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死生之间 - xp1024.com
《游走于死生之间》


车祸意外

手术室门外的红灯一直亮着,已经整整七个小时。

门外,来回踱步的长者,泣不成声相拥着互相安慰的母女,以及几乎趴在门上,焦急伸长脖子,想从紧闭的门缝里看出些蛛丝马迹的中年男子。

如此熟悉的一幕再次映入眼帘,郑亦樾在心底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

正在手术室里的病人,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下晚自习骑车回家的路上,被个酒驾司机直接撞飞出去几米远,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头部最先着地。

当时那司机吓得就跑了,还是跟孩子顺路一起走的同学慌乱着拨打了急救电话,等救护车赶到时,人已经不行了。

送来医院后,经过急救,孩子一直住在icu里,他的伤情主要集中在脑部,已经很久没有脑电反应,脑干反射消失,陷入深度昏迷,对外界的一切刺激没有反应,不借助呼吸机他可能连两分钟都撑不下去。

而且这种不可逆转的脑死亡,早在七天前家属就被主治医生告之。

病床上躺着的少年,剩下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用现代医学的手段强制维持他的呼吸心跳,也不会有等待奇迹出现、可能醒转活过来的机会。

主治医师苦口婆心地劝家属做决定,拔除呼吸机,让孩子平静地离世,也让这个破碎的家庭有喘息的机会。

但是家属们不愿放弃,怎么也不相信看起来好好的,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的孩子已经死了,他明明还有心跳,还有呼吸,身上还是温热的,就像睡着了一样,只要他睡够了,自然就会醒过来。

他们甚至还从外地花高价请来愿意为孩子做手术的医生,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他们家有的是钱。

这儿子当年他们千辛万苦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才生下来,平常一家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现在让当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医院无权要求病人家属一定配合他们的工作,毕竟生病躺在床上的,是家属的血脉亲人,不甘心不想放弃,心情都可以理解。

所以在与病人家属签属了免责声明后,院方也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了,只配合着请来的医生,为他腾出间手术室,然后给郑亦樾打了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以郑亦樾的职业来说,半夜三更想睡个安稳的整觉,其实是非常需要人品的一件事。

她平静地记下医院名称,手术室编号,病人姓名以及基本体征,家属信息,然后用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洗漱换衣,等坐上出租车赶往医院时,她已经化成身为一名精明强干的协调员。

是的,郑亦樾是名器官捐献协调员,最近几年才开始为人们所知的一种职业。

严格意义上来说,郑亦樾不是隶属于哪个医院的医生,而是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g省像她一样的全职协调者只有十余人,他们辗转于重症监护室与病房之间;他们看见过生命的终结,也见证过重生的喜悦。

用郑亦樾的话来说,他们是行走于死生之间的摆渡人,既希望让已经没有治疗价值的病人生命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延续,又能让濒临死亡、仍然渴望一线生机的患者重获新生。

他们存在的意义,并非简单直接地提取死者身上有用器官,而是陪伴潜在捐献者家属经历别离的苦痛,他们身兼医学顾问、法律顾问、心理疏导者等多重角色。

回想当初入职时的初衷,郑亦樾唯有苦笑,倒不是她对这份工作现在有多失望,而是做得越多,见识得越多,越会发现,即使在现代医学已经取得了长足进步的今天,生离死别,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事。

人力不能为之。短短六个字,道尽了悲凉。

郑亦樾轻轻摇头,将一瞬间弥漫心头的负面情绪统统甩掉,闭起眼睛假寐一会儿。今天到了医院后,还得有场持久战要打。

器官捐献在我国起步晚,推广慢,在2010年以前,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个行当,是没有一个从业人员的。

郑亦樾已经算是元老级人物了,干了快有小十年。

没白天没黑夜,有需要随叫随到。被捐献者家属痛骂甚至殴打,被久等不到合适器官的患者家属责备侮辱,甚至就连有些医院都对他们存在误解,态度恶劣。

种种磨难,郑亦樾都坚持了下来,一直到今天。

明明也是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临床外科高材生,在省医院实习前景一片看好,结果却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继续读书深造,以后做一名专业的脑外医生时,选择了这么一个在当时业内人士看来毫无前途的新兴工作。

她最好的朋友贺佳欣,有一次出去吃饭喝多了,抱着她的肩膀摇:“一月,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这见鬼的器官什么协调员,是工资高啊?还是工作轻松啊?你再这样下去,人生不是都毁了嘛?”

郑亦樾只说了一句话:工作总得有人做,这一行需要人。便没再过多解释。

她是个孤儿,从出生就被抛弃,自小在福利院长大,一个没钱没背景,甚至连正常家庭关爱都没得到过多少的孩子,能走到今天并不容易,她很清楚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但有些事,真的需要有人做。世界上的道路千万条,通往成功的捷径也不是没有,她本可以选择一条荆棘少些、容易些的路。

可同样都是治病救人,器官移植还真的回回都在救命,为什么大家都不看好呢?她郑亦樾也不是圣人,但做些改变,付出些努力,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也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啊。

于是跳槽换工作,从省医到省红十字会。

其中多少艰辛,郑亦樾现在不想提及,看到昔日的伙伴现在房车皆有,生活富足,她也曾动摇过后悔过。

尤其是那个时候感情稳定想要结婚的男友洛程在苦劝她打消换工作的念头无果后果断与她分手,相亲闪婚,到现在孩子都生了一双。

所有的不甘与抱怨,所有的后悔与退却,都在看到患者接受移植,重获新生时,消失不见了。

她,郑亦樾,今年三十三岁,是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她很骄傲。

回天无力

“美女,到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唤回刚刚进入浅眠的她,郑亦樾匆匆扫码付了款,拎着公文包下了车。

站在灯火通明的医院门诊大楼入口处,她深呼吸,闭目休息了片刻,再次睁眼时,早已不见刚刚的疲惫,迈开大步,进楼,乘电梯,按亮代表手术室的楼层。

省第一医院是她实习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格局也没有太大变动,郑亦樾轻车熟路,找到了她的目的地。

此时夜早已经深了,哪怕以不夜城著称的z市,此时也万籁俱寂。但于肖天佑的家人而言,仅仅是又一个不眠夜。

任是谁家孩子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家长都不可能安心去睡吧。哪怕他们早已经被告之自家孩子没救了,也是一样。

毕竟那盏代表着他们最后希望的手术进行中的红灯,还亮着。

郑亦樾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过多关注,肖天佑的母亲蒋思楠将头埋在丈夫肖永宁的怀里,时不时发出两声低泣,身为奶奶的王晓梅则黑着张脸,拒绝身旁老伴肖建设的照顾。

平底鞋踩在地面上,不会发出太大响动,再给这一家已经饱受摧残的人更多惊扰。郑亦樾斟酌着,没有立即上前与他们接触。

当协调员这么多年,她不会干如此没有眼力件儿的事。

她向手术室的反方向走去,那里是icu的值班室,她得先了解了解肖天佑的情况,是不是已经判定为脑死亡,根本没有救治意义。

抬手敲开值班室的门,郑亦樾对上张陌生的娃娃脸,微笑着表明身份:“你好,我是省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这是我的证件,不久之前王主任给我打电话叫我过来的。我想向您打听一下肖天佑的具体情况。”

王主任名叫王东坡,是icu的主任兼主治医师之一,郑亦樾的老朋友。

值班护士一听,连忙打开门,将郑亦樾让进室内,再仔细关上门,确保外面那一家救子心切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肖天佑已经在我们icu住了一个星期了,王主任他们的诊断结果一直没变过,重度颅脑外伤导致的脑死亡,回天乏术,他家人怎么也不信,我们请全院专家会诊他们不信,请省最著名的脑外医生会诊他们也不信,这不,非得再给孩子做手术。”

值班护士姓董,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但在icu待得时间不短,早已经见惯了人世无常,此时除了气恼这一家人不知好歹,倒也没有太多悲天悯人之心,没办法,干他们这一行的,如果碰到个患者去世就伤心难过,恐怕早就抑郁自杀了。

“他们有钱任性,我们也不能拦着他们把钱往水里扔去不是,也许人家就爱听个响呢。”

郑亦樾没有附和着骂肖家人,让董护士有些不高兴,她翻了个白眼,郑亦樾当没看见,问出自己想问的:“这次手术进行了多久了?主刀医生什么态度您清楚吗?”

“不知道,人家著名的脑外专家,怎么可能跟我个小小的护士解释。不过既然我们王主任都给你打电话了,大概还是救不得吧,毕竟咱们省医的脑外科水平还是很不错的。”

放不下看不开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钱扔进去也不行。生与死,是最公平不过的事。

就在郑亦樾考虑要不要给王主任再打个电话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推开值班室的门向外张望。

这个动静,手术九成九是失败了,也不知道患者现在是什么情况,身体器官还能不能利用。

非是郑亦樾冷血,不顾肖天佑的死活,只想着利用他的器官。

见惯了生离死别,再让她们这一类人每每都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与其无意义的痛哭流涕,伤春悲秋,不如想想,他的离去,可以使多少人重获新生。

如果单纯的脑死亡,身体其余器官完好的话,两只角膜,心、肝、双肾,皮肤,骨骼,将有至少十余人能接受他的馈赠,延续生命。

当然,前提是,他的亲人同意捐献。

眼前抱头痛哭的几个人嘛……郑亦樾皱了皱眉头,很不冷静、不愿意接受自己亲人救不得这一事实的家长,尤其是患者还那么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好不容易养到十岁的孩子,一场意外就这么失去了,换成是谁,都不可能接受得了。

在他们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时,自己却要与他们谈谈放弃他们儿子、孙子的性命去成全别人的事,难度系数可想而知。

身为器官捐献协调者,初次与潜在捐献者家属的接触,从来都是最艰难的。并非他们不近人情,非得在家属还没有接受现实时就来骚扰人家,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实在情非得已。

人体器官是很脆弱的,移植的条件更是苛刻到了极点。千万人之中,能寻到匹配的器官,是件很需要人品的事。

血型相合,供体器官状态良好,受体具备接受移植的身体素质,还是最最重要的:时间。

像心脏、肝脏以及肾脏,是需要在人死后极短时间内,必须要摘取完成,并且必须在一定时间内,移植进人体,不然因缺氧坏死的器官带给受体的,就不是重生的希望,而是死亡的阴影了。

肖天佑入院时间很长,再加上做了这么台十分不必要的手术,现在他的器官能不能用,郑亦樾心里没底。

涉及到十多条可能恢复健康的生命,她不得不狠下心来,一步步走到肖天佑的家属面前,站定。

六位家属,她的目标是其中看似最坚强的父亲肖永宁。

男人大多比女人理性,情绪上更内敛,此时肖永宁抱着哭得已经站不住的妻子,眼角含着泪花,正在认真聆听主刀医师的解释:“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患者的颅脑损伤太过严重,基本功能已经完全丧失,没有治疗的必要了,请您节哀。”

失子之痛

“请你们尽早做决定吧,别让孩子再继续痛苦下去了。”主治医师说得已经足够委婉。

但家属里最无法接受孩子已经没救了的事实的,是蒋思楠,她猛得从丈夫怀里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急慌慌伸手出来抓住主治医师的胳膊,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不,不会的,天佑他就是睡着了,没有大毛病的,你让他醒过来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我们加钱,加钱,老公,快,给他钱!”

主治医师整整在手术台旁边站了一夜,当初来之前,他也看过病历,已经觉得这孩子没得救了,但无奈这些家属听不进去,非得要试一试,看在一台手术五十万的份上,他尽力了。

进手术室之前,他已经跟家属交代过,别抱太大希望,现在这个女人又发疯,即使失子之痛是每个父母最深的恐惧,这么长时间,也足够他们冷静下来了吧。

“如果钱能买命的话,这个世界上的有钱人岂不是都不用死了。趁着你儿子现在还有呼吸,进去告个别吧!”主治医师扔下这句话,冷冷地拂开蒋思楠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反正手术室里有人帮他善后,也不需要他再亲自术后缝合。

蒋思楠还想再纠缠,被肖永宁制止,前者难以置信地回头瞪着丈夫:“你干什么?儿子还等着救命呢!”她的眼神,执着而疯狂。

“天佑还那么小,他不该受这么多苦。思楠,放他走吧。”肖永宁闭上眼睛,不想让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看到自己哭泣的窘态。

蒋思楠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只略微点了下头,眼泪无声划落。她心碎的模样,比刚刚声嘶力竭更令人心疼。

就连一直默默旁观的郑亦樾都心情沉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按照蒋思楠的反应,自己估计话还没说完,就得被她啐一脸。

可该干的活还得干,十年从业生涯,什么人都遇到过,不好说话的家属,不会成为阻止协调员的理由。

“肖先生,蒋女士,能不能耽误你们一分钟?想跟您二位谈谈天佑的事。”郑亦樾移步挡在了两人面前,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没有兜圈子。

“如果有关于他的后事的事,对不起,我们不需要。”肖永宁扶着妻子,把郑亦樾当成白事店里拉生意的店员,很有些不耐。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想跟您二位谈谈,让这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不完全是悲剧。我是省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这是我的证件。”

肖永宁比蒋思楠更快反应过来郑亦樾是干什么的,他伸出去接证件的手重重抽搐了一下,整张脸突然变得狰狞,看郑亦樾就像看到了有害的垃圾,已经不仅仅是厌恶了。

“滚!”他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接下来说的话又狠又毒:“你们一点人性都没有吗?我的儿子死了,你现在连个全尸都不想让他留下?赶紧给我滚,你应该感谢我从来不打女人!”

这样的辱骂,早已经算家常便饭。郑亦樾向旁边移了一步,让出路来,却没有离开,而是跟着肖永宁夫妻一起向手术室门口走去。

十几米的距离,也够她快速简短地表达清自己的观点与立场:“肖先生,您别激动,我没有恶意。天佑出事,谁都不想看到。但是悲剧已经发生了,如果他的器官能拯救其他人,您儿子的一部分,以另外一种形式存活下去,总比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留不下来要好吧?”

“如果天佑此时能说话,能表达,他也一定愿意救人的不是吗?毕竟他从来都是个很有爱心的小男孩。你们将他教育得很好。”

肖永宁停下脚步,眼神中闪过挣扎,郑亦樾说的儿子的一部分会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下去,多多少少打动了他。

“永宁,快走啊!”蒋思楠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更没有力气骂人,她攀在丈夫的肩膀上,催着她快点去见儿子。

儿子还没死,脑死亡又如何?只要他的机体功能还在,还有呼吸心跳,就算他在病床上躺一辈子,连着呼吸机,他们家也花得起钱!

凭什么让她还没死的儿子给别人捐器官?

没门!

没有抠这死女人一脸花已经是她素质好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家属的选择就不是郑亦樾可以左右的,过于纠缠只会让他们反感。

郑亦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诚恳:“肖先生蒋女士,希望你们好好考虑,我就先不打扰了。”

她停下脚步,目送他们进入手术室旁的准备室,在那里,肖天佑应该正安静地躺在移动病床上,地外界的刺激一无所知,再也不会醒来。

当所有肖家人都进了准备室看肖天佑,手术室外的走廊安静下来,郑亦樾打了个呵欠,坐下,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3点40分,貌似今天要熬一整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郑亦樾被手机来电吵醒,已经早上七点多,icu门口聚满给自己亲人送早饭的家属,手术室也围满人,唯独不见肖家家属。

手机一直响,郑亦樾一看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赶紧接听:“喂,周主任。”

省红十字会专门负责管理器官移植数据库的周卫国主任,五十多岁的老头,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十足严肃的一个人,但私下里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这家伙有多逗逼,只有鬼知道。

“小郑啊,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供体是o型血对吧?我这有个病人,十一岁的小女孩,长得既漂亮又可爱,严重先心病,不做移植手术的话,她活不到成年。”巴拉巴拉一大堆。

每次都来同一招,郑亦樾早已经免疫了,直接打断周卫国的话:“我说老周先生,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招数吗?次次都卖惨,哪个上了等待移植名单上的病人不可怜?等死的滋味是好受的?”

“嘿嘿,一招鲜,吃遍天嘛。怎么样?有戏没有?我好通知病人所在医院做准备。”

“不好说,我好像被病人家属放了鸽子,不跟你废话了,先去找人。”

各怀鬼胎

郑亦樾是在脑外科病房找到肖家人的。

肖家有钱,哪怕躺在床上的是活死人,只要他们愿意花钱,医院当然不会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虽然无数医生反复强调,他们现在用钱来打水漂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郑亦樾与肖家人每天接触一次,老生常谈,慢慢将器官移植的理念灌输给他们,至于收效如何,郑亦樾觉得大约她是白费心思了。

因为肖永宁每每听不到两句,便冷着脸进了病房,蒋思楠则总是一副郑亦樾是杀人凶手的表情,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两块肉去。

肖家其他人嘛,完全当她空气。

如此这样,郑亦樾也准备放弃了。

并不是每一个潜在捐献者最终都能成功捐献的,这其中最大的变数,就在于家属。

五千年的封建史除了留给我们很多灿烂的文明外,还留下了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古人连剪发都觉得是损伤身体的不孝行为,现代人思想开明不少,老一辈人却依然信奉死无全尸的人,灵魂无法投胎转世这种迷信。

最常见的话,便是人都没了,好歹给留个全尸啊,不然等我死了的那天,怎么有脸下去见亲人。

可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魂,什么来世,趁器官还能用,救助他人不好吗?

每每见到鲜活的器官随着不可挽回的生命一齐失去时,郑亦樾都觉得心疼得紧。尤其是这种事频频发生,真正争取到的捐献者,可能十个潜在里只有一两个。

有些事,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他们只负责劝导,最终的决定权,永远在家属手里。不轻言放弃,更不无谓纠缠,把握好这个度,是身为一名器官捐献协调员最基本的工作。

肖天佑的情况不太好,体外呼吸机毕竟不是真正的肺脏,人体又如此脆弱如此精密,不是一台机器就能替代的。

他在被撞时肺脏本身就有轻微损伤,相比脑外伤要轻得多,但是当大脑不能调节正常呼吸频率而非得选用机器辅助时,这点轻微损伤便被放大了,以至于到现在,即使有呼吸机辅助,他也渐渐有了衰竭的指征。

王主任私下里跟郑亦樾说,大约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肖天佑在继脑死亡后,身体也要死了。

“老周,这边大概没戏,我收拾收拾先回去吧。”

“行吧。”老周在电话那头情绪明显不高,有些蔫蔫的。这位逗逼的老头,其实有颗十分柔软的心,最看不得的,就是孩子因为一直等不到合适的器官,心不甘情不愿地失去年轻的生命,早早走完人生路。

最令人无奈的是,孩子的器官往往又是最难匹配的。家长多半不愿意捐献,成人的器官又用不了。

全国范围太大,郑亦樾接触有限,就说她知道的,仅全省,每年等待器官移植的人数,数以千计,成功移植的,还在可怜的两位数徘徊。

每天睁开眼睛等死到底是什么滋味,郑亦樾连想都不敢想。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肖永宁道个别,表达表达她对他失子之痛的同情与伤感。

肖家人太多了,这几天不知道来来去去换了多少批,成群结队地围在病房前。也别怪郑亦樾怀着恶意揣测这些人的想法。

肖永宁有钱,虽然与大富豪相比差得还远,但是比较一般家庭,已经算很不错了。从肖老爷子那一代起开始经商到现在,他们家拥有两家效益相当不错的公司,年入几百万都不是事。而且之前有一次,郑亦樾无意间听肖家的某一位亲戚说过,肖天佑是试管宝宝的主要原因,在肖永宁身上,是他有问题。

现在上了岁数的这对夫妻,以后没有孩子的可能性很高。也就是说,一旦肖天佑一死,肖家庞大的家业后继无人,少不得得便宜他们这些亲戚中的谁。

钱这玩意,是人都喜欢,所以少不得吸引着所有能沾亲带故的人趋之若鹜,万一天上掉下来个纯金大饼砸头上呢,后半辈子都不用奋斗了。

“叫叔爷爷啊,傻丫头,愣着干嘛!”郑亦樾刚挤进门口,就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穿着簇新却根本不合身的新衣服,站在肖永宁面前,低着头,正被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一下接一下地戳脑门。她们俩站在一起的背影差别很有冲击力。

“死丫头,老娘说的话你都不听,回去小心你的皮!”胖女人手下一点没留情,往她胳膊上拧去,小姑娘疼得直哆嗦,却丝毫没敢躲开,只把头埋得更低。

当着这么多人,还敢威胁欺负这小姑娘,私底下看不到的地方该如何虐待,可想而知。

屋内的人纷纷皱起眉头,有位长者发了话:“国庆,管管你媳妇。”

胖女人身边,一个缩头缩脑的男人伸出只手,拉了拉胖女人的衣角:“媳妇儿,这么多人呢。”

“人多怎么了?这死丫头不懂礼貌,我好歹占着她妈的名头,就替她妈教育教育她!”

“许国庆,你后来就找了这么个货色?在家里欺负我们看不见管不着,但当着肖家这么多亲戚的面,还虐待玉儿留下的唯一骨血,真当肖家人都是死的不成?”

许国庆和陈翠一看这是要犯众怒了,想想今天他们来的目的,赶紧陪笑脸:“肖叔,今天这不是我看这孩子不懂礼貌才着急了嘛,怕她得罪在座的叔伯姑婶。我一定注意,不跟孩子生气。”

毕竟与肖家有血缘关系的,不是许国庆,更不是陈翠,而是许国庆那短命的死鬼前妻肖玉儿生的这死丫头。

看在她跟一大笔钱沾边的份上,今天就先饶了她吧。

陈翠也是号人物,脸皮又厚,又能屈能伸,刚刚还凶神恶煞,现在又跟三月春风似的,要多和蔼有多和蔼。

只是在场的人有几个相信她是出于真心对前头老婆留下的孩子好的,大约一个也没有。

盲眼姑娘

“叔爷爷~~”小猫叫似的一声唤人,瘦瘦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

从郑亦樾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脸,却能听到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动静,看到他们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和随之而来的愤怒。

当然,愤怒是冲着陈翠的。

小姑娘面庞姣好,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按理来说,十来岁的年纪,正该朝气蓬勃,这姑娘却一脸菜色,明显营养不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漂亮的脸蛋上,左边本该水汪汪的大眼睛无神瞪着。

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居然瞎了一只眼睛了!

“国庆,这是怎么回事?”肖永宁正对着小姑娘,软软的一声叔爷爷勾起他不少伤心事,只要想想唯一的儿子在病床上躺着,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他这辈子,大抵都没福气真正当爷爷,心里就止不住抽痛。

再对上这只无神的死鱼眼,他登时便沉下脸,狠狠盯着郑国庆。

小姑娘郑月娇是郑国庆与肖玉儿的女儿,肖玉儿是肖永宁的堂侄女,关系不远不近。肖玉儿活着的时候,也曾经带郑月娇来肖永宁家拜年,虽然在肖玉儿死后,两家断了来往已经有三年之久,但也不妨碍肖永宁记得,眼前这个女孩,曾经有双极漂亮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

肖家亲戚里见过郑月娇小时模样的人不少,大多都还记得,一时间眼刀齐飞,如果视线可以杀人的话,郑国庆和陈翠这对夫妇能立刻横尸当场。

郑国庆有些讪讪,他一向懦弱惯了,以前听肖玉儿的,现在听陈翠的,面对众人的怒火,很没出息躲到陈翠身后,将问题甩给媳妇儿去面对。

陈翠气得要死,她怎么就嫁了个这么窝囊的男人。

但今天死拉活拽要把郑月娇带来,试图接住天上掉下来的的馅饼的是她自己,所以面对众人的诘问,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孩子这不是意外嘛,咱们家穷,不像您几位,拿个十来万块不当回事儿,出了事也没能带孩子上正经医院好好看看,一来二去的,这才给孩子耽误了。”

陈翠的话倒也不是假的,郑月娇的眼睛会瞎,其实与她的关系不大,她虽然不算好后妈,经常对郑月娇非打即骂,但也没恶毒到对不到十岁的孩子下毒手的地步。

郑国庆家是做化工产品零售的,这间小店还是肖玉儿活着的时候折腾出来的,她大概万万没想到,留给丈夫女儿立身立命的根本,会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郑月娇被疏忽是肯定的。

几个月前的一天,店里进了一批新货,有客人定的强碱溶液,浓度还不低。

郑国庆和陈翠忙进忙出,谁也没看到郑月娇什么时候拿着装溶液的瓶子玩上了,一不小心摔碎,飞溅起的溶液好巧不巧进了她的左眼,登时孩子惨叫不断。

急救得还算及时,大量清水冲洗之后,郑国庆抱着孩子上了医院,检查结果却很不乐观:强碱溶液烧伤了左眼眼角膜,除非做移植,不然恢复的可能性根本没有。

且不说器官难匹配,就算能救治,陈翠一听医生说移植费用,头摇的就跟拨浪鼓似的。

用她的话说,郑月娇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两只眼睛都瞎了,有一只能用就行了呗,反正早早晚晚都得嫁出门去,他们何必把钱都花在一个赔钱货身上,要知道他们可还有个亲生儿子呢,十大几万扔出去,以后他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

郑国庆本身是个软的,没什么主见,陈翠一说不愿意拿钱,他到底是亲爹,心疼闺女,反驳过几次,都被陈翠无情镇压,之后再不敢有什么意见,郑月娇的病就彻底被耽误下来了。

看对面的这些肖家的老人还想摆出家长的姿态来教训她,陈翠本就是个嘴皮子利索,不吃亏不低头的主儿,看在钱的面子上,可以忍肖永宁,至于其他的阿猫阿狗,哼哼!

他们会聚到医院来,有哪个是真心盼着病床上躺着的废话好起来的?都是冲着肖家的财产,就别分什么高低贵贱了,既想当婊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她陈翠打从心底里瞧不起。

“可怜我们娇儿,因为没钱治瞎了眼睛,在座的都是她的亲人,哪位叔伯婶娘行行好,捐给我们点钱,我们一定带着娇儿去治病!”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说几句漂亮话谁都会,但要说真金白银掏给个八竿子才能扒拉着的所谓亲戚,鬼才会愿意。

因此众人选择沉默,生怕再多说一句,就引火烧身了。

肖永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这些人为什么来,他多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只不过儿子命在旦夕,他实在没心情更没精力与他们周旋。

他早就想好了,儿子如果没了,以后他就只负责给爹妈养老送终,对岳家尽心,跟妻子白头到老,真等伸腿那一天,身后财产,全部捐给国家就行了,看哪个亲戚顺眼,帮一把没问题,但是升米恩,斗米仇,他才不会傻到养个仇人出来,临老再给自己添堵。

因此明知道郑月娇可怜,肖永宁也没有说什么,令陈翠失望不已。

还以为可以用这死丫头的遭遇搏同情呢,有钱人的心肠果然都是黑的,明明自己富得流油,还绝了后了,还一毛不拔,是想带钱进棺材不成?

当然了,陈翠就是在心里腹诽几句,借她八个胆子,也不敢在肖永宁面前透露半个字,不然这么三观不正的言论,还不得被众人唾沫星子淹死。虽然大家也许都是这么想的,可想一想与说出来,是两个概念。

郑亦樾挤到肖永宁身边,即使知道现在不是个告辞的好时机,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最后劝肖永宁考虑考虑,之后礼貌告辞。

临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才短短不到一个月,小小少年已经脱了形,躺着一动不动,只有被单下微弱的起伏和连接的仪器发生的规律声响,能证明他还活着。

但也仅此而已。

同居室友

回到出租屋,郑亦樾趴在自己那一间的卧室床上躺尸。

身体不累,可是心好累。她闭上眼睛,努力放空思绪,准备先好好睡一觉。

这是每次出去约谈潜在捐献者家属回来后她的必修课。借用一句老话来说,就是幸福的人都有同样的幸福,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很不幸,郑亦樾是在这些人最不幸的时间段,接触他们,劝说他们,捐献出自己亲人身上有用的器官。她能接收的负面情绪可想而知。

坦白说,肖永宁一家算是素养很好的,没有太多过激行为,只是态度冰冷而已。

看着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一点点凋谢,还是给了郑亦樾不少心理压力。

能在这一行当坚持十年之久,郑亦樾绝不是脆弱的玻璃心,她有一套缓解压力的方法,那就是从来不把工作上的任何情绪带入生活之中,永远对人性的闪光点和美好的明天有所期待,只记得让她感动让她眼目的暖心事。

今天居然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

肚子饿得难受,郑亦樾准备点个外卖,黑暗中摸到手机,一看表,居然已经十一点多了。

她一直没睡太踏实,没听到隔壁卧室有人回来的动静。

姜晨这丫头,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g市房价,不说全国第一,也至少在前三的行列中,十来万连个厕所都买不到,却已经是这么些年郑亦樾兢兢业业全部积蓄,所以她早就放弃了买房的想法,租一个过得去的地方住着。

过得去,就意味着租金不菲,如果工资的大半都搭在房租上,在没有钱寸步难行的一线大城市,还没有爹娘可以啃,想想就知道会相当苦逼。

所以找个靠谱的合租室友,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不需要一定能成为无话不谈的闺中好友,但至少要三观相合,别太事多。

姜晨比郑亦樾小太多,今年刚十九岁,中专毕业出来讨生活,刚来g市两个多月。

据郑亦樾了解,这小丫头家庭条件很是不错,她以前的衣服全是大牌,手包更是左一个奢侈品,右一个定制款,件件价值不菲,绝对不是她一个八千块的工资能负担得起的。

一开始刚认识的时候,由不得郑亦樾心里犯嘀咕,有些想歪,还以为这小丫头是不是没经得住金钱的诱惑,给人当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享受被人那什么的乐趣,是不是现在跟她金主闹翻,才不得已跑出来跟人合租的。

不然为什么随便一件衣服都值几个月房租的主儿,需要跟别人合租了?

她还生怕这小丫头不是个好的,一开始有些抵触情绪。

可是后来才知道,这小丫头是跟家里闹翻才跑出来的。

原因也很简单:主意正、还处于青春叛逆期一直没出来的小丫头选了个在她父母看来,完全是毁了前程的专业,不去上他们花钱要送她去的私立高中,非得跑到鸟不拉屎的小城市,学美容。

当然,如果仅仅是孩子任性的一点小爱好,家里还可以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指着以后女儿能挣钱养得起自己,做为拆迁户,家里十来套房和几百万存款,再加上好几个水果铺子,只要她不太败家,还是可以保证一辈子吃喝不愁的。

但姜晨想学的美容,却不是一般的美容。

遗体美容师。

顾名思义。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家境优渥,却非得选个天天与恐怖的尸体打交道的专业!家里人能同意才真是活见鬼!

吵吵闹闹之后,姜家父母妥协,同意姜晨入学,想着反正等这小屁孩真接触几回死人,知道有多恐怖,自己大概都学不下去,他们得让她主动自己放弃才行,不然十头牛拉不回来的性格,光靠劝是没有用的。

谁知道她真的学到毕业,所说技术还不错,一毕业学校就给分配到g市殡仪馆,工资待遇比同学都高一截。

姜晨收拾东西,兴冲冲来了,想着在这买套房,安个家,日子挺有滋有味,她是个十足的吃货,g市的早茶她早就垂涎已久,绝对适宜生活的好地方。

没想到,家人见她非得一条道走到黑,翅膀硬了,不听父母的话,索性让她随便飞,只是家里不会再做她的后盾了,以后一分一厘的钱,都得她一手一脚去挣,除非她放弃跟死人打交道,回家继承家业。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于是我们姜大小姐沦落到合租的悲惨境地虽然郑亦樾已经三十好几也还在合租,至少她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多悲惨。

这小丫头平常大大咧咧,挣的工资总是悉数花光,每每到交房租的时候,都可怜巴巴地来求她,人品倒是很不错,欠钱一分不差还上,嘴也甜,笑起来特别阳光,让人看见就心情很好,郑亦樾与她相处十分愉快。

殡仪馆很少有需要夜间加班的时候,姜晨的作息比郑亦樾规律多了,不需要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一般六七点钟就肯定下班回来了,而且以她的职业,甭管长得多漂亮,爹娘有多少钱,至少至今还没有勇士敢来求娶我们骄傲的公主。

这大半夜的,小丫头干嘛去了?

郑亦樾有些担心,找出姜晨的手机号拨出去。

对方很快接近,却不是小丫头软糯的声音,而是个中年男人,操着口粤式普通话:“喂?喂?你似不似这位小姐的盆友啊?她醉了半天了,又哭又闹,我这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你来接她回去好不好?”

郑亦樾立即答应下来,向对方问了地址,离她们的出租屋不远,急忙起床换鞋去接人。

等她到大排挡的时候,这丫头所在的桌子上摆了至少十个空啤酒瓶,她正趴在桌上哭得伤心,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都得小心,因为她空闲的左手基本上是听到动静就会挥舞出去。

大排档地方可不大,桌与桌之间离得近,她已经将两位不察之下没躲开的顾客大腿抓出血来。

老板满头大汗不知道该怎么劝。

郑亦樾忍不住抚额,这闹的是哪一出?

暗恋终结

“姜晨,你怎么了?”被一众人行注目礼,还是个小姑娘,哪怕这些人盯着的不是郑亦樾,她依然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可她也不可能放着醉酒的姜晨不管,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或许是还残存着几分理智,姜晨听到熟悉的声音,努力瞪起朦胧的醉眼,想要看清来人:“郑姐?”

“是我。你怎么喝成这样?快,跟我回家吧。”身形略高的郑亦樾搀扶娇小玲珑的姜晨,如果后果不会太激烈反抗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醉猫什么的,最讨厌了!

在赔了几个受伤的人和付了饭钱之后,郑亦樾将姜晨带回出租屋,一路上有多艰辛,只看她现在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就能知道。

平时挺文静的小姑娘,喝点猫尿真能闹腾,一会儿要跳进小区内的景观喷泉里玩水,一会儿大喊大叫引来保安,就刚刚,趁她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她还跑去敲了对门家的门!

不过一路折腾,郑亦樾倒是弄清楚了小丫头这么反常一个人跑去喝闷酒的原因:一场刚刚从暗恋中鼓起勇气的表白,话音还没落,就被对方嫌弃了,脸上的表情从笑容满面立即变成嫌恶厌烦。

姜晨有个暗恋对象的事,郑亦樾不过耳闻。那还是姜晨以前上学时的陈年旧事,感情方面嘛,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子就要细腻一些,姜晨从见到那个男生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他了。

他们不是一个专业的,姜晨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男生叫司晨,比她高一届,是学美容美发的。

名字最后一个字相同,被姜晨认定两人有缘,中专三年,她千方百计与他偶遇,制造各种能在一起的机会,以过节的名义,送给他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姜晨在倒追他,除了没有表白。

姜晨没有明确表白,司晨则一时选择装傻。也有朋友劝过姜晨,女追男隔层纱,应该很容易,但你追得已经够明显,对方还无动于衷,八成就是真的一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

可别相信什么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谎言,一般轻而易举容易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感情也是如此。

可姜晨不甘心,他们明明那么合拍,兴趣爱好相似,在一起聊天时简直不能容得别人插话,司晨大概还是没看出来她的心思吧,真把她当成好哥们了,没关系,她可以等,等到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天。

这一等,就等了三年之久,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姜晨绝对称得上长情。

司晨毕业之后,只身来g市打拼,姜晨能与家人抗争到底,非得来g市殡仪馆工作,其中应该有想跟男神近一点的因素在。

姜晨回了家也不老实,在酒精的作用下,抱着郑亦樾,将她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宣泄出来。

“郑姐,你知道吗?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他有女朋友了,他看不起我。”

“他以为我以前送他的礼物,都是我背后的男人给我的钱买的,他说我恶心!哼,我才不要告诉他我背后的男人是我亲爹呢!”

“可明明他穿的戴的,都是我给他买的啊!现在我没钱了,送不了他昂贵的礼物了,他就开始嫌弃我了!”

姜晨松开郑亦樾,很女汉子地抹地把脸上的泪水,高举双手:“你看,就是这双手,让他恶心了!他让我别拿摸过死人的手摸他!”

姜晨的手很漂亮,身材小巧的她拥有一双白皙的手,干净,整洁,柔若无骨,如果不是非得当个遗体美容师,她完全够格当个手模了。

“我看错他了,他就是个小白脸!”

“郑姐,我要辞职,我想回家了。”

“好,回家,乖啦,先睡觉,睡醒了,就可以回家了。”跟醉猫讲不出道理,郑亦樾又呵欠连天,已经凌晨三点了,姜晨闹了这么久,酒劲下去点,两人都困了,先把她劝睡着才是正理,不然一会儿她们就能坐在卧室里看到日出了。

等郑亦樾再次醒来,才将将早上八点,她只睡了四个多小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实在不是她不想睡,而是外面客厅的动静太大了。

一会儿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破碎的声音,一会儿又是一男一女在争吵。

女的是姜晨,男的郑亦樾没听出来,她很烦躁,拉开卧室门,黑着脸吼道:“能不能安静点!”

姜晨见吵到郑亦樾了,连忙道歉:“对不起,郑姐。”

她跟郑亦樾合租的时间不算长,两人相处倒是没什么龌龊,可是也说不上多好的朋友,顶多算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合作伙伴,年龄差距在那摆着。

昨天她虽然喝多了,酒醒后却不是一点都不记得,她昨天死活拉着郑亦樾,还靠在人家肩膀上抹鼻涕眼泪,吐槽自己这几年的失败感情经历。

交浅言深啊,现在对着正主儿,她不自觉地摸摸鼻子,好尴尬有木有。

“他怎么来了?”

这个时间来找姜晨,脸上还带着一只红里透亮的巴掌印,大约除了那个暗恋见光死的正主儿司晨外,不可能会有别人了吧。

郑亦樾拉过姜晨问道。

姜晨木着一张脸,点头:“鬼知道他怎么突然跟吃错药似的,跑过来表白了。”

明明昨天才说过那么多绝情又难听的话,明明他亲口承认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居然还好死不死来撩拨她!

她就是一辈子没人爱,也不会犯贱当小三儿!

眼睛瞎了这么多年已经够了,再把她当傻子忽悠,哼,她姜晨可不是吃素的。

姜晨这小丫头本就性烈如火,认准的事儿八匹马拉不回来,她爱司晨的时候可以一根筋地爱,现在醒悟过来,也可以当他空气一般的存在。

哦,不对,可不能当他空气。

空气多重要啊,没有了人都得憋死,他就是一块臭狗屎,只有苍蝇才会喜欢。

“滚!别再出现在老娘面前,不然老娘找人neng死你,你信不信?”

一般在司晨面前,姜晨都柔情似水的,突然这么性烈如火,反差太大,一时间司晨接受不了。

当断则断

只见他一脸受伤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控诉:“晨晨,你怎么这么不淑女了?”

就好像一个委屈的男友发现自己女朋友一直以来都是伪装的渣女一样。

那眼神,那表情,十分到位。

哟,还是个十足的演技派嘛!

司晨的这副作派成功地恶心到了姜晨。本来当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便会看着他千好万好,任何缺点都能成为闪光点,如果一个女人不喜欢一个男人了,呵呵,优点缺点,与她何干?

老娘又不想睡你了,凭什么惯着你?哪远滚哪去!

姜晨皮笑肉不笑:“请问您哪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跑来老娘跟前发什么疯?谁家的狗谁牵走,要不要我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让她来认领你?”

她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司晨的女友就是他工作的美发室的前台小妹,天天化着大浓妆,晚上看到还以为撞见鬼的那种。

以前是她眼瞎,看不出来两个人关系亲密,现在都知道了,她还真不屑抢别人用过的二手货。如果之前司晨只是因为她的职业嫌弃她还好说,大不了为了男神,工作不要了,回家继承家业就好,但是已经有别的女人牵扯其中,姜晨才不会再给这渣男机会呢。

没了她这个富二代的支持,就凭司晨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工作态度,以及并不算十分出众的手艺,拿着四千多块工资,看他还怎么在高消费的g市混下去。

“我哪有什么女朋友,昨天咱们也是话赶话,我故意这么说出来气你的。就前台那小胖妹,天天化得跟个鬼似的,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司晨深情地望着姜晨,上前一步想拉着她的手,被她眼疾手快地躲过,只得尴尬地撩了下头发,自以为诚恳地向姜晨道歉:“晨晨,咱们认识也好几年了,我知道你一直是喜欢我的,昨天我实在是脑子不清楚,才会说错话,伤了你的心。”

“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就想着怎么跟你道歉。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只要你辞了工作,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咱们就辞职离开g市,回你老家,好好经营家里的生意”

“打住。”姜晨刚才还饶有兴致地看他表演,此时直接打断了他后面想说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

姜晨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家里的经济条件,这也是为什么在上学期间她被很多同学误会是被某个大款包了的主要原因,毕竟一个学生每个月上万块的生活费外加各种名牌,很难不让人往歪处想。

但姜晨从来没有解释过哪怕一句,即使最流言满天飞,连老师都私下里提醒过她个人作风问题,她都不曾解释。本来也是莫须有的事,有什么可解释的,清者自清。

司晨从哪里听说的?而且似乎还是之前不知道,昨天晚上突然有人告诉他的,不然他也不可能如此前倨后恭,做出一大早跑来道歉的举动。

这个男人,姜晨还是很了解的,仗着一张脸长得确实好些,总有种高高在上的自视清高感,其实骨子里市侩得像个商人,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怪不得呢。

姜晨心下了然,讥讽地一笑:“是你那个前台小妹女友告诉你的吧?”上一次姜晨去发廊照顾他们生意,结账的时候接到老妈打来的电话,老调重弹,她吵了几句,反复强调绝对不会回家去,不想要他们的钱更不想要他们的店。

她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在她气冲冲地挂断电话之后,那个女人还缠着她问东问西,问得她烦了,怼回去几句才脱的身。

“怎么的?你那小女友也真舍得让你过来演戏,万一假戏真做,她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晨晨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司晨只得尴尬赔笑,拼命想否认。

“我告诉过你我家有钱?”

“我家真有钱,我还能跟人合租在这小破两室里?每天上班挤公交得两个小时?我放着好好的富家千金不做,脑子进水来体验生活吗?”

这些疑问司晨也有,可他女友十分肯定,姜晨那天说的话她都记着,而且一般人家,哪里能出手就成套大牌地送男人,一点都不带手软的。要知道以前司晨可说过,上学期间他的衣服就没有少于一千块一件的,四季全套,绝不重样。

人家只是来体验生活的,家里肯定很有钱。

司晨被说得意动,所以今天才早早过来试水,千方百计想挽回。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里能那么容易收回来。

姜晨一点也不想拖泥带水,她现在多看一眼眼前这个男人都觉得恶心,拉开门:“你是自己滚还是等我揍你一顿再滚?”

司晨看了看气势汹汹的姜晨,再看看郑亦樾刚刚递到她手里的电击枪,噼啪作响的火花让他不敢再呆下去,灰溜溜出了门,还没容他最后刷一波好感度,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郑亦樾从来都是个恋爱白痴,此时更不知道该如何劝姜晨,后者脸色很难看,表情变幻莫测,就在郑亦樾努力回想之前无聊时看过的泡沫情感剧的情节,想安慰安慰她时,姜晨突然把手里的东西往沙发上一丢,很豪迈地直接进了厨房。

“我饿死了!姐姐你等会儿啊,我做点早饭。”

煎鸡蛋、葱油饼,小咸菜,外加两碗蔬菜汤,对于从来没怎么下过厨的千金小姐来说,算是不小的进步。

“姐,咱们先吃饭,不能让恶心人恶心到一天的好心情。”

郑亦樾一开始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想要陪姜晨疯到底的,因为以前姜晨说过,她并不擅长厨艺,食物这东西,看着好看,吃着就不一定好吃了。

没想到味道居然还不赖,本就不多的早餐被两人清扫一空。

郑亦樾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收拾走碗筷,进厨房收拾。

她隐约听见姜晨说,学了好久才会做的几道菜,以后都没有机会做给喜欢的人吃了。

一丝转机

做了近十年的协调员,郑亦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家属,要说如何劝解与安慰这些伤心的人,她早就成为一把好手。

但此时此刻,她几次三番将嘴边的话重新咽下,没有说出口。

姜晨远比她看上去要坚强得多,而且这么多年的感情,表现得再坚毅,再说放手就放手,心底能一点伤痕都不留也绝无可能。

这隐藏在心底的伤,除了时间,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治疗。与其聒噪地安慰,不如沉默,让姜晨自己静一静。

沉默。

一餐饭毕,郑亦樾拍拍姜晨瘦削的肩膀,回了自己房间。

屋内一片静谧,甚至令郑亦樾有些尴尬。她们本质上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在这场分手闹剧之前,她压根不知道姜晨的家境,不知道她的过往,还曾以恶意揣测过人家。虽然对方不知道,但郑亦樾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颇对不起人家。

本来姜晨也是个挺好的小姑娘啊,鲜活,义气,敢爱敢恨,她们应该能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以后可得对人家好一点,而且再也不能戴着有色眼镜看任何人了,郑亦樾心里暗想。

幸好,就在郑亦樾觉得再在屋里呆下去,会憋出毛病来的时候,她被一通电话拯救了。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郑医生吗?”电话那端的声音,略有迟疑,带着几丝熟悉。

“肖先生?”居然会接到肖永宁的电话,郑亦樾记得,当时她给出去的名片,明明被他们扔了的。

“郑医生,我想跟你谈谈,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的,肖先生,我现在马上过去医院找您?”

“先不用来医院,就到转角的那家甜品店吧,我在那等你。”没容得郑亦樾再说什么,肖永宁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一通电话让郑亦樾重新燃起了希望,是不是肖家人想通了,希望儿子的死这件悲剧中,能有几分意义。

她马上给老周打了电话,说明情况,自己则只顾得跟姜晨打个招呼,便拎包换鞋出了门,向着省医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肖永宁坐在甜品店里,面前摆着一只小巧的慕斯,并一杯咖啡雪顶,只不过他一口没动,直到郑亦樾站在桌前跟他打招呼,才抬起通红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让郑亦樾坐。

这场会面以沉重的安静开始。肖永宁盯着桌上的食物,双眼迷离,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郑亦樾不好意思出声打扰他,因为她有些拿不准肖永宁的意思,如果她猜得没错,能在这种时候把她叫出来,至少眼前这个明显瘦了一圈的男人是准备同意捐献的。

但似乎他还在犹豫,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郑亦樾不想让难得的一丝机会溜走,只能陪坐对面,保持沉默。

“我”叱咤风云惯了的肖永宁此时胆怯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确,是不是儿子想要的,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子。

但他想要救月娇,她还那么小,人生还有无数可能,不应该顶着缺了一只眼睛的残破身体,被继母虐待,也许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自己儿子已经没救了,躺在医院病房里,靠呼吸机维持着的,只是一具躯壳,肖永宁开始接受这一事实。

儿子的角膜能救月娇,那个可怜的、像只小猫一般的侄孙女,自己把她接过来养,也算以后的一个慰藉,至于她那吸血鬼般的原生家庭

哼!肖永宁在心底冷哼,自己既然起了过继个孩子的念头,就不可能留下漏洞给那家恶心人钻,他们想得再美,也得问问自己同不同意,也得问问被他们一直薄待的郑月娇在自己的教育下长大,还会不会愿意受他们摆布。

“我就是想问问,是不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同意捐献,能不能指定捐献给谁,我儿子走的时候,会不会很难看?”

这是很多捐献者家属都会有的疑问。

“您放心,您的儿子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后,不会跟现在有太大差别,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保持他的外观。”

“至于谁接受您儿子的器官,您应当知道,我们有一个根据病人病情危急程度排名的名单,按照原则,病情越危急的病人,得到新器官的可能越高。而且我们是不赞成您与器官接受者见面的。这是为了保护双方利益。”

郑亦樾见肖永宁皱了下眉,急忙继续解释:“这仅限于心脏、肝脏等需要配型的稀缺器官,如果您是想为郑月娇争取角膜,那么您放心,这完全可行,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都是天佑喜欢吃的,他一个男孩子,总喜欢吃点甜甜腻腻的东西,我还曾经骂过他很多次。”肖永宁低下头,声音有些闷,郑亦樾知道,他是在后悔,以往与儿子相处过程中,骂过的每一句话,动过的每一次手,都会在此后终生让他追悔莫及。

每一个为人父母的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无可避免地陷入其中。

“关于器官捐献的事,我建议您还是和蒋女士商量好才行,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情感上接受不了,会对你们夫妻以后的相处产生不太好的影响。”郑亦樾提醒肖永宁,在我国捐献器官,不是那么容易的,得全体家属同意,不然后续的纷争太多,得不偿失。

肖永宁苦笑,哪是那么好劝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含辛茹苦养到这么大,一个母亲付出的爱与精力是难以想象的,让她愿意,谈何容易。

但儿子的情况拖不得,月娇的眼睛更是等不得。

之所以肖永宁会突然改变主意,从先前的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到现在准备收养郑月娇,完全是看在这孩子的确可怜的份上。

郑月娇那只还未失明的眼睛,已经岌岌可危。感染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再这么放任下去,这小姑娘迟早有一天会再也无法看见这多彩的世界,而陈翠对此却一点也不上心。

肖永宁刚刚失去儿子,怎么能见得别的小孩子受苦,尤其这孩子还与他有血缘关系。

生的希望

正是心底对生命的敬畏,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才有了今天跟郑亦樾的这场会面。

但是回医院去面对妻子伤痛欲绝的脸,再给她仍然滴血的伤口撒盐,肖永宁踌躇了。

相濡以沫多年,肖永宁不想再让她难过。

“真的必须要我妻子也同意才行吗?”肖永宁有些不死心:“我同意了不可以吗?我是他的父亲。”

郑亦樾摇了摇头,打破肖永宁的幻想:“肖先生,按照我国现行的器官捐献管理规定,是必须要捐赠者本人生前没有明确反对捐献、且所有直系家属都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以的。这个直系亲属,就包括父母、子女、配偶。有一个算一个,缺一不可。”

所以对于肖天佑来说,就必须是父母两个人全都签字同意,才符合规定。

不知道经过多少商场上的大风大浪尔虞我诈的肖永宁此时此刻胆怯了。

“肖先生,如果您允许,我想跟您一起去劝劝蒋女士。”郑亦樾的这一提议无疑是嗑睡送枕头,马上得到了肖永宁的同意,两人结伴向肖天佑所在的病房走去。

蒋思楠推婆婆递来的稀粥,一点进食的**都没有。老人家唉声叹气,眼睁睁看着儿媳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她怎么劝都不听,也是很无奈。

死了的人留不住,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啊,那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也是她的孙子,她也心痛,但生老病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也不知道儿子去哪了,只有他才能劝得动,好歹喝两口粥啊,不然点灯熬油似的,任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儿子回来了,可跟他一块回来的那个女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还是蒋思楠在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只一眼,便认出来郑亦樾了。

“你还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别再打我儿子的主意,别再来骚扰我们!”

“小楠,是我请她来的。”肖永宁鼓起勇气,想跟妻子好好谈谈。

一声小楠,让蒋思楠的火气瞬间冰封,这还是他们新婚燕尔时才有的称呼,后来好多年不曾有孩子,老人的指桑骂槐,亲人的冷言冷语,让他们这对模范夫妻也在心中有了几丝芥蒂,肖永宁便再也没有如此亲昵地叫过她,夫妻俩相敬如宾。

旧时光的称呼拂过耳畔,也勾起心底潜藏的美好回忆,夫妻俩四目相对,再到相拥而泣,场面十分感人。

“小楠,天佑已经走了,你接受现实吧。”肖永宁紧紧抱着妻子,哽咽地说道。

蒋思楠在丈夫怀里缓缓点了点头。

“咱们收养了月娇吧,那孩子实在可怜,咱们有钱,也不图以后有个人养老送终,一切随缘吧。”

“都听你的。”

郑亦樾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好相关资料,肖家夫妻颤抖着双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呢?”

