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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泉》


正文 第一部分《》内容简介

第一部分内容简介

高晓晴编译

霍德华·洛克是一个年轻而才华横溢的建筑师。他因为拒绝因循学校陈腐过时的传统而遭到享誉全美的斯坦顿建筑学院的开除。之后,他来到纽约,为自己崇拜但声明狼藉的亨利·凯麦隆工作。同时,洛克的校友,彼得·吉丁,也来到纽约,供职于声明显赫的弗兰肯-海耶建筑设计院,其所有人之一就是著名的弗兰肯·盖伊。洛克在凯麦隆设计院和凯麦隆一道创造出很多漂亮杰出的作品,但是他们的项目很少得到社会的认可。与此同时,吉丁凭借阿谀奉承的本事使自己的事业在弗兰肯设计院获得巨大成功;短短几年时间之后,他就取代海耶,一跃成为公司的合伙人。而亨利·凯麦隆则因为财政亏损而不得不关闭了设计院。洛克自己开了一家小小的办公室,可是由于他拒绝仅仅因为满足客户的需要而糟蹋、妥协自己的建筑设计,最终只好也关闭了办公室。为了生存,他被迫在康涅狄格州弗兰肯的一家采石场上做苦力。

在康涅狄格州,洛克对弗兰肯的千金,多米尼克·弗兰肯一见钟情,并深深为之吸引。多米尼克拥有倾城倾国般的美貌却性情孤僻古怪;她因对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平庸建筑深感厌倦而来到父亲的采石场生活。一天夜里,洛克闯入她的房间并强暴了她。多米尼克后来发觉那其实正是自己所需要和渴望的,但是,当她开始在采石场四处寻找元凶时,洛克已经因为意外接到一份建筑委托而赶回纽约了。多米尼克无心再住在康涅狄格州,也回到了纽约。很快,作为《纽约旗帜报》的居家设计专栏的作家,她发现了建筑师洛克的身份,并深深地为洛克的作品所吸引。他们开始秘密约会,但在公开场合,她却竭尽所能去抢夺他的建筑项目并企图摧毁他的建筑事业。与此同时,建筑评论家和社会主义者埃斯沃斯·托黑,正处心积虑地为攀登权力高峰一步一步地做着准备工作。他教尊人们说才华和能力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不会给人带来成就;只有美德才是最为伟大的人性。托黑把洛克看作是对自己的一个巨大威胁并千方百计地想摧毁他。他操纵一个心智薄弱的商人霍普顿·斯考德雇佣洛克设计一座献给人类精神的神庙。神庙刚刚竣工,托黑便又教唆这个商人起诉洛克,说他亵渎了神灵,并违背了客户的设计要求。在审判洛克的法庭上,全纽约所有知名建筑家都对洛克群起而攻之,声称洛克的风格有悖于正统思想而不可思议,只有多米尼克宣称全世界都不配得到洛克所给予那座神庙的才华。斯考德胜诉,洛克的建筑事业又一次走到了绝境。多米尼克为了惩罚自己对洛克的渴望,嫁给了彼得·吉丁。

随着第三部分的展开,一个鲜明的人物:盖尔·华纳德正式出场了。他是一个享誉美国的出版商。他抛弃了自己的少年理想,通过出版完全迎合公众口味的报纸而发家。华纳德遇见了多尼克并爱上了她,于是他出高价,并通过一份建筑业内的著名项目诱惑彼得·吉丁,使得后者放弃与多米尼克的婚姻关系。多米尼克因为觉得华纳德比彼得·吉丁更令人深恶痛绝,而同意嫁给他。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华纳德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不久后,由于要为多米尼克建一座房子,华纳德找到了洛克。他们很快便成为了情投意合的朋友,但是华纳德对洛克与多米尼克的关系毫不知情。同时,彼得·吉丁,由于没有什么建筑方面的真才实学,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向洛克求助,求他帮他设计科特兰德政府居家工程。精简的房屋设计方案原则使洛克对这个项目萌发了兴趣。于是他同意以吉丁的名义设计该项目――条件只有一个:任何人不得对他的设计方案作任何更改。

设计好这个政府工程方案后,洛克放下手中的一切,与华纳德作航海旅行去了。三个月后,他回到了纽约,却发现科特兰德政府居家工程的设计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了。洛克求多米尼克在一个夜里引开守夜人,自己则引爆了那个正在建筑中的工程大楼。美国举国震惊,声讨严惩洛克的犯罪行为,除了华纳德的《旗帜》――华纳德终于找回了维护正义的勇气。他下令自己的报纸为洛克的行为辩护。《旗帜》的发行量一落千丈,但是在贤内助多米尼克的鼓励和帮助下,华纳德仍然继续为洛克战斗着。然而,最后,华纳德还是在压力下屈服了,放弃了洛克。在法庭上,洛克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为自己辩护:他讲述了人类火种的发现,车轮的发明;文明的创造,人的源泉动力;他讲述了“自我”的价值和人类必须对自己保持“真实”的必要…… 他讲述了创造者在社会中的作用,讲述了在腐败的社会中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最后,陪审团宣判他无罪。洛克与多米尼克跨越七年的考验和等待,终于又走到了一起。小说的最后,华纳德请洛克设计他的最后一栋建筑,一栋用以检验人超越一切的摩天大楼。

正文 个体创造者──人类文明的(1)

第一部分

个体创造者──人类文明的源泉(1)

评安·兰德的哲理小说

石涛

在被美国十二家大出版社拒绝之后,哲理小说出版于六十多年前的1943年,那时作者还年轻、美丽,只有三十几岁,还没有出人头地、大红大紫。那之前她已经写了《生而为人》(1936)和《颂歌》(1938)两部小说,几乎无人问津。那时,美国正处于二次大战之中,欧洲战场上烽烟正浓,人们根本不想听兰德的声音。但书终于出版了,然后,就像所有不可预见的奇迹一样,开始畅销,而且一畅销就是六十多年,至今仍以每年十万册以上的销量加印。

到底一书里写了些什么,让读者如此趋之若鹜?难道书中隐藏着魔法,让打开书页的人立刻神魂颠倒,迷醉其中?如果按文学批评的标准来看,小说的形式和内容都极其简单,甚至可以用更难听的言辞描述,比如“篇幅庞大、文笔枯燥、缺乏平衡、没有节奏”(见2005年10月8日《新京报》“兰德和她的乌托邦”一文)。因此作为小说的,显然具有超越小说之外的力量。

兰德笔下的故事十分简单:学建筑的大学生霍华德·洛克,因为不苟同老师的传统说教,在三年级的时候被学校勒令退学了。而他“听话”的同学彼得·吉丁则被视为优秀毕业生,进入该校杰出校友所创办的建筑师事务所,成为他的竞争者。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洛克离经叛道的行为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专栏作家埃斯沃斯?托黑更是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攻击。同时,洛克深爱的姑娘多米尼克,最后也成为了彼得·吉丁的妻子。在一次政府住宅的兴建中,洛克与彼得·吉丁达成协议——完全按照他的设计来建造。但由于公众的反对,这一协议被政府机构推翻,而这两位建筑师没有办法诉诸法律——因为他们无权控告政府。由于洛克不甘忍受自己的设计被任意修改,便抗起炸药包把建到一半的大楼炸成了一堆瓦砾。在法庭上,他也同样孤军奋战,为自己的原创行为自我辩护:“创造是自己的私事,是天赋的权利,维护创造也是同等的天赋个人的权利。”最终,洛克自辩成功而被无罪释放。

很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相反,它是典型的哲理小说,即:借用小说的形式传递思想。因此尽管畅销,却始终没有登上温文尔雅的文学史殿堂。然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比如伏尔泰的《老实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奥威尔的,甚或昆德拉的,都可以被看作是哲理小说。这些书在出版之后都没有立刻走进文学殿堂,然而随着历史的诡秘进程,它们不是都成为经典了吗?而今天,尽管还没有走进文学史的殿堂,但在2004年美国现代图书馆出版社举办的20世纪最受读者欢迎的100部小说评选活动中,名列第2名,第1名则是兰德的另一部小说《耸肩的阿特拉斯神》。

无论如何,在这个长达六十多年的文化事件面前,我们必须认真面对,必须努力找出书中隐藏的魔法,以便给读者提供一个说法。其实,作者在该书出版25周年版的序言里对这一魔法做了精辟的总结:

“之所以具有如此恒久的魅力,其中一个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是对青年志气的认可。同时,它歌颂了人的光荣,显示了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文 个体创造者──人类文明的(2)

第一部分

个体创造者──人类文明的源泉(2)

主人公洛克所代表的形象,恰好是“青年志气”最形象的表达。按照我们今天的说法,就是敢于打破常规的“创造者”。在他们看来,与其逆来顺受,还不如通过激烈的创造性活动来争取自我的生存空间,即使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只要坚持下去,最终他们会赢得胜利,会凯旋而归。因为说到底,创造性活动恰恰是推动人类前进的动力。这种理念,正好契合了绝大多数人在青年时期的内心理想和抱负。即使在犬儒主义盛行的今天,青年人的内心深处还是会保留“绝对自我”与“个人志气”的空间,不管这空间多么狭小,也不管这样做有多么艰难。尤其是对于青年创业者们,真正的商业成功,恰是从他们的“绝对自我”与“个人志气”空间里生长出来的。在作者的下一本书《耸肩的阿特拉斯神》中,兰德便把这一形象发展成了商业智识英雄。在兰德看来,你完全不必为获取财富而羞愧,但你却要为缺乏创造性而感到耻辱。这种理念,被后来的所有It英雄们所推崇。

另外,我必须特别指出的是,兰德这里所说的“人的光荣”中的“人”并非指芸芸众生,尤其不是书中加以无情抨击的“二手货”(sed )。在兰德看来,正是这些人创造了整个人类文明。而本书的主旨,就是用个人主义对抗集体主义,并鼓吹人之得以成立恰是因为个体的独立意志和创造精神。

然而兰德知道,创造者的数量同“二手货”相比,是少之又少的。她说: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够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正常的才能,而其余的人都背叛了它。这并不重要。正是这些极少数的人将人类推向前进,而且使生命具有了意义。我所一贯追求的,正是向这些为数不多的人致意。其余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们要背叛的是自己的灵魂。”

这些掷地有声的话语,正是兰德的思辨习惯的产物。美国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迈克·华莱士说:“安·兰德绝对坦率,她什么问题都不怕,你能亲眼看到她开动思想的过程。她喜欢尖锐的问题与干脆的回答之间的精彩交锋。”当然,她的话也容易灼痛大多数惯于自欺欺人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

试图告诉人们,世界上存在着两种人:独立创造的个人──文明的生产者,以及对独立存在感到恐惧的寄生虫。为此,兰德在一篇写于1944年的文章里警告人们,集体主义并不是“明天的新秩序”,它生长于黑暗的昨天。但是,明天的新秩序确实存在,它属于独立的个人——人类明天的惟一创造者。

据说,安·兰德在《耸肩的阿特拉斯神》即将出版时,和助手沿着纽约麦迪逊大道朝兰登书屋大楼走去,几十年的写作、拒绝和贫穷在她的脸上交替闪过。看着这个她深深热爱的城市,安·兰德突然回头对助手说:“永远不要放弃生活中那些你渴望得到的东西。为之奋斗是值得的。”

正文 兰德:自由主义的哲学代言人

第一部分

兰德:自由主义的哲学代言人

江怡

我初知兰德是在自由主义经济学派的名单之中:兰德被看作与哈耶克、弗里德曼和布坎南等人同时代的古典自由主义先锋人物;我再识兰德则是身处美国哈佛,“兰德研究所”、“客观主义研究中心”、“阿特拉斯研究会”等一大批专门从事研究和传播兰德思想的机构如雨后春笋涌现在我的面前。如今,只要你从网上检索“Ayn Rand”,就会有上千的网页条目蜂拥而至,令你目不暇接。在一般人看来,兰德是一位著名的小说家,她的、《耸肩的阿特拉斯神》、《我们活着》、《赞歌》等作品早已为人熟知;但事实上,兰德主要是一名哲学家,更准确地说,她是自由主义哲学的宣传者,她在哲学方面的著作更能代表她的思想主流:她的《客观主义》、《理性的声音》、《谁需要哲学》、《商人为什么需要哲学》等已经广为流传,她的《自私的德性》、《致新知识分子》、《新左派》以及《浪漫主义宣言》等著作也是当代西方知识分子的必读书目。

兰德小说的哲学基础是自古希腊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她把人类的理性能力归结为人类意识活动的产物,而这样的意识活动则是通过感觉表现为我们每个人的存在。在个人的存在活动中,理性是起决定作用的支配力量。兰德的哲学主张叫做“客观主义认识论”,因为她反对传统哲学的概念化思维方式,强调以感觉经验为核心去理解我们的理性活动,并由此形成我们对外部世界以及我们自身的客观认识。她的哲学公式为“存在存在着”。她说:“存在存在着——把握这个陈述的行为就包含着这样两个推断的公理:人们感觉到的某物存在着,某个拥有意识的东西存在着,这种意识是感觉到存在之物的能力。”(《耸肩的阿特拉斯神》)套用笛卡尔的说法,兰德的哲学口号可以被叫做:“我感觉,我存在”。

我们的认识活动总是从个人感觉出发的。但要把不同的个人感觉上升为我们的共同认识,就需要人类理性能力的作用。兰德对个人感觉活动的强调,并不是要人们一切都“跟着感觉走”;相反,在她看来,一切感性活动都需要理性的支配;正是通过对人类活动的理性反思,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我们的生活意义。她在1971年的《客观主义者》杂志中写道:“我主要不是资本主义的拥护者,而是自我主义的拥护者;我也主要不是自我主义的拥护者,而是理性的拥护者。只要我们承认了理性是至高无上的,并始终如一地应用理性,其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了。理性的这种至高无上,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在将来,都是我著作的主线,也是客观主义的本质。”一切都按照理性原则办事,一切都听从理性声音的召唤,这正是自由主义思想的最好体现。

根据经典作家的论述,自由主义理论的出发点是个人主义,“人是万物的尺度”;但个人主义并非利己主义,而是基于人类理性能力之上强调个人自由的理性主义。个人主义的基本信条是,每个人是其自身利益以及知道如何促进这些利益的最佳判断者。如何赋予每个人以选择自身目标和实现这些目标之手段的最大自由和责任,并使得个人采取相应的行动,则是一个社会是否符合理性要求的重要标准。的主人公霍华德·洛克正是体现了这种自由主义思想特征的现代人类缩影。

兰德虽然一再声称自己的小说创作不是为了传播某种哲学的或伦理的或宗教的观念,但她的文学主题以及对主人公命运的深刻描写,无一不透露出她内心深处非常强烈的哲学意识。正像我们所熟悉的作为哲学家和文学家的萨特一样,兰德同样具备这样的双重身份。不同的是,萨特在哲学上的成就依循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思想轨迹,而兰德在哲学上的工作则更多地是对传统思辨哲学以及传统理性主义的批判。兰德的这种批判是以“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了人类的固有才能”为前提的,她要做的是对“自我灵魂”的彻底拯救。在我看来,这就是为我们提供的深刻启示。<bdo>?99lib?</bdo>

正文 兰德名言

第一部分

兰德名言

1. 创造是一己私事,是天赋权利,维护创造也是同等天赋个人的权利。

2.财富是人类思想力的结晶。

3.当你判断某人德性的时候,请听他对金钱的理解: 诅咒金钱的人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金钱,尊敬金钱的人则依自己的本事赚取金钱。

4.每个问题都有两面, 一面是正确, 一面是错误,夹在对与错中间的则是邪恶。

5. 你不能既想吃掉蛋糕,又想留着它。

6. 人本身就是目的。

7. 愿望本身是无法成为现实的。

8. 要想征服自然,就应该服从自然。

9. 要么给我自由,要么让我死。

10. 人类是真正的英雄:以自己的幸福作为生活的道德准则,以实质性的成就作为最高贵的行动,以理性为自己唯一的主宰。

名人论兰德:

我刚认识安·兰德的时候,是一个亚当·斯密式的自由企业家,满脑子理论体系和市场效率。经过与兰德长时间的讨论和多次争论到深夜,她使我明白,为什么资本主义不仅是有效率和可行的,而且是合乎道德的。

——格林斯潘(美联储主席)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时,我就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建筑师——那是在读了之后。

——埃里森(甲骨文公司首席执行官)

兰德的小说虽然不易读,不易懂,但其主题却能投“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世界读者所好,因而长踞畅销书榜而不衰。她的四部小说作品平均年销量仍达30万册(1999年11月27日《经济学人》资料),相信今天仍有增无减。对于一本五十年前初版的“砖头”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林行止(香港《信报》社长,经济学家)

当我看到兰德的头像被印在t恤、外套甚至咖啡杯、午餐盒、餐盘上时,我不仅不会感到大惊小怪,反而会为商家的精明而击掌。因为这恰好应验了兰德的名言:一种哲学只有在被人们需要时,才是最好的。

——江怡(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安·兰德堪称公共知识分子的女性标本。不了解安·兰德,就很难理解美国精神。

——刘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正文 《》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1)

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

一书二十五年来连续再版,很多人询问我对此有何感受。除了藏在心底的满足感之外,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呢?关于这一点,维克多R26;雨果的一句话最能表达我对于自己作品的态度:“假如一个作家只是为他自己的时代而写作,那我就得折断我的笔,放弃写作喽。”

有些作家并不是就他所在的那个时代而生活、思考和写作,我本人也在此列。按照“小说”一词本来的意义,创作小说的目的并不是让它在一个月或一年之后便无人问津。现今,大多数小说就是这样,它们被写出来出版,仿佛报刊杂志一样地昙花一现,很快便消失了。这是当代文学最令人遗憾的一个方面,同时也是对其审美哲学最清楚无疑的控诉:今天,那种求繁问琐的报刊式自然主义已经在其无法言喻的恐慌中走到了终点。

这部作品能够长存在于,虽然不完全在于-浪漫主义这一在今天实际上已经不复存在的文学流派。但是就本书来作浪漫主义小说方面的专题论文就是张冠李戴了。所以,为了做到以后有据可查,也为了那些从来没有机会发现这一点的莘莘学子们的利益——让我申明:浪漫主义只是一种‘概念性的’艺术流派。它所论述的不是日常的平凡琐事,而是永恒的、根本的、普遍的问题和人类存在的‘价值’。 它并不是去忠实地记载或逼真地描绘;它是进行创作或者将思想情感加以形象化和具体化。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它所涉及的不是事物实际的状态,而是事物可能的或者应该所具有的状态。

同时,为了那些人的利益——那些人把自己时代的相关性看得至关重要的人,我要补充一点,就我们的时代来讲,人类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迫切疾需一种按其‘本来面目’对事情进行一场统筹安排。

我并不是在暗示:小说创作伊始,我就知道会连续出版二十五年之久。我并没有想过任何具体时间期限。我只知道,那是一部‘应该’存活下来的作品。它出活了下来。

但是,早在二十五年前,我就知道是可以存活下来的——而当时,它遭到十二家出版商的拒绝,其中有几家声称,它太过于“理性化了”,“太具有争议性了”,是不会卖出去的,因为根本它根本不存在读者——那便是它经历过的艰难时期;艰难得让我难以忍受。我在此特说起这件事,作为一个备忘录,提醒和我同类的其他作家们——他们可能必须面对同样的战役——这是可以做到的。

要谈论或者其任何一部分历史,就不能不提一个人,是他令此书的创作成为可能——他就是我的丈夫,弗兰克R26;欧考纳。

我在三十出头时写过一部戏剧:《称心如意》。剧中女主人公埃迪尔是一位电影明星;她的台词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我创造出的幻象能够变成真实而鲜活的荣耀。我想要它变得真实。我想知道,在某处的某个人,他也是这么想的。否则,看着它有何用?为了一个不可信的幻影激动和辛劳又有什么用?精神也是需要燃料的。精神可能因被耗尽而衰竭。”

弗兰克是我的燃料。在我的有生之年,他给我创作的人生观念提供了一种现实环境,并帮助我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保留着那种人生观念:那段岁月里,我们周围只有一片灰色的人情荒漠,带给我们的只是轻蔑和反感。我们关系的本质是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俩谁也不想去,也没有受了诱惑,舍的世界而取其次并因此满足。我们永远都不会。

如果说在我身上有一丝自然主义作家在其小说中运用“现实生活”对话记录的风格,那也是关于弗兰克的笔调。例如,中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几句话出现在第二部分的结尾。作为对托黑的提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我的?”的回答,洛克说:“可我并不看你。”那句话就是弗兰克在某种类似的情况下对不同类型的人所做出的回答。“俗话说‘抛砖引玉’,可是你抛出大把的珍珠,却连一块猪排的回报都得不到。”关于我的职业立场,弗兰克如是对我说。我把那句话用在多米尼克替洛克的辩护中。

当时,我没有经常沮丧;即便是沮丧,那种情绪也延续不过当夜。可是,在创作的那段时期,有一个夜晚,当时,我对“事物实际的状况”感到极度愤慨,我觉得再也没有力量去朝着“事物应该所具有的状态”的方向迈进一步了。那天晚上,弗兰克与我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的长谈。他使我相信,人为什么不能把世界让给他所鄙视的人。他的话说完了,我的沮丧感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再也没有感到那种来势凶猛的沮丧。

正文 《》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2)

我一贯反对那种将自己的书题献给某某人的做法;我一直认为,一本书是写给任何能证明其价值的读者看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对弗兰克说,我将把题献给他,因为是他挽救了它。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是在两年后的一天:那天,他回到家,看到了这本书的校样;开头的一页上用冷静、清晰、公正的字体印着:献给弗兰克R26;欧考纳。

有人曾经问我,在过去这二十五年里,我可曾有过什么变化。没有。我还是原来的我,只不过比原来更像我了。我的观念可曾改变过?没有。从我能记事起,我的基本信念,我的人生观就从未改变过,但是,我认识到了他们更为广泛和精确的应用。我对目前的评价是什么?我为它感到自豪,一如我完成它的那天一样。

一书是为了表现我的哲学观点而写的吗?在此,我要援引《我的写作意图》一文。那是我于1936年10月1日在路易斯和克拉克大学所发表的一篇演讲。“这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和目的:‘理想人物的形象化’。对道德理想的描写,作为我的终极文学目标——其本身是书中所含的任何说教的、理性或哲学的价值观的目的——只不过是手段而已。

“让我强调这样一点:我的目的并非是对我的读者进行哲学上的启蒙教育……我的目的,我的第一动机和首要动力是把霍华德R26;洛克(或《耸肩的阿特拉斯神》中的主人公们)‘作为目的’进行刻画……

“我为了小说本身,来进行写作和阅读……我检验任何一篇小说的基本标准是:‘在真实生活中,我愿意认识这些人物和观察这些事情吗?这篇小说,为了它本身,是不是一次值得去经历的体验?把这些人物作为一种目的来思索是不是一种乐趣?’……

“既然我的创作目的是表现一个理想人物,我就必须界定和表现可能造就他以及他的存在所需的条件。既然人的性格就是环境的产物,我必须界定和表现造就理想人物的环境和价值观进行,并且为他的行为提供动机;这就意味着,我必须界定和表现出某种合乎情理的道德准则。既然人是在其他人中间活动并与他人打交道的,那么我就必须表现那种可能使理想人物存在和发挥作用的社会体系——一种自由的、生产性的、合理的体系,它要求和报答每一个人身上最出色的东西。这个体系,很显然,便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

“但是,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政治、伦理学或哲学本身都不是目的。唯有人本身才是目的。”

在中,有没有我想做的实质性改动?没有——也正因为这样,我对它的行文未做丝毫改动。我想让它保持写作时的原貌。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错误,还有一个可能会误导读者的句子,我想澄清一下,所以,我在此特意给予提及。

那是一个语意学上的错误:在洛克的法庭讲话中使用了‘自我本位的(egotist) ’一词,而实际上,应该是“egoist(自我主义的)”一词才对。这一错误是由于我对一本词典的依赖所致——对于这两个词,该词典下了令人误解的定义,结果“egotist”似乎更接近于我要表达的意义(《韦氏日用词词典》,1933)。(然而,关于这两个术语,现代哲学家们似乎比词典编纂者要担负更大的罪责。)

洛克发言中那个可能使人产生误解的句子如下:“从这种最简单的必需品到最高抽象的宗教活动,从车轮到摩天大楼,我们是什么,我们拥有什么,都来自于人类的一个单一属性——人的理智的功能。”

这个句子可能被误解为某种宗教或某些宗教思想的背书。记得当时我在写这个句子时就曾对它犹豫不决,而随后又下定决心,认为洛克和我的无神论思想,还有这本书的整个精神基调都已经交待得很清楚,所以没有人会对此产生误解,特别是因为我曾说过,宗教的抽象概念是人类心灵的财产,而非超自然的启示。

但是,像这类问题是不应该留给读者去推想的。我当时所指的并不是这样的宗教,而是一个特殊的抽象范畴,是最为崇高的一个。几百年来,这一概念几乎成了宗教的专利,这便是伦理学——不是宗教伦理学的特殊内涵,而是“伦理学”这一抽象概念,这一价值观的范畴,这一人类关于善恶的准则,它具有卓越、进步、崇高、尊敬、宏伟、庄严等情感的内涵,它隶属于人类价值观的范畴,可是宗教却将它不合理地纳入自己的范畴

正文 《》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3)

同样含意和因素可以被意指及应用于书中的另一段落,那是洛克与霍普顿R26;斯考德之间的一场简短的对白,如果脱离了语境,它也可能引起误解:

“‘你是个极其虔诚的人,洛克先生——以你自己的方式。我可以从你的建筑作品中看出这一点。’

“‘没错。’洛克说。”

不过,在这一情境的上下文中,意思是清楚的:斯考德得所指的正是洛克对于价值观的极度献身精神,要求达到尽善尽美,达到理想状态。(参见他关于所要建造的庙宇的性质的解释。)斯考德神庙的建造和随后的审判都对这个问题做了很清楚的交待。

这一点将我导向一个更广泛的问题,它涉及到的每一行,而且,如果一个人想要理解它持久的魅力,就必须要理解这一问题。

宗教在伦理学这一领域的垄断已经使得合乎理性的人生观的情感意义及其内涵的表达变得极为困难。就像宗教率先僭越了伦理学的领域,使道德与人类相对抗一样,它同样也篡夺和盗用了我们语言中的道德概念,将它们置于世俗之外,使人类无法企及。“升华”通常被用来表示由于对超自然的沉思而唤起的那种情感状态。“崇拜”一词意指对某种超乎人类的事物的忠诚和献身精神的体验。“崇敬”是指一种神圣的尊敬之情,它通过膜拜去体验。“神圣”的意思是超越于任何地球上的与人类有关的东西以及不可触及的东西。凡此种种。

但是,这样的概念确实也指实际的情感,即使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范畴;而这些情感是作为令人振奋和使人感到高贵的体验,并不具有宗教定义所要求的那种枉自菲薄。那么,在现实中,它们的来源和所指是什么?它们是人类致力于一种道德理想的整体情感。然而,除了宗教所介绍的人类堕落的方面之外,那个道德范畴还是无法分辩的,依然是没有概念、没有词语和没有得到认可的。

必须将这一人类情感的最高水平从幽暗的神秘论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让它重新指向它固有的对象——人类。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也正是本着这样的意图,我把一书里戏剧化的人生观念确定为‘人类崇拜’。

它是这样一种情感——能够不断体验这种情感的人少之又少;有些人体验过,但也只是火花一闪,稍纵即逝,并不产生任何影响;有些人干脆不明白我谈的是什么;有些人明白,却耗其一生来充当一只致命的火花熄灭器。

不要将“人类崇拜”这一概念与许许多多的企图混淆起来,这些企图并不是将道德从宗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再将它纳入到理性的范畴,而是用一个世俗意义来代替那种最为恶劣、极端非理性的宗教元素。比如,现代集体主义有各种各样的变形(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等等),它们将宗教上的利他主义伦理道德标准悉数保留了下来,仅仅用“社会”一词取代“上帝”一词,将之作为人类自我牺牲的受益者。有各种各样的现代哲学流派,它们否认同一律的原理,宣称现实是由奇迹和一时的古怪念头所左右的不确定的持续变动——这种变动不是受上帝的一时兴致所支配,而是受人类或者“社会”的忽起的念头所左右。这些新神秘主义者并不是人类崇拜者;他们只不过是脱离教会的还俗者,跟他们的前辈,公然神秘主义者一样,对人类抱有一种深仇大恨。

同样的深仇大恨还有更为赤裸裸的变体,它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些对细枝末节情有独衷、用“统计学”武装思想的人,他们不可能理解人类意志力的真意——他们宣称,人类不可能成为崇拜的对象,因为他们从未遇见过任何当之无愧,理当受此殊荣的典型人物。

依照我个人对此术语的理解,人类崇拜者就是那些能够看出并努力实现人类最大潜能并的人。相反,人类的仇恨者们则认为人类毫无用处,认为人类是堕落和下贱的,不值得一提——而另一方面,又处心积虑地不让人类有所察觉。在这一点上,一定要记住,任何人所持有的对于人类的直接而内省的认识就是对他自己的认识。

更具体地说,这两大阵营的本质区别在于:致力于人类自尊的‘升华’和他在尘世间幸福的‘神圣’;另一些人则坚决不允许这两者成为可能。大多数人将他们的生命和精神上的能量白白耗费了——他们在这两大阵营之间摇摆不定,极力不人提出这个问题。这并不能改变这一问题的本质。

也许,通过我在手稿开头部分引文的形式,才能最好地表达的人生观。但是我在最后正式出版此书时,将这段引文删去了。现在有幸在此进行说明,我很高兴能再次重温这段话。

正文 《》二十五周年再版前言(4)

我之所以将它删除,是因为我极不赞成那段引文的作者——弗里德里希R26;尼采的哲学观点。从哲学上讲,尼采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和非理性主义者。他的形而上学由某种“拜伦风格的”东西和某种神秘“恶意的”宇宙组成;他的认识论将理性隶属于“意志”,或者情感,或者本能,或者血缘,或者先天固有的品质和价值观。但是,作为诗人,他有时候(并非一贯地)也生动地表现出对人类伟大所抱有的庄严豪迈的情怀,情感上,而‘不是’理性上。

对于我所引用的那段引文,这一点尤为突出。我无法赞成它字面上的意思:它歌颂了一种难以宽恕的教条——意志决定论。但是,如果有谁将它视之为一种情感体验的诗意形象化,(而且,如果是理智地去看问题的话,他就会以先天固有的“原始确定性”来取代“基本前提”这一即成习惯的概念),那么,那段引文就表达了一种自尊升华的内在状态,而且概括出这种情感的重大意义,则为这种意义提供了理性和哲学的基础:

“在此,对作品的层次和地位具有决定意义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那种信念——再一次采用一个宗教的惯用语来表达一种更为深刻的意义,这种信念就是某种原始确定性,而每一个高尚的心灵自身都具备这种确定性,那种东西是无从寻觅的,无从发现的,或许也是不可或缺的。‘灵魂高尚的人必自尊。’”(摘自尼采《善恶的彼岸》)

在人类历史上很少表达过这样的人生观。今天,这种观点实际上并不存在。然而,人类青年中的佼佼者们正是抱着这样的观点走上人生道路的——他们怀着不同程度的渴望和激情,经历了几多沉思和几多痛苦的困惑。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来说,那甚至还算不上什么观点,它只不过是一种朦胧的、仍在摸索中的、还没有界定的意识,这种意识得自他们未经风雨的痛苦和难以言表的快乐。那是一种抱着莫大希望的意识,在这种意识里,人生是重要的;伟大的成就是人力所能及的,以及伟大的事业就在前方。

人类-或其他任何活着的实体,在生命之初不是放弃,不是自我唾弃,也不是对存在进行的诅咒。那些都是需要一个腐败和堕落的过程的,这一腐败过程的速度因人而异。有些人刚碰到压力便放弃了;有些人出卖和背叛了自己的意识;有些人不知不觉地慢慢熄火了,却从来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失去了这种意识。然后,长者们蜂拥而止,百折不挠地教导他们说,成熟就是摈弃个人见解、以放弃价值观为代价的安全感、和以丧失自尊心为代价的现实性。此时,所有这一切意识便消失殆尽了。然而,少数人坚持了下来,继续前进,深知这种热情是不可背叛的;同时,他们学着如何赋予它形状、目的和现实。但是,无论前途如何,人生之初,人便寻求人之本性的高贵身影和生命的无限潜能。

并没有多少路标可寻。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具有如此恒久的魅力,其中一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它是对青年志气的认可,是人类的荣耀的赞颂和对无限可能的展示。

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够完全理解和完全实现人类的固有才能——而其余的人都将被判于它,这并不重要。正是这些极少数的人推动人类前进,并使生命具有意义——我所一贯追求的,正是向这些为数不多的人致意。其余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他们要背叛的是自己的灵魂。

安R26;兰德

一九六八年五月于纽约

正文 编委会荐语

第一部分

编委会荐语

自林纾翻译外国文学开始,已逾百年。其间,进入中文的外国文学作品蔚为大观,已难以计数。无疑,就翻译文学来说,中国读者是幸运的。几乎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受过外国文学的熏陶,其中的许多人走上了文学的道路。比如鲁迅,比如巴金,比如沈从文。同其他国家相比,中国对外国文学的译介,无论从数量上还是深度上,都处于领先地位。

但在浩如烟海的外国文学世界里,也有许多优秀作家和他们的作品,在不经意之间被我们忽略了。这其中既有时代变迁的原因,也有评论家和读者的趣味问题。有些作家在他们自己的时代大红大紫,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湮没无闻。比如赛珍珠。另外一些作家活着的时候并未受到读者的青睐,但去世多年后则慢慢显露出瑰宝般的价值,成为文学经典。比如卡夫卡。除此之外,中国图书市场的巨大变迁,出版者和翻译者选择倾向的变化,译介者的信息与知识不足,阴差阳错的历史契机等等,都会使大师之作与我们擦肩而过。当法国人编著的《理想藏书》1996年在中国出版时,很多资深外国文学读者发现,排在德语文学前十本里的作品,竟有一多半连听都没听说过。即使在中国读者表现最佳的英美文学里,仍有不少作品被我们遗漏。

因此,本书系旨在重新挖掘那些被中国忽略但在西方被公认为经典的作品。对于这些经典,我们的选择标准如下:

1.从来没有在中国翻译出版过的作家的作品;

2.虽在中国有译介,但并未受到重视的作家的作品;

3.虽然在中国引起过关注,但由于近年来的商业化倾向而被出版界淡忘的作家的作品。

以如此标准甄选纳入本书系的作品,当不会愧对中国读者。

至于作品的经典性这里就不做赘述。自然,经典作品也脱离不了它所处的时代背景,反映其时代的文化特征,其中难免有时代的局限性。但瑕不掩瑜,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及其对一代代文人墨客的影响丝毫没有减弱。鉴于此,我们相信这些优秀的文学作品能和中华文明交相辉映。

丛书编委会

2005年4月于北京

正文 第二部分 被斯坦顿的建筑学院开除

第二部分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边上,临渊俯视脚下极深处静卧着的湖。花岗岩冷冰冰的崩裂声越过岑寂的湖面直入云霄。水面仿佛静止不动,岩石却在飞逝而过。在彼此撞击的瞬间,岩石静止了,这一刹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动时更为摄人心魄。阳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湿漉漉地发着耀眼的白光。

第二部分 被斯坦顿的建筑学院开除

霍华德·洛克放声大笑。

他全身赤裸地站在高崖边上,临渊俯视脚下极深处静卧着的湖。花岗岩冷冰冰的崩裂声越过岑寂的湖面直入云霄。水面仿佛静止不动,岩石却在飞逝而过。在彼此撞击的瞬间,岩石静止了,这一刹那,水流也仿佛定格,比流动时更为摄人心魄。阳光下,沐浴在水中的岩石湿漉漉地发着耀眼的白光。

悬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副纤细的钢圈,把岩石切割成两半。山岩在湖水深处绵延不断,在湖面上却有峻拔之势,两峰峭立,直冲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虚空中悬浮的小岛,无所傍依,仅仅把锚固定在这位临崖兀立的男人脚上。

他倚天而立,身材修长,全身肌肉强健有力,面部棱角分明。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双手垂在两侧,掌心向外,神情肃穆。他能感觉到自己肩胛的紧绷、颈项的曲线以及臂部血液的流动,还有从身后穿过脊沟的风。风撩起他的头发,在天空的映衬下,那头发的颜色既非金黄也非纯红,恰似熟透了的橘皮色。

他嘲笑今天早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嘲笑着眼前的一切。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有些困难要去面对,还得有个行动计划。他明白自己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可他知道他不愿意去想,因为个中缘由他都清楚,因为这个局老早以前就已经设定好了,因为——他只是想笑。

他努力地去思考。但他忘了。此刻他正注视着前面那块花岗岩。

当意识到周围的泥土时,他收住视线,不笑了。他的面孔就像大自然的法则,不容置疑,无法改变,也不屑于任何哀求。这张脸上颧骨高凸,两眼深陷,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满不在乎的坚定。紧闭的嘴唇露出傲慢不恭的神气,这张嘴要么是一张刽子手的嘴,要么就是一张圣徒的嘴。

注目着花岗岩,他便想:可以将它切割开,然后砌成墙。打量着一棵树,他便想:可以将它分解,然后当椽子用。看到岩石上的锈斑,他便想:可以挖掘到丰富的铁矿,然后熔炼成钢梁,横陈于天地间。这些岩石是因我而存在的,他想,它们等待我去开凿,等待着甘油炸药和我的命令;等待着被人劈开,经受打磨;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力;等待着我的手赋予他们的形体。

随即他又摇摇头,因为他想起了早晨,还有那些等待他去做的事。他抬腿踱到崖边,扬起双臂,纵身往崖下一跳。

他以最短的路线游向湖对岸放置衣服的岩石,然后满怀惋惜地四顾周围。到斯坦顿的这三年,他经常光顾这里,以期获得仅有的放松——来这儿或游泳,或休息,或思考,只为独处和保持活力,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可他难得有空。在刚刚获得“自由”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里,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光顾。当天早晨,他已经被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建筑学院开除。

他匆匆穿好衣服:一条旧斜纹棉布长裤,一双凉鞋,一件纽扣差不多掉光了的短袖衬衫。他转身踏上狭窄的鹅卵石小径,穿过一片青草坡,上了公路。

他匆匆的步伐中透出特有的懒散。头顶骄阳,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前面不远处的已经依稀可见斯坦顿。这个小镇沿着马萨诸塞州的海岸线延伸开去,仿佛是专门为了它的宝贝——这座远远高踞于山丘上的这座宏伟的学院而存在。

进入斯坦顿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垃圾。草丛里一堆尚未燃尽的颓败的蔷薇,还淡淡地冒着薄烟。洋铁罐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大路穿越几处屋舍伸向一座教堂。这古老的灰色教堂是一座大卵石砌成的哥特式建筑。结实的木撑墙,彩绘玻璃镶嵌在人造石砌成的厚重窗格上。教堂的大门朝着狭长的街道,与之紧挨着的是修剪整齐后派头十足的草坪。草坪后面几座扭曲变形的木制建筑,还有忸怩作态的山墙,塔楼以及屋顶窗。凸出的回廊挤压在巨大的倾斜的屋顶下,窗口飞舞着白色的窗帘。一个垃圾桶立在门的一侧,满桶的垃圾蓬勃欲出。一只哈巴狗蹲坐在门阶的踏脚垫上,嘴角挂着口涎。廊柱之间的菱形窗格随风有节奏地发出啪嗒的声响。

在霍华德·洛克经过时,路人们都打量着他,甚至他走过之后还有人一直瞪着他,眼神中透着突如其来的愤恨。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他一出现便能在大多数人身上激起一种本能。霍华德·洛克眼中却看不到任何人。对他来说,街道是空的,他甚至完全可以毫不在意地赤裸而过。

正文 她期待他会流露出某种情感

第二部分

她期待他会流露出某种情感

他从小镇的中心——一片开阔的草地上穿过。草地边上镶嵌着玻璃的橱窗上,正展示着新的招贴画:欢迎到22级建筑班来!祝你好运!

22级建筑班!斯坦顿理工学院22级的学生下午正在举行学位授予典礼。

洛克转身走到背街,一长排房屋的尽头有一道绿草茵茵的峡谷,吉丁太太的家就在峡谷边的圆丘上。他寄宿在此已有三年。

此刻吉丁太太站在游廊上,游廊的护围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金丝雀,她正给它们喂食。看到洛克进来,她那只胖乎乎的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没有放下。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竭力想说些得体的话表示同情,但却欲盖弥彰地将这种企图暴露出来。他穿过游廊时并未注意到她,于是,她叫住了他:

“洛克先生!”

“什么事?”

“洛克先生,关于……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我深感遗憾……”她极力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什么事?”他问。

“你被学院开除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难过,只想让你明白我很同情你。”

他站在那儿,眼睛对着她,可她心里清楚,他并没有“看”到她。是的,她想,完全没有看她。他总是直勾勾地注视别人,那双该死的眼睛从来不曾漏掉任何细节,但却总让人在他的眼中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无意做答。

“我是说,”她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吃了苦头,那肯定是他有过错。当然了,你得放弃建筑专业,是吗?可是,换个角度想想,年轻人总能靠自己得到体面的生活,做做职员呀,跑跑销售,或干点别的什么。”

他掉头要走开。

“噢,洛克先生!”她叫道。

“什么事?”

“你出去的时候,系主任打电话来找过你。”

仅此一次,她期待他会流露出某种情感,这“某种情感”可能是要目睹他崩溃的意思。她不知道到底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能驱使她,让她想看着他垮掉。

“电话是谁打来的?”他问。

“系主任。”她不太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是系主任通过他的秘书转达的。”她补充了一句,试图找回点勇气。

“是吗?”

“她在电话里说,要你一回来就马上去见系主任。”

“那谢谢你了。”

“你猜他现在找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可她分明听见他说“我才不在乎呢!”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顺便告诉你一声,彼得今天就要毕业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是今天吗?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当牛做马、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完大学的日子。不是我在这儿诉苦,我可不是那种爱叫委屈的人。我家彼得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

她挺着胸脯站在那儿, 浆洗过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紧紧地裹着她矮小而壮实的身躯,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脂肪挤到两臂和小腿上去。

“当然了,”她接着自己最喜爱的话题说,“我可不是爱吹牛的人。当妈妈的,有的人是幸运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儿起,你就瞧我家彼得的吧。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打工累死。为了我儿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谢上帝。话又说回来,如果这孩子不是这个国家最棒的建筑师,那他的妈妈倒要问问是为什么了!”

他抬脚想走开。

“看我,跟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她愉快地说,“你得赶紧换衣服,系主任在等着你。”

她目送他穿过屏风,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洁的客厅。在这座房子里,他总让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种含糊的、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随时会看到他挥拳捣烂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中国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镶框的照片似的。他从未表现出如此的倾向,但她却一直期待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正文 发现了设计中的瑕疵

第二部分

发现了设计中的瑕疵

洛克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四壁的白色使房间显得格外开阔、明亮而耀眼。吉丁太太从不曾感到洛克在此生活过。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除了仅有的几样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过一样东西: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棒球队获胜的锦旗。总之丝毫没有一点令人振奋的修饰过的痕迹。除了衣物和设计草图以外,他没有带来任何东西。衣服太少,设计图又太多,他把设计图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时常会有种错觉,以为生活在那里的是他的画儿,而不是他本人。

洛克此时正走向自己的画作,它们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儿,注视着眼前宽幅的图纸,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图,又拿起另一幅,然后放下,接着拿起另一幅。

他设计图中的建筑物还从未在地球上露过脸。它们就像是那从未见过其他建筑的最早的人类所建造的房子。房屋的每一处构造都出于必要,不像是曾经有工匠蹲踞其上、苦思冥想,或受自己的意念支配、或根据书本的描绘而把门窗、梁柱等拼合起来。它们像是源自于地球的某种生命力,完整、得体而不容撼动。绘制过这些轻快线条的双手还不够成熟,但似乎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必要的平面没有一处缺陷。只有看着这些房屋,明白了设计者是花费了怎样的精力、运用了多么复杂的技巧和经过了多少紧张的思考时,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们在构造上的简约和质朴。没有任何一种普遍规律能够支配其中的任何具体细节。草图中的建筑物不属于古典风格——既不是哥特式的,也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它们只属于霍华德·洛克本人。

他停下来,看着其中的一幅素描。那是一幅从未令他满意过的作品,是作为课余练习而设计的。每当他发现某个特别的场所,驻足去思考什么样的建筑物才适合于此时,他便常常会有类似的创作。曾经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对着这些草图凝神沉思,唯恐有缺漏或把握不到位的地方。现在这么匆匆扫视一眼,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设计中的瑕疵。

他将草图愤然往桌上一甩,俯下身去,在自己整洁的素描上狠狠地画上一道一道的直线。他不时地停下来,站直了身子审视草图,指尖压在上面,仿佛是手指握住了上面的建筑。他十指修长,筋脉突起,指关节粗大。

这样过了有一个小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他大声喊道,手并没有停下来。

“洛克先生!”吉丁太太有些气喘吁吁,隔着门槛瞪着他,“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转身看着她,仿佛在竭力回忆她是谁。

“系主任怎么办?他可一直在等着你呢!”她惋惜道。

“噢,对了,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

“是呀。”他的语气中透着不解,反倒惊讶于她的大惊小怪了。

“哎!我只能说你是活该!”她激动地说,“你真是咎由自取!毕业典礼四点半就要开始了,你想主任哪还有时间会见你?”

“我马上就去,吉丁太太。”

促使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不单单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担心校委会撤销对洛克的处理决定。他走进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她则站在一边看。他洗了手,把蓬松的直发整理得有了点样子,然后走出来,上了楼梯。这时她这才意识到他要离开。

“洛克先生!你该不会就这样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着气说。

“怎么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哪!”

“吉丁太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

她着实吃惊,他说得若无其事,好像他很高兴似的。

斯坦顿理工学院矗立在一个小山包上,那圆齿状花边雉堞的围墙像是给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顶王冠。学院如同中世纪的堡垒,拦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垒,可真是名副其实:结实的砖墙上有几道狭缝,其宽窄仅够安置岗哨,城墙后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楼上可以往下泼撒滚烫的油——从而攻击入侵的敌人——假如这种紧急情况真的出现的话。大教堂高踞其上,闪耀着丝带般的光辉,犹如一条脆弱的防线,要去面对它的两大敌人:阳光和空气。

系主任的办公室像一座小礼拜堂,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微弱地流泻在圣徒们硬挺的服饰上,他们的胳膊肘弯曲着。两团红色和紫色的光晕分别照在壁炉两角形状奇怪的生物形滴水嘴上,它们从来未曾派上过用场。一抹绿色的光影驻留在壁炉上方悬挂着的巴特农神殿图画的中央。

洛克走进办公室时,隐约看得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系主任,他身影模糊,办公桌雕琢得像殉教者的祭坛。主任是位肥胖的矮个子绅士,浑身晃动着的脂肪仿佛也已经被包裹在他不可抗拒的尊严之下。

“啊,对,洛克。请坐。”系主任微笑着招呼他。

正文 与先例和传统背道而驰

第二部分

与先例和传统背道而驰

洛克坐了下来。系主任十指交叉盘放胸前,做好准备要听洛克的辩解。但是洛克并没有任何的表示。系主任清了清嗓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就没必要为今天早晨所发生的不幸表示遗憾了。因为我毫无疑问地认为,你很清楚,我一贯是真诚地为你的切身利益着想的。”

“完全没有必要。”洛克回道。

系主任有点不相信地注视着他,但还是说了下去:“不用说,在今天的校委会上,我并未投你的反对票。我弃权了。不过你可能很乐意知道,在会上你还有一小部分相当坚定的支持者。人虽不多,但是态度坚决。你的建筑工程学教授就像是一名代表你征战的圣战者,你的数学教授也是如此。可不幸的是,绝大多数人认为,投票将你开除是他们应尽的职责。你的设计评论家彼得金教授就提出抗议,甚至到了威胁我们的地步。他说,如果不开除你,他就辞职。你必须承认,你的做法令彼得金教授大为恼火。”

“的确是这样。”

“你看,那正是问题所在。我想谈谈你对建筑设计这门学科所持的态度。你从未给它应有的重视。然而,你在工程学上的各科却门门优秀。当然,没有人会否认结构工程学对于未来建筑学科的重要意义,可你干吗非要走极端?为什么你对专业中被称作艺术的和具有启发意义的一面视而不见,反而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那些枯燥的技术和数学这类科目上呢?你原本是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而不是土木工程师。”

“您说这些不是多余吗?”洛克反问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讨论我选科目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是在尽力帮助你,洛克。对待这件事你得讲良心。在你被处分前,不能说没有得到过警告。”

“是的,我得到过警告。”

系主任挪了挪坐椅。洛克让他感到不舒服。洛克的眼睛礼貌地凝视着他。系主任暗自思忖:他这样看着我并没什么不好,事实上他做得很对,这表现出了一种非常得体的专注;但惟一不妥的是他的眼里似乎没有我。

“留给你的每一个问题、每一项你必须完成的设计任务,你都是怎么对待的?”系主任接着说,“每一项作业你都是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做的,我不能称之为风格。它与我们一贯试图传授给你们的每一条原则都格格不入,与所有既定的艺术先例和传统背道而驰。也许你认为你是所谓的现代主义者,但你甚至根本就算不上。那叫……那完全是疯狂,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不介意。”

“当交给你一项设计任务,让你对设计风格有所选择时,你便呈上一幅狂野而不成熟的绝活。坦率地说,你的老师们之所以让你门门都及格,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你的作品。可是,当布置给你一个历史风格方面的练习——一座都铎式小教堂或一座法国歌剧院式的楼宇——你交上来的习作却像将杂乱无章的箱子堆放在一起。你说它是习作,还是明显的反抗?”

“是反抗。”

“鉴于你以往在所有其他科目中的出色成绩,我们本想给你一次机会。可是当你交来这个作为意大利式别墅的设计来应付本学年结业考核的答卷时……孩子,这真是太过分了!”主任激动地一拳砸在面前的一张图纸上。

图纸上是一幅素描,一座玻璃和混凝土组合的建筑。在画纸的一角是作者锐利的签名:霍华德·洛克。

“经过这件事,你怎能期望我们让你及格?”

“对此我并不抱什么希望。”

“在这件事上,你让我们别无选择。现在你面对我们自然会觉得难过,但是……”

“我决不那么想。”洛克平静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这人一向不会等着麻烦找上门来,可我这次却犯了个错误。我本不应该等着你们把我撵走,我早就应该自己滚蛋。”

“哎呀,别灰心。这不是正确的态度。特别是考虑到我下面要对你说的话。”

系主任微笑了一下,身体自信地前倾,很为这个良好的开头和接下来的好事而喜不自禁。

“这才是我找你谈话的真正目的。我急于想让你尽早明白,我并不想使你失去信心。当我向校长提起你的事时,就我个人来说,真的是冒着惹他发脾气的危险去碰运气的。但是请你注意,他并未说明自己的立场或做什么承诺。但是……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况:既然你认识到事态有多么严重,如果你休学一年,好好反省反省——我们称之为成长——行吗?这样做,或许你还有重返校园的可能。请你注意,我并不能向你做任何承诺。严格地讲,这是非官方的,是异常罕见的,但是鉴于目前的情况和你以往出色的成绩,或许会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洛克笑了笑。但那微笑不是高兴所致,也并非出自于感激,那是一种单纯而又从容的笑。他是觉得有趣和好笑。

“我想您没理解我的意思。”洛克说,“您凭什么猜测我想要回来呢?”

“嗯?你说什么?”

“我是不会回来的。这里再也没有我想要学习的东西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系主任口气生硬地说。

“有什么好解释的?对您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请你解释一下。”

正文 允许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第二部分

允许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想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而不是建筑学家。我看不出设计文艺复兴风格的别墅有什么意义。既然我们永远不会去建造它们,为什么还要学习设计这样的东西?”

“我亲爱的孩子,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艺术风格并没有失去生命力。我们每天都在建造好多这种风格的房子。”

“现在是有这样的房子,而且将来也会有。但是修建这种房子的人不是我。”

“好了,好了,太孩子气了!”

“我到这里来是学习建筑的。当我拿到一个课外自修项目,对我来讲,它惟一的价值就在于,我可以学会像对待将来某个真实的工程项目一样地去对待它。我已经掌握了我在此所能学到的东西——我是指您不认可的关于结构学的各门课程。再多画一年意大利明信片不会对我有任何帮助。

一小时前,系主任原本希望这次面谈能够尽可能地平静。而现在他却宁愿洛克能够表现出激情,洛克在这种情况下如此平静自然,似乎有悖常理。

“你是想告诉我,当你是,或者说如果你是一名建筑设计师的话,你会那样设计你的建筑?”

“是这样。”

“我亲爱的小伙子,谁能让你这样做?”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谁能阻止我这样做?”

“看,这样的话问题就严重了。很遗憾我没有早些和你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我知道,我知道,知道,别打断我,你看过一两幅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作品,它们在你脑子里注入了一些模糊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认识到,那整个的所谓现代派运动,它只不过是一时的时髦爱好?你必须学会去理解它——这一点已经被所有的权威所证实——建筑学已经创造出了一切的美。在过去的每种建筑风格中都蕴藏着丰富的艺术宝藏。我们只能从大师身上选取我们想要学习的东西。我们是谁,我们有什么资格,竟然狂妄到要去改良他们的风格?我们只有满怀着虔诚和尊敬,努力去模仿他们的份儿。”

“为什么?”霍华德·洛克问道。

不,系主任心里想,他还没有说过别的什么。那只是一句完全天真无知的话。他不会吓倒我的。

“这是无需证明的。”系主任回答说。

“看看吧,”洛克平静地指着窗户说,“你能看得见校园外的小镇吗?你看得见有多少人从窗下走过吗?当然,我不必为此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我确实不在乎他们或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对于建筑学的看法,或对于其他任何事情的看法。那么我干吗要考虑他们的祖先对此怎么看呢?”

“那是我们神圣的传统。”

“为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不要这么天真了好不好?”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非要让我觉得这是一座伟大的建筑呢?”他指着那幅巴台农神殿的图画问道。

“那是——巴台农神殿。”系主任说。

“的确,它是巴台农神殿。”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傻问题上。”

“那好吧,”洛克站起身,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把长尺,走到那幅画跟前,“能否允许我向您指出它的腐朽所在?”

“这可是巴台农神殿啊!”

“是的,该死的巴台农神殿!”

直尺敲在画框里镶嵌着的玻璃上咣当作响。

洛克说:“看看这些著名的圆柱上的著名雕槽吧。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当采用木柱时,是为了掩饰木材的榫接处。可这些就不是,它们是大理石雕刻。这些陶立克柱式的三陇板是用什么做的?木头。就像人们在建造圆木小屋时必须做的那样,使用了木制的桁条。你们的希腊前辈采用了大理石,可他们用大理石创造出了木结构的赝品,只因为前人曾经这样做过。然后你们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又更胜一筹,他们用石膏仿制出了大理石赝品,仿制出了木制赝品。而此时我们又在用钢筋水泥仿制石膏赝品,仿制木制赝品,仿制大理石赝品。为什么?”

系主任坐在那儿好奇地打量着他。有某种东西令他费解,不是洛克所讲的话,而是他说话时的态度。

“要说原则吗?”洛克又说,“这就是我的原则:能用此材料来做时,决不用彼材料替代。绝没有任何两种材料是类似的。在地球上也绝不会有哪两块建筑场地是完全相像的。绝没有两座相同用途的建筑。建筑的目的、场地和建筑材料决定了它的外形。如果没有一个主题思想,任何建筑都谈不上合理和美,而这个主题思想规定了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一座建筑就像人一样,是具有生命力的。建筑的骨气就在于它恪守自己的精确度,遵循一个单一的主题,并且为自己单一的用途服务。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是借来的,同样,一座建筑的灵魂也不是随意用土块拼凑出来的。”

“可是建筑上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很久以前就有人发现了。”

正文 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和酒鬼

第二部分

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和酒鬼

“表现——表现什么?巴台农神殿和它木结构的前身并不服务于同一个目的。一个航空终点站的服务目的与巴台农神殿的用途是不一样的。每一种建筑形式都有自己的意义。每个人都创造着自己的意义,具有自己的形式,抱有自己的目标。为什么别人所做的事情那么重要?为什么仅仅因为它不是你自己的作品,它就变得神圣了呢?为什么任何人或每一个人都是对的,只要他不是你自己?为什么这些人的数量竟然取代了事实和真相?为什么真实的东西被迫成为算术问题,并且只是建筑的次要部分?为什么要歪曲所有的意义,却转而去附和他人的一切?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我从未弄明白过。我倒是很想搞清楚。”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系主任说,“坐下来。哎,这样好一点……能不能请你将那把直尺放下来?好。谢谢。现在听我说。从未有人否认过现代技术对一名建筑设计师的重要性。我们必须使过去创造出的美适用于当今的不同需求。过去的声音就代表着民众的心声。建筑学上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由哪一个人创造出来。正常的创造活动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个渐进的,不具有个性特征的集体进行创作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任何个人都与所有其他人合作,并使自己的标准服从于大多数人的标准。”

“可是您知道,我这么跟您说吧。假如我还要活六十年,在这六十年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要花在工作上。我挑选了我想要做的工作,如果从中找不到快乐,那无异于给自己判了六十年的刑罚,而且,只有当我以最可能适合于我的方式做我的工作时,我才能找到快乐。可是所谓‘最好’只是个标准问题——我也确定了自己的标准。我不要继承什么,也决不沿袭任何传统。或许我就是某种传统的开端呢。”

“你今年多大啦?”系主任问道。

“二十二岁。”洛克回答。

“那可真是情有可原。”系主任似乎感到放心了,“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放弃所有这些念头的。”他微笑着说,“这些古老的标准沿袭了几千年,一直没有人能对此加以改变。你的现代主义是什么呢?那不过是一时的时尚,是一些好出风头的人哗众取宠罢了。你有没有认识到他们发迹的过程?你能举出一个已经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来吗?就拿亨利·凯麦隆来说吧。一个了不起的人,一名二十年前的一流建筑设计师。今天他算老几?每年,他能得到一个需要改建的车库的设计任务就算幸运了。他现在是个无业游民和酒鬼,他还……”

“我们不谈亨利·凯麦隆了,好吗?”

“噢?他是你的一位朋友吗?”

“不是。不过我看过他的建筑。”

“所以你觉得它们……”

“可我说过我不想谈论亨利·凯麦隆。”

“很好。你必须认识到,我一直默许给你很大的自由。可以这么说吧?我这个人很不习惯跟一个像你这样处世的学生进行讨论。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是非常愿意阻止的。这似乎是一个悲剧,一个像你这样具有突出天赋的年轻人有意识地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悲剧上演。”

系主任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答应那位数学教授尽他所能来帮助这个孩子。仅仅因为那位教授指着洛克的设计图说:“这,是个天才。”是个天才,他心里想,不如说是个罪犯。他退缩了,天才或罪犯,两种说法他都不赞成。

他想到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关于洛克过去的说法。洛克的父亲是俄亥俄州某地钢厂的搅炉工,很久以前就死了。这孩子的入学档案里没有任何关于他直系亲戚的记载。每当问及此事,他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任何亲人。或许有亲戚,但我不知道。”他甚至惊讶于人们为什么会认为他对此事感兴趣。在大学校园里他从未结交或认识任何朋友。他拒绝参加大学生联谊会。他靠勤工俭学读完中学,并且在这所建筑学院读完了三年。他从小就在建筑行业里当劳工。他抹过墙泥,搞过测量,还炼过钢,任何能找到的活他都干。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他一路打工到了东部,来到这座大城市。系主任以前就见过他,那是去年暑假,他在度假。洛克当时在波士顿的一个施工中的摩天大楼上做铆接。他长长的肢体在油腻腻的工装裤下显得十分放松,只有他的眼神是专注的,他的右臂不时向前挥舞一下,就在灼热的铆钉滑脱戽斗快要打到他脸上的一刹那,他总能熟练而轻松地在最后时刻捕捉到那飞舞的火球。

“你看,洛克,你为了上大学拼命地打工,”主任轻轻地说,“本来你只有一年就可以毕业。有些重要的事情你要想清楚。尤其像你这样的孩子,得考虑建筑师这一职业的现实。做一名建筑设计师本身并不能成为你的目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只不过是整个庞大的社会集体的一部分。合作是通向我们现代世界的钥匙,尤其是通向建筑行业之门的钥匙。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的客户?”

“当然。”洛克回答。

“客户,”主任接着说,“是的,客户。首先想想他们吧。客户是将要住进你修建的房屋里去的人。你的一切得体的艺术都要符合他们的愿望,这个还需要我多说吗?”

正文 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第二部分

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我的理解是我必须立志于为我的客户建造我所能建造的最舒适、最合理、最漂亮的房子;可以说我必须卖给客户最好的东西,而且必须教会他们鉴赏,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我可以那样说,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无意于为了服务或帮助任何人而去建造房屋。我无意于为了拥有客户而建造房屋。我是为了建造房屋而拥有客户。”

“你打算怎样把你的想法强加给他们呢?”

