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蓝(简媜散文精品集) - xp1024.com
《烟波蓝(简媜散文精品集)》


水 问

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 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位女子并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鹃已化做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

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

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

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低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破碎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然而千里迢迢怎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

要问你:

天空这么温柔的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这么宽厚的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

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单,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

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此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于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容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唯一的辨认。

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的建筑。

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飞要共地坼天裂的风暴。

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食饮甘之如饴。

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

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

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你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缺的柳絮。你溯回的记忆,是荆刺丛毛的刑地。你眼见手成茧足结痂,而人间的鹊桥已成废墟。你于是放眼苍茫,要要天地为你卜一卜“天长地久”:山川静默蜿蜒,说这一卦,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你披发行吟,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询,你说:“借问,借问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恋之初......?"好心的行人摇摇头,说没有这样一条路,没听说过这个方向.......你想起了千年前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之佚成短简残篇的流离?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的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你不如,不如归去,你仰首看着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无差别:你舒开手中的书卷,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铅字.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流给春泥,把一身姿态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涨潮于干旱的季节?

是不是满湖莲韵,是你含辞吐语,字字的叮咛?

是不是一帙帙的书卷,有你不忍撕毁的,海市唇楼的模型,要给另一对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鹃的鲜红,是你遗传的爱情的色泽?当那一对对的足印踏过花冢春泥,你是不是愿意他们在举足之间,牢牢记取,聚与散在人间,都要相待以礼.

且守护无源的川流.爱字不易写,但愿你湖心风纹,勾勒一笔一划.且让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栏杆,拟下他们的约誓.

且让相识的,用你的神话湘绣成他们的嫁纱.

让常年分离的,偶然相聚.

让幽怨的,冰释所有的尘土泥沙,让他们知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

而今夜,且让我来冠冕你,花城曾经痴守爱情的女子,魂归来兮.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戳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几个

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 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 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 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 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 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瞩错落中、 显露一颗从容的心。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 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 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 来客,、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间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

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

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想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个找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喝眼前的酒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黄昏。庄稼汉们收拾一身粗细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虫搔喉的,径往市集上酒旗招摇的店里钻,狠狠灌一碗再说,这必是个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头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枯牛稳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刍刍,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个六窍生烟,倒头睡去才算摆平了。

赶牛回家,庄子里远远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脸虬髯,布衣风尘,全不理会适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细语,仿佛酒店里的人影声浪,都是他过往的短刃长枪、此时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罢了)他睁眼与闭目无异,喝酒与饮水相同。那仆仆风沙掩盖着的面目,又与纯然无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多此一同,他喝酒,喝眼前的酒;过去与未来,只是前吞,后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绳,那牛启动老蹄经过一匹瘦马,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风)

掷银出门,头也不回,想必是个异乡客。鞭马,扬尘,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断寻找驿站,给马一抱枯草,给自己一碗酒。牵牛的庄稼汉应该陷入牛栏再次拴牛了吧!土地与庄舍是他一生的疑问与解答;家里的妇人与幼儿,是他一生的烦恼与欢乐。每日嘟囔着着新的、旧的是非恩怨,他左耳进右耳出,回几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个酒嗝,捻灯睡去,也就天下太平。庄稼,总是会从地上长出来的;妇人,总是会在枕边躺朗下的;幼儿,总是会养大的。

策马的异乡人呢?

哪一间茅屋,是他最后的归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亩田,是他最后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还是从来未得到,寻找分内的人?

若他得过完好的却失散了了,有什仟么比无尽的飘回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无尽的流浪更能印证一无所有的清白呢?

当他穿过老树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鸦鹊淆的路,若他踏过小桥流水,他知道那是庄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风的袍袖中,在夕阳的咽喉里。

栖在窗台的白鹭

白浪茫茫与海连,

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

遂令东海变桑田.

清明之后的薄雨天气,水乡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

屋瓦上,炊烟如一条游龙,惊动竹林内避雨的谷雀,以为起了雾,走了雨

我打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拉着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点人在江湖之感。

瓦檐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么呢?祭祖的牲礼还在,此刻或有巧妇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丰宴。清明之后,邀亲族聚坐,说说生的年岁或逝者的轶事。

雨季不适合出游,雨丝湿了衣袖,步履也因 吃水益加沉重.是谁家的窗口飘来一阵药香?闻来像刚起炉的参汤。是窖喜的新妇吗?还是久病短了元气的老妪?哪一户正准备迎接未来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难堪的事故,发生在娇美的少妇身上,服侍她的是当家的壮汉。

雨阵收山了,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纷纷夺门而出,街坊 间一阵脆亮的童谣.

未出门的人忙些什么?为一场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厨内?为一件远行的袄子,不能停止针线?还是卧瞩上响起亲人的咳嗽声.挪起她正在拍背?

风雨无私,漂洗众家屋瓦,可又让人担忧,一寸寸洗卞去,总有瓦薄的时候。届时,我若回到这里,这些人会在哪里继续他们的故事?

人世不断衍生悲欢故事;欢乐的未节带了钧,钩起悲伤的首章;而悲伤又成为另一篇欢乐故事的楔子。有了这些,使大雨中的人们懂得安分守己,与所系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尝一桌佳肴,举杯祈求今岁平安:也借着一碗参汤,把无怨无悔的细心和盘托出,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一才看出晶亮.

时间,从来不善于人情,万年之后,我与这些人都要消逝。那时、也还会有清明的飨宴;会有突然的骤雨打在民家屋顶上,只不过熬药的人换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换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无家可归的心,无法根治的宿疾。

就连白鹭鸶也还用旧日姿势飞翔,只不过停栖的沙洲已垦为良日,而今日街坊化为茫茫沧海.

我仿佛看见未来的一只白鹭,正好栖息在打帘子,挨着窗台做针线的新妇旁边。

一竿冷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仁足的小草;既允许夜半狼嗷、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暴雨;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

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它们水的涵意。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宽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 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耽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国,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

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于江与万川同-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

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它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洪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

“为何你总是赶路;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

“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粮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座无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于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唯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

"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几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升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

绿荫,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 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而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的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巅峰吟诵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

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

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

钓叟朝无垠的江面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

一口闲钟

月落乌啼霜满天,

讲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空城,是我。

经年行路,风霜中最惦念的是故乡那扇小轩窗,几次梦里潜入芭蕉院,‘看见少年的她梳出自发。她的夜半孤影总让我不能放心.

无家,可以禀明死生;无兄弟,可以话桑麻;等我的人,我却无梦相赠。

身, 已如秋蓬,心,寄托行云流永,我怎能再做春闺梦里人? , 。

故里重回,旧友流散;与我缔结初梦的人也已儿女成行。最后一个牵动心绪的人既已建筑家室,守住了春花秋月,我可以完全放下了。

她不会知道那个出远门的人,枯坐在市集一隅,远远看她提篮牵儿从眼前走过。

她不会听到,当她与小贩评论斤两时,我幽微的唱叹。

她不会知道,多少次我在梦中重回江亭,折了春柳,放在她打水浇衣的井边。

她不明白,我仍然熟诵当年的誓词。每当与锣鼓花轿错

身时,那誓言又绞痛了我的心。

她怎能了解,我山高水长地想遗忘她的容貌,又在异乡庄园寻找似她身影的人。

我仍是一个不告而别的人,毁了她少年春闺的人,辜负她的人。

当她走入另一个屋檐,她的少年空城也归还给我了。

那么,除了遥遥一见,我焉能怀抱两座空城走到她的面前,把残枝败柳的故事又说一遍呢?

让她永远不知道我是生是死,则她可以安然无恙地被守护着;让她永远怨一个名字,则她可以平安地过眼前日子,不会回头找空城。

离开故里的那夜,我是空了的人。

秋霜已经爬满天,江边停泊的旅舟,或踏歌饮酒,或沉沉地眠睡。三两声夜鸟,更添秋夜静寂,水波摇晃舟身,亦摇晃榻上的我仿佛我与江水、秋霜都是亘古的醒者,靠了岸,又离了岸的。

如果,子夜想歌,有什么比叹息更畅怀?

子夜想醉,有什么比忘川之水更能断愁?

忽有钟声隔江传来、染了秋霜的声音听来分外清寂,仿佛偷听了我的心事后,似有似无地为我说经.

说:空山已被雾境收留了:空城,不妨赠给客船去货运;松树林寺里有一口闲钟,正等着天外客,陪它说梵音.

浮尘野马

五月不是落梅天,但是,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不自禁地心头惊冷:“这妇人怎生如此憔悴?”雨后,她把一件一件的家具搬进来:两口大皮箱、一台 电视、冰箱、一对养在玻璃里的缎带花、床头枢、杯盘碗碟……还有一尊观世音菩萨. 、。”每天我一进门,不见她人影。却闻得一室清香、菩萨案前供着鲜果,炉里香炷静燃。木鱼、课诵、、经本都未动,菩萨兀自低眉,可能也没看清楚她上哪里去了?我实在忍俊不住了, 朝着她散置于客厅的家具一一打量。供桌上那条白色针织桌中必是她自己钩的,针法之细、花团之繁复、四方角落之工整,她必定是个信仰坚定、极具秩序、讲理讲到底的女人。杯、盘、碗、锅、勺,一一捆好放在流

理台上,我料准她是个母亲——除了在厨房里耗费过半辈子的人会携走这么齐全的器具之外,谁还会珍惜这些旧碗旧筷? 那么,她也是个妻子、那两座床头柜不就说明她睡的是一张豪华的大床?可是她的床呢?她偏偏没有带床来,绝不是这屋子容不下,那么,是她厌倦或者厌恶那张床了。我自此明白,这里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有一天,终于遇见她,清癯瘦弱的更厉害,淡眉却故意不锁,倦眸也 问好.她要我称呼她:吉姊,虽然她足足大我二十多岁,当我的母亲都绰绰有余。

我给她倒上一杯清水,也给自己斟满,两人虽然对坐,却无话;各自饮杯中的水,也各有不可说的滋味。那时天色将晚,云层低厚,有种将雨之前的闷沉。市声也松弛,只有对面某国中操场上,一群打球的男孩运球的声音,那声音听久了会让人灰心,无缘由地就是灰心。我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回头问她: "你的小孩念国中了吧!"多么大胆的假设。

她缓缓将半杯水放在我的书桌上,也站起来,姿势极有 素养,倚在窗前,两只手无处搁,兀自捏着无名指上那枚金 戒指在指节间推推拖拖。我专心在等她的回话,她自知无处 回避,一个仰头之后坚定地面对我,脸色沉如千斤石,声音 拦着将爆的泪咽,说:

“我是个失败者!…”

我慌了,这话不啻落石,来不及思索,便伸手承天一接, 说:"我知道!" 、 她幽幽的眼神投来问号,意想她的履历何时泄漏的? 我也不知我怎会有那样沉着的心情要面对她的伤口,我 说: 、"一个幸福的女人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憔悴……你在受委 屈。”

她泪下如雨。 ;趁着一线天光,我们都没开灯,对坐着谈她二十年一场 大梦的婚姻,真耶?非耶?只能问天,而天只顾下着夏日雨,

雨水涌进来,打湿座椅,溅湿案上经书,人间家务事,天不 管的.她的抽泣声在壁间回荡,找不到答案!不也曾经是窈窕 美少女,爱听 关雎声;不也曾是六甲之身,缝着凯风做 襁褓.这些美丽的日子哪里去了?找不到答案的。她那拭不 干的眼,却一直苦苦相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愚直之 人,也手足慌乱了,心里反反覆覆想劝她,“太上忘情”又不 知如何忘法?要劝她“太下不及情”又已晚。人,总是生来 有情有意,一旦恩义将绝,谁都是千刀万刃,何处去揪来一 个被告,逼他招供画押?不要问为什么。 “当作缘尽吧!" 她点点头,却又难掩心口的冤,心力交瘁地说: “这些年的心血,菩萨知道……” 世间的人,也许有足够的世智去掌握情与缘的相聚,却

不见得有智慧去挽救缘之将绝、两。情之将灭,更难得有般若 空智自处处人于缘绝情灭之时.这到底是中情如我辈者的有 限,“菩萨若知道,也不免要苦口婆心点拨人,何不照见五蕴 皆空。 即使五蕴皆空,无缘也是一种缘法了。 那么,旧情若已去,不必狠狠要剐净心壁的情痕,这是 自我燎原,只要随它去,心坛底盖任它居。 见人,但闻人语响”。再怎样的不放心,也只是“返影入深 林”,复照于不为人知的青苔上。 、 情苗若萌于无缘土,也不招它、也不濯它,板它伤了自 己,濯它苦了他人、不如两头都放。

无缘,不能代表所有生机的失坠,它仅仅是,而且只是; 一个生命过程中注定要陷入的苦茧而已.茧都能破,何况壳.

有着沧桑历尽之后那种欲语还罢的风韵,她是美的,美在仍 然有情。我们常常不可说地相视一笑、算是心领神会或者 一起散步,说一些过去掺一些现在杂许多未来,不知不觉,路 愈来愈多,愈走愈远。

在大雨还没有将人情世事布置好之前,且做浮尘野马。

孤 寂

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

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走上哪儿畅怀、寄情, 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磬,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的,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

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

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 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莹我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

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破立, 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 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

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 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 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

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走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 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

白蛇三叠

白素贞

西湖清雨,怎能遮拦我下凡的坚贞,灵山云境偶有日夜,我闭目养神犹见千年前的你,当着穷林莽野的面,搭救一条

干涸的小白蛇。

只能怪我不解人意, 端午的龙舟竞河,粽香弥过满庭的桅子,你背着我调起雄黄酒,粲然的说:"娘子,我为你点额!"

人世的沧浪、犹能一苇杭之;、法海的冤债,终究是独吞的苦果。雷峰塔下;我安静地守着永夜,每年端午,你要在门帘悬挂榕枝艾叶与菖蒲,为我们的儿,以雄黄点额。

是不是落雨了?多么像那一日西湖,我以千年的修行来还你一次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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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

一把伞骨,撑出三十六重恩爱,离人雨絮,也掩不住你微湿的华丽。

我要牵住你冷滑的手,一直到我简陋的许氏家祠。我乃落拓书生,以错瓦覆屋,一坛西湖雨你仔细收着,剪烛煮茗,或五月节,我们以糯粽、艳桃脂李祭拜天地。我要与你对饮雄黄酒。

“ 只怪我不解仙机,你冒死潜入仙林,为我偷来灵芝草,我竟为僧道所惑,推你入永劫的雷峰塔。

今世的果当是来世的因,千年前的恩你已还报,千年后,,你要再走一趟西湖,好好等我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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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梦皎

雷峰塔的每一块瓦印着我十八年来的手泽,娘!亲生的娘,犹如西湖水湄,仍认得你化人的坚忍、不忍再尝五月的粽香,人世的恩义不能解救你的奇情,我何堪再点雄黄?

我日渐舒络的筋骨。响彻着你温柔的女声;我于檐下观雨,都听到你满腹的委屈。你修来的共枕眠,只换得我们母子,不曾谋面。

今日溽暑,我以一瓢西湖水酪你,雷峰塔怎镇得住,人子的一片清凉!

可人 -----方杞

伊不是人间富贵花,也不是天上忘忧草,伊是不知道什么时代沦落市集的一帧湘绣山水,柴米油盐酒肉歌舞间的轻烟飞雾,真正的大块才气。

天下痴人无量数,痴心者稀,伊就是“ 频呼小玉原无事,只要檀郎识得声 ”的痴心人。

伊痴,是那种不要被挽救的痴法。伊每天在台北嘈浊的天空底下醒来,枕畔的泪痕旋化为朵朵春花,花露盈盈,照见夜来梦中的清淳气象。伊怃然一笑,起身,束发浣面,对镜更衣,妆台轻轻低低的一声叹息即是果腹早餐。伊下楼走入街道,陷身狼群虎队的车阵中,心念娴静,一身宿命的气味,上班,下班,煎熬,迎风倩笑。谁也不知道夜夜踯躅街头的伊的高义与柔情,不知伊眸里千缠百绕的痴迷、渴望,某种内心寂寞的跃动,内心的一阵呼喊,一团火焰……

而伊也什么痕迹都不露,一面时时叩问生之哲理,坚此大贞大信生命,一面让生活的千斤重担压顶,浪迹江湖混口饭吃,得过且过。偶然被毒箭贯身流矢穿心了,伊就蜷曲在星空下濡血自疗:

“ 有时疲惫得只想静静的任由生死,不要挣扎了,不要寻枯草当干木……”

“ 有时夜半寤寐之间,思及此身安归,冥冥中若触天机,总不自觉的泫然……”

伊就这样且行且止的活了下来,悬着心活下来,伏着气活下来,如花似雪的肌肤掐得乌青瘢黑,尽在人眼看不见处,春朝秋夕,伊心如镜,不将不迎,只想找一个不受污染的灵魂,觅一颗浊世清纯的心!

里,写芸娘心目中美而韵的女子“ 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恰是伊的真身面目。你若能在青天无极的妙高峰顶与伊痴心相见,在碧水无涯的生死海底与伊痴情相遇,你会恍然感受一种前世曾经邂逅、今生又再相见的灵魂震慑滋味;一种相见已惊、再见仍然的心念缠缚滋味--------是几十年过去、几千年过去,爱过的仍然千斛爱!情深的依然万般情,虽经历千百劫难,仍然常相缠绵的情意。

伊会在发湄簪两朵红花,阳光下花笑涟涟,与你挽臂倚肩闲行……

伊又爱于清晓张罗一盘乳浆烙饼,配上花生卤瓜端到床头,罗衫半掩,笑喂檀郎食……

前半天伊能吟唱李之仪的《我住长江头》而恍惚如醉,或飘荡在李斯特作品第六号狂热的华丽里,后半天伊就噘起小小红唇,星眸半闭半睁地缠着你让伊画眉、拔须:” 拔一根,再拔一根,只一小根就好!” 甜言蜜语绕室追求你的一根胡毛,捏得你全身软兮兮化做春泥哎……

天空露重时,你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得入迷,伊会悄然放一条毛毡把你腿脚盖住,偎着你晤晤小瞌睡假瞌睡……

新稿既成, 幸而能邀君宠, 伊立时朵朵红云飞上眉颊 , 羞答答垂下脸去, 低声嗔怨:“骗人!骗人!”又扭身揽发偷看你 嘤然一声掩唇失笑, 忙不迭地往你怀里躲藏, 一双粉拳擂鼓似的轻捶你胸前,尽拿娇躯揉你贴你:“不来了啦!不来了啦!” 心花朵朵开, 一任千江柔痴漫天嫣红黛绿的飞洒,化成万八千世界里万虹花月风情, 无言可说,无象可形,纯是一片灵犀往来……

你几曾见过这样的风流情愫俏佳人?

可惜红尘万丈里,竟无一个真有志气地公子男儿大丈夫,能雀屏中选做伊地入幕之宾,赏玩这种清亮的生命情调。伊不动情便罢,一旦用情深至,便“ 如水合水,似空印空 “,直将三世十生的身家性命尽皆爱献,可以为君生,可以为君死,可以为君含垢忍辱,那一片惊天动魄殉身无悔的情涛,竟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痴境。君若富贵,伊相助施粥放赈,在乡里造桥铺路;君若沦为踞地乞讨的贫丐,伊即灰身灭智,拖着打狗棒,为君赶狗,从容待君以终老。罢哟! 这世上恁多奇男高士如今安在?

伊有时候亦有横刀而死的决心,愚痴到谁有百万金钞替他分担两肩沉重家小,也不求斯人性灵高华,也不求其人才情卓荤,只要也懂得一点点”红楼“,做得一点点沈三白,伊就肯毅然下嫁,委身床笫,白头不相离了。新近出第三本散文集《月娘照眠床》,伊自作序,末了痴情不可名状:

” 忽然又起了一阵洪荒之感,如果有人划火,我还不如焚书取暖去!“

天下才女无量数,锦心者少, 伊就是” 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 “ 的锦心人。

伊的锦,是那种矿铅中出金银的锦法。伊的文字有魅力,设想奇美,写情缘有天风海雨之气,写禅机哲理深湛明快, 写农埘乡井而景历历气腾腾,可以说是中国近代文坛的一个异数,一朵奇葩。

从宜兰海边的荒村踽踽行过万里泥泞与荆棘,洪水里来,劫火里去,伤尽痛尽苦尽,大千俱坏之后,伊抚着台湾大学的门墙潸然泪下。那一年,青春激扬的三千台大新生里,没有几个人的手,会比伊更粗糙----伊七岁烧饭洗衣,下田割稻,十三岁丧父失怙,视弟妹犹子,千钧重担,都一肩苦苦挑起。多少个寒夜里,寝室的同学悠然酣睡时,伊驮着无始旷劫的幽怨在黑夜里怔忡,愁明日的饭食哪里找,愁旧衣破裳无由补缀,不能遮过天亮后的人言与冷眼;伊把指甲掐了又掐,一任泪痕蜿流成河, 恨恨昂首问天: 为什么独我伶仃? 为什么独我惨淡? 为什么芸芸众生尽皆欢欣, 只有我坠在骨狱与血渊? 为什么千山万水我独行? 看到的就是大漠孤烟、断垣残月?

当伊以馒头蘸酱油熬过白日与黑夜, 辘辘碾压饥肠时,伊铁青着脸暗暗立誓, 如矿出金:"我为文学创作而活,此是我一生理念!"

深夜家教归来,步过繁华绮丽的中山北路, 伊鸠形蓬发立在灯光辉煌的街头,心如滚石轰轰作响,

十多年的农家生活与古典文学的印证, 使伊对于垂危中之农家大国的种种珍宝, 有迫不及待的拾穗之心; 伊咬牙立命,如铅出银:"中国的好东西都论斤论两卖光了,想来有痛;现在的少年都是吃汉堡包长大的,眼睁睁的见他们不要家传的宝,想到切心处,心底有恨!"

当伊执笔为刀, 赋诗作剑, 在文字的宇宙中兴、观、群、怨, 八方招展古老中国血脉里的宗风时, 伊顿听一切声闻缘觉, 观照三千爱染执着 在朕兆将萌未萌之时, 从悬崖与绝境奔过, 深盼有情皆满愿:“ 里巷歌谣,息息生民,说是无我,又无处不是我,如何转夜为昼? 难难难!! 此时想 一些人物,听一些菜场老妪对话, 觉得篇篇章章都在动, 只等扶笔。”

于是伊写《 水问 》,似初月之出天崖, 一月一时普现众水, 灵气到处都是, 伊“ 忧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为喑、恋之为折先残”, 想 “奔到天与地泯, 悲与喜无的地方”。

于是伊写《只缘身在此山中》, 似流星之入河汉, 在无明长夜里 沉沉省思那甚深微妙希有的三昧法相,“礼赞存活的世界, 象无穷无尽的生命进贡”, 文华粲然照眼明。

于是伊写《 月娘照眠床 》,形如野水村云, “ 执笔的心情也由雕丽而清荡而幻化” 磨掉了一江灵犀,竟也可以且眠且走,有大海不回澜的气势。

在青春就改赞美青春, 在云水就该礼拜云水, 在乡厝就该惜恋乡厝, 伊胸中丘壑流转, 锦心织成三本丹青书, 令十方读者随伊语意神游其中,欢笑,感悟,乍雨初晴。

如今伊站在成功的山脊上,锦心与孤意恰如天人交战, 再起步就是八分艰难的势, 不管朝哪个方向多跨出一步, 都可能是下坡, 一旦面临文学的悬崖, 跳与不跳, 就不知会出脱成何等样人了。

是不是还有更高的山颠可以插青云?

是不是还有更深沉的文学号角可以嘹亮吹起?

是不是可以请九山八海的文人君子,多多爱惜伊的锦心?

天下素人无量数, 素心者少, 伊就是"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 素心女。

伊的素,是那种"不是真情懒放怀"的素法, 明儒陈白沙杜门绝客, 每日静坐一清凉室中,连家人亦极少晤面, 几年过去, 忽然有一天, 他开门大笑," 于是迅扫夙习, 或浩歌长林, 或孤啸绝岛, 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湾,忘形骸,捐耳目,去心智,不累于外物,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伊就有这种本心自明的自力。

跟伊讲话,不必讲到尽头,只要叙到中段或是略提一两句,伊大眼一流盼,便是沧溟几万里俱俱了然,心胸澄澈得比你想象的还多,别有一番阳春白雪之弦音,正是无入而不自得。

《五灯会原》书中,记述洪州廉使请问马祖是否可以饮酒吃肉, 马祖点明他因缘果报的轮回之理:“饮酒吃肉是你的前生禄份, 不饮酒吃肉是你的今生福气。”伊大约因缘俱足,前生今世俱无碍----- 伊曾经扶醉长饮过三个月白风清的竟夜, 非为酖酒,不是征逐, 种种分流乖巧作张作致, 只为酬答朋友的义气与关情。而在无上的放逸、纵情之后, 第四天,伊依旧谨慎早起, 收敛整齐这身心, 高视正步迈进生之战场, 非常地自爱自持。

一回相见,伊穿着素底染草书的连衣裙, 写有吉祥如意什么的。坐在计程车里,我们有意调侃才女, 便自装模作样品评一番, 左打量右端详 伊身上龙飞凤舞的草书, 一字字争着相认, 从胸前曲曲折折凝望到腰腿, 止住, 故作糊涂: “ 咦,这是什么字?写写看! ”

叶子遂伸指在伊腿上有模有样的划来描去, 又凑近细看,那女子犹自懵懂问:“怎么样,这字不错吧?”

叶子的笑意飞上了嘴角, 志铭的喜心浮上眉梢, 相视颔首:“ 不错不错,这又是什么字?再来!”

叶子重新摇头晃脑轻指慢划, 笑意更深更浓了, 晱晱眼,志铭一旁拼命憋住气, 睒睒眼, 竖起拇指欢赞:“好字!好字!”

那女子宛如金刚端坐, 一任叶子的魔指在粉腿间往上划, 向下勾,左去一横,右出一撇, 豆腐豆腐的游走滑溜而浑然不觉, 犹自天真未凿的问:“ 这字有意思吧? ”

那女子依然脸不红气不喘,一派正大光明的仰脸问:“这是什么字啊?”

哗啦哗啦,千江水脉脉流, 流到洼处是低平, 流到岩间是高平, 流来流去一样平, 这女子摄心摄受自有伊的尺度与分寸, 自如自在得令人奈何不了。

《 警世通言》里,写唐玄宗初见李白 “ 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雨”, 你若是在伊的内心的最深最亲处与伊肝胆相照, 识见伊如飞云之高千仞的玲珑与清明, 便能有这般如盲人忽然眼见光的大喜大悦, 除非很亲很相知, 伊不会对人说一个内心字, 亦向来不在无情意的人面前笑, 你若出门办事, 伊会把你挽了又挽,望着地上低语叮咛:“ 酒店里容易打架,赌场里一准输钱, 黑街那边更去不得呢,去不得!”然后依着门边目送你渐行渐远, 周到、细心、体贴,又另外有一种滋味, 伊的自明自许大抵如此。

一回谈到诗人痖弦,说着说着就想起袁则难形容他的神采:“ 痖弦象是泥金笺上的颜真卿体, 从容中隐隐有贵胄之气象。”

我击节,引为画人画骨之深识, 伊默然, 慢慢把额发掠过一边, 眄兮睐兮轻声说:“痖弦呢,他如今是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了!”

天心即转的一句话,活脱脱生化出一个雰满面而又神游八级的不死诗人,真正是水清见底的洞彻语, 伊的自信自觉亦如此了得。

《惜生》书中, 伊能把为生命线编书的辛瘁化为祈愿, 愿“折一段月光作芦笛,吹给心情暗哑的人听”, 亦是伊的女儿情怀------在苦海里泅泳逃生的伊, 总不忘灯塔的光亮, 也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想念的人。 一回伊亲手裁布,染色, 做了个枕套,挥毫大书: “不动不静,使生命恒如朝云绚丽, 又似晚星清高”, 绣写精巧, 看到的人都说伊慧心不在笔墨, 内而身心空, 外而万物空, 正是清明在躬的素心女子.

什么是痴情? 什么是锦心? 什么是素人? 如简嫃者是。

试问简嫃尊意如何? 曰可可可,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回......

但愿世智聪辩不近伊的身, 醇也好, 淡也好, 伊都是中国文学里一瓢“在山水清,出山水清”的甘露水!!

四月裂帛(简媜)

三月的天书都印错,竟无人知晓。

近郊山头染了雪迹,山腰的杜鹃与瘦樱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来无庸置疑,只有我关心瑞雪与花季的争辩,就像关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许生命的焚烧。但,人活得疲了,转烛于锱铢、或酒色、或一条百年老河养不养得起一只螃蟹?于是,我也放胆地让自己疲着,圆滑地在言语厮杀的会议之后,用寒鸦的音色赞美:“这世界多么有希望啊!”然后,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诗集飘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诗,(我们是诗的后裔!)诗的序写于两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该有四年,若还原诗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则六年、八年。于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将三家书店摆饰的集子买尽——原谅我卤莽啊!陌生的诗人,所有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地绝版!

然而,当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时翻到最后一页题曰最后一首情诗时,午后的雨丝正巧从帘缝蹑足而来。三月的驼云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诗舟盛载着积年的乱麻。于是,我轻轻地笑起来,文学,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来招供、画押,因为,唯有此地允许罪愆者徐徐地申诉而后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宁愿放纵不愿错杀。

原谅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寻日布衣,把你的一品丝绣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娴熟的三行连韵与商簌体,到我手上变为缝缝补补的百衲图。安静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箧,再裂一条无汗则拭泪的巾帕。

我不断漂泊,

因为我害怕一颗被囚禁的心

终于,我来到这一带长年积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来我写给你的信还我,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易的事了。

约在医院门口见面,并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飘荡着辛涩的药味,这应是最无菌的一次约会。可惜的,惨淡夜色让你看起来苍白,仿佛生与死的演绎仍鞭笞着你瘦而长的身躯。最高的纪录是,一个星期见十三名儿童死去,你常说你已学会在面对病人死亡之时,让脑子一片空白,继续做一个饱餐、更浴、睡眠的无所谓的人。在早期,你所写的那首《白鹭鸶》诗里,曾雄壮地要求天地给你这一袭白衣;白衣红里,你在数年之后《关渡手稿》这样写:

恐怕

我是你的尸体衣裳

非婚礼华服

并且悄悄地后记着:“每次当病人危急时,我们明知无用,仍勉强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并非要救病人,而是来安慰家属。”

你早已不写诗了,断腕只是为了编织更多美丽的谎言喂哺垂死病人绝望的眼神。也好让自己无时无刻沉浸于谎言的绚丽之中,悄然忘记四面楚歌的现实。你更瘦些,更高些,给我的信愈来愈短,我何尝看不出在急诊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后,你颤抖而不肯落墨讨论的,关于生命这一条理则。

终于,我们也来到了这一刻,相见不是为了圆谎为了还清面目,七年了,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编织自己的谎,的确也毫发未损地避过现实的险滩。唯独此刻,你愿意在我面前诚实,正如我唯一不愿对你假面。那么,我们何其不幸,不能被无所谓的美梦收留,又何等幸运,历劫之后,单刀赴会。

穿过新公园,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里游荡,一定有人殷勤寻找“仲夏夜之梦”,有人临池摹仿无弦钓。我们安静地各走自的,好像相约要去探两个挚友的病,一个是七年前的你,一个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们正在加护病房苟延残喘,死而不肯眼目,等亲人去认尸。

“为什么走那么快?”你喊着。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灯光飘浮着,钢琴曲听来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洁净的白手侍者端来,耶稣的最后晚餐是从哪儿开始吃的?

“拿来吧,你要送我的东西。”

你腼腆着,以迟疑的手势将一包厚重的东西交给我。

“可以现在拆吗?”我狡诈地问。

“不行,你回去再看,现在不行。”

“是什么?书吗?是圣经?……还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于是,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与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灵敏,正如厌烦自己总能在针毡之上微笑应对。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么珍贵这一席晚宴。再给你留最后一次余地,你放心,凄风苦雨让我挡着,你慢慢说。

“后来,我遇到第二个女孩子,她懂得我写的、想的,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你说。

“我察觉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种东西,好像遥远不可及,又像近在身边;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内,一直在吸引我。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或许是使得风景美丽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许是从小至今,推动我不断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绝之力量;或许是每时刻我心中最深处的一种呼唤、一种喜悦、一种梦;或许是考娄芮基(Coleridge)在他的《文学传记》所述的‘自然之本质’,这本质,事先便肯定了较高意义的自然与人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种‘关联’……想着,想着,《关渡手稿》就在这种心境写下来。……”年轻的习医者在信上写着。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样深刻吗?”我问。

“我试着让她知道,我为什么而活。”你说。

“来此两个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医院无两样。空间多,看海与观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之悸动,圣经写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酒杯,于是我更能体会濒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涛。

在‘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之际,虽然长夜仍然漫漫,我仍旧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发亮的晨星……这是我衷心想告诉你的……”在东引海边的军营里,有一封信这么写。

“为了她我拒绝所有的交往,我告诉另一个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颓唐起来。

“啊!”我说:“这个女孩子真是铜墙铁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是个非基督徒,还是她不能接受你的主?”

“我曾由只要去爱不是去同情的初学者,变成现在差不多以make money为主的医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与学术发表演讲来满足内心好大喜功之欲望里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因某种原因而死亡(很多医师因工作太累,开车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钻研一种‘内生性类似毛地黄之因子’,我渴求能在两年内把它分析出来公诸于世,以满足一己暂时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带来的角色改变,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一位‘女作家’,我非常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觉和教会及所有的人认为我不能和一个非基督徒结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发生的任何冲突,我又很希望这位女作家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当然希望结婚的对象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选择独身,我是矛盾的人。”第四十二封信写着。

“的确,”我啜饮着烫舌的咖啡:“天上的父必然要选择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妇人也想选择她天上的父。”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铜墙铁壁!”你说。

“她或许了解你的坚持,你却不一定进得去她固执的内野。你们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着不同的鲸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么空手造成的?她爱她的扁舟甚于爱你,犹如你爱你的船甚于爱她。如果你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贵,如果她为你而弃舟,她将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确,隐隐有一种存在远远超过爱情所能掩盖的现实,如果不是基于对永恒生命衷心寻觅而结缡的爱,它不比一介微尘骄傲。你们曾经欢心惊叹,发现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现在,却相互争辩,只为了不在同一条船上。假设,她愿意将你的缆绳结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弃船,那么你能否接受她的绳,不要求她覆舟?如果比身并航也不为你的宗教所允许,你只有失去她,永远的失去她。”

“我是一个失败的证道者!”你喟然着。

“不!”我说:“如果你不曾成功地摊开你的内心,她早就成为你痛苦的妻。当你朗诵诗篇二十三给她:‘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你要相信,她才答应自己去寻找另一处无人到过的迦南美地。

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丽,就是因为这一身永不妥协的探索与敢于迎战的清白足以美丽。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而她赞美你,等同赞美了上帝。你信仰了主,你当终生仰望,你既然住着耶和华的殿,享有他赐予的粮,你何苦再寻一座婚姻的空壳?我只听说有人千方百计将他的茅屋改成宫殿,未曾闻过在宫殿里另筑茅屋。你成全了她走自己的义路,这是你赐她最大的福音。她住在她那寒伧的磨坊,无一日不在负轭、磨粮,你要体会,不是为了她自己,为了不可指认、不能执著的万有——让虚空遍满琉璃珍珠,让十五之后日日是好日,让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万有;如同你活着为了光耀上帝。你要眼睁睁看她怎么粉碎,正如她眼睁睁看你七年。”

最后一封信这样落笔:“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尊贵的灵魂,为我所景仰。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

“为了你,我吃过不少苦,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难,遂不敢有所等待,几次想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这些,我都已经答应过了。

“这么多年,我很幸运成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见面,你从不吝惜把你内心丰溢的生息倾注于我的杯。像约书亚等人从以实各谷砍了葡萄树的一枝,上头有一挂葡萄,又带了些石榴和无花果来……你让我不致变成一个盲从的所知障者,你激励我追求无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谢你给我翅膀。

“请相信,我尊敬你的选择,你也要心领神会,我的固执不是因为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责难,而是对自己个我生命忠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丽,你一向甚我美丽。

“你也写过诗的,你一定了解创作的磨坊一路孤绝与贫瘠,没有一日,我卑微的灵不在这里工作、学习。若我有任何贪恋安逸,则将被遗弃。走惯贫沙,啃过粗粮,吞咽之时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许,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来了。你若遇着可喜的妹妹,我当祈福祝祷。

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应该为我而空。

“就这样告别好了,信与不信不能共负一轭。”

且让我们以一夜的苦茗

诉说半生的沧桑

我们都是执著而无悔的一群,

以飘零作归宿

在你年轻而微弱的生命时辰里,我记载这一卷诘屈聱牙的经文,希望有朝一日,你为我讲解。

如果笔端的回忆能够一丝丝一缕缕再绕个手,我都已经计算好了,当我们学着年轻的比丘尼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时,我要把钵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养你,再不准你像以前软硬兼施趁人不备地把一片冰心掷入我的壶。

我们真的因为寻常饮水而认识。

那应该是个薄夏的午后,我仍记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风的纤维。在课与课交接的空口,去文学院天井边的茶水房倒杯麦茶,倚在砖砌的拱门觑风景。一行樱瘦,绿扑扑的,倒使我怀念冬樱冻唇的美,虽然那美带着凄清,而我宁愿选择绝世的凄艳,更甚于平铺直叙的雍容。门墙边,老树浓荫,曳着天风;草色釉青,三三两两的粉蝶梭游。我轻轻叹了气,感觉有一个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时而是一段佚诗,时而变成幽幽的浮烟,时而是一声惋惜——来自于一个人一生中最精致的神思……这些交错纷叠的灵羽最后被凌空而来的一声鸟啼啄破,然后,另一个声音这么问:

“你,就是简媜吗?”

我紧张起来,你知道的,我常忘记自己的名字,并且抗拒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无措吧!迟顿了很久才说:“是。”又以极笨拙的对话问:“那,你是什么人?”

知道你也学中文的,又写诗,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浆中找四瓣的幸运草:“唷,还有一棵躲在这!”我愉快起来就会吃人:“原来是学弟,快叫学姊!”你面有难色,才吐露从理学院辗转到文学殿堂的行程,倒长我二岁有余。我看你温文又亲和,分明是邻家兄弟,存心欺负你到底:“我是论辈不论岁的!”你露齿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这目中无人的草莽性情。

那一午后我归来,莫名地,有一种被生命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门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忆。

毕竟,我只善于口头称霸,在往后与你书信嬗递,才发觉你瘦弱的身躯底下,凝炼了多少雄奇悲壮的天质,而你深深懂得韬光养晦,只肯凿一小小的孔,让琢磨过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势嬉嬉然到我眼前来。我们不谈身世只论性命,更多时候在校园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语一笑作别,但我坚信:“这人是个大寂寞过的人!”

那时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潜伏的病灶难靖,稍稍地倾斜着,反正已经割过了而且是个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用瘁的时候,才憔悴起来,我叫你当心,你复来的信不痛不痒地说:“今早文心课见你挽抱书本飘然而去,霎时间萌生一种远飏的感觉,没来得及跟你说。有回上声韵,下了课,正见你倦极而伏案,其时感觉也是一惊。记得有次夜深,与你不期然遇,你说从总图出来,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决定,却透着层弱倦后的苍白。一直没能多问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终不愿意称我“简媜”,说这二字太坚奇铿锵,带了点刀兵,你宁愿正正经经地写下“敏媜”,说有了这“敏”字,行云流水起来,不遭忌的。我深深动容,你一片片莲灿,都为我惜生,而我能为你做什么?性格里横槊赋诗的草莽气质,总让我对最亲近的人杀伐征讨。难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临别时,我不经心窜出那头兽、那忘情负义恩将仇报的猛禽:“保重哟,下一次见面或许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丝秋瑟,宽怀地笑纳这些语锋契机,你报平安的信通常这么作结:“写信、说话,欢喜日复一日。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小谈。我担心一语成谶。”

尔后,我离了学院,日复日载饥载渴,过的是牛饮而后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诗心,才写些哀哀怨怨的信给亲近的人,你总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归来,檐前出现一小叠信。中有你亲切的字迹,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欢。……

我的病情,好好坏坏,终须挨上一刀才见分晓。近两个月来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间,情知对于生命底千般流转,尽须付与无尽的忍爱。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驰,亦须这样。一步一履,无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乐观,来日或聚,愿其时你的事业大势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们深心乐观着未来,几次击掌切磋,暗暗以创格自许,不屑袭调。负气使才如我,滔滔洒墨,似欲与千夫万夫一拚。

你见我清瘦异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说:

“就活这么一次,我要飞扬跋扈!”你语重心长地说:“早慧,难享天年的,古来如此。”

你珍贵我这顽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寻玉送我,一龙一凤绕着净瓶(啊!会是观音的净瓶吗?),你说鬻玉的老者称这块玉的肌理具荷质,返家的途中经过南海路,你去植物园的荷花池,轻轻地轻轻地将这玉沁了又沁……你说:“生命恒有繁华落尽的感觉,只不过,不染淤泥!”

病魔却与你弄斧耍戗,你的眼开始不自觉地泪,夜半常因拭泪而难以入眠,你谦称这是宿业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穷野,你宛若处子与生灭大化促膝而谈,抱病独居的信,不改涓涓细流的字迹:“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阳台。山间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洒落一地。忽然间,我看见自己月下的影子,细细瘦瘦,怯怯地,触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话时候的‘我’!我好感动地望着那片身影,然后牵他入梦。偶得一悟,心情愿如庄周,处于病与不病之间。”

你第二度开刀,除去右颜面突变的肉瘤,我将一串琥珀念珠赠你,那是寺里一名师父突然脱下赠我的,我欢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认真地戴在手腕,虚弱地在病榻上闭目。我又天真起来了,仿佛一名间谍,在你短兵相接的战场之前,先给你解药,你此后可以大胆地无惧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后,你说:“我渐渐愿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无明都化约到一种素朴的乐观上,我认为它是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贵而美丽的,应该是你赴港念比较文学之前的半年。

你诗写得少了,专志狼吞文学批评的典籍,你戏谑这是一桩“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万注意,你并非不爱美。我说:

“管你家的什么美不美,天天念原文书,把一个人念得豆芽菜似的,这种美简直王八蛋!”你每星期总要回长庚医院追踪病情,我们相约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时刻,你教我念书。常常在市嚣流矢的小咖啡店里,你取出一叠白纸、一支钢笔,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红茶之后,开始以沙哑沉浊的声音,为我唤来“福寇”(Mic),我静静地抱膝听着,进入神思所能触摸的最壮阔与最阴柔的空间,你的话幽浮起来:

“……如今,书写已和献祭发生关联,甚至和生命的献祭发生关联……”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书的架构出来了,你要不要听!”知识的考掘通常转化为创作的考掘,我是锈刀,拿你当磨刀石。你不也说了吗,我的生命太千军万马,终究不会听你这座“紫微”。实而言之,你是一则遥远的和平,为了你,我必须不断地战争。

有一回,茶冷言尽,你取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让我瞧:

一名十岁男童倚在漫画书店的租台边,白白净净的怯生生的,眼睛里有一股神秘的招引与微燃的悲喜,静静地与世界相看。

我惊叹起来:“多美啊!是你吗?”你欢喜地说:“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报社上班,沿着木棉击掌、械实落墨的砖道,你微微地喟叹:“天!给我时间!”

香港一年,你终因病发大量出血而辍学,从中正机场直奔林口长庚,医师已开了病危通知书。你却幽幽转醒,看着病床边来来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还在等,当养育的父母双亡,亲生的父母待寻。你那时已不能进食,肉瘤塞住口舌,话也不能说了。你见我来,兀自挣身下床,从杂乱的行李中掏出一块精致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说过一日三浴更甚于心头欢喜,你在纸上写着:“多洗澡!”那一刹——那百千万亿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刹,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半年来,我抗拒着再去看你,想回向给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经诵终于不能尽读,我压抑每一丝丝一缕缕一角角关于你的挂念。只有两回梦见,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从半空掠过,我仰首不复寻踪;一次你款款而来,白白净净的面目,我大喜,问:“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许久许久才说:“还没开始生病啦!”梦醒后,深深地痛恨自己,现世里的大欢大美被解构得还不够吗?连在可以作主的梦土,也要懦怯地缴械。我终究是个懦夫,不配英雄谈吐。

那么,敬爱的兄弟,我们一起来回忆那一日午后,所有已死的神鬼都应该安静敷座,听我娓娓诉说。

那一日,我借了轮椅,推你到医院大楼外的湖边,秋阳绵绵密密地散装,轮转空空,偶尔绞尽砖岸的莽草。我感觉到你的瘦骨宛若长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烟。当我们面湖静坐,即将忘却此生安在,突然,遥远的湖岸跃出一行白鹭,抟扶摇直上掠湖而去,不复可寻。湖水仍在,如沉船后,静静的海面,没有什么风,天边有云朵堆聚着。

你在纸上问我:“几只?”

我答:“十二只。”你平安地颔首。

也许,不再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经卷难得了你我。当你恒常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试图以小说的悬崖瓦解宿命的悬崖;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犹似存在主义,

或是老庄,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两本借来的书。

百般凌虐你,你都不生气,或,只生一小会儿气。好似在你那里存了一笔巨款,我尽情挥霍,总也不光。有时失了分寸,你肃起一张沧桑后的脸,像一个蹇途者思索不可测的驿站,我就知道该道歉了,摸摸你深锁的额头说:“什法子,谁叫你欠我。不生气,生气还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约会,或入了夜的市集。热咖啡、双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分早报。你总替我放糖、一圈白奶,还打了个不切实际的哈欠。我喜欢晨光、翻报、热咖啡的烟更甚于盘中物,你半哄半骗,说瘦了就丑,我说:“喂,就吃!”

你果真叉起蛋片进贡而来,我从不吝惜给予最直接的礼赞:

“今天表现不错,记小功一支。”

早晨恒常令我欢心,仿佛摄取日出的力量,从睡眼沉静射入惊蛰的流动,有了奔驰的野性及征服的欲望。早晨对你却是苛责的,你雾着一张脸,听我意兴风发地擘画每一桩工作,帮你整理当日的行程及争辩的重点,战役的成果未必留给我们,但我们联手打过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显得蠢蠢欲动,入夜的我通常是一只安静的软体动物,容易认错、善于仆役,不扎别人的自尊。你活跃于墨色的时空,以锐利的精神带着我游走于市集。一碗卤肉饭、石斑鱼汤、水煮虾也是令人难忘的饮食起居。我擅于剥虾、剔无刺的鱼肉,伺候你。你尽管放心地细数我的不对,定谳白日的蛮悍,我一向从善如流,乖乖地向你忏悔。

当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恹了,我打起一枚长长的呵欠,你说:“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归途。这城市无疑是我们巨构的室家,要各自走过冗长的通道,你回你的卧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么,的确必须用更宽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轨道。你不曾因为我而放弃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过往的情涛、现实的波澜,或即将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舍的人际、工作的程序,及关于未来的编排。当我们相约,其实是趁机将自己从曲曲折折的轨道释放出来,以大而无当的姿势携手、寻路。你四十过二的音色里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话(要不,你怎么老是叉橡皮筋偷袭我!);我二十又七的华容仍忘怀不去初为儿女的恣意(挺喜欢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地啃你的指头!);你时而化童时而老迈,我时而为人时而原兽,我们生动地演出内心被禁锢的角色,以城市为舞台,行人当盲目的观众。那些令人疲惫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总可以暂忘,你虽然抱怨半生颠踬无以转圈,我却不曾怂恿你或然言弃——那些包袱早已变成心头肉,在我们分手后仍然继续由你背负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过理智的剖析与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驼行。我深知,情会淡爱会薄,但作为一个坦荡的人,通过情枷爱锁的鞭笞之后,所成全的道义,将是生命里最昂贵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谈你孑然成长的大江南北、谈梦幻与现实互灭、谈你云烟过眼的诸多女人、谈你远去的妻与儿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颗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泪。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复习久违的伦常,属于父执与兄长的渴望。过于阴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须不断训练自己雄壮、摹仿男系社会的权威;而我生命的基调,却是要命的抒情传统,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种,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尽舞影,临水照镜(啊!我终究必须恋父情结)。实则如此,每一桩生命的垦拓,须要吮取各式情爱的果实,凡是亏空的滋味,人恒以内在的潜力去做异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觉中已被我修改,按着我心中的形象发音;正如我愿意为你而俯身,将自己捏成宽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后崩塌的块垒——

任何一桩情缘,如果不能激励出另一种角色与规则,以弥补梦土与现实之间的断崖,终究不易被我珍爱。

于是,我们很理智地辩论着婚姻。

你说,不曾歇息的情涛,总难免落得一身萧索,过往的女人不是不爱,却发现愈爱得深愈陷泥淖;我说,这是剥夺,爱情之中藏有看不见的手。你说,如果我们结婚如何?我问,你视我为何?难道纷落的情锁不曾令你却步?你说,我在你心中不等同于女人,属于一种透明的中性——像白昼与黑夜,时而如男人清楚,时而如女性张皇,你能充分享受诉说,从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泽(你有时细心得像一名婢女),我欢愉你所陈述的,那表示,一个人对他(她)内在生命做多元创造的无限可能。而我开始叙述,关于多年来我们另辟蹊径,如今俨然一条轨道的情爱(请注意,放弃世俗轨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为自己领航,且不再有回头的可能)。

我们成就一种无名的名分,住在无法建筑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为我的眷属如同我厌烦成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弃什么即能获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难言的顽固却能被你呵护,我们积极相聚也品尝不得不的舍离,遂把所能拥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惊叹。如果爱情是最美的学习,我愿意作证,那是因为我们学到了布施胜于占取,自由胜于收藏,超越胜于厮守,生命道义胜于世俗的华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爱之海的一叶方舟,如果我们愿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贪恋短暂的晴朗——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

我们还要一座壳吗?让壳内众所皆知的游戏规则逐渐吞噬我们的章法。以我不靖的个性,难以避免对你层层剥夺;以你根深柢固的男系角色,终究会逐步对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观,婚姻也有雄壮的大义,但不适合于我——我喜于实验,易于推翻,遂有不断地、不断地裂帛。

我情愿把这城市当成无人的旷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厦广场的花台,你一把攫住,将我驼在肩上,哼着歌儿,凛凛然走过两条街;被击溃之后如果有内伤,那内伤也带着目中无人的酣畅。有一日,深夜作别,我内心击打着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责忍你什么,只想一个人把漫漫长夜走完,你说起风了,脱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车,在站牌旁频频向我挥手,然后孤独地走向你候车的街口。那一刹,我又剑拔弩张,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脏,遂在下一站下车,拚命地跑,越过城市将灭的灯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后,你多么单薄,掏烟、点火,长长地向夜空喷雾,像一名手无寸铁的人!我倏地蒙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许动!”你回头,看我,错愕的神情转化成放纵的狂笑,我胜利了我说。

在借来的时空,我们散坐于城市中最凌乱的蓬壁,抽莫名其妙的烟,喝冷言热语的酒,我将烟灰弹入你的鞋里,问:

“欸,你也不说清楚,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你脱鞋,将灰烬敲出,说:“一日三顿饭吃,两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钱让你使。”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那我吃饱了做什么?”

你捏着我的颈子:“这样么,你写书我读——再弹一次看看!”

我又把烟灰弹进去。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无声的月夜

只有鸽子簌簌地飞起

你怎么来了?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经书日月、粉黛春秋,还允许你闲来写诗,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到我面前说:“半生飘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我只能说:“也好,坐坐!”

关于你生命中的山盟与水逝,我都听说。在茶余饭后,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谋,什么样的人,才能与秋水换色,什么样的情,才能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时的你,已然为自己想象海市蜃楼,你愿意成为执戟侍卫,为亘古仅存的一枚日,奉献你绚霞一般的初心。

那么,请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总有不断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朱砂御笔,你终究不会辜负悲沉的宿命,击倒的人宁愿刎颈,不屑偷生。这次见你,虽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苇航之后,款款立命。你要日复日吐餔,不吐餔焉能归心。

把我当成你回不去的原乡,把我的挂念悬成九月九的茱萸,还有今年春末大风大雨,这些都是你的,总有一日,我会打理包袱前去寻你。但你要答应,先将梦泽填为壑,再伐桂为柱,滚石奠基,并且不许回头望我,这样,我才能听到来世的第一声鸡啼。

你走的时候,留下一把钥匙,说万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开你书中的小屋。我把指环赠你,尽管流离散落,恒有一轮守护你的红日,等候于深夜的山头。

你说:“还要去庙里烧香,像凡夫凡妇。”

那日,我独自去碧山岩,为你拈香,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就是了,所有季节的流转永不能终止。三世一心的兴观群怨正在排练,我却有点冷,也许应该去寻松针,有朝一日,或许要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头?