“等需要移植的病人转院过来,院方就会准备摘取器官,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跟孩子道别。”

“那、他会不会疼啊?”虽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脑死亡了,但是刀割肉啊,怎么可能不疼,肖永宁突然有些舍不得。

“肖先生,您放心,最终进行手术的医生会再次确认孩子的脑死亡是不是真的不可逆转。”

“您儿子会在进入手术室后做最后一次脑电反应测试,确认无误后,才会摘取器官。脑死亡的人,身体是没有感觉的,他一点也不会觉得疼的。等他从手术室出来,外观不会有太大变化,除了呼吸停止外,跟现在没多大差别。”

之后的四十几个小时,肖家夫妻两人除了上厕所,半步都没离开过儿子的病床边,直到郑亦樾通知他们,手术室已经准备好。

这一次,肖天佑将捐献出自己的心脏、肝脏、双肾和眼角膜,能帮助四个人获得新生,两个人重见光明,其中之一,便是郑月娇。

在过去的四十几个小时里,四位幸运等到合适器官的病人已经陆续到达医院,周卫国也跟着一起来了。

“不错嘛,看起来这一次很顺利啊。”周卫国拽着郑亦樾躲到角落里说悄悄话:“上次我跟你说的那小姑娘就是心脏受体。你不知道,我告诉她妈配型成功,可以做移植手术的时候,她咕咚一下就跪地上了,要不是我死命拦着,还得给我磕几个头。”

生病的人都很可怜,尤其是像严重先心病这种除了器官移植没别的好办法的小孩子。日复一日从希望到绝望,等待少得可怜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合适供体。

可以负责任的说,这一例成功拯救生命的案例背后,是40个病人在等待中一点点熬干最后的生命,无奈地撒手人寰。

咱们国家人口基数大,患病人多,器官移植接受度低,方方面面的影响,让很多原本可以救治的病人,因为等不到捐献的器官而死去。

这是每一个红十字会人最无奈的焦虑,他们没有办法改变大环境,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希望出现时积极奔走,反复劝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尽百分百的努力。

你看,此时此刻,便是他们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动力:四个即将重获新生的生命!一旦移植成功,他们只要按时服药,便能像正常人一样好好生活。

为着这一天,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上午九点,负责此时器官摘取工作的全体医护人员到肖天佑的病房外站成两排,表情肃穆,跟随着轮床一起向手术室走去。

肖永宁和蒋思楠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手术室门口,久久没有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等再出来时,他们的儿子就真的不在了。

手术室内,医护人员分别消毒,铺巾,向已经被安放在手术台上的肖天佑三鞠躬,然后手术正式开始。

预定的器官一一被摘取,历时五十分钟,当最后的心脏也摘取成功后,一直维持着肖天佑呼吸的呼吸机被关闭,医护人员将准备好的填充物放入他体内,缝合腹腔,盖上白床单。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肖永宁夫妻保持着送儿子进去的姿势,忍不住再次痛哭起来。

手术室外

郑亦樾一直陪在他们身边,并且从当地红十字会调来了专人,做善后工作。

蒋思楠看到的肖天佑,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就像睡着一样,肚子上长长的伤痕已经经过巧手缝合,一针一线,平平整整,全身上下也已经被清洗干净,不带一丝血迹,更没有多少医院里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甚至还留着淡淡的古龙水香。

这一套规程是郑亦樾带人做惯了的,只希望失去亲人的伤痛在看到完整的遗体后减轻些许,算是他们能给予的最后的人道主义关怀。

这些看似多余的举动无疑让蒋思楠觉得十分熨帖,她一直很难看的脸色有所缓和,只安静地靠在肖永宁怀里,拉着儿子已经渐渐变冷的手不愿意松开。

家里的亲戚早已经热情地帮他们准备好了办后事所需要的一切,完全不用他们操心,周到得让他们心底发寒。

是有多盼着儿子死啊!

现在想想,也许收养了郑月娇不是那么让蒋思楠反感的事。

那女孩子多可怜,在这么个物质丰富的年代,还能饿出个营养不良的模样,眼睛感染直到失明,多心狠的后妈!

代表希望的分割线

与肖天佑被推出手术室的一片哀伤不同,中心手术室的另一端门外坐立不安等候的家属更多的是欣喜。

周卫国陪着一对看起来得有五十来岁的夫妻,女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全是皱纹,显得十分苍老,男的老实老交地蹲在手术室门边,一只卷好的旱烟已经被他搓得变了形。

这就是周卫国之前跟郑亦樾提起过的患先心病的小女孩的家属,真实年龄只有不到四十岁,常年繁重的劳动,再加上忧虑孩子,才让他们过早地衰老了。

每一个生病的孩子都是折翼天使,那么美丽却又那么脆弱,本该无忧无虑的防提时代,便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周大夫,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童童能熬到今天,真是多亏了您了。”谢青激动地拉着周卫国的胳膊,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您是我们一家的再生父母啊!”她还想磕头,除此之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从女儿查出有病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了,最后这两年,每一分钟之于她都是煎熬。

王家家境并不富裕,她跟老公又都是普通打工族,女儿小的时候,病情还能勉强控制,吃吃药,精心照顾着,别生小病,倒也没有生命危险。

没办法,就像《我不是药神》那部电影里说过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普通家庭得了要命的病,能不能救命不是他们能选择的,还得看看钱宽不宽裕。

王紫童是个女娃娃,重男轻女的王奶奶自然不愿意让儿子儿媳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她身上,最常放在嘴边的话就是有那闲工夫治个注定活不长的,还不如抓紧时间生个儿子,免得他们老王家成了绝户头。

老实懦弱了大半辈子的王铁柱外加上平时对婆婆十分孝顺的谢青虽然没有真的再生个孩子,但也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沉默地反抗着婆婆,把女儿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养得十分精心。

小娃娃一点点长大,会甜甜地叫爸爸妈妈,虽然不能剧烈运动,还经常小脸苍白嘴唇发紫,但好歹也磕磕绊绊长到九岁,还上了学,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病魔岂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们。

两年前的一天,正在厂里上班的谢青接到童童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正上着课的时候,童童双眼一闭,一头栽倒在地,被老师紧急送去医院,直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谢青心里咯噔一下,心脏病患者,突然昏迷不醒,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当地小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们童童各项生命指征都很不稳定,病情恶化得很快,催促他们赶紧转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于是他们边哭边陪着女儿上了急救车,从县里的医院到市里,再到省里,终于住进了全省最好的儿童医院的重症病房,花光手头上的所有积蓄,还跟亲朋好友借了个遍,才算将女儿的命暂时保住。

却也仅仅是暂时而已。

医生基本上已经判了王紫童死刑。

先天性心脏病如果早期没有及时有效地手术治疗,几乎没有几个能平安活到成年的先例。

因为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新陈代谢越来越旺盛,身体器官发育的需要,供氧量必须匹配增长,一颗健康的心脏才能胜任的工作,交给个带病的,出现问题是迟早的事。

王紫童的心脏在这十来年里每天都超负荷运行,已经再也没可能支撑下去了,房缺,室缺,各主要瓣膜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损伤,放眼全世界,也不存在这样一位技艺高超得足以修复她的心脏的外科医生。

心脏移植成为唯一活命的可能。

摆在王铁柱和谢青面前的问题有二:凑够五十万的移植费用,承担移植后每月固定的抗排异反应药物花费;祈祷女儿足够好运,能等到适合她的心脏。

一穷二白的夫妻俩就差没想带着女儿一起去跳楼了。无论是高昂的医药费,还是稀缺到没有的心脏供体,都足以让他们绝望。

是周卫国给他们一家带去了希望。

国家有好的政策,儿童先心病是可以免费治疗的,以前谢青也从别人嘴里打听到过这一消息,辗转找上过红十字会,但因为王紫童一直都接受保守治疗,没有手术,所以红十字会的救助有限,每个月会给额外贴补点药费。

拖到十多年才必须不得不做手术的,没办法再享受免费治疗的政策,周卫国会知道王紫童的事,还是因为他们当地的红十字会在接到谢青的求助电话后,讨论再三,最终联系周卫国,希望他能帮忙在器官上想想办法。

至于天价移植费,红十字会发起了一次募捐,指定善款的使用人是王紫童小朋友本人。

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很多,五十万元历时三个月凑够了,王紫童也因为病情危急,排在了器官接受病人名单的首位。

这就意味着只要有合适的心脏出现,她会是第一个接受移植手术的人。

皆大欢喜

可孩子能用的心脏,想要找到谈何容易。

没有几个家长舍得让自家孩子捐献器官,大人的心脏又因为血管粗细差别太大不适合移植给孩子。

整整两年,到后期,王紫童一直陷入昏迷之中,靠体外人工膜肺才能勉强维持脑部功能。

绝望之中出现的希望,显得弥足珍贵。

直到女儿被转来省医院,做好术前准备,推进了手术室,谢青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顺利得像是在做梦。

不,做梦都梦不到如此好事啊!朴实如她,除了谢谢也说不出多艺术的话,但正是这份真心,才让见惯了生死的周卫国感动。

他们坚持工作的意义,便在于此,一条条年轻的生命被重新赋予活下去的能力。

中心手术室一共有五盏灯还亮着,代表着不同手术室里同时进行的六台手术,包括郑月娇在内的五位幸运儿,今天将是他们重生的日子。

每一盏灯熄灭,推出来的病人都有家属一拥而上,相拥而泣,再被人劝住,喜笑颜开地离开。

今天对于他们来说,是值得开心的日子。

郑月娇是第三个出来的。

本来移植眼角膜不应该拖这么久,至少不会比肾移植更慢,但是郑月娇现在条件其实并不适合进行移植,胡乱吃些药不能完全灭杀之前感染的细菌,移植新的角膜,只要细菌还在,再次失明是迟早的事,除了浪费一个宝贵的可移植角膜外,并没有实际的好处。

但郑月娇上手术台是肖永宁唯一的要求,再难办到郑亦樾也得想办法实现,包括直接找上外科主任走后门,好话说了一箩筐,又许下几个不平等条约,这才为郑月娇换来一次重见光明的机会。

所以这场手术绝大多数时间都被用在清理她已经坏死的角膜上了,那一层已经脱水的死肉有多固执,单看手术时间就能瞧出一二。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结果还是好的。郑月娇小朋友会有一双水汪汪会说话的大眼睛。

肖永宁对上已经清醒的小女孩,是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的,但他还没能从失去儿子的悲伤中走出来,根本不敢看郑月娇还包着纱布的眼睛,只得勉强挤出个生硬的笑,便请护工先推她回病房。

此时又有一位病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急性肾衰竭,靠着血液透析维持生命,几度病危,终于等到合适的器官,接受了肖天佑的左肾。

两人存在着一定的年龄差距,肖天佑的左肾发育程度以及血管匹配度说不上好,但他已经等不了了,不做手术,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男孩早年就没了妈妈,是爸爸和奶奶拉扯大的,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做手术的事没人敢告诉她,怕她跟着几个小时担惊受怕,再出点意外。

只有男孩的爸爸一直站在门口等他,相较于其他喜形于色的家属,他则沉默得多,从儿子被推进手术室开始,他便保持着双眼平视前方的站姿直到现在。

四五个小时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紧紧握着的手泄露了他的紧张情绪。

父爱如山,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再苦再累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面对亲人时,还得装得云淡风轻。

一个家庭面对的风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没有软弱的权利。

只见男孩虚弱地眨眨眼,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爸爸满不在乎地说:“你先好好休养,一切有我。”

一句简单的一切有我,把他所有的辛苦努力都概括了。

为了儿子的岁月静好,他甘心负重前行,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便是父母对于子女的关怀爱护之情。

他跟着儿子,一直到被送进icu病房,再看不见了,才让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他没有办法一直在医院陪着,为了生计,为了儿子后续的治疗费用,他还得到处奔波。

几乎没一刻得闲,他给自己的老母亲打了电话,叫她安心,孙子有救了,又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听动静似乎是打给客户,为之后几天的工作跟人预约。

然后他匆匆离去。

肖永宁皱着眉头,看着一个又一个病人从他身边被推进icu,一个又一个家属抹着泪相携离去,不知道想些什么。

郑亦樾不想打扰他的沉思。每一个同意捐献至亲之人器官的,都很值得敬佩,他们红十字会愿意尽一切能力尽量配合帮助他们。

但劝人的话很多,也很好说,可这种事,痛在谁身上谁清楚,是别人说再多劝再多,也得自己想开了,走出来才有用的。

肖永宁是个明白人,郑亦樾不想不咸不淡说几句干巴巴安慰人的话,索性就让他继续自己安安静静地想清楚。

“你说,我的儿子是不是没死?你看他的肝、他的肾,他的心脏都还活着,他的一部分,仍然活在别人身上,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是的,他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上,以另一种形式活着。你看,六个人,因为他获得新生,他们虽然不会知道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们会永远都感激他的。”

“那我就放心了。至少我的儿子,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肖永宁转身离开,摆摆手示意郑亦樾不必跟来,他要回家,给儿子办好葬礼,安慰好妻子。

无论今天的人生怎么狗血,他们还得活下去。

谢青盼得眼睛都绿了,才把女儿盼出来。当她听到主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时,是扶着王铁柱的胳膊才勉强没让自己摔倒在地的。

十多年了,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到绝望,终于,悬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的利剑不复存在了。

她的女儿,也可以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随便跑跑跳跳,不用再担心会有生命危险了!

太阳高高挂起,安静的医院再次喧嚣起来。

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郑亦樾十分疲惫。

她打着呵欠跟周卫国道别,打车回了家。

姜晨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桌上摆着一份还温热的早餐,外加一张纸条,注明饭是专门给郑亦樾留的,让她无论多困,也先吃完再睡。

坐在餐桌前,吃着可口的早餐,郑亦樾嘴角挂着微笑。

人生啊,多么美好。

本章完。

夭折人生

今天是九月十日,教师节。

临中午下班,忙得晕头转向的郑亦樾才想起来,她今天有个特殊的病人得去看望。

没顾得上吃中午饭,她只得从路过的花店买上一束素淡的花,捧着直奔康保医院而去。

熟悉地穿行在走廊上,直到314病房,她才停下脚步,轻轻敲了两下门。

很快就人过来应门。

“楚阿姨。”

“哦,是小郑啊,进来吧。”就算以前楚梦元对她是有敌意的,三年时光过去,她还记得自己的女儿,这份心意她得领。

“平儿,小郑又来看你了。”楚梦元帮女儿抚净额前碎发,又用湿润的纱布蘸着她发干的嘴唇,轻手轻脚,动作娴熟。

做为已经昏迷不醒三年的病人,罗建平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身上没有任何异味,衣着干净整洁,头发柔软清新。

与罗建平相比,楚梦元却是真的老了,不是因为年龄增长的自然衰老,是郑亦樾觉得,在她身上已经感觉到了老人家的迟暮之气,是整个人精气神的流失。

罗建平的父亲与母亲在她小时候离异,她一直跟着母亲生活,现在到老了,本该是由她来照顾母亲的,结果躺在病床上意识全无的人却是年轻的她。

二十七岁,还是花一般的美好年华,人生正当怒放,便已夭折。

三年前。

罗建平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也曾满怀梦想,像每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希望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她想要留在上学的城市。一线城市,机会多,工资高,纸醉金迷、灯红酒绿,要多繁华有多繁华,她迷上这一切。

但她是家中独女,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楚梦元是舍不得的。可做为一个爱女儿如命的母亲,她自小在物质上亏欠了女儿不少,在别人家孩子享受着父母成倍的爱时,她只能勉强养活两张嘴。因此当接到女儿的电话,兴奋地跟她说在本地找到一份不错的实习工作时,她实在开不了口叫女儿回来。

如此过了两年,楚梦元一直身体不算好,独居的她夜晚心脏病发,挣扎取药没能成功,要不是手机还在垂手可取的位置,120来得很及时,她早已经孤独死去。

罗建平也是在接到医院联系家属的电话,才知道母亲已经躺进了手术室,两个支架,将其从鬼门关拉回来。原来平时在电话里总报喜不报忧的母亲身体已经差到如此地步。

她哭着辞了职,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东西,最后再看一眼都市繁华,义无返顾地回了家。她要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职责,这么多年,母亲辛苦了。

回来后的对口高薪工作不要想了,最终,罗建平考取了家乡的事业编,当上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书育人,日子简单而快乐。

如果生活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罗建平未来的生活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儿育女,为母亲养老送终,再在桃李满天下的时候退休,安享晚年。

然而明天跟意外,没有人知道哪一天会先来。

罗建平是一名初中老师。她所在的乡镇初中大门外,就是条笔直的国道,不算宽,勉强四辆小车并行,时时刻刻呼啸而过的大货车一直伴随着他们,临街的一排办公室,成天跟地震似的,一过车就跟着震。

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要命的,是到了上学和放学点。

因为生员的不断减少,每个乡镇能有一个初中留存下来就算不错,学生来自整个镇的各个村子,离得近的,步行都用不上五分钟,离得远的,电动车也得骑半个小时。

这些路远的学生别无选择,只能骑车上国道,每天在大货与小轿的缝隙中穿梭,着实让人为他们捏一把汗。

罗建平每每在上学、放学学生集中出去的时候,主动到路上维持秩序,保证学生们的安全。

出事那天,一个学生调皮,刚刚学校才打过下课铃,大门才开了一条缝,他便一骑当先,猛冲出去,愣是把个自行车骑出了赛车的感觉。

路过车辆纷纷刹车打方向避让,但重载大车即使想惯着他,也因为惯性作用,向前滑行,根本停不下来,无可避免地撞上前方突然急停下来躲避的小车,将小车撞出去几米远,不偏不倚,撞倒了骑车的学生。

头先着地的学生只发出一声呼喊,便一动不动了,正躺在路中间,任何一个稍不留神观察的司机都有可能从他头上碾过去。

罗建平急忙上前,想将他拖到安全地带,可她光顾着着急了,根本没看到,有辆小车直直朝着她的方向驶来。

区区血肉之躯,碰上新手司机,罗建平根本没有一丝机会。

因为被撞时是半蹲姿势,罗建平的头部受伤最重,三年后的现在,还能摸到她后脑上缺一块骨头,软绵绵的只一层皮连着。

颅骨骨折,颅内出血,脑疝,最后到现在的脑死亡。

罗建平学校的领导同事和教育局的相关领导都很重视,拨了专项资金,又组织了捐款,最终她才得以转到康保医院,维持治疗。

所有人,包括楚梦元都知道,自己女儿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像现在一样,无知无觉再躺几年,直到身体自然衰竭去世。

如此没有质量得活着,的确不如当时就死在车祸现场。

但楚梦元舍不得,女儿是她的精神寄托。

三年了,从三年前刚刚出事时的大肆报道,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到现在门可罗雀,从当初给钱十分痛快,到现在医院三天两头催交住院费。

心理落差不是一般地大。

说到底,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是一家人的悲欢,与别人没多大关系。死了活了的,都只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罢了。

楚梦元想明白了,如果女儿去了,她跟着一块儿去也挺好,黄泉路上有个伴,谁都不孤单。

“小郑啊,你有心了,还记得我女儿喜欢百合。”楚梦元有些激动,郑亦樾却十分不好意思,这只不过是她顺手从花店里选的一束他们事先设计好的花,根本没花心思想这是不是罗建平喜欢的。

她不了解躺在床上的年轻女人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是奔着那微小的一丝捐献可能来的。

扰人清梦

对上楚梦元感激的眼神,郑亦樾十分惭愧地低下了头。

无论她的职业有多高大上,此时面对着一位失去女儿的母亲,郑亦樾都觉得自己十分卑鄙。

“阿姨您别客气。”她硬着头皮回了一句,然后就被热情的楚梦元拉着,从中午一直聊到傍晚。

“你别嫌我嗦。人上了年纪,话总是要多一些的。平常我都跟平儿说,但她总也不理我,难免寂寞。”

“哪的话,阿姨,不瞒您说,我是个弃婴,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有母亲,想体会母女促膝长谈的滋味都体会不到呢。我挺羡慕建平妹妹的。”

楚梦元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照顾女儿身上,近千个日日夜夜,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顺着郑亦樾的视线回头看到安然沉睡的女儿,她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活到她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与其熬油点灯似地苦捱日子,不如早早放女儿解脱,自己追随她去。

“小郑啊,如果当初,不是我一场病,让她从大城市辞职回我们小县城,是不是现在她还光鲜靓丽地生活呢?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跟个活死人似的。”这几年,内疚感几乎吞噬了她的内心。

事必躬亲地贴身照料,其实也有点赎罪补偿的心理在里边。

“建平妹妹一定不是这样想的。您现在看着她躺在床上心里难受,试想想,如果换成是她在这照顾您呢?她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唉~也怪我,当初跟她爸生活不下去,死活把婚离了,还非得争她的抚养权。她爸比我有能力,家里条件也好,她不跟着我,就不用被我这死老太婆拖累了。”楚梦元这是压抑久了,打开了话匣子,便将心里憋着的苦水全都往外倒。

郑亦樾绝对是个合格的听众,多年的职业生涯练就了她一副好耐心,哪怕对方的话题她真的完全没兴趣,走思走到北冰洋去,表面上也绝对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楚梦元这一聊算是聊尽兴了,只苦了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的郑亦樾,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到傍晚时分,肚子实在忍不了一整天没进食,开始声声抗议主人的虐待,被楚梦元听见,才后知后觉地放郑亦樾离开。

两碗肉丝面下肚,郑亦樾很没形象地抹抹嘴,一步三晃回了家。

姜晨先她一步回来,最近殡仪馆做遗体告别的客户不多,她事儿不多,索性在半下午就翘班回来,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敷完面膜,葛优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影,一边消灭下班路上买回来的零食,好不惬意。

人比人得死啊!郑亦樾开门看见姜晨,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她一天到晚累成狗,甚至比以前当外科医生、跟着导师站手术台还累,再加上可怜的四位数收入,想哭有木有~~~

唉,多希望楚阿姨看在今天她做出了这么大牺牲,当了半天的人型垃圾桶的份上,就答应了捐献器官吧。

要不然再拖下去,罗建平在床上躺得时间越久,她身体器官能被利用的可能就越小,到最后,捐献捐献不成,器官衰竭同样避免不了。

郑亦樾同姜晨摆摆手,算是打招呼,直接钻进浴室洗漱,回来将自己扔在床上躺尸,嗯,耳朵里还回荡着楚阿姨的哭泣声,让她静静,一个晚上就好。

闭上眼睛,放空心灵,准备入睡,七点半,天刚黑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睡觉,这种幸福郑亦樾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然而,整晚安睡这种仿佛上辈子才会有的美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呢?

半夜,放在床头的手机尖利地叫了起来。

郑亦樾忍住骂娘的冲动,摸索地接听:“喂~”

“郑大夫,求求您,救救我们家星星吧!”电话那端传来个焦急的女音,尖利刺耳,在安静的夜晚极有穿透力。

把手机拿离耳边,郑亦樾眯眼看了看时间,很好很强大,午夜12点14分。

不得不说,她十分后悔一时心软,就把自己的手机号告之了一位病人家属,如此不专业的行为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近十年的从业经历,她很明白,与病人家属有过多接触,不利于工作。

尤其是等待接受移植的病人家属,会让人觉得她不够专业,万一以后这位病人得到了需要的器官,郑亦樾也会被质疑,是不是走了后门,提供了方便。

红十字会监管下的器官移植是绝对公平的,谁能得到宝贵的器官,只看病人的危急程度以及愈后状况。谁的评分高,谁就排在前面,谁的配型合适,身体状况又允许移植,谁就会最终得到器官。

最简单的方式最有效,人命关天的事面前,冷血一点,公事公办,才是对人命的最大尊重。

郑亦樾记得这个来电的女人,或者说,想忘都难,如果不是她的工作需要,既无法更换新的联系方式,又没办法在深夜将手机静音,也不会被骚扰至今。

做为病人家属,担心自己亲人的病情,想要与医生沟通,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一直持续不断地骚扰,不分时间不分场合,甚至还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死缠烂打,就有些卑鄙了。

这个女人挺倒霉的,但郑亦樾却一点也同情不起她来。

熟练地挂断电话,将这新的来电号码拖进黑名单,望着黑名单里一串都是这疯女人打过来的陌生号,郑亦樾真不知道还要被她折磨多久。

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拎不清,年纪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来身为一名合格的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不应该有自己的好恶,无论供体与受体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是她能凭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的。

但如果她能选择的话,她十分希望至少这个女人的儿子千万别有机会接受移植手术,他好起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话,那他的未来妻子就太可怜了。

重男轻女到完全不顾女儿性命的母亲,绝无仅有。

极至偏心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这句话的古人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郑亦樾轻晃还有些发晕的头,被吵醒后的起床气渐渐消散,一时半会又睡不着,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可怜的女孩。

同样是一个娘胎出来的,这孩子的存在,唉,怎么说呢!

郑亦樾自己出身也很可怜,从小就被人扔了,无父无母,但好歹国家政策好,她在孤儿院长大,没有锦衣玉食,但吃饱穿暖,没有豪宅毫车,但每晚有安眠之处,没有父母宠溺,但保育员阿姨温柔可亲。

平平安安长大,努力学业有成,没有大富大贵,至少能养活自己。他们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都是心怀感恩的。

可有些有爹有娘的孩子,过的生活也许比他们还不如。

就好比刚刚打电话来的这个疯女人的女儿。

疯女儿名叫马知晴,多文艺的一个名字。她的出身据说挺不错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倍受宠爱。按理说,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最应该双商正常,知书达理才对。

也不知道她父母是如何养出她这朵奇葩的。

出生出六十年代末的她,小的时候可能受过刺激,目睹过种种人世惨剧,给她幼儿的心灵埋下了创伤。

等到她长大成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本来富足的日子因为老公染上赌瘾,把家底败个精光,房子卖了,车子抵押了,一穷二白外加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以及很没骨气直接一跑了之的怂货,马知晴彻底崩溃。

于是文艺气质的女青年死了,泼妇无赖诞生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把那些债主气走,又跑回娘家扒拉出不少钱财,买个安身立命的小窝,找份收入不高的工作,暂时能把日子过下去。

这些都是生存需要,不是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嘛,为了孩子,无论马知晴做什么,其实郑亦樾都是可以理解的。

仓廪足才能知礼节。吃饭穿衣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得不到满足,还谈个狗屁的知理。

但是接下来,马知晴做的事,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她生的是一对双胞胎,而且还是概率极低的龙凤胎。多大的福气,换成是哪个当妈的不得乐开花。

结果,她家败落,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卖了女儿!

那时候还是九十年代,法律总能有空子让人钻,再加上户籍制度管得不严,马知晴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她的女儿便成了隔壁城市一户结婚多年未育的家庭的女儿,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她拿着卖女儿的一万元巨款,又少了一张需要养活的嘴,日子立即好转。

如果仅仅是狠心卖了孩子,或许还可以被善意理解为家里困难,也是为了女儿以后能有个好生活。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些令人发指了。

马知晴的儿子高宝栋,健康快乐地长到20岁,被他母亲惯得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宝宝,熊孩子属性一流。

某天傍晚外出吃饭的他,因为嘴贱惹了一群小流氓,被围进死胡同里一顿乱拳,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最后血肉模糊被扔下,直到好几个小时后自己醒过来,浑身疼得厉害,才打电话报警求救。

送去医院一检查,得,一颗好好的肾被踢破,出血一直没止住,上了手术台一看,得,也不看费工夫缝了,直接切了吧。

好在一个人有两颗肾,缺了一颗,另外一颗只是压力大些,还是能正常工作的,只要注意生活得规律些,别自己作死,跟好人也没多大区别。至于打人者小流氓,鬼知道是谁下的狠手,反正抓不到,高宝栋自认倒霉吧。

又过了五年,在高宝栋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昼伏夜出作妖至极的生活方式逼迫下,他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年纪轻轻的他突然四肢乏力,呕吐不止,下肢水肿,经常头晕,送去医院一查,乖乖,二十五岁的青年,慢性肾衰竭终末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尿毒症!

晴天霹雳一般,马知晴怎么也没想到,儿子会得绝症!

血液透析治标不治本,只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却无法根治,只有移植,才能重获新生。

马知晴与高宝栋血型不符,不可能成为肾脏供体。在得知亲属匹配成功率最高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被她卖掉的女儿。

没办法,谁让高宝栋那死鬼爹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找出来难如登天,倒是女儿家离得不远,这就是当年为什么她宁愿少卖点钱,也得知道女儿下落的原因。

邻市乔家。

二十多年后,马知晴的再次上门,只让乔荆和李琪夫妇有些意外,然后便热情地招呼她进了家门。

马知晴一面笑着应付乔家夫妇,一面偷偷打量他们家,暗自撇撇嘴。

要知道二十年前,乔家可算是家境很不错的,一万元啊,在当时普遍工资只有百十块的年代,可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攒不出来的。他们一家却为了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毫不费力地拿出来,足见家底之厚。

可现在嘛~与周围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相比,他们住的筒子楼早已经陈旧不堪,像块难看的牛皮癣贴在光鲜的城市里。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骗得女儿回家。只要那丫头片子愿意跟自己走,剩下的事就由她这个亲妈说了算了!

马知晴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再次为自己当年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暗自得意。

至少在乔家人心里,她这个亲妈是个有良心的,为了女儿能有条活路,才不得以出此下策,将女儿送养于他人,甚至为了女儿能有个好归宿,愿意少拿钱,也要看看未来女儿的生活条件如何。

所以马知晴上门,才没有受到冷遇。

李琪推了推丈夫,示意他先开口。

养父母与亲生父母之间的关系,一向比较尴尬,虽然女儿是他们一口一口喂大的,精心养育这么多年,教她说话,育她与人为善,送她上了大学,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人才,花费大量心血。

结果现在亲生母亲突然上门,该不会是想把女儿再要回去吧?

亲情陷阱

李琪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谁也没办法忍受自己辛苦养育多年的女儿突然冒出来个生母来摘桃子,即使好脾气如他们也不行。

“不知您这次来?”李琪皮笑肉不笑,一边想着跟马知晴打打太极,一边暗自摆弄手机,通知女儿今天先不要回来。

真是的,明明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女儿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因单位离家远自己在外面租房住,天天都忙,只能周末回来吃饭,一家团聚的大好时光,被个扫兴的给搅和了。

“也是真不好意思,时隔这么多年才上门来。”马知晴这个人,用现代术语来解释,是个十足的绿茶,很会装。

她低着头,微红着脸说:“这二十多年来,我心里一直不好受。当年家里穷,我一个没了男人又没工作的女人,真怕养不活他们兄妹俩,不得已只能将女儿送给你们,换笔钱回去带儿子过活。”

“女孩子嘛,总是得娇贵些,男孩子吃苦受罪就当锻炼了。”马知晴抹了两滴鳄鱼泪,假腥腥地哭着解释:“好不容易这些年熬过来,家里也算过得还不错,就想来看看,女儿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您二位都是心善的,肯定不会亏待了孩子,孩子交给你们,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但她到底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是日也想夜也念,早就想来看看她,又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回头再跟你们起点冲突,对你们不好,这才生生忍到现在。”

“丫丫现在也长大了,明事理了,我就想着,上门看看,如果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当我是你们的远房亲戚,大家走动走动,如果她知道,以后这世上又多一个妈一个哥哥疼她。我不强求什么的,就是想着到底是我亲生的,血脉亲情割舍不断,能续个缘份就好了。”

马知晴人长得瘦瘦小小,再配合上红了的眼圈,划落的泪水,以及怯怯看人的模样,只要不是真正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有所动容。

怎样一颗慈母心啊!乔荆最是个软心肠的烂好人,见不得女人哭,忙不迭地抢先一步答应下来:“沐儿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也一直说,想见见生她养她的亲人,正好你来了。”快得让李琪阻止的动作一点没来得及做。

无奈地瞪了丈夫一眼,咱们一家不想着坑谁害谁,保护自己总是要的吧?再怎么养恩大于生恩,人家亲娘上门,哭几声,再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万一把他们单纯的女儿给骗了怎么办?

这个女人,别管她说得再好,李琪都是有几分保留的,不然二十年啊,二十年没上过门。二十年间,她有无数次机会来认回女儿的,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

乔沐刚刚大学毕业,花钱的日子结束了,能自己养活自己,再过几年,就该结婚生子了,以他们当地的风俗,十万块起步的彩礼。

虽然他们养女儿不是为了以后挣钱,但这个亲娘什么想法,可就不一定啦。

李琪对马知晴有着天生的敌意,或许就是气场不合,或许是她身为女人的第六感吧。

但当时马知晴伪装得太好,把所有人都成功骗过,就算李琪抱着一丝敌意,也没能找出破绽。马知晴开始频繁出入乔家,吃的用的穿的,带了一大堆,甚至还主动拿出钱,言明是给女儿用的。

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乔沐出现在马知晴的面前,没有叫她妈,却没有太多抵触情绪。

这是个好的开始,马知晴用了大概两个月时间,成为了乔沐印象中不错的生母,当初将她送养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她们之间血浓于水,以后可以好好来往。

乔沐很开心自己找回了生母,以后的生命中,会有三个长辈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她。

高宝栋每个星期都得血透一次,痛苦不堪,身体又愈见羸弱,哭着喊着求着马知晴救他。

再也不能拖下去了。马知晴看时机成熟,开始在乔沐面前流露出几丝愁苦,但却又每每在被发现时强装欢笑,乔沐追问也只字不提高宝栋病重的事。

乔沐是个好姑娘,善良,心细。

终于又一次再见到马知晴在接了一个电话后偷偷躲起来抹眼泪时,跟踪着马知晴到了医生,看到了刚刚做完血液透析的高宝栋。

高宝栋被马知晴叮嘱过,见到自己的妹妹,一定不能多说自己的病情,一定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不能抱怨,不能谩骂。

乔沐是高宝栋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在生死大事面前,高宝栋很乖觉,自然对母亲言听计从,母子俩配合着诓骗小姑娘。

于是乔沐看到的哥哥,就是个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却还很开心兄妹相见,死而无憾的好男儿,他从来没有求过她救他,只说如果哪天他不在了,希望乔沐能多陪陪马知晴,以免她一个人太过孤单。

自己的亲娘亲哥过得这么凄惨,乔沐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独善其身,尤其是高宝栋背着马知晴塞给她一张卡,卡上钱不多,只有两万块钱,对于一个生病需要长期治疗不能上班的人来说,也算笔不小的钱了。

高宝栋说,这是他省下来的,他当哥哥的也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所以直接送点实惠的钱,让妹妹自己买,就当见面礼了。毕竟当年卖了妹妹的钱才让他活下来。

这话听得很辛酸,病重不治,还想着妹妹当年被送人,生活可能不易,千方百计省下钱来给她,乔沐彻底感动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渴望的亲情,不是说养父母那里她没得到过,而是自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便一直有的疑惑,当年她为什么被卖。

真好,不是因为她是女孩,也不是因为就想卖点钱,而是为了一家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她想要哥哥活下去。

于是马知晴的第一次阴谋得逞,乔沐背着他们去找了主治医生,偷偷做了配型。

幸运地匹配了!

为时已晚

乔沐年纪轻轻,涉世未深,再加上养父母都是善良的好人,是以二十来年的人生,从来没有见过人心险恶。

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多了个亲生母亲,还有个双胞胎哥哥,是很甜蜜很幸福的事,压根没想过人家自始至终都是想算计她!

于是在亲情的假象织成的陷阱下,小姑娘完完全全沦陷了。她偷偷地做完配型,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哥哥有救了!

她第一时间将这好消息告之了马知晴和高宝栋。马知晴勉强压下心里的狂喜,拉着乔沐的手直抹眼泪:“闺女啊!当年妈没本事,养不活你,把你给卖了!现在你哥哥病重,反正也是救不活的,怎么还能要你的器官?我们哪有那个脸!”

亲妈这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啊!傻乎乎的乔沐更是坚定了要捐肾的心。

但李琪不愿意。

谁养大的孩子谁心疼,乔家夫妇倾注心血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没动过一根手指头,现在居然轻易地就说要捐出去个肾救人!

那是肾啊!器官啊!人为什么一出生就得有两颗肾?不就是因为一颗的话,长期下去,总是超负荷运行,会对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啊!

因此乔沐破天荒在工作日的中午回了家,饭桌上跟乔家夫妇说起捐肾的事时,李琪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过去!

她就知道,马知晴突然出现肯定没好事。还以为他们是奔着钱来的,居然还是李琪小看了他们,人家胃口大着呢,钱算什么,人家是来续命的!

凭什么为了她的儿子,就得从自己女儿身上挖器官?那肾是那么好捐的吗?可怜自己的女儿才二十出头,人生刚刚开始,以后还要结婚生子,一个肾能行吗?

殊不见,不管医院和医生吹得再好,捐一个肾对人没太大影响,好好保养照样能长命百岁,看看那些只剩下一个肾的人究竟是怎么活的就知道了!

干不得重活,完全失去劳动能力,像个废人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靠别人养!

这一切落在谁家女儿身上,当父母的会不心疼?

李琪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百般劝说,再拿点身边的真实案例让女儿看,希望女儿能打消捐肾这种荒唐的念头。

可一向懂事的女儿这一次却执拗了。

“妈,您平时都教育我,要与人为善,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是我亲哥哥,命不久矣。而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一条命啊,妈,如果我见死不救,我良心上也过不去啊!”

乔沐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想做点好事,母亲会如此激烈反对,难道是因为救的人,是她的血缘亲人?母亲不希望他们走得太近?

“妈,您养我二十多年,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就算我认回了亲妈,有了亲哥哥,您二老也是我的爸妈,这一点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给你们养老。”她以为,李琪顾忌的是她认回了亲妈,以后会不管他们老两口。

她乔沐不是自私没良心的白眼狼,怎么可能抛弃视她如亲子的养父母。

李琪悲从中来,却没办法再劝下去,她怕再多说什么,女儿自此跟他们离了心,尤其是真的阻止住了,高宝栋死了怎么办,女儿一定会怪他们的。

投鼠忌器啊!到底不是亲生的!李琪心里很难过,他们在领养了乔沐后,不是没有怀过孩子,但是他们商量再三,就害怕万一以后有了亲生子,怀不自禁地偏心,对养女不公平,最终选择打掉孩子。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生下来该多好啊,亲生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自己也不用非得小心斟酌着,生怕与养女离心。

唉,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乔家老两口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自己往火坑里跳,还跳得心甘情愿,心都碎了。

乔沐一脸满足地躺上手术台,哥哥有救了,真好。

手术很成功,高宝栋重获新生。

儿子一天天好起来,住院期间,马知晴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至于隔壁病房的女儿,呵呵,二十几年没在身边,能有什么感情?肾也骗到了,谁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演母女情深的戏,反正那边有乔家夫妇照顾。

直到出院回家,母子俩喜滋滋的,谁都没有想起去看一眼早已经出院回家的乔沐。

乔沐还眼巴巴等着养父母加亲妈加亲哥的大团圆结局呢!结果等来等去,等到的就是她打电话过去,对方说不了两句话就不耐烦地吼一句别烦他们,再毫不留情挂掉。

她整个人都懵了,这剧本走向不对啊!

李琪见女儿魂不守舍的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抱着女儿,恨铁不成钢地捶着她的后背:“傻闺女,你让人给耍了,人家哪里是要你这个闺女,分明就是奔着你的肾来的!”

现在知道又如何?除了哭一场,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以外,乔沐只得看清现实,选择认命,明白有些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有些人心也是卑鄙肮脏的。

生活还得继续。

乔沐身体恢复,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才感觉出来自己身体的变化。

刚刚迈出学校的学生,没什么资历,拼的就是谁加班多,谁更努力。

可刚回来上了三天班,加班才不过到晚上**点,她就已经累得腰酸背痛,哈欠连天,成功感冒发烧,病得连床都起不来。

无奈请假去医院看病。医生一顿骂:“刚做过手术才多久,又是缺了颗肾,怎么就不知道自己以后都不能劳累过度?免疫力低下得注意着,先输输液吧,以后可得注意。”

接下来的半年,乔沐明显感觉身体素质不好,生点小病是家常便饭。工作上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病假多,缺勤多,还不大加班,没有业绩,最终被公司炒了鱿鱼。

一连换了三份工作,都没做满实习期就被炒了。

事业的失败,让小姑娘很崩溃,此时才后悔当初的草率决定,为时已晚。

不作不死

乔沐不是没冲到马知晴面前,想问个清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个女儿之于马知晴,到底算什么。

结果她连人都没见着,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闭门羹。

所有的苦果,都得她自己咽下去。

小姑娘开始自暴自弃,心存死志,李琪发现女儿情况不对,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她出点什么事。

真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多的则是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会是个软得像面条一样的烂好人,把人性想得太过美好,把女儿养得不谙世事,才会让马知晴算计了。

其实现在回头看看,马知晴当初的思女嘴脸简直假得不能再假,他们一家都会上当,绝对是眼瞎。

多少个以泪洗面的日子,多少个生不如死的日子,一个新鲜出炉的大学毕业生,本来可以为社会做贡献的有用之人,就这么毁了。

乔沐不愿意见任何人,包括她的养父母,她只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日复一日,毫无重新振作的动力与勇气。

可怜乔家夫妇一把年纪,还得为了女儿操碎心,他们更担心的是,如果她就这么下去,等哪天他们夫妇都不在了,乔沐要怎么办。

乔家不算富裕,温饱有余而已。为了女儿的未来打算,好不容易过了半年,乔沐的心态暂时稳定,终于不再整日闹着要自杀的时候,已经退休的李琪不得不重新接受返聘,回去单位当会计,继续与数字打交道。

天下父母爱子女的心,大抵如是。

郑亦樾会将他们两家人的恩怨情仇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当初高宝栋做移植手术的时候,她是监督人。

乔沐与高宝栋,无论胚胎时期是否都来源于一个肚子,同父同母同胎,但长大后的他们,法律意义上,一个姓乔,是乔荆与李琪的女儿,一个姓高,是马知晴的命根子,户籍上登得清清楚楚。

自从马知晴将自己的女儿卖了、乔家夫妇花了不少心思给乔沐上了自家的户口开始,这二十年来,无论他们血缘上有多亲近,在法律层面,他们都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而我国有关捐献器官的相关管理条例里,非亲属,是不能进行**捐献的,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买卖器官的必要措施。

万事俱备,这临门一脚,马知晴怎么也没想到问题会出在他们的身份认证上。

郑亦樾接到单位电话,赶往医院查看具体情况,对马知晴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错。

可怜的老太太,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跟守寡似的带大了儿子,现在老了,还要面临丧子的不堪境地,好不容易出现希望,又卡在身份证明的环节。

她当时甚至出了个馊主意,实在不行,就让两个孩子先领个结婚证,做为近亲属,不就能捐献了嘛,是乔沐死活不愿意,她才最终将希望寄托在红十字会上,希望他们能网开一面,当年的无奈送养之举,不应该影响现在儿子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最终协调的结果大家都比较满意:鉴于案例的特殊性,红十字会决定采用亲子鉴定的结果,如果dna比对两人存在近亲属关系,那么捐献合法有效,医院就可以为他们做肾移植手术了。

现在回想起来,郑亦樾无奈苦笑,如果当初她看透马知晴的虚伪,还不如公事公办,不行就是不行,也不至于为了救一个烂人,毁了个好姑娘,还浪费了个好器官,最终烂人还是烂人,还是回来等死。

高宝栋是个被母亲惯坏了的巨婴,一点也不珍惜妹妹移植给他的宝贵肾脏,这才不过两年多光景,移植的肾又坏死了,他现在必须继续依靠血液透析苟延残喘。

按理说,肾移植手术开展已经几十年,技术之成熟,在各器官移植中占据前列,术后五年生存率是极高的,高宝栋年纪又轻,恢复得应该理理想才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一颗移植的健康肾脏伤得千疮百孔。

马知晴口口声声说当初给他们做手术的专家技术有问题,等医院的专家组再三推敲手术过程,发现并无疏漏后,她又说是乔沐提供的肾源有问题,而医院没有在移植之前检测出来。

总而言之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她儿子只是倒霉,一点毛病都没有,所以医院得赔他们钱,还得给她儿子再找一颗健康肾脏,重新再做一次移植手术,她就勉为其难不再追究儿子两次上手术台的身体伤害损失了。

可结果如何呢?

因为马知晴闹腾得很欢,不关在医院闹,还到相关单位去闹事,结果上级单位组成了专家团,专门研究高宝栋的案例。

这下秘密就遮不住了,因为原因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高宝栋拿着马知晴给他的用来购买抗排异反应药物的钱,跑去游戏里买装备了。

任何移植手术,只要有异体组织进入有免疫活性宿主体内,排异反应都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接受移植手术的患者都得终生服用抗排异反应药物,来阻止自体免疫系统对外来器官的攻击,延长外来器官的使用寿命。

高宝栋自然也得吃药。

一开始他肯定是老老实实吃药的,可后来他发现,自己有几次忘了吃,身体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肾还正常工作。

后来他便有意地减少服药,发现自己仍然活蹦乱跳,便愚蠢地以为所谓的终生吃抗排异药物是医院用来坑钱吓唬人的话,吃与不吃没多大差别。

自主停药,用买药的钱来玩游戏,买些花哩胡哨的装备,玩得不亦乐乎。高宝栋不知道的事,他玩掉花掉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他活下去的希望。

临床上,像他这种超慢性排异反应,等到有了症状时,一般都已经来不及了,移植的肾脏功能已经完全被破坏,不可能挽救了。

马知晴拿到这样的结果,再看看高宝栋一脸委屈地望着她,除了哭,她也没什么能做的。

祸不单行

人在绝望与疯狂的边缘不断试探,会做出多少丧失人性、道德沦陷的事,只有天知道。

马知晴就是一个疯子般的存在。

以她的三观认知里,不但她应该围着儿子转,为了他付出一切无怨无悔,就连全世界,都得无条件地让着惯着宠着她以及她儿子才对。

于是她在短暂的灰心与难堪之后,便恢复过来,把人至贱则无敌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儿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就从你们医院的住院楼里跳下去!两条命,看你们怎么办!”马知晴战意滔天,一人对战整个医院的管理层,毫不畏惧。反正她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得不到合适的肾源,高宝栋就会死,儿子没了,她又老又穷,往后的日子肯定也好过不了,活得像条狗可不是她要的晚年生活,还不如豁出脸面去大闹一场。

就算最坏的结果,得不到肾,救不得儿子,至少也应该能得到点钱吧。

没想到一向对于“医闹”很惧怕很宽容的医院,这一次态度却出奇地强硬,没给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高宝栋纯属自己作死,肾脏出了问题,与医院无关,医院不会为他的愚蠢买单,至于有没有全适的肾源再欠移植给他,一得看他有没有这个人品,能等到红十字会分配可供移植的器官,二来也得看他们一家财力够不够。

哪家医院都不是慈善机构,几十万的移植手术费用,如果换成别的困难家庭,医院总是会想办法减免一些,但是马知晴现在这副想要讹钱的嘴脸,呵呵,免谈。

至于说跳楼威胁他们?你且看看,哪个窗户是能让病人或者病人家属打开的?网络上那么多血淋淋的教训,已经足够每家医院学聪明,加强这方面的防范。

如果还有人作死,非得破坏被钉死的门窗也要跳楼,那关医院什么事?他们已经尽到营造安全环境的义务,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一个人真想死,光靠防是防不住的。

所以,剩下的就请马知晴自便了。

脸皮厚的人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无论做什么,都能收放自如,半点也不会觉得尴尬。在发现威胁没有用处之后,她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可怜兮兮地求着医生,再救救他们一家。

唱念做打俱全的人物,还真是像牛皮糖一样难对付。但器官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医院说了也不可能算,便直截了当地将皮球踢给了红十字会。

反正一般人也左右不了红十字会的决定,他们自有一套甄别和分配器官最佳受体的方法。

结果

就苦了郑亦樾了。

也怪她一时心软,脑残地在高宝栋第一次做移植手术的时候,把手机号留给了马知晴,因为在当时,她还是一位伤心欲绝的普通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孩子同时上手术台,只有她一个人焦急地在门口不断徘徊。

知人知面不知心,郑亦樾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自那之后,郑亦樾就时常被骚扰,无论白天黑夜,马知晴随时随地都可能打来电话,也真不知道她从哪找到那么多不同的手机号,一个被拉黑,她总能换一个接着打。

有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干点什么不行。

如果仅仅是单纯被骚扰,做为病人家属,她的焦虑与担心,郑亦樾尚能理解,但马知晴之后的所作所为,已经脱离人的范畴,无耻无下限。

乔沐好不容易不再自暴自弃,整天心存死志,乔家夫妇俩为女儿的未来担忧,结婚生子这条路,以她现在的身体,几乎不可能走下去,他们唯有趁着还能干得动,多替女儿存点钱,每天上班,早出晚归,忙碌得很。

年纪轻轻的大姑娘,心情平静下来后,谁会愿意一直闲着等人喂,父母华发满头还要为她奔波,她心里也不好受,偷偷在网上注册笔名,开始写书,能挣点小零钱,至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事无成的废物。

写作这种事,是会上瘾的,尤其是她写的书有不少读者追订,更是让她欢喜。至少这也是条出路,证明她存在还有价值。

文思泉涌的时候还好,真的没有灵感,也得保证至少日更五千,是很让人抓狂的一件事。常常电脑前一坐一天,脑海中却空白一片。

乔沐便时常趁着父母已经安睡的夜里赶稿,久而久之,身体越来越差。

一颗肾的后遗症来得不早不晚,当她频繁尿血,四肢无力,被送去医院诊断为尿毒症时,乔沐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二十几岁的青葱年纪,面对着死亡的威胁,再回想明明几年前她还活蹦乱跳,活力无限,就算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没什么卵用。

好死不死的,一次透析时,碰到高宝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乔沐恨不得活吃了马知晴,这个女人居然会是她的亲生母亲,哪个亲生母亲会如此对待亲生女儿的?

是她害了她!

乔沐气得浑身发抖,一步步走到马知晴面前,挥手就是用尽全力的一巴掌!

她宁可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当年被送养给别人是因为父母双亡。

马知晴冷笑,这样一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她才懒得多说句话,挨了这一巴掌,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两清了。

等待死亡,或者等待新生。

每一个等待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可移植器官的病人都像置身于锅中的青蛙,永远不知道是水先沸腾还是自己先跳出去。

乔沐又恢复到了之前死气沉沉的状态。

李琪一边抹眼泪,一边焦急地卖房子。

无论机会多渺茫,都得先准备着钱啊,没有钱,就算有器官也做不起手术岂不更悲剧,好在他们家的房子虽然破旧,却是本市最有名的小学的学区,能卖个两百来万,治病不是问题!

至于器官,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乔沐的年纪还小,身体条件不错,病情又危重,只要有与她能匹配的器官,她能得到的可能很大!

还是有希望的。

对牛弹琴

在省肾病专科医院等待肾移植的病人并不多,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承担不起高昂的医疗费,反正血透也能暂时保证他们能正常生活,倾家荡产换颗肾的结果,很有可能还不如一直做血透维持的时间长。

更多的,则是亲属之间肾源匹配,直接做了手术了,这样不但不需要太久等待时间,而且还能少花不少费用,经济实惠。

可惜,乔沐与乔家夫妇血型都合不上,只能眼巴巴等着可供移植的肾源出现。

仅仅过了两个月,奇迹就出现了:一位突发脑溢血死亡的病人,家属同意捐献器官,乔沐幸运地与他血型吻合,进一步做配型也吻合后,一颗肾被分配给他。

移植手术定在第三天清晨,乔沐在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住进了肾病专科医院,做各项检查,争取没有任何意外地完成移植手术。

希望就在前方,乔沐死气沉沉的眼中也燃起生的火花。

就在此时,马知晴闻讯赶来。

不是来忏悔曾经过利用女儿,更不是来恭喜女儿眼看就能回归正常生活,她一来,直直闯入病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边磕头一边求乔沐,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移植机会让给高宝栋。

听听,多滑稽可笑,仿佛马知晴想要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不是女儿的命!

