉得仰头仰得脖子都僵了,这才低下头来。

她握紧了拳头,冲着那块空地大笑了三声,然后跨门槛进去了。

家里冷冷清清的,她刚进府那种仆妇穿梭的场面早就不见了。家里头两个主子全都下了狱,家里的仆妇不是自谋出路,就是跟着抄去的那些银钱一样,被一同带去的别的人家。

府中没有甚么银钱了,管事儿的尤平家的和她男人尤平只好遣散仆妇,只留了几个扫地的老妈子,并一个不愿意走的名都。余知葳身边跟着的几个丫鬟,也只剩了尤平家的的小女儿惊蛰。

余知葳长吸一口气,握住了尤平家的的手,叹道:“妈妈这些日子辛苦了。”

看尤平家的又要落泪,余知葳像是哄孩子似的,把尤平家的搂进了自己的怀里,使劲儿拍了拍她的后背。

其实尤平家的不姓尤,那是她丈夫的姓,余知葳对她从姓到名一概不知,她也顺从地听余知葳唤她“尤妈妈”。

留下来的,那都是难得的忠仆。

越往里走越觉得荒凉。府中廊亭水榭无一不透漏着灰败,阁廊周围的荷花也早早地就剩下了几株光杆儿,里面养的鱼,更是一尾都不见了。

这园子,两年前的时候给她办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全京城没几个不夸她哥哥的园子好看的。

现在连那一院子的海棠树,都只剩下了几个光秃秃的树桩子。

那可是与她生辰时候同开的海棠,是与她名字相辅相成的海棠,是半个京城的闺秀都叹咏过的海棠。

余知葳半撑着腰,看着院子里几棵树,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几声冷笑:“好啊,连树都砍了。”

她九年前甚么都做不了,九年后却依旧好似甚么都做不了,那个郡主名头就像是明晃晃地挂在她头上用来嘲笑她的。

你能定得了一方安宁,可你连你自己和最亲近的人都救不了。

她忽然想起了被她扔出窗外的那一张字条儿,大衡名义上最尊贵的人,约她八月十五什刹海赏月。

第一百九十七回:夜光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七回:夜光余知葳坐在梳妆镜之前,发觉她的确如尤平家的所说的一般,瘦的快脱了形了。

不同与刚从辽东回来时候那那种浑身结结实实的精瘦,这回显然是快要皮包骨头了,大概可以用满面菜色来形容。

尤平家的给她狠狠拾掇了一番,才勉强看起来不像是形销骨立。

余知葳以前是有那个自信不擦粉的,就算是扮小男孩儿也是一等一的俊俏小子,但这回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也只好对着尤平家的道:“上些粉罢。”

余知葳年纪小,不好上太重的妆,脂粉都没用去多少。

脸上一上粉,就显得脸色苍白,更透不出几分颜色了。尤平家的把胭脂糅在手心里,要给余知葳往脸上擦。

余知葳却推拒了:“别擦了。”擎着一张白得可怜兮兮的小脸儿对着尤平家的笑,道,“点些口脂就成了。”

“不揉胭脂,脸上没颜色。”尤平家的扯过镜子来给余知葳自己看,“你瞧瞧,这样看着,不憔悴嘛。”

余知葳看了两眼镜子里的自己,左右偏了偏头,笑道:“就是要憔悴啊,那个……我见犹怜嘛。”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长得好看是一种资本,但要是平时,她根本不用这么打扮的。

尤平家的端详了一下余知葳的脸,沉吟一阵:“那我给郡主重新画眉罢,朝下扫一扫。”

诶,这我怎么没想到,余知葳心道,于是赶紧开口对尤平家的道:“那好啊,妈妈就给我画那样的眉毛就好了。”

尤平家的撇了撇嘴,下手去给余知葳画。

虽说是挑着贺霄送来的料子做衣裳,但余知葳今日打扮得却素气,不像从前那般爱穿鲜亮的颜色。尤平家的给她绾了个朝云近香髻,插一支点翠攒珠串碧玺飞凤步摇,正是翠宝斋的手笔。身上着一件鹅黄直领大襟短袄,身上明明暗暗着葡萄花鸟的提花暗纹,外头罩件藏青无袖圆领短比甲,下头系着一条暗折枝花卉的白罗马面裙,裙子底襕上绣着五彩花鸟。

耳洞是前两日回家才穿的,这时候戴了两个金镶白玛瑙葫芦耳环,坠的微微有些疼。

尤平家的给余知葳的耳垂擦了点药,看着还是微微发红,心疼道:“这伤口还没好利索呢,要不郡主还是别带耳坠子了罢?奴婢还把先前那茶叶棒给郡主插上?”

余知葳在镜子跟前瞧了瞧自己的模样,笑了一声儿:“不用了,戴着好看。”

“那奴婢就去给前头说,给郡主把车架备上。”尤平家的躬了躬身子,退出去了。

余知葳独自坐在原地,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耳环,嘴角扯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

穿了耳,今后再扮男孩子,就难了。她今后就和京城当中其他闺秀、和她十二岁生辰时候遇到的夏锦繁无异了。

那时候她还颇瞧不起她来着。

可她二人,在本质上又有甚么区别呢?她以为她和旁人不同,上过战场,安过百姓,怎么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最后呢?她却要靠别人来保下世子府来了。

余知葳一直在车架上,还在想着这些事儿的。

想太多了胸口闷,也只能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透透气。

没有老妈子跟着年轻的女主子出门赴约的道理,跟在余知葳身边的是尤平家的的小女儿惊蛰,生的和尤平家的像极了。

她看余知葳心里烦闷,出言安慰道:“郡主别难受了,等会子见了皇爷,他定然能有办法的,既然皇爷能把郡主救出来,那肯定也能把世子爷救出来的。”

余知葳看着窗外,天色已经要擦黑了,过不了多久,月亮就会升起来,她答非所问地说起话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不是团圆的日子吗我竟然要出门去见别人。”

惊蛰没她娘那般经历多,遇见这样的事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时间竟然愣在当场。

余知葳回了下头,看见坐在她旁边的惊蛰眼眶都红了起来,竟然反倒安慰起她来:“你现下老子娘都好好的,还都在身边呢,你哭甚么呀?莫不是怪我带你出来,和爹娘团圆不成了?”

惊蛰当然知道余知葳是在打趣她,但还是赶紧反驳道:“没有……”

“好了。”余知葳拍拍她,“逗你玩儿呢,要真哭了,我还得给你找个帕子接金豆子去,多麻烦。”

“我以前不常说这样的话。是我的不对,好端端的日子,竟惹着谁都不开心了。”她又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

秋日的时候,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方才还是是黑得朦朦胧胧,这会子月亮都挂在空中了。刚升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变得很白,只是很大,嫩黄的一个,像是宫里赏赐的糖蒸酥酪装在碗中。一碗一碗,也是这样的嫩黄发白的颜色,也是这样的圆。这月亮挂在屋檐上头,好像谁架个梯子一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似的。

大概路上要有不少的小儿扯着大人的衣袖闹腾,要摘下这月亮来吃罢。

余知葳想到此处,不禁自己先笑了,大概没人像她这样的,竟然会想着要吃月亮。

京城的恢复能力很快,老百姓的生存能力也很强,这会子完全看不出两三个月前叛军进京的肃杀模样了,路上游人如织,买糖画吹糖人的老头儿吆喝声豁亮豁亮,一口气就能从街头传到巷尾。

路上游玩的不乏各家的姑娘太太,有许多妇人和姑娘家穿着葱白米色的“夜光衣”,系着或蓝或红的裙子,盈盈走在月亮下面,面上点着珍珠的面花儿,都像是月宫下来的一般。

这穿月光衣本是正月十五的习俗,后来穿着穿着,竟有人八月十五的时候也穿着。月光底下,女子身上的白绫袄子就散着银灰,层层叠叠散着水样的波纹。

今晚的月色真美。

她两年前的中秋这样和余靖宁道,但今年的中秋她却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大概自古月圆和人圆本就难两全罢。

第一百九十八回:什刹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八回:什刹什刹海当中的游船,大都是权贵家的。

无非是天津港关了,他们没地方上玩耍,却又习惯了游船,于是在京城里面四处寻有水的地方。

一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是个巴掌大的小湖,胳膊细的水渠都挤得满实满载的游船。

余知葳到之前还嗤之以鼻,往那个什刹海里头放画舫,还不如干脆在里头造个石头的,平日里也别挪动了。

谁知道今日去了,没见着甚么齐天高的大画舫堵在里头动不了,船都是小小巧巧的,一艘一艘,点了许多灯火。灯都是用不同颜色的灯罩罩起来的,如此便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彩,但都是朦朦胧胧的,并没有盖过月亮的清辉。

水里照例倒映着一轮明月,辉映着灯火,就像是众星拱月一般了。

月明的时候向来星稀,河中却是人为造出了一番星月同在的景观。

余知葳眉毛一挑,风雅啊。

才下了车架,就有人过来引余知葳上船了,余知葳抬眼一看,还果真是小叶,手里攥着一支金黄的桂花,香得痛痛快快毫不隐晦,还没见着就扑面而来了。

余知葳出门之前才擦过养头发的桂花油,顿觉浑身上下都是这个味道了,香得冲鼻子,有点儿犯头晕。

小叶把桂花连枝带条塞进了余知葳的手里,圆眼镜眯起来冲着她笑:“姑娘,我们爷有请。”

水里面有只小船,瞧着就巴掌大,大概除了那撑船的老头儿,就只能坐下一个人——小叶方才就是坐那船来的。

惊蛰看着这小小只的船,又看看余知葳,一时间犯了难。

小叶果然就跟个猫儿似的伸过了脑袋,对着惊蛰呵呵笑起来:“条件有限,就只能劳烦这位姑娘和在下同游了。”

惊蛰当然知道小叶是个太监,但毕竟瞧着还是个男子的,于是她下意识要去看余知葳。

余知葳扶了一下额头,又是一股浓郁的桂花香,赶紧将那花枝子拿远了,对着惊蛰道:“去罢。”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没事儿的。”

惊蛰张了张嘴,大概是还想说甚么,但终究没说出来,点了点头,跟小叶站在了一处。

余知葳穿着一寸来高的登云履,微微有些不大习惯,上船的时候摇晃了一下。不过武功底子尚在,很快就稳住了,她转过脸去,看着站在岸边看着她的惊蛰,摆了摆手,笑道:“你去罢,今夜是中秋,要顽的开心啊!”

不知怎的,她好像看到惊蛰的眼睛里有一点亮闪闪的东西,和船下的水光有一点儿类似。

她转过头,不再往后看了。

艄公船摇得很慢,但好在河道也不算是太宽广,没听见水声晃荡多长时间,就到了另一艘船边。

那船上也是只有一个人的,是个少年公子,穿着鸭卵青的道袍,没有戴帽,顶上的发都绾了起来,脑后半短不长的全都披着,头上勒着一条二指宽的二龙抢珠抹额。

少年公子手里头摇着把扇子,工笔花鸟画得分毫毕现。

见余知葳来了,便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像是要拉余知葳上岸。

大衡都不是第一朝开海禁的了,少年男女上船的时候互相拉一把,除了山羊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会嘟嘟囔囔以外,其实并不算是太伤风败俗。但一般出于礼数考虑,这种帮忙性质的“拉一把”,通常接触范围都在手腕和衣袖,总之都是衣料裹住的地方,绝不会出现“肌肤之亲”。

余知葳嘴上虽然不正经,但实在是从未逾矩过——她以前甚至拉姑娘的时候都只是拉手腕子的。但这一回,她看着贺霄冲她伸出来的手,愣了一愣。

不知道是想到了甚么,她把已经伸到贺霄手腕上的手往下挪了挪,抓住了贺霄的手。

若说上回在石洞当中带着小皇帝避难的时候心无杂念,那现在她就是满心都是杂念了,还跟她想余靖宁的那种杂念大相径庭。

贺霄也是微微一滞,但是再没有太大的反应,攥住了余知葳的手,一把将她拉上了船。

这一上船站稳了余知葳才觉得惊诧——她不过和贺霄两个月未见,这小子竟然长高了这么多。

当时她扛着贺霄跑的时候,这小子大概还只和自己一样高,也许可能比自己高,但小男孩儿又不显个子,总觉得他俩差不多。

但如今,贺霄是确确实实比余知葳高了,起码得有个二三寸。

余知葳得稍稍仰头才能对上贺霄的眼睛:“皇爷长大了。”

“你与我说过,在外头的时候要改改口,如今自己怎么忘了呢?”贺霄微不可见地脸红了一下,轻轻咳嗽了两声,“我看葳姐姐脸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吗?”

余知葳扁了扁嘴,觉得她这两句话都说过:“桂花太香了,熏得我脑仁疼。”她冲着贺霄笑了笑,转身就要往旁边的圈椅上坐,“为何总是喜欢唤我姐姐呢?不知道姑娘家都爱娇,不乐意让人往大了叫么。”

那桂花是贺霄特地给余知葳摘来的,想着香气扑鼻,姑娘家应当是会喜欢的,没想到余知葳竟然这样说,脸上略微有点挂不住:“你喜欢甚么花,下次换就是了。”

“倒是没什么特别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余知葳把桂花枝抓在手中把玩,这会子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若非要说的话,到还是觉得海棠要特别些——春海棠。”

春海棠分明不在花期的,贺霄心道,你这不是难为人么。

他又看了两眼余知葳的脸色,发现显然不如前两回见着的时候,在灯下瞧着反而没添颜色,却反而显得颧骨都凌厉了起来,伸在袖口的手腕仿佛一捏就碎了,根本不像能把他扛起来的样子。

贺霄忽然有些心疼,凑上前去,拨拉开了余知葳手里那枝桂花,瞪着一双乌溜溜圆的小猫眼睛:“你欺君。”

“欺君算甚么。”余知葳脸上虽说缺了些颜色,可那一双桃花眼却还是一个样子,眼尾斜斜朝上挑着,勾人魂儿一般,“假传圣旨的大罪,不也犯过了?”

第一百九十九回:丹桂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一百九十九回:丹桂果真。贺霄心道,她是在怪我太不食人间烟火了,连她是因着在诏狱中受了这许多苦都没瞧出来。

他那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就看了过来,紧紧盯着余知葳看,像是憋了很多话,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你受苦了。”而后像是在斟酌要唤余知葳甚么一样,嗫嚅了老半天。

她不喜欢自己叫姐姐的,那要叫甚么呢?

她明年就及笄了,身边又没有长辈,不如给她取个字罢。

贺霄正准备搜肠刮肚掉书袋的时候,没注意到,余知葳竟然是用一种打量和审视的目光再看他。

贺霄虽说瞧着已经有个少年样子了,看着不太那么像小兔崽子,但这一双眼睛却还是孩子的模样,在余知葳这种老狐狸面前,根本藏不住太多东西。

若说余知葳先前还是在犹豫,那她现在几乎是可以确定了。

贺霄不是余靖宁,当然不会心口不一,他言行一致得很,从给自己递条子到给她备衣裳,再到今日的准备,无一不是用了心思的。

而把她从诏狱当中救出来,恐怕也并非是因为自己“一生长为国家忧”。要真是这样,那他第一个保的该是余靖宁,而不是她。

都只是因为私心罢了。

但她本不该回应这份感情的。

她在狱中与余靖宁很模糊的心意互通过一次,但现在看来,她要食言了。

余知葳扪心自问,要是非要在“心意互通”和“活着”当中二选一,那她当然更希望余靖宁能活着。余靖宁不是囿于儿女私情的人,他该做的真正扫清了面前的障碍,朝前走,向上走,能让他还有机会继往开来,自己亲眼看到大衡的河清海晏。

大哥哥,对不起,余知葳心道,还望你今后,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想到此处,她看着眼前的贺霄,眯着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来,在桂花枝上揉了一朵下来,放在自己口中嚼着:“已经不苦了。”她迷离着一双眼睛,并未饮酒却带着几分醉意,冲着贺霄浅浅地笑,“挺甜的。”

金黄细碎的桂花在娇嫩的唇瓣和洁白的贝齿贝齿间若隐若现,贺霄一下子就头昏脑涨了。余知葳方才那话一语双关,根本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桂花甜还是甚么别的甜,还没喝酒,就忽然觉得自己醉意上了头。

他手有点儿抖,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你喝酒吗?”

“我身上有伤。”余知葳头上本就擦过桂花油,又嚼了两朵桂花进嘴里去,如今闻着更是沁人心脾,在月光之下,仿佛真成了月宫上刚下来的仙子,但和仙子不同的是,她是触手可及的,“辜负贺爷一番美意了。”

贺霄险些将手里的酒打翻了,支支吾吾道:“又是我考虑不周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喝了,陪你喝点果子汁好了。”

余知葳当然应下,还亲自给贺霄倒了果子汁,在玉杯里面颜色鲜鲜亮亮的,感觉很甜的样子。

她像是在盯着水中的灯影月色出神一般,不知怎么的,错开了自己那一杯,把贺霄那一杯端了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唇边,抿了一下。

像是忽然听见贺霄咽唾沫的声音,转过去有些疑惑地看了贺霄一眼,这才惊觉一般:“呀!拿错杯子了,这可怎么办?”

她慌慌忙忙要给贺霄换杯子,却被贺霄一把抓住了手背。

只是握了一下,感觉余知葳像是一僵,就赶紧松开了,他接着用他那双小猫眼睛盯着余知葳道:“不用了,就喝了一口……别浪费了……”

他是皇爷,挥金如土都没人敢说他浪费,何况这么一杯果子汁。

至于怕浪费的是甚么,余知葳心里头冷笑,她难道就不知道吗?

可她心里面越笑,脸上的表情就越像是羞怯似的惊慌,躲躲闪闪:“这……这怎么好。”上回她见贺霄的时候,还把他当个孩子,那小猫儿一般的眼睛干干净净的,让她把他当做幼弟去看,所以背在背上的时候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可她当时没料到,他拿贺霄当孩子,贺霄对于这种事儿却显然不是个孩子。

男人余知葳见得多了,余靖宁那跟木头似的黑脸关二爷不算,其余全都是色令智昏的东西。

她拿他当弟弟,他嘴上是喊着姐姐,但心里绝对不是拿她当姐姐倾慕的。

这样一来,反而就好办了。

贺霄单知道余知葳戎装时候英姿飒爽,女儿装的时候也不失娇媚,但独独没见过她羞怯的样子,想这穿过戎装的姑娘,羞怯起来竟然还别有一般滋味。如此一来,感觉自己浑身都烫了。

他拿过那个杯子,仿若不在意似的喝了一口,冲着余知葳笑;“没事儿的。”这果子汁不知道是甚么味道的,贺霄盯着余知葳的嘴把它喝了下去,一口一口都是浓浓的桂花味道,喝得他魂儿都快没了。

余知葳把脸别过去了。

她在暗地里头一挑眉,顺带着叹气——他只怕是还以为自己和他郎情妾意呢。

贺霄见余知葳把头别了过去,以为她是怪自己孟浪。他想了想,自己今天的确是太逾矩了些,正想着要说些甚么给她赔罪呢。

此时,河中央的灯火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蹿火一般,一下子窜了丈把高。

余知葳刚刚有点儿恍惚,差点儿以为自己这是在辽东看烽火,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险些跳起来,一瞬过后才冷静下来,没至于在贺霄面前失态。

贺霄像是得救了一样,也不用赔罪了,赶紧拍了拍她的肩头转移话题道:“别怕,这是给周围的游船准备的节目,这个开场我也是第一回见。虽说是新奇,但没见过的人总以为是走水了,其实不是个太好的主意,倒是破坏了这水面映月的风雅。”

余知葳很快把脸上不该有的神色压了下去,转过脸来对着贺霄,又是一张笑脸。她挑着一双桃花眼,问道:“是个甚么样的节目?”

贺霄凑过来,指着水面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百回:子昙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回:子昙方才窜起丈把高的火苗的地方很快就不喷火了,从那五颜六色的小彩灯之后,走出个姑娘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方才将人送上来的船家,这会子又划着桨,很灵活地穿梭在各个船之间,流水似的往船上头送菜肴。菜也是好菜,见荤腥却不油腻,见菜色却不寒酸,果真是大家才能花得起的手笔。

余知葳在诏狱里头天天吃馊饭,还有可能吃不饱。回家也没有几天,家里近况不好,更不可能太过铺张,尤平家的也怕她许久没吃过太饱,猛然大鱼大肉会把胃给吃坏了,于是只能拣着清淡家常的来做。

余知葳是北方人,又不是小葱豆腐养大的南方姑娘,余靖宁又是西北人,口味吃得重,他二人在家中吃饭油盐荤腥吃得都不算是太少此,这段日子嘴里都快淡出水来了。如今见着了这颜色味道都好的菜式,哪里能忍住不吃呢,当即就抄了箸吃起来。

像是当初云翠给她救命的那一勺猪油拌米饭,饭一吃进嘴里余知葳脸色就变了。不是掉眼泪了,而是笑了。这回的笑不掺杂着甚么过多的情绪,就是纯粹的高兴,是真真切切的笑了。

她最近难得高兴,便欢欢喜喜吃菜,一边吃一边看那河中间的“节目”。

说那琵琶女是个姑娘,那全然是因着她梳了个姑娘的发型,其实她究竟是个姑娘还是个妇人,又有谁知道呢?

余知葳少说在倚翠楼中待了七八年,云翠那人间仙乐般的琵琶声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经过云翠的多年摧残,再加上余知葳本人虽然会,但是又不常自己下手去弹。所以基本丧失了对有瑕疵的音乐的忍耐力。这个所谓的“节目”,在她看来除了开场有点新意之外,旁的都还挺老套的。

毕竟她琵琶曲子听得太多了,又有个云翠珠玉在前,这琵琶女的弹奏顶多能算是“尚可”,余知葳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若不是今日菜还不错,她恐怕就要昏昏欲睡了,真是险些快要把自己今天要来干甚么给忘了。

其实哪怕就是这个开场也并不算不是惊艳,完全算是惊吓。

但没办法,她得给小皇帝个面子,只好时不时赞许两句。

贺霄把手里的果子汁搁在桌子上,哼道:“你又欺君。”

余知葳:“何以见得?”她两手撑着下巴,琵琶袖空空荡荡滑在手腕子底下,里面是两条细细的小胳膊,弯着眼睛对着贺霄瞧。

贺霄看着她那两条小胳膊,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赶紧将装在盘子中的一碟子肉往余知葳跟前推了推:“你若是真喜欢,就该像吃饭似的,不是笑就是只顾着嘴上,哪有功夫与我点评说笑——你若是喜欢,就多吃些。”

“噗。”余知葳险些就笑了出来,“爷,您这是养猪呢?”

贺霄也不觉得自己说错话,只道:“大衡是以女儿家纤瘦白净为美的没错,可是你如今却是太瘦了些,显然是亏着了,不如丰腴些好看。”

“再者说。”贺霄很不自然地用手指骨节摁了摁嘴唇,“养你还养不起吗?”

余知葳扁了扁嘴,这小皇帝别看坐拥偌大家业,也就是江山,其实没甚么东西是他自己的。他是打算拿御膳房养她吗?

她可听说御膳房的菜不是蒸就是煮,总归是那种能放很久但是食之无味的菜色,别提多难吃了,真正好吃的那都是各宫小厨房——糖蒸酥酪这种东西,都是太后宫里的名品。

但贺霄还不存在三宫六院这种东西,又不好天天上他母后那儿蹭吃蹭喝,作为皇帝,更不可能天天抱着零嘴儿吃,他一天到晚吃的是甚么玩意儿那可想而知。

她忽然很恶趣味地想,贺霄想早些娶皇后纳后宫,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想提前各宫窜着吃好吃的?

余知葳心里这样想,脸上可不敢这样表现出来,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爷得养着千家万户呢。”

“我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贺霄盯着余知葳,笑得很无奈,“我有的时候想,我要是不是姓贺,不是我娘的儿子。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我曾经想,我要是个寻常耕读人家的书生,也不要中进士了,不然肯定得进京当官,是个举子就够了。在老家开个小书院,每天看着一帮娃娃摇头晃脑,回家之后有个婆娘,不用太漂亮,我喜欢就好。她给我温二两酒,做两三个小菜,吃了晚饭一起在灯下读书……然后再添个娃娃……”

余知葳一边看他一边笑,心道,我天,你们真都是这么想世外桃源的生活的吗?真正的老百姓都是泥地里滚着讨生活的,你还是感谢你有御膳房吃罢。

贺霄看了一眼像是听得饶有兴致的余知葳,皱了皱鼻子,笑道:“你可别笑话我,我有的时候当真是这么想的。你看看我这身板,习武只怕是不成,不就是只能读书了?”

说起读书,小皇帝显然就很想吊一吊书袋子了,他凑在余知葳跟前,把爪子搭在她夹着筷子的手指上,扑闪着长睫毛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姐姐,那你可有字没有?”

“没有字。明年不是才到取字的年纪。”余知葳道,乳名儿倒是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罢了。

“蔚昙昙其杳蔼,象翠盖之葳蕤。”贺霄道,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着字儿,“昙昙也有茂密的意味,昙花又是极漂亮的花,比女儿家也是可以的本是不错的。但叠字我总觉得有些不尊重,所以,不如取字‘子昙’如何?”

这是给男子的取字的方法,全然是按着余知葳的喜好来的,余知葳眉眼一弯:“皇爷书读得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都是这两年发奋才学了不少的。其实小时候我爹还在时,不是没想过习武来着,这两年才越发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贺霄说着说着,仿佛把自己说进去了似的,“我当时就常想啊,我要是宁哥哥……”

“皇爷的宁哥哥,在诏狱里呢。”余知葳搁下箸,静静地盯着贺霄瞧。

第二百零一回:答应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一回:答应“若是当真易地而处,皇爷愿意做我大哥哥吗?”余知葳搁下了手上的杯盏,口脂在白玉杯上留下了一个红印子,和杯中和果子汁交相辉映。

“我……”贺霄方才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境当中,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支吾了一下。

“皇爷不会愿意的。”余知葳像是疼极了似的,一把摁住了自己的襟口——襟口上别着一枚赤金的子母纽扣,是她最熟悉的样子,“皇爷再怎么被圈在宫中,那也是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哪里知道我们过的是甚么日子?”

她眼眶红了起来:“你知道二十五斤的枷挂在脖子上是甚么感觉吗?你知道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被人锁在囚车里是甚么感觉吗?你知道在诏狱中快死了都喝不上一口水是甚么感觉吗?”

余知葳平时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的,毕竟给人诉苦揭伤疤是一种示弱的行为,只能证明自己无能罢了。可如今面前的是贺霄,是平朔王余璞口中的那个“仁义孩子”,她只能把这种平日里觉得多余的话吐出来。

“这样的苦,皇爷受过吗?”余知葳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水光,大概是难受极了,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贺霄一见她这般神情,感觉扯的他肺叶子疼。上回见的时候,还是她护着自己,让自己别怕,一路从刀光剑影中拼杀过来,安安稳稳地把自己送到东郊巷。

这苦楚是有多难?让她这样一个人都受不住。

贺霄难受的一口气险些就没倒上来,抽了半天才缓过来,轻声道:“以后就好了……以后我护着你……”

余知葳拿帕子在眼睛上按了按,笑道:“皇爷这是又说笑了,若是我没个背景深厚的娘家,当真能立得了足吗?京中旁的闺秀,都是有舅家的。”

“更何况……”余知葳收了帕子,抬起眼睛来看着贺霄,“若不是我兄妹二人当机立断调了西郊大营入京勤王,皇爷如今在何处?若是当时我们甚么都不做,窝在京郊,窝在直隶,就是等也能将这风头等过去了,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这四个字高邈问过余靖宁,余知葳如今又将他还给了贺霄,彻底将他想避而不谈的东西撕开了摆在他面前,“若我根本没有进京,怎么可能遇上皇爷?所以这个救驾之功到底是谁的,皇爷心里不清楚吗?”

贺霄当然清楚,他又不傻,而且他太清楚救余知葳出来比救余靖宁出来简单多了。

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只好外强中干地拿着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皇帝威仪来恐吓她:“你放肆!”

“我若是不放肆,又怎么会在明知无旨擅自调兵入京是死罪,还偏偏要回京救皇爷。”余知葳方才眼泪没擦干净,还挂在眼眶周围,显得凄凄切切,她把心一横,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皇爷虽说长于深宫,但也总该知道,有些事儿绝不会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都是大团圆。更不是只要情投意合,就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从圈椅上站起来,脚底下像是不稳似的,晃晃悠悠往船边走:“我知道皇爷此回出来,只怕是十分不易。这份心意,子昙心领了。”

她自称的是贺霄刚刚为她取的字。其实她并不喜欢,昙花是一开就败的花,一点儿也不鲜活,一点也不像她余知葳,更是……一点儿都不像世子府中那一院的春海棠。

余知葳瘦削得厉害,站在船舷边上,衣袂翻飞,决然地像是仙子要回月宫一般:“子昙是余家女儿,只能先家族后己身了。”

她瘦的太厉害,显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那一双勾人魂的桃花眼,小虎牙,下巴上那颗小美人痣,贺霄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恐惧,好像眼前的余知葳是假的,他只要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她深深地冲着贺霄行礼,脸上带泪:“就此别过,心中情愫,只能来世再……”

话没说完,余知葳仰面朝天向船下倒去,她的身后是波光粼粼的什刹海,里面倒映着一轮很大很大的月亮——到了什刹海赏月最好的时辰了。

贺霄骇了一大跳,三步并作两步,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一把扯住了余知葳的手,哭道:“不要!”

余知葳暗中松了口气,心道,他要是在慢一步,我的腰都快拗断了,就控不住了。

贺霄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这个力道没用对,拽回来以后两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贺霄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余知葳,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怎么又要走?说甚么来世,既然情投意合,这辈子就圆满了难道不好吗?我答应你,真的,你说甚么我都答应你。”

他看不见余知葳脸上的神色,冷冷的,根本不像是领了这位少年天子的情,只是在等他往下说,等他应下自己的条件。

贺霄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抽抽噎噎跟余知葳赌咒道:“我答应你,我去保宁哥哥出来。我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娘家,我给余家翻案,好不好?你别自寻短见,你也别再走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余知葳声音又轻又缓,飘飘忽忽的,像是在梦里,仿佛一松手人就会化为仙子重回月宫了。

贺霄肯定也是害怕得紧,将余知葳抱得更紧了,死死搂住她的脖子,连连点头,就差指天指地指心发誓了:“我答应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啊。”余知葳抬起双臂,抱了回去,搂住了这个清瘦男孩子的腰,和余靖宁很不一样,“那我也答应皇爷。”

大哥哥,余知葳在心里道,我食言了。她在诏狱中答应余靖宁的事儿,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做到了。

她今后不再是世子府的余知葳,不是余靖宁的小六,也不是平朔王余璞的独女绥安郡主了——她今后,就只能是大衡长治帝贺霄的子昙了。

第二百零二回:夜路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二回:夜路余知葳上岸的时候,小叶已经领着惊蛰在这什刹海周遭转到溜了一圈,早都回来了,正在车架上等着她呢。

惊蛰见余知葳双眼微红发肿,顿觉不好,赶忙上前去问:“郡主……郡主这是怎么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好?”

“无事。”余知葳冲着惊蛰笑了笑,“你们先自个儿家去罢,我我走回去。”

“这……”惊蛰下意识就叉着腰,“这怎么成,怎么能让郡主一个姑娘家自己走夜路?”

“逢年过节的,京城不得热闹到明儿早上,路上人多着呢,不妨事的。”余知葳从琵琶袖里两下翻出一把小短剑,呛啷啷出了鞘,“再说了,我走夜路,可不比你走夜路安全。”

“我就是想吹吹风。”余知葳手里拿着小短剑,冲着惊蛰笑。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手上锃光瓦亮的小短剑,又看了看热闹如白昼的什刹海,想着此处到世子府也不算太远,叮嘱了好半天才离开。

余知葳短剑入鞘,重新藏进了袖子,心道,惊蛰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和尤平家的还真像。

她晃晃悠悠在街上走起来,一寸高的登云履其实穿着挺舒服的,走路并不累脚。

秋天的风凉丝丝的,刮在脸上,余知葳方才哭多了,眼睛不大舒服,有些微微发疼,一迎风就又想掉眼泪了。

她不得不又拿帕子出来摁了摁眼睛,心想,这都是甚么事儿啊。

今晚贺霄应下了她替贺霄翻案,明儿她就得将与自家交好的几位阁臣,譬如谭怀玠,陈晖,全都接洽一番。

其实要是从贺霄本人这里翻供要比谭阁老那几位死谏要容易一些,余靖宁当初认下了假传圣旨的罪名,那让这圣旨变成真的不就成了?

她当初一进西郊大营就谎话连篇,说的便是“圣上口谕”,若是圣上自己承认了这口谕是真的呢?

余靖宁和她身上的伤本来就不少,到时再说是屈打成招就行了。

余知葳这是仗着自己的猜测,仗着贺霄对她的情分,玩了一招险棋,算是“曲线救国”。

她是不是从现在就开始教唆贺霄同他母后作对了呢?余知葳漫无目的地想着。

余知葳走着走着,忽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那狠劲儿,一口下去,满嘴都是血腥味儿——舌头尖儿都被她自己咬破了。

她步行回家是为了吹飞散心,更是为了想正事儿的,可她走着走着,思绪老是往别的地方飘……

余知葳认识余靖宁第一天起,她就只知道自己要被余家嫁给贺霄的。贺霄对她动了心思,她该高兴才对,她今后的路都会好走很多,但她心里却堵得要命。

若是她和余靖宁的感情还处在那种“打死不说”和“装傻到底”的程度,那到不至于到如今这种境况。毕竟那时候算是她动了歪心思,活该她把这想法咽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直到岁月蹉跎的时间足够长,把这点儿年少的心思消磨殆尽,深深藏在心里就是了。

可好巧不巧,余靖宁竟然语焉不详地与她表明了心意。余知葳都快活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当然知道这位面皮薄的世子爷究竟想说甚么,无非是“若是这回从狱中平安出来,我们就在一起罢。”之后管他是浪迹江湖还是渔樵耕读。

余知葳当时甚至还夸下海口,说“我答应了”。

她答应了余靖宁,倘若这回平安从狱中出来,他们就在一起的。

可她现在为了救他出来,却只能嫁给贺霄了。明明也是平安从诏狱中出来的。

这让人又如何甘心呢?

世间千般苦处,最难受的一定有“意难平”。

可意难平的又远不止这些。

余知葳是被充作男儿教养大的,她总以为自己要与旁人有些不同。她总觉得自己插手过京城当中大大小小的政事,上过沙场,成为了大衡为数不多的军功授以诰命的绥安郡主。

她说过“哪怕我是个女儿家,那我也是个人物。”,也曾笑着朗声道出关汉卿的句子:“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然后呢?

然后她就要像蔺太后一样,为了权势为了利益,靠操纵自己的丈夫来参与政事了。

她不是觉得为了家族入宫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儿,只是如今的形势,像是完全扯碎了她年少的梦境。

你靠自己的力量是翻不了案的。

顾家是,余家也一样。

余知葳朝地下啐了一口,全是她自己的血。她这是在提醒自己。

她不该想这些,她不该这么脆弱的。

你说,余知葳自嘲似的在心里说,人怎么越大,反而承受能力还越差了呢?

你从前的日子也是这样,怎么没见你这般矫情?余知葳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通,仰头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呸!余知葳又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吹枕头风吗?那她就算是要吹枕头风,也要比别人强些。

她张开了自己的一双手,对在月亮底下看,然后告诉自己。

你这是握过刀兵的手。

你是余家的姑娘,顾家的遗孤,你有本事看着大衡在自己的手上走上正轨。

现在哪里是想这些儿女情长和自己的私事儿的时候,在诏狱里关了太久,都快跟这江湖朝堂脱节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掩日叛军的事儿如何了呢。

明日还要去找谭怀玠和陈晖,商讨给世子府翻案的事儿呢。

我家里的东西,我迟早要讨回来。余知葳咬牙切齿,她可没那个闲心做圣母,实在不具备“以德报怨”这样的优良品质。谁今天让我受尽折磨,把我弄的这样不痛快,我来日定然加倍奉还。

你们都给我等好了!

想到这儿,余知葳反而又笑起来了,像又有了动力似的,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不只是因为这……

她觉得自己走得越快,后面跟着的尾巴走得也越快——她能感觉到,对方的功夫没有她好,但这样难缠终究是烦人。

正当她两枚飞蝗石就要出手之际,后面那个影子忽然开口说话了。

“大哥。”他道。

第二百零三回:肖皖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三回:肖皖“大哥。”那影子又道,生怕余知葳认不出来似的,又道了一句,“是我。”

余知葳停下了脚步,定睛看了好半天,才认出眼前来人是谁。她惊喜道:“蛋儿!”

眼前的少年人冲着她嘻嘻笑了两下:“不是说好今后都不慌小名儿的嘛。”他从阴影当中走出来,停在余知葳身前,显然是个少年人了。

余知葳伸手比划了比划,笑道:“都这么高了。”

肖皖就嘿嘿地笑,他虽叫着余知葳大哥,却比余知葳还要大一岁呢。他定睛看了余知葳一阵,忽然诧异地长大了嘴,差点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哥……大哥你这是?你这是哭过?谁弄的2?兄弟我替你出气去!”

余知葳按了按眼睛,心想大概是又红又肿的,随口扯谎道:“没怎么,别大惊小怪的。最近眼睛不太好,见风落泪——弄得难看死了。”

肖皖沉默了一阵,忽然又开口道:“眼睛是在诏狱里弄的吗?”

余知葳一时语塞,她刚从诏狱里出来的时候,是因为里面太暗,适应不了外面的光亮,又没做好保护措施,难受了好一阵子。他这么一问,余知葳忽然愣住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现在睁着也疼,闭着也疼,没想明白自己是真哭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正如自己所说开始“迎风落泪”了。

“我都知道了。”肖皖接着道,“我那封信来晚了。”

余知葳摇头笑道:“已经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早不早晚不晚的,都是造化。我还没问你呢,甚么时候回的京城?难不成是在军中无恶不作,被人家赶回来了?”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肖皖解释道,“不是觉得大哥给我选的前程不好,是我还是觉得我更适合江湖浪迹一些。”

余知葳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很显然脱胎换骨长成了一副大人样子,不再是从前那个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只知道吃零嘴儿的小男孩儿了:“你长大了,前程都是自己选的,我不会管你。但我今天问你一句,甚么是江湖?”

甚么是江湖?刀光剑影,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快意人间就是江湖了吗?

余知葳已经不长个儿了,肖皖已经能低下头来看她了。但他依旧将余知葳的话语仔仔细细咀嚼了一遍,告诉她:“有众生的地方,就是江湖。”

余知葳将这话暗自念了一遍,对着面前的男孩子笑了:“说得好。你们真是长大啦。二狗和锤子呢?”

“还在军中呢。”肖皖笑道,“他们俩是打算建功立业的。”

他笑了一阵子,却忽然正色道:“此次回来,本就是有事要与大哥说的,既然今天碰巧遇上了,那我就跟大哥说明好了。”

“掩日此次造反,不止是因为没了走私的收入,同时还是因为官堂彻底将其余三堂弃了。”肖皖道。

余知葳点了点头,其实她能想到。从甘曹案开始,朝廷的案子就总和掩日拉扯,那个时候就能看出官堂的态度来了。这群老爷们终究觉得自己不需要那下九流的身份扶持着,正巧,掩日也对官堂不满许久,正好撕破脸来了。

“掩日逾近百年,官商玄丐四堂又总是相互看不顺眼,刚开始互相牵制制衡的作用就全成了互相扯皮吵架。”余知葳抱臂而立,点着脚尖和肖皖说话,“掩日尾大不掉不是一天两天了,又失了钱财的来源,更是不甚聪明地跟朝廷叫板,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大哥说的不错,掩日再这样下去,只能自取灭亡。”肖皖笑道,“各地的卫所对叛军都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朝廷派下去剿匪的钦差和太监更是一个心狠一个手辣,不说彻底分崩离析,那也是得元气大伤,今后恐怕成不了气候了。”

余知葳刚想点头表示你说的对,却又险些被肖皖吓得咳嗽。

肖皖道:“所以我回去了,没花多少功夫就接管了丐堂。咱们丐堂里头向来都是些可怜孩子,被另外两堂牵着鼻子走,那个不是真正想过好日子的?大哥这些日子来应当也听闻掩日内部不和的消息了,说的就是我。”

他说的话真是一句比一句惊悚,吓得余知葳根本不敢再去想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全神贯注盯着肖皖,生怕这孩子下一句说出些甚么自己干了“丧尽天良”之事之类的话。

肖皖浑然不觉一般,用护臂蹭了一下鼻子,接着道:“掩日丐堂今后彻底归降朝廷,登名造册,和一般的江湖门派和商贾人家无异了,如今正戴罪立功替朝廷清剿叛军,等结束以后,做些护镖之类的生意,再不用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了。”

余知葳眼皮一跳,哼道:“你倒是胆子大,敢把黑道上的东西摆到白道上来。没听过‘负心多是读书人’的道理?也不怕朝廷背信弃义,待狡兔死绝,就烹了你这傻了吧唧的走狗。”

肖皖挠了挠头:“大哥教训的是,我知道朝廷上的人看江湖人不是土匪就是下九流。但我这回学聪明了,提前找了靠山。”

“你可别吓唬我。”余知葳嘴一撇,“你要是打算拿我当靠山,那可趁早放弃罢,我自己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大哥……”肖皖一脸的无奈,“您就不能别老把自己说的这么寒碜,我想客气两句你都不给我机会。”

余知葳瞪着两个眼珠子,气鼓鼓地看着眼前的肖皖,心道,这小崽子,长能耐了?

肖皖看她大概是生气了,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余知葳以前经常说着说着话就给几人以及暴力。

这举动倒是把余知葳给逗笑了,她“噗嗤”一声破了功,问道:“说罢,究竟是找了谁做靠山,这么稳妥的?”

肖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心想如今自己长得比余知葳还高了,她大概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教训自己了,脖子也不缩了,笑道:“新派。”

第二百零四回:商讨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四回:商讨等余知葳回到家,基本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她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没明白新派这时候把掩日这个烫手山芋接过去的意义何在。

出于私心,她当然希望肖皖这家伙今后能有个好前程;但显然如今这党争如火如荼的程度,显然不是讲情分的时候,新派此时把掩日接手过去,有甚么好处吗?

她前前后后捋了好几遍,若是平朔王世子府这个盟友彻底没了,新派今后应当怎么办?平朔王基本代表军方,甚至代表整个西北军都站在新派身后,但若是和平朔王世子的联系断了,那这个支持就基本上算是没有了。

……那只剩下丐堂的掩日,显然对新派提供不了帮助啊。

余知葳苦思冥想,最后也没想出个结果来,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时候睡着的,总之一晚上乱梦一团,起来的时候不仅没觉得神清气爽,反而头疼欲裂。

今天还要去谭家,余知葳强撑着爬起来,光是绾发髻就觉得头皮生疼:“妈妈选个轻些的东西与我带上,我受不住。”

尤平家的叹口气,选了朵和她衣裳颜色相近的绒花来,往余知葳头上插去:“这个成吗?”

余知葳还是觉得重,甚至想披头散发就出去,但显然不可能这样,所以只好点了点头:“就这个吧。”

昨儿晚上余知葳就不大对,昨晚一回来,先不是要洗洗上床睡觉,而是问自己要了一把锁。

尤平家的想了半天,余知葳总不能拿锁头把自己砸死罢,所以放心把锁给了她。

而后半夜不睡觉的余知葳就去了库房,念念叨叨地将自己的甲和梨花枪全都锁在了柜子里。

所以今儿早上尤平家的和余知葳说话还是小心翼翼的:“真的可以了吗?”

“当然啦,我又何时说过慌。”余知葳对着尤平家的挑眉毛,“对了尤妈妈,等我下午回来,帮我找个大夫来。”

尤平家的登时汗毛倒竖:“姑娘哪里舒服?那天那个庸医怎么回事儿……”她絮絮叨叨地开始念叨起来,数落当时余知葳刚回家的时候她请的那个大夫。

“当时没觉得。”余知葳摁了摁自己的头发,觉得生生的疼,“我眼睛有些不大对劲儿,迎风落泪,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问题,看一看总归稳妥些。”

尤平家的自然应下,备车送余知葳出门了。

大衡官员十五、十六休沐,但余知葳也不好睡到吃午饭那个时辰再上门的坐在车上的时候,虽说困得要命,但却死活睡不着。

并且头更疼了。

于是进门的时候,陈月蘅立马就见到了眼下乌黑并且一脸生不如死的余知葳:“你这是怎么了?”

余知葳扶住她的手,摇摇头。

陈月蘅忽然想起来昨晚她是去见皇上了,吓得一个激灵:“昨晚该不是……”

“没有。”余知葳捏着眉心,打了个哈欠,“就是哭得太多了,晚上又没睡好,头疼。”

她顺带着又挤了挤眼睛:“眼睛也疼。”

陈月蘅一边儿把人往屋子里引,一边道;“那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耽误事儿。”余知葳把手从眉心放了下来,尽量调度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给陈月蘅,“况且让这么一屋子的阁老、大学士等我,我好意思嘛。”

陈月蘅扁了扁嘴,没说话,只是吩咐下人一会儿准备醒神的茶给她喝。

一进屋子,果真是谭怀玠陈晖都在,只高邈的伤还没好利索,不便久坐,便没让他来。不过他如今一身的职位被薅了个干净,纯属白身一个,来了也起不上大的作用。

余知葳冲着几人拱了拱手:“谭二哥哥,陈大哥哥。”

余知葳按男制行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人早就习惯了,也回了礼。

她刚坐下,谭怀玠就俯身问道:“如何了?”

“成了。”余知葳抿了一口茶,言简意赅道。

陈晖和谭怀玠都是长舒一口气的模样。

“皇爷答应我,下回大朝会,给我大哥哥翻案。”余知葳道,“他只要金口玉言说自己下过调兵进京的口谕,之前的口供就全能当是屈打成招推翻了。劳烦几位大学士再操劳些,替我大哥哥写几封求情的奏章,好在朝会上提起来。”

不管是谁要提,总归将这个话题提起来就是了。

“不知郡主可否有叮嘱过皇爷,要如何翻案?”陈晖道。在他的感觉中,他们那位小皇帝一直尽职尽责给蔺太后当傀儡,指东不打西,让砸狗不撵鸡,陈晖生怕他一开口就坏了事儿,还不如不说。

“我与皇爷商讨过了。”余知葳精神状态实在是不大好,靠在椅背上蔫蔫的,“皇爷倒是会说,是他叮嘱过余靖宁,若是京城有难,他有难,他便可以调兵入京,如圣旨亲临。”

“至于信物……”余知葳感觉自己有点儿气短,强忍着接着说话,“尚方宝剑还在我们家隔着呢,虽说是北上辽东受封总兵的时候御赐的,但如今拿来用也不是不成。”

谭怀玠一听,这是想和他当初南下洛阳当钦差用同样的招数——先斩后奏。

要是贺霄当真表示自己这么叮嘱过余靖宁,那余靖宁调兵入京勤王便不算是“擅自”,而是“奉旨”了。

余知葳大概是觉得让尚方宝剑埋没在后厨去削土豆皮儿是在太憋屈,只好拼命榨干他的使用价值。

几位阁臣并一个余知葳叽叽嘎嘎讨论许久,把有可能在朝堂出现的情况全都考虑了一遍,尽量保证万无一失,有人要挑刺儿,他们提前备好了词儿,怼回去的时候也方便,也更能临危不乱理直气壮地压倒对方。

听着听着,余知葳忽然觉得更喘不上气来了,并且眼前也有些不对,白的成了银河,黑的成了漫天星斗,又像是苍蝇,一个点儿一个点儿飞在自己面前。

而后,这两种颜色又很快掉了个个儿,黑的多白的少,进而变成了全黑。

而陈月蘅、谭怀玠、陈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极其渺远了……

“小六!小六!”

第二百零五回:用药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五回:用药余知葳是随着一屋子的药味儿醒来的,眼睛上还蒙着一层纱布,里面像是裹着甚么药。

她皱了皱鼻子,这味道也太浓了。

刚动了动身子,就听见床边有人说话:“你好生歇着罢,你哥哥的事儿还有我们呢。诏狱里是个甚么情形你自己不清楚吗?刚从辽东回来还没缓过来呢,就先在狱中待了那么久,年纪轻轻的,身子都给糟蹋成甚么样了?别再操劳了。”声音是陈月蘅的。

余知葳挣扎了一下,指着自己眼睛上裹着的药布:“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要瞎?”

“呸呸呸。”陈月蘅一巴掌拍在余知葳的手上,疼得她嗷一家伙,“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作甚?你不是天天与你家老妈子说你眼睛疼吗?来的那个大夫一并看过了,说是长时间不见日头,猛一见阳光给伤着了。你自己又作妖,又是哭又是熬夜的,这才严重了些。”

余知葳躺着生无可恋:“嗯。”

“大夫让你躺着静养,这段时间就别用眼睛了。”陈月蘅叮嘱道,“给你家下人说过了,这药一天换三回。我看你这段时间怕是也回不了家了,这段时间就先在我家住着罢。”

余知葳看不见,对着空气一顿乱抓,终于抓到了陈月蘅的衣摆,对她好一顿感谢。

陈月蘅“哼”了一声:“别谢了,把你自己先照顾好罢,你这小小年纪要是落下病根来,老了可怎么办?”

余知葳胡乱哼哼了几声。

“好了,你先歇着,尤平家的和惊蛰都在呢。”陈月蘅抓着她的手拍了跑,站起身来要走,“我得去看看我家婵姐儿了。”

“月姐姐。”余知葳忽然喊道。

陈月蘅回过头来看她,问道:“怎么了?”

“你大哥哥回去了吗?”这问的是陈晖。

“已经下午了。”陈月蘅道,“等会儿就该用晚饭去了,他当然回家了。”

余知葳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的确是饿了,原来是错过了午饭:“没事,你哥哥走了你家夫婿也成的,我有话要问。”

陈月蘅直接气笑了:“让你别操心,你刚醒来就要找事儿,大夫说了,你如今最忌思虑过甚……”

“姐姐……”余知葳也看不到,只能撑着胳膊肘,把自己半立起来,一身药味儿,可怜兮兮道,“要紧的事儿,您帮我传个话也行啊。二奶奶,月姐姐,我算是求您了。”

“说罢。甚么事儿这样要紧。”陈月蘅大概是往前走了两步,身上禁步穗子擦着床边儿沙沙地响,但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

“嗯……”余知葳斟酌了一下,言简意赅道,“就问他此时招安掩日对新派有何益处。”

陈月蘅点了点头,对余知葳道:“我记下了,你好生歇着罢,等用晚饭的时候,我让人把饭给你送进来吃。”

余知葳自然应下,而后谨遵医嘱,接着躺尸。

眼睛上敷的药味道实在太大,余知葳蒙着眼睛,嗅觉又敏感,生生被熏得睡不着——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下午睡的太多。

她十分无聊地翻来覆去,心道,这大夫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又不让自己思虑,她又不是一直不省人事,那现在这种日子,究竟该干嘛?

于是翻腾了半天的余知葳实在受不了了,自己坐了起来。

她刚起来,就听见没多远的地方有个声音:“郡主。”

余知葳蒙着眼睛还不忘了左顾右盼:“尤妈妈……”

“大夫让您好生歇着,您都忘了吗?”尤平家说着,伸出一双大手来钳住了余知葳,打算把她接着往被子里按。

余知葳在她的魔爪之下挣扎了半天,扭着身子吱哩哇啦:“我实在是睡不着了,妈妈求您了,我在这么下去,会憋出毛病的。”

尤平家的好像松开了余知葳,她也不知道人在哪儿,总归是龇着两颗小虎牙讨巧卖乖。

尤平家的:“郡主,那边儿是椅子。”

余知葳:“……”

正当余知葳把头转来转去,想将自己最灿烂的笑容投掷给尤平家的的时候,忽然听见她十分无奈地道:“罢了,奴婢服侍郡主穿鞋罢。”

余知葳好生高兴,乖乖转过身来,让尤平家的给她把鞋穿上,一边儿道:“得亏看大夫了,现在治好了就罢了,要是拖得久了,见天儿就像这样,那可不得憋死。”

尤平家的知道余知葳这是怕自己真瞎了,于是摆出一副训孩子的口吻:“净知道瞎胡说,真该让你多吃几服药,多消停几天。”

余知葳穿上了鞋子,被尤平家的领着在屋里转圈圈,嘴里还笑道:“这么早就消停作甚,等到了明年,我不想消停都得消停。”

尤平家的一愣。

“世子府的墙才多高,翻进翻出也难不到我。”余知葳坐在了圈椅上,手里面剥起橘子来吃,尤平家的刚想替她剥,就被拦下来了,“没事儿,剥个橘子又不用看,我自己剥就行了。”

她把一瓣儿橘子咽进了嘴里,呜呜噜噜地道:“宫城的墙多高,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翻出来。所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尤平家的在一旁听着,不知道说她甚么好,只好点头道:“是是是。”

在余知葳坐着没事儿干,连聊天都险些词穷了,终于到了换药的时候,余知葳的如蒙大赦,赶紧让尤平家的把自己眼睛上的纱布拆开了。

谁知尤平家的一手挡着屋中灯的亮光,一边儿对着余知葳道:“郡主,大夫让你这几天最好别睁眼,屋里有亮光,您给自己挡着些,奴婢要换药去了。”

余知葳:“……”搞了半天她还是得瞎着。

裹在眼睛上的纱布要给旁人拿去洗,新的纱布还要烫过,往里面裹进去了味道很浓郁的一包药,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布散发着药香。

然后着热乎乎的药又敷在余知葳眼睛上了,在脑后打两个结。

“好了,郡主。”尤平家的拍拍手,“回床上躺着罢。”

余知葳:“要不干脆物尽其用,我们来摸瞎子罢。”

尤平家的:“……”

第二百零六回:圣旨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六回:圣旨太和门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极高极大的门吱呀一声朝着两边退开,金黄的阳光洒在朱红的大门和门上九九八十一颗铜钉之上,大衡多年来的兴衰荣辱就像是全揉在这里头。

朝臣依次步入太和门,步在汉白玉之上,黑靴子白石阶格外分明。从御座至太和门门口,是一水儿的飞鱼服,从内到外,由赤红到青绿,妆花的飞鱼在阳光下面熠熠生彩。

这不是贺霄第一回上朝了,但平日里他都是浑浑噩噩的——小孩儿家渴睡,通常是衣裳都穿好了他还浑浑噩噩的。今天却是醒了,宫人给他更衣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赭黄大袖圆领袍上的十二团龙他只能看见三只,全都张牙舞爪恣意张扬。

小叶给他平了平两肩,肩上饰以日月纹章,整完了两肩,小叶顺便蹲下来给他整了整袍摆,而后笑道:“皇爷去上朝罢。”

贺霄看着小叶的眼睛,也是圆溜溜一双小猫眼睛。小叶是从内书堂出来的,照例应当进司礼监,御门听政时站在自己身旁。

但现在那个位置站着的是裘安仁。

他忽然想起来余知葳说的话:“皇爷快十四岁了,我十三四岁的时候,都是在辽东沙场上度过的,所以皇爷应当有些自己的决断了。大衡是天下人的大衡,但也是皇爷的大衡。皇爷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那得看皇爷自己。”

她当时好似连白眼仁都是红的,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一双桃花眼的眼角全都勾了起来,沉下声音来冲着他道:“皇爷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皇爷?”小叶看着愣愣的贺霄,唤道,“困的话,要不要再洗一把脸。”

贺霄猛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

他是很想醒来,但不是靠洗脸。贺霄三两步跨了出去,没有回头。

……

御座旁照例是赤红蟒衣的裘安仁,胸口一条硕大的坐蟒张着血盆大口,几欲飞出,若不仔细看,乍一眼还真能看成五爪龙。

妖人一样漂亮的大太监照例向着贺霄揖了揖,挑着眉毛笑:“皇爷。”

贺霄木讷地冲人点头,与往常瞧着没有太大区别。

裘安仁嘴角一勾别过了头,冲着汉白玉石阶下的文武百官朗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往下一瞟,都察院那几个蠢蠢欲动,就等他这话结束了。

他眯了眯眼睛,嗯,不是他的人——他最近让自家人都避一避锋芒,免得太过显眼遭人妒恨,被新派旧派联合起来集中对付,那就不好了。

这几个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显然是刚进都察院的愣头青,脸上几乎就写着“我要参人”几个字。他们还不明白怎么参才算进退有度,刚刚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只知道喷唾沫,就指望着乱拳打死老师傅,给自己先弄个“谏臣”的名头来再说。

果然,裘安仁话音刚落,那个都察院的愣头青就道:“臣有本。”

蔺太后:“讲。”

那愣头青果真带着一脸“参倒了他我就功成名就”的表情,前跨了一步:“臣要参文渊阁大学士谭怀玠,公私不分,黑白不明,为罪大恶极之人求情。”

谭怀玠暗地里和陈晖对视了一眼,那一封折子是他们故意抛出去的,就是个诱饵,为的就是引都察院这一群棒槌先开口。

那都察院的小愣头青比谭怀玠还要大几岁,却跟他整整差了一个榜,人家都已经文渊阁议事了,他还是都察院一员青衣小官,实在心有不甘。

谭怀玠还是一副温瑞如玉的模样,冲着那都察院那位和煦一笑:“不知这位御史所说罪大恶极之人是谁?”

“自然是关在诏狱之中的余靖宁。”那小御史眼睛一挑,“罪同谋犯,岂不是罪大恶极。谭大学士前几年为走私鸦片的甘曹求情,今日又为谋反的余靖宁求情,不知是甚么意思?”

还不等谭怀玠开口再辩,金龙宝座上的贺霄却忽然开口了:“甚么?余卿入狱了?甚么时候的事儿?”

没人会料到木头桩子也会忽然开口说话,那小愣头青当场吓得愣住了。

不止是他,连蔺太后和笑得跟朵食人花似的裘安仁都愣住了。

谭怀玠冲着贺霄一躬身,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入狱已经将近三月了。”

贺霄依旧秉持着他那副傻了吧唧的语调,接着问道:“叛的是甚么罪名?朕怎么不知道?”

这话一出,群臣侧目。我们也很想知道您为甚么不知道来着,就余小世子这事儿,大家起码吵了没有三个月也有两个月了,你今儿出来说自己不知道,还真是不知道该怪谁了。

陈晖上前一步,躬身道:“无旨擅自调兵入京,同谋反论,判的是秋后问斩。原本其妹与其一同入狱,但因护驾有功,将功抵罪,如今已经释放了。”

贺霄听完此话,忽然眉头紧皱,道:“谁说他是无旨调兵入京的?”

这话说出来,又是群臣哗然,蔺太后当即脸色就变了,低声喊了一句:“霄哥儿,胡说些甚么呢?”

小皇帝没管他身后自家母后给的暗示,仗着除了蔺太后和裘安仁没人敢打断他的话,赶紧连珠炮似的把后面的话全吐了出来:“当初平朔王世子余靖宁受封辽东总兵北上平兀良哈时,朕就赐过他尚方宝剑。朕当时与他说甚么,你们都知道吗?”

您当时没怎么说话。在场的诸位大人心道,都是些写好了词儿的场面话。

小皇帝一拍宝座,朗声道:“朕说过,持此尚方宝剑者,应先护朕周全,若朕有难,立即回护。四方驻军见此尚方宝剑,如朕亲临。”

“朕书读的不算好,记性也实在是一般,但这事儿不还是记得的。”小皇帝贺霄像是冷笑了一下,但那双圆眼镜实在是太稚嫩,嘲讽没看出来,只能看出来是在笑,“朕只在给他赐尚方宝剑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这话甚么意思?就是说余靖宁拿了尚方宝剑,就等于有圣旨了呗。

第二百零七回:翻案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七回:翻案当天小皇帝贺霄一番话之后,朝堂上就再没安静过,阉党实在没想过贺霄会自己上阵给余靖宁翻案,连自己原本要上的折子都给忘了。

没人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忽然一边倒向新派一直要保下的余靖宁,连蔺太后和裘安仁都没来得及有甚么进一步的举措。

蔺太后只有当武曌那个心,却暂时还没有修炼出当武曌的本事,大衡也还没到尽在她掌握的时候。贺霄这话说出来,她当然没办法当面反驳,不然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圣旨不管用,懿旨才管用”吗?

真要是这样,大家就不止要骂她牝鸡司晨,罪同谋犯的也不是余靖宁,就得成了她了。

自己冲在最前面未必是聪明的选择,这种情形之下,她还是当傀儡背后的幕后操纵者更安全些。

下朝之后,刑部和大理寺一并接了旨,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

谭怀玠在大理寺待过不短的时间,人缘也还算是不错,早早就给自己的旧上司打好了招呼,供词一类的东西全都准备齐全,立马就能翻供了。

刑部鱼龙混杂,办起事来束手束脚的,办事效率也就那样,但是大理寺的效率绝对不低。

大理寺正卿、少卿伙同内阁新派众人,同气连枝,火速工作,没多久就将证词全都翻了出来,还一口气抓了好些个当时提审余家兄妹的人——说他们屈打成招。

裘安仁当场气得砸了一套茶具,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然,他生气也只能在自己的私宅里生,断然不可能是在宫中。

因为,蔺太后正在忙着教训自己儿子呢。

蔺太后向来有熏香的习惯,春夏秋冬慈宁宫中都熏香,从来没停过,此时贺霄身旁的香炉就正在朝上冒着烟气。

窗子没有开,没有风,那烟气就是直的,一条线似的直升上去,然后逐渐变浅变淡,将味道散在整个屋子里了。

蔺太后砸下去的茶盏就碎在贺霄的脚边,她脸色不大好,带着几分愠色:“你这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样?你统共见过余家那个丫头几面,她是给你下蛊了还是如何?你是坐在朝堂上,不是坐在自家后院当中,怎么这样任性妄为,全去替余家说话!”

贺霄咬着嘴,不说话。

蔺太后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兀自气了半天,才与他道:“孩子,哀家与你说过了,你要是不把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你这皇位要如何坐得稳当?功高震主者必然心生骄纵,你又如何知道他们那张人皮之下包藏的都是甚么样一番心思!”

蔺太后是个典型的怀疑主义者,最喜欢做的事儿不过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贺霄嘴张了张,想要说话,努力了好几次,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可是兵权是这样握在手里的吗?要是大衡连个打仗的将领都没有了,那又谈和太平,我这龙椅又怎么坐得稳当?”

他咬了一下牙,一鼓作气道:“野兽之所以会害怕人,不是因为人的爪牙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我们的手上有灼热的火和锋利的刀!若是国之利器都不复存在了,那谈何国家,又谈和天下?”

这话是余知葳给他讲的,贺霄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余知葳的头发是湿漉漉的,好几缕发丝垂下来,黏在脸上。她穿了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身上不是血就是泥,狼狈的要命,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水和泥,手里抓着鸟铳上的铳刀。

那铳刀寒光闪闪,在夜里像是唯一的光亮。

“现在瞧着还是天下太平,那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所有人都只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贵人,谁今后给我们打仗?”贺霄记得当初在石洞里擦铳刀的浑身是血却一滴泪都没掉的余知葳,也记得中秋夜里在船上,瘦得形销骨立双目通红的余知葳,“那到时候是儿臣自己上战场,还是母后亲自监军?”

蔺太后:“放肆!”她一把将桌上的茶盏都挥在了地上。贺霄这孩子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今儿第一回说,把握不好度,的确是太过放肆了。

那茶盏崩起来的碎片四处乱跳,有一个险些就跳在贺霄身上了。小少年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往后缩去,一抽鼻子下意识就想哭,好容易忍住了。

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母后,是儿臣说话说得过了,但您好歹听儿臣一句劝。大衡重文轻武久了,将领青黄不接这事儿妇孺皆知,平朔王乃是镇边的将领,不好随便往内地调,那京城要用谁呢?谁家的少爷那不是娇养着的,哪家父母当真愿意自己的孩子上战场?如今京城之中真正握过刀兵打过仗的小辈儿就宁哥哥一个,算上绥安郡主顶多算两个,若是连他也死了,今后谁给咱们打仗?”

小皇帝说话说得有点激动,还是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有辱斯文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抽抽噎噎地道:“不是说死了一个余靖宁,咱们大衡就无人可用了。而是所有的武将人家都会觉着,给咱们卖命没有好下场,给大衡打仗,无论得了多大的功勋,今后却只有死路一条。文官死不了,武将却动辄打杀,那谁今后会送自家的进军队。强制抓壮丁吗?若真是这样,大衡还哪里有个国泰民安的样子。”

贺霄看着雍容华贵的慈宁宫寝殿,心里想的却是当时他在那个逼仄潮湿的石洞当中,一身狼狈地和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挤在一起。

她当时捋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鬓角,笑道:“民间都有句话,叫做‘好男不当兵’,这话说的,难不成姑娘家就可以?”

贺霄闭了闭眼睛,狠狠地抽搭了一下鼻子。

他哭得有点狼狈,但是究竟是将那些话说出来了,不遗憾了。

好半天,才听见蔺太后说话,没提气,像是小声喃呢。

“罢了,就这样罢。”蔺太后转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轻声道。

第二百零八回:出狱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八回:出狱余知葳坐在榻上,等着尤平家的将她眼睛上蒙着的纱布拆下来。

她几日前才被允许出门,而且得是蒙着眼睛的那种,像个瞎子一般一路被领了回来,倒是把家里的下人吓了一大跳。

蕤灯榭中四处都拉着帘子,明明是白天,却昏昏暗暗的——今天过后,就不用再敷药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少见些光为妙。

按着这几年的惯例,常就是十月就落起雪来,今早刚下了一场,地上铺了一层。

余知葳冲着尤平家的嘿嘿笑:“妈妈,我今儿个,能出去接我大哥哥吗?”

“别想了。谭二爷已经备好了车马出发了,郡主赶不上了。”尤平家的一边给她将眼睛上的布拆下来,一边嗔道,“外面落雪了,就您这眼睛,太阳一晒明晃晃的,不怕再伤着?那这阵子的药就白用了,您又得再当许久的‘小瞎子’。快别出去了,谭二爷定然将咱们世子爷好好地带回来。”

尤平家的说到后来,近乎已经是哄孩子的语气了。

那……成罢,余知葳舔了舔嘴。

她只是想早些见余靖宁,虽然……是她要食言了。

……

谭怀玠站在诏狱门口,等着余靖宁从里面走出来,为了以防万一再弄成余知葳那个样子,他特地吩咐狱卒让余靖宁在那半明不暗的地方待了一阵,这才安排将人领了出来。

余靖宁胡子长了快有尺把长,上半截儿被余知葳打成了辫子,下半截儿支楞八叉地蓬松开来,余靖宁自己又不会编,只好那么蓬乱着。

谭怀玠的休养实在是好,才没在见到余靖宁的时候笑出声来。他只是冲着余靖宁笑道:“余贤弟要不要先上我家梳洗一番再回自己家?”

余靖宁没回他这话,环顾了一周,很显然是在寻找着甚么,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小六呢?”

“你妹妹她先前伤着了眼睛,不便出门的,今日没有来。”谭怀玠笑道,“等你一会儿到家了,就能见上人了。”

他这笑容让余靖宁看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错觉,当年谭怀玠下狱的时候,也是他来接的,梳洗一番之后才见去见的陈月蘅,如今他二人掉了了个,竟然还是这么个情形,不禁令人啧啧称奇。

余靖宁听见说余知葳伤着了,连珠炮似的问了几句:“小六伤着眼睛了?甚么时候的事儿?严重吗?”

“有些日子了。”谭怀玠道,“不过已经快好了,你也别太担心了。好了,咱们上车说。”

余靖宁囚服未除,不便骑马,只能坐车。

余靖宁闻言,掀开帘子便坐上了车架,脸色一直不那么好看。

谭怀玠觑了下这家伙的脸色,忽然笑了一声,试探似的道:“这都十月了,今年数着日子就快过完了,回家便该准备准备了。”

余靖宁没明白要准备甚么,还当他说的是年节:“我家人口单薄,父母也不在,不像你那一大家子,处处都得你和陈三操持,这么早就准备起来,实在是不太必要。”

又不请客吃饭,那不就一家人围在一起,添几件新衣裳,吃一顿团圆饭的事儿嘛,不至于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罢?

“我说的不是这个。”谭怀玠畏寒,早早就带了暖耳,他将暖耳取下来,整整齐齐抱在手中,“是明年皇爷大婚的事儿,你家小六本就在名册之上,自当该准备一番。”

余靖宁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变了:“余家都这样了,她名字怎么还写在纳后名册之上?不是早该除了吗?”

“皇爷亲自添上的。”谭怀玠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你家小六身份尊贵,说不定就御笔点后了,自然要提前准备着些。”

余靖宁“哦”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他平日里情绪克制,很少有失态的时候,连这种时候也是,可仔细看去,膝上的布早就皱作一团了。

谭怀玠似乎感觉出了他的颤抖,抬眼问了一句:“余贤弟,我看你与你家妹妹,情谊深厚,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兄妹啊。”

余靖宁猛然把头转了回来——谭怀玠是为数不多知道余知葳与他并非血亲的人,他这样说话,必然有旁的深意。

他勉勉强强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嗓子很疼,倒不像是到剌的,只是像吞下去了许多石子,憋着生生得疼,而且疼得厉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我们父母都不在身边,自然,自然要相依为命,情谊自然要深厚些。”

谭怀玠冲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个甚么意思。

余靖宁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一口气抽了好久,才缓缓呼出来,心虚似的又道:“我与她袍泽情深。”

世间只同窗同袍两种情谊最深厚,最不同寻常,这样解释来,应当是没有甚么问题。

但谭怀玠却挑了挑眉,问他道:“是吗?究竟是甚么情谊,恐怕是有你自己心里清楚罢?”

余靖宁:“我怎么了?”他平日里就算是发火,也只是黑脸生闷气,很少有这样提高了声气儿说话的时候,“谭二你说清楚,我怎么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然后能怎么样?”余靖宁瞪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谭怀玠,“我就算想了些旁的,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你见我甚么时候逾矩过。你今天和我说这个是为了甚么,提醒我还是教训我,还是想说你这情谊实在是‘惊世骇俗’,当断则断,赶紧掐了这心思?这些我自己难不成就不知道,还用你谭二来提醒我?你就不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了甚么下狱的,就不知道管好自己那张嘴!”

余靖宁说着说着,好似被甚么掐着了脖子一般,忽然一下子断了声儿,低头揉了一把头发。

谭怀玠瞥了一眼,竟然发现余靖宁头上有一根银丝一般的东西晃荡着——他竟然十七岁就生出白发来了。

余靖宁抬起脸来,眼眶像是红过的样子,低头道:“抱歉。”

第二百零九回:家府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零九回:家府余靖宁最后还是跟着谭怀玠去他家梳洗换衣,顺便刮刮胡子。

谭怀玠到底是个好气性的,被余靖宁没来由的火气冲了一头,却没说甚么,只不过是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

太失态了。余靖宁心道。

他现在的心思在谭怀玠面前,就纯属昭然若揭了。

余靖宁几乎能想到自己和余知葳是怎么从狱中出来的,贺霄此人虽说很多道理都明白,但是却胆小怕事儿,非要别人提点几句才行

她恐怕是拿自己做筹码,才将他这个大哥哥从狱中换出来罢。

余靖宁正胡思乱想,险些一偏头让名都把自己的脸刮烂。名都刚把世子爷接回来,就见他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个惊讶程度不亚于见了母猪上树,小伙子战战兢兢快哭出来了:“世子爷……世子爷没事儿罢?都是小的的错……”

余靖宁满面冷漠地看了看险些要委屈成一团的名都,叹了一句:“没事儿……”

没事儿?名都扁了扁嘴,我觉得世子爷您有很大的事儿。

不然总不至于油皮没破一点儿就露出这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

余靖宁看着名都对着自己欲言又止,半天连颗豆子都没蹦出来,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真刮烂了?”我怎么没感觉到疼?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名都哭腔道。心想我要是没把世子爷给伺候好了,等回去郡主肯定也饶不了我,这看起来横竖都是死啊!

而后主仆两个庄严肃穆地刮完了胡子,总之看起来都是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从谭家出去的时候,谭怀玠一反往常地没有叮嘱很多话,只是上来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回家就好,别想那么多了。”

余靖宁“嗯”了一声儿,皱了皱鼻子:“我知道。”

谭怀玠没有多说,只是又冲着人一笑,亲自将人送出了门:“知道就好。回家罢。”

这一路上名都惴惴不安,一句话都没敢跟余靖宁多说,只是在回到京城世子府之后,才说了句:“世子爷,到了。郡主不好见光的,世子爷径自进去便是。”

大概是因为刚将人放出来,旁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一一整理,世子府的匾还并没有安在大门之上,那上头依旧光秃秃的,留着一块明显的印子。

余靖宁盯着那本该有匾额的地方盯了半晌,这才一言不发地一撩袍摆进了门。

名都跟在余靖宁身后一路小跑,跟着自家世子爷一刻不停地就进了蕤灯榭。

门帘掀开,余知葳是站着的,药也用了许久了,眼底的红痕早就不见了,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看着他。

余靖宁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明明不是太久没见的,为甚么却久得像是恍若隔世?

余知葳死死盯着他看了半天,仿佛移开眼睛人就能消失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把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余靖宁朝前跨了一步,一句:“别……”还卡在喉咙口,余知葳就豁然将脸仰了上去,用鼻孔对着余靖宁。

余靖宁那一腔久别重逢的复杂心情一瞬间全变成了疑惑,稀里哗啦扑面而来:“你这是?”

“遵医嘱。”余知葳声音不大正常,压得很刻意,听起来呜呜噜噜的,“大夫不让我哭。”

仰着头就哭不出来了吗?余靖宁心想,三两步跨到余知葳的身前,道:“掩耳盗铃的,有用吗?”

的确没有,余知葳吸了两下鼻子,低下头,蓄在眼眶里的眼泪立马就决堤了,稀里哗啦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余靖宁看着自家小妹妹,余知葳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如今长开了,更是光彩夺目。哪怕先前被强光伤着了眼睛,哪怕留着眼泪狼狈不堪,都挡不住她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

模样还是哥哥模样,甚至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性格当中很多东西都没有变。

但余靖宁却觉得,眼前的余知葳当初他从倚翠楼捡回来的那个油腔滑调顾六天差地别了——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将顾六搓成了余知葳,从头到尾错的都是他。

是他亲手给余知葳定的前程,当初还好意思在狱中给她许甚么今后?

他掏出帕子要给余知葳擦眼泪的手在半空中陡然停住了,那方帕子在他手里划过一个诡异的弧线,最后落入了余知葳的手里。

余知葳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明白过来,攥着那个帕子擦了擦眼泪,还不忘补一句:“谢谢大哥哥。”

余靖宁喉头滚了一下,大概是咽进去了一句甚么话,最后张口说出来的就变成了:“是我该谢你的——多亏你了。”

这句道谢和当初高烧过后的那句不一样,那句话里全是浸满了相依为命,含着朝前走一步既是地狱的决然和凄凉,甚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绪。

那间小小的牢房里,渡过的不像是几个月等待问斩的时光,而像是……一生。

这一句相比起来,情绪和意味就太轻太浅了,像是挑不出来该说甚么话而临时被余靖宁扯出来当替补的。

余知葳冲着他勾了勾嘴角,脸上很快就换成了往日里那种嬉皮笑脸的神色,叉腰道:“那可不是,我如今可是对你恩重如山,你把每个月月钱给我涨涨呗——等下个月咱家的案子彻底了结了,把东西换回来之后。”

“不是我给你发月钱。”余靖宁垂下睫毛,“家里的钥匙如今都在你手里,不该是我仰仗你过活吗?”

这是句难得的玩笑话,余知葳噗嗤一声儿就笑出了声儿:“那感情好,大哥哥你放心,我是个翻身做主的‘穷人’,断断不会克扣你工钱的。”

她顿了顿,仿佛是在思考下一句该说甚么,然后换了更灿烂的笑容在脸上:“好了,你刚回来,咱们就在家里吃点儿好的,我上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庆祝一下我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

余知葳几步跑了出去,甚至从背影来看,是有些雀跃的。

可在场所有人都瞧出一股子强颜欢笑的意味来——有些刚刚揭开了点面目的东西,又得常埋心底了。

第二百一十回:鸡蛋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回:鸡蛋余知葳很显然没有因为掌握了财政大权就对余靖宁实行地主阶级专政的意思,饭菜还是很丰盛的,有肉有菜,连汤都是颇有食欲的颜色。

余知葳指着一小盘西红柿炒鸡蛋,对着余靖宁道:“这盘是我炒的。”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大,这辈子也没甚么让她学做菜的机会,两辈子就只会炒这一个菜。

向来奉行君子远庖厨的余靖宁本来是很震惊的,但这位钟鸣鼎食之家长大的世子爷毕竟不是个真纨绔,出于涵养,或者干脆说是为了抬举余知葳,还是抬起箸,视死如归地夹了一筷子鸡蛋。

余知葳:“没毒……”

被看出来的余靖宁十分心虚,赶紧把那一筷子鸡蛋塞进了嘴里,也不管烫不烫,猛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还没尝出味道来就赶紧道:“挺好的。”

那块滚烫的鸡蛋从世子爷的咽喉一直滑向了胃囊,就那么一路烫下去,好在这家伙是个身上捅个血窟窿也不喊一声儿疼的黑脸关二爷,岿然不动地任由那鸡蛋滚进了自己的胃囊。

余知葳看他这反应,估计不会太难吃,自然也夹了一筷子吃,没想到令余知葳色变的并不是味道,而是烫到了嘴。

余知葳险些把嘴里的鸡蛋吐出来,张嘴缓了半天才把那一口吃下去:“你不觉得烫吗?”

岿然不动的世子爷正喝汤,闻言冲着她咧了咧嘴:“还好罢。”

余知葳盯着自家哥哥,眨巴眨巴眼睛,觉得大概不会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关于这盘鸡蛋的实话了。

凡是有余知葳在场的时候,余靖宁是没有办法秉持着“食不言”的规矩的,毕竟家里就只有两个人,若是吃饭的时候不说话,那就不知道何时还能说话了。

余知葳一边夹菜一边道:“大哥哥何时能上朝?”

世子府被抄的资产清点过后才会还回来,余知葳和余靖宁又都没有封地,就她那点虚的郡主食邑还不够整个家塞牙缝的,所以余靖宁能不能上朝直接决定了世子府能不能继续周转下去。

余靖宁沉吟了一下,道:“恐怕得等下月了。”

余靖宁今年回来临朝听政,统共上朝的天数没满一个月,下个月再上朝,等到能领俸禄的时候,那都是腊月的事儿了,余知葳想到这儿就立马翻了个白眼儿。

余靖宁当然不知道余知葳在想甚么,偏头问她道:“掩日叛军现今如何了?”

“已经不成气候了。”余知葳在盘子里捡出好几片肉来,丢进自己嘴里,“掩日有四部分,官堂干脆叛逃了没有参与,丐堂被招安了,剩下的两堂被各地卫所追着打,没甚么好果子吃。”

“掩日是个江湖门派,没这么成规模地造反过。”余知葳拿筷子自己的饭碗,“头拴在裤腰带上讨饭的亡命之徒毕竟的确是有,甚至可以说不算少数,但毕竟不是全部。”

“只要有还想好好过日子的老百姓,掩日叛军就不算是铁板一块。”余知葳下定义道。

“你说……”余靖宁停了筷子,“丐堂接受招安了?”他知道丐堂与余知葳有些很密切的联系,但余知葳在诏狱中自身都难保,不太可能去找丐堂中的人做些甚么。

“对。”余知葳点头道,“我前几天,遇上肖皖了。”

“肖皖?”余靖宁猛地一听,对这个名字有点儿陌生,思索了一阵子才想起来这是谁,“就是你当初收的那个‘小弟’。”

“是他,小名儿叫蛋儿的那个。”余知葳也停了箸,看着余靖宁道,“你知道他与我说甚么吗?”

余靖宁看着她不说话,对啊,这家伙当初被送到了西北余家军当中,怎么又在京城出现了,难不成……

余知葳仿佛是能看出来他在想甚么一般,轻轻冲他摇了摇头:“他是在中秋节的晚上,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见我的——是来告诉我,他回了掩日,却对朝廷投诚了,靠山是新派。”

毕竟是在自家人面前,这种情绪没有掩饰的必要,余靖宁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不出余知葳所料,他问出了和当初余知葳一样的问题:“新派为什么要接受掩日的投诚,这对我们有甚么好处吗?”

“我问过谭二哥和陈家大哥。”余知葳大概是吃饱了,她将筷子搁在晚上,十指交叉搁在桌上,她轻轻笑了一下,“是我一直在自己家的事儿上打转,太短视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弯着很好看的弧度,余靖宁很早就觉得余知葳早慧的厉害,尤其是这种时候。

余知葳开口了:“这句话若我没猜错,应当是陈家大哥传给我的,他说‘并非是他们倚仗我们,而是我们倚仗他们’。”

她低头笑了一下:“他这个话,我理解了一下。我们新派一直着急着开海禁,着急着把各种新鲜的事物传遍大梁,但是却忽略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们背后站着的是甚么人。”

“抛开忠奸善恶,阉党和旧派的本质是一样的。”余知葳看了一眼余靖宁,果然见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对,我是说抛开忠奸善恶,旧派和阉党都是些甚么人呢?地主老爷。除了靠俸禄养家,还靠着在庄子里面收租子赚钱。”

余靖宁点头。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新派。”家里所剩不多的下人叮叮当当收着碗碟,让余靖宁看着余知葳总是隔着一层甚么东西,她的脸色出奇地白,是那种许久都没有见过阳光的气血不足的颜色,“现在就大衡的情况简单来看,是贾人。但大衡的贾人都是甚么样的,想必大哥哥也清楚——拼死拼活地将自己家加工的东西卖出去,这个江南常见,织布的工场遍地都是,最多雇几个工人,前两年海禁松的时候,一张起帆令再将东西往外送。拼了命地赚银子,赚来以后作甚么呢?”

余知葳冲着余靖宁笑了一下,那个笑容看起来狡黠得邪气:“置地。”

所有问题都回到原点了。

第二百一十一回:赌局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一回:赌局余知葳搁在桌上的手也呈现着一种没有生气的白,但好歹手指甲上是染过蔻丹的,看着水光潋滟,白得没那么惨了,反而显现出一众玉色的光彩来。

她用右手的指甲轻轻敲了敲桌面:“所以,大衡贾人的本质,最后又回归了地主。”

余靖宁这时候听出些味道来了,从名都手中接过了一杯消食的茶来,抿了一口道:“不止如此罢。据我所知,咱们几家之中,只有陈家是真正商贾起家的。”

余靖宁按照余知葳的说法,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数下去:“谭家,地主。高家,地主。咱们家,也是地主。”

余知葳没想到余靖宁上道儿这么快,连眼睛都亮了起来:“咱们家还是最大的那一个。”

她高高兴兴地接着往下说:“这样看来,新派是不是就特别的势单力薄?甚至连和旧派是不是的联盟都显得摇摇欲坠,一不小心这群人就有可能做出和阉党一样的决策。所以说,接下来,我们就要从本质上解决问题,把我们背后的人,变成真正的新派。”

或者换一个余知葳更熟悉的、更时髦的说法——资产阶级。

按照历史的发展趋势,资产阶级推翻地主阶级是历史必然,而资本主义社会高度发展,无产阶级才会举起自己的镰刀榔头。

然后历史被推上正轨。

而他们,将一手推动大梁的资本主义萌芽。

余知葳的眼睛像是被甚么点燃了,好像下一刻就能烧出燎原的星星之火一般,目光灼灼盯着余靖宁:“如果我们的背后站着的是真正的新派,大衡是被新派推着向前的,那我们铲除阉党,就会像摧枯拉朽一般容易,因为我们‘先进’,而他们‘落后’。到时候不需要我们再用甚么朝堂上吵架的伎俩,海禁自然得开,必须得开,大衡必须要向前走,到时候就是民心所向,谁也拦不住了。”

“新派拉拢掩日,是为了获得他们在民间丰厚的资源,不管是人力也罢,物力也好,总归都会在我们手上。”余知葳像是伸懒腰一般,舒展了一下上半身,冲着余靖宁一眨眼睛,“然后开工厂。蛋儿那个小子涉世不深,当时陈晖大概也不好将计划全盘托出,那小子还以为新派找他们,就是为了给贾人护镖的呢。”

余知葳那一下眨得余靖宁魂儿都快飞了,魂不守舍拿起茶来,心虚地抿了一口——这是说正事儿的时候,不能分心。

余知葳接着道:“大哥哥想赌一把吗?”

余靖宁猛然从茶杯上抬起头来,盯着余知葳看:“甚么?”

“余家的前程,大衡的前程。”余知葳笑了起来,“或者说,让大衡的前程上添上余家的一笔。”

余靖宁一动不动等着她把话说完。

“军工。”余知葳道。

那两个字险些将余靖宁惊得跳起来,险些觉得自己又要扣着乱臣贼子的名头锒铛入狱了。

大衡的火铳大炮向来是工部造,别人哪里有插手的机会。

余知葳像是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只是笑了笑:“我还没答应。毕竟……”她咬了一下嘴唇,眼神有点儿飘忽,“毕竟我很快就要到出阁的年纪了,这个决定还是得你来做。”

我要是做到蔺太后那个位置,甚至不用,只需要在蔺太后绑在贺霄身后的那几根线上加上自己的,这个折子就能批下来。余知葳心道。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内阁虽然没有直接的决定权,但毕竟很多决策都得仰仗内阁来做。这种折子只要兵工两部合作,稍微上下打点一下,批下来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不会是太长时间。”

可你怎么确定兵工两部这样听话呢?余靖宁心里如是道,表面上只是皱了皱眉。

余知葳又像是未卜先知一般抢过了他的话头:“孙和风那老头子倒戈了。”

余靖宁对谭怀玠曾经软磨硬泡许久这事儿知道,甚至当初传出来“谭怀玠总缠着孙和风是因为看上了他家的庶女想娶来做姨娘”这种风言风语。

所以他当然知道孙和风这胆子还没鹌鹑大的家伙攻略的困难程度,当初陈晖甚至想过要不要干脆把这鹌鹑拉下马,将兵部尚书换成自己人。

可是他竟然在谭怀玠快要放弃的时候倒戈了。

“他家出甚么事了吗?”余靖宁十分敏感地问道。

“正是。”余知葳冷笑了一声,“老头的儿子让人打死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儿的命根子。好巧不巧,死的是孙和风家里最小那位少爷,和余知葳一个年纪,虽说是个庶出,但本人和他姨娘都受宠的很。

余知葳在诏狱了关了好几个月,余靖宁关的时间更久,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赶忙问:“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几个纨绔斗鸡骂狗逛花楼,争风吃醋呗。”余知葳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儿,“打死他的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四爷。”

当初来过她生辰的夏锦繁一母同胞的弟弟。

孙和风这家伙好歹是个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照理来说哪怕这孙家哥儿是庶出,也该比这夏四郎金贵些不是。

可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国子监祭酒夏伟才那可是裘安仁跟前的红人儿,虽说是靠建生祠才“红”的,但在裘安仁面前起码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原本该跟余靖宁一起秋后问斩的夏四郎,竟然比余知葳放出来的还早。

为甚么呢?

人是印公亲自提出来的,大概夏伟才去求裘安仁那天他心情出奇地好罢,谁也不知道这疯子会干嘛,为甚么要亲自去提那小兔崽子。

总之夏四郎很嚣张,对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孙和风挑衅了一番。

余知葳不知道他是说了点儿甚么,总之很过分就对了。

孙老头子回家就大病了一场,险些就过去了,可这鹌鹑竟然强撑着又活了过来。

从床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谭怀玠:“我把我家五娘许配给你做个如夫人罢。”

谭怀玠:“???”

第二百一十二回:静好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二回:静好谭怀玠被孙和风当场吓得一个哆嗦,感觉斯斯文文的陈月蘅正快速变成了剽悍的高三奶奶,那眼神感觉隔着几十里都能看见。

谭怀玠甩了甩头,赶紧把想象中的陈月蘅的眼神拍散了,对着孙和风疯狂的摆手。

孙和风:“是我家五娘生得不好看吗?五娘不行六娘也成的,就是年岁还有些,谭大人得在等两年……”

谭二郎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感觉陈月蘅的眼神又近了一点,盯得他冷汗直冒。

最后,谭怀玠给老头子又是解释又是推拒,折腾了半天才让孙和风放下那个念头。

此后,孙和风顺利倒戈,进入新派阵营。

“大哥哥还记得当初车四儿改火铳的那几张图纸吗?”余知葳问道。

余靖宁当然还记得,立即点了点头。

“大衡惯例向来是‘工部造’,但其实大家也都知道,工部还要忙着盖房子建桥梁,没那么多功夫管这些事儿。”余知葳方才说得高兴,一直没顾得上喝水,这时候才抿了一口。

余靖宁立即接上了她的话头:“所以,哪怕工部将这些东西外包给旁人,甚至是和朝廷有关系的人,都不会又甚么大的问题。”

“只要等折子批下来,立即就能变的名正言顺。”余知葳笑道。

陈晖当初当然有暗示她,让她等明年入宫之后,争取一举拿下贺霄来。至于为甚么这么早就开始准备,当然是因为若是等折子批下来再开始,恐怕又要耽误个两到三年。

所以他们干脆就玩一套“先斩后奏”,等到折子批下来的时候,恐怕第一批火铳大炮已经发配给各地驻军了。

余知葳笑盈盈地看着余靖宁,道:“把车四儿调回京里来罢。”

她问这句话的意思就相当于是在问:“你赌不赌。”

别看余靖宁将门之后,甚至沙场几个来回了,却是个世家公子的习性——毕竟他爹虽然活泼过分,但也挡不住他是当年出了名儿的儒将,余靖宁把他身上的东西学了一部分,却一点儿也没继承他爹那活泼又聒噪的性子。余靖宁十分斯文地抿了一口茶,看向余知葳道:“好。”

余知葳虽然有七成的把握他会答应,但是真正得到回复之后还是险些高兴地要“嗷”一声叫唤出来。

他们这群少年人终究会长大,把大衡的未来扛在肩上。

脚下有路,眼前有希望。

她忽然有些感慨,要是真的“大同”了,那余家就没事了。

也不会再有下一个顾家了。

想起顾家,余知葳一撇嘴。她很早就说过了,她不知道这个仇该怎么去报,那个导致她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早就死了,不论是不是寿终正寝,他总归是没办法死在自己的刀下,也肯定不是因为顾家的事儿遭到了甚么实质性的报应。

隆武帝就像万千的普通人那样,病了,然后就死了,真龙天子的血脉和多年戎马的锤炼没让他获得上天更多的垂怜。

他就那样和余知葳毫无关系地死了。

余知葳所谓的“报仇”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那样无力,而她在十二岁之前的的很多个日日夜夜,都是夜里辗转反侧,靠仇恨活着的。

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支撑她活下来。

而现在,她有新的奔头了。

她很高兴,或者说很欣慰地低头笑了一下。

余靖宁看在眼里,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笑甚么。”这个问题问得很没有水平,甚至要是换做平时不仅不会有回复,甚至很有可能招来白眼。

但大概是余知葳今天心情格外地好,她抬起头来道:“就是……高兴。”

这几个月来的沉郁好像都一扫而空了。

其实她这个回答也相当于没有回答,这样的笑容当然是因为开心,不开心又怎么会笑得满面阳光呢。

其实他们俩也不知道这种漫无目的的对话意义在甚么地方,但是就是这样乐此不疲地说着。

“谁知道呢,就是……舒服。”余知葳露出两颗俏生生的小虎牙来。

就这么一个初冬,午后的阳光透过银红的窗纱,在屋里打出一片颜色暖暖的红来。余知葳苍白的脸上好似也给染上了一层胭脂,终于有了些颜色。

就好像他们没有经历过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所有的事儿都是那么安静和祥和,两个人各自捧着一杯暖烘烘的茶水,屋里烧了炭,上好的银丝炭,没有烟气,只是微微地冒着红光。

余知葳甚至感觉自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可是不行啊,冬天到了,哪怕大衡的冬日再漫长,那也总有过去的一天。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要辞旧迎新,迎来新的一年了。

谁都知道那个年份意味这甚么,余知葳还能在家里赖着,在余靖宁的身边赖着的日子,都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余知葳闭了闭眼睛,轻轻笑了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而且是越来越快了。

三年前的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余靖宁裹着一件狐皮大氅就闯进了她的世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而后她又很快将眼睛睁开了,盯着眼前那个少年,正是成人之前,少年人最好看的那个年岁,既不是半大孩子,也不是个古板的成人。

是个很好的年岁。

余靖宁逐渐被岁月拉出了很高的身量,脸廓也更有余家人的模样,甚至很多的人都会说,恍惚之间能在他身上瞧见他父亲。

只是两个人气质迥然。

少年老成的余靖宁和童心未泯的平朔王余璞,形成一种微妙的互补关系,但不管是甚么样的性格,总归都将余家人个性中的东西贯彻了下来,嵌在脊梁骨里。

余靖宁盯着与自我看了许久,像是忽然发现了甚么似的,盯着她耳朵上那两个小绿玉耳坠,问道:“你甚么时候穿的耳?”

余知葳摆了摆头,两个小水滴就在耳朵下面晃了晃,晶莹剔透的:“没多久之前,这才刚算长好。”

“这不是……明年就要及笄了,不一样了嘛。”余知葳道。

今后就再也不能那样随心所欲地装小男孩了。

第二百一十三回:老者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三回:老者两个唱曲儿的姑娘大概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正是青春的时候,坐在那儿抱个琵琶,怎么看怎么水灵,可却总觉得缺点儿甚么。

大概是因为珠玉在侧,完全被淹没了光彩罢了。

那珠玉当然是裘安仁。

裘安仁像是刚喝完酒,脸上又添了几分颜色,没一个人敢说他生的不好的。这是在自己的私宅当中,这家伙坐没坐相地翘起了一条椅子腿儿,半倚在桌子上,手里端着个小杯子晃荡。他膝盖上卧着老大一只白猫,肥肥壮壮的,一大团棉花一样拱在他身上,比他衣袍底下的小细腿宽了不知道多少圈。

裘安仁除了自己吃饭的筷子,还准备了一双小银箸,吃两口就要给那老大的猫夹一筷子肉尝一尝。

那大白猫吃肉吃得高兴,眯着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裘安仁高兴,哈哈笑了几声,丢了手上银箸,使劲儿摸了两把那大白猫的头。

他在家中,穿着松松垮垮的鸭卵青色直身,外头罩着件湖蓝的褡护,袖口上滚着一圈白边儿,毛茸茸的。

他对面坐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儿,正举着酒杯要敬他的酒。

裘安仁眯了眯眼睛:“别介,您别这么见外,咱们这儿又没别人。”

老头子笑了笑,晃了晃杯子里的酒:“这不是见外,是见着了青年才俊,老夫高兴。”

“算不上。”裘安仁举杯和那老头碰了一下,“您出去问问,路边儿卖豆芽儿老太太的小孙子,都知道我裘安仁祸国殃民。”

“只不过。”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们都不敢说了罢了。我活了二十几年,见过的所有人都教过我一个道理,要是不想让他说你一句不好,那最好就用权力让他闭嘴。你看看,想骂我的人,哪个不都是只敢在背后说我怎么样,表面上那还不是奉承话一套又一套?人啊,都是这样,不然我那么多的生祠,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那老头笑盈盈地看着裘安仁,不答话。

“其实他们说的也不错。”裘安仁继续笑起来,那张仿佛哪位大师匠人雕琢出来的脸瞧着更加的夺目,“我是揽权揽得厉害了些……”

“话不能这么说。”那老头终于开口了,一张脸上被灯火映得沟壑纵横,隐约能瞧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个生的极好的人,“人都是有私心的。咱们都是常人,又不是圣人,哪个人不希望自己封妻荫子呢。”

他偷偷瞟了一眼裘安仁,果真瞧见他听见“封妻荫子”四个字的时候,眼角抽动了一下,不过不明显,转瞬即逝。

那老头:“哟,说错话了,印公莫怪啊。”

“不必。”裘安仁语气淡淡的,“习惯了。”

那老头又开口了:“那老夫换个说法。都是常人,谁不希望自己能过得舒坦些,香车宝马美姬高屋,又怎么会有人不想要。”

裘安仁正伸手,把那唱曲儿的小姑娘叫过来,小姑娘脸上一红,婷婷袅袅地就过来了。裘安仁一伸胳膊就把人揽进了怀里,冲着那小美人儿的脸上啵唧就是一下:“说的对,是不是啊美人儿?”

那小姑娘估计没见过生的这么好的恩客,笑得浑身都酥了,靠在裘安仁的肩上哼哼唧唧:“讨厌~”

裘安仁扳着那姑娘的下巴,冲着她笑:“你别说我讨不讨厌,你就说这位大人说得对不对。”

那小姑娘水袖一掩樱桃小口,吃吃笑了起来:“对。”

裘安仁颠了颠坐在他大腿上的小姑娘,在她耳边哄道:“这不就对了嘛。”

而后他下巴一抬,冲着另一个小姑娘指了指那老头,然后道:“大人,这姑娘如何?若是喜欢,那就送你了。”

小姑娘磨磨蹭蹭要往那老头的腿上坐,老头倒是没怎么拒绝,伸腿便让人坐了上来,却也不搂着,面上淡淡的:“这就不必了。印公还年少,放纵些倒是没甚么。只是老夫年纪大了,酒色财气伤身。”

裘安仁冲着他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只管举杯喝酒。若是看得仔细了,读唇语还是能瞧出他说了句甚么的。

“假正经。”裘安仁无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和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说自己读过圣贤书的人一个样子。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转过脸来还是一副笑模样,对着那老头儿道:“我手底下那几个,许多实在是太张扬了,随便说些甚么,那新派的人都快把他们脊梁骨给戳烂了。余下的事儿,还是得仰仗大人。”

老头子身上带着很浓的旧派作风,很有风度地朝着裘安仁一拱手:“仰仗说不上,我们二人都是各取所需,印公不必这么客气。”

裘安仁转了转眼珠子,嘻嘻笑了笑:“对了,于见那厮今儿恐怕不大高兴,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千万别起了龃龉。”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玩笑话了,那老头笑了几声,看眼神大概就是“多大的人了”,他开口笑道:“这倒不至于。”

今天为了掩人耳目,这老头先是去了于见家,而后跟着于见一起出了门,最后于见坐着裘安仁的车架回了家,却把自家的车架留给了他。

谁不知道于见那一天到晚的就想往裘安仁身边凑,谁知道不仅要给他打掩护,还在他心心念念的裘安仁私宅当中只是转一圈就走了,换谁谁不气闷呢。

但是实在没办法,今天过来是聊正事儿的,于见不想给裘安仁留下坏印象,只好悻悻离开了。

不过他起码要生个两天的闷气。

裘安仁表面上笑嘻嘻的,心里却对那家伙厌恶的要命,当时看见他吃憋的表情,恨不得就要拍手叫好。

好在他演技一流,狠狠忍住了,还对着于见嘘寒问暖一番,把人搞得心花怒放,乐颠颠地回家去了。

那帮子读书人,不是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清高鬼,就是满眼睛只有酒色财气的假正经,再不就是哈喇子快掉在地上的色胚,还满口的仁义道德,没一个好东西!

第二百一十四回:洋人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四回:洋人老头子从裘安仁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梢头的时候了,屋子外面落着一层白雪,车轮压着嘎吱嘎吱地叫唤。

月光还算是明亮,映在白雪上亮亮堂堂的,煞是好看。

可是这老头子一点儿也没欣赏这景致的心思,掀开了车帘子冲着赶车的下人催促了几句:“走快些,家里还有客人等着。”

车帘合上,晃荡了几下就平静下去了。

赶车的没明白这深更半夜的家里还有客人,而且不睡觉还有正事要说是怎么回事儿,但他毕竟是个做下人的,舔了舔嘴实在是没敢问出来,只好听凭主子的号令,狠狠抽了面前的马一鞭子。

车前的马长嘶一声,车轮底下依旧嘎子作响,只是嘎吱的速度快了许多。

……

老头子回家的时候,自家书房的灯还是亮着的,老妻早早就歇下了,正屋子一点儿灯的影子都没有。

那老头快走几步,掀开厚重的门帘钻进了书房。

外头的风不算小,连带着刮进来了许多雪片子,惊动了灯下读书的人。

金发碧眼,是个洋人。

这年头见着洋人不算稀奇,尤其是在靠近东郊巷那几处更是常见,但是在一个分不清到底是旧派还是阉党的人家的书房里见着,那就是真的稀奇了。

大衡人看洋人通常脸盲,只能看出来这是个鹰钩鼻的年轻人,长得虽不是大衡传统意义上的英俊,但起码长得舒服,但实在是瞧不出是哪儿来的洋人。

那年轻的洋人瞧见了老头子,把书往桌子上一扣,冲着老头拱手笑道:“先生回来了?”他大衡官话说得很好,但是要是仔细听的话,还是有一种他舌头总是捋不直的感觉。

那老头点了点头,冲着这年轻的洋人唤了一声儿:“若闻。”这显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按照大衡人的起名习惯,起的化名。

若闻站起身来,像是要扶那老头一把,让他坐在圈椅上。

老头赶忙避了避:“你身份贵重,实在不必要这么抬举我这个老头子,老夫受不起这样重的礼。”这话听起来是不咸不淡的,甚至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但是要是单单听他的语气,却能听出来一种像是嘱咐自家子侄辈的语气。

若闻像是对他这个回答很感兴趣,眯了眯眼睛:“可是这是在大衡啊。”

老头知道他这话是甚么意思,但是却不着痕迹地又敬了他一次:“哪怕实在大衡,也是我有求于你,哪能反而让你敬着我呢。”

若闻眼珠转了一圈,大概是很满意,便也没起身,笑着看那老头儿径自坐下了:“咱们是各取所需,没甚么谁求谁的。”

“哈哈。”那老头笑了一下,旋即道,“那若闻便替我问令尊和令妹好罢。”

“我会传达到先生的意思的。”提道妹妹大概令若闻很高兴,挑了挑眉毛,“那小丫头不比你们大衡的女儿乖顺,惯会扯我父亲的胡子,若知道您问她好,那恐怕也是想要来扯您的胡子的。”

老头显然知道这是玩笑话,哈哈大笑着就坐下了。

等到老头儿坐下喝了一口水,才开口问道:“见着你们那位‘九千岁’了?我听闻他见了大衡皇帝已经不用跪了,果真是权倾朝野。”

裘安仁对自己的定位很准,他在读书人的眼中的确是个靠着生的好看,傍上了蔺太后为非作歹祸国殃民的小白脸儿,嗯,还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那就更是骂两句也不为过的。果然就连这刚找过他的老头儿都微微露出一点嫌恶来:“见着了。”

虽然他只是不怎么高兴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摆,但是还是被那年轻的洋人看在眼中。这种神情一般是拍蚊子或者苍蝇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但是这大冷天的,哪里来的蚊子苍蝇,所以那就只能是嫌恶这件衣裳了。

只不过是见了一面,就觉得这衣裳不干净了。

若闻仿佛是觉得这种反应很有意思,便先没有说正事,忽闪着颜色浅浅的睫毛,问老头道:“先生觉得你们那位印公是个甚么样的人呢?”

老头应当是没想到若闻会问这种问题,很显然愣了一下,短暂思考过后才回答道:“他……很有手段,心也足够狠,只不过……”

若闻看了他一眼,身子微微向前倾:“只不过甚么?”

“不够沉得住气。”老头道,“大概是年轻气盛罢。比不上若闻你。”

若闻笑而不语。

“他但凡要是能收敛一点儿,多做做表面功夫,也不至于闹出那般人人喊打的局面。”老头吹了吹茶杯里的茶叶,“不过,这也算是好处罢,对我们来说。”

老头其实能猜出来裘安仁是个甚么心理,送进宫里来做内侍的男孩子,家里情况只怕不好,而这样的男孩子,生得美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罪过。

内书堂出身又怎么样,进了司礼监又怎么样,他还是文人提起来就看不起的那一个,永远都是。

那他只会更看重自己手上的权利,甚至——更喜欢去夸耀自己手上的权利。

若闻听了老头对裘安仁的评价,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觉得,甚么时候咱们埋下的东西才能炸开。”

那老头眼见终于言及正事,不由地神色一凛:“不会太久了。广州港显然不能承担和番邦数量那样大的往来,况且如今民间根本办不下起帆令来。你也看到了,已经有第一群人忍不住了,既然有第一群,那就会有第二群。只怕是撑不过这个数儿……”

他默默地冲着若闻比划了几根手指。

若闻看着他比起来的手指,问道:“那你觉得,这群人能成事吗?”

老头摇了摇头:“如果按照兀良哈南下试探的结果来看,我认为不能。毕竟……咱们还没真正把大衡的脊梁骨打断。”他喝了一口茶润嗓子,“不过,按照你的想法,能成气候或是不能成气候,不都能达成咱们的目的就是了。”

要么青山埋忠骨,要么脊骨成佞臣。

而一个断了脊梁的国家,将是不堪一击的。

第二百一十五回:庙会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五回:庙会自从入了冬,就三天两头下雪,一直没停过。虽说一下雪路上就不大好走,连马都总是喷鼻子不乐意,但是还是有许多人在路上忙忙碌碌地奔波着。

又快要过年节了,时间就那样一年接着一年地跑着,没给谁留点空隙喘口气。

余家的案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折腾着,抄过的家产已经还回来了泰半,有些东西实在是没办法要回来——譬如余知葳心心念念的海棠树。

余知葳还没缓过劲儿来,气血虚,冬天怕冷,捧着个小手炉眼巴巴地望着窗户边儿。

余靖宁心一软,随口就要说:“春天再给你栽几棵。”这话还没从嘴里吐出来,就赶紧被他咽了进去。

春天栽的新苗,那么细的一枝,要怎么开花儿呢?那也不知道几年之后才能瞧见这花儿了,那时候,余知葳在哪儿呢?

余靖宁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

余知葳不知道是装没看见还是真没看见,眼睛还盯着窗户外头几个光秃秃落着雪的木头桩子,像是随口问道:“明儿出门吗?”

余靖宁刚想大“明儿年三十儿,出甚么门”,可等到这话说出来却又变了:“出门做甚?”

“当然是上街玩儿了,大哥哥难道不想上街逛逛吗?”余知葳看余靖宁眼神闪烁,大概下一句就要说出拒绝的话来了,赶忙先开了口,“如今京城就时兴晚上上街去逛呢,京里的庙会甚么的,你一次都没去过,难道不想转转吗?等回家了,那时间刚好够吃饺子。”

余靖宁去年勉强包过一回饺子,至今未能完全学会,下锅煮不是基本没馅儿就是烂成片儿汤,所以余知葳干脆不打算让他再担当大任,让下人包好了回家吃就成了。

余知葳看着自家哥哥,心想,他要是不去,我就干脆把他拖出去得了。

没想到余靖宁的话在嘴里打了两个磕巴,竟然答应了:“那行罢。”

余知葳挑起一边眉毛,冲着自家大哥哥笑了笑。

……

年三十儿的时候,大雪初霁,白日里太阳晒得人暖暖的,余知葳特地是挑那吃过午饭的时候要出门的。

余靖宁:“你若是要逛,那可不得到晚上?这几天晚上常落雪的,你就不怕冷吗?”

谁知余知葳却笑道:“怕冷好解决,穿厚些就是了。向来晚上那庙会的街好看,更添几分色彩,大哥哥不知道吗?这要是错过去了,那就得再过一年才能见上这样的景致了。”

余靖宁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子,只好应了。

既然是叫庙会,那当然是跟祭祀拜神脱不开干系,但到了大衡长治年间,就纯粹成了各类小商小贩做买卖的地方,杂耍卖艺的也在里头混一口饭吃。

烟火气很足。

余知葳穿戴一新,为了添上几分喜气,特地穿了件大红的方领半臂短比甲,尤平家的怕她冷,风帽暖耳卧兔一个不少,全都整整齐齐地穿戴好了,这才将人送出门口去。

余靖宁盯着她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的羊皮小靴,半晌不言语。

余知葳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甚么。”余靖宁冲着她微微勾了勾嘴角,权当是笑了,“好看。”

余知葳没停,接着一路咯吱咯吱朝前走:“生得好颜色,又年少,自然穿甚么都好看。”

她没注意为甚么身后的余靖宁没跟来,正一边儿嘚瑟一边儿朝前走,一不留神儿惊呼了一声。

前面有个坑,雪盖着她没瞧见,咵嚓一下就陷进去了。

这时候那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大哥哥才溜溜达达地走到她身前,还特地挑了挑眉毛,此时无声胜有声地表达了“活该”的思想感情。

“……”余知葳,“你倒是帮我一下啊?!”

余靖宁给了她个活该的眼色之后就径自朝前走了,只剩下余知葳一个人在后面一脚深一脚浅地追着跑。

这般场景,仿佛让人回到了两年前。

余家的车架回去了,只剩下兄妹两个在街上走,余知葳叼着一枚鲜红的山楂果,一手拿着一根糖葫芦,蹿到了不知定睛正在看甚么的余靖宁面前,口齿不清地道:“吃吗?”

说罢就把手里的糖葫芦往余靖宁眼前递过去。

余靖宁想也不想,就接过来叼了一颗山楂果下来,吃掉外面的糖稀之后,里面的果子酸的人一个激灵。

余知葳笑嘻嘻地跳在他身前:“这是看甚么呢,这么出神?”

余靖宁用下巴指了指前头的小摊儿——好像是个吹糖人的地方,一群戴爪拉帽的小孩儿正围在那糖人师傅的周围,又是笑又是闹,端的是热闹非凡。

余知葳:“想要啊。”

余靖宁摇头:“小孩儿玩意儿。”意思大概就是不要了,可是却并没有挪开眼睛,还是在看。

余知葳看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要是今后大哥哥有了孩儿,会牵着上庙会顽吗?”

余靖宁脸上的表情像是柔和了许多,笑道:“应当是会的。”而后却又顿了顿,像是很无奈的样子,“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有。上面不会让我成亲的。”

余知葳没管他这两句话,径自走到了那吹糖人的跟前,嘱咐了几句。

只听那吹糖人的应了一声儿:“诶好勒,您等会儿啊。前头这几个小孩儿的做了就轮着您的了。”

余知葳这才回过头来,冲着余靖宁笑了笑:“你是隆武元年生的,丁丑年生人,比我大三岁。吹了个牛给你。”

余靖宁皱眉:“都说了是小孩儿玩意儿……”

“京城直隶才有这东西呢。”余知葳冲着他勾了勾眼睛,“你当小孩儿的时候见过吗?等你十二岁来京城之后,哪有功夫玩儿这些东西。我补给你。”

余靖宁张口还有解释甚么,却被余知葳一句话堵了回去

她笑嘻嘻地仰着头,眼带桃花:“好了大哥哥,别狡辩了,我知道你想要。诶?怎么,不高兴啊。好好好,是我想要,成不成?”

余靖宁看着嬉皮笑脸的余知葳,最后也没把数落的话说出口来。

好罢,我的确想要。

第二百一十六回:零嘴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六回:零嘴没多一会儿,余靖宁就左手抱着一包糖炒栗子,手上挂着吹出来的糖人,右手也抱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咯吱盒儿。不止这些,嘴里甚至还叼着那糖葫芦上的最后一个山楂果儿。

再看前头的余知葳手上也带了许多的东西,嘴里也嘎吱嘎吱嚼着甚么东西,高高兴兴地一回头,看余靖宁还是龇牙咧嘴的——显然是糖葫芦上的山楂果还没吃完。

余知葳:“那咯吱盒你快吃了,这大冷天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余靖宁生吞似的把那一个酸不溜秋的山楂果儿咽下去,心里甚至怀疑那个摊主是不是看余知葳是个盘儿靓的小姑娘才给她几个不怎么酸的,酸掉牙的全都给了他了:“你这是打算把这整个庙会的零嘴儿都买下来吃了?”

余知葳又往自己嘴里头丢了一个,嚼得嘎吱嘎吱地响,一边儿嘎吱一边道:“我就是想带你瞧瞧我是怎么长大了。”

绿豆面儿的咯吱盒松松脆脆,丢在嘴里香喷喷的,余靖宁觉得这味道还不错。

余知葳笑道:“我小时候没那么多钱,零嘴儿只能一样买一点儿,现在有钱了,可不得好好吃上一顿。”

“敢情你这是找补来了。”余靖宁被他她这说法逗乐了。

“诶哟我的世子爷。”余知葳桃花眼一挑,冲着余靖宁眨了眨,“怎么不打官腔说官话了?反倒跟我学起京片子来了?”

余靖宁冲着她挥了挥爪子:“别瞎说。”

两个人溜溜达达朝前走,余知葳继续左顾右盼:“我小时候,也就是十岁左右那阵子罢,带着我那三个小弟上街。”

余知葳嘎吱一声儿又吃了一小截儿咯吱盒儿:“那三个小孩儿更穷,没甚么钱,都是我给他们买零嘴儿吃。老话都说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那叫一个能吃,我买一包东西,没一会儿就给人风卷残云吃光了。”

“那你怎么办?”余靖宁忽然觉得余知葳是不是被欺负了,谁都抢她零嘴儿吃。

“嗐。”余知葳笑了下,“我这不是给人当大哥呢嘛,他们第一口通常都是孝敬我。既然人家都给了,那我这当大哥的也不好跟小孩儿抢东西吃是不。多吃点儿就多吃点儿罢。”

余靖宁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笑甚么?笑话我啊。”余知葳瞥了一眼余靖宁,脸上带笑,“你可不知道他们那几个,吃完了还巴巴地瞧着摊子,可我又没多少钱,你瞧他们那小可怜儿样儿,舍得跟人抢食儿吃吗?”

三个小光头加一个留小长生辫儿的余知葳,全都带着小爪拉帽,穿着不算是太厚的东西,一边跑一边笑,嘴里飘着白气。余知葳笑得尤其厉害,咯咯咯个不停,最后被风呛得打起嗝而来。

这些小孩儿仿佛就浮现在余靖宁眼前,稀里哗啦从身前跑过,越跑越远了。

余靖宁看着那些小孩子在远方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

“你吃豌豆黄吗?”余知葳探着脑袋,指着远处的一个罩着蓝湿布的小独轮儿车,“这摊子上卖的豌豆黄味道最好,没那么甜腻,豆香味儿很浓。”

小摊儿上的伙计正吆喝着:“嗳这小枣儿豌豆黄儿,大块的来!”,这豌豆黄原本得春天才有,起码也得二三月份。可这两年也不知怎的,大概是商贩都想赚钱,一年四季只要开庙会,就能见着豌豆黄——只是用的大概是上一年的老豌豆罢了。

余靖宁看着小姑娘冲着自己眨巴眼睛,便问道:“你想吃吗?”

余知葳狠狠点点头。

“那就去罢。”余靖宁,“我钱带够了。”

出门之前,尤平家的特意给这两位主子又塞了好些碎银子和铜钱儿,说甚么:“上街玩儿肯定要买好些零嘴儿吃,钱可一定要带够了!”不仅塞了许多钱进去,还特地扯回了要跟着他们俩出门的名都,拼命朝人打眼色,“这大过年的,好些事儿都没干完呢,你这小子还想跑出去玩儿?当自己是主子呢。”

当时名都的神色就委屈了下来,还是余知葳说保证要给他带零嘴儿吃才让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尤平家的回了世子府,边走边回头。

“要是钱没带够,我就把你押在这儿。”余知葳剥了一颗糖炒栗子塞进余靖宁手里,“这么好看一个少年郎,还不够抵债吗?”

余靖宁很显然脸色黑了一下:“你打算拿自家大哥哥抵债?”

“不敢不敢。”余知葳看他的脸色,连声说不,“就是让您在这儿待一会儿,我回家拿钱把您赎回来,您看成不成?”

余靖宁哼了一声儿,朝前走去:“钱带够了,买豌豆黄去罢。”

余知葳乐颠颠地跟上了,心道,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呢,还是这么爱生气。

后来转念一想,也不知道是真生气了,还是生气给自己看的。

那做豌豆黄的独轮车旁边摆了两张小桌子,几把小椅子,给客人当个零食吃东西的落脚点。

余靖宁把一手的零嘴儿丢在了桌子上,看着对面坐着的余知葳剥糖炒栗子。

两个人没走太远的路,糖炒栗子还热着,剥出来金黄的栗肉上丝丝冒着白气。

大概是因为余知葳有指甲的缘故,剥得比余靖宁快多了,剥好的糖炒栗子就搁在包栗子的纸上,壳儿在桌上收拢作一处。

她一边剥一边笑着说:“我再小的时候,就是我娘领着我上街了。我小时候也不挑嘴,买甚么吃甚么,唯独糖葫芦、糖炒栗子、豌豆黄这三样,是一定要吃上的。”

“吃不着怎么办?”余靖宁看着她问,“扯着袖子哭,撒泼打滚儿闹脾气。”

余知葳当场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连剥栗子的手都停了停:“你看我像是那样的孩子吗?”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甚么“我明明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好不好。”却全都没说出来,大概是不屑于解释。

她只是“哼”了一声,把自己剥好的那一堆栗子,全都推到了余靖宁跟前。

第二百一十七回:背驰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七回:背驰“你小时候吃这样的东西吃的少,我今天全都补给你。”余知葳把栗子剥好往余靖宁跟前推的时候这样说,“我小时候都是我娘给我剥栗子吃,她那名动京城的琵琶用着上好的丝弦,用不着玳瑁拨片,用指甲剥就行了。”

她伸出自己的手来,那十片指甲总是遭到劫难,如今却都是尤平家的精心修剪过的形状:“她那指甲不如我的硬,一剥栗子就容易劈,回去就没法子轮指了。所以……后来都是我给她剥栗子。”

那纸上的一堆栗子堆成小山,全都推到了余靖宁的面前。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掌起灯来,余知葳的影子在灯下渐渐拖长:“吃罢。”

“……”余靖宁的耳朵忽然红了起来,他不太敢接受余知葳这一堆栗子,就像他们两个人永远藏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

余知葳皱了皱眉头,嗔了一句:“平时都是你训我,今儿个我也得好好训训你!这糖炒栗子不趁热吃,暴殄天物!赶紧给我吃咯。”

她很明确的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不会有甚么来日方长了,她只是想让余靖宁吃一回她剥的栗子,是第一回,但也可能是最后一回了。

余知葳的一片心意就那样在纸上堆成小山,余靖宁犹豫了一阵,终于拿起一颗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余知葳颇受鼓舞,还要去剥,却听见余靖宁轻轻说了一声:“别剥了。”

她抬起头来,不知道余靖宁是觉得吃撑了还是对她剥的栗子不满意。

“你那指甲多灾多难的,好不容易才养起来。”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别处,不敢去看余知葳那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连她的小虎牙美人痣一并不敢看,只觉得看一眼都烫,“好好歇着罢。”

余知葳还待说甚么,那推着独轮车卖豌豆黄的终于打发了排在他们二人前头的一大群人:“客官,您二位的,可拿好咯。”

余知葳余靖宁冲那个人点了点头。

就这么说话间,余靖宁剥了一个栗子出来,大概是剥得有些太快了,那栗肉上有点坑坑洼洼的,他近乎是以一种甩暗器的姿势,将那栗子丢到了余知葳的手上:“你……你也别光顾着剥,不是最喜欢吃糖炒栗子了吗,你也吃啊。”

余知葳看着那颗剥得坑坑洼洼的糖炒栗子,忽然有点儿舍不得下嘴,但是她不愿意让余靖宁看出来,只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嘴里,随便乱七八糟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谢谢。”余知葳道。

她说完这话,冲着余靖宁龇牙笑了笑,就低下头去,吃自己的豌豆黄了。

余靖宁看着自己对面的女孩儿,怕自己的暖耳掉在豌豆黄上,拿手护着。不是一个太斯文的姿势,因为大概没有哪家的千金是这样在冬天庙会的寒风里,坐在独轮小车旁边几乎要散架的桌旁,灌着风吃豌豆黄的。

但她却可以,一点儿也不难看。

她是余靖宁的人间烟火气,是活的,鲜亮的,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

没人知道京城里最尊贵的姑娘家,绥安郡主可以在这样的一个小摊子里高高兴兴地介绍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回忆着自己的童年。

余知葳是北方人,爱恨都是分分明明的、浓烈的、稠得化不开的,大喜大悲、大痴大嗔,剥不去七情六欲,斩不断红尘情丝。

天上地下独这么一个余知葳,但她不是自己的,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可她却要将这样的情感全都藏匿起来,压在心底。

他们两个人总是要走一条相交的路,他们两个人会越来越像,却只能背向而驰。

余靖宁忽然很喜欢冬天,他是在冬天的时候遇见余知葳的,最开始的余知葳,那个还鲜活的余知葳。

就算心里都是血海深仇,就算身处那样不堪的环境,却依旧高高兴兴的,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笑,面对自己的时候甚至有些机灵过了火。

他不知道这样的环境和经历是怎么让人长成一副爱笑爱闹的模样,提起在倚翠楼的事儿的时候,全都是高兴的,值得回忆的。

她说过“人生走这么一遭,难得有几个人想着你,为了你好,信你爱你,那就是天大的幸事。我在倚翠楼里好像甚么都缺,但我在心里却甚么都不缺。”

当时她说完那句话还狡黠地挤了一下眼睛:“现在好了,我吃穿也不缺了。”

当时的表情大概不是满足,而是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让人发笑的那一种。

可在这个故事的开头,在余靖宁将自家的姓冠在她的名字上的时候,他将顾六改头换面成为余知葳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不能够互相携手来日方长。

所以,他现在对余知葳的感情,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可还能停下来了吗?

不能。

他们两个人只能向前走,背向而驰,越走越远,永远也不能停下来……

“大哥哥?”余知葳唤,“你这是吃饱了?”

她看见余靖宁愣了好半天,却并不去吃手里的零嘴儿的时候这样问道。

“不至于罢?你饭量难道比我还小?”余知葳嘴里全是豌豆黄的味道,很清很甜,“你不是总说我吃饭是喂猫儿嘛,你今天怎么了?也要喂猫?”

余靖宁大概还没有修炼出余知葳那一种心里装事儿还吃嘛嘛香,说睡就睡的功夫,略微有点破功:“没有。”

“没有甚么?”余知葳追问道。

“没有吃饱了,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余靖宁笑道,“想你小时候的事儿。”

余知葳的瞳孔几乎是显而易见地缩了一下。

这样温情的话,连声音都是温柔的,像是带着一股豌豆黄的甜栗子的甜味,不浓烈,但肯定是有。

余靖宁甚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还竟然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候。

“我小时候?”余知葳转着眼珠子想把话题给岔开,“我小时候淘着呢,有算命的说我‘眼带桃花,一瞧就不是甚么正经好人。’我不上房揭瓦就算是好的了。”

第二百一十八回:大枪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八回:大枪年三十的晚上,照例是个火树银花不夜天,余知葳和余靖宁吃了一路,等到天黑下去,灯都亮了起来,才打算从那卖豌豆黄的小独轮车旁边走开。

余靖宁没这么过过年,除却新奇之外,当然还有高兴,正打算起身走呢。

那卖豌豆黄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岁上下,话很多,一看客人要走,赶紧堆着笑脸儿要送客:“我总觉得这位姑娘面善,只怕是常来我这儿罢?”

他见到的当然是“小六子”,见了女装的余知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余知葳露着小虎牙冲着人笑:“生的好看的人,通常都有些相似的地方。”这当然是一句大言不惭的自夸,为了把“小六子”这个人的痕迹在世上抹去。

那小老板没想到余知葳的脸皮这样厚,他大概也想有她这样厚的脸皮,于是大声道:“是是是,姑娘说的没错。”

余知葳挑眉笑了笑。

这个个刚开始当家的年轻人,十分热络地看了余家兄妹两眼,很显而易见地把人当做“礼崩乐坏”时期,自己私定终身的姑娘少爷,使劲朝着两个人打眼色:“到时候摆了喜宴,订我一份儿豌豆黄。”

还不待余知葳张口,就听见余靖宁先说话了:“这位小哥怕是误会了。平日说话总归要注意些,若是坏了我家妹妹的名声,今后都没处说理去。”

说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传来那年轻人的声音:“我错了!是我的错,小哥,你可千万别怪我啊!”他像是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余知葳没回头,不仅仅是因为前面的余靖宁走得太快,不像是尴尬和生气,而像是在逃脱甚么东西。

逃脱甚么呢?余知葳心里大概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却说不出来,于是只能随它去了。

余靖宁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余知葳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边跑边嚷嚷:“你倒是走慢点儿啊,我这穿着裙子呢,等会儿一不留神踩着了!”

米黄五谷丰登的织金马面裙晃荡晃荡,真的感觉好似一不留神就会踩上去似的。

余靖宁忽然驻了足,险些让余知葳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余知葳勉勉强强撒住了车,心说得亏今儿穿的是小靴,不是那一寸来高的登云履,不然还真得一头撞在余靖宁背上。

余靖宁转过身来,甚至微微俯身:“抱歉。”

这话是给她说的。

余知葳觉得自己眼珠子乱颤了一阵,险些看不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随口道:“嗐,这……这不是没踩着嘛。您人高腿长,照顾照顾我这小短腿儿就行了。”

她已经两年没长过个子了,又瘦又小的一团,看着根本不像是沙场来回的人。

余知葳哒哒哒往前走,笑着:“走罢,还没逛完呢。”

两个人继续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逛着,眼前耳边,净是别人的悲欢。

前面一直都是吵吵嚷嚷的,余靖宁本来是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的,但觉得既然出来了,那就是要陪着余知葳瞎逛的,于是他偏了偏头,问余知葳道:“你想去瞧瞧吗?”

余知葳刚刚又买了点儿不知道甚么好吃的,正忙着往嘴里塞,闻言呜呜噜噜道:“那就去呗。”

两个人使劲儿往人堆里挤,发觉竟然是一群杂耍的人。

看样子应当是一个老汉领着自己的闺女儿。

寒冬腊月的,老汉竟然精着上身,穿了一条看不出颜色来的裤子,打着绑腿他正拿了一杆大枪在耍。

周围一片叫好声,那老汉颇受鼓舞,一路枪花耍得虎虎生风。

余靖宁朝下偏了偏头:“还不如你。”

余知葳心道,废话,当然不如我了,我是直接在沙场上,跟着兀良哈铁骑对阵的时候把大枪练出来的。这只顾着瞧着好看的花拳绣腿当然比不上。

大概是要落雪,天空分外明亮,大片的天际都是红的。

余知葳很清楚,就算现在落下雪来,这老汉也不会穿衣服回家的。

老汉手里的大枪几乎要翻出花儿来

他们得赚钱,年三十儿的晚上也得赚钱,而这就是大衡的芸芸众生。

她曾经也是这样拼命在人世间讨生活的一个人。

年三十的晚上,照例是个火树银花不夜天,余知葳和余靖宁吃了一路,等到天黑下去,灯都亮了起来,才打算从那卖豌豆黄的小独轮车旁边走开。

余靖宁没这么过过年,除却新奇之外,当然还有高兴,正打算起身走呢。

那卖豌豆黄的年轻人也就二十岁上下,话很多,一看客人要走,赶紧堆着笑脸儿要送客:“我总觉得这位姑娘面善,只怕是常来我这儿罢?”

他见到的当然是“小六子”,见了女装的余知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余知葳露着小虎牙冲着人笑:“生的好看的人,通常都有些相似的地方。”这当然是一句大言不惭的自夸,为了把“小六子”这个人的痕迹在世上抹去。

那小老板没想到余知葳的脸皮这样厚,他大概也想有她这样厚的脸皮,于是大声道:“是是是,姑娘说的没错。”

余知葳挑眉笑了笑。

这个个刚开始当家的年轻人,十分热络地看了余家兄妹两眼,很显而易见地把人当做“礼崩乐坏”时期,自己私定终身的姑娘少爷,使劲朝着两个人打眼色:“到时候摆了喜宴,订我一份儿豌豆黄。”

还不待余知葳张口,就听见余靖宁先说话了:“这位小哥怕是误会了。平日说话总归要注意些,若是坏了我家妹妹的名声,今后都没处说理去。”

说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传来那年轻人的声音:“我错了!是我的错,小哥,你可千万别怪我啊!”他像是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余知葳没回头,不仅仅是因为前面的余靖宁走得太快,不像是尴尬和生气,而像是在逃脱甚么东西。

逃脱甚么呢?余知葳心里大概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却说不出来,于是只能随它去了。

余靖宁大步流星走得飞快,余知葳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边跑边嚷嚷:“你倒是走慢点儿啊,我这穿着裙子呢,等会儿一不留神踩着了!”

第二百一十九回:帖子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一十九回:帖子余知葳和余靖宁当晚在街上逛到深夜方才归家,又一路都在吃零嘴儿,等到回家的时候,吃进去的玩意儿从胃囊一直顶到喉咙尖儿,实在是再吃不进去饺子了。

于是那一顿饺子只能当做年初一的早饭来吃。

仪鸾司虽说裁撤了,但大年初一皇爷上长安街走一圈的习俗还是没变,只不过是改从南北镇抚司挑人出仪仗罢了。

余靖宁已经是个正二品的骠骑将军了,当然不可能再要他跟着小皇帝出仪仗,所以难得歇在了家里。

其实说是“歇着”,但没人敢真的歇着。余知葳在余靖宁出狱之前就替余家搭上了新派的船,正紧锣密鼓地把手往军工伸,趁着长治九年伊始,一群人几乎是日日凑在一起,叽里呱啦地商讨着大衡的未来。

余靖宁往西北快马加鞭地去了信,要车四儿尽快进京;陈家在直隶处,腾出了自家的庄子,选做了厂址,正找人着手修建;谭怀玠忙着跟刚收入麾下的孙和风互通有无,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因着余家翻了案,原先吃挂落跟着一道儿罚的全都补偿一般成了赏赐,高邈因祸得福,升了半级,竟然成了个从四品的镇抚使,他养好了被打出来的伤,也跟着一群人没日没夜地商量。

陈暄从自家老丈人那里请了一张起帆令,大衡长治年间最后一批新式火炮从广州港运入大衡。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一直到了十五当天。

宫里给各家有女孩儿的权贵下了帖子,落款是蔺太后的,说是请各家女孩儿上清漪圆共度上元。清漪圆是隆武年间修建的园子,在京西,据说有四个多紫禁城那么大,里头春夏秋冬四景俱全。余知葳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宫里倒是进过一回,清漪圆可从来没去过。

不知道这蔺太后把一群小姑娘叫到清漪圆里,是为了是以重视呢,还是给告诉一京城的小姑娘“我儿子有个这么大的园子呢,你们谁都配不上他!”

余知葳把玩着手里的烫金帖子,兀自想着蔺太后的心理,一不留神直接笑了出来。她眯着眼睛嘿嘿道:“得了罢,脚指头都能想出来这‘共度上元’是要作甚,不就是让他儿子挑嘛。”

尤平家的嗔她:“郡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别老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早晚的事儿。”余知葳打了个哈欠,“我不提这也是事实,何况还是在自家。收了这帖子的,肯定就是那名册上的人,没跑了。至于具体该是哪些人,我估计蔺太后跟咱们皇爷心里各有各的小九九,两下一凑就能内定出名额来,剩下的人就是凑在边儿上好看的。”

照礼制,贺霄这次大婚只能选一后二妃,三年过后才广选秀女,可女孩儿的青春年华就那么些日子,待到三年之后,那不是“适龄”了。

尤其是夏家那个姑娘,为着这一回,生生拖到了十七岁,要是没点儿把握,家里人还真能把她拖到二十?同龄人恐怕孩子都有两个了。

尤平家的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那郡主如今算是胜券在握了?”

余知葳哼了一声:“先不提上回皇爷私下约我的事儿,单说说余家的情况。世子爷难娶妻,我也难嫁人——如今我也算是京中最贵重的闺秀,若是不入宫嫁给皇爷,上面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别家联姻,弄出个‘强强’联手来么?”

尤平家的觉得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所以……”余知葳靠在躺椅上,“我能进去是必然的,就是看皇爷能不能……”

能不能给她争取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了。

她这样的身份,不进宫会影响上面的利益,但如果不做皇后的话,也只是传出去不大好听罢了,无伤大雅。

只不过,到时候她究竟是个甚么位分,也的确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决定的。

……

余知葳在十四的时候特地遣人去问了应当怎样着装,问的是贺霄身旁的小叶公公。要是正式的场合,她还得穿着郡主的大衫霞帔翟冠去,那这一顿饭吃下来,那还不得累死。

小叶公公传了话,大概意思是“按上元习俗穿着便是了”。这意思是让穿夜光衣。

刚好,余知葳才新做了竖领对襟的白绫袄子,也不是牙白,却有些偏米色,遍地开海棠提花样式的,用金线织了三羊开泰的云肩通袖,袖口缀遍地金掏袖,赤金子母扣上缀的却是红玛瑙。

尤平家将衣裳拿了出来,问余知葳道:“就穿这一件吗?配个甚么裙子?”

余知葳看了那衣裳两眼,随口道:“扣子上缀的的红玛瑙,找一条红裙子就是了。”

尤平家的捯饬了半天,寻出一条绛色的妆花裙子来,底襕上织的是葡萄花鸟的妆花纹样儿:“这条?”余知葳今年没做新裙子,这裙子半新不旧的,不过瞧不出来。

“就这个罢。”余知葳哼道,“我家刚抄过家呢,哪里有时候有心思做衣裳,穿这个就成了。”

临出门那天,尤平家的给余知葳梳了个堕马髻,戴一支偏翟钗,那凤嘴里衔着一串儿流苏,东珠坠的,最底下坠了一个水滴形状的坠子。

余知葳是辽东沙场上回来的,又遭遇过牢狱之灾,若是梳那样端端正正的发髻,压不住身上的煞气,得亏她生得娇俏,拿这爱娇的堕马髻一装饰,反而显得又英气又漂亮。尤平家的这几个月给余知葳好生将养了许久,也大概是因为余靖宁回家了高兴,废了许多功夫才将人养回来,看着才有点儿白里透红的气色。

尤平家的将两只錾金玛瑙葫芦耳坠挂在了余知葳的耳垂上,笑道:“得亏当初是秋日穿的耳洞,不然还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好呢。”

余知葳先是笑了,然后不知道低声说了一句甚么,听不大清楚。

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没看见余靖宁正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眼里的柔情的压抑糅杂在一起难解难分……

第二百二十回:清漪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回:清漪园林毕竟是在郊区,离着世子府很有一段距离,余知葳早晨一大早就起来被尤平家的拖着梳洗打扮,洗了一早上,差点儿被洗掉了皮才肯罢休。中午随便垫补了点儿,就又弄去梳妆了,午睡也没得空,余知葳真是渴睡的年纪,这么一大通弄下来,她简直觉得自己都要透支了。在车上一晃一晃,睡得一塌糊涂,险些将嘴上的口脂都蹭花了。

惊蛰不愧是叫惊蛰,她那一惊一乍脆弱神经快被余知葳给吓断了,心惊肉跳给自家心大的郡主整理了半天仪容,才放心将余知葳放下了车。

余知葳拍了拍惊蛰的手:“放心,你家郡主没把哈喇子滴到衣服上。”

“郡主。”惊蛰一个头两个大,十分担忧地看着余知葳,“您这衣料子可是御赐的,把奴婢卖了了都买不起,您可千万别弄点儿东西上去。”

余知葳有心逗她,便故意道:“没事儿,要真是弄上去了,就考验你的女红了,咱们现绣一朵花儿上去,你看成不成?”

惊蛰一脸惊悚:“我的郡主啊,奴婢要是有那个本事,我娘早就把我送宫里做绣娘去了!”

“可以学习嘛。”余知葳调戏了一下自家的丫鬟,心情大好,十分开心地往前走,“我可给你说啊,你家主子是武将家里头出来的,将门虎女刀枪剑戟握惯了,拿不起绣花针来。今后我在宫里的脸面,可就全都靠你了。”宫里的娘娘当然不用屈尊自己做女红,做一做也不过是使小意儿跟人温存的闺房之乐,一般是“我会,但我绝不轻易做。”

余知葳却是当真不会的。她该学的那些的时候,都在被充作男儿教养,现在想学,晚了!

惊蛰在后面苦大仇深地一路小跑,觉得自家郡主对自己的要求委实是太高了些。

一路上的闺秀都没余知葳这样出阁之前就得了这样高的封诰的,全都得给她行礼,短短几步路收了好些姑娘的万福。

余知葳笑靥如花,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心说果真是一水儿的夜光衣,不是白绫袄子、就是白绫裙子,满眼都是织锦缎和绫罗的反光。好半天终于走到了园子门口,将名帖递给了门口的小内侍。

小内侍看了一眼,恭恭敬敬朝着余知葳行了个礼,高呼了一声儿:“绥安郡主到!”算是报了她的名儿。

余知葳有点儿新奇,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在前头冠着父兄的官职的女孩儿,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因为全喊出来太长了,累。

她冲着门口那小内侍笑了笑,那小内侍虽说去了势,但却刚好是个“知慕少艾”的年纪,余知葳本就生得好看,被她这么一笑笑了个神魂颠倒,险些就低着哈喇子目送着余知葳进去了。

正当这小内侍对着余知葳滴哈喇子的时候,他后脑上上挨了一巴掌:“看甚么看,还不赶紧好好干活。”

小内侍一个哆嗦,抬起头来,对上了小叶一双圆圆的眼睛。

还好,不是印公,还有命在。

虽说小叶不是裘安仁那杀人不眨眼砍人不皱眉的家伙,但是好歹是御前的人,比这青衣小内侍高了不知道多少个级别,当场吓得话也不会说了。

小叶虽说还是个半大孩子,但是看到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到底是心软,随便训了几句,就拔脚往里头走。

没走几步就追上来余知葳。

余知葳很懂规矩地冲着小叶道了个万福:“小叶公公。”

小叶赶忙摆手:“我就是个奴才,受不起受不起。”

“小叶公公怎么没陪在皇爷跟前?”余知葳一边往前走,一边和小叶说话。

小叶一双小猫眼睛笑得还挺好看:“皇爷在娘娘那儿呢,印公欺负奴婢像个小孩儿,不大待见我。皇爷就打发奴婢出来,看能不能遇上郡主,不曾想还真遇上了。您说可巧不客气巧?”

余知葳笑着应了几句。

小叶接着很热络地道:“这园子大,好玩儿的地方也多,离开饭还有些时候呢。郡主就先四处转着顽一会子,酉时二刻在清晏舫摆饭,郡主瞧着时候过去就是了。”

园林毕竟是在郊区,离着世子府很有一段距离,余知葳早晨一大早就起来被尤平家的拖着梳洗打扮,洗了一早上,差点儿被洗掉了皮才肯罢休。中午随便垫补了点儿,就又弄去梳妆了,午睡也没得空,余知葳真是渴睡的年纪,这么一大通弄下来,她简直觉得自己都要透支了。在车上一晃一晃,睡得一塌糊涂,险些将嘴上的口脂都蹭花了。

惊蛰不愧是叫惊蛰,她那一惊一乍脆弱神经快被余知葳给吓断了,心惊肉跳给自家心大的郡主整理了半天仪容,才放心将余知葳放下了车。

余知葳拍了拍惊蛰的手:“放心,你家郡主没把哈喇子滴到衣服上。”

“郡主。”惊蛰一个头两个大,十分担忧地看着余知葳,“您这衣料子可是御赐的,把奴婢卖了了都买不起,您可千万别弄点儿东西上去。”

余知葳有心逗她,便故意道:“没事儿,要真是弄上去了,就考验你的女红了,咱们现绣一朵花儿上去,你看成不成?”

惊蛰一脸惊悚:“我的郡主啊,奴婢要是有那个本事,我娘早就把我送宫里做绣娘去了!”

“可以学习嘛。”余知葳调戏了一下自家的丫鬟,心情大好,十分开心地往前走,“我可给你说啊,你家主子是武将家里头出来的,将门虎女刀枪剑戟握惯了,拿不起绣花针来。今后我在宫里的脸面,可就全都靠你了。”宫里的娘娘当然不用屈尊自己做女红,做一做也不过是使小意儿跟人温存的闺房之乐,一般是“我会,但我绝不轻易做。”

余知葳却是当真不会的。她该学的那些的时候,都在被充作男儿教养,现在想学,晚了!

惊蛰在后面苦大仇深地一路小跑,觉得自家郡主对自己的要求委实是太高了些。

一路上的闺秀都没余知葳这样出阁之前就得了这样高的封诰的,全都得给她行礼,短短几步路收了好些姑娘的万福。

第二百二十一回:锦繁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一回:锦繁照余知葳来看,苏州街就是宫里头的主子们给自个儿画饼充饥“体验民间疾苦”的地界儿。苏州街是后湖两岸仿江南水乡苏州而建的买卖街。岸上有各式店铺,像是玉器古玩店、绸缎店、点心铺、茶楼、金银首饰楼,不一而足。唯一和真正的苏州不同的地方在于——里头做买卖的“商贾人家”,全是宫人和内侍假扮的。

宫里的主子没见过外头的景致,但余知葳虽说没去过江南苏州那等地界儿,可却是市井当中长大的,天天就听着买卖哟呵声,耳朵都能起茧子了。就算是“艺术源自生活高于生活”,对余知葳来说,这种做假戏的,实在是让她提不起兴致来。

她难不成还能真当冤大头,去买这苏州街里一掷千金,去买那市井上只值几个钱的东西?

想想就不可能。

余知葳带着惊蛰在这苏州街上走着,就是为了凑个热闹,只看不买。想来这宫中的宫人内侍总不会真的像市井上的那种小商贾一般泼皮无赖,拿起来了东西就非要强买强卖的。

余知葳正在一个小内侍的摊子上看簪子,看样子应是桑蚕丝缠花。今日来的贵女皆是夜光衣打扮,不是白绫袄子就是白绫裙,不认识的也分不出是谁家的女儿,只好一概姑娘称之:“姑娘喜欢吗?奴婢给您透露一句,这几只都是内务府造的,外头买不上。”

内务府造的东西,余知葳用得多了,也不稀罕这么一只两只的,但大概是为了消磨时间,余知葳拿着手里的洋红蟹爪菊瞧了半晌,问道:“有海棠吗?”

那小内侍忙不迭要给余知葳翻找:“有有有,姑娘等一会子,我给姑娘找出来。”

小内侍正忙着翻腾东西,余知葳便听见自己身侧有声响。

按说到处都是人,有脚步声也不奇怪,但是这个脚步声很明显是冲着自己过来的。

余知葳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决定转过去,来的不止是谁,她都要一脸笑嘻嘻地跟人称姐道妹。

“呀,这不是……”余知葳脸上的笑容就像排练好的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挂在脸上,这还是当年她和夏锦繁学的,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这“夏氏招牌笑容”的正主儿来了,“原来是夏姐姐。”

夏锦繁身后没跟着她那跟屁虫的庶妹夏锦絮——夏家姐妹的父亲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嫡女跟余知葳比身价都够呛,别说是个庶女了,应当是没资格进这“一后二妃”的竞争圈子。不过那小姑娘比余知葳还小一岁,家里人应当是预备着在三年之后给小皇帝选秀用的。

想到这儿,余知葳从她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底下露出一点狡黠的光芒来。夏家的姊妹几个全都生不逢时,为了把自家女儿塞进宫里,硬生生将自家的女儿全都拖成了“老姑娘”。

夏锦繁也依着上元节夜光衣的习俗,穿了件竖领对襟的白绫袄子,系着一条颜色极浅极淡的鹅黄裙子,若不是和葱白的袄子配在一起,那恐怕也得看成白色,额上勒着珠箍。这身衣裳让她整个人显得又素淡却又仙气飘渺。余知葳在心里哼哼,果然是“要想俏,一身孝”啊。

夏锦繁已经十七岁了,容貌还是那副清淡秀气的模样,还更添了几分姿色,只是丹青入画一般的一双长眉里锋芒尽去,所有针锋相对的傲气,全敛在眉峰当中了。

可余知葳也非当年吴下阿蒙,她欢欢喜喜地上前捉住了夏锦繁的手:“夏姐姐,咱们好些年没见了,都怪我这几年东奔西跑的忙碌,倒将熟识的姐妹们都忘却了。”

夏锦繁没料到余知葳这样热络,一开始有点儿惊讶,但很快就调度了一个招牌夏氏笑容出来,回握了余知葳一下,而后才将手抽开:“郡主是为皇上分忧,不像我们几个不成器的,就会在家里给自家爹娘添麻烦。”

两人正说着话,方才那给余知葳找海棠缠花的小内侍终于把东西翻了出来,一脸喜气地冲着余知葳道:“姑娘,找着了!这颜色鲜亮,姑娘可喜欢不喜欢?”

余知葳把那缠花接过来,觉得这颜色缠得很好看,就像是春天的时候,世子府的海棠花开的样子。

她拿着这海棠的缠花,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当初咱们几个还在我家的时候,姐姐还记不记得,咱们还结过诗社呢,第一回的题目就是海棠。”

夏锦繁冲着她很恬静地一笑:“当然是记得,那不是当初的陈三姑娘、郡主和我,还夺了那次的一甲呢。”

“是啊,怎么能不记得呢。”余知葳对着夏锦繁说了两句话,又转过头来嘱咐那卖缠花的小内侍,“蟹爪菊和海棠我都要了。”

在苏州街卖东西,给钱和赏赐差不多,那小内侍欢天喜地的接了余知葳的钱,又听见余知葳吩咐道:“分开包就行了。”

小内侍依言将两朵缠花包好,递给了余知葳:“姑娘拿好了,下回再来啊!”

余知葳笑嘻嘻的,把夏锦繁的手又拉了过来,将那小内侍包好的蟹爪菊往她手里一放:“都是些女孩儿家用的小玩意儿,今儿有缘,又遇上姐姐了,这东西就赠与姐姐罢。”

夏锦繁脸色微变。

夏锦繁如今既不过生辰,也不是要乔迁要出嫁,这没来由的送东西,让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赏赐”。

尤其是她这种心高气傲的人。

余知葳把东西递在她手上,转身带着惊蛰就要走:“姐姐慢慢玩,我惯常在市井里逛的,这些东西都看厌了,就不陪夏姐姐了。”

余知葳脚力与其他闺秀不同,走得飞快,惊蛰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一边跑,一边小声问道:“郡主,这夏锦繁过来又是个甚么意思?您怎么还给她送东西呢?”惊蛰当初是眼见着余知葳和夏锦繁起冲突的人之一,深知这两人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和谐。

“她过来干甚么我不知道。”余知葳挑了一下眉角,“反正你家郡主我是睚眦必报。”

第二百二十二回:浣春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二回:浣春一惊一乍的惊蛰没明白刚才自家主子和夏家大姑娘暗潮汹涌一来一回过的是个甚么招,莫名其妙跟在她身后,觉得自家主子此时“睚眦必报”的表情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于是惊蛰舔了舔嘴角又问:“郡主,咱们现在上哪儿去?”

“刚听小叶说这清漪园中四时风景皆有,这冬景说的是哪一处?”余知葳问惊蛰道。

惊蛰很快在自己脑子里飞快地捋了一遍方才小叶的话,思考道:“是在那个……洗冬苑,里面说是梅花开得正好。”

余知葳把手上装着海棠缠花的盒子往上一抛,很快又接住了,她笑了几声,领着惊蛰道:“走,咱们去春天好看的那处景致——上浣春苑罢。”

惊蛰更莫名其妙了,看着余知葳一路朝着那人迹罕至的地界儿去了。

所谓四时景观,其实就是春夏秋冬四个园子,此时踏雪寻梅的人自然占大多数。可那春日景观的院子当中,种的都是些春日才开的花,这时候当然是没人去。

惊蛰也不知道自家主子这是甚么意思,只好亦步亦趋跟在余知葳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咱们为甚么要上那儿去呢。”

余知葳继续把玩着手上的小盒子,低着头看路:“不去个人少的地方,一会儿还不知道要遇上谁呢。”

惊蛰立马待命,仿佛下一刻她就要为自家主子冲锋陷阵了。

余知葳很无奈地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我可以和她们周旋,但其实没必要。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儿,还不如自己清净一会儿。”

惊蛰表示明白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主仆两个溜溜达达避开了人群,径自上那处只有残雪断枝,一点儿花的叶子都没有的地方去了。

这二人进了园子,余知葳二话不说扎起了裙子,在惊蛰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上了树。

余知葳稀里哗啦把树干上的雪拍落了下来,站在树杈上,一边拍手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惊蛰:“你上来吗?”

惊蛰十分畏惧地看着自家的主子,拼命摇头。

余知葳想想也是,惊蛰是家生子,从小在内宅长大,才是真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一个,但她还是诱惑了惊蛰一句:“上面风景好,我拉你上来啊。”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站着的树枝子,又看了看自己,还是摇头:“郡主,您不怕弄皱了裙子啊。”

“我看过了。”余知葳撑着在那树枝上坐了下来,“这料子又不是软烟罗,没那么容易皱,一会儿放下来拍一拍就好了。”

惊蛰十分敬畏自家主子的勇气,但是大概因为力有余而心不足,还是拒绝了自家主子的诱惑,嘟嘟囔囔道:“奴婢这儿风景也挺好的,就在下头等郡主罢。”

余知葳不禁笑了几声儿:“行罢行罢,我的惊蛰姑娘。”

她大马金刀坐在树杈上,七拐八扭吹了一段儿口哨,惊蛰只会听不会认,愣是没听出来这板眼到底是西皮流水还是西皮二六。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段儿还吹得挺好听,惊蛰眯着眼睛靠着树,听着听着快睡着了。

忽然,余知葳没声儿了。

惊蛰还以为自家主子怎么着了,吓得诈尸似的睁开了眼睛,一睁眼就瞧见了一双黑靴子。

她战战兢兢把自己眼神朝上挪了挪,看见了黛蓝曳撒上的妆花膝襕——这年头穿蟒衣的内侍也不算少见,她仔仔细细数了数这膝襕上不知是蟒还是龙的东西的爪子。

惊心动魄数出来了五个。

惊蛰咣唧一下跳了起来,十二万分恐惧地唤了一声儿:“皇爷!”

年轻的皇帝冲她一笑一摆手就算完了,意思是让她赶紧起来,他正一动不动仰头看着余知葳:“子昙,你果真在这儿。”

余知葳差点儿忘记这句子昙是在叫谁,但是嘴比脑子动得快,先应了一句,才想起来这是贺霄给自己取的字:“皇爷这是听着声儿过来的。”

贺霄还没被人居高临下这么看过,觉得这个角度十分新鲜,再加上年纪小,并不十分拘礼,没觉得他和余知葳这种站位有甚么毛病,接着仰头冲着余知葳笑:“朕方才去洗冬苑,没见着你。想着你喜欢春海棠的,朕就想着来这儿瞧瞧,不曾想,还真遇上了。”

贺霄正是抽条长个儿的时候,从当初余知葳一把就能抱起来的半大孩子,彻底抽成了真正少年人的身量,只有一双小猫眼睛眨巴着,长睫毛忽闪忽闪,怎么都脱不了那一点孩子气。

“皇爷上来吗?”余知葳冲着贺霄伸出一只手来,“上面风景好。”

贺霄踌躇了一阵,最后自己扎上了曳撒的马面,把手递给了余知葳。

小贺霄没爬过树,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被余知葳扯上去,余知葳大冷天儿的竟然出了一头热汗:“皇爷真是长高了……”

贺霄像是对自己如今这种长个儿的速度颇是满意,笑嘻嘻地掏出帕子来递给余知葳:“擦擦汗罢。”

贺霄并不是甚么真正的无知孩童,余知葳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她在跟贺霄相处的时候,总觉得他对自己的那一点情愫之中,反而掺杂着甚么不纯粹的东西,和余家息息相关。但也是正因为如此,余知葳对他并无甚么心思,甚至还能明明白白利用他这份感情。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像在余靖宁面前那样瞻前顾后和刻意的避嫌,以一种一点儿也不注重男女大防的姿态接过了贺霄的帕子擦了擦额头,还冲着他笑:“皇爷这帕子,是我拿回去给您洗干净了呢,还是如今就还给皇爷。”

贺霄看着余知葳,喉头滚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进去。

这要是给余知葳留下,像手帕这种贴身物件儿,不仅算是私相授受,甚至还有一点定情的味道。可若是现在就拿回来,姑娘家的香汗就粘在上头,他再自己拿回去,揣在心口上……

又像是在说“心上人”。

贺霄看着余知葳泛着桃花色的眼角,忽然进退两难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三回:佯嗔

余知葳在余靖宁面前,就像一只被拎着后颈皮的狐狸崽子,不是炸毛就是跳脚。而这只小狐狸,不在余靖宁面前的时候,早就长大了。她在贺霄面前眯着眼睛,抖搂出自己的九条尾巴,等着这个长着一双小猫眼睛的少年上钩。

贺霄脸上飞红,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还是从余知葳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帕子:“我拿回去罢。”虽说有些东西是早就定下来的,贺霄心知肚明,但毕竟两个人如今还没名没分,而自己的东西又太过显然,还是不要留在她这里给她招惹麻烦才好。

余知葳像是看透了贺霄的想法,没说甚么,只是对着贺霄笑了一下。

贺霄没话找话,问余知葳道:“你方才哼的是甚么,我怎觉得那么耳熟?”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余知葳冲着贺霄挑了挑眉毛,“南西厢我也不会,只能唱北西厢了。”

贺霄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北西厢就是王实甫所作,他天天听学时夹带私货的那一本书:“你也读西厢?”

余知葳笑着点了点头,心道,这不是废话嘛,我不仅读,我还会唱呢。

贺霄眨巴着小猫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余知葳:“子昙,你要不要再唱一段儿给朕听听?”

这小皇帝应当是没下过几回圣旨,和人说话,尤其是和人私下说话的时候一点儿皇帝威仪都端不起来,甚至还带着一点撒的味道。

“唱西厢?”余知葳盯着贺霄,脸上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子昙是皇爷亲封的郡主,御赐的绥安封号。皇爷这是拿我当甚么了,戏子还是女先儿?”

云翠从来不教余知葳如何弹唱,这些个东西全都是余知葳自己偷着学会的,平时自己拿来找乐子。她不拘礼是她自己的事儿,可贺霄在她跟前,那就必须规规矩矩的来了。

贺霄不知道余知葳正在她跟前装大尾巴狐狸,没明白余知葳这是哪里来的火气,一头就扎进了个叫做“擒故纵”的圈子里,挣扎了半晌还出不来:“子昙……”

他一句话还没结结巴巴的说完,余知葳就彻底转过了头去,还朝着旁边挪了挪,不理他了。

小少年还没对谁这么上心过,紧紧张张坐在余知葳边,侧着脸去看她。冬里穿得厚实,瞧不见少女如玉的脖颈,只能看见一小截儿侧脸,上头点了珍珠面花,贴了飞金,将这一张脸装点的像是个甚么名贵的羊脂玉摆件儿。

好半天,也没见余知葳理他。

贺霄有些恼火了——再怎么没实权,那他也是皇爷!从来还没有哪个姑娘能跟他这样使小儿,下他的面子的。贺霄很想一甩袖子就走,但他往树下头看了看,微微有点儿发怵。

都说“上树容易下树难”,他方才上来还是余知葳拉上来的,要是自己贸然往下跳,岂不是要摔断骨头?

正当这进退两难的时候,余知葳很合时宜的开口了:“我与皇爷今的事儿被旁人撞见了,皇爷是天子,自然不敢有人说甚么闲话,传出去最多是一段风流韵事。可我呢?他们会怎么说我?我这样担惊受怕地与皇爷见一面,皇爷却拿我当甚么人了?”

这话说得贺霄愣愣的,思索一阵,忽然觉得的确是自己的不对。贺霄如今就像一只被披着羊羔皮子的狐狸捉住的猎物,每一句都被余知葳牵着逻辑走。

是她太在乎自己了,所以才害怕自己把她当成从前那样往她上扑的人,才会恼恨这种“唱曲儿”的不尊重,才会与自己置气,害怕自己不拿她的真心当一回事。贺霄这样想,心里闷闷的有些疼

他拽了拽余知葳的袖子,轻声哄劝道:“是我不好。”

余知葳暗地里一挑眉,她听贺霄这自称,就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扭捏作态的使气成了,便故意端着架子,继续偏着头不理贺霄。

“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这才乐意与我有了这样多私下的交。”少年人絮絮叨叨地跟余知葳掰扯起来,每一句刚刚好落在她精心编织好的圈里,“是我不好,一时间高兴了,没顾得上你。我没有在心里把你当成那样的人。”

贺霄想了想,顺带着竖起三根手指来,发誓道:“我与你赌咒!我……”下面大概是要说点儿甚么“天打五雷轰”之类的狠话了。

余知葳心里“嗐”了一声,心道赌咒又不能真的兑现,是最最没有用的东西。但面上却不显,回过头来,眉头还是拧着的,一把将贺霄的三根手指头握了下去,成了一个整拳了:“你是天子,无事瞎赌咒做甚么?等会儿说出来不好听的,我是应还是不应啊。”

贺霄不说话了,就光看着余知葳笑,一双小猫眼睛里面干干净净的,好像装不下别的,只能装下一个余知葳。

余知葳被这种过于干净纯粹的眼神晃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就闭上了。

她闭着眼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甚么东西在向自己靠近,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躲开,但是咬了咬牙,还是定住了。

而后,她觉得额头上有很柔软的触感,一触即走,轻的像蝴蝶。

余知葳差点儿就一个激灵把人拍下树去了,可是最后做出来最大的反应,也只是把眼睛睁开了而已。

面前小猫眼睛的少年郎按住了自己的袖子,嘴角挂着笑,轻声对她道:“子昙,我是真把你放在心上。”

这是小贺霄第一份少年心事,他将这少年心思完完全全的剖开来,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余知葳面前。

他不知道对面这个他掏心掏肺的女孩子,其实根本不像她自己表现出来那样的深义重。在她年幼的时候,就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见过太多无疾而终的所谓人间真,早就不是那么纯良了,甚至勾勾手指都能让贺霄陷在里面。

她早就把自己的心许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的人,而贺霄却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余知葳一生悲剧的罪魁祸首。

贺霄痴心妄想的真心,一辈子都只能搅和在政治的漩涡当中晦暗不明了。

第二百二十四回:接住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四回:接住余知葳按住了贺霄的手。

他太虔诚了,甚至单纯的有一点愚蠢,余知葳毕竟不是个良心泯灭的情场高手,一时间竟然不敢接下他的真心。倒不如接着喊她姐姐。

只是如今这个动作,意味实在是太暧昧不明了,贺霄分不清楚她究竟是因为愧疚而不敢应下,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女儿家害羞。

不过很快,余知葳就做出决断了,她虚虚握住了贺霄按在她衣袖上的手,算是做了回应。戏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她还能回头吗?现在拒绝了贺霄,难道还真能跟余靖宁私奔不成?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光明磊落地参与到大衡的政事当中来了,只能有这一条路可走。她当初那所谓“成为第二个蔺太后”的话全都被狗吃了?

贺霄被这一握握得眼睛都亮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太久的。”

余知葳勾着桃花眼对贺霄笑,一双眼睛都笑成了小月亮。

她就保持着这么一个微笑,对着贺霄道:“皇爷,快到时候了,咱们要不往清晏舫那处去?”

贺霄这会子正不知今夕何夕呢,管她余知葳说甚么,反正一概答应就是了。

余知葳看着贺霄,心道,咱们俩加起来都没有三十岁,这色令智昏的小玩意儿!

余知葳从树枝上站了起来,在贺霄一阵惊呼之中跳了下去,轻飘飘就落了地,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转过身向着贺霄伸开两臂:“皇爷下来罢,我接着你。”

贺霄踌躇了一阵,半年前他可能还没有余知葳高,被余知葳扛着抱着背着跑了很长一段路,可他现在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身量了。

余知葳看出来这小崽子犹犹豫豫的,于是便道:“没事儿,皇爷还是少年人,抽条长个儿的时候都是精瘦的,我接得住。”其实她是想说,就你那细的跟麻杆一样的小身板,我还接不住了吗?

不过看着贺霄踌躇的表情,心里却又动了一下,打算接着跟这位小朋友演戏。

贺霄犹犹豫豫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朝着余知葳跳了下来。

余知葳的确把人给接住了,但是不知是脚下一滑还是怎样,呲溜一声就滑到在了地上。

贺霄只觉得天旋地转,砸起了地上的浮雪,雪粒子纷纷扬扬洒在了天空中,然后落回到自己的身上,像是又下了一场人为的雪。

贺霄猛然跌倒在地上,竟然一点儿没觉得疼,他唤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余知葳在他身下垫着呢。

他霎时间面红过耳,一把将余知葳拉了起来:“都说了让你不要接着了!怎么样?摔疼了没有?”

余知葳这一摔险些把自己头上的钗子甩出去,幸亏尤平家的给她梳头的时候下了狠手,梳得紧,扯得余知葳头皮生疼,这才幸免遇难,没让发髻真开了。

她看着贺霄用气急败坏的口气教训自己,为了掩饰自己滚烫的面颊,很快给他雪上加霜了一句:“若不是我接着,摔着的不就是皇爷了?”

余知葳不动声色地给贺霄拍了拍袍摆上的雪,这才抬起头来看贺霄。

贺霄被她这么一激,仿佛是牙齿把舌头绊了一跤摔瘸了,彻底卡壳说不出话来。

他咬着嘴,涨红着一张小脸儿,把余知葳扎起来的马面裙放了下来,也像她给他拍雪那样打理了一番。

这裙子果真是不散褶不打皱的好料子,整了整就仿佛根本没经历过方才那回事儿一样。

余知葳看着给自己拍雪的贺霄,心道,天子正衣冠,再没人有自己这般高的礼遇了罢。

等到拍完了,余知葳才道:“要不,皇爷先走?”

贺霄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他们俩要是真一起出现了,先不论对余知葳名节有没有损,哪怕是京城给位闺秀嫉妒的眼神也能把她给射穿了。

贺霄把手垫在下巴底下咳嗽了几声儿,权当自己是镇定下来了,而后才开口对余知葳说话:“子昙先走罢。朕去迟了不会有人说甚么,但是子昙若是在朕之后到……母后怕是要不高兴。”

余知葳按住了贺霄的手。

他太虔诚了,甚至单纯的有一点愚蠢,余知葳毕竟不是个良心泯灭的情场高手,一时间竟然不敢接下他的真心。倒不如接着喊她姐姐。

只是如今这个动作,意味实在是太暧昧不明了,贺霄分不清楚她究竟是因为愧疚而不敢应下,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女儿家害羞。

不过很快,余知葳就做出决断了,她虚虚握住了贺霄按在她衣袖上的手,算是做了回应。戏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她还能回头吗?现在拒绝了贺霄,难道还真能跟余靖宁私奔不成?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光明磊落地参与到大衡的政事当中来了,只能有这一条路可走。她当初那所谓“成为第二个蔺太后”的话全都被狗吃了?

贺霄被这一握握得眼睛都亮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太久的。”

余知葳勾着桃花眼对贺霄笑,一双眼睛都笑成了小月亮。

她就保持着这么一个微笑,对着贺霄道:“皇爷,快到时候了,咱们要不往清晏舫那处去?”

贺霄这会子正不知今夕何夕呢,管她余知葳说甚么,反正一概答应就是了。

余知葳看着贺霄,心道,咱们俩加起来都没有三十岁,这色令智昏的小玩意儿!

余知葳从树枝上站了起来,在贺霄一阵惊呼之中跳了下去,轻飘飘就落了地,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转过身向着贺霄伸开两臂:“皇爷下来罢,我接着你。”

贺霄踌躇了一阵,半年前他可能还没有余知葳高,被余知葳扛着抱着背着跑了很长一段路,可他现在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身量了。

余知葳心说天大地大你母后最大,扁了扁嘴。但是很快又冲着他笑了:“好啊,皇爷身边的小叶公公不在,自己要当心着些。”

余知葳知道他这撇开了所有人来找自己,只怕是偷偷过来的,小叶这会子只怕是在哪儿暗中给贺霄放风呢。

第二百二十五回:清晏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五回:清晏蔺太后原本正和夏锦繁说话,被余知葳这么一喊,只能回过头来瞧她了。

她身后立侍着大红蟒衣的裘安仁,从余知葳一进来他就开始眯眼睛,眼神仿佛是钉在了余知葳身上,像一条寻着猎物的毒蛇。裘安仁第一回见余知葳的时候,是在街上,两个人兵戎相见,可惜还没打起来,可此后再见着,却都是在十分正式的场合,他没工夫去探寻余知葳的过去。

他对余知葳很感兴趣,是猫捉老鼠的那种兴趣。因为他很难将他自己遇见的余知葳和面前的余知葳联系起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余知葳已经行过礼了,根本没管裘安仁那有如实质的眼神,露出来的笑容又稚气又娇俏,顶着裘安仁的目光亲亲热热凑到了蔺太后跟前儿,又唤了一声儿:“大伯母。”

蔺太后听见这个称谓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不知道余知葳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余璞和隆武帝是拜了把子的异性兄弟,隆武帝正是四人当中的大哥,所以余知葳这句“大伯母”倒也没错儿。只是太亲热了,让蔺太后有些奇怪的不舒服。

余家兄妹是她亲自下狱的,这种时候还能当真心无芥蒂地唤她一句“大伯母”吗?

不过任由她心里怎么九曲回肠,面子终归要给她一些,于是对着余知葳招了招手,唤道:“葳姐儿,来。”

余知葳很顺从地走了过去,依着蔺太后的意思坐在了她身边,就着蔺太后抬起来摸她头发的手蹭了蹭这位太后娘娘的手心。

女孩儿的鬓发并不是太柔软,和她表现出来的神情一点儿都不一样。蔺太后摸了两下就收了手,笑吟吟地说起话来,像是给众人介绍道:“哀家这个侄女儿,长了十几岁了,统共才见过两三回。其余时候啊,不是养在庙里,就是远在辽东。哀家还当时你爹爹你娘想把你藏在家里,不给旁人看了呢。”

“若是我家里也有这样一个女孩儿,我也定然要把人藏在家里。”一旁的夏锦繁仿佛是忘了方才的甚么蟹爪菊不蟹爪菊,冲着蔺太后和余知葳笑着,“一不小心给旁人偷跑了怎么办。”

余知葳看着她,大大方方地就笑了:“哪儿能藏一辈子啊,余家的姑娘又不是那‘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杨妃。”

是不能藏一辈子,谁都知道余知葳这绥安郡主的诰封是怎么来的,藏得住谁都藏不住她。

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下一句是甚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在座的要么是没反应过来这个典故,反应过来的都没怎么太惊讶,蔺太后也只是对余知葳道:“哀家倒是经常见你哥哥,你们两个孩子生的一瞧就是兄妹俩,见着一个就仿佛能瞧见另一个了。”

她顿了顿,又道:“今年年节还没见过宁哥儿呢。”

“这可就是怪他了。”余知葳觉得戏做够了,这会子倒是不枉蔺太后身上靠了,只两手叠交搭在腿上,规规矩矩坐着,“侄女回去好好说道说道他,让他等甚么时候,让他过来给娘娘请个安。”

这话就是说说而已了,这年节都要过去了,还谈甚么“请安拜年”之类的呢。

裘安仁站在蔺太后身后默不作声儿,心道,这小孩儿究竟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要甚么表情就是甚么表情,说谎话从来都不打草稿。裘安仁在心里啧啧,怎么都说她像余靖宁呢,她明明和自己是一种人。

在座的人各自心怀鬼胎,没有谁不是披着一张画皮。所有人都知道余知葳在撒谎骗人,但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要配合在一起玩一场其乐融融的把戏。

几人正说着,忽然听着清晏舫外头的内侍一声高喝,将各怀心思的一群女子和内侍暂时搁下了心里的东西,全朝着门口看去。

“皇上驾到!”

贺霄是和小叶一起来的,少年人身上还冒着热气,大概是一路跑着赶过来的。

小皇爷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少了点儿在余知葳跟前黏黏糊糊的孩子气,已经学会怎么样去装一个大人了。小少年噔噔几步踏上了石舫,没顾得上满眼的女孩儿朝着他道万福,先是出言笑道:“今儿个不见太阳,忘了时辰,来迟了。”

蔺太后见了儿子,脸上笑容终于真了几分,赶忙招呼道:“不妨事,落了座儿就能上菜了。”

余知葳很有眼色地往下挪了一个座儿,不在蔺太后跟前待了。

贺霄一路目不斜视,仿佛和余知葳根本不认识,等到即将落座,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才借着拂袖默不作声儿地朝着余知葳飞了个眼色。

余知葳心里啧了一声,这小崽子。

余知葳坐的位置里贺霄很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贺霄的身上,再加上余知葳左手边儿坐着一个夏锦絮,找不出个机会来给贺霄回一个眼神。

余知葳胆子再大,也不好在这种时候跟皇爷眉来眼去,只好作罢。

贺霄没收到余知葳的回复,像是很失落的样子,扁了扁嘴,最后才坐端正。

如今雪还不曾化,一点儿也没有开春的意思,依旧是昼短夜长,没多一会儿就到了掌灯的时候。菜肴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每人的小桌前都是一小碟。

据说来的是蔺太后慈宁宫小厨房的厨子,做出来的菜品很是一绝。

贺霄吃御膳房那些不是蒸就是煮的玩意儿吃得头都大了,终于能吃着些好的,可又不是只有自己,还是得压着性子,一道菜就挑几筷子出来。

余知葳这时候才有机会偷瞟一眼贺霄。

小皇帝年纪轻轻的,却在吃饭上也高兴不起来,却还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神色淡淡的。有一道菜,本来是想夹个四五筷子吃,可犹豫了一下,还是落了箸。

世间的人各有各的难处,活的开不开心其实与难处多少也没多大关系。

余知葳低头自己吃自己的东西,再没抬头看他一眼。

第二百二十六回:灯谜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六回:灯谜像这种皇家办的饮宴,还是遵从旧派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不了几筷子,而且还没有方才开宴之前热闹。

加之几乎都是姑娘,不敢给上烈酒,果子酒尽是甜味儿,喝得人连菜的味道都快尝不出来了。

这种气氛只能是食之无味,白浪费了一桌子好菜,余知葳心道。

一顿饭吃到了平日里该睡觉的时候才结束,各家姑娘这才向蔺太后和贺霄道别,各自回了自家府中。

起驾回銮的路上,小叶这才凑在了贺霄的身边:“皇爷可见上绥安郡主了?”

贺霄笑得一双小猫儿眼睛都弯了,与小叶道:“见着了。”

其实小叶方才瞧见贺霄的神情,就知道定然先前是见着了,于是把小下巴一仰,骄傲道:“奴婢这个红娘当的不错罢!”

“不错不错。”贺霄眉开眼笑,拍了拍小叶的肩膀,“回去赏你。先前不是瞧上了朕那套白玉文房四宝了吗,回头赏给你。”

小叶一听就高兴了,连忙道:“谢皇爷!”

贺霄不能总是跑出宫去,不管是被被他母后发现了,还是被别的甚么人发现了,都不是甚么好事儿。而且,若是让人知道了他和余知葳这样早就暗生情愫了,必然余知葳也不会太安全。所以只能借着皇家的机会,拿着全京城的女孩儿做幌子,偷偷地在开宴之前见余知葳一面。

其实这个“上元节赴宴”这个主意就是小叶给出的,贺霄在他母后面前旁敲侧击了许久,蔺太后才想起了办个家宴之类的东西,正中贺霄下怀。

贺霄和小叶对这次“西厢会面”十分满意,却不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余知葳刻意表达给她看的。

九条尾巴的余知葳这会子也回到了家

像这种皇家办的饮宴,还是遵从旧派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不了几筷子,而且还没有方才开宴之前热闹。

加之几乎都是姑娘,不敢给上烈酒,果子酒尽是甜味儿,喝得人连菜的味道都快尝不出来了。

这种气氛只能是食之无味,白浪费了一桌子好菜,余知葳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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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霄笑得一双小猫儿眼睛都弯了,与小叶道:“见着了。”

其实小叶方才瞧见贺霄的神情,就知道定然先前是见着了,于是把小下巴一仰,骄傲道:“奴婢这个红娘当的不错罢!”

“不错不错。”贺霄眉开眼笑,拍了拍小叶的肩膀,“回去赏你。先前不是瞧上了朕那套白玉文房四宝了吗,回头赏给你。”

小叶一听就高兴了,连忙道:“谢皇爷!”

贺霄不能总是跑出宫去,不管是被被他母后发现了,还是被别的甚么人发现了,都不是甚么好事儿。而且,若是让人知道了他和余知葳这样早就暗生情愫了,必然余知葳也不会太安全。所以只能借着皇家的机会,拿着全京城的女孩儿做幌子,偷偷地在开宴之前见余知葳一面。

其实这个“上元节赴宴”这个主意就是小叶给出的,贺霄在他母后面前旁敲侧击了许久,蔺太后才想起了办个家宴之类的东西,正中贺霄下怀。

贺霄和小叶对这次“西厢会面”十分满意,却不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余知葳刻意表达给她看的。

九条尾巴的余知葳这会子也回到了家

像这种皇家办的饮宴,还是遵从旧派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不了几筷子,而且还没有方才开宴之前热闹。

加之几乎都是姑娘,不敢给上烈酒,果子酒尽是甜味儿,喝得人连菜的味道都快尝不出来了。

这种气氛只能是食之无味,白浪费了一桌子好菜,余知葳心道。

一顿饭吃到了平日里该睡觉的时候才结束,各家姑娘这才向蔺太后和贺霄道别,各自回了自家府中。

起驾回銮的路上,小叶这才凑在了贺霄的身边:“皇爷可见上绥安郡主了?”

贺霄笑得一双小猫儿眼睛都弯了,与小叶道:“见着了。”

其实小叶方才瞧见贺霄的神情,就知道定然先前是见着了,于是把小下巴一仰,骄傲道:“奴婢这个红娘当的不错罢!”

“不错不错。”贺霄眉开眼笑,拍了拍小叶的肩膀,“回去赏你。先前不是瞧上了朕那套白玉文房四宝了吗,回头赏给你。”

小叶一听就高兴了,连忙道:“谢皇爷!”

贺霄不能总是跑出宫去,不管是被被他母后发现了,还是被别的甚么人发现了,都不是甚么好事儿。而且,若是让人知道了他和余知葳这样早就暗生情愫了,必然余知葳也不会太安全。所以只能借着皇家的机会,拿着全京城的女孩儿做幌子,偷偷地在开宴之前见余知葳一面。

其实这个“上元节赴宴”这个主意就是小叶给出的,贺霄在他母后面前旁敲侧击了许久,蔺太后才想起了办个家宴之类的东西,正中贺霄下怀。

贺霄和小叶对这次“西厢会面”十分满意,却不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余知葳刻意表达给她看的。

九条尾巴的余知葳这会子也回到了家

像这种皇家办的饮宴,还是遵从旧派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不了几筷子,而且还没有方才开宴之前热闹。

加之几乎都是姑娘,不敢给上烈酒,果子酒尽是甜味儿,喝得人连菜的味道都快尝不出来了。

这种气氛只能是食之无味,白浪费了一桌子好菜,余知葳心道。

一顿饭吃到了平日里该睡觉的时候才结束,各家姑娘这才向蔺太后和贺霄道别,各自回了自家府中。

起驾回銮的路上,小叶这才凑在了贺霄的身边:“皇爷可见上绥安郡主了?”

贺霄笑得一双小猫儿眼睛都弯了,与小叶道:“见着了。”

其实小叶方才瞧见贺霄的神情,就知道定然先前是见着了,于是把小下巴一仰,骄傲道:“奴婢这个红娘当的不错罢!”

暗暗

第二百二十七回:问名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七回:问名余知葳记得很清楚,圣旨来世子府那天天儿不太好,颇有点那个倒春寒的意味,凉飕飕的,快要落下雪来。

最后还真飘了点雪粒子下来,把二月方发芽抽叶的一口气吓了回去,偃旗息鼓地耷拉着脑袋。整个京城都湿哒哒的,又闷又潮,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

余知葳接旨的时候穿的是整套的郡主服制,大衫霞帔翟冠一个不少,跪在地上,被翟冠压得抬不起头来。

明明是好事儿,她却被身上的一套华服莫名地压出了一种当初二十五斤的枷套在颈上的感觉。

来宣旨的不是小叶,眯着一双狐狸眼的裘安仁,一张小脸儿被内侍的大红蟒衣衬得雪白雪白,氤氲出一种不似真人的绝代芳华:“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衹遵圣母皇太后命,遣使持节,以礼采择。”

他身旁站着圆领乌纱的主婚人万承平,板着一张古井不波的方正面孔,和裘安仁很微妙地保持了一段距离。

天子一后二妃都定了下来,那“一后”正是余知葳本人,其余二妃也并未出乎余知葳的意料——田信家的田双玉,夏伟才家的夏锦繁。

天子娶妻,除却没有亲迎一项,其余五礼一样不少,但只有余知葳一个人要走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诸般礼节。

而今日便是采纳问名之时。

余知葳华服大妆跪在地上,听着万承平拉长了调子念道:“联惟夫妇之道,大伦之本。正位乎内,必资名家。特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伫来闻。”

制书被放在了香案之上,微微靠右,而后万承平跟着一起跪下了,拜了一回,从执事手中接过了表案。

平朔王和王妃都远在西北,所以余靖宁长兄如父,充当了原本在礼节中该是父亲的那个角色,也跪在地上,从万承平手中接过了那个卷轴,捧过头顶,低头出言道:“臣余靖宁,伏承嘉命。正使太子太保万承平等,重宣制诏,问臣名族。臣妹余知葳,臣父余璞夫妇所生。臣妹今年十五,谨具奏闻。”

众人四拜,算是正式将余知葳定给了小皇帝贺霄。

因着家中没有父母,所以余靖宁礼仪得做两套,礼不要钱了似的往外送,苦哈哈地将所有人送出了门。

北方人冬天下雪没有打伞的习惯,因为雪大天儿冷,进屋之前拍一拍身上的雪花,再进了屋子根本不会湿了衣裳。可是春天下雪却不一样,雪落下来就化,还仿佛带着雨,一落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湿湿的。

余靖宁没有打伞,站在大门口冲着回銮复命的众人打拱,没多一会儿,身上衣裳就湿了泰半。

他没怎么管,一双黑靴子踩在水上,淡淡地起着涟漪。

人已经走出老远了,但余靖宁却还是站在门前,像是失了魂一般。

无论如何的不想,余知葳还是像当初他们约定的一样,替余家入宫,保一家平安。

但这时候的心境,还能和当初一样吗?

余靖宁没办法难过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样子,只是觉得胸口很闷,甚至是微微地发疼——究竟是哪里疼呢?大概是胃罢。

余靖宁想。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余知葳有意那天开始,他就开始被钝刀子凌迟了,磨到今天,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

这路是谁选的?是他自己,连后悔都显得无力。

余靖宁忽然笑了一声,这笑声像是自肺腑而出,撞得人胸口生疼。他干笑了几声,没比咳嗽好多少,倒是把自己呛着了,真咳嗽起来。

而后他就觉得落在脸上湿漉漉的春雪像是小了许多,转而消逝不见。

他转过脸去,看见了余知葳,伞是她撑的。余靖宁身量修长,余知葳却是个娇小玲珑的身段儿,伸长了手踮起脚来给余靖宁打伞。

余知葳已经换了家常的衣裳,撑伞的那只手,袖口堆叠起来,露出一小截儿手腕来,冻得通红。

余靖宁皱眉,出言便道:“作甚么举这样高,快放下来。”顿了顿又道,“我自己举着。”

余知葳笑了一下,像是在挪揶他:“大哥哥甚么时候都是一副样子,从来没变过。”

余靖宁看着她,不知道回答甚么好,于是只好愣着。

“不是说你自己打着伞吗?”余知葳一哂,“难不成就是说着玩玩?”

余靖宁默不作声,接过了余知葳手上的伞,朝着余知葳那一处挪了挪:“走罢,我送你回屋。”

余知葳应了一声儿,而后又道:“正好,我有事儿与大哥哥说。”

“走罢。”余靖宁没管余知葳要说甚么,只是冲着她做了个手势,让余知葳朝前走。

他怕余知葳冻着。

其实余知葳这家伙到底年少,去年刚出狱时那一副新伤摞旧伤的气血不足模样,早就养了回来。但是余靖宁却还是觉得她那时候的模样触目惊心,习惯性地觉得余知葳身上有伤,气血两亏,不能冻着。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朝前走去。

京城世子府是个四进的院落,从大门口到蕤灯榭,要不了多少距离,余靖宁却觉得每走一步都有把刀往他心上扎。

一步一刀,疼的人喘不上气来。可就算是这样,他却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走过两个人支离破碎却又互相扶持的一生。

但是,这条路,哪怕一步一步数着,哪怕谁也不想,哪怕在心里念过一万遍,终究还是会走到尽头。

余靖宁在蕤灯榭门口,稀里哗啦地将伞上的水抖了下来。眼前是世子府中被砍掉的那几棵海棠树,开春时死而复生一般从树桩上抽出来的新芽,全都被这一场春雪冻了回去,瑟瑟缩缩的,瞧着就可怜。

而他身后传来了余知葳的声音,她一手扶在门框上,定定看着余靖宁:“大哥哥,你进来罢,我有话与你说。”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很重要的事。”

第二百二十八回:了断

烟花散尽似曾归楚馆艳歌频动,一曲千金少第二百二十八回:了断余知葳让尤平家的给自己和余靖宁倒了茶。倒春寒的时候春不春冬不冬的,很难判断到底该和甚么茶。好在余知葳不讲究这个,甚么茶对她来说都不过是给热水添点儿滋味罢了。这又是在自家,没有甚么显摆茶道的必要,是以不过是让尤平家的随意取了一种茶出来。

她喝下第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开口对余靖宁道:“我有事儿与大哥哥说。”

余靖宁这会子已经压下了满心的难受,面色淡淡的,点头示意她说。

“如今我与皇爷的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余知葳把小瓷杯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不算是太清脆的响声,像是谁的骨头磕在了上面,“有的事儿就该放在台面上来说说了。”

余知葳自下而上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中的黑眼仁点墨一般,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到底。可再望过去,里面装的好似全是炮火与血泪。

余靖宁看她这个眼神,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盘旋上了心头。

余知葳就用这个眼神看着他,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道:“进宫之后,我会将路给大哥哥铺好了,只要大哥哥一句话……”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你这是甚么意思?”余靖宁连语调都变了,方才走在屋外那般一刀一刀凌迟的感觉,全都炸了开来,炸得他三魂六魄差点儿就分崩离析了。

“我甚么意思,大哥哥难道不清楚吗?”余知葳冲着他笑了一下,不是她惯常所作促狭的笑容,这一笑,如同千年狐仙要现了原形,獠牙尽现,“我们为甚么非要受制于人?难道就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吗。余家三十万西北军还在嘉峪关,若是南下,我们再里应外合,将天下握在掌中又岂会是难事?既然如今没办法改变余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现状,那为何不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这个实力,为何不干脆直接将做了那个小崽子,这大衡的江山他贺家能坐,我余家就不能坐了吗?”

余靖宁的脸色陡然黑了下来,皱眉盯着自家小妹妹,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满桌子的瓷器齐齐朝上跳,吓得将腹中的水吐得乱七八糟,更有甚者受不住这份火气,跃下小几,摔了个粉身碎骨:“我从前教过你的,你一并全都忘了吗?你在辽东打了那么久的仗,心里却半点儿没有家国天下吗?”

“难不成大哥哥还真觉得咱们这位皇爷能扶得上墙,替咱们圆一个河清海晏的梦?”余知葳没顾着余靖宁这份火气,顶着风继续说话,“这就是个梦。不破不立,这天下,它根本就大同不了。”

余知葳手指尖儿有点抖,颤颤巍巍地冷笑着:“大哥哥不是没有坐龙庭那个本事,而小六今后,就给大哥哥铺一条黄袍加身的路。”

余知葳这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的头不受控制地朝着一边偏过去了,很快那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这是余靖宁第一回打她。

“余家养了你三年,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儿孙来。”余靖宁这句话的尾巴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嘎地一下子破了音,怎么扯都扯不回来调了。

余知葳抹了抹自己的嘴边,有一点儿血色——这是挨了方才那一下,不受控制地咬了自己一口,小虎牙太尖了,一下子就出血了。

余靖宁瞧见血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蜷起手来不知所措,三魂六魄飘荡在空中,不知道如今究竟是该怒发冲冠还是该心疼一下面前正用自己的手背将嘴角的血一抹,又朝外啐了一口的女孩子。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三年的情谊,就在这一巴掌之下噼里啪啦地碎了,和地上的碎瓷没有甚么分别。

“是我说错了,还是大哥哥你恼羞成怒了?”余知葳抹掉了自己嘴角的血,抬起眼睛来冷笑了一下,火上浇油似的接着道,“余家给大衡守国门守了这么多年,可贺家呢,心里就只想杀你。若不是运气好,咱们两个,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回了!你想着天下苍生,可谁又想着你?你不觉得自己贱得慌嘛。”

余靖宁朝上狠狠抽了一口气,他实在想不通余知葳今天这是发的甚么疯,他很想把余知葳揪过来问个清楚。但他完全做不到,方才那一巴掌像是用尽了余靖宁所有的力气:“先有大衡,后才有平朔王。如今外有蛮夷虎视,内有奸臣当道,党争不断,权臣倾野,这种时候你难道要我谋君窃国?这一步要是迈出去,就永远也回不了头了,那我就当不起‘靖宁’这个名字,这就是祸国……你要我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我余靖宁就算是做沙场上战死的鬼,也绝不会做那谋君窃国的佞臣。”余靖宁在余知葳屋中随便扒拉了一下,就将她那一柄又窄又细的小短剑翻了出来,“当啷”一声拍在了桌上,“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若是实在想不通,我余家就算是绝后,也不会留你这样的女儿。”

余靖宁拂袖而去,很快就唤了下人过来,将蕤灯榭的院门锁上了。名都在门口探头探脑,没明白自家将要成了皇后娘娘的郡主究竟怎么得罪了世子爷,拼命往里头递眼色。

而后被余靖宁发现一把拽走了。

余知葳坐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像是被一股脑全都抽走了,呆呆在原地坐着,像一座等人的石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渐渐地笑出声儿来,拿手一抹,满脸都是湿的。

她当然知道余靖宁义薄云天,根本不可能谋权篡位。她也不是没有另一条路走,她可以杀了蔺太后,扳倒裘安仁,护下余家来,但这条路,非得抛却七情六欲,无坚不摧。

得她自己一个人走。

好了,余知葳心道,他今后会恨我了。

终于,终于断了啊。

第二百二十九回:大婚

天子娶妻,亦走六礼。

大概是缘分,余知葳出嫁那一日,正是自己的十五岁生辰。大衡终于有了些春天的意思,穿着繁复的衣冠甚至有一点微微冒汗,一切都是春天该有的草长莺飞的样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枝头黄鹂婉转啾啾。

只是世子府的一院海棠再不复当初了。

余知葳跪在地上,从华服大妆的女官手里接过了九龙四凤冠和深青色的皇后祎衣,衣裳缘着深红的边儿,一百四十八对翟纹在衣上振翅欲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很快,这堆东西就全套在她身上了,九龙四凤冠比她原先的郡主七翟冠还要重许多,余知葳低着头,觉得那带金点翠的的凤冠在狠狠把她的头往地下摁。

她死死撑住了这一份重量,将脊梁骨挺得笔直笔直,只是低着头向下看。这是世子府的地,是她待了三年的地界儿。

“奏请皇后出阁!”女官拉长了调子,旁边立即有人将余知葳扶了起来,左拥右簇地送她出门。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周围的人向她这样告诫道,这话不知道曾经告诫过多少出嫁的姑娘,又不知道将多少位皇后从自家中送了出来。

世子府从大门开始就一直张灯结彩,红艳艳地铺满了整个府邸,树上扎的红绳儿,随风摇曳,开成了一树血染的春海棠,鲜艳得要呕出一块心肝来。

漫天都是红艳艳的,宫人内侍手里的花瓣漫天而下,又有人高声唱喝了起来——是请皇后上舆。

长兄余靖宁亦步亦趋跟在余知葳身后,准备尽兄长之仪,用脊背垫着自家幼妹上轿。

除却铺张,天家礼仪与庶人没甚么不同,一顶轿子再怎么千金万工,能坐人的地方,也只有那么一块而已。

余知葳转过身,深深朝着余靖宁一揖,几乎及地“小妹拜别兄长。”这声音不知道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总是不像是余知葳嗓子里出的声儿,感觉像旁人的声音。

她闭了嘴,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小妹拜别兄长,愿兄长一生安泰,福寿绵长。

余靖宁睫毛颤了颤,而后一丝不苟地掀起了自己的衣袍下摆,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石板跟着余靖宁的膝盖一起呻吟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磕碎了谁。余知葳绷着一张面孔,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冲着余知葳行了三叩九拜大礼“臣,恭送娘娘出阁。”

余知葳瞳孔猛地一缩,一哆嗦险些捏不住手里的红绸。

他向我称臣了,他唤我娘娘。余知葳哪怕无数遍想过这个场景,但在这一刻,还是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余靖宁跪在地上,朝前膝行了两步,沉声又是一句“请娘娘上轿。”

余知葳眼眶红了起来,眼睛却干干的。她不敢哭,她不能哭!

她被周围的人扶着,踩在余靖宁背上登上了轿子。不敢使劲儿踩,余靖宁浑身上下都是在辽东留下的伤,哪怕那些伤早就好了,这个时候却在余知葳的眼前重新发红开裂,流出血来,冲进了余知葳的眼睛。

满眼都是通红通红的,像是再看不到别的颜色了。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和郡主来做个交易的。不知道郡主能不能瞧上在下的买卖。”

……

“既是生于春日,那便可见草木葳蕤,烟柳漫天,便取名作‘知葳’罢,何如?”

……

“不管你怎么说,如今你是我余家的姑娘,我是你的兄长,便合该管你。”

……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剑用的不错我知道,可是枪呢?练了多久?这就敢出城迎敌了?”

……

“小六……若是这回出去了……”

……

“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若是实在想不通,我余家就算是绝后,也不会留你这样的女儿。”

她在余靖宁背上就待了一瞬的功夫,几乎是踮着脚飞上了轿子,可就这么一点儿时间,过往的事儿在余知葳面前走马灯似的过,最后定格在了轿外余靖宁的背上。

余家祖传的脊背梆硬,一根通天彻地的脊梁骨,哪怕是跪在地上,那也是挺得笔直,铮铮铁骨,宁折不弯。

他冲着余知葳又八拜,站起身来,眼睛朝下,没看她一眼。

他生的很好看,剑眉凤目、高鼻薄唇无一不好看,但现在他不再是她的兄长这么简单了。

她为天家妇,他做天子臣。君臣云泥,大道两分了。

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余知葳咬了一下自己嘴里的软肉——她不敢咬嘴唇,会将口脂吃进去。

我就又是一个人了。

皇后出嫁,连轿夫都是锦衣卫中的力士,稳稳当当地将轿子抬了起来。

余靖宁冲着轿子揖礼,看不到眉眼。

余知葳抬头望去,世子府上漆金的匾额上挂着红绸。匾是新的,字儿是余靖宁亲自写的,浑圆敦厚的汉隶,方正得就如同他本人。

很快,轿子上的帘子放了下去,再也看不见世子府和余靖宁了。

“长治九年,三月十二,天子纳后。帝后少,年皆十五,二妃陪归。

仪仗大乐前行,次彩舆,正副使随,次司礼监官拥导,从大明门中门入。百官朝服于承天门外班迎,候舆入,乃退。皇后至午门外,鸣钟鼓,卤簿止。正副使以节授司礼监,复命。捧册宝官捧册宝,仪仗女乐前导,进奉天门。至内庭幕次,司礼监以册宝授女官。皇后出舆,由西阶进。皇帝由东阶降迎于庭,揖皇后入内殿。帝诣更服处,具衮冕。后诣更服处,更礼服。同诣奉先殿,行谒庙礼。祭毕,还宫。合卺,帝更皮弁,升内殿。后更衣,从升。各升座,东西相向。执事者举馔案于前,女官取四金爵,酌酒以进。既饮,进馔。复进酒、进饭讫,女官以两卺酌酒,合和以进。既饮,又进馔毕,兴,易常服。帝从者馂后之馔,后从者馂帝之馔,而后礼成。”

——《衡史稿·长治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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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回:帝后

一套纷繁复杂的礼节走下来,已经是夜里了,余知葳哪怕早就去了礼服衣冠,换了常服,却还是觉得头昏脑涨的。

惊蛰今儿也是头一回跟着自家主子换了华服大妆,这会儿勒得头皮一圈儿都红了。她强打精神,端着水给余知葳洗脸,把哈欠压在舌根儿底下打了出来。

她不敢有大动作,这不是在世子府,到处都是旁人的眼睛,要是真有了错处,余知葳想保住她都难。她不是那种特别伶俐通透的,小时候一天到晚被尤平家的拧耳朵,一天打好几才学会了点东西,如今进了宫,就只能这么小心翼翼地待着。

余知葳也是困乏得很,才洗了脸就迷瞪了起来,打着哈欠嘱咐惊蛰道“你一会儿去稍间歇下罢。我也乏了,趁着皇爷还没回来,我先瞌睡个半盏茶的工夫。”

惊蛰点头应下了,给余知葳铺好了被褥,自己退到稍间儿去了。

余知葳没有认床的毛病,今日又净是耗心费神之事,乏的厉害,一沾枕头就着。

大概是因为太累了,虽说是迷糊着了,但是却一团乱梦。一忽儿是在她年幼时的家中,一忽儿在倚翠楼,一忽儿在辽东,后面还有甚么世子府啊、大狱走马灯似的过。

她像是又回到了当初在诏狱中最无助的时候,抱着发高热昏迷不醒的余靖宁。

就这还不算完,余靖宁好像还没救过来,在她怀里凉了下去。

……

真是凄风苦雨,甚么难受来甚么。

余知葳觉没睡好,反而折腾了一头冷汗,不知道被人怎么弹了一下睫毛,陡然惊醒。

她下意识就要喊余靖宁,但是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不是个能全身心放松的地方,一口气别在胸口没出来,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当她摆出一个很紧绷的防御姿势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双圆圆的小猫眼睛,黑漆漆的,趴在很近的位置看着她。

余知葳不习惯这么亲密的姿势,强忍住想把他掀飞的冲动,大口喘了一下气才真正清醒过来。

“怎么叫你也叫不醒。”贺霄掏出一块帕子来,轻轻地在余知葳的额角按了按,将她满头的冷汗吸进了那一块儿小帕子里,“魇着了?你是不是认床,所以在这儿睡不踏实。”

余知葳怔怔看着贺霄,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撒谎“嗯。”

贺霄眉头一皱“这可怎么办……”

余知葳生怕他下一句就要说甚么“上你家里把你的床搬过来”这种话,赶忙将他扯住了“其实不算是甚么大事儿,习惯习惯不就好了。”余知葳把枕头朝上放了一点儿,半靠着坐了起来。

贺霄对这事儿倒也不纠缠,将桌子上留的水自己倒了来喝——他总觉得自己身边让一群人跟着不踏实,像是把他搁在一个金丝笼里头隔着,所以总不愿意太多人在自己周围待着,像是给自己倒水喝这种事儿,通常是亲力亲为的。

可是这回有些不同,他给自己倒完水之后,又多倒了一杯。

小皇帝贺霄端着那杯水,凑到了余知葳唇边“喝罢。”

余知葳当即就要拒绝“皇爷,这怎么成……”

贺霄一手将杯子往回拿,另一手伸出手指来按住了余知葳的嘴,让她说不出话来“这又有何不成了,现在关起门来就咱们俩,又没有旁人。”他不依不饶劝着余知葳,“不会有人知道的,别那么拘礼,就跟寻常人家夫妻一样。”

说罢,又将那小瓷杯子凑在了余知葳嘴边,仿佛是不喝下去就是不给他面子一般。

余知葳心道,成罢,就着贺霄手上的杯子喝了两口水。

于是贺霄一边给余知葳端着杯子,一边接着说话“朕明天没法子来陪你了。”他冲着余知葳伸出了三根手指,“你知道的,朕一口气娶了三个。各个儿都得打发,不然她们的母家个顶个儿的不高兴。”

余知葳差点儿把杯子里的水喷出来,这小崽子也忒不会说话了,哪有一边儿说“我把你放在心上”一边儿又“我娶了三个,明天要去打发别人”的。

她忽然很想逗逗这小男孩儿“那我这儿也算打发吗?”

贺霄收了杯子搁在小几上“这怎么算?”

“哦,那就是因为我母家远在嘉峪关,没人给我撑腰?”余知葳总是入戏入得很快,演甚么像甚么,仿佛今早那般撕心裂肺的作别,都是一场大梦。今日是新婚,余知葳连中衣都是大红的,那颜色极衬肤色,整个人肤若凝脂,眉若丹青,目如点漆。她拿胳膊支着头,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泛着桃花,三千情丝垂在身侧,只露出一截儿皓白的手腕。

无论从何种意义来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贺霄看着小美人儿,有些气恼,抬手一把扣住了她细细的手腕“怎么我说甚么你都不相信呢!”

这回是真恼了,连要称“朕”都忘记了。

余知葳看着小少年,觉得他是真长大了,只是一双圆圆的小猫眼睛让他看起来显小,其实这少年人已经到了余靖宁第一回见她那个年岁了。

余知葳勾着嘴角笑起来,小虎牙在唇边露着端倪,唇上还湿漉漉的,方才喝的水没擦干净。

贺霄看着红唇上那一点,舔了舔自己的嘴,忽然觉得有点渴。下一刻,他就凑了上去,将余知葳嘴上的水渍舔了个干净,顺带着连两颗小虎牙也一起照顾了。

余知葳的手腕被扣在锦被之上,微不可见地发起抖来。

有的时候哪怕拼命压制,人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心中所想。

少年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特地熏了香,味道不浓,是清清淡淡的冷香,他特地选的。不像是当初那个人身上干干净净的皂角味,也不像他在大狱当中烧得滚烫干裂,起了皮的嘴唇。

大概是觉得余知葳越抖越厉害,贺霄便极尽温柔地照顾着,在脖颈耳侧极其轻柔地流连,连哄带劝“别怕,别怕……不会难受的……”

不是怕,就只是难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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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回:丈夫

余知葳后半夜醒了一回,是被贺霄裹在怀里。

她今天才发现贺霄这家伙有多黏人,锦被明明有两条,他却硬要和自己抢着一条盖。

余知葳拗不过他,加之身心俱疲,一躺在枕头上,又是没一会儿就迷糊过去了。

一个姿势保持了太长时间,余知葳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不是疼就是麻。

她挣了两下,打算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贺霄掀开。她抬起贺霄的胳膊,打算一个发力,把自己滚到另一条被子里去。

千钧一发之际,贺霄像是被闹醒了,咕哝了两句“子昙别走。”又黏黏糊糊地贴上来,手脚并用把余知葳缠了个囫囵。

余知葳头皮发麻——贺霄哼哼唧唧的,感觉他要哭。

她只好乖乖被禁锢在贺霄的怀中,转身楼了回去,轻轻在贺霄后背上拍了拍,权当是安抚。余知葳又瘦又小,贺霄也是个身量纤细的少年人,可大床很大,锦被也很大,像是一方巨大的天地下两个取暖的孩子。

贺霄不知是拿来的力气,要箍着余知葳,把人往自己的颈窝里按,那个地方气息浓重,又极其暧昧,余知葳被贺霄身上的冷香撞了个满怀,有点儿头晕目眩的,像是被狠狠灌了一壶酒。不醉人,就是头疼。她一边拍着贺霄的背,一边在他颈窝里亲了亲——干脆闹醒起床算了。

谁知道这家伙根本就不怕痒,在颈窝里啄了半天,也没见这家伙有点儿要醒来的意思,还是半梦半醒地咕哝,顺带着把人往怀里揽。

余知葳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持续了一开始的“哄孩子”政策,抱着他给他拍背。心道,果真是新娘吗?这小皇帝是给自己找了个新的娘回来啊!

余知葳顺着小皇帝的背拍着,觉得这厮的腰跟自己差不多细,要是个公主,大概能是个又傻又白又甜的绝世美人儿,各家子弟争着要做驸马的那种,然后嫁个宠公主宠的要命的夫婿,生一堆崽子,过一辈子天真无邪又憨憨的日子。

可他偏偏是个男孩,隆武皇帝唯一的子嗣,冲龄登基,赶鸭子上架一般成了大衡的最高掌权人,然后小小年纪就面对一堆烂摊子和他那可怕的娘。

嗯,甚至还要看他娘和裘安仁那个小白脸儿太监鬼混,是个正常人估计都要崩溃。何况是一个天生性子就柔和细弱的孩子。

可惜啊,偏偏他就是皇帝。天下之人全都可怜,全都有苦衷,大家都是生如逆旅匆匆奔前程的路人,他自己的路自己不走好,别人就算想帮他那也是有心无力啊。

哄了一会儿,贺霄的哼哼唧唧就变成了呓语,像是终于从不安中镇定下来,不再被梦魇所打扰,睫毛颤动地越来越慢,而后归为静止,再然后连呼吸都平稳了下去。

隆武皇帝那个活牲口跟蔺太后那个老妖婆是怎么生出这么个痴情种来的?到底像谁了?!

少年人火力旺盛,贴在余知葳身上的贺霄就像是一块烙铁,生生把余知葳捂出了一生热汗。

余知葳很想踢被子,但是她又不想再哄一回这跟个娃娃一样的小皇帝,只好蜷在贺霄和怀里,继续冒汗。

天子新婚,三日不朝。但是明早她和皇帝却要去拜蔺太后,还要见一下封了妃的那两位,又要凤冠祎折腾个全套,还是得早起。

这已经后半夜了,余知葳干脆放弃了睡眠,打算睁眼到天明。

人要是闲着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夜里那些混沌模糊的记忆,这会儿全都返上了头,一件一件清晰无比。

余知葳有点尴尬,把自己绷得笔直,和筷子没差多少。

贺霄这个家伙出生皇家,小小年纪的,别的未必精通,风月场上的事儿却是闹得很明白。可以说是很会照顾人,生怕将她弄不舒服了,活脱脱闹出一番君子风度来。

真是不知道说他甚么好。

这家伙是个不大不小的半大孩子,有的时候幼稚得像个小崽子,有的时候却精明的像个成人。说不上太聪明,但也绝对不笨,要不是被他娘蒙在土里不让发芽,原本该是个守成之才的好苗子。余知葳身旁的年轻人都有一番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心,都想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弄潮,天子是差点儿意思,但臣子却能拎出来好些栋梁。

本来是能走出个“前承开国,下启盛世”的好路的。

可惜啊,大衡如今想天下大同的年轻人是栋梁,那一群想中饱私囊的老蛀虫也是栋梁,甚至从年龄和阅历上来看,人家更厉害一点儿。

再加上有蔺太后那个头发长见识短,手腕却很强硬的“老佛爷”和天天顶着一张画皮祸国殃民的裘安仁,硬是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文景之治”没弄出来,反倒搞成了闭关锁国!

余知葳总觉得这之间有甚么东西不大对,很多事儿发生的时候都太凑巧了,一环扣着一环,像是老天爷垂怜阉党一般,把靠一身正气取暖的新旧两派联盟打的落花流水,一头栽向了一条奇怪的路。

这事儿要从长计议。余知葳心道。

她以前都是在政治的边缘耍小聪明,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想法在很多人口尖笔头传递,却从来没有自己真正踏入过政治中心这个漩涡当中。

而这一会,她得孤身一人上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周旋了。

箍在她身上的贺霄睡得十分平稳,是个恬静又好看的少年人。这个少年人的爹杀了她的全家,他本人断了余知葳的少年思慕,而余知葳却要利用他,给大衡开出一条盛世太平的大路来。

难,大概还很痛苦,但是必须得把这条路给走下去。

余知葳恨铁不成钢地抱了贺霄一下,希望揠苗助长,让这黏黏糊糊的小家伙一日千里,长成个正常的守成之才。

小兔崽子,你现在好歹是我余知葳过了六礼三拜的丈夫了,不指望你做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那起码也给我争气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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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回:幼帝

没等余知葳的思绪飘散多久,门外就有叫起床的内侍的声音了,余知葳叫不醒赖床的贺霄,,气得拧了他耳朵两把,终于把人给弄醒了。

帝后二人被服侍着穿上繁杂的礼服,余知葳还要上妆,总归是十分麻烦。

贺霄趁着这个机会,凑在余知葳身边悄声道“我总听闻少年夫妻是最情深义重的。”

余知葳不知道他是要表达何种意思,于是“嗯”了一声儿,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

那少年天子眼中俱是新婚的喜气,冠冕上十二条玉旒甩起来噼里啪啦的,有点儿打眼睛“这是朕的福分。”

余知葳有点儿心虚,毕竟她不这么觉得。

御前的宫人内侍手脚都麻利,皇后身边的人也是,惊蛰紧赶慢赶跟上了节奏,很快就给两个人收拾完了。这时候离着去蔺太后处还有一段事儿,贺霄便一挥手屏退了众人,只和余知葳坐在一处。

“朕的父皇母后关系不大好。”贺霄垂下眼睫,这个角度看着他,仿佛是又小了几分,“曾经……一度闹得很厉害。”

隆武皇帝在世的时候,余知葳年纪还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想这些事。当初与隆武皇帝拜把子的异姓兄弟统共兄弟四人,他便是娶了自己二弟的妹妹,算是“亲上加亲”,也算是巩固了政治联盟,是一段很划算的婚姻关系。

余知葳虽说知道这是一段政治婚姻,但是蔺太后的兄长与隆武皇帝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他们二人便是认识的,青梅竹马说不上,起码也该是熟识的。没想到这段政治婚姻不但没感情,还闹到了这种地步。

贺霄低着头接着道“父皇身旁总有些鲜嫩漂亮的小姑娘,母后便在身边豢养了许多美少年——虽说都是内侍。”

余知葳暗自挑了下眉,这她知道,裘安仁恐怕就是那个时候被挑选到蔺太后身边服侍的罢。

隆武朝没有太妃,隆武皇帝的后宫里有名有姓的只有蔺太后一位,留下来的子嗣也只有贺霄一个人。那宫里曾经那些鲜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都上哪儿去了?余知葳咬了一下牙,恐怕想想都知道。一个常年和丈夫关系不佳,并且已经有些病态的女人,恐怕只有权势才能令人提得起兴趣罢。

贺霄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这是一个很不自信的动作,一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做出来这种动作,实属罕见“父皇不喜欢朕,他说朕太像母后了,太过平庸,一点儿也不聪慧。”

“母后也这么觉得。”贺霄头顶上的玉旒挡着眼睛,像是在给他制造一个人为的屏障,将他护在其中,“她也觉得朕不聪明,不出挑,没大用。但是她不认为是像自己,觉得是怪朕的父皇——朕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大吵了一家,朕被父皇撞在了地上,撞到了头……”

刘备摔阿斗?余知葳皱着眉头,觉得隆武皇帝不愧是个活牲口,委实太不像话了。

虽说余知葳一直觉得自揭伤疤是一种不够强大的表现,但是她自己也这么和余靖宁示过弱,这样说话总有一种“我把后背留给你”的感觉,话语当中流露出最多的还是信任。

虽然这个幼年创伤的小皇帝看起来的确是一副扶不上墙的样子,但是这种时候总不好再寒别人的心。

余知葳伸出手来,将贺霄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扒拉开来,就近握住了一只攥在手心里。

贺霄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小猫眼睛看着余知葳笑“所以,我从小就立过誓,要是我今后成亲了,定要选个自己喜欢的。”

蔺太后之所以会同意贺霄娶余知葳,除却贺霄本人一直死缠烂打,从不松口之外,和这也有一定关系。

余知葳这回知道这“福分”是甚么了,贺霄的确比他的父母要幸运——起码她不会明面儿上呵贺霄打架,也不会摔孩子。

这种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太长,过不了一会儿,便到了时候,挨个儿出了宫门,坐在步辇上了。

余知葳册封郡主的时候,在宫中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更是没有到后宫之中过。昨日礼节繁复,余知葳更是没那个闲心,这会子才有机会将这紫禁城好好打量了一番。

果真是雕梁画栋,如今太阳才升起来没多久,自东而西地散发着金光,朱红宫墙和明黄琉璃瓦的颜色便显得格外鲜明,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漂亮,但是不真实。

日头罩在琉璃瓦上,又反射出一片明亮的光,余知葳觉得实在是有点儿晃眼睛,略微偏了偏头。

她这一偏头,就看见了坐在龙辇上打瞌睡的贺霄。

嗯……

照理来说,年少的皇帝大婚之后,就应当亲政了才对,可蔺太后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还把他当孩子看。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心道,若是嘎嘣一下子就让这小皇帝亲了政,那依照蔺太后对权力的迷恋程度,那肯定难说。但如果是徐徐图之呢?

朝中官员那样多,天天递上来的折子都跟雪片儿一样,哪怕是经过内阁票拟,最后呈上来的数量也绝对不会少。

不是她不相信蔺太后和裘安仁的文化水平,他们两个每天还要鬼混,裘安仁还要贪污受贿,蔺太后每天还要琢磨怎么让美少年来陪她,这一日的功夫够用吗?

若是贺霄主动提出来,要帮她母后分担一点儿呢?不是亲政,而只是掌握一部分票拟的批红权,这个总不会太难罢。

但是贺霄又显然不是那种兢兢业业的帝王,就这么一会儿的路程还要眯一会儿,显然工作量大了完不成,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插手了。

感谢蔺太后开了这个先河,大衡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谁家的闺女进了宫,那都是要跟自家绑作一团,搅进这滩浑水之中的。

余知葳扳着手指算了算,嗯,贺霄明儿上田双玉哪儿,后儿上夏锦繁哪儿,再过一天估计就轮到自己了。

正是个吹枕头风的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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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回:鸽子

余知葳在新婚第二日过了一整天皮笑肉不笑的生活,与蔺太后和贺霄那两位妃子十分“愉快”地度过了天家婆媳的一日。

贺霄十分规矩,按着位分由高往低雨露均沾,今日歇在贤妃田双玉处,明儿就该是淑妃夏锦繁。

余知葳没事干,像是玩儿一般,让人在坤宁宫里面弄了一群鸽子来养——颇有点儿京城大爷提笼遛鸟的模样。

余知葳按照自己身边惊蛰的名字,给自己宫里的宫人全都按着二十四节气改了名字。负责喂鸽子的两个小宫人只有十一二岁,才留了头,分别叫做“大寒”和“小寒”。

余知葳特地让人查过了两人的家世,是一家的姐妹,还算是清白,没甚么大问题,以前在只御前待过——在乾清宫里扫院子。

按照二十四节气来看,小寒拍在大寒前面,所以唤作“小寒”的是姐姐,“大寒”却是妹妹,两个人很是糊涂了一阵子。

主要是大寒糊涂。

小姑娘大概是因为在家里做老小的,上头有个姐姐,所以老是糊里糊涂。余知葳查人的时候查得仔细,连着以前受过什么罚都查得出来。这大寒姑娘以前扫院子的时候由于笨手笨脚,被罚过好几回“提铃”。

余知葳板着脸儿问小女孩儿“本宫与皇爷大婚那一日,晚上再外头喊‘天下太平’的可是你?”

大寒扭扭捏捏,小脸儿通红,细若蚊吟道“是。”

“太惨了。”余知葳啧啧,“皇爷大婚你还要提铃。”

她昨晚听见这小姑娘喊“天下太平”的时候,听见了很重的哭腔和抽搭声,恐怕是一边哭一边提铃的。

小女孩儿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主子,更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话,一时间张口结舌,脸更红了。

小寒一看妹妹这个蠢样子,气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开口替大寒辩解“娘娘,奴婢的妹妹她不怎么聪慧伶俐,给娘娘添麻烦了,奴婢替她给娘娘赔罪。”

余知葳转过头来,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小寒噤声。

小寒还算是个伶俐的姑娘,又伺候了好些年人了,于是立马闭嘴了。

“你这样,她就一直没办法自己聪明起来。”余知葳说话的时候虽然嘴角没提起来,眼睛里却是带着笑的,这种感觉让小寒害怕不起来,只是觉得亲切,“小孩儿不是这么教的。”

小寒大着胆子朝着余知葳行礼“请娘娘赐教。”

“你让她自己说。”余知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朝后靠了靠。

小寒怼了大寒一胳膊肘。

大寒“奴婢……”小姑娘小脸涨红,结巴了老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话,“奴婢愚笨……奴婢知错了。”

余知葳又转脸冲着小寒道“你们俩要是能互补一下就好了。你以后也少说些话,甚么话在心里过一遍再说——有的时候显得太伶俐了并不是好事儿。”

小寒再次冲着余知葳磕头行礼“奴婢受教。”

余知葳很舒服地靠在躺椅上,在院子里感受着阳春三月细细的风,眯着眼睛大手一挥,指挥着大小寒两个小宫人道“去罢,去喂鸽子罢。小心点儿,要是被咕咕袭击了,弄到衣裳上还得洗,多麻烦。”

大小寒反应了一会子才明白过来这个“咕咕袭击”是个甚么意思,连声称是。

院子里的鸽子有十来只,雪白的并不多,有的毛色灰扑扑的,并不是太好看。两个小宫人到处嘴里一边儿“咕咕咕”一边给鸽子喂食,谷粒儿洒在地上。

大寒年纪还小,把谷粒儿放在手心儿里头,让鸽子站上来吃。圆圆的小姑娘高兴地眼睛都亮了,对着小肉手上的鸽子痴痴地笑。

小寒看见妹妹那个傻样,顿时头上青筋暴跳,大概是很想呵斥。但碍着余知葳还在场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俩,只好作罢。

这些鸽子的笼子都不是封闭的,说是笼子,更像是小房舍,随时都可以进出——这些鸽子据说都是认家的。余知葳很明确地表明,这些扁毛畜生要是自己不会回家,那还不如不要了。

余知葳眯着眼睛看小宫人们喂鸽子,很惬意地晃着躺椅,过了一会儿,忽然出言道“小寒啊。”

小寒立马从蹲在地上的姿势站了起来,规规矩矩站好了答道“奴婢在。”

余知葳一摇一晃地“赶明儿跟内务府说,给淑妃贤妃哪儿也养上鸽子去,就说是本宫赏赐她们的。咱们姐妹一同玩玩鸽子,好解解闷。”

她这话说得,大有钟鸣鼎食之家纨绔斗鸡走狗的架势。

于是小寒就好奇“娘娘,为甚么啊?”

余知葳本来看着快睡着了,被她这么一句话一问,立即睁开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小寒一下“你看你们惊蛰姐姐问为甚么了吗?”

惊蛰正站在余知葳身后饶有兴致地看小孩儿喂鸽子,猛地被提道了名字,还是在这种“训小孩儿”的场合,不禁有些想发笑。但这种时候笑出来毕竟不好,所以只能学世子爷,板着脸装严肃,硬生生绷出一副威严大姐姐的面孔来。

小寒看了一眼惊蛰,见她板着一张臭脸,缩了一下脖子,低头道“奴婢知错了,请娘娘责罚。”

“第一回。”余知葳没骨头一般瘫在躺椅上,“就先不说甚么罚不罚的了,知错能改也算是一种将功补过,要是下回再犯,那可就该好好罚了。”

她从躺椅上抬了抬眼睛看小寒“可明白了?”

小寒看着余知葳的眼睛,使劲儿点头答道“奴婢明白了。”

余知葳冲着这小孩儿挥了挥手“好了,你们接着喂鸽子罢,本宫先会屋去了。”

说罢就让惊蛰扶了起来,进了屋中,只留两个小姑娘在院子里喂鸽子玩耍。

惊蛰低下头问余知葳“娘娘……咱们是要培养这两个孩子吗?”

其实余知葳和惊蛰都不比这两个小宫人大几岁,但是毕竟有其主必有其仆,她也对着人家“小孩儿、小孩儿”地叫。

“我初来宫中,还没太多能用的人。这种年纪小身世清白的总归要放心些,想教着罢。”余知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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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回:长夜

陈府落钥算是晚的,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的灯还是亮着,显然主子们还没有歇下。

陈家大奶奶——陈晖的媳妇端了些茶水糕点,进了自家院子,径直朝着书房走过去了。

今日家里是有客人来,来的人也是熟人了。自家的姑爷谭怀玠,平朔王家的余小世子,还有自家老爹下属的儿子、新晋了镇抚使没多久的高邈。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一般天黑了就有人要回去。谭怀玠心疼媳妇、高邈惧内,都是早早告辞了,只剩下余靖宁一条光棍儿。

光棍儿不大好意思,本来也是打算告辞的,却被陈晖留了下来,说是天色不早了不如就住一晚罢。

余靖宁推脱了两句,却还是住下了,一来他去岁在大狱里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些跟不上新派的进度,除了余知葳所提及的“军工厂”,也不知道下一步的部署该是如何,权当是让陈晖给他开小灶“补课”了。二来,他回了家去,空空荡荡一个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住他那么一个主子,冷冷清清没个人气,不回去也罢。

其实在余知葳来之前,他也是一个人住在世子府,从十二岁开始就是一个人住,一连住了三年,本应该是没甚么的。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精致美味的山珍海味,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吃糠咽菜;一个见惯了烟火气的人,又怎么能忍受住几乎只有青灯照壁的日子。

都是人,吃五谷杂粮,受三灾六病,最后被七情六欲缚住了手脚,终究没办法大彻大悟,成一个出世的仙人。

陈家大奶奶端着茶盘进了书房,发现自家男人和余靖宁那个小子早就自己喝上了——喝的不是茶,是酒。

陈大奶奶略微有点儿不高兴,将茶盘往桌子上一磕,轻声斥责道“这还没吃些宵夜呢,就要喝酒,到时候把胃弄坏了,找甚么大夫都没办法。”

“这不是就有宵夜了嘛。”陈晖冲着陈大奶奶举了一下杯子,温声笑道,“就这么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另一边儿坐着的余靖宁吃人的最短,赶忙就接着话茬朝着人行礼“嫂嫂。”

余靖宁才十七八岁,又是外人,也不好斥责,只能是冲着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回去径自睡下就是了。”陈晖又道,“不必等我,我到时候自己回去就睡下了。”

陈大奶奶嗔了他一句“我若是先睡下了,等会子你回去有是一阵稀里哗啦叮叮咚咚的,不是把我闹醒了嘛”陈府落钥算是晚的,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的灯还是亮着,显然主子们还没有歇下。

陈家大奶奶——陈晖的媳妇端了些茶水糕点,进了自家院子,径直朝着书房走过去了。

今日家里是有客人来,来的人也是熟人了。自家的姑爷谭怀玠,平朔王家的余小世子,还有自家老爹下属的儿子、新晋了镇抚使没多久的高邈。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一般天黑了就有人要回去。谭怀玠心疼媳妇、高邈惧内,都是早早告辞了,只剩下余靖宁一条光棍儿。

光棍儿不大好意思,本来也是打算告辞的,却被陈晖留了下来,说是天色不早了不如就住一晚罢。

余靖宁推脱了两句,却还是住下了,一来他去岁在大狱里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些跟不上新派的进度,除了余知葳所提及的“军工厂”,也不知道下一步的部署该是如何,权当是让陈晖给他开小灶“补课”了。二来,他回了家去,空空荡荡一个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住他那么一个主子,冷冷清清没个人气,不回去也罢。

其实在余知葳来之前,他也是一个人住在世子府,从十二岁开始就是一个人住,一连住了三年,本应该是没甚么的。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吃惯了精致美味的山珍海味,怎么还能平心静气地吃糠咽菜;一个见惯了烟火气的人,又怎么能忍受住几乎只有青灯照壁的日子。

都是人,吃五谷杂粮,受三灾六病,最后被七情六欲缚住了手脚,终究没办法大彻大悟,成一个出世的仙人。

陈家大奶奶端着茶盘进了书房,发现自家男人和余靖宁那个小子早就自己喝上了——喝的不是茶,是酒。

陈大奶奶略微有点儿不高兴,将茶盘往桌子上一磕,轻声斥责道“这还没吃些宵夜呢,就要喝酒,到时候把胃弄坏了,找甚么大夫都没办法。”

“这不是就有宵夜了嘛。”陈晖冲着陈大奶奶举了一下杯子,温声笑道,“就这么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另一边儿坐着的余靖宁吃人的最短,赶忙就接着话茬朝着人行礼“嫂嫂。”

余靖宁才十七八岁,又是外人,也不好斥责,只能是冲着他点头微笑了一下。

“你回去径自睡下就是了。”陈晖又道,“不必等我,我到时候自己回去就睡下了。”

陈大奶奶嗔了他一句“我若是先睡下了,等会子你回去有是一阵稀里哗啦叮叮咚咚的,不是把我闹醒了嘛”

陈府落钥算是晚的,都这个时候了,屋中的灯还是亮着,显然主子们还没有歇下。

陈家大奶奶——陈晖的媳妇端了些茶水糕点,进了自家院子,径直朝着书房走过去了。

今日家里是有客人来,来的人也是熟人了。自家的姑爷谭怀玠,平朔王家的余小世子,还有自家老爹下属的儿子、新晋了镇抚使没多久的高邈。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一般天黑了就有人要回去。谭怀玠心疼媳妇、高邈惧内,都是早早告辞了,只剩下余靖宁一条光棍儿。

光棍儿不大好意思,本来也是打算告辞的,却被陈晖留了下来,说是天色不早了不如就住一晚罢。

余靖宁推脱了两句,却还是住下了,一来他去岁在大狱里耽误了好些时候,有些跟不上新派的进度,除了余知葳所提及的“军工厂”,也不知道下一步的部署该是如何,权当是让陈晖给他开小灶“补课”了。二来,他回了家去,空空荡荡一个四进的大宅子,统共就住他那么一个主子,冷冷清清没个人气,不回去也罢。



第二百三十五回:提铃

帝后新婚第四日,亲王入朝,行八拜礼。

大衡朝硕果仅存的两位亲王,还都是异姓的,不是在西南,就是在西北,实在是没工夫将这么些人挨个儿招过来。

所以最后来的只不过是一个平朔王世子余靖宁罢了。

这是余知葳第二次见余靖宁穿气旒七章的冕服,深青色乌压压的,像是将人的脸色都染得更青了。他眼下发黑,像是好几日都没睡好。

虽说是娘家人,余知葳也不好直头愣脑地盯着余靖宁看,只能在各种礼仪穿插的时候,偷偷关照他几眼。

余靖宁行八拜礼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像是生怕多余的目光留在余知葳身上。

余知葳很清楚这是个甚么意思,他一点儿不敢让自己隐秘的心思流出来,哪怕是一星半点,他都不敢。

没有办法能解决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结,只能靠压制。压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甚么结果。只不过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一晃而逝,大不了瞒一辈子。

不如不见。余知葳心道。

这样见面,除了徒增痛苦,哪里还有甚么旁的意义?