“我并不想强迫别人或者被别人强迫。需要我的人自然会来找我。”

至此,系主任才明白,在洛克的态度中那种令他不解的东西是什么了。

“你知道,你在说话时,假如能表现出你很在乎我是否同意你的看法的话,你的话听起来可能更具说服力。”

“您说得没错,可是我并不在乎您是否赞同我的看法。”他说得天真而率直,他的话听起来一点不算无礼,就像是他初次认识到某一个事实,由于对此感到迷惑,便陈述了出来。

“你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也许可以理解。可你对人们是否同意你的观点也不在乎吗?”

“是这样的。”

“可是这……这太荒谬了。”

“荒谬?可能吧。我说不准。”

“这次会谈很好。”系主任突然高声说,声音大得出奇,“这样我的良心就得到解脱了。我现在相信了,正像其他人在投票大会上所说的,建筑这个职业并不适合你。我已尽力帮助过你了。现在我同意校委会的意见。你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是个危险人物。”

“危及到谁呢?”洛克问道。但是系主站起了身,示意会谈已经结束。

洛克走出这间屋子,慢步穿过狭长的大厅,下了楼,出门来到楼下的草坪上。像系主任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他从不理解他们。他只知道他与他们在行动上有着重大的差别。他早就不去费神思考这个问题了。但是,建筑物的主旨是什么,人们内心的主要创作动机是什么,对于这类问题的探索,他的思考却从未停止过。他知道自己行动的源泉,却无法找到他们行动的动力。他也不在乎这个。他从未学会去考虑别人。不过,有时他也会纳闷——他们何以至此?想到系主任,他又觉得不可思议了。这个问题中隐藏着重大的秘密。有一种原则是他必须发现的,他想。

但是,他停住了脚步。落日余晖,在消退前的片刻静静驻留在围绕着学院大楼砖墙的那条灰色石灰石束带层上。他忘记了人们,忘记了系主任和他背后那条他原想去发现的看不见的原则。他只想到薄暮微明中,石头看上去有多么美妙;只想到如果是换上他,他会怎么利用这块石头。他想到了一张宽幅的图纸,上面耸立的灰色石灰石高墙,墙上装有长长的带状玻璃,太阳暖暖的光辉透过玻璃照进教室。在图纸的一角,是笔锋犀利,棱角分明的署名——霍华德·洛克。

正文 校园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第二部分

校园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朋友们,建筑是门伟大的艺术,它建立在宇宙两大原理的基础上,这两大原理就是美与实用。从广义上讲,它们只是永恒的三位一体——真、善、美当中的一部分。真,用来对待我们的艺术传统;善,用来对待我们所服务的对象;美,是所有艺术家竞相崇拜的女神,她可以是一位可爱的女子或者是一座建筑。……嗯,是这样的……总之,我想对你们这些即将开始建筑生涯的人说,你们是一宗神圣的文化遗产的保管人……是的……所以,请勇往直前,直面人生,以永恒的三位一体武装自己——以勇气和洞察力。以我们伟大的学院所秉承的原则武装自己。愿你们都能恪尽职守,既不要成为过去的奴隶,也不要成为为了一己私利而张扬所谓独创性的暴发户,那种态度只是无知的虚荣;愿你们前程似锦,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能在历史的长河上留下足迹。”

盖伊·弗兰肯举起右手夸张地挥手致意,以戏剧性的动作结束了他的演说。不拘礼节,但又透着神气,是盖伊一贯的作风。宽敞的大厅在掌声和赞许声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人山人海,成千上万张洋溢着汗水和热情的年轻面孔,庄重地仰视盖伊·弗兰肯的讲坛,长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在这张讲台上的盖伊·弗兰肯是专程从纽约临时专程赶来的斯坦顿理工学院毕业典礼的发言人;是赫赫有名的弗兰肯—海耶建筑设计院的一员,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副总裁,美国建筑业指导协会主席;是国家美术和文艺协会成员,美国工艺联合会秘书;是法兰西荣誉军团骑士,该勋章由英国政府、比利时政府、摩纳哥政府和暹罗(泰国的旧称——译者注)政府联合授予;他还是斯坦顿理工学院最了不起的毕业生,曾设计过纽约市著名的弗林克国家银行大楼,大楼车道上方二十五层楼的楼顶上,有一座哈得里安王陵(350 B.C.)的小型复制品,里面装有用玻璃和美国通用电器公司的优质灯泡制成的终年挡风的火炬。

盖伊·弗兰肯款款步下讲坛,他对自己的时间和行动总能拿捏得很准确。他中等身材,不是特别肥胖,只是不幸有些发福的迹象。他知道,没人会猜出他的实际年龄(他已经五十一岁)。他脸上没有一道皱纹或一根线条,而是球与圆、拱形与椭圆的巧妙组合,明亮的双目闪着机智的光芒。他的着装体现出一位艺术家对于细节的刻意追求。当他款款走下台阶,心中升腾起一种愿望——他自己就是一所综合性大学。

他想,眼前的大厅就是一种杰出的建筑艺术样本,只是今天拥挤的人群,加之一个小小的被忽略了的通风问题,使它显得有点古板和沉闷。尽管如此,这座大厅还是有许多引以为豪的地方:绿色的大理石墩身,涂成金色的铁制古希腊科林斯式圆柱,柱顶带有叶形钟状装饰,以及墙壁上镀金的水果花饰,特别是那些凤梨。盖伊·弗兰肯心想,这是很动人的,正是我完成了这些建筑的附属部分的设计。眼前这座大厅,是在二十年前修建的,而今,我又站在这里。大厅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身体挤在一起,一张张面孔紧挨着,乍一看,无法分得清哪张脸属于哪个身体。人群仿佛一块混杂了无数手臂、肩膀和胸腹的柔软的、颤动着的肉冻。攒动的人头中,有一副头颅是属于彼得·吉丁的,它苍白而漂亮,拥有黑色的头发。

他坐在靠前的地方,竭力使自己的眼睛不离开讲坛,因为他心里清楚,此刻,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而且稍后还会注视他。他并未回过头,但这种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却从未离开过他。他黑色的双眸透出机警和睿智,嘴角向上弯起,唇线的轮廓完美无缺,恰似一弯新月。嘴角的一抹微笑使他显得高尚、慷慨而又充满热情。他的头颅具有某种古典的完美,美在颅骨的形状,美在他凹陷得恰到好处的太阳穴处那一缕黑色的自然弯曲的鬈发。他高扬着头,那神气就像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但别人还不知道似的。他就是彼得·吉丁,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学生明星,学生会主席,校田径队队长,是某个最重要的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被推举为校园里最受欢迎的人物。

吉丁心想,这么多人在此,是来看他毕业的,他竭力估算着这座大厅的容量。这儿的每个人都清楚他的学业记录,而今没有哪个人能与他抗衡。噢,对了,他有过一个叫史林克的对手。史林克曾经和他有过一阵顽强的竞争,不过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他已经将其打败。以前他没命地苦学,因为他想打败史林克。今天他没有对手了……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堕,进入嗓子眼,又到了胃里,那是一种冰冷而空洞的东西,下坠的过程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感觉:不是顾虑,而是某种提示或者疑问,问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了不起,就像这个光荣的日子即将宣布的那样!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史林克,他看到了:史林克黄黄的脸上架着副镀金的眼镜。彼得亲热地凝望着他,心下顿感释然和放松,同时也充满了感激之情。很显然,在外表和能力上,史林克无法与他相匹敌,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他永远会打败史林克,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史林克;他不会让任何人取得他所不能取得的成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会有理由让他们刮目相看的。他能感受得到周围人们的灼热呼吸和热切期待,就像在期待一注兴奋剂。活着真精彩,彼得·吉丁心想。

他的头开始有点眩晕。那是一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支撑着他,他精神恍惚,既无法抗拒,又记不清楚是怎样登上讲坛面对着所有面孔的。他站在那里,修长的身材显得整洁而强壮,一副典型的运动员体型。他站着,任凭人们如潮的欢呼声汹涌而来。他在这股潮水似的轰鸣中得知他已经从这所大学荣誉毕业,美国建筑设计行业公会向他颁发了一枚金质奖章,得知自己获得了普利克斯·得·巴利斯奖——一种由美国建筑指导委员会颁发的大奖,以及一份在巴黎的伊科拉·得·比尤克斯艺术大学进修四年的丰厚奖学金。

正文 斯坦顿理工学院以你为荣

第二部分

斯坦顿理工学院以你为荣

后来,他与人们握手,一边用一卷羊皮纸文稿的边角刮着脸上的汗水,不断点头、微笑,罩在宽大的黑色学士服下面的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心里希望人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妈妈——她此时正用手臂抱着他,激动地抽噎着。校长握了握他的手,用无比洪亮的声音说:“孩子,斯坦顿理工学院以你为荣!”系主任握着他的手,一再说:“……你有一片灿烂的前程啊……前途辉煌呀……前程似锦哪……”彼得金教授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将发现这是绝对完美的体验。譬如我吧,当我修建皮珀第邮局时,我就有过这种体验……”吉丁并未听完其余的话,因为皮珀第邮局的故事他已听过无数次了。那个故事人尽皆知:那是彼得金教授为了忠于教务而主动牺牲自己的大好前程之前所竖起的惟一建筑实例。对于吉丁的最后设计——完美艺术殿堂,人们众说纷纭。然而,在他的一生里,在这样的时刻,他不可能记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设计。

透过眼前所有的热情场面,吉丁想到了盖伊·弗兰肯与他握手的情景,听到了盖伊·弗兰肯温和而愉快的声音:“……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们的,它仍然为你开放着,我的孩子。当然,既然你获得了奖学金……你就得作出抉择……比尤克斯艺术大学的毕业证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可是我会为能够聘请你到我们设计院工作而感到高兴……”

22届建筑设计班的告别宴会漫长而又严肃。吉丁饶有兴趣地听着人们的讲话。当听到关于“作为美国建筑业新希望的年轻人”和“未来敞开着金色的大门”这些冗长的句子时,他知道,他就是那个新希望,他就是那个未来,而且听到这些句子从这么多名人嘴里说出来可真是一种享受。他注视着那些用演说腔调发表讲话的头发花白的演讲者,心想,当他自己升到他们的职位时该会比他们年轻多少,他会达到他们这样的职位,甚至还会超过他们。

突然,他想起了霍华德·洛克。他很吃惊地发现,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名字便已经从他的记忆中闪现出来,带给他强烈而隐晦的快感。接着他想起来:今天早晨霍华德·洛克被学院开除了。他默默责怪着自己;他坚定地努力试图为此感到遗憾。可是每当他想到开除的事,喜悦之情总是油然而生。这件事无可争辩地证明他确实很傻,竟然将洛克想象成一个有威胁的对手。曾几何时,他对洛克的顾虑胜过对史林克的顾虑,尽管洛克小他两岁,而且还低他一级。如果他对于各自的天赋曾经抱有任何怀疑的话,那么今天,这个问题不都已经解决了吗?可是,他记得,洛克一直待他不薄,每当他遇到困难时,洛克总是拔刀相助……其实并不是真的难住了,只不过是没工夫想出来而已,并且只是一个计划或者别的什么。天哪!霍华德是如何解决一个计划的?分明是一团乱麻似的问题,可是一到他手里,便迎刃而解了……得了,即便他能解决,那又怎样?那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现在他完蛋了。想到这里,彼得·吉丁才终于从霍华德的事中体验到一阵令自己满意的痛苦和同情。

吉丁被请上台去发言,他充满自信地站起来。他可不能表现出任何畏惧。关于建筑他没什么可说的,但他还是说了,他把头昂得高高地,作为地位相等的人中的一分子,同时为了不至冒犯在场的名流们,他只露出些许的怯态。他记得自己说“建筑是一门伟大的艺术……放眼未来,心中怀着对于过去的崇敬,……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建筑属于所有行业中最为重要的一门艺术……而且,正如刚才那位令大家感到鼓舞的人所说,有三个永恒的存在,那就是真、善、美……”

而后,在大厅外的过道里,一片乱哄哄的告别声中,一个男孩用胳膊搂着吉丁的脖子小声说:“赶快回家,什么也不要吃,彼得,今晚我们去波士顿好好开心一下,只有我们几个,一小时后我开车去接你。”泰德·史林克怂恿着他:“彼得,你一定要来,没有你多没意思。顺便还要祝贺你取得的一切成功。我这个人不记仇。我希望最棒的人取得成功。”吉丁也搂了一下史林克的肩膀。他的眼睛里洋溢着一种感人的热情,仿佛史林克是最可爱的朋友。他看谁都用的是那种热情洋溢的眼神。他说:“谢谢你,泰德,好家伙。获得全美建筑家基尔特颁发的奖章我真的感觉糟透了。我认为获奖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可你总也搞不清那些老古董们是怎么了。”此时,吉丁正在温柔的夜色里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如何摆脱妈妈出去开心一晚。

他想,妈妈为他付出了很多。正如她平素强调的那样,她是一位淑女而且受过正规的高中教育,然而却拼命地工作,把寄膳者招租到家里来——对她的家庭来说,这可是没有先例的。

吉丁的父亲在斯坦顿开过一间文具店。行情的改变结束了小店的生意,十二年前,疝气病又要了老彼得·吉丁的命。丈夫死后留给路易萨这幢房子,它位于一条体面的大街的一头,加上从她精心维持着的保险中得来的一笔年金——她设法经营着这一切,照料着她的儿子。这笔年金虽然数目不大,不过,依靠寄膳者们交来的租金作贴补,再加上她那坚忍不拔的决心和意志,吉丁太太还是挺过来了。在夏季,儿子也会帮帮她,在饭馆做做店员,或者为草帽广告当模特儿。吉丁太太早就认定他儿子将来会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她紧紧抱定这一希望,像蚂蟥般柔软而又不屈不挠……说起来真好笑,吉丁还记得,曾经一度,他想成为画家,而恰恰是妈妈为他选了一个更好的领域来施展他的绘画才能。她说过,“建筑是一种体面的职业,而且,你将来在这个行业中所遇到的人也是最优秀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逼他走上了现在的职业道路。想来真是有趣,吉丁已有多年想不起这个儿时的抱负了。可笑的是,此刻,这个理想剧然跳出来刺伤他——让他想起来。那么好吧,这就是该想起它的夜晚——也是该永远忘却它的时候。

正文 洛克的祝贺

第二部分

洛克的祝贺

他认为建筑设计师总能创造出辉煌的成就。而一旦成功——有人失败过吗——倏然间,他想到了亨利·凯麦隆。二十年前摩天大楼的建筑设计师,现在是一个把办公室搬到湖滨的老酒鬼。想到这里,吉丁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着,不晓得人们是不是在看着他。他留神看那些透着灯光的长方形窗户。每当一扇窗的帘子随风飘起,有人将头探出窗外时,他就努力去猜测,那个脑袋是不是探出来看他走过的,即便现在不是看他,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这样做的。

吉丁走近他家的房子时,霍华德·洛克正在游廊上坐着,双肘支撑着靠向身后的台阶,伸着两条长腿。夕阳的余晖从廊柱上方洒落下来,犹如在房子与街角的路灯光亮之间拉开了一道帘幕。

春天的夜晚,悬在半空中的路灯灯泡看着有点怪怪的。在路灯的映衬下,街道显得愈加暗淡,而夜色则更加柔和。它兀自悬在空中,像夜幕上开着的一道裂缝,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只露出长出茂密叶片的低垂着的树枝,静静地守候在光亮的缺口边上。这个小小暗示的意义重大,仿佛黑夜所包容的只有一大片浓密的树叶。灯光滤去了叶子的颜色,从而让人相信白天它们会比任何绿叶更鲜艳;灯光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却给人一种新的感官。它既非嗅觉,也非触觉,然而却又同时具备这两种感觉——那是春天带给人的心旷神怡。

吉丁认出了游廊的阴影里显得十分荒谬的橘红色头发,他停住了脚步。这就是他今晚想见的人。他很高兴看到洛克单独一个人,但也有点担心。

“彼得,祝贺你啊!”洛克说。

“噢,……噢,谢谢……”吉丁惊奇地发现洛克的祝贺比今天听到的任何溢美之词更令他开心。

能得到洛克的认可,他感到很开心,但又有些难为情,为此他暗自在心里骂自己犯傻。“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突然又问洛克,“我妈妈告诉过你了吗?”

“她跟我讲过了。”

“她真不该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应该呢?”

“你看,洛克,你的事我感到非常的难过。”

洛克把头向后一仰,抬头看着他。

“忘掉它吧。”洛克说。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洛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可以坐下来吗?”

“是什么事呢?”

吉丁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洛克面前没什么戏可演。况且,他现在也不想演戏。他听见树叶飒飒飘落的声响。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质感透明的春的声音。

他知道,此刻他对洛克怀有一种很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夹杂着痛惜、惊异和无奈的情感。

“在你已经……我还在为我自己的事来烦你,你会觉得我这人太讨厌了吧?”吉丁轻轻地说,十分真诚。

“我都说过了,忘了它吧。你有什么事?”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很狂妄,可是我心里清楚,对于建筑,你懂得不少。我是说那些白痴们永远不懂的东西。而且我还知道你非常热爱建筑,可是他们却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吉丁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意外。

“怎么啦?”

“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该来找你。可是,霍华德,以前我从未告诉过你,可是你看,一有事我宁可听听你的看法,而不是系主任的。尽管我很可能会遵照他的意见去做,但你的观点对于我来说更有意义,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

“得了,快说吧。你该不是怕我吧,啊?你想问什么事呀?”洛克说。

“是关于奖学金的事。我获得了去巴黎留学的奖学金。”

“真的?”

“是四年的奖学金。可是另一方面,前不久,盖伊·弗兰肯又在他的设计院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今天他还说那个位置空着。可是我现在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洛克注视着他,一边用指关节缓慢地在台阶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果你想听取我的忠告,彼得,那你已经犯了个错误。询问我的建议和询问任何人的建议都是错误的。绝不要去问人家的看法。不要向他们询问你工作上的事。难道你还不清楚你想要什么吗?要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怎么行呢?”

“你瞧,霍华德,那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总是很有主见。”

“别恭维我了。”

“可我是认真的。你做事怎么总是那么果断?”

“可你怎么能让别人替你拿主意呢?”

正文 那个孩子是他们班上最棒的

第二部分

那个孩子是他们班上最棒的

“可是,霍华德,你知道,我对自己没有把握,我总是拿不定主意。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除了跟你,我不愿意向任何人承认这一点。我想正因为你总是那么有把握,我才……”

“皮迪(彼得·吉丁的妈妈对儿子的爱称——译者注)!”身后突然传来吉丁太太的声音,“皮迪呀,我的心肝!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她最好的一条暗红色的塔夫绸裙子,快活的语调中透露出一丝嗔怪之意。

“我一直一个人坐在这儿等你呢!你穿着礼服坐在那脏兮兮的台子上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起来!快进屋来,孩子们。我准备了热巧克力汁和小甜饼呢。”

“可是妈妈,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和霍华德说呢。”吉丁嘴里虽这样说着,却已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进了屋,吉丁便也跟着进去了。

洛克看着他们的背影,耸耸肩,也起身走进屋去。

“你俩在外面商量什么事呀?”

吉丁抚弄着一只烟灰缸,抓起一只火柴盒随即又放下,然后,他没有搭理她,把脸转向洛克,说:“我说,霍华德,你就别再装腔作势了。”他说话的调门很高,“你看我是把那份奖学金当作废物扔掉去工作呢,还是让弗兰肯等着,抓住机会去比尤克斯艺术大学深造,给那些乡巴佬们留个好印象呢?你是怎么看的?”

有一种东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刚才那短暂的一瞬已经不复存在。

“得啦,皮迪,还是让我来……”吉丁太太开口说。

“噢,等等,妈妈!……霍华德,我必须仔细地权衡这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那样一份奖学金的。你得到它说明你很出色。你知道在比尤克斯艺术大学深造那有多重要。”

“我不知道。”洛克说。

“噢,该死,我知道你那些狂妄的想法,可我是说实际的,对于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来说,得先把理想往一边放一放,那的确是……”

“你并不需要听我的忠告。”洛克说。

“我当然需要听,我这不正在问你吗?”

可是,当吉丁有听众在场时,他就表现得与刚才判若两人了。某种东西已经消失殆尽。他并不清楚这一点,可是洛克清楚,而这一点吉丁也通过洛克的表情感觉到了。洛克的眼神使他感觉不舒服,甚至使他恼火。

“我想开始从事建筑设计,”吉丁大声地说,“不需要再讨论了!一边是能给你带来极高声望的、古老的艾考拉家族,置身于那些自以为会搞建筑的管子工的地位之上;而另一方面,是弗兰肯设计院的一个空缺,这可是盖伊·弗兰肯本人亲自开口许诺的!”

洛克转过身去。

“有多少小伙子能配得上这样的工作?” 吉丁妄自尊大地说,“再过一年之后,如果他们能找到工作的话,他们就会夸口说自己跟着张三或李四干。而我却即将为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工作!”

“你说得完全对,皮迪。”吉丁太太说着站起身来,“有关这样的问题,你不想征求自己妈妈的建议。这件事太重要了——我还是留着由你和洛克先生来解决吧。”

吉丁看了看他的母亲,他并不想听她对于此事的看法。他知道他惟一的机会就是赶在听她讲话之前作出抉择。她停住了,注视着他,准备转身离开屋子。他清楚那不是在装腔作势,如果他希望她离开,她会的。他想叫她走开,他甚至对此有些绝望了。他说:“哎呀,妈妈,您怎能这么说呢?我当然想要听您的意见了。您……您是怎么想的?”

她忽视了他话音中生硬的怒意。她脸上有了笑意。

“皮迪呀,我没有任何看法。这事由你来决定。一直都是由你来做主的。”

吉丁看着他的妈妈犹豫起来:“那……如果我去比尤克斯大学……”

“很好,”吉丁太太说,“去比尤克斯深造。那可是个大地方。与你家隔着一个大洋呢。当然了,如果你走了,弗兰肯先生就会聘用别人。人们会议论这件事。谁都知道他每年都要从斯坦顿大学挑选最好的毕业生到他的设计院去工作。如果别的小伙子得到这份工作,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那并不重要。”

“人们……人们会怎么说?”

“我想,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只会说,那个孩子是他们班上最棒的——我想他会选中史林克。”

“不!”吉丁有些气急败坏,“不是史林克!”

“会的,”她亲切地说,“一定会是史林克。”

“可是……”

正文 一切感情都是对她的爱

第二部分

一切感情都是对她的爱

“可是你为什么居然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呢?你只要让自己开心就行了。”

“那么您觉得弗兰肯……”

“我为什么要想弗兰肯的事,对我来说他一文不值。”

“妈妈,您想让我接受弗兰肯设计院的工作?”

“皮迪,我什么也没想。你说了算。”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自己的妈妈。可她是他的母亲呀,而且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其言下之意就是说他自然是爱母亲的,因此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对于她的一切感情都是对她的爱。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使他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她是他的母亲,这一点足以取代任何理由。

“是的,当然,妈妈……可是……是的,我明白,可……霍华德?”

他是在恳求帮助。洛克就半躺在屋子一角的长沙发上,四肢有气无力地伸开着,样子像只小猫。这总是令吉丁不胜惊奇。他以前就见过洛克这个样子,行止间具有猫一般的无声张力,又如同猫一般地克制和精确。他见过他松弛时的样子,猫一般地悠闲自在,不成体统,仿佛他的身体里没有一块骨头是硬的。洛克抬头瞥了他一眼,说:“彼得,你明白我对你这两种机遇的看法。就选择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吧。你到比尤克斯艺术大学去学什么?只不过是更多文艺复兴风格的宫殿和歌剧院的装饰罢了。它们将会把你心中原有的潜质消磨一空。你偶尔还能设计出些像样的东西。如果你真想学习,那么就去工作吧。弗兰肯的确是个冒牌货,是个白痴,可是将来搞建筑的人是你。这样做有助于你更早地做好准备,将来自己干。”

“就连洛克先生有时都能说到点子上。”吉丁太太说,“虽然他说起话来像个货车司机。”

“你真的认为我设计得很出色?”吉丁注视着他,眼睛里似乎仍装着洛克刚才的评说——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是偶尔,并不经常如此。”洛克说。

“既然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吉丁太太开口说道。

“我……我还得好好想想,妈妈。”

“既然一切就这么定了,喝点热巧克力汁怎么样?稍等一下,我立马端出来!”

她冲着自己的儿子微微一笑,那率真单纯的一笑表明了她的忠顺与感激。她走出房间,塔夫绸的裙裾簌簌作响。

吉丁紧张地来回踱着步,停下来,点根香烟,停住脚步,吐出一股短促而猛烈的烟圈,然后看着洛克。

“你打算做什么呢,霍华德?”

“我吗?”

“我这个人没心没肺,这我知道,整天只忙着自己的事。我妈妈的本意是好的,可她都快把我逼疯了……该死,让这些都见鬼去吧。你打算去干什么呢?”

“我打算去纽约。”

“噢,漂亮。是去找工作吗?”

“去找工作。”

“是……做建筑吗?”

“是做建筑。彼得。”

“那太棒了。我很高兴。有明确的雇主了吗?”

“我打算去为亨利·凯麦隆工作。”

“噢,你不能去,霍华德!”

洛克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微笑,两个嘴角轮廓分明,但他没说什么。

“噢,别去,霍华德!”

“我要去。”

“可他已经是个废物了,已经没什么可取之处!噢,我知道他还空有一点虚名,可是他已经完蛋了!他从来都接不到重要的建筑设计项目,多年来,他什么活儿也没有!有人还说他找了处破陋的房子当办公室呢。你跟着他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你跟他学习什么?”

“我要学的东西不多。我只想学习怎样建造房子。”

“天呀!你再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你那是在故意毁掉自己!我原本以为……算了,是啊,我还以为今天你学到了一些东西呢!”

“我的确学到了。”

“你瞧,霍华德,如果是因为你觉得再没有别人能要你了,那更好,因为,我会帮你。我去做老弗兰肯的思想工作,而且我还能托托关系……”

“谢谢你,彼得。不过这没必要。事情已经决定了。”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谁怎么说?”

“凯麦隆。”

“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时,门外响起了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吉丁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换衣服,与他的妈妈撞了个满怀,把一只杯子从她手中的托盘中碰了下来。

“皮迪!”

“没关系,妈妈,”他扶住她的两只胳膊肘说,“我得赶紧,宝贝。与男同学们有个小小的聚会——好啦,好啦,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回来得很晚的,而且,瞧!我们是去庆祝我即将加盟弗兰肯—海耶设计院的!”