哪怕经历过之前种种,乔沐早已经冰冷的心,在听到亲生母亲如此无理的要求,置她的生命于不顾时,仍然止不住悲伤愤怒。

她压抑着,死死拽着李琪想要冲出去手撕了马知晴的手,出奇一股地问道:“那我呢?没有这颗肾,你觉得我还有时间有机会等到下一颗吗?我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那是你哥哥啊!你的亲哥哥,你让一让怎么了?他是我们高家的根,他要是死了,老高家就断子绝孙了!你怎么这么狠心,要看着你哥哥死呢?”

马知晴咬牙切齿地瞪着乔沐,原来她觉得自己一跪一求,再说点知道错了的话,以乔沐的心性,说不得就会心软。

但这死丫头居然稳稳地半靠在床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的亲妈,一点下来扶一把的意思都没有。这医院病房的地砖可是又冷又硬的,她的腿哟,都快断了。

果然不是自己养大的就是不亲,小白眼狼!

马知晴不断腹诽着自己的女儿,对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偏偏现在还有求于她,除了卑微再卑微外,也没别的好办法,唉哟,老天爷哟,母跪女,您怎么不降个雷把这不孝女给劈喽!

本来就是多余的存在,怎么能一点觉悟都没有,肾源这么宝贵,是她一个丫头片子该占有的吗?

心里越想越气,马知晴在别人面前会装,能屈能伸,轮到这个一惯被她轻视的女儿了,火气一上来,就有些压不住:“死丫头,从小你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两三岁丁丁点大,就知道跟你哥哥争吃的,一不高兴就哭!当初也就是我心善,只把你送给了别人,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跑来跟你哥哥争肾源,我就该一把掐死你!”

“赶紧的,你去跟医生说,让你哥哥上手术台!听到没有,个死丫头,生恩大过天,你还一点没回报过我呢,现在是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还不快去!”马知晴瞪圆了眼睛,也不再跪了,从地上蹿起来,就想去拉扯乔沐。

真是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厚颜无耻到马知晴这个地步,绝对世间少有!偏偏她还不自知,理直气壮地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病房里很快乱成一团,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李琪冲上去就挠了马知晴个满脸花,后者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扯着李琪的头发,膝盖毫不留情地奔着肚子顶去,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乔荆几次想冲上去分开两人都没成功。

最终,两败俱伤,马知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死死盯着乔沐:“你会有报应的,我真希望当初根本没生过你!”

乔沐已经掉不下眼泪来了。

她早就应该知道,早两年,她用一颗肾,就看清了这对狠心母子的真面目,对他们还有什么期待。

她冷冷地注视着马知晴离开,心想以后一定要离这对奇葩远一点,最好生死不见。

然而,第三天早上,预定做手术的时间,马知晴又出现了,她挑了个很不错的时间,乔沐身边没有其他人。

乔荆与李琪忙着联系亲朋好友过来献血,去了住院部入口等人过来。

就在手术准备一切就绪,乔沐已经提前一天做好备皮,禁了饮食,胳膊上下好了中央静脉管,输上了平衡液,只等用于移植的肾脏到达医院,就要被推入手术室了。

医院方面害怕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提前备了1000cc的全血,但就在刚刚,一位刚刚分娩的产妇出现了羊水栓塞的症状,命悬一线,为了救治她,整个医院所有的血液都被拿来使用了,包括乔沐手术的备血。

没有储备血就进行移植手术,风险太大,但市中心血站也不可能无限供应全血,为了得到足够的备血,只能发现病人亲人捐献,病人再获得等额的备血。

乔荆给亲朋好友打电话打到手软,好容易有六七个人过来,他们正联系医院采血,根本没顾上乔沐,反正等手术能正常进行了,会有医护人员直接推她去手术室,他们到时候过去送她就行了。

结果偏偏让马知晴钻了个空子,趁着乔沐身边没人的时候,摸到她病房里来。

“你还来干什么?”本来心情很不错的乔沐,一看到马知晴就沉下了脸来,这个女人,不会还贼心不死,又跑来膈应她吧。

“你是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是不想让出这颗肾来,非得把你哥哥逼死才甘心?”马知晴一步步靠近乔沐床边。

三观不正的人,乔沐连跟她分辩的心思都没有,对牛弹琴有用吗?干嘛浪费口水。

希望破灭

马知晴一步步走近,乔沐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个女人,可是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现在,单独面对着,胳膊上还有静脉针管隐隐作痛,处境很不利啊!她手里紧紧握着护士站的呼叫铃,随时准备求救!

“你想干什么?别再往前走了!”乔沐瞪大眼睛,在按与不按铃之间,稍微有些徘徊,她怕自己小题大作,惊动太多人,把他们家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事再欠摆到众人面前,充当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果被议论的人是她自己,或者这个名义上的亲生母亲,乔沐都可以无所谓。

但是当年的事,如果真认真追究起来,其实是说不清楚的。为什么一个买来的女婴,还能正常上了户口,乔荆在里面动用了多少关系,牵扯出来对谁都不好。

所以乔沐不希望马知晴继续闹下去,大家远着点,互不相见,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马知晴的女儿,或者乔沐的亲生母亲,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不好吗?

显然在马知晴看来,是不好的。

乔沐长着一双跟马知晴很像的眼睛,事实上,乔沐的长相,七分像了马知晴,只有三分,是像她那个赌疯了没人性的爹的。

比高宝栋像马知晴的地方还要多,只要她们俩同框,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她们肯定有很近的血缘关系。

这张脸,没有激起马知晴半点母爱,正相反,她心中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凭什么她给了这死丫头一条命,死丫头居然不想着回报,还要把他们母子俩往死路上逼!

本来想着好言相劝,留着一分香火情,但这死丫头如此狠心,油盐不进,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马知晴皮笑肉不笑地靠到病床边:“丫头,我之前说错了,生你下来还是有用的,你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她早就做好了毁了今天乔沐做手术机会的准备,很简单的策略,却又很有效。

她手里拿了一瓶水。

她一直在不断接近乔沐,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时机。

连乔沐身边一直寸步不离的李琪都因为有事临时出去,病床上瘦弱的女孩就像待宰的羔羊,根本不是一手操持家里家外的马知晴的对手。

右手死死钳住乔沐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左手将刚刚已经拧开瓶盖的矿泉水瓶凑到乔沐嘴边。

她毫不理会自己的胳膊被乔沐抓住,抠得生疼,马知晴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水给乔沐灌下去,尽量多灌点是点!

机会只有一次,只要成功了,肾就是她儿子的了!

整个口腔里都是水,甚至连气管都呛进去少许,乔沐下巴被高高抬起,水还源源不断往她嘴里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想逃脱马知晴的桎梏,长长的指尖一下又一下落在马知晴的胳膊上。

鲜血淋漓,却纹丝不动。

这场体力与耐力的较量中,乔沐不出意料,败落下风。

她不得不被迫将嘴里的水咽下去,以期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而马知晴倒水的动作并没有减慢多少,尤其是看到乔沐忍不住开始喝水了以后,更是加大了灌水的剂量。

“小乔啊,肾脏已经到了,赶紧进手术室准备吧。”两名年轻的小护士满面笑容地推着轮床进病房,想接上乔沐,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得不轻!

“你在干什么?”几天前马知晴又是哭着下跪哀求,又是口出恶言诅咒,当时整个病区都传遍了,小护士们都知道,乔家温温柔柔的一家三口,被个无赖欺负了。

人都有偏好,马知晴之前又因为儿子的肾再次坏死之后大闹医院而臭名昭著,但凡是医生的工作人员,对她就不会有多好的印象,再加上乔家人脾气秉性都顶好,这心里的天平自然歪向他们。

快手快脚地拽开马知晴,其实也是后者心愿达成,大半瓶水都喂了进来,力道用尽,扛不住三人拉扯,这才痛快放手。

“哈哈哈,看你怎么做手术,再不愿意又如何,这颗肾来得真是时候,归我儿子了!”说罢,扬长而去。

丢下病床上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的乔沐,和震惊之色还未褪去,实在想不出来这对亲生母女上辈子是不是杀父仇人,不然怎么能如此花样坑女儿。

要知道,这颗肾移植不了,乔沐再想等到下一颗合适的肾脏,恐怕到死都未必如愿。

怎么办?

小护士慌手慌脚打电话给手术室,告之这边的突发情况。

要知道,手术前至少6小时禁食禁水,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每个人对麻药的反应都不一样,如果人吃了东西喝了水之后,被药麻翻,知觉全无,再碰上胃肠道麻醉反应,恶心呕吐,把胃内容物吐出来,很容易让胃里的东西经过食道反流到口腔,然后被吸入呼吸道,引起窒息,致人死亡。

现在乔沐喝了一肚子水,哪个神仙也不敢马上给她做手术,麻醉下的呕吐反应可跟平常不一样,一般等医生发现的时候,再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主刀医生匆忙赶来,他已经完成清毒准备,换上无菌手术服了。这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二十多年的外科医生生涯,你总以为自己见惯了世间百态,人性善恶,到头来每一次都会有奇葩至极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刷新你的底线!

真tnnd想骂人!

但骂人也改变不了乔沐今天做不了移植的事实。

肾脏摘取离人体后,可供移植的窗口期很短,超时之后,这颗宝贵的肾就会因为缺血坏死,不再能够使用。

所以再等乔沐6个小时是不可能的。

他无奈地拿起电话,只能通过红十字会,重新分配这颗肾脏了,如此宝贵的器官,绝对不能轻易浪费。

从希望到绝望,原来这么快啊。

这是乔沐晕过去之前,最后的念头。

她也很希望,如果她能选择的话,不想跟马知晴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时间紧迫

按照红十字会的规定,同一个捐赠人的不同器官,在使用过程中的监督责任人从始至终都指定专人,不会变动,一来可以减少出错机率,专人负责毕竟更了解具体情况,二来有问题及时沟通,不会来来回回被踢皮球。

可用于移植的时间太宝贵了,一分一秒都浪费不起,绝不能被耽误在各式各样的官僚主义中。

郑亦樾便是这位捐献者的协调员,当初这颗宝贵的肾脏被分配给乔沐使用,还是郑亦樾争取来的。

不是没有比乔沐更适合的患者。

比她危重的有,比她匹配度高的有,比她年轻的有,比她近的,还有。

但乔沐不一样。她不单单只是个普通的尿毒症患者,亟需一颗新的肾源,她还是一位器官捐献者,虽然红十字会的章程里没有明文规定捐献过器官的人会得到额外的照顾,法律规章制度在人命面前,不应该有私情。

可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是活生生的人,就会有感情,有偏好。

郑亦樾在参加器官受体协调讨论会时,看到了乔沐的名字。

这才仅仅只有几年,当年捐献了一颗肾的女孩,现在躺在病床上焦急等待一颗合适的肾脏,多么讽刺。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亲人之间,肾移植手术与发病人数的整体比例在逐年下降的原因。

这场手术对于受体的风险,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排异反应。但对于供体来说,面临的威胁可就是长久的,不可预期的。

其实去除掉一颗肾脏,没有大多数人想象得那么可怕,人是会虚弱些,免疫力低些,但好好保养,膳食平衡,绝大多数人还是可以平安活到老的。

可对于极少一部分人来说,他们的反应很明显,基本上失去了重体力劳动能力,稍微劳累,身体就会受不了,最严重的,就是乔沐这种,自己身体里留着的一颗肾,因为长期超负荷工作,现在也down机了。

每个人反应不一样,看似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小小风险,真降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被毁掉的,就是一家人。

就像现在的乔沐,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数着日子奔向死亡,连带着整个家庭,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更是典型的反面例子。劝脑死亡家属捐献器官已经够不容易了,难不成以后最好配型的肾源也要变得紧张了不成?

所以在最后评定几个合适的病人时,郑亦樾为乔沐说了话,希望她曾经慷慨无私的行为,能为她在评定时多加几分。

可惜,乔沐与另外一名病人相比,就差了那么一分,屈居第二位,这颗肾脏,按照原定计划,受体应该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叔陈永涉。

陈大叔离供体最近,器官只要不出大的意外,一定可以按时送到,还能预留出充足的时间做手术,他的病情也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五年的透析生涯,他整个人苍老了十岁不止,胳膊上的两处大血管已经不能下针,除了移植,他没有别的生路。

万事俱备。

他等了五年的肾源,好不容易轮到他,结果却在肾脏刚刚到达医院,他还没进手术室前,先进了抢救室。

心脏骤停,医护人员尽全力抢救了十来分钟,好不容易心跳恢复,人却一直醒不过来,脑电波活动降低,对外界的应激反应几乎消失,很明显,在抢救的那十来分钟时间内,他的大脑缺氧,已经造成了不太乐观的后果。

因此,移植手术被叫停。还是那句话,器官太宝贵了,如果陈永涉不能醒过来,不能在接受移植后再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生活下去,那么给他器官就是浪费,对其他苦苦等待的病人来说也不公平。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郑亦樾亲自带人过去,把刚刚送达,还没放稳的器官再次接走,陈永涉的老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为了给陈永涉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不少外债,为了做手术,他们还能亲朋好友借了不少钱。

总想着等人治好了,钱能挣回来,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现在,人财两空,真的什么都没了。

郑亦樾临上车前回头看了一步,那个可怜的中年妇女,就呆呆站在医院门口,搂着十岁的儿子,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乔沐做为候补,幸运才降临在她头上,幸亏医生提前通知她,先让她禁食禁水,为了那么点微末的希望。

但现在,这份希望又再次落空。

一波三折的剧情,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郑亦樾还没有离开肾病专科医院,匆匆赶到乔沐的病房,李琪已经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先一步赶回来了,正抱着乔沐,再三求主刀医生想想办法。

乔沐只是喝了些水,现在吐出来,再稍微等一段时间,等水被吸收掉,不也就没事了嘛,只是点水,代谢速度会很快的。

李琪想得太简单了,违反规定的手术,谁也不敢做,因为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条人命,谁也承担不起真正出事的风险,人命关天。

算了算时间,这颗肾脏从捐献者身上取下来,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18个小时,满打满算,它的可供移植时间也最多只剩下6小时。

肾脏已经算是所有器官中最耐受的了,冷缺血时间仍然不长,仅有短短的24小时,超时后,谁也不敢保证器官被移植后还能有正常的代谢功能。

而一台肾移植手术,不出意外的话,还得需要4-6小时才算完成,如果再出现意外,呵呵,只有天知道。

怎么办?这颗肾脏现在只能给马上就能做手术的病人用,连转院再运送一次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儿子可以,我儿子!”病房外传来一阵阵叫声,是马知晴。

她居然又恬不知耻地凑了上来,还敢叫嚣着要器官!

医院刚刚已经报警了,警察也正好迈进病房,李琪指着马知晴撕心裂肺地喊着:“警察同志,抓住她,她是个杀人犯!”

众望所归

杀人可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了。两位警察叔叔狐疑地望着李琪。

当初他们接到的报警电话可是说有人扰乱正常医疗秩序,要是杀人大案,也轮不到他们两个派出所片警来。

而且哪个杀人犯在犯罪之后,会大摇大摆还在人前到处蹦,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们抓她啊,她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要不是还搂着乔沐,李琪现在恨不得活撕了马知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她的所作所为之后,居然还有脸出现在乔沐的病房里!

趁着李琪忙着安慰乔沐,警察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这几分钟,马知晴趁热打铁,目标明确,一点时间都没浪费。

她直接冲着郑亦樾去了。

早几年前,郑亦樾是做什么的,马知晴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屋里的人很多,有权利做决定的,就只有这个女人了。

“郑医生,求求你了,我儿子会死的,这颗肾,应该给他。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过,而且他跟乔沐血型一样,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颗肾,跟他肯定匹配的。”

马知晴是个很聪明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只要她愿意,她想学,什么知识她都能学会。她因为高宝栋的病,这么些年也算是自学成半个赤脚医生了。

肾移植手术的费用,时间,以及器官捐献的规则,器官冷缺血最长时限,等等医疗知识,她都了解得很透彻。

乔沐的拒绝,是马知晴预料之中的事。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做着两手准备。抢肾源不是多困难的事。看,她现在不就成功了一大半嘛。

以她的理解,供移植的器官只要到达某家医院,而受体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移植,这个器官最大的可能,就是就近寻找受体。

整个肾病专科医院,等待肾移植的患者,除了乔沐,就只有高宝栋最年轻,也最有可能与分给乔沐的器官匹配。

看看,她成功了!马知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没得选,附近再也没有比我儿子更适合的患者了。对不对?”

郑亦樾没办法否认,就在刚刚,她跟单位联系过,手里拿到了一份名单,短得可怜,高宝栋的名字,就在最上面的位置。

事实就是,马知晴毁了乔沐生的希望,高宝栋要得到那颗肾脏了。

郑亦樾跟吞了只苍蝇一样恶心,还是有苦说不出的那种,她是个器官捐献协调员,她的工作职责不允许她带上个人情绪。

所以,这个头即使点得再艰难,也得点。

“不错,刚刚得到的消息,主刀医生会在不久后为你儿子做手术,你确定他一直没有进食吧?”

“当然!我一直看着他来着,他知道轻重的,肯定没吃。”马知晴一脸狂喜,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儿子。

“先别急着打电话,你就没什么想跟两位警察同志说的?”郑亦樾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了马知晴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将前情后果跟两位警察说了一遍。

两名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们该干什么。

马知晴给乔沐硬灌了一瓶水,乔沐除了下巴上有点淤青外,没受别的伤。

从法律角度来看,这连行政拘留的条件都够不上,顶天了教育几句,再让她赔点钱。

可就是因为这瓶水,乔沐失去了肾移植的宝贵机会,很大可能在未来会死。

法律有这方面的具体规定吗?他们只是工作没几年的小片警,木有经历,连适用哪条法律,该怎么对马知晴采取措施,都不知道。

只先顺着现场的形势,先把人带回派出所了事。

马知晴不想走,她还得陪着儿子,在手术室外等着看他重获新生出来呢,但警察可没给她脸。在得知这个女人做过什么之后,任何一个有着正常三观的人都会对她极度鄙视。

这场不被任何人期待与祝福的手术,最终如期进行。

就像马知晴设想的,加急配型结果,这颗肾脏几乎是为高宝栋量身定做。

一切顺利,五个小时后,手术进行到尾声,只要这颗肾脏在血液流通后,呈现正常的粉红色,开始工作,分泌尿液,便可以缝合腹腔了。

然而,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神灵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本来一切顺利的手术,在最后关头,出现了十分罕见的超急性排异反应。

就在血管接通,血液正常后,仅仅过了五分钟,原本健康的移植肾由坚实粉红色迅速变软,发紫,种种迹象表明,移植肾功能已经完全丧失,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除了切除,别无它法。

最终的结果就是,高宝栋上了一趟手术台,挨了一刀,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他醒来,一切照旧,他还得依靠透析才能活下去。

马知晴机关算尽,得到的却是一场空。

这真是大快人心啊!虽然没有人敢当面说出来,但私下里,所有人都说,这都是报应!

就连李琪和乔沐都忍不住大笑一场,连马知晴被拘留十五天就放了出来都不太在意了,甚至有点等不及要看看她倒霉的嘴脸。

母子俩抱头痛哭的戏可算是让大家过了一回眼瘾,尤其是马知晴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老天爷,简直比单口相声还精彩。

之后,马知晴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隔三岔五给郑亦樾打电话,一副我穷我有理,我弱我有理的模样,张口就是替儿子要肾源。

像高宝栋这样,浪费了一颗亲属捐献肾,又超急性排异反应切除异源移植肾的等待患者,再得到第三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或者器官烂大街般多。

因为按照常理,虽然法律规定对一个人一辈子能接受多少移植器官没有定数,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个人接受越多器官,发生排异反应的可能越大。

还是那句话,器官宝贵啊,哪有那么多可以浪费在同一个人身上。

所以郑亦樾才更忧伤,马知晴完全不是正常人,这样的骚扰也不知道还得持续多久。

自杀身亡

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着的郑亦樾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上班了,半梦半醒,心情不好,匆匆跟姜晨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到了单位看哪都像床。

难,我太难了。

好久没来过办公室,桌子上厚厚一层土,郑亦樾实在不想做卫生,便推门去了公共休息室,寻个位于角落里的沙发,小鸡啄米一般打起瞌睡来,早知道就应该请假不来的。

反正他们这些协调员的工作性质特殊,在办公室里呆着的时间少,不是陪着捐献者家属,就是在医院里评估器官等待名单上的患者,往往忙起来不分白天黑夜,自然也不会有闲得蛋疼的第三方来查他们的岗。

哪让郑亦樾是个好同志,对工作积极负责啊!

又打了几个哈欠,终于攒出点睡意,她的手机居然又响了。

该死!再是那疯女人打过来的,一定要去找她真人pk去!郑亦樾怒火熊熊地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个陌生号码来电,语气便不由自主地严厉了几分:“喂!”

对方显然没想到接电话的郑亦樾已经是个炸药桶,处在爆炸的边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是器官捐献协调员郑亦樾,郑女士吗?”

这声音,男性,干净透亮,听起来年纪不会太大,肯定不是马知晴,也不是她那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儿子。

“哦,我是。”心中的火气瞬间散去,郑亦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您哪位?找我有事吗?”

“我这里是康保医院,楚梦元女士指名留下了的一份遗嘱给您,是关于捐献罗建平女士器官的,您现在有空过来一趟吗?有些细节的问题,需要面谈。”

“楚梦元死了?”郑亦樾微怔,明明前几天刚刚见过面,虽然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有些消瘦,但楚梦元怎么看都不像快要死的人,就算是为了女儿,她也会撑下去啊。

“不错,就在昨天,她被人发现在我们医院,她女儿的病床边,服毒自杀了。”

“我马上过去。”

坐在去康保医院的车上,郑亦樾心乱如麻。

她不断回想上一次与楚梦元相见时,对方的的确确流露出死志,说了很多灰心丧气的话,当时郑亦樾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但是回到家后,繁忙的工作让她很快忘却了这么点似是而非的小事。

她是不是原本有机会阻止楚梦元的轻生行为呢?只要她说些鼓励的话,是不是楚梦元就可能会改变主意?

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时,哪怕只有人轻轻地拽一把,就不至于掉下去啊!

康保医院,导诊台处,郑亦樾报上自己的姓名,很快便有人领着她去了院务办。

“你好,我是康保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孔迪,郑女士,我们里边谈。”电话里的男人果然很年轻,估计也就二十出头。

“可以问一下,楚梦元死的,安详吗?”

“她是服用氰化物去的,很迅速,也很决绝。”深更半夜,又是无解的氰化物,楚梦元求死的心很强烈。

也是,女儿没希望醒来,学校的态度也越来越暧昧,一次次拖欠疗养费,自己又检查出绝症,也活不了多久,家里更无恒产,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病了?”

“不错,就在我们医院做的检查,胰腺癌,乐观估计,也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胰腺癌,号称癌症之王,发病快,致死率高,像乔布斯这么有钱的主儿,也不过是比别人多撑了几年,还是去了。普通人一旦得了,还真是离死不远,基本没什么治疗价值。

郑亦樾心里的内疚稍减:“她留下的遗嘱,我能看看吗?”

孔迪很痛快地递上一份手已经公证过的遗嘱。楚梦元是个讲究人,她虽然死在医院里,但是也留下了遗书,写明自己是自杀,与医院无关,不然的话,别看平时没人关心楚梦元和罗建平这对母女,知道她自杀了,还不得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过来讹钱啊。

这也是为什么孔迪在处理楚梦元死亡的后续上很乐意帮忙的原因。

遗嘱中,楚梦元在器官捐献同意书上签了字,只要是罗建平身上仍然有移植条件的器官,红十字会可以全权处理。

哪怕会有几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因此痊愈,郑亦樾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希望她们母女二人,在那个世界,团聚吧。

红十字会很快派了专人过来,再次鉴定罗建平是否脑死亡。

那一点微弱的脑电波反应,终于越来越弱,变成一条平直长线,再也没有起伏。

罗建平被宣布脑死亡,定于五小时后手术,摘取有用器官。

因为她的特殊情况,躺在病床上多年,四肢肌肉的萎缩肉眼能直观看出来,内脏器官衰弱到什么程度,只能到手术台上才知道,唯一确定可以捐献的,现在只有一对角膜。

等待才是最艰难的。

无论她的器官能不能用,红十字会还是按照惯例,先指定了几名器官受体,让他们做好手术准备。

心脏病患者一人,肝癌患者一人,肾衰竭患者两人,严重肺动脉高压患者一人。

乔沐再次成为幸运儿。

当红十字会的电话打来时,李琪跟做梦一样,非要死死在自己胳膊上掐出个血印,才喜极而泣地搂着女儿。

有救了,有救了!这一次,她一定寸步不离女儿身边,绝对不会再给马知晴任何可乘之机!绝对!

下竿五点。

罗建平正式被抬上手术台。

一个又一个人体器官冷藏箱排排打开,摘取手术团队所有人向她鞠躬默哀三分钟,手术开始。

真正上了手术台,主刀医生划开胸腹腔,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所有器官都处于不太健康的状态,评估分低得惨不忍睹,这样的器官,移植给需要的病人,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勉强能用的,只有一颗肾脏。

这颗肾脏归谁,是现在摆在郑亦樾面前最大的问题。

生死之间

其它器官既然不用利用,那些等待的病人只能失望了。

唯一的一颗肾脏的归属问题,就是如今最需要抉择的。

本来做手术准备的两位病患,就是乔沐与高宝栋。

如果让郑亦樾平心而论,想都不用想,她肯定会选乔沐。借用一句何以琛的话说,虽然器官本身是没有属性的,但是,谁都会希望更有道德的人拥有它。

拯救一个好人和一个坏人,还需要三思吗?乔沐大学毕业,温柔和善,病愈后更能为社会做贡献,高宝栋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再有个无底限下作的妈,孰好孰坏,毋庸置疑。

可是按照器官移植管理条例的相关规定,这些都不是主要因素,尤其是受体的道理水平,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以内。

好人与坏人,是在一定社会规则范围内,被大多数人承认的公理,却也绝非一成不变。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人与坏人,也只是相对概念。谁敢说高宝栋没有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可能,谁又敢说乔沐的未来一定永远都是个好人。

所以现在能评估他们俩到底谁会得到这唯一的一颗肾源,获得重生的机会,就只看他们的病情危急程度以及愈后情况了。

高宝栋的病情更加危急,他在上一次接受移植发生了超急性排异反应,被切除了体内唯一的肾脏后,已经不能离开医院。但同时因为上一次手术失败,他再次发生急性排异反应的可能性也很高,成了他最重要的减分项。

乔沐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她的病情恶化很快,血透能带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短期内得不到新的肾脏,她很可能会死。

郑亦樾只得电话周卫国,临时召集评估会议,由他们最终评选到底谁该得到器官,她在这起案例中,投入了私人感情,已经不能专业评估了。

三十分钟,郑亦樾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卫国终于打来的电话,告之她的绝对不算好消息:肾脏归高宝栋了。

郑亦樾心微微一沉,只轻轻说了句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罗建平的肾脏摘取手术已经完成,郑亦樾从医生手中接过装着肾脏的冷藏箱,平静地坐上急救车,向着肾病专科医院快速驶去。

这颗肾脏功能不算理想,尽早移植,成功率才会更高。

马知晴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口中高呼着满天神佛保佑,欢欢喜喜去给儿子续手术费去了。

还好她这么些年省吃俭用,再加上从有钱的娘家讹来的钱,做两次手术都是够的。

缴费窗口,她熟练地递上儿子的社保卡和银行卡,熟练地按下六位密码,等着收押金条。

“卡里余额不足。”窗口的工作人员如是说。

怎么可能?明明卡里应该还有五十多万呢,她就这一张银行卡,全部的家底,不可能有错。

“是不是搞错了?密码没输对吧?怎么可能余额不足?你刷了多少钱?我要交五十万。”

“余额不足,刷卡失败了,你到旁边的银行atm上查查吧。下一位”窗口工作人员将卡还给她。

马知晴小跑着去了银行,一查自己的卡,里面余额位数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二、三、四

四千多块?这怎么可能!

马知晴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钱被人偷了。

可不对啊,这卡从来没有离过她身边,而且大额支取,必须本人携带身份证,还得提前预约,被盗的可能不大。

那么这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没的?

马知晴想到一个可能,她忍不住晃了三晃,终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医院里救人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她从晕倒到醒过来只有七八分钟,扒拉开想给她打点滴的护士,马知晴一步三晃地向着儿子的病房走去。

高宝栋正津津有味地玩着手机,十分满足地听着女主播对他打赏表达的感谢,就收到了来自母亲的一巴掌,力道之大,让他唉哟一声叫出声来。

“妈,你干嘛?”从小到大,马知晴没挨过他一根手指头。

“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干什么?”马知晴将已经没钱的卡扔在儿子脸上:“你说说,这卡里的五十多万哪去了?只有你的手机绑过这张卡,你花哪去了?知不知道这是你的救命钱?”

“我不就是打赏了点女主播嘛,妈,你有的是钱,给我花点怎么了?以后你死了,你的钱不还都是我的嘛?”高宝栋满不在乎。

马知晴此时真的后悔,自己为什么如此溺爱儿子,将他养得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不是多富裕的人家,她坑娘家已经坑到半点亲情不剩,才好不容易存下这么笔钱,再想弄到五十万,已经不可能了。

眼睁睁看着得救的机会就此失去,马知晴能求的人都求遍了,无论示弱卖惨,还是装疯卖傻,都没有用。

乔沐成了幸运儿。

她最终接受手术,平安度过危险期,康复出院。

马知晴如丧家之犬,在最后的钱花光之后,只得带着儿子先回家。

高宝栋此时才开始慌了,他不想死,他才二十多岁,死应该离他很远才对。可没钱,没肾源,他的生命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靠着透析苟活一天算一天,已经谈不上什么生存质量了。

两年后。

乔沐开了一家花店,很小,布置得却很精致,因为地理位置不错,客源稳定,平平安安开下来,也够养活自己。

这一天,花店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马知晴穿着件连袖口都磨出毛边的外套,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轻轻喊了声乔沐的名字。

浑然没有当初灌乔沐喝水时的霸气了。

她是想来认回女儿的。高宝栋已经在半个月前死了,现在她年事已高,无儿无女,居无定所,日子过得很艰难。

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乔沐。

“妈,你怎么来了?”乔沐看到马知晴时,愣住了,再看向她身后,才露出微笑。

马知晴心底一喜,就知道她是个善良孩子,以后老了有靠了。

她还没来得及答应,身后就传来了说话声:“这不是怕你中午又不好好吃饭,来监督你的。”

是李琪到了,刚刚乔沐喊的是她。

马知晴脸上火辣辣的,扭头冲出花店。

离去时,一滴泪落下。

本章完。

出事了

“小郑啊,今天南方家儿子满月酒,地点选在君跃大酒店了,你想着别迟到。”要不是周卫国提醒,郑亦樾还真就把这茬事忘了个精光。

彭南方是新来他们单位的小伙子,今年二十五岁,去年结的婚,今年就抱上大胖儿子,速度之快,还让周卫国很是为郑亦樾操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

都三十多岁的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一心扑在工作上,别人介绍的还不愿意见,难不成一直这么单着?

唉,有这样拼命的下属,当上司的也是操碎了心啊!

不行,一会儿到了饭店,就算郑亦樾烦他,他也得多唠叨几句,女人过了三十五,再想生孩子,就是高龄产妇了,真真正正的鬼门关!

即使郑亦樾已经有心理准备,单位的帮上了点岁数的领导们肯定会把话题扯到她单身的问题上来,周卫国在喝了点酒后的功力,还是让她有点吃不消。

唐僧念经一般!还把人家抱来的香香软软的孩子非得往她手里塞!

我的天~~人类幼兽这么惊悚的生物,到底要怎么抱才对?小祖宗能不哭了吗?魔音穿脑有木有!

一阵手忙脚乱,急得满头大汗,郑亦樾终于在自己要吓得猝死前将孩子交还给彭南方的爱人,避免了一起悲剧发生。

呼~~~

宁可面对十个难缠的患者家属,也不想再抱孩子了!

结婚?拉倒吧。

钱我会挣,街我会逛,家用电器有房东包修,要男人来干嘛?

寻个借口,郑亦樾远遁回家,逃离周卫国的洗脑攻势。

她前脚刚进家,后脚周卫国的电话就追来了,拒接三次,对方还不死心,郑亦樾仰天长叹,认命地接了电话。

“我的亲哥啊,你还有完没完?”

“小郑,南方出事了,刚刚让警察带走了!”周卫国在电话那头焦急说道:“我记得你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市刑警队,赶紧打听打听什么情况。我也跟红十字会的领导问问,知不知道什么风声。”

郑亦樾连忙打给自己的大学同学,跟自己一样是个奇葩的权薇。

她是放弃了优渥的工作,甘心成为了一名协调员,权薇则是在考研时转专业去当了法医。

嗯,至少医患关系比较稳定。

“哟~大忙人,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上一次她们俩见面,得是半年前吧。

“说得好像你不忙似的,话说,你家那位对你天天加班,就差住单位了,没意见吗?”

几句开场白,互相一顿损之后,郑亦樾进入正题。

“薇薇,我们红十字会的,有个人被你们市局抓了,这事你知道吗?”

“啊?没听说啊。你们单位的人能犯啥事?”

“我们也不知道,挺好的小伙子,听说抓他的,还是刑警队的人。帮着打听打听呗,我知道规矩,不问具体细节,大概因为什么事被抓的,能说的,告诉我声。”

“好的,你等我电话吧。”

权薇办事效率不低,很快有了回复。

郑亦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彭南方啊,她的同事,刚刚加入器官捐献协调员这个大家庭才三年大小伙子,居然被抓的原因是渎职和受贿!

而且还是移植患者家属告发他的!

最让郑亦樾想不通的,是受贿金额,仅仅只有区区五千元!

彭南方缺钱吗?怎么可能!

这小伙子刚来红十字会工作时,就已经在上林一品这个本市最好的小区有一处建面216平的豪宅,开着保时捷911。结婚的时候一水的婚车没有一辆低于五百万的,君跃大酒店是本市著名的五星级酒店,里面随便一桌喜宴就得上万。

至于他们家里究竟是做什么,彭南方不愿意说,他们也没有追问。总之人家家里条件很好。

这样的一个人,会缺五千块钱花?有没有搞错。

郑亦樾了解权薇,不是消息准确,不会告诉她的。

这孩子搞什么!

单位里没有秘密,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彭南方犯的事了。

周卫国一脸牙疼的表情。

明明彭南方的工作相比其他人还要简单不少,他是专门盯着骨髓移植的。

**移植,方便简单好操作,对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配型成功,移植手术的风险又小,按理来说,比跟脑死亡的病人家属谈情讲理,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

因为他入职时间短,也可能是从小家境优渥,彭南方一直都是个脾气挺急躁的小伙,劝病人家属的活计还真怕他搞砸,才特意照顾他,把骨髓移植的案例都优先分配给他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个家属把他告了?

这方面的消息,权薇就不能再透露了,保护举报人的**。

彭南方手头正在跟进的案例不少,全省登记的白血病患者一共四千七百余人,中华骨髓库配型成功的只有两例,亲属间配型成功的比例就要高很多,有一千三百余例。

彭南方能收患者家属的钱,是不是说明患者的配型一直没有成功,留给患者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才会想着收买协调员这种昏招。

那彭南方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触犯刑法,是犯罪行为吗?

事情的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多方打听,也没能得到更多消息,所有人心情都很沉重。

殊不知培养一名合格的器官捐献协调员有多不容易,压力大,收入低,所有人靠着的无非就是爱心与坚持,是对生命最崇高的敬意。

无论彭南方的初衷是什么,他的个人行为已经给全体协调员的脸上都抹上了黑色。

这是他们的职业生涯中,最不能容忍与原谅的过错!

器官移植是神圣的,容不得任何铜臭气的污染。

五千块,是受贿罪的量刑起始金额,彭南方家里人能量应该不小,平安保他出来,不用坐牢大概不难。

但是他的工作肯定要丢,相信不会再有人愿意与他合作,这个污点会跟随他终生。

郑亦樾十分想要问问他,这个初入职时桀骜不驯,却有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的小伙子,是如何行差踏错,以至身陷囹圄的。

三年前

一身潮牌,亮黄色的头发,嚼着口香糖,45度斜下方看人。

这是彭南方给郑亦樾的第一印象。

周卫国!

郑亦樾咬牙切齿地冲出办公室。

为毛啊!为毛!郑亦樾无语问苍天!明明红十字会的人手也没紧到如此地步,为毛每一年的新人带陪任务都得由她来完成大部分,而且分给她的新人,总是看起来不大正常的那种!

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

气呼呼冲到周卫国面前。

“哟!这是见着新来的了?”周卫国坏笑,每年都能看到一次郑亦樾炸毛的样子,与平常她的镇定自若判若两人,嘿嘿,真爽。

“我说周主任啊,不带这么玩人的吧?”果然,是为了新人来的。

周卫国努力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心里已经笑开花:“我说小郑啊,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大火气?气大伤肝,年轻人也得注意养生。”

郑亦樾冷笑,直接点破周卫国那点恶趣味:“戏看得挺爽吧?每年分到我这的新人,不是歪瓜就是劣枣,你就不能玩点新鲜花样?”

“歪瓜裂枣?我有这么差吗?”凉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郑亦樾机械般慢慢转身,就看到黄毛青年斜靠在门框上,眉毛上挑,正用略带嘲讽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忍不住老脸一红,说人坏话被人当场抓包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

“我”想不出补救的措施,郑亦樾索性装死,低着头不说话。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黄毛青年自己也不找台阶下,就这么淡淡地望着郑亦樾,还是周卫国看不下去,过来救场。

“咳咳,小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的新同事。”

“彭南方,中医药大学应届毕业生,今年的新人,就麻烦你多带带,教教他了。”

“郑亦樾,协调员老前辈了,南方啊,你多跟她学学。”

“我倒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郑大姐愿不愿意教我了。”语调上扬,充满了不信任。

第一面的印象就不算好,彭南方心里有些生气郑亦樾一个照面,就以貌取人,他是骄傲惯了的,说话自然带了点刺。

郑亦樾平时老成持重,轻易不会因为别人说句难听话就如何,但今天她真的憋了一肚子气,周卫国这绝对是故意的,又给她个刺头,想看笑话。

一个新来的也跟她阴阳怪气,郑亦樾实在是有些忍不了,立即反唇相讥。

“嗯,我不愿意,还是换个人吧。”

得,周卫国和彭南方认都没想到郑亦樾会突然给他们两个没脸,一点没遮着挡着,场面更加尴尬了。

彭南方突然哈哈大笑:“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郑大姐,我跟定你了,办公室见。”说完,先转身潇洒离去。

这是什么操作?难不成这黄毛青年还是个抖m?被人虐了骂了当面拒绝了,就戳到他的爽点了?

“小郑啊,以后我再不会这么坑你了。”连周卫国都觉得自己这一次是不是真给了郑亦樾一个天大的包袱。

没办法,谁让小郑最专业,最有耐心,带出来的人工作能力强,而且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面,会激励很多人甘心奉献,淡泊名利的。

他也不容易,常年人手不足,留人困难,他不得不为难他最得力的下属啊。

小郑同志,对不住了。

郑亦樾回了办公室,黄毛青年正坐在她的位置上,拿着本器官捐献管理条例在看,不是普通的走马观花,是真正一行行在读,连她回来都没注意。

一个爱读书的人,不可能差到哪去。郑亦樾对他不再那么反感,也对,染个头发,穿身潮牌怎么了,又不是原则问题,现在的九零后不都普遍这个样子嘛。

自己已经是上个世纪的老太婆了,跟不上潮流,也不能打压人家不是。不喜欢,也得允许别人喜欢。

她觉得应该主动道个歉,毕竟是她先说人家是歪瓜劣枣的:“小彭,刚刚的事,对不起了。”

“什么事?早忘了。”彭南方头都没抬,翻了页书:“郑大姐,你们这工作,挺有意思啊,我挺感兴趣的。”

“那就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且兴趣与职业能结合在一起,会让工作更有乐趣。”

“嗯,你说得对。我打算好好跟我学,如果刚才有冒犯的地方,也跟您说声对不起了。”彭南方合上书,站起来,态度很诚恳地道歉。

“什么刚才?早忘了。”

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点不打不相识的感觉。

第一天的工作,是以彭南方极力邀请她和周卫国一起吃个晚饭为结束的。

只是当眼前这家顶级私厨料理店被包了场,全式新鲜鱼生流水般上来,一顿饭就花了比郑亦樾一个月工资还多的钱时,郑亦樾和周卫国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敢情他们单位新来的这位,还真是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啊,而且还是富得流油的。

郑亦樾心底升起一丝不安,这样的人,来红十字会,会不会就是玩票性质,过来刷刷资历,见见世面,之后该回家继承家族产业时拍拍屁股走人。

那她的精心培养还有意义吗?付出的心血收不回来,这点工资人家绝对看不上眼。

一顿精美的佳肴吃得索然无味,郑亦樾有些心灰意冷,在之后对彭南方的教导只能说该教的会教,却不像以前一样尽心尽力。

聪明如彭南方,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郑亦樾的消极怠工,但偏偏人家该说的都会说,又不是故意隐瞒他防着他,他有什么理由怪人家不尽心。

这憋屈感是彭南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也是他初入职场,第一次知道金钱和家世并不总是万能的。

如果一切这样发展下去,彭南方极有可能会离开红十字会,回归属于他的富二代生活圈。

是一场意外,让郑亦樾看到了他认真执着的一面,看到了他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还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

乐于助人,悲天悯人,这是成为一名合格的协调员最基本的素质。

举手之劳

“大夫,大夫,我求求你!求求你,先救救我闺女吧!求你了,钱我会想办法的,一定一分钱不少,求求你,先救人吧!”

郑亦樾现在外出工作,都得带上名为彭南方的拖油瓶一只,今天来省中医院自然也不例外。

全省范围内,有做器官移植这种高难度手术的医院不多,基本上都集中在省会城市里,因此郑亦樾的很多工作都以奔波在这些大医院为主。

今天一进省中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住院部一楼大厅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得满满的,一个中年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内里传出。

低到尘埃里的乞求,绝望又无助,但医生能有什么办法?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为了救命,倾家荡产,举家借债,有的时候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用。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常常发生。

问题是,医院又不是医生开的,设备,药品,人工,哪哪都要钱,便是医生想治,想先救人,没有钱,住院押金欠费,药品领不出来,手术安排不上,怎么治?让医生用意念发功吗?

医院有医院的制度。

这制度怎么来的呢?

还得问问以前来医院不交钱装可怜最后逃单的那些人。

医院从来都不是慈善机构,国内的不是,国外的更不是。

多年前,有很多人利用医院的管理漏洞,利用医生的良知与善意,获得了医疗资源,却在自己的病治好之后悄悄逃走,不付医疗费用。

这样的人多了,医院吃不消,自然得改革成于自身有利的制度,于是便有了先付费后诊疗机制。除了急诊外,所有药品和治疗安排都得在病人未结欠医疗费用的情况下。

然后一般的医疗费用逃单现象被避免了,急诊就成了重灾区。

为什么很多医生都不愿意去急诊值班呢?

原因一:工作又急又重,几乎整个班上下来一刻不得闲,还可能遭受病人家属的埋怨,纯属吃力不讨好。

原因二:急诊应对的病人各种各样病情都有,比专科门诊事儿多太多。

原因三:如果一个急诊病人在病情稳定后恢复了行动能力,趁医护人员不注意,在未结治疗费用的情况下偷偷离开,那么这个病人欠的费用,就得由全体急诊工作人员共同承担。

医生护士的薪水高吗?比一般人肯定是要高一点,但高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了吗?也没有。

一个资深护士,工资不过一万出头,刚入职的实习护士,才三千多,一个专业的医师,工资也不过一万出头,实习医生的话,能上五千就烧高香了。

放在白领轻轻松松两三万、房价好几万一平的二线城市,真的算不上什么。

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不要紧,我们有理想,有信念。

但是谁愿意为这些悄悄溜走的患者垫付冤枉钱!

谁家也不是多富有,背着房贷车贷,养着高堂儿女,辛苦的血汗钱还总得填无底洞,换成谁心里都不舒服。

当医生当久了,必须会慢慢冷血。因为见得多了这世间的惨剧,太过丰富的感情只会影响工作,再加上有些人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常常把我穷我有理挂在嘴边,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是欠他们的人。

以上,并不是郑亦樾为医院开脱罪责,只是希望社会上的双标狗和道德婊,以及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搞搞清楚,医生是治病救人的,比你的家属更希望你平安无事,当他们在尽力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时,请多一些理解与支持,少一些怨怼与殴打。

害群之马哪里都有,医生群体里肯定也有败类,但因为少数人的行为,便否定一个群体,伤害一个帮你的人,良心何在?

扯远了,郑亦樾收回放飞自我的思绪,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直接奔着电梯而去,上楼忙她的工作。

“小彭,一会儿中午咱们得跟杨主任吃个便饭,他这人特别能喝酒,你酒量怎么样?招架得住吗?”郑亦樾翻看手上的资料,头也不回地问。

半天没得到回应,她转身一看,哪还有彭南方的影子。

居然还能丢人了

郑亦樾很无语,掏出手机翻出电话号拨过来:“喂,你在哪呢?”

“你怎么还有空跑去看热闹?赶紧上来,办正事要紧。”

“什么?你去七楼干什么?”

郑亦樾现在在十楼,七楼是血液病病房,他去那干什么?

自己带来的人,自己得负责,郑亦樾只得先跟杨主任打声招呼,先下去找人。

“真是谢谢你了,你放心,这钱我一分不少都会还给你的,谢谢你啊!”一出电梯,郑亦樾就听到个熟悉的声音,是刚刚人山人海围着的主角大哥,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中年大叔,正一脸激动地拉着彭南方的手,嘴里不停地说谢谢。

直到有护士叫他,说他闺女该验血了,才先离开了。

“你刚刚干了什么?”郑亦樾问彭南方。

“哦,给了他七十万。”彭南方轻描淡写地说,那态度,仿佛不是七十万,而是七十块钱一样随意。

“你朋友?”

“不认识。”

郑亦樾默默咽了一口血,果然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做为一名仍然居无定所的大龄剩女,存款还在五位数徘徊的她,唯一能拿出七十万巨款的办法大约只有把自己拆成零件卖掉。

人家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了个陌生人。

富二代什么的,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啊!

“你不怕他是骗子吗?”

彭南方疑惑地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我看起来很好骗?已经跟医院确认过了,他确实有个女儿在这儿住院,就住在710病房,急性粒细胞白血病,骨髓移植是她唯一的机会。”

“配型很困难啊,他或者女孩的妈妈,有合适的吗?”

“他们俩没配上,不过女孩有个姐姐,据说算比较合适的,可以移植,这不,费用问题解决了,医院已经给他们安排手术了。七十万救条命,这买卖不亏。”

贫二代

“那你想过他们可能会还不起这件事吗?”

七十万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是对于像彭南方这种背景不详,出身富足的大户人家少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郑亦樾几乎可以肯定,彭南方给出去这笔钱,根本没想过要收回来。

“当然,我也了解了点病人的家庭状况,偿还确实有困难,但也不至于一点都还不起。你看。”彭南方递给郑亦樾的手机屏幕上,正写着一篇关于棚户区改造拆迁的通知。

“这是d市某局的官网上的通告,拆迁谈判工作已经正在进行中,刚刚那户人家就住在这儿,面积不小,保守估计赔偿金额在百来万,所以还债的事不用担心。”

这倒是奇了,郑亦樾还以为彭南方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人物呢,居然借出去之前已经考虑好了能不能收回来的问题。

“是刚才那男人告诉你的?”

“他只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和家庭住址,留了个手机号。”

“那如果他家只是普通农村务农的,家里并没有赶上拆迁,这钱你收不回来,你还会借吗?”

“事儿还碰到,我怎么会知道,等以后遇到了再说吧。”

“人都说付出不求回报,你这给出去的钱还想着收回来,目的不纯啊。”

“付出不求回报?郑大姐,您老人家也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不能这么幼稚吧?”彭南方抽回手机:“我的钱,我乐意给,乐意要,都是我的自由,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告诉我得高尚,有钱就得做慈善,就不能为富不仁。”

彭南方突然沉下脸:“真是笑话,我自己的钱,为什么还不能自己做主?比我穷我就得救济?这个世界最是公平,我家里有钱,那是我祖辈努力奋斗出来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合理合法。”

“救济人是你们红十字会才应该做的。他家里困难,女儿没钱医就得病死,为什么你们这正主儿的慈善机构不帮他?”

“我只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你没能力,别人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如果你有能力,别人帮你你就得想着回报,这才是做人的根本。所以以后等他们家的房真的拆迁了,我肯定会上门讨债,他还不还,就到时候再说吧。”

郑亦樾有些发愣。

刚刚她问的问题其实有些尖锐,不代表她的观点,却是很多人不愿意说出来的想法。

做好事就应该是不留名,不求回报的,我穷我有理,你就应该救我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道德绑架。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欠谁的,别人做好事可以不求回报,但人家有要求回报的权利;不求你回报,是人家品格高;接受别人的帮助,应心怀感激,有能力的,应该偿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做人的根本。

至少彭南方三观很正。

那天的正事办完,郑亦樾特意背着彭南方向杨主任打听这一家人的情况。

病人是个小姑娘,今年刚七岁,长得漂亮可爱,乖巧得不得了。

每次做治疗做检查时,都不哭不闹,疼极了,也仅仅是死死抓住床单,咬着嘴唇。那么长那么粗的针,从脊柱穿进去,是成年人都受不了的疼痛,她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滴下,止不住浑身发抖,仍然一声不吭。

整个血液病房就没有一个医生护士不心疼她的,有的护士都忍不住背后偷偷抹眼泪,劝她实在疼得厉害了,可以哭出来。

小姑娘身体很虚弱,多数时候都昏昏欲睡,但只要清醒时,她特别爱笑。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很招人喜欢。

很多护士都说,一般得白血病的孩子,都是特别聪明特别乖巧的,更让人心疼。

小姑娘家一家五口人,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比她大八岁,正是配型成功的,十五岁的年纪,还长得跟个豆芽菜似的,明显有点营养不良。

郑亦樾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有些家长明明自己家里穷得要死,还非得生这么多孩子。

是,生育是个人自由,想生几个孩子别人的确管不着,但如果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自己也过得跟个乞丐一样,本心里肯定也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尤其是现在,阶层固化是趋势,贫困的代际传递作用下,一个个贫穷的父母,生了一个又一个贫穷的二代。

一旦生病,要么认命等死,要么放下自尊,跪到马路上举着救救孩子的牌子,等待好心人的帮助,寻求微末的希望,至于什么什么筹,对不起,能转发、扩散到足够多的人筹足钱的,大抵也真不缺治疗费。

保守估计,小姑娘的治疗费用在七十万左右,这还是亲缘移植相对便宜的价格,就算有医保,除去报销的钱,剩下也得有很大一部分自费。

如果不是今天碰上了彭南方,小姑娘就得回家等死,因为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亲戚朋友一听白血病,知道是个无底洞,象征性给了点钱就躲得无影无踪。

钱也有了,配型也成功了,一家人兴高采烈地等待着二女儿重获新生,可他们都忘了,大女儿,健康骨髓的提供者,也不过才是个15岁的孩子。

就在小姑娘开始注射灭杀自己体内白细胞数量的药物、为移植做准备工作后,大女儿不见了。

起初没人注意到她的失踪,家长的关注重点都在生病的二女儿身上,等到第二天,医生让大女儿开始做准备,每天静脉注射动员剂,将造血干细胞释放到外周血中,以便采集。

这才发现,到哪都找不到这个沉默的大女儿。

夫妻俩急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依然没找到人,最后不得已报了警。

警方的办事效率很高,丢的孩子被送了回来,大女儿躲进了同学家,被带回来时又哭又闹,十分不情愿。

问她为什么非得在妹妹有救的节骨眼上找事,闹失踪闹得人尽皆知,换来的是大女儿用最恶毒的眼神望着他们。

患不均

“什么都是二妹二妹二妹!这个家都是围着她转的!从她生下来那天起,你们就再也没正眼看过我!”大女儿歇斯底里地怒吼,整个病区都能听到。

“凭什么所有好的都是她的?凭什么她聪明乖巧可爱,凭什么无论是我还是小妹都得让着她?凭什么她生了病,你们的注意力就都放在她身上,连小妹都不管了?”