余知葳端起杯子来,用数尺宽的大袖遮住了自己的脸,给自己灌了一杯酒进去。可还是没忍住,从袖子的缝隙当中露了一下脸,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余靖宁。

也许是福至心灵,余靖宁刚好转过头来,一不小心对上了余知葳的眼神。

两个人的眼神慌慌忙忙一触即走,仿佛甚么都没有发生过。

各怀心事,也只能背道而驰。

席间说了甚么东西,余知葳根本听不清楚,她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拼命地摆脱窒息感,却根本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感觉。

在离别之前并不觉得甚么,只有在离别之后,余知葳才觉出来,就算是无意间的对视和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肝肠寸断。

以后还是别见了。

万丈红尘、七情六欲,今后就只能是余知葳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我干脆出家算了。余知葳心道。

又是吃的味同嚼蜡的一顿饭,余知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明明没有吃多少,却显然是吃积食了。

在用饭之前,余知葳就换了常服,如今完全没有坐步辇的必要,于是便想在路上消食走走。小叶匆匆忙忙给余知葳过来传话,说是皇爷大婚三日未朝,明日又有朝会,今夜得去文渊阁一趟,恐怕是过不来了。

余知葳算了一下,嗯,按着小贺霄雨露均沾的日子来排,今儿的确该轮到她了。不过不来就不来了罢,明日照样能见着,再问撺掇这小孩儿问自己母后要一部分票拟的批红权也不迟。

小叶走了以后,余知葳转过头去,问了一下在她身后缩着脖子的大寒“你今儿被罚提铃了没有。”

大寒吓了一大跳,一缩脖子。她脸和头都很圆,再加上刚留发,满头毛茸茸的,一缩脖子跟个吓坏了的鹌鹑似的,哆嗦道“没……没有……”

紧接着又惊恐万状地瑟缩道“奴婢知错了!”

这句话倒是说得顺溜。

大寒不知道自己又是犯了甚么错,但是肯定是犯错了,不然为甚么皇后娘娘要罚她“提铃”?

余知葳眼见着将小孩儿吓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一抖肩膀笑出了声儿。

惊蛰在泫然欲泣的大寒肩上拍了拍,安慰道“娘娘不是要罚你,她就是吓唬吓唬你。”顺带着用眼神对笑得正开心的自家主子表示不满——这种把吓唬小孩儿的行为实在是太幼稚了!

“没事儿。”余知葳也抬手拍了拍大寒的肩膀,“我就是想让你带着我到处走走,也好消食。”

“是……是走提铃的路吗?”大寒还是没把脖子从肩窝子里拿出来,依旧带着哭腔道。提铃走的路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

余知葳扳着人的肩膀,一把把人推在了前面,是个带路的位置“随便,你想往哪儿走都成。还有,不用喊‘天下太平’了。”

大寒小声儿答了一句“是”,便十分僵硬地转过身去,领着余知葳往前走了。

大寒不甚聪慧,领着余知葳走也只能是重复着她提铃走过的路,主仆三人就这么溜溜达达地在路上晃着。

这时候天已经麻黑了,大寒在最前面提着灯,一路慢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提铃是几乎要将内宫转个遍的,其中既有宽阔敞亮之处,自然也有幽暗昏惑的地方。

大寒大概总是被这种地方吓得不轻,所以天一黑,走到那种幽暗的小道儿,腿就打摆子。

大寒越走越慢,感觉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有千斤重,一边不敢往前走,一边又因为余知葳给的领路任务而不得不向前蹭。

“大寒。”惊蛰赶紧在后面解围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多长点儿心眼儿,娘娘方才说了‘随便’,意思就是你不用全部按照提铃的路走。你若是害怕,就换一个亮堂点儿的地方走啊。”

“这附近应当是安乐堂。”惊蛰环视了一周,冲着余知葳解释道。紫禁城里面横平竖直,坐北朝南,方向很好分辨,各个地方又甚么自然也很好记。

安乐堂是用来收容年老或者病重的内侍的地方,其实也可以用来关那些犯了大错的妃子——俗称“冷宫”。

正当惊蛰打算把最前面走着的小孩儿拉回来,往个开阔亮堂点儿的地方走的时候,余知葳忽然说话了。

“嘘。”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神色有些严肃。

惊蛰和大寒没见过这种场面,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发生了甚么,紧接着,惊蛰一把捂住了惊恐万状的大寒的嘴,以防她不顾余知葳的告诫叫出声儿来。

余知葳侧耳听了一阵,忽然“嗤”地冷笑了一下“阁下跟了我们一路了,就别躲躲藏藏的了,出来亮个相罢。”

在开阔的地方,还略微有些人声,不容易注意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可一到这种狭窄逼仄的地方,余知葳立即就听出来了。

还有一种解释是,这个人武功不差,到了这种地方才露了狐狸尾巴。



第二百三十六回:安乐

这时候,惊蛰和大寒才听到那人没有遮掩的脚步声,轻轻地、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惊蛰一把抢过大寒手里的灯,往那脚步声的地方一照。

是一双皂靴。

慢慢的,在光打的一片阴影当中走出了一个人影,大红蟒衣,黑胎的三山冠。

是印大衡的九千九百岁爷爷,其实年还不及而立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裘安仁。

裘安仁冲着余知葳很勉强一抿嘴,权当是笑了,那笑容在灯笼底下阴惨惨的,像个借尸还魂的漂亮恶鬼。

大寒猛然一个哆嗦。

裘安仁冲着余知葳拱了拱手,用一种寻常寒暄的语气道“一别许久,皇后娘娘别来无恙啊?”

余知葳也冲着他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一下嘴角“本宫与印公抬头不见低头见,何来的‘一别许久’。”

“诶。”裘安仁伸出一根手指来,在自己跟前晃了晃,以表反驳,“那叫‘打照面’,不算是见着了。上一回见娘娘是甚么时候?嘶,好似是真有好些日子了。当时娘娘还有没有十二岁?”

余知葳面皮抽了抽,她知道这裘安仁说的是哪一次——就是这妖孽闹出“凝红丸”的案子的时候,余知葳险些在上元节跟裘安仁打起来。嗯,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所以印公这回,是找本宫来叙旧了?”余知葳也像个皇后样子不拢袖子了,抱臂而立,晃了晃头,露出了几分当初在市井上混出来的痞像。

裘安仁勾了勾嘴角,大概是为了撇出一个笑容出来,谁知道手上的动作比脸上的表情更快,他嚯地朝前了一步,一掌劈砸在提灯的惊蛰的后颈之上。

余知葳抽身朝后以左手肘部格挡,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右手按在惊蛰后背上,猛地一推。

惊蛰脚下不稳,一连跑出去七八步。

余知葳头也不回,低喝了一声“跑!”

惊蛰攥起吓得瑟瑟发抖的大寒,在余知葳的遮掩之下拔腿就跑。大寒一边哭一边跑,呛得打嗝,但还是断断续续地问惊蛰道“咱们跑了,那娘娘怎么办?”

安乐堂附近的地面常年不修正,难免有些凹凸不平,惊蛰一个趔趄差点儿绊倒,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寒死死扯住。惊蛰直起身来接着攥住大寒的手奔跑起来“咱们两个都不会武,留在那儿除了给娘娘添麻烦也没别的用处了!娘娘让咱们走,是赶紧回去叫人,我就不信了,这皇宫大内的,还真能一个奴才把娘娘怎么着?!”

大寒做惯了妹妹,平时都是拿小寒当主心骨,如今小寒不在,就只能拿惊蛰当主心骨,闻言点了点头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跟着惊蛰发疯了似的往回跑。

话说方才余知葳硬生生挡下了裘安仁那一掌,真是觉得骨头都要被拍碎了,但是一声儿都没喊出来,只是冷笑道“印公好不客气,在这皇宫大内当中竟然就敢跟本宫动起手来,既然你这般,那我也不必再与你客气了。”

当初余知葳十二岁的时候,见到裘安仁只能是“走为上策”,但她不是三年前的余知葳了。

裘安仁身量没有余靖宁那么高,只是比正抽条长个儿的贺霄高一点儿,余知葳就着那个格挡的姿势,提膝就往裘安仁的腰眼上撞去。

马面裙稀里哗啦地翻飞起来,被余知葳用另一只手一把扯住,三下两下在腰间打了一个结。

裘安仁劈手下砸,用手挡住了余知葳往他腰间软肉去的那一腿,口中道“我本事想与娘娘商量些事儿的,旁边有人听着不好说话,谁知道娘娘竟然是这般态度,究竟是安仁不客气还是娘娘不客气呢?”

余知葳的膝盖眼见着没落到该落的地方,也不把腿往回收,霎时间改提为弹,一脚弹踢而出,把裘安仁往后踹了起码三步“本宫与你又有甚么话好说。”

“我见过那么多闺秀,没一个是像你这般的。不是说你会武,是你根本不像个将门之后,将门之后都是余靖宁那样的。旁的闺秀,就算是将门虎女,也像你——你是淬过毒的。我没猜错罢,你手上有人命,不是沙场上那种,是你自己杀的人。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就瞧出来了,咱们是一类人。”裘安仁眉头一皱,嘴上却笑了,这表情简直跟鬼狐传说里飘出来似的,“咱家本来是想跟娘娘说,若是想保下余家,还不如和我联手,何必端着一副清高架子,不如干脆做个阉党。本来不想伤着娘娘的,可娘娘下手实在是太狠了。如此一来咱家倒真是想和娘娘切磋切磋,报当初咱家那好剑只能割伤了自己的舌头的仇。”

裘安仁一边说话一边冲着余知葳出手了,他脚下一跺,一拳冲着余知葳太阳穴而去,快得几乎看不出他是何时出手的。

他自诩唯快不破,可惜余知葳也是以轻灵见长。

她朝后一仰头,一把扣在了裘安仁朝着她打过来的拳头上,也不知道在他手腕上使了个甚么手法,只听“格拉”一声,裘安仁的手腕被别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生生被余知葳别脱臼了。

“放屁。”余知葳咬牙切齿道,骂出了一句极其不符合身份的市井粗话,“谁会跟你一个德行!”

这一下子冲劲儿极大,余知葳自己的手也没能幸免,拇指骨节疼的钻心。这种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武器,硬碰硬比力量余知葳肯定比不过同样会武的“男人”,只能靠着这种招数分筋错骨了。

余知葳疼得一哆嗦,不用摸就知道,自己的拇指现在绝对不会比裘安仁的手腕好到哪里去。

可这却不是给自己检查上是接骨的时候,她就着扣住裘安仁手腕,他门面大开的姿势,一连三拳打在裘安仁腹部,一拳比一拳狠,裘安仁登时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随着这口血喷出来的还有一句破碎不堪的话“这分筋错骨……咳咳……的手法……掩日?”



第二百三十七回:疯子

裘安仁这句话说得余知葳一愣,就这么短短一瞬间分神的时候,裘安仁猛然啐出一口血来,喷在了余知葳眼睛上。

刹那间,余知葳忽然甚么都看不清了,第一反应就是极其警惕的防备,双手在身前护住脆弱之处。

却没想到裘安仁竟然没有朝着这几处打去。

余知葳觉得耳上猛然一疼——裘安仁把她的耳环扯了下来。

余知葳大声骂了句娘,穿耳好处没见得,坏处却是一大堆!

“娘娘……”裘安仁的声音虚虚的,像是飘在天外,“您觉得咱们俩要真是谁把谁打死在这儿了,能说得清楚吗?”

余知葳满脸都是裘安仁的口水和血,恶心的要命,拿袖子一把抹了,不想和他再纠缠,转身就要往墙上跳。

裘安仁却趁着她摸血的时候,一把将人扯住了,在背后箍成了一个绝对没办法挣脱的姿势。

余知葳当然不乐意就这么被制住,她狠狠一脚踩在裘安仁脚上,后脑勺使劲往后砸,头顶刚巧砸在了裘安仁鼻子上。

裘安仁的鼻子登时血流如注,滴在了余知葳的头顶上,被风一吹,有点儿凉飕飕的。

“我在官堂没见过你。”裘安仁声音放得很低很低,“你是哪个堂的,报上名来?”

“呵……”余知葳低笑了一声,“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我也没必要告诉你。”她根本就不是掩日当中的人,就算是查也查不到的,她不过是拜了一个掩日的分堂主做师父,学了些掩日的功夫罢了。

裘安仁也不管鼻血长流的自己,接着用胳膊箍着试图挣脱的余知葳,冷声道“感情当初掩日那一场叛乱,是绥安郡主和平朔王世子监守自盗?!”

“胡说八道!”余知葳恶狠狠地道,“我倒是想问问印公为何搅和在掩日当中?谁知是不是你恶人先告状,本是你自己起了乱臣贼子的心思!”

裘安仁哼了一声“想必娘娘也该清楚,掩日叛乱和官堂没有关系,官堂早就不想和那一群腌臜下九流混在一起了,有他们没他们都是一个样子……”

忽然不知道怎的,裘安仁闷哼了一声,箍着余知葳的手登时就松开了。

这位印公不知道是犯了甚么毛病,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险些把余知葳一起砸倒了。

余知葳两步逃了出去,回头一看——一个形销骨立的小内侍站在裘安仁身后,举着一块硕大的石头。

这个小内侍约莫不及弱冠年龄,瘦的太厉害,眼睛显得出奇的大,黑夜里面看着跟夜枭似的,怪吓人的。原本该是清秀的面庞不知道受了甚么摧残才瘦成这副模样,像是个人形的怪物,赤红着眼睛。

这小怪物一直高举着石块,衣袖朝下滑去,隐约能看见手腕上一边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应该是贯穿伤,增生出来的深色疤痕丑陋地盘踞在手臂上,和大蜘蛛没有甚么两样。

这小内侍红着眼睛,打着摆子,嘴里发出“赫赫”的声响,像是某种野兽的嚎叫。余知葳侧耳仔细听了一下,才隐约辨认出来这家伙在说甚么“杀了他……杀了他……杀了裘安仁……”

余知葳辨别了一下,这小内侍恐怕是住在安乐堂里的——看这样子只怕是个疯子。

她无意的疯子论短长,但是不能任由这个疯子把裘安仁真的砸死,到时候她还说不清楚了呢。

她只能一边慢慢凑近那个小疯子,一边唤道“小哥儿,小哥儿?”

喊道后面连小都不带了,就直接是“哥儿”。

听见这个喊孩子一般的“哥儿”,那个小内侍忽然眼珠一轮,看向了余知葳,呼呼噜噜的嗓子里冒出了裘安仁以外的词儿。

“娘?”那小内侍的口中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一句话。

余知葳嘬了一下牙花子。逮着谁都喊娘,还真是疯的不轻。

那个小内侍自从那一句“娘”之后,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哭得抽抽噎噎地,要怎么可怜怎么可怜。

余知葳一脸牙疼相,却还是就着这个疯子把话往下说,哄小孩儿一般“不怕啊,哥儿不怕,娘在这儿呢……”想她一个十五岁才嫁了人的少年皇后,甚么时候冒出来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儿子的。

那个小内侍哭得更厉害了,举着的石头哆哆嗦嗦,几乎要从手上掉下来。

亲娘啊,余知葳感叹,千万别掉下来,不然您是我亲娘。

余知葳慢慢朝着那个小内侍靠过去,小内侍在裘安仁面前是个武疯子,在余知葳面前就是文疯子了,转着眼珠子一直追着余知葳看。

余知葳当机立断一掌劈在那小内侍后颈,小内侍白眼一翻就昏了过去,手上的“凶器”被余知葳眼疾手快接住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余知葳叉着腰站在原地。

裘安仁过来本来就抱着一点不可告人的目的过来拉拢的,如今双方都没有万全之策把对方扳倒,她不会说,裘安仁大概也不会蠢到把“皇后和我在安乐堂附近打了一架”这种丢人事儿到处乱说的。

所以现在跑的话,这个小疯子就肯定成了把裘安仁打成这个德行的罪魁祸首,就这两人这个云泥之别的身份,小疯子必死无疑。

余知葳舔了舔嘴唇,这疯子虽说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但也算是误打误撞救了自己,就这么恩将仇报是不是有点儿忒没良心。

嗯,小小年纪就手上好多条人命的余知葳良心还是没被狗吃,她这样想。

余知葳叹了口气,探了一下裘安仁的鼻息,确定人没死之后,将这妖孽和小内侍用来砸他的大石头通通都挪到了安乐堂里面——里头估计有不少疯子,也不知道是谁做的,法不责众,裘安仁又嫌丢人,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做完这些之后,余知葳掂量了一下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的重量,十分不乐意地将小内侍扛了起来。

扛起来之后余知葳才腹诽道我余知葳都是皇后娘娘了,怎么还在干这种扛人的活儿?!还是扛着一个疯了的太监?!



第二百三十八回:伤口

往坤宁宫回的路上,余知葳遇见了带着几个内侍匆匆忙忙赶回来“支援”的惊蛰和大寒。

余知葳把那被自己劈昏过去的小内侍往地上一扔,翻着板眼儿没好气道“就你们这慢吞吞的,我要是当真出了甚么事儿,你们就只有给我收尸的份儿了。”

惊蛰扯住哭哭啼啼的大寒,连忙道“都是奴婢们的不是。”

她回头要给那几个内侍吩咐些甚么话,却见几个内侍呆愣在原地,一个个嘴里全都能塞下两个鸡蛋——大概是没见过剽悍到能直接扛起一个人的皇后娘娘。

惊蛰姑娘登时不高兴了,两手叉腰,更没好气地训斥道“都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把这人扛起来。”

几个小内侍面露惊恐之色,感觉下一刻就会被皇后娘娘和惊蛰姑娘扛起来扔出去,于是赶紧把人扛了起来。

一众人贴着边儿走,小心翼翼错开了巡夜的人,灰溜溜回了坤宁宫。

“点儿真背。”余知葳兀自嘟囔了一句,脱下了带血的衣裳,让大寒给服侍着沐浴,“走个夜路都能碰上那杂碎玩意儿。”

大寒镇不住场面,是让惊蛰在外头训人,把那几个小内侍纠集在一起,三令五申不许让他们把今夜看到的事儿说出去。

大寒虽说不大聪慧,但伺候人的手脚还算是麻利,但是估计是被余知葳身上的血迹吓着了,一直哆哆嗦嗦的。

余知葳在暖和的水中泡了一会儿,自己给自己将疑似脱臼的手指接上了。忽然听见背后给她洗头的大寒“嘶”了一声,仿佛是到抽了一口凉气。

余知葳转过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娘娘身上……”惊大寒咬了咬嘴唇,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余知葳,“好多伤啊。”

余知葳手里把玩着一缕散下来的黑发,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我替皇爷守过国门。”

大寒长于深宫之中,从来还没见过这样多的伤痕,守国门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虚幻得像从谁口中听来的故事,现在那样遥远的东西却全都展现在眼前了,尤其是后心那一处,触目惊心“娘娘疼吗?”

余知葳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答道“当时是疼的,不过已经过去许久了。”

大寒不敢说话,只好接着给余知葳洗头发。

正涂着皂角,余知葳却忽然“嘶”了一声,像是在呼痛。

大寒以为是扯着她头发了,赶忙认错“奴婢万死!”

“不怪你。”余知葳撩起了一遍头发,问大寒道,“你仔细看一眼,这伤势到甚么程度了?”

“烂了……”大寒瑟缩道。

余知葳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对着大寒道“你把镜子拿来罢。”

大寒领旨,立马诚惶诚恐地拿来一面梳妆用的小镜子,终于长了点儿眼色,帮着余知葳把头发撩了起来。

余知葳看了一会儿——还好,裘安仁把她耳坠扯下来的时候得亏是没把她的耳垂整个拽烂,破的不严重,就是不知道愈合之后耳朵眼儿是不是得重新扎了。

余知葳叹了一口气,让大寒赶紧给她收拾完了,说是要去一趟坤宁宫中的库房,瞧一眼自己的嫁妆。

大门嘎吱一下卡了,是换回来的惊蛰替自己掌的灯,豆大的灯火在黑夜中跳动着。

惊蛰走上前去,借着自己手里这一盏油灯,将屋中的几盏灯全都点亮了,这才能看清楚屋中的东西。

惊蛰问站在门口的余知葳道“娘娘是要看哪一口箱子?”余知葳这大晚上的要看嫁妆,总不能是挨个儿全都要点一遍罢——郡主出嫁,又是做皇后娘娘,自然是十里红妆,这要是挨个儿点,那还不点到后天这个时候都点不完。

“装刀兵的那一箱。”余知葳点了点下巴上的美人痣,沉声说道。

她是将门之女,陪嫁自然也是带着些刀枪剑戟的,有许多都是余知葳之前用过的玩意儿。

惊蛰麻利地从裙子下头解下了钥匙,打开了一个几乎人高的箱子。

兵器乃是铁器,若是与水泡在一起,那定然是要变成摆设的,但是这个箱子打开时候还是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一种比较纯粹的木头香气。

余知葳站在那个大箱子跟前,有些发愣。

她的嫁妆,基本自己没怎么经过手,都是余靖宁亲自置办的,她出阁的时候礼仪繁琐,一直都在忙碌,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陪嫁箱子里都有些甚么物什。

箱子里竖着的那件兵刃,正在夜色和灯光之下,悠悠地泛着一点寒光,又熟悉又陌生。

惊蛰把头探过来,递给余知葳一张单子,正是余知葳的陪嫁单子。

余知葳就着灯光,只扫了一眼,就看见那几个字了。

“梨花枪一杆”

她将柜子里的梨花枪拿了出来,轻轻摩挲着闪着寒光的枪头。冷铁冰凉,可心里却烫的吓人。

她分明记得这东西被自己锁在了世子府的库房里,打算就那么留在世子府了——不单单是为了断了自己心中对余靖宁的念想,更重要的也像是对自己今后只能在后宫中迈步,再也不能踏足沙场一事的祭奠。

没想到,这杆梨花枪却像个故人一般,周身冒着冰凉的寒气,却还是无怨无悔地站在余知葳身后,看着她不停地向前。

就像是那个,做了她三年兄长,也只能是兄长的人。

余知葳险些要落下泪来,赶紧将这杆梨花枪放回了原本的位置,开了底下的一个小一点的箱子。

那里面鸡零狗碎地装了一大堆东西,若是看得仔细些,这应当都是些暗器。

余知葳把里面跟掩日有关系的,尤其是像“百步追”那种,能被门内之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挑了出来,惊蛰在她身后捧着一个小盒子,跟在她屁股后头接下这些铁器。

余知葳“吧嗒”一声,扣上了小盒子,对着面前的惊蛰道“这些个东西,你把它拿去,最好是送出宫去,找一个稳妥一点儿的人……最好是融了,别让它们再见天日了。”



第二百三十九回:疯话

裘安仁是后半夜自己醒过来的,这家伙果真如余知葳所料,自认理亏地回去了。

当时那小疯子那么一砸,估计脑震荡都给砸出来了。裘安仁头晕目眩了好几天,一连吃了好些了数天的药都还没缓过来。蔺太后那儿也没法子伺候了。

蔺太后见自己跟前最受宠的小白脸儿受了伤,为了安慰印公受伤的心灵,也不好去再找别的小孩儿玩乐,只好“独守空闺”。她给裘安仁给了好些赏赐,还明确表明安乐堂那破地方要好好查,严查!竟然在皇上大婚没几日之后,在她蔺太后眼皮子底下让她心尖尖上的九千岁出了事儿。

于是裘安仁带着一腔不能说的怒火,把愤怒全都洒在了安乐堂众人的身上,里面的老年内侍被他好一通折磨,死了好些个。

不过九千九百岁爷爷在安乐堂出了事儿,那自然是得严惩,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被裘安仁自己按下去了。

只是他们注意到,安乐堂里少了一个人,一个被他亲手送进安乐堂去的人。

大概是因为印公平生折磨过的小内侍太多了,所以一时间想不起来有那么个小疯子了。

这个小疯子如今待在坤宁宫当中,被关在一间小房子里。

据看守的人说,这个疯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除此之外,唯一和常人的区别,就是他不说话。比起发疯的时候能把印公打成昏迷不醒的大力士,他更像是一个哑巴,就算是疯子,那也应当是个傻了吧唧的“文疯子”才对。

余知葳有一天特地挑了个时间,让人看着,进去看了这个疯子一眼。

据说疯子被人梳洗干净,把头发绾起来的时候竟然也没反抗,众人都以为他是个单纯的傻子而已,没人能想到他那天晚上力拔山河的一石头。

毕竟这家伙瘦成了个人形的骨头架子,胳膊腿儿看起来还没有余知葳的粗。

这疯子待弄干净了,五官甚是清秀,有一种看起来比原本年纪更小的孩子气。余知葳观察了一会儿,总觉得面熟,想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内侍。

她思考了一阵子,终于想出来为何觉得面熟了。

这个内侍的长相十分符合蔺太后的审美,清秀孱弱的少年人,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看起来比原本年纪偏小的长相让他们的少年时期显得格外的长。

裘安仁应该是蔺太后豢养的一群小白脸儿内侍之中最漂亮完美的一个了。

余知葳看着疯子,疯子也抬起眼睛来看着余知葳——很明显是认得余知葳的。

余知葳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的疯子,皱了皱眉,不知道应当怎么开口说话,最后还是试探地喊了一句“小哥儿?”

疯子又抬头瞥了她一眼。

有反应。

于是余知葳再接再厉“你……还记得我吗?”

疯子点头。然后过了半天,又出声道“对不住。”现在余知葳彻底能确定这内侍肯定在蔺太后身边待过了,他就连声音也是和裘安仁一个类型的,清越的少年音色,念书一定很好听。就是不知道是情绪的影响,还是旁的甚么,他的声音这会子听起来有些沙哑,像是被小刀划破了嗓子。

她现在几乎确定了,这小疯子之前肯定在蔺太后身边待过,蔺太后那个广收天下美人儿的性子,不太可能放过这么一个美少年的。只是他后来究竟犯了甚么错处,才被罚到了安乐堂中,甚至成了各个疯子?

不过想起他方才那句话,余知葳的眉角还是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这是哪门子的对不住,她才十几岁,这内侍就算生的再少相那也能看出来比她大,被人喊了好几句“娘”,那占便宜的是她才对啊。

疯子沉默了一阵,而后又开了口“娘娘赎罪,是奴婢僭越了。”

余知葳一愣——他显然还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做过甚么,甚至还逻辑清楚地认了错。

他甚至能从余知葳的打扮,分辨出来她应当是个娘娘——虽然不知道是皇后娘娘、贤妃娘娘还是淑妃娘娘,但这个称呼总不会错就是了。

余知葳又习惯性地点了点自己下巴上美人痣的位置,心道,这家伙的疯难道是间歇性的?

余知葳想了想他当晚像是无意识地说出的“杀了裘安仁”这种话,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和裘安仁有仇。”

这疯子一听到“裘安仁”这三个字,登时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腿,别说袍摆了,就连肉都快被他抓烂了。这疯子的爪子越收越紧,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赫赫”声响,就跟昨天晚上举着石头砸裘安仁一模一样。

余知葳吓了一大跳,两边的人赶紧上前去将疯子摁住了,那疯子双目赤红,浑身跟打摆子似的颤抖了起来,几个内侍几乎摁不住他。

感情他就是疯裘安仁,连听见名字也不行!

大概是因为身旁有很多人在,这疯子还没疯的太彻底,抖了好半天,除了自残之外,也没做出别的伤人的举动,过了好一会儿,疯子终于平静下来了。

只是眼睛里还是红的。

余知葳不敢提裘安仁的名字,只是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和他有甚么仇吗?”

这疯子很显然理解了余知葳的意思,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在余知葳觉得这家伙会不会被她彻底刺激疯了之后,才又吐出了一句话。

就一个字。

“是。”小疯子说。

然后不等余知葳开口,这小疯子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个畜生!”

余知葳不禁想到昨晚裘安仁的那句“我们是一类人”,她十分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印公难不成以为自己是在夸她呢?这和骂她又有甚么分别。

那个小疯子看了余知葳两眼,见她神色中透露出了一种能和他同仇敌忾的悲愤,于是又加了一句“我想要他不得好死。”

面色苍白的少年脖颈上青筋暴起,黑压压的眼仁儿当中流露出一种遮挡不住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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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回:银棒

余知葳后来问了半天才搞清楚,那小疯子叫冷长秋,被扔进安乐堂之前在尚衣监,也的确在蔺太后身边跟过一段时间。

余知葳在暗地里算了一下,大概就是甘曹案前后的事儿。

再思考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真的见过这个人。

谭怀玠成亲当日,过来宣旨召谭怀玠和余靖宁进宫一叙,传递了“兀良哈打到宁远了”这一消息的,还正是冷小公公。

正是当初还是个清隽少年人,如今却沉郁阴冷,几乎快成了一个疯子。

余知葳见他手上的伤疤,不难想象当时裘安仁东山再起之后对冷长秋做过甚么。

但余知葳怕触及他伤疤,不敢多问,只是让他先在自己处好好养着。裘安仁在安乐堂遇袭的事儿已经被他自己按下去了,他当初也根本没看见背后砸人的是冷小公公,所以在自己这里待着不会出甚么大事儿的。

冷长秋这人除了有点疯,其实也不算是太傻,若是真有想给自己报仇杀了裘安仁的心,应该能明白他那天独自冲出来给裘安仁头上来一下那种方式,不能扳倒裘安仁。

连杀了他都玄。

毕竟裘安仁是个练家子,而冷长秋是个瘦不唧唧的骨头架子。

他要报仇,就只能依仗某方势力,而如今看来,除了倚仗她这位皇后娘娘,并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余知葳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鬓角,撺掇大寒小寒喂鸽子去了。

屋中的冷长秋带着眼下的乌青,愣愣看着院子里追着鸽子跑的大寒和小寒姐妹俩,沉默不语,不知心中想的是甚么。

贺霄当晚来的时候,给余知葳带了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对儿新打的耳坠,据说是如今江南时兴的样子。

贺霄把那小盒子打开的时候,笑着对余知葳道“早听你说丢了一个耳坠子,朕那天就去跟内务府说了,谁知道这时候才做好。”

他把那耳坠子放到余知葳跟前“带上给朕瞧瞧。”

余知葳耳朵上的伤不算是太严重,但为了避免给人瞧出来,梳了好几天的堕马髻,就是为了将一边儿的头发略微散下来些,遮住一边儿的耳朵。

这两日为了防止那耳洞长住,哪怕是上着药,也还用着银制的耳棒塞着。

余知葳撩起来了一边儿头发,就露出那个银耳棒来了。

贺霄抬手替她摘了下来,顺带着问了句“这是何物?”

“我打耳洞时候晚。”余知葳看着贺霄将银耳棒放在了小几上,“所以总害怕耳洞长起来,皇爷看,这不就是前几日长上了,重新打的,如今还上着药,还没好呢。”

贺霄看了看余知葳的耳朵,的确是上了药,甚至还有些红肿,是一副没好的样子。他赶紧把余知葳手上的耳坠子拿了过来“怎么不与朕说呢?不然方才决计不要你戴上的,这伤口都还没好全,若是戴上了,可不得坠得疼嘛。”

余知葳眼见着他把耳坠子拿了回去,要重新找银耳棒给自己戴上,笑道“不疼的。”

“怎么不疼?”贺霄特地将脸板了起来,“当时叛军围困京城的时候,你背着朕往洋人巷赶,那血都溅朕脸上了,你照样也说不疼。”

他将银耳棒拿了起来,对着余知葳那个小小的耳朵眼,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了过去,余知葳一声没吭。

贺霄看着她的脸,扯住了她的两腮,往两边扯开道“以后要知道疼,知道疼了才能护住自己,明白不明白?”

“知道疼了,知道疼了!”余知葳挤着眼睛,试图挤出来点儿眼泪,“真的疼,皇爷饶命!”

贺霄赶忙松了手,两手撑在膝盖上“真的很疼吗?”

余知葳点头,一点儿也不似作伪。

于是贺霄又伸出手来,拿手掌揉了揉余知葳的两颊,应当是在揉疼的。放下手来,掌上一片微微的红。

贺霄又抬眼,扫了一眼自己的手上和余知葳的脸上“揉胭脂了?”

余知葳“嗯。”

“好看。”贺霄眯起了一双小猫眼睛,很满意地笑了。

“这样晚了,本来是打算净了面的。”余知葳将贺霄手上那一点胭脂蹭下来,给贺霄抹了个红鼻头,“可是皇爷又让我试耳坠子,那可不是得带着妆才好看?就没洗了。”

“敢情还怪朕了?”贺霄没一挑。

“不敢不敢。”余知葳一边憋笑一边摇头,憋得技术很拙劣,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她想笑而不能,

贺霄冲着忍俊不禁的余知葳皱了皱鼻子。

惊蛰与小寒上前来,替帝后二人净了面,去了外衫,理了被褥。

贺霄把枕头垫在后背上,手里拿着一本《西厢记》,侧着身子,将一半的书伸给余知葳看。

余知葳其实很不想看这本书,她看过好几遍了,不仅看过,还会唱呢。

可是小皇帝贺霄却是第一回看,他读书又不像余知葳一目十行,字斟句酌的读,时不时还要和余知葳交流一下。

余知葳耐着性子,跟他读了十来页,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皇爷。”

贺霄抬头“嗯?”

“母后可有让你今后做些批红?”余知葳拿手撑着头,眨了两下眼睛。道理她掰开了揉碎了给贺霄讲过许多遍,他上回也听进去了,哪怕他把自己的话原话学给蔺太后,那她本着不能把儿子养废了的心思,也该同意了。

贺霄揉了揉眉心“母后的确是同意了。就是……”

余知葳“嗯?”

“印公好像不大乐意。”贺霄把书倒扣在被子上,“最近又养着伤,只怕是闹脾气呢,直接撂挑子了。平日的批红都是他在做,母后没那样秉烛达旦地批过,所以啊,打算明儿都给我做。可我也没做过这样多的批红啊。别到时候谁哪儿也去不了,就见天儿做批红了。”

贺霄到现在脑子里还想着他母后嘱咐的“雨露均沾”。

余知葳睁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贺霄“那我帮你啊。”

她没想到,裘安仁这么个脾气一闹,反而还让她歪打正着了。



第二百四十一回:批红

紫禁城的晚上不是太亮堂,因为地界儿大,主子又少,点灯的宫不多、每个宫室当中的灯不过几豆,只有坤宁宫灯火通明,仿佛油灯不要钱。

余知葳眼睛先前受过伤,虽然早都好了,但是惊蛰总怕她晚上这么折腾熬坏了眼睛,非得给她将灯点得快又亮如白昼了才肯罢休。

桌上堆着一大沓奏章,上面替着内阁的草拟,余知葳翻了翻,今儿都是陌生的字迹——今天当值的既不是谭怀玠也不是陈晖。

小皇帝贺霄前十几年就只知道玩乐,玩得差点儿就要“伤仲永”了,根本没办法过这种秉烛达旦烧灯续昼的批奏折生涯,所以全权丢给了余知葳,自己找淑妃夏锦繁去了。

反正本来今日就该轮到夏锦繁。

余知葳巴不得这样,赶紧乐得答应了。

内阁当中除了谭怀玠和陈晖的字迹,余知葳没见过别人的,于是只能先把这字迹记下来,明日再问问当值的是哪位阁老。

她哪笔杆子戳着脸,撑着头看奏章,惹得旁边的惊蛰好几回都转过脸来看她这么着能戳出酒窝来吗?

过了一会儿,余知葳注意到了惊蛰正盯着她看,于是抬起头来冲着惊蛰笑了一下,正当惊蛰以为余知葳要问她累不累的时候,余知葳果然开口了“惊蛰啊,你如今在本宫身边研朱砂墨,有没有一种红袖添香的感觉?”

惊蛰有点儿疑惑,咱们俩都是红袖,究竟谁添谁的香。

她砸吧砸吧了嘴,想了想自家主子向来的脾性,大概是觉得自己添她的香了——毕竟她是当初余知葳要的“杏眼桃腮杨柳腰”的小丫鬟。

想到这里,惊蛰不禁叹气。

余知葳仿佛是知道惊蛰在想些甚么,轻笑了一声,伸手拿了下一份奏章。

看贴在上头的票拟,是济南府来的请安折子并近期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的情况。

余知葳记得好像开春雪化的时候山东布政司的黄河河段闹凌汛来着,当时皇帝正忙着大婚,治水的事儿就全权安排给了山东巡抚了。

后来没再听说怎么样,大概是治理得不错。

余知葳展开奏章的时候想,治水算是安民的大功绩,下回入京述职的时候说不定就要迁升。不过不是所有的官员都爱做京官的,封疆大吏天高皇帝远,想怎么快活怎么快活。要是迁升,说不定是想去个更富庶的地方,譬如江南。

余知葳暗自揣度着这位山东巡抚的心思,将奏章展开了。

这位巡抚名叫卞璋,字令玉。

请安折子除了“恭请万岁圣安”之外没别的特别的,余知葳扫了一眼就打开了山东巡抚卞璋的另一份奏章。

“灾民安顿已成,百废待兴。偶有小疫,可防可控,不成大观。尝有暴民为乱,不成气候,臣集兵以慑之,散如鸟兽焉。”

嗯,没啥大事儿。洪灾灾民都安顿完了、疫情控制住了、甚至连刁民暴乱都镇压了。这哪叫百废待兴,分明是百废俱兴,四处都是一副灾后重建欣欣向荣的景象。

是该迁升了。余知葳心道。

她刚把这东西搁下,愣了还不到两次呼吸的时候,就又把那奏章拿起来看了一遍。

“偶有小疫,可防可控。”“偶有暴民,作鸟兽散。”

是该歌功颂德一下。

可是按理来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前有水灾,后面跟着的不是瘟疫就是暴民,连给朝廷知会都没知会一声儿,递上来折子就是解决了。山东不是富庶的江南,当时闭关的时候也是先就着胶东湾“没用”的几个港口来,他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把一切周转开来又顺顺利利地安排下去的?

总不能是靠印堂发亮,全赖运气罢?

这人得有多大本事,怎么以前没听过山东有这样一位厉害的父母官唤作卞璋。

他要是真有这么大的本事,那早都该“治国平天下”了,何至于在山东混。

要么就是这家伙深藏不露,要么,就是这整件事都深藏不露。

余知葳在一边的白纸上写下了卞璋二字,用的正是拿来批红的朱砂,两个字红艳艳的,仿若血染。

朱砂写人名,不吉。

我得查查这个人。余知葳如是想。

批奏章的皇后娘娘一直忙到深夜,桌上的油灯一跳一跳,陪着余知葳一同忙碌到了后半夜。

直接导致了余知葳第二天早上给蔺太后请安的时候差点起晚,手忙脚乱收拾了一通,几乎飞跑到了慈宁宫。去了以后发现太后她老人家还没起来,余知葳按着胸口,气闷道,方才白瞎担心半天,还让抬步辇的的小内侍一阵飞奔,险些把她心脏颠出来。

得亏没吃饭,这要是吃了饭非得把饭也吐出来不可。她要是真吐在太后宫里了,估计就要传太医给她诊断喜脉了。

是不是没诊出来还要罚她。

去给自家婆母请完安之后,又得回坤宁宫,接受贺霄那两位后妃的请安。

余知葳痛苦地哀嚎,难道做皇后的特权是要比别人睡得更晚起的更早?

发完牢骚的余知葳很快就觉得十分困倦,听着夏锦繁半尴不尬地和她闲扯,那真是听得昏昏欲睡。

田双玉有样学样,见皇后娘娘精神不佳,她也跟着大胆地小鸡啄米。

夏锦繁脸色铁青——听我说话真有那么无聊吗?

余知葳断断续续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夏锦繁说出点儿有用的东西,干脆一挥手。

各回各宫,睡觉去罢。

面色发沉的夏锦繁和迷迷糊糊的田双玉前脚离开坤宁宫,后脚余知葳就垫补了两块点心上床补觉去了。

点心还是惊蛰硬塞下去的,怕她到时一觉睡到用午膳的时候就把早膳落下了。

饿一早上,那不把胃饿坏了。

余知葳抱着被子,很快就迷糊着了,在失去意识之前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睡醒了再查卞璋卞巡抚罢,不然皇后娘娘我就要先英年早逝了。

皇爷本人都不带这么鞠躬尽瘁的。

还有,我再也不要熬夜了……

很快,皇后娘娘就进入了黑甜乡。



第二百四十二回:卞璋

查文官当然是过文官的眼,昨儿晚上有陈晖的折子,说的不是甚么大事儿,余知葳批下去的时候“夹带”了私货进去。

果真,等她一觉起来用了午饭,就见着送过来的名册了。

她查了一下山东布政司历来的巡抚,和这个卞璋的履历。

卞璋那一页最后的墨迹很新,应当是才添过,只添了几笔——这家伙是上个月才做了山东巡抚的。

已经迁升过了一回?余知葳皱了皱眉。

倘若这治水的功绩是他的,那他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了前人都无法完成的事儿,那他得有多大本事?若这治水的功绩不是他的,那他之前那个人呢?这样的功绩,不说迁升,总不该这样默默无闻罢?

余知葳稀里哗啦翻了一通书卷,找到了前一位山东巡抚。

这个人唤作仲衡,长治四年巡抚山东……卒于长治九年三月初。

余知葳两手撑在桌子上,一时间被那白纸上的几个黑字晃得有些发懵。死了?刚治完水还没论功绩呢,人就死了?

这种名册上不会记录人的死因,只会写下一个冷冰冰的日期。

也就是说,这个卞璋,在仲衡的功绩当中坐享其成,而后大剌剌地邀功?

余知葳又翻出了卞璋以前的东西来,寥寥数笔就描述完了他以前的功绩,十之七八都是建生祠。

她知道自己不能以偏概全,可是这太可疑了,可疑得她都要怀疑这个仲衡究竟是怎么死的了。虽说给裘安仁建生祠的不一定是阉党,但阉党一定会上赶着给裘安仁建生祠。

卞璋这个人必须得查。

可是怎么查呢

查文官当然是过文官的眼,昨儿晚上有陈晖的折子,说的不是甚么大事儿,余知葳批下去的时候“夹带”了私货进去。

果真,等她一觉起来用了午饭,就见着送过来的名册了。

她查了一下山东布政司历来的巡抚,和这个卞璋的履历。

卞璋那一页最后的墨迹很新,应当是才添过,只添了几笔——这家伙是上个月才做了山东巡抚的。

已经迁升过了一回?余知葳皱了皱眉。

倘若这治水的功绩是他的,那他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了前人都无法完成的事儿,那他得有多大本事?若这治水的功绩不是他的,那他之前那个人呢?这样的功绩,不说迁升,总不该这样默默无闻罢?

余知葳稀里哗啦翻了一通书卷,找到了前一位山东巡抚。

这个人唤作仲衡,长治四年巡抚山东……卒于长治九年三月初。

余知葳两手撑在桌子上,一时间被那白纸上的几个黑字晃得有些发懵。死了?刚治完水还没论功绩呢,人就死了?

这种名册上不会记录人的死因,只会写下一个冷冰冰的日期。

也就是说,这个卞璋,在仲衡的功绩当中坐享其成,而后大剌剌地邀功?

余知葳又翻出了卞璋以前的东西来,寥寥数笔就描述完了他以前的功绩,十之七八都是建生祠。

她知道自己不能以偏概全,可是这太可疑了,可疑得她都要怀疑这个仲衡究竟是怎么死的了。虽说给裘安仁建生祠的不一定是阉党,但阉党一定会上赶着给裘安仁建生祠。

卞璋这个人必须得查。

可是怎么查呢

查文官当然是过文官的眼,昨儿晚上有陈晖的折子,说的不是甚么大事儿,余知葳批下去的时候“夹带”了私货进去。

果真,等她一觉起来用了午饭,就见着送过来的名册了。

她查了一下山东布政司历来的巡抚,和这个卞璋的履历。

卞璋那一页最后的墨迹很新,应当是才添过,只添了几笔——这家伙是上个月才做了山东巡抚的。

已经迁升过了一回?余知葳皱了皱眉。

倘若这治水的功绩是他的,那他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了前人都无法完成的事儿,那他得有多大本事?若这治水的功绩不是他的,那他之前那个人呢?这样的功绩,不说迁升,总不该这样默默无闻罢?

余知葳稀里哗啦翻了一通书卷,找到了前一位山东巡抚。

这个人唤作仲衡,长治四年巡抚山东……卒于长治九年三月初。

余知葳两手撑在桌子上,一时间被那白纸上的几个黑字晃得有些发懵。死了?刚治完水还没论功绩呢,人就死了?

这种名册上不会记录人的死因,只会写下一个冷冰冰的日期。

也就是说,这个卞璋,在仲衡的功绩当中坐享其成,而后大剌剌地邀功?

余知葳又翻出了卞璋以前的东西来,寥寥数笔就描述完了他以前的功绩,十之七八都是建生祠。

她知道自己不能以偏概全,可是这太可疑了,可疑得她都要怀疑这个仲衡究竟是怎么死的了。虽说给裘安仁建生祠的不一定是阉党,但阉党一定会上赶着给裘安仁建生祠。

卞璋这个人必须得查。

可是怎么查呢

查文官当然是过文官的眼,昨儿晚上有陈晖的折子,说的不是甚么大事儿,余知葳批下去的时候“夹带”了私货进去。

果真,等她一觉起来用了午饭,就见着送过来的名册了。

她查了一下山东布政司历来的巡抚,和这个卞璋的履历。

卞璋那一页最后的墨迹很新,应当是才添过,只添了几笔——这家伙是上个月才做了山东巡抚的。

已经迁升过了一回?余知葳皱了皱眉。

倘若这治水的功绩是他的,那他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了前人都无法完成的事儿,那他得有多大本事?若这治水的功绩不是他的,那他之前那个人呢?这样的功绩,不说迁升,总不该这样默默无闻罢?

余知葳稀里哗啦翻了一通书卷,找到了前一位山东巡抚。

这个人唤作仲衡,长治四年巡抚山东……卒于长治九年三月初。

余知葳两手撑在桌子上,一时间被那白纸上的几个黑字晃得有些发懵。死了?刚治完水还没论功绩呢,人就死了?

这种名册上不会记录人的死因,只会写下一个冷冰冰的日期。

也就是说,这个卞璋,在仲衡的功绩当中坐享其成,而后大剌剌地邀功?

余知葳又翻出了卞璋以前的东西来,寥寥数笔就描述完了他以前的功绩,十之七八都是建生祠。

她知道自己不能以偏概全,可是这太可疑了,可疑得她都要怀疑这个仲衡究竟是怎么死的了。虽说给裘安仁建生祠的不一定是阉党,但阉党一定会上赶着给裘安仁建生祠。

卞璋这个人必须得查。

可是怎么查呢



第二百四十三回:文武

余知葳有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连小皇帝贺霄都哄得五迷三道。没几句话下去,贺霄整个人就被她哄得指哪打哪,让打狗不撵鸡。

而且她这回说的话甚至颇有技巧,就算是放在蔺太后和裘安仁面前也听不出错处来——况且小皇帝贺霄也不会说这是余知葳的意思。

不就是派几个人去赏赐一下山东的父母官嘛,这又有何不可?大衡开国以来就重文轻武,这样赏赐文官的事儿多了去了。

况且,这回要赏赐的人还是个真阉党。

裘安仁想得是甚么余知葳心知肚明——要是真拿阉党当个大忠臣赏了,他就只能是更得意,甚至觉得阉党能一手遮天了。

这个事儿很快就递了下去,问题就在于让谁去了。

这种场合自然是派一文一武去比较好,为表隆重,前去慰问奖赏的文官最好从内阁出。

内阁当中最大的阉党是首辅于见。

这个官儿有点太大了,于见是当年先帝亲封的正一品太子太师,连皇爷贺霄见了都要喊一句“先生”。

就像杀鸡用牛刀一般,这么去,有点儿显得朝廷露怯,倒是让地方自己膨胀得得意了。

这还真不是甚么好事儿。

裘安仁虽然打算是想让阉党一手遮天,但是显然他想一把抓。中央疲敝,地方强盛不止对朝廷,对他来说也不是甚么好事儿。

所以最好从文渊阁里挑几个四五品的大学士去。

裘安仁打算再端两天架子,闹个几天脾气,就说是养伤。等到蔺太后彻底批红批不下去了,那时候再上前去给蔺太后伸出援手,然后安排内阁中一个跟自己亲近些的小孩儿去。

谁知道自己还没挑出来让哪个小孩儿去呢,就有人捷足先登,自请要去的。

刚刚好是一位文渊阁大学士,不刚好的地方是这个人叫谭怀玠。

裘安仁想起来谭怀玠这人当时在河南拎着把没开刃的尚方宝剑就敢先斩后奏就头疼,一顿深恶痛绝,也不知道这折子是谁批的。

笔上沾着朱砂的余知葳把笔放在水里涮了涮,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朱砂涮在了水里,红朱砂白笔洗,格外分明。

她拿着涮干净的笔转了两圈,冷笑起来。

还不止这些呢。

于是前去赏赐安抚的武将,成了平朔王独子、虚衔正二品骠骑大将军的世子爷余靖宁。

等到裘安仁反应过来的时候,前去山东的已经全部都换成了新派的自己人,裘安仁废了老鼻子劲儿才塞进去了个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顺带着拨了东厂的一拨儿人给他用。

好歹是没让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高邈拿着自己手下的人把随行人员给填满了。

裘安仁痛定思痛,怎么自己才撂挑子撂了这么些时候,就被旁人钻了空子,赶紧见好就收,找蔺太后摇尾巴去了。

顺带着记下了这几日蔺太后跟前跟着的美少年。

裘安仁打了帘子上前,瞥了两眼,蔺太后身后那个少年郎眉目纤长,低眉顺眼的站在那儿,虽说不如自己明丽,但也是个美少年无疑了。

那孩子才十四五岁,跟贺霄身旁的小叶差不多大小,却显然比长得孩子气的小叶要美貌多了。

那孩子正站在书案前,悬着手腕写字儿给蔺太后看。

裘安仁收回了目光,冲着懒懒坐在书案一旁,没骨头般的蔺太后行了个大礼“娘娘。”

蔺太后抬眼,发现见了皇爷都不行礼的裘安仁忽然行了个大礼,不由得有点子惊讶“安仁来啦?”

写字儿的少年被惊动了,很乖顺地冲着裘安仁行礼“印公。”

裘安仁不好在蔺太后面前下他的面子,只好略微冲着人一点头。

“安仁过来。”蔺太后冲着裘安仁招手,把人招呼过来,“你身上的伤可打好了?前几日还听你说砸着头了头昏恶心呢。”

“托娘娘的福,自然好了。”裘安仁笑着走过去,“这不是一好了就过来给娘娘瞧瞧嘛。”

蔺太后就喜欢别人顺着毛捋,自然也不想提裘安仁先前借着伤和她甩脸子闹脾气的事儿,把人叫到了跟前儿,半靠着他的胳膊,朝前扬了扬下巴“你看看这孩子的字儿。”

字是不错,就是临摹的痕迹太重了点儿,飘逸不足呆板有余,和考科举的时候要写的馆阁体差不太多。

但是裘安仁也不好说实话,只能接着话顺蔺太后的毛“不错。”

蔺太后挑起眼睛瞥了裘安仁一眼,笑嘻嘻道“不如你。”

那少年听了这般的对话,也不抬头,依旧一笔一划地写着手里的东西,裘安仁瞄了一眼,是《刺世疾邪赋》

“于兹迄今,情伪万方。佞诌日炽,刚克消亡。舐痔结驷,正色徒行。妪名势,抚拍豪强。偃蹇反俗,立致咎殃。”这玩意儿是东汉的时候写的,说的正是宦官篡权争位,是夹缝中的士人说话,这群怀才不遇愣头青志向才能不得施展,愤懑郁结,大笔一挥就写了这么个破玩意儿。

裘安仁冷笑了一声儿,没说话。你自己还是宦官呢,倒写这种东西,显得自己清高么。

这群内书堂出来的孩子,真是生了颗文人的心,却没有文人的命。

想到这儿,却忽然握了握拳头,像是内心当中甚么隐秘的伤口被揭开了。这是这个伤受的时间太长,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疤,甚至比原本的皮肉更结实了。

就算是再怎么抓挠,也流不出血来了。

裘安仁恍惚了一阵子,脸上的笑意又浮现出来了,他把声音放得轻缓,对着蔺太后道“近些日子的奏章和票拟都是娘娘在看,实在是辛苦,如今既然奴婢大好了,那自然还是要帮娘娘分担些的……”

“哦。”蔺太后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接着看着桌上的少年写字儿,“霄哥儿也大了,我就将那些个东西给他了,我瞧他做的还算是不错,今后就让他来罢。”

裘安仁一愣。

“不过霄哥儿还是个孩子家,估计过两日就受不住了。到时候我与他说,让他将批不完的给你就是了。”蔺太后道。



第二百四十四回:周满

谭怀玠掀开车帘,看了看后面跟着那辆车架,又看了看后面跟着的浩浩荡荡的骑马随行的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侧着脸冲着余靖宁低声道了句“果真是时候不同了,甚么时候内侍宦官也和咱们一个待遇了。”

他说的是后面那个车架,里面坐着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名唤周满。

甘曹案之后,裘安仁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是黄化成,“甘曹案”黄化成身亡之后,那便是这个周满了,俩人平时称兄道弟,好的恨不得要穿一条裤子。只是谁知道各自的心中装的是怎样的一副肚肠呢?

余靖宁哼哼了两声,半阴不阳地道“人家是正四品司礼监随堂太监太监,你是个正四品的殿阁大学士,差不太多的。”

这话倒是把谭怀玠给逗乐了,也不知道是真乐了还是假乐了“你说的是,人家那是权倾朝野的大珰,我是个半跛的穷翰林。那不是咱们首辅见了那三品的裘安仁,进出都要打拱,人家的那个“品”,可比咱们值钱些。”

余靖宁知道这是反话,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叹气,脸上原本的几分颜色这会子都全没了。

跟在余靖宁身后骑马的名都这时候开口了“我们家郡……”他那个“郡主”的“主”还没说出来,自己觉得说错了,把那句话在自己嘴里面嚼了一遍又重新吐出来,“皇后娘娘没出阁的时候说过,要是今后想要飞黄腾达,那还考甚么功名,学甚么武艺。全都净了身去了势,长成一幅好容貌,往宫里一扔,管他是甚么六部尚书还是内阁首辅,全都要跟你打拱。”

虽然名都的声音很小,但是余靖宁还是回头呵斥了一句“别胡说八道,这不是在自己家。”

名都一缩脖子,赶紧闭了嘴,跟在余靖宁身后默不作声了。

隔车有耳,这话说出去,总归对余知葳没有太大的好处。

京城到济南府八百多里地,如今也不是急行军的时候,路上起码得耽搁个三四天。

但是跟着个司礼监的周满在后面,弄得余靖宁很不高兴,脸拉得比谁都长,一路上飞马疾驰。

谭怀玠只晕船不晕车,倒还好,但是周满一天到晚就转悠那一亩三分地儿,身体素质实在是不行,没法子跟这两个比。

吐得七荤八素,胆汁都快给呕出来了。

再加上余靖宁可不会像于见那群人一样,给这家伙甚么好脸色看。

周满也不像裘安仁,没怎么和这位号称黑脸关二爷的世子爷打过交道,见了余靖宁如丧考妣的脸色,更是连车都不想出来了,省的犯恶心。

可是这种想吐的感觉不是谁都能忍住的,有一回刚下了车,周满才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顺便继续吐一下。

还没等他第一口气吸进去呢,余靖宁忽然打马从周满身前过,看起来像是要说话一样。

周满赶紧忍住了,冲着余靖宁拱了拱手。

余靖宁黑着一张像是周满是他杀父仇人的脸,牵了马走到周满跟前,更加严肃地开了口“周公公。”

这句话一出来,周满觉得余靖宁的表情简直就像已经报仇雪恨完毕,要参加杀父仇人的丧礼,并且给他念悼词。

周公公的悼词没有念出下文来,整个人却憋不住了,一弯腰吐了起来,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余靖宁负手而立,冷飕飕地看了弯腰呕吐的周满,哼了两声,这才问道“我很恶心吗?”

“呕……”周满险些一个跟头摔出去,满眼泪水的抬起头来,“没有……咳咳咳……呕……奴婢没这个意思。”

他到底不是裘安仁,裘安仁是权倾朝野的九千九百岁爷爷,他最多是个权珰,权珰见了余靖宁这种活的权贵,还是得要退避三分,称一声“奴婢”的。

谁知道余靖宁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太想理他一般,也无意再把话往下说,于是冷冷地瞥了周满两眼,干巴巴地道“周公公注意身子。”

而后就走了。

周满刚开始还弓着身子,最后直接蹲在地上了,身旁东厂的番子和小内侍苦着脸给他端水漱口,拿手绢儿伺候着这位涕泗横流的督公。

余靖宁早就大步远去了。

名都和万卷站在一起,正抱着水壶喝水,他二人都和自家主子差不多年岁,因此也算是年纪相仿。自家主子本就熟识,因此认识的也早,很能聊到一起。

名都摇头啧啧“这家伙,说是带了个督公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带了个有身孕的婆娘出来呢。”

“吐成这个德行。”万卷鼻子一皱,“有辱斯文。”仿佛忘记了他家主子去洛阳的时候走水路晕船,吐的比这还厉害。

“他要甚么斯文不斯文的。”名都用胳膊肘子怼了万卷,“你说话可小声儿点儿,等会儿要是世子爷过来了,将咱们俩的话都听了个囫囵……”

万卷抱着胳膊“怎么样啊,那还不是你被罚。”

名都听他这颇没义气的话,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敢情你不挨罚是不是!”

他拍完了万卷,又自己兀自拍了拍手,叹气道“是一会儿世子爷过来,见我们说这般不着四六的话,又要呵斥我见天儿好的不学,学坏的;跟郡主一个德行。”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仿佛又觉着自己失言了,打了自己两下,力度和扇蚊子不相上下“又忘了,现在是娘娘了。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想让郡主嫁到皇家去,家里头都冷冷清清的,没个家的样子了。我知道姑娘家不能不嫁人,要是像你家二奶奶那样,嫁个知根知底,又离得近的人家多好。没事儿还能多回几趟娘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啊……”

“娘娘和世子爷兄妹关系不好吗?”万卷道,“我觉着不至于啊,可世子爷怎么就老说些她的不好呢。”

“我们家出去的娘娘,那当然是千好万好。”名都耸了耸肩膀,“世子爷,就是……不乐意好好说话,总像是害怕谁知道他和娘娘兄妹关系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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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回:夜查

春末夏初的时候,各样的树都长成枝繁叶茂的一大棵了。树就和房檐连着,在夜里头就好像是浑然成了一体。

忽然,有东西从树上跳到了房檐上,打破了这种浑然一体的现状。

那玩意儿黑咕隆咚的,和周围的夜色几乎要融在一起去了,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个甚么东西,偏偏长了一条白尾巴,让人一眼就能看见它。

那玩意儿轻手轻脚沿着墙沿迈步,白尾巴就在身后一晃一晃,瞧着有点儿好笑。

不等这家伙走完那墙沿的一半,墙底下就有个提灯的人找来了。

暖黄的灯影朝上晃了一下子,而后就听见人喊了“大春。”

墙沿上的玩意儿“喵”的一声,原来是猫。

灯影底下的人眉目如画,好看得像个话本子里勾魂的狐狸精,接着向墙上的猫重复道“大春,下来。”

好些人都知道裘印公爱养猫,通常是养在私宅当中,家里常常滚着三四只猫崽子,最肥的是那只叫“棉棉”的大白猫,胖的十分勇武。裘安仁最喜欢的,却是这一只唤作“大春”的。

这猫的花色少见,浑身漆黑,只一条尾巴雪白,是一条墨里藏针。

大春站在墙沿上犹犹豫豫,伸出一只爪子来,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要往下跳还是不跳。

“大春下来。”裘安仁催促着,将灯搁在地上,伸出两只手来,展开了等着大春往下跳。

大春犹豫了一阵子,从墙沿上纵身一跃,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裘安仁的怀里。

“在屋里待着陪我不好吗?非得跑外边儿来,是要你逮耗子啊,还是瞧上别的小母猫了?”裘安仁掂了掂手里的猫,摇头道,“又重了,别见天儿和棉棉学,净知道吃。”

猫在裘安仁的胳膊上蹭了蹭,咪呜咪呜地哼唧了起来。

裘安仁两手抱着猫,当然没办法再打灯了,于是就那样一路抹黑走回了自己的屋中。

屋中是点着灯的,桌上放着些纸笔一类的,应当是裘安仁在看甚么东西。

他把猫往腿上一放,就开始接着看手里头的东西了。

裘安仁刚看出来余知葳用的是掩日的功夫的时候,那句“监守自盗”其实是拿来炸余知葳的,余知葳也很快上了勾。

看起来像是透露出了自己是掩日中人。

可裘安仁查遍了掩日,却一直没查出来余知葳在掩日中的身份。

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弟子,都是确有其人的,叫这些名字的,也一直是他们几个。

裘安仁一时觉得自己是被余知葳诓骗了,她可能只是因着京城掩日叛乱的时候对这个门派有所了解,说来胡诌的。

可他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余知葳的身形瞧着就像是练过掩日功法的。

余璞夫妇都不算矮,从余靖宁的身高当中就能瞧出端倪,可余知葳实在不算是高。甚至比平朔王妃都要矮一些。

练过掩日功法的人,不仅长不了太高,连骨头都比旁人的细一些——为了达到极致的轻灵和敏捷。

余知葳这种身形,实在是不像是沙场来回的,身上连一点儿和“结实”沾边的影子都瞧不见,甚至比一般丰腴些的闺秀都瞧着纤瘦。

这般身量,说她没练过掩日的功夫,他都不信。

裘安仁手里一下一下摸着腿上的猫,手法轻柔无比,可脸上的表情却和手上的动作大相径庭。

余知葳这个人,总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是那种见到同类或者对手的不舒服。他已经拉拢过她一次了,但她不识好歹,拒绝的比谁都干脆,还直接出手了,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头上那一下到底是谁砸的。

这样的人,若是不能做盟友,和他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就只能变成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

这样的敌人,必然要先找到她的死穴,一击必中,将人彻底抹杀才好。

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查余知葳和掩日的关系。

他第一次见余知葳时候,是在“凝红丸”那件事儿的时候,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了。

裘安仁把猫放在了案几之上,那猫就绕着桌子边儿来回的走,绕的人头晕眼花。裘安仁那两手支着头,细细地思量起来——在掩日彻底成为叛军之前,和他们牵扯到的案子还有甚么呢?

是甘曹案。

他们用了掩日丐堂的一个分堂主上去顶锅,那人却临了临了地改变了口径,导致阉党那一回吃力不得好,直接让他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人翻供之后,余靖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东厂的人当街闹起了冲突,甚至在他知晓这个消息之前就做好了部署。

这事儿和余靖宁有关系,那和余知葳呢?

这个翻供了的人又和余知葳有甚么关系呢。

那人在他眼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记住他的名字实在是难为我们裘印公了。他翻了半天卷宗,才查出来,这个人叫邵坚,掩日中称邵五爷,乃是当时丐堂八大胡同的分堂主。

这个人和余知葳能有甚么联系?

于是裘安仁又陷入了漫无目的搜寻之中,把这个邵坚翻出祖宗十八代来。

既然是叫邵五爷,那肯定有四爷对吧。

果然,这个邵坚的哥哥,邵垒邵四爷也做过八大胡同的分堂主,而且,据说这个人,有受门外弟子的习惯。

裘安仁十分高兴,觉得终于有进展了,连他曾经有个相好是倚翠楼的头牌这种风流韵事都翻出来了。

可是线索好像是又断了。

这个邵垒,只收男弟子。

裘安仁抓了一把头发,把这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线索放在一起,好像是有点甚么联系,但是要是真想条分缕析地找出甚么线索来,那简直就是乱成了一锅粥。

邵垒的徒弟,邵垒的徒弟,裘安仁把这句话在心里念了两遍。

那有没有可能,邵垒不知道自己收的弟子是男是女呢?他把邵垒的几个门外的徒儿都瞧了一边,竟然年岁都差不多大,放到现在也都是十四五六岁的少年人,还都是有名有姓有父有母的人。

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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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回:拜礼

甫一进济南府地界儿,就能瞧见山东巡抚卞璋并济南知府一并夹道而迎。

卞璋是个中年男子,留着三寸长的短须,人看着是挺精神,就是生的有些胖。胖到甚么程度呢?身长五尺,宽也有五尺。济南知府倒是个年轻人,目测和陈暄差不多年岁,比谭怀玠略微大些,眉目周正,书生气很浓。

这位济南知府唤作迟未,字季梁。他和和谭怀玠聊了一下,原来他竟然也是长治五年癸巳榜的进士,竟然和谭怀玠是同年。

但是介于余知葳传出来的消息,谭怀玠总对着山东布政司的官员心有戚戚焉,不大愿意和他表现的太熟络,不过是寒暄了两句,就再没旁的话了。

迟未眼神朝下,也不好意思与谭怀玠攀谈,于是就继续那么规矩地站着不说话了。

进了府城,一进去就能瞧见一座大祠堂,既不是谁家祭拜先祖的,也不是百姓供奉孔圣人的,更不是甚么乱封的野神。这是济南府,或者说山东布政司一种很常见的景观,这是一座生词。

里面供奉的是大衡的九千九百岁爷爷裘安仁。

吐得稀里哗啦的周满这会子倒是精神了,掀开车帘子,冲着前头喊“停一下,停一下!”

卞璋肥胖,不过是初夏的日子,就热的不可开交,擦着汗上前来,陪着笑道“督公有事只管吩咐。”

脸色蜡黄的周满吃了余靖宁一路的臭脸,终于找着一个能欺负的,赶忙颐指气使道“咱家要去拜拜我们印公!”

周满当然知道这是甚么意思,赶忙笑着躬着身子笑道“好嘞,小人这就扶督公下车。”

周满停了,余下的人自然也得停。

余靖宁勒住了马匹,回头去看另一辆车里的谭怀玠,脸色难看的好像是吃了苍蝇。

余靖宁知道他这表情是甚么意思。

周满要去拜督公,他们若是不去,很明显能看出来他们和卞璋不是一路人,甚至不是甚么摇摆保命的墙头草。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说不定也得前去拜一拜。

余靖宁和谭怀玠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男儿郎,一根脊梁骨直得跟拔节的翠竹又有甚么分别,长这么大以来,就拜过父母先贤、圣人皇帝。

还没拜过这么一个断了子孙根的阉人。

卞璋携着周满往前走,周满还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谭怀玠和余靖宁,露出一点儿细微的神色。

像是得意。

似乎是专门恶心人来的。

余靖宁扯了扯缰绳,把马朝着谭怀玠凑得更近了一点儿,轻声道“去一趟罢,就当是那狗贼死了,你给他上了一炷香。”

谭怀玠脸色铁青,掀开帘子下了车。

卞璋的周满已经走到前头去了,旁边跟着的迟未回了一下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像是露出了个了然的神色。

余靖宁和谭怀玠缓步踏入裘安仁的生祠,登时被那香火气呛得有些作呕——这里面的布局他们太熟悉了,这和摆孔圣人的祠堂几乎没有区别。

谭怀玠一个踉跄,险些真的呕出一口心头血来。

真正见到了,才知道甚么叫做奸佞在上,国将不国。

余靖宁的脸色又黑了几分,死死扶住了谭怀玠,在他耳边道了句“千万别倒了,撑住了。”

谭怀玠晃了两下神,就差倒在余靖宁身上了,只靠着他支撑着才能缓过一点力气来。

余靖宁把他裹挟着上前,拈起一炷香来,问人讨了火折子点燃了。

谭怀玠强忍着恶心从也取了一根。

只见余靖宁躬身也没躬身,就直接将这一炷香插进了香炉当中,转身扶过谭怀玠,把他那一炷香也差了进去。

“跪拜活人不吉利。”余靖宁神色寡淡,但是也看不出高兴来,“握瑜兄身子不爽利,我们就不多留了。”

跪在蒲团上的周满哆嗦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这两人竟然跟在他们身后就来了,又说了这样的话,也很显然地被恶心了一下,在车上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周满只是裘安仁塞进来“监工”的,不肯能一上来就跟地方官员兜底说——这两个是新派的,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这种话只能磨合熟了私下提醒,否则别人有理由怀疑他心怀不轨。

卞璋显然是不知道京城当中来的三尊大佛各自心里都想的是甚么,都在打着甚么小算盘,笑嘻嘻地追着谭怀玠余靖宁二人。

“啊呀,大人。”卞璋不停地拿帕子揩汗,“我们济南府热的早,您们京里来的怕是不习惯,方才怎么不早早说啊?您若是早早说了,下官先安排您回住处纳凉才是啊。”

热倒是没觉得热,余靖宁只觉得一阵阵恶寒。

谭怀玠文人气性,看着斯文羸弱,其实还不如镇日黑着脸的余靖宁能屈能伸,这会儿已经恶心得脸色发青,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余靖宁扶着他,接上了卞璋的话“不必了。”

说罢扶着人就走,也不回头看卞璋一眼。

卞璋无奈地站在原地摊摊手,好罢,这位大人的脾性也太冷淡了些。不过听闻这种位高权重的,总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癖好,得好好研究一下怎么讨这种人的欢心,不然到时候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惹恼了人家,原本好好的赏赐,回去再给告一状,谁知道要变成甚么样子。

余靖宁看着就像个脾气不大好,生性冷淡的模样,这卞璋对他不熟悉,只当他这般举动是性子使然,暂时还没有深究到这群人当中的政治斗争去。

毕竟方才余靖宁和谭怀玠去过了裘安仁生祠,这个卞璋显而易见把他们和自己划分成了一类——都是阉党。

卞璋回头往回走,打算把另一尊大佛,周满伺候好了再把众人送到住的地方去。

他没注意道,跪在蒲团上的迟未看似是在稽首,头正触在地上,但是如果自己看,他竟然是在从那缝隙之中往外看,眼神意味不明。

甚至,他还冲着生祠外面的三个人说了句甚么。

等到卞璋回头,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第二百四十七回:骄奢

杯盘狼藉。

满桌子都是翻倒的杯子,很浓烈的酒味儿冲的人脑仁儿生疼,弥漫着一种令人沉溺在当中的味道。周遭清醒的,不过一个余靖宁罢了,他使劲儿捏了捏眉心,而后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脚步有点儿踉跄,但是只晃了一下,就很快站稳了。

谭怀玠整个人都是半醉半醒之间的,被余靖宁拽出去醒酒,瞧见凑过来要服侍的人,,只说一句“谭大人不胜酒力,我先扶着他回去休息,你们先进去服侍旁人罢。”

余靖宁品阶很高,虽是武将,但毕竟有世子身份傍身,鲜少有人敢不听他的。于是几个人匆匆朝着余靖宁行了礼,往里去了。

余靖宁扯着谭怀玠,一路往外走。

天色已经黑了,不知道甚么时候黑的,看夜色分不出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余靖宁被初夏夜里的小凉风一吹,总归还是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一顿饭,可真是吃了不少时候。

……

应酬席面余靖宁和谭怀玠不是没去过,都是要叫些个戏子、女先儿过来助兴,更有些好“风雅”的,让那十几岁的美少年扮作姑娘模样,也带上席面来。

卞璋就给那谭怀玠和余靖宁指了两个模样最好的,也看不出男女,谁知道让二人推手给拒了。

谭怀玠终于把嘴里头那股子恶心给压了下去,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惧内。回家让拙荆瞧出来沾了旁人,只怕是要睡好几日书房了。”

余靖宁心道,你说的这像是高家三奶奶,不像你们家陈三。

席间就有人笑道“夫人不让进门,那就上如夫人哪儿去啊!这娘们儿,还给她脸了。握瑜兄不知道么,坊间都说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另一个人就接着话道“诶,你没听人家握瑜兄说了嘛,惧内。那家里头能有姨娘嘛,别说笑了。”

于是席间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嚷嚷着“善妒”“休了休了”之类的话。

谭怀玠面皮有些发紧,连拳头都攥了起来,但这时候自己却不大好开口说了。

“别胡说八道。”余靖宁瞥了一眼笑得正高兴的一群人,压低了声音道。

那声音冷极了,一群呱呱叫的鸭子戛然而止,盯着余靖宁不敢动了。

余靖宁这时候才勉强露出个笑容来,像是生生扯出来的“菜都上了,都动筷罢。”

一群人这才打了个哈哈,把刚才的事儿糊弄了过去,嚷嚷着“吃菜”,也再没人敢再给余靖宁指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了。

周满把方才指给谭怀玠的小唱接了过去,那小孩儿也就是个余知葳大小,媚眼如丝,搂着周满就唤了一声“爷”。

这声音捏的又细又好听,但是还是能听出来是个男孩子——还是要倒仓了的。

这种临近倒仓期的男孩子本来是不应该出来的,可奈何这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好了,主家不舍得将他这张脸明珠蒙尘,还是放了出来。

那个男孩子把自己鬓边的花拿了下来,玉指纤纤,簪在了周满的帽子上。

那花儿香得很,周满高兴了,吧唧在那男孩子扑了粉的脸上亲了一大口,把手上的颠不剌戒指捋了下来,戴在小男孩儿的手指上“心肝儿,赏你的。”

“心肝儿”就颤着声音哼唧道“谢谢爷爷。”

“诶哟,你这小手也忒细了。”周满握着男孩子柔弱无骨的小手,赞叹道,“回去寻个绳子,挂在脖子上戴着罢。”

就听着小男孩儿捏着细细的嗓子道“是。”

余靖宁谭怀玠那见过的应酬席面,也不过是叫几个人来唱几首曲子完了,不兴这种一人一个抱在大腿上的作风,一时间有些没眼看,只好借着酒杯子挡着尴尬。

席间的一群人都是一口一口地给自己大腿上坐着的男孩子或者是女孩子喂吃的,更有甚者已经开始玩儿嘴对嘴地吃东西的,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胡乱地互相敬酒。

腰围和身高相等的卞璋搂着美人儿跌跌撞撞上前来,自己掩着美人儿的袖子打了个酒嗝儿,张嘴哭嗷一声哭起来了,道“世子爷,下官难啊。”

余靖宁此刻脑中登时想了一声,便略略同他的杯子碰了碰“有甚么难处尽管说出来,我回去与朝廷说,尽量给你解决。”

这个卞璋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靠旁边的小女乐给自己擦鼻涕,哭了好大一通,好半天才哭完道“下官……呜呜呜下官劳心劳力地替百姓操持,尽心尽力地给染了时疫的百姓医治,好不容易把事态控制住了……”

这话还没说话,这家伙就哭得打起嗝儿来了,又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小女乐对他又是顺背,又是擦鼻涕眼泪,拍了半天。余靖宁正听到关键处,虽说十分想将这人倒提起来,把眼泪鼻涕控干了再说话,但是这会子只能耐着性子听他咕嘟。

好了,卞璋哼哼唧唧又开口了“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控制住了啊,那群刁民竟然不领我的情,我这不是为了他们好嘛。谁这道,谁知道这群刁民!竟然!竟然要上来反我,还要杀我!……呜呜呜……没天理啊,他们还要闹事儿,要造反……”

这个家伙涕泗横流地上来要抓余靖宁的手,被余靖宁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全程用着一种淡漠的神情看他——不过他本来也不经常笑,不发火就算是很好的态度了。

卞璋又哼唧了起来“他们还要杀我啊!大人救命啊!你说,那卫所里的兵,那都是来养着保家卫国的,哪敢对自己的老百姓下手啊……呜呜呜……最后……最后还是得他们出马去镇压下来。下官是个文官,光看着,那能有甚么用处啊呜呜呜……”

余靖宁挑了挑眉毛,看着对着他哭得口齿不清的卞璋说醉话,来回车轱辘话滚着说“下官太难了”,“世子爷救救下官”,“还请朝廷给下官做主啊”,陷入了沉思。



第二百四十八回:酒醒

余靖宁抓住他从席间拎出来的谭怀玠,把人搁在风口处。冷风一吹,谭怀玠那个文人的小身板一哆嗦,酒就醒了大半。

他在撑在栏杆上扶着自己的额头,有一点儿昏昏沉沉的,嘟囔了一句“余贤弟。”

余靖宁抱着臂不吭声,看了他一会子才开口道“真醉了?”

谭怀玠冲着余靖宁摆了摆手“我不像你是海量,刚开始的确是还好,后来让人敬了酒,我推脱不掉,就喝了几杯……谁知道还真是这么不济,有点儿头昏。”

已经堪堪入了夏,济南府的蝉和四处的蝉没有甚么分别,已经开始扯长了嗓子“滋儿哇”乱叫了起来。余靖宁方才那一阵把半醉半醒的谭怀玠拖了挺远,之前与他们吃酒那群人都还烂醉在屋里不省人事,院子里几乎没有甚么人走动。余靖宁环顾了一下四周,就着院子里的蝉鸣开了口“先前卞璋那话,你听见了吗?”

谭怀玠听着这话,又是一个激灵,彻底醒了酒了。

他撑着栏杆直起身来,看着前方道“听见了。”

“你觉得,有几分可信?”余靖宁转过头来,看着谭怀玠道。

谭怀玠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一句话就从他嘴里飘了出来“我觉着基本没一句能信。”他身上的骨头全都在嘎啦嘎啦作响,拉得快断了,“你看那席上吃的都是些甚么?这样铺张,在京中都未必能见着。他来找你给他做主,先抛去那‘有人要杀他’不谈,不过就是在跟朝廷哭穷,这样舍得花银子请咱们吃饭,他的钱都用去了何处?总不能说是请咱们吃饭了罢。”

余靖宁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还是怎样,总归没甚么好气“我倒是觉得那句‘有人要杀他’很有意思,若不是他做下了甚么事儿,怎会有人要杀他。这事儿果然如小六所说,里面不大对劲儿,是应当好好查一查。”

这个时候的那一句“小六”几乎就是脱口而出,他似乎忘记了,这个时候应当叫余知葳一句“娘娘”了。

谭怀玠的头发在席间蹭乱了,这会子取了乌纱,发丝从网巾中支棱了出来,在风里胡乱摇摆起来“这回咱们来济南,虽说裘安仁并不知道我们一个二个的都非要过来赏赐这么一个阉党,但是从他将周满派过来这种态度上来看,应当还是谨慎的。今日先不算,等到明日,我估计周满就要提醒卞璋我们俩并不是自己人……卞璋若是真的做贼心虚,那必然是要忌惮着咱们两个。”

“所以这种事儿,只能私下里查。”余靖宁觉得吹风吹得酒醒的差不多了,转头对谭怀玠道,“不如现在就去。”

“现在?”谭怀玠一愣,说实在的,他虽说也九死一生地半夜查过案子,但还真没闹到这种半夜还要上街去的,“过几日精神不济,撑得住嘛。”

谭怀玠和余靖宁不同,没有枕戈待旦过,自然总是觉得受不住了第二日精神不济要露馅儿。

“今日倒是无所谓。”余靖宁言罢,再次扯过来谭怀玠,“别耽搁了,先回去换了衣裳才是,你带着乌纱穿着补子在街上乱逛,旁人就算不起疑心也觉得是闹鬼了。咱们在明儿天亮之前赶回来便是,到时候你躺下睡就是了,由头当然有。”

余靖宁咽了一口唾沫“宿醉。反正咱们白日在那群人眼皮子底下,也未必能真正问出些甚么来,这还不如用来养足了精神呢。”

谭怀玠觉得有理,就是觉着余靖宁有些太心急了——他现在被余靖宁推着走,手脚忙乱,只好讨饶“好了好了,贤弟,我自己走便是了。”

余靖宁闻言便松开了爪子,往前接着走,他身高腿长步子大,又是行伍之人,脚力好,一步迈出去老远。谭怀玠只能在后面跟着斯斯文文地一路小跑,跟都跟不上。

这还不如推着他走呢。谭怀玠心道。

……

没一会儿,二人换了常服,都只穿着道袍,带着四方平定巾,瞧着就像是两个儒生。

谭怀玠走在路上,瞧见余靖宁这种打扮,忽然感慨起来“说来,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贤弟你还是最早绾发戴网的。旁的十几岁的少年人,除却我这种身上有官职的,鲜少有这样束发戴冠的,都喜欢散着头发。就连皇爷,平时不上朝的时候,也喜欢梳那种半批半绾的少年人发型,瞧着风流飒沓的。”

贺霄是当真是个孩子,额前的刘海儿如今还留着,苦了那些给他梳头的宫人——平日朝会要带翼善冠,要把头发全都绾进去掖起来,他额前那短短的刘海儿塞进去十分有难度,宫人们总是战战兢兢的,害怕皇爷的刘海儿不老实,要在他上朝的时候冒出来。到时候皇爷丢了面子,她们就基本是死罪,总归没有好果子吃。

余靖宁早早就进了仪鸾司,最是重仪容,当然是得将头发全都整整齐齐掖进翼善冠里头去,容不得那种孩子发型。

余靖宁一撇嘴“没办法,仪鸾司出身,只能拿我这个孩子当大人用了。”

他和贺霄,都是孩子的时候就早早地做了大人打扮,逼出来装出来的成熟,最后却养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

试问,若是当初贺霄是朝着余靖宁这个方向发展的,那大衡估计也不至于被蔺太后和裘安仁把持到这种程度。

可是如今说这种话又有甚么用呢。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贺霄已经十四五岁了,性子基本都定了,哪怕有人从旁引导,那也只能是略微改变某些决策,不可能直接改变贺霄这个人的。

除非让皇爷遭受一场空前绝后的变故,但是很显然,皇爷能遭到甚么变故呢?

除非是出了甚么能威胁到大衡、切实威胁到他的皇位的大事儿,可总不会真的有人希望大衡会遇到这种事端的罢?

那不成了乱臣贼子了?



第一百四十九回:死气

大衡这个年头已经不太兴宵禁了,但这会儿济南府的路上还是冷冷清清的,就有几个店铺没精打采地点着灯,阴恻恻地抬不起头来。

余靖宁和谭怀玠在路上走,连一盏灯都没带,全靠路上微弱的光撑着。

当时出来的时候,余靖宁给谭怀玠牵了两匹马出来,无非是觉让谭怀玠这个半瘸走这么长的路实在是太难为他了,总得找个代步的。

谭怀玠不常骑马,但好在胯下的马还算是温顺,跟他起不了甚么龃龉,是以有余靖宁在旁边看护着,还不成甚么大问题。

这年头,还有美少年扮成女孩子大白天当街遛马的,是以他们这儒生打扮的人骑马也没让路人觉得不对。

况且也还真没多少人。

余靖宁鼻子动了动,忽然开口道了“握瑜。”

谭怀玠“怎的?”

“你有没有觉得,这路上的气息不大对。”余靖宁先是略微皱了皱鼻子,最后眉头微蹙。

谭怀玠不知余靖宁何时生了一双狗鼻子,连忙问道“气息不对?哪里不对?”

余靖宁沉默一阵,这才开了口,声音幽幽飘在空中“这地方有一股死气。”

谭怀玠很明显没明白这“死气”是何意,偏头看着余靖宁,总觉得他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余靖宁的马蹄在石板上“哒哒”地响,发出一种不太真实的声音,总像是在梦里——也可能是谭怀玠被他方才那一句死气给吓着了。

“我在辽东打仗的时候,打完仗收拾战场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余靖宁道,“我方才感觉的好半天,总觉得这种气息熟悉,向来其实我是当真感觉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死气。”

谭怀玠很快理解了,做久了某些事情,便会对这些事情十分敏感——他大概感受到了流血漂橹之后的死寂“可是济南府近来并未遭受甚么战事,又怎么会有这样浓重的死气呢?”

余靖宁牵着缰绳快马走了几步,在前头一个还亮着灯的小店跟前停了下来,翻身下马,牵住了缰绳,道“咱们进去问一问罢。”

店里头的伙计打着哈欠迎了出来,牵了余靖宁的马。

余靖宁又走了几步折了回去,扶着谭怀玠下了马“你仔细些,不然我回去不好跟陈三交代。”

谭怀玠下来站稳之后,这才给余靖宁拱了拱手“多谢贤弟了。”

余靖宁在生人面前礼数做的周全,却不大喜欢和熟人客套,只淡淡道了句“无妨。”

他怕谭怀玠摔着,并肩和人走进了小店。

那小伙计显然刚才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口水渍,他拿了块破布子,把桌上的浪迹一抹,就招呼谭怀玠二人坐下了“二位客官来点儿甚么?”

余靖宁打量了一下这个巴掌大的小店“醒酒汤有吗?嗯,再来两碗清粥。”

小伙计应了一声“得嘞。”就上后厨去了。

谭怀玠坐下,瞧着余靖宁道“果然是常喝酒的,还知道醒了酒之后垫补点儿清粥小菜,不然胃里头不舒坦。你瞧瞧你,本是个细致的,怎么从来不言说呢?要不是我与你熟识,素来知晓你的性子,知你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不然又怎知你这一番心思呢。”

余靖宁哼哼了两声,大概是觉得谭怀玠话多,翻了两个白眼儿没接他的话。

那小伙计大概是去后厨叫醒了做饭的厨子,而后又钻了出来,拖了一条凳子往他二人前头一坐“两位客官,这么早还在外头逛着啊,先前是吃酒去了?”

山东布政司离着京城不算太远,此处又是行政中心,有些功名傍身的,哪怕只是个秀才,只要读过点书的,官话都说的不错。

这种小店伙计总能遇上三教九流的人,也说一口好官话,甚至见了他们这种读书人打扮的,想也不想,就摒弃了土语,跟人说官话——这样的伙计更讨读书人喜欢。这样的小伙计都是下九流讨生活的,当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混的如鱼得水。

就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二位说官话的,“书生”并非本地人。

谭怀玠一听他这话,倒是乐了“先前有些应酬。不过,小哥儿,若是没有我们这样的客人,你们晚上可不就没了生意,你们在这守着不就白忙了。”

那小伙计又打了个哈欠,伸懒腰道“其实吧,还真是一夜白忙。您二人来的真是时候,若是唤作明天啊,我们就不夜里开门了。”

余靖宁终于抬头问了一句“为何?”

那小伙计一拍腿“嗐,您怎么还不知道,我们掌柜的白天都不想开门了。那巡抚大人说甚么……”

掌柜的说曹操曹操到,刚刚还在柜台里东倒西歪地瘫着,这会子却立马清醒了过来,冲着小伙计大喊道“你可快给我闭嘴罢。你不想要脑袋,我还想要呢。”

那小伙计一缩脖子,没想到掌柜的竟然没睡成死猪,讪讪地闭了嘴,再瞧不见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了。

所以,巡抚大人究竟做了甚么?为甚么说两句就要掉脑袋。

余靖宁和谭怀玠对视一眼,这是要让人道路以目吗?

于是谭怀玠耐着性子想和这小兄弟套话,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小哥儿,我兄弟二人离家有些时候了,这回回来是看父母的。先前咱们这儿闹灾,闹了灾过后又闹疫,我们老家儿年纪都大了,身子不大好,似是染上了。如今都说他们依着巡抚大人安排治好了,只是还在将养。你知不知道咱们城中哪些漏泽园收着病人啊。”

那小哥儿听见这话,似乎惊了一下子“你老子娘……”他咽了一下唾沫,躲开了谭怀玠好似有三丈远,这才哆哆嗦嗦道,“你要上漏泽园?这……那你便去罢。所有的漏泽园都有人。”

“这这这……”那小伙计忽然从桌子边儿上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后厨跑,“你俩的醒酒汤和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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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回:上梁

谭怀玠喝完粥之后,觉得身上热乎乎的,挺舒服,就是先前那小伙计的神色不大对,瞧着挺难受的。

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哂道“早知就不和他说那番话了,闹得他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

“握瑜,你瞧出来了罢。”余靖宁和谭怀玠继续打马走在路上,神色十分凝重,“那小伙计没说出来的话,恐怕就是咱们想要查的东西。山东的疫情如今恐怕不是山东巡抚说的那般,只怕是根本没控制住罢?”

“是啊。”谭怀玠冷哼了两声,“不然那小伙计作甚么见了我那样害怕,是怕我家里人病了,我身上也带着病罢。”

余靖宁从身上掏出个小瓶子来,要谭怀玠伸出手来,往他手里倒了几颗小药丸儿,黑漆漆地“这是太医院配的药,说是能起个防疫作用,也不知管不管用,但现在看这般情形,你还是吃些比较保险。”

谭怀玠没有反驳,依言就着水,将药丸儿吞服了下去,抬眼看见余靖宁直接把那几颗药丸放在嘴里赶嚼了,不禁有些诧异。

余靖宁吃完了药,一夹马腹“走了。”

当初洛阳的漏泽园名存实亡还是谭怀玠查出来的,那次之后整个大衡的漏泽园都从上至下整顿了一番,所以,哪怕是装个样子,城中的漏泽园都该是好好地在哪儿。

这种时候,城中的漏泽园应当都是收着病人的。

两人打马前行,到了第一处漏泽园外。

大门紧闭,只有门口的两个守门的人还在打瞌睡。谭怀玠正要上前去将人叫醒,不曾想被余靖宁一把扯住。

余靖宁在唇上比了一下,扯着谭怀玠就到一边儿去了。

他看了看这漏泽园的高墙,很麻利地将袍摆扎了起来,拍拍手对谭怀玠道“我翻墙进去瞧瞧,劳烦你在外头将马看一下。”

谭怀玠知自己腿脚不好,要是真跟着余靖宁翻墙上树,那只能是个累赘,他点了点头,道“就算这漏泽园没甚么不对,如今也是疏于管控的——地上练圈着石灰都没见。总之,多加小心。”

余靖宁冲他一点头,登登两下就上了城头,悄无声息地跳了进去。

漏泽园里面很安静,所有人都睡了,没有一个人在外头溜达,包括园中的大夫。

余靖宁沿着院子走了一圈,没见到有甚么特别的东西。病人住着的屋子房门没有锁着,余靖宁轻手轻脚从窗户进到了屋中,悄无声息地地把自己挂上了房梁。

他像个夜来贼似的蹲在了房梁上。

他和谭怀玠在夜里逛了半天,早就适应黑暗了,这让他在这样没点灯的屋子里也勉强能看清楚东西。

睡在通铺上的人们正在轻轻打着鼾,睡得很香,显然是不择席认床的模样。和很难看出来这群人有三灾六病。

一律都是青壮年男子,病人不像,说是打手还稍微可信几分。

余靖宁暗暗哼了一声。

他还没听说有哪种时疫是专门感染青壮男男子的,这群人恐怕是他拿来充数的。

他们进城的时候走的急,没注意道路两旁。如今夜里好好转了一圈,便又发现了些东西。

路上没见到有施粥的地方,连收起来没人的棚子都没见到。

三灾六病侵蚀的总是倒霉的平头老百姓,家里的壮劳力若是病倒了,这会子恐怕连饭也吃不上,照理来说这种时候就算衙门不领着头布施,那些有头有脸要名声的富户也该布施了。

可这回一个人都见不到。

无非是一个理由,人们是不敢上街的。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山东巡抚卞璋满有问题了,只是该怎么治他?

如今他们找的的这些都是蛛丝马迹推断出来的,可他又拿住了甚么实际的证据来定他的罪了吗?

没有。

这件事还得接着查,甚至还得在周满和卞璋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查,就怕卞璋将自己手上留下的证据全都毁了。

余靖宁面色凝重,从屋里退了出来,一连探查了几个屋子,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看了一圈之后,余靖宁在沿着原路从墙上翻了出来,一落地,发现谭怀玠果真还站在原地等他。

见他落了地,赶忙迎上来问“如何?”

余靖宁摇了摇头,道“若是我还不曾瞎,那这漏泽园当中,住的就都不是病人。”

谭怀玠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苦笑道“是不是还养得肥头大耳。”

“肥头大耳不至于。”余靖宁俯下身子,抖搂了几下,把自己的袍摆解开了,“但油光满面是肯定的了。”

他拍了拍袍摆,想将皱皱巴巴的袍子捋直“咱们来的时间太短了,这地方到底是人家地头蛇的地界儿,今夜再查恐怕是查不出来甚么了。先回去罢,明天看那卞令玉怎么应付我们。”

谭怀玠在前头走,先把两人的马解开了,一边道“我们二人先待在卞令玉跟前虚与委蛇,余下的可以先派咱们带来的锦衣卫去查,查案子他们是老手,总比咱们如今这样无头苍蝇似的摸要好些。”

“诶,对了。”余靖宁身量拔的高,谭怀玠看他得微微抬着头,“这回跟来的锦衣卫,都是高三哥手下的吗?”

余靖宁点了点头,答道“是。尽是出自高邈麾下,这用的都是他信得过的人,不然他不放心给咱们派过来用。我会叮嘱他们的,仔细避着那些东厂的番子。”

他想了一阵,又道“住在漏泽园的人估计都要登记造册,卞令玉那里给咱们看得册子不一定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也和这里头住着的人对不上,我到时候让咱们带来的那些锦衣卫都好好查查名册,先从这里入手罢。余下的,重要的咱们再亲自探查。”

“还有那个迟季梁,我也总觉得他好像不大对劲,也一并查了,和卞令玉都是一丘之貉。”这个迟季梁便是济南知府迟未,说罢,他转过身来,牵住了谭怀玠那匹马,给谭怀玠伸出一只手来,沉声道“握瑜上马罢。”



第二百五十一回:六部

余靖宁相信,只要卞璋这个家伙做过亏心事儿,就不可能彻底藏匿起来,总会留下甚么痕迹和破绽的。

这话裘安仁也相信。他最近正在查余知葳的事儿,忙得分身乏术,就这个当口上,朝中闹开了。

余知葳和陈晖谭怀玠在去年年底商量的事儿中终于在朝中发难了。

最近兵工两部并一个内阁正在扯皮军工厂外包的事儿,鹌鹑孙和风终于不怂了,也不知道被新上任的皇后娘娘灌了甚么汤,一鼓作气勇往直前,嘚嘚地比大衡新造的火铳大炮利索多了。

从前年的辽东兀良哈一直叽里呱啦到了去年的掩日叛军,拿着“通敌叛国”的大高帽往阉党头上使劲扣。

甚至省下了原本打算打主力的陈晖不少的口水。

旧派没明白孙鹌鹑是忽然发了甚么疯,但是看他那个样子,觉得自己不好掺和,全都缩手缩脚的站在旁边缄口不言。

第一天吵架的结果是“再议”。

蔺太后不太愿意把东西外包出去。原来的六部总有些诨号,叫做“威武富贵贫贱”,所谓吏曰贵,户曰富,礼曰贫,兵曰武,刑曰威,工曰贱。工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清水衙门,经常能看见工部的六品小主事到处灰头土脸地跑,和旁边站着的油光水滑的户部一瞧就能分出个大概。可自从火铳“工部造”之后,工部带上了火药味儿,也变得“富贵”了起来。

蔺太后自己的仪仗,一个是娘家的兵,虽然这个兵窝在天府之国各个儿养成了军爷;另一个就是她的安仁养出来的阉党。阉党要养,要干儿子套着干儿子,各个儿都要捞钱,蔺太后政治远见就那么芝麻豆大点而,可却极会笼络人心。她愿意给自己的碎催钱花,也乐意让这群阉党为了捞钱捞得高兴而待在自己跟前。

可是,现在有人要断她养着的儿孙们的财路了。

断人财路无异于要人性命,军工外包养出来的那商”,只会拿着给他们开便利条件的新派当爹,绝对不会逮着一群阉人喊老子。

她不乐意批。

孙和风嘴皮子快磨破了,灌了两杯茶下去,才和陈晖说出话来“陈阁老,我是实在说不动了,这批红何时才下得来?”

陈晖让他稍安勿躁,只说“再等等”。

孙和风不知道陈阁老葫芦里买的甚么药,也觉得皇后娘娘的枕头风再厉害也没法子吹到太后娘娘的耳朵跟前,不禁有些忐忑。可他该说的话都说了,也只能再等等。

在此期间,陈晖带着孙和风并新派的一干人等,将兵工外包的章程又条分缕析地捋了一遍,以便上头一旦松口就将这个完整的章程抛出来。这样的折子递上去更容易批下来。

当初这个“先斩后奏”的法子其实还是余知葳提的,陈晖深以为意,其实他们的兵工厂这会子已经运作起来了,就差个“名分”了。

没几天,鱼龙混杂的都察院发了难,新派的小愣头青参了工部上上下下好几十口子,说他们账目不对,连户部都牵连上了。

田信被人当靶子骂当惯了,这回一被人闹,就赶紧往后缩,把事儿全都抛给了工部。

都察院本来就是干这种事儿的,一发难就穷凶极恶,撕咬着不松口,那愣头青小御史险些就要秉着“文死谏、武死战”的精神信条当场血溅朝堂了。

蔺太后没吓着,皇爷吓了一大跳。

皇爷吓着的结果就是会坤宁宫找老婆,抱着余知葳好一顿哭。

余知葳冲着皇爷翻了两个大白眼,告诉他“皇爷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贺霄勉强抽了一口气“工部大概贪墨已久,这回彻底撞在枪口上了。”

余知葳心说,您不是明白吗,于是板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道“兵部折子我本来都要批了,连章程我都和人商量好了,今后该怎么办,我现在都一条一条给您列好了放在这儿。可是母后可当庭打了我的脸,其实也是皇爷的脸,这批红名义上还是皇爷在做。”

她稀里哗啦拿着个奏章上来,展开在贺霄面前“道理孙大人在朝会上都讲过,我如今就不重复了。如今,要么劝母后将这折子顺顺利利批下来,工部今后少一条财路,要么就等着都察院将工部撕吧撕吧吞了罢。”

贺霄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觉得还是得“容后再议”。

都察院从来没有这么像皇爷肚里的蛔虫过,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信,立马就要按着皇爷觉得“不可能”那个方向发展。他们翻旧账的能力惊人,查出来的东西闹得天翻地覆,东西已经移交大理寺了。

证据进了大理寺,这就不是嚷嚷几句就能解决的了,这明摆着就是查到底的意思。

工部里没贪过银子的清者自清,贪过的阉党各个儿焦头烂额,想要找着他们的干爹走门路。

他们的干爹也走投无路,只好都来找九千九百岁爷爷。

但爷爷最近忙着呢,他没功夫管,被这群孙子气得直跳脚,大骂道“让皇后跟新派跳去啊,一个兵工厂能闹出个甚么名堂来,你们就不会往那里头掺和?就知道让太后娘娘跟我罩着,屁股都擦不干净,就知道在我跟前哭。”

就在这个鸡飞狗跳的当口上,孙和风和陈晖递上去的折子却忽然批下来了。

很显然不是咱们掌印大太监的手笔。

大理寺和都察院很快见好就收了,揪出了几个出头鸟,薅下了身上的官职抄家了事。不是时机成熟的时候,为了避免阉党狗急跳墙,他们也没有对人赶尽杀绝。如今皆大欢喜。

余下的也哆哆嗦嗦不敢出头了。

很明显,新派这就是要给阉党一个下马威看。而且这个下马威还给的一点儿都不含糊,里应外合地拿捏住了皇爷和她身后挂珠帘的那一位。

余知葳很高兴。

裘安仁很不高兴,但他现在坐在私宅里头,安安静静地捏着一张纸,冷笑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第一百五十二回:巧合

倚翠楼的生意一直都很温吞,尤其是在头牌女乐云翠人老珠黄了之后,每天都能差不多算出来来了多少人,还几乎都是老顾客了。

云翠妈妈依旧中气十足地颐指气使,指挥着楼里头伺候的小丫头扫院子。

她早就攒够了赎身银子了,当初余靖宁给的银子足够她颐养天年,可礼部教坊司挂名的女乐都是家里落罪的,除非家里翻案,不然死都得死在教坊司。

“哎哟,你这小崽子!”云翠拎着一个小丫头的耳朵,“你这俩眼睛长着是出气用的,瓜子壳都扫不干净。”

那小丫头泪眼婆娑,哭道“翠妈妈,翠妈妈我错了。”

“错了?错了就扫干净啊,哭有甚么用?”云翠冲着小丫头竖眉毛,凶神恶煞道,“去,接着扫去。”

小丫头哼哼唧唧地扫瓜子皮儿去了。

正说着,外头走进来了个年轻的佳公子,面白无须,长着一双勾人魂魄的狐狸眼睛,满楼的姑娘见了他就跟是夜明珠跟前的土坷垃似的。这年轻人只拿网巾罩了头发,没戴帽,穿着玉绿的直身,料子好的让人咋舌。

这家伙前呼后拥跟着一大群人,加上人又生的太好了,让云翠不由觉得像是八大胡同象姑馆的倌儿过来砸场子里。

于是脸上很显然就没带甚么好脸色“哟,您几位是来听曲儿的,还是想亲自试一试啊。”

“听曲儿。”为首的那个穿着玉绿直身的人开了口,声音跟个嗓子还没开的少年人似的,衣衫衬得人白得发青,“要听您‘碎玉裂冰’云翠的曲子。”

碎玉裂冰,那是说她年轻的时候,琵琶声一响就能名动京城。

但是,看着个半老徐娘“碎玉裂冰”有甚么意思呢?云翠更加确定这人是来砸场子的了,于是更没好气道“您别介,咱们一个兔儿爷一个窑姐儿,相煎何太急啊。您若是想学学咱们倚翠楼的琵琶,该交学费啊,要不然就跟你们自己师父学去。”

“嘶。”那年轻人摸了摸自己的指尖,冲着云翠竖起了两个指头,“敢骂我是兔儿爷的,迄今为止我就听过两个,您是第二个。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不愧是翠妈妈带出来的孩子,连说话都是一个腔调。”

云翠听了“有其母必有其子”这话,瞳孔猛地一缩,很显然地慌了一下,但是她却强作镇定,一句话都不说。

年轻人前呼后拥的那一群人忽然“呛啷啷”几声,腰间长刀全都出鞘,一片雪亮的光晃的楼里的一群姑娘全都尖叫哭号起来。

云翠认得,这是东厂的刀。

东厂的刀她这辈子就见过两回,上一次还是十年前,锦衣卫和东厂一起押着一个朝廷钦犯的女眷进来——只是个五岁的小姑娘。

为首的年轻人朝着云翠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这琵琶弹不弹,自己看着办罢。”

云翠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袖,磨得薄薄的纱衫几乎要被她的长指甲捏出个洞来“水仙,把我的琵琶取来。”

云翠不愧当得个“碎玉裂冰”的称号,哪怕是个半老徐娘,弹起琵琶来那也是风韵犹存,闭着眼睛听个音就知道天下少有。

裘安仁闭着眼睛,像是很动情地听着,一边随着轻轻摇着脑袋。

云翠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听裘安仁道了句“听闻‘碎玉裂冰’有个儿子。”

“铮”的一声,云翠手底下的琵琶弦子断了一根,她的弦子用的是上好的丝,不用在手指头上带着玳瑁拨片,全用真指甲。这么一断,指甲也就直接跟着劈了,顿时鲜血淋漓。

裘安仁一眼睨过来“怎么,我说错话了?”

云翠强作镇定,笑道“爷,奴家弹琵琶的时候用心也动情,打断不得,这弦子受不住。”

“是弦子真受不住。”裘安仁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还是你受不住?”

云翠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才听裘安仁道“你儿子呢?”

“那小兔崽子?”云翠尽量做出一副十分镇定的神情,极其不耐烦和不高兴地嚷嚷起来,“老娘给他钱,送他到江南的书院里去读书。谁知道这个小白眼儿狼,拿着老娘的银子,也不知道上哪儿鬼混去了,小时候就跟楼里的姐儿搂搂抱抱的,长大了还得了?连个信儿都没有,翅膀长硬了1”

“呸。”云翠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死在女人堆里了罢。我就不该生他!”

裘安仁好整以暇看着云翠在原处暴跳如雷,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

云翠说得激动,却见裘安仁没反应,瞥了他两眼“怎么,那小兔崽子招惹您了?打死算了,反正也是不知道给老娘养老的货。”

裘安仁却忽然对着云翠拍起了巴掌,笑眯眯道“您若是当初不是来了倚翠楼,去唱戏估计也能成角儿。演的真是太像了。”

云翠的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停住了。

裘安仁晃了晃两条细腿,眯着他那双狐狸眼“我再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邵垒是你甚么人?”

云翠觉得有点儿冷,把琵琶搂在了怀里“我怎么知道这是谁?”

“那换个说法问你。”裘安仁接着道,“这是一个功夫很好的人,他是不是和你相好过。”

“爷,奴家是要养活自己的,恩客那么多。”云翠舔了舔嘴唇,“各个儿都算是相好,你让我记住一个,那还真是难为奴家了。”

裘安仁把小茶杯搁在桌子上了“看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顾家的六娘,十年前发配教坊司,我查了查这位六姑娘,来了倚翠楼没多久,人就死了。”裘安仁竖起一根手指来,“若是这个姑娘活到如今,就有十五岁了,和你的儿子一样大,也和邵垒受的几个门外弟子差不多年纪。”

云翠汗如雨下。

“也和咱们皇后娘娘一样大。”裘安仁眯着的狐狸眼忽然睁开了,里面跳跃着异样的光彩,“你儿子十二岁的时候南下求学,皇后娘娘十二岁的时候结束在招提寺的代发修行回到余家。”

“你说,世上怎么有这般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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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回:遇刺

谭怀玠这两天活得日夜颠倒,每日陪着卞璋一群人应酬,书生不敢多喝,生怕把自己的胃喝得吐出来,席间全靠余靖宁海量撑着。

朝中来的几个人和济南府的地头蛇日日虚与委蛇、夜夜笙歌,一点儿正事儿都不谈,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头在想甚么。

京里来的人说要看漏泽园就看漏泽园,说看账目就把做好的账目拿出来给人看,做得滴水不漏,天天见着的都是笑脸儿。

暗中巡查的锦衣卫天天在城里面蹲点,还得防着跟来的另一半东厂,实在是分身乏术,眼睛都熬得黑了。

东厂的人问起来,还得装作他们是在夜夜笙歌喝花酒,真是叫人苦不堪言。

今天又是应酬,还在吃席。

地方上的大人也喜欢风雅,今日便是就着趵突泉的泉水,在亭子里头吃泉水宴。

几个小唱手里头拿着红牙板,咿呀的是当年易安居士的词,放在济南府倒也是应景。

余靖宁和谭怀玠都是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就这么日日陪着人应酬,倒还是能沉得住气,手里面端着杯子就看着几个姑娘唱曲儿。

这地方平时游人如织,订在泉边上的座儿的数不胜数,也不知道今日是因着巡抚和知府大人要宴请宾客还是如何,总归冷冷清清的,就剩下他们这一座儿的人。

卞璋端着酒杯,又要敬酒,这家伙已经喝大了舌头,呜呜噜噜道“下……下官敬世子爷,敬谭大学士!我们在地方做官的……不容易,多亏了朝廷体恤,知晓下官的难处……”

旁边的侍从感觉他要吐,赶紧给这家伙顺背,顺了半天,这家伙才又说出话来“下官……下官感激啊!来,等会儿尝尝我们济南府的好菜,葱烧海参!”

他眼睛朝着那送菜的方向仄了一眼“诶?怎么还没送上来?啊?快点儿的!”

底下人忙道“来了来了!大人,这就来!”

说着,从厨房那头就来了个端着菜的小侍从,低着头,两手把那传说中的“葱烧海参”给呈了上来。

卞璋还大着舌头甩着筷子催“慢慢吞吞的,不像样子。”

这侍从像是被骂了不大高兴,微微有点儿哆嗦,把菜要往卞璋跟前放。

说时迟那时快,这侍从手一歪,一盘葱烧海参就尽数扣在了卞璋的脸上。还不等着酒鬼吱哩哇啦乱叫开来,那侍从手里头里竟然闪起了寒光,一道白光直冲卞璋而去——是一把吹毛短发的匕首。

这人的嘴里咆哮着“狗官!给我儿子偿命罢!”

当时余靖宁他们带来的锦衣卫还在远处待着呢,根本来不及凑到近处来救卞璋,眼见着这位山东巡抚就要毙命在这歹人的匕首之下了。

余靖宁瞧见他手里闪寒光的时候,抄起手里的筷子,一根不少地全都掷了出去。

这筷子用的是象牙镶银的,拿在手上暴发俗气得很,分量和不算轻,这两根筷子稳稳打在那歹人的太阳穴上,把人击得一个眩晕,差点儿扑在地上。

他手里那把惹祸的匕首立刻就扎偏了,捅在了卞璋的胳膊上,血稀里哗啦流了一路,那胖子立即暴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叫唤。

这时候外面守着的锦衣卫一跃而上,一把扭住了方才行凶的歹人。

这家伙已经被世子爷方才两筷子打得昏过去了。

卞璋吓得哆哆嗦嗦的,叽里呱啦一阵乱叫“杀了他!杀了他!”卞璋自家带着的护卫尽数涌上前来,要将那个行刺巡抚大人的歹人就地正法了。

余靖宁走上前去,伸手一拦,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别动。这人押到大牢里去,审过了杀也不迟。他要杀你们巡抚大人,总得问清楚了才好给朝廷一个交代。”

谭怀玠也站起身来,立在余靖宁身边道“世子爷说的是,我们大衡向来历法严明,若是不查清楚,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就劳烦诸位了,将这人先押在你们的牢中,明日再审问。”

周满不知道这两个人如今是何意,但如今他俩是钦差,自己不过是个监工的,在这二位面前,又不好耍裘安仁那样的权势,是以也不能说甚么,只好先让锦衣卫把这歹人押着下去了。

这么一场闹剧下去,卞璋也见了血,还得看大夫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于是一众人等只好散开,各自去了。

谭怀玠跟上了余靖宁的步子,只见余靖宁侧了一下身,小声跟谭怀玠道“我方才那一下,其实是故意出手慢了一步,让那人将卞璋伤了的。”

谭怀玠见他有飞筷将人直接砸晕之功,心道这个力道大概也是专门控制好的,于是一挑眉“嗯?”

余靖宁便接着他的话道“怎么,握瑜总不想当真还和这样一群人应酬在一起罢?”

“自是不想。”谭怀玠摇了摇头笑道,“所以,你这是让他吃些苦头,好让人好几天出不了门,咱们在这济南府就不必再和他混在一处,想做甚么做甚么去?”

“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余靖宁往先前走了几步,将拴着的马解了下来,先扶着谭怀玠上了马,“但是至少比那胖子亲自看着咱们要好。”

说完,他自己也上了马“听闻这次跟着卞令玉出来的,都是他的家里的侍从,起码也是信得过的,这个人只怕不是从外头混进来的,大概是他身板有甚么人反了水。”

谭怀玠点了点头,赞同道“虽说如今还弄不清到底是公怨还是私仇,从这个身上总能找出来点儿线索的。”

“查罢。”余靖宁道,“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是锦衣卫术业有专攻,就是做这个活儿的,先把这人祖宗十八代翻出来再说。”

“我估计他今天晚上就能醒了,让咱们的锦衣卫先混进牢里头,看着那家伙,就是稍微注意一点儿,千万别打草惊蛇了。”

两个少年人打马而前,头也不回,和身后一群顶戴乌纱胸背补子的人分开了。



第一百五十四回:灭口

谭怀玠在屋中正翻着一本名册,屋里点着灯,灯花滋啦了老长,弄得灯都快灭了。

他见状,寻了剪子,一剪刀险些将那可怜的小灯芯剪秃咯。

这是那日仆从的名册,那个行刺巡抚的叫葛四八,连个正经大名都没起,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谭怀玠搁下书,凝眉思量起来。

今夜余靖宁亲自去找那人,不便带他这个腿脚不便的文弱书生行动,于是要他留在屋中查东西了。

看了半天没看出甚么头绪,谭怀玠干脆拿出这山东布政司的几本账目来看,主要看得都是最近疫情的账目。

上面赈灾用的药草粥铺,一应俱全,谭怀玠耐着性子往下看一口气看到半夜。

嘶……余靖宁有说他何时回来吗?

济南府的牢不比京中锦衣卫和东厂的诏狱,防守松懈,一抬头还能瞧见自家的锦衣卫倒吊在房梁上头给人使眼色。

意思是除了端水送饭的,没人进来过。

余靖宁不动声色地冲着人家一点头,悄无声息地溜进去了。

若说轻功,最好的还是余知葳,毕竟那个小姑娘连骨头都好像比别人情几分。但余靖宁的丝毫也不差,起码让他轻轻巧巧地避过了巡逻的一队狱卒。

葛四八关在不是很里面,余靖宁接着微弱的光往里头摸,很快瞧见了人。

他从袖中摸出两截儿小铁丝一样的东西,对着牢上的大锁鼓捣了两下,只听极轻的“咔哒”一声。

里面的簧片弹开了。

余靖宁推门而入,那个葛四八还安安生生躺在稻草堆里,像是睡着了。

他走上前去,蹲在这个人面前,看了一阵子。忽的,余靖宁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把手指往他鼻子底下一探。

没气了。

他又上前一步,捏住了葛四八的脉搏。

果真也没有。

他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番,身上没有伤,翻起眼睛、查看过舌苔之后,也没有发现任何中毒的迹象。余靖宁不是仵作,当然也不可能在这种黑灯瞎火夜探大牢的时候,短时间内把人的死因搞清楚。

这人是怎么死的?

正当他蹲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巡逻的一群人却忽然转了回来。

这是余靖宁预料之中的,他方才进来的时候就将门带上了,并且把锁虚虚地挂在了门上,若是不凑过来仔细看,应当是看不出来甚么的。

余靖宁往稻草后面一躲,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面,看着那一群人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很快,这一群巡逻的狱卒也消失在了拐角处了。

余靖宁皱了皱眉头,葛四八已经死了,他留在这里和一个死人纠缠没有用,只能自己先行回去。

于是他照着原路返了回去,把葛四八归位,而后退出了牢房,将大锁重新扣了起来。

“甚么人!”谁知道刚才那一队巡逻的狱卒忽然去而复返,冲着余靖宁大喝道,“老子方才就觉得不对,没想的还真的有人!追!”

余靖宁反应迅速,自从狱卒头子的第一句话说出来,他立即回手甩出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暗器,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后面那群狱卒很明显武功不济,对付那堆暗器就废了好些时候,刚把刀抽出来的狱卒猝不及防,只能拿着到一阵乱挥。

余靖宁飞快地往外跑着,牢中的狱卒全都被方才那一声呼叫惊动了,打火把的打火把,尽数朝着余靖宁的方向围攻过来。

他这时候偏偏不能伤人。

犯人死在了这里,若是他动手或是受伤,让人瞧出来他晚上不明不白地来了大牢,那就是真摘不清楚了!

余靖宁一刻一不敢停歇,冲着房梁上的锦衣卫打了几个眼色。

那几个锦衣卫心领神会,立即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分开几处四散掏去。

追着的狱卒大叫起来“他还有同伙!快追!一个都别让跑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朝着好几个方向分开了。

余靖宁轻声提气,一下子跳上了房梁,像是很方才的锦衣卫换了位置一般,在房梁上奔跑起来。很快就到了出口了。

但是很显然出口的人早就料到了他们要往外逃,支起了栅栏,绝不打算放这几人出去。

济南府的牢和京城的诏狱还不一样,并不是那种在地下挖一个坑,而是建在地上的一座大房子。这房子虽说有窗户,但是常年用木条钉住,只留着几个透风的孔。

余靖宁把心一横,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小团,猛地一跃。

钉在窗户上的木头稀里哗啦,被余靖宁的后背得断成了好几截儿,余靖宁就着这个冲劲儿,把自己从那个支楞八叉的豁口里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几个锦衣卫有样学样,也从那里头钻了出去。

余靖宁已经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了。

……

“宁哥儿!”谭怀玠丢了手上的账册,惊道,“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小伤。”余靖宁冲着谭怀玠一扯嘴角,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背后戳着一大堆断裂的木片,将衣料划得一条一条的,“就是不大好处理,我够不着。如今这种情形,也不好叫大夫的,只好劳烦握瑜兄了。”

谭怀玠小心翼翼地替余靖宁把后背的木片拔了下来,替他清洗伤口,上了点儿药“怎么弄成这样?”

“葛四八死了。”余靖宁道。

谭怀玠一挑眉,重复了一遍“死了?”

“对。”余靖宁这才皱了一下眉头,“死了。我看过了,身上没有伤,也不是中毒死的。我当时在牢里还没想明白,如今倒是想到了一种死法。”

谭怀玠光风霁月,对大牢的印象也只有严刑逼供,还不知道有甚么悄无声息让人死了的法子。

余靖宁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道“在胸口放一个极重的沙袋,人躺着,就喘不过气来,要不了多久,就能一命呜呼了。是一种叫人看不出来的灭口的法子,葛四八身上究竟有甚么秘密,值得他们这般灭口?还险些将这杀人的罪名嫁祸到我的头上来?”



第二百五十五回:暴雨

青灯如豆,谭怀玠在灯下给余靖宁把伤口包了,而后道“葛四八的儿子是得了疫病死的。”

余靖宁眉头一蹙。

当时卞璋遇刺的时候,他们几个都听得清清楚楚,那葛四八喊的是“给我儿子偿命”。

所以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葛四八又为甚么被灭口?

外面一个闷雷炸开来,紧跟着雨点子就落了下来,打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想,所有的声音都仿佛笼罩在了一层罩子里,听甚么都朦朦胧胧的。

就水塘边滚着的蛤蟆还一声倒一声地嘶喊得快活。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边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轻轻扣了几下,一点儿也不明显。

谭怀玠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一时间汗毛都竖了起来,

余靖宁手摸在刀上,坐在原地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的的扣门声才又响了起来“谭大人,是卑职。”顿了一顿才又道,“世子爷屋里没有人。”

这是个熟悉的声音,是高邈麾下的锦衣卫。谭怀玠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给外面的人开了门。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进来,就瞧见余靖宁坐在小几边儿上“啊,原来世子爷在谭阁老这里。”

余靖宁冲着那少年郎点了一下头,谁知道少年郎一改先前找到他的喜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卑职办事儿不利,还请世子爷责罚。”

余靖宁一挥手“起来说话。”

少年人身上湿漉漉沾的都是水,头发黏在脸颊上,袍角还在滴滴答答地朝下淌着水。这少年郎冲着余靖宁一拱手就站了起来“先前世子爷让我们盯着的那个铺子,里头人跑了。”

余靖宁脸色更黑了。

那少年人颇会察言观色,见余靖宁脸色变了,赶忙接话道“那家的掌柜的只怕和江湖上有些甚么关系,不然跑了也没人接应,跑不了这么快的。我怕让人跑远了,出了济南府,小吴他们已经追去了。”

余靖宁皱着眉沉吟了一阵,又问了一句“你们带了多少人。”

“二十个。”那少年郎神了两根手指,“带多了怕济南府的人起疑心,没敢弄那么大阵仗。不过他们就三四个人,咱们的兄弟都是有功夫傍身的,应当出不了大事儿。”

那少年郎把人给跟丢了,心里十分愧疚,就差要跟余靖宁解释“我们是跟的太远了才把人跟丢的”,险些就要跟世子爷拍着胸脯打包票“人一定能追回来”。

这少年郎虽说比余靖宁小不了几岁,却还是个小孩儿模样,余靖宁也不好难为他,只好与他点了点头,让人先下去歇着了。

谭怀玠与余靖宁说了几句账目的事儿,这账目做的滴水不漏的,用的草药请的大夫,还有赈济灾民给漏泽园拨下的钱,一条一条全都列的清楚。可这才是让人心生疑惑的地方,巡抚地方的官员虽然都是文官,但都是封疆大吏,在地方基本算是土皇帝的存在。他们吃拿卡要习惯了,济南府的官员又弄得那么大排场,说自己没克扣下点儿,找个还在闷头读书的举子来都能瞧出不对。

可这账目却半分糊涂的地方都没见到。

谭怀玠面目凝重,把账本往余靖宁面前一放,叹气道“要么,就是这济南府的官员真清白,要么,就是这整个账目,全都是编的。所以才半分纰漏都没有,户部都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账目”

这话说的人毛骨悚然。

全部都是编的,那那些买药的请大夫上上下下列出来钱,统共两千五百两银子,都没用到该用的地方,全进了地方官的口袋了!

那那些生了疫病的灾民如何了?怎么一个都见不到?这济南府怎么还能是一副灾情疫情全都过去了的样子。

这事儿不能细想,越想越让人觉得害怕。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把黑漆漆的夜色全都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当中。

当夜的雨下的有点儿太大了,冲刷开了好些地方的泥土,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泥土砂石跟着水一起往下滚。

还真是泥沙俱下。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雨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只是转小了,淅淅沥沥的,把济南府竟然瓢泼成了一副烟雨江南的味道。

济南府南郊比府城当中的情况更差些,那些地方的土石更松些,一拿水冲,就流得到处都是泥巴。

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早上闲不住,非得冒雨出去踩水。

他娘拗不过,又怕孩子自个儿出去摔着,于是只好跟在身后。

那是个很年轻的妇人,用帕子包着头,身上还围着围裙,跟着自家的小光头到处跑。

小孩儿跑得快,一会儿就追不上了。

那年轻的妇人累得够呛,想找块儿大石头歇着,于是用袖子擦了擦汗,果真找找一块大石坐了。

雨已经不太大了,所以不打伞也是使得的,雨丝轻飘飘地浮在脸上,感觉还挺舒服。

年轻的母亲就坐在大石头上看着自家的小儿往前跑着玩耍。

小孩儿精力旺盛,早上一大早就能起来闹腾,可是这个年轻的母亲却是操持家务操持到了半夜,一直没闲着,方才又和自家儿子跑了半晌,不禁有些累。

她把两手撑在膝盖上,没撑住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把年轻的母亲的头发打的毛茸茸湿漉漉的,带着一圈细细水珠。

她是在自家儿子的尖叫和嚎啕中惊醒的。

小崽子张了大嘴,哭得林鸟惊飞,年轻的母亲慌忙站起来,朝着自家儿子的方向走过去,也不知道小崽子是磕着了还是碰着了,竟然哭成这个样子。

她一边儿往那边走,嘴里一边唤着“哥儿,娘来了,娘在这儿,不哭了嗷,不怕啊。娘来了。”

年轻的母亲一路走过去,看见了坐在地上张着嘴嚎啕的小崽子。

她过去把小孩儿抱了起来,颠了两下“怎的了?摔哪儿了?”

小崽子不说话,就是哭。

她哄不住,一边晃着孩子一边四处看。

被雨水冲开的泥土里,露着人的手。不仅如此,还有好些烂得七零八落的人的骨殖。

一层叠着一层。

那母亲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抖得喊都喊不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六回:对子

贺霄还是孩子心性,好玩儿,这入了夏,更是闲不住,带着宫里一后二妃要吃酒对对子玩儿。

非常不凑巧的是,这一后二妃当初全都在余知葳的生辰宴上,更不凑巧的是她们当初还结了个诗社。

也不知道是那个大嘴巴的传出去余知葳当年在闺阁诗社中夺过“探花”,让她推辞都推辞不掉。

得了吧,人家“榜眼”还珠玉在侧呢,有甚么她丢人现眼的份儿啊。

余知葳昨晚批折子批到半夜,将军工外包的章程好好审了一遍,批红批了下去。这几日正忙着和内阁通气银装收工的事儿呢。

这会儿正困着,头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

身后侍立着的女官是惊蛰,跟着的内侍,竟然是冷长秋。

冷长秋在某一天忽然想通了,疯病也不犯了,跪在余知葳跟前好生一通表忠心,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他要杀了裘安仁。

惊蛰当时还问她“娘娘怎么就收下冷长秋了呢?”

余知葳一边儿对着太阳看指甲,一边儿漫不经心地道“这宫里的人,不像你,自小儿和我一起长大。这宫里的人,情分和我都浅薄,若是就这么一直养着情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用,还不如他这样纯利益捆绑的来的痛快,拴的牢固。”

冷长秋如今一直在余知葳和内阁之间牵线,按照余知葳的意思来,是今后想让他进司礼监。但是这个机会不好等。如今司礼监是裘安仁的一言堂,就算没有了裘安仁,前头还顶着个御前的小叶。小叶那是正儿八经内书堂出身的,比冷长秋这个尚衣监的名正言顺到哪里去了。

所以,这个机会只能等。

余知葳拿手撑着头,忙里偷闲地打瞌睡,她实在是困得受不了,跳了好几次对子都没对下去。

理由当然是才疏学浅。

当年名满京城的才女夏锦繁连着瞧了她好几眼。

余知葳没理会,自顾自地打瞌睡。

谁知道夏锦繁忽然唤了她一句“皇后娘娘?”

余知葳垂死困中惊坐起,却还是很面前地扯了一个端庄的笑容,对着夏锦繁一笑“嗯?”

夏锦繁手中扣着一把小折扇,自己画的山水自己提的词儿,风雅无比“娘娘当初在寺中修行,怕是佛经抄的多,这诗画又是和谁学的。”

余知葳当然张口扯谎“我年幼的时候心浮气躁,不耐青灯古佛,做早课的时候便是能逃则逃。逃开来又做甚么呢,那就只能是自己找乐子玩儿了。”

夏锦繁掩口笑道“寺中不教女孩儿诗词倒是真的,我却听闻那教坊司中的女孩子却各个儿做的一手好曲子词,比起诗文来却又差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诗文是正统,曲子词却是拿来消遣的淫词艳曲,上不得台面的。

可偏偏,余知葳擅长的还就是那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余知葳挑了挑眉,冷声道“淑妃,你的规矩呢?”

她侧眼瞥了一下贺霄,发现这家伙正端着茶杯喝茶,心里就跟猫挠似的膈应。这厮绝对听懂了,他是在装听不懂。他后宫里这三个女人,除了有自己心里喜欢的,更是代表了各方势力。说白了,他那个都得罪不了。

所以,当这群人起了争执,他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管。

夏锦繁咣当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神色当然是规规矩矩的“臣妾口不择言,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不懂规矩是该罚。”忽然冒出了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在坐的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来者竟然是蟒衣内侍裘安仁,“皇爷和娘娘们,这是玩儿甚么呢?”

贺霄也不管这救兵他喜欢不喜欢了,赶紧转移话题“对对子,印公要不要一起?”

裘安仁慢慢踱步到几人跟前,笑眯眯地道“奴婢才疏学浅,就不和主子们一道儿玩儿了。诶这淑妃娘娘怎么还跪在地上,是不是对不上,挨了责罚。”

夏锦繁不说话,余知葳也不说话,田双玉从头到尾参与感就很低,这会儿低着头,巴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谁知道贺霄竟然就着裘安仁的坡要下驴,接话道“那可不是?好了,锦繁,你跪也跪了,罚过了,就起来接着落座罢。咱们接着玩儿。”

于是夏锦繁在余知葳的一片冷笑之中谢了恩,又坐回了原处。

贺霄很快给裘安仁也赐了座儿,说是不玩儿的裘安仁最后还是和他们坐在了一起。

裘安仁不生气的时候,对着谁都是一副笑脸儿“几位娘娘进了宫也有些日子了,可想家里不想?”

只夏锦繁接他的话“皇爷待我们好,宫里和家里又有甚么不同呢?”

裘安仁转过脸来“皇后娘娘呢?”

余知葳不太想搭理他,但谁知道在余知葳开口之前,竟然被夏锦繁抢了先“皇后娘娘自幼离家,这几年又一直东奔西战的,只怕不是很想。”

余知葳皱了一下眉头。

她觉得不对。夏锦繁平日里都是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今日这样忽然意态反常,仿佛是觉得她这个皇后做不下去了。

她哪儿来的这样的自信。

余知葳用余光看了看旁边的裘安仁,心里忽然有些明了。

阉党。

阉党先头在她手里吃了亏,这回要讨回来了。夏锦繁的爹就是裘安仁座下的一条狗,那自然犬父生个给奴才驱使当靶子用的女儿。

果然,夏锦繁眯了眯眼睛,露出一点余知葳从来没见过的神色“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想不想当初幼时在寺庙里渡过的日子。臣妾先前倒是在招提寺认得个小师傅,说是颇想念娘娘,想来拜见一下。还有一人,也说与娘娘是旧相识。”

裘安仁果真就拍掌应和“皇后娘娘的娘家远在西北,兄长如今又在济南府,实在是见不上娘家人,可若是见了幼时的友人和长辈,那不就解了娘娘的相思之情?还不赶紧把人带上来!”

余知葳一抬眼,就看将一个尼姑和一个女乐被领了过来。

那女乐,赫然就是云翠!

第二百五十七回:质疑

云翠见了余知葳,脸上颜色很快就变了,那没有血色的面颊像是个死人。

余知葳不敢看她,害怕自己一看就露了怯。

他们把云翠怎么了?这种脸色绝对不是单纯吓出来的,只怕身上受了不轻的伤。

旁边那个尼姑她不认得,想来是招提寺中的人。余靖宁当初为了选择招提寺作为余知葳幼年的“居所”是有考虑的,因为在余知葳出生那一年,平朔王妃的确出钱建了一座寺庙。如此一来,余知葳幼年在招提寺代发修行的事儿瞧着更像真的的。

甚至他当初在查到余知葳的身份之前,把招提寺的人全都换了一遍。

前后隔了差不多有一年之久,时间是错开的,但当时他在招提寺当中放过消息,让里面的人误以为招提寺中的确养过一个姑娘,只是她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毕竟“父母想得紧,没过十二岁生辰,就提前接回家去了”。

所以被找来的尼姑,大概是被钱财收买的,其实甚么都不知道。

唯一的知情人,只有云翠。

余靖宁当初接回余知葳之后,就将自己查到的所有蛛丝马迹全都抹掉了,只是应着余知葳的要求,留下了云翠这个人。

这个在她生命当中充当母亲角色的人。

虽然她从顾家的六娘成了云翠的儿子那一天起,早就想到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但她没想到的是,是要云翠站在她的对面

她喊了七年的娘亲,不知道被人怎样一番虐待折磨之后,带到了她面前。没人瞧见她拢在袖中的手,长指甲死死地扣进了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连骨节都是惨白惨白的。

余知葳坐在原地兀自冷笑“淑妃说的话好生奇怪,本宫并不认得这二人,又怎能和幼时的甚么事儿扯上关系。”

裘安仁眯起来他漂亮的长眼睛,依旧笑着“娘娘现在不记得没关系,这不是见着了叙叙旧就能想起来了。”

贺霄嘴唇嗡动,很显然没明白如今的状况,只是后背发麻的感觉让他觉得裘安仁和夏锦繁此次绝对来者不善。还没等他开口,夏锦繁却忽然又从椅子上跪在了地下,朗声道“皇爷,臣妾要今日要揭发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并非余家长女,而是当年叛以谋反重罪少阳王顾家。余家私藏重犯,混淆血统,鱼目混珠,以至于如今皇后之位被居心叵测身份不明之人所占,谋逆之心昭昭,其心可诛!”

“放肆!”余知葳端起桌上的茶盏,咣唧砸了下去,正好就砸在夏锦繁的额角之上。那一下使了狠劲儿,连瓷都砸破了,里面滚烫的茶水全扑在了刚砸出来的伤口之上。

夏锦繁从下到大连油皮都没破过,哪里受过这样的伤,额角上的血顺着脸颊流在手上的时候,她几乎昏厥在当场。

余知葳当然不想让她昏过去,在她软倒之前就眼疾手快把人一把抄住,顺势也跪在了地上,暗中在夏锦繁的几个穴位上一点。

人是没昏过去,但是也吓得够呛,泪水在眼眶里面转了起来,连落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裘安仁尖声尖气地训斥周围的宫人“都是死的吗?不知给淑妃娘娘拿个帕子按一按。”顺带着给自己身边跟着的小内侍吩咐道,“去请太后娘娘来。”

余知葳扯了扯嘴角“不劳烦她老人家了。”

说罢余知葳不顾旁边一群宫人乱七八糟地拿着帕子给夏锦繁止血,也跪在地上冲着贺霄一拜,道“此时事关重大,还请皇爷慎重考虑。臣妾若当真是罪臣之后,那玉牒上的‘绥安郡主’又是何人?难不成皇上亲自上过玉牒的、替大衡守过国门的绥安郡主是个乱臣贼子?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这话诛心,余知葳的郡主封号早都赏下来了,这时候说她是个“假郡主”“假皇后”,那岂不是在打皇上的脸,说他昏聩无能?

果真,贺霄的脸色变了,他早都不是当年的无知孩童了,哪怕平庸了些,或是说好玩懒散了些,那他也不愿意别人说他是德不配位,昏聩无能。

他刚要开口说些甚么,却听见一声“这都是在闹甚么,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声音一听就知来得是蔺太后。

裘安仁赶忙迎了上去,扶着蔺太后在坐了下来,顺带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蔺太后讲了一遍。

蔺太后听完,两道目光便冷冷地钉了过来“皇后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余知葳迎着目光抬起了头,朗声道“臣妾清清白白一个人,这样被人泼了脏水,除了还有一张嘴能为自己辩驳,并没有甚么旁的法子。”她低声笑了笑,“如今平朔王远在西北,京城世子府中的主子又去了济南府,臣妾是没有人撑腰了,不比父母兄弟俱在京中的淑妃。可是,臣妾也不是被人拿着糟践的。”

裘安仁站在太后旁边为她打扇子,一边儿哼道“皇后娘娘先莫要着急,有理不在声高。这不是淑妃都将人带来了,咱们问问不就清楚了?”

蔺太后抬眼扫过了站在一旁不敢吭声的尼姑和风尘女子,问道“谁先说?”

那尼姑抬眼看了一眼裘安仁,见裘印公神色如常,便开口道“贫尼先说罢。”

“说。”蔺太后冲着那人抬了抬手。

尼姑舔了舔嘴唇,开口说话了“贫尼法号莫妄,是长治五年进的招提寺。”

“那你从前是在哪儿?”裘安仁一双纤纤素手捏着扇子,眯眼问那尼姑。

“贫尼从前是一名云游僧人。”莫妄眨了眨眼睛,“招提寺当中的人,都是在同一年中进入招提寺的。虽说月份有早晚,但不出意外都是在长治五年。先前的那批人迄今不知所踪。”

“贫尼在进寺的时候,就听旁人说,寺中曾经养过个金贵的姑娘。”莫妄双手合十,接着道,“但贫尼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金贵的姑娘。出家人不打诳语,可‘寺中养姑娘’这样的话,都是住持教我们这样说的。”

第二百五十八回:血溅

她说这话是何意?不就是“寺中从来没有过姑娘,余知葳曾经在招提寺中代发修行的这种话,不过是特意教会给她们作假来用的。”

这话的确是听着语焉不详,但是一旦深思,就会从里面听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来。

专心参禅悟道之人,哪里会说这样入世的话,这分明就是旁人教出来的。

余知葳和夏锦繁方才分别被人搀了起来,又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余知葳一手撑在小几上,冷笑了一声道“臣妾长治五年就已经离开招提寺了,这位小师傅又是在臣妾归家之后才去了招提寺,就凭这样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就能这样污蔑我了?”

“娘娘稍安勿躁。”裘安仁哗啦一下收住了手里的扇子,脸上甚至还挂着笑,扯了扯嘴角道,“这不是还有一个人还没开口说话呢吗?”

他用下巴指了指云翠“你有甚么话说啊。”

云翠哆嗦了一下,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奴家是京城倚翠楼人士,本家姓杨,是教坊司礼部挂了名儿的。”

她说着说着话,声音里几乎要带上了哭腔,声音越说越小“娘娘皇爷可以去查,奴家的名字应当就在名册之上。”

这句话说完,云翠像是又惊又怕,抽噎了起来,几乎说不出话。

裘安仁有点儿牙根痒痒,这上不了台面的贱人,打的时候倒是一副泼皮模样,怎么到了这儿来,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你有甚么知道的,说出来就好了。”蔺太后其实和云翠差不多年纪,但她却硬生生在云翠面前摆出了一副慈祥的模样,温声道,“不要怕,我们都不会为难你的。”

云翠抬眼看了看裘安仁,低下头去依旧垂泪“奴家……奴家……”半天没吐出几个字儿来。

蔺太后看着低着头哼哼唧唧的云翠,几乎快要失去耐心了。

余知葳跟着添油加醋,火上浇油似的道“别是方才刚教会的,这会子忘了词儿了,说不出来,急得哭呢。”

裘安仁觑着蔺太后的脸色,咬了咬牙,觉得云翠可能是真说不出话来了,于是开口道“这二人方才将自己知道的都写了状纸,签了字摁了手印,娘娘不如直接看一遍就成了。这女乐只怕是在天家威仪面前吓破了胆子,不敢说话呢。”

他本来是不想参与过多的,只要今天钉死了余知葳,这个头是夏锦繁起的,哪怕贺霄知道了此事是他有意挑拨,那他也不会出甚么大事儿。裘安仁说话的声音轻缓,已经将蔺太后说的有几分动容,裘安仁赶忙朝着自己手底下带的几个小孩儿使眼色,让人将东西拿上来。

“奴家怕的不是天家威仪。”云翠止住了哭声,忽然扬起脸来,眼中一片又怕又恨的神情,“奴家是怕厂公诏狱里上的刑。”

余知葳低着头,瞳孔豁然就放大了一下,感觉自己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云翠接着道“厂公他对奴家屈打成招,奴婢怕极了,可娘娘和奴婢无冤无仇,奴婢若是今日说了谎话,诬陷了皇后娘娘,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裘安仁“这贱人疯了,快给我拖下去!”

周遭的小内侍全都上来拉扯云翠。

余知葳冲着冷长秋使了个眼色,他立即就拦了上去,而后,所有人都听见余知葳的话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裘安仁,眼睛甚至带出了当初在辽东战场上的杀气,与裘安仁对视的过程中,仿佛有金石迸溅“皇爷和母后尚未说甚么,连本宫都还没说,你竟然就要将她拉下去。怎么,不敢让人把话说完么?!我看谁敢动——让她说!”

云翠一口咬在了一个要将她拖走的内侍手上,小内侍“哎哟”一声叫唤,一把被赶上来的冷长秋扯开了。

云翠尖声叫唤道“裘安仁打我,是为了让我诬陷皇后娘娘是当初少阳王顾家的遗孤,可当初那孩子一来倚翠楼,人就死了!太后娘娘和皇爷若是不信……”

此是在御花园当中纳凉,周遭的假山怪石嶙峋,云翠往上头瞟了一眼,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站起来一把推开周遭的人,直冲着假山就撞了过去“奴家愿以死证明清白。”。

周遭好些内侍宫人,竟没一个有那样快的动作。

红的,鲜红的。

汩汩流出的血在余知葳面前张牙舞爪,余知葳忽然觉得一头撞在假山上的是她,让她眼冒金星,除了血色甚么都瞧不见了。

她看不清云翠的脸了。

周围乱糟糟的,甚么声音都往她耳朵里面灌进去,耳朵里面又敲锣又打鼓嗡嗡直叫,连人声鼎沸似乎都远了些。

像是小时候云翠领着她出去顽,见着了京城里头富贵人家办的水陆道场。

但她只能在原地坐着,挺直了脊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子昙,子昙!”余知葳的眼神再次聚焦的时候,面前是贺霄的脸,贺霄抓着她的胳膊晃人,“吓着了吗?”

余知葳朝旁边看了看,方才被她一个茶盏砸破了头的夏锦繁终于不堪重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而云翠躺在地上,人还是温热的,甚至血也还是滚烫的,可她却再也没了气息。

余知葳勉强转过脸来,十分苍白地冲着贺霄扯了一下嘴角“臣妾挺难受的。”

“只有臣妾的娘家不在京城,京里只一个哥哥。”余知葳盯着贺霄,把人盯得心里发毛,“有的人娘家就在京城,觉得没人给臣妾撑娘家腰了,竟然做出这样目无法纪胡乱张嘴就污蔑的事儿来了。”

“家里的规矩可真是好得很呐。”余知葳咽了一口唾沫,终于从她那个直愣愣的目光里回过神来了,她转过头去,看着蔺太后,“母后,你可得给儿臣做主啊。”

蔺太后脸上带着专给后辈看的慈祥,把余知葳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好孩子,母后知道你委屈。”她瞥了一眼那个早都吓得瘫软在地的尼姑,轻飘飘地道,“这种胡乱说话的人,不如拔了舌头,乱棍打死好了。”

第二百五十九回:无母

裘安仁有蔺太后罩着,不过是按着捕风捉影,罚了他些薪俸了事。夏锦繁被掌了嘴,关在了自己宫中不许出去。

禁足令不知道甚么时候能解除。

贺霄正坐在坤宁宫当中,在余知葳对面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给她说这些事的时候,余知葳总是心不在焉的。

贺霄抬眼看她“子昙,你身上不舒服吗?”

余知葳这时候才觉得她后背被冷汗泡透了,衫子粘在身上,带着一种夏日不该出现的冰凉和黏腻,让人有点儿恶心。

她看着贺霄,神色冷淡,连吐字都是凉的“皇爷觉得呢?”

贺霄没觉得余知葳的语气消暑,反而头上冒出了汗来。

“皇爷回罢。”余知葳朝旁边挪了挪,“晚些臣妾还要批折子呢,实在是有些忙。”

“子昙!”贺霄没见过余知葳这般语气和他说话,没来由地有些慌,可却不愿认错,“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和我闹脾气。”

他一把抓住余知葳的手,想死死攥在手心里。

可他哪里攥得住余知葳,余知葳轻轻一抽手,就把手从贺霄手里抽出来了“好好说甚么?这话再往下说还有甚么意思吗?我若是说了,皇爷真的听得下去吗?”

余知葳步步紧逼,问一句朝前凑一下,贺霄一点点往后退,被余知葳逼到了床边儿。

“皇爷不信我。”余知葳不等贺霄回答,就径自将这话说了出来,“皇爷今日要是为我说一句话,我何至于受这种委屈?”

“我没有。”贺霄胡乱答道。

“有没有皇爷自己心里清楚。也不必和我解释甚么当时如何如何形势所迫。”余知葳冷哼了一声,“臣妾也有眼睛,臣妾瞧得见。”

贺霄迎着余知葳咄咄逼人的眼神,慌乱得想逃。

可我是皇帝啊,贺霄心道,你怎么敢和我这样说话?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气!

贺霄终于恼了,气急败坏地扑在了余知葳身上,一口咬在了她的唇上。

你不是要闹脾气吗?你不是要逼我走吗?我偏不!

余知葳一点儿也不示弱,反咬了回去,她丝毫不心慈手软,一口咬下去,贺霄的舌尖就冒血了。

贺霄“嘶”地一声,猛地朝后退去,差点儿就一头撞在墙上。

余知葳神色冷淡,对着贺霄就解开了自己领上的子母扣。

她穿着极薄的立领大襟长衫,浅浅的桃色,里面是一抹大红主腰。她先是开了领上的两颗子母扣,顺带着将自己腋下的系带一并扯开,露出了如玉的脖颈和肩膀。

但白璧并非无瑕,她身上到处带着伤。

余知葳就这么面对着贺霄,道“皇爷若是实在想要,那臣妾当然不敢抗旨。”

她挑了挑眉“皇爷来罢。要不要吹了灯?皇爷敢不敢瞧我身上的伤?记不记得这都是怎么来的?”

贺霄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余知葳继续道“大婚当日,皇爷与我说,从今以后,会记着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我替皇爷守过国门,皇爷便守着我。”

“君无戏言。”余知葳将身上的纱衫甩了下来,一双白手两下就扯开了马面裙上的系带,“臣妾是今日才知道,这话原来是说来玩儿的。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她把解下来的马面裙甩在地上,抬手要去解贺霄腋下的系带。

贺霄面如死灰,将她的手从系带上挪开了。

而后,没说一句话,从坤宁宫中逃走了。

余知葳面无表情,一侧身扯过了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

方才不知道屋中的帝后吵成了甚么模样,全都在屋外不敢进来,方才看见皇爷跑出去的时候神色不虞,也不敢动作,这时候终于听见余知葳喊人了“惊蛰。”

惊蛰一路小跑进了寝殿,轻声问道“娘娘?”

“你……”余知葳神色如常,声音却哑得有点儿厉害,她使劲清了清嗓子才能把话继续往下说,“你去我的嫁妆箱子里找找,有一对儿赤金红宝的镯子。不大精致,但是分量很重,你还记得吗?”

惊蛰点了点头,她记得那对儿镯子,那东西瞧着爆发俗气的很,半点儿不像是世子府里能出来的东西“给娘娘找来么?”

余知葳“嗯”了一声,面朝里面躺着,像是要睡了。

惊蛰不敢耽搁,赶紧去给余知葳寻了出来。

余知葳把镯子套在自己腕子上,而后对着惊蛰笑了一下“你出去罢,我睡了。”

惊蛰欲言又止,像是要说甚么,但看了看余知葳的确是满面疲惫,还是退了下去。

余知葳腕子上套着镯子,沉甸甸的,坠的她有点疼。

她太清楚了,云翠今天被拉了出去,大概就是寻张席子一裹,随便丢在不知道那个乱葬岗被狗啃了。

连副棺材都没有。余知葳喃喃道,她觉得浑身发冷。

她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像是小时候云翠哄她睡觉,不乐意唱哄孩子的歌儿,就乐意唱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儿子,睡着没有?”

云翠捏了一把余知葳的小脸蛋儿,她那时候还年轻,一笑起来风华绝代的。

“没有。”余知葳在被子里拱来拱去,“娘唱得太好听了。”

“小兔崽子!”云翠往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把灯吹了,睡觉!”

把灯吹了,睡觉。

余知葳喃喃念起来,睡觉罢,睡觉罢,睡一觉就好了。

被子裹得太紧,一对儿金镯子在她细细的腕子上隔得生疼。

我没有娘了。余知葳心道。

我却一张纸钱都不能烧给她。云翠的小六子,不是当今的皇后余知葳,她没有儿子给她养老送终,没有人会记得当年一曲名动京城的“碎玉裂冰”,她命薄的就想一张纸,一扯就碎了。

余知葳蜷缩在被子里,像个在大雨里走失了的娃娃,哆哆嗦嗦咬着牙关,却只能紧紧抱住自己。

她哭不出声来,她没办法大声为云翠哭一场。

锦被当中的眼泪很快就晕开了一大片。

第二百六十回:敲打

余知葳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是疼的,唯独眼睛睁不开。

头上敷着冰帕子,很冰,镇得人有些头疼。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余知葳一忽儿瞧见门口隐隐约约站的的人是云翠,手里面端着铜盆子,把她头上的冰帕子拿了下来,放进水盆里面打湿,拧干以后再往她的头上一搭“真不让人省心。”

又一忽儿以为是在世子府,坐在床头的人是余靖宁,旁边还立着个又是忧心又是哭笑不得的尤平家的。余靖宁把手盖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别怕,睡罢,我在呢。”

明明不是甚么噩梦,当初在少阳王府的时候铺天盖地的血腥和锦衣卫、东厂番子一个都没出现。

尽是稀松平常甚至有些温馨的梦境。

可是余知葳就觉得委屈,就是觉得想哭,辗转反侧的时候眼泪打湿的枕头都被人换了好几遍。

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余知葳却耽于梦境,一点儿也不想醒过来。

可她最后还是醒了,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面,连头发都汗湿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惊蛰在她鬓边擦了一把汗,轻声道“娘娘可算醒了,这都烧了两天了。”

余知葳烧得眼睛发干,把惊蛰手里的帕子拿过来,往自己眼睛上敷了一阵。

惊蛰又问“娘娘这会儿饿不饿,奴婢给小厨房讲,说做些好消化的来。”

余知葳感受了一下,的确是饿得前心贴后背的,她并没有找死的打算,于是点了点头。

惊蛰唤了宫人过来,让去小厨房准备东西吃,自己坐在余知葳旁边,又道“等会儿吃了东西,奴婢服侍娘娘去洗洗。出了这样多的汗,怕是身上不舒服。”

余知葳又点了点头,像是还没从梦里缓过神来。

惊蛰接着跟余知葳说话“娘娘病着的时候,皇爷来过,统共来了三回。”

“你和他怎么说的。”余知葳方才那种有些迷离的眼神终于聚焦了,盯着惊蛰问道。

惊蛰道“奴婢斟酌了一下口气,跟皇爷说,娘娘这是心里头憋闷,一口气全发了出来,再加上以前身子底没养好,有些空,这才一下子发出来了。”

“做得不错。”余知葳赞了她一句。

没一会儿,小厨房做的鸡丝粳米粥就送了过来,惊蛰自己先尝了一口,边端起来要喂。

“我自己吃。”余知葳抬手向她要碗,“还没那么娇气。”

惊蛰有些愣,但还是把碗递给了余知葳。她记得原来在世子府的时候,余知葳病了,都是她娘尤平家的喂余知葳吃东西的,怎么现在忽然又不要了。

她哪里知道,当初余知葳还是闺中的女儿家,身后站着的是兄长,自然恃宠而骄。这这会儿,她却是真真切切的只有自己了。

余知葳吃得很慢,好半天才把一碗粥喝完,惊蛰给她擦了擦嘴角,扶着人去沐浴。

梳洗一番之后,惊蛰才又问“娘娘还躺着吗?若是躺的难受,咱们就上院儿里头坐一会儿。”

余知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夏锦繁如何了?”

惊蛰答“淑妃娘娘还关在延禧宫里,没让出来。”

“去看看她。”余知葳面无表情地从妆奁里头挑了支挂着长流苏的攒珠钗,往自己鬓边比了比。

她现在这种表情,是真的很像余靖宁。

余知葳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个人,心里有点儿想笑。

她把攒珠钗往自己头上一插,扶着惊蛰的手“走罢。”

……

皇后娘娘要来,自家主子又正被禁足,延禧宫处的宫人自然不敢拦着,恭恭敬敬地将余知葳请了进去。

夏锦繁果真也还没睡,松垮垮绾了个家常的纂儿,坐在灯下,手里正拿着个绣花框子忙碌着。

夏锦繁是那种很耐看的长相,又有才情傍身,余知葳老早就瞧出来了。可惜,她对这个美人儿实在没有甚么爱护之心。

余知葳将夏锦繁对面的小杌子扯了出来,大剌剌在她对面坐下“你倒是沉得住气。”

夏锦繁只弯了弯嘴角,不言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甚么沉得住气吗?”余知葳从宫人手里接过了茶盏,却只是放在桌上,没有一点要端起来喝的意思,“只要裘安仁还在,他就会护着因为建生祠而备受青眼的夏家,而你的过错,就会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皇后娘娘既然知道,那又何必再来臣妾跟前再给臣妾提个醒呢?”夏锦繁终于抬头对余知葳弯了弯嘴角。

“真是被人卖了还跟人数钱呢。”余知葳语气很快冷了下来,“给裘安仁当靶子用就当的这么开心?果真是当狗的爹生个给奴才做奴才的女儿。”

夏锦繁听了这话,脸色陡然一变,手上的绣花针险些就扎进手里“皇后娘娘这么说话,就有些过了罢。”

“你们家是还打算三年之后让你妹妹进宫助力?”余知葳冷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三年之后还有夏家吗?”

“别以为你在家中和庶妹姨娘斗心眼的那些东西能在宫里接着用,别在我面前玩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余知葳把两手搭在小几上,一双素白的手修长而略带薄茧,比寻常女儿家的要大了一圈,那是握过刀兵的手,注定是要伸在朝堂上的,“你要么,就拿出点儿真的来,别在我面前玩儿那些女儿家的小花样,要么,就跟田双玉一样,好好闭嘴在宫里面当个家族的符号。”

“国子监祭酒家的哥儿姐儿各个都能耐啊,与虎谋皮哪有那么容易?”余知葳笑道,“你这样出头,除了能让夏家死得更快以外,还有甚么作用吗?”

“国子监是个甚么地方,那是读圣贤书的学生,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初生牛犊。”余知葳面对着对面脸色惨白的夏锦繁,根本没有甚么怜香惜玉之心,她没办法插手云翠的后事,心里的难受只能先在夏锦繁身上讨回来,“让他们头上顶着个让人拜九千岁的夏大人,你觉得他们心里面会怎么想。”

第二百六十一回:病人

济南府闷热了好几日,很快又下雨了。

南郊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是成了个不能见人的乱葬岗,晴天的时候将人埋了,雨天就又冲出来,一层叠着一层。

钦差还在济南府,竟然闹出了这样的大案子来,山东上上下下一齐努力,很快就抓住了凶手,是一伙儿穷凶极恶的歹徒,很快就把案子判了。

迟未撑着伞站在廊檐之下,神色阴郁。听着手底下的人跟他汇报,说凶手一群人也已经斩了,也扔在南郊的乱葬岗当中,血流的到处都是。

南郊的百姓都给了点儿银子,让他们自行散了。这地方简直就是没办法住人,奈何还是有些人不愿意搬走,还住在南郊附近,每天战战兢兢的,生怕谁家小儿不注意,又上乱葬岗去了。

迟未听完了汇报,神色更加郁郁,挥手让那手底下的人下去了。在他挥手的时候,收了袂的琵琶袖中竟然隐隐见了寒光。

可惜那手底下人没瞧见,匆匆退了下去。

雨中除了匆匆来去的小衙役,还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锦衣卫。

上回负责抓那街上铺子的老板的叫小吴,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气喘吁吁进了余靖宁的屋子,敲过门之后被放了进去“世子爷,人抓住了,都快跑到扬州去了。”

谭怀玠也正在屋中待着,闻言问了一句“他怎么跑的?”

小吴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他咽了一口唾沫,好容易把自己的呼吸给弄平稳了,“走了不知道哪个江湖上的路子,我们跟着人好打了一架,才把人捉回来的。”

小吴又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又道“那掌柜的被逮住的时候拼死反抗,像是我们要杀了他似的,完了以后还说了句……”他尽量将当时那掌柜的说的话还原出来,“他说‘我都出了山东布政司了,你们竟然还要抓我,非得赶尽杀绝吗?’”

这话的意思倒是有写耐人琢磨了,到底他以为是谁要自己的命?

“人现在在哪儿?”余靖宁问道。

“柴房。”小吴咽了一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小几上的茶,觉得自己快渴死了。

余靖宁望了望窗外,骤雨未歇,像是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名都。”余靖宁唤道,“给吴缇骑倒杯茶。”

名都应了一声,给小吴到了杯茶,端到了他跟前。小吴道了谢,一口灌了下去,舔舔嘴唇。

余靖宁便又问了“这几日,盯着卞璋的人瞧出动静了吗?”

“没有。”小吴摇摇头,“卞巡抚自从上回遇刺之后,一直躲在家中不敢出来,这几日都是迟知府在住持事务。周围也没见有要对巡抚大人不轨的。”

大概是直觉,余靖宁总觉得今晚要发生甚么,于是转头对谭怀玠道“握瑜,今日不如你先去问问那掌柜的,我上卞璋府上瞧瞧。”

如今他二人是一文一武两钦差,自然得分工配合好了,谭怀玠自然应下,又重复了一遍这段时间不停地挂在嘴边的话“多加小心。”

余靖宁点了点头,两个人便分别朝着两边儿去了。

……

柴房当中昏昏暗暗的,那掌柜的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周围的锦衣卫肃立着,安安静静地像是几个雕塑。

谭怀玠踏进了柴房当中,看向了那掌柜的的脸,柴房里面没点灯,看人稍微有一点困难,但是还是能勉强分辨出来,这个中年男子,正是那日他们见过的人。

谭怀玠坐在了圈椅上,吩咐道“别绑那么紧了,松开罢。”

几个锦衣卫上前去,把那掌柜的嘴里的布团扯了出来,顺带着松了几圈,只把他两只手背在身后,捆在椅背上,保证人逃不走。

那掌柜的嘴里的布团一扯出来,他就朝着谭怀玠啐了一口“狗官!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我就是死,也要把你拉下水!”

谭怀玠那衣袖遮了遮脸,皱眉道“我甚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那掌柜的哼哼笑了起来“我都快跑到扬州府了,还能把我逮回来,不是要杀了我,那能是甚么。”

“你究竟犯了甚么事儿,让你觉得抓你的人就一定是要杀你。”谭怀玠觉得这家伙似乎神情有点儿亢奋,每说一句话都要朝外喷一堆子唾沫,弄得他连连后退。

这掌柜的继续唾沫横飞地往谭怀玠脸上喷“狗官别故弄玄虚了!你为甚么抓我,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原来旁人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还不知道我一个病人也成了又罪的,是个甚么道理!”

他病了?

谭怀玠目眦欲裂,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

“反正我老婆也死了,我如今也染上病了。”掌柜的双目通红,冲着谭怀玠哼哼,“你胆子也怪大的,明知道我得了疫病,抓我回来,还这样一点儿没有遮掩的与我说话,就不怕也染上了,和我一起死吗?”

甚么???

与此同时,山东巡抚的院子里面静悄悄的,余靖宁和两个锦衣卫蹲在房檐上,眼瞧着一个人低头进了卞璋的院子。

是个男子。

这么晚了,这样大剌剌地进了卞璋的屋子,又没有引起院子里卞璋自家护卫的注意,那就只能是熟人。

这样晚的时间进了卞璋的院子,那就只能是龙阳了……

但是余靖宁很明显觉得这个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并且他进去之后,卞璋的屋中很显然是漆黑一片。

余靖宁觉得不对,跟身旁两个锦衣卫打了个手势,三个人跳下了屋顶,戳破了卞璋家窗户上糊着的纸,暗中窥伺着。

旁边两个锦衣卫眼睛直了一下,推开开了卞璋的门就冲了进去。

屋子里显然是点过安眠的香,卞璋睡得像死猪一般,锦衣卫推门的动静不算小了,可就算这样他都没醒。周围的人显然也被支开了,根本没有人闻声赶过来救自家主子

余靖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捂住了方才进来那人的嘴,又一掌劈在了他后颈上,人当场就昏了过去。

竟然是他?

第二百六十二回:真相

迟未醒来的时候,是在余靖宁的屋里,他整个人被绑在了圈椅之上,动弹不得。

比那掌柜的待遇要好一点儿的地方在于,他没有被塞住嘴。

余靖宁黑着脸坐在一旁,朝着迟未竖起了两根手指“迟知府,问你两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第一,今夜你为何要进入山东知府卞璋的府中行刺。第二,上一回的人是你安排的吗?”

迟未脸上也没甚么好脸色“你们果然是官官相护啊,阉党又更大的阉党护着,都到了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在护着那厮,果真是一丘之貉。”

余靖宁听他这话,神色也没有改变半分,只是冷冷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先回答我的问题。”

迟未闭上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时候第一回挂在脸上、不正常的阴阳怪气已经归为平静“没人能救得了济南府、没人能救得了山东了,哪怕是朝廷来的人也不行。我只能……我只能自己杀了他,让他陪着济南府和山东布政司其余地方的百姓下地狱,我倒是无所谓,我不怕杀了他我也要死……”

惊雷豁亮了人脸,忽明忽暗之下把人闪的如同鬼魅,大雨瓢泼一般地落了下来。

“你是真的不怕死啊!”谭怀玠在柴房之中,死死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很快又镇静了下来,惊道,“你生病了便生病了,作甚么要跑?跑了不一样要死。”

“狗官。我说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原来是那天来找我探查消息的啊?原来是朝廷来的,怪不得甚么都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甚么用呢?生了病,就是要被杀的啊。”那掌柜的声音钝钝的,像是拿着两块打火石使劲儿地磨,却磨不出火星来的,难受,“没人能救得了我们了……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生了疫病的百姓,都是穷苦人家的。富贵人家请得起大夫做得好防护,也不用在外面和一群灾民住在一起,当然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但是百姓就未必了。”余靖宁房中的迟未被绑缚在圈椅上,竟然和柴房中的掌柜的神色如出一辙。他浑身都动不了,就像他在济南府,也是这样束手束脚,唯有一张还能说话的嘴,也险些被人堵住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患了病的百姓灾民全都聚集在一起,当然疫病就一传十十传百。这些患了病的百姓全都死了,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世子爷知道为甚么吗?”

“他们全都被活埋了。一个不剩。”柴房里没有灯,谭怀玠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只听得见声音,如泣如诉,让人不寒而栗,“我老婆就是那么没的。她被从家里骗出去,我以为是带她去治病的,我不放心她,便跟在她后面去了。谁知道谁知道……”

柴房中的掌柜手被绑住了,他不能掩面而泣,只能嚎啕抽噎,余靖宁房中的迟未只一个头能动,却也红了眼眶。

“世子爷知道南郊的案子罢,最近才出的。”迟未几乎要落下泪来,“巡抚大人压着我,让我把案子草草结了。其实那就不是甚么歹徒杀人,那就是济南府患了病的百姓的尸首。可现在呢?你们却要护着他,我死了是不要紧,可那些百姓怎么办?谁给他们伸冤,那些患了病却只能东躲西藏的百姓,谁来救他们!”

“朝廷救不了我们了,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惊雷四作,风雨如晦,济南府南郊白骨累累,一层一层全都叠在了人的心上,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

谭怀玠处审问的东西,是写在纸张上传递给余靖宁的,他把自己关了起来,喝了好几天的汤药,没敢见人。

那纸张上掌柜的摁了手印,和迟未向余靖宁吐露的信息不谋而合,相似的吓人。

前任山东巡抚在治水过后死得蹊跷,不出意外的话和党争脱不开关系。那大概是个很好的官员,这几日连日暴雨,黄河又涨水了,却没有冲开坚实的堤坝。余靖宁见过白洋淀修堤,那时候白洋淀不过是例行加固,黄河凌汛却是实打实的抗洪救灾,难度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这个工程很显然抗住了考验,护住了济南府没有在凌汛之后第二次受到伤害。

这样的攻城绝对不是卞璋那样的酒囊饭袋能做出来的功绩。

此后借着给九千岁修生祠上任的卞璋,没有能力应对大灾之后的大疫,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瞒报疫情,死死将消息压在了济南府境内。此后将得了疫病的百姓骗至南郊,以诊治之名全部集中活埋——甚至美名其曰,死了便是无人得了疫病,死了便再也不能人传人。他那一整本漂亮的账目全都是假的,甚么药草、大夫、漏泽园的开销,全部中饱私囊,把一众贪官养得油光水滑。

就这样,还好意思腆着脸跟朝廷上折子吹嘘自己的功绩,说甚么“灾民安顿已成,百废待兴。偶有小疫,可防可控,不成大观。”

他这官路,九千岁的生祠开道,千百万的百姓垫底,把他的乌纱擦的顶亮。

余靖宁一个人去了一趟南郊。

济南府的大雨已经停了,白骨累累的土地早就被填埋了起来,土地被待弄得平平整整,看不出这里发生了如何的人间惨剧。

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被骗来这个地方,本来打算等来一个生的机会,没想到却从此长埋底下。

若不是余知葳从奏折当中瞧出了不对特地安排人以论功行赏的名义来济南府询查;若不是他和谭怀玠据理力争,把阉党的官员挤开来了济南府;若不是活埋的百姓太多,一个摞着一个顶到了土层的表面;若不是刚好下了几场瓢泼大雨,冲开了覆在累累尸骨上那层疏松的泥土。

那他们就要在这里永远长眠了。

大概是怨气冲天,不知其数的白骨向天嚎啕,终于把这惊天的冤情揭开了一个粗糙的边角。

第二百六十三回:兵马

上回那位掌柜的神情过于激烈,唾沫星子往四周喷了一大堆,谭怀玠首当其冲,把自己关在屋中不敢出来,一天三顿的喝汤药,就怕自己病了又传染给别人,耽误事儿。

自从余靖宁他们表示来了济南府就是为了彻查山东巡抚卞璋之后,迟未便自告奋勇,跟在了余靖宁身后,把这事儿翻出来仔仔细细查一遍。

至于逮到迟未行刺的那个夜晚,被一群人有心安排成了入室偷盗,顺便抓了几个毛贼将事情结了。

卞璋更害怕了,把奉承钦差的事儿交给了自己手下的迟未,专心躲在家里发抖。

除了谭怀玠称病,其余人依旧是过着吃席听曲儿的日子,迟未在地方混久了,深知应酬的道理。一顿席面从天亮吃到天黑,把人灌得烂醉如泥,再让人一口气能睡到下回吃席的时候,而后再接着灌他。

这办法本来是卞璋用来对付余靖宁和谭怀玠的,如今被迟未还了回去,全用在了裘安仁的耳目周满的身上。

虽说周满正乐不思蜀,但还是没忘了把济南府的消息传给裘安仁,迄今为止还没得到一条有建设性的指示。只好按着九千岁的指示自己“看着办”。

周满日日在济南府醉生梦死,并不清楚裘安仁在京城失了势,虽说是暂时蛰伏,但总归是没工夫理他就是了。

迟未在卞璋身边待久了,很清楚自己这位上司一天到晚都在做甚么,暗中将这些证据全都收集了起来,就等着一击必中。

他甚至还在私下里接济过哪些家里有人被活埋了的百姓。

余靖宁和迟未出门之前,都吃了些预防疫病的药,这才出了门。

又是夜里走的。

迟未虽是文官,但还是同余靖宁一起骑马,余靖宁照顾他,没敢跑太快。

迟未打马上前,和余靖宁并辔而行,又诉说了些济南府的情况“这次疫病的症状是先发高热,而后呕吐不断,其实以前旁的地方也发过这样的疫病,是洪灾之后常见的。各地漏泽园中都有记载治法的册子,常用药本来也该是常备着的。若是换了我们先头那位仲巡抚,很快就能平息了。”

余靖宁听着他说话,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是个无用的书生,前后几次想给朝廷递折子述说山东的情况,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的折子根本递不到朝廷上去。”迟未说话的时候语速不算太快,不徐不疾,“后来他拿了下官的妻儿来警告下官,下官便再也没法动作了……惭愧……”

余靖宁冲着迟未摆了摆手,安慰了一句“难为迟知府了。”

迟未叹了口气,抬眼又问余靖宁道“不知世子爷此回有何办法上达天听?”

“若想真正让朝廷重视起来,此事必要闹得声势浩大才是。”余靖宁答道,“此回与迟知府前去,是为了游说那些百姓的。我是京城中来的,不怎么见过民间疾苦,也不大清楚济南府的情况,此事还待摆脱迟知府。”

迟未道了句是,便又听余靖宁道“此后将他们纠集起来,过两日握瑜若是没事儿,便让他领着上京,告御状。此事自有我们在其中推波助澜,但务必得闹到让朝廷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地步。我们领来的锦衣卫显然不够用,他们又有旁的事务,我便指一个熟识的镖局给你,到时便假作行走的商人,待到上京之后,打他们个出其不意。”

这个“镖局”,当然是被招安以后拿着新派做靠山,暗中护着军工厂的“掩日”,或者说,是肖皖手底下的掩日。

余知葳处来的消息,说是肖皖这些日子正在济南府附近,若是有要用的时候,尽管找他便是。

余靖宁看着前路,凝眉思量,当初卞璋上的折子当中,很明显还提到了“暴民”这么一说,但是他来了济南府之后,除了几个行刺的人,这暴民应当是被平息了。

他是怎么把这些暴民镇压下去的?

余靖宁有理由怀疑这卞璋豢养私兵,不然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在济南府横行霸道鱼肉乡里。

若真是这样,万一出了甚么事儿,那他们带来的那仨瓜俩枣的锦衣卫根本就不够用。

他之前想过,要不要给济南卫的指挥使去一封信,借些兵来,但思量一阵过后,还是觉得不妥。

卫所兵平时还要屯田,除了那些边境的卫所还日日操练之外,其余的卫所兵和老百姓的战斗力没有太大差别。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济南卫的指挥使他不熟,与他熟识的是辽东都司的人。人家未必买他余靖宁的面子,若是这指挥使早就与卞璋沆瀣一气,那他这无异于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不如朝辽东都司去一封信。

余靖宁带兵打兀良哈的时候,在辽东很有威望。虽说此后裘安仁指了好些自己手下的人上辽东“监军”,但辽东的汉子毕竟真性情,不买那些阉人的账。

到时候若是真出了事儿,到是可以接辽东的兵一用。

余靖宁思量一番,借最近的辽东都司的兵马的确可行,等今日见过那些百姓,回去了他便给都指挥使去一封信。

兵马不能擅动,无论是入京还是入府城,余靖宁只是给辽东都司的人提个醒,到时候万一卞璋又异动,好应付得来。

到时候擒下了卞璋,阉党必定出于劣势,他们如此先斩后奏,便也寻到了理由。

余靖宁叹了一口气。

他如今处处掣肘,不过是因为手里头没有自己的兵。他的正二品骠骑将军是个全然的虚职,除了临朝听政之外,甚至不比他当初在仪鸾司调人方便。

三十万余家军,那是他父亲的队伍,断然不是他自己的。而上头是绝对不想看到他手里养着兵的,三十万余家军已经是蔺太后的心腹大患,他再“豢养私兵”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没办法,只能在京城当中退了这么一步,站在朝堂之上,和文官共事。

但他也只能退这么多了。

第二百六十四回:监生

余知葳冷了贺霄两三天,终于见了人一面,小皇帝好言好语哄了人好一阵子,余知葳便就坡下驴,给了贺霄点儿甜头尝了尝。

贺霄为了“弥补”余知葳,一连在她那儿待了好几日,这才上贤妃田双玉处。

余知葳刚好趁着这个空档,点灯熬油地在坤宁宫中批折子。

旁边侍立的是冷长秋。

冷长秋刚开始跟在蔺太后身边的时候,认得字不太多,是为了给蔺太后读书才新学了许多字儿。在安乐堂的时候,里面有个内书堂出身的老太监,他跟着人家读了不少书。

余知葳既然想把冷长秋往司礼监送,就必须得让他跟着自己批折子。

“长秋啊。”余知葳把自己手上沾了朱砂的青白玉管笔搭在笔架上,抬眼看着身后站立的冷长秋,“本宫问你,这国子监是个甚么地方?”

冷长秋从安乐堂出来之后,就一直神情阴郁,整个人也面黄肌瘦的,早就不复当初跟在蔺太后身旁时那样的清丽了。他开口道“国子生读书之处。”

“何谓国子生?”余知葳接着抬眼瞧他。

冷长秋短暂地思量了一阵“今后出将入相之人。”

“不错。”余知葳赞了他一句,却又道了些旁的,“只是还不全。国子监的学生,已经半只脚踏入朝堂了,却还不是朝堂中人;通晓天下政事,却从来没有参与进去;归根结底,还是一群学生,一把带着纯粹的文人风骨的学生,心思纯粹,却又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倘若用的好了,有的时候比群臣进谏还管用些。”

冷长秋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地听着。

“没参与过真正的政治斗争,却又带着一把文人风骨,若是被有心人煽动起来,没人拦得住他们。”余知葳发现笔架上的笔正朝下滴朱砂,血点子似的,赶忙把笔捡了起来,在笔洗当中涮了涮,才放下去。

冷长秋眼睛尖,赶紧把桌上那一滴朱砂给擦了。

“他们是学生,是大衡的今后,他们说话,就连皇爷也不能不听。更况且,监生之中,好些人身上带着祖荫,杀不得碰不得。”余知葳盯着方才被抹掉了朱砂的桌面,脸上的笑容几乎冷酷,“等这群监生动了,都察院就可以跟着弹劾国子监祭酒夏伟才了。”

……

陈家双璧都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才学极佳,无论新学旧学,所以京城当中求学的学子倒有好些仰慕这二位的。

所以,陈晖陈暄设宴清谈的时候,乌央乌央来了好些学生,一直谈到深夜才归。好些已经喝得醉醺醺了。

陈晖立在廊檐之下,目送着一群年轻的学生出了门。

“大哥。”有人叫他,陈晖一回头,果真是陈暄来了。

陈暄喝了不少,脚下有些虚浮,但是脑子还算是清醒,眼睛亮亮的“人都走了?”

“走了。”陈晖冲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忽然笑了一下,“今儿可真是畅谈甚欢,我都渴了。”

“还喝。”陈暄嗔了自家大哥一句,“你不怕嫂嫂一会儿不让你进屋!”

“你今日才是喝多了,忒没规矩。”陈晖笑意盈盈的,像是心情不错。

陈晖不要自家小厮扶着,摇摇晃晃依着门框“瞧着他们,倒是想起咱们当初读书那会儿了,也是这么的,谁家的清谈总要去。当初还被咱们爹一顿好打,说是正经书不好好读,就知道讨些没用的虚名。”

“那是你。”陈晖显然是没陈暄喝那么多,嘲讽道,“爹多开明啊,还不是被你这个小子气得死去活来。我当初可是好好读书的。”

“是是是,大哥说得对。”陈暄点头如捣蒜。

晚上有一点儿闷热,地上冒着一阵一阵的土腥味儿,这是下雨之前散发出来的味道。

“大哥,要下雨了。”陈暄看着天道。

他这话说的没错,已经是夏日了,京城的雨季很快就要来了。

陈晖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是啊,要下雨了。”

果真,第二日就落了雨下来,刚开始还淅淅沥沥的,最后终于瓢泼开来。

国子监门口乌央乌央跪着一群学生,全都取了冠放在地上,只戴着网,淋着雨跪在地上。

如今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是高邈,早就得了令,光是围在学生们周遭探看,没个要赶人走的意思。

一群东厂的番子在学生们周围欲言又止,劝诫了好几次无果,犹犹豫豫要不要出手赶人。

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对策来,就听见为首一个学生往地上磕了两个头,连着水的声音磕在青石板上,吓了人一跳。

那学生身上四合云纹的圆领青袍被雨水打成了深色,额头上几乎快磕烂了,她磕完头之后,挺直了腰背,朗声道“我等虽为白身,人微言轻,然位卑未敢忘忧国。今国子监祭酒夏伟才,本末倒置,弃圣人而拜阉宦,舍道义而追名利。这般罔顾先贤之徒,如何能为众监生之师长?皇上,今听臣一言,如今大衡阉宦当道,奸佞横行,如何能使我大衡立与诸国之中。只怕到时,连西洋诸国都该嘲笑我辈不知何为忠奸,何谓善恶!”

这一番言论慷慨激昂,把身后一群学生的情绪全都点燃了,学生们群情激奋,在他身后嚷嚷着“只拜圣贤,不拜阉宦!”“请皇上革除夏伟才国子监祭酒之职!”

最前头那学生再次稽首至地,在大雨中高声道“今阉宦生祠遍地,不见圣人衣冠,礼崩乐坏,成何体统!”

身后的人又跟着他嚷嚷了起来。

东厂番子知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抽刀就要往那学生跟前去,刀刃才亮出来了三寸,只听“锵”地一声,被周围一个锦衣卫用刀鞘别住了。

那锦衣卫身量不矮,冷着脸居高临下睨了一眼抽刀的东厂番子,叫道“这是李家的四爷,陈家的门生!今日若是当真死在这儿呢,你才几斤几两,交代得起吗?”

第二百六十五回:绝食

京城有好几个李家,都不怎么出名儿,谁知道这李家的四爷是谁。但是若说是陈家的门生,那就只能有一个陈家了。

那是新派的领头羊。

这监生唤作李知,今年不过十七八岁,是投在陈晖门下的头一位学生,长治四年秋闱中举,陈家大爷爱惜得很。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对于东厂番子来说,阉党和新派都是神仙,全都是他们招惹不起的人,碰上哪一个他都担待不起。

周围几个东厂番子原本都想抽刀上前,听那锦衣卫一喊,全都缩着脖子往后退了。

可现在怎么办?就由着这群学生跪在地上?

为首那个监生还是梗着脖子跪在雨中,毫无惧色,继续领着一众人等在雨中呼号。

周围围着的不仅有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还有好些看热闹的百姓,围成了好大一个圈探头探脑。

这个圈子越缩越小,已经有些胆子大的只离着锦衣卫只有几步远了。

终于,有位大爷撑伞上前,罩住了李知的头顶“哥儿,吃些东西罢。”抬眼望去,那大爷手里拿着个油纸包,往李知怀里送。

东厂番子看有人上前去了,立马抽刀,他们一抽刀,锦衣卫也跟着抽刀。两方人马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最后谁也没真正动作。

李知冲着那大爷摇了摇头“今日国子监五千监生绝食以明心志,若夏伟才令国子监监生拜裘安仁生祠一事一日不解决,我们就在这里跪一日,水米不进!”

两人推拒了好半天,互相推拒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百姓上前去给学生撑了伞。

给李知撑伞的大爷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抹下来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我家孙儿和哥儿你一般大,也读过些书,识得几个字。”他说到此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我孙儿说了,那国子监里读书的,都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学生们就在这儿这么跪着,朝廷净跟这儿兜圈子,不打算给个话吗?就算我斗大字儿不识一个,那也知道,咱们要跪的那是祖宗跟圣人,跪个阉人算个甚么理儿?”

有了开头的,后头的百姓也跟着一齐起哄架秧子,叽里呱啦嚷嚷起来,场面一度一发不可收拾。

……

小叶急急忙忙从院子外头往里面跑,正巧撞上了正在院子里站着的冷长秋。

冷长秋比小叶大几岁,但毕竟小叶是御前的人,冷长秋还是向人规规矩矩行了礼,问道“皇爷在里头,不知小叶公公……”

小叶也管不得甚么仪态不仪态了,匆匆打断了冷长秋的话,道“出大事儿了!这必须得跟皇爷说一说,不然是真要出大事儿了。”

冷长秋面上露出些为难之色,咬了咬嘴唇“这……您看,如今这个点儿,不合适罢?”

雨声潺潺,正是睡前歇下的时候。

小叶当然知道冷长秋说的是甚么意思,急的直跳脚“我知道,只是这事儿不能再拖下去了,国子监的学生如今就跪在国子监门口呢,东厂和锦衣卫怎么劝都不回去,已经跪了半宿了。外头连百姓都跟着闹起来了,要是皇爷再不给个话,只怕是要出事儿!”

小叶向着自家主子,道“这事儿跟太后娘娘跟前那位脱不开干系,要是让那头儿先拿了主意,替咱们皇爷说出去了,那咱们皇爷不就是失了民心了嘛。这种事儿得让皇爷自己拿个主意。”

不然他以后亲政了,烂摊子就都是他自己的了,没人给他收拾。

冷长秋跟着余知葳学了许久,自然也知道这事情的利害,于是到窗前,敲了三下,唤道“皇爷,娘娘。”

里面的动静停了,贺霄的声音传了出来“何事?”

小叶在外头着急忙慌地接上了冷长秋的话“火烧眉毛的大事儿!”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小叶说的话还是十分可信的,在沉默之后又窸窸窣窣了一阵,再听见的便是余知葳的声音了“进来罢。”

小叶推门进去,见余知葳果真散着头发,只随便寻了个头绳儿松松捆了,放在肩头。

小叶连忙告罪,又将监生闹出来的大事儿给说了一遍,并且再次陈述了一遍“为甚么要自己拿主意”。

贺霄听了以后,沉默了一阵,拿两个眼睛瞟余知葳。

余知葳早就注意到这种目光了,于是开口道“皇爷对这事儿是个甚么态度,是想护着夏伟才,还是护着这帮监生?”

贺霄嗫嚅了一阵,拿不定主意。

于是余知葳又添了一把火“要是护着夏伟才呢,短时间内的确有甜头,毕竟这夏伟才是九千岁的人,如今人人都惧怕九千岁,可是要当真是这样,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这天下人是听九千岁的,还是听皇爷的?皇爷如今既然大婚了,便不是当初谁羽翼之下的无知小儿。国子监中的学生都没见过官场险恶,的确一根筋了些,考虑不到皇爷的难处,但国子监监生所说,便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不可不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天下到底是皇爷的天下,不是他九千岁裘安仁的天下,他自个儿享福就罢了,毕竟皇爷还给他兜着底子,自己吃苦呢。”

贺霄就算是再犹豫不决,听了这话也该有个决断了“不能再这么纵容阉党下去了。”

余知葳瞥了一眼跪在地下的小叶和裘安仁,笑了笑“皇爷有决断那边好说,今晚在内阁值夜的都是哪几位大人,尽快传旨安排下去,就说皇爷体恤诸位学生,不忍瞧他们雨夜这样跪在外头,让他回家去。今天这事儿,定能给他们个答复。”

“这话能把他们劝回去吗?”贺霄有些怀疑,“他们若是非要个答案出来怎么办?”

“这事儿没上朝会,在朝会之前说甚么都是虚的。”余知葳道,“具体要怎么安抚那群学生,就看咱们内阁大人的口才了。”

明天朝会,都察院必然要一马当先先弹劾夏伟才,到时候便是墙倒众人推,阉党若是要保他,废的劲儿就更大了。

第二百六十六回:师生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特意安排,当天晚上内阁值夜的人当中恰好有一个陈晖。

陈晖舌灿莲花的功夫大家有目共睹,顶着东厂番子的钢刀指天指地痛斥了一番阉党的恶行,将一群学生好端端劝了回去,没让东厂番子伤他们一根汗毛。

李知收了老大爷的伞,和人家道了许久的谢才迈步离开。

这会子已经是后半夜了,虽说是夏日,但因着下雨,街上还是凉飕飕的,李知又浑身湿透,跪的浑身都疼,尤其是两个膝盖,这会子只怕是青紫青紫的,他走路的时候都快不会打弯儿了。

李知一边走,饿得饥肠辘辘,思索着要不要打开自己手里头的油纸包,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回家热热再吃罢。

他打着伞在路上慢腾腾地挪着步子,终于在一阵小风过去之后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身旁停着一辆马车,里面的人掀开帘子,冲着李知笑了一声儿“快进来。”

李知刚想着手忙脚乱翻帕子擦鼻涕,一抬头,面露喜色“老师!”

“上来罢,再这么着,该受寒了。”陈晖温声道。他这个徒弟比自己小了个十岁左右,平时如兄如父的,照顾了不少。

于是李知不再推辞,上来陈晖的马车。

一上了车,便有小厮递给他个水壶,陈晖点着那东西道“姜汤,喝了去去寒。你我二人身量差不多,等会子换了我的旧衣裳,在吃点儿东西垫补一下子,别搞坏了身子。”

李知真是又冷又饿的时候,闻言对于自己的老师不仅是敬佩了,还带着一股子感激涕零,道了谢之后连忙将那姜汤给自己灌了下去。

等到他换了衣裳,鼓着两个腮帮子吃包子的时候,陈晖开了口“你这回做的很不错,是你平时的风格。哦,还有啊,最近写的那几篇文章我也瞧过了,你文辞犀利本是好事,但未必所有考官都喜欢这种风格,到时候还是注意一些比较好,等你过两年中了第,进了翰林院之后再考虑这种事情。”

“学生知道了。”李知嘴里鼓着包子,说话有点儿呜呜噜噜的,说实话,这种形象若是放在旧派书生眼里,是有点有辱斯文的,但是陈晖毕竟是个新派的,也算是开明,并不理会这种小事儿。

他吃着包子,而后又想了想“老师,有一件事儿我不明白,这夏伟才建生祠的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想就着这事儿说道说道了,咱们为甚么要等到这种时候才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陈晖手里把着扇子,折扇的扇面是自己画的,词儿也是自己做了提上去的,风雅无比“我曾经教过你,手上有了人的把柄,自然要攒着,等到合适和时机,才能一击必中。”

“那老师又怎知道这次的时机合适?”李知终于把自己嘴里的那一口包子咽了下去,眨巴着两个眼睛盯着陈晖瞧。

陈晖勾了勾嘴角“这是我的不是了,先前并未给你通过气。世子爷和谭大学士上济南府,明是封赏实是查案,这几日还真是有了些眉目。”

李知没入仕,这种事情现在透露给他没法子透露全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也理解陈晖这种“话说一半儿”的行为,点了点头,接着往下听。

“那山东巡抚是个阉党,靠着给裘安仁建生祠攒了不少功绩。”陈晖看着李知,示意他自己往下猜。

“哦,我明白了。”李知以拳砸掌,略有些兴奋地道,“这一回,咱们不仅要拿掉阉党的一员大将夏伟才,还要同时配合济南府的世子爷和谭大学士,用这生祠做文章,把‘阉党误国’这四个字捅到前头去,引导天下舆论。然后……”

“然后,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上的那一封折子的批红?”陈晖问。

陈晖上了好些折子,李知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

“银庄的那一封。”陈晖提醒道。那一封折子是余知葳亲自批的,当时被陈晖拿来给李知讲解了好半天。

“啊,我想起来了。”李知恍然大悟,“如果这一回阉党收到了重创,又人人喊打,必然要挽回一些自己的面子,就很容易无暇顾他,咱们也好展开手脚,商量那银庄的事儿!”

陈晖点了点头。

余知葳没有公报私仇的习惯,夏锦繁在余知葳面前那一通班门弄斧其实只是个导火索,她本来就打算逮着个机会动一下那个儿女都颇是嚣张的夏伟才了,如今刚好济南府那边的事儿也很有说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于是干脆和内阁通了气闹了国子监这么一出。

在余知葳出了身份被质疑的问题之前,她就铆足了劲儿商量银庄的事儿了,只是被夏锦繁和裘安仁这么一耽搁,才给弄到现在。

大衡的确有银庄,人们当然觉得银票比银子更轻便,但是当初陈晖和陈暄也和余知葳解释过——当初大衡国库空虚,里面几乎都是佛郎机银,认起银票来很麻烦。还有,银子尚可用成色来判断,但是银票辨认起来难度就很大。

大衡如今十三港只余下一港,但开海禁毕竟已经有了百年历史,四处都是东奔西跑的商人。没了起帆令,那他们也还是得艰难地讨饭吃,在大衡境内也得把生意做下去。重量很大的银子给东奔西跑的商人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所以就算银票这样麻烦那样麻烦,他们还是更喜欢用银票进行交易。

于是各种各样的私人钱庄票号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这就出现了新的问题。这些银庄良莠不齐,时常有上当受骗的人发生,而且,一个地方用一个地方的银庄,银票的样式更是乱七八糟,有的时候到了别的州府,还要兑换,不然就不认了。

轻便倒是轻便了,就是比用银子还麻烦。

新派既然要支持商贾,那就必须给他们行方便,所以,将这些银装票号全部合一,由朝廷发放统一的银票势在必行。

第二百六十七回:燧发

迟未站在府城底下,吆喝着让城上守着备守军开门。

守门的人不多时就从城楼上下来了,这兵士显然是认得迟未的,上前一揖,开口道“见过知府大人。”

迟未扶了人家一把,笑道“都是熟人了,何必这么客气。”

两人一阵寒暄,那兵士才开口问道“大人这是要办甚么事儿?怎么这会子要出城去?”

“不是我要出城。”迟未摆了摆手,“是我夫人要回娘家,我岳丈病了。他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女儿,非得要看看心里才踏实。”

言罢抬手要掀最前头那辆车的车帘“是要查看吗?”

这车架一瞧就是女眷坐的,这兵士不敢造次,没胆子看人家知府夫人的玉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瞧一瞧仆妇的车架便是了。”

后面跟着不少人,兵士过去挨个儿查过了,的确都是仆妇,并着些个小厮长随一类,没搜出甚么可疑的东西。

周围跟着的那一群倒是身上带着刀,但是全都能拿得出走镖的文书,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那兵士照例查完了之后,又冲着迟未一揖,让车队出去了。

迟未目送着车队走到了瞧不见的地方,这才转身回了城。

出了城之后,那架“女眷”坐的小马车掀了帘子,里面露出一张脸来,笑道“倒是吓了我一跳。”

这人赫然是谭怀玠,这车队中跟着的人也不是甚么仆妇小厮,而是被迟未说动了,聚集在一起,要跟着谭怀玠上京告御状的百姓!

谭怀玠那几日生怕被传染耽误事儿,喝药比吃饭还勤快,把自己关了好几天,发现并无大碍,这才放心领着百姓回京告御状。

后面那带刀的年轻人走到了谭怀玠的车窗跟前,抱着刀冲他拱了拱手“谭大学士。”

“肖镖师辛苦。”谭怀玠冲着人点头笑了笑,“这一路就仰仗肖镖师了。”

肖皖当过叫花子、当过丘八,如今又是江湖中人,一见人家跟他客气就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我们是仰仗谭大学士和陈阁老才有口饭吃,把身子立正的。再说了,皇后娘娘对我有恩情,谭大学士是皇后娘娘兄长的友人,便也是咱们娘娘的娘家人,我们这是应当的。”

肖皖和掩日如今是靠在新派身上的,自然得对谭怀玠恭恭敬敬的,又是余知葳通过气的人,断然不敢马虎了去。

肖皖抱着刀在谭怀玠车旁走,他生得壮实,虽说没有余靖宁高,但也称得上魁梧。

谭怀玠瞧着这小子,多嘴问了一句“肖镖师今年多大了?”

“快十七了。”肖皖摇了摇头,“好些人嫌我们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若不是有您们这些大人做倚仗,只怕是日子不好过。”

肖皖走镖,但同时也在新派的军工厂里做活儿,肖皖当初带着接受招安的那将近千人全都进了工厂,最近朝廷的批复也下来了,他们也不用偷摸着用镖局来遮掩身份。

也算是走镖办厂两不误。

“十七其实不小了。”谭怀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我十七岁的时候,还在大理寺帮着跑腿儿,事事都得听着上头那几位一把胡子的。等过两年就好了。”

肖皖赶忙称是。

谭怀玠趁着这个机会,又询问了一下子军工厂的进度“对了,不知道这段时间厂子如何?”

肖皖如实答道“车参将第一回的图纸大概是有些问题,那一批火铳废了好些,后来他改了许多次,这才成的。说是……把三眼神铳和鸟铳合二为一,叫甚么……迅雷铳。还有一种大型火铳,叫鹰扬铳。”

谭怀玠不大懂火铳,只是跟着点头,想着到时候问问余靖宁是个甚么意思。

肖皖像是说道了兴奋处,于是接着喋喋不休“这些个火铳和咱们先前用的一样,都是火绳铳。之前不是掩日在十三港还好端端的时候从西洋人哪儿进了一批燧发铳,车参将正研究着呢,瞧着咱们能不能也造些出来。”

说着,肖皖就把自己背上背着的火铳拆了下来“大学士瞧。”

谭怀玠抬眼看过去,肖皖特地把火铳管子翻了过来,上头赫然见着了“大名造”三个字。

原先大衡的火铳,底下只有“工部造”,这还是第一回刻上旁的名字。这是新派手下的第一批“官督商办”的军工厂造的火铳,厂址就在直隶大名府。

谭怀玠伸手摸了摸那三个字,感觉自己眼眶都湿了。

“这是第一批。”肖皖道,“车参将说,先给我们备上,试试好不好用。其实我到现在除了打鸟,还没用过呢。”

他挠了挠头,好似觉得自己是说错话了“不过这一趟,还是不用最好。”

只有大衡正规军才配备火器,要真是遇上路上的那仨瓜俩枣的土匪还当真使不上这些东西。可若是真能碰上正规军,那就说明他们的行踪暴露了,那在济南府的余靖宁定然是首当其冲,比他们危险多了。

谭怀玠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但看肖皖说火铳说得兴奋,便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让他把火铳收起来。

肖皖正把火铳往背上背,就听谭怀玠说道“我读书的时候一直在想,我们从来自诩天朝上国,可自从开了海之后,才知道,所有人都在争着当天朝上国。大衡向来重文轻武,我一直在想,若是当真不给武将喘息的机会,若是有一天,外头的虎狼进了家中,我们这些成天握笔的书生,难道就真的人将那些人骂出家门了?”

肖皖常年混迹军营江湖,没和文官待在一起过,听他这样说话,不禁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刀枪必须要有,铁骑火铳一样都不能缺。”谭怀玠抬着头,像他十几岁做策论的时候那样,眼里装着的是满天星斗,“不是我们要向别人示威,是我们必须要有让人家不敢来欺侮我们的气魄。天朝上国这个名头是虚名,也不是争辩出来的,保境安民才是真的实干。”

第二百六十八回:山匪

回程的路比去时走得快,为了赶时间,抄了近路,并未走官道。

夏日的路上实在是有些热,谭怀玠坐在马车上,掀开了帘子坐,企图制造出一种穿堂风的感觉。

肖皖光着膀子,坐在地上啃干粮,一边儿拿着扇子扇风,瞧见了谭怀玠看他,把手里的葫芦往前一递,问“大学士也来一口?”

谭怀玠没推辞,接过来喝了一口,就把酒葫芦还给了肖皖,笑道“我酒量不太好,喝这么一口解解渴就好了,若是当真喝多了,还得要人照顾,这就不好了。”

万卷扒在跟前,看着谭怀玠喝了就,眼巴巴地也想要酒喝。

他和谭怀玠差不多年纪,比肖皖大不了多少,肖皖瞧着他的样子,便也把酒葫芦往万卷跟前一递“这位哥哥,你也来。”

万卷赶忙推辞,摆手道“这……主子喝了的,我就算了罢,到时候吃醉了酒也不好赶路不是?”

谭怀玠见他这般,笑着道“你这出来了,怎么还变得这般拘礼了?若是真渴了,喝一口便是,别贪杯便不会误事儿。”

这二位正谦让,谭怀玠坐在车上支着腿,看着怪高兴的。

可当他回头的时候,脸色却立马变了,眼睛陡然睁大,目眦欲裂,惊呼出声儿来。

肖皖从地上猛然站了起来,只见一支羽箭钉在了谭怀玠的车架边儿上,把人的衣料擦破了,险险就要擦上谭怀玠了。

肖皖拔刀而出,大喝了一声,把万卷塞回了马车当中,往人手里塞了一把匕首“多加小心!”

转身便盖下了车帘,转身迎战去了。

万卷手里面拿着匕首,哆哆嗦嗦地挡在谭怀玠身前。上一回谭怀玠南下洛阳的时候他们就遇上了这种凶险的时候,当时他飞快地倒腾两条腿,鞋子都快跑掉了,才跟上高邈的步伐,不能不说是没有阴影。

嗯,掩日叛乱的时候也正好让他赶上,他还不知道当个书童竟然也能碰上这样多危险的时刻。

他虽说早就不是第一回遭遇这种事儿了,但是还是十分害怕,舔了舔嘴角,挡在谭怀玠跟前“二爷别怕,就是嚯出了我这条小命,也得保下二爷来。”

谭怀玠大概也是见这种场面见惯了,把马车中万卷坐的小凳子给拿了过来,抱在怀里“没事儿,到时候要是真要有人掀帘子进来了,我就拿凳子砸他头,你挥匕首刺就是了!”

外头正刀兵相见,铁器乒乒乓乓撞得直响,刀刃和刀刃摩擦碰撞着,跟猫挠琉璃瓦似的令人揪心。

谭怀玠握住凳子腿儿,觉得自己手心都冒出汗来了。

正紧张着,只听见前头的万卷“嗷”地一声惨叫,一把刚刀就从他身侧而过,要不是他躲了一下,恐怕就真的戳进他身上了。

外头的歹人听见里面有人,连刺几刀,万卷又哭又嚎,左躲右闪,被人扎中了胳膊,鬼哭狼嚎起来。

外头那人连着刺了几刀,都没扎中,还听着万卷在鼓噪地叫唤,稀里哗啦把车帘割烂了。

碍事儿的车帘子“哗”地一下被扯开了,谭怀玠和万卷就立即暴露在了歹人的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谭怀玠拿他那双握笔的手举起了小凳子,“咣唧”一下子砸在了歹人的头上,木头片子七零八落,直接把那木凳子在他头上给砸烂了。

万卷嘴里嗷嗷叫着,涕泗横流地一顿子猛扎,也不知道是扎在哪儿了,总是一刻也不敢停。

他们这边儿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立马就有人支援了过来,一把将歹人扯开,一刀捅进了后心,却发现这家伙在这之前就断了气了。

谭怀玠举着手兀自发抖,甚至连牙齿都有些打颤,但是还是对前来支援的小兄弟点头致以谢意。

歹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朝着车边涌过来,那小兄弟拿着刀左劈右挡地隔开了好几个人。

谭怀玠惊魂未定,抖着手想,这群人若是要钱财的,大可以抓一个人挟持,而后再让他们“留下买路财”。但这群人一上来二话不说就下杀手,这别是专门来杀他们的。

难不成,他们偷偷送百姓回京告御状这件事儿,让周满或是卞璋知道了?

还没等谭怀玠想出个结果来,就听见“砰”地一声。

肖皖用上新的燧发铳了!

这群歹人没想到肖皖手里头还有火铳,显然是慌了,他们总不能拿着刀去砍人家火铳的钢管子。

有了第一个开头的,后头的一群人也有样学样,跟着肖皖一起用上了火铳,一时间山间林鸟惊飞。

那群歹人吱哩哇啦地乱叫起来,没一会儿,就被肖皖跟穿鹌鹑似的穿在了一起,全堆在地上。

肖皖把火铳装好,站到谭怀玠面前,怕吓着人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问道“谭大学士,这群人留不留活口?是就地杀了,还是您亲自来审问一番。”

谭怀玠手上被木头的刺扎了,刚拔了出来,渗了一点儿血出来,但奇怪的是,谭怀玠虽说抖着手,但这会儿并不觉得疼,估计是顾不上。

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言简意赅道“审。”

肖皖依着他的意思,要把一个人嘴里塞的玩意儿扯出来,拿着带血的刀就搁在人脖子上“说,谁派来的人?”

肖皖之前想的和谭怀玠差不多,既然谭怀玠觉得也要审,那肯定就是有问题。

可刀下那个人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吓破了胆子,竟然愣愣地看着肖皖,眼中甚至带着些疑惑。

车中的百姓大着胆子探出头来,打量着这群歹人,但实在是瞧不出来甚么。

这群人身上不是血就是汗,再不然就滚的浑身泥,感觉全都一样的凶神恶煞。

那被审问的歹人自然也看见了那些打量的目光,顺着目光看了过去,人忽然愣住了。

肖皖等得不不耐烦,正打算说“再不如实交代,就砍了头示众!余下不交代的,全都是这般下场!”

谁知道这歹人在他把这话说出口之前,忽然咧开嘴“哇”地哭了出来。

他冲着一个妇人哭喊道“姑!”

第二百六十九回:和解

“没事儿别乱攀亲戚。”肖皖一脚踹在喊“姑”那男子的肩膀上,险些把人踹了个仰倒。

谁知道车中有个妇人却当真站了起来“手下留情!这……这真是我侄儿!”

肖皖正抬起来的脚不知道往哪里搁,讪讪地在原地逮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那妇人从车上冲了下来,抱住了那个看起来就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哭道“你上哪儿去了?啊?寻你也寻不到,怎么和这群人混在一起了?你说话呀!”

那孩子大概是因为见了亲人,眼泪就一直没断过,哭的稀里哗啦,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谭怀玠的手终于不抖了,就是被木片扎的血肉模糊。他忍着疼,一边把扎上去的木片往下拔,一边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被镖局制服的人全都跪在地上,一个一个都垂着首,车上的百姓却都大着胆子从车上下来,挨个把人看了一圈——竟然还真有好些都是熟人。

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和自家姑姑诉说完亲人离别之情,拿袖子摸着眼泪,把脸上抹得黑一块白一块,有些好笑,他哭道“我爹娘全都被那狗巡抚给活埋了,我走投无路,这才上了山的。有人跟我说这山上都是好汉,专杀那些狗官,是劫富济贫的好人!”

余下那一群人也都七嘴八舌地接话道“对!这是官逼民反!”

那少年人的姑姑狠狠往人身上打了几巴掌“你这个傻孩子!咱们家里头的人又不是不管你了!你怎么做这样危险的事儿,这不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嘛!”

那少年人吸了吸鼻涕,抽抽搭搭接着道“我想给我爹娘报仇。”

他哭得抽抽,平复了好半天,才道“今天我们一瞧这马车就觉得非富即贵,有人见过,说这是济南知府家中女眷坐的车,我们这才……”

这才痛下杀手是不是?

车上的百姓七嘴八舌地给人解释开来,抱头痛哭者不在少数。

车队里跟着个一把胡子的老大夫,方才那一场惊吓,险些就把自己厥过去,方才自己掐着自己的人中过来,给谭怀玠处理手上的伤。

谭怀玠觉得怪疼的,但这么多人在场,也不好龇牙咧嘴,于是只能强忍着疼,心道先前还想着没见着卞璋奏章中所说的暴民,没想到竟然被他在这儿给遇上了,不知道是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可是这群官逼民反的百姓该怎么办呢?若不是当真被卞璋逼得过不下去日子了,谁乐意刀头舔血讨生活。

他总不能,把刀头向着自家百姓罢。

谭怀玠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看那一把胡子的大夫把扎进自己手上的木头碎屑挨个挑了出来,有一阵没一阵的朝下流着血,都被人擦干净了。

最后,大夫在他手上裹上了一层洁白的纱布,把所有的伤口都裹在里面了。

这时候,谭怀玠终于开了口,他开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省着脖子盯着他看。

谭怀玠道“我先不论你们从前做过几次这样的事儿,但是今日你们的确是伤到了无辜的人,你们认吗?”

或跪或坐或蹲在地上的人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人卡了口“认。”

谭怀玠像是弯了弯嘴角,冲着那人点头“既然你们互相都认得,此事便当做私人恩怨来看,你们今后或是请大夫,或是赔偿怎么的,谁伤了谁,都自己算。”

他把被大夫包成了粽子的手伸出来挥了挥“前提是,今日签下状纸,你们今后再也不会这般在道路上抢劫作乱了。我会带你们上京,和先前的人一样,将卞璋做过的腌臜事儿捅到御前。但若是不愿意和我走,还是要留在这里……”

他咽了一下唾沫“法不容情,我给过诸位机会了。此后,济南府衙门该剿匪便剿匪,我不会再过问一次。大家好好考虑一下罢。”

谭怀玠很纤瘦,甚至腿脚都不大灵便,一瞧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模样。

可众人却莫名地觉得这风吹就倒的书生身上有一种威慑力,不是那种草菅人命鱼肉百姓的威慑力,是他很让人信服。

谭怀玠毕竟当初在洛阳那样凶险的情况之下还玩过先斩后奏的把戏,他远比自己看起来要冷静强大的多。

在地上围成一圈的百姓,或者是说,之前的那群山匪,全都七嘴八舌地商讨起来。

他们说的就是山东一带的土话了,叽里呱啦好一阵子。但毕竟都是北方的土话,在京城说官话长大的谭怀玠也不难听懂。

他们商讨了好一阵子,便听见其中一个最年长的人面对着谭怀玠跪了下来,领着身后一群小碎催冲着谭怀玠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我们应下了。”那人道。

谭怀玠右手上包了纱布,不好动笔写字儿。万卷伤着的是左臂,这会儿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便让万卷过来,取了纸笔,由他代笔将方才那说的那些东西又口述了一遍,让万卷记了下来。

而后又找了几个识字的人,将这张纸上所记录的条款全部誊抄了一遍,一人一份。

会写字的便写上自己的名字,不会写字的也按上了手印,最后谭怀玠也取出了自己的私印,挨个儿盖了戳儿。

此时已经是夜里了,众人又受了惊吓,只好先歇了一夜,明日再上路。

为了山匪的事儿耽搁了一天,此后的路程皆是快马加鞭跑完的,险些又把谭怀玠给颠吐了,万卷虽说伤着,但也害怕自家主子又给弄病了,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八百多里地,跑了不到三天,就已经到了京城门口了。

京城门口的备守太监和谭怀玠几人相熟识,本来他们身上也没带着甚么危险的东西,也没有通缉的犯人。进京倒是没遇上大困难,不过是给了些银子,又说了几就把人放进了京城当中。

谭怀玠擦了擦额角的汗,让人赶着车进了京城。

这会儿已经是京城最热的时候了。

第二百七十回:登闻

贺霄今日上朝的时候有点儿奇怪。

今天新派的人有些出奇地安静,甚至连鱼龙混杂的都察院当中,也只有阉党的爪牙在嚷嚷。

今天甚至没有再接再厉弹劾国子监祭酒夏伟才的人。

阉党如今忽然有些拿不准新派的意思了。

难不成夏伟才革职查办,就刚好达成了他们的目的?可新派的人刚把这件事儿张牙舞爪地扯出来的时候,显然目的不小罢?

他们觉得反必有妖,于是按兵不动,连给夏伟才求情的声音都变小了。

没人在下头吵架,贺霄便觉得这朝堂有些昏昏欲睡,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撑着,心想千万不能让自己睡着了。

可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眼皮打架。

贺霄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要不,还是背一段儿最近看过的话本子找找乐子罢?

他刚打了个哈欠想要付诸行动,余知葳的告诫却又忽然在他耳边响起“皇爷今后是要亲政的人,若是不勤勉努力些,今后该怎么担得起这江山。皇爷翻过年都该有十六了,又不是几岁的小儿,难不成真要在母后的羽翼之下躲一辈子吗?”

贺霄想到这儿,赶紧闭着嘴打了个哈欠,把睡衣全都咽了下去,打起精神来皆着听底下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臣私以为……”阉党终于打算开始以不变应万变,继续拿着裘安仁和太后的情分在底下求情,可是刚开口,就听见御门之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鼓的声音。

这声音不但打断了那都察院的小碎催的话,还把贺霄给敲醒了,小皇帝彻底不打瞌睡了,端坐在龙椅之上,眼睛直往外头瞟。

蔺太后在重重珠帘之后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儿?”

从外头匆匆上来一个锦衣卫,蔺太后朝下瞟了一眼,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高邈。

高邈朝着大殿当中的众人行过礼之后,朗声道“回娘娘、皇爷的话,是有百姓敲登闻鼓。”

大衡门外,几个百姓拿着鼓槌,十分卖力地往鼓上敲去。

底下跪着的是谭怀玠,乌纱圆领,官服穿戴的整齐。他领着一众百姓整整齐齐跪在地上,高声道“臣要参山东巡抚卞璋!此人罔顾百姓性命,不顾疫情安慰,活埋患病百姓。胆大包天,草菅人命!”

他这一声嚷嚷出来,后面跟着的一群百姓便齐喊冤枉,哭声震天。

这可不是买来装腔作势的百姓,这群人一个二个全都哭得真情实感。为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嚎啕。为济南府南郊那一层一层的白骨嚎啕。

谭怀玠跪在地上,又将方才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层层叠叠吵嚷的声音直接冲进了大殿当中,连御座上的贺霄都能隐隐约约听见喊冤的声音。

阉党众人忽然汗如雨下,原来新派这群人今天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原来就等着这一茬呢。

这是打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们没有料到而后的结果会更糟糕。

没了夏伟才,国子监照样得上学,只是如今国子监中的先生各个人人自危,生怕和夏伟才扯上关系,是以讲课的人就告病了一大半。

剩下的人也没甚么兴趣给学生上课了,只是随便讲了几篇策论就挥手散学了。

李知才下学,他是个好学之人,天资虽不如谭怀玠这样聪颖,但是也不差。正打算等着后年春闱的时候一举中第,这会儿断然不敢马虎。他约了好些同窗好友,步行到了宫外,打算等着陈晖下朝了,请教他些问题。

陈晖是个新旧学融会贯通的好老师,策论写得很漂亮,讲课也不枯燥,不少监生都是慕名而来接着李知的光,想听一听陈晖讲课的。

为表尊敬,这一群监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宫门口,离着老远就听见谭怀玠的高呼了。

李知“这……这是谭大学士?!”

谭怀玠比李知大不了两三岁,人家却是辛卯榜的进士,还点了庶吉士。就算后年李知中了第,那也是跟人差了两个榜,他对谭怀玠的崇敬之心丝毫不亚于自己的老师陈晖。

他侧耳听了一阵,一腔少年热血“腾”就上了头,他领着一帮同窗好友提着袍摆就跑到了宫门口,看着一百姓正在宫门口嚎啕,为首就是头已经磕出血来的谭怀玠。

李知当即拿起来手上的书卷,振臂一呼,领着才“雨夜跪谏”过的学生们又围在了百姓之后。

于是当蔺太后派出来探查的官员走出宫门的时候,首先看见的就是头上带血、风尘仆仆,跪在地上高举着奏章和笏板的谭怀玠。

他身后是哭声震天的百姓。

在往后……

此人到抽一口凉气,才闹过事儿的监生们在百姓后面站着,一个一个怒目金刚一般。

现在朝堂上的人瞧见这群打不得骂不得还动不动就群情激奋的学生就一个头两个大,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朝外渗着冷汗。

现在谭怀玠不用怎么出声儿了,因为根本听不太清说的是甚么。他身后哭号和百姓和振臂呼号的学生们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气势浩大地扑向了门口那位大人。

很不幸,此位大人乃是一名阉党,被吓得钉在了门口,想想就知道这只怕是冲着他们来得,竟然吓得被钉在门口不敢动作了。

谭怀玠这时候却抬了头,厉声询问那人道“为何还不请诸位百姓上堂陈述冤情?”

这一声如黄钟大吕,终于把神游天外的阉党炸的回了魂,还不等他开口,就看见谭怀玠提着袍摆站了起来。

他腿脚原本就不好,跪久了看着就有点儿跛,他一高一低地路过了那阉党官员的身侧“既然宫门开了,那谭某便以为是娘娘许我们进了。”不知为何,这回谭怀玠特有没有提皇爷,只说了“娘娘”。

当值的锦衣卫一多半都是高邈的人,挎着刀不看谭怀玠,只往那阉党官员的脸上看。愣是让那阉党官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谭怀玠领着一大群百姓进了宫。

第二百七十一回:御状

贺霄坐在御座之上,心情十分复杂。

因为这是长治年前,第一回有人击登闻鼓,还是个朝臣领着一群百姓击鼓鸣冤。

他以前一直以为有了大理寺,有了刑部,又有了都察院,该不会有人要直谏了,登闻鼓不过是个法理的象征,没想到还真有人击鼓!

当他看到谭怀玠跛着脚走进来的时候,他更是把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记得谭怀玠这腿脚是当初给甘曹求情,在诏狱中打的。此人不但给甘曹求过情,还在洛阳府先斩后奏办了一群地主老爷,这回更是带着一群百姓击登闻鼓告御状!

到底是多执拗的人才会一直做这样出头的事儿,连田信都知道收敛。

京城百姓有句土话,叫做“拔份儿。”说的就是人爱出风头,总想高人一筹,弄出个鹤立鸡群的效果来。可谭怀玠这般行为,已经不是简单的“拔份儿”二字就能解释的了。

贺霄正想着,谭怀玠便冲着他和身后的蔺太后行了礼,抬头朗声道“如今百姓激愤,痛哭流涕,只怕是说不清楚,便由臣代劳,将百姓的冤情上达天听罢。”

贺霄皱着眉摆手示意谭怀玠说话。

“臣与平朔王世子前去济南府,赏赐治理疫情有方的卞令玉。”谭怀玠是个斯文人,就算是这时候义正辞严地要告发卞璋,也是给人留了些面子的,没有直呼其名,而是依旧以字称之,“臣等来到济南府之后,卞令玉带着臣等日夜饮酒作乐,丝毫不提疫情之事。臣等心生疑惑,于是暗中探查了一番,废尽心思,终于探得真相。”

谭怀玠咣当一声跪倒在地,贺霄看着他的跛脚,都替他膝盖疼。

只听谭怀玠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那卞令玉,原本毫无才能,凭着修建生祠得了这山东巡抚这封疆大吏的位置。他没法子安抚百姓,防止疫情,为了隐瞒疫情尽快结束,以免影响自己考评,竟然将染病百姓尽数活埋,济南府已惶惶然人间地狱矣。”

他长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可他竟然还胆大包天,说济南府疫情‘偶有小疫,可防可控,不成大观’,向朝廷邀功请赏,实在是罪无可赦!这样罪大恶极之人,不必再过刑部大理寺,臣提请皇上亲自下旨,由锦衣卫逮捕归案,下诏狱办理!”

阉党官员一听见那一句“修生祠得官位”就哆嗦,没想到在这儿竟然还有一杆子。

内阁首辅于见亲自抄袖下水,斥责谭怀玠道“黄口小儿,只听你一人之言,如何为证?!如今你们这些小儿读了几本西洋书,便恣意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党同伐异,竟然闹到这种地步,没见为皇上分忧,却净闹得昏天暗地。”

谭怀玠看着于见,面上毫无惧色,道“下官身后百姓俱是证人,若首辅依旧不信,那下官也无言以对,毕竟诸天神魔皆可见;山川湖海尽能观,下官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于见正要开口说些甚么,只见向来爱和稀泥的万承平站了出来,冲着贺霄一揖“皇上,此事事关百姓,乃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查是必然。只是臣私以为,锦衣卫行事过于凌厉,屈打成招之事常有,还是得过经过刑部大理寺,按照章程一一查过……”

万承平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声音道“若直接由锦衣卫逮捕,便能直接下狱审问,可若是走了刑部大理寺的流程,还不知道要查到何年何月。到时,那卞令玉将一干证据全都毁掉,又当何论?那些被活埋的百姓难不成在九泉之下也要承受不白之冤?!”

万承平回头瞧了一眼那年轻人,像是要避其锋芒一般,冲着贺霄一揖,退后了一步,不再说话。

那年轻人还待再说甚么,却听见陈晖忽然开口“李知!你如今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学生,谁给你的胆子妄论朝政,还不快退下!”

方才那百姓往宫门里进的时候一片混乱,跟着进来好几个监生,谭怀玠一门心思都放在朝堂之上,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还跟了个尾巴进来,听闻陈晖忽然出言训斥,才发现身后的李知。

他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李知张开了嘴,不知道还要说甚么,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见陈晖面色不虞,便赶紧领着几个太学生退出去了。

李知走后,谭怀玠这才开口,顺着李知的话往下说“虽说此人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学生,但是臣私以为,方才他说的话不无道理,臣提请锦衣卫亲自拘捕卞令玉,押入诏狱审问,以平民愤!”

这话说得对,但是不能是李知来说,他一个国子监的学生,锋芒太露不是甚么好事。

他是陈家的门生,陈晖的弟子,陈晖训斥过后若是再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只怕是不太合适,所以这种继续得罪人的事儿,只能是由谭怀玠做到底了。

谭怀玠是下过诏狱的人,这些生前身后名对他根本构不成威胁,但是新派后继的人,必须得护好了。

谭怀玠此话一出,支持新派的,或者说是早就对阉党行事不满的旧派大臣,尽数跪了下来,叩首道“臣附议!请皇上、娘娘早做打算,由锦衣卫亲自拘捕山东巡抚卞璋。”

为了夏伟才的事儿,裘安仁这两天正避嫌呢,不在朝中,御座旁侍立的太监是小叶,小叶聪明,知道他这时候绝对不能开口,于是把嘴闭得河蚌一般。蔺太后却下意识就要开口去护着裘安仁的爪牙,还没等她开口,身前坐着的贺霄却先一步开口了“朕准了,即刻下拘捕文书,由锦衣卫亲自逮捕山东巡抚卞璋。”

蔺太后此时才惊觉,她身前坐着的少年人已经能挡住她眼前的光了。他是个少年郎,不是个孩子了。

贺霄知道朝令夕改的弊端,他先前在夏伟才之事上就表过态,保了那群监生。保了那群监生,就相当于是保了新派。

如今皇上执意要保新派,朝中大臣再怎么扯着嗓子叫得欢也没有用,于是只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第二百七十二回:若闻

“李知,你来。”陈晖坐在太师椅当中,招呼着李知到他身前来。

陈晖甚少唤他全名,有的时候高兴了,甚至会亲昵地唤句“四哥儿”。如今却这样叫他,李知便知晓,陈晖这是当真生气了。

李知低着头蹭了过去,态度十分乖顺“老师,学生知错了。”

陈晖点了点头,眯着眼问道“错哪儿了?”

“擅入朝堂,妄议朝政。”李知低着头,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陈晖手里正把着扇子,闻言不禁有些气结,赶紧拿扇子给自己扇风降了降火“不是不让你议论朝政,而是想让你明白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上回国子监祭酒之事,原本就是由你领头,阉党早就盯上你了。如今你又这般不知收敛,虽哪怕你在朝堂上说的对,那我也不能由着你说下去。这话不是说的不对,而是不该你说。”

李知垂着首,眼睫微微颤动。

陈晖接着道“你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学生,并无根基。家里也只供了你一个读书人,就等着后年春闱中第呢。如今若是让人盯上了,你今后的前途怎么办。我是能保你一次,可‘陈家门生’这个身份能保你多少回?”

李知家里的确不像陈家,甚至家世比谭家和高家还要差很大一截,家里对自己并无助力,虽说如今他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举人老爷”了。但对陈家这样世代簪缨的家族来说,显然还差得远,陈家门生也绝对不会止步于此的。

李知想了想,他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身份,还真就是国子监监生和陈家门生了。

他咬了咬嘴唇,低头道“老师教导的是。”

陈晖扇着扇子,见他像是真的知错了的模样,脸上便带着些笑了“知错改了便是。我先前让你写的那篇文章,你可写好了?”

李知听闻,赶忙从袖笼里朝外掏纸,掏出来一份小卷轴,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道“写好了,请老师过目。”

李知向来言辞犀利,陈晖又给他安排的是议论如今卞璋和夏伟才之事的文章,让他针砭时弊,用词极尽辛辣。

他有些不明白陈晖的用意。既然让他韬光养晦,为何却又专门让他来写这样一篇文章呢?

陈晖把文章打开,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将纸张往桌上一搁,就赞了一句“好。”

李知一听夸就乐,也不顾不上陈晖让他写这东西究竟是何意了,面上就先笑开来。

“你如今的文章写得妙,哪怕今后进不了内阁,先去了都察院也算是有用武之地。”陈晖抬眼看着喜形于色的李知,夸赞道,但是旋即话锋一转,“但是我要罚你。”

李知扁了扁嘴,没明白为何文章写得好还要罚是何意。

陈晖挥了挥手上的东西“不是罚你文章写得好,而是罚你前一件事。”

李知睁着两个眼睛看向自己的老师。

陈晖接着道“这文章固然写得好,但我也教导过你,这样的话,不该是由你来说。所以,这文章到时我会拿去宣扬给天下学子,却不会署你的名字。以此惩罚,你可明白?”

李知冲着陈晖一揖“学生明白。”

“好了,这天也晚了,你回家去罢。”陈晖挥了挥手,让下头人送客,顺带着又嘱咐了李知两句,“再过两年你也及冠了,我便为你取字‘云鹤’罢。取闲云野鹤之意,你可知是为何?”

“训诫学生,不可锋芒毕露。”李知答道。

胸怀大志的人,偏偏要唤作闲云野鹤,是藏锋,也是训诫。

“记住,这段时间千万谨言慎行,断不可再像先前那般。”陈晖说完这话,脸上又重新带了笑,“回去罢,好好读书,今后少不了你的。”

李知又朝着陈晖揖礼,慢慢退下去了。

这一边师生二人秉烛夜谈,旁的地方的人也没闲着。

那个唤作若闻的洋人,并不住在洋人巷,还住在那老者的家中,对外只是说,家里养着个洋幕僚。

大衡先前开海禁的时候,家里面养着洋人幕僚的数不胜数,就是这两年才逐渐少了些。

但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一下这洋幕僚若闻和所谓的“主家”的相处模式,就会觉得疑惑。他并不像老头子家里的幕僚。

老头子跨过门槛,冲着若闻拱了拱手“若闻。”

若闻这人上回被老头子客气了半天,净是说他“身份贵重”,如今也和他那般客气了,见他进来,也并未像个晚辈一般上来扶他,只是也朝他拱了拱手“先生。”

被称作先生的老头子点了点头。

他坐在了若闻对面,仆妇赶紧上来给他倒了一杯茶。老头子把茶杯端起来,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搁下来便开口笑道“大衡的年轻人的确是有股冲劲儿,只不过还是欠些沉稳,若是他们能再沉住气些,想必如今朝堂上也不会是这般乌烟瘴气的模样。”

若闻没接他的话,只是笑“你们这片土地上的人,从宋时就说过,‘攘外必先安内’,如今他们这样心急地想撬掉阉党,其实说起来,并无甚么错处。”

那老头子“哼”地笑了一声“我如今只盼着阉党能争气些,动作闹得再大些,好挡在咱们前面,如今朝廷这局面,怎是一个‘攘外必先安内’就能说完的。说是不让结党营私,却还是处处党同伐异,这就是党争,无需用那样好听的话来掩盖。”

若闻耸了耸肩膀。

大衡人很少做这种动作,觉得不文雅,也不稳重,可放在若闻身上,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一点儿挑不出错处“可他们的思路的确是对的呀。若是朝廷不安,的确会导致内忧外患。阉党这么些年来,已经快把隆武皇帝打下来的底子败光了,不拔出的话,这大衡恐怕就无药可救了。若不是阉党从中作梗,雁过拔毛,且目光短视,那些闹倭寇的地方也不至于成现在这般样子,都两三年了还没法根除。”

“攘外必先安内没有错。就是实在太晚了。”

第二百七十三回:网破

锦衣卫的拘捕文书和另一封信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两匹马都是在像发疯一样的跑,根本看不出来究竟是哪个能先到达。

书信先行,高邈得了令,便紧赶慢赶地从京城出发,还是比书信迟了一些。

锦衣卫的拘捕文书到的时候,余靖宁正在卞璋的席面上吃酒。

“世子爷海量!”卞璋招呼着女先儿给余靖宁倒酒,“来来来,快给我们世子爷满上!”

他笑得想个发面发过了头,上蒸笼蒸的时候咧开了嘴的大馒头,白胖白胖中间带着一道儿口子“可惜,谭大学士怎么这时候病了,不然也该让他好好陪着咱们喝一顿。”

“握瑜身子一直不大好。”余靖宁轻轻抿了一口酒,冲着卞璋笑了一下,“淋雨吹风便受寒,要他喝酒还是罢了。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子给他家里那位交代。”

余靖宁鲜少说玩笑话,这已经是难得的说笑了,于是卞璋赶紧捧他臭脚,很给面子地拍桌大小起来“哎哟哟哟,我说这谭大学士家里的婆娘到底是怎么个母夜叉,怎么的一个二个都怕她。”

余靖宁暗自想了一下温婉如玉惊才艳艳的诗社魁首“月下蘅芜”,觉得这次把陈三给得罪惨了。

他们几个人在那儿笑得开心,迟未坐在一旁心里跟猫挠了似的。他把谭怀玠送出去好几天了,这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怎么就余靖宁还这个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这……这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迟未在那处兀自抓心挠肝,余靖宁那头却接了名都递过来的一封信,飞快扫了一眼。

卞璋还在那头打趣“哎哟,别是那个大姑娘给咱们世子爷写的情书!这么遮掩着,敢不敢给咱们也瞧瞧。”

正说着,卞璋身旁一个侍从凑过来,对着卞璋耳语了几句,卞璋陡然色变。

正是这个时候,余靖宁将手里头的纸张往前头一递,冷笑道“大人要看,我给大人看便是!”

“拘捕令”三个大字,白纸黑字晃在人眼前——只有锦衣卫才会开这样的拘捕令!

余靖宁好整以暇把纸张叠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袖,冲着卞璋彬彬有礼地一伸手“巡抚大人,请罢!”

余靖宁这几日一直在预备着这么一张东西,早在他们吃饭的时候,锦衣卫就已经在外头将这群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就差瓮中捉鳖了。

卞璋一巴掌拍在桌上,脸上的肥肉都抖了三抖,大叫道“恁娘嘞个撅(脚)!好你个余靖宁,老子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你们好些日子,你竟然叫人暗中查老子!想抓老子,没门儿!”

那两匹马没有比出谁更快来,两边消息竟然十分巧合地一起到了。

余靖宁那一处的是拘捕令,卞璋那边却只有一句话。

“杀了余靖宁,保你不死。”

卞璋从自己长五尺宽五尺的身体当总陡然爆发出一种鱼死网破的勇气来,手指余靖宁,厉声爆发出了一句“杀了他!”

余靖宁武将出身,常年有身上带刀的习惯,哪怕是出来赴宴,身上还是挎着刀的。

他“呛啷”一声拔出刀来,镇定自若道“谋杀钦差,罪加一等!”

下一刻,余靖宁就动了,他像是不经意间脚下一滑,呲溜一下就和卞璋的距离拉近了好几尺。

卞璋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人,他上回被人刺杀未遂,身边一直都带着暗卫。

这群暗卫立即就要护着卞璋避走,哐当一声把桌子掀了起来,直冲着余靖宁门面而去。

那桌子上的菜肴和汤汤水水稀里哗啦全都飞了起来,一桌子宴席全都抛在了空中,碎瓷滚了一地。

余靖宁双手握刀,也不躲避,面不改色,猛然一刀劈砸下去。

木质的大圆桌从中间断裂开来,发出了巨大的呻吟,在余靖宁的刀下断裂开来。

余靖宁一劈倒底,两半圆桌向两边倒下,一群文官慌慌忙忙避走,鸡鸭乱嚷一般惨叫起来。

余靖宁脸上连点菜汤都没沾上,他握着刀又朝前一动,鬼魅一般闪过了一个人“擅屯私兵,再罪加一等!”