姜母茶 ——简贞

有些滋味,哪怕小到风怎样爬梳发丝,雨怎样沁润龟裂的嘴唇,都必须等到相当的年岁之后,才能玩味其中的深奥.如此说来,当时的经验相对于往后的记忆,就显得粗糙了;当刻信以为真的悲欢与哀乐,经过沉潜之后再回想,恐怕会变得恍惚.犹如一只蝶穿壁飞过,也许留下美丽的图像,也许遗下一股淡香——那是振翅之时无意间漏出的花粉.也许什么也没有,因为忘记曾经有一蝶飞过眼前.

很多年后,她忽然想起那一碗姜母茶.当记忆开始搜索,浮现那碗热茶时,她连自己都惊愕了,并不确定姜茶是什么味道,因为她也怀疑到底喝了没有?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冬日,她的孩子受了点风寒,做母亲的她,刻意买回来几只只老姜.她并不确定一只姜能否发挥神奇的效力,但因为做了母亲,即意味着生活中流传的小偏方也会成为信仰的一部分.她想煮姜汤,热热地让孩子喝下,也许就好了吧.她陷于自己编织出来的神奇想像之中,用令人信赖的口吻向孩子灌输姜母的奇妙.

“你喝过吗?它真的这样吗?”孩子问.

她遂迟疑起来,在温暖的小厨房里刷洗那只带泥老姜,迟疑地问自己:应该去皮吗?应该切丝还是拍扁就好?要不要放糖?如果要,应该放冰糖还是砂糖?煮成一碗还是两碗?

她怎么也想不起那碗姜茶的味道,如果她真的喝过她的母亲为她煮的那碗茶,今天,她应该会记得姜的切法、汤的热度,以及是不是带着甜味?那么,她一定没喝那碗茶了.但为什么又留着那碗茶的印象?而且,记得是她的母亲为她煮的.她不免有些沮丧,仿佛遗失了美好的一页,如今不晓得如何编理缺页的记忆.她只记得事件在一场争执中进行,她对她的母亲起了强烈的敌意,像所有年轻的女孩儿一样,不惜故意糟蹋自己为了让母亲更加刺痛、更加手足无措,她知道这样做最能伤害亲近的人.她的确这样作了,故意的(她想起当时那种故意作对的心理,此时不免喟叹).在持续的冷战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人房门外飘进来:“……热的姜母茶……”她甚至忘记这声音是委曲求全的母亲,还是在母亲的指使下,负责传话的其他人?

病是怎么好的?想必跟那碗姜母茶无关,想必,那碗茶她也没喝.神奇的是,传说专治风寒的姜母,居然成为她信仰的一部分,在不曾验证之下,如今,换她刷洗老姜,想治她的孩子那点小小的风寒.

她想,就按着一个母亲的想像去煮吧!加点冰糖就好了,虽然不确定姜母的神奇,但至少,她可以这么对她的孩子哄:

“热热地喝,很好喝,甜的呢!”

晚茶

我仍记得自己沿着那条长堤穿过晚春时节的莽莽岸草,河滩上工人正在收拾器械,有人吟唱册地歌谣。我忽然觉得堤岸太长,不知道能否在星夜之前抵达你所居住的巷口?暮色又深了些,一阵细碎的声音从草丛溢出,那是紫菀铃,那是我,我把黄昏也带来了。

“喝茶去吧!”

山林依然苍翠,只是黄昏的流光暗了它,看来像一张泛着黄斑的旧照,我们像照片上被蚀灭了身影的两个人,如今又要走回照片。山径狭窄,倦鸟扑翅的声音分外清晰,这声音在记忆底层沉埋许久,当时,我们也曾在啼鸟声中以山翠为凭藉,留下年轻的影像吧!如今,不复拥有年轻的心情,我们总是把旺盛的青春留给别人,以至于相逢之时一切都已太晚。

一切都已太晚,山腰上的小茶馆关门了,附近的山民相互招呼着,各自回到茶园中的宅舍。我们只能坐在路旁的石阶,遥望对面山峦中的一间家舍,在太平盛世里点起他们的晚灯。我们的灯在天空,星夜已经来了。

“不甘心哪!”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悬石已落,不要再想翻案文章。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怅春水滔滔东流。

“当做我欠你一杯茶吧!”这样下山的路才会平安些。

我想,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里茶园仍有采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们的杯里永远只有一淌白水。

隔夜

临近半夜,忽然雨就来了。

雨打在尚未合上的铅字书页上。

她伏在桌上,打了盹,雨珠敲打玻璃窗,喊醒了她,顺道也敲破她那模糊的梦境。时间一向像飘忽的女鬼,含了怨的,她不能确定适才的梦境会洗刷什么样的冤屈,如果不醒来的话。那么,雨的法槌敲醒她,又暗示现世还沉埋什么样的冤屈呢?在这样的深的夜里。

时间像个女鬼!她从书上忽然读到这句话,像在春花烂漫的小径上看到一方墓碑,她不禁抚触自己的颊,原来也老了。

等待令人老吗?

还是曾经过于绚烂的年华在抵挡不住一些风霜雨露之后,所有的华采都灭了,她仍旧回到年华之前那一个素朴的女身,只是回不去当初了无鸿爪的雪地。譬如水吧,无论何等惊涛怒浪的行旅,水还是水,但源起时的清澈,在阳光之下泛出温暖的白烟,如今染了尘意,且冷得毫无血色了。

这就是老的理由吧!

她捻熄大灯,只留一盏茕茕的案灯,书页湿得不严重,但卷了点毛脚,多可惜!她想,这一页写得顶精彩的,她批过的红线仍然依偎在铅字旁边,“时间像个女鬼”,其中的一句这么写着,她的红线也就牵到此,像赠给那名女鬼一条御寒的红丝巾。展开的书不就是一方镌字的碑啊!碑石再过去一点,就是桌灯投射的光影了,她想,这是月光吗?特地照在她的墓域对她说:过去的穿花小径是我的眉批呢!那时的你多么年轻,不厌烦地走来走去,像一排铅字,现在,我终于要告诉你铅字的意义了。

至于那场半夜雨,洼在她的杯里,意把新沏的茶囚成隔夜了。

女侍

她说,年少爱穿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哪,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的。第二泡不妨浸久些,才甘。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说。

流水潺潺。茶馆主人心思巧妙,室内竣池,池上搭上搭座小木楼,檐边垂长春藤,像不能卷的帘子。顶壁悬挂棉纸宫灯,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作家是什么?她问。

作家是……嗯,作家是清道夫,专挖人生的耳垢!我说。

你写快乐的故事还是悲伤的故事?

啊! 恕我心眼拙,只看到悲伤的故事。

更悲伤了?她说。

不,写透悲伤的,才快乐些,这是我的福气。

人,很少看到自己的福气吧!她说。

她素净的圆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黑色毛衣裹住丰腴的女身。是有些白发了,芒絮似地。她搂住处双膝,轻轻地晃动,和着流水的韵律。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她是个女侍。

我的福气是看腻了荣华富贵,所以,来这儿,学泡茶。泡得不够好。她说。

看得出,那双手经年累月闲置着,仍像水果鲜嫩。是个少奶奶的命,精粮细脍,原是她的禄分。后来呢?良田千亩上看见路有饿殍?还是家道萎落,发现朱门青苔?

都不是。她说。

那么,是厌弃在绫罗绸缎里当一只金蝉。多可惜啊!人会这么惋叹,一个不知好歹的少奶奶,甘心提壶煮水,对客人说:泡得不够好,请慢饮。

初识她,在医院,她正在喂朋友稀粥。见了我,对垂老的病人说:“我赢了,今天有人来看你!”以情人娇滴滴的口吻。她是个朴素的看护妇。

按着住址上她那儿取朋友的遗物。庭院深阔,枝头上众鸟争鸣,以为又当起豪门女仆。突然衣冠楚楚的小少爷楼着她,叫妈妈。她悄悄地说:“下回到茶馆找我,去应征了”。

我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她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荣华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断梦断,自然回甘。

渔父 (简媜)

父亲,你想过我吗?

“虽然只做了十三年的父女就恩断缘尽,他难道从来不想?”我常自问。然而“想念”是两个人之间相互的安慰与体贴,可以从对方的眉眸、音声、词意去看出听出感觉出,总是面对面的一桩人情。若是一阴一阳,且远隔了十一年,在空气中,听不到父亲唤女儿的声音;在路途上,碰不到父亲返家的身影,最主要的,一个看不到父亲在衰老,一个看不到女儿在成长,之间没有对话了,怎么去“想”法?若各自有所思,也仅是隔岸历数人事而已。父亲若看到女儿在人间路上星夜独行,他也只能看,近不了身;女儿若在暴风雨的时候想到父亲独卧于墓地,无树无檐遮身,怎不疼?但疼也只能疼,连撑伞这样的小事,也无福去做了,还是不要想,生者不能安静,死者不能安息。

好吧!父亲,我不问你死后想不想我,我只问生我之前,你想过我吗?

做父亲的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手劲既有力又温和,仿佛带着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我想我就顺遂你的意思醒过来吧!于是,我当着那些蛙们、虫群、竹丛、星子、月牙……的面,在心里很仁慈的对着父亲你说:“起来吧!”

当母亲怀我,在井边搓洗衣裳,洗到你的长裤时,有时可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酸梅或腌李,这是你们之间不欲人知的体贴,还不是为了我!父亲,你是一个大剌剌的庄稼男人,突然也会心细起来,我可以想象你是何等期待我!因为你是单传,你梦中的我必定是个壮硕如牛的男丁。

“老大,提去井边洗。”你踩熄一支烟,喷出最后一口,烟袅袅而升,如柱,我便认为你的烟柱擎着天空。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啰,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真久啰。”我摸摸那汗湿透的短发,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你窥视了什么。

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老大呢?”你问,你知道每天我一听到车声,总会站在晒谷场上等你。

隐隐约约有哭声,从远远的路头传来,女人们的。你被抬进家门,半个血肉模糊的人,还没有死,用鼻息呻吟着、呻吟着。我们从未如此尴尬的面对面,以至于我不敢相认,只有你身上穿着的白衬衫我认得,那是我昨天才洗过晾过叠过的。阿姆为你褪下破了的血杉,为你拭血,那血汩汩地流。所有的人都面容忧戚,但我已听不见任何哭声,耳壳内只回荡着老钟的摆声及你忽长忽短的呻吟棗天就要亮了,像不像一个不愿回家的稚童摇着他的拨浪鼓在哭?我端着一脸盆的污血水到后院井边去,才呼吸到将破的夜的香,但是这香也醒不了谁了。上方的井水一线如泻,注乱下方池里的碎月,我端起脸盆,一泼,血水酹着这将芜的家园,“天啊!”我说,脸盆坠落,咕咚咚几滚,覆地,是上天赐下来的一个筊杯吗?我跪在石板上搓洗染血的毛巾,血腥一波一波刺着我的鼻,这浓浊、强烈、新鲜的男人的血,自己阿爸的。搓着搓着,手软了,坐在湿漉漉的青石上,面对着井壁痛哭,壁上的青苔、土屑、蜗牛唾糊了一脸,若有一命抵一命的交易,我此刻便换去,阿爸。

他蹒跚地走去,摇摇头,一路嗫嚅着:“没……没救了……”我低头,只看见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长茂密,在晨风中摇曳,摇不乱水中天的晴朗明晰,我却在野地里哀痛,天!

阿嬷的眼睛远射过来,问:“藏去哪里?”

“我在眠床上困。”说给父亲你听。你也没正眼看我,只顾着解下机车后座的大竹箩,一色一色地把鱼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裤啊提出来,竹箩的边缝有一写鱼鳞在暮色中闪亮着,好像鱼的魂醒来了。地上的鱼安静地裹在山芋叶里,海洋的色泽未退尽,气味新鲜。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静起来,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烟,就插在燃过的香炷上。烟升如春蚕吐死,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

我知道你原谅我的谎言了,提着一座海洋和一山果园去井边洗,心情如鱼跃。

我习惯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样称呼我?也许,我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也许,你稍稍在自我补偿心中对男丁的愿望;也许,你想征服一个对手却又预感在未来终将甘拜下风。你虽为我命名,我却无法从名字中体会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卧沙发上,用沙哑而挑战的声音叫我:“老棗大,帮棗我脱鞋棗”非常江湖的口气。我迟疑着,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躯,你愤怒:“听到没?”我也在心底燃着怒火,勉强靠近你,抬脚,脱下鞋,剥下袜子,再换脚。你的脚趾头在日光灯下软白软白地,有些冲臭,把你的双脚扶搭在椅臂上,提着鞋袜放在门廊上去,便冲出门溜去稻田小路上坐着。我很愤怒,朝黑黑的虚空丢石头,石头落在水塘上:“得拢!”月亮都破了。只有这一刻,我才体会出你对我的原始情感:畏惧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们又互相在等待、发现、寻找对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丰沛。河的声音喧哗,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开来,影响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英很茂盛,一茎一茎绿贼贼地,采不完的。不上学的午后,我偷偷地用铁钉在铝盆沿打一个小孔,系上塑胶绳,另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拿着谷筛,溜去河里摸蛤蜊。“扑通!”下水,水的压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啊”的呼气。河砂在脚趾缝搔痒、流动,用脚趾一掘,就踩到蛤蜊,摸起来丢在铝盆,“咚!咚!咚!”蛤蜊们在盆里水中伸舌头吐砂,十分顽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们的头,叫它们安静些。有时,筛到玻璃珠、螺丝钉、纽扣,视为珍宝,尤其纽扣。我可以辨认是哪一家婶子洗脱的扣子,当然不还她,拿来缝布娃娃的眼睛。啊!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但拥有一条奔河,及所有的蛤蜊、野蕨、流砂。这时候,远方竹林处传来你的摩托车声,绝对是你的,那韵律我已熟悉。我想,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你发现我在玩水。但这一段河一览无遗,姜叶也不够密,我只得游到路洞中去藏,等待你的车轮碾过。我有种紧张的兴奋,想吓你,当你的车甫过时,大声喊你:“阿棗爸啊!”然后躲起来,让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偷看你害怕的样子:你也许会沿着河搜索,以为我溺死了,刚刚是回魂来叫你,你也许会哭,啊!我想看你为我哭的样子……来了,车声很近了,准备叫,“轰轰轰……”车轮碾过洞的路表,河波震得我麻麻的,我猛然从水中窜出,要叫,刹那间心生怀疑,车行已远……那两个字含在嘴里像含着两粒大鱼丸,喘不过气,我长长地叹一口气,把那两字吐到河水流走。叫你“阿爸”好像很不妥贴,不能直指人心,我又该称呼你什么?才是天经地义的呢?一身子的水在牵牵挂挂,滴到水里像水的婴啼,我带着水潜回河中,不想回家帮你提鱼提肉,连对“父亲”的感觉也模糊了。夏河如母者的乳泉,我在载浮载沉。然而,为何是你先播种我,而非我来哺育你?或者,为何不能是互不相识的两个行人,忽然一日错肩过,觉得面熟而已?我总觉得你藏着一匹无法裁衣的情织锦,让我找得好苦!

但是,父亲,你寻觅过我,实不相瞒。手温

阿嬷正在收干衣服,长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纷纷扑落在她的手臂弯里,“口口(此二字过于生僻,‘日,月’加‘走之底’,大约是指黄昏)不知晓回来,叫半天,也没看到囝仔影。”我从窗棂看出去,还有一件衣服张臂粘在竹竿的末端,阿嬷仰头称手抖着竹竿,衣服不下来。是该出去现身了。

“早就困去罗。”

你探进来半个身子,拨我的肩头叫:

“老大的棗老大的棗,起来吃としみ!”

我假装熟睡,一动也不动。(心想:“再叫呀!”)

“老大的棗”

“看什么?”他问。

“伊爱吃としみ。”

可是,父亲,我们第一次谋面了,我是个女儿。

“做啥?阿爸。”我装着一脸惺松问你。

“哦。”

“老大,你什么时候去剪掉长毛发?”

那是我今生所握过,最冰冷的手。

日落了,一畦田的谷子都已打落,马达声停止,阿嬷站在竹林丛边喊每个人回家吃晚饭。田里只剩下父亲你和我,你正忙着出谷,我随手束起几株稻草,铺好,坐下歇脚,抠抠掌肉上的茧,当我摘下斗笠扇风时,你似乎很惊讶,停下来:

父亲,你刈稻的身躯起伏着,如一头奔跑中的豹。你的镰刀声擦过你的耳际,你的阔步踩响了我左侧的裂土,你全速前进,企图超越我,然后会在平行的时候停下来,说:“换!”然后我就必须成为你左侧的败将,目送你豹一般向前刈去,一路势如破竹。但是,父亲,我决心赢你。我把一望无际的稻浪想象成战地草原,要与你一决雌雄。我使尽全力速进,刈声脆响,挺立的稻杆应声而倒,不留遗言。我听见你追赶的镰声,逼在我的足踝旁、眉睫间、汗路中、心鼓上,我喘息着,焦渴着,使刀的劲有点软了,我听见你以一刈双棵的掌势逼来,刈声如狼的长嗥,速度加快,我不由得愤怒起来,撑开指掌,也以同样的方式险进,以拼命的心情。父亲,去胜过自己的生父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能了解吗?

当我抵达田梗边界,挺腰,一背的湿衫,汗水淋漓。我握紧镰刀走去,父亲,我终于胜过你,但是不敢回头看你。

“怎么样?”

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迹,好让我来寻你时,不会走岔。

我在井边淘洗着米,把你的口粮也算进去的。昨夜的血水沉淀在池底,水色绛黑,我把脏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过,好像刷掉一场噩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把上井的清水释放出来,我要淘米,待会儿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饭,做田的人活着就应该继续活着,阿爸。

“做啥剪掉?”

“读中学啊!你不知道?”

我畏惧你却又希望接近你。那时,我已经可以自由地跑于田梗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喜欢嗅春草拈断后,茎脉散出来的拙香,那种气味让我觉得是在与大地温存。我又特别喜爱寻找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阅田梗上每一片草叶的腋下,找艳红色的小果子,将它捏碎,让酒红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红线。我像个爬行的婴儿在大地母亲的身上戏耍,我偶尔趴下来听风过后稻叶窸窸窣窣的细语,当它是大地之母的鼾声。这样从午后玩到黄昏,渐渐忘记我是人间父母的孩子。而黄昏将尽,竹舍内开始传出唤我的女声棗阿嬷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声高过一声,我蹲在竹丛下听得十分有趣,透过竹竿缝看她们焦虑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恶意,只是有一点不能确信她们所呼唤的名字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议为什么她们可以自订姓名给我,一唤我,我便得出现?我唤蛇莓多次,蛇莓怎么不应声而来呢?这时候,小路上响起这村舍里唯一的机车声,我知道父亲你从时常卖完鱼回来了,开始有点怕,抄小路从后院回家,赶紧换下脏衣服,塞到墙角去,站在门槛边听屋外的对话。

你沉默地出好谷子,挑起一箩筐的谷子走上田埂回家,不招呼,沉重的背影隐入竹林里。

我躺下,藏在青秆稻草里的蛤蟆纷纷跳出来,远处的田有人在烧干稻草,一群虎狼也似的野火奔窜着,奔窜着,把天空都染红了半边。我这边的天,月亮出来了,然而是白夜。

父亲,我了解你的感受,昔日你褓抱中那个好哭的红婴,今日已摇身一变。这怎能怪我呢?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衰老,一个成长的啊!

但是,一变必有一劫。田里的对话之后,我们便很少再见面了。据说你在南方澳,渔船回来了,渔获量就是你的心事;据说你在新竹,我在菜园里摘四季豆的时候,问:

“阿嬷,阿爸去哪?”

基隆的雨季大概比宜兰长吧!雨港的檐下,大概充斥着海鱼的血腥、批驳鱼商的铜板味,及出海人那一身洗也洗掉的盐馊臭。交易之后,穿着雨衣雨鞋的鱼贩们,抱起一筐筐的鲜鱼走回他们自己的市场,开始在尖刀、鱼俎、冰块、山芋叶、湿咸草,及秤锤之间争论每一寸鱼的肉价,父亲,你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激动的时候就猛往地上吐槟榔汁,并操伊老母……雨天,我就这样想象。想到心情坏透了,就戴上斗笠,也不披蓑衣,从后院鸡舍的地方爬上屋顶,小心不踩破红瓦片,坐在最高的屋墩上,极目眺望,望穿汪洋一般的水田、望尽灰青色的山影,雨中的白鹭鸶低飞,飞成上下两排错乱的消息,我非常失望,嗫嚅着:“阿爸!”“阿爸!”天地都不敢回答。

七月是鬼月,村子里的人开始小心起来,言谈间、步履间,都端庄持重,生怕失言惹恼了田野中的孤魂,更怕行止之际骚扰到野鬼们的安静棗在七月,他们是自由的、不缚不绑不必桎梏,人要礼让他们三分。小孩子都被叮咛着:江底水边不可去哦,有水鬼会拖人的脚,天若是黑,竹林脚千万不要去哦,小鬼们在抽竹心吃,听见没有?第二天早晨去竹丛下看,果然落了一地的竹萚,及吸断的竹心渣。鬼来了,鬼来了。

“小卷,讲是卖小卷。”

“你有记不对没?你上次讲在基隆。”

“不是基隆就是新竹,你阿爸的事我哪会知?”

“啊……啊……啊,伊……伊……”

再见到你,是一个寤寐的夜,我都已经睡着了,正在梦中。突然,一记巨响棗重物跌落的声音,改编了梦中的情节,我惊醒过来,灯泡的光刺着我的睡眼,我还是看到你了,父亲。你全身爬进床上衣柜的底部,双拳捶打着木板床,两脚用力的蹭着木板墙壁,壁的那一面是摆设神龛的位置,供桌、烛台、香炉,及牌位都摇摇作响,阿嬷束手无策,不知该救神还是救人?你又挣扎着要出来,庞大的身躯卡在柜底,你大声的呼啸着、咆哮着、痛骂一些人名……我快速地爬下床,我知道紧接着你会大吐,把酒腥、肉馊、菜酸臭,连同你的坛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床上,流入草席里。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

父亲,我竟动念绝弃你。

迟归的夜,你的车声是天籁中唯一的单音。我一向与阿嬷同床,知道她不等到你归来则不能睡,有时听到她在半睡之中自叹自艾的鼻息,也开始心寒,怕你出事。你的车声响在无数的蛙鸣虫唧之中,我才松了心,与世无争。你推开未闩的木门进入大厅,跨过门槛转到阿嬷的房里请安,你们的话中话我都听进耳里,你以告解的态度说男人嗜酒有时是人在江湖不得不,有时是为了心情郁促。阿嬷不免责备你,家里酿的酒也香,你要喝几坛就喝。也免得妻小白白担了一段心肠。这时,阿姆烧好了洗澡水,也热了饭汤,并请你亲自去操刀做生鱼片。一切就绪,你来请阿嬷起身去喝一点姜丝鱼汤。掀起蚊帐,你问:

七月十四,早晨,我在河边洗衣,清早的水色里白云翠叶未溶,水的曲线妙曼地独舞着,光在嬉闹,如耀眼的宝珠浮于水面,我在洗衣石上搓揉你的长裤,阿爸,一扭,就是一摊的鱼腥水滴入河里,鱼的鳞片一遇水便软化,纷纷飘零于水的线条里。阿爸,你的车声响起,近了,与我擦肩而过,我蹲踞着,也不回头看你了,反正,你是不会停下来与我说话的。我把长裤用力一抛,“趴”入河,用指头钩住皮带环,两只裤管直直地在水里漂浮,水势是一往无悔的,阿爸,我有一两秒的时间迟疑着,若我轻轻一放指,长裤就流走了。但我害怕,感觉到一种逝水如斯的颤栗,仿佛生与死就在弹指之间。我快速地把长裤收回来,扭干每一滴水,把它紧紧地塞进水桶里。好险!捡回来了,阿爸!

但是阿爸,你的确是一去不返了。

那日,夜深极了,阿爸你还未回来,厅堂壁上的老钟响了十一下,我尚未合眼。远处传来一声声狗的长嗥,阴森森的月暝夜,我想象总有一些声音来通风报信吧!当我浑浑噩噩地从寤寐之中醒来时,有人用拳头在敲木门:“动”、“动”、“动”……

一个警察,数个远村带路的男人,说是撞车了,你横躺在路边,命在旦夕,阿爸。

阿嬷与阿姆随后去,我踅至沙发上呆住,老钟“滴答”,“滴答”,夜是绝望的黑,虫声仍旧唧唧,如苍天与地母的鼻鼾。我环膝而坐,头重如石磨,所有的想象都是无意义的暴动。人生到此,只有痴痴呆呆地等待、等待,老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的咒语。

父亲,我夺门而去,夜雾吮吸着我的光臂及裸足,我习惯在夜中行走,月在水田里追随我,我抓起一把沙石,一一扔入水田,把月砸破,不想让任何存在窥见我心底的悲伤。整个村子都入睡了,沉浸在他们箪食瓢饮的梦中。只有田里水的闹声,冲破土堤,夜奔到另一畦田,只有草丛间不倦的萤火虫,忙于巡逻打更。父亲,夜色是这么静谧,我的心却似崩溃的田土,泪如流萤。第一次,我在心底下定决心: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再度将你送去镇上就医,所有的人走后,你呻吟一夜的屋子空了,也虚了,只剩下地上的斑斑碧血。那日是七月十五日,普渡。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青青校树,萋萋芳草”的骊歌唱过之后,也就是长辫子与吊带裙该换掉的时候。那一日,正是夏秋之间田里割稻的日子,每个人都一头斗笠,一手镰刀下田去了。田土干裂如龟壳,踩在脚底自然升起一股土亲的感情。稻穗低垂,每一颗谷粒都坚实饱满,闪白闪白的稻芒如弓弦上的箭,随时要射入村妇的薄衫内,好搔得一驼红痒。空气里,尽是成熟的香,太阳在裸奔。

“阿爸怎么样了?”

“啊……啊……啊”他有严重的口吃,说不出话。

“吃としみ。”说完,你很威严地走出房门,好像仁至义尽一般。

“阿爸。”扶着木门,我怯怯地叫你。

就在我愤怒地想扑向他时,他说:

“死了……死了……”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动地从伏跪的祭仪中站起来,走近你,俯身贪恋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将它含在我温热的两掌之中摩挲着,抚摸着你掌肉上的厚茧、跟你互勾指头,这是我们父女之间最亲热的一次,不许对外人说(那晚你醉酒,我说不要你了,并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当我两掌贴地的时候,惊觉到地腹的热。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新竹的款!”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合上吧!不能捡。”工人们说。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着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玉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化成来世的福田。

河那边的小路上,一个老人的身影转过来,步子迟缓而佝偻,那是七十岁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医院的。我放下米锅,越过竹篱笆穿过鸭塘边的破鱼网奔于险狭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得我颠仆流离,水田漠漠无垠,也不来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问: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嘎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老大呢?”

好像,你对母亲说过:“生个囝仔来看看吧!”况且,你们是新婚,你必十分想念我棗哦!不,应该说你必十分想看看用你的骨肉你的筋血塑成的小生命长得是否像你?大概你觉得“做父亲”这件事很令人异想天开吧?所以,当你下工的时候,很星夜了,屋顶上竹丛夜风安慰着虫唧,后院里井水的流咽冲淡蛙鼓,鸡埘已寂,鸭也闭目着,你紧紧地掩住房里的木门,窗棂半闭,为了不让天地好奇,把五烛灯灯炮的红丝线一拉,田地都躺下,在母亲的阴界和你的阳世之际酝酿着我,啊!你那时必定想我,是故一往无悔。

我按着葬礼,牵裳跪着,工人铲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内,当他们合上棺,我用力一拨,沙石坠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亲手葬你,父亲。远游去吧!你二十四岁的女儿送行送到此。

后记:死真的只是天地间的一次远游吗?紧闭的眼,冰凉的手,耷拉成“八”字的眉头。那是怎样孤单而荒凉的远游?漆黑的夜,无尽的路,一个人飘飘荡荡地走。就这样告别了吧,连行囊也来不及整理,至亲的人,也吝啬得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远去了吧,连回程的时间也不肯讲,此行的方向,也拒绝透露。无论如何,请你满饮我在月光下为你斟的这杯新醅的酒。此去是春、是夏、是秋、是冬,是风、是雪、是雨、是雾,是东、是南、是西、是北,是昼、是夜、是晨、是暮,全仗它为你暖身、驱寒、认路、分担人世间久积的辛酸。

“困去了,叫伊做啥?”

“做什么?”

母亲的月子还没有坐完,你们还没有为我命名,我便开始“日日哭”棗每天黄昏的时候,村舍的炊烟开始冒起,好象约定一般,我便凄声地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私的,让母亲慌了手脚,让阿嬷心疼,从床前抱到厅堂,从厅堂摇到院落,哭声一波一波传给左邻右舍听。啊!父亲,如果说婴儿看得懂苍天珍藏着的那一本万民宿命的家谱,我必定是在悔恨的心情下向你们哭诉,请你们原谅我、释放我、还原我回身为那夜星空下的一缕游魂吧!而父亲,只有你能了解我们第一次谋面后所遗留的尴尬:我愈哭,你愈焦躁,你虽褓抱我,亲身挽留我,我仍旧抽搐地哭泣。终于,你恼怒了,用两只指头夹紧我的鼻子,不让我呼吸,母亲发疯般掰开你的手,你毕竟也手软心软了。父亲,如果说婴儿具有宿慧,我必定是十分喜欢夭折的,为的是不愿与你成就父女的名分,而你终究没有成全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灵犀让你留我,恐怕你也以往了。而从那一次棗我们第一次的争执之后,我的确不再哭了,竟然乖乖地听命长大。父亲,我在聆听自己骨骼里宿命的声音。

肉欲厨房(文/简媜)

关于厨房,我们应该有一种雅量接受它是一间屋子里最煽情且充满 肉欲的地方。

我固执地认为,卧室的色调应该趋近透亮的蓝天冰河,或是大雪乍 停,从远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个陌生客的感觉。我想,搬进 棺材硬铺之前,我们最好在弹簧软铺上学习一人份的安静,并且研究一 种姿势,避免把孤独睡绉。

而厨房,请允评我放肄地说,那才是活着的世界,活得气气派派的 !

我已经秘密记录自己的厨房与食谱一段时间了,等同于畏惧青春流 逝的人以写真集保留其年轻形貌,我的厨房笔记即是肉体对话录。让我 们开始想象吧,在一间温暖且繁复的厨房里,一个保守女子欢愉地洗涤 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种料理法,只要有 一台双囗瓦斯炉及两个插座,她便能让炒锅、炖锅、烤箱、电子锅…… 组成一支歌舞团。(你一定以她忘了微波炉,不,她讨厌微波炉,彷佛 它是个败德者。)当各种肥美的气味飘浮在这间厨房里:成熟蹄膀的鼾 声、清蒸鳕鱼白皙的胴体、油焖笋娇嫩的呻吟、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唤以 及什锦豆腐羹发出孩童般的窃笑时,她已经准备好各式相衬的餐具与装 饰用的绿菜叶,并且剥好两粒软绵绵的红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 多么像得道高僧啊!她如此赞美剥过皮的柿子。接着,她坐在餐桌前, 细致地品尝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测温,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 受食物滑入体内,沿着食道进入胃所引起的那股电流;她完全熟悉胃部 蠕动的节奏,有时像被微风拂动的一只丝绸小袋,有时特别贪婪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的胃不仅安了磨豆机,而且还带了齿轮。

是的,这就是我。在酷爱烹调可囗的晚餐后,以一种末代贵族的优 雅独自进餐的生涯里,我的厨房笔记忠实地记录每一种食物与我的超友 谊关系。包括最家常的新竹米粉如何让我一面擒着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 半锅米粉,好似遇到烈火情人;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 睡不着时,独自进厨房,拉出砧板菜刀,从墙角篓子内摸出老姜,狠狠 一拍──像替寒窑里的王宝钏拍死薄情郎,煮一壶黑糖姜汤,灯下,嘘 嘘地喝出一身汗及泪花。那种暖和是农村时代的,彷佛老朋友坐牛车来 看你。笔记中,也不难发现改良品种,譬如「四神汤」如何变成只有芡 实、淮山,后来又如何专攻很难买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让我的身体宛如 触电的过程。

当我年老时那必定在某温泉区的养老院,肉体质感与肉欲芬芳早已 消褪,我宛如一片新东阳辣味牛肉干,端庄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我但 愿还有气力擒着放大镜慢慢阅读厨房笔记,每日读一道菜,我会抚着自 己的胃像抚摸宠物的头一样,邀请它与我一起回忆那些秘密的欢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终止于对蹄膀的回忆,不管届时母亲与姑妈的亡魂 如何瞪视,我坚持用一瓶高粱炖它,炒一把大蒜大辣,并且发狂地散布 整株新鲜芫荽与骄傲的肉桂叶,犹似,我那毫无章法且不愿被宰割的人 生。

※按:本文录自简媜的散文集《胭脂盆地》。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 】

落葵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的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胶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一 只 等 人 的 猴 子

坐在对街咖啡店看“国父纪念馆”这栋建筑物,真象拿破仑戴的帽子,广场上的游客拳师头虱。

虽然此刻这顶大礼帽四周架起钢架,一群缝纫工企图恢复往日的光荣,可我不如他们乐观,似乎任何水泥平原上窜出来的建筑铜体都引不起我的快乐想象,也许是酷热的暑气令我恍惚,也许是潜意识早已抗拒现代都会制造出来的,那些带着强制意图的神话性建筑,它们被潜伏在每一条街道及拐角,猎犬般对每一个路人狂吠,直到无辜的小百姓成为信徒。

大部分时间,我驯服地成为信徒甲、群众乙,或市民丁。但某些时刻,我依然固执地躲在多肉植物叶里,说着仙人掌语言,象猴子般对敌人丢掷香蕉。来对抗城市的一切。我善于用想象揶揄,朝它们吐舌头,却不知不觉,成为一只剔了半边毛的都市猴子。当我舔理所剩不多的尊贵兽毛时,竟发觉蓝舌头也分岔了。

广场上的头虱们,节庆一般,放起多彩多姿的风筝,对已经失去蓝色操守的天空,人们的放筝行为,在我看来分外难堪,如果,人仍然保留了原民时代对大自然的信任。爱慕及种种舐犊行为,我愿意视放筝是一种远古拾起与众神交谈的遗迹,然而庞大的现代建筑取代了大自然权威,人对已经失势王朝的眷爱,除了增添悲哀,又能挽回什么?

礼帽将恢复华丽的色彩,而人们仍然象头虱一样,放着风筝。我桌上的咖啡已经续过杯了,也很明白等待的人不可能来。我与他都没有错,这个约会的时间地点原不在着家咖啡馆。早上,当我提早赶到约会地点,那家馆子挂出“整修内部,暂停营业”的牌告,我既不愿意枯站街头等人也不肯在精神上做一个失约的人,遂走进这家咖啡馆,心想如果他也发现国父纪念馆象一定拿破仑帽,不难发现我正隔着落地玻璃窗朝这个城市吐舌头。

令我哀伤的是,所有经过窗前的人除了抛来比看一只剥香蕉的猴子稍微温和的眼光之外,不能沿着我的光柱欣赏大礼帽,以及那群快乐的头虱,我有点孤单了。

在戒备森严的水泥叶林里,象我这样失去半边兽毛的猴子,或许应该戒掉丢掷香蕉的坏习惯。我是否该慎重考虑剔去剩余的毛发,向多肉植物告别;然后时间回到今天早上,我乖乖站在“暂停营业”的牌告下等人,象我们常常看到的负责任的市民。

--《梦游书》

空篮子

她老是梦到丢东西。

确实地说,不是现实生活中拥有的东西在梦里遗失,是当夜梦里刚拥有的却立即在意外情节中丢了。

“见鬼!”她一面煮早餐咖啡一面嘀咕,甚至突然跑进盥洗室对镜中的自己说:“你干脆把我丢掉算了,我会感激你。”口气像对情人抱怨。

又来了,昨晚。梦见自己提一只很大的藤编篮子,藤的色泽非常雪亮。装的全是发光的宝石别针,有一支长得很象勋章菊,其他的因参差交叠无法辨识形貌。看来都是她的收藏,满满一篮。

她似乎在赶路,赶火车或轮船,仿佛要到遥远地方。她着急地提着篮子从人群中逆向穿过,由于只有她往反方向走,篮里的别针被某名陌生女人碰掉了几个。她弯腰捡,赫然发现路上铺满各式各样的别针,不知谁的。她精确地捡起自己的,虽然混杂其中,亦能辨认自己的别针异于其他。正要走,忽然蹿出一名女人拦着她,责备她侵占。此时,刚才碰她篮子的陌生女人亦堵过来,邪邪地笑着。她同时明白两件事:铺在路上的别针是那名女人的,而邪笑的女人碰她的篮子是一桩阴谋。

她看了看脚下大大小小的别针,都是粗糙玩意儿。她向她解释:“我的别针跟你的不一样。”她们二人反问:“如何证明那是你的?”

她在梦中被问倒,怎么去证明原本不需证明的?她明知道两名女人恶意刁难,可是,虽然无法以强有力的证据道破它们的恶意,而对方可以严辞相逼,诘问她的清白。

梦中,她高高举起提蓝,像泼水一样,别针悉数掉到地上。她诡异地笑着:“那!都是你的了!”

她提着空篮子,消失在梦中。

KOOGEN无香键入

夏之绝句

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

已有许久,未去关心蝉声。耳朵忙着听车声,听综艺节目的敲打声、听售票小姐不耐烦的声音、听朋友附在耳朵旁,低低哑哑的秘密声……应该找一条清澈洁净的河水洗洗我的耳朵,因为我听不见蝉声。

于是,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进来我并不知道,直到那天上文学史课的时候,突然四面楚歌,鸣金击鼓一般,所有的蝉都同时叫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提笔的手势搁浅在半空中,无法评点眼前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卷声音!多惊讶!把我整个心思都吸了过去,就像铁砂冲向磁铁那样。但当我屏气凝神正听得起劲的时候,又突然,不约而同地全都住了嘴,这蝉,又吓我一跳!就像一条绳子,蝉声把我的心扎捆得紧紧地,突然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松了绑,于是我的一颗心就毫无准备地散了开来,如奋力跃向天空的浪头,不小心跌向沙滩!

夏天什么时候跨了门槛近来我竟不知道!

是一扇有树叶的窗,圆圆扁扁的小叶子像门帘上的花鸟乡,当然更活泼些。风一泼过来,它们就“刷”一声地晃荡起来,我似乎还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多像一群小顽童在比赛荡秋千!风是幕后工作者,负责把它们推向天空,而蝉是拉拉队,在枝头努力叫闹。没有裁判。

我不禁想起童年,我的小童年。因为这些愉快的音符太像一卷录音带,让我把童年的声音又一一捡回来。

首先捡的是蝉声。

那时,最兴奋的事不是听蝉而是捉蝉。小孩子总喜欢把令他好奇的东西都一一放在手掌中赏玩一番,我也不例外。念小学时,上课分上下午班,这是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才有的优势,可见我那时还小。上学时有四条路可已走,其中一条沿着河,岸边高树浓荫,常常遮掉半个天空。虽然附近也有田园农舍,可是人迹罕至,对我们而言,真是又远又幽深,让人觉得怕怕的。然而一星期总有好几趟,是从那儿经过的,尤其是夏天。轮到下午班的时候,我们总会呼朋引伴地一起走那条路,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捉蝉。

你能想象一群小学生,穿卡其短裤、戴着黄色小帽,或吊带褶群,乖乖地把“碗公帽”的松紧带贴在脸沿的一群小男生小女生,书包搁在路边,也不怕掉到河里,也不怕钩破衣服,更不怕破皮出血,就一脚上一脚下地直往树的怀里钻的那副猛劲?吗只因为书上有蝉。蝉声是一阵袭人的浪,不小心掉进小孩子的心湖,于是湖心抛出千万圈涟漪如万条绳子,要逮捕那阵浪。“抓到了!抓到了!”有人在树上喊。下面有人赶快打开火柴盒把蝉关进去。不敢多看一眼,怕它飞走了。那种紧张就像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用计把巨魔骗进古坛之后,赶忙封好符咒再不敢去碰它一般。可是,那轻纱般的薄翼却已在小孩们的两颗太阳中,留下了一季的闪烁。

到了教室,大家互相炫耀铅笔盒里的小动物——蝉、天牛、金龟子。有的用蝉换条牛,有的用金龟子换蝉。大家互相交换也互相赠送,有的乞求几片叶子,喂他铅笔盒或火柴盒里的小宝贝。那时候打开铅笔盒就像打开保险柜一般小心,心里痒痒的时候,也只敢凑一只眼睛看一个小缝去瞄几眼。上课的时候,老师在前面呱啦呱啦地讲,我们两眼瞪着前面,两只手却在抽屉里翻玩着“聚宝盆”,耳朵专心地听着金龟子在笔盒里拍翅的声音,愈听愈心花怒放,禁不住开个缝,把指头伸进去按一按金龟子,叫它安静些,或是摸一摸敛着翅的蝉,也拉一拉天牛的一对长角,看是不是又多长了一节?不过,偶尔不小心,会被天牛咬了一口,他大概颇不喜欢那长长扁扁被戳得满是小洞的铅笔盒吧!

整个夏季,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强迫蝉从枝头搬家到铅笔盒来,但是铅笔盒却从来不会变成音乐盒,蝉依旧在河边高高的树上叫。整个夏季,蝉声也没少了中音或低音,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和音。

捉得住蝉,却捉不住蝉声。

夏乃声音的季节,有雨打,有雷响,蛙声、鸟鸣、及蝉唱。蝉声足以代表夏,故夏天像一首绝句。

绝句该吟该诵,或添几个衬字歌唱一番。蝉是大自然的一队合唱团;以优美的音色,明朗的节律,吟诵着一首绝句,这绝句不在唐诗选不在宋诗集,不是王维的也不司李白的,是蝉对季节的感触,是它们对仲夏有共同的情感,而写成的一首抒情诗。诗中自有其生命情调,有点近乎自然诗派的朴质,又有些旷达飘逸,更多的时候,尤其当它们不约而同地收住声音时,我觉得它们胸臆之中,似乎有许多豪情悲壮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一首抒情的边塞诗。

晨间听蝉,想其高洁。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高踞树梢,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那蝉声在晨光朦胧之中分外轻逸,似远似近,又似有似无。一段蝉唱之后,自己的心灵也跟着透明澄净起来,有一种“何处惹尘埃”的了悟。蝉亦是禅。

午后也有蝉,但喧嚣了点。像一群吟游诗人,不期然地相遇在树荫下,闲散地歇它们的脚。拉拉杂杂地,他们谈天探询、问候季节、倒没有人想作诗,于是声浪阵阵,缺乏韵律也没有压韵。他们也交换流浪的方向,但并不热心,因为“流浪”,其实并没有方向。

我喜欢一面听蝉一面散步,在黄昏。走进蝉声的世界里,正如欣赏一场音乐演唱会一般,如果懂得去听的话。有时候我们也抱怨世界愈来愈丑了,现代文明的噪音太多了;其实在一滩浊流之中,何尝没有一潭清泉?在机器声交织的音图里,也有所谓的“天籁”。我们只是太忙罢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也太专著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所以,偶尔放慢脚步,让眼眸以最大的可能性把天地随意浏览一番,我们讲恍然大悟;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而有什么比一面散步一面听蝉更让人心旷神怡?听听亲朋好友的倾诉,这是我们常有的经验。聆听万物的倾诉,对我们而言,亦非难事,不是吗?

聆听,也是艺术。大自然的宽阔四最佳的音响设备。想象那一队一队的雄蝉敛翅踞在不同的树梢端,像交响乐团各自站在舞台上一般。只要有只蝉起个音,接着声音就纷纷出了笼。它们各以最美的音色献给你,字字都是真心话,句句来自丹田。它们有鲜明的节奏感,不同的韵律表示不同的心情。它们有时合唱有时齐唱,也有独唱,包括和音,高低分明。它们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是天生的歌者。歌声如行云如流水,让人了却忧虑,幽游其中。又如澎涛又如骇浪,拍打着你心底沉淀的情绪,顷刻见,你便觉得那蝉声宛如狂浪淘沙般地攫走了你紧紧扯在手里的轻愁。蝉声的急促,在最高涨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更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寂寂寥寥成了段简残篇,徒留给人一些怅惆、一些感伤。何尝不是生命之歌?蝉声。

而每年每年,蝉声依旧,依旧像一首绝句,平平仄仄平。

(选自《台湾艺术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雪夜,无尽的阅读

1

我应该如何阅读一个旅人的故事才不会惊动早晨的阳光?

春天已经破冻了,当我这么想时,仿佛看到无边际的透明冰河上,一名瘦女子悠闲地散步,在她的步履起落之间,冰层脆声而裂,露出水,晃动云影天光。这样的想象当然超脱现实,但惟有如此才能形容今天早晨当我睁眼,看见玻璃窗被阳光髹成亮银色时的喜悦。好象人躺在巨大的时间转盘上,沿着刻度慢慢地转动,终于从冷东移至春分。被亮光穿透的感觉使我产生轻微的幸福感,小型齿动物轻咬的那;尤其空气中有一股干燥的香气,接近刚成熟的柳橙掉在新鲜的草地上的气味。我因此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因季节更移而有了新的身份与面目,甚至兀自揣想,如果仔细找,说不定可以从棉被底下拖出自己昨晚蝉蜕的淡灰色皮膜。换了个人的感觉着实美妙,虽然过去两天,认床的老毛病使我连睡在自己的新床上都会神经质地失眠起来。

是的,从起床到发现那篇旅人故事之前,我都在阅读阳光。

一天之中,人的情绪起伏是无法掌控的,就像测不准原理所揭示,永远有看不见的孽贼藏在欢愉时光的毛细孔内,司机发动偷袭,将你从峰顶推入谷底。如果,不是贪恋灿烂的阳光,我不会取消约会待在家里做点事,如果不待在家里,我当然不会上书房整理开箱上架但尚未归类的四五千本书,要不是得在书房耗很久,我就不会超量地煮上一杯咖啡端上来喝。如果不把咖啡壶放在柜子上,当然不会失手打翻。接下来的连锁反应若以慢动作重播是这样的: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壶自高处坠下,我本能地伸手承接,就在触地刹那,玻璃迸裂,碎片划过我的手指,咖啡飞溅到我的衣服、一摞书、米色新沙发,然后像鼠疫一样滑过地板濡湿一爹乱七八糟的文件。同时,我看见指头流血了。

我很好奇别人碰到这种意外时的反应,“该死”、“笨蛋”或咬牙切齿咒了声“干”,而我的反应上不了台面,居然发出卡通式的“欧—哦”并且急慌慌地摘下眼镜。我一面清理碎片一面骂自己“低能”,很奇怪,这一骂反而把气概逼出来,既然事情发生了,管它去死那就发生吧!手指还在流血,我恣意抹在浅蓝棉t恤上,咖啡渍加上血印形成诡异的华丽,如鬼裂的焦土高原忽然窜放红火鹤,飞向蓝天。我为这种离谱的念头感到好笑,干脆脱下t恤当抹布,试檫那叠湿答答的文件,并且决定待会儿就把新沙咖啡壶那出来再煮它一壶满满的咖啡端上来放在柜子上看事情会不会重演?我把文件、档案铺在楼梯上,让穿透半面玻璃墙面的阳光烘干它们,于是,那只被黑蟑螂啃得成体统的牛皮纸袋与我面对了,袋上用签字笔写这粗黑大字:“未完成稿,暂存,一九八九。”

没错是我的笔迹,但怎么也想不起七年前把没写完的文章装入牛皮纸的事。这完全违反我的习惯,稿子没写完,表示失去热情,当然丢如垃圾桶干吗费事保存?我是不是该怀疑自己提早得了阿兹海腔症,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这只牛皮纸袋像被别人栽赃般俞看俞糊涂?当然字迹是我的,那错不了。

我抽出里头的手稿,约莫三四十页,一股霉湿的气味冲入鼻孔,没写完的稿子像未瞑目的人,在时间的岸边磨磨蹭蹭,等着有人听他说罢遗言,才肯含笑离席。我神经质地捏着手稿一角用力抖松,赶蠹鱼;忽然一张纸片飘了下来,捡起一看,头没脑地写着:

“或者,就这么坐在树下喝茶,看一阵野风吹过,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滚到我是脚下。

或者,我就捡起最弱的那粒,举得高高地,跟天说:瞧,我落了这么久,你也不捡起我来!”