“小妹那么小,我又得上学,回来又得照顾她!我才多大?放了暑假,别的同学都在家里凉快着,我得出去捡破烂!因为如果我不去,家里连盐的钱都没有!我天天去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回家吃,我不要脸的吗?”

“明明养不起,干嘛还要生我们三个?如果你们只爱二妹,就把我的小妹送给别人吧!我们宁愿寄人篱下,也不要过现在三餐不济,朝不保夕的生活!”

大女儿的血泪控诉让夫妻俩手足无措,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对他们有如此深的误解与仇恨。

“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没有这个意思,你这孩子,哪那么多胡思乱想?”爸爸搓着手,觉得很委屈。

“你二妹生病了,对她照顾得多一点不是应该的吗?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肯定也不想二妹出事的不是吗?她真的病得很重,治不好会死的。”妈妈也红着眼圈,想上前抱一抱大女儿,被她躲开了。

就连小女儿,此时也依在大女儿身边,展现出依恋之情,一大一小两个女孩都哭得很伤心。

“她不治会死,那我们呢?不吃饭不喝水就不会死吗?你们有管过我们的死活吗?”自二妹病了的这一年多来,每每想到自己的生活,大女儿都只剩下悲伤。

她弯下腰,抱起小妹,撩起脏得看不出颜色且极不合体的上衫,露出干瘦的肋骨,指着一块还带着粉色的伤疤:“你们知道这块疤怎么来的吗?是在咱们家里,被老鼠咬的!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妹躺在地上哭,一只比她胳膊还长的老鼠,正肆无忌惮地撕咬她!”

“你是不是要问我,小妹自己怎么不知道跑?”大女儿放下小妹的上衫,冷冷地打断想要说话的妈妈:“那是因为那天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手里更没有钱,只给她喝了点凉水,就匆匆出门,希望能捡点好东西换钱,回来买饭吃!”

“她肚子里没食,又喝了生水,我走之后,连拉了四回肚子,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地上,任老鼠将她当成食物!”

很难想象,在现代化的今天,在大都市里,还会有人贫穷到如此地步。

其实以前他们家不是这样的,虽然孩子多,收入低,但夫妻俩都不馋不懒,出去打工,一个月收入也能有个七八千,吃饱穿暖,衣着得体。

只是在二妹病了之后,他们的生活重心转移到照顾孩子上,再没功夫出去打工,一家五张嘴,坐吃山空,才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呢,快让我看看!”妈妈的眼泪早已经止不住,想上前接过小女儿,可小女儿却一扭头,埋进大姐怀里,看都不看妈妈一眼。

妈妈尴尬极了,平时小女儿跟自己多亲啊,现在却不愿意搭理自己,这是往她的心口上插刀子啊!

“你有空听我说吗?”大女儿越说越激动:“每天咱们的交流不超过三句话,中心思想就是二妹怎么怎么样了,你得乖乖的,家里真没钱。别的我跟你说什么,你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又将怨毒的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二妹身上:“你怎么还不快去死!就因为你,整个家都被你拖垮了!”

这是一个15岁的女孩,所能想出来的最恶毒的语言。

一家五口,有四个人都在哭,包括有泪不轻弹的爸爸,唯一没有哭的,只有二妹。

她被安置在无菌仓里,在没有打开对讲的情况下,根本听不见外面在说什么,但她从几个人的动作、神态,以及大姐看向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很多东西。

与病魔作斗争的经历让她迅速成长,有着远超七岁孩子的智慧,懂事得让人心疼。

此时,她伸手拿起电话听筒,软软地叫了声大姐。

“大姐姐,你别哭了,爸爸妈妈,你们也别哭了。”

她甜甜地笑了笑,两颗酒窝十分明显,这样治愈的笑容,就连恨她的大姐都不得承认,二妹长得是真的好看。

“我病了这么久,家里所有人都跟着我受了这么久的罪。我知道我医不好了,爸爸妈妈,咱们回家吧,不治了好不好?打针好疼,家里也没钱,咱们回家,妈妈给我做顿好吃的,爸爸给我买件新衣服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做好准备这四个字,像是拥有特别的魔法,妈妈一下子十分激动:“不!不许你瞎说!你知道什么,小孩子家家的!”

二妹漂亮的杏仁眼看着妈妈:“我知道的,你们之前跟我说过,我可以自己选择的,我不想再治了,太疼了,妈妈,你就答应我吧。”

就在爸爸去找主治医生,想要跪地磕头求他之前,他们因为山穷水尽,再也拿不出钱来治病,跟二妹谈过她可能会死的问题。

当时他们以为孩子还小,不大可能听得懂,没想到,她却真的懂了。

“不,不,好孩子,那是以前,咱们现在有钱了。有个好心的叔叔,帮你把手术费出了,七十万呢,足够用了,你可以活下去,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以继续去读书,以后考大学,当科学家。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还有机会去实现!”

“真的?真的有钱了吗?”不光二妹很惊喜,就连大女儿也忍不住出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们已经交上钱,就等着做移植了。你是大姐,救救你妹妹吧,只有你能救她了,她可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啊!”

钱的问题解决了,她能过得了自己心里的坎吗?说到底,父母太过偏心二妹,还是让大女儿心里很不爽的。

不告而别

一年来的水深火热,父母偏心,女孩子,尤其是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性格都极度敏感。

大女儿当然也不例外,她在最爱美的年纪,只能日复一日穿着丑陋的校服,身上散发出许久没洗澡的汗臭,被她暗恋的男生当众说她不爱干净。

谁的崩溃也不是一夜之间的,日积月累下的积怨,哪能说消就消。

她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钱的问题现在是解决了,以后呢?等二妹做完移植手术出院,她得精心养着吧?得吃好喝好吧?得有人照顾吧?

到那时,被牺牲的还会是她们姐妹俩,有父母跟孤儿差不多。

“姐姐,我不治了,咱们回家吧。钱也别花了,留着给你考大学,给小妹买吃的。我你以后得想我,不能把我忘了,好不好?”二妹的声音一直都温温柔柔的,从来没跟人发过脾气,哪怕她病着,治疗再难受,都没有。

殊不见隔壁病房的小男孩,连输液扎个针都能哭得震天响,更别提各种疼痛度更高的治疗了,但二妹从来没有吱过一声。

她真的不疼吗?怎么可能,豆大汗珠直冒,指甲都能抠得掀翻。

她是怕家人心疼,才强忍着的。

父母从牙缝里省点钱出来,为了给她补充营养,会单独给她开个小灶,加些不常吃的肉食或者奶制品。

每一次,二妹都会偷偷存下来些,给她和小妹吃,说她们是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些东西吃下去,香甜得她舍不得下咽。

分明不是食物有多完美,而是这份来自于亲姐妹的关怀之情,令她动容。

无论父母做了什么,二妹都是最无辜的。她还那么小,就得了要命的病,不治会死。

她也是喜欢二妹的,小精灵鬼一般的二妹,会关心她,甜甜地叫她姐姐,什么好事都想着她。

她怎么能这么恶毒地怨恨二妹抢起了父母的爱,怎么会说出恨不得二妹死了的话?

明明,她不是这样的人。

做姐妹,有今生没来世,她得爱护妹妹才对。

她怔怔地望着无菌仓里二妹苍白的脸,落下两滴泪:“瞎说什么呢,咱得治好了才能回去,你说过,以后要好好考上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给我买好多好吃的,漂亮衣服呢,怎么?想说话不算数吗?”

一场风波,以姐妹和解落幕。

大姐开始打动员剂,为期四天,四天后,便可以采集被释放到外周血液循环里的造血干细胞了。整个过程很安全,她的失血量预计不会超过50ml,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

与此同时,病患的白细胞数量在药物的作用下持续减少,低于一定数值,才能最大限度保证移植过程中,不发生排异反应。但同时因为白细胞几乎全被杀死,她此时的抵抗能力越来越低,几近没有,不入住无菌仓,一个小小的感冒病毒都有可能要她的命。

四天时间很快过去,移植手术一切准备就绪。

一袋代表着新生的造血干细胞缓缓输进二妹的体内,如果一切顺利,扛过免疫排异关、感染关,移植后化疗关,她便可以安全离开无菌仓,重新开始正常生活。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她现在经历的一切太残忍了。

苦难并没有再次侵袭这个贫穷的家庭,没有意外,二妹康复出院。

彭南方看到的消息很准备,他们一家人住的棚户区拆迁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开展,已经有很多家领到了补偿款和安家费,陆续搬离,等待新家落成。

他们正需要钱,很应该迅速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但这一家,最终却成了钉子户之一,咬定了比邻居们高出一百万的赔偿不松口。

因为要价实在太高,他们一家被剩了下来,有工作人员反复上门做工作,希望双方友好协商,定下个不太夸张的补偿金额,他们也好向最先搬走的住户交代。

不然大家看到最后坚持不搬想多要钱的人得逞,以后再碰上其他的拆迁改造,也有胃口大的人如法炮制。

他们一家等的就是对方这样的态度,想让问题安安静静解决,他们还得得到实惠。

最终的价码是多少,只有他们一家人知道了,开发商对此守口如瓶,只字未提,在官方签署的协议上,他们的赔偿金与别人没有差别,私下里达成的,没有公开。

彭南方的钱却没有回来。

一家人得了钱,悄无声息地走了,至于去了哪,谁都不知道,彭南方按照对方提供的电话拨打过去,已经是空号了。

郑亦樾不知道那个长得很漂亮很乖巧的小女孩知不知道父母的所作所为,她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以后会成为一个三观正确的人吗?

也许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贫穷这一原罪,是钱的魔力。

“如果你当初知道他们会拿了赔偿金之后一走了之,你还会给他们治疗费吗?”郑亦樾有些好奇。

“还是会的。一条人命呢,我救了她的命,不是吗?”彭南方有些郁闷,钱他倒是花得起,七十万不算什么,但他觉得很憋屈。

明明当初那么卑微地求着别人给他们家孩子一条生路,萍水相逢的人伸出援手,不正应该心怀感激吗?

就算不用当牛做马来报答,好歹有条件之后,该还的钱还上吧。

彭南方可以打听出来,当时开发商足足赔了他们一百六十万,还有几万元安家费,还了七十万,他们还能剩小一百万呢,可以在略远些的外区置办套不错的房子,一家五口生活有靠。

他们却选择了一走了之,真是白搭他一片爱心了。

这什么破工作,差点彭南方就要打退堂鼓。

最近跟着郑亦樾,他是难缠的病人家属见过,不理解的医生见过,就连不讲理的接受了移植的患者也见过。

心很累,三观不正的人太多太多。

涉及到自身利益,牵扯到钱财纠纷,很多人纷纷现原形,变得丑陋可恶起来。

血脉至亲不算什么,礼义廉耻不算什么,唯独利益至上。

微末希望

生平第一次,彭南方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不是钱不钱的事,是对人性,有些失望。

虽然知道一个人或者一家人的行为不代表什么,他也努力安慰自己,一条命更重要,钱财都是身外物,如果钱能买命,他出钱出得无怨无悔。

但是这种憋屈感挥之不去,一片好心喂了狗。

接下来更为戏剧性的是,这一家人又突然回来了。

却也不是来找他还钱的,而是因为二妹的病突然复发,他们躲去的小县城没有足够好的医疗条件,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医院继续治疗。

理论上来说,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的是成功还是失败,有一个参考标准。

为了正常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无论是供体还是受体都得经过一系列准备,其中对受体来说,最关键的就两条。

一是无菌处理,提前消毒,剃头发,剪指甲,入住无菌层流病房,也就是我们常称的无菌仓或者移植仓。

二是大剂量的放化疗,消灭受体体内的基础病灶,抑制或摧毁体内原有免疫系统,以免发生排异反应。

这两关挺过去,移植手术才能正常进行。

可是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一部分人移植手术当时就是失败的,输入体内的造血干细胞没能起作用。

还有一部分人,在手术后1个月、6个月、9个月,都有可能出现复发。

剩下的人,则被完全治愈,定期复查时可以从他们的血液中检验出供体dna。

二妹在无菌病房里住了一个月,一家人回家后得了钱,悄无声息搬走,到现在,不多不少,刚刚好半年。

一切又重新回到起点,哦不,应该说结果更糟。

上一次,还有大姐能配型成功,做供体,经过这一次手术,供体不能再使用,现在她只能期盼,在中华骨髓库里幸运地找到配型。

这个概率低到什么程度,让我们用数据来说明。

造血干细胞移植配型,需要看一个重要指标,即人类白细胞抗原,简称hla。在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姐妹间,匹配度还算不低,有25%的概率,但在陌生人之间,这个概率就被迅速下降到万分之一或者更少。

中国有十四亿人,所以万分之一的概率已经不算低了,但问题是中华骨髓库里登记的志愿者信息才多少,这里面又有多少人在接到初步配型成功,需要进一步检测的通知后失联的。

只要看看媒体仍然对捐献骨髓的暖心事件大肆报道,便可知非亲缘关系异体骨髓移植有多困难。

所以这一次,二妹的情况真的不容乐观。

郑亦樾知道他们一家又回来住院,第一时间告之了彭南方。彼时彭南方已经打好了辞职报告,跟郑亦樾私下里说了说不想再干的事。郑亦樾觉得,彭南方救过这小姑娘一命,现在小姑娘又危险了,至少得跟他说一声。

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他自己的了,如果有个善始善终,也不算他白来红十字会一趟。

彭南方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还复发了?那小姑娘他第一眼看见,就很喜欢,精灵一般。

这样的小姑娘,理应健康快乐地成长,而不是在这儿与死神做斗争。一次不行,还得来第二次?

他赶紧去了医院。

见到他时,爸爸妈妈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挥霍了别人的善意,利用了别人的同情,却转身不想负责,拍拍屁股走人,看吧,现在报应来了,全报在他们女儿身上了。

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已经干涸,整个人没精打采,新长出来的头发又稀又黄,瘦了不止一圈。

彭南方心底有怒气升起。他们一家人走的时候,拿走了不少钱,怎么这孩子像饿了许久似的,不知道正在恢复期的病人需要均衡且充足的营养吗?

他怒视着当父母的两人,他们身上穿的,倒是比上一次见面时光鲜不少。

“你们是怎么养孩子的?”三个女儿,还全面黄肌瘦。

“我们刚走没多久,孩子就病了,她自己不想吃也不想喝,我们有什么办法?”妈妈抹着泪说道。

自离开了省城,躲到县里去,他们心里有鬼,有钱也太敢花,只来得及买了套房安顿下来,因为之前节俭惯了,市场上二十多块一斤的肉哪里舍得买,还是一家人过得紧巴巴的,人自然不可能会胖得了。

这不,没多久孩子就又病了,总是哪哪不舒服,他们还以为大病一场,孩子是虚的,根本没往白血病复发的事上想,当时出院时医生叮嘱的话他们都没放在心上,一袋小小的血输进去就把病治好了,居然前前后后花了六十多万,还多住了一个月院。

医院就是黑心烂肝的地方哦!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医生说还会复发的话。

结果孩子一直低烧不退,浑身酸疼,鼻血不止,跟上一次刚刚发病时一模一样,他们这才急了,一路从县里到市里,最终确诊,又急忙回了省城。

小姑娘的病情恶化得十分迅速,病魔来势汹汹,根本没给她任何机会。

彭南方开始着急了,他求着郑亦樾帮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跟骨髓库多联系联系,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能放弃。

多联系又有什么用,配型不合适,不是光联系就管用的。

郑亦樾看着彭南方像没头苍蝇似的,病急乱投医的模样,突然就心软了。

算了,谁还没从热血青年的时代过过,就算最后结果不理想,至少他尽了所有努力,不留遗憾了。

她联系了好几个在骨髓库工作的熟人,许出去很多人情,最终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

小姑娘的样本送到骨髓库初步匹配的时候,是找到了一个合适配型的捐赠者来着。

但为什么后来骨髓库没有给患者所在医院反馈,是因为那个登记的人根本没有回应,从时间上看,他是在校读大学期间记录入库的,这么多年过去,手机号早已经停机,留下的地址还能不能使用也不好说。

遗憾离世

总之,骨髓库能做的事,只有按照原来的地址,给登记的潜在捐赠者寄了一封信,大意就是初步配型成功,希望能来进一步检测配型,如果能匹配成功,希望能捐赠骨髓救人。

发出去的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一点回信。

中华骨髓库的工作人员对此事司空见惯。无论是这个人换了联系地址,没收到信,还是收到了信,最后胆怯了,不来了,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次配型没戏。

骨髓库里记录下来的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嘴上说说很容易,我要捐髓救人,我要拯救生命,来中华骨髓库做个登记,留个血液样本也很容易,就是扎一针的事。

但等真动真格的,你会惊奇的发现,即使在医学事业长足发展的今天,对捐献骨髓一事,有些人的认知,依然愚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捐骨髓会让人瘫痪,会让人得白血病,会影响人的寿命。最次最次,也得说捐骨髓啊,长长的针要插到脊柱里去,疼都疼死人了。

至于事实如何,已经没有人愿意关心。

于是大批的潜在捐献者流失,像小姑娘这样可爱乖巧的孩子,就只能等死了。

彭南方从郑亦樾口中得知有这么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就此放手。

他也是头一次明白,原来很多时候,钱真的不是万能的,不是有了钱,便可以救回命的。

“郑大姐,我得试试,一定要找到这个人问问清楚。我知道,捐献自愿,我绝不为难人,只是想问清楚,到底是临门一脚退缩了,还是压根没收到消息。”

“如果是他退缩了,我二话不说,是那丫头命不好,如果是信寄错了地方,他不知情,我就得问问了,他还愿不愿意捐。”

彭南方说干就干,千方百计求着郑亦樾,私下里偷偷带着他去看了骨髓库里最初的匹配结果,得知了潜在捐献者当初留下的信息。

孙蒲,女,19岁,f省师范学院体育教育专业二年级学生,四年前登记的。

四年时间,她肯定早已经毕业,原来留的地址,一看就知道是学校宿舍,还带着宿舍号呢。这样的一封信寄出去,能收到回音才有鬼。

八成是孙蒲根本不知道,现在医院里还躺着一个小姑娘等她救命呢。

彭南方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一切关系,甚至还求到了家里。要知道,一直以来彭南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他不想靠家里,他从来没有跟任何红十字会的同事提起过他家里人的事。

直到这时,郑亦樾才知道他的爸爸大概是全中国人民都知道的人物,已经不单单用煊赫两个字能够形容了。

两个小时后,他们要找的人的详细资料就已经传到了彭南方手机上,他拉着郑亦樾,直奔对方现在的住址而去。

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来到了省城邻市某个新小区。

“25号楼1单元1301。就是这里。”彭南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按响了门铃。

“谁啊?”

“请问孙蒲孙女士家是这里吗?”

防盗门开了条小缝,一个小了年纪的阿姨警惕地望着彭南方:“是这里,你们是?”

“阿姨您好,我们是红十字会的。找孙女士有些事。请问她在家吗?”

红十字会?名头不小,这俩人倒也不像坏人。钱阿姨打开了门:“你们进来吧,先坐着等等啊,阿蒲这点钟刚下班,估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谢谢阿姨。”

钱阿姨将他们让进屋,倒了水,便去厨房里忙活了。

孙蒲家面积不大,90多平的两居室,客厅墙上还挂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新娘笑得一脸灿烂,新郎英俊帅气,很登对。

彭南方如坐针毡,每分钟看三次手机,不停地向着门口张望,恨不得下一秒,孙蒲就biu得一声奇迹般出现。

终于,度分如年的等待到头了,有人用钥匙开门,一个短头发的干练女子走进家里。

她见两个陌生人坐在沙发上,也是一愣:“你们找谁?”

“孙女士吗?我们是红十字会的。”

“红十字会?有什么事吗?”孙蒲一边问,一边把穿在身上的薄外套脱掉,她最近有些畏寒,单位和公交上的空调开得太足,她总是多穿一条不太合时宜的外套。

“我们是想问问你”彭南方的话头突然停住,他死死地盯着孙蒲略凸起的小腹。

“你怀孕了?”

“对啊,已经四个多月了。你还没说,你们来找我什么事?”孙蒲抚着小腹,脸上全是慈爱。

“阿蒲回来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对了,你们要不要一起吃个遍饭。”

彭南方的脸一下子全白了,他头也不回,直接冲出孙蒲家。留下郑亦樾一个人很是尴尬,编了个慰问骨髓库志愿者这种根本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便匆匆告辞。

在楼下找到彭南方时,他正坐在自己的车里抽闷烟,地上有三个新鲜的烟屁股。

“小彭。”

“上车,回家。”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临到家里,彭南方长叹一口气:“姐,我尽力了。”

却也无能为力了。

小姑娘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她根本不可能撑到孙蒲出完孩子,不,应该说,孙蒲到底跟她配型合不合适,都没办法确定。

因为不会有哪个孕妇在明知道会伤害到自己孩子的前提下,去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牺牲。小姑娘无辜,孙蒲肚子里的孩子更无辜。

一个月后。

彭南方来上班时,远远就看到个人蹲在单位门口,在有车经过时,不时抬头张望。

等他开车走近,才看清这是个老熟人:小姑娘的爸爸。

他来干什么?前几天彭南方去过医院,小姑娘情况不太好,现在不是钱的问题,是没有合适配型,做不了手术的事,医生说,也就个把月的事。

“小彭啊,我闺女,走了。”他看见彭南方,扑将上来,带着哭腔说道。

走了,短短两个字,炸得彭南方脑袋嗡嗡的。

忘却的纪念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找不到合适的配型,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迟早会死。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彭南方心里的痛苦仍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本来萍水相逢的人啊,为什么会让人牵肠挂肚,为她的悲伤而悲伤,欢乐而欢乐,更会为了她的离世,而自己躲在无人的角落里低声哭泣呢?

再也见不到了啊,那个自己病得有气无力,也要努力微笑着对他说叔叔好,谢谢叔叔的精灵女孩。

人生就是如此不公平。

有些人,开心快乐地健康成长,有些人,从生下来就得与死亡做斗争,无论输赢,早早的两败俱伤。

彭南方手头的烟就没断过,几乎一支接一支,这才一个错眼珠子的功夫,他抽完了刚刚开封的一包中华。

等到郑亦樾在杂物间找到他时,他大约想把自己在烟雾中呛死。没有窗密不透风的小屋,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压力。

“咳咳~”郑亦樾刚打开门的瞬间,差点被熏得背过气时,尽量将门开大,让烟气散出去,才看清坐在地上的彭南方。

在他的身边,密密麻麻散落着不知道多少张百元大钞。

“姐,你知道吗?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的一件事,是让她爸,把钱还我。”彭南方哽咽着,抓起一把钱,扔向空中:“去tm的钱,我只要她活着!要她活着!”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而黄泉路上,是没有老少的。

郑亦樾不想劝他,她更多的,是想到了自己刚入职时,经历的第一起病人死亡事件,带给她的影响,直到今日也没有完全消除。

而那段时期内,无论谁劝她,她知道是出于好心,但一律听不进去,仿佛置身闹市,却孤独得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场,再好好睡一觉,希望等睡醒了,发现一切都只是个梦。

面对现实太残忍了,便留些逃避的空间给自己。

她默默地坐在彭南方身边,任由他把头埋进她的肩膀里,感觉着肩膀的衣服渐渐湿润,感觉着身边的人努力不发出过大的抖动。

良久

“姐。”彭南方沙哑着嗓子:“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想哭就哭,想聊天我就陪你聊天。都会好起来的。”

“会吗?会好起来吗?她死了。”

“我们是人,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

“你是怎么撑下来的?听周主任说,你已经干了有十年了,一定失去过很多病人吧?你还记得他们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子吗?”

这个问题,郑亦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是,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同事,每个人都有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上面简单得写着一个个日期,一个个地点,一个个姓名。

短的三五个,长的好几篇。

她每每翻看自己的笔记本时,都会遗忘上面的几个人,时间地点都很熟悉,但具体到某个人,她想不起他们的模样,记不得他们的年龄。

与过去已经救不得的人相比,郑亦樾情愿把精力都放在还可以救的病人身上。

她必须忘记,因为如果扛着所有人的命继续向前,她早已经不堪重负,离开了。

每年,兴冲冲冲进红十字会,发一番宏图伟愿,希望有所建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为了慈善事业付出的人,十之**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留下来。

薪资待遇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劳累程度也并不是决定性因素。

最关键的,还是很多人面对不了一个残酷的事实:生病的人太多了,能救的人太少了。

当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笔记本上一行行冰冷的字迹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郑亦樾一样,强迫自己忘记过去,努力向前看,把握当下。

他们被过去拖累,心力交瘁,长此以往,能干脆辞职离开的还算好的,有些人留下的严重的心理疾病,没有办法正常生活。

周主任曾经说过,略冷血的人这工作才能干得长,越感情丰富,多愁善感,走得越快。

郑亦樾是孤儿出身,从小被遗弃,在孤儿院长大,虽然不缺吃不少穿,保育阿姨都对他们很好,但毕竟一个人要照看十几个,甚至多的时候几十个孩子,没有精力像亲生父母那样,去关心他们内心世界。

情感上,郑亦樾在成长过程中得到的关怀少了,长大后,便不大会从内心深处去关怀别人。因此她更可以胜任器官捐献协调员的工作。

彭南方则不同。

养尊处优长大,一路顺风顺水,他的世界相对单纯。这里所说的单纯,不是指彭南方缺乏心机,缺少历练,而是他的人生中,如果不是非得要来红十字会实习,他看不到,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绝望的一群人。

钱几乎可以买到一切,对很多富人来说,也几乎可以买到命。这是彭南方以前一直坚信的,就算暂时治不好的病,有钱也可以尽可能长地拖时间,等新治疗方案。

但死亡面前,真的可以算人人平等。

郑亦樾几乎已经确定,彭南方这次大概真的要离开了,他太敏感,也有一颗柔软的心,不太适合当个协调员,趁现在离开,相信不久后,他便会忘掉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小女孩,在临死之前,还想着劝父亲把欠别人的钱还上。

但彭南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坚定地留了下来,比以往都更有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积极好学,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样。

这一留,就是三年。

期间他结婚生子,开着豪车,住着别墅,挣着可能连物业费都不够的工资,乐此不疲。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执着与努力,他身上也不再仅仅是当初来时富二代的标签,他用实际工作能力,赢得了大家的认可。

偏偏现在,因为五千块,被以受贿罪抓了进去,逗着玩呢?

郑亦樾迫不及等地想从他嘴里,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决定要不要抡板凳给丫开个瓢。

变卦了

郑亦樾没有等太久,彭家手眼通天,小小意思捞个人出来,分分钟的事儿,况且还是可判可不判的小罪,根本不需要废太多口舌。

依然是那家豪华得一般人望而却步的五星级酒店,依然是意气风发的彭南方,周卫国和郑亦樾两个人都明显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担忧。

“周主任,郑姐,你看看你们,愁眉苦脸干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嘛?来来来,今儿我做东,这散伙饭得吃。”

事已至此,就算彭家再有关系,可以让他免于起诉,红十字会的一亩三分地儿,他也没脸再呆下去了。

郑亦樾藏了一肚子话想问,可彭南方一点想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她也不想破坏了他的一番好意。

所以,结果就是,可能这辈子没人请客自己打死也吃不起的地方,郑亦樾再一次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转来转去,终于转到正题上了。

也不知道是他们三个谁最先提起的,总之这一次,彭南方没有装作没听见,他将拿在手里的半杯红酒很豪气地一口干掉,憋红着脸道:“这一次,我给咱们红十字会丢脸了。”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儿也没外人,不能跟我们说说吗?”

“发生了什么?我想救个人,结果被她的家属给坑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把钱看得比女儿的命都重要?如果不是当时我留了一手,故意扣了点钱,担了个受贿的罪名,现在呵呵!”

还是那句话,每当你觉得你见惯了世间百态,总有人,千方百计地挑战你的底限。

比如这一次,彭南方碰到的一家人。

病人是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乖巧可爱,精致得像洋娃娃一样,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彭南方,说叔叔救我。

有那么一瞬,彭南方透过她,看到的是另一个孩子,那是他刚刚上班便遇到的、临死还还了欠他的钱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他救不了,这一次呢?

对于彭南方来说,就好像老天爷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这一次一定要救她一样。

白血病只是一个统称,里边的分支很多种,有只需要吃药打针就能好的,还有必须骨髓移植的。

急性粒细胞白血病。连得的病都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次,王佳佳小朋友没有之前小姑娘的幸运,她没有兄弟姐妹,做为独生子女的她,在父母以及其他近亲属配型失败后,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中华骨髓库了。

等待,不单漫长,而且绝望。

彭南方一直盯着骨髓库,很多加急配型的单子都由他个人支付了,他不想让当年小姑娘的悲剧重演,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初步配型合适的人:张福生,男,28岁,四年前登记,已经电话联系上,对方十分肯定会来做进一步配型的。

张福生一开始是有顾虑的,他才刚刚结婚,正准备要孩子,如果确定要捐献骨髓,至少半年内要孩子并不安全。

他结婚时年纪已经不小,家里长辈施加的压力很大,现在他提出再晚上半年,老两口都有点接受不了。

是彭南方亲自上门解释,张福生的行为有多么高尚,当老人的,都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家儿女,再加上彭南方把整个捐献流程十分详细地告之了他们,得知只需要打几针,再抽点血,就能救一条命,二老也开始支持儿子的选择。

约定好的日子,彭南方驱车亲自去接张福生,一路全程陪同。

结果出来:配型成功!

张福生的身体条件很不错,只要王佳佳病情稳定,能承受得了化疗,移植随时可以进行。

临门一脚,眼看着整个捐献流程走了大半,张福生却在关键时刻突然失联。

手机一直通着,却无论怎么打,久久无人接听,张福生连句解释都没有,就悄悄回了家,还躲着当地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连带着父母老婆,也跟着一起躲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彭南方红着眼睛发了疯似地到底找人。上一次,人家是个孕妇,不可能捐献的,那没办法,这一次,张福生你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躲在哪个耗子洞里生孩子去了吧?

虽然说捐不捐献骨髓,是张福生自己的身体,他拥有绝对的主动权,更有随时叫停的权利,彭南方做为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不能对其进行骚扰和强迫,但总不能说他想要个说法都不行吧?

这是彭南方的个人行为,与他的工作单位无关,纯粹是付出太多,关注太多,不死心。

终于,在外省某景区出口,彭南方堵住了刚带着一家人玩得很开心出来的张福生。

对方一见是他,张福生倒没说什么,一脸歉意,他的家属先不干了,尤其是他老婆,反应最激烈。

也怪张福生,捐献造血干细胞这么大的事,他都没跟老婆吱一声,还是后来要安排手术,他必须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才跟老婆说的。

结果老婆当即就炸了,谁说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没有风险?可是有研究表明捐献过的人更容易得白血病啊!

张福生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万一有什么闪失,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所以老婆的态度很坚决,要么回家来别捐献了,要么直接离婚,省得以后担惊受怕怕有什么后遗症。

于是张福生退缩了,相比个陌生小女孩的命,当然还是自家老婆更亲一些,而且他也害怕,那么粗的针头扎进去,疼的可是他自己。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改主意了,索性一走了之,报了个团出来玩玩。相信只要他一失联,红十字会那边肯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没想到,彭南方会追到景区来堵他。

“你、你怎么来了?”他有些底气不足。

“张福生,我来,就是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肯定不打算捐献了?”

“是!他不捐了!”张福生没吱声,他身后的亲人跳将出来,替他回答。

那就这样吧

这几年的专业训练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彭南方已经把如何劝说捐赠者捐献行为本身安全无痛倒背如流,张嘴就能来。

但今天他这一身本事可找不到用武之地了。

“别跟我们讲大道理,你就说说看,以后我们家老张真出什么问题,得了病了,你们是能免费治疗呢?还是给个天价补偿呢?”

谁也不敢说人以后会得什么病,彭南方赔着笑脸,想打感情牌:“张哥,你也看到了,儿童医院的病房里住着的孩子,他们本来应该在外面自由奔跑,尽情玩乐,现在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病情,被关在病房里。”

“您能救其中一个。陌生人之间,配型成功多不容易,几百万人中,都不一定有一对配型成功的。”

张福生自己倒是对捐献没太大抵触,但家里的亲人都反对,他也必须尊重他们的意见。上有老,下很快就有小的年纪,没有任性的资本。

彭南方好话说尽,嘴角起皮,都没能改变张福生家人的想法,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劝解,引导,积极争取,然后听天由命。

他那段时间根本不想进儿童医院,他不想亲眼看到几年前的悲剧重演。

是病人家属,辗转将电话打到他这儿,想问问为什么原定的手术,说不做就不做了。彭南方只得跟他们再解释一通,捐献者随时有反悔的权利,对方什么态度彭南方不知道,因为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此次被中断的移植手术事件到此就应该为止了。事实上如果彭南方再干得长点,也会见怪不怪。

但病人家属很执着,又私下里来红十字会的办公区找彭南方,希望他能把捐献者的联系方式给他们,他们试着劝劝看,毕竟关系着亲生女儿的一条命呢,他们实在不甘心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白白溜走。

彭南方当时也是准爸爸了,老婆怀孕七个月,他已经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很是明白为人父母的一片慈爱之心。有办法有条件,肯定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可是私下里泄露捐献者的个人信息是违背职业道德的,彭南方自然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儿,他一面安慰王佳佳的父母,一面再次找到张福生。

张家人也是被彭南方烦得没办法,甚至还有过报警驱赶他们的时候,彭南方真的已经尽力了,再逼下去,才是强人所难。

好不容易养到七八岁的孩子,从一点点大到会跑会跳,其中倾注的心血太多,谁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咽气。

王家人又跪又求,王佳佳的母亲明确表示,只要对方愿意捐干细胞救她女儿一命,她可以支付报酬。

言外之意很明显,花钱买骨髓都使得,正道走不通就走走旁门左道。

器官不允许买卖,这是一条铁律,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不可攀。

多纯粹的救人行为,如果掺上铜臭味,后果会如何,彭南方心里比谁都清楚。

偏偏,对方的提议,他还真的没办法拒绝。

要怪就只能怪王佳佳命好,她跟三年前病床上叫他叔叔的小女孩处境相似,三年前彭南方救不得她,三年后,王佳佳必须要活着。

张福生家境普通,娶个老婆已经快要掏空家底,面对巨额报酬,不单他,连他一直持反对意见的家人都沉默了。

二十万,不算多,也绝对不少。

他们心动了。

彭南方在其中牵线搭桥,两边说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表面上,这就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造血干细胞移植术,王佳佳只要在无菌仓呆上半年,痊愈出院,以后有大把的好时光等着她。

要不是王佳佳的母亲后来后悔,觉得二十万太多,花得不值,这事儿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王家家境只能算尚可,虽然到不了卖房子卖车救命的地步,但等王佳佳出院,他们也差不多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水准。

手术费他们花得心甘情愿,但看到张福生只是来医院捐了点血,就轻轻松松挣走二十万时,王佳佳的母亲心态已崩,浑然不记得自己女儿快要不行的时候,她是怎么求着别人收了她的钱,快点来救命。

事后算账,这一招又狠又毒。

造血干细胞移植初步看来很成功,也没可能再从王佳佳身上抽出来,张福生的非法所得被警方查扣冻结,彭南方这个中间人自然没能跑得了。

要不是数额不大,朝中有人,今天他还想坐在酒店的包间里吃饭?呵呵,尝尝看守所的大锅饭还差不多。

周卫国已经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点打晃,晃到彭南方跟前,给他刚刚喝空的杯子里倒上满满一大杯,端起来都费劲。

“周主任,红酒哪有成杯喝的?”彭南方苦笑着摇摇头。

“今儿这顿饭,我老周吃得难受,还不能喝高兴点啊?彭南方,你老实跟老子说,为什么要留下五千块钱?你是缺钱的人吗?就这一桌子菜,都不止这个数吧?”

“啊?你说!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出了这个门,我周卫国不认识你,别给红十字会丢脸,别说你是郑亦樾带出来的人!”

彭南方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他缓缓地端起酒杯,一口,一口喝下去,直喝得嘴角一抹殷红流下。

嘴里全是红酒的苦涩,哪还有平时的半点酒香。

“我就是为了不给红十字会丢脸,才拿的钱。”他低低说道,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

拿了钱,定了受贿罪,这是彭南方的个人行为,顶多别人说一句红十字会识人不清,请了个败类,不会有人想到质疑整个器官捐献体系是不是公平公正,其中会不会还有见不得光的钱财交易。

近些年来,红十字会一直站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负面消息对它的打击都是致命的。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为人知的黑暗一面是存在的,无论真假。

彭南方牺牲了自己在红十字会的前途,也要守住它的荣耀。

是啊,他家里有钱,就算一辈子不工作,也吃穿不愁,没什么损失。

只是失去这份工作,对彭南方有什么影响,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本章完。

出师

“姜晨,从今天开始,你正式出师了。”年迈的陈冬清师傅一脸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小徒弟,心情十分舒畅。

现在还有年轻的后生愿意来干这一行,后继有人,是所有有点手艺的老师傅最欣慰的事,他可以安心退休了。

“师傅,您说的是真的吗?”毕业实习将近半年,姜晨迫不及待想要上手自己试一试。

有人带着领着帮着自然好,可孩子长大了总会想自己跑,小鹰长大了也会想自己飞,她特别希望能有一幅完全属于自己的作品

虽然用作品这个词来形容死者有些不尊重,但在姜晨眼中,死亡并不可怕,面目狰狞也不是死者的错,他们值得有人用心对待。

而她,便是那个用心的人。她想展现出他们最完美的一面,会用心勾勒每一笔,描绘出最得体的画卷,在每一个逝者亲人的心里,为逝者留下美好的回忆。

这半年来,她做梦都想。

现在终于从陈师傅嘴里听到这句出师的话,她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丫头!快去准备,师傅说话算话,今天第一个客人归你。”陈冬清笑呵呵地摸了一把他的山羊胡子,看着虽然性格跳脱,但在工作上一丝不苟的姜晨收拾东西时丢三落四的模样,想起当年他刚刚出师时,也像她一样高兴得像个傻子。

一转眼都过去三十年了,岁月不饶人啊。三十年,变得太多了,不变的,是他初入行的那份心。

传承与进步并存,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真好。

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一样,对于姜晨来说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她不止一次地期盼赶紧来活,明明知道她忙碌起来,消失的会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也无法阻止她心底里荡漾出来的热情。

天知道她为这一天做了多久的准备了。长辈离世时丑陋的容颜在她脑海中时刻回荡,让她在多年后每每回想都能吓得从梦中惊醒。

每个人都应该体面离开,人们应该记住的,就是他们的慈祥、和蔼、微笑等等一系列最正面最美好的印象。

她的这双手,已经做好准备,现在缺的,只是实践的机会。

她跟同事都打好招呼,第一个送进来的客人,如果需要美容,一定一定要通知她。即使如此,她也完全没办法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里等。

一次次打开化妆盒,将里面摞得整齐的粉饼拿出来检查,再一一对应着颜色塞回去,缝合用具一应俱全,拿出来小心擦拭,保证一尘不染。

可老天爷偏偏要跟她作对,一直等到下班,也没等到。

这所省城里最大的殡仪馆分为三大部分。

每名死者都会用到的火化炉常年排队,大概只有过年三天可以松口气,火化工的工作,最没有技术含量,却也最考验人的胆量。

不是谁都有勇气通过小小的观察孔看到里面的死者在被火焚瞬间突然动起来而无动于衷的,哪怕见得再多,也会下意识怀疑下自己是不是刚刚不小心烧了活人。

家里地方不够,或者死者身份特殊,会在瞻堂开追悼会,平时一般家庭谁也不会用那地方,死贵死贵,而且殡仪馆远离市区,人多了来去也不方便。

会用到他们遗体美容师的,就更少了。仅限于家属因为各种原因,比如死者横死,死前受了苦,死状太惨的,还想让家属最后再看一眼,怕给人留下心理阴影,才会有他们的工作。

十天半个月有个两三份活计,就已经不算少了,不然也不能只有区区她跟她师傅两个美容师,哦,不对。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师傅并不是遗体美容师,在她师傅那个年代,这个名词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呆着呢。

准确的说,陈冬清是入殓师,为死者整理遗容,换衣穿鞋,擦身净面。因着中国的传统习俗,这些事一般都由亲人来做,只有鳏寡孤独才用得着他。

姜晨上学时,主修的就是遗体美容,系统化的学习,结果就是陈冬清不得不承认,他一辈子的经验,与现代化手段相比,根本占不着多少优势,他能教给姜晨的不多,唯有一颗为死者服务的心。

等下班回到家,姜晨一脸郁闷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毛绒布偶可遭了秧,毛都快被她拔秃了,如果它会开口说话,现在肯定哭着求姜晨祖宗别拔了。

郑亦樾今天可算是准点下回班,因彭南方辞职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才刚刚开始,余波到底有多猛有多久,谁也不知道。

虽然彭南方当时以自污的办法想保住红十字会的名声,可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力量太大,嘴长在别人身上,想管也管不了。

在外人看来,彭南方就是红十字会,就这么简单。

所以今天单位很低气压,回来后姜晨居然心情比她还不好,两人一合计,得,买点酒菜,回来借酒浇愁吧!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在外面吃了,咳咳,姜大小姐的酒品,一言难尽

果然,姜晨三罐啤酒下肚,开始又唱又叫作妖,好在上下左右的邻居好肚量,没人打电话报警,不然她们可就丢人丢大了。

郑亦樾拎着喝剩下的半瓶酒,走上阳台,推开窗,夜风徐来,轻抚在脸上,她轻吐一口气,回头看看还在疯的姜晨,嗯,没危险,随她去。

这座城市的夜景很美,车水马龙,火树银花。

如此良辰美景,让郑亦樾忘却了所有的不快,她眯眼享受一晚的安宁,连姜晨走调到西伯利亚的歌都无论打扰她此时的好心情。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问题,解决,有麻烦,解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实在挡不住不是还有个高的顶着呢嘛。

姜晨,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呢,在这座城市里,平凡而努力地活着,为了梦想,为了明天,但愿我们都能心想事成吧。

至于艰难险阻,那都不重要。

宿醉

“樾姐,进来啊,你在外面吹冷风干嘛?”

不知过了多久,姜晨的酒劲似乎消下去些,见郑亦樾一个人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头微抬,从她的角度看去,说不出的落寞,突然有些心疼。

刚在一起合租时间不算长,在上一次她失恋醉酒撒疯之前,两人真的说不上有多熟。对对方的印象都停留在还不错的合租室友上,除了郑亦樾作息不规律,姜晨经常半夜被电话吵醒,然后听着隔壁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后郑亦樾出门离去外,仅限于见面礼貌地打招呼。

井水不泛河水,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参与对方的任何生活,是现代人对待同租室友最安全的距离。

再远,便是见面视对方如空气,过于冷漠傲慢,再近,则是与对方成为朋友,容易受伤。

成年人的游戏规则,看似不近人情,却恰恰让彼此都舒服。

毕竟之前,姜晨对郑亦樾的印象也就一般般。

两人年纪差距不小,三四条沟呢,成长环境、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兴趣爱好和工作关系,一丁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想成为朋友都属于找不到话题,绝对三分钟冷场那拨的。

而且姜晨又不傻,以前郑亦樾对她的态度可是称得上拒人于千里之外,或多或少带着点鄙夷,这种目光姜晨在上学期间见得多了,无外乎是她又被当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角色。

经历得多了,便懒得解释,套用一句流行语,懂我者不必解释,不懂我者何必解释,概括一切。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说起来还得感谢某个渣男做的贡献!呸,怎么又想起他,就让他们渣男贱女天长地久去吧,老娘才不伺候!

扯远了,姜晨甩甩还有些不清醒的脑袋,推开阳台门去拽郑亦樾:“回来喝酒啊,还剩那么多呢。”

她们两个都没多大量的怂人,居然去超市买了整整一箱啤酒,甚至发下宏愿今天全部喝完。

结果三分之一下去,姜晨就已经自废武功放飞自我,郑亦樾稍好,却也四肢不听使唤头有点晕了。

再喝下去,绝对是明天翘班的节奏。

但疯起来的姜晨会听劝吗?答案是否定的。郑亦樾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终于制止了这疯女人灌她酒的动作。

真是的,小胳膊小腿的女人,原来疯起来也这么有劲,郑亦樾揉揉被拽得生疼的手腕,再次无奈地摇摇头,下次就是打死她,或者她们两个都郁闷死了,她也绝对不跟这酒疯子喝酒。

姜晨突然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双眼直勾勾瞅着电视。

正在上演什么精彩节目吗?非也,都凌晨两点半了,电视早已经变成一片雪花,木得台了。

“樾姐,你喜欢过什么人吗?很喜欢很喜欢那种?”疯丫头安静下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郑亦樾不想回答。

她有喜欢过谁吗?

当然有啊,三十年的人生,正常的女人,没喜欢过没爱恋过,是不可能的。就算不是场开心启动伤心收场的悲情往事,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也会偷偷暗恋着班上学习好体育好的某个男生。

可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有吗?

郑亦樾想,应该是没有的。就算感情稳定的前男友洛程,也只不过是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到的那个人,没有轰轰烈烈,一切自然得仿佛水到渠成。

如果不是郑亦樾在最后关头放弃成为外科医生,进了红十字会,他们肯定会顺理成章地结婚,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相守一生。

几年的相处,没感情是假的,但要说多投入,多在意,也不见得。

不然为什么洛程能在他们分手后短短一个月便迅速与别的女人结婚,为什么自己在得知消息后,没有任何想痛哭一场,大骂他渣男,再去搅了婚礼的打算。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们只不过是合适在一起,并非对对方不可或缺,所以所有的选择无关对错,只有适合不适合自己。

洛程觉得她的人生规划对他不利,于是果断放弃,郑亦樾觉得他并没有重要到需要自己妥协,于是不曾挽留。

他们最爱的,应该始终都是自己吧。或者说,他们都没有深刻地爱过对方吧。

“那你呢?还想他吗?”郑亦樾巧妙地反击,绕过姜晨的提问。

“早就不想了,这天下好男人多得是,等着吧,过几天就给你带回来一个!”姜晨又咽下一大口酒,呛得直咳嗽还不忘嘴硬。

她是谁,拿得起放得下,绝不死缠烂打,更不吃回头草。果断所有社交平台删除好友,手机电话拉黑,断绝一切联系途径,来个干脆彻底的眼不见心不烦。

“可我并没有说他是谁。”

“”我去!果然唯有套路得人心啊,姜晨选择闭嘴。

“姐,如果上帝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最想实现什么?”

“世界和平。”

“换一个。上帝做不到。”

“哦,那人人平安总可以了吧。没有病人,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不会得病。”

“再换一个,想想你自己。”

“再换一个啊,那让我的这份工作顺利点,配型成功率高点,捐献者多点。”

“我的天啊,你简直没救了,那是上帝啊,要钱要房子要漂亮要身材不好吗?你就不能庸俗点吗我的姐姐!天天就想着你的工作,这么高贵的灵魂我都被你衬托渺小了!”

“那你呢?你要什么?”

“我啊!怎么也不能比你庸俗了。那我就让上帝给我一双巧手,带给所有逝世安宁慈和吧。”

两个人没头没脑聊着天,也不知谁先睡着。

清晨的阳光没有叫醒她们,闹钟的嘶吼没有叫醒她们。

等日上三竿自然醒,两个人手脚发麻地从沙发边的地毯的上爬起,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匆匆洗漱换衣,赶去上班。

姜晨的手机上有三个师傅的未接来电,她心里很是不安,刚转正就迟到,这个、这个,会不会影响她在领导心中的印象,还有师傅打来电话是干什么?不会来客人了吧。

客人

疯了一夜的代价,第二天上班,郑亦樾溜进去有惊无险,倒是姜晨没那么幸运。

“小姜啊,出师了更得好好工作才是,怎么能得意忘形呢?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靠谱。”刚想从偏门偷偷溜进去的姜晨居然很倒霉地与馆长并肩。

我们这位史连柱馆长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古董,一贯以稳重自持的形象示人,最看不惯的就是当下年轻人轻浮好享受,整天醉生梦死的生活作风。

对于姜晨这个90后的小姑娘,史馆长一开始是反对接收她做实习生的,别说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大小伙子,现在有几个会愿意干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工作的。

遗体美容是门大学问,看看陈冬清就知道了,学了一辈子,钻研一辈子了,现在也不敢说自己是这方面的行家,眼看着陈冬清就要到退休年龄,殡仪馆青黄不接,也是有点尴尬。

时间很宝贵,不能浪费在培养一个注定干不长的人身上,得找个能接班的才行。

因此在还没有见过姜晨之前,史连柱就因为性别年龄的偏见,很是不待见她了。

问题是,遗体美容是冷门学科的冷门,开设这一专业的中等职业院校本就少得可怜,每年招生量更是屈指可数,一旦毕业,是实打实的学生挑单位,容不得单位反过来挑肥拣瘦。

要还是不要,你不想要,自然还有大把的单位想要。姜晨之所以会选现在的单位,还不是因为暗恋对象的原因。

史连柱连声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也得捏着鼻子接收姜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心存偏见,这偏见一时半刻就很难消除,史连柱对90后个别人不负责任的行为上升到对整个群体的刻板印象,导致他时常盯着姜晨,一举一动但凡有他认为出格的地方,便会拿出做长辈和上司的派头,语重心长地说教。

姜晨对此十分头疼。

如果史连柱年纪再小点,四十来岁,或者他的语气再严厉点,批评责骂,姜晨都很可能反骨一起,直接怼回去,一点脸都不给。

管你是不是我领导,你不是说90后都无法无天吗?那我就无法无天给你看看。

偏偏史连柱两者都没有,他比姜晨的亲爹岁数还大,为人又真的一丝不苟,工作上生活作风上都让人挑不出毛病,自己身正,一点也不怕别人挑他。

而且他说话的语气真的就像个长者教育小辈,有理有据,让人很难反驳,如果不是实在太像唐僧念经,与父母关系不好这几年,一直没有在他们身边的姜晨倒是很乐意当个听话小辈。

大约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姜晨是被他说教得彻底没脾气,乖得像个小鸡崽子似的,低着头,一副虚心听讲的样子,只希望史馆长大发慈悲,说够了放人。

“小姜,你怎么还在这?快点,客人已经简单清理过一遍了,就等着你呢,你要再不来,我可上手了啊。”陈冬清站在史馆长背后,阻止了他刚清出思路的长篇大道理。

“唉,马上就来啊师傅,您说的,第一个客人归我,可千万别跟我抢!”姜晨惊喜抬头,兔子一般从史连柱身边跃过,只留下个背影。

“谁让你走的?”史连柱还没教育够呢,这么多话憋着不说,多难受。

但他仅得到姜晨回身做的鬼脸,气得他直跺脚,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孩子,其实还是不错的,他心想,自己不能对她太松懈,最好也别太过份。是不是老了,最近话还真的是多了些。

姜晨兴冲冲地冲回工作间,就看到停尸床上有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嘿嘿,这就是她的第一部作品了,她一定会尽最大努力,交上副满意的答卷,让家属满意,让师傅放心,更让史连柱看到自己是专业的。

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白布单,死人嘛,虽然只是到殡仪馆来实习后才大批量地见识了,但她一向胆大,根本不会害怕。

人活着和死了很不一样,脸色发青、身体僵硬是最初表现,等到再过一段时间,腐烂由里及外,眼睛、内脏之类的最先出问题,散发出浓淡不同的腐臭气。

这些,姜晨都有准备。因此她一秒都不想多等,直接上手。以陈冬清的腿脚,根本来不及阻止。

“小姜,等等!”等陈冬清出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姜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吓得忍不住惊叫出声。

这是具被大火烧焦的尸体,掀开的部位一点好肉都没有,皮开肉绽,泛着黑红的血肉凝固在表面,再加上治疗用药物的焦黄色嵌进伤口,令本就分辨不出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狰狞,只一眼,足够姜晨在几秒的震惊与恐惧过后,低头呕吐,倒足三天胃口。

“唉,你说你这孩子,着个什么急嘛。没见过被烧死的人吧?”陈冬清连忙倒杯水过来,拍拍姜晨的后背,一脸心疼。

“师傅啊!您老人家先提醒一句不行吗?非得看我出丑~~”姜晨噘着嘴可怜巴巴地说道。

“谁让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没容得我说完话嘛,师傅这老胳膊老腿,哪里赶得上你的脚程。”

“怎么样?这客人,你怕不怕?虽然咱们有约在先,第一个归你,师傅不想食言,但情况特殊,要不还是师傅来吧。”其实陈冬清心里也没底,因为死者身份特殊,死者家属要求一定得把遗容修复到可以供人瞻仰的地步,难度很高,可至少他还有三十来年的从业经验在,比姜晨这个新手成功机率还高些。

姜晨感激师傅的好意,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师傅,我想试试。”

“好,那你就试。”陈冬清跟史连柱不一样,他总认为年轻人得有年轻人的朝气,不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是如果发挥得好,就是长处。

没有创新思维,哪来的科技进步啊?很多前辈的心血凝聚而成的经验固然可贵,新兴事物才是社会前进的根本动力。

姜晨有前途,他相信。

**

“小姜啊,咱们这位客人,他是位英雄。”陈冬清直起有些佝偻的腰,向面前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以示敬意!