余靖宁眼睛尖,很快能看见门外的锦衣卫和人缠斗在了一起。带来的锦衣卫少说百十来人,外头涌进来的哪怕是现场反了水的东厂番子那也显然超过这个数儿了。

哪有一方巡抚私自带这么多护卫的。这显然是超过了“护卫”的建制,就是无疑,说是私兵也完全不为过了。

周满不是裘安仁那种身上带着功夫的妖精,他就是个养尊处优的阉人。这家伙笨手笨脚躲闪不及,被桌子压住了,在底下凄惨地叫出了尖锐的太监音“杂碎玩意儿!快别忙着帮人家,先把你爷爷救出来!”

他喊的是东厂的番子。

外面正打作一团,东厂的番子被锦衣卫缠住脱不开身,两旁逃跑的文官只顾着自己,根本没人来扶他一把。

迟未跌倒在地,脸上泼了一脸的菜汤,碎瓷把脸给划破了,这会儿正淌着血。他一时间摔得爬不起来,只能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瓷,握在手里,权当个防身的物件儿,

余靖宁抽空瞥了跌坐在地上的迟未一眼,冲着锦衣卫们高声喝道“先带迟大人走!”

几个小缇骑挥舞着绣春刀,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杀到了迟未跟前,语速快得迟未几乎没听清“迟大人,得罪了!”

这小锦衣卫一把将迟未扛在了自己肩上,还没等他叫唤出来,就一刀捅在了面前冲过来的卞璋的私兵的身上,血溅了迟未一脸。

迟未彻底跟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一般,叫不出来声儿了。

扛着他的锦衣卫好似是感到了迟未的颤抖,心里直懊恼早知道就把这书生倒着扛了。

局势不容他再思量,挥刀左劈右砍,一会儿就和同伴配合着杀出一条血路来,扛着迟大人飞奔而去。

周满绝望的惨叫当中,卞璋的私兵带着卞璋从人群中突围而去。

余靖宁拿胳膊肘蹭了一下险些流进眼睛里的汗,心道,这人也太多了。

第二百七十四回:追捕

余靖宁刚把头上的汗甩下来,卞璋就被人拖得没影儿了。这是朝廷下了拘捕令的要饭,没人敢把他们放走,锦衣卫不敢迟疑连忙追着人就去了。

余下的兵力全都裹在了一处,围着余靖宁就要砍杀。

余靖宁想也不用想这个令是谁下的,他手里握着刀,眼神狠厉,周围还剩下的锦衣卫不敢小觑,背靠着余靖宁,手里的绣春刀上鲜血滴答。

领着卞璋私兵的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壮实得像一座山,余靖宁身量已经不矮了他竟然比余靖宁还要高出两寸来。

身量也几乎有余靖宁两个宽。

少年郎前两年光顾着长个子了,整个人抽得又细又长,却精瘦精瘦的浑身上下没几两肉,这大块头在身前一站,感觉漫天的光都被他挡住了。

这家伙用的是两把大锤,握在手里头比余靖宁的头还要大,狠狠冲着余靖宁就劈砸了下来。

余靖宁刚把面前一个人捅了个对穿,来不及闪避,只好举刀去挡。大锤砸下来狠狠一震,把余靖宁直砸得手臂发麻,手里的到险些就脱了手。

余靖宁心有余悸,得亏是拿刀背挡着的,这要是换了刀刃,他这刀还不得当场砸出个豁口来,成了一块废铁。

那人的两柄大锤被余靖宁的刀卡住了,卡在一个奇怪的位置,进不得退不得,那家伙抽了几下都没抽出来,只好拼命地把大锤往下压,企图压在余靖宁的头上。

余靖宁不想给他机会,趁机抬腿飞起一脚踹在了那大汉的胸膛上,手里的刀顺势换了个手。饶得那大汉壮实,也被余靖宁这一脚踹的喷出血来。

余靖宁将手中的刀倒回了右手,趁着这个机会连砍两人。两个锦衣卫尽职尽责地护着余靖宁的后背,三个人一点一点朝外挪着。

方才那大汉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两柄大锤就冲着余靖宁抡过来,余靖宁身后那小锦衣卫硬生生用后背接了一锤,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人锤出来了。

他把咳出来的血全都咽了下去,一把被余靖宁扯到了身前。

这家伙难缠,余靖宁心道,要是不把他先解决了,今天还不好脱身了。

余靖宁想着,挥刀就冲着人劈砍而去,那大汉抡起自己的锤子抵挡,大有余靖宁的刀砸下来,他就能把人好端端的刀隔出个豁口的意思来。

余靖宁瞧着是用了全力,这么一刀劈下去,只怕连刃都要卷了。

谁知道这刀到了跟前,却硬生生换了个角度,改劈为割,所过只处皮肉翻飞鲜血四溅。

余靖宁就着这个势,一路刀花翻飞,刀刀见血,那大汉只能抡着两柄沉重的大锤左支右绌地挡,最后实在是跟不上余靖宁的速度,只好护住要害,硬生生接了余靖宁好几刀。

那大汉受了皮肉伤,强忍着疼往余靖宁身旁逼近,他那大锤太重了,纵然天生神力,但也没法子和余靖宁在这里玩儿花样。

他比余靖宁要高,是以余靖宁挥刀的时候总是偏上的。于是这大汉打消了把余靖宁的头砸成个烂西瓜的想法,冲着余靖宁胸腹处猛挥锤过去。

“咔哒”“咔哒”的声音同一时间在余靖宁的耳边响起来,身旁方才吐过一口血的小锦衣卫惊恐万状地嚷嚷了一声儿“世子爷,有弩!”

余靖宁连眼睛都不敢眨,手里的刀追着那大汉手里的锤一路向下。

忽然他袖间甚么东西一光一闪,冲着那大汉的咽喉而去,几乎没让人看清楚就扎在了那大汉的颈子上。

鲜血顺着闪银光的地方喷溅而出,滋了周围人一脸。

那是一枚袖箭,还是百步追。

余知葳的玩意儿。

余靖宁不是走江湖的人,没余知葳那种一打起来就稀里哗啦镖箭乱飞的暗器功夫,最多只拿过身上的铜钱儿甩出去挡剑,这样的袖箭,他还是第一回用。

那大汉毙命的瞬间,手上的力还没消,大锤又重,靠着惯性还是抡了出去。

余靖宁被抡中了以后闷哼了一声,旋即将口中的血啐了出去,张嘴就喷了个往他身边凑的私兵一脸。那家伙被血迷了眼睛,好半天找不着路,被余靖宁一刀毙了命。

两个锦衣卫挥舞着绣春刀,乒乒乓乓地挡开朝着他们周围射过来的弩箭,飞快地往屋外退去。

三个人退出了屋子,后头卞璋的私兵穷追不舍,像跳蚤一样烦人,余靖宁烦不胜烦,终于在近身解决了一个私兵之后,夺了他手上的弩和身上的箭囊。身边两个近身跟着余靖宁的锦衣卫也有样学样,一人弄到了一架小型弓弩。

外头和私兵缠斗着的锦衣卫全都找到了方向,很勉强地把自己变作了一把尖刀,拼了命一般把这包围圈戳出了一个豁口,让余靖宁突围而出。

谁都知道,这群留下来的人是冲着余靖宁的,否则他们护着卞璋逃跑以后就应该撤退了。

余靖宁冲出包围圈之后,手里连发两支弩箭,足下生风,跑得飞快。

跟在他背后的两个小锦衣卫也冲着背后的追兵一阵乱发弩箭,好歹给余靖宁抢出了一些朝前跑的时候。

几个人拔足狂奔,连着翻了好几个屋檐,屋檐上不稳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往下落,砸得粉碎,有的还一不小心落在了追兵的头上,把人砸了个眼冒金星鲜血四溅。

他们几人在屋檐上一触即走,连着跳过了好几条路,一点儿也不敢停歇。

可是余靖宁和这些锦衣卫到底是京城里来的,方向感再好也比不过这些地头蛇,他们纵使飞檐走壁,也是在自己不认识的地方,没跑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

他们被人赶着跑,眼见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很快就要赶上来了。

跟着余靖宁跑的其中一个小锦衣卫,先前就被那大汉用大锤砸了,受了内伤,跑不了那么快,方才又中了一箭,这会儿越跑越慢,险些就要跟不上了。

余靖宁一把拽起了这小子的衣领,带着人跳上了房顶,下去的时候又给人垫了一下背。

那小子喘着气朝外咳血“世子爷把我扔下罢,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抓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带着我也是累赘。”

余靖宁正皱眉,只听旁边嘎吱一声响——

第二百七十五回:灶台

旁边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从里面伸出六只手来,一把将人扯了进去。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门外私兵吵吵嚷嚷地喊追,余靖宁攥着领子的小锦衣卫还在往外咳血。他们面前站着两个半大小子并一个还在啃手指头的小姑娘。

嗯,方才是两个人把余靖宁拉进去的,余靖宁方才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小锦衣卫瞧,没注意背后的门突然开了,本就在往后倒,不然根本不可能被人一把抓紧了院子里。

那个最大的孩子也就是十五六岁,比正咳血的锦衣卫小蔡和余靖宁还小个两三岁,他盯着余靖宁,看着这满脸血污的三个人,抖着手指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我见过你。”

余靖宁一手护着小蔡,一手捉着刀,旁边的小吴也是凶神恶煞的,盯着那少年看,眼神凶的差点儿把旁边啃手指的小女孩儿吓哭了。

一旁十二三岁的那个赶紧把她眼睛蒙了起来。

十四五岁的少年继续结结巴巴“你是……是那个……”他好像是被这三个一身血腥气的家伙吓得忘了词儿,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个甚么玩意儿,“你是那个钦差!”

余靖宁皱了皱眉头,这才瞧出来这孩子是谁。

他家里头四个孩子,老大也就刚及冠,和谭怀玠一般年岁,人跟着进京告御状去了,剩下家里面三个小的看家。

余靖宁闻言了然,“哦”了一声。

那少年手忙脚乱,想伸手推余靖宁,却又不敢,只好说着“快进屋,快进屋。别在外头站着了。”他一回头冲着弟弟喊道,“三哥儿快去打水!”

三哥儿应了一声,抱起妹妹就往屋里跑。

余靖宁冲着小吴和小蔡打了个眼色,也跟着往屋里面进。

二哥儿跟在几个人后头,在屋里转了半天,最后到厨房去把灶台下的柴火都扒拉了出来,对着余靖宁道“委屈钦差了,先待在这儿罢。”

余靖宁没嫌弃,低头就钻了进去。

二哥儿给三个人找地方藏身的时候,三哥儿就打了水,在外面洗地板,小蔡刚才进来的时候滴滴答答弄了不少的血,得赶紧洗干净了。

等到二哥儿把三个人全都安置好了的时候,门外便又响起了“哒哒哒”奔跑的声音。

三哥儿惊恐地看着自家哥哥,唇语道“怎么办?”这一地的水还没干呢。

二哥儿看着院子里的大水缸,忽然一咬牙,举起石头来就把水缸砸烂了。

“咣当”!

两扇大门被追兵破开了,打头那个兵差点儿一头栽进院子里,他盯着满院子的水,皱起了眉头。

二哥儿正抱着胳膊,龇牙咧嘴地训斥妹妹“小崽子,家里统共就这么几个水缸,你还给我砸了一个,以后用甚么?!啊?你个赔钱货,早知道就该把你扔到山上去喂狼!”

这小女孩儿才四五岁大,哪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蒙受了不白之冤,长着嘴嚎啕大哭,嘴里面几颗乳牙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三哥儿蹲在地上,搂着妹妹,苦口婆心地劝人“哥,她才多大,懂个啥呀。你看看,哭成这个样子……”

外头的私兵可没耐心看这种贫贱兄妹的戏码,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小孩儿!”

除了张嘴大哭的小女孩儿,剩下的人全都转过头来看那私兵,像是才瞧见人破门而入一般,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来人。

那私兵一见是三个傻不愣登的小孩儿,便趾高气扬踏进门来,指着他们家门口的几滴鲜红的血迹道“抓逃犯!你家门口见了血,是不是把人藏家里了?”

方才还龇牙咧嘴训小妹的二哥儿脸色忽然就垮了下来,像是见了刀吓得不轻,哆嗦道“不敢不敢,这哪儿……我们我们都是小老百姓的,哪儿敢窝藏逃犯啊……”

那私兵在院子里头转圈而,地上湿不溜秋全是水,他正要探头探脑地往屋里头进呢。

这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年岁用久了,全都磨得滑溜,这又是弄了一地的水,更是踩上就滑。三哥儿赶紧状若无事,悄悄伸出腿来——

“哎哟!”那私兵惊叫起来,咣唧滑倒在了石板上,后面跟着的人七手八脚赶紧把人扶了起来。

那摔倒了的气得大叫“这都是甚么小兔崽子,老子是山东巡抚卞令玉的小舅子!你们这群刁民,竟敢……”

竟敢甚么玩意儿,他说不出来,他方才根本就没看见三哥儿伸腿。

他后面跟着的小碎催赶忙帮他补充“竟敢让我们二爷丢了面子!”

那被称作二爷的站起身来就剜了他一眼,方才说话的小碎催赶紧给自己甩了一巴掌“小的该死!”

还没等这个甚么“二爷”再嚷嚷出甚么玩意儿来,门外的忽然出了好大的声响。

这声音他们一路追过来听过好多次了,这就是有人在屋顶上跑,脚踩上了瓦片,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人往哪儿去了!”小碎催拿手往外头一指,

这下这位二爷不管这一院子的小崽子了,他赶紧颐指气使地将刀抽出来一挥“追!”他还着急着杀了余靖宁,给自己姐夫请功去呢。

一群人脚打着滑冲了出去。

二哥儿三哥儿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群脚踩着水的人啪嗒啪嗒地跑了,把门口的几滴血踩得乱七八糟。

二哥儿把头伸出门外,看了半天,才笃定道“人都走了。”

三哥儿赶紧手上拿着巾子,出来把门口的几滴血一一并抹了去。现在这家人的院子里除了全是水,就再没见着旁的东西了。

他们家小妹妹才哭了一场,没明白今天究竟是发生了甚么,站在院子里面抽搭着鼻子,见没人来哄她,自觉没趣,也不哭了,自个儿站在院子里玩儿了起来。

二哥儿和三哥儿这才去屋子里面,把分散藏在各处的人都找出来。

三哥儿掀开空米缸的盖子,冲着里面的小蔡喊道“大人?大人?”

小蔡闭着眼睛毫无反应,三哥儿陡然色变,几乎带着哭腔,大喊了一声“哥!!”

第二百七十六回:买药

大晚上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跑在济南府的街上,单薄伶仃的身影在月亮底下拉出老长的影子,像个长手长脚的小怪物。

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个医馆门口,咚咚咚敲起门来“开门!开门!有人在吗?!救命啦!”

这正是先前救了余靖宁的那户人家中的三哥儿,三哥儿敲了老半天的门,死活敲不开,一着急竟然在门口一边敲门一边大哭起来。

刚嚎了两嗓子,里面就有人开了门,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药僮儿“真是吓死了,你这是作甚?把我们先生都吓坏了。今儿个满大街跑的都是兵,血流的满街都是,你怎么还在街上跑。”

三哥儿哼哼着哭腔“我抓药!要救命!”三哥儿不敢去漏泽园,怕那里头都是卞璋的人,只好找个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大夫来抓药。

“快回去,我们先生睡了。”那小药僮儿说着就要关门。

咵嚓一下子,三哥儿把自己半个身子就挤在了那道门缝里头,拼了命不让他关门,夹得自己生疼,“嗷”的惨叫出声来。

药僮儿“你疯啦!这是要做甚!”

“人命关天的事儿!”三哥儿脸上还带着泪痕,瞪着那小药僮儿,“你方才还说先生被吓着了,这会子怎么又说睡下了?你骗人!”

小药僮儿愣在原地“我……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三哥儿趁着这个机会,两手使劲一推,就把药僮儿退开了,自己挤了进去,大声嚷嚷起来“先生,我要抓药!”

药僮儿气急,追在他后面吱吱哇哇“你!你粗鲁!你不可理喻!”

……

小蔡面色青白,昏了过去。余靖宁和小吴两人搭伙,刚刚才把他胳膊里的弩箭取出来。

余靖宁先前被使双锤的大汉砸了一锤,伤没有小蔡重,之前逃命的时候没觉得,这会儿才觉着胸口火辣辣地疼,他皱着眉头,把拳头抵在唇边,终于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小吴“世子爷!”

余靖宁推手向外,却还没止住咳嗽,一边儿咳嗽一边儿道“我没事。”

小吴皱了皱眉头,最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余靖宁好半天才止了咳,把从小蔡胳膊里取出来的弩箭拿在手里看。他把小蔡胳膊里的弩箭和他们从卞璋的私兵手里抢来的弩箭放在一起比对,果真是一模一样。

“没有倒钩,是直针箭。”余靖宁拨拉了一下手里的弩箭,“配合这种小弩使用,射程不是很远。但是,格外地轻巧灵便,适合巷战。”

卞璋屯着这群私兵,显然是没打算让人开疆拓土去的,而只是帮着他当个恶霸,而后再打劫把个家舍。

顺带着抗一下朝廷的旨意,杀一下他这个钦差。

小吴坐在一旁,不知道说甚么好。

余靖宁抬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蔡“我不能在此处久留,后半夜就得走。”

小吴刚要说话,就被余靖宁制止了,余靖宁接着道“咱们来济南府,本就没有带多少锦衣卫,如今大家散落在各处,还不知如何。卞璋更不知道躲在了何处。你今天也看到了,若不是今儿那三个孩子聪慧,只怕是凶多吉少,我待在这儿只能给他们添麻烦。”

小吴终于逮着机会对余靖宁道了句“我和世子爷一起走。”

“你留下来照顾小蔡,他走不了。”余靖宁拒绝道,“虽说我给辽东递过消息,但是他们毕竟离得远,如今能不能过来还不知道,京城那边大概也新派了人过来,我得出去递消息。还有,这拘捕令原本就是发给我这个钦差的,我若是自己躲在此处,像甚么话。”

小吴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尖,斟酌着该怎么给余靖宁说,还没等他想出来,外头却有人唤,说是三哥儿回来了。

三哥儿进来的时候鼻头还是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余靖宁赶忙俯身问了一句“怎么了?是钱不够用,被人欺负了吗?”

他出门买药的钱是余靖宁给的,余靖宁身上没有几个铜钱儿,全是碎银子,他怕拿着那么大的银子上街买东西会有人起疑,于是只好全身翻腾。当时翻遍了全身,才和小吴凑了几十个铜钱儿,交给这小孩儿让他去买药。

“没有。”三哥儿道,“钱够用的,我就是……我就是路上摔着了。”

他抬起头来,憨憨地笑了笑。

余靖宁心道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儿,但也不便点出来,知道道“剩下的钱,就自己留着罢,买些零嘴儿吃。”

三哥儿还没开口,就从外面哒哒哒跑过来一个小姑娘,要往三哥儿身上扑“三哥哥抱抱薇姐儿。”

“好好好。”三哥儿赶紧把那小丫头抱起来,“三哥哥抱。”

余靖宁忽然心头一动,刚想开口,忽然又觉得问人家小姑娘的闺名儿不好,只好作罢。

葳姐儿么……

余靖宁把短短的弩箭在手里来回摩挲,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葳姐儿啊,好名字。

余靖宁的笑有些微微的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几个人把买回来的药煎了,余靖宁看着小蔡喝完就要走,谁知道被小吴拉住了“世子爷,您也喝一碗。”

余靖宁皱眉想推辞,人家小孩儿出门买一趟药不容易,就别浪费了。

谁知道小吴执意端着药碗“来济南之前,我们镇抚使交代过我们了,世子爷身份金贵,又和我们镇抚使是过命的交情,要我们千万看顾好了世子爷。如今已经算是我们的失职了,世子爷今日也受了伤,小的瞧在眼里,今儿世子爷若是不把药喝了,那小的真的是没脸回去见镇抚使了。身为锦衣卫,竟然连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好,等回了京,那也是被兄弟们笑话。”

余靖宁扁了扁嘴,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能护着人突围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如是想。

但最后这句话还是没说出口,他端起药碗,把药一口灌下去,摆手道“走了。”

第二百七十七回:开门

高邈在济南府城之外,遇见了一个千户所的兵,人说是从辽东金州卫来的。

那千户冲着高邈比比划划,满口大碴子味儿“我们渤海湾坐船来的,唉呀妈呀,那船,老颠了,我都快给颠吐喽。镇抚使,这怎么回事儿啊,这济南府怎么连吊桥都挂上去了?咱们要是帮个忙还好说,如今这形状,我瞧着那是要攻城啊!这……这我们岂不是……”

高邈知道他要说甚么,金州卫的兵是余靖宁调过来的,朝廷本来就忌惮余靖宁“擅自调兵”这个事儿,哪怕这个事儿他们再如何有理,总得让朝廷记余靖宁一笔。

高邈有点儿烦躁“我跟朝廷请旨了,跑的八百里加急。”

那千户在跟前比手画脚“好家伙,就算是跑八百里加急,去一趟一天,来一趟又一天。这可不必打仗那会儿攻城,咱们已经耽搁了一天了,里头就那么百十个人能跟着到处乱窜,这再过个两三天的,世子爷不困死在里头?”

高邈胯下的马恶狠狠地打了个鼻响,千户甚至怀疑这马已经开灵有智了,能明白他主子想的是甚么,不禁有点儿哆嗦。

高邈扯着缰绳在原地转了两圈,把拳头往手里一砸“干他娘的!”

“啊?”五大三粗的千户大惊失色,“这……不等圣旨就要攻城了?先不说圣旨,咱们人够不够还是回事儿呢!”

“你是不是傻。”高邈平时总被那一群快聪明成精了文官碾压成泥了,唯一一个和他同是武职的余靖宁,那也是号称“儒将”,如今终于逮着一个比他还实诚的,忍不住就想多欺负一会儿,“让你强攻城池了吗?这济南府是大城,要攻,怎么说也得拉两架重炮过来罢。强攻不成,又不是不能把城门骗开,他们自己内讧把我们放进城了,又不是我们攻的城。再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管他娘的,干就是了!”

千户被这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骂了一句傻,眨巴了半天眼睛没说出话来,可人家还就是官职比他高,他除了鼻子出气,也么有旁的办法。只能和高邈的马大眼瞪小眼。

……

京城城门管控进出的是备守太监,济南府城的虽说不叫这个名儿,但是总归也差不离,一群阉人领着兵蛋子,到处作威作福收银子。

这群备守太监当然是裘安仁散布在四处的爪牙,自从卞璋的事儿事发,就把济南府城的城门关上了,吊桥高悬。卞璋逃不出去,外面给余靖宁支援的人也进不来,跟养蛊似的把人关在府城里头,非要逼着卞璋和余靖宁鱼死网破不可。

高邈领着人,一边在城下喊话,给锦衣卫们备足了胖大海,一副不喊开城门不罢休的模样,一边又暗中派人和守城门的太监接触,拿了好些银子去“贿赂”人家。

没一会儿,高邈派过去跑腿儿的那位就回来了。

高邈“如何了?”

那锦衣卫把盒子抱在怀里,脸上恨恨的,咬牙切齿一般“镇抚使,他嫌少。”这锦衣卫咬牙切齿,就着一盒子银子,都快赶上他半年的俸禄了,就这还嫌少,果然阉人各个儿都该杀,谁知道他们贪了多少银子!

高邈果然动怒了“这还嫌少!”

“是啊!”那锦衣卫怒目圆睁,太他娘的过分了。

高邈看起来很想发火儿,他又焦躁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劝,转得小锦衣卫和千户眼睛都晕了。

千户舔了舔嘴,觉得高邈现在像自家追着尾巴要咬,转圈儿跑的大黄狗。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真要把这话说出来,估计镇抚使能一绣春刀背就劈死他。

高邈围着圈地转了十来圈时候,终于下了决心,一拍桌子,怒道“再加一倍,老子亲自去会会那阉人。”

小锦衣卫的嘴张的能塞下这个盒子,再加一倍,这不就和他一年的俸禄一样多了。

他有点儿想哭,一个阉人,真能值这么多银子吗?

……

济南府城的备守太监捏着个兰花指,大概是很想学裘安仁那个款儿,但大概是没见过印公本尊,学得皮像肉不像,肉像骨不像,简直就是个四不像。

说实话,高邈见着裘安仁就觉着已经够膈应的了,又瞧见的东施效颦成这般骚气的样子的,更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等到高邈鸡皮疙瘩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对面的太监终于开口了。

“哎呀,又来了,我说你们就别忙活了。”那备守太监翘着指甲,高邈偷眼看过去,见他指甲上似是染了蔻丹,没染好,深深浅浅的,他登时一阵恶寒,连那家伙后面说的是甚么都没听清楚。

“每年孝敬咱家的人数不胜数,镇抚使这点儿东西啊,还不够咱家玩儿个戏子呢。”那太监继续捏着嗓子讲话,难听的要命,“我说你们啊,没事儿这么卖命做甚?还不如痛痛快快做个坏人,阉党又怎么可,如今难道做个阉党,日子还不好过吗?”

高邈忍着没发火,却也不抬头瞧他,那备守太监不知道高邈是何意,打算再激他一激,再从他手里头捞点儿东西出来,于是站起身来,朝着高邈那一头走了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镇抚使啊……”

话没说完,人却陡然睁大了眼睛——高邈嚯地拔出了绣春刀,把这备守太监个胳膊一拧,一把将刀架在了那备守太监的脖子上,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老子一分钱都不想给你。赶紧把门给老子打开,不然……”

他把刀往下压了压,那绣春刀的刀刃就压破了备守太监脖颈上的皮肤,一凉又一热,就有鲜血从刀下渗出来了。

那备守太监吓得连眼珠子都抖了起来,他不敢眨眼睛,也不敢叫唤,发出的声音跟鸭子叫一样。他哼哼着胡言乱语起来“爷爷,爷爷别杀我,奴婢给爷爷开门!奴婢这就使唤孩儿们给爷爷开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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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回:困城

自卞璋在宴席上和余靖宁撕破脸,硬要闹个鱼死网破以来,高邈就一直没赶上济南府的节奏,一共在济南府外耽误了两个日夜。

他不知道自己没进到城中的那两个日夜,济南府城之内究竟发生了甚么,他不敢去想,只能策马前行。

高邈没有经历的那一个日夜,其实是这般形状……

余靖宁将小蔡和小吴安置在了二哥儿家里,自己出了门去。

他换了身衣裳,在后半夜人困马乏的的时候从二哥儿家里出去,他跟猫儿似的夜里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找着了失散在各处的锦衣卫。

那领头的锦衣卫冲着余靖宁一揖,道“下官无能,并未抓住卞璋。”

这是个百户,余靖宁冲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没有怪罪。

卞璋的人太多了,兼顾着杀余靖宁的任务还能保证卞璋全身而退,锦衣卫到现在能保持到这个程度,伤亡算是少的了。

那锦衣卫百户接着道“世子爷,济南府城城门关了,连吊桥都升了起来。”

余靖宁将这句话在心中飞快过了两遍,道“济南府城的备守太监估计是和卞璋同时收到了信,他这是把我和卞令玉关在一起养蛊呢。”他冷哼了一声,“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他挎着刀,带着硕果仅存的锦衣卫,往前走去“出去了,各位兄弟便是升官加爵,出不去,那就只能被卞璋和裘安仁的蜘蛛网困死在这济南府城当中了。”

身后的锦衣卫听了这话,也提上了绣春刀,每个人刀上都带着血,跟在余靖宁身后向黎明走去了。

……

狡兔三窟,卞璋自然不会藏在自家,但如今这宅子却也算是他名下的产业,这宅子不大,就是个两进的小院儿,里面金屋藏娇似的养着个外室。

呵,这家伙就算是逃命也不忘记带上自己的美人儿,可当一句色胆包天。

如今卞璋搂着怀里的美人儿,抱着自己的金银珠宝,满面焦急地问面前的私兵道“怎么,这城门是关上了,咱们还出不去了?”

那私兵跪在地上,低头抱拳道“回老爷的话,确实是关上了,城上的备守太监说,如今这般形状,谁也不许进出。那备守太监说……”这卞璋虽说是个阉党,私下里却还是瞧不起阉人,私兵与他说话的时候也有样学样,绝口不叫“督公”,只是叫“备守太监”。

卞璋见他语气犹豫,哪怕怀里搂着温香软玉人也着急“他说甚么?”

“备守太监说,要见着平朔王世子的人头了,才能给老爷开门。”那私兵答道。

卞璋仰着头,把美人儿往自己怀里箍,心想,这裘安仁下手可真狠。

他那天让余靖宁逃了之后,就动了自己往外跑的心思。说实话,他就算不要这官职了,这些年来却捞了不少银子,他卷了银子,自己扔了一家老小下江南,守着个铺子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没必要非得霸着这个官职不放。

管他甚么余靖宁不余靖宁,还是自己逃命要紧。

可裘安仁大概是早就想到卞璋这家伙心里想的是甚么了,于是给卞璋去信的时候,同时传信给了济南府城的备守太监,非要卞璋真的和余靖宁杀个你死我活不可。

他闭着眼睛,思量着对策,好半天才开口对那家伙道“把人全都放到街上去,挨家挨户的找,我就不信了,那小崽子还没我儿子大还能有多大本事,还能找不出来!”

私兵给自家主子行过礼之后,便退下去了。

卞璋让旁边伺候的下人把门拴上了,搂着美人儿侧身躺下,心说这都折腾了这么些时候了,赶紧让他睡一会儿罢。

谁知道他眼睛刚闭上,感觉还没眯一会儿,外头就又有人敲门。

“烦死了,让老子睡会儿。”卞璋翻了个身,迷迷瞪瞪,“有甚么事儿等会儿再来说。”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卞璋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可还没消停多少一会儿,外头就又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卞璋烦躁极了,一把推开怀里的美人儿,光着脚就下地了,骂道“他娘的,甚么事儿,是砍下余靖宁的人头了还是怎么着?干嘛这么着急!”

他站在门口,忽然觉得事儿不大对,于是便没开门闩,慢条斯理穿上了鞋袜,问道“究竟甚么事儿,这么说就行了。”

门外是个他没听过的声音“老爷,出大事儿了。”

卞璋皱着眉头,问道“甚么事儿,你直接说就是了,我手底下哪儿来的这么扭扭捏捏的人。”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忽道“韩统领在平康坊遇上了一伙儿锦衣卫,受了重伤。”

卞璋一听就要跳脚“那余靖宁呢,是抓找了还是已经杀了?”

外面的人道“那群锦衣卫没和余靖宁一起。”

卞璋站在门口,盯着门闩一直瞧,他还是觉得外面的人有问题。他慢慢在屋子里踱步踱了一圈儿,道“我知道了,你去把赵四六给我寻来,我找他有话说。”

门外的人道了声“是”,很快就没声儿了。

方才站在门外的私兵去给同伴传了话,而后又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过去,小院子的西南角,窝着十几二十个人,穿的全是卞璋府中私兵的衣裳。外头那个人走近了,才低声唤了一句“世子爷。”

坐在最里面的少年郎抬了头,眉眼挑的弧度正好,不是余靖宁又是谁。

方才那扮作卞璋私兵的锦衣卫低下头来说“那卞璋十分警惕,没给我开门,他叫了另一个人去了。”

余靖宁他们先前花了好些功夫,勒死了落单的私兵,而后换上人家的衣裳,满城的打听,没多一会儿就混进卞璋藏身的地方来了。只不过,这卞璋的确是个谨慎的家伙,完全没让那个假扮的锦衣卫进他的屋子。

虽说大部分私兵都上街去搜寻余靖宁了,但留在院子里的人数依旧比这十来个锦衣卫要多,贸然踹门,除了打草惊蛇,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卞璋要的是杀了余靖宁,余靖宁却要把卞璋活着押进诏狱当中。

第二百七十九回:又逃

余靖宁掰了掰自己的指骨,嘎啦嘎啦响了几声,他胸口还是有些疼,只是转为了闷痛。

这院子不过两进,他们这群人待在后院里,眼睛尖的都能瞧见要往卞璋房前去的赵四六。

余靖宁皱了一下眉头,吩咐左右道“跟着他进去便是了。”

周围的锦衣卫得令,四散开来,看着都是在向不同的方向去的,其实目标一致。

赵四六走到了卞璋的门前,像方才那冒充私兵的锦衣卫一样,敲了敲卞璋的房门,唤道“老爷,是我。”他腰间也挎着刀,生的鹤势螂形,一瞧就是个练家子。

卞璋听见是熟悉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问道“你周围有人吗?”

赵四六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周围,没见着人影子,于是如实答道“没有。”

赵四六终于拉开了门闩,喊人道“你进来罢。”

赵四六方才迈出去了一步,嚯地就从屋檐上,跳下来三四个人,为首的一个刀差点儿就伸到卞璋面前。

卞璋吓得大叫一声,吱哩哇啦地喊起了赵四六的名字“四六救我!”

赵四六猛然拔刀,“呛”地和那刀撞在一起,眉尖挑了挑“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世子爷,幸会幸会。”

“幸会就很不必了。”余靖宁堵了这群人好长时间,终于找到了,自然没甚么好气,很不客气地没回应那赵四六的答话,抽刀就走。

院子里又乒乒乓乓打起来了。

卞璋再次遭遇余靖宁,还是刀锋离得这样近,于是求生欲很快占了上风,对着赵四六拼命吼道“别和他纠缠!先带我走!”

衣衫不整的美人儿跌砸地上又哭又叫,却没有人管她,她想站起身来自己跑出去,却不曾想挡在了赵四六身前,被背后挥刀而来的赵四六先一刀劈死了,鲜血崩了险些有三丈高。卞璋脸上没一点儿怜惜之意,只是催促着赵四六快走。

卞璋告诉过赵四六,要是有甚么阻拦他们逃命的,甭管是谁,先杀了再说。

赵四六得令,把这胖子勉强扛了起来,他如此一来要是抬腿去踹余靖宁,肯定下盘不稳就要摔,只能挥刀向着余靖宁砍去。

院外几个私兵拼命甩开缠斗着自己的锦衣卫,朝着屋子里面跑,给赵四六一些助力。

余靖宁一手抓住了一个冲进来的私兵的衣领,把人往身前一摔,那家伙踉跄了两步,险些就要扑倒在地上,余靖宁在人背上蹬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跳起来七八尺,居高临下冲着肩上扛着卞璋的赵四六劈砍下去。

赵四六听着卞璋杀猪一般的声音,眼瞧着不好,赶紧把赵四六这个肥猪往身侧转,这家伙虽然很肥壮,但是身量实在不高,整个人像一个大号的球。他把这个大球从左肩换到了右肩,勉强让卞璋避开了余靖宁的刀,可卞璋滚到了他右肩上,握着刀的手就没办法挥刀了,还没等他将刀换到另一手上,余靖宁的刀就落了下来。

余靖宁根本没有收刀,他料到赵四六肯定要先护着主子,于是这刀直直就劈砍了下去,一下子砍掉了赵四六的胳膊。

赵四六还没感觉到疼,他的左臂就落了地,余靖宁瞬间侧开身子,避开了他身上喷出的鲜血。

赵四六只剩下一臂,根本护不住卞璋了,眼见着人就要倒。卞璋在赵四六的身上大喊大叫,让身旁的人把他接住,周围好几个人正要七手八脚地往这两人身上凑。

余靖宁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刀捅进了赵四六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私兵飞扑上前,抱住了卞璋,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逃开了余靖宁手上滴血的刀。

余靖宁手上沾了好些血,刀柄握在手里滑溜溜的,险些就要握不住了。

两个私兵趁着这个机会,抬起卞璋就要往屋外逃,两三个人在前头开道,还真撞了出去。

余靖宁“滋啦”一声从自己的袍摆上撕下一块儿,缠在自己手上,两步追了出去。

两个私兵跳了出来,要往余靖宁身前拦,余靖宁方才缠了手,这会子没有那么容易滑脱了。他侧刀削了过去,那两个私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薄薄的刀刃开了脖子,鲜血喷射而出,溅了余靖宁一脸。

他眼见着前头几个人扯了缰绳,把卞璋推上马就要跑。

余下几个人也在边跑边撤,几个私兵扯了缰绳就要往马上跳。余靖宁逮着机会,两步追上了刚要扬蹄的马,一脚蹬在了马镫上。上马的私兵吓坏了,赶忙把一手扯着缰绳一脚蹬在马镫上的余靖宁往下踹。

那马还在奔跑,私兵两手拽着缰绳,险些要把不住这匹马的方向。

余靖宁左手扯住了缰绳,右手扬刀狠狠扎了下去,一连扎了三刀。那人抓不住缰绳,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滚在了地上,脑袋被马蹄踏得稀烂,烂西瓜一般被余靖宁和马抛在身后了。

马还在跑,余靖宁紧紧贴着马身,他一手捉着刀抓缰绳很不方便,只好张嘴咬住了缰绳。这样激烈的一番缠斗,这马又不是甚么铁骑的战马,早就惊了,强烈的颠簸之下,余靖宁的手被缰绳绞出了学,一口牙险些都甩掉了。他尽量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抬起一条腿跨上了马背,另一只手总算是能够到缰绳了。余靖宁松了牙关,把自己从马背上扯了起来,两手扯住缰绳死死一拽——胯下马匹长嘶一声,终于找着方向一般朝前奔去了。

携着卞璋的人还在朝前跑,看样子是往城门方向去了,余靖宁没有马鞭,只好扬手狠狠打了马一巴掌,方才受了惊的马这会子还没缓过劲儿来,发了疯似的朝前冲去,没隔着多少时候,两边的距离就拉近了许多。

余靖宁这会子觉得自己的眼睛跟前有点黑,他甩了甩头,眼前又清明了起来,便没在意,拍马上前。

正在这时候,斜刺里忽然冲出了一群人,余靖宁还以为是散落在城中的锦衣卫来支援了。可没料到,忽然那为首一人冲着自己大喊了一声“宁哥儿!”

第二百八十回:捉拿

是高邈!

余靖宁心中一喜,京城和辽东的援军来了!

带着卞璋逃跑的私兵一看前方竟然又有一大群锦衣卫涌出,即刻调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去。

余靖宁摸出卞璋私兵所配的巷战弩,一扣机括,几枚弩箭就发射而出。

“噗”地一下子,小弩箭带着一串儿鲜血从那私兵的背后穿出,险些就扎着卞璋了。

卞璋惊吓过度之后求生的**已经掩盖了惊慌,在身后之人毙命倒在自己身上之后,干脆不打算甩开他,把这死人当成了盾牌使用,扯住缰绳就接着朝前跑。

援兵能进来,那城门一定是开了,城门开了,他就有机会逃出去!

可余靖宁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手里攥着弩箭狠狠地扎了胯下的马一下,那马嘶叫着扬蹄狂奔,和卞璋之间的距离越变越小,很快就所剩无几了。

高邈领着人,策马将卞璋身前的路全都堵住了,卞璋知道,锦衣卫是想抓活的,活的他抓回去审问才有大用,这群锦衣卫肯定不会上来就刀接过了他,是以买这家伙有恃无恐地朝前冲着。

这时候余靖宁的马已经行至卞璋身侧了。余靖宁狠狠将马头一别,就把卞璋的马朝着旁边别了三分,卞璋险些就要抓不住缰绳。

卞璋两只胖手死死拽住了缰绳,根本不打算理会旁边别他马头的余靖宁,打算一鼓作气骑马冲撞开锦衣卫的包围圈。谁知他抬眼往旁边一瞧,余靖宁竟然从马背上站了起来!

余靖宁那匹马显然比卞璋的要高出一些来,余靖宁本人又身量高挑,如此一来便是居高临下瞧着卞璋。

他忽然松开缰绳,从马背上侧着飞扑而出,卞璋背后的死人很显然受不住这样大的力度,早就噗噜噗噜滚下马背了。

余靖宁和卞璋在地下滚了三圈,周围的马四散而开,就怕把人给踩着了——踩着哪一个都是大罪。

人仰马翻了好半天,余靖宁终于先直起身来,把滚在地上蹭得浑身都是伤的卞璋一把扭住,高声道“把人绑了!”

周围的锦衣卫早就跳下马来了,七手八脚上去把人给捆住了。高邈一把将地上的余靖宁拽了起来“没事儿罢?”

还没等余靖宁摇头,高邈就接着咋咋呼呼地叫唤“我来的时候那几个死太监把还把府城城门给关上了,把我给急得呀!”

他看了看余靖宁,身上都是皮外伤,应当是没有太大问题了,刚放下心来。

只见一个小锦衣卫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险些一个狗啃泥摔在高邈脚边,喊了声儿“镇抚使!”

高邈瞥过去,只见那小锦衣卫手里头拿着个封了火漆的信封,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镇抚使!八百里加急!圣旨下来了!”

“这会儿下来了有个屁用!”高邈把白眼翻上天灵盖儿,要不是想给朝廷留个面子,估计都要啐出来了,“老子都把人抓住了圣旨才到,我要是真傻不愣登地等着,还不知道现在是个甚么样子呢!”

那小锦衣卫吓得一愣一愣的,哆嗦着想挪开,他脚步未动眼神先行,刚偏了偏头……

“哎呀!”那小锦衣卫惊叫起来。

高邈抱臂而立“又怎么了!”

小锦衣卫大概是被高邈方才痛斥圣旨来的慢的气势吓住了,话也说不全乎,统共就蹦出来三个字儿“世子爷!”

高邈听见这句话就觉得没好事,赶紧转过头去看余靖宁。

余靖宁手里拿着刀,用刀柄撑在地上,支持着自己站住了,而后,呛咳出一口血来。

他前几天就受伤了,虽然比小蔡轻,但也是真真切切地受伤了,这几天却都没怎么处理,一刻不停地在济南府城中奔波,方才又和卞璋的私兵那样激烈的打斗了一阵,那伤早就恶化了。

方才精神紧绷的时候不觉得,这这会子尘埃落定,人刚轻松一会儿弦子就绷断了。

余靖宁眼前一阵明一阵暗的,甚至还有点儿耳鸣,他一口血喷出来以后把自己给呛着了,这会儿正咳嗽不止。

他瞧见高邈到了自己身前,嘴一张一合的,像是要问他有甚么事儿。

余靖宁刚想把手抬起来冲着人摆一摆,眼前就瞧不见了。

……

余知葳在灯下收到消息的时候,眼睛跳个不停,随后像是暗暗骂了句甚么似的,把纸条儿放在了灯上。灯火跳动,很快就把这张纸吞噬了,只留下了灰烬。

冷长秋侍立在旁边,很有眼色地问了一句“娘娘,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出甚么大事儿,卞璋已经上了枷往京城带了。”余知葳神色失态仿佛只是一瞬的事儿,快得险些让冷长秋捉不住,“就是我大哥哥伤着了,我有些担心。”

“世子爷福大命大,定然有上苍保佑,不会有事儿的。”冷长秋接着话道。

“嗯。”余知葳撇了撇嘴,“伤的不重,我就是嫌他蠢,人家明摆着是想要他的命,他还这么搏命给把人活着捉回来。你看看,那皇爷怜惜他了吗?”

冷长秋听了这话,不知道接甚么好,过了好半天,才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奴婢斗胆与娘娘说一句,若是当真身处绝境,为何不置之死地而后生?您上回也与我讲了,不破不立……”

余知葳抬手制止了冷长秋的话,冷冷扫了人一眼,冷长期很快就识趣闭嘴了。

“我是说过这种话。,但我不想让天下人戳他脊梁骨。”余知葳拨拉了一下头上的珠花,长流苏上的东珠被她拨得噼里啪啦响,“更何况,这时候当真闹起来了,真是好事吗?如今若是余家反了,那就是犯上作乱,有我们一家作乱,天下人纷纷效仿,那岂不是天下都要大乱。朝中臣子求的都是一个‘正统’,我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又要失去多少忠臣良将,大衡又怎么太平。大衡才安定多久,有没有个几十年?更何况,你以为东郊巷里面那些洋人,都是打算和大衡做做生意就完了?”

“他们来,都是为了利益,巴不得你出甚么大事儿,他们好趁火打劫。”余知葳撑着下巴,手指点在自己的美人痣上,“就算大衡要闹,也就是兄弟关起门来打架,再怎么不合……那也不能在表面上露了怯,让人家拿住把柄。”

第二百八十一回:小孩

余靖宁回来的路上下了场雨,这和他上济南府来的时候的雨不一样,这雨一落到地上,天气就骤然凉了起来,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他进京的时候,地上都还是湿的,马蹄踏在地上溅出了一点点的水花。

卞璋身上套着的是二十五斤重的死囚枷,和他当初“无旨擅自调兵入京”的时候用的是一个分量——他这事儿已经被新派渲染的十分严重了,私自屯兵,与罪同谋犯又有甚么分别。

连这回把人关在城门里的备守太监也遭了牵连,一贬三千里,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国子监祭酒夏伟才的事儿掺和着卞璋的破事儿,在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酒舍茶馆亦能见议论纷纷。

夏伟才是彻底保不住了。

裘安仁一连损失两员大将,肉痛之余也不得不壮士断腕。丢车保帅的法子他用惯了,这两个人也只能扔。

不这都不是动摇根本的地方。

田信还在朝中,于见还围着他打转,而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倒台。

田信虽说人人骂他是阉党,说他认个断子绝孙的太监当义父,但是新派却那她束手无策,他拿捏着的是大衡的财政大权,动了是要伤根本的。况且这田信不比夏伟才,夏伟才和卞璋都是靠着修生祠这种手段拿到的官职,本质上和卖官鬻爵差不多。

田信不一样,就算他是上了裘安仁的船之后才连升几级,但他却实打实是在户部干出来的。一涉及到户部,关系立马就盘根错节,谁也别想摘干净了去。更何况,田信这个人胆子不太大,做不出像卞璋那样丧心病狂的事儿,连都察院参他都只能是挑着他“私人生活不大检点”这种事儿来的,动不了根基。

拿不住他的把柄,新派一众只能看着人咬牙切齿。

于见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能坐上内阁首辅位置的,没点真才实干是不可能的。要真想挑他的毛病,那就只能挑私德,这家伙有点奇怪的癖好,好似对裘安仁有点心思。

可人家印公自己都没说甚么,别人又能怎么说。

这年头,私德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外面拉上一张花团锦簇的帘子,谁管你底下糟污成甚么样儿呢。

余靖宁思量到这儿,只是哼了一声。世子爷常年拉一张驴脸,于是也没人察觉出来他有甚么不对,进京向朝廷汇报完工作之后,就各自该干甚么干甚么去了。

卞璋是高邈亲自押着进诏狱的,怕这家伙自尽,拿几尺长的棉布把人包成了粽子,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

高邈拍了拍两手,看着卞璋,顺带着嘲讽了人两句“好了巡抚大人,甭闹腾了,就您这待遇,没几个人能有。你瞧瞧,枷都给你卸了,还不赶紧偷着乐罢。”

卞璋塞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对高邈表达恨意,嘴里呜哩哇啦的也听不清是啥玩意儿。

高邈没管这家伙在折腾甚么鬼东西,转头对自己手底下的锦衣卫道“你们几个,把这家伙看好了,下这种拘捕令,进了咱们诏狱的,那是要皇上亲审。就这么几天,千万别让人出事儿了。”

周围的人应了,高邈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往外出。

他打算去看看余靖宁。余靖宁受了伤,高邈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下来,让人告了病假歇息几天。谭怀玠在内阁里忙着呢,如今清闲的只有安排完了差事的他。

高邈在路上想了半天,想起余靖宁孤家寡人的,一个人待在家里太冷清,觉得自己空手去看不好。便上家里头,拽上了高三奶奶,顺带着拎上了自己家里两个娃。

一个在地上跑,一个抱在怀里。

给高邈开门的是管事尤平,人称尤二。

还没等人说话,高邈就先开口了“宁哥儿歇着呢?”

高三奶奶怼了他一胳膊肘“哪儿你这么说话的。人家要是真歇了,是赶你走啊还是不赶你?”

高邈扁了扁嘴,不说话。

尤二赶紧把人往家里引,一边儿让小厮给余靖宁通报说高家三爷和三奶奶来了,他笑着道“世子爷没歇,这不是才回来,正给皇上写折子呢。陈阁老回来的早,有些东西不晓得,世子爷都得补上。”

高邈摇了摇头,直道“他这般操劳作甚,都说让他歇一歇了,这折子安排个文书,谁写不成了,非得他自己个儿亲力亲为。”

尤二跟高邈打着哈哈,心说,世子爷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出生的,却又不是纨绔,没有和人出去玩乐的心思,至多和谭阁老和高镇抚几个聚一聚,可这段时间大家都忙于政事。

世子爷要是不自己忙一忙,那他闲在家里作甚啊!

尤二想到这儿,只能摇头,心说当初郡主在家的时候,兄妹两个鸡飞狗跳地吵吵架,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冷清。

高邈进余靖宁院子的时候余靖宁才搁下笔,他伤势未愈,正用拳头抵着咳嗽,桌上摆着药碗。

高邈家的小子认识余靖宁,一见着人就乐呵呵地要往上扑,嘴里嚷嚷着“余叔叔!”

余靖宁见那小肉团子朝自己扑过来,赶紧把药碗朝里面挪了挪,一把将高邈家的大哥儿抱了起来。

余靖宁不大会逗孩子,抱着大哥儿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看起来完全像是大哥儿在逗他“余叔叔,我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

余靖宁“……”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话多的娃娃相处。

高三奶奶招呼着自家大哥儿“你小子快给我下来,你余叔叔伤着呢,你那么重,也不怕把人再给累病了。”

谁知道小肉团子很有想法,转过脸来问余靖宁“余叔叔,你累吗?”

高三奶奶绝倒,心说这父子俩怎么一个样子,说的话都让人怎么答?

这话倒是把余靖宁给逗乐了,他问大哥儿道“你会顽九连环吗?我们家有一副。”

“余叔叔家里也有小孩儿吗?”大哥儿睁着俩大眼睛瞧着余靖宁。

“不是。”余靖宁笑得有点勉强,看着不太真实,“是你葳姑姑的。”

第二百八十二回:砒霜

贺霄和一众人等坐在文渊阁当中,等着把卞璋押上来他亲自审问。

裘安仁继续要避嫌,根本来不成,蔺太后不知怎么搞的,入秋之后就病了,断断续续地发着热,到现在还没好,是以也没法子来。

贺霄忽然一下子就“亲政”了,心里十分没底,于是把余知葳拽了上来。

虽说这是内朝,但余知葳出现的时候还是有人小声议论了几句。

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太后能主政,那皇后为何不能,况且余知葳入宫为后以前,身上可是带着实打实的爵位的。

陈晖几个新派,坐着目不斜视,都没有意见,剩下的人也不好叽叽歪歪,于是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帝后二人身旁侍立了两个内侍,小叶本就该在场,余知葳那头儿侍奉笔墨的,竟然是冷长秋。

周满在死在了济南,不知道是被谁砍了,总之他那司礼监随堂太监的位置是空了下来,余知葳很快就就把冷长秋塞了进去。

冷小公公穿着新衣裳,是御赐的过肩斗牛曳撒,整个人瞧着漂亮秾丽,若不是总是含胸低头,都能让人生出一种“裘安仁第二”的错觉。

众人分坐两旁,等着锦衣卫把卞璋押上来。今日内朝议事的人安排的很奇怪,原本该到的谭怀玠余靖宁一个都没到,告的全是病假。余靖宁旧伤未愈,家里人得了余知葳的懿旨,让人歇着不让来,谁知道谭怀玠也好巧不巧地病了。

贺霄坐在御座上,觉得自己这文渊阁中烧炭烧得太早了,他衣裳又穿得厚,这会子背后都生出汗来了。

北上不舒服,人就跟着烦躁,他有点坐立不安,就想等着锦衣卫快把卞璋押上来,赶紧审完了事。

这事儿前前后后的折子,余知葳都押着他看过了,况且这卞璋罪大恶极,新派早就板上钉钉地给人揪出了错处,蔺太后想保人都无力回天,如今“天子审案”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余下的事儿,还是得锦衣卫撬开他的嘴。

可这……人怎么还不来。

余知葳好整以暇在他身边坐着,她是沙场来回的人,对“抛头露面”这种事情不太在意,没必要像蔺太后一样欲盖弥彰地缀着珠帘。

她看了一眼身侧皱眉的贺霄,感觉自己也被他的情绪影响到了。

是啊,没为什么人还不来?

不过很快,文渊阁众人就听见阶上“哒哒哒”的声音了,看着底下青衣的锦衣卫小碎催跑了上来。

大家以为犯人该带到了,谁知道那小锦衣卫一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腔道“皇爷!”

文渊阁里的人齐刷刷地全都盯着他瞧“犯人卞璋,死了!”

余知葳陡然将头抬了起来,看见镇抚使高邈黑着脸进了文渊阁,一撩袍摆也跪了下来“属下失职。”

阁臣们皆有些骚动,余知葳抢在所有人之前开了口“人怎么死的。”

她没先让人问高邈的责,却是先问了人怎么没的,就是不想给那杀人灭口的人留机会。

高邈冲着余知葳一抱拳“回娘娘的话,犯人高邈,一个时辰之前从牢中提出。臣担心卞璋会有自戕之举,于是在上枷的同时,裹了他的手脚,并塞住了嘴。”

犯人上堂之前都是要搜身的,余知葳不担心高邈做本职工作会出这种纰漏,更何况高邈甚至更考虑的更周全,为了防止人咬舌,连嘴都给人堵上了。

所以这卞璋究竟是怎么死的?

高邈接着道“卞璋自北镇抚司诏狱上了囚车,自诏狱到文渊阁,皆有人看守,可方才开了囚车,才发现,卞璋已经断气了。”高邈顿了一下,抬头瞧了一眼贺霄,又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余知葳,接着道,“仵作已经在路上了,臣虽并未轻易触碰尸体,但单看面色,臣觉得有中毒的嫌疑。”

高邈十来岁就在锦衣卫当中混,甚么死人没见过,自然是也混出了一点经验来,他说的话,在座的书生没一个能反驳的。

余知葳沉吟了一下,道“若是请仵作将尸体抬上文渊阁不知道其中要经过多少双手,不如请诸位大人移步殿外,我们亲自看看,究竟是谁胆大包天地在皇爷眼皮子底下对要犯动手。”说到这儿,她特意侧过脸去,问贺霄道,“皇爷以为如何呢?”

贺霄正低头沉思,冷不丁被点了名,差点儿吓一跳,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身旁坐着的不是他母后,于是很快就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头,道“皇后说的有理,诸卿便随着朕一同前去看看。”

文渊阁内阁臣无敢不从,全都站起身来,由高邈引路往前头去了。

仵作已经来了,卞璋肥胖的身体倒在地上,被仵作翻着眼皮。

余知葳低头看着卞璋的脸色,面色青白,是个死人像,是有中毒的迹象。

果然,没过多少时候,那仵作就抬起头来,冲着四周的人一拱手“禀皇爷、娘娘、诸位大人,此人确是中毒身亡,服食了砒霜。”

他转头又问高邈道“请问镇抚使大人,死者在上囚车之前精神状态如何?”

高邈不假思索,便答道“无碍。”

仵作接着问话“他上一回饮食,是甚么时候?”

“三个时辰前。”高邈皱着眉头接着答道,“今日诏狱的泔水桶还没有倒,大人要派人前去探查一番吗?”

那仵作估计是想捋胡子,但是又碍于刚刚摸过尸体,所以生生忍了下来“两个时辰……那就有些早了,若是死者在那时就服食了砒霜,便不会在上囚车时还精神尚佳。”

余知葳盯着卞璋的脸,看了好半天,忽然有些怀疑这老仵作是不是因为不想翻泔水桶,所以才这么说的。

仵作和高邈还在那里一问一答,余知葳继续盯着卞璋,像是想把人脸上盯出花儿来。

忽然,余知葳注意到了一样东西,用来防止卞璋咬舌的那一团布,如今正整齐地搁在他身旁。

“这塞嘴的布不会有问题罢?”

第二百八十三回:京疫

仵作捡起了地上塞嘴的布团,抬头对余知葳道“娘娘说的不错,这死者,周身的物件儿都要一一检查。”

他叫手底下几个小碎催将那东西探查了一番,没过一会儿,那小碎催就太起头来,喜道“大人,就是砒霜!”

高邈即刻高声吩咐周围的锦衣卫道“去,将今日接手过卞璋的人,都给我叫上来!”

几个低品阶的小锦衣卫得了令,四散下去了,没一会儿就有人上来报“镇抚使,小孙自尽了!”

高邈愣了一下,高声问道“怎么回事儿?人怎么死的!”

那小锦衣卫脸上也慌着,道“服毒……”

余知葳闭了闭眼睛。果真,这裘安仁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他拍卞璋禁不住锦衣卫的审问和拷打,便现行弄死了他,甚至连毒死犯人畏罪自杀的人都给准备好了。

下毒的人已经“服毒自尽”了,那锦衣卫当中和卞璋有关的人全都要受到牵连,包括接管北镇抚司诏狱的高邈本人。

高邈脸色不虞,跪在地上,向余知葳和贺霄请罪。

与此同时,谭府中的万卷,慌慌忙忙从自家院子中跑了出来,哐哐砸起了世子府的大门“开门!是我!我家二爷二奶奶让我来的!”

尤二开了门,名都就站在他身后,问道“甚么事儿这般慌张。诶,你离这么远作甚?”

这万卷见到有人出来,赶紧又往后退了几步,好似要离着门口八丈远“你们离我远些,别过来。”

名都和尤二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只见万卷从袖笼里面捏出一封信来,拿手指尖儿拎着给了名都“二爷病了!他觉着是济南府的时疫!”

“谭二爷这回来都快有半个月了,怎么现在病了?”名都有些惊讶。

“我也不知道。”万卷摇了摇头,“那甚么,我方才去了陈家,陈家大爷在文渊阁,就遇上二爷了,我便赶紧来给你家世子爷来送信。我家二爷说了,他这一回来,见了不少人,若是这病情在京中传开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万卷说完像是又要跑“我们婵姑娘和二奶奶如今全都听了二爷的话,不敢出门,只我一个还在外头跑腿。虽说我如今还好着,但你们也不能大意,千万要净过手再见世子爷!二爷还在家里头写折子,还不知道甚么时候能递上去呢!”

名都和尤二一听,自然不敢小觑,连忙将家中扫洒了一番,他二人把自己上上下下又洗了一番,才敢把信件交给余靖宁。

谭府当中,谭怀玠已经吐了三次了,他没吃甚么东西,几乎连胃里的酸水儿都要吐出来了。

他不敢让婵姐儿凑在跟前,孩子早就让乳母抱走了,就剩下一个死活都不愿走的陈月蘅留在跟前,非要亲力亲为的照顾着。

谭怀玠当初劝她道“到时候若是你也染上了,该怎么办?”

陈月蘅直接回答道“你不过是和那病人说了几句话,便染上了,我与你日夜住在一起,染上是迟早的事儿,与其在别处等死,还不如咱们夫妻俩待在一处,要死也死在一起。”

谭怀玠见陈月蘅这样坚决,也没法子反驳了,于是陈月蘅便和谭怀玠待在了同一个屋子里,除了大夫,一概不让进出。

有接触过的人全都住在自己的院子里,每日都服药,府外面迅速铺上了石灰,府中之人一概用艾草泡过的水洗过一遍。

谭府上上下下全都是药味儿。

谭怀玠吐得没办法握笔,只能口述,让陈月蘅代笔,他一边咳嗽一边口述,一封百十来字的奏章感觉怎么都写不完,也不知道是人心焦还是时间已经紧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这折子写好之后,辗转多次,才让余靖宁夜闯文渊阁生生送了进去。

文渊阁当值的正是陈晖,内阁次辅万承平也在其中。这也是万卷上陈家去找不着陈晖的原因。

陈晖唤司礼监来人,冷长秋才进司礼监顶了周满的缺,余知葳让他自己有眼色些,于是晚上给各位大人伺候笔墨的正是冷长秋。

冷长秋不假思索,抽身就往内宫跑。

这个时间,宫里头的贵人早都歇下了。

消息很快就由冷长秋传进了内宫,余知葳半夜揪着贺霄起了床要上文渊阁,宫人和内侍们慌慌忙忙地全都起来了,小叶跳着脚使唤小内侍,要给贺霄准备步辇。

余知葳知道这绝不是小事,不打算等着贺霄的步辇过来,扯着人就步行往文渊阁去。小叶继续跳脚,和冷长秋一人一边儿地跟在余知葳和贺霄后面跑。

余知葳到底是习武之人,脚程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贺霄被余知葳拽着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简直苦不堪言。

余知葳跑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

贺霄险些就撞在余知葳身上,他略微有些恼“这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余知葳转过脸来,问道“母后说是病了,是不是这几日也在发热?”

贺霄想了想,忽然有点儿毛骨悚然“是了,就是在发热,好似还有呕吐的症状。”

余知葳不知道这会儿是该高兴还是怎么样,太后年纪越来越大,鬓边已然能瞧见不少白发了,这回儿要是一命呜呼了,对余知葳来说只能是好事儿。可是太后要是真染上病了,他们这宫里头人来来回回的,到处都是人,谁知道哪个染上了哪个没染上,连她自己都不大安全。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叫几个御医都去母后那儿守着,院使和院判都到文渊阁商量对策。”

院使和院判一共三个人,不是那不入流品阶的,平日并不住在太医院当中,轮值也未必轮的上他们,晚上全都各回各家,歇在了宫外。

夜色当中,宫里面到处都是忙忙乱乱的,小内侍们飞奔着去了太医院。太医院值班的小御医只能连夜赶了出去,将已经回家歇着的院使和院判全都请到宫里来。

这一晚上,全京城都是不能安眠的人。

第二百八十四回:安排

余知葳一进文渊阁就瞧见余靖宁了,一副伤势未愈的样子,又连夜赶了过来,脸色的嘴唇都有些显而易见的苍白。

她不敢露出甚么端倪,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圈椅上,看着众臣向自己行礼。

谭怀玠的折子是余靖宁带过来的,余靖宁也是最清楚谭怀玠在济南府究竟怎么被染上的,他在行礼之后首先开口道“臣替谭大学士说一说情况。”

贺霄抬手“讲。”

余靖宁低着头揖了揖,开口道“谭大学士与臣在济南府走访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个病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百姓是患了时疫的。这位病人和谭大学士交流的过程当中,语气激动,多次喷出飞沫。谭大学士唯恐自己染病,曾自行服药三天,无事之后方归京。却不曾想竟是染了病却并未发病。”

其实文渊阁中诸位朝臣都有些后怕,谭怀玠当时领着百姓告御状的时候,朝堂当中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那如今文渊阁中的人,哪个能保证自己体魄强健,染不上这时疫呢?

很多人已经在心里骂起卞璋和谭怀玠来了,若不是卞璋能力不行,这疫情何至于扩散到京城当中;这谭怀玠既然知道自己和病人接触过,做甚么又要回京又见过那样多的人?

余靖宁说完了话,冲着贺霄又一揖,便退回了原先的位置。这时候,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也匆匆从宫外赶了进来,都是胡子老长的老爷子,气喘吁吁地就进来了。

余知葳刚等人刚喘过一口气,喝了两口水,便点了人“崔院使。”

崔老头子刚刚把茶杯搁下,赶忙应道“娘娘。”

“如今问院使,是因着院使术业有专攻,院使先说了话,我们便也有方向了。”余知葳冲着崔院使道,“院使先说说,可知晓这如今是甚么情况?”

那崔院使答话道“回娘娘的话,此种疫情症状乃是高热之后伴有呕吐,于水灾之后常见,太医院中有过记载,药方都是现成的。此种疫情飞沫饮水皆可传播,务必要保证患病之人隔离治疗和饮水的清洁。”

文渊阁中诸位都是能臣,这崔院使一说防治方法,立即就能想出对策来,立马就讨论出了个章程来。

文渊阁灯火彻夜未熄,第二日一早章程就拟定了出来。除却京城诸项事宜,顺带着确定了外放至山东的京官儿,配合着济南知府迟未一同重新对济南府疫情进行彻查和防治。

因着谭怀玠实在是见过不少朝臣,于是第二日的大朝会立马就取消了,估计连着许多日都不会有早朝。

高邈来不及被调查,就投入新一轮的工作,京城当中到处都是锦衣卫蒙着口鼻的锦衣卫,驱散着百姓归家。

不仅这些,还要喷洒太医院配置的药水,又要安顿有可能患了病的百姓,哪里都需要人,锦衣卫腿都快跑断了,还是忙不过来。

全京城的大夫都由太医院领着,几乎是挨家挨户地做防治工作,有几个兼职说书的,甚至现编了一整套词儿,教京城中的百姓要撒石灰喷药水,最重要的是不要出门,还得把家中的水烧熟了再喝。

两日之后,余靖宁领了旨,从西郊大营调了五千都军,协助锦衣卫进行各项工作。

满城都是艾草和药的苦味儿,秋日下过雨雾蒙蒙的,莫名地给京城添了几丝又冷清又神秘的气氛。

余靖宁骑在马上,领着一队兵士,和高邈碰了头。

大家都用太医院特制的巾布掩住了口鼻,中间垫着的是特制的药,熏得满鼻满口都是药味儿,但没有人敢抱怨,毕竟没人不想要命。

高邈先开了口“宁哥儿辛苦,这是上哪儿去?”

余靖宁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上东郊巷,那边儿洋人咱们不大好管,但咱们毕竟是大国,不可能不理会,这会子带个大夫过去,好给他们瞧病。今儿早上下的旨,说是先礼后兵,若是沟通不成,咱们就只能委屈他们,让咱们西郊大营的兵暂时接管东郊巷了。”

高邈叹了口气,道“如今全京城都是药味儿,就那洋人巷还半点儿味儿都不见,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到时候若是里头有病了的人,又是一通乱,咱们的工作不就白做了。这旨意下的对,要我说,就不该和他们客气……”

余靖宁正跟高邈说着话,忽然转头一瞥,瞧见个大衡人打扮的洋人,正揣着手在街上走。

虽说这洋人穿的是大衡的道袍,也戴了冠,可那黄头发毕竟太明显了,一眼就让人认出来了。

余靖宁当即一声将人呵住“站住。”

洋人转过脸来,是个挺年轻的洋人,高鼻梁深眼窝,两只眼睛碧绿碧绿,让余靖宁觉着自己见着了只猫,猫说“大人。”

汉话说的还怪不错。

余靖宁表情很严肃,说出来的话听着还算客气,但语气绝不算客气“东郊巷如今毫无管制,朝廷已经明确说明东郊巷中人不可在其余街市行走,为何明知故犯。”

不只是余靖宁,高邈也挺生气的,这群人自己找死就算了,别带着他们也死啊

“大人恕罪。”那洋人冲着余靖宁用大衡礼节一揖,“小人并非住在东郊巷当中,今日出门,是因为家中药品不够了,是以出来采购一些。”

余靖宁越看越觉得这个人可疑,于是问道“如今药品不够,皆报给巡街的锦衣卫,由锦衣卫统一采购药品,你为何一定要亲自上街?”

那洋人冲着余靖宁笑了笑“小人是做幕僚的,不敢劳动主家,于是只好自己出来了。给大人添麻烦了,大人恕罪。”

他手上的确拎着两包药,可余靖宁还是觉得何处不对劲儿。

不会是因着他是个洋人,我如今又要去东郊巷,是以觉得这洋人哪儿哪儿都不对?余靖宁心道,他皱着眉头,又大量了这洋人几眼“你是谁家的幕僚?”

“内阁次辅万承平。”这洋人睁着绿眼睛,看着余靖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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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回:大使

余靖宁放了那洋人回去,自己打马往东郊巷去,刚走到不列颠的使馆跟前,就瞧见陈暄正插个腰,嘴里叽里咕噜冒着一串洋文,满头大汗地跟人说话。

鸿胪寺正卿,就是陈暄的岳父,年岁大了,害怕这时候还让人出来在东郊巷干活,直接把老头儿弄蹬腿儿了。于是鸿胪寺这段时间的事务,皆是由陈暄这个少卿在暂代。

余靖宁也听不懂陈暄那嘴里叽里咕噜的是在作甚,但看陈暄的表情估计不太愉快,他站在原地等了一阵子,直到陈暄话语稍歇的时候,才下马上前上前去唤人“仲温兄。”

陈暄看余靖宁身后牵着马,带着少说千把来人的兵,微微缓了一口气,和余靖宁寒暄道“世子爷来了。”

他估计正气得够呛,秋日已经凉下来了,他还在拿巾子擦汗“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们和鸿胪寺一群文官,和人打交道的时候腰杆子也挺不直,就只能难为自己了。诶,对了,城里头锦衣卫够用吗,怎么还均出这么些来给东郊巷呢?”

“并非是锦衣卫。”余靖宁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此是西郊大营的兵。”

陈暄很快就明白他这笑的用意了,锦衣卫那是“卫”虽说有拱卫皇城的职能,但是却只能算是皇家的,或者说皇帝的私兵。西郊大营虽说天天在京城九门外喝西北风,却是实打实的军队。

朝廷要把西郊大营的兵拉来东郊巷,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

陈暄先把鸿胪寺自己手底下那群人撂下,和余靖宁道了句“借一步说话”就把人招呼到一边儿了。

只听陈暄轻声道“这回形势利落,也没给东厂捞油水的机会,不像上头的风格啊,怎么,变了天了?”他们俩脸上都带着太医院特制的布罩,说话的时候闷闷的,总让人觉得是隔着一层雾。

余靖宁一脸的讳莫如深,隐晦道“太后娘娘,不是病着呢嘛。”

陈暄一脸了然,点了点头“你家出的那位娘娘,的确是个人物,没让咱们看走眼。”

原先说“娘娘”,那就是蔺寒蟾这一位娘娘,如今宫中不仅有太后娘娘,还有一位皇后娘娘余知葳,谁是人间真凰还尚未可知呢。

余靖宁默不作声吃下这一记夸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如何。

陈暄这两句话说完,便不再和余靖宁离那么近,他退开了几步,朗声道“这回朝廷是个甚么意思,也知会我们一声儿,我们鸿胪寺的好办事儿。”

余靖宁此回前来并未着戎服,穿着世子朝会用的团领大襟袍,胸口的坐蟒补子张牙舞爪的“上头给咱们下了明旨了,今日领了西郊大营过来,便是协同咱们鸿胪寺诸位大人办差的。娘娘叮嘱过了,因着东郊巷内各位皆是为了万国友好邦交而来,让我们这群丘八对人家客气点儿,不能失了大国的风范。可这是我们大衡的地界儿,说话办事儿都要按着我们大衡的规矩来,若是我们与旁人讲理,旁人却不领情,那咱们就只能先礼后兵了。”

余靖宁言罢,亮了亮新赐的腰牌。

这腰牌他领过好几回了,这是钦差的腰牌,他官职虽是虚衔,但领的这却是实打实的“差遣”,谁也不敢小觑了去。

再加上他又是个武将,自然和鸿胪寺这群书生不一样。

武将讲究甚么?不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东郊巷的人和大衡的百姓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还是因着手里有些钱心里不发慌,可喜欢和人讲“自由”讲“开放”,但是按照余靖宁来看,其实就是自由散漫和爱跟人唱反调。

他们觉着大衡京城这种不让人出门的法子是“圈禁”,让他们“享受不到自由的空气”,感到十分的“没有人权”。

东郊巷的洋人,都是在大衡混了好些时候的,汉话自然是能听懂一些的。余靖宁和陈暄方才说的那一番话,便是特地说过他们听的。

听到此处,果真方才那几个洋人过来了,一个鹰钩鼻子过来,按着大衡的叫法和余靖宁打招呼“余世子。”

说的是大衡官话,也是按着大衡的方式喊人的,行的却是西洋礼——伸出一只手来,要和余靖宁相握。

余靖宁没理那只冲他伸出来的手,冲着人握拳拱了拱,神色冷淡。

那洋人有些尴尬,把手缩了回去,面色不虞。

这时候,余靖宁才开口道“先头太医院与我们说了,如今是非常时期,尽量避免触碰。大使如今既然在我们大衡,行一行大衡的礼节又有何妨?”

周围鸿胪寺的官员和西郊大营的兵,各个都带着草药布罩,就这群人大剌剌地暴露在结实上,还想和人握手?

门都没有。

方才那是不列颠使馆的大使,和鸿胪寺交涉的时候前襟都别着章花,余靖宁眼睛尖,一过来就瞧见了,没等这大使自我介绍,就已经瞧出来了。

不列颠大使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笑道“既然是太医院说得,那自己人无可厚非,我们也不必因着礼节问题过多地纠缠。我与世子爷便长话短说了,如今这大衡带兵进驻东郊巷,没有这样的规矩罢,如今鸿胪寺派出去在各国的大使,也都是自己配备着护卫的,世子爷说是不是。”

陈暄方才已经和这不列颠大使打了半天的太极了,人家总觉得自己不会患上大衡的“疫病”,说的陈暄是口干舌燥,也没个结果。

这会儿这大使打太极打习惯了,还当余靖宁是文官呢。

“我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惯不会说那些洋文的。”余靖宁的赤红圆领大襟袍衬得人分外好看,那剑眉凤目就跟要入了画一般,实在和他方才自己说的那几句话沾不上边儿,就算他行军打仗,那也是个儒将才对,“若是方才说了甚么,让大使没听明白或是误会了,那还真是我的疏漏了。我们西郊大营是来协理太医院的御医一同防止疫情的,可不是要入驻东郊巷啊。”

第二百八十六回:工户

在余靖宁和西郊大营给鸿胪寺撑腰之后,陈暄很快地就将东郊巷里头的各种事宜安排完毕,顺带着把大夫也安顿了下来。

余靖宁住在东郊巷可能是暂时了,等过两天还要回城去做些管控的工作,可陈暄就只能是有家不能回,要住在东郊巷鸿胪寺办差的院子里了。

东郊巷的各项工作正紧锣密鼓地往下安排,宫里面也是一样的,到处都是药汤子的味道,以太后的慈宁宫周围尤甚。

这几日,宫里宫外都忙碌无比,关在自己宫中的夏锦繁彻底被遗忘了,除了有人按时扫撒喷洒药水之外,延禧宫就和冷宫无异。

余知葳半夜的时候,还左边儿带着惊蛰右边儿带着冷长秋泡在文渊阁中理事,连皇爷本人都没这么勤奋理政——小皇帝打瞌睡,让余知葳差人给送回去了。蔺太后大概是害怕余知葳趁机把自己药死,慈宁宫里三层外三层全是自己人,很不恰好地,裘安仁咋京城的疫情爆发之前人在自家私宅当中,这会子完全没法进宫来

当值的阁臣就那么几个,各个全都认识余知葳了。

余知葳很清楚自己要的是甚么,她想要批红权。

而如今蔺太后抱恙,裘安仁又在宫外进不来,简直是天时地利俱全,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余知葳直前的确是在给内阁的票拟做批红,但是这批红权不是她自己的,是贺霄的。那是蔺太后秉着“锻炼锻炼”孩子的心,下放给贺霄的批红权,余知葳不过是等着贺霄偷懒的时候,有个“代行”的权利。

她如今,是想将批红权彻底揽在自己的手上。

现下京城上下“以疫为先”,将西郊大营调入京城,连同锦衣卫一起管控全城的做法,就是出自余知葳之手。

自从谭怀玠病倒开始,京城中患疫病的人数便越来越多,好些朝臣都倒下了,这会子能用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自己的岗位上蹲着,谁也不敢懈怠。

今天陈晖忙着呢,内阁中当值的是次辅万承平。他这会子正和余知葳一起揪着工部尚书不放,要商讨扩建漏泽园的事儿。工部尚书侯景明和兵部的孙和风那老头子是一个路子,惯常喜欢缩着脖子当鹌鹑,要不然就是当夜枭——手底下阉党横行,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会儿看着手底下的人搭上了阉党的车,一会儿又和新派虚与委蛇,是大衡的一颗著名墙头草。

上回新派闹军工外包的时候,工部差点儿就被都察院咬住不放,撕吧撕吧放嘴里吞了,这老头子吓得不轻,赶紧把手底下贪墨的家伙往外扔。

余知葳对他到现在还能保证屹立不倒这件事表示惊叹。

侯景明捏着帕子,在余知葳面前哭哭啼啼:“娘娘啊,不是老臣不建,是工部实在没几个钱……”

余知葳:“……”她劝也劝了,天地苍生的大道理滚车轱辘话滚得口干舌燥,怎么这家伙还在这儿哭。

“户部不给我们拨钱呐。”侯景明哼哼唧唧地捏着帕子,给自己擦完眼泪又擦鼻涕,大家在文渊阁中都带着太医院特制的布罩,余知葳觉得他在擦鼻涕之前,已经把鼻涕流在布罩上了。

老头儿擦完鼻涕,又把布罩拉了上去:“您知道户部那群人是有多滑,我这么个老头子,怎么从他们手上讨出钱来?”

余知葳看这侯景明看了半天,唤了冷长秋过来:“长秋,你去将户部尚书田信田大人请到文渊阁来。”

侯景明的哭声戛然而止:“这……天色这样晚了,这时候叫田尚书来不合适罢。”

“有甚么合适不合适的。”余知葳熬夜熬久了眼睛疼,自顾自揉了揉太阳穴,“如今京中是非常时期,你我谁不是点灯熬油地熬着。侯大人方才还说户部奸猾,这会子却又替田信说上话了,到底是田大人不给你拨钱,还是侯大人根本就没去找过他。”

余知葳这话诛心,立马把侯景明说闭嘴了,冷长秋说走就走,给余知葳行了个礼就出了门。

惊蛰把帕子在热水里打湿,拧干了给余知葳,让她把眼睛敷一敷。夜里很安静,水声哗啦哗啦的,人说话的声音一概听不到了。

余知葳仰头坐在圈椅上,让惊蛰给自己把叠好了的帕子搁在眼睛上。

她熬得头疼,这会子才觉得舒服了些。

“娘娘辛劳,千万注意身子。”余知葳闭着眼睛,听着这声音,像是万承平的。

“不敢。”余知葳仰着头道,“万阁老是内阁中的老人家了,大衡有个大大小小的事儿,还不都是靠着阁老们这么熬心血熬出来的。我才几岁,实在是算不上辛苦。”

这话说得,又客气又疏离,让人猜不出来余知葳是个甚么态度。

“娘娘言重了。”万承平道,“为皇爷分忧,乃是臣等的本分。”

屋中又是一阵静默,余知葳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之下,险些就要眼睛上敷着热帕子睡着了。

这回的批红权能不能到她手上,就看这回疫情的时候她能不能熬出头了。余知葳无声地道。

终于,等余知葳快迷糊着了的时候,冷长秋终于把田信给领来了。

余知葳扯掉了脸上的帕子,冷冷在田信的脸上打量了一圈,看得田信身后冷风嗖嗖的,他在朝中被骂惯了,下意识就想缩脖子。

终于,余知葳开口了:“方才侯尚书与本宫说,新建漏泽园的事儿,你不愿给工部拨银子。如今大家都在场,咱们便开诚布公地说一说。”她顿了一下,像是弯起嘴角来笑了,“与本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余知葳说完话,便又转过头来,看着田信。余知葳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笑起来的时候娇娇俏俏的,余知葳本来就长得好,这么一笑,竟然让人看出些天真烂漫的感觉。

可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绝对不会大半夜满眼红血丝地问户部查账的。

田信后脊梁都是汗津津的,给余知葳噗通一声跪下了。

第二百八十七回:户部

谁都知道,田信是裘安仁的看门狗,还是裘安仁的管家婆,威风不威风不知道,但出了事儿定然首当其冲。

他家女儿田双玉三年前在余知葳生辰宴上说的那番话很有远见,这种远见大概来自于兔死狐悲的怜悯。

夏伟才是裘安仁的弃子,如今正革职查办,疫情当道,他根本出不去门,起复遥遥无期,还不知道余知葳甚么时候能给人致命一击,连带着女儿都困在深宫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田信觉得,可能快轮到他了。

他跪在地上,咬着牙,心里飞快地过了许多念头——她不敢这么单刀直入地查户部的账的,里面牵扯的人太多了,她要是真的敢查账,新派和旧派原本就不牢固的联盟只怕是要土崩瓦解。

余知葳没看跪在她脚底下的田信,手中捉着茶杯把玩“长治七年,文渊阁大学士谭怀玠南下洛阳,是为钦差。清丈土地,计亩征银自洛阳始,到如今,已经有两年了。如今行商也抽重税,关口也抽重税,照理来说,户部不该拿不出银子的。”

照理来说是该有,可实际情况就是没有。

户部的账目,里面水很深。缴纳上来的这些银子当中,有一大部分被阉党抽走——夏天要冰敬,冬天要炭敬,真正进了户部的没多少东西。

陈暄当初和年少的余知葳说过,大衡国库之中,有大量的佛郎机银。这是在十三港还顺畅地通行着的时候,原本借着这些佛郎机银,还能勉强保证大衡国库的充盈。

可开海禁,就意味着新派会越来越富有,越来越能把持住大衡的朝纲。

阉党愿意看见这些吗?

所以田信手里的户部就这样给裘安仁背着黑锅,如今被推在面前当挡箭牌的还是田信。

“娘娘久在深宫之中,有所不知。”田信跪在地上,背上的冷汗很快皆干了,他逐渐冷静了下来,“我大衡自从长治七年以来,东南沿海就饱受倭患之苦。这些倭寇虽不成规模,但是烦如蚊蝇,驱之不尽。娘娘知道,我大衡的卫所兵皆是自给自足,可如今倭患横行,他们又有何机会耕田。”

他说的这是大衡的“军屯”,余知葳余靖宁当初北上辽东,军饷军粮不仅靠着朝廷,还要靠着辽东原本的卫所军屯。

田信这意思很明白,大衡虽说没打大仗,可是小仗不断,国库拿不出银子来情有可原。

东南这群倭寇,说白了就是土匪,大衡朝廷和东瀛交涉了多次,人家倒是一个比一个油滑——“倭寇皆乃叛国匪盗,衡国可诛之。”

这意思就是,我们管不了,你们自己看着打罢。

余知葳把茶杯搁在了桌上,看了田信一眼,哼道“田大人,本宫觉得你大概是忘了些事儿。”

田信没敢抬头。

“本宫未出阁时,也并非是养在家中的娇女。”她扶了扶自己的堕马髻,发髻上的凤头钗口含滴珠,摇曳在耳畔,“大人是不是忘了当初我那绥安的封号是如何来的了。竟然拿这些来糊弄我?嗯?”

余知葳年岁还是小,挑着声音问话的时候听不出威胁,竟然带着些小女儿的娇憨,可放在这寂静的夜里就是说不出的诡异。

“东南倭患是比当初兀良哈三卫兵临宁远城还严重吗?”余知葳笑了起来,“如今朝中众人都为着大衡奔走,照理来说国库中不会比当初少才对,怎么当初兀良哈就打的了,打个倭寇反倒是捉襟见肘了?”

她这会儿可能还动不了田信,她自己还有把柄落在裘安仁手上。田信可不是夏伟才那种能随意丢弃的棋,若是真的把裘安仁惹恼了狗急跳墙,她自己落不了甚么好处。

余知葳的身世问题,自云翠死后,痕迹彻底抹得干干净净。余知葳毕竟是上过玉牒的余家嫡女,绥安郡主的诰封还在那儿放着呢,蔺太后哪怕是心中疑惑,也得碍着皇家颜面把这事儿压下来。

但裘安仁是个疯狗,谁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事儿捅出去,到时候众口铄金,余知葳想辩驳都辩驳不成。

如今还不到完全撕破脸的时候。

她不会杀田信,但她想借着这个契机,重新逼着大衡打开十三港。

从户部下手,是个一举多得的好法子。

田信舔了舔自己的嘴,他确实是常和内阁那帮人打交道,甚么谭怀玠陈晖,他都无比熟悉。可如今半路杀出个余知葳……

他不知道余知葳下一步想要作甚,他猜不透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的心思。

“田大人掌管户部多年,想必该比我更清楚国库中到底该不该有钱。如今外患该除,难不成内患就不管了?”余知葳脸色稍微缓和,像是要给田信台阶下,“如今这工部修漏泽园的钱,是非要用不可的。本宫看户部的账目,出些修建漏泽园的钱,还不至于让大衡风雨飘摇,等过几日,大人就把银子拨了罢。”

这是让田信自己想办法补户部的缺。

“这几日情况特殊,印公没办法回宫里来,母后正在病中,总是食不知味的。”她这话说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给田信提醒些甚么,“我听闻你家夫人与母后从前关系就不错,不如明日宣进宫里来,给太后侍疾罢。”

田信脸色发白,开口不知道还要说甚么,话头就被余知葳按了下来“田大人,这可是荣宠,没道理拒绝罢。还有啊,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离家这般久了,哪有不想父母的,让太太进宫来,陪陪贤妃妹妹也好。”

余知葳看向田信,脸上还挂着娇娇俏俏的笑,小虎牙露在外头。

这女孩子的年纪,分明比自家双玉还小啊。田信跪在地地上领了旨意,退出去了。

余知葳挥手让内阁中当值的人散了,过一会儿下一波人就该来了。

她用帕子抹了一把脸,瞧了一眼出去的侯景明和万承平,心中有些奇怪。

侯景明在她对田信发难的时候不说话就罢了,万承平为何也不说话。

第二百八十八回:帮你

换来的人是陈晖和孙和风,余知葳略略将之前在文渊阁中说的话与陈晖通了个气。

顺带着叮嘱了孙和风两句“田信总拿倭患说事儿,这事情也拖沓了好几年了,尽快拟个章程出来,待京中疫情结束了,好好整治一番。”

孙和风连忙应下。

大衡自隆武朝以来便重文轻武,如今一时半会儿还掰不过来,虽说各方自有将领,但做决策的人还是兵部和内阁这帮书生。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文官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像平朔王府这样武将出身的勋爵之家,家里的世子爷至今在朝堂上领的都是虚衔。所以,蔺太后没法子再在明面上对余家动刀,只能背地里使刀子。

余知葳点灯熬油一宿没睡,两眼通红通红,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连轴转,这会子便是要回去了。

惊蛰和冷长秋跟着余知葳,在即将天明的宫阙中行走着,天穹苍苍,像是罩着一层雾。

余知葳路过了慈宁宫,看了一眼关闭的宫门——太后病着,怕让旁人也过上了病气。

她侧头问了一句冷长秋,道“上回你挑的那些个孩子,如今都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冷长秋垂首回话,“那几个孩子生的好,太后娘娘亲自挑了去了。有一个在太后娘娘跟前还伺候了一阵子,那孩子伶俐,知道敛锋芒,敬着裘安仁呢。”

“哪个孩子?”余知葳记得从她手底下过了好几个美少年,那些孩子都是从钟鼓司挑来的,虽说生的貌美,却是宦官中的戏子,身份低贱。

些孩子都是走了正经路子,被蔺太后“瞧上”,进而从钟鼓司进了紫禁城,到了她身边伺候。

但为何能在太后跟前露上脸儿,这就引人深思了。

这里头和余知葳脱不开关系,但这都是私下的恩情,没人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那孩子叫碧空,今年十四岁。”冷长秋答道,“娘娘还有印象吗?”

余知葳没印象,那批孩子的年岁都差不多,还都叫碧甚么碧甚么的,闹得余知葳怀疑了一阵,教这群孩子的师父,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头上发绿之类一言难尽的往事。

“字儿写得不错的那个。”冷长秋这么一提,余知葳想起来了。

那群孩子里就一个会写字儿,甚至还会背书,给蔺太后抄过《刺世疾邪赋》。

不知道的,哪能想到这孩子是钟鼓司出身,还以为是内书堂的呢。

余知葳闻言明了了,她点了点头,侧耳对冷长秋道“蔺太后虽说昏聩了些,但到底不傻,咱们能想到这时候药死她是最好的时机,她自个儿也能想到。让那孩子机灵点儿,事儿要是办不成,那就算了,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冷长秋应下,扶着余知葳上了台阶。

蔺太后能死,但蔺家还在。哪怕蔺家军比不上余家军,那也是手里有兵权的。哪怕蔺家不动作,那也还有裘安仁。

裘安仁早就不是前两年那个非得要仰仗着蔺太后的宠爱才能干政的“妖宦”了。如今阉党蔚然成风,四处横行,他已经成了大衡的“九千九百岁爷爷”,很难说如今他和蔺太后是谁在仰仗谁。

真是麻烦。余知葳心道。

她缓慢地行过了宫城,太阳的金光追在她身后,一点一点爬上了明黄的琉璃瓦。

……

余知葳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睁开眼睛的时候,瞧见贺霄正坐在榻边看书。

这会子是在自己的寝殿里头,贺霄没有戴太医院的布罩,连发都没束,披在两肩上。他渐渐退去了孩子气,是个少年人的样子了,只是一双小猫眼睛里头还透着稚气。

余知葳翻身坐了起来“皇爷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儿。”

贺霄见她起来,伸手把人往怀里揽,余知葳没完全睡醒,一时间有点愣,但随后还是没抗拒,由着贺霄抱了过去。

“怪羞人的。”余知葳靠在贺霄肩窝上的时候说。

贺霄见旁边伺候的人还在,赶紧挥了挥手叫人下去了,这才点了点余知葳的脸“都瘦了,昨儿是不是又熬了整晚,又眼睛疼了?”

余知葳“嗯”了一声儿,还是困得慌,在贺霄肩上蹭了蹭,有意无意地撒着娇“不熬没法子啊,如今四处都是事儿。”

“怪我。”贺霄拍了拍怀里的余知葳,“昨儿是我先打瞌睡的。”

余知葳像是很不高兴,哼道“皇爷还知道打瞌睡是不对的?母后如今病着,你便该独当一面了,要是做得不好,岂不是要让母后失望了?”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可那是贺霄对余知葳。余知葳对贺霄没心思,被贺霄揽在怀中,越闻他身上的冷香人越清醒。她想要批红权,她想揽权,可她现在不能在贺霄面前明说。

她不想给贺霄留一星半点儿的疑虑,给贺霄展现的都是“我在为你好,我怕你累着,我在为你分忧”,而不是“我就是想插手政事”,她想让一切权利过渡到她手上的时候都是顺理成章的。

贺霄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性未定,没人知道他是真的无心政事,还是只是被自己的母后所压制。

万一孩子有一天,想要把皇帝的权利握在自己的手上,那又该如何?

她不想在贺霄手里留下一点儿把柄,她想让贺霄自己把权利交到她手上,沉溺在余知葳虚构的温柔当中。

贺霄听了这话,脸色不太好。

蔺太后长期说这孩子“不长脑子”,严重影响了小贺霄对“做好皇帝”这件事儿的自信。余知葳一提这话,他就想起了自家母后的脸。

“你莫要训斥我。”贺霄沉着脸,有些要闹脾气的意思,“我本喜欢读书弹琴,画画作词,无心这些事,母后她明明事事代劳,却又说我不争气。你如今也来说我要让母后失望。我……”

他最后这句话没说,就只是沉着脸。

上钩了。

余知葳挑着一双桃花眼瞧他,眼里氤氲着水汽,她又往贺霄肩上蹭了蹭“皇爷好凶,我又没说不帮你。”

第二百八十九回:流水

余知葳坐在桌子跟前,一手拿着笔,一手薅头发,字儿没写出来几个,头发倒是薅下来一大把。

惊蛰追着给余知葳捡头发,把一团头发抓到自己手里,叉腰道“娘娘,别抓了,再奴婢知道您头发生得有多又密,那也耐不住这么抓啊。”她后半句话没说,得亏如今是在自己寝殿里头,没人过来,这要是谁见了,披头散发的,还不得吓着。

余知葳这习惯久了,甚至可以说是上辈子留下来的,留到如今还是一想问题就抓头发,改也改不掉。

惊蛰强行捉住了余知葳的手,把她的头发重新给梳顺了,余知葳忍不住又想拽,最后只好是捉住了桌上的纸镇,放在手里把玩。

她给惊蛰打哈哈道“这不是还有桂花油呢嘛,多擦上些便是了。”

“娘娘这话说得。”惊蛰把余知葳的头发重新梳顺,打了个辫子放在身后,免得余知葳再折腾,“就是有桂花油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娘娘如今才几岁,就想头发全掉光了当姑子吗?”

惊蛰是平朔王府的家生子,原先尤平家的待着她和余知葳就像带着两个闺女,是以,只有她主仆二人在的时候,惊蛰颇是“没大没小”,这会儿竟是数落起余知葳了。

余知葳撑着脸,没一会儿就想往桌子上趴,嘟囔道“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比你娘还啰嗦。”

惊蛰哼了两声,心道,那是我娘疼你,还乐意惯着你,舍不得说你罢了。

余知葳没顾着惊蛰正在想甚么,她如今正对着纸上的一堆东西絮絮叨叨。

如今米价贱、前些年废除了轮班匠制,大量的匠人涌入市场,旁的东西价格也贱。长治年间就没有价贵的东西,所有人都把金银囤在家中,要么就是置地,就没有往外画的时候。

最后弄得朝廷和百姓全都越来越穷,以前开海的时候,还能靠着佛郎机银将银子流通起来,如今……

大衡就是蠹户腐水,根本转不起来。

余知葳的纸上一头列着军工厂和重开海禁,另一头列着合并银庄推行银票。

然后还该怎么样,还有甚么办法能刺激大衡的银子转起来?

她哀嚎着趴在了桌子上。这东西她上辈子只学到了一个极其浅薄的层面上,道理都懂,可是实行下去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辈子学的东西。不如不提,她读书那会子,新旧两派和阉党闹得还没这么厉害,她读的都是旧学,虽说也是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但是……

大衡如今正是站在“百年未有之机遇”的风口浪尖上的时候,东郊巷就像是洋人窥伺大衡的一个窗口,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天朝上国会是谁。

祖宗之法是能修身,可却没办法帮着大衡赌一把今后的境遇。

余知葳叹了口气,问了惊蛰一句“长秋还在文渊阁呢?”

惊蛰正给余知葳倒茶,闻言答道“奴婢和他说过了,回来了便要先见过娘娘才能去歇着,这会儿定然还没回来呢,娘娘且等一会子。”

余知葳点了点头,冷长秋进了司礼监之后,的确是有出现在文渊阁的资格了,她安排他去侍奉阁臣笔墨,他也是兢兢业业,没有一丝一毫敢松懈的,是个求上进的人。

余知葳略略伸了个懒腰,吩咐惊蛰道“让大寒抱鸽子进来罢。我给陈府送封信。”

陈暄如今日日在东郊巷耗着,能收着信的就只有陈晖。不过他们家两兄弟,谁收到了都一样。

大寒最近瞧着机灵了不少,也许是被自家姐姐打出来的,总归没了刚来坤宁宫时候的缺魂少智的模样,她乖巧地从余知葳手上接过了信筒,拴在了鸽子腿上。

而后打开窗户,抱着鸽子放飞了出去。那鸽子扑棱棱上了天,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点儿,消失不见了。

……

贤妃田双玉住在储秀宫,如今太后不乐意让旁人近身侍疾,她只好待在自己女儿的宫中。总归都是不让出去,田夫人待在那儿都是着急地转圈圈。

田双玉正歪在榻上凭着小几吃一碗樱桃煎,这东西按理来说是过了季节的,但宫里面供得还有。

如今夏锦繁身上位分虽说是还在,可她那延禧宫和冷宫没有甚么分别,这样的东西余知葳一概不许往她那儿送。

于是她那份,余知葳就对半分了,田双玉到底心疼娘,给田夫人也备了一碗。

可田夫人这会子没心情吃樱桃煎,她在寝宫里头来回地踱步,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看得田双玉眼晕。

这母女俩在一起,总是要说私房话的,这会子周围没有宫人和内侍,就留了个田双玉家里家生的奴婢,正伺候着。

田双玉皱了皱眉,终于开口了“娘,您也别转悠了,看得眼睛都晕了。”

田夫人一摔耙子,一屁股坐在了榻上,道“我着急呀,如今那皇后娘娘将我困在宫中,就是在威胁你爹呢!”

“我知道啊。”田双玉皱了皱脸,“她不威胁我爹那才奇怪呢。人家那是‘新派’的皇后,何必对个阉党的臣子好言相向?”

“小没良心的!”田夫人挥着帕子往田双玉身上打,“如今进宫做了娘娘,连自家爹也不顾了?”

田双玉搁了手里小匙,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娘啊,当初爹他认了印公作义父的时候,咱们就该想到这一天了。这阉党和新派斗,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爹他要户部这个肥差事,要这个尊贵和体面,那新派肯定要头一个拿他开刀。印公如今在外头,顾不太上宫里的事儿,再说了,就算他极力要保下爹爹来,那新派哪能愿意,还不是要斗得你死我活。”

“爹从前印公手里捞得好处够多了,如今也该还一还了。”田双玉从身旁的宫人手中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若是爹这回咬咬牙,把家里的庄子铺面全都卖了,补上这个窟窿,那皇后娘娘便动不了咱家。这时候自然是命要紧,赶紧破财免灾罢!”

第二百九十回:贪生

田夫人听了田双玉的话,只好重重叹了一口气,窝在榻上不动了。

田双玉说得对,如今怎么着急都没用,他们只能破财免灾。

“娘,你快把那樱桃煎吃了罢,到时候再坏了,可不浪费?”田双玉哄着自家娘,“娘就放心罢,爹是明白人,知道怎么救自己的。您在这干着急,也没甚么用,咱们还不如安分些,别让皇后娘娘逮着把柄了。”

她说到这儿,凑近了田夫人,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瞧瞧那夏锦繁,若光是她爹出了事儿,怎么能动到她头上去,说不准今后家里还得靠着她呢。可不就是作,如今她爹若是当真没了官职成了白衣,那她关在延禧宫里就别想出去了。”

田夫人觉得有理,她胆子小,也不敢到余知葳跟前去跳,生怕殃及池鱼。

田夫人吃了两勺子樱桃煎,觉得浑身冒出汗来——方才转悠得太多了,她又胖大,如今一坐下来,可不是汗如雨下。

“你这屋里,地龙和炭盆都烧上了,弄得这样热。”田夫人没寻着扇子,只好拿帕子给自己扇风,“这才几月,你怎么弄得跟隆冬一样。”

田双玉蔫不唧唧,按住了小腹。

田夫人眼睛刷一下就亮了,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田双玉道“我身上来着癸水呢,畏寒。”

田夫人登时就泄了气,讪讪道“我还当是甚么呢。”

田双玉哼哼。

“我说,你都进宫这些日子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儿。”田夫人凑到田双玉耳边悄声道,“不是说皇爷颇是雨露均沾么,也没专宠谁。”

“娘啊。”田双玉这会子不蔫了,精神抖擞地要和她娘吵架,“我先前给你说的,你全都忘了?”

她往着坤宁宫的方向一指“这段日子新派可是占着上风呢,等到这疫病过去,阉党还不知要怎样蛰伏。皇后娘娘忙着前朝的事儿,后宫的事儿就当真不管了吗?这会子新派就怕着阉党因着咱们爹的事儿,狗急跳了墙,直接扶着个幼子登基,蔺太后直接做太皇太后。”

她喋喋不休,接着道“皇爷是母后的亲儿子没错,可又不是印公的亲儿子,哪个幼主对他来说不一样呢。就冲着这个,谁如今敢有身孕。就算皇后娘娘起了怜悯之心想着‘幼子何辜’,那我还怕阉党要玩留子去母呢。我还是消停些罢,活着不好么。”

田夫人被自家女儿训斥了这一顿,只好讪讪地扁了扁嘴,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她才问道“那照你的意思,皇后娘娘是不是也生不出嫡子来?”

“谁知道呢,我看难。”田双玉往后一靠,懒懒地歪着,“皇爷才多大,以后还长着呢,这两年恐怕是不可能了。不过若是她的话,大概新派还是会护着人的,比我好多了。所以,我还是算了罢,别想了,等甚么时候印公那个九千九百岁后头再添上个九十九再说罢。”

田夫人坐在原地,继续泄气,连吃樱桃煎的兴致都没了。

田双玉歪在迎枕上,接着嘟嘟囔囔“这长治朝的后宫,和从前都不一样。前朝是个甚么样子,后宫便是个甚么样子。后宫干政如同家常便饭,你闺女我不争气,不敢拿那后宅的功夫跟咱们皇后娘娘班门弄斧……”

“早知道……”田夫人一拳砸在膝头,“余家真是会教女儿啊,早知道咱家也该这么教。”

“就我?”田双玉哼了一声,像是自嘲,“还是算了罢,晚喽!家门兴盛如同王朝,哪里有那么容易抓住机遇啊。还不如趁着暂且还无事的时候,得过且过呢。”

反正……我也不是自己乐意要进宫的,既然这宫中所有人都是被家族投进来的符号,那我为何不选择过得开心一点儿呢?

田双玉如是道。

这母女二人心心念念的田信田大人,这会子也正满头大汗。

他正在卖自己的庄子。

面前的买家是个年轻人,刚开始的时候出价还算高,这也是田信一开始就选中他的原因。

可是越谈,他就把价钱压得越低,等他再去找那先前的买家的时候,人家说他“言而无信”,早就不愿意要了。

而且,能一口气吃下那么多庄子铺面的人,好似也只有这个年轻人。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像个商贾人家的孩子,肤色黝黑,倒像是个行武的。

这年轻人大马金刀坐在自己对面,仰起头来喝水“田四爷,我如今也知道你是着急用钱,如今我这个价,你还能从哪儿找呢?”

田信哆嗦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害怕甚么“你怎么不戴布罩。”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而后哈哈一笑,将布罩蒙上了“前几日过来的,都是田四爷的手下人,全然没有人与我说这样的话,今日见到的,果真就是田四爷本尊了。”

田信怕死,这是遗传。

那年轻人前几次不断压价,好机会理由都是“没诚意,叫你们主家来”,如今主家可就是真的坐在他面前了。

田信见他带上了布罩,神色很快就缓和了些许“如今你既然见到了我,就知道我如今的诚意,那又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如今的确是着急用钱,你怎么这样敲我竹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呐小哥儿。”

年轻人摇了摇手指,这让田信觉得这个姿势有些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瞧过的了“田四爷的庄子我瞧过了,真正能丰收的好田并不多,都是薄田,我愿意出这个价,也是仁义了。”

田信自然不乐意出好田,他万一有个甚么事儿,还要靠着庄子养老呢,不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田信皱了皱眉头,道“与你添上几亩好田便是,又何必把价钱压得这样低,这是在难为我。”

那年轻人两手一摊,挑眉道“那我也没办法啊田四爷,我要您的好田和温泉庄子也没甚么用,您不如还是少饶我些银子罢,我够诚意了。”

田信嘬起了牙花子“你这小子,还说诚意,我如今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我姓肖。”年轻人挑眉,“小名儿蛋儿。”

第二百九十一回:立冬

谭怀玠近几日好了些,勉强能下床了,正凭几读着一封信。

他病了这许多时日,错过了京中好些消息,如今正是要他知晓的时候。信是从陈晖手上出的,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情况。

田信的庄子是肖皖买的,他受了新派众人的指派,压低了价格把那些庄子和铺面全都买了下来。

作用当然是有。

新派在动过军工的心思之后,又想抢去江南制造的生意——他们从硕果仅存的广州港中新进购了一批纺纱的机器,说是要比大衡原先用的快许多。到时候若是十三港重开,这一批新制的纱,便可以为大衡换来新的收入了。

谭怀玠将手中的东西搁在了小几上,恰好陈月蘅从外头进来,将屋中的窗户打开了。

她回头笑道“如今虽说是快入冬了,但还是开窗通通风罢。你也快好了,别总闷着,知不知道。”

谭怀玠冲着陈月蘅点了点头。

这回陈月蘅大概是神灵庇佑,在谭怀玠身边亲力亲为四照顾着,竟然都没有染上疫病,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府中的太医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惊叹了好长时间。

谭怀玠从圈椅上站起身来,他一场大病,又瘦了许多,衣裳穿在身上都晃荡。他走到窗边,长吸了一口气,道“快要落雪了。”

陈月蘅倚在窗边,连连点头“我听闻这种春夏时候的疫病,等到冬天了就会好许多,如今外头的消息传回来,果真是如此。”

“送来了信件里都与我说了。”谭怀玠望着屋外的树,上面叶子都落光了,显得更加细瘦孤高,“此次管制京城疫病,连西郊大营都拉了来,寻常百姓见了兵和锦衣卫就乖乖听话了。就是有些勋爵人家的不大懂事,还闹了一阵,朝廷直接下令抓了好几家的纨绔,直接扔进大狱里去了,等到疫病结束再放出来,全都个顶个儿的老实。”

这种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以前从来没见过,想来是余知葳的手笔。到底是将要入冬了,风一刮,屋外还是有些冷,陈月蘅透了一会儿气就将窗户关上了,扶着脚步虚浮的谭怀玠回圈椅上坐下。

谭怀玠接着给陈月蘅讲朝中事儿“这还都好解决,麻烦的是东郊巷那群洋人,如今是余贤弟和仲温兄在那边管着,据说是出了不少事儿。”

谭怀玠说的很对,余靖宁还能每天倒班,回家歇上一段日子,可陈暄还真得日日待在这东郊巷当中。

陈晖在东郊巷住得,胡子都没时间刮,一脸胡子拉碴地仿佛老了十岁。正满眼红血丝地坐在鸿胪寺在东郊巷办差的院子里喝茶。

他昨晚就没睡。

昨儿晚上,东郊巷住的人家问陈暄要太医院特制的布罩,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百十来个。

陈暄自己的布罩都快不够用了,太医院的御医领着全京城的大夫昼夜不休,能制造出来的都供应不暇,别说一口气给人这么多了。

鸿胪寺的几十个序班小孩儿这段时间在东郊巷到处跑腿儿,累得两眼一抹黑,拉着脸和人说没有。

序班的意思是,你不出门就不需要布罩,你不出门就是了,干嘛非要出门找死。

这家人的意思是,你妨碍了我们的人身自由,我要找你上司告状。

于是这家人找上了鸿胪寺主簿,鸿胪寺主簿也跟人解释了半天这个意思。可是这鸿胪寺主簿就是个“八品芝麻官”,京师高官如云,人家才不把你放在眼里呢。

主簿气极,直说你们找你们那国的大使要去,我们鸿胪寺向来是负责邦交的,不是给你们当杂役使的。是个洋人脸就在人面前充大爷,糊弄糊弄京城老百姓就算了,糊弄鸿胪寺的人,没门儿!

住东郊巷里,就得守咱们大衡的规矩。

折腾了半天,这事儿闹到了陈暄这里,陈暄一个头两个大,天还没亮就派人上世子府拍余靖宁的家门了。

调兵权在余靖宁的手里,陈暄的官职和调兵的职权几乎快隔了三千里,还真得等余靖宁回来不可。

余靖宁刚带着西郊大营来那天,东郊巷里很是安静了一阵子。但是那会儿城内旁的地方又不消停起来——锦衣卫查出几个倒卖高价太医院布罩的,卖的还是假货,正忙着到处逮人呢。

高邈人手不够用,又得找余靖宁求助,谁知道这事儿还没解决完呢,东郊巷又瞎折腾。

余靖宁晚上也没睡几个时辰,挎着刀往马上一骑,杀气腾腾就往东郊巷那头赶去了。

几个小序班跟着余靖宁身后哭哭啼啼地诉苦,顺带着传达了一下陈暄的意思“世子爷带着刀去罢那些人吓一吓就是了,不用动手。”完了以后还自己否定自己,“这说的什么话,都闹成这样了还不动手,他们那几个大使都是吃干饭的吗?这样也不管,还非要咱们来管。这还不能伤人,说伤了咱们的人家国家的感情,不好交代。这还要交代啥甚么?十三港都关了,这不明摆着不想跟人打交道嘛,真是……”

这小孩儿年纪不太大,估摸着比余知葳大不了多少,是蒙了祖荫在鸿胪寺里头帮忙的,就领着个九品的职位,天天混吃等死。这回算是真正被“重用”了一回,小孩儿也不想一天到晚当饭桶,很是努力了一阵子。可没想到三天就踢一回硬石头,五天就碰一回壁,折腾的人是苦不堪言,这回逮着余靖宁了,可是好一通诉苦,从余靖宁上马开始,整个人嘴里一直就没停过,一直骑着马追在余靖宁后面“嘚嘚”。

他走在余靖宁后面,瞧不见余靖宁的脸,这小孩儿没怎么见过这位爱拉驴脸的世子爷,肯定不习惯他每天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现下要是让他绕到前头去瞧一眼余靖宁的脸色,保证吓得再不敢在他后头发牢骚了。

余靖宁的手在刀柄上虚虚扶了扶,道“我自有分寸,让你们少卿放心便是了。”

第二百九十二回:保重

余靖宁到东郊巷的时候,陈暄正抱着个大水壶站在门口喝水——里面灌得全是浓茶。

他天天找不着睡觉的机会,如今就靠浓茶吊着精神,要是每个东西提提神,他都怕自己倚着门框睡过去了。

后来发现喝茶也不管用,他还是在等余靖宁的过程当中差点儿睡着,方才让手底下人给自己找来了一截儿小辣椒,视死如归地啃了一口。

提神醒脑的作用很明显,是少卿大人当即不困了,被辣得跳蹦子,这会子正喝茶解辣呢。

他瞧见余靖宁的时候正热泪盈眶“世子爷啊你可来了!”

余靖宁见他眼里含着泪花,眉头皱了皱,露出一个怜悯中含着安慰的神色,上前来冲着陈暄一拱手“我还当鸿胪寺的小孩儿是言重了。陈少卿以后若是遇上这般为难的事儿,尽管来叫余某就好了。今日是余某来晚了。”

余靖宁除了听故事的时候,听说陈暄小时候把陈月蘅弄丢了,吓得当街大哭以外,还真没见陈暄哭过。他这么一掉眼泪,倒是把余靖宁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就上升到这东郊巷里面出了甚么“有辱国格”的事儿,腰间挎的刀都快拔出来了。

陈暄摘掉鼻梁上的金丝玻璃镜,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说这眼泪花是被辣出来的,只好拍了拍余靖宁的肩膀,道“你来了就好,方才那王序班给你把情况讲明了罢,我领你去,你调兵便是了。”

余靖宁动作快,没一会儿就让西郊大营的兵把闹事之人的屋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屋子的主人一看情况不妙,大声出来质问。

余靖宁冷着一张脸,挎刀站在门口,直接告诉他“在下并非鸿胪寺中人,听不懂先生方才说的话,若是先生不会说大衡官话,那就实在是没有交流的必要了。”

那人肯定能听懂大衡官话,但就拿腔作调,非得叽里咕噜的说那西洋话。他听了余靖宁的话之后,又嚷嚷了一阵,没见鸿胪寺的来当和事佬,反而看见余靖宁把刀一抱,就开始指挥手底下的兵士把自家大门给堵了起来,急得火冒三丈“诶!你们这是要作甚?!”

余靖宁一抽刀,道“秉公办事,既然你们大使都不管你们,那东郊巷闹事者一律与大衡百姓同等处理。”

刀锋雪亮,那洋人一缩脖子,看着余靖宁把自家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顺带着贴了封条。

余靖宁对手底下人安排了一阵,正巧陈暄从屋后绕了过来,瞧着这封条道“这好主意啊,封条哪儿来的?”

他瞧着那封条上盖着玉玺,必然是朝廷发下来的东西,可是从自己让序班去找余靖宁到他过来,期间时间根本不够再去宫中专门求一趟封条,故有此问。

“哦,这个啊。”余靖宁把刀收进鞘中,对着陈暄道,“先前不是与高三郎去查那伪造太医院布罩的事儿了嘛,这是朝廷发下来封那些商贩的铺子的封条。还剩一些,没用完,我想着在这儿说不定能用上,于是就带来了。”

陈暄推着眼镜儿“啧”了一声,道“好办法。我现在就去写折子,也问朝廷讨下一些来,反正就是费点儿笔墨,大不了上头写的字儿也由我们代劳。以后谁不服管,就给他门口封上。”

“对了,还有一事。”余靖宁一边让人把剩下的封条全都发给陈暄,一边接着道,“我过会儿也和朝廷打声招呼,就不回府去住了。东郊巷这边情况复杂,我还是留下来比较好。之前万卷差人来送信,说是握瑜能下床了,我想着要再过半个月一个月的,京城疫情就过去了。这段时候十分关键,非得严防死守不可。”

陈暄摇摇头“世子爷辛苦。如今京城当中,见天儿街上跑腿儿的,就属锦衣卫和西郊大营的兵最辛苦了。”

余靖宁冲着陈暄揖了揖“少卿也辛苦。如今京城当中还想做些实事的,哪有不辛苦的,共同勉励罢。”他想了想,觉得称少卿还是太生疏,于是换回了平时的寻常称呼,直呼陈暄表字,“仲温兄近日也不得休息,万望保重。我们到底是武将,跑惯了也不觉得甚么,仲温兄千万注意身子,别病倒了才是。”

陈暄想了想,他岳父年纪大了,像他这么连轴转地管理事务定然不成,若是他再累倒了,那还不知道这鸿胪寺的工作要谁来做。

如今新派风头正盛,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把差遣全都填满了,那阉党早就睁大眼睛盯着空缺,卯足了劲儿要往上补呢。他想到这儿,赶紧一脸严肃地将余靖宁的话应了下来“贤弟这话说的在理,愚兄定然谨记在心。你放心,这点子苦还是吃得了的,病不了。”

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子,便各自忙各自的事儿去了。

天越发地冷,余靖宁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觉得按照往年大衡这种冬长夏短的天气来看,恐怕是该落雪了。

落雪……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今年栽的新海棠苗子,好容易才活了起来,这几天都忙,已经好些日子没照料过了,也不知道府里的下人好好看管没有。

这又要下雪了,大衡京城这雪,要是真下下来,一下几尺厚都是有的,新栽的小苗子还不得冻坏了,他还没给做过保暖的措施的。

其实这事儿安排个人回去跑个腿儿,让下人去做就是了。可余靖宁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慌得要命,给手底下兵士吩咐了一阵,跨上马就要往家里跑。

等到他敲开自家大门的时候,尤二很诧异地瞧着余靖宁“世子爷这是落了甚么东西,差个人回来拿就是了。”

余靖宁边说话边往里走“我看这天儿,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那蕤灯榭中新栽的海棠哪里受得了这般的冻,我回来瞧瞧,怎么给保保暖才行。”

这尤二追在余靖宁后面跑,道“世子爷,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这苗子不必那样护着的。”

余靖宁站在蕤灯榭的院子里,瞧着余知葳亲写的匾,愣住了。

我这是在干嘛啊?

第二百九十三回:福州

福州卫的指挥使龚老八三四十岁了,眼上带着一道疤,说是海盗砍的,没事儿就拿出来给人炫耀。

福州是十三港之一,当初港口还开的时候,卫所和市舶司就是海港的两条保障,进进出出港口的贾人,既要孝敬市舶司又要孝敬他们,当年谁人不称一声儿军爷。

可那是从前,不知是从长治七年还是八年开始,福州卫就没那么好的日子过了。

这几个港口闭关都是因为倭寇,关了港口,可是倭寇不走。市舶司的老爷能往回撤,可卫所的丘八不成。龚老八蹲在福州打了两年的倭寇,越打越多,打到最后,他都发现那群“倭寇”说的不是东瀛话了,听着不是泉州话就是漳州话。

甚至连福州自己的人都有。

天凉了,龚老八蹲在帐子门口,扒拉这地上的泥巴。前两年冬天的时候,天儿冷地险些能冻掉耳朵,听闻北海湾年年上冻,也不知道福州港能不能冻上。

等到冻上了,说不定就不用打了。

这两年没人种地,福州遍地不是兵就是匪,原先跑生意的那些人,一个二个全都不知道上了哪儿去,从前繁华的港口当中就能见着卫所的水军。

娘的,龚老八蹲在地上想,老子家里的地都撂荒了,镇日在水边打倭寇跟土匪,饭都快吃不饱了。

他可怜那群倭寇,要是能吃饱饭,谁铤而走险;可是他也可怜自己,他也快吃不饱饭了。

龚老八拣着根儿草棍儿就往嘴里塞,叼着这烂兮兮的草棍儿,嘴里哼着不知道甚么南腔北调。

他像是在等个甚么人。

过了好半天,那人终于回来了,瞧着比他年轻些,但肯定是过而立了。新剃了胡子,衣裳穿得也比龚老八干净,是特地打扮的。

龚老八就开口了“我说老蒋,你这穿得人模狗样的,咱们饷银要回来了吗?”

老蒋脸色不大好,闻言道“没有。”

龚老八把自己嘴里的草棍儿往地上一吐,大骂道“朝廷的银子都他娘的给阉人上供了吗?老子在这打了两年倭寇,饭他娘的都吃不饱,也没见来个人管管。”

老蒋也骂“上头那一群,没一个好东西,通通都是混账。”

“何止混账!”龚老八吱哩哇啦,“那就是王八羔子!光拿知道拿老子拉磨,不知道给老子喂粮,他娘的当老子是驴吗?”

说到这儿,老蒋把眉头一皱,啐了口道“银子是没有,粮倒是下来了,就那意思。饭能不吃饱,倭寇还是得大。”他说到这儿也气得火冒三丈,“关甚么港口,闹得现在人连饭都没的吃。京城山东不是前段日子闹瘟疫嘛,说是前都拿去救灾去了,没工夫管咱们。这意思不就是你们凑活凑活填饱肚子的了,自生自灭去罢。嗐,我看福州的倭寇都比咱们过得好,这他娘的是个甚么日子。”

“给粮食了?”龚老八从地上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自己的筋骨,“真会做人啊,现在大衡的粮价贱成个甚么样子,他们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就拿这么点子东西过来糊弄老子。走,老蒋,带我去瞧瞧粮食。”

老蒋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走罢。”

这两个人到了粮车跟前,打开了盖子,里头装着的米粒儿都是去了壳儿的,还都是新米。龚老八神色稍霁,哼道“这也抵不上饷银的价钱啊。”

他伸出手来,把手埋进了粮食当中,掏了一把。

底下的米都翻到了上头来。

龚老八脸色霎时间黑了下来——上头一层的确是新米无疑,可底下的,竟然都是发霉糜烂的粮食!

去他娘的!

龚老八大手一指,指使老蒋道“你去瞧瞧,其他的车里的粮是好是坏?”

老蒋带着几个兵士,把几大车粮食从翻了个底朝天,都和方才那一车是一样的,上面铺了一层新米,底下的全都是腐坏霉烂的。

龚老八揉了一把头发,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甚么。

老蒋“这还打甚么玩意儿,还不如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呢。”

龚老八没理会老蒋的抱怨,这会子他身上没穿甲,从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个印。

福州卫指挥使的印。

石头是好石头,经过了许多人的手,上头拿手握的地方磨得已经光滑了。

老蒋不抱怨了,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看着龚老八。

“去他老母!”龚老八一把将手上的福州卫指挥使印砸在了地上,他力气颇大,这石头一摔在地上,立马四分五裂,“福州卫”几个字当即血肉模糊,看不清了,“老子不打了!人当倭寇的还没这么惨呢!这还不如反了他娘的,先杀了那个监军的死太监!”

大衡长治七年之后的规矩,文官领兵太监监军,闽南巡抚尚在城中,首当其冲的就只有监军太监这个替罪羊了。

龚老八一呼百应,营中的汉子提刀就走,浩浩荡荡往城里涌。

福州卫的监军太监还在帐中午睡呢。龚老八“滋啦”一声掀开了帐门,几乎把那帐子帘子撕下来。

监军太监被骤然透进来的光惊现了,骂骂咧咧的“谁吵你爷爷睡觉了!诶!你这是要做甚!来人啊!!!快来人啊!!!龚老八造反了!!!”太监嗓子尖,一喊就破音,听着跟猫挠心似的,恶心的人想吐。

龚老八根本没管这监军太监凄厉的惨叫,冲将过来,一把将往床下爬的太监摁住了,大手挥起刀来,眼睛都不眨就是一刀。

监军太监的眼睛和嘴巴都长了老大,定格在了那一刻。他的头颅滚在了地上,咕噜咕噜出了帐子,被往城里跑的小兵当了球踢。

血溅龚老八一脸。

龚老八就这么带着监军太监身上的血,随便吧刀往自己后背一抹,刀锋还是雪亮。

他冲出了帐子,举起刀来,对着自己手底下的兵嘶喊了起来“杀光这群贪官污吏太监阉人!!”

他可怜倭寇,可怜百姓,可是谁可怜他呢?

大衡要入冬了。

第二百九十四回:红标

孙和风近日得了个孙子,小崽子是京城疫病的时候生的,这会子才满月。这孩子生的时候巧,满月的时候长的白白胖胖,恰好还是京城疫情结束了的时候。老头子高兴,抱着自家哭得吱哇乱叫的小孙子,大笔一挥,取名为去疾。

这般高的期望,也不知道辛弃疾和霍去病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这孙去疾小朋友正是孙老头子的长孙,老头子见着这娃娃就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

今日,孙和风又让乳母将小崽子抱了过来,自个儿拿着小拨浪鼓逗人。

这孩子不识逗,净知道哭,老头子也不觉得烦,还要接着逗。

孙和风是不太烦,但估计孙去疾是挺烦的。

这小崽子一把抓住了老头子的胡子,哭得小脸儿涨红,使劲儿往下扥,老头疼得“嗷”一嗓子,把崽子吓得哭得更厉害了。

乳母吓了好大一跳,赶紧解救孙和风的胡子,折腾了半天,最后还是被去疾崽子揪下来好大一撮儿。

孙和风扶着下巴,疼得眼泪花儿都快冒出来了。

乳母赶紧抱着还在哭的小崽子给孙和风赔罪“奴婢替哥儿给老爷赔罪。老爷恕罪,哥儿年纪太小了,不懂事的。”

“没事没事。”孙和风扶着下巴,疼得抽气,“挺好挺好,这小子力气大,今后有出息!”

乳母也不知道这个有出息从何而来,但是为了避免老爷罚她,知道连连称是。

正当老头子打算再接再厉,继续逗孙子的时候,他大儿子,也就是去疾小朋友的爹冲了进来。

“父亲!”孙大郎疾步走了进来,先看见了自己口水眼泪一起流的儿子,“大哥儿果然在您这儿!”

孙和风吹胡子瞪眼“怎么?我还不能看看我孙子了?”

“能,能。”孙大郎怕老子怕得紧,赶紧连连称是,“爹啊,兵部来了人了,四处找你呢!这会子人都在堂屋等着了,您就赶紧把哥儿给乳母,您去见见人罢!”

“兵部的人?”孙和风皱了皱脸,犯起了以前的老毛病,“我今日休沐啊,他们自个儿不会办差,非得找我啊?这怎么都找到家里来了,我正含饴弄孙呢……”

“爹!”孙大郎急道,“说是八百里加急的快件,红标的!特地呈报兵部,我才来找您的!”

“甚么?”孙和风腾一下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差点儿被椅子腿儿扳倒,孙大郎赶紧上前去扶自家老爹,“八百里加急?红标?!你这小兔崽子,怎么不早说,快扶我去。”

孙大郎苦着脸,扶着自家老爹的手,心道,那不是您先前一直找借口嘛,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来的是个兵部的六品小主事,今儿恰好在兵部办差的院子里当值。他还没见过这种八百里加急标红的急件,吓得水都喝不进去了,叫了马车就往兵部尚书孙和风家里跑。

直到这会儿都还在气喘吁吁。

大冬天的,小主事用帕子擦着汗,带着哭腔跟孙和风道“尚书大人,这怎么办?是要打仗了吗?”

孙和风心说这小孩儿忒没见过世面,当年兀良哈兵临宁远城的时候,新封的辽东总兵余靖宁才十五六岁。

他冲着那小主事翻了翻白眼,而后神色正经下来,问道“急件你看了吗?”

“没拆。”小主拿帕子擦了擦眼眶,把眼角的湿润全都摁掉了,他也冷静回了平时冷静办差的样子,与孙和风道,“下官怕擅自拆开,自己又处理不了,所以瞧见这急件,就立马送来给大人了。”

孙和风点了点,从主事手里接过了那八百里加急的红标急件,只扫了几眼,就脸色大变。

“走!”孙和风扯起自己的衣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带着网巾就要出门,“与我去文渊阁。”

小主事跟着孙和风在后面跑,险些踩着自己的衣摆,踉踉跄跄好不容易追上了人,问道“大人,这究竟是出甚么事儿了?别是又要打仗罢!”

“差不离了。”孙和风脸色凝重,“抗倭的人反了,投了敌。”

这事儿性质真的很恶劣,浙江、福建许多卫所的兵全都反了,“当兵不如做倭寇”全都成了大患,监军太监杀了不少不说,连闽南巡抚都杀了。那可是封疆大吏啊!

这么多破事儿凑在一起,孙和风肯定要着急上火。但他着急上火的缘由可不止这一个。

余知葳抗疫的时候才与他说过“田信总拿倭患说事儿,这事情也拖沓了好几年了,尽快拟个章程出来,待京中疫情结束了,好好整治一番。”,他才应下了,虽说不算夸下海口,但肯定是答应了娘娘肯定要赶紧把这事儿解决。

还没等他施展拳脚呢,浙江福建反而自己先出了这么大的事端!况且这群人反肯定说的是“官逼民反”,这造反的可不是普通百姓。普通百姓尚可说是地方父母官有问题,但这反了的可是兵啊!卫所的上司是都指挥使司,在往上,那不就是他了?

他就是那群造反的人头顶上最大的官儿!

孙和风想想就觉得想哭,自己谨小慎微了这么久,结果谁都想往他头上骑;他好不容易为自己出了一次头,帮着新派,也看着新派斗倒了打死他儿子那小兔崽子的爹夏伟才,可还没等他发愤图强知恩图报呢,所有的事儿又往他身上找。

这都是甚么破事儿!孙和风更想哭了,他孙子才满月,这要是他出事儿了,家里人怎么办?

这一大家子人,要是因为他全都吃挂落,那可该怎么办?

他脑子疯狂地乱转,死活都想不起来今日文渊阁当值的人是谁,他在心中疯狂地祈祷——但愿是谭怀玠,但愿是陈晖。

千万别让他遇上阉党,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这样想着,脚下飞快,把自己手底下的小主事拽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道“快走,这事儿一点儿都耽误不得!”

第二百九十五回:疯魔

余知葳接着太后年纪大了,身子没好透,把人几乎是软禁在慈宁宫当中。

蔺太后到底聪明,虽说她如今待在慈宁宫之中无法插手前朝,但是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死了。只有活人,才有机会和天斗和地斗,才有机会重新扳倒余知葳。

这会子她要是死了,余知葳想脱都脱不开关系。余知葳这会子虽说有了批红权,但势力还没到连皇帝都撼动不了她的地步,她如今能出入文渊阁,能在朝中有一席听政的位置,那全都是仗着贺霄的信任。

要是这会子蔺太后真死了,那不管和余知葳又没有干系,脏水肯定全都泼在余知葳身上。到时候帝后离心,余知葳先前做的一切努力可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哪怕余知葳把蔺太后软禁在后宫,那也得好吃好喝的把人伺候着,绝不能让人出半点儿差错。

余知葳哪怕把白眼儿翻上天灵盖儿,实在没有法子破开这个问题,只恨自己手脚太慢了。

孙和风带着自己兵部的小主事往文渊阁赶的时候,余知葳正站在院子里喂鸽子。

替她养鸽子的大寒和小寒都在一旁笑闹,瞧着一团和气。

余知葳手里摊着谷子,等着鸽子飞过来啄食。一边愣在原地呆呆站着,心里盘桓着许多事儿。

田双玉的性子说坏不坏,唯独像是对贺霄提不起兴致来,干嘛都是一个德行,爱答不理,全然不如先前的夏锦繁殷勤。

贺霄不大高兴,想着上延禧宫看夏锦繁,被余知葳严词拒绝了“皇爷若是这时候去见了夏氏,那岂不是给夏伟才一个机会?到时候谁都往宫里递消息,求着夏氏救自己的爹,皇爷又心软,若是答应了,那可如何是好?皇爷别忘了当初夏伟才是怎么被革职的,这般做,岂不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贺霄砸吧砸吧嘴,意思自己听进去了,但是又甚么都没说。

余知葳很敏锐地觉得贺霄不高兴了,他虽然给自己说过“我是真把你放在心上”,可这个放在心上能放多久呢?她废了老半天儿的劲儿,才把人哄高兴了,两个人又蜜里调油起来,他也不想甚么田双玉夏锦繁了。

没了太后娘娘的监督,贺霄是很想独宠自己的皇后的,但是余知葳太忙,他只好跟着余知葳一起忙,蹭个红袖添香的机会,好赶紧把事儿办完了夜里可劲儿折腾。

余知葳腰也疼腿也疼,总归睡了一觉比没睡还累。

真的是太累了,不禁文渊阁忙,晚上还不给休息,身上累。心里也累。

和贺霄演这种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戏,简直就是耗着她的心神。余知葳对贺霄动不了心,这孩子身上除了可怜儿样没一点她喜欢的,更何况如今年岁渐长,他从前那般可怜可爱的小模样,就全都成了没担当和不学无术不务正业。

余知葳瞧见他的小猫眼睛冲着自己眨巴眨巴就心累。

这是个甚么日子啊,余知葳哀嚎起来。

除却这个,当然对贺霄动不了心,还有旁的缘由。

后宫中人,是有省亲一说的。若是余知葳向贺霄求个恩典,他未必不会让她去。可余知葳不愿意求,她不敢回家省亲。

藕已断,丝却连,余知葳想斩断了自己的烦恼三千丝,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她如今在政事上手伸得越来越长,能见着余靖宁的机会不少,可她从来不敢拿正眼瞧他。

哪怕,他是她在礼法上名正言顺的兄长。

她心中有不能言说的情,又从这情理生出了许多不能言说的欲,狠狠地将她的心坠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她没法子把那些东西宣之于口。

每一回贺霄与她缠绵,情到浓时,她眼前都是余靖宁的影子。是他的凤目和高鼻梁贴在自己的颈侧,是他的声音和气息呼在自己耳畔,闹得她从耳尖到脖颈全都红了起来。

她甚至在贺霄身上寻觅出过皂角的味道,这是幻觉,可她就是沉浸消弭在其中无法自拔。

她想沉醉下去,但她必须清醒。

她害怕在自己抱紧贺霄与他诉说情思,在破碎的喘息之中喃呢情话的时候喊出余靖宁的名字。

她可以把他当成他,但话从口中出的时候,就只能有贺霄。

而余靖宁是余知葳的兄长,是记在玉牒上,这辈子也没法变的既定事实。

鸽子一口啄在余知葳的手上,力气太大,很快就见血了。余知葳呆愣在原地,没有反应。

惊蛰眼睛尖,瞧见了,惊呼道“娘娘,快把那鸽子赶走!”言罢替余知葳上来驱赶,可那鸽子见了血,觉得腥气又新鲜,趁着惊蛰的手还没挥上来,又狠狠啄了一下子。

余知葳终于知道疼了,“嘶”了一声,惊蛰赶忙上来捧着余知葳的手,转头骂那一对儿大小寒“不长眼睛吗?不知道看着鸽子,这都伤了娘娘了。”

小寒赶忙领着大寒告罪,跪在原地瑟缩。

“别跪着,地上凉,把那鸽子捉来就是了。”余知葳皱了一下眉头,道,“不疼,拿个东西包上就行。”

惊蛰赶紧去给余知葳找药和包扎的玩意儿。

余知葳站在院子里道“方才那鸽子,逮着了就送去小厨房,晚上喝鸽子汤。”

大寒小寒连忙称是,一片混乱地逮鸽子去了,弄得院子里面鸡飞狗跳,差点儿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余知葳看着惊蛰出来,给自己手上涂了点儿药,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算了罢,别忙活了,说不定就这么晾着还好得快。听话,甭包了,这还是右手,包上了一会儿拿笔忒难受。”

惊蛰叹了会儿气,拿余知葳彻底没法子了。

惊蛰自暴自弃地有她去,就让余知葳继续站在院子里饶有兴致地看大小寒鸡飞狗跳。

她不知道,余知葳觉得自己快疯了。

长年累月地和贺霄这么“恩爱”下去,她要么疯,要么死。

可她不能疯也不能死,她必须得活着。她想杀人,杀了所有阉党,要见血的。

“娘娘!”忽然有个声音把余知葳从自己的思绪中强行拉了出来,“出大事儿了,娘娘快去文渊阁!”

第二百九十六回:川军

急匆匆跑来的是冷长秋,他是从文渊阁过来了,唤余知葳过去。

余知葳陡然一下子清醒了,抬头问道“怎么了?”言罢就跟着冷长秋往坤宁宫外头走。

她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儿熟悉,当初兀良哈三卫兵临宁远城下的时候,就是冷长秋跑来宣谭怀玠余靖宁去的文渊阁,那会儿冷长秋还是个清隽的少年人,不如现在沉稳。

冷长秋一边走一边和余知葳解释道“是福建来的八百里加急,红标的急件儿。说是福建浙江多地卫所里头的兵都反了,与倭寇同流合污,福建浙江两地巡抚本还想先把事情压一压,没想到这根本压不得,还没等人处理呢,福建巡抚就已经被乱军所杀。”

他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终于逮着机会缓了一下,又道“文渊阁当值的是陈阁老和万次辅。孙大人刚到,带着个下属,奴婢不认得这一位,见他穿着鸬鹚补子应当是兵部的六品主事。”

余知葳点了点头,说话间,这雪就落下来了,不大,扑簌簌落在余知葳的两肩。天还没有那样冷,这雪一落下来就要话,冷长秋诚惶诚恐地将氅衣脱了下来“娘娘披上罢,奴婢没带伞,等会子仔细淋湿了衣裳。”

余知葳没接,匆匆行步道“本宫这披风里头毛料子的,不容易湿,落上雪了一会儿你去与我炭盆上烤烤便是了。”她又瞥了冷长秋一眼,脸上终于带着点儿笑,“本宫不常苛待奴婢的,也不喜欢拿奴婢消遣,你自个儿也别苛待了自己。”

冷长秋一点头,把自己的大氅重新披上了。

他能明白余知葳的暗示,她用自己,绝不是像蔺太后用裘安仁那么用,她的饮食起居自有惊蛰等人照料,他若是想得到重用,就只能好好在司礼监、在文渊阁谋个自个儿的位置。

两个人冒着雪赶去了文渊阁,贺霄也显然被小叶捉了过来,正皱眉坐在椅上,见了余知葳过来,赶忙招呼“皇后来了,快过来坐。”

余知葳脱了披风,要冷长秋拿去烤一拷,冷长秋接过披风就过去了。

孙和风跪在地上,道“是臣疏忽了,这才让福建浙江酿成此等大祸,实属不该。”

余知葳挥手让人起来,道“先别纠缠谁对谁错,如今福建浙江造反的都是原本的卫所兵,一呼百应,当地卫所当中根本没有能用的兵。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调哪里的兵去,派何处的将领。”

余知葳瞥了一眼孙和风,这是让兵部发言,给孙和风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孙和风心里明了,赶紧叩首开口“此事刻不容缓,浙江毗邻南京,若是任由倭寇和乱军肆意妄为,必然要伤及南京根本,触及龙脉。”

余知葳听得有点儿不耐烦,孙和风这家伙一直是这个德行,说话慢条斯理东拉西扯,她不关心甚么龙脉不龙脉,她就想听孙和风说怎么打。

该怎么打,余知葳心里当然有个计较,但这次的事儿和孙和风脱不开关系,下狱未必,但革职审查定然是免不了的。新派要保孙和风,那就必须给人说话的机会。

这老头子的臭毛病到底是哪儿来的?

孙和风东拉西扯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臣私以为,先由南京都指挥使领兵南下镇压,而后将川军自西南调出,驰援东南。”

余知葳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南京军是当初少阳王顾家的队伍,大衡建国之后,早就在隆武年间分崩离析并入各个卫所了。顾家正是吃了手上没兵权的亏,才被隆武帝随便找了个理由兔死狗烹了。

而川军,便是所谓的西南军,又称蔺家军,是蔺太后的娘家。当初手里握着兵权的平朔王余家上西北是为了镇守嘉峪关,而镇离王蔺家入西南却是为了剿匪。

外族难训,土匪却好打,土匪们都想活命,被撵着一顿爆锤之后全都嚷嚷着接受招安。可土匪这种东西罢,想反也很容易,扔了朝廷发的印就能接着打家劫舍,被川军撵得不行了就就地投降接受招安。镇离王从不把这帮土匪杀绝,借着不停地打土匪,积攒了不少战功。但时间一长,他就发现这买卖不划算了。他养着二三十万的兵,天天剿匪穷得叮当响,于是乎从土匪身上打起了主意。

于是镇离王耍着小聪明,到处和人签协议,甚至到后来都有些官匪勾结的趋势——土匪受着官家庇护,同时受着钳制,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出圈。这样一来,你好我好大家好,勉勉强强维持着西南的太平。

南京军已经是卫所兵了,平时也屯田,战斗力很显然不怎么样,对付不了这倭寇混杂着乱军的大部队。更何况还有一个理由,如今反的就是浙江福建的卫所,既然他们能反,那别的地儿的卫所也能反,没个分量重的人去盯着,很难服众。

孙和风所给的建议显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

贺霄皱了皱眉头,道“川军大都是步兵,东南军却以水师居多,这又该如何打呢?”川军是蔺太后的母家,贺霄平日也护得紧,想必,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舅舅或者表哥上战场罢。

谁不知蜀中天府安乐?余知葳早就想明白了他的心思,只道“陛下说的是有理。可是如今,南京军未必压得住叛军,湖广江西地处内陆,本就常年无事,军守疲敝,根本应接不暇。川军多是步兵是没错,可如今的形状也不是沿海抗倭,乱军已经打上内陆了。川军善于剿匪,如今的乱军又与匪盗何异?若是川军不成,难不成陛下想从西北调骑兵在江南丘陵驰骋吗?”

西北军是余家军,余知葳当然知道余家军比蔺家军强的不止一星半点儿,可是哪有这般横跨整个大衡调兵的说法。等到余家军从嘉峪关跑下来,那就不用废那个劲儿去东南了,直接进京勤王便是。

孙和风跪在地上赶紧磕头,道“臣附议。”

第二百九十七回:相残

余知葳这话说得,贺霄挑不出来甚么毛病,他不懂打仗,余知葳却比她懂得多。

余知葳想着再一鼓作气一下,把孙和风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于是开口道“既然大家都再没有异议,那皇爷便拟旨罢。此外,还有一事,孙卿!”

孙和风应声拜倒“娘娘!”

余知葳道“倭寇之事,本宫早就让你上心,早日你个章程出来。你却拖拖拉拉到今日,酿成如今大错,你可知罪?”

陈晖生怕孙和风老头干出甚么不靠谱的事儿来,赶紧给老头子使眼色。孙和风心领神会,知道余知葳这是要保自己,于是叩首道“臣知罪!”

余知葳抬眼看向身旁的贺霄,一副商量的口气,笑道“皇爷要锦衣卫下拘捕票子罢,此事交给锦衣卫来查,到底迅速些。”

贺霄觉得有理,刚要点头,万承平忽然插话进来,道“臣以为不妥。”

余知葳的话戛然而止,转头看向万承平。这老头子当初在甘曹案的时候,被阉党当过枪使,自此以后像是受了刺激,学聪明了,除了和稀泥以外并不参与旁的斗争,今日这样说,又是为那般?

万承平冲着余知葳和贺霄从从容容一拜,道“孙尚书此事,乃是寻常的工作疏漏,若是交予锦衣卫来查,未免有失偏颇。依臣之见,应当遵循例法流程来办,交予刑部处理,都察院从中监察。”

余知葳咳了一声,她略微有点儿心虚。她方才略微有点儿心急,想把孙和风保下来,一不小心就险些露馅了。

于是余知葳笑了一下“万次辅是朝中的老人了,比我更清楚这些规矩流程,那就按万次辅说的办罢。”

几人又安排调度了一阵子,余知葳便捉着贺霄开始下旨,这么一忙活,便一直忙活到了夜里。

贺霄今日本来该去田双玉处,但贺霄这两日正和余知葳蜜里调油,于是也不打算去,黏黏糊糊搂着余知葳就回了坤宁宫。

等到余知葳再腾出时间来,就是第二日早朝过后了。

余知葳不知为何,心里烦闷,效率十分低下。于是抛却了案牍,捉来了惊蛰小寒,说是要上御花园转一转。

坤宁宫的鸽子也喂得烦了,不如就换换罢。譬如在御花园的池子里喂鱼。

池子里面喂了肥的跟猪一般的锦鲤。

那肥猪一般的锦鲤就知道吃,人一凑近就凑上来,叠罗汉一般摞了一层又一层,全都张开了嘴一张一合,看得人头皮发麻。

余知葳手里拿着鱼食儿,叹了几口气,觉着这群锦鲤被困在这样方寸之地,实在也没别的追求了。

吃罢吃罢。

余知葳替这群锦鲤自暴自弃道。

正站着,这两天总是在文渊阁伺候笔墨的冷长秋却又回来了,神色瞧着不大好。

余知葳远远瞧着,站着没动,心说这可一会儿都不让人消停,这是出了甚么事儿。

没一会儿,冷长秋就走近了,对余知葳侧耳低语了几句,余知葳脸色变了“怎么回事儿,锦衣卫没拦着。”

冷长秋接着低声道“锦衣卫到场的时候,东厂已经把人提走了。咱们锦衣卫害怕这会子贸然抢人,是给东厂递把柄,是以没敢动作。高镇抚赶紧辗转递了消息进来,说让我转述给娘娘呢。”

这一查下去,可不得了,查出浙江和福建的军粮有问题了,福建军和浙江军都快把这个当“官逼民反”的由头绑在脑门儿上了。刑部的人几乎都不用查,浙江和福建还在不停往上递折子,本本说的都是这件事儿。当初田信解释国库空虚的时候,给余知葳解释的就是“银子都给抗倭的兵士用去了”,可这会子,银子不仅没到位,连粮食都有问题。

谁都知道长治年间的粮价是有多贱,更别说是发了霉的粮食。那剩下的银子都上哪儿去了?

田信被余知葳逼得为了修漏泽园变卖家产,那贪了这笔银子的嫌疑,就落在了孙和风头上,几乎洗不掉了。

余知葳将手中的鱼食儿全都抛进了水中,肥大的鱼层层叠叠地涌上来,争前恐后地要抢落下去的那一点儿鱼食,摇头摆尾地撞在一起,几乎要吃掉了同伴的鳍和尾巴。

孙和风别是真的贪了银子罢?余知葳有一瞬间甚至这样怀疑这事儿真的是孙和风做下的。

不对,要是孙和风自己做的,东厂何必这样着急地将人从刑部带走,这不是着急着要给人定罪呢吗?瞧着就像是要栽赃嫁祸。

但这嫁祸的法子引起的问题大啊,逼反了福建和浙江,对他们有甚么好处吗?

对了。

余知葳咬了咬嘴唇,若是东南沿海要打仗,她先前想着用户部的口子逼开十三港的计划就基本泡汤了。

打仗要防守,甚至要把百姓往交战区以外迁走,只能把港口关得更死,不会任由人进出的。

这走的是步亡国棋啊!

余知葳倒吸一口凉气,暗骂了一句,这臭杂拌子真是缺德带冒烟儿的,这要是能找着裘安仁的祖坟,她都能给人刨了。

池子里的鱼争抢完了余知葳扔下去的鱼食儿,四散开来,好几条鱼因着争抢不过,被同伴间的自相残杀害死了。如今翻着肚皮,飘在水面上,有几条胆子大的鱼,正围着这几条将死的鱼,试探着一啄一啄。

像是确定了翻了肚皮的鱼是真的要死了,那几条鱼胆子大了起来,使劲围着啄了起来,很有一副要把这死鱼蚕食鲸吞了的打算。

余知葳瞧着胸口堵得慌,转头吩咐惊蛰道“你找时间给内务府说,把这池子里的鱼换一换罢,人来瞧着鱼都是寻个乐子,看了这一群东西只能让人觉得作呕。好好和他们说说,别养锦鲤了,养点儿旁的东西。”

惊蛰连忙称是,余知葳把胳膊往惊蛰的手上一搭,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甚么“行了,咱回宫罢。”

惊蛰点头,转身招呼大寒,一群人要往坤宁宫回。

“娘娘留步。”

余知葳一转脸,就瞧见这说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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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回:鹬蚌

裘安仁那双狐狸眼挑的正好,穿着大红蟒衣看着眉眼风流的,他脸上挂着笑,朝着余知葳踱步过来“这般好的景致,娘娘怎么不多瞧一会儿?”

余知葳一见着人就牙疼,哼哼道“池子都快上冻了,有甚么好瞧的,怪冻人的,印公穿得这样单薄,可不怕冻病了?母后宫中炭烧得足,还有地龙,印公不如回去暖和暖和。”

冷长秋站在余知葳旁边,眼睛都红了起来,一双手拢在袖子里,止不住地抖,整个人像是变成了狼,要咬人了。惊蛰知道这冷长秋一沾着裘安仁就要发疯的毛病,赶紧给大寒使眼色。大寒赶紧扯人袖子,又是哄又是拽,最后终于把人弄走了。

裘安仁像是没注意到这一切似的,继续迈步朝着余知葳走来。

“不妨事。”裘安仁伸出如玉的一只手来,拨开了头上的垂柳,这会子是冬天,柳枝儿上没叶子,就那么光秃秃地几条,跟稀疏的头发似的,“冷点儿好,清醒。老待在那暖烘烘的地方,昏昏沉沉的,容易困。”

余知葳弯了一下嘴角,权当是笑了。

裘安仁和余知葳并肩站在池子跟前,余知葳瞥了一眼裘安仁臂弯上的拂尘。那拂尘永远雪白雪白,像是既不染尘也不沾血。

其实,都是假的。

裘安仁接着端着一张好脸,冲着余知葳谪仙似的一笑“娘娘这样并肩与咱家站着,就不怕咱家对娘娘不利吗?”

“怎么不利。”余知葳没甚么好气,说话也毒,“是打算把本宫推进池子里淹死,还是自己跳下去陷害本宫?九千岁何必和我玩这种后宫内宅把戏?”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裘安仁笑眯眯地看着池子里的死鱼,这可怜家伙已经被同伴们咬得不成样子了。

余知葳拢着手,哼道“还是那句,何必呢印公?你我二人架都打了两回了,还都是下死手的那种,再这么挂着画皮,印公不觉得累,本宫还觉得累呢。”

裘安仁笑“啊呀呀呀,娘娘是这么看咱家的吗?这真是好大的冤情啊,咱家可从来没有对娘娘下过死手。咱家心都伤透了。”

“可得了吧您。”余知葳差点儿被裘安仁给气笑了,“您有那心啊,还是留给母后罢。她比较乐意收,我这儿收着皇爷的心呢,没空接您的。”

“诶。”裘安仁只要不在自己的那群儿孙面前,那就都是个笑面虎,甚至连个草稿都不打就和余知葳耍起了贫嘴,“那您还说对了,太后娘娘那对咱家可是知遇之恩,咱家得知恩图报啊。娘娘看,这京城中的疫情都快过去了,雪都下了好几场了,甚么时候让咱们太后娘娘也出来透透气?”

“这可不行。”余知葳冲着裘安仁挑了一下眉毛,“母后她年岁大了,不必我们少年人,自是要好生将养一番才是。这时候天儿也凉,雪一落就是好几场,母后这还没好利索呢,这若是受了寒,可该怎么办?你我二人担待得起吗。”

“哎哟。”裘安仁也学着余知葳的神情挑眉毛,“那咱们打个商量呗,你看这孙大人罢,年岁也大了,这诏狱里头冷啊,又受着那甚么刑,这怎么熬得住啊。”

余知葳冷着脸回头,挑着眉眼,瞧着裘安仁的眼神都带着煞气“哟,东厂动作快啊,直接跨过刑部就把人提走了。”

“谢娘娘夸奖。”裘安仁一甩拂尘,冲着余知葳躬了躬身,自顾自笑成一片眉眼风流,“这要是动作不快,让锦衣卫把人提走了,我还拿甚么跟娘娘谈条件。”

“这样罢。”裘安仁看着余知葳脸上的表情都快裂开了,“今儿我就不逼娘娘了,娘娘自个儿回去考虑考虑,这若是应了呢,就把慈宁宫周围那一群人撤了便是。咱家定然知道娘娘的心意,把孙大人转手送给高镇抚。娘娘回见啊。”

裘安仁说完,就拨开柳枝儿自己去了。

余知葳站在原地,脸上倒是看不出甚么了,很快就平静下来。可她心里头定然不是脸上这般。

早知道就应该再和他打一架,余知葳死死盯着这鱼池子里的死鱼一动不动,心道,就该把这兔儿爷扔这里破池子里头。

余知葳对着池子啐了一口“呸。”领着惊蛰转头就走,“咱们回宫!”

池子里的死鱼依旧翻着肚皮漂在水面上,没人在意它。

裘安仁见过余知葳之后,直接就出宫回了自己的私宅,这东厂要随时向他汇报孙和风那老头子的情况,他待在宫里不大好处理这些消息,于是想回自己私宅住一晚。

他甫一进了院子门,就瞧见大春卧在树上,黑漆漆的。裘安仁见了它,竟是笑得像个孩子,不像是见着余知葳的时候那般笑面虎似的笑了“大春,待在树上做甚啊?不冷么?快下来,爹回屋给你喂小鱼干。”他一下子就把手里的拂尘扔了,家里下人没接住,滚在地上。九千岁这不沾尘土血腥的拂尘霎时间就滚上了凡尘,不像是谪仙所用之物了。

大春抬起眼睛“喵”了一声。

“下来罢大春。”裘安仁站在树底下接着哄,“今儿给你睡我的床,好不好。”

大春这才心动了,从树上跳了下来,正巧落在裘安仁的怀里。裘安仁把脸往大春的毛里一埋,顺带着还蹭了蹭,心满意足地抬起脸来,笑得眉眼都弯了“乖孩子。”

他抱着猫往屋里走,猫就顺从地卧在他怀里。裘安仁一边顺着大春油光水滑的毛一边在嘴里絮絮叨叨“大春啊,你说这新派,怎么就寻上了孙和风这么个玩意儿呢?连贪银子都不会贪,做的这么明显,还直接把福建浙江给逼反了。这不是蠢么。”

大春“喵?”

“粮价这样贱,给人几车又怎么样,那群丘八不都五大三粗的好打发。”裘安仁揉了一把大春的脸,把大春揉的龇牙咧嘴想要咬人,“还换成霉粮,何必呢?这不是待着把柄往我手里头送么。”

第二百九十九回:蔺和

圣旨到了蜀中,接旨的是镇离王的儿子,非是世子,而是他家的庶长子蔺和。

这蔺和今年二十五六,带兵也的确是带过,随着他爹剿过匪。此次受封闽浙总兵,他自己倒是没甚么,就是那镇离王世子老大的不愿意。

镇离王吹胡子瞪眼地教训了自家世子一番“你当这是个好差事,打赢了也不过就是受封的散阶的将军,打输了说不定还要降罪呢。待在蜀中打土匪不好么?你那点子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不就是怕你大哥抢了你的世子之位吗。你放心好了,你老子我嫡庶分的清楚,该是谁的一样不会少,给我滚回去读书去!”

镇离王世子挨了自家老爹一顿训,耷拉着耳朵回去了,最后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地将自家兄长送出门去了。

十万川军自蜀中而出,急行军朝东进发。

蔺和身上裹着甲,甲片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他想喝口酒暖一暖。可这会子监军太监在侧,他也不好显现出自己好那一口,只能生生忍下了。

“督公冷不冷?”蔺和走在马车的侧边,出言问道。

马车当中的监军太监掀开帘子,冲着蔺和笑了笑“谢总兵大人挂念,咱家这车里头烧着炭呢,不冷的。”这家伙又是裘安仁的“儿孙”,名唤九宝,当初周满在的时候这种事儿基本也轮不着他的份儿。可如今周满不在了,裘安仁又不想看着冷长秋过来监军,于是只好安排了九宝。

“这南边儿的天气啊,不比京中。”蔺和接着和人套近乎,“京城我也去过几回,冬天里虽说是冷,但大氅一裹钻进屋里就暖和了。不像是这南边,别论是这蜀中还是福建浙江,那都是冻起来渗骨头。督公可千万仔细身子,别冻病了去。”

九宝平时头上排着好几个太岁,都是他点头哈腰,如今一听着蔺和的奉承,十分受用,赶忙眉开眼笑地回他的话“咱家这是坐着马车呢,比不总兵大人辛劳,总兵大人还要为咱们大衡打仗呢,大人注意身子才是。”

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恭维了好一阵子,直把两个人说得口干舌燥,嘚啵嘚了老半天,终于停了下来。

蔺和长舒一口气,握了握自己手里的缰绳,心道,可总算把这督公哄高兴了。虽说设置“文官领兵,太监监军”这种制度,几方牵制,有个稳定军权的意思,可这要是真要打仗的时候,互相牵制起来还真是个麻烦。到时候等他到了交战的地方,还得和浙江巡抚接洽好了,这要是真闹出个文武不和来,他可担待不起。

蔺和庶长子的身份向来尴尬,太出挑拔份儿了要遭嫡出弟弟和嫡母的嫉妒,基本属于找死;可是太窝囊了又没法子保证自己的前程。所以这蔺和做事儿向来是思前想后,不是他想钻营,是他不钻营没办法,哪一方都想讨好了。

如今这督公还算好对付,要是浙江和福建的叛军这样这好对付就好了,蔺和心道。

这仗该怎么打,他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他是跟着父亲剿过匪,但基本都是他爹带着人冲锋,他还没真正自己带过兵。不过土匪的战斗力毕竟有限,靠着蜀中的大山打围便是了,实在打不了,还能谈和。

听闻杀乱军和剿匪是差不多的。真的一样吗?不过听闻先前浙江和福建的卫所都是因为军饷不到位才干脆反了的,朝廷总会吸取教训罢。他出发之前镇离王都与他说了,这回的军饷军粮定然能到位,要是朝廷的拨不下来,那就算是让他来出,那他也供得起十万川军。

前提是,这一仗能速战速决,要是让镇离王府给他供一年的军粮军饷,那哪里能负担得起。

蔺和心中有些忐忑,握着缰绳的手心当中都是一片汗湿,只能强作镇定,接着打马向前去了。

从蜀中出发,哪怕是急行军,往杭州府去也得将近十天,而这十天,全都得靠着南京军撑着。

南京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是当初少阳王的顾家军的旧部,唤作穆成业,这些年来一直在南京待着,和南京的备守太监斗智斗勇了好些年,终于熬资历熬日子熬到了都指挥使,但是还是要时常被头上的文官钳制着,活的那是一个好不痛快。

如今这底下的浙江乱成了一锅粥,鱼米之乡成了匪患倭寇横行之地,文官全都歇了菜,把穆成业拎出来顶了上去。

穆成业要说没有怨言那是不可能的,但这毕竟是朝廷下的旨,让南京军在川军到来之前先撑个几日,他又不能抗旨。

他只能把军械库里的火铳大炮都点一点,勉勉强强从南京南下,推进到了浙江。

大衡神机营的火铳向来有“北三南鸟”之称,这南边的军队当中多用鸟铳。南京军久不作战,城内又禁用火器,把库房里头的火铳翻出来,那都是隆武初年的样式,火药铅弹都受潮不能用了。

南京军统共就杂杂拉拉两万人不到,统共就收拾出不到一千杆能用的鸟铳,还是隆武年间的工部造,好些兵都没手里的鸟铳年纪大。炮就更别说了,**门佛郎机轻炮,两门红夷重炮。就这,还不知道那些弹药能用。

穆成业领着后勤再折腾,也就把明显受潮不能用的玩意儿挑了出去,剩下的铅子儿火药别说够用,会不会在用的时候哑火炸膛都说不准呢。

这差事真他娘的难办。穆成业心道。

江西湖广还不如南京军呢,这时候无论是从哪儿来的援军都得个十天左右才能到,就算不是等川军,北京军那也要等个十日,就算把那战功赫赫号称战无不胜的西北铁骑拉过来,那也要二十天。

他们能不能撑二十天还是个问题呢。

这时候一点儿旁的办法都没有,只能死扛。

穆成业将自己手里的鸟铳的铳刀拆下来,细细地擦拭,心里筹划着。他们统共两万人,敌军杂七杂八把做饭的后勤也加上,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估计也就七八万人。

把自己手上的人全填进去能撑个十天不?

第三百回:落子

余知葳坐在灯下闭目养神,只穿了件牙白的立领对襟琵琶袖短袄,是瞧着就舒服的那种料子,外头罩件梅子色的对襟合领的披袄,白领护上正是几枝折枝杨梅,下头系着凤穿牡丹的杨妃色妆花马面裙。头上绾了个纂儿,这是很家常的打扮,甚至有点儿像是闺中少女,让惊蛰微微恍惚,产生了一种这不是在紫禁城的坤宁宫,而是在京城世子府的蕤灯榭当中。

如今已经很晚了,坤宁宫的灯还点得很亮,案牍堆积,余知葳抽不开身歇息,只能小歇片刻。

惊蛰给她烫了帕子,要往她眼睛上敷。冷长秋在一边研墨,帮着余知葳批折子,他知晓余知葳熬夜熬久了眼睛疼这个毛病,于是极尽可能地帮着余知葳分担着些。

“长秋。”余知葳仰面靠在椅背上,等着惊蛰给她敷帕子,那帕子太烫了,余知葳嗷地一声,“诶呦,烫,稍微晾一会子再敷上来呗。这弄得眼睛没敷好,眼皮子给我烫烂了那不是得不偿失。”

惊蛰“成,奴婢给娘娘晾一会子。”

冷长秋不敢像惊蛰那般在余知葳面前这么放肆,等着惊蛰姑娘说完了话自己才开口“娘娘方才唤奴婢,是有甚么吩咐吗?”

“哦对。”余知葳刚刚被烫了一下子,险些忘了要和冷长秋说甚么,他这么提醒才想起来,“那个……你觉得,孙和风这回,冤枉不冤枉?”

这话问得有些技巧,孙和风这回绝对有责任在里面脱不开,但究竟要负多少责任,那就有待斟酌了。

“回娘娘的话。”冷长秋搁下了手中的笔,躬身对余知葳道,“孙大人经过娘娘提醒,并未立即做出对策来,的确是他的错,要么是能力不够,要么是没把娘娘的话放在心上。不过更有可能是后者,加之于自身疲懒,这才没能早早意识到浙江福建的问题,让问题愈演愈烈,最后终于爆发,让浙江军和福建军与倭寇同流合污。但是……”

他说这个但是的时候,下意识就想觑余知葳的脸色,但是余知葳这会儿眼睛上已经敷上帕子了,瞧不见,他就只好把眼神转回来,接着说话“但是,若说孙大人是逼反浙江福建的罪魁祸首,奴婢认为不尽然。”冷长秋二十出头,但依着蔺太后的审美,长得少相,还像个少年人,这会子一认真起来,倒还真有几分挥斥方遒的少年风流,“孙大人并不愚蠢,他只是胆小怕事罢了。而胆小用一个好听些的说法来说,就是谨慎。娘娘安排他尽早对倭寇一事拟出个章程,他就会因为过于谨慎,生怕协调不好各方,动了谁的一杯羹而一拖再拖;但若是放在贪银子上,他也会因为谨慎而做的滴水不漏。既吃银子又要浙江军和福建军打仗的法子多得是,大衡粮价本就贱,他又何必把这样贱的粮食再换成霉烂的?不仅多此一举,他难道不知道这会让兵士心生怨怼么?所以,奴婢以为,孙大人并不会贪墨,就算他贪墨,也绝对不敢贪浙江福建抗倭的军饷军粮,这和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定然是被人陷害的。”

“说的好!”余知葳一下子从椅背上坐了起来,险些把脸上的帕子抖下来,惊蛰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接。

余知葳终于睁开了眼睛,十分赞许地看了冷长秋一眼“英雄所见略同。”

冷长秋看着余知葳,耳根“腾”地一下红了。

从前只有人骂他,说他是“伺候奴才的奴才”,永远只配被人踩在脚底下。从来没有人夸过他,更没有人会用“英雄”这种词儿来形容他。

冷长秋平时人如其名,整个人冷冰冰的,含胸驼背地生生毁了一副好皮相,可没想到被人夸了竟然会这样腼腆害羞。

余知葳没注意冷长秋的神色,毕竟他长时间低着头,很难让人琢磨清楚他到底是个甚么表情,时间长了,就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了。

“我没白栽培你。”余知葳继续冲着冷长秋笑,两颗小虎牙就露了出来,俏生生的,“好小伙子。”

冷长秋害羞完了,赶忙谦虚了一下子“娘娘谬赞了,奴婢当不起。”

余知葳就当他这是寻常谦虚呢,自顾自的道“所以说啊,可惜了了。”

“啊?”惊蛰重新拧干了帕子,正要交给底下小宫人拿去晾着,“冷小公公何处可惜?”

余知葳屈起中指,敲了一下惊蛰的头“我是说我可惜,你别没事儿吓冷小公公。”

惊蛰揉着头。

“孙和风这个事儿,我总觉得背后有很大问题,他若是如今在东厂含冤而死,那这真相就永远没法大白于天地。我们就不仅失了一个兵部尚书,还彻底让新派落了下风,坏了咱们的名声。”余知葳伸出食指点着自己下巴上的小痣,叹道。“我还必须得把孙和风救出来,得拿太后娘娘的自由去换孙和风的性命。可惜了了我的布局,也可惜了咱们碧空,怎么没早点儿把这老妖婆毒死,不然哪儿来的这档子破事儿。”

余知葳絮絮叨叨地在那儿嘟囔,惊蛰半懂不懂地听着哦哦,冷长秋却紧接着余知葳叹息起来。

是啊,可惜了了。

但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巧得你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这之后推波助澜。

余知葳退了一步,用蔺太后的自由换了孙和风的性命,她微眯着双眼,吩咐道“明日与碧空说,慈宁宫周围的人可以撤了。但我就退这么一步,这蔺太后既然这样旧都没把手伸到朝堂上去了,那我就得叫她今后都没法子再插手朝堂上的事儿。”

余知葳如今已经有了批红权,势力虽说还不能和裘安仁蔺太后势均力敌,能面对面地对阵,但是起码已经有了和人谈条件的资本。

乱花渐欲迷人眼,各方都在落子,棋局已成,所有的推手都挡在迷雾之后若隐若现。

第三百零一回:鸿门

碧空扶着蔺太后的手,带着人一步一步慢慢往阶下走。蔺太后大病了一场,人清瘦了许多,鬓边又添了些银丝,竟是显出了老态。

裘安仁站在阶下,眼神在碧空身上定了一会子,没敢太露出甚么过分的神色,很快就抬起脸来笑了。

他的笑是对着蔺太后的,蔺太后瞧见他这一张笑脸儿,脸色果真是好了几分。

碧空颇是安分,把蔺太后扶下了台阶,就不着痕迹地撤了手,冲着裘安仁行礼“印公。”

裘安仁扬眉应了他的礼,转而接过蔺太后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心儿里“娘娘这段日子受苦了,安仁挂念娘娘,茶饭不思。”

蔺太后由着裘安仁攥着自己的手“养病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镇日待在屋里头闷着,是憋屈。可这不是出来了么,常言道,老不死老不死,我如今这也成了老不死的了。”

蔺太后也不过是刚刚四十出头的年纪,除了鬓边泛灰,哪里能瞧出来是个“老不死的”的样子,于是裘安仁赶紧给人说好听的“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如今**十岁的老寿星也常见,娘娘如今还年轻着呢。”

碧空站在阶前,看着蔺太后和裘安仁迈着步子缓缓朝前走,低着头,眼睫低垂,睫毛挡住了眼中的神色。

蔺太后接着道“今日哀家那好儿媳,可是摆了宴等着哀家去呢?”

“正是。”裘安仁半低着身子,低声答道,“不过娘娘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了。娘娘身子才大好,实在不必去凑那个热闹。”

蔺太后“胡说。”

裘安仁听了这话,立马毫不留情给自己自己一耳光“奴婢愚钝,说错了话,还请娘娘责罚。”

蔺太后没管自己掌自己嘴的裘安仁,眯着眼睛笑道“就是因着才大好,就更应该去赴哀家那好儿媳的宴。哀家在慈宁宫中闷了多久了,吃了多少那苦药汤子,好容易出来透透气热闹热闹。这回若是不去,那可不是扫了她余知葳的兴,那是扫了哀家的兴!”

裘安仁便跟着笑“娘娘说的是,咱们偏要去她哪儿一趟!”

如今是冬日,屋外落雪,不兴那在屋外吃饭的一套了,宴席摆在屋中,只说是“家宴”。

余知葳今儿特特让文渊阁把贺霄绊住了,自己嘱咐好了冷长秋待在文渊阁,自己个儿溜回了后宫,就是为了摆这母慈媳孝的场面。

夏锦繁继续禁足在延禧宫,到场的就只有田双玉的余知葳两个人。她们俩虽说是少年相识,若说出去,也能算得上是个手帕交。可虽说认识的早,却统共没见过几面,算不上多么熟识,平日里也不过是“请安之交”。这种半生不熟的关系凑在一起最是尴尬。

好在田双玉识趣,不会与余知葳没有话题还硬聊,很乖顺地坐在下首,低头吃茶。她动不动就低头吃茶,没坐一会儿就让身旁的宫人续了好几杯。

余知葳用余光瞟她,忽然生出一种“她该不会没等蔺太后来就说要方便,然后逃走罢。”的感受。不过她今日在这儿就只是算个陪衬,在不在无所谓,余知葳还巴不得她早些走呢。

这样想着,余知葳从桌上拈了一块儿点心,塞进嘴里吃了。如今蔺太后还没来,吃一块儿就吃一块儿,还不到做戏的时候。她大概是因为心里想着事儿,这点心吃进去愣是没吃出甚么味儿来,简直就是味同嚼蜡。

等余知葳把这块儿点心彻底咽下去的时候,蔺太后终于到了。

余知葳从从容容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母后来了。”余知葳迎了上去,像是要亲自引着蔺太后入座。

蔺太后扶了一下鬓边的南珠,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余知葳的手“皇后久等了。”余知葳本来也没打算要扶她,这般刚好,可她偏偏做戏似的露出了些不知所措的尴尬,转换话题道“母后这病了许久,儿臣也不敢让厨子做些辛辣的菜色,都拣着清淡可口的来,不知母后喜欢不喜欢。”

蔺太后笑了一下“你的安排向来妥帖,哀家又如何能说一句不喜欢。”这话说的,话里有话一般,就是为了戳余知葳的心。奈何余知葳脸皮厚,这话戳不到心里去

田双玉杵在余知葳身后,跟着余知葳对着蔺太后行了礼,这会子正等着余知葳发话落座呢,果真,余知葳转过头来,就跟她说了句“贤妃坐罢。”

田双玉又下拜了一次,自顾自坐到位子上去了。

这对各自心怀鬼胎的天家婆媳分别落了座,开始了食不知味的一餐。余知葳很有把这一顿饭吃成鸿门宴的打算,虽说不是取蔺太后的性命,但也是要让她妥协的。

吃着吃着,余知葳往下首一瞥,见田双玉果真找借口离了席。余知葳估摸着这贤妃娘娘应当是识时务的,于是搁了筷子,开口笑道“母后病着的这段日子,皇爷还算是勤勉,没辜负母后的期望。”

蔺太后搁下杯子,抬眼望了望余知葳,话里意味不明“都是皇后帮衬得好。”

余知葳赶紧趁机谦虚“不敢当,皇爷是儿臣的夫,帮扶自家夫君本就是儿臣应当做的。”她这样说着,冲着蔺太后露出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

她长着显小,又是娇俏的那一种长相,若是受了轻浮佻达,那瞧着便是娇憨俏皮的“如今川军正要上东南前线,母后可千万别太操劳了,不然要是再辛劳病了,可不就是牵动着前线将士的心嘛。”

余知葳让她别操劳,就是警告她手别往前朝伸过去“先前不是军饷出过问题么,如今这事儿查着也费劲,还不知道背后究竟站的是甚么人呢。”她虽说退了一步,但是绝不会退第二步,要是让她拿到这是裘安仁在瞎折腾的证据,那她绝对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所以,太后娘娘,还是收敛着点儿罢。

第三百零二回:空城

蔺太后自然是听明白余知葳的意思了,她也搁下了箸,看着余知葳道“哀家是老了,可有些事儿也不是你们年轻人自己就能办成的。历练历练是不错,别办错了事儿才好呢。皇爷如今才几岁,没人帮衬着,又怎么好撑得住这一偌大的场面?”

余知葳听这个也不以为意,假装听不懂似的,跟蔺太后装傻“母后说的哪里话,我们知道自己年少,办事不牢靠。所以办事的时候那可谓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错了甚么,文渊阁的诸位大人啊,都指点着呢,不会有错处的。”

她抬了抬眉毛,接着笑道“皇爷如今也大了,可不是吃奶的小儿了,他若是自个儿想上进,母后难不成要拦着?”

“这话说的。倒像是皇后要和哀家抢儿子似的。”蔺太后瞧着余知葳,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了,“你要知道啊,那御座之后的珠帘,里头无论坐着的是谁,只要是个女子,那便是人人诟病的祸国殃民之人。你今日劝哀家莫坐珠帘后,不过是想要那珠帘之后换个人罢了。”

余知葳支着下巴坐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来“母后说错了,儿臣不要坐珠帘后。”

我想坐御座前。

余知葳的手忽然抖了起来,她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架空了蔺太后,让蔺太后再也没法子垂帘听政,推着小皇帝贺霄亲政。批红权在她手里,文渊阁里全都是她的眼线,她朝会时坐不坐珠帘后都没有关系了。

但在这一刻,她心中却陡然生出了这种想法,这种对权力的渴望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是个几百年后的事后诸葛亮,她爱国,却绝对不忠君。她能理解余靖宁,但是她没法子对余靖宁达到绝对的认同。

还有一点是因为,余知葳觉得这个时代还没有到女子坐明堂的程度,她能顺着时代向前,却不能一步登天地将这一步步跳过去。

还是先脚踏实地一步步走罢,余知葳心道,万一我真的可以呢?到时候不仅她能坐御座前,天下有识之士皆可坐御座之前,到时候那个御座,就只是个象征符号罢了。

“珠帘之后本就不该坐人。”余知葳的桃花眼里像是住进了甚么深渊,一瞧瞧不到底,“母后不该坐,儿臣也不该坐。皇爷如今不是小孩子了,今日坐在皇爷背后的人,明日便给皇爷心上添了一份猜忌。母亲不行,妻子也不行。”

“娘娘还真是好大的口气。”裘安仁拂尘一甩,勾着眼角往余知葳身上睨了一眼,冷笑道,“太后娘娘面前怎的还这般胡言乱语,皇后娘娘难不成连孝道也不顾了?”

她眨了眨长睫毛,把方才那般近乎狂热的神色全都收回了自己的眼中,深深地投进了眼底的深渊“做奴才的,又有甚么资格来训斥我?今日敢称九千岁,那明日呢?岂不是该称万岁!”

余知葳抬起眼睛来,对太后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视若无睹,屈指要去敲桌上的杯子。

裘安仁瞳孔猝然一缩——她这别是要摔杯为号?他在这一瞬间里,几乎能想象到锦衣卫是不是已经围了紫禁城。

余知葳仿佛下一刻就能高喊出“拿下这妖宦!”

“咣当”!

裘安仁跪在了地上,而余知葳手里的杯子还没有敲破。

“娘娘,奴婢本无意于此。”裘安仁将自己头上的三山冠搁在了地上,“是奴婢恃宠而骄,僭越了。”

他能明白,他虽在这朝堂之上党羽遍布,但却是靠着蔺太后宠爱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阉党便是太后党,今日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他裘安仁,明日也会碧空、是小叶,甚至是冷长秋。

蔺太后信他,乐意宠着他惯着他,让他满世界受着生祠的香火供奉,那是她乐意。蔺太后愿意给自己豢养的狗儿骨头吃,顿顿喂肉都没关系。

但前提是,这条狗是一条让咬人就咬人,绝对不会反过来咬主人的好狗。

他内心中虽然极其厌恶自己在蔺太后跟前像是个面首的这种身份,但他必须倚仗着这个身份才能常伴御座旁。

否则,他就连条狗都不是。

裘安仁低着头,将自己身上的抬手去解腋下的系带“奴婢绝无此意,今日愿自去蟒衣,白身以侍奉太后娘娘。”

言罢就要把身上的大红蟒衣除去。

蔺太后喜欢少年人,要清隽要鲜嫩,最重要的是,要会示弱、瞧着天可怜见的。

这叫做“我见犹怜”。

裘安仁跪在地上,肤若润瓷发如鸦羽,眼角挑着,长眼线划着一弯可怜兮兮的弧度。睫毛扇动,像是下一刻就要挤出眼泪来了。

“狗奴才。”蔺太后盯着裘安仁看了好半天,有一瞬间的眼神甚至是森然的,但她最后还是放缓了眉角,色厉内荏地冲着裘安仁吼道,“宴席之上衣冠不整,哪里来的规矩,给哀家把衣裳系好了!”

余知葳一挑眉。

蔺太后这是要保裘安仁了。

如今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得靠着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给批红盖印,她不听政,也不过是耳目受蔽,而要是这时候将裘安仁换下去……

余知葳能把周满的职位顶掉,让冷长秋做了司礼监随堂太监,那把裘安仁的权力褫夺了,她转眼间就能让冷长秋顶了裘安仁的位置。

“你如今这般胡言乱语,举止狂狼,哪有一点儿哀家身边的人的样子。”蔺太后拿手指尖儿居高临下点着裘安仁的鼻尖,“掌嘴!”

裘安仁当然明白蔺太后的意思,二话没说,自己扇起自己巴掌来。他生的白,一巴掌下去,脸上就起红印,没几下两边脸就肿了起来。

余知葳好整以暇在旁边数着,等差不多数了十来下,估摸着蔺太后要开口了。

果真,蔺太后忽然道“都是这狗奴才没规矩,今日便该好好教训教训。”她瞧了余知葳一眼,起箸道,“皇后啊,接着用饭罢,再不吃这菜都该凉了。哀家老了,大衡今后,还是得靠皇爷。”

余知葳赶忙就坡下驴“儿臣明白了。”

她看了看桌上差点儿被自己屈指敲碎了的杯子,手上汗得拿不住筷子。

我可终于明白当初武侯城上唱空城计是甚么感觉了,余知葳心道。

第三百零三回:南京

“炮呢?!”南京指挥使穆成业目眦欲裂地叫唤起来,“他娘的炮怎们不跟上!给你们发红夷都是打算抱着钢管子锤人的吗?”

寒冬腊月的,底下的小兵跑得满头大汗,汗珠子就顺着兜鍪往下流,差点儿就要迷了眼睛“大人!弹药比红夷的口径还大,这塞不进去啊!”

“他娘的。”穆成业往自己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把鸟铳上的铳刀卸了下来,往那兵士手里头一扔,“塞不进去就拿刀给老子锉,底下这炮火染成这样,再这么下去南京城都娘的要破了!甚么蜀道难,上天他娘的都没这么困难!”

别说十天,穆成业在这破地方都撑了快二十天了,蔺和的川军还没过来支援。好似各个儿骑的都是乌龟,不禁让人感叹还真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穆成业刚开始还能领人去打打游击,可毕竟寡不敌众,两万人折损了一大半,只能退守南京城中。

浙江军福建军原先本就是打倭寇的,手里本就有火器,这会子火铳大炮一应俱全,没了命地往南京城墙上轰。

饶得南京城墙宽厚,也被大炮轰得乱往下落石头。

穆成业这会儿气得要死,一腔打仗上头的热血全给烧开了从头顶上冒了出来。接了铳刀的小兵士见指挥使头顶上森森地冒着白气,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就上炮楼传讯去了。

乱军贼得很,看出来南京军缺的就是火铳大炮,便故意躲得远远的,那红夷炮轰城门。既不安排人架云梯攀城墙、也不拿攻城车撞门,就逮着城墙可劲儿地轰。

穆成业取下自己挂着的弓箭来,大手一抹脸上的汗,扯着嗓门儿叫唤起来“往箭上擦火油,全给我射出去。”神机营当中的神机火箭没几个能用的,放出去了就没,只能先拿普通弓箭凑活着用一用了。

底下也往上放箭,那城垛上一抓一大把,好歹也能算是循环利用一下。

南京城上的箭头上裹了棉絮沾上了火油,拉弓朝外破空而去的时候就着了起来,虽说没办法和火炮匹敌,但也能勉强支应一阵子。

大衡的冬日本来应当是很冷的,可这南京城墙上硬是被火炮轰的温度上来了不少,砖石摸着都要烫手

穆成业被身上的锁子甲捆得浑身冒汗,身上的衣裳都黏住了,又舍不得壶里头那点水,不敢往头上浇。最后只能咬牙忍了,抽箭就朝下射过去。

福建军的龚老八他认得,打过好几次照面,没想到这回竟然是针锋相对上了。穆成业心里直骂娘,心说,龚老八真不是东西,杀杀贪官污吏就算了,可这一路上的老百姓不也遭了秧?他要反,就起自己的队伍啊,投奔倭寇算是甚么本事。

虽然穆成业也知道,如今大衡的许多倭寇,还就是大衡当地混不下去的灾民,真正的东洋倭寇反而没几个人。

“轰”地一声,不知道城下的炮是怎么掰的仰角,一枚硕大的炮弹越过了高墙,砸到了城内。

被砸中的那一端城楼不堪重负,稀里哗啦地滚起砖石来,几乎是塌了一小半。惨叫声当场就响起来了——有人被埋进去了。

城楼底下的兵士哭着喊着要把人扒拉出来,城楼上乱成了一锅粥。穆成业方才在铁球砸过来的时候卧倒了,这会子正左支右绌,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烦躁不已。

他连脸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抹,便朝着炮楼奔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道“城楼都快给炸塌了,这炮弹还没挫好?”

穆成业咽了咽唾沫,他不敢再往下说了。

这里是南京,大衡泰半的经济来源全都在南京了。江南鱼米之乡的战火已经烧了起来,这要是当真打进去,不知道要毁掉多少东西,说不准要动了命脉啊!

如今消息已经让乱军彻底封住了,驿站都被封锁完了,如今消息那简直是是插翅也难飞出去,根本没办法向京师再求别的援兵。

如今这般形状,若是川军再不来,那恐怕南京军得打到最后一个人了。

穆成业朝着炮楼飞快地奔跑过去,只听一声巨响,险些把穆成业的耳朵给震聋了。

他头晕目眩之中一把扶住了墙垛,眼冒金星地想——终于把炮打出去了。

可他还来不及高兴。

重炮发射本来有麻烦又慢,如今还要加上锉炮弹这一步骤,打一炮还不是道要花多少时候。谁知道今日南京城上还能撂出多少枚红夷和多少枚佛郎机啊?

穆成业头晕目眩地把自己撑了起来,觉得自己耳朵边上嗡嗡直响,只好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怎么是湿的?

穆成业还以为是脸上的血污,又使劲抹了几下,却忽然觉得到处都是湿的了。

这会儿他终于清醒了。

下雪了。

穆成业对着城垛就是一拳,高兴得皮开肉绽“好啊!下雪了!天不亡我穆成业!”拳头上血肉模糊,穆成业却仿佛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疼似的。

下雪好啊,如今火铳上坠的都是火绳,大炮也需要引线去点。别说是南京城上的炮,就连底下的炮也是全都哑了火,再也放不出声儿来了。

果然,没多少一会儿,底下的炮火声就偃旗息鼓了。

南京城的雪还北京的还是有些分别,北京的雪总是鹅毛似的压下来,南京却不这般。

南京像是往下扔雪粒子,所谓“撒盐空中差可拟”。

就是这样的雪粒子,把城下乱军的火器全都给浇灭了,真全都成了打人的铜管和钢管。

穆成业扶着城垛,身心俱疲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城下的人往回撤,一点一点消失在了南京的城门之外,只剩下了好些具尸体。

我还活着,穆成业这样想,老子又他妈活了一天,痛快。狗日的龚老八,没想到老天爷也不想让你进南京城罢。他在城上笑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城下的龚老八。

这起码,能过个两日太平日子了罢?

第三百零四回:连捷

南京城也有六部,就是不像北京城那么管用罢了,镇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兵临城下的时候各个儿缩得像鹌鹑。

官是做的挺高的,也全都会吟诗作画填曲子词,好一派文人的风雅。就是能力实在是不行,无论是搞党争和干实业都干不过北京那一帮子京官儿,就会讨好南京备守太监跟江宁提督织造太监。

反正都是太监。

浙江巡抚连捷抱着不知道谁的铳刀,跌跌撞撞地冲着穆成业跑过来,老远就朝着人喊“穆指挥使!”

穆成业抬头瞧了人一眼,不想说话。首先是因着人太累了,其次就是大衡重文轻武惯了,是个文官瞧见武将就鼻孔顶天。穆成业受欺负惯了,见着个文官就条件反射不想理人家。

连捷没管穆成业这会儿的脸色,照样一手拎着官袍一手拎着铳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人跑过来“穆指挥使!”

穆成业终于抬头理了一下人,他冲着连捷一拱手“连大人。”

连捷是从浙江一路逃窜过来的,很幸运地没有像福建巡抚一样被乱军直接砍下脑袋来挑在阵前。这书生跑了几百里路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挥斥方遒,着实不一般。

他临危受命成了如今江南前线最大的文官,等到新上任的闽浙总兵蔺和领着川军到了,连捷就是直接配合他的文官。

总归没穆成业甚么事儿。

穆成业心里正受着窝囊气,打算和连捷打完招呼就走,谁知道这连捷抱着铳刀继续跟他嘚啵嘚“我知晓如今南京城处境艰难,守城的兵士不够用了,我便自发召集了些义勇,看看能不能帮得上指挥使的忙。”

“是国子学的学生吗?”穆成业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若是学生,那就不必了。这都快年关了,明年秋天就是秋闱,这要现在是死在这儿了,多可惜啊。别毁人家前程。”

这连捷还要跟他激昂文字“指挥使……”

“大人。”穆成业手掌向外,做了一个推拒的手势,“‘好男不当兵’,这话你听过吗?都是好好读书上进的学生,别让人掺和进来。”北京城有的,南京也一样来一份,北京有国子监,南京自然也有。

说完了,穆成业冲着连捷一拱手,就领着人去处理塌掉了的小半边城楼去了,留着连捷一个人抱着铳刀站在原地。

他站了有一回儿,后面的人才跟来,为首的果真是几个国子学的学生,穿着襕衫,一瞧就是瞧出来。可再往后跟着的,看着就不是了,看打扮,贩夫走卒一类的应当是一应俱全。

为首几个学生到了连捷跟前,冲着他一揖,问道“大人,我们此回在城中写檄文,统共募得了义勇两千,如今都在这里了。”

果真,后面乌央乌央站着好大一群。

连捷叹了口气,和这学生说道“如今乱军退去,不过是因为下雪火器无法用,必然还要再来。援军抵达之前,南京城务必要撑下来。好了,你领着人,先帮着穆指挥使修补城墙、填埋尸体和救治伤员罢。”

那学生点了点头,领着募集来的义勇四散开来了。

铳刀没有刀鞘,连捷又不会武,顶多能算个体魄强健,抱着这东西也不会用,生怕伤着人。

于是他在人群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当初把铳刀拔下来送给他的兵士。

小伙子才十六七岁大,个子不高,满脸黝黑的,正吭哧吭哧帮着抬伤员。忙完了一趟,听见连捷叫他,赶紧跑过来,往身上擦了擦手,对着连捷嘿嘿笑。

连捷跟他道谢,他倒是怪不好意思的,最后弄得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谢谁了。连捷害怕这小兄弟害臊,于是没敢和他多说,就让他忙自己的去了。

这铳刀是当时炮弹落进城里的时候那小兄弟拔下来递给他的——说等城破了,要大人拿着防身。

而后就自己一头扑上城墙去了。

连捷想到这儿就心酸,一心酸就想痛骂乱军。可是又想想叛军是因着甚么反的,他却又骂不出来了。不仅仅是贪腐和军粮供给不上的原因,大衡重文轻武惯了,连南京指挥使都习惯性的自轻自贱,没人把这群给大衡卖命打仗的人当回事儿。

再者说,这倭患又是怎么闹起来的,刚开始还都是东瀛倭寇呢。到后来,这沿海的倭寇就全都成了自己家的老百姓!今天还是邻里邻居笑脸相迎的,明天就不知道谁脸一抹当倭寇去了。日子难过啊。

大衡关了海禁,说是为了“稳固边防,抗击倭寇”可自从十三港挨个关闭以来,这倭寇越抗越多,究竟是为甚么?

谁都知道“宜疏不宜堵”这个道理,这还是当初大禹治水留下的,但明白道理不代表放在实处就真能实践下去。开海港之后贾人越来越多,当初的地主老爷们活的越来越不舒坦,开海禁究竟是动了谁碗里的饭,这哪里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大衡究竟是谁给撑着脊梁骨才不至于大厦倾颓的?他忽然有些说不清楚,只想着如今的乱局赶紧结束为妙。

所以,川军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到!

这才是连捷最气愤的地方。川军若是急行军,别说十天,**天也该跑到了,这都十**天了,蔺和这是领着川军在路上遛弯儿呢吗?!

连捷年逾不惑,下放到浙江来才做了四五年的封疆大吏,从前是京官儿。他是都察院出身,当御史习惯了,见了谁都想参,如今更是对这个蔺和没有一点好印象。

这群勋爵子弟!

连捷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了,还不如人家一个守城门的小卒子。

他抄起袖子就想去找笔,打算写一篇长达万字的奏折报上去,全都要说这蔺和的坏话,等到驿站通了就立即送到京师去。

连捷想到这儿,又不禁气结,本来这信件从应天港出长江淞沪入海,从东海直接送到北海湾,天津港登陆就完事儿了。可如今就算没关海禁,这航线也被倭寇占着,彻底走不通了。

第三百零五回:慢行

监军太监九宝捉着身上的刀尖叫,眼见着周遭的兵士在他面前把一个土匪的脑袋削掉了。

九宝是第一回监军,没料到在路上就遇见这样扯淡的事儿——蜀道是真的难走,川军在路上一路走打了一路山匪,不仅在蜀中境内能遭遇土匪,甚至到了湖广、再到江西,还是满路都是土匪。

如今已经再江西了,到南京的地界儿不过就是最后一哆嗦的事儿,可是谁知道就是又遇上山匪了。

至于为甚么觉得这遭遇上的都是土匪,而不是乱军,是因为这群人使的都是冷兵器,连火铳大炮的影子都没见着。

可是饶得是这样,还是把川军打得左支右绌——这还没到前线呢,就打起来了,又消耗粮草又消耗火药铅弹,把川军缠得烦不胜烦。

蔺和指挥着手底下的步兵,让神机营掩护着重骑兵对着土匪们一阵子猪突猛进,周围厮杀成一片。他本人平日里是号称自己有儒将风度的,不大自己上阵,多是站在战车之上指挥手下人。如今他正站在原地,不停地对着传令兵发号施令,指挥冲锋。

冷不防那山匪一箭朝着正忙着指挥的蔺射了过来,正冲门面而去。九宝在一旁尖叫,叫声之惨烈堪比鸡被踩住了脖子。蔺和虽说没亲自上阵杀敌,但是也不至于武功稀松稀松,还是有那个战场上自保的本事的。他扯过周围人的盾牌,那箭就在盾牌之上擦出了“铮”的一声,落在地下了。转头对着正嘶叫的九宝道:“惊着督公了。”

九宝惊魂未定,勉强对着蔺和点了点头。

蔺和将盾牌拎在手上,看着手下兵士冲锋,一边与九宝道:“我原本还以为十日就能到,这都二十日了,咱们还被这群山匪拦在南京城边儿上。这雪才刚停,我看这天儿是又要下雪,待下雪了火器便又用不成了。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进了南京城去才好。”

再在路上耗下去,连粮草都不够了,进了南京城,还好歹有个补给的地方。

川军们趁着这会子雪停,对着土匪们狠狠一顿打,铅弹四处乱飞,到处都是火星子。

土匪本就爱打游击,一瞧打不过,赶紧收拾收拾就跑。他们来的快,跑的也快,跑起来虽说丢盔弃甲,但着实是跑得快。冲锋的那都是重甲步兵,哪里跟得上他们。

蔺和一看土匪跑了,赶紧下令道:“莫追了!别在这会儿耽误工夫了,赶紧上南京城要紧。”

川军听了号令,重新整队收拾,打算直接在原地扎营,休息一会子接着赶路。

九宝抱着东厂给的刀,抖得像个被大雪冻坏了的鹌鹑,连眼珠子都是哆哆嗦嗦的。他眼珠子轮了轮,看向正擦着剑的蔺和,有上句没下句地恭维道:“总兵大人好身手。”

蔺和其实根本没有自己上阵杀敌,多是指挥兵士罢了,但是他毕竟救了自己的命,所以恭维一下子还是有必要的。

蔺和还算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冲着九宝笑了笑:“督公谬赞了。这几日行军,多有土匪挡道,让督公受了好些惊吓,这确是我的不是了。路上行军风餐露宿的,督公也辛苦,今日歇下来,便让火头军切些肉干,给督公煮几碗肉粥来喝。”

他将自己手中的剑和盾都交给了手下人,叹气道:“这一路上实在没甚么好东西吃,委屈督公了。等到时候进了南京城,得胜之日,我做东,好好请督公游一回秦淮河,到底江南春光好。”

蔺和恭维人的火候恰到好处,听着让人很舒服,九宝的神情很明显已经缓和下来了。

他冲着蔺和一拱手,勉强咧了咧嘴,笑道:“咱家多谢蔺大人。也祝蔺大人时便能得胜回川。”

有人给蔺和和九宝搬了椅子过来坐,蔺和请着九宝先坐了:“借督公吉言。”

他二人坐下来喝水,蔺和喝过了水,将水囊的塞子塞好,装了起来,感叹道:“快过年了。”

九宝惊吓过度,这一缓下来坐着,就免不了要打瞌睡。正迷糊着呢,忽然听见蔺和说过年,闻言下意识接话道:“嗯,是啊,要过年了。过年了还待在前线,辛劳啊。”

蔺和坐在原地,心说,其实在外头过年也好。

自然,这话他当然是不会跟九宝说的,他只能将这话说给自己听了。

川军距离南京城已经只有百里了,明日估计就能到了。

南京的雪停了一日,打算一鼓作气把南京城拿下来的乱军就又攻了一次南京城。城中的保单全是当初穆成业带着锉过一回了,又是对着一番炮轰。

这回直到雪又落了都没停下。

没了火铳大炮,乱军便以攻城车撞门,步兵也被放了出来,蚁附攻城。城上也没歇着,滚油石灰地招呼下去,两头人没了命的放箭。

就这么一直打到夜里,乱军才又退去了。

穆成业肩上中了一件,如今正龇牙咧嘴地让军医给他剜箭头。连捷又是这回不抱铳刀了,他腰间挂着一把剑,带剑穗的,是书生压案头的“文剑”。

恐怕是刚开了刃就被穆成业拿来防身用了。

他如今正给军医洗纱布递东西。

国子学过来帮忙的学生各个都灰头土脸,他们刚才帮着兵士运送东西,脚上踩得全是泥。

有人已经不顾斯文体面,那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一抹一道黑。

穆成业大概是很想惨叫的,但奈何连捷在一旁站着帮忙,没好意思叫唤,只能靠龇牙咧嘴排解疼痛,脸色都涨红了。

等好不容易包扎结束,这穆成业才松开拳头,脸上汗如雨下。

他转着眼珠子瞧了瞧穆成业,连捷还在忙着洗纱布,满手都是血水。

穆成业忽然啧了一声,他一个浙江巡抚、从二品大员,没带任何的亲眷和伺候的人,从杭州北上逃至南京。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却还能竟然亲自参与守城,还给伤员洗纱布。

穆成业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好,憋了半天,忽然对着连捷一拱手:“连大人,是在下从前眼拙,冒犯大人了。”

第三百零六回:积重

孙和风难得在狱中打瞌睡,他老大一把年纪,被裘安仁用了刑,哪里受得住。

身上伤口日日疼,老头子疼得睡不着觉。今日打瞌睡,纯粹是因为昏过去了。

孙和风睡得头都快垂到胸上了,整个人混混沌沌发着热,要不是还微微打着鼾,狱卒看着他都觉着这人要死在这儿。

那狱卒十分担忧地看了他好半天,掏出钥匙来罢锁打开了,引着身后的内侍往牢里面走。

那内侍蹲下身子来,唤道“孙大人。”

孙和风迷迷糊糊,像是听见了,睫毛颤了颤,又归复平静了。

唤他的内侍给狱卒递了一记眼刀,那狱卒顿时磕巴了“公公,这这……这都是之前审问的时候弄的,自从娘娘的旨意下来以后,我们没动过他一根汗毛。”

内侍哼了一声,低下头来,用手拍了拍孙和风“孙大人!孙大人是我!您快醒醒啊!”他像是在验证着孙和风的精神状态。

小狱卒见此,更害怕了,接着叽里咕噜跟人解释“公公,我说的是真的……”

话音还没落,孙和风陡然惊醒,叫唤了两声“还动甚么刑,直接杀了我算了。”

内侍见他不太清醒,再次与他说“孙大人,是我,是冷长秋!”

孙和风听见冷长秋这个名字,终于清醒了一点,抬起头来,几乎要哭出来“冷小公公……”

“大人,还能撑得住吗?”冷长秋扶着孙和风的肩膀,把人勉强撑住了,“娘娘让奴婢接大人出去了……”

……

孙和风一个激灵,陡然醒了过来,睁着眼睛躺了半天,才终于缓过来,发觉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

这梦做的。孙和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汗津津地爬起身来,拨了拨炭盆,而后扬声叫人过来给他穿衣裳。

他被接回家好些日子了,伤也养得差不多了,这马上就要过年节,趁着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去一趟文渊阁,还有好些事儿没给人说明呢。

裘安仁当时打他板子,是为了要他赶紧招供,承认自己贪污了军粮的事儿。但裘安仁毕竟还要拿着他当筹码,去和余知葳交换人,是以怕把人弄死了,没让人下狠手。打出来的都是那种瞧着血肉模糊的皮肉伤,不过就算是这皮肉之苦,也够这老头子受的了。

孙和风让下人给自己备了拐杖,拄着拐杖出了门。马车的座儿全都换成了软坐子,就是怕孙和风伤没好利索,坐着疼。

马车压着雪滚到了宫城里面,白雪红宫墙的,煞是好看。孙和风拄着拐杖,在离文渊阁好远的时候便瞧见了冷长秋。

冷长秋嘴里哈着白气,正抄着袖笼站在原地跺脚,一扭头瞧见了孙和风,赶紧迎上前去“大人可大好了?”

冷长秋伸出手示意孙和风扶着他,孙和风刚开始本来想拒绝,可这路上毕竟是滑,他还是让孙和风扶住了他的胳膊肘“老了,觉着是好了,可这一动,还是疼。”

“如今是冬日,大人仔细身子,千万好好将养着,莫要落下了病根。”冷长秋进了司礼监之后,在文渊阁侍奉了一阵子笔墨,感觉整个人都要舒展一些,没以前那般佝偻了。若是从前,他定然不会与孙和风说这种话,见了孙和风领着人走就是了,绝不会与人嘘寒问暖。

娘娘说的没错,冷长秋心道,还是要多与人相处。他将自己手腕上狰狞的疤痕拢在袖子当中,谁也瞧不见。

哪怕是他自己,也像是忘了自己手腕上有这样的东西一样。

冷长秋替孙和风打帘子进了文渊阁,里面炭盆烧得很热。

孙和风很快意识到这是何意——文渊阁里向来挺冷的,因着是谈正事儿的地方,而不是歇息的地方,太暖和了容易睡着。这炭盆子,恐怕是专门因着他身上有伤,怕她他畏冷,特地给他点的。

孙和风心里触动,跪在地上行了礼“娘娘。”

“起来坐罢。”余知葳搁下了茶杯,对着孙和风道,“长秋,给孙大人拿个软垫。”

孙和风赶忙应了一声,由冷长秋引着坐了过去。

他抬眼环顾一周,谭怀玠陈晖都在,旁的人倒是没有。

余知葳与孙和风寒暄了几句,从从容容开了口“孙大人此回凶险,从裘安仁手中出来不容易,千万与本宫说实话,这东南抗倭的军饷军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回娘娘的话。”老头子拢着手朝余知葳作揖,“娘娘信任臣,知晓臣不是那般贪墨之人,臣感激不尽。”

余知葳抬眼瞧了孙和风一眼,心说我当然知道了,你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

孙和风接着道“这东南抗倭的军饷是直接下拨的,臣这里有从支银子的账本子,也有分发下去的账目,娘娘皆可以找人核对,其中有无问题,娘娘一看便知。”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来两个本子,“这便是今年支出的账目了。这军饷层层往下拨,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若是一层一层查下去,总归会有个头绪。”

“还有。”孙和风看着余知葳指使冷长秋拿过了账本子,翻看了几眼,而后又交给身旁几个带着算盘、穿着六品鸬鹚补子的官员,舔了舔嘴唇又开口道,“浙江福建两地长期抗倭,卫所的兵士来不及屯田,军粮都是从湖广出的,想必从湖广开始查定能查出些头绪。”

“只是……”孙和风觑了一眼余知葳的脸色,发现她很专注地在听自己说话,“只是蔺总兵领川军往东,必要先过湖广,若是裘安仁与太后娘娘事先与人打了招呼,只怕是要借机抹掉好些证据,查起来困难些。”

说到这里孙和风颓然往后瘫,靠在了椅子背上,不过很快又坐直了腰背“抗倭的军饷军粮自两三年前便开始下拨了,若真能逼得两地卫所造反,那恐怕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都这样久了,实在是臣识查不清,还请娘娘责罚。”

第三百零七回:腕疤

余知葳当然没有办法在这种时候责罚他,看着孙和风又要往下跪,宽慰了几句,让人回椅子上坐好。

如今余知葳和裘安仁两步棋都走完了,该退的退,该进的便进过了,如今再查,便是留个把柄,好握在手上留与今后用。

陈晖和谭怀玠几个人把这件事儿把此事讨论了一遍,便放了下去,几人散了。

余知葳说了几句吉祥话,送各位大人回家准备过年去了。

如今雪已经落得很大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又下起雪来。今儿早上的路都白扫了,刚刚扫干净的路,很快就又落了薄薄的一层。

快过年了,宫中要忙的还有好些事儿,余知葳把惊蛰留在了坤宁宫,让她领着宫人内侍准备过年的东西,便没让人跟来,今儿是自个儿上文渊阁去的。

于是往坤宁宫的时候,便只有冷长秋和余知葳两个人。

惊蛰在的时候气氛还松快些,余知葳和惊蛰都不是甚么性子沉闷的人,一般是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可如今只有他们俩,那便是一路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冷长秋在文渊阁侍奉笔墨的时候的确是学得会与人相处了些,但那些全都像是表面上装出来的,进不到骨子里去。那些人都不知道他不堪的过去,面前站着的人是冷长秋和小叶,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余知葳却甚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心底的仇恨,也见过他手腕子上不堪的伤疤,甚至碰巧见过他发疯。他没办法在余知葳面前装作那些事儿都没发生过,他手腕上被裘安仁扎出的疤痕依旧狰狞地长着,根本消不掉。

所以,他没办法像见到孙和风的时候那样与余知葳交谈。

余知葳站在风雪上,而他陷在泥地里。他没法子在余知葳面前装作自己干干净净不染尘埃,也没法子装作很会说话的样子。

好在余知葳没有强人所难非要跟他说话的意思,于是两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就只能一路沉默。

冷长秋没有资格和余知葳并肩而行,只能错后她半步,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前行。

他低着头看余知葳踩出来的脚印,一个一个地排着向前,于是他就像个孩子似的,跟着这些脚印行走。

不是好玩,也不是因着踩着旁人的脚印走不滑——否则那样该由他先开道才对的。

是好似只有这样跟着余知葳的脚印行走,才能找到方向似的。

这么一路沉默的走着,从文渊阁绕回内宫,再到坤宁宫的路好似就很长。但是他很喜欢这种谁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时候,情愿走得再长一些。

可是不可能永远都这样的。

惊蛰在院中远远的瞧见了,欢欢喜喜地迎了过来,冲着余知葳笑道“娘娘,这新换的帘子,您瞧好看不好看?”

“好看。”余知葳也笑,“颜色挺鲜亮的,又不扎眼。回头问内务府多要些。”

“好嘞。”惊蛰跟在余知葳身后叽叽喳喳,把她新换的帘子打了起来,还抬眼瞧了瞧,“皇爷晚上要来,现在就备下饭吗?咱们宫里新来的那个厨子做点心好吃,不如备上些?”

“你这是打算等皇爷和你家娘娘用完了,剩下的你全私吞了是不是?”余知葳冲着惊蛰挑眉毛,一脸“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小九九”的神情。

惊蛰把十指放在嘴唇之上,悄声道“嘘,娘娘,看破不要说破。”帝后二人用餐的时候都必须极其克制,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夹超过三筷子,剩下来的东西,大多是要赏赐给下人的。

惊蛰可乐意吃这些个玩意儿了,皇爷娘娘要克制,她又不用。作为余知葳家里家生的奴婢,又是坤宁宫当中年轻的掌事女官,她每次都能分到好些,乐得不行。

“你一人全吃了,也不怕齁死。”余知葳笑话惊蛰道,“别忘了给大小寒那几个分些,多照顾照顾小孩儿,别到时候一指使人没人乐意给你干活,那多丢面子。”

“奴婢知道。”惊蛰把余知葳脱下来的斗篷抱在了怀里,拿手掸了掸上头的雪,“哪回亏着那两个小的了?可不是给她俩人吃得满脸掉渣。”

冷长秋站在后面看着,眼见着余知葳就要挂惊蛰的鼻子,惊蛰眯着眼睛,笑呵呵地受了。

冷长秋终于开口了“娘娘。”

余知葳抬头瞧他,见他还穿着氅站在廊檐下,两肩落的都是雪“你怎么不进来?快进来罢,换了衣裳歇着就行了,快过年了。”

冷长秋却站在廊檐之下没有动,余知葳挑眉还要再问的时候,他才开了口“奴婢想出去转转。”

“哦。”余知葳明了,大大方方冲人一扬手,“去罢,自个儿好好玩儿。一年到头就这么些歇着的时候,等破五一过,文渊阁又是你轮值。”

她这意思就是让冷长秋想干嘛干嘛去,别这么小心翼翼了。

“谢娘娘。”冷长秋冲着余知葳躬身行礼,两肩上的雪还黏在大氅上,并不往下落。

他转身走了。

余知葳瞧着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冷长秋,摇着头喝了口茶,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心思太重了,对自己没多大好处。”

惊蛰正收拾茶具,备着贺霄来要用的东西,愣头愣脑“啊?”

“容易红颜薄命。”余知葳舔了舔小虎牙,吐了一口气出来。惊蛰皱了皱鼻子,没管自家主子的胡言乱语,接着收拾东西去了

冷长秋才出去,贺霄便来了。

余知葳还持续着和惊蛰方才打闹时候的高兴,便也欢欢喜喜迎了上去,抱住了贺霄的胳膊“皇爷,瞧瞧我们新挂的帘子,这颜色好不好看。”

余知葳噘着嘴,娇娇俏俏地翘着手指给贺霄指着帘子,新染的蔻丹粉粉嫩嫩的,看着就可爱。

贺霄见着余知葳修长的手指,心里头有些痒痒,拦住余知葳掐了掐人的脸蛋儿“好看。”

余知葳正高兴,窝在贺霄肩上,眼神飘着“我也喜欢。”

帘子上头是海棠呢。

第三百零八回:无输

冷长秋从余知葳的坤宁宫中出去,自个儿往御花园的水池子边上去了。

他绕着池子走了好几圈,环顾四周,见没几个人,便摘了柳枝下来,握在手里编着东西。

看着像是小篮子。

这水池子已经上冻了,之前那些肥如猪的锦鲤全都给请了出去,内务府应了余知葳的意见,说是明年改养小金鱼儿。

冷长秋盯着冻得快能滑冰的冰面,心道,金鱼儿都那样小,扔在这么大哥池子里,能瞧得见吗?

这会子冷长秋不知道正在回忆甚么,脸上还稍微带着点儿活气。他死气沉沉惯了,一时间嘴角弯起来,竟然分外好看。

估计让蔺太后见了,能再让他到跟前去服侍一回。

不过余知葳是不会给人的。

冷长秋正捏着自己手里的柳条儿编得正欢,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忽然冒出一张脸来,眼神从他肩上过,正盯着他手里的“小篮子”。

“诶哟,冷小公公还会做这些个东西呢?手巧啊。”那声音道,“这是要讨好你家娘娘去?”

冷长秋陡然站了起来,那人正躬着身子,这样冷不防一抬起来,照理来说能把身后的人撞个鼻血横流。

可是身后那个人轻轻朝旁边一避,就轻轻巧巧避开了,还差点儿让冷长秋自己一个仰倒栽在地上。

冷长秋转过身去,就瞧见裘安仁那张好看过头的脸了。

裘安仁生的白,此时两颊的耳垂上揉了些胭脂,真正的好颜色,甭管是男人女人见了,都要心动。

可惜,冷长秋半点欣赏不了裘印公这好颜色,直把绝色当红粉骷髅。

“印公怎么有兴趣来这里?”冷长秋脸色一阵黑一阵青,最后终于吐出了这么句话。

冷长秋一见裘安仁就要失态,上回大寒都差点儿把人拉不走,被惊蛰回去好生教育了一番。

冷长秋自出了安乐堂之后,余知葳一直在让他吃药,渐渐地也没有那么疯了,但他就是心里不知是甚么坎儿跨不过去,见了裘安仁就是还想发疯。

上回被惊蛰姑娘叉着腰训斥道“你如今已经好了,见着裘安仁就不能再疯疯癫癫的了,这不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你难不成就怕他裘安仁,别这么想,除了样貌比不过,还有哪里比不过的?你若是见了他还是打摆子发疯要打人,那今后在司礼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能次次要娘娘帮你给司礼监文渊阁打招呼,把你俩的班排开罢?你要是想报仇,以后就不能怕他裘安仁,要想着你怎么把他堂堂正正地比下去。知不知道?”

冷长秋不太同意,他没觉得裘安仁长得有多好看,分明就像是个假人。

惊蛰恨铁不成钢,长吸一口气,恨恨道“那就是你比他还好看!这他还有甚么能比的上你,下回见着了,你就想着要比他还淡然,他肯定生气。”

冷长秋这倒是记住了,于是这回见到裘安仁,生生忍住了,手抖得跟筛糠一样,但还是跟裘安仁不打磕巴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冷小公公能在这儿赏雪看冰池子,咱家就不能了吗?”裘安仁抱着自己雪白的拂尘,眯着眼冲着冷长秋笑。

“印公来了,那我走便是了。”冷长秋转头就要走。

“别介啊。”裘安仁冲着冷长秋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拂尘,谪仙似的冲着人一笑,“与我说说,你家娘娘是不是就喜欢这样手工做的小玩意儿,是以你才编来讨她欢心?要我说,你可也忒不上道儿了,你这还不如亲自拧了花汁子,做胭脂给皇后娘娘呢。都是女儿家的,她定然喜欢,说不定就更宠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如常,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对冷长秋好呢,装的跟真的一样。

冷长秋听了这话,手也不抖了,脸也沉了下来,道“印公究竟是在想甚么?”

“我想的难道不对么?”裘安仁瞪大了自己那一双狐狸眼,瞧着冷长秋做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冷长秋本不欲与他多言,可是说到这的时候还是忍无可忍,冷声道“皇后娘娘于我,那是知遇之恩,印公莫要胡思乱想,随便坏人清白。”

“可是太后娘娘于咱家,那也是知遇之恩啊。”裘安仁扬着眉毛冷笑像是听见了甚么特别好笑的事儿,“还清白,咱们两个谁比谁更清白?我当怎们见你这奴才这般眼熟,原来不止在太后娘娘跟前服侍过,还在我跟前服侍过。”

“啧啧啧。”裘安仁在冷长秋不知道甚么地方扫了一眼,“性子烈的呀,怪不得皇后娘娘喜欢。”

冷长秋终于忍不住了,差点儿就要握拳要往裘安仁脸上打去。几年前裘安仁把匕首钉在自己双腕间,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如今面前的裘安仁重合在了一起。

冷长秋面前鬼影重重,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嚣叫——“杀了裘安仁!杀了裘安仁!”

裘安仁可是有功夫傍身的,轻飘飘就闪开了,看着冷长秋袖子底下的拳头“诶哟,这是要打我。厉害啊小孩儿,有了皇后娘娘傍身,那可是了不得了!”

冷长秋咬着自己的舌头,他觉得血腥气都要冒出来了。

这血的味道一出来,倒是让人清醒了不少,冷长秋狠狠把自己的心魂钉在躯壳之内。

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的,一定是。那么他一定不能乱了,一定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事儿,不然就是彻头彻尾的输给了裘安仁。

“印公。”冷长期一说话,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这声音简直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听着像是个陌生人,“这人世间最蠢的行为,不过就是以己度人。印公是怎么在司礼监做的掌印大太监,又是怎么提督东厂的,世人全都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是像印公这般进的司礼监。”

冷长秋说到这儿,竟然笑了起来,虽然只是干巴巴地提了提嘴角“印公只靠着自个儿生的好看,可咱们没老天爷眷顾啊,就只能靠着别的了。”

第三百零九回:初一

宫中规矩,年三十儿吃家宴,年初一等皇爷走一趟长安街,回来吃百官宴席。

宴分内外,外宴自然是百官与贺霄,原本还有个蔺太后。但是这回余知葳愣是把人给挪到内宴里头去了。

照她的话来说,便是“儿臣不坐珠帘后,母后也别坐珠帘后;儿臣不上外宴,母后自然也不能去”。

蔺太后才宣布贺霄亲政,自然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好纡尊降贵去了内宴饮食。

余知葳是个笑面虎,当着一众诰命夫人的面,露着小虎牙,把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双小月亮,好好地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回“天下婆媳”的戏。

余知葳这样“贤惠”又笑容可掬,还嘴甜讨人喜欢,让一众诰命夫人夸得赞不绝口,连连恭贺蔺太后有福气。

皇后娘娘才十五六岁,正是娇花儿一般的年纪,仪态挑不出错处,却又不端着架子,瞧着当真是可人疼。况且,这在座的好些夫人少奶奶,当初都是在余知葳生日宴上见过她的,当年皇后娘娘还年幼的时候就是这般俏生生的,如今也不会变化太大,便都觉着余知葳如今的神色态度是真的。

蔺太后这会儿又不好拽着人到处嚷嚷,说这皇后就是口蜜腹剑虚情假意根本就是个笑面虎,如今这般样子那全都是装出来的,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花言巧语。

这不是掉她自己的身价嘛。

所以蔺太后只能憋着,还不能看着对余知葳太差了,不然别人瞧着余知葳这样讨人喜欢,她还这样的冷落万般嫌弃,也不知道底下人要怎么想她。

嗯,虽说禁止,但是谁都知道民间喜欢拿皇家的奇闻异事来嚼舌根子,当做茶余饭后的下酒菜,她要是这会子还热衷于给余知葳甩脸子,那估计第二天这位“恶婆婆”的故事就能在京城中传出十几个版本。

于是她还不得不陪着余知葳演戏。

酒过三旬,余知葳脸都僵了,还是在招呼着周围的众人推杯换盏,看女乐们弹琵琶,看着舞女甩着长水袖戴着锦云肩跳舞。

这都是礼部教坊司专门调教的女乐与舞女,若是当初顾家的那位“淑和郡主”没有“死”在倚翠楼,变成小六子,小六子也没有变成余知葳,说不准还会在这里,只不过是在下面弹琵琶或是跳舞罢了。

她想云翠了。

宫里不能烧纸,一张席子裹着去了乱葬岗的云翠,没有人为她哭丧,也没有人在她死后给她烧一片纸钱。

你说,这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的,在这世上走一遭,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

那这活着是图甚么呢?

余知葳心里有些堵得慌,再看着这些弹琵琶跳舞的莺莺燕燕就觉得难受,转头问惊蛰道:“我脸上红了没有。”

她没醉,但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上脸了,她好装醉,趁着这个机会溜出去。

惊蛰看了看余知葳的面颊,冲着人点了点头,而后在悄悄地道:“娘娘要是觉得还不够,那不如再揉些胭脂上去好了。”

余知葳冲着人一皱鼻子,以示责备,装着醉态朝着蔺太后连声告罪,说要去“更衣”。

她如今这神情,脸上这红晕,显然是醉了,蔺太后也不能说:“你出去干嘛不许去,就给我在这儿坐着。”于是只好放人出去了。

余知葳接着装醉,扶着额头,由这惊蛰扶了出去。

等出去走了一阵,余知葳瞧了瞧左右,也不扶着头了,眼神登时清明了起来。

她喝酒上了脸,脸上便烫,如今出来风一吹,便觉得凉飕飕的,更清醒了。

她把手反握住惊蛰的手,问了句:“想你娘吗?”

惊蛰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好一会儿才如实回答道:“想。”

余知葳迎着风口站着,这会子又有点儿飘雪花,雪花就全往脸上飘:“我的不是。我总想着这两年我父王都不入京述职,我也没必要回世子府归省,倒是没想着你们。你与我差不多年岁,跟着我在这浑水里面趟,不容易。”

余知葳考虑的其实很周全,她要是归省,也该上嘉峪关平朔王府归省,回世子府,那名不正言不顺的,算是个甚么事儿。

“娘娘。”惊蛰握住余知葳的手,不知道说甚么好,“奴婢通事理的,咱们如今是在宫中,哪里有那样方便回家去看,奴婢知道娘娘的难处。奴婢像娘亲爹爹,难不成娘娘就不想了吗?娘娘自幼就在王府外头长大的,就没见过父母几面,虽说兄长如今在京中,但也是难见面。奴婢起码前十几年都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奴婢觉得如今在娘娘身边便挺好的。”

“越来越会说话了。”余知葳嗔了惊蛰一句,“我在想啊,要不早点儿把你这个冤家找个人家嫁出去,寻个会疼你的夫婿,到时候回娘家瞧瞧也方便,起码不会像如今一般。”

惊蛰扁了扁嘴,对她这个方式的可行性表达了质疑。

“啧。”余知葳见她神情,便想打趣,“我与你说,要是皇爷哪日瞧上你了,你就得在这儿跟我做一辈子而伴儿了,想出都出不去。”

“娘娘。”惊蛰终于恼了,皱着眉头道,“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

“觉着逗你挺好玩儿的。”余知葳把惊蛰逗生气了,觉得自己心里头好多了,也没那么堵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坏了,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不过惊蛰也习惯了了,气鼓鼓了一小会儿,鼓着的两腮被余知葳一戳就漏。

两个人都埋在毛领子里,偷偷地笑了起来,不敢让别人瞧见。

余知葳笑了一会儿,才把脸抬起来,就瞧见远处有个人,穿着赤红的蟒纹圆领袍,带着翼善冠,手里领着个三四岁大的小崽子,在雪地里面团雪。

崽子她认得,是高邈家的大哥儿。

领着崽子的人她也认得,这个人她太熟悉了,烧成灰都认得出来。

第三百一十回:偷看

那是余靖宁。

余知葳的面前是一面墙,上头大大小小开了好些窗子,她就站在雕花镂空的窗子之后,日光从乌云当中透出来,余晖洒在她镂金百蝶穿花的洋红披风之上,看着跟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似的,看着不像真的。

她扶着窗框,视线透过一层窄小的束缚,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事儿。余靖宁蹲下了,给高邈家里的大哥儿拍了拍膝盖上的雪。

那小家伙方才闹得厉害,膝盖上滚得到处都是雪渣子,鼓着脸像是要哭了。

“今年百官宴怎么不仅有女席,怎的还设了娃娃席?”开口的是惊蛰。

余知葳看得太专注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蛰说的是甚么,恍恍惚惚地答“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想抱孙子了,要多些个娃娃来冲冲喜气。”

往日能见到余靖宁的场合,都是在大殿之上,她连头都不敢偏一下,一个眼神都不敢给,鲜少有能这样能定定地盯着他看的时候。

她快不敢呼吸了,生怕呼吸声重了,就把这梦境一般的场景给打破了。

余靖宁不是眉眼温柔的人,可是那团子大的小崽子就黏在他左右,刚刚摔了一跤,不敢哭,扯着余靖宁的衣摆,委屈巴巴地皱着小脸儿,呼哧呼哧地憋着眼泪。

余靖宁蹲在地上,还是板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脸,一言不发,摸出了怀里的帕子,满面严肃地给高邈家的大哥儿擦了擦眼泪。

小崽子见他这张十分严肃的面孔,仿佛是被震慑到了,吭哧了两下还真的不敢哭了,连连打着哭嗝儿。

余知葳看着这两个人笑,余靖宁是个典型的旧派父兄,是绝对不可能把大哥儿抱起来哄的,当初教训自己的时候就是这样。

果然,不出余知葳所料,余靖只是蹲下了身子,拍了拍大哥儿的背。

余靖宁应当是出来陪着大哥儿玩儿的,等到大哥儿不哭了,就就团了两团雪给人家。他也不会带着小朋友玩儿,就只能给他团雪,而后再看着小家伙自己瞎折腾。

高邈家的大哥儿和高邈高三奶奶都很像,有些活泼得过分了,玩得高兴了就要又笑又尖叫。

这时候却见到余靖宁把手指竖在自己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余知葳甚至都能想象到他在说甚么“宫禁之中还敢喧哗,能会儿你爹来了都救不了你。”

说不定还要再补充一句“说不准还要治你爹的罪呢。”

果然,这件事狠狠地震慑到了站在雪中的小团子,小家伙跟着余靖宁的手势就噤了声。

余靖宁把人牵到手里,领着小家伙往回走。雪一直在下,地上来不及扫,就积了许多。大哥儿迈着一双小短腿,艰难地在积雪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也不敢哭。

余知葳看了莞尔,心说也不知抱一下。若是今后她……余知葳脸色微变,他们俩,早就没有今后了。

余知葳一手扶在墙上,被风吹的发白,冻得发僵,可她还是这样扶着墙,盯着余靖宁和高邈家的大哥儿,眯着眼睛笑。他虽说严厉,也不常给自己好脸色看,但他真的是个好哥哥。如果真的有机会,他今后自己做了父亲,会是怎样一番场面?

余靖宁的父亲是个爱玩爱闹孩子气的人,却意外地养出了一个少年老成又正经过头的儿子,那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做了父亲,又会将自家的孩子养成个甚么样子。

她也会有孩子的,她的孩子会是甚么样呢?

世人都说,外甥肖舅,若是真像余靖宁,那倒也是还不错。她以后就可以像逗余靖宁那样逗自家孩子了。

可是她明白,她的孩子,恐怕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像余靖宁的。

余知葳很享受这一种感觉,没有人知道雕花窗之后有一双眼睛,余靖宁瞧不见她,她却瞧得见余靖宁,看得见他的一举一动,静悄悄的,像一个从来都不存在的人。

她要是能一直这样看着他就好了。

看着他艰难地在朝堂上生存,看着他将余家和大衡带入一个新的局面,如果今后余家脱离了困境,那他也会娶妻,也会生子,就想这样看着他到老。雪纷纷落在头发上,余知葳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在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下白了头发。不是和余靖宁并肩白头的,而是看着余靖宁,在大雪之中领着一个小娃娃,大雪落了满头。

她忽然有点满足,安安静静地看着也挺好,就这样她已经十分满足了。别让他瞧见她,就让自己偷偷地看着他就好了。

余知葳感觉到了,自己的脸上凉凉的,不知道究竟是雪还是泪水,她喃喃道“我好想他。”

惊蛰愣了一下子,不知道出言安慰甚么,她只当余知葳是在想念家人,根本不知道余知葳究竟在想些甚么。

余知葳方才开了个口子,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了“我真的好想他。”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天还上了妆,等会子还要回宴席之上,哭花了就不好看了,便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帕子来,在自己面上按了按,一片红。

是今儿早上揉在面上的胭脂。不知怎的,余知葳就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此非夜里,余知葳的眼泪也没流多少出来,可就是被一口气闷得上不来。

惊蛰见余知葳忽然哭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娘娘,咱们为何不上前去,与世子爷说几句话呢?”

余知葳按了按脸上,把脸上的泪水全都按了个干净,开口道“不必了,这般看一会儿就行了。”

惊蛰被她这话说的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已经这般思念,那为何不上前去,不说上几句话呢?

没等她把这话问出来,余知葳却忽然又笑了“别了。哭成这个德行,脸上胭脂都花了,再去见人,那他还不以为我在宫中被人怎么样欺负呢,回去又要担忧。我在这儿瞧上两眼就成,再瞧上两眼就成……”

第三百一十一回:入城

南京城的年过的不太舒服,这个不舒服是包含多种方面的,基友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

南京军在坚守二十二天之后,终于等来了支援的川军,当时两万南京军已经打得只剩下八千了。

川军险些就没进成南京城的门——南京城中草木皆兵,把这群人直接当成了乱军过来诓他们开城门的队伍,任凭这群人在门外怎么嚷嚷都死活不给开门。

最后还是蔺和跟九宝把文书和闽浙总兵的大印全都递了进去,让城中之人开了城门,将援军放进了南京城。

蔺和一进来瞧见的就是吊着胳膊的前任浙江巡抚如今的闽浙巡抚,还有没了只眼睛,拿着布包上的南京指挥使穆成业——据说当时乱军的箭都射进穆成业的眼眶里了,被他生生拽了下来,眼珠子直接就带出去了,这才保下了一条命来。

蔺和一下马,习惯性地就想恭维,谁知道这两个人根本就没管他的马屁,与人拱了拱手冷冷淡淡把人迎进了城中。

南京城中凉飕飕的,血腥气都被冻在了冷气里,只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死气,有的人还带着几分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暴躁。

穆成业阴沉着脸没说话,跟在一旁,光是连捷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蔺总兵姗姗来迟,想必是路上遭遇了甚么难处,蜀道难呐!”

蔺和比这连捷还小个十多岁,连忙答道:“的确是遭遇了些麻烦,路上土匪不断,耽搁了不少时候。”

没人接他的话,蔺和自觉尴尬,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是我们来晚了。”

“不晚不晚。”连捷冲着蔺和摆了摆手,“南京军还未战至全军覆没,南京城中也尚又百姓存活,老夫也有幸还能站在蔺总兵跟前说话,实在不算来晚了。蔺总兵行军辛苦,顾不得南京城,还不忘剿匪,不愧是川蜀之地所出,天生便是土匪的克星。”

说实话,蔺和说的话,连捷是不信的,别说连捷不信,连穆成业都不信。湖广江西哪儿来的那样多的土匪,平时不出来,这时候却全都跳起脚来要和川军对着干,想想就觉得荒谬。土匪是作甚的?打家劫舍抢银子,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见着了正规军就抱头鼠窜,滚在山里头谁也找不着。可这会子这群土匪是抽了甚么风,竟然要和川军对着干,难不成还是要抢军粮吗?

再说了,这路上的土匪要当真遍地滚的都是,那连捷一个半点儿功夫底子都没有的书生,是怎么留着性命从杭州一路逃到南京的。

其实蔺和也奇怪,为甚么这群土匪偏偏要往正规军的枪口上撞,他们又没火铳没大炮的,总不能是活腻了为了找死罢?

可是这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地发生了,蔺和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别扭,也无怪乎连捷和穆成业不信,

九宝在路上和蔺和早就混熟了,一听这话阴阳怪气的,立马就要给蔺和打抱不平:“连大人这是怎么说话的!”