我们对记忆了解多少?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自己与他人之间相互增删、蓄意霸占或秘密窥伺的记忆内容。我相信那是终年叆叇的云梦大泽,看起来像风景明信片般简单明了,当你试图跨越,却发现渺茫无边,而你贫穷得连半截浮木都没有。那么,我们终日在嘴边不断复述、宣扬的那套记忆,可能是基于自我防卫而自动删改、润饰过的,像风和日丽的景致,就算有瑕疵,也是小风小雨。我们躲在里面过日子,假装很幸福,久了,也变成真的。而真正的经验——那些以战栗手法逼迫我们见识生命疮孔的,却被我们赶到意识的最底层、最阴冷的角落去,那而杂树乱草,魑魅们四处漫游、相互斗殴。那些被埋入记忆坟场的经验,或许将永远不再骚扰我们的心灵,痛苦与惊惧就像别人家屋檐下晾晒的腊肉,下大雨没人收,也跟我们无关。

我坐在楼梯上审视这叠手稿,阳光瘦了下来,但还是亮得很大方。不远处有一两只啼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把空间叫宽了。刚搬来没几天,还抽不出空认识附近环境,只顾安顿室内什物,这些将与我日日厮磨、共织未来的器物若不理出秩序,我是没心思住外逛的。然而,此刻显示得有点荒诞,我居然为一篇未完成稿而跌回住昔,试图钩沉记忆,阅读旧日。要命的是,溯洄的小径仿佛只随着鸟啼而短暂浮现,当我想跃入,路径又消逝天空中。莫名的怅惘令人无处着力,也因此,我入任自己的眼光从玻璃砖墙向外游走,院子边有两棵高大昂扬的木棉树,与生俱来的烈性容不下一点犹豫、怯懦,她混身着火似的颜色,本来就不是为了自怜自艾,面对自己的生命,她也不敢当刺客的。

正因为如此漫思,我忽生灵感,拿起纸片又看一遍,“~~~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让我联想到眼前悬挂于高枝的木棉花,同样艳丽的颜色,同等粉身碎骨的气势。一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渐渐聚拢起来,在柿子与木棉花、旧日与现在之间,边界消融,意象相互渗透;我吃了一惊,那张纸片像是预言,过去的自己预言现在的自己会特定的情境里发现什么或获得体悟的。纸片上有一抹干血,那是不久前印上的,手指的血已经止了,刚才的小灾难仿佛没发生。我决定煮一壶咖啡,到院子晒太阳。

一直到天暗下来,我几乎没离开院子,可者应该说,没离开那叠手稿。首页右上角,涂涂抹抹后写下两个字“雪夜~~~”,大概是构想中的题目,打算以“雪夜”做开头的吧。“我觉得有块墨在我雪白无垠的脑中磨开”,文章是这么开始的。



我觉得有块墨在我雪白无垠的脑中磨开,黑汪汪的一池,来恶意的野猫在里头泡爪子,到处跳逗,那雪白活活地被玷污了。

半夜了吧,只有一两辆疾驶而过,扰乱秋夜凉爽的气流,复归安静。我大约走了三小时,从东区某家旅馆开始,无目的行走,遇天桥则上,逢地下道则入,哪边绿灯就往那儿走,一切随缘。在城市混迹十年来年,难得像今晚这么放心大胆,完全不理会单身女子走夜路会招致危险。事实上,我虽然看起来像个夜游者,然而心里只有自己,好像这么走着走着,可以走进自己温热的体内,寻觅失落甚久的某样东西或只是放松下来好好地歇息。正因为如此专神,日光灯闪灭的地下道内一名亢奋的暴露狂并没有令我却步,天桥是邀我做爱的穿西装无聊男子也没有使我不悦,我甚至跨过倒卧街角的流浪汉并且让路给几只从坟域奔窜而来的老鼠,就这样走到新旧交杂、死生共处的南区边界。脚酸了,找把椅子坐下来,旁边是一棵倾斜的黄槐,被不远处的路灯照得鬼里鬼气。暗夜阒寂,眼前的黑暗因掺了路灯的幽光而显示出层次感,但一层比一层荒凉,像沉默的冢,新新旧旧躺的都是孤独人;声声虫唧、檫过树叶的风,把寂静拉得天宽地阔,使我倏然晕眩,恍如在海洋沉浮又被掷回陆地旋转。脚是真酸了,隐隐抽痛,凭着这一点知觉,我总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意识仍像孤魂野鬼又荡出去了,时而在海洋,时而在陆地,意识杂?????????????????????????????????????断裂且零碎。蝴蝶跟风私奔。鱼在火炉上写传记。盯着地上的黄槐落花,“从街叶的败叶里/清道夫扫出去了/一张少女的小影”不知怎地,想起卞之琳的诗,一只脚晃啊黄,踢着椅边的杂草。也许我只配幻想死亡的甜蜜。

原来这么走会走到南区。我笑起来,好久没这么笑过,算是暗夜里唯一的肯定句,要是有人恰巧经过,一定以为我疯了;然而,什么叫痴疯?只要我自己不觉得,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笑下去。毕竟别人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好像小学时代试卷上有一道题不会做,闷了大半辈子,今晚终于想明白了,当然值得高兴。否则,我应该哭才对,又不知道从哪里哭起?要不是累倦到一定程度,我不会没头没脑地走三小时只为了得到“会走到哪里”的结论;然而,笑的纹路僵在脸上以至于更换表情,但我真是倦极了,把头埋如双掌,觉得无依无靠,而黑夜是惟一肯拥抱我、拍拍我肩膀的。

那人呢/我相信他已在旅馆了睡得滚瓜烂熟,做着梦。此刻,我坐在荒郊野外的黑夜里回想起他,一股奇异的感触慢慢涌升,仿佛人浮在空中,可以俯瞰他、窥视他,进而把两人乱麻私的事情理出个形状,这是过去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想,过去太耽溺在两人构筑的井里,虽然现实上分隔南北,自己的神魂却与他同占一个时间、空间,从来不想跳出深井,探头审视井内的景致。我并非不明白耽溺的危险,但放纵自己规避,并且几近狂暴地说服自己继续这个实验,证明圣洁的爱情跟体制无关。

对面马路上,散这一顶布帽子,不远处还有一只鞋,是男人的。隔一段距离看着被丢弃的帽子与鞋,仿佛看懂了流离世间种种不得已的事。这段路常出车祸,那些东西说不定是某位出事者遗下的;那么事后,他的亲人挚友到现场来也只能找到一帽一鞋而已。人呢?如果人走了 ,他最亲的人如何透过遗物重塑完整的他?我想世间的缱绻事情,是不是到最后也只能得到衣冠冢而已?无所谓不朽的誓言,无所谓完整的爱,无所谓三世一生。

一辆巡警车经过,顶灯像旋转的红花,没看见坐在路边的我。索性把鞋脱了,我盘腿坐在椅子上,如僧。秋夜的凉法想陌生人的搭讪,我觉得有个鬼搭在我背后,害羞地,想找人聊聊天。呼吸着秋夜清新的空气,谛听远远近近的天籁,我想,人也是可以走到跟神、人、鬼都无冤无仇的地步的。

现在,隔着距离,我可以阅读他的猛

一个中年男子的梦能跑多远?以前,我以为再怎么天高地厚,爱可以让人背上長出結实的翅膀,飞到无人能够追辑的国度,在山颠水湄砌筑两人的石屋。我靠着等这一天而撑下来,不断在等待中反刍內心世界的亮光——从幻想中一幢用坚固岩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来的。渐渐,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只剩做梦的欲望,丧失践梦的能力;一个中年男子就像厚海棉裁製的鸟,在池塘內泡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嘴巴说要御风而行,无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举步还涎着泥巴浆,注定是拖泥带水的。我到現在才愿意承认,这么多年来等着他风干,一起乘风遨遊,是平白无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实则,沒有人承诺我,是我对他的爱过量了,超过现实所能负荷的,以至于不得不造梦来储放;梦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诺,让梦得以穿透时间阻力继续往前绵延。现在,我看清这一点,更加哑口无言。

而此刻,在旅馆酣眠的他,如果有梦,也许只是梦回南部的家吧!我闭眼仿佛侵入他的梦境,站在他背后看着:宽敞的客厅、意大利蓝皮沙发、装饰用壁炉上挂一帧年轻时代参加摄影比赛获得冠军名为《端流》的作品,他对我描述过的——以前,我老喜欢叫他描述室内的摆设,尤其在做爱之后,我腻在他身上半清醒半虚脱地要他从大门说起,带我走一遍;空间、位置、光线、色彩、气味、声音......我记得很仔细,连哪里最后会长尘灰都知道,要随时修订实况,包括下茶几上一只花瓶打破之后换上一盏灯。在肉体极尽奔腾、神游梦幻之际,我随着他的声音“回家”脱离那张孽生病菌、无数尘世男女在上面分泌液体馆床,回到“我们”的家,一起在松木双人床入梦。是的,上楼左转第一道门就是卧室。

卧室门口墙上,挂一盏少女双手捧月似的灯,圆形灯罩流出黄黄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现在,我看着他进卧室。长期婚姻使人长出新本能,一个酩酊的男人闭着眼睛也能摸进卧室,姿势无误地挨着妻子躺下。他说过他缺乏安全感,那个家固然有种种瑕疵,但置身其中没有困惑不必狐疑自己是谁,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妻子的习惯、儿女的个性,虽然每天有不可预测的争执,但彼此交缠的根须已扎满尚未到来的时间。而我是什么?我是他一两个月北上出差时固定会晤的旅馆情人,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访客罢了。当我无数次尾随他的声音,自以为像希腊神话中,善弹七弦琴的奥费斯以撼动鬼神的音乐自冥府带回他的爱妻般,我尾随他的声音脱离狼狈且焦躁的现实,回到绿树浓荫的花园。现在我弄懂了,他不厌其烦地描述自己的家,并非为了在无限自由的精神曾面携我返家、视我为妻,只是只是一个创业有成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中年男子,在激越的官能活动后为了处置愧疚,乖乖地躺回妻子的身边而已。

夜凉了,仿佛百足蜈蚣在我脖子上散步不。我仓皇地从他的梦境推出,不能承受自己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依附在他的生活上,像一个躲在后面的乞丐,捡拾别人家厨房抛出的剩菜残羹,还沾沾自喜今日的菜色比昨日丰盛。我在这一刻被自己击溃,男人可以不懂我的心,不懂我何等企盼完整的爱,但我怎么可以蓄意自己吞咽破碎的爱是何等割喉,转而依照他所剩无几的生活空间,活生生削砍自己对的梦想,以便能够塞入他的生活。小腿的抽痛延伸到心脏来,隐隐绞着,我不禁放声吼啸,像暗夜里遗失幼雏的母兽,我遗失了尊严,在爱的圣坛原应被供奉起来的尊严。

而如今,少女老了,少女老了。

4

一口气读到这儿,的确不是一篇让人愉悦的文章。尤其,潜入一个女人的意识流域以侦测其心路转折,本来就不容易写得好,我猜当年一定写得很辛苦,手稿上涂改的痕迹不满每一页。

还是没有想起怎么会写它?一九八九,念了两遍,像闷在鼻孔了发痒但打不出的喷嚏。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咖啡冷了,大约已到了午餐时刻,肚子有点饿,但没什么食欲,不吃也是可以的。倒是阳光烈了些,把我的眼睛扎得不太舒服,干脆把躺椅挪到廊下,今天的太阳看样子可以把八辈子的恩怨情仇晒干似地。打电话叫了外送比萨,还是吃点东西尽人事吧。其实,比较想吃意大利肉酱面,还有蘑菇汤,当然,在来杯热咖啡就更完美了。挂了电话才这么觉得。

“那就给我意大利酱肉面,蘑菇汤,加一杯卡布奇诺!”突然,这句话浮出脑海,“吧嗒”一声扣上刚才想吃的意大利肉酱面的念头,使得原本即将飘走的意念有了重量,具备不寻常的熟稔。我怔了几秒钟,那种感觉像碰到一个曾经很熟的人,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又相当自信没有忘记,只不过不知把那该死的三个字脑袋哪个该死的角落,以至于陷入短暂的痴呆状态。接着,一些零碎、模糊的视觉印象渐次显影,伴随着瓷盘钢叉相碰的哐啷声、嗡嗡然人语、热腾腾的食物气味、咖啡香,以及轰炸敌营般的磨豆机的巨响。

是个餐厅,我想起来了。那天的情形立刻像沉在海底的陶罐被打捞起来:我到市区办事,路过那儿,干脆进去吃中餐。是个兼卖商业简餐的咖啡连锁店,里头坐满上班族。一个胖墩墩的女待把我塞到最角落最见不得人的位置,急猴猴问我吃什么?我要求换到另一张空着的四人桌,她说对不起哦没办法,我们中午生意很好;果然,她的话才说完,另一个女待带着四位饿鬼似的上班族填满那张空桌。我心里不太舒服,但生性懒散、怯懦又使我不愿另觅餐厅,所以连menu都没看,我怪腔怪调地说:“那就给我意大利肉酱面,蘑菇汤,加一杯卡布奇诺!”心里嘀咕:这种店有什么好吃的?生意好成这样,台北的上班族真是没地方混了!

就在我用叉子很完美地把面条旋成一个小陀螺送进嘴了咀嚼时,一面吃东西一面乱瞟的坏习惯(通常是瞄别人盘子里的食物,怕自己错过什么精彩的)使我很快看到有人推门进来。叮铃铃,玻璃门上的铃铛响着;欢迎光临,恰巧经过的女待说。是个女人,我对穿着摩登的女人会多看几眼。她约莫四十出头,中等高度,身材保持很好。头发齐肩,烫成细卷,定性液喷得恰倒好处。淡妆,长得秀丽而含威,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固定上美容中心做脸、指压的,皮肤颇具光泽。她穿一件麻纱藕色短袖长西装,配黑色荷叶浪剪裁的丝质短裙,姿态雍容,就这么笔直地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一面品尝肉酱面的香味,一面盯牢在她胸前晃动的一块镶钻翡翠坠子,心里估算那种水幽幽的绿法大概十来万跑不掉时,忽然见她在左前方那桌停下。接着发生的事情,我非常不愿意再复习一遍。

那时张双人桌,背对着我坐一位魁梧的男子,四十五岁左右,穿浅棕色水洗丝衬衫,像是上界人士;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小姐,没有看清楚长相,大概三十岁不到。跟所有的客人一样,他们正在用餐。那位端庄高雅的藕色女士走到桌旁,啥话也不说,打开宝特瓶——这时我才看到她拎了一只汽水瓶,以迅雷速度高高举起,朝那位小姐乱泼洒,黄色的液体四处喷落,那两个人被泼得一头一脸,那位小姐尤其湿透。当男人夺下宝特瓶,抓住藕色女人的左手腕时她的那只右手比训练有素的警犬还敏捷,“啪!啪!”左右两声,掴在那位正用餐巾擦拭衣服的小姐脸上。

“你这个妓女,想刨我的底啊!”藕色女人扯开嗓门骂:“休想,我不会离婚!”

我呆住了,嘴里含着的面条顿时像一大绺老鼠尾巴般令人作呕,我随即吐在餐巾上。

男人铁青着脸,潜行将女人拉出门外。所有的眼光像舔血的苍蝇盯着那位年轻小姐,她失了魂般站在那儿,双手机械式搓弄桃红色针织上衣,牛仔裤上一大块湿印子;她底着头,飘逸的长发自肩膀垂下,也是水淋淋地。

是的,她长得很清秀,没有经过什么大风浪的寻常人家女儿;青春仍在她身上闪烁着,所以还可以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钻进爱情的国度宣读自己一字一句珍藏的海誓山盟。当我们逐步走入枯槁年岁,眼睛除了布满世俗血丝已找不到无邪的水波;我们臃肿了,摊在床上大口咀嚼肉体的滋味,讥笑宛如百灵鸟般在高空鸣唱的恋歌;我们也变成精算家,懂得追求情感里的“利润”。

而她不是。也许谈过一两次失败恋爱,但在物欲面前,她绝不是恣意宽衣解带的玩家。像她这样的女子,说不定从校园时代开始便在月夜下秘密地编织情爱世界,她会这么想吧:好比在一棵有风有雨的面包树底下,两个人各骑一匹马,持方天大戟分道奔蹄;以戟画地,驰骋出自己的疆土。分开看各有各的绮丽山川,合并看,明明是完整的两人世界。平日各自砌筑王国,黄昏时高呼,也知道回到大树下厮守;无限宽广,却又窄得没有空隙让奸细藏身。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寻觅,睁着惺忪的眼睛走一躺世间,要找那个可以跟她天宽地阔又同命共体的伴侣。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脚踩入别人的家园。

一名女待过来清理桌面,另一名擒着拖把、嘟着嘴拖地。年轻小姐如梦初醒,提起皮包正要离去。咖啡店的音乐照常播放,众人的眼光像白刀子挑短年轻小姐的衣扣,剥光衣服,恣意强暴、讪笑。就在她往门口走的时候,那位发怒的藕色女士自门外冲进来,又是清脆的两巴掌甩在年轻小姐的脸上,继而对追上来的男士厉声宣告:“你打我,我就打她;你逼我死,我一样要她死!”

这绝不是爱情。爱情里怎么可以有伤害、残破、仇恨、罪恶与污蔑?如果爱情里有这些,寻觅它的人跟翻垃圾箱的饿鼠又有什么差別?

是的,藕色女士的宝特瓶里装的是尿。

比萨送来了。真的后悔想起这些不愉快的浮生俗事,搞得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咬了几口,即塞如冰箱。沏了一壶花果茶,回到廊下时,野风吹乱手稿,有几页飘到木棉树下。

仰首从两棵木棉纠缠不清的枝条间望天,觉得天空是没办法修复的破镜,仍也仍不掉的;你照着,每一片碎面都忠实地显影,却无法拼出完整的你。

记忆也是如此吧。七年前目睹那一出情爱荒谬剧,我想我一定潜入那位年轻女子的意识纤维,跟随她沉浮于那一笔千疮百孔的情债里,浮的时候以为熬出头了,沉的时候如在炼狱。或者,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那位年轻的女子将她的痛苦植入我的脑里;当餐厅的客人以观看免费工地透明秀的亢奋表情睥睨她,而她所付托的男子无法为她解围时,我不忍逃避地承接她当下的羞辱与痛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坐在她附近的我,怎么看都是一副懦弱相的。

存在于她与七年前的我之间的,或许可以称作意念的附身吧。我幻化成她,去她的无助与狼狈,去目睹原本纯洁如早春百合的爱,如何被粗暴的世间力量斩断,弃置与污秽的阴沟内。藕色女士自然是有伤的,可以大锅大铲地炒热她的伤,那男子也说得出一筐一箩的无奈,惟独她只能沉默,无处容身。

正因为心疼她走了艰险的路,七年前的我才会钻入他的运途,与他一起匍伏吧!难怪现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那年夏天以后,关于我自己的生活内容。

离开那家咖啡店后,那位穿桃红色针织衫女子到哪里去了?像通俗剧一样哭泣、割腕、住院吗?还是洗了澡后谁一觉?我知道在浮世荒漠里,有个路过的陌生女子在刹那间对她心生怜惜吗?而这种怜惜,在她那宿命纠葛、俗世课业里,或许不会有人愿意给她。

我猜,当年一定差点在她的意识湍流里灭顶,因为接下来十多页的手稿内容不仅晦涩、错乱,而且低调得简直像临终遗言。不过,这一大段后来用红笔划掉了,显然当时也极度挣扎,不知如何收尾,才会搁笔让它成为“未完成稿”吧!

手稿的最后几页,涂涂改改地,能辨认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5

我逼迫自己回想三小时以前的事。在这样孤寂的夜,如果生命要继续,就必须把自己弄痛、弄麻了,才有气力往下走。

三小时以前,我从旅馆出来时,他刚睡着。我站在床前看他,那张脸曾经是我唯一的风景;然而刹那间,我的体内仿佛充满浮冰,被遥远的冰河召唤着以至于颤动起来,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不是他,走吧,不是他!

如果能够拨回时间,我情愿回到三小时以前替他消掉那几句话。人,能自欺下去也是一桩小幸福,怕就怕走了泰半的路却被拆穿,回不了头,也没力气走下去。

我原以为我与他可以在无人叨扰的精神世界了偕老,纯粹且静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彼此的一生编织起来。我以为我已经完完整整地占据他的心、盈满他的记忆,如同他完完整整地盘绕在我的白昼与黑夜。只有如此,我才有方寸之地容身,站得稳稳地,继续跟现实战斗,无视周遭的嘲讽。

然而,三个小时以前,他在我面前打开记忆锦筐。我从他缓缓叙述、语调忧伤的声音中,仿佛看见这只锦筐一直埋在瀑布湍流下的深渊,用水草捆着、石头压着;而他无数次潜入渊底,摩挲它、审视它、深情地追忆往日年华。他看着我,实则,通过我望向遥远的过去;他只是借着我的体形——一个女人的体形作支撑,让锁在记忆锦筐的另一段恋情,另一名女子显影。像善乐的奥费斯坐在旷野,对着任何一个路人或任何一棵枯树弹奏七弦琴,吟唱他历尽艰辛自冥府带回亡妻,却在即将不如阳世时违反了与冥王的约定,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以至于永远失去妻子的悔恨。失妻的奥费斯沉浸在自己的情涛内,路过的妇女只是路过的妇女,枯也只是枯树,任凭他盯着它们百千遍,也是不相干的存在。

我才明白,现实里,那个时有争端的家是他泊靠的港;形而上,那只锦筐才是他藏身的秘所。我是什么?我是路过的妇人,是一棵无花无果的瘦树。

“你......你想她吗?”我存心这么问,也到了听真心话的时候。

“是。她是个让人难忘的女人,我永远没办法忘记她......”

此刻,如果他有梦中梦,是梦回南部的家躺在妻子的身旁而后安心地梦见难忘的情人吧!被抛弃在梦之外,我把自己拎到这荒郊野外来,觉得心被极地的冰岩封住了,仿佛有块墨在我的脑中磨开,黑汪汪的一池,浸污了我曾经信仰的雪白......

6

“未完”,文稿的最后一页标示着。

阅读这样的旧稿,真像死了几十年后,魂魄飘回葬岗,给自己的枯骨残骸做考古研究,时间不对,心境也不对,然而既然发现它,又不能假装没有这回事,“未完”的意思就是不管好坏,等你给它一个结论。

我想最擅长抽丝剥茧的人也没办法给人生一个结论吧!遇合之人、离散之事,同时是因也同时是果;人在其间走走停停,做个认真的旅行者罢了。把此地收获的好种子携至彼地播植,再吧彼地的好阳光剪几尺带在身边,要是走到天昏地暗的城镇,把那亮光舍了出去,如此而已。

当然文章还是得收尾的。阳光被黄昏收走了,我信步走到木棉树下,拾几朵完好的花打算放在陶盘里欣赏,顺便推敲文章的收法。

也许,这篇未完成稿定为《雪夜日出》,今晚就潜回七年前,带回那名在浮世红尘里寻觅完整的爱的年轻女子,及搁浅在她的意识流域内的我自己。

结尾就这么写吧:

“我知道穿过这座坟茔山峦就能看见回家的路,闪闪烁烁的不管是春天的草萤还是冥域鬼眼,至少回家之路不是漆黑。我也知道冰雪已在我体内积累,封锁原本百合盛放的原野,囚禁了季节。

我知道离日出的时间还很遥远,但这世间总有一次日出是为我而跃升的吧,为了不愿错过,这雪夜再怎么冷,我也必须现在就起程。”

一九九六年七月 联合报副刊

夜雨百年心二零零五年二月键入

在密室看海

姐妹

同时诞生的人,能同时看懂一副风景吗?

暮春与初夏接驳之夜,时间如空中爬行的蜗牛,沉寂、迟缓,兀自流淌透明涎液,她抱膝坐在床上,,头搭着膝盖,像洪荒时代遗留下的一方顽石,抗拒被风雨粉化以至于显出轻微的焦虑。此刻,她的视线穿过积尘的玻璃窗向外漂泊,首先是一棵枯瘦香树,以自身作为虫蚁盛宴的,在树背后是一堵倒插玻璃片的水泥墙,预防夜贼或蛇。当她学会以意念穿透黑暗冥游远处风景之后,玻璃墙反而有了破碎的美感,她常常刻意在上面逗留,想象参差的玻璃尖划过脚底时,那种带血的痉挛。

墙外几步,废弃场是热闹的,再繁盛的城市总有瘫痪角隅。只要有人抱着电视,模仿先知的口吻指出:“这是畸零者圣地!”那地便着魔似地涌进残败、畸零族裔。废冰箱、驼背沙发、沾血摩托、退潮服饰或结束床第关系的弹簧垫,好象流行病疫,突然那么多人发现生活里充满待弃事物,再也容不下残兵败将。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无数次从风吹草动、继续语声中窃听“丢弃”的意义,轻微或笨重,无法逃过她的听觉。她知道废弃的感觉会繁殖,那块圣地终将构筑残破者的王国。这些时间战场的伤兵在莽莽苍苍的莽草下反刍过往的荣华,分泌不能解体的孤独,此刻,她不必借用感官,即能嗅闻废弃王国飘来的猫骚,听见破败者数算未褪尽的颜色与尚存肢体,在暗夜里喃喃自语。

那时黑海她想,沉浮着记忆之尸。永无止境的浪潮喧腾着,越过忙丛、围墙,直接扑破玻璃窗涌入她的房间,以龙卷式转身卷走这房间,仿佛对着栋大屋而言,她的密室是令人憎恶的肉瘤,多余、丑陋,而浪潮将携带它归返畸零圣地。她无法根除这种臆念,被弃的感觉反复练习之后不会痛,只是让肢体长满尖牙似的匕首,当自己拥抱自己是听到金属与骨骼的奏鸣。

有人开大门,钥匙丢如铁盘,接着一阵劈啪,所有的灯亮起来。这女人曾经说,开关是屋子的纽扣,只有鬼才害怕裸裎,人住的屋子就得亮,所有的扣子都得剥开。她感到安全,最后一定进这房间开灯,那是她每日反家的仪式。她知道她,跟黑有仇。

“不是答应我开灯吗?”她一面褪耳环,绕过来连桌灯也按了:“乌漆抹黑的,有不是坟墓。”

“去哪里?这么晚。”

“你管。”

她一路剥除配件、衣服,随手松手,动物式的路径记录。服饰是女人的战备,如同化妆品与香水保留巫教时代的猎灵传统,一个穿上猎装、斜背弓箭,以朱膏涂臂伪饰伤口的少女不再是少女,她已捕攫猎人之灵,立即拥有勇猛能量,可以随时蹿入鬼魅森林追猎野猪。她相信这些,服饰唤醒女人体内冬眠状态的潜能,构筑陷阱,营造情境,征服倾向胜于乞怜式的取悦。她的征战理论不需要大衣橱像军医院一样妥善照顾伤兵,衣饰所在之处保留上一场战役的烽火硝烟;瓦斯炉旁一只K金镂花耳环,另一只可能在盥洗室漱口杯内,活在不得已的战场上,骨肉也得分离的。她像极了一天死一回的战士,次日醒来,配齐了项链、发饰、皮带、戒指或巴黎某名牌的神经性香气,又是一个绿油油的自己,活得饱饱地。人需要记忆吗?记忆是所有痛苦的储藏室,她的归类很简单,可抛与不可抛的记忆,然而因为每天死一回,不可抛的也在复印过程中渐次模糊。

等到她走到自己房间,差不多一身光溜了。穿衣镜影出年轻且丰盈的胴体,对女人而言,凝视自己的裸体就像翻阅日记簿一样,看时间这一匹快马如何呼唤山峦、踏地成河,自成一个神秘且灿烂的丛林世界。镜面如雾,在荡然的光影中,她的脸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天塌下来也能活出个形的。从镜面中,加个黑框,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差不多可以当溺毙者的遗照了。

“又有什么事?”她不耐烦了。

“你下班都去哪里?为什么这么晚?”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窜起乱火,烈焰围绕心脏似地,回身推她按到床上:“你没有资格管我,你不是妈妈,讲几百遍才懂,你是你,我是我,各过各的行吗?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急就呛,可以咳出一桶鱼似的。她替她捂拍,裸背渗汗夹杂微尘散出女体味道,如酷夏雷雨之后,青草喘出的气味,这香冲入鼻腔使得她的灵魂活络起来,又回到生命现场,扎扎实实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没有迷失与恐慌。她递给她水,低声说:“对不起……以后不问了。”

走出房间,一路将胸衣、窄群、皮带、衬衫、丝袜捡齐,搭在沙发背,这也是每晚的仪式,亲手把完整的妹妹放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面向墙壁躺成一张弓。壁上挂钟,针脚移动,像两个瘦子偕伴从地狱走向天堂,正巧经过人间。

有人开灯。

“姐……”她爬上她的床,从背后搂她:“我想妈妈……”

“几点了?”

“两点十分。”她的眼光在墙上游荡。这房子潮了,天花板长壁癌,白色粉团悬在那儿像蜂窝,每隔一阵子,姐用扫帚捅它,死也不肯换个房间。

姐喜欢把记忆钉在墙上,机票票根、哲人箴言、不知哪里剪来的昆虫图,拼拼贴贴裱成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她一直戒不掉买像框的毛病,好象什么东西框起来就不朽,也真有本事搜罗那么多不同材质、形状殊异的框子。占据半面墙的家庭相片,配了框后好象乱葬岗,大大小小大颇有族繁不及备栽的热闹,其实翻来覆去都是三条人影在时间舞台上分饰各个角色而已。戴红色草帽的妈妈年轻时候,夏日沙滩上妈妈的裸足印,那时妈妈生前时挂的。她在这房间咽了气,最后一句话讲得像雷雨湖面上的枯草,浮浮沉沉。她想,这屋子特别潮跟妈妈有关,有些女人生前不肯低头掉泪,死后会回到眷恋之地把泪还回来。姐搬入这房间后,那些照片像繁殖一样,从姐妹俩挤在澡盆内的婴儿照,到一个穿水兵装行军礼、一个穿雷丝边洋装捧玫瑰花的六岁生日照……挂得比相馆还大队人马。这辈子跟她要最多照片的是姐,少女时代的学生证、出社会后的郊游照,她当作宝贝一样把人头剪得齐齐整整的,配上自己的照片,写上日期框在一块儿,这倒不难,双胞胎的好处是时间刻度一样,拿对方年龄就行了。她骂过姐:“有毛病啊!你不觉得无聊吗?”姐瞧着她,眼睛流露无邪的:“怎么会?给妈妈看嘛!”她反驳说,要是妈妈的魂回来,看人不就得了,还需要照片干吗;姐的理由是另一个世界没有时间,“妈记得的是我们十八岁的样子,得让妈看照片,她才知道躺在床上的两个三十岁的女人,真的是她的女儿。”

一派胡言,她想,姐不钉别面墙,密密麻麻挂满靠床这面,好象怕这墙跟屋子脱离关系,得用钢钉去刻骨铭心才行。或许,也为了睡梦时不至于飘到陌生地方迷惘。

“妈如果不当妈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她发现姐的领口有一条脱轨的线,凑嘴咬下,拎到姐的手臂上,用手指搓成小疙瘩:“妈好象什么事都能编成故事,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她买两条鱼,一条叫你的名字,一条我的,要我们闭上眼睛从鱼尾巴开始摸,她就说这条是鸟变的,那条是沉下去的船变的之类,我实在讨厌鱼摸起来的感觉,湿湿黏黏的……”

“还没摸到鱼头,你就哭了。”

她把小疙瘩弹至空中,重新搂着姐姐:“是啊,真丢脸。我记得妈说,摸到最后可以摸到鱼的……”

“眼泪。”



妈妈对着大海叫她的名字,是个暗夜,她记得。

连续豪雨,矮墙头的野蕨猖狂起来,那种长法接近挑衅,非把一整排碎玻璃嚼烂,朝天空吐净才甘心。一整天,她坐在窗前素描,笔下的蕨叶像浸过水的羽毛,没有半点野性。黄昏袭来,暗影笼罩着白纸上纠缠不清的线条,笔路怎么牵扯都没有出口,跟她的人生一般乱。

离职半年了,妹妹盯着,才勉强翻报纸圈几个人事广告打打电话,到处都在找人可又不缺人。她想,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圣诞树上的装饰吧,多一个不觉得炫丽,少了也无损节庆的欢腾。多年职场经验不断提醒她“回纹针形人物”的地位,不管包上什么颜色,一枚高挑的S极尽卑躬屈膝之后就成为咬不住什么的回纹针。她记得那件事情,明明用回纹针把重要文件别在一起放主管桌上,丢了一张,终于从桌底下找到那张盖满皮鞋印的文件时,她的主管如一捆骚动的炸药拿起钉书机在她的面前示范如何枪钉几张纸,然后要她重输一份干净的,下班前交。她附上辞呈,用回纹针别在那份被她上下各钉成一排虚线的重要文件上。

一向照准。像她这样的回纹针,在丛林似的办公室生态里到处都是,地上、垃圾桶内不知凡几。慰留与道别餐会显得矫揉造作且浪费时间,何况没有人想到为她做这些。她一向没有什么收拾的,更无需交接,她的职务内容在人力资源管理档案内,下一枚回纹针只要输入部门名称及自己的代号,电脑会告诉她所有的工作内容。她明白,不会有人在宝贵的记忆区里构筑专属巢穴保留她,她像西斜阳光照在刚哭过的流浪汉眼睛针尖般的反光,轻微得没有重量。踏出玻璃帷幕大楼,冷雨天空起了风,过客与风是孪生的,从杳无人烟的驿站到废船麋集的港口,如此一生。

也许,只有妈妈在险浪喧腾的心海里为她们姐妹筑一暖巢,用春季柔软的香草与候鸟落羽编成;她愈活愈贴近妈妈的心,追溯一个女人高高举着巢,独身涉海寻找陆地的艰难。当她与妹妹像只幼雏躺在巢中嗅问草香而酣眠时,她们无法想象一向如灿烂如星月的妈妈,是否在泅游途中被邪恶的水鬼抱住脚踝而兴起海灭的念头。

照片里,戴红草帽的妈妈原本有一双慧黠的眼睛,也许光线关系,却像渔港初雾;草帽太大了,整个人似一朵即将飞扬的酒红波斯菊。她推算拍这张照片时已怀了孕,腹中那位哥哥——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承认他,恐怕也无法预知七年之后因自己猝死导致妈妈第一次离婚,拎一口破皮箱离开粮食?闷农村。印象中,从未看过那顶红草帽。那年代,敢戴红草帽骑迷你脚踏车到镇上看文艺爱情片的女人,在邻里间大约得不到“良家妇女”的封赏。妈妈是那种过山开路,逢水搭桥的人,离家出走那一日——她直觉认为是个蝉嘶夏天,穿过竹树围拱的乡间百路,任阳光在身上洒下碎影的妈妈,脑海里盘算着的,绝不是一顶红草帽或失婚女人的面部表情,她相信擅长编造故事、剥除过期情感的妈妈,一路铿锵抛甩身上的记忆,终于把自己剥成一块面带微笑的冰。

第一次见识妈妈剥除记忆的暴力,大约六岁那年。半夜,她与妹妹被重物击地的声音惊醒。

她们住在高级区,二楼住家,楼下是妈妈开的精品店,服饰兼精致泊来品。在濒海的新兴商镇,没有人比妈妈更懂得疼爱女人的痴情与 绮梦,她在店内巧心布置拍照区,让换上流行服饰的女客免费享有自己的倩影,妈妈疼她们几近纵容,不买光留影也行。背景无非是两棵卿卿我我般的假椰树、蔚蓝海洋布画及一把沙滩躺椅,极简单的热带风情。妈妈移前移后选角度,哄她们回到最喜悦时光找到那朵笑容:神秘的、羞赧的或从未在男人面前流露过的一抹野性。女客买了服饰,又三天两头探问照片洗出来没?总得等照片洗出来才能洗呀,她们急得像孩子一样,嘴巴上有故作从容,天天提菜篮、带孩子聚在店里闲谈,聊久了也不新鲜,干脆热烘烘帮忙招揽生意,各自怂恿姐妹淘前来购买,店内生意好得不像话。妈妈说,再平凡的女人都要人疼,要不然糟蹋了。

那夜,她与妹妹躲在楼梯口,“哚哚”的声音从拍照区传来,没看见跑船回来几天的“爸爸”——她一直到现在仍无法祛除说出这两个字时所引起的海啸似的耳鸣。妹妹胆子大,踩过满地的服饰、倾倒的橱柜站在妈妈的背后喊着。抱着栏杆的她,闻到空气中散着酒臭,从男人口中溢出尸腥的气味;从栏杆缝往下看,她看见那两棵假数被推倒在地,妈妈正用菜刀砍成大段,背部起伏宛如豹奔。妹妹又喊一声,突然天地俱寂,铅矿似的肃静压在妈妈背上,她地轻轻放下刀,慢慢站起拢一拢头发,转身,在昏黄光晕中绽出一朵浅笑,抱起妹妹,用她们熟悉的、浸过蜜汁的小提琴般的声音昵昵地问:“怎么还没睡呢?我的小坏虫!”接着,妈妈仰头凝视她,微光晃漾,那眼神如瀑布中倏然蹿出的流星峡蝶,带着水淋淋的痴迷与诱惑,她被慑住。“嘿,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嘛!”她完全忘记刹那前的惊恐,妈妈仍是那个喜欢跟她们撒娇的妈妈,身上永远撒发让人渴慕的麝香味,引导她们穿越恐惧与流离回到她的怀里。那一夜,妈妈说到海边散散步吧,一只大坏虫跟两只小坏虫。

碎星与弦月,流荡的云,她只记得这些,其余是笼罩着陆地与海洋的无涯幽暗。这地方不陌生,妈妈曾带她们来野餐,假想父亲的船突然从海平面跃出的情景。那台照相机记录了灿亮阳光下,她们姐妹最欢愉的童年岁月,也保留一枚宛如几个女人头共用一具肉身的妈妈的脚印。多年之后,她无数次靠着那张脚印照片回到海滩现场拾掇妈妈的快乐时光,她相信她们三人而言,往后的流涉皆是命运之神对那段时光的诅咒。

那一夜,她听到夜间的海仿佛千万头狮吼,恫吓、蔑视,露出尖齿嘲弄渺小的猎物。妈妈抱着半路上睡的妹妹,一手牵她到往海滩走。她嗫嚅,低声叫——妈妈——好象牵她的是另个不相干的女人,她受不了手被握得太紧,试图挣脱,妈妈却愈走愈急。整座夜海似巨大的磁场,正向四面八方唤回迷走的矿砂,云依然流动,悄然遮住高空的月牙,潮浪亘古不变地翻腾着,不过问人间世事。她现在回想当时使尽全力扯住妈妈并不是基于痛楚而是无法承担恐惧,她才六岁,但足以辨别阳光与暗夜的不同、接收妈妈透过强劲手势传导给她的密码。虽然妈妈常有出人意料的作为,但她相信那晚的海滩之旅跟散步一点也没有关系。

就在她拒绝再往前走的时候,妈妈松了手,放下妹妹,独自朝辽阔的暗海走了几步,浪涛的声音轰然如雷。第一次,她听到妈妈对着海洋喊她的小名:沙沙——沙沙——沙——沙,回来!妈妈是这么喊的。像原野上的大树喊它心爱的叶子,一片榕树叶子跟错了,跟到苹果树那儿去了,所以要借风的声音喊它回来。她站在妈妈背后,拉她的衣角回应着,但掩面啜泣的妈妈竟怕惊动什么似地制止她:“嘘,不要吵!不要吵!”

海风吹拂,薄盐。她开始感知有一头饿坏了的猛狮冲出童话书悄然随着海风扑来,用利抓掰裂她的胸膛,捧出鲜嫩的心脏,吮吸童女之血。她不再感到惊恐,夜使她超越六岁孩子的视界,向上攀升、盘旋、俯瞰,看到成人世界凌乱不堪的景致;她的感官活络起来,攫住那种近乎绝望的黑、捕获令人有晕眩感的海吼,最后,鲜明地记住一个少妇与双胞胎女儿被不知名的力量扔在黑色海滩的处境。她后来隐约明白,接着发生的事是她自己触动宿命关键,遂使一生无法出脱暗海,注定独自仰望永夜的星空。她记得,她搂着刚睡醒的妹妹,粗沙扎疼妹妹的脚,她一面帮她揉,一面凝肃地看着十步之遥跌坐沙滩的失意妇人,明白她刚才呼唤的是一个与她同名的人,那是另一个故事,另一艘跟跟暴风雨有关的沉船。在忽远忽近的距离感中颠踬,使她无法确定自己与眼前那名少妇的关系,事实上她连自己是什么也无法确定了,只是用一个孩子本有的勇气——似乎可以跟一切恶灵对峙的勇气,走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脖子说:“妈妈,不要怕,有我在!”

第二天,妈妈仍是喜欢穿时髦洋装、爱吃蜜饯的老板娘,只花一个下午就让老主顾们当作礼物带走店里的存货、委托代书出售房地产。半条街的女人随着妈妈的指挥陷入恋恋不舍与祝福的情绪里,有的甚至流下眼泪,但他们一致同意,男人经年在外跑船,不像个家,能下定决心回到陆地团圆是喜事。她们抢着挑选免费礼物,无心追问细节,甚至不曾质疑为什么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最后,庆贺与道谢的声浪使所有的人忘记“告别”原是跟丧礼一样纠缠不清的事。妈妈开开心心地吃她的蜜饯。

在另一个繁华城市,身世有了新版本,渐渐有人知道,这家开幕没多久、生意很好的咖啡厅,老板娘是个寡妇,带着双胞胎女儿到这儿闯活路,丈夫死于船难。

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正确地说,看到爸爸的背影,是在咖啡厅开张后的几个月的事。她和妹妹从隔壁巷的钢琴老师家回来,一路猜拳,输的得背对方十步路。妹妹眼尖,老远看见有个男人从家门出来,往前大踏步而去,妹妹追着喊,他没听见,招辆记程车,消失得干干净净。

家里看不出任何异样,空气中都是妈妈的香气。妹妹很容易满足,哪怕是一个有漏洞的答案。而她觑着妈妈的脸,试图读出蛛丝马迹,妈妈懂她,一把拉入怀里,亲她的小耳朵,说悄悄话:“不懂的就放口袋,左边放满了放右边,等长大喽再拿出来看,一下就懂了。”接着叹一口气,像操劳的家庭主妇抱怨腰酸背痛般不轻不重。她尚未理清楚,妈妈又变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催她们洗澡去,今天是大日子呢,有两只小坏虫要吃生日蛋糕罗。

那是六足岁生日,在咖啡厅举行,花与蛋糕、礼物堆叠出盛宴气氛,合理鼓噪永不褪色的欢愉。妈妈把妹妹打扮成粉色雷丝洋装小公主,而她穿着一套稍嫌大的蓝色水兵男装、领带象水鬼的舌头湿答答地垂下。衣服上,樟脑丸与麝香香精混杂的气味,令她十分难受。

“要永远相爱?,跟妈妈勾小指头!”

当她与妹妹面对镜头,在众人的起哄下露出缺牙的笑靥时,妈妈按下快门,镁光灯闪动,那一刻永远留下了。

沙沙——沙——沙——原野上一棵孤独的大树喊着,妈妈终于喊回那片遗失的叶子。



她怀疑自己容易呛及最近染上的皮肤发痒的毛病,都跟这间潮湿的老屋有关。

那真是每道理的事,好象喉头上方有个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动不动就趁呼吸与吞咽交接之际滑入气管。她一度听从专家建议,专心训练呼吸与吞咽的动作。可笑的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旦执意练习,反而弄得秩序大乱。她尽量不让自己处于急噪、发怒状态,为此还去气功班、禅坐营,学习放松与忘我之道,好象有效又好象无效。最近又来了新节目,没头没脑地身上发痒,像三更半夜前任屋主潜回来翻找什么东西似的,因为不是贼,所以不是撑开大布袋搜刮的那种,是嚼着泡泡糖、晃悠悠地踱到卧房觑两觑又进客厅开橱柜,一面找她的旧物一面欣赏新任屋主的摆设,就这样三房两厅双卫巡来巡去的那种死皮赖脸的痒法,她那搽三种指甲油的手指也就分外忙碌,一会儿挖haagen Dazs的冰淇淋吃,一会儿随着那位无赖的步伐在大腿内侧、手肘肩胛、腰背挠抓起来,状甚猥琐。

有一回,她烦得发脾气,一吧朝落地窗扔正在看的房屋杂志,冲进浴室放满高温热水,整个人浸入浴缸。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用发烫的热水对付自己的身体,她烫得尖叫,眼泪也滚出来,咬牙切齿继续用莲蓬头冲洗。热烟使浴室一团白茫,她仿佛站在无边界刑地独自承受永世的鞭笞。

姐姐敲门,问她怎么了?她牙齿咬得死紧,因这声音猛然回神,那怒气也就找到栖所,“你给我滚远一点!”她吼着。一具肉身烫得发红发肿,渐次膨胀好象快冲破浴室墙壁,奇怪的是竟有轻盈的感觉,痒不见了,代之而起是亿万只煨过火的蜜蜂蛰着。又像沸水里的番茄自动绽皮,轻轻一揭,整张皮旋转而起,露出红通通的果肉。她的快意恩仇远没闹够,水淋淋冲进卧室,拿整瓶含酒精成分的收敛水朝身体乱洒乱抹,好似一具冰尸。等她晕眩而倒在床时,她终于感觉这具身体已不是以前那具,嘴角带笑,眼泪缓缓溢出,她知道,这泪从童年起就长途跋涉一直到现在才抵达海口,那种咸也因此像上古时代的盐。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叛逆期来得特别早,跟妈妈有关。

有一位高挑且漂亮的妈妈,她承认,从小带给她荣耀——应该说,带给她以及大她五分三十秒的姐姐极大到荣耀。她们走到那里都被一群无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愚夫愚妇包围,一面比对她们的身高、体重、眼睫毛几根、耳朵形状、头发粗细、手指长短、掌纹……一面发出粗俗不堪的笑声,最后毫不例外地赞美妈妈的生育功力,仿佛她们只是妈妈捏出来的可爱小玩偶。她从小习惯用“我们”,对妈妈、老师、煮饭的欧巴桑说:“我们肚子饿了,我们的膝盖破了……她记得有一回做梦以至于尿床,半夜摇醒妈妈:“我们尿尿在床上!”同卵双生是个艰深的实验,度过人人视为天使娃娃的童年阶段后,开始进入宿命习题;在乱草石砾地翻找“我”的踪迹,自布满尘垢的镜中辨认“我”的容颜,从别人的眼眸里拼凑“我”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条路的 坑洞特别多,不独别人老是认错她们、叫错名字,当她好不容易暂时忘记姐姐,像个独一无二的人偷偷想做什么时,却发现姐姐正巧也在那儿。她恨这种心有灵犀。如果说姐姐是妈妈的信徒,那她就是逆女。姐姐顺着妈妈指点的路径行走,她宁愿反方向,哪怕必须涉过沼泽。很早便发觉,妈妈看她的眼神是带探针的,不动声色地侦侧她的心眼到底多少个?她擅长伪饰,或者说她充分发扬从妈妈那儿得来的装饰艺术,当妈妈变魔术般从黑帽子里楸出漂亮的故事、最新版本的身世以满足饥渴的人群时,她也本能地躲入浓浓的睡眠,在妈妈窥伺的鼻息下,打起童鼾。

她相信妈妈说的一切,不,应该说她努力让妈妈相信她从未质疑过她说的故事。然而,伪装成果树并不代表也能在秋季结实,她不得不提早揭开两套记忆上的布幔做选择,一套是妈妈的版本,另一套是她窥伺得来的。

她从未告诉姐姐,背负两套记忆的痛苦,事实上,因着痛苦令她终于感到与姐姐不同,反而有了私酿之意。她很小的时候便警敏察觉,在妈妈巧手布置的家里,有一个幽灵男童存在,他——接着她知道是个哥哥,时而躲在衣橱底层那口绽皮皮箱内,时而叠影在某个跟随母亲到店里选购衣服的小男生身上,有时候单纯卷缩在妈妈的眼内,朝向遥远 且空茫的地方。

她没有兴趣追问他的故事,一则缺乏质料与耐性,二来也习于想象他像风一样掠过风铃从窗口飞出。如果不是那个决裂之夜,她不会警觉到那个幽灵哥哥不仅与她们同船公渡,而且只用一根小指头就戳破她们一家四口组成的那张天伦拼图。

姐姐始终不知道,是船长爸爸遗弃了她们。一个经年出海的行船人在已国神女的跨下尽情嬉戏时,忽然像获得什么启示般,质疑自己妻子的贞洁,连带地怀疑两个女儿的血缘。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很正常。或者,无所谓遗弃,如果真相站在她那边的话。不管怎么说,妈妈是个高傲的说故事能手,有头有尾地用海难埋葬了第二任丈夫。

当她揭开布幔审视两套记忆,仿佛独自在暗夜墓园颤抖;一套像穿着绣服、头戴鲜花的骷髅,瘦骨上还黏搭着腐肉,另一套是裸女囚,被恶意的力量驱干着,在秽地、兽群之间匍匐,寻觅一个可以帮她解开镣铐的爱人。

她想恨妈妈,匕首一刺,却刺到了怜悯。

也许,转捩就是从恨与怜悯交锋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吧。她渐渐拉开距离观看妈妈的转变——她想,那时候她与妈妈大概同时趴在地上寻找,一个解拷之钥,一个找出口,所以才心照不宣地仅交换眼神而不交换话语。不明就里的姐姐以为是冷战,数度规劝与妈妈和解。

在距离之外,她私密地追踪妈妈的情感航程,用翕张的鼻翼嗅闻空气中的男性气味,从妈妈带倦的眼神推测肉身缠动的速度;有时,她偷偷潜入妈妈的卧室,从那面梳妆镜上隐然浮现的各种印子中,在现云雨密布的航程里妈妈那蛇妖般的身影与想要撞崖的孤独心境。那些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腹丘的男人永远不会理解,妈妈反过来以他们的背为阶,一步步把她用蚕丝绕成的巢送上雪崖,巢内躺着她这一生的迷,放在高高的峰顶让阳光去阅读。

正因为这一层启示,她开始领悟人生并不一定要在脚踝系一条绳子,杂七杂八拖带姓名八字或锅碗瓢盆才能活下去。她丢弃那两本记忆,只撕下几张有用的。当她学会大篇幅遗忘,恣意在各个记忆符码间跳跃、串联、形塑时,她不仅原谅了妈妈,甚至深深迷恋起她来。

然而,快乐十分短暂,她忘了还有一个姐姐在前方等着,手中楸着一张网。

那网用钢丝编的,巨大的网。她无法参透她跟姐姐到底遭了什么符咒,以至于陷入永无止尽的纠缠。少女时期,最沮丧无助时,她梦见自己与姐姐被一名蒙面老妇剥光衣服,像雏鸡一样,硬是塞入一口黑幽幽的瓮,瓮口用红布封起来。恶梦令她怒不可遏,像只发狂的竭子在倒扣的铁鼎内挣扎,最后,一定得划痛自己,见了血,那股怒气才能平息。

她曾经用最恶毒的意念诅咒姐姐死,然而烙在背后的那张符篆起了法力,愈恨那爱就愈勒得紧,她根本无法想象若姐姐消逝,她除了一身躯壳还剩什么?

于是,日记、信件、抽屉里某位爱慕者赠送的照片、礼物,她已知道姐姐的眼睛已经读过每一处细节。不算偷窥,也不是分享,是共存共鸣。十八岁那年,当她们在雨季的最后一天把妈妈的骨灰依瞩洒海,回程的火车上,她凝视窗外雨雾飘渺的苍绿平原,辽阔的没有方向、失去时间,悲伤地觉到少女时期已永远消失,生命中华丽的、寒碜的谜也也随着妈妈化为尘埃,而她终于可以从一捧土、一担砖开始砌筑自己的屋。然而,也就在这一刻,从车窗映影中,她看到坐在旁边打瞌睡的姐姐,格子衬衫、牛仔裤,头发削得薄薄的,全身朝她身上靠过来,倏然惊觉,身材、打扮与她愈来愈见差异的姐姐,什么时候起穿越孪生姐妹的领地,一个人出门攀山涉水,如今雨水归来,摇身变成要终生守护的情偶?

她忽然明白一件事,妈妈没有走,她的魅影正随着火车穿雨而飞,频频回头,用潋滟痴迷的眼神俯视红尘中看起来像天生爱侣的两个女儿。那顶红草帽如一朵波斯菊,在空翻腾。



一切的转变在第一个台风登陆前已露出端倪。

事实上,从端午节过后她渐渐嗅闻出不寻常的氛围正在她们之间酝酿着。首先,妹妹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她的说法是加班;接着,陌生男人的电话愈来愈频繁,妹妹一接着立刻切到房里的分机,关起门讲了许久才出来,她的说法是客户讨论公事。在几次剧烈的争吵后,她更换方式,不再质询她的行踪,改用消极对抗,接到电话,告诉对方妹妹不在,若留话也不转告。她暗地构思了许久,有一天,躲在妹妹公司面对的红茶店内等她下班,一路跟踪,那天毫无折获,妹妹只不过像大多数上班族一样,趁百货公司大折去买几件衣服而已。

接着,她没大多时间注意妹妹的转变。那块被当作废弃物集散中心的空地围上围篱了,卡车、怪手、砂石车成天轰炸她的耳朵,告示牌上写着住宅兴建计划,是中型社区的规模。没多久,样品屋及接待中心花枝招展地杵在路旁。速成花圃上,一只灰褐色的杂毛猫斜卧在韩国草皮上,眼睛眨巴眨巴,冷冷地看热闹。

像墓地居民受了僵巳的启示也跃跃欲试般,几天后,两位西装笔挺的建商代表在附近老邻居的陪同下按了她家门铃。屋子有二三十年了,结婚生子、养儿育女都在老屋里,说起来很舍不得,再说也找不到像这样独门独院,还能种几棵大树的房子;但是,还能撑多久呢?台风、地震一来,一颗心像挂在老虎嘴边一样。她明白了,她明白了,显然附近几户老邻居初步都有兴趣跟建商合作,关于条件,双方也有诚意继续往下谈。他们邀请她出席说明会。

这事缠上了,往下就没完没了。妈妈生前上个精打细算的人,留下的财产够她们一悲子过小康日子。妈妈办事是抓牛头不抓牛尾的,连带地替她们部署值得信赖的代书、律师及投顾专家,只要顺着妈妈的棋谱走,是可以天下太平的。她接着一一拜访那几位顾问,在酷热的夏日街道上像迷途孩子,其中一位毫不意外地说:“你妈妈十多年前就料到,那块地迟早会盖大楼,你们赚到了!”

妈妈曾经推算她的运程吗?就像掐算一条不起眼的巷弄、几幢破旧老屋有一天会有四线道大路划过,摇身变成新兴的住商混合区般,妈妈知道她会住哪儿走吗?