他一时心血来潮,冲动地亲吻了他的妈妈,带着那种偶尔令他无法招架的激情。然后,飞快地跑出这间屋,上了楼。吉丁太太摇了摇头,满脸通红,她嗔怪地责骂着,却显得很开心。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把衣服扔得七零八散,四下飞舞。突然,他想起要给纽约发一份电报。这份电报他这一天都没想起来,此刻却万分紧急。他现在就得发这个电报,立马发。他草草地在一张纸上草拟出以下内容:

“最最亲爱的凯蒂,我将来纽约为弗兰肯工作,永远爱你的彼得。”

那一晚,吉丁挤在两个男孩中间,汽车向着波士顿疾驰,窗外道路飞逝而过,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此刻,他觉得世界向他敞开了怀抱,同时,黑暗在急速跳动的车灯前遁逃。他自由了。他做好了准备,再过几年——会非常快,因为在汽车的疾驰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他的大名将会像一声响亮的号角,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他准备去干一番大事业,做伟大的有意义的事情……在建筑方面……无比卓越的宏伟事业。

正文 做一幢大楼的正视图

第二部分

做一幢大楼的正视图

彼得·吉丁审视着纽约纵横交错的街道,他发现人们的穿着极其讲究。

他在第五大街的这幢大楼前伫立了片刻。在这幢大楼里,弗兰肯-海耶建筑设计院的办公室和他第一天的工作正等待着他。他注视着行色匆匆的路人。他觉得他们个个衣冠楚楚,潇洒得要命。他满怀遗憾地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在纽约,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呢。

当他感到不能再耽搁时,便转身来到大楼门前。楼门是淳朴、古老的希腊陶立克式圆柱门廊的缩模,每一处细节都是根据那些身着希腊束腰袍的艺术家们的作品缩小后雕刻而成;在完美的大理石门柱之间是一扇旋转玻璃门,镶嵌在门边上的镀镍金属条闪闪发亮,反射出的光影如同汽车飞驰而过。吉丁走进旋转门,穿过富丽堂皇的大理石门厅,来到一座红漆镀金电梯旁。上到三十层后,他来到一扇橡木门前。他看到一幅细长的黄铜制的牌子,上面以优雅的字体镌刻着:

“弗兰肯-海耶建筑设计师院”

“弗兰肯-海耶建筑设计院”的接待室看起来像英属殖民地时期的大宅里常有的那间私人舞厅。用单调的壁柱装饰着的银白色墙壁,壁柱上的凹槽展现出爱奥尼亚式的漩涡形的优美曲线。壁柱支撑着几个人字形墙饰,中间空开,另外贴上半个希腊古瓮作为一层的装饰。嵌板装饰着希腊古庙式风格的蚀刻画,画面过小,内容不易辨认,但是却清楚地展现出希腊风格的圆柱、人字形墙饰以及墙角的卵石。

非常不协调的是,打从踏进这间接待室的门槛起,吉丁就感觉脚下似乎有个传送带。传送带把他送到坐在佛罗伦萨式露台后面的接待员前,接待员前面是电话交换机,后面是白色扶手。交换台就装在佛罗伦萨式露台的白色扶手后面。它又把他送到一间巨大的设计室门口。他看见里面是一张张长条形的平台,密密麻麻的曲尺从天花板垂下来,在台灯的绿色玻璃罩处停住;还有巨幅的设计图,高耸的带抽屉的黄色橱柜,文件、文具盒、样品砖、胶水瓶,还有建筑公司送来的月历,上面大都有裸体女人的图画。主设计师眼睛闪着愤怒的光,并未完全看清吉丁。此刻他正觉得心烦,弄出劈啪的声响。他的拇指朝一间储物柜上敲打,还对着储物柜的门挺起下巴;他站在那里,身体从脚尖到脚跟不停晃动着;而此时,吉丁正往自己那结实而仍未长成的身体里套一件珍珠灰的罩衫。弗兰肯一贯坚持穿这种工作服。传送带将他送到设计室一角的一张设计台前。吉丁发现台上放着一套等待着他去扩充的计划。吉丁立刻专注于那张等待他去扩充的设计图,主设计师消瘦的身影也在吉丁的忽视下自行离去了。

吉丁马上俯案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他目光专注,连喉头都未曾动过一下。他对一切视若无睹,眼前只有闪耀着珍珠一般光辉的设计图纸。他对自己笔下的僵硬的线条感到吃惊,因为他确信,他的手肯定在纸上猛烈地抖动过,前后有一英寸。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这些线条往下划,不知道它们要伸向哪里,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知道该计划是某某人的不朽之作,那是他既无法匹敌也不容置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竞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名有潜质的建筑工程师。

许久以后,吉丁注意到一套灰色罩衫的衣褶,那罩衫粘在邻座俯案工作着的一双瘦削的肩胛骨上。他先是谨慎地,继而好奇地,然后是高兴地,再后来是轻蔑地扫视着四周。等到那种轻蔑感觉出现时,吉丁感觉到又找回了原来的自己,而且感受到了自己对人类的爱。他注意到那灰黄面颊上的滑稽鼻子,还有萎缩的下巴上的瘊子,大腹便便的肚皮压在桌边上。他喜欢眼前这幅景象。无论这些人能做什么,他都会比他们做得更出色。他的脸上露出了欣然的微笑——彼得·吉丁需要他的同事们。

他再度扫视计划时,发现其中的瑕疵正从这幅杰作上怒视着他。那是一座私人住宅的地板,他看到大片的空间被迂回曲折的厅堂过道毫无理由地分隔得支离破碎,而那些矩形的、有如香肠一般细长的房间则注定采光不佳。天哪,他想,我要是做出这样的设计来,他们在第一个试用期就把我炒鱿鱼了。之后,他继续工作。他动作利索,干起来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而且很愉快。

还不到午餐时间,吉丁就在制图室交上了朋友。也不是什么很明确的朋友,或许只不过是为友谊的生根发芽铺好一层暧昧的土壤而已。他冲着前后左右的人频频微笑,仿佛彼此理解般地频频点头。利用每一次到冷却器前倒水的机会,他用那透着和善而快活的眼神去善待他所经过的每一个人。那双才气焕发的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是注视着设计室里、甚至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似乎是注视着吉丁最要好的朋友。他如同一股暖流,所到之处,无不洒下暖暖的春意。与这股暖流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良好的印象:一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好得一塌糊涂。

吉丁注意到,紧挨着他的设计台前,一位金发的高个子青年正在做一幢大楼的正视图。吉丁怀着一种亲密的尊敬倚在小伙子的肩膀上,看着刻有凹槽的三层楼高的圆柱上绘着缠绕的月桂叶形的花饰。

“对于老人家来说,很不错。”吉丁满怀敬佩地说。

“你说谁?”那个小伙子问他。

“怎么?弗兰肯呀。”吉丁说。

“弗兰肯见鬼去吧。”那个小伙子平静地说,“八年里,他连个狗窝都没设计出来。”他把大拇指猛地冲肩后一指,指向身后的一扇玻璃门说,“是他设计的。”

“你说什么?”吉丁转过头去。

“是他,斯登戈尔。”小伙子说,“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

正文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第二部分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隔着那扇玻璃门,吉丁看到露在书桌上方的一副骨瘦如柴的肩膀,一颗小小的三角形的头颅正专注地低垂着,圆形的玻璃镜片反射出两道苍白而漠然的光。

已经是午后了,这时紧闭着的门外似乎有一个人影过去了。接着吉丁就听到旁边有人在悄悄地议论,说盖伊·弗兰肯已经到了,现在在他楼上的办公室。半小时后,玻璃门开了,斯登戈尔走了出来,一张巨幅卡纸吊在他的手指间晃来晃去。

“嗨,你。”他的镜片在冲吉丁脸的方向驻留下来,“是你在做这个设计的扩充吗?”他说着把那张卡纸往前摆了摆,又说,“把这个拿上去请老板签字,用心听他怎么说,尽量表现得聪明些。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

他个子矮,双臂似乎垂到了脚踝处。那双细瘦的胳膊像两根绳子似的在袖管里荡来荡去,但上面却长着两只能干的大手。

吉丁的目光凝固了,如同猫盯着猎物一般,暗淡了十分之一秒。他凝神盯着那两只漠然的镜片。然后堆起一脸的微笑快活地说:“好的,先生。”

他用指尖提着那张硬纸板爬上深红色的楼梯,来到盖伊·弗兰肯的办公室。板子上展现出一幢灰色花岗岩公馆的水色远景图。宅子设计了三行屋顶窗、五个露台、四个壁洞、十二根圆柱、一根旗杆,还有门口的两只狮子。宅子的一角,端正地立着一张牌子,上面用灵巧的手写体写着“詹姆斯先生暨夫人公馆”和“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字样。吉丁不禁低低打了个口哨:詹姆斯·S·华托斯可是专门制造各种洗面液的亿万富翁。

吉丁感觉盖伊·弗兰肯办公室被打磨得流光溢彩。不对,应该说是上过虫胶清漆才对;也不对,应该是把镜子熔化后,泼洒在上面才贴切。只见反射着自己映像的碎片像释放出来的一群蝴蝶,尾随着他穿过这间屋子。他的影像照在切宾代尔式的博古架上,映照在英国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座椅上,也照在路易十五时期的壁炉架上。他不失时机地仔细端详了一下这间办公室:角落里摆着一座真正的罗马时代的雕像,用乌贼墨颜料绘制的深棕色的巴台农神殿和雷姆斯大教堂栩栩如生的画像,还有凡尔赛宫以及装饰着永恒火炬的弗林克国家银行大厦的画图。

他看见那结实的红木写字台侧面的侧影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盖伊·弗兰肯就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面色萎黄,两颊深陷,肌肉松垂。在刚与吉丁照面的一刹那,他脸上有一种神情——好像他以前从未见过吉丁,随后又想起来了似的,继而报以奢侈的一笑。

“喔,好,好,基特里奇,我的孩子,你来了。准备妥当了,现在有空了!见到你真高兴。坐,孩子,快坐。你拿的是什么?算啦,不着急的。根本不用着急。来,坐下。你感觉这儿怎么样?”

“先生,恐怕我高兴得有点过了头了。” 吉丁说话时,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无所适从。

“原以为第一个任务我会做得井井有条,但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初来乍到……我想,我是有点挫折感,不过我会克服的,先生。” 他向他保证说。

“当然,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有些招架不住。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不过你别着急,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先生,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你肯定会的。他们让你送来的是什么?”弗兰肯把手伸向设计图,但他的手指最后却柔弱无力地落在了额头上。“我这头痛,真是令人厌烦……不,不,不要紧的——”他对吉丁当即表现出来的关心报以微笑——“Mal de tete(只是有点头晕),”他用法语说,“人工做得太辛苦了。”

“有什么要我帮您去拿吗,先生?”

“不,没有,谢谢你。问题不是你能为我拿来什么,要是你能把什么从我这儿拿开就好了。”他眨了眨眼,“那种香槟——尹特-诺斯,他们昨晚招待用的香槟酒一文不值。尽管我从不计较香槟的好坏。我跟你讲,基特里奇,了解酒很重要,比方说,你要带客户出去吃晚饭时,你就想弄清楚点哪种酒合适。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内行的窍门。譬如,吃鹌鹑肉时,现在大多数人会点勃艮第出产的葡萄酒。你要什么酒呢?你要叫1904年产的克拉斯-乌汁耶特酒。明白了吧?增添了那种特别的风味,口味纯正却又新颖独特。人总得有创造性……顺便问问,是谁派你上来的。”

正文 给予我们的顾客尊严

第二部分

给予我们的顾客尊严

“先生,是斯登戈尔先生叫我来的。”

“噢,是斯登戈尔呀。”听他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时所用的语调吉丁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仿佛他心中有一扇门,卡塔一声关上了:那是一个特许证,留在他的心里,以待将来之用。“傲慢得连自己设计的拙劣作品都不愿送上来了,嗯?你听着,他可是个伟大的设计师,在全纽约也是最棒的。可是他近来变得有些过于自大了。他以为,在这儿,所有的事只是他一个人干的,就因为他整天在卡纸上胡涂乱抹。我的孩子,等你在这行干得久了,你就会明白,设计院的真正工作是在四堵墙之外完成的。就拿昨天晚上克莱隆实业联合会举办的宴会来说吧。两百名来宾,还提供晚餐和香槟酒。噢,是啊,还有香槟!”他自嘲地、挑剔地皱皱鼻子,“在茶余饭后闲聊上几句——你知道,绝不是那种露骨的、庸俗的生意经——是精心挑选话题——有关实业者对社会的责任感,有关选择建筑师的重要性——谁最有实力,谁最得到人们的敬重,谁是完全被人认可的,等等。你知道,有一些短小精悍的标语常常会被铭记在心。”

“是的,先生,比如‘像为你的家选择新娘那样,仔细地选择你家园的建筑设计师。’”

“不错,相当地不错、基特里奇。你介意我把它记下来吗?”

“我的名字是吉丁,先生。”吉丁坚定地说,“您这么想太客气了。它能引起您的注意我很高兴。”

“吉丁,噢,当然!唔,当然,吉丁。”弗兰肯换上一种敌意顿消的微笑说,“哎呀!瞧我!一天要见这么多的人!你刚才怎么说来着?挑选建筑设计师……说得真好!”

他又叫吉丁重复了一遍,把那句标语记在一个便条本上,他从面前如箭矢一般林立的铅笔阵容里挑出一支,那一根根崭新的、花色各异的铅笔,笔尖很专业地削出细细的尖锋,随时待用,却一直未派上用场。

接着,他把吸墨纸的便条本往边上一推,叹了一口气,用手拍一拍他头发上梳得油光可见的发卷,疲倦地说:

“那么好吧,我想我还是看看这东西吧。”

吉丁毕恭毕敬地伸手将那幅设计图递过去。弗兰肯身子向后微仰,伸直了胳膊握住那张卡纸端详起来。他先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继而再把那纸板挪开一英寸远。吉丁枉然地期待着他把那拿倒了的设计图翻转过来,可是弗兰肯就那样拿着。吉丁便一下子明白过来——弗兰肯早就不看那幅设计图了。他之所以那样端详着,完全是照顾他吉丁的面子。于是,吉丁便产生轻飘飘的感觉,轻得如同空气一般,同时,他也看清了自己通向未来的路,是那么的无限开阔,畅通无阻。

“嗯,好,”弗兰肯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白皙柔软的手指抚摩着下巴,“嗯……不错……”

他朝吉丁转过脸来,说:“不错,相当不错……不过……也许……它本来可以更出色些,你瞧,可是,哎呀,制图又这么漂亮……你觉得怎么样,吉丁?”

吉丁觉得有四扇窗户直对着那四根花岗石圆柱。但是,看着弗兰肯的手指抚弄着他那暗紫色与红紫色相间的领结,他却决心闭口不提此事,于是他这样说:

“先生,恕我冒昧提个建议。我觉得,对于这样一座雄伟的建筑来说,四楼和五楼之间柱头的涡卷装饰似乎过于优雅了。看上去似乎采用带状装饰的束带层会比较得体。”

“说得对。我也正想这么说。带状的束带层……不过……不过你看,那样做就等于要减少窗子组合,是吧?”

“是的,”吉丁说,他此刻的语气,比他和同学讨论时更为谦虚、恭敬,“可是窗户比起建筑物正面的尊严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

“你说得对。尊严,我们首先要给予我们的顾客尊严。是啊,的确如此。一个装饰性的束带层……只是……我已经认可了那些预备的草图,而斯登戈尔又把图制得这么漂亮。”

“如果您提出修改意见,斯登戈尔先生会很乐意接受的。”

弗兰肯的目光与吉丁对视了好几秒钟,接着他的双眼垂了下去,仔细地摘去衣袖上的一段棉绒线头。

“当然,当然……”他含糊其辞地说,“不过你认为装饰性束带层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觉得,”吉丁慢吞吞地说,“做一些您认为必要的改动要比认可由斯登戈尔先生所设计的每一幅草图来得更为重要。”

正因为弗兰肯没有做声,而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正因为弗兰肯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专注,而双手又显得那样无精打采——吉丁心下明白,他正面临一个关键的机会;更令他感到震撼的是,他成功抓住了它。

隔着那张写字台,他们彼此对视着,彼此心中明白,他们俩能够心心相印。

“那我们就采用束带层,”弗兰肯派头十足而又平静地说,“把这个留下,你回去告诉斯登戈尔,就说我要见他。”

他转身正要离开,弗兰肯又把他叫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快活又热情:

“噢,吉丁,再顺便说一句,我能不能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就我们两人之间私底下说说,没有想要冒犯的意思。暗红色的领带配上灰色的工作服会比较好,你说是不是?”

“您说得对,先生。”吉丁安然地应声说,“谢谢您,明天您就会看到我打上暗红色的领带。”

他走出来,轻轻地将门带上。

正文 名望使弗兰肯功成名就

第二部分

名望使弗兰肯功成名就

穿过接待室往回走时,他看到一位着装考究、气度高雅而头发花白的绅士,护送着一位女子走到门口。绅士没有戴礼帽,很显然是这个设计院的人;那位女士围着一件水貂皮的披肩,很显然是一位顾客。

绅士并没有点头哈腰,没有毕恭毕敬地行礼,也没有为那位女士把扇,他只是为她拉开了门,但是他给吉丁一种感觉,仿佛他哪一样都做了似的。

弗林克国家银行大楼矗立在曼哈顿南部,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它所投下的长长阴影也随之移动,像一座巨钟上的指针,掠过肮脏的低级公共住宅区,从水族馆一直延伸到曼哈顿桥。当太阳落山时,那把如同海冢的卡里亚王陵式雕塑上的火炬便代之而起,突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它周围方圆数英里之内建筑物的玻璃窗照得通红,也照在附近那些高度足以反射它的红色光焰的建筑物的顶楼上。弗林克国家银行大楼以其精选的实例展示出整个的古希腊罗马艺术史,长期以来它一直被认为是纽约最出色的建筑,因为没有别的哪一座建筑能具有哪怕一件它能引以为豪的古希腊罗马式的构件。它采用了如此众多的圆柱,山头或人字形墙饰,中楣上的带状装饰,古希腊式的三脚祭坛,斗剑者和角斗士,希腊古瓮,爱奥尼亚式和古希腊科林斯式、带有叶形饰钟状的柱顶装饰,这使它看起来不像是用白色的大理石建造的,倒像是刚从做肉馅饼的面糊管中挤出来的。然而,它却是白色的。这一点除了支付巨额材料费的房主之外,谁也无从知晓。它现在处于狼狈不堪的色调中,像是长满了疙瘩或者麻风病人的鳞状皮肤一样,既非棕色又非绿色,而是这两种颜色所能调出来的最恶心的颜色,是那种好像患了植物慢性腐烂病的颜色,那种精美石头本来适合于洁净空气和开阔的乡村,现在却被烟雾、煤烟和各种酸性物质侵蚀,显示出那种不堪入目的颜色。但是弗林克国家银行大楼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它获得了如此大的成功,以至于它成了弗兰肯曾经设计的最后一座建筑。它的名望使弗兰肯功成名就,从此不用再费心去搞设计。

弗林克银行大楼往东再过三个街区就是黛娜大厦。它比弗林克银行大楼矮几层,也没有什么名气。它结构严谨,线条简洁,展示并强调着内部钢筋骨架的和谐,犹如一个展示它完美骨骼的躯体一样。它并未采用任何其他装饰。除了那锐利的边角以及各个平面的立体感之外,它没有表现其他东西。一行行长长的玻璃窗如同一条条的冰河自楼顶流向人行道。

纽约人很少注目黛娜大厦。偶尔,难得有一位乡村游客意外地在月光下来到这里,在它面前驻足,不禁啧啧称奇——眼前的幻象可是来自梦境?但这种游客很少。黛娜大厦的租户们说,即使拿地球上任何一幢建筑与黛娜大厦调换,他们都不愿意。他们欣赏大厅与办公室的光线和这里的空气,以及大楼布局中漂亮的逻辑。但是,这里的租户人数不是很多,没有哪个知名人士希望他的公司坐落在一幢看着像个“福利库”一样的大楼里。

黛娜大厦是亨利·凯麦隆设计的。

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纽约的建筑设计师们彼此明争暗斗,但都只为夺取建筑行业的第二把交椅。没有人立志去夺第一把交椅。当时,稳坐第一把交椅的人正是亨利·凯麦隆。那时的亨利·凯麦隆可是个香饽饽,很难“抢到手”。等待着接受他服务的主顾们要提前排上两年的队才能排上他的日程,每一座出自他设计院的建筑都由他本人设计。他选择他希望修建的东西去设计。他做设计项目时,主顾们是保持缄默的。他对所有的人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顺从”。他从不准许有任何例外。他经历的那些大红大紫的岁月,就像一枚火箭弹,没有人能猜测出它的方向。人们说他是个疯子,但是他给予的东西,无论是否理解,人们总是接受,因为那是由“亨利·凯麦隆”设计的。

起初,他设计的建筑只有微弱的差异,还不足以吓着什么人。他进行了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实验,只不过是偶尔为之,可这是发生在人们预料之中的事,所以人家并不与他理论。随着一座座崭新的建筑拔地而起,他身上也有一种东西在生长壮大,奋力抗争,逐渐成形,不断上升,最终凶猛地爆发出来。这种爆发随着摩天大楼的诞生来临了。建筑物开始像笔直发射出去的钢铁箭矢一般的拔地而起,没有负重,也没有高度上的限制,而不再像以往那样依靠笨重的石造建筑来层层堆积,层层上升。此时,亨利·凯麦隆就是最早理解这种新奇迹并将这一理念诉诸于形式的人之一。他是最早认同这一事实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一幢高楼必须看起来高才好。正当别的建筑师们诅咒着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幢二十层的高楼看起来像一栋古老的砖结构的宅子一般矮时;正当他们使用一切可用的办法隐瞒大楼的高度,把它拉回到传统的高度,为它的钢筋遮羞,使它显得巧妙,让它看着古色古香,能给人以安全感时——亨利·凯麦隆设计出线条笔直、外观陡峻的摩天大楼。它们夸耀着浑身的钢筋铁骨,并以其峻拔的高度招摇于世。正当建筑师们为圆柱的中楣绘制带状图案,为门顶和壁炉勾画人字形装饰之时,亨利·凯麦隆抱定决心——不能照搬古希腊艺术;亨利·凯麦隆作出了决断——建筑物不能彼此抄袭。

当时他三十九岁。他身材矮胖,体格结实,不修边幅,蓬头垢面。他忠实于工作,废寝忘食,很少喝酒。后来,他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野蛮地谩骂客户,嘲笑仇恨又偏偏故意激起仇恨,表现得像个封建地主和码头搬运工。他生活在一种紧张得膨胀了的激情里,处处惹怒和刺痛别人。那是一团令他个人和别人都忍无可忍的烈焰。那是发生在1892年的事。

正文 罗马城在密执安湖畔再度复活

第二部分

罗马城在密执安湖畔再度复活

芝加哥的哥伦比亚展销会于1893年开幕。

两千年前的罗马城在密执安湖畔再度复活。那是一个用法兰西风格、西班牙风格和雅典风格以及追随古罗马文化的每一种风格改良过的古罗马城;那是一个由圆柱、凯旋门、蓝色的环礁湖、清澈的喷泉和玉米花组成的“梦幻城市”。建筑师们展开比赛,看谁剽窃得最好,比赛谁窃取的资料最古老,看谁一次援引的原始资料最丰富。它在一个刚刚诞生的国家眼前展示了在旧的建筑物上曾经犯下的所有结构上的罪行。那是一场有如肺病一样的白色瘟疫,蔓延得也像肺病一样迅速。人们来了,看过了,叹为观止,然后把他们所看见的种子带到美国的各大城市去。这些种子生根、发芽,长成莠草,变成有着木制瓦板屋顶及陶立克式圆柱门廊的邮局,变成砖瓦建造的装有铁制三角形装饰的宅子,成为十二个巴台农神殿堆垒而成的阁楼。这些莠草滋长着,蔓延着,遏止了别的一切东西的生长。

亨利·凯麦隆曾经拒绝为哥伦比亚展示会进行设计,并且辱骂该公司,话难听得无法诉诸笔端,但是可以反复讲述,尽管不是在男女同席的社交聚会上。那些脏话被反复传诵,也有很多的传闻,说他曾经把一个墨水瓶往一位杰出的银行家脸上扔去,这位银行家曾请他设计一座火车站,要设计成位于以弗所古都的月亮女神戴安娜神庙的样子。那位银行家再没有来,别的人也没有来。

正当他到达漫长而不懈奋斗的岁月终点时,就在他将自己所寻求到的真理诉诸于形体时,最后的障碍也已经在他面前设置好了。一个年轻的国家看着他一路成长,虽然曾经对他有过怀疑,却也已经开始理解他作品的宏伟庄严。然而,在一个被抛回两千年前一场古典主义大惨剧的漩涡中的国度里,他已没有了用武之地和安身立命之所。

已经没有必要去做建筑设计了,只要栩栩如生地描绘就行了。哪个建筑师拥有最好的图书馆,他就是最出色的。他们互相抄袭,赝品丛生。批准和认可它们的是文化;是在腐朽的历史废墟中展开的二十个世纪的文明长卷;是那次伟大的展示会;是每家每户相册中收藏着的一张张来自欧洲的明信片。

亨利·凯麦隆无力反击。他拿不出有力的武器,心中惟有一种信念,这个信念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没有他人那样可资旁征博引的鸿篇巨制,更没有什么微言大义需要阐述。他只说过,建筑的形式必须是其功能的反映,建筑物的结构是其自身完美的关键,新的建筑技术要求新的表达形式,他希望能如他所愿地去做建筑,而且只为这一理由而做建筑。但是当人们在谈论维特鲁威、 米开朗基罗和克里斯多佛·雷恩先生的时候是听不进他的心声的。

人们厌恶激情,不管这种激情是何等伟大。亨利·凯麦隆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就是他热爱自己的工作。那正是他战斗的原因,也是他失败的原因。

人们说他从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即便他知道了,他也不会让人家看出来。随着门庭日渐冷落,他对待客户们的态度,也愈发地专横傲慢。他的名字在别人耳中显得越来越微不足道,而他说出自己的大名时,也显得越来越傲慢无礼。

他曾经有过一位机敏伶俐的业务经理。此人性情温和又极其内敛,身材矮小但性格刚毅,具有坚强的意志。在亨利·凯麦隆得意之时,他能沉静温和地面对他的火暴脾气,并且为他拉来客户。凯麦隆辱骂客户,而小个子却设法使他们对此宽容谅解,从而回心转意。现在,这个小个子死了。

亨利·凯麦隆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别人。对他来说他们并不重要,恰如他对他的个人生活一样无所谓,仿佛生活中除了建筑之外什么都无关紧要。他从未学会如何向他人作解释,只知道发号施令。他从不讨人喜欢。他曾经是令人畏惧的。可是现在,再没有人惧怕他了。

他还活着。活着的目的是为那些街道感到恶心,过去他曾梦想重建它们;活着的目的是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等待;活着的目的是读一份善意的报纸,上面登载一篇介绍“最近的亨利·凯麦隆”的文章。而活着的意义是在某段时间里开始喝酒,从容地连续喝上几天几夜,烂醉如泥;是对那些把他逼到这种地步的人怀着仇恨和抱怨。当他被提名委任某一职务时,他们却说“亨利·凯麦隆吗?叫我说,是不应该赞成他的,他嗜酒如命。正因为如此,他从来都接不到任何设计工作。”他活着就是从一栋著名大楼的三层办公室搬迁到房租低廉的只占一个楼层的办公室;再后来搬到离繁华区更远的一座建筑的一间套房里;再搬到巴特瑞炮台附近的三间房子里,面对着一座航空纪念标。他之所以选择这几间房子是因为把脸贴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视线越过一堵砖墙,他就能看得见黛娜大厦的楼顶。

霍华德爬上通向亨利·凯麦隆办公室的楼梯,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处都要停下来,看一看窗外的黛娜大厦。电梯出了故障。楼梯在很久以前粉刷成难看的青绿色;现在大部分油漆已经脱落,剩下斑驳的碎块,擦着鞋底嘎嘎作响。洛克爬得飞快,仿佛要赴约会似的,胳膊下的文件夹里装着他设计的草图,他扭头看了好几次黛娜大厦。有一次,他还和一个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在过去两天里,这是常有的事。他走在纽约街头,频频回头,一门心思地看着纽约的建筑物。

正文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第二部分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在亨利·凯麦隆办公室狭窄昏暗的接待室里放着一个写字台,上面有一部电话和一台打字机。一个头发灰白,骨瘦如柴的男子坐在桌前,穿着一件短袖衬衫,长裤的背带松松地耷拉在双肩上。他正在神情专注地打一份项目清单,手指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只灯泡在他背上投下一抹微弱的黄色光晕,照着他那贴在肩胛上的汗湿了的衬衫。

洛克走进去时,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他打量着洛克,一言不发,等着洛克开口,一双昏花而疲倦的老眼对来客一无疑问,二无兴趣。

“我想见凯麦隆先生。”洛克说。

“是吗?”那人说,语气中没有挑衅、冒犯或其他什么意图,“你找他有什么事?”

“找工作。”

“什么工作?”

“制图员的工作。”

那人坐着,一脸的茫然。那是一个他很久都不曾面对的问讯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拖着步子走向身后的一扇门,进去了。

他进去时并未把门完全关上。洛克听得见他用那拖长了的腔调慢吞吞地说:“凯麦隆先生,外边有个小伙子说,他来这儿找一份工作。”

接着就听见一个声音答话了,那声音听起来宏厚、有力,从语调上判断不出年龄。

“什么!笨蛋白痴!把他撵出去……等等!叫他进来!”

那个老人走出来,并不关门,他不出声地朝里面一扬头,示意洛克进去。洛克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狭长的空荡荡的办公室,没有装修过。在房间一头的写字台前,坐着亨利·凯麦隆。他身体向前倾过来,双手交叉,手臂放在办公桌上。此人一头黑发,下巴上蓄着胡子,须发间夹杂着一根根粗硬的银丝,短而粗的颈项上肌肉虬结,像盘结的绳索。他身穿一件白衬衫,两只袖子卷到了胳膊肘,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而粗糙,肌肉结实。他的脸盘很大,面部肌肉僵硬,仿佛由于压抑而老化了,乌黑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活力。

洛克站在门槛上,他们隔着长长的办公室彼此对视着。一抹晦暗的光线隔着窗户从对面的航空纪念标上投射进来,照着落满灰尘的设计台和几只绿色文件夹,毛茸茸的,仿佛就像是由那束光线沉淀下来的晶体。但是,洛克看到,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张图画。那是这间房子里仅有的——一幢从来不曾修建起来的摩天大楼的设计图。

洛克的目光率先从凯麦隆身上挪开,落在这幅设计图上。他从办公室的一头走过去,驻足于前,凝神细看。凯麦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随着他,那种老于世故的眼神,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针,一端稳稳地固定住,慢慢地描了一个圈,它的锋芒穿透了洛克的身体,牢牢地将他钉住。亨利·凯麦隆打量着他那橘红色头发以及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这只手的掌心向着图纸,手指稍稍弯曲,那不是手势,而是像要询问什么,抓住什么。

“怎么! ” 凯麦隆终于开口了,“你是来见我的,还是看画来了?”

洛克向他转过身去。

“两种目的都有。”

他走到凯麦隆的写字台前。以前,在洛克面前,人们往往有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是亨利·凯麦隆在意识到这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时,却体验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真实。

“你想干什么?”凯麦隆大声问。

“我想为你工作。”洛克平静地说。明明说的是“我想为你工作”,可那声气听上去像是“我要跟着你干。”

“是吗?”凯麦隆说,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中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怎么回事?比我们更大更好的公司不愿意要你?”

“我没有申请过任何别的公司。”

“为什么不去呢?你以为我这儿是最容易起步的地方?以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是谁支使你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

“那你到底为什么会瞄上我?”

“我想你是清楚的。”

“该死的无礼的冒失的东西,竟然以为我会要你?你断定我手头拮据到如此程度,会敞开了大门去欢迎一个愿意赏光眷顾我的年少无知的朋克毛头小子吗?你早在心里盘算过了:‘老凯麦隆是一个过了时的醉鬼……’说吧,你在心里早已经这样说过了!……来啊,说吧,回答我!回答我,你这该死的东西!你瞪着我看什么?你是这样想的吗?说呀!赶紧否认呀!”

“没有这个必要。”

“你以前在哪里工作?”

“我还刚刚开始。”

“你都做过些什么?”

“我在斯坦顿理工学院读过三年大学。”

“噢?这位先生懒到连毕业都等不及了?”

“我已经被开除了。”

正文 那是一种犯罪

第二部分

那是一种犯罪

“太了不起了!”凯麦隆一拳擂在桌上,大笑,“太伟大了!你连斯坦顿的那个泥板鸟窝都上不了,可你却想为亨利·凯麦隆工作!他们是因为什么把你踢出来的?是因为酗酒,还是因为玩女人?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些。”洛克说着将他带的那些草图展开。

亨利·凯麦隆看了看第一张,然后又接着看下一张,随后他把每一张图纸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凯麦隆轻轻地翻着一张又一张的图纸,洛克听见纸张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哗啦哗啦声。最后凯麦隆抬起了头。

“坐。”

洛克顺从地坐了下来。凯麦隆瞪眼看着他,并用粗粗的手指像击鼓一样地在那一堆图纸上敲着。

“那么,你认为它们很出色了?”凯麦隆说,“可是它们很糟糕哇。肮脏透顶,糟糕得简直没法形容。那是一种犯罪。”他猛地将一张草图往洛克跟前一推,说,“你看看,看看那个。你的思想究竟是什么?怎么能在这个面上刻上这样的图案呢?你是不是为了让它看起来漂亮些,因为你在它上面拼拼凑凑,遮遮掩掩,你以为你是谁呀?盖伊·弗兰肯,唉!真可怜!……看看这幢大楼,白痴!你有这么好的设计构想,可你却不懂得如何处理它!本来很宏伟的东西,让你弄得皱皱巴巴的,你把它给毁了!你知道你还有多少东西要学?”

“知道。这正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你再看看那个吧!但愿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做得像你这么好!可是你干吗非得把它弄得一塌糊涂?换上我,你知道我会怎么处理吗?瞧你这些该死的楼梯!见它的鬼!什么乱七八糟的锅炉房!你在打地基的时候就……”

他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火,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发现没有一幅素描能中他的意。但是听他的口气,洛克发觉,他好像觉得他的那些设计已经到了施工阶段一样。

他突然闭口不往下说了。他把那些草图往边上一推,拿一只拳头压在上面,说道:

“你什么时候决定要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的?”

“在我十岁的时候。”

“男人即便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也不会这么早。你在撒谎。”

“我在撒谎?”

“别这样瞪着我看。你就不能看看别的东西?那你又为什么决心要做一名建筑设计师呢?”

“那时候我也不懂。不过,其实是因为我从不相信上帝。”

“快点,说正经的。”

“因为我热爱地球。那是我所爱的一切。我不喜欢地球上的事物的外形。我想改变它们。”

“为了谁呢?”

“为了我自己。”

“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

“这一套你是什么时候听来的?”

“我不是听来的。”

“这不像是一个二十二岁的人说的话。你心态不正常。”

“很有可能。”

“我这么说可不是想恭维你。”

“我也不是指那个意思。”

“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

“一直是半工半读?”

“是的。”

“在什么方面找活干?”