“老夫怎么说话,这是老夫的事儿。”连捷仄了一眼细细瘦瘦的九宝,哼道,“老夫是个文官,不说话的文官还做甚么官?在其位谋其事,先问问自己再来问老夫罢。”

连捷不愧是都察院出身,说话既不顾人面子又句句带刺,明里暗里都是说川军实在是来的太迟了。穆成业原本就只是来替蔺和顶一下,却几乎把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打完了,他心疼自己手底下的人,自己又完全是个受害者,所以根本不替人打圆场。非但不和稀泥,还转着那支独眼,对着那两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九宝气得脸色涨红,京中的太监颐指气使惯了,从上到下都有样学样,开口要骂人。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蔺和就赶紧把人给摁住了:“都是晚辈的不是。”

照理来说,战时的一文一武,本该是平级关系,虽说大衡重文轻武,武将总是比平级的文官要矮半头,但是放在明面儿上,至少瞧着都是一样的。

起码到不了要自称“晚辈”的程度。

但这蔺和是真的怕闹出事端来,赶忙开始和稀泥——尤其是当他了解到这蔺和在外放做巡抚之前,乃是都察院出身的时候,更是怕的要命。这文辞犀利的,这一本折子参上去,那就不是他晚到了十天的问题了,估计他整个人的前途就要全毁了!

连捷听着这家伙自称晚辈,忽然怔住了,反应了一下子。他没想到蔺和竟然能真的这么低声下气地认错,他还以为来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呢。

连捷皱着眉没说话。

蔺和便接着为了自己的前程和稀泥道:“连大人,晚辈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幼便没怎么出过蜀中,不知道这川蜀以外也这样土匪遍布。想来是乱军横行,百姓心里慌乱,觉得过不下去日子,便落草为寇。晚辈让这些人绊住了脚,来得晚了,让南京城的将士们受苦了。晚辈深知自己办事不利,今后还望连大人多多提点着些。”

他躬身向连捷行礼,连捷虽说是心里还气着,觉得他这几句话根本抵不了南京城的损伤,但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好再对着人家破口大骂,于是只能把起往自己个儿肚子里咽,牙疼道:“非是要苛责蔺总兵,这是这南京城不同与旁的地方,实在不能丢,老夫心焦,便着急了些。今日既然蔺总兵和九宝太监到了,那老夫便在这南京城中设宴,替大人和九宝公公接风洗尘罢。”

蔺和听连捷话里还带着气,赶紧连声道不用:“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今日且在帐中休息休息便是,不用劳烦连大人。”

蔺和觉得这连捷是话里带话给他下套呢,如今南京城这般形状,自己要还大剌剌地要闽浙巡抚给自己接风洗尘大摆宴席,那就纯属是吃饱了撑的,打算找死了。

他咽了口唾沫:“我明日就与穆指挥使交接南京城防务。”

第三百一十二回:高谈

余靖宁是在酒楼当中等谭怀玠来的,是他们从前常去的那一家。其实若是议事的话,还是余靖宁家里最妙,世子府中就余靖宁一个人住着,其余人中还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又是还在过年,不方便的时候也多,就世子府没有旁人打扰,想通宵也没有关系。

但是余靖宁有的时候也不愿意在家里议事。

他觉得家中没有“人气”。

所以反而愿意选酒楼这种人气更重的地方来议事。

他在雅间儿当中坐着,这雅间儿在二楼,有一扇向着一楼开着的窗子,能听见下头嘈杂的人声。

没一会儿,他就瞧见小二引着谭怀玠上来了。今日是初三,前天百官宴,昨天谭怀玠陪着陈月蘅回门子,今日衣裳没换,穿着簇新的道袍,披着氅,噔噔往楼上走。

余靖宁把头缩了回来,端正坐了回去,抿了一口茶。

就这功夫谭怀玠就上来了,他笑着道:“路上下雪滑得很,险些就惊了马,差点儿来迟了。”

“你小心些。”余靖宁刚刚好把茶杯搁在了桌上,交叉着两手抬起头来。

谭怀玠没待万卷,自顾自扯开了余靖宁对面的椅子落了座儿:“好在我早就让人把车轮用铁链缠上了,只是滑了一下,没甚么大碍。”

余靖宁早就习惯了谭怀玠说话大喘气这毛病,于是也没觉得奇怪,扁了扁嘴,把茶壶往谭怀玠那一头推了过去:“菜还得等一会儿,先喝点儿茶罢。”

谭怀玠抿了一口茶,正打算开口说话呢,就瞧见底下一群人正高谈阔论着。

余靖宁抬头往下瞧了瞧,见着几个穿了襕衫的学生,还有几个没做儒生打扮的,大约是贩夫走卒之类。大衡长治年间很流行“清谈”一类的事儿,像是在论政,却总是在政治的边缘打转,没聊到甚么实际上的东西,想让人抓把柄也难。

“嗐,您说如今海禁这事儿,我看刚开始就不该开那十三港。”这声音一听就是皇城根儿底下混大的,京腔颇重,但大约介于权贵和老百姓之间,只怕也不是清流文官。余靖宁这一种,不是京城里长大的,虽说官话也说得不带旁的口音但显然没那么重的京腔。而像原先陈月蘅这种名门闺秀、高邈这种世家子弟,也惯不会这般油腔滑调,谭怀玠、陈晖这样的清流文官更不会咬着这样一口话拿腔作调。这口音听着倒像是余知葳刚被余靖宁从倚翠楼接近世子府那一会儿。

“您了可又知道了。”旁边人问他。

“可不嘛。”方才那人两手一摊,扬眉道,“你瞧瞧,自从开了海禁,甚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往里头进,如今闹得大衡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另一人颇是不服气的样子:“得了罢您,这‘礼崩乐坏’都喊了多少年了,也没见传进来的东西又扔出去啊。”

“只要如今关了禁,那就有回去的时候,过两年说不准这风俗就回去了。”先前那人一边挑着碗中的鱼刺,一边冲着人嘟嘟囔囔,“如今这广州港不也关了嘛!这南边儿到处都在打仗,再不关,等着洋人进来趁火打劫啊。我方才就说了,一开始就不该起这个头!”

这家伙把自己卡在牙缝中的鱼刺挑了出来,呸了一家伙,把自己手里头的筷子王捉上一拍:“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当初十三港开海的时候,一张起帆令办下来,前前后后要花多少银子?这银子都上哪儿去了?还不是给当初十三港市舶司的督查太监给吞去了。如今没了十三港,这些捞钱的地方都没了,你还觉得不好?再说了……”

他好像是说话说太快了,口水呛着了嗓子,咳嗽了半天,又继续开口道:“那甚么……你想想,无商不奸,那群有本事拿着起帆令往洋外跑着做生意的,甭管是东洋西洋,那都是甚么来头。我看都是一群亦商亦盗的家伙,官商勾结起来还不够祸害老百姓的。哦,还有,如今不正闹着打仗呢嘛,又是倭寇又是乱军的,就更不用说了,倭寇就是开海的时候放进来的,和倭寇勾结的乱军那更是先前我说的那群祸害。照我说,如今朝廷的政策对着呢,重开甚么十三港,我看呐,别光天天骂阉党,新派那也是居心叵测的。”

他这一番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噎的和他聊天那一位哑口无言,只闭嘴吃菜去了。

说话那个觉得是自己把他说服了,登时兴奋起来,揪着人继续唾沫横飞地嘚啵嘚。

余靖宁在楼上听着,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谭怀玠方才正摇头呢,听见这一声儿,便问道:“嫌吵罢?要不要咱们将这窗子关了,别听他们在那儿说大话了。”

“别关了。”余靖宁一抬手,“吹牛又不用上税,听人吹牛自然也不用,咱们不如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些甚么东西来。”

谭怀玠抿嘴一笑,道:“贤弟说的有理,听来下酒,倒也不错。”

于是两人继续伸头朝下看去。

底下散座儿上的人全都三三两两偏着头,朝着方才说话的人看去,那人便说的越发起劲儿,红光满面的,酒杯子在桌上直磕。

终于,旁边那一桌坐着的学生看不下去了。

一位手持折扇的开了口,这年轻人才十七八岁,穿着儒生襕衫,手中握着扇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方才那人酒喝的正上头:“怎么不对了!”

那学生端坐着,道:“如今浙江福建乱军横行又与倭寇勾结,直接原因是因为军粮军饷被人克扣,此案如今成了悬案,到现在还在刑部挂着呢,没弄出个结果。就算是究其本源,那是我大衡常年重文轻武,对边防管控过松的结果,与开海禁关系不大。就算是要扯上关系,那恐怕也不该是这样说的。”

他把扇子往自己手上一拍,朗声道:“关海禁才是倭寇横行甚至有百姓军户勾结的真正缘由!”

第三百一十三回:阔论

余靖宁看了看那说话的年轻人,皱了皱眉头:“这孩子,瞧着还有些眼熟。”

楼下的“孩子”就比余靖宁小个一两岁,但已经入仕听政的天生就比这些当学生的高一辈儿,谭怀玠没对他这句“孩子”表示甚么异议,只是道:“还真瞧着眼熟,这孩子是国子监的吧?”

余靖宁点了点头,谭怀玠口中的这个国子监监生,说的不是那种捐出来监生名头的那种,而是真正在国子监中上学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常常随着自己的老师参与各种政事,写作各种檄文发表各样的言论,大衡又有祖训“非重罪不杀文官”,所以这些预备着要做文官的国子监监生们胆子都颇大,甚么都敢说。

这也是余靖宁他们常能见到这群人的身影的原因。

“我想起来了。”谭怀玠忽然道,“这是李家四郎罢?是伯朝兄的学生。”

余靖宁听了这句话,也仔仔细细把底下正说话的学生打量了一番,道:“是他。这孩子是叫李知吗?”

谭怀玠点头,示意余靖宁继续看下去。

“关了十三港,原本讨生活的商贾根本没有办法存活,商税又高。如今的土地不都是让各大旧派世家和阉党的人给占了,就算一条鞭法几年前就实行下去了,那也没办法解决他们吞并土地的问题。”李知说的对,一条鞭法清丈土地计亩征银,的确是对缓解土地兼并有作用,但这也只是“缓解”,清丈土地的时候,只能把他们“非法”侵占的土地算出来,但若是这土地是“合法”得来的呢?

旧派的法子,新派的执行者,雷厉风行地开了一个好头——可是如今大衡哪项改革,不是开了个头而后再往下进行的时候都是乱七八糟得过且过的,党争还在继续,土地兼并还在继续,甚至战争还在继续。

余靖宁谭怀玠陈晖他们拼命把大衡往前拉,可是仿佛全大衡都在拖后腿。

“阉党不清,乱军不除,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余靖宁听着李知的话,心中翻江倒海的,跟做菜的时候把调料全打翻了一般,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儿。

楼下的少年人还在朗声说话:“他们没有土地,便没办法回到土地上去,若是能好好过日子,谁乐意刀头舔血讨生活?这还不都是把十三港关了的恶果。都说如今是盛世,可逼着百姓落草为寇,还有半点儿盛世的样子吗?”

“新派怎么了?改革又怎么了?都有错儿吗?究竟是当真有错,还是动了分了谁杯中的羹,难道这还不清楚吗?”李知摊开了两手,做了一个疑问的姿态。

他不仅仅是在问面前与他辩论的人,还是在问大衡中所有的官员。

难道你们都不清楚吗?

刚开始高谈阔论的那一位没被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子这样反驳过,脸红脖子粗的,怒道:“黄口小儿,胡说八道。”

李知折扇一开:“有志不在年高,有理更不在声高。”

那人又道:“你们新派这样混淆视听,本就不是甚么好东西。”这人说的话已经开始毫无逻辑了,只能靠着声音大来给自己壮声势。

“你听了这些话这样恼羞成怒,莫不是个阉党!”李知合上折扇,气势万千地朝面前人一指,好一派少年风流。

“噗。”余靖宁在楼上轻轻笑了一声,“这样的气势,倒是不像伯朝兄的学生了,像是你握瑜的学生,颇有你当年为甘曹辩驳当堂怒斥蔺太后的风采。”

“哦?”谭怀玠也笑了,“那不是年少轻狂嘛。我当年真有这般吗?”

“那可不是。”余靖宁哼了两人,“看着不声不响温润如玉的,真要说话做事了,那就露了马脚,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谭怀玠笑着摇头:“别总当年当年的了,弄得咱们俩老了似的,你余靖宁还没及冠呢。”

“你我二人年岁尚幼,离白发尚早。”余靖宁难得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听了这话,谭怀玠和余靖宁都不禁在楼上大笑起来。

楼下的少年郎还在挥斥方遒,那脸红脖子粗的大汉几乎要冲上来打人了。

楼下乱了一阵子,几个学生全都挡在李知面前,嚷嚷着:“打人了打人了!”“打国子监的学生了!”

拉架的拉架劝架的劝架,最后与李知辩论那一位自知理亏,付了钱就灰溜溜地走了。

李知向自己的几位友人道了谢,摸了摸钱袋打算这一顿自己请这些友人吃了,可是摸了半天,竟然没摸出来。

他细细地回想了一阵,好似是他们正混乱地拉架的的时候,有人接着拉架的名头,摸走了他的钱袋。

李知这回是真生气了,大喊道:“谁偷了我的钱袋!”

没人回应他。

李知的几个友人都安慰他道:“算了算了,这回请不了大不了下回嘛。”“啊呀,李四哥这回倒霉啊,回去烧香去去晦气啊。”

说着就要替李知付钱。

谁知道,等人要付钱的时候,掌柜的却与他们说:“你们这一桌的钱付过了。”

“付过了?”李知的友人们也愣住了,“是谁付的钱?”

掌柜的道:“楼上雅间儿的人,哦,对了,那两位爷唤方才与人辩驳的那位小哥儿上去呢。”

“哟,知哥儿。”李知的友人把胳膊肘搭在了他的肩上,冲着人笑道,“遇上贵人了,还不快上去好好道谢一番?”

“莫要胡说。”李知也带着笑,轻轻一拳打了回去,“道谢那肯定是要道谢的,只是怎么从你这家伙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呢?”

几位友人哄笑一番,让李知自己上楼去了。

正当李知在哪儿喊自个儿钱袋丢了的时候,余靖宁就吩咐小二下楼去,给李知把钱付了,说是“给这位小哥儿解个围。”顺带着吩咐了那小二,等一会儿把账给人家结了,就将那位小哥儿请上来,他们投缘,要与人交谈。

那小二自然点头,下去给李知付钱去了。

第三百一十四回:海防

李知心里有点忐忑,听闻京中好些人好男风,他刚被开完玩笑,便总是往偏里想,有点儿战战兢兢的。

他在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才伸出手来敲门。

“进来罢。”是余靖宁开的口。

李知听这声音,听起来应当是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人,这才放心地推门进去了。

“世子爷?谭大学士?”李知是和这两人打过照面的,虽说说不上多么熟识,但李知好歹也能把他们的脸和名字对上。

“来了。”先开口的是谭怀玠,他手里还捏着茶杯,“你是伯朝兄的学生罢,我记得我舅兄就收了一个学生,你唤作李知对不对?”

“正是在下。”李知向他二人躬身行礼。

“坐罢,别太拘谨了。”余靖宁冲着人道。

谭怀玠继续对着人笑,把杯子放了下来:“我与世子爷原本是打算在这酒楼之中谈些政事,不曾想这楼下也在论政,于是就一时兴起听了一阵。李四郎少年风流,我听闻上回国子监群监生雨中谏言,领头的也是你,是不是。”

李知含蓄地颔了颔首。

“我们二人如今是想邀你一同论政,想必若是你的老师陈伯朝在场,也会赞同我们带上你的。”谭怀玠招呼小二给李知倒茶,又添了一副碗筷“你方才用过饭了,现下想与我们再用些也成,若是不想用,光喝些茶也是好的。”

“哦,对了。”谭怀玠忽然想起来些甚么,“你喝酒吗?若是喝酒,与世子爷喝两杯也成。”谭怀玠本人酒量不怎么样,和余靖宁说话的时候都是以茶代酒

李知冲着二人道了谢,便落座端正坐好了。

余靖宁和谭怀玠问了问他在国子监学问如何之类的事儿,寒暄了一阵子,便很快切入正题了。

“如今倭患之事,确实与关了海禁脱不开关系。”余靖宁没吃几口菜,就搁下了箸,专心说话,“但是如今既然起了战事,实在是没办法在这时候再提重开海禁的事儿,只能延后再议了,当务之急的是,我觉得大衡的海防有很大问题。”

李知竖起耳朵来赶紧听着,恨不得抽出个小本子来把谭怀玠和余靖说的话记下来,就差嫌自己没长八只手了。

“我曾经在辽东待过,当时我以为只要修筑了稳固的防线,就不会再有旁人入侵了,但如今我觉得,这个在海上不大试用。”余靖宁屈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大衡抗击倭寇,这么久都没结束,反而愈演愈烈了,从文官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和十三港被封锁脱不开干系,但倘若从武将的角度来看,便能看出更多不一样的东西。”

“大衡的海防太空虚了。我看了先前抗倭的战报,都是倭寇登陆,而后抗倭的卫所兵将他们再赶至海上,虽说也有水师也有近海作战的时候,但是大部分却都是这个作战套路。我们从来没有在海上跟他们真正地打过一仗。”余靖宁这样道。

“所以说?”李知听了半天,终于从自己为何没有带纸笔的难受中解脱了出来,开口道,“所以说,我们只是被迫地在防御,当倭寇登陆的时候,再将他们赶出去。但是倭寇是极其熟悉海上的,一旦让他们重新逃到了海上,那他们便彻底逃脱了大衡的管制。如此这般,倭寇便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之不尽,赶之不竭。”

“正是此理。”谭怀玠笑道,“我大衡骑兵有西北,步兵有川军,可是唯独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如今浙江福建的战役,正是暴露出了我大衡海防的弱点,不可不提。”

“我当初在辽东之时,见过觉华岛上的水师。”余靖宁接着道,“炮只有几门,火铳也几乎不会用。莫说是这些,有些兵士连甲都没有,与旁的军种简直不能比。虽说江南富庶,但我总觉得未必要好到哪里去,大衡水师的船,到现在还是隆武初年的样式,当年的确是一等一的大船了。可放到如今来看,这些船根本承不住重炮,而轻型的佛郎机炮在真正遇上大海战的时候,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小规模战役可以以‘奇’致胜,可若是当真打了大战,拼得还是人力物力,以及火铳大炮。”

余靖宁是武将,看东西的角度自然是和谭怀玠他们不同,他去见过了辽东土地,并且自己着手修建了辽东防线,将兀良哈三卫直接并入辽东都司,但他却还没有见过东南是甚么样子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大衡绝不能陷入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余靖宁看了一眼谭怀玠,皱了皱眉头,“若是可以,我也想请旨去东南前线,但是这事儿……难办。”

川军的确是派去驰援南京的最好选择,余靖宁要是真要去了,那就得把蔺和挤掉,但是……传闻蔺和是平庸之辈,但虽说此人平庸,又没有甚么错处,没理由把他踢回蜀中去。

余靖宁要是非要这么做,反而看起来像是在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仅对余家没好处,对整个新派都没好处。

可若是余靖宁去了东南,却又没有军衔,那他又该如何插手东南防务之事呢?

谭怀玠出言安慰道:“贤弟先不必心焦,如今海防之事,有远见之人都看在眼里,巩固海防乃是势在必行。如今便动手,的确是难办,但若是等到东南战事过去,蔺总兵回了蜀中,未尝没有机会。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在朝会上将此事的道理说与皇爷听,皇爷如今才亲政,真是广纳言策的时候,必然能听得明白,采纳咱们的意见。”

余靖宁冲着人点了点头,李知也在旁边附和道:“谭大学士说的是,定然能有办法的。”

“听伯朝兄说,咱们的军工厂如今已经开始供应了,先不提分钱的事儿。新造的燧发铳,倒是可以先给东南战场上支援一批。而且……”谭怀玠笑了一下,“既然如今世子爷提了,那咱们不如就把这想法与军工厂说一说,让工厂给大衡造新的战船。”

第三百一十五回:痴傻

连捷带来的火铳和大炮补充了南京城空虚的防守,南京城内那些隆武年间造,炮弹都塞不进炮筒里的玩意儿终于光荣退休了。

同时光荣退休的还有穆成业和他的南京军。

南京在川军没来之前的惨状,蔺和没有见过,但是连穆成业和连捷都伤成那样,就更不用说剩下的八千南京军了。

不是重伤就轻伤,缺胳膊少腿儿那是常见的,很多人都已经奄奄一息了,军医根本忙不过来。南京城里到处都是抬着尸体去掩埋的人——这群人还是连捷当初组织的“南京义勇”。

蔺和一见着场面,哪里还敢让人继续死撑,赶紧把川军全都换了上去,让八千南京军包括穆成业都好生歇着。

穆成业是真的快撑不住了,一让歇着就在军帐当中睡了两日,军医差点儿怕人醒不过来。

但是连捷却吊着胳膊,每日上城头检查南京城防务,转得比蔺和还勤快。蔺和苦兮兮地跟在连捷身后,十分隐晦地劝他,您老休息休息罢。连捷却一吹胡子,道:“职责所在,怎敢轻慢。”

蔺和就只好闭嘴,跟在连捷身后苦哈哈的巡防去了。

虽说如今他二人平级,但连捷是文官、蔺和乃是武将,在重文轻武的大衡,这“巡抚”还就是比“总兵”面子瞧着大。

南京浙江福建不像辽东,辽东那是“都司”,所有的地方都是卫所的军事单位,没有巡抚这样的文官,余靖宁去当总兵,那就是里里外外一把抓。

蔺和这里就复杂多了。东南不仅有“都司卫所”这种军事单位,还有地方“布政司”。所以,他没法子像余靖宁那样潇洒,必须要过闽浙巡抚连捷这一关。

蔺和这人武功有点儿稀松,比一般人的确是强些,但是也受不了连捷这种连轴转似的工作方式,千里奔袭过来,只给了半天休息的时候,就立即被拖上来整顿防务修建城墙了。

是以,今日城上巡防的时候,蔺和险些在炮楼里扶着红夷重炮睡着了。

周围的兵士没胆子喊总兵,就只能看着他扶着炮筒睡觉,自己顺带着再在旁边偷懒。

蔺和睡得小鸡啄米,头一点一点的,哈喇子都快滴出来了。不过在蔺和嘴里的哈喇子滴出来之前,倒是先出了件旁的事儿。

小斥候跳上马,扯了缰绳狂奔,下马的时候几乎要飞出去,他在地下就地滚了两圈,抽风一样地冲上了鼓楼,捡起鼓槌就敲。

“敌袭——”小斥候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抡鼓槌险些把自己的胳膊抡掉。

蔺和扶着大炮,陡然惊醒了:“怎么了?!”

炮楼中值守的炮兵瞧着也着急忙慌,叫到:“总兵!有敌袭!”

蔺和抽出自己腰间的剑,就往炮楼外边儿跑,刚跑了两步陡然刹住车,发现自己弓袋的箭囊都没挂在身上,便叮呤咣啷地要找楼梯,想赶紧下城把自己的弓袋的箭囊拿过来。

跑了一阵子,又顺手扯了一个兵士过来,在震天的鼓声的号声当中,冲着那兵士的耳朵大吼道:“去取我的弓袋和箭囊来!”

那兵士皱眉分辨了一下蔺和这句话,才听明白他的意思,立马冲着蔺和大喊了一声:“是!”就往楼下跑去了。

南京外郭城门十八座,绕着城墙跑一圈都不知道要多少时候,如今乱军主攻的是安德门,蔺和跑了半天都没跑到地方,十分后悔。

他十分后悔自己方才没城楼上跑下去,他应当在城楼底下骑马跑到安德门再上去的。

但这会子再跑下去定然是来不及了,他就只能是在城楼之上拔足狂奔,跑得快断了气才勉勉强强跑到了地方。

还没等他扶着膝盖缓几口气,他就瞧见连捷正镇定自若地站在城墙上,吊着一只左手,用另一只手指挥道:“烧滚油!”

蔺和又往前走了一步,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书生,又是气势万千地大喝一声,道:“备石灰!”

等到蔺和跑到安德门之上的时候,连捷已经浑身透着一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喊得破了音:“放箭!”

南京城上万箭齐发,蔺和险些挡着了一个放箭的兵士的位置,被人用盾牌护住,往后推了推。

蔺和心情十分复杂,走到了正站在城头上呼喝督战的连捷身后,唤了一声:“连大人。”

连捷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过头去继续督战了。

这一眼看得蔺和百味陈杂,像是被这眼神钉在了原地,再也走不动了。明明他才是闽浙总兵,是如今守卫南京城的将领,可为甚么无论是谁,都比他更像是南京城的将领,无论是穆成业还是连捷。

这时候,跑下城为他拿弓袋和箭囊的兵士终于跑了回来,将东西递给了蔺和:“总兵大人。”

蔺和接过自己的弓袋和箭囊,终于回过魂来,慢腾腾把弓袋的箭囊挂在自己身上。他把剑收回剑鞘当中,却拿出了长弓,挎在身上。

他走到连捷身后:“我还不知连大人原来会领兵。”

“一回生二回熟。”连捷神色淡淡的,没给蔺和一个眼神,“在南京城与穆指挥使学的,半路出家,比不了蔺总兵。”

谁都能听出来,连捷这是给蔺和留着面子呢。

可蔺和却微微有点儿抖,也不知道是这南京城太冷,还是甲胄太薄。他觉得这连捷是谦逊过了头,这才正是打他的脸呢。

炮楼之中,炮声响了起来,震的楼上人的耳畔全都嗡嗡作响。铳手和弓箭手全都挤在了城墙之上,由持盾的重步兵掩护着,铳口和箭头一律朝外,火光和箭矢交相辉映,在惨淡的天色之下,璀璨片刻便立即消逝。

城下是硕大的撞城车,撞得南京城沉重的千斤闸发出沉闷的响声,城楼上的兵士将烧好的滚油尽数朝下泼去,连带着往下扔了十数个火把。

南京城下烧成一片。

蔺和握着弓,站在南京城的安德门之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第三百一十六回:东瀛

在连捷参蔺和的折子上到朝廷的时候,南京城中“文武不和”的消息,不止怎的不胫而走,飞进了敌军的营帐。

他们攻南京城已经攻了一天一夜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久攻不下。南京城墙上如今到处粘着的都是焦黑的人的头发和脂膏,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几里不散。

前福州卫指挥使龚老八正大马金刀坐在营帐之中,他前几日攻城的时候受了伤,是以这回并未前去南京城下,只是在帐中与老蒋商量计策。

“南京都打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还没打下来。”龚老八身上伤口正疼,略微有一点儿烦躁,总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老蒋哼了一声,道:“南京毕竟是南京,与旁的城池都不一样。若是当真那样好打,是怎么做大衡陪都的?你就说说,又是外郭又是内城,内城里面还套着皇城,就光是外郭的城门便由十八座,这般的城池,你又再何时见过。”

“我自然是知道。”龚老八焦躁地看了两眼营帐之中烧着的炭盆,觉得烧得太热了,想把它熄了。但他昨日就干过这种事儿,结果就是没过几炷香的时间,便又叫人过来重新点上了,把他自己也弄得烦不胜烦,是以这回干脆不打算动炭盆了,热上一阵子,说不定就好了:“那你说说,如今究竟该怎们办罢。”

“围城罢。”老蒋道,“兵书上都说‘十则围之’,咱们把兵都往南京城调,围而不打,总有一天能耗死他们。”

龚老八皱眉“啧”了一声,没说话。

老蒋便接着道:“这南京城中不是文武不和嘛,我估计围城围一段时间,定然有人撑不住要投降,到时候又是内讧又是粮草消耗来不及不及,城中兵士全都疲惫不堪,再拿下南京城来,就不是甚么难事了。”

龚老八点了点头,终于道:“你说的有理。”

他十分烦躁地扭了扭头,终于沉声道:“等到进了南京城,咱们就偷摸着将那群东瀛洋鬼子杀了。”

老蒋没说话,就光听着龚老八在哪儿极其不高兴得骂骂咧咧:“老子当初就不该上那群东洋鬼子的贼船。咱们原本好端端的官逼民反,替天行道,如今竟然成了那甚么……啊,如今都说咱们是卖国贼。”

老蒋还是没说话,不知道心里头想的是甚么。

于是这龚老八就仰头问人:“老蒋,你怎的了,连个屁都不放?”

“我有个问题。”老蒋皱着眉头思索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东洋鬼子为甚么要来找咱们,照理来说,我们应当是势同水火才对,就算我们反了朝廷,那也未必就能接受他们。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有一天咱们不耐烦了,就像今日你我筹划的这样,彻底摆脱他们?”

“还能是甚么,脸皮厚呗。”龚老八拧开水壶喝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今日是谁给老子打的水,水里盐搁这么多,这他娘咸得跟喝海水一样。”

“我觉得不对。”老蒋半倚着桌子站着。

龚老八:“那肯定不对,哪有这样把人咸死的。”

老蒋冲着他翻了翻白眼,气道:“你这是受了个伤把脑子扔在南京城下了吗?就知道发火儿,能不能好好的说话。我说是东洋鬼子不对,你就不能好好想想吗?”

老蒋不太常发火,如今忽然窜上来这样大的火气,倒是让龚老八有些诧异,于是龚老八扁了扁嘴,道:“他们那群人,镇日里鬼鬼祟祟的,就没对过。”

“我问你,咱们如今,或者说你如今揭竿而起,打下南京城之后想要作甚?”老蒋这样问龚老八道。

“当然是……当然是接着一路北上,拿下京师,改天换日啊。”龚老八道。

“那这群东洋鬼子又给咱们说甚么了?”老蒋敲了敲桌子,看着龚老八的眼睛道,“你好好想想,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吗?”

“他们与我说,打下南京城,便在东南沿海一带休养生息,先不要往北动作了。”龚老八皱了皱眉头,“这是想让我们和朝廷划江而治?这对他们又有甚么好处吗?”

“我觉得没有,而且他们给我们这般计策,我也觉得好生奇怪。”老蒋捏着自己的下巴,上面有硬硬的短须,怪扎人的,“如今我们若是一路北上一鼓作气,说不定还有机会再打下几座城池来。虽说我承认,让咱们在江南休养生息没有错处,但我觉得至少不该是在现在这般时候停下来。我们若要战,那便是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我们若是要停,那就只能是被动挨打,等着朝廷来剿灭我们。况且,如今打仗的都是当初大衡的卫所兵,等停下一两年,身上的血气都没了,那还怎么打?这不是更容易被招安了?”

“他们也该知道,大衡再怎们改天换日,换个国号也罢,那也是咱们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来找咱们帮忙,就那么确定我们不会卸磨杀驴,用完他们的兵就把人宰了。”老蒋思考的时候,手总是不知道应当放在何处,这会儿又从下巴上拿了下来,变成了抱臂而立,“他们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相信了‘待到改天换日之时,希望诸位还我们自由的通商口岸’这种鬼话罢?他们要是真的就这么点儿企图,就不会和我们这样的亡命徒绑在一起了。那现在这样看来,他们的目的就很奇怪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龚老八听了这样一番话,也低头思索起来,但是思索了一阵子,却并没有头绪,于是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皱眉道:“那如今该怎么办?不杀了他们,还能有旁的法子吗?我是说真的,等进了南京城,咱们就不必再和那群东洋鬼子合作,卸磨杀驴又如何,毕竟是异族,杀了说不准还能壮我军声威呢。”

老蒋如今神色和龚老八差不了太多,也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好罢。”

第三百一十七回:朱砂

余知葳手里拿着连捷对蔺和的弹劾,微微皱着眉头。

陈晖谭怀玠上的折子她看过了,对于东南海防的事儿,这几日朝会上一直都在讨论,递上来的折子跟雪片儿似的,都快看不过来了。不只是折子,国子监的学生们已经开始忙着撰写各种塞防海防孰轻孰重的檄文了。

海防当然要重视,但是至于怎么把重点转移到海防线上来,章程还是要拟。兵部和余靖宁上了好几次章程,文渊阁中也在彻夜不休地讨论着这些东西。

余知葳这是才从文渊阁回来,而后还要接着看各地递上来的奏章。

连捷不愧是都察院出身的,一连列举了蔺和数条罪状,余知葳总结了一下子,他大概是想说:蔺和这个人简直不堪大用,要么把川军留下,蔺和提回去,重新换个将领,要么就干脆给南京指挥使就地升官,让他来当这个总兵好了。

余知葳扶额。

这破事儿难办啊。

临阵换将是大忌,要是真把蔺和换了,那十万川军谁领,这又不是卫所兵,这是蔺家军,那还不是谁领谁不服众。

所以不可能把蔺和扔到南京遛着玩儿一圈就把人扔回去。

但是前线文武不和绝对不是小事,不可能就这样听之任之地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上位者赏罚要分明,蔺和必须得罚,不管他路上是被甚么事儿绊住了脚,耽误军机是坐实了的,不罚难平南京众怒。但是又不能罚得太狠了,毕竟还得靠着他在前线打仗,又牵扯着蔺家的事儿,这要是当真罚得重了,也不大好。

罚过了蔺和,南京的众人又必须得赏赐,但是赏赐到甚么程度,这又很难拿捏了。

余知葳丢了笔,趴在桌子上,情不自禁地又想揉头发——这御座前和珠帘后还都不是人能坐的,太费脑子了。

她望了一眼方才说要陪她批奏章的贺霄,没一会儿就走神看画去了,这会子趴在桌上打瞌睡呢。

平朔王余璞说这孩子仁义,但是余知葳接触久了之后,却深刻地体会到这不是仁义,其实根本就是怕得罪人。他耳根子软,永远喜欢缩在人后,如果有人替他负重前行,他大可与人簪花画眉——无论这个人是他母亲还是他的妻子。

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要有人疼有人照顾,他好像没办法长成一个真正的帝王。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余知葳尚且能觉得他可爱,是个长着一双小猫眼睛的“孩子”,拿他当弟弟照顾,但是时间越久,就越觉得自己心中对他有些厌恶。除非从现在开始抽筋扒皮地折腾,不然这孩子就只能在长歪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下去了。

但是余知葳能这么做吗?扪心自问,她没有给小树修枝杈的耐性和欲望,况且这家伙已经十五六岁了,要真是抽筋扒皮地给他正骨,那她还是趁早给自己备棺材罢,她可不想从青春期皇帝心里的朱砂痣彻底沦为蚊子血。

还是把他拿捏在自己手中,修正大衡的道路要比较实际一点。

但是余知葳现在瞧见他这副样子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牙疼,很想把他胖揍一顿。

本宫在这里给你批奏折,给你守江山,给你安抚前线的文官武将,你在这儿干嘛呢?不仅玩物丧志你还打瞌睡!

真是气死我了。

余知葳叉着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越想越上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养了弟弟,啊呸不对,是个儿子。

真不知道蔺太后把儿子养成这德行是何居心。

余知葳兜了好几圈,觉得现在自己这个表情大概很像余靖宁,于是又把自己逗乐了。

她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想胖揍贺霄那一份全都收敛了回去。她神情和动作都极其轻柔地将贺霄的大氅拿了起来,轻轻披在了贺霄的身上。

可贺霄还是醒了。

于是余知葳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耳边轻声道:“冬日里冷,皇爷上床去睡罢。别着凉了。”

贺霄揉了揉眼睛,边打哈欠边道:“我这怎么睡着了?”他一双圆溜溜的小猫儿眼睛里头水汽朦胧的,看着怪惹人怜的。

但是余知葳此刻并不是很想怜香惜玉,耐着性子和他道:“批奏折乏味,皇爷辛苦,少年人又渴睡,撑不住也是难免的。皇爷上床睡觉罢,先前底下人都退下了,我侍候皇爷脱衣便是。”

余知葳一边说话一边腹诽,你年少,你渴睡,我比你大多少,我也渴睡,我都多少时候没睡过囫囵觉了。您也可怜可怜我罢,别烦人了,赶紧洗洗睡罢。

“子昙也辛苦,这是还没有忙完吗?”贺霄把身上披着的氅抱在了手里,凑到了余知葳跟前,见她手里头还拿着朱砂笔,便取过来,往她手腕上写字。

“皇爷别闹。”余知葳把胳膊抽了回来,“皇爷的总兵和巡抚吵架呢,我正想怎么哄呢。”

余知葳把手腕抽了回来,发现腕子上被贺霄写了一个“葳”字儿。朱砂鲜红,衬得余知葳腕子白得发青。

“吵甚么呀?”贺霄把脑袋伸过来。

“嫌总兵去的晚了。”余知葳敷衍道,“没事儿,我下文训他,如今在前线的是皇爷的大表哥,自然与旁人不同,我有分寸,皇爷放心就是了。等罚完了,再给南京城的人些赏赐,就没事儿了。”

她搂着贺霄,把他往床边拖:“好了,皇爷先歇下罢,我一会儿过来陪皇爷,好不好?”

贺霄粘着余知葳,要把她往床上压,一边用两手搔着她的两边肋下,挠她的痒痒。

余知葳咯咯地笑,攥住了贺霄的手,把他往回推:“皇爷别闹,我一会儿就批完了,一会儿就好,皇爷等着我好不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哄了半天,贺霄才收了手,放余知葳回去好好坐着了。

余知葳捋了两把在床上蹭乱了的头发,重新将朱砂笔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葳”字,抹了两把,却还是浅浅地留着痕迹。

第三百一十八回:争气

穆成业待在城下喝水,他那八千南京军和川军泾渭分明地分坐两旁。乱军攻南京城持续了三日,却依旧没拿下南京城来。穆成业心里冷笑,城里就两万兵士的时候就没让他们拿下来,打到八千人时也没让他们拿下来。如今川军驰援而来,若还真让南京给丢了,那才是真正丢人的地方。

这蔺和虽说没甚么建树,但是也并非蠢材,再加上他和连捷还在南京呢,应当是出不了甚么大事儿。

此处乱军攻南京不下之后,好几天没甚么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打算韬光养晦再攻一回,还是就此放弃南京,转而攻别的城池。

要是他们去打旁的城池了,就让城中的兵士从城里出去,去打乱军的屁股。穆成业心里这样想,可转头看了两眼歇在一旁的蔺和,心里又冷笑了声。罢了,如今这南京中的兵都不归他管了,川军还是得听着小子的。

他正歇着,就见着个小斥候飞马而来,下马的时候几乎要在地上滚了一圈。

穆成业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怎么了?敌军又攻城了?”他嗓门颇大,这一嗓子喊出去,身边好些兵士全都站起来了,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弓袋箭囊,铳手数了数自己手里的铅子儿,炮手都已经开始要往炮楼上跑了。

那小斥候气喘吁吁地拦住了要上鼓楼去敲鼓的兵士,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是!不是敌袭,是朝廷来的急件,是圣旨!”

敌军驻扎在安德门二十里外,南京众人自然是从旁的门把这宣旨的人领进来的。

果然,没等这小斥候把气喘均匀了,后头就来了一溜骑马的人,为首几个皆是飞鱼服翼善冠,正是宣旨的锦衣卫。

方才跳起来的一群兵士稀里哗啦全跪下了,等着听旨意。

宣旨的锦衣卫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嗓门粗犷,震得人嗡嗡的——这旨意赏罚分明,原南京指挥使穆成业受了提拔,成了闽浙总兵的副将,南京军皆受了封赏;闽浙总兵连捷接了一把雪亮的尚方宝剑,特地嘱咐他“必要的时候可行先斩后奏之权”;闽浙总兵蔺和被好生训斥了一番,杖责四十,勒令戴罪立功。

宣旨的锦衣卫一通大嗓门嚎完了之后,一抬下巴,对着蔺和做了个手势“蔺总兵,请罢。”

他身后的锦衣卫已经拿出了水火棍,递在了方才宣旨的锦衣卫手上——原来这打板子也是他来。

蔺和脸上看不出太多神色,他跪地叩首,口中道“微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围的人神色有些变了。

这谢恩的话,蔺太后还垂帘听政的时候,谢恩时说这话自然顺当,可如今小皇帝贺霄已然亲政,再说这话就不妥了罢。

虽然这圣旨显然是余知葳的手笔,但谁知道蔺和口中这个“娘娘”是说的谁。别是在提醒众人他身后是蔺家,靠山是蔺太后罢?

谁知道这蔺和领完旨意之后,自己还愣了一下,再次叩首三次“微臣失言。”说的便是他方才“娘娘千岁”那几句。

没人闹明白蔺和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好在方才宣旨的锦衣卫根本没管那么多,要身后的人将蔺和按着跪趴在了地上,二话不说便开始打了。

行刑的时候,连捷召来的“南京义勇”全都站在旁边看。蔺和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但是不外乎是痛快的。

全南京城都怪他,他是知道的。

在路上多耽误的十日,让南京多死了不少人,受伤的人更是不计其数。没有人相信他的说辞,也没有人觉得他委屈,他已经做错了,全南京都瞧不起他。

但是解释又有甚么用呢。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为何会在路上遇见那样多的土匪。

耽误军机该罚,他也知道自己该罚,但是他就是委屈。

他好不容易做了总兵,第一回出来打仗,却要被这样钳制着,一位得民心的闽浙巡抚不够,还要再提拔一个副将来架空他。

嗯,他险些还忘了,他还得拼命讨好待在军中甚么都不会的监军太监。

旁人当总兵威风不威风他不知道,可为甚么放到他自己身上,就剩下委屈了?

水火棍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蔺和想都不用想,这会子定然已经是皮开肉绽了。等到四十下过去,他还能下地走路就算是好的了。

但其实,杖责四十发俸禄,不是甚么重罚,若不是临阵换将是大忌,余知葳还顾忌着蔺家和蔺太后,他这种耽误军机的罪名,真论军法处置,可就不是打一顿板子罚几个钱这么简单的了。

但是蔺和心中就是抑制不住得难受。

此时圣旨当中的话在他眼里就全都变了味道——这就是明摆着要架空他,把领兵的权利交到连捷和穆成业的手上,更何况如今他受了杖责,养伤还不知道要养多久,那这期间总兵的职务,不就由穆成业这个副将暂代了吗?

川军听不听他这个空降而来的副将的话不要紧,关键是南京城的老百姓和义勇全都拥戴他们,川军若是这个时候闹别扭不高兴,不听穆成业这个副将的话。

放在前线,这种事儿叫做卖国。

没人想担这种名头,所以他们只能从蔺和的兵变成穆成业的兵,甚至说变成连捷这个文官的兵。

蔺和咬着牙,甚至没有在锦衣卫大公无私的水火棍下大声惨叫,他的叫声全都憋在心里。

就像他小时候,姨娘点着他的脑门,叫他“争气”的时候那样。

“你底下有嫡出的弟弟,是老大又有何用,不还是处处比不过人家,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这话嗡嗡地响在耳畔,很长时间都挥之不去。

蔺和仿佛看见了自己头顶上戳着一个尖尖的指甲,也仿佛看见了自家嫡出的二弟弟甚么都不做也比自己强的模样。

怎么就只有他这么不“争气”呢?

到底要如何才算是争气?蔺和咬着牙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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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回:挑拨

蔺和趴在床上,他被打了一通,再加上南京城本就不如蜀地暖和,这几日又是连着飘雪,他竟然不争气的直接发起热来。

他臀腿上还带着伤,没办法躺着,只能让他趴着,趴着又不知道怎么给额头上敷冰帕子,亲兵折腾了好半天,只能避开伤口,用烈酒来来回回地擦身。

亲兵待弄了半天,又把药给蔺和灌了进去,这才退出帐子让人睡下了。

监军太监九宝在帐子外头转悠,探头探脑的,问道“这总兵大人还没好啊?”

亲兵摇了摇头“还烧着呢,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好。照理来说不会啊,打了一顿板子,怎么烧得来势汹汹的,没一点儿要好的迹象。”

“啧。”九宝皱眉,“这打板子的锦衣卫下手也忒重了些,这怎么说也是咱们东南前线的守将,这要是打坏了闽浙总兵,谁替他上阵杀敌啊?”

亲兵牙疼似的“这不是……这不是还有穆副将和连巡抚呢嘛。”

“哎哟哎哟。”九宝看着蔺和的亲兵,像是见着了甚么不得了的事儿,“这你可得好好想想了,你家总兵挨了一顿板子,原本半个月养养就好了,这一烧起来,可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好了。”

这九宝唯恐天下不乱,和蔺和的亲兵散布着他的阴谋论“你想想,全南京都不待见你们总兵,可路上遇上土匪耽误了时候,这可都是真的呀,咱们都眼睁睁的看在眼里呢,咱家当初差点儿被那不长眼的土匪乱箭射死,还是你家总兵救的命呢。这哪儿能怪他啊,可这南京城里头的,别说是南京军了,就是那群凑热闹的‘南京义勇’也拿鼻孔看你们。你想想啊,这穆成业,没提拔之前也就是个指挥使,领着一帮天天种地的卫所兵,那闽浙巡抚连捷,是个文官,虽说大衡文官的确是要尊贵些,但打仗这事儿不还是得武将来,他懂个甚么,就知道领着那一帮义勇添乱。如今这总兵一病,那不就是穆成业这个副将暂代总兵职务。”

亲兵看着九宝,面皮抽动了几下,不知道是在想甚么。

九宝拂尘一搭“嗐,我这是在宫里头待久了,习惯了。这不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皇爷要因着总兵耽误军机罚蔺总兵,那还不是连捷上书在皇爷面前不知倒了甚么嘴子,皇爷哪里知道这个中苦楚。蔺总兵是咱们皇爷的大表哥,他失势了对他有甚么好处?他失势了,那就只能是穆成业和连捷得势啊。你说是不是。”

九宝臂弯里搭着拂尘,哒哒哒地要往军医熬药的地方走“先不与你说了,我去给你们总兵看看药去,你自个儿可千万仔细些。”

九宝迈着小短腿儿一路飞奔,没一会子就不见了人影,就见着个蔺和的亲兵还站在原地,不知道要说甚么。

这亲兵的年纪不大,瞧着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光景,一张少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疑云密布。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把九宝的话在心里面来回过了好几遍,转身掀帘子就回了帐中,看着他家趴着发高热的蔺总兵去了。

城楼上换过了两回防,就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有的兵士用饭用的快,离着晚训和换防还有些时候,便有些人来回溜达着消食儿。

南京军的一个总旗手里拿着个破锣,咚咚敲得直响,嘴里头嚷嚷着“吃完了饭的!都给我站起来,别横七竖八在那儿歪着,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酉时三刻晚训换防,都听见没有!”

稀稀拉拉的南京军从地上站了起来——这都是轻伤的兵士,重伤的大都缺胳膊少腿儿,没办法再守城了,只能跟着南京义勇做些后勤工作。

剩下的人都没怎么动作,还歪七扭八在地上摊着。

那总旗拿着破锣冲着地上的人猛敲“聋了还是瞎了?快都站起来,不许躺着。”

歪在城下的兵士还是没有动作。

总旗着急了,扔了锣,冲着那兵士的耳朵嚷嚷“给老子站起来!”

“站个锤子。”躺着的兵士冲着总旗啐了一口,“你喊你们南京军站起来不就完了,唤我作甚?!”

总旗气急提起了那兵士的领子“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我们在南京城中拼死拼活守城的时候,你们在路上遛狗还是溜乌龟呢?现在进了南京城,还分甚么川军南京军,快给老子站起来。”

那兵士被总旗拖着起来,也吱哩哇啦的不愿意“我也想不分啊,可是你看你们有半点儿想不分的样子吗?谁知道你们那姓穆的是怎么得上这副将的位置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们南京军就这么仗势欺人!如今穆成业暂代总兵一职,谁知道心里头想的是甚么,是不是想干脆穆总兵死了,把这个‘暂代’直接变成真的啊!”

总旗终于被这话激怒了,一拳打在这兵士的鼻梁上,登时两行鼻血落下,肆意横流“你他娘的胡说八道甚么呢!”

这一拳下去,周围的兵士全都跳了起来,也不帮着拉架,却全都跑上去和人打将起来,一时间拳打脚踢,都是拳拳到肉鲜血淋漓地打。

没一会儿,不远处刚用完晚饭的连捷就闻声赶来,身边带着几个义勇。他冲着打架的一群人,大喊道“成何体统!还不快去拉开!”

说罢,身旁的兵士义勇,全都上前去拉架,就这还险些拉不开,拉架的义勇都挨了好几拳。

待到拉开之后,全都已经打得鼻青脸肿鼻血横流了。

连捷背着手,在几人面前走了一圈“你们这是想作甚?上房还是上天?我看干脆都上天的了。打仗守城的时候没见跑在前面,敌军还在二十里地外驻扎着,你们还自己在家里打起架来了?眼里面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体统?既然吃了饭劲儿没地方使,那就全都打了板子,给我上城楼守城墙去,明天都不用换了!”



第三百二十回:武井

龚老八的面前坐着个秃头的东瀛人,一只眼睛上还蒙着眼罩,也不知道是真独眼龙还是装瞎。

龚老八就看着他喝茶,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终于开口说了话“武……武井先生。”

这东瀛人叫武井一郎,龚老八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要喊成武大郎,纠正了好长时间才纠正过来。

武井一郎抬了抬眼睛,也跟他寒暄道“龚将军安好。”这东瀛人常年在福建周围混迹,大衡话说的很好,甚至带着一股不知道是潮州还是客家的口音。龚老八是福州人,要是说土话,那当是说福州平话的,听不惯他这奇奇怪怪的口音,于是只能和人说官话。

龚老八看着面前的秃顶,搓了搓手“不瞒您说,我们此次前来,便是问武井先生借兵的。我们如今攻南京城,攻了一个多月了都没拿下来,和先前那些城池全然不同。我们便想着围城,围而不打断其粮草,好将南京城拿下来。”

武井一郎点了点头。

龚老八想了想,接着道“南京乃是东南重地,非要拿下来不可,如今这我兵力不足,要问先生借兵,还希望先生成全。”

“哦。”武井一郎挑了挑眉,“若是龚将军想借兵,那在下借你便是,说罢,想要多少人?”

龚老八用眼神示意武井一郎,意思借一步说话,武井一郎没甚么异议,凑近了一点,听完龚老八说的人数之后,大剌剌一挥手“好说!你我二人如今是兄弟了,这点子人马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龚老八身后跟着的老蒋神色闪了闪,规矩站着没说话。

几个人又说了些客套话,此处按下不提。

等到龚老八几人从武井一郎处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并没有旁人跟着。

他们为了打消武井一郎的疑虑,特地没有带人过来,武井一郎也的确没有多心,让这两个人顺利借到了兵。

老蒋思量一阵,快走几步,和龚老八并肩而行,悄声道“我是没想到,他竟然能一下拿出这样多的兵来。”

“我也有些诧异。”天儿冷,龚老八揣着手走路,缩着脖子瞧着有些瑟缩,“虽说不是正规军,但哪怕就只是凑出些乡勇来,随便就能给出这样的数字来,也是不敢小觑的。他这样,我都没法想,他到底有多少兵。”龚老八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龇牙咧嘴,就着西北风就骂了句娘。

“等到南京城打下来了……”老蒋被风吹得迷眼睛,“咱们借到的那些兵,你打算怎么办?”

“大衡人受到咱们麾下,东瀛人……”龚老八冲着老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蒋对着人点了点头,脸上是了然和赞同。

他们早就打算卸磨杀驴了,如今将这武井一郎的兵借了去,他身边的兵力就会空虚。大衡人到底是更相信自己人,比起给武井一郎卖命,说不定他们更想投到龚老八麾下。到时候,再对武井一郎下手,就不是甚么难事儿了。

这两人裹着风雪,走了快有二里地,终于在找到了自己冻得瑟瑟发抖的马,解了缰绳之后两匹马还半天没缓过劲儿来似的,在原地折腾了好久,他们俩才策马向前。

等这两人走得没影子之后,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东瀛人,细细瘦瘦的,像是两个没长开的孩子——不知道跟了龚老八和老蒋多久了。

龚老八和老蒋往自己营地走的时候是逆风,这两个东瀛人往回跑的时候就是顺风了,他们像是北分刮着跑一般,移动得飞快。

没多一会儿,就回到了方才武井一郎的营帐。

武井一郎正坐在屋里喝热茶呢,热气冒在头顶上。这两个细细瘦瘦的东瀛人一进门就半跪在地上,叽里呱啦开始说起了东瀛话。

这就是武井一郎在这里的好处,他说的话龚老八他们听不懂,但龚老八说的官话他也会说,龚老八说甚么根本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这两个东瀛人把龚老八和老蒋在路上的话复述了一遍,武井一郎神色瞧着没太大变化,挥了挥手叫其中一个更小的下去了。

“我早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做。”武井一郎翘起了二郎腿,用三根手指罩住茶杯掂了起来,眯眼往后躺。

“那我们该怎么办?”细瘦的人影问,“那大人为何要答应他们。”

武井一郎的手里还拿着小茶杯,闭着眼睛道“不忙。咱们蛰伏了这样长时间,总不能白费了不是?他当我还真能将咱们得用的人送给他呢?不过就是把我们这儿的大衡人都给他们送去便成了。他们既然这样说了,不管他手上有没有咱们人的命,我都要把他手上沾过咱们东瀛的血这事儿坐实了。他对于大衡来说,那是乱军,但是对于旁的国家来说,这不都是大衡人吗?这多好的由头,多好的把柄。”

细瘦的人影沉默不语,在黑暗中思索了很长时间,才接上了武井一郎的话“大人说的是。只是小人看南京城未必进不了,咱们为何不摆脱了‘那边’,按着自己的节奏走,如今不正是个好机会嘛。”

“不,时机还没成熟。”武井一郎晃着躺椅,人就在在明暗之间穿梭,一忽儿亮,一忽儿暗,“大衡此次派来的根本就不是他们最强的将领和队伍。脊梁尚在,哪怕如今国内党争都闹到这个地步,连十三港都全关闭了,那他们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我们一口能吞下的。‘那边’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大衡这块土地上有一种奇异的‘规矩’,我想你应当不清楚,我如今便为你讲讲。他们老话说‘自北下南为王,由南上北为寇’。在南边称王的,从来就没有成功打到京城去的时候。”

武井一郎在大衡待了好几年了,可这细瘦的人才不过来了一年有余,没听说过这种话,于是只能点头应下。

“永远不要小看你的对手,孩子。”武井一郎的身躯彻底隐没进了黑暗当中。



第三百二十一回:黄雀

“好嘞,您拿好啊,一荤一素,一共十文。”小贩将包子装进油纸包里,递给了面前的洋人。

洋人很年轻,生的也还不错,不过大衡人看他们,除了有的人发色和眼睛的颜色不大相同,其余都觉得一个样子。

那洋人冲着小贩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他大衡官话说的很好,人也很知礼数,一看就是很讨人喜欢的那一种。

小贩当然也是这么觉得的,于是他冲着洋人笑道“那您走好啊,下次再来!”

洋人冲着小贩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去了。

这人正是在大衡官员家中做“洋幕僚”的若闻。

若闻手里拿着两个包子,一边走一边吃,他的黄头发绿眼睛挺显眼的,哪怕带着大衡百姓常戴的四方平定巾都能瞧见脑后金黄的一大片。

他是个书生的打扮,穿着道袍系着宫绦,他肤色瞳色发色都浅,于是很喜欢穿深颜色,十分衬他,看着倒是挺斯文——哪怕拿着油纸正在吃包子。

虽说若闻一瞧就能瞧出来是个洋人,但这毕竟是大衡的都城,是有东郊巷的地界儿,所以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

若闻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大圈,也没一个人盯着他的脸瞧。

等到他包子快吃完了,人也差不多快走到家了,他推门进去,就瞧见看门的汉子对着他点头哈腰“若闻先生回来了。”

若闻把油纸包拢在袖里,微微俯下身,问道“嗯,可是老爷找我有甚么事儿?”

“先生说对了。”看门那汉子把他往里头引,“老爷找先生确实有事儿,老爷在堂屋等着先生呢。”

若闻冲着看门的汉子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往堂屋走,在路上便把袖子里的油纸包扔掉了。

待到若闻进了屋子,果真见到老人在等他,于是笑着同老人打了个招呼“先生。”

老人见了若闻,还是像往常那般招呼他过来坐下“若闻快坐。”

若闻也没客气,过去就坐着了。

那老人方才正抱着个手炉让丫鬟往里头添炭,这会子见了人,便把手炉盖子盖上,拢在袖笼里头“天凉,你出门多穿些。”

若闻拍了拍衣摆,笑着坐下了“多谢先生关心,不过我家那边更是冷,在大衡京城,这样的冬天,我反而觉得暖和了。”

老者没说甚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今日先生寻我过来,可是因着南边的信到了?”若闻接过了身旁小丫鬟递过来的茶,顺带着冲着那丫鬟也笑了一下。

“不错。”老者袖中拢着手炉,不便再吃茶,就那么揣着手坐着,“确是南边的信来了,南京城中甚至都打起来了。”

“哦?”若闻挑了挑眉毛,“那还真是性子烈,我本以为只是把祸根栽下了,没想到直接打了起来。”

“我倒是害怕,这样脓包若是挑破了,反而闷不住了。”老人道。

“不怕。”若闻喝了口茶,将茶杯搁在桌子上,他生得高鼻梁深眼窝却瞧着眉目平和,不禁令人好生奇怪,“他们只要心里想过一回,那这个根就没法清除出去,哪怕南京城中的将领将起哄闹事之人再怎们罚都没用。蔺和与南京城的梁子已经结下了,川军和南京军之间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没办法缓和。”

老者觉得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若闻把玩起了自己手上的戒指,哼道“大衡如今这位新的‘娘娘’已经很努力地在及时止损了,说实话,她这般处理方法,赏罚分明,又是平了南京的民怨,也没太让蔺和的面子下不来,明面上是真的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坏就坏在天高皇帝远,当事人在南京全都有口莫辩,又‘恰巧’遇上了那样多的事儿。巧合发生的多了,就没有人会相信真的就是巧合了。”

不是说谁生性多疑,而是到了这种年纪混到了这种位置上,不得不要想的多一些。只要继续往多里想,不是误会也成了误会,简直就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照若闻这样说,此次南京城必定保不住了。”老者看着若闻,这年轻人大部分时候都是风轻云淡的,眉眼间让人看不出年纪,只能说他是个年轻人,但具体多大却说不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让老者觉得看不透他。

如今是合作中的利益关系,这种看不透的感觉让老者觉得很危险,他不知道若闻的弱点,捉摸不透就没办法把人掌控在手中。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在与虎谋皮。

若闻听了老者的话,浅浅地笑了笑,他把手上戴着的戒指放在阳光之下,阳光打在宝石上,折射出了七色的光彩“南京保不保得住,在谁的手上,如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蔺和不能赢,甚至说,最好别活着。他若是活着,咱们为阉党与太后准备的机会就要错过了。”

“蔺和死了,还能有谁替大衡打仗。”若闻挑起了自己浅色的眉毛,在阳光下颜色几乎浅得看不清楚了,“我们知道,朝廷所有人恐怕都知道,到时候我们就会看见一场最精彩的猛兽撕咬。”

若闻看了老者一眼,眉眼中还是带着笑的“你们大衡把这话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那个时候,无论是阉党赢了还是新派赢了,对我们来说结果是一样的。他们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大部分的目的就都能达成了。”

老者举起了手中的茶杯,往若闻的茶杯上磕了一下“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敬渔翁之谊。”

“敬渔翁之谊。”若闻也端了杯子,在老者的杯上碰了一下,“待到万事俱备,这天下,便如囊中取物。”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仰天大笑起来,眼里流露出的都是毫不掩饰的——那是对权力的渴求,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们互相并不能读懂对方眼底这层意思,但是没有关系,目标一致就好了。

“我们要做渔翁,还要做螳螂背后的黄雀。”



第三百二十二回:夜报

余知葳翻了个身,避过了搂着自己的贺霄,把自己滚到了旁边那条锦被当中,她这两日睡得不大好,总是乱梦一团,醒来却想不起来是甚么,再然后就是睁眼到天明。

她十分无奈地用锦被把自己裹成一团,然后看着自己面前贺霄的脸。嗯,小皇帝的睡眠出奇地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不装事儿。

余知葳心里郁闷,想当年她也是沾枕头就着的那种,如今她才多大?竟然现在就开始品尝失眠的滋味儿了。

贺霄蝶翼一般的睫毛覆在脸上,余知葳无言地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她重新闭上了眼睛,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再睡一阵子。

明早还有大朝会,又得早起,这应当是没有多少时候睡觉了。

余知葳闭着眼睛,放缓了呼吸,打算逼着自己再睡一会儿……

“皇爷!娘娘!”余知葳还没还是迷糊呢,就被这么个声音吵醒了,这声音一听就是小叶的,余知葳还纳闷呢,她方才睡着了吗,这才过了多久小叶就来喊人起床了?

余知葳一骨碌爬了起来,伸头去看了一眼滴漏,这分明还是后半夜啊!

定然是出事了!

余知葳心里警钟大作,这种时候出事儿,那就只能是前线的事端。她从还迷糊着的贺霄身上滚了过去,顺手抓了件披袄裹在自己身上,一脚蹬上了睡鞋。她一鼓作气把贺霄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扶着人肩膀晃了晃“皇爷,快醒醒!”

贺霄打哈欠揉眼睛,转眼间余知葳已经给他把衣裳披好了,这时候刚好见着小叶领着宫人进来,要服侍帝后二人洗漱换衣裳。

余知葳张开手臂让宫人过来伺候,看了一眼小叶身后,果真来的还有冷长秋。

小叶便跪下开始说话了“皇上娘娘恕罪,奴婢见是前线来的东西,想是耽误不得,便斗胆将皇爷娘娘唤了起来——啊,小冷公公今日在文渊阁当值,便由小冷公公来说罢。”

晚上来的战报,别的地方都没人值班,就只能快马加急送进文渊阁里去,看着两个人的脸色,绝对不是好事

冷长秋冲着人行了礼,言简意赅道“皇爷,娘娘,前线来的加急件,南京城被围了。”

说罢将手中的东西呈给了贺霄。

贺霄将手里面的信件拆开,信封上还贴着“求援”的条子,冷长秋特地学过战报上标的几种印记,扫一眼信封便知道这信是甚么意思了。

余知葳把头凑过去看信——

是闽浙巡抚连捷的亲笔信,写的潦草,瞧着就是十万火急的,底下还触目惊心地带着血迹,把半截子信都快浸透了。

据说当初把信送出去的斥候,人到了第一个驿站,一句话没说出来,翻了个白眼就死了。

南京城被围了好些时候了,闽浙总兵正病着,副将穆成业带着人突围了三回都没能成,最后就勉勉强强送出去了个送信的斥候,至今人死生未明。

连捷恐怕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了,在信件最后表示,如果这封信没办法上达天听,那他就只能带着南京城一众玉石俱焚了。

余知葳闭了闭眼睛。

小叶斟酌了一阵子,问道“皇爷,娘娘。这离着朝会的时候还有一个半时辰,是朝会上说,还是……”

“召人去文渊阁罢,别耽搁了。”余知葳没等贺霄回答,张口便道她站起身来,回头冲着贺霄伸出了一只手,“走罢皇爷。”

贺霄坐在床上没有动。

余知葳皱了皱眉,又唤了他一声“皇爷?”

贺霄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带着点儿困意,打着哈欠把手塞进余知葳手心里了。

“皇爷受累了。”余知葳捏了捏贺霄的手,哄道“先忍一会儿罢。”

她想了想,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小纸包来,笑道“我就知道这东西管用,出来之前便装上了。”

她把纸包打开,里面是瞧着就凉丝丝的薄荷糖。她把这东西递在贺霄面前“皇爷看!吃了这个,保证就不困了。”

贺霄被余知葳这话给逗笑了“还把朕当孩子哄呢?”

余知葳心道你可不就是嘛,但嘴上却没这么说,还是带着笑意,与贺霄道“皇爷只说是吃还是不吃便是。”

“吃。”贺霄接过了余知葳手里的糖,塞进自己嘴里,吸了一口气,像是被寒风冻了一个激灵霎时间就清醒过来了,他眨了眨眼睛冲着余知葳笑,“果真畅快!”

余知葳冲人龇了龇自己的小虎牙,也把一块薄荷糖往自己嘴里塞。

“嘶——”余知葳大冷天的吸了好大一口凉气进去,被那寒风和冰凉的薄荷糖呛得一个激灵。

小叶心细,来的时候就是备着辇的,她两步跨上了步辇。抬步辇的内侍一路小跑,步辇有些颠簸,余知葳眼前紫禁城的夜色就也跟着上上下下地颠簸,没一会儿就把她嘴里的凉气撞得支离破碎了。

等到了文渊阁,差不多泰半的阁臣都到了,在文渊阁里面分坐两排,全都面色肃穆,见了余知葳和贺霄进来全都起身行礼。

住的稍远的人还没到,这会子正等着人,文渊阁里面的气氛凝重得要命,感觉这会儿都能拧出水来。

文渊阁里面炭烧得不热,过了一会儿,贺霄便觉得这拧出水的气氛要结成冰了。

忽然,外面挂着的珠帘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门外候着的内侍的尖利的声音“平朔王世子到!”

余知葳暗自抖了一下,幅度不大,还尽力保持着威仪,只像是被冷风吹个激灵。

余靖宁快步走进来的时候,像是带进来了好大的风雪,整个人冷得像铁一般寒气逼人。

余知葳这才拿正眼瞧他。

上殿不佩刀,余靖宁当然不会坏了这个规矩,但他却披着甲,手里抱着兜鍪。他浑身上下的线条瞧着都是硬的,没有一点儿柔软的地方。

余靖宁一进了文渊阁,就跪下朝贺霄叩首了“臣愿往南京。”

一如往昔,少年人的热血从未散去。



第三百二十三回:舅家

余知葳早就能想到,这回他会自请上东南前线的。

蔺家是肯定不会再出人了,那还能打仗的还有谁,不就是平朔王父子嘛。

但是总不能真把平朔王从西北调回来罢?这一来一回又是多少时日,南京城只怕是要凶多吉少。

余靖宁上一回请旨去前线的时候,贺霄才十二三岁,还小着呢,除了瞪着一双眼睛觉得害怕之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当做甚么。

可如今不同,没有了蔺太后坐在珠帘之后——他亲政了。

可贺霄还是被余靖宁忽然跪下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他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抬手要扶余靖宁起来“快快请起。”

贺霄只是虚扶了一下,余靖宁就已经很懂规矩地站了起来,躬身道“谢陛下。”

文渊阁中先开口的是兵部尚书孙和风,他自从上回军粮案被狠打了一顿之后,安静了很长时间,仿佛又做回了当年的孙鹌鹑,但是如今这种时候,他却是不得不开口说话了“皇上,臣以为,世子爷领兵驰援南京乃是如今最适宜之策,这兵马便还是与当初驰援宁远卫时一样,从西郊大营调兵。此法最快,也最保险。”

他瞥了一眼贺霄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立即应下来的模样,于是便搜肠刮肚地又补充了几句“自然,蜀中川军不过出了十万,尚可继续支援,只是不知镇离王或是镇离王世子可愿领兵前往。”

这个谁都知道不行,如今困在南京的那可是蔺太后的外甥,皇上的大表哥,虽说是个庶子,但那也是蔺家的大爷。如今这人还不知是死是活呢,就要把旁人往里头填,镇离王那个老滑头绝对不会应下的。

就算他不应下也不会有甚么事儿,太后余威尚在,有她撑腰,蔺家何必再把嫡子或者说是镇离王本人送到南京去送死。

再说了,当初南京军才不过两万人马,却能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撑二十来天,如今川军是当初南京军的五倍,却被这样围困在城中,甚至连突围都没有办法。

那川军的实力就很让人怀疑了。

万一这镇离王和世子,就像现在这位闽浙总兵一样无能,川军也全都是银样镴枪头,那这仗就不必打了,直接和乱军谈划江而治算了!

别说是贺霄了,如今文渊阁中旁人也知道这事儿不妥。

贺霄很快就将此事否决了,而孙和风也放下心来,否决了再次从蔺家出兵,基本上就算是同意了余靖宁领西郊大营南下救援了。

文渊阁中的人还没说几句话,便到了该上早朝的时候。余知葳才把蔺太后从珠帘之后拽下来,自然也不好自己打自己脸,代替她的位置,于是便回了宫中,嘱咐冷长秋送一送皇爷上早朝。

贺霄坐上了步辇,却见裘安仁姗姗来迟,冲着贺霄微微一点头。

贺霄皱了皱眉,没说甚么,就是心中疑惑了一下裘安仁为何在文渊阁议事的时候没有来。

他眉头还没舒展,就听见身旁的裘安仁道“奴婢与皇爷走一段罢。”

贺霄心道这原本就顺路,你不与我走一段,难不成还要绕路走。

他朝旁边瞥了一眼,裘印公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臂弯里搭着雪白的拂尘,一开口就让人觉得他还是个少年“今日平朔王世子可是向皇爷自请出征了?”裘安仁的裘衣被风吹得翻飞,露出里面的赤红蟒衣来,他不知是太瘦了还是当真穿地单薄,冬衣穿在身上半分都没显得臃肿,甚至瞧着还有几分清瘦。

他像是无意间提起了这个问题,贺霄没防备,于是随口答道“的确如此,朕打算允了。”

裘安仁对这话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皇爷虽说唤世子爷一句‘宁哥哥’,但毕竟不是嫡亲的兄弟,这皇爷是知晓的。就像平朔王他虽说唤太后娘娘一声母后,咱们却没法知道他心里头是不是与娘娘皇爷一条心。”

他说完这话,瞥了贺霄一眼,见贺霄正睁着一双小猫眼睛瞪着他,于是挑了挑眉毛,接着往下说道“皇爷确是取了余家女,世子爷便与皇爷亲上加亲,成了国舅——皇爷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这奴婢是知道的,可皇爷总不会连余家将女儿送进宫来的目的都没有想过罢。皇爷聪慧,想必也该知道娘娘为何防了余家这么多年。”说到余知葳的时候,贺霄的神情很明显变化了一下,张了张嘴,大概是想呵斥他胡说八道,裘安仁心里轻轻笑了一下,在贺霄张嘴之前就先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吐了出来,“西北军不是皇爷的舅家,那是‘余家军’,皇后娘娘对皇爷是不是真心的,皇爷自己清楚,可余家就未必了。”

“皇爷今日许了世子爷上东南前线,万一世子爷若是在战场上出了甚么事儿,还能像现在蔺总兵在前线遭难一样太平无事吗?”裘安仁看着他,满面都是深意,裘安仁冲着贺霄勾了勾嘴角,接着笑道,“川军不过二十万人,还全都是步兵,火铳大炮配的也不齐全,剿匪的确是一把好手,攻城就未必了,从如今的蔺总兵身上就能瞧出来,川军不足为患。可西北军却有三十万,那可是大衡最强的骑兵,与川军便是云泥之别。如今还能乖乖听命与皇爷,奴婢可不敢保证,是不是因着他们家的独苗还好端端活着,并且被皇爷拿捏在手中。”

裘安仁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瞧了贺霄一眼“哎呀,奴婢今日话有些多了,皇爷恕罪。”

贺霄手里拢着手炉,头上的暖耳和风帽被风吹得快要飞起来,他像是被风吹得冷了似的,捏住了手炉上的布罩。

宁哥哥……

贺霄眯了眯眼睛,他已经快想不起来当初刚入京时候那个绷着一张小脸装大人的男孩了,分明只过来几年的岁月而已。

他现在想到余靖宁,便只能想起他披着甲,一身冷铁和寒风的模样了。



第三百二十四回:盛怒

冷长秋如今在司礼监待了不少时候,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内侍了,又是余知葳身边的人,是以,与当初刚从安乐堂出来的时候全然不同。

他这会子正急匆匆往坤宁宫去,甚至没来得及穿氅衣,后面跟着的青衫小内侍拿着他的氅衣一路追着跑,边跑边在后头喊“冷公公,把氅穿上罢,今个儿刮风,天凉!”

冷长秋顾不上,只与那小内侍道“你先抱着,一会儿就进屋了。”

他一口气跑进了坤宁宫,来不及找人通传就往里进“娘娘!”

余知葳果然没歇着,闻声便赶了出来,问道“出甚么事儿了?”

冷长秋拍了拍自己两肩上的雪,冲着余知葳行礼道“娘娘恕罪,奴婢失礼了。”

余知葳皱眉“这种时候就不必拘礼了,出了甚么事儿快说便是。”

“皇爷下旨了。”冷长秋站在原地,脸色和手指都冻得发青,“要平朔王领西北军下东南驰援南京!”

余知葳扯了一下嘴角“甚么?”

“不是世子爷。”冷长秋哆哆嗦嗦地接过了身后小内侍给他递上来的手炉,他手太凉了,被温暖的手炉几乎烫着,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是王爷,是要余家军去支援南京。”

“这不是胡闹嘛!”余知葳在原地踱了了两步,“这一来一回的多少时候,南京城哪里撑得住!谁撺掇的皇爷下这样的旨意的,朝中就没人拦着吗?甚么时候下朝?!”

冷长秋清鼻涕快冻出来了,这会子不敢吸溜,只能死撑着“朝中正吵着呢,谭阁老陈阁老几个都跪大殿上好些时候了。”他终于没忍住,鼻涕要往下流,赶紧将帕子掏了出来擦了擦,“奴婢觉得这一时半会儿的结束不了,朝上正吵得厉害呢!”

大殿之上,余靖宁长跪不起,转脸再看,一众新派也差不太多了。不止是谭怀玠和陈晖跪在地上,甚至连旧派的好些老臣也跪在地上了。

谭怀玠的额头都已经快磕出血来了,他再次开口道“请皇上三思,由平朔王自西北出兵,实在是耽搁太久,南京未必撑得住啊。”

贺霄皱着眉头,看着谭怀玠道“朕已经给下过旨意了,你难不成要让朕收回成命?”

还不等谭怀玠接话,万承平也对着贺霄叩首道“皇上三思。皇上乃是天下共主,此次决策关乎南京城存亡,实在是不能不慎重考虑。”

万承平说完话,身后不管阵营新旧,全都跪下来高呼“皇上三思”。

贺霄听了这话以后,终于笑着抖了起来,一改平日里优柔寡断的模样“你们现在知道朕是天下共主,知道朕是皇帝了?”

“朕是不是亲政的晚了,所以你们都不把朕当一回事?”贺霄的眼睛本来就圆,如今一瞪显得更大了,“朕下的圣旨就不是圣旨是不是?你们拿朕当甚么?真的有拿朕当皇帝看吗?”

“还是说……”贺霄冷笑了两声,笑得肩膀发颤,“还是说你们就只听‘娘娘’的,还拿朕当个黄口小儿?到底谁是皇帝,你们心里究竟清楚不清楚。”

余靖宁心里“咯噔”一下。

这没法子再往下劝了,贺霄口中这个“娘娘”没人知道说的是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贺霄方才都强行拿着玉玺给圣旨盖印了,如今还能怎么办?

再这么劝下去,不仅要惹恼了贺霄,他们几个要自身难保,说不定还得牵连到余知葳!

余靖宁伏在地上,在一片“皇上息怒”的劝慰声之中,不动声色往旁边扫了扫——

冷长秋竟然已经走了!

他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不知道这冷长秋是何时离去的,若是方才,那还好,若是走的早,那便只知道贺霄下旨要平朔王去东南之事,全然不知道贺霄在朝堂之上发了大火。

他现在动怒动成这个样子,要是下朝之后余知葳再劝,那就只能是引火烧身啊!

贺霄瞧着脸色极差,没多少时候就挥手说要下朝了,也不乐意再去文渊阁,只留着兵部尚书孙和风和余靖宁几个商量救援南京城的对策,自己由小叶搀着气冲冲地下去了。

余靖宁从地上站起身来,要往文渊阁里走,谭怀玠从身后追上来,一把扯住了余靖宁“贤弟!”

余靖宁转过身来,只见谭怀玠面色凝重“此回皇爷这般执著,必定是受人蛊惑,他如今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在此事之上必然已经不信咱们了。此回事出蹊跷,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如今娘娘还在宫中,她若是知道了平朔王被派往东南前线,必然要再劝皇上。”

“这……”他有些慌乱,一时间找不到甚么合适的词汇了,只是急道,“这不能再劝了!再劝皇上必然起疑……”

“我知道。”余靖宁沉着脸,像是咬了一下牙,“这事儿显然就是冲着我余家来的,若是她再多说一句……”

他没往下说怎么样,只是哼了一声“伴君如伴虎,无论是她还是我们,此次都凶险无比。”不用多说,他们自然知晓对方口中的“娘娘”和“她”指的是谁。

言罢他抬脚往文渊阁走去“方才冷长秋已经走了,我只怕小冷公公只与她说了皇上下旨的事,却并未传达此间凶险。”他一边撩着袍摆跨门槛,一边问谭怀玠道,“她用的内侍,除了冷长秋,还有谁。”

谭怀玠思量了一下,冲着余靖宁无声地道了两个字“碧空。”

这个人余靖宁记得,很快就在信鸽带来的千丝万缕的线索之中筛出了这人是谁。

是蔺太后身边的新宠,没裘安仁那么盛宠不衰,但也算在蔺太后身边待了不少时候了。

余靖宁皱了皱眉,咬牙道“可是此人并非司礼监中人,只在大内当值,我们在文渊阁中未必能见到他,又不能……”

他们又不能跑去后宫之中找碧空,那这直接去找余知葳又有甚么分别?

余靖宁一脚踏进了文渊阁当中,抬起头来就瞧见一张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的脸。

那小内侍眼睛亮晶晶的,冲着几人行礼道“奴婢碧空。”



第三百二十五回:虚情

跟在贺霄身后的小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都说他们皇爷是个气性好的,性子软糯,带着些女儿气。他几乎没怎么见过皇爷发火儿,连闹脾气都是像使小性子那般。

都说气性好的人发脾气才吓人,如今他可是体会到了。

只见贺霄皱着眉沉着脸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小叶在后面看着,不知道他现在是何意。

都说圣意不能妄加揣测,可是不揣测皇爷心里想的是甚么,那还伺候皇爷。

小叶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忽然见贺霄在往坤宁宫的院子里进的时候,脸色稍霁,他忽然灵光一现,觉着皇爷应当是找娘娘来排解心中烦忧的。

他心想着要不要快走几步,进去给娘娘报个信儿。

还没等他做出决断来呢,贺霄就已经快步走近了坤宁宫,一把抱住了迎面走上来的余知葳。

余知葳:“……”

她把一腔要问的话全都憋了回去,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好半天,余知葳才回抱了贺霄,在他后背上拍了拍:“皇爷这是怎么了?”

贺霄把头埋在余知葳的肩窝上,声音闷闷的:“我可是个皇帝啊。”

余知葳不知道贺霄这是何意,搂着他试探道:“今日这是怎么了?跟个孩子似的,与我说说,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有人拦着你不让我父王上南京了?”

“你怎的这样快就知道我下旨的消息的?”贺霄像只炸了毛的猫,陡然将余知葳推开,“我像个孩子吗?是不是你也要与我说,我不该让平朔王去东南,这种安排如同儿戏,我就不像是个皇帝。”

余知葳在心里道,你的确不像,她被贺霄这语气一冲,心里窝火,眉眼也挑了起来:“皇爷这是何意?”

“我甚么意思,你们心里都清楚!”贺霄甩开余知葳,打算拂袖而去。

“皇爷!”门口站着的是竟然是碧空,这孩子眼珠子抖了两下,开口道,“太后娘娘听闻皇爷在早朝上发了好大的火气,差奴婢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儿,要皇爷保重龙体切莫伤着身子了。”

这孩子忽然编出了这样一大段话来,稍微有点儿紧张,一个磕巴都没打,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语速快得差点就要听不清了。

贺霄见说是太后哪里来的,冷着脸道:“劳烦母后挂念,这都是小事儿,就不必管我了。”

余知葳看了两眼碧空,见这孩子努力地往自己这边看,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何意。

余知葳往前跨了一步,一把将贺霄扯了回来,从他身后将人抱住,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她不能管,我也不用管了?”

贺霄正生气,要把余知葳甩开,谁知道余知葳力气比他大多了,箍着人不撒手:“我怎么这样快就知道了?皇爷在朝中发了那样大的火,我要怎么不知道,想着皇爷下了朝要往我这儿来,我都让小厨房把皇爷喜欢吃食备下了。就等着皇爷过来,我好问一问,劝劝皇爷别生气了。可皇爷呢?”

说到这儿,余知葳恰到好处地起了哭腔:“我拿皇爷当甚么?那皇爷拿我当甚么了!”

贺霄虽说还是沉着脸,却不怎么想着挣开余知葳的胳膊了。

“不管是谁去,那都是我爹,是我哥哥。”余知葳朝上抽搭了一下,把脸贴在贺霄的肩膀上,“我还不能问一问了。”

贺霄这家伙,顺毛捋没甚么用,就得这么骂他一顿才管用。

贺霄这时候才抬起眼睛,拍了拍余知葳的手,道:“好了。”

“好不了。”余知葳嘟嘟囔囔,顺带着松了手。

贺霄就势松开了余知葳的胳膊,转过身来,没拿帕子,光是拿手给余知葳擦了擦眼泪:“你说你,嫁给我之后,哭得真是越来越多了。”

“没哭。”余知葳偏过头去,心道,是啊,哭得越来越多了,没事儿还能跟皇爷您对着抱头痛哭一下子呢。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不这样能行吗?

余知葳暗中唾弃了自己一番,抬眼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周,发现碧空和小叶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贺霄给余知葳横七竖八地抹完了眼泪,幸亏她今儿没上妆,不然还不知道要抹成个甚么花里胡哨的样子呢。

“走罢,不是说给我备吃食了吗?”贺霄把余知葳的手攥住了,他眼睛下头还带着红痕,是个刚刚发过怒,却又极其克制的样子,“再不去可不就放凉了。”

余知葳深知“小作怡情,大作伤身”的道理,没再跟贺霄矫情下去,冲着人笑了笑,把人往餐桌旁边引去了。

又是一顿味同嚼蜡的饭,余知葳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还要强打精神与贺霄说笑,不可谓不累。

究竟要派谁去南京这件事不能再提了,无论是怎么样的旁敲侧击,都有可能会让贺霄对余知葳起了疑心,所以她没有办法再改变这个事实。

但是这背后究竟发生了甚么,好脾气的贺霄今日为何在朝会时大发雷霆,这就很引人深思了。

能引导贺霄说出这番话的人,不外乎裘安仁和蔺太后,可是他们为何非要引导贺霄大费周章地将京城的余靖宁换成余璞呢?

这事是冲着余家来的。余知葳脸色陡然一凛。

为何不用余靖宁,无非是贺霄或者说是蔺太后觉得怕了,非得把余靖宁捏在手里不可。

今非昔比,余靖宁余知葳早就不是三四年前上辽东时的那个模样了,余家跟着新派,也像是要脱离他们掌控的样子。

所以蔺太后忍不住了。

她把蔺太后从珠帘后赶出去,蔺太后就要将她的兄长囚在京城中,将她的父亲从西北封地调到南京。

这是要消磨掉她的倚仗。

如今的大衡后宫,每个女孩子,都是和家族绑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娘家离不开她们,她们自然也离不开娘家。若是余知葳没了家世,那她便是无根之萍。

她便是这样瓦解了夏家,夏锦繁至今还关在延禧宫中出不来,夏伟才到现在也没能再复起。

余知葳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蔺太后和裘安仁这是正在打的主意,别是她父兄的命!

第三百二十六回:亏本

蔺和握着手中的剑站在南京城头之上,眼下带着深深的青黑。

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连这江南之地也没有一点要开春的意思,依旧湿冷。南京被围困月余,统共突围了三次,也就一次成的。

是穆成业带着送信的斥候出了城,迄今生死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乱军不是蜀中的土匪,常年养尊处优的川军根本撑不住,十万川军被杂杂拉拉地消耗着,如今打得就剩五六万人,硕果仅存的南京军余下缺胳膊少腿儿的也就个三五千了。

到如今南京军和川军还是泾渭分明地分坐两旁,连打饭的时候都不乐意碰在一起。

不过他们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饭食也越发地稀了,蔺和前两日还在自己清亮的粥碗里面数米粒儿来着——连捷认为将与兵应当一视同仁,连蔺和本人吃的都是清汤寡水的稀粥。

前几天押送军粮的车让乱军给劫了,新的军粮根本送不到南京当中来,如今冬日还没完全过去,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南京城的粮仓能撑多少时候,根本没人能知道。

蔺和在心中暗暗感叹着自己的生不逢时,为甚么偏偏就是自己被围困南京城中了。

乱军劫走了南京的军粮之后,并不着急着攻城,一直围在城外,就打算等着看南京和他们谁能耗得更久了。

蔺和没在城头上趴多少时候,就能瞧见底下的来了些人,打的正是乱军的旗。

蔺和一挥手,城上的人立马就戒备起来了,斥候稀里哗啦地开始往下跑,要上鼓楼敲鼓预警。

谁知道底下的人也来的稀稀拉拉,瞧着也就百十来个,城上的阵仗都摆开了,也不见底下拿火铳起大炮。

蔺和正疑惑,忽然见下面的人扯开了嗓门大叫起来:“蔺和!你胆子有没有女人大!”

这一声喊出来,底下跟着叽里呱啦扯开了嗓门就冲着蔺和大骂:“穆成业不在,你们连出城都不敢了吗?我看你们不过是些胆小鬼,懦夫,他娘的一点儿本事也没有,还非得占着个总兵的职务!”

这群人都是福建浙江的兵,操着一口乡音,在下面正骂人骂得迄今,甚么脏字儿都往外乱蹦,可是蔺和本人却听不懂。

他莫名其妙地问向身边的人:“他们这是在叫唤甚么呢?”

川军摇摇头,也表示不理解。几个南京军却端着鸟铳凶神恶煞地往下瞧:“别管这是在吠甚么,总归都是骂人的话,这是骂城门呢!”

骂城门自然有骂城门的道理,骂人以撞声势,有的时候还能靠着言语上的挑衅,骗城中之人开门迎战。

可问题是,他们没有考虑到,城上的人听不懂他们的口音。

一个南京军的千户端着鸟铳,朝着下头啐了一口,龇牙咧嘴道:“他们会骂人,咱们不会一样,谁说话好听谁孙子!”

言罢,他也咧开大嘴,冲着城下一通乱骂,甚么难听捡甚么说,从龚老八的先祖一直问候到他的儿孙。

旁边的兵士有样学样,全都扯开嗓子骂了回去,城上城下一片人声鼎沸。

一旁的川军见了,没多久也跟着骂了起来,一时间几乎听不清究竟是谁在骂谁了。

蔺和没见过这种阵仗,握着手里的剑在城上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沸腾的人声之中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站在城上的连捷。

连捷正背着手,也不开口,就光看着城上的人跳着脚骂人,眉头紧皱,不知道正在想甚么。

两方正骂得激烈,忽然见连捷一声令下:“放箭!”

在城上埋伏了许久的弓箭手忽然就在一片人声鼎沸之中拉开了弓弦,箭矢流星一般下落,射向城下毫无防备正张着大嘴骂人的乱军。

底下的乱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利箭射穿了咽喉,城下登时血流遍地。

这时候,鼓楼当中响起了第一声闷响,转而急促地敲了起来,这种敲法正是在向全城汇报着:“敌袭!”

蔺和拨开人群,朝着连捷身旁挤去,好半天才到了连捷的身前,他有些激动,顾不得平日对连捷的恭敬有加:“为甚么贸然放箭?”

连捷背着手,冲着蔺和厉声道:“这骂人的兵士不过是障眼法,其后必有埋伏,若是我们不先发制人,那如今是城下这般形状的就是毫无防备的我们!”

连捷正说着话,果然见方才无人之处冒出许多兵士,铳手炮手俱全。

“可这不是给乱军开战的把柄吗?”蔺和的神色几乎是惊恐的,两手几乎要抓住连捷的衣摆。

连捷一挥袖子,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不战,明日也逃不开。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来,我们这般一直龟缩在城中,那也不过是每日耗费粮食,还不如再打一仗,将乱军打死多少算多少。我们意味退却,又怎对得起冒死突围将消息送出南京城的穆继宗!”

继宗是穆成业的字。

“方才葛千户也说了。”蔺和说话说得太急,呛到了自己,咳嗽两声才能接着说话,“他说城下骂战就是为了激怒我们,如今我们先开战放箭,岂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

“南京有坚城厚门,本就是倚仗,他们的圈套乃是将我们激怒之后骗开城门,出城迎战。我们现今不过还是在打守城战役,又如何能算是中计?”连捷也不和蔺和虚与委蛇了,他哼了两声,笑道,“难不成一直龟缩,敌军就会自行退去?别做梦了!”

说罢,连捷拂袖而去,亲自指挥城上兵士沾着火油放箭,炮楼中也起了声响,又是一场恶战!

蔺和在原处站了一会儿,觉得连捷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老顽固。

你想玉石俱焚,以身为南京殉葬,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啊。蔺和心道。

我还想活着呢,就算降下罪来,那我也想好端端的活着,哪怕是苟活于世,也比死后恩荣要强得多!

耗了这样大的心血,受了这么多折磨,最后就留一块牌位,傻子才做这样亏本儿的买卖!

第三百二十七回:试探

南京城有上天庇佑,战至当日夜间,便下了一场夹杂着小雪的冻雨。

城上城下全都哑了火,干拼着人力。

撞城车把南京城的千斤闸撞出了个大坑,铁皮凹陷,里面的木料都支棱了出来。

可千斤闸这样都没有破。

毕竟是陪都,就光凭着坚城大炮,也能抵御住这么长时间的进攻。

次日白天,大雨依旧未停,没有将南京城中的兵骗出来的乱军终于鸣金收兵,回营地去了。

大雨下了许久,将城上城下的血迹全都冲洗了个干净,连火药味儿都冲得没了。九宝冻得打哆嗦,他还裹着隆冬时候穿的氅,要往蔺和的帐子里进。

“蔺总兵。”九宝掀开了帘子,将头探了进去,正瞧见蔺和在喝药。

他从上回挨了四十下板子发高烧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药就没断过。

“诶哟,咱家来的怕不是时候”九宝掀着帘子要进要不进,外头的雨哗哗往里进,把蔺和冻得一个哆嗦。

蔺和赶忙把人招呼进来:“无事,督公进来便是。”

九宝把伞晾在帐子门口,伸出手往烧着的炭盆跟前走,展开了自己的一双手爪子,嘴里感叹着:“这天儿,真是冷。这几年的冬日都长,就没个短的时候,连江南都是这般阴冷,莫说是京城了,这会子估计还下雪呢。”

蔺和叹了口气,笑道:“是啊。”他将药碗搁在了桌子上,问九宝道,“督公来找我,是有甚么事儿要商量吗?”

“我就是来问问总兵,穆副将上回的消息也不知道送到朝廷了没有,援军还不知道在甚么地方呢,这南京城……究竟该怎么办啊。”九宝撩着袍摆,坐在了椅子上,“照咱家来看,到底是命重要,咱家这是第一回监军,没想到就遇上这般的局面了,我这心里头可真是慌的不行。蔺总兵,咱家想这南京城中的百姓——先不说那些所谓的‘义勇’,南京的百姓估计也是想我这样想的,都是小老百姓,贪生怕死也不是甚么丢人的事儿。我瞧着这连大人颇有些个要玉石俱焚的意思,这……这没必要啊。若是蔺总兵能保这南京城中的百姓的性命,这不也是给百姓谋福祉嘛!”

他舔了舔嘴唇,末了又加了一句:“您可好好劝劝连大人,真的,一城人要是全死了,没甚么意思。况且,这乱军原本也是百姓,咱们现在不就是被人诟病‘就有打自家百姓的能耐’的时候嘛!”

“连大人是个书读傻了的言官,平日里说话便是那般,根本不顾实情,只知抒发自己的豪言壮志,哪里知道行军打仗此中艰难。我估计劝,是把他劝不回来了,他外放之前可是都察院出身,谁嘴皮子能利索得过都察院的言官御史啊。”蔺和摇了摇头,一副颇是无奈的样子。

他刚说完这话,就见九宝开口了:“这……这该如何是好,要不……要不咱家去劝劝他?”

“不必劳烦督公。”蔺和见九宝神色不虞,便冲着九宝笑了一下,“其实此事不必总看着连大人的面子,我好歹与他是平级的。此事,我自己解决便是了。”

大雨中,南京城有人坠着绳子出了城。

这人正是蔺和的亲卫,正是个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

他浑身湿透,冒着雨跑了起来。

等到他跑到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营地当中黑漆漆的,却能隐隐听见雨打铁器的声音。

就算这亲卫蒙上眼睛,也能判断出这是大雨打在甲上发出的声音。

很快,营地里的人就发现他了,他感觉到自己腰后抵着个刀尖,像是穿过了自己初春的厚衣裳抵在肉上,凉冰冰的疼。

来者问道:“甚么人!”

他知道,这是乱军的哨兵,于是赶紧嚷嚷起来:“大爷饶命!千万别杀我,两方交战不斩来使,我是闽浙总兵蔺和派来与你们谈和的!”

那哨兵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说得再实诚些就是个半大孩子,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凶神恶煞地将亲卫的手朝后箍住,继续拿刀尖抵着他,道:“别想耍花招,赶紧走!”

这家伙被小哨兵挟持着去见了自己的小旗,小旗才管几个人,哪里知道怎么办,于是找了好几个人来看着这名亲卫,坐在椅子上审问道:“你说你是闽浙总兵蔺和的亲卫,是代表他来谈和的,那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是蔺和的亲卫?”

这小旗官话说的别扭,亲卫听了好半天,才分辨出来这小旗跟自己说了点甚么玩意儿,于是他道:“我身上带着蔺总兵的私印呢,你们摸一摸便知道了。”

他两手被捆着,于是只好用下巴来指方向,他拿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这群人立马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摸了摸他胸口,果然硬邦邦地塞着东西。这小旗把手生了进去,还真就摸出个印章来。

一群人翻过来看,也看不懂印章上写的篆字,于是只能把这亲卫继续捆着,由小旗上去再找更大一级的长官。

蔺和的亲卫被栓在帐中,方才捉到他的小卫兵被安排看着他,这孩子实诚,便一动不动盯着人瞧,连眼睛都不带怎么眨的。

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蔺和的私印才被层层递上了龚老八的手。

大半夜的,不禁龚老八被蔺和这一个亲卫个折腾醒了,连着老蒋也一起被闹醒了,两个人对着蔺和的私印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我也没见过蔺和的私印,哪里瞧得出真假。”龚老八摩挲了一下印章,手指上就被染上了些红红的印泥,“老蒋,你觉得这事儿可信吗?”

老蒋捏着自己的下巴:“南京城中文武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那闽浙总兵又只不过是个平庸之辈,上不了台面的,如今城中这般形状,援兵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种情况之下,必然会产生谈和和抵抗的分歧。我觉得,还是先与他接触一下为好。”

第三百二十八回:一句

余知葳让冷长秋私下里找过一回碧空,让人给小孩儿些赏赐,毕竟人家也是费了半天的功夫跑过来要提醒余知葳。

碧空没矫情几句,就是问了问冷长秋,熬到甚么时候能进司礼监。

冷长秋如实和人答道:“如今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这得看太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只能在暗中帮你,没法子明面上提拔。不过待到何时,咱们这宫里就有一位娘娘了,估计就不远了。”冷长秋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不过宫里的孩子都是聪慧的,话说到这种程度就能听懂了。

“哦,这样啊。”碧空瞧着稍微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冲着冷长秋弯了弯嘴角,“不过还是谢谢小冷公公的好意,麻烦与我带个话回去,说娘娘的心意我收到了,今后奴婢定然为娘娘鞠躬尽瘁。”

冷长秋冲着碧空点了点头,而后又嘱咐道:“回去的时候小心些,莫要让人瞧见了。”

“奴婢知道了。”碧空很乖巧地应了下来,而后朝着四周观察了一阵,这才离开。

冷长秋也快步行走,去旁的地方绕了一圈,才举步回坤宁宫。

余知葳打算等着他一道儿走,去文渊阁。

贺霄那日发了一通皇帝脾气之后,余知葳好几天都没再在明面上理过政事,只敢在私下里接应些消息。

可这也扛不住贺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余知葳实在瞧不过去了,这才又总是赶着上文渊阁。

冷长秋提着袍摆跨过了门槛,和余知葳行礼道:“娘娘赎罪,奴婢在路上避人避得久了些,回来有些迟了。”

“不算太晚。”余知葳往自己面上和耳垂上揉了些胭脂,“现在走刚刚好。”

冷长秋微微颔首,引着余知葳出去上了步辇。

一路上余知葳的葫芦耳坠子晃啊晃,两个珠子一红一白,晃得惹眼。余知葳仿佛感觉到了耳上的坠子正在晃荡,大概是觉得不大舒服,于是抬手扶住了耳边的坠子。

她蹙了一下眉尖。

这种神情像是不喜欢这对儿耳坠一般,但同时,冷长秋在她的眼里竟然还瞧出了些悲哀和凄凉。

他不明白这种神色来自何处,也不敢再看余知葳,赶紧低下头去,跟在步辇旁边小跑起来……

文渊阁平日里这个时辰,当值的也就两人,但今日人比平日要多,大概因为正是战时,所以里头不仅有文官还有武职位的。

余知葳一抬眼,在几人之中不仅瞧见了原本当值的陈晖和万承平、因着战事没办法歇着的孙和风,甚至还见到了余靖宁。

余知葳只敢瞥了人一下,就很快挪开了眼睛,受着众人给她行的礼,而后就是下意识地抬手叫人起来。

这事儿她做了快一年了,早就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甚至开口的时候不用过脑子都知道自己该说些甚么话。

余知葳如今算不上魂不守舍,她这不是第一回在论政的时候见到余靖宁了,但这一回,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极快。

不是初次悸动的那种小鹿乱撞,还是害怕,害怕她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余靖宁了。

她是真的害怕这回南边的战事会夺走她父兄的命。

想到这个,她就略微有些心不在焉的,加之这两日强打精神和贺霄周旋,并没有休息好,是以瞧着脸上总是带着倦色。

“娘娘?”陈晖唤了一声儿,走神的余知葳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他一句。

“娘娘这些日子为了战事操劳,委实是累着了,娘娘千万保重身子。”陈晖冲着余知葳行礼。

余知葳抬起眼睛,本来是想对陈晖说几句客套话,却冷不丁地对上了余靖宁的眼睛。

那时候,余知葳甚至有点儿恍惚。

余靖宁算是那种感情流露极其克制的人,连一句关切的话都说不利索,得拐好几个弯子,偷偷藏在训斥当中,可她今日竟然在余靖宁的眼中读出了担忧和……

甚么呢?余知葳说不清。

但她清楚,这绝不是兄长看妹妹的神情。

二人眼神对上的一刹那,便又心有灵犀似的同时错开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余知葳把到嘴边的客气拐了个弯,说成了另外一幅模样:“本宫这几日的确有些精神不济,不过不是大事,只是因着没歇息好罢了。今日走神了,是本宫的不是,看来还当真是磨刀不负砍柴工,各位大人也要注意休息,等今日事议完了,便早些歇下罢。”

若是寻常那般报喜不报忧的客套,余靖宁定然会听出端倪,只能更担忧。还不如将自己的情况说的详细些,听着更可信。

顺带着,也算关切一下余靖宁罢。

众人朝着余知葳道谢,便又说起了正式,这回余知葳强打精神撑着,再没让自己走神了。

此回议事,商讨了许多问题,东南战事却从西北调兵,期间火器、粮草,都需要商讨。路途遥远,南京能撑多久,都还是未知数,得先从湖广江西调卫所兵支援。

所有杂乱无章的事儿,都必须条分缕析地捋清楚,等到余知葳让各位大人回去的时候,不禁眼睛疼,头也开始疼了。

她这回没待惊蛰,只带了冷长秋,眼睛疼也没人给她拿热帕子敷眼睛,只能自己强撑着。

余知葳使劲儿眨了眨眼睛,觉得头晕眼花的,她要快昏过去了。

余靖宁落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正揉着自己太阳穴的余知葳,手拢在袖中,看不清动作。

余知葳大概是福至心灵,恰好睁眼瞧了一眼,正看见余靖宁回头看她。

“大哥哥。”余知葳想都没想,就喊出来了。

余靖宁避无可避,只能转过身来,冲着余知葳一揖:“娘娘。”

余知葳也不知道怎么的,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步跨到了余靖宁跟前,可是等到她真站在余靖宁面前了,却又甚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余靖宁躬着身子,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顶黑漆漆的翼善冠,堵在自己面前。

“大哥哥。”余知葳的嗓子眼里像是被甚么东西堵住了,出不来声儿,“爹爹他,此去南京凶险,我不方便嘱咐与他,还请大哥哥叮嘱爹爹,要他千万保重。”

你也是。

第三百二十九回:子时

蔺和坐在太师椅上,身边站着他的小亲卫,他转头去问人:“你上回与人究竟是怎么说的。”

“我与龚将军说,我们总兵识时务,不愿意看南京百姓遭此劫难,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与龚将军谈和。”他的亲卫一字一句这样答道,上回蔺和便是这么教他的,他便这样说给了龚老八他们听。

蔺和“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的亲卫继续往下说。

亲卫便道:“当时来见我的不是龚将军,应当是他的副将,姓蒋。他与我说,如今攻城的确是太耗费精力了,如今总兵既然愿意与他们谈和,便该拿出诚意来,与他们亲自谈一谈。”

蔺和抬了抬眼睛,问人道:“别是要我一人前往,这不是要我独自深入虎穴吗?不成。”

“不是不是。”那小亲卫连连道,“属下确是与他们这样说的,要我们总兵一人深入虎穴,这定然不行,我们有诚意,你们也得拿出十成十的诚意来。”

其实当时老蒋还与亲卫说过,你能一人前来,为何你们总兵就不成这种话。小亲卫当时十分激灵,辩驳道:“虽说我书读得不多,但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死了也不过是南京城多死了一个兵罢了。但若是我们总兵死在你们手上,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如今南京是非常时期,必然要慎之又慎,还望将军理解。”

……

“我当时这样与那位姓蒋的将军说完之后,他便应下说,要他们进南京城来与总兵谈。”小亲卫逐字逐句把自己在乱军营帐中说的话,和当时老蒋的答复给蔺和复述了一遍,“但是,他们说,既然蔺总兵不敢孤身前往,那他们自然也不行,是以,要带着人进来。”

蔺和的眉头又皱成了一团,眉毛的两端都快凑到一起去了,他总觉的这位姓蒋的将军心里打着些不为人知的小九九,不知道要怎么坑人。

“不过他们说,为了不让总兵起疑心,就只带二十个人进来。”亲卫答道,又思索了一阵,事无巨细将老蒋的话交代给蔺和,“他们说到时候要从夹岗门进,不给总兵添麻烦。”

蔺和用两手撑着脑袋,没说话,陷入了漫长的思考。

这种无声的时候最为窒息,让他身旁的小亲卫几乎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他犹豫了很久,终于,他家总兵在他要跪下谢罪之前开口了。

“你与他们传话,就说,我应下了,要他们后日子时进城,到时候有人给他们开门。”蔺和盯着一簇跳跃的烛光,这蜡烛上的烛泪太多,快把唯一那一点小火星子淹死了。

后日,便是二月廿一。

二月廿一的晚上天色很黑,仿佛就是给龚老八的人进来打着掩护。镇守夹岗门的全是川军,在黑夜之中,撤下了夹岗门一人宽的门闩,两扇铁皮包实木的大门被打开了。城头上的兵士奋力升起了城门之外的千斤闸,沉重的结实的千斤闸底下,过去了好几个人。

城头上站着的兵士就着稀薄的光线数了数,不多不少,不算带头的那个,恰好就二十个人。

千斤闸放下去了。

蔺和是背着连捷谈和的,所以才挑了这么个时候,悄么声儿地把敌方的一群人放进了南京城。

这群人甚至穿着川军的甲,浑身上下都是川军的打扮,大衡人都长成一个样子,川军那样多,哪儿能全部互相认识呢?

这群“川军”被蔺和的亲卫引着,往自家主子的营帐走,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很快就到了。

蔺和坐在灯下,正闭目养神,只听亲卫悄声道了句:“总兵,龚将军到了。”

蔺和立马就睁开了眼睛,看向眼前这个独眼龙,站起身来,冲着他行礼道:“想必这位便是龚将军了罢,果然器宇不凡。”

龚老八冲着人点了点头:“蔺总兵也像传闻一般,识时务,还会说话,是不是?”

蔺和还没说话,龚老八便朝着后面一挥手,把那二十个堵在门口的兵士全都赶出了帐子:“先前要带人来,是怕川军要对我们不测,如今进了蔺总兵的帐中,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样罢,龚某就不让这群人进来了,请蔺总兵也将帐中之人尽数请出去,你看如何?”

“好说。”蔺和答了话,便吩咐周围众人道,“都下去罢,我与龚将军单独聊聊。”

周围人尽数退下,帐中就只剩下龚老八和蔺和两个人了。

“龚将军坐。”蔺和跟人客气,等到龚老八坐下了,蔺和才坐下。

龚老八听闻过蔺和是个能屈能伸,并且很能和稀泥的人,但是他不知道蔺和这么能和稀泥,不禁有些发笑:“蔺总兵客气了。”他本来想说,“总兵大人很有大衡官员的模样,今后祝大人高升。”但是转念一想,他们现在打着的是官逼民反的旗号,平日里“狗官”之类的也骂了不少,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绝对就不是甚么好话,于是他干脆把嘴闭上了。

这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好几句,龚老八终于看不下去了,才把话题引入正轨:“蔺总兵既然要和龚某谈和,不知道是打算甚么个谈法,甚么都没让我们拿走,就让退兵,那自然是行不通的。蔺总兵可明白?”

“自然明白。”蔺和也不和龚老八废话了,直接道,“南京城,我可以让给你,但是进城之后莫要杀伤百姓,我的兵也一个都不准动,让我们好端端地从城中撤出去。”

“然后呢?蔺总兵往哪儿去?”龚老八饶有兴致地看着蔺和,问到,“大衡朝廷若是知晓了蔺总兵拱手将河山让人,那可没法子让蔺总兵再待下去了,不如干脆落草为寇算了,到时候龚某必定不会亏待了蔺总兵。”

“这就不必了。”蔺和赶忙冲着龚老八摆手,“我假意兵败,突围出城,蜀中天大地大,我回家去,有父王与我大姑母护着,富贵升官是不能够了,但保下一条小命来,还是可以的。”

第三百三十回:夹岗

龚老八心里冷笑了一声,心道,大衡的官员若都是你这样的,那大衡迟早要亡。

这蔺和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衙内,活了二十几岁,争了一辈子的气,终于发现原来真的是自个儿不行,现在只能想着要保自己一条小命儿了。

龚老八正在心里头腹诽,没注意蔺和怎么恭维他了半天,心不在焉地晃着椅子,直到蔺和喊了他好几遍,才回过神来。

“怎们样,龚将军,我说的,你可打算应下。”蔺和抬起手,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这买卖是当真划算,若我是在龚将军这个位置上,必然得应下来了,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龚将军便饶了我一命罢。”

“嗯。”龚老八应了一声,还是心不在焉的,他左顾右盼着,好似在等着甚么东西一样,带着一种莫名的烦躁。

蔺和端着茶杯,盯着龚老八的眼睛看,觉得他现在这种反应好生奇怪。

他在等甚么呢?

蔺和还没疑惑完,忽然听见门外起了几声夜枭的鸣叫,在深夜里格外毛骨悚然。

蔺和一个激灵,龚老八却像活过来了似的,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刀,咣当一声踢翻了面前的桌子,大笑三声:“蔺总兵,对不起了!”

方才龚老八带来的那二十个人出了营帐之后,立马就四散开来,他们原本就穿着川军的甲,这么一散开,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两个凑在一起的川军互相耳语了几句,旁人只能听见叽里咕噜的,根本就听不出来说的是甚么。

要是有人贴在他们嘴边,才能听清楚,这群人说的不是大衡官话,也不是大衡土话中的任何一种,他们说的是东瀛话!

这二十个人之中,超过一半都是东瀛人,他们悄无声息地上了城门。

正当值的哨兵转过身来,对着一个东瀛兵道:“如今不是换值的时候,你们都上来作甚?”

那东瀛兵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来,一刀就砍在了这兵士的脖子上,登时鲜血横流。周围的兵士这才觉得不对,惊叫着朝这东瀛兵用来。

这东瀛兵手在腰间快速地抹了一把,不知道从腰间摸出了个甚么东西,天女散花似的冲着面前的几人脸上投掷过去。

那几人惨叫一声,被这东瀛兵一个扫堂腿全部抡倒在地上,这时候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里全都扎着几寸长的钢刀——是东瀛武士常用的手里剑!

夹岗门上当值的兵士不多,还都是川军,他们安逸习惯了,如今这样大的防守任务,难免没有疲倦的人,深夜的时候少有不打瞌睡的。如今忽然来了这样的突袭,根本反应不过来,还没等把打瞌睡时睡僵硬的胳膊腿儿活动开来,就被东瀛兵们一到砍杀了。

这群东瀛兵显然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出手极其快,根本不等人反应就一耍了一阵眼花缭乱的刀法,而后不是鲜血四溅就是惨叫连连。

他们根本不恋战,砍杀了夹岗门上的兵士之后,一群人便握住了将千斤闸升起来的杠杆。

几人一声大喝,沉重的千斤闸被升了起来,城下的东瀛兵左劈右砍,将周围的障碍全都清除了,而后一刀劈砍在了大门闩上。

他奋力劈砍了好几下,这门闩终于应声崩断,成了两截木头,松垮垮挂在大门上。

而这时候,千斤闸被升了起来,夹岗门外埋伏着的是十万乱军,还有数不清的东瀛武士,浩浩汤汤地朝着南京城的夹岗门进发了。

南京城极其坚固,但这是对于外面的人来说。从外攻城极其困难,但若是从里打开却是易如反掌。

……

蔺和身上是带着剑的,但是剑毕竟是偏文气的东西,这连捷身上还带着剑呢。是以,在面对龚老八手上的刀的时候,根本抵抗不住。

更何况龚老八拔刀的速度太快,蔺和为了挡住面前翻倒过来的桌子,就花了不少时候。

龚老八没管蔺和的举动,举刀就朝着人削了过来,嘴里大叫这:“小王八羔子,你和大衡那群狗官全都是一丘之貉,我还偏偏不能让你们如意了!”

蔺和病了好些时候,龚老八力气又大,和他的打起来左支右绌,没过几招就气喘吁吁了起来。

“病秧子。”龚老八笑道,“今天你就得死在爷爷我手上了!”

说罢避开了蔺和的剑,斜着一刀劈砍下去。

蔺和的头对他的脖子没有一点留恋,干干脆脆地就从他的腔子上滚了下来,在地上跟个皮球似的叽里咕噜滚了好几圈。

滚得漫地都是鲜血。

从蔺和脖颈当中喷出的热血当场滋了龚老八一脸,龚老八一脚将蔺和还站着摇摇晃晃无头尸身踢到,抹了一把脸,狞笑着提刀杀了出去。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跟蔺和谈和,这就是一个幌子,要蔺和把他的人放进了南京城中,他好一鼓作气将城门从里面打开。方才那一声夜枭鸣叫,正是摔杯为号呢!

他不想给蔺和留一命,不仅仅是武井一郎指名道姓要了蔺和的人头,更是因为,他压根就瞧不起蔺和,干脆不想给他留活路。

他佩服连捷,甚至佩服穆成业,但是对这个蔺和却是深恶痛绝。

除了福州卫当初那个监军太监,还有被他一刀砍杀了的福建巡抚,他这是第三次见着这么符合大衡“狗官”的标准的人。

还假惺惺地说甚么“勿动南京百姓”,凭甚么听他的!

他带的队伍里也是人,也要吃饭,也想要秦淮河的姑娘给自己暖床……

乱军从夹岗门入了南京城,根城中川军根本抵挡不住,被乱军像割韭菜似的将头颅一个一个砍了下来。

甚至有的人将砍下来的头颅串成一串,跟宝贝似的挂在腰间,大喝道:“龚将军说了,一个人头二两银子!弟兄们,等着一战打完了,咱们就都发财了,娶那秦淮河边儿上的小娘子做老婆去!”

“杀啊!”乱军四散开来。

子夜鬼哭,天地变色,惶惶然如人间地狱矣。

第三百三十一回:折腾

文渊阁里又一次灯亮了彻夜,余知葳连敷热帕子的时候都没有,两眼熬得通红,头疼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西北军才走到湖广,南京城就破了,战报送的是八百里加急,那也跑了许多天才到。

送来的战报的确是连捷动笔,但是据送信人传来的口信,连捷已经在城上自刎了。

其实没必要传口信,看连捷写的战报就知道是绝笔:“臣为闽浙巡抚,受命于危难,苟活至今。今日乱臣勾结匪首,大祸起于萧墙,实为臣之过也。臣愧对天地百姓,无颜面见圣上,自当身殉国祚。臣连捷顿首再拜。”

朝廷的意思是给连捷追授个太子少保、紫金光禄大夫一类的,可如今连尸首能不能找到都还是个问题,更别替厚葬追授了。

这种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与光禄寺做了,文渊阁中的人还要考虑其他问题,譬如新的闽浙巡抚派谁去。

平朔王余璞临危受命,原本就是要去顶替蔺和的位置的,可闽浙巡抚,得要个文官来。

谭怀玠年纪太轻资历不够,新派最属意的人选应当是陈晖,可是陈晖折子也递了不下三五封了,就是不见批。

余知葳的确掌握了一部分批红权没错,要是当初没出贺霄在朝中非要让余璞下东南战场这回事,她原本就直接能代行批红权,把陈晖派到东南前线去。

但是,现在她得避嫌。

余知葳如今姓余,便和余家是一体的,而余家早就上了新派的船。她这时候要是直接批了陈晖的折子,难免引火烧身。所以,这时候尴尬就尴尬在,她还是没办法越过贺霄直接做大衡的决策。

明明上前线的是她父王,她却要避嫌,余知葳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得对小皇爷好言相劝。

“南京陷落伤及龙脉,如今乃是危急存亡之秋,非得要能臣猛将不可。”余知葳眼睛疼得厉害,此时顾念仪态,也不能不停地眨眼,只好一直强撑着,红着眼睛跟贺霄说话,“现下南京周边各布政使司自顾不暇,自然没法救急,最好的办法就是抽调京官。陈大人乃是阁臣,无论是从资历还是能力上来看,都是现下最好的人选。如今东南前线事态紧急,皇爷还是早做决断为妙。”

如今是该开春的时候,屋中却依旧阴冷,贺霄握着手里的热茶才觉得手上有那么点热气,他皱了皱眉头。贺霄本来就是耳根子软的人,上回那般固执,也不过是因着被裘安仁撺掇了几句,在朝堂上谭怀玠说话又直接,让他想起了好些不好的童年回忆。今日文渊阁中众人对他好声好气地劝着,余知葳这话更是掰开了揉碎了与他说。熬到这个点儿,是个人都该困倦了,再加上余知葳说的话不比旁人,他总是要听些的。

这会儿贺霄正皱着眉头,手指甲扣着杯子,也似乎快要松口了。

余知葳看贺霄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心里想着再添把火,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就这个当儿,于见忽然开口了:“皇上。”

余知葳一见他说话就觉得没好事,但此刻要是当场反驳,实在是太有辱斯文,又显得她太有目的性,所以只好忍下。

“臣以为,皇后娘娘说的有理。”于见冲着贺霄揖礼,面色诚恳,“伯朝的确是能臣,但这种时候,就更不应该将这般能臣至于险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能臣不应以身涉险。先不说危险重重,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此次连巡抚离世,已然是我大衡的损失,如今又怎可冒这样的险,将我朝肱骨置于险地。”

陈晖面皮抽了两下,他难能在当朝首辅面前称肱骨,这哪儿是要让他“不立危墙之下”,这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但他又不能反驳——你若是没有能力,那此次请命便是不安好心,没人想看见下一个蔺和出现在东南战场之上。

“况且,此次闽浙巡抚并非只是此次临危受命之后便可再回京城,闽浙两地如今遭遇战火,收复之后必然百废待兴,定然是要长期留在当地的。”于见没有看陈晖的脸色,拱了拱手继续往下说道,“伯朝是阁臣,阁臣便该有阁臣的职责,既然入了内阁,便该知道自己的职责和使命,留在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伯朝从前并未外放过,是以,臣以为,此次选伯朝南下前线,并非良策。”

陈晖的确是在内阁里混了不少时候了,比起谭怀玠余靖宁这样的毛头小子来说自然不年少了。但他比起于见这群人,还是年轻太多了,他身上没带着于见万承平那样的加封,如今虽能称一声“阁老”,身上带着的职却依旧是“大学士”,于见这既是说他越俎代庖,又是说他根本没有外放的经验,做不得封疆大吏。

余知葳挑了挑眉,和颜悦色问道:“于大人说的有理,想必大人已经有了人选罢。那依首辅之见,该由谁去江南前线呢?”

既然他没打算给陈晖好路子走,那余知葳也不打算给他留条阳关大道。若是于见此刻立即找出了人选,大可以挑出毛病来说他是在党同伐异,弃江南战场与不顾,弃大衡的半壁江山与不顾;他若是说不出来,那为何又百般阻挠陈晖前去,这就有“谁去都成,总之新派的陈晖不能去”的嫌疑了。

谁都清楚大衡的党争是个怎么回事儿,但“结党营私”这种话,总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讲罢?

余知葳盯着于见,见他恭恭敬敬朝自己行了个礼,答话道:“关乎大衡半壁江山,阁臣不该南下前线。臣以为,战事便该由懂的打仗的人来指挥,先前前线便闹出了文武不和的事端,当为前车之鉴,是以,该从兵部出人,派往前线。”

今日裘安仁不在场,于见的眼睛没地方搁,于是只好定定地盯着地上,瞧着好一派为国为民的谦卑。

“孙尚书。”于见回头看了一眼窝在椅子里的孙和风,“孙尚书不如举荐几位人才,解如今的燃眉之急?”

第三百三十二回:蹴鞠

孙和风被于见这个突如其来的烫手山芋砸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地站了出来,心里暗骂这于见这老东西还真会踢皮球,年轻的时候蹴鞠恐怕是一把好手。

孙和风慢慢腾腾地从椅子上下来,晃晃悠悠朝着贺霄和余知葳走过来,又磨磨蹭蹭地行了个礼,终于拖够了足够的时间,在心中有了计较,他冲着二人一揖:“臣以为应当秉着自愿的态度,考核兵部中人,能者自然能下东南前线做闽浙巡抚。”

“这不是胡闹嘛。”贺霄看起来很想翻白眼儿,好悬没忍住,“如今这般形势,哪里容的人慢悠悠地考核?孙卿若是实在举不出人来,那就不必说话,没得这般敷衍了事的。”

孙和风缩如鹌鹑,被贺霄训了一顿,很快就告罪又坐回去了。他一直都是这样,瞧着就像是混吃等死之人,这般作为甚至没有引起贺霄的怀疑,就被骂了回去。

余知葳眼见着孙和风给自己解了围,可心情却好不到哪里去——贺霄只是说孙和风的法子胡闹,但是却并没有顺着再提要陈晖担任闽浙巡抚的事儿,所以他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闽浙巡抚哪怕真的要从兵部出,也绝落不到陈晖的手上了。

蹴鞠手于见很明显没把余知葳踢给他的球再踢出去,烫手山芋又重新回到了他自己手上,这时候要是再往外踢皮球,便是他的无能了。

于见看着余知葳安抚了贺霄两句,便又开口道:“皇上,孙尚书之法虽说愚钝,但是并不是全无可行之处。吏部历年的考核都记录在案,若是按照资历能力选贤举能,未必不能迅速地将人挑选出来。”

“于大人说的有理。”贺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像是没心思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他很少有跟着余知葳熬一宿不睡的时候,上回南京围城半夜把人叫起来,几乎要掉贺霄小半条命,这回熬了一宿,等会儿还要早朝,精力很明显就撑不住了。

他有气无力道了句:“就先这么定下来罢。还有旁的事儿,等到早朝的时候再商议便是。”

余知葳和阉党这群人斗习惯了,他一说这样的话,余知葳条件反射地觉得这家伙没安好心。可是他说的法子,的确是陈晖不去的前提下最好的办法了。余知葳找不到明面上反驳他的理由,更何况,吏部尚书是陈开霁,那是陈家三兄妹的爹,是高邈他爹的上司。从他手底下过的考核,自然是寻不出什么纰漏,余知葳信不过于见,难道还信不过陈开霁吗?

天色渐亮,文渊阁中众人也陆陆续续往外走,准备直接上早朝。

余知葳被冷长秋扶着,正要往坤宁宫里回。她眼睛实在是疼得厉害,又干又涩,站着不停地眨眼睛,冷长秋赶紧认错:“都是奴婢的不是,知晓娘娘熬夜眼睛难受,却没给娘娘准备热帕子。”

平时这个活儿都是惊蛰在做,冷长秋不大照顾余知葳饮食起居,多是伺候笔墨,以及在她和文渊阁之间跑腿,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这一茬。

可是做奴婢的,不就是要贴心吗?冷长秋虽说和惊蛰分工不同,但都是余知葳的下人,如今没将余知葳照顾好显然就是他的不是了。

余知葳在脸上连着揉了好几个穴位,一边揉一边说道:“就今天这个情况,哪怕你备下了热水跟帕子,我也没几乎往脸上敷。这文渊阁当中一个一个的,我要是不睁开眼睛盯着,谁知道心里头想的跟说的是不是两回事儿。”

冷长秋心道,可是您睁着眼睛也瞧不见旁人的心里啊。

正想着,余知葳就开口了:“都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瞧着他们的脸也没法办法看出来这群人心里想的究竟是甚么。可到底睁眼看人心中要踏实些,如今睁着眼睛还迷雾重重,我哪里敢把眼睛闭上。”

“走罢”余知葳瞧了一眼自己身边皱眉思索的冷长秋,扬了扬下巴与人说道。

“娘娘。”冷长秋跟在余知葳身后,暂且把方才那个问题抛下,又抛出了自己方才一直在思索的问题,“明日是不是该定蔺家的罪了?可如今这般如何定罪,人都死了,剩下的活人难道不会轻易就将自己身上的罪名摆脱了吗?”

余知葳冷笑了一声:“定罪,当然要定罪,我还生怕他们不给自己脱罪呢。”

冷长秋没明白,安安静静跟在余知葳身后,等着她回答自己。

“蔺太后和蔺家互为表里,她如今不在珠帘后,还能这么稳稳当当地靠着裘安仁掺和到朝政当中来,就是因为川军还在蜀中好好的待着。”余知葳把自己耳边的发丝撩到耳后,要开春了,风大,刨花水都粘不住余知葳的碎头发,“她和我的倚仗是一样的,蔺家和她蔺寒蟾必然共存亡。这把柄今日捏在了我手上,今后便是置她于死地,置蔺家于死地的利刃。我还担心把柄往我手上送得不够多呢,这些把柄留在手上,积攒得足够多了,便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冷长秋跟在她后面走,春天的风跟扇人耳光一般,呼啦呼啦地往脸上吹,他觉得有些迷眼睛。而后又想起了余知葳才熬夜熬了一晚,眼睛疼,于是快走了几步,挡在了余知葳身前,道:“风大,奴婢给娘娘挡挡风。”

余知葳倒是没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冷长秋得了令,便赶紧快步走到了余知葳的身前,迎风而行,身上的衣摆全都飘了起来,竟有一种旗子猎猎作响的错觉。

“长秋。”余知葳喊了他一声。

冷长期赶紧回过头去,应了余知葳的话:“娘娘吩咐便是了。”

“蔺家怎么做的,怎么靠特权把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的,你都睁大了眼睛看好了。”余知葳在大风中眯起了眼睛,看着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所有能用不能用的东西全都记下来,今后不知道就有甚么东西能用上呢。”

第三百三十三回:平朔

初春风沙大,稀里哗啦往人眼前刮沙子,马上的余璞被风沙迷了眼睛,自个儿揉了揉,翻身下了马。

一旁的副将赶紧给人递水,余璞一手拿着水壶,随意灌了几口,另一手抖开了一张地图,就地看了起来。

副将刚过而立,唤作谷成,人高马大面白无须。这会子正凑在余璞跟前看图,一边儿道:“不是说湖广一代多匪徒吗?咱们走了这几日,怎么一个也没瞧见。”

“你们王爷我英明神武,匪徒见了我都不敢出窝了。”余璞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完了这句话,副将在一头听得直皱眉,这世子爷都十八九了,他家王爷怎么还是这般跳脱。

“我说王爷,您这话说出来,要属下怎么信啊?”副将挤眉弄眼抓耳挠腮的。

余璞哼了一声:“我说话你都不信,那怎么旁人说话你就信?”他把地图往谷成手里一递,给他指道“山多之地常有匪患,多隐匿于崇山峻岭之间,随便逮着个山洞便能钻进去。这周遭地界不像是能藏匪祸的。”

他将地图卷吧卷吧,往副将手里一塞,低着头,像是笑了一下,神色中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王爷的意思是……蔺家大爷怕是说谎了?”副将觑着自家王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好说。”余璞把擦完脸的帕子抖搂抖搂,揣到了自己怀中,“若是路上当真甚么事儿都没有,蔺和总不至于故意耽搁军情吧?就算是他要勾结乱军通敌叛国,那也得先和乱军接上头才行。蔺家那孩子到底是大衡的臣子,虽说不出挑,但也不至于拿着自己的前程胡闹,蒙祖荫难道不舒坦吗?”

谷成偷眼瞟见帕子上绣的便是个“璞”字。

那是他家王妃给绣的。

谷成赶紧把眼睛收回来,不敢四处乱瞟了。

“原先没走过这道儿,不清楚情况。朝廷更是离得远,想不明白这个中关节。”余璞看了两眼忽然站的板板正正的谷成,一脸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咱们谁也不是当初的蔺和,不敢妄下定论。若他当真在湖广遇见了大量的土匪,能把人绊住脚十余天,那……”

那这情况可就复杂了。

谷成知趣,没打算把这话接着往下说,很迅速地换了个话题:“王爷,朝廷新定的闽浙巡抚下来了,说是在路上便能和咱们汇合。”说罢要把自己刚收的信件拿给余璞看。

“哦?”余璞抬眼,神色似有询问,“这会儿风大迷眼睛,你给我讲讲里头说的甚么就行了。”

谷成应声抬手拆了信,扫了几眼,读罢信件,便给余璞言简意赅地传达意思道:“提拔了一位兵部郎中,唤作林燮元。”

余璞很直率答道:“没听过。”

“诶哟我的王爷啊。”谷成苦笑,“您都多久没在京中待过了,这估计是个年轻人。”

“所以我没听过一点也不奇怪啊。”余璞把水壶塞回了谷成怀里,也不顾着他另一只手还拿着地图,就把他两只手全塞满了,“此人未听宁哥儿提起过,非是新派中人,那几个阉党肱骨我也有所耳闻,旧派的年轻人不是那群老头子的子侄就是门生。那这个人是哪儿来的,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呢?”

“我原本以为来的会是陈家的那位大公子。”余璞把兜鍪扣在了自己头上,“没想到来了这么个人,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

谷成愣住了。

他每回以为他家王爷在耍贫嘴的时候,他家王爷总能给他迎头一击。

京城的事端果真复杂,还是西北好,谷成心里如是说。

他被塞了一手东西,看着自家王爷翻身上了马,冲着他潇洒打了个呼哨,就朝前疾驰而去:“行了,歇够了就继续行军罢!”

谷成乱七八糟地抱着一手东西爬上了马,跟在余璞身后,哭笑不得地跑了起来。

西北军大都是骑兵,急行军的时候势如破竹,根本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方才小歇片刻,已经是难得了。

这再一跑下去,就一直跑到深夜才歇。

余璞在西北吃沙子吃惯了,很显然不是一个习惯于养尊处优的人,他跟着自己手下的兵士一起扎了营,待到一切都收拾好了,才歇在地上,掰开干粮泡水来吃。

谷成便坐在他旁边,看着余璞拿那条绣花的帕子擦脸。

“嗐。”余璞注意到了谷成的目光,笑道,“这回弄得这样脏,只怕是还要沾上血污,回去宁哥儿他娘又要训我,说折腾成这样,还要给我再绣一条。”

说到这儿,余璞神色黯了黯。

平朔王妃是个慧极必伤的人物,以前身子便不大好。自生下余靖宁之后,情况更是每况愈下,一直病病歪歪的,勉强耗着到了现在。

圣旨传到嘉峪关的时候,平朔王妃咳了两口血出来——余知葳能想到这圣旨来的凶险,她能想不到吗?当即就忧思过度一病不起了。

余璞知道余靖宁在京城过得辛苦,便没把这事儿瞒了下来,根本没让余靖宁知道。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她再给自己绣一条新帕子。平朔王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像是苦笑了两下,把东西塞进了怀中。

谷成一见余璞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甚么,赶忙转换话题:“世子爷如今也大了,上回见就与王爷一般高了,如今只怕是更高了。”

“宁哥儿今年……”余璞皱了一下眉头,“宁哥儿今年也十九了。本来还想着,明年趁着入京述职的机会见他一面,如今看来也不成了。上回才在京中待了几日?”

“忘了忘了,我这甚么记性。”他皱眉想了半天,最后也没想起来,只好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嗯,差点忘了,我在京里还有个做皇后的闺女呢。两个孩子……都不容易啊。”

上一回见面的时候,余靖宁才不过十六七岁,如今已然快到了及冠年纪了。

这回要是能再见上,只怕是又要不认得了罢,平朔王心道。

第三百三十四回:查人

平朔王在京城里做皇后的那个闺女这几天快魔怔了。

趁着刚好文渊阁中是谭怀玠和陈晖当值的时候,余知葳往文渊阁去了一趟,跟着这两个人点灯熬油地翻卷宗。

“林燮元,字夙和,山西太原府人。”余知葳口里面念念有词,“长治元年,丁亥榜进士出身。”

“与臣是同年。”陈晖接着余知葳的话往下说,“臣比他要年长三岁。”

陈晖是丁亥榜探花,当初登科时也不过是二十有二,才过了及冠年纪,很是有一段风流才名。要是这林燮元比他还年长三岁,那当初他中进士时便还不及加冠了。

“阁老还记得他吗?”余知葳搁下了手里的笔,看向陈晖。

“若臣没记错,他名次应当是二甲靠后,险些便成了三甲‘同进士出身’”陈晖没思索多长时间便开了口,“当初是臣的老师给这位林夙和批得文章,知道他年纪不及加冠,便遗憾道‘早知他这般年纪,便该将他的文章判落,压他三年。等到三年之后,这孩子只怕要进前三甲’。”

大概是因为这样的话,所以陈晖对他记得格外清楚:“只是后来臣便直接进了翰林院,他去了六部熬资历,也未曾有更多交集,只是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待在京中,并未外放过。”

也就是说,这是林燮元的第一次外放。

陈晖走的是翰林院进内阁的阳关大道,与兵部交往也不甚密切;谭怀玠就更不用说了,入阁之前在大理寺瞎胡混呢,更不会与这林燮元产生什么交集。

唯一能找到点关系的,便是兵部尚书孙和风了。

余知葳不是没问过孙和风,那老头子只是说,林燮元工作的确勤恳,也不与人起冲突,逢年过节也就是象征性地给他这个上司意思一下。

总结一下,意思就是,兵部郎中有好些个,我实在和他不太熟。

总之,不是一个让人看了一眼就能记住的人。

余知葳翻了翻陈开霁提供的吏部考评,这个林燮元的确年年都是优等,工作挑不出甚么错处来。孙和风是个鹌鹑,不可能上东南前线,余下的两位侍郎一个比孙和风年纪还大,胡子都一大把了,再过两年该致仕了,没得让人家老头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去;另一个听说要下东南向钱,直接哭到了贺霄跟前,说家里头祖母死了,他要丁忧。

贺霄扁扁嘴给人准了。

照余知葳的话来说,这家伙就是典型的没事找事。这种情况之下,又是孙辈,夺情不丁忧也是行的,非要在这个时候回家丁忧,这不是摆明了不想上战场嘛。

就是论资排辈,这回也该轮到林燮元了。

怎么看,他都像是名正言顺能去东南战场的人。

他们三个已经把林燮元的几年仕途翻了个底儿朝天了,都没翻出个甚么结果——判他卷子的是陈晖的老师,他甚至可以借着这个机会也对陈晖的老师自称一句“学生”,这样很容易就能搭上新派的船,但他没有;捋了捋他的人际关系,竟然也找不出来他与阉党或者说现在已然式微的旧派有些联系;他家又在山西太原府,进京赶考之前根本没有来过京城,也不存在是谁家的门生的问题。

能查的地方全得干干净净,换一个角度说也可以说是无从查起。

非要再往下查,那就只能安排锦衣卫查人家私生活。

太干净了,这个人太干净了,在大衡党争这样严重的情况之下,哪有几个人能独善其身的,可他甚至不党不朋。

不说别的,在这种情况下想做“纯臣”的人,不是初出茅庐的小愣头青,就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城府太深了。

余知葳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自觉告诉她这个人有问题。可是如今就是找不出这个林燮元何处不对,找不出把柄,根本没办法阻止他去前线。

越是这样余知葳就越心焦。

她没理由相信,于见大费周章地不让陈晖下东南战场,仅仅就是想要吏部论资排辈送去一个合适的人。

就算人家真的加官进爵了,知遇之恩也轮不到他头上,这是图甚么?

就图在文渊阁当众恶心她余知葳一下?

内阁首辅的位置又不是摊子上的包子,给两文钱就能买,他要是真的这般小儿心性,那也不可能坐到如今的位置。

真是烦死人了。余知葳心道。

“娘娘先莫要太忧心了。”谭怀玠觑着余知葳的脸色,出言安慰了几句,“王爷与蔺和不同。蔺和做总兵时,尚要因着年纪资历,或者是大衡惯例的‘文官为尊’忌惮着连巡抚,被连巡抚牵制。可王爷毕竟是身上有爵位的人,身份放在那儿,便无人敢当真越过王爷去绊住王爷的脚。”

余知葳心说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害怕这家伙给我爹使绊子。

虽说只见过一面,但是余知葳如今既然姓了余,那便是余家女儿,没法子不处处为余家考虑。

若是当初少阳王顾家还在,那她也是该唤平朔王一句“叔父”的。

“王爷纵横沙场这么些年,必然能知道我们在担心些甚么。若是娘娘实在不放心,不如干脆传信与王爷,一是为了提醒王爷,二来也到底安心些。”谭怀玠知道余知葳身世,陈晖却不甚清楚,于是也跟着谭怀玠劝了两句。

余知葳扶了扶额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与二人道别之后便要回去休息。

开春之后天便渐渐长了起来,晚上也越来也短,余知葳走在往坤宁宫回去的路上,甚至觉得过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

冷长秋留在文渊阁伺候笔墨了,身旁跟着的还是惊蛰,小姑娘有点儿打瞌睡,亦步亦趋跟在余知葳身后。

到了该开海棠花的季节了罢,余知葳心道。

可惜蕤灯榭中的海棠都被人砍去了,春日里就瞧不见那一树春海棠的景致了。

她不知道,蕤灯榭早就有人为她新栽了海棠,如今细细的树枝上开满了细瘦的花,正是迎着风招展的时候。

第三百三十五回:闲人

余靖宁半夜醒了。

春天人容易心浮气躁,连睡眠也不怎么好,余靖宁翻身从床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呆坐了一会儿。

很久以后,才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

他梦见余知葳了。

余靖宁原本以为自己心性足够坚韧,能够让自己忘了这段不该有的少年心绪,能把这些东西压在心底。

旁人都说,世子爷这两年越发沉郁了。从前不过是不常笑,可是到了训斥绥安郡主的时候,人还是鲜活的,像是个少年人的模样。

可这两年却连这些情绪都隐没了,活的就像是一块木头。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余知葳,原本这种不喜不怒快成佛了的生活,已经差不多能让他不去想朝廷以外的东西了。

可是余知葳上回却叫住他,与他说话了。

余靖宁做的所有努力全都崩塌了,一如今日,在局势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却不合时宜地梦到了她。

还不是一般的梦。

梦里,余知葳就像那日一般,在文渊阁叫住了他。

他站住了,面前的余知葳华服大妆,一丝不苟地绾着三缕头,身上百蝶穿花的披风红艳艳的,的是个皇后的模样。

她唤自己道:“大哥哥。”

自己没忍住,便回过身去看她了。

余知葳身上的衣裳急速变换了起来,长披风不见了,变成了一件俏生生红彤彤的方领半臂,系着牙白的马面裙,甚至梳着姑娘样子的头发。

余靖宁皱起了眉头,这般打扮,像个甚么样子。

余知葳却朝自己伸出了手,身后的文渊阁碎成了齑粉,被风带走了。

她站在了蕤灯榭跟前,眼睛里映着春海棠,还有,他。

她伸过手来扯过自己的一角,左右晃了两下:“大哥哥你别生气了,不就是要你陪我出去顽嘛。春天花开的这样好,你天天不是上朝就是要闷在家里,这岂不是要长出蘑菇来。这样的良辰美景都没你辜负了去。”

“我没生气。”余靖宁下意识道。

穿红比甲的余知葳像是朝着自己翻了个白眼:“没生气?没生气大哥哥你还把脸拉那么长?还那么凶?说出来尤妈妈信不信?”

言罢就要扯着尤平家的,问道:“妈妈,你瞧瞧,世子爷这张脸黑不黑,臭不臭?”

尤平家的哭笑不得地答了甚么话,余靖宁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往前跨了一步,一把揽过了余知葳。

面前的小姑娘细细瘦瘦的,被这么使劲儿一带,就撞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人在梦里,总是胆子要大一些的,平时不敢做不能做的事儿,此时也做了。余靖宁甚么话都没说,就将余知葳搂在怀中了。

他好想她。

余靖宁抱了余知葳好半天,直到怀中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自他认识余知葳开始,若不是当真十分难受的事儿,她还没掉过几回眼泪。

余靖宁慌了神,赶忙将余知葳的脸捧起来,瞧着她满面泪痕,两眼通红——瞧不出究竟是在文渊阁熬夜熬的,还是哭成了如此模样。

他心里一疼,赶忙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余知葳却两把抹掉了眼泪,自嘲似的笑了起来:“想一个没良心的木头想的。”

余靖宁知道这说的是他,左想右想想不出赔礼道歉的法子,只好把人再往怀里拉,想抱一抱他。

谁知道这一下,却没拉过来。

余知葳擦掉了眼泪,脸色也跟着冷了几分,皮笑肉不笑道:“行了,这么着就够了。你我二人君臣兄妹有别,就不必做这样亲昵的举动了。”

余靖宁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她身后的蕤灯榭的屋顶变高,琉璃瓦染上了明亮的明黄色,她面前的门槛一高再高,终于成了文渊阁的模样。

面前的小姑娘,也是华服大妆的皇后模样了。

余靖宁猛然一个激灵,像是才意识到自己举动的大逆不道,看着余知葳冷冷地冲他一摆手,身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于是醒来之后也是冷汗淋漓的,许是初春天气寒凉,一坐起来,竟然凉飕飕的。

余靖宁抱住了自己的头,稀里哗啦把头发揉乱了。

太大逆不道了,余靖宁无声地对自己说道,我都瞧不起我自己。

坐了半天,身上的汗倒是干了,只是睡意全无。余靖宁瞧了瞧屋外,月色尚好,树底下的影子都瞧的清清楚楚,于是干脆披衣起来了。

名都在外间儿正睡着,又打呼噜又磨牙。这小子睡觉睡得死,余靖宁轻手轻脚从他身旁过去了,根本没把人惊动。

他往蕤灯榭的地方去了。

余知葳出嫁之后,蕤灯榭的东西根本就没动,还是原先的模样。他日日安排人扫撒擦洗,就算是余知葳现在就回家里来,那也是能住得的。

可余靖宁没敢往屋子里走,只是站在了院中,院中是他去年才栽下的春海棠。

树枝细瘦,却抖出了一树的花,可连花瓣都是单薄的,不见粉,没血色。海棠花在月光下露出几乎透明的白,风一刮就往下落,在树上根本就待不住。

像个大病初愈的女孩子。

余靖宁不喜欢这样的海棠树,他记得从前,蕤灯榭的海棠开的好的时候,那真是满院子满眼都是花的颜色。

虽说海棠无香,却也看得人身心舒爽,尤其是……院中还有个整天打算上房揭瓦的姑娘的时候。

那时候,十二三岁的余知葳站在树下,穿着薄薄的春装,梳着双鬟。挑着眉毛跟闹人玩儿似的,非要扯着他,一板一眼地要给人背《记承天寺夜游》,非说是要让大哥哥给自己“检查功课”。

余靖宁知道她从前是当男儿教养的,这时候策论做的哪怕是下场考院试也能过了,背书这种事儿,哪儿能算是考人功课?

可她还是站在海棠树下开了口:“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当初不知是何滋味,现在,却没人敢做闲人了。

第三百三十六回:燮元

新任的闽浙巡抚林燮元有二十七八岁了,才剃过胡子,生得少相,瞧着与年纪不大相符。说他是刚及冠年纪,也不是不成,是个周正的年轻人。

他一手搭在车门上,掀开帘子问外头的人:“咱们能在路上遇见平朔王吗?”

赶车的车夫是他带来的自家人,余下前前后后跟着的都是些锦衣卫,这车夫开口便答道:“先前赖千户与我们说,王爷行军行得快,这会子只怕是已经上南京城外扎营了,我们直接赶去大营中与王爷汇合便是了。”

林燮元“嗯”了一声,接着问道:“那按如今的脚程来算,几时能到大营?”

“嘶……”这车夫转了转眼珠子,答道,“若是晚上少歇些时候,明日一早便能到。”

林燮元很快就有了计较,唤过朝廷拨与他的锦衣卫道:“小兄弟,我托付你件事。”

这小锦衣卫是高邈手底下带出来的孩子,十七八岁了,骑在马上腰板挺直人高马大的,姓张。这位小张缇骑是余知葳专门拨下来盯着林燮元的,听闻林燮元叫他,立马绷紧了脸,满面严肃地问道:“林巡抚有何事吩咐?”

“是这样的。”林燮元冲着人弯了弯眉眼,他长得面善,这种神情很是能讨好人,可这位小张缇骑却是不为所动,依旧是两腮紧绷地盯着人看,“我方才问了,我们如今离着平朔王的大营也就是一天一夜的脚程了,劳烦你给各位缇骑赔个不是,咱们今晚就不歇了,直奔大营去。”

说完了这话,林燮元又温声与小张道:“你看好不好?”

若是换了旁的年轻热,被位高权重者这么问一句,定然是受宠若惊的。可小张却是在锦衣卫混久了的,不吃他这一套。林燮元这话明面上听起来,温温和和的,像是是在询问小张的意思,其实分明就是在给他们下命令。如今这队伍中出了他,余下官儿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千户,哪有人能跟他说出一句“不”来。

于是小张想也没想,立即就应下了,虽说还是绷着一张脸,但很显然是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的意思来。他冲着林燮元拱了拱手,立马就去传达他的意思了。

这时候,林巡抚才把车帘子合上,继续坐回去闭目养神了。

……

晚上车马果真没停,一众人等马不停蹄地往东南前线赶去。林燮元白日里一直眯着,却没怎么睡着,如今夜幕降临,却渐渐迷糊着了。

小张策马走在林燮元马车之外,听见人呼吸渐渐平稳,心里才说了一句,终于睡着了。

他听得出来,如今他的呼吸声与白日不同,别看他一早上几乎都是闭着眼睛的,只有这会儿才算是真正睡着了。

小张这时候在心里才嘟囔起来,镇抚使让他盯着这家伙,他都盯了一天了,还真没在他身上瞧出甚么毛病来。对于这一帮锦衣卫来说,闽浙巡抚这种封疆大吏自然位高权重,可却也不见这位“权贵”对他们有任何颐指气使的地方,反而……

反而礼遇有加,跟谁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邈提前嘱咐了小张,这个林燮元身上恐怕有点问题,他既定印象在先,所以总觉得他的笑容只是浮在面皮上的,没忘心里去,瞧着有些令人不大舒服。

他想了半天,觉得“笑面虎”这个称号再适合他不过了。

于是小张开始在心里头思考,今后怎么样才能从这个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虎身上刺探出点儿甚么有用的来……

“锵!”小张还没把自己从思绪当中拔出来,就听见身旁破空之声袭来,下意识抽刀就挡,没想到竟然挡下来一支箭!

前面领头的赖千户的大喝声同时传到了他耳畔:“他娘的遇上山匪了!”

小张早就听闻,蔺和在湖广耽误了十来天,就是因着山匪,没想到他们自己走这条路的时候,果真还是遇上了。

小张立即先挡在了车架跟前——他暗中的确是要查这林燮元的底细,明里却是要保护他的,他要是人死了,那还怎么从他身上套出东西来。

林燮元南下的队伍,领头的是个千户,也就是说,他们这群人撑死只有一千来个。

可来的土匪显然数字已经超过了他们的两倍。

车里的林燮元被刀兵碰撞之声弄醒了。他并没有掀开车帘,在车中问小张道:“外面出甚么事儿了。”

“林巡抚莫怕。”小张持刀挡在车架之前,“遇上山匪了。”

林燮元没有掀开车帘,小张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时候林燮元毫不掩饰地做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

怎么可能遇上土匪?

过了一会儿,小张才听见车中的林燮元说道:“张缇骑也保重。”

小张正满头大汗地挡着箭矢,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心说还我保重,您能保重就谢天谢地了。

林燮元在车中,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倒不是害怕,只是他想不通。

这帮山匪是从何处而来?难不成湖广之地真能养出山匪来,而他就是倒霉的那一个?

林燮元越想越生气,兀自冷笑起来。

小张大概是受伤了,在外面一边和人打斗,一边忙着嗷嗷乱叫,听起来好不热闹。

林燮元的眉头还没皱起来,就听见身后有利箭撕过窗纱的声音,他赶忙侧身一避,一支箭正正好从他避开的地方经过,插在了车厢之上。

箭尾颤动不止,林燮元头上的一把冷汗还没抹下来,车厢就被一把大砍刀从中间劈开了。

一个彪形大汉跳上了车,跟拎小鸡仔似的把林燮元拎了起来。

小张身边缠斗着许多人,一时间根本顾不上从后方忽然将林燮元捉走的大汉,柳叶镖甩了好几个,全都被打大汉挡过。

小张分了神,被周围缠斗着的山匪们砍伤了胳膊,好一阵子血花四溅。

而那大汉把林燮元往自己咯吱窝里一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似的从人群之中杀了出去。

第三百三十七回:假匪

四周昏暗,林燮元浑身都疼,他勉勉强强睁开了一条眼睛缝儿,觉得自己又要睡过去了。

“醒了就别再装了。”一个浑厚的声音穿过来,“我没想到,南下的闽浙巡抚,竟然挑了你这么一个瘦不唧唧病秧子来。”

林燮元心里冷哼了一声,瘦他承认,病秧子可就算了,他身子骨好着呢。他暗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睁开了眼睛:“做山匪的不谋财,专抓我这个闽浙巡抚,你们这自报家门的法子还当真是新鲜。”

面前这个人正是把他咯吱窝下头掳走的大汉,如今看来大概是这帮山匪的头头。林燮元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这家伙人高马大得不像个中原人,他仔细瞧了瞧,终于确定了。

这家伙只怕是大衡人不知道跟哪个洋女人生下来的杂种。

这大汉发色偏浅,生的一副中原人的样子,却长着一双绿眼睛,在夜里面跟鬼火似的乱闪。林燮元倒也不害怕,就是觉得他有些眼熟,可是以前并未见过这样混血的人,是以略微觉得有些奇怪。

大汉“哼”了一声,笑道:“我若是不这么自报家门,该如何见着林巡抚一面呢?”

“对了。”大汗看着林燮元,“林巡抚久居京中,想必应当见过我表弟。他在京中吃香喝辣,过得痛快罢?老子在这地界儿当土匪的日子甚么时候才能算完。”

这话问得林燮元莫名其妙的,思索了一阵,才勉强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表弟”是谁:“与你说实话,我没见过他。你那表弟既然要藏在京中,那肯定用的是个假身份,肯定不是甚么惹眼的身份。他常有事做,非得待在城当中不可,必然不会久居东郊巷。所以,你问我他是不是在吃香喝辣,恕林某人无能,我还真不知道。”

大汗“哼”了一声,对他这番言论不置可否,又上下打量了林燮元一番。

林燮元看着他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冷笑道:“你们如今这样把我抓了来,就不怕再把我扔回去的时候锦衣卫们觉得奇怪吗?”

“你还打算让他们信你?”那大汉看着他,觉得这人挺好笑的,“你当初南下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没有人是信你的。今日你身边跟着那样多的锦衣卫,都说是在护着你,谁不知道就是为了监视你的。”

“我知道,我就没抱他们能彻底信我的打算。可是不信我又能如何呢?他们查不出我身上的污点来,我照样能好好来东南前线。”林燮元挣扎了一下,发现捆他的绳子还挺紧,根本挣扎不开,不过因着这个,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现下浑身疼的来源,“可你现下把我抓了来,又莫名其妙要把我送回去,这不是逮着把柄往人手里送呢吗?”

那大汉沉吟了一下,忽道:“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该办的事儿别忘了办。”

“忘不了!”林燮元仄斜着眼睛瞧了大汉一眼,“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你们手上了,又怎敢忘了自己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你们如今把我这样捉来,就只是问这么几句话,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大汉被他连着呛了几句,有些火冒三丈,原地转了好几圈,才想起来自己究竟要说甚么:“行了,话也问了,人你也认识了,我这就放你回去!”

“等等。”林燮元忽道,“做戏要做全套,你们如今抓了我来,怎能随随便便将我放回去。要么,你就问那群锦衣卫要赎金,你们人多势众,想必他们不打算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个鱼死网破,你只需把我在他们跟前晃一圈,要钱便是了。”

“这群锦衣卫出门能带多少钱财?”大汗抱着胳膊,“我提赎金他们又出不起,到时候怎么把你还给这群锦衣卫?”

“这简单,到时候你们吵一架,你恼羞成怒说要撕票,捅我一刀,扔下去算完。”林燮元哼哼了两声,“就是悠着点儿,别真给捅死了,到时候上头又重新找人。到时候全都觉得闽浙巡抚这位子不吉利,就没人再过来了。”

那大汉一脸牙疼样:“嘶。”

“有甚么问题吗?”林燮元仰着头,一脸无谓。

大汉摇了摇头:“你小子,可真够狠的。看你这病秧子模样,我还真怕一刀把你给捅死了。”

林燮元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只道:“悠着点儿罢。”

“那……”大汉想了想,觉得反正是他被捅,又不是自己被捅,他想找虐那是他的事儿,于是开始仔细问起这计划该如何实行,“你说我都把你绑到这儿来了,又怎么再回去找那群锦衣卫去?”

“好说。”林燮元依旧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笑道,“你当锦衣卫都是吃素的吗?他们虽说人少,可未必就比你这一山头的人差。但凡你们留下点儿蛛丝马迹,他们也应该能跟着追踪过来,这么一会子的功夫,恐怕都打上你们的山头了!”

林燮元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但是看如今这个天色,只怕是要到后半夜去了。

这个山头定然不会离余璞的大营太近,否则他们就连着乱军把他们一起揍了,所以,他如今在的地方,只怕离他遇袭的地方不会太远的。

那大汉保臂思索间,一个喽喽从外头冲了进来,嚷嚷道:“大哥!大哥!”

“瞎嚷嚷甚么玩意儿。”大汗极不耐烦地冲着那小喽喽喊道,“又怎么了,这么着急忙慌的,狼要吃了你娘吗?”

“哎呀不是!”那小喽喽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急道,“有人在咱们门口点了火,那一片林子全都烧着了,这会子已经快烧上来了!”

“甚么?”这大汉几乎快跳了起来,转头再看林燮元,便是一副“我说的对吧?”的模样。

那大汉把手里的砍刀往地上一顿,道:“走走走,把这闹心玩意儿给我扛出去,剩下的人赶紧去灭火,一忽儿也别给老子耽搁!”

第三百三十八回:山火

林燮元被土匪头子拎在手里,瞧着跟拎了只鸡崽子一般。

做戏做全套,林燮元干脆脖子一歪“昏”了过去,顺带着就当是歇着睡觉了。

大汉在心里嗐了一声,心说这家伙还真会省力,言罢就将林燮元抡了一圈,从夹在咯吱窝底下,改成了扛在肩上。

林燮元刚有些睡意,就被这一家伙给抡醒了,甚至差一点儿抡吐了。林燮元在心中恨恨地想,若不是怕有辱斯文,还真应该吐在他身上。

赖千户刚领着一众锦衣卫放了火,这会子站在山下,看着山上的一群人忙东忙西地灭火,冷哼了一声。

小张站在他身后,一脸的黑灰,问道:“千户,这要是把林巡抚也烧死了,今后可该怎么交代。”

“山匪绑人不外乎是两种原因。”赖千户用胳膊肘擦了擦脸上的汗,“财和色。劫了他这样一瞧便是个权贵的人,多半是为了图财的。他们还指望着林燮元问咱们要钱呢,不会这么轻易让人死了的。”

小张扁嘴,万一是图色怎么办。

赖千户仄了小张一眼,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心里想甚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呢?多大个毛孩子,镇日里胡思乱想。”

小张抱着头龇牙咧嘴:“十七了!回去就娶媳妇儿了!”

赖千户又使劲儿给他来了两个脑瓜崩,弹得小张是嗷嗷乱叫,在小张一片混乱的嘶叫当中,扛着林燮元的大汉露了头。

这家伙一见着小张这几个,扯开嗓子就骂:“这他娘的,你先人在祖坟里乱蹦呢?敢烧老子的山头?”

赖千户没明说林燮元是巡抚,只是高声道:“把我们老爷还回来,不然就凭着我们这些人,也能烧光你们的山头。”

“想把这山烧光?”大汉冷笑了两声,“你们还当真是半点儿不知民间疾苦,如今是春日,又不是天干物燥的时候,这山上能烧成这样,火油没少用罢?你们这样走远路的,身上能带多少火油。这山上水草丰茂,想烧光这座山?做梦去罢!”

赖千户被猜中了计谋,只是愣了一瞬,却不愿意露怯,还是冲着土匪头子大声嚷嚷道:“自作聪明的玩意儿,爷爷今儿这儿火油管够,你甭想给我耍花招。爷爷今儿个就跟你奉陪到底。”

那大汉也不示弱,把林燮元掂起来,跟抖搂破衣裳似的把他抖搂到一群人跟前,大喝道:“你们瞧瞧,你们老爷人在这儿呢,若是真想要回去,也别瞎折腾了。拿钱过来,瞧你们老爷前前后后带了这么多人,好歹也得出个十两黄金!”

他这么一抖搂,直接把本来正恶心着的林燮元给抖搂吐了,污秽的呕吐物尽数粘在了浅色常服之上。他哆哆嗦嗦看了一眼自己的襟前,呛咳了一声,连白眼都翻出来了——这回是真昏过去了。

小张不等这大汉把话说完,“呛啷”一声把刀就抽了出来,骂道:“你!”

赖千户一把拦住小张,自己上前去冷笑道:“十两黄金,你们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给你们全家上坟恐怕都够了。”

“不想给?”那大汉把林燮元布娃娃一样往身旁的人手里一塞,“不想给就要了你们老爷的命!”

说罢就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冲着那林燮元细细的脖颈比划了上去。

“慢着!”赖千户一声喝断了大汉的动作,又用胳膊肘蹭了蹭自己的脸,“那个啥……咱们这回出来的匆忙,十两黄金定然是拿不出的。不过出行的时候,旁的东西也带了不少,抵上不成吗?”

小张大惊失色,看着赖千户有点尴尬的神情不知道说甚么好了。

不过很快,这孩子就想明白了。

山匪头子说得对,他们身上的火油没有多少,这火要不了几时就会被山匪铺满。锦衣卫只有一千来人,山匪却不知道在山中究竟藏匿了多少,锦衣卫又是京城九门之内的“看门犬”,手里头没有火铳,这明显是个寡不敌众的局面,没办法不跟这群土匪妥协。

赖千户有心想和土匪讨价还价,可没想到土匪竟然不领他的情:“说的轻巧!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拿出十两黄金来不是跟吃饭睡觉一样容易?果真是越有钱就越发抠门。”

赖千户还想和人说几句话,再争辩一番,不曾想这大汉竟然不打算手软了:“你们既然拿不出手,那便看着你们老爷死罢!”

林燮元暗道一声不好。

不是他害怕这大汉将他捅死,而是这大汉演戏演得太过急躁了,哪有讨价还价不过一轮就要撕票的。如今是形势紧急,他们只想着赎回自己,可是过后呢?过后总会品出不对味儿来的。

林燮元赶紧张口及时止损:“饶命!壮士饶命!十两黄金我们拿不出,五两还是使得的,剩下的东西我们拿旁的凑还不成吗?”

“噗”地一声,长刀贯穿了身体,山匪头子手一松,林燮元就乱七八糟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血流了一路,一脸黑灰,连头发都烧掉了半簇。

很显然,山匪头子没明白林燮元的意思,只当他是在“做戏做全套”,是以根本没有听他说的是个甚么玩意儿,就一刀捅了上去,顺带着把人丢下了山坡。

小张窜上前去,一把捞住了正往下滚的林燮元,把人掂了起来,三两步跑下了山。

山上的土匪把林燮元扔下去之后,也鸣金收兵了,没一会儿,山上就不见了几个人的影子。

等小张再一个恍惚间,天上便落了雨水下来。

小张抹了一把脸,伸手去探林燮元的鼻息,探了半天,才抬头对着赖千户道:“还有气,没死。”

赖千户赶紧撕开自己的衣摆,赶紧给人包扎了一下,勉勉强强止住了血:“他这样没法子在继续赶路,如今这样的情况,想寻个城进去是不行了,咱们再往前走走,看看先在哪个村落歇歇脚。给这金贵的巡抚大人找个大夫看罢。”

小张点头间,雨便瓢泼似的落了下来,将山火熄灭了。

第三百三十九回:赏花

惊蛰把胭脂抹在手掌上,在掌心里头细细地揉开了,给余知葳上脸,一边儿啧啧道:“这段时间娘娘就没休息好过,脸上连点血色都没有。”

余知葳昨晚熬夜,早起也不舒服,半梦半醒地跟着“嗯”了一声儿。

她今日梳着个小流云髻,戴一支八宝攒珠钗,着一件莲青立领偏襟的琵琶袖长袄,领口圈金,袖口掐牙,双鹿衔芝的提花暗纹流云浮光的。外罩着件雨过天晴蓝对襟直领广袖披风,自膝起露出一截牙白妆花马面裙。

惊蛰在哪儿自顾自地叽里呱啦:“哎呀,这个胭脂的味道好闻,去年夏天的玫瑰汁子拧的,说是里头还掺了蜂蜜。娘娘闻闻那个味道,甜蜜蜜的,奴婢都想吃一口。”

余知葳晕头巴脑的,甚至都不想抬头瞧一眼镜子,胡乱说道:“掺蜂蜜了?这出去又是赏花又是吟诗的……”

“哦对,海棠花是不香的。”余知葳趁着惊蛰还没给她点珍珠面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到时候我比那花儿还香,蜂子都来蛰我了。到时候你家娘娘脸上来一下,唇上也来一下,好端端一张脸,就成了个猪头脸香肠嘴,可不是毁了。”

“娘娘!”惊蛰跟着就跳脚,“娘娘就不知道说点儿好的。招惹甚么蜂子,惹得蝴蝶来不好吗?偏要说些不好的。”

余知葳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等着惊蛰往自己额头上点面靥:“都是朝生暮死春来冬去的虫儿,召来哪个又有甚么分别?左不过是给人添些噱头,你家娘娘是个非得靠着那些玩意儿添几分颜色的人吗?”

“是是是,我的娘娘。”惊蛰忙着给人上妆,望余知葳两边太阳穴上点着面靥,一边儿还不忘了跟人斗嘴玩儿,“您天生丽质,何须那些俗物。”

“都会用成语了,真是可喜可贺。”余知葳顺带着掐了一把惊蛰的脸,刚好把她脸蛋儿上的胭脂给掐下来了,两个手指上头一抹红,“你家娘娘的确是长得好,可不能光靠着长得好啊。你瞧那夏锦繁长得好不好,怎就不跟你家娘娘似的。”

惊蛰扁了扁嘴,冲着余知葳“嗯”了一声,余知葳看她的表情,显然是很想翻她个白眼儿。

余知葳和惊蛰逗了两句嘴,把自己给弄醒了,扶着惊蛰的胳膊站了起来。惊蛰便提醒她道:“皇爷说等会子过来和娘娘一起去,娘娘别自己先走了。”

“忘不了。”余知葳瞧着外头的晨光微细,“就是想在外头见见太阳,这些天都披星戴月的,鲜少见着阳光。”

惊蛰也没说甚么,就是把大小寒招呼了过来,让人一会儿跟过来。

余知葳站在阳光底下,眯着眼睛,惊蛰赶紧把手抬起来,给余知葳把眼睛上头挡住。余知葳好容易舒服了些,终于不眯着眼睛了,她笑嘻嘻地跟着惊蛰说:“好姑娘,当真会心疼人,今后不愁嫁了。”

惊蛰早就被她打趣习惯了,脸皮厚,听了这话,也就是朝着余知葳努了努鼻子。

余知葳打趣完了惊蛰,转头看向大寒跟小寒,大寒倒是无知者无畏,傻呵呵地瞧着余知葳。小寒却是赶紧将身子转了过去——她脸皮可没惊蛰那么厚,受不住自家娘娘这般打趣。

谁知道余知葳并没有将她们三个全都打趣完,脸上还是笑嘻嘻地,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美好了:“如今东南前线战火纷飞,南京城尚在沦陷之中,还能想出来要上园子赏海棠办宴会,果真是好雅兴。”

周围三个姑娘听了,都把头低下来,觉得气氛陡然之间就冷了下来。

赏花宴是太后办的,说是家宴,就跟小皇帝贺霄商量了一番而已。贺霄听闻说是看海棠花,他又知道余知葳当初因着海棠花在京城当中颇有令名,想必也是喜欢的,于是一口应了下来,献宝似的过来跟余知葳说了。

余知葳其实刚开始挺不高兴的——上战场的那是她父王,如今这种时候办赏花宴,您和您那位母亲究竟几个意思?

可贺霄兴冲冲地过来,余知葳没那么傻,又不好当头给他泼一瓢冷水,于是只好应下。

更何况,那蔺太后特地说了,这办赏花宴的钱,那是从她自个儿的私库当中出的,不耽误国库给前线发军粮军饷,火铳大炮也短不了他们的。

总有一天我得查了她的私库充公,看看这个太后娘娘究竟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给自己当私房钱使。余知葳如是想。

没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见着贺霄来了,小皇帝一来就给了惊蛰一个黑脸:“怎么不给娘娘打个伞,晒坏了怎么办?”

“哪儿就那么娇弱了?”余知葳把贺霄的胳膊揽过来,将他从惊蛰跟前脱开,“皇爷瞧我是那般太阳一晒就倒的人吗?况且这还是春日里的太阳,能有多厉害,晒一晒还对身体好呢。我这种见天儿蒙在屋子里的,可不就该出来晒晒太阳?”

“皇爷也学着些,多晒晒太阳。”余知葳笑着点了点贺霄的鼻子。

贺霄听了她这话,脸色稍霁,笑了出来:“是,我们子昙不是那般娇弱的人。当初不是还是你在大雨里把我送到东郊巷去了嘛。”

“好汉不提当年勇。”余知葳把人往步辇旁边引,接着和人嘱咐道,“等会儿出了宫门,还要换车架,皇爷快些罢,别让母后等得急了。”

贺霄被余知葳哄了两句,倒也高兴了些,脸上也带着笑了:“就是等会子上了车架,晒不上太阳了,有违我们子昙的嘱托。”

“行了。”余知葳笑他,“等会子赏花宴都是在外头办的,那皇爷不得可劲儿晒晒。那会儿都快到正午了,可不比这时候的太阳,到时候还是把伞和扇子都打上罢。这春日里早晚凉中午热的,还不知道等会子得晒成个甚么样儿,皇爷当心身子。”

余知葳扶着人,把穿着常服的小皇帝贺霄扶上步辇去了。

第三百四十回:支援

余知葳在京城待了这么些时候,统共就去过两回清漪园,还都是太后下的帖子。

这园中最出名的便是“清漪四景”——浣春苑、流夏苑、漂秋苑和洗冬苑,如今既然是出来赏海棠花,那定然是在浣春苑摆饭了。

待到车架晃到了京西清漪圆,已然是艳阳高照的时候,没人敢拦下帝后的车架要名帖,余知葳贺霄二人连车也没下,就直接进了园子当中。

余知葳掀开了车帘,瞧了瞧外头,正是春日尚好时候,于是笑得眉眼弯弯,对着贺霄道“皇爷,咱们下去走走罢?”

贺霄想也没想就应下了“行啊,想当初子昙还和我在清漪园中来过一场‘西厢相会’呢,小叶给咱们俩当的红娘,你还记得不记得。”

余知葳拿袖子掩了掩口,佯装羞涩“皇爷还提这档子事儿呢,到时候要别人知晓了,倒要说我不知羞了。”

“好了好了,不提。”贺霄瞧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掀帘子要下车,“你快下来,不是说要走走嘛!”

贺霄两步跳下车架,把手递给了余知葳“下来罢。”

余知葳也不推辞,把手搭在了贺霄手上,两步踏了下来。

不过等到下了车之后,他二人就顾忌着要端庄持重,不敢再牵着小爪子,只好各自拢着袖口,并肩朝前去了。

满院子都是京城当中的少年人和少女,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是才留发不久的年纪,半披半束着头发,在草地上蹴鞠。

大衡早就开过海禁,礼崩乐坏不是一年两年了,民风还算是开放,这种才留头的小孩子早就不算在男女大防的范畴之内。这样男孩子女孩子凑在一起玩的场景,虽说不常见,但也绝对不少见,起码在熟识的京城权贵圈当中,大家都已经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了。

除非出来一个旧派的老古板,否则不会有人说他们些甚么的。

不过这种春日的赏花宴,向来是各种权贵人家相看女婿儿媳的时候,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若是再两情相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这种时候,自然没得道理把那些老古板带来煞风景。

这些男孩子女孩子当中,除却有些性子烈的姑娘跟着小爷们蹴鞠的,还有些大概是跟在自家哥哥的屁股后头放纸鸢。

余知葳和贺霄下车以后,受了这些少年人一路的礼,余知葳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

余知葳和贺霄都年少,也才是十五六岁年纪,瞧见这些春天里玩的闹得,也觉得高兴。若是只有余知葳自己,那她定然同人打个招呼就玩儿去了,可惜贺霄面皮薄,又是天子之仪,没法子和这些孩子混到一起去,于是余知葳就只好在心里头想想,便作罢了。

贺霄拢着手,用下巴指了指蹴鞠的那一群人,悄声朝着余知葳道“我小时候可想踢蹴鞠了,可惜母后不让,说是‘玩物丧志’。”

余知葳挑了挑眉毛,示意贺霄接着往下说。

“我当时就求着我乳娘,给我弄个蹴鞠来,我就在自己屋里头顽顽就成了。”贺霄漫步在绿草中间的石板之上,石板是一块一块分开的,规束着他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得一样大,“我乳娘不敢托人出宫去买,也不好明着告诉内务府置办一个蹴鞠。便从大家不要的帕子,边角的衣料子开始积攒,攒了好些布料。最后拿浆糊糊过了,拿个包包袱似的布往上头一裹,弄出个圆圆润润的球来,就让我玩这东西。”

想起了童年的高兴事儿,贺霄的声音都是轻快的“那个球,我拿在寝殿之中,跟小叶还有乳娘顽了好一阵子,那会子偷着顽,是真真儿高兴,整天就等着睡前那一会儿。”

“那敢情好啊,我甚么时候也跟皇爷来一场蹴鞠,我小时候淘,蹴鞠踢得可好了。”她小时候那是假充男儿混大的,也是拿着个破布攒成的圆球,跟着一群小小子,在开春雪化臭气熏天的街巷当中,滚得满身都是湿漉漉的脏水。

余知葳有些奇怪,她没听说过咱们长治爷有个奶娘。照理来说,能给皇爷当奶娘的,家中定然不会差到何处去,说不准就能凭着这么个“奶娘”,混出个一官半职来——她儿子可就是皇帝的奶兄弟,不入宫为官起码也能是个带刀侍卫。

这种身份是很能拿着说道的,可她自从进入京城权贵圈之后,却从来没有听闻过有关“皇爷的奶娘”的消息。

“我不会踢蹴鞠,当时就是和小叶他们胡玩儿。”贺霄脸上的笑容敛去了,但也没露出甚么悲伤遗憾的神色,“后来我们偷着顽蹴鞠的事儿就被母后发现了,奶娘就被杖毙了,我再也没碰过那玩意儿,所以到现在我也不会。”

原来……死了啊。

余知葳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微微起了涟漪。蛊惑小皇帝玩物丧志,这罪名不小啊,蔺太后果真会扣大帽子。

她觉得那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奶娘可怜。她是真在为自己养着的孩子好,希望他高兴,竭尽所能地在完成他的所有期盼和要求。

哪里能料到,她对自己奶儿子的这种“宠爱”,竟然能为自己召来杀身之祸呢?

甚至在多年过后,自己当初悉心哺育的、宠着的那个孩子,提起自己的时候,只能想起来她做的那个蹴鞠球。甚至提道她的死的时候,都是淡淡的,仿佛这个下人的命便不是命,便是该死的一般。

明明是春日,余知葳背后却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想起了云翠,为了证明她“清白的身份”,为她含冤而死的云翠。

她甚至没办法明目张胆地为了她大放悲声。

而她现在只能,对着贺霄笑着,无所谓一般和他道“那咱们就不蹴鞠了,我放纸鸢也放得可好了,到时候我陪着皇爷在宫中放纸鸢。咱们紫禁城的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飞起来纸鸢的时候,最好看了呢。”



第三百四十一回:胡玩

余知葳和贺霄在草地上规行矩步地踩着石板,按照石板规划的步伐大小走过了草坪。小叶和惊蛰低着头跟在两个人身后,也是亦步亦趋规规矩矩地走。

“今日没带风筝过来,咱们也不好抢人家小孩儿的风筝玩儿,实在是没法子今儿个就放上支援了。”余知葳头发多,头上的碎发也多,春天刮风的时候,连刨花水都固不住她的头发。

如今迎风而行捋了两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将它们往耳后别住了:“我觉着这清漪园当中,最有趣的当属苏州街,上回我就在苏州街上买过缠花,卖我东西的内侍说是内务府的东西,我便买了一支。”

“今儿怎么没带出来?”贺霄往余知葳发上瞟了一眼,问道。

“今儿咱们本来就是来看海棠花的,我跟人家真花争个甚么艳。”余知葳一哂,“海棠本来就无香,如今我一个假的花儿和人家争颜色,还涂脂抹粉地弄得一身的胭脂香气,这多不好意思啊。”

贺霄不知道这话怎么回,就随口打了两句哈哈,把这事儿给混了过去。

离着开宴用饭的时候还早,一群人就全都在清漪园当中四处乱转。清漪园颇大,自然哪儿都容得下人,姑娘小爷们也就趁着这个时候,在春日里头撒个欢儿。

他们两个溜溜达达的,就走到苏州街了。

“子昙是想去买东西呢,还是干脆做个商贩,自己做买卖呢?”贺霄扭过头来,问余知葳道。

余知葳正迎着风走,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发干,是以眯了眯眼睛:“买东西在哪儿不成,向来皇爷没回来苏州街,也总是买些小玩意儿罢?这回既然来了,那就尝试一回没做过的,咱们做买卖去!”

“这敢情好啊。”贺霄精神抖擞,甩了甩自己的袖子,“我还真没做过买卖。你瞧瞧那几个卖胭脂水粉的铺子,生意都特别好。啊,还有,就是你上回买缠花的那家,也是生意红火,咱们等会儿过去了,与那扮演商贩的内侍说一说,咱们去就是了。”

“既然已经生意兴隆,那皇爷再去了,便是锦上添花。”余知葳装作手上持了一把扇子,冲着贺霄挥了挥,“咱们既然要做买卖,那便要体会一下商贾人家的辛苦,把人家生意不好的地方给他照顾好了,那岂不是更有成就感?”

“这就叫做……”余知葳两手一打,“雪中送炭!”

其实罢,余知葳心里头清楚,这清漪圆中全都是权贵,都是大年初一长安街看过皇爷的,她原先做余家姑娘,做郡主的时候,那也是有许多人都见过的。所以,不可能不认识他们俩。

帝后二人摆的摊子,那哪里有人敢不去。

余知葳分明是知道这个道理,她就是想把小皇帝骗过去乐呵乐呵,顺便增强一下他的“成就感”。

贺霄最是爱玩乐,听了这个提议,果然就拍手赞赏道:“子昙果真好主意,那咱们该去卖些甚么?”

“卖些吃食罢。”余知葳点着自己脸上的美人痣,想了一会儿,“来清漪园本就是为了吃席,想必再买东西吃的定然就要少许多。”

贺霄听完这话,赶紧跟着点头:“有理。”言罢催着余知葳就要往苏州街处去,“快走罢,等会子真近了开宴的时候,那就没法子再把东西卖出去了。”

贺霄像个孩子似的,听了这话以后,便一心想着卖东西有趣,总想着要玩乐,于是根本一刻钟都等不了。

余知葳穿着一寸来高的登云履,本来走路还算是稳稳当当的,可被贺霄这么一催一扯,险些就踩着了自己的裙子,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稳当住。

余知葳在心中暗暗骂了贺霄一句,甚至连脏字儿都吐出来了。可她不敢让贺霄瞧出来,脸上装成了一副颇有兴致的模样。她跟着贺霄,用着礼仪范围之内的最快速度移动着,勉强追上了兴致勃勃的贺霄。

……

“皇爷和娘娘,要替奴婢买东西?”余知葳挑的是个卖米糖的铺子,摊主一对儿内侍和宫人,假扮做夫妻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对食儿。

“啊……那个……”看铺子的宫人有些语无伦次,赶紧把位置让开了,“那奴婢给皇爷和娘娘让位置。”

这宫人和内侍只怕是在宫中十分不受宠的那一种——不然也不会过来看这种生意最不好的摊子。小宫人年岁小,只怕是没见过皇爷和娘娘几面,吓得有些瑟缩,哆哆嗦嗦半天就说出这么几句话来,言罢就要告退。

余知葳对着人好言安慰了好半天,才让那小宫人“别处顽去了”。

那内侍倒是个会说话的,这会子显得伶俐极了,嘚嘚地跟余知葳和贺霄说了半天的话:“娘娘和皇爷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哪儿能做这般的活计呢?就算是神仙下凡来体验体验咱们凡人的生活,那也该有个端茶倒水的人跟在旁边伺候着才是。奴婢便不走了,专职留在皇爷和娘娘跟前,给您二位撑伞打扇,您二位看好不好?”

还没等余知葳说话,贺霄却一口答应下来:“我瞧你也是个知礼数的好孩子,既然这般,你便留下来罢。正好,教教我与皇后,究竟该如何卖米糖。”

余知葳扁了扁嘴。

她是不想让人瞎掺和的,就算大家敲在贺霄是皇爷的面子上,都来买他的米糖了,那也是他自个儿卖出去的,与旁人没有关系。

可是要是这个内侍在旁边帮衬着,还“端茶倒水”,这算是甚么?究竟是他吆喝还是自己与贺霄吆喝?

贺霄果真还是个富贵闲人的命,一点儿的苦都不愿意受的,平白给这内侍许多拍马屁和在皇爷面前露脸的机会——还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呢。

但是余知葳不打算说出来,您想待在这儿就待在这儿罢,正好我打探打探你的底细。

余知葳这样想着,便带着笑意看着那内侍给贺霄端茶倒水打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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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回:米糖

米糖铺子生意不好,地方也选得偏,余知葳也不过是临时起意去了苏州街,所以也没告诉旁人,刚刚站在摊子上的时候,几乎就没几个人往这边走。

原先在这米糖摊子上的小内侍,很有一番要显摆的心思,于是提高了声音吆喝起来“米糖嘞!卖米糖!”

苏州街卖东西的,那都是原先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拘束惯了,做买卖都靠一个“随缘”,根本就没有吆喝的人。

谁知道这小子“嗷”一嗓子嚎出来,把周围人的眼神全都吸引过来了。

惊蛰骇了一大跳,赶紧用袖子挡脸。她在袖子之后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着自家主子。却发现余知葳只是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儿,跟着招呼来来往往的人,顿觉不好意思,赶紧把袖子放下来了。

谁知袖子刚一放下,竟然瞧见余知葳拿起了一块米糖来吃,登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的娘娘啊,哪儿有吃自己铺子上的东西的,这要真是贫苦人家,吃完了还怎么卖。

谁知道余知葳只是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砸吧砸吧了味儿,就再没拿起来了。

“这米糖不怎么样。”惊蛰还没反应过来,余知葳就瞧瞧在她耳边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惊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余知葳。

余知葳继续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在惊蛰耳边道“不怎么甜,却腻得慌,不知道放了些甚么玩意儿,不好吃。”

惊蛰哪敢跟余知葳一样从摊子上拿米糖吃,也不知道这米糖究竟是怎么个难吃法,于是只好点头,余知葳说甚么就是甚么。

“子昙。”贺霄刚在内侍的协助之下完成了一单交易,没顾得上旁边余知葳和惊蛰的小动作,悄悄靠近过来,与余知葳小声说道,“朕如今算是体会到当初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感觉了。”

余知葳有心逗他“皇爷这意思是……您是卓文君,我是司马相如?”

“胡说八道甚么呢!”贺霄佯怒,偷着打了余知葳一下,“司马相如自然是我,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当然是我们子昙了。”

余知葳心里头笑笑,哪儿又做买卖的时候还有人给遮阳打扇子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呢,人家司马相如能写《子虚赋》、写《长门赋》,皇爷您写得出来吗?

“垆边人似月。”贺霄等着余知葳挽上去的袖口,露出来的一小截儿雪白的手腕,“皓腕凝霜雪。”

“皇爷夸我啊。”余知葳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来,把贺霄的肩膀往另一边扳过去,“又有人来了,皇爷快别耽误生意了。”

“皇爷好雅兴。”余知葳转过头去,才发现来的“客人”竟然是裘安仁,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一下,然后就皮笑肉不笑地那么挂在了脸上。

“厂公也是好雅兴。”余知葳看了两眼裘安仁,声音中听不出喜怒,“这不也上苏州街来玩了?要不要来点米糖。”

“奴婢谢过娘娘的好意。”裘安仁一年四季都带着他那柄雪白的拂尘,如今正搭在臂弯里,瞧着依旧像个谪仙人,“奴婢是过来寻皇爷的,娘娘让奴婢过来找皇爷,找了许久也不见,路上问了一番,说是皇爷往苏州街这一处来了,没想到果真在此处遇见了皇爷。”

“母后寻我,是有甚么事儿?”贺霄刚刚开始玩这卖米糖的游戏,兴头才上来,这又要他走,不免有些扫兴。

“娘娘没有说。”裘安仁抬了抬眉毛,“左不过是想要皇爷瞧瞧今日摆宴的地方满不满意。好了皇爷快来罢,离着开宴还有好些时候呢,皇爷过会儿再回来不就成了?”

贺霄皱了一下眉头,便要跟着裘安仁过去,临走时还不忘与余知葳道“你先在这儿看着摊子,等朕从母后那儿回来,还会过来的。”

余知葳当然是要脸上挂着笑应下了“皇爷去就是了,臣妾在这儿给皇爷守着。”

如此嘱咐了几句,贺霄才安心跟着裘安仁过去了。

余知葳心里腹诽道,果真是爱玩儿,这还要想着回来。

苏州街上人来人往,再加上有那小内侍的高声吆喝,很快就聚集过来许多人。

余知葳拿着小秤给人称米糖,一边漫不经心地报着价“二钱。”

旁边的内侍嘴角扯了一下,看着那姑娘给了钱,等人走后才肉痛地开口了“娘娘,这米糖它不能这么卖呀。”

余知葳刚刚就注意道她的表情了,转过脸来看着人道“怎的了?”她有个一两年没吃过米糖了,难不成如今大衡的东西价更贱了?

“娘娘是金贵的人物,没吃过这种路边儿上的买卖,也没见过民间的辛苦。”这小内侍神色恳切,余知葳觉得他演的有点儿过,几乎都要声声泣血了,“若是都卖的这样价贱,那民间的老百姓便要吃不上饭了。”

余知葳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竟然有人在她面前教育她甚么叫“民间疾苦”,于是她抱着胳膊问了一句“那照你的意思,这东西该卖多少钱。”

“二两。”这内侍道,甚至还怕余知葳不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民间皆是这样卖的,我们此次也是这般进购进来的,进价便有二两。”

这回余知葳可就真的气笑了。

他非要卖二两,余知葳也不拦着,只说是这清漪园中来往的皆是权贵,人家乐意当冤大头,掏得起这个钱。若是卖的便宜,抵不起苏州街这个摊子。哪怕他这样解释,余知葳都不会说甚么。

可要是跟她扯谎说,民间都卖二两,进价就又这么多,那简直就是胡扯了。

二两银子甚么概念?人牙子上穷人家,买个干干净净的五六岁小闺女儿,那才要五两银子。

民间小儿皆喜爱吃米糖,要是吃两块米糖就能抵个卖身钱,谁能吃得起这东西。

“真是嗑瓜子儿蹦出个臭虫——哪有这样的仁(人)儿。”余知葳冲着那家伙哼哼了两声,“您糊弄小孩儿玩儿呢?”



第三百四十三回:拌嘴

“当初那刀儿匠把你买来的时候,你值不值二两银子?到在这儿跟本宫讨教起民间疾苦来了?”余知葳说话不徐不疾,听不出有半点儿火气,可就是这从嘴里蹦出来的词儿,听着渗人得慌。

这小内侍虽说胆大,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胡乱卖弄,却从来没见过余知葳这般跟人说话,登时吓得愣住了。

可余知葳却像是根本没说话那番话似的,方才那般嘲弄似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了,变脸变得跟翻书一般。

她转过脸跟惊蛰说了几句:“知道这会儿长秋在哪儿吗?”

“领着大小寒布置大人们那边的东西呢。”惊蛰答道。

冷长秋自从进了司礼监,时不时上文渊阁侍奉笔墨,就十分喜欢与阁臣们凑在一起。余知葳知道他的喜好,觉得这是好事儿,能多和阁臣们学学。于是就没怎么管,所以这会子他也没跟着余知葳,而是去阁臣们摆宴的地方布置东西去了。

余知葳当着身前那内侍的面,将手里刚收来的两文钱塞进了惊蛰的手里,道:“你去找长秋,把这钱给他,让他骑了马,快快地出了清漪园。咱们这清漪园建在京西,让他跑一趟蓝靛厂,也没多远,上那胡同里头,就拿这么多钱,给本宫买点儿米糖回来。”

那小内侍抖如筛糠,要往下跪。

方才有许多人都知晓皇爷来卖米糖,都想来瞧一瞧,等到皇爷走了,人便少了许多,可还是络绎不绝地有人往这走。

余知葳给惊蛰使了个眼色,惊蛰立马眼疾手快把人给截住了,愣是没让人跪下去。

“别跪,这大庭广众的,倒弄得像是本宫不会体恤奴才似的。”余知葳将帕子捏了出来,细细地擦了擦方才捏过糖吃的手指,“你就给我在这儿站好了,等着我的人回来。”

余知葳拿眼神儿钉着人,就把那内侍直直钉在那儿了。

这时候她听见余知葳轻声说起话来:“怎么,九千岁不宠你啊?不然怎么待在这么个破地方?果真是条好狗啊,为了追着舔你们九千岁,这么快就通风报信儿去了?你与方才那小丫头是真对食罢。”

“奴婢……奴婢……”这家伙磕巴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行了,别结巴了。”余知葳把头偏了过去,就当是冲着人翻了个白眼,“你们平日里做的那些子糟污事儿,贪了多少银子,真当我都不知道吗?竟然敢把这事儿拿到我跟前来显摆。想舔上你们九千岁的脚指头,你这么的,还差得远呢。”

这个时候查贪腐,势必会引起一番大动荡,搞不好阉党就要狗急跳墙。所以余知葳此刻隐忍不发,并不是查不出来,而是查出来的太多了,到时候势必要引起一番大震荡。

不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买这些证据都没办法真正拿出来派上用场。

不过今日这个蠢货,是真的把她给气到了。

……

“宁哥儿!”高邈一把将余靖宁扯了过来,“你瞧瞧,这是不是你家小……哎哟瞧我这嘴,这是不是皇后娘娘?”

高三奶奶又有孕了,这回没出来,谭怀玠又总与陈月蘅在一处,于是高邈只能缠着余靖宁。

高邈方才那动作还挺大,这要不是在清漪园中,周围都有好多人看着,余靖宁非要把高邈扔了不可:“你小声些,成何体统。”

高邈在一旁嘟嘟囔囔,心说分明我比你大四五岁呢,怎么总是跟我兄长似的训我:“我声儿挺小的啊,没别人能听见。”

余靖宁算是无话可说了,高邈那两口子,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嗓门儿,不仅大嗓门,还吵而不自知。

这么一想,余靖宁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冒:“方才咱们刚进苏州街的时候,就有人说了‘皇爷在苏州街卖米糖呢’,既然方才皇爷在,娘娘肯定也在,想想不就知道了嘛,这有甚么好问的。”

“我说世子爷,诶哟喂国舅爷。”高邈抹了两把自己的脸,“怎么一提你妹妹,你就这么大火气。我瞧着那像你家娘娘,问两句还不成吗?”

“娘娘不是我家的。”余靖宁像是“哼”了一声,低着头道。

“姑娘虽说是嫁了,可娘家也算是家啊,你说是不是。”高邈揽住了余靖宁的肩,要把人往前带,“走走走,咱们也给娘娘照顾照顾生意去。诶,你看看,旁边站的那个内侍,是不是招惹你家娘娘生气了。我看就是,皇后娘娘多爱笑的人呐,这会儿脸上怎么一点儿喜色都不见了?”

高邈兀自在那儿絮絮叨叨,余靖宁终于忍不住了,把人胳膊往下一摔:“去什么去。我说高三郎,你这都要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怎么净喜欢那些小孩儿玩意儿?”

“诶哟,不然一个个都跟你似的。”高邈冷不防被余靖宁一甩,自己撞到了自己的麻筋儿,这会儿正揉着呢,“年纪没多大点儿,跟谁说话都老爹似的。是啊,我都三个孩儿了,你连媳妇儿都没呢。我说宁哥儿,都十了,还不打算找一个?”

和谭怀玠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温文尔雅的谭怀玠让着余靖宁,所以他俩相处的时候一般相安无事。可高邈偏不,就非要逮着余靖宁的痛点一阵猛戳,戳完了还不算,还要狠狠给补上一刀。所以他俩凑在一起,余靖宁肯定要生一肚子气。等到这会儿了,余靖宁的脸色可算是彻底黑下来了,盯着高邈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人……”

高邈继续无知无畏,抱着胳膊哇哩哇啦:“我怎么了?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啦?我这不是督促你吗?咱们哥儿仨年岁差不多,就你的终身大事没着落,我这不是着急嘛。”

余靖宁翻了两个白眼,彻底不想与此人说话了。

他被高邈气得狠了,袖子一甩便径自朝前走去。

这两步走得有些快,直直走进了人群当中去了。高邈追在后面喊他:“宁哥儿,宁哥儿!”

余知葳猛地一抬头,瞧见的正是余靖宁往这边走来。

第三百四十四回:生分

余知葳见到面前的余靖宁,忽然有些发愣,一句“大哥哥”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余靖宁也愣住了,他这会儿才意识到,方才他被高邈气得昏了头了。原本该往人群之外走的,这回却走到了余知葳的米糖摊子跟前。

高邈追了上来,一来就嬉皮笑脸:“你这嘴硬心软的家伙,不是说不来的吗?这不还是颠颠儿地过来了,心疼自家妹妹罢……”

他话说了一半儿,却忽然止住了,很明显觉着周围的气氛很不对。

脸色沉下来的似乎不止余靖宁。

高邈虽说嘴欠,但还是识时务的,于是立马闭了嘴。闭嘴之后,他忽然觉得有些冷,登时缩了缩脖子。

很长一段时间,余靖宁脸上几乎都是没有甚么表情的,他顿了顿,旋即对着余知葳行礼道:“臣见过皇后娘娘。”

高邈不敢说话,赶紧也跟着余靖宁行了礼。

余知葳有点尴尬,旁边站着的内侍才被余知葳威胁过一回,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着甚么典故,只是觉得自己快要被冻住了。

好半天余知葳才让人起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却还是勉强露着笑脸,打趣道:“既然是本宫的娘家兄长,米糖这东西价又贱。那本宫便做主,将东西送给大哥哥了。”

说罢就指挥大寒给他包米糖,大寒动作利索,三下两下就包好了,要往余靖宁手上递。

“不必了。”余靖宁冲着余知葳躬了躬身,两腮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才说出拒绝的理由,“臣无功不敢受禄,就不接娘娘的东西了。”

高邈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这兄妹两个究竟怎么了,十分头疼地开口道:“宁哥儿,这哪儿是甚么功不功过不过的,就是妹妹给哥哥拿了点儿零嘴儿,收了罢。”

高邈哪知道余靖宁心里头是怎么样一番景致,他现在一见到余知葳,就想起那日梦中“轻薄”了人家,此时正觉得自己大逆不道呢,哪里敢接余知葳的东西。

大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高邈开始着急了,但他也不好在这时候去余靖宁身旁耳语,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那是你妹妹,还是咱们大衡的皇后,你好得给人家个面子啊!

高邈急得快跳脚了。

可是他跳脚没有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余靖宁的耳垂在阳光下面开始发红,像是被晒得发烫了一般。

余知葳瞥了一眼拿着油纸包的大寒,觉得小姑娘快哭了,终于替人解了围:“瞧我这记性,我离家这样久了,倒是忘记了,我家哥哥不爱吃甜的东西。原先也有大夫与我说了,少让他吃这种玩意儿。”

余知葳挤出一个笑容来,冲着高邈道:“那便给了高三哥罢,别客气,不是甚么值钱玩意儿,拿回去给家里的哥儿姐儿吃罢。”

高邈长舒一口气,赶紧把余知葳手上的米糖接了,几乎要跪下来顿首了:“谢娘娘好意,家里的小儿定会喜欢。”

余知葳脸上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嘴角的弧度也柔和了起来:“喜欢就好——你给我回来!”

掂着自己袍角准备逃跑的内侍将自己的脚收了回来,立马就要往地上跪。

大寒记得先前余知葳给惊蛰的吩咐,立马把人给截住扶了起来,嚷嚷道:“诶呦喂公公,您怎么还脚软呢。”

这话把余知葳给说笑了,一听就知道是她余知葳手底下的宫人。

别说那内侍,就是高邈被余知葳前后两句语气截然不同的话给吓了个哆嗦,心说这可不止是脚软了,骨头都差点给吓得嘎嘣儿脆了。

余知葳让惊蛰把人给拽了回来,笑着道:“着急甚么,人还没回来呢。你要是就这么跑了,难不成还真能把救兵搬回来?你们老祖宗忙着呢,没工夫管你。”

这声音只有周围几人能听见,那内侍知晓余知葳说的老祖宗是裘安仁,知晓这回肯定是逃不掉了,脸色登时变得青白交加。

高邈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把看起来毫无思考能力的余靖宁一把扯到了身后,问余知葳道:“娘娘,这奴才是犯了甚么事儿了吗?”

余知葳钗上的珠在耳畔晃了晃,脸上竟然还是带着笑的,余靖宁来之前呃那种神色回来了:“这奴才自作聪明,竟然敢在本宫面前撒谎。方才吩咐了个人,让他求证去了。”

高邈点了点头,余知葳没有明说,他也不好问,笑了两下就过去了。

高邈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余靖宁,刚想张口说“那臣等就先告退了。”

谁知道余知葳竟然道了句:“当街训斥奴才毕竟不好,可他如今之举又不得不罚,处理不好了,难免要流出去个刻薄寡恩、不知体恤下人的名声。如今这周围都是我宫里的人,说出去也不过是护着主子,还请高镇抚使与世子爷留下来,与本宫做个见证,二位看可好?”

高邈又回头看了看余靖宁,再回过头来,余知葳也正直愣愣盯着他看,于是只好干笑了两声:“好,娘娘既然这样说了,那臣等自然得应下来,宁哥儿……”

余靖宁低着头不知道想甚么呢。

高邈气急败坏地掐了一把余靖宁的胳膊,在他耳边道:“宁哥儿你倒是应一声啊,跟我生气也不带这么着的。”

余靖宁这才好似回过神来似的,拢手冲着余知葳揖了揖:“臣遵旨。”

高邈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心说,这是你自己的妹妹,怎么非要闹得生分成这个样子才满意。

这好奇心一上来,立马就压不住了,高邈扯着余靖宁往一边避过去,悄声在他耳边道:“你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了?闹过甚么过节吗?当初在家中的时候不是挺好的,怎么如今闹成这么个样子。娘娘虽说嫁人了,那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你对她这样生分,你不尴尬我还尴尬呢。”

余靖宁抬头瞧了高邈一眼。

高邈被这眼神震撼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读不懂其中的意思了:“你说啊。”

“为了提醒我自己。”余靖宁低头苦笑,“她为天家妇,我做天子臣。”

第三百四十五回:苦笑

高邈没听明白余靖宁这话。

这不是废话吗?谁都知道,还用得着专门提醒。

高邈这话在自己的舌头尖儿上转了一圈儿,最后生生吞了下去。

他还记着余靖宁方才那个眼神,眼底太深了,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苦痛。

所以,理智和情感全都让他闭嘴了。

几个人在米糖铺子处站着,陆陆续续还有些人过来买米糖,余知葳一概按照自己的价位卖了出去。

惊蛰揪着那内侍,虽说他一个小姑娘的力气显然没有他大,但是毕竟周围那样多人在看着,想必他也不敢再次逃跑了。

没一会儿,惊蛰就跑着回来了,与余知葳附耳道:“冷小公公正在门口拴马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果然,惊蛰还没喝上一口水,冷长秋就回来了。

他从自己的琵琶袖中掏出了个油纸包,打开了,里面正装着两三块米糖:“娘娘,奴婢将您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嗯,不错。”余知葳张嘴就夸人,顺带着将冷长秋手里的糖捏出来吃,“糖的味道也不错,比这儿的好吃多了,这儿的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时候了,都出哈喇味儿了。长秋,你跟大家说说,本宫给了你多少钱?”

“两文钱。”冷长秋一板一眼答道。

余知葳把手上的米糖放下点了点头:“那买了这些米糖,可又自己添钱了?”

惊蛰当初让冷长秋出去买米糖的时候,也没给他讲是为何,就将人指使出去了。于是这一会儿,冷长秋并不知道余知葳让她卖米糖是作甚的,虽说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答了:“惊蛰姑娘过来与奴婢说是急事儿,奴婢不敢耽搁,出去的匆忙,身上没有备旁的钱财,只有惊蛰姑娘带给奴婢的两文钱。”

惊蛰拿帕子摁了摁腮边的汗,也跟着点头。

余知葳没说话,只是对着那内侍挑了挑眉毛。

内侍吓得不敢说话。

余知葳便吩咐人道:“长秋,你将这人领下去罢,镇日里说胡话,只怕是大白天撒癔症呢。你给领回去,要么就送到安乐堂里头,专门找个人看着他。要么,你就自己处置罢,你如今也是管事的人了,知道分寸,这孩子可怜,可千万看着他。别让他犯疯病的时候伤着自己。”

余知葳的声响偏脆甜,听着像个小孩儿,说这话的时候几乎都是笑着的,可就是这么几句话,把冷长秋背后的冷汗都吓出来了。

冷长秋后背上的衣服黏在了身上,穿着有些不舒服,可他却不敢胡乱扭动,只是应了下来。

这人恐怕是犯了不小的错处,大约和裘安仁还得有些干系。冷长秋这样想着,就将哆哆嗦嗦的小内侍领走了。

余知葳抿了抿嘴,瞧不清楚是不是在笑。

余靖宁瞧着她,心里头犯苦。

她长大了,而且他从来没见过她是怎么长大的。余知葳和新派一直又往来,他也能从其中一些动向里洞察出余知葳的成长。可见着的那些面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许多人在场,他分不了心。

如今一旦分心,口中便发起苦来。

她成长的太快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眨眼之间就学会了很多东西。这究竟要多辛苦,余靖宁又如何想象不出?

幸福舒适的环境只能让人更像个孩子,而飞速的成长必然经历过苦难。

他曾经想过将余知葳护在身后,可她却从来都不是用他护着的人。

以后也不需要。

余知葳会和他并肩,甚至走在他的前面。

余靖宁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往高邈那一头挪了挪——他害怕站的离余知葳太近了。

这样近的距离,他却觉得与余知葳隔了天涯海角一样远。

虽非背道而驰,但却咫尺天涯,他们可以一直并肩同行,但却不会有再多的交集了。

“怎么朕一会儿没回来,这就这么多人了?”余靖宁再回过魂来的时候,是听见了贺霄的话,赶紧跟着周围一群人朝着贺霄行礼。

贺霄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工笔的扇子,握在手里头:“宁哥哥也在啊?子昙入宫也有一年了,还未回家看过,今日也算是让子昙见了见娘家人。”

余靖宁躬身冲着贺霄行礼:“臣不甚感激。”

“先前还有老臣说,如今正打仗的时候,母后办这样的宴会是铺张。”贺霄把扇子在手里头敲了敲,“朕看倒是未必。大家总得有往来的,就是缺个由头,那朕就给个由头呗。这么个宴会把京中的人都凑在一起了,也免了大家再私下里走动,怪麻烦的。”

“皇上说的是。”余靖宁附和起来,暗自揣度起贺霄的话来

余知葳把手里头的米糖递在了他另一只手上:“皇爷尝一尝罢,这个味道还不错。”

你可赶紧闭嘴罢,这样不会说话,等会儿我家那黑脸关二爷又要想左了。余知葳心里如是道,非要贺霄把米糖吃进去才罢休。

贺霄接过米糖来,塞进嘴里,问道:“诶,是挺甜的,果真不错,就是我怎的瞧着和这摊上卖的有些不同,好似色泽更亮些?还有,我方才来的时候,瞧见冷长秋带着方才这摊子上的内侍走了,怎么回事儿?他不是卖的挺好的吗?”

“这是专门挑给皇爷吃的,自然好。”如今旁边站的都是自己人,余知葳眼镜也不眨就扯起谎话来,“方才那内侍见皇爷不在,便出言冲撞臣妾。臣妾这是让长秋领人下去领罚呢。”

“啧。”贺霄摇了摇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是不知礼数。”

“好了,诸位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贺霄把手里的扇子递给余知葳,“如今也快到开宴时候了,清漪园颇大,走过去还得要些时候。我们现下动身,溜溜达达地过去,便刚刚好。”

贺霄和余知葳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旁人根本插不进去嘴。

寻常夫妻也就该是这般罢,余靖宁心里想道,这般……也挺好的。

皇上他……也未必不是良人。

余靖宁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来,不禁有些唏嘘,唯有苦笑。

第三百四十六回:西厢

虫拜月,燕朝阳。东风方过罄琅琅。双鬟小女说桃馥,桃馥何及春海棠。

余知葳坐在海棠树下,满眼的粉白,连手里头的酒都是略带着些粉红的颜色的。

蔺太后设的赏花宴就正在浣春苑中,好大一群人围着海棠树林铺开来坐,出了花和树,能瞧见的就都全是人。

余知葳坐在上首,恰巧就能瞧见这浣春苑当中的人,谁乐意和谁坐在一起,看的亲疏分明。

她目光往下飘,没敢看余靖宁,却看向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打扮得规矩,连头上的珠箍儿都是一丝不苟的,兵部一众官员家眷当中,对谁都是规规矩矩的抿嘴笑。

这是林燮元家里的女眷,瞧着比林燮元本人要大一些,不过林燮元本人生得少相,还真不知道他二人究竟谁更年长一些。

蔺太后是特地把她唤过来的,说是体恤前线人员的家眷。

余知葳看着人思索着锦衣卫递给她的资料,这林燮元自幼就定了亲了,娶的便是太原府的姑娘。家里有两个孩儿,全都送回了太原府由祖父母教养,只有他夫妻二人在京中过活。

至于夫妻关系怎样,锦衣卫给传回来的信儿是“相敬如宾”,但林燮元又无妾室,所以像他们这样成婚之前就没见过几面的夫妻,处成这般久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余知葳抿了一口面前的酒,心里叹气道,这真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夫妻关系了,能看出个甚么来……

难不成从夫妻关系之类的下手也查不出来这个林燮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和哪一方有甚么利益关系。

不应该啊,人只要活着,并且和人相处,那就不至于一星半点的痕迹都留不下来啊。

余知葳撑着下巴,一手拿着手里的酒杯晃荡着,看着酒杯里澄澈的液体,心里头竟然一团乱麻,不知道往何处想才好了。

果真不能见余靖宁,她心说,不过是看了几眼,心绪都乱了,平时我何曾这般过。

她苦笑两声,继续在觥筹交错只见看着自己杯中的酒。

“娘娘。”忽然有人唤了她一声,余知葳抬眼一看,是冷长秋俯身站在他身旁,正小声与她说话。

“怎的了?”余知葳也低声问道。

“是高镇抚使要我给娘娘来递个消息,他说方才本来打算和娘娘说的,但是方才皇爷过来了,就没说成。”冷长秋把前因后果全都给余知葳叙述了一遍,“高镇抚使说是关于林巡抚的,娘娘看这时候说,方便不方便?”

余知葳环顾了一周,贺霄正跟蔺太后在那儿母慈子孝呢,于是开口道:“没事儿,说罢,小声些。”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家的大女儿,今年快二十了。”冷长秋先说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余知葳眉头一皱,没听明白。

左佥都御史名唤刑白,都察院中鱼龙混杂,以前旧派的清流文官居多,如今旧派式微……这群人究竟是站在那一队的,余知葳其实搞不太清楚。

说到底,就是隔岸观火的人多,真正投入到漩涡当中的人少。还有的嚷嚷着不结党营私给,只愿忠于陛下,做个“纯臣”。

就像从前的孙和风,也同如今的万承平。

余知葳把这关系在心里溜了一遭,问了一句:“是他家长姐儿与林燮元有些关系?”

“是。”冷长秋点了点头,“高镇抚说这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是捕风捉影,是从林家和刑家一些发卖的仆从口中问出来的,锦衣卫追了好几个布政司。”

“娘娘瞧。”冷长期用眼神给余知葳示意了一下,刑家大姑娘正坐在下首,身旁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熟识的人都知道,这刑大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换了人了,先前那个,只说是犯了错儿发卖了,可没说究竟是甚么错处。”

“照高邈这意思来看,蔺和与刑大姑娘有过私情是吗?”高邈说的话语焉不详,冷长秋原话传递的时候也显得藏头露尾的,但是余知葳一听就知道这说的是甚么。

林燮元定亲定的早,娶亲也早,可是来了京城却又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但是林燮元要官声啊,怎么可能做陈世美呢?人家御史家的嫡出姑娘,也不可能给他林燮元作妾。

所以这出“西厢记”只能被按在了萌芽处,发卖了几个仆从算完。

冷长秋斟酌了一下词汇,与余知葳接着道:“不过高镇抚说了,这些事儿都是捕风捉影的,况且跟林燮元究竟是哪方的人没有关系,所以……”

余知葳挑了挑眉,低声与冷长秋道:“既然有了点儿线索,那就继续查下去,先别管这是私情也好还是旁的甚么也罢,查这个刑家,查他家都与谁家有过往来。总能摸出这个刑家的的屁股坐在那一边,摸出他家来了,再往下找这个林燮元的事儿,总有办法能问出来。”

冷长秋应了下来,道:“我现在就去与高镇抚传话。”

“去罢。”余知葳点点头,言简意赅道。

“皇后这是和自家奴才说甚么呢?”余知葳没抬眼,一听就知道是蔺太后在说话,“方才哀家和霄哥儿说话的时候就见你俩在嘀嘀咕咕,这会子说完了,你俩还在说。是有甚么话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的吗?”

“回母后的话。”余知葳很快调度过来一个十分恭敬的笑容,冲着蔺太后道,“也不是不能说。方才我们在苏州街遇见一个小内侍,好端端地竟然发起疯病来,可把儿臣给吓坏了。长秋方才正与臣儿臣说呢,方才那孩子疯得更厉害了。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说出来,就是怕说出来大家心里头不舒服。”

言罢余知葳还用帕子摁了摁自己的胸口:“听起来怪吓人的。方才长秋儿臣说啊,那发了癔症的人竟然……”

“好了好了,子昙莫要再说了。”蔺太后脸上倒是没甚么惧色,反而是贺霄满脸的一言难尽,“吓人的东西又何必再提,他小声与你汇报过了,你就不必再说出来了。”

第三百四十七回:赐婚

“都是臣妾的不是。”余知葳像是因着忽然被贺霄打断了,脸上露出些尴尬懊悔的神情来,咬了咬嘴唇。

贺霄一瞧见这神色就觉得怜惜,于是赶紧哄了两句,此事便当是过去了。

既然贺霄都这么说了,蔺太后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只好将话题转移了“哀家方才还与霄哥儿说呢,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也该多走动些。方才咱们还提呢,这一次赏花宴,恐怕能说成不少亲事罢?哀家这回也算是做一回月下老人了。”

“月下老人好啊,多有福气。”余知葳笑着应和了蔺太后一句。

“对了,皇后啊。”蔺太后见余知葳笑得眉眼弯弯,于是笑意更甚。

余知葳见着这神情,便觉得不妙,不知道她后面还有甚么话要说,只能笑着冲人颔首,侧耳示意自己在听。

“哀家记得你家哥哥,今年是十九了罢?婚事还没个着落?”蔺太后不动声色地捏住了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原先你们两个孩子就唤我一声儿‘大伯母’,如今你嫁与了霄哥儿做皇后,就更是亲上加亲。你们两个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哀家也得想着关切关切你们,这宁哥儿的婚事,总得议一议了罢?”

“回母后的话,兄长今年的确是有一十九岁了。”余知葳在心里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余靖宁娶不上老婆这事儿,还不是怪朝廷,今日倒是把这事儿提起来了,安的不知道是甚么心,“不过他说了,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大哥哥如今觉得自己没甚么建树,不敢想儿女私事。”

余靖宁这种情况,其实最能让朝廷满意的,是让他尚公主——大衡的驸马爷是富贵闲人,要是娶了公主,那就基本与入仕从政无缘了。可惜,贺霄是隆武皇帝的独苗苗,他没有姐妹。总不能让余靖宁娶贺霄的女儿罢?这不仅差了辈分,何况能贺霄的女儿长到能嫁人的时候,余靖宁都多大岁数了。

“建功立业倒是不急,他这个岁数想要建立功业,那还有大把的时间呢,可是娶妻生子就是这两年了,再耽误下去,就不好了。”蔺太后像是没听明白余知葳的话似的,兀自往下说道,“霄哥儿不满十五岁就娶了你了,可明年咱们宁哥儿就及冠了,身边再没个人照顾着,像个甚么样子。”

“宁哥儿!”蔺太后冲着余知葳说完,直接看向下首,唤余靖宁起来。

“太后娘娘。”余靖宁出列躬身,冲着蔺太后揖礼。

“哀家方才正与你妹妹说呢,你明年就该加冠了,到这个时候还不娶妻,总没个人照料。”蔺太后继续捏着手里的杯子,像是要掐住谁的脖子一般,可这种小动作,谁也瞧不见,“今日就是个好时候,不如哀家做主,今日为你择一良配?”

“承蒙娘娘厚爱。”余靖宁客套了一句,便直接拒绝了,“臣年岁尚小,并无娶妻之意。”

“不小了,看看,霄哥儿比你还小个三四岁呢,这不都娶亲一年了?你妹妹都嫁人了。你就别拒绝哀家的好意了。”蔺太后故作犹豫,环视了一周,开口道,“这都察院佥都御史家的大姑娘今年还待字闺中呢,你们也年岁相仿,宁哥儿不如就让邢爱卿招了东床?”

年岁相仿个屁啊。

余知葳直接在自己心里头爆了句粗口,余靖宁十了没娶妻那还算正常,可这位邢大姑娘显然就是过了适婚年纪了,比余靖宁还大一岁呢。

她这是给人家林燮元守身呢!

不过太后这步棋走的还真不是时候,余知葳刚查出来林燮元和这位邢大姑娘有私情,转脸邢姑娘就被蔺太后棋似的抛出去了。

如此一来,这林燮元的屁股坐那边,就不用高邈费事儿去查了。

邢白立马就出来要跪下谢恩了,谁知道余靖宁先头也跪下了“娘娘。臣如今当真无心娶妻,臣的父王如今正在东南前线,臣身不能至,未有建树,已然愧疚万分,此时又怎好铺张娶妻呢?”

后面邢白的脸色一僵。

他家女儿留到这样的岁数,已然惹人非议,这世子爷恐怕是明摆着嫌弃了。

“臣知道,邢家姑娘在京中素有令名,臣不过有些匹夫之勇。余家自封王以来,便该为大衡保境安民,臣……实在是怕耽误了邢家姑娘。”余靖宁冲着蔺太后叩首,言辞恳切。

“宁哥儿啊……”蔺太后皱了皱眉头,啧了一声,“你这般说话,就不好了。哀家都将姑娘的名字提出来了,如今你不应下,岂不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余靖宁还待开口,却听见脆生生的几句话“娘娘,民女福薄,幼时算过八字,只说是于夫有损。民女早就与佛祖立过誓,今生只愿侍奉父母,不愿出阁,怕耽误了谁家的好男儿。更何况,民女的父亲不过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实在是配不上世子爷的门楣。民女只愿在家侍奉父母,还望娘娘成全民女一片孝心。”

竟是邢大姑娘出来说话了。

余知葳不禁感叹了一句,果真是个痴情的姑娘,竟然还是这般性子烈的。若是旁的闺秀,这会子恐怕只会暗自垂泪罢?

只可惜,她的父亲未必能理解她,只想将这个不知礼数的女儿赶紧嫁出去。如今是平朔王世子这样的人,今后只怕能做平朔王妃,她一个年届双十的女孩儿,如何还能挑着这样高的门楣,只怕是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邢白一片焦急,盯着蔺太后的神情满是乞求。

“傻孩子,哪有姑娘家大了不嫁人的。”蔺太后果真是说话了,慈爱地看着女孩子,“你若是孝顺父母,要宁哥儿多带着你归宁几次便是,何必这样苦着自己呢?”

“更何况……”蔺太后瞧了一眼余靖宁,“宁哥儿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更应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多上上心,早些给余家留个后才是啊。”

第三百四十八回:说亲

瞧母后说的。”余知葳侧着身子,面上神情喜怒莫辩,眼中却没有一点温度。

蔺太后这话是个甚么意思?这是要咒平朔王死吗?

“我父王自然长命百岁,我大哥哥何时娶妻他都有抱孙子,实在不用母后这么为他操心。”余知葳将手中的箸搁在了架子上,发出了一声脆响,“汉时霍去病便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便是少年人的胆气,如今乱军未平,我大哥哥自然也该表一表忠心。我们余家问心无愧,是将一腔肝胆剖开了展现在皇爷面前,三十万余家军接效忠皇爷。但娘娘这时候提给余家留后,不知道的还当娘娘这是咒主将兵败,把大衡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呢。”

蔺太后方才说的那话是不好听,但却没有明说。但旁人不敢说她这话过分了,余知葳却敢。她句句提及忠于朝廷,却只说是忠于“皇爷”,而非她蔺太后。若是蔺太后一意孤行,以至于江山不稳,余知葳不介意把这个千古骂名丢给她蔺寒蟾。

她方才那番话不是说给蔺太后听的,而是说给贺霄听的。旁的事上,余知葳可能会为了今后的一击必胜而暂时蛰伏,但这回不成。

这是在明面上欺负到她余家的头上来了。

邢家大姑娘是个好姑娘,只可惜身不由己,被家里人拿来当棋下了。连她自己都不乐意,那便只能是她父亲的意思。原先余知葳还不知道邢白是站在那一边的,如今将他和林燮元的风流韵事一串,显然就瞧得出蔺太后的意思。

只光说这个门楣和年纪的问题,如今余家若应了这门亲事,在世人的眼里看来便是折辱。就算按下这些不提,可余靖宁一个新派,娶了阉党家的女孩儿,这是何意?新派可不止陈晖谭怀玠这些熟识的人家,旁的人该怎么看余家?这分明就是挑拨余家和新派的关系。

若是今后余靖宁当真娶了邢家姑娘,今后新派的消息还敢从余靖宁手上过吗?

更何况,如今这两个人显然都对婚事不满意,今后必成怨侣。皇家赐的婚,夫妻关系不睦,到时候蔺太后还得去找余靖宁的事儿。

所以,今日这亲事,定然不能应下来。

余知葳仄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蔺太后,转而又盯着跪在地上的邢白,冷声道:“如今赐婚冲的不是喜气,这是让前线将士寒心呢,娘娘这样威逼,又让我哥哥怎么答应。”

“子昙。”忽然,贺霄开口了,他按住了余知葳放在桌案上的手,“母后年纪大了,就喜欢给人做媒。”

“哦,是嘛。”余知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贺霄脸上带着苦笑继续哄人:“这不是一时间说了糊涂话嘛。母后也是,子昙年纪小,这几句话说得冲了些,母后别在意。”

余知葳见他这是打定了注意要和稀泥,于是只是抬头盯着他瞧,一句话也不说。

如今这赏花宴上的气氛,不得不说是僵到了几点,若是谁一句话不对,恐怕就要裂开了。

终于,贺霄张口了:“说亲不说亲的,其实不急于这一时。到时候等到平朔王凯旋,亲自给儿子挑媳妇,这不是正好嘛。邢家姑娘是邢御史的独女,想必在家中也是娇宠着的,做世子妃规矩繁多,只怕是要受委屈。到时朕在给邢爱卿选一位合适的,金秋考秋闱,明年春天便是春闱,邢爱卿金榜下头选婿,岂不美哉?”

余知葳的脸色依旧绷着,等着贺霄把话说完。

“今日这事儿,朕看就算了罢。诸位就不必再在下头跪着了。”贺霄金口玉言,余靖宁立马就打算领旨谢恩了,“这春日的海棠花多好,大家吃酒赏花便是,其余的皆不必再提。”

“这……太后娘娘……”邢白好不容易,觉着快要将家中的拖油瓶嫁出去了,谁知道中途被余知葳几句话挑拨得就错失了乘龙快婿,于是赶紧向蔺太后求助。

贺霄刚在这婆媳两个中间和完稀泥,谁知道邢白竟然还上赶着戳他的痛点:“朕说的话你是听不明白吗?邢卿有甚么不满,直接与朕说便是,不必再求娘娘。”

贺霄年岁渐长,虽说不怎么理朝政,但还是想要皇帝的威仪——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旁人越过他,去跟别人求甚么恩典,尤其这还是当着他的面。

邢白被贺霄当众训斥了一通,虽说言辞不甚激烈,却也是冷言冷语。哪怕邢白是个都察院出身的言官,上朝时向来以喷皇帝一身口水为己任,但此时也不敢再多说半句了。

余知葳脸色缓和了一些,说了几句俏皮话,周围的人很给面子地笑了起来,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众人谁也没再提给世子爷说亲的事儿。

被邀请来清漪园的人一大清早就来了,用完了饭,自然还要在清漪园中消食儿。

有的少年少女依旧要在清漪园中跑着玩儿,其余不愿意动的,就全上畅音阁当中听戏去了。

这回来的都是些奶奶太太,点的戏文都规规矩矩的,余知葳听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自然不怎么感兴趣,接着要更衣的接口,离了席,自己转着顽去了。

她领着惊蛰回到了浣春苑当中,见着那一树一树的粉白,摇头感叹道:“方才用饭的时候,光顾着生气去了,都没顾得上好好看看这浣春苑中的春海棠。”

惊蛰跟着点头。

“还是春海棠漂亮。”余知葳兀自说道,“虽说没有香气,开的时候确实灿灿烂烂的,扑到人眼睛里来。多好。”

惊蛰接着点头。

余知葳见她跟个应声虫似的,有心要逗她:“那我爬上去摘几朵罢。”

惊蛰下意识还要点头,点了两下忽然觉出不对来:“这……这可不成……娘娘如今是个甚么身份……诶!”

余知葳将外罩的披风往惊蛰手上一搁,扎了裙子和衣袖,不等惊蛰反应过来,两下酒上了树。

“我的娘娘啊,这要是让人瞧见了……”惊蛰欲言又止。

“没事儿。”余知葳摘了几朵花放在手心里,想着回去压在书中做干花,“我方才看过了,这儿没人了。”

第三百四十九回:夙和

林燮元被人扶着,一步一挪出了大营。

如今的东南前线,和当初川军在的时候截然不同,余璞领着西北军,顺带着也把未投降的兵士们,重整了一下,也编了个队。这群人没收入西北余家军当中,就直接叫做闽浙军。这群人里有着不足百个的南京军,皆是缺胳膊少腿的,余下的都是当初的川军。这群人如今不敢再自相残杀,内部起火,全都乖乖听余璞的号令。

扶着林燮元的并不是当初的锦衣卫小张,小张因为这事儿被罚了,板子打得多,至今还下不了床。

于是只好随便指了个人过来服侍林燮元。

林燮元在路上遇上了四处乱逛的九宝——可真是奇了怪了,这闽浙巡抚和闽浙总兵都换了两茬人了,监军太监九宝竟然还活着,虽说也受了些伤,但伤不致死,养好了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太监。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命大还是怎么样。

九宝见着了林燮元,很热络地过去与人打招呼:“林巡抚。”

林燮元身上伤着,勉强冲着九宝打拱:“督公。”

服侍着林燮元的小兵士有些疑惑,怎么这九宝太监这般自来熟,今日林巡抚才第一日醒来,他怎的就这般熟络地与人打起招呼来了。

不过看林巡抚的反应冷淡,也不向是从前认识的样子。

于是这小兵士很快就总结为了这太监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人自来熟也很寻常。

九宝继续笑眯眯地看着林燮元瞧:“巡抚这是上哪儿去?”

“我来了这大营之中也有几日了,还没与王爷打过招呼。”林燮元很快就适应了九宝这种自来熟的说话方式,脸色也很快软了下来,仿佛方才的一脸冷峻只不过是因着伤口疼,“我想着这也不合礼数,今日能下床走一走了,便想着去见见人,今后都是要一起退敌的,也好熟识一下。”

“林巡抚说的是,您这般懂的礼数,今后只怕要大富大贵。”九宝眉眼笑得越发弯了,“今日咱家一瞧林巡抚,就觉得面善,今后咱们也算是熟络了。”

“不敢当。”林燮元冲着九宝点头,温和地笑着,“如今是在战地,都是险中求富贵,刀剑无眼,我还不知有没有享福的命。”

九宝就忙冲着林燮元摆手了“诶,别这么说。咱们有王爷在呢,西北军和当初川军能一个样子吗?林巡抚定能凯旋。”

林燮元冲着人淡淡地笑了笑:“借督公吉言。”

“哦对了。”九宝像是忽然想起来甚么似的,“瞧我,光顾着和巡抚说话了,险些忘了巡抚是有正事儿的。林巡抚是要找王爷去是不是?王爷的帐子在那一头呢。”

林燮元与九宝客套了几句,便径自上前去了。

余璞正在帐中,一张极大的地图挂在帐中。当初余靖宁在辽东打仗时挂地图的习惯,便是从这里学来的。

那小兵士见了王爷,赶紧开口喊了一声:“王爷,林巡抚来了。”

余璞正看地图看得仔细,略微愣了一下,便转过脸来了:“林巡抚醒了?怎么不再歇歇,你那伤可不轻,得好好养养。别看现在年轻,等以后老了,得落下病根儿来。”

林燮元被兵士扶着坐下了,脸上微微露出痛苦的神情来:“王爷这么多年为我大衡收边关,身上定然受了不少的伤,我又岂能为了这点小伤托大,自己歇着,让王爷操劳呢?”

“林巡抚说话好听。”余璞冲着林燮元笑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到底说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受伤的时候的确喜欢托大不见人来着。”

这话把林燮元给逗乐了,他掩着嘴笑了笑:“早就听闻王爷是个爱笑的性子,说是皇后娘娘便是随了您了,今日一见,果真是这般。”

他顿了顿,又冲着余璞道:“今后便要与王爷共事,我小王爷几岁,王爷唤我表字夙和便是了。”

余璞也不推辞,就着林燮元的话便唤了一声“夙和”。

林燮元赶忙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笑道:“王爷果真是再随和不过了,像我们这般白手起家没甚么家世的读书人,王爷也这般礼遇。”

“读书人好啊。”余璞和林燮元闲聊似的,大马金刀也坐在座儿上了,“若不是我儿子今后要袭爵,那我也要他读书考科举去。现在大衡的老百姓都知道,好男不当兵,我儿子是没法子,跟我姓了余,就只能走这舞刀弄枪的路子,跟书本笔杆子无缘。不禁儿子栽进去了,连闺女也栽在里头,哎呀……”

余璞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笑了几声。

林燮元便忽然正色:“这话便说的不对了。若是大衡没有王爷和世子爷这般的人,又如何能抵御外敌。遇上像如今这样的事儿,光靠着我们这些个书生,这半壁江山岂不是就落入贼子之手,多少无辜的百姓将要横遭劫难。”

余璞盯着林燮元的脸,见他神色严肃,竟然笑意更盛:“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京中待久了,是不是说话都是这么个样子,说甚么都煞有介事的。我儿子说话便是这个德行,我还觉得他没趣儿来着。原来你们都是这般,我不过是与你打趣。好了夙和,你可千万莫要生气,我儿子就总因为这个和我生气来着,他脾气臭得很,不知道跟谁学的。”

“王爷果真是会说笑。”林燮元笑着冲着余璞挥了挥手,“是我们在京中压抑惯了,说话总是这样拿腔作调的,不像王爷这般洒脱。”

两个人一起抚掌大笑。

余璞脸上的神情的确是笑着的,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他今日一点正事都没有与林燮元说,就是戒备他,可林燮元却半点儿没有焦急的意思,仿佛今日撑着这样伤病交加的身体过来,就是为了跟自己说几句玩笑话。

还有,他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西北军过湖广的时候根本没有遇到过土匪,他也仔细分析了,湖广没有藏匿能绊住十万军的土匪的可能。

但这个林燮元就莫名其妙地遇上了。

那这群“土匪”,究竟是甚么人?

第三百五十回:谷成

谷成端了个小杌子,坐在自家王爷的营帐之中,手里抱着一块干粮正在啃。

这是他家王爷吃剩下的——主要是因为谷成几口就把自己那一份儿吃掉了,眼巴巴地还喊饿,余璞哼了一声,就把自己那一块给他了。

“瞧瞧你那腰,我还没你的一半儿粗呢。”余璞瞪了一眼吭哧吭哧啃干粮的谷成,“别人家都是给自家主将省干粮吃,我还得把我那一份儿匀给你,天可怜见的。”

谷成冲着余璞嘿嘿傻乐了两声,而后问道:“王爷,咱们这回,该怎么打啊。”

余璞转过身来,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问了谷成一句:“当初龚老八的乱军是怎么进了南京城的?”

谷成两下把手里面的干粮吃了进去,也不就水,险些把自己给噎死,看得余璞整张脸都要皱在一起了:“慢点儿,慢点儿,这破玩意儿都被你啃成甚么样子了,我总不能问你要回去罢?”