妹妹连续迟归,索性连理由也懒得编了。她对改建的事意兴阑珊,“随便怎么办都好,没意见!”仿佛跟一切无关。在气象局发布今年第一个台风警报那天,她看见茶几上妹妹留的纸条,度假去了,也许三五天后回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流失,仿佛她是沙塑人偶,浪潮扑来,吐出泡沫,回旋,倒退,带走她身上的沙。台风夜停电,她缩入软沙发内咬着椅垫一角,静静听台风推倒工地围篱、样品屋看板、扫破她房内玻璃窗的声响……她知道雨水已经进来了,像一群饥饿的白老鼠齿咬桌上的书籍,拖曳床单,爬上那面拥挤的墙……生命,有时会走到万籁俱静的地步,再怎么用力叫喊还是悄然无声,终于渐渐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哪里?也就无从同情自己。她凝睇落地窗外狂舞的树影,茶几上一截短烛忽明忽暗,意兴起一股毁灭也好的念头,好象屋塌了、人空了也是自然而然的风景。

大约破晓之际,她听到妹妹困在风雨里求救的喊声而惊醒,想来不是梦,是现实的声音搭在不相干的梦境内形成叠印。外头的风啸渐息,鱼还在下,她坐在沙发上浑浑噩噩,起身想喝杯水,猛然那声音有出现,像海面上突然刺出一把匕首。她听得仔细,是在外面,她打开窗户往外探,院内停了一部车,车灯把鱼势照得像幽灵之舞;车内顶灯也亮着,她没听错,是妹妹的声音,但她宁愿看错,宁愿永远不要被不可违逆的力量揪住头发、撑开眼睛,看她深爱的女子正在狭仄的车后座,一身赤裸地与陌生男子欢媾。

她没有走开,甚至没有移动视线,眼睛定定地放在宛如两条缠嬉的大蟒身上,听闻骤雨中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烈呻吟;她看到车窗被摇下一半,随即伸出一只婀娜脚丫,承受滂沱大雨的舔吻。她想走避,心里喊:够了,却无法挪动。那只白嫩的脚随着车身震动而前后游移,几乎朝她踢来……娇酣的女声渐次放纵,仿佛绮丽的生死边界,刺痛她的耳朵、喉咙,她感到有一把尖钻直挺挺刺中她的心脏,左右宛转;视线迷蒙中,她仿佛看见妈妈,提着破皮箱沿着铁轨离开燠闷小村的妈妈,被时间的种种挚爱遗弃,只有自己一个人,头戴红色草帽,走着走着,随着铁轨沉入海底,妈妈飘飘摇摇,一群小红鱼从她的脚缝间穿梭而过。

她不知道自己在角落箕坐多久。黎明时分,风雨似乎歇手。慢慢走到妹妹的房间,门虚掩,她看见他们裸裎而睡,鼾声起伏,像两片光滑的叶子在春水里悠悠荡荡。

“帮我把门带上。”她转身时,听到妹妹慵懒地说。

姐妹

梦境也像台风过后的庭院般乱,她倒是方向清楚,好象来过很多次,其实是第一次来。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天是黑的,没遇到半个人,路的尽头是海,无声之海,倒像一匹黑绸布,上面银光点点,也不知是白色鸥鸟还是星月倒影。在陆海接泊处,她一眼就认出妈妈的脚印,比照片上的那枚大,而且像铁铸的。她抓住脚印拇指往上提,果然这只脚印是个盖子,底下立刻涌上一股森冷,她往下走,狭窄的石阶,似乎无穷无尽往心地延伸。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脚步声还响,四周一片漆黑,那种黑是关了几百年的冷黑。她试着喊:妈妈!听到回音,仿佛这地窖极为辽阔。就在她几乎放弃时,她听到下面隐约传来回答,是妈妈是声音,听起来还得往下再走一阵子。

“嘿,我的小情人,下来抱妈妈一下!”

妈妈没变,还是那么美。她伸开两臂拥抱妈妈,妈妈吻她的耳朵,说悄悄话:“跟妹妹要永远相爱!”声音听起来很远,像风一样。她说:“我累了,妈妈,抱紧我,我真的累了……”

她不记得妈妈还说些什么,只觉得在妈妈的呵护下,可以安然入睡。醒来,是个陌生房间,色彩零碎、光影浮晃,脑子像掉进水泥桶,干了、硬了,什么也想不起。

“你看你,”一张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她记得了,是妹妹,在她后面站着一个男子,她也记得他是谁了。妹妹纠着眉头:“缝好多针,这下子公平了,我们都有疤!”说完,搂着她的脖子叹气:“姐,你好傻!”她完全记起来她有个孪生妹妹了,但不太确定她说的“傻”是什么意思,仿佛伤口是她的,傻是别人家的。

也许是痛吧,让她清醒起来。妹妹难得有点腼腆,介绍那位男子,她觉得他是个看起来令人舒服的人,没什么不好。

“姐,”妹妹握她的手,把手指头一根根掰开,跟自己的手交握:“我们都有鱼尾纹了,要为自己过活哟!”

她流下眼泪,不是因为痛,也不是“过活”两字惹她伤心,大概是“鱼尾纹”吧,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摸到最后会摸到鱼的眼泪。

搬家那天,阳光掺了几绺凉意,初秋适合用来道别,恋恋不舍中又有几分爽朗。妹妹的家当惊人,卡车跑了两趟才运完。

她帮他们打点,想到什么就写在纸上,叮咛他们仔细办,男友倒是毕恭毕敬聆听,妹妹还是大泼墨脾气:“你听她的,我们只不过搬到二十公里外,姐以为我们上月球啊!”近固然近,渐渐也会远的。

她想好好再看一次这个孪生妹妹,心里还是疼爱的。妈妈给了她月夜,却给妹妹艳阳。同时诞生的人,各有各的风景。

她送到路口,看车子转弯而去。秋天下午,她原本要往回走,想了想又转身,秋天下午适合散步,走一段路看看这片老宅区,兴建的事已谈得差不多,没多久这些大树院子都会消逝。

不知不觉走过头了,接到大马路来。她索性走下去,心情灿亮。她忽然想念妈妈,或者说,想念妈妈这个女人,她带领她们见识瑰丽的谜。

继续往下走会到哪里?不知道。也许路到了尽头,碰到废水塘,那就照一照自己枯瘦的影子;也许下一个路口转弯处,会遇见一个像妈妈的人,一个像妈妈一样和她的生命紧紧印合的人。

一九九六年四月 联合报副刊

夜雨百年心二零零五年二月键入

美丽的茧

让世界拥有它的脚步,让我保有我的茧。当溃烂已极的心灵再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思索时,就让我静静回到我的茧内,以回忆为睡榻,以悲哀为覆被,这是我唯一的美丽。

曾经,每一度春光惊讶着我赤热的心肠。怎么回事呀?它们开得多美!我没有忘记自己站在花前的喜悦。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教给我再生的秘密。像花朵对于季节的忠实,我听到杜鹃颤微微的倾诉。每一度春天之后,我更忠实于我所深爱的。

如今,仿佛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阵冷寒在心里,三月春风似剪刀啊!

有时,把自己交给街道,交给电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电影院,随便坐着,有人来赶,换了一张椅子,又有人来要,最后,乖乖掏出票看个仔细,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这才是自己的。被注定了的,永远便是注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强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间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计要往那个空间推去,不管愿不愿意。乖乖随着安排,回到那个空间,告别缤纷的世界,告别我所深爱的,回到那个一度逃脱,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角落。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晓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摊着偷回来的记忆,一一检点。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也许,很宿命地直觉到终要被遣回,当我进入那片缤纷的世界,便急着要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尝遍。很认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还有笑声,还有芳馨。我是要仔细收藏的,毕竟得来不易。在最贴心的衣袋里,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唤几次,感觉那一丝温暖。它们全曾真心真意待着我。如今在这方黑暗的角落,怀抱着它们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报答。

够了,我含笑地躺下,这些已够我做一个美丽的茧。

每天,总有一些声音在拉扯我,拉我离开心狱,再去找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来。她们比我珍惜我,她们千方百计要找那把锁结我的手铐脚镣,那把锁早已被我遗失。我甘愿自裁,也甘愿遗失。对一个疲惫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话都像一个个彩色的泡沫,对一个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铸坚强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么就由它的性子吧!这是慷慨。

强迫一只蛹去破茧,让它落在蜘蛛的网里,是否就是仁慈?

所有的鸟儿都以为,把鱼举在空中是一种善举。

有时,很傻地暗示自己,去走同样的路,买一模一样的花,听熟悉的声音,遥望那窗,想像小小的灯还亮着,一衣一衫装扮自己,以为这样,便可以回到那已逝去的世界,至少至少,闭上眼,感觉自己真的在缤纷之中。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这二十年的美好,都是善意的谎言,我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可是,连死也不是卑微的人所能大胆妄求的。时间像一个无聊的守狱者,不停地对我玩着黑白牌理。空间像一座大石磨,慢慢地磨,非得把人身上的血脂榨压竭尽,连最后一滴血水也滴下时,才肯利落地扔掉。世界能亘古地拥有不乱的步伐,自然有一套残忍的守则与过滤的方式。生活是一个刽子手,刀刃上没有明天。

面对临暮的黄昏,想着过去。一张张可爱的脸孔,一朵朵笑声……一分一秒年华……一些黎明,一些黑夜……一次无限温柔生的奥妙,一次无限狠毒死的要挟。被深爱过,也深爱过,认真地哭过,也认真地求生,认真地在爱。如今呢?……人世一遭,不是要来学认真地恨,而是要来领受我所应得的一份爱。在我活着的第二十个年头,我领受了这份赠礼,我多么兴奋地去解开漂亮的结,祈祷是美丽与高贵的礼物。当一对碰碎了的晶莹琉璃在我颤抖的手中,我能怎样?认真地流泪,然后呢?然后怎样?回到黑暗的空间,然后又怎样?认真地满足。

当铁栅的声音落下,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出去。

趁生命最后的余光,再仔仔细细检视一点一滴。把鲜明生动的日子装进,把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一言一语装进,把生活的扉页,撕下那页最重最钟爱的,也一并装入,自己要一遍又一遍地再读。把自己也最后装入,苦心在二十岁,收拾一切灿烂的结束。把微笑还给昨天,把孤单还给自己。

让懂的人懂,

让不懂的人不懂;

让世界是世界,

我甘心是我的茧。

本文由网友云蕾提供

鹿回头

有一个地方,风吹动草野。怀孕的野蕨已经产下孢子,风带着孢子婴儿去旅行。有的落在摘菜妇的发髻上,有的沾在燕子的黑大衣,有的滑入小河流嬉水。河,像一千个吹笛的流浪汉,伴随下了学的小童歌欢。当调皮的孩童把书收顶在黄皮帽上,拎着两只鞋涉河,孢子婴儿会不会从笛孔弹出来,咬住孩童的衣角,终于又回到野蕨妈妈的泥土上?

1

春分的薄暮,我坐在客厅,欣赏你寄来的纸黏土捏画。信封上,你谨慎地写着“阿米姊姊亲自看”,又附字条,希望将它挂在常常看得到的地方。我挂的客厅电源总开关功凹洞里,开始逆溯你的诡计。你捏的两个好朋友,三角扁脸、凸眼歪鼻的那个显然是我,笑得圆都都的师叔叔子当然是你。我不难想象,从你买了纸黏土、构思人像开始,那朵诡计的花苞就惹得你浑身发痒,连睡觉也会无缘无故窃笑,刚刚的电话中,我故作愤怒,“请给我合理的解释!”你象一只满胀的气球禁不住针挑,迸破所有的欢乐,那样清晰的笑声,仿佛你正贴着我的耳朵打鼓:“因为......咯咯咯......因为,黏土咯咯咯不够……”我知道这种说词也是你诡计的一部分,却愿意一路与你争辩,激扬你内心的秘密欢乐。我学着画中人的歪鼻歪脸讲话,你的狐狸尾巴露了:“不对啦,鼻子往左歪才对啦!”

暮色里,微光浮游于我寂寥的内心。两个好朋友在画框内牵着手,仿佛天真的岁月永远不会被时间漂走。我们仍然是两个小朋友,学一千个吹笛流浪汉的唇形口哨,你的声音是十一岁的短笛,我已到沙哑的三十箫。

通常是晚上,有时正在等泡面发软,有时更惨,握着湿淋淋的头发冲出来接电话。“诱拐的‘拐’怎么写7”省去所有提问词,你总是非常肯定话线的另一头是我,仿佛瀑布发声,深渊必会响应。“左边提手旁,右边结它加上另外的‘另’,另外一只手就是‘拐’嘛!”你嘻嘻然的童音及从小呼吸道不良的沉浊呼吸声总是清楚。“先去擦鼻涕!快!”接着听到拖电话的“哐”声,及十一岁小男孩努力用面纸对付鼻腔内的怪物的声音。你的电话除了询问生字、习题,又夹叙漫无天孙的膝盖破皮刚刚粘上OK绷及如何独力拼凑一千片超级战舰,待你的母亲喝止,终于挂了电话,我的泡面像一碗肥蛆,头发也不知什么原因干了。

我有幸目睹你出生时那头濡湿的黑发与小猴似的红脸。当时替你感到绝望,这么丑的小娃,显然是看时辰剖腹的,显然不是达官贵人相。后来,你的母亲拿我化了两三天,普查帝玉将相、诗人雅士名录所拟的几个名字,算命侧选中一个略作修饰以对得起昂贵的命名费,并大力推荐此类拔萃,将来是人户之龙。我也很快习惯在褓抱你的时候,想象你是一条幼龙而不是爱哭的猴崽。

按照年龄,我生得起你,尤其正当繁花灿烂的大学年代,多少带点母性的浪漫冲动,这使我褓抱你的姿态像个老练的未婚妈妈。按照辈分.我只是同辈的表姊。这简直令人难堪,表姊与表弟,如果不是共抢一支麦芽糖而哭闹,就是常常穿错对方的鞋,回了家才发现的一种关系,我以右手的大拇指发誓,我从不把陪你蹲坐小鸭马桶,唱童谣叫出人的小黑屎的画面,归入“表姊”的词意。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的孤寂之感乃因为夏日雷雨停歇,混杂在空气中的野姜花味与稻秧的薄香不断充满胸臆而引起一个小女孩初次的爱恋,当恋情比滚雷还响亮,却无法张口吐出闪电时,不得不在午后灰蒙蒙的雨空,孤单起来。

我坐在屋顶上。自从学会以矫健的身手攀着水井、竹丛与鸡舍的对应位置而爬上屋顶,我像是皇帝的独生女,偷愉坐在龙座,提早认领我的天下。无限延伸的稻原,除了点缀几间田寮、一棵孤独的大榕树,我第一次被翠缘的魔毯震慑,想张开双臂用力将它掀起,到底什么样的土地养出这种蛊惑的绿,及在阡陌间默默辛勤的我的乡亲!"土地",我已经学会这两个字和笔划,却不明白除了国语练习薄上的成绩,它与我的身世有什么关联?雷雨过后,仍有大块黑云游走,金黄的太阳挣扎着,使云边镶了金丝线,绿色的毛毯忽明忽暗。我生怕当我以全部的音量念出"土地"二字时,会有一万头惊慌的要梅花鹿从口中奔蹄而出,飞越绿毯、黑云与唯一骄阳。有一种孤寂使我噤声,而当我看到自忆的母亲系着花巾斗笠织入绿毯,却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屋顶上高高地看着这一切时,泪,忽然落下。

虽然二十多年后,我才明白孤寂总是伴随着爱。而且,当时不止的泪可能受了银雪般的野姜花流域,突然飞出一只白鹭鸶的影响。

2

有两种情感在我内心交错,难免在观看你成长的过程时逾越了秭姊的身份。

在你三岁左右,我与你共度一个寒假。你的父母各自上班,偌大的白昼变成我们的秘密王国。有一天,你玩腻了积木,吵着要我陪你戏耍。我正沉溺于一本精彩的小说,恨不得把你变成一张可爱的婴儿海报,贴在墙壁。毫不讲理,我把你抱上沙发,不准动,自个儿跑进房间猛跳猛蹦,出来牵你的小手贴在胸口:"有没有小鹿在跑?跑得很快对不对?你的小鹿鹿有没有在跑?"这招不管用了,你穿着厚外套当然摸不到心跳,我加强语气:"惨罗不得了罗怎么办哦!你的小鹿鹿不跑了!"然后像一个仁慈的神仙姊姊叫你在屋内小跑步以挽救那头小鹿。终于可以回到小说情节,不时叮咛你:"继续跑哦!不然,小鹿鹿死掉我不管哦!"

当然,也有失灵的时候,譬如你心血来潮,器着找妈妈,我以为用最浅的话解释妈妈出差必须天黑才回来,应该不超过三岁小孩的智力。你涎着鼻涕的器相把我惹火了--你的器,等于推翻我自以为欢愉的秘密王国。"好吧!换衣服去找你妈妈。不过,姊姊要煮晚饭不能带你去,这样吧,我请邮差叔叔送你去好不好?"你一脸泪痕孤苦无依地任我为你换衣穿袜。我有点舍不得,益发想要留住你,谎话只好往下编了:"托邮差叔叔送,那要寄包裹罗!好,先称一下你有几公斤,现在,写住址……。"我故意走来走去,翻箱倒柜以拖时间,你亦步亦趋像颗可怜惜的小蛋。"住址写好了,现在贴邮票,嗯,贴在额头上,这样邮差叔叔才知道你是包裹!"你渐渐对过程产后好奇,不闹了,乖乖让我在你的额头点浆糊、贴邮票,我用巴掌拍你的额:"很好,贴紧了,现在寄包裹!你还要载妈妈吗?""要!"我牵你的小手出门,偷瞄你额上那一张一元国旗邮票很想大笑,可我必须尊重三岁小孩寻母的决心,强作镇定,当作一件很伟大的出征,但适度地称赞家里水果软糖的Q与热可可牛奶的滋味。"你看,邮筒在那里。"我向你解释红绿四个洞口塞:"噫!塞不进去!惨罗,再一次,还是不行!你太胖了啦!"你伸出小胖手小胖脚很努力地往洞口塞,却开始咯咯地笑。我逼真的演技使你忘记寻母的伟大目标而变成一出街头短剧的男主角。最后,你欣然同意,此刻的我们非常需要一杯热可可牛奶,你毫不反抗,让我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的小胖包裹回家。

我愿意就这么背着你去找那个绮丽的世界--原以为进入成人社会,那扇以花瓣编织的小门已经永远消失。如仿因着你,我沾了你身上的芒光,以感到它在空中浮现。当你颠颠倒倒地走路时,我仿佛看到你背后那双翅膀在空中扇动,使跟在后面的我赶紧回头,看看自己的背后是否抽了翅?当你躺在床上,抱着那条棕花毛毯--你一定要摸它才能入睡;要求一首童谣或故事时,我知道你将乘坐魔毯去绮丽世界嬉游,我柔和的女声只是送行的风,却无法请求你带我去。所以,夜间的故事是我一遍一遍的口信,偷偷系在你的鞋带:

"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奇异的世界。一群白羽毛的鸽子长在树枝上,它们高兴时,树就飞沫为飞去,有时跑到屋子旁边,有时落在河水上。草原上的百合花都是爱讲话的小喇叭;天气好,她们吹小喇叭;天气不好,更要吹。那里的人们,都用河水缝成衣服穿在身上,如果是夏天涨潮时裁布,穿起来就比较胖;冬天剪的布,就瘦巴巴的了。不过,不管胖瘦,他们的口袋常常跑出一条鱼,有时一大群,鱼妈妈正好生了小鱼宝宝。那里的太阳像个大红蛋。,每天下午从天空掉下来,滚到草丛里睡觉,第二天再弹上去。有一天,太阳不小心掉到河里,它不会游泳,忽然,河变成一条冒烟的汤圆河。百合花看到了,惊慌地吹喇叭。小孩们都高高兴兴地趴在河岸,用汤匙舀小小的红汤圆吃,眼看就要吃光了。有一个好心肠的小男孩想:如果,大家把汤圆吃光,明天就没有太阳了!他吐出一颗小汤圆,不敢吃,其他的小孩撑了肚子,躺在草原上喘息,睡成一条弯弯的小河流,他们口袋里的鱼在上面游来游去,一直打饱嗝。

半夜,小男孩捧着最后一颗红汤圆去找鸽子树:请你们载我到天上,我得把太阳送回去啊!第一只鸽子叫醒第二只,第二只叫醒第三只。终于所有的鸽子都醒了,刮起一阵雪白的风,悄悄地载着小男孩与瘦巴巴的太阳飞上天,虚弱的太阳根本站不住,男孩轵好拉扯天上那匹黑绸布,替他扰个托座,没想到抓破绸布,弄出稀稀疏疏的星空与月洞。他还抽了自已衣服的水线,把太阳紧紧地缝在天上。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不再是一颗大红蛋,而是舞动着千千万万条金线的黄金盘。没有人知道半夜的故事,只有小男孩知道,他得到河边,再做一件衣服了。

"阿米姊姊……"

"嗯?"

"阿米姊姊,我要吃汤圆……。"

远行的鸽子在黄昏时飞回屋脊,山林里逃猎的小鹿也会频频回头,难舍受伤的母鹿吧!

我被送到楼厦丛立的都市,以躲避每年仲夏的大水。他们把我装扮成都市小孩,除了黝黑的皮肤泄漏村庄的秘密,他们教我新的腔调以便在客人面前对答而不露痕迹。

我拥有一桶金鸡饼干及漂亮的花洋装。可是,每到黄昏,想仿祖母的八脚眠床及蚊帐内的小蚊子。水井边的大桑椹快要变成紫色了,我想用金鸡饼干的铁桶装紫汁桑椹,满满地吃。我的口水在枕边留下唾渍,梦中的桑椹却摘不下来。

他们托人送我回乡,谁也不喜欢哭泣的小孩。妈妈撑着破黑伞,牵我走在雨村的小路上。好提着我的鞋,我们赤裸的脚牵起水脉,一大一小。唉!又要做大水,稻完了!我看到白色的汪洋淹到稻腰,细蒙蒙的稻花一定化了水。不要送我到回不了家的地方,稻子遭了水淹,根还在原地上。

3

我希望慢慢告诉你,买来的玩具永远死的,那是大人们借以赎罪的祭品。只有脑子里的原创活力,才是使一切变得神奇的魔粉。我愿意在我分内的小孩尚未到来或永远不会到来之时,把通往神奇世界的道路指给你。但当我们有机会比邻而居,你已进入明星幼稚园,安了私家轿车保证的围兜标签。我忽然惊醒,不能再提小鹿奔跑、邮寄包裹及鸽子树的往事,怕被你斥为可笑的谎言。

你的童年只剩下bmp、ABC及黄昏的无敌铁金刚,为了防止绑架小孩的恶棍,你连上小公园骑越野车都必须有人陪。唯一不变的,那条棕花毛毯仍是你睡前的最爱,你不准任何人碰触它,但冬天的晚上,若我陪你观赏卡通录影带,你会慷慨地借我遮一下冰冷的脚丫。

某一个夏天,我到你家串门,你的母亲外出购物,央我照顾你以防止大白天的恶贼--自从你家遭了夜偷,还留下白晃晃的刀子在床上,你的母亲再也不准屋内无人。我们吃冰凉的红肉西瓜,方格的白瓷地砖很像棋盘,那时你已会下五子棋。我提议用嘴巴下棋。各捧一碗西瓜对坐客厅两端,算好格数,猜拳,拈一块西瓜吃,咽肉后留下瓜籽,朝对方的格子喷射,以侵占的格数、籽数比输赢。你完全进入游戏规则,笑得人仰骊翻,尤其当我因不准确的嘴形把瓜籽喷在眼镜上时,你乐得猛捶地板,像一头发狂的小兽。你享受你的快乐。忽然,你的妈妈回来,皱眉大叫:"干什么?黏答答的!吃西瓜这样吃的啊!小孩不懂,你也不懂啊!"

我知道该走了,回到姊姊的分内向挨骂的你道歉,也向你面前摆设的教育流水席告别。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一条不会飞的毛毯。你将永远留在富裕之家享有独生子的呵斥与孤单,那一串千方百计弄来的明星学校与儿童才艺班等着你。当你在某个才艺班的课堂打瞌睡,梦见西瓜棋而发出笑鼾时,你会明白快乐的重量:可你永远不明白,那天出了你家的门,一颗小眼泪的重量。我喜欢摸你的耳朵,揉来揉去。像玩两球棉花,不可置信竟有如此揉软的"哦了朵"──你儿时的发音。"过来,哦了朵借我玩一下!你也非常高兴拥有一对奇妙的软耳。我数度播迁,离你远了,有一天,你摇电话说:"阿米姊姊,我告诉你,我们全班我的哦了朵,各摸一下,再摸一下,又摸一下,多摸几下!"

我们的电话渐渐以课业为主,尤其数学。你有不错的绘画天分,我曾保留你四年多的草图。那颗比月亮还大的星子,你说因为它正在掉下来;一堆人去吃番石榴。他们吃苹果时,换我们啃番石榴,吃错的人会被"毒死"!可是你说,你的爸爸讲,如果你长大当一个画画的,他会一脚把你踢死、黏在墙壁掉不下来。你只在课余画图了,但受了卡通节目的影响,专画超人、铁金刚大战恶魔王。你也知道,保持班上前三名比替无敌铁多刚着色重要。

"阿米秭姊……"你的声音哽咽着,仿佛刚遭受一顿责打。

"唉唉唉,你掉眼泪,我这儿会淹大水哦!"

"妈妈说我耳朵聋了,上课没听老师的话,才会写错……"

"好,把那个可恶的题目报上来!"

"有两个表,甲表每天快一又五分之四秒,乙表每天慢三又五分之一秒,请部两表相差多少分?"

我解释了两遍,你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发,我仿佛看到你纠着眉头对那串数字发昏,数学已合你恐惧,再也没有比恐惧更恐惧的了。

"这样好了,我们把这题忘掉,我出一题目,听好:甲乙两表,甲快五分钟,乙慢五分钟,假设现在标准时间是十二点,你先画出三个表的时间。"

"画好了,甲表是十二点五分,乙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

"差几分?"

"十分。"

"怎么来的?"

"相加!"

你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原题,却回答我:"我得出五,可是解答是十二分之一……"

"看清楚,问的是分还是秒?"

"分,哈哈哈!把五秒变成分就对了!"

我多么愿意在真分数、假分数吓坏你之前,告诉你数学的目的在训练你的思考过程、解析能力,你可以把习题当作亚森罗苹侦探故事,用小脑袋去抽丝剥茧而掀开谜底,不是偷看解答去倒推演算方式。只有源于丰富想象与清晰的理发思考的原创力才能检验别人提供的解答。我们因追求真理而壮大,不是变成华服的侏儒,舔食解答。

我要离开绿色小村庄,去广袤的世界寻找属于我的锄头。多黄的稻浪在夏日对我挥手,我把村庄的名字刻在小鹿的额头,挂着身世的护身符走了。

阡陌是我的血脉,井水的清澈就是眸子的颜色。野姜花与红砖瓦,这回不带了。我的身上只有平原赏赐的,成熟的稻谷的肤色。

4

两年后,当你小学毕业,你会变成一个小留学生。你的父母已在美投资置产,也迫切盯紧你的英文班。毕竟,把人中之龙留在贪婪的黑岛,意味着为人父母的不负责任。每年暑假,你的妈妈带你畅游美国,提早适应你未来的国度。你的电话已能使用流利的问候语,欢唱十个印第安小男孩的童谣。

有一个世界,你不会来做客了。虽然,鸽子树倒于邋遢城市,健壮小鹿逃到别人的国度;可是你要相信,你的阿米姊姊永远看顾自已的绿毯子及两个好朋友的纸黏土。孤寂总是伴随着爱,也壮大了爱。

我仍然期望有一天,当你在异国的雪夜,拥着棕花毛毯入睡,忽然梦见秘密的小鹿而惊醒时,请你在小鹿额头贴一张邮票,当作航空包裹寄给我。

只有鹿回头的时候,我的鸽子树才会飞。

本文由网友阿夜霞提供

解发夫妻

你和他

原是滴水粒米的寻常夫妻

车水马龙里守一份从容

燃香灯黄前悲天喜生的修持

梵世夫妻的菩提也

挡不住浊世的汹涌

谁能想象你解发的刹那

胸口逝水般的滔滔

手边握他相赠的念珠

念念相忘或念念不忘

你只管在佛前欢喜华严

他只管再灯下清淡自居

解了发的情缘

结了愿的生生世世

等你来渡他一生

其实他已再你生侧扶你一世

街角,一个男人手中握着多买的

半斤菱角

寺外,一个女人手中一叶赤红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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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色

婚宴上,喜幢高悬,贺联四壁,在灯光中交相辉映着,如一群司礼的士。宴席已经开着,酒色即春色,一饮便能得意。孩童们不管这些,溜下座椅要跑,被妈妈一把拉住:“别走,待会儿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镜柜前,美容师正在为她换一款发型:一把快梳,不消多久便绾起盘髻;她坐着不动,却帮着递发夹子给美容师,一支支发夹子将她的发丝吃得紧紧地,好似五伦纲常:那些夫妇、父子、兄弟、朋友、翁姑、伯叔、妯娌……“多夹几根,才不容易掉。”美容师自顾自说。一株缎花带露很技巧地掩了发夹的痕迹,再刷下半边云鬓乱,她凝视着镜中那个丽人及那一头锦簇,多么富贵荣华。

她与他认识五年了,早已是寻常面目,恐怕她认识他的那一日,也是彼此不惊的。那时候,一行人去南游,泛涨、走崖,夜宿野店,她独自躺在一处高台上看星,天空如一盘棋局,她正在为自己解围。忽然有个人说话:

“观星还不如观心。”

她竖起身来看,隔着山丘,有个男子朝她站着,恐怕也是个想找个僻静之处观星的人。月光如纱,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孔,心里猜他是这行人中的某某,也不求证,又躺下来,星子棋局都乱了,而他那句话,倒也是棋步。

这么多年来,她每每拿这句话覆额,倒也解去不少难题,惟独解不去他对她婚约的要求;她的父母早逝,倒不碍她,唯他家中父母都老迈了,尤其做母亲的身体欠安,盼着唯一的儿子成家,以了她的心里的牵挂。他实在也难为,只有向她求援:“成全她老人家,我们的日子还长。”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进来。今日的他英俊挺拔,一改平日常穿的唐衫、黑裤,着实让她不敢认。他扶着她站着,也只感看镜中的她,想来彼此的心情都很忐忑。

尤其,婚姻是一件众人之事,吉日良辰都算得准准的,礼服、西装也都裁得隆重,容不得有一丝的闲隙让他们说些体己话。

“还好吗?”他问。

“嗯!就是发夹夹得太紧,有点绷……”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男傧相探进来说:“该出去了。”

一阵衣裙窸窣、镁光闪亮之后,司仪对着宴席中的宾客报词:“新郎新娘向各位来宾敬酒!”

身受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她白天在幼稚园工作,傍晚回家烧饭洗衣;他的工作地点稍远,时常早出晚归,偶尔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进家门,就闻得到家的香,电锅里总温着饭、菜、或粥品,偶尔一张短短的留字,好象她一直不寐的待着。他吃饱了,兀自收拾清理,才进了房,为了不吵醒她,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从口袋里掏出街头买来的小东西,轻轻握到她的手里。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发现手边多了一枚陶鱼别针,惊讶极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边,睡得鬓发皆乱,不知天地的模样,她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发,灵机一动,也要装做不知情。唤他起来梳洗之后,两人一道出门,逢着星期日,他陪她买菜。天气未定,但是阳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树叶被照得油亮优良的,有点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鱼别针上,鱼鳞都水湿水湿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惊奇地说:

“你什么时候买的新别针?”

她想笑,故意抿着嘴:“老情人送的。”

“嗯!颇有眼光的,”他点点头:“你有机会也该送他礼物,表示礼貌礼貌!”

两人相视而笑,廓然忘贫。

菜市才刚开始,他看时间好还早,顺道逛了一圈。菜色正一箩一箩的列在路边,青红皂白都光鲜;水果的香都也舞出来了,哈密瓜是笑眯眯的甜,番石榴的涩是惨绿少年、橘子是永远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气的……但这些都比不上推车里小山似的菱角,冒着水蒸蒸的炊烟,那贩子熟练的抄刀拨开紫皮,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过路的人耸了耸,贩子说:“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

他买了半斤,塑胶袋马上雾起来,两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来,好似行人。

“想吃什么菜?”她问。

“随便。”他说。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称了半斤青菜、挑了一个甘蓝,又切了两块白豆腐,配烤麸、胡箩卜、笋片、木耳……等,回头跟他说:“昨晚去寺里听经,师父教我做‘十八罗汉’,做给你尝尝。”

他露了一个受宠的表情,随手帮她拎菜。家里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触了网得等她来解围;有时只是要找一样东西,问她,她随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仿佛胸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布局定势。和她同住一个屋檐,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换吃‘释迦’好吗?”她问,问中有答。

“你一向都买橘子,怎么想换?”他说,其实是要听她的缘由,她自有她的道理,这点他十分了然。

“橘子容易吃,剥皮撒网就是了,吃不出什么变化。释迦不同,难就难在时机成熟。先回去得先温着,温输的释迦,皮软肉白子黑,甜的沁人;温的不够,吃起来满嘴的涩,都糟蹋了。而且妈妈爱吃甜的,橘子酸。”

他点点头,问:“妈妈的鱼还没买。”

她也知道,往鱼铺走去,走得一路无语。他与她早已茹素,两人都不嗜荤腥。自从皈依为佛门子弟之后,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进,经座、法会、参访都积极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与她同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他却自叹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说:“将来是你渡我的!”她婉转一笑:“还得要你护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华喧嚣的城垛里,他们自有一方净居;于车水马龙的乱流里他们仍然安步当车。她每每有着独到的从容,忽然在人潮起动的街头上,附耳对他说:“跟你一起过日子,真好。”

鱼铺里,鲢、鳕、鳗……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觉到她的难言之隐,杀生犯戒,是笃信佛法者最不愿意做之事;寻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间的花叶蔬果菽麦都摘撷不完了,何必动刀见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与家中父母说解甚久,仍不能改他们嗜荤的习惯。她一直费心的学做素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开肚皮埋头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荤,可是,婆婆一举箸便问:“今天没买鱼啊?”问得她哑口无言,直至更深夜还在辗转反侧,她也只敢悄悄问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侧身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六祖惠能当初也吃肉边菜。”她才稍稍释然,唯独上市场买鱼买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总是尽量陪她,倒有点同减惠命的决心。肉摊鱼铺之路,虽是穷途,她倒是不减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蓝子晃了两晃,交给他,说:“六祖,今天换你买鱼。”

熙攘的人群都听见了。

观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的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后,来寺里用毕流水席,也帮忙法合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他直起身问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么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说。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中品呢?”他问。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标准的‘爱别离’,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的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要心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间,她以奔马行空,一一为杂遝诸事覆额,回过神来对他说:“永结无情游。”

木鱼“托”的一点诸男欢女怨篇章已被句读;恩怨爱恶的日子虽然历历分明,好歹终有个句点。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罢,雨水润的时候才翠绿起来,天晴的时候,也仅是一块浮尘而已,谁也不要管谁。人之用情,若能似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当止,倒也是个解铃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颜欢悦起来,颦笑之间,云天都动。

“自然是名实俱副了。”他接了个语尾。

“还不仅于此,”她像在拨云见日;“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着抹布,用力一拧,水珠都还回去,沥沥。

她抬头,遇着目光,“看什么?”也不等他答,又擦将起来,“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间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么?成就了什么?问都不敢问,反正大家满头大汗演他几场戏,锣鼓一收,散场就散场罢!你说呢?”

他赶紧回神,接着说:“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离不弃……”

你这话真是善哉!但是,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暂时离弃是在所难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缘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来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这层凝固,倒也没说出口。她自顾自去倒水,干净的身势。

两人辞别了寺里的师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车灯如流萤穿梭,织出一匹匹冷风,她帮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顺势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仿佛她已是流萤。

僧行

她只能在书房里另辟一角布置佛堂,说是佛堂也着实简单了,不过是几本佛经,一瓶长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从古物杂货店里偶然见到的木雕观音像;左手倒提净瓶右手执杨枝,已然将甘霖沥洒了,净水是雕不出来的,就用一对隐隐然的愁眉来传神。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可憾的是,后来收藏的人任积尘木蠹去锁它读它,把足肉、衣衫都读朽了。她抱着这尊观音回家,倒像抱着久被蒙尘的心,眉目之间戚然有悔。

这日早课,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诵经文,忽然婆婆推门进来,说是有话要问。她赶紧起身,延请婆婆入坐,自己则靠着案角坐在地毯上,脑里还留着经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么起头的她毫无用心,大约是蔬果油盐一斤多少钱、午饭熟透了没?菜肴热着没?……猛然,一句话打得她如梦大醒:

“……他说你不想生孩子,有这件事?”婆婆问。

她一时语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门外,公公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着,无非也是要听,她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一个余地。

“你信佛吃素,我们不反对,不传后代,这就不孝。我们老了,能活多久?娶媳妇进门就是图个孙子抱抱。你要为两老着想。”说完,一扭头回房去了。

她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穿戴完毕,轻轻敲着婆婆的门,说:“妈,我去上班。”逛过客厅,公公正在看报,她退一下也向他说:“爸,我去上班。”

出门,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坚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奋着,看看穿高跟鞋的脚,若是裸足多好!她找着公用电话,想告诉他这些。一接通,他显得很急:

“正要找你,刚开完会,我必须到东南亚一趟,大约半个月。”

“很好呀,什么时候走?”

“后天。”

“回家再说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预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临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对她特别呵护,旖旎的话也特别多。她坐在床上帮他整理行装,一点也没有眷念,仿佛是极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情,叮咛个没完。她只是莞尔,那日电话里的知他要远行其实已送过一回了,她现在一面理装一面向的是他出门在外的奔波样,那还需要什么话别不话别的?他从后头拦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来的模样。

“抱我做啥?”她反身问。

“还能做啥!”说完,为她宽了衣。

灯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云覆雨。夫妻不象是天与地吗?若不禁这番补缀,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于是在顿足奔赴之前,天经地义的对她耳语:

“生个孩子吧!”

她轰然后悔,不是都说好了“生得了儿身,生不到儿心”子嗣之事莫提?她嗫嚅着:“你……怎么……变……卦?”翻身挪移,及时解了一危。他闭目瘫着,叫着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说:“你变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会地。

他走后,她更常到寺里,自己去学着做人。家居与工作都照常,克勤克俭。楞言经里,阿难从七处征心,她倒是从寻常饮水,求其放心,渐渐把自己观成一个自在人,一个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体,但荷如来家业的信心也宛若山岭,于是,住寺的时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参不尽的理,筋骨愈是劳动,欢喜的容颜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这日夜里,她从寺里回衫,疲倦极了。走进书房正要准备第二天教学的课程,忽然发现那尊裸足观音不见了,她宛如挨了一记闷棍。冲去问她婆婆:

“妈,我书房里的观音呢?”

“买给收破烂的,朽了吗长虫,摆着挺碍眼的。”

她至此不再贪恋了,虽不说一字,已然当机立断。转身开门,下楼,走出小巷,行于街道。夜,空旷着,野风卷拨着她的卷发、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声息赶路,屏到举步维艰,一个吞吐之间,热泪如暴雨,奔流于她已为人妻人媳的肉身。她极目眺望,此地何地此时何时此人何人?天地无言,只有寒星殷勤问她归何处?她长长一叹,倒也心平气和,择一个方向,行吟自去,这一去,驷马难追了。

敲着寺院的门,她抬头望着月,月光照着她,她看看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

认识

他回来后,见不到她。问父母,做母亲的说:

“走了,谁知道去哪里?你这个媳妇未免太自由了吧!”

他打开她的衣橱,衣服一色色都挂得好好地,首饰存折都在,妆台上,梳子发夹一支都没少。他着实参不透,到底什么地方不需要这些?突然灵机一动,拨个电话到寺里。师父回说她的确在。他抓起衣服就冲出去,迫切地想见她。

师父见着他,称了个佛号,先要他坐下来喝茶,与他闲话南北,渐渐收住他轻拢慢捻的心情,才破天荒地开口:

“玉言出家了。”

他推开门进去,果然坐着一僧;法相庄严,黑长衫如如不动。见了他,也不起身,只用眼神延请他坐下,他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禀禀然端详她,她也正视着他,和他一起把娑婆世界都看破。他知道逝水已如斯,不能倒提海水捞起他的一栗,至此也就转认为智,化烦恼为菩提。

她脱下婚戒还给他,他随手戴在小指上。

“应该称你师父。”他说。

她合什为礼,“你来,我都放心。”随即,展了一个素净的笑意,面目都打开了。

他从口袋掏出数样礼品,有新加坡的手表、泰国的念珠、有一些古老的银饰,“都是为你买的。”

她睹物思人,叹赏他的人品,心从千丈悬崖一跃而履于平地,她若有出世的智慧,多是亏他这一肩入世的担当。她随手挑起念珠,说:“与我结这个缘。”

心心都相印了,在无限可能的未来时空中,再一次的因缘相会,应是不难。

他告辞,她亲自送到寺门,最后一次步履相和,两人都落地无尘。他说:“请留步。”她目送他下去,直至人影都无。一转身,转手摘了一叶赤红菩提叶,一面行一面嗅,原来春在枝头已十分。

他至此奉养双老,每日醒来先趁着清晨去买菜,。巷门口的菩提树叶又绿了好几回,阳光总在点石成金。菜市内人群熙攘,他兀自买菜,提着一篮不轻不重的俗绿。常常,又多买了半斤菱角。

偶尔,有陌生人打电话到家里,问“玉言小姐”在不在?他平静地说:“对不起,‘玉言’已经过世了。”

他倒未再娶。

本文由网友阿夜霞提供

行书

路是人的足谱 鸟爪兽迹 花泥叶土无非是插图 我走累了

坐下 变成一枚雕梁画栋的印章

行路不难 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失其中正 难在于婉转

人际而犹有自己的字里行间 难在于往前铸足之时 还能回

头自我眉批 难在于路断途穷之际 犹能端庄句点 朝天一

跃 另起一行 …… 行路颇难

稚童的学路 醉汉的碎步 以及懵懂少年的错足 都将

被季风吹散 被雨水遗忘 留下的版图 应该给实心的人去

走 把大地铸成一块文章 让星子们夜读

然而 我是累了 左脚迈出的黎明永远被右脚追随的黄

昏赶上 时间里 季风一目十行读乱我的字句 我不敢想象

在长长的一生里 我的足音能否铿锵

堤岸是路的镶边 我要在此洗心濯面 流水真是喧哗的

观众 任它们去品头论足 过去 是一篇不予置评的狂草步

法 我且落款 送给逝水 未来的空白会被行走成什么 谁也

不敢预料 也许是断简残轶 也许是惊世之作 也许是不知

作者是谁的一段开场白 也许是无字天书 ……

本文由网友阿夜霞提供

梦 游 书

有人活着,为了考古上辈子的一个梦,有人不断在梦簿记下流水帐,我都算,却常常从现实游走出来,虽然很努力找一块恋情的双面胶黏了双脚,发现连脚下的土地也跟着游走了。

所以,已在现实扎营的你,不要怀着多余的歉疚鼓励我找新布告栏,还想叫人用图钉把我钉牢——在你的布告栏已贴满又无法撕去旧海报的困窘下,让现实的归现实,梦游的归梦游,生命不止存在单一世界,梦游者不读现实宪法。

我必须写下一些东西给你,若你忽然想见我,手边有一叠梦游指南。

衔 文 字 结 巢

文字是我的瘾,梦游者天堂。它篡改现实,甚至脱离现实管辖,只有在文字书写里,我如涸鱼回到海洋,系网之鸟飞返森林,你一定明白做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囚禁,复杂的人世乃复杂的防盗系统。涉世愈深,经验的悲欢故事如一道道锁,加强了囚禁(你身上的锁是我所见过最多的,可以开锁店了。)宗教是古老的开锁行业,但长期幽禁使人产生惯性,渴求自由又不信任自由。就算撬开脚镣,仍以禁锢的姿势走路,镣铐已成了他的安全。人转而对死亡怀抱浪漫幻想,以“终极解脱”之名安慰生者与逝者。死亡是被迫解脱的,与初始被迫囚禁同理,毫无光彩可言。与其等待最后释放不如设法从现实牢房逃狱,文字,就是我的自由,我的化身魔术,用来储藏冰砖与烈焰的行宫。文字即叛变。

现实里时间与空间对我们不够友善,你的昼是我的夜,每回谋面,亦如湍流上两艘急舟,忽然船身相近,又翻涛而去,终于只看到壮阔河面上的小闪光,舟中人的喊声也被波澜没收了,不需要跟谁上诉这种冤,众神也有他们不能逾越的法律,我早已缺乏兴趣翻案。如果,厮守意味着能在现实共掌银灯相看,我宁愿重下定义,厮守即超越,在不可能的岩冈上种出艳美花园,在无声无影的现实,犹能灵魂牵手,异地同心。

不给我秩序,我去秩一套秩序;不给我天,我去劈一个天,生命用来称帝,不是当奴隶。

你在无计可施时,常用缥缈的喟叹:“上辈子一定是你遗弃我,才有今生等我之苦!”

上辈子已在孟婆汤碗中遗忘了,恩怨不能一笔购销吗?若依宿业之说,你我各自偿债还愿之后才道途相遇,可见不是今生最迫切的帐,我甚至认为相逢时已成定局最好。稍早,我未从现实律则挣脱,就算你我结庐,难保不会误执性格之剑,一路葬送我们都已沧海桑田过,磨尽性格内的劣质,正在渴求恒常宁静,布施善类的时刻。(有时,我反而感谢你的过去,她们为我做工,磨出钻石。)

如果要遥想前世,宁愿说我们曾是荒野上并肩作战的道义交,分食战粮,同过生死的。山头某夜,秋空的星点寥落,野风幽冥,你在我怀中垂危,说:“亲兄弟,无法跟了,但愿下辈子再见一面,好多话还没说……”我答应过你,不管多难,一定见面。你看着黑夜中的我,逐渐闭目;我怀抱着你,不断复述我们的约定,直到秋晨,亲手埋了你。

今生在初秋山头相逢,纯属意外。当时互通姓名握手,你的脸上布着惊愕,手劲分外沉重。我依照往例远远走避扰攘人群,独自闲逛,那是我离开职务前最后一次尽人事的旅行,人到心未到。你喊了我,我不认为除了虚应工作范围还能与你谈什么内心风景,一向坚持萍水有萍水的礼数。然而,那是多么怪异的一席话!我们宛如旧识,单刀直入触及对方的底弦,借古老的悲剧人物暴露自己的性格伏流,交浅言深了。秋宴散场,我本以为一声道别,各自参商;次日,又鬼使神差见了十分钟的面。回想这些,深切感到在即将分飞的危急时刻有一股冥力撮合我们。如果,我早半分钟出门赴宴,那道临时托人代他去向你做礼貌性辞行的电话便接不到了,我也不会在槭荫之路寻思:送什么最适合即将赴机场的人呢?一辆发财车停下小贩搬出几箱水果正要摆摊,遂自作主张选几个寒伧的水果,送给你台湾的滋味吧!这些来得自然简单,一日夜间相识相别也合情合理,我很快转身了。直到你的信如柔软的绳索,辗转套住一匹扬蹄的野马,那时,我正在悬崖。

回或不回?依往例,不回。你的信躺在案头,看了又收,收了重看,字句中那股诚恳渗透了我,甚至推敲,你一定揉掉数种叙述方式才出现这般流露,一信等于数信。不需要什么理由了,以诚恳回答诚恳。

“不管多难,一定见面!”忽闻空中诺!

你隶属的现实于我全然陌生,我的草根风情你不曾经验,你长我甚多,依世俗辈分,应执弟子礼,却无碍神游,鱼雁往返种有一种熟稔被唤醒,仿佛这人早已论交,曾在大漠狂沙中同步策马,饮过同一条怒江,于折兵断卒的征墟上,向苍茫四野喊过对方的名字……那么早殇的你如今回来了,依旧男儿气概;晚逝的我住进尴尬女儿身,我们还能兄弟相称吗?

记得第三次见面已是次年,不约而同为对方备礼,又不约而同送了一枚绿印石。当时为这种“印证”而心惊,仲春的风雨山楼,人迹罕至,远处隐约鸟鸣,你我一壶茶对坐,沉默胜过言语;时光两堤中,漫长的流浪与幻灭,都被击窗的雨点说破。是的,说破了一匹骏马踯躅于荒烟乱冢,墓中人魂未灭,战袍已朽的滋味;将军飘零,看宝剑被村童执来驱鸡赶鸭的滋味,今生又如何?看人去楼空,一砖一瓦犹回响旧人昵语;看灿烂情关,引路人忽然化为毒蟒噬来,抽刀自断一臂,沿血路而逃……败将无话可说。沉默里,明白自己是谁,眼中人是谁,兄弟结义也罢,今日恋侣也罢,我们只不过借现实面目发挥,实则而言,你是男身的我,我是女貌的你,情感呼应,性格同源。

这样的遇合绝非赊债结帐之类,苦,无以寄生。今世所为何来,说穿了不过是一趟有恩报恩、有愿还愿、有仇化仇之旅。现实给予多少本分,倾力做出份量的极限;不愿偏执残缺而自误,亦不想因人性原欲而磨难他人。任何人不欠我半分,我不负任何人一毫,只有心甘情愿的责任,见义而为的成全。

我们唯一遗憾是无法聚膝,然而这也不算,灵魂遥远才叫人饮憾。现实若圆满无缺,人的光华无从显现,现实的缺口不是用来灭绝人,它给出一个机会,看看人能攀越多高,奔赴多远,坚韧多久?它试探着能否从兽的野性挣脱为人,从人的禁锢蜕变出来,接近了神。

是的,我遇到了最好的你,得到了最好的机会,衔文字结巢,与你同眠。

比大地辽阔的是海,比海洋广袤的是天,比苍穹无限的是想像,使想像壮丽的是灵。

我们的草舍不在人间,钥匙藏在文字里,当你撕开封口,有一道浮雕拱门引你进入,看见数张如织花魔毡的信笺上,我来了,喊你,跟你同桌雄辩人事,躲入书斋推敲文章的肌肤,忽然嗅到一股桂花味的寂静,转身对你说了;时而剥理一截关于你的怪梦;或只是感冒,寄几声咳嗽给你;无人的黄昏,陪我漫步,在深山古刹迷路,却撞见一树出墙杏,红得无邪;或肃穆地在茶烟袅袅中对话生命奥秘,引据过往沧桑,印证以贞静的清白通过尘渊,终究完成尊贵的今生……

使灵魂不坠的是爱,使爱发生烈焰的是冰雪人格。

多年来,捧读你的信札仍然动心,我走进雕门,尾随你看见那株“纯粹以单瓣的语言,尽情为一个薄幸的夏夜而怒放”的木兰树;暮春园径,有一道紫雾在脚下漂浮,我嗅到落英体香了;你仍旧以旧步伐走入繁重的白昼,为人做嫁衣裳,衣成,看见你的头发多一寸雪意;你说,转身问某个字怎么写,忽然惊觉我不在身边;深夜不寐,行至院落,中天月色姣好,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会不会逃不住宿命的飘零,人面桃花成空?你问哪里才是原乡,载欣载奔,捧著名姓写入族谱?你说,不如学古人,长叹后将灯捻熄……

我藏在你的衬衫口袋,如同你已编入我束发的缎带里,我们分头担负现实责任,不能喊苦;亦不愿图谋一己之乐而扬弃良知——人格裂痕的爱,毫无庄严可言。我们太明白对方要典藏的是什么,故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服现实之劳役;你我一生不能只用来求全彼此私情,我们之所以互相珍贵,除了爱的真诚,亦涵摄能否以同等真诚克尽现实责任,实践为人的道义。若缺乏这份奇侠的精神,毫无现实底基的交往,早已溃散,不过是诸多缘灭之一,就算生命允许以百千万个面目在百千万个轮回中重来,我也不想再见你一面,缘之深义,归之于人,缘起,暗喻一种未了,去存续遥远前的一愿,或偿清不可细数的积欠。若能善了,虽福分薄,缘罄却未灭,生离恻恻,吞别吞声,都能以愿许未来愿,平心静气等待另一度缘起。若缘聚时,我扬善而他人以恶相向,问心无愧后随缘灭去,一了百了。

你我身上各有数桩轻重缓急的缘法,彼此不能取代,若你倾恋我而背离其他,你仍不义;若我执著你而扬弃其他,我亦不义。爱的原力,使我们变成行义的人,以真诚涵摄了现实的人,则不足为奇的恋爱,因容纳而与恒河等长,生命因欢心受苦而与须弥同高,你所完成的尊贵将照射我,我也拿出同质尊贵荣耀你,两情既已相悦,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我们学习做出这样子的人,而后在所剩无多的秘密时光,回到空中相会。五年来草舍印心,我才肯轻声对你说:我在的乡就是你的原乡;不管往后我以何种身份与何人了结何法,宿命里永远有你一席之榻,你可以来,与我相对无言,或品尝你份内的桃花。

让现实的捕快去搜索吧,我们安然不动,就算上回见面是今生的诀别,我亦平心静气,死亡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如我们约定,将来谁先走,把庞大的信札交给对方保管,允诺不流入任何人眼底。我又不免遐想,有那么一天,当我们已知死亡将攫走其中一人,还能有最后一夜,把书信都带来,去找一处宁静的湖泊,偕会,你把我寄你的信递给我,你当我;我用你的信回你,我换做你,读罢一封,毁一封,说尽你我半生,合成一场,不悲不喜地相互道珍重,祝福生之末旅,逝者远途,一路顺风。

如果,连这一天也没,最后离开草舍的,记得放火。

(本文由 吉林长春 网友 kitty_shy 提供)

一株行走的草

敕勒川

佚名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苍穹,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了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之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侮地凋萎,吮吸一抹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迫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巳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干手干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调萎的桃花,它们格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一只翠玉镯山水

下江陵

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来到群峦怀抱的水乡。杨柳堤岸闲雀三两,飞掠水面而去。原以为春末静好,柳树里忽地传来几声啁啾,垂柳太密以至于发声吗?有何不可,春天的缘故,众树唱歌。

靠水维生,这里的人多了一根柔骨。我见老老少少的女人家,手腕上莫不圈了一只翠玉镯,一惊,山光水色也能变成护身符。

我的护生符是什么?山底村落的子民们,土地教他们流汗、出力,换来米粮与柴薪,这是他们的护生符。水乡的人,撒网捕鱼,江海是他们的守护神。但我呢?从一个客栈到另一个客栈,不曾落籍在山村与水畔的人,什么是我足以祈求的符箓?