“建筑行业。”

“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七美元三十美分。”

“你什么时候到纽约来的?”

“我昨天刚到纽约。”

凯麦隆看看压在拳头下的雪白图纸。

“你该死!” 凯麦隆轻声说。

“你真该死!”凯麦隆突然一声咆哮,身子向前靠过来,“我又没请你到这儿来!我不需要什么制图员!这儿还有什么图可制的?能拿到足够的活儿来保证我和我手下的几个人不至于流落到纽约波威里大街的贫民救济会就算是万幸了!我可不想让一个白痴的空想家在我这儿饿死!我可不想担这个责任!我没有揽过这档子事。我绝不想再看到这种局面了。我与这种事‘绝缘’了。很多年前我就与这种事情做了了结。有这几个满口胡话,无所造诣,也永远不可造就的白痴们,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们将来混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就是想要这样的结果。你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呢?你这是开始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对吗?而我会加剧你的毁灭。我不想看见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这张脸。你看起来就像个自我主义者,又那么傲慢无礼,真让人受不了。你太自以为是了。换上二十年前,我一高兴一拳就能捣烂你的脸。你明天早晨准时九点来上班。”

“好的。”洛克说着,站起身来。

“周薪十五美元。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好吧。”

“你是个该死的傻瓜。你本来应该去别处的。如果你再去找别人,我就宰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霍华德·洛克。”

“你要是迟到,我就开了你。”

“知道了。”

洛克伸出手去想拿走他的那些设计图。

“就搁我这儿!”凯麦隆大声吼道,“现在给我滚出去!”

正文 第三部分 独创性得以产生的惟一

第三部分 独创性得以产生的惟一源泉

“托黑,埃斯沃斯·托黑,这个人相当不错,你说是不是这样?彼得,你来读读这篇文章。”

弗兰肯快活地从桌子上朝前靠过来,把一本崭新的《新前沿》月刊的第八期递给吉丁。《新前沿》为白色封面,上面印有一幅由几个图案组合而成的黑色刊徽——一副调色板,一把竖琴,一把螺丝刀和一轮初升的太阳。它拥有三万册的发行量,还有一本自称为美国知识分子先驱的副刊;还没有一个人对此发表过异议。吉丁首先读的是一篇由埃斯沃斯·托黑撰写的标题为《大理石与灰泥》的文章。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大都市的天空出现的喜人景象。我们提请那些别具慧眼的人们注意,弗兰肯-海耶公司修建的麦尔顿大厦。它通体素白,从容而安详,正是古典主义的纯粹与常识的最有力的体现。它的结构风格朴素,它所体现出的美能够让街头路过的每一位行人理解。在这一风格的发展过程中,某种永恒的传统修养和磨炼是一个有凝聚力的因素。在它身上没有丝毫奇特的表现主义,没有刻意追求的标新立异,更没有恣意放肆的自我主义。其设计师是盖伊·弗兰肯。弗兰肯之前的一代匠师们已经证明,一些强制性的原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盖伊·弗兰肯一贯懂得如何服从于这些原则,同时也懂得如何去展示自己新颖的独创性,出于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人文精神,他接受了古希腊罗马的古典艺术信条,尽管如此,不,准确地说,正是由于这样的艺术信条,他才得以表现出如此的独创性。顺便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信条是真正的独创性得以产生的惟一源泉……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样一幢建筑物矗立在我们这座超级大都市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当你驻足于这幢坐北向南的建筑物正面时,当你意识到它所反复采用的束带层时——它们是那么从容而优雅,从三层一直重复到十八层——你不禁会为之动容。这些修长的、笔直的、水平的线条所遵循的是温和的、水平的原则,是平等的线条。它们似乎把建筑物那傲岸的高度降低到了观察者所处的微不足道的高度。它们就是地球的线条、人民的线条,是大众的线条。它们似乎在说,没有任何个人可以过分地超越于人类普遍的、共同的高度之上;它们似乎在说,一切都在统治之下,而且都将受到象征人类兄弟关系的束带层的检验,就连这座宏伟的大厦也不例外……”

下面还有,吉丁都读完了,然后抬起头来。“哎呀呀!”他不禁敬畏地发出一声感叹。

弗兰肯开心地笑了。

“相当出色,嗯?而从托黑身上获得的收益也不亚于其他人,尽管听过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很多。但是记住我的话,终有一天他们会知道他的,一定会的。我看出些征兆来了……那么他是认为我还不坏了?当他想用他的语言时,他的舌头就像是一块冰淇淋。你该看看他是怎样评价别人的。你知道德金修建的那个下等夜总会吧?哎呀,在一个聚会上我亲耳听托黑说——”弗兰肯咯咯地笑出声来,“他说‘如果德金先生误以为自己是个建筑设计师,那就该有人告诉他,现在熟练的管子工很短缺,这会给他提供绝好的机会。’这就是他说的,你想,还是当众说的!”

“到时候,不知道他会怎么说我呢。”吉丁若有所思地说。

“他说的‘象征人类兄弟关系的束带层’到底指什么意思呢?……噢,这么说,如果他是因为这个才称赞我们,那我们倒要当心了!”

“弗兰肯先生,批评家的工作就是对艺术家进行诠释,甚至对于艺术家本人来说也是如此。托黑先生只是把隐藏在您潜意识中的意义说了出来。”

“噢?”弗兰肯含糊其辞地说,“噢,你是这么想的?”他又一脸阳光地加了一句,“完全有可能……是啊,完全有可能……彼得,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谢谢您,弗兰肯先生。”吉丁做出要站起身来的样子。

“等等,别走。再抽根烟,然后再回去做苦工吧。”

弗兰肯再次品读起那篇文章,脸上写满笑意。吉丁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从没有哪一幅设计院的制图,或者哪一幢已经建成的大楼令他像今天那样开心过,就因为读了由另一个人写的印在纸上以供别人阅读的文章。

吉丁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他在公司的第一个月过得很是惬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设计院的人们留下这样一种印象:无论几时需要派人上去,盖伊·弗兰肯总喜欢看见这个特别的年轻人被指派给他。他在这儿度过的每一天几乎都有这样快乐的插曲——坐在弗兰肯办公桌对面,怀着一种日渐浓厚的亲密感和敬意,听着弗兰肯感叹说身边缺乏理解他的人。

关于弗兰肯,吉丁已从其他制图师那里做了了解。他听说弗兰肯吃东西细嚼慢咽,动作极为优雅,而且自封为“美食家”;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伊科拉·得·比尤克斯艺术大学;他娶了个很有钱的太太,但是婚姻并不幸福;他过分刻意地将袜子与手帕相配,但是从来不考虑是否与领带搭配;还听说他特别偏爱设计灰色花岗岩建筑;听说他在康涅狄格州就开着一家灰色花岗岩采石场,生意做得很红火;听说他有一间装潢得富丽堂皇的单身公寓,装修成路易十四时期的栗色;听说他的妻子出身名门,已经过世,将她的财产悉数留给了他们的独生女,此女年方十九,在外地读大学。

这最后的几桩事实引起了吉丁莫大的兴趣。他试探着顺便向弗兰肯提起关于他女儿的话题。“噢,是啊……”弗兰肯冷淡地说,“是啊,的确……”由于时间关系,吉丁也就放弃了继续探究此事的念头。弗兰肯的脸色说明,一想到他的女儿,就令他十分的痛心,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吉丁不知道。

正文 受之有愧的崇拜才弥足珍贵

第三部分

受之有愧的崇拜才弥足珍贵

吉丁已经见过弗兰肯的合伙人路谢斯·N·海耶,看见他三周之内来设计院坐班两次,但是无法得知他给公司介绍过什么业务。海耶并无血友病,但是看着就像有这种病似的。他是个没落贵族,细长的颈项,浅色鼓凸的眼睛和一幅在任何人面前都会受宠若惊的模样。他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而且,有人怀疑弗兰肯拉他入伙,是为了利用他的社会关系。人们为可怜的亲爱的路谢斯难过,敬佩他为其事业所作出的努力,便认为让他来建造他们的房屋是个不错的主意。弗兰肯修建了这些房子,并且不再要求路谢斯为公司做什么事。这使大家皆大欢喜。

制图室的人都喜欢吉丁。他给他们一见如故的感觉。他总知道如何与所到的每一种场合融为一体。他温和而又快活地来到人们跟前,就像一块等待充气的泡沫塑料,毫无抗拒之意,神情举止无不与所到之处相吻合。热情的微笑,快活的嗓音,那种安适地耸耸肩膀的样子似乎在说,他毫无城府,没什么沉重的心事,所以他是无可指责的,没什么可以强加于他,也没什么可以怪罪于他。

此刻,他坐在一边,看着弗兰肯品读那篇文章,弗兰肯抬头瞥了他一眼。弗兰肯只看见一双眼睛无比赞许地注视着他——那显露在吉丁嘴角的一丝伶俐的神情犹如两个笑声音符,还未听见,但已经看出来了。弗兰肯感受到一股汹涌如潮的快意。这种快意恰恰源自吉丁嘴角那一丝不足为奇的神态。那种认可,加上那聪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无不给予他一种不劳而获的崇高感觉——盲目的崇拜本应该是危险的和居心叵测的,当之无愧的敬仰原本是一种责任,受之有愧的崇拜才弥足珍贵的。

“彼得,你走的时候把这个交给杰佛斯小姐,让她收进我的剪贴簿。”

吉丁一路走下楼梯,把那本杂志高高地抛到空中,再麻利地接住,他的嘴唇撮起来,吹着无声的口哨。

走进制图室,他发现好朋友帝姆·戴维斯正在没精打采、心灰意懒地制图。帝姆·戴维斯是个高个子的金发小伙子,他的设计台与吉丁相邻。吉丁老早就注意上他了,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吉丁确信这是设计院受宠的制图师——因为这种事吉丁总是清楚的。他总是想方设法让人将帝姆·戴维斯所负责项目的部分相关工作多分配一些给他。很快地,他们便一起出去吃午餐了,下班后,去一家僻静的非法酒馆。吉丁总会屏气凝神地听帝姆·戴维斯描述他对一位名叫伊莲·达菲的女子的爱情,事后却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发现帝姆·戴维斯愁眉苦脸,气急败坏地将铅笔和香烟一起放在嘴里嚼着。不用问,吉丁只消把友善的脸凑到帝姆·戴维斯的肩膀上就行了。帝姆·戴维斯将铅笔头啐掉,就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刚刚有人来告诉他,今晚他得加班,这在本周已经是第三次加班了。

“又得干到很晚,天知道又要熬到几点!又得做完这劳什子的破图!”他挥拳砸在面前展开的图纸上,“你瞧瞧,熬啊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哪!我该怎么办哪?”

“哎呀,那是因为你是这里最棒的制图师,帝姆,他们需要你。”

“见它的鬼!我今晚和伊莲有个约会!我怎么能不守诺言呢?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失约了!她不会再相信我了!她上次就这么跟我说!这下全完了!我要上去找伟大的盖伊,我来告诉他,他该怎么安排他的计划和他的工作!我不干了!”

“等等,”吉丁说着,靠得更近一些,“等一下,还有一个办法。我会替你把这些计划做完。”

“哼?”

“我留下来加班。我来做计划。别担心。没有人会看出什么差别的。”

“彼得,真的?”

“当然。我今晚没事做。你只需要待到他们下班,然后你就可以离开。”

“噢,唉,彼得!”戴维斯叹息了一声,又怂恿道,“可是你看,倘若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会开了我的。你初来乍到,做这种计划还不太有经验。”

“放心吧,他们不会发现任何破绽的。”

“我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彼得。你知道我不能。伊莲和我打算很快就结婚了。万一工作上有个三长两短……”

“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刚过六点,戴维斯就鬼鬼祟祟地溜出了空荡荡的制图室,剩下吉丁一个人在设计台边工作着。

在一盏寂寞的台灯下,吉丁独自伏案工作。他扫视一眼空旷而凄凉的三间长长的制图室,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出奇地静寂。他感觉到它们属于他自己,他一定会拥有它们的,这一点就像他手中握着的铅笔,他有把握。

当他完成计划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他将图纸整齐地垛在戴维斯的设计台上,离开了设计室。走在街上,吉丁心中洋溢着一种无关尊严的快感,仿佛刚刚大吃了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似的。接着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他得找个人共度今宵。没有什么人可找。破天荒第一次,他希望他的母亲住在纽约。可她还住在斯坦顿,正期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去接她过来。除了位于西区二十八街的那间小小的体面寄宿公寓之外,他今晚无处可去。在那里,他可以爬上三楼那间整洁的、不通风的小屋去。他在纽约也认识了不少人,很多人,很多姑娘,记得他还同其中一个共度了愉快的一晚,尽管他连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他不想见她们任何一个。接着,他想到了凯瑟琳·海尔西。

正文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设计师

第三部分

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设计师

在他毕业的当晚,他曾给她发过一份电报,过后他便将她忘在脑后。现在他好想见到她。随着她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复苏,那种强烈急迫地想要见到她的愿望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踏上了去格林尼治村的漫长旅程。他爬到无人的公共汽车顶层,独自坐在前面的长凳上,每遇红灯,他便在心里咒骂,又碰上了与凯瑟琳有关的事情。每每都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内心也隐隐约约感到有些纳闷——他这是怎么了。

他还是一年前在波士顿与她见的面,她当时与寡居的母亲一起住在波士顿。初次遇见凯瑟琳时,他发现她长得并不漂亮,而且感觉迟钝。除了她那可爱的微笑之外,并无什么值得称许的地方。仅此一点却足以成为再次见面的充足理由。第二天晚上他给她挂了电话。在他学生时代认识的数不清的女孩子当中,她是惟一除了几次亲吻之外,与他关系没有再往前发展的一个。他可以拥有他所认识的任何女孩,而他也清楚这一点。他知道他本来也能够拥有凯瑟琳的。他需要她,她爱他,而且也老实坦白地承认这一点,毫无惧怕,毫不羞涩。她对他一无所求,无所期待。不知怎么,他却从来没有利用过她这一点,没有乘虚而入。他为他过去所守护过的那些女孩子而感到骄傲。那都是些极漂亮、极有名望的,穿着也极其讲究的女孩。他在同学的忌妒与羡慕的目光里感到欣喜若狂。凯瑟琳没有心计,不修边幅,没有别的男孩会愿意再看她第二眼,他曾经以为这是一种耻辱。但是,当他带她去大学生联谊会跳舞时,他却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开心。他有过多次热烈的爱情,那时候,他常常发誓,说过没有某某女孩他就活不下去之类的疯话。他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想不起凯瑟琳,可她从未提醒过他。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回到她身边,就像今晚这样。

她的母亲是一个谦和的小个子教师,去年冬天去世了。凯瑟琳和一位住在纽约的舅舅生活在一起。她写来的信,有些吉丁马上就回复了,有些则好几个月后才回复,而她却总是立刻就回信。在他长时期的沉默中,凯瑟琳则一次信也不写给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当他想起她的时候,他有种感觉——她是无法取代的。再后来,到了纽约,仅仅一站班车就能去看她,抑或挂一个电话就能与她交谈,可他却再次将她忘在脑后,一个月都想不起她来。

他这样猝然来访,从未想过要事先通知她一声。他从未考虑过他来时她在不在家。他一直是这样地不告而来,而她也总是在家。今晚又是如此。

在一栋丑陋的,矫揉造作的红色沙岩砌成的楼房顶层,她开门迎接他。“嗨,彼得。”她说,那神情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她站在他面前,那身衣服对她来说太过于宽大了。那条黑色的短裙从她纤细的腰节处向外张开,男孩子气的衬衫领松松地垂着,拉向一边,露出一边突出的锁骨,衣袖在一双纤弱的小手上显得过长。她打量着他,把头歪向一侧。栗色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剪短了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茸茸的,在她的面孔周围形成一个晕圈。她灰色的眼睛大而近视。慢慢地,她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优雅而醉人心扉,嘴唇晶亮地闪着光泽。

“你好,凯蒂。”他说。

他感到安心了。他觉得,无论在这座房子里抑或是在别的任何地方,他都无所畏惧。他作好了心理准备,要对他在纽约如何忙碌作一番解释,但是那些托辞现在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了。

“把你的帽子给我。”她说,“当心那把椅子,它不太牢靠。起居室里有更好的,来吧。”

起居室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很有特色,很雅致。他看到有书,高及天花板的简易书架摆满了珍贵的书卷。这些书卷随意码放起来,看来是有人正在读这些书。他还注意到,在一张整洁而简陋的书桌上,摆着一幅伦布朗的蚀刻铜版画,画面已经褪色发黄了,或许是哪位独具慧眼的行家在某个卖便宜货的商店里发现的,从此再未出过手,尽管以它现在的身价,卖掉它或许能给他赚来很多钱。他暗自寻想,不知道她的舅舅干的是哪一行,他从未问及此事。

他站在那里,出神地打量着这间屋子,感觉到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享受着那种少有的确定感。然后,他转过身将她搂在怀里,亲吻她。她的双唇轻轻的迎接他,是那么热切,可她既不表现出惊慌,也不表现出激动,除了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之外,她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了。

“天啊,我一直想着你呢。”他说,他心知他是想过她的。自打他们上一次见面后,大多数时候,他根本就没想过她。

“你没怎么改变。”她说,“你看起来稍微瘦了点。这样很相称。你到五十岁的时候会很有魅力,彼得。”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恭维话——是话里有话。”

“什么呀?噢,你的意思是,我说你现在没有魅力了?可是你很有魅力啊。”

“你不应该就这样子直白地告诉我。”

“为什么不?你知道你很有魅力。但是我老在想你五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你会两鬓斑白,你会穿一身灰色的西服——上周我在橱窗里见过一套,我想,就是它了——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建筑设计师的。”

“你真这么想?”

正文 我绝不会爱上别人了

第三部分

我绝不会爱上别人了

“怎么,当然了。”她并不是在奉承他。她连想都没有想过那可能是奉承。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她对此感觉到太有握了,毋须强调。

他等待着那必然的一问。可是相反,他们突然谈起了在斯坦顿共同度过的时光。他笑出了声,将她抱到膝头。她瘦前的肩膀就靠在他的臂弯里。她的眼神很温柔,显得很满足。他又说起他们的旧泳装,说起她脱了丝的长筒袜,说起他们在斯坦顿的时候最喜欢光顾的冰淇淋店——他们在一起消磨了那么多夏日的傍晚——而他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谈论那些事索然无味。他有更为急迫的事情等着向她诉说、询问。人们在久别重逢后并不会那样交谈,但是对于她来说,这样做似乎很正常。从她的神情看,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似的。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发问:

“你收到我发给你的电报了吗?”

“噢,是的,谢谢你。”

“你不想知道我在这个城市里的情况?”

“当然想知道了。你在这座城市里过得怎么样?”

“看我说对了吧,你对此并不是十分在乎。”

“唔,可是人家很在乎嘛!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等你想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的。”

“它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是吗?”

“什么?”

“我在做着的事。”

“唔……不,很重要的,彼得。是的,是不太重要。”

“你真是可爱。”

“可是,你知道,重要的并不是你做什么——只有你才是真正重要的。”

“我什么?”

“只要你在这儿,或者你在这座城市,或者你在世界的其他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

“你看,你真是个傻瓜,凯蒂。你的技巧很糟糕。”

“我的什么?”

“你的技巧。你不能就这样不害臊地对一个男人说你爱他爱得发疯。”

“可我的确是这样啊。”

“可是你不能这么说呀。男人不会在乎你的。”

“可是我并不想让男人在乎我。”

“可是你想让我在乎你,不是吗?”

“可是你很在乎我,不是吗?”

“我在乎你。”他说,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我在乎得要命。我是个比你还大的大傻瓜。”

“要是那样的话,就再合适不过了。”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对吗?”

“一直是非常完美的,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可是你瞧,我想把我的事告诉你,因为它们很重要。”

“我确实很想听,彼得。”

“好吧。你知道我在为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工作,而且……噢,见鬼!你甚至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不,我明白。我在《建筑名人传》中查到他们的名字了。那上面对他们的评价非常好。而且我还问过我舅舅。他说他们是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

“他们当然是!弗兰肯——他是全纽约最伟大的建筑设计师。在全国也是最棒的,或许在全世界也是。他设计建造过十七幢摩天大楼,八座大教堂,六座铁路中转站,还……天知道他还建过别的什么……当然了,你要知道,他可是个老笨蛋,一个自负的骗子,这家伙在任何事上都善于运用圆滑手段,平步青云,混得很顺利。”

他打住了话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个的。以前他都不敢让自己往这方面想。

她此时正神态安详地注视着他。

“是吗?”她问道,“那……”

“这个……嗯……”他一时有些语塞,而且他心知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同她说话,对她不能那样,“这是我对他的真正看法。而且我对他一点敬意也没有。可是我很高兴是在为他工作。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她平静地说。“你很有野心,彼得。”

“你不会因为这个看不起我吧?”

“不,那是你想要的东西。”

“那的确是我想要的。说实话,事情还不至于那么糟糕。这是一家大公司,是全纽约最好的建筑设计公司。我确实干得很不错,而且弗兰肯也很赏识我。我快要出头了,我想最终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任何职位的……为什么?就在今晚我还接管了一个人的工作,而他根本不知道,他很快就会成为无用之人了。因为……凯蒂……看我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亲爱的,我懂。”

“如果你真懂的话,我就该挨你的骂,而且你会迫使我收手的。”

“不,彼得。我并不想改变你。我爱你,彼得。”

“唉,你真没救了!”

“这些我知道。”

“你知道‘这些’?而且你还能这样说出来?轻松得就像在说‘你好啊,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怎么?为什么不能那样说?为什么要担心呢?我是爱你的。”

“对,不要为此担心!绝不要为此担心!……凯蒂……我绝不会爱上别人了。”

“这我也知道。”

正文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第三部分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将她抱得紧紧地,那样热烈,唯恐她那轻灵的小小身体会消失不见。他不明白那些话,他在内心都不曾向自己坦白过,为什么会在她面前直率地说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跑来打算与她分享的那种胜利的喜悦此时竟然会荡然无存。但是,那并不重要。他有一种异样的自由感觉——有她在场时,他总能从那种他无法言说的压抑中解脱出来——他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现在,对他来说重要的一切就是她那粗棉布衣衫蹭着他的手腕所带给他的感觉。

后来他便问起她在纽约的生活情况,而她又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舅舅来。

“他很棒,彼得。他真了不起。他相当穷,可他却收留了我,而且还那么仁慈,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给我,所以他现在只好在这儿——在起居室里工作了。你一定得见见他。他最近不在家,出差做巡回讲座去了。但是等他回来时,你一定要跟他认识认识。”

“当然,我很乐意认识他。”

“你知道,我本来想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可是他不让我去。‘我亲爱的孩子,’他总会对我说,‘连十七岁都不到。你总不想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吧?我可不信任童工哦!’你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吗?他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怪念头,我一点儿也搞不懂,可他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他把事情变成这样,——他养活我却反倒像我在帮他——所以我觉得他真是相当好的一个人。”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事呢?”

“现在还没什么事儿可干。我看书,是关于建筑学的书。我舅舅有好多有关建筑方面的书呢。不过他在家时,我帮他打出他的讲稿。我觉得他不想让我来做这个。他宁愿他的秘书帮他做,可是我很喜欢做,他就让我帮他打字了。他把秘书的薪水发给了我。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可是他硬让我收下。”

“他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呢?”

“噢,他做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可能跟踪他呀。他教艺术史,这是其中之一,他算是教授吧。”

“我顺便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读大学?”

“唔……至于这个嘛……哎呀,你知道,我想我舅舅不会赞成这个主意的。我对他说过我一直计划怎么上大学,而且告诉他我会半工半读,可他好像觉得那样不适合我。他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上帝造了大象去做苦力,而造了蚊子让它们飞来飞去。按常理,拿自然法则来做实验是不可取的,不过,要是你想试一试的话,我亲爱的孩子……’但是他并不是真的反对,这事还是由我来作决定,只是……”

“那么,可不要让他阻拦你哟。”

“噢,他不会想阻拦我的。只是我在想,我上高中时功课并不怎么出色,而且亲爱的,我的数学特别差,所以,不知道……不过,那样的话,也不用着急了,我有充足的时间来作决定。”

“听我说,凯蒂,我可不喜欢那样。你一直都计划着要去读大学的。要是你舅舅……”

“你不该这么说话。你不了解他。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还从未见过像他那样的人。他是那么和蔼、善解人意,他很风趣,老是开玩笑,他特别能开玩笑。当他在场时,你认为很严肃的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严肃了。然而,他又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你知道,他常常花上几个小时与我交谈,从不疲倦,也从未因为我的愚蠢而有所厌倦。他常常把罢工的事都讲给我听,也告诉我有关贫民窟的情况,还有关于充满着血汗的工厂里的穷人的事情。他讲的总是关于别人的事,从来不谈他自己。他的一位朋友跟我讲,说我舅舅如果努力的话,他本来会很有钱的,他是那么聪明,可是他不愿意那么做,他就是对钱不感兴趣。”

“那可不是凡人所为。”

“你等着见见他吧。噢,他也想见你。我对他说起过你。他称你是‘丁’字尺罗密欧。”

“噢,他是这样称呼我的吗?”

“但是你不懂。他这样叫是出于好意。他说话就那样。你们会有很多共同之处的。或许他还可以帮帮你呢。他对建筑也有所了解。你会喜欢埃斯沃斯舅舅的。”

“你刚才说谁?”吉丁说。

“我舅舅呀。”

“喂,你舅舅叫什么名字?”吉丁问道,他的嗓音有点干哑。

“他叫埃斯沃斯·托黑呀。怎么了?”

他搂着她的双手感觉到有些发软。他坐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彼得?”

他咽了一口唾沫。她看到他的喉结猛地动了一下,然后他才生硬地说:

“听我说,凯蒂,我不想与你的舅舅见面了。”

“那是为什么呀?”

“我不想认识他。是不想通过你认识……你看,凯蒂,你不了解我。我是喜欢利用他人的那种人,可我不想利用你。在任何时候。别让我利用你。我要利用的不是你。”

“你怎么利用我了?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么说?”

正文 老同事辛普森透露了这个秘密

第三部分

老同事辛普森透露了这个秘密

“原因很简单:要去见你的舅舅,我这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吗?就这些。”他大笑起来,声音很刺耳,“那么他是对建筑有所了解了,是吗?你这个小傻瓜!他可是建筑方面的重要人物。或许他现在还算不上是。但是,再过一两年他就是了。你去问问弗兰肯,连那个老鼬鼠都知道这一点。你的埃斯沃斯舅舅,等着瞧吧,他马上就要成为建筑评论家里的拿破仑了。首先,在我们这个行业,没有多少事可以劳烦动笔的,所以他是个囤积居奇的聪明人。你真该看看我们设计院的那些名人们捧着他写的文章,将他写的一字一句都奉若神明的样子。所以你说他或许对我有所帮助?哎呀,他甚至可以打造我,他完全能。有朝一日,等我做好了准备,我再去见他,就像我与弗兰肯见面那样,但不是现在,不是通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是从你这儿认识他!”

“可是,彼得,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不想以这种方式去认识他。因为那样会很龌龊,我不喜欢那样做。我厌恶所有这一切!我的工作和职业,我现在做的和我即将要做的!这些是我不愿意你介入的事。凯蒂!”

“不介入什么?”

“我也不知道。”

她立起身来,就站在他的臂弯里,他把脸贴在她的臀部,她抚摩着他的头发,低头看着他。

“那好吧,彼得。当你想要见他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如果你是迫不得已,你可以利用我的。这没什么关系。那样做又不会改变什么。”

当他把头抬起来看她时,她轻轻笑起来。

“你工作得太卖力了,彼得。你都有点神经兮兮的了。要不要我来为你沏杯茶?”

“噢,看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今天压根就没吃晚饭。没时间吃。”

“哎呀,看把这一切搞的!真讨厌!快到厨房里来,赶快!我看看能为你凑合着做些什么!”

两小时后,他告别她走了。他走时既感觉轻松纯洁,同时又感到很愉快,将所有的惧怕都忘得一干二净。托黑和弗兰肯也统统置之脑后。他只是在想,他保证明天还会再来,现在与明天之间的这段时间竟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她站在门槛上,在他走远之后,她用手抚摸着他刚刚握过的门把手,心想,明天他还会再来……或许三个月以后吧。

“今晚你干完活以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好的。”洛克说。

凯麦隆脚后跟一扭,猛地掉转身出了制图室。这是一个月当中他对洛克所说的最长的句子。

洛克每天一早来到制图室,完成分配给他的任务,从未听到任何评价的字眼。凯麦隆总会走进制图室,久久地站在洛克的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着他工作。凯麦隆的眼神那么专注,好像故意要使那只稳健地握笔的手偏离图纸上的线条似的。而另外的两位制图师,只要去想一想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他们便会把工作弄砸了。洛克似乎对此视若无睹。他继续制他的图,手底下不慌不忙,他从容地换掉一个用钝了的铅笔,再挑出另一支。“哼-嗯!” 凯麦隆常常会冷不丁地从身后发出一声哼哝。洛克就会转过身,礼貌而专注地看着他问:“有什么事吗?” 凯麦隆则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他眯上的双眼似乎在傲慢地强调一个事实——他想到了一句不必要的答语,接着就会离开制图室。洛克便继续做他的事。

“看起来不妙。”那个年轻一些的制图师鲁梅斯向他的老同事辛普森透露了这个秘密。

“老头子不喜欢这家伙。不是我说,这个是待不长久的。”

辛普森上了年纪,不中用了。他是凯麦隆设计院的三代元老,亲历过凯麦隆三层楼办公室的时代。他倒是始终不渝地跟随着凯麦隆,但是他从来无法理解这一切。鲁梅斯很年轻,一张脸看起来像街头闲逛的小混混。他来此处工作是因为他从太多的地方被人开除过。

这两个人都不喜欢洛克,打从第一眼看到他这张脸就不喜欢。不管他走到哪里,他总是不讨人喜欢。他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扇地下保险库紧闭的大门,尽管锁在地下保险库中的东西是贵重的,人们还是不喜欢去感受它。在这间办公室里,他是一个冷淡的,使人感到不安的存在。他的在场具有一种奇怪的品质:他明明让人感觉到他是存在的,可是又让别人觉得他不在那里;或者说是他在那里,而他们不在。

下班后,他要步行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那是东河附近的一间廉价公寓。他之所以选择那座公寓,是因为一周只要花二点五美元就可以占用它的整个顶层。那是一间曾经用做货仓的巨大房间:它没有吊顶,屋顶上裸露的桁条之间还时常漏雨。但是,在其中两堵墙上开有长排的窗户,有些窗格上镶有玻璃,有些上面钉上了硬纸板,还可以从一面窗户遥看下面的河流,从另一面的窗户俯瞰纽约市。

一周前,凯麦隆走进制图室,往洛克的设计台上扔下一幅乡村宅第的粗略草图。“看你能不能将这个计划整成一座宅子。”他厉声说完,没有再作任何解释便出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没有走近过洛克的设计台。洛克昨天晚上完成了这份设计,把图纸放在凯麦隆的办公桌上。今天早晨,凯麦隆进来过,又扔给洛克几幅钢筋接缝的图纸,叫他晚一些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这一天中,他再没有进过制图室。

正文 那可是个赚钱的好营生

第三部分

那可是个赚钱的好营生

另外两个人都下班回家了,洛克拉过一块旧油布将自己的设计台盖好,就到凯麦隆的办公室去了。他完成的乡村宅第设计图展开在凯麦隆的办公桌上。台灯的光线照在凯麦隆的脸颊上,也照在他下巴的胡须上,其间夹杂着的一根根银丝亮闪闪的。灯光照在他的拳头上,照在那张图纸的一角,黑色的铅笔线条看上去仿佛是压印在纸上的图案。

“你被解雇了。”凯麦隆说。

从长长的办公室那头走过来的洛克闻声站住了。他身体的重心落在了一条腿上,双臂垂在身体的两侧,一边的肩膀耸了起来。

“是吗?”他平静地问道,站着没有动。

“过来,”凯麦隆说道,“坐下。”

洛克顺从地坐下。

“你太出色了。”凯麦隆说,“你太出色了。你不能就这样糊弄自己。这样做是没用的,洛克,迟走不如早走。”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把你所学到的东西浪费在一个你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上是不值得的,这个理想他们永远不会让你实现,你那么了不起的本事会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这样下去不行。背叛它吧,洛克,现在就背叛它。虽然会有些不同,但是你学到的东西够你用的了。你有他们花钱想买的东西,而且如果你以他们的方式运用得当的话,他们会出很好的价钱的。接受他们吧,洛克。妥协吧,现在就妥协,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迟早得妥协。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很多你所不希望经历的事情你都已经经历过了。你不懂,可是我懂。不要让你自己走这条路。离开我。去找别的什么人吧。”

“那您当初背叛自己了吗?”