谷成废了半天儿劲儿才把那一口干粮咽进嘴里去,而后道:“蔺和通敌叛国,把敌军放了进来,当初连巡抚就是这么说的。”

余璞冲着谷成打了个响指:“对了。”

“南京城是个大城,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蔺和虽说平庸,但好歹也是个守成之才,不指望着他能把浙江福建收复回来,光是把南京城守住,其实不难。”余璞手底下是个沙盘,现下他正将手搭在沙盘之上,教他那个打仗打得欢实,却得要他指点到每一步的副将打仗,“但是他偏偏临了临了害怕了,干了一出引狼入室的蠢事。当初乱军上可问倭寇借人,围了南京城,如今我们不可能再从西北调人,围城是不大可能了,我们是光待在南京城外面死磕,就别想把南京城拿回来了。”

谷成坐在小杌子上,十分认真地冲着余璞点了点头,像个听先生讲课的学生。

余璞瞧着他这神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谷成是他捡回来的孤儿,当初这小孩儿饿极了,不知道怎们逃过了森严的守卫,钻到了嘉峪关大营中的粮仓里去了。

余璞把人拎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跟个大耗子似的,皮包骨,就嘴里满实满在塞的都是东西,嘴里头被没剥壳的谷子划得到处都是血痕。

余璞一想,这孩子是谷仓里头捡来的,姓谷算了,从此之后就扔在兵营当中了。

谷成后来到处跟人吹嘘,说他九岁就参军了,典故就是在这儿。

这家伙比余靖宁大个八九岁,小时候日日和他滚在一起。后来,余璞发现这家伙天生神力,力大无穷,打仗是一把好手,就是脑子稍微有点儿不大灵光。

也不是笨,就是死脑筋。

但是他有个旁人不及的优点,就是听话,并且能听到点子上去,一般余璞教给他的东西,很少有做错的。

就凭着这个,余璞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既是亲卫,也是副将。

总归这样配合已经好多年了,起码在打鞑靼那群强盗的时候,从来没出过差错。

“我们西北军最强的是甚么?是骑兵,哪有让骑兵攻城的道理。”余璞见谷成在那儿抓耳挠腮,给人递了个本子,“记下来罢。我瞧你光听着挺着急的。”

“谢王爷。”谷成欢欢喜喜,舔了舔墨,拿着本子继续听讲。

“南京城只能从里面打开,从外头是不行的。南北两京皆是国子监所在之地,皆是饱学之辈,也是最容易群情激奋的年轻人。当初我便听闻当初两万南京军守城之时便有许多南京义勇,当初便是如此,想必他们也不愿意南京落入乱军之手。”余璞瞥了一眼谷成的本子,见他险些要跟不上了,于是放缓了语速,“只在外面嚷嚷毕竟不如里应外合来的痛快,咱们如今最好是能联系上南京城内的百姓,与他们一起骗开南京城的城门。”

谷成一边记,还一边提问余璞道:“王爷,那咱们要先怎么和南京城的百姓联系上。我觉得这挺难办的,这城中的乱军本来就是靠着防守不严,接着叛徒里应外合才进了南京城,如今咱们再故技重施,有点难办罢。”

“哎呀。”余璞一脸“我心甚慰”的神情,站起来上前拍了拍谷成的肩膀,“都会举一反三了,我没白教你小子,真是可喜可贺。”

谷成一被夸奖,就略略有些不好意思,黑脸上飞了红,人瞧着都是黑红黑红的。

余璞越发觉得好笑了,他也不憋着,就当着谷成的面儿笑了出来:“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娃娃似的。”

谷成被晕晕乎乎地夸了一通,险些就忘记了自己要问些甚么,看了两眼本子,赶紧问道:“对了王爷,方才我问的您还没回答我呢?咱们现在要怎么和城中百姓取得联系啊?”

“先走一步看一步罢,得先让百姓知道我们来了是不是?”余璞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甚么,“这两日下雨,架势摆不开,等到雨停了,便声势浩大地去攻一场城。明白了吗成哥儿?”

谷成脸上又红了:“王爷别这么叫,哪有这么大的人了还叫小名儿的。”

余璞听了这话,不再和谷成打哈哈,正色问道:“明白了吗,谷成?”

谷成“呼”一下子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而后单膝跪地,冲着余璞抱拳道:“属下明白。”

“明白了就好。”余璞一挥手,让谷成下去,“行了,晚训罢,我估计明后日雨就停了。”

谷成应了下来,正要往外头走,走了一半儿又忽然想起来甚么似的,忽然站住了:“王爷,要是林巡抚问起来,咱们怎么说?”

“怎么说?”余璞斟酌了一下词汇,抿了抿嘴道,“说是肯定得说,不然她估计还要处心积虑地想着要知道咱们要作甚呢。他是与我相配合的文官,不让他知道,显然不现实,你就挑拣些无关紧要的,让他知道个大概,就成了。”

林燮元虽是阉党人,但到底是要做大衡官,如今又不像当初蔺和那般觉得自己性命受到了威胁。是以,应当不会长他人志气罢?

余璞这样想。

第三百五十一回:镇离

蔺和的父亲,蔺太后的兄长,唤作蔺天瑞。镇离王家的大公子因着想跟人谈和而导致南京城失守,无论怎么有蔺太后罩着,那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儿。

所以,这蔺天瑞还非得上京一趟不可,不仅仅是要替儿子哭个丧赎个罪,还得替蔺家脱罪呢。

蔺天瑞带着自家的世子爷,在路上慢慢腾腾磨磨唧唧,走到了将近五月的时候才到了京城。

如今蔺家有人头顶上顶着罪名,就算这人已经死了,那也是逃不开的。哪怕蔺太后心疼自家哥哥和侄儿,那也没办法舔着脸给这父子二人接风洗尘。

是以,镇离王和世子,可算是悄无声息地进了京城了。

接待蔺天瑞和镇离王世子蔺秩的是高邈。

高邈这人,面对自己熟识的人的时候,那是有话多又嘴欠,哪壶不开提哪壶。可若是当真遇上了自己差事上头的事儿,那定然是不敢出半点儿差错,可算是十分严谨。若要使自己的差事当中还遇上了这种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的人,那这个严谨便要换个词了。

换成严肃,或者是说,没甚么好脸色。

蔺天瑞睡着了,他生得胖大,陷在马车之中好大一团。他儿子不敢打搅他,于是只好自己上前去赔笑脸儿,跟来接的锦衣卫打一声招呼。

结果就是他一掀开帘子就瞧见了高邈的一张黑脸。

蔺秩吓得一个哆嗦,心说这人是谁?

他知道原先余靖宁是在锦衣卫仪鸾司中任职,也知道余靖宁是个见谁都摆着一张臭脸的性子,险些以为这来接的是余靖宁。

可是……这生的也不像啊。

正当这蔺秩掀着帘子,端详了高邈半天的时候,高邈开口了:“在下北镇抚司镇抚使高邈,奉皇上旨意,接王爷和世子爷进京。”

蔺秩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一脸严肃的年轻人是谁,于是冲着人打了个招呼:“高镇抚使啊,幸会幸会。”

高邈面无表情冲着人拱了拱手:“今日天色晚了,还请世子爷与王爷于驿馆中下榻。”

“什么?”蔺秩傻了眼,“我们不进宫去,不见姑母一面吗?”

他说的这个姑母,正是蔺太后。

高邈继续没甚么感情地跟人解释道:“皇上吩咐过了,世子爷与王爷今晚不必进宫去住,明早早朝之后,文渊阁中面见皇上便是。不过皇上体谅王爷多年未见姊妹,特许明日王爷文渊阁议事之前,可以先见一见娘娘,不过见世子爷这般着急进宫,今夜也是可以的。”

蔺和有些高兴,赶忙道:“今夜进宫最好。”

“文渊阁中本就有当值的大人。”高邈扯着缰绳,声线还是冷冷的,“世子爷若是着急,在下便先将世子爷和王爷送到文渊阁,再寻旁的大人过来。今夜议完了事,再送王爷和世子爷回驿馆当中歇息。”

蔺秩扯了扯嘴角,险些就要摔帘子发火儿了。

他喘了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这是京城,不是在他蜀中。不是他家的封地,他还真没那么大面子。更何况,来之前,蔺天瑞也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他一口无名火全都憋在了肚子里,冲着高邈冷笑了两声:“这就很不必了,住驿馆就住驿馆罢。哎哟,可真是新鲜,大衡的亲王和世子来了京,看自个儿的妹妹和姑母,竟然还要住在驿馆当中。”

“世子爷。”高邈眉毛一挑,竟然显出几分厉色来,“大衡京城的驿馆,本就有接待亲王的规格,世子爷若又甚么不满,尽管与光禄寺、太常寺提。锦衣卫北镇抚司不管这些东西,我们只管查案和捉人下诏狱。这几日就委屈世子爷与王爷了,还望还望明白。”

“我不明白。”蔺秩正要和人发火儿,却见高邈把手按在绣春刀上了。

“世子爷不明白甚么?那在下再与世子爷说一遍。”高邈将刀拔出了一寸,刀身离鞘时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我们北镇抚司,不管这些接待的礼制,我们只管查案,和捉人下诏狱。”

蔺秩登时就哑了火,张了张嘴,却没蹦出一字儿来。

“若是世子爷想长久地住在京中,随时随地都想见着太后娘娘的话……您就求太后娘娘下道懿旨,为您在京中建一座世子府罢。”高邈伸了伸手,冲着蔺秩道,“若是不想,那世子爷就只能住驿馆了。这几日委屈世子爷了,还请世子爷跟着在下走吧。”

蔺秩抿着嘴,在京中建世子府,那是他平朔王世子。余靖宁那是质子,他又不是,他才不愿意天天呆在京中呢。蜀中那是天府之国,天高皇帝远的,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哪里是京中能比的。

这回他彻底不知道说甚么才好了,只能是将帘子拉上,不说话了。

蔺秩的爹,蔺天瑞始终在车架当中打呼噜,方才高邈和蔺秩那一番对峙,可算是全都没听见。

在蔺天瑞震天的磨牙打呼噜声中,蔺秩终于受不了了,看着口角流涎的蔺天瑞,戳了戳他的腰间:“父王。”

蔺天瑞的呼噜声戛然而止,而后传出了砸吧嘴的声音,转而又呼噜渐起。

蔺秩等了半天,也没见这家伙又任何醒过来的意思,于是又使劲儿戳了一下,冲着蔺天瑞大喝了一声:“爹!”

“嗯?”蔺天瑞悠悠转醒,睡眼朦胧看着自家儿子,“叫我作甚?”

“爹,敢情方才那小子说那么一大串儿,你全都没听见?”蔺秩气得快要吹胡子瞪眼了。

蔺天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莫名其妙道:“怎么,你们来方才说甚么了?”

蔺秩此时就跟只炸了毛的猫一般,声情并茂地跟蔺天瑞描述方才高邈是如何“欺侮”他的:“方才那小子不让咱们住宫里头,也不让咱们见姑母,还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出来。爹,这能忍吗?姑母还没死呢,他们就这么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让你不要惹事儿,你听进去了吗?”蔺秩皱着眉头,使劲儿掐着自己的眉心,“如今京中的人这般看咱们,还不都怪你那不争气的大哥?少说两句罢小兔崽子,你姑母不会亏着咱们的。”

第三百五十二回:无颜

蔺秩被自家老爹训了一顿,彻底熄了火,坐在车中一动不动,兀自生闷气去了。

后来高邈把人领到驿馆当中住的时候,蔺秩都再没和他起过冲突,尤可见蔺家老爹威仪。

其实就这种结果,还是余知葳与贺霄数次商量之后的,余知葳险些就和贺霄吵起来,最后终于将火气按了下去。

余知葳的意思是,蔺太后最好也别让这群人将见,直接住在驿站里,早朝的时候见真章就完了。可贺霄不乐意,小皇帝的意思是,这到底是是他的表哥,他的舅舅,好歹也得让人蔺太后见一眼,到底是亲戚。

余知葳便哼哼,一个是舅舅和大表哥,一个是岳丈和舅兄,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最后折了下中,就成了这般接过。

蔺家父子在驿馆中歇过一晚,第二日早操过后,便穿戴整齐进了文渊阁。

文渊阁当中,阁臣俱在,兵部的人也显然不少。小皇帝贺霄坐在上首,老少两位娘娘分坐两旁,皆是华服大妆,严阵以待。裘安仁、冷长秋两位司礼监的祖宗,一边儿一个,坐蟒和斗牛分别闪烁在红曳撒上,一人臂弯里搭着一条雪白的拂尘。

蔺秩没见过这阵仗,有些傻眼,赶紧抬头觑瞥前头的老爹,登时大惊失色——蔺天瑞一进文渊阁就跪下了,蔺秩一懵,也赶紧跟着跪下了。

只见镇离王蔺天瑞毫不含糊,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声音就带着哭腔了:“娘娘!”

蔺太后最见不得自家的兄长和侄儿受苦,眼眶一红,竟要亲自来扶:“哥哥!”

余知葳冷眼瞧着这二位在这儿兄妹情深,冷着脸喝了一口茶。刚喝了一口,她就往外啐了出去:“呸!”

文渊阁中人皆是惊惧,没想到余知葳上来就吐口水骂人了,谁知道余知葳咣当一声搁下了杯子,怒喝了一声:“长秋!”

冷长秋貌若战战兢兢,躬着身子凑到余知葳耳边:“娘娘,怎么了?”

“瞧瞧,这茶都是凉的。”余知葳杯子一端,杯口冲着冷长秋,“这茶都是冷的,你在文渊阁中怎么侍候的?今儿个国舅爷和国丈都来了,你这是怎么做事儿的。”

冷长秋心领神会,立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脸上霎时就起了五个手指印:“奴婢该死,奴婢给娘娘换茶,给诸位大人换茶。”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的。

余靖宁也是国舅爷,余璞也是国丈,怎么就蔺家人和旁人有许多不同了呢?

余知葳冷笑了几声,让冷长秋把杯子拿下去换茶了。冷长秋捏住了余知葳手里的茶杯,手指触碰上去,微微缩了一下手,这才稳稳地端住了那杯茶,出去了。

茶杯是烫的。

这边厢余知葳骂奴才,那边厢蔺天瑞竟然没受到一点儿影响,旁若无人地继续嚎起丧来:“娘娘啊,谁能想到,臣就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

他竟然还好意思哭蔺和!

“和哥儿无能,又不聪明,年纪又轻,禁不住旁人的撺掇,谁知道要做出些甚么事儿来。”蔺天瑞哭得嗷嗷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是不肯起来,“那孩子他还小,最是听长辈的话,他自己一个人出去打仗了,也没个长辈指引帮衬着,是一时间猪油蒙了心啊。”

余知葳看着暗暗牙疼,这还小?

蔺和都多大岁数了,比自己都快大出一轮儿去了,人余靖宁十五六岁打兀良哈的时候,也没见还非得有个长辈在身边帮衬着,不帮衬就要“通敌叛国”啊。

但如今说话的不仅仅是臣子,而且是长辈,贺霄都尚且得把人当舅舅敬着,余知葳没法子当众呵斥他,只能看着干生气。

总不能说茶太烫了,再吐一次罢?

蔺天瑞哭起来简直就是没完没了了,就差要把眼泪抹到蔺太后的身上了,蔺秩在后头瞧着,也跟着抹眼泪,顺便扯着嗓子哭他大哥。

其实蔺和死了,蔺秩应该高兴才对,终于没有那么一个尴尬的庶长子在他面前挡着路了。可是这蔺和偏偏不是战死的,还闹了这样大的事端出来,甚至要影响蔺家,这他就不高兴了。

如今他这哭的,三分真七分假,挤出来的眼泪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昨天再高邈那儿受得气。

蔺太后把她尊贵的帕子掏了出来,交给她大哥擦眼泪。蔺天瑞拿过蔺太后的帕子,立马就擤了两下鼻涕,蔺太后皱了皱眉头,刚要说话让蔺天瑞起来,谁知道人又嚎上了:“娘娘啊,和哥儿他自幼就是这样,自己不会拿主意,身旁的人得提点提点他。像当初在南京的穆指挥使,啊……还有连巡抚,那都是长辈……”

这话说来甚么意思,怎么,难不成还是连捷教唆的蔺和?

余知葳心头火起,正想要张嘴说话的时候,话头却被旁人抢了先。

“王爷此言差矣。”陈晖放下手里的茶杯,温文尔雅地冲着蔺天瑞一行礼。陈晖是小一辈儿中年纪最大的,也是翘楚,有些话由他来说,自然更有分量些:“连巡抚以身殉城,此乃南京城中百姓兵士有目共睹,虽说死者为大,但是毕竟人之死有轻重。下官知道王爷护子心切,但也不该这般不敬死者,知者说是王爷因着死了儿子,伤心过头了,口不择言。不知者,还以为王爷这是在说我大衡文官无人,像连巡抚那般的,都是通敌叛国的反贼了。”

蔺天瑞这步棋走的不妙,蔺和这事儿的性质,怎么说还没定论,可连捷却是千千万万不能动的了。

追封也封了,祭坛也祭了,死后恩荣给得足足的,这时候要是为了蔺和把连捷和穆成业拖下水,这是想要打谁的脸?

陈晖几句话就挑起了在场文官的愤怒,全都对着蔺天瑞怒目而视了。

这家人,就是仗着蔺太后在后面撑腰,才能又如今的待遇。不然,就凭着他儿子做的那些事,他怎么还能有资格有脸进文渊阁,还在这儿大言不惭地哭?

第三百五十三回:纷争

蔺天瑞泪眼婆娑,却不干嚎了,跪在地上看了两眼蔺太后,又看了看陈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甚么。

余知葳转头瞥了贺霄一眼,见他也是一脸难色,于是干脆对他说:“臣妾瞧王爷和世子爷今日见了亲人,又想起逝者,一时间悲伤过度,有些昏了头了,不如先请他们下去歇息罢。待到歇息好了,再论其他。”

蔺天瑞听罢此话,把方才擤过鼻涕的帕子翻了个面,折了两下,把眼泪给擦干了。

余知葳的意思他听得明白,不过就是再哭,就干脆别来议事。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又眼睛去瞥贺霄。

他方才演技太逼真,贺霄已经信了八九分了,这会子余知葳一提,果真就开始为自家舅舅担忧了:“皇后说的是,舅舅不如先下去歇息歇息,这样哭下去,岂不是要伤了身子。”

蔺天瑞的眼泪这会子总算是擦完了,他红着眼眶将帕子折了起来,对着贺霄道:“承蒙皇爷垂爱,是老臣今日糊涂了,纵然犬子身死,老臣也不该为他这般哭。他是大衡的罪人呐,老臣也是罪人,怎配这般哭他。”

这话一出,蔺太后不乐意了:“哥哥怎这样说话,和哥儿的事儿不是如今还没个定论嘛。”

蔺太后的娘家若是垮了,她就再没有与余知葳抗衡的资本了,所以今日蔺天瑞这话一出,蔺太后还非得拼尽全力保蔺家,保蔺和不可。

“有没有定论,等到这几日过后就见分晓了。”余知葳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瞧着地上跪着的蔺天瑞和蔺秩,蔺太后正把这父子俩往椅子上扶,裘安仁也跟着过去了。

贺霄挪了挪屁股,也打算上去扶人,余知葳这时候在他耳边悄声道:“皇爷想清楚了,昨日的面子已经给了他们了,今日若是再给他们恩惠,那便不是面子问题了。”

贺霄面色一僵。

余知葳接着在她耳边轻声道:“皇爷究竟想怎么做,是皇爷的事儿。可是皇爷当真打算与这文渊阁中的所有人为敌吗?”

贺霄在这件事上,是打算卖自己舅舅一个面子,把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是要这么做的前提是,满朝文武要满意。

如今都察院中的御史言官们,各个可都炸着毛等着呢,如今皇上要是不给个态度,群臣恐怕就要群起而攻之。

那蔺家可就彻底保不住了。

于是贺霄在椅子上扭了一下,只笑道:“春日天干物燥的,我后背有些痒。”

余知葳知道他说这话是甚么意思,于是冲着贺霄笑了一下,坐着不动了。

贺霄这个人,天生优弱寡断,极容易受人影响,自己偏偏还不愿承认这一点,导致某些时候十分偏执,谁的也不听。可是谁的也不听之后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处事,于是又开始偏听偏信,如此长期恶性循环

他在蔺家的事儿上首鼠两端,既想要文官们的肯定,又不想得罪蔺家,一直夹在中间摇摆不断。

这种摇摆,使两方人马都觉得自己有希望,于是更加拼命地撕咬起来。

蔺天瑞落了座,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环视文渊阁中一周人等,开口道:“老夫知今日各位邀我前来是所为何事,不过是想算一算和哥儿身上的罪名,只是……”

他似乎又要往下落泪,“只是和哥儿他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怎么赎罪呢?”

怎么赎罪?余知葳觉得有些好笑,今日让他们前来,除了定下蔺和的罪名,此外更是要将蔺家也定下罪来。

这事儿算小了就是蔺和他一个人昏聩无能,导致南京城陷落;若是往重里说,整个蔺家与通敌叛国都脱不开关系。

“王爷说得对。”余知葳冲着蔺天瑞弯了弯眼睛,“方才陈阁老也说了,人死有轻重,这命自然也分贵贱。您家大爷的命,自然是比南京城中数十万百姓的命要金贵些,他一人身死,自然能抵的了这些命了。”

蔺天瑞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转过头来怒视余知葳,问道:“娘娘这话是何意?”

余知葳笑而不语。

蔺天瑞倒是没接续往下接话,蔺秩却忍不住了,他今日在文渊阁中光顾着跟着自家老爹哭了,还一句话都没说过呢:“你胡说八道甚么呢?!”

“世子爷好生无礼,竟敢对娘娘这般说话。”冷长秋,站在余知葳身后,冲着蔺秩道。

蔺秩忽然想起自家老爹的嘱咐,赶紧闭了嘴,只是对余知葳怒目而视。

余知葳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轻飘飘说了一句:“你们恼甚么?”

知道这般做不对,知道蔺和的罪脱不开,那还偏要脱,是个甚么意思?

气氛又紧张起来,有些人似乎已经听见了冰裂开的声音。

小皇帝这回又忙忙碌碌地开始给人和稀泥:“子昙,舅舅他是长辈,这般话里带刺的与他说话,怎么好?”

“他是长辈。”余知葳轻笑一声,朗声说道,“镇离王是我余知葳的长辈不错,可我余知葳却是大衡的皇后,乃是天家妇,镇离王还有世子,若知君臣有别,又怎会这般与我说话。”

蔺太后也冷哼一声:“他说不了你,哀家总说得罢?你……”

“母后的确说得了儿臣。”余知葳冲着蔺太后点了点头,“可是母后莫要忘了,您也是天家妇,这朝廷姓贺。”

不姓蔺,你要护着自己娘家,也得有个度。

裘安仁在一旁阴阳怪气道:“瞧娘娘说的,在座的有不知晓这个理儿的吗?不知道的还当是娘娘自己心里头不确定,所以特意拿出来强调呢。”

蔺家是外戚,余家就不是了吗?

余知葳哈哈大笑了几声,冲着裘安仁一拱手,大剌剌道:“说得好,谢九千岁赐教了!”

裘安仁脸色唰地一变,万岁尚在殿中,这一屋子当中坐的废权既贵,他一个站着伺候的,怎好称“九千岁”?

谭怀玠当即大喝一声:“大胆阉贼,文渊阁内怎敢如此造次?”

第三百五十四回:檄文

文渊阁里一通乱七八糟的架吵到了深夜,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把众人全都弄得心力交瘁。

自从余璞去了东南前线,余知葳隐而不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今日就险些和贺霄当庭翻脸。不过今后再如何相处,便是他俩自己的事儿了,此处且按下不提。

众人自文渊阁散去,便各自打道回府,心里全都憋着一腔怨气,许多人几乎都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国子监的学生上学的时候,便瞧见李知在门口拎着一桶浆糊,忙着往门上刷着甚么。

国子监祭酒早就换人了,人是新派的,以前在陈晖手底下混过,知道李知是陈晖的爱徒,向来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当他的某些行为是陈晖授意的时候。

今天李知拎着个浆糊桶,卷了一卷不知道甚么玩意儿走到国子监门口时候,新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瞥了一眼,而后就自己坐屋里头喝茶去了。

李知这副披星戴月刷浆糊的模样实在是太惹眼了,好些人都凑在外头看着。

终于,李知把手里面的绢布一抖,整张糊在了墙上,竟然是一张檄文。

李知一转头,直身后头的衣摆随着风就呼啦了几下,颇有些个画里面吴带当风的意思。

他就着一脸的浆糊,对着底下熙熙攘攘聚过来的同窗与看热闹的人就开始高声说道:“同窗挚友们,今日听我李知一言。自十三港闭关以来,东南倭患愈演愈烈,酿成大错。而我等同胞,竟有人与倭寇为伍,侵蚀我大衡江山,实乃奇耻大辱也。今南京已失,社稷动摇,却因祸起萧墙,佞臣当道!南京之失,蔺和之过也;蔺和之过,蔺家众人包庇而成也;蔺家众人之胆量,皆因宦官乱政,蔺太后权倾朝野……”

“咣当”一声,李知将手里的刷子掷在了地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言罢让开了身子,让底下众人读墙上贴着的檄文。

这文章写了洋洋洒洒千余言,纵横捭阖,从长治初年蔺太后宠幸宦官祸乱朝纲,一直骂到如今蔺家借蔺太后的势,颠倒黑白,为自家脱罪。

李知的同窗们,全都开始小声地读了起来,读到最后,有几个人大声诵读起来。

非是李知安排的,只是这文章得了好些人指导,实在写得太好了。

底下开始有人大声叫起好来。

李知见群情激奋,于是大声叫嚷道:“如今若是让这群人这般恣意妄为下去,大衡的颜面何在?一个通敌叛国之人若也能脱罪,那岂不是将大衡东南大半河山拱手让与他人?今日……”

李知说着说着话,声音忽然戛然而止,捂住了自己的头,鲜血就从手指缝儿里渗了出来,一只好大的弹丸落在地上,滚了两滚,上面还沾着血的。

这是弹弓用的弹丸。

国子监门口站着的学生们齐齐回了头,上街不知是遛鸟还是作甚的镇离王世子蔺秩拿着弹弓站在人群之外,大骂道:“小王八羔子,还敢骂爷爷我?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李知松开了手,差一点儿就打到眼睛了。额头上的鲜血,稀里哗啦地往下流,李知身上连个帕子都没有,有顾着斯文,没拿衣袖去擦脸上的血,由着鲜血覆盖住了大半张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权贵当道,妖宦横行,一丘之貉啊……”

李知抽抽着笑了起来,笑得有点儿疯:“一丘之貉啊!”

言罢,白眼一翻就要往地上倒。

李知的几个同窗全都围了上去,一把扶住了李知,大声唤道:“知哥儿!”

李知还稍微有点意识,动弹了两下。

蔺秩挺胸叠肚,叉腰站在人群之外,傲视着这一群身无长物的读书人,鼻孔快要翻到了天上。

两方人悄无声息地对峙了一阵,蔺秩谅这群书生也不敢拿他怎么办,正准备开口再羞辱他们一番……

不知道是从谁起的头,他抓起方才蔺秩打过来的弹丸就往回扔,正好就砸在了蔺秩的头顶上:“败类!国之败类!”

人群当中叽里呱啦的叫唤着,有些人甚至开始嚷嚷:“他家的爵位能不能保住还是回事儿呢?就现在还敢这般嚣张?真拿我们的命不当人命了?”

群情激奋。

愤怒的国子监学生们一拥而上,对着蔺秩拳打脚踢起来,有些甚至将自己手中的书箱子要抡起来打人,被身旁的同窗拦下了:“别拿这个,砸到头上就真要死人了。”

这激动的学生吱哩哇啦地叫:“许他打咱们,就不许咱们还手?这是甚么道理?以德报怨后头还跟着何以报德呢!”

“打他和打死他是两码事。”这人拖住了情绪极其激动的小兄弟,“书箱子扔了,拿拳头打他便是。”

这小兄弟扁了扁嘴,听话扔了书箱,冲上去围住了蔺秩。

蔺秩身上的确是有些功夫的,可是耐不住这么一群人全都围着自己,很快便左支右绌了。

他顶着两个乌眼青叫嚷道:“没王法了吗?”

“先没王法的是你!”一个近旁的书生抄起袖子,一卷书就砸在了他头上,直把人砸了个头晕眼花。

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忽闪着袖子,像个大扑棱蛾子一般,面露焦急:“哎呀!别打了!都别打了!”看一看脚底下,其实根本站着没动,一双皂靴跟钉了钉子一样,国子监门梁似的站在那儿。

大白天街上打架,看热闹的人可就不少了,没一会儿就把街上正巡防的高邈给召来了。

还连带着一个刚下朝的余靖宁。

高邈瞥了一眼国子监门口贴着的大张檄文,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于是领着周围的锦衣卫虚张声势地拔了刀:“锦衣卫在此,全都住手!”

蔺秩跟周围的人撕吧了半天,才勉强停下来,再一抬眼,李知早就被人送走“看大夫”去了。

高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了这群人一眼,尽力绷着脸,冷声道:“青天白日,国子监门口聚众寻衅滋事,目无王法。给我全都拿下,押到诏狱里去!”

第三百五十五回:南监

北京国子监的学生因为聚众打架被下了诏狱,不过好在诏狱归北镇抚司管,领头的是高邈,基本可以算是自己人,估计也不会亏待他们。

但是南京国子监的学生们就没有那么好过了。

南京城围困的时候,他们是“南京义勇”,帮着南京军做了不少烧火做饭处理伤员之类的事儿,平时斯斯文文的学生把袖子撸起来,就和站在城头上守城的兵士——也是他们的同龄人,没有甚么两样了。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当初龚老八里应外合杀进南京的时候,从旁的门逃出去。

龚老八书没读过多少,但是自幼崇敬读书人,觉得他如今过不好,全都是因为自家是军户,没钱供他读书考科举,所以这家伙像是秉着大衡“不杀文官”的传统,留下了这群学生的性命。

“死罪”虽然免了,但是“活罪”却难逃,国子监的学生们被押在俘虏营里,背靠背捆在一起,吃无好吃,喝无好喝。

最重要的是,出恭,非常麻烦。

好些人都忍不住,有辱斯文地尿过了裤子。没有干净的衣裳给他们换,只能等着太阳把裤子和袍摆烤干。

许多人都想过死。

可当初南京义勇领头的那个学生说:“咱们不能就这么死了。咱们手上还没沾过叛军的血呢,这么死了,不值!”

他叫王希明,也就是个将近也及冠的岁数,和余靖宁差不多大。

“可是咱们都这样了,还提甚么杀敌。”他身旁那一位瞧着年纪颇小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的。

他们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过家里人了。

“朝廷会派人来救我们的,一定会的。”那人煽动情绪道,“我们是南京义勇,和南京军并肩作战了这么些时候,大家难道就不想亲眼看到王师南踏而来吗?”

“王师?”那年纪小的哼了一声。“川军不是王师?十万川军,如今还剩下几个逃兵?竟还不如城中当初的两万南京军。如今都这样久了,敌军养的老母鸡都快抱窝了,怎么还不见援军。”

别这么想,方才有个睡了半天的,这会儿终于醒来了:“这毕竟是南京,就算是朝廷再昏聩,割舍了浙江和福建,也绝不会不管南京的。越是不行的皇帝,就越是看重‘龙脉’二字。”

都说天下胆子最大的,就是这帮还没登科的学生——这已经都开始骂上皇帝了,也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贺霄打了几个喷嚏。

“景阳。”王希明皱了皱眉头,唤了方才刚醒的那学生几句,“你醒了?伤口怎样?痛不痛?”

“疼。”景阳嘶了一声,“还知道疼也是好事儿,说明我还没死。”

年纪最小的那个这会儿见没人理他了,赶紧嚷嚷了起来:“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没完没了的说个没没完,只要是清醒着,就光能听见你俩的声音了。还有,都别拦着我,让我去死,这种折辱都受了多久了,我受不住了,你们谁都别拦我。”

景阳的头发已经支楞八叉从网巾里冒了出来,浸透了冷汗,垂在眼睛跟前,他就这么戏谑地看着正嚷嚷着的少年人。

于是王希明转头又要去劝了,谁知道景阳先开口了:“你要是能挣脱了抹脖子,麻烦给我们也解开,去死之前做点好事,积点阴德,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很明显,挣脱不开,那少年又哼唧了半天,怒道:“我我……我咬舌!”

“哦。”景阳神色冷淡,“那你咬罢。”

王希明的眼神幽幽地渡了过来,“晨哥儿,咬舌头可疼了,你说万一咬了没死,以后就不会说话了……”

晨哥儿看了看身边那两个一唱一和挤兑他的,腮帮子鼓了鼓,终于涕泗横流,哭了起来:“那怎么办?你们说啊,那怎么办?!”

“总之哭不是办法。”王希明瞧着崩溃大哭的晨哥儿,用只有周围三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朱晨,如今南京无战事,乱军只能在南京城当中作威作福,是以看守森严,我们没办法脱身。只要他们之间出了事端,看守定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总能有办法的。”

“你给他废话那么多作甚。”景阳太阳穴突突跳了跳,“这小孩儿听得明白吗?就他读书读得最死。你别与他说了。”

王希明一句“都是同窗一场,怎么能不管不顾。”还没说出口来,就听见景阳不耐烦地道:“到时候咱们要是真逃出去了,带他一把就完了。”

朱晨抽抽搭搭,默默安静了下来,对着太阳把脸上的泪痕晒干。

一群人又陷入了沉默。

这样激愤一阵沉默一阵的事儿,在南京国子监的学生们里常见,死气和怒气在他们当中循环往复,几乎要榨干了所有人的精力。

朱晨闭了一会儿眼睛,喃喃念道:“这都夏天了,秋日里……秋日里还要考秋闱呢……”

这一群监生当中,就他还没考过乡试,不是举人,是家里“捐”进国子监读书的学生。

与余下的人自然没这种烦恼,但是,明年就是春闱的时候了,今年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若是当真活下来了,那还能不能赶得上明年的春闱呢?

若是错过了,便又是三年,人生当中有几个三年可以过。

朱晨在心里面暗暗感叹自己倒霉,为甚么生在南京,若是在旁的地方,虽说不比南京富庶,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啊。

想着想着,朱晨的思绪就混沌了,被夕阳晒得昏昏欲睡。

快要晚上了,众人又要浑浑噩噩地睡过去了,明天还能醒过来几个,都还是未知数。

太阳落山了,巡防的士兵换过了一班,营地里面安安静静的,听不见白日的时候,学生们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有人开始打鼾了,鼾声断断续续,总让人感觉要断气。

在这断断续续的鼾声当中,忽然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动,把靠在一起歇息的监生们全都吓醒了过来。

这是甚么声音?

第三百五十六回:空炮

梦中的、迷迷糊糊的监生们全都清醒了过来,左顾右盼寻找着这巨大声响的来源。

而后,这惊天的声响又起了一次,这下所有人全都听清楚了。

“是炮。”王希明甩了甩头,“是炮声!援军过来了!是援军!”

他们在南京有战事的时候待了这样久,太清楚炮声是个怎么样的动静了,一时间一群人都疯魔了。

看管俘虏的兵士被急急召唤了过去,到处都是哐哐当当的脚步声,伴随着人嘶喊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听得不甚分明,到处都是吵哄哄的。

炮声又接连响了几声,夜里面太暗,城头上的确是点起了火把,可是却完全看不清下头的人。

红夷的射程远,这个射程之内,除非是天生鹰眼,不然谁也没办法瞧得见底下到底来了多少人,就连空中飘着的帅旗也瞧不真切。

龚老八站在城头上,举着火把,朝下头骂了句娘。这乖乖的,来的又是甚么人!

老蒋一边跑一边整着自己身上的甲,踩着靴子哐哐哐地跑了过来“想都不用想,定然是大衡朝廷又派人来援南京了。”

“我知道。”龚老八扶着城头上的草垛,嘴里叼着一根干草,使劲地嚼着,“就是看不清楚是甚么人,还是川军吗?”

老蒋眉头皱了皱“不像。上回川军才在咱们手上吃过亏,照他们那个尿性,这会儿应当龟缩在蜀中不前才对,不会这么大喇喇地就打上门来。”

“那就只有西北军了。”老蒋啐了一口,把口里的草根呸了出去,“妈的,把骑兵调来打攻城战,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不就是用的炮比我们好些吗?有甚么了不起的,老子守着南京城,还怕谁。”

因为某些外族一直在边境骚扰的缘故,大衡北方的军队总比南方的装备要精良一些,包括火炮,重量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南方用的炮在北方军、尤其是西北军的炮面前,就像是个没长个儿的半大孩子站在个彪形大汉前头。

但是这样庞大的体型,虽然给了重炮极大的威力,却让这些重型炮移动不便——哪怕是架在炮车上。

此时,南京城之下,真正能称得上是“大将军炮”的红夷重炮,也不过只有一门而已。

余璞站在战车上,看着前方的重炮又响了一次,这时候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根本没有人往里头塞炮弹。

放的竟然是空炮!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实相生,此乃兵者诡道。”余璞在黑夜里眯了眯眼睛,南京城头上火把点得太亮了,能清清楚楚地瞧见上面跑动的人,“谷成啊,好好学着点儿。”

谷成点了点头:“王爷,这一会儿放空炮,一会儿又填弹,总没个定数,是不是为了迷惑敌人,让他们找不着咱们的套路。”

余璞点了点头,而后又忽然笑了“其实是怕浪费。”

谷成斜着眼睛瞥了余璞一眼,嘴角瘪了下去。

“这一回是绝对不可能打进南京城里去的,主要是给咱们的对手,和城里的老百姓打个招呼。”余璞看了看谷成的表情,觉得更好笑了,“能炸死几个人当然好了,要是炸不死也不至于吃亏,这仗还长着呢,别在这种时候浪费弹药就是了。”

谷成挠了挠头,仿佛对他家王爷这种说话方式已经习惯了。

“行了。”余璞冲着南京城头上一仰头,“擦火油,放箭罢。让他们瞧瞧咱们的旗子。”

谷成立即充当了余璞的传令兵,扯开了嗓子大声嚷嚷道“擦火油!放箭!”

他话音落下去的一刹那,已经有一大批箭头着了火的箭飞了出去,流星一般,瞬间就将余璞这一边的天空照亮了。

而阵前打的旗子,正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一个斗大的字,正是“余”。

“是西北军!”城上的兵士喊了起来,“果然是西北军!西北的余家军来了!”

这一声喊下去,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到处的人都在喊叫这么句话。

“是西北军。”王希明的眼睛都亮了,“是平朔王的西北军!听这炮声,响起来动静都不一样!”

景阳勉勉强强坐端正了,身上的伤口还是疼痛难忍,但他却绷着脸没叫一句疼。

朱晨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丧气话“西北军有甚么用啊,西北军都是骑兵,哪有用骑兵攻城的。”

“要是想今个儿逃出去,就赶紧闭嘴。”景阳应当是咬着牙,腮帮子鼓鼓的,“西北军用的是大衡最好的火炮,怎么说也比川军那帮子废物强。”

他们毕竟还是学生,只知道西北军强盛,火器皆是大衡一流,却不知“北三南鸟”这个说法。西北骑兵战无不胜的传说,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骑兵所配三眼神铳。

但是三眼神铳的准头,在南方却下降了不少。

哪怕是南京这种地方,对于嘉峪关来说也还是太潮湿了,三眼神铳的利用率远远比不上鸟铳。

但是书生们哪里知道这些,仅仅是西北军来了这个消息,就已经能让他们十分兴奋了。

王希明往外头瞧了一眼,看管俘虏营的兵士早就上了城头,不见人影了。

他赶忙对着景阳和朱晨道“快,往里头挪挪!”他们三个是捆在一起的,要是一个人动,就非得三个人一起动不可。

朱晨莫名其妙的“这是要作甚?”

王希明自己已经先开始往里头挪了,口中说道“前几天松绑吃饭的时候,我打了一个碗。就只跟人说是我捆太久了,手麻,端不住。”

这事儿景阳和朱晨都知道,当时王希明还因为这事儿被打了一顿,脸上的肿今天还没消下去。

景阳身上新添的伤也是这么来的,他当初为了王希明痛骂了那兵士几句,就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我藏了个瓷片,就在里头,往里挪挪就能瞧见了。”王希明使劲儿往里挪着身子。

景阳立马就跟着响应了,反应慢半拍的朱晨直接就被带着跑了。

第三百五十七回:处理

李知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端着一碗药正喝着:“老师,我这要是破了相,殿试的时候有没有影响啊?”

陈晖觉得这小子被砸糊涂了,怎么在这儿说胡话呢?

还没等他回话,就听门口冒出来一声:“不怎么影响,最多点不了你探花郎。”

来者是陈暄,他这几日正和东瀛的大使吵得不可开交,东瀛的大使一天到晚推卸责任,拒不承认南犯大衡的倭寇是他们的过错。

甚至表示,你们如今东南闹得这般严重的根本就不是倭患,而是你们大衡的乱军。

陈晖天天着急上火,只要去了鸿胪寺就没一天心情好的,满嘴长得都是大泡,每天回家都是一脸的三昧真火。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适合在鸿胪寺工作,因为他实在是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平心静气”。

陈晖觉得他气得要快过去了,干脆给人告了一天假——这破事儿短期内很难争出结果,可要是把人气坏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果真,陈暄不过是一日未去,整个人瞧着都神清气爽,这会儿都会说俏皮话了。

“大哥。”陈暄向陈晖行礼过后,便坐在了椅子上,李知见了,赶紧就要站起来给他行礼:“陈少卿。”

“诶诶诶,坐着别动,你是伤号。”陈暄招呼了几下,让李知赶紧坐着,陈晖一伸手就把人按住了。

李知前些日子在国子监门口的举动,的确是陈晖授意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怒蔺秩这个沉不住气的,可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大反应。

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新派的学生,在人群打起来的时候就赶紧把李知给送走了,没敢送回他自己家,却送到了陈府。

陈府家大业大的,蔺家要动他们,一时间还没办法,更何况蔺家这会儿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几人说笑了一阵,李知便赶紧问:“老师,我那群同窗如今如何了?”

那里边有好几个新派的门生,估计打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上诏狱走一遭了。

陈晖道:“与蔺秩一起关在诏狱当中,不过如今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是高家三郎,锦衣卫下属的诏狱也是交与他,想必不会出甚么事端。如今众人都在为此事奔走,况且也是他蔺秩打人在前,想必不会有些甚么影响。”

“说不准,到时候说出去了,也是一桩能炫耀的资本。”陈暄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甚至还晃了两下,“我年轻的时候就可希望遇见这种事儿了,可惜啊,那会儿这天下还太平着呢。”

“说甚么胡话呢,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好事儿,吗?”陈晖嗔了自家弟弟一句,“还有,你年轻的时候,你才多大年纪,李知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端着一碗药正喝着:“老师,我这要是破了相,殿试的时候有没有影响啊?”

陈晖觉得这小子被砸糊涂了,怎么在这儿说胡话呢?

还没等他回话,就听门口冒出来一声:“不怎么影响,最多点不了你探花郎。”

来者是陈暄,他这几日正和东瀛的大使吵得不可开交,东瀛的大使一天到晚推卸责任,拒不承认南犯大衡的倭寇是他们的过错。

甚至表示,你们如今东南闹得这般严重的根本就不是倭患,而是你们大衡的乱军。

陈晖天天着急上火,只要去了鸿胪寺就没一天心情好的,满嘴长得都是大泡,每天回家都是一脸的三昧真火。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适合在鸿胪寺工作,因为他实在是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平心静气”。

陈晖觉得他气得要快过去了,干脆给人告了一天假——这破事儿短期内很难争出结果,可要是把人气坏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果真,陈暄不过是一日未去,整个人瞧着都神清气爽,这会儿都会说俏皮话了。

“大哥。”陈暄向陈晖行礼过后,便坐在了椅子上,李知见了,赶紧就要站起来给他行礼:“陈少卿。”

“诶诶诶,坐着别动,你是伤号。”陈暄招呼了几下,让李知赶紧坐着,陈晖一伸手就把人按住了。

李知前些日子在国子监门口的举动,的确是陈晖授意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怒蔺秩这个沉不住气的,可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大反应。

当时在场的还有几个新派的学生,在人群打起来的时候就赶紧把李知给送走了,没敢送回他自己家,却送到了陈府。

陈府家大业大的,蔺家要动他们,一时间还没办法,更何况蔺家这会儿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几人说笑了一阵,李知便赶紧问:“老师,我那群同窗如今如何了?”

那里边有好几个新派的门生,估计打起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上诏狱走一遭了。

陈晖道:“与蔺秩一起关在诏狱当中,不过如今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是高家三郎,锦衣卫下属的诏狱也是交与他,想必不会出甚么事端。如今众人都在为此事奔走,况且也是他蔺秩打人在前,想必不会有些甚么影响。”

“说不准,到时候说出去了,也是一桩能炫耀的资本。”陈暄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甚至还晃了两下,“我年轻的时候就可希望遇见这种事儿了,可惜啊,那会儿这天下还太平着呢。”

“说甚么胡话呢,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好事儿,吗?”陈晖嗔了自家弟弟一句,“还有,你年轻的时候,你才多大年纪,说话怎的跟个老头子似的”

说话怎的跟个老头子似的”

“说不准,到时候说出去了,也是一桩能炫耀的资本。”陈暄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甚至还晃了两下,“我年轻的时候就可希望遇见这种事儿了,可惜啊,那会儿这天下还太平着呢。”

“说甚么胡话呢,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好事儿,吗?”陈晖嗔了自家弟弟一句,“还有,你年轻的时候,你才多大年纪,说话怎的跟个老头子似的”

说话怎的跟个老“说不准,到时候说出去了,也是一桩能炫耀的资本。”陈暄在一旁翘着二郎腿,甚至还晃了两下,“我年轻的时候就可希望遇见这种事儿了,可惜啊,那会儿这天下还太平着呢。”

“说甚么胡话呢,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好事儿,吗?”陈晖嗔了自家弟弟一句,“还有,你年轻的时候,你才多大年纪,说话怎的跟个老头子似的”

说话怎的跟个老头子似的”

头子似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五十八回:探望

李知又被陈晖嘱咐了几句,只叫他安心养伤,这一回的伤,是他替新派受的,他的家人他们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叫他不必太过忧虑。

至于关在诏狱中的,他的同窗们,自然也不会被人忘了。

余靖宁在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外截住了高邈,高邈当时正忙着整理手腕上的护臂呢,就被余靖宁叫住了:“高三郎。”

高邈回头,冲着余靖宁笑:“宁哥儿!”

余靖宁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高邈:“前几日你抓得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

“好着呢。”高邈冲着余靖宁笑了笑,“给下头小孩儿们交代过了,这是咱们的人,都好生照料着,稻草挑的都是最软乎的。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得过得去,在诏狱里面吃香喝辣睡软床是不能了,这些个学生还是受了些苦。不过他们这种寒窗苦读的,只要不是少爷脾气,便能坚持坚持罢。我觉着考乡试会试那才可怕呢,一考好几天,床也没有,就待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光做文章,想想我都觉得吓人。反正我是受不了,在诏狱里待着,总比他们考试的时候要好受些的罢?”李知又被陈晖嘱咐了几句,只叫他安心养伤,这一回的伤,是他替新派受的,他的家人他们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叫他不必太过忧虑。

至于关在诏狱中的,他的同窗们,自然也不会被人忘了。

余靖宁在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外截住了高邈,高邈当时正忙着整理手腕上的护臂呢,就被余靖宁叫住了:“高三郎。”

高邈回头,冲着余靖宁笑:“宁哥儿!”

余靖宁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高邈:“前几日你抓得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

“好着呢。”高邈冲着余靖宁笑了笑,“给下头小孩儿们交代过了,这是咱们的人,都好生照料着,稻草挑的都是最软乎的。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得过得去,在诏狱里面吃香喝辣睡软床是不能了,这些个学生还是受了些苦。不过他们这种寒窗苦读的,只要不是少爷脾气,便能坚持坚持罢。我觉着考乡试会试那才可怕呢,一考好几天,床也没有,就待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光做文章,想想我都觉得吓人。反正我是受不了,在诏狱里待着,总比他们考试的时候要好受些的罢?”李知又被陈晖嘱咐了几句,只叫他安心养伤,这一回的伤,是他替新派受的,他的家人他们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叫他不必太过忧虑。

至于关在诏狱中的,他的同窗们,自然也不会被人忘了。

余靖宁在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外截住了高邈,高邈当时正忙着整理手腕上的护臂呢,就被余靖宁叫住了:“高三郎。”

高邈回头,冲着余靖宁笑:“宁哥儿!”

余靖宁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高邈:“前几日你抓得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

“好着呢。”高邈冲着余靖宁笑了笑,“给下头小孩儿们交代过了,这是咱们的人,都好生照料着,稻草挑的都是最软乎的。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得过得去,在诏狱里面吃香喝辣睡软床是不能了,这些个学生还是受了些苦。不过他们这种寒窗苦读的,只要不是少爷脾气,便能坚持坚持罢。我觉着考乡试会试那才可怕呢,一考好几天,床也没有,就待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光做文章,想想我都觉得吓人。反正我是受不了,在诏狱里待着,总比他们考试的时候要好受些的罢?”李知又被陈晖嘱咐了几句,只叫他安心养伤,这一回的伤,是他替新派受的,他的家人他们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叫他不必太过忧虑。

至于关在诏狱中的,他的同窗们,自然也不会被人忘了。

余靖宁在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外截住了高邈,高邈当时正忙着整理手腕上的护臂呢,就被余靖宁叫住了:“高三郎。”

高邈回头,冲着余靖宁笑:“宁哥儿!”

余靖宁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高邈:“前几日你抓得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

“好着呢。”高邈冲着余靖宁笑了笑,“给下头小孩儿们交代过了,这是咱们的人,都好生照料着,稻草挑的都是最软乎的。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得过得去,在诏狱里面吃香喝辣睡软床是不能了,这些个学生还是受了些苦。不过他们这种寒窗苦读的,只要不是少爷脾气,便能坚持坚持罢。我觉着考乡试会试那才可怕呢,一考好几天,床也没有,就待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光做文章,想想我都觉得吓人。反正我是受不了,在诏狱里待着,总比他们考试的时候要好受些的罢?”李知又被陈晖嘱咐了几句,只叫他安心养伤,这一回的伤,是他替新派受的,他的家人他们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叫他不必太过忧虑。

至于关在诏狱中的,他的同窗们,自然也不会被人忘了。

余靖宁在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外截住了高邈,高邈当时正忙着整理手腕上的护臂呢,就被余靖宁叫住了:“高三郎。”

高邈回头,冲着余靖宁笑:“宁哥儿!”

余靖宁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高邈:“前几日你抓得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

“好着呢。”高邈冲着余靖宁笑了笑,“给下头小孩儿们交代过了,这是咱们的人,都好生照料着,稻草挑的都是最软乎的。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得过得去,在诏狱里面吃香喝辣睡软床是不能了,这些个学生还是受了些苦。不过他们这种寒窗苦读的,只要不是少爷脾气,便能坚持坚持罢。我觉着考乡试会试那才可怕呢,一考好几天,床也没有,就待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光做文章,想想我都觉得吓人。反正我是受不了,在诏狱里待着,总比他们考试的时候要好受些的罢?”李知又被陈晖嘱咐了几句,只叫他安心养伤,这一回的伤,是他替新派受的,他的家人他们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叫他不必太过忧虑。

至于关在诏狱中的,他的同窗们,自然也不会被人忘了。

余靖宁在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外截住了高邈,高邈当时正忙着整理手腕上的护臂呢,就被余靖宁叫住了:“高三郎。”

高邈回头,冲着余靖宁笑:“宁哥儿!”

余靖宁快走了几步,跟上了高邈:“前几日你抓得那几个学生,怎么样了?”

“好着呢。”高邈冲着余靖宁笑了笑,“给下头小孩儿们交代过了,这是咱们的人,都好生照料着,稻草挑的都是最软乎的。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得过得去,在诏狱里面吃香喝辣睡软床是不能了,这些个学生还是受了些苦。不过他们这种寒窗苦读的,只要不是少爷脾气,便能坚持坚持罢。我觉着考乡试会试那才可怕呢,一考好几天,床也没有,就待在那么个小隔间里头,光做文章,想想我都觉得吓人。反正我是受不了,在诏狱里待着,总比他们考试的时候要好受些的罢?”

第三百五十九回:唱和

蔺天瑞在天色已经黑下去以后进了一趟宫,这胖子被裘安仁扶着,脸上都快要冒黑气了。

高邈秉着他一贯的作风,抓了人也不通知人家的家里人,于是蔺天瑞发现当日自家儿子没回驿馆的时候,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以为自家儿子跑去眠花宿柳了。

气闷归气闷,但他对京城不甚了解,总不好大半夜地去逮儿子,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屋中生闷气。

待到第二日早上人还没回来的时候,蔺天瑞才觉出不对来。

王爷扯了帕子把自己头上的汗给擦干净,派了个常随出去打听。

这一打听可不得了,这才知道,蔺秩昨天当街与国子监监生打架,已经被锦衣卫一锅全都端进诏狱里去了。

蔺天瑞当场气成了个红彤彤的猪头,换了衫子出门去找锦衣卫了。

很不凑巧,遇上的是前些日子才与蔺秩来往了一个回合的高邈。

高邈方才还是一张笑脸,见了蔺天瑞立马就冷了下来:“不知王爷来寻卑职,有何贵干?”

蔺天瑞整个人都像是陷在椅子里头,道:“听闻昨日小儿在街上与人有口角,被高镇抚捉来关进了诏狱,今日我这当爹的,便是来领他这不争气的儿子来了。”

“卑职在这里和王爷说声抱歉了。”高邈喝了一口侍从端上来的茶,臭着一张脸和这蔺天瑞道,“国子监门前打架闹事,损的是圣人威仪,这是在京中圣人门前,非是市井巷陌,恕下官不能给王爷行这个方便,将世子爷提前放出来——王爷也知道,这诏狱的案子,起码得皇爷亲自过眼才成的。”

蔺天瑞脸上的呃笑容僵了僵,对着高邈道:“高镇抚,皇爷如今忙着,何时才能审到这个案子。犬子虽不成器了些,到底是我蔺家上了玉牒的世子,怎可这般不明不白地在诏狱里关着呢?”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高邈扁了一下嘴,“这是当初太后娘娘教导的,上一回,诏狱里头还关过平朔王家中的世子爷呢。”

正说着,那位平朔王家的世子爷正巧便来了。

高邈还有旁的事儿,将余靖宁引给那群学生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可巧这位镇离王就找上来了,她又不能不见,是以只能在这儿耗着。

余靖宁才和学生们慷慨陈词完,正要上来跟高邈道谢呢,没想到一过来就见着了蔺天瑞在此处。

余靖宁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为甚么来的,再看高邈的神色,心中便更确定了几分,他从从容容上前去,给蔺天瑞一拱手:“二伯父。”

当初隆武帝与这四位异姓兄弟结义的时候,余璞是年岁最小的那一个,而这位蔺天瑞,恰好行二,如今余靖宁便该唤他一声二伯父。

蔺天瑞见余靖宁来了,脸上勉强摆出些高兴的神色,道:“宁哥儿啊。诶?你这是来诏狱作甚的?”

余靖宁随口扯了个谎就圆过去了:“原先侄儿在锦衣卫当中任过职,如今过来走动走动关系。武职有武职的圈子,二伯父说是不是。”

蔺天瑞:“宁哥儿大了,都知晓混官场了。”

“可不是。”余靖宁敛了笑容,只皮笑容不笑地勾着嘴角,“侄儿没个差遣,空领着这么高的官衔,可不就只能与人打打交道。侄儿没甚么出息,做不成事的。”

蔺天瑞总觉得余靖宁这话里带话的不知道是在说些甚么,于是只好嗯嗯啊啊地胡乱应了一通。

他扭头看了一眼高邈,见这家伙还是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并且绷着一张欠打的脸的时候,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哼了哼:“宁哥儿莫要妄自菲薄,我家那小子,孩子都有好几个了,不还是要我这个当爹的到处擦屁股。”

余靖宁不语。

“你那兄弟,忒不争气。”蔺天瑞掏出帕子拭了拭自己额上的汗,“好容易来一回京城,不知道碰上甚么不长眼的人了,偏要与人口角,竟还要下狱。他这辈子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他抬眼一瞥,余靖宁依旧不为所动,便道:“宁哥儿,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将他拿回家去,好生教训一番。”

余靖宁跟着打哈哈:“蔺二哥哥的确是年轻气盛了些。”

“宁哥儿。”蔺天瑞觉得余靖宁被他说动了,于是再接再厉,“你好好与这位高镇抚说一说,这孩子不该拿回家去管教吗?”

“啧。”余靖宁面露难色,“二伯父,侄儿我是有心无力啊。侄儿身上虽有虚衔,却无差遣,没人听侄儿的啊。况且,这锦衣卫向来是直属于皇上的,诏狱也是。皇上不发话,侄儿开口了也没办法,二伯父说是不是?”

余靖宁这已经是耐着性子难得地给人好脸了,不然他应当是像高邈现在一样的臭脸才对。

但这种时候,就是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高邈已经提前把唱红脸的角色给领走了,那余靖宁就只能唱白脸了。

余靖宁摆出一副十分为难的面孔来,与人道:“蔺家二哥的事儿,我方才也听说了,与他有了口角的书生还没放出来呢,又怎好给蔺二哥哥脱罪。咱们大衡的规矩,二伯父又不是不知道,文人向来是比咱们这种舞刀弄枪的高贵些的。”

“是啊王爷。”高邈抱着胳膊,“下官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实在没办法给王爷这个通融,还请王爷不要为难下官了。”

蔺家这回进京,本就不是甚么光彩事儿,结果蔺秩还给人弄出了更不光彩的事。

这是京城,又不是蜀中,蔺家现在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之上,他蔺天瑞又不可能劫狱将蔺秩从诏狱中救出来,这只能给他惹上更大的事端。

蔺天瑞回过脸一想,这两个一唱一和的显然是在耍自己呢,于是脸子一甩就从北镇抚司走了。

他在驿馆翻来覆去躺了大半天,终于挨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蔺天瑞从榻上翻身起来,让身边的人给递了个名帖,偷偷进宫去了。

第三百六十回:夜宫

蔺天瑞好大一团,整个人都陷在圈椅当中,不停地用帕子拭着汗。

蔺太后很显然心情十分不好的样子,在寝殿当中来来回回地走,裘安仁上前去,给她把薄纱的合领衫子拢了拢“娘娘别着急上火了,当心身子。”

蔺太后把衫子自己一拢,皱眉道“哥哥,你就没与秩哥儿说过吗?如今这种时候,怎好打架闹事,这不是往别人手里塞把柄吗?”

“这……”蔺天瑞显然也是气得够呛,“我又怎没与他说过,谁这道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儿,怎就这样的易怒。我现在想想,只怕是掉进人家的圈套里去了。”

蔺太后道“我自然知道这是个圈套,若是他当时不出去,或是旁人在那儿的时候,他别上去凑热闹。知道自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还非要上街去转,上街就罢了,还得上去和人打架,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他若是不去,别人再怎么引着他生气,又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娘娘!”蔺天瑞把手里擦过汗的帕子捏成一团,道,“这些我都知道,可如今再说,又有甚么用呢?咱们现在得想法子把秩哥儿从诏狱里捞出来才是,他若是在狱里,别说是他自己受罪,咱们今后该怎么办?”

蔺太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蔺家这一辈儿没几个出挑的,不是蔺和那样唯唯诺诺自私自利的,就是蔺秩这般头脑发热起来就“我是老天他大爷”的,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蜀中窝着的时候就罢了,他们是那儿的土皇帝,可是偏偏蔺和出去打了一回仗,蔺秩又在京城丢了一回人。

裘安仁看着这两个人在这儿着急上火,轻声开口道“娘娘,王爷,那高镇抚不是说,诏狱是直属于皇爷的吗?那娘娘把皇爷叫过来,皇爷到底得体恤下自家二表哥不是?此事可大可小,王爷去找高镇抚说,那这事儿便是国事,把皇爷唤过来,咱们在私下里自己解决了,那便是家室。谁还能有那个胆子去管皇家的家事呢?”

寝殿之外,一个十来岁的小内侍在夜色中轻手轻脚地下了台阶,往文渊阁的方向去了。

仔细一看,正是余知葳安排在太后寝宫当中的碧空。

碧空不敢往坤宁宫去找余知葳,那样太明显了,他只能先往文渊阁去,期望能在那儿遇上冷长秋。

碧空个子不高,跑起来两条腿飞快地倒腾着,他实在着急,只奈何自己又瘦又小,两条腿轮转飞快也没见迈出去多大的步子。

好半天,人才终于跑到了文渊阁门口。

他在门口呆愣了一会儿,看着文渊阁中的灯火。

今日当值的是哪几位大人?

若是新派的那还好,若是恰好撞上阉党的了,那他这消息不就白传递了?

他看着文渊阁中端茶倒水的内侍的影子,只盼着有个人能出来,让他见一见冷长秋。

小男孩站在地上跳脚,人都快急哭了。

终于,从文渊阁里面出来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小内侍,提着一个桶,要给文渊阁中的大人们换洗笔水。

蔺天瑞好大一团,整个人都陷在圈椅当中,不停地用帕子拭着汗。

蔺太后很显然心情十分不好的样子,在寝殿当中来来回回地走,裘安仁上前去,给她把薄纱的合领衫子拢了拢“娘娘别着急上火了,当心身子。”

蔺太后把衫子自己一拢,皱眉道“哥哥,你就没与秩哥儿说过吗?如今这种时候,怎好打架闹事,这不是往别人手里塞把柄吗?”

“这……”蔺天瑞显然也是气得够呛,“我又怎没与他说过,谁这道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儿,怎就这样的易怒。我现在想想,只怕是掉进人家的圈套里去了。”

蔺太后道“我自然知道这是个圈套,若是他当时不出去,或是旁人在那儿的时候,他别上去凑热闹。知道自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还非要上街去转,上街就罢了,还得上去和人打架,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他若是不去,别人再怎么引着他生气,又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娘娘!”蔺天瑞把手里擦过汗的帕子捏成一团,道,“这些我都知道,可如今再说,又有甚么用呢?咱们现在得想法子把秩哥儿从诏狱里捞出来才是,他若是在狱里,别说是他自己受罪,咱们今后该怎么办?”

蔺太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蔺家这一辈儿没几个出挑的,不是蔺和那样唯唯诺诺自私自利的,就是蔺秩这般头脑发热起来就“我是老天他大爷”的,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蜀中窝着的时候就罢了,他们是那儿的土皇帝,可是偏偏蔺和出去打了一回仗,蔺秩又在京城丢了一回人。

裘安仁看着这两个人在这儿着急上火,轻声开口道“娘娘,王爷,那高镇抚不是说,诏狱是直属于皇爷的吗?那娘娘把皇爷叫过来,皇爷到底得体恤下自家二表哥不是?此事可大可小,王爷去找高镇抚说,那这事儿便是国事,把皇爷唤过来,咱们在私下里自己解决了,那便是家室。谁还能有那个胆子去管皇家的家事呢?”

寝殿之外,一个十来岁的小内侍在夜色中轻手轻脚地下了台阶,往文渊阁的方向去了。

仔细一看,正是余知葳安排在太后寝宫当中的碧空。

碧空不敢往坤宁宫去找余知葳,那样太明显了,他只能先往文渊阁去,期望能在那儿遇上冷长秋。

碧空个子不高,跑起来两条腿飞快地倒腾着,他实在着急,只奈何自己又瘦又小,两条腿轮转飞快也没见迈出去多大的步子。

好半天,人才终于跑到了文渊阁门口。

他在门口呆愣了一会儿,看着文渊阁中的灯火。

今日当值的是哪几位大人?

若是新派的那还好,若是恰好撞上阉党的了,那他这消息不就白传递了?

他看着文渊阁中端茶倒水的内侍的影子,只盼着有个人能出来,让他见一见冷长秋。

小男孩站在地上跳脚,人都快急哭了。

终于,从文渊阁里面出来一个与他年岁差不多大的小内侍,提着一个桶,要给文渊阁中的大人们换洗笔水。



第三百六十一回:赶来

夜半敲门必是大事,文渊阁中诸位阁臣想必也习惯了,只不过这回万卷多了个心眼,将高邈和余靖宁也唤过来了。

他们二人上午才见过蔺天瑞,这会儿被万卷唤了出来,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高邈在快到皇城门口的时候遇上了余靖宁,他一扯缰绳,冲着余靖宁一扬下巴打了个招呼。

到了该下马步行的时候了,余靖宁应了高邈一声,翻身便下了马,而后高邈就追了过来:“宁哥儿,镇离王这是又上他妹妹那儿打亲情牌去了?没回都这么来,蔺太后也太好说话了罢。”

“这是人家儿子,还是嫡子,上了玉牒的世子爷。”余靖宁拍了拍自己袍摆上的褶皱,“你总不能让他跟裘安仁对待自己的爪牙似的,指望他丢车保帅罢?”

高邈自己砸吧了两下嘴,觉得这皇家的裙带关系闹得也忒没意思,正要和余靖宁抱怨呢,忽然止住了嘴。

余靖宁自家还跟皇家有点“裙带关系”呢。

高邈适时管住了自己的嘴,他可不打算这时候和余靖宁吵起来,如今还有正事儿呢。

两个人冒着夜色进了宫。

与此同时,裘安仁派去的小内侍,已经在坤宁宫当中了。

那小内侍刚开始是去乾清宫找的贺霄,找了一圈没找找人,耽搁了些时候,这才慢了一步的。

小叶忙不迭把小内侍说的话传递给贺霄了。

余知葳披衣坐起,从小叶含混不清的话中听出来些甚么,想着恐怕就是蔺天瑞要求情来了,于是也将衫子系上了,与贺霄道:“这样晚叫皇爷去,只怕是有甚么事儿,我也跟着去一趟罢。”

贺霄皱着眉头磨磨蹭蹭:“你去作甚,左不过是舅舅想见我,说些家常。”

“哦。”余知葳挑了一下眉毛,“那我不去也行。”

这话说完,余知葳便又坐回了床上,看样子是要解衫子继续睡。

贺霄站在床前,手里毫无规律转着两个文玩核桃,这是刚刚小叶过来叫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攥在手里的玩意儿。

论消息的传播速度,市井中的消息传到贺霄这里,向来是最慢的,是以这会子余知葳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却不知道蔺天瑞和蔺太后是为何要唤他去慈宁宫。

只不过是对蔺天瑞这种深夜进宫的行为十分敏感罢了。

他犹豫了半晌,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对付不了这一家姓蔺的,于是开口道:“不过是说两句,你怎么又坐回去了?难不成要皇爷五更爬半夜的,你却要睡着?”

余知葳心里头嘟囔,自己五更爬半夜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还不是都跟周公他老人家下棋呢。

余知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便爬起来了,喊惊蛰:“把我那胭脂拿来。”

惊蛰端着胭脂盒子噔噔噔跑过来,给余知葳口上点了点儿,这时候来不及华服大妆地去见人了,点些口脂意思意思就行了。

帝后二人被小叶引着去了慈宁宫。

余知葳甫一进慈宁宫,就觉得屋子里几个人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心里思量了一下,大约是觉得自己忽然出现在这儿有些意料之外罢。

余知葳从从容容冲着几人行了个礼,等着内侍给她搬个小杌子来坐。

蔺天瑞瞥了余知葳好几眼,见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皇爷。”

“舅舅。”贺霄应了一声,看了看蔺天瑞奇怪的脸色“如今这里都是家人,舅舅不必这么拘礼的,有甚么事儿,但说无妨。”

“皇爷的二表哥,这孩子……不大争气啊。”蔺天瑞像是十分窘迫,抖了抖自己的袖子,“他前几日上街去逛,与人起了口角。皇爷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他自幼脾性就不好,不知是被谁激了几句,竟然当街打起来了。”

贺霄此刻眼睛显得更圆了:“人伤着没有。”

余知葳抿了一口茶水,心说果然是这事儿。

“不知道啊。”蔺天瑞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他被锦衣卫捉去了,如今人正在诏狱关着呢。他总小到大,连油皮都没怎么破过,怎么受得了这样的苦处?我去找了锦衣卫管诏狱的那孩子,他总与我打官腔,说是诏狱是皇爷管的,非要皇爷发了话,才能给放人。皇爷看……”

蔺太后也在一旁跟着帮腔:“霄哥儿,那是你二表哥。他又没犯甚么大罪过,谁家的公子哥儿没与人在街上起过口角,怎么至于投到诏狱当中去?”

她手里捏着一柄玉如意,半靠在榻上,竟觉得当初风华绝代的蔺太后有些显了老态:“哀家如今不理政事了,不好管锦衣卫那群人。可秩哥儿终究是咱们家里人,皇爷说放,还是不放,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嘛。”

贺霄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小叶就急匆匆从外头进来了:“皇爷!”

屋里的几人齐齐回头:“怎么了?”

“文渊阁的几位大人全都来了,着急着找皇爷呢。”小叶皱了皱眉头,“皇爷这会子是见还是不见?”

……

“皇爷若是不见我们,那我们就一直在宫门口跪着便是。”陈晖一聊袍摆,跪在了地上,后头几个人见了,也跟着他一齐跪下了。

宫门口,几个文官穿戴整齐,补子乌纱无一不全。

这群人大有跪到天明的架势,这若是跪倒天明,来上朝的所有人,就都能瞧见了。

慈宁宫中的贺霄皱了皱眉头:“有说是甚么事儿吗?”

小叶抽了抽嘴角,艰难地道:“说是,要给前日国子监门口被打的书生,伸冤。”

余知葳心中一喜,她方才还想着找个人出去传个话呢,没想到他们动作竟然这样快,还没等她出手呢,人就已经全都来了。

倒是省了她许多功夫。

贺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从手指缝里露出一点视线来,看着自家舅舅和母后,见两个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再转过头去看了余知葳一眼,见她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心里登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

“将几位阁老,都带到文渊阁里去罢。”贺霄道,“跪在门外,像甚么样子。

第三百六十二回:对食

余知葳在文渊阁当中见过太多次吵架了,都是一个样子的,不过就是两方据理力争,期间甚么样的话都能见着,这一回也不例外。

文渊阁中诸位阁老并着高邈和余靖宁,将前几日在人前说过的那套说辞有拿出来说了一遍,表示“若是要把蔺秩放出来,那学生们也必须放出来;既然要说蔺秩无罪,那学生必然也无罪。”

总之坚持,要是想给学生定罪,但是蔺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一架一直从晚上吵到了白天,从文渊阁吵到了太和殿,直到早朝结束了还没个结果。

蔺秩和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还蹲在诏狱里面吃牢饭呢。

蔺天瑞自己打探了半天情况,想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等到他打探到李知的时候,他那篇檄文都已经满天飞了,到处都有人传抄。

市井上有个印刷书卷的地方,都打算给这檄文刻板子印出来了。

蔺天瑞气了个半死,到处找李知,可是李知竟然不知去向,连李家一家老小,也全都“回老家探亲”了。

蔺家人除了蔺太后本人,在京城中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被京中混久了的这群人个狠狠摆了一道。

而贺霄那一头,又耐不住臣子和太后在他耳边轮番叨叨,不管是怎么做都好似如不了大家的意,基本已经快分裂了。

余知葳没怎么参与这次舌战,终于落得清闲了一回,狠狠地奖赏了一下冷长秋和碧空。

当然,碧空那一份儿是偷偷给的。

惊蛰整了整自己领前的扣子,拎着余知葳给她的食盒哒哒哒地往文渊阁走。

余知葳不在的时候,她不敢自己进去,只好站在外头巴巴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里头才走出来一个清隽的年轻人,穿着斗牛纹的曳撒,顶上带着三山冠,面白无须,一瞧就是司礼监当中的人。

惊蛰踮着脚尖儿,冲着人喊:“小冷公公。”

冷长秋听见这个声音,头上的三山冠一抖,差点儿掉下来。他赶紧拿手扶正了,轻声道:“惊蛰姑娘。”

惊蛰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冲着冷长秋咧嘴笑了笑:“娘娘让我给你送饭来呢,坤宁宫的小厨房。”奴婢随主子,余知葳就喜欢这么笑,一笑起来眼睛跟两弯小月亮似的,十分讨喜。

冷长秋见了她这个表情,脸绷得更厉害了:“那……那请惊蛰姑娘替我谢谢娘娘了。”

惊蛰把食盒要往冷长秋手上递:“你就不谢谢我吗?”

食盒递过去的时候,冷长秋不知是神情恍惚还是怎样,在惊蛰的手上不小心碰了一下,“腾”地一下就把手缩回去了,还险些将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

“当心,怎么不拿稳些?”惊蛰扶了一把。

“对……对不起。”冷长秋语无伦次,“啊,不对,谢谢惊蛰姑娘。”

不用谢,惊蛰垂着手,叠着放在身前,只看得见袖子,瞧不见琵琶里头的手爪子是个甚么模样。

惊蛰捏住了袖子里的布,忽然想起来这是夏天,衫子就是薄薄一层纱,要是这样捏,定然能让人看出端倪来的。

于是她很快放开了袖子,眯着眼睛给冷长秋说:“娘娘说了,冷小公公这回算是立了大功了。你总在文渊阁待着,不常回坤宁宫里去,总吃冷饭,便要我给你带些坤宁宫小厨房的吃食过来。”

“谢过娘娘了……”冷长秋又忙不迭地道谢。

而后,惊蛰像是词儿用完了,嗯嗯啊啊了半天都没再说出个整句子来,冷长秋更是不知道说甚么好。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半天,直到文渊阁中有人唤了,冷长秋才尴尬地与惊蛰道了别。

惊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一路飞跑回了坤宁宫。

余知葳正歪在榻上看奏章,余光瞥见是惊蛰进来了,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小蹄子,上哪儿疯玩儿去了,人大寒找你半天。”

“啊?”惊蛰脸上忽然红了一下,转瞬即逝,“她找我作甚?”

“没甚么大事儿,小姑娘吃完饭闲了,找你斗草玩儿。”余知葳把自己成了起来,取了朱笔在奏章上勾勾画画,“你说说,我又忙着呢,她在我跟前转悠来转悠去地找你,这不耽误我的事儿嘛。”

惊蛰一缩脖子:“娘娘是不是也想玩。”

余知葳“啪”地将笔搁下了:“看我把你惯得,胆子越发大了。这话心里知道不就完了么,非得说出来。”

惊蛰笑嘻嘻地上去,给人赔笑脸。

余知葳又不是真生气,被惊蛰哄了两下就好了,翻白眼儿道:“玩儿甚么斗草啊,你家娘娘我,就只能看奏章玩儿。”

她又下笔勾了两下,抬头又问,“你最近是不是圆润了些?赏了你的吃食都比平时拿的多。”

惊蛰支支吾吾了半天。

“少吃点儿,现在我能惯着你,你吃两人份儿的娘娘我都疼你。可别让我疼得今后嫁不出去了。”余知葳没追究,接着往下打趣。

谁知道惊蛰今天没有反驳余知葳,却道:“娘娘,您说,若是成亲之后,没有孩子,是不是挺遗憾的?”

余知葳抬头瞧了一眼惊蛰,没明白她忽然问这个是何意,思量了一下,答道:“你自己觉得不遗憾就成。就是怕你娘和你今后的婆母不大乐意,要给你苦头吃。”

“那要是……”惊蛰咬了一下嘴唇,“那要是没有婆母呢?”

“没有婆母。”余知葳拿手撑下巴,差点儿把笔杆子戳在自己脸上,“那估计也就你娘要絮絮叨叨一下,你自个儿不听不就完了。”

“等等,不是。”余知葳把笔搁下了,“惊蛰,你是最近身上有哪儿不舒服吗?怎么问这种话。”

余知葳害怕是惊蛰自己被甚么“庸医”给骗了,说她不能生。可转念一想,她天天在宫里待着,上哪儿见庸医去。

惊蛰摆了摆手:“啊,不是,没有,奴婢就问问。”

“哦。”余知葳将笔拿起来,接着勾勾画画,“那就是想嫁人了?”

“嗯……”惊蛰抱着胳膊,忽然很认真地道,“还是不嫁人了罢,我去考女官,留在宫中一直侍候娘娘。”

第三百六十三:景阳

南京夏日的晚上闷热无比,半夜还听得见蝉鸣。

秦淮河两岸的灯影前段日子都灭得早,如今却又彻夜点着灯火,两岸的花楼里全住着嘴里叽里呱啦的福建兵。

灯影打在河面上,破碎不堪。

然后就从那破碎的灯影里面,哗啦钻出几个人影来,是三个年轻的男子。

王希明一手架着景阳,朱晨跟在两个人后面磕磕绊绊地跑,嘴里小声嘟囔着,“怎么受着伤呢还跑得这样快。”

王希明压根没理后面跟着的这家伙,转头问景阳道:“这下可好,逃命的时候顺带洗干净了,你舒坦些了没。”

景阳十分虚弱地冲着王希明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晨拧着自己袍摆上的水,抱怨道:“你俩又在这嘟嘟囔囔甚么呢,我说你俩穿着湿靴子不难受吗?把鞋脱了晾一晾罢。”

王希明回头看了朱晨一眼,笑道:“行罢。”

三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脱了鞋,半靠半躺在一起。

“余下那些同窗呢?”景阳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靠在王希明的后背上,“都去哪儿了。”

王希明摇了摇头,对着他道:“不知道。不过能逃出去就是好的,逃出来就能活,泥巴往脸上一抹,谁能认出来他是当初的‘南京义勇’。”

景阳把手伸开,照在月光下面看了看,一双手被河水泡的发白,也看不见上面的伤口了。

这双手拿过笔,也拿过刀兵.景阳像是在做梦一样:“这几天,听不见炮声了……”

这话把王希明说得心里发紧,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想让景阳靠得舒服些:“西北军多骑兵,当初穆指挥使还在的时候,我听他讲了,骑兵不好攻城的,所以当初调了川军过来。兵书上讲‘十则围之’,整个大衡有没有这么多兵还是回事儿,所以围城是肯定不能了。咱们南京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要是真这么攻进来,难啊。”

他想着想着,便开始叙述往事:“当初咱们两万南京军,不也撑下来了?要不是后来蔺和那孙子引狼入室,南京城又怎么会破……”

“诶?景阳。”王希明晃了晃,觉得景阳好像是又睡着了。

景阳没反应,王希明吓了一跳,赶紧把景阳翻过来,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探了探人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好在还有。

或许是方才的动作太大了,景阳被晃醒了过来,迷迷糊糊问:“你方才说甚么?我没听清。”

“不是甚么大事儿。”王希明伸手一盖,把景阳的眼睛覆上了,“就是想着,要是咱们能联系上西北军就好了,若是能里应外合将人给放进来,南京城就好夺回来了。”

“别遮着,让我再看看月亮。”景阳有气无力拍了拍王希明的手,“里应外合,的确好,但得有人能联系得上西北军才成。但是看现在这个情况,出去也难……”

他一口气说了太长一串话,有些体力不支,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要是实在……实在联系不上。”

“说慢点……说慢点。”王希明攥住了他的手,拍着他的手背,像哄孩子一般,“咱们不着急。”

朱晨抱着膝盖蜷在一旁,瞥了这两个一眼,眼神十分复杂,说不清是嫌恶还是怜悯。

“你会开千斤闸吗?咱们当初做义勇的时候,有兵士教过。”景阳的的眼睛眨也不眨,直愣愣盯着天上的月亮,“开了千斤闸……”

“我明白,我明白。”王希明给景阳顺了顺气,自己长呼长吸了两口气,才把眼泪憋回去,“你好好歇着,别说话了,费力气。”

“那个……”朱晨忽然抬了抬头,“我,我……我可不要守夜啊,我累死了。”

“我守。”王希明头也不回,语调极尽温柔,不知道是对着谁,“我守夜。”

朱晨扭了扭脖子,抱着自己的肩膀,道:“哦。”

他缩着脖子靠着墙壁,像是入睡了。

王希明把景阳往上搂了搂,让他靠进自己的怀中。大夏天的,他竟然觉得景阳身上冰凉冰凉的,手的温度竟然像是在冬天。

他把景阳的手握住了,捏在自己手里,觉得怎么暖都暖不热。

王希明不敢哭,他怕哭出来不吉利,就只好哄孩子似的拍着景阳,哄着他睡觉:“睡觉罢,睡罢。明儿早上醒了,咱们去找余下的同窗去,咱们找西北军去,咱们……咱们把南京城夺回来。”

景阳像是十分听话的样子,安安静静在王希明怀里睡着,一丝儿声响都没发出来了。

王希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景阳为甚么要看月亮呢?

今天是个满月,清辉洒在景阳的脸上,照着他这张年轻的脸,甚至看得见细细绒毛。

景阳比他年纪大些,已经及冠了,可他还是不到及冠年纪的少年人。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都是景阳照顾着自己,这一回,却换了他来照顾景阳了。

他就这样搂着景阳,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盯着景阳看。

景阳啊,明年咱们就要考春闱了,说好了等到一起登了科,骑了高头大马,在南京城好生游玩一番呢。

咱们都是自幼在南京城长大的,还没去过北京呢,也没见过皇爷,不是说好了要一同去吗?

“景阳,景阳?”后半夜的时候,景阳睡得不大安稳,嗓子里面呼噜呼噜地响,两个鼻翼使劲的扇呼,很用力。

见景阳这样用力,王希明就就替他累,可是他叫景阳的时候,他却没有反应。

王希明觉得自己该困倦的,他们拖着景阳这个伤号走了那样远的路,实在是太累了,但他现在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夜很黑,大概是快天亮了,景阳忽然攥住了王希明的衣襟:“希明。”

王希明按住了他襟口那只手,直听见景阳道:“希明,你别往帽上头簪花,不好看……”

第二日早上,朱晨醒来的时候,见着王希明的时候,他还是昨夜那个姿势,搂着景阳。

朱晨上前去唤人,却觉得王希明声音都变了。

“景阳没了……”

“甚么?”

“景阳没了。”

第三百六十四回:联系

王希明回头看了朱晨一眼,笑道“行罢。”

三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脱了鞋,半靠半躺在一起。

“余下那些同窗呢?”景阳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靠在王希明的后背上,“都去哪儿了。”

王希明摇了摇头,对着他道“不知道。不过能逃出去就是好的,逃出来就能活,泥巴往脸上一抹,谁能认出来他是当初的‘南京义勇’。”

景阳把手伸开,照在月光下面看了看,一双手被河水泡的发白,也看不见上面的伤口了。

这双手拿过笔,也拿过刀兵景阳像是在做

总之坚持,要是想给学生定罪,但是蔺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一架一直从晚上吵到了白天,从文渊阁吵到了太和殿,直到早朝结束了还没个结果。

蔺秩和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还蹲在诏狱里面吃牢饭呢。

蔺天瑞自己打探了半天情况,想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等到他打探到李知的时候,他那篇檄文都已经满天飞了,到处都有人传抄。

市井上有个印刷书卷的地方,都打算给这檄文刻板子印出来了。

蔺天瑞气了个半死,到处找李知,可是李知竟然不知去向,连李家一家老小,也全都“回老家探亲”了。

蔺家人除了蔺太后本人,在京城中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被京中混久了的这群人个狠狠摆了一道。

而贺霄那一头,又耐不住臣子和太后在他耳边轮番叨叨,不管是怎么做都好似如不了大家的意,基本已经快分裂了。

余知葳没怎么参与这次舌战,终于落得清闲了一回,狠狠地奖赏了一下冷长秋和碧空。

当然,碧空那一份儿是偷偷给的。

惊蛰整了整自己领前的扣子,拎着余知葳给她的食盒哒哒哒地往文渊阁走。

余知葳不在的时候,她不敢自己进去,只好站在外头巴巴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里头才走出来一个清隽的年总之坚持,要是想给学生定罪,但是蔺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一架一直从晚上吵到了白天,从文渊阁吵到了太和殿,直到早朝结束了还没个结果。

蔺秩和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还蹲在诏狱里面吃牢饭呢。

蔺天瑞自己打探了半天情况,想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等到他打探到李知的时候,他那篇檄文都已经满天飞了,到处都有人传抄。

市井上有个印刷书卷的地方,都打算给这檄文刻板子印出来了。

蔺天瑞气了个半死,到处找李知,可是李知竟然不知去向,连李家一家老小,也全都“回老家探亲”了。

蔺家人除了蔺太后本人,在京城中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被京中混久了的这群人个狠狠摆了一道。

而贺霄那一头,又耐不住臣子和太后在他耳边轮番叨叨,不管是怎么做都好似如不了大家的意,基本已经快分裂了。

余知葳没怎么参与这次舌战,终于落得清闲了一回,狠狠地奖赏了一下冷长秋和碧空。

当然,碧空那一份儿是偷偷给的。

惊蛰整了整自己领前的扣子,拎着余知葳给她的食盒哒哒哒地往文渊阁走。

余知葳不在的时候,她不敢自己进去,只好站在外头巴巴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里头才走出来一个清隽的年

王希明回头看了朱晨一眼,笑道“行罢。”

三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脱了鞋,半靠半躺在一起。

“余下那些同窗呢?”景阳像是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靠在王希明的后背上,“都去哪儿了。”

王希明摇了摇头,对着他道“不知道。不过能逃出去就是好的,逃出来就能活,泥巴往脸上一抹,谁能认出来他是当初的‘南京义勇’。”

景阳把手伸开,照在月光下面看了看,一双手被河水泡的发白,也看不见上面的伤口了。

这双手拿过笔,也拿过刀兵景阳像是在做

总之坚持,要是想给学生定罪,但是蔺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一架一直从晚上吵到了白天,从文渊阁吵到了太和殿,直到早朝结束了还没个结果。

蔺秩和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还蹲在诏狱里面吃牢饭呢。

蔺天瑞自己打探了半天情况,想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等到他打探到李知的时候,他那篇檄文都已经满天飞了,到处都有人传抄。

市井上有个印刷书卷的地方,都打算给这檄文刻板子印出来了。

蔺天瑞气了个半死,到处找李知,可是李知竟然不知去向,连李家一家老小,也全都“回老家探亲”了。

蔺家人除了蔺太后本人,在京城中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被京中混久了的这群人个狠狠摆了一道。

而贺霄那一头,又耐不住臣子和太后在他耳边轮番叨叨,不管是怎么做都好似如不了大家的意,基本已经快分裂了。

余知葳没怎么参与这次舌战,终于落得清闲了一回,狠狠地奖赏了一下冷长秋和碧空。

当然,碧空那一份儿是偷偷给的。

惊蛰整了整自己领前的扣子,拎着余知葳给她的食盒哒哒哒地往文渊阁走。

余知葳不在的时候,她不敢自己进去,只好站在外头巴巴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里头才走出来一个清隽的年总之坚持,要是想给学生定罪,但是蔺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一架一直从晚上吵到了白天,从文渊阁吵到了太和殿,直到早朝结束了还没个结果。

蔺秩和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还蹲在诏狱里面吃牢饭呢。

蔺天瑞自己打探了半天情况,想知道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等到他打探到李知的时候,他那篇檄文都已经满天飞了,到处都有人传抄。

市井上有个印刷书卷的地方,都打算给这檄文刻板子印出来了。

蔺天瑞气了个半死,到处找李知,可是李知竟然不知去向,连李家一家老小,也全都“回老家探亲”了。

蔺家人除了蔺太后本人,在京城中可谓是人生地不熟,被京中混久了的这群人个狠狠摆了一道。

而贺霄那一头,又耐不住臣子和太后在他耳边轮番叨叨,不管是怎么做都好似如不了大家的意,基本已经快分裂了。

余知葳没怎么参与这次舌战,终于落得清闲了一回,狠狠地奖赏了一下冷长秋和碧空。

当然,碧空那一份儿是偷偷给的。

惊蛰整了整自己领前的扣子,拎着余知葳给她的食盒哒哒哒地往文渊阁走。

余知葳不在的时候,她不敢自己进去,只好站在外头巴巴地等着。

等了一会儿,里头才走出来一个清隽的年



第三百六十五回:佐证

夏日的时候正赶上雨季,不止是南京,连北京城中也是阴雨连绵。

惊蛰给余知葳撑着伞,从台阶上走下来,要往文渊阁去。

这几日蔺秩的事儿吵得昏天黑地,李知的檄文飞得满天都是,可李知本人依旧不见人影。

新派和阉党两边儿都牟足了劲儿拽对方的小辫子,谁也不愿意松口,嘴皮子已经锻炼得快比都察院的老几位还利索了。

余知葳不耐参与这种争吵,今日恰好,蔺天瑞这家伙说自己“身子不舒坦”,窝在驿站中不出门了。

余知葳也不想管他是不是又要到慈宁宫中哭,只管自己的事儿。

趁着这个机会,文渊阁中当值的人换了个班,正好就换成了陈晖和谭怀玠在场,谭怀玠又多留了个心眼,专门把余靖宁也拉了进来,几个人恰好凑在一起商议事情。

从坤宁宫往文渊阁走是一顿挺长的路,余知葳没坐轿子,也没乘步辇,她为了赶上时候,特地提早出了门。

惊蛰一手掂着裙子,一手给余知葳打伞,口里面叮嘱着:“娘娘,小心脚底下。”

地上其实没多少水,但是惊蛰瞧着月亮往地上照,照的哪儿都是波光粼粼的,好看是好看,但她就是怕余知葳湿了鞋子。

余知葳听见她的嘱咐,笑了一下,道:“你越发像你娘了。”

惊蛰“哼”了一声儿,娇声道:“娘娘莫要嫌我唠叨,娘娘好大一个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咬要人照料呢。”

余知葳很想说其实没人照料她也能好好的,但是想着要给惊蛰些面子,于是开口的时候就没提这茬儿,反倒是说了些旁的话:“这是夸你呢,今后你要是做了娘,肯定也能这么周到的。”

惊蛰沉吟了一下子,抿嘴道:“还是……不嫁人了罢。”

“你不嫁人我是没有甚么意见,要是你真心实意地这么选,我也不反对。”余知葳略略皱了皱眉头,“只是你最近忽然总是提起这种话来,我觉得奇怪。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莫不是谁给你说了甚么,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惊蛰这种意态反常的情况让余知葳觉得有点儿担心,总觉得她是不是遇上甚么事儿了。

“没甚么事儿。”惊蛰一不小心踩进了一个小水洼里,惊起了一小圈涟漪,“就是奴婢觉得,若是不嫁与自己心爱的男子,嫁人又有甚么意义呢?都说如今是礼崩乐坏,可奴婢觉着,盲婚哑嫁的的确少了,若是在门当户对里选,那的确是选个自己喜欢的为妙啊……”

余知葳不说话了,惊蛰又长篇大论地叨叨了好一阵子,才歪头去看余知葳的脸色:“娘娘?”

“你说的对。”余知葳苦笑了一下,没露出小虎牙来,瞧着不过是面无表情地提了提嘴角,“说得挺好的,我也想着你能嫁给心上人。”

这话说完,她好半天再没言语。

这主仆二人虽说亲密无间,但到底都是有些自己的秘密的,就比如余知葳不知道惊蛰的心上人是谁,惊蛰也完全不知道余知葳的身世,更不知道余知葳心上装着的,是自家“兄长”。

惊蛰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想着要不转换一下话题,想的有点用力,举着的伞偏离得有些厉害,先把自己给淋湿了:“娘娘,您若是今后有了孩子,做了娘,会是甚么样的呢?”

“这个嘛,不知道。”余知葳扶了扶鬓边的缠花,笑了一下。

说来奇怪,她嫁与贺霄也已经一年多了,却没见这后宫之中有谁有动静的。

蔺太后挺着急的,贺霄自己大概也挺着急的。

但是罢,贺霄这个人,总是别别扭扭的。他虽说对男女之事很早就开窍了,却非得在大臣和那个所谓的“天下人”面前要甚么“贤名”,非得要待到大婚三年之后才大选。

那万一要是后年新进了一批美人儿进来,他日夜耕耘要再是毫无动静,岂不是要尴尬死了。

贺霄没兄弟,隆武皇帝的兄弟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贺家连找个旁支来过继都没办法,所以后继还必须得有人。

这是个挺麻烦的事儿,不管到时候还有没有蔺太后和阉党,“夺嫡”必然又是一场恶战。

想想就头疼。

余知葳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但愿自己今日上的妆能遮一遮疲态,千万别让谁瞧出来了,回去再给余靖宁告一状,闹得他又得担心。

谁知道她甫一踏进门去,却正正好瞧见余靖宁坐在文渊阁里头。

这两个人之前在清漪园见面的时候,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简直就是往事不堪回首。

今日两个人却是都自然多了——谁也不想让当时的场景再现一下。

余知葳从容落了座儿,等着文渊阁中三人朝着她行了礼,而后也冲着人点头示意。

余知葳将茶杯往桌上一摆,道:“如今蔺家这个情况,诸位也瞧见了,本宫觉得,如今这般舆论还不够足以将蔺家钉在耻辱柱上。虽说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但是蔺家若是非要和蔺和撇清关系,我们也的确没有足够的证据,叛蔺家连坐。如今蔺和身死,蔺家怎么叛才是关键,想必这背后的利害,不用再与诸位细讲,想必诸君都已经很明白了。”

“若是要蔺家亡,那便非得要把局面往这方面拉扯。”陈晖喝了一口水,端坐在椅子上,“蔺和的‘投降议和’,得是蔺家授意的才行。”

余靖宁低着头,感觉在数杯子里的茶叶,人却开了口:“若是要把蔺家这个罪名定下来,非得有十足的证据不可。当初南京城中能给这些事做证的,如今不是死在了南京城破时,就是还陷在南京前线,俱不能为我们佐证。”

“所以……”陈晖瞥了一眼总是低着头说话的余靖宁,把话头接了过去,“这个证据,我们可以趁着如今蔺秩还在狱中的时候收集。臣以为在这期间,还是得先以操控舆论为主。”

“陈阁老向来知道分寸。”余知葳冲着陈晖点了点头,“看着办就是了。”

第三百六十六回:混入

今日是个攻城的好时候。

旁的地方都是七月流火,可南京城过了七月还依旧闷热,让人心生烦躁。所有人都闷在甲中,这甲有些还不大合身,这种甲就是乱军从俘虏或者是战死的南京军或者川军身上扒下来的了。

大家都明白,雨停的时候,一般都能听见炮声,西北军势必会再来。

西北军硬打是拿不下南京的,这大家也明白,但是他们那种不屈不挠,打了又跑的作战方式,实在是让人厌烦不已。

打得人很心焦,不知道甚么时候弦子几绷断了。

从雨停的时候开始,龚老八就不停地安排兵士们开始检查火器,拿着冷兵器的步兵一刻不停歇地待在城墙上,眼睛都不敢多眨几下,生怕错过了甚么要紧的军情。

龚老八不敢安排换防换得太频繁,就怕在换防的时候忽然打过来,让人措手不及的。

可是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他这么安排防务,把人的精力都快耗尽了,甚至有些耽误兵士们吃饭。

今年南京一整年都没有劳作,全靠囤积的粮食撑着,乱军的老巢福建也是这般,所以根本没办法给龚老八他们送粮过来。

守城的兵士都是节衣缩食地在和西北军打,喝的粥越来越稀,今日已经可喜可贺地达到了能照清人影子的地步。

这种程度的饭食,只能吃个水饱,断然是不能支撑这群兵士这样精神高度集中的工作的。

很多人很快就饿了。

左顾右盼的兵士当中,有几个人对视了一下,像是在传递甚么暗号一样,仔细一看,竟然是王希明朱晨那几个!

王希明一群人在做南京义勇的时候,和兵士们学了些拳脚。他们本就不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身子骨还算健壮,不然也不会被连捷聚集在一起,和南京军一起守卫南京城。

他们虽说不敌常年训练过的那些兵士,但是若是单纯的壮丁,还是能够对付的。

当王希明带着几个国子监的监生,撂翻了好几个兵士的时候,他们深切体会到了当初与南京军的兵士教他们的时候下狠手是有多么重要——虽然当初他们还抱怨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来着。

几个监生很迅速地将兵士们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也不管有没有甚么汗啊血啊的,一股脑全都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几个是守城步兵,拿的都是冷兵器,裹得也厚实,他们几个一戴上兜鍪,登时觉得周围的人都长得差不多了。

他们几个换了衣裳,大摇大摆地往街上走的时候,甚至还有烟花巷子里的姑娘害怕地跑开,也有小孩儿眼神奇异地盯着他们瞧,被直到被大人们将手里头的石头夺下来的时候才离去。

朱晨和王希明对视一眼,觉得他们如今这扮相还算不错,挺成功的。

这群人是在西北军漫天往里面射“招安信”的时候,和西北军联系上的,暗通条款起码有了个三五日。

西北军很警惕的样子,大概是他们曾经“南京义勇”的身份获得了西北军的信任,才获得了西北军全盘的计划。

这几个学生趁着乱军换防的时候混入其中,拿着步兵的刀,像模像样地站在其中——比好些义勇感觉都要更像兵一些。

这将近十个人,混在乱军当中,跟着他们守了一天的城门,都没让人看出端倪来。

西北军预测的不错,今日雨停了,虽说地上还是有些湿漉漉的,但火药一类的,都有油纸包着储存,在接连几日的大雨过后,还是能用的。

谁都知道西北军要攻城了,可是西北军就是迟迟没有出现。

焦躁和不耐烦的情绪在所有人之中蔓延着。

监生们听话地被小旗指挥着,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群当中,像是原本就该待在这里一般。

烦躁的情绪持续到了夜里,没吃饱的兵士们很快就困了。

龚老八蹲在地上骂起了娘。

而远处,西北军已经严阵以待,他们没有点火把,在黑漆漆的夜里行着。

林燮元跟在余璞身后,并没有乘车,也骑着马。

余璞眼睛很不错,适应了夜色之后,借着微弱的月光,也能将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夙和,就行到这里罢,不必再去前面了。”

“王爷。”林燮元说话之前,先恭恭敬敬冲着余璞行了个礼,“晚生愿随王爷向前。当初连巡抚,不也是亲自组建南京义勇,亲上阵前,晚生虽不如他,但也有那个随军而前的勇气。”

“不是说你没那个胆气。”余璞把抱在手里的兜鍪扣在了头上,“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西北军很警惕的样子,大概是他们曾经“南京义勇”的身份获得了西北军的信任,才获得了西北军全盘的计划。

这几个学生趁着乱军换防的时候混入其中,拿着步兵的刀,像模像样地站在其中——比好些义勇感觉都要更像兵一些。

这将近十个人,混在乱军当中,跟着他们守了一天的城门,都没让人看出端倪来。

西北军预测的不错,今日雨停了,虽说地上还是有些湿漉漉的,但火药一类的,都有油纸包着储存,在接连几日的大雨过后,还是能用的。

谁都知道西北军要攻城了,可是西北军就是迟迟没有出现。

焦躁和不耐烦的情绪在所有人之中蔓延着。

监生们听话地被小旗指挥着,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群当中,像是原本就该待在这里一般。

烦躁的情绪持续到了夜里,没吃饱的兵士们很快就困了。

龚老八蹲在地上骂起了娘。

而远处,西北军已经严阵以待,他们没有点火把,在黑漆漆的夜里行着。

林燮元跟在余璞身后,并没有乘车,也骑着马。

余璞眼睛很不错,适应了夜色之后,借着微弱的月光,也能将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夙和,就行到这里罢,不必再去前面了。”

“王爷。”林燮元说话之前,先恭恭敬敬冲着余璞行了个礼,“晚生愿随王爷向前。当初连巡抚,不也是亲自组建南京义勇,亲上阵前,晚生虽不如他,但也有那个随军而前的勇气。”

“不是说你没那个胆气。”余璞把抱在手里的兜鍪扣在了头上,“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设定是大叔所多所多所多说道说道”

第三百六十七回:金陵

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余璞在南京城外蹲守的这个时候十分有讲究。

城内的人心里头一直绷着弦子,待到那弦子将断未断的时候忽然大军攻城,十是个人都得吓一哆嗦,更不用说是响起些惊天的炮声来了。

余璞这回的打法瞧着与旁日没有甚么不同,两边用着红夷可劲儿的对着轰。

这会子可不是空炮了。

西北军的红夷,常年拉在草原上头,射程比南京城中的要远,如今余璞这算是拉开了架势,光见着西北军的炮往南京城上落,南京城炮楼上的铅子儿却落不到西北军阵中来。

余璞一边瞧着炮手塞火药搬炮弹,一边儿啧啧道:“可惜了了,这般好的城,若是真打坏了,到时候咱们进去了,还得再修。”

谷成如今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会儿还得他打先锋,没时间捧他家王爷的臭脚

第三百六十八回:千斤

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余璞看得远,远远瞧着那南京城上的人开始备下滚油来了,

他将革带上挂的弓一提,顺带着抽出两支箭来“咱们的火油呢?拿过来,给我蘸点儿。”

传令的兵士急急忙忙将人找过来,举着东西捧了上来。谷成见了只道“给王爷取两支神机火箭放了便罢,怎用得这东西。”

“呆。”余璞箭头上蘸了火油,搭在弓上,一边拉弓一边嗔了谷成两句,“只见城上往城下放神机火箭的,没见城底下往城上放的,你当那神机火箭都是带着准星儿的?”

这话说完,余璞连射两箭,这才再与谷成说话“跟了我这样久,半点儿机灵劲儿都没见,净是些呆气,做这样的事儿用神机火箭,不是浪费东西么。”

第三百六十九回:开闸

王希明呛咳出一口血来,险些就把不住手里的东西了,朱晨往前面抢了一步,喊道:“王希明!”

谁知道王希明竟然自己站定了,依旧大力将那千斤闸下扳着。

那几个往这边跑的兵士,挣脱开了缠住他们的监生,往朱晨这边来了。

朱晨又急又难受,不由得大哭起来:“王希明,你别在这时候去了啊!王希明,你倒是回我一句话呀!”

“再……”王希明止不住地往外吐血,甚至还咳嗽了半天,好容易才说出话来,“再撑一会儿。”

南京城底下,铁蹄踏在地上,迸溅起来的水花里头全都带着血,他们一点儿也不敢停,就着城上的监生给他们抢出来的这些时候,飞快地往里头进,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城上那几个兵士终于甩开了周遭的累赘,要从几个监生手里头抢下扳手来。

王希明当即大喝一声:“晨哥儿!你撑住了!”说罢从自己腰间拔出铳刀,胡乱地往冲过来的兵士身上捅去。人在危急时刻,总能爆发出不一样的潜能,王希明疯狂地挥舞着铳刀,冲过来的兵士没几个能挨住几下的。

朱晨一边大喊大哭,手里面却一点都放松,握笔的手指早就磨破了,渗出血来,将他的手和扳手黏黏的粘在一起,跟拔不开了一般。

王希明的眼神几乎散开来,人也站不住了,就倒在地上,往兵士们的腿脚上使劲儿扎。

他早就没有意识的,可是手中的铳刀还在挥着,像是甚么永远熄灭不了的灯火。

明亮的灯火,就像景阳去的当晚的月亮。

雨还在往下噼里啪啦的打,躺在地上的王希明看不见月亮,最终,朱晨也被雨大得倒了下来。

他倒下来了,身旁还有旁的监生依旧支持着,前仆后继地扳着千斤闸。

没有人知道他们坚持了多少时候,时间好似过去了万年,也好像只有一会儿,但是这一会儿的时间,就够用了。

高桥门之下的西北骑兵势不可挡,冲进了南京城,平朔王余璞策马跑在最前放,口中大喊道:“夺回南京!”

“夺回南京!”身后的兵士一起跟着大喊道。

南京的夜里大雨滂沱,洗刷着不知多少将士的魂魄,南京的土地上流过英雄的血,被铁蹄踏过,和着雨发出呐喊一般的声音。

南京!

进了高桥门的兵士迅速散开,各司其职,一群人飞快窜上了城楼,将上头乱军杀了个干净,彻底将千斤闸扳了上来。

有人在空隙之中,伸出手来,替王希明合上了眼睛。

南京城城门大开,数以万计的西北骑兵朝里涌着,连原本“主攻”的上元门处,都没有留下多少兵士了。

余璞在大雨中喊着:“谷成!”

“属下在。”谷成大声答道。

“你先领着人去将俘虏百姓都解救出来。”余靖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雨太大,有些影响视线,“我去擒那匪首来。”

谷成得令,立即领着人去了,余璞策马疾驰在街巷上。

这时候南京城中的乱军才反应过来,西北军已经从另一门进来了,慌慌忙忙派人从上元门出下来,迎战西北军。

可西北军乃是骑兵,就算三眼神铳遇见了水,尽数不能用了,那也是锐不可当。这虽不是在旷野,而是在街巷之中,骑兵的冲撞能力亦不能小觑,待盾牌的重步兵根本就挡不住来势汹汹的西北铁骑。

一时间,南京城内只见人仰不见马翻。

余璞自从高桥门杀进来之后,根本就不带停歇的。因着下雨,他手中并未持三眼神铳,而是拿着一杆长马槊。

凡是马槊的破甲棱所到之处,就没有鱼鳞甲能坚持过两个回合。

西北军被余璞兵分四路,围追堵截龚老八和老蒋,十分凑巧的是,龚老八正好和余璞撞了个正着。

余璞手持马槊,一势而来锐不可当,险些就将龚老八挑下马去。

龚老八是个野路子出身,比不得余璞这般套路章法练出来的,一时间节奏都被人打乱了,他手中的到左支右绌,却根本快不过余璞手中的马槊。

只见余璞左手推右手朝前一刺,速度快得龚老八几乎没有机会躲开,他尽力朝旁边闪身,却依旧被捅穿了肩膀。

余璞这人,一旦打起来,手法十分毒辣,他左手握住马槊杆尾,竟让马槊在龚老八肩内转了一个圈才抽出来。

八个破甲棱依次接触了一遍伤口内部,龚老八惨叫的声音简直都快要飘出天际了。

马槊是从肩膀里头出来了,可是也带下来了一圈肉,整个伤口直接变成了个透明的窟窿,血流如注。

虽说未伤及要害,但就只是这样的伤,光是流血,也足够要了龚老八的命了。

老蒋拼命从后面凑过来,护住龚老八。

这家伙打法黏腻,难缠得要命,又并着周围好几个人一起,生生将余璞缠住了一会儿。

周围的兵士心领神会,赶紧护着龚老八往别处逃。这南京城颇大,西北军一时半会儿绕不过来,他们只要避开了西北军,而后绕到另一个门的地方,开了门,逃出去就还算是有一线生机,不会被困死在这城里头。

众兵士护着龚老八走,老蒋领着人和余璞缠斗。街巷之中的血迹没沾地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哗啦的雨声之中,全都是刀兵相见的声音。

余璞众人的兵器都长,骑马冲撞的时候尚可,但若是到了巷战的时候,使用起来却又不怎么方便了,没办法大开大合,局促住了。

但是西北军毕竟是在嘉峪关和鞑靼瓦剌交战久了的,经验足,哪怕是在不利的情况下,也能算是游刃有余。

余璞提槊上挑,打算将老蒋几个全都掀翻下去,却忽然不知甚么地方,飞出一支短弩箭来。

这箭是从余璞身后来的,他听见破空而来的声音,赶紧朝着旁边躲开来。

谁知道这么一躲,竟然出了破绽……

“王爷!”余璞身旁的兵士睁大了眼睛,惊叫起来。

第三百七十回:姨娘

蔺秩的事儿,在京城中闹了一个多月才结束,最后还是以蔺秩和国子监的监生们全都被放了出来而告终。

期间各种流言已经漫天飞遍,朝中人也是各种软磨硬泡,却迟迟不见贺霄做决断。

如今两边都牟足了劲儿,到处查实,都想寻出来个能让贺霄哑口无言地做决断的证据。

这么一拖,就拖到连捷的家小上京来了。

连捷家中一妻两妾,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出嫁女。女儿嫁的太远,已经寻不着了。

朝廷的本意是,将这一家子可怜的女子接近京城中来,由朝廷给连捷的遗孀养老。

可当时钦差过来接连捷的夫人时,她竟然转眼就上吊,随着自家夫君去了,只留下那两个妾来。

办差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赶忙上报朝廷,很快就传回话来了,说让连捷那两个姨娘自己选。

其中一个年纪轻些,扭捏了半天,与办差的人说,自个儿年纪还小,要是给连大人守着,那后半辈子就都搭进去了,想再嫁。

于是那办差的好言宽慰了一番,给了些银子做嫁妆,让她再嫁去了。

可是另一个,却说要给连大人守节,守一辈子也心甘情愿。这妇人姓赵,原是浙江一读书人的长女,后来家道中落,独自养育弟妹,又过了婚嫁的年纪,无奈才与连捷做了妾。

那办差的又禀了朝廷,意思便是既然这连捷的夫人已经去了,给了一品的诰命,那这女子便送入京城去,给个五品宜人的诰命,由朝廷养老便是了。

所以说是连捷的家小上京,其实不过就是这个赵姨娘上京来了罢了。

这日正是要让中宫接见这个赵姨娘,顺带着蔺太后也要在场,这天家婆媳两个也只好貌合神离地坐在一起。

本来贺霄是不该来的,但蔺太后与人说了几句,这赵姨娘到底是英烈未亡人,如今朝中对连捷这样重视,光见了中宫还是不够重视,得见了皇上才成。

于是这一群人当中,又添了个贺霄进去。

余知葳扁了扁嘴,添个贺霄,就得挂珠帘,平日里都是给娘娘挂个珠帘隔起来,这回给皇爷挂珠帘吗?况且平日里最讲礼仪礼教的便是你们,如今却要让皇爷去见一个姨娘了,虽说身上带着五品宜人的封诰,那也是不成体统啊。

可贺霄竟然答应了。

这余知葳除了报以冷笑,还能说甚么,只能让贺霄来便罢了。

余知葳好些日子不带翟冠,如今一戴上,顿觉自己的脖子矮了三寸,只好在椅子上端坐,才勉勉强强没被头上的冠给压断了脖子。

那赵姨娘封完了诰命,便往余知葳处去谢恩,礼节繁琐,好半天才将人宣进来。

等那赵姨娘行完了礼,从地上站起来,余知葳上下打量了人一番,瞧这气度,果真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家,进退也有气度,不枉领了这个诰命。不过从官家小姐,到给人家做妾,再到了如今的五品诰命宜人,这说出来也够传奇的了。

余知葳指使宫人去将她搀起来,赶紧赐座儿。

待那赵姨娘坐下,余知葳和贺霄各说了些宽慰的场面话,蔺太后便又开口道:“如今到了京中,便如当初在家中一般,若有甚么缺的,只管与朝廷说便是,不会有人短了你的。”

这赵姨娘眼眶红红,拿着帕子擦眼泪,口中道:“谢娘娘好意。妾身不过飘萍之身,蒙了连大人厚爱,才苟活至今,如今自然也要为连大人守节,朝廷给了妾身这样大的恩赏,又是养老,又是诰命,妾身惶恐,不敢再求其他。”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蔺太后冲着赵姨娘笑得和蔼,“哀家心里疼你,还有甚么心愿没有了的吗,朝廷尽量满足你。”

这赵姨娘款款朝着屋中几人一拜,口中道:“连大人既是妾身的恩人,又是妾身的夫君,不知连大人有没有留下甚么物件儿来,今后便是妾身一人过活了”

蔺秩的事儿,在京城中闹了一个多月才结束,最后还是以蔺秩和国子监的监生们全都被放了出来而告终。

期间各种流言已经漫天飞遍,朝中人也是各种软磨硬泡,却迟迟不见贺霄做决断。

如今两边都牟足了劲儿,到处查实,都想寻出来个能让贺霄哑口无言地做决断的证据。

这么一拖,就拖到连捷的家小上京来了。

连捷家中一妻两妾,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出嫁女。女儿嫁的太远,已经寻不着了。

朝廷的本意是,将这一家子可怜的女子接近京城中来,由朝廷给连捷的遗孀养老。

可当时钦差过来接连捷的夫人时,她竟然转眼就上吊,随着自家夫君去了,只留下那两个妾来。

办差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赶忙上报朝廷,很快就传回话来了,说让连捷那两个姨娘自己选。

其中一个年纪轻些,扭捏了半天,与办差的人说,自个儿年纪还小,要是给连大人守着,那后半辈子就都搭进去了,想再嫁。

于是那办差的好言宽慰了一番,给了些银子做嫁妆,让她再嫁去了。

可是另一个,却说要给连大人守节,守一辈子也心甘情愿。这妇人姓赵,原是浙江一读书人的长女,后来家道中落,独自养育弟妹,又过了婚嫁的年纪,无奈才与连捷做了妾。

那办差的又禀了朝廷,意思便是既然这连捷的夫人已经去了,给了一品的诰命,那这女子便送入京城去,给个五品宜人的诰命,由朝廷养老便是了。

所以说是连捷的家小上京,其实不过就是这个赵姨娘上京来了罢了。

这日正是要让中宫接见这个赵姨娘,顺带着蔺太后也要在场,这天家婆媳两个也只好貌合神离地坐在一起。

本来贺霄是不该来的,但蔺太后与人说了几句,这赵姨娘到底是英烈未亡人,如今朝中对连捷这样重视,光见了中宫还是不够重视,得见了皇上才成。

于是这一群人当中,又添了个贺霄进去。

余知葳扁了扁嘴,添个贺霄,就得挂珠帘,平日里都是给娘娘挂个珠帘隔起来,这回给皇爷挂珠帘吗?况且平日里最讲礼仪礼教的便是你们,如今却要让皇爷去见一个姨娘了,虽说身上带着五品宜人的封诰,那也是不成体统啊。

可贺霄竟然答应了。

这余知葳除了报以冷笑,还能说甚么,只能让贺霄来便罢了。

余知葳好些日子不带翟冠,如今一戴上,顿觉自己的脖子矮了三寸,只好在椅子上端坐,才勉勉强强没被头上的冠给压断了脖子。

第三百七十一回:早局

冷长秋被派了去,不消一会儿工夫,人便回来了,将东西交予余知葳手中:“娘娘,东西取来了。”

余知葳冲着赵姨娘笑了笑,招呼人往她身边去:“你过来罢。”

这赵姨娘哭哭啼啼上前来,跪在地上,朝着余知葳叩了叩首,哭腔道:“妾身谢娘娘隆恩。”

余知葳见她哭得凄惨,宽慰了几句,要赵姨娘接了东西,依旧坐回去。

赵姨娘千恩万谢地将东西接了,打开来看,一边用帕子拭泪。

余知葳坐在上首,瞧着她,见她神色之中全是柔情蜜意,心中不禁动了动。

这件事从头到尾办的都不成体统,先是皇爷见个做妾的五品宜人,后又是将物证交与旁人,听着就觉着荒唐。可是当余知葳看到这赵姨娘的神情的时候,还是要不免叹息。

可见皇天伤的都是有情人。

那赵姨娘将这东西,拿在手里头反复地翻看,看着上头写的东西。她是识文断字的,于是好好将手里的信件来回读了几遍,却忽然朝上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在皇宫之中,赵姨娘不过是个巡抚的妾室,到底不敢造次,这声音极小,但还是让屋中几人给听见了。

赵姨娘赶忙跪下来请罪,磕头道:“妾身唐突了,皇爷,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恕罪。”

蔺太后温声开口道:“你还有甚么难处么,尽管说出来就是了,不必害怕。”

赵姨娘抬眼看了看蔺太后,眼中露出些复杂的神色,可旋即又低下头去了,又是叩首:“妾身没有旁的难处了。”

“此话可当真吗?”蔺太后摆着和蔼的神色,又将话说了一遍,“你若是有甚么难处,尽管说就是了,不要怕,嗯?”

赵姨娘左思右想,终于开口道:“敢问这位小公公,这信件是不是取错了?妾身方才听闻这信件有许多拓本,不知是不是将拓本取过来了。”

“长秋!”余知葳背后忽然就生出了冷汗来,赶忙责问冷长秋,“这是怎么回事儿?”

冷长秋不是那种特别机灵的内侍,但是好歹也跟在余知葳身边许久了,反应也不算慢:“娘娘,那纸张上还带着血迹呢,又怎会取错?”

赵姨娘听完这话,里面又开始请罪:“是妾身的不是,妾身眼睛花了。”

贺霄在旁边看着,也觉得疑惑,便出言问道:“究竟是怎么了?你将话说清楚便是,不必顾忌的。”

赵姨娘听了这话,终于将手中的东西展开了,对着所有人道:“不知是不是妾身眼花,总瞧着这字儿,不像是我们巡抚大人写的。”

蔺太后赶忙跟着接话,又问道:“是怎么个不像法儿?”

这赵姨娘便道了:“这字儿牵丝写的不顺畅,与我们连大人的笔法还差了些。”

余知葳刚想说,连捷当时写绝笔是兵临城下,啊,不对,兵都到城中去了,怎么还与当初家中练字的时候比呢?

“你将东西拿来,给朕瞧瞧。”贺霄指派着小叶上前去问赵姨娘要连捷的绝笔,赵姨娘哪里敢违背,伸手便将东西递了上去。

“连大人的绝笔信,那是大理寺备了案的。”余知葳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她冷着脸,一字一句地将话说给贺霄听,“如今要是出差错了,是大理寺与锦衣卫渎职呢,还是连大人的死后英名有损啊?”

地上跪着的赵姨娘听了这话,眼神闪动了两下,似还要有旁的话说。

谁知道蔺太后手往前一推,口中道:“这连巡抚的事儿,如今是板上钉钉的了,怎么也不会算错,可这书信究竟是不是连大人的,可不没个定论?”

余知葳正要开口,谁知道方才一直低着头的贺霄忽然站起身来,道:“去文渊阁,将大理寺的,兵部的,全都叫过来。”

“如此大事,怎可凭着一人决断,便对连巡抚的书信生了疑虑,难不成大理寺锦衣卫和内阁裁断的事儿,全都是假的不成。”余知葳心里着急,也再也坐不住了,也是“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不忙。”贺霄转过头来对着余知葳说话,脸上的神色居然是笑着的,“这不是要人过来分辨一番么,朕不打算叫任何人蒙冤的。”

“皇爷这是当真做好决断了?”余知葳这话问的有深意,这句话问出来的不仅仅是,对连捷的书信这事儿,甚至包括对蔺家的态度。

这是决定了要保蔺家,不再和文官们虚与委蛇了?

贺霄一撩袍摆,扶住小叶的手,口中道:“摆驾。”

……

余知葳跟着去了文渊阁,贺霄的确是一句话都没说,可在文渊阁当中,新派众人确是节节败退,毫无反击之力。

余知葳心中冷笑。

这事儿是他们早就算计好了的,不然今日贺霄又怎么会去见那赵姨娘?

赵姨娘今日的反应也有蹊跷,一个正常的女子,瞧见自己夫君生前的东西,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流泪不止,赶紧拿在了怀中,而是这去端详这字儿究竟是不是自家丈夫写的。

当初蔺和这事儿,物证本就单薄,这连捷的书信是十分重要的一环。连捷是板上钉钉的“烈士”,这物证又这样单薄,若是有人有心造假,将蔺和的罪名定下来,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伪造英烈遗书!

赵姨娘甚么时候就启程上京来了,这如意算盘打的好早啊。

还有贺霄的态度……

余知葳思来想去,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在文官和蔺家之间终究选择了蔺家,恐怕不是因为蔺家是他的母家罢?

如今平朔王余璞南下收复南京,若是得胜,那受忌惮的余家,就更是封无可封,功高震主!

这仗,无论是胜败,余家都难逃一劫。

如今留着蔺家,就是为了有人牵制余家,才不是因着甚么心软面慈。

文渊阁中这事儿一直说道了深夜,阉党众人迅速抛出了许多旁的证据,将连捷这一封书信判定为伪造,就剩下贺霄下旨了。

正当这个时候,外面忽然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小内侍,高呼道:“皇爷!南京的战报!八百里加急!”

贺霄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快说!”

“西北军胜了!”

第三百七十二回:王薨

“世子爷!”名都猛地掀开了帘子,冲进了余靖宁的房内。

余靖宁竟然早就醒了,正坐在床上揉太阳穴,显然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见了名都毛手毛脚冲进来,皱眉斥道:“甚么事儿,这般慌张?”

名都也顾不上余靖宁说他稳重不稳重这种话,赶忙凑上来单膝跪在行礼道:“宫里传话了,让世子爷赶紧进宫去。小的这就服侍世子爷换衣裳。”

家中的仆妇全都起了身,将余靖宁的官服翻出来穿。

余靖宁光脚站在地上,慌忙问道:“宫里可有说是甚么事儿,怎么又这样着急忙慌的,要半夜里进宫。”

名都愣了一下,给余靖宁系上衣带,没说话。

“是不是江南前线出甚么事了?”余靖宁忽然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你倒是回一句话,宫里人都说甚么了?”

余靖宁在灯下瞥了一眼,找出来给他穿圆领大襟的官袍,非是平日里穿的二品补子,而是亲王世子常朝服,心中不禁更慌。

没几瞬,胸口竟然打鼓一般响了起来,敲得人烦闷不已,一口气堵在胸口,感觉有甚么东西要涨破了。

名都终于开了口:“咱们西北军旗开得胜,将南京城夺回来了。”

分明是好消息,余靖宁听了,心中的烦闷却丝毫没有减退,甚至连两耳旁都聒噪起来,嗡嗡地响。

余靖宁觉得眼前有些花,一把扶住了名都,问道:“还有旁的事儿吗?”

不知为何,余靖宁就是下意识觉得,还有旁的事。

这可是喜事啊,就算这仗打完了,余家封无可封功高震主,打了胜仗也是喜事,他今日这么这么晃呢?

名都看余靖宁心神震荡,便赶紧将人扶在了床上坐着。

待余靖宁坐稳了,名都忽然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冲着余靖宁磕了三个响头,咧嘴哭道:“世子爷,王爷……王爷薨了!”

余靖宁眼前霎时间就黑了,耳畔的嗡嗡声轰然变大,一呼一吸之间像是做了千百场水陆道场。

天旋地转,等到再能听到名都焦急的声音的时候,便是他扶着自己,吓得脸都白了。

余靖宁眼前勉强恢复了光亮,瞧见地上好大一滩血,连自己襟前都沾上了鲜红的颜色。

他穿着赤红的蟒纹曳撒,那一滴血滴在衣上,红的发黑,刺眼无比。

名都扶着余靖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世子爷!世子爷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余靖宁头昏脑涨地扶着名都站起来,就听见名都在他耳边又哭:“世子爷,要不小的给您告个病,今儿晚上就别进宫了,明日再说……”

“说甚么浑话呢。”余靖宁扶着名都的手站起来,定了定神,挺直了脊梁骨,咬牙道,“现在就进宫去!”

名都擦了眼泪,服侍余靖宁穿靴子,看着他襟口的血点子,问道:“石世子爷,那……那这衣裳怎么办?”

“就这么穿着进去。”余靖宁拿过一旁的翼善冠,兀自戴在自己头上,冷声道,“走罢。”

第三百七十三回:宫禁

“世子爷!”名都猛地掀开了帘子,冲进了余靖宁的房内。

余靖宁竟然早就醒了,正坐在床上揉太阳穴,显然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见了名都毛手毛脚冲进来,皱眉斥道“甚么事儿,这般慌张?”

名都也顾不上余靖宁说他稳重不稳重这种话,赶忙凑上来单膝跪在行礼道“宫里传话了,让世子爷赶紧进宫去。小的这就服侍世子爷换衣裳。”

家中的仆妇全都起了身,将余靖宁的官服翻出来穿。

余靖宁光脚站在地上,慌忙问道“宫里可有说是甚么事儿,怎么又这样着急忙慌的,要半夜里进宫。”

名都愣了一下,给余靖宁系上衣带,没说话。

“是不是江南前线出甚么事了?”余靖宁忽然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你倒是回一句话,宫里人都说甚么了?”

余靖宁在灯下瞥了一眼,找出来给他穿圆领大襟的官袍,非是平日里穿的二品补子,而是亲王世子常朝服,心中不禁更慌。

没几瞬,胸口竟然打鼓一般响了起来,敲得人烦闷不已,一口气堵在胸口,感觉有甚么东西要涨破了。

名都终于开了口“咱们西北军旗开得胜,将南京城夺回来了。”

分明是好消息,余靖宁听了,心中的烦闷却丝毫没有减退,甚至连两耳旁都聒噪起来,嗡嗡地响。

余靖宁觉得眼前有些花,一把扶住了名都,问道“还有旁的事儿吗?”

不知为何,余靖宁就是下意识觉得,还有旁的事。

这可是喜事啊,就算这仗打完了,余家封无可封功高震主,打了胜仗也是喜事,他今日这么这么晃呢?

名都看余靖宁心神震荡,便赶紧将人扶在了床上坐着。

待余靖宁坐稳了,名都忽然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冲着余靖宁磕了三个响头,咧嘴哭道“世子爷,王爷……王爷薨了!”

余靖宁眼前霎时间就黑了,耳畔的嗡嗡声轰然变大,一呼一吸之间像是做了千百场水陆道场。

天旋地转,等到再能听到名都焦急的声音的时候,便是他扶着自己,吓得脸都白了。

余靖宁眼前勉强恢复了光亮,瞧见地上好大一滩血,连自己襟前都沾上了鲜红的颜色。

他穿着赤红的蟒纹曳撒,那一滴血滴在衣上,红的发黑,刺眼无比。

名都扶着余靖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世子爷!世子爷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余靖宁头昏脑涨地扶着名都站起来,就听见名都在他耳边又哭“世子爷,要不小的给您告个病,今儿晚上就别进宫了,明日再说……”

“说甚么浑话呢。”余靖宁扶着名都的手站起来,定了定神,挺直了脊梁骨,咬牙道,“现在就进宫去!”

名都擦了眼泪,服侍余靖宁穿靴子,看着他襟口的血点子,问道“石世子爷,那……那这衣裳怎么办?”

“就这么穿着进去。”余靖宁拿过一旁的翼善冠,兀自戴在自己头上,冷声道,“走罢。”

“世子爷!”名都猛地掀开了帘子,冲进了余靖宁的房内。

余靖宁竟然早就醒了,正坐在床上揉太阳穴,显然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见了名都毛手毛脚冲进来,皱眉斥道“甚么事儿,这般慌张?”

名都也顾不上余靖宁说他稳重不稳重这种话,赶忙凑上来单膝跪在行礼道“宫里传话了,让世子爷赶紧进宫去。小的这就服侍世子爷换衣裳。”

家中的仆妇全都起了身,将余靖宁的官服翻出来穿。

余靖宁光脚站在地上,慌忙问道“宫里可有说是甚么事儿,怎么又这样着急忙慌的,要半夜里进宫。”

名都愣了一下,给余靖宁系上衣带,没说话。

“是不是江南前线出甚么事了?”余靖宁忽然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你倒是回一句话,宫里人都说甚么了?”

余靖宁在灯下瞥了一眼,找出来给他穿圆领大襟的官袍,非是平日里穿的二品补子,而是亲王世子常朝服,心中不禁更慌。

没几瞬,胸口竟然打鼓一般响了起来,敲得人烦闷不已,一口气堵在胸口,感觉有甚么东西要涨破了。

名都终于开了口“咱们西北军旗开得胜,将南京城夺回来了。”

分明是好消息,余靖宁听了,心中的烦闷却丝毫没有减退,甚至连两耳旁都聒噪起来,嗡嗡地响。

余靖宁觉得眼前有些花,一把扶住了名都,问道“还有旁的事儿吗?”

不知为何,余靖宁就是下意识觉得,还有旁的事。

这可是喜事啊,就算这仗打完了,余家封无可封功高震主,打了胜仗也是喜事,他今日这么这么晃呢?

名都看余靖宁心神震荡,便赶紧将人扶在了床上坐着。

待余靖宁坐稳了,名都忽然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冲着余靖宁磕了三个响头,咧嘴哭道“世子爷,王爷……王爷薨了!”

余靖宁眼前霎时间就黑了,耳畔的嗡嗡声轰然变大,一呼一吸之间像是做了千百场水陆道场。

天旋地转,等到再能听到名都焦急的声音的时候,便是他扶着自己,吓得脸都白了。

余靖宁眼前勉强恢复了光亮,瞧见地上好大一滩血,连自己襟前都沾上了鲜红的颜色。

他穿着赤红的蟒纹曳撒,那一滴血滴在衣上,红的发黑,刺眼无比。

名都扶着余靖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世子爷!世子爷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余靖宁头昏脑涨地扶着名都站起来,就听见名都在他耳边又哭“世子爷,要不小的给您告个病,今儿晚上就别进宫了,明日再说……”

“说甚么浑话呢。”余靖宁扶着名都的手站起来,定了定神,挺直了脊梁骨,咬牙道,“现在就进宫去!”

名都擦了眼泪,服侍余靖宁穿靴子,看着他襟口的血点子,问道“石世子爷,那……那这衣裳怎么办?”

“就这么穿着进去。”余靖宁拿过一旁的翼善冠,兀自戴在自己头上,冷声道,“走罢。”

第三百七十三回:宫 禁

“这府中下人都是怎么做奴才的,怎连世子爷的衣裳都待弄不好?”裘安仁眼波转了转,又瞧见了余靖宁襟口的血点子。

“印公果然是监管内务,旁的事儿在意不在意的不说,就这种细枝末节的事儿偏偏就放在心上。”余知葳头也不转,看也不看裘安仁一眼,冷笑道,“难不成还要人现脱下来洗吗?印公平日里也是这般,前头亡了父亲,还能立即注意起自己的仪容来?”

“哦。”余知葳语气一顿,看了一眼裘安仁臂弯里的白拂尘,“本宫倒是亡了,印公哪儿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可不是打小就送进宫来了。”

据说裘安仁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去了,父母兄弟俱不知是何人,就如今这个姓,还是跟着当初他师父姓的。

这话说的算是很不客气了,裘安仁只干笑了一下,便再没有说甚么旁的话。

裘安仁闭了嘴,贺霄才开口对余靖宁说话“南京大捷,本是喜讯,却又忽闻平朔王薨逝的噩耗,实在是百感交集。如今余卿的心情,朕也理解,还望余卿千万注意身子,莫要过思过虑才好。”

这就是打官腔了,余知葳心里面恶心,但她这时候实在是不想去管贺霄他们了。她手在袖笼里,捏着帕子,大概是掐到了自己的肉,觉得十分疼,但她也顾不得了。

她只能酸着眼睛去看底下站着的余靖宁的神情。

余靖宁脸上冷冷的,见不着甚么大喜大悲的神情,也同贺霄打官腔“多谢皇上关心,臣知道了。”

南京大捷,这是天大的喜事,皇上能顾及你的心情,那便是给了你面子。

这种时候,怎么好去在意一个死人,又怎么好在这种场合大放悲声呢?要余靖宁进宫面圣时穿的,竟然都不是孝服,而是赤红的亲王世子常朝服!

余靖宁太明白这种情况了,也实在是经历太多次了,任凭心里疼得怎么样,先前那一口血吐出去,也是疼得麻木了。

贺霄又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余靖宁几句,这事儿就这么被轻飘飘揭过去了。

余璞死了,还能怎么样,不过是风光大葬死后恩荣罢了。

文渊阁中一片道喜的声音,恭贺贺霄拿回了南京,大衡的龙脉并没有落在他人手上。

谭怀玠看着余靖宁,见他神色如常,却不免更加担心——先前急火攻心,连血也吐过了,如今却在神色上瞧不出端倪来,就这么憋在心里头,要遭多大的罪啊?

他表面上越是没事,就越是让人心惊。

谭怀玠转头看了一眼陈晖,陈晖正巧也转过脸来看他了,二人表情俱是担忧不已。

可这时候却又不好开口,两人只能这般打眼色,可谁知道这种时候能怎么办?

屋中的几个人各怀心事,却没人能知道余靖宁心中究竟在想些甚么。

贺霄冲着屋中的几人举了举杯子“朕今日高兴,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文渊阁中众人自然不敢不从,于是举杯都喝了,贺霄才把话接下去“如今西北军旗开得胜,往后浙江福建俱不是难事,朕便要好好赏赐,来人啊——”

这话刚说出去,还没个内侍应呢,余靖宁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声道“皇爷。”

贺霄正疑虑,低头去看他“余卿这是做甚么?快快请起,小叶,还不去扶?”

小叶噔噔噔朝前走了几步,赶紧去扶余靖宁,谁知道余靖宁却依旧跪在地上“皇上,臣命小福薄,如今又是重孝,受不住这样重的赏赐。臣今日只有一个乞求,还望皇上成全。”

“是甚么?”贺霄冲着余靖宁虚扶了一把,把礼数做足了,十分好看,“余卿说就是了,朕定然满足。”

余靖宁顿了一顿,低着头,却忽然将脊梁骨挺得笔直,冲着贺霄拱手道“臣恳请皇爷许臣‘夺情’,南下江南前线,接手西北军,铲除乱军羽翼。”

“这?”贺霄故作犹豫,只可惜他这会子没留一把好胡子,不然还得捋一捋才好呢。

余靖宁不说话,只是磕头,那几声听得余知葳心直揪。

傻哥哥呀,别这么使劲,就算是将这副皮囊弄得疼了,心里还是一样难受啊。

余靖宁磕过头之后,还是直起身来,冲着贺霄朗声道“还请皇上成全。”

贺霄难以决断,想找个人说句话,于是点了于见“于阁老,快劝劝余卿罢,如今热孝在身,又怎好要他再上前线,这不是揪咱们的心嘛。”

于见得令,立马开口要劝“世子爷千万保重,万不可意气用事,王爷只您这么一个儿子,万万出不得闪失啊。”

只这么一个儿子……

贺霄眨了眨眼睛,一抬头,竟瞧见背后的裘安仁也在看他。

他不是当初的小儿,也没有那么怕总站在他身后的蟒衣内侍了,见着了也只是厌恶,但如今这样一回头,他却好像看明白了裘安仁的眼色似的。

他刚保下蔺家来,保下蔺家来,是为了甚么呢?

小皇帝微不可见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微微疼痛的感觉使他更加清醒了。

他再低头,看见的就是余靖宁的翼善冠,他跪在那儿,低着头,看不见胸前的血迹,只瞧得见冠上黑漆漆的,俱是乌纱。

余靖宁又一次开口陈清,直言要南下。

“那余卿便去罢。”贺霄忽然弯了弯眼睛,他那圆溜溜的小猫眼睛,平日里瞧着格外的孩子气,今天竟然一点儿瞧不出来了,“如今南京大捷,暂且可有一段太平日子可过了,余卿便等平朔王下葬了,再南下如何?”

“这如何使得。”余知葳终于开口了,自从余靖宁跪下要南下的那一刻起,她连手都抖了起来,可没过几瞬,她却又明白余靖宁的意思了,“父王的尸身归京便要好些日子,既是亲王礼制,还不知要花多少时候,南边的战事,哪里就能耽搁了。”

“皇后说的是。”贺霄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没敢抬头看余知葳的眼睛,只是说话,“那余卿收拾几日,挑个好日子,便动身南下去罢。”

第二百七十四回:兵权

余靖宁从文渊阁中出来,正巧刮着风。如今入秋了,天气越发地寒凉起来,他周围也没个人侍候,只是一人向前,脚步缓慢。

“世子爷,世子爷!”冷长秋着急忙慌从后面追过来,要往他手上递伞,“娘娘说看这个天气,一会子便要下雨,要奴婢给世子爷来送伞。”

如今余靖宁还没正式袭爵,便还算不得“王爷”,还是“世子爷”。

余靖宁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冷长秋见他脸色,不由得一惊——余靖宁竟然连嘴唇都白了。

余靖宁接过伞来,知道冷长秋是余知葳的内侍,便勉强露了个笑脸“臣谢过娘娘好意。还有,与你家娘娘传个话,让她万事莫要慌张,也千万不要担忧过度,万事还有我呢。”

冷长秋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只能应了,又道“娘娘也……娘娘也说,要世子爷莫要思虑过甚,余家到底还有个她在宫中,绝不会让世子爷白白受委屈。”

余靖宁又笑了,这回是真笑——他吊着的眼睛终于弯了弯“我到底是个做兄长的人,她操个甚么心。”

冷长秋微不可见地扁了扁嘴。

他如今忽然觉得余家兄妹互相嘱咐的几句话有些微妙,但他哪里知道平朔王世子府的那些陈年辛密,所以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于是只好应下,道“世子爷放心就是。”

余靖宁点头,如今已经差不多行至宫门口,冷长秋便转身折返回去了。

这时候谭怀玠才从后头追上来“余贤弟!我刚不过耽误了一会儿,你怎么就走到这了。”

余靖宁一把扶住了谭怀玠,看了一眼冷长秋,觉着他应当看不见自己了,这才说道“就两步路了,赶紧出去。”

这地方到宫门口,的确就只有几步路了。

谭怀玠忽然觉得余靖宁扶住他的手抖得厉害,腰背虽然挺直,两肩却是瑟缩的,有一种要是没撑着他,就立马要倒在地上的错觉。

谭怀玠心里头慌,赶紧扶住余靖宁,将人扶出了宫门外。

才出了宫门,余靖宁就踉跄了一步,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祖宗!你这是……”谭怀玠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余靖宁要倒下去了,赶紧将人扶住了,一声一声唤着人,“余贤弟,余贤弟?你好不好?我送你回家去,找个大夫来看。诶哟,你,你倒是应我一声儿啊。”

余靖宁身量高,谭怀玠哪里扶得住他,只能勉强撑着,赶紧出声来唤周围的人帮着扶一下。

谁知道,这时候,余靖宁却忽然又出了一声,除了还站不住以外,眼中倒是清明了“我没事,先前一直觉得胸口堵得慌,这一口吐出去,要好的多了。”

“你少唬我,先前在家就吐过一回,要是真郁结,这么回拖到现在?”周围人赶紧连帮带扶地将余靖宁扶上了马车,连谭怀玠一起跟着上去了,“你如今这样,又怎么好下江南前线?今日做甚么又提起来这事,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对你家存的都是甚么心思么?”

“我如何不知。”余靖宁仿佛已经立不住了,谭怀玠不敢掉以轻心,在马车上也一直扶着他,只听余靖宁道,“我知道我爹绝对不是战死这么简单,我也知道他们都巴不得我死。可是,现在在南边的,那是我家的兵,是‘余家军’!我要是不南下领兵,难不成就把我余家的兵权拱手送给他人?我如今待在京中,就是等着送死的。”

谭怀玠扶着余靖宁,皱眉没有说话。

“我还不如南下去搏一把。”余靖宁说话间听着有些大喜大悲过后的气血不足,可幸的是精神倒是看着还好,“我手上必须得有兵权”

余靖宁从文渊阁中出来,正巧刮着风。如今入秋了,天气越发地寒凉起来,他周围也没个人侍候,只是一人向前,脚步缓慢。

“世子爷,世子爷!”冷长秋着急忙慌从后面追过来,要往他手上递伞,“娘娘说看这个天气,一会子便要下雨,要奴婢给世子爷来送伞。”

如今余靖宁还没正式袭爵,便还算不得“王爷”,还是“世子爷”。

余靖宁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冷长秋见他脸色,不由得一惊——余靖宁竟然连嘴唇都白了。

余靖宁接过伞来,知道冷长秋是余知葳的内侍,便勉强露了个笑脸“臣谢过娘娘好意。还有,与你家娘娘传个话,让她万事莫要慌张,也千万不要担忧过度,万事还有我呢。”

冷长秋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只能应了,又道“娘娘也……娘娘也说,要世子爷莫要思虑过甚,余家到底还有个她在宫中,绝不会让世子爷白白受委屈。”

余靖宁又笑了,这回是真笑——他吊着的眼睛终于弯了弯“我到底是个做兄长的人,她操个甚么心。”

冷长秋微不可见地扁了扁嘴。

他如今忽然觉得余家兄妹互相嘱咐的几句话有些微妙,但他哪里知道平朔王世子府的那些陈年辛密,所以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于是只好应下,道“世子爷放心就是。”

余靖宁点头,如今已经差不多行至宫门口,冷长秋便转身折返回去了。

这时候谭怀玠才从后头追上来“余贤弟!我刚不过耽误了一会儿,你怎么就走到这了。”

余靖宁一把扶住了谭怀玠,看了一眼冷长秋,觉着他应当看不见自己了,这才说道“就两步路了,赶紧出去。”

这地方到宫门口,的确就只有几步路了。

谭怀玠忽然觉得余靖宁扶住他的手抖得厉害,腰背虽然挺直,两肩却是瑟缩的,有一种要是没撑着他,就立马要倒在地上的错觉。

谭怀玠心里头慌,赶紧扶住余靖宁,将人扶出了宫门外。

才出了宫门,余靖宁就踉跄了一步,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祖宗!你这是……”谭怀玠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余靖宁要倒下去了,赶紧将人扶住了,一声一声唤着人,“余贤弟,余贤弟?你好不好?我送你回家去,找个大夫来看。诶哟,你,你倒是应我一声儿啊。”

余靖宁身量高,谭怀玠哪里扶得住他,只能勉强撑着,赶紧出声来唤周围的人帮着扶一下。

谁知道,这时候,余靖宁却忽然又出了一声,除了还站不住以外,眼中倒是清明了“我没事,先前一直觉得胸口堵得慌,这一口吐出去,要好的多了。”

“你少唬我,先前在家就吐过一回,要是真郁结,这么回拖到现在?”周围人赶紧连帮带扶地将余靖宁扶上了马车,连谭怀玠一起跟着上去了,“你如今这样,又怎么好下江南前线?今日做甚么又提起来这事,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对你家存的都是甚么心思么?”

“我如何不知。”余靖宁仿佛已经立不住了,谭怀玠不敢掉以轻心,在马车上也一直扶着他,只听余靖宁道,“我知道我爹绝对不是战死这么简单,我也知道他们都巴不得我死。可是,现在在南边的,那是我家的兵,是‘余家军’!我要是不南下领兵,难不成就把我余家的兵权拱手送给他人?我如今待在京中,就是等着送死的。”

谭怀玠扶着余靖宁,皱眉没有说话。

“我还不如南下去搏一把。”余靖宁说话间听着有些大喜大悲过后的气血不足,可幸的是精神倒是看着还好,“我手上必须得有兵权”

第三百七十五回:病痛

余靖宁归家之前,就早有下人差人去找大夫了,待到谭怀玠跟着余靖宁回来的时候,大夫早就在家中候着了。

那大夫探问了一阵,便提笔写方子。底下的小厮又赶紧去库房中寻了寻,恰好都有这些药材,于是又张罗着煎药给余靖宁服下。

余靖宁这会子倒是没甚么太大的情绪波动,让吃药吃药,大夫说甚么就是甚么,可谭怀玠依旧放心不下,一直在一旁待着,等到余靖宁歇下方才安心。

如此忙忙碌碌,等到余靖宁睡下的时候,已经快到了天明的时候。谭怀玠今日又要去早朝,没办法再在世子府待着了。

谭怀玠将名都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家世子爷如今这样,赶紧与他告个病假,今日别去早朝了,左不过也就是吵些蔺家余家的事儿,该怎么着昨儿晚上就定下来了,他不听这一耳朵两耳朵的也没甚么。你们这几日用的东西,千万都得是自己家的,别让别人过手,若是有人送了丧礼来,都好生检查一番再用过。方才那大夫虽说是你家用惯了的,但还是小心谨慎些,等会子多请几个大夫来,将他那药方子瞧一瞧。我看这上头都是些温补的要,但咱们毕竟不是学这个的,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名都连忙点头称是。

这谭怀玠便又道了:“哦,还有啊。我一会儿便上早朝去了,你去一趟高家,请高家三爷来,他今日不轮值。你家也没个主母,没个人照料着他,我总不放心,便由我换了高三爷罢。”

“谭二爷还有甚么要吩咐的没有,小的一并去办了。”名都躬着身子,问谭怀玠道。

谭怀玠略略一思索,嘱咐道:“今日我让万卷先家去传话去了,你若是得空,就去我家与二奶奶讲,说我这几日只怕是不能常回去了。她在家中先放宽心,多走动走动也是使得的,实在不行,就去娘家瞧一瞧,别委屈着自己。”

名都一一应了,两人一起出门,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没多一会儿,高邈便来了,进了屋子,没敢大声说话,只上前去瞧了一眼余靖宁,悄声问道:“怎么闹成这样。”

如今名都还跑在外头,跟着伺候的是尤平家的,她冲着高邈行了礼,道:“昨儿晚上消息刚传回来的时候就呕了一回血了,听谭二爷说,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又呕了一口。大夫说世子爷身上本就带着些当初沙场上留下的陈年旧伤,如今年轻,平时还看不出来甚么,如今这么一折腾,倒是全都发出来了,是以来势凶险。”

高邈顿了一下,忽然问道:“他这病,几时能好?”

尤平家的梗了一下,眼眶一下就红了,转眼间就要落泪。

高邈见了她这神情,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最后焦心地一拳砸在了桌上:“混账东西!”

这话也不知是在骂谁,只见他又咬牙切齿开了口:“亏得咱们这般劳心劳力鞠躬尽瘁地闹着,到头来人家可有记着咱们一点儿好。”

这一拳砸得尤平家的整个人都跳了跳。

高邈这才觉出方才自己声音太大了,立即上前去查看余靖宁有没有被他闹醒,谁知道他凑过脸去,余靖宁竟然丝毫没有动作。

高邈心中疑虑,赶紧摸了摸。

“诶哟!”高邈惊叫了一声,猛然转头去看尤平家的,“这怎么又忽然发起高热来?大夫在哪儿呢,还不赶紧让他再过来瞧一瞧?”

这话说得尤平家的也吓了一跳,赶紧吩咐人下去将大夫请上来。

高邈转过脸来,扯过了个小杌子就坐在余靖宁床前:“你与我好好说说,宁哥儿他这究竟如何了?这……这还能不能好?”

高邈这话说得急,也顾不得说出来好听不好听了,尤平家的虽说听着心里难受,但也知道这是个甚么意思,没怪罪高邈,只说:“大夫说世子爷这是一口气撑着,倘若撑过去了,从此以后也就好了,倘若没撑过去……”

高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说话间,大夫就进来了,又是一阵看诊开药,旁边的下人又去待弄冰帕子给余靖宁往额头上搭。

屋里面人来人往,尤平家的又要管事,虽说忙乱了些,但也好歹还是乱中有序。

就只留着高邈一人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碌。

他坐在那儿,瞧着余靖宁脸色唇色都是惨白的,就只有两颊是病态的红,不由得心里又揪起来。

当初余知葳还没进宫,他们三家人高高兴兴地上白洋淀去游玩,后来遇上了掩日造反的事儿,当初余靖宁领兵进京去是怎么说的,简直就是历历在目。

真是……

高邈冷笑了一下,转着自己手上的扳指,咬着牙。

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待到一群人忙完了,退下去之后,高邈这才开口,问道:“昨儿你们世子爷进宫,宫里头都说了些甚么?”

“奴婢并不知道。”尤平家的如实回答道,“昨儿夜里谭家二爷带着世子爷回来,已经很晚了,等大夫给世子爷看过,就直接歇下了,也没再说旁的话。”

高邈皱着眉头没说话。

尤平家的又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不过昨儿晚上,谭二爷倒是和世子爷提了几句甚么‘你如今别想别的,得先好好养着不可,不然还怎么下江南前线。’想是皇上下旨,要让世子爷接替王爷南下打仗?”

这话一说,高邈的脸色陡然就变了,“腾”一下就站了起来。但他顾忌着余靖宁在休息,总不好再砸一回桌子,只能又是在一方小小的空间当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转了两圈,满腹牢骚没地方发,只好对着尤平家的道:“多谢妈妈了,我如今心绪不宁,多有得罪,倘若是有甚么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妈妈多提醒提醒。”

尤平家的忙道不敢。

“不知道等会子握瑜还过来不过来。”高邈道,“若是还过来,那我亲自问他两句便是。”

第三百七十六回:丧仪

“大哥哥竟然这般严重?”余知葳惊了一跳,问冷长秋道,“这话是谁传进来的?”

“是世子爷身边的名都托人传进来的。”冷长秋觑了一眼余知葳的脸色,觉得她脸上的神情这会儿极其难看,甚至于让人瞧着有些害怕了,“奴婢想着名都素来是世子爷信任的人,他的话想来不会错。今日谭二爷下朝的时候急急忙忙就走了,也没顾得上和旁人说几句话,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冷长秋再抬起头来看余知葳的脸色的时候,她已经敛了方才的神色“惊蛰。”

“奴婢在呢。”惊蛰知晓余知葳这时候心里不顺,赶紧凑了过来。

“你去我那私库中,寻一寻,瞧瞧有没有甚么用的上的药的,差人给大哥哥送过去。”余知葳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她不是大夫,也没办法出宫去看他,这会子只能干着急。

先前余靖宁才叮嘱过她,要她万事切莫思虑过甚,她也才跟余靖宁说过差不多的话,若是她现在晃了神,那余靖宁还能靠谁,余家又能靠谁?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隔着个宫门,没办法安排世子府里头的事儿,她也就只能这样。不过这种情形之下,哪怕是给余靖宁送点药去,心里也会舒坦些。

惊蛰应了声,去箱中找了钥匙,就招呼小宫人们与她一起去取东西了。

余知葳才要又问冷长秋几句,谁知门口看门的小太监,竟然高呼了一声“皇上驾到。”

余知葳眨了眨眼睛,只好又将方才的话收了回去。

“今日事有些多,没法子陪你用晚膳了。”贺霄进了屋子,将外头罩着的圆领大衫袍子脱了下来,几个宫人便上去伺候着他更衣,“你自己用过饭没有?”

“用过了。”余知葳也站起身来,过去接下了贺霄的外衣,又交给小宫人们手上,“今日小厨房听了皇爷不来,做的菜也少,没给皇爷留一口。”

“我也用过饭了。”众人替贺霄换过了衣服,便退下去了,只留着贺霄和余知葳二人在屋中待着。

一没了人,贺霄就往余知葳身上蹭,他揽过余知葳,黏黏糊糊就贴了上来。

余知葳往后避了避,她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眼见着贺霄的脸冷了下来,余知葳才开口道了“我身上带着孝呢。虽说我如今是天家妇了,不该为娘家戴孝,可是如今到底心里难受。”

贺霄看了两眼余知葳,果真见她神色淡淡的,于是神情又缓和了些“咱们大衡向来以孝治天下的,你如今虽说没法子替你父亲披麻戴孝,只是心中悼念着,也是好的。倒是我唐突了,没留意你的心思。”

“这怎么怪皇爷。”余知葳觉得疲惫,觉着自己心里头已经够累的了,身上就别再累着,就拿了个枕头,想往榻上歪,于是将那枕头往贺霄手上递,“如今这屋中无人,咱们歪着说话罢。”

贺霄没推辞接过来歪在榻上,余知葳也上了榻,半躺半靠着,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只听贺霄道“我这一回来寻你,就是为了商讨你父亲丧葬礼制的事的。”“大哥哥竟然这般严重?”余知葳惊了一跳,问冷长秋道,“这话是谁传进来的?”

“是世子爷身边的名都托人传进来的。”冷长秋觑了一眼余知葳的脸色,觉得她脸上的神情这会儿极其难看,甚至于让人瞧着有些害怕了,“奴婢想着名都素来是世子爷信任的人,他的话想来不会错。今日谭二爷下朝的时候急急忙忙就走了,也没顾得上和旁人说几句话,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冷长秋再抬起头来看余知葳的脸色的时候,她已经敛了方才的神色“惊蛰。”

“奴婢在呢。”惊蛰知晓余知葳这时候心里不顺,赶紧凑了过来。

“你去我那私库中,寻一寻,瞧瞧有没有甚么用的上的药的,差人给大哥哥送过去。”余知葳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她不是大夫,也没办法出宫去看他,这会子只能干着急。

先前余靖宁才叮嘱过她,要她万事切莫思虑过甚,她也才跟余靖宁说过差不多的话,若是她现在晃了神,那余靖宁还能靠谁,余家又能靠谁?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隔着个宫门,没办法安排世子府里头的事儿,她也就只能这样。不过这种情形之下,哪怕是给余靖宁送点药去,心里也会舒坦些。

惊蛰应了声,去箱中找了钥匙,就招呼小宫人们与她一起去取东西了。

余知葳才要又问冷长秋几句,谁知门口看门的小太监,竟然高呼了一声“皇上驾到。”

余知葳眨了眨眼睛,只好又将方才的话收了回去。

“今日事有些多,没法子陪你用晚膳了。”贺霄进了屋子,将外头罩着的圆领大衫袍子脱了下来,几个宫人便上去伺候着他更衣,“你自己用过饭没有?”

“用过了。”余知葳也站起身来,过去接下了贺霄的外衣,又交给小宫人们手上,“今日小厨房听了皇爷不来,做的菜也少,没给皇爷留一口。”

“我也用过饭了。”众人替贺霄换过了衣服,便退下去了,只留着贺霄和余知葳二人在屋中待着。

一没了人,贺霄就往余知葳身上蹭,他揽过余知葳,黏黏糊糊就贴了上来。

余知葳往后避了避,她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眼见着贺霄的脸冷了下来,余知葳才开口道了“我身上带着孝呢。虽说我如今是天家妇了,不该为娘家戴孝,可是如今到底心里难受。”

贺霄看了两眼余知葳,果真见她神色淡淡的,于是神情又缓和了些“咱们大衡向来以孝治天下的,你如今虽说没法子替你父亲披麻戴孝,只是心中悼念着,也是好的。倒是我唐突了,没留意你的心思。”

“这怎么怪皇爷。”余知葳觉得疲惫,觉着自己心里头已经够累的了,身上就别再累着,就拿了个枕头,想往榻上歪,于是将那枕头往贺霄手上递,“如今这屋中无人,咱们歪着说话罢。”

贺霄没推辞接过来歪在榻上,余知葳也上了榻,半躺半靠着,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只听贺霄道“我这一回来寻你,就是为了商讨你父亲丧葬礼制的事的。”

第三百七十七回:黑血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头又落雨,早上谭怀玠出门的时候衣裳单薄,往世子府去的时候淋了些雨,进门就拿帕子捂着打了个喷嚏。

高邈在余靖宁这儿守了一天,也是气闷了一天,一见着谭怀玠进来打喷嚏,赶紧让下头人去给他披衣裳“如今这儿已有一个病着的了,要是你也病了,该怎么办?怎么不找个下人家去,给你送件衣服也成啊。”

谭怀玠拿着帕子擦了鼻涕,正巧尤平家的找了件余靖宁的旧衣出来,让他把外衣换了,只道“今日忙得很,顾不上那么多。”

高邈一听这个就头疼,坐下来掐眉头,眉心都掐出一道儿红印子来了“又是那蔺家余家的事儿是不是,真是气死我了。”

“妈妈,今儿屋子外头着实冷,估计没多少时候屋里也冷下来了,你们世子爷如今招不得冷风,就提前点上炭罢。”谭怀玠也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顿时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吩咐了尤平家的这才与高邈说话,“你说的不错,的确是这些事,蔺家那两位如今脱了罪,如今只说是南边事态不安稳,南下不得,要在京里住一阵子呢。”

“怎么,难不成他们还怕宁哥儿南下的时候,找人在路上把他们给暗杀了不成?”高邈正没好气的,一翻杯子里没了水,只好自己添上。尤平家的去添炭了,余下不懂事儿的小厮一类一概没让进来,只高邈和谭怀玠在屋中。

谭怀玠给余靖宁头上换了个冰帕子,这会子他高热倒是减了些,可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谭怀玠一边动作,一边道“你怎么这般说话,就算是他们真怕的是这个,你也不能就这样说出来啊?”

“我说的有错吗?”高邈哼了一声,“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干的甚么事儿,也知道害怕宁哥儿。不是我说,余家如今都这般了,还让宁哥儿往前线上去,这是安的甚么心?”

“哎呀,得亏这儿只有咱们几个,你若是出去了,千万注意分寸,别口不择言的,给余贤弟再招来祸端。”谭怀玠不好上前去堵他的嘴,只好给他使眼色,让他别说了,一边解释道,“这回,是余贤弟自己要南下的。”

“他做甚么南下?”高邈一个不注意,声量又放了好大,赶紧起身来探查余靖宁的情况,而后才又坐下来说话。

他冲着余靖宁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他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南下,怎么上前线去,疯了不成?”

谭怀玠叹了口气,只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前儿也是听了余贤弟的话,才明白过来利害关系。现今在南边的,那是余家的兵,他要是不南下去统领那些兵马,不是平白把自己手底下的兵让给了旁人,他家的兵权不就旁落了嘛。现在这个情形,他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藩地就藩,这起子人必然要将他困在京城。与其这么被动挨打,还不如干脆自请去江南前线,也好将自家的兵权攥在自己手里头才是。”

高邈也跟着叹气,上前去探了探余靖宁的情况,人还是昏睡着,看得高邈更是长吁短叹。

“他说的没错,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上面忌惮他家的兵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眼看着要将蔺家扳倒了,谁知道又横生了这么些枝节。往后怎么办?还是这么下去,一直互相僵持着?”高邈一边说话,一边转着手上的扳指,这扳指本不是拉弓射箭戴的那种,就是个戴着好看的玩意儿,上头镂雕了个花样,照他这么转下去,不得一会儿就磨平了。

谭怀玠听了这话,又想起当日余靖宁与他说的甚么“新帝”一类,便原话与高邈说了。

高邈听了之后,脸色缓和了许多,笑了两声,道“宁哥儿这回是看清楚了,原以为只有阉党和蔺太后那老妖婆喜欢作妖,不怪咱们那小皇帝的事儿。如今皇上也一天大似一天了,这才知道,他不过也是个想看着鹬蚌相争的人,心里也本来就是偏的。都说是不让结党营私,党争乱国,哪有做皇爷的看着底下臣子斗得你死我活,还冷着眼坐山观虎斗的道理?他这回要是看不清楚,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再往后保不齐就是咱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又分得了甚么早晚呢?”

谭怀玠站起身来,前后踱了几步,道“咱们几个,到底也是少年时候就一起顽大的,咱们自然明白他的心,凡事也都能想到一起去,他若是有了这样的心思,与咱们又有益,咱们又怎又不帮衬不跟从的道理。”

“我如今……”谭怀玠又走上前去,给余靖宁换了一块儿冰帕子,“我如今只是担心他的身子,他这样子,该怎么上江南前线去?战场上头刀剑无眼,他要是因为这回这么一场大病伤了身子,便是去了沙场,也没办法像他自己想的那般,将余家的兵权攥到自己手里了。”

谭怀玠不知道的是,这般话,余靖宁也拿来评价过余知葳。

她原本像自己想的那般,给余家开出一条路,扳倒太后,除了阉党,也算是为当初的顾家报了仇。可最后却困于深宫之中,玩弄些自认为不入流的伎俩。

如今不知余靖宁能不能如愿。

高邈和谭怀玠又闲聊了一会儿,高邈看着外头雨稍歇,便说是要回家一趟。谭怀玠想了想觉得也是,两个人总得换着来,于是就要世子府的下人去给他拿了把伞,要让人送他回去。

正说着话,忽然榻上的余靖宁咳了几声,几人全都齐齐一回头。

听这咳的声音,总感觉是人呛住了,谭怀玠和高邈两个,不等仆妇去扶,就抢先一步将人给扶了起来。

余靖宁咳得厉害,底下的仆妇赶紧给端痰盂,一抬头,就见着他又呕出几口发黑的血来。

“哎哟,这……”谭怀玠明显是吓着了,扶着余靖宁的手都抖了起来,这时候却听见高邈嚷嚷了几句。

“醒了醒了!宁哥儿你瞧瞧我!”

第三百七十八回:一别

余靖宁那日回家之后喝了药,便发起高热来,整个人都一直混混沌沌的,只听得身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听不清楚究竟是在说些甚么。

他只觉得周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自己却动弹不得。

后来却全然冷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七八岁的模样,见着天上落着漫天的大雪,那是西北嘉峪关才有的雪,鹅毛似的大,抖口袋似的往下落。

地上也积了好厚一层。

余靖宁蹬着小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雪里面踩,手里头抱着个从鸟铳上卸下来的铳刀。

铳刀挺重的,起码对小孩儿来说是当真挺重的。

雪正下得紧,余靖宁抱着铳刀不知道是要去找谁,险些就在雪地里丢了靴子,手上的铳刀也抱不稳。

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一抬头就瞧见巍峨的城楼。余靖宁离家的时候年纪还小,没到长个子的时候,嘉峪关在他的记忆里就一直很高,比他见过的守过的城墙都要高。

这时候又是在梦里,自然是和别处不同的,这城楼在他眼里头就跟顶了天一样高,一抬头,仰得脖子疼。

如今又落着雪,天上阴沉沉的,这城楼就跟是把天戳破了一般。

小宁哥儿仰着脸看那城楼,落了一脸的雪,凉丝丝的,直往脖子里钻,他冻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拢了拢自己的领口。

他缩着脖子,开始往城楼上面爬。

这时候,楼梯也显得极高,余靖宁就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着。他一手抱着铳刀,又爬着楼梯,寒冬腊月里,竟然闹出了一头大汗来,背上的汗都黏黏腻腻的,里衣全都粘在身上。

小宁哥儿喘的呼哧呼哧的,废了好长时间,终于爬上了城墙,站定了,前头正站着他父亲。

余璞有余靖宁有得早,这会子还是瞧着颇年少的模样,背影瞧着长身玉立的,腰里还挎着刀。

旁边站着他母亲。照理来说,这种天气,他娘那种身子本是不该在这儿的站着的,要是这种天气出了门,可不得闹出好大一场病。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也站在这儿,陪在余璞旁边。

余靖宁站在那儿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做甚么,冲着他们俩喊了“爹!娘!”

余璞先回了头,脸上带着笑的,而后再转过来的是他娘“宁哥儿,过来。诶呦,还抱着铳刀作甚?快撂下,小心割着自己了。”

余靖宁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瞧不清楚母亲的脸了。

梦里头,他便也真以为自己七八岁,于是骇了一跳,呜呜咽咽哭起来。

两个人几步就跨了过来,余璞一把拿过了他的铳刀“怎么了?不听你娘的话,当真割着手了?”

余靖宁手一松,铳刀就落在他爹手里了,他还只伸着手要他娘,越瞧不清楚,心里面就越着急,哭得更是汹涌“娘!”

平朔王妃身子弱,断然是没法抱得起来这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的,只是蹲下了身子,拿了绢子给他擦眼泪“好端端的,怎么哭了,瞧你也没割着手啊?大风里里的哭,脸都要吹坏了。”

“娘,娘你别走。”余靖宁心里头委屈,哭出来哭得声嘶力竭的,把平朔王妃倒是给弄慌了。

“不走不走。”平朔王妃,忙着哄儿子,余璞就站在一旁看着,一脸笑,得了他家王妃一个白眼,“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又何时说要走了。”

余靖宁抬眼看了看他爹,见他将铳刀拿在手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登时就止住了哭声,泪眼婆娑地抬眼望过去。

余璞就哼了一声“怎么,小子,不接着哭了?”

余靖宁愣愣的,看着他爹,忽然觉得心里难过极了,又想抽抽搭搭,可不知怎么的,竟然止住了。

余璞手里拿着他方才抱上来的铳刀,两肩上落着雪,他也不拂一下,就那么看着余靖宁“哪有人是不走的呢?”

平朔王妃听了这话,立即就嗔道“他刚才好,你这又吓唬他,这爹当的。”

余璞看了一眼自家媳妇,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哭甚么,这是有甚么天大的事儿,值得他余靖宁这样哭去。”

“靖宁。”余璞止住了笑,唤了他一句,特地没喊他小名儿。

余靖宁站在原地看着他,忽然觉得父亲又没有那样高了。余璞苦笑了一下“只有千年害人的,哪有千年防人的,这事儿不怪你。”

这话忽然说出来突兀无比,七八岁的余靖宁听着也莫名其妙,可是往心里头转了一圈,竟然好像又懂了。

“此事要怪,就怪我心软眼拙,看错了人。”余璞拍了拍自己的两肩,雪花就抖落了下来,落在了小余靖宁的眼睛跟前,“余家今后的路,便只能靠你了。你若是心里有怨,便去报了仇,解了怨,我都不怪你的。只要你自己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我为你取的名字,便是了。”

余靖宁脱开了平朔王妃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抓余璞的衣摆“孩儿明白了,爹你……”

话没说完,余璞就朝后退了一步,没让余靖宁抓着“话听明白了,你就别过来了,今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做决断便是了,我与你娘先走一步。”

平朔王妃听了话,便也站起身来,摸了摸余靖宁的额头,轻声嘱咐了句“你自己好好的,我们先去了。”

余靖宁心里面闷闷的,像是有炭火堵在心里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只是点头,连句话也吐不出。

余璞携了平朔王妃,沿着城墙往前面去了。大雪又刮起来,呼啦呼啦地吹,漫天散了白毛一般,顷刻间,那两人就走进大雪中去了。

余靖宁往前抢了几步,又想起余璞的叮嘱,终究没有追上前去。

这时候只听见耳边嘈杂万分,繁杂不已,胸口又一热,眼进便睁开了。

他瞧见一屋子人都围在她周遭,面前是高邈和谭怀玠,高邈那性子急的,正捏着他手腕晃呢“宁哥儿,你认得我吗?倒是说句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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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回:剖白

尤平家的余靖宁端了水漱口,又喂了些药进去,觉得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

底下人又忙着去将大夫请来,谭怀玠坐在床边上,见余靖宁精神尚可,便开口问道“余贤弟,你现下觉得如何?”

余靖宁一口闷了那药,接过底下人端的水来漱了两口,拿巾子擦了嘴,冲着谭怀玠安抚一般地笑了笑“先前躺着,总觉得胸口烦闷异常,这一口血吐出去,倒是清明了不少。我知晓你们皆是为了我好,这几日都守着,实在是辛劳。咱们这般交情,我竟不知拿甚么来谢你们了。”

说罢,就朝着两人抱拳拱了拱。

高邈忙将他按下了“咱们十几岁时候便是一处顽大的,我就与你们几个熟识。如今谁不知道你家的艰难,咱们是朋友,这种事儿说甚么谢字,你现下只管好好的,活蹦乱跳的,那我就高兴。”

谭怀玠也在一旁道“高三郎说的极是。你这一番大悲大恸的,到底伤身。非是不让你往江南去,只是你如今形状,还是稍微再缓几日,待到身子好些了再上路。”

余靖宁不用照镜子看自己,也知道这几天自个儿病成了个甚么德行,脸上瞧着该有多难看。他们这般的担忧,自然不无道理,于是应了几声。

大夫进来,又与余靖宁相看一番,说了他性命无忧之后,众人才放下心来。高邈守了一天,人也乏了,于是与余靖宁又说了几句,便要回家去了。

谭怀玠“他今日守了你一天,原本早就该换我了,让他回去歇着罢。”

余靖宁又与高邈道了谢,着人送高邈出去了。

谭怀玠等着下人给余靖宁端了些清粥小菜,吃完了之后,就屏退了众人,问余靖宁道“前儿你与我说的那些,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余靖宁在月光底下,显得脸色愈发惨白起来,道,“我问心无愧,上面却心虚。如今有些人不死,死的就该是我了,娘娘还在宫中呢,若是娘家就这么垮了,她在宫中又怎么过活。”

“后悔吗?”谭怀玠忽然问了一句,分辨不出,究竟是在问后悔甚么。

余靖宁脸上的神情并不生动,凤目垂着,剑眉也没了往日里的精气神。他手里捏着锦被,锦缎都皱作了一团,如今仔细看去,这一双手可当真是瘦多了,骨节看着格外分明,也是惨白惨白的。

好半天,他才笑了一声,听着当是在嘲讽自己“后悔?后悔又有何用?一步走出去了,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余贤弟……”谭怀玠欲言又止,最终甚么都没说出来。

“余家没路可走,我一开始就该知道的。”余靖宁松开了锦被,他病着,原本是散着头发的,如今伸出手来,将那一头的乌发都拢了拢,“少阳王顾家、兑隅王荀家,前车之鉴都摆在那里呢。我们手里有了兵权也是罪,没有兵权也是罪,总归都是一条死路。”

“至于……”余靖宁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了,千般言语堵在胸前,却找不出几个合适的词句来描述。

他弯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头,将手指插进发中,喘不过气来似的长吸了一口。

谭怀玠见他痛苦不堪,轻轻抬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我知你心中憋闷,你若是信我,便说出来罢。我知道你像来是这般,可如今不说,今后只怕是又要后悔。”

余靖宁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他也没拿帕子,兀自咬了一阵牙,终于开口了“至于小六,我是当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谭怀玠周身猛然一震——他这回说的不是娘娘,而是小六了。

他自然知道余靖宁与余知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远超兄妹之情。但他毕竟是个外人,哪里能将内情知道的详细?又曾经因此事,被余靖宁给了一顿脸子瞧,虽说之后余靖宁也道了歉,但他始终再未过问过这些事情。

不曾想,余靖宁如今,竟然要与他说这件事。

余靖宁有些哽咽“我不该将她又卷进这斗争中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已经经过一回了,当时她还不过是个垂髫小儿,心中万般无助自然是无法言说。可我现今,又一回将她置于这种境地,我尚且难熬,别说是她了。”

失而复得自然是狂喜,可得而又失,有该是怎样的绝望。

“她本不欠我甚么,如今全是我欠她的。”余靖宁不敢见余知葳,他的小妹妹,原本就清瘦,周身没有几两肉,如今一瞧,更是添了几分憔悴,不复当初娇俏了,不必想都知道,她那是在为余家殚精竭虑地拚命呢!

“可我也没法想,我要是不将她从那里头接出来,她又得过怎么样的日子。她本该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又怎好真在那样的臭水沟里,假充男儿过一辈子呢?”余靖宁说道这里有点激动,竟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好了,各种情绪全都糅杂在一起,将一张俊朗的脸生生扭曲成一副奇怪的模样,“我不该与她相识,也不该与她生了这样的情愫。说对朝廷,我余靖宁自然问心无愧,可我独独对不起她。”

谭怀玠听罢此话,惊讶之余又不免要叹气——余靖宁从前从来不提这些,若不是今日难受得很了,又怎会与自己说。

“从前看那些戏文,都说甚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那些竟是说些才子佳人的团圆故事;读罢了圣贤书,也只教人‘发乎情,止乎礼’,哪里有人给我指一条明路出来,我究竟该怎么办?”余靖宁猛然抬起了头来,看着谭怀玠,眼里瞧不见泪,却瞧着比有泪更觉肝肠寸断,“要知道,生者死了自然容易,可是生该怎么办?”

余靖宁剖白了半晌,一句一句说得谭怀玠半个字也吐不出,想他和高邈皆是琴瑟和鸣的,独独余靖宁一人在这里受苦。

“罢了,今时今日这种情形,本不是该聊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说来到底丧气。不过是我今日病气上来昏了头,说了半天胡话,让握瑜见笑了。”余靖宁披衣要起身,“我去往宫里递个对牌,我需得要见娘娘一面。”

第三百八十回:从龙

余知葳收到余靖宁的对牌的时候,正巧是早上刚下了朝那一会儿。“大哥哥醒了,身上可好些了?”余知葳瞧见递进来的东西,立即就“啪嗒”一声儿搁在了桌上,忙问进来传话的冷长秋道。

冷长秋低头回道“回娘娘的话,世子爷人已经醒了,听闻也不发热了,只是精神瞧着还不大好,脸色惨惨的。”

“知道了。”余知葳听了这话,依旧忧心,又把递进来的东西抓着翻看,也没甚么特别的。她反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了又拿起来好几遍,方才对着冷长秋道“你让他用了午膳那时候来就行了,叮嘱他午饭多用些。”

从前余知葳从来没召见过自己这位兄长,世子爷也从来没有进宫来看看自己妹妹的时候,如今这二人意态反常的行为,倒是让冷长秋有些诧异。

余知葳像是瞧出冷长秋的心思一般,笑道“她蔺太后想见自己的兄长就见了,她能见得,我又有甚么见不得的?”

冷长秋赶忙应了,要出去给余靖宁递话,人都往门外走了,却又听见后头余知葳喊人了“长秋,你回来。”

冷长秋忙转过身去,看余知葳沉吟了一阵,又道“罢了,你先去罢,到时候待他来了,我自问他便是。”

冷长秋这才退了出去。

余知葳坐在榻上,皱眉思索起来——余靖宁这会子是有个甚么事儿要寻她,这样急,竟然不肯等身子再好些。

这么想着,一顿午饭也吃得味同嚼蜡了。

稍晚些时候,余靖宁果然被小内侍引着进了余知葳宫中。

这种时候,按照旧派规矩,本来是应当挂个珠帘子的,可是自蔺太后起,见甚么哥哥弟弟侄儿外甥的,就从来没挂过帘子。她都这样,余知葳自然也有样学样,乐得不挂帘子了。

余靖宁一进来就要行礼,余知葳赶忙让人扶住了“快别跪了,前日里就听闻大哥哥吐了好几回血,还又烧了几日,如今还要出来,身子如何受得了,赶紧免了。长秋,还不快去扶世子爷坐下,惊蛰赶紧去倒水来。”

一群人忙忙碌碌将余靖宁安顿了,屏退了众人,余知葳这才抬起眼来看了余靖宁一眼——眼睛底下发乌,嘴唇却发白,脸色也是偏黄的。

除了当初因着“无旨擅自领兵入京”在诏狱待了几个月,还没甚么时候弄成这样过,这才过了几天,竟然就成了这副模样。

余知葳心里头揪的疼,下意识就朝上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娘莫要太挂念臣。”余靖宁听见了余知葳的声音,连忙跟着回话,甚至脸上还带出了几分笑意,“臣已经大好了,不过前几日连日喝药,又没吃甚么东西,这才看着憔悴了些。”

“所以说要你中午好好用饭,究竟好好用了不曾?”余知葳这话一出,才觉着自己是逾矩了,只好闭了嘴,喝两口茶缓解一下尴尬。

从前都是余靖宁训她,如今她这一“关心则乱”,却反了过来,倒是稀奇。

余靖宁听了她这话,也觉得面上有些热,只能胡乱答了些甚么混过去,估计余知葳也是没怎么听的。

一时之间,屋子里面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茶盖轻轻响动的声音。

这两人一口茶喝了好半天,余知葳终于是想起来了余靖宁今日找她来恐怕是有些正事要谈,于是终于搁下了茶盏,对着余靖宁道“大哥哥今日寻我来,是有甚么事儿吗?”

余靖宁听了这话,果真觉得自己这一病病糊涂了,昨儿也不该给谭怀玠提些甚么男女私情,闹得今日险些误了正事。

可是这话,他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去问,问出来余知葳自然更难受,他也难受。

难不成告诉余知葳,“咱们家不如扶持一位新帝,你早些要个孩子”?

余靖宁左右想了一番,这般终究不成,是以又是好半天没言语。

余知葳觉得奇怪,于是抬着头问他道“是有甚么为难的事儿吗?”

她一这样,余靖宁便又觉得心里愧疚得很,想了半日,忽然站起身来,一掀衣摆,豁地跪了下来“娘娘。”

余知葳见他这般,自然又是吓得够呛,也顾不得旁的了,亲自抬手去扶“你这又是作甚?你不必解释,我也知晓你为何要下江南战场去,我都明白的。京里头横竖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一日,他们就别想反了天去,你就放心南下便是了。如今闹成这个模样,我又怎么好放心,你是打算将我逼得急了,干脆去请旨,要你别去算了?”

谁知道余知葳在这儿杂杂拉拉说了一大堆,余靖宁却依旧在地上跪着“如今我嘱咐娘娘一句话,原是极大逆不道的,可如今余家这个情形,却是不得不说了。”

余知葳的手忽然顿住了,她左右扶不起余靖宁来,索性坐了回去,只道“大哥哥说罢,我必然尽心竭力。”

说罢,而后又补了一句“我是余家的女儿,大哥哥从前教我的,我都没忘。”

余靖宁见她这神情,不由得鼻子发酸,一咬牙却将胸中的话吐了出来“余家这一战,明眼人瞧见,自然都知道封无可封,再往后,便是一脚天上一脚地下的险路了。”

余知葳听闻这话,登时敛了情绪,正色盯着余靖宁道“大哥哥可是想出了甚么法子?”

“若要再封,自然还有法子,只是凶险些。”余靖宁说到这儿,自然也是顾不得甚么儿女私情了,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拱了拱手,口中道,“从龙。”

余知葳咂摸了一遍,也就明白了他这个“从龙”说的是甚么了,贺霄如今无兄弟无叔伯,要从龙也只能从他儿子身上做文章。

这是要再扶持出一位幼主来。

余知葳听到了这儿,倒是笑了“你好歹也算是想明白了,当初我那打也没白挨。”虽然这与余知葳所说“不破不立”还是有些差距,但余靖宁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然是不易了。

余靖宁听了这话,登时是跪也跪不住了,当即就要给余知葳磕头赔罪,余知葳一伸手,赶忙按住了,又笑道“你这人好没意思,两句玩笑话也听不出来,还与小时候似的。”

只是,当真还跟从前一般吗?

第三百八十一回:丑哥

没过几日,便是临近中秋的时候,如今半点寻不出过中秋的意思来,众人都是各怀心事,没人注意甚么节不节的了

如今余靖宁正是丧期,又急着要往江南前线赶过去,于是册封仪式便减而又减,匆匆行过便上路去了。

再翻过几天去,便是中秋,蔺太后又是有意在宫中开宴赏月,没几句话就被余知葳给驳回去了。

“当初春日里头赏花宴就那么大开销,如今到了中秋,还要这般,哪里还像是正打着仗呢。”余知葳原话是这般。贺霄知晓余知葳刚没了父亲,正心虚着,于是便顺了余知葳的话。

如此这般,宫中也没怎么闹起来,不过是几人聚在一处吃过了饭,而后就各自回去了。

蔺太后给裘安仁放了一日的假,要他自己玩乐去。裘安仁便与一干党羽,上云韶院饮酒作乐一番,而后又拒绝了于见的盛情邀请,自己回私宅去了。

裘安仁只穿了家常的道袍,系着宫绦,他的衣裳通常都要大几分,又是整个人晃荡在衣衫里头。他有些微醺,手里面握着扇子,那扇坠子就不停地晃荡,他嘴里面就哼哼着不知道甚么曲子,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

他身侧跟着个小内侍,半大孩子模样,低着头给他打灯笼。裘安仁说是要散酒气,也就没乘马车,也没乘轿子,就这么慢吞吞晃晃悠悠地走回去。

灯光昏暗,也就勉强能瞧得清楚路,昏昏暗暗间,也能勉强瞧见裘安仁的五官。他年近而立,却不见怎么老,不知道他年纪的,犹可称他一句少年人。

裘安仁身边跟着的孩子换了好几个了,前面的有的是不合心意打发了出去,有的却是不知道缘故,总归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不见了。

裘安仁盯着那孩子看,看着看着,嘴里歌儿的声音便越发笑了。小内侍低着头,也不敢言语,只是低着头给裘安仁打着灯笼,而后就被裘安仁一把揽了过去。

小内侍不敢惊叫,只是喘气越发急了,就听见裘安仁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孩子,你往我这边来些。”

小内侍不敢动,僵在原地。

裘安仁就笑了,满口的酒气就喷在那小内侍的脖颈间,弄得人痒痒的,只想缩脖子。裘安仁就轻声道了:“知道你是个没服侍过人的,正害臊呢。知不知道,旁人想要我这么着,还不能够呢。如今瞧你是个生的清清秀秀的孩子,我心里头喜欢,这才与你亲近的。”

那小内侍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都磕着:“九千岁爷爷厚爱,奴婢,奴婢……”

见小内侍彻底说不出话来,裘安仁更是乐不可支,搂着小内侍歪歪斜斜地在街上走:“你怕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见着你这般模样生得好的,就是心里头喜欢。诶呦,你耳朵红甚么,怎么就怕成这样,我这是要抬举你呢!”

小内侍勉强镇定,只是说了一声:“爷爷。”

“我年岁也大了,如今这么装乖扮嫩的日子还能过多少时候?”裘安仁一双狐狸眼眯着,瞧着还是绝代风华,他说的极是,即便世上难寻出几个比他生得还齐整的,可人哪有不老的时候呢,“人无再年少,我都二十七八了,算是跟在娘娘身边跟得久的了。原先的时候,跟在娘娘身边的,那不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裘安仁这样年纪了还在蔺太后跟前伺候,显然已经是难得的厚爱了。更何况,裘安仁自己也知道该如何揽权,早就把手伸到政事上去了,就算是蔺太后不再怎么要他“服侍”了,那也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他裘安仁。

“娘娘最近喜欢的那个娃娃叫甚么来着?”裘安仁嘴里咂摸了一阵子,终于想起来那孩子的名字,“是叫……碧空。哎呀,管他是叫甚么碧空红空的,不就是个模样生的好看么。我瞧你比他来也不差,我把你也好好调教调教,送到娘娘身边去,你看好不好?”

小内侍这会子哪敢应一个“不”字,只好瑟瑟缩缩地被裘安仁搂着,一边打着灯往前走,颤着声音道:“爷爷,到家了。”

“到家了?”裘安仁抬眼瞧了瞧,正是到了自己的私宅,“是到家了,你叫甚么来着?”

“丑哥儿。”小内侍答道。

裘安仁带着酒气一挥袖子,险些将这小内侍给带倒:“胡说八道,丑甚么丑,以后不许再叫这个名字了!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叫甚么呢。”

小内侍就扶着裘安仁跌跌撞撞往里头走,裘安仁嘴里面就嘟嘟囔囔地给他想名字,最后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拿手一指,就道:“今儿晚上月亮好看,叫望舒便成了。”

大家都知道,裘安仁原是内书堂出身,一路进了司礼监,书跟着读了不少,蔺太后又喜欢这种能读书的内侍,是以裘安仁腹中是有些墨水的。

这“望舒”,便是驭月之神的意思,正合着今日的景。

丑哥儿不敢反驳,只好应下了,谢了半日的恩。

他将裘安仁扶进了自己房中,周遭的人立即就过来给他打水换衣裳脱靴子。

他府中的丫鬟也都生得好看,清一色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水葱一般。

小丫鬟打水与他洗脸,这时候,外头却忽然有人唤他,那人立在外头,喊他道:“厂公。”

裘安仁抬眼,见是东厂的人,皱了皱眉头,酒瞧着也醒了几分:“甚么事儿?”

那东厂的太监就站在门口冲着裘安仁行礼:“那林燮元传了信儿回来,要咱们给邢家大姑娘条活路。”

“这个林燮元。”裘安仁笑了两声,“家中有娇妻,还惦记着御史家里的姑娘,还做出这副痴情的样子来,自个儿不觉得好笑么。”

这种的话,门口站着那人没法子回,只好站在那儿等着裘安仁指示。

裘安仁让小丫头扶着,往那榻上一歪,笑道:“他既成了事,那给她邢大姑娘一条生路又有何难?咱们又不是那不守信的人,你去给底下人说,让咱们东厂的番子,别盯着邢家姑娘了,让她爱干嘛干嘛去就是了。”

第三百八十二回:官道

余靖宁大概是和西郊大营有些说不清的缘分。

当初北上辽东平兀良哈带的就是西郊大营,进京平掩日之乱的时候,带的也是问西郊大营借兵,如今南下了,身边带着的,竟然还是西郊大营。

余靖宁不大可能孤身南下,也没那个再从西北调兵的功夫,最好的办法,便是领着西郊大营南下。

这营中许多人,早就与余靖宁混熟了,无论是当初的辽东总兵还是现今的闽浙总兵,总归都还是他。

只是当初是世子爷,如今却是王爷了。

余靖宁骑在马上,脸上还是没甚么血色,想是当初那一病,亏下了,这回还并未缓过来。只是瞧着精气神都还不错,坐在马背上腰板挺直。到底年轻,底子没彻底亏下去,只是如今看着形销骨立,让人心疼罢了。

一旁跟着的人,竟然是在军工厂待了许久的车四儿。

军工厂的燧发枪=火铳,车四儿带着人试了许久,刚开始的时候极其容易炸膛,去岁的时候互送谭怀玠自山东回京时用了一回,便又送回去改造了。

如今虽有时还是会炸膛,但是比刚开始时要好了许多。

余知葳在余靖宁出发之前,特地遣人去军工厂问过了话,听闻进度还算是顺利,于是就将车四儿从军工厂中调了出来,顺带着调了一批新的燧发火器拿给余靖宁使用。

这是大衡第一批要应用于战争的燧发火铳,不知要在战场上发挥怎样的作用。

车四儿行在余靖宁身侧,看了两眼自家主子,问道“世子……王爷,天色也晚了,要不咱们在此处先歇一歇?”

余靖宁冲着车四儿摆手,道“不妨事的,咱们快些走,如今西北军全都待在南京城中,没个人统领,不好妄动。这样一直待着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早些赶到。这战事拖得越久,对百姓就越不利。再说如今国库是个甚么模样,我不说只怕你也知道,这仗已经打了小一年的功夫了,再拖下去,别说百姓受不住了,有没有军饷支持咱们打仗还是个问题。”

车四儿见余靖宁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好反驳,只好应了。

正走着,余靖宁忽然喃喃道“送我爹回京的,也是走官道的罢?”

“是走官道。”车四儿提及旧主,不禁眼眶又有些湿,“老王爷回了京,虽说是风光大葬,可到底不是落叶归根,这……”

“前些日子家中来了信,说是我娘也没了。”余靖宁低着头,只是鼻酸,眼里却不见了泪,那几天的大悲大恸,将他的精全都耗干净了,“信上说,也是八月初没的,竟与我爹没差多少日子。”

车四儿知道,原先的平朔王妃本来身子就不大好,后头几年,本就是一口气在吊着,没想到竟然真的和余璞一起去了。

“所以,我走之前与娘娘说了,把人送回嘉峪关去罢。”余靖宁捏着缰绳,眼睛看着前头,想起先前自己高烧昏迷的时候做的那个梦,他爹与他说“我与你娘先走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他想到这儿,不禁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爹与我娘,鹣鲽情深这许多年,我小时候也都看在眼里,如今一同去了,也算是福分——总有个团圆的时候。我若是没能让他们生同衾死同穴,那才是真的不孝。”

车四儿前几日听了余靖宁的透露,也知晓余靖宁这回南下心中想的是甚么,于是思索一阵,又问道“娘娘她……怎么说?”

车四儿是知道这兄妹二人的内情的,当初在辽东战场的时候,甚至还看出来一点耐人寻味的情愫。

可这会子余知葳已经嫁做人妇了,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车四儿虽说也拿她当自家主子看,但是到底不是自幼看着大的,总害怕她和余靖宁、和余家起了甚么分歧。

“娘娘是余家女儿。”余靖宁扫了车四儿一眼,眼中似有警示,“当初没出阁时是余家女儿,如今虽说进了宫,做了皇后,但与从前也没有甚么分别。”

“属下记住了。”车四儿见余靖宁眼中有些不高兴的意味,连忙低头冲着余靖宁拱手。

二人便再没有旁的话说,沿着官道一路朝前走着。

这是夜里,哪怕是点着火把,也没法子急行军,路上的情况瞧不清楚,只能靠走的。

“王爷,前头瞧着有一大堆人马,有些远,瞧不清楚是甚么人。”前头斥候跑得快,没一会儿就转了回来,与余靖宁汇报道。

“咱们让让他们罢,想必是路上行商的队伍。海禁关了也有几年了,他们都不容易。”夜里头风大,余靖宁的衣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几个斥候便散开来去,给兵士们汇报避让的消息。

正给前头人让地方,前头又回来一个斥候,打马疾驰,烟尘滚滚地就过来了。下马的时候没站稳,险些就一个跟头摔在地上,他就着这个姿势,“噗通”一声就给余靖宁跪下了“王爷!”

“莫急,起来好好说话。”余靖宁见不惯这样着急忙慌的样子,声音中带着斥责,谁知道那小斥候竟然跪在地上没起来。

不能余靖宁皱眉再训,那小斥候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孩子原先是车四儿手底下带的兵,虽说车四儿去了军工厂也有几年了,但是毕竟还是带过他,如今他这么一哭,车四儿忽然觉得面上挂不住,开口正要训他。

却听见那小斥候哭腔道“王爷,前头那队伍的旗子,小的瞧清楚了,那挂的是余家的旗子!”

余家的旗!

余靖宁的马像是听懂了话一般,忽然扬蹄长嘶起来,声声泣血闻者落泪。队中的马像是受了召唤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嘶鸣了起来。余靖宁险些扯它不住,安抚了半天才让它安静下来。

余靖宁翻身下了马,走到那小斥候的面前,抖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说瞧见甚么了?”

“余家的旗。”

第三百八十三回:不孝

车四儿跟着余靖宁就翻下马来了,他们走的是官道,在此处瞧见余家的旗,那前头那个队伍,就只能是送余璞返京的了。

车四儿赶忙将跪着的斥候拉扯起来,扯着嗓门就开始传令“骑兵下马!全都下马!赶紧把道儿给人让出来!”

几个才传了令的斥候不明所以,站在队伍后面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着原话传递了一番。

车四儿抬头再一看,余靖宁已经取了头上兜鍪,独自朝前走去了。

他心里面担心,嘴上“哎呀”了一声,赶忙追上前去。

余靖宁离开西北藩地的时候,才不过十二岁,这会子都过去七八年了,余靖宁已然是将近及冠的岁数。从半大孩子长成个少年人,面貌体态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这群人都多久没见过自家小主子了,只怕是认不出来。

果真,等他追到前头去,就见着了那领头的人问余靖宁道“不知这位兄弟是何人?可否将路让开,我们好过去。”

说话的人见他穿的甲不像是普通兵士,说话还算是客气,只是被个陌生人拦了路,多少还是有些不高兴。

不等余靖宁说话,车四儿就赶紧从后头赶了上来,一取头上的兜鍪,对着那为首的人道“五哥儿,是我!”

那被喊了的男子一抬头瞧见是车四儿,脱口而出“四哥?”

“休得无礼,快下马来!”车四儿把兜鍪也抱在手里,立直了身子,斥责车五道,“这是世子爷!”

车四儿一激动,又忘了余靖宁已经受了册封,成了平朔王了,如今情急之下,竟然又唤起“世子爷”来了。

车五一愣,赶忙翻身下马,也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余靖宁面前,哭道“世子爷!”

他这一声哭出来,就再也没停,后面的人全听见了。而后,马上骑着的人全都下了马,稀里哗啦跪了一片。

余靖宁两手按在车五的肩膀上,缓了两口气才说出话来“我想再看一眼我爹。”

“世子爷……这……”自从车四儿先前那一句世子爷,周遭的人全都忘记了余靖宁已然是王爷这个事实,全都唤着他从前的称呼,听得让人鼻酸,“如今我们在路上走了已经有小一月了,王爷的棺材早就钉死了,如今天儿还没彻底凉下去,王爷的尸身只怕已经……”

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但谁都知道这个意思。

余璞是八月初过世的,如今在路上已经走了这么久,才在路上遇见了余靖宁,这会子要是开了棺,里面的尸身早就不知道成甚么样子了。

余靖宁没有再继续坚持,只是道“不必打开,我只那么瞧一眼便是了。”

车四儿赶紧给地上跪着的车五使眼色,车五顺着余靖宁的意思站了起来,将他往后带去,越过了几个人,就能瞧见余璞的棺材了。

平朔王的寿木自然是早就备下的,但是不可能带着去南京,是以,这一副寿木是在南京城中找的——是个老人将自己的寿木送给了他。

看着虽说仓促,但到底没失了体统。

余靖宁是夺情出征的武将,自然是没法子替父戴孝的。反观是周围的人,全都穿着粗麻孝服。车五看着眼酸,将自己头上的孝冠除了下来,拿给了余靖宁“世子爷若不嫌弃,就先带着属下这一个罢。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世子爷如今没法子给王爷戴孝,属下们是都知道的。如今在路上,又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世子爷戴这么一会子,朝廷也不知道。”

余靖宁将车五的孝冠接了过来,车五十分有眼色地替他抱住了兜鍪,余靖宁端端正正将孝冠戴在自己头上,冲着车五拱了拱手“多谢车五哥。”

车五赶忙摆手推辞“世子爷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今日……我……”车五方才本来就哭了一场,如今说话自然还是语无伦次的。余靖宁安抚了一下车五的情绪,兀自上前看那棺材去了。

余靖宁盯着寿木看了一阵子,眼睛里干干的,没有眼泪。他知道泪不沾棺的道理,是以这会儿的情绪也是极其克制的。

余靖宁闭上眼睛,想起来的总是余璞在他梦中的那副模样,太清楚了,怎么抹都抹不掉。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慢地跪了下去,冲着那棺材磕了一个响头“孩儿不孝。”

孩儿不孝,多年不曾承欢父母膝下,侍奉左右。

孩儿不孝,未能替父南下沙场,以至如今这般局面。

孩儿不孝,今日出征,生死便由天定,身后又无血脉,未能安父母魂灵。

余靖宁对着余璞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磕一下,道一句“不孝”,待到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周遭已经哭成一片了。

如今行路,周遭人也没有随身带着香和纸钱的习惯,连路祭都祭不成,只能凄凄惨惨地哭成一片。

余靖宁立在那儿,听着周遭的哭声,又狠狠咬了一遍牙,嘱咐车五道“你们回了京去,无论朝廷说甚么,只要是打算让父王的尸骨葬在京中的,都不要听。等到进了京中,诸事若是不熟悉,皆可递话道宫里去问娘娘——她是个稳妥人,我已经叮嘱过她,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办事,你们有拿不准的,只管问他便是。”

车五这会子哭得不行,连仪态也顾不上了,又不能不答余靖宁的话,只好站在那儿拼命点头。

余靖宁等他一阵子,待到他情绪缓和之后,才又开口问他道“你们夜里还在赶路,是打算今夜不歇了吗?”

车五吸了吸鼻子,又点头道“回世子爷的话,的确是这般,属下们不想让王爷在路上受苦。”

“今日遇上了世子爷,那便歇一歇罢。”车四儿看了一眼傻愣愣的自家兄弟,赶紧把他的话头堵住,接着往下道,“今日这是因着缘分才在路上遇见世子爷的,我们便都停一阵,让世子爷与王爷多年未见,如今就这么点时候,还是再多待一会子罢”

第三百八十四回:弩箭

如今还没跨过长江去,秋日里正是天气干燥的时候,车四儿随意将周围的枯枝落叶拢了拢,便生起一堆火来,让众人围坐在周围。

余靖宁坐在火堆前,莫名地毫无睡意,只让车四车五两兄弟先去歇着。他们二人系先前又是哭又是与余靖宁说话,这会子也是精神尚可,于是也要陪着余靖宁坐在火堆跟前。

树枝树叶烧起来,全都噼里啪啦地响,火光笼罩在余靖宁的脸上。

余靖宁年轻,但也早就不是半大孩子了,与他当年刚入京城的时候,气质迥异。虽说不至于天差地别,但也全然不同了。

余靖宁相貌生得像余璞,尤其是从车五这个角度望过去,那高鼻梁和余璞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让他恍惚间觉得又瞧见了年轻时候的余璞。

但他们还是不一样,余璞平时嬉笑怒骂,是个极其随和的人,平日里最喜欢和他们这些兵士开玩笑。但他一旦真要做甚么事儿,却又会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又是极其认真。

余靖宁只得了他父亲一半的真传。

没得上他父亲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质,任何时候都是极其认真的。仿佛时时刻刻都是端着的,又克制,又内敛,如今他就这么坐在火堆旁边,从脸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心里想的是甚么。

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过了好半天,还是余靖宁先开的口“我爹他……他当初究竟是怎么死的?军中的军医向来也可做仵作之用,他们可细细看过了?”

“回世子爷的话,都细细地瞧过了。”车五正看余靖宁的侧脸看得认真,忽然被点了名,脱口而出的还是从前的称呼。

这会儿车四儿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开始纠正自家兄弟的错误“如今咱们哥儿已然是王爷了,怎么还叫世子爷呢。”

“啊,是我疏忽了,世子爷恕罪。”车五赶紧向余靖宁拱手道歉,看见余靖宁冲他摆手之后才敢往下说话,“军医细细地看过了,老王爷身上最重的伤乃是贯穿伤,伤口是刀上。伤口大小与卫所兵所配直刀一般无二,正是乱军中所用的刀。”

他看了两眼余靖宁发现他正若有所思,于是继续往下说道“当初老王爷这伤口,是让乱军中那个唤作‘老蒋’的人捅出来的,当初是谷副将将老王爷抢下来的。奈何道口前后贯穿,实在是无力回天,待到谷副将将军医唤来的时候,王爷已然……”

余靖宁抬手示意他不要往下说了,点了点头道“除了这一处刀伤以外,还有没有旁的伤处。还有,你说的谷副将,是谷成哥吗?”

“世子爷,啊不,王爷说的是,就是谷成那小子。至于其他的伤……”车五皱眉思量了一阵,道,“按理来说,旁的伤处定然是有,毕竟在战时,哪儿有不受伤的道理。军医翻来覆去查了半天,只有一处伤是想不通的。”

“你说就是了。”余靖宁拿了一根树枝,在火堆里拨了拨,火堆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车五看了看地上的火,觉得不需要接着往里面添枯枝落叶一类的,于是放心地开口接着道“这伤口一看就是弩箭擦出来的,照理来说是轻伤,军医们一开始都没在意,可是到后来,谷副将闹了一场,非要军医们再验一次。众人都觉得他是因着老王爷过世,疯魔了,都劝他不要再生事端。后来还是有一位军医,顶着各种阻力,给老王爷又验了一回尸。”

说到这儿,车五忽然声音放小了“我们总害怕里头有朝廷的眼线,是以这事儿,除了那个军医,谷副将,还有咱们几个车家的家生子,再没旁人知道了。”

车家的几个小子原来是余家的奴婢,家里面老人跟着主子上过了几回战场,就把小的也扔了进去,车家统共堂兄弟六七个,全都放在一起排辈,不分大小,都是余家的家将。

“王爷这处擦伤上头,验出毒来了。”车五挠了挠自己的头,“他们军医都背医书,我听不大懂,反正说不是甚么厉害的毒,寻常人就能配出来。所以说,别说是个擦伤了,就是整只弩箭都射进去了,那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人。”

“照理来说,往弩箭上淬毒这种方法,其实打仗的时候不大用的。一来是没有那么多的毒,二来容易误伤自己人,这种法子,倒像是江湖上的人用的。”余靖宁一手拿着树枝拨火堆,另一手做出了一个平日余知葳思考的时候喜欢的动作——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虽说他下巴上并没有那么一颗美人痣。

“王爷说的不错,我们也觉得奇怪呢。”车五很自然地接过了余靖宁手上的树枝,替他拨了拨火堆,那火焰“簇”地一下,又窜地高了些,“原先与乱军们打仗,也没见有人淬毒的,况且这毒也不怎么厉害,甚至将这弩箭射出来的人,准星儿都不怎么好。”

车四儿听到此处,不禁皱眉问道道“那此人为何要往自己箭上淬毒,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

“四哥你先别这么说。”车五冲着自家哥哥摆了摆手,“我们当初想了半日,也没想出老王爷在何处中了一弩箭,最后总算想起来,老王爷就是因为躲这箭,才中了那老蒋一刀!而且这箭的方向来的蹊跷,是从王爷背后来的,可背后,都是咱们自己人啊!”

余靖宁的脸色忽然就沉下来了,军中若是出了叛徒,那就是大事。揪不出来,不仅不知甚么时候又被人下了黑手,而且让大家知道了,还容易互相猜忌,弄得人心惶惶,极其扰乱军心。

“此事还有旁人知道么?”余靖宁问。

“没有了,我们正是因着这个,才不敢告诉旁人的。”车五说到这里,也陡然正色,“我们首先怀疑的是林燮元林巡抚,因着当初老王爷说娘娘去信提醒过。但这书生,一瞧就是没工夫的,我们在战后找到他,他也是在俘虏营当中,那群俘虏都说咱们西北军进了城,就见着他来救人了,所以……唉,不知怎么说了。”

第三百八十五回:信件

车四儿不在军工厂中,里头做主的便是肖皖。余知葳当初考虑将车四儿指过去,自是考虑到余靖宁是车四儿旧主,与余靖宁更配合得来。

余知葳这会子正在灯下瞧着车四儿的来信,里面附了好几张图纸,并着燧发火铳的解释,折腾了将近万言,直把余知葳看了个头昏脑涨。

余知葳一边看着肖皖的信,一边在嘴里面嘟囔:“这个肖蛋儿,好端端的给我写这些来作甚?我又看不明白,直接与我说好不好用,会不会炸膛,怎么个用法不就完了嘛。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写了一大堆,我又不是要写《天工开物》,他至于吗?”

惊蛰正给余知葳倒茶,听见这话,不由地就笑了一声。只听余知葳又道:“怪不得不乐意待在军中呢,他要是说话,也像这般的找不到重点,那伍长什长可不得气死过去。”

惊蛰趁着这个机会,也往这信件上面扫了两眼,果真见到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串。肖皖的字虽说有长进,但是还是不怎么好看,少写几个还好,写多了,瞧着就觉得眼晕。惊蛰才看了两眼,就不由得也叹起气来。

“你这小蹄子。”余知葳抬起眼睛来揉着太阳穴,笑骂道,“你这是与谁学的,都学会叹气了。”

惊蛰哼了一声,把手里头的茶盘子放下,笑道:“娘娘喝茶就是了,问那么多作甚?”

余知葳倒也没在过问,一边喝茶,一边将手里面的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肖皖要说的重点——这几次的燧发火铳试验过了,还挺好用的,娘娘这回让车四儿押送了东西过去,真是英明,我佩服至极。就是这个火铳它是第一批,还没开始批量生产,就只有这么些,凑出来我也很不容易娘娘要王爷将就着用罢。还有,我估计等到开始批量生产了,咱们这仗也打完了,估计是用不上了,不过备着总归是好的,以绝后患。

就这么点东西,肖皖拿他那写多了就眼晕的字体,给余知葳文绉绉地写了上万言,余知葳拍下纸张来,就想接着骂娘了。

她抽出一支笔来,惊蛰十分有眼色,赶紧跟着研墨。

余知葳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这信上面了,酣畅淋漓地将这肖皖骂了好一通,这才谈及正事。

她一连写了几封信,都是要递给新派当中各位大人的,直到全都写完了,才搁下笔去,对着惊蛰道:“冷长秋是不是还在文渊阁呢?”

惊蛰听见说冷长秋,赶紧把脸转过来,笑道:“应当是在的,他这会子一般都在,中午就在文渊阁里头用冷馒头就对付了。”

“诶哟,那可真是怪可怜的,你去把他叫回来,我吩咐他点事儿,顺带着让他回来用午饭好了。”余知葳把笔翻过来,那后边轻轻戳了戳惊蛰,笑道,“快去吧,慢点跑啊,别摔着了。”

“奴婢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又会摔着。”惊蛰被余知葳打趣了两句,脸上竟然有些泛红,平日里这家伙被余知葳开玩笑开惯了,脸皮都厚了许多,今儿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害羞起来。

余知葳摇了摇头,看着人便出去了。

新派这边,满朝愁云惨淡,余璞又才去世,见到谁不是要安慰就是要叹气——如今余家两个孩子,一个是天家妇,没有给臣子戴孝的道理,于是戴不得孝;另一个又是夺情出征,也是没法子戴孝的,余家这两个,还当真可怜见的。

余知葳见到前几个的时候,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到后面,她自己都觉得疲惫不堪了。如今若是不再说说笑笑一番,恐怕她自己都要陷在这种悲伤的漩涡当中爬不出来了。

她这几天,将新派的各种政策理了一遍,军工厂已经实行下去了,银庄也正在逐步地统一合并,这些日子学堂里的先生教策论,这两个题目都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了,说明是可行的。

再下一步,就是等着余靖宁手里攥紧了余家的兵权,南下退敌,而后待到倭寇肃清之时重开海禁了。

蔺家脱险的时候,恰好赶上余璞去世,大家一门心思都扑在这上头,根本没有功夫去理会他们。

再加上蔺秩最近被他爹严加管教,也没有机会闹出甚么事端,外面的人又惹不到他们,很是在京城里头当了好久的缩头乌龟。

余知葳冷笑了一声,好得很,这群人的账还没跟他们算呢。

坤宁宫往文渊阁去,要花不少功夫,余知葳就趁着这个机会,将手里面的信件又都看了一遍,添添改改了一阵子。

她如今在宫中不比当初刚进来的那阵子艰难,养得信鸽已经许久不用了,如今那群鸽子久不飞,全都养得胖墩墩的,但余知葳到底还养着,没把他们杀了吃肉。

就当是给大寒小寒她们顽了。

待到余知葳喝了三杯茶,惊蛰再不回来她就要自己叫唤着下头的小宫人去沏茶的时候,惊蛰终于带着冷长秋回来了。

“娘娘。”冷长秋一回来就朝着余知葳道歉,“今日文渊阁中事儿多,内侍却少,奴婢让惊蛰姑娘等了好一会子,这会儿也让娘娘等急了,还请娘娘责罚。”

“我倒是不太急。”余知葳看了看自己空空的茶杯,惊蛰立即意识到该做甚么了,赶紧招呼着下头的小宫人去烧水沏茶,余知葳看了她两眼,接着道,“要是急也是我们惊蛰姑娘急,真要罚,要她罚你就是了。”

冷长秋面皮薄,哪里经得住余知葳这样打趣,登时站在原地,手足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

余知葳看他这样,顿觉好笑,心情又好了一点,于是将手里头几封信全都交在了冷长秋手上:“这几样东西,在京中的,务必送到他们本人手上,千万不能出了差池。不在京中的,就找我们管用的锦衣卫,要他们安排人送过去。一样都不能找旁人插手,听明白了吗?”

待到冷长秋答应下来,余知葳才挥手,赏他在坤宁宫中吃午饭去了。

第三百八十六回:互试

余知葳的信很快就递在了诸位大人手里头,信件到的时候,谭怀玠正待在自家大舅子家,正好省得冷长秋再多跑一趟了。

陈暄近日忙碌,自然是又待在鸿胪寺,只陈晖谭怀玠两个待在屋中。

待到陈晖打发下人,给冷长秋递了好些碎银子,又好言好语将人送出去后,这两位“阁老”,才继续开始说话。

大衡入秋时候,很快就能闻见冬天的味道,屋中已经烧起炭来了。只是还没到捧手炉的时候,手冷的也只能自己焐着。如今谭怀玠是在旁人家中,就更不好意思提这事儿了,于是乎只好拿手里的热茶暖手。

谭怀玠抱着茶杯,幽幽地叹气道:“都说余贤弟的父王是战死,可是明眼人总能瞧出来,这事儿有蹊跷。如今蔺家一家独大,余家要是当真垮下去了,那就当真没有能和他们抗衡的了。”

桌上摆着一盘残棋,原本是冷长秋来之前,他们二人正下着,冷长秋来了一趟,这两人倒是忘记了。

谭怀玠抱着茶杯,陈晖就手里拿着颗白子,略略侧着头,细细思量着,没有说话。

谭怀玠继续感叹:“话虽是这么说,但到底余贤弟与我们熟识,这么一来,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伯朝兄当初是没瞧见余贤弟的模样,吐了好几回血,烧了两三天,我当时都生怕他要过去了。此事无论是落在谁头上,想必都没法子好受。如今他撑着病体下了江南,我当然是希望他好,可那战场上刀剑无眼,又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其中做些甚么害人的事情,实在是个生死难料的去处。”

陈晖低着头,落了一子:“余贤弟这么坚持,非要去江南,想必是有他一定要去的道理。握瑜,该你了,别忘了。”

“诶哟,伯朝兄这走的,都不给小弟留个活路。”谭怀玠看着手底下的棋盘,见着陈晖趁他不注意,便突出重围杀了过来,将他的黑子堵了个死,他苦笑了两声,“都是我走神了,竟然让伯朝兄这样强占了先机。余贤弟他的确非要下江南不可。咱们文官只要有才学,有人举荐,有个立足之地是不太难的。可是武将就不一样了,他们靠的,不就是手里的兵权吗?”

谭怀玠看着手底下的棋子,思量了半天,也没找找地方落子,不由得口中啧啧起来:“伯朝兄,你还当真是不给我半点儿机会啊。”

陈晖手边是个装棋子的小罐子,他就顺手将手伸了进去,慢慢摩挲的这些棋子。他这一副棋,是家里的藏品,平日只有待客的时候,才会拿出来,黑子是玛瑙,白子便是白玉,握在手心里温润无比,分外舒适:“是当真没有活路吗?自然是有路可走,就是看你想要走甚么样的路了。”

谭怀玠两根指头夹着黑子,笑道:“走怎样的路,都可以吗?”

陈晖抬眼,瞧见谭怀玠正定定地盯着他瞧。今日谭怀玠为何来,又为何要与他说这样一番话,他心里本来就明白了有七八分。如今他在此处,瞧见了谭怀玠这样问他,就更清楚他这是在试探了,于是笑意更深了些:“只要是在棋盘之上,自是如何都可以的。”

谭怀玠听罢这话,立即将手伸进装棋子的坛子中,随意摸出一把棋子来,稀里哗啦全都倾倒在棋盘上头。他用的力气不算小,方才棋盘上的半盘残棋,就全都被他这么一洒给冲散了。

如此一来,黑子白子,在棋盘之上杂乱无章地拥成一团,咋一看,竟然是黑子多,白子少了。

陈晖看着这盘棋,不由得笑出声来,拿手点着谭怀玠:“你啊你,平日里瞧着是最规矩不过的一个人了,可是没回总是你做的出其不意之事最多,要我说你甚么好?”

谭怀玠拱手冲着陈晖摆了摆:“伯朝兄谬赞了。”

陈晖脸上笑意不变,只是端起茶杯来掩住了口:“我这是在夸你么?”

“如何不是?”谭怀玠并没有唤下人们过来,而是自己动手开始收拾棋盘,他将黑子和白子归类好,重新放回了小罐子当中,笑道,“伯朝兄知道我今日是来试探的,伯朝兄也试探过我了,如今我这般毁了棋局,伯朝兄也并未生气,那我便当伯朝兄是明白了,且应允了。”

“你果真聪慧,我当初没看错你。”陈晖将装白子儿的小罐子往谭怀玠面前一递,谭怀玠就抓起了那一把白子,全都放了进去,玉石互相撞击的声音清脆好听,陈晖就就着这个声音开了口,“你就不怕我听懂以后,就将此事捅出去么?”

“伯朝兄这话就说的有意思了。”谭怀玠看陈晖全然是笑着与他说话的,于是胆子也略大了些,半开玩笑道,“我自是不怕,若是伯朝兄将此事捅了出去,就不怕月儿受到牵连吗?若是牵连得再广些,只怕都要牵连到自身了。”

这话说出来,陈晖彻底笑了:“你这小子这般胆大,开玩笑竟然敢开到我头上来了。还有,你回回都拿月儿当挡箭牌,早知现在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将月儿嫁与你。”

“现在才说,可不是晚了?”谭怀玠也笑了,待到二人笑够了之后,谭怀玠才冲着陈晖拱手赔罪,“是小弟失礼了,舅兄恕罪,恕罪。”

“这会子倒是知道唤舅兄了,平日里怎么没见你这么殷勤?”陈晖唤了下人过来,给他二人新换了茶,依旧是滚滚的两倍茶水,朝上冒着烟气。

陈晖吹了吹茶,抿了一口,而后道:“他从前是世子爷,如今是王爷,想做甚么,我们自然明白。不过只有一点,我们如今拜他,自是因为他是王爷,可若是要把他当皇爷拜,那是断然不可的。皇位上做的人只要还姓贺,便算不得谋君窃国,无论上头做的是谁,咱们都应当拜他。”

说罢,陈晖抬头瞧了谭怀玠一眼。

谭怀玠听了这话,便知晓事已经成了,赶忙道:那是自然。

第三百八十七回:太极

余靖宁自那日过后,便和车五等人一路北上一路南下,分开行走了。

众人一路急行军,没过多少时候就到了南京城。

南京大捷之后,龚老八等人朝南退守,一路跑回了苏州,而且探子带回来的消息表明,如今在做决策的已经是老蒋了——当初余璞把龚老八捅了个膀子对穿,想来才过了这么些时候,他只怕是也下不来床。

出门来迎接的是谷成,余璞拿谷成当干儿子看,他便与余靖宁是幼时的兄弟,如今这么多年未见,谷成竟然快认不出余靖宁了。

谷成心中感慨万千,冲着余靖宁俯身下拜,口中道:“王爷。”这两个字儿一出口,谷成就忍不住,又带上了哭腔。

余靖宁听了也心中大恸,赶忙上前去亲自扶起了谷成,唤了一句:“成哥哥。”

谷成抬起头来,认真看了几眼余靖宁,觉得他虽说气质与从前年幼的时候大不相同,但眉眼间依稀还是那个模样,不由得彻底哭了起来:“宁哥儿啊”。

他没忍住,一把抱住了余靖宁。

谷成人高马大的,比余靖宁还高出些去,更何况余靖宁前些日子病着,人又清瘦了许多,谷成这么一抱,给人一种“余靖宁若不是穿着甲,就要被谷成把骨头勒断了的错觉。”

余靖宁也用力回抱了谷成几下,不由得想起了些幼时的事情——当初谷成就比他高,他牟足了劲儿想长过他,谁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谷成竟然生得更高了。

这些令人眼酸又鼻酸的童年旧事,全都跟着这个拥抱浮上了水面。

“咳咳。”旁边一声轻咳,忽然打断了这兄弟俩的叙旧,众人转过头去一看,竟然是因着情绪太过激动,把林燮元给忘了。

谷成松开了余靖宁,余靖宁也重新整装站好,看着林燮元。

林燮元这家伙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冲着余靖宁拱手拜了拜:“臣闽浙巡抚林燮元,见过平朔亲王。”

“不必多礼。”余靖宁知晓这人恐怕与自己父亲的死脱不开关系,但这会子也不方便撕破脸,只是淡淡的,“早听说林巡抚年少有为,在京中的时候也不常来往,竟然由此错过了,还当真是可惜。”

林燮元低着头,脸上还是谦逊无比的模样:“臣之才名,不过萤火之光,怎敌王爷如皓月普照。皓月之下,又怎见区区萤火?”

余靖宁笑了一声,他原本就一直绷着脸,这么一笑,外人看来也就只是牵了牵嘴角:“林巡抚果真会说话,请罢。”

余靖宁一伸手,要把他往帐子里引,这个动作倒是让林燮元愣了一下——原本是余靖宁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怎么说也该要他这个官衔最高的“闽浙巡抚”来给余靖宁介绍一下南京城。

谁知道,余靖宁竟然先“请”他。

这不就是暗地里在警告他,这里是余家军,如今南京城里的,也是余家军的营地。

可是林燮元愣了也不过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脸上的笑容又重新回归,也伸手与余靖宁道:“请。”

谷成挑了挑眉毛,他是最不耐烦弄这些人情世故的。当初余璞身上的伤口查出有毒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怀疑林燮元,谷成险些当即就冲出帐子去,将林燮元撕成八瓣。得亏是几个车家的将他拦住了,不然这局面估计要一发不可收拾。

这回南下,车儿车三和车五都跟着来了,当时车三就将人拉住,道:“咱们如今也没有证据,你这么贸然出去将他杀了,倒霉的只能是你。王爷已经不在了,你还想被抓回京城受审吗?再这么下去,谁领兵?”

谷成哄着眼眶,要把车三从自己身上撕开,叫道:“人是在咱们军营里杀的,谁能拿我回去?你打算拿我回去吗?”

“你疯了不成?”车三气急,一拳打在谷成鼻梁上,给谷成锤了个口鼻出血,“如今这南京城里头,有多少朝廷的眼线,你知道吗?你这般意气用事,难不成就真的能成事了?若是王爷还在,非得拿了你副将的衔下来不可!”

这话骂完,谷成的鼻血和眼泪就一起淌了下来,弄得狼狈不堪。

从此之后,他基本就不怎么见林燮元了。

如今想起这事儿,谷成自己还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气自己。

方才看了余靖宁的反应,忽然看出一种余家父子一脉相承的气质来。

小王爷好气度,谷成心里头这样想到道。

“知晓王爷今日要到了,臣便在营中给王爷备了宴,还请王爷赏个光?”林燮元与余靖宁寒暄了几句,便要把余靖宁往自己帐子那一头引。

“宴就不必了。虽说我如今是夺情出征,但到底还是孝期,这种事还是免了罢。更何况,如今又是战时,百姓也都吃不饱,就不要破费了。”余靖宁出了京城之后,便换了衣裳,甲胄下头衬的是白曳撒,料众人也挑不出他的错处去。

林燮元听了他这话,脸上的笑意也不变,只道:“说是宴,其实也不过就是些家常小菜罢了,不过就是想着王爷行军劳苦,在路上又总吃不上热饭,想给王爷接风洗尘。新做的饭菜,虽说家常,但到底吃着舒坦些。”

“哦。”余靖宁的眼角眉梢扬了扬,这个神态让他看起来,竟然和余知葳有一种莫名的相似,“那敢情好啊,多谢林巡抚了。等会儿差了人,要他们送到我营中去便是。”

嗯,其实连说话方式,也颇得余知葳真传。

林燮元又碰了了软钉子,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这……”

“南京城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主将了,如今我一来,又有各种事务需要交接,我可不敢耽误军机啊。”余靖宁仿佛感觉到了林燮元的吃憋,心情不由得也好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带了几分真情实感,“你说是不是啊?林巡抚。”

林燮元这会儿那敢说不是,只能挂着笑容,道了句:“世子爷说的是。”

第三百八十八回:接风

林燮元并没有打自己脸的意思,很快就将做好的各种饭食送进了余靖宁的帐中。

送菜的小伙计掀开了帘子,见谷成和车家的几个都在里头,挨个问了安之后,便退了出去。

余靖宁背着手站在帐中挂着的地图面前,长叹了一口气:“父王这习惯,果真是多年都没有变过。”

如今余璞去世,又来了余靖宁,车五押解余璞的尸体回京,却又来了车四,这帐中竟然还是这么多人。帐中的人心中忽然都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来,本应当是甚么都变了,却又好像是甚么都没变。

余靖宁转过头来,看着送进来的饭食道:“我瞧那林巡抚倒是准备得挺齐全,大家都坐下来罢。如今这儿都是咱们余家的自家人,又是在军营里面,就不讲究甚么食不言了,大家边吃边说罢。”

众人齐声道了谢,依次落了座,余靖宁举了酒杯与众人共饮了一杯,便都开始举箸吃菜了。

“我久在京中,耳目闭塞,传回去的消息也不过是管中窥豹。”余靖宁吃了两口,便停了箸,与众人说道,“你们便将现今的情况与我讲讲,我好做部署——只先提战事,私事靠后再谈。”

众人皆知晓这个“私事”究竟是个甚么事,于是也都停了箸,打算向余靖宁汇报战况了。

“那日我们进了南京城中,乱军们便开了另一处城门逃窜出去了。”谷成第一个开口说话,也没客套,就直接说到了正题,“自他们逃出去之后,期间还来骚扰过几回,但都没有甚么用处,于是没多久,就又往南边去了。如今退回苏州城中去,南京城中无主将,我也不好擅自部署,几次派了小股部队前去打探,消息倒是探回来了些。此后便说王爷要来,我便也没有擅自行动,一切都等着王爷来裁决。”

余靖宁点了点头,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还有甚么吗?若是想起来了甚么,直接说便是,不必拘礼。”

车三思量了一阵,便站起身来,冲着余靖宁拱了拱手:“既然王爷这样说,那我就不顾及了,想起来甚么就说甚么了。”

“但说无妨。”余靖宁冲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爷也知道,我车三当初是带探子和斥候的,从前就是这般,如今也是这样。”车三车四是堂兄弟,眉眼之间有些像,脸也是方方的,只是身量要矮些,也更敦实,“我的探子当初往南边去,倒是探出一些消息来。”

余靖宁身子朝前倾了倾,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龚老八带的乱军其实并不是投靠了倭寇,而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他们的兵士并不混在一起编制,而是完全分开的。”车三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车四怕他把碟子和筷子装下去,连忙给他拿开了点,“我的人上回去探查了,龚老八那一群乱军的确是在苏州之中,但是倭寇的主力还在浙江,嘉兴便有很大一批。”

余靖宁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夸赞一句,这车三就又十分激动地将自己的话接上了:“后面我还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话,虽说是捕风捉影,但是想来,应当也有些道理。当初龚老八是借兵攻打南京城的,进了南京城以后,曾经一度打算将那些借来的倭寇全都杀掉。后来是老蒋劝阻,才就此作罢的。”

“那后来如何了?”余靖宁问道。

“后来,后来便将这些倭寇放出了南京城,说要他们自己回浙江去。”车三转着眼睛想了想,如实给余靖宁汇报道,“再往后,就没打探出来怎么样,也不知道这批人究竟如何了。但属下以为,他们既然这般,若是当真撕破脸了,总有能看出来的时候。只不过,这会子撕破脸总是不好的,如今咱们还在这儿呢,他们自己内部起了内讧,那不就一吹就破了?就算龚老八那起子乱军总被人骂不是个东西,投靠外族,占了城之后没甚么老百姓愿意归降的,那他们也不宜这时候撕破脸。”

余靖宁听他说完了,这才又开口道:“他们内部的事端,放到战事结束了再折腾,其实是最好的。但是对我们衡军来说,他们最好是闹得要多厉害有多厉害为妙,从内部瓦解,其实要妙过一切办法——就像这两回攻打南京城一般,你们应当都明白罢。”

众人当然都明白,也这样回答了,余靖宁又敬了众人一杯酒。

一群人又吃了一会子,余靖宁才又搁下箸道:“南京城中还有当初的川军和南京军的残余是吗?”

谷成立即站起来回话:“回王爷的话,确实是如此。当初的川军和南京军一起,还有一些当初的南京义勇,都编在一个队伍里头。”

余靖宁赶忙摆手要他坐下:“今日说话就都坐着说罢,总站起来,也不好吃饭的,今日是说些要紧事,礼数做的太过了,总要耽误时间。”

谷成冲着余靖宁告了两句罪,也就坐下来说话了:“不知王爷问他们是……”

“原先朝廷中说,咱们大衡是因着水师疲敝,才在抗击倭寇的时候这样被动,总在陆上打,怎么也将他们赶不出去,总是走了又来。如今又加上乱军,更是这样。这乱军原先是大衡的兵,甚么脾性利弊咱们自己也都清楚,与他们在陆上打,虽说骑兵不大适合在这种江南丘陵打仗。但就单是论经验,和勇猛,怎么也是咱们余家军占便宜些。”余靖宁将箸搁在架子上,两手交叉着放于桌上,“朝廷中新派这些‘重海防’的观点,我其实是深以为然的,便想着这些川军南京军中的兵士,如今并没有甚么归属感。不如完全打散了,归入我们的队伍里,在专门分出一部分来,操练新军——这部分人就专练水军。虽说练出来的新兵也许比不上他们总在水上跑的这些人,但是总归再遇上他们的时候,咱们的人不会陷入被动。”

第三百八十九回:鱼目

车五进京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余靖宁的信,在面见过贺霄之后,就托付冷长秋送给了余知葳。

余知葳在得空的时候,立马就拆开了信件,通读了一遍,见是将当初余璞的死因描述了一遍,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现今最重要的任务,是当初余靖宁走之前安排下来的——让余璞的遗体落叶归根。余知葳知道他是个甚么心情,也完全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夺走了父亲的命,还妄想夺走家里的兵权,那难不成连父亲的遗体都要占有吗?

余知葳看完过后,就在灯下将信件烧了。

余璞的棺木如今停下灵堂当中,今日车五面见贺霄,待到明日,就该到文渊阁中议事了。

她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只是还有一个担忧——如今余璞的尸身怎么受得住呢?