也许是青春吧,但它多么短暂,我像一个挖到宝藏的人,用一只疏漏的网袋背负珍珠、金银,却发觉一路愈来愈轻,青春已经散为灰尘。

也许是经卷典籍吧,但满腹经纶岂能重圆手中的破镜?我又该引哪一段经哪一处典故安慰忧伤的妇人,当她向我哭诉新婚的丈夫变成坟头白骨?

所有的护身符都将变成新坟的覆土,生命原是不可承诺,不可系在手腕上的。

被江河养大的,领取了鱼粮,终要以身做献祭,还给江河。

曾经锄耕的,收获土地赠予的礼物,终要以身做献祭,肥沃泥土。

曾经依恃青春,窃听莺啼燕啭的,终要以身做献祭,回唱一首哀歌。

生命不可承诺,无法依恃,戴着翠玉镯的女人们,是否知她们正系在轻舟上,将摆渡到无人收留的滩头?

烟波蓝

◎简媜陈阳春/图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

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

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中岁以後的领悟:

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海洋在我体内骚动,以纯情少女的姿态。

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彷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驱赶繁殖中之鲸群,向上窜升,再窜升,欲掴天空的脸。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1}的四方散去,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浪,因而有哭泣的声音。

我闭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只要一丝缝,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2},在庸俗的世间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凉意从脚趾缝升起。空气中穿插细砂般的摩挲声,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後在耳鬓厮磨。我被吸引,倾听,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繁丽起来,适於以酒句读{3}。

你的信寄到旧址,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路途曲折。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写著:「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一定记得,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路较短但人车熙攘,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大道。另一条是山路,铺了柏油,迂回爬升之後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後门,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我们愿意走这儿。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远近笼著晨雾,自成一场凄迷氛围,鸟,总有几只,不时跃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换枝桠,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

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你也一定记得。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废得日月皆断,恩义俱绝。你或许同意,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後,有点累,想要坐下来,搥一搥膝头,顺道原谅几个名字,想念几个人,因而那苍茫是带著微笑的。

那院门是两扇矮木栅,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门都脱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缠住,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等人喊他们的名字。因有说不出口的苦,以致终年瘀著散不去的冷。

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在全校美术比赛中,你以此为题材,摘下写生组第一名。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如揽镜自照,知道你与我一样,灵魂常在那儿栖息。

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思绪澄净,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攀越。你题为「时间」。

时间,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画如是叙述。

不久,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

别矣!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

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

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莱尔{4}的诗〈秋歌〉首段,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我不赞成你藉轻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

从一开始,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然而,即使是现在,行走於烟尘世间多年之後,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饥渴、狼狈的人,勤於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的眼睛里有海,烟波蓝,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起初,我并不欣赏你。正由於你太晴朗了,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蚕茧化石,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如今想来,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

我以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美术老师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临摹,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我只画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画尚未完成,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绉。她站在背後,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你这是什么画?」然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说你画得非常之好。

必须等到数年之後,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而是看到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遂自行折断画笔,以憾恨的手势。

遗憾像什么?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

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衷心赞叹之事,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

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於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然而锻铸之後,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时,才赋反成手铐脚镣,遂无罪而一生飘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变故,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接著是情变。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至少,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运可以欺负人,但才华骗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溃倒,一旦崩溃,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

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钻心,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因为美,容不下一点狼狈,不允许掰一块尊严,只为了妥协。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在时光中延展、牵连而形成乱麻。常常,我们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轻时,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饱经风霜後才懂得舍,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至於花团锦簇、莺啼燕啭,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不必过问。

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照片背面,你说「终於有个家了」,一笔一划都抖著幸福。

当我们寻觅家,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把根须长出来。情爱,是最美的炼狱,也最残酷。毕竟,两情相悦容易,与子偕老难。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相互承诺、践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报。多数恋人,这生才相逢、相识,缠缚、瞋恨的课业正当开始,或虽积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几行泪水,也就无法於今生成全。对带著宿世之爱来合符{5}的两人而言,真爱无须学习,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应空。

只有在炼狱中的人,才须耗费心神去熔铸、焊接,成形之後,还是一块冷铁。

冷铁无处去,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成灰成土了,才还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写著: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星夜,有著诡异的笔法,形成漩涡、潮骚,似不可违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获得俯瞰的视界,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你淡淡下笔;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冬天实在太冰,把颜料冻裂。

废了的,又何止一块门牌。

你没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唯一能给你热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侣,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从少女时代,你那闪动著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6}的一个梦。

我想像,当异国风雪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唯一能给你热的,只有梦。

数年,失去消息,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白发像敌国间谍,暗夜潜入,悄悄鼓动黑发变色。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随後也懒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况小小头颅。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浮夸人事剔除,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仅剩的梦孵出来。

浮世若不扰攘,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中岁以後的领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时分,老邻居转来你的信。

是张画卡,打开後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另一边是你的字迹。第一次个展,与老朋友分享喜悦,你写著。

是啊!时间过去了,梦留下来,老朋友也还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画面上,宝蓝、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遥的姿态散布著、幽浮著,占去二分之一空间,你挥洒虚笔实线,游走於抽象与实相边缘。画面下半部,晕黄、月牙白的颜色回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後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著星空,黎明将至,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纷纷然而来。

蓝,在你手上更丰富了。令我感动的是,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文学、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气。也许你也学会山归山、水归水,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艺术难以改变现实,但在创意意志的导航下,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

你留下地址。

不需回信了,我们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曾经失去的被找回,残破的获得补偿。时间,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

就这么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

──选自《天涯海角》(联合文学)

(本文为节录)

《注释》

{1}广袤:土地的面积。东西向称为「广」,南北向称为「袤」。袤,音「ㄇㄠ」。

{2}桔梗:桔梗科桔梗属。叶椭圆,花五瓣,色紫或白,观赏用。根可入药,有止咳袪痰的功用。

{3}句读:古人指文章休止和停顿处。文中语意完足的称为「句」,语意未完而可稍停顿的称为「读」。书面上用圈和点来标记。读,音「ㄉㄡ」。

{4}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九六)法国诗人兼评论家,为法国颓废派著名领袖。其诗集颇为世人所称道。

{5}合符:古人将文字书写在木竹或金石上作为符信,剖而为二,各执其一,并合时可作为凭证。引申为事物彼此相合无误。

{6}凝睇:注目、注视。

《作者简介》

简媜,本名简敏媜,一九六一年生於宜兰县冬山河畔,台大中文系毕。从事散文创作十余年,曾在佛光山翻译佛经,路数多变;曾任「联合文学」主编,并与友人合创「大雁书店」,任远流出版公司「大众读物部」副总编辑、「实学社」编辑总监,现专事写作。著有散文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梦游书》、《胭脂盆地》、《女儿红》、《红婴仔》、《天涯海角》。曾获时报文学奖、国家文艺奖等多项文学奖。

简媜心思慎密,敏感多才,举目倾耳,周遭人事莫不有情,她自古典文章里练就一种圆融的句式,触类旁通,大有可观。简媜以极高的自觉从事计划创作,为文时先经理性酝酿,再直落为感性笔触。

《问题讨论》

一、您曾经历「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的窘境吗?如果有,那时您痴痴凝睇的梦,後来为您带来了什么?

二、作者为何说「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试述您的看法。

三、本文带给您最深刻的读後感是什么?您会如何诠释「烟波蓝」的光泽?

圣境出巡:菜市场田野调查

逛菜市场是一种神圣的行为。

最近冒出头的现金卡广告说:「借钱,是一件高尚的行为。」起初我听成:借钱是一件「高塞」(即台语「狗屎」)的行为,还曾大大称赞这是个能端正世风的优质广告,知道自己弄反意思之後,颜面神经为之抽搐数日。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我不妨藉这广告演化演化,替它添一层意思:借钱是一件高尚的行为,把借来的钱花在鸡鸭鱼肉蔬果药、柴米油盐酱醋茶,则是高尚中的高尚,臻於圣境了。

所以,逛菜市场变成一种神圣的行为。天上圣母妈祖一年一度出巡绕境以护国佑民,地上良母则日日拉菜篮车、背环保袋上菜场以「普渡」家中众生,皆是功业彪炳、神迹显赫之举也。

不独如此,人类学家对人类演进过程有了新推论,过去认为靠男性猎捕大型动物以养活老弱妇孺的说法遭到质疑,因为男人没那么大本事天天抬大动物回巢穴,恐怕是靠女人以勤劳的双手采摘草叶花果、施小聪明捕捉鸟兽虫鱼喂养「悠悠之口」大夥儿才活下来的。想必如此,男人花太多力气研发武器,又花太长时间修理武器,女人早就看穿这点只是懒得说,暗地里发展大地之母的绝技获取食物,那时期的女人都明白,要是妄想靠男人抬狮子、长颈鹿、斑马、犀牛回巢「BBQ」,早绝种喽。

如此说来,逛菜市场对女人而言实是一种遥远的召唤、一种乡愁,乃至一种重返「圣殿」的仪典。女人藉由置身其中再次回到远古旷野,重新取得让生命延续的秘密能量,且因这种「回返」而瞬间变身:目光炯炯似鹰,手指伸出利爪如虎,腿力矫健胜过野马,背负重物不输骆驼;只要看看菜市场里那些精明女人挑选活鱼跳虾、鲜鸡嫩鸭的手段就知道女人的兽性有多气派。尤其年逾六十、菜龄数十载女性,你瞧她们优游於菜市场步履轻盈、姿态优雅如皇太后游赏御花园;在血淋淋肉铺前下令剁、切、绞、剐,绿油油菜摊上吩咐折、撕、刨、削,刀斧起落之间还能忽而笑呵呵称赞天气真好忽而揪眉向熟人抱怨骨质疏松、媳妇不孝,又速速斥责肉铺老板:「哎哟肥滋滋,你要害死我呀!」集警敏、温婉、盛气於一身且变幻莫测。这样的女人堪称天纵英明,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帝王霸业;果不其然,在汹涌的生鲜浪潮里,她的神经质得到释放、内分泌获得调整、荷尔蒙得以补充,深深吸一口气,身心灵再次统合在「猎杀」之纯粹意念──猎取鲜美食物、砍杀价格而毫不气短手软。临走,还指点五根葱、四粒辣椒、三棵芹、两丛芫荽、一包卤包、半块姜伴送,彷佛御驾亲征,俘虏敌国君臣罢,连小婢小奴、阿猫阿狗也一起捆。有啥用?总会想到用处的●,就算没用,也是一种装饰。愈是霸业,愈需要装饰,如此龙心才能大大地悦。

所以,我必须说,凡是天天杀、物物杀、人人杀(不放过每个小贩)的女人,值得大众为之脱帽肃然起敬。因为,放在人类演化史来理解,她,乃大地之母显灵也!

然而,回顾我在菜场圣殿的行迹却显得畏畏缩缩。彷若杀戮战场的鱼摊肉铺令我胸闷,我难以理解为何肉摊非吊上猪肝、猪肠、猪腰等脏器才能宣扬新鲜?那些连猪头都挂上,让你大老远看到它的表情不得不想到「音容宛在」而心生罪恶感的,我更要绕道。至於被一群女精算大师拷问的菜摊也教我头晕,弄不明白为何母姊们喜欢「亲自」问价格,明明菜贩刚答覆前一个女人:「高丽菜一斤二十。」她应该听到了却还要问:「高丽菜多少呀?」怪的是下个女人亦如此:「啊你的高丽菜今日算多少呢?」如果阿里山小火车的检车士与司机能像她们不厌其烦问答,应可避掉一劫。

更怪的是,菜贩总不把价钱标出。我只能揣测,藉一问一答拉近距离、营造人声鼎沸状,乃招财之法。至於计费单位混乱:苦瓜丝瓜以「条」计、白菜以「斤」计、四季豆以「半斤」计、高贵蔬果以「两」计,只好当作九年一贯课程「建构式数学」之补救教学现场──若依建构技巧,算到手断了还算不清。不过,这些处所过於杀气腾腾,教我头昏眼花只求速速离去。高丽菜因人为炒作飙到一斤二百元我是从电视新闻得知的,在显灵的大地之母眼中,毫无疑问,我、是、个、败、类。

败类喜欢的从来不是粮草,而是花草上的蜂飞蝶舞;败类会坐在湖边欣赏天光云影之变化而感动垂泪而惹得湖水涨了,从不曾看见湖里有许多动物性蛋白质可供摄取。大地之负责养活大家,败类们负责发现有哪些神奇事物值得大家继续活下去。

就这般,我找到与地母们和平共处之道,站在她们面前,我不再自惭形秽。她们专攻菜场经济学与谋杀老板一百招,我选修菜场外围品类缤纷的摊贩社会学及擒拿术。

像所有萍水相逢进而日久生情的故事,我之所以与这座市场邂逅导因於抄小路。从夏天起,每日早晨八点我必须赶赴某处,近午回返,一去一回两趟路最短的距离是穿越菜市场。自此,背著大背包戴草帽的我开始每日一段「鱼目混珠」之旅──混入摊贩族与菜篮族之中迂回前进。我也从低头疾行到随手带一束新鲜芦笋、几粒番茄,到伫足旁听老板一面削凤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一面介绍多功能刨刀如何让妈妈们感到很幸福而「好吧,买一支」塞入背包走几步又回头「再买六支」一支给妈一支给婆一支给乾妈一支给姑一支给姊一支给妹以致背包塞不下而老板一面找钱一面高声赞扬:「又包了!再包啦!」好似我刚刚捐一百万给慈济。我一步步掉入陷阱却不自觉。女人一旦开「血拼戒」就像男人开「色戒」一样,都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三找四作伴。如今想来,一切错误都是从买七支刨刀那天开始。我愈来愈东张西望,背包也愈来愈重。原本十五分钟路程竟延至一小时才脱身。我跟那些不肖男人没啥差别,他们愈来愈晚回家总推托加班、开会、同事有困扰找他化解,我愈走愈慢则归罪於路太窄人太多。至於Shopping,我有错吗?为什么买刨刀?难道要我把生命浪费在削凤梨皮、冬瓜皮、菜心皮上吗?为什么买七支?难道我得到幸福了,能眼睁睁看著妈婆姑姊妹在厨房里不幸福吗?我有错吗?一点都没错!

(这套市场辩证法与购物伦理学很快地在第二天得到演练的机会,第三天也是,第四天更是,以此类推。差异只在保温壶、袜子、妙妙刷、手机吊饰、拖鞋、门帘、衣服……之不同。每样被塞入背包的物品都可以证明我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一个被自己的德行修为感动到决定次日还要再来一趟的人!)

瞧!人不怕发现错误,怕只怕不能合理化错误。一旦合理化,即能扭转乾坤、就地合法。多亏时下政商名流的这套独门秘法救了我,自此我经过市场看得开心、买得安心,幸福指数节节高升,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海阔天空」。

回到案发现场(或称幸福修链场)吧。很难相信一条三四步宽、五百公尺长的小巷竟能容纳百家流动摊位。每天早上七点半至八点,一辆辆自小客驶入小巷,车内烟一般飘出两条人影,大多是一男一女。接著的画面类似迪士尼卡通,车子五门全开,两人飞也似扛出铁架、抱出数大包货物。卸货毕,一人立即将车开走,另一人摇身变为成龙或李连杰(若为女性则是杨紫琼),身怀飞檐走壁之功、练就叠床架屋之技,不过是一首铿铿锵锵的短诗之间,他已组装铁架、挂勾,一堆无头模特儿身躯如刚问斩罪犯乖乖等候发落。还来不及看清他这蜘蛛人抛了什么东西,电线已牵妥随即「啪」电灯亮了,接著电扇刮起强风、手提音响喷出热门摇滚,「滴嗒」两声遮棚也撑开。你才闪神看了别摊的李连杰一眼,这边的成龙已挂好各种样品,货架上也堆满货物,井井有条──该乱的乱,不该乱的不乱,完全符合流动摊位门面哲学。你简直不相信这是几分钟前的事,它太像昨晚即设好或是一家固定小店刚刚只是拉起铁门!你还在惊叹,老板已全副武装毕:腰系塑胶袋,身上斜背钱包,头戴麦克风(如演唱会巨星),颈挂手机。手机忽响,他大「喂」一声派头不输王永庆、张忠谋,另只手没闲著,自口袋掏出7-11御饭团狼吞虎咽还能岔话回答客人「一件八十、两件一百五」,除了亲吻与吐痰,嘴巴的功能全派上。噢,还漏了一项,抽菸,他点菸,吮奶似地,呼出一股江湖式优闲。此时停车的那位杨紫琼回来了,手上面包剩最後一口,急急入内整理货品,如仙婆挥棒应允灰姑娘般,那排罪犯身躯已著衣穿裙又可以回世间做人了。後场就位,前场开卖,老板挂出「百货公司精品,出清大拍卖」牌告,扯开喉咙叫卖:「照过来照过来,要买要快,买到像捡到!」

你还在怔忡,才几分钟之间这小巷活了,活得像一条顽劣小龙,拥挤的人头像它身上的鳞片,日头愈强,龙愈喧腾,鳞片闪出刺眼光芒。

这是一个讨生活的真实战场,没有迟疑与抱怨的权利,这也是各凭本领的竞技舞台,毫无党派、盟友奥援。他们的信条简单明了:「不景气,要努力!」且时间紧迫,下午二时前得收摊,短短五六小时,他们必须「拚经济」。

更精确地说,是拚现金!在他们眼中,花花绿绿钞票就像毒瘾者对毒品的渴求,乃生存之最大欲。他们精於换算,比外汇专员换算美金、欧元、新台币币值还迅速;他们一眼就能换算六十岁趿拖鞋欧巴桑值五十、三十岁摩登女郎值一千、推娃娃车提菜篮的年轻妈妈值两百、戴安全帽捧大西瓜的欧吉桑一文不值……。他们像外星人,看到的风景跟我们完全不同。这是可理解的,时间是用昂贵的租金换来,一分一秒流逝等同失血,偏偏顾客群是一个比一个更省更抠更悭吝的菜虎肉狼,想从大姊大嫂阿姨阿桑手中救出国父孙中山(百元钞),堪比汤姆克鲁斯《不可能的任务PartⅡ》(吴宇森安排阿汤哥突围救美,场面壮烈到让我觉得那美女不值得一救),是以,这场街头巷战演变成不可承诺的肉搏战──「不要说你等一下再来买,要买就现在」、「不要信他明天还会来,换货退钱立刻办」;至於肉搏,小贩休想靠妖娆姿色与青春娇躯取胜,这里不是威尼斯,大嫂阿姨赶著回家煮饭也没空「魂断」。要打肉搏战,首要货多价低,再来靠三寸不烂之舌加激情演出,最好是大限流年命宫巨门化权化禄逢左辅右弼,是以会喊会叫会咆哮还能不喘不渴不沙哑,声音愈吼愈响亮能把死人叫活,卖词粗俗有力能点石成金,肢体演出则集合钢管秀与抗议队伍总指挥之功法於一身,能磁铁般吸住路人,并在数秒内说服、催眠,使之乖乖释放孙中山或狠心抛弃那四个念小学的孩子(千元钞)。

(我又发现,我之所以常常买一些莫名其妙东西真的不是意志力太薄弱,是小贩们具特异功能之故啊!)

过去,流动摊贩的货源以本地制造为主,掺杂部分单帮客带回的欧美系及日系产品,货品以衣饰、家用为大宗。现在,随著民间通商门户洞开(想像不同洞窟的贼头贼脑老鼠们趁暗夜交换货品的情景),市场外围的摊贩街俨然是另一个世贸中心,你可以看到Made in韩国、越南、马来西亚、香港、中国、印度、泰国等地货品,势力庞大压倒本地制造,种类涵盖衣饰、食品、药材、家用、文具,价格低廉到不可思议,其中又以中国大陆为龙头;庶民生活面貌往往反映时代变迁轨迹,如果有人发现台北某条街市民穿著打扮跟大陆某城市一个样也不必惊讶了。这情形在文具类也是显而易见,过去百分之九十「Made in Japan」的文具已被「Made in China」取代,即使没去过大陆的阿嫂大婶要帮孩子买文具,也看得懂「闪光笔」、「绘图专用橡皮」简体字了。

产品成本降低,价格自然低廉。不过这类产品品质参差,亦不乏黑心货掺杂其中,小贩像蜥蜴断尾求利,买卖一场有如梦幻泡影,消费者只能靠自己多带几个眼睛。买到发霉药材、褪色衣衫(黑色洗成灰色)、瑕疵用品者时有所闻,可见「便宜没好货」仍是睿智之言。当然也有例外,而且随著景气低迷、通货紧缩,这例外愈来愈常见;百货公司专柜、精品店名品连吊牌都还在,一批批倒入菜市场抛售求现金,看到这些上乘商品流落地摊一则让人见猎心喜一则摇头叹息,景气真的坏到在店面值三、四千元的衣衫如今在小贩手中抛来抛去只值两百。我必须承认我对衣服有一种古怪的「阶级意识」。一件质料佳、设计用心、做工细腻的衣服被论斤论两卖掉又穿在骑摩托车买菜的妇人身上(即使她生性慈悲常做功德),我还是觉得「不忍」──彷佛那衣服承载许多人的梦想,布料师、设计师、裁缝师,他们共同幻想过这衣服将被相称的人穿上,一起去经历漂亮故事,而且更因这件衣服的缘故,那故事显得质感柔软。常常,我被这股不忍之心策动,毫不犹豫地买下那件衣服宛如英雄救美,再一次被自己的浪漫情怀与「民胞物与」的操行感动得眼底泛著泪光。

泪光总有蒸发的时候──再怎么败金,也不可能每月买刨刀、妙妙刷,每周买窗帘、皮包、手机吊饰(我的MOtOROLA V66能挂的地方都挂上了,比起我的挚友李惠绵教授还在用可当「棒打薄情郎」之棒的笨重手机,每次从皮包掏出手机都令人错觉是一截没啃完的甘蔗,我的算很妖娆了),当然,更不可能丧失理智到天天买衣服。所以,我的购物欲很快就填满,虽未达看破红尘,堪称如陈水扁回答「水莲是否再配」时所说的心如止水了。

每日仍需穿越市场两次,看物的兴致转成看人──逛市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大部分是「主中馈」的家庭妇女,从抱婴携孩的年轻女性到帮儿女料理家常的阿嬷,买菜、购物顺道散个心,逛市场大概是她们一天中最享乐的时刻。每当我尾随她们暗暗观察其神色,忍不住觉得菜市场是装饰女性樊笼的蕾丝花边;每日一把绿菜、几粒鲜果、一件奇巧小物软化了笼子铁条,於是铁条渐渐变成蚕丝,渗入体内与血管、肌理印合,直到整个笼子都隐没。笼子不见了,自身即笼,笼子能打破牢笼吗?

(除非这女人悟了,胆识也饱足,敢就著阳光伸出手臂,另一手擒著夹眉小镊,从指尖把那铁条一丝一丝血淋淋抽出来,叫那笼子恢复原形,再抄家伙把它改大或乾脆一鎯头毁了。)

第二类逛市场的是不自由的人,如外佣推著轮椅上的重病老人家。这些远渡重洋的年轻女孩更需要物质慰藉,菜市场流动摊位成为她们的购物天堂。冬天某日,我就这么看见三座轮椅面对衣摊,戴帽围巾的三位老者有两位插鼻胃管另一位瘫痪,三个相熟的外佣女孩正在摊前开开心心地挑衣选裤。老人家看著花衣裳是否想起绚烂人生的一角?如果人生千疮百孔,此时此刻该做何感想?著实不忍苛责三位女孩,离乡背井够苦了,侍病岂是乐事?逛市场解闷也不是大罪过。要怪就怪司命之神吧,祂若天天逛市场就知道自己该检讨检讨了。

第三种,我称之为「浪游者」与「过客」。每个社区总有边缘人,中过风扶著步行辅助器的老人家、块头够大但智能稍稍受损的成年人,或是好命到没事可干(也可说成没人需要他们)的阿公阿嬷,这些人把菜市场当成校园,每天朝会升旗听导护老师(小贩们)训诫之後,这一天才算自己的而非日历上的。从他们身上特别能感受「隶属一处场所」乃是生活必需,即使钻尖儿到每天晃菜市场只为了寻那个不定时出现的●仔鱼女贩,照例问她:「多少?」而她早认得这号光问价从不买的人物,也就随性回答一斤三百或五百、八百。两人就这么「角力」多年直到被我撞见;我听见她报价,问:「为什么你的●仔鱼这么贵?」她才告诉我这款赌气似的陌生人关系。我说:「你可以不回答呀!」她的神情很怪,彷佛也依赖了这个陌生人:「他问,我就答,哪天他不问,我也不答。」

那就没辙了,我想。那位问价男人拖著一条不方便的腿走得很慢,约莫五十多岁;戴草帽女贩头脸收拾得乾净,脾气藏在眉峰。两人都在硬拗,一个拗「哪天我问、她不答,算我赢,这条腿就好了」,一个拗「哪天他不再问,我就翻身了」──翻身变成轰动武林惊动万教、仰慕者如●仔鱼密密麻麻的第一等女妖精。

(唉,即使只是钻尖儿,也得有个地方让他们钻呀!)

过客有二,一是化缘胖和尚。剃光头、著袈裟、捧钵、诵佛号,一副脑满肠肥状,怎么看都不像出家人,倒像吃肉吃得比我多。迫於景气,敛财、诈骗之事屡见奇招,说不定「钟点和尚」也是一法。

第二种过客堪称洪水猛兽,每逢选举必堵住巷口一一滤过人潮;发文宣的算温和,最怕碰到一群穿竞选背心的喽罗们簇拥稍具知名度的候选人封锁菜市场(某回遇到曾涉及弊案的那位候选人),扩音喇叭喊得非常激动:「各位乡亲势大,立法委员候选人某某某现此时来到这,亲身拜托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各位乡亲势大,将你神圣的一票(音高上升八度)宝贵的一票(额头青筋暴跳)投乎阮实实在在爱台湾(血压飙到一百八十)的某某某……」

那位「过客」面露笑容、声音沙哑,主动抓住每一只有空的手鞠躬哈腰说:拜托拜托拜托──这时候特别渴望走入群众,手上沾点鱼腥肉末菜汁才显得自己多么草根性乡土味,多么跟父老兄弟姊妹紧紧黏在一起。

我是不屑跟他握手的,这种「一张票一夜情」的政客令我厌极,宁愿面对肉铺猪头,向它告解「肉食者,鄙」。

秋去冬来,看惯五花十色货、瞧腻萍水相逢人,恢复一阵子低头疾行之後,又有新鲜事供我解闷。

不知是竞争太惨烈还是小贩中不乏失业、转业刚投入这行所以年龄较轻也懂得操弄市场舞台秀,原本只会嚷嚷「要买要快」的叫卖词忽然像烧红的大炒锅,那些豆啊肉啊饭粒全暴跳出来烫你一脸。

最先吸住我的是水果摊中年瘦男人,站在摊前手拿苹果或加州甜桃高喊:「啊!呷!」很怪的叫法,像一个只用疑问句、感叹句评断人生的人。由於他拿苹果的次数多些,我这不正经的脑袋又乱窜了,觉得他像另类版本的伊甸园男主角;他老婆夏娃被地头蛇用一颗富士苹果拐跑後,欧吉桑亚当发愤图强引进各国品种苹果树,把伊甸园变成苹果改良农场,自此在园前摆摊,由於往事太伤心,他拿著苹果如鲠在喉,只会喊:「啊!呷!」

他的生意不恶,我猜跟手拿苹果「情挑」无关,乃「八粒一百,再送一粒」策略奏效。女人过了某岁数门槛,夏娃变成夏蛙,情挑的难度增高了。

与他登对的是个长得有点像卡芭叶的胖妇,大桶内装抹布、菜瓜布、杀虫药之类。她用吟唱方式叫卖,歌声荡气回肠贯穿街头巷尾,但怎么也听不出唱词,我视之为歌剧《蝴蝶夫人》远眺归帆那一段。有一天(那真是不幸的一天),我隐约听出她唱的是台语:「厝内用的啦好用啦,嘎抓嘎抓鸟器(蟑螂蟑螂老鼠)爱呷的啦!」我梦想幻灭、心情恶劣。

擅长四句联的是每周来两次的山药欧巴桑,她长得高头大马兼虎背熊腰。女人的胖有两种,一是痴肥一是雄壮,山药阿桑属後者;她又眼亮嘴阔,一出声,丹田「噗噗」有力,令鼠辈闻之丧胆。偏巧卖的是润肺温补的山药、莲子、莲藕,个中机巧值得家有悍妇者参悟。她是个「大」人物,卖的山药、藕也壮硕无比,真是物我齐一。某日,不知哪来的一摊山药在斜对面破坏行情,她气得像喷火龙,恰好新染了棕红头发,只见她自拍腰肢,「●叭」一声,大喊:「来来来,头家换美国人,目睭浊浊,头毛红红。我今仔日拚乎你,人卖三十我卖二八,卖爽啦!」台语「卖爽」与「不爽」同音,她那压倒性的气势,颇似帮派火拚。经她一吆喝,顾客蜂拥而至,恐怕不只贪图两元价差,更是迫於淫威吧!果然,误闯地盘那男子不敢吭气,夹菸的手指也微微抖著,他回家得润肺补胆了。

市井江湖不纯然只有厮杀,也有含情脉脉角落。有一位风度翩翩且声音磁性的卖首饰男子,他无固定摊位,只能携脚架及长方形首饰箱到处流动,却也不乏忠心耿耿女客一路跟随。他的戒指、坠子、手环颇具设计感,宝石质地不错、嵌镶精细故价钱较高,但比诸店面又便宜一半。女客大多是相熟的,谈三年前买的那只戒指如何掉了一颗小钻好心疼哟,你怎不拿来我帮你修顺便保养,简直像在回忆一段绮情,虽然这绮情有一丝小伤痕,但因伤痕可以换得更多抚慰也就不反对再受一点小伤啊……(我站在他俩旁边,如是想,几几乎要承受不住了)。後来警察出巡,他速速合箱携架往别处跑,几位正在试戴戒指的女客拎著蔬果、手指伸直保持试戴状态以示忠贞跟著他「私奔」,看见他们安全抵达乾洗店檐下再续前缘我才放心。人生大多残破,即使只是街头首饰摊前的卿卿我我,也应「玉成」啊!

相较之下,另一位卖丝巾男子显得敢爱敢恨敢与滔滔天下人为敌。丝巾一条一百五十,他却卖给一位越南小姐(来台帮佣或是婚嫁)一条一百。某位太太问他何以故?他理直气壮答:「台湾人一条一百五,越南姑娘一百!」他若非娶越籍新娘就是同情弱势的血性男儿。第一次,我对这种血统分别论毫无意见。

就这样踩著季节移转的脚印,我支著耳朵采集小贩们的叫卖词,自成一派娱乐。我的口袋放著纸笔,随时记录,像一个专逼蛤蜊吐沙、兼抓台商包二奶的徵信社临时雇员。大部分小贩专精一两警句反覆使用,常用的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买多谢,没买感谢」、「穿高级买便宜」、「招你看不招你买」、「摸料身看布底」、「买贵包退,把握机会」、「脚手娑娑,等呢买呒」、「一件一百块,今天买明天不会坏」、「谁人甲(跟)我比」、「外面落雨,里面落价」、「昨日的名牌,今日路边摊」、「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皮包不常来」……,总之得叫出名堂才能吸引目光。但也有性格小生逆势操作,懒开金口,坐在高脚梯上抽菸看报,脚下大纸牌写「有狗俗,79+1」,卖女T恤,一件八十元。那「狗」字得用台语念,才能道出自嘲的无奈感。另个小贩更彻底,纸牌写「不用问,30」自个儿坐在高椅上观赏浮世街景,忽地打个大哈欠,晃一晃脚,又不知神游何处。我若有仙棒,此时此刻就让他恢复正身:非洲草原上一头晒太阳的狮子,不远处有一棵虯枝大树,树下有没吃完的大餐。「不用问,30」街头卖童装一事,乃狮子做的小小噩梦。

最逗我开心的,是那些宛如工地秀、野台戏主角的小贩们,他们才华洋溢、唱作俱佳,让我重温童时携小板凳到庙埕看歌仔戏、布袋戏及江湖卖药的快乐。我们这一代是被很多卖力演艺的小人物养大的,他们展示了人生的疮孔又宣导足以治癒的灵药,三言两语之间启动幻想,鼓舞意志。有时,我放任自己买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小玩意,单纯地只是要向记忆里那些卖力演艺的小人物致谢,感谢他们用才华给穷村的孩童餬口。

卖雨衣、雨伞小贩持长杆,杆上吊死一件雨衣,挥来挥去如道士驱魔,大喊:「一件一百,防风防雨不防子弹!」卖名牌男士休闲装的两名年轻推销员,手拿目录以示精品血统,高喊:「景气萧条,头家挡未条(挡不了)。」

忽然听到沙哑女声喊:「乎你阿嬷变阿姨,阿姨变大姊,大姊变小妹,小妹变幼齿啦!」赶紧挤去瞧瞧,原来是卖塑身养颜产品,牌告写「肥胖杀手,赘肉克星,专救小腹、大腿」。「救」这个动词下得真好!果然吸引很多条大腿围观。

卖网袜、男女内衣裤的时髦美眉,一头削薄金发,穿著清凉,黑色网袜甚为惹火,两手把玩男用性感内裤嗲声嗲气介绍:「百分之百纯棉,流汗吸汗,流水吸水的呢!」她若不是槟榔西施天后就是AV女优储备人才。

另一摊卖繁花盛开男女两穿四角裤的老板娘,没姿色靠口才,如绕口令般喊:「有老公买乎老公,没老公买乎阿公,没阿公买去盖碗公啦!」接著呓语:「一件三十,两件五十,三件八十,四件一百!」

卖皮包皮夹皮带的男子口若悬河,像个演说家如是破题:「时代在进步,火车嘛也行高速公路!」我被他吸引,只见他以媲美购物频道主持人的流利口才招徕阿公阿伯阿姨大姐,抖出新款扣洞型男用皮带,先以打火机烧烤保证真皮,再环腰示范,以手指点东西南北(彷佛张惠妹舞步),说:「看好,就是按呢,穿裤一秒,脱裤一秒!」我暗笑:什么行业的男士这么紧张,连穿脱裤子都得分秒必争?

如果有摊贩秀竞赛,我一定要把冠军颁给两位出色的街头艺人。

一位卖时髦女装,二十出头精瘦小伙子,貌似周杰伦──营养不良、宿醉未醒以致眼皮浮肿的周杰伦。他的身体在雌雄之间,遂大剌剌玩起变装游戏:头绑丝巾,身穿迷你花洋装,跟随摇滚音乐大胆跳舞,扭腰、摇臀、拨发、晃胸、撩裙踢大腿,异常陶醉,惹得周边小贩忘情观赏,拍手叫好。二话不说,我买了一件只能用来网溪哥、吴郭鱼的网衫以示欣赏。他可能有个荒凉童年,可能正过著低迷人生,但他取悦了不值得活世间里的一群沦落人,光凭这,称得上魔幻艺人。

另一位是四十出头大姐大,我怀疑她抛弃过黑道大哥或曾在酒国发迹,她身上有一股带种的江湖义气、欢场派头,高瘦,一头波浪棕发,纹眉、亮妆、彩绘指甲,紧身t恤配迷你窄裙,头戴麦克风,风情万种又充满煽动力,她指著背後形形色色的女用皮包,说:「来来来,经济不景气,造就大家的福利(此金玉良言可列入二○○四年总统大选口号),好衣服要好皮包配,乎你看乎你摸乎你自己监定,来来,新光三越、远东、衣蝶、SOGO专柜,两个月来一拜(次),不是青菜豆腐大工有(天天有)。全部二九九,价钱说清楚讲明白,幸福才会跟著来。(这不是李登辉的话吗?)查甫人在外口(面)用千用万你甘知?查某人买小小一脚皮包疼惜自己甘有不对?一律二九九,经济不景气,造就姊妹们的福利……!」

我看著这女人,充满能量的女人,用火苗语句把浮生一角燃成解放自我的大欢场。瞬间,女人们内心的委屈冰释、物欲蠢动,纷纷入内挑选、试背、相互评监、欢喜掏钱。为了表示对大姐大的佩服、赞叹,我也盲从地买下「小小一脚皮包」疼惜自己,觉得这真是姊姊妹妹大团结的美好一日。

我的市场田野调查在初夏时节进入尾声,SARS来袭,摩肩接踵的人潮与口沫横飞的叫卖方式潜藏危险。戴口罩的人渐多,但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瘟疫恐慌症,这条摊贩巷会像一棵病魔之树,起初只落下几片叶,接著在某一夜花果凋零。

那一夜尚未来临,然而我必须趁著剩余天光记录小巷繁华,把浮生神圣化。以备万一瘟疫封城,人们被迫居家隔离,接受每周一次物资宅配之时,我能认命地收下折腰菠菜、破膛木瓜,再带著我那恋旧的心思回到金光闪闪的圣境出巡。

弱水三千 -- 简媜



赵圣宇拾着阶梯,上了文学院二楼。

十月中旬天气,秋意正醉,廊上窗外的榄仁树只剩几片殷红的蚀叶,大约经雨洗过,更带了几分「浓睡不消残酒」的凄清之美。赵圣宇看在眼里,不免心侧。

他扶一扶眼镜,依次看着每一间研究室的门牌,整栋文学院绕过来弯过去,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一声声「空!空!空!」的跫音从前头传来,赵圣宇仰首一望,是一个高瘦的女孩;白色毛衣配了亮蓝色中庸裙。秀发半肩,从这样阴暗的深秋午后一声声走来,赵圣宇不禁眼亮,甚是忘情地拿她瞧。她边走边翻阅手上的精装厚书,一付勤勤恳恳,全不理会过往人事貌。

错身的刹那,赵圣宇忽然唤她:

「您是梅运梅同学吗?」

那女孩从书中抬头,一双慧眼,微惊,仔细将他壮硕结实的身躯审了一遍;暗朱色长袖毛线背心,露出个白净衬衫领子,加了件黑咖啡色外套及长裤。脸方耳大地,眉宇之间甚是厚实,乍一看觉得有些枝大叶粗,框上眼锐,又兑得很是书卷。她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直要看透人家的身体发肤似地。赵圣宇被她审得有些不安,说:

「您……在做考据?」

她却不理会这话,兀自深思,倏然眉目一灿,说:

「您是赵圣宇!」

唤他吃惊,忙点头:「是!」,被认得心脉俱热。

这一回答後,谁知两人竟不约而同问对方:「您怎麽知道我名字?」

两人都觉得好笑,先後笑出声。梅运抢着道:「您先说!」

赵圣字看她举止很是落落大方又不失端庄,尤其笑起来音质亲切,与她刚刚埋首书页的用功样大相迳庭,心下也就不拘泥,便又将她冰清玉洁的身姿记了一遍,说:

「觉得,您应该就是梅运!」

梅运一笑:「好吧?不成理由的理由,暂时接受。」

「那您呢?我脸上可没刻『赵圣宇』三字!」

「嗯…」 她沈吟一会儿,深看他一眼,嘟着嘴抱一个怨:「我都辞穷了...」

又不甘心,似乎要捕捉什麽奇妙的感觉,到最後轻叹一声,逞了一个小口舌

「您要不是您,您又能是谁啊!」

赵圣宇以为她要说什麽蛛丝马迹,听她这麽狡辩,直呼:「谬论!谬论!」

梅运一郝,随即说道:「您迟到了,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赵圣宇的脸上闪过一刹黯然神色,扶正眼镜之後支吾着:「…因为…个人的一些私事,所以…」

梅运期待着他把话说完,听他断断续续,像在避什麽?以为他初来乍到,难免认生,便当下替他把话一截:

「所以,那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私事。」不等他插嘴,轻溜溜转了题:「补注册了吗?」

「还没!」赵圣宇心下如释重负,不免生出几分谢意。「惭愧!我还不知道中文系办公室在哪里?」

「这叫『咫尺天涯』!」梅运走在前头带路,偏过头来笑着说:「喏!前面就是嘛!」

「不劳梅同学您...」赵圣宇赶上一步,说:「我自己去办!……」,他心里多少敬着她,更觉得万万不可。

梅运停了步,有点愠然:「叫名字就好了。我们这一届十个硕士班研究生里头,只有你一个是外校的,很不简单呢!我们大伙儿都说:『这下子好了,有朋自远方来,』你看,虽然你还没有来,我们都老朋友似地急着要找你学学呢!」说完,撇着嘴学他刚才的话:「梅同学…」

赵圣宇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心里一脉温暖渗渗地流遍。「其实,跟你这个榜首比起来,我还得多讨教!今年,报中研所的时候,一个朋友说:『不用考了,台大中研所今年只有九个名额,他们系的梅运,连掌四年书卷奖,左手考都会第一名!』,所以,对你,早就相见恨晚了!」

梅运竖着书,羞地并遮脸:「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拜专书之赐-诗经楚辞,才上的。据说,文字学声韵学就你考得最好。」

「那是当兵的时候,闲着没事,抱本广韵跟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切,食髓知味吧!」

「嗯!这功夫了不得!」梅运很认真地点头称赞,心里对有人肯下这苦功而赏识不已。半晌,突然又想起什麽地抬头问他:「这麽说,你服过役?」

「是。」赵圣宇重新框正眼镜,肃肃然说:「马齿徒长,在你面前称个大!」

梅运一笑,半闹着玩儿说:「那,保持距离吧!我们有代沟呢!」

赵圣宇明知她开玩笑,却答不上来,只随着梅运往前直走。窗外的榄仁树一路走一路更残艳,雨打在面包叶盘上,低低似三弦。赵圣宇素闻这儿杜鹃花好,不免留意看,许是节气不对,一丛丛杜鹃敛於雨中,只剩化魂尽的枯枝空叶,看不出美

。赵圣宇不免有些失望。

「到了。」梅运在系办门口停下:「你找助教,他会帮你忙。」

「谢谢你!梅运。」

梅运点头一笑,算是领了。眼光从他脸上一移,水漾漾地把窗外的美景都摄入了般,脸蛋儿清朗朗更亮了些,往外一指,对他说:「那就是杜鹊了!虽然花期短,开得可酣畅呢!…….,尤其右墙那一丛,满枝头的红!」

赵圣宇站在她右後,看她那瘦姿清影,意在人不在花。

「靠左那一株,看到没?那是流苏,开的花像雪!」

「像血?」趟圣宇吓一下,寻她所指,乃瘦树一棵。

「嗯!像雪!」梅运兀自赏着:「可是,风一吹就谢了!」

赵圣宇还想不通她的话,她清朗一声:「我该走了,明天七八堂是高级英文课,虽然没有学分,但必修,希望你来和大家见个面!再见!」

「谢谢你,梅运,明天见!」赵圣宇诚意地说。

梅运踩着空空空的理音往楼梯行去,临回身,却停住,回头,隔一箭之遥,看见赵圣宇也还站在原地目送。这样远远互望,彷佛有些心事未了,却又梦醒似,举手向对方告别,倒有些依依不舍味儿。

她走了好一会儿,赵圣宇犹窗没靠着,兀自发一阵呆。摘下方方正正的黑框眼

镜,揉着眉锁沈吟:「梅运……梅…运…」



研究所的课不似大学部紧锣密鼓,除掉必修的「高级英文」以及「中国文学批评史」两门,研究生各自选修自己兴趣的科目研究。因而,虽然同在文学院上课,同学之间碰面的机曾反倒少。

赵圣宇有志於小学,梅运素爱诗词,两人选的课使甚少相干。高级英文课大家跷得凶,唯一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赵圣宇连脱了两次课,梅运再碰到他,却是两个星期後。

这天,五点钟下课,教授走出後,同学们也陆绩离去。只见赵圣宇站起来,拢了拢桌上书籍,笔记,走上讲台,拾起板擦,把黑板上满满的字逝一一抹净。梅运坐在下面,瞧他举止从容,丝毫没有时下青年的浮华,心里先给他一评:「这人,倒还知书达礼。」

赵圣宇擦完黑板,洗过手,回身正要抱书走,发现梅运坐着不动,有点喜出望外。便问:「您还没走?」

梅运心神正千般忖度着他,被猛地一点,有些心虚,随口掩饰:「把…把笔记整理一下。」

「那正好」赵圣宇摊开书,走向她:「有些问题请教梅同学。」,许久未见她,他的话头起的拘谨。

梅运听他这麽称呼,太拒人於千里的口气,便低头沙沙写字,道:「梅同学走了!」

赵圣牢一楞,随郎郝然会意:「梅运在吗?」

「小女子便是-」梅运还他一笑。

正说着,窗外传来当当的钟响,梅运语重心长看他:「文学院面对着傅钟,真让人觉得念中文系是很任重道远的事……!」

赵圣宇知道她在问脱课之事,沈默半晌,阖书招来:

「我回台南两趟,一趟搬家安顿自己,一趟安抚别人……主要是…」,眼睛里尽是匆匆行路风尘,漫漫一片。

梅运心下汗然:「倒错怪他!」,听他迟迟不将话说尽,便拦上一问:「说得出的?或,说不出的?」

赵圣牢一鹰,定定看她面目,只是一脸体贴意,遂心凝神重:「说不出。」两眼瞪着廊外,墨黑黑的天色看。

梅运默默点头,表示尊重他就此打住。一时提不出话头,随口扯了一问:「台南天气好吧!」

赵圣宇回过神,答:「比台北冷多了!」说完,两隻手掌奋力搓一搓,要搓掉什麽似,抽出夹在左胁的厚书,打开,找了几页,朝给她看:「这一段怎麽

解法?」

梅运转述诸注家说法,与他论了一回,两人唇枪舌战一番,话就愈扯愈远。梅运一向是教授们公认的得意门生,对系上里里外外的风土人情知之甚详,赵圣宇初来乍到恍如隔雾看花,梅运不免仔仔细细地为他提纲契领:

「……总之,昆教授的戏唱得虽不怎麽很好」梅运也为自已这串咬文嚼字逗笑:「但他十分爱护好学之徒,你只要待瓶竹叶青去孝敬,他就『不惜歌者苦,但言知音稀』,来一段儿给你听啦!」说着,此了一个莲花指,略略有些身段味儿,眉目传神。

「听起来倒很『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赵圣宇听得畅然,看得酣然。

「而且而且…」梅运自己硬掌住笑:「他老人家最爱票『红娘』,你没瞧见那扮相…」梅运掌不住,乾脆趴在桌上自个儿笑个痛快。赵圣宇随她笑着,见她两肩圆滚圆滚簌簌然动;竟有些「言在耳目之内,意在八荒之外」了。

「……至於,王教授,」梅运吸一吸鼻子,慎重起来:「他是咱们系上的?宝,学识渊博,自然没话说。」梅运缕述他的生平轶事,最後,很认真地点点头:「他那份旷达超然的心胸,我们後辈及得了一二,也就终生受用了!」

赵圣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黑亮的眼胖子流漾流漾地,那里面有许多慧黠、聪颖,还有诚心诚意赞叹世间美善的温婉光辉。他心里不禁一动:「是怎麽样的一个女孩?」

「你看!」梅运歉意一笑:「我说着说着就陶醉了,忘了我们的问题讨论到哪里?」

赵圣宇把书一目,说:「走,我请你吃晚饭,再谈。」

梅运看一看四周,乍然一惊:「啊!这麽快天黑!」

窗外都阗暗得深,只剩文研教室两盏微亮的灯。屋外,冬雨的脉膊小了,但寒气正重。文研虽小,於此夜晚琅静得很安稳。梅运被这一刹时的宁谧吸引,忘我地重新看了看这冬天、这课堂、这夜晚,心里有一种「相逢」的感觉。彷佛,千万年可以浑浑噩噩过,唯这一刻,须清清明明认取。

赵圣宇见她沈思不语,以为自己的邀请过於造次,便说:「梅运,或者…」

「或者我打个电话回家说我不回去晚饭?」梅运不假思索地接上他的话,一面伸起一手将长发偎到耳後。

赵圣宇一惊,心忖:「她怎麽知道我要说这话?」

「我家在台中,自己一个人住台北的房子,所以,不必打电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她便随他走出文研。

雨中,他为她掌伞,竟有不知如何调适距离的苦恼,若即不是,若离也不是。

梅运看他掌得这麽辛苦,说:「来,我帮你抱书,湿了不好。」

赵圣宇两手空了,便专心打伞,谁知那把大黑伞竟有一世风雨那般重,他空落落的左手,更不知如何安措?才走几步远,梅运便站住,左手拨正他拿伞的右手,说:「别尽往我这儿偏嘛!你看你淋的!」

赵圣宇挨这一骂,挨得心里暖烘烘,顿然心头怦怦动,脸也躁热及耳,这女孩连他小小嗬护的心都知道,真是!真是!

「你请放心,我姓梅,又是腊月生的,从小不怕冷。」

「对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早就想问你『梅运』这个名字怎麽来的?有没有什麽典故之类?」赵圣宇趁机追问,有点想知道她的一切。

「据我爸爸说,我出生时,他正好圈点到的天运篇,不问吉凶,就给我取个『运』字,作为他老人家进德修业的纪念碑。我上头的哥哥姊姊,一个是尚书的『尚』,一个是大学的『学』;还分别给我们取了字:梅尚,字立愚,梅学,字立德,我这个梅运嘛…」

「那自然是『立命』了!」赵圣宇高声说。

梅运为他这一灵犀,又惊又喜。

「以後,我得尊称你『小命』小姐!」赵圣宇心直口快道,还横来左手,抱拳一顿以为敬。

梅运笑弯了腰,不假思索说:「不不不!你叫我『小命』,我岂不是要『死生相许』了!」

这无心的话一出,两人登时心头轰然一震,依稀彷佛,觉得这话搁在心里几生几世了,怎麽到今日才说得听得?