昨天下午,省城的外环上,上演了惊心一幕。

正值工作日,又是在刚刚结束了十一长期后没多久,外环上的车总体来说不算多,少有的空旷。

简树全是位大客司机,二十多年驾龄,可以说他在车上的时间,比陪老婆孩子的时间要多得多,每天不是拉着乘客从邻市到省城,就是跟着导游旅游包车,挣得不少,也很辛苦。

他的想法很简单,趁着还不算老,多挣点钱,等六十岁了,a1本的驾照自动不能再用,会被降级,他就退休享清福去喽。

所以平常难得有休息日,永远在路上。

昨天也不例外,简树全拉着的这些客人,是准备送去省城国际机场,搭乘航班,去桂林进行为期六天的欢乐假日的。错峰出行,秋高气爽,人稀景美,价格美丽,不要太爽。

很简单的一趟车程,不过两个半小时,他今天就可以收工,赶在六点多到家,能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个晚饭。

理想很美好,但意外与明天,永远没人知道哪个先来。

外环这条路,简树全可以说天天都会走,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从身体到心理都很放松,一个手握着方向盘,哼着流行歌曲,伸手去拿水喝。

他的眼睛离开路,看向水杯的放置位置,到再将注意力放在前方道路上,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七秒钟,异变陡然发生!

一直在客车前方的一辆危险品运输车辆在躲避抢道超车的小型轿车时,司机判断不当,反应过激,忽视了车辆载重大、惯性大的事实,急转弯后失控,撞上了隔离带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冲入了对向车道。

对向车道上,也有两辆大货车并行在右侧两车道上,危险品运输车横冲直撞,与它们侧向相碰,大货车失去平衡,侧翻出去。

危险品运输车此时终于停了下来,却在停下的瞬间起火,且火势随风见涨,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是一片火海。

这辆车上,满载着成吨的易燃易爆有机液体,起火后,随时可能发生爆炸!

简树全驾驶的大客车做为紧跟其后的车辆,他的经验此时救了一车人的命,因车速并不算快,刚刚90,他及时减速、变道、迅速驶出近五百米的安全距离,然后靠边停在了应急车道上打了双闪,掏出电话报警,拿出车载灭火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现场。

当然,他不可能脑残地想用区区一个车载的小型灭火器去抢救危险品运输车,救人才是第一要务。

如果事故到此为止,可能出事的只有三辆车,伤亡的,也会是一两位司机师傅,虽然仍然是个悲剧,但并非不可接受。

可是,悲剧紧接着因为事些司机的愚蠢行为,变得更加悲剧。

前方发生交通事故,还有车起火爆燃,车辆纷纷减速停车避免靠近,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急刹车的后果,就是后方车辆车速过快,又跟车太近,频繁追尾。

接二连三追尾的车辆,时不时发出碰撞声。

小车与小车相撞倒也罢了,顶多车辆受损,人员无碍。怕就怕,大车追尾小车,受损的就不单单只有车了。

一辆黄色的校车突然出现在视野里,它成功停下,跟在它后面的大货车却并没有。

简树全将发生的一切看个正着,他徒劳地挥手,想示意大货车赶紧减速,大货司机一点减速的动作都没有,他也许太累了,也许正在走神,总之,事故发生,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车将校车的尾部撞得凹陷,车上的孩子发出惊叫。

上学时间,简树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辆校车出现在外环路上,据他所知,这附近并无学校,学生不应该呆在学校里上课吗?

危险品运输车上装载的易燃液体,从破损的罐车里一点一滴地洒落在地上,积少成多,汇聚成河,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下方流淌,而下方,是已经停下来避险的各式车辆。

火势渐渐跟着向下蔓延,人群再也顾不得检查自己的爱车受损如何,顾不得理论肇事司机该赔多少钱,纷纷跑向外环路基外侧。

钱和车,在命面前,什么都不是,车子坏了可以修,可以买,钱没了可以挣,命丢了就一切都完了,正常人还是分得清的。

简树全也随着人往外跑,他也不想死。

路过被撞的校车时,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声音从哪传出来的,不言而喻。

校车里,两个无助的身影正互相拥抱着哭泣。

身后的火已经不远,孩子不跑,还留在车上干什么?随车司机呢?别的孩子呢?

简树全再三看了校车,除了两个孩子外再无他人。

他想一走了之,可车上的孩子跟他小儿子差不多年纪,哭声听在耳朵里,令他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他一咬牙一跺脚,没再犹豫,转身上了校车,想把孩子抱下来一块跑。

走近一看,他才明白孩子们不走的原因。

最后一排座位,已经被挤变形了,一个七八岁大小男孩的脚,死死卡进了两个座位扭曲增大的缝里,一点都动弹不得,从脚和腿的不正常角度来看,这只脚肯定已经断了,怪不得孩子哭得这么伤心。

另外一个孩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个被吓坏的小女孩。

时间紧迫,简树全寻找到随车带的千斤顶,拆下根铁棍,别进缝里开始撬。

简树全一用力,小男孩就哭得不行,一个劲喊疼。可疼和命比,算得了什么,身后的大火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他必须狠下心来,把小男孩的腿抽出来,抱着他们赶紧跑才行。

塑料的凳子,在铁棍的作用下不甘不愿地让出缝隙,小男孩的腿终于重获自由,简树全一把抱起他,拉着小女孩,就往车门处跑。

可惜,他动作虽快,却没快过火焰!

致敬

火烧过来的比简树全预计的要快得多。

刚才只有自己逃跑时,还能勉强随着众人,跑在火势前头,此时抱着个受伤的孩子,拖着个受惊吓的女孩,还能跑出去,才是天方夜谈。

生死面前,最是考验人性。

如果此时简树全放下两个孩子,自己夺门而出,他其实还是有一线生机的。以他一个成年男子,又没受伤的身体条件,完全可以跑出火场,最多轻微烫伤些,不影响生命安全。

可这两个年幼的孩子就不会有一线生机,他们是注定要葬身在火海之中了。

没有人知道,简树全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也犹豫过、害怕过、后悔过,或许他根本没时间考虑太多。

死亡就在眼前,他们三个全须全尾活着出去的可能性小于零,简树全只来得及将两个孩子从破损的车窗扔向外面,就被大火吞没。

校车很快燃烧起来,油箱发生了爆炸,简树全被爆炸产生的气流推出窗口,翻落在地面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等高速巡警紧急过来救援,火势得到控制,简树全被找到时,全身大面积烧伤,根本看不到一点皮肤原本的模样,血肉模糊。

可他却还活着。

本来都要被当成死尸抬走时,他的胳膊突然动了,碰到了急救人员的手,那微弱的心跳才被检测出来。

像他这样重的伤势,根本不应该活着,所以急救人员一开始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手忙脚乱地一阵抢救,吸氧,抬上担架,尽管急救人员动作已经很轻,简树全还是痛苦地挣扎,让失去皮肤的身体不断向外渗出体液和血丝,连急救人员手上都沾着他的体液,黄红相间,十分吓人。

所有人都知道,简树全的死,已经是注定的事,问题在于,他能撑多久。

虽然活着的每一秒钟对于他来说,都像上刀山下油锅般剧痛,再好的止疼药在面对烧伤时也没有那么有效。

医生能做的,也仅仅是抹上药,保持表面不干燥,然后尽可能减轻他的痛苦,等待他停止呼吸那一瞬间的到来。

简树全的老婆孩子哭得什么似的。他老婆就是个普通的全职主妇,简树全死了,他们家再没有收入来源,上有老下有小,让他们怎么过。

没有人特意在意简树全是死是活,他英勇救人的一幕没人看见,当时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后面可是有火魔在追他们,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直到两个孩子的家长,抱着也同样有烧伤的孩子来医院,喊里嚷嚷着来找救命恩人,围在简树全门口,四个成年人外带两个孩子,哭得比他老婆都伤心,才有正在采访的记者过来打听出了什么事。

两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又受了不小的惊吓,说事发经过时磕磕绊绊的,但记者凭借着多年的采访经验,还是努力拼凑出来了简树全当时的壮举。

网络上一篇正能量满满的报道,让全市人民在一场**的灾难中,体会到了人间大爱,有泪点低的哭成狗,众人纷纷奔来医院,捐款的捐款,送礼物的送礼物,甚至官方也有领导出面前来探望。

各界爱心人士为简树全捐赠了两百余万元的治疗费,记者的长枪短炮也对准了简树全所在的病房,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场奇迹,希望这位英雄能创造奇迹,顽强地活下来。

然而,仅仅过十二个小时,简树全就因为全身烧伤面积过大,多器官衰竭,停止了呼吸。

奇迹没有出现,网络上一片哀叹,凄风楚雨。

平民英雄简树全,一时间风头无两,官方联系上简树全同志的遗孀,希望给予他死后表彰,还希望办一场追悼会。

简家人没道理不答应,说句难听话,简树全已经死了,无论他们再怎么难过,也得接受这一事实,而且最主要的,他们一家人以后的生计还没有着落。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如果能借着现在简树全的英雄事迹正热,能为他们争取些利益,相信简树全自己九泉之下知道的话,也会同意家人的选择。

官方拿出具体流程,简树全的遗体被送至殡仪馆,追悼会上众人还要瞻仰遗容,怎么处理,才能让简树全看上去像他生前的模样,是现在最主要的问题。

谁都不想看个被烧得连五官都分不出来的死人,哪怕这个人是个英雄。

陈冬清将简树全的事迹说出来,姜晨轻呼出声:“原来是他。”这么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姜晨自然是听说过的,这几天她的朋友圈里,就有数十人转载过,她看了不止一次。

舍己为人,在危机关头能做出来的人,并不多。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在危险来临之际,自救并不是自私,生物的本能就是利己的,就比如车祸发生的瞬间,司机的本能就是保护自己,哪怕身后的副驾驶上坐着自己最在意的人,都没用,那一瞬间,压根没给人足够的时间反应。

所以才显得英雄可贵,所以才会被人们追捧。

姜晨放下手中的白布单,将化妆工具拿出来:“师傅,帮把手吧。我们得把他照顾好,也算是咱们为英雄做点事。”

“好,那就我们师徒联手,一定要让我们的英雄以最从容的模样见世人。让大家记住他真实的样子。”

两人说干就干,陈冬清要来了简树全生前的正常照片,姜晨开始着手清理他尸体表面的污物。

生理盐水灌在瓶子里,用吸管一点点滴在简树全脸上,再用细纱布一下下蘸干,吸走药液残留。

姜晨的动作很轻,生怕用力大一点,深度烧伤的他的皮肉就被带下来了。

第一次粗略清理,就花了姜晨一天时间,等他脸上的姜黄色消失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姜晨在陈冬清的提醒下才停了手,一抬头,脖子疼得她差点没飙出泪来。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过久,姜晨的脖子,胳膊,肩膀,腰,腿,就没一个不疼的地方。

疯狗

第一次亲自上手就接了这么个棘手的活,姜晨却没有一点胆怯,只有对死者的无限敬意,以及想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的豪情壮志。

当然了,如果在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后,身上没现在这么酸痛就好了。

可怜她一个隐形富二代,就因为非得学遗体美容而跟家里闹翻,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手头紧得要命,在殡仪馆实习期间一个月生活费才三千块,除去房租和吃饭,剩不下几毛钱,通勤就只能天天挤公交了。

龇牙咧嘴地辞别陈冬清,姜晨向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走去。殡仪馆建得偏僻,附近没几条公交线路。她看看了微信零钱余额,嗯,我不累,还是不打车了吧。

今天绝对是她出门没看黄历的日子,平时都没多少人的公交车上居然爆满。

等她上车,便成功地由人退化成了沙丁鱼,挤在一位中年胖大叔和个满脸青春豆的中学生之间动弹不得,甚至连一直徘徊在她后背的爪子都感觉不出来到底是人太多挤得没办法,还是正在被人吃豆腐。

要不要好好跟家里哭一哭,把自己现在的生活说得再惨一点呢?反正她妈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儿。

见独养女儿过得苦巴巴惨兮兮,说不得大手一挥,打个几十万给她改善生活,到时候买个小车,换个住处,美滋滋。

可是那不就等同于变相跟家里低头了嘛。姜晨一贯固执,不想承认自己离了家里就混不出个人样了。

咳咳,公交车也挺好的,人多热闹

呼~~~摇摇晃晃过了一个半小时,姜晨再次从车里挤出来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有空调的公交车也架不住人太多啊,姜晨心里哀嚎,颤颤巍巍迈开已经僵硬的腿,一步一挪往回走。

“哟~这不是姜大小姐吗?最近怎么没来光顾我们店呢?”身后突然传来个刺耳的女高音。

这声音有点耳熟,姜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谁,回头。

得,她今天不止没看黄历,八成是鞋上还踩到屎了,不然怎么可能还有狗跟着。

对面站着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姜晨暗恋过的男生,司晨,还有他做前台小妹的女友,冯思蕊。

姜晨现在的模样放在外人眼中无疑是有几分狼狈的。

在殡仪馆累了一天,脸色肯定不会好看,头发也很凌乱,身上全是汗,衣服皱巴巴贴着。

相比对面这对显然精心打扮过的情侣,她就像只丑小鸭。

冯思蕊下颌微抬,像只打胜仗的小母鸡,示威地挽着司晨的胳膊,揶揄道:“我们司晨就是眼光好,看不上你。你说你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弄得自己脸比鬼都白,这要晚上看见,多吓人啊。”

她假装害怕地往司晨身上靠了靠:“她那双手,是摸死人的,好可怕。”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她伤不到你。”

“嗯,司哥哥,你真好。”

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如此不要脸地秀恩爱,姜晨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牙疼。当初她怎么就瞎了眼了,看上这么个低俗没品的男人呢?

真是现在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照着她以往不肯吃亏的性子,肯定是要反唇相讥几句的,但今天她真的太累了,不想跟这种人浪费口水外加浪费生命,因此她干脆利落地转身直接走了。

冯思蕊还想再贬姜晨几句,被司晨拉住:“思蕊,差不多得了。”

“怎么?你心疼了?”冯思蕊这几天一直在跟司晨吵架,心里头早憋着一股火,此时见司晨出声维护姜晨,便当街发作起来。

“你闹够了没有,简直不可理喻。”司晨皱眉,当街大吵大闹很丢脸的,冯思蕊一开始还装得挺淑女,怎么最近越来越有当泼妇的潜质了呢?现在一跟她说话,司晨都觉得头疼。他望着姜晨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后悔。

“我不可理喻?好啊,司晨,你是不是觉得人家富二代,有钱,找得又好,后悔了?选错了,又想跟人家在一起了?告诉你,没门!”冯思蕊并不是非司晨不可,最初其实还是司晨追的她,但现在要让她放手,成全司晨跟姜晨,绝不可能!

便是争吵到最后,相看两生厌,她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他去奔向幸福。

来啊,互相伤害啊~

姜晨才没空理身后的怨侣狗咬狗一嘴毛,她好不容易回家,洗完澡换件睡衣,就瘫在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身体很累,头脑倒还算清醒,她得好好想一想,要怎么着手,给简树全美容。

遮瑕是最主要的,把露在外面的伤痕修复,脸、脖子和手,这些部位得能看才行。

皮开肉绽的伤痕可以用石膏泥填充,再用厚粉底,至少能打出个底色来,把焦黑色掩盖下去,现在最难的,其实是五官重塑。

嘴唇、眼皮、耳朵,想做出来容易,想做得逼真,就难了。

现成的假体他们那有,但颜色上存在着差异,形状与死者生前不太一致的话,他们负责化妆美容的可能看不出来,但要让熟悉的人看,会觉得人很怪异。

姜晨不想让死者的家人看到怪异的他,这名英雄,值得最好的对待。

怎么修正呢?她暂时没有头绪,或许明天再跟师傅讨论讨论。离追悼会还有几天时间,他们得慢慢做,慢慢想,一定要尽可能完美。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是个陌生的号码,姜晨选择接听。

“姜晨,是个臭不要脸的,勾引别人男朋友!你个小三,狐狸精!”电话那头传来冯思蕊的声音。

姜晨淡定地直接挂断,然后拉黑。

世界重新清净下来。

她嗤笑一声,司晨这样的臭狗屎,还有人当香饽饽护着,天天当别人是假想敌,也真是醉了。

睡觉睡觉,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还是她的职业好,跟死人打交道,关起门来,要多清静有多清静。

上妆

清晨五点,姜晨第一次醒得这么早。

其实在殡仪馆工作的大多数工作人员的上班时间都很早,6点半到岗是常态。

因为像他们这种全市最大的殡仪馆,每天早上有十多个告别仪式需要举行,在此之前,他们得布置好灵堂,整理好遗体的遗容,等待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再将尸体送去火化。

一个上午,几乎没有闲时候,到了下午,才能空出时间来打扫场地,休息片刻。

在姜晨没来实习之前,陈冬清每天上午六点到岗,在十点之前要完成至少二十个遗体的化妆工作,常常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

好在绝大多数的死者都是自然死亡的,送来后只是脸色不大好看,发青发黑,简单上妆,让死者的肤色看起来自然安宁一些即可,化妆过程较为简单,像他这样的熟手,十几分钟便能完成。

姜晨一直也没正式单独地给死者处理过遗容,哪怕是最简单的也没有过,最常干的事,就是给陈冬清打下手,在一旁观看学习。倒不是陈冬清藏私不好好教她,实在是很多时候忙得连喝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闲心好好教学。

而且很多人来他们殡仪馆,就是冲着陈冬清这些招牌来的。

从业三十余年,陈冬清这三个字代表的,就是g市,及至全省遗体美容这一行业的顶尖技术。很多有钱人慕名而来,点名就找他,私下里送红包的彼彼皆是。

当然啦,他们殡仪馆有规定,不能随便收家属的红包,每次陈冬清盛情难却时都得回头再把红包给人家添到火化费和场地租用费里,烦不胜烦。

每天下午,只要有可能,是陈冬清对姜晨的单独教学时间,那一手把死人化成活人,以自然贴近真实为主的化妆术,姜晨很是佩服,她接受了再多的现代化教育,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东西都很抽象。

是陈冬清告诉了她很多工具的妙用,比如水粉颜料、塑料填充等等本不是化妆材料的东西,用在活人身上自然不行,但用在死者身上,效果出奇得好,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正常化妆品掉色,不服帖的缺点。

姜晨学得很快,早就有想出师的意思,好不容易陈冬清同意了,人满为患的殡仪馆突然就沉寂下来。

姜晨心气很高,一般的简单化妆她看不上眼,陈冬清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早上天不亮就有一堆死者等着他化妆,但姜晨只想展露下自己的绝学,希望能多接手一些非正常死亡的尸体。

所以才有了空等一天的经历,不然以他们殡仪馆正常的处理量,是绝不可能让个化妆师闲下来的。

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第一个上来就会这么劲爆。

烧死的人其实很丑,全身萎缩,骨骼肌肉僵硬。简树全生前有一米八五,可现在躺在操作台上的他,满打满算不足一米七。

怎么填充,能让他看起来像生前一样健壮高大,也是个问题。

上午八点半,姜晨到达单位。

别的方面她都可以努力,这天天早起嘛对不起,作为一名标准的九零后,她不得不行使下任性的特权了,臣妾真的办不到啊~

陈冬清老早就放弃约束她六点半到岗了,能八点半来,他已经很知足。

她在出师后,陈冬清就收拾出来一间操作间单独给她用,简树全的尸身现在就放置在里面。

进门的时候,外面还有一群记者正在做现场报道,门口卖花的大娘倒是笑得合不拢嘴,她的生意比平时好太多,来的人十个中有九个会买她的花,然后也不进去,就放在门口两边的墙根下,让她能偷偷拿回来接着卖,这无比买卖,挣翻了!

姜晨深呼吸一口气,穿戴上无菌手术服,蒙上口罩,防护目镜,再戴上橡胶手套,幸好整个殡仪馆每个房间都安有空调,保持着室内18度恒温凉爽,不然光穿上这么一套衣服,就得出汗。

标配穿戴好,姜晨觉得自己不是来为遗体美容的,活像个疫病区出来的医生,跟她小的时候听出过的**时期有得一拼。

扯了扯有些勒脖子的衣领,坐到尸体边,再次拿出滴管,吸满生理盐水,开始工作。

真的很没有感觉有木有!

昨天,她近距离接近尸体,却只戴了普通口罩,没戴手套,没穿防护服。陈冬清在她开始工作之前被馆长叫走,回来时看到姜晨这副模样,气得一向好脾气的他破口大骂。

那是死人啊!离得这么近做什么?不穿防护服做什么?

死了的人,身体里的细菌无时无刻不在分解着他们的细胞,释放出各种分解后的产物,有液体,有气体。

这些产物里,有的对人体有害,仅仅是接触到、闻多了,都会让人生病。

一个健康的人,是不宜与这些东西过久过近接触的。所以殡仪馆才会有严格的着装规定,以前陈冬清没有做过严格要求,是因为姜晨并没有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过尸体。

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姜晨会独挡一面,会接过他的衣钵,会带她的学生,如果她本身对规定对纪律有轻视态度,还怎么带出来严谨的徒弟。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今天,她老老实实该做的保护措施都做上,才敢开始工作。

但真的没感觉。一层薄薄的橡胶手套,让手下的尸体摸起来没有昨天那么粗糙,会直接影响她对尸体状态的判断。

好不容易将头和脖子清理干净,姜晨第一步,是为尸体面部重新上色,让其恢复到自然肤色。

一层以糯米粉和石膏为主材,调制而成的底泥先均匀地涂抹在死者面部,平整掉肌肉之间的裂纹伤痕。

再接着涂上一层略深些的粉色颜料,遮盖住底泥的惨白色。

还好,死者的头骨尚算完整,不需要填充,因此一遍底色上上去之后,遮掩效果出奇地好,脸上的粉红与脖子上的焦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很好,方向正确。

低落

姜晨美滋滋地放下手头的工具,结束一天辛苦工作。看着眼前初显成效的脸,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连接下来两个小时站着回家的疲惫都没能打扰到此时的好心情。

“哟~郑姐,今天你居然比我还早?”一回到家,就看到坐在沙发上发呆的郑亦樾。

这几天郑亦樾去外省出差去了,临走之前跟姜晨打过招呼,不是说预计一个星期才回来嘛,刚刚过去好像两三天吧。

郑亦樾没有接话,勉强笑了一下,算是跟姜晨打招呼了。

“怎么了郑姐?”姜晨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来郑亦樾此时心情非常不好。

郑亦樾摇了摇头,连话也不想说。

emmmmm~~~~问题不是一般地大啊。郑姐多好的人,放在以前,她们虽然关系一般般,交流不多,但郑姐从来都和蔼可亲,有问必答,哪会像现在这样,笑得比哭都难看,话也不说一句。

出了什么事?姜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郑亦樾的工作出了问题。

“是不是你这趟出差出了什么问题?”姜晨试探着问。

“小姜,让姐自己呆会儿,好不好?”郑亦樾实在没心情应付个小屁孩,她现在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坐在沙发上了,回自己房间不好嘛,关上门,就可以隔绝整个世界,再弄点背景音乐,她就是哭成狗都不会有人知道。

让她怎么说?

说今天他们单位又有三位老人辞职,说她这趟出差再次无功而返,三名危重病人死亡,那长长的看不见尾的等待名单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每天都有新人加入吗?

说出来,姜晨可能会陪着她一起难过,但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感同身受?

因为在外人看来,这些烂事都再正常不过,谁又能理解得了他们这些器官捐献协调员的辛酸?

夜以继日,拼命努力的结果,很有可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昔日的伙伴一个个跳槽,迫于的都是生计压力,因为协调员的工作没有办法让他们体面生活。

人各有志,她无法劝说同事坚持,因为不是谁都像她似的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养家糊口就是个笑话,总不能都让人喝西北风活着。在生存面前,没有谁能高尚到无私奉献。所以同事她劝不得。

每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有挚爱他们的亲朋好友,这些人不忍心,舍不得看着自己的亲人爱人在失去生命的同时,还不能完整地离开这个世界,因此不同意捐献器官。郑亦樾完全理解他们,所以她在努力劝说的同时,一直都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

但是,她可以理解从一开始就抗拒,直接拒绝的人,却忍不了签了字,准备做手术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的人。

这不是坑爹呢嘛,虽然在器官摘除手术完成之前,捐献者的亲属一直都有后悔的权利,可是毫无希望地等待,和刚刚有了一丝亮光再残忍地合上开了一道缝的门相比,还是后者更无情无义一些。

郑亦樾经历的,都不算什么大事,从业十年,什么大风大浪她没见过,没什么能让她惊讶失望的。

今天她会难过,是因为很多烦心事堆在了一起,再加上身体原因,让她过于多愁善感了些。

物伤其类,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往事重现,她又想起了那些她失去的患者。

一本不起眼的黑皮笔记本,今天怕是要增加很多名字。有些,会让她时时想起,心痛不已,有些,掩于岁月,再次回想,连模样都记不起来。

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着郑亦樾,她从事的工作有多重要,失败了,便又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成为她本子上短短一行记录。

也不知在沙发上坐了多久,郑亦樾是被香气唤醒的。

姜晨不太擅长安慰人,因为她一直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所以还是用了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美食。

食物能带给人安全感,尤其是美味的食物。记得小时候,她父母总是从早到晚忙生意,她又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一个人时常孤单地在家,天黑之后,她总吓得哭,饿得难受。

母亲回来后会很内疚,但市场当时不景气,如果他们不努力,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何谈给女儿好的生活。

她只得抱着姜晨,一边哄着她不再哭闹,一边摆上一大堆各式零食。

食物带给姜晨的满足感,到现在仍然深刻地写进她的骨子里。

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出去大吃大喝一顿就行了。如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所以姜晨果断点了外卖,其中包括郑亦樾最喜欢的可乐鸡翅。

“姐啊,过来吃点饭吧,坐半天也累了吧?”姜晨见郑亦樾终于有点反应,转过头盯向餐桌,连忙笑着叫她,一阵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把以前哄家里生气老妈的绝活拿出来,郑亦樾哪里还能一直绷着脸。

“诶,这就对了,做人嘛,开心不开心都是一天,那为啥不开开心心地过呢?吃饭,吃饱了睡一觉,再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两人谁也没敢喝酒,上一次的教训有些深刻,不过吃饱喝足,确实让郑亦樾心情好了很多。

一餐饭毕,她们一人捧着一杯茶,坐着看了个喜剧电影,笑得前仰后合。

不得不承认,有个同居室友,还真的挺不错的。郑亦樾会心一笑。

“小姜啊,你起来了吗?赶紧来单位,简树全的尸体,出了点状况!”头天睡得挺早,所以第二天六点多接到师傅陈冬清的电话,一向有些起床气的姜晨破天荒没骂人,一听师傅这么说,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赶紧打个车直奔单位而去,连郑亦樾叫她带点早饭再走都没顾上。

这可是她接手的第一具尸体,到底出了什么事?姜晨心里很着急,师傅刚才在电话里说得也不清楚,她只得不停地催着司机开快一点。

担心

好不容易一路飞奔到殡仪馆,横冲直撞进了自己的操作间,陈冬清已经等在那儿了。

姜晨跟师傅打了个招呼,便凑上前看死者的底妆到底有什么问题。

原本看起来只是与正常肤色存在着一定的色差,质感也比不上真正的皮肤,略粗糙而已,姜晨昨天下班的时候就知道,只打一遍底妆肯定是不够的,后期还需要精心上点调好的颜色,越接近自然肤色越好。

但现在死者的脸比她没上底妆之前,只剩下颜色没那么黑了,烧伤形成的崩裂伤痕,透过底妆,仍然顽固地显现出来。

此时的死者,看起来就像煮裂的鸡蛋壳,用手摸上去,一点也没有之前的光滑。

昨天的水磨工夫算是白费了,底妆没有效果。

姜晨皱着眉头,将死者脸上的妆刮下来一些,仔细回想自己的操作过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底妆干得比她想象中快了不少,刮下来的东西,放在指尖一捻,已经变成粉末状。

怎么会这样?因为知道石膏粉干得很快,姜晨特意调底妆的时候少加了,按她原来的预计,至少得等她再上一遍面妆,定型了之后,底妆才会干透。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她重新上一遍底妆,再做完整个美容,定妆,会不会等到明天上午的遗体告别仪式前,底妆再次开裂。

这样子的死者虽然不至于没法见人,但是与安宁美丽还差得远呢。

姜晨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自己手下诞生的第一个作品是个残次品,她必须得想办法做到尽善尽美才行。

陈冬清到底经验老道,哪怕不算擅长整形似的美容修复,跟姜晨一起分析原因:“你这个底妆调的时候我看过,比咱们以前用的细腻得多,如果颜色再正一些,甚至不用上面妆,是个好东西。”

“我当时没想到会干这么快,想着怎么也能撑两天的。因为石膏粉放得很少,现在一个晚上就干透了,这不正常。”

“影响因素都有哪些?你知道吗?”

“温度、湿度,光照,您看我这操作间,死者绝没可能照得着太阳,温度跟别的操作间没区别,恒定十八度,湿度更不会有明显区别。”

这底妆虽然是第一次调制出来使用,但以前研究可没少做,石膏粉分量比这多,都不会有问题。

姜晨围着死者转了一圈,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操作间里,空调的出风口,正对着死者的脸。

这大约才是问题所在,屋内温度再恒定,风对着死者吹,风干的速度肯定会比平时要快不少。

两人七手八脚将操作台的位置转向180度,姜晨伸手试了一下,没感觉到有风,替死者将失败的底妆揭下,重新仔细再敷一层。

姜晨手脚很利索,等到吃午饭的时间,已经基本搞定昨天花费她一整天的工作,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留给底妆自己定型,而后下午,趁着微干,再上一层面妆。

按照简树全生前的模样,姜晨为死者安上假鼻梁,假耳朵,特意修了形状,更贴近真人,再统一敷了颜色,只要不特别仔细地凑到跟前,骗过一众人的眼睛完全没问题。

最难的脸部处理完,剩下的脖子和手就小菜一碟了,等到晚上下班,陈冬清过来看看姜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的时候,简树全就已经被收拾得很能见人了。

最后两人合力,为死者换上家属准备好的衣服,大功告成。

“师傅,你觉得怎么样?”姜晨很有些兴奋,这一天过得太快,虽然很累,更多的则是成功后的喜悦。

她甚至开始幻想,明天的告别仪式既成功又盛大,所有人都对她的工作很认可。

“很不错,只要明天早上他还像现在这个样子。”

“放心吧师傅,这次肯定不会有问题了。”嘴上这么说,姜晨心底还是有点打鼓,可千万别出什么问题才行啊。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用任何人叫,姜晨便在五点钟准时清醒了。

外面天还没有亮,乌黑一片,她没有转身再睡个回笼觉的意思,十分麻利地穿戴好,用了几分钟时间洗漱,便走出了家门。

这一晚上都没闲着,姜晨一直在做梦。

梦里,不是简树全的脸在告别仪式现场寸寸龟裂,就是焦黑的他突然咧嘴冲她笑了一下,要不然就是所有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总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就是她对自己毫不信任。

紧张是肯定的,没有底气也是肯定的,更惨的是,她没有退路,如果今天告别仪式上出了任何问题,她都想不出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补救一下。

太过孤注一掷,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如果这一次没能一举成功,她大约在殡葬行业也混不下去了,起点有多高,摔的就有多疼。

如果混得不好,可是要回家继承家业的。姜晨十分不愿意跑回家面对母亲一脸我早就知道你不行的揶揄表情。

只要想想,她都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来到了工作单位。

六点半,各个岗位上的同行已经开始忙碌,简树全的遗体已经从她的操作间被移了出来,收敛进水晶棺中,妥善安放在了告别厅的正中,在他的周围,一圈圈盛放的黄菊层层铺开,视觉效果不错。

姜晨探出半个身子,踩在菊花盆的空隙间,只为了看简树全的脸一眼。

很好,第一眼看过去一切正常,参加告别仪式的众人只会围着他的棺材走一圈,只有近亲属可能会上前,一米多的距离,问题不大。

不安的心终于放下大半,姜晨帮同事搭把手摆放完所有道具,便躲到台后一个隐蔽却能看到厅内的角落,只有等仪式真正完成,她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上午九点,仪式开始。

告别厅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来送英雄最后一程。他的家属被工作人员搀扶着,两个获救的孩子与他们的家人紧随其后,鱼贯入场。

外派

哀乐四起,告别厅里气氛浓重,所有来参加仪式的人表情都庄严肃穆。

走在家属后面的两个孩子的家长哭得比家属还厉害,他们真的打从眼底里感谢简树全,要不是因为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是他们的孩子。

小小的一方告别厅,是生与死的离别,简树全这三个字,今天注定在很多人的回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他是位真正的英雄,无论这些人来的初衷是什么,跟风还是真心敬佩,都无关紧要。能来送他,便是有心了。

官方简短的发言,家属哽咽地致谢,各方慈善人士你方唱罢我登场,走了个过场,捐献点金钱。

人已经没了,安慰的话说得再多,都不如钱能带给家属们安全感,英雄已经远去,我们表达对他们的敬仰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帮助他们留下的家人过上安稳的生活。

至少不能有让英雄及家人流血又流泪的事出现。

告别仪式很圆满,只有最后简树全的老婆不顾一切扑到水晶棺上,让姜晨的心都漏跳了一拍,生怕离得近了,再让人看出问题,毕竟是最亲近的枕边人。

好在有人及时拉起了她,紧接着遗体就被送去火化。远远的看到火化炉冒出几缕轻烟,姜晨终于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忍不住咧开嘴笑。

“姜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得,乐极生悲了吧。姜晨一偏头,就看到史连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看着站在台阶上笑得太灿烂的自己,皱了皱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只叫她先来办公室。

被领导叫去办公室什么的,大抵从来都没好事。姜晨撇撇嘴,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要被鸡蛋里挑骨头,史老头瞅她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她底气很足,工作出色完成,又没犯啥错误,她有什么可怕的。

馆长办公室里,除了史连柱外,还有陈冬清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姜晨敲门进去后,看到屋里的情况,心就更安定了。

史连柱虽然平时聒噪了些,但还没有当众下人脸面的爱好,真想批评教育她,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

“小姜啊,这一次,你做得很好。陈师傅都跟我说了,简树全的妆,完全是你亲力亲为的,化出了咱们馆的新水平,不错,不错,年轻人有前途!”史连柱上来就一顿夸,姜晨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谦虚了几句。

“哪里,哪里,都是师傅带的好。”

“这位呢,是咱们市里边的领导,游主任,他有点小事,需要咱们帮个忙,你们师徒俩趁着下午不忙,就辛苦走一趟吧。”

“游主任,你带个路?需要他们干什么,千万别客气。”

“那就多谢您了,史大哥。”

姜晨一脸雾水,市里的领导找他们两个遗体美容师干什么?

“陈师傅,姜师傅,麻烦你们跑一趟了。请两位带上工具,咱们现在就走吧。”

“游主任,你需要我们做什么?能不能先说一说?不然我们也不知道带什么啊。”

“哦,是这样。”这位市里的游主任先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才凑到陈冬清身边,小声道:“家里老母亲没了,死的有点不大好看,所以,想劳动二位帮个忙。”

“化妆倒不是大事,可如果您老高堂去世,怎么也得把人送来殡仪馆吧,这儿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回头收拾好了,举行个仪式也有地儿,再直接火化,不是省得来回来跑动折腾了嘛。”

“是这样,家里老人生前留了话,希望入土为安。老人家都怕一把火烧成灰,什么都剩不下的。”游主任拍拍陈冬清的肩膀:“老师傅,您也是上了点岁数的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长辈留下这样的话,我们做后辈的,再难也得帮着办了不是。”

“这恐怕不大合适吧。”陈冬清没想到,史连柱居然会让他们去出个私活,而且死者似乎还是要土葬的,最令人惊讶的,还是死者儿子的身份。

公职人员,公然违反规定。

国家近几年一直在推行殡葬改革,普及火葬,一是为了节约有限的耕地资源,二是反对铺张浪费大操大办白事。

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死了之后都得一把火烧掉,骨灰再带回去安葬。

南方很多地方,别看经济水平是上去了,这种轻生重死,入土为安的观念却是多少年都没改变过的。很多上了年岁的老人肯定是不愿意火葬的,认为尸骨不全,以后转世投胎都难,而且没有罪大恶极,怎么能火葬挫骨扬灰呢。

甚至有些极端的老人,赶在政策实施之前自杀,只求能土葬。

现实环境如此,陈冬清是那个时代的过来人,知道得一清二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下面老百姓瞒着偷偷埋了的有的是。

只是最近,大家的认识上去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坚持,甚至不惜自杀,尤其是公职人员,更加不能拖后腿。

游主任笑眯眯地劝着:“有什么不合适的,天知你知,你知我知。放心吧,事成之后,我给你们封个大红包,只要你们不往外说,就不会有事。”

陈冬清当然不愿意,这是违规的,被查出来,他们得吃不了兜着走,饭碗能不能保都还两说。

知法犯法,可不得罪加一等啊。

“我们得跟史馆长再问问去,这事儿我们直接做主不合适。”以陈冬清对史连柱的了解,这个古板的老头子怎么可能顶风作案,帮助助长不合法的歪风邪气,八成是游主任根本没跟他说实话。

“陈师傅!”游主任一把拉住他:“这么点小事,就没必要再请示了吧?之前他可是已经答应我了,要将你们借过去半天。怎么?我说话就这么不值得你们信任吗?”

他显然很不高兴,不过就是化个妆的小事,人不是他们埋的,也不是他们要求土葬的,就算真有事,倒霉的肯定是他这个当儿子的,而不是两个外人。

得罪

陈冬清猜得不错,游主任所在的单位跟殡仪馆总有些往来,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也在工作中经常打交道,因此他认识史连柱,这次才求到其头上来。

至于具体细节,他怎么敢说,史连柱是什么性子的人,全市系统内的人有几个不知道。像火化插个队、告别厅使用费打个折这样的事,找到史连柱头上的,多多少少会给点面子,但只要涉及到违规操作,呵呵,对不住,门都没有。

这样坚持大方向原则,又能在不过份的情况下开些方便之门的性子,很让人又爱又恨,爱他,是知道有他在,不会出大错,恨他,是因为有些时候他是不会看任何人的面子的。

游主任有些头疼,怎么他就碰到了两个油盐不进的孬货呢?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都跟史老头一样,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放在别人身上时没感觉,事到了自己头上,游主任有种牙疼的感觉。这可怎么办?

他是个很传统意义上的孝子,但凡能为母亲做到的,都会尽力争取,平常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母亲只有一个,年纪大了,身体还不好,惯着她点怎么了?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母亲才是。

便是他老婆,都知道老娘是他绝对不能逾越的红线,跟他怎么样都可以,欺负他老娘,必须离婚没得商量。

相信现代社会了,没几个女的能忍自己老公是个无原则的愚孝子,她们可以将心比心,以真心换真心,抱着与婆婆和平共处的念头,好好共同生活,但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一直照顾着不停作妖的老婆子,还说不得骂不得。

因为此时就会跳出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儿子来,婆媳矛盾演变成夫妻矛盾,最终矛盾不可调和,离婚收场。

游主任人到中年,妻离子散,不得不自己承担起照顾母亲的重担时,才发现老母亲已经被他完全惯坏了,刁钻任性,不可理喻,连他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

他咬牙硬撑了三年多,老太太一天晚上吃饭吃得太着急,被块土豆噎住,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在自家餐厅里伸了腿归了西了。

游主任心里有愧,觉得对不起老母亲。那天晚上的晚饭是他做的,土豆炖得不够烂,块头切得还有点大,最重要的,是他单位加班,回来得晚,把老母亲饿着了,不然老人家也不至于会狼吞虎咽,根本没考虑自己已经是上了岁数的人,很容易就出意外。

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再悲痛难过,也没办法让母亲活过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母亲走能走得安祥点。

老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意,就是死了之后能入土为安,他又怎么可能忍心看着老母亲被烧成一把灰,所以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更应该支持国家政策,也私下里悄悄买来了棺木,派出所也找好了关系,等着做一场低调却隆重的丧礼,开具一张死亡证明。

他很清楚,别说是他这么个无名小卒,就算把他们局长搬出来,或者史连柱的顶头上司来了,想要用权力弹压他,最终他也不可能得到一张假的火化证明,史连柱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愣头。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开他,不跟他说具体情况,先骗了化妆师出来就好。

他算准了一切,就是没算准陈冬清跟史连柱打了半辈子交道,能一直相处融洽,性子本就有几分像,都看不惯现在人情社会,私下里偷鸡摸狗不守规矩那一套,压根没给游主任机会。

得了,这下谈崩了。

游主任眼见不好,还想再劝,可惜没什么用处,最终还是被陈冬清闹到了史连柱跟前。

史连柱的眼哟,黑得像锅底一样。

他没想到,在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让个外人给忽悠了。

终日打鹰,今天叫鹰啄了眼,还是当着个小辈后生的面儿。史连柱觉得经此一事,以后他都很难在姜晨面前摆前辈长者的谱了,估计别看现在这丫头装得挺正经的,心里不定怎么偷笑。

但现在把她轰出去又显得过于刻意,史连柱在心里又把游主任恨上一层。

“游主任啊,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史连柱面无表情,只看他现在的脸色,游主任就知道自己惹了个大大的麻烦。

这位可是连他们局长都惧三分的人物,他算哪个牌位上的人,自己做错了事,总得想办法圆回来先,不然闹大了,够他喝一壶的。

赔着笑脸:“史大哥,对不住,对不住,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令堂还在生?”

“没有没有,家母确实是不久前去世了。”

“哦?丧事办完了?”

“还没有。”

“送来我们殡仪馆吧,给你打个八折。”

游主任脸色变了三变,拒绝还是接受,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圈。除了与他母亲有关的事之外,他倒还算个聪明人。

现在母亲死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总不能家庭没了,再把工作丢了吧,让他一把年纪,体制内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求生技能一概不会,最后沦落到去讨饭的地步。

当然了,能挣扎的时候还得挣扎挣扎:“你们这儿离我老家太远了,送过来不是很方便”

关系都找好了,游主任现在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为什么非得在意老娘死的时候面容颜色不好,反正都是钉进棺材里,谁也看不到,找个美容师,摊上事儿了吧。

“少废话,灵车借你,不收钱。”史连柱一句话绝了游主任的幻想,再讨价还价下去,估计以史连柱的脾气,就该一个电话向他们局长告状了。

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老老实实道歉,明确表示明天就把老母亲的遗体拉来,该火化就火化。

不过这仇怨算是结下了。现在是形势比人强,他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着,早早晚晚,你们可千万别有事犯到他头上!

本章完。

婚变

“真是谢谢你们了,谢谢啊!”病人家属过于热情,握着他们几个协调员的手,激动地道谢个不停,郑亦樾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松了一口气。

看着手术成功后被推出来的病人,她欣慰地笑笑,跟大家一起,准备离开。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不再需要他们做什么。

经过急诊室的时候,郑亦樾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争吵声。

“你个疯婆子!”一个男人呼痛的同时还不忘骂人。

“哼,我要真疯了,你还能在这bb?闭嘴,要不然我再捅你一刀!”这个女人的声音倒是很冷静。

郑亦樾循声望去,果然是个熟人。

“权姐?你怎么在这?”急诊室里,淡定地捂着手坐在检查床上的,不是权薇又是哪个,在她旁边正躺着接受治疗的,是个身宽体肤的中年男人,他的上衣已经被急诊医生剪开,肚子上有个血窟窿,出血量不算多,以郑亦樾的观察,大约不会有什么大碍。

“哟,老同学,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权薇没想到,自己最狼狈的时候,竟然好死不死地碰上同学。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家的事,早早晚晚都是要传出去的,现在能有个人陪着,至少还能吐吐槽,不用憋得太难受。

她都变成绿毛龟了,这渣男老公肯定是不会再要,之后办离婚手续就是,他干过的恶心事,她绝对不会帮忙兜着。

“我去找个医生来。”权薇的手也在流血,急诊医生人手不够,还没人有空过来看她。

“没事,别给他们添麻烦,这点小伤,我自己就能处理。”权薇无所谓地摇摇头,对旁边打下手的护士说:“美女,给我点纱布,再来点碘伏。”

护士还在迟疑,权薇笑了:“别怕,我也是医生出身的,不过是个法医。我知道该怎么做,放心吧。”

郑亦樾也上前帮忙,虽然不从医好多年点,一点小伤,消个毒包扎一下还是很简单的。

一点也不算小伤。再深一点,那一刀都要割断血管了,虽然只是浅表静脉,但是一旦破裂出血量肯定比躺在床上一个劲叫唤疼的男人伤得要严重得多。

“别tmd叫了,麻药已经打了,能有多疼,还是不是个男人!”权薇本来就心情烦躁,见这男人多一眼都不耐烦。他却还如此不识趣。

“最毒妇人心!我要报警,你是故意的,你想杀我,我要报警,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权薇冷笑一声,自己掏出手机:“喂,指挥中心吗?我是市局的法医权薇,请你们派人来趟省医院急诊科,我老公告我谋杀未遂。”

挂断电话,她再郑亦樾已经帮她处理好了伤口,果断起身:“走吧,折腾半天,我饿了,咱们去吃点饭。”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郑亦樾也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等在手术室门口,到现在水滴未沾牙,权薇这么一说,她也觉得有点饿。

两人也没往远走,随便点了四个菜,权薇破天荒要了白酒。

郑亦樾一看,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只默默多拿个杯子,今天舍命陪君子。

同班同学,郑亦樾记得很清楚,权薇对酒精过敏,症状倒不会太严重,仅仅是喝了酒之后脖子上会起一圈红疹,以权薇以前挠脖子的狠劲,应该很痒。

“八年的感情,喂了狗了。”权薇倒没有酗酒的意思,似乎更多的,是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一杯酒,不大有倾诉的气氛。

郑亦樾最近大概走知心大姐姐的运道,身边的人尽是些失恋婚变的,刚刚跟姜晨疯了一通,那还是简短的暗恋没结果,权薇这,可是实打实多年的婚姻。

权薇的老公单寻辰,是他们隔壁学校的学长,比他们高两届,当年认识权薇之后,很是苦追了一段时间,最终抱得美人归。

之后神仙眷侣一直恩恩爱爱,直到现在。

如果不是亲眼撞见医院的这一幕,郑亦樾都不会相信他们俩婚变。

这个世界上还有能相信的爱情存在吗?

当初有多甜蜜,现在就有多苦逼,权薇只要想想自己还曾经与这个人一直肌肤相亲,朋友圈秀恩爱虐狗,就恶心得不行。

她现在都已经不大记得,他们俩是如何双双负伤,来的医院。

今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在单位上班,手头有个碎尸案,凶手十分具有反侦查意识,他们法医科全体人员都在加班加点,试图寻找有用线索。

她本身就很爱岗敬业,三天没回家,一心扑在工作上,只给单寻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可能几天回不去。

单寻辰也如往常一样,全力支持她的工作,还叮嘱她注意身体,两人很是在电话里腻歪了一会,说些夫妻间的私房话。

结果,三天后,一切都变了。

像个俗套的八点档肥皂剧。权薇正忙的晕头转向,突然接到个陌生电话。

对方一上来就准确叫出了她的名字,同时表明自己的身份,说她才是单寻辰爱的女人。

对方打电话来的目的很简单,让权薇知道她所认为的爱情早就变质发霉,不复存在,单寻辰现在爱的是她宁润珂。

二十出头,肤白貌美,活泼可爱。这是权薇对宁润珂的第一印象。

她们约在一家甜品店见面,宁润珂十分坚持必须马上见面谈,不然就闹到权薇的工作单位去。

这个脸,权薇丢不起,所以她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去赴约。

一交谈,权薇不屑的笑,她知道单寻辰肯定不是真心爱宁润珂,大约就是因为寂寞,因为美色。

宁润珂中专都没念完,见识浅薄,权薇真跟她聊不到一起去,而且,这种事,真心不应该第三者趾高气昂地出面。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由不得外人插手。权薇生平最讨厌被人威胁,虽然从宁润珂出现时起,她就知道她的家庭毁了,那个男人她绝对不要了,但是当着宁润珂,她倔强地高昂着头,轻蔑地告诉对方没资格。

背叛

只有权薇自己知道,她从宁润珂面前离开的时候,表面上有多冷淡多平静,内心就有多澎湃多愤怒。

因为自此之后,她的爱情死了。

她跟领导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假。

这其实很不像她,平时轻伤不下火线,进公安局这么多年,多忙多累,生病难受的时候,权薇都没有请过一天假。结果现在,正在全体人员加班的时候,她突然打来电话请假。

领导很委婉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暂时还没把自己的**公开的想法,只推说家里有事,得到批准后,径直回了家。

单寻辰此时已经下班,他在一个很清水的事业单位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挣得不多,胜在清闲自在,没在压力,他挺满意这样的工作。

当时刚结婚的时候,单寻辰还调侃着说,他工作清闲,可以照顾家庭,让权薇安心工作,有他做后盾呢。当时权薇很感动,觉得老公为了自己,甘当个家庭主夫,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实在是太贴心了,她没有嫁错人。

如果没有宁润珂跑到她面前叫嚣着让她让出老公,成全他们的真爱,权薇还可以被蒙在鼓里,安心享受着单寻辰的好。

她安安静静地打开房门,再安安静静地换鞋进客厅,仍然安安静静地倚靠在门边,望着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已经浑然忘我的单寻辰。

曾几何时,她风华正茂,他意气风发,他们在一起,像一对金童玉女。

然而八年过去,她老了很多,眼角早已经爬满因为熬夜多出来的皱纹,无论用多贵的护肤品,都没办法遮掩;他胖了许多,早已经没有以前迷人的八块腹肌,就连睡觉都情不自禁打起呼噜。

他们都变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心了呢?权薇拼命在脑海里回想,也想不出来。

这个男人,隐藏得太好,好到她一直没有察觉。

所以今天她才会如此震惊,如果不能原谅。

是不是如果不是宁润珂不想再忍,跑到她面前来挑明一切,她仍然陷在他编织的谎言中,无法自拔?

她最恨人骗他。然而他却骗得她好惨。

“单寻辰。”权薇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是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

她内心越愤怒,表面越冷静,这也许是法医工作带给她的一项优点。

“这么早回来了?”单寻辰抬头看到权薇,脸上立刻露出大大的微笑:“你吃过中午饭了没?饿不饿?”