现今大衡的汉人,还是不怎么能接受火葬的,要光是骨灰运回去,那倒还好。只是这种办法,只怕不能实行。如今就只盼着天气冷的快一些,天寒地冻的时候,肯定要比现在强啊。

余知葳烦躁地烧掉了手里的信纸,唤了冷长秋过来:“长秋。”

冷长秋恰巧给余知葳取墨去了,这会子才回来,于是远远地应了一句:“娘娘稍等一等,奴婢这就过来。”

余知葳没瞧见人就听见了声音,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派冷长秋去做甚么了,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待到冷长秋过来之后,余知葳才笑着与他说:“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方才让你去哪儿了,这还到处喊你呢。得亏你这会子回来了,要是没回来,我还不得到处找去?”

“娘娘忙碌,想不起来也是有的。”冷长秋将手上的东西搁了下来,“奴婢有心让娘娘多歇息歇息,只是娘娘如今的确是歇不下来,奴婢又不好说这话了。”

“现今歇与不歇都是一个样子,左不过时不时都要出些事端,估计要么等到尘埃落定,要么等我到百年之后,才能提歇这个字。”余知葳支着下巴,看着眼前的灯火,皱眉道,“我小时候看话本子,听过一个说法,挺新奇的,说来与你听听。”

冷长秋立即就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侧耳倾听。

余知葳抿嘴笑了一下,道:“这话本子上说女孩儿出嫁之前,都是珍珠。出了嫁之后,就渐渐失了光泽,到最后,竟然成了鱼眼珠了。”说到这里,余知葳便直起身子来,自嘲道,“想必我如今就是在这变成鱼眼珠的路上一路奔走,骑了快马似的,停也停不下来罢。”

“娘娘不该这么说的。”冷长秋站在一旁,认真想过余知葳的话之后,出言道。

余知葳不过是说来自嘲,说一说放松心情,也就过去了。她想着冷长秋定然要反驳的,但是没想到他神色竟然这般认真,不由得又有了兴趣:“嗯?为何不该这么说?”

“想必这个话本子中,说女孩儿家出嫁之后成了鱼眼珠,是要说她们囿于后宅之中,为了一点子蝇头小利,争抢不休。可她们当真想变成鱼眼珠吗?奴婢想是未必的,只是她们没有机会,也没有办法保持自己是‘珍珠’”冷长秋按照自己的话,把这个“鱼眼珠和珍珠”的言论,仔仔细细给余知葳分析了一遍,“可娘娘与这些人不同,娘娘争的不是蝇头小利,而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虽说娘娘也揽权,可是想要改变如今的现状,手里非得有权利不可。鱼眼珠只争自己的利,娘娘是新派中人,是为大衡争利,为天下争利。就说娘娘的眼界手段和见识,又怎是那些囿于后宅,囿于后宫之中的鱼眼珠呢?”

“你这一通马屁拍的,倒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余知葳被冷长秋这话给逗乐了,哈哈大笑了几声,让底下的小宫人给冷长秋端了个小杌子,要他坐下,“你这是护着自家主子,抬举你家娘娘呢,我可受不起。”

冷长秋这才觉出自己话说的有些夸张过火了,于是坐在小杌子上尴尬地笑了笑。

“不过你说得对。”余知葳等笑完了,重新拾起桌子上的奏章以及乱七八糟的信件来,拿起笔,顿了一顿才接着道,“没有人想做鱼眼珠的,我也不想,那我就只能再努努力了。”

冷长秋十分认真地又给余知葳捧了个场。

余知葳:“你最近进步了不少啊,都会这么夸人了,是跟谁学的,你别日日和惊蛰那蹄子混在一起,都学坏了。”

就是夸的实在是太认真了,总是让人发笑罢了。

冷长秋听见了惊蛰,脸上竟然露出些心虚的神态来,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些甚么一般。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坐在小杌子上,尴尬地笑了笑。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余知葳看着冷长秋的表情,算是印证了心中某项猜测。若是真的,那就不便再说下去了,“此后还有正事要做,惊蛰正忙着给我准备敷眼睛的帕子呢。你就先在这儿伺候一会儿笔墨罢,今日文渊阁就不去了,明日估计还有一场好战,今日就先歇着罢。”

冷长秋几句话应了,此处按下不提。

【ps:贾宝玉曾有著名的关于女性的“珍珠与鱼眼睛”之论,第五十九回,春燕提到宝玉曾说过: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又写道: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远去,方指着恨到:“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

第三百九十回:归根

第二日早朝过后,一干人等果真是要在文渊阁中见车五了。因着办的是余知葳父王的丧事,虽说她乃是天家妇,戴不得孝的,但总归不能让人半点儿也不管,平白寒了臣子的心。是以,当日文渊阁中,余知葳也是在列的。

车五本就是余家的家将,有半个奴才身份在里头,因着他们兄弟几个有军功在身,是以才能在文渊阁见人了。

车五拜过了众人,贺霄便差人扶他起来,赐了个小杌子,让人坐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对人说道:“这平朔亲王,到底是当初父皇的异姓兄弟,也算是朕的伯父。如今他去的仓促,也没个预备,前些日子才差人去寻了块好地方,先下了葬,待到地方建好了,再迁进去也不迟。”

车五不过是个家将,更何况贺霄这话也本无和他商议的意思,不过是为了表示自己和善罢了。他哪里能反驳,只好又站起身来应了几句是。

余知葳却在一旁笑了笑,道:“修墓的事,倒也不必这样再破费,如今国库中……”她说到这里,便也再没往下说,只是瞥了一眼田信,田信先前才被余知葳打压过一次,当了好久的鹌鹑,这回见余知葳又看他,心里不由得就又发起慌来,赶忙把头低了,不敢回话。

如今正打着仗,国库的情况也不算是太好,众人自然是心知肚明。这个时候大兴土木修陵墓,的确不是甚么好事。

余知葳方才说的那几句话,众人都听的明白,只有贺霄一个人还笑呵呵的:“在路上原本就耽误了那些时候,如今早早下了葬,才能安抚了平朔亲王的心。”

“若是想要告慰我父王的在天之灵,不如让他落叶归根。”余知葳将贺霄又与她打哈哈,和和气气的说话,于是也不与他红脸,也只细声细语地道,“我父王原在西北的时候,早就修好了墓,原是该和我母妃同葬的。如今我母妃葬在西北,父王又怎好葬在京中?祖制也没让夫妻分同两穴的道理。”

贺霄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又道了句:“平朔亲王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如今再回西北去,路途又遥远,怎么再好耽搁呢?”

余知葳和贺霄说话,那便是神仙打架,底下的凡人若是不想遭殃,那就一个都别言语,全都静悄悄地听着。

余知葳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劝,只好顺着这个话往下说:“如今这天气也是渐渐凉下来了,越往北走,原本也就越冷。这个月份,西北都该下雪了,如何不能回去?”

贺霄先前也就是想着将余璞葬在京城当中要方便些,可听余知葳这么说,心里头又有些动摇。

但这毕竟周遭一圈人都在,他不好在众人面前,觉得自己只知道听余知葳的,于是不知说了两句甚么,又将话题给岔了开来。

余知葳倒也不再提,只是在贺霄询问和安抚车五的时候,心中又有了计策,便把先前那事抛开,暂且不打算再提了。

平朔亲王下葬,原也不是甚么大事,众人只在文渊阁中商议了一番,便各自散去了。

余知葳照旧由冷长秋搀着回坤宁宫。

这路程长,余知葳素来又不怎么爱乘轿子和步辇,就这么一路走着回去,冷长秋便在路上想了半晌,开口问余知葳道:“娘娘,原本这平朔亲王的事情,照理来说怎么办都成的,在京中大办丧事,葬在京里是恩赏;风光大办完了,送回西北再下葬,也是恩赏。皇爷怎么好似偏偏不乐意要王爷葬回西北似的,这原也没有甚么妨碍啊。”

“早知他这般,我就该说要我爹就葬在京中。”余知葳哼了一声,摇了摇头,说不出来这神情是无奈还是轻蔑,“原先的时候,主意净是我与蔺太后在做,如今他大了,不想要外头的人总说他是个‘幼主’,亲政了与不亲政又有何分别,就想着要自己拿主意呢。我今儿若是说要我爹葬在京中,说不准他就能找出些理由,要我爹葬会西北去。”

冷长秋不好说皇爷的不是,于是只好低头听着,想了一会子,又开口问道:“奴婢常听文渊阁中的老爷说,凡是要参与政事的人,走一步,就要想到后头好几步去。奴婢愚钝,实在没瞧出来,娘娘的兄长吩咐娘娘这事,是有甚么目的?”

“我原先想来,的确是没想出甚么由头来。”余知葳一边走一边瞧了瞧天色,天色不大好,这要是放在辽东或者是西北,就真是要下雪的天气了,“我只当是大哥哥他心里头难受。再者说,我自小是寄养在庙中的,家中许多事儿都不清楚,只知道我爹娘的情分极好,是一对儿教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如今去的时候,竟然也是一同去的。我们做子女的,总得全了父母的心愿,要他们好歹去了也该是待在一起的,哪有两地葬的道理。”

冷长秋在一旁细细地听着,却也还是觉不出究竟这事情有甚么深意来,待到余知葳将这一段杂杂拉拉的都讲完了,他也没悟出道理来。

“我原先只是这么想,到底是自己的家里事,就算我小时候没养在家里头,那也是血脉至亲。我就想,就算这是感情用事的事情,也该做。毕竟,那是我哥哥,我爹娘。”余知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是冷长秋一心都在这件事究竟有甚么深意上,竟然没注意到。

“可是在他们送我爹上京的路上,我自己倒是琢磨明白了,这事儿还是有文章可做的。”余知葳看了看旁边听得认认真真的冷长秋,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是甚么吗?”

冷长秋摇了摇头。

“皇爷的态度啊。”余知葳又看了冷长秋一眼,发现他果然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你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怎么都行的事儿,可皇爷非不许,就不会有人生疑吗?”

第三百九十一回:分兵

余靖宁在治军方面,不可谓不雷厉风行,这点倒像是和余璞一脉相承的。没怎么过问林燮元的意见,就将那些川军拆分重组了。

如今在南京城中的兵士,加上那些杂杂拉拉的人,统共有个十一二万。余靖宁他们又在当地招了些兵马,和当初的南京义勇并在一起,只不过此后就不必再称义勇了,全都是正规军。这样一来,就统共拉出十五万人的队伍来,这十五万中,分出了五万,专练水军。

这五万水军当中,既有西北军的骑兵,也有川军南京军的步兵,甚至有新招来的兵。但余靖宁说了,从今之后,不再提甚么川军南京军从前的番号,只唤作“闽浙水师”便是。

南京不临海,却沿着长江,新建的水军全在长江里头操练——船是原来南京军的,当初乱军仓皇从南京城中逃出去的时候也留下了些船,西北军甚至征用了南京港口的一些商船做战船。

车四儿原本就是军中工匠出身的,借此机会又招揽了一大批工匠,集体改造这些战船,将拉来的炮装上去了一部分。

余靖宁是个北方的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水,但哪怕是这样,他也跟着新建的闽浙水师训练着。余靖宁没怎么操练过水军,一切全都从头学起,南京军里还剩下不少水军的老兵,全都一齐上阵帮着余靖宁操练。他好歹比谭怀玠强些,上船还不至于吐得昏天暗地,几回下来,也就适应了。

当然,他每日要做的事儿,自然不止这么些。

远远望去,长江面上“两军”正对垒,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炮声。虽说放的是空炮,但听起来也是声势浩大的,没多一会儿,就分出胜负来了。

几艘船开始靠岸,胜者自然可以歇息,败者就得多练着些。

余靖宁刚从甲板回到码头上,就听见谷成在船上跟着嚷嚷:“王爷好狠的心,就留下我一人在这看着这群猴崽子操练,自己倒是跑下去了!”

余靖宁听见了,不由得被逗笑了,也不回头:“你就知道和我闹,再多说几句,小心军法处置你。”

谷成在船上听了,也就哈哈笑了一声,也就过去了。

余靖宁上了岸,随手摘了兜鍪,就见到车四儿远远迎了上来:“王爷!”

余靖宁几步走过去,车四儿就接了他的兜鍪,问道:“如今离着用饭还有些时候,王爷要不去歇歇?”

“不忙。”余靖宁一边朝着自己的帐中走去,一边与车四儿道,“先回帐子,要与你和谷成商量些事儿——名都!”

“诶!”名都哐哐当当地从码头上跑过来,边跑边喊,“王爷!小的在这儿呢!”

“你去与谷副将说一声儿,要他看一会儿,就往我帐里去,我有事与他们商议。”余靖宁撂下这句话,就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名都应答的声音:“知道了!”

车四儿不知道余靖宁要说何事,只是跟着余靖宁大步地朝前走,没一会儿就进了营帐之中。

甫一进营帐,就瞧见那地图上不知道甚么时候被余靖宁拿朱砂笔画了两个大圈,一个是苏州,另一个是嘉兴。

余靖宁背着手站在这张巨大的地图面前,语调平静地对车四儿道:“方才在船上的时候,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打了。”

这句话话音刚落没多久,谷成就掀帘子进来了,给余靖宁行完礼之后,又想起方才的事儿来,对着余靖宁笑道:“王爷若是要叫我过来,方才直接叫我过来便是,怎么这会子才要我过来。”

余靖宁转过身来,让他们各自坐了,而后在自己面前摆了个沙盘,对着谷成笑道:“那是你手底下的兵,他们打输了,你可不得跟着人一起受罚?”

余靖宁来南京的这几日,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已经瞧不出来当初在京中连吐三口血的那种苍白和瘦骨伶仃了,甚至有的时候还能和底下人说笑两句。

谷成倒是不觉得,可车四儿原先就和余靖宁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他如今这种情绪之下隐藏着甚么。

可余靖宁毕竟是主子,他也不好提,于是只能有时候旁敲侧击地问着。而余靖宁给的回答也大都是:“我很好。”没错,他从表面上看来,也的确很好。

所以车四儿心里也免不了要疑惑——王爷这是真的变了性情么?

他又抬眼看了一下余靖宁,见他正在摆沙盘,脸上没甚么太多旁的表情。车四儿皱了一下眉头,没多说旁的话。

“我这几天理了一下众人打探回来的消息,可以确定的两件事是:第一,龚老八带领的乱军多盘踞在苏州府之中,只怕是想待到合适的时机重新进攻南京,我们在这里只守不攻,不是个办法。”余靖宁在沙盘上指了一下苏州,身旁的两个人赶紧伸头去看,“第二,除了借兵给乱军的那一部分,其余的倭寇就没有离开过浙江境内,最近的是在嘉兴。上回车三手底下的探子回来报,说里头领头的叫武井一郎,是闽浙两地打了几年的倭寇的头目。”

余靖宁话说至此处,看了两眼周围的二人,似是想要他二人发表甚么意见。

车四儿沉吟一阵,率先发言道:“我先前听三哥说,武井一郎并不是一直都在嘉兴的,这是先前乱军攻南京的时候,他为了给龚老八支援方便,才待在嘉兴的,不知何时就要走。是以,属下认为,此次是攻打武井一郎的好机会。”

“正是如此。”余靖宁点头赞许,“不止这些,如今他们的主力还都在陆地上待着,乱军本就是大衡人,他们甚么形状我们自然清楚,想必打陆战是不如我们的。那倭寇也不用说,原本就是水上的霸王,咱们的水军还在吃奶呢,如何能与人家去比。是以,就趁着他们还都戴在陆地上这个机会,狠狠打他们一次。”

他在沙盘上又指点了两下:“我领人去苏州,成哥领人南下,去嘉兴,我若是顺利便去和你汇合。这些日子那些战船还暂时离不了车四儿你,你便留守南京城罢,如此兵分三路,你二人还有甚么异议吗?”

谷成和车四儿都表示无异议,两人抱拳齐声道:“属下遵命。”

第三百九十二回:先死

长治十一年九月初,余靖宁分兵三路,南下苏州、嘉兴。

苏州离南京顺天府没有多少距离,不过走了一天就到了,余靖宁领着一众人等埋伏在苏州城外五里的地方。

由于谷成车四都不在,原本斥候小队的车三暂代了余靖宁副将一职位,如今正趴在余靖宁身侧。

车三才放了探子出去,不知怎的,他竟然有点焦躁“这群小崽子,怎么还不回来。”

余靖宁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之中也摸出来了,车三面对他这个新主子的时候略微有点紧张,哪怕自己小时候,他还动不动把自己拔着脖子拎起来。

余靖宁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不急,这一时半刻的,还耽误不了军机。”

车三听见这话,很明显地放松了一下“我就是怕那群孩子偷懒……”他有句话还没说出来,他还怕自己手底下的小斥候出事,是以又是担心,又是焦虑。

余靖宁看了一眼天色“无事,你是当初父王用老了的人,我放心。”

车三听到“我放心”三个字,又是松了一口气,险些就在这种时候和余靖宁表起忠心来,但想着这种时候,总不好长篇大论的,于是话到嘴边就成了另一副样子“我还害怕王爷记恨呢,您小时候,我老是拔您的脖子……”

“这事儿啊。”余靖宁无奈地撇了撇嘴,“你要是不提,我还真就忘了,莫要再提了。”

说话间,那几个小斥候竟然就回来了,小声与余靖宁和车三道“王爷,车将军,我们已经在那苏州府周围打探了一圈了,千斤闸是放下来的,和从前的防务差不多。还有,小岑那几个转了一圈,险些被发现了,还是没能看见龚老八在不在城上,也没见着老蒋。”

“怎么就险些让人发现了呢,怎么不知小心些?”车三一皱眉,就将自己带的孩子训了一句。

其实他已经做的挺好的了,但是车三就是有一种夸耀自家孩子的心态,明明做的好,却要训斥。

余靖宁倒是没管他这么些小心思,夸了那小斥候两句,就让他下去歇着了。

车三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余靖宁,问道“王爷,这会子动手吗?”

余靖宁也跟着这句话抬了抬头,见半弯明月高悬与空中,便知道还早,于是继续与车三道“还早,再等等,等到后半夜再动。”

一般情况下,夜里是不敢换防的,许多卫所的士兵,不知道是吃食中少了些甚么东西,夜里多有看不清的症状。这个时候换防,无疑会增加危险,是以,这一班人是赶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换的。

所以等到后半夜,这群人就已然疲惫不堪了。

余靖宁一群人趴在草窝当中,静静地等着。

苏州府城也是个大城,虽说比不了南京,但也是有八个城门的城池,其中有数个邻水。余靖宁他们没带水军过来,也不打算带水军过来,自然是从陆上进攻。

又过了一会子,天上忽然过来几片乌云,将天上的弯月遮了去。余靖宁又抬眼看了一眼天色,转头瞥了车三一眼。

车三伶俐,立即明白了余靖宁的意思,站起身来,冲着前头的弓手和弩手高喝一声“放!”

那几个弓手弩手站的地方巧妙,刚巧能瞄准炮楼,这几个当初都是西北军的骑射手,功夫自然了得,如今是站定了射箭,那哪有射不准的道理。

这几个弓手嗖嗖几箭出去,炮楼里头的炮手已经有一半的喉咙开始朝外嘶嘶冒血了。

这时候,苏州城底下的众人才开始炮声大作,往苏州城头上轰过去了。

这城头上才死了几个炮手,周遭的同伴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已经死了过去。底下的炮轰上来的时候,苏州城的炮就根本没来得及打出来。

炮声巨大,不必上鼓楼击鼓就能明白有敌袭了,城上守城的兵士不知道炮楼中发生了甚么,只管朝下射箭。

可是这箭的射程哪里比得上炮火,这些箭矢射下去,只能是射到方才西北军弓手站的位置,可是那群弓手早就退到后头去了,哪儿能等着他们射杀自己呢?

就算是这些箭矢射在了大炮上,那也是冷铁碰冷铁,只有箭矢先折断的道理。

这时候城上的人才觉出不对劲来。

龚老八身上有伤,气血虚,熬不得夜,这会子早早就睡了,在城楼之上督战的是老蒋。

老蒋一见炮楼那头的情形不对,赶紧差了个人去问“这炮是怎么回事儿,就光听见底下的炮响,怎么不见咱们的炮响?去把神机营的火炮把总找来,问问他怎么回事儿?”

这小兵士哐哐当当地往炮楼跑,没想到路上遇见了个浑身是血的兵士,捉住他就喊“是蒋将军身边的吗?我认得你!”

“怎的了?”那小兵士被抓了一袖子的血,顿觉大事不好,赶忙问道。

一脸血的小兵士喘了两口,把他的袖子抓得更紧了“赶紧与蒋将军说,今晚守炮楼的四个火器把总死了三个,余下一个还伤着右臂了,这会子正往下抬着呢!告诉蒋将军,赶紧将先前那一班人轮上来,不然……”

他这一句“不然今晚的火器就没法用了。”还没说出口,老蒋身边的兵士转头就跑,空留着方才那小兵士对着他大喊大叫。

老蒋身边的兵士哐哐当当地跑了回去,老蒋见他回来了,立即就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回事儿!不是让你去催吗?怎么这会儿还没听见炮响。”

这话话音刚落,就觉得地动山摇,西北军的红衣大炮打上来了一炮。

那小兵士没管那么多,赶紧掩护着老蒋一把卧倒,耳畔震得嗡嗡直响。

他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被老蒋提了起来,大喊他的名字。

这小兵士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耳朵像是被震伤了,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冲着老蒋大吼了一句“蒋将军!炮楼上的把总都不中用了!”

第三百九十三回:报仇

龚老八是被满营的人跑动的声音,和熟悉的炮声惊醒的,他恍惚间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怎么?是不是倭寇来了?这是哪个门在响炮。”

他清醒了半天,“倭寇有没有这么重的炮”这件事还在心里头盘桓。

又过了几瞬,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已经没在抗倭了,他们现在与倭寇是一伙人,而苏州府城之外兵临城下的,是朝廷的军队。

龚老八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抓过床旁边的甲就要往自己身上套。

龚老八身边侍候的小亲卫方才被人叫走了,这会子恰好又回来了,一见龚老八正在穿甲,还半天套不上。

他伤着的是右臂,又是那样严重的伤,最轻的鸟铳都端不起来了。

那小亲卫赶紧扔了自己手里的东西,跑到龚老八身边来:“将军,使不得啊将军。”

“使不得甚么?”龚老八咬着牙给自己穿甲,小亲卫看着没办法,只好上去帮他,“老子当初瞎了那只眼睛的时候还拿着刀砍倭寇呢,这点子伤算甚么?老子就不信了……”

龚老八骂骂咧咧地说了一段话,那小亲卫皱着一张脸给他将甲穿好了。

“这回来的是甚么……啊?”龚老八转着眼珠子想了想,接着道,“哦,是之前那甚么王爷的儿子是不是?老子亲王的儿子杀了一个,王爷也杀了一个,他又是个甚么东西,总归都是那帮狗官的头头。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俩我刚好一双。”

说完这话,龚老八用左手将他那刀提了起来,跨在腰间,领着小兵士冲出帐外去了。

余靖宁站在苏州府城底下,皱着眉头往城上瞥,苏州府城上已然被各种燃烧起来的东西点得灯火通明。他一边在城楼上搜寻着甚么人,一边问车三道:“你认得老蒋吗?”

车三一愣,答道:“见过一面,认得。”

“当初谷成说死了也忘不了他的脸。”余靖宁神色平静,站在夜色之中,竟然让人瞧出一种极其危险的美感来,他脸上也不带多余的表情,甚至连恨意都没有,“我还没见过他,等会子你要是瞧见他了,还劳烦指给我看看。”

可车三听见他这话,周身就莫名一凛,感觉像是被秋日的风给吹了似的,打了个摆子:“是!”

他转过头去,对着手底下的小斥候喊道:“取个千里镜来,要看得最清楚的那种!”

下头的小斥候赶紧颠儿颠儿的将自己的千里镜递给了车三。

车三取了千里镜,本来是想双手捧给余靖宁的,可是他忽然想起来,余靖宁并没有见过老蒋,自然不认得他。于是,他只好将这千里镜放在了自己眼前,朝着城楼上望去。

城楼之上,龚老八才提着到,带着亲卫爬上了城楼。

老蒋一转头就瞧见人了,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把自己眼睛跟前和脸上的灰抹了好几把,才确定眼前的人是龚老八:“诶哟我的祖宗,你上来干甚么?”

龚老八把牙一咬:“我来杀了那新来的小畜生。”

老蒋喊了一声龚老八身旁的小亲卫,怒道:“快将龚将军带下去!要你照顾好龚将军,就照顾成这个样子?快去!”

“去个屁!”龚老八又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子的婆娘和孩子都饿死在福州了,也没见朝廷给我们发几口能吃的粮食,如今不让我杀光那群狗官,我龚老八誓不为人!这回来的是谁,那平朔亲王的儿子吗,朝廷是没人了吗?十多岁的小崽子也敢往战场上派。”

龚老八心里想劝他,只好将人将个躲避箭矢和碎石的城垛后面拉:“你不知道!这小王爷当初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上辽东退兀良哈了,如今兀良哈并入辽东都司,还不都是他的功劳?这不是个黄毛小儿,你别再意气用事说大话了!”

龚老八一皱眉,正要说话,却听见又是一声巨响,一枚炮弹正巧砸在他们躲避的城垛不远处,碎石尘土一瞬间迸溅开来。

老蒋一把将龚老八按在了地上,而后才护着自己的头。

龚老八右臂几乎不怎么能动,如今这样大的动作,伤口已经迸裂了,鲜血一下子就渗出来了。

如此一来,他就更不能护住自己的头了,等到再爬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头破血流了。

面前的城垛被砸塌了一大半,要是伸头看过去,甚至能看见硕大的炮弹正嵌在墙体里头。

老蒋这回是真的发火了,揪起龚老八和那小亲卫,就冲着两人咆哮道:“给我下去!龚老八我告诉你,就算你是我的上司,这会儿也是我暂代你的职权,军中的事儿,你就得听我的!赶紧给我滚下去,怎么伤了一只眼睛一条胳膊还不够,这回是打算把命也赔上去吗?”

龚老八不知道是被炸蒙了还是怎么样,被老蒋晃了两下,竟然没说出话来。

老蒋推着那个小亲卫,再一次重复道:“去,把龚将军带下去!”

与此同时,举着千里镜的车三登时一声惊呼:“王爷,我瞧见老蒋了!”

说罢就将千里镜递给了余靖宁,对着方才他看的那个方向指道:“王爷瞧,那个城楼上提着人衣领子的,就是老蒋!”

“哦。”余靖宁扬了扬眉毛,脸上瞧着无悲无喜,只有勾了一下的嘴角显示他在笑。

他举着千里镜看了一眼,就将这东西重新放回了龚老八的手上。

龚老八赶紧伸手接住了,再一抬头,就看见余靖宁将挂在身上的弓取了下来,已经开始往上头搭箭了。

余靖宁将箭搭在弓上,缓缓拉弓,绷紧了弦子——这不是他从前用的弓了,这弓被加了力,已然不是寻常的弓箭手能拉开的,说这是把霸王弓也一点都不为过。

余靖宁瞄准了老蒋的方向,手一松,箭就从他手上飞了出去。

“将军小心!”千钧一发之际,那小亲卫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扑开了老蒋,龚老八也因着惯性,跌坐在了地上……

第三百九十四回:作祟

今日是余璞出殡的日子,漫天撒的都是纸钱。因着是战死,是以,路上一路人都哭得戚哀。余知葳虽说是天家妇,但却也不能碍着人瞧一眼自己父亲出殡,是以也来了。

原本钦天监算过的,今日本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黄历也看过了,虽适合丧葬,可是在外头待了没多久,竟然刮起风来,天也阴了,竟有些要落雨的意思。

余知葳看了看天色,她原是最不信这些风水鬼神的,可是今日丧葬,原本就戚戚哀哀,心绪竟也跟着阴郁了起来。

惊蛰跟在后头小小声对着余知葳道了句:“娘娘,一会儿若是下起雨来,该如何是好?”

“有人备伞吗?”余知葳抬着眼睛,见天上已经瞧不见太阳了,“纵使是钦天监说今日不下雨,那也该有些眼力见,早该提前备下才是。”

“备是备下了。”惊蛰也跟着余知葳往天上瞧,不由得忧心起来,“这若是真下了雨,王爷的丧事该如何办?”

余知葳今日又是华服大妆,头上的珠翠坠得脖子疼,轻微地动了动脖子:“纵是要下雨,那也没有走了一半就回去的道理。要是当真下雨了,那就是我爹哭大衡呢。”

惊蛰被余知葳这个说法给说愣了,只应了两句,倒也没再说别的话,只是跟在余知葳后面低头行走。

贺霄来晚了。

余知葳等了他半晌,皇爷才姗姗来迟。不过皇帝来迟了,也不需要甚么理由,总归不会有人怪他就是了。

余知葳朝着贺霄行过了礼,帝后二人便各怀心事地出发了。

“皇爷,今日天儿不好,路上便走快些罢。”余知葳领着贺霄看了看天色,“莫要一会子下起雨来。”

贺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昨儿个晚上还晴空万里呢,今儿就这样。钦天监这择的是甚么日子,等回来一干人等都要罚。”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天气这事儿,可不好说。”余知葳一边往前走,一边劝解贺霄道,“钦天监虽说是办这些事儿办老了的,可终究有个老天不给面子的时候,皇爷只罚些俸禄便是了,别罚中了。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他们,到底是我爹福薄罢了。”

贺霄听罢,也就“嗯”了一声,没怎么劝慰余知葳。

余知葳也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余璞的死因至今疑云遍布,都知他是战死,却又都觉得这事情不简单,只是没人敢挑明了说罢了。贺霄虽不能说他是个全然糊涂的,但也不怎么精明,不然也不会任由下边的臣子闹成这样,还要闹出这样蔺家余家相争来保持平衡的局面,若说是他设计,只怕也也没那个能力。可这事儿是阉党做的,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事,贺霄心里也明白,多少有些放任的意思,所以这会子正心虚,不怎么与余知葳说话了。

再往前走,丧仪就开始了,余知葳和贺霄都闭了嘴,安安静静朝前走去了。

贺霄并没有跟着走完全程,臣子的丧仪,皇帝露个面就已经是很大的恩荣了,于是贺霄先余知葳回去了。

他坐了龙辇,由人抬着,往宫里头回。

一路上人都是回避的,冲着贺霄行大礼,可贺霄总觉得,今天瞧见的有些人神色不对劲。像是一只要抬头看他,却又不敢看他——这种感觉和崇敬是不一样的,他不是没见过旁人跪拜他,年年大年初一的时候都有人跪他,只是今日的感觉分外不同。

于是他伸着脖子,看专心去看那些人,一路上都是寂静无声的,他却企图在这些人中找出一点不安静的影子来。

终于,他瞧见了两个跪得很近的人,远远地在人群当中,像是在交头接耳。

“停下!”贺霄忽然出声,周遭几个抬步辇的惊了一跳,立即停了下来。

贺霄又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对着抬步辇的人道:“先停一停罢,朕要下去走走。”

抬步辇的人不敢耽搁,赶紧将步辇落了地,扶着贺霄下来了。

贺霄朝前走了两步,看着跪在那儿的两个人,冷声道:“你们两个抬起头来。”

那两个人不明所以,哆哆嗦嗦地抬了头,是两个年轻的男子。

贺霄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两个人的面容,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两人,这才开了口:“你们两个方才跪在地上嘀嘀咕咕说些甚么鬼话?”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磕头道:“皇上饶命,草民不敢在皇上面前胡乱说话,方才甚么话都没说。”

“撒谎!”贺霄头上青筋暴跳,他发火的时候没有皇帝那种不怒自威的威仪,反而看起来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干吼吼得声嘶力竭,却只是浮于表面,只是声音大罢了。

但饶得是这般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作风,那两个“草民”也接受不住贺霄的天子之怒,在地上兀自抖得筛糠一般,话也说不全乎了。

贺霄心里面生气,于是来来回回地在人群面前踱了好几步,终于又忍不住,指着那两人大骂道:“废物,回话都回不好!”

他眼珠子一转,看见了那两人周围跪着的人,都是一样的跪在地上抖如筛糠,于是心里更加气愤,指着那两人周遭的人,怒道:“你们都抬起头来!”

几个人抬了头,怯怯地看了贺霄一眼。

贺霄又背着手转了三圈,冲着几个人吼道:“你们都给朕说说,方才那两个人都说了些甚么?”

周围人害怕,就全都说没听见离得远听不清楚。

于是贺霄更加气愤,发了好大的脾气,这才终于有人回了句话:“草民也没听清楚,就说甚么……平朔王爷死得蹊跷,是要葬在京里,靠龙脉压着,才……能让他的……”

贺霄目眦欲裂,指着他道:“你说,才能甚么。”

那人磕头至地哭道:“才能压住王爷的魂儿,让他不作祟。”

“一派胡言!”贺霄一挥手,要周围的人将那几个全都抓起来,“平朔王分明就是战死,何来蹊跷?又何须用龙脉镇压?”

第三百九十五回:玩笑

苏州一战打得不算痛快,余靖宁那一箭的确是射着了人,却不是老蒋,被龚老八身旁的亲卫给挡了去。小亲卫当场毙命,老蒋却毫发无伤。苏州虽是大城,却历来以商贾才子文明,不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一干人等自另一门中逃出,不知上何处去了。

余靖宁等人未在苏州之中久留,解救俘虏之后立即南下,往嘉兴汇合去了。

余靖宁骑在马上,匆匆扫了一眼纸上的字迹,眼睛眨了两下,便将纸张撕了个粉碎,随风扬了。

车三正要凑上来看,没想到余靖宁就将信件撕碎了,只好张口问余靖宁道:“王爷,情况如何啊?”

“事已成了。”余靖宁让手中的纸屑随风飘去。

“太好了。”车三在自家主子面前,也没甚么估计,两手一砸,险些惊了马,“谷成这小子,先前总说在南京城中打的不痛快,如今可不就痛快了?”

余靖宁手里牵着缰绳:“我瞧出来了,成哥他心里有火。所以我才让他单独去了,不然光跟在我身后,也打得不痛快。不过好在成哥自己心中总没个成算,能按着我给他安排好的路子打,这般单独安排他出去,我也放心。”

车三“啧啧”了几声,道:“谷成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心里头总是没个成算,以前总跟着老王爷,老王爷让他作甚就作甚,从来不违背。就是怕他今后要是遇上了甚么大事儿,没法子独当一面。”

“所以说,凡事有好处,就必然有坏处。”余靖宁不知道正想着甚么,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不过这一回,他只要按着我安排的做,就不会有甚么旁的纰漏。至于后面的战事,要是难了,都由我带着他。”

“王爷说的是。”车三在一旁接话道,“谷成这孩子勇武,打先锋是一把好手,就是如今咱们在江南丘陵,没法子放开了马跑,谷成心中说不准还憋屈呢。”

余靖宁脸上微微露了点笑意,点了点头,而后就若有所思地闭了嘴了。

车三见他半天没说话,有心要逗,眼珠子转了两圈,道:“王爷,属下先前看苏州那个小姑娘,长得实在是水灵。”

余靖宁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有点莫名其妙,皱眉问道:“哪个?”

“就是那个……”车三思量了一阵比比划划给余靖宁道,“就是那个双鬟上绑着红头绳,一笑露两颗小虎牙的那个。”

余靖宁:“……”

他想了一阵子,才想起来有这么个小姑娘,扒在不知道是娘还是嫂嫂的身后,露着两只大眼睛盯着余靖宁看。

余靖宁行伍之人,极其敏感,感觉有人在看他,立即回了头,那小姑娘见他回头,冲着余靖宁笑了笑。

因着那小姑娘生一双虎牙,是以余靖宁多看了一眼,过后倒也忘了,谁知道这时候又被车三提起来:“她怎么了?”

车三“嘿嘿”一笑:“那姑娘仰慕王爷呢,都说苏州的女孩子最是温婉,那小姑娘虽说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孩儿,做个侧妃恐怕都不够,但若是王爷想将她纳做侍妾,也不是不成——她家里人只怕是愿意的。”

余靖宁脸色黑了黑。

车三不知道余靖宁脾性,还在不知死活地往下说:“之前王爷读诗,那个甚么鸟……甚么豆的,说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的。”

余靖宁听不过去,补了一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车三:“啊对!就是这个‘鸟’,我一瞧见那姑娘就想到老王爷原先念的诗句了,王爷若是想纳那姑娘做侍妾,我就给我那四弟传个信,待到嘉兴打完了,就提亲去。”

在车三看来,余靖宁这个年纪还不成亲,着实是有点令人着急。平朔亲王余靖宁今年十九,翻过年去就二十了。车三家的小子,比余靖宁还小三岁,今年已经娶妻了,他二哥家的那个,和余靖宁同年,孩子都抱上了。

余靖宁听了这话,扭过脸来,冲着车三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若是喜欢,你便自己娶了便是。”

说罢扯了扯缰绳,就往前头去了。

车三将余靖宁忽然生气,贸然不敢追上去,自己转念一想,忽然冲着自个儿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糊涂了!”

他又在心里把自己骂了百八十遍,光顾着哄王爷了,竟然将顶顶重要的事儿给忘记了。

余靖宁这是在孝期当中,又怎好娶妻纳妾,他方才说那话,余靖宁这种反应已然是算好的了,就算是治他的罪,那也算是他自个儿自作自受。

车三不清楚余靖宁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疑有他,只当就是因着这个缘由惹着了他,也不敢再和余靖宁言语,只打马跟在余靖宁后头。

车三正想着怎么和余靖宁赔罪呢,忽然之间听见了马蹄声,众人的精神立即就紧绷了起来。

等那马蹄声近了,来的竟然是自家的斥候,众人这才放心下来。

几个小斥候跑到跟前才勒了马,飞身跳了下来,跑了好几步都没刹住,正好一下跪在余靖宁的马前。

余靖宁赶紧扯住自己的马朝后退了一步,免得马蹄子踏着了小斥候。

小斥候也不管膝盖摔得疼不疼,就着这个姿势朝着余靖宁拱手:“王爷,前面找着乱军的踪迹了!”

他手往前头一指:“王爷猜得不错,他们就是往嘉兴府城去的。我们几个是快马赶回来的,算算脚程,如今应当是行至三十里外了。”

余靖宁眼神一凛,对那小斥候道:“快,上马!”

小斥候不敢迟疑,扶着自己膝盖站了起来,赶紧又翻身爬上了马。

“车三!”余靖宁朝着身后喊了一句。

车三这会子正心虚,赶紧屁颠屁颠跟了上来:“属下在!”

“三十里外发现敌军,轻骑先行,重炮一律撂下,全速赶往嘉兴城。”余靖宁一夹马腹,上千头跑去了。

“是!”车三答道,赶紧往下传令去了。

第三百九十六回:火烧

西北军骑的马,那都是千里神驹,乱军的马哪里比得上他们。再加上乱军当中又以步兵居多,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是以没多一会儿就被余靖宁他们追上了。

乱军的断后的小斥候,拿着当初从川军手里头缴来的千里镜,朝后忘了一眼,险些就要吱哩哇啦地跳起来:“娘啊!西北军追过来了!”

领着他的斥候小旗一抹鼻子就开始训人:“打了多长时间仗了,怎么还跟个慌脚鸡似的?追来了就追来了,赶紧禀了蒋将军,快进嘉兴府城要紧!”

这小旗前前后后地吼了一回,立即就让老蒋知道余靖宁正追在他们屁股后头撵着呢,于是下令加快速度。

前面的骑兵是能跑快,可后头的步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还是落在后头。

一群人跑得尘土飞扬,拿出了逃命的速度,疯狂往嘉兴城处赶去。

后面的步兵跑得实在是跟不上,气喘吁吁地落下了,结果刚跑慢了两步,立即就看见自己的同伴在眼前被射杀了。

不必回头,已经能听见西北军儿郎们的马蹄声了。

西北军的骑射功夫,和他们的三眼神铳一样,是一绝。虽说如今在南方,三眼神铳的威力发挥不像鸟铳,发挥不出来,可骑射却是不影响。这群马上的儿郎就像是天生鹰眼,隔着那般远的距离,还能一箭将步兵钉在地上。

落在后面的步兵吓坏了,再跑下去,自己已经快受不住了;可若是不跑,身后的利箭哪里又躲得过。就算是落下了,没被西北军的箭射死,那等到了鸟铳的射程范围内,又是一波屠杀。

就这么追逐期间,就让西北军斩获了不少步兵。

话说那前头的骑兵跑着跑着,忽然意识到落下了许多步兵,光是就这么跑着,也死伤惨重。

老蒋当机立断,调了一部分的骑铳手,负责断后,几轮鸟铳齐发,才渐渐减缓了西北军的速度。

一群乱军逃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瞧见了嘉兴府城的城门。

嘉兴府城正吊桥高悬大门紧闭,一群人仰着头,光能瞧见守城的兵士一大群,也看不清楚谁是谁。

老蒋挑了个嗓门大的号手,先是在城门下头一顿猛吹,又差人在下面说明来意,喊得嗓子喉快要不成了。

可半天也没见着城门有要开的意思。

底下的兵士都快跳起脚来了:“这是甚么情况,这种情形之下,难不成还要我们验明身份再进城?这哪儿来得及?”

龚老八一咬牙,道:“武井一郎那混账要是再不给开城门,那咱们就往别处去罢!”

这话话音刚落,就听见那千斤闸咔咔地响了起来,城门跟前的兵士激动地都要哭出来了。

阻拦西北军的骑铳手在后面拼命,险些就要拦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千斤闸终于开到可以进人的高度了。

而后,乱军一群兵士齐齐愣了一下。

千斤闸之下,站着一队骑兵,全都人高马大,一瞧就不像是那东瀛倭寇——甚至不像是大衡的南方人。

那为首的腰跨弓箭,手持鸟铳,一声令下就冲了出来。

这打先锋的正是谷成。

当时余靖宁他们在苏州埋伏龚老八和老蒋,谷成就南下去打武井一郎。

倭寇的长处是水军,不擅长陆战,也不擅长守城,当天夜里就被闷头打的谷成给破开城门了。

倭寇们被破了城,第一反应就是要退回水里去。于是和苏州的乱军们一样,也打开了另一个城门,向东逃往海上了。

谷成听了余靖宁的话,并没有去追他们,而是专心待在嘉兴城之中,封锁了所有消息,继续放下千斤闸,当做武井一郎他们还在城中。

而后飞快地派人给余靖宁传信。

这群乱军就不知道这城中究竟是何许人,还当是自己的盟友,被余靖宁一干人追着屁股后头打,终于撵到了嘉兴府城之下。

谷成的了余靖宁的令,不敢疑惑,但是底下不免有人质疑他们这位年轻的小主子。谁知道余靖宁竟然真的这样神机妙算,算准了乱军要往嘉兴府城去找武井一郎求援,这才形成了如今这种场面。

从嘉兴府城当中冲出来的兵士们都兴奋不已,快马火铳地一顿冲撞,直将乱军打了个七荤八素。

如今乱军的情形就是前有狼后有虎,西北军将他们这一群小可怜当成了驴肉,先后夹击地把人夹成了火烧。

自从骑兵被从城门中放出来,千斤闸就再次关闭了,一群人就在大门紧闭的嘉兴府城之前打起了野战,畅快厮杀起来。

当初从苏州府城逃跑的时候,老蒋怕龚老八又意气用事,一碗安神药给人放翻了,赶紧带着逃命。

这会子,龚老八迷迷糊糊地有意识,可是却又清醒不过来,在马车里急得乱哼哼,人都快急死过去了。

不过在周围护着他的亲卫,甚至老蒋本人都顾不上他了,如今这般形状,哪里还能管的上这个意识不清醒的。

周围几个端着鸟铳的亲卫也是百般难熬,不禁要提防着西北军的鸟铳散弹,又要放着骑兵们冲进阵中,可谓是左支右绌。

若论骑兵,大衡还没有比西北军更精湛的骑兵呢,以步兵打天下的乱军哪里抵挡的住,没一会子就被西北军杀进阵中来。

余靖宁到了南边儿之后,给大部分的西北军都换了火器,尤其是谷成和车家的几个,全都要从惯用的三眼神铳换成鸟铳。

两种火铳的使用方法毕竟不一样,三眼神铳是以蛮力和快速为主,可是鸟铳却以精准度见长,当时在南京的时候还给他们训练了好一阵子。

如今谷成手里拿着鸟铳,冲进阵中对着乱军一阵打,竟然也觉得畅快无比,于是更在阵中下狠力气,虽说余靖宁一中都在乱军屁股后头,并不能看见谷成这一方,可他还是在阵中打的畅快淋漓,一连杀了好几个乱军,险些就要接近龚老八的车了。

谷成是越打越高兴,在阵中打了几个来回。

第三百九十七回:授受

“兄长尊前,

父亲尊骸已与九月初至京城,初三行丧仪。余略施小计,今圣旨已下,尸骸将归。

兄长万万放心。

小妹知葳”

余知葳手上拿着笔,正忙着给余靖宁写信,因着信件短,写的时候还特意用了宋徽宗的瘦金体。她练了许久,当初自己住的屋子“蕤灯榭”的匾就是她自己题的。当时她年纪还小,当时余靖宁还训她来着“只知模仿,全无一点风骨”,余知葳当面只是冲着人吐了吐舌头,后来却在人后下狠功夫练了字。

如今再看来,写得已经算是炉火纯青了。

车五他们昨日已经踏上了会西北的路了,当时车五还奇怪,怎么皇上前头不同意,怎么忽然之间又同意了。他不好去问余知葳,余知葳也没打算给他们细讲,总之就是给了些赏赐,又叮嘱了几句,而后就教他们回西北去了。

刚将手上的信卷起来,打算让惊蛰把信交给冷长秋,要他送出去。一抬眼却见到前面有人掀帘子进来了“娘娘。”

正是冷长秋。

“你来的正好。”余知葳把信件交给惊蛰,让她折好包好了递给冷长秋,“我正要让你出去送信呢。”

“凑巧。”冷长秋行完了礼,冲着余知葳笑了一下,“奴婢这里也有一封给娘娘的信,是战地传回来的。咱们自己的路子比朝廷的信走得快,现在朝中应当也没人知道。”

余知葳一听是战地来的信,就略微有些紧张,冲着冷长秋一伸手“你拿过来罢。”

冷长秋赶紧将手里的信件递了上去,余知葳拿到手里检查了一下,看见上面封的火漆印子都还是好好的,这才将信件打开了。

她略略扫了几眼,一把将纸张拍在桌上,笑道“好!”

“是不是王爷又胜了?”惊蛰刚才将余知葳的信件封好,交到冷长秋的手上,闻言也笑眯眯地凑过来。

“是胜了。惊蛰,点个灯罢,有些暗。”这会子很明显还不到看不清的地步,但惊蛰明白这是何意,赶紧过来,给余知葳将灯点上了。

余知葳将方才那一封信件放在火上,盯着火苗将纸张一点一点吞噬“已经打到嘉兴了,我们下一步的动作也该开始了。”

很快,灯上的纸条就被烧得只剩一摊灰烬了。

“今儿晚上皇爷不来,咱们就去文渊阁一趟。长秋啊,你悄悄给陈阁老传个信,让他与旁人换换班,将他和谭阁老都换到今日罢。”余知葳转过脸来,看了一眼正发着呆,不知道在想甚么的冷长秋。

冷长秋轻微激灵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赶紧答应了下来“是。”

余知葳目光微敛,笑了一下,挥手让冷长秋下去了。

如今已然是自秋往冬走了,白天越来越短,没过一会子天色就黑下来。冷长秋已经在外头办完了一件事,回到坤宁宫里来了。

照理来说,这种时候,应当让冷长秋歇一歇,由惊蛰跟着余知葳到文渊阁里去,惊蛰收拾好了东西,刚打算跟着余知葳往外走,却听见余知葳道惊蛰,你今儿歇一日吧,让长秋跟我去。

惊蛰很明显愣了一下,朝前迈出去的脚步又缩回去了,低头答了一句是。

走在路上,依旧是余知葳在前头走,冷长秋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快步行走。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余知葳唤人了“长秋。”

“娘娘。”冷长秋朝前走了几步,只好余知葳错开一步,凑在了她的身侧。

“你可知道,我今儿,为何要叫你跟着我来吗?”余知葳瞥了冷长秋一眼。她天生眼带桃花,笑时眼中似有星辰,可这会子瞧着,却让人觉得寒浸浸的,

冷长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低声道“奴婢不知。”

余知葳也不恼,只是慢慢地与他说“如今你和惊蛰都是我这儿的人,互相传递个东西,也无甚奇怪,旁人只当是我吩咐的。可若是你二人并非都是我这里的人,旁人该怎么想?不过幸好,你两个都在我这里,传东西倒也罢了,就是别出来甚么手帕子、鞋子啊、袜子啊之类的就行了。”

冷长秋听到这里,瞳孔猛地一缩,当即就要跪下“奴婢有罪。”

余知葳看他吓得不轻,知道他心虚,于是冷哼了一下,才道“我不打算治你的罪,你这么害怕作甚?”

冷长秋怕余知葳这是真生气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也别愣着,这地方光天化日的,你要是当真跪下来了,还挺吓人的。”余知葳扶了一下鬓边的珠花看了看身后双颊涨红的冷长秋,“接着走罢。”

冷长秋听了这话,这才敢动了几步,跟在余知葳身后接着走了。

只听余知葳道“我如今也年少,也不是那等不肯体谅人的,这都是人之常情。可如今这是在宫中,是个偏偏要让人之常情不正常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冷长秋低着头,赶紧道了一声明白。

余知葳听见这话之后,便接着道“总之如今是在宫中,万事以小心为上,别太任性也别太随意了,多盯着自己脚下点儿。还有,我如今不治你的罪,也不罚你,是因着我不想找那么多事儿,也不想对你们过分苛责,而不是你做的都对,一点儿错都没有。”

她朝着身后一扬下巴,道“明白了吗?”

冷长秋忙不迭地点头,估计这会子余知葳要是允许他跪下,他就立马要跪下磕头了“奴婢明白。”

余知葳放心地冲着他颔首,接着朝前走去,嘴里喃喃道“我们惊蛰姑娘,是个顶好顶好的姑娘,我自然希望她今后能过得好,。可是如今,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过得好了,这种事,我支持不好,反对更不好,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今日我与你说了甚么,还是不要与她说的好。就当……就当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

冷长秋不知道怎么,眼睛忽然有些酸酸的,只好哑着嗓子,道了一句“是”。

第三百八十九回:贫穷

余知葳和一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冷长秋一起进了文渊阁,谭怀玠和陈晖已经等在阁中了,将余知葳进来,赶紧起身迎接。

余知葳分别安排人坐了,开口第一句便是:“南边的战事又胜了几场,如今已经南下到嘉兴了。”

陈晖和谭怀玠自然知道这消息是从他们自己的路子传回来的,赶忙与余知葳道了几句喜。

“我兄长与我传回的信件当中,还谈及了旁的东西。”余知葳转了转自己手里的杯子,将陈晖和谭怀玠都看了一眼,“此事我们许久之前就谈过,若是要巩固海防,必然要训练水师。”

巩固海防和军工外包都是新派的政策,如今后者显然已经步入正轨了,就差前者还悬在半空中。

“娘娘说的不错。”陈晖率先开了口,冲着余知葳拱手道,“原先乱军自浙江福建闹出大阵仗时,我们就曾经考虑过海防与水师的事儿,当初握瑜和王爷还私下聊过。只是后来因着旁的事端,给耽搁了,如今王爷在南边打了胜仗,正是重新将这件事提上日程的时候。”

“本宫正是此意。”余知葳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咱们的消息照例比朝廷的要快一些,今日就最好拟定个章程,到时候无论是上折子还是在朝中直接提,都有个准备。我想着这攻下苏州、嘉兴,不是今天半夜时候,就是明日早上,就能到了,两位阁老斟酌一下时机,好在朝中商议一下。”

陈晖和谭怀玠自然答是。

“只是如今训练水军,处处都要钱。”余知葳皱着眉头,屈指在桌上敲了敲,她手指上带着一枚白玛瑙的戒指,敲在桌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原先推行银庄,多是在江南那般工商发达之处,北方原本就比不上南方,如今在南边却又起了战事,不好推行,在北方的推行效果又不如南方……原本这是个极其赚钱的法子,如今瞧着却好似没那么容易了。”

国库里头缺钱,自从关了海禁就一直缺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如今若是光支撑余靖宁他们打仗,那还勉强能支撑下来,可若是要“训练新军”和“加强海防”,那还是远远不够的。

很多时候,余靖宁都是在自掏腰包,余知葳也已经开始资助了。

可凉余家两个,一个是亲王,一个是皇后娘娘,竟然为了大衡的水军掏空了自己的腰包。要不是宫中管的实在严苛,余知葳都想典当自己的嫁妆了,可这自然也是杯水车薪。

这种事情,非凑举国之力不可办。

“前两年那户部尚书田信被我敲打过一次,至今不敢出头。”余知葳苦笑了一下,接着道,“可这户部的权利毕竟还是握在阉党的手里,咱们也不清楚他们报上来的账究竟是真是假,到底不好办。”

谭怀玠手中方才就一直拿着笔,在纸上比比划划的,待到这会儿才抬起头来,道:“所以我们如今最应当办的,第一,就是从阉党手中拿回户部,夺得主动权,第二件事,就是寻个开源节流的法子。”

他皱着眉头,险些就将手里的毛笔尖儿戳到自己脸上去,余知葳在上头看着惊心动魄的,还没等她出言提醒,谭怀玠就已经把墨汁抹到自己下巴上了,平白添了一撮胡子出来。

余知葳:“……”

她赶紧招呼冷长秋:“长秋,你唤个小内侍过来,服侍谭阁老洗洗脸。”

谭怀玠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墨汁抹在下巴上了,面色有些尴尬,但毕竟这时候是说正事的,于是没一会儿,就正襟危坐了:“照臣的意思来看,前一件事倒是比后一件事好办些。”

经过新派多年的打压,田信在朝中的威信早就大不如前,几乎是人人喊打的地步,只要出了一丁点儿错处,田信恐怕立马就要遭殃。

不提下狱问斩这种严重的,起码降职是能办到的了。

但是后一件事,的确是难办,就像方才余知葳说的那般,银庄推行得并不好,他们没有旁的赚钱的法子。

除非重开海禁。

可是现今南边打仗打成这样子,莫要说开海禁了,连浙江福建百姓的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

陈晖趁着小内侍给谭怀玠洗脸的功夫,对着余知葳道:“臣倒是想到个法子,只是……不是个万全之法。”

“陈阁老想说来听听,有不周全的地方,我们再商议便是。”余知葳觉得,有法子就是好的,至于可行不可行,那都是之后再商议的事情,总归不能光想着,总得说出来商讨一番。

陈晖道:“娘娘家中是武职,藩地又在边疆,想必并未经历过此等事端。当初有许多勋爵人家,譬如做盐务,再或是当初市舶司办起帆令,总有个银子周转不开的时候。这时候,这些勋爵之家就会仗着脸面,从国库中周转,因着原本办的就是公务,所以多要些银子也是使得的,所以如今,应当是有不少人家,欠着国库的钱。”

余知葳点了点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思量起来——也就是说,要是把这群人手里的银子讨回来,再酌情收上些利息,应当是能凑出些钱来,供新建水军使用的。

可是,这法子的确不妥当。

“只是如今要是问他们讨这些钱,更何况是一时间连本带利全都拿出来,欠的少的倒还好,若是欠得多了,未必一时间周转的开。”陈晖皱了皱眉头,“到时候,不免又弄得朝中怨声载道,如今本就是在打仗,再这样闹,就未免也太过不稳了些。”

这余知葳也清楚,好些勋爵之家,都是表面上瞧着花团锦簇,要是忽然让人拿出来这么多银子,那还真不好办,要让这群贵族不锦衣玉食而是吃糠咽菜,那与要了他们的命又有何异?

“再要么……”谭怀玠让人服侍着洗掉了下巴上的墨汁,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就只能查贪腐了,可这也显然不是个稳妥的法子。”

余知葳叹了一口气,果真啊,无论身在什么位置,永远都会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事儿啊。

第三百九十九回:欣喜

苏州嘉兴战胜的事,是在第二日早朝之前传回来的,余知葳早就知道了,于是听了一耳朵就栽回床上睡觉去了——蔺太后免了她的请安,她也免了田双玉的请安,三个人都懒得见对方。

不如睡觉。

不过余知葳知道这事儿十分淡然,旁人可就不是了。

小叶正给贺霄整理着衣衫,贺霄自己嘴里不知南腔北调哼哼着甚么曲子。

“皇爷今日心情不错啊?”小叶给贺霄头上罩上网巾,戴了冠,旋即也笑眯眯问道。贺霄之前因为余璞作祟的流言不高兴了好一阵子,不禁将那几个散播留言的人抓了起来。

他为了证明余璞就是战死的,死得一点儿也不冤枉,不需要龙脉压着,才立即让车五他们降余璞的尸体运回西北藩地。

从此之后好几天起床都是带着起床气的,就今日早起的时候瞧着心情还不错。

贺霄嘴里的曲子这才停了:“不知道,应当是昨晚睡得早些,是以早上精神舒爽罢。”

小叶笑了一下,继续给贺霄打理身上的衣衫。

“皇爷!”外头匆匆进来个小内侍,给贺霄行礼之后就垂手站好了,道,“战地那边来消息了,是现在就将消息请进来,还是待到皇爷洗漱好之后再说。”

贺霄听闻是战地的消息,忙不迭地说是要请进来。

他竟然会觉得有些紧张,因为全完不知道这究竟是战胜了还是战败了,于是多嘴又问了一句:“是急件吗?”

小内侍想都没有想,就答:“是急件。”

贺霄眼皮一跳,又重复了一遍:“快请进来。”

没一会儿,那信筒就被低了近来,贺霄着急,亲自拆开来看。

小叶还以为除了甚么事,十分紧张地站在贺霄身边,捏着手里的拂尘。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见到贺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我当是甚么,原来是好事,如今西北军已经南移到嘉兴城了。”

“怪不得皇爷今儿一起来就高兴呢。”小叶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也回来了,“原来是早有几兆,是咱们大衡胜了。”

小叶知道该怎么拍马屁,因着前头的事儿,不敢在贺霄面前提“平朔王”,说的都是大衡。

果真,贺霄没翻脸,还是继续喜气洋洋的,一挥手:“去,将这消息散出去。现下估计那群来上朝的人已经在太和殿外头等着了,你去说与他们知道,也好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小叶赶紧从自个儿荷包里头给那小内侍抓了一把金银锞子出来,塞到那小内侍的荷包里头,又抓了一把果子给他:“快去罢,这是喜事儿,皇爷赏你的。”

那传话的小内侍喜出望外,连忙接了,噔噔噔就跑出去传话了。

这边厢,小叶赶紧给贺霄又拾掇了一阵,就将人送出门去太和殿了。

贺霄才上来大殿,就听见诸位臣子朝他道喜,连裘安仁都笑面虎似的冲着贺霄拱了拱身子:“恭喜皇上。”

贺霄今天心情好,没工夫和这狐狸精计较,于是也回了他的礼了。

裘安仁妖妖调调地笑了一下,水蛇腰一扭就转了回去,成了面对重臣的模样了,他将拂尘一挥,高喝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谭怀玠和陈晖对视一眼,便先前出列一步,道:“臣有本。”

贺霄心情正好,于是弯着一双小猫眼睛,笑眯眯地问谭怀玠道:“谭爱卿,有甚么事儿要说啊?”

谭怀玠见贺霄正高兴,生怕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又把这祖宗给弄得不高兴了,于是斟酌了一下词汇,而后道:“今日得了大胜仗的喜讯,臣心中喜悦无比,想我大衡东南乱局几年,今日终于有了些成效。而万祸之源,皆系于倭寇,臣私以为,光于陆上打仗,并非良策,更应该看重海防。若我大衡海军强盛,则可将倭寇赶至千里之外,永不再犯我大衡。”

“有理。”贺霄还年少,没有胡子可捋,只是以掌砸拳,转过头去又喊了一个人,“孙和风。”

孙鹌鹑正打瞌睡,听见点名立刻吓醒了,赶紧出列向前:“臣在。”

贺霄冲着他指了指谭怀玠:“你觉得谭阁老说的如何?”

“臣以为有理。”孙和风躬了躬身子,虽说他是才被点了名,之前也没来得及和他通气,但是他毕竟当初还是和余靖宁一众讨论过海防事宜,是以这会子不过慌张了一下,丝毫不露怯,“乱军之祸出现端倪之时,臣等就曾提过海防之事,只是当初事端颇多,这才耽搁下来。”

他话音才落,陈晖便接着道:“如今平朔亲王在江南,正是训练水军的好时候,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练了水军,将倭寇赶出大衡,又巩固了海防。”

贺霄没打过仗,对这种事没有甚么概念,但是既然方才已经问过孙和风了,他是兵部的,那自然懂得打仗的事儿。

贺霄点了点头,道:“着兵部去办罢,顺带着给平朔亲王也下旨,令他好生操练水军。”

这话一出,下头皆是一片“皇上圣明”之声。

这时候,不知是都察院的那位御史,忽然就在这时候问了一句:“南边既要打仗,又要练新的水军,不知军饷可够用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目光都转向了田信。

田信脖子一缩,就跪下了。国库里是真没多少东西,自从关了海禁,国库的情况就每况愈下,有的时候几乎是只见出的不见进的,可田信这会子是当真有苦说不出——这闭关可是阉党的政策,他这会子要是说因着闭关,所以国库没银子了,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可是不说,又怎么解释这国库的银子去了哪儿?

他当初为了填补国库的亏空,可是连自己家的家产都卖了,这会子再问他要,就是把他卖了,他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了。

田信身上的汗都下来了,颤颤巍巍地道了句:“启禀皇上,如今国库中,确实是拿不出来那么多银子了。”

第四百回:自轻

军帐之中车家的几个,并一个谷成,正在余靖宁帐中商议军务,先前嘉兴一仗,打的确实痛快,可没料到当时武井一郎一众没有逃远,竟然给他们杀了个回马枪,是以,最后还是让龚老八一众给逃了。

新练的闽浙水军才刚有个雏形,自然不敢与他们下水硬扛,于是一众人等也只好退回嘉兴城中。南京的车四接到了消息,也一同跟着南下了,与新练的闽浙水军一同商讨南下事宜。

一个端着药的小兵士在帐子门口探了探头,听了两耳朵,又把头缩了回来。

正好有几个换完防歇下的兵士路过,顺嘴就打趣了几句:“小贾,这干嘛呢?别是敌军派来的奸细,在这儿刺探军情的罢。”

“别浑说。”小贾打算上来给他一下,又想起来自己手里端着药,怕把药洒了,最后也没怎么动,只能站着对他龇牙咧嘴,“你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那人哈哈笑了几声,对着他的药碗努了努嘴:“又给那太监送药去啊?”

“可不是?”小贾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我也想像车家几位大哥那般,跟着王爷打仗,可惜啊。你说说,当时怎么没让那群乱军,把这太监给砍死呢?”

车四领着闽浙水军南下的时候,路途中遇到了小股逃窜的乱军与倭寇,于是交了一次火。旁人倒是没甚么事儿,可是谁知道这监军太监九宝,竟然在这么一场小战役里给伤着了。

伤不致死,但的确这段时间之内,他只能躺着了。

“你这小子,果真还是太天真了。”方才与小贾说话的兵士啧啧几声,道,“他要是死了,那朝廷不就得派新的监军太监,总归那宫里甚么都缺,就是不缺太监。还不如让他在这儿半死不活地吊着,咱们倒也清静。”

小贾脸上这才露出点笑意来,对着那人点了点头,笑道:“害死大哥明白,我先给那太监送药去了,后头还有事儿呢,再不去就迟了。”

那人闻言也点了点头:“去罢去罢,别摔了。”

小贾答应了一声,便走了,他掀帘子进了九宝的帐子,竟瞧见林燮元也在里头。

林燮元两步走到小贾跟前,伸出手来要接他的药碗,挥了挥手要把人打发走:“你回去罢。”

小贾把药碗递了过去,呆呆傻傻地答了一句:“哦。”

林燮元管也没管,放下帘子就进去了。

九宝躺在榻上,抖着手指往门口指:“他是个甚么东西,如今也敢来糟践你了?这西北军是个甚么规矩,敢对着闽浙巡抚这样讲话”

“你别说话,气急了伤口又崩开了。”林燮元将药碗搁下,唤了一直侍奉九宝的小内侍过来,给九宝喂药。

九宝伤着,喝两口药就要歇一歇,林燮元就趁着这个机会,给九宝说话:“咱们是甚么出身,如今就算他们拿不住把柄治不了我的罪,心里早就和明镜似的了,哪里轮得到我还在他们面前跳腾。我来了前线,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早晚罢了。你也犯不着与他们生气,现在只要沾上一个‘阉’字,那就是十恶不赦的了,更何况咱们两个也不算太冤。”

九宝好半天喝完了药,在战地不比在宫中,喝了苦药也没人服侍他漱口,更没有蜜饯吃,九宝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如今我这伤来的蹊跷,可又能怎么办,这手法瞧着就眼熟,那就是人家专门做来恶心咱们的。那乱军倭寇都跑到海上去了,就算闽浙水军是刚练出来的,遇着那么点儿流寇,还至于让他们把人伤着了,这还不就是故意的,想着要架空你呢。”

林燮元看着九宝喝光了的药碗,哼哼了两声:“怪我,他们本该报复到我头上来,没想到却先让你遭了罪。”

“别这么说。”九宝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点,他身上伤着,说话有点儿费劲,如今说话也像是有上一句没下一句的,“咱们本来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算不得甚么连累,只是你千万小心,说不准甚么时候,他们就报复到你头上来了。”

“你放心”林燮元笑了笑,拍了拍九宝的手安慰他,“我知道如今自己危险,一直都小心着呢,我也不敢这么早就死了,还有事儿没做完呢。不过……如今我已然给他们把头一件要紧的事儿事儿办妥了,我要的人他们也给我放了,再接下来的任务,能不能办成,就只能看造化了,办不成也不怪我了。”

“我知道你和大人是一样的。”

林燮元听见他说“大人”,挪了挪地方,苦笑道:“大人身份尊贵,他那是有苦衷,我不过是个替人做事的。如今怀才不遇也不过是年轻人的说法,我都将近而立了,再这么说又有甚么意思呢?更何况,早都上了贼船,就别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了。”

“不,你们是一样的,咱们当初在京城虽说不熟识,但好歹也见过几面,我便觉得你与大人一样。我是个做奴才出身的,可你是个正经读书人啊,读书人哪有这般自轻自贱的?”九宝摇了摇头,“咱们在大人手底下做事,迫不得已才攀上了阉党,如今人人都觉得我们是阉党,可当真是这般吗?阉党的那起子人,哪里有大人对咱们好。不过也好,大人他清清白白的,只有咱们身上有脏水。我原本就是阉宦,身上泼泼脏水也没甚么,就是可惜了你,你也该是和大人一样,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的。”

林燮元一哂:“都走到这一步了,谈甚么清白不清白,清流如何?阉党又如何?不如痛痛快快的,咱们也做一回权贵,不管旁人骂成甚么样,自己心里也舒服。”

九宝听了这话,高深莫测地扬了扬眉毛:“您这说的不是九千岁嘛,他是活的痛快了,可是哪里知道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林燮元摇了摇头:“啧。到底比咱们这样瞻前顾后的好。”

两个人苦笑一阵,都说不出话来了。

第四百零一回:山口

前几日余靖宁他们在帐中商议的事端,给九宝送药的小贾当时没听见,后来便也知晓了。

余靖宁众人仍然兵分三路,余靖宁亲赴宁波、车四儿南下台州、谷成则去海门。这段时间乱军和倭寇的主力一直都在海上,这三座府城之内皆无多少乱军,留在当地的多是原来的卫所兵,并不能屯田皆是好手,却不能战,于是很快便被衡军夺了回来,解救俘虏百姓近万人。

话说龚老八自逃自海上之后,一直昏昏沉沉的,伤势像是更重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在嘉兴之时衡军围困给急得了,总之这段时间以来,都是老蒋在做主。

这日,老蒋与武井一郎在船上才罢了饮宴,老蒋喝的有些多,被手底下兵士抬回去的,武井一郎也醉了,走路的时候也是晃晃悠悠的。

这武井一郎被下人扶进了屋中,挥了挥手,打发了人下去。

自从几个侍从下去之后,这武井一郎的眼神忽然清明了起来,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山口。”

门外的山口看着四下无人,这才掀开了帘子,钻进了船舱里去,冲着武井一郎行礼“大人。”武井一郎点了点头,让人去旁边坐着了。

这两个东瀛人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儿,武井一郎才开口道“山口,你点个灯罢。”

山口应了一声,掏出火折子来,点了最近的一盏油灯。灯光如豆,还是暗暗的,两个人只能看见自己面前方寸的地界儿。

过了一会儿,山本开口了“大人又何必再救那群背信弃义的人回来?”

武井一郎默默地看着山本给自己倒水,闻言轻笑了一声,只道“你怎知他们是背信弃义?”

“这……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当初咱们派的探子,早就听见了这群人说卸磨杀驴云云,如今大人怎么还不相信呢。”山口略微有些着急,他原本是跪坐在垫子上,可现下整个身子却都超前探过去了,“虽说他们是将咱们的人放了回来,可……”

“我知道你想说甚么。”武井一郎眼带笑意,瞥了一眼山口,“我们的人是在路上遇见了所谓的‘川军’,这才折损大半的,可是当初川军四散而逃,就算有些本事的,那也被当初大衡那位平朔亲王余璞给收编了去,又怎会在路上四处流窜?这分明就是龚老八派人出来,对我们的呃人动了手,却偏偏要打着川军的旗号。”

“大人既然知道……”山口的眉头皱了皱,“那怎么……”

他话没说完,又被武井一郎给制止了,武井一郎又是那般高深莫测的模样,笑着对山口道“我又知晓你要说甚么了,你是不是想说‘大人既然知道如此,那为何还要将我们的人送出去,岂不是白白丢了那些人的性命?’”

山口扁了扁嘴,前探的身子也缩回去了,显然是被武井一郎给说中了。

武井一郎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拨了拨那一丛暗暗的烛火,这火苗登时又盛了些“你好好想想,我派过去的都是些甚么人。”

不待山口回话,武井一郎就自顾自地接道“都是与我意见不和,不愿意再在大衡耗下去的人?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在大衡究竟是为了甚么,在这儿当了那么多年的土匪强盗,难道真的就这么退回去了?他们根本就不懂得顾此失彼,想当初,大衡十三港闭关之时,恰逢辽东祸患,咱们才得以进了大衡,如今我们在大衡南边,自然是在给北边争取机会的。若不是我们在南方将事态闹大,龚老八他们又被有心人逼反,又怎么再赶上大衡这个‘外争内斗,顾此失彼’的机会?”

山口沉默不语。

如今天儿已经冷了,就算这屋中点了炭,因着是在船上,还是比正常的屋中要冷些。蜡烛就在这冷气下面,拖着一丝长长的烟气,武井一郎就在这烟气里头,淡淡地开了口“他们该死,所以我才送了他们去死,死在龚老八那群人手上最好,总归我的手是干净的。只不过是算错了一步罢了,他们也会用借刀杀人,这倒是让我手上少了个把柄,不过这也无妨。他们大衡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不管大衡怎么样,终究能找些莫须有的罪名给他们。”

山口这时候才开了口,若是灯火再明些,就能瞧见他额头上,隐隐的都是汗“小人明白了,大人深谋远虑,做的都对。”

武井一郎喝了两口茶,苦笑了一句“如今形势所迫,我们若不是傍上了那么一条大船,自然也一口吞不下大衡这么大的东西,若是不心狠手辣些,那群人将咱们踹下船去怎么办?你想想当初的兀良哈,不就是被那边的人当了弃子,还白白阔大了大衡的国土。如今连朝鲜也蠢蠢欲动,不想对大衡称臣了,难不成我们倒还不如他们了?到时候别事没成,倒落得个兀良哈的下场。所以如今可不得处处留意,事事小心。”

山口听了更是心惊,赶忙连连答是,又说了好些恭维的话。

“你倒是不必这样说我,我知晓如今做的都是些甚么事端。”武井一郎瞥了一眼山口,见他吓得颜色偶读变了,登时觉得这不是个成大事的人,但他好歹也跟了自己十多年了,到底是个心腹,总不好一时间弃之不用,只好下狠心提醒他,“只要人有了野心,那就得有配得上的手段和心性,不说心狠手辣,至少也得杀伐决断些。”

“知道了,大人。”山口翻了半日,没找出帕子来,只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至于龚老八那群人,如今我们在南边的任务还没完成,自然留着他们还有用处,也不必担心他们今后要怎么做。”武井一郎在暗色的灯火下面,露出了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就像如今我和老蒋二人,谁又知道谁是真的醉了呢?”

第四百零二回:水陆

车三身上带着一身的水,连滚带爬地摔在了余靖宁跟前“王爷!”

余靖宁正在给自己缠护臂,闻言抬也不抬眼“说!”

“让咱们的水军退回来罢,再打下去,船都要没了。”车三这才怕了爬了起来,站在余靖宁面前,也不敢管自己身上的水,站直了身子回话道,“让陆军顶上去,量那群人也不敢登陆。”

车三低着头,偷偷觑了余靖宁两眼,见他还古井不波地缠着自己的护臂,于是赶紧又低下头。

在宁波给余靖宁做副将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十分老实——之前逗余靖宁,还把人给逗生气了,如今还心有余悸,再不敢随便逗自家主子顽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余靖宁斩钉截铁道“让水军撤回来,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顶到港口上去。”

言罢自己飞身上马,提冲便走,走了两步才听见车三在身后高声应答“是!”

自乱军藏匿至海上之后,曾经多次尝试从宁波、绍兴登陆,但是一直没有成功,乱军心有不甘,于是不断骚扰宁波海面。

余靖宁本着让初出茅庐的闽浙水军与这群在海上打游击的家伙,在近海水域打一仗,没想到乱军就捏准了闽浙水军还是吃奶的孩子,专门挑这软柿子捏。

终于,余靖宁对着烦不胜烦的骚扰动怒了。

闽浙水军虽说战力不如乱军和倭寇,但胜在令行禁止,自余靖宁方才下令之后,迅速退回港中。

正忙着欺负“小孩儿”的乱军一见,以为他们鸣金收兵是要撤退逃跑,见岸边几乎也没甚么兵士,不像是防守很严的模样,于是一高兴,也停了船要上岸。

谁知道一上岸就遇到事儿了。

一群水军,上了岸便是步兵,才冲着岸上跑了没有几十丈,就看见西北军的骑兵了。

余靖宁今天没有上船,于是亲自带着西北军的骑兵打先锋。

骑兵的速度,步兵哪里比得上,还不能刚从船上下来的水军摆开架势,西北军的骑兵就开始第一轮火铳的进攻了。

火铳加上冲撞能力极强的骑兵,几乎锐不可当,稀里哗啦地就冲进了敌军阵中。

余靖宁一马当先,第一轮火铳放出去后,也不等着机会重新装弹上膛,只那鸟铳上的铳刀朝下面一挑,一刀就削下了一个兵士的头颅。

鸟铳颇长,余靖宁干脆就刺穿了那兵士的头,挑在阵前,高喝一句“谁还敢再往前一步!”

余下的乱军看见同袍的头颅被挑在阵前,不由得有些害怕,很快就要往后退了。

这时候,却听见远处停泊的船上传来了鼓声,这是在逼他们向前呢。

进攻的兵士思来想去,万一还没退回海上,他们自己的船就开船跑了,遮盖如何是好。

于是一咬牙,也不敢再退了,只好硬生生地朝前顶过去。

刚好,余靖宁那边的骑兵换阵了,第二轮射击的骑铳手冲到了前面,给余靖宁他们留下了换弹药的时间。

余靖宁将铳刀上的头颅往身后跟着的车三那头一甩,喝道“接着!”

车三不敢违拗,一把接住了那血淋淋的头颅,三两下拴在了自己的马上,这才咂摸起来余靖宁留这头的用处。

方才这兵士带的兜鍪与旁人不同,只怕是个不小的官阶,这是这会子杀得正酣,没工夫去辨认,这才让车三把这玩意儿带着的。

车三想明白了缘由,手上已经放出去好几支箭了,岸上的血漂浮到了水中,一片暗红。

没多久,企图登陆的乱军就支持不住了。

骑兵的冲撞能力有多强,这还是以骁勇著称的西北军,自然更是厉害,几乎要将乱军重新赶进了水中。

乱军们一瞧大势已去,赶紧想往船上退,于是连滚带爬地泅水而去。停泊在不远处的乱军船队,也很快就前队变后队,朝着深海里撤退了。

有些跑得慢的,甚至没等到上船,受了伤的自然体力不支,淹死在水中,余下的被余靖宁他们赶杀到一处歼灭了。

能做海港的地方自然都是深水港,余靖宁没让自己的兵士和马匹再往前追,待到敌军的船只消失在视野当中,剑阵也停了,一众人等这才鸣金收兵。

这场仗,也就打了一早上的功夫就结束了,又以敌军逃回海上告终。

余靖宁下了马来,把兜鍪往地上一扔,冲着车三竖起两根手指“第三回了。”

他们已经第三回阻止敌军的登陆了,想今日这样的小打小闹、水路配合的也已经和乱军打了两天了,这群人是打算在水上跟他们打游击么?

车三慢吞吞地将自己马上带血的头颅解了下来,观察了一番,道“王爷,这是个总旗。”

余靖宁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才是总旗啊。

后来众人都检查了一下杀死或者俘虏的兵士,官阶的确都不高,普通兵士就不用说了,扒拉出几个带腰牌的,也不过是小旗总旗之类的,连个百户都见不着。

余靖宁就地坐在了石头上,他的马刚刚卸下了辔头,就溜溜达达地站在了他身旁。

他抱起了地上扔着的自己的兜鍪,抹了一把脸“你说,他们这么遛着我们玩,是打算作甚呢?”

头一天打上岸来的时候,的确是拼了命要登陆的模样,可是第二日就像是在虚晃一枪一样,先打他们的水军,再然后将陆军引出来,随便打一打之后,就退了回去。

没有非得哟登陆的模样。

车三思考了一阵,证实了余靖宁的想法“他们这是打算和我们打游击呢。”

打游击这种事情,总是令人烦不胜烦,尤其是水陆结合地与人打游击。余靖宁冷笑了一声,低声道“真烦啊,苍蝇一般,嗡嗡嗡的。”

余靖宁看了一眼海面,与他小时候见过的茫茫雪原一样无边无际。

乱军和倭寇就是在拿捏大衡的短处呢。

他只恨如今大衡连个强盛些的水军都没有,不然何至于被人拿这种恶心又烦人无比的法子绊住他们的脚。

早就该扬帆入海与他们好好打一场了。

第四百零三回:月白

田信被参了,毫无悬念地被参了。

他说不出来国库到底为何拿不出来给水军的银子,支支吾吾的,最后止不住地磕头。

这几年连年打仗,自从因为军饷的事情闹出了乱军开始,户部和兵部就一点儿也不敢短着战地的军费,几乎都是给甚么要甚么。

前几年商税已经抽得够重了,农税又没人敢动,再抽重税,只怕是又要闹出农民起义的事儿,没人再赶提抽税。

可是如今光靠着现今的税收,能支撑着现在打仗倒是没问题,就是没办法掏钱练新军了。

田信左右为难。

若是在朝堂上当真当着贺霄的面,道一句:“因着闭关,国库的收入大量减少,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前线新建水军了。”那他田信估计明日就会暴毙在上朝的路上。

可要是说不出国库为何拿不出来这么多钱,自己估计就要被革职,这官职只怕是要没。身上要是没有官职傍身,他田信又算是个甚么东西呢?

最后田信一咬牙,只好咬紧了嘴不说话,把头上直直磕出血来。

裘安仁的私宅之前,见着个鬼鬼祟祟的人物,虽说是秋日,穿些深色的衣物也不奇怪,可这人竟然穿的黑漆抹乌,头上又是带着一顶黑色的大帽,不饰纹样,瞧着压抑无比。

他在门口扣了三下,没人应答,便又扣了三下,这才有小内侍出来开门。

这人道:“印公在家吗?”

“不……”小内侍顺口就要答不在,而后仔细看了看来人,忽然觉得十分眼熟,“你抬起头来我瞧瞧,怎么看着你那么眼熟呢。”

扯着大帽檐子的人将手撤了下来,抬眼看向那小内侍:“是我。”

“田大人!”小内侍发现这个跟做贼似的家伙竟然是户部尚书田信,赶忙将人往里请,“大人恕罪,奴婢有眼不识金镶玉,没认出大人来。大人可赶巧,我们九千岁爷爷前儿才给娘娘举荐了个人儿在跟前服侍着,今儿才得空在家里,不然大人可寻不着人呢。”

这个新举荐的人自然是先前被裘安仁改名做“望舒”的丑哥儿,如今和碧空正是蔺太后处当红的新宠。

望舒生的好看,但与裘安仁不同,并不是内书堂出身的,肚子里没甚么墨水儿,但是挡不住人家生的好看,就算不怎么会识字儿念书,那也能被蔺太后手把手地教着红袖添香。

嗯,也不知道谁是红袖了。

田信听了这几句,就知道裘安仁心里打的是甚么主意,但是面上又不好明说,只好干笑了几声:“今儿能赶巧遇上义父在家里,那是我的福气了。”

这小内侍把裘安仁带进了二门,要他在廊下等着,小声与他道:“劳烦大人先在这里歇息,这几日晚上我们九千岁爷爷总喜欢在院子里躺椅那儿读书,有的时候读着读着乏了,说不准就睡着了,旁边的人就给他直接抬回屋子里去——这都要入冬了,哪儿能睡在院子里呢。奴婢去找那掌灯的人问一问,要是爷爷还没睡下,就把大人引进去。”

“那要是睡下了呢?”田信皱了皱眉头,问那小内侍道。

“这……”那小内侍顿了一顿,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大人,你知道的,我们爷爷有起床气,要是将他吵醒了,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事端。我瞧大人这么晚了还过来,必然是有着急的事儿。若是我们爷爷睡下了,拿大人也就先在这儿歇下,待到明儿一早爷爷醒了,奴婢就给您通传,您看成么?”

田信左思右想,觉得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好点头应了下来。

这小内侍乖觉无比,又冲着田信到了几句不是,就进去了。

没过一会儿,那小内侍就从里头出来了,脸上带着喜色:“大人来的巧我们爷爷醒着呢,正在院子里读书,我方才给爷爷通传了几句,他已经应下了,大人快跟着奴婢进去罢。”

田信好容易松下一口起来,赶紧跟着这小内侍进去了。

才一进院子,就瞧见裘安仁懒懒歪在树底下,旁边好几个小内侍给他掌着灯。

如今都是深秋奔着冬日走的时节了,这家伙竟然还穿着一身夏不夏,秋不秋的衣衫,也不见穿夹的,就由着他宽大的衣衫框在身上。

就着灯火细细地一看,像是月白。

裘安仁懒懒地翻过一页书去,也不抬头,张口就问道:“怎么还没带进来,不是说田信要来吗?”

将田信引进来的小内侍赶忙答话道:“爷爷,人已经领进来了,就在这儿呢。”

裘安仁这才抬起眼睛来,瞧了黑漆抹乌的田信一眼。田信看了这眼神,都觉得,他下一句就要说:“穿的这么黑,杵在夜里我都瞧不见。”

谁知道裘安仁把他瞥了两眼,竟然丢下了书,坐起身来,虽然还是懒懒的,但总不至于是躺着的了:“哦,已经来了啊?”

他伸出手来,冲着田信招呼了招呼:“你倒是过来啊,方才那小崽子还说你有急事儿找咱家呢。怎么?这会子又不急了?”

田信就着灯火,竟然瞧见裘安仁留着半寸的指甲,有些惊愕,自己从前怎么从来没发现呢?

听见裘安仁唤他,他才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在了裘安仁面前,哭道:“义父救命。”

裘安仁的神色没甚么变化,依旧是吊着一双狐狸眼,夜里面看起来就像是个人捏出来的,精致的傀儡娃娃——田信一直很奇怪,世上怎么会有生的这般好的人,好的都能让人觉得,他身上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真的。

就当真像个幻化成人形的山精野怪,再不就是披着画皮的鬼魅了。

裘安仁垂着眼睫,看着跪在他脚底下的田信,道:“从前总是有人求着咱家救他们的命,咱家也总喜欢把人踢打出去,因为咱家觉得吧,他们那都是自个儿弄死自个儿的。咱家只会害人命,哪里会救人呢?”

田信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裘安仁就接着笑道:“不过那时从前了,今儿咱家心情好,可你总得说出来要咱家救你的理由罢?”

第四百零四回:求生

田信跪在地上,背后冷汗直下,上一回这样,还是在他面对余知葳的时候。

他冲着裘安仁磕了两个头,哭腔道:“义父也知道,如今满朝文武皆是弹劾我的。我给义父管户部管了也有三年了,不敢说捞着甚么好处,可义父要的,我从来没缺过,义父要我办的,我也从来不推辞。如今莫说是干儿子了,就算是义父是养了条狗,被人打了,义父也得找那人去啊。”

裘安仁噗嗤笑了一声:“好个打狗也要看主人。不过,要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户部肥差,你当真一点儿好处都没捞吗?好个两袖清风的官老爷,要是当真这样,你还做甚么阉党啊,清流多的是你这般的人。”

田信闻言,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巴掌:“儿子说错了,义父恕罪。”

裘安仁正翘着二郎腿,脚上趿拉着鞋,漫不经心地晃了晃:“好了,打也打过了,方才说道打狗看主人,你接着往下说罢。”

田信算是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接着哭道:“儿子深知道,如今国库里的银子,每一笔的去处儿子都是清楚的,至于国库中为何少了许多收入,这个儿子自然不能当着皇爷的面说出来。儿子怕当真说出来,义父就会被新派那起子人揪住。可儿子不想让他们将义父揪住,他们要来,往儿子身上来罢。可是,儿子一家还有妻儿老小,您孙女儿还在宫里头受苦呢,您就忍心看着儿子就这么去了吗?”

裘安仁扳着手指头,对着田信数出了第二条理由:“嗯,你对我还有功,我还非得救你不可。”

田信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搜肠刮肚地忙着想第三条理由,可裘安仁却冲着他伸了个懒腰,而后坐直了:“好了,两条理由,我觉得够用了。嗯,打狗要看主人,你对我贡献也不少。咱家是能救你,可你打算要咱家怎么救呢?”

田信长舒了一口气,冲着裘安仁又磕了两个头,也敛了哭声,只道:“如今到处都是想拿儿子开刀的人,儿子已经打算称病致仕了,儿子只求义父保下儿子一条小命来。”

裘安仁自己思索了一阵,没有回田信的话。

怎么救田信,他自然知道。

田信为何会说不出来户部的钱都到哪里去了,为何国库的收入减少了,自然是因为,他“渎职”。

这个罪名,最多也就革职查办,不至于要了田信的命。

田信见裘安仁半天不回应,急得满头大汗,明明是秋末冬初的天气,他却好似在盛夏的烈日之下。

可田信虽说年纪能当裘安仁的爹,却还是这个阉人的干儿子,在“父亲大人”面前哪敢高声言语。于是裘安仁不说话,他也不敢问,于是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过了好半天,裘安仁终于开口说话了:“行了,就这么着罢。你告病还乡就是了,回家当个乡绅也不错,等甚么时候,我那宫里的孙女儿生下了皇子,你就不愁回来的机会,到时候等着当国丈就成了。”

如今宫中三位娘娘,不算几乎进了冷宫的夏锦繁,就剩下余知葳和田双玉了,可如今贺霄大婚已经快两年了,却不见谁有子嗣。

别说皇子了,连皇女的影子都没有呢。

但是众人自然是怀有希冀的,田信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只道:“义父大恩大德,儿子无以为报,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义父的大恩……”

“行了行了,酸话就不要说了。”裘安仁不耐烦地冲着田信挥了挥手,“你回家去罢,告老还乡总得收拾行李罢?我今儿也乏了,一会儿就歇下了,你自个儿回去罢。”

田信赶紧磕头,缓缓退出去了。

裘安仁打了个哈欠,冲着旁边一伸手:“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扶我回去歇着。”

周围的小内侍全都屏气凝神,这会子才敢与裘安仁说一句话:“是。”

裘安仁睡觉去了,田信却在慢吞吞往家里赶。

他来的时候怕让别人瞧出来了,而马车目标又太大,所以没敢乘马车,如今就只能靠着两条腿走回家去。

可是田信毕竟是个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如今走了这样远的路,早就觉得腿酸脚酸了,正想着,要不是现下天儿这么晚了,就该雇一顶轿子回家的。

正想着,他忽然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本来以为是开夜市做生意的小商贾,这会子要回家去。可是他走了好一阵子,这脚步声还在他身后跟着,还好似越跟越近了。

田信忽然害怕极了,走得越来越快,身后的步伐也跟的越来越紧。田信登时慌了,慌不择路地小跑起来,没跑几步,却发现自己因为过于慌乱,跑错了路,竟然跑到一个死胡同中来了。

田信若是个会武功的人,或者说,哪怕是个精壮的小伙子,这种情况下就跳墙跑了,今日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田信停在了高墙之前,气喘吁吁地站着,身后的人也停住了脚步。

田信转过身来,身后的人穿的竟然是东厂的衣裳。

他才从裘安仁的私宅中出来,这时候身后却跟着个东厂的家伙,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结结巴巴与这东厂的人道:“这……爷爷,您今儿过来,寻我是有甚么事儿?是不是我义父有甚么事儿,忘记吩咐了……派您过来吩咐我呢?”

那东厂的太监不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

田信哆哆嗦嗦的,双手合十,一会儿“阿弥陀佛”一会儿“元始天尊”:“爷爷,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别这么一声不吭的,怪吓人的。”

田信刚说完这话,就见到那东厂的太监一下子就腰间挎着的刀抽了出来,刀锋在黑夜里看着雪亮!

田信登时连一句话都哆嗦不出来了。

这倒霉的太监的儿子,两个摆子还没打完呢,头颅就在这东厂的兵手下落了地了。

血溅得到处都是。

这东厂的人,走上前去,将田信身上凡是值钱的东西全都摸了出来,塞进自己怀里了。

这时候,他才去了帽子和脸上的面罩。

竟然是高邈!

第四百零五回:虫豸

余靖宁和一群乱军在宁波打了好几天的游击,天天都在打仗,可每次都是打不了半日就退回海上,把人弄得烦不胜烦。

这么一天天的打下去,纯粹就是在消耗兵力,还一点儿用都没有。就是将他们赶跑了再来,的确是训练了新水军的作战能力,但是这么消耗下去,死伤也在逐渐增多,更何况是连日不停地连轴转,不光是普通兵士,连将领们都觉得疲惫。

打仗的时候,除非是生死关头,不然其实十分忌讳这种一直拉着弦子的情况,谁知道哪一天弦子就绷断了?更何况如今还不是甚么生死大战,只是在小打小闹,这么打起来那把人弄得累死累活,说不觉得厌烦,那是不可能的。

余靖宁略微有些苦恼,可从台州和海门传回来的消息表明,他们也遭到了和余靖宁一样的骚扰,每天就在忙着将上岸的倭寇往海里赶,打得疲惫不堪。

这几天台州车四处,倭寇明显增多了,台州府城倒是还好,就是境内几处的县城一直在遭到侵扰,以桃渚、新河、沂头为甚。

今日风有些大,余靖宁手里的信纸被吹得哗啦哗啦地响,余靖宁拿了个镇纸过来,将那几封信压住了,然后皱眉唤人道“车三。”

“属下在。”车三刚才正在地上写写画画,想着自己手底下的斥候该从甚么路线走,才能更好地探听消息。可是如今这么一群人全都在海上,新练水军还不得用,他手底下的斥候又都是旱鸭子,哪里能和海边江边长大的这群人来比试游水,于是只能干着急。

余靖宁看了看车三的脸色,知道他正着急,可听见自己喊他,却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东西,朝着他过来了。

余靖宁便在心里感叹车家的人都难得,家中的子弟,出了车大身有残疾,给王府管账以外,其余的全都跟着余家上了战场,一个不落。

大家都不容易,只盼着这战事赶紧结束。

车三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站起来问余靖宁道“王爷有甚么吩咐?”

“我看他们这些信件之中说的也不详细,你手底下的摊子斥候有没有传回来甚么信息说……”余靖宁思量了一下,这才开口道,“嗯……我们这几日看了看,跟着咱们在宁波打游击的兵士,品阶都不高,不知道台州和海门那边,是个甚么形状?”

车三抱着自己的胳膊,想了一阵子,皱眉道“回王爷的话,我手底下那群小子,没有往回报这一类的消息。多少人、甚么时候进攻、打了多久,这些消息都有汇报,就是王爷说的这一处……”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并没有见到。”

余靖宁听了这话,脸色不大好看,但是语气当中听不出来怎么生气“若是这样,那不就和信上报过来的内容一样的了。”

车三脸色大变,余靖宁这话分明话里有话,这不过就是在说“若是斥候和旁人汇报的东西都一模一样,那还要斥候和探子作甚?”

车三和余靖宁的相处过程中,清楚地认识到了,这是个不苟言笑的主子,不但不能逗,做事还必须得认真,他立马单膝跪在地上“是属下疏忽了,王爷恕罪。”

余靖宁冲着他做了个手势“你先起来说话。”

车三不敢起身,依旧跪在地上,口中道“属下如今是戴罪之身了,不敢起来说话。”

“你……”余靖宁嘴角抽了抽,绕着车三走了一圈,“你还非要我罚你不成?还不快起来?”

这话一出,车三自然不敢再违拗,只得站了起来,站在原地不肯挪动半步。

余靖宁还是在他周围慢慢地踱步,过了好半天,他才悠悠叹出一口气来“你这个人……就是机灵的时候太机灵,木讷的时候太木讷。”

余靖宁这话一说出来,车三忽然觉得自己的眼泪要下来了。

不知道甚么时候,大约是自己和余靖宁差不多大的时候,当初余璞就曾经拍着他的肩膀对着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连语气几乎都不差分毫。

如今,这话隔着将近十年的距离,重新在十九岁的余靖宁口中说出来,隐隐地和当初的某个人重叠在了一起,瞧着总觉得恍若隔世。

余靖宁没注意到车三的表情,只往自己的桌子跟前走,背对着车三,仰头看起了地图,道“战场上,这种错误只能犯一次,下不为例。”

车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不敢让余靖宁听出自己声音带着哭腔,沉声道“是。”

“去罢。”余靖宁道,“明日估计那群苍蝇还要过来,别再耽误时候了。”

车三应了一声,从帐子中出去,吆喝他手底下带的那群小孩儿了。

而余靖宁拿出笔来,又在地图上圈了三个地方,这回用的不是朱笔,而是黑墨了。

先前他们已经攻下的府城,从圈改成了叉,而新画的红圈自然是宁波、台州和海门三个府城,墨笔圈出来的,是台州的的三个县城,正是那信上的三个县城——桃渚、新河、沂头。

余靖宁站在原地看着这三个用墨笔圈出来的县城,忽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该在何处了,如今他们的敌人,既包括乱军,也包括倭寇,像是结合起来在给他们给予打击,打击的点都非常散乱,让人找不出头绪。

散乱到甚么程度呢?

就是好似是将倭寇和乱军掺杂在一起,这里啃一口,那里啃一口,每天都来,日日不落,像一群令人生厌的虫豸。

这是想干甚么?打游击也打了这么些时候了,就仅仅是想消耗西北军的兵力吗?还是干脆欺负他们大衡刚刚建出来的闽浙水军不过是川军、西北军、南京军和新招来的壮丁拼凑的来的杂牌军?

或者说,干脆就这么把大衡的海防线蚕食鲸吞。

余靖宁面对着这么一面巨大的地图,虽然迷茫,但是并不慌乱。

再探查一番,一定能探查出结果来的。

第四百零六回:兄死

田信的尸体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早起摆摊的小贩要到墙角小解,可是没想到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人首分离地倒在地上,血溅得满墙都是。

这小贩被吓坏了,简直就要疯过去,一个人兀自在原地大喊大叫了半天,将街坊邻居全都喊醒了。

没睡醒的街坊在房子里大骂,甚么难听的都骂了出来,探头探脑地朝外看“缺德带冒烟的,疯了不成,让不让人睡觉了!要号丧上你家主事的坟上去号去!”

可是探出头来却瞧见的是跌坐在地上的小贩和田信的尸身。

这件事在大清早的时候,就被上报了顺天府尹。

因着田信有官职,又一夜未归,身份很快就查出来了,他家里的人哭得快要死过去,终于将他领回了家。

而田信的太太,田双玉的娘,早就在出门之前就哭得昏了过去,根本就到顺天府去将自己的丈夫领回来。

田信家中有几房兄弟,官做的没有田信大,但是好歹在官场上与人有些来往。

他们皆知晓田信今日被参了,参得很惨,可是这不过是被文人参罢了,又怎么会惨死街头呢?

如今这种情况,田信倒台是必然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将他杀掉呢?

说实话,田信的死,对他家里影响不的说不大。

若是田信不死,他家里几个兄弟也会被扶持,哪怕田信回了老家,有朝一日还有复起的机会,可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在夜里了。

一群人忙忙乱乱,匆匆给田信下了葬。

田信是家中长子,底下几个弟弟,尤其是与他同母的三弟田代,一直在顺天府追查这件事。

这日,安排自己的妻子去安抚因大悲而病倒的长嫂,揣着些家里值钱的物件,就往顺天府去了。

去的时候不赶巧,顺天府尹正忙着审案子,让田代在后面屋子里等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到后面来。

顺天府尹一直没换人,还是当初那一位。此人眼神不大好,伏案久了抬头看人就活像是翻白眼,田代坐在椅子上正喝茶,一抬头就看见这白眼府尹进来了。

还好,顺天府尹这回不是坐着仰视别人,没有白眼可翻,于是看起来勉强还算是正常。

他一过来,田代就迎了上去,冲着他行礼“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顺天府尹连忙冲着人摆手,是以要他坐下,“田主事无需这般多礼。”

田代和陈晖、林燮元是同榜,可考的不算是太好,不过是个同进士出身,三甲一百名靠后了。本来说是要外放的,可靠着田信和裘安仁的关系,留在京中,被自家哥哥塞进工部去了,如今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工部六品主事。

他不是没求过长兄,把自己平调到户部去,可是兄长本来就已经如履薄冰了,为着要避嫌,才将他塞进工部里去。

当初想着,吏部本来就是人家新派的天下,他过去就是找罪受的;刑兵两部的人术业有专攻,他干不了那个活;礼部从几朝之前开始就有个“贫”的名字挂在头上洗不掉,没甚么油水,又总跟着那鸿胪寺混在一起,总让人觉得他们和新派不清不楚的;而工部从前虽然是“贱”,但如今却造着火器,待遇与以往大不相同,才把他塞进去的。

可是到了这两年,兵工两部伙同一气,全都跟着新派跑,田家这么一个阉党混在其中,自然是被屡屡排挤,想要好的都轮不到他。

如今他头上的荫蔽没了,可不得到处找人去。

这顺天府尹坐下了,吹了两口自己的茶,抬着眼睛看田代“田主事今日过来,不知道是有甚么事儿啊?”

从田代这个角度看去,这位顺天府尹又是低着头望山看人了,感觉就像是拿着两个大白眼对着他,心里觉得膈应,可是为了自己家兄长的事儿,又不得不对着这位白眼府尹低声下气地讨好“自然是来看望大人,略备薄礼。”

“呵呵。”顺天府尹笑了两声,他年纪大了,又生着一双三白眼,看人的时候像翻白眼,说话的时候又好似是阴阳怪气的,听得田代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老夫我家中没有婚丧嫁娶,也没有乔迁之喜,这时候也没有人办寿,田主事这贺礼,是为了何事啊?”

田代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地一哂“果然是您老人家眼睛尖,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我家大哥的事儿的。”

“哦,田大人啊。”顺天府尹喝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说道,“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连大理寺都没有上。田大人身上的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显然是谋财之后起了害命的念头。这几日我们正和锦衣卫联络呢,要缇骑大人们加强巡防,别让旁的无辜百姓再受伤害了。”

“可是……”田代脖子涨红起来,他想为自家大哥辩解,但是他们却也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来,只好干巴巴的说,“我觉得我大哥的死有蹊跷。”

“诶~”顺天府尹喝了茶,将茶盏搁在小几上,眼神闪烁,“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都已经结了案了,你们如今甚么证据都没有,难道还想翻案不成?”

“这……我……”田代想了想,从自己带着的东西里,掏出几根金条来,往顺天府尹那边送,“大人,您就行个方便,帮帮忙罢!”

“哎呀呀,你这是做甚么?”顺天府尹赶忙将东西往田代那边推,“你这么明目张胆地贿赂本官,好大的胆子。如今凶手显然是个江洋大盗,又并未捉拿归案,就算是知道了也拿他没办法。你现今这个模样,难不成我要凭空造出来一个凶手,替你哥哥伸冤不成?”

田代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大人,我只是想知道,审案子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甚么疑虑的地方,你尽数说给我们听,也好让我有个底啊。”

这顺天府尹,看了看桌上的金条,最终还是没有拿,只道“你哥哥那晚,为何那样晚了,还并未归家?”

田代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第四百零七回:弟查

顺天府尹看田代脸色,就知道田信当晚出门并没有众人想得这么简单,于是皱眉道“你若是不从实说来,我又怎能告以实情?你哥哥一个正经清白人家的,还是做官的人,哪里会那样平白无故半夜在陋巷被人所杀,我看不是抢劫杀人,那也是寻仇,还不知与凶手先前在那里做了甚么腌臜事!”

顺天府尹那几句狠话说出来,吓得田代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大人!”

顺天府尹捋了捋胡子,拿着三白眼瞥了一眼田代“不是这般?那你说说究竟是哪般?田大人又为何那样晚了还滞留在外头?”

田代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一咬牙,终于说道“大人,您也知道,我哥哥这几日一直在被人弹劾。”

“我知道。”顺天府尹语调也放缓了,又端起桌上的茶盏,吹了吹,却一口都没喝,“你一来就这么说了,可是他被弹劾,与他夜里不归家又有何干系?”

“呃……大人也知晓,我们家哥哥认那九千岁做了义父。”田代说到此处,袖子里的手攥了攥,可外面却一点儿也瞧不见,“最近艰难,我哥哥本来已打算告病还乡避一避风头的,那天晚上,是去求一求九千岁,保全他的性命。”

顺天府尹刚要将茶喝到嘴里,一听他晚上是去找裘安仁的,吓得“咣当”一声就将茶盏磕在桌子上了“这事儿说不得了!说不得了啊!”

“来人!”顺天府尹忽然开始喊人,田代看他神色,下一刻就要喊出送客来。

田代一慌,站起身来,扯住顺天府尹的衣摆,一下子就跪在了他的面前“大人,求您了,别喊人。”

顺天府尹也被他这举动给吓着了“田主事,你这是作甚?快起来,我就算官职比你略高些,也受不得你这一拜啊!”

谁知道田代竟然还扯着顺天府尹的衣摆道“我哥哥如今都是死人了,好歹也要给我们家里人个明白的死法,就算是当真说不得,那我们不出去嚷嚷便是了。如今两眼一抹黑的,今后田家的路该怎么走?莫说光要我哥哥死了,其余的人几乎也得死过去了,您今儿就悄悄地告诉我罢,就当是救救我的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不能就这么见死不救啊!”

这顺天府尹刚喊了一句“来人”,果真底下的人都上来了,他环顾四周全都是盯着他二人不敢吱声的人,而田代却又扯着他的衣摆不放手,不禁有些恼怒,于是便冲着下人怒道“看甚么看,还不都赶紧下去!”

底下人听见自家主子的训斥,赶紧忙不迭地下去了,顺天府尹这才将跪在地上的田代扯了起来“你不要这样,快起来,咱们好好说话,你这样我反倒为难了。”

田代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见顺天府尹这样说,心中觉得定下来了**分,于是不再扯住田代的袍摆,顺从地站了起来,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顺天府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与他道“不是我不与你说,是这件事当真是为难。可你如今又这样求我,我也不好真的看着你死去,今日告诉了你便罢,千万不要往外说,不然我怕我自身都要难保啊!”

“大人放心,我一定守信用。”这田信想了想,为了让顺天府尹更加信服,于是干脆开始发毒誓,“我若是到外面说,告诉了旁人,就叫我嘴里长个疮,今后流脓血流死!”

“好了好了。”顺天府尹赶紧抓住了田代的手,“别这样发毒誓,怪吓人的,我告诉你就是了。”

他转而又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这事儿,连大理寺都没有上,在顺天府就结案了,你知道是为何吗?”

田代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会上这儿来问顺天府尹了。

这顺天府尹故弄玄虚了一下,看田代是真心实意想问的,听了他这般话,连马屁都没有力气拍了,于是也不在含糊,与他说道“不是我们渎职不想查,所以这么大的案子也不往大理寺报。就算是报上去了,大理寺也没法子往下查,是我们根本就不敢查啊!所以才凭着他身上的钱财都没了,赶紧当做抢劫杀人来结案了!”

田代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听见了这个着实惊讶,于是长大了嘴,惊愕道“啊?”

“对啊,没错,就是不敢往下查了,根本就不能查!”这顺天府尹环顾了一周,好似也没有听墙角的人,这才偷偷凑在田代耳畔,悄声道,“我们是找找个目击证人,也不算是目击,但是当时路上没有旁人,想必就是你哥哥与凶手两个了。他说,那天晚上,他只在那条路上见到了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衣,应当就是你哥哥,另一个,穿的是东厂的衣裳!”

“东厂?”这田代不由得有些惊愕,“怎么东厂牵扯在这里头?”

顺天府尹赶紧一把捂住了田代的嘴“祖宗!你快别嚷嚷了。你赶紧好好自己想一想,你哥哥晚上有求于印公,还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出来之后,就遇上了东厂的人,再然后你哥哥就殒命了,你自己好生想一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事分明就是神仙打架,像我们这样的凡人,哪里敢掺和到这种事当中来,我们哪里还敢往下去查啊!”

田代听了这话,整个人都变得呆愣愣的。

原先他太太还与他说,这事儿大不了找印公给他们做主,可没想到,这裘安仁不但不打算救他们,还干脆将田家当弃子使!这不管顺天府尹不敢查了,田家也不敢问了啊!

顺天府尹看着呆愣愣的田代,叹了口气,亲自起了身,好生将人送出门去“如今既然说了,我便再叮嘱你一句罢。印公的手法想必你们都知道,断尾求生之事他也常做,如今你哥哥既然已经成了这般,你便该好好为田家的今后考虑考虑了!”

第四百零八回:新铳

正是夜里,一众人骑着马正在夜里疾行,正是顺风时候,又是骑马,一行人如同要起飞。

待到凑近了些看,正是余靖宁领着的西北军。

他们在宁波与乱军打了许久的游击,终于摸明白了点儿套路——只要敌人上了岸,车三手底下的探子和斥候就再也没含糊过,仔仔细细将他们的情况给探查了个遍。

台州的兵力显然要比宁波的更多些,三个县都受到了波及,小斥候们埋伏了很长时间,倒是有了结果。他们在台州瞧见的军官数量,要远远高于宁波,甚至有的人说是隐隐约约好似看见了老蒋。

龚老八估计还不到伤好了能上战场的时候,能见着老蒋就说明大军正在此处。

西北军的主力在宁波,可乱军的主力却在台州,这就不由得让人觉得奇怪了。

后来车三手底下的小斥候又传回来消息,只说是在桃渚的乱军竟然并未再与海上骚扰,看方向,竟然是朝着更南边去了

余靖宁当机立断,带领宁波的一众兵士往南到台州去了。

如果余靖宁没有判断错误,先前乱军不停地骚扰宁波海面打游击的行为是个障眼法,就是为了吸引衡军的注意力,而罩在这迷雾笼罩底下的真正目的却要攻打并非是主力军的台州府城。

众人一会儿工夫也不敢耽搁,连夜就往台州府城处赶,支援兵力较少的车四。

他在出发之前就已经给车四飞鸽传书,说他们会尽力地去支援台州,如果援军没赶到的时候,乱军已经到了,那就不要顾及火药和铅弹,尽力拖延。

余靖宁心里面思量,如今这桃渚的乱军要是往台州府城走,那定然就是在桃渚水面已经登陆成功,现下要往府城行走,那便是肯定要经过这一方地界的,若是如今他们赶到的及时,说不准能在乱军赶到台州府城之前就遇上他们。

几个先行的小斥候跑马归来,也不敢叫喊,只是全都着急忙慌地学着鹧鸪叫。

这是他们专门用来传信的暗号,没有人听不明白的,车三立即就听见了,赶忙转头与余靖宁道:“王爷,前面有消息回来!”

如今虽说是顺风而行,不至于一说话灌一嘴风,但是这般说话还是挺难受的,车三被风吹得面目狰狞,又仔细听了一下前头小斥候吹出来的哨声,激动道:“王爷,这是在说前面发现敌军了,距离府城不到五里!”

余靖宁狠狠一夹马腹,下令道:“再快些,待到射程之内,立即放箭,同时燃放信号弹,通知台州府城做好防守准备!”

这号令很快就传递出去了,西北军一行在夜里急速奔跑,马蹄几乎都要飞起来。

在西北军放出去第一支箭的时候,余靖宁亲自燃放的信号弹。

那信号弹在天上忽然之间炸了个满堂彩,将行在前面的乱军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反应过来,落在最后的步兵已然是死了不少人了。

信号弹一发,城上瞬间也开始万箭齐发,正准备攻城的乱军还没有摆开架势,就又遭了重击。

城上的车四不敢用炮,为的是怕伤着城楼底下的自己人,于是也只用箭,但与此同时也用上了不少火器。

譬如神机火箭和万人敌,这两样东西都助燃,再加上如今风又大,风助火势、火仗风势,一下子就窜起了老高的火苗,乱军众人恨不得开始滚地灭火。

如今的台州府城不必当初嘉兴,这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当初谷成带领的骑兵又比如今台州的强盛许多,是以,余靖宁并没有给车四下令要他们以骑兵出城迎击乱军,而是待在城中和赶来的他打配合。

现下看来,配合得的确不错。

如今乱军众人一边忙着灭火,又被左右夹击,又打成了一个火烧的阵型,明明是要攻城,却是被两方人马包围在了里面,可谓是苦不堪言。只好再里面苦苦支撑着,想一个法子突围。

一群乱军正忙着灭火,这时候有人在阵中大叫起来:“是不是要下雨?我感觉脸上滴上水了!”

众人刚开始都没有理会这个人只觉得他身上大概溅上了同伴的血,过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就下起雨来。

这雨越下越大,老蒋在雨水之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冷笑了一声:“好好好,他们西北军的火铳现在可是没法子用了!放箭!都给我放箭!就算打不进这台州府城,也要将咱们屁股后头跟着的这一群多几个!”

余靖宁在雨中也笑了一声,他给周围的人迅速打了手势,果真,周围的人都停止了手里火铳的射击。

借着这个机会,后方的冷兵器重骑兵就补到了前面来,将余靖宁这一群火铳手挡在了身后。

这一下子,老蒋那一方更得意了,给周围的兵士打气道:“如今他们火铳手的火铳全都不能用了,光一个铳刀在前面戳着,那和长刀又有甚么分别?长刀我们也有,难不成他们西北军的铳刀比我们的长刀还好用吗?”

听罢此言,乱军一众的确是大受鼓舞,朝着余靖宁那一方又推进了不少。

两方陷入了厮杀。

前方的冷兵器重骑兵和乱军战得正酣,却忽然听见了后方想起了号声,这声音分明就是要他们变阵的!

这一群了冷兵器重骑兵立即不再恋战,飞快地朝后退去,将先前退到后面的火铳手全都露了出来。

余靖宁手持鸟铳,立即发出了第一枚铅弹。

身后的士兵像是得到了甚么号令一般,跟着余靖宁一起开始扣动了火铳的扳机。一时间,铅弹四散而飞,将这一群冲在前面的乱军全都打了一身的窟窿。

仔细看去,余靖宁手里的鸟铳,竟然不是从前那般,尾部拖着的那一根长明不熄的火绳,竟然不见了!

这根本就不是在雨中用不得的火绳鸟铳,这是余知葳在余靖宁南下之前送给他的那一批军工外包造出来的鸟铳。

全部都是燧发铳,在大雨滂沱中依旧能用!

第四百零九回:台州

余靖宁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站在台州府城的城墙之上,也并未打伞,俯瞰着城墙之下。

南方和北方就是不同,莫说是在西北辽东,就是放在京城,这个季节也该是下雪而不是下雨了。

只是如今这雨落下来,总感觉比落雪还要冷几分。

忽然,余靖宁觉得头顶上没有雨丝了,一抬头,就见到头顶上顶着一把伞。

后面又是站着个一身是水的车三。

这显然不是被雨淋湿的,他身上是海水。

余靖宁不好推辞,于是顺势将伞接了过来,果真就见着车三从自己腋下又拿出一把伞来来,打开了顶在自己头顶上:“王爷当心身子。”

余靖宁打着伞,朝下望了望,城下泥土湿润,早就瞧不见血迹了:“你让水军都退回来罢,今天这天气,就别再训练了。待到天晴了出去也不迟。”

车三道了句:“是。”转头下楼传令去了。

三天之前,他们靠着台州府城和骁勇的骑兵,将企图偷袭台州府城的乱军又夹成了个驴肉火烧。

当时也是这样的雨天,余靖宁一众用着新造的燧发鸟铳,锐不可当地将包围圈再次缩小。

倭寇手中有没有燧发铳尚且不知,但是这一回却能看出来,乱军手里拿的的确都只有火绳铳。

这一次,将一众乱军几乎全都要围死在台州府城之前,若不是西北军带来的兵力还是少了些,为了速度,只带了轻骑上前,不然就根本不会让这一伙儿乱军从他们的包围圈中逃出去。

乱军拼死突围,被余靖宁他们追着屁股打,甩着舌头跑了好几十里路,状若疯狗。

可是轻骑毕竟速度毕竟还是快,都快追到海里去了余靖宁他们依旧在后面追着。

乱军一看逃不过,为了分散西北军的注意力,兵分两路逃走。

一股还按着远路逃窜,另一股却是去了新桥县。

战况十分猛烈,持续至第二天晚上,余靖宁亲自追赶的那一股乱军全军覆没,被彻底歼灭与新桥。而另一边车四追赶的那一股乱军,则是往海上逃窜,没多长时间,车四就把人全赶到海里去了。西北军那都是在没甚么水的地方长大的,旱鸭子,马匹也不会水,他们没办法再追这群连船也没有就敢往水里跳的家伙了。

按照余知葳的话来说,这就叫做:“赶到海里喂王八。”

可是毕竟不是歼灭了,而是让他们逃脱了,车四心中未免不爽,回来的时候还找余靖宁领罚呢。

余靖宁就罚他带水军去了。

车三有的时候会与车四一起在海面上操练水军,方才就是他们兄弟两个一起操练的。

余靖宁又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觉得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于是打着伞往城下走去,朝着大营里面回。

车四也从船上下来了,才换了身干衣裳,正开着帐门站在门口往嘴里灌姜汤。这姜汤熬得颇辣,把车四辣的龇牙咧嘴的。

另一个帐子中的兵士掀开了帘子,冲着车四喊道:“我说车参将,你这么大开着帘子,就不怕这雨飘进去了?”

车四满嘴的姜味儿,冲着那兵士一吐舌头:“怕甚么,又不是逆风的,哪里刮得进来——这样不是凉快嘛。”

那兵士哈哈大笑了几句:“车参将才从水里出来,这就又要凉快了,还不如不出来。”

“这可不行。”车四跟他开玩笑,脸上的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老啦,不中用啦,又是畏冷又是畏热的,再在水里泡下去,东海还没结冰呢,我就要先结冰了。”

“对了车参将。”这人听到结冰,不禁又来了兴致,“听闻冬天的时候,辽东湾都能冻住。车参将你原先跟着王爷去辽东打过仗,这是不是真的?”

“那可不是?”车四听了这话,也兴奋起来,“辽东湾当初隆冬的时候冻得可结实,上头都能跑马了!那原本的海面就成了一马平川沃野千里,咱们的骑兵跑上去,要多舒畅有多舒畅,哪至于像如今这般,跟着他们陆上海上的跑。要是在辽东啊,就等着冬天海面上冻了,看他们这群人往何处跑去。”

说到这儿,车四又骂起娘来:“他娘的当真是王八变得,钻到水里就找不见了……”

那兵士还想与他说两句甚么,却忽然肃立,站的板板正正的,车四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见那兵士恭恭敬敬地冲着自己后方行了个礼:“王爷。”

这可当着是“说王爷王爷到”。

车四转过了脸,果真见到余靖宁站在他身后,也连忙朝着他行礼。

余靖宁:“正好你在,我有话与你说。”

二人走进了帐中,车四也终于不掀着帐门吹风了,帘子隔绝了雨声。

“前些日子逃走的乱军还是没有消息吗?”车四给余靖宁拖了一把椅子坐下,余靖宁没推辞,却也打手势让他也坐。

“回王爷的话,没有。”车四眉头皱了皱,为难道,“属下先前按照王爷的话,加强了防守,顺,更是严密搜查逃跑的乱军,可是……可是毕竟海上不同于陆地,一旦让他们逃脱了,的确是再难寻找回来了。”

“我是这样想的。”余靖宁双手交叉垫在下巴上,“若是他们就此逃走,或者说死于海上,倒也罢了,只是要不停地骚扰登陆令人厌烦。我们这几日就先待在海门不走了,还是训练水军要紧。”

车四想了想,这倒也没甚么妨碍,于是赶紧点头道了:“是。”

“这几日大家都辛苦,正好下雨,就先都歇一歇。”这段时间余靖宁他们几乎就没有歇过,一直在连轴转,这才将这群乱军往南边赶了好几百里,“待到过几日雨停了,便加紧水军的操练。到时候将这一片的水域都巡查过了,要是没有旁的情况,不如就将水军分做了两部分,摆开架势好好好好再打一场。”

这种演习他们在苏州的时候也做过,但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可这回看余靖宁的意思,应该是就要让他们“当真”了。

车四自然应下,两人又说了几句,余靖宁便要回去,出帐门之前,又悄声给车四嘱咐了一句:“看好了那个林燮元。”

第四百一十回:细作

林燮元的确是被看管得很好。

西北军没有明目张胆地将人捆起来,但也基本算是软禁了,总归上回被发现他老去看九宝之后,就再也没让人去九宝帐中“探病”过。

身边也总是跟着两个“亲卫”,说是保护他的安全,但其实就是监视他来的。

余靖宁和车家的几个,镇日泡在海上,没工夫亲自监视他,于是监视林燮元的重任就全都落在他身边几个“亲卫”的身上了。

这帮亲卫一共由八个,两个一组,一天十二个时辰,三个时辰换一轮。

是夜,余靖宁他们晚训未归,两个小亲卫坐在门外闲聊。

“大哥,你说在海上打仗是个甚么滋味儿啊。”那个年纪小的瞧着也就是个十五六岁年纪,长得又显小,看着一团孩子气,要不是他爹就是在西北军中的,估计根本就不会让他这么个孩子来打仗。

被他叫大哥的那个瞧着比他大不了五六岁,嘴里面正叼着草棍儿,闻言啐道:“你就算了罢,先前让你上船,你一上去,还没开始怎么着呢就吐得稀里哗啦的,这才将你换下来的。你还想着上船打仗,还是算了罢,你是打算靠吐得一脸狰狞吓坏敌人来退敌吗?”

守夜的兵士常常有聊天的习惯,主要是为了防止守夜的时候睡着,所以一般这种时候闲聊,是不会有人管的。

那小孩儿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气道:“我就是好奇嘛!大哥,你这嘴也够损的,你这是打算靠着嘴毒退敌吗?”

被称作大哥的人撇了撇嘴,哼了一句:“好了,你就好好地在这待着罢,将林巡抚‘保护’好了,这才是正事呢!”

那小孩儿脑袋很快就耷拉下去了,没好气地坐在地上。

被称作大哥的这一位哼了一声,拍了拍那小孩儿的小脑瓜子:“行了,别垂头丧气的了,一会儿再睡着了。这会儿可是夜里,你给我千万清醒着些。”

小孩听完这个,特地甩了甩自己的头保持清醒,问那个被称作大哥的道:“大哥,你说,王爷他们今儿晚上回来吗?”

“我听闻是不回了。”被称作大哥的这一位,手搭在那小孩儿的脑袋上,抓了抓他的头发,“先前不是说,咱们的水军没在晚上遭遇过袭击,所以毫无经验。这些天咱们的防守的确是严,但还是害怕晚上他们来偷袭。就算咱们的水军没有他们水上作战那么娴熟,那也总得等到步兵骑兵来支援的时候再撤退回港罢。”

这小孩儿显然的心不在焉,又揉了揉鼻子,道了一句:“哦。”

他总觉得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燮元的帐子,帐门自然是紧闭的,他们两个人看不见帐子里的情况,而此时,林燮元正端着一盏灯,站在他们两人看守的地方。

林燮元听了一会儿,脸上不悲不喜的,往灯里面碾了不知是甚么的细碎粉末。灯火噼啪响了两声,燃烧得更旺盛了。

而后这灯火就散发出了一股味道来,不浓,像是寻常人家熏衣裳的熏香味儿。只有自小没闻过熏香的小兵士,才会觉得这味道奇怪。

林燮元看着这一丛灯火,从自己怀中摸出一颗药丸来,塞进了自己嘴里,也不就水,就那么嚼了两下吞咽了下去。

没过多长时间,帐子外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就听不见了。

林燮元屏气听了听,确定自己听不见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之后,才开了口:“两位小兄弟?我这儿没水了,帮我烧些热水来好吗?我要泡茶喝。”

没有人回话。

他耐着性子又喊了一遍:“两位小兄弟?我这里没有水喝了,劳烦给打些水来。”

还是没有回应。

林燮元虽然是被软禁在营中的,但好歹挂着个“巡抚”的头衔,该有的待遇还是一应俱全的,没人敢轻慢了他。是以,这种喊了几次都不应答的情况,只有可能是他们没了意识。

林燮元掀开了帐门,果真见到这二人还是方才的坐姿,只是头已经垂了下去。

他走到两个人跟前,往人家脸上晃了晃,竟然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时候才能看见,林燮元身上穿着的是一身西北军的军服,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低着头,看了看四周,几乎没有甚么人。这会子巡防的人恰好还没走过来,他没多长时间了,于是他赶紧快步朝前走去。

林燮元头上戴着兜鍪,又是在夜里,没多少人能瞧清楚他的脸,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往大营门口走——如今为了方便训练海军,大营从城内挪到了城外。

恰好,一队巡防的人过来了,冲着他喊道:“你是干甚么的,怎么在这儿四处乱走?”

林燮元低着头,特地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些:“我是林巡抚身边的亲卫,他帐子里面没有水喝了,我去给他打水来。”

领队的点了点头,刚想说:“你去罢。”就被他身后的人拦住了:“慢着!”

林燮元浑身都紧绷了,喉头滑动了一下。

那人接着道:“今天林巡抚那儿换的人,都是我手底下的孩子,你又是谁?你给我抬起头来说话!”

还没等林燮元抬起头来,就有几个人从后面嗵嗵嗵地跑了过来:“不好了!林巡抚身边的那两个亲卫不知怎的昏过去了,晃都晃不醒!”

林燮元忽然抬起头来,就看见他手里闪着寒光,竟然是一把短匕首!

所有兵士都没有料到的是,这家伙竟然是个会武功的!他左劈右砍地将几个人挡开,飞快地朝前跑着。

一个兵士赶上前去,要将人拦下来,谁知道林燮元手里的短匕首登时就朝着他的心口去了!

这一匕首扎下来,血点子当即就崩在林燮元的脸上了。

可这兵士这么一阻拦,让林燮元的速度慢了许多,饶得他再骁勇,也敌不过一大群全是练家子的兵士,手里面的匕首都快挥舞不动了。

他又挣扎了几下,终于寡不敌众,被一群人擒住了。

第四百一十一回:木珠

闽浙巡抚林燮元捅死了个人——还好似是为了往外跑给捅死的,若说原先的看管还是隐晦的暗中看管,如今就是明着看管了。

在海上训练的余靖宁他们,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听完营里人的汇报,余靖宁连衣裳都没换一身,直接就进了林燮元的帐子。

林燮元刚被逮住的时候,就让一群兵士给捆了个死结,这会子正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可他却是个气定神闲的模样。要不是他身上脸上的血点子都没擦掉,根本都看不出来那个拿匕首扎死人的是他。

车四见余靖宁脸色不大好,赶紧给他端了把椅子过来坐。

余靖宁坐在林燮元对面,开口冷笑了一下“我还不知道,原来林巡抚这样厉害,竟然还是个练家子,身上还随时带着迷药。是我小瞧你了,就不该只找两个人来看着你,一早就该将你这么绑着。”

总归已经撕破了脸皮,林燮元早就不想摆着一副温和恭谦的嘴脸了,只是扯了一下嘴角,道“过奖。”

先前被捉住的时候,林燮元就被里里外外搜了身,还真从他贴身戴着的手串珠子里拧出了一封信来,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张。

屋子里的东西也全都被找了出来,甚么迷药匕首之类,一应俱全,全都摆在了余靖宁面前。

手底下一个兵士将那信件递给了余靖宁,上面的字儿写得当真是小,应当是怕被水泡坏了,写完之后上面又封了一层蜡。余靖宁拿手指甲刮了刮,这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些甚么东西。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是事无巨细将营中的事儿描述了个遍,再一看,抬头上写的两个字,赫然就是“印公”。

这一封信是送给裘安仁的。

余靖宁抬起头来,看了看林燮元的脸,他当时将那兵士捅了一匕首之后,自然有官阶高的兵士下令不能杀他,要等王爷回来才能裁夺,于是这帮兵士为了泄愤,只好将林燮元打了一顿。

现在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有点血迹。

余靖宁这样打量他的时候,林燮元竟然看也没看他一眼。

“你写信给印公,是要作甚啊?要是汇报战况,何不光明正大的汇报,怎么用这样的伎俩?”余靖宁盯着林燮元,企图要他抬起头来正视他的眼睛。

谁知道林燮元根本就没有这么个打算,依旧盯着地下“王爷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我这是在干甚么,就不必明知故问了罢。”

还从没见过林燮元这样说话的时候呢。

余靖宁挑了一下眉毛“前些日子那样躲躲藏藏,就为了不让人发现了,还想洗脱自己身上的嫌疑,今日是怎么了?不怕死了?”

“我就算表面上掩饰得天衣无缝,你们又会信我吗?还不是一样防着我?”林燮元终于抬起头来了,冲着余靖宁笑了一下,眼神中似乎带着轻蔑,甚至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余靖宁分辨不出这是怜悯还是艳羡,“其实你们根本不会杀我,对不对?”

林燮元说到这里,整个人都高兴了起来,若是他这会儿双手没有被绑缚,恐怕就要开始击节大笑了“我要是死了,朝廷就要派新的巡抚过来,总之不会让你这个闽浙总兵在这里一人独大的。而新派来的闽浙总兵,你们新派要是又没争取上,那来的就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了。又要重新查,重新试探,可不是还要花不少功夫?还不如留着我这个人在这里,干脆就这么监禁着,既不算死了,也不算活着,多好。”

林燮元说的不错,余靖宁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林燮元送出去的这封信,是送给裘安仁的,裘安仁又不是敌军,他们这样通信,顶多是能算个结党营私。

嗯,更何况信中也不过是营中的一些情况罢了,也提道要怎么“谋害忠良”,余靖宁要查他,甚至能算是因着自己的私事。

能定罪的只有一点,他捅死了一个阻拦自己的兵士。

所以,如今林燮元这种情况,既不能上报朝廷定罪,也不能滥用私刑,把那尚方宝剑甩出来,将林燮元先斩后奏了——余靖宁又不是不回京了,这还远不到和朝廷撕破脸的时候。所以最好的处理就是,秘而不发,然后将林燮元彻底监禁起来。

这一场谈话几乎是不欢而散的,后来车三车四他们给林燮元上刑,也就只能让他说出来“能查的你们全都查出来了,还要我说甚么。”这种话。

余靖宁吩咐下去,别上刑上太重了,人不能死,这才作罢。

年轻的平朔王爷一宿没睡,这会子又连轴转处理林燮元的事儿,脸色瞧着更加不好了。车四早就习惯了,可是车三吓得够呛,连看余靖宁的时候都只敢偷偷地瞥上一眼。

余靖宁坐在自己帐中,将林燮元那封信往桌上一拍,皱眉道“不对。”

车三车四兄弟俩齐齐看了看余靖宁,这……哪里不对?

的确有点不对。

林燮元这个人并不傻,就像当时余靖宁问他的那样,从前都是尽量隐瞒,今日怎么就忽然撕破脸了?

而且不得不说,他用的这个往外送信的方法,实在是……有些拙劣。

西北营中的巡防不的说不严,就算他将自己门口的两个兵士迷晕了,那能支撑多久?就算林燮元身上有些功夫,还带了一把匕首,那他难不成就能所向披靡,靠着这一把匕首杀出去不成?

这漏洞百出的计划,让他还没走到打水的地方就被人发现了。

余靖宁捏着林燮元的字条儿,不知说甚么好了。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已经停了,在朦胧的夜色之中,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凑近了西北军的营地,他们没有往营中的方向走,而是偷偷摸摸地避开,去了西北军埋尸体的地方。

战时每天都会有兵士死亡,而这样的死亡数量是来不及让人购置棺材的,只能掩埋,俗称乱葬岗。

凑近了看,就能发现,这人其实是个东瀛人。这东瀛人进了乱葬岗之后,好一阵翻找,终于找出一具尸体来。

他脸上一喜,将这人的胃囊剖开,取出一个小小木头珠子来——和林燮元手上戴的那个藏信的珠子,竟然一模一样。

第四百一十二回:暗局

今天一整天,高邈都觉得自己心里不大舒服。

昨儿他轮值,早上出门上朝的时候,看见田信的弟弟田代的车,往顺天府驶过去了。高邈咳嗽了两下,目不斜视地和他家的马车错了个马。等到高邈上了朝,安排了巡防,甚至还去了一趟诏狱,回家的时候又见到了田代的车。

没错,是看见顺天府门口,田代一把鼻涕一把泪被自家下人扶上了马车。

高邈扁了扁嘴,面无表情骑马回家去了,回到家中抱着高三奶奶哼唧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第二日他事儿少,早朝的时候在丹陛上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文武百官,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人下朝了。

高邈眼睛尖,一眼就瞧见谭怀玠了,等他出了太和门,就赶紧跟了上去“谭二郎。”

谭怀玠停下来,冲着高邈笑了笑“怎么了?”

“你别停,接着走啊。”高邈推了谭怀玠一把,让人接着往前走,“你下了朝上哪儿去?”

“自然是回家了。”谭怀玠被高邈推着快走了几步,险些就要踩着自己的袍摆,赶紧伸手捋了一把,“今天上朝的时候该说的基本都说完了,不必去文渊阁再议,晚上也不是我当值。”

“那太好了!”高邈过来,一把揽住了谭怀玠的肩膀,“正好,我有事与你说,去个酒楼茶楼的又怕隔墙有耳,正好上你家。”

“行啊。”谭怀玠一口答应下来,干干脆脆地问道,“你在我家用饭吗?等会儿就到了用饭的时候了。”

高邈自然一口答应下来,没走一会儿,就走到了各位大人的轿子车架停放的地方,高邈冲着自家小厮挥了挥手“你回去跟奶奶说,我上谭阁老家里去了,今儿就不会去用饭了,下午……诶,也不知道甚么时候回去,你让她别着急就行了。有没有甚么要的东西,我回去的时候一并给捎回去,可记住了?”

他家小厮点了点头,跳上马飞快地跑走了。

谭怀玠腿脚不好,通常是不大骑马的,高邈觉得他在谭怀玠前面骑马总像是护送女眷出门,要怎么奇怪怎么奇怪,是以也跟着谭怀玠一同坐在车里走了。

高邈一路上都掀着帘子看,今儿总算是没见着田家的车了。

没多一会儿,终于到了谭怀玠家中,用毕了饭,陈月蘅要去午睡,于是高邈和谭怀玠便去了书房。

茶水点心都摆好之后,谭怀玠屏退了众人,这才问道“你今日找我来,是有甚么事儿?”

高邈皱了皱鼻子“我看田信家的三弟,一趟一趟往顺天府跑,看得我心里难受呃。你先前也在大理寺待过,我就问你,这事儿审的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谭怀玠刮了刮茶盖,笑道,“不就是个见财起意,抢劫杀人的案子嘛。”

“好你个谭二,你可别跟我打哈哈了。”高邈本来还皱着脸,被他这一句话给逗乐了,“我要问甚么,你还不清楚吗?”

谭怀玠也笑了“你自己锦衣卫出身的,这点子事儿也查不出来,还要来问我?”

高邈冲着谭怀玠一摆手,大剌剌将二郎腿一翘“嗐,别提了。这事儿连大理寺都没上,哪儿用得着锦衣卫。我这么调用锦衣卫,那就是为了查私事儿,到时候我手底下哪个不长脑子的混小子把这事儿再给捅出去。咱们几个就都别做人了罢。”

“你瞎担心甚么。”谭怀玠合上了茶盖,把茶盏放在桌子上,“你都知道这事儿连大理寺都没上,他们还敢查甚么去。准是查找了东厂,又联想到了那位九千岁的头上,不敢往下查了,这才匆匆结了案。你看那几个田家人,奔走了这么些时日,还有翻案的时候吗?”

高邈皱着眉头一想,啧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瞧我,这就是当局者迷了。照你这么说,这局就这么下去了?”

“那是自然。”这屋中已经烧上炭了,谭怀玠是个书生的体格,畏冷,炭也烧得厉害,他自己倒是没甚么,却把高邈热了个满头大汗的,“我听闻啊,田家这几日,已经打算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了。哦,就剩下来个田代,估计要在工部在熬一阵子,这不是快年底了嘛,待到明年年初,只怕是要某个外放,也要走了。”

高邈又“啧”了一声。

谭怀玠仄了他一眼“这是又怎么了?”

高邈长叹了一口气“我看先前田家这样奔走,我还当他们是要不给田信伸冤不罢休呢,没想到如今查出来了,却着急忙慌要走了。”

“那他们还能怎么办?”谭怀玠站起身来,从架子上取出一本书,随意翻了两页,“这回的哑巴亏,只能是他们自己吃。要我说,最好别去和裘安仁对着干,田家那几个小的,都不如田信,估计也使不了甚么诡谲阴谋。这要是去给哥哥‘伸冤’,那可不得一下子就反水了?如何要裘安仁瞧不出来,这咱们不就要露馅了嘛。所以啊,还不如就让他们回老家去算了。”

高邈见谭怀玠站起来了,自己也站起来四处走着,叹道“可我们也是知道他必然要找裘安仁救命,可裘安仁究竟答应没答应,那就不得而知了。说不准,咱们还是刚好为裘安仁除掉了废棋。”

“不管裘安仁答应没答应,田信当日必须都要死了。”谭怀玠一回头,看见高邈正对着他放金鱼的白瓷浅口盆子看,赶紧道,“那鱼可不禁吓,也不禁喂,你可小心着点儿。”

高邈听了这话,赶紧把手往回缩了缩“诶,你说,田家全都要走了,就光把田妃一个人留在宫里?那可不就全然没倚仗了,现下这后宫,除了我们那一位娘娘,可就再没旁的人了,别是没过两日就又要选女孩子进宫了罢?”

“今年只怕是不行。”谭怀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觉得快要落雪了,“如今正打仗呢,又闹出国库空虚的事情来,皇爷和太后只要还不想被唾沫星子淹死,就不该打选妃的主意。”

第四百一十三回:田家

谭怀玠和高邈口中提道的田妃,这几日的确过的不大好。

当初平朔亲王死的时候,田双玉还冷眼旁观过余知葳,同情也有,毕竟小时候还在一起玩闹过,可更多的却是庆幸——还好这事儿没落在我家头上。

可是过了还没几个月,情况就急转直下了,先前的余知葳就是如今的田双玉。

不过她到底比余知葳还强一些,她还有个母亲。

田双玉的母亲几次递牌子要进宫看田双玉,田双玉刚开始还没允,最后见她娘递牌子递的多了,只好拉下脸来去求余知葳。

没想到余知葳竟然答应了。

田家夫人这几日可是感觉清瘦了不少,进来见了女儿,脸上本来就是挂着泪的,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那天田代回家,先给自己夫人讲了一通,他夫人又去找了田双玉的娘,又讲了一通。

田大夫人知道了这事儿,又昏过去了一次,醒来之后直骂裘安仁背信弃义、卸磨杀驴、不是东西。田大夫人在家里没读过甚么书,也就是能认识个账本上的字儿,她将她能用的成语几乎全都用了个遍。

田代的夫人,也就是田三夫人吓得赶紧将人的嘴捂上了。

这田代更是,险些就要请大夫,说自家的寡嫂“失心疯”了。

如今田夫人见了女儿,哭了半晌,终于眼泪汪汪地与她女儿道“我不想回老家去。”

田双玉整个人都惊呆了“为甚么啊?娘在想甚么呢?大家都回老家去,难不成娘一个人待在京城里吗?”

“双玉,你去劝劝你叔叔,你爹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咱们难不成为他伸冤都不成了吗?”田夫人一提到丈夫,就又哭了起来,捏着帕子停不下来了。

“娘,您倒是该听我一句劝。”田双玉拿了自己的帕子,给田夫人擦眼泪,她看了看周围,唤自己的宫人道,“蕉绿,你去找个干净的盖碗来,重新沏一杯茶给夫人,要我前儿得的,娘娘赏的那一种。还有,你出去了,看看外头的小宫人都有没有在偷懒,去罢。”

蕉绿自然明白田双玉这话是何意,应了一声,十分乖觉地出去了。

这会子,这里头外头,就剩下田双玉母女两个了。

田双玉这才开了口“娘,我当初就说过,爹他认了九千岁做义父,对咱们家来说绝非好事。九千岁的行事作风是怎样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今势大,多少人都往他座下投奔都来不及,哪里还缺个人用呢!当初多少人出事,九千岁何时管过?非但不管,不是被他当弃子丢了出去,就是拿去做丢车保帅之用……”

田夫人听女儿说这话,登时就生气了,一把甩开田双玉的手,又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见咱们家落难了,不但不想着该怎么解决,反而还与我说风凉话!怎么,就你聪明,我们是如今不听你劝才落得这个下场!是不是!”

“娘!”田双玉这回是当真生气了,手里捏着自己的帕子扭了两下,几乎要将这帕子撕烂,“我是这个意思吗?您要是觉得我这是在说风凉话,不是为了田家好,那您就别听我的了。也别管二叔父三叔父他们说的话,您一个人留在京城中罢!”

田大夫人素来是个没主心骨的,平日在家中都是听丈夫的,自家几个儿子也跟他们的叔父一样,都没甚么出息,甚至可以说,田家如今的倚仗,除了已经死了的田信,就是还在宫里的田双玉了。田夫人听见女儿这样说,登时更没了主意,连方才和女儿发火的心都没了,只知道揪着帕子嘤嘤嘤地哭,一边哭一边往上抽抽。

田双玉这会子是当真气急了,见她娘这个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自己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又说出话来“给娘说这些,是为了告诉娘,这裘印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哪怕爹当初认了他做义父,那他打算捏死爹也和捏死虫子一样容易。虽说大衡重文轻武,文官有天然的护身符,是不至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的。但是,毕竟咱们家不像平朔王余家、兑隅王蔺家,手里面没兵权,裘安仁想动我们,有一千一万个法子弄死咱们全家。如今还只有爹一个人出了事儿,余下的人都好好的,二叔父三叔父和几个哥哥虽说不是甚么经天纬地之才,但躲回老家去,咱们家起码还有庄子和铺面在,留得条性命在,这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等到过个几代,他裘安仁死了,咱们家这茬子事儿也没人记得了,想要再读书做官,干些甚么不成?您就听我一句劝罢,这事儿就别在京中提了,也别上裘印公面前触这个霉头,咱们乖乖回家去罢。”

田大夫人听完女儿这样苦口婆心地劝诫,终于定下心来,决定跟着田家回老家去,好端端地守着家中田产过日子,只是还放心不下来女儿,于是捉住了田双玉的袖子,泪眼婆娑地哭道“那你一个人在京中,又该怎么办呢?我们都回老家去了,你一个人在这宫里头,又没个娘家撑腰,又该如何啊?”

田双玉抓住田大夫人的手,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能有甚么办法?我又不能从宫里头逃出去,宫里面只能是这般了,我别无选择。我在宫里头老老实实的,也不然麻烦,娘娘就当看不见我,最多也就是落得个夏家那一位的下场罢了。”

田家大夫人一听,更加难受了,几乎又要放声大哭起来。

田双玉一把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动情地喊了一声“娘!今后要再见一面就难了,您今后有甚么事儿拿不准的,先问问兄长和弟弟们,再有甚么难办的,就问问叔父们。今后哥哥弟弟们娶亲,别想着甚么门第之类的,要先查明了是不是个和气明理,能吃苦的。娘今日回去,就将东西都收拾好了,而后告诉叔父和婶子们,尽快上路,越快越好!”

田双玉挥泪送别了田母,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长叹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第四百一十四回:军演

今天的天气一直很好,从早上开始就是晴空万里的,到了晚上也依旧是月朗星稀。初冬的海面呈现出一种很深的蓝色,像一块嵌在陆地旁边的蓝宝石——大衡的海,向来是越往南越好看。当初在辽东打仗的时候,北海湾没冻封,看起来就是灰扑扑的,余靖宁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颜色遮掩好看的海面。

这便是东海。

今儿晚上是个训练的好时候,明天后天还不一定又这样的好天气,余靖宁一点儿都不想让这个机会被浪费了,于是,将新建的闽浙水军分做两队,他自己领一队,再由车四领一队,在海上“大战”一场。

余靖宁像从前一样,选了红色的旗帜,悬挂与床头,他领的那一队兵士,也多多少少地在自己的身上做了些红色的标记。

待到夜幕降临,两方人马便摆开了架势,在海中打将起来。

就像在陆上训练,两队人马互相“打仗”的时候,火铳都是卸了铳刀,刀枪剑戟也是用布裹了尖儿的,在海上打的时候也是一样,船上的炮都没有放炮弹,燃放的都是空炮,光是声势浩大地听个响声儿。

就是没办法判断,这炮弹要是炸过去,对方的船究竟会炸成个甚么样子,成败是非就光靠着哪一方的旗子先被砍断罢了。

虽说这样练兵,看不出来究竟结果如何,但是余靖宁他们能做到最好的方式,便是这样了。

闽浙水军的确一直在战中练兵,靠着和乱军倭寇一次次地周旋来提升自己,但是毕竟那都是血和泪带来的教训,现在这种好像“过家家”一般的练法必不可少。

毕竟,真正在战场上,总结经验全都是靠人命的。

今日风力已然是算很小的了,余靖宁站在船上,还是能看见自己所在的主战船上的旗子猎猎作响,他靠着这个判断风向,指挥着舵手将船往顺风的方向驶去。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在水中,这个地利自然也少不了,若是在江中,这个地利便是顺风顺水,在海里不像是江中有那么明显的上下游,但是风向还是可以利用的。

两艘船正在较劲,都想占据有利的位置,两个舵手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正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时候,余靖宁朝着他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兵士使了个眼色——这是他们的号手,平时嗓门儿也响亮,他变成还没变完全,操着一口清清亮亮的童音,一口气能喊出二里地去。

只见这号手长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冲着对面喊了一句“你们悠着点儿!别把战船给撞坏了!”

毕竟这只是练兵,不是真的在打仗,况且也当真还不到那生死攸关的境地,这号手“嗷”一嗓子喊出去,对面的舵手还当真愣了一下。

这号手见了,灵机一动,又补了一句“咱们船好容易才弄来的!”

这下可好,对面还当真不敢和余靖宁他们这一边儿争了,赶紧朝着旁边避让了一点——如今朝廷还为着新水军军费的事儿闹着呢,这些船都是大家省吃俭用才弄来了,谁舍得把他们给撞坏了?

余靖宁趁着这个当空儿,赶紧指挥旁边的舵手,舵手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意思,一顿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操作之后,余靖宁这一方的船顺利占据了顺风的位置。

另一方的舵手都傻了眼了。敢情刚才那小子喊甚么船啊的话,就是为了这个啊!

另一边指挥的车四也是哭笑不得“王爷竟然对我们使这种伎俩?”他赶紧指挥着,将这边的船一字排开,全都用铁链连接起来,来抵挡顺风方向余靖宁的进攻。

两方的战船都摆出了架势,一时间打的如火如荼。

空炮放出来的声响也一样声势浩大,站在岸边车三与他手底下的小斥候们,还有西北军一众骑兵步兵,暂时没有巡防任务的,就全都远远站着瞧他们,都看得异常激动。

车三拍着手,哈哈大笑道“这打得爽快啊!好爽快!平日里就见着咱们闽浙水军被人家追着屁股打,坚持不了多少时候就要回航进港了,还总是要咱们救人,如今终于见到他们这么摆开了架势打一场!”

旁边几个年轻的小斥候,探头探脑地扒着看,顺便挤兑自己的上司“这是甚么话?到时候那群水军不高兴了,要和咱们打架,告诉了王爷,就都说是车参将您在中间挑拨离间。”

“放你娘的屁。”车三朝着那小兵士的脑瓜子后头呼了一巴掌,“我这是在挤兑他们吗?明明就是鼓励,人家能下水就已经很不错了,哪儿像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是只能在陆上逞英雄,下了水全部蹬腿儿。全都是旱鸭子,还想跟人家比。”

小斥候捂住自己的头,疼得挤眉弄眼,心说这不是车参将您说他们从前都被人“撵着打”,还要咱们救的吗?怎么这会子又夸起来,还把罪名全都安到我头上来了。

这小斥候越想越委屈,抱着头不想和车三说话了。

他低头才低了没多久,就听见旁边有个人大声喊道“参将,我怎么听着炮声不对?哪个傻子是不是把实心儿的炮弹打出去了?”

车三站的这个位置瞧不见开炮的地方,可他一直凝神听着,的确听出来些不对的地方。

他忽然慌了,扒开两侧的兵士,朝前跑了几步。

一簇火光在黑夜里猛地一闪,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和水声,两旁眼尖的小斥候疯了一样地喊了起来“看那边,快看那边!那不是咱们的船!”

车三也顺着小斥候指着的地方看了过去,眼见着几艘船幽灵似的就过来了,后面只怕还跟着一个船队。

“他娘的今天的防务怎么回事儿?”车三几乎要跳到水里去,但他毕竟没有船,跳进去也无济于事,根本没办法去帮余靖宁和车四。

防务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从海上来,根本就防不胜防罢了。

第四百一十五回:海雾

第一炮响起来的时候,余靖宁他们就反应过来了,这不是自己人误将炮放错了,这就是敌军!

衡军的炮筒里如今根本没有装炮弹,要是想立马就反击,恐怕是不能够了。

余靖宁当机立断下令道“去船舱里,咱们船里还有些弹药,全都拿出来!给岸上打旗语,要他们全员戒备,回航!”

原本好端端的晴夜,忽然起了雾气,余靖宁根本看不清那两艘船之后还有多少战船。如今船上的确是有些弹药,但显然是不够用的,这要是当真打起来,新建的闽浙水军还不知道能支撑多久,除了回到港口之中,直接上岸,哪里还能寻出更好的办法来?

衡军这边,装弹药已经晚了一步,两翼的战船已经挨了一炮,正打在船舷上,这回正疯狂朝着里面进水。其余的船只顾不上这两艘船,赶紧将拉开了的阵型朝着中间靠拢“保护主战船!回航!”

原先的那一轮明月被雾气笼罩得朦朦胧胧,起不了甚么照亮作用,根本看不清楚。两军对垒的时候也原本该是灯火通明的,却被如今这莫名其妙的雾气笼罩住,只能看见一闪一闪的火光,全都云山雾罩地笼在那一团白雾之中。一时间万箭齐发,炮火齐鸣,海水中明明暗暗,不知是火光还是血水。

余靖宁手中端着一门鸟铳,上面的铳刀是才安上去的,没有月光的照亮,在黑夜之中显得黑漆嘛唔的,透不出刀锋的雪亮来。他火铳中的弹药才刚打完,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身体却猛然一斜。

这是船身在摇晃,余靖宁护住要害两个跟头朝着旁边滚去。

一枚实心铁球险险擦过船身,落入水中,虽说是没击中,也引得船身一阵摇晃,方才那猛烈的倾斜,正是舵手躲避炮弹的时候,将舵把掰的太狠了。

甚至险些直接将舵把给掰断

余靖宁缩在的主战船险险躲过了这一劫,他在船上打了两个滚,才站起身来,心里直骂娘。

敌军战船上也打旗语,也更听见他们乱糟糟传令的声音,可是这一套体系和余靖宁他们这一众用的完全不是一套体系,他们既看不懂也听不懂,根本不知道如今下的令是甚么意思。

余靖宁爬起来以后丝毫不敢懈怠,赶紧换了火铳中的弹药,一把拉起来身边一个神机营炮兵。

他方才冲敌方开炮之时,还没来得及从火炮的后坐力范围里逃开,船身就倾斜了。双中夹击之下这家伙后脑勺磕在船板上,直接昏了过去。

余靖宁扯着领子晃了他两下,将人晃醒了,把他掉落的手把口重新塞回他手里,吩咐道“自己当心些。”

那神机营炮兵点了点头,忍着身上的不适勉强归了位。

余靖宁心想,打水战终究不是自己的专长,衡军的火器弹药在船上的又甚少,哪有和他们长期撑下去的办法?如今唯有赶紧从他们的攻击范围内逃开,赶紧上岸要紧

只能速战速决了。

余靖宁高声下令道“神机营听令,所有威远灭虏,瞄准敌方主战船。”

他这话喊得快把肺叶子吐出去了。

衡军兵士皆是戎马多年,自然知道“擒贼擒王”之理,如今打击主战船更是为了让其余战船回去救助主战船,好给他们留出空余时间逃跑。

一众兵士立即动作,炮口指向敌军主战船。

敌军的主战船那一艘比旁的战船都要大些,在迷雾笼罩的海面之上也能看得出来。

船上衡军辨明了方向,神机营所有炮火皆朝着敌军主战船而去。

敌军主战船船身颇大,并不灵便,一时间也躲闪不开,只好冒着衡军处密集的炮火强行朝前推进。

衡军一门威远调准了角度,一炮轰出,正中主战船船舷。

那船霎时间就倾斜起来,朝里头疯狂地进水。

方才一炮打中的小兄弟登时欢欣鼓舞,大喝一声,还待动作。

谁知道,根本没几艘船去救护船舷受了重创的主战船,反倒是又朝着宁军这一方逼近过来了——衡军一众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一艘根本就不是敌军的主战船,而是他们专门用来使障眼法的!

衡军一众险些气了个仰倒,余靖宁扒在船上,脑中飞快地转着,正打算在下令……忽然从斜刺里杀出只船来,朝着余靖宁所在的衡军主战船撞去。

衡军众人陡然一惊,他们方才压根儿就没注意这一艘己方战船,现在再细细辨认,船是自己的船,上头人却不是自己的人!

方才几乎要在水上漂移的舵手再次使出神功,一把将舵把朝旁边扳去,船上的人又全都滚在了甲板。

他这么一躲,虽说是躲开了方才那一艘船的冲撞进攻,可是却没躲开方才不知是哪艘船上放出来的炮弹——很不巧,那一侧恰好就是余靖宁。

余靖宁在甲板上来了个就地十八滚,这才勉勉强强躲开了那枚炮弹,没被直接炸开花,可是那那一边的船舷却遭殃了,木头板子很迅速地朝里面凹陷,水也立即就涌了进来。

一种兵士把险些从豁口掉到水里去的余靖宁拉了上来,狠狠在他脸上拍了两下。

被方才炮弹巨大冲击力震的昏过去了的余靖宁这才悠悠转醒,一醒来就与众人道“先别管我,补船要紧。”

船要是沉了,这一群人都得完蛋。

于是船上的人各司其职,赶紧折腾起来,余靖宁头晕目眩的,死死扒着桅杆才勉强能站住。

“王爷!大事不好了!”方才靠着自己高超的开船舵手忽然惊呼起来,余靖宁勉勉强强站住了脚,抬眼看了看。

如今是夜里,又笼罩着一层雾气,方才敌军的几次进攻,竟然是为了将他们赶出了既定航线。

现下敌军正在他们后方虎视眈眈,要是硬闯着要回去,很显然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余靖宁扶着桅杆,长长出了一口气,咬牙道“往北开,咱们换个港口登陆。”

往北还有好几个小港口,再往北,还能回宁波去。

第四百一十六回:刻字

余知葳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剔红的小盒子,把这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嵌红宝的赤金子母扣。这种字母扣的样式,是长治五年长治六年那一段时日时兴的款式,是给小孩子辟邪去灾的。

这是当初余靖宁送她赔罪的。

“惊蛰。”余知葳吧嗒一声合上了这小盒子,抬头唤了句人。

惊蛰赶紧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

“嗯。”余知葳脸上淡淡的,没甚么太多的表情,把那小盒子递给了惊蛰,“你把这东西好好替我收着罢。”

惊蛰接了小盒子,却还不走,看着余知葳道“娘娘,您没事儿罢?您要是难受,就哭出来罢。”

“我也想哭。”余知葳的眼神依旧停留在那个剔红的小盒子上,却看起来空洞无比,可哭有用吗?我还是去求皇爷下旨,也让我到江南战场上去罢。”

衡军在台州海面遭遇敌军突袭,主帅余靖宁失联,这消息报回来的时候,朝堂上险些就炸了锅——这大捷才过了没多久,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事儿,不由得让人觉得东南战场的风水实在是太差了,若是余靖宁也死了,那就是一连死了三个带王带爵的主帅了。

当场就有人想议和。

小皇爷没打过仗,听见这个消息自然也害怕了,可朝中主战的又闹得厉害,只好亲自去了一趟鸿胪寺。

鸿胪寺正卿,也就是陈暄的岳父,正病得厉害,鸿胪寺主事的其实是少卿陈暄。

陈暄也是个直性子,当场跪在贺霄面前,直言自己没脸面去与东洋人和二鬼子谈那丧权辱国的和,若是皇爷非要下旨,那就干脆砍死了他,鸿胪寺换个人罢。

说罢就梗着脖子,将自己的圆领官服中露出的中衣领护朝下捋了捋,那意思就是“皇爷你就砍罢”。

贺霄上鸿胪寺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悻悻回了宫中。

可如今,不谈和,还上哪儿去找能带兵的主将呢?如今东南前线那几个——谷成还有车家人,若说是领着打一场仗不是不成,但他们却没法子统领全局。

一言以蔽之,将才确有,帅才难得。

“娘娘别去!”惊蛰听了余知葳方才的话,眼泪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跪在地上抱住了余知葳的腿,“奴婢求娘娘不要去,奴婢虽然是个愚钝的,但也能想出来,娘娘的兄长和父王为何在前线屡屡遭到这样的劫难。娘娘如今去了,便只有死路一条,奴婢知道现在这话说的难听,该打嘴,可是奴婢句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求娘娘听奴婢一句劝罢。”

“傻惊蛰。”余知葳摸了摸惊蛰的头发,冷笑了一声,“他们要让我余家满门忠烈,那不是还差着我一个呢?是不是我在这宫里头待久了,他们就忘记大衡还有一个绥安郡主了?”

惊蛰不知道说甚么来劝余知葳,只好抱着她的腿哭。

余知葳把她拉起来,要她在自己身边坐着,劝她道“你放心,不是去了就一定会死了。你家主子我又不是没在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待过,你别哭了,起来收拾收拾,与我一起去见皇爷。余家的兵权,必须落在余家人手里,旁的人一概不要想。更何况,要是真的寻不出将领来,那谈和就是势在必行。我大衡的江山,哪里就有这么拱手让与异族的道理?让江南还在翘首以盼的百姓怎么办。”

惊蛰听了余知葳的话,拿起帕子来,擦了擦眼睛。

余知葳把惊蛰的手拉住了,亲自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我这一去,要是没能回来,你就上我那嫁妆箱子里找,里面有一份我前几天拟了一份懿旨,是要将你发嫁出去的。你去把它拿出来,里面说了分给你多少嫁妆,你就一并拿好,将懿旨通过长秋递出去——就算到时候我已经不在了,那懿旨也该有些效用。还有,我会打发长秋去守陵,其实就是在民间给他安排了个户籍,到时候,你俩就自己过日子去罢。”

惊蛰没想到,余知葳早就知道她和冷长秋的心思了,又想着余知葳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着她,一时间又是羞涩,又是伤心,又是感激,百感交集之间,只会攥着余知葳的手哭。

“你瞧瞧,刚擦干净眼泪,怎么又哭了。”余知葳又抬起手来,给惊蛰擦了擦眼泪,“长秋也是个好的,就算对你有情,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想搭上你的名声。虽说他未必能做个正常的丈夫,但却和你难得是知心人。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与他说明白,出了宫去各自过日子就行了。”

“奴婢没有不愿意。”惊蛰松开了余知葳的手,又跪在了地上,给余知葳磕头,“奴婢这辈子都忘不了娘娘的恩情。”

“好了,起来罢。”余知葳亲自伸手扶起了惊蛰,“收拾一下,咱们见皇爷去罢。”

余知葳才将这事儿提起来的时候,贺霄自然不从,但是奈何的确没有旁的能领兵的将领了。文渊阁里陈晖谭怀玠一众,又有意帮着余知葳,没过几天,这事儿就批下来了。

在这几天当中,余知葳往文渊阁去了数次,将能安排的事儿全部都安排完了。

如果这一回,她和余知葳都没能回来,那务必让西北的余家军稍安勿躁,不要进京,哪怕是抗旨也不要进京。到时,余家军统领就暂且由车大暂代,代行余家人的决策权。此外,千万不要答应谈和,这个时候谈和只能把有利条件先让给敌军,能派的将领都先往南边派过去,不要松口。

哪怕是到了非得谈和不可的地步,那也要将敌军消耗道不跟大衡谈和,他们就要过不下去的时节,万万不能让步。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完之后,她让惊蛰打开了她的嫁妆箱子,取出了一样东西。

是当初她在辽东所用梨花枪。

她看着枪杆,一阵子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刻刀来,在这上面狠狠地刻下了几个字。

“绥安郡主余知葳”。

第四百一十七回:保重

余知葳到台州的时候,正是遇上了台州下第一场雪,薄薄的,刚开始一落在地上就散了,余知葳到的时候,竟然也积了一层。

她是踏着雪从马上下来的。

余知葳一从马背上下来,那匹马就直接累到在了地上,再也没爬起来——江南不需要在增兵了,余知葳下江南的时候甚么都是一律从简,就是为了能更快赶到江南,一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几乎昼夜不休。

余知葳也觉得一下马,两个腿都在打颤,险些一个踉跄摔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士面前。

她是天家妇,哪有一个敢伸手扶她一把的,给这群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幸亏,余知葳靠着自己手上的一杆梨花枪撑住了。

她才站稳,底下人就呼啦啦跪了一片:“参加皇后娘娘。”

余知葳环视了一圈,一眼就瞧见了车四,车四自然也看见了她,一个没忍住,就哽咽出声了。

“我如今是在军中,你们也不必唤我娘娘。”余知葳左右踱了几步,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这名号是嫁了人就有的,不是我自己挣来的。今后还是唤郡主罢,娘娘那是贺家的妇人,绥安郡主才是余家女儿。”

跪在地上大大小小的将领听了这话,有几个又红了眼眶,全都抱拳对着余知葳道了句:“是。”

余知葳这才要他们都起来。

“车四哥,还有,车三哥是哪位?”余知葳先是看了一眼车四,然后又瞥了一眼他身旁那个看起来和他生的颇像的汉子,觉得这就是车三。

果真,车四和他身旁那个人同时对着余知葳抱拳道:“郡主,属下在。”

“嗯。”余知葳淡淡应答了一声,这让车家两兄弟都觉得十分熟悉,恍惚了一会儿,才觉得她这样应答,神态竟然与余靖宁一模一样,“我大哥哥帐子在何处,先领我去帐中罢。”

车三车四赶忙答了是,引着余知葳往帐中去了。

余知葳一连骑了几天的马,两条腿磨的几乎要不得了,往椅子上一坐,几乎疼得要“嘶”出声儿来,可她一咬牙到底忍住了,问车三车四两兄弟道:“你们将我大哥哥前几日失踪的那一战事,无巨细与我说来。”

她手里面拿着的是一张江南的小地图,细细看了一阵,将周围的地名大致都记了下来。

那天同样在水中作战的车四首先开了口:“回郡主的话,那日晚间,属下和王爷领闽浙水师在水中练兵,分开两队,假作敌对作战。”

那不就是军演,余知葳心想。

“王爷和属正巧是分别率领了两队,没过多久,忽然起了大雾。”车四说到此处,皱了皱眉头,“说来也蹊跷,那敌军的船队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们明明有两艘主战船,可他们却好似知道王爷在那一艘船上似的,偏偏要追着王爷的船打。”

车三这时候也接话道:“回郡主的话,属下领的是陆军,没法子下水,站在岸上干着急,就瞧见那起子贼人把咱们船队冲散了。后来雾气又大,我四弟他们拼杀了很久才回到港口之中,但是这时候就没有见到王爷的船了。我们在陆上也与敌人拼杀了一阵,他们没过多久就败下阵来,退回海上。这个时候,雾气也散了,还是不见王爷。我们怕王爷的船别是沉了,派人打捞了许久,却连木头板子都没有瞧见,更别说是人了。”

余知葳一边听着这两个人说话,一边看着手上的地图,忽然指着地图道:“这普陀山是个甚么地方?”

车三车四两个人凑上前去,看见余知葳指着的那一处小岛,正在宁波不远处。

车四率先接了话:“此地虽然唤作普陀山,但实则是个岛,离宁波也不远,不过是个百十里的距离。”

“我有个问题。”余知葳忽然抬起头来,看着那两个人,“如果我大哥哥在身后敌人过多的情况下,没有办法回到港口中,他会怎么办。”

车四比车三更了解余靖宁,于是率先答道:“若是王爷,会换一个地方停船上岸,毕竟我军水战不如敌军,只有回到陆地上来,才能避免陷入被动。”

“若往南走,便是海门,可谷副将一点儿消息都没见到。”车三是斥候出身的,对这种事向来敏锐,“我派出去的探子也找不到,那应当就不是往北走了。”

“可是宁波那一头也没有收到消息啊。”车四摇了摇头,反驳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余知葳皱着眉,食指点着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如果他往宁波去,但是路上由于某种原因,譬如敌军早有准备,在宁波沿岸设伏,那船就只能再向东。而这个时候,要是再想登陆,那就只能上普陀山了。”

“还有,若是这般久都没有回来,那恐怕在岛上困住了。”余知葳又看了几眼地图,“敌军不擅陆战,我军不擅海战,要是在这里僵持住了,也是有的。”

“郡主说的有理。”车三抱着胳膊,正思索着,就听见余知葳接着说话了。

“我领人上岛去,若是当真被围困住了,那人还不敢带多了,恐让旁人发现了。”余知葳放下了手上的地图,看着车三车四兄弟俩,正色道,“要是当真在岛上,我说甚么也要把我大哥哥带回来。”

车三车四齐齐一愣。

余知葳没有管他们俩的神情,兀自往下说道:“宁波海面宽广,要是能见到海面上有激战,那便是我带大哥哥出来了,你们能若能帮上忙,就尽量过来帮衬一下,能捞上来全尸也成。若是我与他二人就此便没有回来……”

余知葳朝上长吸了一口气,手掌按在桌上,与这二人道:“若是我二人未归,那你们就暂且在台州府城当中待命,无论敌军怎么引逗,都不要下水。我在朝中也安排过了,不管怎样,必然会有新的将领,这场仗必须打赢了。若是有圣旨召你们回京,那就哪怕抗旨也不要进京。你们皆以自己保命为主,就此别过,今后保重。”

第四百一十八回:普陀

余知葳坐的船,是一条伪装成商船的战船,是从普陀山东侧海域绕过去的。为了“行商”的时候不被敌军发现,特地是晚上出发的。

他们偷偷在普陀山的东岸登陆了。

普陀山上原来有个寺庙,里面据说有好些得道高僧。东海闹倭寇之后,就死的死伤的伤,寺庙也荒芜了,如今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住。

余知葳周围领着的人,除了有西北军中的兵士,还有当初她从京中带来的锦衣卫,都是高邈手底下悉心挑出来的孩子,原先在跟着余靖宁他们办过好多次事儿了,错不了。

普陀山显然是个荒芜了很久的小岛,枯草长得都快有人高了。

余知葳一众人等上了岸,便分开来去行走。

她如今身上穿着当初余靖宁给她的甲,真是惭愧,她竟然从十二三岁,到十六岁,一直都没怎么长个子,这甲如今她穿上竟然还是挺合身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蹲了下来,摸了摸地上的痕迹:“这里来过人,草是新近被压倒的。”

周围有人拿着灯照了一下,的确,痕迹是新的,甚至能看出来是一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脚印。

余知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觉得这些脚印就该是余靖宁的,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余靖宁正踩着草从她面前走过。

“郡主!”一个小锦衣卫从远处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和余知葳说话,“顺着这些脚印往前走,能看见溪流,属下猜这是岛上的淡水来源,再往前走,好像是当初荒废了的破庙。”

余知葳皱了一下眉头,下令道:“走,咱们往那边去看看。”

这个岛上不知道怎么的,弥漫着一股死气,连偶尔碰到了甚么动物,也是蝙蝠一类的。

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动物,只朝前探查过去。

普陀山是一个挺大的岛,钻进去可能就找不着人了。打惯了水战的乱军倭寇在水里与衡军打游击固然占便宜,可是一旦换到了陆地上,哪怕只是个岛,那他们也不过就像是离了水的鱼罢了。

衡军只要往这山里一钻,他们估计就找不着人了。

余知葳和十来个锦衣卫一点一点往前挪过去,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痕迹,看起来都是新留下的,人的痕迹。

余知葳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点害怕。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她一直猜测余靖宁他们在普陀山之上,可是倘若一会儿找了过去,只是一群逃难的灾民,甚至是倭寇,那该怎么办呢?

她忽然有点不敢再朝前走了。

可这也只是想想,余知葳就这样在害怕和迷茫之中朝前行走,像是在去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

正当余知葳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虚幻和现实交织的境地,却听见耳边有像是箭矢的声响,立即侧身避过。

果真,那箭矢就擦着她的肩头飞了过去,正插在她身后的树上。

“戒备!敌袭!”余知葳高喝一声,嗖地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弓上就准备射。

还不等他松手,却听见对面的人忽然唤了一句:“娘娘?”

余知葳愣住了,手上的弓弦险些就割烂了手指,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竟然一时间忘了这是谁。

那个人唤了一声之后,两边都停了动作,好一阵子的窸窸窣窣。

从余知葳这边听来,那人应当是咽了一口唾沫,而后又开口问了一句:“是咱们家的娘娘吗?”

这回,余知葳终于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开口的时候声音都颤了起来:“名都?是你吗名都?”

“是我,娘娘!是我!”名都像是哭了,很快,几个人的身影就从树丛当中显露了出来,名都小跑几步冲了过来,跪在了余知葳的脚边,“娘娘您怎么来了?不……娘娘来了就好……可是娘娘来了,又怎么出去啊!”

余知葳顾不得他这些语无伦次的话,一把将名都从地上揪了起来:“我大哥哥也在这儿是不是?你快告诉我!”

“在!王爷在!”名都被余知葳揪住了肉,但是这会子他却顾不得疼,一个劲儿的点头,点着点着就往下流眼泪,“王爷在庙里,小的是来给王爷取水的……”

余知葳忽然松开了名都,那小子一个踉跄,险些就跌在地下。

他站稳了才发现,是余知葳的手在抖,根本抓不住他了。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再带我过去。”余知葳忽然蹲在了地上,双臂环抱住了自己,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等我一会儿……”

先前喊“敌袭”的时候,将名都拎起来质问的时候,余知葳都是中气十足的,可是听说能见到余靖宁,她却忽然虚弱起来,抖得厉害。

没有人敢催她,也没有人敢唤她,只能由着她蹲在地上,自己抱住了自己。

过了好半天,余知葳才站起身来,语气已经和从前一般无二了:“好了名都,带我过去罢。”

名都点了点头。

一群人沉默地朝前走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枯草上,许久,余知葳才开口:“我大哥哥是受伤了罢,不然也不会要你们出来打水,自己却不来的。”

名都很显然是在黑暗里屏住了呼吸,没敢说话。

余知葳:“你告诉我就是了,我有心理准备。”

“是。”这时候,名都方才那一口气才呼出来,“先前被倭寇和乱军在海上围了,咱们的船已经沉了,我们上岸之后还和他们缠斗了好一阵子。先前世子爷在船上的时候已经受了些伤,后来上了岸,受了倭寇一记甩手箭,那上面淬了毒。”

“啊!不过!”名都意识到自己应当是戳到了余知葳的痛处,连忙补充道,“不过我们已经给世子爷把毒吸出来了,前两天还发烧呢,今天烧也退了,估计,估计过两天就没事了。”

这句话说完,竟然没有人再接话,名都感到十分尴尬,甚至有点儿后怕。

娘娘说她有心理准备,可毕竟关心则乱,她当真会受得住吗?

第四百一十九回:我佛

余知葳以为她见到余靖宁的时候,会抑制不住地大哭一场,但其实没有。

她只是平静地接过了亲兵手中的帕子给余靖宁擦了一把脸——他脸上全都是汗。

然后就挥了挥手,让一群人全都下去了。

名都说余靖宁的烧已经退了,余知葳摸了摸他的额头,却还是有些烫的。

骗人,明明还在低烧,余知葳心道。

她用自己的额头给余靖宁试了试温度,就像当初他们一同被关进诏狱,她孤身照顾他那几天一样。

还好,烧得不高了。

余知葳洗了一把帕子,折了三折,搭在了余靖宁的额头上。这是初冬的冷水,手浸在水里,冻得骨头缝儿都是疼的。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坐在了余靖宁的身旁,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一个废弃的佛堂。大佛没了脑袋,感觉像是被炮炸掉的,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依旧宝相庄严,对着余知葳做着佛号。

余知葳轻轻笑了一声。

从来没人渡过我,我从来都是自己救自己。

余靖宁低烧的时候,嘴里是带着一些梦呓的,一会儿爹一会儿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的,不知道是在做甚么梦。

余知葳就坐在他身边,留意着他额头上的帕子,一边将他颠三倒四的梦话听了个全乎。

直到余靖宁的口中蹦出了一声:“小六。”

余知葳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气都不敢喘,就听着余靖宁细细碎碎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的乳名。

她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余靖宁翻来覆去的梦话和时高时低的烧,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的晚上,余知葳一直没敢合眼,这才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余知葳将人半扶起来,给他喂了一点水。

要么是要醒了,要么是因为水太冷,余靖宁竟然睁开了眼睛。

余知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余靖宁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眼的温柔。

不过这温柔只持续了一会儿,就又成了迷茫和心如死灰,直愣愣说了一句:“我是真要死了吗?竟然做这等好梦。”

余知葳本来蓄了满眼睛的眼泪,正打算决堤呢,被余靖宁这一句话说的给气笑了:“你还有本事想着死呢?”

她撤了垫着余靖宁头的那只手,把他搁在冰凉又硬冷,勉强能称作枕头的那个东西上:“头硌得疼吗?硌疼了就没在做梦。”

她听余靖宁没说话,于是兀自补了一句:“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甚么?”余靖宁反问。

“你喊我的名字。”余知葳转过头去看余靖宁,他平时发热的时候,脸色是病态的潮红,退了烧之后,就是惨白,这一会儿看起来格外的红,从头一直红到耳朵尖儿。

余知葳吓了一跳:“怎么着?又烧起来了?”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和颈窝,摸了两下,却觉出不对来。

是烫,但也肯定不是发烧。

余知葳登时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应当是这么烧起来了,不知道甚么时候,余靖宁攥住了她的手:“对不住。”

余知葳眨了眨眼睛。

“是我对不住你。”余靖宁拉着余知葳的手,一字一顿地盯着余知葳说道,“我不该……”

“你不该甚么?”余知葳像是生气了,连语速都快了起来,“不该对我动情吗?那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怎么就说对不住我呢?”

余靖宁忽然害怕起来,要把攥住余知葳的手缩回去。

“不许躲!”余知葳是当真气不打一处来,眼泪珠子都给气下来了,“我让你不许躲!余靖宁你个王八羔子,你要当真是个站着的男人,你今儿就给我把话说清楚了。”

余知葳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余靖宁的脸上,凉丝丝的。

好半天,余靖宁才问道:“你当初,当初在顾家的时候,闺名叫甚么?”

余知葳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巧兮,顾巧兮。”她有十一年没有提过这个名字了,如今从嘴里说出来,像是说着一个别人的名字。

她似乎忘记了,婚礼六礼当中,有一个程序,叫做问名。

平朔王余家和少阳王顾家,放在无病无灾的太平岁月里,本就该是本当户对做姻亲的人家。

“我记下了。”余靖宁盯着余知葳的眼睛,对着她笑了一下,“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你大爷的来世!”余知葳听了这句话,当真是气得头皮都快炸起来了,“要甚么来世!”

说完,她就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去吻住了余靖宁的唇,狠狠地咬了一口。

余靖宁当即觉得自己心里脑中有甚么东西绷断了,又有甚么东西炸开了,一股热意顺着脊梁骨攒上了脑门顶,卷得双耳都嗡嗡作响。

他肯定又发烧了,浑身都在发烧,不止是脸上,下头也烫的吓人。

两个人身上的味道交织在了一起,血的味道,汗的味道,喝过的药,呛鼻子的火药味儿,全都混混沌沌地揉在了一起,一时间不知道天上地下,今夕何夕。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干甚么,反应过来之后很明白自己该推开她,可是却被余知葳细碎的吻淹没了,他没有推开,反而紧紧箍住了她。

余知葳细细碎碎地在他耳边呼喊着些甚么,可是每一句却都是破碎的,不成句子,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可是又好像是在喃呢,呜呜咽咽的,像一头受伤的小兽。

高一声低一声的话语碎在余靖宁的耳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让人胀鼓鼓地发疼。

他觉得自己疯了,连她也是,贴在一起的的地方有时候冰凉,有时候滚烫。

他拆散了她的骨肉,重新把人捏成了水,融进了自己的体内,好像这样她就永远属于他了。

从前的,以后的。

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他们不需要说话,这种时候不允许有任何情话来打扰这种又崇高又污秽的时刻。

也没有情话能配得上他们。

没有头的大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悲悯着这两位交融着的,可以称为“众生”的物体。

我渡不了他们,没有人能渡得了他们,罪恶太深了,可明明两个人都又那么无辜。

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第四百二十回:来世

又往下落薄雪了,然而天还没有亮,黑沉沉的,星星月亮一概都瞧不见。

床榻窄小,余知葳都快滚到地上去了。

余靖宁将人往怀里搂了搂,将头埋在了她的发间——余知葳把头发剪短了,不然平时挽发髻头发留得太长,根本塞不进兜鍪里去。

她太累了,睡得很沉,而余靖宁迄今为止都觉得这一切如同做梦一般。

那他宁愿不要醒。

她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这么跋山涉水的走过来,就为了和自己共赴黄泉?

余知葳向来都比自己勇敢得多,也远比他能豁得出去。

余靖宁笑了一声,应当是在嘲笑自己。

他越过余知葳的发顶,看到了面前没有头的大佛。大概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罪孽深重罢。

媾和皇后,是为不忠;孝期行房,是为不孝;与女弟交,是为不伦;偷旁人妻,是为不义。余靖宁如今是个不忠不孝不伦不义之徒,可他却觉得,只有现在,他是活着的。

他知道如今江南战场上还战火纷飞,战争远不到要结束的地步;他也知道如今京中到处都是想要他命的人,他更知道自己不应该贪恋这一刻的欢愉。

余家,本来就是该是个满门忠烈的命,落不下一个人。

可他只要抱着余知葳,他就觉得,那些战火和狼烟,还有京中一步踩错即为深渊的陷阱,都离他很远了。

就这样死了也好,余靖宁心想。

他甚至不想再往下想自己该怎么从这岛上出去,往后的一切,他都不想再想了。

雪夜寂静,风过无痕。

第二日先醒来的是余知葳,等到余靖宁醒了的时候,见她已经梳洗好了,手里拿着个烧了一头的小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

余靖宁站起身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洗脸的声音惊动了余知葳,她抬头冲着余靖宁笑了一下“你起来作甚,歇着不就成了。”

余靖宁挠了挠头,也笑了。

“怪我。”余知葳耳朵尖儿红了红,笑得十分狡黠,“昨日那不管不顾的,忘了你还病着呢,该让你歇歇。”

余靖宁在凸起的石砖上绊了一下。

余知葳“呼”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了余靖宁“怎么样?还头晕吗?名都说你之前是中毒了,后来一直在发烧,他说只要烧退了,应当就没事了,你真没事了吗?”

“我都好了。”余靖宁有点尴尬,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把这个话题错开来,“你这是在干甚么呢?”

他把头探过去,见余知葳拿着个小炭棍子,在地上已经快画出来一张地图了。

“我们上岛是绕远路来的,海上广阔,被发现的几率也小。当然,不排除我们是因为运气比较好。”余知葳拿着小炭棍子,在普陀山和陆地之间划了一条直线,“从普陀山回到陆地上,要是不想绕远路,那就只能走这条线,他们肯定又在这里埋伏好了,所以这里不能走了。”

余知葳在刚刚画好的那条路上打了一个叉。

“要想回去,就得跟我们上岛的时候一样,只能绕远路。”余知葳习惯性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美人痣,却忘记了自己手上沾着的全是黑炭灰,这么一点,就全都抹到自己脸上去了,“只怕还是得晚上走,但不知道有没有先前的好运气了——毕竟,我们的船已经在这儿停了两天了,敌军这几天只怕是在围着普陀山巡查,要是我们有异动,只怕是立即就发现了。”

余靖宁仔细看了看余知葳手底下的地图,点头道“要是想出去,那就必得背水一战。”

“是啊。”余知葳拍了拍自己手上的黑灰,站起身来,“与其困死在这岛上,那还不如与敌军好战一场,能多杀一个是一个,你说是不是?”

“只是死在海上,恐怕连尸首都没法回去了。”余靖宁看了余知葳好几眼,发现她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把黑灰抹到了脸上,于是给她指了指。

余知葳这才意识到,一边抹脸,一边接着与余靖宁道“没事儿,我给车四哥吩咐过了,让他上海里捞咱们。你放心,肯能能捞上来个全尸。”

余靖宁听完这话,却噗嗤一声笑了。

余知葳方才非但没有把脸上的黑灰抹掉,反而还抹得更开了,整张脸都花了起来。她不知道余靖宁是为了甚么在笑,于是莫名其妙道“你这是在笑甚么?”

余靖宁冲着余知葳伸了伸手,笑道“你过来。”

余知葳呆呆地走到了余靖宁身前。

余靖宁掏出了一方帕子,细细地给余知葳擦掉了她脸上的污渍——这帕子是他还发烧时,余知葳浸了冷水给他敷头的那一个,上面的血污已经洗不掉了,但是还是讲余知葳脸上的黑灰给擦了个干净。

“花猫儿。”余靖宁笑道。

昨晚神情迷乱的时候,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甚至两个人都没料到事情竟然这样发展下去了。今天早晨起来,他们二人都还有些莫名的尴尬。

可余靖宁今日这举动,却让余知葳昨晚所有的质问都有了答案。

克制太久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两个人才跨出了这么一步,而从今往后,再也百无禁忌。

毕竟,他们可能没办法活着回去了。

余知葳忽然仰起了头,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赶紧抬头憋了回去。

余靖宁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你再抱我一下罢。”余知葳冲着余靖宁伸出手去,这一次余靖宁没有拒绝的理由。

余靖宁依言将她搂紧了怀里,唤了她一声“小六。”

“我在。”余知葳答道,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他的心跳,鼓点一般,打得很快,但听起来无比踏实,“昨儿咱们说好的,要是有来世,你一定要来找我。今天晚上走之前,就将我的模样好好的记在心里,千万不要忘了。”

“我不会忘。”余靖宁轻轻地摸了摸余知葳的头发,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头上。

余知葳不敢告诉他,她这已经是来世了。

第四百二十一回:不问

余靖宁他们登陆的时候,先前的战船早就分崩离析了,能拆的板子全让兵士们给拆了下来,还能用的火器也全都拿下来了。

一群人在寺庙周围清点了一下己方的弹药,点出的火铳,一人能拿上一把。

他们在船上不知哪里翻出了一坛烈酒,还并着几个碗。没办法一人一碗,只能给几个主要的将领分了分,几个人碰了碰,就将酒碗中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余知葳手中高举着酒碗,朗声道:“今日一去,生死不问。”而后咣当一声将碗摔到了地上,那碗清脆地响了一声,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余下几个有官衔的将领,包括余靖宁,也将手中的碗砸在了地上,随着余知葳一起朗声道:“生死不问!”

一群人趁着夜幕上了船。

早上还落雪呢,这会子就停了,余知葳站在船头,对着自己的手哈了几口,而后互相搓起来。

“冷吗?”余知葳听到这声音,猛地一回头,见果然是余靖宁,于是咧开嘴冲他笑。

两个眼睛弯成了两个好看的小月亮,她舔了一下自己右边的那颗小虎牙,嗔道:“当然冷啦,前几天为了给你擦脸,名都打回来的都是最冷的水,手在里面泡了几天,冻得骨头都疼了。”

余靖宁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搂住了她,将她的一双手攥在了自己手里。

余知葳略略有点害羞,啐了他一口:“这是干嘛?别让人家看见。”

“看见就看见。”余靖宁自暴自弃地哼了一声,“咱们来世已经定下了,又不是在偷情。”

余知葳被他这种说法给气笑了,朝后打算踩他一脚,余靖宁往后躲了一下,没让她踩上:“你倒是长本事了。”

“我本事一直都挺大的。”余知葳哼哼道,“大哥哥你难不成不知道?”

“知道,知道。”余靖宁就这样在背后搂着她,将下巴搁在了她肩上,“你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的浪子班头,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你还记着呢?”余知葳“嗤”地笑了,又是惊又是喜。

余靖宁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可不是?你先前才让我把你好好记着呢。”

本来人病了一场,遇到这种天气,手应当是凉的才对。可余靖宁手心儿却是热的,没一会儿就将余知葳的手给暖热了。余知葳想到了这一点,将手从余靖宁的手里抽了出来,摸了摸他的手背,冰凉冰凉。

余知葳想了想,把余靖宁的手一边一个,放在了她的咯吱窝底下:“这里暖和,你别给我暖手了,看被风吹得,跟冰疙瘩似的。仔细一会儿冻僵了,拿不住铳。”

余靖宁觉得余知葳给他暖手的这种方式十分好笑,于是笑着接了一句话:“怎么,你不怕我这会儿挠你痒痒?”

“挠甚么挠,等会儿敌军来了你都瞧不见了。”余知葳佯怒,可这恶狠狠的声气在余靖宁听来竟然像是在娇嗔,“还有啊,我还不知道我们……”

她脱口而出,想说世子爷,这三个字刚冒到舌头尖儿,就被余知葳一咬给咬回去了。她咽了两口唾沫,这才开口道:“我还不知道我们平朔王爷会挠人痒痒,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这话都是以前余靖宁拿来训她的,现在却被她还了回去,听在余靖宁的耳中,莫名的好笑,只说:“跟你学的。”

“怎么甚么都还是跟我学的。”余知葳又抬脚,往后踩,却又都踩了个空,“王爷好生狡猾。”

余靖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许你学我,不许我学你?你还不是学我教训你的话,又返回来教训我。”

“呸!”余知葳朝外啐了一口,“我又不聪明,可不就得鹦鹉学舌嘛。”

“好。”余靖宁轻轻松松将手抽了出来,摸了摸余知葳的发顶,当初余知葳还留着软软的刘海的时候,他就想这样摸她的头了,可这个愿望到了今日才实现,“你也将兜鍪戴上,总得当心些。”

余靖宁看着前面,海面十分平静,看起来甚么都不会藏匿一样。

可他却莫名地在这种平静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这让他瞬间从余知葳的身后退开了几分:“小六,把火铳握好了。”

余知葳朝前一捞,就将自己的鸟铳从身前捞了起来,端在手上,警惕地环视了一圈:“怎么了?”

周遭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大船破开水浪的水声。

余靖宁屏住呼吸听了半天,甚么都没看见,也甚么都没听见,这会子恐怕谁大点儿声说话都能听得见。

他将鸟铳握在手里,拿着帕子擦了擦铳刀:“大约是我多虑了。”

“警惕些没甚么错。”余知葳被余靖宁这么一提醒,精神登时也紧绷起来了,她扒着船舷往下看,却也甚么也看不见。

两个人全都皱着眉头——打仗打久了的人,总喜欢凭着自己的自觉做事,而这种直觉又向来很准,他们二人如今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又说不出究竟是何处不对,这种感觉当真是让人抓心挠肝地难受。

余靖宁赶紧传令下去,让所有人都加强防守,有甚么可疑的地方及时上报给他。

余知葳将鸟铳扛在肩上,另一手放在腰间的弓袋和箭囊之上,像是为了打破凝重的气氛,特意轻笑了一声:“当初在辽东的时候,大哥哥教我打伏击,咱们两个趴在雪窝子里,一趴就是好几个时辰。那时候可当真是冷,站起来的时候都险些要握不住铳了。”

“你那会儿还小,难为你那么有耐性。”余靖宁想起往事,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打伏最忌讳的就是心浮气躁,耐性是最最重要的,拼就拼在你和敌人谁更有耐性,究竟是你先撑不住了,还是敌人先露了破绽。”

余靖宁说着话的时候,越说越觉得不对,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

余知葳立即捂住了余靖宁的嘴巴——不对,水声太大了,也离得太近了。

第四百二十二回:火箭

他们的船被人给凿露了,水正在往里涌。

若不是先前将余靖宁来时的那条船的木板拆了下来,这会子就连补船的东西都找不着了。

余知葳端着火铳,一铳一个,一连打死了三个像鱼一样在海中沉浮的人——余下的都已经逃上船去了。

血色从水里浮了上来,夜色中海水漆黑,这一点子的血痕,一忽儿就瞧不见了。余知葳盯着已经超过鸟铳射程以外的人道:“好几年没练过了,是有点儿生疏。”

周围的兵士见她那一铳一个的模样,全都扁了扁嘴,就这还生疏,要是熟练那得是个甚么样啊?

余靖宁他们待在普陀山上的时候,乱军和倭寇就一直盯着他们,余知葳的船刚近了岸,他们就发现了。但是这群人一点儿都不想和西北军打陆战,打陆战显然就是他们吃亏,于是便伺机而动,待到西北军的船往海里走了许久,才发起了进攻。

衡军这一回早有准备,炮口对准了敌军就率先开了一炮。这个时候,水里的人还没回到敌军的战船上去,这么一炮轰出去,敌军的船自然要躲,一么一躲,水里的人刚要上船就错失良机,被几个弓箭手射杀在水中。

可这么一炮发出去,竟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船底的漏洞被炮这么一震,往里漏水漏得更厉害了,刚钉上的板子还没钉牢固呢,就被大炮的后坐力给震开了。

几个补船的人被扑了一脸的水,呛得直咳嗽,抹了一把脸又扑上去钉板子,恨不得那自个儿的身体上去补这船上的漏洞。

他们指使了一个年轻跑腿儿快的孩子,让人上去禀报王爷。

“王爷!郡主!”那小孩儿跑上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水,浑身上下都滴滴答答的,“我们把总说,开炮的时候后坐力太大,船底下漏得更厉害了!”

那小孩儿过来的时候,余知葳正打算往桅杆上爬,喊管火器的人道:“给我递一支神机火箭!”

余靖宁才扯住她,骂道:“你疯了不成?”那小孩儿就冲了过来,余靖宁两头兼顾不上,恨不得把自己一个劈成两半。

余知葳挣脱了余靖宁的手:“我这是要给车三车四他们放信号呢!见不着信号,他们怎么支援。咱们在把船补好之前,恐怕都得停了炮,这儿就咱们一艘船,连个援军都没有,怎么打?”

那小孩儿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余靖宁的指令,余知葳已经抱着个别人给递过来的神机火箭,两下就窜上了桅杆,比猴儿还利索。

余靖宁这回没工夫管他了,只好传令下去:“各火器把总听令,停炮,弓箭手准备!”

这一条船上,统共也就百十个人,传令传下去极其迅速,没一会儿,己方这边就听不见炮声了。

待他再回头的时候,余知葳已经爬上桅杆了,余靖宁仰头看着余知葳,夜色昏沉,他只能看见余知葳甩火折子的一个小点儿。

那个小点儿很快就燃烧起来,在空中成了一颗明亮的星星,而后这颗星星以箭矢的形态飞扑了出去。

方向是朝着敌军战船一根最高的桅杆,周围还挂着风帆。

火器这种东西,后坐力都颇大,余知葳原本是靠着两腿缠在桅杆之上,这一回就根本缠不住了,仰面朝天向甲板上倒过去。

她在空中的时候飞快地找了几个点借力,把自己整个人翻了过来,脸冲下,缩成了一团——有一种猫儿从高处掉落的感觉。

待到余靖宁赶过去的时候,余知葳已经落在甲板上了。

方才落下来的高度实在太高,整个船都晃了晃,朝下沉了一下。

余知葳半蹲半跪在地上,抬起脸来看着余靖宁:“大哥哥,我脚踝可能脱开了,你给我接一下。”

余靖宁皱着眉头,过来脱掉了她的靴子,沉声道:“你怎么不等我过来再将那神机火箭放出去?好歹你掉下里,我还能接你一下。”他捏了一下余知葳的脚踝,的确是脱臼了。

“怕砸着你。”余知葳正和余靖宁笑呢,他就下狠手将余知葳的脚踝给接上了,一点儿没心理准备,余知葳疼的一个激灵,“我说哥啊,你接之前起码给我说一声啊。”

余靖宁气急败坏地往余知葳头上拍了一巴掌:“让你长长记性!”余靖宁掏出个小瓶子来,给余知葳的脚踝胡乱上了一圈膏药,就给人将鞋袜穿上了。

而这时候,船底的漏洞也补好了。

余知葳抬眼朝着自己方才放了一枚神机火箭的地方看去,一大片风帆全都被她给点燃了,烧成了一片,在黑夜里看着格外地显然。余知葳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支撑着要站起来:“这么亮了,车三哥车四哥他们总能看见罢?”

话说另一头,几个小斥候正待在高处,拿着千里镜四处观望着。

车三和车四这一天神经一直都绷得死紧,所有的斥候一天十二时辰都在待命,唯恐漏掉了一点儿讯息,当余知葳把敌军的战船点着的时候,车三和车四都在港口严阵以待。

“车参将!”小斥候呲溜一声从高处溜了下来,连滚带爬朝着车三跑了过来,“方才看见海上有火光!李二哥他们几个正测量位置呢!”过了没多长时间,几个测量位置的斥候也下来了,朝着车三和车四禀告了火光的详细位置:“禀车参将,火光还在移动,咱们若是想找到王爷,必须得赶紧出发。”

“好!”车三一把拍在车四的肩膀上,险些将车四给拍矮了半截,疼得他龇牙咧嘴。

“郡主可当真有本事,还真把王爷给找着了!”车三无视了揉着肩膀对着他瞪眼的车四,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上去了。

车四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别耽误时间了,既然赶紧的,把千里镜全都装好,咱们找王爷和郡主的方向去!再不过去,敌军都要把火给扑灭了!”

衡军的战船自宁波港出海,搜救余靖宁和余知葳去了。

第四百二十三回:毁船

车三车四他们越靠近,炮火的声音就越明显,很显然,敌方的船只要比己方的多太多了,余家兄妹处,只有他们一条船在支撑着。

车三急得都想跳脚,跑过去训斥掌舵的:“你到底开的快些啊,王爷和郡主要是出了事,我拿你是问!”他如今甚至能听得见炮响,还有大火烧起来的声音,虽说遇到了海水,这些船上的火自然会熄灭,但是这种声音却闹得人焦躁不堪。

他来回的踱步,可是又往前看了看,就这个距离,船上装着的射程最远的灭虏炮还达不到呢!车三只能干着急,一着急就要跳着脚骂那掌舵的兵士。

“我的车参将啊。”那掌舵的兵士痛苦不堪,“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快船就要翻了。”

的确,车三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刮过的风,很显然与他在案上感觉到的不同,这兵士没有骗人,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快的甚至船上有的兵士竟然开始有些头晕想吐的反应。

这船只能开这么快,不能再快了。

车三从鼻子里喷了两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这破船!朝廷怎么就不知道给这海防拨些款项,咱们也造那跑得飞快的船去1”

比起车三的各种踱步和急不可耐,车四却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皱着眉头。

他心中莫名的慌张。

当初余知葳要上普陀山的时候,已经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去的,甚至要他们支援的时候,说的也是:“给我们把全尸捡回来。”虽说他们现在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去支援余知葳和余靖宁,但他们心里清楚,这太难了。

所有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们心里却还抱着期望。

既然郡主说了看见火光就让我们去救援,那就是还有生还的机会的,他们一定能撑到己方的船赶过去的时候。

车四腰间挎着刀,他的手就握在刀把儿上面,手上青筋暴起,几乎都快要把刀柄给捏断了。

他周遭站着好几个小斥候,拿着千里镜追踪着前方的战况。

“那……”他身边站着的小斥候忽然慌了神,“车参将,那是不是咱们的船?”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慌乱极了,连带着车四也跟着慌乱了起来:“甚么?快把千里镜拿来给我看看!”

他从小斥候手里夺过千里镜,举起来看的时候,正巧看到一艘正开着炮的船在全速前进,撞在了前方的主战船之上……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乱军和倭寇配合的时间长了,早就不分彼此,他们恃强凌弱,将衡军的一艘船围在中间,炮火齐鸣——在陆地上的时候,西北军没少跟他们打围。这说的不是攻城的时候围城,而是野战的时候打围,动不动就将人包了饺子。

可如今,敌军面对着形单影只的衡军船只,报复一般地围了上去,将余靖宁和余知葳所在的那一条小船给围了个彻底。要想出去,要想突围,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余知葳站在船头,她手里端着火铳,一铳朝着敌军的船上打去。那一枚铅弹打在了一根快被炮炸断的桅杆上,那桅杆朝着船上倒了过去。

她回头看了余靖宁一眼,余靖宁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突围。

我们宁愿追寻一丝虚无缥缈的生机,也不想被敌军就这么困死在包围圈当中,一点一点的蚕食鲸吞。

更不想做俘虏。

于是,衡军的船开足了马力,朝着那一艘桅杆已经倒了的船上撞了过去。

谁知道,周围好几艘船竟然同时开了炮,朝着余靖宁他们这一艘船打将过来。

方才车三车四看到的正是这一幕,火光在黑夜里炸成了一片绚烂的烟花,分外鲜明。

衡军的船毁了,敌方的炮炸了船,就算这个时候船还没有被炸掉,那撞过来的整个船只也足够将他们的船撞毁。

飞矢流星一般地一团火扑过来,落在人的眼前,张开了口吞下一整条大船。

它好大的胃口。

吞掉了船还试图吞了整个海面,它匍匐着,整个海面上就全是火光了。

火苗一窜,丈高的光就把黑夜吃尽了。

海面和天空烧成了一锅粥。

至少在余知葳看来是这样。方才的炮声太大,余知葳又离得近,那一下过去,让她已经听不见声响了。周遭的一切都是朦胧而混沌的。

她混混沌沌的,被一个人护在身下,从船上滚到了水里。

她扬起头,眯着眼睛。仰视的时候东西会变得极大,他望着桅杆,仿佛要接天。

那接天的桅杆上,竟然还是着火的,好大的火。

再往上看,竟然是一枚破碎了的月亮,天地归一一般。

余知葳方才那一下虽说没被炮炸伤,但是却被震的不轻,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全都是一片混沌的场景,直到她落入水中。

如今正是初冬时节,冰凉的海水疯狂地朝着她的嘴里和鼻腔里灌进去,一瞬将就把人冻清醒了。余知葳是会游水的,求生的本能使她一下子窜上了水面,咳出了嘴里的水。

等等,刚才护着她从船上往水里滚的人是谁?

余靖宁!

余靖宁呢?!

要真是往黄泉路上走,那也该一起走啊,这算是个甚么事儿?!

余知葳在水里疯狂地乱摸,她觉得自己游水从来就没有游的这么好过,明明她已经很久没有下过水了。但她却还是在水里睁着眼睛,胡乱地摸索着,终于看到一团黑,身上还带着血,血水正在朝外渗透。她一把抓到了一个人的衣领,她提着这人的后领子,猛地将人朝上提了一寸,将他的口鼻带离了水面。

着了火的船,在海面上燃烧不了多久,但是支离破碎的船却会沉到海底。人也是一样的,受伤的人哪怕会游泳,也照样会沉底,更何况如今余靖宁身上还带着伤。

余知葳觉得水好冷,冷得往骨头里面渗,她看不到揪起来的人,胡乱抹了一把身前人的眉眼。

这是余靖宁罢?这应该就是余靖宁罢!

第四百二十四回:开源

京城已经落了好几场雪了,高邈家的小僮儿正站在门前扫雪。他在门口扫雪扫了半天了,他在主子在屋里甚至都没有挪一下屁股。

高邈正被谭怀玠看着写奏章——写他自请命去江南前线。

先前是他自己在写,谭怀玠拿过去看了一眼之后差点儿没把已经喝进去的茶水全部喷出来,于是压着高邈改奏章。

高邈这已经改了是第三遍了,他终于把笔一下撂在了笔架上,愁眉苦脸道:“我不写了。”

谭怀玠温文尔雅的脸上难得露出些火气:“怎么又不写了?先前还和你说,要是实在写不好,就我替你些写,你非得要自个儿动笔,怎么这会儿又不写了呢?”

“不是,谭二郎。”高邈手指还搭在笔上,“我提前写这折子,不是咒宁哥儿和娘娘呢吗?我满心想着的都是他们能回来,我现在却要写这种东西,我自己心里头不舒服,也不安稳。”

谭怀玠听了这话,也没了火气,在高邈身旁踱步踱了几圈:“我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可是……只是娘娘走之前特意嘱托过我们,如今这个局面,咱们不来收拾,还有谁能来收拾?”

高邈捏着自己的眉心叹气。

说实话,高邈没带过兵,他只带过锦衣卫。打仗也能算是打过——只打过巷战。可是大衡重文轻武久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根本就挑不出来几个还能带兵的将领,总不能让如今还在京城里窝着的蔺家父子去接替了余家军罢?

唯独能挑出来的人,也就一个高邈了。

“现下这不是咒他们,这是在做万全的打算。”谭怀玠把手搭在了高邈肩上,沉声道,“若当真有那么一天,我就立即参闽浙巡抚林燮元,前线给咱们传回来的消息也是他有问题,到时候他有把柄握在咱们手上,要当真下功夫弹劾他,未必就参不倒。要是参倒了林燮元,我就和你一同去江南前线。总之……”

谭怀玠闭着眼睛,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在逼着自己平静下来:“总之,不能议和。”

高邈听到议和这两个字,也是气愤不已,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议和议和,议甚么和,难不成就这么把江南半壁江山全都让出去?我也是读过几天书的,知道甚么叫苏湖熟天下足,把鱼米之乡让给了人家东瀛一个弹丸之地,咱们自己怎么过日子?”

“这事儿难啊。”谭怀玠不像高邈那么激动,他转了几圈,也逐渐冷静了下来,坐在了高邈的对面“仲温兄都已经快压不住鸿胪寺的人了。”

“这又如何讲?”高邈把头支在胳膊上,“都是饱食无忧之辈,家里吃穿不愁,反正江南的战火烧不到他鼻子跟前儿。”

“朝廷没钱。”谭怀玠给高邈竖了几个手指,“咱们才斗倒了田家,拿上了户部的真账本,你知不知道这仗打下来得花多少钱?起码这个数。更何况前些日子才上奏了要巩固海防,可是谁能拿得出这个巩固海防的钱来。重开海禁固然是个赚银子的好办法,可是江南的仗没打完,多少港口都在江南沿线,这港口又怎么开。现在就是这么个两难的局面,仗打不完没法开港口,不开港口就没钱打仗。娘娘和王爷都把自个儿的家底儿全都投到江南战场上去了。再往下能怎么着,抽税吗?税银已经够重的了,若是再加重税,过不下去日子的老百姓,那就只有揭竿而起这一条路了,到时候别说是江南,只怕连河南陕西都没有好日子过。”

高邈重重叹了一口气:“还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们现在想出甚么办法了吗?原先伯朝兄不是说,让勋爵人家捐些银子吗?我们家卖了个庄子,正打算往前线捐银子呢。”

“罢了,罢了。”谭怀玠摇了摇头,“你我几人是读了圣贤书长大的,也是能将圣贤书记在心里,可旁人却未必是啊。那起子人,谁拦着他们过富贵日子,谁就是他们天大的仇人,还是别指望了。”

“那怎么办?”高邈的脸直接皱成了个包子,“我是个行伍的,这些个赚钱的法子我也不知道,咱们总不能去抢罢。”

高邈这话说得有些孩子赌气的意思,谭怀玠原本精神紧绷,被他这话说的倒是有了些笑脸儿:“先是想着从银庄做文章——先前一直在做将私有的银庄收归,如今折腾的差不多了,就给他们放利子钱。哦,不过还能拿出来多少就不知道了。主要还是想靠着他们将银钱先存进银庄里,一年给个几分利,这些钱咱们就能拿去给战场上用了,等到到时候周转开了,就能取出来了。”

高邈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是也不好暴露自己的无知,就只能这么听着。

只见谭怀玠把玩了一下桌上的镇纸,又皱眉道:“还想了一个法子,这是娘娘走之前与我们说的,虽说我觉得可行,但是风险未免大了些。”

高邈听见这个,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虽说他先前的都听不懂,但是这不妨碍他的好奇心:“所以,是个甚么法子?”

“还是和银庄有关系。”谭怀玠想了想,怎么和高邈解释,他才能听得懂,“嗯,就是我们曾经发行过银票,但是一直是这样的。银票发行的数量要比咱们国库里的银子少。娘娘的意思是,现在咱们大量地印些银票,并且强制地推行下去,这样一来,百姓们用的就都是银票了,国库当中自然能节省下银子来打仗。同时,咱们也可以用银票来问百姓们买些打仗所需要的东西,又能省下来一笔开支。就是不知道等打完仗了,这对不上银子的银票该怎么办。”

高邈听着这个玩意儿,又听得一阵子云山雾罩:“我不懂这些,不过要是阁老们和娘娘都觉得这法子有效,那我就第一个拿银票买东西。”

谭怀玠笑了笑,觉得听见这话,心里面倒是松快了些,只道:“都说开源节流,咱们就先节流再开源罢。”

第四百二十五回:家去

夜色寂静,周遭下了好大的雪。这么大的雪,京城里头极其少见,倒像是嘉峪关或是辽东的大雪了。

余知葳作个小子打扮,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冻得牙齿直打颤。

我要去哪儿呢?

余知葳这样问自己,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只好这样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走。

好半天,余知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要做甚么去——我要回家。余知葳如是想。

可这个“家”的概念,对她来说,也是虚无缥缈,找不到形状的。家在甚么地方呢?她不知道。

她抱住了自己的两肩,太冷了,再找不到家,就要冻死在路上了。

风雪当中,余知葳瞧见了个人,是个女子,大冷天的却只穿着件半袖的合领衫子,还是纱质的,趿拉着鞋,连袜子都不着。

这妇人见了余知葳,老远就冲她喊:“好你个小崽子,老娘找了你半下午了,是不是不打算回家了!今儿让你买的咸羊腿哪儿去了?是不是钱都给你买零嘴儿吃了。”

余知葳心里一喜,跑起来,朝前扑过去:“娘!”

这是云翠。

周遭风雪中模模糊糊的东西显现出了影子,这是粉子胡同,云翠站的地方是倚翠楼的门口。

云翠柳眉倒竖,瞪了余知葳一眼:“羊腿呢?”

余知葳这才往自己手上看去,两手空空,甚么也没拿。她忽然有点儿委屈,但也不是想哭那种,她嘿嘿地对着云翠笑:“娘,这么大的雪,那卖羊腿的小贩都不出门儿的,让我上哪儿买羊腿去。”

云翠听了这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行了小崽子,咱们家去罢。”说罢就朝着她招手,要她快过来。

余知葳一听要回家,登时就高兴了,噔噔噔朝着云翠跑过去,跑了几步,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往前走。

云翠还是那么远。

余知葳忽然站住了脚步,惊恐万状地喊了云翠一声:“娘!”

云翠转过脸来,嘴唇有点儿发白,不知道是不是冻得。

余知葳浑身上下都好冷,她觉得自己从骨头缝到眼眨毛都在发抖:“娘,您别撒丫子走就跑啊,我追不上了。”

云翠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深的,一眼就让人陷了进去。余知葳觉得她见过这种眼神,她不记得在何处,总归要发生的不是甚么好事儿,于是疯了一般朝前跑过去:“娘!别走!”

云翠听不见她的声音一般,回头就朝着前头冲了过去,一头磕死在了余知葳面前。

血溅了余知葳一脸,是冰凉冰凉的。

余知葳愣在了当场,怔怔的,眼泪就往下掉。

我要回家去。可我往哪儿回去啊?

她呆愣愣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流下来的眼泪就全都变成了血。

前面的路上又有人了,是好大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一个瞧着也就只有九岁十岁的小姑娘,挥手冲着她喊:“六妹妹!六妹妹!”

余知葳睁大了眼睛,想看清楚小姑娘的样貌,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周围站着的人样貌也都看不清楚。

可余知葳偏偏就知道这人是谁:“五姐姐?”余知葳唤了她一声。

“六妹妹,你快过来啊!”那小姑娘跳了跳脚,“怎么就你这么慢,爹娘还有哥哥都等着你呢,快过来,咱们家去!”

家去?

余知葳忽然有点儿害怕,这群人是谁,她知道的太清楚了。

这是少阳王顾家的人,她的父王,她的母妃,还有她的哥哥和五姐姐。

每一个人都看不清面孔,笼罩在一团风雪中——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貌了。

小姑娘还在跳着脚喊她“六妹妹”,让她“快过来,咱们回家”。

余知葳不敢动,她站在原地,不敢朝前跑过去,好像不朝前跑过去,她们就会一直留在那里似的。

她冲着小姑娘喊道:“五姐姐,你不要走。站着,站着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好呀。”小姑娘站住了,歪着脑袋冲着她笑。

余知葳屏住了呼吸,慢慢朝前挪了两步,那群人没有动。余知葳又朝前挪了几步,他们还是没有动,依旧一团喜气地冲着她笑。

余知葳屏住的气呼了出来,往前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再抬起头来,却忽然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不要!不要!”余知葳哭了出来,哽咽着朝前跑过去,她的家人生前的死状一一呈现在了她眼前,鲜明无比。

她甚至听得见她五姐姐的哭喊:“小六,小六你躲好了,千万不要出来!”

这一切,走马灯似的,在余知葳眼前轮了个遍,可余知葳怎么样都跑不到他们跟前去。

余知葳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

太冷了,浑身都疼,满天满地的大雪像是全都盖在她的身上,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压弯了她的脊梁。

后来,这些疼痛都汇集到了一个点上,她觉得肚子疼。

疼得她喘不上气来,冷汗都冒出来了。

她就这样半蹲半跪在地上,抱着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缓不过劲儿来。

忽然,有人在背后抱住了她,唤了她一句:“小六。”

余知葳疼得直往上抽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问道:“大哥哥?”

“我在,跟我回家去罢。”背后的人答道,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你身上好冷。”

余知葳抽抽噎噎地转过身去,却觉得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半靠在余靖宁的怀里,问道:“真的吗?真的可以回家去吗?”

“不骗你,咱们回家。”他看了看余知葳的脸色,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你怎么了?脸上怎么这么多汗?”

“疼。”余知葳哽咽,“肚子好疼,我站不起来。”

余靖宁用手盖住了余知葳的肚子,一只手就完全将余知葳的小腹捂住了:“那我抱你回家好不好。”

气息就在余知葳的耳朵跟前,是热的,暖的。

“好。”余知葳勾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搁在他的肩窝上。

余靖宁果然没有食言,将余知葳横打抱起,朝前走去。

前面好亮啊。

第四百二十六回:重回

“郡主,郡主?”余知葳听见有人喊她,迷迷糊糊地想睁开眼睛,可是努力了半天还是无果,索性继续躺着了。

她自己躺了半天,思绪才慢慢回拢。

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车三车四他们还当真把我给捞回来了?

那,余靖宁在哪儿?

余知葳一想到这里,忽然回忆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梦来,喘气都喘得不对劲了,一口气没上来,就把自己呛着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周围嘈杂成一片,哇哩哇啦的,不外乎都是在喊她。

余知葳咳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被人扶着半坐了起来,然后一口不知道甚么东西吐了出来。

“醒了!人醒了!”周围响起了一群人的声响。

余知葳缓缓睁开了眼睛,瞧见床底下一个痰盂——嗯,她没吐血,她就是把刚刚喝的药全吐出去了。

她抬起头来,床边站着的是车四,满面都是老泪纵横的欣慰“郡主终于醒了……”话没说完,就开始用袖子擦眼泪。车四旁边还站着几个妇人,有几个是军中的医婆,还有的就应该是台州的百姓,被找来照顾她的。

余知葳茫然地环视了一圈,周遭人都不知道她这是在找甚么,车四赶紧问道“郡主这是找甚么呢?”

“我大哥哥呢?”余知葳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被余靖宁护着滚到海里之后都做了些甚么。

她强撑着,拖着余靖宁在海里面扑腾了不知道多久,害怕自己分辨不清楚方向,好长时间都是在原地扑腾的。后来,车四他们的援军赶到的时候,船上点了好亮的灯,把海面照得灯火通明的,她就带着余靖宁拼了命地往亮处游。

好像最后是拼尽了力气把余靖宁托了上去,再然后她就不记得了。

车四见她是当真清醒过来了,这才与她说“没事儿,王爷也救回来了,昨儿醒了一会,也吵着问郡主在哪儿呢。王爷身上的伤多是伤筋动骨的,郡主是被炮震到了头,冬天海水那么冷,又在水里泡了许久,先前一直在发热。昨儿王爷问的时候还和他撒谎呢,就怕郡主醒不过来了。”

震到头了?余知葳抬手摸了摸,果真头上围着一圈绷带一样的东西,心里不禁想着那我做梦不应该头疼吗,怎么会觉得肚子疼?

她前前后后抹了一圈,没摸到渗血的地方,面无表情对着车四答道“哦,那我会傻吗?”

原本一屋子的人全都在抹眼泪,要么就是被气氛感染得嗷嗷哭,听见这句话之后,脸上就全都成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车四果真是被逗乐了“郡主聪明伶俐,就算傻了,也比我们这些人聪慧不是。”

余知葳才刚醒过来,体力不支,于是又被军中的医婆扶着半躺半靠着歪下了,躺下之前还又问了一句“我大哥哥是真没事儿罢?别是你们也在跟我撒谎。”

车四心说,你明明这么精,哪里像是撞到头傻了的样子,于是笑着道“属下没和郡主撒谎,不信等郡主能下床了,亲自去见王爷去,就知道属下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余知葳这会儿才感觉到隐隐的头疼,方才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喘气都不顺畅了。

她躺着兀自缓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我昏迷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如今的战况怎么样了,既然如今已经醒了,就劳烦车四哥与我说一说,当时那场海战究竟如何了?”

她转头吩咐了屋中的婆子“给车参将端个小杌子过来坐。”

婆子得了令,赶忙招呼车四坐下,车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龚老八死了。”

“嗯?”余知葳感觉自己太阳穴处被针刺了一下,皱眉问道,“甚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死的?”

“那日郡主和王爷突围,撞毁了一艘船,龚老八正在那艘船上,后来被咱们的兵士看见在水中挣扎,就补了一铳,眼见着他沉下去的。”车四坐在小杌子上,坐的十分板正,一看就是在汇报军务的模样,“老蒋还没有消息,我们保守估计,人应该是没死。当时将郡主和王爷救回来之后,我们与敌军周旋了一阵,但还是寡不敌众,于是回到港口之中了。”

余知葳被服侍着又喝了一碗药,喝进去之后,就觉得有些恶心,还想往外吐。

但由于这药实在太苦了,她不想再补一碗,于是强逼着自己咽了下去,忍着不敢往外呕。

果真是被炮震出脑震荡来了,余知葳如是想,竟然还想吐。

她将药碗递给了婆子,又问了一句“我们船上的兄弟可都救回来了,都怎么样?”

车四一滞,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几分尴尬。

余知葳沉默了快有一炷香的功夫,将自己半撑了起来,问道“回来了几个?”

没有得到回应。

余知葳想了想,当时那艘船上,带着好些个锦衣卫,这些都是北方来的旱鸭子,自然不会游水。余下的……当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救她和余靖宁,既然龚老八都能被己方补了几铳打死,那剩下那群兵士,自然也不会有甚么好结果了。

余知葳把手搭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她见过战争的残酷,见过很多次了,也亲眼目睹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疼得都快麻木了。如今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闷闷地叹气。

胸口又钝钝地疼了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的,她又想吐了。

车四知道余知葳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余知葳不说话,他也不好说话,于是只能挺直了腰背,坐在小杌子上,待着余知葳给他下指令。

好半天,余知葳才开了口“好了,我知道了,你先自去歇着罢,我自己待一会儿人。”

“是。”车四低头答道,躬着身子出去了。

服侍余知葳的医婆见车四出去了,转而叫周围一群人全都下去了,冲着余知葳道了个万福“娘娘。”

余知葳正想吐,一手捂嘴,一手拍了拍胸口,好容易才将这一口酸水儿顺下去“怎么了?”

第四百二十七回:崽子

这医婆不是军中的人,所以余知葳也就顺从地听凭她唤自己作“娘娘”,而不是“郡主”。

她摁住自己的胸口,将翻上来的酸水使劲往下咽,与她道“坐罢。”

这医婆年岁不算太老,看面相大概有个三十余岁,是个和善的圆盘子脸,主动对余知葳自我介绍道“娘娘,妾身姓周,家中行三,娘娘唤妾身一句周三娘便是了。”

余知葳正难受,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医婆见状,赶紧上去给余知葳顺了顺背,又端了些清水来给余知葳喝下。

她这才略略觉得好些,开口问这医婆道“我这是真把脑子撞坏了罢?甚么时候才能好?”她满心想着的都是打仗的事儿,总觉得自己在余靖宁身边,看着他,心里面要踏实一些。

最好别再闹出来先前的事儿——余靖宁这一方被偷袭的蹊跷,军中必然有细作,不然也不会专赶着余靖宁的船,让他们迷失方向了。

这医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很小心地问道;“娘娘今日醒来之后,是不是一直觉得有作呕之感?”

余知葳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声“嗯。”这不就是脑震荡嘛,听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别是好不了了罢,她摆了摆手,让医婆坐下,老看人站着她有点儿头晕。

医婆斟酌了一下词汇,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娘娘可有小腹疼痛之感。”

小腹痛?余知葳这下想起自己那个梦来了,于是答道“做梦梦到疼来着,感觉挺真切的,想来是真的疼。”

余知葳又看了一眼那医婆一言难尽的模样,感觉有点儿受不住,直接道“没事儿三娘,有甚么事儿直说就是了。究竟甚么时候能好,要是真好不了,没法子打仗了,也给我知会一声。”要是真伤的厉害,从今往后都没办法打仗了,那她就转行做军师,运筹帷幄得了。

这周三娘听见让她直说,却还是犹豫不断,道“还请娘娘伸出手来,妾身再为娘娘诊一回脉。”

余知葳虽然被她这种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但向来没有对大夫不耐烦的道理,于是将手伸了出来,要这周三娘给自己诊脉。

过了一会儿,这周三娘才开口道“娘娘脉象滑如走珠,的确是没有错的。可娘娘也不在行经的时候,又有这样诸多的反应,只怕就是喜脉。”

“你确定?”余知葳整个人都精神了一下,“我如今未来癸水,难不成不是在海水中泡了一场,又连着烧了许久,才这般的吗?”

“应当不是,要真是这般,就不会诊出滑脉来了。”周三娘将余知葳扶着躺下,为她掖好了被角,“我诊过的妇人数不胜数,娘娘这定是喜脉无疑了。娘娘这胎,只怕是来前线之前有的,算算日子,道如今正是害喜的时候。”

余知葳揉了一把头发。

还真不是,出发的时候她正来着癸水,怎么可能是那时候有的。

要完。

余知葳两只手捂住两个眼睛,为了不发出哀嚎,只好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照理来说,她现在还不到害喜的时候,这就是撞了头脑震荡的反应,可是这医婆竟然阴差阳错地因着这个判断错了日子。

一时间,余知葳完全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她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想到的是当日在普陀山废弃的寺庙中,与余靖宁缠绵的场景。他身上的温度仿佛都还留在她身上,简直就是历历在目。一这么想,她就觉得身上每一寸都烫了起来,尤其是脸。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她不动脑子就能想的出来。

怎么就闹到了这种地步呢?

她和余靖宁,当时是觉着自己活不下去了,走不出普陀山,这才任性妄为了一回。况且多年夙愿一朝成真,两个人几乎都是疯魔的,谁能想到是如今这种结果。

殉情殉国都没殉成,却还是闹出人命来了——多了一条。

余知葳吸了一口气,将眼睛上的手拿了下来,问这周三娘道“我诊出滑脉的事儿,你可有与旁人说过?”

周三娘又站起来朝着余知葳行礼“自然没有,这军中都是男人,怎好将妇人的事儿说与他们听。再加上娘娘一直未醒,是以不敢决断,这才谁都没告诉。”

“很好,行事还算有些分寸。”余知葳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强迫着自己镇定了下来,端着腔调,外强中干地与周三娘道,“今日确定了下来,也莫要说出去。如今是在军中,一切事务讲究令行禁止,你若是胆敢透露出去半个字,我便拿你军法处置。”

余知葳觉得自己外强中干,可这医婆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显然是被余知葳唬住了,赶忙跪地磕头道“娘娘吩咐,妾身不敢违背。”

“行了,你也下去罢。”余知葳十分虚弱地冲着周三娘挥了挥手,“我累了,想自己歇歇。”

余知葳如今刚醒,身体自然虚弱,精神不济也是常事,周三娘不疑有他,行礼之后就退了下去。

待到帐中只剩下余知葳一个人之后,她才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

怎么就有了呢?这才一回,嫁给贺霄快两年了,还没说有动静呢。

不过想想贺霄宫中的嫔妃没见一个有动静的,看他当初那样小的年纪,就一副很懂风月之事的模样,想来宫人只怕也没少临幸罢,怎么就没见谁有个喜讯,别是他不行。

诶,我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余知葳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翻了个身,冲着帐子里面,心想,这孩子要不得。

这孩子的身份是个问题,回去要怎么瞒天过海,要回还得尽快回京,不然肚子就瞒不住了。只是如今前线这般形状,她怎么好就这样甩手回京,这才来了没多久就要回去,当前线是玩的地方么?更何况,哪里有怀着孩子打仗的,还不够耽误事儿的。

余知葳翻着白眼骂了自己一通,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躺平了。

不能留不能留,绝对不能留,明儿就问周三娘讨一副药来,正好就当是养伤和小月子一起坐了。

嘶,余知葳被一阵抽痛打断了思绪,捂住了小腹。

嘿这小兔崽子。

第四百二十八回:烈男

余靖宁站在余知葳帐门外,扶着自己的额头——他伤得还挺重,这是勉强被人扶着站住的,手里还拿着一根拐棍撑着。

他断了三根肋骨,又被水灌了个透心凉,不过大概是没和余知葳似的被炮震了头,醒的比她早一些。

他整张脸都被自己的手罩着,旁人看不到他的神色,但要是听力天赋异禀,只怕是能听见他牙齿正在咯咯作响。

太罪过了,余靖宁心道,怎么就一时间疯魔了,做出了那日的事儿来?

先前大夫都说,余知葳那一下伤着了头,能不能醒过来完全看运气。昨儿人醒了的时候,连车四都跟着激动地掉了几滴眼泪。

可他不敢哭。

还是别进去了罢,就这么远远地瞧一瞧就成了。

帐子里点了灯,从外面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剪影,余靖宁定定的看着那个影子被人扶了起来,端着药碗正在喝药。

是一口闷下去的。

他从前在家中,余知葳也是这样喝药的,跟壮士赴死一般。就这样想着,余知葳的脸就浮现在了他的面前,然后是如玉的颈,嘴唇的软度,身上的温度,还有在他耳边破碎的喃呢。

余靖宁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到底在想些甚么?怎么还忘不掉了。

“王爷!”车四正往这边走,刚转过弯来,就看见余靖宁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震惊之下就喊了出来,“王爷这是干……”

这个“干甚么”还没说出口来,他的嘴就被人捂住了。

方才走路还要拄拐还要被人扶着的王爷忽然就健步如飞,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车四一脸震惊地看着余靖宁,见他满面都写着“我军法处置了你”七个字,于是更加震惊了。

王爷和娘娘到底是谁伤着了脑子?

帐子当中,余知葳的药其实根本就没喝进去,才进了肚子就被她稀里哗啦的吐了出来。

余知葳难受了半天,光是看着药就犯恶心,赶紧给周三娘摆了摆手,算了罢,再喝下去要出人命了。

周三娘也不勉强,于是就去弄清水给余知葳漱口了。

余知葳漱了口才躺下,正想着要不要过几天等自己能下地了,就去瞧瞧余靖宁。谁知道一侧头,就觉得门口人影晃了晃,她还以为是车四,本来张口就要唤人——

车四在外头吱哩哇啦,一阵子王爷长王爷短的,然后迅速没了声音。

余靖宁竟然自己过来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就巴巴的自己跑过来了?

余知葳不敢动作静静听着帐门外的动静,没想到余靖宁的声响听不见,连车四在那儿问长问短,问东问西的声气都是压低的。余知葳听了半天,而后就是一声“嘘”。

她太清楚余靖宁是个甚么的德行了,听到这儿,余知葳已经猜出了**分,咱们这位平朔王爷大概是不打算进来了。

余知葳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登时心头就窝起火来,冲着外头就喊“你要进来就进来,站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是个甚么道理?!”余知葳中气不足,喊人的时候也外强中干的,全靠嗓子吊着。

这话刚喊出去,余知葳就听见外头乱七八糟响了一阵,感觉像是谁绊了一跤,而后就是车四压低了声音乱喊了一通王爷。

余靖宁这是打算逃跑。

医婆周三娘哪里知道这对兄妹之间的典故,莫名其妙地盯着余知葳,刚回过头来,只见余知葳连鞋都没穿,掀开被子就跳到了地上。

见此情形,周三娘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头掉出来了。

余知葳冲到帐子门口,一把将帘子掀开,喊道“余靖宁!”