两人有一会儿沈默。赵圣宇斜斜往她偷觑,见她两手紧抓着书抱,头压得猛低,几绺长发落在岸晃呀晃地,两隻鞋愈划愈快,早溜出伞沿,雨水打湿她一头好发。赵圣宇踩着半跑随上,急急拉住她的袖子喊:「小心!水洼!」两人便站住。

梅运也不答腔,只牵着袖子擦怀中书皮上的水,一遍又一遍。赵圣宇等地擦完书,其实是得了势好好在赏她。她这晚穿的仍是过膝长裙,深绿色的愈衬出她的脚白,雨天里她大概为了涉水所以没穿丝袜,脚指头圆细粉白乖乖躺在鞋子里。唯独那两隻姆指,一个劲儿划上划下,和她一尊肃然模样大不相同。赵圣宇见她羞成这样子,打心底怜惜起来。雨愈下愈大,要打破伞似地,赵圣宇双手掌稳风雨,挨她近些,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好不?」

梅运随他走。赵圣宇存心要解她的窘,自告奋勇高声说:「至於我的名字,嘿嘿,那来历可大着!」

梅运兀自浅笑着,撩起长发,抬头,被窘而嫣然:「就是嘛!『圣宇』这两个字颇有百官之富、宗庙之美,好像孔夫子住的万仞宫墙!」

「你说对了,当年,台南老家大厝新居落成,席开三十桌。我当天晚上赶来共襄盛举,出娘胎了。我老爷爷一高兴,就用这桩事为我命名。因此,与圣人结下不解之缘-走了中文的路。」

梅运居心调侃他,咯咯笑说:「好-大的房子啊!」

赵圣宇若有所思,看看她云鬓雪白的侧影,深深吸一口冬雨的寒却定不住心头的窜热,便说:「平时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梅运怎听不出他话中有话,心内嗔也不是,怒也不是,快快地瞪他一眼,却连反驳的招势都无,只在嘴里嘀嘀咕咕:「你这人,简直!」

那晚回去,赵圣牢一夜难眠,才体会关睢『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滋味乃如此这般!他躺在单身宿舍床上,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如夜明珠,掩也掩不住地。遂奋然跃起,一情急,连眼镜、衣裳都不戴不披,寻来文房四宝,裁纸、开笔、研墨,三更半夜濡墨畅书。写得一会喜、一会儿犹豫,又一会儿苦甘皆俱。写罢,把灯扭到最亮烘乾墨汁,又嫌太慢,双手支住桌沿,提口气虎虎地吹。

当夜,撑把伞摸黑出门,要把字寄给她,却站在邮筒前犹豫不决。绿色邮筒上有两个口,一个写「本地」,一个写「外埠」,两个都开着大大的口。赵圣宇就着夜灯把信送进「本地」那个口,连手掌都进去半截了,还是放不下,眼睛歉然地瞪着「外埠」看,彷佛有司职未尽。直到雨打湿他的长裤,他冷得背脊都锁紧,才不顾一切地放了手,听到信落筒内「空」的一声,连忙哈口气暖一暖手,自言自语:「说不定台南更冷!这天气!」

隔天,梅运收到,待要张开,发觉有一角紧紧咬住,她又想快看是谁又想存个完肤,伸来一指濡些舌上唾沫,轻轻去解墨,才张开一览,便心撞如羚鹿:「竟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梅运竟动容了,两行清泪皆是喜。



流年易过,乾坤正长。农历年过後,便是研一下学期了。赵圣宇与梅运平日见面的机会少,又各自忙於专题研究,不是上文图、总图、研图找资料钻研,要不就跑中央图书馆与书为伍,两人难得有并肩闲步的心倩,就算有,一盏茶一顿饭之间所谈,也是义理多儿女少。然则,灵犀往来,本不限於时间;恩义情缘,也不由空间作主。何况书信深交,便胜於信筌,。两人信写得愈勤,梅运愈赏爱他稳若磬山,以学术为终生志事的怀抱。赵圣宇则敬佩她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如师亦友了。

这时,元宵节将至。梅运特地约了几位硕士班的同学-台南的郑仁,屏东的许司义,另外还邀了马来西亚的侨生李嘉彬,一起到她景美的家中过元宵。当然,主客是爱唱昆曲约昆教授。梅运念大学时当过他的导生,而他也真疼梅运,遂兴高采烈答应要来。另一位自然是赵圣宇,交往以来,梅运第一次请他上家里,箇中意义自是深厚。

那日中午,梅运早已齐备待客:鹿谷乌龙、竹叶青、苹果福橘、蜜枣、合桃糕、凤梨酥,摆了一满几。元宵更是不用说了:玫瑰、芝麻、花生…什麽馅儿都有。诸事俱备,只等东风。

门铃响起。

梅运一式象牙色改良旗袍,右襟上,苍劲龙纹干几点终梅未吐,腰间系一条如意繸,甚是窈窕。她踩着快步去应门,一开,没个人影,却童子也似地站着两盆盛开的梅花,枝桠扶疏宛若舞袖;一红一白,一绮艳一澡雪,都开得喜孜孜地。梅运惊叫一声,遂问:「谁呀?──简直--」

无人回应。

「谁嘛?」梅运急得跺脚,又气不见人,又感动至极。

「我!」

赵圣宇!

「你!来就来,这是做什麽?」梅运正是过年後第一次见到他,心里亦嗔亦娇,骂起他来,别存一番秀媚。

赵圣宇亦深情望她,隔着花,说:「送你!」

梅运看花,有说不出的爱,看他,有说不出的嗔怪,听他字句,又是说不出的疼。千万言语在嘴边都成多馀,就心领不说了。见他穿戴整齐,头发梳得妥贴,胡子也刮得乾净,愈显得一表人才。只是棉袄上,沾了一块泥痕,大约是刚才抱梅花盆沾上的。梅运瞧见,伸了手替他拍去,顺道调侃他:「招女婿去呀?穿这麽漂亮?」

赵圣宇听这话,眼胖子一瞬间刷暗,随节柳暗花明,清澈澈映住她那一身白月点梅,说:「就差进门!」

梅运听他这麽一语双关,鼓着嘴歪了几歪,瞪他一下,说:「你这人!──还不进来!」

赵圣宇搬了两趟,将花送至阳台,舒口气打量着屋子说:「一看就知道是梅运住的!」

二十坪见方,客厅即书房;三壁环书,分经史子集、西洋现代入柜。地毯上置一方形矮木几,四座椅垫,采古代席地而坐之风。中间天花板悬下一盏圆形纸糊宫灯,白宣纸上书着「清风明月斋」五字。另一面墙,挂着一幅字,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落款署名「清风明月斋」,一枚篆印,正是「梅运」二字。

赵圣宇也是惊也是叹:「你的字果然柔中带神,悲中有壮!」

「乱写罢了,别理它。」梅运递上一杯乌龙茶。

「『清风明月』好像看过………」赵圣宇思索道。

「南史谢譓传。」梅运提醒他。

赵圣宇恍然击掌,笑道:「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

梅运频频颔首而笑,脉脉视他,引为知己。

待两人敷座而坐,梅运想起什麽似的问他:「对了,你不是去接昆教授吗?他人呢?」

赵圣宇放下茶,说:「我去接了,老人家不巧伤风感冒,刚看过医生在休息,他要我向你道歉,叫我们别挂念尽管玩,等他病好了随我们罚。」

梅运「哦-」了一声,颇失望。又说:「那,郑仁他们总该到了啊!」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间,搁着,局局促促说:「…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元宵……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郑仁的电话要拨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後果,你骂吧!」

梅运迟疑一阵,放下电话,这节骨眼原该圆他的谎。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便自顾自去把各色肴?、元宵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需铺张。

赵圣宇见她走来走去,不发一语,更觉如坐针?,乾脆至阳台赏梅。见不远处有人在兴土建屋的,沙土砖石俱备,突然福至心灵,想了一想,便兀自匆匆出去了。

梅运听到带门声,出来一看,鞋子果然不见了,打开门看,也没。以为自己闷走他,又悔又恼,屋子里踱过来想过去,觉得空洞得快塌下来。

不一会儿,门大开,赵圣宇抱着两大袋沙土进来。

「你!又…,干什麽嘛你这人!」梅运心喜声娇。

「先别问,快来帮忙!」

赵圣宇把土抱到阳台,将两盆梅花依着距离姿态调好,倒土掩上,两隻手推推捧捧,堆成一个小丘。盆被掩住了,那两株梅倒像土里长出的,更添天韵!赵圣宇退後端详,很是满意。突然又下楼去,这次抱了好多砖块上来,一一砌成。顿时,小小楼台逸趣横生,不似人间。

「如何?」赵圣宇捏下眼镜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着恋意。

「你,衣服都髒了……!」梅运疼惜地说.,看他手上、指缝、鞋沿全是土,很为他这一砖一瓦的苦心感动。

「不管它,如何?」赵圣宇忘我地看她。

梅运点头一笑,挨着他而立,一起看花赏花疼花,心里有一份暧暖的平安。屋子里宫灯点着,微光透来,将梅影印在壁面上,他与她的影子也依偎。梅运想到里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句,这大约就是「一灯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着想着,眼润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阴阳换此一刻。

「养梅的学问我一点儿也不懂,你送我这麽漂亮的梅,叫我怎麽照顾?」

「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赵圣宇深情说。

梅运怎不会意,瞪他一眼,说:「你这人!」却同意这话。进屋提桶水,曲掌如飘,轻轻泼洒。梅干带露,梅蕊含羞,水珠纷纷然落下,被士吮入。梅运听这珠落土含款款之声,料想天地亦应为之语塞吧!

赵圣宇蹲下,就着桶内洗手一边想道:「这…梅丘已经被张大千用走了,梅岭…」

「不好,太粗气!还不如『振衣千仞岗』的『岗』字。」

「你记不记得东坡有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梅运打开书橱抽出《东坡乐府笺》,一翻,说:「是『望江南』」便轻轻盈盈吟给他听:「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赵圣宇接过书,看了下半阕,心头有些冷凛,随即开颜,大声念出:「……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这正是「望江南」的最後两句。

梅运知他心意,微笑地引了李後主的一句词算是同答:「天教长少年。」

「所以,我们就叫『梅壕』」赵圣宇别有含意地说着:「对苏东坡的『松岗』!」

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是东坡怀念爱妻之作。赵圣宇拿「梅壕」来配它,明明有夫妻之意,且是死生相许了。梅运一羞,抱着半拳向他捶去。可是,心里头却另有一股莫名的暗郁,「松岗」吊的是亡妻,「梅壕」又取得太「落花流水」之伤,当下心头埋了一个疙瘩在,但没说。

那天,赵圣宇一路踩着脚踏车回住处,歌声口哨不断,到了门口靠好车,得意忘形地双手一比,学那平剧身段?步一遭,顿然,头往後乍时一偏,做一个惊喜神色,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呀啊哈-哈-哈-!」

可不是,灯火虽然已阑珊,那女子却千真万确来到眼前。



五月正是春夏之交,阳气萌萌然动,杜鹊闹得正热,流苏也累若积雪。这日礼拜天,赵圣宇一大早载梅运去永和喝豆浆,又转到校园来逛。清晨有雾茫茫,空气芳香。赵圣宇说:「今天会出大太阳。」

「是啊!」梅运深深吸一口花香说:「花开得真好!」

「可惜,梅雨一来就完罗!」赵圣宇随意脱口而出。

「化作春泥更护花不好吗?」梅运侧坐在车後头,又拍拍他的背说:「?!我们看海去好不好?难得这天气!」

赵圣宇刹车,转头一笑,说:「遵命!起-驾!」

海边人少浪却高,天蓝得很薄,海风有些厚。大海镂着一圈白花花的浪,看来有些飘飘然。

「看!那些浪,刚出嫁的一匹纱!」梅运指着说。

「你这念古典中文的,倒做起现代诗。」赵圣宇笑她。

「神来之笔嘛!」梅运不好意思道。

两人挨着沙岸坐,赵圣宇摘下眼镜,用手揉一揉刺着的眼,说:「近来念了点渊明的东西,有些感触……」

「哦!说说看心得。」梅运颇感兴趣,她一向爱渊明。

「至少…」赵圣宇戴上眼镜,看着遥远的海:「至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很难!尤其『心远地自偏』,怎麽个远法?……」

「我想…」梅运用一指在沙上写着「远」字,说:「既不是『对待远』亦不是『灭绝远』吧!……」她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悟:「应是『超越远』!」

赵圣宇吃惊看她:「是这麽解?」

梅运想了想,说:「要不,怎麽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赵圣宇吟哦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实,」梅运又层层剥落:「这两句诗仍有高下的,『采菊东篱下』虽是怡然自得,毕竟还是着了相!」

「悠然见南山…」赵圣宇痴痴地念了一会儿,摇摇头:「很难!很难!….」

梅运听他这样语重心长,神色黯淡,猜想他必有难解之事,便试探:「家里一向好吗?」

赵圣宇长长一顿,答:「都还好,就是爷爷奶奶年事高,健康大不如从前。我又是独孙,难免都操心我,捣得两者精神不济。」

「你上头不是还有个姊姊吗?听你提过的。」

「是。……」赵圣宇心思远扬,好一会儿才涩着脸面对梅运「….订婚了!……未婚夫在美国留学……近来不太回她的信了……,我总认为他们的婚约过於仓促需要再考虑……你对这种问题看法如何?……就男方来讲!」

梅运想了又想,说:「我还是『不离不弃』吧!」

赵圣宇没想到她会这麽说,呆了一晌,很努力地辩:「可是……於法无据!」两隻手掌摊得开开的,眉目都钻。

「人能转法,非法能转人」梅运认真说:「就算『情有可原』,也应该『义无反顾』,是不是?」

赵圣宇浑身无力,轰然欲晕,躺在沙滩上闭目不语。梅运不敢躺下,自然看不到他神情,只得欣赏眼前海天一色,哼她的歌。哼了一曲又一曲,看他犹卧着,再也忍不住,拉他手说:「别偷懒,我们玩水去!」

梅运一面走,一面侧着头编了一条长辫子搁在肩上。赵圣宇走在後头,看她那浪中裙裙之影,愈走脚步愈重,就着浅滩卷卷裤管,自个儿叹道:「沧浪之水浊兮!」梅运听到了,回头招呼他:「谁说浊?清得可以呢!」赵圣宇赶上她,往浪深处探去,梅运果然合掌掏了一捧水给他看说:「是不是很清?」,赵圣宇点头,梅运乐得什麽似地,说:「还可以喝呢!」,说着,果真喝了一口,赵圣宇要阻止,她早饮了,还咂咂嘴说:「嗯-玉液琼浆--」,赵圣宇的眉头都替她咸起来了。

梅运大笑,又掬了一捧递上,说:「你喝!」,赵圣宇作了一个逃势说:「绝不上当」他闪了几闪,梅运追他不着,双手插入浪里,往他一泼,落得他满身衣湿,梅运捧腹大笑:「不管!不管!你喝过了!算你喝过了!」

到傍晚,两人玩够了,赵圣宇又喊饿,两人便找一家小店面吃面。梅运先吃完,看老板娘一个人忙,便去帮她端面给客人。赵圣牢一面吃他那一大碗牛肉面,辣得渗汗。正巧,墙角边摇篮突然传来婴儿啼哭,老板娘一边下面一边回头安慰:「乖!别哭别哭,等一下妈妈抱哦──」,梅运跑过去,逗了逗婴孩,一把将小孩抱起来,边踱边摇。小孩被摇得舒服了,便不哭,水蓝蓝的眼睛友善地看她,她一乐,香了小孩的嫩脸蛋儿,要抱给赵圣宇看。赵圣宇吃得呼噜噜正满头大汗,梅运走到他背後,突然起了一个捉狭儿的主意,悄悄将婴儿抱向他,挪开两隻小腿儿,往他脖子肩头一坐,低声说:「喏!你儿子!」,小孩骨软,一身肥嘟嘟都压在他肩头,赵圣宇突如其来一惊,又听得这句话,一大口面吞叉了,辣汁渗入气管,一刹时呛住,喘不过气,辣泪猛流出。梅运赶忙拍他背说:「不呛!不呛!」,向老板娘讨杯水给他喝,赵圣宇一咕噜喝下,舒服些,两人向老板娘道了谢,付钱走出。

走到外头,梅运问:「还难过吗?」

赵圣宇犹抹鼻涕擦眼泪,说:「喝了水,好多了!」

梅运站住,歉然道:「…对不起!……」

这一说,赵圣宇辛泪又出,忍不住一把搂得她紧紧地,断断续续说:「梅! ……是我对不起………」他一脸纠然,许多说不出般,千辛万苦开口:「天!… 叫我早认识你多……多好!………」他咬住唇说不下去。

梅运在他怀里偎得厚实,心如温酒,泪似清茶,许多女孩家的温柔都丝丝缕缕牵动,自顾自想的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叹的是:「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心里更加绸缪。又想到诗经这诗乃是「新婚夜」,不免一羞,长发一甩,拉他的手跑说:「我们坐渡船去!」

赵圣宇看看表,说:「太晚了!早就歇了!」

晚上送梅运回家,赵圣宇扛着愈多心事回住处,将车于一锁。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

「宇儿:

论文题目拟妥未?研究如何?起居如何?速告知。含英事,不宜久拖,速覆。

父字」

「宇弟:

爸的信想必已收到。你是怎麽捣的,一个多月没写家书?又是什麽藉口?昨日,林家托人关说,颇具微词。爷爷奶奶要你早日定夺,学业婚姻两全,亦无不妥。我们姊弟之间,总有一桩是美事吧!若你无异,老人家的意思是今年中秋节与爷爷九十大寿合併学行。先道恭喜!祝

平安姐草」

赵圣宇看完信,顿觉天圻地裂,如遭雷殛,火速整理行装下台南,那时,台北已经都暗了。

第二日起,仲夏的第一场梅雨便下了。



一直到六月将末,梅运一直未见到赵圣宇,打了电话没人接,写了信没回,料想他回家闭关写报告去了吧!也就不管,专心赶自己的报告要紧。等她交上这学期最後一篇报告,研一算是结束了。这天,梅运照常例到文学院会议厅参加系上的学术研讨会。会後,与郑仁、许司义他们一夥儿一道出来。走过公布栏,几个人凑着看消息,许司义指着一张「中文系学术研讨例会研究生缺席名单」说:「赵兄怎麽搞的?快一个月没参加例会,缺得很凶!」

「他啊!」郑仁:「准备『小登科』都来不及了,哪里有空!」

梅运一惊,阴惨惨看着郑仁问:「你说他怎麽了!」

「结婚啊──听说在中秋节。」,听者无不称羡,喧哗一阵,梅运什麽也没听到,脑子里轰轰然均是霹雳声。

「梅运,」许司义拍拍她肩:「你平常跟赵兄谈得蛮多的,没听他说要结婚啊!」许司义颇有试探意。

梅运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没……,有啊!听说了!」她想起「梅壕」,声音硬了硬:「…只是不晓……不晓得跟…跟谁?……」随即将头一仰,故意看公布栏,趁势让泪回去。这节骨眼,还要替他圆谎!她何苦!

「跟我们台南的一位…」郑仁道:「…人可真美!」

梅运的心一刀一刀在割血………,他拿她当什麽?

「他会下帖子吧!」李嘉彬间。

「那难说!」郑仁:「他连订婚都没让我们知道!」

梅运一愕,死死瞪着「赵圣宇」那三字看。

「不是今年订的婚」郑仁解释:「听说他考上研究所那年暑假,一退役回来就订婚的。说是为了冲他老爷爷八九大劫,跟他姊姊先後都办了喜事!」

「迷信!迷信!」李嘉彬直摇头,颇不以为然。

「疑!」郑仁道:「老家庭很信这一套的!所以,婚礼正好与他老爷爷九十大寿一起办,又是寿桃、又是喜宴,这叫隻喜临门!你这个马来仔不懂!」

梅运双眼一闭,泪溢满?,心肉一根一根的刺札,痛得澈骨。进了景美家门,见满壁经史子集都在,可是,哪一木能教她这人间的道理?她一颗心掉入五欲六尘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人瘫坐地上,凄凄地哭,把眼睛都哭浊、哭肿了,也还不肯相信那些话是真的,如果是真,那她深藏的「芒鞋踏破岭头云」的知遇便是做!那「梅壕」的知恩也是假!那「诗酒趁年华」的知情也是假!那,这天地间还有哪桩是真的?若连她「一灯如豆」的下午,那男子也是假,这乾坤流年、圣贤诗书、学问道德岂不都骗她骗得好苦!

梅运哭到无力,才收拾涕泪,谁知,抬头看到自己写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又触目惊心的哀恸起来,这一哭,年岁月日都断了线,纷然跌落,从此,日不日、月不月、分分秒秒如年了!

梅运不忍再待这屋子,看到梅干空馀恨就觉无所逃遁!遂理一理行装,回台中去。家里待了两个多月,待得病恹恹,心中的苦结了痂,刮不掉也说不出,成天关在书房里混混噩噩。一天,窗外两隻鸽子停在花架上,梅运定睛看它们的剪影,看得心头不似以前的紧,自忖:「也许,该去看看溪头的雪鸽,飞的样子!」遂禀了家人一声,自个儿去住几天。谁知,第一处就不该择溪头,那儿不安不静不清不幽,中秋节人多,十分吵杂,鸽子都不来。好不容易,一天清晨,梅运等着鸽子都下地来了,一一将鸽米洒给它们吃,嘴里正磁磁磁哄它们快来琢,若那一地雪白亮丽的云朵在走动,她心里正兴然。突然,一个声音喊住她:「小姐,麻烦你帮我们照张相!」

梅运抬头,一对男女手挽着手向她递来一架拍立得相机,是新婚蜜月的模样,脚步声把一地的鸽子惊得四处逃窜无影。梅运从镜头里望出去,一对璧人依偎着!她的指头抖得凶,心重重地沈,按好久才捉住人家夫妻的笑。彩色照片出来了,梅运拿在手上,看普天下男子,凄凄然间:「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吗!」对方拿过照片,谢了她,双双走了。她看那俪影,才体会二千多年前,唱「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的那位妇人心中之灭绝!她捂着脸不愿看那些蜜月人群,一个人愈跑愈远,像谷里一阵习习的阴风苦雨,登天难行路更难!



中秋节已过,研二也即将开学,梅运回到台北。

一进门,看到信箱里有一包长长的东西,认那字?,却是赵圣宇的!梅运顿时心跳不止,经千百劫,再来叩她门扉,他还能说什麽?还能说什麽?

梅运进屋打开,原是一幅卷轴,就先挂在墙上垂下,自己坐在地上看清,如晤故人: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落笔悲郁!

她不是说吗?「花开得真好!」他却说:「可惜梅雨一来就完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字?苍茫!

她却要说:「化作春泥更护花不好吗?」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何等狂劲!

「家书」!他说:「所以,我们就叫「梅壕」,对苏东坡的「松岗」!」,这个节骨眼,毕竟他还珍惜她「家书抵万金」!他还认她!认她是今生今世他苦无良媒的室家!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酱!」,问何人搵痴情泪!

梅运将字捧在手上细细看,看诗末有一行小注:「时,辛西中秋近,抚杜陵诗独醉。感浮生若梦,朽身难托,遂濡墨寄怀,以浇块垒。孰知笔在尺寸,意随缥缈,竟夜不能书毕。遥想梅壕故人,不知今夕何夕,顿觉醉与碎同,不胜簪人。」

这一声「醉与碎同」,便知雨水穿石不如情泪蚀骨。她把字一笔一划地从头看,看得那些灵犀相契、死生相许的日子都又回来,那些「烟雨暗千家」的阴霾难堪都随来,而他怎熬得住这些?梅运见他自署「不胜簪人」,心底一寸一寸地疼惜他,只怕他哀而又伤,如今樵悻若何?

她这样一想,涕泪都止,挣出自身悲苦的困境,一心一意惦记他的精神、身体、学业,婚姻…、他与另一名女子的夫妻之义、与家人的五伦纲常……。她想得着急,恨不能借天一把利剪,剪去他的前尘往事!她再也想不出好办法央谁去拉他劝他,只得做一个解铃人,亲自与他写信。写毕,速速出门寄去,直听到信入筒内如落石,才放下心,自顾自一路行吟回去。回到家,才觉得屋子浊气太闷,遂一扇扇推开窗户,一本本拭净四书五经的灰尘,一盆盆浇好阳台花草,独对梅壕那空干英姿,慨然而叹:「……,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不是吗?……」

赵圣宇获信,喜至把信拆得四分五裂,一看:「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毯。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风流……」,赵圣宇为之心绝!



毕业之後,梅运与赵圣宇分别以第一名、第二名的成绩留系任教,各带大一国文及夜间部的「文学概论」外文系的「中国文学史」,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除了隐隐约约听说赵教授有弄璋弄瓦之喜,遥遥远远看见梅教授剪了一头短发校园中过而外,彼此的日于各有彼此的长短,参商不见的。却不巧,被系上安排同在一间研究室。

梅运从来不去。赵圣宇知道她不会来,一间研究室被他霸占得书灾成海,理所当然的成了他的天地。

然则如此,两人灵犀互通的地方却是有的。海报街上贴出海报:「赵圣宇教授主讲:谈两首安身立命的诗。文二十三教室某月某日晚上七时。」,梅运特地叫她夜间部学生去听听赵教授的「文学概论」如何地立命法?她自己则故意从他教室走过,听到他诵着:「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梅运掩口笑,心里嗔他:「亏你还记得我的字叫『立命』!」。又听到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梅运在窗外听得点头:「好一个『欲辨已忘言』啊!」,对他升起无限的礼敬。

公布栏又写道:「梅运教授主讲:杜诗三吏三别赏析。文演某月某日晚上七时。」,赵圣宇看到,叫他外文系上「中国文学史」的学生统统去听这「史诗」,自己站在文演旁边偷听,心里骂她:「哼!杜甫约三吏三别,哪此得上你对我的「生离死别」,却又不得不赞叹她识见之深、胸怀之远,暗地击掌相印,无此赏爱。

这天,虽是礼拜天,梅运因约了一位外籍导生谈话,第一次进研究室与学生谈。学生走後,她打开窗,站着,详详细细打量他这万仞宫墙:书摆得满桌、满柜、满椅子;讲义一批一批摊在地上,连个立足之地都无。一瓶长春藤老早乾涸了,茶杯也尽是茶垢没洗净……。这地方再乱再荒芜,他的太太是插手不上的!梅运叹口气:「这人!」,便卷袖为他妥贴整理,知道他如今正在研究什麽、念什麽书,心里频频称赞着他毕竟是一块奇才!临了,把长春藤枯叶拈掉,注了清水,把茶杯洗净,斟上一杯凉白开水盖好。她做他心灵上的知己,总希望他的学海黉宫也井井然!她满意地再看这斗室一遍,发现玻璃垫下有两行字:「风不必多,但求清;月不必圆,但求明。」,梅运会心一笑,「清风明月斋」他一别三载有馀,现在这样注解它,可见他的心境也逐渐乾坤朗朗了,当下安心。

梅运锁了门,正要走,才转身,却看见他带着一儿一女正要进门,依旧在这条文学院的东廊上。

「梅!……」他全是惊喜,一脸的笑。

「…赵教授!……」梅运避免看他,蹲下来逗逗孩子们,长得与他一个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贝他的家人!

「快叫…梅…梅阿姨!」赵圣宇吩咐道,又对她说:「双胞胎。」

女孩说:「梅阿姨好-」

小男孩也说:「梅阿姨好-」

她被叫得心喜,摸摸孩子的脸蛋,握握他们胖嘟嘟的小手,愈看愈爱,忍不住各香了他们苹果般的颊,双臂拥问:「告诉阿姨,叫什麽名字?」,不知他如何命这名?

小女孩怯怯地说:「我叫,赵-思-梅-」

小男孩倒很大声:「我叫赵思运!」

她「轰」然欲晕,几乎承不住这情深如海!这刻骨铭心!梅运悠然望他,他双手掺扶她,两人都望进对方深邃的灵渊去!那里面不须言、不须语、苦也无、甜也无、泪也无、怨也无,有的,只是一泉泉的眉清眼净。

梅运别过头去,窗外;天,有些蓝的模样,榄仁树舒开翠绿的叶,杜鹃闹着,流苏初积嫩雪,麻雀不问世事地,快乐轻唱……。梅运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春天真美啊!

「再见!」梅运说。

「再见!」赵圣宇说。

她听到自己「铿铿铿」的跫音响着,也似乎听到弱水三千浩浩汤汤地流着。年华青春走过了,恩情悲喜尝过了,漾漾三千弱水,也一瓢饮过了,所有的滋味留下来,都那麽美那麽好!她的心,在这一刻顶礼天地、合掌万事万物世间有情。她不禁喜出,停住,回首,见赵圣宇与一儿一女仍在目送;她自心深处绽出一朵灿笑,缓缓举手,向他们挥别。依稀彷佛,在她挥别的手势里,一世姻缘已过。她脸上漾着温婉的光辉及一个深情女子无憾的笑容。

然後,平安行去。

弱水三千,作者:简媜

文出佛教小说集3,1987年出版品

风未来,檐铃先响-- 『七个季节』序

生命中出轨的情事,都当作是远游。原本应该端坐绸缪下一本散文集,忽然,小品先来扣门。好比赶路人,明明该寻野店投宿,却拐弯去探月桃花的开法。

逐渐习惯以文字安抚生活,遇著心情的潮汐,只要坐下来写几段不著边际的文字,彷佛险涛骇浪都近不了身了。偶而必须逼视不敢面对的现实,也是逃,找家小咖啡店纸,世界就安静下来了。现实当然还在,经过文字的南柯一梦,世事好比榕树掉豆,柳絮拂眼,捡它做啥?

这书的大部分篇章,就是这么写的,尤其「婚事」一帖,某个拂袖而去的下午,隔著落地玻璃觑大雨压境的浮生,心漫游於里巷川渠中,赤情男女的相见欢,遂落笔如雨。我是来还债的,前债未清, 还好新债已了。

虽如此,这书仍有个章法,总人、事、时、地四卷,每卷四帖,每帖七则。虽不尽然燃遍烟尘,倒也鼎镬皆沸。时空幻化,人事缠绵,遂构成肉眼世界的风景。当然,作者的意见向来比文字多,要求每本书必须建设一种秩序的念头,也比处理现实生活强烈,每一卷四帖的题材,大约是我借以忧喜的窗眼罢,以管窥天好了,每一帖七则亦有其涌生、对答的轨迹。现在创作,逐渐以书为基础单位,深觉规划书网 ,与建筑同等奥秘。要我挑砖荷梁可以,但必须先看过空中城堡。基於此,其他发表的小品便不收了。虽然属同一时期的作品,文字发表的时间不重要,重要的是属於作者的心目中的哪一栋「楼房」?将来会不会衍生为一条小品系列,不敢蠡测,唯一确定的是,不是我散文构图的一环。所以是「出轨」之作。

平生不会写诗,偏偏饮水蜷卧之№常浮现诗的意象。纵使某此文字掉入诗缸,我还是大而化之称为「小品」吧!不敢侵犯诗的庄严,写小说的笔若比为大刀阔斧取其势,写散文就是木杵捣臼取其精,写诗的,当然是金针渡人,还得一针见血,,木杵怎能磨成穿穴针?做一名好诗人难,做诗的好情人容易。

谢谢「时报出版公司」给这书一件新制服穿。周爷浩正、黄清在、郑国兴都曾推波助澜,若不嫌弃,将来倒茶、洗毛巾以报。

我已远游归来。

檐铃正响。

本文由网友 水无香提供

七个季节

人之卷

情人

情人之一

初雪

相逢,好像下了第一场雪。

我没有御寒的衣,

却感觉温热,来自於

你眉峰之下的眼波。

情人之二

水草

雪溶成活泼的河,

远方有牧人在吟歌 。

我是一株准备远行的水草 ,

不断地

不断地向你招手。

情人之三

薄海

在海底,有热带的感觉。

鱼族都是邮差,

海星是用不尽的邮票,

你躲藏在哪个洞穴我终会找到。

当珊瑚们软禁你,

别向我求饶。

情人之四

西北方,有雷

牧神发怒不是因为羊群,

是牧草太短。

天空有雷,也不是为了摧折,

为的是雨水。

如果你坚持在西北方咆哮,

我要在东南织一匹虹。

情人之五

荷盘

甚至,不必来见我,

季节自然有你的消息。

如果你愿意,

请找一只荷盘托讨,

总有一天我会经过荷塘 ,

去收藏你。

情人之六

江,曲又曲

没料到再遇见你,

你我的容颜都有了远游後的倦。

十里烟云的路口,

什么话都不宜多说。

告别後才想起那一条静江,

以及曾经我们的渔唱。

情人之七

早霜

更鼓已过,

霜意才开始,

一灯如豆的思念染成银锭色。

就算分道也是携手,

情人,你是我最後的留白。

本文由网友 水无香提供

七个季节 人之卷之二--乡人

乡人之一

樵夫

自从盘古开天,

樵夫的行业就传下了。

密林里铺满长眠的松针与伤心的银杏,

叮叮的斧斫伐著一棵古桧,

哑然倒卧於河的两岸,

春天跨桥而来,老桧说不痛

乡人之二

渔人

一收网,

只网到一枚日头。

渔人想提著去市集估个好¤钱,

日头说他不值一壶酒呢!

还不如等天黑了,

捕银铸的星子们。

渔人信了,

在深夜撒网,

又逮到躲在海腹的那枚日头。

乡人之三

炊妇

总也生气不完,

白烟镇日袅袅,

把青春都逼乾。

鼎内的水沸了,

庄汉未归,渔人未回的当下,

炊妇坐在灶口前,

扯著黄昏的霞陂,

打了个盹。

乡人之四

浣衣女

三月的杜鹃不擦胭脂,

三月的燕子要剪春服。

浣衣女只想洗净旧衣裳,

河里的水草却劝她找个郎。

乡人之五

牧童

夏天是一名丰满的妇,

牛羊们辛勤地吮乳。

牧童午眠於树荫下,

牧神的银铃叮叮当当地来了,

叫这懒人做梦,

梦见牛羊都变成满岗的山茶花。

乡人之六

媒婆

一条绣霞汗巾不经心地掉入河里,

就帮天地订了亲。

天爷命冬妇以瑞雪下聘,

地娘吩咐海洋织一褂白浪长衫。

月娘引著他们圆房,

才一夜,

便生出一枚红日。

乡人之七

月娘

每天夜里,

总要为村里的每一个人盖被,

为山川覆额。

流萤偷偷夜访的时候,

星子们都不肯睡了。

月娘半闭著眼睛觑著,

流萤们放胆地野游,

今儿个不是初一。

本文由网友 水无香提供

七个季节 人之卷之三--旅人

旅人之一

一只袋

旅人的心是一只破了的麻袋,

盛载不了过多的叮咛、期待。

旅人的袋绳用梦想的,

在不愿醒的时刻里,愈背愈长。

旅人之二

露宿

月白出来汲水了,艳霞正在收衣。

旅人倚在一株古木下闭目。

村里的女人掷桶入井,把炊烟吓散。

旅人有点想家。

旅人之三

走进一座空山

空山不留人迹,去年的人语开成今春的花。

这时节是夏的地盘,蝉嘶乃唯一之波浪,

山鬼们午眠著。

旅人找不著蝉躯,

却在青苔石上,

捡到自已的瘦影。

旅人之四

穿过橘林,遇雨

秋实已孕,都等著腊月才肯熟。

旅人饿了,穿梭於一大片矮橘林,

累累橘们对他青著脸色,

派一场秋雨赶他。

旅人心事重重地走了。

旅人之五

行走的伞

竹篱笆上歪著一把黑伞,

旅人认为是上苍的恩赐,欢喜地撑开,

破了的,伞骨也折,

旅人以去年的风雨作赶狗杖。

有一天,一名孩童在大雨中赶路,

旅人将伞赠了去。

那童子,跑成一朵白水仙。

旅人之六

邂逅

旅人在河里更浴,洗净数月以来的尘垢。

忽然,一名女子来河岸浣衣,扬起一波水花。

旅人躲在草丛畔,静静等她。

女子走远了,才敢出浴,

却把一颗心给水偷去。

旅人之七

结庐

那年的严雪在旅人的两鬓留下了,

找一块荒芜地,立下两桩。

砂石巨木还未架,

旅人又背起麻袋去找另一名旅人。

本文由网友 水无香提供

七个季节 人之卷之四--浪人

浪人

浪人之一

城市街车

子夜的灯是不灭的星,

映著酒醉後城市浪人的脸。

迟归的街车划过疲倦的线,

一阵洼水溅湿浪人裤脚。

摊地作舖的浪人嗫嚅著,

喊他的妻,

下雨了窗户没关。

浪人之二

买花哟

蛰伏於地下道口,

熙扰的人行抢去玉兰花香

「买花哟,先生」,

竹盘竽叶上还躺著

茉莉球「买花哟,小姐」;

卖花女挽起盘耳,

伫立红绿灯下,

黄昏日头曬软了花,

及她半褪的青春。

浪人之三

天桥下

工地的机械正在午眠,扒空了的便当就

是枕头。

外乡来的工人不想家,只惦记最後一根长

寿,几里外的槟榔摊。

有人鳴鳴地哼起小曲:「这边探过那边山

哦,看到我家阿娘在曬被单啊......。」

浪人之四

拨弦

总在黄昏市集出现,发弄手中弦琴,

咿咿哑哑不成曲辞,尤其唱不过店头音响。

瞎妇自有身世,行人自有脚步。

浪人之五

化缘

托佛菩萨的福,

沿街托钵给众生种福田。

无缘的人,一声阿弥陀佛。

有缘的人,一声阿弥陀佛。

浪人之六

提一篮水蜜桃的女人

好久不见, 请你吃水蜜桃,

她说。

篮子缺了个空, 她用五彩花丝掩了掩,

还是一整篮。

我也在台北呢,上班啦。

就说。

秋割之後旱田放了水,掉穗的粒嵌在土里,

永远不是剥糠的白米。

这一粒托你带给江阿梅,小学我跟她最好。

她说。

浪人之七

捡海人

海滨沿岸,

浪花正在磨洗卵石。

有五戴笠老妇默默地拨弄石子,

偶而拾起海钓後的死鱼,

一手掷给海。

黑石运到日本庭院,

或镶在温泉池脚底按摩。

「一斤一块半呢!」

老妇喜孜孜地说。

本文由网友 水无香提供

眼中人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总奇怪,嶙峋的老枝怎会抽出嫩条,而又相安无事。

我们隔了一段距离,观赏树的新旧问题,即承认旧枝叶盘出的姿态之美,又欢喜新条带来生机与绿意。则在观赏者眼里,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时,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以美为最后依归。

欣赏之所以可能,因为有了适当的距离,以及主、客体分明。距离太近,失其全

貌;过远,流于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则容易泛滥私情,陷于自伤。我们能清楚明白地鉴赏一棵树,一座高峰,体贴其旧史、新页;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鉴赏自己呢?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个自身,以此为主,以彼为客,隔一段距离,白发人看白

发,眼中人说眼中事?

在时间的推移中,过去的永远过去,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可是在人的记忆中,过去的风韵或余伤,却常常回澜拍岸,使现在成为过去风韵或余伤的延长,更行更远还生。

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当然不必自毁旧页而后快,如同黄鹤既然已去,何必去毁黄鹤楼;然而,灯下摊开旧史,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却是必要的。

对生命有一完整的拥抱后,看旧事或新物,都能宽容大量,给它们应得的位置与意义,它若是美事,看得出从这事儿的芽眼又抽出什么样的枝子;它若是伤心事,也看到有一条嫩枝从阴天出发伸到晴天里来了。

时光,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他即站在鹤背,俯视亭楼、烟江、茂树与沙洲,为未来的空楼而喟叹。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楼,为前尘往事而叹。

本文由网友 静萱 提供

远方有更美的天国(简媜)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唐.李商隐

一塘池水,坐落于河流分脉之处,众水皆欢愉地沿着河道远去,留下孤单的一塘水,摇荡在绿草岸间,似乎疲倦了,想在这里憩息,又好象迟疑着,不断以波纹探听河道,是否远方有更美的天国。

池塘内外,想必当初只是一泓清波而已。禁不住日月流逝,土岸覆以青草,草间点缀繁花,花上总是有露,或依稀可辩的人、兽痕迹。那是多么漫长的推移,如果有一位学步的稚童在此探岸戏水,今日的他是否仍记得那一块土堤?想必也遗忘了。年年春草如丝,淹没了旧辙,负荷新履。草花不善于记忆,一岁一枯荣而已。如果当初的稚童着实强壮了,他眷恋的也不再是堤岸花草,他会临水自照吧,他会渡水摘取池内的荷吧!就算不为了赠予,他的心思所系,或许在远方,在未知的境遇。

我忽然感到“期盼”在生命里是多么甜美的一刻。有一个可盼的人,一处可盼的地方,最重要,犹有一颗能盼的心。而这小小的方塘,不知成为多少眼眸中触景伤情之地。

池水清澈,天光云影前来驻足,从镜中看到它们的流浪之路;旧水期待新的河道,新水无意之间涌入旧池,各有盼望,各自去留。

至于伫立池中的荷,孤高地守住自己的红颜,昂首望天,仿佛有一声轻微的慰息流荡在花瓣之隙,不想说破什么,又觉得春秋易逝,光华渐老。偶有绿蛙跃入水中,破了,女荷们耳语之后又矜持着。她们岂不知,蛙鼓来了,秋风也近了。

期盼的甜美,在于初发心的当刻及过程。

期盼把人带到梦幻的国土,与心所系的人遇合,在那里,共同写就一首小诗。

期盼的终程呢?是否有美丽的天国在远方建筑起来?

去看看水如何落,石如何出吧!

本文由网友 云蕾 提供

鹰箭

远方传来,孤鹰呼啸的声音,那是战将射出的最后一箭。在狂飙的风雪中寻找天神温热的胸膛。

天空,残留昨日风雪的啼痕,一季白雪的重量压驼了高岩。如压在你孤独的内心,慢慢渗入血,蚀穿肉,终于冻冰英雄骨。

那枝最后的箭不断在你耳畔盘旋、呼喊、渴望结束流浪;你感到体内的冰岩猛烈倾轧,将击倒你昂然站立的傲姿。雪,又开始下了,一场鹅毛落在身上,如一场叛变的顽石;你怒视空中,黑袍的天神欹卧在跳动的火焰旁,啜饮醇酒,戏拨火星,斜睨着你说:“好一场暖雪啊!”你不会发出任何一声软弱的求饶,在这幽冥的雪域里。

你呼唤流箭,那枝最后的箭,朝它敞开冰铸的胸膛。离弓之箭,出鞘之刀。若不喂血,即是讪笑。你迎接它,如迎接宿命。箭自高空笔直坠下,铁镞擦出火星,射中你的心窝。

一滴红血缓缓自冰壁滑下,积雪开始柔软,众水苏醒,汇成月桃色的春涧。你温驯地躺下,谛听水唱,声声将你的雄壮体魄唱成奔泉。你下最后一道将军令;“拿走吧!成全今春戏水之鸳鸯,或浮萍。”

(本文由 网友 九色deer 提供)

阳光手印

早月蜕了壳,恐怕是夜游未归;那枚月壳子在清风中晃荡,早起的蝉是饿的,三两口也就吃了。

几条晨光,像蚕丝捻的绳,自东方抛来,捆收纱帐般的雾,雾太活,收不拢;千棵松的短针勾了雾角,万只蝉的小嘴咬了雾幔,雄壮的山峦忽然翻个身,又压去了半匹。你看到阳

光一个大巴掌推倾山壁。把雾收清楚了。金黄的手印子留在山的脸上,半边醒半边睡。

你虑阔心胸,向群峰走去,无人的清晨,天因你而开朗,翠峦为你妩媚,石径旁的垂草打扫露珠。仿佛昨夜这峰峦难得做了一梦,而且还哭。

必定梦见你要来吧!你伸出手,将山的脸上半边阳光手印轻轻地匀到另一边,山醒了,你说:“看清楚我,我把今天的第一条影子送你。”

(本文由 网友 九色deer 提供)

海誓

誓言用来拴骚动的心,终就拴住了虚空。山林不向四季起誓,荣枯随缘;海洋不需对沙岸承诺,遇合尽兴。

偏爱盟誓的恋人,有了第一回,又要第二回。所有的誓言都在口述传说中的乐园,世间本是忽然聚合之一瞬,聚是一个字,遇合了当下便是“聚”义;散亦一字,分别了当下便是“散”义。我不吃誓言鸦片,故不问聚后何时散,散后何时聚,该聚自然会聚,该散放心一散。

连语言都应该舍弃,你我之间,只有干干净净的缄默,与存在。

(本文由 网友 九色deer 提供)

食泪的蝴蝶

众神曾在此激战。怒掌拔山,巉岩碎为掌中沙;缠斗中,一条虎风自袍袖窜出,扑向飞沙,沙粒化成黑蝙蝠,朝高空逃逸,啃噬那轮红日。

你微微睁眼,红日已被啃为残月。天地寂静,夜风吹奏树叶,对素磬的花朵求欢,仿佛不曾有战。逐渐忆起最后一幕:你自酣战中抬头,望见一群黑翼蝙蝠。从旷野扑向红日;当

中,挟飞着一只青蝴蝶。你惊喊,那是出战前夕,伊人折下簪上蝴蝶:“让蝴蝶飞在前头,引着胜利的你回到我的花园!”你视为护符藏入袍袖。却被虎风卷出,你欲凌空追回蝴蝶,甫扬臂,敌者的宝剑刺穿心胸。

孤寂之夜。你试图站起,惊觉身体已化为躺卧的岩峰,那把剜心剑吮吸你的鲜血,竟长成了参天红桧,你才知道,战争已是千年旧事了。

蓊郁的树林,莽草及花丛,在岁月中,一一爬上你的肤体,招来夜枭及风的情歌,仿佛乐园。

你仰望繁星,那熠熠的星子,莫非伊人亲手点的寻人灯?啊!败神不死,乃最残酷的魔咒;生既不能生,死不得死,神非神,人非人。泪,自你的眼眶溢出,如一缕银丝,在残月照耀下,发出悲凄的光。

忽然,从黑暗的岩隙飞出一只青蝴蝶,停在你的泪泉上拍翅,一小口又一小口,吮食银泪。

破晓时分,最后一滴泪也饮了。“让蝴蝶飞在前头,引着胜利的你回到我的花园!”你看见蝴蝶褪翼,如花瓣飘向死亡的空谷,你想起伊人的叮咛,渐渐敛目而逝,仿佛不曾有战。

(本文由 网友 九色deer 提供)

问 候 天 空简媜)

大自然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教我认识世界,传授给我力量新生的秘诀。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

?

曾经,在课堂上老师口沫横飞地叙述一个古老的神话: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疯狂也似的追着太阳,终于活活渴死。记得当时自己是个乖乖的女学生,文文静静地专心听讲,照理应该提笔在书页上记下“不自量力”的教训才是。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情愫:情感、情怀。〕在我心底涌出,便锁着眉吊念那位名叫夸父的人。如果他不渴死,一定可以追得到太阳。我想。

某一个夏日的下午,有风。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乃是因为这个下午开启了我万里胸怀的豪情,像一把钥匙。我不记得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只记得自己还很年轻。

天空大大方方地蓝着,在无际的绿稻平原之上。就像夜晚灯下变化多端的蓝色晶体,总让人觉得神秘。可是还不至于深不可测到像一本有字天书。天书有的有字,有的没字,对我而言,无字天书是比较好懂而内容丰富些。读有字天书需要一等的智慧,读无字天书,则需要一等的心情。那天下午,我读的是一本全开蓝底没有封面的无字天书。踩着脚踏车,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反正没有字里行间。书名叫“天空”。

蓝色令我心旷神怡,让我想笑。而远远天边堆垛的云朵,则让我向往,让我想跑。

蓝的天空与白的云,向来是大自然最活泼、亮丽的打扮,像个热爱自由的少年,当然,也十分热情。每次看到那么亮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在平原之上耳语时,我的心情就倏地〔倏地:突然地。〕开朗起来。抖落凡间俗事,不再关心计较杂务总总,只是想笑、想跑、想攀登那仰之弥高的云之山峦。对我而言,我最向往的山峰,即是最高的山峰,与实际高度无关。云,即是高高的山峰,高到只能用眼睛去攀登。我向往有一天能躺在云峦那柔柔的曲线里睡一个宁静的午觉。这说来可笑,但我无法禁止自己在看到云朵时不兴起这样的念头。于是,望天的脸庞虽是充满喜悦与笑容,望云的眼神,则是永远不见答案的天问。

那天,看不见阳光,天空是带着神秘的温柔。而云,那真是诱惑。一团团地,像一头撞进太阳的怀里般,沾着粒粒金粉。天边成群的云山云海,则干脆把太阳搂入软绵绵的怀里,云端四周就多了一层薄纱似的淡金黄色的镶边。只看见太阳赤裸的脚趾在云中伸动,看不见他那张陶醉的得意脸蛋。一切变得神秘,令人愉快的神秘。

我骑车弯进路头,那样的下午只能用来唱歌,歌词里有阳光、绿叶、飞鸟,车轮碾歪碎石的声音是伴奏,风在和音。我弯进路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看那么宽阔的石子路直直地延伸着看不见尽头,只中间打了几个小折。看蓝得水水的天,看一团白云恰好在远远的路边的一家农舍的竹丛上头,好像不小心被竹子钩住跑不掉似的,我爱这样宽阔的平野任我一个人乱闯的那种感觉,我爱心房的栅栏一下子撞破了,兴奋的触须痒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我爱这广阔天地只属于我一人的狂想,我也爱风在耳边激动地呼啸,把我的头发梳成虬结的团线的那种痛快。一心一意,我要追赶那团云,趁她还未解掉竹钩时,一头钻进她那如棉如絮又如春日海水的胸怀里。车在颠簸,心也在颠动。恨不得有一双长臂,两手一伸一揽,收集天上所有的云朵,堆成一张弹簧床,轻轻拍一拍,纵身便依偎了进去。于是,我加快速度,决心要追赶那云,啊!云,我的故乡!

第一次,我惊觉到自己有着夸父的血统。

然而云是愈追愈远了。农舍经过了,才发现她在河的对岸平原上。想必是她伶手俐脚地,竹钩上一条云丝也没留下地溜了。不知道当初那个被追的太阳是否曾在长河平野上踏下几个慌张的脚印?也许,云本是行于天上的,不似太阳有火轮般的脚,所以不会下凡来领受我的盛情美意,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只是,这错觉未免太美了点。

如果,蓝天是一本无字天书,云必是无字的注脚,而我急速的车痕翻译云的语言于路面上则是最新出版的注疏。天空以变幻的蓝色铺叙,云以干净的手法描绘,然后交给我的眼睛去印刷,我们都在叙述一个夸父的故事。那个古老却仍年轻的神话。

我读懂了这一本无字天书。

从此热爱天空。无论何时何地,总献上我舒畅的笑声与问候的眼神。

后来,我的走姿变了。低着头,不理一切。凡尘太多,把我的心房占得客满。我很少再去关切天空。那时候,我几乎不再读云,曾经,我认为她是诗的放牧者。也不再殷殷探询季节的消息,曾经,我羡慕她是天庭的流浪汉。她的行囊里该有许许多多想像与美合著的故事,而我不再是爱听故事的少年。没有人能懂我望云的眼神。那时,天空是阴的。

梅雨开始,形成雨季。雨连续着,以一种无奈的落姿。日子开始有霉味。如果是一场滂沱大雨,倒还痛快,最怕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像是乌云对大地不休地诉苦,无可奈何地。断断续续的雨,就如断简残编;不成句的字,不成字的笔画,组成一篇难懂的文章。诉得出的苦其实不是苦,诉不出的苦,方是真苦。云的倾诉,向来谁也不懂,大地不爱做考据。

生命的历程中,其实也有雨季。所有的豪情壮志都在一刹那间被打湿了,像湿了翅膀的鹰,沮丧地凝望阴霾的天空,想要振奋,却挣不断细细密密的网丝,想要展翅,却甩不掉羽翼上凝聚的重露。乌云至少还有大地可泄漏,不管懂不懂,泄完了,雨季也就过去了。而无处可诉的苦,日积月累地便在内心形成阴沉的气候,形成没有阳光的一方天空。最悲哀的是,明明心里延续着梅雨,脸上却必须堆积着虚伪的晴朗。生命之中,总难免有这样的季节。

等待阳光,是最折磨的等待。却又不甘心终日梅雨。有一天,路过淡水,见平畴绿野之上,太阳在一堆泼墨也似的乌云之中挣扎。时灭时显的光线,在天空中挣脱着要出来。我突然惊讶,内心深深地感动着。大自然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教我认识世界,传授给我力量新生的秘诀。天下没有永远阴霾的天空,只要让生命的太阳自内心升起。我感受到日出的惊喜。

于是,我想起夸父,觉得他与我是如此地亲近。我聆听那血液在我体内窜流的声音,并感受到有一股蛮不讲理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呼啸着,说要霸占整个春天。

于是,昂首,问候天空,伸指弹去满天尘埃,扯云朵拭亮太阳。从今起,这万里长空,将是我镶着太阳的湛蓝桂冠

带酒江月

年奴娇.赤壁怀古

宋.苏东坡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

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哪里永夜?

潮来潮往,捧出谁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

有不朽的龙座,承住一身权贵?

有永恒的律法,保证常胜?

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函住永远不变的爱?

哪里有净瓶甘露水,守护花容月貌?

时间证明了世间无情,可是,人为何又一代一代地将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为之痛不欲生,为之哀哀欲绝!

如果,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其不可而为,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

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对繁华似锦的世间,忍不住要去争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丝憧憬,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不会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动,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

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以至于认为其多情可以更改亘古不变的律则,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时间正在无情地冷眼相看。

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焉能想象死后,其呕心诗卷,被卷来当作火引子的滋味?

那些一剑定天下,黄袍加身的英雄,焉能听到逝后,那方记颂其丰功伟业的碑石,被樵夫用来磨刀的霍霍声?