“你个放肆的狗东西!你以为我说你有多好?我什么时候叫你和我比来着……”他停住不说了,因为他看到洛克笑了。

他看着洛克,突然也以一笑作答,而这是洛克所见过的最最痛苦的表情。

“不,这样不行,哼!”凯麦隆轻声说,“不,不行的……这么说来,你是对的。你很出色,而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我早就不习惯同你这样的人交谈了。是丢了这样的习惯吗?或许我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习惯,或许那正是我现在所惧怕的。你愿意尽力听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我想您是在白费口舌。”

“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因为我现在无法对你无礼了。我要你听我讲。你能不能光听而不打岔呢?”

“好的。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

“你清楚,在所有人当中,我是你最不应该来找的人。如果我把你留在我这儿,那我简直就是在犯罪。本来是该有个人来警告你要当心我的。我根本帮不了你什么。我不想让你气馁。我不会传授给你任何常识。相反,我还会促使你干下去,我会逼着你朝你现在这个方向走下去。我会向你灌输一些东西,使你保持你身上固有的东西,甚至使你在这个泥坑中陷得更深,你不明白吗?再过一个月,我就无法放你走了。我现在都拿不准能不能放你走。所以别和我争辩了,趁早赶紧走。在你还能脱身的时候赶紧走。

“可是我走得了吗?您不觉得对我们两人来说,都已经太晚了吗?对我来说,十二年前就已经太晚了。”

“尽力试试看,洛克。尽量理智些,哪怕一次也好。有很多有名气的大公司愿意聘用你呢。开除还是不开除,只要我一句话。尽管他们可能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嘲笑我,但是,只要他们发现有适合他们的东西,他们就对我的东西进行剽窃,而且他们心里清楚,当我看中一个好的制图师时,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我会写一封信把你推荐给盖伊·弗兰肯。他曾经为我工作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是我解雇了他,可没关系。你去找他。一开始你会不喜欢,不过你会适应的。再过很多年后,你还会为此感激我。”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那并不是您想说的话。您过去也并不是那样做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这样说!因为那不是我所做过的!……洛克,你瞧,你身上具有某种品质,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东西,还不仅仅是你所搞的那种设计。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一个好表现的人。使一点花招或一些戏谑的小把戏,靠表现得与众不同来哗众取宠——那可是个赚钱的好营生。面对着人群,逗他们开心,穿插点杂耍来收取入场费。如果你那样做,我反倒不担心了。可你的情况不同。你热爱自己的工作。唉,真可怜!你热爱它!而这正是祸端。就等于你额头上贴着的商标,那是给所有人看的。你热爱你的工作,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清楚,他们拥有并支配着你。你有没有注意观察过街头的行人?你不惧怕他们吗?而我就怕。他们头戴礼帽,背着包从你身边走过。但你看到的不是他们的本质。他们的本质就是对于任何热爱工作的人都怀有仇恨。他们唯独害怕这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由。你把你自己暴露给了他们,洛克,你暴露在每一个人的眼皮底下。”

“可我从未留意过街头的行人。”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对我所做的事呢?”

“我只注意到您并不惧怕他们。您为什么反而要我去惧怕他们呢?”

正文 坚守着一份失败的事业

第三部分

坚守着一份失败的事业

“那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他的身子向前倾过来,放在桌上的拳头紧握着,“洛克,你非要我把它说出来不可吗?你忍心让我说,是吗?好吧,我就说出来。你也想落得我这样一个下场吗?你想成为第二个亨利·凯麦隆吗?”

洛克起身,就站在台灯光线的边缘,说:“如果到头来我能取得今天您这样的成就,也有这样一间设计院,我会感到那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坐下!”凯麦隆一声咆哮,“我可不喜欢示威!”

洛克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写字台,发现自己是站着的,不胜惊讶。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了。”

“算了,坐下。听我说。我理解你。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不明白。我原本以为在这里待上一些时日就会消除你头脑中的英雄崇拜。我发现它还没有消除。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心想,老凯麦隆有多么伟大,是个多么高尚的斗士,一个坚守着失败事业的牺牲品,而你心甘情愿地与我一同死在壁垒里,和我一起吃糠咽菜度过余生。我知道,现在你才二十二岁,在你看来,这样做很纯洁、很美好。可是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三十年如一日地坚守着一份失败的事业,那听起来非常壮烈,是不是?可你知道在三十年里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吗?你知道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会有什么事发生吗?你知道吗?”

“你并不想谈起这些的。”

“是的!我从不提这些!可是我现在想说。我想让你听听。我想让你明白,等待着你的将是什么。会有很多时候,你看着自己的双手,真想拿起什么东西来,把每一根筋骨都砸碎,因为,如果你能找到机会让它们施展才能的话,它们会用所有可能的事来折磨你,可是你又找不到这样的机会。所以你会无法忍受生命的躯体,因为它在某些地方辜负了这双手。会有很多时候,当你挤上公共汽车时,汽车司机会大声斥责你,只因为一角钱的车票。但你听到的还不止这些,还有人会说你是废物。他们嘲笑你,说你脸上写着令他们憎恨的东西。会有这样的时候,当你站在一座大厅的角落里,听一个家伙在台子上大谈建筑,大谈你所热爱的工作,而他的满口胡扯使你只想等着什么人冲上台去用手把他那张嘴撕烂,但是接着,你却会听到人们为他鼓掌,而你只想尖叫,因为你不知道你和他们之间,到底谁是真实的,不知道你是待在一间挤满了三角形脑壳的屋子里,还是有什么人刚刚为你洗过脑,你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你所能发出的声音在这个地方不再是一种语言。可是如果你想说话,你还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成,因为你会被挡在一边,你会被当作是一个没有建筑学方面知识和学问的人!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洛克坐着没有动。在灯光下,他的脸部轮廓显得清晰分明,在他深陷的脸颊上照出一个黑色楔形的影子,一个长长的三角形横切他的下巴。他凝视着凯麦隆。

“这还不够吗?”凯麦隆问他,“好吧,然后,有一天,在一张图纸上,你会发现你设计出一幢大厦,它美得足以让你为它折腰。你都不相信它竟然是出自你个人之手,但是你会设计出这样的作品。那时候,你会觉得大地是那么美好,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而且你也热爱你的同行们,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邪恶。你会带着这个设计走出屋去,想办法将它修建起来,因为你毫不怀疑,第一个看到这幅设计图的人就想修它。可是你还没走出多远,就会被一个跑来要关掉煤气的人给拦住。你一直是节衣缩食的,因为你省下钱想完成你的设计呵,你仍然得煮饭呀,但你却没有支付煤气费……好吧,这都算不了什么,你完全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最终你还得带着你的设计到某个人物的办公室里去。你直怪自己在他的办公室里显得碍手碍脚,你只听见自己低声下气地求他、对着他摇尾乞怜的声音,你恨不得地上能开一道口子让你钻进去,让他看不到你,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恶心。但是这一切你都不在乎,只要他能让你修建起那幢高楼就行,因为你想,如果他看到那是什么样的建筑,他准会让你把它修起来的。但是他却会对你说,他十分的抱歉,只是建筑师协会刚刚已经移交给盖伊·弗兰肯了。然后你就会跑回家去,可你知道你在家里做什么吗?你会痛哭。你会像个娘们儿,像个醉鬼,像个畜生似的哭嚎。那就是你的未来,霍华德,现在你还要这样的未来吗?”

“要。”洛克说。

凯麦隆垂下眼睛,接着他的头低下去一点,再下去一点,慢慢地垂下去,久久地一个劲地摇着头,然后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弓起双肩,绞着双手放在两膝之间。

“霍华德,”他几乎是在耳语,“这些话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谢谢您……”洛克说。过了好久,凯麦隆才抬起头来。

“现在回家去吧。”凯麦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你最近太辛苦了。还有更辛苦的一天等着你呢。”他指着那幢乡村宅第的草图说,“这个设计各方面都好,我本来只是想看看你会怎么设计的。不过,要建起来,它还差点。你还得再做一遍,我明天再给你看我要你怎样设计。”

正文 这可是一种空前的殊荣

第三部分

这可是一种空前的殊荣

在弗兰肯-海耶设计院的一年里,吉丁赢得了“无冕王子”的美称。虽然仍旧是个制图师,他却深得弗兰肯他老人家的偏爱。弗兰肯带他出去午餐——对于该设计院的雇员来说,这可是一种空前的殊荣。弗兰肯与客户见面时也叫他来作陪。客户们似乎很开心在建筑设计院看到一位装点门面的如此可人的年轻人。

路谢斯·N·海耶有个烦人的毛病,他总爱出其不意地指着一名已经在此干了三年的员工冷不丁地问弗兰肯:“这个新人你什么时候招聘的?”但是,令设计院的员工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记住了吉丁的名字,并且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以一个认可的微笑跟他打招呼。吉丁与他进行过一次长谈。那是在一个凄惨的十一月的下午,他们谈的话题是古董瓷器,那是海耶的业余爱好。他拥有一批珍贵的收藏品,那都是他付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收藏的。吉丁对这一话题表现得很内行,尽管在前一天晚上之前,瓷器古董是什么,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因为在前一天,他在一家公立图书馆整整待了一个晚上。海耶喜出望外:设计院里从没有哪个人关心过他的爱好,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海耶跟他的合伙人说过:“盖伊,你很善于选拔人才。有个小伙子我希望你不要错过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吉丁。” “是的,是有这么个小伙子。” 弗兰克便笑着回答,“是的,确实有。”

在设计部,吉丁把注意力集中在帝姆·戴维斯身上。表面上,工作和制图只是他每天上班时的一些细节和琐事。帝姆·戴维斯才是他的注意力所在,他将从帝姆那里迈开他事业的第一步。

戴维斯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由他来做;起初,只交给他加夜班的任务,然后,把一些日常工作也交给了他。起初,只是在私底下,后来便公开化了。戴维斯原本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此事的。吉丁把它公开化了。他装出一副单纯而自信的样子,似乎在暗示他只是个工具,是他帝姆手中的一枝铅笔或是一把T型尺,仿佛在暗示:他的帮忙提高了帝姆在公司的重要性,而不是将这种重要性削弱了,因此,他并不想隐埋什么。

起初,戴维斯还下达一些指令给吉丁,后来总设计师认为这样安排是理所当然的,就带着一些本来要由戴维斯去做的任务直接来找吉丁。吉丁总是满面笑容地说:“我来做它好了,不要拿这些小事去打扰帝姆了,我会照顾好这个的。” 戴维斯放松了警惕,任凭自己被人抬举着。他大量地抽烟,懒洋洋地躺在那里,两腿松松地架在一条凳子的横档上,闭目养神,心里想着伊莲,偶尔问上一声:“彼得,东西弄出来了吗?”

戴维斯在当年春天与伊莲结了婚。他上班经常迟到。他曾悄悄对吉丁说:“彼得,你去见老头子时,隔三差五地为我美言两句,行吗?——以便他们在有些事情上能通融通融。天哪,非得这么工作,我现在就厌烦了!”吉丁便会如此这般对弗兰肯说:“弗兰肯先生,我很抱歉,默里工程的地下室部分的设计图送得迟了,可是帝姆·戴维斯昨天晚上和他老婆吵架了,你知道新婚夫妻就是那样,你不想太为难他们吧。”要么就说:“弗兰肯先生,这次又是因为帝姆·戴维斯,你一定得放他一马,他也是身不由己,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工作上!”

当弗兰肯瞥着员工的工资表时,发现在工资表上,薪水最高的人却是设计院最不需要的人。

当帝姆·戴维斯丢了弗兰肯·海耶设计院的工作以后,制图室的人员中,除了他自己,谁都不感意外。这件事他想不通。他痛苦地撅着嘴,向这个他将永远痛恨的世界表示反抗。他感到除了吉丁之外,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吉丁安慰了他,同时诅咒着弗兰肯,大骂人性的不公正,并且花了六美元在一家非法酒店宴请他认识了一位毫无名气的建筑师的秘书,为帝姆·戴维斯重新安排了一份工作。

以后,每当吉丁想起戴维斯,心中便充满了温暖的快意。他已然左右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已经把他从一条道路上挤出去并将其推上另一个轨道。一个人——对他来说,那不再是帝姆·戴维斯,那是一副骨架和一个灵魂,是一个有意识的心灵——干吗他总是惧怕别人躯体里的那种神秘意识呢?——而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意志扭曲了那副骨架和那个灵魂。经过弗兰肯、海耶和主设计师的一致同意,由吉丁悉数接替了帝姆的设计台、职位以及薪水。但这只是他志得意满的一部分,还有另一层意味,更加温馨,更加不真实,也更加危险。他常常满面春风地说:“帝姆·戴维斯啊?噢,对了,他现在的工作还是我给他找的呢。”

他写信给他的母亲,信中也提及此事。她逢人便说:“皮迪是一个多么无私的孩子。”

他每周都毕恭毕敬地写一封信给母亲。他的信短而充满敬意,而她的回信则冗长详尽,纸上写满了忠告,可他却很少读完过。

他偶尔也去看看凯瑟琳·海尔西。那次分手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并没有如约去看她。次日一早他醒过来,想起对她说过的,便恨起她来。但他还是去找她了,那是在一周以后。她也没有责怪他,他们没有再提起她的舅舅。此后,他每月或隔月去看看她。见到她,他很开心,但绝口不提工作的事。

吉丁试图向洛克谈及他工作方面的事,但他枉费心机。他去造访过洛克两次。他愤怒地爬呀爬,爬过五段楼梯才来到洛克的房间。他热切地问候洛克。他等待着对方保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需要的到底是哪种保证,也不知道为何只有从洛克那里才能得到。他说起自己工作方面的事,还真诚而关切地询问起凯麦隆设计院的情况。洛克倾听他的讲述,也心甘情愿地回答所有的问题,但是在洛克那没有表情的目光里,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撞在一块钢板上,仿佛他们俩谈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话题。在告辞之前,吉丁注意到洛克磨破了的袖口,注意到他脚上穿着的鞋和裤腿膝盖处打上的补丁,他感到一种快意。他告辞而去,暗自痴痴地笑出声来,但是心中却异常不安。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随即便发誓绝不再见洛克了,可是又弄不清他为什么非得再来找他不可。

正文 斯登戈尔代表着他的下一步计划

第三部分

斯登戈尔代表着他的下一步计划

“哎呀,”吉丁说,“我不一定请得动她一起共进午餐,不过她打算后天和我一同去看莫森的画展。您看怎么办才好?”

他坐在地板上,头靠在长沙发边上,伸着两只脚丫,穿着弗兰肯的一套鲜嫩的黄绿色睡衣裤,那身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松。

透过浴室开着的门,他看见弗兰肯正站在洗漱台前刷牙,腹部贴着亮闪闪的台边。

“那太好了。”弗兰肯用力地咀嚼着牙膏浓浓的泡沫说,“那样也行呀。你还不明白吗?”

“是啊。”

“老天爷!彼得,昨天动身前我就向你解释过了。邓洛普先生计划着要为他夫人建一座房子。”

“噢,对了。”吉丁有气无力地说,用手把乱蓬蓬的黑色卷发从面颊上撩开,“噢,是啊……现在我想起来了……老天!盖伊,瞧我这脑子!岂有此理!”

他朦胧想起前一晚弗兰肯带他去参加一个聚会的情景,想起盛放在一个掏空了的冰山中的美味佳肴,想起那一袭黑色的蕾丝晚礼服和邓洛普夫人漂亮的脸庞,可是他记不得他最后怎么会在弗兰肯的公寓里。他耸耸肩。在过去的一年里,他陪着弗兰肯出席过许多聚会,而且常常是像今天这样被带到他的公寓里来。

“那座房子不大。”弗兰肯嘴里含着牙刷说。牙刷在他的腮帮子上撑起一个大疱,绿色的手柄伸在外面。“五万左右,这是我的理解。不管怎么说都是小菜一碟。不过邓洛普夫人的姐夫——就是昆比——你认识的,是个大块头,搞房地产生意的。而挤进这个家庭又无伤大雅,根本没什么大碍。到时候你就会知道那个任务的目的所在了,我能指望你吗,彼得?”

“当然。”吉丁说,耷拉着脑袋,“你一直可以信赖我的,盖伊……”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脚趾,想到了弗兰肯的设计师斯登戈尔。并不是他有意去想,而是像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斯登戈尔,因为斯登戈尔代表着他的下一步计划。

在友谊面前,斯登戈尔简直就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都两年了,吉丁试图与他建立起友谊的种种尝试,无不在他那两片冰山似的镜片上撞得粉碎。斯登戈尔对他的成见在制图室悄悄地传开了,但是很少有人敢引用原话。斯登戈尔是大声说的,尽管他明白,从弗兰肯办公室拿回来的草图,经吉丁之手修改以后是正确的。但是斯登戈尔也有一个把柄捏在吉丁手里:他打算离开弗兰肯开自己的设计院,已经设计好长时间了。他已经选好了合伙人,是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的年轻建筑师,但是继承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遗产。斯登戈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时机成熟。吉丁在这事上头可着实动了不少心思。除此之外,他无法去想别的。此时坐在弗兰肯卧室的地板上,他又想到了这件事。

两天以后,他陪伴着邓洛普夫人穿过艺术陈列室,欣赏弗雷德里克·莫森的油画。他的动作过程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他牵着她穿过稀疏的人群,每每用他的手指握一下她的胳膊肘,有意让她在不经意间捕捉到他的眼神——让她发现是她年轻的脸庞而不是那些画在左右着他的视线。

邓洛普夫人凝视着一幅画面像汽车卸货场似的风景画,竭力想在脸上装出该有的赞美表情,吉丁见状,便说:“是啊,一幅很棒的作品。看看作品的色彩,邓洛普夫人……有人说莫森那家伙吃了很多苦头。说来话长——竭力想得到认可,老迈而且令人悲伤。这是所有艺术家的共同点,干我们这一行的也包括在内。”

“噢,真的?”邓洛普夫人说,此刻,她仿佛更偏爱建筑了。

“再看这幅。”吉丁停在另一幅画前。画作描绘的是一个老丑妇在街沿上骂她的光脚丫,他说:“这就是记录社会现实的作品。要赏识这一点,需要勇气。”

“这实在是太棒了。”邓洛普夫人说。

“啊,是的,是需要有勇气。那是一种罕见的品质……听说当史岱文森夫人发现他的时候,莫森在一间阁楼上快要饿死了。帮助一个青年才子成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那一定很了不起。”邓洛普夫人说。

“假如我有钱的话,”吉丁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就会为某个新的艺术家安排一次画展,为某个新出道的钢琴演奏家提供资金,请一位初出茅庐的建筑师为我建造房屋……”

“吉丁先生,你知道吗?我丈夫和我正计划着在长岛修建一座小宅子。”

“噢,是吗?邓洛普夫人,您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我,你真是太可爱了。您这么年轻,请允许我这样说。难道您不知道您是在冒险吗?我会变成个讨厌鬼整天缠着您,试图让您对我们公司发生兴趣的。或者,您已经选好了设计师——那您就安全了。”

“不,我一点儿也不安全。”邓洛普夫人妩媚地说,“而且我并不真的在意这种危险。最近这几天,我已经反复考虑过弗兰肯-海耶设计院了,我还听说他们的设计师特别棒。”

“唔,那么,谢谢您了。邓洛普夫人。”

“弗兰肯先生是个伟大的建筑师。”

“噢,是啊。”

“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真的想让我说出来?”

“唔,当然。”

正文 恨自己选择了建筑师这一职业

第三部分

恨自己选择了建筑师这一职业

“哎呀,您知道,盖伊·弗兰肯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他恐怕跟您的房子扯不上关系。这是一个我本不该泄漏的商业秘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您让我觉得我必须对您坦诚相待。我们设计院最棒的建筑都是由斯登戈尔先生设计的。”

“谁?”

“克劳德·斯登戈尔先生。您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总有一天您会的,只要某个人有发现他的勇气。您知道,所有的设计都是由他完成的,他才是真正的幕后天才,可是最终在上面签名盖章的人却是弗兰肯,名望和声誉全归弗兰肯。现如今哪里不是这样啊。”

“可为什么斯登戈尔先生还能忍气吞声呢?”

“他能怎么样呀。又没有人给他机会让他重新开始。您也知道,大多数人只认准一个死理,一条道走到黑,他们宁可花上三倍的价钱去买同一种商品,只认它的商标。是勇气呀,邓洛普夫人,他们就是缺乏勇气。斯登戈尔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伯乐毕竟太少,人们看不到这一点。他准备自己干,只要他能找到一个像史岱文森夫人这样杰出的人来为他制造一个机会就行了。”

“真的吗?”邓洛普夫人道,“这多有意思呀?再多讲讲有关这方面的事给我听。”

他又讲了许多。等他们看完弗里德里克·莫森作品的时候,邓洛普夫人握着吉丁的手,对他说:

“你心肠这么好,真是世间少有。你确信如果你安排我和斯登戈尔先生见个面,不会使你在设计院感到难堪吧?我是不敢提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居然没有生我的气。你太没有私心了,换上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位置都不能像你这样无私。”

吉丁向斯登戈尔提议共进午餐时,此人一言不发地听着。接着,他猛地扭过头去厉声问道:

“你搞什么名堂?”

吉丁还未来得及回答,斯登戈尔又突然把头掉过来说:

“噢,噢,我明白了。”他撇了撇嘴,露出明显不屑的表情。

“好吧,这顿午餐我去吃。”

当斯登戈尔离开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另立门户,并且接下了他的第一笔生意——邓洛普夫人的房屋设计时,盖伊·弗兰肯气急败坏地用尺子猛烈敲击着办公桌对着吉丁大发雷霆:

“这个杂种!这个卑鄙的杂种!我上了他的当!”

“你还指望他什么呢?”吉丁说,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他面前的一把低低的扶手椅上,“人心叵测嘛。”

“但是令我摸不着头脑的是,那只卑鄙的鼬鼠是怎么得到的消息?到口的肥羊竟然被他抢了去。”

“哎呀,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吉丁耸耸肩,“这就是人的天性啊……”

他话音中透出的苦衷倒是情有可原的。斯登戈尔连声谢谢都没说,他临走时只对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你是个比我想象的还要坏的杂种。祝你好运!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名大建筑师的。”

就这样吉丁又平步青云地爬上了弗兰肯-海耶设计院首席设计师的职位。

弗兰肯在一间奢华而又相对僻静的饭店举办了个不大的宴会庆祝他的荣升。他一再地说:“再过一两年,彼得……一两年以后,你就会看到事情的发展。你是个好孩子,我会为你办事的……难道我还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吗?……你也见了不少世面,彼得……再过上几年……”

“盖伊,你的领带弄弯了。”吉丁冷冰冰地说,“看你把白兰地洒得背心上都是……”

面对着他的第一份设计任务,吉丁想到了帝姆·戴维斯,想到了斯登戈尔,想到了其他许多想得到这个设计任务,并为此付出努力的、却被他打败了的人。那是一种成功后飘飘然的感觉。他的伟大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用玻璃围起来的办公室里,正低头看着一张空白的设计图纸——他孑然一身。有某种东西从他的喉咙咽到了肚子里,冰凉而空洞,那是一种他似曾相识的下沉的空洞。他靠在设计台上,闭上眼睛。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以前这一点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实——去填充一张图纸,在图纸上进行某种设计。

那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宅第。可他没有看到它在眼前矗立起来,相反,却看到它在陷落。他看到它形如地面上的陷阱,像他心里的陷阱,像个空洞,只有戴维斯和斯登戈尔在其中徒劳地破口大骂。关于这幢建筑,弗兰肯是这样对他说的:“它必须要体面,这你知道,体面……没有丝毫的神奇怪诞之处……外观优雅……费用要低于预算。”这就是弗兰肯传授给他的所谓设计师的理念,并且让他把这些理念表现出来。在一阵冰凉的茫然若失的麻木中,他仿佛看到客户在当着他的面嘲笑他。他似乎听到了托黑那令人不愉快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声音在提醒他,提醒他抓住向他敞开着的当管子工的机会。他厌恶地球表面的每一块石头。他恨自己选择了建筑师这一职业。

当开始着手绘制图样时,他竭力地不琢磨正在做着的事,而是想弗兰肯做过设计,斯登戈尔,甚至连同海耶,以及所有其他的人,他想,假如他们能做得到,那他也一样能做得到。

正文 我设计的第一幢房子

第三部分

我设计的第一幢房子

他花了许多天才完成了预备草图的绘制。在弗兰肯-海耶公司的图书馆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为他设计的房子挑选合适的门面照片。他感觉到那种紧张感在他的胸中逐渐地融化。那种感觉很正常,他感觉良好。那幢房子在他的笔下生长着,因为人们还仍然崇拜着之前设计过它的那些大师们。他不是非得去疑惑,去畏惧,或是去冒险,已经有人将它设计好了。

当那些草图制好以后,他站在那里审视着它们,心里没谱。假如有人告诉他说,那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或者是最丑陋的建筑物,他恐怕两种观点都会赞同。他并没有把握。他必须得有所把握。他想到了斯坦顿,想起了每当设计作业时,他所依赖的东西。他拨通了凯麦隆设计院的电话,找霍华德·洛克。

当晚,他来到洛克的住处,将他的第一宗设计图、电梯分布图和正视图悉数展开在洛克的面前。洛克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他的胳膊张开着,双手扶着桌子的两边,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吉丁着急地等待着。他感觉到愤怒随着焦虑在一起疯长——而且他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如此焦急。当再也忍耐不住时,便开口说:

“霍华德,你也知道,谁都说,斯登戈尔是全纽约最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而且我想他并不乐意退出公司,可是我逼走了他,并且接替了他的职位。我必须得有漂亮的思路去设计它,我……”

他没有往下说。那声气并不像在别的任何地方那样听起来快活而自豪。它听起来像是在乞讨。

洛克转过脸注视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鄙视;只不过是比平常睁大了些而已,是那么专注,却又是那么为难。他什么也没有说,又转身去面对着那些图纸。

吉丁感觉自己是赤裸裸的。戴维斯、斯登戈尔,弗兰肯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是他用来对付人的保护伞。洛克的意识里没有他们。别的人都能使吉丁有一种对于他的自我价值的认同感。洛克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他觉得应该抓起自己的草图逃跑。那种危险不在于洛克,而在于他自己。他并没有走。

洛克转身对着他。

“彼得,你喜欢设计这种东西吗?”他问。

“噢,我知道。”吉丁说,他的声音很刺耳,“我就知道你不赞赏它,但这事很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你对它的实际看法,而不是哲学上的,不是……”

“没有。我没想教导你什么。我只是好奇。”“霍华德,如果你能帮我,如果帮我一点点忙。这是我设计的第一幢房子,而在设计院,它对我又至关重要,可我没什么把握。你觉得怎样?霍华德,你愿意帮我一把吗?”