余靖宁很明显不太适应自己的拐杖,听见这声音,险些就摔了个狗啃泥,车四手忙脚乱把他给扶住之后,回头看了一眼余知葳的脸色。

这一看不得了,吓得一哆嗦,赶紧和周三娘并着方才扶着余靖宁的小兵士一起逃走了。

余知葳方才是怒气上了头,气得顾不上了,才冲过来的。这会儿她才觉得头晕眼花,肚子也十分合时宜的抽疼了几下,眼前直接就黑了。

本来打算跟着车四周三娘他们溜走的余靖宁,忽然良心发现,也转头看了余知葳一眼,正巧就看见她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上的场景。

平朔王爷和很想像方才去捂车四的嘴那样健步如飞,不过这回儿这具躯体却执意和他作斗争,没发挥出来原有的速度和力量。

总之,余靖宁和余知葳一起摔倒了,他只来得及在余知葳摔倒之前给她当了一下垫背的。

顺带着还将帐门帘子给带上了。

余知葳坐在地上,下意识就捂住了肚子,缓了半天眼睛跟前才复明,紧接着就看见了狼狈倒在地上的余靖宁。

这……

周遭的人都被这两个人莫名其妙的行为给吓跑了,如今地上倒着两个伤号,究竟应该谁扶谁呢?

余知葳如今提不起力气来生气,也站不起来,于是干脆坐在了地上“平朔亲王果然是平朔亲王,翻脸比翻书翻的还快。”

余靖宁没吱声儿。

余知葳知道他是不愿意提,可这会子却不知道怎么了,偏偏就想哪壶不开提哪壶,冷笑了一阵道“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怎么,王爷虽说只是与我做了一回露水夫妻,怎么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强抢了谁家的贞洁烈男呢。”

“你怎么不穿鞋。”余靖宁终于抬起头来了,“大冬天的,怎么光着脚就下地了,不嫌地上凉吗?”

余知葳张了张嘴,跟个冷却炮筒的时候没擦干净水的红夷炮似的,哑火了。

“你肚子疼吗?”余靖宁眉尖蹙了起来,拧成了一个显眼的疙瘩,“不是只说伤着了头吗?这又是谁在给我胡说八道。”

余靖宁废了半天劲儿,拿拐杖把自己撑了起来,对着余知葳道“我去找医婆来。”

“我没伤着别的地方,我这是有了……”余知葳眨巴眨巴眼睛,把后半句话生吞了下去,指着自己的头,“我就是震坏了,这儿不太好使,不劳烦您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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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九回:请罢

余知葳说完了话,也不管余靖宁要不要朝外走,自己扶着床榻就打算自己站起来然后爬上床去。余靖宁见余知葳自己要爬起来,也赶紧跟着上前去扶。余知葳没那么大劲儿把他给甩开,于是任由他把自己扶上了床。

余靖宁一手扶着床,另一手一探,就将被子捞了过来:“盖上。”

余知葳自然不是那等矫情的人,也无意那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于是十分顺从地盖上了被子,与余靖宁道:“你走罢。”

余靖宁捞被子的手一顿。

“怎么,来的时候不想来,让你走又不愿意?”余知葳冲着余靖宁挑了挑眉,自己把杯子扯了过来,将自己环在被子当中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你要是真的不想见我,我就回京罢。”

余知葳两手团在被子当中,余靖宁看不到,她偷偷的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现在还甚么都感觉不到。

你是想要从今往后老死不相往来对不对?那我还偏偏就要留下这个孩子来。余知葳咬着嘴唇,这样想到。

然后她就被自己气笑了——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有这种想法。

余靖宁看着余知葳兀自咬着嘴唇笑,神色奇怪,于是赶紧喊她:“小六?”

余知葳一抬头:“嗯?”

屋子里是点了灯的,少年人的面孔清晰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不像当初在普陀山大佛前的时候,连一盏灯都没有,全凭着从断壁残垣和窗户的缝隙当中露出来的一点点月光。

少年人眼瞳黑漆漆的,里面倒映着自己,就是她多少次梦里的那个模样。

余知葳叹了口气,幽幽地冲着余靖宁道:“快五年了罢。”

余靖宁没有坐在床边,只是还撑着床站着,她又冲着余靖宁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自你我相识,至今也有五年了。”

她看了看半撑着自己不知所措的余靖宁,终于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大哥哥坐罢,我无意欺负伤号。”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管余靖宁有没有打算要坐下,总之是扯了人一把,就把人拉到自己床边坐下了。

“我也清楚,自从我当初在普陀山吻你的时候,除非我们死了,否则……”她张了张嘴,可是甚么都没有从嘴里吐出来,眼神也从余靖宁的脸上缓缓移开,最后咬了一下自己的牙,把后半句话咬了出来,“我们这五年的情谊,无论是兄妹情谊也好,同袍情深也罢,还有些旁的情谊,今天不便提起。不过不管是甚么情谊,自此就这么算完了。”

余知葳旋即就听见了余靖宁重重的呼吸声,而后又渐渐地变轻变缓,就好像将那如鲠在喉的东西咽了下去,硌得心都疼了。

没错,回不去了,哪怕她如今还揣着个他的孩子。

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忽然就舍不得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情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了,虽然他根本就不该来,可既然来了,那只怕就是为了要给他二人留下点甚么印记回来。

更何况,余靖如今正需要一个“从龙”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自己眼前,这孩子要是不要了,还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要上下一个呢。

不过……要是把一个有着余家血脉的孩子推上龙椅,那与余家起兵坐了龙庭又有何区别呢?

这多讽刺,多漂亮啊!

只是余靖宁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早早有了个孩子,还是与自己日思夜想了四五年,却可望不可即的人的。

他不能知道,余知葳太了解他了,不然以他的性子,恐怕能当场在余知葳面前自尽谢罪。

那就太吓人了。

既然余靖宁和她从这场战役当中活了下来,那余知葳就不希望他因为这种事情失去生命,不必要。

所以,余知葳得回京,而且是得尽快回京,不然这小崽子要是当真长大了,那可不等人。她当初下江南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但老天既然要和她开这个玩笑,让她没死成,那她就得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京城中还有那般多的纷争在等着她,一切事情都还要从长计议。

“所以,我还是该回京去。”余知葳看着余靖宁,抬起手来,举到了和余靖宁脸庞平齐的高度,僵在半空中颤抖了两下,却忽然改变了路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将晃在眼前的发丝撩到了耳后,“不用你与我说我们此生不复见这种话,不是怕你面皮薄,是不想让你这么伤我,这话,要我来说。”

“从今往后,我顾巧兮和你余靖宁,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余知葳撑着床,让自己跪在床上,盯着余靖宁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完了这句话。

说完之后她才觉得脸上湿湿的,拿手一抹,才发现原来自己流了这么多的眼泪。

余知葳过了好长时间才咂摸出味儿来,余靖宁当初问她从前叫甚么名字是在“问名”,是以这一会儿故意说的是这个多年不见天日的名字。

是她原本的名字,而不是“余知葳”。

她就这么仰着头盯着余靖宁,一点点看着他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灰败,甚至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这恶果是他们俩一起种下的,如今谁也怪不了谁。

她听见余靖宁手指正在咯咯作响,说不心疼是假的,可这时候却非要狠下心来不可。

余知葳没有动作,神情淡淡的,垂下了眼帘。

谁知道余靖宁却忽然一下子凑了上来,像是花了浑身的力气才将自己的身体朝前倾,最后堪堪停在了余知葳的脸前。

没敢去找她的嘴唇。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眼睛,轻得如同是落下了一只蝴蝶。

他好烫,余知葳想,太烫了。

她一把搂住了余靖宁的脖子,将人往下扯了几寸,不管不顾就吻了上去,唇齿交缠之间,恶狠狠地咬了他。

余靖宁也回敬了她一下,就像是两个有着生死之仇的人在互相侮辱那样。

半晌,余知葳才松开了余靖宁,和着满嘴的余靖宁的血腥味儿开了口,往帐门外一指:“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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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回:新路

余知葳说回京,就立即打算回京了,连吃药都积极了几分,这个药不止是治伤的药,还包括安胎药。虽说这小崽子十分坚强地挺过了重伤和情绪的大起大落,但毕竟还要尽快赶回去,是以这种药不得不喝。

她甚至安排周三娘为她将安胎药炮制成药丸,好方便路上带着吃。

而余靖宁也很遵守约定的,再也没有来看过余知葳。

这两人是回到了宁波府城当中养伤,而乱军和倭寇却也还不死心,趁着台州城空虚的时候再次企图登陆。

十一月初三进至台州府城东北的大田镇,大肆屠杀抢掠,将镇中男女老幼杀了个干净,占据大田镇作为据点,妄图劫掠府城。

余靖宁虽说还在养伤期间,但是军令还是能下的,立即通知在海门处的谷成北上驰援台州。

谷成率领西北余家军一众骑兵火速北上,于第二日清晨赶至大田镇。敌人吃过好几次亏,知道自己打陆战占不到便宜,于是闻风而动,从台州府城沿间道逃至大田,欲至仙居,劫掠处州,好再次获取不要钱财的物资,同时也再杀些俘虏,好拿着这当把柄威胁衡军。

谷成是余璞带出来的兵,打仗方式和余靖宁差不太多,到了一个地方先看地图,将周遭的情况都要摸个清楚。

他知道大田至仙居必经上峰山,这上峰山的山南便是一处狭长谷地,打伏击是最好的。

西北军轻骑的速度,恐怕拿在东洋西洋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当天没在台州府城看见人,立马就调转马头去了上峰山,在浅浅的雪窝子里趴了一日,果然在傍晚的时候拦截下了正匆匆忙忙往处州奔走的敌军。

那一夜,地上雪化了结成的冰都是红的,俘虏的敌军像草蚂蚱一般串成了一大串。

后来谷成一点,投降的都是大衡的汉人,“倭寇”不知道有没有,反正乱军是挺多的。

余下的敌军寡不敌众,继续向南逃窜,彻底退出浙江,回福建老巢去了。

此次战役,史称“台州大捷”。

与此同时,朝中谭怀玠陈晖也在为着给东南前线筹集军费而紧锣密鼓地推行着政策,余知葳给谭怀玠留下来的建议,在大朝会上吵了一个月,又在文渊阁中折腾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几位阁老的头发都掉了一大把,终于在一次朝会上通过了。

新派以这一强有力的政策压倒了阉党,把“重开海禁”往前推了一大步,使得一群拜九千岁的家伙们又暂时闭上了嘴。

工部如今除了要造火器,还兼造朝廷的发的银票,大大小小,数目不一,上面带有和当初起帆令一样的工部特制防伪标志。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法”自从这银票政策定下来,就根本没闲下来过,几乎夜夜通宵达旦,紧锣密鼓地将关于银票的有关法令敲定了下来,不收银票的商贩,胆敢造假银票的等等一系列的罪名,一律从严处罚,轻者问斩,重者凌迟。

这些律法出来的时候,好些阉党借着这“法律严苛”的由头,又好生跳腾了几日,当天就被几个新派的门生写文章给骂的抬不起头来。

新派还在读书的门生们,翻过年来就该考春闱了,如今一篇篇推行银票和痛斥阉党的文章都写得极其漂亮,大有“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思,只怕是过了年就该展露头角了。

反观阉党那边,才死了一个田信,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想跟着阉党求富贵的墙头草们一个二个全都害怕了,这段时间连声儿都不敢吱一下,阉党内部登时一片混乱,几乎要同室操戈。

比起他们这青黄不接的现状,新派现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一般蒸蒸日上的势头不可谓不好,又先后传来了余靖宁余知葳都活着和台州大捷的消息,登时就笼罩在一片喜气当中了。

台州大捷消息传回去的当日,余知葳也要启程了。

她不敢再骑马赶路,怕把那小崽子颠坏了,借着伤没好利索头晕的由头坐了马车。

余靖宁骑着马,他这回元气大伤,就算好了脸色也是惨白的,他手里揪着缰绳,远远地看着余知葳的马车远去了。

“怎么赶车赶那么快?”余靖宁皱了皱眉。本来就伤着了头,如今还跑得这样快,就不怕路上颠得吐了吗?

“娘娘只怕是朝中还有事,脱不开身。”车四也骑着马,待在余靖宁的身旁,他那天自从看见了半截儿余知葳和余靖宁的诀别之后,就觉得这两个人恐怕脑子都有些问题,伤的太重了,人都不清醒了,为此躲了他俩好几天,见到就绕着走,如今才放平了心态重新跟在余靖宁的身边。

余靖宁回头十分诧异的看了车四一眼,不禁让车四怀疑他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不禁又生出了写想要逃跑的**,可最后还是没能成功,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哆嗦道“娘娘过来救王爷的时候,想必是丢下了不少的事儿,孤注一掷地过来了。这会子回想起来,只怕是还有好多不妥当的地方。您也听说了,京城里头最近正大动干戈,要变了天了,娘娘可不得赶回去看一看。”

余靖宁没怎么理车四的话,冲着余知葳远去的方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之后,他的余知葳的那点少年情愫,就再次将要成为无法言说的禁忌,从此深埋在两个人的心底,开花结果。

最后让一个余靖宁至死都不会知晓的余家血脉坐上龙庭,长大成人。

如今余知葳远去的路望不到头,可他和余知葳的路,却一眼就望到头了。

车四当初在辽东的时候,只是隐晦的知道些余家兄妹的少年心事,可又怎知的真切,这会儿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好还是拿着些甚么“朝廷”“京城”之类的搪塞着。

这两个人哪能知道,朝廷的事儿或许还能等,可余知葳腹中的小崽子却等不了,他迫切需要一个能说得出口的父亲。

第四百三十一回:不同

紫禁城下大雪的时候最好看,红墙白雪琉璃瓦,颜色又鲜明又干净。余知葳年少的时候,经常爬到高处,去欣赏这一副景致,可是自从嫁与贺霄之后,她就再没仔细看过。

车马辘辘,余知葳无心掀帘子去看,只是靠在软垫上打盹儿——她最近嗜睡得很,恐怕都是那小崽子闹的。

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喊人“娘娘,到了。”

信件比余知葳回来的快,她提前安排了人,不管怎么样,务必要皇爷今儿在坤宁宫门口接她。

她昏昏沉沉下了车,惊蛰立即过来扶住了她“娘娘。”

余知葳抬眼看了看惊蛰,小姑娘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呢,赶紧捏了捏她的后颈“没事儿,都没事儿,这不是好好回来了。”

满朝廷都知道她和余靖宁重伤的事儿,惊蛰也知道,这会子正心疼的要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憋着眼泪,对着余知葳拼命点头。

余知葳看了看天上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脸上,让人清醒了好几分,余知葳用手背蹭了蹭脸,将化在脸上的雪花抹了下来,扶住了惊蛰的手“走罢。”

从宫门口走到坤宁宫,走了好长时间,余知葳探着脖子望了望,果真见到贺霄抱着个手炉站在雪地里头。

余知葳挑了挑眉角,也没笑,快步走到了他面前,忽然就行了大礼“臣余知葳,叩见皇上。”

她记得,当初贺霄第一面见她的时候,她便是穿着戎装的,耀武扬威骑着马走在余靖宁的身侧,又帅气又洒脱。

所以,她今日是特地穿着戎服回来的。

果真,贺霄见了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半晌之后才唤她“子昙,快起来。”

余知葳先抬起了脸,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全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惨白。

贺霄见了就心里一疼,再加上又是许久未见,先前那些隔阂和不愉快竟然就全抛到脑后去了,想的全都是当初第一回见到她时的浓情蜜意,于是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柔声道“我听闻你伤的很重,怎么这样不小心?伤着哪儿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儿,皇爷不必太担心了。”余知葳说着说着,就打了个寒战——受了重伤出血过多,气血不足之人畏冷,这是常识。

贺霄赶紧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囫囵罩在余知葳身上“这都几月了,还穿的这样少,也不怕冻坏了。”

把斗篷罩好了,又把手伸到底下去,去牵余知葳的手。他先前手里捧着手炉,手正暖的热乎乎的,这么一窝余知葳的手,竟然将他冻了一个哆嗦“诶哟,手这么冷。”

他赶紧将手里的手炉塞进了余知葳的手中“快握着暖一暖,冻成这个样子,他们都说你伤才好了些,还没好彻底呢。”

余知葳握着手炉,委委屈屈地看了贺霄一眼“先进去罢。”

贺霄心里也难受,带着余知葳赶紧进了寝殿。

手炉在手冻得冰凉的余知葳手里,有些过分的烫了,但余知葳却没办法抛开它。这沉甸甸热乎乎的手炉捧在手上,却让余知葳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想起来了点不该想的事儿,想起来当初在东南前线,一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船上,余靖宁握着自己的冰凉的手,将自己搂在怀中。

他手上的温度是柔和的,轻而缓的渡到了自己手上,而他的手背,被寒风吹得冰凉。

都说了要恩断义绝,可她还是忘不了他。

想到这里,余知葳竟然不争气的觉得自己想哭,委屈极了。

不过她不打算往回憋。

方才她刚进寝殿的时候就环视了一周,果真惊蛰和冷长秋将寝殿之内打点的很好,如今寝殿当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若要说些私房话,实在是便宜。

她将手炉往桌子上一搁,回头一把抱住了贺霄的腰,哭出声儿来。

贺霄被余知葳身上的冷气冲得又是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就搂了回去,发现哪怕穿着戎装的余知葳,也是小小一只,能被他整个抱在怀里。

瘦的就只有一把骨头。

“我真怕这次就回不来了。”余知葳小声啜泣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这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贺霄听了,一颗心都被人说的碎了。

到底是少年时的心动,哪怕后来掺杂了太多不明不白的政治纷争,可回忆起来,总是与旁人不同。

更何况,少年时的回忆,总是会被时光漂洗的极尽温柔。

于是贺霄陷进去了,也跟着余知葳哭了起来,狠狠地将余知葳搂向自己“我也好怕……”

虽然这是余知葳期望的,但她还是被这过于热情的拥抱勒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想护住肚子。可是这时候由不得她动作,于是她只好一点一点顺着贺霄的背,慢慢地顺着,她往日见着了小猫,也是这样顺它们的背,总是能把那些弓着脊背冲她“哈”的猫儿摸的来舔她的手。

果真,贺霄被摸了一阵,终于放松下来,只是哭得抽抽噎噎,难以自已。

余知葳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上,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话“我好想皇爷,皇爷想我吗?”这话是用气声说的,吹得贺霄耳朵边上痒痒的,连同心里也是一样。

余知葳面对余靖宁的时候,恐怕永远说不出来这么露骨的情话,他们两个人只会互相折磨,从前以后都不会再有的合欢跟报仇一样,说的情话都是要赴死的悲壮,连临别一吻都是仇人相互折辱一般,从来不会这样温暖和软,特特来拿钩子钩人。

果真,贺霄就被她这一句话给勾了过来,松开了余知葳,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先吻了眼睛。

而后沿着她流眼泪的地方,一路吻了下来“子昙,我在呢……”

余知葳脸色忽然惨白,被人捅了一刀和这也就是差着个伤口。

吻……眼睛吗?

她像当初勾着余靖宁的脖子将他扯下来那样,也将贺霄扯了下来,另一手顺手就将帐幔放了下来。

第四百三十二回:相像

贺霄睡熟了,他睡觉很沉,是余知葳羡慕的那种沉。

她偷偷从贺霄的怀里钻了出来,将这家伙往另一边推了推,自己又扯了一条被子,顺带着滚了进去。

明儿早上起来,得将安胎的药丸子吃了。余知葳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那床架上石榴蝙蝠的纹样看着异常喜庆。

多子多福,余知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她瘦的厉害,这会儿根本摸不出甚么来,但余知葳却忽然觉得,这天地之间,只有她和这小东西能相依为命了。

余知葳十五岁就嫁人了,不是没尝过欢爱的味道,甚至可以说,贺霄也是在变着法儿的要她开心,但还没有哪一次,像她和余靖宁那样疯狂。

抽筋扒皮,吃肉喝血,恶狠狠的,都像是要把对方揉到自己骨子里。

她其实已经死在海里了。

进了倚翠楼,死掉的是顾巧兮,入了世子府,死掉的是小六子,而这一回还有甚么能让她再挥霍下去,她就剩下“余知葳”这么一层皮了。

就这样罢。

余知葳翻了个身,朝着贺霄那一面躺了过去,忽然想起了新婚那一夜,她几乎也是一夜未眠。

夜晚真是个奇怪的时候,总是会让人想的很多。

她开始盘算着,如何才能躲避太医给她请平安脉,又如何能买通一个太医来给她将月份做成假的。

好像还有点儿难,如今宫中的太医她都不甚熟识,若说是要买通一个,既然能被她买通了,那自然也能被旁人买通,只怕是不大靠谱。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在世子府当中的一个老府医来。

这老先生是当初跟着余家军的军医,后来是因着受了伤,不能再跟着余家军四处打仗了。余靖宁往京城去的时候,这老府医便跟着余靖宁来了京城,在太医院中挂了个名字。他一直被余靖宁养在世子府当中居住,余靖宁余知葳有个甚么病症,通常也都是他在看。

台州大捷的消息刚传回来,贺霄显然很高兴,自己这几日也恰好讨了他的欢心,若是她央贺霄,将这老府医请进宫里来,就说自己旧伤未愈,宫中的太医又只会用些温吞吃不死人的药,向来是看不好病的,得要原先家中熟识的大夫来才成。

思来想去,余知葳也困了,甚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了。

第二日没有大朝会,贺霄难得歇息,是以睡得久了些,醒来的时候余知葳已经梳妆毕了。今儿不出门,她也不过是松松绾了一个家常的纂儿,半靠着翻书看。

“醒了怎么不叫我?”贺霄一咕噜爬了起来,把头往余知葳那边儿凑。

余知葳顺手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和摸小猫没甚么两样,柔声道“多睡一会儿不好吗?今儿又没甚么事儿。”

“好,咱们多歇一歇。”贺霄又往余知葳那一头靠了靠,将头枕在了她的腿上,“看甚么书呢?”

余知葳稀里哗啦地翻过去两页纸“《百战奇法》,大衡的水军实在是太薄弱了,不加强不行。可是这书的年代也久远了,火铳大炮甚么的都安不上去……也只能在战争中练兵了。啧,可是也当真危险,哪儿能每次都那么幸运,还能被人救回来。”

贺霄听到了这里,不禁有些好奇,于是懒洋洋问道“所以当初在东南前线,平朔亲王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困在岛上了。”余知葳轻描淡写,一句话盖了过去,把书合上放在一边,去给贺霄按头,“后来领人排查各个岛屿,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人,援军来的及时,也算是勉强突围了。”

这几句话说的轻轻松松,谁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甚么大事儿。

“对了,有件事我想跟皇爷说。”余知葳特地停顿了一段时间,把贺霄按的快要睡回笼觉了,这才开口。

“嗯?”贺霄打了个哈欠,抬眼看着余知葳,发现余知葳也正低头看着他,“甚么事儿?直说便是了。”

“先前我回来的时候,军中的军医就说我没好彻底,但是留在前线也是无益,是以才回来了。”余知葳把自己发梢上的珍珠坠子抓住了,放在贺霄眼前来回的晃,“宫中的太医你是知道的就会开些温吞吃不死人的药,这样战场上带下来的伤病哪里会看。我就想着,当初世子府中有个老府医,在太医院挂了名的,正是军中退下来的,皇爷不如将他请了来,专门为我看伤治伤如何?”

“这有甚么不成。”这贺霄哪里知道谁在太医院挂过名,一概都答应下来,“你要是喜欢,今儿就去找人传话,明儿就让人进宫里来。”

贺霄是想着要给人个收拾东西的机会,所以说是要明儿再进来的。余知葳虽说心急,但也不好表现出来,让他起了疑心,于是只好作罢,应承下来。

两个人又胡闹的半天,把床榻上搁着的《百战奇法》都快给揉烂了,贺霄这才唤人起来洗漱。

余知葳拢了拢自己的头发,笑着把贺霄送了出去,这才让人过来收拾寝殿,

她唤着惊蛰过来给她梳头,想了半天,抬头问了几句“惊蛰。”

惊蛰以为把余知葳给扯着头发了,赶紧停了手,连忙问人“都是奴婢的错,娘娘疼吗?”

“不疼,就是想问你个别的事儿。”余知葳抬起头来,看着惊蛰清清亮亮的眼睛,她长得像尤平家的,是个很可人的少女,“在家里的时候,你娘有没有给你讲过,我在回京城世子府之前,都是在哪儿过的。”

“讲过啊。”惊蛰见没扯疼余知葳,就接着给她好好的梳头发,“娘娘小时候不是在庵堂里代发修行嘛,快十二岁了才接回家里来,想着要预备着进宫,是以就没再回西北藩地,就一直在京里养着。”

这个问题的答案,全余家人都知道,惊蛰当然也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

余知葳扁了扁嘴,又问了一句“我和我大哥哥生的像吗?”

“像啊。”惊蛰不假思索,顺口就答了出来,“看着王爷和娘娘的眼睛,就觉得越看越像。”

其实不是眼睛像,是眼神儿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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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回:军医

老军医魏康已经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不知道为何,没有娶妻,儿孙也一概皆无,只守着几个徒弟过日子。

这些弟子里头,男孩子和女孩子各占一半,全都作一样打扮,不过这回为了不落人口舌,带进宫中来的,清一色全都是女孩子。

这老军医见了余知葳,还没等人跪下行礼呢,就被冷长秋眼疾手快给扶住了。

余知葳笑道“您是看着我们兄妹两个长大的,如今见了,怎么还生分起来?魏先生快坐罢。”

老先生坐了下来,捋了一把颌下长须,开口问道“娘娘是伤到了何处?”既然都找了他来,那恐怕就是很严重的伤处了,不然宫里的太医也够用了。

余知葳冲着两边使了个眼色,冷长秋立即就带着周遭的人退下去了。这魏康是在府中服侍久了的,自然知道主家这个眼色是何意,立即也将自己身边的几个徒弟也赶了下去。

惊蛰赶着几个小宫人,正要跟着出去呢,临了临了却被余知葳给叫住了“惊蛰,你不用下去,留着罢。”

惊蛰脚底下一顿,顺从地退了回来,站在余知葳身后了。

待到周遭的人都下去之后,还不等魏康开口,余知葳却先站了起来,而后跪在了魏康面前。

“娘娘!这怎么使得!”魏康胡子一大把了,差点儿被余知葳这个举动吓得背过气去,几乎快要手脚颠倒,他不敢去扶余知葳,只好对着惊蛰吱哩哇啦,“你快将你家娘娘扶起来啊!”

“惊蛰,你莫动。”余知葳回头喝止了惊蛰,转而又与魏康说话道,“我是个罪人,今日这话,实在是非说不可了——我是有求于魏先生的。”

魏康的胡子抖了几抖,赶紧避开了余知葳这个礼“娘娘有甚么难处,臣都尽力去帮便是,又何必这般折煞臣啊!娘娘,算是臣求您了,您快起来啊!”

“还请魏先生听我把话说完。”余知葳抬起头来,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儿,她这话说的坚决,立即让正要说话的魏康闭上了嘴,“我从前在世子府中的时候,先生心中肯定起过疑罢?都不知道王爷和王妃何时有了我这样一个女儿,甚至怀疑是不是王爷在外头不知和谁生下了我,愣要在王妃名下安个嫡女名头。”

魏康有些尴尬,他性子直当初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抱怨余璞“知人知面不知心”,余靖宁听说了,严厉训斥了一番,险些就要传家法打人了,最后念及魏康年岁大了,终究没有动手。这般严肃的态度,这才将这件事给盖过去了。

魏康听见余知葳谈及此事,不禁有些尴尬,嚅嗫道“都是臣的不是……”

“我今日,是想和先生坦白一件事儿。”余知葳脸上淡淡的,抬起头来看着魏康,“我的确不是王妃的女儿,连王爷的也不是。先生不必管我从哪儿来,只需知晓,我和我大哥哥,并非亲生兄妹。”

魏康一个趔趄,险些撞在身后的小几上。

这回惊蛰可没法子眼疾手快来扶他了,因为她也惊得张大了嘴,这会子捂着自己的嘴,很显然是想动弹也不能了。

于是魏康就更莫名其妙了“娘娘如今是上了玉牒的郡主,也是有册有印的皇后,就算是身份有些问题,也是不能翻了案的,不然余家上上下下都得玩儿完!娘娘今日说这话,究竟是个甚么意思。”

余知葳虽是跪在地上,却也是步步紧逼,接着魏康的话往下说“虽说我并非是余家的骨肉,但我今日把这话说出来,绝不是为了背叛余家,而是另一件事。”

魏康整个人都乱了,扶着自己的额头,无奈道“娘娘说甚么便是甚么罢……”

“我知道,先生想问,血浓于水,既然并非血亲,我又为何不会背叛余家。”余知葳说着,便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因为我腹中是余家的骨肉,如今平朔亲王余靖宁、我大哥哥的孩子。”

魏康年轻的时候不是没跟着上过沙场,不说杀敌,自保却也行,自认为是见过大世面,可还是被余知葳这前后两句话吓得差点儿就白眼一翻闭过气去。

“惊蛰,把先生扶住了!”余知葳厉声道,惊蛰也快昏厥过去了,可比魏康这老头儿明显要好一点,但还是左脚把右脚绊了一下,几乎是摔到魏康面前的,将他将扶着坐下了。

“我想把这孩子留下。”听见余知葳这话的时候,魏康颤颤巍巍地探了探自己的鼻息,确保自己还活着之后,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余知葳。

这俩小主子啊,果真是年轻,胆子可真大。

“先生也知道,如今这局势稳定不下来,我大哥哥恐怕是难以成亲。更何况如今在战场上刀剑无眼,难保哪一天……”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往下说了,魏康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余知葳看了一眼魏康的神情,“所以,我是想给余家留个后。不光是这个,如今余家受的苦还不够多吗?连我大哥哥都动了‘从龙’的心思,可凭什么坐在龙椅上的都是他贺家的人,余家的骨血又怎么不行?”

前前后后的信息语句数量都实在太大了,魏康一时间接受不来,只好面如死灰地对着余知葳点头。

“今日不过是与先生说一说,先生也可以不应,只要不将此事透露出去半个字,那便可以从本宫的寝殿当中走出去。”余知葳说完这句话,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去了,“先生好好考虑一下,若是应了,今后便承蒙先生照看了。”

她冲着魏康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来,看着竟然还是一派少女的天真烂漫,但却把这魏康生生看出一个寒颤来。

不答应能成吗?保不齐这位小主子要做出点甚么事儿来

他当初就是受了余璞的嘱托,才来京中照料余靖宁的,此后他又再没见过余璞。

于是临别前的那几句嘱托,听起来就像是托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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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回:宁德

长治十年十一月二十,衡军自台州、海门推进至温州,歼灭小股乱军,乱军伙同倭寇,难逃回到福建;十一月廿二,衡军乘胜追击正式开拔进攻福建,于福安遭遇倭寇乱军联军,激战半日,联军败走,十一月廿四,扎营于宁德。

林燮元和九宝再也未能跟着大军前行,一个留在了宁波一个留在了海门,余靖宁上报了一个“有重要军情”就给糊弄过去了,名义上是接着养伤给他们安排了别的工作,实则就是监禁。

如今已然是隆冬时节,虽说这东海的海面并未如同辽东湾一样,结冰结成了千里沃野,却也是与夏日的时候不同了。

海水退潮的时候,有的时候退了一晚上,也不过三四个时辰的时间,滩涂上的烂泥就结上了好大一堆的冰碴子,有的时候结冰结得硬了,人马也能踩得上去。但通常是结冰结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冻不结实,表面上瞧着是上冻了,其实往上一踏,就全都陷在柔软的淤泥当中了。

由于打到了敌军的老巢,余靖宁、车四与谷成不再兵分三路,而是全都凑在了一处,他们在宁德待了三四日,车三手底下的斥候就在宁德附近待了三四日,终于探查到了一处倭寇藏匿的地方。

几个年轻的小斥候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水,水又结成了冰,这会子直接就冻成了冰碴子。这些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上火气旺,可耐不住宁德海边儿的气候又湿又冷,小斥候们一个二个全都缩着脖子,冻得牙齿打颤。

正是夜里起风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过来,余靖宁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喷嚏声了。

余靖宁抬了一下眼睛,站的最近的那个小斥候还是一团孩子气,捂着自己的领口,鼻尖儿冻得通红。

他放下了手里头的战报,对着车三道:“先把这帮小孩儿领下去罢,换上干爽的衣服。对了,在去找厨子,让熬出一大锅姜汤来,一人一碗都别落下了。等到全都待弄好了,再过来与我汇报情况也不迟。正好,都在自己心里头盘算盘算,要怎么说才简洁明了。”

车三道了句“是”,就把自己手底下的一群儿小孩儿给赶着出去了。

余靖宁帐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名都帮他剪了剪灯花儿,让帐中更亮了些,问道:“王爷,再添一盏灯吗?”

“不必,这就够了。”余靖宁话还没说完,名都就在旁边惊呼了一声,倒是惹得余靖宁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事儿,王爷,虫子。”名都把自己的手从桌子上揭下来,上面沾着好大一只虫子,“就是没想到,这种季节了,竟然还能见上这种玩意儿。”

他拍了拍手上的玩意儿,找了个巾子出来抹了一下,开玩笑似的扇了自己个儿一巴掌:“都怪小的,扰了王爷写折子。”

“行了,安静些罢。”余靖宁朝着他挥了挥手,名都冲着他行了礼,便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余靖宁正忙着写的折子,是在给朝廷上报最近的作战计划,顺带着……

说实话,他其实不太好意思问朝廷要银子——这不是在问贺霄要银子,这就是问余知葳要银子,这就是把余知葳谭怀玠一群人全都往周扒皮的道路上逼。

开源节流,要节流自然不能从军费上缩减,那缩减的就是旁的东西了。

余靖宁一想到这里,就开始叹气,原本还想将刚写完的折子再看一遍,这会子却不知道怎么了,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

他穿的蟒纹曳撒是弓袋袖,这会子没缠护臂,袖口里便是可以兜住东西的。

余靖宁手往袖子里退了退,就有一样小玩意儿从袖中滑了出来。

余知葳在军营当中落东西了,不是甚么重要的东西。衡军的将领的戎服向来是曳撒,余知葳也不例外。余知葳走后,余靖宁亲自去收拾了她住下的营帐,竟然在床榻上摸出一只带钩来,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从她的革带上脱落下来的。

余靖宁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发现带钩上的皮子已经磨断了,这才脱落了下来。

他现今手中,拿着的正是这一枚。

当初余知葳给他亲手做过一枚带钩,是贺他十五岁生辰的礼,当时嘴硬说不戴,其实一直都带在身上。

与他父母给他的那一枚,分别挂在两条革带上,换着系的,今儿恰好就是她做的那一枚。

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带钩,有些不大敢回忆他们的过去。

听闻她已经平安到京城了,余靖宁如是想,京里可比江南要冷多了,只怕是雪也下了有一尺厚了罢。

他想着想着,就靠在了椅背上。

余知葳与他“绝交”之后,他就一直不敢去见她,但在军营当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夫又老让两人出去走走,难免有要碰上的时候。

落荒而逃就太可疑了,也只能是装作没看见,然后再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开。

实在避免不了了,余知葳也会礼数周全地朝着他道一句:“兄长万安。”

就像她小时候与他闹脾气那样,板着一张小脸儿,十二万分正经地与他说话,语调当中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

可是这一回与平时都不同,他再拿出多少小玩意儿也哄不好她了。

回不去了。

想来好笑,他们在普陀山上的时候,也没有说几句情话誓言,对着的大佛甚至都是没有头的,可怎么就这么刚就那句“若有来世”灵验了呢。

今生今世都不可能了。

“王爷。”门口传来的声响,将余靖宁从思绪当中拽了出来,这是车三的声音,“我手底下的孩子都收拾整齐了,王爷要他们这会子进来吗?”

余靖宁轻咳了一声,将一些不该有的杂念从脑中咳了出去,这才对着帐外道:“让他们都进来罢。”

车三掀开了帐门,冲着身后的人打手势,几个换好了衣裳的小斥候鱼贯而入。还好,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冷得让人觉得骨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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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回:挡刀

最先张口的还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半大孩子,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开口道:“回禀王爷,我们在退潮的时候往滩涂上去了一回。”

他抬眼觑了一下余靖宁的脸色,这个神态和车三如出一辙,他看余靖宁没甚么大反应,才接着把话说了下去:“那滩涂每日退潮的时间不同,这几日一日比一日晚了。潮水彻底退下去之后,就能瞧见一个小岛,上头应该有不少人。”

这小孩儿又舔了舔自己嘴,皱眉道:“看打扮,都是倭寇,没有乱军,只怕是他们藏匿的一个地点。不知道岛上有没有咱们的百姓。”

余靖宁将一张地图在桌子上抹开,唤那孩子道:“你过来。”

小斥候有点儿不明所以,缩了一下脖子,还以为自己没说对甚么话,王爷要骂他。

待到他蹭到余靖宁身边的时候,余靖宁却指着地图让他看:“会看地图吗?记不记得方位?你说的岛,是不是这一处?”

小斥候凑到了余靖宁身边,看了半天,笑道:“是了是了,就是这里,我先前一直不知道这岛唤作甚么名字,如今一看,原来叫横屿啊。”

小斥候又看了两眼这地图底下的比例尺,那手大概量了一下“横屿”距离宁德的距离,又道:“距离也差不多,应当就是这一处地方。”

余靖宁点了点头道:“功夫挺扎实的,做的不错。”

那小孩儿挠了挠自己的头,略微有点儿不好意思,又往余靖宁跟前凑了凑。

只听余靖宁又问了:“那我再问你,这几天看着涨潮退朝,大概甚么时候潮水能退下去,咱们能看得见横屿?”

“我先前观察了几日,这潮水退去的时间是有规律的,我也问过了周遭的百姓,说是的确如此。”这小斥候站得笔直,有板有眼地跟余靖宁说道,“今儿我去的时候,那潮水是午时开始退的,待到酉时三刻之后,就完全退回去了,明日应当就要晚些。”

如今是冬日,申时末的时候就开始天黑了,照这么说来,退到能走人的时候理应完全天黑了。

“知道了,天晚了,若是今儿晚上不巡防,也没别的任务,就去歇着罢。”余靖宁在纸上写写画画了几笔,头也不抬地喊人,“车三,给这小孩儿抓几吊钱来,赏了他。”

那小孩儿一听说有赏钱,登时喜笑颜开,被车三暗地里打了一巴掌:“还不快谢王爷。”

小斥候挨了打,也不生气,赶紧给余靖宁叩头:“多谢王爷。”

“行了,旁人都下去罢,车三你唤你弟弟跟谷副将过来。”余靖宁冲着那小孩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起来,顺带着又给车三安排了任务。

车三一一应了,带着一群斥候下去了。

没多一会儿,车四并着谷成就掀帘子进来了,一左一右对着余靖宁行礼:“见过王爷。”

“虚礼少行。”余靖宁大手一挥,“赶紧坐下。”

两个人不敢不从,坐在了一旁。

余靖宁接着道:“你们也知晓,自从到了福建,无论是乱军还是倭寇,都跟鸟进了林子似的,再也找不着了。”

谷成听到这里,就叹了一口气:“这福建是他们的老巢,南京浙江咱们不熟悉,他们也熟悉不到哪里去,如今回了福建,他们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钻,咱们就找不着了。”

“其实,从旁的角度来想,这未尝不是好事。”车四待到谷成抱怨完了,才开口道:“从前乱军和倭寇向来都是‘进攻’,如今却成了‘防守’,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所以如今到了我们主动进攻的时候了。”余靖宁很有耐心,就这样等着他们将话都说完了才开了口,“今日是廿四,寻一个好时机,咱们就往横屿上去。”

车四和谷成无敢不从,自然都答了是。

余靖宁这一方,几乎是几夜未眠,敌方也是。

说的不是老蒋他们,而是武井一郎。

武井一郎看着自己反复地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一枚木头珠子,正是当初从乱葬岗兵士的胃中剖出来的那一枚。

这木头珠子拧开了,里面能塞进去一张不小的纸条。

当初余靖宁也从林燮元的身上搜出来了一个,这东西不大不小,刚好就是人能吞下去的大小。

这才是林燮元当初拼死送出来的消息,不是送给裘安仁,而是送给武井一郎的。

山口在武井一郎的下首坐着,看了看自家主子,觉得他这种神情怪渗人的。思来想去,才随便找了个话题开了口:“不知道这林燮元怎么样了。”

武井一郎哼了一声,笑道:“早在他南下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如今只怕是苟延残喘这,他们的平朔亲王只要打赢了这场仗,回京之前第一个要料理的就是他——理由都不用找太复杂的,就像他的父亲那样,‘战死’就行了。”

山口抿了一下嘴,觉得有点儿唏嘘。

“京里那位果真是好算计,将林燮元拿捏的死死的,这不就是‘以命换命’嘛。”他捏着木头珠子,在灯下看了看,总觉得这种东西像是少年少女私相授受的定情信物,“如今所有人,都还以为这林燮元是个阉党,我说实在的,他们那个甚么九千岁,还当真不如咱们那位。太出挑了,做的坏事儿太多,以后不管是出了甚么事,很容易地就能安在他头上了。”

山口想了半天,只道了一句“是”,而后又问道:“那如今乱军死了龚老八,今后该怎么办呢?这场仗恐怕是打不赢了,那我们还要与他们合作吗?”

“山口,你又忘记了?咱们这回来大衡,目的绝对不是打赢这么一场仗,占下大衡的一两个布政司。这太少了,况且还极其容易被人给赶回海上去。”武井一郎冲着山口挑起了自己的眉角,笑得十分放肆,“咱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大衡朝中,因为这次战争,党争愈演愈烈,矛盾已经激化得十分完全了。你再瞧瞧,大衡现下的那些政策,我想都不敢想,多么剑走偏锋。这样冒险赚来的钱,全都拿去巩固海防了,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打赢这场战争的打算,很快就就要撤走了。至于大衡乱军那群蠢货,就把他们拎到前头去,替咱们挡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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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回:横屿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潮水正好退得能清楚地瞧见横屿了。

西北军趁着这个机会,一人抱着一大捆不知道甚么东西,上了滩涂。

水军虽说已经和敌军多次碰撞,但毕竟还是敌不上他们那群常年在海上混的家伙们。陆战是最好的方式,如今是冬日,能陆战的机会显然变多了,衡军自然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尽快将战事解决。

月色昏暗,余靖宁无声地指挥着收地下的兵士向前。

滩涂还冻得不算硬,要是人马踩上去,还是会有下陷的可能。

这种软塌塌的泥地,余靖宁当初在辽东的时候常见,不过那会儿是开春,冻土融化的时候麻烦得要命,解决办法却也是有。

西北军步兵打头阵,将手中抱得东西填在了脚下,一点一点向前,骑兵则跟在后面。

这用来填泥地的是干草。

如今是隆冬时节,就算是江南,那也是遍地枯草。余靖宁他们用了小半天的时间,才收集了这样多的干草。

一群人缓慢地朝前挪动着,几乎听不见一点儿人发出的声响。

海水冲刷着泥地,唰唰作响,朝后退去,几乎和余靖宁他们前进的速度差不太多。

一群人正静默无声地朝前前进,冷不丁眼前一亮,岛上亮起了一个火把,紧接着就是乱七八糟余靖宁他们听不懂的声音。

是东瀛话!他们被发现了。

这横屿四周并无遮挡,被发现也是意料之中,只见余靖宁从箭囊当中抽出一支箭来,搭弓便射,一箭就将那拿着火把的人给射倒了。

火把应声落了地,没几下就灭了,可毕竟方才这人喊声颇大,已经将消息传递出去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火把亮了起来,岛上人头攒动,叫喊之声不断。

余靖宁周遭只认不用等着下令,自从余靖宁射出去第一支箭开始,他们就已经抽出了自己的弓箭,全军强弓劲弩齐齐张开,万箭齐发,一时间空中密密麻麻飞的全都是箭矢。

自然,岛上的人也不肯示弱,在余靖宁一箭将那头一个举火把的人射倒之后,几乎是同时,也都拉开了弓箭。

衡军最前排的步卒举盾挥兵,挡住挥开飞过来的箭矢。夜里头静谧,这箭矢折断在盾牌上的声音就尤为明显。

余靖宁恍惚间觉得自己听过这种声音,与敲编钟没有甚么两样。

但这时候不是分心的时候,余靖宁立马就将自己飘飞的思绪扯了回来,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敌人。

岛上的东瀛人见弓箭不起作用,竟然换了另一种法子。神机火箭可能不够用,他们便用棉絮沾上了火油,点着了冲着衡军射过来。

并不朝着他们身上射,他们拿着极其坚硬的盾牌,这些箭矢的目的是他们的脚下。

地上铺着的是干草。

照理来说,这干草遇上了淤泥,上头浸满了水,不应该这么容易着起来才对。

可是前方的步卒为了让后面的骑兵能骑着马踏上去不下陷,铺的干草还挺厚实,这么一堆子火窜上来,直接就把脚底下的干草给点着了。

“嚯”地一下,箭头着着火的箭点着了众人脚底下的干草,怒地一蹦三丈高,滋啦滋啦就烧了起来,在最前头举着盾牌探路的小步卒被火燎了一下,“嗷”得一声惨叫,往后头一缩。

这一缩可不好,他后脑勺斜斜撞在身后那人身上,撞了一头一脸。

铺干草不可能把这一大片的滩涂全都铺满了,最多照顾到脚底下的一点儿地方,这倒霉孩子被往旁边一撞,一个不防,就踩进旁边的淤泥里去了。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这淤泥正软和着呢,他这一脚直接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衡军打前锋的步卒好一阵子混乱。

身旁的同袍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下陷,赶紧把小步卒往上头拽。

这一拽可不得了,往下头掉下去了好几个。

衡军的前方登时就缺了一个角。后面的人一看,好家伙,这可不得了,赶紧将这个破绽堵上了,一边积极地援救着陷下去的那几个人。

他们几个发现往上生拽根本不顶用,于是开始改变策略,让人横着在滩涂上滚。

没想到这法子果真有用,这几个人将自己的腿拔了出来,横着就往干草上滚。

顺带着将火也熄灭了。

一群人终于发现了解决的办法,手忙脚乱地灭起火来。

余靖宁给他们的目标是,在潮水涨上来之前登陆到岛上,这一点其实不难。

衡军顶着倭寇的攻势,强行登陆到了岛上。

陆战是西北军的强项,他们一上到岛上,就锐不可当的超前推进。

虽说此次带不了大炮,但是骑兵的火铳还是一应俱全的,自从上了岛之后,骑兵手中的火铳几乎没有停过。

骑兵和步兵配合,自从上了横屿,火铳的声响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待到天亮的时候,这岛上的倭寇已经被歼灭的歼灭,被俘虏的俘虏。

一群步卒忙着给岛上当俘虏的百姓松绑,一边询问他们“这岛上的东瀛人,有没有会说咱们大衡官话的?”

这岛上的老百姓官话也说得不怎么样,余靖宁听了半天,才听出来说的是“没有”。

他纠结了半天,问了问队伍当中当初是南京军的人,结果表示这两个地方的土话差的有点远,也不怎么能听懂。

余靖宁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后悔没要个鸿胪寺的人跟着自己来,现在东瀛话也听不懂,大衡话也听不懂。

于是他只好忍受着几乎听不懂的官土夹杂的方言,继续问被救出来的老百姓道“倭寇的头领,武井一郎在不在这座岛上?如果不在,知不知道他们在何处。”

得到的回答是“不在”和“不知道”。

余靖宁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让手底下人将救出来的俘虏带下去歇息去了。

他在岛上转了一圈,扁了扁嘴,看来如今务必要找一个会说东瀛话的来,替他们打探消息了。

难不成这会子要写信回京,派一个鸿胪寺的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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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回:琅嬛

余知葳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正是隆冬,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这是贺霄的头一个孩子,还是中宫嫡出,他自然高兴,接着这个名头大摆了一场宴席。

余知葳借着说身子不舒服,早早就离了席,自己回坤宁宫中去了。

她这会子其实已经三个月了,小腹微微隆起,却对外说只有一个月。她身量纤瘦,再加上是冬日,衣裳又向来穿的宽大,自然是瞧不出来。

自古皇帝没有招有孕的嫔妃侍寝的理由,是以,这一点点身体的变化,除了余知葳,没有人知道。

治好了伤之后,她其实不怎么吐,只是胃口不大好,吃东西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总觉得难受。

惊蛰只能哄着人吃。

说实在的,自从上回余知葳一连说了两个惊天的秘密,还特地要她留下听之后,惊蛰一连消沉了好几日,险些就病了。

她和余知葳差不多年纪,又没经过这般的事儿,一时间实在是接受不了。

当初在世子府中,是能瞧出来余家兄妹感情甚笃,可从来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情愫。

总归,惊蛰小姑娘在床上躺了两日,对外也只说她是病了,第三日这小丫头才头昏脑涨地爬起来,跑到余知葳跟前跪下,哭了一大通。

不管怎么样,余知葳终究是她的主子。

更何况余知葳当初抱着必死的决心南下的时候,也为她保守了一桩秘密,甚至连她今后的去处都做好了打算。

所以,不管余知葳究竟是不是余家人,她和余靖宁到底做了怎么样不伦不义不忠不孝的事儿,她终究是自己的主子。

除了余知葳,也定然寻不出待自己更好的主子了。

余知葳当初也没说甚么,不过是摸了摸她的头,说她是傻孩子。

惊蛰想着便叹了口气,皇爷当初婚事催得紧,娘娘到如今也才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身架子。都说生头胎凶险,娘娘才有孕就受了那样的伤,也不知道到时候要收多少罪。

惊蛰想到这儿,不禁甩了甩头,别想这些了,还是专心侍候娘娘要紧。

思索间,不知道走到了哪一处,里面嘈杂极了,传出来了好大的声响。

宫里的房子,都是深门深户的,声音哪里那么容易透出来,可想而知里面闹出了多大的阵仗。

余知葳一抬眼睛,见那牌子上写的是延禧宫。

嘶,夏锦繁住的地方啊,这倒霉孩子被她关在这儿都快两年了。

余知葳皱了一下眉头,跟着身后的惊蛰说:“找个延禧宫里的人出来问问,夏娘子这是怎么了,闹成这个样子,还成甚么体统。”

惊蛰答了一句“是。”就快步走了进去。

没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宫人和一个内侍出来了。

内侍的头上破了皮,只怕是方才夏锦繁砸东西砸的。

余知葳微微挑了一下眉角,波澜不惊地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如今夏娘子虽说没了位分,可好歹也是在这宫里待过两年的人,本宫也没放话让她上冷宫里去住,闹成这样,成何体统。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短了她的俸例还是炭。”

余知葳这么问,也就是为了个面子,她才不想知道夏锦繁究竟少了点儿甚么。

那三个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有话就直说,本宫不喜欢有谁藏着掖着的,没那么大耐性听你们在这儿现编大话。”余知葳扶了一下鬓边的南珠,张口哈出一口白气。

三个人哆嗦了一下,还是那个胆子大的内侍先开了口:“娘娘,夏娘子失心疯了。”

“甚么时候的事儿,今儿才这样的,还是已经这样很久了。”余知葳面无表情,像一个看惯了生死的老大夫。

“昨儿还好好的,就是老自言自语,今儿已经成了这样了,几个人都按不住。”那小内侍苦笑了一下,给余知葳指了一下头上的伤口,“娘娘您看,这不是才砸出来的。听闻娘娘过来了,我们怕夏娘子冲出来伤着娘娘,是以就将门锁上了。”

余知葳啧了一声,提起裙子就跨门槛:“我去看看。”

“这……娘娘,别啊!”后面的几个人忙不迭地跟了上来。这几个人不是刚开始跟在夏锦繁身边的,那群人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这些都是余知葳后来换到她身边去的,虽说不是惊蛰冷长秋这样的心腹,好歹也算是自己人。

谁不知道余知葳如今金贵,腹中揣着大衡的皇嗣,就算是全都知道她有些功夫在身上,也不敢让余知葳贸然接近正在发疯的夏锦繁。

余知葳知道周围人都在担忧些甚么,于是道:“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口瞧一瞧。”

她咽了一口唾沫:“你们不是说已经把门锁住了吗?我就想听听这疯子在里头嚷嚷些甚么,好对症下药给她请大夫。”

周遭人听了,又见余知葳脚步不停,只好跟了进去。

向来哪怕夏锦繁疯了,也不会力气大道把锁扯开罢。

余知葳越走进,就越能听见一些破碎的话,“她是个甚么东西”“皇嗣”“她有我没有”之类的,余知葳自己组织了一番,约莫判断出来夏锦繁这次发疯和自己有了身孕脱不开关系。

她站在门口,冷声唤了一句:“夏锦繁。”

余知葳是习武之人,还从过军,就算这会儿伤没好全乎还揣着个崽子,喊人的时候也是中气十足很有穿透力的。

果真,听见这个声音,夏锦繁登时就安静了下来。

“是我。”余知葳又道了一句。

里面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然后就是女人尖利的笑声:“你来作甚?难不成是要来看我笑话?”

“啧,算是罢。”余知葳一挑眉,很明显听见门里的人一噎,“不过最主要是来提醒你,别闹腾了,做的太过容易没命。”

她想了想,忽然吟出夏锦繁年少时做的一句诗来,她当初还是诗社中的“榜眼”:“‘风不卷伊归去,自有琅嬛近’。我知道你心中在想甚么,只不过留你一条性命,不是让你这么在我跟前作的,你明白吗?”

就算她如今再怎么作,也不会有“琅嬛近”了。

第四百三十八回:稀客

“我!我要见皇爷!我要见皇爷!”门口的锁链哗啦哗啦的响,门缝里露出夏锦繁的小半张脸来,只瞧得见眉眼。

余知葳看着门缝里的眼睛,淡淡道:“我倒是可以劝皇爷过来,只不过皇爷愿不愿意,就是另一回事了。”

贺霄肯定不愿意过来,夏家已经倒了,他对夏锦繁又没甚么特殊的感情。比她还鲜嫩的小姑娘,等到战事结束就该找个由头选进宫来了,他犯不着跟一个低阶嫔妃扯上关系。

余知葳舔了舔嘴唇,就算是贺霄乐意过来,夏锦繁也未必能有罢。

她原先在江南的时候,刚得知自己有了身孕,胡思乱想的时候总是在想贺霄是不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回到宫里来之后,她让自己身边的太医,趁着给皇爷拍马屁请平安脉的时候,给人上上下下好生检查了一番。

余知葳的判断是对的。

只不过他先前年幼,没有人往这方面想,也没人给他查。

如今余知葳有了身孕,就更不会有谁往这个方面想了。

屋子里的夏锦繁又安静了一阵子,忽然更尖利的声音响起来了,扯着嗓子嘶喊起来:“我要见印公!让我见印公!”

“你见裘安仁干嘛?他如今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来管你的事儿。”余知葳笑了笑,“你想想你的娘家,过了这样久了,有谁帮夏家复起兰啊?要不然我找个人给你通传一声,看看印公乐不乐意过来见你?还有,你家庶妹夏锦絮,比我还大一岁,至今未曾婚配,你自己好好想想这是为了甚么。”

余知葳说完这话,又冷笑了几声:“今儿过来,是为了提醒你,别作得过头了,不然我可没耐性,再替你留下这条命了。”

她说完这话,便不再管夏锦繁在身后如何叫嚷,一概不管,径自往外头去了。

踩着雪走了好半天,余知葳朝着天上望了望,这才缓缓开口道:“惊蛰,找人盯着夏锦繁,若她此后再有旁的异动,我就不必再怜悯她这条命,和她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惊蛰心里一跳,赶紧上来扶住余知葳的手,心疼道:“娘娘这胎怀的辛苦,先前的伤原本就坏了元气,魏太医说娘娘如今最忌讳忧思过甚,容易伤着身子。”

余知葳知道这话是关心她,但现在这情况,由不得她两眼一闭甚么都不做:“我也想想的少一些,可是如今哪里是高枕无忧的时候。朝廷内外都盯着我的肚子呢,我哪里敢让这小崽子有一丁点儿的闪失。起码在他出生之前,我得给他将前路扫干净了。”

说罢,余知葳轻轻在小腹上摸了摸,冬衣厚重,根本摸不出端倪来,可她的嘴角还是不禁弯了弯。

这孩子的亲爹,说讨厌也当真讨厌,可若是想起来,还是不禁让人嘴角上翘呢。

两个人踏着雪去了。

余知葳说的没错,裘安仁最近的确自顾不暇。

这蟒衣内侍自慈宁宫出来之后,在宫里头兜了个圈,半天没出去。蔺太后最近不理政事,只宠爱碧空和他送进去的望舒,晚上不常唤他来伺候。裘安仁除了故意给蔺太后演了两回“吃醋”,顺带着敲打了一番望舒之后,就没怎么注意这件事。他的手伸在朝堂上呢,蔺太后这一星半点的宠爱,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本来是要回私宅的,但这会子竟然不曾出宫,却是去了自己平日在宫中歇下的隔间儿,换了一身衣裳。

这衣裳不起眼,他低着头走在路上,若是不抬起头来,没人瞧得见他的脸,旁人还以为这不过是个小内侍罢了。

自从田信不明不白死在了大街上,案子连大理寺都没过,直接了结在了顺天府之后,阉党内部就开始骚动不安了,甚至隐隐有了即将分化的趋势。

而很不巧的,余知葳又在这时候诊出了有孕。

她为人谨慎得很,吃穿用度一概不让旁人插手,至今裘安仁也就是在今日宴会上远远的瞧了人一眼罢了。

裘安仁嘬了一下自己的牙,有些气恼。

他们将余家欺负得狠了,也正和新派斗得水火不容,这个时候余知葳有了孕,岂不是多一个筹码?

而阉党手里,却还甚么都没有呢。

他也迫切地需要一个皇嗣,一个能和新派抗衡的皇嗣。

他这方向是朝着田双玉的寝宫去的,这家伙脚程快,中间在路上耽误了那样多的时候,到了田双玉宫中的时候,她竟然还没就寝。

先前田双玉宫里的人,还以为来个小内侍,扬手就要把人赶出去:“娘娘这会儿歇下了,有甚么事儿明儿再说罢。”

裘安仁一抬眼,狐狸眼戏谑地眯着:“真歇下了,还是诓咱家呢?咱们都是一样的玩意儿,咱家手底下的人也是这么糊弄人的。”

那小内侍惊了一跳,人都结巴了:“印公!印公……印公请。”

“行啦,喊得小声儿点儿,怎么一点子眼力见都没有呢?”裘安仁负着手,大摇大摆往里走,“怪不得咱们贤妃娘娘进宫这么久了,也不见皇爷多宠爱,敢情是你们这群人给她拖后腿呢。”

小内侍不敢说话,只能跟在裘安仁身后给里头的人呢使眼色,几个宫人内侍赶紧进去给田双玉报信儿去了。

裘安仁进田双玉的寝殿的时候,她竟然没有点灯,一个人坐在小几旁边,正端着杯茶喝。

“诶哟,吓咱家一跳。”裘安仁脚步很轻,猫似的,可田双玉还是未动,“这么黑的天,娘娘怎么连蜡烛都不点。来人啊——掌灯!”

后头的小内侍不敢怠慢,赶紧将灯点了。

昏黄的灯下映照出田双玉清晰的下颌线来。田双玉是个小圆脸儿,要是不注意,很有可能发展成她娘那个体型。

可是如今见了,却觉得她清瘦不少,原先圆润可爱的小下巴瞧着也尖尖的了。

“稀客。”田双玉也不看裘安仁,只顾着使唤人,“给印公沏一杯滚滚的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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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回:浮萍

田双玉宫中的小内侍给裘安仁上了茶,田双玉盯着那茶看了两眼,这才缓缓开口道:“印公光临,当真是蓬荜生辉。不知九千岁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咱家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既然来了,那当然是来求娘娘的了。”裘安仁翘着二郎腿,冲着田双玉挑了一下他勾魂的眉角,“皇后娘娘有孕了。”

“印公,我在这宫里虽说是深居简出,但宫中的事儿我还是知晓一二的,这种事恐怕不用印公亲自找我来说罢?”田双玉刮了刮自己手上的茶盖,她果真瘦多了,连手上的骨节瞧着都比从前显眼,“印公若是有甚么事儿,不妨直说,也不必在这里与我绕弯子了。”

裘安仁举起了茶杯,却端出了一副喝酒的架势,冲着田双玉一扬:“那咱家可就直说了。”

他抿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笑道:“如今皇爷年岁渐长,却不堪大用,如今皇后娘娘腹中那个皇嗣,不过是新派今后夺嫡的筹码,谁能知道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皇爷还在不在。如今宫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有孕,咱家这边,半点儿都安不下心来。咱家不是没想过去子留母,可余知葳这人,你也知晓,咱家能想到的,她自然也能想到。哪里有那么容易呢?是以,咱家想找个旁的法子。”

说道此处,田双玉已然听懂了,猛然抬头瞧了裘安仁一眼。

果真,裘安仁就着这话往后说了:“这不,就找着贤妃娘娘来了。”

田双玉心里冷笑,敢情她就是个拿来盛龙胎的容器?她心里冷笑,自然也带到面上来了,手里的帕子无端攥了攥:“我福薄,承恩这样久了,也没有半分动静,是在是难担大任,印公寻个旁人去罢!”

她早就清楚,她若是当真怀上了皇嗣,难道就不会去子留母吗?

裘安仁和蔺太后那样醉心权势,倒时扶了新帝登基,又怎会留下她这么个也能“垂帘听政”的把柄。

裘安仁冲着田双玉摆了摆手指:“香妃娘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只要是在各位娘娘腹中揣着的,哪一个不是皇爷的孩子,又有哪个不是我大衡的皇嗣呢?”

“裘安仁。”田双玉一双手捏着自己的膝盖上的衣料,说话的时候都几乎要咬着自己的舌头,“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是甚么意思,要她通奸吗?

田双玉咬着牙,几乎要拿不稳手中的茶杯。这是见她娘家没了助力,她一个人待在宫中,比旁人都好拿捏是不是?

但她好拿捏也是事实,田双玉气恼,竟然一时间寻不出旁的法子来。

她不是余知葳,没有朝堂上那样多的助力,娘家倒了的她,不过浮萍漂草一般,再无根基了。

裘安仁眼波流转了一阵,他年近而立的人了,瞧着却还是如少年人一般绝代风华,在灯下容貌更盛几分。

一旁的田双玉生生被这“珠玉”给比了下去,可这美貌的内侍,每一分艳丽都是带着毒汁的,看得田双玉心口发紧。

“难不成贤妃娘娘打算就这么老死宫中?”裘安仁冲着田双玉笑,手里把玩着喝光了茶的茶盅,田双玉见了,就觉得他是在把自己的性命放在手里头把玩呢,“一无恩宠,二无根基,三无倚仗。这样的女子在紫禁城中悄无声息的没了多少,贤妃娘娘想必不会不知道罢。”

田双玉面色灰败,朝后靠在了椅背上。

裘安仁觑着她的脸色,心下也冷笑。他太清楚了,这宫中看着最尊贵也最低贱的,其实不过是内侍与宫妃。一念天上一念地下,皇帝的隆恩能护着多少,不过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与镜中花水中月别无二致,一吹就散罢了。

他见田双玉应当明白他的话,于是乘胜追击,给了田双玉当头一棒:“就算贤妃娘娘实在不想活了,那也该想想田家啊。田家当初在京城,也好歹算是名门望族,怎么就叔伯兄弟一起卷铺盖告老还乡了呢?今后娘娘膝下若是养出位皇帝来,田家就是他的舅家。如今蔺家一个成器的都没有,不也照样混的风生水起?还请娘娘三思啊。”

田双玉听见“田家”云云,登时就和针扎了一般,椅子也坐不稳当了,好半天才缓和下来。

她想起她爹来了。

田双玉好半天才勉强端正了自己的仪态:“你想做甚么?”

“咱家这就是对娘娘好言相劝,可没说要作甚。”裘安仁冲着田双玉摊开了自己的掌心,“娘娘何必这样大反应,平白的冤枉咱家呢。”

田双玉心里气极,已然说不出话来,唯有报以冷笑。

裘安仁慢腾腾地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对着田双玉拱了拱手,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既然娘娘没拒绝,我就权当娘娘是答应了。明儿就找个精壮的来,娘娘可别害怕啊。”

说罢,裘安仁冲着田双玉行了个礼,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田双玉听裘安仁把话说的和配牛配马一般难听,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气得抖了起来,待到裘安仁出了自己寝宫的门之后,一把将裘安仁用过的茶盏摔在了地上。

只听一声脆响,那茶盏摔了个稀碎。

“无耻阉人。”田双玉咬牙切齿地骂出了这么一句话,甚至不想抬手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泪水。

裘安仁恶心完田双玉之后,才出了宫门回自己的私宅中去,谁知道刚一进了房门,才想要歇下,却见着身旁伺候他的小内侍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有屁快放。”裘安仁向来老大的起床气,嗯,要睡觉的时候气也不小,总之一脸的没好气。

那小内侍陪着小脸儿,道:“今儿延禧宫那位,差人给爷爷送礼呢。”

“能耐啊,送礼都送到私宅里来了。”裘安仁一挑眉,“她找我甚么事儿?”

那小内侍低头道:“她传的话,奴婢也听不明白,今儿就权当的传声筒,给爷爷传话罢。夏娘子说,若是贤妃为难,自己可以代劳。”

裘安仁听完这话,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她倒是消息灵通啊。”

田双玉之所以被选中,那是因着她“孤苦无依”,夏伟才虽说赋闲,那也还是在京中,和田家能一样嘛。他要的,不过就是好拿捏罢了。

夏锦繁不知道,已经有两个人想要她的命了。

第四百四十回:偷酒

从前余靖宁一直以为,找着一个会说外国话的并没有太大的难度,后来才发觉这是他“何不食肉糜”了。当初他久居京城,又是新派的人,和鸿胪寺的人一桌子吃法也不是没有过,是以早就见怪不怪了。

没想到,到了这兵荒马乱的江南,要找一个会说东瀛话的,竟然这样费劲。后来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人原先是个和东瀛人做生意的,先前害怕是在找“二鬼子”,一直没说,最后才吐露出来。

西北军高兴得如同要过节——横屿上这一帮子东瀛兵,没几个会说大衡官话的,就算是会说,那也说得难听的要命,险些让人以为这说的不是东瀛官话。

如今找出一个来,赶紧日夜兼程的用,把横屿上的东瀛倭寇全都审了一遍。

这临时的“翻译”给累了个半死,结果竟然是没审问出甚么有用的东西来,和当初问岛上的俘虏没有甚么区别,还是那两句话。“武井一郎在不在岛上?”“不在。”“那武井一郎今在何处?”“不知”。

这群东瀛人还无比执著与切腹自尽,稍微一个没看住,下一刻就能见到肠胃尽出的画面。

那临时被余靖宁他们揪来做翻译的商人吓得尿了两回裤子,差点儿就白眼一翻给昏过去了。

众人一看,也不好让他再这么操劳,赶紧让人下去歇着了。

最后又是折腾了好些时候,还是没有审问出甚么要紧的东西来,这群东瀛俘虏便全斩了首,好给余下倭寇以示君威。

余靖宁又是好长时间没歇了,就趁着这个机会小睡了一会儿。

他们是越过滩涂上来的,如今这海水已经涨了两回潮了,等到下一回退回去的时候才能回到陆地上。

是以这一段时候还算是清闲,余靖宁安排的事务,就放心歇下了。

等他起来的时候,潮水还没退下去,一群人还得在岛上待一些时候。

他从帐中走出去的时候,车四正拿着京中传过来的消息,正翻着看呢,见到余靖宁,赶紧凑上来,笑呵呵地道“王爷来的正好,京中的消息过来了,是喜事。”

余靖宁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心说他们和京中传的消息,不是政事就是战事,还能有甚么喜事么。

正想着,就将车四手中的消息结果来看,只扫了一眼,便愣住了。

“王爷您看,是不是喜讯?”车四又乐呵呵地把头凑了过来,那纸条上赫然就写着“皇后有喜”几个字。

余靖宁把字条还给了车四,调度了半天才调度出一个笑容来“果真是喜事。”

“你把这条儿好生处理了,待会儿等潮水退下去,咱们就该回宁德了。”余靖宁顺带着拍了拍车四的肩膀,“去罢,动作快些。”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车四自然也没有多问,应了几句就下去了。

待到众人回到了宁德城中,已然是快要天黑的时候了,众人摆了宴席,想要庆祝一番。

说是宴席,其实也就是多做了两个菜,一帮老兵油子坐在一起喝酒划拳罢了,还不敢喝的太多,害怕夜里遇上了甚么事儿。

余靖宁酒量甚好,但一般这种时候也就喝两杯意思一下,可今日却破天荒饮了不少。

美名其曰,高兴。他看起来也的确挺高兴的,说说笑笑就和一群人一起喝了不少。

车三一吃酒就絮絮叨叨,一高兴就要搂着余靖宁的肩膀不撒手,谁劝也不听。这一番举动看得车四那是心惊胆寒的——娘啊,咱们这小王爷又不是老王爷,老王爷那是和人笑骂关惯了,咱们这小王爷可不是这么个性子,哪儿能和人这么着啊。

谁知道,余靖宁竟然一反常态,竟然没恼,还是笑眯眯地听着车三跟他絮絮叨叨。

车三和他说“王爷啊,我手底下的小斥候,今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养老。”余靖宁就笑眯眯跟他说“能。”

车三又说“我这辈子没成亲,但是也不遗憾,我手底下的孩子各个儿都和我儿子一般。”余靖宁还是笑眯眯地跟人说“好,你自己做的选择不后悔便成了。”

车三说着说着话,要打酒嗝,好歹想起来面前这是王爷,没敢对着人的脸打,赶紧背过身去。

余靖宁就颇会照顾人的吩咐手底下的小兵士“给车参将端碗醒酒汤来。”

车四喝的不多,见他这个堂兄弟喝的实在是不成体统,赶紧把人架着下去了。

临了临了要走了,还跟余靖宁说呢“他往日就神神叨叨不成个体统,今儿高兴,多喝了两盅黄汤,竟然成了这个样子,王爷恕罪,恕罪。”

余靖宁还能笑着和这兄弟俩挥手“没事儿,没事儿。”

车四抬了抬头,看见余靖宁扯出来的那张笑脸,心里头发怵笑了这么久,脸都要笑僵了罢。

他正要抬头问一问呢,谁知道他那个不争气的堂兄弟又张嘴哇哇要吐,车四见他在王爷跟前又失礼了,吓得够呛,赶紧把人弄下去了。

也就再没和余靖宁说话。

余靖宁神色如常,挂着一张笑脸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而后平朔亲王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听说酒可以助眠,那大概是自己喝的还不够多。

于是他翻身爬了起来,跑到平日里做临时后厨的地方,翻一翻还有没有没喝完的酒。

他无意惊动旁人,蹑手蹑脚悄悄去了,果真让他翻出来两坛。

余靖宁大喜,坐在地上就开了一坛,直接对着坛子就喝了一口。

酒气辛辣,从口中窜上了鼻腔,又从鼻腔窜上了眼睛。

可真够辣的,余靖宁抹了抹嘴角,眼泪花儿都要给辣出来了。

其实今天喝的酒,包括这两坛,都是老百姓自家酿的。余家军或是拿钱买来,或是老百姓自个儿送来,都不是甚么好久,浑浊得很。

也没甚么劲道又绵长的味道。

可是怎么就这么辣呢?余靖宁抱着酒坛子疑惑。

为甚么会这么辣呢?他直到睡着之前都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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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一回:活泼

长治十年十一月,横屿战役胜利。

腊月,衡军于兴化一代再次歼灭大量倭寇后,回到浙江从事休整和补充兵员,以俟再战。

衡军自福建退回浙江,倭寇伙同乱军又大肆劫掠福建沿海。攻陷兴化府城,在城中烧杀奸淫掠夺,无恶不作,盘踞月余,弃空城退出,经岐头攻陷平海卫,以此为巢,四出骚扰。

长治十一年正月,衡军自浙江南下,重如福建,打击平海卫。余靖宁为中军,担任正面进攻,车四儿为右军,谷成为左军,从两翼配合攻击。倭寇三面受敌,狼狈窜回老巢。三路衡军乘胜追击,将敌人围困于巢中,并借风火攻,荡平了倭巢,活捉乱军首领老蒋,武井一郎率领倭寇退回海上。

史称兴化大捷。

自此,乱军全歼,倭寇逃窜,陷入了琐碎的游击战役之中。

余知葳坐在灯下,打了个哈欠,一手搭在小腹上,另一手将笔搁了下来。

最近的战报一直是她在批阅,从头阅到尾事无巨细。如今新印的银票已经开始推行下去,又一批军费运送到了南方。这是好处,坏处就是高邈他们的工作几近增添了一倍,街市上的各种口角,光是顺天府的人已经顾不过来了,免不了要锦衣卫去帮忙。

如今正是年节的时候,宫门外挂着的红彤彤的灯笼还没撤下来,余知葳正朝外望着,忽然皱了一下眉,口中“嘶”的一声。

恰逢惊蛰刚给余知葳烫好了热帕子,就瞧见她这副模样,把小姑娘吓得差点儿把手里的东西给扔出去。

她一个箭步就窜了过来,对着余知葳问长问短:“娘娘不舒服吗?是不是肚子疼?我我我……”惊蛰转身就要跑,“我去叫魏太医来!”

“回来!”余知葳哭笑不得,冲着惊蛰喊道。

惊蛰面部扭曲了一下,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地道:“魏太医说了,娘娘怀上这胎的时候,身子底一点都不好,能保下来安安稳稳的回京,已经是福大命大。如今可一点儿闪失都不能出,娘娘就是有点点轻微的不舒服,也要赶紧宣太医来。这种时候怎么能忌医讳疾呢?不要怕麻烦魏太医,他要是不麻烦,就没有旁的事儿可做了!”

余知葳看着嘴上一刻不停的惊蛰,整个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以后才道:“我没有不舒服。”

“那娘娘方才怎么那副表情?”惊蛰叉着腰,打算把余知葳再训斥一回,“都说了不让娘娘操劳,娘娘非要操劳。”

余知葳很想反驳她一句“我没有操劳。”,但是想了想,估计惊蛰又要说她“没通宵批奏章在您这儿都不算操劳。”,于是干脆没把话题往这边带,只是对着她招了招手道:“惊蛰,你过来。”

惊蛰姑娘还待再训,可见娘娘招她过去,还是朝前走了两步。

余知葳牵过她的手,贴在她的肚子上,冲着惊蛰眨了眨眼睛,笑道:“你摸摸看。”

惊蛰本来还要说点儿甚么,却忽然被烫着了一般地将手收了回来:“动了!他动了!”

余知葳按着小腹,手掌底下一跳一跳的,十分鲜活。她露出两颗小虎牙,冲惊蛰把头一扬,挑眉骄傲道:“厉害罢?”

惊蛰虽然不明白,但是的确觉得很厉害,于是对余知葳实话实说了:“厉害。”

余知葳笑着拍了惊蛰两下:“也不瞧瞧是谁的孩子!”

这可是她和余靖宁的孩子。

后半句话被余知葳咽了下去,但惊蛰瞧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甚么。

余知葳把两手都搭在自己微微隆起,却被冬衣遮的严严实实的小腹上,感受着手掌下面的跳动:“知道了就知道了,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说,按咱们往外头说的那个月份,还根本不会动呢,你可千万记住了,别出纰漏。”

惊蛰郑重其事地朝着余知葳点了点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仿佛是在回味那小东西究竟是怎么动起来的,而后呆呆道:“若是王爷在,就好了。”

这话说的藏头匿尾的,可余知葳却听懂了。

若是王爷在,能亲手摸一摸她腹中跳动的小家伙,那该多好。

“还是别了罢。”余知葳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禁发笑,“咱们家王爷啊,还是算了罢。他就适合端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这么温情的举动他还是不要做了。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反正我是受不了。”

余知葳寒碜了一下孩子的亲爹,然后又将惊蛰叫过来嘱咐:“别想了,你连王爷也不能告诉,知不知道?”

惊蛰一脸的不情愿,噘着嘴叹了口气,这才答应下来。

“咱们家的王爷咱们还不清楚吗?”余知葳把惊蛰拉了过来,哄小孩似的与她说话,“你好好想想,你若是当真告诉他了,他能受得住这消息吗?还是别了罢,到时候别说是这孩子,连他自己的命都别想保住了。”

惊蛰忽然眼眶一红,落下泪来:“奴婢不是不懂事,奴婢就是觉得,娘娘和王爷,太不容易了。”

不能相守,甚至,不能相思。

“诶哟,诶哟,怎么哭上了。”余知葳板脸佯怒,“可不许哭啊,让这小兔崽子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惊蛰本来抽抽搭搭正要哭起来,却被余知葳这一句话逗笑了,乐了半晌,却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余知葳一眼。

余知葳挑眉:“怎么?和我说话还要遮遮掩掩的?直说就是了。”

惊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娘娘,我能再摸摸吗?”

余知葳的手还放在肚子上,立即就明白了惊蛰这是想摸摸甚么,于是笑道:“好啊,过来摸摸就是了,他还没消停呢。”

于是惊蛰凑了上去,蹲下身来,又一次将手掌贴上了余知葳的小腹。

里面的小家伙正一跳一跳,宣誓着自己的存在。不知道摸到的是何处,但总能感觉到他的活泼。

像我,余知葳心想,像我多好。

别像他爹就成了。

第四百四十二回:容器

夜已经很深了,田双玉整个人都蜷缩在床榻的一角,她躬着身子死死揪着被角,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来。

身上的男人还在不停地运动,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这不是贺霄,这是裘安仁领进来的不知道甚么人,贺霄不在的时候,他夜夜都来。

余知葳有了身孕不能侍寝,贺霄也的确常常来她这里,但有时候也会厌烦,时常临幸个宫女一类的。玩过了就玩过了,也不给名分,他是皇爷,也没人拿他的把柄,自然乐得开心。

这个男人,就是在贺霄不在的时候,由裘安仁领进来的。他穿着内侍的衣裳,胡渣也剃的干净,若是不脱下衣服来,那就全然瞧不出,这人竟然是个真正的男人。

田双玉口中咬着被角,觉得自己脸上湿湿的,没错,她的确哭了。

她觉得屈辱,于是愈加不想发出一丁点儿声响来。

正忍耐着,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小腹起了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得她眼角的泪花更多了。

那男人并未禁锢住田双玉,她朝前一窜就脱离了那人,翻过身来,不止用了多大的力气,一脚将人踹到了床下。

这一下子动静颇大,连那个男人整个人都愣住了。

田双玉两下将自己的衣裳捞了过来,乱七八糟地披上,把自己往杯子里一卷,冷声道:“滚。”

“娘娘。”床下的男人不着半缕,跪在地上,被冰凉的地砖硌得发抖,“九千岁说过,不到时辰,不让小的出来。”

“我让你滚!”田双玉的声音听着都沙哑了起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小腹,里面还在一抽一抽的疼,搅得她意识都快不清醒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好继续跪着,等着裘安仁说的那个“时辰”。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去取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衣服。

他掉下床来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引得屋外的小内侍去报了裘安仁,没多一会儿,裘安仁就踱着四方步进来了。

他背着手走了进来,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眼睛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不该看的地方,然后在田双玉的床前站定了:“娘娘这是和他闹别扭了?娘娘别担心,若是他伺候的不周到,咱们就换一个人。”

田双玉疼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就算是她再迟钝,也能想出来这是甚么情况了。

她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喘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劳烦印公寻个太医过来,把他带出去罢。”

地上的男人发起抖来。

裘安仁皱了皱眉,把那三个字在舌尖上挨个碾了一遍:“叫太医?”

“对。”田双玉觉得自己的小腹疼的更厉害了,现在极端烦躁,啐了一口道,“我肚子疼,疼的不对,印公知道我是甚么意思吗?”

听了这话,裘安仁的眉头忽然松开,对着地上的男人道:“快穿好你的衣服滚出去,有人会带你出宫。还有,那个谁……”

他又忘记自己手下的人叫甚么名字了,转过身去,就随手点了一个人:“你,去把岳太医请来。”

这是他们惯常用的一个太医,裘安仁手底下最得力的一个。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田双玉屋中的人进进出出,来了又去,不一会儿,那岳太医就进来了。

他一见田双玉惨白的脸色,就大叫不好,随手取出银针来,往她腕子上施了两针,这才给她扣了脉门。

摸完脉之后,这人又是连连大叫了几声不好,吩咐手底下的人去煎药。

裘安仁光听他在那儿叫不好,也不说旁的话,心里头烦躁,于是问道:“光说着不好不好,究竟是何处不好,总得给个说法。”

岳太医趁着熬药的空档,冲着裘安仁跪了下来:“印公,娘娘这是动了胎气啊!”

“动胎气?”裘安仁听了这话,不担忧反而面有喜色,“也就是说,如今已然能诊出喜脉来了?”

“正是。”岳太医又拜,哆嗦道,“只是娘娘情况如今凶险,臣定然尽力。”

裘安仁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斥责道:“娘娘这胎务必要保下来,若是保不住,你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田双玉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腹中还是作痛,可她脸上却不带甚么表情了。

从心底来说,她是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孩子的。

太屈辱了,也太恶心了,今后她只要想起来,就会觉得深深的恶心。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留住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要是没了,她又将陷入无穷无尽的屈辱之中,像今夜这样的夜晚,还不知道要持续多少天。

裘安仁才不会管自己小产之后身体如何,他只关心所谓的“皇嗣”而不是她这个皇嗣的容器。

田双玉闭上了眼睛,周遭的人都在忙忙碌碌地为她熬药,施针,只有她自己一个木木的,提线傀儡一样由人摆布,让喝药便喝药,也不反抗。

终于,闹到了后半夜,田双玉的胎像才稳定了下来。

她疲惫不堪,把被子拉到了自己的下巴底下,抹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脑中一片空白。

裘安仁还没有走,他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抿了一口茶进去,而后笑道:“夏娘子死了,你知不知道?”

田双玉涣散的眼瞳陡然聚焦,而后又重归于涣散,她开口哑声道:“我如今知道了。”

就算后来不再熟识,到底也是当初一起赴过宴,作过画的女孩儿,就这么没了,到底难保心里不有种兔死狐悲的心情。

但她现在却只能说一句:“我知道了。”

裘安仁见她没甚么反应,于是起身要走,拍了拍自己的袍摆,笑道:“好了娘娘,您自个儿安心养胎罢,咱家这就告退了。”

“等一等!”田双玉忽然不顾虚弱,撑起了身子来。

裘安仁回头:“怎么了娘娘?还有甚么吩咐没吩咐到位的吗?”

“方才……”田双玉咬了咬嘴唇,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方才那人,你们打算拿他怎么办?”

“自然是杀了。”裘安仁脸上笑意更盛,“怎么,娘娘别是舍不得。”

“不。”田双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还请印公务必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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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回:失心

夜色沉沉,有一排小内侍从田双玉宫中出来,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冷长秋方从文渊阁当中出来,正手里面抱着一沓东西,往坤宁宫里面回。他手里面抱着的东西像是书卷,沉甸甸的,冷长秋这家伙细胳膊细腿,抱着这样一沓东西,略微有点儿费劲。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是青衫的小内侍,也像他这样,一人抱着一大沓书卷一样的东西。

他走一阵,就要把东西放在地上歇一阵。

很快,从田双玉宫中出来的那群人路过了。

他正把东西放在地上歇着,看见有人过来,下意识的就想把脚底下的东西往旁边挪一挪,他怕占着别人的道儿了。

那一队小内侍,为首那一个见着了他,顿住了。

这一群小内侍,全都是低品阶的,穿着深青的衣裳,在夜色底下看着灰不溜秋,活像是一排小耗子。穿着赤红斗牛纹曳撒的冷长秋显得太显眼了。

果然,为首那个小太监就冲着冷长秋行礼了:“冷公公。”

冷长秋还要搬东西往坤宁宫走,不想在这儿多耽搁时间,于是冲着为首那小内侍挥了挥手:“去罢。”

小内侍乖巧地应了一声,低头要往前去。

“我乃太祖皇帝!谁敢拿我!”冷长秋站在原地等,正打算等着这一队小内侍走过去了,把东西抱起来,接着往坤宁宫走,谁知道那队伍中忽然有人手舞足蹈,脸上尽是些口歪眼斜之态,甚至还口出狂言。

“大胆!”冷长秋身后那小内侍见着这狂态,立即出言呵斥了起来。

冷长秋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人是怎么了?

领头那小内侍笑得谄媚:“冷公公,这人老早就查出来有失心疯了,今儿就是要把他带出去的。”

“失心疯?”冷长秋瞥了一眼那个手舞足蹈,两三个人都快按不住他的家伙,皱眉道,“既然是失心疯,为何不送到安乐堂去?”

“冷公公不知道。”那小内侍继续陪着笑脸,“奴婢几个是常在印公身边服侍的,总待在印公的私宅当中,这个疯了的,原就是印公私宅当中的人,有的时候会伴着印公进来伺候着。他原本不是宫里的人,自然发了失心疯也不能送到安乐堂里去了。”

就着小内侍解释几句话的功夫,那人还在手脚颠倒的狂呼乱叫,满口甚么“谁敢拿我”“大胆奴才”的,越往后嚷嚷,越是不堪入耳。

冷长秋眯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为首那小内侍,的确是经常跟在裘安仁跟前的,后面几个里头也有面熟的。

只有他们说的“失心疯”的那一个,瞧着脸儿生。

“行了,去罢。”冷长秋很快就神色如常了,招呼着他们快走,“这人可得好生看管着,千万小心,别让人冲撞着宫里头的主子了。”

几个小内侍赶紧满口答是,飞快架着那个挣动不已的疯子出去了。

冷长秋在后面冷眼瞧着,等着那几个人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范围之后,忽然转身安排身后两个小内侍道:“快,地上的东西先不管了,你去找几个人,跟着方才那群人,记得一定要身手好的。你在这儿看着东西,想找几个人来帮忙也成,我赶紧回去回禀娘娘!”

冷长秋在余知葳身边待了很长时间了,旁的不说,这种遇到急事先动作再向余知葳回禀的权力还是有的。

三个人急急忙忙分开,各做各的事儿去了。

话说方才那一群人架着那发了疯的太监往外走,方出了宫门,就将这人的嘴塞住了,也不管人挣扎不挣扎,扛着便走。

这一伙人越走越偏,越走越偏,直走到了个黑漆嘛唔的小巷子当中。

他们压根没打算把这人嘴上塞着的布扯下来,摔口袋似的将人摔在了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楚,这竟然就是裘安仁叫去与田双玉“接种生子”的那个男人!

这男人在地上不停地挣扎,嘴里头嗷嗷直叫唤,听着音调,好似还在喊些甚么“太祖”“奴才”云云。

“娘的。”裘安仁手底下的那小内侍骂了一句,“甚么杂碎玩意儿,还当真疯了?怎么着,刚在娘娘那儿享完福,怎么一出来就成这样了?受不住吗?”

这小内侍的话,说的不堪入耳,但看起来地上的男子已经听不懂他说的话了,只顾着在地上挣扎,满面扭曲,使劲儿把嘴里的破布往外呕。

这是某个内侍脱下来的袜子。

“行了,别管他了,你儿子今后要坐了皇帝,你在阴曹地府就偷着乐罢。”这小内侍口中“哼”了一声,冲着手边儿上几个人一仰头,“动手罢。”

旁边有个人登时就从靴子中抽出了雪亮的匕首——宫中利器查的严格,他们这一路不敢耽搁,匕首甚至还是裘安仁从厨房顺出来,原先是各宫切水果用的。

他眼睛也不眨,快准狠地就朝着地上男子的心脉狠狠扎了一刀。

那男子口中的惨叫还没冒出来,血就溅了那动手的内侍一脸。

他还待再补上两刀,将这人彻底给扎个透,最好等尸体凉透了再走。

“我给你说,我家那婆娘,饭也做不好……嗝儿……”这第二刀还没扎下去,就听见远处有人说话,打着酒嗝儿,还摇摇晃晃的,“缝个被子,还能把自己缝进去,你说蠢不蠢?都成亲五年了,还下不出个蛋来……老子……老子就该休了她!”

“对!这样的婆娘,还要她作甚!”傍边还有帮腔的,看来不止一个人。

那手里拿匕首的内侍,立即就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打算等那两个人走过来,立即就把他们杀掉灭口。

为首那内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唇语道:“印公说少生事端。”

这几个人犹豫了一阵,看着地上躺倒鲜血狂喷的男子,仿佛已经没了气息了。

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几个内侍不再犹豫,在夜色当中飞快地逃走了。

说话的声音又断断续续持续了一阵子,逐渐安静了下来。

黑暗当中跑出了好几个人影,凑在了那男子的身侧……

第四百四十四回:吊命

冷长秋一念之差,竟然救回来个烫手山芋。

说实话,这人是个实打实的无名小卒,让周遭的人认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认得他的。甚至在街上的贩夫走卒当中,也没见过与他相似的,最后大家总结——怕不是京城人士。

他既然不是京城人士,又是如何得罪的裘安仁,余知葳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

不过这个疑惑没有持续多久,第二日答案就见分晓了。

田双玉诊出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贺霄是当真挺高兴的,宫中几位竟然凑在一起有了孕,这多子多福可是吉兆啊。

余知葳有点别扭,往旁边扭了扭头,兀自低头喝茶——她如今看小皇帝贺霄头上一片草原,还是不要看的好。

后来问了问冷长秋,他回忆起来,说当时那几个人的确像是从田双玉的寝宫过来的。

余知葳抿了抿嘴,大概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有孕之后,阉党就急了,也想捏一个皇嗣在自己手中。这个人选就是浮萍漂草一般的田双玉,只是这田双玉许久没有动静,就闹了一出“接种生子”的把戏。

啧,真是急了,连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了。

“那人如今怎么样了?”坤宁宫之中,余知葳正坐在惊蛰的身旁,看着她手里头。惊蛰手里拿着个绣花绷子,上面的五毒纹样鲜鲜亮亮的。这种纹样儿,做小孩儿肚兜最好。

余知葳不善女工,孩子的东西大都是惊蛰动手在做,但这毕竟是自己孩子的东西,余知葳又好奇,于是总是凑在一旁看着。

今日也不例外。

冷长秋正站在一旁,听了余知葳的问话,恭恭敬敬道:“回娘娘的话,情况不大好,正拿老参吊着命呢。大夫说了,当时那几个人原本就下的是死手,咱们这全然就是和阎王爷抢人呢。”

“有几成把握救得回来?”余知葳正瞧惊蛰绣蝎子绣到精彩处,本来不想抬头,可是听了冷长秋这么一句话,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了。

冷长秋斟酌了一下,面露难色:“大夫说不好说,如今就是耗着。他要是当真福大命大,醒过来了,也就罢了。就怕这么吊着吊着,哪天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余知葳的手指在膝头点了两下。

她在考量怎么利用这个被救回来的人,若是活着,那当然好,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可若是死了,那就得另做打算,最好尽快出击,把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当证据抛出去。

可显然,死了的效果没有活着好。

这种丑事,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在更有说服力一些。听冷长秋对当时情况的描述,这人恐怕正是装疯卖傻,来向冷长秋求援呢。这是个聪明人,脑子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出了宫就会被杀,不像是被裘安仁利诱,反而像是逼不得已。

这种聪明人,最好活着指认些甚么,这样的证词才更有说服力一些。

“嘶。”余知葳膝盖上的手指又点了两下,“再让大夫看个两三天,若是往好里发展,就让他好生将养着,等甚么时候人能说话了,咱们再发难。若是过了两日就要不好,咱们就提前动作,你可明白?”

“娘娘吩咐,奴婢自然明白。”冷长秋冲着余知葳躬身道。

“得了,这几日你总往外头跑,也累得够呛,先下去歇着罢。”余知葳又看了一眼冷长秋,发现人眼下的乌青都出来了,赶紧挥手要人下去歇着。

待到冷长秋出去之后,余知葳才从惊蛰旁边站了起来,伸懒腰道:“得了……看奏章罢。”

她这个动作把惊蛰给吓得够呛,赶紧把手上的绣花绷子都扔了,跳起来就扶余知葳:“娘娘小心着些,别站起来那么猛,当心抻着。您要是打算起来,唤奴婢一声儿就是了,奴婢扶着您。”

余知葳冲着惊蛰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还不到那个走不动道儿的月份呢,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惊蛰鼻子一皱,哼道:“娘娘莫要找借口,奴婢如今就知道要照顾好娘娘,不知道别的。”

“那……行罢。”余知葳哭笑不得,虽说她知道自己如今是要金贵些了,但也没觉得自己金贵到了这个程度,只好摇头笑着,由着惊蛰将她小心翼翼地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今天的奏章,说的都是些索然无味的话题,一串一串的“恭请万岁圣安”看得余知葳头疼,余知葳捏了半天的眉心,才缓过着一阵来。

她支着下巴,开始明目张胆地走神:“我这几日还是少出门为妙。”

惊蛰不明所以,侧着头看了一眼余知葳:“为何?”

余知葳指了指鼓起来的腹肚。

如今虽说还没到春日,但是却是在屋中,炭火烧得旺盛,余知葳穿的衣裳也单薄,就能瞧出一个明显的隆起。

“长得有些太快了。”余知葳冲着惊蛰扁了扁嘴,“很显然,咱们报上去的那个月份,孩子是长不了这么大的,咱们这个小崽子有点儿心急。”

惊蛰见余知葳扁嘴,于是也跟着叹气:“娘娘说得对。”

“嗯?”余知葳没明白她这个说得对从何而来,“甚么说得对?”

“娘娘是不应当多出门了。”惊蛰又把绣花绷子丢了,也学余知葳一样撑着脸,“往后就要开春了,还要减衣衫,娘娘怎么遮肚子啊?总之拿东西缠起来肯定是不成的,所以啊,还不如不出门呢。”

余知葳见话题说着说着,又到了这个地方,不禁挑了挑眉——行罢,惊蛰这是关心则乱,虽说啰嗦了些,但是为自己好不是。

“不过说到春日……”余知葳有意将话题扭开,于是看着惊蛰道,“今年是科举年,开了春便是春闱的时候。”

惊蛰聚精会神等着余知葳说出些甚么有价值的言论。

“先前陈家大哥收的那个学生,我还没见着一面呢,就嫁进宫里来了。你说以后能不能在文渊阁中见着他?”余知葳转着笔杆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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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回:广东

地上的雪积了快有一寸多厚了,马蹄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印子。这一群马疾驰而去,在城门口停歇了下来,从最前头那匹马上翻身下来一个少年将军。

正是余靖宁。

余靖宁堪堪到了及冠的年纪,却没有人为他取字,这事儿就这么耽误了下来,没有人提起。

他刚从马上下来,底下立即就有人迎了过来:“王爷。”

余靖宁皱了一下眉头。

倒不是因为这话说的有甚么问题,仅仅是因为来迎接他的这人官话说的不大好,他猛地一下没听明白。

不过行礼的动作还是很快就让余靖宁反应过来了,他是在和自己打招呼,于是虚扶了一下他,点头道:“指挥使免礼。”

这是广东的都指挥使,今日特地来此处迎接余靖宁的。

兴化战役之后,倭寇一路逃窜,余靖宁就追在他们屁股后面打,一路从政和、寿宁往南边赶。又在仙游城、同安王仓坪、漳浦蔡不岭打了几场游击之后,直接将人赶到了广东境内。

今日西北军大军到了广东境内,正是在潮州府处,与广东军打算两面夹击,彻底把倭寇困死在广东。

都指挥使姓张,面色黝黑,人生的不高,却很敦实,引着余靖宁往营中走,一边蹩脚的官话和余靖宁交流:“王爷连日奔波,受累不少,还请王爷先移步主帐之中,我们准备了接风宴。”

余靖宁侧耳听了许久,才听出来这是要请他吃饭。

他不好拂了别人的好意,便答应下来,却道:“如今是战时,哪怕备宴也不要铺张,我们正好在宴席上商讨些战事。”

张指挥使自然满口答是。

没过多长时间,西北军就在营中被安顿好了,余靖宁在营中巡视了一圈,这才安心的去用饭。

放才坐下,几个小将领就要给余靖宁敬酒,余靖宁饮了一杯之后,就告诉众人道:“如今是战时,酒还是少饮些为妙,晚间的时候亦不可疏忽。虽说如今倭寇大势已去,我们不怕他们攻城,只是万一打上门来,总要伤及无辜百姓。这几年江南闽南的百姓一直饱受战火之苦,还是让他们少受些罪罢。”

这几个小将领全都点头称是,等着余靖宁发话。

余靖宁朝下扫视了一圈,道:“西北军是追在倭寇后面过来的,想必诸位已经受到过倭寇的侵扰了。如今余某打算在广东境内,配合诸位,两面夹击,彻底歼灭倭寇,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底下几个小将领,除了都指挥使,其余一概没怎么见过大官,哪里见过余靖宁这种亲王级别的,怎么会有异议,全部都点头称是。

余靖宁手握在杯子上,五根修长的手指点了一圈,又道:“那诸位先汇报一下最近的战况罢。”

几个人一会儿一句,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感觉这群人流窜打击广东地区的手法都差不多。余靖宁很快就就总结出了他们的作战规律。

打游击,抓俘虏,然后拿着俘虏过来威胁官员,威胁不到就杀俘虏,然后把一片血淋淋的人头全都挂起来,吓得周围的百姓好一阵子哭爹喊娘。

可当地的广东军也是卫所兵,平时种地修城墙还可以,打仗是断然不如这群倭寇的。再说了,倭寇们又是跟人打游击,这是最最烦人的打法,像这样驻军多的大部队,根本没办法和灵活机动的倭寇们一样到处跑。

十分影响当地官员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余靖宁皱了皱眉头,手指磕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甚么。

总觉得这群人像是打算再激起一波乱军起义似的。

对于起义的乱军,余靖宁的内心其实很复杂。

大衡长治年间的世道是个甚么样子,哪怕余靖宁久居京城也该有所耳闻了。更何况,先前那乱军起义也是因为被克扣了军费军粮才闹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余靖宁其实有些同情他们,但后来他们伙同倭寇残害同胞这种举动,余靖宁就显然看不明白了。

这是要干嘛?这到底是当真官逼民反了,还是蓄谋已久要通敌叛国。

就一如现下倭寇的这般举动。

逼得大衡人造反,他们就当真能像当初的老蒋和龚老八一般,和他们沆瀣一气,一通对付朝廷了吗?

万一他们既要打朝廷,又要抗倭呢?

还有,龚老八那群人,刚开始还成,到最后卫所兵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素质根本比不上余家军,打到后面,就全是在给倭寇拖后腿。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不好打海战,但也不是完全打不成。西北军不愿意和他们打海战,他们也完全可以引诱着西北军同他们打海战

倭寇抛弃海战,选择他们不擅长的陆战,这种行为看起来本来就已经很可疑了,如今这般,不得不让余靖宁的疑虑更深。

但他真的不想再和倭寇们兜圈子了。

待到回了京,还有更多要他做的事呢。

总不能,全都让小六担着这么重的担着罢。她还怀着孩子呢。

余靖宁想到此处,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都到这时候了,说甚么懊悔后悔都没有用了,只能一路向前走。

唯有速战速决了。

余靖宁待到闭了宴会,也没有让这群人回去,而是到了主帐之中,悉心与他们钻研如何讲这群人赶出广东。

最好能赶到海上去,海战也能勉强打一场,彻底让这群倭寇退出大衡的土地。

待到一群人散了时候,就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余靖宁说自己想出去走走,于是自己一个人在帐子外面遛弯。

最近京中传来的消息,大都是“一切都好”,只说是很快就要春闱,估计新派又能有不少贤才在朝堂之上为他们冲锋陷阵了。

这都是好事。

他也想早些回京。

不过……回京之前,是不是该把一个人处理掉了?

余靖宁思量一阵,这人上回被他们扔在台州了,只怕是还要专门写一封信回去,先把人弄个“重伤”,而后再“重伤致死”罢?

第四百四十六回:林死

林燮元现在和战俘老蒋一个待遇,两个人虽说没有关在一起,但是基本生活条件却是差不多的。

脚镣一类一应俱全,顺便提一句,看守他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七八个。

余靖宁心中想要弄死的人正是这家伙。

余靖宁一行,在广东的行动还算顺利,打了两次伏击,在第二回的时候刚好把一小群打游击的倭寇给带了个正着,一翻折腾,全部俘获。

然后发现这一波其实没有多少人。

余靖宁一众再接再厉,在潮州广州一带不停地围追堵截,和当地的卫所兵们多面夹击,又打了几次大的战役之后,基本上算是把人全都赶到海上去了。

西北军海战是劣势,在敌军多次挑衅之后,也还没有下海作战。

先前吃过大亏,如今不想吃了,等到倭寇都打走了再练海军也不是不成。

于是就可着劲儿在沿海的地方打他们,来一回打一回。

估计余靖宁还没觉得累呢,那群倭寇们就要先觉得累了。

待到开春,余靖宁这样想,开春的时候就能将这群人彻底打回老家去。

如今已然是二月的时候了,余靖宁估摸着,待到三月初的时候,应当就能回京复命了。

所以,这个林燮元的性命问题,自然也被提上日程了。

林燮元胡子拉碴,拿手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脚底下的铁链子稀里哗啦的响。

这个动静一响起来,周遭的兵士就全都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免得这家伙再干出甚么伤人性命的事情出来。

林燮元看了看周遭的人,没头没尾地笑了一声,眼带轻蔑:“我想方便。”

那几个兵士看了一眼林燮元,没有动作。

林燮元又重复了一遍:“我要方便。就算我如今阶下囚一般,也到底是大衡的文官,我若是当真方便在了地上,气味恶臭,你们也觉得难闻不是吗?”

那几个士兵交换了一下脸色,之间为首那一个叫住了正往这边走的一个小兵士:“那谁,拿个恭桶过来。”

小兵士应了一声,转身往别处去了。

在等待期间,林燮元像是忽然话多了起来:“小兄弟,如今你们王爷在福建如何了?”

为首那那一个白了他一眼,没有理,谁知道旁边的小兵士却不乐意了:“甚么福建,我们王爷都好端端地打到广州去了,不日便能凯旋。回了京他便是大大的功臣,你别想再害他,也害不着他!”

那为首的见小兵士和他答话,一巴掌拍在了小兵士的后脑勺上,把人拍了个眼冒金星:“你和他说话作甚!赶紧在这儿站好,干你该干的事,别做不相干的。”

小兵士龇牙咧嘴,眼泪都快被拍出来了,只好站在原地不说话。

林燮元听完小兵士的回答之后,笑了一下。

他自从被囚禁起来以后就经常笑,没有人能明白,这家伙究竟在笑些甚么玩意儿。

但还是能看出来,他每次笑,意义都是不同的。

他今天又笑了,让人瞧着怪渗人的,所以外面看守的兵士全都转过了脸,不再去看他。

林燮元兀自笑了一阵,心道,要胜了啊,那恐怕不会留我的命了。

很快,恭桶就被拿了过来,林燮元背着身子解决了,让人把东西拿出去,就又坐在原地若有所思了。

他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人在精神不济的时候,注意力是很难集中的,他想着想着,思绪就飘远了去,他想起了自己的发妻,也想起了他在京城中动心的那个姑娘,如今还在等着自己。

都过去了。

虽说他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回死在江南战场上,但是当真到了这一天,还是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他是个罪人,他自己知道,哪怕是被人挟持着做了坏事,也该明白,他做的这种事儿,放到何处,都算是个罪人。

林燮元摇头,那就等下辈子再还债罢,做都做了,就算他这个时候跪下来声泪俱下地说自己要恕罪,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今日饭碗端过来的时候,林燮元才将自己那一碗稀粥喝完,就手一抖将碗给打了,瓷片碎了一地。

门口的兵士又转过身来,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候已经换了一波看守他的人了,为首那个骂骂咧咧冲了进来,瞪着林燮元,张口就骂:“吃个饭还不安生,你这是想作甚?打算造反吗?”

林燮元冲着这兵士尴尬地笑了笑,哼哼道:“我也不知怎么了,手就是端不住这碗,一不小心就给打了,大人们见谅。”

那兵士瞧了一眼,他的手的确是在发抖,手指还被瓷片给划烂了,滴答滴答朝下滴血。

那兵士皱了皱眉,转头叫人进来收拾这地下的一片狼藉。

那小兵士拿了个扫地的簸箕,三两下就把这一堆玩意儿给搓了进来,要往外面拿。

“等一下。”方才为首的兵士忽然叫住了正往外走,打算把这一堆东西处理掉的小兵士,“你数一数,这里面有多少块碎瓷,能拼出来一个完整的碗吗?”

这瓷碗统共就摔了五六瓣,那小兵士就当场蹲下来,把那几片东西合了起来:“小旗,好着呢,还是这么个碗。”

那为首的兵士又看了一眼林燮元,见他还在那儿坐着,看着一群人收拾瓷片,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怪渗人的,那小旗想。

他赶紧回过头来,对着收拾碎瓷片的小兵士道:“行了,去城里找个会补碗的,问问还能不能补了,不能再扔。”

小兵士答了一句是,两人一齐转身出了帐子。

林燮元哼了一声,又慢慢躺下了。

谁知道到了下午,竟然有小兵士发现,他竟然坐着吊死在了门后。

几个小旗凑在一起,看着林燮元青白的脸色,都上前去探了探鼻息。

是真的咽气了。

有个小旗拍了拍自己的手,冷冷地哼了一句:“行了,他这样也好,免得脏了我们的手。把这尸体处理一下,就地葬了罢。你们说说,就这么个玩意儿,到时候咱们还要给他掩盖罪行,让他死后恩荣,他配吗?”

第四百四十七回:同在

班师回朝的时候,正是春日,已经三月了,无论是江南还是京中,都是一派春日和煦的模样。

出乎余靖宁的意料,将倭寇彻底赶出大衡的收尾工作竟然这样容易,他二月的时候就写信,与朝廷说派个鸿胪寺的官员过来,好接受倭寇的受降。

没想到这样快就派上了用场。

倭寇签了投降书,就迅速地退出了大衡海域。

余靖宁留了一部分人在江南闽南进行收尾工作,亲自押送了老蒋回京城。

令他奇怪的只有一点,便是武井一郎。这人不像个常年盘踞海上的土匪,反倒是像个贵族,受降的时候,举手投足之间反而比鸿胪寺来的官员还要从容随和些。

真不知道究竟谁是过来投降的。

余靖宁心中感到何处不大对,他不是不想一次解决问题,永绝后患。但如今这仗已经打了快有两年,花的钱更是数不胜数,朝廷已经“以战为先”太久了,余知葳连那样的险兆都想出来了,再打下去,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如今大衡的水军也不足以与这些人远洋作战,是以,如今这般,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

余靖宁班师回朝那天,恰是三月十二,从城外往京城走的时候,瞧见了河道两边春海棠已经开得很旺盛了。

粉白的海棠花瓣落了一地,有的直接顺着水流而去,被风吹起来的时候,能下好一阵子花瓣雨。

余靖宁用手指将吹在自己脸上的海棠花瓣点了下来,粉白的一点,在手指上没有待多少时候,就立即又被风带着离开了。

余靖宁追着海棠花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花瓣飘飘忽忽的,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这时候,他正从远处往安定门内走。

凯旋的王爷要游街。

这回和当初从辽东归来是不同的,身旁少了个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了。

京城的百姓还是和从前一样,认为看热闹是最要紧的事儿,也与从前一样,从安定门门口的人一直能挤到长安街。

这样熟悉的情形,忽然让余靖宁觉得有些恍惚。

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已经是长治十一年的春天了。

自长安街走到奉天门的路走了好几个时辰,待到余靖宁走到奉天门的时候,已然已经是正午了。

帝后二人正站着迎他。

余靖宁第一眼就看见余知葳了,她小小的一团,还没换上春衫,穿的是一副残冬的模样。

他眼神往下动了动,瞧见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严严实实遮在长袄下面。

余知葳似有所感,抬手罩住了那一小团隆起,抬了一下眼睛。

余靖宁迅速地将眼神挪开了,掀起衣袍的前摆,稳稳当当跪在了地上:“臣余靖宁,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贺霄脸上带着笑要去搀他:“余卿快起。”

余靖宁抬眼瞧了瞧,纵使贺霄再怎样生着一张娃娃脸,如今看来也是当真长大了。

他还记得贺霄小时候,整个娃娃罩在宽大的龙袍之中,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还唤他宁哥哥。

他心里笑了一声。

贺霄早就不是个孩子了,该明白的道理其实他都明白,就是不想表现出来罢了。

上回打仗回来,他还能被封个正二品武散阶的骠骑将军,朝廷也能咬咬牙给余知葳一个郡主封号。那这回呢,他们兄妹二人,已然一为亲王一为皇后了。

这还怎么封,这还怎么论功行赏。

这就是真正的封无可封,功高震主。

贺霄怎么不懂,他扶持蔺家是为了打压余家,那如今给余家的表面风光,又是为了甚么呢?

余靖宁低着头,贺霄只是虚扶了一下,没哟真正将余靖宁扶起来,所以他还是跪在地上的。

“未能将倭寇全歼,是臣无能,还请皇上责罚。”余靖宁不轻不重磕了个头,听不见一点响声。

“怎么说这种话。”贺霄愣了一下,笑容还在脸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们这是打胜仗了。”

“多谢皇爷。”余靖宁又朝着贺霄拜了一次,这才起来,站的风中翠竹一般,比贺霄高出了大半个头。

这么一站起来,压迫感十足,贺霄不由得想往后退。

但有碍于他那点天子威仪,他还是站住了脚。

余知葳倒是早就习惯了,她和余靖宁比起来,那是真的个子不高,这种抬头仰视的角度她太熟悉了。

贺霄脸上渗出来一点汗,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繁杂的礼服给捂出来的,他这会子顾忌着仪态,也不好抬手去擦,只能由着汗就这么淌了下来:“不知那立了功的十万兵马,今在何处?”

余靖宁轻描淡写,甚至还笑了一下:“皇上莫要担心,十万余家军正驻扎在城外西郊大营呢。京城九门之内禁用火器,臣是知道的,没让他们进来。”

贺霄脸上的汗淌得更厉害了,他嘴角抽搐了两下,最后还是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来:“是嘛。”

这一部分兵力,最好是分化瓦解了,而不是留在京城之外。

贺霄害怕,蔺太后和蔺家也害怕。

但是余靖宁又怎么会如他们的愿呢?余靖宁冲着贺霄拱了拱手,笑道:“臣原本是该带兵回西北封地的,只是臣久居京城,好些事务都没有处理。臣又在京中领了职务,一时半会儿恐怕走不开,还请皇上为臣安排一番,臣再做打算。”

余靖宁不该会藩地的,他只有待在京中,朝廷才会安心。

但余靖宁方才那意思已然和明显了——他得和余家军待在一起。要是想让他待在京中,余家军也要待在京城之外,要是想让余家军回嘉峪关,那他余靖宁也要跟着一起回嘉峪关。

哪个贺霄都不想。

他求助似的转着眼光,想去看余知葳。

却觉得余知葳头上的九龙四凤冠快要顶不住了,她咬着嘴唇,手偷偷往小腹上的一团隆起上盖。

看起来很不舒服,若不是要端着皇后威仪,恐怕得先坐着歇歇罢?

没人知道余知葳是不是装的,但看如今的情形,让她替贺霄说一句话,恐怕是不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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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回:惬意

余靖宁回了京城,自然是还住世子府。

虽说感觉有些别扭,但世子府并未换匾——平朔王府在嘉峪关呢,京城这个,就只能是世子府,谁也别想把他余家的兵权薅下来。

余靖宁好长时间没回过世子府了,如今一进去,竟然先往蕤灯榭当中去。尤平家的略略知晓他心中所想,只是跟在人身后,却甚么别的话都没有说。

余靖宁进了园子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满院子的花色,粉白的花瓣兜头就吹了过来,扑了他满脸满怀。

他当初种下的春海棠竟然开了这样多的花了!

余靖宁眼睛亮了一下,走到海棠树下,抬起手来,摸了摸那细碎繁琐的花瓣。

生怕给摸碎了去。

后面的尤平家的就跟着笑,道:“王爷不在这这段日子,奴婢都帮王爷好生照看着这树能,今年长得好,方才春日,就开了这样多的花……”

“好看。”余靖宁笑道,折下了一枝花来,递在尤平家的手里,“去我房间,替我插花瓶中罢。”

他往下折的时候,海棠花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又落了人身。

余靖宁把肩膀上的海棠花瓣拂了下来,笑了几声,径自去了。

其实海棠花不太适合插花摆瓶,一抖就往下落,枝干也不怎么疏落,不修长,那花一秃噜一秃噜的。

半点没有插花的意趣在里面。

可余靖宁就是乐意在自己房间的瓶中插上一枝,看着粉白的花一点点落下来。

海棠无香,可余靖宁偏偏觉得插了海棠花的屋子味道好闻,从下午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府中很快就有人来了,高邈和谭怀玠简直就是前后脚进了世子府的大门。

来的先是高邈。

这家伙一进门就大声嚷嚷,当时余靖宁正在院子里浇花,直接被他这个嚷嚷的声音给叫到了门口。

余靖宁冲着高邈啧啧:“若不是知晓你是哪年生人,我都忘了,你比我还大三四岁。爹都当了好几年了,怎么还不知道稳重些。”

“稳重稳重,你宁哥儿最稳重。”高邈瞧了一眼余靖宁这个花园当中的配置,也学着他的模样啧啧,“我说王爷,您这是打算归隐呢,花都提前种上了?”

余靖宁用眼白对着他:“我今日休沐。”

高邈知道余靖宁这人不识逗,可就是这点儿有趣,不过逗到这种程度差不多了,他自己拖了个椅子过来,大剌剌坐在了余靖宁身旁:“我还当你打了一场仗回来,就想要归隐桃源了呢。不过我说,这些日子朝中议论的都是你建水军的事儿,你这是怎么打算的。咱们大衡的水军如今如何了?”

余靖宁也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自己给自己倒茶喝:“还差得远呢。”

高邈脸上被春日的太阳晒得痒痒的,转头看余靖宁。

“你来的时候瞧见谭二郎没,我有些话要问他。”余靖宁看了一眼坐没坐相的高邈,挑眉道,“我不在朝中这段时间,听闻出了许多大事,光是看往来的书信觉不出甚么来,得有个人过来与我好好说道一番。”

“最近的事。嗐,这你还不知道,娘娘下的旨,最近一切都‘以战为先’,忙着给闽浙水军筹钱呢。”高邈见余靖宁答非所问,于是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倒是说说呀,这水军到底该怎么办。还有,既然要练水军,你怎么才安顿了战场就往回跑?”

“事分轻重急缓,这道理你不懂吗?”余靖宁端详了一下自己刚浇的花,挑眉对着高邈道,“我们余家的事儿还没处理完呢,回京来自然也是为了这个。”

尤平家的给两位爷上了点儿果子,高邈手闲得慌,拿着花生在手上剥:“你说的也对。你是不知道,如今宫中两位娘娘都有身孕了,咱们新派和阉党全都虎视眈眈的,就等着哪个娘娘能生出个皇子来。”

这时候的皇嗣意味着甚么,相信不会有人不明白的。

余靖宁“嗯”了一声,又道:“如今朝廷这情况,要练水军,要废的心思太多了。现今这政策不好推行,不过是因着上面的阻碍太大了,我不能再逼着国库拿银子出来,去练闽浙水军。”

这时候要银子,就等于是继续在卡着余知葳的脖子,也是卡着全朝廷的脖子。

先前余知葳提出的“银票政策”他光是听着就觉得心惊胆寒。

要知道,推行改革的人,无论做出了多大的成就,在当时总会有人咬牙切齿地想要咬穿他们喉咙的。

余靖宁说道此处,冲着高邈比了个手势:“若是上面那一位,坐的是咱们自家人,这事情自然就要好办的多了。”

高邈才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就听见前头二门有人来报:“谭二爷来了。”

高邈拍了拍自己的袍摆,跳起来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余靖宁也站起身来,正打算去迎一下谭怀玠,谁知道他竟然已经走了进来,朝着他二人拱手:“余贤弟、高三哥。”

“前头宁哥儿正说你呢。”高邈本来打算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坐,转头一看,余靖宁已经吩咐下人去拿椅子去了。

三人坐在花园当中,晒着太阳一并喝茶聊天。

算是战后久违的惬意。

谭怀玠应着余靖宁的要求,将最近这些事大大小小事无巨细地余靖宁说过一遍之后,刮了刮茶盖。

余靖宁知道,凡是这样的时候,那都是要说到正事了,于是很给面子地往前凑了凑。

果真就听见谭怀玠开口道:“不几日便是春闱,我与伯朝兄皆要去监考,只怕是还有些阅卷的事端,这段时候走不开。待到春闱过去,榜也下来了,重开海禁的事情,就该提上日程了。”

原先大衡十三港关闭的时候,给的理由大都是“战事吃紧、闭关自保”,如今连东海倭患都已经消停了,他们又能找什么借口不开关呢?

起帆令容易造假还是商贾不好管理?大衡闭关之后是个甚么情形又有谁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因噎废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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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九回:春闱

春闱、也就是会试,是一场十分难受的考试。

难受到甚么程度呢,统共考三场,一场要考三天,前朝的时候初场的考试是在三月初九,到了大衡隆武帝登基之后,这场考试就往后挪了挪,十五才开考第一场。

理由自然是隆武皇帝体恤考生,觉得初九开考天气还颇寒凉,考生在贡院当中一待就是三日,出来歇不了多久,便又进去了,实在是受罪。

于是这日子就往后挪了挪,十五之后起码日子是真正暖和起来了。

余知葳当初被充作男儿教养,学的是科举的那一套,知道了这么个规矩以后,甚至还调笑了两句。

是不是隆武皇帝当初自己考过,被冻着了,所以登基以后才定下了这样一条规矩。

当时她就挨了教书的先生一戒尺,敲在头上:“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好在余知葳脸皮厚,嘿嘿笑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个阳光尚好的时候,才是清晨,太阳就已经晒得人面皮有些烫了。

李知由家人送到了贡院门口,才下了马车,就瞧见了不远处陈家的车架。

他知道陈晖是要来当考官的,于是与家人道别之后,就快步走上前去,刚好趁着陈晖下车的时候搀了他一把:“老师。”

陈晖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脸上先是露出些笑意来,而后就赶紧板起脸,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今日你我不只是师生,你是考生我是考官,怎好这般过来套近乎。”

李知明白他这是示意自己要避嫌,于是忙不迭退开两步,俯身行礼道:“那学生进去了。”

陈晖把手一挥:“去罢。”

他看着李知又揖了揖,提着自己的书箱便走了。走到贡院门口,他将引来自己会试的第一场考验——验身,就是看看他有没有夹带。

从陈晖这处往李知那处看,正巧是迎着阳光的,陈晖看他得眯着眼睛。别把知哥儿安排到恭桶旁边的位置才好。

眯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睛酸了,才要取帕子出来,就听见有人唤他:“伯朝兄。”

陈晖往旁边一看,却是谭怀玠。

会试的考官统共两名,选法很有讲究,官阶不能太高,但必得是大学士出身,挑挑拣拣,正好挑出来一个陈晖。

余下的十八名同考官,选法与考官差不多,不过官阶的范围放得更低了些,谭怀玠也恰好落在这个范围中。

他今日做同考官,负责些监考发卷的事宜。

“伯朝兄,那是李家四郎吗?”谭怀玠冲着李知的方向努了努嘴。

“正是,我这不成器的学生,今日也要上考场了。”陈晖笑起来,拿手在自己眼睛跟前搭了个小小的遮阳棚,“是不是时候快到了,咱们也进去罢。”

两人客客气气,互相道了句“请”,这才走进考场当中去。

考生们的噩梦就这样开始了,三个隔开了的三日之后,会有人金榜题名,也会有人“三年后再战”。

当余知葳这样给惊蛰描述会试的时候,惊蛰一脸的惊恐:“这样?这样那些读书的相公们都当真受得住吗?这三天他们都在那个小隔间里面不吃不睡的吗?”

余知葳哈哈一笑,表示“其实读书也是一门体力活。”然后告诉惊蛰,“其实他们都自己带干粮,然后考试期间就在那个小破隔间里面小睡一会儿。”

于是惊蛰对这读书考举的事也感到一脸敬畏了。

一旁的冷长秋原本手里攥着笔,正帮着余知葳分担一部分奏章的批红任务,听了余知葳说完这话,于是停了手下的东西,偷眼去看惊蛰。

“长秋。”余知葳轻咳一声。

等到冷长秋的嘴角弯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之后,冷不防被点了名,手里的笔差点就把手底下的奏章画出一道长长的印子来。

冷长秋吓了一大跳,赶紧收了手,把朱砂滴在了桌子上。

他心虚不已,捞过巾子就赶紧将桌子上那一点朱砂给擦掉了,留在巾子上一个鲜红的印记。

他想,待从娘娘这里出来了,就将这东西洗掉去。

余知葳及时喝止了在她眼皮子底下差点就要眉来眼去的两个人之后,正色问冷长秋道:“你觉得,这回策论,会出甚么题目呢?”

冷长秋将差点惹出事端来的朱砂笔,将它好端端地搁在了笔架上,才恭恭敬敬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今年可论的事儿颇多,银庄、水师、海禁,都是该论的话题,就是不知道出题的人该如何取舍了。”

“嗯。”余知葳点了点头,“如今选去的考官,阉党新派各占一半,不知道他要做些个甚么题目。只不过是差不离这几项了,带他们考完了,我去问几位阁老们要一份,你也看看。按着他们考试的要求写文章倒也不必,就是说说你自己的看法就是了。”

“裘安仁是内书堂进的司礼监,是和外面的相公读的一样的圣贤书读出来的。”余知葳记得冷长秋原先是在尚衣监,刚开始念书遇到生僻字的时候都还打磕巴,如今能熟练地帮着余知葳批红,已然进步很大了,可是要从司礼监随堂做到司礼监秉笔甚至掌印大太监,还是差了些许。

“读过圣贤书的未必是好人,也有可能是像他一般的活牲口,可不读书断然是不行的。”余知葳看着被训话的时候紧紧张张的冷长秋,轻笑了一声,“不过,若是裘安仁当真没两把刷子,他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上来。我知道这样短的时间让你赶上来是有些难为你,可你若是当真想压过他一头去,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冷长秋知道余知葳这是在抬举他,便赶紧点了点头,才要道几句谢。

谁知道余知葳抱着肚子往惊蛰身上一靠:“所以啊,剩下那点子批红,你就都帮我批了罢。不然我们惊蛰就又要训我了。也不必多,你就把手底下那一堆弄完了,就回去歇着罢。”

冷长秋抬眼看了一下惊蛰,见她是一副“的确如此”的表情,于是就只好又将朱砂笔捡起来,批红去了。

第四百五十回:考完

三月底的时候,李知才虚浮着脚步,顶着一张铁青的脸,从贡院当中出来了。

这一出来,自然有人来接他,回家之后他先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暗地,又过了一日才去拜见陈晖。

监考之人不阅卷,这是大衡的规矩,所以陈晖自然是在家的,还并着个谭怀玠。

谭怀玠正喝茶,见了李知进来,还顺带着调小了一下:“李四郎这就修整好了?我还当你要在家里待上个两三日呢。”

“他们少年人,精神气又好,你拿他跟我比呢?”陈晖也跟着调笑了一句,就让李知坐了。

李知坐下以后,恭恭敬敬地从自己袖中掏出几张折的整整齐齐的纸来,他将纸张递在了陈晖手上,道:“学生昨日修整完之后,便将在贡院中所做文章又复述了一遍,虽说不能够达到全然一样,但总归是差不多的。想着今日来拜访老师,便想让老师帮我瞧瞧。”

陈晖夸奖了他几句,便打开了纸张,读过一遍,又将纸张交到了谭怀玠的手上,让他也读一遍看看。

这两个人好歹也是文渊阁大学士,虽说谭怀玠还并未教导过门生,但若是单要他看个文章,那还是没有甚么大问题的。

房间里头正放着个西洋大挂钟,钟摆一下一下地敲,发出响声来。李知听不见旁的声音,满耳朵就听见那个大钟一下一下的敲。

谁知道敲了多少下,李知都觉得自己要数不清楚了。

终于,陈晖率先开口了:“与你平时所作无太大差别,无险奇之处,亦无错漏,算是中规中矩的文章,先前要你莫要过分卖弄文采,想来你也听进去了。”

李知心中暗喜,低头只道:“是。”

“虽说不怎么精彩,不过……”李知听闻说写的不精彩,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又听自己老师末了加了个不过,知道这是在先抑后扬,便还是低头听着。

陈晖近日新留了三寸长的短须,这时候恰好将自己的美髯捋了两下,笑道:“不过合该是榜上有名的,只不过该在几甲,那就不知了。”

李知听了这话,不禁心里有些雀跃,但这到底是在自己老师面前,不好太张扬了,只好端端正正地坐着,冲陈晖行礼。

几个人又聊了一阵,陈晖又留了李知吃午饭。

李知推辞了一阵,见推辞不过,便只好留在陈晖家中吃饭了。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都是在等待放榜,满街的茶馆酒楼当中都坐满了人,皆是才考完会试的举人。

他们口中谈的,也是这回科举中的试题,你来我往地交换文章互读。

余知葳听见这些的时候,不禁有些羡慕。

这种日子她也过过,大考之后那几日,自然是相当惬意,每日睡到自然醒,再出去玩耍一阵。不过这些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准确的说,其实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再听闻京城当中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场景之后,忽然心生感慨。

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们走科举做官的,那都是正途,像自己这样从后宫伸出手来干预朝政,到底还是多有不便。

她想了想,要是当初没遇见余靖宁,自己当真按着男子的身份上了科场,故事的走向是不是会更有趣一些?

但是世上的确没有“若是”和“如果”。

……

喧嚣的茶楼之中,走出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与大衡文人做一样的打扮。

他在街上逛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吞吞地回到了自家宅院当中。

甫一进到院子里,就见着这家主人,那个老者,正仔细端详着自己栽种的花,见他进来,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若闻。”

若闻几步踏了进来,问那老者道:“先生觉得如何?”

“若闻这几年在大衡,不仅官话说的好了许多,甚至还学会了些文人的清雅,果真不错。”老人呵呵笑了几声,屋中自然有下人出来,为他俩侍座奉茶。

“我父亲与我说过。”若闻眼睛眨了眨,他睫毛的颜色很浅淡,却又极长,笼罩在眼睛上,看起来就像一层朦胧的薄雾,“如果你想打败你的敌人,那首先就要先了解他,所以我才会在大衡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大衡的京城,我已经全然熟悉了。”

若闻想了想,又笑道:“若是大衡允许洋人参加科举,我想我是一定会去的。”

说到这里,老者不禁想起来前几日会试结束,题目刚被透露出来,若闻就趁着还热乎着的题目,写了一篇策论出来。

老者到底是为官的人,草草看了一遍,说若闻这文章若是参加会试未必得中,但要是乡试,那定然就中了。

这若闻是个洋人,能把大衡官话说好,字也写的不错,已然是不易了,难得的是写出这般的策论来。

老者想了想,又笑道:“不说往年,你若是今年去了,只怕就中了。”

若闻显然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了,一挑眉,问道:“先生这是瞧见了?”

“他们早就拿我当自己人,做甚么事的时候自然也不避讳,我就知晓了。”老者眯了眯自己的眼睛,里面透露出一点狡黠的光芒来,瞧着和他的年纪十分不相符。

若闻:“先生若是撞见了不该看见的,咱们装作不知道,看戏就是了,千万不要掺和进去,免得脏了先生自己的手。”

“我知晓,咱们做事,向来都是借刀,这样的事情掺和进去,我就白在官场上混这么长时间了。”那老者笑了笑,阳光照在他手中的白瓷杯上,散发出一点点异样的光,不像是太阳光照着的,“这回我也不去给他们甚么提点,看着就是了。这回,我们这边的人,只管坐山观虎斗,看他们要闹成甚么样才能收场。”

“不愧是先生,明白,若闻就知道与先生合作,准没有错。”若闻举起自己的小茶杯,像喝酒一样和老者碰了一下,笑道,“祝愿我们这一回,能瞧见一场好戏。”

“借您吉言。”老者也笑。

二人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第一百五十一回:贡院

春闱放榜的时候,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路上的人春衫都渐渐薄了起来。

一张金榜在阳光的照射下,当真是显现出金色来了——也不知道用的是甚么布料,瞧着竟然这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张,是大衡南北榜的“北榜”。大衡自开国以来,便分南北榜录取进士,南榜自然张贴在南京。从前向来是地灵人杰的江南的卷子要难些,而这回确是例外。江南闽南收到战火荼毒将近两年,自然没办法让人安下心来读书的,是以,这一回的北榜便成了难度大的了。

不过对于京城各大家族的门生来说,这个“北榜”有没有比南榜更艰难,都不是大问题,总归该他们榜上有名。

李知是独自来到榜前的,他特地换了一身竹叶青的道袍,整个人瞧着都清雅无比。

他一开始自信满满,是从前往后找的,一甲三个人的名字不过扫了一眼,没见就往后看去了。他是希望在二甲头几个找着自己的名字的,结果二甲看了个遍,竟然全然没见着。

李知心下气馁,于是干脆开始从三甲最后一个,倒着从后往前数。

后边儿几个也没他的名字,李知安慰自己,三甲头几名也不算太丢人了。

谁知道三甲榜的名字全都挨个儿看完了,竟然也没寻到。

李知这时候才有些慌了,他前前后后将这张榜看了个遍,还当真没有自己的名字。

一个硕大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李知却觉得自己兜头被泼了一桶冰水,凉得人晕晕乎乎的。李知原地站着,眼前发黑,竟然生出了一种要作呕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不中?

他站在太阳底下,手脚冰凉,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这榜不会有问题罢?我明明才给老师看过我的文章,就算一甲二甲瞧不见,三甲总能瞧得见了罢?

李知正要转头,往陈晖家中走,肩膀就吧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他抬眼一看,那个气呼呼从他身旁挤过去的,正是他在国子监当中的同窗。

这人激动不已,李知仔细看了一下,他手上竟然还拿着一团泥巴。

还没等李知喊他一句,他就把手里的泥巴嚯地一下子扔在了榜首那人的名字上,口里大骂道:“在国子监读书的,谁不知道他柳光是个甚么德行!家里捐进来的监生,甚么时候就能在榜首了?!”

柳光?李知方才看榜的时候没注意看,这回抬眼一瞧,果真在那一团烂泥下面,隐隐能瞧见一个“光”字。

不对,这榜有蹊跷!

李知登时反应过来,拔脚就走,也不管这榜底下乱哄哄地闹成了甚么样子,径直往陈晖家里去了。

陈晖正等着李知回来报给他喜讯呢,在家里摆好了架势等着他来叩谢师恩。

没想到,李知来是来了,只不过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李知掀起自己的袍摆,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唤道:“老师。”

陈晖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觉得,一定出了甚么不得了的事儿,于是赶紧上前,要将李知搀起来:“怎么了?站起来好好说,是不是今日张贴的榜有问题?”

李知没想到陈晖已然猜到了,赶紧点了点头:“老师,的确是这样。不仅我没在榜上,国子监中好几位素有才名的同窗也不在榜上。老师,那会试的榜下面已经闹起来了,根本就收拾不住,老师这……”

李知说话说得太急,把自己呛着了,一句“这该怎么办”堵在了喉咙里,半天没咳出来。

陈晖把李知从地上拽起来,让下人给他奉茶,自己在屋中踱了几步,忽然道:“走,我们去看看,闹成甚么样子了。”

李知一听,登时就有了主心骨,手里的茶也不要了,搁在桌上就要和陈晖往外走。

大衡的书生,尤其是京城的书生,早就被官场上的这些官老爷给惯坏了,一遇到甚么事儿,首先就要闹开来。

陈晖推测了一下,这玩意儿一闹出来,恐怕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这群书生恐怕已经跪在顺天府门口击鼓鸣冤了。

不过那位爱翻白眼的顺天府尹恐怕是看惯了这等阵仗,应该不会被吓破胆子。

不过陈晖到了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已经闹的比他想象中严重多了。

这群还在京中的书生们,无论是国子监的还是旁的地方进京赶考的,全都被国子监的这群学生带着,在贡院闹了起来。

其中有一个,不知从哪儿搬了个梯子,高高地站着,用大墨笔将“贡院”(貢院)两个大字抹了几把,改成了“卖完”(賣完),底下几个人吵吵嚷嚷的,甚么烂青菜臭萝卜都往里面砸。

贡院里的几个人,十分痛苦地在里面抵挡,不过两方都是书生,其实战斗力都差不多,暂时还没有出现谁占便宜的情况。

但是就是这样,也架不住人多,今年考没考试的书生,全都同仇敌忾,骂的骂砸的砸。最后贡院当中的人无法,只能将水缸中的水全都打了出来,往这群学生身上泼。

果然,“水攻”的法子有些奏效,这些学生的攻势显然就没那么猛烈了。

陈晖扶了一下自己头上的一统山河帽,口中啧啧了两句。

这闹得可真够厉害的。

京城里的学生,被他们带着闹过几回事,下诏狱也不过跟吃顿饭一样,完全不害怕。恐怕领头那几个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诉求了——他们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只有把事情闹大了,他们才会有人来查这件事。所以这群学生如今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能把事情闹多大就闹多大。

他看着那站在梯子上涂抹的学生,又瞧了瞧站在自己身旁点着脚尖探头探脑的李知,不禁轻笑了一声。李知这两年已然稳重多了,见出了这种事,早就不会头脑一热冲上去,而是先与陈晖商量过后,才开始行动。

陈晖看了两眼这个势头,觉得自己再过不了一刻钟,就能在这看见高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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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回:卖完

陈晖猜的果然不错,没到一刻钟,高邈领着一队锦衣卫赶过来了,身旁还带着个余靖宁。

他起初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余靖宁如今并未回嘉峪关就藩,依旧是留在京城当中的。他“职”和“衔”都在身上,就是还差个“差遣”。

如今又不打仗,贺霄定然害怕没“差遣”忙的余靖宁空出时候来专门找他的事,所以才给他安排这种活儿出来的。

不过因着身份问题,余靖宁这回倒是不像是来协助高邈的,看那个意思,颇有种监督高邈的感觉。

余靖宁骑在马上没说话,反倒是高邈嚷嚷起来了:“都是干甚么呢?怎么,进了几回诏狱,打算等着蹭牢饭吃是不是!”

闹事的学生多数是认得高邈的,上回当街和蔺秩打起来那事儿,就是高邈将他们给逮进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去的。

这些个学生,见了高邈来,果真愣了一下。

高邈见大家都卖他个面子,于是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你们在贡院里闹,有用吗?有甚么冤情上顺天府啊,再不济就明儿早朝的时候击鼓鸣冤嘛!怎么不能解决问题?非得凑在这儿闹事。你们说说,要是真打起来,把人打出个好歹,我是抓你们还是不抓你们啊?”

高邈说的是实话,在贡院门口闹事,只不过是为了扩大舆论,还当真不能把人打出个好歹来。

但是如今在贡院门口这么一闹开来,再去顺天府或者上奉天门外击鼓鸣冤,皇爷就在那儿坐着,他不想管都得管。

他这一喊果真有用,周遭的学子逮着机会就赶紧跑,朝着各处散开了。

就留着站在梯子上抹“贡院”的那一位,还晃晃悠悠在下头下不来。

“我说这位……”高邈斟酌了一下词汇,“这位相公,你的同窗全都跑完了,你怎么还不下来。”

那个学生半坐半靠在梯子上头,憋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朝着高邈打眼色。

可惜,高邈本人向来不解风情,并没有明白这个学生冲着他挤眉弄眼究竟是何意。于是还叉着腰看着他:“你倒是下来啊?上顺天府鸣冤去,不要再待在上面了。”

方才还挥斥方遒的学生脸上登时出现了一抹极其不自然的神色,小声说了一句甚么。

高邈:“???”

他还要与人喊话,谁知道旁边的余靖宁忽然下令,喊了两个小缇骑,沉声道:“不必废话了,去把他摘下来,带走。”

余靖宁是行伍出身的,方从江南战场上回来,一说话就感觉带着一阵血雨腥风。

这话比他们镇抚使高邈的话还好使,那两个小缇骑立即就遵了余靖宁的令,去把那个挂在梯子上的学生给“摘下来”了。

高邈往余靖宁跟前凑了凑,小声问了一句:“你来的时候不是跟我说,‘尽量震慑,不要抓人’嘛,今日怎么自己却又动手抓起人来?”

余靖宁照例白了高邈一眼,在他耳边说了句甚么,而后满面嫌弃地打马向前。

他说:“方才那学生说他下不来。”

高邈舔了一下自己的牙,觉得自己的耳朵估计不太好使,略微尴尬了一下。好在他脸皮厚,赶紧又赶着人去将那一群学生驱散了。

高邈转了一圈,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着头,仿佛在避开他的目光。

高邈莫名其妙的,喊了一句:“伯……”

李知立即跳了出来,冲着高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面目扭曲地冲着他狠狠:“嘘了一下。”

高邈人前勒马,立即停下来了。

李知又冲着高邈做口型:“当没看见。”

这回高邈不犯傻也不耳背了,赶紧扯了一下缰绳,继续跑着驱散闹事的学生去了。

没过多久,贡院门口的学生就全都四散开来,若是不看那一地狼藉,和牌匾上高高悬挂的“卖完”二字,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发生了甚么事。

高邈快走了几步赶上了余靖宁,蹭了一下自己额角的汗:“我说王爷,你也别光顾着走啊。”

余靖宁仄了他一眼,果真放慢了脚步,待着高邈赶上来:“怎么?”

“他们这回是又怎么了,虽说学生难伺候,可闹事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罢?”高邈想了半天,终于从自己胸口摸出一块帕子来,上面的花样绣的挺简单的,一看就知道是高三奶奶绣的,他拿着这么块让余靖宁看了就别开头去的帕子,追在余靖宁身后问道,“从前几回都与咱们有关系,那这一回又为了甚么?”

“你没瞧见那贡院的匾吗?”余靖宁又白了高邈一眼,满脸写的都是“你脑子怎么越来越不好使了”,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给他解释起来,“贡院都给他们改成‘卖完’了,那还能是甚么。把那金榜上一个一个占着的名头,全都卖光了,这便叫做‘卖完’。”

余靖宁拿着马鞭在高邈身前虚着点了点,道:“这恐怕是一场挺大的科场案,不然学生们也不会自发组织起来,闹的这么凶。”

“你没瞧见伯朝兄吗?带着他那个学生,就在旁边站着看呢。”余靖宁下巴朝后别了别,正指着先前陈晖和李知站着的地方。

“我瞧见了。”高邈把帕子仔仔细细地叠好,又揣了回去,“方才他那学生还给我打眼色,让我装着没看见他俩呢。”

“这事儿,伯朝兄原本就是考官,要是查下去,他们就全都有嫌疑,全要查。这会子他又是站在一旁观望无作为,可不是得避嫌嘛。”余靖宁判断了一下走的这个方位,忽然转头对着高邈道,“要不我们上顺天府再看看去?”

“行啊。”高邈自然答应,方才他们就赶人去顺天府呢,这回也好过去打探打探情况。

“本来这事,应当是文官查的。”余靖宁看了看日头,时候的确还早,去一趟顺天府不过是耽误一会儿午饭时间,“但如今他们几个估计都要被查,这期间还得我们俩多废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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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回:不适

高邈第一天的反应是对的,他只对这群学生进行了驱赶,却没有将他们逮起来。是以,第二日,这群学生果然闹到了顺天府,对着那位白眼府尹一顿喊冤。

在这儿喊完了冤还不够,果真是跑到了奉天门门前击登闻鼓去了。

上一回击登闻鼓,还是在先前山东巡抚瞒报疫情的时候。

贺霄一见到这种阵仗就头疼,差点儿就气得在御座上破口大骂了。皇上生气,自然要严查,贺霄下的令还是按照最严的规制下去查。

这一查可好,这回会试前前后后涉及到的人,哪个党派的都有,牵涉甚广。大半个朝堂都回家去“停职查办”了,贺霄看着空空荡荡的文渊阁,不觉有些傻眼。

他先前还借着余知葳有身孕的由头,要她“暂且歇歇”,就“不要操劳太多了”,余知葳当即就明白他是何意,也没多说。

第二天她就抱着肚子哎呦哎哟叫唤不舒服,闹了半宿才消停,手里的一干政务全都抛了出去。

贺霄自然乐得高兴,可是还没等他当真高兴呢,就先被堆积如山的奏章和这突如其来的科场案给砸了个头晕目眩。

他哪里独自处理过这么多的政务,当即觉得自己要吐血,于是还是得跑回来找余知葳搬救兵。

至于为何是找余知葳而不是找蔺太后,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娘会骂他。

余知葳的消息比贺霄灵通多了,早在有学子在贺霄面前敲登闻鼓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说不气愤是假的,科场舞弊向来是大忌。但为了能一击必胜,取的更好的效果,只好按兵不动,等着贺霄来找她了。

听闻皇上驾到,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跟惊蛰翻花绳的余知葳矫健地爬上了床,惊蛰给她把枕头一歪,薄被一盖,立即就成了一副病弱相。

贺霄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惊蛰扶着余知葳颤颤巍巍地下床呢。

余知葳一手扶着后腰,一手兜着自己的肚子,咬着嘴唇,要给贺霄行礼。

贺霄大惊失色,赶紧道“免了免了”。要惊蛰扶着余知葳继续去床上躺着。

两个人又是一阵费劲的折腾,这才把余知葳折腾上床去。

余知葳歪在枕上,两手捧着肚子,缓缓揉着,气都快喘不匀了。

贺霄搬了个小杌子过来坐,先是心疼了一下,而后很快就想到:这……如今余知葳这情形,还能不能帮上自己忙了?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余知葳挺着的肚皮,抬眼问道:“是还疼,还是他闹着你了?”

余知葳盯着贺霄那一双小猫眼睛,知道这家伙是上钩了,于是只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贺霄立即就默认为她这是“都有”的意思了。

贺霄面上露出来显而易见的焦急:“这群人究竟是怎么给你安的胎,你当初才从东南前线下来,就有了这孩子,身子底本就不好。都说了要让他们好生注意着……”

他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先喊了小叶:“把侍奉娘娘那几个太医都给朕找来,朕要好好责罚!”

余知葳一听,赶忙拉住了他,把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放。

贺霄摸到了余知葳肚皮底下一跳一跳的触感,登时就哑了嗓子,也不叫太医了。

“摸着了吗?”余知葳看着他笑,一双桃花眼弯弯的,这会儿里面好似还潋滟着水光,瞧着怪可人疼的。

贺霄呆滞地点了点头。

余知葳如今已经六个月了,只不过贺霄的概念里,这孩子只有四五个月大罢了。

不过不打紧,余知葳的肚子瞧着其实没有那么大——不知是孩子小还是余知葳本身就瘦,六个月瞧着与有些身材壮大的妇人五个月时差不多。

也就比她明面上的月份瞧着大了一点点,再加上魏康总是与人说“娘娘这胎怀的靠前,显怀显得厉害”,是以贺霄也未曾起疑。

他也头一回见妇人怀孕生产,能懂个甚么呢。

贺霄摸了一会儿,觉得肚皮底下那个小家伙实在活泼,于是皱眉道:“他这样闹你,不疼吗?”

余知葳揉了揉腹侧,面上是一派被疼痛折磨过后的隐忍,张口就扯谎:“他这么动着,比前几日好多了。虽说还时不时疼得厉害,但总归是没有大碍了。”

她扯谎扯多了,说起谎话来炉火纯青的,贺霄哪里是她的对手,当即就信了。见余知葳手还在肚子上轻轻抚弄,当她还是疼得厉害,于是也顺着揉了揉。

贺霄心里想着,如今她又这样不舒服,自己到底应当怎么开口求人呢。

想着想着,手底下的力道就开始没轻没重了,直到余知葳小声呼痛,他才跟被烫着了似的将手缩了回去。

他看了看余知葳身前那个大肚子,觉得自己再不敢动了。

要不,就这么回去罢……找母后,或者是自己处理。

贺霄短暂地将这两种情况在自己脑中过了一下,得出结论的时候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哦不,两口。

余知葳看见贺霄的神情,就知道他应该要开口了,于是还摆着一副虚弱的架子,歪在枕头上,等着他怎么开口说。

终于,贺霄嚅嗫道:“子昙,最近会试出了问题,你可知道?”

“啊?”余知葳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装的和真的一样,“这不日就要殿试了,怎么这时候出了问题。”

“恐怕是科场舞弊,学子们闹得挺厉害。”贺霄觉得第一句话一出口,后面的就好说了,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吐了出来,“这科场舞弊,涉及的人太多了,如今要查起来,有点关系的全要避嫌。如今就剩下都察院几个还得用了,朕感觉半个朝堂的人都回家‘停职查办’去了。”

“如今朕身边无人可用,光是朕和小叶,也担不住这么大的案子。”贺霄看了看歪在榻上的余知葳,最后还是把求人的话说了出口,“可你如今身子又不好,我怎么能劳累你呢?”

余知葳等的就是这句,于是拍了拍贺霄的手,笑道:“都是坐着看折子,又不是骑马打仗,哪儿就累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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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回:都察

余知葳没敢第二天就生龙活虎,还是“虚弱”了几天才打起精神来的。

如今抱着肚子待在文渊阁中的,正是余知葳,底下呼啦呼啦跪着一大片都察院的言官。

这种破事儿的确是该都察院来管,但是都察院的行事风格,向来就是揪住了狠狠咬。原先查案的时候,都是有个人带着的,这回没人带着,几方人马只顾着互相叛咬,折腾了好长时间,都没查出来怎么回事儿。

倒是参人的折子,雪片似的往上递。

余知葳觉得自己都要看瞎了。

她刚刚才发过大火,贺霄都没瞧见过余知葳这样,这会儿正窝在一旁喝茶,一句话也不帮着跪在地上的言官们说。

余知葳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几个原先新派惯用的和总替阉党当枪的,全都在这里面。

“先要查一遍当初的朱卷和墨卷,有抄查错漏的,或是做了甚么标记的,先行挑出来。这几个人重点审查,千万不能放过了。此外……”要是着他们去查,估计会有失偏颇,于是便道,“如今依着学生们的意思便是,这名次靠前的好几个人都有问题。我们便要先循着他们的诉求往下查。像榜首的柳光,便是个首先要查的,还有几个存疑。”

“臣斗胆问娘娘一句,这要怎么查。”伏在地上的一个言官开了口,余知葳往地上看了一眼,是新派的言官。

她一抬眉毛:“这还不简单,如今榜上有名的,全部出题重新考,考场就设在原先殿试的地方。殿试也当时在皇爷眼皮子底下考的,若是他们当真有真本事,再考一回也不妨碍。名次浮动也就罢了,若是差得太离谱,那定然是有问题的。”

“至于这卷子。”余知葳点了几个人出来,正是那几个新派和阉党领头的,“你们一人出一份出来,而后题目全部拿来与我过目。不合适的自然就地销毁,自然,究竟销毁了哪些,本宫谁也不会告诉。合适的,便由本宫亲自誊抄,密封,交给皇爷。到时候皇爷亲自监考,抽出哪一份拉,便考哪一份就是了。”

她转过头去,看着自顾自在一旁喝茶的贺霄,忽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喊了他一声:“皇爷觉得如何?”

贺霄方才开了一会儿小差,忽然被余知葳叫了一声,有种当年读书的时候被先生点了名的感觉,赶紧回过神来:“并无不妥。”

他刚才就听了个大概,听闻是要重新考。那这是当真没甚么不妥的地方。

余知葳早就料到他没认真听了——这家伙,平日没事的时候,就光想着要把自己的权利要回去,一旦出了甚么事儿,就要找自己来救急。

还不好好学着些。

身上没有真本事,又总想着揽权,再发展下去,可不就是昏君么。

余知葳想着想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等这个小的生出来,再长大些,就没贺霄甚么事了。

她想到这里,原本心里的气都没了,只柔声对着贺霄道:“余下的人自然也有大用,皇爷明日早朝的时候,再选一个查这科场案的钦差来,让他领着这群人,去考官家里挨个巡查。账册、库房都是重中之重,凡是没有登记在册的,有疑点的财物,全都要好好查。”

这几句话贺霄倒是听进去了,笑道:“朕知道了。”

余知葳又思前想后,安排了几句,这才从文渊阁中出去。

这群人新出的题目,当日晚上就送到了余知葳手上,除了几个狗屁不通的,余下的她斟酌了好几遍,不知道该不该留下。

惊蛰在一旁叉腰看着,余知葳如今肚子大了,坐在桌子跟前不大舒坦。被肚子挡着,离那桌子又有好远,余知葳往前趴着写字儿,有些弓腰驼背的。

惊蛰:“娘娘上床上去看罢,怎么这么坐着,腰和脖子都要坏了。”

余知葳的确觉得这个姿势挺难受的,于是四仰八叉地靠在了椅背上,哼哼道:“哪有躺在床上办事的,我如今一歪着,我就想睡觉,还是算了罢,手里还一大堆活儿呢。”

惊蛰长吁短叹的:“先前不才丢开了政事,这回怎么又拿回来了,还忙得比从前更多了。”

余知葳拿着朱笔点了一下惊蛰的鼻尖儿,小姑娘尖叫了一声,赶紧拿帕子抹掉了。

“这可不是我要把政事拿回来的,这是皇爷来求我的。”余知葳看着她把鼻尖儿上的红痕擦掉,这才接着道,“我知道,你是不是又要问我,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开,那干嘛还装病。”

惊蛰被猜中了心思,扁了扁嘴。

“这可不是欲擒故纵嘛,你说是不是啊惊蛰姑娘?”余知葳还要往她脸上点,惊蛰赶忙往后躲去,余知葳大笑了几声,又道,“所以如今不是我余知葳非要掺和到政事当中,非要查这科场案的。这是皇爷他亲自过来求我的,性质不一样。”

余知葳又把手底下几张纸条来回看了一遍,终究还是拿不定注意,与惊蛰道:“你去找长秋来。”

惊蛰应了一声,没多一会儿,就将冷长秋领了回来。

余知葳:“你去找谭阁老和陈阁老,递个口信。就说我虽是读了不少书,却并未真正下场试过,究竟该怎么选也拿不定主意,如今这些东西,也不便于给他们瞧。就求他们提点两句,今年的题目应当怎么偏重,难易程度当是如何,有了标准,我才好做决断。”

冷长秋应了几句,知道余知葳让他传口信,是为了少落人口实。

这种事为了避免让人误会,越少人看见越好,所以冷长秋是特地挑了一个别的由头,出了宫去,顺带着将这消息给穿了出去。

如今准备给榜上有名的各位重新考一回试,和审查监考改卷的各位官员两件事全都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英雄所见略同,新鲜出炉即将要去审查各位考官的钦差大人,正是毛遂自荐的余靖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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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回:贪腐

余靖宁是第一回和都察院打交道,从前他在京中,都是与锦衣卫或是西郊大营的兵士共事,领着这么一群文官还是头一回。

这回陈晖和谭怀玠也是在审查范围之内的,可他没法子自己去。毕竟众人都知道自己与这两人交好,避嫌还是必要的。

余靖宁当即挑了两个平日里做派比较端正的,到陈晖和谭怀玠家中查账去了。

余下的,大都是他一个一个领着去查。

这一查,还当真有不少收获。

大衡官员的收入不算太低,隆武皇帝当初对自己手底下一群人还算是仁慈。尤其是文官,哪怕是个六七品的小官,只要没甚么大的开销,养一家人绰绰有余。

但是就是有那么些人不甘心啊。

这回开始查的时候雷厉风行,刚开始的时候还能抹出来不少有问题的账目,不管是不是跟这次科场案有关系的,全都先记下来。

可查到后面,大家的假账都做出来了,明面的伤纰漏自然也少了。

余靖宁当然明白这是个甚么情况,于是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安排锦衣卫,将这些人家的往来关系田产铺面全都查了一遍。

于是揪出来好几个做假账的,又是一阵子人心惶惶。

平朔王爷是行伍出身,做事雷厉风行,不到三五天就薅出了四五个账目有问题的,七八个做假账的。

拔出萝卜带出泥,竟然越查越离谱了。

余靖宁还充分发挥了举报有奖,窝藏从重的制度。一把这消息散布下去,果真是又折腾出好几个来。

这群人自从读书开始,油皮都么破过一点儿,哪里受得了北镇抚司的刑,好些刑具刚一亮相,就已经有吓得屎尿横流从实招来的了。

余靖宁这边闹得风风火火,还没等朝廷重新考一遍,就已经抓着好多人了。

余知葳不禁鼓掌余靖宁这是好盘算,不管是按着科场案查,这要是查贪污腐败,也能抄好些人的家了。

谁不知道这群文官,表面上装的两袖清风,实际上,说不准富可敌国。虽然这主要是因为大衡的国库没多少钱,但依旧不可小觑。这些银钱抄家抄了来,可不就是拿来充盈国库的。到时候接着建水军,这笔钱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余靖宁这边正雷厉风行地查案子,反观裘安仁这边,就不是那么顺当了。

蔺家父子俩,自从如今之后,就再没走过。

裘安仁当然明白贺霄的想法,在蔺家没有制衡余家的作用的时候,那是不是他的舅家都一样。

反正,总归全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安全。

蔺太后先前被余知葳逼得退居二线,久不参政,竟然是越发昏聩了。

这两年光顾着和小内侍们作乐,全然不见前两年精明的模样。于是政事便全落在了裘安仁一个人的身上。

可先前他被余知葳一连将了几军,身旁的得力干将一个二个全都被余知葳拿下,如今内部阵营又有了分化瓦解的趋势,不可谓不艰难。

余靖宁忙着风风火火地查各家各户的时候,九千岁正坐在自己私宅的院子当中,抱着猫喝酒。

他素来脾气不好,往日遇见这种事的时候,他往往要先发一通脾气,身边的几个小内侍就要跟着遭殃。

他们清楚裘安仁的脾性,于是这回不敢造次,全都屏气凝神地站在一旁伺候着。

谁知道这回裘安仁竟然意态反常,并没有拿这群小内侍撒气,反而独自一个人抱着猫喝酒。

周围的小内侍不知道他这回是怎么了,但没一个人敢上前去问的。

裘安仁酒喝了三杯,见周围的人还呆愣愣地杵在一旁,蹙了一下眉尖儿。裘安仁生得好,这眉尖若蹙的神情也是风情万种,可惜,他周围的人是绝对没有心情去欣赏的,只觉得他这般,接下来不知还要做甚么可怖吓人的事儿呢。

裘安仁兀自皱了一会儿眉,把手从怀里的猫儿身上拿开了:“去去去。”他冲着周围的人挥手,“全都一边儿玩去。”

周围几个小内侍如蒙大赦,赶紧给裘安仁行礼之后需逃走了。

裘安仁不是难得好脾气,他不过是在想如今这样的事端如何收场。

他原本是想趁着这一回科举结束了,挑选些有才华的青年人收入门下,为阉党补充些新鲜血液。既然都想着要补充新鲜血液了,那定然无意掺和到这种科举舞弊的事端中来。

毕竟,要当真是弄了一些二半吊子的人来,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是以,他是很希望在放榜过后招写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的,谁知道手底下人却给他捅出一个这么大的篓子来?

余知葳下手打击的时候很精准,但凡是能干的,有些本事的,不管名声如何,她便早早将人击倒了。余下这些,净是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他把酒杯放下,一手枕着怀里的猫,另一手就拿起桌上镇纸底下压着的东西瞧。

其实他也在暗中查这个案子,和余靖宁一样,贪污腐败的查出了不少,可真正涉及到这回科场案的,还不知道究竟是何人。

裘安仁瞧着几个朱砂写的名字,殷红殷红的,印的他的眸子都红了。

现下的人如今学乖了,出了甚么事儿,也不到裘安仁跟前哭爹喊娘地求他“救命”了,全都自己躲藏起来。

“若是让我抓到,我第一个先杀了他再说。”膝头上的猫仿佛被裘安仁的怒气给惊到了,嘶叫一声要往下跳,却被裘安仁一把搂住,给抱了回来。

他把手放在小猫的前肢下,像抱孩子一般,将这只猫举到了和自己目光平齐的位置,恶狠狠地道:“我一定要赶在余家那两个小杂碎之前把他揪出来,杀了他。”

小猫看着他的眼神,莫名地惊恐万状,左右疯狂扭动着,企图从裘安仁手逃走。

最后,它终于在裘安仁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抓痕。

别看印公平时草菅人命,对猫却跟对亲儿子似的,他轻轻将惊恐万状的猫放在了地上,由它跑去了。

第四百五十六回:重考

贺霄看着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考生,有点儿打瞌睡。

他忽然想到,这已经算是殿试了。这是算查案,待到这一回过后,肯定是要再开恩科,又考一回,到时候就又是一回殿试了。

统共他要看着这群人考两回试。

他面皮上抽了抽,不禁想起了当初自己被一群先生盯着写文章的惨状,整个人都抖了抖。

于是他就更加痛恨起这回闹出科场案的人来了。

贺霄看着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考生,有点儿打瞌睡。

他忽然想到,这已经算是殿试了。这是算查案,待到这一回过后,肯定是要再开恩科,又考一回,到时候就又是一回殿试了。

统共他要看着这群人考两回试。

他面皮上抽了抽,不禁想起了当初自己被一群先生盯着写文章的惨状,整个人都抖了抖。

于是他就更加痛恨起这回闹出科场案的人来了。贺霄看着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考生,有点儿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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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到,这已经算是殿试了。这是算查案,待到这一回过后,肯定是要再开恩科,又考一回,到时候就又是一回殿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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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到,这已经算是殿试了。这是算查案,待到这一回过后,肯定是要再开恩科,又考一回,到时候就又是一回殿试了。

统共他要看着这群人考两回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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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就更加痛恨起这回闹出科场案的人来了。贺霄看着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考生,有点儿打瞌睡。

他忽然想到,这已经算是殿试了。这是算查案,待到这一回过后,肯定是要再开恩科,又考一回,到时候就又是一回殿试了。

统共他要看着这群人考两回试。

他面皮上抽了抽,不禁想起了当初自己被一群先生盯着写文章的惨状,整个人都抖了抖。

于是他就更加痛恨起这回闹出科场案的人来了。

第四百五十七回:琉璃

“甚么?”余知葳把手里的小盅搁下,惊道,“柳光在皇爷面前指认了裘安仁?”

余知葳这会子正忙着喝她的加餐呢——一小盅牛乳,被冷长秋这句话吓得差点儿把刚喝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裘安仁这是把脑子扔出来了,才做的这种事儿罢。”桌上的小盅被余知葳方才那么一掼,渗出来一点,落在桌子上,惊蛰赶紧就拿巾子去擦,余知葳就接着道,“如今都这时候了,他裘安仁犯不着做这么冒险的事儿,难不成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余知葳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了一阵:“还是这柳光,急病乱投医,拿裘安仁当给他背锅的了?”

都不像。

余知葳转了两圈之后,忽然又坐了下来,握掌成拳,抵在了自己的下巴上。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原本是想接着科场案的由头,顺带着揪出几个贪污腐败的,进一步分化阉党。可是如今,事态竟然朝着这种方向去了,倒是让她想起来几年前的一件事。

当初她与余靖宁才从辽东回来,平朔王余璞尚在,被召至京城,商讨“改封南昌”事宜。

当初大衡是打了胜仗,可若是当初当真改封南昌了,那便是要大衡北方线全线收缩。

当时她就觉得这件事不像是裘安仁的手笔,但当时所有人全都一门心思放在“不可改封”上,连她自己后续都没有关注这方面了。

到底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

裘安仁若是当真没有在科场上做过手脚,那势必要怀疑是有人在陷害他,这时候头一个要被怀疑的那定然是新派。

真是头疼,新派和阉党原本就剑拔弩张,如今又多了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这后面激化矛盾。

余知葳想了想,还是让冷长秋出去带了个话:“你与王爷说,万事小心,查到了不对的地方,千万谨慎。若是……”

临了临了,她也没把那句“实在不成”给咽回肚子里去:“若是实在不成,就找人给我传话,到底多个人也多个助力。”

冷长秋道了句是,便出去传达余知葳的意思了。

余知葳心想,如今这事态闹成这样,最好是能尽快结案,虽说与阉党打擂台是个必然的过程,但后面总有个她们找不着的人看着,甚至还有可能在推波助澜,总是让她不安心。

“娘娘,牛乳要凉了。”惊蛰看着余知葳,见她半天都没有动作,这才出言提醒道。

“诶哟,我现在就喝。”余知葳端起小盅来,就要往自己嘴里灌,惊蛰赶紧把这小盅从余知葳手里给夺了下来。

“我给娘娘再热热去罢。”惊蛰满面的无奈,但是她也没有旁的办法。她现在每天都让余知葳少操些心,可她又帮不上忙,光在这里叨叨余知葳,她自己都嫌烦了,于是只好在生活上将余知葳照顾得再仔细些,好减轻她的后顾之忧。

惊蛰才说要生个小炉子,把余知葳的那半盅奶给她热一热,抬头一看,先前出去传话的冷长秋,竟然回来了。

余知葳也有点惊讶,还以为方才出了甚么纰漏,才开口要问。

冷长秋就直接走到了余知葳耳边,附耳将方才得到的消息与余知葳说了。

他上回从裘安仁手底下救回来的那个男人,醒了。

“方才的事儿吗?”余知葳看向冷长秋,“大夫怎么说?”

是回光返照还是当醒了,往后都没事了。

冷长秋冲着余知葳打了个手势,悄声道:“大夫说了,熬过了这一阵子,就算是彻底醒过来了。”

余知葳两手一拍,心道这敢情好,这人今后能派上大用场了。

于是她问道:“长秋,方才那消息……”

冷长秋点头道:“奴婢去寻王爷太显眼了,便挑了个平日里得用的去的。”

“那正好。”余知葳点了点头,立马给冷长秋安排了个新的活儿,“我没要事出不了宫,你去替我看看那人,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套出点消息来。他当初既然那般向你求助,想必是个聪明人,那定然会有些话和我们想说的。”

冷长秋应了下来,收拾了一阵衣衫,便出宫去了。

那男子被安顿的地方,是个偏僻的宅子,总归瞧着半点也不起眼。

冷长秋也打扮的十分不起眼,敲了门,开门的是大夫领着的小药僮儿。

他见过冷长秋几面,虽不知他身份,却知道他是这宅子的主人,于是没说甚么话,将人领了进去。

“公子可是来看那位病人的?”小药童两个鬏鬏上包着青布,在冷长秋前面走,“今日他醒了一回,师父给他又煎了药,喝了以后就又睡下了。他先前伤了根本,气血不足,气血不足的人都是这般精神不济,若是公子要与他说话,那我去找师父来,扎他一针,人便能醒了。”

冷长秋生怕这小药僮儿折腾过了,将这现成的把柄再割弄死了,忙说不用不用。

他斟酌了一下词汇,只道:“我就去瞧瞧他,他若是醒了那最好,若是没醒,我就下回再来。旁的事儿不着急,你也别忙活,该做甚么做去便是了。”

那小药僮儿应了下来,将冷长秋领到屋中之后,就告退了。

那大夫过来,把方才小药僮儿说的话又给他重复了一遍,冷长秋忙说知道了,赶紧将这拿着银针要往那男子手上扎的人给赶走了。

万一给扎坏了,要他怎么给娘娘交代。

他看了看那个男子,睡在床上显得很单薄,束发的簪子被拿了下来,放在一旁,他便是散着发的。

冷长秋皱了一下眉头,把那簪子拿过来看了看,更觉得有些不对了。

这分明是个女簪罢?

那簪子通体琉璃,虽是乳白色,却显得又润又透,显出一种玉制的光泽。

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

很明显,这是小姑娘用的东西,冷长秋甚至觉得有些眼熟,他定然在哪里见过这根簪子,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带回去给娘娘瞧一瞧,冷长秋心里这样想。

第四百五十八回:嫌疑

帕子打开,是一根琉璃簪,瞧着有一种朦胧又温软的美好。

余知葳将簪子拈了起来,搁在自己手心里,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她笑道:“这簪子,我还当真认得。‘京城禁珠翠,天下尽琉璃’,这琉璃簪子还是是当初隆武皇帝下令全国节俭的时候流行的物件儿,我娘那一辈儿的人,家中多少都有些琉璃簪子。后来长治年间,戴的人就少了,不怎么流行了。”

“这玩意儿,是田双玉她娘的。”余知葳撇了撇嘴,“后来不知怎的就给了她,她有好几只,甚么玫瑰、海棠、玉兰,像是一整套的。我在闺中的时候就见她带过,在宫里的时候也见她戴过。这簪子就是她田双玉的。”

“行了。”余知葳将那簪子重新放回帕子当中包好,递给冷长秋,“你把这东西收好了,待到那男子醒了,便是人证物证俱全。”

冷长秋从余知葳的手中接过簪子,收起来了。

与此同时,余靖宁刚查完一家的账目,从人家府上走出来,几个都察院的小御史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原先还不知道大衡有这样多腐败的人,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另一个也道:“说的是啊,怎么能有这样多的蛀虫存在于大衡的朝廷之中呢?”

两个小御史都还年轻,一入仕途就进了都察院,谁不知道,都察院是个出愣头青的地方,这两个孩子都还保持着刚考完的学生气,说话一点儿也不知道拐弯。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义愤填膺,反观余靖宁,竟然没有甚么太多的表情。

这会子这俩小孩儿算是想起他来了,于是问道:“王爷,您怎么看?”

平朔王爷看着激动不已的两个小孩儿,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没发现有甚么问题吗?”

俩小孩儿愣了,齐刷刷地全都看余靖宁。

于是余靖宁伸出一根手指,在这俩小孩儿面前比划了两下,问道:“我们这回出来,主要是来查甚么的?”

“科场案。”一个小孩儿直愣愣地答道。

余靖宁循序渐进,循循善诱:“那现在查出来的都是甚么?”

俩小孩儿:“贪腐。”

“对啊。”余靖宁叹了口气,又摇头道,“科场案和腐败的确是有一定关系,但未必贪腐的人都参与了这次科场案,你们这个道理总该明白罢?”

俩小孩儿恍然大悟,他们贪腐是查了不少,可是到如今也没有找出来,究竟谁是这次科场案的真凶。

挺麻烦的,他们又不把赃款一笔一笔记录下来,哪里知道哪一笔就是这回科场案收下的银子,这不是开玩笑呢嘛。

然而,贺霄已经对这个案子不耐烦了。

这已经闹了大半个月了,大家还都是嫌疑人,还没把真正有关系的那一群给揪出来。

要审查的官员太多,没问题的回去上班,有问题的革职审查,剩下还有一群待查的人,全都蹲在家里面避嫌。

那这朝中一大堆的政务,都谁来处理,总不能查案查得朝廷都不运作了罢?

帕子打开,是一根琉璃簪,瞧着有一种朦胧又温软的美好。

余知葳将簪子拈了起来,搁在自己手心里,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她笑道:“这簪子,我还当真认得。‘京城禁珠翠,天下尽琉璃’,这琉璃簪子还是是当初隆武皇帝下令全国节俭的时候流行的物件儿,我娘那一辈儿的人,家中多少都有些琉璃簪子。后来长治年间,戴的人就少了,不怎么流行了。”

“这玩意儿,是田双玉她娘的。”余知葳撇了撇嘴,“后来不知怎的就给了她,她有好几只,甚么玫瑰、海棠、玉兰,像是一整套的。我在闺中的时候就见她带过,在宫里的时候也见她戴过。这簪子就是她田双玉的。”

“行了。”余知葳将那簪子重新放回帕子当中包好,递给冷长秋,“你把这东西收好了,待到那男子醒了,便是人证物证俱全。”

冷长秋从余知葳的手中接过簪子,收起来了。

与此同时,余靖宁刚查完一家的账目,从人家府上走出来,几个都察院的小御史围在一旁叽叽喳喳:“原先还不知道大衡有这样多腐败的人,是该好好查一查了。”

另一个也道:“说的是啊,怎么能有这样多的蛀虫存在于大衡的朝廷之中呢?”

两个小御史都还年轻,一入仕途就进了都察院,谁不知道,都察院是个出愣头青的地方,这两个孩子都还保持着刚考完的学生气,说话一点儿也不知道拐弯。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义愤填膺,反观余靖宁,竟然没有甚么太多的表情。

这会子这俩小孩儿算是想起他来了,于是问道:“王爷,您怎么看?”

平朔王爷看着激动不已的两个小孩儿,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没发现有甚么问题吗?”

俩小孩儿愣了,齐刷刷地全都看余靖宁。

于是余靖宁伸出一根手指,在这俩小孩儿面前比划了两下,问道:“我们这回出来,主要是来查甚么的?”

“科场案。”一个小孩儿直愣愣地答道。

余靖宁循序渐进,循循善诱:“那现在查出来的都是甚么?”

俩小孩儿:“贪腐。”

“对啊。”余靖宁叹了口气,又摇头道,“科场案和腐败的确是有一定关系,但未必贪腐的人都参与了这次科场案,你们这个道理总该明白罢?”

俩小孩儿恍然大悟,他们贪腐是查了不少,可是到如今也没有找出来,究竟谁是这次科场案的真凶。

挺麻烦的,他们又不把赃款一笔一笔记录下来,哪里知道哪一笔就是这回科场案收下的银子,这不是开玩笑呢嘛。

然而,贺霄已经对这个案子不耐烦了。

这已经闹了大半个月了,大家还都是嫌疑人,还没把真正有关系的那一群给揪出来。

要审查的官员太多,没问题的回去上班,有问题的革职审查,剩下还有一群待查的人,全都蹲在家里面避嫌。

那这朝中一大堆的政务,都谁来处理,总不能查案查得朝廷都不运作了罢?

第四百五十九回:渔翁

总有那么几回,余靖宁十分佩服高邈。

就比如现在,高邈巴拉巴拉说了这么半天,要是他早就口干舌燥了,谁知道他还能在这里喋喋不休。

也总有那么几回,高邈十分佩服余靖。

也就不如现在,他自己给余靖宁嘚啵嘚了那么长时间,口干舌燥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水,这余靖宁竟然还要不依不饶地去诏狱看一趟柳光。

高邈算是没辙了,拎起茶壶来“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下去大半壶水,把茶壶往桌上“砰”一搁,才道:“你要看就去看看罢,若是当真又甚么都没问出来,那可别挂我没提醒你啊。”

说罢找手底下的小缇骑过来,给他递了钥匙,亲自领了余靖宁下去。

高邈这几年对诏狱可算是十分熟悉,他轻车熟路把余靖宁往里领:“我说宁哥儿,你这人,怎么从小打大都没甚么变化呢,怎么还这么轴?”

“这倒不是轴不轴的问题。”余靖宁和高邈两个,一人拎着个灯笼,在黑漆漆的牢房中间穿行,是不是能遇上巡视的小锦衣卫,都朝着他们行礼,“职责所在,不下来看我也得下来。”

“怎么着,还做戏做全套?”高邈嗔了他一句,“您平朔亲王何时也学会这一套了?”

余靖宁对高邈报以白眼,没理会他的调侃,就又兀自道:“这案子,过不了多久恐怕就得结案,皇上已经烦了。只是查出来那一个,究竟是不是真凶,就不得而知了。”

高邈皱眉,好半天才道:“你是说,这起子科场的破事,未必是阉党做的?”

“原先娘娘就给我从宫中递过消息,让我小心。”余靖宁提道余知葳的时候,一不小心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打了个磕巴,不过他停的及时,没让高邈听出端倪来,“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科场案,刚开始也许是哪个见钱眼开的蠢材,狐假虎威,仗着裘安仁的名头把这事儿给犯了下来。可是到后来,越查越不对味儿了。”

高邈最近光忙着按照都察院传下来的各种指令查线索,还要忙着审人,弄得焦头烂额的,完全没工夫想这方面的事儿。现在仔细一想,果真不大对劲。

“我们当初是想借着这个科场案的由头,来好好查一查贪腐。可就算是这样,这案子也早就该了结了。”余靖宁拿灯笼照了照前路,只看得见自己脚前的一块地方,他俩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就笼罩在被灯笼照亮的一小块地方里面,闷闷的,“这案子,可疑就可疑在柳光当场指出了裘安仁。照理来说,按照裘安仁的处事方法,出了这种丑事,定然要快刀斩乱麻,最好在我们之前把那人给处理了,好把自己撇开——毕竟他手底下也是鱼龙混杂,这种借着他的名头狐假虎威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这回竟然没能让他把人给找着,甚至还被柳光给当庭指认了。那么,这个包庇了最原本的买卖会试考题的人是谁,混淆视听让柳光以为他走的就是裘安仁的门路的,又是谁?”

这才是最复杂的地方。

科场案其实不难查,新派也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清剿一波富可敌国的硕鼠,再重新开了恩科,这案子就结束了。

可如今闹得,却像是阉党和新派在故意互相倾伐一般。

“虽说朝堂之上结党营私是大忌,可如今朝中哪有不党不朋之人?都知道大衡如今党争严重,可是……”余靖宁一皱眉,没有把话再往下说了。

说到这里,高邈已然明白了。

还没有哪一次,闹到这么明面上来,看起来斗得这么刻意。

也许新派和阉党中人早就看出不对头来,但贺霄未必就能明白过来这个道理。

这种情况,只能让他厌烦。

如今余知葳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远远不到和贺霄撕破脸,挟天子令诸侯那个份上。

到底是谁把新派和阉党的矛盾激化,这样提前把两派暗地里的较劲给提到明面上来的。

这个才是重点。

高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这人难查,还很有可能查不出来。”

余靖宁脚步顿了一下,很显然,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眼前太亮了,自然看不见黑暗里的东西。”高邈抹了一下从冠中掉出来的碎发,接着道,“宁哥儿,我们得做好准备。做好这回查不出来他们的准备,也做好今后与阉党斗法的时候,他们有可能长期在暗中捣乱的准备。”

“我知道。”今天诏狱的扫洒像是偷了懒,余靖宁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应当是踩着沙子了,“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除非……”

“除非甚么?”高邈回了一下头,看了看脸庞拢在黑暗中的余靖宁。

余靖宁又咬了一下牙:“这法子原是娘娘提的,原先我们都觉得太冒险,但若是长期和一股不明不白的力量缠斗,总归不是好事。娘娘说,既然他们打算把阉党当障眼法,那我们就彻底将阉党给拔了,让他们避无可避,自然就没办法躲在暗处了。”

高邈难得在这时候笑了一下,道:“是娘娘的风格,这时候咱们看不见他们,就只能防守,到时候没了阉党,他们可不就得直面咱们了?”

“就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快走到地方了,两个人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停在一排空空荡荡的牢房跟前,“这群人的目的是甚么?单纯的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是怎么样。我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次,原先好多存疑的地方,现在也都觉得能和这一股势力扯上关系,总觉得他们搅局搅得奇怪极了。”

“就比如当初在江南战场上被我们发现给裘安仁送消息的林燮元。”余靖宁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给高邈解释一下这是谁,没想到高邈一脸了然,显然是谭怀玠他们给他互通了有无,于是接着往下道,“他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给裘安仁送一份排兵布阵的图呢?裘印公既不会打仗,也不想把江南拱手让给倭寇,最多是想让我死。可让我死,怎么刺杀不行,何必送这么一份消息给他。”

第四百六十回:春来

余靖宁见了柳光,的确是一副可怜巴巴的小纨绔受苦的样子。

高邈在北镇抚司待了好几年了,后来又掌管北镇抚司,审人用刑很是有一套。他们都有专门的大夫再一旁候着,上完了刑立即就给治,尤其是这种重要的,更不能让他死了。

是以,如今看这柳光,身上上的到处都是药,绷带也扎得整齐。

就是这家伙精神状态不太好,一见着高邈和余靖宁就往后缩,口里还直嚷嚷:“我招,我都招,我全都说了!”

于是又把高邈给余靖宁复述的那一堆东西给说了一遍。

高邈拿钥匙开了门,对着这家伙刀:“知道你都招了,今儿找你没别的,就问几句话。”

柳光害怕地锁在一旁,对着高邈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这家伙原来在家的时候,油皮都没破过一点儿,都买考题了,自然也是没寒窗苦读过。高邈当初只不过是打了他几回板子,吓唬了人一下,他就全招了。

如今又被吓成这个德行,显然不像是装的。

余靖宁见他在榻上,一副起不来的模样,于是自己走了过去,问他道:“你还记得你见到的那个‘春来’长甚么模样吗?”

柳光哆哆嗦嗦看着余靖宁。

余靖宁在战场上待惯了,又是刚从江南前线回来没有多久,问话的时候还带着一副阵前退敌的模样,直把这没甚么胆识的柳光给吓了个半死,话也说不出来了。

余靖宁扁了扁嘴,尽量把声线放得更柔和一些,又问了他一遍:“你还记得,当初一直与你接洽的小内侍‘春来’长得甚么模样吗?”

好半天,这家伙才终于回答道:“记得。”

“高三郎,劳烦你去找个画师来罢。”余靖宁转头对高邈道,“未必能有用,先画下来试一试。”

高邈拍了一下手,无奈道:“这个法子我们不是没想过,可天下好找的,也不过就是三种人,一类貌若天仙,另一种奇丑无比,再不就是脸上长了甚么显眼的胎记啊痣啊之类的。不然去找,那就是大海捞针一样的难。我们当时听他描述的,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就这种模糊不清的面貌,京城里面一抓就是一把,完全没有甚么特点,脸上也没长个标志性的痣之类的,画下来也没有甚么用啊。估计这人是主犯专门找的,生的一点特点也无,就是害怕有人循着去找呢。”

“你先别啰嗦了,先找画师去。”余靖宁冲着高邈挥了挥手。

高邈:“行罢,官大一级都压死人,更别说您是王爷了,我去就是了。”

没一会儿,他就领了个画师下来,要画师按着柳光的描述,将那个所谓的内侍春来画出来。

果真如同高邈所说,这个“春来”长相上的确没有甚么突出的特点,画了一张像,感觉说他像谁都可以,扔人堆里都找不见。

而且,这个柳光先前恐怕是被吓破了胆子,说话也断断续续的,甚至感觉连记忆都快出差错了,一会儿说是这样,一会儿又变成了那样,看了画师画的,又说不像不像,让这个画师画废了好几张稿子。

最后待到画师都快不耐烦的时候,终于完成了。

高邈拎着这么张画像,看了半天,最后终于啧啧道:“我是不认识这么个人,宁哥儿你认识吗?”

“自然不认识。”余靖宁拿了画像,卷吧卷吧要把人带出去,“走罢,出去说。”

高邈不明所以,但看余靖宁满脸都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于是也只好跟着人出去了。

“你不会打算拿这副画像去找人罢?如今你既然说了此事蹊跷,那这个‘春来’究竟是不是内侍也说不准,京城当中这么多人,你一个一个从哪儿摸去?万一这个人早就离京了呢?”高邈问,“先不说这个体态相貌能找出来多少人,你看看柳光如今那个状态,他当真能把人描述清楚吗?我知道这个定然是个重要的线索,地方肯定也知道,哪儿能让我们这么顺利的就把他揪出来,还就凭着这么一幅画。”

“这倒是无所谓了。”余靖宁把他卷吧卷吧的画,递在了高邈手上,与他说,“你只要把我今日这来北镇抚司,还找人画画的事儿传出去,就行了。嗯,最好再多加几句,就说我们已经差不多要找到‘春来’这个人,就差去抓他了。”

高邈把余靖宁手里的画接了过来,看了看这上面毫无特点的人像,啧啧了两声:“你这是打算诈他们一诈?”

余靖宁点头:“正是如此。”

“成。”高邈把画像往怀里一塞,笑道,“这种事儿我擅长,原先锦衣卫也没少干,包在我身上。只是……只是就这样还诈不出来怎么办?”

余靖宁哼了一声:“诈不出来,这案子也得了结,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高邈又和他胡扯了几句有的没的,转眼间就从诏狱中走了出来。高邈把手里的画像递给了手下人,吩咐了几句,就让人下去了。

“得了,这会儿也该回家了,我晚上不当值。你一会儿还有事儿呢,还是与我走一阵?”高邈收拾收拾,准备回家抱孩子去了

高邈和余靖宁家在一个方向,从北镇抚司出去,要同路好一段。

“我也没甚么事儿了,一起走罢。”余余靖宁应了下来。

这二人一同走出去牵马去了。

这几日街道上冷冷清清,全然不复先前学生闹事时候那样的热闹。

今年的会试有问题,自然要重新再考一次,殿试还得再往后拖,真不知道这回的进士们,究竟要拖道何时才能入仕。

高邈一路上都在咂摸科场案的事情,好半天才跟余靖宁开口说了一句话:“你说裘安仁,是不是也急着找这科场舞弊的主犯呢?”

“那是必然。”余靖宁的马蹄敲着石板咯咯哒哒地响,听着清脆,“他要是查,还得在暗地里查,只怕更为不易。”

“且看且行罢。”余靖宁道。

第四百六十一回:邵烨

会试重新考完之后,贺霄又要看着他们殿试,折腾许久,才终于将会试、殿试这两件大事全部解决。

堪堪拖到了四月底,才彻底结束了长治十一年的科考。

丁酉榜进士彻底重新洗牌,李知的名字明晃晃地挂在二甲第七。陈晖清楚自己这个学生的水平,表示这个结果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只是这科场案的主犯,依旧没有抓住。

余靖宁上回散布出去的消息,自然是有些效果,没把“春来”给诈出来,却抓住了不少给考生通过关节的官员。

也算是意外之喜罢。

余靖宁他们追着这几人的线索查下去,却发现只是几个不相干的人,见钱眼看罢了。跟“春来”和他的主子,还有藏在整个科场案之后搅弄风云的人,基本没有甚么关系。原本还想借着这些线索,顺藤摸瓜将主犯摸出来,却没想到被这些人挡在了眼睛跟前,白白耽误了好些时候。

这效果,跟大海里撒网,网上来几只小虾一样,没有半点实质性的效果。

但是就这么几个人,也引起了贺霄的勃然大怒,一概从重处罚了。

估计是把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愤懑全都发泄在他们身上了。

这回牵扯颇广,连裘安仁跟着一并挨了处罚——虽说只是个不伤及根本的处罚,但估计他得消停一段时间,没工夫兴风作浪了。印公这回算是自知理亏,也没嚷嚷,很快就“叩谢皇恩”。就是看他那一脸的委屈像是装出来的,不知道心中正想着些甚么。

这几个人处理过后,贺霄就隐隐向余靖宁透露出想要结案的意思了。余靖宁自然不想结,若是不结案,那他们一切的行动都有这个案子做掩护,可若是结了,那就得自己暗中去查,不知道要多少麻烦。

虽说这一切都好像是歪打正着地朝着新派希望的方向去了,但余靖宁却觉出更大的不安来。

这背后的推手,究竟是谁?

于是他也只好和贺霄打太极,将结案的日子继续往后拖。

就这么一直到了端阳节之后,余靖宁才过完生辰,京城中才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文渊阁阁臣邵烨,休沐那日策马游玩,竟然坠马摔死了。

这人一直唯内阁首辅于见马首是瞻,于见眼睛天天黏在裘安仁身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阉党,所以邵烨也自然洗不脱阉党的名头。

唯一余靖宁他们最关注的点就是,这家伙是上回的科场案的考官之一,在他家却没查出甚么有问题的账目。

余靖宁他们几个,作为官场同僚,照例去吊唁。看着痛哭流涕的家眷,还得跟着安慰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说到后面,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

本来邵烨的家眷要留余靖宁几人吃饭,但是这毕竟是阉党中人,他们来吊唁也不过是个面子功夫,怎么好就这么留下来?

于是到了用饭的时候,与邵家关系好的自然都留了下来,往外出的都是点头之交。谭怀玠走之前还特地留意了一下都有谁留在邵家吃饭了——这群人,要么是阉党,无需结交。要么就是不长脑子不会看脸色的蠢货,没必要结交。

他记性极好,暗暗记下来了这些名字,都是今后官场上需要留意的人。

慰问过后,穿着素服的几人才从邵家出来。因着不是怎么熟识,几人脸上也不见甚么悲痛的神色,不过是在悲伤气氛渲染之下的严肃。

高邈左看右看,见谭怀玠和余靖宁都不说话,于是打算身先士卒,缓和一下气氛。

他本人是个话痨,哪里受得了这二位一个二个都不说话的时候呢?

于是他走到了谭怀玠的身边,揪着大学士的袖子好一阵子絮叨:“看看,文官骑马还是好大的风险,你腿脚又不好,千万少骑马,出行坐车就是了。”

谭大学士穿着广袖的素色道袍,袖子比腰身还要宽出许多去,被高邈这么一扯,袖子就晃荡起来,有种凌风而动的感觉。

谭怀玠骑马已经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了,但是面对高邈的关心,还是应了好几句:“早就不骑马了,我如今出门不是乘车便是坐轿,哪儿就需要你这么担心了?”

这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好几句,聊了好半天了,却只有余靖宁在一旁默默不说话,高邈觉得奇怪,于是拍了他肩头一把:“怎么了?我们平日与这邵烨不过是个点头之交,你还不至于沉郁至此罢。”

“不是。”余靖宁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道,“我只是觉得科场案恐怕得就此结案了。”

谭怀玠倒是没多惊讶,只是高邈又一惊一乍的:“嗯?”

余靖宁翻着白眼瞥了他一眼,对他这么大的反应表示了嫌弃,而后道:“你觉得,邵烨坠马而亡当真只是个意外吗?”

高邈忽然沉默了。

“也许这是个巧合,但巧合多了,就难免不让人怀疑了。”余靖宁伸出几个手指来,扳着手指数了起来,“阉党、考官、将近结案的时候坠马。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谭怀玠发出了认同的声音,而高邈却依旧沉默。

“我虽说没有证据,但这邵烨只怕就是咱们这回科场案的主犯了罢?”余靖宁冷笑了一声,摇头道,“这件事有可能是裘安仁做的,自然,也有可能是咱们先前的主意让那背后藏匿之人心生不安,所以处理掉了邵烨。人都死了,这案子能不结吗?纵然我想再查下去,除却那个至今也不知道是谁的‘春来’再也没有旁的线索了。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谭怀玠唏嘘一阵,只道:“如今我们没有十足的证据,虽说我们心知肚明,但也不能到皇爷面前指认邵烨就是这次科场案的主犯。是以,这个案子就只能了结在皇爷希望了结的地方了。”

高邈心里烦闷,狠狠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这种背地里有双眼睛盯着的感觉真是太令人厌恶了。”

第四百六十二回:月季

已经是夏日了,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

余知葳身子重,更是苦夏,可惊蛰也不许她贪凉多吃那加了冰的酥酪,余知葳无法,只好在寝殿里多摆了些冰,打扇子消暑罢了。

不过苦夏的不止是余知葳一个,贺霄同样怕热,只不过他哪里有余知葳这样多的禁忌,只管自己吃了开心便罢。

他前段日子被个科场案闹得心力交瘁,几乎没怎么流连后宫,如今一得了空,可不得沉溺于温柔乡之中好好休息一阵子。

正巧,这一日贺霄才得了个加了冰的酥酪新做法,兴冲冲地将他后宫中的两位娘娘全都叫了来,说是要“品冰”。

余知葳原本十分疲倦,本来是要推脱不去的,这一听是要去“品冰”,眼睛立马就亮了三分。

惊蛰如临大敌,叉腰盯着余知葳。

余知葳就抱着肚子嘿嘿地笑:“这是皇爷叫我去的,我总不好拂了皇爷的面子罢?惊蛰姑娘,你就行行好,我就去吃这么一回,好不好?”

惊蛰叉着腰,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把余知葳训一顿。

余知葳一笑,眉眼弯弯地抱住了惊蛰的胳膊:“好姑娘,就这么一回,这是皇爷叫我去的。”见惊蛰不为所动,她又松开了惊蛰的胳膊,抱着隆起的肚子,可怜巴巴地咬了咬嘴唇,“可怜这小家伙,每日热成这个样子,连一口冰都吃不上。”

惊蛰就算多次见识过余知葳的撒娇手段,可哪一回还不是被余知葳给弄得溃不成军,惊蛰一听她说这话,立马投降了,浑身鸡皮疙瘩:“去罢,去罢,娘娘去罢。”

余知葳高兴地眉角都飞了起来。

惊蛰见她这样,不禁又絮叨起来:“娘娘好歹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到底注意写,别还和小儿一般,见了那冰点好吃,就收不住了。”

“知道了我的惊蛰姑娘。”余知葳半倚在窗边上,两手环着肚子,笑着露出来两颗小虎牙,“你才多大年纪啊,就这般操心?”

她一直都瘦的厉害,尤其是刚从江南战场上回来那一阵,惊蛰都能清清楚楚地摸出她的肋骨,哪里像是有了身孕的样子。这几个月倒是稍微好些,养得总算是圆润了些,瞧着竟又生出几分可爱来。惊蛰本还打算再反驳两句,不过看了看自己这几个月悉心调养的成果,又没了火气,走过去将余知葳扶了起来:“走罢娘娘,咱们上园子里去。”

余知葳揉了揉后腰,多问了一句:“既然我去,那是不是田妃也在?”

“是。”惊蛰皱了一下眉头,一下明白过来余知葳的意思,“娘娘的意思是?”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余知葳转脸看着惊蛰的眼睛,“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既然这科场案没办法了结,我倒是可以让旁的事情做个了结。”

惊蛰心下了然,轻声吩咐了几句,顺带着从盒子里翻了翻,摸出一支琉璃簪来,递在余知葳手上。

余知葳将这簪子收好,扶着惊蛰的手,缓缓出了门去了。

贺霄这人最是擅长玩乐,园子里头早早就在避着阳光的地方搭好了凉棚,四周都放着冰。这搭凉棚的地方也选得巧妙,又能瞧见小溪流水,还能看见去岁才栽下的花。

甚么牡丹芍药月季,争奇斗艳的,贺霄就坐在那凉棚里头,正打扇子呢。

余知葳再一偏头,发现田双玉也到了,竟然就剩下她。

余知葳连忙快走了几步,把惊蛰吓得心惊胆战的,往前跑了好几步才扶住她。

皇后娘娘一见着皇爷就笑,俯下身子行礼:“臣妾来迟了,这可不好,该罚该罚。”

如今天热,余知葳是双身子的人,畏热无比,今儿不过穿了一件茶白的圆领纱衫,袖子不过盖过了手臂七分,肤若凝脂的腕子露在外头。余知葳的手指纤长,捧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纱衫子底下影影绰绰地显着藕色的裙。

贺霄见她这样,便觉得怜惜,赶紧亲自上去把人扶起来。

小兔崽子很争气的扭了扭身子,刚好让贺霄给碰上了,贺霄不禁想起余知葳拖着身子去帮着他处理科场案的时候,心下更觉得余知葳可怜可爱。

他把人扶到椅子上坐好,笑道:“朕能罚你甚么?嗯?把你身后的月季摘下来。”

余知葳听闻是罚她摘花,觉得这法子还挺新奇,于是扭过身去,摘下了身后那一朵嫩黄的月季,就听见贺霄又在那道:“小心别扎着手。”

这话说的有些腻歪,但这儿可不止她和贺霄两个人。余知葳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田双玉,见她不过是低着头,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肚。

她应当是正月的时候有的,已经四个多月了,身前的隆起精致小巧,像是倒着扣了个小箩筐。

余知葳把嫩黄的月季拿在手上,递给贺霄,笑道:“臣妾遵旨。”

贺霄拿着手上的月季,簪在了余知葳鬓边,拍手道:“好看。”这话说完,他忽然顿了一下,仿佛是这时候才想起来田双玉还在场,转头看了她一眼。

田双玉还是低着头,脸上无悲无喜。

于是贺霄越过了余知葳,看了看她今日的衫子和裙子的颜色,选了一朵粉芍药,摘了下来,也走过去给田双玉簪上:“美人都该配花儿。”

田双玉难得笑了笑,站起来冲着贺霄俯身下拜:“臣妾谢皇爷隆恩。”

贺霄笑着冲着人点头:“坐罢坐罢,一忽儿冰就上来了。”

余知葳看过去,田双玉仿佛是孕时还瘦了些,下巴都显得尖了。

腹中的孩子动了起来,在肚皮上蹬出了一个小小的隆起,余知葳用手盖住了他,轻抚两下以示安慰。

田双玉闺中的时候是个小圆脸儿,那时候也比现在爱笑些。

她闭上眼睛,想起来的是自己十二岁生辰的时候,高三奶奶做了首四六不通的词,一众女孩儿笑倒在一片灿烂的海棠花下。

腹中的小家伙还在作怪,弄得她有些疼。她一手扶着肚子,另一手捏住了荷包中往外露的东西。

触手一片冰凉,是一支琉璃簪子。

第四百六十三回:同污

白玉兰的琉璃簪子有点长,荷包塞不下,带着尖儿的簪尾露了出来,扎在余知葳的手指上。

不疼,生出一种钝钝的触感,就像如今正在她腹中闹腾得欢的孩子。

她把琉璃簪子往荷包里面推了推,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就半点犹豫的神色也无了。

面前的冰品已经端了上来,余知葳生怕等会儿事端挑了起来,就没工夫吃了,于是趁着这会儿还在说笑的机会,赶紧将面前的酥酪吃了几大口。

站在她身后的惊蛰眼中都快喷出火来了,余知葳轻笑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小银匙。

她一伸手,就把簪子从荷包里摸了出来,招呼了一下田双玉身旁的小宫人:“樱红。”

田双玉身旁的宫人,最亲近的那两个,原也都是自家带来的,本来名字是一对儿,一个“樱红”一个“蕉绿”。田双玉原本去哪儿,带着的都是蕉绿,众人也知道她的心腹是蕉绿。

可是这蕉绿最近却不见影子了,只说是翻了错处,让罚到旁的地方去了。

宫里人听闻了,也不过是说一句狠心,到底是自小跟到大的奴婢,怎么说撵走就撵走了。

余知葳想了想,倒是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

田双玉接种生子的事儿,总不可能闹得满宫尽知,自然都是心腹在服侍的。可这成功借种之后,那这些人留着都是把柄,自然被裘安仁处理掉了。

于是田双玉身边跟着的,就剩下了个不怎么知情的樱红。

樱红听见余知葳唤她,赶紧上前了一步,行礼道:“娘娘。”

余知葳将那支琉璃制的白玉兰簪放在手心里,问她道:“你认得这个吗?”

“认得呀。”樱红瞧着比余知葳还小几岁,今年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她脆生生地笑道,“这是我们娘娘的簪子,先前还找着要戴呢,谁知竟何处都找不着。奴婢还说是不是落在甚么地方了,原来是皇后娘娘捡着了。”

说罢就又朝着余知葳一福,两手伸出来,要接余知葳手上的簪子。

余知葳趁着这个机会,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田双玉。

田双玉脸色发白,两手放在腹侧的衣衫上,仔细看,才能发现那一层薄薄的纱衫被她揪得起了波澜。

她在心虚。

余知葳握着琉璃簪子的手往回缩了缩,冲着樱红笑道:“等一等。”

樱红没明白余知葳是甚么意思,还伸着手,等着将她家娘娘的簪子取回去。

“这簪子不是我拾来的。”余知葳的脸上还带着笑,眼睛里却看不出笑意了,“是让贼给偷去了。”

听闻宫中遭了贼,贺霄登时有些警惕:“谁偷去的?莫不是哪个宫人内侍,打算把这东西偷去去卖掉罢?”

余知葳看了看周围,只道:“这番话,只怕在外面说来不好。如今此处离坤宁宫最近,不如,皇爷和田妃,先移步坤宁宫如何?”

贺霄满脑子想的都是这田双玉宫中的人手脚不干净,今后是不是也会偷到他的头上去,于是立即就答应了。

田双玉的脸色更白了,似乎连身体也有些颤抖。

余知葳:“田妃是身子不舒坦吗?若是不舒坦,就回宫歇着罢,此事由我和皇爷处理便是了。”

诚然,田双玉确实不知道自己的琉璃簪子是甚么时候丢的,但如今看余知葳的架势。她要作甚,田双玉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如今自己若是跟着去了,说不准还有一丝能转圜的余地,若是自己回宫去了,还不知要怎么样。

于是田双玉冲着她虚弱地笑了笑:“不过是天热,有些乏力罢了。这是臣妾宫中的事情,恐怕也是臣妾宫中管束不严,臣妾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樱红,扶好你家主子,将那酥酪也带上,别热着她了。”余知葳重新将琉璃簪子塞回自己的荷包当中,看了一眼田双玉的肚子,“如今都有着皇嗣呢,小心着些。”

这话一出,田双玉眼前几乎黑了一下,勉强才镇定下来,随着余知葳走了。

临走之前,冲着身旁一个小内侍使了使颜色,果真,那小内侍没跟上来,而是朝着旁的方向去了。

余知葳在由惊蛰扶住的时候,觉得她的手很热。

后来想了想,也许是自己的手太凉了。

她也没多干净,这宫里的孩子就没一个是贺霄的。但这是党争,是政斗,没有半点给人喘息的机会。

田双玉不过是个可怜的傀儡,一个皇嗣的容器,她没有选择。

可她余知葳就有别的选择了吗?

今日田双玉不死,那今后威胁的就是她的孩子。今日的田家,就是以后的余家。

由不得人心软,也半分不能心虚。

纯臣向来死得冤枉,也从来没有人过问他的理想。他们都只是想要活命,也想要更多人活命罢了。

想到这里,余知葳又不禁细想了一下,如今她和阉党干的是同一种勾当,比的不过是谁藏得更好罢了。

如今知晓她腹中孩子的不过只有惊蛰与魏康二人,再算一个,应当是当初江南战场上的军医周三娘。

她只是第一个诊出余知葳有身孕的,却并不知道这孩子的生父是谁。

至于周三娘的后路,余知葳也早就安排好了。她是个医女,又诊治有功,余知葳自然赏她了个军户的名号,从今以后便跟着闽浙海军走了。

军户不纳税,周三娘自然乐得答应。所以,唯一可能会出差错的地方,不过是余知葳有孕的时间。

余知葳当初下了军令,不让周三娘往外说自己有孕之事,也并未告诉她孩子究竟是谁的。后来皇后娘娘有孕之事也早就传了出来,这医女自然心中也没有疑虑。

当然,闽浙水军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别人想把她找出来也难,谁知道当初有人给她诊出了喜脉啊。

再加上闽浙水军算是半个余家军,是自己人,那医女又瞧着是个老实的,没事不会往外乱传闲话。

被发现的风险,自然要比在宫中欺上瞒下只手遮天要小得多。

第四百六十四回:盗贼

几人落座坤宁宫,余知葳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了几个平日里得用的。

待到惊蛰给众人上了茶,余知葳才开口道:“不是谁宫里的人手脚不干净,这贼是宫外进来的。”

田双玉和贺霄两人的脸色齐齐一变。

余知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唤人道:“长秋,你来说说罢。”

冷长秋上前来,冲着几人行了礼,道:“若奴婢没记错,那日是二月初八。”

田双玉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却见冷长秋目不斜视,接着道:“奴婢亥时初自文渊阁出来,还拿着许多书卷,当时文渊阁两个给奴婢帮忙的小内侍,一个唤作‘孤帆’另一个唤作‘江流’。我们三人自文渊阁往坤宁宫走,在景运门处遇到了一行内侍。”

“其中有个内侍,很不对劲。”冷长秋说完这话,抬头看了一眼几位主子,忽然跪了下来,“奴婢接下来说的话,多有冒犯,请皇爷娘娘恕罪。那一行内侍之中,有一位狂呼乱叫,发了失心疯,说自己是太祖爷。此事许多人都见过,皇爷若要取证,可以唤孤帆江流过来,也可唤那几个内侍进来。那几人都是裘印公私宅中伺候的。”

贺霄手里捏着粉彩的杯子,余知葳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心道等会儿他一发火别把这杯子砸了,这可是一整套。

惊蛰这孩子,真缺心眼儿,也不知道换一套便宜的上来。

于是她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贺霄捏着自己的粉彩杯子:“所以这‘宫外’之人,是印公府上那几个,还不快抓起来。”

“皇爷莫急。”余知葳拍了拍贺霄的手背,以示安抚,正好让他把那杯子松开了,“先把那日的几人找来,问一问是不是有过一个失心疯了的内侍。”

贺霄一仰头:“去。”

没一会儿,几个小内侍就被带了上来,先是碧空和江流。

两个孩子都只十五六岁,没怎么面见过天颜,刚开始有些害怕,余知葳好言给他们说明之后,这才磕磕巴巴地给冷长秋做了个证。

冷长秋谢过了这两个孩子,接着道:“这样失心疯的内侍,一般是要送往安乐堂的,可当时印公手下人与我们道,这人是印公私宅里的,要处置,得印公自己处置。”

贺霄被冷长秋这个叙述带走了,皱眉问道:“所以呢,处置到哪儿去了。”

“他们杀了他,抛尸在荒郊。”冷长秋道,“奴婢那日见这内侍眼生,心下起疑,害怕是贼,于是派人跟了去。果真就看见了一场杀人的凶案,后来,就在那人头上发现了这束发的簪子。”

“果真是个贼!”贺霄前几日因为科场案的事情,本来就看裘安仁不太顺眼,如今一听是裘安仁私宅中的人盗窃,心里自然不舒服,“这贼人如今是死是活?人在哪里?”

“人原是不便进宫的,如今待在宫外,皇爷若要见,奴婢再吩咐把人领进来。”冷长秋这句话说的抑扬顿挫,重音全放在前几个字上了。

贺霄自己琢磨了一阵,这才从他前一句和这一句上咂摸出味儿来。

田双玉的簪子他拿去束发了,又是个“不便进宫”的人,这人究竟是不是内侍。

贺霄看了一眼田双玉,见她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又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一言难尽的冷长秋,冷笑了几声,又问:“那这个贼,究竟是个甚么人!”

“是个宫外之人,皇爷。”冷长秋低眉顺眼,口中吐出的话不带感情。

“好好好,宫外之人,把那人给朕带上来!朕倒要看看他是个甚么人!”贺霄腾一下子站了起来。余知葳赶忙趁此机会,将他手底下的粉彩杯子护了过来,唤大寒道:“大寒,去换个干净的盖碗来给皇爷,这里头落了灰了。”

大寒应了一声,接过杯子出去了。

如今这大殿中,剩下的人更少了。

贺霄来回地打着转,小叶就跟在后面一句一句地哄:“皇爷消气,皇爷消气,皇爷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我消气,我怎么消气?”贺霄转了几个圈,忽然见着了田双玉隆起的小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地上。

田双玉也不说话,咬着牙就跪在地上了。

余知葳赶忙去拦人:“皇爷!外头还有好些人呢,皇爷这动静闹大了不就让旁人听见了?捉个贼,别闹出这么大阵仗。”

贺霄正在气头上,一把将余知葳推开,对着跪在地上的田双玉道:“你倒是好好说说,一个贼,为何要将你的簪子戴在自己头上,你说啊。”

刚那一下有些狠,余知葳朝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心道好险。

好家伙,得亏自己是个练家子,这要是换了别人,这一下非得被他推在地上早产了不可。

田双玉终于抬起头来,眼眶是红的,却没流下泪来,只道:“皇爷没听吗?这事儿处处和印公扯着关系,印公私宅上的人偷东西,印公的人杀人灭口。皇爷觉得这事儿该是如何?”

田双玉清楚,只要那个“外男”还活着,那她怎么都洗不清了,今日就是个死局。

既然都已经要死了,那她还不如将始作俑者也给拉下水。

陪她一起做了鬼!

没过一会儿,那个偷了簪子的“贼”和裘安仁府上的几个小内侍一并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裘安仁。

两拨人不过是前后脚进来。

贺霄一见那个五花大绑的男人,瞥了一眼胡子拉碴的人就知道了怎么回事,转了半天没找到有能一刀把这人捅死的东西,于是只好一脚踹在了这人心口上。

裘安仁带着的人后脚就跟着进来了,甫一进门就看见贺霄一脚踹在这人心口上。

当初将这人带出去灭口的那内侍一惊,心道事情暴露了,上前去噗通一声跪在了贺霄面前:“皇爷饶命,都是田妃娘娘逼迫奴婢的,奴婢要是不做,她就要奴婢一家的命!”

贺霄转过来脸来,双目赤红:“她逼你作甚了?”

第四百六十五回:奸淫

原本都是在说抓贼的事儿,贺霄不过还是在怀疑,这内侍一句“都是娘娘逼我的”,倒是把田双玉的罪名给坐实了。原先还当也许是这贼人见色起意,现在就立即变成了田双玉勾结内侍,将外头的男子带了进来,做了不知道甚么勾当

田双玉冷笑了一声,笑道:“是啊,我逼你甚么了?”

那内侍看了一眼裘安仁,又看了看田双玉贺霄,以及坐在一旁看戏的余知葳,忽然不知道该不该将“真相”吐露出来。

“说啊。”贺霄个子不算太高,那也比跪在地上的内侍要高出太多了,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内侍,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

就算他平时再不像一个皇帝,那所有人也不能否认,他就是一个皇帝。

那内侍盯着贺霄的眼睛,一呼一吸之间,似乎就做了决定。

血从他的嘴里渗了出来,他咬舌了——就算不能自尽成功,只怕是也说不出话来了。

余知葳调了一下眉角,她没料到事情就朝着这个态势发展下去了,她起身吩咐了两句,赶紧叫人来请的大夫,赶紧把这个内侍抬下去。

地上落着几滴血,这种气氛之下,没人敢上前去擦。

被塞了嘴的男人呜呜噜噜的,似乎有甚么话要说。

贺霄扶了扶自己额头,哼道:“把他嘴里塞的布拿出来,朕倒是要听听,他想说甚么?”

一个小内侍上前,取掉了他嘴里塞嘴的布,这男人喘了几声,便道:“草民认罪,田妃娘娘的琉璃簪,是草民拿的。”

贺霄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今日草民不过……不过是想再看田妃娘娘一眼,草民死不足惜。”这人在这儿倾诉衷肠呢,冷不丁地被扇了一巴掌。

上前打人的是田双玉。

“谁允许你在这种场合之下胡说八道了?”田双玉在这种时候,竟然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必死无疑了,还不如将真相说出来,她手往身后一指,“今日臣妾也认罪,但臣妾还要说一句话,他们全都是帮凶!”

田双玉跪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冲着贺霄磕头道:“人是裘安仁找来的,他见皇后娘娘有了身孕,心下着急,这才想到了这接种生子的法子!”

贺霄虽说之前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听见田双玉说出来还是有些头晕目眩,他靠着小叶扶着,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他站稳之后,竟然又冲着方才那男人和田双玉,一人给了一脚。

余知葳看着都心惊,这是用了十足的力,就算贺霄没练过甚么功夫,这一脚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踹出去的。半大小子能使出多大的劲儿来,谁不知道啊。

田双玉肚子上挨了一脚,脸色当场就一白,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抑制不住地开始呼痛。

贺霄转头又再去看裘安仁,裘安仁也跪在了地上:“娘娘说这话,可不是血口喷人?证据呢?证据在何处?方才我手底下的人可是清清楚楚说明白了,这是娘娘逼迫他的。我手底下养出了这样背主的奴才,的确是该打。可是娘娘怎们能这么污蔑我?娘娘莫不是见今日必死无疑,所以才随便攀咬的?我裘安仁名声是不好,可也不是甚么锅都能往我身上推的。”

田双玉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边捂着肚子,一手指着裘安仁颤抖不止:“你!”

裘安仁抬头又对着贺霄道:“皇爷,这样大的事,难不成你要听取这么一个贞洁也不要的妇人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吗?”余知葳扶了一下鬓边的月季,问裘安仁道,“那印公怎么不听听他怎么说。”

余知葳方才还放在月季花上的手,下一刻就指在了那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身上:“他迄今为止,只说了一句话罢?”

那男人被绑着跪在了地上:“草民的确是鬼迷心窍,心许了田妃娘娘,可最初,的确是有内侍将草民带入至宫中的。若不是有滔天的势力,又怎么能将草民这样一个大活人伪装成小内侍送到宫中呢?”

裘安仁冷笑:“你们一对儿奸夫**,惯会说笑话。怎么,但凡和内侍沾边的,便要扯到我头上来?这宫中有本事豢养内侍的人多了,怎就又差我一个?再者说,这畜生都认了自己肖想田妃,那还不是田妃娘娘说甚么,就是甚么。”

几人还待辩驳,登时屋中就吵作一团。

“够了!”贺霄大喝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颇为疲惫地道,“这事儿是宫闱私事,便由皇后处置罢。这奸夫现下就拉下去,乱棍打死丢出去算完。至于旁的事……”

贺霄看了看裘安仁,他想了想,打算把和这件事沾边的人全都处置了,正要下旨——

“这是怎么了?”伴着门口内侍的呼声,跪在地上的裘安仁瞧见了一片熟悉的裙裾。

他不假思索,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来者的腿,声泪俱下地哭道:“太后娘娘!奴婢这连日见不着太后娘娘,心中万般难受无人可说。奴婢自从做了司礼监掌印以来,受了多少冤屈,背了多少不该的罪名,娘娘是知道的。如今不管是甚么东西,都敢往奴婢头上扣莫须有的罪名了。”

蔺太后摸了一把裘安仁的头,抬眼看向自己的儿子:“哀家原先还想呢,孩子们都大了,是该独当一面了,没想到竟然闹成这样?”

“宫中嫔妃出了这样的丑事,你这皇后也该罚罢?”蔺太后闭口不提这事和裘安仁有关,只冷冷瞥了余知葳一眼。

余知葳心里冷笑了一声,扶着腰便跪在了地上:“是,臣妾治理后宫不严,该罚。”

蔺太后看着余知葳隆起的肚子,冷声道:“既然有了身子,就该好好歇着。如今光顾着前朝的事,却连后宫都管不好,岂不是舍本逐末了?”

蔺太后三言两语就打算把裘安仁护下来,甚至还想卸下余知葳的权势。

往日里她这般定然是有用的,但她忘了一个人,贺霄。

第四百六十六回:血崩

贺霄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甚至说他有些方面做的很差。

但他也的确是个皇帝,并且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科场案已经让裘安仁失尽了圣心,如今蔺太后又这样保他,还想收回余知葳手上的权利。

他好不容易才用余知葳制衡了蔺太后,哪里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童年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使贺霄难以磨灭,总让他觉得若是蔺太后再罩在自己的头上,那是一件可怕的事儿。

他朝前了一步,站在蔺太后身前——他如今已然比蔺太后高出许多来了。

这样的角度,让贺霄很满意,他笑道:“不劳母后费心了,这是儿子家事,自然越少人知晓越好。如今让皇后处理,最是妥当,儿子不想把自家的丑事抖在母后跟前,还望母后体谅。”

余知葳还扶着肚子跪在地上,看了看这屋内一片混乱的场面,低头没有说话。

蔺太后护得了裘安仁这一时,却没办法永远护着他,总有一天,裘安仁和蔺太后会耗光贺霄的耐性,那个时候就该动手了。

贺霄寸步不让,站在蔺太后身前,母子俩僵持了一阵子。

终于,蔺太后让步了,她笑了一声,像拍狗一样拍了拍裘安仁的头:“走罢安仁,皇上不想咱们掺和他的家事。”

“哀家老了。”蔺太后走之前,抛下了这么句话。

贺霄身心俱疲,待到蔺太后将裘安仁带走之后,也起身要走,临走之前转头对余知葳道:“皇后务必处理得干净得干净些。”

余知葳垂下眼睫:“是。”

贺霄也走了,那男人被拖了出去,他本就是重伤之体,几棍子下去便毙了命。

余知葳由惊蛰扶着站起身来,扶着后腰,对着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的樱红道:“把你家娘娘扶到里间去,本宫有话问她。”

田双玉咬着嘴唇,两手捂着小腹,疼得站不起来。

余知葳指挥了好几个人去帮忙,才把她扶起来。

“啊!血!”樱红惊叫起来,“我们娘娘流了好多的血!”

余知葳看了一下田双玉的惨状,她分明见过比这更惨的血流成河的场面,可这时候却没法取直视,甚至觉得自己腹中跟着一起抽疼起来了。就贺霄方才那一脚,莫说是有着身孕的田双玉,就是她没有身孕,这一下也未必能受得住啊。

一群人七手八脚将田双玉抬到了床上,而她身下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她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正用瘦弱的身子对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田双玉。”余知葳唤了她一声。

田双玉睁开了眼睛,一股强烈的恨意几乎要化成实体,将余知葳穿透:“我早就知道覆巢无完卵,但我却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余知葳有些看不下去她如今的样子,微微别开了头:“你还有甚么想说的吗?”

“我该恨你,余知葳。”田双玉疼得连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你也不辩驳两句?嗯?”

“你说得对,你该恨我。”余知葳终于开口了,她觉得自己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给田双玉说一些她也是无奈这种的话,但是最后都没有说出口去。

“我父亲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作为她的女儿,我自然也享受过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田双玉朝上喘了两口气,像一条出了水的鱼,“我是恨裘安仁,田家败了,不过是自作孽。可他偏偏要把我们逼到这种地步。”

田双玉腹中剧烈地疼痛起来,抱着肚子挣扎了几下,却毫无作用。

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来,与余知葳说话:“我知道我该恨你,可我今日也是有事求你,求你务必杀了裘安仁!今日此事已然给皇爷心里留下坎了,今后要扳倒他必定少不了今日的事。”

田双玉浑身的汗都下来了,如今她是该死的人,却连叫大夫的权利都没有。

余知葳到底没忍住,轻声把惊蛰叫了过来:“你去找魏太医过来,就说我身子不舒坦,先给她止住血再说话。”

“不用了。”田双玉忽然抓住了余知葳的手,道,“你若是要找大夫,便送碗落胎药给我罢,我不要这个孩子,别让他待在我肚子里了。我要走,也是我一个人干干净净的走,不想在肚子里还窝着这么个寄生虫。”

余知葳反手握住了田双玉的手,觉得自己没甚么资格劝她。

田双玉另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哼哼道:“奇耻大辱……我又何必留他。”

惊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余知葳偏头嘱咐她:“去,还将魏太医找来,按她说的做,带落胎的方子来。”

“谢了……”田双玉忽然发现她方才伸出去那只手被余知葳攥住了,赶紧将手抽了出来,接着道,“你既然这样聪明,又没一杯鸩酒直接毒死我,想必已经把证词准备好了罢?别让我现在写,我可拿不住笔。”

余知葳将田双玉留下,先前自然早有准备,于是唤冷长秋去把那一份给田双玉准备好的证词拿了出来。

田双玉匆匆扫了两眼,上面说的便是裘安仁混淆皇嗣的恶行。

冷长秋把印泥端到了田双玉跟前,田双玉自然明白这个意思,于是伸手一沾,又将那红手印按在了纸张上。

余知葳准备了一份,自然还有另一份,是预备给田双玉腹中孩子的生父的。

他早在进宫之前就已然签好了这份揭发裘安仁罪证的文书。

不过是冷长秋将这文书收起来的功夫,魏康就带着药箱子来了,不仅有落胎的方子,甚至连砒霜也一并带过来了。

好歹让田双玉堕下孩子之后走得痛快一点。

魏康冲着余知葳行礼,道:“这屋中污秽,皇后娘娘还怀着身子,不宜在待在此处,还请娘娘移步。”

余知葳脸色瞧着不大好,轻声道:“走罢。”

冷长秋和惊蛰站起身来,跟着余知葳走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听见屋中传出了田双玉隐忍的呼痛。

“贤妃田氏,意外小产,血崩而亡。”余知葳缓缓道。

第四百六十七回:腹痛

两张薄薄的纸被冷长秋锁进了盒子当中,上面写着的是裘安仁混淆皇嗣的罪行。

田双玉按照她原本的品级下葬了,她的家人也不会知道她究竟是为甚么死的。裘安仁这几日在慈宁宫中闭门不出,连私宅都不回了。

果真是被蔺太后护得死紧。

京城是彻底入夏了,没怎么见下雨,晒得地皮都冒烟。这是这几年来难得这样热的一个夏天。

余知葳打探了一下贺霄的情况,知晓自己头顶草原的小皇帝很是颓唐了几日,借酒消愁的事儿也做了不少。除此之外,余知葳还听闻了别的——他把自己宫里的小宫人个摸了个遍。这些宫人向来没有位分,贺霄也不想给,大衡的后宫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全是和前朝政斗息息相关的。

这些小宫人的家中,还不至于能有这样的势。

没有位分,也是在情理之中。余知葳也懒得一个一个摸过去,贺霄究竟临幸了多少宫人,然后再甩给她们些位分。总归,她不想给贺霄擦屁股。

明年是大选的年份,起码到明年春,这后宫当中都得是清静的了。想到此处,余知葳冷笑了一声,估计外头话本子早就传上了,说皇上娘娘伉俪情深,如今只独宠皇后娘娘一个了。

开甚么玩笑,连有身孕的人不能侍寝都不清楚吗?

“不吃了。”余知葳搁了筷子,神情恹恹。

她这几日一直不舒服,肚子疼了好几天,还见了一次红。魏康吓坏了,余知葳肚子里这个如今七个多月了,要是真早产应当也能活,可问题是,所有人都默认,这崽子只有五个多月。

生出来个五个多月的娃娃来,还是活的,那能不吓人吗?得赶紧保胎。

魏老头子说余知葳这是那日在田双玉那儿冲撞了血腥,又是用药又是用卦的,折腾了好几日。

余知葳觉得怪新鲜,这老头子不仅开药,还能弄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出来。其实她明白,这不过是这段时间劳累过了,那日见了田双玉,心思又重了些,思虑过甚,这才闹成这样的。

总归,余知葳药也吃了,符也贴了,总归是好了些。

惊蛰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余知葳,本是要劝她再吃些,却见她手还搭在肚子上,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娘娘是不是肚子又疼了?我去找魏太医来。”

余知葳心说这几日魏太医那是随时待命,别治好了她,自己却闹得要大病一场了。

“不似前几日那样了。”余知葳刚张口想让惊蛰回来,谁知道她已经跑出去吩咐人去了,便摇头道,“那……那便来罢,再看一看也好。”

转眼间惊蛰又抽身回来了,她让余知葳歪在榻上,往她后腰垫了好几个软垫。而后端着小杌子坐在余知葳跟前,看了她半天,最后甚么都没说,就光叹气了。

余知葳:“小小年纪唉声叹气甚么?”

说话间,腹中的小崽子又动了一下,动作还挺大,余知葳没忍住,“嘶”了一声。

惊蛰吓得站起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这小崽子动静挺大。”余知葳赶紧挥手让惊蛰坐下,“别那么激动,一会儿魏太医就过来了。”

惊蛰捋了一把头发,把手搁在膝盖上,这才回答了余知葳方才那个问题:“见娘娘辛苦,奴婢难受。再想想王爷,奴婢就更难受了。”

余知葳知道惊蛰的意思,她和余靖宁那点破事儿,在惊蛰丰富的想象力之下成了个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的故事。她赶紧抬手捂住了惊蛰的嘴:“行了行了,咱不提他。”

说话间,魏太医就进来了,惊蛰赶忙让出位置来,让老头儿给余知葳看诊。

“如今娘娘和皇嗣的性命都无甚大碍,只是最近得好好歇着,再莫要思虑过甚了。”魏太医捋着胡子,重复了一下这几日的车轱辘话。

余知葳正要应,却听见外头内侍高声喊了一句。

贺霄来了。

“别起来,别起来,你歪着就是了。”贺霄一进来就朝着余知葳摆手,“朕听闻你这几日不舒坦,前两日朕又忙碌,总没工夫看你。今儿得了空,就过来坐坐。”

余知葳没好意思拆穿他这几日都在“忙”些甚么,光是冲着人笑。

显得她更虚弱了。

贺霄到底是个骨子里头怜香惜玉的,见了她这般,登时就化作了水做的心肝,攥着余知葳的手要落泪:“朕实在见不得你受这样的苦。”

余知葳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着肚子里的小崽子也跟着不乐意,闹了一阵,好半天才安抚下去。

安抚完小的,她又接着安抚大的,强撑着笑和贺霄道:“没事儿没事儿,我这不是好着呢。”

贺霄又捏着她细细的手腕说了一大堆让余知葳鸡皮疙瘩掉到地上的话,这才进入正题:“我们这个夏天上承德去过好不好?”

“去行宫吗?”余知葳问道,“今日夏季难捱,去行宫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朕是这样想的,行宫与木兰围场离得也近。朕自登基以来,木兰秋闱都因着年纪太小,从来都没有去过。今年恰好全都去过一遍,你看如何?”贺霄摩挲着余知葳如玉的手腕,上面的玉镯子空空荡荡地挂着,“内阁是要整个儿都跟着去的,旁的人,朕明日也挑选一番,到时候随行便是了。”

余知葳短暂地思考了一下。

也不知道这个提议是谁提的,这么久不待在宫里的日子,可给“清君侧”留下了好机会。

尤其是“木兰围猎”的时候,众人身上都带着弓箭刀枪的,想要做些甚么,那更是容易。

别是裘安仁今年连连受挫,忍不住要动手了?

可他拿甚么动手。

不过,既然旁人有动手的机会,自己自然也有,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至于肚里这个小的,等他出来也该八月了,九月恰好能赶上木兰围猎。

其实准备好了人,在行宫里生也无妨。

“都听皇爷的。”余知葳眨了两下眼睛,应了下来。

第四百六十八回:行路

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的了。

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的了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的了。

。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的了。

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京城往行宫走,那是在往山上行,一路上很明显地就能感到温度凉了下来。

余知葳刚开始还要惊蛰拿着扇子扇风,纱衫也是圆领的,袖子也只有六七分,露着手腕子。可又走了一段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的了。

时日,衫子就换成立领广袖的了。去承德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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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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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九回:回查

承德行宫的名号,余知葳是听过的。

但是她还是低估了这个所谓“避暑山庄”的大小——她原以为只有宫殿那一片才算是行宫的范围,但听人解释了一下,原来这边整个山头,包括东面大大小小一串星罗棋布的湖泊,全都包含在内。

余知葳扶了一下额头,敢情从今儿早上就已然进入行宫的范围了?

这又是行宫又是避暑山庄的名头,让惊蛰以为这会全然是过来玩耍的,谁知道这行宫各种东西一应俱全。

就只是换个地方处理政务罢了。不过比京中凉快许多倒是真的。

于是才闲下来的余知葳便又忙碌了起来,惊蛰老大的不愿意。

皇爷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算了,还净知道往漂亮小宫人的屋里摸,这难道不气人吗?

余知葳一手端着肚子,一手架着笔,抬眼瞟了一下惊蛰:“不然还能咋办?”

惊蛰气闷了半晌,只好吧绣花绷子捡了起来,接着绣肚兜去了。

贺霄不怎么管政事,起码这段时间来说,对他们是好事。

如今新派和阉党都忙着卯足了劲儿想着要把对方拉下马呢,避暑山庄的冷气都没消耗掉这两方人马磨刀霍霍的热情。

余知葳如今正读着锦衣卫送过来的信件。

原先和裘安仁有关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收集了起来,先前因着老平朔王余璞过世而耽搁下来的“连捷绝笔”的事儿,重新被安排下去彻查了。

当时这“连捷绝笔”造假的事情一出,蔺和与蔺家就立即脱罪了。还没来得及处理,余靖宁和余知葳就先后去了江南前线。待到战争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科场案,折腾到现在,余知葳才有功夫腾出手来,把原先这事端重新理一理。

当初连捷的绝笔信被认定是假的,此事主要是出在连捷的妾赵氏身上,当初仅凭这已然诰封五品宜人的赵氏,就判定连捷的绝笔乃是作假,未免太过仓促。

但当时所有人全都被余璞薨逝的消息吸引过去了,全然忘却了其中的错漏百出,而如今余知葳旧事重提,的确发现了许多有问题的地方。

连捷虽未一方巡抚,当初却为了抵抗倭寇和乱军,毁家纾难散尽家财。这个赵姨娘就算有些当初连捷的遗产,那也不会太多,朝廷虽有赏赐,但也不过是供她在京城当中过个小康日子罢了。

但根据锦衣卫的调查,这赵姨娘似乎又多出许多旁的财产来,甚么铺面田庄之类的。

一瞧就是阉党的手笔,要是她来,估计得给人送点军工厂的股份甚么的。

这种能用钱收买了的人,自然再花点儿钱也能让人向着自己说话,难度不太大。

除此之外,余靖宁到底也在江南战场待了许多时日,闽浙水军当中有不少人就是当初的川军和南京军。

稍微有点儿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孤证不立,如今他们将这么多的例子综合起来,何愁推不翻前头他们给蔺家洗刷罪名用的玩意儿。

余知葳把这一堆锦衣卫查出来的资料都整合了一遍,然后稀里哗啦地又安排了一堆任务下去,这才把笔一搁,长出一口气。

但是估计肚子里那位不打算让她歇着,这会儿闹腾得正欢。

估计小崽子这回正练拳脚呢,余知葳都能感觉到她把自己肚子上蹬出来了一小块凸起,她把手往上一盖,就又缩了回去。

如今腹中胎儿已有八个多月,感觉肚子就是一天一个样子,那个被他娘称作西瓜的小崽子,动的也是一日比一日动静大。

踹的怪疼的,余知葳心道。

这会儿刚好惊蛰回来,给余知葳续了茶。

离产期越近,惊蛰就越担心,总害怕余知葳因着甚么莫名其妙的理由早产了,见着余知葳抱着肚子,只要微微皱一下眉头,她就如临大敌。

这会儿也是如此,惊蛰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搁,便问道:“娘娘是哪儿不舒坦吗?”