时间,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用情,为任何一代皇朝效力。

然而,若不是人人把真情托付出去,又如何能够把沧桑说给少年人听,让他在泪光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呢?如此说来,无情的摧折中,因着人的多情,这无情也带了一点暖意了。

如果,浪涛不曾卷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也不会有大江东去之叹了;如果他不曾叹人世如梦,我也不会在江月的篇幅中闻到他洒下的酒香了。

海 路

次,当我开窗,我希望蓝天的布幔变成晃荡波涛。

每次,当我醒来,我希望躺着的是软柔的沙滩。

当我行走,暮春三月的绿草,,我多希望那是一波一波的碧浪向我。

当我独坐于杜鹃城之一隅,眼见朵朵白花飘零,暮春的感伤没有刺痛我,因为今天,我没有春天。我只希望一刹那所有的花朵都变成海鸥展翅向我飞来。

桌上,躺着一枚旋贝,我珍藏的。如今,思念再也不能禁锢,将它放在眼前,让自己在这绵绵的雨季里,至少有那么一点贴近的悬念。

自己对于海的感情,就像贝壳对于海的熟悉。每次面对海,会想哭,就象走失的孩子,看见他的母亲一样,突然—切的疑虑、恐惧都可以抛掉,一切的茫然都可以遗忘,一双有力的臂膀把你搂得紧紧地,轻声地告诉你不要伯,一切都过去了。你颤抖地在臂弯里痛哭,而安全与温暖。在哭过之后,又都回来了,你笑容宛如太阳……。对从小有过三次走失经验的我而言,面对海,就是这种回到港湾的心情。

也许,命中注定要活在多水的地方。我的母亲有时会开玩笑地抱怨说,偏偏选择那个史无前例的大水灾时节出生,那时茅屋瓦墙的家塌了一半,且屋顶也没了,偏偏我挣扎着出来。从小爱淋雨,有种被怀抱的快乐与安全。有时候,站在雨中仰头张开嘴,吃冰冰的雨水,像吃玉液琼浆;凉凉的眼睛仰望茫茫的天空,惊觉到自己生长的这块泥土,是大地最温柔的眼部,一年到头都爱掉泪。外祖母家的屋后,就是海,那是个很纯朴且带有一点点法国乡野情调的地方,名叫马赛。和法国的马赛一样,到处是海。小学暑假,常去捡几袋子的贝壳,甚至为了贝壳,和同年纪的表舅争吵,一个小女孩,竞想去守护海!

家里离利泽简海边也不远,骑着车就可以到。爱在那儿玩一下午的沙,把自己埋进沙里睡觉,或者找一块处女沙地---没有被足迹脚印弄乱的沙地,写大大的自己的名字。在心里有着很可爱的想法,以为这样,海就会记得我,当浪把名字收走时,海会认识我,再见面时,他会呼唤我。

利泽简海边,似乎是个被遗弃的废墟。二次大战时,曾经在那儿有过一场争执。附近就是坟场,很荒凉。每次从利泽简回来,都会呕吐一番,祖母认为那儿孤魂野鬼特别多,不许我再去,我总偷偷去,不是要去懂死亡,而是贪恋海。

小学的远足,几乎都是去水边。礁溪温泉、瀑布,离家不远的梅花湖、大里的海岩;刮海苔、捉小海蟹,装一葫芦海水回家(我对海,就是这么不可理喻的痴情,弱水三干,单恋我的一瓢)。大溪的蜜月湾,被同学们取笑和某某小男生度蜜月之类的小学生笑话。然后,福隆。

那些岁月都不再了,我没有一点点感伤。我不喜欢混在一大群人里去面对海,那令我没有乡愁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低俗的无可奈何。

许是这样,自己原不适合做陆地上的人类,不惯子畅饮车水马龙里的人间烟火。每天打开窗,我希望汹涌而来的不是鼎沸的人潮而是低哑的嗓音,属于海的,悲凉的呼唤。

阴雨绵绵的三月,整个三月我把自己锁在牢房,锁在一座心狱里。甘愿这样对待自己,做为一种无助的报复。把自己逼向最俗最嗜杂向来最讨厌的地方,让自己在人潮里被挤, 在嘶吼的热门音乐里被割……。为什么不?看自己精疲力倦身凌乱肮脏地从市声的刑房里出来,这是一种痛快,不是吗?我享受这种自戕的痛快,我喜爱我的伤口,我喜爱它的溃烂。我不能伤害人间,但我可以伤害人间里的我。

每天醒来,我紧抓着软软的棉被,希望那是沙,沙滩上的沙。

终于把自己逼病了。躺在床上,痛像湖上的涟漪,隐隐约约。睡与醒常常分不清楚,脑子里全是海,一幕幕海的回忆,曾经对野柳那位等待的女王说过什么?曾经在一路海滨的旅程里,对湛蓝许了一个怎样明亮的心愿……我渴望此时此刻有一朵拍打的浪用攫取的手掌认领我就像当初在沙地上认领我的名字。而此时此刻,只有阴冷,只有锦绵的下雨。

那天醒来,室内还是暗的,窗外是风雨,一股冷刺钻进衣内,像在警告,我全不理会,我知道此时此刻若不去海边,我会淹没在人间烟火里。

一路都没有后悔。第二天是清明节,到处人山人海,携家带眷。被挤在列车上一动都不能动。就这样要去寻海,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以往搭这线火车,只有罗东一个目的地,那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回家的地点,无需迟疑。而今,家变得模糊与遥远,甚至无法去拼凑它的笔划。某些时刻,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属于什么,某些时刻,却对什么都陌生,一种可怕的脱离感。我该在哪一站下并不重要,自然会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去指引我向海,无论怎样,我会向海,除了海,我已不想见到任何任何这世界上的东西。

在福隆下,突然的一种渴望让我无法思考地就下车。火车走了,出了站口,雨更大更斜。 打起伞,走进茫然的陌生之中。我仅认识的是福隆两字,这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的地位只是一个站名,必须经过的站名。也许来过,也许从来没有来过,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也疲于去探寻。空空荡荡,让自己像一个游魂走进落雨的小镇,陌生、凄清、阴然,走进一个湿濡的梦境。既然人间,熟悉的可以变成陌生,为何陌生不可以变成熟悉?而什么是熟悉?什么又是陌生?此刻我会不去想。很盲目地往前走,像一个走失的游魂,却坚信会找到海。

风把我的伞吹翻,我知道离海近了。心里愈来愈激动。如今,是干山万水来寻海的呼唤。干山万水来找只剩下一点依伴。既然不是人间争强斗狠的角色,为何不回到自己原来时习度,既然注定命中要带着浩瀚的苍茫,为何硬逼自己居住在飞沙尘土之处?既然早知道是一场普通的游戏,为何要那么力竭声嘶地扮演?自己那么地在学习俯吻人间,而触目烟火,给我的是怎样的冷漠。

如今是一身游魂,来找百年前身。

海风怒吼地把伞吹翻,以斥责的声音逐退我的脚步,我以泪恳求,我只要稍稍停泊,来治我的乡愁,来疗养我满目疮庚的心。雨像穿飞的针,从发间到脸颊,到颈项,撑伞的双手刺得发麻。外衣几乎要掀飞,长发纠结盘乱,凉鞋陷入湿沙里,寸步难行。空旷无边的海滩,除了近处有几个全身雨衣的垂钓者,别无一人。我悸动地举步,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么凄风苦雨的清明时节来吊自己的全身亡魂。也许从来就注定是海天的一条苍茫的线,而不是人间一个虚假的圆。只是自己太执著,非要一番曲折,才肯死心塌地认清人间。我的薄伞怎撑得住九天风雨,收了伞,我是真心来寻海,就该真心迎真正的天气。把鞋也脱了,卷起裤脚,走向遥远的那一边,像走向土地的边缘……。我有回家的感觉。

浪头愈来愈大,从脚到膝,三波一折击上腰,方听到自己放浪的一声惊笑,把年幼时对海的眷恋又汀回来。方记起自己最爱闭着眼睛站在海沙之间,迎着浪花,去感觉退浪的那种陷沙的昏眩。脚趾上的伤口浸在海水里的侵蚀感令我愉快。就这样站了许久,浪愈来愈快,自己一步一步往前站,收浪的昏眩愈来愈强。突然一个高掀的浪头劈来,来不及往沙岸跑,海的啸声从背后袭来,身子跌坐在浪上,一齐往沙滩卷去,又倏地被举起,全身陷在惊讶的浮晃之中。急喘着奔向沙岸,畅怀地大笑着,那是我发自肺腑的笑声,我遗失了好久好久,悲哀过后,请还给我纯洁。

直到全身都湿透了,僵得无法去感觉手在扒沙的时候,才想到要找伞,和鞋。口袋里全是一路捡的贝壳和海石。长裤紧贴着,无法举足。心里单纯得像一张纸,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地空白着,向海告别,向天空中盘旋的一只孤独的海鸟告别,我会再来,来说八荒九垓的尘埃。

拾起伞和鞋,拾起人间种种。再漫长的沙岸,都必须一步接一步走完。前身今世,都要是认真的灵魂。

回到台北。

贝壳在水之中晶莹,凝视自己的眼眸在镜中闪烁。一抹笑意在心中暖然,面对窗外毫不知情的绵绵细雨,有着疲惫的温柔,于心深之处。

那么,深爱我所深爱的,此去人间,应是无怨无尤。

女子便是好

喜欢女子。年少时怀惴着清波涤荡般的遐想,觉得这是一种何等灵慧高雅的动物。举手投足间,漫溢着盈盈的诱惑。她们时而狡黠俏皮,时而温柔可人,时而又冷静沉秀。娇小的身体里蕴藏的是贲张的血脉,关于爱情,关于信念。

可现实中,尚存的爱情和这样的女子还剩多少?

泛滥的爱情仿佛罹患了西北地区的荒漠化病毒,一蹴而就,踏着芜凉的铁蹄凶猛而下,所到之处尽是欺骗,尽是龌龊。

爱情里怎么可以有怀疑、虚弱、伤害、残破、仇恨、罪恶与污秽?如果爱情里有这些,寻觅它的人跟翻垃圾箱的恶鼠又有什么差别?三毛幼时的理想是做个沿街拾荒者,看上去似乎充满了迷幻和情调。可爱情里岂能容得拾荒。

有人问佛祖:夏日炎炎,何能避暑?

佛祖拈花微笑:何不直入烈日之中。

爱情中容不得道路以目,一切都应当是烈日下的曝晒。爱就要让自己听到身体里因为爱而裂帛的声响。如暗夜里盛情而放的焰火棒,绚烂而灵异。

于是,我还是愿意固执地相信爱情的存在,相信那些美好的存在,和相信春暖花开一样的相信。

有一种花叫含香,据说要离了枝头才会香。而我愿做那样一种花,蓄前世未耗的情集于花托之上,等今生的爱带我绽放。由她带我颠踬流离也好,长河落日也罢;任她带着我寻常巷末粗布麻衣,抑或流连阳春白雪阡陌花间。

人生应该是酿一壶美酒,和续情的人曲水流殇。只要我们愿意直面落崖惊风,便可认领天下。

倘若上苍失手,只留了张单人床给你,那就见招拆招,将床搬至窗口,一个人以安静的姿态,微笑地看递嬗的人事,看缤纷的落英,看铺陈在远方的旖旎风景。

尚未发生

四月当然不是残酷的季节。孩童在草地上踢足球,球追孩子,孩子追球。年轻教练吹哨子喊著:「喂!你们还没睡醒吗?快快快,球过来了,用力踢出去!」

风,带著稀薄花香从山上吹来。那香,只够让专心呼吸的人嗅闻,「春,将尽!」你深呼吸,转译鼻腔内讯息竟起了恋恋不舍。风吹拂你额前微霜的发丝,彷佛安慰,彷佛一向都懂。

阳光穿透晨雾而来,草地烫金,露珠被刺破闪出银芒,孩子们呼叫、挥汗,继续围剿一颗足球。树荫下,陪孩子练球的爸爸、妈妈坐在阶梯式看台上像一群聒噪肥鸭,聊天、看报、吃早餐,积极点儿的踢腿扭腰做运动或打呵欠之後穴道按摩;大操场一隅,乃其餐桌之延长、沙发之延长或会议室之延长。彷佛太平盛世就应该这样,爸爸妈妈做的谈的想的都是琐碎之事;有的互相询问孩子过敏体质交换小儿科医师电话,有的评论围棋班哪位老师的教法较具启发?有的下定比当年结婚更难下的决心跑操场一面频频召唤友伴:「你不来吗?你不来吗?」状似赴死,有的拨手机连络午餐约会,有的简报中医师名录听者莫不撕小纸片记录……。彷佛太平盛世就应该这样,每件事都跟昨天、前天没什么差别。一位迟到妈妈拉著尚未换穿球衣、头发睡歪一边的儿子小跑步而来,手上还捧著纸碗装蚵仔面线,由於限塑政策推行彻底,一支小汤匙只好含在嘴里,就这么快快快抵达树荫下,立刻有几只妈妈手围上来替男孩剥衣换服下一秒钟他就像走出电话亭的超人,直接上场了。

唉,在太平盛世的范围,早起算是相当痛苦的。

你坐在布满粉紫草花的草地上,看这浮世一角看得趣味盎然,甚至还不想打开手中诗集。你不禁想,浮生之所以有趣,在於允许你隐身於安全处所,又能附著於他人生活藉以观赏、感应,遂得出你未曾察觉的滋味。突然,一声急哨打断你的思绪,教练吼著:「守门员,搞什么飞机,你睡著啦?」那可爱男孩当然没睡著,他守门守得毫无动静近似被罚站被遗忘,所以自作主张摘花扑蝴蝶去了,门户大开,一颗球以万里寻母姿态急急滚入球门怀抱。

肥鸭们笑成一团,吃蚵仔面线妈妈擒拿小汤匙评论:「这个天兵厉害哟,以後当兵不能派他站卫兵!」孩子的妈笑岔了气,掩面跺脚做羞愧状。输球那队被罚跑操场,肥鸭们提议孩子妈妈去助跑以谢罪,那妈死也不肯。

你偷偷喜爱那男孩,只有他与你嗅到春深气息。扑蝶事件将成为他生命中的奇异点,此後因不断被引述、传诵而有了亮度。浮生甚暖,一陌生男孩抓到奇异光点时,你正好在现场。

中场休息。孩子奔来,肥鸭们赶忙递水、擦汗、喂面包、抹驱蚊膏。你打开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诗集,阳光捆著你的眼眸放在〈越南〉那页:

妇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生於何时,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多久?」──我不知道。

你看著树荫下十多个家庭的寻常早晨,相信太平盛世里所有的缺口都有办法弥补,即使「挖洞」这讨人厌的事,也能找到暖和故事遮盖遗憾。你相信太平盛世里,死神患有自闭症,不喜在人群中走动。

你为什么咬友谊之手?──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害你吗?──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战争正进行著,你必须有所选择。──我不知道。

哨响,「上场!」教练喊。紧张的爸爸叮咛儿子要机警点儿,眼睛看球知不知道?妈妈做的总是比较多,帮儿子铺吸汗巾、拉好裤子顺便传授「黄金右脚」姿势、提示重点:「看到没?你们的球门在那儿,别踢错了!」

教练吹哨,下一场比赛开始。球追孩子,孩子追球,即使阳光带刺,四月仍然不是残酷季节。肥鸭们坐乏了,纷纷振作,站在场外大喊:加油!踢啊!给他死!

给他死?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死的是一颗球还是某孩童之某脚?如果是真正的战争如我们在电视萤幕所见伊拉克小男孩失去手脚乃真实之事非合成画面藉以骗取世人眼泪者,场外为父为母者,哪一位愿意为「圣战」奉献他的心肝孩儿?哪一位会急如星火,拉起不愿起床头发睡歪一边的孩子、抱著尚未换穿的军装小跑步而来?哪一位会斥责她那漫不经心的孩子,上战场怎可摘花扑蝴蝶?

肥鸭们的加油声浪有点儿过激,惹得不远处打拳的老先先老太太侧目,竟歇手看起男孩们的战况。你眯眼观战,相信这群六、七岁男童可能有人会成为企业家、科学家、教授、医生或国际巨星,但绝对没有贝克汉的半只脚。这也就是肥鸭们激动的原因了,因为双方势均力敌(翻成白话是:都不行),所以战况分外惨烈。

「战争正进行著,你必须有所选择。」你的眼睛回到书页。阳光将你的手指投影在纸上,如倒塌的大楼、可移动的废墟。四月不是残酷的季节,但焉知五月不是、九月不是?焉知明年不是、每年都不是?

你後悔带这本诗集,更懊恼读这首杀风景的诗。然而,翻开的书页一旦过目再也阖不上。你甚至无法进入诗人之眼体会文学心灵之起伏跌宕,某种你忤逆不了的力量将你押入那名越南妇人的处境酖酖挖洞的处境。你茫茫然逡巡这热闹的操场,赛球孩童、打拳老者、慢跑的人们向你展示太平盛世的面貌,可是诗句却如钢刀划破颜面,你幻觉那群奔跑孩子掉入诗中呈现的烽火国度,一样奔跑,挥汗流血,纷纷仆倒。

远山,你眷恋的远山若隐若现宣告油桐树的花讯,像一个羞怯的守护者,桐花乃这岛屿这季节里最能让人静息片刻的存在:替春送葬、为夏接生;凝睇一树雪白,彷佛焦躁有出口,恐惧得以释怀。

可是你无法释怀,无法斩除那名越南妇人之附体,告诉自己部署在这岛屿命盘上的五百颗飞弹只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群准备南下过冬的候鸟,只是比较喧嚣的一种招呼的方式!

如果有一天,此刻大喊加油的肥鸭们必须挖洞掩埋自己的孩子,那么,谁为他们掘穴掩埋永不瞑目的恨呢?若那一日注定不可避免,你忍不住反过来感谢飞弹,从现在到启程那一天之间,你可以自我练习并安慰那些被意外、疾病、误杀、忧郁带走孩子的妈妈们:「走了也好,你的儿穿戴整齐手捧香花去天堂,他避掉战争了!」你可以继续思考:活著与死亡孰优孰劣,哪一个苦短乐长?

哨响,比赛结束,平手,鞠躬,鼓掌。满头大汗的鸭子们奔向树荫,喊著:「妈咪,渴死了!」

你寻声看见你所爱的小男生四处喊你,他总算发现你坐在开满粉紫酢浆草花的地方,笑嘻嘻朝你跑来。

这时间够你读完那首诗:

你的村子还存在吗?──我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是的。

四季走失

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总是琐事。

人,趴在时间的背上往前赶路,也不知是一路颠颠荡荡把人晃傻了,还是尝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味把人弄腻,到了某个年纪,特别喜欢偷偷回头想几绺细节,连小事都够不上,只是细得不得了的一种感觉。

1.桔色

譬如,有一天早晨,平凡得无话可说的夏日早晨。我依例将咖啡粉倒入咖啡壶内,送两片全麦土司进烤箱,趁这空档,拿扫把将院里的落叶、坠花、飞砂拢一拢,然后牵出水管浇花。我习惯将塑料管末端捏扁,朝半空胡乱挥动,喷洒的水花如狂舞般,恣意地从高出落下,滋润树叶而后浇灌了土。忽然,,在闪白的水花中,有一种细微得像小蚂蚁似的味觉在舌尖溜动,一只,两三只似的,带了一点甜。我咂了咂,那味道忽隐忽现,仿佛走到记忆与遗忘的边界,竟打起盹来。我努力地想,眼睛看着欢愉的水花不断洗涤一棵老桂树而不知移开水管。从厨房弥散出的咖啡香像个热心路人,帮我攫住那味道。带了一点甜,然后,也染了一点酸,然后,应该有滂沱的绿在天地间飞舞,点点霞色,安静地泊靠在杳无人烟的高山上。

我因此忆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个同学家采访的往事。

那是个晚秋与初冬会合的季节,我们穿着制服:长袖白衬衫、黑色百褶裙,沿狭仄的山路一路转弯,遇到陡峭处,还需压着膝头拱背而上。应该是唱着歌的,那年代的女孩,说完吱吱喳喳的知心话,就会一起唱歌,齐唱或三部合唱,也许是“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也可能是柔情曲折的“让我来,将你摘下……”,一路喘,一路唱,以少女纯净的声音。

日头像一只倦鸟,静静穿过杂木树林,向西移动,黄昏薄薄地落着。偶有几片阔叶倏地闪亮,光,像一群小贼,四处跳跃。我们看见她家的屋了,一起喊,她的名字顿然荣华富贵起来,盈满山谷。

几间土角厝挨着山壁,屋旁三两行瘦高的槟榔树。她的父亲下山去了,具泰雅血统的母亲正在灶前烹调,白蒙蒙的炊烟字烟囱冒出,自成一阵暖雾。她对我们的造访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余还鼓动了从未见过的热情,一扫在学校里沉默、腼腆甚至偏好孤独的形象。她说,去桔子园走走。

拾屋前几步台阶而下,即是天宽地阔的桔树林,空气是桔味的,两只大狗不时穿梭其中,似乎想把桔子叫黄,她大声喊狗儿名字,许是用泰雅母语,听来很气派。她领我们走入桔林,在一棵早熟的桔树前停住,示意我们可以摘一个尝尝,我们三人虽赞赏桔子的壮与色泽艳美,但谁也不曾伸出手,反而秉持那年代少女特有的谦让与矜持,不约而同转步离开那棵华丽的桔树。半面天空淡青,另半面渲染着紫霞,有人说着,大家都抬头赏起天色来,也就瞥见槟榔叶因风摇曳的样子。

我相信我们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桔子太美了,可以卖好价钱啊!”那年代的少女,在山川花树之间、悲欢离合之间,是懂得体贴的。

她接着钻出林子,怀中捧着三个大桔子,脸上笑得饱饱的。

那天早晨,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那颗大桔的美味。微酸、薄甜、汁丰,桔香清新的像一弯小溪。吃过无数椪柑、海梨及拳头大的粗皮土桔,吃了也就吃了,酸酸甜甜都是过往,不算数的。唯有那颗桔子,仿佛桔汁还含在嘴里,尚未吞咽。也许,那是胃的初恋吧,才会毫无缘由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日早晨忆起滋味;那股酸甜已自成一格,不容与其他酸甜相混。舌尖跟胃在悄悄欢叙,勾起了它,我才接着忆起少女时代的往事,更加强了那股酸甜的特殊价值。

她送我们一程,两只大狗也护随着。下山的路走来如腾云驾雾,应该也是唱着歌的;我想,四个人的话就一定会四部合唱“我几时能再回到卡布利,再回到卡布利来看你”,也有可能转到“门前一道流水”那首咏怀的歌。

我不愿回忆往后的事,情愿努力地想,至少要记全少女时代常唱的,一首歌的歌词。

2.绿色的云

原本只种一管葫芦竹,从花市拎回来的,高不及人肩,手臂粗,也没挑什么吉日良辰,草草率率地种在院子里。

就这么把它丢给时间,倒也长得一付天生地养的模样,还冒了三两根笋,隔阵子没理它,笋都成竹。数了数,七管长竹,约两层半楼高,原来已经八年。

奇的是。除了母竹还保留葫芦身材,后代是一代比一代向往直溜溜的身子,完全背叛了血统。日子就这么来来往往,竹与我仿佛不相干,各自在时间里忽睡忽醒。

生命中,有些感情也是如此。平日双方互不牵连,没半句软语,遇到欢乐的事,也不会想与他分一杯羹。可是,当人生碰到恶浪,船沉了,屋塌了,在太平盛世与你手拉手的人——闪躲之时,那人像从浮云掠影中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来敲你的门,背着他仅有的半截蜡烛,一篓粗粮,从瓦砾中撑起你来,说:“有我在!”

当初是逛迷了路才弯进花市,走着走着,停在专卖树苗的摊子前。说是树苗也不正确,大多是一人高、扛回家种下即能骗骗路人眼睛的小树。才发现掩在樱树、栗树、玉兰树背后有竹子,竹的根须扎入一团土块,想必是从苗圃上大砍几刀硬是劈出来的。看摊子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生,许是老板的女儿,后头椅子上还倒趴着一本漫画。我明知故问:“这什么竹?”她回说:“葫芦竹!”其实,每堆树上都挂了小纸片,写明名字、价钱。我被那几根竹吸引,或许,也因为小女生的缘故吧,瘦竹与少年的她联结起来,鼓动出一种情愫,被压埋在心域某处积累尘垢,却依然有光泽的情愫,因此,才莫名地挑出一管竹,说:“帮我包起来!”

周遭是波浪般喧哗的人语,头顶上不时传来汽车急驶高架桥的空咚声,一个星期六下午,大太阳底下的寻常日子,我安静地站在喧闹里觉得放心,好像颠沛年代逃了大段路之后,揣一揣怀中,发现装着传家宝的小包袱还在。那放心,让人愿意继续在世间流离。

小女生用一只长塑胶袋装竹,如今想来十分寒伧。回家后,将它搁在院墙边,一搁就是几日。种的时候,大约也谈不上载欣载欢吧。

现在明白了,那竹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当看倦了世事,读累了人情,望着一团沙沙吟哦的绿云,时间就自动翻回前页了。

首先浮现的,是老厝四周的竹篁,大约经历四、五代或更久,围着三户红砖老屋及大稻埕。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竹,但依然记得十多个小孩子在这圈绿手臂内来回奔跑的情景,就这么把自己跑成爱离乡的青年;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年代的童年时光都是绿的,抖一抖,除了掉出十来个台风、大水,少不了也有两三个鸟巢从密竹高处掉下来,或者一条思春的蛇,几名嗜食竹心的野鬼。

我以为童提与青春都远逝了,随着都市化浪潮不得不抛在记忆与遗忘交接的荒芜地带,然后终将老得无法回头打捞一封溺水的情书、一管浪荡于江湖的瘦竹。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人,固然无法抵御一个时代的浪潮,必须沉浮于其中;但是,那些看起来注定会被浪潮侵袭而消逝的物件、情怀却自有其升华、转化的秘径,有一天,换它们作主,挑选它们愿意依附的。尚未彻底媚世的有心人,这些物件、情怀飘散在闹市、冷夜或淤积的河道上,等待与有心者目遇成情。一旦邂逅,往日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回来,仿佛街道之上另有老竹咿哑作响的乡间小路,白发纷纷然丛生的头上,另有一个吹笛小童,把日月吹得稳稳的,从此没有了“消逝”的苦恼。

有人送我一副旧字,“满院绿云栽竹地,半亩红雨养花天”,不知在谁家厅堂住了十年后辗转栖到我的墙上;目光顺毕上联,往左移一寸,正好看到那两层半楼高、七管长竹拢成的绿云,沙沙地摩娑着风。习道的朋友说,竹子成这般有风有雨,通常是有鬼灵住了下来,他教我“赶”它。我没理会,但喜欢他的臆想,若这团绿云是鬼灵小憩之处,它必定也是有乡愁的鬼啊!时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游于字与竹之间。字,是借宿而来的字;竹,也不过是个想要静静回忆的人罢了。

跟着我八年之后,台风毁了竹。竹干顶端被风折了,细枝子扫得满地。竹叶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叶,像兄弟同赴黄泉。我站着看了很久,才觉得时光在体内乱流后,会疼。

搜出一把锈锯,架好铝梯,一管管地拦腰锯竹。绿云看来轻盈悠闲,锯起来却铿铿锵锵,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半篓铁骨。

风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锯一面跟竹间的鬼灵说:“我们重新开始!”

收拾枝叶,用纸箱子装,居然装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忤着,等待春天。

把纸箱扛至垃圾收集处,往回走的路不长不短,只够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13岁那年与三个国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学家探访,她送我们下山,两条有着泰雅名字的大狗护随,我们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词。

门前一道流水,两岸夹着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头。

流水啊!

请莫把光阴带走。

天问

远天的乌云纷繁着拥簇而来。如一硬上弓的霸王,由不得你作半点反抗。

开始风起云涌。轻浮的更飞飏,庄重的也降低了矜持。一天的闷热压抑在这场众望所归的大风里骤然释放。人们都探出了脑袋去享受一刻清凉,一晴天霹雳划碎了轻滑的天幕。也害那些可怜的小脑袋又缩进了温室。大多时候人的行为,都只是好奇,经不起任何推敲和威逼。

继而黑云压城,波诡云谲,重重帘幕遮蔽了红日。一时间进入了盲的世纪。没有了情笑,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信望,只剩下无尽的讥诮,只剩下嘴角的一抹残血,只剩下背脊的阵阵冰凉。

你是否已经看伤了浮世情仇的荒芜凄凉?

你是否已经屈服于颠踬流离的离合悲欢?

狂野的雷雨过后,本以为她怒气已尽,却不料仍有深重的淤积。

她开始了一场公孙大娘之舞,只是更显羁狷些。偶尔陷入沉思,之后又遒劲一笔,毫无章法可言,却又锋芒毕露。

我知道她是在倾泻最后的任性,我默默地看着一向坚忍的她终究暴露了她内心的隐秘,我只能想见她对外受了侮辱对内又进了自我讽嘲的旋涡,却到底也无法知晓这痛的来源和归向。

之后。

她否定了。她最终还是把之归咎为个我的原罪和上帝喜忧参半的玩笑。

她沉默了。请允许一个人的沉默。而你要做的,只需对着她的背影微笑。因为她正在自己空旷而悠远的世界里游戈,寻找和坐拥最真实的自己。哪怕那情痴里有只有微茫的信义。也是完全地归属于她。

我也迷茫了,和她对视了半天,也不知道要问它些什么,只觉得它是最宽容我的,以天为盖地为铺的感觉是最彻底的。

抬头微笑吧,因为天空在那里。

最后提一句。最感动的是那些,明知无法烘暖天空仍以身代薪的人。

银针掉地

发现自己也有了第一根白发的那一日,心石上仿佛有银针掉地。

红颜,只是一抹朝云而已。冶艳春色在雨中嬉戏,哗地溶成一江春水,转瞬间,就到了空山心雨后。对着镜子仔细将它揪下时,心情没什么不妥,只是有点儿怔怔,可不是逝水汤汤倾盆而下,我还没有与春日闹够,怎么就下了早霜。

一动念,想到阿嬷

七十四岁的老妇了。读她的脸,好像黄河泛滥改道的地理志,那么多深镂浮雕,玉匠的鬼工也不过如此。我常有机会捱近看她,尤其在早晨,她拿着镊子到我房里:

“喏,来,帮我夹眼睫毛!”

她的上睫毛往内长,一眨眼就刺,隔个数日就得夹。我捧着她的脸,借着晨光审她,一副乖巧模样,鼻息如浮丝,我好像是年轻祖母,她是年老孙女。掀开松弛的眼皮,端详不出所以然,连毫毛都长成白色,极容易错目,只好用镊子随意试探,有没有夹到也不知道,问她:“好一点没有?”她用力眨眨眼,说:“敢呢有敢呢莫!”继续夹吧,无论如何要夹出来,果真抽出一根白绣线,才敢嘘口气,半个早晨也过了。

如果有人踟蹰于黄河的旧河道,只为了找一株刚冒出来的秋芒,他大约能待老。

小时候看阿嬷晨起梳头,及腰花发一泻而下,末梢处卷起几绺小漩涡,在床席上款款流动,一个老旧的年代又活过来。她的发式自从嫁给阿公之后,再也没有改变。每日早晨忙过炊事、饲畜,摸出床头草席下的一把密篦,及挂在墙壁上的“茶仔油”,慢慢地将昨日的发髻拆下。有时,我端着热粥坐在门槛上吃,长发的阿嬷看来极为陌生,尤其当她抿着嘴专心地梳头发丝时,游走的手势掩住容颜,我几乎眼睁睁地看她逐渐消失,转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婆,心里的恐慌逼得自己出声:

“阿嬷!”

她回过头:“做啥?”

“没啦!”我心虚地掩饰。

从热粥的柔烟中审视她,极容易乱意,粥汁滴在草席上,反被瞧见了,她的嘴唇抿着发簪,还有空隙迸出一句:“去拭!”等我拭净席上印,她已挽好初髻,正牵着发网将它盛住。“茶仔油”的浓息从鬓边的浮丝里散出来,与枕头巾上辗转过的余味又不一样。枕面的鸳鸯戏水是阿嬷少年时绣的,惟恐染黄了它,又铺上一条精布巾,久而久之,巾面上出现一轮淡淡的月晕。有时,我独自午眠,故意拿她的枕头睡,也会尊重地将头摆在月晕上,希望睡出一枚月亮,但,总被她洗了。

“阿敏嫃哪,要‘梳头鬃’就来啦!”阿嬷说。

我将粥碗搁在窗台上,站在床头边。每晨都是她帮我梳两条辫子,年年未变。偶尔她心思较闲,就在头顶心总收束,再分编盛两条或三条小辫子,那要看橡皮筋够不够。

“噫,你的毛夹怎么减一枝?”

“住三堵的一个查某囡仔给我抢去!”

“你不会给她抢回来?”

“伊比我还大,伊读五年级呢,我给她打死要按怎?”

“你不会去跟老师讲?”

“不敢,伊也会给我打!”

“伊敢给你打,你不会回来讲,我去学校找伊。”

“下次我知了。”

“夭寿查某囡仔,那么野,连人的毛夹也要抢。减一枝怎么办,一边有夹,一边散散!”阿嬷很懊恼,好像她的艺术品缺手缺脚了。

“你那枝给我就好了!”我指指她的头。

“总共给你丢去几枝啦?没路用啦你,连自己的毛夹都顾不住,读册读去壁!”

骂声太宏亮了。隔壁丽花歪着一澡盆衣服要去井边洗,穿过厅堂、谷间,回了话:“透早就在陈雷公!”

梳头毕,她把梳子齿缝的发丝绺下来,在食指头绕成一小球,她的花发我的黑发绕得颇有意致,往窗棂外一放手,有时随长风而去,有时在鸭仔的腹肚内也找得到。

我一直没告诉她,发夹真的被三堵的那个女孩子拿去了,不过,是我用来跟他换“鬼仔筋”(月桂树根)吃的。

临要上学了,背着书包迟迟跨不出门槛。阿嬷走到厅堂烧早香,我就坐在椅子上;伊去灶前生火,我就攀着菜橱一格一格看;伊去水井边与阿母一起洗衫,我隔着窗户喊伊:“阿--嬷!”

丽花听到了,把话传给她:“你阿敏嫃哪在叫你咧!”

“做啥?”伊往我这里看了。

“莫什么代记啦!”我觉得话团太大了,说不出口。

“呷饱碗筷也不收来洗,放在那里生蚂蚁。”阿母说。

把一副碗筷埋到井池里去的时候,伊三人都不说话,我速速说:“我去读册了。”便出门。

走到小石子路头,正打算抄田埂去追江岸路上的同学,才跨过河沟,竹林里传出话来:

“阿--敏--嫃哪,回来啰,你阿嬷要给你五角银买糖仔呷咧,快回来拿,慢一脚步就莫啰!”

可恶的丽花。我压着书包快快跑回去,把大大的五毛钱放进铅笔盒里,一天的重量都有了。

“阿嬷我要去了,阿母我要去了,‘--丽花我要去了!"

丽花咯咯笑,扬了一片水花过来.

背后,阿嬷的耳语飘来:"五角银没给伊,伊的脚底像给店仔胶黏住,走不开脚啦!"

二十多年过了,老的愈老,年轻的也要老。每日早晨我一醒来,阿嬷便蹑手蹑脚进房劝:

“你也好心,莫饮咖啡,呷点热粥才有元气!”

房里已经弥漫着咖啡的香,晨间阅读正要开始。我说:“不想呷咧,咖啡好饮。”

“唉,你亲像古早人呷鸦片烟,呷到消瘦落肉,还是无法度改。”

“有啥要紧。”

“人的查某囡仔,桠皮桠皮,你瘦得像一粒石头仔,你不听我的嘴,你一个月不饮咖啡,跟我讲不桠皮我不信!”

“桠去壁咧!”我压根不听信她的劝。

阿嬷坐在我的床上,东看看西看看。墙壁上吊着许多玩意:竹编鱼篓、竹节匙、椰壳水壶、蔺草袋、麦梗扇、海石礁......干死的香浦、白矛及玫瑰。她十分好奇,总要问:“这是啥?这多少钱?啊--夭寿,这一枝要一百块,你舍得买?像割肉你舍得买?买买这些要做啥?‘呷不下腹,放不下坑’,莫彩钱!你省钱去打金子还较赢,日后嫁人才有私房钱,免烦恼过日。”

“嫁给‘憨屋伯’!”(他大概是尊很遥远、很不受尊重的神吧!)

渐渐地,我都不告诉她正确的价钱,一千的则说三百,三百折成一百五,随遇而安。在她的年代,百元是那么庞大的财产,她的聘金是四百元,,可不就定了终身。

“你也把头毛用夹子夹起来,散散的看得无精神。”

“散散的‘水’么。”

“亲像‘--味’!”

“--味”是乡下老家一个发了疯的少妇,现在大约已是老妇了,或者已经死了。

“喏,眼睛闭闭,我要换衫。”该准备上班去。

“哼!”她很不以为意:“自小帮你拉屎拉尿,看透透啰,瓠仔菜瓜、芋仔番薯,差不多差不多。”

阿嬷偶尔也会裸裎上身,尤其是夏天热,家里又不爱装冷气,电风扇更少吹。她只着一条半截布裤,在客厅里开讲。

我说:“拜托,你也把衫穿上,对面楼上住的台北人看到了,歹势哩!”

“隔那么远,看不到。”阿嬷说。

“若有人来呢?”

“人来了,我再去房间穿衫。”

说得也是,人过了七十,还要裹什么衣装?自自然然地摆动天体,又碍着谁?

“住庄脚时,你阿公跟你阿爸困眠床上,我嫌热,衫脱下来去困地上,又个凉又个爽?”

穿着毕,才要出门,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去伊的房间,一会儿又走来,问我:

“有银角坐车没?”

“有哇,我车票还没剪完。”

“万一若是冷气车呢?你有十六块银没?要两段票哩!”

我顿了一口气,问她:“你有没?借我十六块。”

“喏,在这,”她打开手掌,一块钱、五块钱的一小堆,很得意地说:“我把银角捡起来,万一要坐车打电话,欠一块银人就不给你坐车,这里的人不比我们那里,可以讲情。”

我与她在床上数着:“五十七块五角银,喏,看你要多少都拿去。”阿嬷说。

我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她:“跟你换。”

“免免免,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未用完哩。”

“拿去啦!”我说:“查某人罗罗嗦嗦,我再添三百块,就给你娶来卖!”

背着包包要出门口了,跟她招呼:“阿嬷,我去上班。”

她又从厨房出来问:“卷仔饼你爱呷莫?你阿姑买一包给我,还新鲜,你带几条去办公室呷。”

卷仔饼的袋沿上还沾着米粒,我知道她将它藏在米缸里。

小时候,为着家里孩子多,零食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阿嬷总是偷偷惜我,把多的糖果、饼干、水果藏起来,趁弟妹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米瓮内有一粒桠柑,拿去呷,莫给阿林、阿丽、阿云、阿东看到,剩一粒而已。”“斗柜内第二个抽屉毛巾盖住,用日记纸包着,有两粒金甘仔糖。”“灶前装粗糠的布袋里还有半包纽仔饼。”阿嬷的藏功是一流的,瘄边家嫁女儿送的爆米香,她藏到屋梁上去。我们的偷功也是一流的,架起两条板凳,叫弟弟扶着,我站上去用竹竿撂下来,轻轻拨开包着的红纸,只敢切下四分之一,连纸也切短些,照原形包回去,再用牙齿在边面上磨两磨,表示曾有老鼠前来破坏非人力所为。

也许是“日本仔时代”太过艰苦、漫长,村里的人为着多食一些白饭,不得不想尽办法把白米藏在竹叶下、畜寮里。久而久之,便养成根深的习惯。想到那么难堪的苦日斗是由她们那一代人去吃,对于阿嬷爱藏食物的癖性便没有资格挑剔。偶尔,在置放棉被、衣物的柜内发现几粒软糖,也会浮出寻宝的笑意--这个游戏玩去了整个童年。不禁剥了一粒吃又揣了一粒在口袋,再将它放回原处,装作啥事都不知晓。过不了几日,便会听到她的抱怨:“半包软糖仔那是你们阿姑买给我的,放在棉被堆里也给你们偷拿去呷。看看,剩三粒,比日本仔还野!夭鬼囡仔,我藏到无路啰!--喏,敏嫃,剩这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代的甜处。于是,公事包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五条卷仔饼、一把纽仔饼、六粒龙眼球、两块爆米香、一块红龟仔果......我便拿着去普渡众生,遇到谁就给谁。回到家,阿嬷还要问食后心得:“好呷莫?”我说:“马马虎虎啦,这包比上次那包甜。”

阿嬷的俭约,有时近乎刻苦。每一回陪她买菜,我总要生闷气,她看我拿钱出手快,也不高兴。两个时代的价值观一旦面对面,就算亲若血缘也会争执不已,所有的家庭问题关键不就在这儿?阿嬷坚持买最便宜的菜,七口之家一日的菜钱只用七十元,不能不算奇迹--半斤豆芽炒韭十元,一条苦瓜熬汤八元,一把菠菜清炒十元,两块豆腐红烧十元,一条吴郭鱼烧酱二十元,半斤鸡蛋煎菜辅菜十元。当我们各组逛完市场在候车亭相见,她见我手上提的是最贵的水果,加上一大捧鲜花时,庭训就要开始了:

“莫彩钱!哼(不屑的声调),买那个花干啥?看没三天就谢去,你拢免呷饭静静坐住看,就会饱啊?你买那把花的钱,我买一甲地的菠宁菜还有剩!”

“看‘水’呀,瘄内插一盆花‘水’呀!”

“‘水’去壁!人说‘猪仔牵去唐山还是猪’,你这已经讲不变了!”

阿嬷的老磨功,我是及不上的。她能够把市场的每一条曲巷壁缝都探摸得如视掌纹,找出卖价最便宜的摊贩,使自己永远不在钱字上吃闷亏,这些技巧很顶有心理学修养的,她说:

“你要买水果,不要在外头买,贵参参地给人唬不知,去给巷子底那个查甫人买,伊爱饮烧酒,不时一个面红光光,臭酒现,若是到十二点,日头一下晒,伊就人晕头壳痛,伊就轻彩卖,外头的红肉木瓜一斤三十,伊喊三斤五十。”

持家的学位在此吧!要不然,苦日子怎么捱得过?如果战争、灾荒、病乱的年岁让我碰上了,为着存活,也许还捏得更紧更狠?

但是,艰苦的年岁过了,吃够苦头的老一辈人逢到丰富的日子也该喘口气,衣食用度松一些,享点儿晚福。阿嬷就是软不下这个心,常常是我为着一丁点儿剩菜剩饭与她抢夺。更甚者,为着长霉的吃食与她争执:

“跟你讲生菇你不信,呷了破病,破病再去看医生,开更多钱,这样你才甘愿?”

“生一丝丝莫关系,洗洗啦,放在电锅底蒸。”

“你这个‘老番婆’,讲不听就是讲不听,你要呷我现在去买!”“老番婆”是老家一个不讲理的老太婆。

“免免免,还能呷就丢掉,莫彩人的钱,‘钱不是蚬壳’!你没听人讲,‘人亲戚,钱性命’,要卡省一点。”

为着一小块发霉的甜糕,弄得心火乱窜。不是跟阿嬷怄气,是跟她那个年代生气。为什么那么穷?穷到叫人不敢多吃,害怕第二天醒来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一眠床的小娃儿都一起向她喊饿......有时,恨不得与她的时代拔河,将阿嬷从“饿”字的墙壁缝中拉出来,但这也是痴话,阿嬷的时代已经永远消失了,只留下她及像她一般的老阿婆、老阿公,在属于我的时代里行走、借住而已。

生命就是要受这么多苦楚,才能扶养上一世、哺育下一代,谁敢说老来得福呢?社会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所有的衣食、流行、玩乐,都为年轻的人设计。老者,才是真正的“稀少民族”,单单活在他们旧有的观念、制度、秩序、情法、宗教、语言之中,那是一个不易改变的世界,用长长的一辈子吐丝结出来的茧,而他们除了这个温暖的茧还能去哪里落脚?总有一天,我及我的同代也会到了七十岁,那时,也许“麦当劳汉堡包”、“肯德基炸鸡”都成了非常迷人的回忆,非常老掉牙的故事。如果,我的孙子或曾孙子因看到我在偷吃一个油汤汤的汉堡而骂我“老番婆”,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简嫃会不会暗地掉泪?

算了,不要吵醒在地底的伏流。让阿嬷在她的年代里梳髻,我在我的年代里散发,我们只不过共用一个晨光而已。

到现在,还是喜欢看阿嬷梳头,及腰雪发与晨丝相缠。“茶仔油”的味道依然熟悉--她终于探听到“利泽简”有一家杂货店还卖这种油,专程坐火车回去打两瓶。日子不会老,老的是肉体凡躯。二十多年过了,我变了千万个脸孔心性,阿嬷还是每日梳一个紧紧的髻。

我问阿嬷:“你几岁的时头壳上有白头毛?”

她说:“谁会记住这,大概是嫁给你阿公以后,抑是你阿公死了后?做啥?”

我说:“我有白头毛了。”

听舟子说流水

滁州西涧

唐.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再也不曾发现,像仲春时节蕴含这么多秘密的了。

春日蒸蒸,原野上不断地缭绕一股妩媚的气息,从繁花的花心底处,从柳岸的飞絮中,从行人的衣袖口。有些秘密是众所皆知的,水塘上衔羽的鸭子可以作证。

也许,因为春日将尽,在繁茂的景象之中,似乎隐藏另一层暧昧,是将离未离、将熄未灭的兴寄。浮云聚散、萍水相逢,本是众所皆知的,然而果真聚合、相逢,又被喜悦所掩饰而以为不再离散;当分道的时刻来临,又得重新经验一次伤感了。

对于春辰,人的犹豫也在这里吧!多么希望留住美好的景象,供心眼日复一日地流连忘返;多么希望年华忘了更换,让眷恋的人事永远偕老。

如果,季节与自然是永恒之神笔下的创作活动,它怎不知道生灵对于美的恒常贪恋,但它仍然坚持小幅创作,在掷笔之时,是否也有一阵不为人知的感叹:美需要等待,刹那的美尤其需要长久的忍耐。

那么,灿烂的花丛底下永远有一滩流水负载落花,也就可以理解了。萍散之后,水塘上的空白也值得体谅。如果不曾静心等候,当美再度来临,人还会感激吗?

仲春的秘密就在于此吧!绚丽的花尚未褪去,但涧间的幽草已经探步,将行过花开的住所,逐一取代花的颜色。天空中传来的鸟啼,或许代表欢愉吧,但响亮的节奏里似乎又暗示将有一场疾雨。

疾风烈雨之后,春到哪里去了?渡岸摇摆的舟子,指了东西南北。

文学的鱼群(浮在空中的鱼群)

【初裳】

云是树林的披肩,风是碎石路的纱帕,而刚走入文学国度的人,总喜欢用散文作短衫,拿小说裁百褶裙,诗是纽扣。

【缁衣】

如果有人认为文学是不着尘色的白裳,那是因为他遗忘了“现实”这一件缁衣。崇拜杜甫的人,不见得读得懂杜诗,但我们不难想像,当杜甫访友归来,一进门问他的老妻的第一句话,也许是:“尚有油盐否?”

【伏流】

文学如同溪涧,允许不同姿势的流览与品位。好寻思的人,临流自伤,说人生也是不可眉批的东逝水。自诩清高的人,水清濯缨,水浊濯足,一向自在。至于率然天真的人,俯身溪岸,一咕噜一咕噜地畅饮,把自己喝成一条支流。

【参商】

不必观天象,你的指掌自能屈算人事。若有酒,何不空杯?若有驿车,何不共游?人生动如狡兔,静如处子,一旦扬镳分道,若要相见,须问参商。

【天爵】

露,宿于草脉;蝶,恋于花房。露与蝶是草与花的冠冕。至于人世重名,只是“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的履历;天所赐予的玄端章甫,却往往在于:一片春阳、一座童堤、一桩无法典当的姻缘、一段不可变卖的文学。

【唱晚】

所有的笙歌琴音收束于一个指势,繁华之后,只剩空夜里的上弦。歌偏阳春,你的知音再给你一次热切的掌声,下一曲呢?依稀,生命到达了彼岸,你收起弦琴,站起,深深一揖:“我倦欲眠君可去。”

【雄浑】

当女娲炼石补天,单单剩下一块未用之时,雄浑之气已然锻炼,自行游历于人间世事,等待崩裂。

赶着驴子去市集摆摊的民家,只急着拿这块彩石,压住铺在地上的布,好让生意顺当,怀兜里的银两愈进愈重才妙。

河畔浣洗衣裳的姑娘家,抓着石块打得脏衣服流汁,好似逮住薄情郎一样,搓洗一阵,随手把石头丢入江河里,想的全是驭夫训子。

那一日,江水涛涛,行吟泽畔的楚国屈大夫,揽身一跃入水,忽然江底的石头崩裂,鱼龙四奔。

从此,玄黄之地有了补不完的龟伤。

【冲淡】

好比一滴泪掉入江河里,才会懂淡而不化的心情!

在古远的、兵荒马乱的年代,女人的心好似唐装襟上的盘扣,一个布环紧扣着一个布锁,就这样背着孩子抱薪举爨。思夫与望乡的眼神,如烟,散得快。

在晚近的、寻常日子的岁月里,女人的心好似一根穿了线的针,把温情缝给远游不归的子女,一针一线地将异乡的风雪挡住。线尽针钝,女人也老了。

打了一个死结,女人将自己咬断,唾到窗外去,好比一滴泪掉入江河里。

【秾纤】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啊!这是个多雨的地方,心情好似青苔。雨滴沿着屋檐而落,更漏声声;夜,是给人覆盖在心事之瓮上的,拿着芳龄的红麻绳一勒,久而久之,便是春醋。

雨似牛毛,也碍不了我要出巡的意兴。发髻上布满雨的碎珠,眉睫之间,好似雾湿楼台。山风清沁,野林苍翠,好吧,我来采荇。采不盈袖,正要拔起银簪搔一个湿意,却眼见深林处奔出快蹄,好一个骏马吉士!

把荇菜散入河里,我想听关关雎鸠。

【沉着】

古来功名,无不在锣鼓声中隐隐然寂寞。

色衰爱驰的,是美人心事;尚能饭否?是将相块垒。然而,我们难道不能在名缰利锁之中做一个脱巾独步的逸士;在仓惶岁月中扬鞭,做一个誓死无悔的轻骑!

等到老来,且让我沉剑埋名,独与绿杉野屋惺惺相看。如果你仍爱策马高游,倒不妨择一个日闲气清的节令,来与我对弈;我当卷袖煮茶,捻须鏖战,似当年战场。

兵卒已尽,将帅相逢,吾仍有下一步棋。

【高古】

吾垂垂将老,鞋履都破了。

上山伐木,下山沽酒,吾乃野樵一名。薪材卖给城里头的好人家,那升起的炊烟恐怕遮得住一个日头!城南那个磨刀老王,见着我就嘀咕:“你还剩几两力气能使?多喝酒才是正事。”

说得是,吾今日起早,照常上山,故意不拿眼睛瞧那些捞什子大树小枝,可也怪,不看就不会走路,瞎子一样;好比看到漂亮的娘儿们,正当的男人都会犯痒。

吾下山第一要事,抓着老王的膀子求他:“快,给我打一把亮刀!”

【典雅】

春风好媒妁,说动一树榴红。偶来雨多,茅屋又新破,且戴一笠,借故去访邻居家老叟。

巡着江岸梅林,一颗颗睡饱了的梅子,正是青里一抹红透,得着此刻无人,且摘它个两袖清风、一袋新酒。世间的功名不能裱壁,就向天地讨一笔闲钱糊口。

正算计着老叟家的那只古瓮,怎么着,一辆快马驰过,溅得我一身泥泞,定睛一探,可不是城里那位窜了功名的新进?