“好吧。”

洛克将那幅画着凹槽的装饰着半露柱的建筑门面、分开的人字形墙饰、窗户上方的罗马人权标以及门口的两只帝国之鹰的正视图扔到一边。他拿起设计蓝图,拿出一张复写纸,蒙在上面,便开始画起来。吉丁站在一边看着洛克手中的铅笔。他看到壮丽堂皇的门厅不见了,迂回曲折的回廊不见了,采不到光的死角也不见了。他原来觉得很窄小的空间出现了一个宽敞的起居室,一面开着宽大窗户的墙对着花园,还有一间宽敞的厨房。他观看了好久好久。

“那正面呢?”当洛克将铅笔扔掉时,他问道。

“那个我帮不了你。如果你必须要设计成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至少要设计成好一点的古典样式。你不必采用三个人字形装饰,一个就足够了。而且把门上的那些鸭子取掉,太多了。”

要走了,吉丁充满感激地冲他笑笑,胳膊下夹着他自己的草图。下了楼,他感到受了伤害,满腹怨气。他大干了三天,仿照洛克的草图制作出新的蓝图,还有一幅新的、更简洁的电梯图。然后,他将设计好的房屋构造图呈交弗兰肯过目,还趁机做了一个戏剧性的动作。

“哎呀,”弗兰肯一边说,一边审视着设计图,“怪了!……彼得,你的想像力多丰富啊……我不知道……它是有点大胆,可是,我不知道……”他咳嗽着,又说,“它和我心目中想象的一模一样。”

“当然。”吉丁说,“我研究过你的建筑了,并且我努力地去揣摩你的设计意图,所以,如果它很出色,那是因为我觉得我知道怎样去捕捉你的思想。”

弗兰肯笑了。而吉丁突然间觉得弗兰肯并没有真正相信他的话,而且心知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话。然而,他们两人都彼此心照不宣地得到了满足,被一种共同的手段和共同的罪恶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正文 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第三部分

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凯麦隆办公桌上的那封信不胜遗憾地通知他,经过认真的考虑,信托公司董事会无法接受他对奥斯托拉分公司大楼的建筑规划,并且说,该项目已经委托给了古尔德·潘丁吉尔设计院。随信附着一张支票,作为预备草图的报酬,这是事先约定的。那点钱还不够支付那些设计图的开销。

那封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凯麦隆坐在桌前,身子向后倾,仿佛不敢碰桌子似的,他双手插在两膝之间,一只手背贴在另一只的手掌中,攥紧了手指。虽然它只不过是一张纸,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因为那封信仿佛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像放射性物质一样,如果他动一动或者把他的皮肤暴露出来,它发出的射线就会灼伤他。

三个月来,他一直等待着来自保险信托公司董事会的答复。鲜有的机会若隐若现地光顾着他,在别人含糊其辞地答应声中隐隐出现,又在坚定的拒绝中明确地消失了。很久以前,他不得不辞掉一名制图师。房东向他提及房租,起初是礼貌地,继而是冷漠地,再后来便是公开而粗暴地诘问。但是设计院的人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注意到像往常一样的工资拖欠:以前一直有保险信托公司的业务。该公司的副总裁要求凯麦隆提交一份设计图参加竞标。他曾说过:“我知道,有些董事们和我的看法不一致。可是,凯麦隆先生,继续坚持下去,和我一起把握住这个机会,我会为你据理力争的。”

凯麦隆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和洛克拼命地干,为的就是递交计划——要准时、要提前递交,要赶在古尔德·潘丁吉尔设计院之前将计划提交上去。潘丁吉尔是银行总裁夫人的表兄,他是庞培废墟研究的权威人士。银行总裁是凯撒大帝的狂热崇拜者,有一次去罗马,还特意花了一小时零一刻钟的时间,虔诚地参观了古罗马的椭圆形竞技场。

凯麦隆与洛克,煮上一壶咖啡,住在办公室里,起五更睡半夜,连续苦干了许多天。凯麦隆下意识地想到电费账单,但又有意识地将这些事抛在脑后。清晨,当凯麦隆打发洛克出去买三明治时,设计室的电灯依然亮着。洛克在街上发现天已蒙蒙亮,而他们的办公室窗户面对着一堵砖墙,制图室里依然漆黑如夜。在最后一天,还是洛克午夜之后命令凯麦隆回家去的,因为凯麦隆的双手在不住地发颤,两膝发软,直往设计台前的一条高凳上靠。他慢慢地、小心翼翼的靠到凳子上,完全是患病要呕吐的样子。洛克将他背下楼去,叫了一辆出租车,借着路灯,凯麦隆看见洛克疲倦的面庞,他极力地睁大了眼睛,脸都扭曲了,嘴唇发干。第二天早晨,凯麦隆走进制图室,看到咖啡壶掉在地板上,边上黑乎乎地洒了一摊咖啡,洛克的一只手还在上面,掌心朝上,半握半开,四肢张开,躺在地板上,头向上仰起,睡得很沉。在设计台上,凯麦隆看到了做好的计划……

他坐下来,读着桌上的这封信。此时他竟然颓丧到想不起所熬过来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无法去想本来应该在奥斯托拉修建起来的大楼,也无法去想那座即将要取代它的大楼,颓丧到心里只想着拖欠的电力公司的账单……

在过去的两年里,凯麦隆常常离开办公室,一走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洛克到他家去也找不到他,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只能等待,希望凯麦隆能平安归来。后来,凯麦隆甚至连极度的痛苦也不以为意,他摇摇摆摆来到办公室,醉眼昏花,谁也不认得。公然喝得酩酊大醉,在他的设计院门前手舞足蹈,以此招摇,这可是地球上他惟一尊重的神圣之地。

洛克学会了面对自己的房东,他平静地告诉房东说,他又连一周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房东怕他,也没再坚持。彼得·吉丁不知道怎么听说了这事。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一天晚上,他来到洛克的房间,坐了下来,房间里没有供暖气,他并不脱掉大衣。他掏出钱包,抽出五张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洛克,说:“霍华德,你需要钱,这我知道。别,现在别不情愿。你可以在任何时候还我。”“是的,我需要钱。谢谢你,彼得。”然后,吉丁说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呢?把自己白白地耗在凯麦隆这个老家伙身上?你这样生活着是为了什么?霍华德,辞掉这份工作,到我们公司来干吧。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弗兰肯会很高兴的。我们每周先付你六十美元。”洛克又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吉丁。“噢,霍华德!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我并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我也是。”“可是求求你,霍华德,不管怎样你还是收下它吧。”“晚安,彼得。”

洛克正在回想这件事,突然凯麦隆走进制图室,手里拿着保险信托公司寄来的那封信,递给洛克。然后,一语不发,又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洛克读完信后也跟了进去。洛克知道,无论哪一次丢掉生意,凯麦隆总想在办公室见他。不是与他谈论此事,只是为了看到他。谈谈别的事情,只是为了明确一下他还存在。在凯麦隆的办公桌上,洛克看到一份《纽约旗帜报》。那是伟大的华纳德的系列报纸中的主要刊物。他本以为在厨房里、理发店里、三流人家的起居室里,或者在地铁里才能见到这种报纸。他以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这种报纸,除了凯麦隆的办公室。凯麦隆看见洛克看着那份报纸的神情,便咧着嘴笑了。

正文 赋予了你一个奇怪的使命

第三部分

赋予了你一个奇怪的使命

“今天早晨来上班时顺便买的。很滑稽不是?没想到今天我们会……收到这封信。不过这种事凑在一块儿似乎很合适——这份报纸以及你手里的那封信。也不知道怎么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就买了这份报纸。我想,这里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看看吧,霍华德。很有意思。”

洛克粗略地浏览了一下那份报纸。报纸的头版登载的是一位未婚妈妈的照片,肥厚的嘴唇上涂着闪亮的唇膏,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心上人。图片上面加了标题,并分期连载她的自传和审讯情况的详细记录,其他各版上分别刊登的是一篇讨伐公用事业股票公司的文章,一幅日常用的算命天宫图,教堂布道辞摘录,为即将出嫁的年轻女子开的处方或食谱,玉腿少女图片,有关如何制服丈夫的灵丹妙药,婴儿大赛,一首宣称洗盘子比创作交响乐更为高贵的歪诗,一篇证明生过一个孩子的妇女自然而然地就变成了圣徒的文章。

“那就是给我们的答复。是对你和我所做的答复。就是这份报纸——它存在,并受人喜爱。你能斗得过它吗?你有什么妙语能宜人之耳,你有什么奇思妙想需要人家理解呢?他们本来是无须寄这封信的。他们买一份华纳德的《纽约旗帜报》就行了。那样反而更简单明了些。你知道吗?过不了几年,那个不可思议的杂种盖尔·华纳德就将操纵整个世界了。那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而且,或许他是对的。”

凯麦隆手拿报纸,伸直了手臂,将它放在手掌上掂着分量。

“霍华德,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让他们为此崇拜你,因为你舔了他们的脚趾——否则……否则还能怎么办呢?有什么用呢?……不过那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然后,他看着洛克,又说:

“要是我能撑到能扶持你自立的那一天就好了,霍华德……”

“别提这些了。”

“我就是想说这个……真可笑,霍华德,明年春天,你来这儿就整整三年了。似乎不止三年,是不是?那么,我教会了你什么?我来告诉你:我教给了你很多东西,也可以说什么没有教给你。没有人能教你什么,实质和核心的东西是教不会的。你做着的事,那是你的,而不是我的。我只能教你把它做得更好。我只能教给你手段,可是目的——目的是你自己的。你不会只是詹姆士一世初期或者凯麦隆晚期的一名小学徒,一天只会摆弄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你将来会有成就的……要是我能活着看到那一天就好了。”

“你会活着看到那一天的,而且你现在就明白这一点。”

凯麦隆站在那里,看着办公室光秃秃的四壁,看着办公桌上堆积的账单,看着被煤灰弄脏了的雨水顺着窗玻璃慢慢地流淌下来。

“我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霍华德。我打算让你来面对它们。你能回答它们的。回答所有这些问题,回答华纳德的报纸以及所有使他报纸成功的因素,以及这件事背后所隐含的一切问题。它赋予了你一个奇怪的使命。我不知道我们的答案会是怎样的。我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而且它就把握在你的手中。霍华德,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描绘它的字眼的。”

正文 一个民族精神的缩影

第三部分

一个民族精神的缩影

埃斯沃斯·托黑撰写的《关于石头的论述》在1925年1月出版。

这本书采用了特别讲究的午夜蓝封套和素雅的银色字体,在书的一角还有一幅银色的金字塔图像。书的副标题是《民众的建筑》,它获得了异常的成功。该书从一个街头行人的角度对整个建筑史做了全面介绍,从土坯小茅屋到摩天大楼,但是作者所采用的字眼很具科学性。作者在前言中作了声明:这是一个尝试,“使建筑回归于它原来的主人——人民”。他进一步说明,希望看到普通民众“理解和评价建筑如同评价棒球一样。”他的文笔明白晓畅,没有“五大决议”里枯燥乏味的专业术语,没有柱、楣、横梁,飞檐和前扶垛,也没有钢筋混凝土。他以满纸温暖的家常语言叙述着埃及管家的日常生活、罗马的补鞋匠、路易十六的情妇,描写他们的饮食起居、购物消遣以及他们的建筑对其生存状态所产生的影响。但是看了他的书,读者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他们在学习“五大决议”和钢筋混凝土的必要常识。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除了无名群众的日常工作,并不存在所谓的问题、成就和思想境界。科学一旦超越了它对这种日常规则的影响范畴,就没有了目标。仅仅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的度过中,他的读者便获得了任何文明的一切最高目标。该书论述精辟,逻辑严密,滴水不漏,完美无瑕。他的博学多识令人叹为观止,他关于古巴比伦的炊具以及拜占庭门口擦鞋棕垫的描写无人敢提出异议。他用第一观察者的笔调娓娓道来,对于几个世纪的建筑,并没有作冗长的论述。评论界说,他,作为一个爱说爱笑的人、一个朋友、一个先知,在时代的大道上一路欢舞。

他说建筑的确堪称伟大的艺术之最,因为它像一切伟大的艺术一样,是没有个性特征的。他说世界上有许多赫赫有名的建筑,却鲜有知名的建造者。理当如此,因为没有哪一个人能因此而消除建筑或其他方面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些名垂史册的极少数人其实不过是冒名顶替的骗子,他们如同别人剥夺人民的财产一样去剥夺人民的荣誉。“当我们凝视着某一古代不朽的壮丽遗迹,把它的成就归功于某某个人时,我们正在犯着盗用别人精神财富的罪行。我们忘了那些千千万万个未被歌颂的无名工匠。在那愚昧的时代里,他们是走在前面的先驱。他们下贱地辛苦劳作着——所有的英雄行为都是卑微的——他们每一个人都为创造那个时代的共同财富而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一座伟大的建筑不是哪一个天才私人的发明创造,它只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缩影。”

他说当私有财产取代了中世纪的公共精神时,建筑的堕落就已经开始了,还说,那些个体私有者搞建筑的目的不为别的,只为满足他们庸俗的品味。“凡主张个人品味的东西都属于低级品味。” 他们的自私已经把城市有计划的布局破坏了。他证明自由意志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像所有别的事物一样,它是由人们所生活的时代的经济结构决定的。他对所有伟大的历史风格表现出无比的敬仰,但是告诫人们注意他们荒唐的混杂。他对现代建筑未做充分的论述,只草草的交代:“迄今为止,它除了表现个人孤立的突发奇想之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东西,与自发的群众运动没有产生任何关系,而这是没有丝毫意义的。”他预言了一个更美好时代的到来,到那时,四海之内,普天之下的人们都将成为兄弟,而他们的建筑会与古希腊的传统——“民主之母”相称而且完全相似。他的行文一贯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平静风格,未露出丝毫的破绽。他设法传达给读者这样的思想——现在印在纸上的规规矩矩的字眼,由于作者难以克制的澎湃激情,在他颤抖的手下,文笔有所毁损。他呼吁建筑师们摈弃对于个人荣耀的追求,献身于对人民基调的尊重。“建筑师是仆人,而不是领导者。他们的使命不是去维护渺小的自我,而是去表现国家的灵魂和时代的节奏;不是去追求一己的幻想,而是寻求建筑的普遍特征,这种共性将使他们的作品与民众的心贴得更近。建筑师——啊,我的朋友们,他们的作品无须追问为什么,他们的建筑不是要支配我们,而是要为我们所支配。”

《关于石头的论述》的广告引用了评论家们的原话:“宏大的作品!”“惊人的成就!”“在所有艺术史上是无与伦比的!”“是你结识一位风趣的人物和一位博学多识的深刻思想家的大好机会。”“是任何胸怀抱负、渴望得到知识分子头衔的人士的必读之书。”

看来对这一头衔怀着强烈渴望的人为数众多。读者可以不用学习便能获得渊博的知识;不必付出代价便能获得权力;无须努力即可增长见识。看着身边的建筑物,回想着该书的第439页,里面摆出一种很在行的派头,对它们进行评头论足,这种感觉是令人愉悦的。或者举办艺术讨论会,人们彼此交换着出自同一段落的同一句话的观点。在高雅的起居室里,很快就听到人们谈论起它来:“建筑?噢,对了,埃斯沃斯·托黑。”

根据他的原则,埃斯沃斯·托黑在书中并没指名道姓地列举建筑师:“那种造神的,英雄崇拜式的历史研究方法一直是我所憎恶的。”书中援引的建筑师的名字只是以脚注的形式出现。有好几个脚注中提到了盖伊·弗兰肯“一个过于倾向于华美装饰的人,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于严格的古典主义的忠诚。”还有一个脚注中提到了亨利·凯麦隆“所谓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重要创始人之一,随后即被人们忘却,无人问津,真是罪有应得。民众的呼声即天意(拉丁谚语)!”

1925年2月,亨利·凯麦隆从建筑师行业隐退。

整整一年来,他早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天终归会到来。他并没有向洛克提起过,可是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并且继续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只要还有可能,除了继续工作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期待。在过去一年里,还陆续有几宗设计任务偶尔光顾他们的设计院,乡村小屋,车库,旧楼改造等。有什么活儿,他们就接什么活。但是就连这样的点滴最后也停止了。水管干了——自来水被一个教区居民给关上了,凯麦隆从未支付过他的账单。

正文 通向能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

第三部分

通向能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

辛普森和接待室的那位老人早就被解雇了。只有洛克留了下来。在冬日的傍晚,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凯麦隆萎靡不振地趴在办公桌上,伸出两只胳膊,头枕在上面。电灯下可以看得见一只酒瓶在闪着亮光。

凯麦隆已经有两周滴酒不沾了。后来,在二月里的一天,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本书,一下子就瘫倒在洛克的脚边,站不起来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简单。可是他永远地倒下了。洛克把他送回家中,医生说,企图下床会要了他的老命。凯麦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静静地躺在枕头上,听话地将两只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双眼一眨也不眨。然后,他说:

“霍华德,你帮我把设计院关了吧,好吗?”

“好的。”洛克说。

凯麦隆闭上双眼,别的什么也不愿意说了,洛克整夜坐守在病床边,也不知道老人到底睡没睡着。

凯麦隆的一个妹妹从新泽西的某个地方赶来。她是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白发老太太,颤抖着双手,一张脸再平常不过,谁看过之后都不会记得,她已经断了任何念头,而且渐渐地绝望。她有一点微薄的收入,便自愿承担起将哥哥接回新泽西的家里去照顾的责任。她从未结过婚,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既不为这个负担感到高兴,也不为此感到难过。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表现强烈情感的能力。

在凯麦隆要离开纽约那天,他把前一天晚上写好的一封信塞到洛克手中,那是他在疼痛中费力地写成的——膝上放着一个旧画板,后背垫着枕头。信是写给一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的:那是为洛克找工作的一封介绍信。洛克看完那封信,注视着凯麦隆,他并不看自己的手,把信从中间撕成两半,对折,然后再撕成碎片,他说:

“不,您不要去求他们任何事。别为我担心。”

凯麦隆点了点头,许久没有作声,然后说:

“霍华德,你把设计院关了。你叫他们留着家具出租吧。不过,你把我办公室墙上的那幅设计图拿下来托运给我,我只要那个。其余的东西你全烧了吧。所有的文件、文件夹、草图、合同,统统都烧掉。”

“好吧。”洛克说。

凯麦隆小姐与抬着担架的护理员走过来,他们是乘坐一辆救护车赶到渡口的。在通向渡口的入口处,凯麦隆对洛克说:

“现在回去吧。”随后又说,“霍华德,你要来看我……不要来得太频繁了……”

当他们把凯麦隆抬向码头的时候,洛克转过身,走开了。那是个阴沉沉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腐败的气味。一只海鸥忽地降下,低低掠过街道,在一块潮湿的,有条纹的岩石映衬下,那灰灰的身躯就像一块飘飞的报纸。

当天晚上,洛克来到凯麦隆倒闭了的设计院。他没有开灯。他在凯麦隆办公室的弗兰克林式火炉里生了火,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火里,并没有低头看它们。在静默中,只听见那些纸张文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丝淡淡的霉味随着燃烧渐渐地升起,并在黑暗中弥漫了整个屋子。火焰发出嘶嘶声和毕毕剥剥的暴烈声,跳动着色彩明亮的火苗。随时会有边角变得焦黑的纸片从火焰中飞起来。他用一把钢尺的头再把它们拨回去。

这里有凯麦隆著名的设计图。有的设计图中的建筑从来就没有修起来过,设计蓝图或计划大纲,上面用细细的白色线条标出某个竖立纵梁的位置。有与名人签署过的合同。时而,从红色的火光里闪出一组写在黄色纸上的七位数字,倏忽一闪,便飘落下去,迸发出微弱的火花。

一张剪报从一个旧文件夹里装着的信件中,飘落到地板上。洛克将它捡了起来。它已经变得枯黄易碎,在洛克的手指间,那些折叠过的地方碎裂开来。上面刊登的是亨利·凯麦隆所接受的一次专访,时间是1892年5月7 日。文中写道:“建筑不是一门生意,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场讨伐运动或改革的圣战,以及一种通向能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他将剪报丢进火里,伸手去拿另一个文件夹。他把凯麦隆抽屉里的每一截铅笔头都收集到一起统统扔进了火里。

他在火炉旁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朝下看。他感觉着火焰的跳动,它们在视线的边缘轻轻地颤抖着。他注视着那幅挂在墙上的从不曾建起的摩天大楼的设计图。

正文 她们与现在的丈夫不般配

第三部分

她们与现在的丈夫不般配

那是彼得·吉丁在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他高扬着头,身体故意挺得笔直。他看起来就像高档剃须刀或者中档小汽车广告画面上的成功青年。

他着装考究,并且观察到人们在注意他的着装。他在离公园大街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公寓,虽然不大,但很时髦,他买了三幅很贵重的蚀刻铜版画,还有他从未读过的某部古典名著的第一版,买来后他连封套都不曾打开过。偶尔,他陪同客户到都市歌剧院去。有一次,他在一次穿奇装异服的化装舞会上登台亮相,他身着一款中世纪石匠的服装——那大红色的天鹅绒和紧身衣引起了轰动。报纸的社会版上有关此事的报道中提到了他的大名——这还是他在新闻界头一次被提到——他还珍藏了这篇报道的剪报呢。

他已经淡忘了他设计的第一座大楼,以及它产生时给他带来的恐惧和疑虑。他已经知道,事情原来不过如此简单。只要他为客户们设计一幅庄严的建筑物正面,一个威风凛凛的大门,和一间足以使他们的客人大跌眼镜的堂皇的起居室,他们就会全盘接受下来。这一招很灵验,结果是皆大欢喜:吉丁才不在乎呢,只要他的设计能给客户们留下印象就行;客户们才不在乎呢,只要他们的客厅能给他们的客人留下印象就行;而客人们呢,什么样的客厅,关他们什么事呢。

吉丁太太将她在斯坦顿的房子租赁出去,来到纽约和他一起生活。不是他需要她,而是他没法拒绝,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他就不应该拒绝她。去接她的时候,他表现出一种很热切的样子。至少他可以因为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升高而使她中意吧。她并不中意。她视察了他的每一个房间,看了他购置的衣物和银行存折后只说了一句话:“还成,皮迪——你到纽约来的时间并不长嘛。”

她去他的办公室造访过一次,不到半小时就告辞了。当天晚上,他只得静静地坐着,抱着脑袋,头痛地聆听她的谆谆教诲,长达一个半小时之久。“皮迪,威泽斯那家伙的西服可要比你的高级多哟。那可不行。你得在那帮小伙子面前注意你的形象。那个拿着蓝图进来的小个子——我可不喜欢他同你说话的方式……噢,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换上我,我就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那个长鼻子的家伙可不是你的朋友哦……别介意,我只是心里有数……你要当心那个叫做巴内特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除掉他。这个人很有野心。我能看出些苗头来……”

然后,她又问:

“盖伊·弗兰肯……他有子女吗?”

“他有一个女儿。”

“噢……”吉丁太太说,“她长得好不好?”

“我从未见过她。”

“真的,彼得,如果你还没有想办法去会会他的家人,这对弗兰肯先生可是真正的无礼哦。”

“她在外地上大学呢,妈妈。总有一天我会去认识她的。时候不早了,妈妈,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呢……”

可是,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这件事,第二天还在想。以前如此,常常如此。他知道弗兰肯的女儿很久以前就大学毕业了,而且知道她现在正为《纽约旗帜报》工作,她负责写一个有关家庭装饰的小栏目,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设计院似乎没有人认识她。弗兰肯也对她的事绝口不提。

就在与他母亲谈话的次日,午餐时,吉丁决心面对这个话题。

“我听说了很多夸奖令媛的话。”他对弗兰肯说。

“那你是从哪里听说她的优点的呢?”弗兰肯问道,语气里已经预示着不祥的兆头。

“噢,唔,您也知道这种事情。人总是要听说什么的。她文采不凡。”

“对,她文采出众。”弗兰肯猛地咬住嘴唇闭口不说话了。

“真的吗?盖伊,我想认识她。”

弗兰肯看着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她现在并不和我一起生活。她自己有一套公寓——没准儿我连她的地址都不记得了……噢,我想有一天你会认识她的。彼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哎呀!您怎么这样说呢?”

“就是那么一回事,彼得。作为父亲,我恐怕是完全失败的……喂,彼得,关于楼梯扶手的事,梅娜隆太太怎么说?”

吉丁感到忿忿然,很失望,继而又感到释然。他看着弗兰肯矮胖的身材,暗自寻思,说不定她继承了父亲的哪一点遗传,从而落得如此不讨父亲的喜欢也未可知呢。富有,但是丑陋,犹如犯罪——就像大多数富家女一样,吉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想,即便这样,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嘛——总有那么一天的——他惟一感到欣慰的是,这一天推迟了。他又怀着一种新的渴望,他今晚就想去看望凯瑟琳。

在斯坦顿的时候,吉丁太太见过凯瑟琳,她原本希望吉丁将凯瑟琳忘掉。现在,她知道他并未将她忘记,尽管他很少提到凯瑟琳,也从未带她到家里来过。吉丁太太从未指名道姓地提及凯瑟琳。不过她在闲聊中说起过一文不名的姑娘勾引青年才俊的事;说起过前程似锦的小伙子,却因为没有遇到门当户对的女人,事业毁于一旦的事。每当看到报纸上登载的有关某某名人与他们的糟糠之妻离婚的事,她都要读给吉丁听,因为她们与现在的丈夫不般配。

正文 扔在书桌下面的淡紫色信封

第三部分

扔在书桌下面的淡紫色信封

吉丁往凯瑟琳家去的途中,回想着他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虽然是不重要的几次相会,却是他在纽约的生活中惟一记得的东西。

当她开门让他进去时,在她舅舅的起居室中央,他看到一大堆的信件,满地毯都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许多的报纸,剪刀,盒子,还有一瓶胶水。

“噢,天哪!” 凯瑟琳说着,噗地一声无力地跪在书信中间,“噢,天哪!”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妩媚的微笑。她抬起手,伸开右臂,将雪片似的信件弄得沙沙响。她现在快二十岁了,可看起来还像十七岁时一样。

“坐,彼得。我原以为我会赶在你到来之前处理完呢,可是我想我还没干完。是舅舅的狂慕者们寄来的信件,还有舅舅的新闻剪报。我得把它们整理出来,作出答复,编档,写感谢信并且……噢,有些人写给他的信件,你真应该看看!真的很棒。别站在那儿。坐下来,好吗?我一会儿就好。”

“你现在已经做完了。”他说着,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将她抱到椅子上。

他拥抱着她,亲吻她,而她则幸福得笑出声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说:

“凯蒂,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傻瓜,你的头发多好闻!”

她说:“别动,彼得,我很舒服。”

“凯蒂,我想告诉你,我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今天下午他们正式为宝得曼大楼剪彩。你知道,在百老汇南端,有二十层高,楼顶是哥特式的塔尖。弗兰肯消化不良,所以我以他的代表身份出席了宴会。不管怎么说,那幢楼是我设计的,而且……噢,算了,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我懂,彼得。我已经看过你设计的所有建筑了。我还有它们的图片呢,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而且我还在设计一个剪贴簿呢,就跟舅舅的一样。噢,彼得,它真的好棒!”

“什么?”

“我舅舅的剪贴簿,还有他的信件……所有这一切……”她伸出双手向着地板上的那些报纸挥着手,仿佛她想要拥抱它们似的,“想想吧,所有这些信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完全是陌生人,然而他对他们来说却是如此重要。而我在这里帮助他。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可是你看,我承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啊!那是多么令人感动,又是多伟大的责任啊!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小事——与关乎整个民族的事情相比——他们有什么意义?。

“是吗?他这样告诉你的?”

“他什么都没对我讲。但是与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你不可能什么也学不到……他那种伟大的无私。”

他本来想发作,可是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她身上迸发出的新的热情,他便只好以笑作答:

“我要说的是这个,凯蒂,你也在改变嘛,该死的转变。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学一点服装方面的知识,你本来会很漂亮的。最近瞅个空,我要亲自带着你进城去找一个好的裁缝。改天我想让你见见盖伊·弗兰肯。你会喜欢他的。”

“噢?我想去。有一次你还说过我不能见他的。”

“我说过吗?哎呀,那是因为当时我还不了解他。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我想让你认识他们所有的人。你将会非常……嗨,你去哪里?”她是注意到他腕表上的时间,就从他怀里挪开了。

“我……都快九点了,彼得,我得赶在埃斯沃斯舅舅到家前先把这些工作做好。他在十一点钟前回家,他今天要在一个劳工集会上发表演说。我可以在我们交谈的同时干我的工作,你介意吗?”

“我当然介意了!让你亲爱的舅舅的狂慕者们见鬼去吧!让他自己去清理吧。你就待着别动。”

她叹息一声,可还是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不能这样说埃斯沃斯舅舅。你根本不理解他。你读过他写的书吗?”

“是的!我是读过他的书,写得很棒,很了不起,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听到人们不谈别的,只谈那本该死的书。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你还是不想认识埃斯沃斯舅舅?”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很想认识他。”

“噢……”

“怎么啦?”

“你曾经说过你不想通过我认识他的。”

“我说过吗?你怎么老记得我偶尔说的这些胡言乱语?”

“彼得,我不想让你遇见埃斯沃斯舅舅。”

“为什么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有点傻。可是现在我就是不想让你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忘了这件事吧。当时机成熟时,我会认识他的。凯蒂,听我说,昨天,我站在房间的窗前,我就在想你。我太希望让你和我待在一起了,我差点要给你挂电话,只是天太晚了。因为你,我感到特别地孤独,我……”

她听着他说,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可是,他看见她的眼神突然从他身上移开,惊惶失措地张大了嘴。她跳了起来,匆匆穿过房间,俯身跪在地上去够一个扔在书桌下面的淡紫色信封。

“这到底是什么?”他生气地问道。

正文 他为自己洗脱了罪名

第三部分

他为自己洗脱了罪名

“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说,人还跪在地上,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小手里,“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它在这儿啊,终于让我找到了。实际上等于进了废纸篓里,险些让我不小心扫出去。信是一位有五个孩子的穷寡妇写来的,她的长子想要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所以埃斯沃斯舅舅就打算为他安排一份奖学金。”

“好了,”吉丁说着站起身来,“这些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凯蒂,我们出去吧。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今晚外面天气很好。在这儿,你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

“噢,好啊!那我们就出去散步。”

屋外,朦朦胧胧地下着雪,干燥的、纯洁的、轻飘飘的雪花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笼罩了大街小巷。他们一起走着,凯瑟琳的胳膊靠着他的。洁白的人行道上留下他们长长的棕色的脚印。

他们在华盛顿广场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雪笼罩着整个广场,把他们与房屋、与外面的城市隔离开来。透过一座弓形门的阴影,他们看到斑斑点点的亮光从眼前旋转而过,亮白的金属色,绿色,还有深红色。

她与他紧挨着坐在一起。他看着这座城市。他一直对这座城市心存畏惧,现在他就怕。但是他有两把脆弱的保护伞:落雪,还有他身边这个女孩。

“凯蒂,”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凯蒂……”

“我爱你,彼得……”

“凯蒂,”他说,没有了犹豫,没有了重音,因为他话语的肯定不容他激动,“我们订婚了,不是吗?”

他看到她的下巴微微地上下动了一下,只说出一个词。

“是的。”她平静地说,说得如此平静,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漠不关心。

她从未允许自己对未来提出过质疑,因为这样就可能会允许怀疑。但是当她说出“是的”这两个字节的时候,她知道,她期待着这个,而且如果她太高兴的话,她会把它弄碎的。

“再过一两年,”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就结婚。等我一站稳脚跟,一切就一劳永逸了。我有老母亲要照顾,不过,再有一年就好了。”他尽可能冷静地、实际地说出来,以免破坏了他体验到的奇妙感觉。

“我愿意等,彼得,”她低声说,“我们不必要操之过急。”

“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凯蒂……这是我们的秘密,就我俩,等到……”可是突然之间,闪出一个念头使他惊呆了,他意识到,他无法证明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然而,完全坦白地说,即使这件事真的使他惊讶,他清楚他以前可从未这样想过。他将她推向一边。他气冲冲地说:“凯蒂!你想不到这都是因为你那个令人讨厌的舅舅吗?”

她笑出声来,声音很轻,满不在乎,而他内心清楚,他为自己洗脱了罪名。

“主啊,不,彼得!他不喜欢这样的。当然,可是我们还在乎什么呢?”

“他不喜欢那样,为什么?”