“没有没有,西瓜长大了,动作也有劲儿?是不是?”余知葳歪头看着她笑,看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忽然心血来潮道,“咱们出去钓鱼罢?”

“钓鱼?”余知葳的思维太过跳跃,惊蛰有点儿跟不上。

还没等惊蛰出言要反驳,余知葳便赶紧把她的嘴捂住了:“我说惊蛰姑娘,你是不是忘了,前儿魏太医才叮嘱过我,要我多活动着些,到时候好生,你这就忘了?还有啊,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承德,还没好好转过呢,这么好的机会,总不能白白浪费了罢?你看,那最近的湖,离咱们住的地方又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娘娘,您把那个十五六里远的地界儿,叫走几步路就到了?这得上下多少个台阶儿呢。”惊蛰哭笑不得。

为了方便贺霄自行去摸漂亮小宫人,余知葳主动要求到个依山傍水的好风景地方住去了。

是以,她离湖区比旁人还都近些。

“十五六里……很远吗……”余知葳冲着惊蛰眨巴眨巴眼睛,“要是攻城的时候扎营,二十里还嫌近的,十五六里扎营那都叫扎在别人脸上。”

“娘娘,您还当是去哪儿都骑马呢?”惊蛰直接被余知葳给气笑了,“要是硬让您走个十五六里,您如今这腰受得住吗?”

余知葳嘿嘿笑了两声,拉着惊蛰的手:“好姑娘,你家娘娘连个轿子都没有吗?”

惊蛰害怕把余知葳给颠着,还是不乐意。

但看余知葳一副“要是坐轿子都不成,那我就走着过去”的架势,还是勉强应了下来。

于是惊蛰姑娘就被余知葳夸成了“人美心善天下第一漂亮”的姑娘。

惊蛰冲着余知葳翻白眼儿,又好气又好笑地给余知葳准备钓鱼用的东西去了。

余知葳自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在门口站住了。

这样一个能瞧见湖光山色的地界儿,总比天天圈在紫禁城那王八壳子当中要身心舒畅得多。

都不让她太操劳了,那就只能劳逸结合呗。

第四百七十回:西子

离余知葳住的地方最近的,就是惊蛰说的十五六里远的那个湖,名叫西子湖。

没错,就是碰瓷儿杭州府的那个西湖。

余知葳在嘴里面嘟嘟囔囔的时候,惊蛰没听清楚她在说甚么,还以为余知葳有甚么吩咐,赶紧掀开帘子问:“娘娘,怎么了?”

“没事儿。”余知葳冲着惊蛰一摆手,“瞧见了大湖心情好。”

说罢她就指着前头影影绰绰能看见水的大湖,用手中的折扇点了一下惊蛰的鼻子:“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说罢就冲她眨了眨自己的桃花含情目,眼尾的桃花色都快飞出去了。

这招数是原先她在倚翠楼里到处调戏姑娘用的招数,这会子全都用在了惊蛰身上。

惊蛰招架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冲着余知葳皱鼻子。

余知葳一展扇子,笑了两声,一片风流飒沓。

嗯,要是做全套功夫,应该把腿也架起来,奈何好大一个肚子挡在中间,让余知葳没办法把这个假纨绔给扮成真的。

最多就像是在逗惊蛰玩儿。

又走了两步,就全都是上上下下的台阶,轿子颠簸起来。

惊蛰怕余知葳受不住,只好放她下来爬楼梯。

惊蛰这小姑娘像她娘,操心得要命,余知葳一下来她就替人把后腰给扶好了。

余知葳向来很喜欢逗这种处处唉管着她的,当年还在世子府的时候,也喜欢这么逗余靖宁。

于是皇后娘娘笑眯眯地挪开了惊蛰扶在她后腰上的手,与人道:“又不是玻璃做的,哪儿就那么金贵了。”

惊蛰看余知葳的神情,知道她要作妖,于是赶紧把余知葳半个身子都揽了过来,然后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不行。”

余知葳作妖失败,撅了撅嘴,由着惊蛰扶着她走了。

这个路略微崎岖,像是上台阶上了得有好几百阶,而后就又开始往下走了。

站在阶梯的最高处,就能看见西子湖了。

余知葳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水腥味儿,登时觉得心旷神怡。

她自小就喜欢水,当初还与云翠说呢,有了机会,一定要去一回天津港,见一回真正的海。

是以,当初在辽东打仗,夏天的时候,见着了解冻的辽东湾,余知葳都高兴得嗷嗷叫唤。

再上一回见到这样的大湖,还是在白洋淀高三奶奶家的庄子里。

那段日子,可当真是只顾玩乐,半分外头的事儿也不去想,只顾在水里泡个痛快。

就唯独见着东海那次不太愉快,满脑子都是生离死别的事儿。还差点在冬日冰冷淹死过去。

谁知道最后没淹死,还多了肚子里这么个小东西。

感慨了半天,余知葳最后长吸了一口气,往惊蛰身上又靠了靠。

算了,还是钓鱼罢,反正这回是下不了水了。

几人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了那西子湖跟前。惊蛰让冷长秋前走了几步,是以这会子,西子湖畔的东西都预备得齐全。甚么凉棚,半躺半靠的凉椅,还有钓竿鱼食之类。

而冷长秋本人,也正站在一旁候着呢。

这避暑山庄当中,全都是皇家豢养的奴仆,就连这些湖畔,也有专门管养鱼的,就等着余知葳她们这些贵人来钓呢。

不过这一群人的地位自然是比不上宫中那一群,好处是能拖家带口,总比紫禁城形单影只要好些。再加之平日里这一群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又不来,这天高皇帝远的,当然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冷长秋知晓余知葳不喜欢周遭一群人待着,于是提前将他们遣散了,各做各的事去,莫要来跟前讨人嫌。

见余知葳来了,他给那四个抬轿子的小内侍各发了赏钱,便也打发他们一边顽去了。离余知葳住的地方最近的,就是惊蛰说的十五六里远的那个湖,名叫西子湖。

没错,就是碰瓷儿杭州府的那个西湖。

余知葳在嘴里面嘟嘟囔囔的时候,惊蛰没听清楚她在说甚么,还以为余知葳有甚么吩咐,赶紧掀开帘子问:“娘娘,怎么了?”

“没事儿。”余知葳冲着惊蛰一摆手,“瞧见了大湖心情好。”

说罢她就指着前头影影绰绰能看见水的大湖,用手中的折扇点了一下惊蛰的鼻子:“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说罢就冲她眨了眨自己的桃花含情目,眼尾的桃花色都快飞出去了。

这招数是原先她在倚翠楼里到处调戏姑娘用的招数,这会子全都用在了惊蛰身上。

惊蛰招架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冲着余知葳皱鼻子。

余知葳一展扇子,笑了两声,一片风流飒沓。

嗯,要是做全套功夫,应该把腿也架起来,奈何好大一个肚子挡在中间,让余知葳没办法把这个假纨绔给扮成真的。

最多就像是在逗惊蛰玩儿。

又走了两步,就全都是上上下下的台阶,轿子颠簸起来。

惊蛰怕余知葳受不住,只好放她下来爬楼梯。

惊蛰这小姑娘像她娘,操心得要命,余知葳一下来她就替人把后腰给扶好了。

余知葳向来很喜欢逗这种处处唉管着她的,当年还在世子府的时候,也喜欢这么逗余靖宁。

于是皇后娘娘笑眯眯地挪开了惊蛰扶在她后腰上的手,与人道:“又不是玻璃做的,哪儿就那么金贵了。”

惊蛰看余知葳的神情,知道她要作妖,于是赶紧把余知葳半个身子都揽了过来,然后从牙缝儿里挤出两个字:“不行。”

余知葳作妖失败,撅了撅嘴,由着惊蛰扶着她走了。

这个路略微崎岖,像是上台阶上了得有好几百阶,而后就又开始往下走了。

站在阶梯的最高处,就能看见西子湖了。

余知葳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水腥味儿,登时觉得心旷神怡。

她自小就喜欢水,当初还与云翠说呢,有了机会,一定要去一回天津港,见一回真正的海。

是以,当初在辽东打仗,夏天的时候,见着了解冻的辽东湾,余知葳都高兴得嗷嗷叫唤。

再上一回见到这样的大湖,还是在白洋淀高三奶奶家的庄子里。

那段日子,可当真是只顾玩乐,半分外头的事儿也不去想,只顾在水里泡个痛快。

就唯独见着东海那次不太愉快,满脑子都是生离死别的事儿。还差点在冬日冰冷淹死过去。

谁知道最后没淹死,还多了肚子里这么个小东西。

感慨了半天,余知葳最后长吸了一口气,往惊蛰身上又靠了靠。

算了,还是钓鱼罢,反正这回是下不了水了。

几人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了那西子湖跟前。惊蛰让冷长秋前走了几步,是以这会子,西子湖畔的东西都预备得齐全。甚么凉棚,半躺半靠的凉椅,还有钓竿鱼食之类。

而冷长秋本人,也正站在一旁候着呢。

这避暑山庄当中,全都是皇家豢养的奴仆,就连这些湖畔,也有专门管养鱼的,就等着余知葳她们这些贵人来钓呢。

不过这一群人的地位自然是比不上宫中那一群,好处是能拖家带口,总比紫禁城形单影只要好些。再加之平日里这一群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又不来,这天高皇帝远的,当然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冷长秋知晓余知葳不喜欢周遭一群人待着,于是提前将他们遣散了,各做各的事去,莫要来跟前讨人嫌。

见余知葳来了,他给那四个抬轿子的小内侍各发了赏钱,便也打发他们一边顽去了。

第四百七十一回:打拳

那三个说曹操曹操到的家伙,如今正在西子湖东岸徘徊。

他们三个是闲的无聊到处转,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聊些事情的,这才转啊转啊到了这么个地界儿。

高邈万般无聊地踢着脚底下的石子,心不在焉问道:“上回皇爷把你单独召见进去,说了那样久的话,都说了些甚么?”

“劝我回嘉峪关。”余靖宁看着高邈脚底下的石子儿,冷笑了两声,“如今条件倒是开得漂亮,我十几岁的时候日日盼着回去,当时死活拦着不让我回,怎么如今就这样想让我回去了呢?不过是怕我在西郊大营里放着的十万余家军罢了。”

“皇爷如今是怕了。”谭怀玠摇了摇头,手里晃着折扇,“他当初对咱们和阉党的政斗不管不顾,甚至利用你家与蔺家互相制衡。我们得了势力,便扶持阉党,阉党独大,便给我们行些方便他是想让我们自己斗个两败俱伤。可这党争政斗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哪儿有那么恰好就能制衡的事情。”

“不过是越斗,越不把他放在眼里罢了。”余靖宁冷哼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从前可能还有人对皇爷有些希望,可如今,哪方不想要个从龙之功?”

他说罢这话,忽然顿住了。

谭怀玠和高邈还以为这天高水阔的地方出了甚么“隔湖有耳”的事端,赶忙四下乱看起来。

“没事儿,宁哥儿,不妨事,是咱们自己人。”高邈一把扯住了想要逃走的余靖宁,下巴往前头一点,“那是咱们皇后娘娘。”

余靖宁被高邈揪住,气得想翻白眼。

他眼神不比高邈差,当然知道那是他家的皇后娘娘,可不就是因为撞见她了,所以才想遛的吗?

可高邈哪里懂得余靖宁心里想的是甚么,如今余靖宁也没法和他解释为何“见了娘娘就像老鼠见了猫”,只好吧自己的手腕从高邈的手里扒拉开:“娘娘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咱们怎么好去打扰她歇息。这片地方的湖那样多,我们也不必全都纠集在此处,不如换个地方,如何?”

再不走,再不走娘娘就要发现了!

其实娘娘早就发现了,就是在这装没看见呢。

余知葳掩耳盗铃一般,拿手遮住了眼睛。肚子里的小崽子不明白状况,踢踢打打得正高兴。

别闹了,不知道你爹娘上一回说话还是说的“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吗?余知葳腾出一只手来,去摸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见了爹所以格外活泼的小家伙。

嘶,这会儿再别动了。

余知葳正暗自崩溃,却听见不远处冷长秋道了句:“奴婢请王爷、高镇抚使、谭阁老的安。”

坏了菜了,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余知葳张开了指缝,果真就看见了拉着一张驴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怎么没早点儿逃跑啊!余知葳在心里面怒吼。

可惜,没人听得见她的声音。

若是余靖宁他们能在冷长秋回来并大声地和他们打招呼之前逃走,那这仨人自然是不必再多此一举到余知葳跟前来请安的。可问题是冷长秋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撞见了余靖宁他们,还同他们打了招呼。

那余靖宁那三个于情于理于礼法也该过来给余知葳请个安了。

余知葳此刻很想把帕子盖在自己脸上——我能装死吗?

自然是不能。

于是她只能在余靖宁几人走过来之前调整好自己的坐姿,十分端庄地坐在了躺椅上。

面前的几个人礼数也十分周全,周全得她差点儿忘了该说些甚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惹了出了甚么祸事的冷长秋端了三个小杌子出来,余知葳吞了一口口水,只好就坡下驴,给这三个人赐了座。

之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余知葳正忙着尴尬,不知说甚么好;余靖宁恨不得将“看不见我”几个字顶在自己脸上;谭怀玠深知这种时他不能瞎掺和,于是在一旁高深莫测地晃折扇;就高邈一个人在那儿急得抓耳挠腮,可大家都不说话,他也不敢说,生怕一张口又说错了甚么话。

不是我说,你们几个怎么都跟锯嘴葫芦似的,随随便便就哑巴了呢?高邈左看右看,还是没人说话,只能在心里面哀嚎。

当然,几个大人不说话,可有个小的受不了这般的沉默。

余知葳腹中的小崽子又使劲动了一下,这回可能是头,狠狠撞在余知葳的腹壁上。若是平时,大可以忍了,可这会儿余知葳正忙着尴尬,神游天外呢,哪儿受得住这小崽子的突然袭击,当即呼痛出声。

惊蛰“腾”得一下跳了起来,再次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娘娘?”

喊得三个人全都回头看余知葳。

余知葳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腰,还得安抚惊蛰:“没事儿,没事儿。”

惊蛰狐疑地看着余知葳,仿佛下一刻她就能撒腿就跑去叫太医。

余知葳:“你快坐下,真的没事儿。就是他不老实,又动了。他这又不是头一天了,天天都要耍一整套拳法,你就别一惊一乍的了。”

惊蛰这才愣头愣脑地坐下了。

不过余知葳这番话,虽说没让余靖宁开口说话,却成功把高邈和谭怀玠给逗乐了。

高邈嘿嘿乐了两声:“当初我家那位,怀我家大哥儿的时候,也是这样,那小子忒皮。”

谭怀玠没法插嘴,他家婵姐儿在陈月蘅肚子里待着的时候,他正在洛阳忙着推行一条鞭法呢,全程错过了。

不过如今有了第二个,倒是可以记录一些这期间的小趣事了。

就余靖宁没见过,完全插不上话。

余知葳像是找着了救命的话题,赶紧把陈月蘅和高三奶奶的情况给问了个透彻。

最后又要这二位代替她朝他们各自的夫人问号,杂杂拉拉又说了半天,才要他们离开了。

余靖宁一直沉默着,都走了好半天,才开了口,也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很疼吗?”

谭怀玠和高邈难得地表情一致:“甚么?”

余靖宁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扭头往湖里看:“那个……胎动。”

第四百七十二回:手欠

自从上回钓鱼撞见一回余靖宁之后,余知葳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她几乎都没有走出宫殿庙宇的区域,更不用说要往那旁的地方去了。

还有一个缘由,是余知葳产期将近,一天到晚忙着想“早产”的法子。

七月流火,山中自然要更凉一些,余知葳的衫子也从纱的换成了绸的。不管甭管是怎样的料子,都没法子让身前这个大肚子显得小一点了。

余知葳觉着这小崽子是不是这短短一段时间,长得有些太快了。

带着这么个大肚子,她就总是倦,常常是抱着肚子就打起瞌睡来。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像一颗球。

今儿余知葳正又打着瞌睡呢,没眼色的小皇帝摸遍了小宫女儿,终于想起来自己这个大着肚子的皇后了,抽空过来看一看。

毛病还挺多,不让人通传。

贺霄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余知葳的寝殿,就先瞧见榻上倒扣着本书,名字是甚么没瞧见,总归是话本一类的玩意儿。

再往近走走,果真就见着余知葳抱着肚子,歪在迎枕上,已经睡着了。

只是睡得不熟,睫毛还在轻轻地颤动着。

贺霄是从她身后走过来的,不怎么瞧得见她的肚子,待到绕到了余知葳的身前,才发现这鼓鼓的肚子全都在身前呢。

他手欠,抬手给了余知葳一记爆栗。

余知葳不知是在做甚么梦,原本眉头就轻轻蹙着,贺霄这一记爆栗弹下去,当即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余知葳原本就快到日子了,这一下吓得不轻,余知葳肚子底下就整个儿抽着疼起来了。

她一睁开眼睛,就瞧见贺霄了,忍着疼飞快地做了个决定,当即一把抓住了贺霄的袖子,就着这个疼做出了一个疼痛难忍的表情。

果然,贺霄吓坏了,扯着嗓子就叫起太医来。

守在外面的惊蛰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往外跑的时候差点儿一跤绊倒在门槛跟前。

这丫头也忒不镇定了,余知葳心道,而后接着揪着贺霄的袖子哼哼。

贺霄吓得哆嗦,话都快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样?”

余知葳实话实说:“肚子疼。”

“你……你先躺好,先躺好。”贺霄赶紧把周围的宫人全都招呼过来了,扶着余知葳躺下。

说来也怪,余知葳躺下之后,痛感便有所缓解了。

可她依旧抱着肚子直哼哼——要是她没过两天就“早产”了,那也和今日贺霄手欠脱不开关系。

贺霄是当真惊慌起来了,在余知葳床前踱步起来,没一会儿就转了七八圈,转得余知葳头晕。

于是余知葳就着这个机会,又虚弱地喊了贺霄一声:“皇爷。”

贺霄:“嗯?”

“别转了。”余知葳从肚子上腾出一只手来,冲着贺霄伸过去,贺霄赶紧上来把她这只手给捏住了,“皇爷再转,我就真的要吐了。”

贺霄又哆嗦了一阵,终于消停下来,老老实实坐在余知葳床边,捏住了她的手,哆哆嗦嗦问:“不会是要生了罢。”

余知葳传递了一个“我也没生过,我也不知道”的眼神给了他。

魏康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贺霄见了他,赶紧就把位置给让了出来。

其实这一会儿,余知葳已经不疼了,但是还是虚张声势了一阵,要魏太医给她看诊。

这老头子留了一撮山羊胡须,说两句话就要捋上一捋:“娘娘如今月份大了,受不得这般的惊吓。今日这般便是动了胎气了,若是再来这么几次,可保不准会不会早产。”

这老太医不愧是混久了的,自然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余知葳正愁没借口“早产”呢,这魏康自然懂得她心思,当然要把今后“早产”的名头安排到这上头来。

“老夫如今给娘娘开几幅安胎的方子,娘娘服下便是了。”说罢,魏太医便要去开药。

其实余知葳这就是快到日子了,时不时就要疼这么一回,大概意思是给她提个醒。

这要是放到余知葳上辈子去,那还有个专有名词,叫“假性宫缩”。所以那魏太医去开的所谓“安胎药”,也不过是些滋补的药。

不用安了,只怕是再过几天,这小家伙就要出来了,再安就要过了日子了。

因着不是真的要生了,是以魏康也不过是叮嘱了几句,就拎着药箱走了,只留帝后两人独自在殿中。

贺霄摸了摸余知葳高高隆起的肚子,关切道:“还疼吗?”

贺霄的手掌不算很烫,可覆在她肚子上,却让余知葳觉得微微有点出汗,她用自己的手盖住了贺霄的龙爪子,笑道:“这会子没那么疼了。”

“都怪朕。”贺霄依旧把手搭在她的肚子上,“刚要是没吓你那一下就好了。”

余知葳的确觉得贺霄的龙爪子欠得慌,所以这回也没安慰他,只鼓着嘴生气。

贺霄觉得好笑,伸手去把余知葳脸上的两团鼓起给戳破了。

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贺霄换了个姿势,把余知葳拦在自己怀里,顺带着将她的肚子也揽进了怀里,道:“咱们过两日去有山的那一边转转罢?”

余知葳心说,过两天我要生了,您就自个儿去罢。

她当贺霄是要说“原是要带你去的,如今你动了胎气,就暂且留在此处休养罢。”

贺霄果然开口了:“原是要带你去的。”

余知葳点了点头,等着下文。

“先前找人去探了探路,果真不错,待你歇过两日,咱们就一起过去。”贺霄轻轻拍了拍余知葳的大肚皮,“也带这小子去瞧瞧。”

余知葳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还带这小崽子去?我到时候直接把这小崽子给生在半路上了,可该怎么办?

她勉强勾了勾嘴角,冲着贺霄道:“皇爷恕罪,我如今身子重,身上也乏,实在不便这样颠簸的。我就待在这儿,等皇爷玩尽兴了再回来,好不好?”

贺霄沉吟了一阵,忽道:“只是到时候,印公和母后都要去,你不去,有些不大合适罢?”

有啥不合适的,他俩去和我不去有甚么干系吗?

第四百七十三回:托梦

“娘娘!”冷长秋鲜少这样不稳重,这回却几乎是一跤绊在门口,摔进了余知葳的寝殿。他来不及再爬起来,便就着那个摔到的姿势,跪倒在了地上。

余知葳脑子有点儿不清醒,撑起身子来,才开口要训斥。

可她只朝下瞥了一眼,就发现冷长秋面满都是泪痕。她心里咯噔一下,撑着身子便起来了。不知道为何,今儿余知葳觉得身前的肚子格外地重,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她一张嘴,第一句话却没说出来,清了清嗓子才问出话来:“出甚么事儿了这么慌张?”

“王爷战死了。”冷长秋抹了一把眼泪,好似是被呛着了,一直咳嗽个不停。

余知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是今夕何夕,只是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王爷战死了,哪个王爷?

谁知道她不光是心里这样想,嘴上也问了出来,冷长秋咳嗽了半天,终于又说出话来:“娘娘的兄长。”

余知葳眼前唰地一黑,就只听见耳边的嘈杂声,惊蛰和冷长秋高一声低一声地唤她,好半天她眼前才恢复了清明。

人怎么死了?在打哪一场仗的时候死的?现在还在打仗吗?余靖宁甚么时候出去打仗的?

余知葳一连问了自己好几个问题,却发现自己没一个能回答出来。她愣了半天,却从自己头上抹下了冷汗来。掌心里面黏腻冰凉,全都是自己的汗水。

她觉得自己腿很疼,大概是抽筋了。

余知葳左右环视了一圈,没有冷长秋也没有惊蛰,她身边躺着的是贺霄。

是梦啊。还好是梦。

小腿还是在一阵一阵地抽疼,不过余知葳算是彻底清醒了,心有余悸似的又检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贺霄很给面子地根本就没醒来。

余知葳一头冷汗地靠在了枕头上。

说实话,她一直很好奇,贺霄的睡眠质量为何会这样高。

就比如现在,余知葳几乎又是彻夜未眠,可贺霄却依旧睡得口角流涎。

余知葳轻车熟路把贺霄滚到了旁边那一条锦被当中,继续一个人半躺半靠着歪在枕头上。

她白天随时都有可能睡过去,偏偏晚上却又睡不着了。这会子贺霄睡在她旁边,没法子唤惊蛰进来,小腿抽筋了也只能自己抻一抻。

早知道就不该同意让这家伙留下来!余知葳在心中愤愤道,她够不着自己的脚尖,只能靠勾脚背把小腿抻直。

抻了半天,好容易小腿不疼了,睡不着的余知葳开始咂摸自己方才的梦。

都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余知葳本人显然是不想余靖宁死的,那这个梦究竟在向余知葳传递甚么信息呢?

正想着,窗外“扣扣”响了两声,而后又有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

余知葳皱了一下眉头,怎么这个时候有信鸽到了?贺霄还在这儿睡着呢。

她俯下身子,吹了吹贺霄的睫毛。贺霄感觉到了痒,皱了皱鼻子,抬手在脸前搔了几下,转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心大睡得死的皇帝,我要是这会儿当场把他捅死了他都反应不过来罢?

她腹诽完,废了大半天劲儿,把自己从贺霄里头挪了出来。

该睡外面的,余知葳朝天翻白眼,而后撑着腰自己起来了。肚子太大,余知葳看不见脚下,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捧着肚子,没注意这肚子比早上的时候下坠的多了。

窗户打开,窗框上立着一只绿豆眼的鸽子,歪着头阵望着余知葳。

余知葳的鸽子一直是大小寒在养着,这回根本就没带出来,这鸽子是锦衣卫的。

小鸽子的红腿儿上拴着个小信筒,余知葳把那小信筒拆了下来,拿出里头的纸条。又把信筒装回去,赶飞了那鸽子。

回头瞧一眼,贺霄还裹着被子睡得不省人事。

余知葳这才瞟了一眼手里的纸条,只看了一眼面色就变了。

她回去点了灯,把小纸条烧掉了。

那上头言简意赅就写了几句话,说是盯着裘安仁的人发现有异动,东厂来的人忽然变多了。

余知葳把圈椅脱了出来,在自己后腰的位置垫了好几个软枕,这才坐了下来。

小崽子这会儿估计醒了,在她肚子里开始了每日例行的打拳,余知葳抱着肚子觉得他蹬得哪儿都疼。

可就这样,脑子也没闲着。

贺霄昨儿歇下之前和她说,蔺太后和裘安仁都要去,今日锦衣卫就给她递消息,说东厂有异动。这两下一凑,总让余知葳觉得这回贺霄不务正业地往外头跑有点儿不同寻常。

再加上方才那个梦……

嘶,余知葳揉了揉小崽子踹得发疼的地方,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了。

她平时是不太相信这甚么怪力乱神的东西,可方才的信件却让她却觉得冥冥之中是有甚么在给她暗示。

她恐怕,得跟着贺霄,上一回山了。

这小兔崽子还没有出生,余靖宁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若是他在这时候出事,一切就全毁了。

余知葳在想,她是不是得问余靖宁要一样能号令余家军的信物,这样万一余靖宁有个甚么不能立即统领余家军的情况,她也能代劳。

嘶,简直是不能想这些,一想小崽子就动的厉害,就像是在给他亲爹打抱不平。

行了,我这不是在咒他,我一点都不想让他出事,这不是以防万一嘛。

余知葳无声地和腹中的小家伙对话,企图安慰一下小崽子的情绪,让他别再瞎折腾了。

她就那么一直在圈椅上坐到了天亮,惊蛰进来的时候眼睛都冒火了。

余知葳赧然:“我睡不着。”

惊蛰凑到了余知葳身侧,悄声问道:“又不舒服了吗?”

余知葳想了想先前那情况,应该算是吧,于是点了点头。

惊蛰叹了几口气,扶余知葳起来走动走动。

许是拖拉椅子的声音有点大,吵醒了咱们睡得比猪还香的小皇帝贺霄:“子昙这么早就醒了?”

是啊,我半宿没睡呢。余知葳心道。

但她表面上还是扯出了一个笑容,对着贺霄道:“我还是跟着皇爷上山罢。”

第四百七十四回:套路

今天小崽子一直很乖,大概是余知葳早上出发之前吓唬了他一通,他今日不过是小幅度地摆动了手脚,再没有出现过那种大规模拳打脚踢的行为。

余知葳很欣慰,于是摸着肚子夸了那小家伙一通。

小家伙大概和她击了个掌。

皇后娘娘十分满意,抱着肚子掀开帘子往外看。如今是暮夏,山中还苍翠着,高高低低的山路遮着重重叠叠的树木,瞧着还算是心旷神怡。

这山路,骑兵是用不成了,若是这会子山上,冲下来一群人把他们给围了,要是突围还挺不容易。

余知葳不愧是将门之后,一瞧见这种地形,想的都是好不好打仗。

重点还是骑兵。

今天上山的人当中,不见了马车,想余知葳这样不方便爬上爬下的,都是坐轿子。余下的大都步行,鲜少几个人骑了马。

其中就有余靖宁一个。

余知葳今日特地给抬轿子的小内侍吩咐过了,离余靖宁稍微近一点,免得后头出了甚么事儿,前面还浑然不知。

一抬手,腕子上重重的,不是镯子,而是扣着两桶梅花袖箭。

余知葳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种冷铁贴在身上的感觉了,粘着她皮肤的那一块被焐热了,连带着皮肤一块儿发潮。

令她惊奇的是,她有身孕这样长时间,腕子竟然没粗多少,从前的袖箭往后退一个扣就能戴上了。

再往袖子里摸摸,是她从前走街串巷的时候常带的那柄二指宽的短剑。

今天小崽子一直很乖,大概是余知葳早上出发之前吓唬了他一通,他今日不过是小幅度地摆动了手脚,再没有出现过那种大规模拳打脚踢的行为。

余知葳很欣慰,于是摸着肚子夸了那小家伙一通。

小家伙大概和她击了个掌。

皇后娘娘十分满意,抱着肚子掀开帘子往外看。如今是暮夏,山中还苍翠着,高高低低的山路遮着重重叠叠的树木,瞧着还算是心旷神怡。

这山路,骑兵是用不成了,若是这会子山上,冲下来一群人把他们给围了,要是突围还挺不容易。

余知葳不愧是将门之后,一瞧见这种地形,想的都是好不好打仗。

重点还是骑兵。

今天上山的人当中,不见了马车,想余知葳这样不方便爬上爬下的,都是坐轿子。余下的大都步行,鲜少几个人骑了马。

其中就有余靖宁一个。

余知葳今日特地给抬轿子的小内侍吩咐过了,离余靖宁稍微近一点,免得后头出了甚么事儿,前面还浑然不知。

一抬手,腕子上重重的,不是镯子,而是扣着两桶梅花袖箭。

余知葳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种冷铁贴在身上的感觉了,粘着她皮肤的那一块被焐热了,连带着皮肤一块儿发潮。

令她惊奇的是,她有身孕这样长时间,腕子竟然没粗多少,从前的袖箭往后退一个扣就能戴上了。

再往袖子里摸摸,是她从前走街串巷的时候常带的那柄二指宽的短剑。

今天小崽子一直很乖,大概是余知葳早上出发之前吓唬了他一通,他今日不过是小幅度地摆动了手脚,再没有出现过那种大规模拳打脚踢的行为。

余知葳很欣慰,于是摸着肚子夸了那小家伙一通。

小家伙大概和她击了个掌。

皇后娘娘十分满意,抱着肚子掀开帘子往外看。如今是暮夏,山中还苍翠着,高高低低的山路遮着重重叠叠的树木,瞧着还算是心旷神怡。

这山路,骑兵是用不成了,若是这会子山上,冲下来一群人把他们给围了,要是突围还挺不容易。

余知葳不愧是将门之后,一瞧见这种地形,想的都是好不好打仗。

重点还是骑兵。

今天上山的人当中,不见了马车,想余知葳这样不方便爬上爬下的,都是坐轿子。余下的大都步行,鲜少几个人骑了马。

其中就有余靖宁一个。

余知葳今日特地给抬轿子的小内侍吩咐过了,离余靖宁稍微近一点,免得后头出了甚么事儿,前面还浑然不知。

一抬手,腕子上重重的,不是镯子,而是扣着两桶梅花袖箭。

余知葳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种冷铁贴在身上的感觉了,粘着她皮肤的那一块被焐热了,连带着皮肤一块儿发潮。

令她惊奇的是,她有身孕这样长时间,腕子竟然没粗多少,从前的袖箭往后退一个扣就能戴上了。

再往袖子里摸摸,是她从前走街串巷的时候常带的那柄二指宽的短剑。

今天小崽子一直很乖,大概是余知葳早上出发之前吓唬了他一通,他今日不过是小幅度地摆动了手脚,再没有出现过那种大规模拳打脚踢的行为。

余知葳很欣慰,于是摸着肚子夸了那小家伙一通。

小家伙大概和她击了个掌。

皇后娘娘十分满意,抱着肚子掀开帘子往外看。如今是暮夏,山中还苍翠着,高高低低的山路遮着重重叠叠的树木,瞧着还算是心旷神怡。

这山路,骑兵是用不成了,若是这会子山上,冲下来一群人把他们给围了,要是突围还挺不容易。

余知葳不愧是将门之后,一瞧见这种地形,想的都是好不好打仗。

重点还是骑兵。

今天上山的人当中,不见了马车,想余知葳这样不方便爬上爬下的,都是坐轿子。余下的大都步行,鲜少几个人骑了马。

其中就有余靖宁一个。

余知葳今日特地给抬轿子的小内侍吩咐过了,离余靖宁稍微近一点,免得后头出了甚么事儿,前面还浑然不知。

一抬手,腕子上重重的,不是镯子,而是扣着两桶梅花袖箭。

余知葳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种冷铁贴在身上的感觉了,粘着她皮肤的那一块被焐热了,连带着皮肤一块儿发潮。

令她惊奇的是,她有身孕这样长时间,腕子竟然没粗多少,从前的袖箭往后退一个扣就能戴上了。

再往袖子里摸摸,是她从前走街串巷的时候常带的那柄二指宽的短剑。

今天上山的人当中,不见了马车,想余知葳这样不方便爬上爬下的,都是坐轿子。余下的大都步行,鲜少几个人骑了马。

其中就有余靖宁一个。

余知葳今日特地给抬轿子的小内侍吩咐过了,离余靖宁稍微近一点,免得后头出了甚么事儿,前面还浑然不知。

一抬手,腕子上重重的,不是镯子,而是扣着两桶梅花袖箭。

余知葳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这种冷铁贴在身上的感觉了,粘着她皮肤的那一块被焐热了,连带着皮肤一块儿发潮。

令她惊奇的是,她有身孕这样长时间,腕子竟然没粗多少,从前的袖箭往后退一个扣就能戴上了。

再往袖子里摸摸,是她从前走街串巷的时候常带的那柄二指宽的短剑。

第四百七十五回:头胎

走在路上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截,分别冲着好几个方向逃开,不过是为了扰乱敌方。

余靖宁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前面骚乱起来之后,他下意识地就转头朝后走,而不是跟着前面高邈的队伍一起去追贺霄的马。

许是方才回头瞧见的风景太亮眼,灼得他脑子都不清醒了。

这群人显然目的不止一个贺霄,往余知葳这一处来的也不少。

余靖宁飞马而来,冲着余知葳伸出了手。

他二人到底多年同袍,余靖宁给一个眼神余知葳都知道甚么意思,当即将手递给了他,脚往马匹腹侧的脚蹬上一蹬,就上了余靖宁的马,坐在他身前。

要是搁在从前,这么个动作根本不用余靖宁发大力把她拉上来,给的手和脚蹬也不过是个借力的点,但凡能给余知葳两个点,她就能自己“飘”上来。可如今毕竟不同,她身前还带着个好大的肚子,身子沉重了不少,余靖宁递给她一只手后,还顺带着搂上了她的后腰,这才把她带到马背上来。余知葳在他身前坐定后,他才沉声道了一句:“多有得罪。”

马匹颠簸,余知葳觉得自己腹中作动得更厉害了,但这会儿顾不上这个。她头也没回,朝着自己右后侧一扬手。

一个贼人应声倒地,尖锐的梅花袖箭钉进了他的咽喉。

“皇爷那处如何了?”余知葳抽空问道。

“高邈在那边呢,锦衣卫大都在那处。”余靖宁一手拽着缰绳,腰间挎着的刀早就出了鞘,雪亮的刀锋过处,鲜血四溅。

这是山路,饶得余靖宁胯下的马是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马,这会儿跑起来也有些费劲。

果真如同余靖宁说得那样,大部分的锦衣卫全都往贺霄那一侧去了,他们这边的人不算多,全都跟在余靖宁身后断后。

是在以少敌多。

锦衣卫无论有没有骑马,全都在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和突如其来的贼人缠斗在了一起。

余知葳手腕上的袖箭发出去了五发,一枚钉死一个。可这玩意儿发出去了又不能收回来,余知葳心疼得直哆嗦,摸了一把身上,还有好些个柳叶刀,这也是出去了就回不来的玩意儿。

总不能甩铜钱当金钱镖使罢?

不过这种时候不容她犹豫,余知葳当机立断,用手中短剑割破了裙子,扯了好长一段儿布料下来。她将这布料拴在短剑的剑柄之上,挥动起来。短兵器成了长兵器,小短剑被她制成了绳镖,拿在手里虎虎生风。

身后的人还在追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锦衣卫们有些支持不住,跟不上余靖宁马匹的脚步了。

但这一会儿,余靖宁却忽然一扯缰绳,马匹的速度猛然慢了下来,余知葳跟着嘴里就“嘶”了一声。

面前是断崖,余靖宁悬崖勒马,才没让两人栽进去。

“这群王八蛋认路罢?专程把咱们往这赶的?”余知葳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对面离这处还有好几丈宽,断崖底下稀里哗啦好大的声响,应当是一条大河。

余知葳舔了一下嘴上的死皮,也不看身后的追兵,问余靖宁道:“你这马行不行?”

余靖宁估计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在她身后喘气都比方才快了几分。

“没别的选择了,您可抓紧,要是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余知葳将自己的短剑收了回来,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腹中又是一阵疼痛,余知葳连一句安慰小崽子的话这会儿都没时间说,也根本没时间管她一忽儿收紧一忽儿又放松的肚子。

余靖宁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就立即做了决断:“你刺罢!”说罢一夹马腹,胯下的马又恢复了先前的速度。

余知葳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猛地将手里的短剑扎向了胯下的马。

骏马长嘶,猛地迈开了四蹄,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山崖。

“嘶……啊。”落地的时候那一下震荡得厉害,伴随着腹中的疼痛,余知葳觉得自己眼前都黑了一下,没等她忍就喊了出来。

马匹还依着惯性向前猛蹿,而后面的追兵包括锦衣卫,估计是没法子跟上来了。

余知葳捏不住身前的缰绳,若不是短剑上的布条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估计她连箭都握不住了,

这一下是当真疼得厉害,让她身子都弓了起来,抱着肚子直不起腰。

骏马又跑了好远才停下来。

余靖宁这才注意到余知葳的异状,扯住了缰绳,却又不敢碰身前的余知葳,只能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余知葳缓了缓,觉得这一波腹痛好像过去了,摸了摸额头,竟然大汗淋漓。

她方才想了一下,前头刚出事,她就开始疼了,这会儿起码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都有了,疼得也越来越紧,还一回比一回更疼。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嗯,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余知葳又抱着肚子哼哼了两下,“我要生了。”

“甚么?”余靖宁这一声喊得,吓得马都差点儿又飞奔起来。

余靖宁哆哆嗦嗦地把那马控制住了,害怕身上带着伤的马又抽甚么疯,于是折腾了半天也把余知葳从马背上弄了下来。

或许是先前的紧张缓过劲来了,余知葳这会儿只觉得疼得眼冒金星,险些连站都站不住。

余靖宁依旧持续着惊吓状态,扶着她靠着山石坐下了。

余知葳一疼就像屏气憋着,可这么一来,身体就更紧绷了,于是疼得更厉害。

“你别憋气。”余靖宁方才还知道唤“娘娘”,这会子却全都忘了,“你方才与我说甚么?”

余知葳这一波阵痛的时间格外得长,她半天才缓过气来说话:“我说,我应该是要生了。”

她抬起头来看,觉得余靖宁的表情正在生动地诠释着甚么叫“晴天霹雳”。

要生了?这会儿生?那那那……那不就是早产吗?余靖宁在心里滚过去了一串话,一句都没从嘴里出来。

最后滚出来的一句却是:“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余知葳哭丧着脸,抱着身前硕大的肚子哼哼道。

我也才十七岁,这还是生头胎,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第四百七十六回:血脉

方才还英明神武拔剑刺马的余知葳和英姿飒爽策马跳过悬崖的余靖宁两个人登时就成了无头苍蝇。

最后还是余知葳一边抱着肚子直哼哼,一边指挥着余靖宁把马包扎了一下,又把她重新弄到马上去,而后牵着马往有人烟的地方走。他们方才一通乱闯,竟然走出了承德避暑山庄的范围,周遭能看见砍过柴的痕迹了。

既然有人砍柴,那必然得有人烟。余知葳可没那么大能耐自己把孩子生下来,还是得找人帮忙。

余知葳这一路上疼得越发厉害,她是不想哼哼来着,当初不上麻药生剜箭头不也一声没吭。

可如今完全不是一个疼法。

这小崽子今日像是要把之前的苦全都找补回来似的,今儿变了法似的折腾余知葳,钝刀子割肉一般得折磨闹得余知葳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余靖宁在一旁牵着马,也好似浑身都不舒坦,余知葳抱肚子哼哼,他就要回头看余知葳一眼。

看得多了,余知葳就忍不住要嘟囔一声:“王爷,您不怕扭断了脖子啊?”

她这会儿疼得厉害,火气也大,瞧着余靖宁就想起来他俩那天说“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

这他娘的,余知葳在心里暗骂,都老死不相往来了,我还在给你生孩子。

于是看余靖宁就更觉得火大,而后就疼得更厉害,简直恶性循环。

正想着,余知葳忽然捂住了嘴,升起了一股呕意。

前路又是崎岖的小道,她是被颠怕了,强忍着恶心,对余靖宁道:“让我下来罢。”

余靖宁:“前头瞧见炊烟了。”

“瞧见炊烟了和让我下来有甚么冲突吗?”余知葳气不打一处来,趁着阵痛的间隙冲着余靖宁吼道。但可惜,她被那小崽子折磨得没甚么力气,就这一句听着也像是撒娇似的哼哼。

余靖宁无法,又折腾了半天,把余知葳从马上接了下来。

才一下马,余知葳就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来了,余靖宁不敢大面积接触她,,一个没拉扯住,就让余知葳跪在了地上。

这一吐就没完没了了,她一直呕空了胃囊中的东西,吐到最后,就全是酸水儿。

吐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余靖宁把水囊拧开,小心翼翼递在余知葳面前:“娘娘喝一口罢。”

这会儿又想起娘娘来了?余知葳火冒三丈,狠狠推了余靖宁一把。

她觉得是挺使劲儿的,可余靖宁却竟然没移动,连手上的水囊都是好好的。余知葳更气了:“你这会儿还好意思喊我娘娘?”

余靖宁半蹲半跪在余知葳旁边,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余知葳觉得自己是真的快哭了,但也无意和自己过不去,从余靖宁手上夺过水囊来,勉强抿了几口下去。

刚觉得呕意平缓了些,腹痛又起,余知葳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给弄得呛了口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余靖宁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却又不敢上前拍一拍余知葳的背,只能接过余知葳手里的水囊在一旁干着急。

余知葳自己咳了半天,要是她自己一个人,也就忍了,可身旁却待着一个让她看哪儿哪儿不顺眼的余靖宁,于是更委屈了。

“平朔王爷,您说您是哪儿没摸过还是怎么样?”余知葳这会子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眼里还带着方才因着吐得太厉害而挤出来泪水,瞧着水光潋滟的,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带着哭腔,“您是我强抢回来的贞洁烈男吗?”

她这会儿疼得厉害,甚至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抱着肚子直喘气。

余靖宁终于开了窍,觉得她这个姿势大概很不舒服,扶着她坐了下来。

扶着人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余知葳身前的肚子,吓得立刻就把手缩了回来。

余知葳坐在地上,看他这个样子,又觉得好笑,趁着下一波阵痛还没赶来的时候,可怜兮兮地瞧了余靖宁一眼:“你想摸摸他吗?”

这是你的孩子,你还从来没有摸过他呢。

余知葳想到这儿,难过得想哭。

她这回儿的身体各个器官简直就是不受控制,仅仅就是这么一想,还没等余知葳把泪意往回憋,眼泪就已经从眼眶里冲出来了。

余靖宁就没见过几回余知葳哭,哪回见着都是惊慌失措。

这金豆子一掉,余靖宁立马倒戈,抬起手来,想往余知葳隆起的肚子上放。可理智又告诉他这样不成,于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余知葳这回是真哭出来了:“大哥哥,你杀伐果决的劲儿能不能放在所有事上啊?”

她太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余靖宁觉得自己心口生疼,估计和现在余知葳的肚子一样疼。

他的手掌终于落了下来,盖在了余知葳的肚子上。

余知葳在心里默默地和小崽子说话,小兔崽子,这是你爹啊,你亲爹。

小崽子动了动,就在余靖宁的手掌底下。

感觉到他作动的余知葳泪如雨下,可她却笑了起来:“摸着了吗?他动了,他在动你摸到了吗?”

余靖宁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她发髻早就散了,自己胡乱抓了两把,打成了个辫子。就像小时候闲在家的那些时日,可因着虽有间断却持续的疼痛,这个辫子打的不好,有点儿凌乱。

而她如今脸上又是泪水又是汗水。

一点儿都不好看,可是也美极了。

余知葳腹中的小家伙又动了动,有力地跳动在余靖宁手底下,活的,亮色的。

余靖宁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忽然就掉下泪来了,眼泪噼里啪啦砸在自己的手上和余知葳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孩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可这一刻,他却和这个还没出世的胎儿起了甚么莫名的血脉上的共鸣,让他颤抖着落下了眼泪。

余知葳的肚皮在他手底下从柔软变得坚硬,收紧了起来,余知葳也陷入了新一轮的折磨,脸色煞白地把头偏在了一遍,等着这一波疼痛的过去。

余靖宁终于受不住,将人拥入了怀中。

第四百七十七回:客栈

余知葳揪着余靖宁肩头的衣裳,疼得喘气都不对了。

余靖宁哪里见过妇人生孩子,扶着人问道“这得疼多久啊。”

“我这是头胎……”余知葳在余靖宁肩上蹭了蹭自己脑门上的汗,“从前问过太医,时候还长着呢……只怕是今天之内,咱们都见不上这小崽子。”

余知葳也不知道怎么,忽然说出了“咱们”这种话来,她似乎忘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孩子是她和余靖宁的。

余靖宁见她又疼了起来,于是皱眉道“前面已经瞧见人烟了,你先忍耐一阵,等会儿就能找着人帮忙了。”

“开窍了啊王爷。”都这种时候了,余知葳竟然还有心思笑,而后捏住了余靖宁的手腕,“劳驾扶我一把……嘶……”

两人走了大概有个百来步,就瞧见方才炊烟的来源了。

是一家小小的客栈。

这处算是走到大路上了,这小客栈是个夫妻店,就两个人带了个六七岁的小丫头片子,正生火做饭呢。

这种山路上开着的客栈,通常是给赶路的旅人歇脚的,有附近住着,山上来砍柴的,也多有在此处喝一口茶的。

那妇人腰间为了围裙,正站在院子里头烧水呢,远远瞧见了余知葳,便惊叫起来“诶哟哟!这妹子,这么大个肚子,是要生了罢!”

余知葳惨白着一张脸儿“劳驾姐姐帮个忙……”后面的话全都吞在破碎的呻吟当中了。

那妇人两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着急忙慌地赶到前头去,扶住了余知葳另一边,张口就训余靖宁“你这汉子,忒没眼色。没见你媳妇儿都疼成这样了,抱着走啊!”

平朔王爷还没挨过这么急赤白脸的训,被那妇人兜头砸过来的话砸得有点儿懵。

余知葳知晓那妇人当是个好心肠的,于是泪盈盈转头同那妇人道“姐姐,我夫妻二人原是要去探亲的,谁知我二人对这山路也不熟悉,竟是迷了路……”她话说了一半,就又疼得诶呦诶呦叫唤,“谁知道这孩子也凑热闹,竟在这时候要出来了……”

这客栈修的是个小二楼,一楼坐着好几个喝茶的,全都探头看。

那妇人从怀里掏出帕子来,就盖在余知葳的脸上了,叮嘱了她一句“拿手按住了”,就冲着那里头嚷嚷,“看甚么看,都不是娘生爹养的吗?”

而后又指挥余靖宁“那二楼还有好几个空屋子,快抱你媳妇儿上楼去!”

余知葳暗地里捏了余靖宁一把。

余靖宁这会子也不顾甚么礼数了,抱起余知葳就往楼上走,而余知葳也很听那妇人话的,一直把帕子盖在自己的脸上。

那妇人泼辣,手脚也麻利,进了屋子收拾了几下,就让余靖宁把余知葳放到床上去了。

她家那小女儿跟在她后头乱喊娘,被她往外头一推“这都是大人的事儿,你下楼给人添茶去。”

这才转过头来,见余知葳忍着疼,直往上屏气,赶忙道“妹子,可不能憋气,也别忍着,越憋着越疼。好好喘气儿,对对对,别憋着,缓一缓啊。”

余靖宁这才找着机会搭上话“劳驾问一句,这附近可住着甚么大夫之类的……啊对,稳婆也成。”

“诶哟,这疼了多久了,能不能来得及啊。”那妇人抹了一把鬓角的汗,“瞧你这么年轻,这是头胎罢。”

余知葳趁着疼痛的间隙点了点头“对,头胎,疼了得有两个多时辰了。”

“那估计等生下来还早。这样,小哥儿,我跟你说。”那妇人转过身来,又对着余靖宁道,“你顺着这大路往东行,走个二十多里地,那处住着个寡妇,会接生的。我那当家的不在家,不然我就让他去了,你自己往那边走走问问,应当能找着人。你个男人家的,女人生孩子也帮不上忙,我在这儿替你看着你媳妇儿,你就赶紧去罢。”

余靖宁这才想起他栓在半路上的马——从这往后都是大路,骑马比先前应当好走的多。

可他还是有些犹豫,看向那妇人的眼光略有些戒备。

把余知葳一个人留在这儿,能行吗?可如今看余知葳的样子,也绝不像能再走二十里求医的了。

余知葳看出来余靖宁的顾虑,冲着他晃了晃手腕——手腕上的袖箭还剩下五枚。

这意思便是,若这妇人当真图谋不轨,大不了就结果了她。

那妇人可不明白这俩人眉来眼去的意思,把余靖宁往外推“你快去罢,早去早回不就见着了嘛,不然你媳妇儿还得在这儿干疼这。我也就自己生过孩子,没给人接生过,等会儿有个别的事端我可不知道怎么弄。”

余靖宁被人推出了门外,回头冲着余知葳道“你自己当心。”

余知葳疼得没力气说话,冲着余靖宁一挥手表示知道了。

余靖宁这才下楼跑走,找他多灾多难的马去了。

那妇人招呼自己家的小姑娘烧了好几趟水,便留在旁照顾余知葳,余知葳在自己身上抹了半天,摸出个钱袋子来,里面装的都是碎银子。

她把这钱袋往那妇人手上送“多谢姐姐了。”

那妇人也不客气,接过余知葳的钱袋来,搁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命重要,钱的事儿过会儿再说。”

言罢给余知葳端了碗粥过来,里头见了点儿蛋丝“你这是生头胎,还得折腾好一会儿呢,先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罢。”

余知葳勉强喝了两口,又想吐,那妇人见余知葳有些勉强,也不强迫她,把碗也往桌上一搁,笑道“吃不下就歇会儿罢,等想吃了再吃。”

“谢谢姐姐。”余知葳半靠在床榻上,掏出自己的巾子来擦了擦额角,上面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子。

“妹子十几了?瞧着怎么这样小,就挺着个肚子了。”那妇人坐在余知葳身侧,趁着她疼痛的间隙与她说话,也算是分散分散她的注意力。

“十七。”余知葳抿嘴笑了笑,“不小了。”

第四百七十八回:兽医

余靖宁策马往东行了大概有二十一二里罢,就瞧见有个院子,里头应当是住着有人。

他下了马便在门口一边拍门一边喊人“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

果真,从一堆叽叽咕咕的鸡崽子后头走出个带包头的妇人,把手里的水盆放在地上“这位小哥儿,有甚么事儿吗?”

“我自西二十里外客栈来,那客栈的老板娘与我说此处住着个会接生的医女,不知是不是你?”余靖宁牵着马,站在那妇人门口。

那寡妇甩了甩手上的水“是我。”

余靖宁一听是她,脸上方才的镇定就绷不住了,往里跨了一步“快与我走。”

“小哥儿别急,容我带些东西。”那妇人朝外走了几步,又一抬头,问道,“是牛还是马?”

余靖宁“……”

兽医啊。

他顾不得旁的了,上马又要走,心中想着只怕是找错人了。

那寡妇冲了出来,扯住了余靖宁的缰绳“甚么意思,不是要生了吗?你这又是要到哪儿去啊。”

余靖宁脸上的汗都下来了,咬牙切齿冲着那寡妇道“是人,人。”

那寡妇把胸脯拍的震山响“人怎么了?人我也能接生!”

余靖宁被她扯住了缰绳,又怕这马跑起来踢伤了她,只好抱着拳与她讨饶“姐姐,放我走罢。我这恐怕是找错了人了——你们这儿就没个正经大夫吗?”

“你这话说的,甚么叫正经大夫啊?”那寡妇脾气还挺大,揪着余靖宁的缰绳不让他走,“治牛治马的就不是大夫了?”

余靖宁一个头两个大,只盼着这寡妇能赶紧放他走。

“像你说的治人的大夫是有一个。”那寡妇数落了余靖宁两句,砸吧砸吧嘴。

“人在哪儿呢?”余靖宁着急得声音都抖起来了。

“这山里头住着个老头,估摸着得有个百十里地罢,他十天过来一回。”那寡妇这会儿也不生气了,就叉着腰看着余靖宁,“你要是不着急,可以等他过来再说。”

十天来一回?百十里地?百十里地他都跑回京城去了!

余靖宁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死在这儿,揪着缰绳转了两圈,用手背怼了两下脑门儿,才对那站在门口叉着腰傲视着自己的寡妇道“那……那还是劳烦姐姐罢。”

余靖宁那一头才和兽医往这头奔走,余知葳在客栈当中已然疼得死去活来了,她只是听闻在生产时提前用力乱用力会把力气用尽,可如今漫长的疼痛已经快耗尽她的力气了。

那客栈老板娘熬的粥,余知葳只勉勉强强吃下了一碗,为了攒着力气,害怕之后生产之时没了力气。

余知葳在这漫长的折磨当中,身上的衣衫汗湿了几次,因着没有旁的衣裳去换,只能由着那妇人用温水局部地擦一擦。

“你那丈夫怎么还不回来。”客栈老板娘又一次看着余知葳疼得直喘气,她连哼哼都不想哼哼了。

余知葳只能抬着头冲着她笑。

她这么笑起来,向来是一副可人疼的样子,惹得那妇人心惊肉跳的“你要不睡一会儿?攒着些力气?”

这哪儿能睡得着啊,余知葳知她是好意,不好反驳,只能依着她的意思,把枕头放倒,彻底从靠着变成了躺着。

只能侧着躺。

她只是浅浅合上了眼睛,眉头却是皱着的,胸口不规律的起伏也昭示着,她根本没有睡着。

余靖宁和那兽医寡妇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嚯。”兽医在门口惊叫了一声,“昏过去了啊。”

余靖宁跟在她后边儿,一听这话,感觉自己双耳都嗡鸣起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小六!”

余知葳陡然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道“你吓我一跳。”

余靖宁心道究竟是谁吓谁一跳,话还没说出来呢,就被一旁的老帮娘又兜头训了好几句“她才刚睡下,你又这么大声儿,吓醒了罢!”

可怜平朔王爷,今天一直在挨训,还是挨很多人的训。

然而此时,他想发火伸冤,也是不能够的,余知葳还在那儿饱受折磨呢。

那兽医上前,按了按余知葳的肚子,余知葳正绷着疼,忽然被按了一下,陡然就泄了气“疼!”

余靖宁瞪着兽医的背后,说不出话来——这人靠谱吗?

“疼多久了?”那兽医根本不顾余知葳的呼痛声,毫无感情地问。

余知葳冲着兽医伸了三个手指头,老板娘就立即在旁边补充“三个多时辰了。”

兽医转过脸来,看着沉着脸站在门口的余靖宁,挥手道“行了,你出去罢。”

余靖宁舔了舔嘴唇,还想叮嘱些甚么,就被那老板娘给推出去了。

这会儿已经入夜了,余靖宁就在那房间的门口来回地打转,听见余知葳隐忍地呼痛声。

要不就是听见那兽医在里头喊“别屏气,疼了别屏气,放松些,这会儿也别用力,你骨头缝儿还没开全呢!”

余靖宁知晓余知葳是个甚么性子,生剜箭头的时候腕子上的护臂都快啃烂了,也没喊出几声来,这会子定然是疼的紧了。

他头上带着的冠早就没了,这会儿头发也乱七八糟地从懒收网里支棱的出来,余靖宁顺手揉了一把。

她为甚么要受这些苦,为甚么还要替贺霄生孩子。

揉头发的余靖宁哪里知道,余知葳这苦不是为别人受的,而是为了她。让她疼得辗转反侧,气若游丝的,是他的孩子。

他不知道在外头待了多久,只知道夜色已经深了,那老板娘才从屋中走了出来。

余靖宁恍然惊觉,腾地一下窜到了老板娘的跟前“生了吗?”

怎么没听见孩子哭。

那老板娘摇了摇头,余靖宁这才看清楚,这老板娘手中端着好大一盆血水。

余靖宁“她怎么了?”

“胎位不正。”那老板娘沉沉得叹了一口气,“方才杨寡妇摸了半天,是横位。”

余靖宁哪里明白甚么叫横位,满面惊恐地盯着老板娘。

“就是孩子横在肚子里,这哪儿能生得出来啊。”老板娘摇了摇头,“我说前头怎么疼得那样厉害,孩子还半天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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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回:向生

余靖宁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老板娘的意思是余知葳难产了。

他脸色陡然就变了,问那老板娘道:“这……那……”他是想问那该怎么办,可这个时候却全都卡在喉咙里,甚么都问不出来。

他问了能怎样,他在这儿和个多余的没有甚么分别,一点用处也没有。

那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把人往屋子里拉,那兽医也从屋中出来了,余靖宁没明白她们是何意。

“你先别‘这那’的了,她说要与你说几句话。”言罢就把人推进了屋。

余知葳的下身被棉被盖住了,遮掩了所有血腥的颜色,只有血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中。余靖宁没少闻见过这种味道,但这一回的血腥味,全都是余知葳的血。

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瞧见余知葳半靠在枕头上,连嘴唇上的血色都瞧不见了,整个人瞧着都像是纸做的一般单薄,只身前那个硕大的肚子瞧着是真的,肉眼可见地一下一下收紧着。

余靖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边的,待到再有意识的时候,是余知葳蔫蔫得唤他大哥哥。

“我在。”余靖宁道。

余知葳嘴上的皮都翻起来了,她自己添了两下,就想往下撕,被余靖宁用手拦住了:“别撕,疼。”

“别的地方那哪儿能算疼呢。”余知葳才说完这话,就跟要印证似的疼了起来,可这会儿她除了闭眼皱眉,两手揪着肚子上的衣料,再没甚么力气呻吟了,“瞧我这乌鸦嘴。”

余知葳挨过了那一拨漫长的疼痛,才与余靖宁说了那么句话:“你留件内衫给我罢,中衣就成。”

余靖宁一愣。

余知葳冲他笑:“我冷的很……”她说完这句话,好似是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咱们俩,不是同袍之谊么……”

余靖宁看着余知葳,觉得自己鼻子发酸,背过身去就将自己的系带解开,脱下了最里面那件小衫子,递在了余知葳的手里。

余知葳捏着那衫子,又陷入了长久的痛苦之中。

待到这波疼痛过去,她才趁着短暂的空隙笑道:“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是在辽东,在哪座城池我不记得了。我后心中了箭,后来醒来之后,发现身上穿着的是你的外衫……”

她没力气,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甚至语序都有些颠三倒四,余知葳又哼哼了一阵,接着道:“我怎么没把那件衣裳留下来呢,留下来……做个念想也好啊……”

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也罢把脸上凌乱的发丝给扒拉开了,竟然拿出另一件中衣来——是她方才就脱下来的:“我原先看话本子,那上头的两个人,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就是互赠了最里面穿的那一件。”

余靖宁听了这话,脸上就更黑了:“你怎么这会子说这种话,不怕丧气。”他这会儿的确是板着个训斥余知葳的脸,心里却疼得要命,恨不得替余知葳受这样的苦。

“你放心,贺霄死了我都不会死,他死了我就直接做太后了。我不会死的,我也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这孩子就直接被他们拿走做傀儡去了,门儿都没有。”余知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小,余靖宁凑近了才听得见,“我就是……就是怕,待我们回了京城,你就与从前一样,再也不理会我了。对,老死不相往来的话是我说的,可是……对不起……”

余知葳忽然哭了起来,原先的眼泪都是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这会子却是真真切切地哭了出来:“对不起……”

她长这么大了,就忽然想任性这么一回,她想留余靖宁在她身边。

余靖宁方才还是半蹲半跪着,这会子却是彻底跪在了她床前,他伸手去擦脸上的眼泪,自己却也哭起来了:“不怪你……不怪你,该怪我,先开始错的就是我。”

余知葳没哭两声,便又疼起来,脖颈上的青筋都突兀地立了起来,喘不上气似的朝上吸了两口。

余靖宁见他疼得厉害,便伸手去替余知葳揉一揉高挺的肚子,里面的孩子还在尽力地挣动着,向死而生。

“不说了,咱们先不说这些话了。”余靖宁缓缓揉着手底下发硬的肚子,轻声与她道,“咱们先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原先余知葳打仗的时候,这种生死关头的时候向来是从容赴死,她不怕死,所以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这一会儿,却是真真切切地想活命。

她想活着,也想让折腾了她十个月的小崽子活着。

所以她害怕,怕得要命,她抓住了余靖宁的手腕,哭得一塌糊涂。

余靖宁把她哭得时候额前的碎发撩开,亲了亲她脸上的眼泪,柔声道:“不害怕,我在这呢。”就像幼时她发烧梦魇的时候那样,一遍一遍地与她说,“我在这儿呢。”

他轻声与余知葳商量,要把那兽医再叫进来。

余知葳抹了一把脸,道:“方才疼糊涂了,我是想问你,她们说要用险办法,把这胎位转过来。我唤你进来,是问你愿意吗?”

“疼吗?”余靖宁皱眉,也没想为何要问他愿不愿意。

余知葳苦笑:“要活命,哪儿有不疼的。”

余靖宁看着虚弱的余知葳,一狠心就点了头,摸了一把眼泪,转头就去把兽医和老板娘全都叫进来了。

而后余知葳让他出去,不要他看着。

直到出去之后,余靖宁才明白余知葳做法的寓意,和这个手转胎位的意思。

他听见一阵变了调的叫喊,是嘴里塞着东西的,可还是喊得他几乎要拿头撞墙——他这辈子就没听见自己小妹妹叫唤得这么惨过,不管多重的伤都没有,战场上生死一线之间,也没有。

她不敢让自己看,也不想让自己去看,方才叫他进去,那都是收拾得勉强体面了些过后的。

他靠在门外挨日子,听见屋子里的叫声没了又起,途中好似还听出余知葳昏过去了两次,里面那两个女人焦急得喊她,给她灌水。

他心里疼得厉害,连脑子也不怎么清醒,最后婴儿的哭声是甚么时候传出来的,也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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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回:儿子

们备退开的时候,余靖宁差点儿一跟头栽在兽医和老板娘跟前。

那兽医还是一副数落人的样子,仄了余靖宁一眼,哼了一声:“这么激动啊,进去瞧瞧罢,是个儿子。”

余靖宁口中念叨着“儿子”“儿子”,一边伸手把自己的钱袋摸了出来,递在了那兽医的手里。

兽医把钱袋接过来,放手里颠一颠,这才咧嘴笑了:“得,不枉我拼死拼活地救你媳妇和儿子。俩人这会儿都睡着呢,你进去小声点。”

那老板娘见兽医要走,却又把她叫住:“诶,杨寡妇,你留我这儿吃顿饭呗。等会儿让这小哥儿送你回家去。”

“不了。”那杨寡妇提着裙子就往楼下走,“正巧我有个亲戚住附近,我去瞧瞧去,溜溜达达就到了。”

也不管这老板娘在身后喊的是甚么,只顾往楼下走,头也不回。

真是个怪脾气的家伙。

老帮娘这才转过身来,与余靖宁说话:“方才我拿称肉的秤称了一下,五斤六,刚哭得有劲儿,方才吃了奶睡下。那头发和眼睛珠子都黑黑的,漂亮着呢。快进去看罢。”

余靖宁呆愣愣哦了几声,关于“刚出生的孩子有头发吗”的问题还没想明白,就被老板娘推了进去。

小崽子小小一团,打了包袱睡在余知葳身边。

余知葳大概也是累惨了,这会儿睡得沉,方才门口一群人咋咋呼呼她也没听见,还只睡着。

余靖宁走到她身前坐下,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袱里的孩子,果真是黑黑的头发,就是又红又皱的,没瞧出别的漂亮来。

可他就是没来由得喜欢这小家伙。

小家伙太软了,他不敢去抱,看了半天也没下得去手。

这要是自己儿子该多好啊,余靖宁心想,顺带着又想起了那个寒冬里的暖夜,赶紧甩了甩头。

儿子下不去手,余知葳倒是能,他上手摸了摸余知葳的脸,小妹妹的脸热乎乎的在手底下,让他终于安心下来了。

手底下的人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做娘了。

余知葳方才经历了一场大痛,这会儿睡舒坦了,余靖宁在身侧,更觉得安全,甚至往他手上蹭了蹭。

小猫儿似的。余靖宁失笑。

于是就想再摸一摸,摸得时间长了,还觉得应该亲一亲。

忽然不知道被甚么打通了任督二脉的余靖宁俯下身子,亲了亲余知葳的脸,而后就闻见了淡淡的奶香味儿。那老板娘和兽医实属是好人,把余靖宁放进来之前拿烫过的热巾子给余知葳擦了个干净,这会儿早闻不见甚么血味儿和汗味儿了。

于是被这奶香味儿勾引得五迷三道的余靖宁又往嘴上亲,轻轻碰了两下还觉得没够。

余知葳这会儿可是真的醒了,一睁眼瞧见的就是自家大哥哥浓密的睫毛。

余靖宁吓着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别开了头。

谁知道脖子就被勾住了,余知葳没使多大力气,就把人拖下来了,娴熟地撬开了余靖宁的牙关。

一旁包袱里的小崽子忙着会周公,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这会儿正忙着交流感情呢。

这唇齿缠绵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喘息着分开。

余知葳瞧着还神情恹恹,却比先前气若游丝那会儿要好太多了,她软软勾着余靖宁的脖子,甚至能分出一点精力来冲着他狡黠地笑:“开窍了啊平朔王爷。”

她这话先前就调侃过他一回,如今又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感觉了。

余靖宁的耳朵尖儿红了起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了。们备退开的时候,余靖宁差点儿一跟头栽在兽医和老板娘跟前。

那兽医还是一副数落人的样子,仄了余靖宁一眼,哼了一声:“这么激动啊,进去瞧瞧罢,是个儿子。”

余靖宁口中念叨着“儿子”“儿子”,一边伸手把自己的钱袋摸了出来,递在了那兽医的手里。

兽医把钱袋接过来,放手里颠一颠,这才咧嘴笑了:“得,不枉我拼死拼活地救你媳妇和儿子。俩人这会儿都睡着呢,你进去小声点。”

那老板娘见兽医要走,却又把她叫住:“诶,杨寡妇,你留我这儿吃顿饭呗。等会儿让这小哥儿送你回家去。”

“不了。”那杨寡妇提着裙子就往楼下走,“正巧我有个亲戚住附近,我去瞧瞧去,溜溜达达就到了。”

也不管这老板娘在身后喊的是甚么,只顾往楼下走,头也不回。

真是个怪脾气的家伙。

老帮娘这才转过身来,与余靖宁说话:“方才我拿称肉的秤称了一下,五斤六,刚哭得有劲儿,方才吃了奶睡下。那头发和眼睛珠子都黑黑的,漂亮着呢。快进去看罢。”

余靖宁呆愣愣哦了几声,关于“刚出生的孩子有头发吗”的问题还没想明白,就被老板娘推了进去。

小崽子小小一团,打了包袱睡在余知葳身边。

余知葳大概也是累惨了,这会儿睡得沉,方才门口一群人咋咋呼呼她也没听见,还只睡着。

余靖宁走到她身前坐下,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袱里的孩子,果真是黑黑的头发,就是又红又皱的,没瞧出别的漂亮来。

可他就是没来由得喜欢这小家伙。

小家伙太软了,他不敢去抱,看了半天也没下得去手。

这要是自己儿子该多好啊,余靖宁心想,顺带着又想起了那个寒冬里的暖夜,赶紧甩了甩头。

儿子下不去手,余知葳倒是能,他上手摸了摸余知葳的脸,小妹妹的脸热乎乎的在手底下,让他终于安心下来了。

手底下的人分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已经做娘了。

余知葳方才经历了一场大痛,这会儿睡舒坦了,余靖宁在身侧,更觉得安全,甚至往他手上蹭了蹭。

小猫儿似的。余靖宁失笑。

于是就想再摸一摸,摸得时间长了,还觉得应该亲一亲。

忽然不知道被甚么打通了任督二脉的余靖宁俯下身子,亲了亲余知葳的脸,而后就闻见了淡淡的奶香味儿。那老板娘和兽医实属是好人,把余靖宁放进来之前拿烫过的热巾子给余知葳擦了个干净,这会儿早闻不见甚么血味儿和汗味儿了。

于是被这奶香味儿勾引得五迷三道的余靖宁又往嘴上亲,轻轻碰了两下还觉得没够。

余知葳这会儿可是真的醒了,一睁眼瞧见的就是自家大哥哥浓密的睫毛。

余靖宁吓着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别开了头。

谁知道脖子就被勾住了,余知葳没使多大力气,就把人拖下来了,娴熟地撬开了余靖宁的牙关。

一旁包袱里的小崽子忙着会周公,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这会儿正忙着交流感情呢。

这唇齿缠绵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喘息着分开。

余知葳瞧着还神情恹恹,却比先前气若游丝那会儿要好太多了,她软软勾着余靖宁的脖子,甚至能分出一点精力来冲着他狡黠地笑:“开窍了啊平朔王爷。”

她这话先前就调侃过他一回,如今又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感觉了。

余靖宁的耳朵尖儿红了起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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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回:找车

昌哥儿还挺能吃的,基本两个时辰醒一回,就闹着要吃奶。

余知葳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全是余靖宁把小崽子抱在余知葳跟前喂的,虽说皇家子弟向来都请乳娘,但如今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来的乳娘。

余知葳可逮着余靖宁这会儿心疼她,就也跟小崽子似的,闹着要抱。

余靖宁也全都柔声应了,晚上便也是搂着睡的,怀里软软的一团,他心都快化了。

这是他多少年都求而不得的日子,他都反应不过来这究竟是真的假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想借着这个机会,干脆带着余知葳远走高飞。

可惜啊,梦总有醒的时候。

他们只不过在这个小客栈中待了不到两天,高邈他们是在一个清晨找来的。

这俩人一路奔逃过来,到底是留下了不少痕迹,高邈他们便是寻着痕迹找过来的。

是余靖宁先下来见高邈的,见了人兜头就是一句:“你会抱孩子吗?”

高邈家里俩猴孩子早都满地跑了,自然答:“会啊,怎么了?”

“那成。”余靖宁转身上楼了。他是这么想的,余知葳如今能不能自己走得成路还是个问题,他又不能抱余知葳的同时抱着孩子,这姿势太危险了,于是只能找个人先抱孩子。

当余靖宁抱着个小包袱下来的时候,高邈也是一副晴天霹雳的样子,看着余靖宁手里头的小崽子,惊道:“这……”

他这那了半天,才指着这小崽子,对余靖宁做了个口型:“皇长子?”

余靖宁闭眼点了点头。

高邈还没抱过这样金贵的小殿下,抱在手里头大气都不敢出,屏气凝神地等着余靖宁从楼上抱下来了余知葳。

余知葳还是像来的时候那样,脸上遮着帕子,一手按着,被余靖宁抱了下来。

高邈扁了扁嘴。

失踪的时候还是两个人,找着了就成三个了。

高邈往余靖宁身边凑了凑,轻声问:“娘娘没事儿罢?”

“受了大罪了。”余靖宁摇了摇头,怀里的余知葳又昏昏欲睡,懒得回话。

他们几个拴马的地方还在远处,几人给老板娘给了好些银子,才离开。

走到拴马的地方,高邈才皱了皱眉头,为难道:“如今娘娘也没办法骑马,不如……不如我带几个人,找找百姓家中有没有车的,买一辆来?”

余靖宁点头。

“那你们先在这儿歇会儿罢。”高邈挠了挠头,赶紧安排手底下的人在地上垫着个软点儿的东西,想着让娘娘坐着,谁知道东西刚垫好,就瞧见余靖宁搂着余知葳坐下了,余知葳的头还枕在他胸膛上。

高邈:“诶,你怎么还抱着呢?”

“我不抱着,难不成给你抱着?”余靖宁见了高邈就没甚么好脸色,与方才对余知葳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先前怎么不知道准备,早知道该让小六在那客栈多躺一会儿,还跟你跑到这地界儿来?”

成罢。

高邈把自己挪远了一点,我可不敢抱皇后娘娘。

余知葳估计是睡得不踏实,揪着余靖宁的衣摆,要往人怀里钻,余靖宁抬手挡在余知葳的眼睛上,给人遮住了亮光。

高邈看着这场景,不禁皱了皱鼻子。余靖宁这人,好生奇怪,原先总觉得你跟你妹妹有甚么过不去的过节,这一心疼起来,可又有点儿疼过了罢?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是个老掉牙的规矩,可您家这兄妹关系,好的有点儿过头了罢。

余靖宁把怀中的余知葳安顿好了,这才抬眼问高邈:“皇爷怎么样?”

当初是高邈的人领着去追皇爷受惊的马匹的,这回见着了自然要问他。

高邈啧啧了两声:“你当咱们路上遇着的是甚么玩意儿,被抓住的时候当场就自尽了好些,没自尽成的,审问了半天,就审问出是群谋财害命的山匪。这不逗我呢嘛,山匪不要命了跑那承德行宫的地界儿去,就为了打劫点儿钱?”

“先前说的东厂有异动是怎么回事儿。”余靖宁看着吱哩哇啦的高邈,做了个手势让他小声点儿。

高邈看了一眼睡在余靖宁怀里的余知葳,扁了扁嘴,成罢,您是爷,您妹子是娘娘,我忍着你俩:“你是不知道,这回救驾的功劳,锦衣卫一点儿也没得上,全都是他们东厂的功劳。那么多人呼啦呼啦上去,光看人数都比锦衣卫多了。我是真没明白他们这是甚么意思,敢情这大费周章的,就是为了在皇爷面前邀功领赏?”

余靖宁沉吟了一阵,忽然道:“这说不通,若是为了邀功领赏,何必追着皇后娘娘不放。”

高邈哼了一声,意思我哪知道。

这会子杀了余知葳能有甚么好处,小殿下还没生出来呢,也搞不成那去母留子的把戏啊。

余靖宁想了好半天,忽然问道:“你说这群人,和咱们一直找不出来的那一股势力,是不是同一群人。”

高邈一愣,他自然明白他说的是甚么,就是当时科场案时候露出端倪来的那一群。

“你说有没有可能,其实这股势力与阉党有甚么咱们不知道的接洽。这回折腾出这种事情来,东厂不过是顺势而动。皇上的马惊得也不寻常,他们恐怕是看着,若是山匪得势,便顺势杀了皇爷;若是他们没成,便干脆抢了护驾的功劳。就是这群人大概交流上出了甚么问题,只怕是没谈妥罢?”余靖宁略略思量了一阵,这才小声与高邈道。

“没谈妥?何处没谈妥?”高邈一手抱着小崽子,另一手空出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你仔细着些,好好抱着。”余靖宁将他的动作,便瞪了人一眼,没好气道,“至于何处没谈妥。”

他眼神向下,目光触在了余知葳身上。

“不管是不是要杀了皇爷,去母留子是必然的,小殿下没出生之前,定然得留下娘娘的命来。可之前追着我们的那群人,可不是想单单吓唬吓唬我们那么简单,那就是来要小六的命的。”

第四百八十二回:又北

皇长子昌哥儿整个月子都是在承德行宫度过的,他的爹娘都很忙,忙的有时候几乎都顾不上他,哇哇哭的时候只有乳娘在身边。

余靖宁当初给贺霄解释的是,他们与好几个锦衣卫一同避走,而后皇后娘娘受惊之下早产,他们将人送至客栈,拜托老板娘照顾之后,去找了产婆。

其中到底隐去了些甚么,自然不便细说

余靖宁在身份上到底是余知葳的亲兄长,他说这番话,有疑虑的人自然也少,高邈又处理的妥善,自然少有人有甚么微词。

再加上先前做的那番早产的铺垫,受惊后产子的事儿自然也被盖过去了。

余知葳被她大哥哥勒令修整,少掺和政事,免得落下病来。

娘娘自然要跟王爷谈条件——我歇着可以,但要是有甚么事儿不让我知道,那可不成。

最后结果是平朔王爷让了步,消息一条没给余知葳少递。

果真,贺霄在承德行宫遇刺一事很快就和科场案一样,露了个苗头就再次石沉大海,而后就查无可查地被众人按着表面上审出来的东西处理了。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承德行宫周遭的守卫又加了一圈,还多是东厂的人。

高邈虽是功绩不如东厂,却还是升了官,升了从三品指挥同知,官阶一跃超过了还在四品大学士上吭哧吭哧的谭怀玠。

高同知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顺带着嘲笑了一下谭大学士。

秋风渐凉,皇长子转眼就出了月子,余知葳也终于解除了禁锢,开心地跑到湖区去转了一圈才回来。

转了一圈往水里扔了将近十枚柳叶镖之后,镖镖中鱼、林鸟惊飞。

果真她余知葳还是那个能上房揭瓦的余知葳。到底是年轻啊,哪回受了伤不是稍微缓缓就活蹦乱跳的了。

在惊蛰一片惨不忍睹的表情之中,余知葳觉得很满意,于是收工回家。

冷长秋跟在她后面收拾被她插上来的鱼,颠儿颠儿地凑到了惊蛰的耳朵跟前,悄声道“回去熬鱼汤喝,娘娘喝过了,肯定有咱俩的份。”

惊蛰瞪了人一眼就追着余知葳跑了。

当晚果真喝鱼汤,余知葳专门给惊蛰和冷长秋留了一小罐,没分开盛在碗里,让他俩自己想办法。

于是冷长秋又被惊蛰瞪了一眼。

八月十六,皇长子满月,在朝臣的恭贺之中,小崽子嗷嗷大哭地在众人面前亮了个相。贺霄哪里弄得住他,赶紧丢给了余知葳。

小崽子很给面子的不哭了。

余知葳抱着在她怀里傻乐的昌哥儿,心道果真不是亲爹,连点好脸色都不想给。

成罢,到时候若是上木兰围场去,娘要是围猎去了,半晌找不着人,那你可别哭着找我啊。

小崽子无知者无畏,俩眼睛盯着余知葳看。余知葳一高兴,响亮地亲了一口小崽子的额头。

果真,四天之后,众人启程继续北行,往木兰围场去了。

皇爷贺霄是个骑射功夫不怎么样的,往那儿去就纯属瞎凑热闹,可是皇后娘娘余知葳不同,那可是将门之后。

为了彰显一下自己将门之后的身份,余知葳干脆着戎服,骑马与贺霄并辔而行。

而皇长子在乳母的怀里睡得昏天暗地皇长子昌哥儿整个月子都是在承德行宫度过的,他的爹娘都很忙,忙的有时候几乎都顾不上他,哇哇哭的时候只有乳娘在身边。

余靖宁当初给贺霄解释的是,他们与好几个锦衣卫一同避走,而后皇后娘娘受惊之下早产,他们将人送至客栈,拜托老板娘照顾之后,去找了产婆。

其中到底隐去了些甚么,自然不便细说

余靖宁在身份上到底是余知葳的亲兄长,他说这番话,有疑虑的人自然也少,高邈又处理的妥善,自然少有人有甚么微词。

再加上先前做的那番早产的铺垫,受惊后产子的事儿自然也被盖过去了。

余知葳被她大哥哥勒令修整,少掺和政事,免得落下病来。

娘娘自然要跟王爷谈条件——我歇着可以,但要是有甚么事儿不让我知道,那可不成。

最后结果是平朔王爷让了步,消息一条没给余知葳少递。

果真,贺霄在承德行宫遇刺一事很快就和科场案一样,露了个苗头就再次石沉大海,而后就查无可查地被众人按着表面上审出来的东西处理了。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承德行宫周遭的守卫又加了一圈,还多是东厂的人。

高邈虽是功绩不如东厂,却还是升了官,升了从三品指挥同知,官阶一跃超过了还在四品大学士上吭哧吭哧的谭怀玠。

高同知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顺带着嘲笑了一下谭大学士。

秋风渐凉,皇长子转眼就出了月子,余知葳也终于解除了禁锢,开心地跑到湖区去转了一圈才回来。

转了一圈往水里扔了将近十枚柳叶镖之后,镖镖中鱼、林鸟惊飞。

果真她余知葳还是那个能上房揭瓦的余知葳。到底是年轻啊,哪回受了伤不是稍微缓缓就活蹦乱跳的了。

在惊蛰一片惨不忍睹的表情之中,余知葳觉得很满意,于是收工回家。

冷长秋跟在她后面收拾被她插上来的鱼,颠儿颠儿地凑到了惊蛰的耳朵跟前,悄声道“回去熬鱼汤喝,娘娘喝过了,肯定有咱俩的份。”

惊蛰瞪了人一眼就追着余知葳跑了。

当晚果真喝鱼汤,余知葳专门给惊蛰和冷长秋留了一小罐,没分开盛在碗里,让他俩自己想办法。

于是冷长秋又被惊蛰瞪了一眼。

八月十六,皇长子满月,在朝臣的恭贺之中,小崽子嗷嗷大哭地在众人面前亮了个相。贺霄哪里弄得住他,赶紧丢给了余知葳。

小崽子很给面子的不哭了。

余知葳抱着在她怀里傻乐的昌哥儿,心道果真不是亲爹,连点好脸色都不想给。

成罢,到时候若是上木兰围场去,娘要是围猎去了,半晌找不着人,那你可别哭着找我啊。

小崽子无知者无畏,俩眼睛盯着余知葳看。余知葳一高兴,响亮地亲了一口小崽子的额头。

果真,四天之后,众人启程继续北行,往木兰围场去了。

皇爷贺霄是个骑射功夫不怎么样的,往那儿去就纯属瞎凑热闹,可是皇后娘娘余知葳不同,那可是将门之后。

为了彰显一下自己将门之后的身份,余知葳干脆着戎服,骑马与贺霄并辔而行。

而皇长子在乳母的怀里睡得昏天暗地

第四百八十三回:围场

承德行宫往木兰围场去,也不过是不到四百里的距离,一群人行的不算慢,也不过在路上耽误了两三天的功夫。

不过周身没了束缚的余知葳自然觉得开心,到了围场也觉得新奇。

在围场,自然是住帐子的,余家兄妹两个是行军打仗惯了的,住帐子也不觉得甚么,就是小皇帝自己有点儿微词。

嘟嘟囔囔着甚么:“先前在行宫才吓着我,这会儿又住这样的地方,还不如回行宫去呢。”

余知葳白眼一翻,这可是您自己要过来的,这会子怎么又开始埋怨了。

她没管贺霄,自己走出帐子,伸了个懒腰。

木兰围猎的时候自然有围猎的规矩,与在京城中一样,不让用火器——主要是围猎的时候都是秋日,天干物燥的,害怕一火铳出去烧着了一片,明年这围场就没法来了。在这种地界儿,又不好带一杆大枪出来耍,是以,众人都是备好了弓袋箭囊,腰间挎着刀。

余知葳自然也做这般打扮,站在帐外点了点脚尖,总觉得自己是不是长高了。

“娘娘。”惊蛰也从帐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方才睡醒的昌哥儿,“我抱小殿下出来晒晒太阳。”

余知葳见儿子睡得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伸出手来从惊蛰手里把小家伙接了过来,笑道:“睡成这样?”

于是小崽子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

余知葳又笑,转头问惊蛰道:“明儿围猎才开始呢,要不要出去转转?”

“那小殿下怎么办啊?”围场风大,惊蛰的碎发被吹了起来,她甩了甩,竟然没把眼睛跟前的碎发甩开,只好上手去撩。

“带着呗。”余知葳看着包袱里眨眨眼睛还想睡的昌哥儿,“让这小家伙也长长见识,不然这会儿睡多了,晚上又闹人。”

虽然他晚上闹人她也不用管,大多时候都是乳母在负责照顾。

惊蛰感觉自己要被风吹得迎风落泪了,她拿手遮住了眼睛,看着背风站着的余知葳,笑道:“这大风天儿的,小殿下能受住吗?娘娘想要逛逛,那就别往远里逛了,近处转转就是了。”

余知葳一想,也是,大不了陪这小家伙玩一阵再自己往别去去,于是就应了下来。

于是主仆两个抱着个迷迷瞪瞪又要睡的小崽子,逛着顽去了。

脚底下的草微有些泛黄,踩着会发出轻微的响声,小崽子也听见了,循着响声往下看。

惊蛰拔了草,三两下便编做个草蚂蚱,拿在手里逗昌哥儿。

昌哥儿就笑,笑起来也是眉眼弯弯的,像两弯小月亮。

余知葳抱着孩子逗,一抬头,竟然瞧见余靖宁远远骑着马正朝这边看,后面的高邈忙着和自己手底下带着的小锦衣卫斗嘴,没工夫搭理余靖宁在作甚。

余知葳瞧见了人,眼睛一弯,就冲着余靖宁笑了起来,小虎牙也露出来了。

余靖宁拿手背蹭了一下下巴,也略有些不好意思,拿手背捂嘴捂了半天,终究还是拿下来了。余知葳早就看出余靖宁眼睛里的笑意了,可就是不收敛,甚至还有意调戏。她眨了眨眼睛,长睫毛如同蝴蝶羽翼扇动,就把笑意扑扇到余靖宁脸上去了。

余靖宁的手终于从嘴上拿下来了,嘴角上扬却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转过身去了。

余知葳瞧见他耳朵尖儿都红了。

她心里觉得更好笑了,于是把小家伙往惊蛰手里一放,笑道:“成了,这小家伙没那么大精力,玩这么久也累了,咱们回去罢。”

惊蛰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余靖宁,嗫嚅道:“咱们真的回去吗?”

“回!”余知葳挑了挑眉角,自己先迈开腿往回走了。

惊蛰看了看手里的孩崽子,又看了看余家那兄妹俩,没明白这一家几个又怎么了,只能跟着余知葳后面一路小跑地回去了。

余靖宁再回过头来,左右找不见余知葳,愣了半天,脸上的笑意才渐渐不见了。

“你怎么又愣神儿?”高邈嘴里嚼着不知道是从哪儿摘下来的野果子,正噗噗朝外吐籽儿,“你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这个憨憨显然是没看见方才的余知葳。

余靖宁也不回高邈的话,“哼”了一声,就扯着缰绳离他远了些。

噗噗吐籽儿的高邈扬起手来点了点余靖宁:“你这个人,真是搞不懂!”

余知葳往自己帐子处走,却不进去,只吩咐惊蛰把小崽子带进去,惊蛰又仰起脸来,莫名其妙看着余知葳:“娘娘又要作甚?”

“我去取匹马,找我大哥哥去。”余知葳点了点惊蛰的脑门,自顾自地走了。

留着惊蛰在原地皱着脸,看着怀里的笑得傻呵呵的昌哥儿,心道,小殿下啊,你母后也忒难懂了些罢?

余靖宁和高邈溜溜达达的,本来就没走远,远远听见有马蹄声,立即回了头。

果真,就见着余知葳策马而来了。

余靖宁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而后又偏过头去,不敢直视余知葳亮晶晶的眼睛。

“高同知,大哥哥,别来无恙啊?”骑在马上,又穿着戎服,自然行礼的时候就跟在军中一般,余知葳冲着高邈和余靖宁拱了拱手。高邈这职位因着没回京,还没过正礼,不过这都是人尽皆知板上钉钉的事儿的,如今他做的也是指挥同知的差事,这么唤一句不为过。

“娘娘。”高邈赶紧还礼,余靖宁慢了一拍,也还了礼。

余知葳笑了笑,策马走近:“别拘礼高同知,虽说我是过来说正事儿的,但也别太紧张了。”她瞥了一眼,果真余靖宁还偏着头,于是笑意更盛,“说您呢王爷,偏着头干嘛呢?”

余靖宁登时哭笑不得。

余知葳这妖精,撩完了就跑,调戏了半天最后还来一句“我是来说正事儿”的。

果真拿她没办法。

余靖宁抬起头来,也冲着余知葳拱了拱手,脸上还是带笑的:“娘娘若要说正事,那说便是了,臣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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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回:青云

听闻余靖宁要洗耳恭听余知葳自然高兴,她笑了几声,策马又往前走了几步,问道“这回锦衣卫跟来了多少人?”

“三千。”高邈答。

“余家军多久能自西郊大营赶至围场。”余知葳往前走着,头也不回,就只能听见马蹄踩在干枯的草皮上发出的声音。

“多则两日,少则一日。”余靖宁也正色起来,在余知葳身后道。

余家军轻骑的行军速度不知道要比当初磨磨唧唧往围场赶的商队要快多少时候。

“如今该把他拉下水的罪证已然备齐全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切记千万小心。”余知葳回头看着高邈和余靖宁,思量一阵,又道,“高三哥可有甚么信号弹一类的东西,若是中途遇上甚么危机情况,也好相互照应。”

“会娘娘的话,臣这里有这样的东西。”高邈依旧秉持着方才的严肃,“晚些时候,我差人给娘娘身边的冷公公拿几个去。”

余知葳一扬眉“成。”

当日夜间,裘安仁帐中,除却平时伺候的,还有着不少旁的人,细细瞧去,竟然多数是东厂的。余下的不过是些阉党骨干,包括一天到晚就像腻在裘安仁跟前的于见。

裘安仁给周围人打了个手势,便有人去,将这帐子能见光的地方全都堵上了,只帐中几盏灯在发出微弱的光亮来。

就在这光亮底下,裘安仁对着众人拍了拍手。

东厂中人的目光全都被吸引了过去,看着裘安仁,只道“厂公指示。”

裘安仁清了清嗓子,手里面把玩着一管翡翠笔管的狼嚎,那翠色就印在了手指上,显得他整个人都妖媚无比。这妖精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道“诸位如今都看清楚了,虽说上回是我阉党有了救驾之功,可如今我们仍处于劣势,那新派就是想把我们往死路上逼,这种时候咱们还能坐以待毙吗?”

“不能。”众人捧他,甚至有些义愤填膺。

“如今能保全诸位,且让诸位能像从前那般过日子的,护驾之功全然不够。此等功绩,唯有‘从龙’。”裘安仁弯了弯嘴角,接着道,“皇长子将要册封太子,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毕竟皇后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们若要辅佐皇长子登基,那便也只有一个办法。”

“去母留子。”裘安仁眨了眨眼睛,把这句话一字一顿咬了出来。

底下坐着的人鸦雀无声,没一个说话的,显然是没有异议。

裘安仁环视一周,又道“既然没有异议,那就各做各的事情去罢。此举关乎诸位的身家性命,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说罢,弃了手中的笔,端了酒杯,一饮而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饮过之后,掷杯于地,摔作几瓣。

众人自然应下,各自说了一番豪言壮语,这才各自离开。

只那内阁首辅于见还留在裘安仁帐中,杯里晃荡着的不知是甚么琼浆玉液,他看了好半天都没喝下去。

裘安仁自然知道这于见留下来是何意,也不扭捏,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举杯至于见面前“于阁老,咱家敬你一杯。”

原先于见约了裘安仁很多次,要与他“把酒临风”“曲水流觞”的事儿,裘安仁都拿各种理由推脱了。一来是他对裘安仁的确没有甚么意思,二来他已经爬到这个位置上了,除却有的时候在蔺太后跟前还偶尔做小伏低,其余人面前他根本不想曲意奉承,只有别人奉承他九千岁,哪儿有他侍候别人的道理。

可这回毕竟是有求于人,裘安仁不得不拉下脸来,应一回于见的殷勤。

他觉得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这种事了,忽然又要奉承人,竟然觉得有些不太舒坦。

于见抬起了眼睛,看着裘安仁笑。

于是裘安仁就也笑,就是看着有点像一张覆在脸上的面具,笑意一点都没到眼底。

忽然有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让裘安仁有点儿恶心。

于见终于动了,他也伸出手来,和裘安仁碰了碰杯“我也敬印公一杯。”

两人将杯中酒饮了,裘安仁这才开口说话“咱家现在浮萍漂草似的,哪儿还当得起阁老一声印公。阁老太抬举咱家了。”

于见不说话,就是靠得离裘安仁近了一些,裘安仁没往后退,甚至还就着于见的动作往前凑了凑,“阁老辛劳,这回能过来帮安仁一趟,安仁感激不尽。”

于见又往前凑了凑,在裘安仁的耳边嗅了嗅“你熏的这是甚么香?”

裘安仁觉得自己身上起了点儿鸡皮疙瘩,从前幼时某些不好的记忆也总是在脑海中翻涌,顶的他胃有些疼“檀香。皇爷跟前的龙涎香味道太浓郁,安仁不大喜欢,觉得腻,是以熏了檀香。”

“我也喜欢檀香。”于见挪开了脸,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边盯着裘安仁笑。

裘安仁是真的好看,整个都是玉样的颜色,不笑的时候冷冷清清的看着高不可攀,一笑起来却媚态横生,老天待他太优厚了,不知怎么精雕细琢才能给他这么一张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喝了酒,裘安仁的两颊就泛红,搽了胭脂似的,一张脸便更艳若桃李。

于见心里一动,张口问道“你这儿有胭脂吗?”

“有。”裘安仁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赶紧转过身去,缓一缓自己的脸部肌肉,“阁老要甚么颜色的?”

“鲜亮艳丽些的就成。”于见拿手一撑脑袋,倚在了小几上。

裘安仁指使小内侍去把他的胭脂盒子翻出来,没一会儿那小内侍就根据裘安仁的要求,挑了一盒出来。

裘安仁打开了盖子,将那胭脂膏子递在于见跟前,笑道“是要这个颜色吗?阁老要这个作甚?”

那于见就用手指蘸了一点艳色的胭脂,揉在了裘安仁的耳垂上。他这的胭脂都是上好的东西,晕开了细细的,就跟原本的红晕似的。

裘安仁闭上了眼睛。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第四百八十五回:碍事

木兰围场的林场草原挨在一处,晨起的时候风颇大,刮得余知葳眼睛疼。

“这风大的,连网巾都收不住我这碎头发。”余知葳嘟嘟囔囔的,自己抬手把碎发往冠中掖去。她是女子,虽说是穿着等同亲王服制的曳撒,可总不好也让她带翼善冠,这又不是军中,没有戴兜鍪的道理,是以这翼善冠便拿小珠冠给替了,这一身行头下来,照样英姿飒爽的。

余知葳低头看了一眼抱着昌哥儿的惊蛰,笑道:“想吃甚么,晚上给你带兔子回来?”

惊蛰虽说不太清楚余知葳他们预备了甚么东西,但她直觉上觉得是要有大事情发生了,于是抱着昌哥儿的手往上举了举,让余知葳又看了一眼儿子,只道:“娘娘自己仔细些罢。”

谁知余知葳一笑,还冲着惊蛰道:“你放心,晚上定然给你带兔子回来。”言罢一夹马腹,那骏马就窜了出去,只留给惊蛰一个背影。

惊蛰咬了咬嘴唇,抱着昌哥儿回了帐子。

除却几位老相识,这回围猎的还有各家的子弟——先前科举才过,武举也已经过了,若是两个都没选上,那也有旁的出路。想在军中或者锦衣卫里谋个差事的人家这回都蠢蠢欲动,哪个不想在皇爷面前一展身手,或是让哪位爷看上了,能举荐举荐也是好的。

有锦衣卫敲了三下鼓,一群人便撒开了跑出去,各找猎物去了。

余知葳策马转了一圈,猎物没打上,就是瞧见了贺霄不知道跟谁家姑娘腻腻歪歪在一边儿调情呢。估计旁边贺霄的马也瞧不下去了,拿屁股对着这俩人,忙着吃草呢

她略微有点尴尬,本来想转身就走的,皱了皱眉头,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于是又转了回去。

这姑娘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姑娘是谁家的家眷。

“咳……”余知葳轻咳了一声,眼睛朝下,就看见贺霄哆嗦了一下,和那姑娘分开了,“原来皇爷在这儿啊,让我一通好找。”

贺霄被坏了好事,脸色有些不虞,别开了头:“如今宫中不过皇长子一人,朕到底子嗣单薄了些。如今宫中只皇后你一枝独秀,到底不是甚么好事。子昙一直是识大体的人,今日总不至于如此善妒罢?”

余知葳倒是不怕触了他的眉头,策马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没见过余知葳这样的身份,更没见过沙场来回的皇后娘娘这样的气势,别开了头,有些瑟缩地往贺霄的身边缩过去。

余知葳挑了一下眉毛,她总觉得,这姑娘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没有那么害怕啊。

“皇爷想要后宫争奇斗艳我自然没有甚么意见,只是这姑娘是谁家的?”余知葳一直盯着那姑娘的脸看,小姑娘干脆把脸埋了下去,不让余知葳瞧见了,“这和咱们宫里头的小宫人不同,那些个家里也没甚么权势,皇爷瞧上就瞧上了。这回来围猎的人家可大不相同,那是为明年大选备下的,可若是皇爷今日就想把她收入囊中,明年大选的时候,她还能过验身嬷嬷的关吗?”

余知葳又往前走了一步:“还是说,皇爷今日就要给她名分?”

贺霄这回可笑了,只道:“这倒不妨事,这不过是教坊司的歌女,今日若收了,随意给个淑女、选侍的名分,便罢了。”

“行啊。”余知葳爽快地应了下来,还没等贺霄夸她两句识大体,就瞧见余知葳手一扬,不知是甚么银色的东西从她手里飞了出来。

贺霄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余知葳这是朝着那姑娘丢暗器了。

就算不愿意,也不至于杀人罢?

没等贺霄吓得惨叫,那姑娘就脱开了贺霄的怀抱,余知葳后半句话这才说出来:“可瞧她的样子,不是很愿意啊。”

贺霄这才瞧见,余知葳一柳叶刀把那姑娘的手背钉穿了,而那姑娘手里,明晃晃地握着一把匕首,若不是余知葳那一下,这会子恐怕要扎在贺霄心口上了。

贺霄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何事,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

余知葳策马已经跑到贺霄身前了,斜着身子冲着贺霄伸出一只手来:“上马!”

贺霄差点把自己绊一跤,急急忙忙伸出手来,被余知葳攥住了,他自己没甚么力气,不能像余知葳一般玩儿“马上飘”,整个人全是被余知葳拽上去的。

嚯,胳膊快给我扯脱臼了,余知葳如是想。贺霄可不是当初她在京城巷道中救下来的瘦弱少年,她能背着就跑,这家伙也不会甚么功夫,借力也不会,身上也没劲儿,纯粹就是被余知葳一手扯着胳膊一手兜着腰给拽上来的。

这身手,还不如她要临盆挺着个肚子还疼得死去活来那会儿呢。

“早看她不对了。”余知葳策马疾驰,挂在腰间的弓就进了手里,反手就是一箭,那姑娘还没捂着自己的手给余知葳补一匕首呢,就被一箭钉在了原地。

“这弓力不够啊。”余知葳嘟囔了一声。

身前的贺霄惊魂未定,死死握住了身前的缰绳,余知葳感觉马头都要被贺霄拽偏了:“皇爷,您抓着那马鞍上凸起来那块成吗?没事儿掉不下去,我这儿护着呢。小心!”

余知葳话还没说完,一扯缰绳就把马头给带偏了,一支箭就擦着她耳侧过去了。

皇后娘娘气了个半死,抬起一只手来摁了摁贺霄的头:“皇爷您倒是低点儿啊!挡着我视线了!难道你想坐后头去不成?”

贺霄这两年正好长个子,余知葳这矮萝卜却一点儿都没长,上一回这么带着贺霄骑马他俩还是十四岁,当初余知葳还能把人窝在怀里头,这回是全然不成了。

贺霄不想上余知葳背后坐,那不就是把自己背后亮给敌人吗?他可没余知葳那个背后长眼的本事,于是赶紧低头缩脖子,把自己的脑袋从余知葳的视线里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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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回:异香

果真没过多少时候,周遭就出来好些蒙着脸的人,余知葳没花多少功夫,就把这群人给解决了,而后厉声问贺霄道“先前跟在你周遭那群锦衣卫呢?”

贺霄支吾了两声,没说出话来。

“皇爷,这不会是您要跟方才那位女刺客腻歪,所以把锦衣卫全支开了罢?”余知葳目眦欲裂,更是话没好话。

贺霄哼哼了两声,又没说话。

得,那就是让她说中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

余知葳翻了个白眼,摸了摸自己身上,统共带了三枚高邈给他的信号弹。余知葳当机立断,摸出个火折子来,甩两下起了火,点着了就把这玩意儿往天山扔。

信号弹“轰”地一声炸开成了烟花。

这会儿也顾不上甚么火星子落下来会不会把干枯的草点燃的问题了——点燃了还好呢,权当是求助了。

这时候放信号弹自然有利有弊,好处是能把己方的人招过来,坏处是说不定敌方的人也一不小心被招过来了。

好在锦衣卫的人是先到的,余知葳翻身下马,就把贺霄拎到了一群锦衣卫的手里,道“皇爷这衣裳太显眼了,给他换一身,换上咱们锦衣卫的衣服,把皇爷藏起来去。”

众锦衣卫自然都答是,赶紧烂七八糟地将贺霄的衣服换了下来,就地处理了,而后一群人四散在围场当中。这围场颇大,就余知葳方才那一阵策马奔驰,也不知道是奔逃出去了多远,总归是没让身后的人追上来。

贺霄被带走了之后,余知葳这才抽出空来对着剩下的人道“今日裘安仁若要造反,一个目标是皇爷,另一个便该是我了。你们先找地方埋伏起来,无论我往哪儿走,别离太远就是了。藏好了仔细让人瞧见,得让找过来的人觉得我势单力薄才成。”

周遭的锦衣卫自然应下,也四散开来,只剩余知葳一个人在林中了。

她朝着四周看了看,思量了一下自己究竟是在何处。

余知葳方向感不太好,尤其是在这种不熟悉的地方,昨天在周围转了几圈,勉强记住了近处的路。可这些地方的路径,她可是全然不熟悉。不过她不熟悉,那群东厂的人也未必熟悉到哪里去。

想到此处,余知葳才略微放下心来,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她方才放过了信号弹,己方人马看见了先赶过来,估计过不了多久,东厂那一群也要赶过来了。

很快,周遭就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余知葳张弓便朝着有一处声响的地方射了过去,很明显就听见箭矢入肉的声音了。被射中的玩意儿大声呼起痛来“嗷呜!”

这甚么玩意儿?余知葳惊道,不是人罢?

果真声音没落,就瞧见几双眼睛从那草丛里冒了出来,能听见些“唔噜唔噜”的声音。

这大白天的哪儿见着这么些狼群。余知葳觉得不对劲,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裳,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味道是哪儿来的?

余知葳一边张弓搭箭解决了好几只狼,脑中飞速地思考着,终于回想起来这味道恐怕是先前被她钉死那教坊司歌女身上的,而后蹭在了贺霄身上,再从贺霄身上蹭到了她身上。

贺霄方才换了衣裳,自然没有事,可没换衣裳的余知葳却招来了这些东西。

原来后手在这儿啊,余知葳冷笑一阵,毫不手软,腰间挎着的刀也被她抽了出来。

周围的一群锦衣卫看见主子先遭此劫难,也没办法再袖手旁观地埋伏着了,全都从矮树丛当中滚了出来,手中刀兵齐上,企图将这些狼赶开。周围的锦衣卫也只有不到十人,可这狼群一来,却有好几十只。很何况这些狼根本不管不顾跟在身后的锦衣卫,只要没死在当场,就要往前跑。

它们的目标只有余知葳一人,疯魔了似的,就知道围着余知葳转圈,余知葳手上的暗器几乎不够用了。

胯下骏马嘶鸣,被这群狼缠斗得不堪其扰,不停地尥蹶子。

马背上的余知葳被颠得快要吐了。

忽然,右侧一只体型颇大的狼一跃而起,张嘴就朝着余知葳咬去。这狼跳得好高,几乎要怼在余知葳鼻尖儿上。

这被狼咬一下,也不知道会不会染上疯犬病,可比刀捅一下严重多了。余知葳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要害,将带着护臂的手腕送了出去,卡在了那狼的嘴里。

这护臂的皮子颇厚,却依旧被狼给咬穿了,余知葳几乎能感觉到尖尖的狼牙硌在自己的皮肤上。好在没把自己的皮咬破,还把这狼的牙给卡在护臂上拔不出来了。

余知葳另一手握住刀柄,趁着这个机会一刀砍下去,这狼立即就身首分离了。

血跟瓢泼一样喷射了出来,喷了余知葳一脸。

这实在是有些遮挡视线。

与此同时,不知是下方哪一匹狼咬住了余知葳胯下的马,这马大概是怎么也甩不脱,几乎要倒下来。余知葳眼前还是一片血光,勉强跳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免被自己的马甩下来摔得更惨。

方才余知葳斩首的那匹狼,比其余周遭的狼大了不止一圈,只怕是头狼。大约是头狼被杀死了,这群狼哀鸣几声,好似是渐行渐远了。

余知葳这才从怀中掏出了帕子,把自己眼睛跟前的血污抹干净。

还不等她睁眼,就听见耳边传来了“啪、啪、啪”的拍掌声,就在不远处。

余知葳睁开了眼睛。

迎面走来的人是裘安仁。

他一边鼓掌,一边冲着余知葳笑,道“娘娘身手真是越发精湛了,本还以为娘娘生了皇长子,功夫总要落下些,看来,是咱家失算了啊。”

环顾四周,方才与余知葳一起与群狼搏斗的锦衣卫遭到了偷袭,如今死的死伤的伤,伤者已然全被拿下了。

“娘娘第一回见咱家的时候,就没骂咱家甚么好话。”裘安仁将首搭在腰间的刀上,“说来,咱家和娘娘就交手过两次,哪一回都不曾打尽兴,不如这一回和咱家好好打一场,也尽了从前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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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回:抽刀

“怎么着?厂公您是打算让您的人把我给擒住了,再和我打吗?”余知葳见裘安仁来了,也不慌张,只拿着手里面的帕子,把自己脸上脖子上的血污都细细擦干净,她嚓得很用心,没放过一点儿角落,很快一张如玉的小脸儿就又露出来了,“这买卖还挺便宜。”

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很明显激怒了裘安仁,裘安仁冷笑了两声,只道“娘娘放心,只咱家和娘娘打,不教旁人掺和的。”

余知葳从地上爬了起来,也把手搭在腰间的刀上,笑道“我可不信,若是厂公您落了下风,您周围这群人能看得下去?还不得上手来帮您。我看还是算了罢,厂公您不如直接绑我回去,或是让您手下人过来,干脆给我几刀,你看怎么样,咱们俩也不用在这儿嘚不嘚了,干脆一点儿。”

裘安仁又哼了一声“娘娘,虽说咱家的名声的确不怎么样,但您也不必这般说罢。到底都是江湖上拜过师父的,这点儿江湖道义还不至于不讲。”

“如今你我二人皆在庙堂之上,谈甚么江湖道义呢。”余知葳神色淡淡的,显然是没把裘安仁的话放在心上。

“罢了。”裘安仁哂笑一声,对着身后东厂的一群人笑道,“皇后娘娘瞧不起我,不愿与我单打独斗呢,你们既然今日抓着了这些锦衣卫,就先将他们处理了便是,不必再等着我。”

东厂跟来的一群太监面面相觑,没想到裘安仁当真会应了余知葳的激将法。

“下去罢,她若不是亲手死在咱家手里的,那咱家睡觉都睡不踏实。”裘安仁挥了挥手,那群人当真就走开了。

“厂公说得好。”余知葳手搭在腰间,趁着裘安仁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将刀抽了出来,“侧卧之塔其容他人酣睡。”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便在地上足尖一点,就冲着裘安仁飞扑了过去。

她这一刀是冲着裘安仁的脑门劈下来的,厂公听见身后风响,立即就朝着另一侧避开。

没想打余知葳方才那竟然是虚晃一招,就着裘安仁闪避的方向,提膝冲着他腰窝就是一下。

裘安仁吃痛,可还是猛地转过身来,抽刀朝着余知葳就过去了。

余知葳是一个十足的超前进攻的动作,方才那一下扑过来距离远,余知葳根本受不住这个趋势。

眼见就要撞在刀尖儿上,余知葳竟然纵身一跳,越过了裘安仁的刀锋,落地之时在地上滚了一圈。

裘安仁就着余知葳超前滚的时候,眼疾手快往前一扑,竟然拽住了余知葳的左脚脚踝。

她从小身量就单薄,脚踝就那么细细的一点儿,捏在裘安仁手中,仿佛要被他捏碎了去。

裘安仁就着这个力道,把余知葳整个人往回拽,余知葳被面朝地上拽倒,甚至在地上甚至拖了两步。

余知葳哪里乐意就这么受制于人,捏着手里的刀把自己撑了起来,右腿提膝猛地朝后踹去,一脚蹬在了裘安仁的脸上。

没人敢这么踹厂公恍若人间尤物的脸。

余知葳那一脚踹在了他的鼻梁上,裘安仁吃痛,登时也因为被踢中了鼻子而泪流满面,手中登立即就捏不住余知葳的脚踝了。

余知葳两手一撑,就势朝前滚去,拉开了和裘安仁的距离。

她一个骨碌爬了起来,抹掉了额头上的血,方才在地上蹭的。

裘安仁的鼻子也被她一脚给踹流血了,瞧着到底是余知葳受的伤轻一些。

余知葳不等裘安仁反应过来,转身扬手便朝着人飞了一枚柳叶刀。鼻血长流的裘安仁扬首堪堪避过,却还是被尖利的刀锋划烂了脸。

“破了相了啊厂公!”余知葳专挑裘安仁不乐意听的说,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头上也擦破了一块,他俩是半斤八两,全都破相了。

说着话,余知葳便一个扫堂腿朝着裘安仁的下盘扫去,裘安仁来不及像方才那样一把抓住余知葳的腿,只能原地起跳,躲过了这一脚。

余知葳瞧准了他跳起来的地方,脚尖在地上一勾,不知道将地上甚么东西给扬了起来,扑了裘安仁一脸。

现在裘安仁满脸又是鼻血又是灰土,甚至要迷了眼睛。

他下意识地想把眼前的东西抹开,在他抬手那一刹那,余知葳凌冽的刀风划过耳畔,裘安仁靠着声音的方向,下意识举刀抵抗。

“呛啷”一声,余知葳的刀硌在了裘安仁的刀背之上,发出了些令人牙酸的声响。

余知葳心疼,赶紧收刀。

她是战场上混过的,不是抗火铳就是耍大枪,不像裘安仁是一直用刀的,这刀也并非余知葳的东西,不过是随便从锦衣卫中拣了一把绣春刀出来,不是甚么常年佩在身边的奇兵器。

可裘安仁这一把却是。

余知葳生怕把手里的这一把绣春刀给磕坏了,赶紧收了手,朝着裘安仁腰眼出捅去。

裘安仁脸上的脏污才抹开,就瞧见余知葳又抽刀而来,赶忙侧身要转,余知葳当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于是追着人又连刺几刀。

裘安仁避无可避,只能主动进攻。

当初他二人第一次相见,就是险些打起来,余知葳当初还是逃跑放烟雾弹钻狗洞,根本不是裘安仁的对手。

当初她不过十二岁,如今已然五年多过去了。

裘安仁自腰间出刀,斜斜往余知葳耳侧砍去,余知葳抬手抵挡,拿刀架住了裘安仁的刀。裘安仁一个刀花翻起来继续往余知葳头上劈砸,力道颇大,余知葳再抬刀抵抗的时候几乎要被自己的刀背压在脸上。

这裘安仁还不罢休,第三刀往余知葳脖颈处砍去。

余知葳再次举刀抵挡,冷不防被他一刀压在手背上。

此举是为了打落她手里的刀!余知葳猛然一抽刀后退,手上就被划出了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

好在余知葳根部不顾及这点子小伤,随意扯了一截衣摆缠吧缠吧就接着迎难向前了。

真该找一杆大枪来和裘安仁对着打。

第四百八十八回:断命

余知葳自耳侧举刀下砸,只听“呛”的一声,这一刀砍在了裘安仁的刀锋上,震得余知葳方才手上的伤口生疼。

二人一触即分,裘安仁伸出二指抹过刀上的血槽,上面还没沾多少余知葳的血。

余知葳再次一个箭步上前,一个刀花翻过,企图用裘安仁先前的方法,也伤了裘安仁的手,劈落他手中的刀。

谁知裘安仁向左一避,斜着出了一刀。又是刀锋对刀锋的一下,余知葳心疼刀,这声音闹得她心都揪起来了。

二人手中的刀缠斗一阵,裘安仁双手握刀,劈刀就往余知葳下盘劈砸过去。余知葳猛地往后弹了一步,横刀于右膝前,生生又挡住了这一刀。同时左腿也不闲着,抬脚就要往裘安仁握刀的手上踩。裘安仁吓了一跳,抽刀往回,又朝下刺。

登时,他整个后背就暴露在了余知葳的眼前。

余知葳那肯放过这个机会,挥刀就往裘安仁背上砍去。

这一刀下去,裘安仁险些就被避开,背上衣裳也划破了,登时就见了血。厂花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避免了余知葳把他给对半劈开。

这一下虽是皮肉伤,但是伤口毕竟太长,十分影响裘安仁动作,他忍痛握住刀柄,又朝着余知葳出刀。

这一刀自下而上朝上斜挑,企图划破余知葳的肚肠,余知葳横刀一刀拍在裘安仁的刀锋之上。裘安仁翻刀下砸,又被余知葳挡了一下。

裘安仁身上带着伤,自然是想速战速决,可奈何余知葳和他实力相当,这二人除了不断地拖延时间,不断地缠斗,根本没有更好的方法。

只能靠耗了,看谁能坚持的时间更长,也看谁先露出破绽。

余知葳曾经和裘安仁交过手,知道他的功夫和自己是一个路数,靠轻灵和快取胜,耐力则不是那么重要。可这话说的是从前的余知葳,她跟着余靖宁在战场上淬炼了几年,连着打好几日不睡觉的时候也有,与从前跑一会儿就耐不住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

裘安仁一个使劲,把余知葳的刀往下压去,余知葳就着这个力道,将刀横陈在左肩脖颈之间,护住了自己脆弱的脖子。

两把刀划出了令人牙酸的声响。

裘安仁最终从余知葳的刀上抽走了自己的刀。

余知葳从跨间挥刀而起,狠狠朝着裘安仁的头上劈砍而去,被裘安仁一把架住。架住之后却不管余知葳向下的力道,一个刀花旋出,左手离刀变掌狠狠一掌拍在余知葳肩头。余知葳就势躲避,谁知裘安仁就顺着她躲避的这个姿势,一刀朝着她腰间划去。

嘶,余知葳半跪在地上,捂了一下伤口,没工夫止血,就势翻了出去,再次拉开了和裘安仁的距离。

翻滚开来之后转身抽刀上挑,根本没给裘安仁喘息的机会。裘安仁手腕一翻,也刀锋朝上,又抵挡了一击。余知葳噔噔朝后跳了两步,求安仁见过余知葳逃跑的功夫,还以为她又要逃走,怕她窜上树去,于是追着就赶了上去。裘安仁抽刀横挥,冷不防却看见余知葳根本不是要跑,她举刀过头顶,大力朝下劈去。

裘安仁改挥为挑,又一把接住了余知葳的刀。

二人一触即分,余知葳将刀抽回来之后朝着裘安仁咽喉连刺两刀,都被裘安仁跳着朝后避开了。

裘安仁冷笑了一声,心想,余知葳妨碍被他割伤的地方正在腰上,如今好些动作都是拧腰发力,一条伤口横在腰间,不光是疼,只怕是还影响余知葳发力。

果真,这两下的速度力道全都变缓了,小姑娘咬着牙当真是一副力不从心的模样。

觉得自己猜中了厂公,朝后躲避着,他速度极快,往他咽喉去的刀锋往往就在快挨上的那一刹那又被裘安仁躲开了。他像遛鸟一样遛着余知葳,总之就不乐意让沾上。

余知葳见两下没刺中,刀花反转,刀身朝后,又一回抡过头顶,朝下狠狠劈砸而来。这一回连人都跳了起来,裘安仁挡了两下就觉得这力道大的吓人。

中计了!她方才那般力不从心的表现,竟然全都是装出来的,裘安仁暗道不好,却也来不及了

他哪里知道,余知葳是个打起来不要命的,又怎会注意腰间这些伤口呢。

余知葳动作极快,往裘安仁身上连劈两下,找准个时机就朝着他脖颈上削去。

裘安仁猛地去躲,他头上的三山冠被余知葳击落,束发的网巾也崩开了,簪子跟着三山冠一起不知去向。

裘安仁的头发当场披散——就算没被余知葳一刀削掉脑袋,这情况也讨不着好了,披头散发最是遮挡视线,也给人拽住的把柄。

可这个时候哪里有时间容得厂公扎头发呢。

厂公披头散发地朝前给余知葳挥了一刀,余知葳拿刀背一磕就缓解了这一攻势,再一个刀花朝后翻过来就正朝着裘安仁肩膀下劈。

男鬼一般的裘安仁挡了好几下,很想把自己眼睛跟前的头发甩开。

余知葳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她抽刀侧砍,裘安仁又一格挡,余知葳趁着他发丝飘散脸侧的侧身一扭,就钻进了裘安仁的刀内,左手猛地一推,就将刀压在了裘安仁的脖颈上。

九千岁是真的白,那透着青色血管的脖子脆的像瓷,比余知葳的手还要白几分,别说是男人,就算是个女人瞧见了,也要心生怜惜。

可惜,余知葳偏偏就不是那般怜香惜玉的。

“罪大恶极的太监向来都是凌迟,可我相信九千岁在上刑场之前恐怕有一万种更痛快的死法,说不准你那群干儿子干孙子还能找人做替死鬼。可我不愿意。”余知葳挑了眉毛邪邪地笑了一下,“我就想看着你死在我手上。”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裘安仁如玉的脖颈就在余知葳刀下喷出鲜红的血来,颜色艳极了,就跟于见那天往他耳垂上揉的胭脂膏子的颜色。

余知葳将裘安仁狠狠压在地上,让他挣脱不得,只能看着自己鲜血狂喷。

“杀了我……”裘安仁断断续续吐出来些破碎的字眼,“你就多的是不知道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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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九回:从前

五万余家军自西郊大营开拔,没用的着两天,就赶到了木兰围场,很快就将一众打着清君侧旗号的东厂番子给制住了。

当时车三车四还笑呢,清君侧,君侧还有谁,这不是贼喊捉贼呢嘛。

他们在锦衣卫当中找到了穿着飞鱼纹曳撒瑟瑟发抖的贺霄,余靖宁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救驾来迟”,他这会儿心里正担心呢,想转头去找余知葳了。

还没等他转身离去,倒在锦衣卫怀中贺霄就一下捏住了他的衣摆“你瞧见皇后了吗?皇后怎么样了?”

余靖宁当然没瞧见,还正担心着呢,于是转过身来,对着贺霄道“皇爷放心,臣替您去罢皇后娘娘找出来。”

余靖宁先是问了几个才回来的锦衣卫,这群小缇骑说都没见过余知葳。他又问了一下把贺霄救回来的那群人,又说当初他们留人在娘娘这边了。

可是,留下来的这群人呢?余靖宁问了半天,还都不是留在余知葳身边的。

他转了一圈,没人瞧得见余知葳,也没人捉住裘安仁。

余靖宁眉头紧锁,不禁担心起来。

他只见到余知葳放了一次信号弹,让锦衣卫拉走了贺霄,而后再没见过她放信号弹了。要么,就是余知葳没遇到麻烦,不必要再放信号弹,可没遇到麻烦为何不见人影;要么,就是当真遇上了大麻烦,根本没有机会放信号弹。

他还是亲自去转一圈,方才那么多人在林场中打斗,总要留下些痕迹来,顺着这些痕迹也能找着余知葳罢?

余靖宁正策马要走,忽然追过来一个小缇骑“王爷!”

“怎么了?”余靖宁回头。

那小缇骑拿手背蹭了蹭下巴,道“方才我们解救被俘的兄弟的时候,有人说先前是跟着娘娘的。他们说,裘安仁与娘娘打了赌,要单打独斗,在林场里面呢。”

“这几人伤势如何?”余靖宁策马转过身来,“记得路怎么走吗?”

“有一个伤的轻,我把他叫过来给王爷带路来。”那小缇骑说完这话,冲着余靖宁一行礼,便跑了起来。

被叫来带路的小缇骑方向感还不错,给余靖宁他们带着穿过了草原进了林中。

他们先是看见了好几匹狼的尸骸,那小缇骑便道“王爷,快到了,当初娘娘就是在此处遇上狼群的。娘娘说是皇爷身上蹭上的香召来的狼,小的们和娘娘一起将狼群打退之后,那群东厂的太监才过来的。”

余靖宁一皱眉,这地方又有狼,余知葳和裘安仁两个人,打斗的时候要是再把狼群招惹过来,那可不好办。

……

余靖宁是在林场深处找到余知葳的,他看见人的时候,便是余知葳按着裘安仁,被滋了一脸血的场景。

他赶紧翻身下马,冲着余知葳喊道“小六!”

余知葳一手按着刀,抬头看了余靖宁一眼,眼底的血色还没退去,满面崩得都是血点子。她举起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来,冲着余靖宁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余靖宁的脚步顿住了,除了在战场之上,他鲜少见到余知葳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过了好半天,余知葳才从地上站起来,冲着裘安仁心口处又补了两刀,这才罢休。

谁知道她这猛地一战,竟然有点儿踉跄,差点就又栽倒在地。余靖宁见此,赶紧冲上前去,一把将余知葳扶住了。

余知葳这会儿才觉出腰上的伤口疼来,按着伤处“嘶”了一声。

余靖宁上手摸了一把,全都是血,衣裳都浸透了。

她身上到处都是血,可余靖宁却分辨得出来,哪里是裘安仁的血,哪里是余知葳自己的血——这处伤口明显没有经过止血,又是经历了一番大开大合的动作,撕裂得更加严重,这会儿还汩汩朝外冒血呢。

余知葳上个月才生产完,当时原本就凶险,到了今日,看着似乎是补回来了,其实气血还是亏得厉害。方才带着伤,又流了这样多的血,方才精神紧绷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子才觉出疼来。

“军医呢,赶紧过来止下血。”余靖宁来的时候后面就跟着大夫呢,他一唤,就赶紧奔了上来,余靖宁就接着与余知葳道,“先止血,等回去了再处理伤口。”

余知葳这伤在腰上,也不好现场让人过来给她清理伤口。

军医赶了过来,处理了一阵,连着身上的曳撒一起把余知葳的伤口给裹住了。

余知葳啧了一声,估计回去这伤口还得粘在衣服上,到时又是一顿乱。

地上裘安仁的尸体被抬走了,余知葳虚虚按着腰上的伤口,道“你知晓方才他与我说甚么吗?”

余靖宁皱眉。

“他说‘今日牵绊机关算尽,皆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余知葳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又缓过来了,余靖宁还扶着,她也没挣脱,“我猜这不只是说他自己。他先前还威胁我,我若今日杀了他,那我不知道的事儿就多了去了。你先前的判断是对的,阉党和一直躲在暗处那群人,果真是有关系。如今拔了阉党,说不准就拨云见日了。”

她伸开手,道“我的马方才被狼咬断了腿,这会儿站不起来,给我一匹别的马骑一骑。”

“伤成这样,还骑马呢?”余靖宁的脸色就拉了下来。

余知葳一见他这样,就想着要逗一逗,于是笑道“不然呢?”她凑近了余靖宁的耳边,“这种时候,总不好让王爷抱回去罢?还是王爷又想和我同乘一匹马了?”

余靖宁的耳朵腾一下就红了,跟揉了胭脂一个颜色。

余知葳很满意,大笑了两声,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了新牵来的马,翻身就上去了“走罢王爷,回营了!”

余靖宁握掌成拳,抵着嘴咳嗽了几声——其实全都在压抑着笑呢。

成罢,咱们回营了。

像当初在辽东的时候那样,得胜归来,骑着马在平原上一阵撒欢,跑着回扎营的地方。

和从前一样,也不那么一样了。

第四百九十回:处阉

止了血黏在衣服上的伤口,再扯开也不过是疼一下就罢了,可政治上的沉疴旧疾可不一定。要是清创,就得清得干干净净,将腐肉剜掉,再上了药,包扎起来,才能长出新的肉来。

自木兰围场那一日裘安仁被余知葳所杀,当场毙命之外,余下的害虫还有许多。

九千岁这回造反的行动连蔺太后都没讲,可谓是自作主张,但余知葳却没工夫帮着蔺家和蔺太后撇清这个罪名。

既然是一丘之貉,那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去行宫的基本就是将大衡的官员们从京城搬到了承德,内阁的各位阁老们尤其在的全乎。余知葳借着“皇上受惊,暂不能理政”的由头,领着内阁雷厉风行地将接下来的事情清算了。

余靖宁当天就把蔺天瑞蔺秩父子俩给逮住软禁了,而后领着几万余家军就在木兰围场外头驻扎着。不光说木兰围场外围,就是各位大人办公之处,里里外外也都是锦衣卫在跑,出来进去都是面目表情的缇骑腰挎绣春刀盯着你看。

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文官,就算这会子有贼心也没那贼胆了。

内阁众人一口气将裘安仁和阉党的罪名理了个清楚,但凡有点证据的,就全都安到他头上来,从当初甘曹鸦片走私案到之后一条鞭法受阻、山东瘟疫瞒报再到后来,蔺家的事儿和连捷的遗书这案子翻了又翻,最终将通敌叛国的罪名定在了蔺家的头上,顺带着把莫名其妙就结了个科场案又翻出来说,最后把罪名也扣在了阉党头上——毕竟贡院都改成“卖完”了,说他们没卖官鬻爵,有谁相信啊。

再然后又是两条最大的罪名,混淆皇嗣与行刺圣上。

就是为了给皇爷留点面子,怎么个混淆法没有明说,只是揪着裘安仁罪大恶极这一点。

墙倒众人推,都察院一群人跟疯了似的,管之前有没有受过阉党庇佑,这会子都开始疯狂地参阉党的人。

死人是绝对不会再翻盘的,蔺太后也没本事再养出一个九千岁,阉党这回算是彻底玩完了。

跟着来的阉党其实不少,如今余靖宁领着余家军在木兰围场外头镇守着,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内阁当中清查出来一个人,锦衣卫和余家军就去逮人,轻者当场就把身上的职权给好下来,重者就跟蚂蚱似的穿成了一串,全都扔到一个营帐当中,等到时回京再丢到诏狱里去。

从开始结算到把一群人全都捆了,余知葳统共用了不到十天。

就差回京抄家了,这群阉党平时过得都滋润,只怕是贪了不少银子,等抄了家就去造火铳大炮,充实闽浙水军去。

皇后娘娘忙得昏天暗地,整觉都没睡几个,更别说见见儿子了。

小崽子还不认人,十天没见着亲娘也不觉得,总归是吃了睡睡了吃,过得还挺开心,等余知葳再抱的时候,就重了不少。

小崽子见着娘的时候正睡得昏天暗地,余知葳亲了亲他的脑门,小崽子除了微微皱了皱眉头,连醒都不带醒的。

乳母是从余家仆妇里出的,当初余靖宁亲自从自家庄子里挑来的,是个憨厚的性子。她见昌哥儿连眼睛都没睁一下,直笑道:“皇长子能吃能睡,必然是个有福的。”

余知葳也跟着笑:“能睡觉,那肯定有福。”她这十天统共有没有睡够十个时辰还是回事儿呢,连腰上和手上的伤都忘了,等想起来的时候,早都结疤了。

乳娘知道余知葳这两天忙,可是她又插不上话,只好也跟着笑。

“我这几日都不在,你照顾昌哥儿也忙,如今我带他去瞧瞧皇爷去。”余知葳抱着孩子对那乳母道,对旁边惊蛰使了个眼色。

惊蛰立即会意,从自己兜里掏出一把金瓜子儿来,塞进乳母手里:“娘娘赏妈妈的,妈妈今后回了家,也给自家孩子买些好的。”

那妇人早知进了宫里来便是各样的荣华富贵,主子的赏赐比在王府里头只多不少,可也没想到余知葳出手这样阔绰,不由有些惊愕——余靖宁和余知葳俩主子当初也没怎么往庄子上去过,真正能拿上主子赏赐的,那都是在府里贴身伺候的那些,哪里轮得上他们。

那乳娘脸脸道谢,几乎要给余知葳磕头。

余知葳摆了摆手,就领着冷长秋,抱着昌哥儿出去了。

小崽子到了外头,迎面吹了些凌冽的秋风,才隐隐觉出冷来,哼哼了两声要哭。余知葳伸出手来,将他的脸挡住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温度,昌哥儿不过哼哼了两声,就睁开眼睛看着余知葳了。

余知葳用手蹭了蹭他的脸,轻声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句甚么。

而后,冷长秋依着余知葳的脸色,给她掀开了帐子的门帘。

里面坐着的是贺霄。

贺霄显然是喝过酒了,帐子中有些未散的酒气,他的脸也略略有些红。

余知葳皱了皱眉,心说,这家伙要是喝大了,那我还怎么与他说话,这样的话,他说出来的话还算数吗?

“子昙?你来啦?”余知葳还没开口,反而是贺霄先开口说了话。

余知葳判断了一下,这家伙没喝的脑子不清醒,顶多是有些微醺。于是她冲着贺霄行了礼,笑道:“皇爷。”

“昌哥儿也来啦?”贺霄注意到了余知葳手里的小团子,昌哥儿许是听见了旁人的声音,忽然哼哼了两下。

哭得不厉害,估计就是专门为了引人注意的。

果真,贺霄就被这哭声吸引过去了,冲着余知葳伸手道:“把昌哥儿给我抱抱。”

贺霄没抱过孩子,如今又喝了酒,余知葳总觉得不稳妥,于是冲着人笑道:“小孩儿娇气,皇爷没抱过孩子,还是小心些才好。”

好在贺霄也就只是这么一说,并没有强求,就还由着余知葳抱着昌哥儿。

说实话,自从上回余知葳雷厉风行地开始处理阉党,他俩的夫妻关系,就已然像纸一样薄了。

第四百九十一回:伉俪

“皇爷,如今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回京了。”余知葳抱着小朋友,试探着问了一句。

其实如今这种形状,她问不问贺霄都是一样的,她也能做决断。只是,她过来做个样子到底好看些——毕竟她才撺掇着都察院参了蔺太后一本“牡鸡司晨,独断专权”,这会子总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罢?

贺霄眼珠子转了转,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再要抓的人了?”

余知葳听他这话问的口中带着气,也不过调笑两句“这话说的。如今该抓的人自然是抓完了,不该抓的,我动他们做甚么?”

贺霄没说别的,就是笑,酒杯里的酒晃了又晃,最后一口都没喝道嘴里去。

好歹也是两三年的枕边人了,余知葳十分清楚贺霄如今想的是甚么。这小皇帝自幼被母亲钳制着,长大了以后又没有甚么本事,只能靠着两家外戚互相拉锯战来制衡朝堂,面对的还有自家母后留下来的阉党烂摊子,甚至都是皇后给解决的。可这样的制衡,总有个头,从前是阉党独大,如今再独大的,就该是余家了……

可余知葳早就不能回头了。

怀里的昌哥儿咿咿呀呀哼了几声,余知葳瞧了孩子一眼,依旧是笑着开口了“昌哥儿快有两个月了,总该起个大名了。”

其实起名这个事情,不一定非要等到回京,可是有件事,却是非得回京不可了。

“有了大名,咱们皇长子,便该册封太子了,这册封礼在这儿行,总归不成体统。”余知葳根本没管贺霄究竟是怎么把酒杯子顿在桌上的,只接着道,“昌哥儿可是咱们的嫡长子,合该用心些。等翻过了年,皇爷便该大选了。到时参选的人家定然不少,皇爷若是单单想选些可心的人进来,那还是早定储君为妙。”

这话说完,贺霄的神色到底动了动。

小皇帝天生多情,当初非得要余知葳进宫来,不过是对她动了心思。这心思是一份朦胧的少年情谊,起始于余知葳得胜归来自长安街打马而过,发酵于掩日造反时那个逼仄狭窄的桥洞,而如今这些少年情谊,几乎都要消耗殆尽了。贺霄很难说,他究竟是喜欢余知葳,还是只是喜欢当初那个身着戎装且在大雨天里护着他的女孩子。

那个人和眼前人,究竟谁是余知葳,他分不清楚。

但这能怪谁呢?他自己都清楚,他除了写腻腻歪歪的情话,当真没给余知葳多少助力,若是余知葳自己不挣来如今的前程,她就是下一个夏锦繁。

好在他是个天生怜香惜玉的人,到底能把他那份无法排解的少年心思往旁人身上挪一挪。经过余知葳之后,他才明白,不掺杂甚么政治成分的感情才纯粹。余知葳这意思便是今后他喜欢谁都能选,可若是储君不定,便不知来的人,是不是为了储君来的。

她这就是给他提这个醒来的。

贺霄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二人的感情竟然也能消磨到这种地步,仿佛当初的耳鬓厮磨还在昨日。

余知葳心里分明是有他的,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觉得。可如今,竟然连她都说出这种话来了。

贺霄很想把手里的杯子砸在地上,可是他听见帐外有声音,那是余家军和锦衣卫在交接。手里的杯子捏了又放,最后还是轻轻搁在了桌上。

“行,回京罢。”贺霄道,“回了京就取名,给昌哥儿行册封礼。”

余知葳手里抱着昌哥儿,微不可见地一笑,而后俯身冲着贺霄行礼“谢皇爷。”

她从前很少当着贺霄的面行礼,尤其是当初帝后二人蜜里调油的那段时间,余知葳不但不行礼,二人也是自称“我”的,甚至,皇爷还亲手为她倒过茶水。

可余知葳从来求的都不是这些,她只会依着贺霄的态度来行事,行到这一步早就顾不上皇爷心里那些小心思了。

贺霄又笑了一声,这声音听着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余知葳想起了穿堂风的声音。一阵子穿堂风过去之后,贺霄才开了口“成了,去罢,你若是想走,明日后日都可以启程。”

余知葳看他的神色,也不是很像想要逗孩子的样子,于是抱着昌哥儿,说了几句话便告退了。

她出去之后良久,贺霄才缓缓道了句“你看她,像不像我母后?”

他这话是跟小叶说的,小叶这几年跟着贺霄,哪里不知道他二人好的时候的样子,如今听了这话,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贺霄看了看他,更觉得讽刺,也挥了挥手,道“你也歇着去罢,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这几天围猎,除了猎了个裘安仁,连只兔子都没抓上。你也是自小在京城长大的,没见过这样的世面,这两天再不抽着功夫好好玩一阵,下次恐怕就要等明年了。”

小叶应下,果真给贺霄重新沏了一壶热茶,便出去了。

他没依着贺霄的意思,往那围场里走,在营帐周围兜了几个圈子,往文官住的那一处去了。

掀开帘子,里面是内阁次辅万承平。

上面倒了于见,资历最老的也不过是万承平了,这一回阉党一倒,内阁里没了好些人,还在的都要升官。没人比他更适合做首辅。

“万阁老。”小叶笑嘻嘻地冲着万承平行了礼,“好容易逮着机会和您说一回话。这回怎么没见您那洋幕僚?”

“他啊。”万承平捋着自己的胡子笑了笑,“这不是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见着自己的家里人了嘛,在京里忙着准备呢。”

“那真是恭喜万阁老和那位‘大人’了。”小叶还是笑,他和贺霄一般年纪,甚至生着一双和贺霄差不多的圆眼镜,笑起来天真得像个孩子。没人知道这孩子气的内侍为何要称呼以为幕僚为“大人。”

他这恭喜有两个意思,既是说那幕僚,又是恭喜万承平终于熬过了于见。

“也恭喜你了。”万承平看着小叶,眼中都是深意,“这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不是落在你头上,便是落在那冷长秋头上了。”

第四百九十二回:沙俄

不知道老做噩梦意味着甚么,总归余知葳回京之后,这几天噩梦就没断过。

总不能是九千岁他老人家索命来了罢?余知葳想了想,便觉得好笑,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九千岁不会这么索命的,她这两日总是梦见国破家亡,果真是藏在阉党背后那群人不除掉,她就睡不安生。

这几日抄阉党的家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打算落下一家来,十万余家军还在西郊大营里镇守着,时不时的进城转一圈,看着就让新派安心。

昌哥儿取了大名,唤作“贺烨”,离他的太子之位就只差一步了。

余知葳揉了揉眼睛,想着再睡一会儿。

她没看滴漏,但是估摸着寅时恐怕已经过半了,如今已然是深秋,离着天亮还有着好些时候,她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些渴,想让惊蛰给她倒杯水来。

喊了一遍,就听见人的脚步声了,余知葳皱着眉头听了一阵,觉着不像惊蛰的脚步声。

果真,来的是冷长秋。

他进来给余知葳倒了杯茶,递给余知葳,余知葳坐在床上,瞧了他一眼。

她先没说话,把杯中的茶水饮尽了,这才问冷长秋道“是出了甚么事吗?”

若余知葳没记错,冷长秋今日应当是去文渊阁那边侍奉笔墨的,与阁臣和太常寺一起商讨皇长子册封太子事宜。

大衡的好些消息总是半夜的时候来,余知葳被吓怕了,一见冷长秋来,就下意识得汗毛倒竖,觉得又是出了甚么事。

余知葳的乌鸦嘴不是吹的,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不成。

冷长秋果真开口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帽子,道“辽东出事了。”

“辽东?”余知葳还以为是并入辽东都司的兀良哈三卫有人造反了还是怎么着,谁知道冷长秋接下来的话,却让余知葳当真差点儿惊掉下巴。

“沙俄率三十万大军南下侵犯我国国界,绕过关宁锦防线,借道鞑靼,兀良哈三卫隐瞒不报。”冷长秋自己说着说着,估计是背后冒出冷汗来了,说话的时候都有些哆嗦,“如今大军距离京师,还有八百里左右。”

八百里是个甚么概念?

八百里加急的急报,一天就跑到了。行军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像送消息似的那么跑,若无阻拦,八百里急行军也就是个四五天的事儿。先前木兰围场到京城,也就是个八百里的距离。

还有,关宁锦防线是她与余靖宁在辽东的时候亲手布置的,沙俄就算有三十万大军,也起码能把他们挡到旁的军队去支援辽东。

真是不知道这群人甚么时候和鞑靼串通一气,竟然从鞑靼的地界绕过了关宁锦防线,直接逼近京城了。

大衡西郊大营连带着余家军,统共就二十万,守个王八壳儿大的四九城未必就守不住。

可这一回,余知葳不免要想起南京。

当初南京都成甚么样子了,那是真真切切的生灵涂炭。

南京丢了,沦陷的是半壁江山,可若是京城丢了,那就是要亡国。更何况大衡这两年闹党争闹得太厉害,关闭的十三港方才着手重建,他们闭关锁国这几年,谁能知道外面天翻地覆是个甚么样子。况且党争消耗国力,多少为国为民的政策就只是起了个头,被阉党绊住脚,至今还没看见个成效出来。

这个节骨眼上,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与阉党有过合作的,藏在他们背后的那个势力,处处都有他们在推动,一步步激化了阉党的新派的矛盾。更是一步步推动大衡的防线全面往南方转移,北防线只剩下西北的余家军和东北的关宁锦,鞑靼处成了个天大的漏洞。

如今可算明白甚么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大衡如今被人弄得是一团糟。

余知葳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得一哆嗦,太阴谋论了,这个局要布多大,布多长久?但如今想起来,却是处处贯通,让人不得不相信。这群人藏在阉党背后,最后竟然是为了旁的国家的侵略扩张而服务的。

可是到现在这一群幽灵似的人都没有被他们救出来!如果不是当初他们在科场案和行刺的时候露了马脚,是不是到现在己方都不知道背后有这么一群人在捣鬼?

余知葳“腾”地一下就从床上起来了,跟冷长秋道“叫惊蛰和大小寒进来,现在就更衣,去文渊阁。长秋,你回一趟家去,把我大哥哥请来。还有,皇爷那边,你看看,能告诉他一声便告诉他。不能就算了。”

她想了想,忽然又顿住了,忽道“还有,让碧空往蔺太后的香炉里再加一把。”

蔺家人是都没了,还剩一个蔺太后,软禁在慈宁宫里。

余知葳本来是想让她慢慢死的,但是感觉如今这形势恐怕再生旁的事端——万一贺霄就着这个事儿,为了制衡如今独大的余家,把他娘再给拉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先不说没处理完的阉党余孽有没有复起的可能,蔺太后可不会打仗,这种危机时刻,她可没心思再跟这群人斗一把。

大寒和小寒很快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惊蛰手里拿着胭脂,手抖了半天没给余知葳点上唇。

余知葳反握住她的手“没事儿惊蛰,路上的卫所兵还能再挡一挡,他们没办法那样快就到京城来的。就算到了京城,也还有我,还有我大哥哥呢。不必怕,我们已经往嘉峪关传信了,定然调得了援军过来。”

惊蛰被余知葳握住的手还是抖得厉害,小姑娘快哭出来了,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从前的战争都是远在天边,而如今这个,却到眼前来了。

余知葳还是握着她的手,语气温柔而坚定“一定不会有事的,不管付出甚么代价,我们都一定能把京城守住。”

惊蛰这才镇定下来,将胭脂点在了余知葳唇上。

冷长秋在一旁侍候着,瞧见惊蛰为余知葳取来一件御寒的披风。

原来已经深秋了,余知葳心道,她披上衣裳,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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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九回:部署

到底是秋风萧瑟,余知葳觉得半夜的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到了文渊阁还没觉得暖和过来。

文渊阁向来是烧炭烧得最晚的时候,这会子坐在里头,冷风嗖嗖地就往屋子里进。就这种时候,连余知葳都难免触景生情,觉得果真是凄风苦雨。

今日文渊阁中的人多,余知葳熟识的阁臣都在,甚至连新任的内阁首辅万承平也在,都分坐在当中。阁臣面上倒是还好,就是几个太常寺的官员瞧着有点儿瑟缩。

余知葳进来先让众人免了礼,紧接着就是安排太常寺的官员先回去“明日典礼一切从简,如今京城当中将要忙碌起来,走个过场便是。”总归太子之位已然是贺烨小朋友的了,名册宝印早就备齐全,就差明日昭告天下了。

太常寺的几个官员应了下来,依着余知葳的意思先回去了。

冷长秋眼见着余知葳抬手,就赶紧给她奉了一杯茶,余知葳一口茶抿下去,方才心中隐隐露出头来的心痛惊慌和不镇定就全都压下去了,再抬起头来,她就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就权倾朝野的皇后。

“平朔亲王和锦衣卫指挥使与两位同知还没来,诸位便先与本宫商量些旁的。”余知葳看了看周遭的人,见他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于是接着道,“八百里是个甚么概念,想必诸位都清楚,京城以北皆是卫所兵,能抵挡多久还不知道。但京城毕竟城高墙坚,若是死守京城,定然能等到援军来时,能保无虞。如今诸位乃是阁臣,是群官之首,接下来的事情还要诸位多操劳。”

杂杂拉拉的场面话说完了,余知葳很快就开始安排工作“首先将京郊的百姓撤回九门之内,安排粥棚和临时的住处,规格与赈灾时候一样,万大人辛苦些,与户部一起去办罢。”

万承平起身领命,即刻告退,转身出了文渊阁,往户部去了。

余知葳此番举动是有深意的,原先藏在阉党之后那群人还没挑出来,万承平这个之前的中立派就十分可疑,不得不挑出去。她被那群人弄怕了,一点儿也不想让不是己方的人听见自己之后的安排。

“此外工部立即动作,招揽工匠,将京城城墙好好加固一番,炮楼和望楼尤其要注意。”余知葳伸出食指,习惯性地点了点自己下巴上的美人痣,“这样,陈阁老,此事就托付于你了。”

还不等陈晖谢恩出去,贺霄便领着小叶急匆匆急匆匆地到了“朕方才听闻沙俄率兵打过来了,可是真的?”

小叶在后面跟着贺霄颠儿颠儿地跑,贺霄刚坐下来他便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来给贺霄擦汗。

余知葳忙里偷闲地笑了一声,这都快入冬了,再过不了多久该下雪了,还擦汗呢?就这赶过来的速度也不至于要擦汗啊。

周围也不知道是谁,逮着这个话头给贺霄解释了一下究竟发生了甚么。

贺霄眼角抽了一下“为何会从鞑靼借道?兀良哈三卫隐瞒不报就罢了,余家军不是还镇守在嘉峪关呢吗?怎么就没发现?”

余知葳当即一记眼刀就甩了过去,笑道“皇爷,大衡疆域图您可仔细看过了?余家军镇守的是嘉峪关,再往北走是瓦剌的地界儿。隔着鞑靼还好几千里地呢,虽说手里是都拿着千里镜不错,但哪个千里镜还真能忘千里远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与平时调笑的时候别无二致,可谁都能听出来里面暗含的血光。

如今手里握着兵权的也不过是余家,而余家军从数目和实力上都占优势。这个时候得罪余家,是想亡国吗?

好在余知葳不打算和贺霄计较这等破事儿,接着往下安排东西去了“还有一件事儿也要安排工部,将工部库房中的火铳大炮全都调出来,挨个清查。包括今年直隶军工厂新产的火器,能往京里调就尽量调进来,若是来不及,那便罢了。”

贺霄见余知葳没怎么理会他的话,脸色不禁又黑了几分。小叶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甚么,也许是安慰的话,待到贺霄再抬头的时候,面上的不虞就通通都藏了起来。

余知葳安排了一圈,扶着额头还想着京中要怎么部署,一抬头瞧见冷长秋,道“长秋,你去将鸿胪寺的官员都传唤进来。”

冷长秋应了一声,赶忙安排下面小内侍出去传话。他这会子不敢离了余知葳,他这主子这两年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尤其是生了太子之后,原先受的伤的亏空全都反了上来,就这么看着还不觉得,其实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

今儿忽然听见这样的噩耗,五更爬半夜地起来,他还真怕一口气撑不住给人厥过去。

好在余知葳一根神经一直绷着,这会子反而精神抖擞的。

鸿胪寺众人还没赶过来,先到的却是余靖宁与锦衣卫指挥使与两位同知。

那指挥使不常在余知葳面前露面,但高邈却是熟人,也是余知葳最惯常安排的,他们也熟悉余知葳的安排方式。

“京城九门之内一直禁用火器,锦衣卫也没摸过那玩意儿,就先不给发火铳了。”余知葳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皱眉道,“劳烦诸位把人安排好,工部户部帮着回撤百姓修缮城墙,处处都得你们帮衬着。余下的,一部分配合着余家军守内城,还有的配合……等等,兵部的人怎么没到?”

“到了到了!老臣在这儿呢!”兵部尚书孙和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老头子跑得嘴边的胡子都在颤。

“行。”余知葳长吸了一口气,“等会子他们都走了,兵部的留下来,我们商讨一下该怎么打。”

余知葳根本没用早饭,这会子又熬到用午饭的时候了,她这会子才觉得手指尖有点抖。

余靖宁转头看了她一眼,将冷长秋招呼了过来“你去给你们娘娘取个手炉过来。”

她气血两亏,入秋之后便手脚并联,如今在冷的人清醒万分的文渊阁中,指尖已经冷得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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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四回:旧朝

冷长秋虽说早就跟着文渊阁的诸位阁老们学了不少东西,但他明白,这和他平时与阁臣们商讨政事的时候不一样。这会子由不得他插嘴,他只能做些旁的工作,给在文渊阁的人们免除后顾之忧。

文渊阁的诸位大人别开生面地在阁中吃了一回午饭——往常只有吃夜宵的份儿。

贺霄今日勉强跟着听完了全程,虽然余知葳余靖宁这两个家伙的安排部署大都是军事方面的,他听着半懂不懂的,但也勉强听了下去。

鸿胪寺的官员们得了安排就跑出去动作了,带着翰林院的小年轻们一起,拟了一份文书,昭告天下沙俄侵略大衡领土的罪行,想在舆论上先占个制高点。

如今鸿胪寺基本是少卿陈暄在做主要的事务,他是个急性子,正好翰林院有个能把檄文写得天花乱坠的李知,两人一拍即合,没等余知葳他们清点完仓库中的火铳弹药,他们的第一波消息已然放出去了。

长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京城九门紧闭,进入全城戒严状态。九月二十九,余家军北上居庸关,将沙俄大军拦截于居庸关外,苦战三天,未果……

余知葳抬手用手背抹了抹脸,她端了三天的火铳,这会儿稍微一用力,手指都是止不住地抖。

余靖宁跟车家兄弟几个把地图拿在手里,不知道在指指点点些甚么东西。

这是这三日来难得的歇息,估计另一头的沙俄也撑不住了。

周遭全是受伤的兵士,军医正在忙忙碌碌地给人处理伤口。伤员有些多,轻伤的几乎都是自己处理的。

就比如余知葳的肩上正淌血,进了枚铅弹,才挖出来,炸的周围稀稀拉拉全是伤口。

她往四周望了望,名都领着一众小兵士,给军医打水呢。

“名都。”余知葳冲着男孩子招了招手,“分我一点儿。”

名都应了一声,掂着水桶就过来了,他也扛了许久的兵器,手上也有些脱离,把桶放下来的时候搁得有些重。名都一吐舌头,冲着余知葳赧然一笑:“给您搁这儿了。”

余知葳也笑:“行了,忙去罢。”

名都又应,回到自己队伍当中去了。

余知葳稀里哗啦把自己伤口冲洗了一番,娴熟地给自己扎上了绷带,这才又穿上了甲。她往余靖宁那边去了,才走两步,余靖宁就心有灵犀似的抬起了头,眼神示意她过去。

余知葳一笑,两步走过去,直接道:“沙俄如今的打法,不过是想速战速决,他们是千里奔袭,不敌我们对这地方熟悉。如今既然挡住了,再撑一段时日,便有机会将他们再往北赶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余靖宁手里拿着炭笔,往那地图上画了一下,“方才斥候来报,他们把营扎在这个位置了。”

余知葳“啧”了一声,眉头就蹙起来了。

“看出来了罢?这扎营都快扎到咱们脸上来了,一点都不像是想往后撤的模样,只怕我们与他们在居庸关还有一战。”余靖宁拿炭笔点着这个位置。

“他们是怎么这么有恃无恐的?”余知葳又点上自己的美人痣了,“粮草得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运过来,再说了他们那处又冷,怎么种粮食?总不能问鞑靼与兀良哈那一群去借罢?这群人自己都吃不饱饭,怎可能借与他们粮食。再者说,就算他们自己有粮,那也得从鞑靼那边过,这要是人家给他扣下了还算是损耗,那又该怎么办。连粮草都没有,又怎么做了与我们打持久战的准备?”

余知葳这一顿问题抛出来,自然也是余靖宁心中所想,他也正疑惑呢:“首先不排除京城当中有他们安排的细作的可能性。”

余知葳点头,这指的是他们先前一直在找的那群人。

“其次……”余靖宁斟酌了一下,“我按照直觉判断的,不知道准不准确。我总觉得他们像是在等待甚么时机。”

余知葳沉默了一下,然后握了一把自己腰间的箭囊,道:“高三哥他们一直在查背后的人,想必总有能查出来的时候。但不管怎么说,先严加防守才是要务。”

余靖宁叹了口气,转身布防去了。

居庸关忙碌无比,京城当中自然也没闲着,这几日文渊阁当中一直灯火通明,从来就没离开过人。

余知葳和余靖宁全都上了居庸关,京中的许多事务全是他在全权处理。万大人的确尽职尽责,余家军在居庸关三夜没有合眼,他便也在文渊阁中三夜没有合眼。

陈晖劝他去歇一歇,没得先把自己身体累坏了的。还不等万承平起身,就有人掀开了厚门帘。

“万阁老。”小叶笑嘻嘻地从门口进来,“皇爷找您呢,快跟奴才来。”

万承平起身冲着陈晖一笑,意思便是歇不成了。

小叶引着万承平出去,却不是往乾清宫去的,二人走着走着,竟是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万大人恕罪,小的无奈撒了个谎。”小叶眉角挑了挑,瞧着还是从前那副模样,与贺霄一般无二的孩子气。

万承平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只问小叶道:“是来了甚么新的消息吗?”

“万大人英明。”小叶从自己袖中摸出了一封信,上面的戳儿还盖着,“是东瀛武井一郎大人来的信件。”

万承平接了过来,飞速扫了一遍,连道了三声“好”。

小叶做奴才做习惯了,见着主子高兴就要捧臭脚,献殷勤献了半天,才开口问道:“武井大人是来了甚么样的好消息?”

“他们登陆了,胶州湾的水军不堪一击,已然全军覆没。”万承平冷笑几声,将手中纸张撕碎,交给了小叶。

“恭喜万大人。”小叶跪伏在地上,冲着万承平磕了好几个响头。

“我本姓陆。”万承平居高临下,瞧着地上跪伏的小叶,却像是瞧着旁的甚么人,“还唤我万大人吗?”

小叶听了,又是磕了两个头,叫道:“太子爷。”

前朝大昭,国姓便是陆,末代皇帝,有个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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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五回:昏君

胶东湾登陆的东瀛水军速度很快,用了不到两天的功夫就逼近京城了。京城当中只有三万余家军,七万京军和没有用过火铳的锦衣卫。

居庸关处余家军又拼死抵抗了不到两日,被胶东湾的东瀛水军逼着回京救援。

南退一百二十里,放弃居庸关防线。

十月初一,余家军夜间设伏与昌平,歼敌三千,攻势暂缓。

好景不过一日,沙俄再次猛攻,余家军与京军死伤无数。

十月初三,蔺太后薨逝,死因不明,这种时候根本来不及给太后娘娘办丧礼,只能草草下葬。

十月初四,东郊巷有洋人持自制火铳打伤百姓,被锦衣卫当场杀死。两个时辰之内封锁了洋人巷,非有鸿胪寺允许不得进出。

十月初五,都察院参了余靖宁一本“防守不当,丢祖宗之土”,当时余知葳还在京城之外的炮火之中,没工夫管朝廷的内讧。

京城已然落下来第一场雪,下得众人的心都是寒浸浸的,坐在御座之上的贺霄眉头紧锁,把参余靖宁的奏章一本一本摔在了地上。

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回独自理政。

“这上面说的东西,朕都看了。”贺霄往下看了看,总觉得下面每个臣子知道的比他都多,“你们谁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察院的一群言官站在一起,看了看贺霄的神色,没明白他是个甚么意思,便全都站着不动。

贺霄脸色更差了,小叶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甩了一下拂尘,道:“究竟是谁写的奏章,站出来给皇爷解释一下便成了,难不成全都敢做不敢当了不成?”

众言官互相看了半天,终于站出来一个,冲着贺霄深深一揖。

这家伙不知道是哪个阵营的,当初阉党得势的时候就参过阉党,后来新派与阉党制衡的时候又参过新派,再后来阉党墙倒众人推之时自然又是跟着将阉党推到了。这家伙的心思当真是难猜,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又参起余靖宁来了。

“回皇上的话,平朔王北上居庸关时夸下海口,直说守得住,兵工二部为此竭力支持,户部也是流水似的给他们拨银子。”这言官说着说着眉头就蹙了起来,和贺霄的表情越来越像了,“可是平朔王与西北军还是败退,如今已然就要危及京城了。当初余家军解江南倭患的时候,也未见王爷这般……”

“竖子胡言。”谭怀玠听到此处,登时上前一步,冲着贺霄一揖,“启禀皇上,当初倭患并非正规军,也不过是匪盗之徒,乱军也不过是往日里屯田的卫所兵,自然不能与骁勇善战的西北军相比。如今京城乃是两面受敌,沙俄与东瀛派出的又是精锐当中的精锐,若是不南退回防,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东瀛自胶东湾登陆而后直逼京城?那东瀛军如今都进了天津了!”

谭怀玠向来是如此,平日里尚可温文尔雅,可到了关键的时候,却毫不含糊,直指要害。

那言官依旧咄咄逼人:“既然要提防东瀛军,那为何不分兵呢?照理来说我军是防守的一方,居庸关又是雄关,便是分去一半的人马,也当能守住才是!”

站在一旁的兵部尚书孙和风哼了一声,笑道:“年轻人,话不能这么说,你这辈子活了二十几年,见过几回打仗,除了东郊巷以外,又见过几回洋人,摸没摸过火铳,可曾见过大炮。老夫虽也没上过战场,是个纸上谈兵的匹夫,却也知道那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知道该怎么打的。”

那言官被这两人噎的口不能言,只是冲着贺霄一揖:“臣的本职便是弹劾,如今不过是在尽臣的职责罢了。至于旁的,还请皇上决断。”

小叶看着这一群在朝中吵起来的人,忙着打圆场:“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如今这西北军退至居庸关以南已成事实,再多说也是无益。”

“败退居庸关之事,既然是战败,那就必然得罚。”贺霄还是方才的神色,仿佛方才孙和风与谭怀玠的话就只是一阵刮过的风,连小叶的圆场似乎都没有甚么效果,“还有说甚么西北军?还是叫余家军罢,若是当真出了甚么事,他们毕竟还是听平朔王的,也不会听朕的。”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皆是一凛。

当初阉党一手遮天,如今阉党败了,那皇上可不就觉得一手遮天的该是余家了吗?

“皇上,古人曾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万万不可听信一家之言。”陈晖领着一众人又跪下了,“如今正是战时,万万不可再闹出内讧,再生事端。”

谭怀玠也跟着梗着脖子跪在了地上,竟然冷笑了起来——他太清楚当年余璞身死之后余靖宁的状态了,当初贺霄几乎是默许这件事发生的,余家两代人为了大衡连命都豁出去了,却被贺霄怀疑到如今,实在是太让人心凉了:“皇上这么说话,就不怕寒了前线将士的心!当初宋亡于元,便是因为无兵可用,无军可出。大衡重文轻武了这么些年,皇上难道半分教训都没从这里面得出来?如今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为将的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如今站在此处的全是书生,皇上如若不信还在嘉峪关浴血奋战的那群人,哪一个还能与皇上退得了那敌军?!”

谭怀玠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几乎声声泣血。他自如官场以来,向来都是这般直言不讳地直刺重点,不管他是个刚进大理寺的六品大理寺正,还是如今早已手握实权的内阁阁臣。

可贺霄这人,就是偏偏听不得这些话,旁人越是劝他,他便越是觉得别人瞧不起他。

“好好好,谭卿这一番话说得好!”贺霄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连连给谭怀玠鼓掌,“把朕都与那亡国的昏君等同了,果真是不错。这样罢,不如去诏狱当中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给朕建言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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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六回:昌平

“锦衣卫呢?还快把他给朕拖下去!”贺霄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准备要下朝。

周遭的锦衣卫和谭怀玠都是熟人,猛地听贺霄要拿谭怀玠下诏狱,还是这么扯淡的原因,登时全都愣住了。

“怎么?难不成连锦衣卫都要听余家人的了?”贺霄回过头来,瞪着一众人等,“都要造反不成?”

众锦衣卫这才动作,将谭怀玠左右架住,要往下拖。

“慢着!”贺霄又回头,冷笑道,“除了他的官服,大衡的官服怎能下那腌臜地界去。”

他在这朝堂上发完这一通火,这才踱着四方步,下去了。

小叶一个头两个大,跟着朝中的诸位道了几句歉,说了些甚么“如今事态紧急,皇爷他难免心情急躁,诸位大人还请多担待”之类的场面话,这才跟着贺霄一路小跑地走了。

朝臣缓缓散去,方才站出来与谭怀玠几人争论的言官看了一眼万承平,见万承平缓缓点了个头,这才往外面走去了。

外面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地上却还没有那么谅,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还在昌平的余知葳拍了两把自己手中的火铳,愤愤地叹了一声,拿在手里的火铳尾巴上拖着个火绳,那火绳呲呲了两下就在小雪当中灭了。余知葳扁扁嘴,换了个姿势握住了火铳——现在也就上头的铳刀还能用了。

如今距离当初听闻沙俄来犯,已经过去了七八日了,她原以为这七八日十分难熬,却没想到这样快就过去了。

眼前飘着的雪花落在脸上就化成水了,有些挡眼睛,她抬起手来就揉了揉。

今晚打伏。

余靖宁推了一把趴在废弃的民房当中的余知葳,塞了另一把火铳给她,余知葳瞥了一眼,这铳上竟然没拖着火绳。

“你把你的给我做甚么?”余知葳皱眉,小声与余靖宁道。

“不是我的。”余靖宁面无表情,“方才名都就给你备下了,就是还没来得及给你罢了。”

这群人三个时辰前才和敌军交过一回火,两方没打出甚么结果来,以敌军暂且撤退告终。想来他们不肯罢休,晚上总要再打一场的,是以方才众人就为了晚上打伏做准备了。

余靖宁和余知葳负责的是两个不同的部分,是以这一会儿,这两个人才接上头。余靖宁先前甚至不知道余知葳手里拿的是杆下雪了就用不成的火绳铳。

“谢了。”余知葳接过余靖宁手上的鸟铳,把自己原先拿着的那一杆借余靖宁的手还在了名都手上。

名都轻手轻脚地在众人周遭挪动着,问谁还没拿上燧发铳。

燧发铳拿给原本余家军中准头好的铳手用了,余下新学用火铳的,才拿了火绳铳——看这个天色,这雪恐怕过一会儿就得停,要是能用的上就用,用不上的话,他们本就是惯用冷兵器的,也无甚大碍。

打了几场之后,众人才觉出他们与沙俄的差距在哪儿。

全然就是在火器上头,大衡忙着闭关锁国内斗的那几年,外面的世界不可谓不日新月异,他们的火铳大炮都起码更新了两轮了。余知葳手里面拿的这种自己闭门造车燧发铳,几乎是他们上一轮就淘汰下来的产物。

更不用说大衡如今军中装备的,还大都是遇水就歇的火绳铳。

今夜乌云盖日,星月不见,一群人在黑夜当中全都屏住呼吸,几乎全都要不喘气了。

余知葳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瞧着亮晶晶的,她那是早年落下的病根,晚上视力不太好,但晃过来那几个黑影子,她瞧的却格外清晰。

那是沙俄派过来试探的斥候。

余知葳冲着名都使了个眼色,名都会意,捏着鼻子细细哭了几声。学得有模有样呃,真个真的小崽子似的。

“哥儿听话。”余知葳继续扒在窗口看,也轻轻说话,就跟在哄孩子似的,“孩儿他爹,你去把屋后的锄头拿来,我怎么瞧着这屋外头有人呢?”

余知葳是市井里长大的,一口京片子听着就跟这地界土生土长的市井小民一般——虽然毛子未必听得明白,但是做戏最好做全套。

余靖宁只会说官话,在这个情形之下,只是火急火燎地“嘘”了一声,像是在斥责孩子的母亲说话声音有些大了。

小孩的哭声又哼唧了几声,逐渐听不见了。

窗户外面站着的那几个人影子不动了,听见余知葳这边彻底安静了下来,才有人晃了晃,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几个人还是扒在窗台上,死死盯着屋外的人影子。

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扣门了,窗外的人也明显多了起来。

屋里又是一阵压低了的“嘘”声,门外那人道:“开开门罢,我们是路过的士兵。进来讨一碗水喝。”

屋里还是没动静,屋外的人像是很不耐烦的样子,接着操着他那口大舌头的大衡官话嚷嚷:“我们听见里头有动静了,若是让我们破开门进去,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军爷,你们一共几个人啊?”余知葳和余靖宁对视了一眼这才“颤颤巍巍”开了口,“咱这屋子忒小,人多了坐不下。”

门外嘁嘁喳喳了一阵余知葳听不明白的话,一个鸿胪寺的孩子就躲在他们后面,伸长了耳朵使劲听,然后用最小的,门外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做着翻译。他年纪太小了,只是个少年,还是个文官,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丘八当中更显得像个孩子。

余知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顺带着给他使眼色——一回儿那群人要是进来,你就从后门出去,有人护着你,不用怕。

这鸿胪寺来的孩子害怕得眼珠子都在打颤,可他还是坚定地冲着余知葳点了点头。

屋外又传来了声音,还是方才那个大舌头的毛子,说起大衡官话来舌头一弹一弹的:“没几个人,你把门打开,我们进去。”

余知葳站起身来,打算去开门,余靖宁扯住了她的衣角,示意自己去。

余知葳冲着他摆了摆手,还是站起了身。

所有人都对女人的警惕心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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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回:站着

给沙俄毛子开门的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妇人,看着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露出半张脸来“这……这么多人啊。”

那几个毛子很不耐烦,推了那妇人一把“别啰嗦了,不过是歇个脚。”

可是下一刻,这人便说不出话来了,张开嘴之后,涌出来的却是鲜血。

周围的人立即就反应了过来,这漂亮妇人根本就不是甚么寻常女子,那毛子濒死之际,手里扣了一下不知道甚么东西,余知葳当即也跟着一个踉跄,倒进了后面冲上来的余靖宁的怀里。

余知葳踉跄了一步,站直了身子,捂了一把伤口,道“没事儿,里面甲挡了一下皮肉伤。”

这时候才看清楚,那死了的毛子手里捏的是个平日炮兵用来防身的小火铳,俗名手把口。

那伤口朝外渗出血来,余知葳却已然顾不得那么多,随手缠了一下伤口,就与眼前的一群人厮杀起来。

这群毛子的确是想来搜刮一下百姓的,可没想到的是百姓早就被迁进内城里去了,如今在这昌平住着的“百姓”,其实全都是乔转打扮的兵士。

衡军是本地人,就算是不熟悉昌平的余家军,这些日子在京城待了这么久,更可况大衡北方的院落布局大都是一个样子,自然比那群毛子要熟悉得多。

衡军把毛子们堵在了狭小的居民区当中,玩的正是瓮中捉鳖的计策。

此战直至天明才歇,多亏了部署得当,这才把毛子们搅了个昏天暗地,只好又狼狈退去了。

军医破开了一小片余知葳下腹上的衣衫,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来,端了麻沸散要给她饮。

“不必了。”余知葳往外推拒了那药碗,“喝了脑子不清醒,我怕这群毛子要再生事端,就不喝了,你直接来罢。”

这是要取方才那毛子一手把口给她楔进去那枚铅弹。

余靖宁蹲在一旁,满面的痛色“你又来?”

余知葳知他说的是何意,只笑着拍了拍余靖宁的头“也不是第一回了,这东西比那箭头好取多了,又不带倒刺。更何况这铅弹进去得浅,比上回肩上那伤还浅些呢。”说着招呼那疑虑不断的军医过来,“没事儿,别怕你们王爷,过来忙你的,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这话说得亲昵,众人皆知道余家兄妹感情甚笃,虽说觉得这个年纪的兄妹关系还这么好有些过了头,但也不觉有他,只知道有娘娘护着王爷必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于是只管拿着手里的小刀,给余知葳取铅弹。

余知葳抬头看了两眼余靖宁的表情,觉得他头上都快冒出青烟来了,顿觉好笑。

“你还笑。”余靖宁咬牙切齿,“早说不让你去,你还非要去,你这个人真是……”

王爷踱步踱了两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余知葳真是怎样。

余知葳疼得“嘶”了一声,却是又笑了,他就知道余靖宁忍不住又要训斥她。笑过之后,又正色道“大哥哥,你别操我的心了。好生想想咱们后边该怎么打罢!这伎俩玩一次尚可,第二次人家就不上套了。”

余靖宁“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们才得了消息,说是嘉峪关的另一部分余家军让瓦剌鞑靼的联军给绊住了脚,一时半会恐怕没法子到京城了。

没有援军,又腹背受敌,沙俄和东瀛轮番上阵,他们这群人又能撑多久呢?

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援军,那他们就总是在被动挨打,总有一天要退回京城九门之内。

谁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但老天一般都不会开眼。

名都从外头钻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自家主子蹲在余知葳跟前查看伤口的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还是等那军医把娘娘的伤势处理完了再说罢。

他站在余靖宁旁边,攥了攥自己甲胄中露出来的衣摆。

好半天,余靖宁才发现名都站在自己身后“是要找军医过去吗?还有谁受伤了?”

“不是。”名都道,他面上有些难色,走上前去要与余靖宁附耳说些甚么。

余知葳冲着名都一招手“此处都是自己人,有甚么事儿就直接说罢,让我也听听。”

“朝中有人参王爷居庸关败退的事。”名都在原地站得笔直,“那个……皇爷又在朝中发火了,因着谭阁老替我们王爷说了几句话,言辞激烈了些,还把谭阁老丢进诏狱里去了。高同知给我们递消息说,谭阁老好着呢,有他看着,不会出事。”

“嘶……”余知葳忽然觉得方才还不怎么疼的伤口这会子忽然疼得她有些头晕,缓过来以后就啐了一口,“王八蛋。”

也不知道这话实在骂谁。

“人家都蹬鼻子上脸了,怎么,这会子还要搞内乱。”余知葳这会儿脸上的表情都不对了,那军医生怕是自己扯着了余知葳的伤口,给人弄疼了,于是更加小心翼翼,“谁在这儿给他们守着这江山呢,全都站着说话不腰疼,连点良心都不要了吗?这事是谁挑起来的,都是哪些人参的我大哥哥?”

名都答道“高同知在查,不是阉党余孽。”

“名都。”余知葳心中略微有了些计较,又招了招手,把名都招呼得更靠近一点,“我这会儿没时间写字,你就把文书找来,给我上个折子。咱们余家人都才疏学浅,没法子让泥您皇爷满意,皇爷若是瞧着哪个将领得用,就赶紧把我们换下来,我看朝中还有谁这么殚精竭虑地替他打仗!”

名都刚要应,余靖宁忽道“小六,你别赌气。”

“我这不是在赌气。”余知葳骂了几句,气消了一大半,冷笑道,“你就只管把这个难题抛给他们,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把这事儿给我处理成个甚么样子,他们有本事给弄出个更妥善的处理方式,能退了了敌军,余家军明天回嘉峪关都使得。要是没这个本事,还净知道瞎叫唤,那我倒是想让他们看看,这朝中现在究竟是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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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八回:假意

长治十一年十月初五夜,衡军成功伏击夜里想暂且修整的沙俄。

十月初六,昌平前线的皇后余知葳上书朝廷,那是一份“请罪书”。

请罪书是军中的一个小文书写的,那小文书措辞恳切,全是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半点瞧不出来余知葳当时带着伤冷嘲热讽的样子。

写的是真的好,余知葳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给这小文书在六部或者是六科补个缺,或者是等三年后再考一回,不然天天和一群丘八待在一起,好好的才华就全给磨灭完了。

然后这折子就被留中不发了。

原因无他,不过就是自己一个人坐龙庭的贺霄没那么大本事,也就会发两通脾气。

于是参余靖宁的折子也很快就销声匿迹留中不发了,只是谭怀玠那倒霉孩子还没给人放出来,不知道皇爷心里到底在别扭些甚么。

十月十五,大量东瀛援军再次登陆,炮击天津卫,天津卫沦陷。

十月二十三,东瀛沙俄成功取得联络,衡军腹背受敌,激战三日,死伤过半。

十一月初二,原本打算再打一回伏击的衡军忽然被沙俄发现,狼狈回逃。

十一月初七,衡军退守京城,而援军至今毫无音讯。

十一月十二,大雪,沙俄与东瀛联军已然炮轰了两三回京城城楼了。

余知葳站在城头上,指挥着小兵士往城墙上泼水。已经入冬了,她张口就能哈出白气来,京城在被水整个泼过以后,成了个冰雕的城。

这是为了防步兵攻城的,到时候城墙上头都是冰,滑不留手,梯子就架不住。

就算沙俄和东瀛再怎么豁了命地炮轰京城,那也总有炮火停歇的时刻,这时候讲究的是炮步协调,没有炮火的时候,就是步兵蚁附攻城的时候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甲胄里面穿不了大氅,余知葳站在城头上,手指冻得发青。

这种天气,也许对大衡人和东瀛人来说是太过残酷了些,可对毛子们,这样的天气,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又落雪了,方才刚泼过的水,就结结实实地冻成了好几层。

余知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小兵士不知道她在想甚么,只还是依着余知葳的意思,把城外泼了一遍又一遍,京城九门之外,地上也结了三寸厚的冰,马走都打滑。

消息已经送不出去了,这事儿除了余知葳和余靖宁,没人知道,怕说出来动摇军心,只还与所有人道,援军很快就能来了。

也不知道这般望梅止渴的慰藉能让京城撑多久。

余知葳站着站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唤她,一回头,吭哧吭哧往城楼上爬的竟然是陈暄。

暂代正卿差遣的鸿胪寺少卿亲自来寻,必不是小事,余知葳敛了颜色,冲着对着她行礼的陈暄道:“陈少卿不必多礼,今日特地来寻本宫,不知是……”

陈暄像是骑马跑了许久,有些渴,自顾自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今日沙俄那边传来消息,说要与我们议和。”

余知葳先是一皱眉,而后很快就又笑了:“这还没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怎么就想起议和来了?这是打得甚么主意?”

“说不好。”陈暄往城下望了望,“先前有人与我们透露了这个意思,可我们在去接触,却又没了音讯,搞不清他们究竟是想要做甚么。此事我怕要动摇军心,于是先没给皇爷说,先来报给娘娘了。”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皇帝贺霄是个甚么德行,都害怕他在这个节骨眼儿脑子一抽与人要谈和。

这会子谈和那哪里是谈和啊,能谈出个甚么玩意儿来,不就是割地赔款嘛!再不济估计还要和亲,如今大衡没有公主,连个能拿出手来的郡主都没有,这时候谈和不就是在开玩笑嘛。

余知葳点了点头,只与陈暄道:“你先与他们接触着,不要有估计,与他们兜圈子便是了,只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得露出真面目来了。”

陈暄本就是这么想的,这会子自然答是,余知葳又吩咐了两句,就吩咐人下去了。

大部分的人自然是不想谈和的,可是皇爷的心谁又能说得准呢?

陈暄才走了没多久,就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余知葳在城楼上吃成甚么样尚且不论,可贺霄在宫中还吃的与从前差不多。

这会子他身旁侍候的是还是小叶,甚至连菜底下的温水盆子都没换。

贺霄慢腾腾地用完了一餐,从小叶手里拿了杯子漱口,小叶在一旁站着,待到一套都做完了之后,才开口说话道:“皇爷,今日奴婢去了一趟文渊阁,听阁老们说,沙俄要与我们谈和呢。”

贺霄看着是波澜不惊的,可内心还是怕着呢,听闻说要谈和,先是心里一跳,此后才品出不对来:“今日早朝的时候,怎么没听他们提起?”

“是啊,奴婢也正奇怪呢。”小叶上前去替贺霄捏了捏肩膀,口中接着道,“奴婢想着许是才传过来的消息,各位阁老们也是才知晓的罢。”

贺霄沉吟了一下,小叶估摸着,他恐怕是在心里掠过了无数种想法,而后才抬起头来:“今日许久未听见炮声了,想必这群人是真心想要谈和的。”

小叶自然拍自家主子的马屁,说了一堆“皇上英明”之类的废话。

贺霄又想了想,又道:“那今日的城楼上的任务想必也不重,你去问问皇后,看她有没有时间,从城楼上回来一趟。对了,不必提是甚么缘由,就只说是顶顶要紧的事情便是了。毕竟朕如今到底还是大衡的皇帝,旁人的面子她能驳斥,朕的面子,她总是要给的。”

小叶低头,到了一句是,而后很快抬脚就要往外走。

“等等。”小叶方才行至门口,贺霄却又将人叫了回来,少年天子狠狠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直到掐出了重重的痕迹,“你去问问,太子这几日怎么样了。要是没睡着,那就把太子也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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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回:无担

夫妻二人快有一月有余没见过面了,余知葳这一个多月全都在外头,风里雪里地跑,消瘦得厉害,连两腮都往里陷了陷。

贺霄看了她两眼,难得地起了点良心,关心了一句:“瘦了。”

余知葳一愣,最后还是笑道:“常事,习惯了。”

二人说完这段话之后,好似就没甚么再说的了,帝后二人全都是满心的心事,只是坐着喝茶。

余知葳心里头烦躁,贺霄又半天不说正事儿,她正打算想个托词,回城楼上盯着去呢。这时候却听见咿咿呀呀几声小儿啼哭,余知葳一抬头,见是乳母把昌哥儿抱进来了。

见了儿子,余知葳的神色到底亮了亮,抬手把孩子接了过来,逗了两下,这才抬眼和贺霄继续说话:“怎么,是儿子想我了?”

贺霄不知为何,正有点心虚,闻言点了点头:“是,昌哥儿吵着要娘呢。”

余知葳哼了一声,接着逗儿子:“他才多大,知道甚么。”

贺霄一顿。

果真,余知葳心道,于是面上还是那副笑着的样子:“战事正吃紧,皇爷今日唤我回来,恐怕不只是见见孩子这么简单罢?”

“啊,是有些旁的事。”贺霄端着杯子,也不喝茶,就那么兀自端着,“沙俄要与我们议和,你可知晓?”

“谁与皇爷说的?”余知葳听了这话,当即眉头一蹙,语气也略微冲了些。

贺霄听了这个,更不高兴了,也冷笑一声:“怎么,谁都能知道,只朕不能知道?”

“倒不是这个意思。”余知葳没心情在这时候与贺霄吵架,只是冷着脸问道,“就是想问问,皇爷是从谁那儿知道的,就只是觉得这人本事挺大的。”

小叶站在贺霄身后,眼神有点飘忽,可贺霄毕竟挡在他身前呢。

贺霄这家伙,轴的时候,那个劲儿一上来,就谁也拦不住了:“究竟是谁说的你也不必管这种事,你只告诉我,此事是真的还是假的。从前我总听你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他们既然想要来议和,为甚么不多考虑一下呢?”

“皇爷,您当议和是买菜呢,还能讨价还价?”余知葳登时被贺霄给气笑了,“是,咱们大衡是议和过,当初跟兀良哈三卫就是议和。这当初是甚么情况皇爷难道不记得了吗,当初咱们都快把人赶到海里去了,跟人签的那是兀良哈三卫并入辽东都司的条约。与如今的情况能一样吗?现在与他们议和,那不就是要割地赔款?皇爷是打算与人签个城下之盟出来吗?”

这会子外面已然能隐隐听得见炮声了,余知葳知晓那是沙俄又攻城了,他们前面已经连着打了好几日,如今城上的兵士全都疲惫不堪。

她得回城楼上看着。

这个炮火密集的程度,在皇宫大内都能听见,恐怕这回沙俄人下狠手了。

余知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冷笑两声:“皇爷,您听听,这声响,是想与我们议和的样子吗?这会子我没工夫与您置气,过会儿长秋会过来,您安安心心地待在前请宫里,不要胡乱走动,臣必定保你无虞。”

只称“臣”,没有“妾”,她已经不想再用夫妻关系和贺霄牵绊甚么了。

话音刚落,门口连通传都没有,豁然就进来一个人,竟是冷长秋。

不等余知葳感叹一句说曹操曹操到,就见冷长秋惨白着一张脸,与余知葳道:“娘娘快去看看罢,那沙俄不知道用上了甚么炮,竟然把咱们东北角的炮楼给轰塌了。咱们自己的炮引着炸膛了两门,伤了好些人。”

昌哥儿在余知葳怀里,原本就能感觉到帝后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今听见冷长秋这话,竟然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余知葳站起来站的太急,加上最近新伤旧伤摞在一起,猛地站起来眼前竟然有些黑。

然而她只踉跄了一步,就站稳了,将大哭的昌哥儿塞进了乳母的怀中,拒绝了冷长秋过来扶她的手:“你看好皇爷,别让他四处乱跑,我出去看看。”

贺霄这会子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叫道:“炮楼塌了?那沙俄兵不就攻进来了吗?这……”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一把环抱住了余知葳的腰:“子昙别走。”

贺霄许久没有这么叫过余知葳了,可这会儿余知葳只有一种极其疲惫的恶心感:“宫城之外皆是锦衣卫,皇城之外也全都是兵士,他们要打到乾清宫里来,那还要好些时候呢。皇爷放心,那锦衣卫比我管用,我得上城楼去。”

说罢,余知葳摆开环抱在她腰上的手,大步朝外走去。

“余知葳!”贺霄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了她一句,少年人的嗓子直接喊破了音。

余知葳回头,看见贺霄竟然落下眼泪来。

贺霄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猫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余知葳:“我们与沙俄议和罢,怎么着,也得保下京城百姓来,别让他们受苦才是啊。”

余知葳的火气“腾”地就窜上了头,感觉她现在的心情和外面沙俄的炮火一般无二了。

“皇爷疯了不成?!”余知葳转过头来,看着哭哭啼啼上来要捏她手腕的贺霄,一把惯开了,“你这不叫议和,你这叫把自家江山拱手让与他人!”

自己害怕就算了,何必冠冕堂皇地再扯上百姓呢?

贺霄比余知葳还要高半个头,十六七岁的少年早就是个男人的样子了,可他这副模样与几年前他在桥洞里唤她“葳姐姐”的时候又有何异。

有不一样的地方,现下他一点也不可怜可爱了,只有可恶。

贺霄又上来了,这回又是要抓住余知葳的手腕。

小叶和冷长秋还在,他竟敢就这样失态,余知葳一瞬间忽然觉得荒谬无比,

我在作甚?他又在作甚?我还在这里与他耽误时间,我看我也疯魔了。

余知葳就着贺霄扯住的腕子,一把就将人往前拽了好几步:“皇爷若是实在不想离开我左右,那就跟着罢,和我一起上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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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回:兴亡

炮火声还在响个不停,而贺霄也扯着余知葳不放,冷长秋和小叶当场愣住了。

余知葳方才冷静下来,冷冷跟着贺霄道:“皇爷,我可没与您开玩笑。”

“不议和,也成……”贺霄瞧着余知葳的神情,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余知葳还当他是开窍了,谁知道下一句话直接将她气得七窍生烟,“我们往南京去,好不好,就趁着如今那沙俄还没打进来,我们从西角门出去。等到了南京,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余知葳一把甩开了贺霄的手,四处望了望,一把将乾清宫中高悬的一把尚方宝剑给抽了出来。

“皇爷小心。”小叶趁着余知葳不注意,猛地往她身上扑过去,余知葳跳起来还没落地呢,被小叶这么一撞,直把手里的剑给撞了下来。

那尚方宝剑“砰”地一声落了地,在地上翻了两圈。

“好个忠心护主的奴才,怎么,这时候了,我还能杀你家皇爷不成?”余知葳语带讥讽,笑了两声,将落在地上的剑踩住了,“我如今就问皇爷一句——国在甚么地方?家又在甚么地方?皇爷如今说出这种话来,可有想过自己站在甚么位置上?心里眼里有没有半点天下百姓,有没有半点社稷江山?从未读过书的农人尚且知道要护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今皇爷一堂堂七尺男儿,外敌尚未悬刀与皇爷头顶,皇爷就说出这种话来,莫说对不对得起祖宗社稷,我都替您害臊。”

余知葳靴子一勾,就将地上的尚方宝剑勾了起来,她一把接住,将剑塞进了皇爷手里:“现在皇爷与我亲自上城督战,振一振我大衡兵士的士气。若是城破……”

她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小叶,沉声道:“那皇爷就亲自给自己的江山殉葬罢。”

总归,我也不打算独活。

“长秋,备马,将太子也带上。”余知葳半扯着贺霄,一边与冷长秋说话,“我们先去一趟诏狱。”

余知葳的马跑得飞快,后面的冷长秋几乎要赶不上了,往日里要许久的路程,竟然一会儿就跑到了。

诏狱中的人震惊了,他们全然没见过皇后扯着皇上,后面还跟着个司礼监随堂太监抱着哇哇大哭的太子的模样。

“皇爷如今受了惊吓,没精力下旨,今日本宫来替皇爷下这个圣旨。”余知葳眉毛一挑,中气十足地下令道,“去把谭阁老给我带出来。”

锦衣卫的兵士就等着这一天呢,赶忙应了一声,说话间就去提谭怀玠了。

谭怀玠在诏狱当中待了一个月,有着高邈的照看,半点儿没显得憔悴,见了余知葳行礼的时候也进退有度,就是遮掩不住袖子下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娘娘。”

他只怕是已经料到战事进行到甚么程度了。

余知葳从冷长秋手中接过了还在哭的昌哥儿,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在贴住小崽子额头的时候,谭怀玠听见了她一声似乎带着哭腔的叹息。可等到余知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一点泪痕都不见了,只余昌哥儿还满面泪痕,却也不嚎啕了。

“劳烦谭阁老一件事。”余知葳鲜少这么称呼他,原先都是还与他们初见的时候一般唤他谭二哥哥,“劳烦谭阁老带着太子南下,若是南京无虞,那便待在南京,若是南京不成,那便往西走,去洛阳,那都是有王气的好地方。”

谭怀玠周身一凛,余知葳这是在托孤:“那……那娘娘呢?”

“我?”余知葳一笑,“我自幼长于京城,旁的地方我都呆不惯,我还是就在这儿待着罢。”

谭怀玠冲着余知葳深深一揖,神色大恸:“娘娘……”

“说句拾人牙慧的话,我从前听人说过‘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她把怀里的昌哥儿交在了谭怀玠的手上,又笑道,“当初听见倒是没甚么,如今想来,却是深有感触。好了,谭阁老去罢,高同知在城门处备了车马,谭阁老还请速速上路,莫要回头。”

她咬了一下嘴唇,再次扯出一个笑容来:“一路顺风。”

“方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娘娘可知道?”谭怀玠手里抱着昌哥儿,红了眼眶。

余知葳自嘲道:“说了是拾人牙慧,总归不是我说的。”

“不论是谁说的,他都该是个圣人。”谭怀玠将自己眼里的泪水憋了回去,与余知葳正色道,“臣谭怀玠,拜别皇后娘娘。”

他手里抱着昌哥儿,没法子行礼,可余知葳早就知道他意思到了。

于是她也冲着谭怀玠拱了拱手:“告辞。”

今日一别,也许就是后会无期。

谭怀玠跟着一众锦衣卫远去了,而余知葳又上了马,城中的百姓大门紧闭,赈济棚子里的孩子瑟瑟发抖,大人们双手合十,念的不知道是“阿弥陀佛”还是“元始天尊”。

院中年轻的父亲搂着自己的小女儿,那女孩儿粉雕玉琢的,头顶上绾着两个鬏鬏,上头叮叮当当拴着一串小铃铛,穿着为着过年备下的新袄子,大红洒金的料子,脖子上还挂着个铜镀银的长命锁。

小孩儿家听见炮火声,是不明白甚么亡国的,听见外头炮响,还抬头问了一句:“爹爹,是要过年了吗?城外放爆竹呢!”

那父亲搂着她,走到里院中的水井边,把泪痕全都擦去了,说话也是平常逗孩子的口气:“姐儿啊,你瞧,井里有星星。”

“在哪儿呢?”女孩儿探头去瞧,却一声惊叫——她竟是被父亲一把推进了井中。

“噗通”一声传来之后,那父亲在井边呆坐了许久,忽然嚎啕起来,也一头撞死在井边。

这就是百姓。

盛世之时,他们未必能在歌舞升平的年代里享得上甚么福,可若是大厦将倾狂澜将至,首当其冲的也永远是这些可怜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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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回:阵前

有东西碎了,清晰的碎裂声就响在自己耳畔。

贺霄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要往余知葳身后躲,却又被余知葳一把扯了上来。

碎了的东西是鸿胪寺少卿陈暄的金丝玻璃镜,方才炮火太猛烈,他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上。陈暄爬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支离破碎的眼镜,这才有机会给余知葳行礼“娘娘。”

“陈少卿怎么又回来了?”余知葳一边扯着想要逃走的贺霄,一边问陈晖道。

陈晖笑“臣是怕万一底下毛子说些甚么,要是有人听不明白,这怎么可好。”再一抬头,他兄长陈晖也在此处。

除了余知葳安排的托孤重臣,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了。

他们的目的和余知葳都一样。

“我大哥哥呢?”余知葳抬眼扫了一圈,没见到余靖宁的影子。

陈晖的后面跟着李知,七品小编修高声与余知葳喊道“王爷就在前面。”

文官虽也在城楼之上,可他们毕竟大都肩不能挑手不能抗,是以离得还是远——余靖宁待着的地方,才真正唤作前线。

余知葳踮了踮脚,视线越过了众人,就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了,她竟然笑了起来。

“皇爷今日过来,是要与诸位将士,诸位大人共存亡的。”笑过之后,余知葳提高了声音,漫天的炮火都遮不住她的声响,“今日皇爷亲来战前督战,是为天子守国门。诸位拼死卫我王都,必能凯旋!”

城墙之上,凡是有人之处,皆能听见应和余知葳的声响“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们都看不见贺霄的神色,只听得见余知葳的声音。

余知葳在心里冷笑,如今所谓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过是她一人之力制造出来的假象。

她站在陈晖陈暄兄弟俩面前,使眼色道“还劳烦诸位大人护好皇爷,我须得到前面去了。”

这两人自然知道他们的皇爷是个甚么德行,恐怕也能想象到今日皇爷到了此处究竟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形态来的,他们当即就明白了余知葳的意思,点了点头。

余知葳轻笑一声,接过旁人扔给她的火铳,就朝着余靖宁的方向过去了。连后面连跪带爬冲上来的小叶喊了个甚么“皇爷奴婢在这儿”之类的话,也没注意听。

沙俄果真是着急了,根本不见攻城的步兵,就只能见到一排一排黑洞洞的炮口。余知葳先前靠水冻住的城墙全然没了作用,早就被高温给融化了。

现在城墙上不但没了冰,还烫得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回来了。”余知葳站在了余靖宁的身侧。

东北角的炮楼塌了,下面好大一群兵士为了不让沙俄们从残破的城墙当中趁虚而入,正在下面拼死拼活地补城墙呢。如今余靖宁所在的地方,乃是东南角,眼睛朝旁边一瞥就能瞧见炮楼。

他只是冲着余知葳点了点头,根本就没有功夫再与她说一句话,只见余靖宁一挥手,那火炮把总就大喝一声“放!”

惊天裂地一声巨响,几枚炮弹发射了出去,炮兵们稀里哗啦全都跑开来,躲那大炮的后坐力去了。

“还是不行。”余靖宁喃喃。

余知葳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之中,竟然听明白了这个“不行”的意思。

“神威大将军炮也不成吗?”余知葳抬眼问了一句,就光看见余靖宁摇头了。

大衡的炮射程没有沙俄的远,他们退开了老远,炮弹不要钱似的炮轰北京城,而京城城楼上的火炮,却难以企及下面这一群人。

神威大将军炮都够不上,更别说是别的了。

如今就这么打下去,要么京城的城楼先塌,要么他们这群人的炮先没了弹药。

余知葳扶了一下额头,这哪能等着他们把炮弹用完呢?

京城上的神威大将军又是一轮齐射,可沙俄兵士还是躲了老远,伤着的人全然不如京城炮楼遭到的冲击多。

余靖宁盯着城下看了一会儿,忽然折返往回走“小六,你在城楼上盯着,我去将城门打开。”

余知葳一惊“你这是要做甚么?”

“如今这情形,光守着这城楼还有甚么用!”余靖宁脸上除了杀意,早就瞧不出其他甚么神色了,“不如开了城门,放骑兵冲出去杀进他们阵中,让他们再躲在炮火之后。”

这法子有可行的地方——沙俄军躲得远,就算是开了城门,一时半刻也冲不进来。但以骑兵为长的余家军却能接着冲劲冲出去,杀进敌阵当中。

可是……

可是城门会在骑兵身后关闭,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更不用说还要迎着这满天的炮火了。

余知葳下意识就想拒绝余靖宁,但她这时候说不出来这种话,千言万语藏于腹中,最后涌出口的只有一句“你放心。”

你放心去,我在城楼上替你守着。

他二人同袍多年,自然无需多言,只要这三个字就够了。

余靖宁拍了一把余知葳的肩膀,甚么都没有说,打了个呼哨,招呼着一众兵士就要往城墙下走。

两个人错开身去,没有再敢看对方一眼。

余知葳两手冰凉,下意识地想抬头摸一把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下。

可摸到脸上之后,却抹了一把湿。

我哭了吗?我没有啊。

“等一等!”余知葳忽然回头叫住了余靖,“大哥哥你先别走!”

余靖宁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余知葳。

余知葳觉得自己嗓子都快喊破了,她指着天,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大哥哥!你看,是不是下雪了?是不是下雪了!!”

余靖宁再低头的时候,自己的护臂上已经落上了雪花,没多少时候,那雪片就从一点点成了鹅毛大,漫天漫地地洒了下来。

火铳是有燧发的,不必再拖着个火绳,可是火炮未必啊!

如今不管是大衡的火炮还是沙俄的火炮,屁股后面都还拖着一条长绳子点火呢!

果真,炮火声渐渐熄了,余靖宁豁然转了回来,听见余知葳已然开始下达下一步口令了“弓手弩手准备,火铳手先别动作,步兵去烧滚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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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回:佞臣

炮火声还在响个不停,而贺霄也扯着余知葳不放,冷长秋和小叶当场愣住了。

余知葳方才冷静下来,冷冷跟着贺霄道:“皇爷,我可没与您开玩笑。”

“不议和,也成……”贺霄瞧着余知葳的神情,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余知葳还当他是开窍了,谁知道下一句话直接将她气得七窍生烟,“我们往南京去,好不好,就趁着如今那沙俄还没打进来,我们从西角门出去。等到了南京,我们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余知葳一把甩开了贺霄的手,四处望了望,一把将乾清宫中高悬的一把尚方宝剑给抽了出来。

“皇爷小心。”小叶趁着余知葳不注意,猛地往她身上扑过去,余知葳跳起来还没落地呢,被小叶这么一撞,直把手里的剑给撞了下来。

那尚方宝剑“砰”地一声落了地,在地上翻了两圈。

“好个忠心护主的奴才,怎么,这时候了,我还能杀你家皇爷不成?”余知葳语带讥讽,笑了两声,将落在地上的剑踩住了,“我如今就问皇爷一句——国在甚么地方?家又在甚么地方?皇爷如今说出这种话来,可有想过自己站在甚么位置上?心里眼里有没有半点天下百姓,有没有半点社稷江山?从未读过书的农人尚且知道要护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如今皇爷一堂堂七尺男儿,外敌尚未悬刀与皇爷头顶,皇爷就说出这种话来,莫说对不对得起祖宗社稷,我都替您害臊。”

余知葳靴子一勾,就将地上的尚方宝剑勾了起来,她一把接住,将剑塞进了皇爷手里:“现在皇爷与我亲自上城督战,振一振我大衡兵士的士气。若是城破……”

她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小叶,沉声道:“那皇爷就亲自给自己的江山殉葬罢。”

总归,我也不打算独活。

“长秋,备马,将太子也带上。”余知葳半扯着贺霄,一边与冷长秋说话,“我们先去一趟诏狱。”

余知葳的马跑得飞快,后面的冷长秋几乎要赶不上了,往日里要许久的路程,竟然一会儿就跑到了。

诏狱中的人震惊了,他们全然没见过皇后扯着皇上,后面还跟着个司礼监随堂太监抱着哇哇大哭的太子的模样。

“皇爷如今受了惊吓,没精力下旨,今日本宫来替皇爷下这个圣旨。”余知葳眉毛一挑,中气十足地下令道,“去把谭阁老给我带出来。”

锦衣卫的兵士就等着这一天呢,赶忙应了一声,说话间就去提谭怀玠了。

谭怀玠在诏狱当中待了一个月,有着高邈的照看,半点儿没显得憔悴,见了余知葳行礼的时候也进退有度,就是遮掩不住袖子下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娘娘。”

他只怕是已经料到战事进行到甚么程度了。

余知葳从冷长秋手中接过了还在哭的昌哥儿,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在贴住小崽子额头的时候,谭怀玠听见了她一声似乎带着哭腔的叹息。可等到余知葳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一点泪痕都不见了,只余昌哥儿还满面泪痕,却也不嚎啕了。

“劳烦谭阁老一件事。”余知葳鲜少这么称呼他,原先都是还与他们初见的时候一般唤他谭二哥哥,“劳烦谭阁老带着太子南下,若是南京无虞,那便待在南京,若是南京不成,那便往西走,去洛阳,那都是有王气的好地方。”

谭怀玠周身一凛,余知葳这是在托孤:“那……那娘娘呢?”书袋网

“我?”余知葳一笑,“我自幼长于京城,旁的地方我都呆不惯,我还是就在这儿待着罢。”

谭怀玠冲着余知葳深深一揖,神色大恸:“娘娘……”

“说句拾人牙慧的话,我从前听人说过‘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她把怀里的昌哥儿交在了谭怀玠的手上,又笑道,“当初听见倒是没甚么,如今想来,却是深有感触。好了,谭阁老去罢,高同知在城门处备了车马,谭阁老还请速速上路,莫要回头。”

她咬了一下嘴唇,再次扯出一个笑容来:“一路顺风。”

“方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娘娘可知道?”谭怀玠手里抱着昌哥儿,红了眼眶。

余知葳自嘲道:“说了是拾人牙慧,总归不是我说的。”

“不论是谁说的,他都该是个圣人。”谭怀玠将自己眼里的泪水憋了回去,与余知葳正色道,“臣谭怀玠,拜别皇后娘娘。”

他手里抱着昌哥儿,没法子行礼,可余知葳早就知道他意思到了。

于是她也冲着谭怀玠拱了拱手:“告辞。”

今日一别,也许就是后会无期。

谭怀玠跟着一众锦衣卫远去了,而余知葳又上了马,城中的百姓大门紧闭,赈济棚子里的孩子瑟瑟发抖,大人们双手合十,念的不知道是“阿弥陀佛”还是“元始天尊”。

院中年轻的父亲搂着自己的小女儿,那女孩儿粉雕玉琢的,头顶上绾着两个鬏鬏,上头叮叮当当拴着一串小铃铛,穿着为着过年备下的新袄子,大红洒金的料子,脖子上还挂着个铜镀银的长命锁。

小孩儿家听见炮火声,是不明白甚么亡国的,听见外头炮响,还抬头问了一句:“爹爹,是要过年了吗?城外放爆竹呢!”

那父亲搂着她,走到里院中的水井边,把泪痕全都擦去了,说话也是平常逗孩子的口气:“姐儿啊,你瞧,井里有星星。”

“在哪儿呢?”女孩儿探头去瞧,却一声惊叫——她竟是被父亲一把推进了井中。

“噗通”一声传来之后,那父亲在井边呆坐了许久,忽然嚎啕起来,也一头撞死在井边。

这就是百姓。

盛世之时,他们未必能在歌舞升平的年代里享得上甚么福,可若是大厦将倾狂澜将至,首当其冲的也永远是这些可怜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五百零三回:无定

余知葳想过无数回,余靖宁也许会战死沙场,却没想过,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被身后的暗箭伤成这样。

她看得懂军医的表情,她看过太多次这种表情了。

留不住了。

余知葳抬头看了一眼名都,少年人已然哭出声来,余知葳却哭不出来,这太不真实,和梦境又有甚么分别呢?

城上城下厮杀之声不断,吵哄哄的四周仿佛都离得很远。

他方才与我说甚么来着?

余知葳盯着余靖宁的眼睛,回想了许久才想起方才余靖宁那句话来。

“非死不得退。”

她蹲在地上,盖住了余靖宁的眼睛,轻声道:“我答应你。”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说,却从没有一次说的如同今日这般沉痛而决绝。余知葳从余靖宁的腰间解下虎符来,将那带血的虎符握在手心里,而后举了起来,高声喝道:“虎符在此,见绥安郡主如见平说完,今日数万余家军,非死不得退。”

喊杀声四起,炮楼上又响起了轰天裂地的炮声,雪要停了。

余知葳把沾血的虎符系在了自己的身上,冷笑了一声:“大敌当前之时杀主帅,可真有本事啊……”

她握住了手里的火铳奔向了阵前。

跑声响起之时天地变色,把整个京城几乎烧成了天作盖子地为釜的熔炉,在隆冬的夜里被烧得滚烫滚烫。

所有人的眼睛仿佛就只能看见火光。

沙俄的指挥发了疯,就为了逮着这个京城之上忽然祸起萧墙的内乱之时,连还在攻城的兵士也不顾了,径自冲着京城九门开了炮。

那一炮轰出去威力实在是惊人,城楼终于不堪重负,塌了小半面。

余知葳扒开了头上的乱石,抹掉了脸上的血,冷静得吓人,眼睛里却像是燃着火焰。她指挥着兵士去将那些被砖墙埋住的人,城上的文官呼啦啦全都涌到了阵前,一人手里发了一支箭——可以扎死一个敌人,迫不得已之时,也能用来将最后的尊严留给自己。

无数的兵士冲到了坍塌的地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了京城了漏洞。

他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赢,但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脊梁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京城,在京城九门之下,站成了一根通天彻地的门梁。

这一战自白日起,一直持续到夜间,在炮火喧天的夜里又持续到了黎明将至。

余知葳的眼前不是汗便是血污,几乎有些看不清前方了,只是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铳刀,两轮铳手配合,却也几乎连换弹药的时间都没有了。

“娘娘!郡主!”余知葳听见有人喊她,周遭那个跳着脚不知道该唤她甚么的小兵士指着沙俄兵士身后的骚乱,“看!快看!那是不是咱们的旗子!”

余知葳一抬头,那旗子上硕大一个“余”字,正是自嘉峪关终于南下的援军。

“大哥!”有人跑上了城楼,冲着余知葳拼命地挥手,“大哥!我把援军领来了!”

这竟然是多年未见的二狗,现在唤作陈浩然了。

余知葳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下去。

沙俄军队与衡军在京城连续作战了将近两个月,原本打算趁着今日一举夺下京城,却万万没料到被他们的盟友鞑靼瓦剌围追堵截在西北的另一部分余家军竟然这个时候赶来了。

二狗上前一把眼疾手快扶住了余知葳,眼睁睁看着她喷出一口血来。

他一个没扶住,两个人一起瘫坐在地上。

“大哥!大哥!”二狗毫无章法地喊着,“姜锤子他们领人去捅沙俄的老巢去了!他们支撑不住,要退兵了!”

二狗吱哩哇啦地朝着余知葳报告着喜讯,光看着余知葳喃喃自语,说的甚么,却一句都没听清楚。

他凑近了去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长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平朔王余靖宁薨于京城九门之上,帝崩。

十一月十五,沙俄军自北京城退去。

十二月初一,余知葳扶幼子贺烨登基,临朝称制,次日出京亲自上阵,退沙俄兵于居庸关外。

次年,改元庆安。庆安二年,衡军退沙俄至贝加尔湖以北。

……

她多年后再想起的时候,依然会唏嘘不已,她终究没有坐在御座前,却还是坐在了珠帘后。那个抱着幼子的年轻太后,坐在珠帘之后时,也不过堪堪十八岁。

那时候的她,身上还带着抹不去的少年人的影子。

可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的,贺烨很快就抽长了身段,很快就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他的母后在自己的院落当中,种了一院的春海棠。

小贺烨晨起给母后请安,却发现他母后早就起了,坐在院中海棠树下,手里握着笔,不知在写些甚么东西。

“兄长尊前:

自兄长去后,陛下多年如一日,读书习武,皆未落下。如今陛下年近舞象之年,高鼻凤目,俊眼修眉,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眉眼凌厉,一如你少年时……”

少年天子偷偷瞥了几眼,还当这是在说“外甥肖舅”。

余知葳抬起眼睛来,见儿子来了,于是笑着冲人招手:“昌哥儿过来。”

贺烨往前走了两步,少年人的脸在阳光底下,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瞧得见。

真像,余知葳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句。

眉眼一如你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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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花的悲惨童年与青春期

京城那个姓刘的刀儿匠说,爹娘是爱自己的。

这话是他的小兄弟被割下来的时候那刀儿匠说的,他记到如今。

那时候他还不叫裘安仁,也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和东厂提督太监,他叫官哥儿——爹娘想他大富大贵,做官去呢。

那刀儿匠说,就孩崽子你这皮相,你爹妈该把你送那八大胡同象姑馆去做兔儿爷去,可他们心疼你啊,没打算让你被千人压万人骑,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不过后来裘安仁再也不愿意提起自己的父母,只说自己是被拐子拐了卖给刀儿匠的,问他为何姓裘,他也只是说他师父姓裘。

“今后进了宫,到皇爷跟前伺候,大富大贵了,你就知道你爹妈对你的好了。”那刀儿匠磨着刀,一碗麻沸散灌下去。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九岁的官哥儿就已经和七八个年岁差不多大的孩子待在一起,躺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了。

那七八个孩子,最后走出那间屋子的,只有官哥儿一个。

刀儿匠看着受了两圈脱了相,却还是明艳无比的小病美人儿道“哟,好福气,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大富大贵?年幼的官哥儿眯着眼睛,总有人与他说他今后会大富大贵,那大约是真的罢。

他看见紫禁城的时候,那朱红墙琉璃瓦就辉映在日光下头。

是金子吗?幼小的官哥儿以他贫瘠的想象力这样想,这大概就是大富大贵的模样罢。

官哥儿不知道这表面上瞧着金碧辉煌的地界儿有多能藏污纳垢。

他们是隆武年间第一批送进宫来的男童,几百个孩子像几百只小鸡崽子一样站在眯着眼睛的老太监面前,只他亭亭玉立地像只小仙鹤。

没错,那老太监用来形容他的话是“亭亭玉立”,他后来读书的时候才知道,那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词。

小孩子们一起学规矩、做杂事,一直到晚上。夜里,旁人都可以走了,只他要留下。

那老太监说自己出自司礼监,先是与他说了些甚么“我们都是前朝内侍,都是叛主的东西,得不到重用”,又说了些“今后在这紫禁城中搅弄风云的,还要看你们这些孩子们。”云云。

官哥儿当时听不明白,只觉得他说的是好话,于是止不住地点头。

那老太监很满意,摸了摸他的脑瓜子——那时候他还是个总角稚童,满头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两个发鬏在头顶上。于是他软乎乎的头皮就接触到了老太监的大手,上面有茧子,摩挲得他痒痒的。

而后老太监就与他说“我瞧你是个大富大贵的命,今后就送你去内书堂读书,今后去司礼监!知道甚么是司礼监吗?”

官哥儿又听见一次“大富大贵”,但这回还又多了两个字“读书”,要读过书才能去的地方,想必也十分厉害罢?官哥儿非常敬畏地摇了摇头。

那老太监的手从他的头上摩挲到了他的脸蛋上,嘻嘻笑道“是能搅弄整个朝堂风云的地方。”

官哥儿想读书,他也想进司礼监,于是当晚就听话地跟着老太监去了他的卧房——他要为官哥儿指明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子。

他从没想过那是怎么样的一晚。

太监的身上缺了部件,不能与寻常男子一般与人**,可他们却越缺甚么就越想要甚么,于是牙齿指甲和手,就全都成了泄欲的工具。

老太监让官哥儿唤他师父,而他从此以后就成了他的**。

表面上看,官哥儿还是白玉一般的人儿,可掀开了衣裳,下面却寻不着一块好皮肉。

老太监果然说话算话,第二日就选了他进内书堂,在这里,他和外面那些相公老爷们一样,都读圣贤书。可也不一样,他们今后若是考中,就都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奉天门前面圣。可他不一样,他今后出了内书堂,进了司礼监,也只能站在皇帝的侧后,缩在龙椅的光辉之后,像个老鼠一样地窥伺着众人。

于是他白天在内书堂学会了些冠冕堂皇的理政之道,晚上也学会了该怎么委身于人下。

他后来用这些学会的东西使的很多人雌伏于他,不管是强迫还是怎样,这个很多人,就包括后来庆安年间的司礼监掌印冷长秋。

官哥儿刚进宫那一年,隆武帝和蔺皇后还勉强能算是举案齐眉,后来关系却愈发地差了。

他也在帝后关系逐渐恶化的过程中,从一个精致好看的瓷娃娃长成了个玉一般的少年。

十四岁的时候,师父将他领到了蔺皇后的跟前,让他背一段书,他记得当时背的是《岳阳楼记》。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他方才背了四个字,就看见蔺皇后睁开了眼睛。

“停。”她说。

官哥儿还以为自己犯了甚么错事,无措地停了下来,用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看了蔺皇后一眼,而后又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有名字没有?”蔺皇后问他。

“官哥儿。”他道。

“姓甚么?”蔺皇后又问。

“裘。”他又答。

“姓裘啊……”蔺皇后的脸上露出了些玩味的神色,“那今后就不要叫这个名字了,叫‘安仁’罢。”

他十四岁成了蔺寒蟾的裘安仁,夜里也从服侍他师父变成了服侍皇后,那是隆武六年。

一个女人,和一个身上缺了东西的少年,能玩的出甚么花样来?可他师父原先夜里教他的东西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总归,是差不多的。

隆武帝在他十七岁的时候溘然长逝,留下个五六岁的崽子和年轻的寡妇,他的一众姬妾全与他一齐下了陵墓,不管是多么年轻貌美的姑娘。

而隆武帝的未亡人,就听着那些姑娘惨叫,脸上还带着笑。

他也笑,从前那些打骂过或者是轻薄过他的人,今日都跟着隆武帝一齐死了。

真是高兴啊,裘安仁想。

十七岁的裘安仁进了司礼监,成了里头最年轻貌美的内侍,虽然内侍年轻貌美也不知道有甚么用。

他也是在那一年知道,真正的裘安仁,其实另有其人。

平日里,他唤他“裘阁老”。

那日他在帘子后面,目睹了才成了太后的蔺寒蟾对着裘阁老倾诉衷肠——诉说些青梅竹马的情谊。

而他自己细细地听了一阵裘阁老的声音,竟然与他自己有个八分相像。只是他的声线更脆嫩些,更因为缺了某些东西的缘故,他的声音永远像个少年。

他躲在帘后,看见真正的裘安仁掼开了蔺太后的衣袖,冷声道“太后娘娘自重!”

蔺太后哭着跌坐在地上,唤着裘阁老的名字,哭得像个寻常的内宅妇人。

他是裘安仁,那我是谁呢?帘后的内侍心想。

而那天之后,他也再没有见过裘阁老。裘阁老死于一场意外,而蔺太后脸上的笑,就和隆武帝的姬妾全部去殉葬的时候一模一样。

裘安仁又笑。

真是高兴啊,从今以后,就只有一个裘安仁了。

我竟然胆敢暗恋当朝太后

我是长治十一年丁酉榜进士,名次排在陈阁老爱徒李知的后面,我考了二甲第八名。我比李知大一岁,与他一同进了翰林院,做了名七品编修。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抗倭战争结束,后是我参加的那场科举出了舞弊大案,再然后是娘娘生了当今皇爷、阉党倒台,年末的时候发生了那场我穷尽二十年没见过大事。

沙俄攻到京城来了。

那不是我第一回见着当今的太后娘娘,但那确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回——从前我只能在文渊阁的时候匆匆瞧她一眼。

她真美,真的,我从来都不敢抬头多瞧她一眼。

可是那天,我却盯着她,盯了许久。

沙俄才退了兵,娘娘浑身沾的都是血污。她被人扶着呕了好几口血出来——我后来打听了一下,大夫说这叫伤极攻心。

娘娘当时跪在平朔王,她的兄长面前,轻轻地唤他:“大哥哥。”

我当时浑身一个激灵。我也是家中老大,也有人唤我“大哥哥”,可我家中皆是兄弟,姊妹罕见,更没有她这样的姑娘这么唤我一声。

那一年她才十七岁,比我还要小三岁。

她伸出手来,想要将平朔王的眼皮合上,合了好几次,但是平朔王却依旧睁着眼。这是个死不瞑目的姿态,我听家中的老人说,若是人走了却不愿合眼,那是因着还有心愿未了,也还有牵挂在这尘世间,是以才这般的。

“大哥哥,沙俄退兵了,京城守住了。”她这样说着,又想将平朔王的眼睛合上。

依旧没有用,别说是她了,连我瞧着都难受。

娘娘咬了咬牙,又道:“当初一直躲在阉党背后的那起子奸人有了眉目了,我也替你报了仇了。”

还是不合眼,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可她一个人在这儿,当真受得住吗?

她脸上瞧不出太多戚哀的神色,但总觉得没有甚么活气,好半天,她才又想出来该与自家兄长说些甚么话:“大哥哥,我今后会好好的,你放心罢。”

说罢,她摸了摸平朔王冰冷的面颊,而后又低下头去,凑在平朔王的耳边,说了一句谁也听不见的话。

不知道为何,我当时心里的酸水儿直往上冒。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二人分明是亲兄妹,平朔王早就没了父母也无家世,身边的亲人就这么一个妹妹。更何况这是送别亡人的时候,言语悲痛些也是正常的。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想把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自己脑中拍掉。

才拍了一下,我就听见周围好一阵痛哭。我抬起头来,平朔王竟然合眼了。

娘娘也落下泪来,她没有帕子,脸上又都是血污,只能直直地落下泪来——可大衡又有规矩,泪下不沾尸,她只能往后退。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走上前去,掏出了一块帕子来,递在了娘娘面前。

“谢谢。”她声音很小,只有我听得见。

但我瞧见她浑身的血污,只觉得我那块帕子白得刺目,像是在嘲笑我今日在城头之上除了看了一场“热闹”以外,甚么实事都没有做。

娘娘果真用那块帕子擦了脸,我远远看着,心里高兴。

她真好看。

我非常希望娘娘能把我那块帕子留下来,但后来她还是找人从宫里将那帕子递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

我长吸一口气,不敢再用那帕子,赶紧找了个盒子锁起来。

那一年一起殡天的还有长治帝。我们一起上过城楼的都知道,长治帝做了件极其不光彩的事,死的也不太光彩,是被娘娘在城楼之上一箭射落冠冕之后心悸而亡。

嗐,就是吓死的。一个皇帝这种死法,实在是太不光彩了些。

不过这事我们后来谁也没提,就当不知道,长治帝就匆匆下葬了。要我说,他葬在皇陵里面,我觉得都挺折辱我们大衡的。

能让我们长街恸哭的是平朔王,出殡那天他的棺椁是从长安街走的,娘娘亲自盯着。

我们都站在两侧。

我抬眼偷偷瞧了瞧娘娘,她脸上没有甚么血色,我甚至怀疑她可能快站不住了。

但她却强撑在那里,脸上甚至瞧不出甚么异色。我知道,沙俄还没彻底赶出去,她还要上前线,大衡被这多年来的战乱和党争已然闹得残破不堪,她还得扶持着幼帝重整河山。

我记得娘娘是隆武三年生人,庆安元年的时候,她也才不过十八岁罢了。

可国难当头,谁管你是不是十几岁呢?

棺椁下葬的时候,天上又落雪了,娘娘就那么站在雪中,两肩落满了雪花,也不知道拂去。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可娘娘看起来却穿得单薄。

她不冷吗?

我一直盯着她看,直到棺椁下葬的时候,我才看见她嘴唇嗡动,说了几句话。

读她的唇语,勉强能知道她在说些甚么。

“大哥哥。”她道,“下雪了。”

这时候我就很想冲上前去,为她拍掉身上的雪花。可是这时候与当初在城楼上混乱的场景不同了,那时候我们皆是大衡子民,没有甚么分别;但今日我却得忌惮着我们身份有别了,她是大衡年轻的太后,而我只是翰林院中的一名七品编修。

都说进了翰林院,下一步就该是预备着入阁了,我们这群丁酉榜的更是非比寻常,全都是一个人当十个人用。

四方要平定,山河要重整,海禁要重开,四方军队更是要重新编制洗牌,哪一个都不是好做的活儿。这些事情,总不能靠那个还在吃奶的娃娃来做罢?

于是所有的担子就都落在了娘娘肩上。

我就能经常在文渊阁中见到娘娘,我还是不敢看她。娘娘似乎眼睛不大好,熬夜的时候常是两眼通红,她身旁的女官惊蛰得常用热帕子给她敷一敷。

哦对了,这女官后来嫁了个内侍,就是后来的司礼监掌印冷长秋。有人说娘娘这安排算个甚么事,就算对食能成亲,也没有这般耽误人家姑娘的。

我觉得吧,要是不清楚内情,还是不要瞎猜得好。总之,那娘娘这么安排,定然有她的道理就是了。

李知笑我:“你还真是娘娘忠心的拥趸啊,咱们都是新派的,也没见谁跟你似的。”

我正色,告诫他党争误国,现今分甚么新派旧派。

“成成成。”李知摆手,“我算是服了你了。”

他懂个屁,我心中如是道,我不就是心疼娘娘。

她怜惜百姓苍生,可谁怜惜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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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靖宁重生记之漫漫追妻路(一)

呃,诸位看官安好,在下唤作余靖宁。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一位,据说是本书的作者,虽然我十分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是在她一通天花乱坠把死人说成活人的解释之下,我勉强相信了她的鬼话。

毕竟我记得我已经死了,但是我如今却能好端端地坐在她对面听她胡说八道,姑且当她说的都是真的罢。

虽然说我是话本子当中的人物这件事令我很不高兴。

她看我信了,于是挑眉一笑,问我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重活一次,回到故事的开头,你愿意吗?”

我莫名其妙,你故事是从哪儿开始写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头“哎呀哎呀,忘记说了,就是回到你和小六初见的时候,你愿不愿意。”

我沉默了一阵,说不愿意那是假的,可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放心。”她手里抱着一个挺大的玩意儿,方方正正的,感觉像是铺地的地砖,在我目瞪口呆之下把那地砖从正中间打开一分为二,然后噼里啪啦敲了一阵,“我说能让你回去,就能让你回去。”

她抱着从中间裂开的砖,用中指推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金丝玻璃镜,好整以暇看着我“哦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昌哥儿是你的崽。”

我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然后听见她笑得发出了鹅叫“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回去呢?机会就这么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成罢,看在她看穿了我的心思的份上,我再信她一回好了。

于是我说好。

这家伙又飞快地敲了几下手里的砖,发出一阵让我难以忍受的巨响之后,我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全都扭曲了起来,只能听到她在大喊“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这几年都发生了些甚么,我可不负责提示啊!”

然后是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甚么“希望不会有人寄刀片给我”云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发现我正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披着厚厚的大氅,身边站着个名都。

眼前这个建筑我也太熟悉了,这是粉子胡同的倚翠楼。

方才那个奇怪的人说的话是真的。

我吸了一下鼻子,眼睛里竟然有了些想落泪的意思。

“世子爷,咱们还进去吗?”名都抬起头来看我,这还是长治五年,名都的五官都带着一团抹不去的孩子气,对着我眨巴眨巴眼睛。

“进。”我把头一扬,顺带把牙一咬,“当然要进!”

“世子爷……”名都砸吧砸吧嘴,“咱们不是去找个人吗?您这怎么弄得……跟要英勇就义似的。”

“……”就算还不到十五岁,我也比名都要高得多了,我居高临下看着他,从来没觉得这小子有那么欠揍,但是训斥的话在口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来,“别废话了,进去就是了。”

粉子胡同的晚上向来纸醉金迷,灯上罩着的都是颜色暧昧的罩子,我就是在这种灯光下看见小六的。

她还是个小男孩打扮,刚从某个客人桌上顺了一把瓜子,那客人伸出手去想揩她的油,她却一个扭身就躲开了,回头还能跟人调笑两句。

然后我看她拿手指甲把瓜子剥了壳,瓜子仁全都给了她跟前的“漂亮姐姐”。

她年少的时候的确喜欢这么喊姑娘。

许是我在原地愣了太久,所有人都注意到我了,云翠张着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甲,在我跟前晃了好几下“这位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陡然回过神来,用手背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哦,没事。”

云翠长舒一口气的模样,接下来的话便回归了正轨“爷是瞧上我们这儿哪个姑娘了?我给爷领来?”

我努力回想着,摆出了一张我只有不到十五岁的时候才会摆出的臭脸,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点了点侧身晃在一个十六七岁姑娘身后的小崽子“就那个了。”

我清晰地听见云翠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就跟我解释这是她儿子云云,我神色却异常坚定,与她说“我没说错,就是她,旁人都不成。我也不上象姑馆去,您瞧着办罢。”名都在我身后摸了半天,很不是时候地掏出了一锭金子,龇牙咧嘴冲着云翠晃了晃。

说实在的,我很想给我自己一拳,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起来会这般拿腔作调,还蠢成这个样子。让我按着原先发生的事情重新走一遍,说实话,是真的有点儿糟心。

但是吧……好像也没别的办法再把我那狡猾的小狐狸崽子从倚翠楼里给骗出来。

那我就勉为其难,再当一回蠢货罢。

于是我凌厉地扫了云翠一眼,云翠一见我这表情,扁了扁嘴,立即开口就骂“做甚么啊,要杀人啊?有钱了不起,有钱就没王法了啊。”

我继续盯着她瞧,看着她往后退了两步。其实吧,这时候说她外强中干,还不如说我自己外强中干呢。

果真,小六就上来要护着她娘了,她那会儿还当真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孩子模样,站在地上仰头瞪我,像一只獠牙还没长全的幼兽。

让我很想捏捏她的脸。

我手都抬起来了,最后还是握成了拳,煞有介事地放在自己下巴底下,轻咳了两声“走罢。”

嗯,我还真怕她现场和我打起来。

点过灯之后,我眼睁睁看着那小狐狸崽子往我杯子里点了一下,而后又嬉皮笑脸地端给了我“爷,喝酒。”

我撑着头看着她笑,小狐狸崽子很快就炸了毛,鼻子皱了皱“?”

我把那小杯子拎在手里,轻笑了两声,把那杯子晃给她看“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下蒙汗药的时候不要下这么多,味道挺大的。”

小狐狸崽子的脸色垮了下来,却还是选择了和从前一样的路数——逃跑。

她是从前的她,我却不是从前的我了,于是我轻轻松松拎着她的后颈皮把人给拎了回来,连剑都没让她来得及掏。

被拎住后颈皮的小六挣扎不断“你这是强抢民男!”

“胡说八道。”我看着她白皙的后颈,把人转了过来,“你明明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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