且拼春风一叹,还好,近日雨多。

【洗练】

半夜不眠,推门至院落,院中的莲雾树熟了,有一枚红果悄然坠落,我剪一段月光裹住心伤。

七月的虫声是炸了线的唐诗三百,格律皆破,独独押一个锡韵:寂寂寂寂寂寂。我说:渔人哪,你竟不如一只虫子,你三年未归。

瀚海无路,只有等字,你不妨托星月当信差,若我裁得一截银白的咸布,渍痛了伤口,我便知晓,你已无法回来。

如水合水——序《水问》

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

《水问》里的每一段故事、每一折心情、每个句读……我是再也写不出的。哪怕仅仅是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这些,都远远逝于不回头的光阴洪水里,我变成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然而,认真想起来,写《水问》时期的我,不正是每个生命中唯一被允许的一段风华岁月吗?那样好问,要问清楚生命的缘由、存有的理则、宇宙的奥论;又倔强,在心里傲骨嶙峋以掩饰内在的贫乏与弱小,在举止起落之间拗格以隐藏言语的笨拙,却又狂热,为着知识的进行曲那么嘹亮雄壮,便希望成为坎坎击鼓的人;为着笔墨的田是那样深厚柔美,便痴迷着要荷锄。而更多的时候忧伤,眼见着季节无止的嬗变,大自然不息的荣枯,而忧于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鸟之未瘖音、恋之未折先残。

是了,那段年岁里最大的主题是爱。渴求美善的爱,却不懂得去彼此守护;总在拥抱同时互使出个性的剑芒、在赞美时责备、倾诉时要求、携手时任性分道,分道之后又企盼回盟,却苦苦忍住不回眸,忍着,二年,忍着,三年,忍到傅钟敲响骊音,浪淘尽路断梦断,各自成为对方生命史册里的风流人物,便罢。

那样的悬崖年少,毕竟也一步一步攀越了,这些都是生命的恩泽。许多个将夜未夜的晚上,自己散步着,升起了淡淡的,蓦然回首的暖意,心里是感恩的,不只是对人、对知识、对季节、更多的时候,是对那磅礴丰沛的生命之泉。

因此,整理《水问》是一种纪念。

为了让这本书能够真切地传达那一时期心灵成长的次序,我特地将大学四年中的作品作了分类,共分成六卷,始于〈花诰〉终于〈化音〉,每卷以卷首语拈出主调。使整本书卷卷相续而合成总体,每一篇既是它自己的意义亦是全书的谜底。希望透过这样的设计,清晰地记录往日心灵的史迹。我的确愿意尊重《水问》为我个人的“断代史”。

而最终,断代史不也是生命史册里的一章而已?因此,我要庆幸我仍拥有内生生命运作的能力,我仍有未干的泪、未谢的微笑……在少年之水远逝的涯岸,感触到自己的手温,听闻到自己的跫音,一切都是活的!啊!一切都还是活的!我得继续走啊!路不尽,人未老。

路不尽,人未老。让《水问》是一滴问号之姿的水,请她随着河床日夜奔赴,奔到天与地泯、悲与喜无的地方,大海自会为她解答。

七十四年一月十一日.台北

初次的椰林大道

椰林,像两支雄纠纠气昂昂的队伍,以标准的立正姿势,凛然的英雄气概,耸立于大道的两旁。那挺拔的气魄、划一的排列,让整条大道充满着不可侵犯的盖世之威风。

第一次踏上大道,我便有“阅兵”的感觉。

真的,从没走过像大道这样令我胆怯的路,而且还是在天空正蓝、风正大的仲夏下午。

我想,我是椰林大道上有史以来最胆怯的小贵宾了。我真的只走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这也难怪,一双见惯了崎岖曲折、羊肠小径的眼睛,突然一下地看到坦荡荡、直躺躺、高矗着椰子树的大道,怎不倏地心跳加快、胆战心惊呢?于是,我便真的怯生生地向后转,回到大门口去坐着,任那吹到一半的欢迎号角,变成浑厚的暗笑之原音,任那为我而敲的传钟,不知所措地,敲完二十二响。

以后走椰林大道,心情就轻松多了。渐渐我发觉,其实椰林大道并非如第一眼所见的那么直挺挺、硬帮帮。大道,原有大道之风风雨雨之狂沙;椰林,也有椰林之春之夏之晨之黄昏,以及晚霞掠影、深夜清光,美之种种。

春天的时候,椰林大道是最逊色的了,因为比不上两旁情人道的花团锦簇、杜鹃缤纷。春季里的情人道,是条最罗曼蒂克、最适合同行踽踽的花之小径,而椰林大道则是车来车往、行人匆匆,弄得一身灰衣大敞,也吹不来片片杜鹃别襟上。春天,真是偏心啊!但是,当有一天,我坐在大道旁斜靠着椰子树翻书时,偶然地抬头看看天空,突然,我懂了。原来啊,椰子树们是在天空中和春天打招呼的,难怪我看不到,而且椰子树的心肠也是令人感动的,他们从空中把最细最柔的春风春雨给筛下来,去吹遍淋遍满城杜鹃花红。所以,当春天的影子在花心之最深处时,就是花朵的影子在灰衣之最温暖处时。于是我明白,椰子树原是很粗犷,也很柔情万千的;原是很英雄,也很浪漫的;原是很个人的样子,其实很细心地照顾着花呢!

大道的清晨,令我深深地记忆着,我相信我会记一辈子。

初春的某一个早晨,我的室友打开窗户,很惊讶地叫醒了我;我探头一瞧,也吓了一大跳,窗外灰茫茫的一片,连最近的木瓜树都看不清楚。那般浓的雾,在台大还真是少见。于是,我和她兴奋地下楼去。浓雾中的校园,该是怎样的意境呵?!

我想,我没有办法去描写走在雾中的大道上那种不可能以文字言语形容的感觉。有点像梦中,眼前是灰雾弥漫,身后是漫着浓雾。大道上只有雾,只有我和她,只有似远似近的跫音在雾中散来散去。禁不住回转身来望一望所来所往;来处是雾、去处也是雾。把双眼轻合上,只觉得,如在梦之梦中、幻之幻中;如在天外之天、地外之地。只觉得,来处不知、去处不知、身在何处不知?

渐渐睁眼,隐隐约约见前面有一黑色身影,仿佛在近处,又仿佛在远不可及之远处。我不知前行者是远是近是人?后行者亦不知是真是假是我?又行,远远传来一阵阵鸟声,断断续续,但清脆可闻。鸟声忽而在右、忽而在左,又似在前、又似在后。穷目不见鸟影,但闻其声。若非在仙境,又在何处?若非游于太虚,又在何处?

天光渐明,只见阳光自那云层雾幔中挣着要出来,却怎么也破不开雾浓云厚,便只好隔着雾幔,鸟瞰大地,忽显忽隐了。我恍惚之神初定,回首望她,只见她衣上、襟上沾满微露,而她,亦莞尔笑我,眉上、发梢满头雾水。

大道的黄昏,是另一番的陶醉。像一首适合大声唱的歌,像一大杯加了冰块的冒泡啤酒。

那一次,我借了脚踏车去办点儿事,回来时骑到一半路,忽然想轻轻松松地把大道辗上一遭。于是我就掉头,从振兴草坪开始骑起,疯疯癫癫地“蛇”行了起来。大道上人少,所以我敢大胆地从左边情人道穿过大道弯到右边情人道,再从右边情人道穿过大道转回来,就这样弯来弯去,心里乐得什么似地。两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慢慢享受晚风从发间过境的那种舒服。嘴巴张大着,虽然唱不出什么好歌来,随便哼一通也是很有意思的。徐志摩说,他曾偷尝过不少黄昏的温存。我没他那么风流,我是偷尝了一大口黄昏爷爷的啤酒的那种快乐与畅怀。

若说到夏季最末期有风的椰林大道,那真是充满着迷人的夏威夷情调。

阳光,总是不需吩咐便洒下一大把的。第一棵椰子树,把部分叶的影子投在第二棵树干上。第二棵椰树,也毫不吝惜地用叶子去为第三棵椰树挡一些些阳光。风,开始去和叶与影嬉戏,树梢便把窸窸窣窣一阵大一阵小的笑声广播出来。如果这时候,远远的大道那端走来一位穿圆裙的女子,你几乎会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热带的某一处沙滩,而远方走来的,便是一位长发过肩,斜别一朵红花如太阳的女郎。她手腕上的镯声就如狂风吹过椰叶一般地浪荡。她那浓黑的眉,驻水的眸,火红的唇,就像是雨也无法淹冷的热情。她那裸足的步调,向来是缓慢且婀娜地走着。她那印着野红花色的裙裾,向来是飘飘然地与椰影共舞,与你的眼神同步的。

我几乎要做起这样的梦来,如果不睁眼的话。只是一睁眼,何来沙滩?何来咸风?更遑论热情的女郎了。我在怀疑,到底是我的幻想太丰富,还是椰林不堪单调,遗落这般令人向往的梦靥给我?

有一次,我很清醒地抱着书本要到文学院上课。我之所以强调“清醒”,乃是因为人在不清醒时,总是会东想西想,自顾自地陶醉起来,走上椰林大道时,我还是很清醒的。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在我的头上,我用手一摸,忽然醒悟过来,原来是椰子树上掉下来的东西。我不知如何称呼它。抬头一看,树上还有许多,真恨不得手边有一根长竹竿,好好地敲上几竿。我在想,当那些小东西从高高的树梢掉下来的时候,该是何等地美哟!如雪花飞舞,如轻巧的雨点,纷纷飞哟纷纷飞地,纷纷洒下来,让人头发也是、衣襟也是地拂不尽、也吹不完。我在想,这多像是洒在新娘身上的祝福啊!只是,谁是那令人钟爱的新娘,让椰树为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挥洒的手势呢?我在想,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地留意是哪一丛花哪一棵树要办喜事才行?于是,我开始很不清醒地坐在教室,心,老早就跷课了。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有一条大道去收集年轻时候那些热烈如雨点的脚印,去谱下疯癫时乱吐的音符,也去存档日常生活的只字片语,断简残篇。我的心中也有这么一条大道,那是我年轻岁月种种美丽种种天真的储藏室。那儿保存着小小年纪时,辞句鲜嫩的诗之原稿,也有情书若干,以及不可思议的极喜极怒极乐之若干。而我的大道上更有两排高大的大王椰子,把天空撑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蓝。于是,湛蓝是封面的颜色,白云是拭净的布,雨是洗尘的水。然后,风去烘干,太阳去晒亮。于是,我的诗词原稿、情书若干,便不易发霉,不会有书蠹。

于是,我便永远年轻。

白千层

那年我大一,好不容易从训导处办完事,匆匆忙忙赶着去上课。从普一旁边穿过时,突然有一棵高大的树吸引了我,我从来没看过的,奇妙透顶的树。树皮一层层地,仿佛要脱掉旧衣换新裳一般,拉拉扯扯个没完没了。我不禁停下脚步来,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伸手把一片要掉不掉的树皮扯下来,往书本一夹,又匆匆跑走了。

就是因为看树,被教授说了几句:“怎么这么晚才来?”“因为……办事情……”我怯虚虚地。“办事重要还是上课重要?”我默默地坐下,鼻头也酸了一下。当然,那堂课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心思乱七八糟地,笔记上涂了几个愤愤不平的字,总觉得有一点点委屈……。打开书本,看到那片树皮,顺手便玩弄起来。小心仔细地把皮上的黑渣儿剥掉,干干净净地活像一张纸。我不知哪来的灵感,拿起笔要试试能不能写字,哟!居然能写,而且还好写得很哪!于是我大发奇想,写上几句“扣人心弦”的句子,把软软的树皮掐成桃心形,要不是四周都是男生,我八成会把它送出去的。剩下的树皮被我揉成一团,夹在指间把玩。我又突然联想到家里酱油瓶上的软木塞子,听说可以当橡皮擦用的,不知道这团软树皮可不可以用?于是摊开笔记簿,试着把那几个愤愤不平的字擦掉,舌尖上沾一沾,也居然擦掉了。心里一下子乐得什么似的。那年我还是大一的新鲜人哪!

后来在总图旁边,也看到了这种树,而且更让我吃惊。简直是不可思议地,满树上浅、黄、白,一撮一撮一撮地,那么奇奇妙妙,打从长眼睛也没瞧过。风一来,就东摇、西摆、活像千只万只的小毛刷,也不知道要刷树皮上的老皱纹呢还是要刷树叶上的灰尘?真搅不懂它!不过,虽然猜它不透,看到千万只风中摆动的小毛刷,心里的阴影早就没影了,就算有再多的不愉快,也会被它们刷得清洁溜溜的。我就想,这树到底叫什么名字?应该也有个极令人喜欢的名字才对!该不会叫“木棉花”吧?树上一簇簇地,也很像白白的棉花,摘了填饱夹里,怕不缝出好几百件暖和和的冬棉袄哩!于是!我就自作聪明地叫它“木棉花”。

有一天,我和悧姐聊天。突然想起那些可爱的小毛刷,我很兴奋地告诉她:“总图旁边的木棉花看过没?妙绝啦!”她不解地问:“总图没有木棉花啊——”“有啦,花很像棉花,树干会脱皮的那种——”“哦,那不叫‘木棉花’,那是‘白千层’。”我吓了一跳,原来不叫“木棉花”啊!不过,我真是服了,“白千层”,这名字取得多有学问!的确是千层万层的树皮脱也脱不完,的确应该叫“白千层”。

可不是嘛,树皮千层,树叶怕不止万层哩!

可不是嘛,花也千万层像吊满树上的小毛刷。

也不知道哪儿脏了,需要这样的排场?该不是白云的衣裳阴灰了,需要择一个有雨水的天气,彻底地刷一刷吧!瞧瞧那阳光下的云朵多洁白,哦!几乎我要相信,白千层的小刷子是为了刷白云的天地游尘的。哦!多像一个满怀关爱的大男孩,连一粒灰尘也不愿他的白云情人沾着,我几乎感动了。

白千层具有不累积怨恨的美德,所有季节留下的不快乐,都会在来春之前脱掉。于是我想到自己——那颗被层层的怨怼包围着的心及心版上愤愤不平的句子……。学学白千层,如果脱不掉,就用橡皮擦擦掉吧!写上快乐与感动,我对自己说。

白千层真够潇洒,衣衫不整又边幅不修,但不是脏乱的那一型。朴朴素素地,有着大自然艺术家的气质和真挚地对宇宙白云的关爱。虽然风尘仆仆,却依然保有着久耐风霜的傲然,白千层,合该是千年的树。

白千层软柔柔的树皮,是天生用来写情诗的。我从来没写过如此笔触活柔的纸,写出来的字,一个个注满着感情。于是我有个奇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要约我的小女孩,找一棵光线最柔的白千层,合撰我们的恋爱史。把雄健的笔力直透过一千层的皮,复印成千本的史书。让树干脱了一千年的皮,还是绝不了版。让人世间流传着一部旷古未有的恋爱史,上卷是白千层与它的白云情人,下卷是我们。于是天上人间,千年万年。

壁画

我在台大文学院拥有很多幅壁画,有时候,我简直是个快乐的画廊主人。

高中时候,有一天,我自个儿去看画展,人群中挤来挤去,吱吱喳喳地,看得我头昏脑胀,两眼昏花。突然,我看到一幅多美的画面,多和谐的黄昏,它完全吸引了我,我站住了,赶紧走近几步,去定神一看,唉!原来是一扇打开的窗子!我不禁笑出声来,笑自己怎会有如此美丽的错觉?于是,兀自站在窗前欣赏这幅奇妙的画,竟忘了是来看画展的。从此,我便轻轻走进大自然的画廊里。

第一次进台大文学院,就像走进中世纪巍峨的宫殿。高大的列柱,有着岁月抚摸的色泽,雕花的壁,总让人联想到神话。沿着石阶而上,踏着清脆的跫音,便有古老的浪漫自壁间回响出来。这里,永远有美的传说。

我仍记得那个午后,我像是偷溜进宫殿的小孩,蹑手蹑脚地,怕惊动侍卫,被轰一声赶出来。实在不该择那么一个宁静的夏日午后去文学院,那种肃穆的气氛颇令我害怕。但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我,我仿佛一下子被魔术般地带进中世纪的世界,带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梦境,心中犹豫着,有点不知所措。我终于鼓足勇气上楼,心里仍旧忐忑,我会是幸运的爱丽丝吗?当我看到亮丽的阳光透过长型玻璃窗首先迎接我时,哦!谁说我不是幸运的?瞧窗外翠绿的小草原,微风中不停点头的浓树,用亲切的姿态欢迎我,心里那口憋着的压力,便一下子舒落了。好美的窗子,仿佛轻轻一推,便能推出凉爽的夏季。我不禁设想,久远以前,是否有个公主如我,也用喜悦的双手推开这扇窗?那长长的回廊,蜿蜒着长长的遐想,一路我脆响的足音,是轻轻的暗号,尽头,会是怎样的神话迎我?环视静寂的四周,刚刚那种害怕的感觉已一扫而空,只觉得窗里窗外,漫着醉人的夏日古典。瞬间,对于美的直觉便如泉涌一般活泼起来,于是,我爱上文学院。

那年我大一,大一不能在文学院上课,真是可惜。为了期末考,和一大堆同学挤进教授的研究室去请教头昏脑胀的理则学,小小的研究室挤得水泄不通。教授打开那扇大窗子,让风吹进来。书桌前围着乌七嘛黑的人头,全被理则学淹没了。我不知怎地,凝视窗外发起呆来。那棵凤凰树真美,细巧的叶在窗前曼舞,像一匹轻柔的绿纱,好一幅画啊!我突然惊觉到,自己把夏天关在窗外好久了。溜了出来,便急急奔向偶然发现的夏之图画中。大一,总是新鲜。

上了大二,天天在文学院上课,我常常有新的发掘。我最爱在二十四教室上课,那里的阳光最多,好像是来自多阳光国度的画家,啥也不爱画,就爱画满画布的阳光。我喜欢在那儿上文学史课,阳光中,那些诗人、学者一个个都从书本上跳出来,那么亲切,仿佛我昨天才见过的。我也爱在那儿上诗选,总是一下子便跌入诗的国度,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想到和汉朝共用一个天空,和建安七子晒同一个太阳,便觉得他们的感情有一半也是我的。这学期要走入唐朝,被李白醉过的眼睛,再看看阳光壁画,大概会满是长安风情了。

二十四教室的壁画,总让我有无限遐思。

有一天,我在二十三教室上课。教授的话一扯开,我的思绪也跟着岔开。便旁若无人地,顾自欣赏那幅大壁画。那幅画,很工整,没什么主题,像是刚刚拿画笔的人的水彩写生。但是,角度很好,画面上有一种秩序,是个拘谨的人的作品,我不太欣赏一板一眼的东西,所以,不觉得二十三教室的壁画有什么特殊。可是,有一天清晨,我来得太早了,莫名奇妙地去开后面那扇窗,突然,我吓了一跳,心里全然没有准备就被惊倒:楼下那棵漫天盘伸的大树,张着手臂般的粗枝,像要满天空攫抓什么?甚至有一枝,几乎要伸进窗里来。眼睛眨一下,就觉得它们又伸长许多。一股无法按捺的伸展力,在每根粗枝上凝聚。好一幅吓人的“力”之特写!粗枝后面,是一方池,满晨雾色把背景涂得很暗;池中间,正开着白睡莲,宁谧、安详、有一种淡淡的柔。池水把树影映成墨黑,只留着莲的雪白和灰白的倒影。而粗枝虬劲地盘突着。……不知怎地,我竟想起梵谷。

文学院左侧,一上楼看到的那幅壁画,刚开始觉得它很糟。树枝歪歪扭扭地全挤在左边,天空的比例也很怪,两排椰子树就这么从画布中间开过去,像道篱笆,布局乱得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可是,渐渐的,我喜欢站在这儿欣赏,愈看愈觉得可爱。画里大胆地留着宽阔的空间,让上课、下课的人们走动,这是我在其他画里看不到的。我喜欢它的人情味,我甚至觉得它有点毕卡索味道。常常,我便在窗前注意起来,看看有几个我认识的朋友走进画里来。

楼下的长廊,有一幅我特别喜爱;那是个落雨的下午,我抱着书匆匆走过,不经意的一眼,便把我吸引了。那幅画不大,因为窗子是半开的。远处,带着黑的树荫叶影,像泼墨的画法,三两枝窗前瘦瘦的枝条,不着叶,随意地曲斜,一朵初绽的花在雨中淋成淡淡的粉红。水珠密密地在画布上渲染着,整幅画有着柔柔的意境,像是国画大师张大千刚挥洒的一幅未干的国画,看了整个人就像浴过仙泉,觉得超离俗尘了。

至于那幅榄仁树的画者,一定是个愁思的少妇,怎么秋天一到,便一夜之间把榄仁浸入相思,第二天就霜红起来。

十八教室有幅萧条不带一片叶的树景,想必是只忧郁的笔才画得出来,它总是阴沉沉地搁在画廊的一角,独自锁着成了形的块垒。

无论是楼上的或楼下的画廊,总是一年四季地美。它们总在悄悄间又换了新画,秋之展过后,便是冬的杰作;现在,就等杜鹃花一画好,便可以开春之画展了。

有时候,我真想把壁画指给别人看,然而我仍旧缄默。因为每个人都有一双心灵的眼,如果它们紧闭着,我再怎么描述都是徒然;如果它们已大大地张开,不用我说,便早已醉了。

由于这些壁画,让我在课堂上变成一个不很专心的学生,但也由于这些画,我的思路更无止境地扩宽、更加活泼,让我发觉处处是俯拾不完的美,有时候,我觉得,天天只到文学院打开书本,才真是可惜。

如果,一朵花中有一个世界。

如果,一片叶脉是一个秋天的轨迹;

那么,对我而言,文学院便是一座罗浮宫。

树之黄叶天上来

所有的故事从秋天开始,最美。

从哲学系转入中文系时,正是热夏。我受到季节的影响也着实野心起来,把理则学与哲学概论统统归到一旁,以壮士断腕的姿势。开始猛猛地念古典文学并且分秒思索我一生之中绝对要完成的三部巨著。那时,我正在打工,当baby-sitter,两个小鬼皮得要死,但我有绝对的信心叫他们服服帖帖,每天,当他们一个看“无敌飞舰”一个看“睡美人”时,我看我的。

那个暑假,我的心情完全的阳刚,整整两个多月,一个人住在女一宿舍二○九室,夜晚睡在燠热的木板床上,体肤在疲倦中渐渐瓦解,脑子却还是亢奋的,想赫塞、杜斯妥也夫斯基、乔哀斯或曹雪芹以及我的三部巨著,完全形而上地。甚至连作梦都要在无拘无束的呼吸中,我把四大片窗玻璃全部卸下,不屑于危险的顾虑,睡,要睡在天边。

开学,大跨步去文学院上课,《中国文学史》里夹了一封厚厚的信,我得告诉系主任我的理想。

可是,事情开始有了转变。而且,秋天来了,我的思想呈现哲学性。

课堂上的单音满足不了我,我带着潦乱的笔记(那上面是教授的速写及我的胡思乱想),并塞住满腹强烈的饥渴与失望回到宿舍。心情太重了,以至于翻不动书页;而速写画像撕去后,我的笔记薄了,却仍是空白。就这样,我逐渐成为课堂上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地穿梭在外文系、历史系与人类学系的门外,自己系上的课,泰半交给影印机去处理。那封长达八页的陈情信终于没有交给系主任,自己拆阅后,发现当时的热血都已褪落不堪,忍不住黯然,便撕了。啊!我是个叛徒,用行为嘲弄自己的选择。

当日子把榄仁树叶蚀了魂时,我受到警告了:“再不去上课,不必去期末考!”

于是,笔记簿里夹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一起去上课,万一听不“懂”时,还有得救。

静肃的教室,正方体的三度空间,一个人站着念着,所有的人坐着写着,我像在这透明体之外,观看他们。提起笔来,想加入听写的行列,可是,却只能捕捉到一个一个的字,钓到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而饮不着思想的醍醐,我只是在练习速记吗?

我放下笔,不再追赶声音。枯坐,思想呈爬虫类状态,无法飞跃。翻开书,抗议式地:

“……克利斯朵夫不复留神谛听他了。自忖:‘他究竟是真信仰呢?还是只不过自以为信仰而已?’……”

我一喜,觑着台上的讲者,心里对他说:“你被骂了,在第二三○页第八行。”

又一惊,所有的字变成流弹反伤我的自尊,我听到从我的内心射出一道苛责的符命:

“你自己呢?只不过一个人质而已,典当给你的学分!”

我开始清醒,坐在这里做什么?听什么?写什么?捕获什么?当答案只不过是怕“点名不到,无法考试”时,我再也坐立难安,熬到下课钟响,随手收拾收拾便走,至于第二堂课,让它空白吧!

舒展的灵思活络起来了,我深深嗅着秋草的陈香及风的鼻息。闲步去醉月湖,风吹皱湖水,残荷都凉。我可以这么自由地去感觉我身边的草木虫鱼,可以加入它们或诠释它们,我感到非常温暖。便行步不知远,把双脚交给路况,把灵魂托给风的翅膀,啊!让我们走出时间与空间的座标吧!

走出校门口时,沿着傅园的边墙踱着,落叶还是新的,十分静美,愈来愈多,我正检视秋叶的图腾,猜测它们流浪的旅程,突然,一阵天外袭来的旋风荡起我的裙裾并且一口气吹得落叶满天飞舞,风却煞止,落叶无助,纷纷似帆船,缓缓从天上航来、航来、航来……

我看呆了,跌坐在石头上,任秋叶为我受洗(啊!约翰.克利斯朵夫是见证)。直到所有的叶子归还大地,我依然止不住心跳不敢起身,只敢胆怯地闭上眼眸,在心里轻轻问:

——李白,你来了吗?

然后,故事结束,秋天,不就是一本烫金的文学概论?

野蔓之誓

蒲葵园子里,苍葱笼郁,虽没有参天之势,却有古木之叹。尤其黄昏的时候,隔着一条马路看傅园,那真是一座孤寂的丛林,时间与空间一起泛锈了的那种。

园子里希腊式的神庙建筑,除了青苔还惦记着在庙顶织翠,虫蚁还辛勤于石柱雕画之外,松鼠的穿梭,风雨的嬉闹都是偶一为之,那么,这就是寂寞了。虽然每天铁栅门一开,总有许多好晨跑的市民来此体操、阅报、吃一挂的烧饼油条,或者耽溺于恋的男子女子于树间柱后阶前,谈情亲吻以及其他,但是,这些热闹愈沸腾,傅园的孤寂愈深,时间空间都盐蚀成一种我所喜爱的遗忘感觉。

因而,我时常在园子里闲走,一个人探索。经过男欢女爱的地界时不闻不问,错身于童嬉妇斥的声浪时也不涉足,我把时间与空间遗弃。

发现一个深邃幽静的世界。

每一棵树都是古龄。某一座苍劲纠结的薄叶树(啊!原谅我不识它的名!)在缠合几生几代的壮干粗枝之后已自我完成树的家谱,那是闲花杂草不容置喙的体系,因此,这座山涧巉岩似的树倒不像从泥土里迸生的,反令我觉得它在大地未能孕育的年少时即已存有,这园子剩余的空地草茵乃是它的留情。

我一直认为叶子是树的语言:松木善于针砭,相思则一树的梦句,爱自言自语。那么,我说这古树的薄叶乃哲人语,简而深。其实,生命到了这种程度,说什么都是多余,所以更多时候,树是无言。只有痴心的人才去拾叶想参一参大化,或者被派到傅园来扫落叶的工友一边扫一边嘀咕,嘀咕季节以及风大,我想,这都是人的不堪。

然后,我发现所谓的情人树。

原来树族之中也有爱欲生死的。这不知道是造物者偶来一笔的试探还是植树的人存心玩笑?将两棵不同生态、姿势、习惯的树苗植在一起,看看到底谁荣谁枯?植树的人如果看到这两株大树在时光中相吸相吮,相护相守,融为一体的合抱之姿,一定会自惭形秽。人类喜欢在花树草石鸟兽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而当这些东西果真拟人化了,总是比人类更纯粹——这大约是苍苍者天无所不用心之处了。

我便时常去树下闲坐,翻书,读或不读,常常阳光把双双的叶片拓影在书页上,形成插图。我眷恋着树,任它们继续在有生之年合抱,我任自己想像,回到一个已遥远的年代,傍着一对执手相看的有情人坐着,在温润如玉的阳光中听他们讨论风涛。

再过去是少有人迹的草茵,上面叠着一波一波的水被,敢踏的人更少。因而,那棵枯死的蒲葵树便无人挽吊了。

可是,有一条细茎的蔓藤,却以三跪九叩的步子向蒲葵树爬去,它一身挂着铜币似的叶子向前匍匐,窸窸窣窣,全是心声。

这样的一种对远逝灵魂的忠贞,令我感动。多少次,我特别注意它,看这藤子是不是真的想去缠绕蒲葵?而它从树根而树腹而树干,不曾在时光中反悔,也不曾在雨季里伫足,像是一首悼亡诗吗?千山万水,赶赴着去寻夫君的孤魂,不忍他独自在旷野里冷落!

这野蔓藤激励给我的,不是情绪,而是情操。

费了两年的时间,藤子终于抵达蒲葵树的尽头,原本枯瘦鳞剥的树干已被缠绕得一身烟翠。只有细心的人在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垂翼的蒲葵叶扇早已枯了,也才能了解,这生与死于空中的盟誓。

蒲葵树与野蔓藤之外,便是行人红砖路以及喧嚣的大马路,我不想谈它。

月碑

——我已然开始了长年的迷途,生之命题封锁我、觥筹交错的知识酒杯灌醉我、爱与欲的逻辑困惑我、生活的桩木打击我……,我来到这里,与你对坐,你是否愿意提示我,哪里是黎明的东方?

我习惯坐在这个位置,傅斯年校长墓碑的前面,正对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石碑。碑呈四面锥形,其绝顶之处正好汇聚成尖形犹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脏。

碑的四面分别面对着四种地界。其正前方,乃傅校长之墓,一种死的图腾、壮志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锁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对“贡献这所大学于宇宙的精神”这句话而言,黑格尔或者傅斯年,都只是符号。

碑之后,是葱郁的苍林;绿的悬崖、杜鹃花的波浪以及松鼠的洞、风的宿处、落实的地窖,那么,当中这一座喷泉就显得浪漫极了!

水声继续,有一种低眠的魅力。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为常年浸着一大匹树影的绿。落叶如浮舟,闲泊于池缘,偶有无名橙果惊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虚虚实实,产生视觉暂留的幻象,而通常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出现古希腊式的游兴,想化身为文学的大鹏,冲破云天,遨游于莎士比亚之前。我梦着梦。

碑的右界,属女一宿舍的城郭,这是爱情的初滩,可征服的荒岸。因而夜晚一到,骑着单车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门前树后,等你走过,便趋前说:“麻烦你帮我叫×××室×××,好吗?谢谢!”,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传,我们都说那数步之路最难通过,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已经数约在身,任重道远了。等你一楼二楼三楼四楼挨门去唤那女子:“某某某,外找。”唤到最后一个,才知道糟了!只记得门号,却忘了那待唤的女子姓名,敲了门,楞在那儿,寝室内六名女子睁睁看你,你这健忘的媒人揣着一头红线却不知要结在何人心上?便问:“啊!对不起!有人找你们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请你们一一报名来,也许我还能记得。”最糟的是,这样仍然记不起蛛丝马迹,世间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我只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门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说:“那人身高何许?着何色衣?配戴何种眼镜?发式鬓角何款?声音举止如何?……”不待说完,便有人莞尔一笑,起身披衣,说:“是我!”,这桩鸳鸯谱便点到为止。至于那二人往后的行路难、怨嗟苦,乃二人自担当,月下之媒也只能袖手旁观。啊!我的确有些低迷了,门禁之外,七里香的空气,油加利树的号音,以及一方不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摊卷,夜有多长流星便有多长。我每每看见一对俪影,便故意错路,不要去惊起,却也为之窃喜。缪思如絮,便这样我自己低迷了。竟也想向人多处走去,去认得我未谋面的那人,我终于惊惧……

碑的左方,是喘息的罗斯福路,车行宛如细菌,根治不了的。一到入夜,贩的叫卖、盗版音乐、地摊货的抢夺、员警的哨声、横冲乱撞的逃影……。这是无需考证的“现实”,谁也无法幸免的长期痼疾。我们行走世间,真像偷窃生命之果,盗汲智慧之泉的人,无时不刻,要受到现实的缉捕、拷问;那果实、那泉液,我们妥贴地置于内心的理想之盘上,双手双足稳稳地护持着。而现实,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绽,急箭追查。你于潜逃之时,不得不将一盘理想暂托于草丛之中、泥沼之下,待来日历劫之后,再来取回这稀世之宝。于是,在现实之前,你大胆地坦认:“我毫无理想,不信,你搜!”,这般搜查、寻访、验证之后,你的确不是盗者,便判你发还本乡,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惊颤,死神也等你很久了。就算,你尚存余息,回到埋宝之处,你亦将发现,那泉水已浊、那果实已腐,那托盘已朽,而你鬓已苍苍……!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场冤枉。

我坐在石阶上,想着这些,合上眼睛,却合不了苍茫的八荒九垓。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啊!这是夏天吗?又带了一点秋的意思。可能很晚了,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前的夜晚,人很少,上弦月在前,我听到“寂寂”的虫嘶。声浪在断与不断间,水池的喷泉声很弱,“丝丝”地散于虚空中。车辆一二划,静止,这一切,在一种疲惫状态中。时间是死的,空间如废墟蛮荒。我呢?我是世纪的洪水之中唯一的残存者。方舟已破,山已没顶。鸽子叼不断橄榄叶子遂一起淹毙。啊!洪水正追逐我的脚踝。

我于是设想有一位清楚明白的最高存有,正以无限的慈爱听我告诉。我将头枕在双膝上,用手紧紧环缩着,在我整个思考存在的命题的过程,这的确是最卑微的姿势,也正是我此刻对自我存在的结论。我开始一层一层剥去从小至大加诸在自己身上所谓存在的意义——我发觉那都是别人的想法经由学习的方式堆积在我身上而已。如果我将之还原、丢弃,我便一无所有,只是行的尸走的肉,这对我是极大的打击,我无法忍受我的生命只是一本空白日记!我开始放弃所有的语言,完全以意的速度去重新组织整个宇宙,并企图去发现是谁让我存在?且我存在的意义为何?最终,我浅薄的智慧无法负荷如此庞大的思索而不得不宣告绝望,我不得不设想一位智慧的最高善,他是无时不刻地充塞于我的行止之中,他是我的面目、我的指引、我的牧者,我于困蹇之时,可以自由地呼唤他,而他总是慈爱地听取我的怨诉,于是,我便可以安心地疲惫入睡,把一切一切的百思不解推给他。因为,圣经不是说吗:“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的疲惫缓缓地在称颂诗篇之中得到慰藉,当我决定放弃所有追问存在命题的努力,即将以他为我最终的答案时,我突然挣扎了,有一股蛰伏的意志猛然窜起,作全力的反抗,苛责自己怎能在疲惫状态匆匆伏首称命,并尽我智识的能力开始诘问上帝的全知全能,在一连串辨证的激战之中,我对于他的存有的信心感到冷却,我感到他不能安慰我那形而上的饥渴,我感到他不是最后的目的,我感到他无法解答我为谁而生为何而生的困惑!也不能交代我所经验过的现实世界的一切。我不必推翻他的存在,也不想神化他的可能性,在我冷然的跋涉过程,他也许是一位指路的朋友,且仅仅是朋友,但他不是最后的路,不是最后的答案。我开始长途向更黝黑幽深的思路匍匐,但宇宙的洪荒惊吓了我,我无助地哀嚎,不能举步,我想我是迷了途,我感觉到一种天之将坠地之将裂的恐慌,我想求救,但生之旷野杳无人烟,我感觉到我在沦陷,溺于一种墨黑色的危险之中……。我虽未有能力解开生之死结,但年少的我已然窥知生命的存在是绝对的孤独!当我悠悠抬起头望见傅园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于是,我热恋创作。啊!不是我在写,是那些思想的精灵永无休止地冲撞我的脑门,它们向我要求更宽阔的天空,它们向往生之飞扬跋扈。我感受到脑海内的波涛已然汹涌,亦发现体内的喜悦即将爆破……我需要一落一落的稿纸、一只又一只的笔。我说:众人请退下,日夜请暂停、寝食休止,我为了记录生之困厄与死之纯洁不得不写。于是,在假期的宿舍里,品尝那份冷冷清清,转译思维语言与文字语言的共鸣。我看到笔的血管内血液急遽低降而输入稿纸的田。稿纸上蛮草丛生亦有幽兰百合,我看到活的精灵、死的精灵占据着遍野。而我乃鲲之大化而为鹏,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不知有天,我的灵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乐里且食髓知味。啊!我愿意就这样浸润于想像的天空让身心两相忘,更愿意把这种惊喜散播给与我共同呼吸着的世人,让他们的灵魂也乘风逍遥!我遂迫不急待地拿起干净的稿纸,将那些鲜活伶俐的思维之精灵迁于其上,命它们展现最深奥的意义、经营最美丽的队伍,于是,当我满意地指挥一个句点站到最末的位置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窗外正刮着台风。

而苏打饼已经吃完了,找不着其他的粮食。我那亢奋的灵魂强迫虚弱的身体走过两条街去找进餐的商店,当丰富的牛排大餐置于桌上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因长久执笔不放以至于痉挛而无法执箸!我竟不慌,反而有淡淡的奉献的喜悦,用左手搓揉着右手的每一寸肌肉,如一只受伤的鸟用喙舔净它自己的伤口。我感到一种似于歃血为盟的痛快!

几天后,那篇稿子被退。

内心的风暴骤起,逼迫自己伏首承认: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你只是蜩与学鸠,非大鹏!

于是,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寻问蜩与学鸠的榆枋,何妨堕落?我已无力去向谁讨价还价,亦无法责问任何人:何以我的才力智慧如此浅少?我感同身受地认为“一个低能的人若发现自己的低能,即是一桩嘲弄”,而嘲弄这件事便是迷途的暗语,无论从陆路或海道,你都不会找出一条达到智慧泉源的道路。我想到这些时,正干坐于傅园的阶上,倚着柱子,让蚊子恣意地吮着我那毫无智慧甜味的血液,我只得想着我的贫血,及那可笑的愚蠢。

而那个送我红玫瑰的人却要说:“你很聪明,可是,如果你是一个白痴多好!”

我说:“你所谓的爱情,就是这样‘形而下’吗?”

“似是而非。”他说。

那么,我是惊惧了!人,是因为灵的饥渴抑或欲望的成熟而去追寻他的伴侣?我问。

“这个问题无法诉诸辩论。”

我有点愤怒:“不管你怎么说,我认为,没有灵性的感情只能算激情,毫无资格称之为爱情。”

“你否认欲望?”

“我认为可以提升。”

“那是理想。”

“你认为理想不能指导行为?”

“没有必然律。”

“那是你,不是我……”

“你离题了,你已经开始混乱。”

我愤愤不平:“你这句话充.满.男.性.沙.文.主义!”

“你会这么认为,那是因为你不敢承认你的错误!”

…………

啊!是吗?如果承认我错了,那便是肯定欲的重要,如此,我如何去坚持两性之间纯粹属灵的爱情是可实现的?若我坚持,那么,我是否在与造物者抬杠,那男与女的设计岂非可笑?啊!这种情感的洁癖是从何而来?这只是错觉而已吗?或者是纯理论罢了!那么,我将如何对待他以及他的行为?

“无论你是如何地洁癖,你无法否认灰尘。”这令我惊惧,便逐渐不敢直视灰暗之处欲的情形,并且尽可能回避,不替门外的男子代传女子,我只是多虑。至于我自己,我也困惑,若不是现在的理念依然指导未来的我,那便是未来的我哀吊现在的理念了。

这些思索不得不结束,因为生活的压力临顶。知识是无价的,书籍却标着价码,这是庄子意想不到的幽默:“以有价随无价。”而赚取有价的同时,我们不得不将“生命”打了五折。且在劳力与汗水之后,丰富的薪俸足以购买任何价码的书籍之时,生之涯将罄。叔本华不得不低叹:“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与倦怠之间摆动。”谁逃得过时间之蹄而不苍老?谁躲得过现实的棰楚而不折骨?没有。没有。

仿佛,在我迷途的驿站,我感觉到生之真谛启发我、知识的水杯解救我、爱与欲的公式调适我,而生活的桢干架构我……。我习惯性地坐在傅园内的老位置休息,那拔地的碑依旧耸立,收摄四面的意义汇聚成箭尖,形成射月的雄姿,我是否也能如此?

纪伯仑诗:

“死亡所改变的只是覆盖在我们脸上的面具,

林居者依然是林居者,

农夫依然是农夫。

而将歌声溶入微风中的人,他同时也会对着运转的星球歌唱。”

离开“傅斯年校长之墓”,我开始另一程的迷途,并开始认为,我是可以恣意地驰骋沙场与荒野了,因为,所有的真理将追寻我、采撷我、得到我。

一瓢清浅

—总有一些淡馨的东西,随着生活的潮涨不知不觉地遗落于我孤单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丽句子,那样令人惊讶,令人有浅浅的喜悦。任凭是潮来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涡,我仍旧要坚持着去珍惜这些意外,一点一滴地收藏。当有一天,当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动回忆,我会欣喜于自己一直保有着的这一瓢清浅——一瓢有着珍珠色泽的清清浅浅,我会满足地死去。



那一天多美妙。那几个衣衫不整,爱流鼻涕的小毛头竟然为我冠冕。

我一直喜欢花,却种不好花。就像花农不一定能欣赏他的花,这原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心里总是遗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园里发现一株矮矮的蔷薇,疏疏的叶片,像镶上去似地,在早春的晨风中透着初醒的寒意。更让人欣喜的,在这样瘦弱的枝头上,竟躺着一朵含苞的小蔷薇。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欢含苞待放的花朵,总让我分享到她们羞怯的喜悦——期盼明日太阳的那份等待的喜悦。我拔了一半的洋葱,便搁在地上,用沾着泥的双手去轻轻触摸这如樱红小口的花蕾,她想说些什么呀?我心里在猜。放眼是一望无际的翠绿,从暗绿的竹林到鲜绿的秧苗,到岸边的草,及一行油绿的蔬菜。甚至连河水也不知不觉地吐露着浅绿的年龄。而这朱唇未启的小蔷薇,她想吐露些什么呀?我轻轻摸她淡淡的软刺,好娇羞地颤抖着。更忍不住要凑上去嗅,淡淡的,揉着春泥与绿草的一股清香,只因为这,我便像饮了早露一般地舒畅起来。

我告诉云妹。

“河岸有一棵蔷薇,快开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谁种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么种?浇肥浇水——”

“不用那么麻烦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懒得拿回来,就随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么花到她手里,不让它活就硬会活,到我手里,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欢吗?”她问。

“当然喜欢!好喜欢!”

那一天,我在屋里看书。

“姊——出来一下。”

“阿——敏——媜啊,出来哦!”隔壁家的两兄弟,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也拉长喉咙在叫,好嫩的声音。

“做什么啦,在看书。”

“出来啦!你出来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唤,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门口。两个小毛头看我出来,赶紧跑到草堆后面躲,还一迳嘻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么?”我问云妹。她站在晒谷场,两手插在口袋,很神秘的样子,眼睛却笑得很媚。她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沾着泥。

“下来啦!不会害你的啦!”她用指头在勾勾我。

“我跟你说哦——”这是我警告人的口头禅。

“不会啦!不会啦!!”她说。

于是我下阶梯,站在晒谷场,听她的话坐在地上,把眼睛闭起来,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来——啊!!”拉长的大叫。

突然,那两个小家伙“喔——”地跑来,我赶快睁开眼,看他们三个人从口袋掏出东西,往我身上洒,满天的蔷薇花瓣纷纷落在我的发上、襟上、手上。我惊愕了,不晓得怎么办?睁睁地看他们好高兴地从口袋掏花瓣洒我,又叫又跳地,连那个三岁的小毛头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挤成一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感觉着花瓣积在发上的那种重量,那种快乐的重量,有着尝尽幸福之后的满足的疲惫。

那朵小蔷薇冠冕着春之绿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被天地间最珍贵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为何喜欢花花草草,更想不透为何爱那些落花枯叶?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征青春,那么地上泥里的花叶,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许是喜欢这一点灵犀相通。

在我的书页里常夹着叶子,它们不是枯了就是被虫蛀了,没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爱着,爱那一份饱尝风霜摧折却尽力维持的生之尊严。岁月的轮痕太快也太深,叶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后依旧以它最原始的图案在展露,始终没有放弃去拼凑那剩得可怜的脉络,仍旧忠实地守护大地母亲赐它的身躯发肤,守护它的生命。虽是残缺,残缺是它最令人感动的美。

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万物的身体习作,一次又一次,练习一个草写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态,但同样是航行于真理之海。万物各有其迷人的韵律,而终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张证明的纸上,都写着同一的答案:一个最初,及一个最后的座标点,都是线段。

只不过有人两三笔便推出了结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线。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们敢于去争。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鸡毛蒜皮的不算什么,敢和生命讨价还价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剧。

就像我所珍爱的叶片,每当面对,仿佛我听到在某个冷秋,那叶子用每一寸绿肉去于季节争吵,甚至与冬天商量,到最后,那刽子手只好暗中动手,把叶的肉体强啃成一个句点,那是死的标志。

而叶也有傲骨,还以残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终晓得它隶属于哪棵树,那是它生之尊严。

当我惊觉到自己被莫名的绳子捆得死紧,几乎逼我要画了押时,我想起那片残缺的叶子。如果这么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对得起生命?

于是,谁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当他满头大汗,还在我身上舞着笨拙的钝刀时,我已再生。

踏一回月——生活细笔之二

自从傻瓜面搬到侨光堂旁边的那条路里面之后,打算吃面的人懒得去,不打算吃面的人还是常常去。

六点多回到寝室,问看看有没有人想去吃傻瓜面的?林说:太远了,懒得动。陈刚准备吃泡面。再问一问需不需要带小菜回来?张说:“谢谢,我觉得那一大锅东西,看来有点脏!”

一轮明月,真美。李白举杯邀明月,我嘛,带着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面。

路经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绵和阿但,若她们不在,就留张窝心的纸条:“来访未遇,甚怅。你们日夜思念的简媜留。”

一开门,“嘿!简媜来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面?”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种热络冲昏了头,怎么搅的,是我要找她们,还是她们要找我?

当你满头大汗地去追逐一个愈来愈远的背影时,或是有人力竭声嘶地呼唤你,而你不想回应他时,那都是极不愉快的经验。但当你终于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个多么亲切的人正向你走来,而你也几乎要跑着去迎接他时,你会突然觉得,世界待你这么好,你会领会出一份“颠踬”的快乐,在崎岖的路上。

那晚,我深深地有这种感觉。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实在不成体统,但是我们不在乎,也就管他那么多别人爱怎么想是他们家的事。月亮真美,这么美的夜晚如果什么事都斤斤计较,就俗了。

我们叫了两大盘小菜。我一直不认为食物的味道与否嘴巴有绝对的鉴评力。那两盘小菜,摆在那样的晚上,那样的朋友面前,要比摆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对我而言。

我挟起一小截卤透的豆干请了请月亮,感想她今晚圆得如此可爱。

付钱的时候,她们又跟老板娘闲话一回,嬉笑一回,问候一回,不晓得老板娘要不要收干女儿,我在想,否则想自荐。

走过另一家面摊时,我们缩头缩尾地快快走过,看看空了那么多张桌子,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细,吃了别家不吃这家,有点罪的感觉。自己第一次进去这家吃面时,只有我一个客人,老板娘端过面之后,就坐在桌角边,一面包馄饨,一面听收音机唱茉莉花,我觉得她实在很有情调,做她的丈夫一定真好。但愿下次我仍旧一个人去吃面,而仍旧只有我一个客人,她便能悠闲地又唱起歌来,像个满足的小妇人……。我几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里。至于我没能去的任一个晚上,但愿她高朋满座。

我们这群无药可救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面竟然还不满足,依照惯例,又去骚扰卖傻瓜水果的老夫妇。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好像我们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实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给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张钞票那么单纯的行为了。而是转变成一种牵念,她会问你,怎么好几天没来了,你会问她,为什么前几天没看到呢?唉!人世间,本是处处有情,只怕已心太无情,便不知情为何物?面对那么慈祥的老婆婆,让她拿刀为你切西瓜,问你要不要洒盐巴,已经是够不忍心了,怎么会有人好意思,因为十块钱的关系,恣意批评人间西瓜太贵凤梨太脏,木瓜不甜?

踏一回月,谁说月亮无情?月若无情,就不会照了李白又照了我。满校园的清辉中,诉一诉心曲,也闹过几次畅怀,自己像个傻瓜,也笑骂别人傻瓜。想想,要当个傻瓜也不简单,既能承认自己是傻瓜,又能享受傻瓜,到这种田地,实在是不平凡的傻瓜。

也许,我仍会常常去吃傻瓜面,傻瓜水果,不管他们搬多远。

也许,你会以为我喜欢吃面?其实,我爱吃的是碗里的那一个“情”字。

谁来谁做主

寻隐者不遇

唐.贾岛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种几株桃树,当春风招惹她们怒放,山下是牧童会因红雨而害起相思病,得用心上人是名字煎药,才能治愈。

养几头梅花鹿,水边捣衣的姑娘,看了鹿蹄,才知道该绣不分飞的鸳鸯,别向往鹿迹。

栽几棵还魂草,失魂落魄的人采了吃,会记起红尘里有他的归宿。

写几卷闲诗。用松针钉在虬干上,日头来读,有日头意;月牙来读,有月牙意;蝴蝶来读,有蝴蝶意;人来读,有人世香。

留一间柴屋,叫野雀当童子。

若有人借宿,雀语会告诉他,山川是不卷收的文章,日月为你掌灯伴读。

你看倦了诗书,你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旧路,此时此地一间柴屋,谁进了门,谁做主。

月牙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

夜中若渴,饮的是银瓶泻浆。

那晚,本要起身取水浇梦土,推门,却好似推进李白的房门,见他犹然举头望明月;一如时在长安。

东上的廊壁上,走出我的身影,吓得我住步,怕只怕一脚跌落于漾漾天水!

月如钩吗?钩不钩得起沉睡的盛唐?

月如牙吗?吟不吟得出李白低头思故乡?

月如镰吗?割不割得断人间痴爱情肠?

唉!

月不曾瘦,瘦的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关雎情郎。

月不曾灭,灭的是诸行无常。

山中一片寂静,不该独醒。

推门。

若有眠,枕的是月。

生与逝乃同一棵桃树

望江南.超然台作

宋.苏东坡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

时光多么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鸟、禽。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他们得了答案,感到满足了,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鲜的衣饰,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

微雨湿了青石路,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岗旁,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撑伞。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

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昂,他的时辰愈来愈短暂。

他已事先观赏烟雨桃花的凄美,也在黄昏时,高高地站在桃树下,看儿孙媳妇如何一一返家。

怎样才能豁达?把生与逝当作同一棵桃树?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

烟雨笼罩的家家户户,有他们风细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冢内,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梦鼾

竹里馆

唐.王维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

于是,我走出柴门,看见一轮明月。

好酒需留待好友,好夜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好酒。客舍二三日,此时最难得,不独人善、夜清、酒醇,还得加上知音已离席,留我独自与明月叙旧,酒的余韵使天地同我畅杯。

有什么能比拟明月?周而复始逍遥天际,月牙也好,或是此时皎洁银盘,总也不老!亘古以来,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人的渴慕眼神不能挽留她。

明月照着松林,一针一缕,补缀谁的春衫?是犹然关闭于书斋,形销骨蚀的士子?还是早已无梦无灾,睡时敛目、醒时怒视的布衣老翁?抑是我,忘了名姓的旅人?

酒意让我多情起来,我暗笑自己。板阶上散乱的松叶,似拆衣后的线头;月牙曾拆裂谁的旧衣?于今,明月亲手穿针,缝纫谁的新裳?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深夜里春虫唧唧,说它们的梦话。人费尽唇舌争辩的生命道理,是不是比老人鼾声,虫子梦话更透彻呢?

此时,明月照我,便是只为我而照了。我应该空旷自己的心,像了无兽迹的平滩,让月辉沾染心岸上的每一粒散沙。

告别的话,都是多余的吧!回荡在我耳内的政争琮琮琴音,那是老翁的密旨,托付松涛传来他的送客曲。

蓝蓝光冰岩

有一味生药叫“独活”,是独活的地下根,药材表面粗糙,质坚硬,有独特香气。,据书载,可治神经痛与虚冷症。“独活”与虚冷的字眼,从青草药书跳跃而出,似乎跟几钱几碗水煎煮之事无关,它们是大自然界婉转地在描述某一种生命特质的措辞。

遽闻张爱玲女士辞世,让我不禁想起“独活”。七十五岁阖眼,不能算英年了,肉体总是要化泥的,人一过六十,死神的御笔要在哪一年打勾,都是随它高兴的事。爱玲女士在七十出头即把遗嘱说清楚,老人家当然知道往后就是数指头的了,她自有从容的脾气,见不得杯盘狼藉。

然而,我们这些活着的、恋读她的作品的人,仍然舍不得她离席。到底恋的是哪一桩,也说不清楚。也许,她曾经在很多人的记忆长河里设下一方“文学岩”,因着她的存在,我们回头立刻看到自己的青涩少年,痴狂岁月的景致,想起她带着我们在字里行间走,迷宫似的,最后看到十丈长宽绣着的百鸟朝凤,花好月圆的软绸,她轻轻一揭,盖在底下的竟是辽阔墓域;这种震慑记住了,也在往后的人生里印证。

也许,我们也向往冰冷与孤绝的生命特质吧!看多了满腹油脂蜜膏的人,知道爱玲女士还在,仍在异域的某一间小公寓护守她的孤绝,心里也是安然的。毕竟世界够烫了,有块冰镇在那儿,让人还有个神游的处所。至于纠缠不休窥伺她、逼她迁居的人,正好对照了爱玲女士的品质。

像一座闪着蓝色幽光的冰岩,爱玲女士留给我这样的印象;死亡,只是带走灰尘,无损于她的巍峨。一个人把生命掼在哪儿,就去哪儿找她,怀想她,而这些,是翻垃圾桶也找不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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