还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态度。

权薇内心升起一丝希冀,是不是单寻辰本身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都是那个女孩子自己幻想的。

她决定支开单寻辰,翻翻他的手机。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动过他的手机,这一点单寻辰很清楚,他应该不会想着随时清空聊天记录,反正也没人查他。

“嗯,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饿了。”

“我去给你下碗面吃,你等等啊,几分钟就好。”单寻辰路过权薇时,还凑到跟前亲了她一下,根本不在意她这几天没回家,是在单位处理个碎尸案,身上不可避免得带着些奇怪的味道。

这样好的男人,她今天大抵遇不到了。权薇有些悲哀地想。

单寻辰果然留下了手机,有密码,不过这难不倒权薇。

无外乎几种可能:他的生日,她的生日,或者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权薇挨个试过去,最后一个是正确的。

点开微信,置顶的是她,再往下,几个工作群,再翻动两天,就出来个好友,头像正是稍早些时候,权薇见过的宁润珂。

权薇有些颤抖着点开他们的聊天对话框。

时间停留在两天前,他们有争吵,内容让权薇血压飙升,两眼发黑。

单寻辰与宁润珂,不仅仅只是有婚外私情这么简单。

在他们八年的漫长婚姻生涯中,宁润珂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四年前。整整一半时间,单寻辰都背叛了她!

她实在想不明白男人这个物种,怎么可以一边说爱你,对你无微不至,一边又搂着别的女人,共赴巫山。

爱情,不应该是专一而排他的吗?你爱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就算两个人都长得猴一样,也要担心对方会被别人拐走,不见时思念,见面时欢喜。

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看不透爱与责任了呢?是她太老,与社会脱节了,还是人心易变,她被骗了?

咣当!

权薇缓缓抬头,就看到单寻辰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眼睛死死盯着权薇手里他的手机,一碗热汤面砸在他的脚边。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也不知这份安静持续了多久。

她不想听他解释,这样也好。

“她的儿子,哦,不对,你们的儿子,挺可爱的。”权薇冷笑,她还得感谢宁润珂今天见面的时候,没直接扔出这颗原子弹,不然她真的不保证她会不会直接冲回家宰了单寻辰。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里建设和缓冲,她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是狠狠攥紧了拳头。

单寻辰的脸又白了几分,他手足无措:“薇薇,你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离婚吧。”权薇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想回卧室收拾东西,赶紧离开这里。

“离婚?不不不,不要离婚。薇薇,你打我,骂我,怎么都行,我舍不得你,不想跟你离婚。”单寻辰一把抱住权薇,不让她离开。

身体的直接接触让权薇深深作呕,他怎么敢!气得浑身发抖的她用尽全力将他推开:“姓单的,好聚好散,我还可以保持理智,你再死缠烂打,就别怪我不客气!”

都到这时候了,单寻辰应该是了解权薇的,知道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现在拦不住她,他们肯定没有以后了。

于是他做了个最错误的决定,他抱起她,不顾她的反对,踢打与咒骂,直接向着卧室走去,将她扔在床上,不顾一切压上去,边撕扯着衣服,边说着让权薇原谅他的话。

妄想

直到现在,权薇都有些后怕。

单寻辰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任何暴力表现,他在权薇面前,永远温文尔雅,永远体贴周到。

但是被压在床上的那一刻,这个男人让权薇感到害怕了。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但感觉完全不同。她拼命挣扎无果,单寻辰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化身为一头野兽,想要侵犯她!

权薇一边躲着单寻辰毫无怜惜的吻,手不停向床上的枕头下探去。

因为工作关系,她见识了太多人性中恶的一面,也因为工作关系,收到了不少来自罪犯及其家属,以及受害者家属的各式威胁,所以枕头下放把刀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虽然也许真的出事的时候,她的战斗力不高,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有把利器防身,夜里肯定能睡得香甜一些。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把压了多年的刀的第一次用,居然是用在了她自己和丈夫身上。

她好容易抓到刀柄,一点都没带犹豫,因为她的上半身衣物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单寻辰开始撕扯她的裤子了。

多年法医经验,她知道如何捅人,既疼痛难忍,又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

第一刀划在了单寻辰的后背上,不深不浅,足够出血,又伤不到任何肌肉组织,权薇只想让他停下施暴的动作,并非真想如何伤害他。

单寻辰吃痛,果然直起上半身,此时的他一脸狰狞,摸了摸后背上出血的伤,咬牙切齿地道:“你还真下得了手?”

“放开我,不然下一刀我就不知道捅哪了。”权薇冷若冰霜。

“臭婊啊子!你想得美!今天不把你办了,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也不知道单寻辰吃错了什么药,明明做错事,婚内出轨的人是他,现在的表现,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权薇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呢!

他恶虎般想重新扑到权薇身上,权薇哪里能容他再欺负自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扎在腹部。

这种疼,如果还有人能硬得起来,那他也算是个神仙了。

单寻辰果然疼的整张脸都变形了,手捂着伤口,救命救命地呼喊。

“别叫了,死不了。”权薇扔下刀,起身去换衣服,一会儿还得送他去医院,总不能衣不蔽体吧。

等她换好衣服,一转身,单寻辰已经忍痛从床上站起来,手里拿着权薇刚刚扔下的刀,照着她的面门就砍下来。权薇想都没想,抬手挡刀。

因为职业关系,她习惯戴块表,正是这块表,救了她的手。

大部分力道砍在表上,给了权薇反应时间,从个负伤的人手里夺刀,难度不大。

她的手划了条口子,血流如注,于是夫妻俩双双进了医院。

“真的要离了?”

“闹成这样,不离还怎么一块过?他会怕我趁着他睡觉砍死他,我也会怕他再对我做什么我不愿意的事。信任的基础已经没了。”

一顿饭其实只吃了二十分钟,酒怎么倒进去的,怎么放着,谁也没沾,一会儿回医院,大约还得有点扯皮事,刚刚警察打来电话,叫权薇回去录口供。

等再回急诊室,郑亦樾一眼就看到单寻辰身边趴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一声比一声高,正哭得很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单寻辰已经挂了,她正哭丧呢。

来的两个警察都是市局刑警队的。因为权薇在电话里说单寻辰告她杀人未遂,接警的值班员认识权薇,直接找了刑警队。

要说做法医的跟公安局的哪个部门最熟,非刑警队莫属了。

“陈哥,小王,真是麻烦你们了。”现场的这一幕,不需要权薇多解释,见多识广的早就心知肚明了。

小王冲权薇眨眨眼,转身拍拍单寻辰:“喂,是你说有人要杀你?录个口供吧。叫这位女士收收声,别妨碍我们工作。”

单寻辰也有些无奈,宁润珂是个傻的吧,怎么还带着孩子来了医院了?活生生的把柄送到人家手上,还怕权薇跟他离婚的心不够坚决吗?

虽然嘴上口口声声叫着权薇是个毒妇,想杀人害命,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单寻辰都是不希望离婚的。

他对权薇还有爱。男人嘛,哪个不贪花好色,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为什么放到他身上,权薇的表现就像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她就不能大度一点,原谅他吗?宁润珂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的,他永远都不会主动提离婚的。日子照样还可以过下去的,不是吗?

“警察同志,误会,都是误会。我这不是受伤打了麻药,说的醉话嘛,薇薇,这都是你同事,你解释解释,咱别让人看笑话。”单寻辰理智回笼,拼命想怎么把今天这场闹剧圆回去,剩下的就是家务事,夫妻关起门来解决就行了。

“误会?呵呵,如果你说我杀你未遂是误会,那咱们就好好算算你婚内强奸的事吧。陈哥,麻烦你,我跟你们回局里,顺便找个同事做个检查,我要告他!”撕破脸谁怕谁?

八年的时间,抗战都胜利了,却不够你了解一个人。权薇此时十分悲哀的发现,以前她怎么不知道原来单寻辰的脸皮这么厚呢,还想着息事宁人,大被一裹,肉烂在锅里呢?

“权薇,你非要这样吗?”单寻辰满是不悦,自己想圆谎,权薇却拆台。

“怎么?当着你的小女友和你儿子的面,你想说你还要我,不要他们?”这话,权薇是故意说些宁润珂听的。

果然,还没容单寻辰再说什么,宁润珂冲上来,拉着儿子,挂着清泪,好不楚楚可怜:“辰哥哥,你不想要我们了?果儿没有爸爸怎么办啊?”那小男孩被宁润珂暗地里掐了一把,立刻高声哭喊起来。

鸡飞狗跳的闹剧,看着有多烦心,有多恶心,权薇也懒得理会,单寻辰这个泥坑,还是留给宁润珂去跳吧。

爱情已经没了,家庭也要丢了,她还是优雅一点,干脆一点的好。

威胁

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欣赏着免费的现场表演。

宁润珂很专业,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要不是因着年纪还小,简直没眼看,比权薇这个原配看起来还像原配。

“辰哥哥,你当初说我比你家的黄脸婆好多了,说会爱我一辈子,说只要时机成熟就会跟她离婚娶我。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现在算不算时机成熟?”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如果抛开她小三的身份来看,她真情实意的样子倒是挺打动人的。

当然,这个被打动的人里肯定不包括单寻辰。

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脸颊的肌肉跳动,显然是动了真怒。

他早就知道宁润珂是个蠢的,今天才真正见识到她到底有多蠢。

当着众多的人的面,把事情闹开,点明了单寻辰婚内出轨生子的事实,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男人比女人理智,就理智在很多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第一个考虑的问题,并非感情相关,而是利益。

单寻辰非权薇不可吗?当然不是。真的很爱她?也不见得。那为什么他会不愿意离婚呢?

因为,虽然亲口承认很丢人,但真相就是,如果他跟权薇离婚,他就算跟宁润珂结婚,也承担不起养家糊口的责任。

到那个时候,他过得会比现在惨得多。

算算他与权薇婚姻存续的七年时间里,夫妻共同财产有多少、双方收入就知道了。

权薇是市公安局的法医,工资八千多元一个月,他在清水事业单位,满打满算只有五千块。

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是他们结婚前权薇的父母为她全款出资购买的,按照现行婚姻法,这属于权薇的婚前财产,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离婚的话,他首先没有住处。

他们名下还有一辆原价十来万的代步车,虽然是婚后买的,但是车这东西贬值太快,就算分他一半,能有个三万多块,就已经是权薇仁义。

他们没有孩子,这几年的存款不多不少,十万元。

也就是说,他们离婚,程序会很简单,写个协议,民政局走一趟,他拿着八万多块钱,相当于净身出户。

现在g市的房价有多高?偏僻一点的地方,也得一万多块,市中心的学区房,一平米三四万。

他连首付都拿不出来,贷款买房就别想了。

出身一般,父母病弱,不拖累他都不错了,想借他们的力绝无可能。

再说宁润珂。

她中专毕业,就开始混社会,一个人打点零工,恨不得一个月就换个地方,能挣到够她自己花的钱就谢天谢地。指着她挣钱养家,还不如指着天上掉馅饼来得实际。

要不然她也不会扒着单寻辰不放。

几年前,或许单寻辰属于颜值不错的帅哥,但当一位帅哥发福之后,胖胖的中年油腻男真的没那么有魅力。

单寻辰拿着自己的工资养她,其实有些吃力,要不是权薇对他不设防,不管钱,也不能让他活得这么潇洒。

现在自己得一夜回到解放前,再苦哈哈地奋斗,他真心不愿意。

“别胡说,这怎么是我儿子呢?跟我哪里像?”单寻辰这话一出,让权薇从内心深处更怀疑自己当初怎么能瞎到如此地步,没看清他的渣男属性。

这个小男孩的眉眼,分明就是他以前的样子,要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真当所有人都瞎了不成?以为胖成球,别人认不出来,就可以抵******润珂大约从来没想过单寻辰会死不认账,张了张嘴,连哭都忘了。

她显然不是多聪明的女人,一哭没用,便开始二闹。

“好你个单寻辰,吃干抹净想不认账啊?”她几乎是完全无视单寻辰已经眨得都快抽筋的眼睛。

“哦对了,小王,我记得你是法律相关专业毕业的,重婚判几年?”权薇突然发问。

“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本专业,小王门清,回答得很快。

“受刑法处罚的公职人员,是要被开除的。”权薇又加了一句。

单寻辰猛地抬头,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权薇:“我又没跟她结婚,算什么重婚?法律管天管地,还管男人出轨?”

“那你知道,法律意义上有一种行为,叫事实婚姻,即你与人同居,并生育子女的既成事实?”权薇饶有兴趣地看了那个小男孩一眼。

他早已经不哭了,只一下接一下抽气的样子,看着很可怜,委屈巴巴,不明白现在正发生什么事。

郑亦樾在一旁,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个男孩子,看着不是很正常啊。

正常人在哭泣之后是会有些不良反应,比如眼睛干涩,呼吸急促,短时间胸闷气短。

但是这个男孩子此时的表现已经不是单纯的胸闷所短了。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紫,黑眼圈以他的年纪来说,重得不可思议,皮肤略苍白,没有正常孩童的健康,很典型的身体供氧不足的症状,疑似心脏病。

当然啦,也可能是郑亦樾的职业病,看人总觉得每个人都有病。此时的场合,实在不适合问人家小孩子是不是有心脏病,会被人家父母打。

单寻辰现在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只有这份让他饿不死也不能大富大贵的工作,如果连工作都失去了,他真的不知道被温水煮青蛙了多年后,他还有没有别的一技之长,能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他很清楚,如果他再胡搅蛮缠,惹怒权薇,后果不是他能预料和收拾的。

再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得乖乖把婚离了,独自滚蛋,别继续恶心人。

“房归你,车归你,我只要钱,还有,你不能告我,也不能跟外人说我的坏话。”名声这东西很重要,离婚可以,恶名可背不得,他还得在g市混呢。

“你放心,该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你可以滚了。”这一刻的权薇,像极了女王,高高昂起自己的头。

“对不住,让两位见笑了。”出了医院,权薇深吸一口气,觉得连空气都是香甜的,连忙向两位同事歉意地笑笑。

“别这么说,我们都懂的。”

志愿者

送走了同事,权薇耸耸肩,对郑亦樾说道:“得了,反正跟老同学跟前丢人就丢人吧。”

“切,咱们谁跟谁,我的糗事你也见过,怎么样?今天你还回家住吗?”

房子虽然是权薇的,但是七年的共同生活,肯定那房子里到处都有单寻辰的影子,回那住去,便会时时想起现在的不愉快,任权薇再坚强,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她一点都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八年时间,就算养条狗,也会有很深的感情,更何况在发现单寻辰出轨之前,他们夫妻关系,至少在权薇自己看来,还是很不错的。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最好能不被人打扰。

“不回了,先去我们单位过几天,我就先走了,还有堆工作要干呢,今天下午我一个人落跑,留下几位前辈和同事加班,多少有点不厚道。现在啊,正是该回去好好表现的时候,不然家没了,再把工作丢了,我得多惨。”

见权薇还有心情开玩笑,郑亦樾没再多说什么,只约了等权薇有空了一起出来吃饭唱k,便独自一人回了家。

姜晨应该早就回来了,她的卧室里灯亮着,传来一阵阵枪战的动静,不知道在看什么大片,郑亦樾也累得不行,站了好几个小时,又目睹一场狗血大戏,做了回知心姐姐,便洗漱完毕窝进被窝,准备玩会儿手机酝酿酝酿,就休息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更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几点钟,郑亦樾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

省医院icu来电。

今天他们收治的一名脑溢血患者快要不行了,因为他生前签过器官捐献同意书,医院方面便主动与郑亦樾取得了联系。

我国签下自愿捐献器官同意书的人在总人口比例中并不多,鉴于器官捐献条件十分苛刻,仅限于捐献者脑死亡确实无法救治、身体器官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才能捐献。

因此郑亦樾从业多年,这还是近两年来第一次遇到生前同意捐献的人符合条件的。

她连忙穿衣出门,直奔省医院而去。

“这名患者叫曾续峰,现年37岁,it工程师,因长期超负荷工作,在两天前,连续工作三十多个小时后,陷入昏迷被送来我院的。”

“入院时患者已经没有意识,gcs昏迷程度1级,常见非条件反射已经全部消失,经ct检查诊断为脑溢血,急诊手术后患者无大的改观,脑电活动十分微弱,一度消失,后被诊断为脑死亡。”

“因家属不愿放弃,患者一直居住在我院icu内,今晨一时十三分,心跳骤停,经心肺复苏、一毫克肾上腺素抢救,患者心跳恢复,脑电反应消失,经我院三名神经外科主任医师会诊,劝家属放弃。”

“患者是器官捐献者,生前在红十字会做过登记,医院系统里查到他的信息后,我们给你打了电话。他的家属都在外面等着,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了,咱们现在过去吧,我们得跟他们再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就交给你了。”

这大半夜的,红十字会肯定没人上班,想查曾续峰的登记信息怎么也得明天了,只希望他生前曾经跟家属说明过情况,不然一时半会儿,家属还不一定能接受得了。

虽然名义上他是成年人,在完全清醒自愿的情况下做了器官捐献登记,但按照常理,还得近亲属不反对才行,这也是人道主义的体现。郑亦樾只希望他的亲属能尊重他生前的决定。

曾续峰有妻有子,还有父母。此时陪在医院的,只有曾续峰的妻子陆玫一人。儿子太小,刚五岁,熬不得夜,父母年纪又不小了,身体还不太好,在西南老家生活,到现在只知道儿子生病住院,根本不知道病得这么重。

曾续峰的母亲患有心脏病,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如果乍然听说儿子没了,怕不是得伤心得立刻随着去了,这种情况下,谁敢跟她老人家说。

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陆玫觉得自己再不告诉他们的话,恐怕两位老人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她潸然泪下。

三十四岁的年纪,她就要丧偶了。身边一个可以倾诉可以分担的人都没有,父母病弱,儿子还小,她得独自面对,独自抉择。

脑死亡是什么意思,她很明白,身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她比一般患者家属来得冷静得多。

她很明白,此时躺在icu里的人,她最亲近的枕边人,再也不会苏醒,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拔掉呼吸机,相当于给他解脱。

做为妻子,她将送他人生最后一程。

不过不是现在,怎么也得让老人家过来看最后一眼。

陆玫摇摇欲坠,郑亦樾在医生离开后留下来,表明身份,让陆玫更加摇摇欲坠了。

“器官捐献?”陆玫没想到,丈夫居然真的做了登记,她呆若木鸡,不知道如何回应。

陆玫是一名外科医生,在医院实习期间就做过器官捐献登记,这本没什么,她的很多同事都是志愿者。学医的人更懂得器官捐献的重要性,反正人死如灯灭,与其让宝贵的器官随着皮囊一起死去,不若让它们留下帮助别人。

不单如此,她还签了遗体捐献书呢,死后愿意捐出遗体供医学研究。上大学时,每每一上解剖课,她的导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尸体贵啊!

没有多少人愿意死后自己的遗体被人割来划去,没有多少人愿意自己的亲人被人这么对待。

可医学研究需要尸体,医学生练习需要尸体,身为一名医学生,陆玫当时很热血地就签了协议。

曾续峰是个理工男,半点不懂浪费,连他们相亲认识,他的表白话语,都是想让她埋进他家祖坟这种没创意一看就是网络上搜的流行词。

她当时开玩笑说,她死之后,器官能用捐器官,器官不能用捐遗体,没机会埋他家祖坟了,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跟她一起当个标本好了。

他憨笑,没回应,她也没当回事。

陪伴

没想到,当初她的一句玩笑话,真的让他付诸行动了!

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可以成为一名器官捐献者!

陆玫慌了,她不知道如何选择。曾续峰从来没有跟她吐过一个字。

“我”她害怕,没办法跟孩子解释,他还太小,理解不了,没办法跟公婆交代,他们都是最传统的老人,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儿子连死都不安稳。

“陆女士,您也是医务工作者,应当明白,您先生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好转了,生理学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死了,现在支撑着他呼吸心跳的辅助设备一停,便是一切的终止。”

“他的死,是个悲剧。我们希望您能以博爱的胸怀,尊重他生前的意愿,捐献器官,救治他人,让他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体里继续存活下去,不是更有意义吗?也许您丈夫的离去,可以不完全是个悲剧,会有人感谢他的善举。”

“虽然接受器官的人不会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一部分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活下去,这些人会对他永远心存感激的。”

这样套路的官话,郑亦樾说过很多次,难为她每每能把自己说到哽咽,真情满满的样子很能打动人。

“我自己做不了主,他还有父母在呢,不是得需要所有亲人同意才行吗?”

“那是在患者本人没有签过捐献同意书的情况下,才需要争得所有直系亲属同意,如果患者本人,生前清醒,意愿明确,同意书合法有效,便不再需要走急求亲人同意的流程了。”

“可是,他的父母还不知道续峰出事,怎么也得让老人看最后一眼吧?你们能不能再等等。”陆玫有种现在就打电话回老家的冲动,可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凌晨三点。小山村里没有车,没有醒着的人,老人家一着急一上火,再出点什么事,她就真的得恨死自己了。

现在陆玫十分后悔,为什么把续峰出事的消息瞒得这么严,让他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得到的直接就是最坏的消息。

明明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就很不乐观。

曾续峰的工作很忙,很累,眼底的疲惫陆玫都看在眼里。她是学医的,很清楚长期超负荷工作,人肯定熬不住。

她也曾劝曾续峰换个清闲点的工作,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可是城市居,大不易,每个月的房贷、车贷、父母养老吃药、孩子教育花费,真的让他们两个人紧巴巴的,这还是在陆玫有工作且工资不低的情况下。

如果曾续峰换个清闲的工作,家庭收入减半,他们在没有背景、没有老人帮忙的情况下,连儿子的双语幼儿园都上不起。

陆玫倒是愿意让儿子转到普通幼儿园读的,一个月一千多块也不差了,但曾续峰不愿意。

他说,他这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出身不行上,家里条件太差,所以他一路走来分外艰难,他必须得努力奋斗,这样以后他们的儿子就不用太辛苦了。

结果奋斗来奋斗去,人奋斗进icu,命都奋斗都没了。如果可以重来,陆玫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他换份工作,钱没有,少花点便是了,命没了,要怎么夺回来?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父亲,成长道路上要如何弥补这份缺失?

还有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相濡以沫的爱人死去了,她以后的人生该怎么度过?

悲从中来,陆玫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再掉,哀伤到极致,真的是哭不出来的。

“我们很理解您的心情,等父母到来见最后一面,也是人之常情,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如果不太打扰的话。”

陆玫现在巴不得有个人能陪着她,郑亦樾主动提出,她求之不得。

深秋的g市,夜凉如水,陆玫穿着件薄外套,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坐在icu病房外专门为陪床家属预留的床上,神情呆滞。

郑亦樾跑前跑后,先是跟医院借到被褥,给手脚冰凉的陆玫盖上,再弄来热水热饭,劝她多少吃点。

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曾续峰倒下了,她可千万不能倒下。

陆玫没有刻意绝食,不过她真的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几口粥,便推辞不再吃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郑亦樾一直陪着陆玫坐在床沿上,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再起得快点,怕是得晕过去。

不服老不行,三十多岁的人了,不像二十出头上大学时那么有精力,可以晚上通宵打游戏第二天照常上课,缺觉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陆玫看出郑亦樾的疲惫,有些歉意:“天亮了,我没事的,你不用再陪着我了。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器官捐献的事,等我们这边人到齐了,会有个结果的。”

郑亦樾选择留下陪陆玫,一部分是职业素质,希望能在病人家属最脆弱的时候,先做点事让他们不再反感,甚至有些触动,以便后续的工作开展,还有一部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惜。

身为人,不容易,身为女人,更不容易,身为一个青年丧夫的女人,更是不容易上加不容易。

郑亦樾很同情陆玫,柔弱的肩膀,此时必须变得坚强,她能做的不多,也就只能陪陪了。

“你节哀吧。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都会过去的。”

“谢谢你。”

到了八点半,郑亦樾回了单位,想找曾续峰的捐献登记表。

做器官捐献登记也算是红十字会的日常工作之一,因为主动来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是非常清闲的部门。

因此按照正常时间来找人的郑亦樾一直等到九点多,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工作人员蔡文泳。

“呀,郑姐,对不住对不住,今天家里有点事,来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郑亦樾算是红十字会的老人,虽然不是个什么官,大家对她表面上还是很尊敬的,至于私下里怎么议论,那就不知道了。

“我想查个登记信息,曾续峰。继续的续,山峰的峰。把他的器官捐献同意书给我,看看流程有没有问题。”

挨打

自愿登记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不容易,主要是指程序上必须严格按照规定执行,并非过程有多繁琐。

红十字会有一整套相应的规定。

志愿者需提供三甲医院体检报告单,证明自己身体健康,符合捐献条件;

志愿者需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意识清醒;

志愿者必须在两名以上具有医师资格的医生的见证下,签写同意书,录入个人信息;

红十字会整理相关记录,建档,全医疗系统推送,以备查询使用。

以上流程走下来,才算真实有效。

但是红十字会的工作地点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太远,不值得非得跑一趟,所以后来为了方便群众登记,他们特意又在每个县市区选了一处定点。

来红十字会总部的登记人员都不会有问题,毕竟程序在这儿摆着呢,专岗专责,工作人员很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郑亦樾害怕曾续峰是在别的定点完成的登记,万一缺点什么,手续不齐全,回头又多扯皮。

这么多年了,郑亦樾也是才第二次碰到符合条件的器官捐献志愿者,第一次的那位,其中有多少嘴仗官司,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但过程让她回想起来就蛋疼。

家属这一关不好过啊,有没有同意书,家属就是不松口,程序上再经不起推敲,红十字会就太被动了。

希望这一次他们能幸运些。

“好的,郑姐,你稍等啊。”蔡文泳放下自己的东西,开机,检索。

“有了,曾续峰,男,登记时30岁,是在咱们这儿做的登记,资料要我现在给你吗?”

“嗯,打印一份吧,谢谢啦。”

“哈哈,郑姐太客气了。”两分钟,蔡文泳将打印好的资料给郑亦樾,目送她离去,心里只有敬佩,这份工作长久做下去,可不是谁都有勇气的。

手里头资料齐全,郑亦樾心里就有了底气,她重新回到医院,却哪都没找到陆玫的影子。

问了icu值班护士,郑亦樾才知道今天早上,陆玫给老家人打电话时,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她十分崩溃地跟对方对吼,中心思想就是人没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害的,然后挂断电话,哭着就跑了。

这种事发生在别的地方可能会引起人围观,再来几个热心人帮忙劝劝,但是icu门口,每个人都有亲人在里面正面临生死考验,心力交瘁之下,大家对别人家的悲欢离合缺少好奇心,任陆玫离开,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成是她的公婆了。郑亦樾心想。

果不其然,郑亦樾通过曾续峰留下的资料,找上他家里,陆玫在她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中,终于给她开了门。

屋内一地鸡毛。

哦,不,准确的说,是一地碎片。

盘子碗,沙发套,衣服,各式各样乱七八糟,不是被砸得粉碎,就是被暴力撕扯开,胡乱扔在地上。

一个长着三角眼的老太太坐在地上,旁边站着跟黑脸关公似的老头子,都恶狠狠地看着郑亦樾。

陆玫的脸上有伤,左半边脸三道指甲抠出的血印子,还没有结痂,头发也被揪掉了一缕,露出的头皮上带着血丝,衣袖上还带着明晃晃的一只鞋印子。

我靠,这是直接动了手了?郑亦樾只觉得眼皮子一跳一跳的,现代社会,还会有拎不清的,在儿子还躺在医院,没死的时候,做出殴打儿媳妇的事?

都tm9012年了!

“你没事吧?”郑亦樾真的很心疼陆玫,一对老人,是自己马上要去世的丈夫的父母,身体不算好,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郑亦樾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来,或者不是一直执着着敲到她来开门,二对一的不公平下,陆玫是不是还会受到非人待遇?

老太太身板不行,可是还有个阴沉凶恶的老头呢!

陆玫轻轻摇了摇头:“你怎么来了?”这样的家丑被个才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撞破,自己脸上还带着伤,陆玫觉得很难堪,她也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更从来没想过会有朝一日被公婆虐打。

“我听说你从医院哭着走的,有点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你有心了,谢谢。”

“喂,你什么人?跑我家来干什么?没事就赶紧走,我们家不欢迎你!”老太太尖酸刻薄的声音突起,真想不到一个心脏不好的老人家,说起话来如此声高,刺得郑亦樾耳膜都打了个颤。

“其实我是来找您二老的。这里有些资料,是您儿子生前留下的,他登记为器官捐献志愿者。”

什么志愿者?老太太没听明白,示意老头上前接过资料,让他念给她听,老太太不大认字。

“什么玩意?”老头念完,老太太跳脚从地上弹起来,真的是弹起来,一点不夸张。

“拿我儿子的器官?心肝肺?拿走了,他还怎么活???你们这是要杀人啊!你!还有你,都是杀人犯啊!苍天啊,你怎么不一个雷给这毒妇劈死啊!”老太太拍着大腿又哭又嚎,老头吓得赶紧掺住她。

“谁敢动我儿子,我要他偿命!”老头话不多,但一出口,就是狠话。

“二老别激动,咱们要不要一起回医院去,医生之前已经解释过了,您儿子是加班过度,突发脑溢血,已经脑死亡了。”

“也就是说,现在他已经相当于死亡了,只等着您同意,移除呼吸机,人就会死了。”

“什么脑死亡?只要他还会呼吸,他就没死,我不懂!反正你们谁敢动我儿子,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同意的。”

老太太更干脆,直接把郑亦樾给的资料撕个粉碎。

“大娘,这是您儿子生前的意愿,您总不愿意他带着遗憾走吧?”

“你个丧门星,要不是娶了你,我儿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都是你个丧门败家的寡妇秧子,害得他不醒人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我可怜的儿子!”

又是一轮魔音轰炸,陆玫无力地靠在门厅的墙上,完全没有预料到,公婆的反应会如此过激。

呵护

她一直都知道,他们看不起她。

想想多可笑,她一个名牌医学院毕业的知识女性,长得不说多美丽动人,至少拿得出手,性子不说多温柔似水,也知礼懂理,家境当然算不得富有,怎么也过得去。

居然从一开始见面,她什么都还没做,只开口叫了声叔叔阿姨好,就被他们判定为不适合他们宝贝儿子的女人。

即使后来两人最终结婚,生了孩子,他们对陆玫的印象始终没有改观。

她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是嫁给了爱情,让她坚持下来的动力,便是曾续峰默默却一直连续不断付出的真爱。

理工男确实不懂浪漫,谈恋爱的时候,他不记得她的生日,情人节加班度过,送的衣服和包包丑到一言难尽。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会在她生理期不舒服的时候,一个电话,再忙都会去买给她买一杯姜糖水,会帮她洗衣服、做饭,绝不让她沾一滴冷水;会在完成工作后有空了,第一时间想起她,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

他珍惜每一分钟可以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尽一切可能陪着她,给她安全感,还没结婚,就把工资卡给了她,只每个月固定要一笔生活费,他笑着说,以后请多指教,忐忑中带着不安,生怕她拒绝的样子,最终击溃了她全部的心理防线。

一个男人真的爱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出来的。

两人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短短三个月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带她回了老家见父母,当然,在此之前,他软磨硬泡地先去见了她的父母,用真诚打动了他们。

陆玫想,早晚都是要见的,他们的感情也算稳定,她年纪也不小了,结婚本就是大多数人的必然经历,结便结吧。

于是她特意请了年假,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与曾续峰坐上了回他老家的车。

一路的舟车劳顿是陆玫没想到的艰辛。坐完高铁转慢车,下了火车上汽车,到离他家最近的镇上,最后的十公里山路,换成摩托。

整整用了二十四个小时,才算到了曾续峰家门口,陆玫已经累瘫了,一步都不想走。曾续峰扶着她进门,被婆婆撞个正着,她努力推开他,站直身子,甜甜地笑,叫了声阿姨。

婆婆长得挺瘦小,脸上满是皱纹,比她实际年龄至少大了十岁,看起来特别苍老,嘴紧紧抿着,再配上一双三角眼,和审视的目光,怎么都不像好相处的样子。

陆玫以为未来婆婆性子如此,但下一秒,婆婆没有理她,扭过头去看儿子,脸上笑容之大,闪瞎了陆玫的眼。

“峰儿回来了!累不累?快进屋,快,快!”婆婆上前搀扶住儿子,当时站在曾续峰身边的陆玫差点被挤摔在地上。

母子俩热情地进屋,曾续峰想招呼陆玫一块,却被母亲阻止:“管她干什么?自己有腿不会进来吗?哎哟,这么远的路,拎这么多东西,真是心疼死我了!”

曾续峰的手上,提着陆玫给他家人买的礼物,满满登登,为数不少。他心疼陆玫,死活没让她拿,此时看在婆婆眼里,就是她这个做人家媳妇的,不心疼丈夫的表现。

陆玫心里明镜似的,她又不傻,而且曾续峰以前也给她打过预防针,很详细地说起过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性子的人。

老人家一辈子在大山里生活,没见过外面的世面,思想古板守旧,满脑子封建糟粕,信奉以夫为天,甘愿为了丈夫为了儿子奉献自己的一切。

曾续峰很坦然地说,自己就是个**型的凤凰男:贫穷落后的山沟沟里考出来的大学生,靠自己的努力在某个大城市里落了脚,在他们那消息闭塞的小山村,他简直就是全村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尤其是在他父母眼里,他优秀得像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威力无穷,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真正的公主,或者比尔盖茨的女儿能配得上他。

为什么说他**型呢?因为曾续峰自己没有被父母外加亲朋好友、同村乡亲们的吹捧吹昏了头。他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没有自己是天王老子,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都应该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白痴念想。

不然陆玫又不是真瞎,怎么可能会被他的糖衣炮弹击中,胆子大到敢于以身伺虎,进烂泥地一样的婚姻里。

曾续峰说得很明白,他不会凡事都听父母的,让她受太多委屈,她可以躲在他身后,让他去对付父母,父母不会在意她的感受,但肯定会在乎儿子的;

只要父母身体状况允许,绝不会接到城里来一同居住,远香近臭,牙齿还有咬到嘴的时候,离得远了,矛盾自然就少了,等不得不需要照顾的时候,父母也老了,没精力再折腾,他们只需要好好伺候着就行了。

所以见着他母亲的表现,陆玫心里确实有点不舒服,但曾续峰一直关心着她,见母亲做的饭太简陋,自己下厨重新炒了两个时蔬,招呼陆玫坐下吃饭,给她夹菜,晚上陪她去亲戚家送礼,回来铺上新被褥给她,第二天听见母亲叫陆玫起床做饭,自己披衣服下地去做。

他是用实际行动,拦在了父母与她之间,让他父母明确感受到,儿子对这个女人很在乎,他们不可以过份欺负人。

他们爱他,自然不敢太伤儿子的心,最终一趟家乡行,陆玫在曾续峰的保护下,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而且也更加认识到,如此拎得清的男人,以后婚姻会很幸福。

后来他们结婚,生子,直到现在,这几年时间,与公婆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每一次曾续峰都会小心呵护她,不让她受委屈。

可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为她遮风挡雨的人了。他的父母在欺负她啊,她还可以躲在谁的身后?

两行清泪从陆玫脸上滑落,她真的好想他!

难缠

“哭!你哭什么哭,我儿子还没死呢!”老太太最见不得的,就是陆玫这副柔弱的样子。现在儿子也不在跟前,她装给谁看!

这个死女人,迷了儿子的心智,让他连父母的话都不听,死闹活拽地非得娶她,掏空了家底,在城里买了楼,还好意思要三万块钱彩礼!

三万块啊!他们土里刨食几年都存不出来的钱,要不是儿子出息,家里这几年光景好了,就是砸锅卖铁也出不起。

她当她是天上的七仙女呢?要是他们本地姑娘,做娘的且得好好挑拣挑拣,屁股大好生养,没读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有些颠倒阴阳的想法是最根本的,还得温柔勤快,家务活样样都拿得出手。

看看,以这些要求为标准,陆玫哪条达标了?吃饭男人还没吃饱呢,她就好意思吃肉菜了,做饭不是淡得出鸟,就是素得像喂兔子,一点都不合他们家的胃口,还好意思说健康!有点头疼脑热,就得让家里男人伺候着端茶倒水,她怎么不上天啊?

反正婆婆与儿媳的矛盾是中国上下五千年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要不是曾续峰非她不可,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得了他们老曾家的门的。

当初算命的都说,他们八字不合,这个女人克夫克子,命不好,娶不得,儿子梗着脖子,非她不娶,还扬言娶不到她就一辈子不结婚了,说什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些封建糟粕,总之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就是不想听妈的话了!

结果现在怎么样?儿子要死了!这个女人以后占着他的房,拿着他的钱,不定给哪个小白脸花去!

她苦命的儿子啊!命都要丢了,却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找的女人,巴不得让你死无全尸啊!

“你!你说,我儿子是不是你害死的?”老太太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听别人说起过的一个故事,那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的情况,跟她儿子儿媳很相似!

两个人同样是夫妻,女人在外面有了别人,又怕离婚分不到钱,便想方设法天天变着法地做油腻食物给丈夫吃,顿顿引得他喝酒,鼓励他多抽烟,晚上再多些夫妻生活,生生把个三十几岁的壮年男人身体掏空,没几年人就死了,然后她跟外面的人双宿双飞!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的!不然儿子平时壮得像头牛似的,能吃能睡,也没听念叨哪不舒服,怎么会突然就脑出血了呢?

脑溢血啊,这应该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爱得的病!

肯定是儿媳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捐献儿子的器官,她是怕留下尸体,以后被查出来她从中使坏啊!

一定是这样!

“好你个小贱人!老头子,收拾她,就是她害死咱们儿子的!就是她!”老太太悲伤过度,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被害妄想里,不分青红皂白,矛头直指儿媳。

陆玫并不是枚谁都可以捏的软子,她刚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觉得两位老人独子去世,老年丧子很悲惨,自己爱丈夫,愿意包容他们的过激行为。

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她又不是包子,任他们将屎盆子往她头上扣。

“够了!爸!我敬你是续峰的父亲,还愿意喊你一声爸。他还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定要当着外人的面,在家里闹吗?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续峰无牵无挂地走!”

已经没有治疗价值的人了,再让他依靠设备维持生机,对他来讲也是种痛苦。陆玫舍不得失去他,但她不能只顾自己的私利,强行留住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让他有尊严地离开,尊重他生前志愿,是陆玫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如果有人胆敢破坏,哪怕是他的父母,她也不会再忍。

老头子迟疑着,他老实了一辈子,听了老婆一辈子话,此时也觉得老婆子有些过分了。

打两巴掌出出气得了,以后儿子真没了,还得靠儿媳养孙子呢,不然以他们老两口大字不认识一箩筐的文化水平和山沟里的穷苦日子,不是害了孙子嘛。

可不能再这节骨眼上跟儿媳站在对立面。老头子还算有些理智,因此也反过来帮着劝老婆子收敛点,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儿子是正理。

他们可是在今天早上刚接到电话以后,什么都没顾得上,拿着钱,让后生小辈直接一路送到城里,再坐飞机赶过来的。到了之后,直接来儿子家,没联系儿媳,也不知道儿子现在在哪家医院。

“老婆子,我想看儿子,咱们先去医院吧。”

“好啊,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也被这小妖精迷住了吧?我以前看你瞄她的眼神都不对,现在儿子没了,如你愿了,是不是最好我也死了,给你让地方?”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儿媳妇与老公公,这话也能乱说的?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他也不是有花花肠子的人,现在被一辈子的老伴这么指着鼻子骂些没影的事,他气得抱头蹲到角落里,直想撞墙。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是陆玫,狠狠扇了婆婆的脸。

“你敢打我!”三角眼瞪得都要圆了,老太太捂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这儿媳以前可是连在她面前高声说话都不敢的,一直躲在儿子身后,不与她正面冲突的。

她当儿媳是个软的,闹了半天,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

儿子尸骨还没寒呢,自己就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老太太总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丝毫不知道之前她的种种行为,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此时捂着脸,开始落泪,仿佛她才是一直以来受委屈的人。

陆玫扔下一句:“你们想闹就接着闹吧,我去医院了,续峰那离不得人,爸,一会儿鹏儿有人送回来,他有钥匙能开门,你们别吓到他。”

蹲在墙角的老头站起来,闷声说道:“我跟你去医院,我想见儿子。”

接受

老太太还想继续胡闹,老头却已经不想再迁就她了:“你听听你说的话!是你的感受重要,还是儿子重要?”老头嘴笨了一辈子,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他有颗为人父的慈心。

优秀的儿子要没了,他的心痛得像快死掉一样。

“我”想到儿子,老太太也勉强先闭上了嘴,狠狠瞪了陆玫一眼,心想等回头再找这小妖精算账!

于是一行人开车去了医院。

主治医生在陆玫的要求下,又很耐心地向两位老人解释了一番:“医学上现在都以脑死亡做为最终死亡的标志,继续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你们家属还是早做决断的好,这样患者也能少受点罪,经济上你们也少承担些。”

看着打扮比较朴素的两位老人,医生很自然地加了一句,这也是真心实意为他们好。很多人不甘心,送进医院就希望人能好好地出来,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

本来是很正常的话,结果老太太一听就跳脚了,真不知道她有没有身为心脏病人的自觉:“什么意思?你们是开黑店的?没钱就不给治了?谁告诉你我们没钱的?她有,找她要,治,砸锅卖铁也得治!”

说完她怒目望向陆玫:“去,把房子卖了!不是说挺值钱吗?现在你男人靠着它救命呢!赶紧去!”那神情,只要陆玫说一个不字,她就能立刻活撕了她。

如果真的能用钱解决,还用这老太婆跑到她跟前吼来,她早第一时间做了。

可惜,便是卖了钱,花钱治,人还是要死。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身长嘴都可能解释不清,老太太不会听她的话的,只会歪曲地觉得她别有所图,想要害死自己的丈夫。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郑亦樾一直默默跟着这一家人,此时她更没有立场开口劝说。老太太俨然把她跟陆玫归结为一伙人,都是抱着害命的目的的坏人。

主治医生有些尴尬,貌似他好心办了坏事,赔笑着对老太太说道:“我的意思,不是让您继续治,是劝您放弃,治疗没有意义,只是让病人多受罪,您忍心吗?”

“你是什么庸医,治不好我们就换地方,换最好的大医院去。”

“您换到哪结果都是一样的,脑死亡,就是死亡,他永远都不可能会醒过来了。人已经死了,您明白吗?”

“不明白,你说的我都听不懂,别跟我说,没用!”老太太连看都不看医生一眼,就一直盯着陆玫:“媳妇,我儿子待你不薄,连我这个老娘都得靠边站,你可不能没良心啊。”

“他为什么会躺在这,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你给我句话。”老太太的疑心仍在,当着一众人,就让陆玫很下不来台。

“您别乱说话!他是工伤,连续加班太久导致的,他爱我,我也爱他,是想好好过一辈子的,我怎么会害了他!”

“你天生克夫命,如果不想害他,当初就不应该跟他结婚!”老太太只要一想到以前算命的说的话,现在就想生撕了陆玫。

“你少说两句!”老头子见陆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要爆发的意思,赶紧扯了扯老伴,不久前才挨了一巴掌,怎么不长记性呢。他可不想把事做得太绝,以后儿媳要是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孙子见不到,老了没人管,得多惨。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小陆啊,你别怪你妈,她就是这么个脾气,气急了说话不管不顾的,对不住你了,爸知道这几天你一个人不容易,去吧,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让峰儿安安心心走。”

这是这一天时间内,陆玫听到的最像样的一句话,她瞬间就湿了眼眶。

一直被针对,她可以用坚强来武装自己,现在突然的温情,让她的脆弱一时兜不住,决堤般释放出来,只想痛哭一场,把心中的不舍、悲哀和委屈全都哭出来。

“你还说你们之间没事”老太太抬高的声调越来越低,因为老头子正用这辈子她都没看见过的凶恶眼神盯着她,让她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出来。

别看她嫁的这个老伴看起来挺老实懦弱的,真生起气来,她必须得听他的,所以此时她很有眼色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到后面,沉默起来。

“爸,续峰真的没救了,我是学医的,我懂。但凡他还有救,我就是砸锅卖铁,都是愿意救他的,他是我的爱人啊!”陆玫放声大哭,眼泪不要钱似的,滚滚而下。

“爸知道,爸知道。续峰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薄,咱们不哭了,你也是好孩子,爸知道你委屈,以后带好鹏儿,常回来看看我们,别生分了。”

儿子没了,哪还有什么儿媳,老头子有些后悔刚到家时对儿媳动了粗,希望她看在儿子以往对她那么好的份上,别记恨他们。

翁媳俩握手言和,一场风波归于平静。陆玫不是个会把事做绝的人,她的儿子与老两口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多两个人爱儿子,她没意见,只要他们之间客客气气,和平共处,她都可以接受。

“陆女士,您看”眼看婆媳之间平息下来,曾续峰的器官捐献是不是可以提上日程了?

留给郑亦樾的时间不多,曾续峰的情况不算稳定,再来一次心脏停跳,只有天知道还能不能抢救过来,到那时,可用器官便浪费了。

所以做器官捐献协调者蛋疼就蛋疼在这儿呢,可用于移植的时间太短,非得赶在家属仍然陷于悲伤无法自拔的时候,来打搅他们,显得特别没有人情味,特别冷血。

被人指着鼻子骂是常事,像陆玫这样的医疗工作者家属,理解他们的工作,配合度相对较高的,可遇不可求。

所以她只得再确定一遍,以便赶紧和等待移植的患者所在医院敲定,患者得禁食禁水,各项检查合格,才能得到合用的器官。

关系到救命和避免宝贵的器官浪费,他们不得不谨慎,不得不赶时间。

奇迹

“给我们点时间告别,然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icu一般不会让家属长时间探望,尤其是一群家属一起去,但是规矩不外乎人情嘛,因此在郑亦樾的协调下,医院方面也开了方便之门,放他们一起进去,见曾续峰最后一面。

郑亦樾在得到家属的同意后,对比曾续峰的血型,通知红十字会开始联系等待名单上最上方的人员,进行配型,如果没有意外,明天清晨便可以摘取器官,准备移植。

老两口哭得不能自已,老太太尤其不相信,明明儿子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对她的呼喊没有任何反应,可是一个能呼吸,只是睡着的人,为什么就没得救了呢?

她想再闹,被老头子及时阻止,只得扑到老伴怀里,失声痛哭。其实说到底,无论她对别人如何,她对儿子,绝对是真爱,此时此刻,她也不过是个失独的老人而已。

陆玫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湿巾,安安静静地为曾续峰擦了脸,摸着温热的脸,看着熟悉的面孔,她努力不让自已哭出来。

“家里有我呢,你放心地走吧。谢谢你爱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有来生,你记得等我。”他曾经说过,要爱自已一辈子的,他做到了。

等家属该说的说完,退出去以后,主治医生再一次为曾续峰做评估。

脑电反应仍然没有,情况没有改观,诊断结论仍然是脑死亡。

曾续峰陷入不可逆转的脑死亡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了,这个结论基本可以下定论,有变数的可能不大了。

当然,只要不到摘取器官的那一刻,他们会一直监测状态,医学上也不是没有过,被判定为脑死亡的病人,在移除呼吸机时突然恢复自主呼吸,脑电反应又再次出现的现象。

一般医生都把它称为奇迹,因为发生的可能性太低,全世界范围内一年也找不出几例来。

大脑这个器官,人类研究的时日尚短,再加上它构造精巧,功能高度分化,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用医学常理来推断的。

再低的概率,只要有可能发生,他们做医生的,就必须得当成必然发生的结果去努力,一次又一次检测,也是对生命的负责。

这一夜,很多人彻夜难眠,其中就包括陆玫一家,以及郑亦樾。

他们一直呆坐在icu外,拒绝离开,郑亦樾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喝下今天的第七杯咖啡,舍命陪君子。

四十多个小时没睡觉有多酸爽,只有试过的人才知道。

“他会不会变得很难看?”陆玫没有参与过器官摘取,她的资历还浅,因此很害怕,万一能用的器官都摘走了,人的肚子不是陷进去了,看上去得多怪异。

“放心吧,摘取完成后,医生会放入填充物,仔细缝合的,他不会与现在有任何区别,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郑亦樾让陆玫靠在她肩膀上,尽量能舒服些。

“我儿子还那么小,他不理解什么叫死亡,这几天一直哭着叫着要爸爸。可是我却不敢带他来看他爸最后一眼,生怕吓到他。”

“他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他还有你的,会没事的。”

“你是不是见识过很多这种事?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别害怕,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呢。”

黎明早晚都会来,陆玫红着眼睛看曾续峰被从icu推出来,一家人围上去,跟着往手术室走,直到被医护人员拦住,再无法前进一步。

她哭倒在地上,比她婆婆还要伤心,郑亦樾扶都扶不住。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还是老头子先扶着老太太在一旁坐下,然后又过来把陆玫扶起来:“小陆啊,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还有孩子呢,他以后可全都得靠你了,你得坚持住啊。”

如果没有孩子,陆玫不知道现在的她会不会一时冲动,就随着丈夫去了。

往事历历在目,所有开心的瞬间都在心头浮起,奇怪,争吵分歧全忘了,想的都是这个人的好。

她以后还会碰到像曾续峰一样爱她的人吗?这个男人,给了她满满的爱与温暖,又绝情地抛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度过漫长的一生。

说好的与子携老呢?

手术室内,医生们消毒完毕,各就各位,准备开始手术。

省医院做为全省一流的三甲医院,这样的器官摘取手术不知道做过多少,例行公事,没有难度。

曾续峰的身体素质不错,能利用的器官应该不少。

他们现在联系到的等待移植患者,需要两片肺叶,一颗心脏,两颗肾脏,肝脏可以分两片给两个人,还有眼角膜,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鉴于曾续峰曾经心跳骤停,他的心脏能不能用,得打开胸膛看看才知道。

“患者脑电反应。”最后一次确认,才能真正上手术台。

“仍然为零。”护士看了一眼仪器,回答到。

“好,准备手术,全体默哀。”

手术室内全体工作人员停下手头的工作,弯腰鞠躬一分钟,向曾续峰表示敬意,感谢他的博爱与慷慨。

“默哀毕。”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10号解剖刀。”主刀医生要动手了。

“等等!”还是刚刚的小护士,她盯着显示仪,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有脑电反应了!”

显示仪上,虽然微弱,但再不是一条直线,那小小的波动,代表着此时躺在他们手术台上的男人,从脑死亡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奇迹,真的出现了!

“马上停止手术,通知红十字会,通知家属!”

郑亦樾看着从手术室内匆匆出来,点名找到的护士,有些不解,她以为是曾续峰的身体还有别的状况,不适合捐献器官。

这绝对是个坏消息,之前的种种努力白费也就算了,接到消息等待移植手术的患者肯定要很失望了。

“郑姐,病人活过来了。”

“什么?”郑亦樾没听明白,活过来了?

“就在刚刚,马上要手术的时候,他的脑电反应有了,人没死!”

不甘

“真的?”郑亦樾十分惊讶,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奇迹这回事啊!

“千真万确,已经打电话叫神经外科专家过来会诊了。”小护士也很激动,哇塞,她刚刚可是真的见证了一场医学史上的奇迹啊,可以吹很久的牛的。

陆玫跟公婆三人此时也正被护士告知这一天大的好消息,她欢喜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特别想立刻就冲进去见到曾续峰。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马上,等专家上来会诊完,人应该就会送回病房。你别着急,很快的。”

度日如年是什么感觉,现在陆玫十分深刻地理解了这个词。她分外想见他,一秒钟都不想等。

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又重新有了生命体征,这种幸运,她当医生多年,从未遇见过。

她害怕这是她做的一场梦,两天没合眼,万一这其实只是她的一场幻觉呢?是她太过思念他,无法接受自己丧夫的事实,而幻想出来的场景呢?

偷偷掐自己一下,嘶,钻心的疼,陆玫却很灿烂地笑了起来。

不是做梦,刚刚真的有人跟她说,曾续峰还活着!