“噢,我想他是不赞成婚姻的。不是说他宣扬不道德的东西,而是他老跟我说,婚姻是过了时的,是一种用来使私有财产延续下去的经济手段,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或者不论什么原因,反正他不喜欢婚姻。”

“那好,那太好了!我们就做给他看。”

开诚布公地讲,他倒是很乐意这样。这倒不是说消除了他心里所存在的一直对她的情感的疑虑,他知道他自己是真心的,它消除了所有别人心中可能发生的疑虑,以及任何必须考虑到的事实所具有的暗示。比如说,弗兰肯的女儿。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一点竟然显得如此重要。他竟然如此无可救药地希望:他对她的情感能免受束缚,他有自由再去结交别人。

他让自己的头缩回去了。他感觉到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然后他转身亲吻她。她柔软的双唇在雪花里有点冰凉。

她的宽沿帽滑落到一边,双唇半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无助,长长的睫毛闪着晶莹的光。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向上,看着它:她戴着一只黑色的羊毛手套,她的手指笨拙地叉开着,像小孩子的手。他看见雪花融化在手套细细的茸毛里,变成了一颗颗小水珠,在一闪而过的车灯的映照下闪着灿烂的光芒。

正文 第四部分 宣布凯麦隆退休的消息

第四部分 宣布凯麦隆退休的消息

《美国建筑师行会公报》在五花八门的专栏里,刊登了一条简短的新闻,宣布凯麦隆退休的消息。只用六行文字就概括了他在建筑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还把他设计得最为出色的两座建筑的名字拼写错了。

彼得·吉丁走进弗兰肯的办公室,打断了弗兰肯与一位古董商文绉绉的讨价还价。他们洽谈的古董是一只鼻烟盒,那是当年蓬巴杜夫人用过的。弗兰肯仓促之间出了九美元二十五美分,比他原来预想的价格高。他气恼地转向吉丁,那位商人走后,他问:

“哎呀,什么事呀,彼得,什么事嘛?”

吉丁把那份公报往弗兰肯的桌上一扔,大拇指在关于凯麦隆的那一段下面划了一下。

“我得把此人搞到手。”吉丁说。

“什么人?”

“霍华德·洛克。”

“到底谁是霍华德·洛克?”弗兰肯问道。

“我曾经跟你说起过他。他是凯麦隆的制图师。”

“噢……噢,对,我想你提到过他。那就去把他请来。”

“您能放手让我去雇用他吗?方式由我来定?”

“搞什么鬼?雇用一位制图师有什么名堂?顺便说一句,你不得不打断我的交易就为这件事?”

“他或许不好说服,所以我要赶在他决定去找别人之前,先把他搞到手。”

“真的?他很难请得动,是吗?在供职过凯麦隆的设计院之后,你想去求他到这儿来?不管怎样,那可不是推荐一个年轻人去工作的好地方。”

“得了,盖伊。”

“噢,哎呀……可是,话又说回来,从结构上来讲,而不是从美学上讲,凯麦隆也确实给他们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而且……当然了,凯麦隆在他那个时代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实际上,我自己曾经就是凯麦隆最好的制图师,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当你需要那种东西时,老凯麦隆还是有些可说的地方。去吧。如果你需要他,那就去请你的洛克吧。”

“我也并不是真的需要他。可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又失了业,所以我想这样做能帮帮他的忙。”

“那就随你吧。只是再别拿这档子事来烦我了……喂,彼得,你不觉得这是你所见过的最可爱的鼻烟壶吗?”

当晚,吉丁没有事先打招呼,就爬上洛克的公寓顶楼,来到洛克的房间,敲门时紧张不安,进门时则欣喜若狂。他看见洛克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抽着烟。

“只是顺便路过,要打发晚上的时间,正好想到——那不正是霍华德你住的地方吗,心想,我顺便上去问候一声,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你了。”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洛克说,“好吧。多少钱?”

“霍华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周薪六十五美元。”吉丁失口说漏了嘴。这并不是他煞费苦心,精心准备的步骤,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根本无须什么方略,“先开六十五美元。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或许我能……”

“就六十五美元吧。”

“霍华德,你……愿意到我们公司来?”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唔……尽可能早点上班。星期一怎么样?”

“行。”

“谢谢了,霍华德!”

“有一个条件。”洛克说,“我并不是什么设计都做。不是任何风格的都做。我决不做路易十五式的摩天大楼。” 如果你真的想留住我,就不要让我搞美学。把我分派到工程部去。派我去监工,到工地上去。喂,你现在还要我吗?”

“当然行。我答应你的任何条件。你会喜欢那里的,等着瞧吧。你会喜欢弗兰肯的。他自己以前就是凯麦隆用过的人。”

“他可真不该以此来吹嘘。”

“那……”

“不,别着急。我不会当他面说的。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任何事的。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吗?”

“什么?不,我着什么急呀。这个我连想都没想。那就这么说定了。那么,好吧……可我也不是特别急,实际上,我是来看你的,而且……”

“怎么回事,彼得?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也不是……我……”

正文 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淋漓尽致

第四部分

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淋漓尽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洛克笑了,既无恨意,也不感兴趣,“想知道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来告诉你。我说不出第二个该去的地方。这里没有我想去效劳的建筑师。可是我总得找个地方工作啊,所以还是跟你的弗兰肯干会好一点——如果我能从你那里得到我想要的。我将出卖我自己,我也遵守游戏规则,只是暂时的。”

“说真的,霍华德,你不必那样看问题,一旦你干习惯了,你在我们那儿干到什么时候,并没有限制。你换个环境,看看真正的办公室是什么样子。在凯麦隆的那个垃圾堆呆过之后……”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彼得,快点说正经的。”

“我并没有批评的意思,或者……我没有任何用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想。这是个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似乎很空洞。而且,明明是自己一方胜利了,他却反倒觉得想要为此而感激洛克了。

“霍华德,我们出去喝一杯吧,就算是为此庆祝一下。”

“抱歉,彼得。那可不是我分内的工作。”

吉丁到这儿来时,是想要表现得谨慎、机智,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淋漓尽致。他已经达到了他没有预料到的目的,他知道他应该不再冒险,不发一言地走人。可是某种超出一切实际顾虑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驱使着他。他一时疏忽地说:

“人活一辈子,你就不能通点人性,哪怕一次?”

“你说什么?”

“凡人皆有的人性!淳朴的,自然的。”

“可我是有人性的。”

“你难道就不能放松些?”

洛克笑了,因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台上,懒散地靠在墙上,他的两条长腿松散地耷拉着,一根香烟有气无力地晃动在柔弱的手指之间。

“我不是那个意思!”吉丁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出去喝上一杯呢?”

“为了什么?”

“你老是非得有个目的才成吗?你有必要整天板着个脸吗?难道你就不能像别人那样只管做事,不去想为什么?你这么严肃,这么老气横秋。一切对你都是那么重要,每一件事都是伟大的,具有重大的意义,每时每刻都是这个样子,甚至在你独处的时候也是如此。你就不能闲适一些——平凡一点?”

“不能。”

“做什么事都要像个英雄,你不累吗?”

“英雄跟我有什么相干?”

“要么是没什么相干,要么就是息息相关。我不知道。不是你所做的事,是你给周围的人这样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不自然的感觉。紧张感。我和你在一起时——总像是在你与世界其余的部分之间作一种选择。我不想作那种抉择。我不想做个局外人。我想有一种归属感。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简单而令人愉快的事呀,并不全是争斗和拒绝——那是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我拒绝过什么了?”

“噢,你不会拒绝任何东西!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可以从死人身上跨过去呀。你通过从不索取而拒绝一切。”

“那是因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什么鱼和熊掌?”

“你看,彼得,我从未对你说起过关于我的任何事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从未要求你在我与别的事物之间作出抉择。你为什么觉得我跟选择扯上关系了呢?当你感觉到——既然你这么确信我是错的,那是什么原因让你感到不舒服呢?”

“我……我不清楚。”他又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然后,他冷不丁地问,“霍华德,你为什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呀。”

“好,这就对啦!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呀?”

“就是能给我点什么。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你不可能喜欢任何人,所以,通过恨他们,来使人们觉得他们存在反倒更具善意。”

“我并不善良,彼得。”

然后,因为吉丁再找不到别的话题了,洛克就说:“回家去吧,彼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那就着手干吧。星期一见。”

正文 这是他惟一的使命

第四部分

这是他惟一的使命

洛克站在弗兰肯-海耶设计院制图室的一张设计台前,手握铅笔,一缕橘红色的头发垂到了面颊上,那一袭按规定必须穿的珍珠灰罩衫在他身上就像是囚犯的制服。他已经学会了适应他的新工作。他画的是钢梁清晰的线条,而他竭力地不去想像这些钢梁将来承载的是什么。有时候会很难。在他与他所从事着的设计之间横亘着建筑本来应该具有的风格。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可以对此进行怎样的设计,如何修改那些已经画下的线条,怎样布局,以设计出一幢蔚为壮观的建筑。他只能把这种认识咽进肚子里,把他的想像力扼杀在萌芽状态;只能遵照指示来构图绘线。这令他异常痛苦,他愤恨地暗自耸耸肩。心想:吃不消?——那就试着学吧。

但是,痛苦如旧,还有一种绝望的怀疑。他所体验到的感受比任何图纸、办公室和设计任务更为真实。他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使别人对此视而不见,也不知道他们何以能如此漠不关心。他注视着面前的图纸。他不明白为什么败笔劣痕何以比比皆是,还被奉为正统。他以前从来不懂这些。而允许这种现象存在的现实,对于他来说,却反而不那么真实了。

可是他明白这种现象不会持久的——他得等待——这是他惟一的使命,等待——他的感觉并不重要——这是必须做的事——他必须等。

“洛克先生,那座美国广播公司大楼的哥特式天窗的灯笼式屋顶的电梯厢设计好了吗?”

他在制图室没有交什么朋友。他在那里就如同一件家具一样——一样地与人无关,一样地沉默。只有设计工程部的主管——洛克被分派在他的部门——在洛克到来两周后,有一次对吉丁说:“吉丁,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见识和判断力,多谢你了。”“谢我什么?”“感谢你所做的,尽管我敢保证那绝非是你的本意。”主管说。

时而,吉丁常常在洛克的设计台前停下,轻声对他说:“霍华德,今晚你做完后能不能顺便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等洛克进了他的办公室,吉丁这样开口对他说:“怎么样,霍华德,喜欢这儿吗?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会……”洛克不等他说完便说:“这次又是哪里?”吉丁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草图说:“我知道就这样子也完全可以,可是从全局来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看着那幅草图,洛克真想将它照着吉丁的脸扔过去然后转身离去,可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那可是一幢大楼,得挽救它,犹如看到一个溺水的人,你不能不去拯救一样。

然后,他就会连续干上几个小时,有时候甚至熬个通宵,而吉丁坐在一边看着。他忘记了吉丁的存在。他眼中只有那座建筑,只看到能够设计这样的建筑的机会。他知道他的设计可能会遭到篡改、甚至会被肢解。尽管如此,某种秩序和理性也会在这个设计上留下痕迹。即便如此,也要比因他拒绝而使用原来的设计要好得多。

有时候,看着设计图的结构更为简洁、更为纯正,比别的构图更为朴实,洛克便会说:“彼得,很不错,有长进。”而吉丁内心就会有一丝奇怪的震惊,那是一种沉静的、隐秘的、珍贵的东西。那是一种他从弗兰肯的赞赏,从他的客户们或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从感受到的东西。可是过后他便将这种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当一位有钱的女士在喝茶时说“吉丁先生,您是美国未来的大设计师”时,他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尽管那位女士根本连看都没看过他设计的作品。

他为自己在洛克面前所表现出的谦恭找到了些许补偿。他常常在早晨走进制图室,把一件本来是描图的伙计干的活儿往洛克的设计台上一丢,说:“霍华德,把这个给我做好,好吗?——要快一点。”在中午的时候,他又会派一个小伙子到洛克的设计台前高声说:“吉丁先生要你马上去一下他的办公室。”他就会从办公室出来朝着洛克的方向走来,冲着全体人员说:“那些第十二街管道的详细说明到底跑哪儿去了?噢,霍华德,你能不能查阅一下那堆文件,帮我翻出来?”

起初,他还有点担心洛克的反应。当他看到洛克并无反应,只有沉默的顺从时,他便得寸进尺,更加肆无忌惮了。对洛克的发号施令使他从中感受到一种异常的快感,然而对于洛克的被动顺从又心存怨怼。他一如既往,心里清楚只要洛克不表示生气,他便可以继续下去,然而他又特别希望激怒他。但他并没有爆发。

洛克喜欢被派到施工现场监工的日子。走在一座座钢筋建造的楼宇框架之间,比他走在纽约大街的人行道上更让他感觉自在。工人们惊奇地发现,他能在窄窄的厚板上、高悬在空中的裸露的桁条上行走,其自如的程度不亚于他们当中最棒的人。

那是三月的一天,天空泛着一抹淡淡的绿意,暗示着春的到来。遥望五百英尺以下的中央公园,大地捕捉到天空的气息,泛出一抹褐色,预示着她即将披上绿装。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望去,湖面仿佛一片片的碎玻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洛克步行穿过一座庞大的内部尚未竣工的公寓大楼,在一位正在操作着的电工前停下来。

那个男子非常费劲地将管道电缆绕到卷轴上。在一块精打细算挤得满满的方寸之地上,干这活儿可是需要耐心细致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洛克站着,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在一旁观看,看到他干得痛苦不堪,却进展缓慢。

正文 电工对他的成功所做的让步

第四部分

电工对他的成功所做的让步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头很大,一张脸丑得出奇,不能说是苍老,也不是肌肉松弛,但是它刻满了深深的皱痕,而他强健有力的嘴巴像一只恶犬一样地垂着,那双眼睛很吓人——那是一双又大又圆的青瓷色的眼睛。

“怎么啦?”那人怒气冲冲地问道,“有什么事,小毛头?”

“你是在浪费时间。”洛克说。

“是吗?”

“是的。”

“不至于吧!”

“你那样把管子绕到卷轴上得好几个小时。”

“你知道有更省事的好办法?”

“当然。”

“走开!无聊的东西。我可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小白脸在我这儿指手画脚。”

“在卷轴上开一道口子,你再把电缆管穿过去。”

“什么?”

“在卷轴上切一道口子。“

“我他妈的会!”

“你就是不会!”

“可这不是这么个做法。”

“我就那么干过。”

“就凭你呀?”

“别处都这么干。”

“在这儿它就是不能这么干。我就不这么干。”

“那让我来帮你干好了。”

“真是荒唐。”那人咆哮道,“坐办公室的白面小生什么时候学会干一个男人干的行当了?”

“把你的气炬给我。”

“当心点,小伙子!它会把你那粉红嫩白的小脚丫烫坏的!”

洛克戴上那人的手套和护目镜,拿了乙炔喷枪,跪下来,工具中喷出一丝细细的蓝色火焰,对准卷轴的中央。那人站在一旁看着。洛克的手稳稳地控制着那炬紧张的咝咝作响的火焰,那火焰随着它猛然地喷射而微微发抖,但是一直瞄得很准。除了他的手臂之外,他身体的姿势没有显出丝毫的紧张和费力。似乎那股慢慢使金属卷轴腐蚀的膨胀之力不是来自火焰,而是来自那只控制着它的手。

切割完备,他把喷枪放下,站起身来。

“天啊!”那位电工不禁赞叹道,“你连乙炔喷枪都会用啊!”

“好像会那么一丁点儿,不是吗?”他脱下手套和护目镜,递给对方,“从现在起就这么干吧。跟工头说是我叫你这么干的。”

电工怀着敬意瞪眼看着那道切割得整整齐齐的口子,嘀咕道:“这办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红毛小子?”

洛克脸上慢慢漾起的微笑算是认可了电工对他的成功所做的让步:“噢,我当过电工、管子工、铆接工,还干过很多别的工作呢。”

“而且除此之外,还上过学?”

“唔,算是吧。”

“想成为建筑设计师?”

“对。”

“哎呀,你可是第一个除了会看图纸和参加茶会之外还懂点什么的人。你真该看看他们从设计院派来的那些得意门生。”

“如果你这是在道歉,打住。我也不喜欢他们。快去穿你的电缆管吧。再见。”

“再见,红毛小子。”

下一次洛克再去监工时,那个蓝眼睛的电工老远就冲着洛克挥手致意,并把他叫过去,拿一些没必要的小问题向洛克讨教。他主动自我介绍说,他叫迈克,还说好几天不见洛克,怪想他的。下一次再去的时候,刚下白班,迈克在工地外面等着洛克视察工地的工作结束。当洛克出来后,他主动提出邀请:“一起喝杯啤酒吧,红毛小子?”“好的。谢了。”

正文 他曾经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

第四部分

他曾经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

他们在大楼底层的一个非法酒家的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他们喝着啤酒,迈克就讲起了他津津乐道的故事:说他如何脚下打滑从五层楼的高度上摔下来,他如何断了三根肋骨而又有幸活下来的故事,洛克也讲起他在建筑工地干活的那段日子。迈克确实有过一个真名,叫做锡恩·克塞威尔·多尼根,可是大家老早以前就忘记他的真名了。他拥有一整套的工具,还有一辆旧福特牌汽车,平生第一大乐事就是从全美国的大建筑工程队一家一家地跳槽。迈克这个人对人倒不怎么上心,但对他们的行为却极其重视。他崇拜各种类型的行家里手。他无限热爱自己的工作,除了死心眼的祈祷之外他对别的什么都没有耐性。他在自己的领域成了行家,除此之外他对别的任何事都不感冒。他的世界观很单纯:有能人,也得有蠢材,他与后者毫无干系。他对建筑物厚爱有加,不过,他瞧不起所有的建筑设计师。

“红毛小子,有过一位建筑师,”他在喝下第十五杯啤酒后说,“惟一的一个,你太年轻了,没听说过他,可他是惟一懂建筑的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他干。”

“那是谁呢?”

“他叫亨利·凯麦隆。我猜他过世了吧。都这么多年了。”

洛克注视他良久,才说:“他还没死,迈克。”接着又说,“我也为他工作过。”

“真的?”

“将近三年。”

他们彼此相对无语,可那竟然成了他们友谊的最终印记。

几周以后的一天,迈克在大楼旁拦住洛克,丑陋的脸上一脸不解的神情,他问洛克:

“喂,红毛小子,听监工对承包商那边的一个家伙说,你是个难驾驭的刺儿头,是他曾经见过的最讨厌的杂种。你对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

“那他那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洛克说,“你知道吗?”

迈克注视着他,耸了耸肩膀,咧开嘴笑了。

“不知道。”迈克说。

正文 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第四部分

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五月初,彼得·吉丁动身到华盛顿去监督一座博物馆的施工情况,那是一位大慈善家为求良心之安而捐资修建的。吉丁不无自豪地指出,这座博物馆大楼肯定不同凡响:它可不是巴台农神庙的复制品,而是位于那弥斯地方的梅森卡利神庙的再现。

吉丁离开有一会儿了。突然一个办公室的小伙子走近洛克的设计台,告诉他说弗兰肯要他去一趟。当洛克走进那间宫殿似的办公室时,坐在写字台后面的弗兰肯笑容满面,快活的说:“坐,我的朋友,坐……”可是洛克眼睛里有一种神情使他的声音缩了回去,没有说下去,以前他从未近距离看到过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便冷冷地说:“坐。”

洛克坐下了。弗兰肯端详了他一秒钟,可除了断定此人有一张异常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以外还无法得出什么结论,但是看样子很端正,礼貌而周到。

“你就是那个为凯麦隆做过事的人,是吗?”弗兰肯问道。

“是的。”洛克回答。

“吉丁先生一直在我面前说你的优点。”弗兰肯愉快地试探了一下又停住了。他的好意白费了。洛克只是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等着。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洛克。”

“听我说,洛克,我们有一位客户,他……他有点古怪,可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们得令他满意。他给我们提供了一项八百万美元的办公楼的设计任务,可难就难在他对自己想要的建筑式样已经了然于胸了。他要求把它设计成……”弗兰肯歉疚地耸耸肩,表示这个十分荒谬的提议,他不应承担任何责任,“他想把它设计得与这个一样。”他递给洛克一张照片。那正是黛娜大厦的照片。

洛克坐着没有动,那张照片垂在他的指间。

“你知道那幢大楼吗?”弗兰肯问道。

“知道。”

“那么,他就想要那样的风格。可吉丁先生又不在。我已经让巴内特、库珀和威廉姆斯制作好了草图,可是他拒绝了那个设计方案。所以我想我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弗兰肯注视着他,为自己表现出的宽宏大量所感动。但对方没有反应。眼前坐着的人仿佛脑袋上刚刚挨了一闷棍。

“当然了,”弗兰肯说,“这对你来说是过于突然了点,是一件为难的事,可是我觉得我愿意让你来试试。别担心,我和吉丁先生事后会仔细审核的。你只须绘出蓝图和做出一幅漂亮的粗样就行了。那个人要什么,对此你一定心中有数。你熟知凯麦隆那套把戏。不过,这样粗劣的东西当然不能出自我们的设计院。我们必须让他满意,可我们得保住我们的声誉,以妨把我们的客户吓跑。关键是把它设计得简洁一点,大体风格与这个一样就行,但是也要有些艺术性。这你知道,就是那种更为严格的希腊式古典风格。你不必采用爱奥利亚式的体系,就采用陶立克式风格好了。朴素的人字墙和简洁的花边,或者类似的东西。懂了吗?那么把这个拿去,让我看看你能设计出什么样子来。详情巴内特会跟你讲的……还有……怎么了——”

弗兰肯的声音中断了。

“弗兰肯先生,请允许我以黛娜大厦的设计风格来设计它吧。”

“哼?”

“让我来设计它。不是抄袭那座大厦,而是按照凯麦隆先生平生所愿的方式去设计它,按照我的意愿去设计。”

“你是指现代主义风格吗?”

“我……唔,您可以叫它现代主义。”

“你疯了吗?”

“弗兰肯先生,请听我说。”洛克的话语听着就像一个走钢丝的人的脚步一样,缓慢而紧张,只摸索着那惟一正确的点——虽然脚下的深渊使人发抖,但是很准确。“我并不因为你现在的做法而责备你。我是在为你工作。我拿的是你发的薪水。我没有权利来表示反对。可这一次……这次是客户亲自要求的,你无须承担任何风险。是他要求设计成这种风格的。您想想,有这样一个人,他看见了,理解了,并且喜欢这种风格,还有力量建造起这样风格的大楼。您是打算与一个客户作对吗——这可是您生平头一次啊——那您斗争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要欺骗他吗?要把同样的不值钱的东西塞给他吗?既然这样的作品您已经拥有那么多的客户,然而却只有一个,惟一的一个人,他带着这样的设计要求来找您?”

正文 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设计师

第四部分

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设计师

“你没忘记自己姓什么吧?”弗兰肯冷冰冰地反问一句。

“它对您能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呢?只要让我按我的思路设计,然后交给他就行了。只须给他看就行了。他已经否决了三种设计方案了,要是他再拒绝了怎么办?可是,如果他不……如果他不……”

洛克从不知道怎样去恳求别人,所以他现在表现得极为笨拙。他讲话声音生硬,语调死板,显然费了好大的劲,可结果是恳求变成了对对方的污辱。要是吉丁能看到当时洛克所处的境地,他会巴不得这样呢。但是弗兰肯却没法去享受他第一次取得的胜利。他只意识到自己受了污辱。

“你是在批评我,在对我进行建筑教育。我这样理解对吗?”弗兰肯问。

“我是在恳求您。”洛克说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不是吉丁先生的保护对象,我真懒得跟你再讨论下去。不过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天真和缺少经验,我就向你挑明,我可向来没有向我的制图师征求审美观点的习惯。请你把这张照片拿去——我可不希望看到什么按照凯麦隆可能会采用的设计风格所设计的东西。我所希望的是适应我们的原则的施工计划——你就遵照我的指示,按古典风格去设计建筑物正面吧。”

“我办不到。”洛克说,语气特别平静。

“你说什么?你是在同我说话吗?你等于在说‘抱歉,我不可能设计的。’对吗?”

“我并没说过‘抱歉’两个字,弗兰肯先生。”

“那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办不到。”

“为什么?”

“您并不想知道原因。不要让我做任何设计,但是不包括——不包括凯麦隆的作品。别的任何工作都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搞设计?你期待有朝一日能成为建筑设计师——或者你这样想过吗?”

“不是像这样的建筑设计师。”

“噢……我明白了……所以你办不到?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

“如果您想这样理解的话。”

“听着,你这个傲慢的不知礼数的蠢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洛克站起身来:“我可以走了吗,弗兰肯先生?”

“在我一生当中,”弗兰肯吼道,“在我一生的经验中,我还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你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我你愿意做的和不愿意做的事吗?你到此处来的目的就是对我指手画脚,并对我的审美品味评头论足和妄下判断吗?”

“我没有批评任何东西。”洛克平静地说,“我不是在下判断。君子有所不为。随它去好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现在可以离开这间办公室,从今天起你可以离开这家公司了!见你的鬼去吧!去给你自己再找个老板吧!你去找找看!去拿上你的支票滚蛋!”

“好的,弗兰肯先生。”

当晚,洛克步行来到那家地下室里的非法酒吧。他每天下班以后总能在这儿找到迈克。迈克现在受雇于同一个承包商,在一家工厂的建筑工地上。这个承包商包揽了弗兰肯最大的建筑工程中的大部分施工任务。迈克原本期望能在那天下午洛克视察工地时见到他,所以就气呼呼地向他打招呼:

“怎么回事,红毛小子?真是废寝忘食啊!”

当他听说洛克的事情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犬。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杂种,”他一时找不到更恶毒的词语,“狗杂种……”

“别骂了,迈克。”

“那……现在怎么办,红毛小子?”

“再找一个同样的老板,一直干到同样的事情发生吧。”

当吉丁从华盛顿回来时,他径直去了弗兰肯的办公室。经过制图室时他没有进去,还没有听说任何消息。弗兰肯很夸张地问候他:

“孩子,看到你回来我太高兴了!你想来点什么?一杯威士忌加苏打还是来点白兰地?”

“不用了,谢谢。来根烟就行了。”

正文 给了他一个真正机出头的机会

第四部分

给了他一个真正出头的机会

“喏……孩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比以前更好了。你是怎么保养的?你个幸运的小杂种?我有太多的事情要跟你讲呢!华盛顿那边的情况怎样?一切都还好吧?” 而且没等吉丁来得及答话,弗兰肯赶紧接着说,“我出了些糟糕透顶的事情,太令人失忘了。你还记得莉莉·兰朵吗?我想我与她两清了,可是我上次见到她时,我遭白眼了!你知道她在谁手上?你会大吃一惊的。竟然是和盖尔·华纳德在一起!这姑娘真是有雄心大志!你该看看,他的各种报纸上全是她的照片和她漂亮的大腿。那是否有助于她的演出呢?我拿什么来与之抗衡呢?可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吗?记得她是怎么说的吗?——没有人能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她儿时的家园——她出生时的那个可爱的美国小村庄?可是华纳德很早以前就把它买下了,把那该死的村庄整个儿买下了,而且还把它搬到这儿来了,丝毫不差呢!还让人重新把它在哈得逊河下游组装起来了,它现在就坐落在那里,鹅卵石呀,教堂呀,苹果树呀,猪圈哪,真是一应俱全!然后他给了莉莉一个惊喜!就是两周前的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巴比伦国王能为他喜欢的女人修筑空中花园,为什么盖尔·华纳德就不能仿效呢?莉莉露出了千金一笑,不胜感激——可这可怜的姑娘实在是太可悲了。她倒是宁愿要一件水貂皮大衣。她从未想过需要那个该死的村庄。而华纳德也清楚这一点。可它还是屹立在了哈得逊河上。上一周,他为她开了服装晚会,华纳德自己身着恺撒·鲍芝式服装——可话又说回来,他不穿谁穿呢?而那又是怎样的盛大聚会呀!你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你永远没法把握华纳德这个人。然后,在第二天,他除了和那些从未到过奥地利小村庄的小学生们在摄像机前摆出造型合影留念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他摇身一变又成了慈善家了!接着,他的几种报纸上便充斥着海报和照片,塞满了各种各样诉苦的文章啦,有关教育的价值观啦,以及来自妇女俱乐部的婆婆妈妈的说情!”

“我倒想知道,他玩腻了莉莉之后,怎么处理那个奥地利式小村庄!你知道他会厌弃她的,他有过那么多姑娘,没有一个能长久相处。那么,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再与她重修旧好呢?”

“当然有。”吉丁说,“肯定会有的。设计院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很好。还是老样子。路谢斯得了一场感冒,把我的巴斯-阿马涅克白兰地全喝光了。喝酒对他的心脏不好,而且一箱要一百美元呢!……另外,路谢斯出了点小乱子。都是他那些讨厌的瓷器惹的祸。好像他到一家黑货市场买了一只茶壶。他明知道那是贼赃。我费了好大周折才使公司避免了一件丑闻……噢,顺便告诉你一声,我把你的那位朋友炒鱿鱼了,他叫什么来着?——洛克。”

“噢,”吉丁说,有意拖延了一秒钟,然后问道,“为什么?”

“那个横蛮无礼的杂种!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个朋友?”

“出什么事了?”

“我原本以为我是出于好心,给了他一个真正出头的机会。我要他设计法莱尔大厦的草图——你知道的,就是巴内特最后完成的那个设计,最后我们终于让法莱尔接受了——你知道,是那种简化了的陶立克式风格。而你的朋友竟然跑上楼来,拒绝设计这个项目。仿佛他有什么理想似的。所以我就让他走人了……怎么啦?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可别想求我再把他请回来!”

“不会,当然不会。”

有好几天,吉丁一直想着去拜访一下洛克。他不知道对洛克说些什么,可总是隐隐约约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一再地拖延。他对自己的工作已经逐渐有了把握。最终,他认为他现在不需要洛克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他也并没有去看望洛克,自己这么容易地就能把他忘掉,他甚至为此深感欣慰。

在窗外,洛克看得见一座座屋顶,一眼眼贮水池,林立的烟囱,地面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在静寂的房间里,在空闲的日子里,在无聊地垂于两侧的双手里,他感受到一种威胁。还有另一种威胁从楼下的城市里升腾而起,仿佛每一扇窗户,每一英寸人行道都在冷酷地以无声的反抗而自我封闭着。这一切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他已经理解了这一切,并且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把那些尚能忍受其设计风格的建筑师们列出一个名单来,按照自己讨厌的程度,由低到高进行了排序,便开始理智地、系统地着手找起工作来,心中没有丝毫的怨怼,也不抱多大希望。这些日子是否令他伤心,他从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情。

他找过的那些建筑师,彼此迥然不同。有的隔着办公桌打量着他,态度温和而暧昧。他们的神态似乎在说,他要成为建筑设计师的抱负很令人感动,就像所有青年的梦想一样,一样地令人感动和值得称赞,一样地离奇古怪而又不可救药地具有吸引力。他们有的抿着薄薄的嘴唇冲着他微笑,看到他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似乎很高兴,因为那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有些人说话冷冰冰的,仿佛洛克的雄心大志是对他个人的污辱;有些人说话唐突无礼,而他们锐利的高音似乎在说,他们需要好的制图师,他们一直需要,可是他连制图师的资格都不配拥有,并请他忍耐着点,不要那么无礼,他已经迫使他们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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