未来的某一天,他会醒过来,跟她说话,通过复健,有朝一日,即使不能恢复到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他们还有一个未来可期,还有一个白头携老的梦想可以实现。

从来没有信过宗教,可是此时此刻,陆玫很想感谢满天神佛,感谢他们给了自己爱人机会。

手术室内,神经外科专家闻讯赶来,一起会诊。

“仪器确实有反应了,患者的脑干区之前就没有受损,基本的非条件反射功能都在,先送回去监控吧。脑电反应还是太微弱,看看再给他一段时间,能不能有所好转吧。”

这么弱的脑电反应,即使不被判断脑死亡,也会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绝无可能人有一天会醒过来,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也不对,现在他不是医学意义上的脑死亡,从法律层面上讲,他就是个活人。患者家属可以选择继续治疗或者回家休养,他们做医生的不能再劝人家放弃。

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在惊喜之余,还有些后怕。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那么严谨,每一步都会再三查探患者的各项体征,如果当初主刀医生手再快点,护士没看到显示仪,如果他们的整套流程用时稍短,在患者恢复反应之前手术已经开始,如果

但凡这其中出点差错他们就是杀人犯而不自知了。想想都让人汗毛倒竖。

曾续峰再次被推回icu病房严密监控,有任何一点变化医生都会第一时间赶到。

郑亦樾遣走前来运送器官的同行,打电话回单位解释这里发生的事,没多久,整个医疗系统都知道了省医院发生的奇迹。

大家津津乐道,发表着各种关于大脑这一神秘器官自愈的言论,有西方医学工作者的理论,还有纯属自己猜测,总而言之,喜气洋洋。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高兴。

陶睿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

医院怎么能这么对他?

昨天告诉他,他老婆有救了,找到了适合移植的心源和肺源。

这才刚过不到二十四小时,便能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抱歉,器官没有了。

什么叫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

从天堂到地狱有多快,只需要医生的一番话而已。

如果得不到器官,做不了手术,他老婆随时会死,那将是一尸而命啊!

他的老婆,才二十五岁,太年轻,他的孩子,连这美丽的世界都没能看上一眼,太可怜。

他们一家人只是想开开心心在一起,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呢?

“为什么?器官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呢?”陶睿德接受不了轻飘飘一句告知,就打碎他所有希望的事实。

“是这样。本来被确诊为脑死亡的器官供体,在手术前突然恢复了脑电反应,这是个奇迹。不是脑死亡的病人,医院不可能继续做手术摘取器官,因此”

怎么会这样?现在供体活了,他的老婆孩子要死了!一条命与两条命,谁轻谁重?而且脑死亡的病人,就算有反应了又怎么样?能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吗?他的老婆,只要做了手术,就能好好活下去,活好久啊!

这不公平!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医生没给他机会:“陶先生,你妻子的情况不容乐观,我们的建议还是没有变,终止妊娠,身为心脏病合并肺动脉高压的患者,她绝对不适合生育,这个孩子,会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刚五个月,你上回不是说,这么小的孩子,如果剖出来肯定活不了吗?而且就算能活,以后身体肯定也有问题,我不想要个病孩子,医生,能不能想想办法,再坚持坚持?保守治疗吧,我们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啊!”

责任医生不想再跟陶睿德浪费口水,之前怎么劝,他都一根筋听不进去,非得要保孩子,不顾大人的死活。

对于医院来说,死一个孕妇,那叫医疗事故,死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则没有那么严重。

他们两个注定不可能都保得住。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或者最近看过一部纪录片生门的人,都应该知道,正常女性想要生育,尚且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更何况肺动脉高压患者。

十月怀胎,胎儿所需的一切养分都需要母体提供,通过脐带进行的血液交换,供给胎儿的一切所需。

很多正常人都可能会有妊高压的情况发生,肺动脉高压患者怀孕,只会进一步加重心肺负担,使得原本就不堪重负的器官更接近衰竭的边缘。

一旦心肺衰竭,等待孕妇的,只有死路一条。

传宗接代是很重要,繁衍后代是生物体的本能,但如果生个孩子,要付出自己的性命,那这样的生育有什么意义吗?

一个成年个体的死亡,对她的父母、她的亲朋,以及培养她的国家来说,远比一个新生儿出生造成的伤害要多得多。

工具

而且没妈的孩子像颗草,一个孩子刚出生就没了妈妈,以后的人生,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俗话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便是七老八十的男人死了老伴,也想着再重新找一个,更何况才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子。

一个碍眼的前妻留下的孩子,不太会招人待见,吃饱穿暖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孩子的成长,需要家长的关怀与爱护,后妈也许有好的,可十个里面有八个都做不到像自己亲生一样对待。

注定不被爱的生命,如果能选择,他自己恐怕都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

所以所谓的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的命的母亲,归根到底是对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是对她的父母的不负责任,并不伟大,更不值得提倡。

然而事实却是,很多女人自己都认为,身为一个女人,不生个孩子,生命都不完整,因此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做为本省最好的妇幼医院,他们这里住着的孕妇,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别的医院连收都不敢收的高危产妇,各式各样并发症。

时常有人死去,血淋淋的事实,依然阻止不了这些疯狂的女人。

她们总认为,现代医学已经足够发达,医生多数都是危言耸听的,根本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

她们把某一个人的成功,当成她们这一类人的成功,总幻想着她们都会是那个幸运活下来的人。

拼一拼,搏一搏,家庭就完整了,人生就完整了。

她们总是选择性地遗忘更多没有闯过鬼门关,倒在生育上的女人。

劝无可劝,连医生都无奈了。

做为一个成年人,生或者不生,都是她们的权利,医生和家属的意见,仅供参考,最终还是要她们自己做决定的。既然她们选择碰碰运气或者笑面死亡,谁也阻止不了。

但陶睿德的情况又不一样。

他的老婆,名叫覃香香,二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因出生缺陷,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瓣膜有些问题,错过了最佳治疗期,一直靠药物控制。

她因心脏问题引发肺动脉高压,原本并不算太严重,只要合理用药,科学锻炼,没意外的话,应该能安然活下去。

她倒霉就倒霉在,嫁给了陶睿德做老婆。

也许是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出现了偏差,或者她爱陶睿德爱得太痴迷,她心甘情愿,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依然不悔。

陶睿德与覃香香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按理说结婚之前彼此了解,知根知底,感情基础也深厚,应该会为对方考虑的。

覃香香需要长期服药,陶睿德没道理不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他肯定知道,她并不适合生孩子。

如果陶睿德非得要个孩子,他完全可以选择别的结婚对象,不一定非得覃香香不可。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是,覃香香这个孩子保到五个月,已经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她离开纯氧,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哪怕住在医院,病情也很危急,随时有可能一尸两命。

而且这还不是覃香香怀的第一个孩子。在此之前,她曾两度入院,两次流产,这是第三次。

到底是如何的渣男,能在知道自己的妻子身体不适,完全不应该怀孕生子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她怀孕,承担着死亡的风险?

前两个孩子之所以没要,并不是因为陶睿德心疼妻子,而是因为,那两个胎儿,都是女孩。

这一次,覃香香怀的是个男孩,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黑诊所里做b超鉴定出来的,覃香香自来他们医院建档立卡到现在,责任医师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能劝得他们回心转意。

陶睿德一心一意想要个儿子,一直跟覃香香说让她坚持,再坚强一点,她就可以当母亲了。

这大饼画得很好,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陶睿德在意的只有儿子,覃香香不过是个生育工具而已,还是个自带资产的生育工具。

偏覃香香自己看不出来。

责任医师私下里无数次劝过覃香香,以她的身体条件,根本撑不到自然分娩,等胎儿再大点,天天吸纯氧,也不会改善她身体细胞严重缺氧的事实,这负担太重,重到破损的心肺无未能承受。

她丈夫肯定是个靠不住的,因此医师让她叫来娘家人,亲生父母总不会置亲骨肉于险境,眼睁睁看她去送死。

结果她父母来了,态度让人大跌眼镜。

覃香香想干什么,他们都支持,非但没劝她,反而让她更坚定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心。

唉哟喂,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哪有亲爹娘不心疼自家闺女的?您女儿这哪是生孩子哟,这是怀里揣了个随时会炸的炸弹呢好吧?拜托你们就不能有点身为父母爱孩子,在意她生命的觉悟吗?

她可不是个行走的生育工具,她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知识的现代女性!

覃香香本就没什么主见,以前听父母话,结婚了听丈夫话,现在父母与丈夫都劝她生,她便也觉得生个孩子也没什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她就多住几天院,安心养着,不就是花点钱的事吗?

反正她家有钱。

她名下,有两处房产,一辆汽车,另还有百万存款,住几个月医院还是住得起的。

责任医师后来都没脾气了。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有些人就是执迷不悟,你待如何?管她去死,又不是你闺女。

省医院传来找到合适心肺源时,这些医生没太激动,因为对于一个自己作死的病患来讲,如果医生们能选择,他们绝对不会把宝贵的器官给这样不珍惜生命的人用,天知道之后她还会如何花样作死。

所以后来,器官没了,他们的反应都很平静,只有陶睿德接受不良。

覃香香坐在床头上,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这是组织细胞缺氧的征兆。

这么平常的一个动作,普通人做起来多自然,但现在的她,这点活动量就已经让她很吃不消了。

胆怯

此时她还不知道准备移植的器官已经不再可用的消息,不然她应该笑不了这么灿烂。

相信她自己已经很有感觉,怀这个孩子,是以燃烧她的生命为代价的。

与硕大如箩的肚子正相反的,是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她没有一般孕妇的正常体重增长,反而比刚怀孕时轻了十斤不止,头小肚子大,活像个发育不良的洋娃娃。

她见到丈夫跟医生一同进来,先喘了两口气,才有气无力地问:“到时候了吗?”她以为,医生是过来为她做术前准备的。

先不说其实术前准备的工作都是护士干的,一般用不着责任医师,就只看陶睿德的脸色,她就不该这么天真。

“手术取消了,香香,你别难过。”陶睿德握住覃香香皮包骨头的手劝她:“别害怕,我们还有时间,你要坚持住,为了我们的孩子。”他另外一只手,很自然地放在覃香香高耸的肚皮上,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儿子。

重男轻女思想在本省太正常了,别看这里是沿海发达地区,经济水平不低,人们的思想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谁家没个儿子,是会让人鄙视的。他已经很不错了,等到达到国家法定年龄才结婚,这么大了,刚刚要当爸爸。

要知道,他的很多同学,初中都没读完,婚结了,孩子都生了,现在很多同学的孩子都已经上了初中,与他几乎整差出一代人去。

风气如此,他也只不过想与别人一样,怎么医生护士看他的目光,都在看一个杀人犯一样。

别说覃香香还没死,便是死了,那也只是她命不好,与他有什么干系,他想要个儿子有错吗?覃香香自己有病,怪得了别人吗?

是她自己自愿要嫁给他的,也是她自愿怀上这个孩子,自愿想要生下来的。

他也不过是劝了几句,表达得很清楚自己必须要生个儿子而已。

没看到连覃香香的父母都在劝她勇敢地把孩子生下来嘛。风俗如此,绝户是很让人瞧不起的。

陶睿德十分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他的做法并没有错,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想要个血脉相连的孩子,繁衍是女人的义务,哪怕为此而死,也是应当应份。

覃香香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一些:“怎么会?”心理落差太大了,她有点受不了。如果不做移植手术,她真的会死的。

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条件,这些都是外在因素,她的身体如何,她其实心里很明白。

得益于网络发达,她刚刚怀孕的时候,就加过一个肺动脉高压孕产妇的微信群,看着里面积极正面的聊天记录,得到父母的鼓励与支持,再加上丈夫一再怂恿,她才下定决心生个孩子,一直坚持到现在。

但是,就在三天前,她联系最频繁的一位孕妇,在坚持了七个月后,剖腹产下了一名重仅两千克的女婴,自己却再也没能从手术台上活着下来,甚至,据这个孕妇丈夫在群里说,都没能亲眼看一眼她用命换来的女儿。

群里罕见地沉默了,之前种种鼓励鸡汤喝得太多,仅有的一两个成功产子案例也让她们产生了错觉。

可事实如何?那就是她们确实是绝不适合生育的人群。

儿奔生,娘奔死,不是吓唬人的话。生育风险,不会因为医学长足进步,就绝迹人间。

覃香香是不怕死的,因为她觉得值得,她的丈夫爱她护她,她愿意冒着高风险,只为生个两人的爱情结晶。

但那个孕妇丈夫说的话,如雷贯耳,她不自觉地带入到自己的角色中去。

因为曾经他们是一对人见人羡的恩爱夫妻,让覃香香都有些嫉妒,狗粮吃到饱。

现在呢?前脚那位孕妇死在手术台上,后脚这位丈夫就在群里说,他有些恨她。

恨她扔给他一个病孩子,七个月的早产儿,内脏器官发育不全,出生时就有肺炎,直接住进了婴儿重症监护室,每天的开销在一万元以上。

他们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小康水平,短短几天,新生儿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这位丈夫明言,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生个孩子,是可以让你的生活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一定会跟老婆离婚,再找别人结婚,生个健康的孩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老婆死了,孩子重病,花了这么多钱。

尤其让他很郁闷的,是他反复强调自己完全不会照顾孩子,这孩子对他来说就是麻烦,他想要孩子的前提,是他不需要为养育孩子负一点点责任,只占着爸爸的名分就好。

是啊,现在很多家庭都是这种状态。生孩子是女人一个人的事,养孩子更是女人一个人的事。丧偶式育儿中,爸爸存在的作用,就是在孩子乖巧可爱时,逗着玩玩,与逗狗逗猫没有本质区别。

指望着他们养孩子,还是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更现实些。

当然,这个世界上还有是顾家的好男人的,只可惜这位孤勇的姐姐没轮着,她用命换来的孩子,落到丈夫嘴里,就成了麻烦的代名词,她的死,有什么意义?

覃香香很有触动。她一点也不傻,很明白自己与丈夫的情况,跟这位死去的姐姐没本质区别。

万一她死了,孩子活下来了呢?会是什么后果呢?

她的儿子,会落到一个后妈的手里,她绝对不会相信自己丈夫年纪轻轻会不再娶。

之后,就会有别的女人住她的房子,睡她的丈夫,打她的娃,估计还得在心底骂她是傻x。

只要想想这种可能,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天护士给她量血压,高得吓人,在肺动脉高压的孕妇中,她血压都高得数一数二,自己身体自己知道,她连区区一个起床的动作都得停顿三两次才能完成。

而她刚刚怀孕五个月,随着胎儿一天天长大,她的情况只会持续不断地恶化,离七个月可以做剖腹产还有五十多天,她真的能熬到吗?

覃香香连想都不敢想。

奇葩

“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死了?”覃香香这回是真的害怕了,她想回握丈夫的手,只能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多大力气。

倒是陶睿德握着她的手用了点力气:“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的眼神很温柔,写满了让她沉醉的爱意,也令她不安的心再次平静下来。

或许,她会是那个幸运的,可以顺利度过鬼门关,从此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吧。

她必须得这么安慰自己,给自己点勇气。

后面过来查房的医生看到这一幕,已经懒得再劝他们放弃要孩子的打算,有费口水这工夫,休息会不好吗?

日子一天天过,对覃香香来说,每一天都是难熬的二十四小时,她已经算不上度日如年,而是度秒如年了。

不能运动,吸氧还缺氧呢,二十四小时,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卧床静养,除非实在忍不了想去上厕所。

她拒绝在尿盆里方便,这是她身为一个正常成年人最后的尊严,哪怕每一次连坐在马桶上的动作都能让她头发晕想呕吐,她也绝不妥协。

大多数时候,覃香香都很随和,没什么主见,只有这一点,她格外坚持,好在家里请了护工一直贴身照顾她,对每天三次扶她去厕所的工作量也没什么抱怨,覃香香挺好伺候的。

五个月零十五天,距离可以剖腹产的日子,还差四十五天。覃香香掰着手指头算着。

陶睿德则不甘心地一直追问责任医师,什么时候还能有合适覃香香的心肺源出现,她现在仍在移植等待名单的榜首位置。

想要上升到这个位置,不一定非得病得有多长,只代表这个人病得很重,随时会死,并且得到器官后预后良好。

如果一直没有希望,陶睿德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急切。他们一直保守治疗了四个月,覃香香的状态确实比最初怀孕的时候差了很多,但也没到除了移植就一点希望没有的地步。

可是希望出现了,他们期待着,憧憬着,再被一棒子打回原型,这心理落差没几个人能受得了,至少不可能再平常心对待。

心肺源是说有就有的吗?尤其是心脏和双叶肺脏都移植给同一个人。一般情况下,这些器官可以救治三个人。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他们可能幸运一次,但再想有第二次,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幸运而已。

责任医师也是被陶睿德烦得没法儿,把之前跟他解释过的手术风险再拿出来说一遍,希望他能知难而退,现在想要覃香香好好地、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除了做引产手术外,别无他法。

“我再跟你说一遍,移植手术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覃香香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毕竟病危通知单我们科室已经给你下过好几次了,每一次都可都是签了字的。”

“这么说吧,即使覃香香现在祖坟冒青烟,再有适合她的器官出现,而她也幸运地得到了,进手术室,也有极大的可能,她能活着出来,但她肚子里的孩子,仍然凶多吉少。”

“你要知道,死个孕产妇,对我们医院来说是重大医疗事故,上上下下经手人都是有责任的,但是死个胎儿,尤其是五个月成活机率很低的胎儿,再正常不过。”

“所以一旦她在手术台上发生任何意外,都会是医生们全力抢救的唯一目标,用药上,处理措施上,没有人会在想这么做是不是会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受伤害,等到胎儿指标出现异常,剖腹取出来了事。”

“五个月多的胎儿,能不能活,一看天意,二呢,就看你们钱包鼓不鼓了。一天三五万的费用,再加上各种可能的并发症,哪怕能活下来,以后也可能变成药罐子。”

“以上种种,陶先生,请问你做好准备了吗?”责任医师在医院多年,见惯了各式生离死别的奇葩事奇葩人。钱永远都是个问题,胎儿健康与否永远也是个问题,家属的反应,他早就学会不去预料了。

因为你根本预料不到他们能有多奇葩多挑战道德底限。

陶睿德想过这些问题吗?自然是没有的。他还沉浸在女人生孩子是自人类存在就有的先天技能、别人家生孩子都像母鸡下个蛋般容易的幻想中,哪怕覃香香脸白的像鬼、嘴紫得跟吃了死孩子一样,他也不觉得有多危险。

病危通知书是什么东西?是医院为了推卸责任,害怕出事后被家属追责,才研究出来的。他该签签,出事了该闹闹。

他只是想要个儿子嘛,为什么这么难?就因为他爱上的女人,患有怀孕禁忌症吗?

真是麻烦!

他向责任医师抱怨了一通,大体意思就是他们别总吓唬他,他也不是没上过学的傻子,孩子生下来最严重的问题也不过就是黄疸啦,小儿肺炎啦,等等这些,总之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病,医院总得挣点婴儿的钱的,他都有心理准备。

但是要说会有多严重的后遗症,以后会不健康,他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他一个朋友的孩子就是,出生的时候早产一个多月,重症监护室住着,确实花了不少钱,但是人家出院之后,跟正常孩子没区别,能吃能喝,胖胖乎乎,现在也很少生病,比一般孩子还健康。

覃香香身体是不太好,但是她的每一次产检报告,除了孩子在宫内轻微缺氧,个头比正常孩子偏轻,无创dna、四维彩超的结果都没有明显异常。

怎么可能会生下来个病孩子呢,医生你就别再吓我了,咱们家别的没有,小钱还是有点的,反正他娶了个有钱老婆,怕什么。

吃软饭这种事,陶睿德从来不怕别人知道,反正他们是真爱,只不过恰好老婆有点钱,谁要是看不惯,有本事自己也找个有钱的老婆去啊,这叫本事。

责任医师很无语地望着陶睿德,自己怎么就这么二,非得跟他浪费时间,明明知道他就是个棒槌!

身为医生,其实没有谁比他们更愿意自己的病人健康出院的了,真的。

病危

自生死一线的手术台上下来之后,曾续峰一天一个样,身体好转得特别快,仅用了五天时间,就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也认得人,也会说话。

后遗症是明显的,他的左半边身子还不会动,脑部损伤,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恢复。

幸好陆玫就是医生,懂点常识,能好好配合医生的工作,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婆婆仍然半个眼珠子也看不上她,但看在儿子醒过来的份上,不愿意当面与她发生冲突,至于背地里,陆玫又不是软柿子,还能一直让个村妇拿捏不成,几次怼得没电,渐渐的日子也能安安静静过。

等到曾续峰不需要住院治疗,可以回家休养,按时做复健,量力而行地锻炼,家里面表面上看起来已经一派和谐了。

这样就行,陆玫私下里跟郑亦樾吐槽几句婆婆,她们在经过上一次捐献事件之后,加了个微信,偶尔聊聊,陌生的关系,反倒能让她敞开心扉说几句心里话,还不用担心传到她的生活圈子里被别人知道。

她珍惜与曾续峰来之不易的机会,身为一个医生,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她老公奇迹般清醒是多么难得的事,因此只要他们还能开开心心在一起,别的她都可以不在乎,不在乎公婆有多难缠,不在乎以后老公是不是没有工作能力,只能由她养活。

曾续峰所在的公司,就在他进医院时露过一次面,之后也只是按照流程,由工伤保险赔了一笔钱,再无消息,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曾续峰活过来的事,更连个电话都没打过,询问下人到底怎么样了。

似乎员工出了事,与企业无关。

呵呵,是谁布置了如此大的工作量,让一个人连续不休,加班加点,点灯熬油,以至于年纪轻轻会脑溢血。

付出点金钱,便要买了人家一条命去?出了事了,还能不闻不问,陆玫心里憋着一口气,当前眼下最重要的是曾续峰的病情,等她腾出空来,说什么也得跟这吃人的公司理论理论,赔钱是肯定的,赔礼道歉也是必须的。

与曾续峰每天好转正相反的,是覃香香的身体江河日下,胎儿宫内缺氧现象越来越严重,几度超警戒线,心跳最高达到过170次每分钟,可是想见,这个可怜的孩子在母亲体内住得也很不舒服。

对此情况,陶睿德态度很坚决,他们要转院,到最好的医院去。

而现实却是,除了妇幼以外,本省范围内没有一家医院胆敢收留一个如此高危的肺动脉高压孕妇。

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覃香香陷入昏迷,她不得不被紧急推去抢救。在医生告知家属,再不提前剖出孩子,覃香香一定会死,他们再次下病危通知,并开出剖腹产手术单时,陶睿德拿着手术单,还在犹豫。

“怎么会这样呢?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就不能再等等吗?”陶睿德不想失去这个孩子,能多在母体内呆一天,孩子生存的可能越大。

“现在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你老婆,这个手术单你签字,肯定不会有人敢给她做手术,取出胎儿。但是你要想明白,你的孩子,现在需要你老婆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才能继续孕育,她要是死了,这个孩子肯定也会一起死。”

“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火烧眉毛的时刻,之前也跟你都解释清楚了,你老婆的命掌握在你手里。”

“我还是想再等等。”

主刀医生特别想揍陶睿德一顿,他心里无比怨念地想,如果以后他闺女找这么个男人当丈夫,他便是坐牢,也得先灭了他来给女儿宿清障碍,免得哪一天,她女儿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需要这样一个男人来决定她的生死!

该死的,这女方父母怎么还不来!

鉴于妇产科的各种狗血人间悲剧,医生们见得多了,紧急联系人那一栏,都不止只填丈夫的信息,女方父母是一定要列进来的。

覃香香被推去抢救的时候,就已经有工作人员联系她的父母尽快赶到,虽然之前他们的表现一点也不像疼女儿的样子,但愿在生死抉择面前,他们能拎得清,心疼心疼他们可怜的女儿。

这两个人来的速度并不慢,仅仅过了二十分钟,就赶到了。

陶睿德一直在拉着医生喋喋不休,保我儿子,保我儿子地说个不停。

也就是医生修养好(或者根本原因是打了他太麻烦,成本过高,不值当的),孕产妇第一,孩子第二,保谁不保谁,那是电影里才会有的节奏,现实生活中这么脑残的人该醒醒了。

“医生,我闺女怎么样?”到底是亲生母亲,覃妈妈是一路哭着跑来手术室的。

“情况很不好,再不剖腹取出胎儿,会有很大的风险一尸两命,你们赶紧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吧,里面等着救命呢。”

“签,我这就签。”覃妈妈接过笔,想在通知单上签名,就被覃爸爸阻止了。

“女婿还在这儿呢,听他的吧。”

覃妈妈赔着笑:“睿德啊,这个字该你签,你赶紧签吧。”

“现在签了,我儿子活不了啊。你别听医生的,没那么严重,现在剖了,孩子再没保住,这五个月的罪不都白受了吗?”陶睿德想抢过通知单,刚刚就趁他不注意,医生从他手里抢走的,直接塞给了丈母娘。

他是她老公,肚子里的是他儿子,他才是有权利决定剖不剖的人。

“不是,香香现在很危险啊,你要听医生的话啊!”覃妈妈又想哭了,里面躺着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生过三个孩子,最后一个生完大出血,差点没死了,她很清楚这里面的凶险。

也是怪她,从怀香香身体就不好,才让香香生下来就有病。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救命要紧啊。

这女婿眼里只有儿子,哪有她女儿,谁家孩子谁心疼。

覃妈妈迅速在通知单上签了名:“医生,求你救救我女儿!”

昏迷

“你干什么?她签字不算数的!”陶睿德被覃妈妈这一把速战速决整懵圈了。

说实话,覃香香的修改跟覃妈妈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温婉,隐忍,老实得近乎懦弱,像他们这边很多家庭妇女一样,整天家长里短,围着丈夫和儿子转,大话不敢说,大气不敢出,极没存在感,更没话语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外人无权置喙他们的生活方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碍不着别人,谁没事闲得蛋疼管别人家闲事。

所以可以想见无论是覃爸爸还是陶睿德,内心有多震惊了吧。

医生早已经等得不耐烦,里边的病人等着手术救命,多十万火急的事,那是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的。医生护士都急得火上房一样,与病人有近亲属关系的人反面不慌不忙,当丈夫的还认为医生危言耸听,故意夸大事实。

现在好不容易拿到家属签字的通知单,再不做手术,真一尸两命,他们得承担多大责任。

谁还有空理外面这三个人之间的一地鸡毛,幸好覃香香还有个亲妈,不然指着丈夫和老爸,大概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门紧闭,手术灯亮起,划开皮肤、肌肉、脂肪、脏器间膜,一层层切下去,将婴儿取出,再一层层缝合。

剖腹产不算大手术,大人进去,半个小时婴儿就能推出来,再加上缝合时间,满打满算一个小时也足够了。

如果覃香香不是高危产妇,这点小手术家门口的县级医院都能做。

半个小时后,孩子顺利出生,因新生儿综合评分很低,孩子自主呼吸不畅,心肺功能发育不全,被紧急送往nicu抢救。

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心脏病合并肺动脉高压患者,身体条件有所改变,都会给心肺造成影响,取出胎儿,伴有出血,再加上麻醉药的作用,在胎儿离体的瞬间,医生们都没来得及缝合创口,她的心跳就骤停了,仪器尖利的报警声在手术室里回响。

急救持续了十几分钟,家属不愿意放弃,医生不敢放弃,终于,在过了十五分钟、三次推注肾上腺素后,覃香香恢复了心跳,创口缝合后,人被推进了icu。

手术室外,一场家庭战争正在继续。

陶睿德在半个小时前刚刚被告知,覃香香生的是个女孩,而且发育不良,极有可能活不下来,再次让他在一张连姓名都没有的病危通知单上签字。

小小的女婴,连眼睛都没睁开,被称为覃香香的女儿,没个正式名字,就已经开始跟死神搏斗了。

五个多月的早产儿,体重过轻,各项指标都不正常,能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

她小小的头颅上,扎着根对她来说过粗的针,最小号的呼吸面罩仍然能罩住她整张脸,浑身青紫一直不褪。

如果不是肚子一起一伏,仪器显示着约百次的心跳,她就像具尸体一样,静静躺在保育箱里,浑然不知自己的降生曾经让人满怀期待,现在让人如烫手山竽,被嫌弃了。

“你说什么?”孩子病危需要自己签字,陶睿德尚且冷静得很,他早有心理准备儿子会不太健康,接受治疗是必须的。

但问题是,刚刚医生跟他说什么?女儿?

什么女儿?谁的女儿?

明明他带着覃香香去做b超的时候,当时人家信誓旦旦告诉他,肯定是儿子嘛?

他眼前一黑。

然后下一个念头就是女儿的话,他既不想要,也不想治,不知道覃香香的身体怎么样,恢复需要多长时间,他的儿子还没着落呢。

“爸,妈,女儿你们抱回去吧,我不养。”陶睿德嗡声嗡气地说。

覃爸爸指着女婿,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刚刚他们三个在外面已经闹得相当不愉快。

覃妈妈自作主张在通知单上签字,覃爸爸心里也是有些不舒服的,老婆没有征求自己的意见,他可以骂她,怎么也轮不到女婿越俎代庖。

覃爸爸不像陶睿德这么冷血,只要儿子不要老婆,他跟老婆的感情不错,毕竟这几十年,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儿女双全,都是老婆带给他的,没了老婆,或者换个老婆,他都不一定能活得这么舒服。

所以对覃妈妈,覃爸爸是在意的,风气这样,真敬重可能没有,但至少在外人面前,绝对会维护老婆的利益。

女婿是外人。这一点覃爸爸分得很清楚。

“再怎么样,这是你岳母娘,有这么跟你岳母娘说话的吗?”陶睿德指责覃妈妈不该签字,骂她狗拿耗子的时候,覃爸爸挺身而出。

“里面的是我老婆,我儿子,关你什么事?”

“真是笑话,那是我们的闺女,怎么不关我们事了?父母永远是父母,丈夫嘛,就不一定了。”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谁也没讨到便宜,一直吵到医生出来,带来两个坏消息。

男翻女,女儿病危就不说了,反正是死是活,陶睿德不在意,连覃妈妈和覃爸爸都不在意。

孩子嘛,能救就救,救不活也是她命不好,以前医疗条件差的时候,哪家没死过孩子。

覃香香心跳停跳13分钟,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现在昏迷不醒,对三个人谁来说,都是最坏的消息。

陶睿德想的是,坏了,儿子没着落,还把老婆搭进去,太不值得了。

覃爸爸想的是,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真要死了?生孩子生死的?不会是医疗事故吧?

覃妈妈想的是,是不是我来得太晚,签字太慢了?不然怎么会来不及救?

“心脏停跳13分钟,理论上大脑缺氧已经到坏死的程度了,她能醒过来的机率很低,就算能醒过来,肯定也会有严重的后遗症,肢体运动障碍或者感知障碍。最坏的结果,就是脑死亡,植物人。”

二十五岁的大好年纪,可惜了。

陶睿德很崩溃,现在娶老婆成本高啊!他当初娶覃香香的时候,光彩礼钱就花了二十多万,虽然后来覃香香的陪嫁更多,但是名义上那也不再是他的钱,他想再娶,也得问问家里经济条件答不答应。

不治

所以此时此刻,陶睿德是诚心诚意地请求医生,一定要救覃香香。

他儿子没得到,老婆便还有利用价值,舍弃不得。

覃香香如果知道他心中所想,大约得哭嚎两嗓子所嫁非人,但她已经陷入昏迷,对外界刺激一无所知。

一大一小两人,每天的医疗费用开销都在两万块以上,哪怕有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也让陶睿德后悔不迭。

早知道是个丫头,他一定会像从前一样,说服覃香香打掉,就不会有现在这局面了。恨死当初给他们做鉴定的医生了,要不是她说覃香香怀的是个男孩,他怎么会陷入如此境地。

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后悔药。

他连看自己的女儿一眼都不想,恨不得她立刻死了才好。

每天拿着长长的账单,他都是这么想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诅咒应验,五个多月的早产儿,终究还是敌不过发育不良带来的各种并发症,终于在降生四天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无奈地离开了她根本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眼的世界。

到死,也没得到一个来自亲人的拥抱,只有当天夜里nicu值班的护士,在她死前陪着她。

半夜在家里睡得正香的陶睿德接到岳父的电话夜里,他拒绝守夜,把责任全推给了年迈的岳父岳母,把没心没肺四个字发挥到极致。

“喂!”他的声音很不耐烦,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很不道德的好嘛!

覃爸爸听着女婿困意外加不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很想把手机扔了,当初他怎么就瞎了眼了,没看出来这家伙是个没良心的。

老婆孩子都重症监护呢,他倒好,该吃吃该睡睡,除了白天不得不过来陪一陪外,晚上一分钟都不呆在这守着。

他苦命的女儿!

“你闺女不行了,赶紧过来,准备后事。”其实这时他那可怜的外孙女已经死了,虽然未曾见过,到底也是女儿拼了一条命生下来的,他心里着实难过。

“等天亮了再说,大半夜的准备什么后事,不过个丫头片子。”陶睿德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回去继续与周公会面,覃爸爸再打,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这回真要摔手机了。

“13床家属!过来签字!”

覃爸爸心里咯噔一下,13床,正是覃香香。

可千万别有事啊,外孙女死了,覃妈妈就哭过一场,刚平静下来,因为疲惫倒在床上刚眯着,再加上女儿,感情丰富的她可受不住。

怕什么来什么,覃爸爸看了看单子的抬头:病危通知书,这笔就说什么都握不住了。

值班医生都不知道下过多少次这样的通知书了,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慌乱的老人,公式化地进行病情告知:覃香香病情恶化,再次心跳骤停,里面正在进行抢救,按照规定,向病人家属进行告知。

icu的大门随着值班医生进入而紧闭,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直没有人出来再向他们通报病情进展。

覃爸爸无力地靠在墙上,他胸口憋得难受,很想仰天长啸一声,但他不能,连大声一点弄出动静,把覃妈妈吵醒都不能。

他必须靠得住,背后是老妻弱女,他退无可退。

闭上眼睛,他喃喃自语,千万不要有事啊。

可惜老天爷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13床家属!”他立刻看过去,icu厚重的门被推开,走出来三名医生,表情严肃。

这阵仗

“很抱歉,我们连续抢救了一个小时,您女儿仍然没有心跳,刚刚,我们已经宣布死亡了。”

宣布死亡。

这四个字久久回荡在覃爸爸的脑海里。

他的女儿,生命定格在二十五岁,花一般的年纪里。

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她嫁出去呢?不惜陪上大笔的嫁妆也要嫁出去。

以他家的财力,便是养着女儿一辈子又如何?

别人的议论与笑话就这么重要吗?面对生死,覃爸爸深深懊悔,他是猪油蒙了心了,让女儿送了命。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安安稳稳躺在家里睡大觉。

第二天日上三竿,陶睿德睡到自然醒,美美去楼下饭店吃个早餐,这才打开手机。

哟呵,三十多个未接来电,从凌晨三点一直打到六点。

真是有病!幸亏他关机了。

不过医院还是要去的。

等他好不容易晃晃悠悠到了医院,已经中午,才发现人去床空。

“什么?死了?怎么死了?也没人告诉我啊!”

“今天凌晨你女儿和你老婆先后去世,尸体都已经认领走了。”当班医生一脸冷漠,后半夜他岳父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电话,老人家伤心欲绝,一个人忙前跑后,终于办完手续,领走尸体的时候,这个男人死哪去了?

现在好意思跑来质问人,呵呵,同样都是近亲属,谁领走尸体医院才懒得管,而且平心而论,如果死者泉下有知,大概也不愿意跟个漠视她生命的人离开吧。

陶睿德很没眼色地跑去覃家,正好撞上家里办丧事,一大一小两具棺材,摆放在院子里。

覃家亲戚朋友,凑了满满一院子,来帮忙的,来吊唁的,他横冲直撞地进去,就被大舅哥揍了个满地找牙。

与温温柔柔的覃香香不同,覃天壮很对得起他的名字,不但长得人高马大,脾气也是一等一的爆,妹妹没了,哪还有什么妹夫,再加上覃爸爸把医院里发生的事跟儿子一说,陶睿德上门来,完全就是羊入虎口。

正等着他呢,他居然还真敢来。

覃天壮碗口大的拳手都冲着陶睿德的脸上招呼,没几下就打得他跟开了染坊似的,五颜六色,要不是有人怕打得狠了真出事,死拦着,今天陶睿德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覃香香是我老婆,这丧事得在我家做!”按照他们这的风俗,女人出嫁,哪有从娘家发丧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离婚了呢。这是脸面,必须得争。

陶睿德也知道,自己老婆一死,岳家也就不是什么岳家了,哪有女儿没了,还有女婿的道理,所以他也不在乎撕不撕破脸,当即在院子里大闹起来。

遗嘱

人家的主场,陶睿德一个人闹的结果,就是被覃家人一点脸都没给他留,胖揍一顿扔出家门,还放出话来,只要陶睿德再敢来,打死不论。

他在医院的所作所为被覃家人看在眼里,自私冷血的人,走到哪都会被人看不起。

陶睿德只得认怂,打也打不过,抢又不可能,人家发送就人家发送呗,反正人都已经死了,省点办丧事的钱也是好的。

他没事人一样回了家,只等着去派出所开死亡证明,然后就可以继承覃香香名下的遗产,变卖之后,就有钱再娶一个了。

这一次,他一定挑个没毛病的,别生个孩子都难于上青天。

从这一角度看,覃香香的死,对陶睿德来说,除了面子上难看些,倒也不完全算是坏事,尤其是小的也跟着大的一起死了,没有拖油瓶,他在婚恋市场上应该算抢手。

事实证明,他真的想多了。

等几天后,覃家人从悲伤中缓过点劲来,有精力处理女儿/妹妹留下的遗产问题,找上陶睿德家。

覃香香名下两套房,一辆车,还有存款,零零总总不多不少,价值五百余万元。

覃家挺有钱的,做为拆迁户,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打打麻将,收收房租,日子无聊透顶。女儿身体有病,覃爸爸害怕她嫁不出去,家里留个老姑娘丢人,特意奉上厚厚的陪嫁。

现在这些东西便宜那个害了她性命的狠心女婿?覃爸爸疯了才会让他继续欺负他的女儿,还要在她死后发笔财。

其实他更恨的是自己,要不是他一再纵容,总觉得女儿身体不好,有人要就不错了,生孩子是应该的。他从来没想过,会严重到母女双亡的地步,如果他早知道,当初绝不会劝女儿生这个孩子。

后悔来不及,那他就得把心里的愧疚与悔恨化为动力,找个出口。

这个出口就是陶睿德。

“哟~女婿,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嘛。”覃爸爸敲开门,身后站着人高马大的儿子还有两个又黑又壮的侄儿,只一看这架势,陶睿德就有点腿软。

我滴个神啊,杀神上门了,他脸上的伤可还没好呢,再次见到给他制造这些伤痛的人,他怎么能不害怕。

他可不像覃家,亲戚众多,人多力量大,现在他住的这套房,还是老婆的陪嫁,周围邻居没几个相熟的,做不到一呼百应来帮忙。

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再有对岳家的不满,他也得低头服软,笑得像朵菊花似的:“爸,您怎么来了?香香的后事办完了?”覃爸爸理都没理他,一把推开,直接进门。

屋里香气四溢,正值中午饭点,陶睿德可真没亏待自己,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旁边温着的黄酒正好能喝。

胃口不知道有多好的人,哪有一点刚死了老婆的悲伤。

覃爸爸似笑非笑地回望了一眼陶睿德,招呼自己的子侄,坐下吃饭。

他们可还都饿着来的。而且这几天为了操持女儿的事,也是很久没好好吃饭了,今儿可得吃饱点。

四个人将餐桌围个严实,谁也不叫陶睿德。这几天每天睡到自然醒,这顿午饭也是陶睿德的第一顿饭,他很饿,看着别人吃的香甜就更饿了。

厚着脸皮蹭过去,也想坐着一起吃,覃天壮一咳嗽,吓得他又把探出来的头缩了回去。

“爸,您这是干嘛?吃个饭都不给。”陶睿德满肚子牢骚,终于忍不住质问。

“我姑娘躺地下去喽,吃不得饭喽,还别说,这点的这几个菜挺合我胃口,看看这鱼,这肉丸子。”“她没了,也不是我的错,谁让她生下来就有病呢。”“要怪就怪你们当初怎么不给她看病,小的时候能治的,也拖不到这么严重。”覃香香的肺动脉高压症是长大后才有的,小时候如果及时将先天性心脏病治好,她也不会有事。

这是覃爸爸心里的痛,他大概会为此后悔一生。

覃家以前一穷二白,就是个靠卖苦力种田的庄稼汉,覃香香是个丫头,得到的关注很少,家里人早发现这孩子比一般孩子都老实,长得瘦小又不好好吃饭时,只是谁都没当回事。

等到后来上学时体检查出毛病,正赶上大哥结婚,没有余钱,病情被耽误。

等后来家里拆迁有钱了,治疗的风险以及预后差,医生开始劝保守治疗,吃药打针维持着。

再加上他给选了这么个冷血无情的畜生女婿。

陶睿德嘴贱的后果,就是被一巴掌扇松了两颗牙:“放你的狗屁!我妹病得再重,不生孩子也有几十年好活!是你三番两次让她怀孕,知道是个男孩非得让她生,才害死她的!”“大壮,别动手,咱们是文明人,这狗东西跟咱们没关系了,打他脏了你的手。”覃爸爸今天不是来闹事的。

“姓陶的,给你半个小时,收拾东西滚蛋,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覃爸爸放下手中的筷子,慢条斯理地擦擦嘴,看都不看陶睿德。

“爸,你在说什么?这可是我家。”陶睿德惊了,覃爸爸什么意思?“别叫我爸,听着恶心!这房子,是我给女儿的陪嫁,她死了,我收房,你死赖着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呵呵。”陶睿德也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您老不懂法啊,她的财产,我做为丈夫,有权利继承,您,岳母,还有我,都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三个人均分。这房子,怎么也得有我三分之一。”

“所以啊,赶我走什么的,就别想了,剩下的其他遗产,我也会主张权利的,要不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咱们把手续都办了。”“反正我知道,您也不怎么想见到我。我呢,对你们家的好印象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不懂法?呵呵,姓陶的,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覃爸爸手里拿着一份公证书,是覃香香结婚之前,立的遗嘱。

官司

遗嘱?

陶睿德大脑当机了几分钟。

为毛覃香香二十几岁的人立个遗嘱???有病啊?

对呀,人家本来就有病啊。当年所有人都以为覃香香养不大,她偏偏长大了,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病娃娃要嫁不出去,偏偏她嫁出去了。

可是她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注定人生不会太长,她从娘家带走的家产不少,以后她要一直活着,这些东西自然是给她傍身的,但万一哪一天她不在了呢?

以她的身体条件,生个孩子的可能不高,这些家产便宜了男方怎么办?覃家东西,自然应该自始至终都姓覃的。

所以覃香香临出嫁前立了这么份遗嘱,还特意去公证处输公证,使遗嘱合法有效。

其中规定,覃香香死后,如果她留有子女,则遗产全部归子女继承,覃家家底不薄,覃爸爸覃妈妈不至于落魄到无人赡养的地步,所以这份遗嘱理论上并无不妥之处。

如果覃香香死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那么她的遗产则全部由覃爸爸和覃妈妈继承,与她的丈夫无关。

也就是说,陶睿德一毛钱也得不到。属于他的,只有夫妻共同财产中,他的那一半。

覃香香生病住院期间的花销,已经将他们家的家底掏得很空了,除了她的遗产,什么都没留下。

现在这份遗产又与他无关,陶睿德怎么可能会甘心。

“我不相信,我要请律师,请专家,鉴定这份遗嘱的真伪。”

“没问题,随便你怎么折腾,前提是今天这房子,你必须腾出来。”

“房子腾出来我住哪?”陶睿德住惯了舒适的楼房,不想回老家挤三间老破小去。

“这归我管吗?”

“不行,在咱们没有达成一致之前,你无权赶我走。这是我家。”

“那也行,咱们都是文明人,报警呗。”

警察来了肯定也不会怎么向着他,看覃爸爸这么气定神闲的样子,陶睿德心里很清楚,覃香香留的遗嘱肯定没问题,所以正规渠道,他占不着便宜。

不对,他抢过遗嘱,前前后后读了两遍,嘿嘿,覃香香可是有子女的,这遗嘱上又没明确规定孩子现在一定要活着才能走继承手续,他跟覃香香的女儿死了,那么覃香香死亡之后,遗产应该先归他们的女儿所有,女儿再死亡,遗产就该归他一人单独所有了。

连覃爸爸和覃妈妈都没份才对。

陶睿德趾高气昂地指出这一点:“我才是这些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都不用跟你们分了。”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短命女儿的出生。

“说你是法盲你还不相信。”覃爸爸似笑非笑地点上一根烟,吐了个烟圈,“姓陶的,你是不是一直也不知道,你女儿死的,比我女儿早。”

陶睿德整颗心瞬间凉了。

女儿先死的,那还继承个屁的遗产哦,这倒霉的小讨债鬼,还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半个小时到了,爸,怎么办?”人高马大的大舅哥早就看陶睿德不爽,上次在自家就没打够,这次,绝不能饶了他。

“扔出去。”覃爸爸稳坐钓鱼台。

“哎!别别别!我这就收拾东西走!”陶睿德还想拿点值钱东西,覃香香的首饰还在呢,真金白银,卖也能卖点钱呢。

覃家人没给他机会,他也就差身上穿的衣服没有被扒下来,被三个人高马大的覃家子侄架着,直接丢到小区的健身活动小广场上。

周末的下午,广场上人来人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多人并不认识陶睿德,只好奇地观望,覃家人一点都没替陶睿德遮掩,将他做的好事,一五一十向大家宣传了一遍。

重男轻女是他们这的一贯作风,大家见怪不怪,但为了孩子不要老婆的命,还能做出想要霸占女方陪嫁的做法,就过于不要脸了。

他们当地人,叫这种人软饭硬吃。本来就一无是处的人,偏优越感良好,没有自知之明。

周围人鄙夷的目光让陶睿德很是难堪,但这世界上有一类人,无论自己做错了什么,总会想方设法地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总而言之,错的都是别人,他是无辜的。

陶睿德恨覃家,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一点后路都不给他。

恨省妇幼医院,要不是他们医术不行,把他老婆孩子都治死了,他也不至于失去一切。

恨红十字会,如果当初供移植的器官送来,覃香香就不会死。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算了,是他们害得他一无所有,他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们。无论是当初接诊他们的医院、给他们希望的红十字会,他都得让他们出点血才行。

“什么?告咱们红十字会?”郑亦樾被法务部的王檀找上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不得不再次震惊于有些人到底有多无下限。

我死我有理,我弱我有理的事情不断发生,是这份工作做到现在,最让人寒心的事。

王檀是单位里有名的冷面王,跟谁都板着张死人脸,年近四十,孑然一身,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女朋友,背地里同事们闲聊是,也有人怀疑过他是个同性恋。

不过王檀专业厉害,清**律专业博士,来红十字会很明确屈才了,放着收入超高的私人律所不去,也算是淡泊名利的典范。

“不错,对方的目的很明确,想要讹点钱。”

郑亦樾是元老级的人物,知道很多别的年轻人不知道的事,比如王檀之所以这么冷面,是以前热心肠受过伤害,之的以来红十字会工作而不跳槽到私人律所,是因为他的命,是红十字会救的,他又认死理,把到这工作当成报恩的一种方式。

这些都是后话,眼前亟待解决的事,是这桩糟心的官司。

现在的红十字会,受贿买卖器官的余波刚渐消,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场莫须有的控告,无论陶睿德占不占理,红十字会四个字一出,大家内心里就对它有怀疑,有不信任,愿望看到它做错事,受到惩罚。

本章完。

偶遇

今天是11月2日,一年一度的红十字会宣传周活动正如火如荼地举行。

额准确地说,是他们以似火的热情投入到宣传中,周围民众反应,怎么说呢,不算多冷淡,但也绝没有热情。

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图个好彩头,连买个保险都觉得不吉利,谁没事买个意外险做什么?人生哪有那么多意外,谁爱买谁买去。

所以可想而知,大多数人对器官捐献有多抵触。人还好好的呢,就有人惦记上自己的器官,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即使选择了g市最繁华的购物广场,贴心购买了很多实用的小礼品,印制了精美的宣传画册,经过他们摆下的宣传摊位的人很多,可停下脚步,愿意听一听的没几个,肯仔细询问政策,填写个意愿表的凤毛麟角。

这活动红十字会搞了得有些年头了,每年都很惨淡,似乎一直是他们的工作人员在唱独角戏,连免费的礼品都发不出去,平时爱占些小便宜的老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失踪,生怕躲得晚点,就要被抓去摘器官了。

那还搞宣传干什么?答应自然还是为了宣传,扩大影响,每天经过购物广场的人假设有1000人,其中有五十人停下来看他们的宣传册,了解了相关内容,能有一个人对器官捐献不再存在误解,就算最终没有一个人肯成为志愿者,那又如何?

这本就是任重道远的长期规划,要让国人认识到器官捐献的重要性,而非将其妖魔化,宣传就起到了应有的意义。

深秋暖阳中,红十字会从领导到实习生,除了手头有工作必须留守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珍惜每一个人的倾听,送出去的每一张宣传册,都拥有改变人命运的力量。

一天下来,站得腿发麻,等到收工时,天已经黑透,郑亦樾看看表,七点多,权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周六的傍晚,购物广场附近成堵车重灾区,谁让这里边有不少很有格调的饭店,吸引着人们呢。

权薇被堵在车流里,很无聊地跟郑亦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郑亦樾靠在没有收起来的宣传板后面,试图挡点寒风。

这几天白天温度不低,郑亦樾大意了,只穿了短袖,外面套的外套很薄,根本不扛风,购物广场出入口众多,人流量大,她还是个路痴,被朋友戏称撒手丢,不管乱走,只能等在原地。

“郑亦樾!”这声音太熟悉了。郑亦樾脊背挺直,浑身一僵,挣扎了一下,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深呼吸,然后转身,冲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她此时的笑意一定特别假:“嗨,好巧啊。”心里边一万只草泥马奔过,nnd,怎么能在这儿遇到程洛。

程洛怀里抱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三四岁的年纪,眉眼与程洛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他女儿吧,早听说他结婚之后生了一儿一女。

“真的是你啊。”程洛一脸惊喜:“在等人?”

“嗯,等朋友过来吃晚饭。”

“哦,男朋友吗?”程洛笑得有些暧昧:“怎么?我们立志拯救世界的女超人,也春心动了?”

这就是郑亦樾不愿意见到程洛的原因。

本来两人可以算是和平分手,不过是三观不合,对未来的规划不同,其实他们两人本身没有太大冲突。按理说来,以后见面,退回朋友的位置,好好相处,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都在一个城市里,还都在医疗卫生系统里混。

偏偏程洛每一次与郑亦樾遇见的时候,总话里话外有些贬她的意思,不是说她事业心太强,为人有点作妖,就是拿她一直单身说事,让郑亦樾烦不胜烦。

明明原来是男女朋友的时候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节奏,怎么分手后,而且还是程洛主动提的分手,他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如果不是知道他们以前的感情并没多深,郑亦樾怕是会误会他在吃她未来男友的醋。

用贺佳欣的话说,就是别人充其量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程洛更胜一筹,都上完厕所了,还想着锁厕所门。

郑亦樾将贺佳欣的痒痒肉挠到她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才大发善心放开她。

说谁是厕所呢?真是,什么比喻!

不过嘛,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程洛,还真的让郑亦樾脑海里不自觉浮出贺佳欣的话。

但不至于吧,明明结婚了生子了的人是他,整的一副别人欠你的样子什么鬼?

“嗯,男朋友。”郑亦樾大大方方地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哦哦。”程洛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只得把孩子拉出来当挡箭牌:“这是我女儿,月月,月月,叫阿姨。”

“阿姨好。”小女孩笑起来特别好看,还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你好。”郑亦樾想快点摆脱程洛,不然万一一会权薇到了,她的谎言穿帮就不好玩了。

“外面挺冷的,看月月的鼻尖都冻红了,你们快进去吧。”

“没事,我闺女身体很好的,一年到头都不感冒。我正好等我老婆来,咱们也挺久没见了,叙叙旧嘛,怎么?不想看到我这个老同学?”

“怎么会呢。”

无奈,郑亦樾只得跟着尬聊下去,内心期盼权薇多堵一会儿车,千万千万别现在过来。

“郑亦樾。”哟,有人叫她了,还是个男的。她急忙答应,转头一看,我靠,万年冰块王檀先生啊!

对不住,今天你就是万年冰块,也先借过来一用吧,以后可能冻死她的话,也以后再说吧。

抱着饮鸩止渴的心态,郑亦樾装出一脸娇羞的样子,扑过去在王檀胸口拍了一下:“怎么才来,人家都冻死了。”撒娇的话说出来,郑亦樾明显感觉到王檀打了个哆嗦。

不过他本来就话少,并没有开口反驳。郑亦樾也不打算给他机会,拉着他就到了程洛跟前:“我男朋友,王檀,这是我大学同学,程洛。”

“你好。”程洛点点头,算打招呼,他怀里抱着孩子,抽不出手来。

“”王檀没说话,不过也算礼貌地点了点头。

孤独

郑亦樾很自然地把手搭在王檀的臂弯里,看起来这个动作她做得熟悉得很,不知道以前做过多少次了。

程洛看得眼睛疼。

他不知道郑亦樾紧张得死,万一王檀不给她面子,一点都不配合她演戏,分分钟穿帮,她只会恨地上为什么没条缝让她钻。

好在她最坏的假设没有发生,王檀虽然跟平常一样,冷着张脸,没什么反应,好歹也没让她下不来台。

三个人跟木头桩子一样站在当场,王檀是一贯不爱说话,郑亦樾对这些偶遇厌烦至极,巴不得程洛赶紧走,哪有空寒暄,至于程洛,鬼知道他想些什么。

幸好他还算有点眼色,知道郑亦樾一言不发,连个眼神都不给他,肯定没多想跟他叙旧,再加上外面确实冷,抱着孩子站着又沉,他礼貌地向两人告辞,大步走开。

郑亦樾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很难为情地松开王檀,硬着头皮解释:“那个,刚才”

“不用解释,你的私生活我没兴趣知道,无外乎旧情人已经结婚生子,你还单身一个人,难为情了。”王檀冷冷地打断郑亦樾还没说出口的话。

“我来找你有事。陶睿德案,fa院驳回了,没接。”

“哦?为什么?”一般民事诉讼案,还真没听过连庭都不开的,好歹也得有个对薄公堂,或者至少庭外调解。

“他老婆的娘家人把他告了,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医院或者红十字会存在主观故意至他妻女死亡,不存在因果关系,民事庭就直接驳回了。”

“你专门过来告诉我的?”这可不像王檀的风格,都已经下班时间了,打个电话,或者明天再说,多简单,用不着他特意跑到购物广场来专门通知一声吧。

“我顺路。”丢下简单的三个字,王檀跟他出现时一样迅速,一阵风似地飘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郑亦樾耸耸肩。

其实王檀颜值不错,从业法律工作,收入不低,工作稳定,一开始来红十字会,可是让很多单身女同事花痴过一段时间的。

后来几个胆大的女同事又是送花又是请吃饭,再加上当场表白什么的,全都跟铁达尼号撞冰山一样死得很惨烈。

王檀拒绝人的技术始终如一,那便是完全不搭理,一点回应都没有,纯当你空气似的。把高冷男神的人设发挥得淋漓尽致。

真是让人难堪得紧,尤其在很多人都认识你的公共场合。

自那以后,高冷男神就再无人敢问津了,神这种生物,本来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

然后王檀可能是同性恋的说法不知道怎么就传开了,郑亦樾不相信王檀自己没听过,但他从来不反驳不解释,该干嘛仍然干嘛。

“亦樾,等久了吧?唉,这个点,想找个停车位简直太难了,我要饿死了,你想吃什么?”今天这场聚会是权薇主动提出的,她最近终于处理干净了离婚的事,单寻辰已经成功变成了她前夫,鉴于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婚姻玩完,而她又很想找个知情人倾诉一番,郑亦樾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郑亦樾收回思绪,不再想与王檀有关的事,人家是什么样的人,与她有什么关系,这种冰冷男神的款,不是她的菜。

长得好不能当饭吃,高冷男神,看看就行了,真找男朋友,还得找个暖男才行。

“那咱们去吃麻辣小龙虾吧。今天挺冷的。”

两人点了盆中度辣的小龙虾,又随便要了几个配菜,坐定开始慢慢吃,慢慢聊。

权薇的婚离得挺容易,她之前的威胁很有效,单寻辰害怕权薇真的会以重婚罪将他告了,再让他吃几年牢饭。

将渣男净身出户,权薇心情很好,她本身有主见,有能力,妥妥的女强人一个,伤春悲秋也会,时间不会太长,为个渣男,就更加不值了。

十几天时间,她便回归了以前的生活。

“谢谢你今天能来。”权薇没有跟人倾吐心事的习惯,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先吃饭吃饭再吃饭。

一盆小龙虾下肚,辣得够劲,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想想咱们毕业这么多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看看咱们其他同学,年薪百万,地位超然,咱们混得可真惨。”郑亦樾调侃地笑笑。

“咱们同学里边,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你。”

“别想着反驳。郑亦樾,上学的时候,你最穷,也最倔强,每天拼命地学习,渴望得到爱。”

“你那时成绩多好,多拼,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毕业实习几年,你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到最好的医院,拿一份高工资,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结果你确实像我们预计的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后面你的选择嘛,却太让人意外了。”

“器官捐献协调员?真有你的,郑亦樾。”

“你看,你是个奇葩,我也是个奇葩。我是个坚定的丁克主义者,希望自己的人生只有老公,两个人的世界很完美。”

“我以为我的爱情很完美,我的职业很完美,一切都很完美。直到我发现那是个笑话。”

郑亦樾默默吃虾,从毕业到现在十余年,什么都变了,连她都已经不记得当初为什么一定这么坚决地选择了当一名协调者。

不过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到十年前,让她重新选择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救人,不一定非得拿着手术刀才行。

“别说这么沉重的话了,权姐,以后你想怎么样?”

“还能怎样,继续工作,把房卖了,换个地方住,重新开始,人生啊,还长着呢。”

“卖房子?怎么了?卖了你住哪?”

“单位宿舍呗。”

一顿饭将近尾声,权薇就被公安局的电话叫走,某市发生了命案。

匆匆告别。

郑亦樾离开饭店,紧裹身体抵御外界的冷空气。

人生第一次,她感觉到孤独了。

她好像一直都一个人。

往事

打从记事开始,她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那里的工作人员很和善,尤其是院长奶奶,满头银发,会做好吃的饭菜,看他们的眼神慈祥极了,就算最邋遢的弱智儿童,天天拉屎拉尿在自己的裤裆里,她都丝毫不会嫌弃。

哪怕清贫,顿顿饭里能有个肉星,便能让大家吃得欢快,就连鸡蛋都成了稀罕物,郑亦樾也因为这些善心的人,有着幸福快乐的童年。

但儿童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毕竟不是亲生父母,他们对孩子们,更多的是责任,少了一份血缘亲情。

郑亦樾小的时候,并不明白其中的区别,因为她跟绝大多数孩子一样,都是从出生就被人抛弃,有好心人捡到他们,便送来福利院的,他们没有体会过,被父母无条件爱护的感觉到底如何。

无知才是最快乐的。郑亦樾也是在七八岁年纪,才看清其中的区别。

那一年,福利院来了位新老师,姓方,三十来岁,剪着齐耳短发,特别精神,总是笑眯眯的,对每个人说话都好温柔。

她的到来,很快赢得了上上下下大小孩子的喜爱。

当时院里最大的孩子,是十九岁的党爱国。福利院的孩子起名很有意思,被遗弃时不知道姓名的,一律姓党,意在他们都是党和国家养大的孩子。

党爱国来福利院已经十九年了,按理来说,福利院不会接收年纪超过十八岁的,十八岁,在我国意味着成年,无论上学与否,福利院都他们都不再有抚养义务。

不上学的,便要离开自谋生路,仍在上学的,领取一份低保,再从学校申请助学贷款和贫困生补贴,自己再勤工俭学,勉强能支撑完成学业。

但党爱国不一样。他是天生智力残疾,直到十九岁,也只有相当于四岁孩子的智商,时不时还得尿裤子,完全没有自理能力。

彼时社会福利制度体系整体地位很尴尬,经费不足,重视不够,福利院如此,养老院也如此。

党爱国本应离开福利院,但社会上并没有相应的机构能接收他,民政部门想将他安排到养老院去,无奈仅有的公立养老院床位十分紧张,排队预约的,单五保户,就得一两年后。

也不能把个智力低下的人直接放归社会,所以他只能继续留在福利院。

党爱国特别喜欢方老师,他会偷偷摘下福利院门口种的雏菊,送给方老师,还会在吃饭的时候挑出自己碗里的肉丁,死命塞进方老师的碗里。

方老师也很高兴自己能得到孩子们的喜爱,可以看得出,她真心喜欢孩子,把工作当成一种乐趣,尽职尽责,很多孩子私下里都是叫她妈妈的,包括郑亦樾在内。

福利院来来去去换的老师太多了,除了院长奶奶,其他人来了又走,很多连孩子都没认全。

方老师在这儿呆了整三年,她的离开,却是与党爱国有关。

方老师有个亲生儿子,活泼开朗的小少年,与她长得很像,福利院的工作,时间长,任务重,她总不太能按时回家,每每下班晚的时候,小小少年便会跟着爸爸一起,来福利院接妈妈回家。

身为独生子女,小少年很喜欢福利院的氛围,能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小伙伴,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发展到后来,只要有空,他都愿意来福利院玩。

方老师也鼓励他跟孩子们一起玩。

福利院的孩子分三种。

一种是像郑亦樾这样,身体健康,却因为是个女孩,出生就被父母抛弃。

一种是像党爱国这样,出生即不健全,养活着只会拖累家庭的男孩。

还有一种,是本来有幸福的家庭,种种原因导致父母双亡,无人抚养,不得不被送来福利院的。

这三种孩子中,最后一种,总是离小少年有些距离,不愿意跟他玩。

郑亦樾当时觉得他们高傲,还没有适应福利院的生活,将自己困在以前一家团聚的欢乐时光中无法自拔。

后来出了事,才发现她错了。不是高傲到不愿意与其他人打成一片,而是害怕自己受到那样的伤害,他们已经被伤害过一次了,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党爱国智力有残疾,其它方面很健康,十九岁的年纪,人高马在,180的个头,近200斤的体重,再加上四岁孩子的智商,这是一场灾难。

他常常下手没轻没重,伤人而不自知。

出事那天,他跟小少年一起在院子里玩游戏,一堆破旧的积木,一块洗得发白的床单,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能一玩就是半天。

方老师在一旁,一边盯着洗衣机,间或晾晾衣服,其它时间,就陪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玩。

多温馨的一幕,直到

小少年玩了一上午,有些渴,也有些热,初秋的午后,太阳依然毒辣,照在身上,让人浑身冒汗。他丢下正搭到一半的积木,跑去母亲身边要水喝,还顺带跟母亲有说有笑,追逐打闹。

多正常的母子间互动,脉脉温情自然流露。

党爱国玩着玩着积木,一抬头,小伙伴不见了,再一寻找,他正在与自己最喜欢的老师在一起,方老师慈爱地替他擦干净额头的汗珠,笑得好温柔,好漂亮。

之后,党爱国亲眼看到方老师抱着儿子,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受不了了。

党爱国平常的时候是个很温顺的胖子,总是憨憨地笑,时常让人忘记他的危险性。

四岁的孩子,有的时候会表现出来很有占有欲,经过正确引导,他可能会学会分享,但党爱国是不可能学会什么的,他智商不足以让他成长。

他的眼中看到的,就是方老师不爱他了,爱起了别的孩子,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他像头发狂的狮子,冲过去一把推开正在跟方老师撒娇的小少年,自己笑眯眯地等着方老师也给他擦擦头上的汗。

“浩浩!”方老师焦急地扑到儿子身上,后者因为促不及防,直接被推倒在地,头磕到路基石上正好尖锐的部位,血滴了一地。

好友

小少年哇哇大哭,好不可怜,方老师抱着他,想捂住受伤的部位,不让血再滴下来,正六神无主时,党爱国又凑过来。

方老师哪有心情理他,儿子受伤,她正心疼呢。虽然她知道党爱国智力有问题,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她本不应该迁怒于他。

但身为一个母亲,看到自己孩子受伤,还指望着她遵守职业道德,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党爱国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对他很好很温柔的方老师突然不理他,转而去照顾别人,他不愿意自己最心爱的老师被别人夺走。

他想上前去推开方老师怀里的小少年,自己取而代之。

方老师不是孩子,上一次是她没注意,更多的是没想到一向只会傻笑的党爱国会突然出手伤人,这一次,她要再让他伤害到自己儿子,就是她废物了。

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在党爱国脸上,然后方老师抱起儿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得尽快带孩子去医院,脑袋受伤,可大可小。

福利院并不大,院子里哭的声音传出去,所有在屋里写作业的孩子都好奇地跑出来,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仅仅看到方老师扇了党爱国一巴掌,然后冲出福利院的一幕。

孩子们沉默了。

成长过程中缺爱,让他们的性格多敏感自卑,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不付出,不敞开心扉,就不会轻易受伤。

方老师以前对他们很好,有孩子生病,她可以整夜不合眼地抱着他们,这是这些孤儿能得到的,最接近于母爱的爱了。

然而

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没有人不认识,党爱国可怜兮兮快哭了的样子,深深扎进了众人心里。

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小少年受伤,只看得到党爱国脸上红红的五指印。

他们之中一个大孩子,已经十六岁,他不是被父母抛弃,半年前,他家人一起外出游玩,出了车祸,父母双亡,姑姑叔叔都不愿意养他,才被送来福利院的。

他平时很沉默寡言,此时突然冷笑一声:“果然,孩子还是亲生的好,我们啊,都是没人疼没人爱的野草!”

之后,方老师辞职,甚至都没来跟他们说声道别,他们从院长奶奶知道,她儿子并无大碍,头上留的疤也可以用头发挡上。

院长奶奶劝她回来继续工作,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儿子是她的性命,她愿意为福利院的孩子尽一份心,但前提是不能威胁到她的儿子,万一再有下次呢?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郑亦樾也曾经很喜欢方老师,她还曾幻想过长大了,要成为方老师这样的人,平凡却幸福地度过一生。有份热爱的工作,有个深爱的丈夫,还有个可爱的孩子。

但从方老师辞职后,这份幻想就被她抛弃了。

没有谁对谁错,不论谁是谁非,郑亦樾只是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她也会这样伤害一群可爱的孩子而已。哪怕工作干不下去了,回来看他们一眼很困难吗?当时还不大的她理解不了。

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亲情到底是什么感觉。

身旁不断经过的人,有牵手相依的情侣,有亲子互动的母子,这个世界上,似乎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人,或是恋人,或是亲人。

只有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就连与程洛拍拖的时候,她也未曾让他走进自己心底。

原来她一直都这么孤独啊。

灯红酒绿也罢,觥筹交错也罢,当曲终人散后,她仍然还是一个人。

没有人在家等她夜归,也没有人生怕她在外过得不好牵肠挂肚。

此时,她甚至悲哀地想,是不是她死在自家的出租屋里,也会跟新闻上一样,过上许久,等都发臭了,才会被人察觉。

大概不会的。因为她并不是一个人住,应该不会惨到那个地步。

就在此时,郑亦樾的手机响了。是贺佳欣打来的。

大学期间,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无论干什么事,都同进同出,好得像连体婴儿一样。

毕业之后,贺佳欣回了老家,进了当地医院,现在十年过去,也是他们当地首屈一指的普外一把刀了。

大家都忙于工作,平时联系不多,但每次好不容易的见面,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长久的分离也没能淡化她们的友谊。

郑亦樾会心一笑,接起电话,熟稔地打着招呼:“佳欣啊,最近好吗?”

“唉呀,一月啊,我这是找你救命来了!”

“怎么了?”她们平常打电话的频率大概在一个星期一次,贺佳欣两天前才跟她煲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粥。

“唉,别提了,快帮我拿个主意吧。”

贺佳欣他们医院前几天来了位病人,早期肝癌,想做换肝手术。

自从出现移植手术以来,肝移植和肾移植算是最早期就有的,技术成熟,难度相比心脏移植低得多,便不再像高难度手术一样,全部集中到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里。

贺佳欣自两年前第一次在本医院成功进行了一场肾移植手术后,很多病人也慕名而来,毕竟相比一线三甲医院里转院收费贵,报销比例低,病人太多还得排队,当地医院则要好很多。

但是肝移植,他们医院还没做过。

像这种吃螃蟹的手术,都是可以减免不少手术费用的,毕竟有点当小白鼠的意思,减免让他们练技术也正常。

“怎么的?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这外科一把刀的?贺佳欣同志,病人信任你,医院需要你,你就放心大胆地上吧!”

“问题是,如果他是个普通的想做移植手术的病人,我二话不说,研究方案直接上。”

“但他的供体,也就是他亲哥哥,是一位aids病患者啊!”

开什么玩笑?用一位aids病患者的肝脏做供体,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这样的救治,还有什么意义?

“病人自己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就是病人自己,坚持要做手术的。”

少见

“我们也这么劝过啊,但是病人态度很坚决。所以我这才想先给你打电话,问问这样的移植,符不符合条件。”

郑亦樾也是第一次碰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得问问,这我可真做不了主。”

“好吧。那我就等你回音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贺佳欣待会要上手术,匆匆挂断电话。

以aids病人的器官移植给健康人,普通人连想都不敢想。

那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病哟,一旦感染,尚无根治方法,只能想办法控制。并且成为一名高风险传染病人之后的生活会如何,可想而知。

尽管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种病的传播渠道很窄,不会通过吃饭、握手、说话等平常的接触行为被感染,但是恐艾心理的存在,还是让人不自觉地远离这类人群。

尤其很多人成为感染者,都是自身不检点造成的,某些极端的感染者因为心有不甘,或者抱着感染一个够本,多感染点稳赚的报复社会的心态,拖别人下水,行为过于不耻,以至于社会上对这类人的宽容度越来越低。

直接后果就是就业渠道越来越窄,找工作越来越难,再也不会有知心朋友,往后人生面对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治疗,等哪天由感染者转为发病期,就意味着死神的镰刀已经高高举起,生命进入倒计时。

肝癌早期,并非没有其它的治疗方法,通过手术切除病灶,再结合合理的放化疗,预后还是很不错的,患者的五年生存率不低,为什么要选最冒险的一种方式呢?

刚刚贺佳欣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供体不单单只是个aids病毒携带者,而是真真正正已经处在发病期的病人。

他身体里所有器官都已经遭受到病毒的疯狂攻击,本应是身体防线的淋巴细胞此时纷纷缴械投降,助纣为虐。

可以说,接受这样的肝源,与自杀无异,患者很有可能就在移植手术成功没多久后,死于aids并发症。

这不是脑子进水是什么?

4号,周一,郑亦樾一到单位,就去找周卫国了。贺佳欣又给郑亦樾打过两个电话,夺命连环call,想要个确定的说法,能还是不能做这台手术,总得有些依据同意或者拒绝。

郑亦樾知道贺佳欣是想做手术的,她在电话里也透露出这方面的意思,参加过培训,观摩过手术全过程,每一步骤,整体流程,她都已经烂熟于心,就差一个实践的机会。现在有个机会摆在她面前,明知道是坑,她还是禁不住诱惑想跳一下。

术后生存率,也是考验一个医院医师水平的重要指标。病人死在手术台,有一个死亡率,术后几个月之内,还有一个死亡率,自然越低越好。

贺佳欣到底从医时间不算长,能做到四五线城市医院外科的一面旗,自己努力是一方面,好的医生被高薪的私立医院挖走、或者进修去了上级更好医院是另一方面,她本身的技术能有多高?

干医生这一行的,经验是绝对重要的指标,老医生大多比年轻医生更容易获得病人的信任,就是因为经验在那摆着的,见多才能识广。

郑亦樾一再劝贺佳欣,她现在需要的是稳扎稳打,别打没把握的仗,可能在医院里,你每天做三五台手术,一个月下来,救人无数。康复出院的病人不会记得是哪个医生治好了他们的病。

偏哪天手术中出现意外,死了个病人。主刀医生立即就被妖魔化成杀人医生,负面报道铺天盖地,便是以前救治过的人,可能也会跟风骂两句庸医害人。

没办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追逐负面新闻以满足自己好奇心自古有之。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一位好医生很可能会被攻讦,精神与身体受到双重伤害。杀医、打医事件怎么来的?

有太多前车之鉴,郑亦樾不愿意看到贺佳欣受伤害。

来龙去脉这么一说,周卫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案例太特殊了,红十字会的章程里,还真找不绝对禁止的理由。

病人有权利选择治疗方式,亲属之间**捐献只有两个要求:一是捐献者必须完全出于自愿,且与被捐献者存在近亲血缘关系,二是捐献不得严重损伤捐献者的身体。

肝脏再生能力强,切除一切捐给别人,对捐献者本身的影响不大,病人与供体系堂兄弟,捐献者自愿签署了捐献意愿书,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红十字会似乎没有立场诸多阻止。

但是器官捐献的主要目的,是在于没有其他有效治疗手段时,用此方法大幅度延长病人的生存时间。

因此移植如果与预期相反,不能延长病人的生存期,这场手术还有进行的必要吗?

周卫国组织了一场听证会,与会人员包括贺佳欣本人以及来自她所在医院的代表,红十字会高层领导,本地几家权威医院负责人,以及患者本人。

当然,鉴于患者身体原因,他是采用视频接入的方式,直接旁听听证会,必要的时候,可以发言表明自己的立场。

贺佳欣与郑亦樾上一次相见,还是一年前呢,与之前相比,贺佳欣瘦了许多,黑眼圈也重了。

别看现在社会进步了,讲究男女平等了,女人真想在某个领域内做出点成绩,还是会比男人牺牲多的。

贺佳欣这头把交椅怎么坐上的,郑亦樾再清楚不过。

没背景,不接受潜规则,除了拼实力,贺佳欣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放弃了爱情,一直单身,放弃了生活,工作四五年,才第一次休了五天年假,五加二白加黑,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够她看书、练手、坐诊、值班、写论文。

付出那么多,今天她能昂首挺胸地坐在这里,也是她应得的。

郑亦樾为好友骄傲,冲着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会议马上开始,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好在她们之前已经约好,散会之后,贺佳欣暂时留在g市一夜上,她们得好好吃顿饭,聊聊天,一年没见,怪想念的。

争论

“各位同仁,今天我们齐聚于此,是为了讨论一场移植手术是否合理合规。正如各位所见,申请人朴正义先生,是一位肝癌早期患者,两个月前确诊,他希望通过移植手术,获得痊愈的希望。”

“但是因为捐献者,也就是朴正义先生的堂兄,朴顺义先生,是一位aids病患者,他的器官,自然含有大量的获得性免疫缺陷病毒,朴正义先生只要接受其器官,也自然会成为一名aids病病毒携带者,极有可能短期内进入发病期。”

“aids病目前世界范围内尚无根治方法,只有鸡尾酒疗法能延缓病情发展。”

“我们进行移植手术的初衷,是治病救人,红十字会相关专家经过讨论,无法就朴正义先生是否合法合规能进行移植达成一致。”

“下面,我们先请朴正义先生,发表他的看法。”周卫国示意大家看大屏幕。

朴正义脸色腊黄,半躺在病床上,当被点名发言时,勉强挤出个笑:“难为大家了,这么屁大点事,都得专门开个会讨论讨论。”他对此嗤之以鼻,红十字会平常没干啥好事,总出现郭美美类的人物,什么干爹跑车,什么炫富名包。

真等有人需要救命了,便来走这一套官样过场,然后说句,对不起,我们也很替你难过,但是没办法,我们不能眼看着你自己杀了自己。

凭什么他的身体,他的人生,就不能由他来做主呢?凭什么一帮根本以前都不认识的陌生人,跑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说三道四?

朴正义心里只能问候大屏幕对面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了,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他都选了个十八线小城市的医院了,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做完手术呢?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想做移植手术,就是想要我堂兄肝源,如果你们不同意,你们就相当于亲手杀死了我。”

简单的两句话,朴正义便再不吱声,现场气氛很是尴尬,周卫国清清嗓子:“咳咳,朴正义先生的意思很明显,无论五年生存机率有多大。下面,我们听听他主治医生的看法。”

贺佳欣打开话筒:“各位同仁,各位领导,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x市第一中心医院的普外科主任医师贺佳欣。朴先生是十天前来我院,自诉因罹患肝癌,想要进行肝移植手术的。”

“我们当即将朴先生收治入院,进行全面查体。检验结果,朴先生确实患有肝癌,但我们当时给出的治疗方案,也是手术切除,并且再结合放化疗。”

“是朴先生自己,十分坚持想要进行肝移植手术,除此之外,别的治疗方法均不愿采纳。”

“朴先生的堂兄,曾经一度十分抵触捐肝,但一直没有说明原因。兄弟两个为此闹得很僵。”

“到最后,朴顺义先生才吐口,说他是aids病患者,已经时日无多,不想捐肝,是因为不想害了自己的堂弟。”

“朴正义先生在知道自己的堂兄患有不治之症,且传染性极强的病后,依然不改初衷,仍然想要进行肝移植手术。”

“我打电话求助于红十字会,希望能得到答复。但红十字会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因此便有了今天的讨论。”

贺佳欣条理清楚,很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下面请大家自由发言。”

“法不禁止,即为可行。”这是支持手术一派的中心思想。

首先,朴正义有权选择治疗方法,他既然想要手术,提供肝源的供体也没意见,医生为其做手术,没有损害到其他人的利益,也没有损害公共利益,你情我愿,便遂了他的心不就得了。

“医学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治病救人,如果治疗的最终结果,并没有能让病人好转,这样的治疗是否就是过度治疗,是否应该制止。”这是反对手术一派的中心思想。

朴正义如果现在的肝癌晚期,再不做手术移植一个新的肝源他就要马上死去,那么接受一颗带有hiv病毒的肝脏,没有人能质疑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毕竟先想办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他明明有更好的治疗方式可以选择,明明有康复之后,好好生活的可能,偏偏要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先不说有可能会造成的医疗纠纷,就说以他带了个头,开了个口子,万一以后病人都不听医生的建议,非得自己选择医疗方案,对其再造成不良后果,怎么办?

朴正义的案例,放在十几亿人口的大国,谁都不想他成为一个标杆式的开端,虽然可能脑残自己寻死的人不多,但是医生们赌不起。

两派人势均力敌,竟是谁都说服不了谁,整整一下午,唇枪舌剑,慷慨激昂,你来我往,直到晚饭时间到,还意犹未尽。

并且似乎有些跑题了,从朴正义的移植手术是否应该进行,变成了医学界疑难杂症专家研讨会,开到最后,大家几乎都忘了,这场会议的主旨到底是什么。

只有贺佳欣十分关注这一问题。直到郑亦樾拉着她出来之前,她一直追在周卫国屁股后面,把最后有决定权的人盯住了,事半功倍。

“哎,你说,你们头儿到底什么意思?今天会都散了,他也没具体表个态。”贺佳欣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将自己面前的一份牛排整整齐齐切成四十六块,几乎每一块的大小都一样。

“喂,好好吃饭,不是让你跑来秀手艺的。你们医院这几年发展挺不错的,缺不了你手术做的,干嘛这么执着于一个肝移植!”

“填补空白啊填补空白!你知道的,我在我们那确实算个人物,但是再往上走,已经没有路了,咱们同学毕业就进省医的,现在还有谁看得上个小小的肝移植?我已经被甩下太远,再不奋起直追,就得在这不入流的小医院终老喽!”贺佳欣惆怅了。

结婚

“好想做台手术啊!”贺佳欣继续将牛排分成小块,仍然保持整整齐齐:“你说,你当年参与手术的狂热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就舍得换工作呢?”

“”郑亦樾沉默,这两天怎么了,所有人都在问这个傻问题。

贺佳欣察觉到了郑亦樾的不快,这么多年的朋友,她很了解郑亦樾的心情,连忙转移话题:“一月,我要结婚了。”

哟呵,事业心重如贺佳欣女士,居然也要结婚了?哪路神仙能降得住她这妖孽!

“哪位勇士啊?来来来,赶紧爆照,你这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嘛,之前跟我一点口风都不露,今天直接甩炸弹出来,真有你的!不行,今天这顿得你请,以解我被蒙在鼓里的怨气。”

“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好好好,我请就我请,那我再点点吃的,坐大巴过来,中午晕晕乎乎的,都没怎么吃,现在碰到食物,还真饿了。”

郑亦樾眼神暗了暗,连忙低下头,不让贺佳欣看到她的异样。

贺佳欣只有在吃东西上,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她喜欢各式各样西式快餐,并乐此不疲,最钟爱的,就是必胜客里的披萨,除了必要的应酬,不得不去人家选的、或者上档次的酒店,私下里朋友相聚,尤其是跟郑亦樾这种能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朋友,那是一定要来必胜客的。

每每贺佳欣自己买单的时候,她都会点上满满一桌子,吃得不亦乐乎,不花个四五百都不算吃饭。

等轮到郑亦樾做东,贺佳欣便找各式各样的借口,什么今天不饿啊,最近减肥啊,就点一两样,最多二百多块钱搞定。

郑亦樾心里明白,这是贺佳欣变着法地在心疼自己。

相比较同学年薪几十万上百万,她的那点收入早已经不够看,贺佳欣比她有钱得多,但如果每一次都是贺佳欣出钱请吃饭,以郑亦樾的自尊又受不了。

同情,是她最不需要的。贺佳欣了解她,就以少点餐的方式,替她省钱。

有这样的朋友,郑亦樾是感动的,她刚才差一点就落下泪来,幸亏低头低得及时。

很快,两人面前桌子就满了,贺佳欣撸起袖子,跟好友说起了自己的结婚对象。

爱情与婚姻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外人看起来什么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合适,两个人就一定会合适的。

网上不是有人说嘛,如果一个女孩涉世未深,那便陪她看尽世间繁华,如果她已经历尽沧桑,那便带她去坐旋转木马。

像贺佳欣这样事业心重的女人,她需要的爱情,便是有个能站在她身后,帮助她,成就她的男人。

即使风气开放如现代中国,男主外女主内也依然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标配,女人太能干,会容易嫁不出去,没有几个男人愿意承包家务,围着锅台转。

再加上流言蜚语威力惊人,哪个男人要是太顾家,天天做家务,可是要被人说没出息的。试问谁受得了。

所以贺佳欣在回家乡工作,被父母逼迫着出去相了几次亲,基本都壮烈一面死之后,她几乎要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了,没想到,三十二岁,居然真让她碰到了真命天子。

她的未来老公,曾经是她的病人。

赵飞,比她还小两岁,是个网络编辑,为人热情,仗义,爱玩爱闹,他不像个八零后,反而更有九零后的风采。

因为与朋友玩真心话大冒险,他吞下了一把小汤匙,连喝三天蜂蜜都没排泄出来,渐渐有了腹痛症状,直到疼得受不了,才偷偷来医院检查。

彼时那柄小小的汤匙已经深深嵌入阑尾中,他也真能忍疼,再晚来些时候,这阑尾都要穿孔了。

于是紧急上手术台,没多久,小汤匙连同阑尾一起,永远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赵飞对此没当回事,反而觉得身上多个疤更有素材跟朋友吹牛,当住院疗养休假一样,躺在床上刷快手,偶尔开开直播调侃几句,日子别提多自在了。

他的病床里,每天都有很多朋友来看望,那真是一拨接一拨,没完没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认识这么多人的。

医院的正常秩序都要被打乱了,赵飞嘴甜,把一众小护士哄得眉开眼笑,愿意为他网开一面,直到他栽在贺佳欣手里。

一次查房,贺佳欣和下属被堵在门口,里边仿佛开上了patty一样,又喝又闹,一阵阵起哄声,他们这些医生护士,愣是没挤进病房去。

贺佳欣火了,什么地方干什么事,这七床的病人真愿意天天被人围观,干脆别住院了,直接进动物园多好,每天那么多人去看他们!

一个电话,叫个保安,有一个算一个,把探视的人全轰出去,并且警告当班护士,再放这么多人进来,就别怪她不客气。

工作中的贺佳欣,严肃是出了名的。小护士缩缩脖子,连连保证下不为例。

赵飞躺在床上,看着贺佳欣训人,两眼放光。

妥妥的御姐范啊!我次哦,这心跳加快的感觉,确定是恋爱的感觉没错了!

爱了爱了,完了完了。赵飞玩世不恭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想安定下来。

剩下的故事就有些老套了,贺佳欣突然被表白,还是个比自己小,明显不成熟的大男孩,她自然一笑了之,没放在心上。

赵飞却是认了真,在多方打听,了解贺佳欣是什么性子的人后,对症下药,发起了猛攻。

贺佳欣没空做家务,他会厚着脸皮跑去她家,洗衣做饭,甘当田螺公子,贺佳欣不解风情,他可以制造浪漫,今天送花,明天接下班,后天陪加班,无怨无悔。

烈女怕缠郎,在赵飞再三表白,并且用实际行动让她看到他的真心后,贺佳欣直言自己没那么多时间谈恋爱,真喜欢,那就结婚。

她希望赵飞知难而退,表白恋爱,也许赵飞敢,他才二十九岁,很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容易屈从于婚姻。

蛇打七寸。

沉醉

贺佳欣以为这是自己制胜的一招,赵飞肯定会知难而退。

结果

“啧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你终于尝到了?”郑亦樾笑得前仰后合,贺佳欣雷厉风行英姿飒爽惯了,终于见她吃瘪的时候。

“笑笑笑,笑什么笑!以后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贺佳欣气急,却也毫无办法。她就知道,得让郑亦樾看笑话,所以才会一直瞒着不敢说。

“哈哈哈哈,我也不想的,但你实在太好笑了,呵呵。”

“好了,不笑了,说正事,我想听具体经过,你们俩发展到哪一步了?拉拉小手,还是少儿不宜?”郑亦樾笑得一脸暧昧,挑眉眨眼的样子别提有多贱了。

“”闺蜜之间,说些带点颜色的私房话,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贺佳欣情感经历一片空白,最多也不过肖想一下某个明星男神,多是她逼着郑亦樾说,现在正好反过来。

她嘬着牙花子,深深明白什么叫做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眼看着躲不过去,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把他们之前交往的细节,向好奇心极度旺盛的郑亦樾摊牌。

赵飞从事网络相关行业,心思灵活,鬼主意多,贺佳欣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在他住院期间,他的行为因为身上有伤,还算受控制,仅限于贺佳欣前来查房时,言语间的大胆表白。

贺佳欣压根没往心里去,口花花的病人不止赵飞一个,他们本性如此,不占点口头上的便宜,就仿佛吃亏一样,越搭理越当回事,他们越逞能,冷处理,反正过几天等人出了院,就好了。

贺佳欣也是这么对赵飞的,一周后,他拆线出院,剩余的换药检查,只需要去门诊做就行了,不用再来住院部。

然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贺佳欣的办公室便被源源不断的鲜花淹没了。也不知道他从谁口中打探到的,贺佳欣喜欢百合,今天粉的,明天白的,后天多头的,大后天搭配着其他花,每天按照三顿饭的标准。

百合多清香的味道,贺佳欣以前着实喜欢,现在闻着,都有些想吐了。

就在她忍无可忍,从入院登记中找到赵飞的电话,想骂他一顿时,送花行动突然中止,贺佳欣深吸一口气,觉得整个世界真清静啊。

嗯,这还没结束,花是不送了,人家改送吃的了。

各式各样的零食正餐,还都是贺佳欣喜欢的甜腻口味,附着的纸条上写着:医院的饭太难吃了,怎么能委屈了我的小心肝,以后你的胃,由我承包了。

不得不说,赵飞的这一手玩得漂亮,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她的胃。这句话,男女通用。

他们医院食堂的饭还真是不太好吃,贺佳欣想扔掉,舍在被香气诱惑了,她是个十足吃货,于是这些香香甜甜的西点全部进了她的肚子,不由的,她对于每天三餐时间,有些期待起来。

当然,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有点喜欢赵飞,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吃不花钱的美食。既然有人送上门来给她当冤大头,她又何必拒绝呢。

再接下来,赵飞见贺佳欣没什么反应,电话不大接,微信根本不回,思念得难受的时候,便跑来医院堵人,常常一等就是半天,直到贺佳欣下班为止,再厚着脸皮送人回家。

贺佳欣驾驶技术与她的医术成反比,那叫一个惨不忍睹。考个驾照,科目二挂了三次,科目三挂了四次,历经千辛万苦拿到驾照,人家教练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想不开非得开车。

结果她不信邪,非得试试,开着老爸的一辆旧款桑塔纳出门。

这么说吧,她出门的时候,身上装了两千块现金,等到了医院,就已经赔干净了,小刮小蹭无数,差点还撞着路边摆摊的大爷,到了医院停车场,更是把两个同事的车刮了个大花脸。

马路杀手,便是如贺佳欣之流,妥妥的没毛病。

因此直到七八年后,她的驾照都复审过了,驾驶技术还跟从前一样,没有任何进步,上下班,都以电驴代步。

赵飞便主动前来当护花使者,早接晚送,为了让贺佳欣答应,还故意撞坏了她的电动车。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坐惯了专职司机的车,再让贺佳欣去自己骑电驴,她都不愿意。尤其这专车司机随叫随到,二十四小时在线等候。

等到最后,赵飞登堂入室,提出自己会厨艺,想做给贺佳欣尝尝时,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当个朋友处着,也不错,贺佳欣于是欣然答应。

没想到,赵飞的厨艺真的不错,中式西餐,哪样都拿得出手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如果一个男人对你好,把你宠成了个宝宝,让你渐渐习惯于他的存在,这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

至少对于贺佳欣这种,从来没经历过感情,还拼命想要逃避的人来说,顶顶可怕。

因为这个男人不是你生命中重要的谁,他只是对你有一份最初的动心,以为这就是爱情,想跟你发展一段感情。

但如果他清醒过来,抛下你一个人了呢?彼时你已经在他编织的情网里沉沦,失去了清醒时的冷静睿智,变得想要依赖于他,信任于他。

剩下你一个人,回归以前的孤独寂寞,一颗心又该如何安放?

贺佳欣不想赌,也不敢赌。三十出头的年纪,对于女人来说有点尴尬,再不结婚,就跨入剩女的行列,想要结婚,便成了别人眼里的恨嫁族,结婚狂。

还是追求事业更安稳一点,你的医术,你的能力,只要掌握,便不会背弃于你。

于是在某个下班,她好不容易调休一天,赵飞也特意提前把工作做完,空出一天来陪她,她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出声叫他的名字。

“赵飞,我们结婚吧。”她知道,如果他拒绝,而他一定会拒绝,她肯定会哭得撕心裂肺,但长痛不如短痛,她不想等自己深陷下去,无法转身时,再可怜给别人看。

狗粮

“咣当!”

“诶呦!”

赵飞捂着手,一声惨叫,菜刀掉在地上,上面沾着点腥红。

“你可悠着点啊!”贺佳欣连忙拿着家里常备的无菌布,奔向厨房。

赵飞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了条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顺着他紧握的手指缝正往下滴。

贺佳欣想要看看伤口,需不需要缝合,赵飞紧攥着不撒手。

“松开啊,松开。”眼看着血一直流个不停,贺佳欣开始用力掰赵飞的手指:“你放松些,我刚刚跟你开玩笑,你别害怕。”她以为赵飞这是被她吓到了。

毕竟两个人真正意义上连男女朋友都不算,赵飞倒是一直不断在表白,只要一有机会,就很明确地表达希望贺佳欣接受他,做他女朋友,但贺佳欣一直避而不提。

现在她突然语不惊人死不休,跨度这么大,也难怪赵飞吓得不轻。

她心里边有点难受,赵飞的过激反应,在她看来,就是害怕的表现。

“什么?你开玩笑的?”赵飞跳脚:“那怎么行?我这一激动,手都割流血了,看,流了好多血呢,你得赔我。就把你这个人赔我就行了。”

贺佳欣正低头给他包扎伤口呢,还行,伤口不算深,也没有脏东西,她抹了点碘酒,用纱布包上。

听到赵飞的话,她条件反射地抬头:“什么?我真的”

后面的话她来不及说出来了,因为赵飞一低头,迅速却温柔地封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来得太迟,要不是怕吓着她,赵飞早就忍不得了,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得尝个够本才是。

深情缱绻的一个吻,吻得贺佳欣已经忘了呼吸,差点没晕过去。

这算是她的初吻,比在电视上看到男女主时自己想象的感觉,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大脑已经down机,本能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赵飞带着柔顺剂清新味道的怀抱。

“我们去领证吧。”良久,赵飞才好不容易舍得放开贺佳欣,来日方长嘛,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你的身份证户口薄都在这呢吗?”贺佳欣早几年买了房子,一个人住,当然了,户口还跟父母的在一起。

“没有,在我妈家。”

“那我们现在过去见见岳父母,顺便取了。”赵飞一分钟都不想等,根本不在意现在正值中午,他们都饥肠辘辘,与结婚相比,吃饭算得了什么。

“喂,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啊,我再说一遍,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

开玩笑,她明明只是想让赵飞知难而退的,怎么反倒好像上了贼船一样,眼前这个男人,各种兴奋得不知所措为哪般?

他比自己小两三岁呢,还是个人来疯似的孩子!

不对不对,这剧本走向也太离奇了。

“你自己说的,不可以反悔!”赵飞没给她反悔的机会,飞快地拉扯着她下楼,再塞进车里,路上在某商场稍作停留,买了些伴手礼。

半个小时后,车子稳稳停在贺佳欣父母楼下。

“你玩真的?”贺佳欣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如果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恋爱争执,甚至最后和平分手,都无所谓,但是一旦牵扯上双方父母,便没多少让他们反悔的余地。

贺佳欣的父母早就盼女婿盼得眼珠子发蓝了,本来都对她失望透顶,现在如果她领个男人回家,明言这是未来女婿,估计老两口会立刻清点家底,准备陪嫁,恨不得第二天就能把她打发出门,以免女婿反悔。

这就算过了明路了,便是赵飞日后反悔,贺佳欣都不可能再对他放手。死缠烂打也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也罢,他们是这一辈子都要绑在一起的了。

赵飞真的准备好了吗?他们之间,真的有深厚的情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共度一生了吗?他真的了解她吗?而她又对他有多少了解呢?

至少现在,贺佳欣心里很乱,没有即将成为一个妻子的幸福感,她对赵飞,没有底气,忐忑不安。也从侧面证明了她在内心深处,对这份感情是不看好的。

临开门下车,贺佳欣拽住了赵飞的袖子,后者拍了拍她的手背,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只坚定地说了两个字:信我。

她便傻傻地信了。看着他有些拘谨地进了她家门,跟父母打招呼还会脸红,再到回望她,笑得特别灿烂。

她听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是在赞美她的优秀,都在表达他对她的爱护之情,看着对面父母由眉头紧皱,到现在老怀大慰。

或许,结婚,也不像她想象得那么不堪。

也许,她确实应该相信,眼前这个还带着孩子气的男人,是真心想要跟她结婚的。

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勇敢一点?不去想未来可能变得不好的种种,只关注于眼前,只享受着当下。

她真的要结婚啦!

两人以光的速度,下午见了她的父母,拿到户口薄,第二天上午又见了他的父母,一对很温和的老人,打量着她的目光中都是善意,很随和很好相处。

到第二天下午,他们去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时,贺佳欣还有些回不过来神。

直到稀哩糊涂将结婚证拿到了手,看着上面两个人紧紧挨在一起照的照片,她的眼神还带着迷离。

就这么简单,她就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完成了之前好几年折腾着一直没完成的终身大事?

赵飞拉着她的手,亲一口在她脸上,再亲一口,看贺佳欣没反应,又用力亲了一口:“怎么?老婆大人,开心到傻掉了?”

“哈哈,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我也是你的了,想退换货,没门!”赵飞抢过贺佳欣还在看着的结婚证,连带着自己那本,三两下撕扯碎,一个潇洒的投篮动作,三分球得分。

贺佳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以后办很多证,比如出生证明之类的,都需要用结婚证吗?”这个傻子,还玩撕了结婚证就离不了婚那一套呢?果然网络段子看多了。

见他怪叫一声跑去垃圾桶里翻证件,贺佳欣噗嗤一声笑了。

自残

“唉哟,牙疼,疼死我了!”郑亦樾夸张地捂着腮帮子,白眼一翻:“你这可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得嘞,这碗狗粮我先吃为敬!”

“还不是你自找的。”贺佳欣一抬下巴,活像个高傲的女王。

“可不是自找的,我还是个可怜的单身狗,拜托拜托,给单身狗留点尊严行不行?”

两人嘻嘻哈哈又说笑了一阵,约定等贺佳欣与赵飞结婚的大好日子定下来,她一定跑去当伴娘。

“亏了亏了,我这给人当伴娘都三回了,再来一次,看来我这辈子是嫁不出去啦!”郑亦樾低声哀嚎。

“嫁不出去?切,骗鬼呢吧?明明是你不想谈恋爱。我可听说了啊,咱们班毕业后留在省城的可不少,他们之中,结了婚的,可没少给你们这些单身狗发福利,发小闺蜜不要太多,还不是你一心忙工作,根本没时间考虑。”

贺佳欣长叹一声:“这么说吧,我也从来没考虑过要结婚这事,以为我是嫁给事业的,但是当有那么一个合适的人出现了,我才发现我抗拒不了。”

“虽然说结婚生子不一定是每个人人生的必经阶段,什么样的人生都可以很精彩,那么便接受生活给予的意外与惊喜,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人,跟你合拍到天造地设,让你知道,原来两个人的世界,也可以如此完美,如此幸福。”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抗拒什么,一个人挺好,两个人不寂寞,三个人也圆满。话说你可小心点,虽然现在流行先上车后补票,但我可真不想在婚礼现场还得小心扶着你。”

贺佳欣一开始没听明白郑亦樾什么意思,在看到她盯着她肚子时戏谑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弄了她个大红脸:“你个没正经的!”居然跟她开起了荤玩笑。

这顿饭吃了超长时间,旁边桌都翻了两次台了,直到十点多钟,才散场。

“你今天别回你那出租屋了,我自己一个人住酒店,空床一张,要不要拼一下?”两人聊得意犹未尽,贺佳欣不想放郑亦樾走,准备转战下半场。

两人都忙,难得相聚,郑亦樾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她们到酒店,贺佳欣就接到电话,朴正义出事了。

肝癌早期,能诊断出来的并不多,肝脏这个内脏器官比较特殊,本身没有神经线,不会感觉到痛,而且只要有一小部分能继续完成功能,人会感觉容易疲惫,却不会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得了绝症。除了体重暴跌,舌苔发苦,无明显不良反应。

朴正义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是在一次常规体检的时候,发现肝脏有小部分增生,伴随着不太正常的阴影,做彩超的护士告诉他去进一步体检。他听从了,这才发现问题。

但是自确诊到现在也两月有余,肝癌病程发展可以很迅速,朴正义除了移植手术根本不考虑其他的治疗手段,这是对他自己生命的不负责任。

劝也劝过,训也训过,贺佳欣好话说尽,真的是劝无可劝,奈何朴正义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认死理一般。

这一次,他又作了个大死。

就算不治疗,以他的病程进展,还有一两年好活,他却半途自了个杀。

当然了,贺佳欣认为他不是真想死,不然也不会在医院病床上,还是趁着一瓶液马上要输完,很快就会有护士前来换药的时候选择捅自己腹部几刀,而且刀刀精准,伤了肝脏,周围器官完好无损。

血糊糊的腹部正对着病房门,小护士推门进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谁能想到普通换药,进来得面对如此血腥一幕。

她惊叫一声,然后迅速跑向朴正义,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值班医生第一时间赶到,直接推床往急救室跑。

命是保住了,肝脏严重受损,不进行移植,已经没有希望了。

朴正义从昏迷中醒来,得知这一消息,咧嘴笑,心想这一次,他们就不用讨论了吧,移植了带有hiv病毒的器官,他也许以后会死,但很肯定不是现在,而如果不移植,他还能活多久。

肝脏可是人体的解毒器官,一日都离不得的,还不像肾脏出问题那样,可以通过透析维持生命。

贺佳欣匆匆赶回来,一看这情况,气得恨不得把朴正义拍死,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就这么想死?那还只捅肝干什么?你往上捅捅,一刀插心脏里得了,保证死得又快又没痛苦。”

“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朴正义满不在乎,甚至还有心情轻笑:“你是医生,我是病人,现在我就要死了,怎么救我是你的事。不过我想让你记住,如果你不救,我的死,就得算在你头上。”

贺佳欣气得直接转身离开,朴正义在背后补充道:“哦,对了,我是病人,医患之间的保密条约你要遵守啊,不能向甚至无关人员,透露我以后就是个hiv携带者的事。”

这才是朴正义的主要目的!成为一名携带者,有致命的致病菌,却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想干什么?

贺佳欣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关于aids患者报复社会的新闻。

他们将带有自己血液的尖锐物品随意放置,故意进行不安全的sex行为,他们带着绝望,带着对社会的恨意,肆意报复。

如果这个人已经是感染者,这么做尚还有道理,可朴正义原本并没有啊,他故意让自己染病,意欲何为呢?

贺佳欣百思不得其解,医院高层关于这场手术能不能进行仍在讨论,她将自己知道的朴正义心思的一点猜测也告知领导。

朴顺义几乎天天泡在医院,他现在已经放弃劝自家的小堂弟了,安心等着上手术台。

一个小时后,高层有了统一意见:两害相较取其轻,这场手术可以做。

贺佳欣是主刀,与她合作的一众人全员参与。

然而让贺佳欣没想到的是,这消息一出,她团队里的人,有近一半的人以各种理由请了假。

手术

就连最敬业,一年到头几乎从不请假的于护士长,也有点难为情地过来跟贺佳欣说,家里有点,明天来不了,想请天假。

“于姐,咱们是老相识了,您也怕了?”移植肝得从一名aids病人体内取出,肯定有胆怯的,这贺佳欣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连医务工作者都能谈艾色变?

“手术过程中感染hiv的风险肯定是有,但咱们该做的保护措施都有,只要小心谨慎一点,问题不大啊。”贺佳欣见于姐一脸不情愿,劝导了两句,但是请不请假上不上手术都是人家的自由,她见不能让于姐改变主意,只得先放人走。

最后到上午快下班的时候,该知道消息的人都知道了,最后贺佳欣一统计,得了,十几个人只剩下四个。

一个麻醉师,一个助手,两名护士,其他人,全员告假。

手术短缺人手到这种地步,还是头一次。贺佳欣不得不打电话跟领导请示,人手不足,异体肝移植,同时完成取器官和移植手术,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最后还是院领导出面,先是将贪生怕死,毫无敬业精神的人批评了一顿,扣发当季奖金,又悬赏寻找能胜任工作的人员。

重赏之下有勇夫,十一个人当天晚上到位,不耽误第二天的手术。

“请问一下,朴正义住哪个病房?”一个高挑美女停在护士站。

这个名字可以算是医院的名人,小护士指了指斜对面的监护病房:“在那。不过监护病房一天也只能探视两次,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想看人的话,明天早点来吧。早上7点,别晚了,晚了得做手术准备了。”

“手术?什么手术?”高挑美女问道。

“你是他什么人?”朴正义自住院以来,一直都只有堂兄一人陪着,根本没出现过其他人,就连手术通知单上,都只签了他的名字,他说得很清楚,他没有亲人,父母在十年前就相继亡故,也未结婚生子。

“我啊?我是她女朋友。”

“女朋友怎么才来?他都住院有段时间了。”六七天时间,身为女友一直不现身,就算朴正义年纪轻轻,得了要命的病,女友不是老婆,还没结婚,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好歹也相亲相爱一场,过来看望看望又如何?

“你管得着嘛?”高挑美女被小护士说得有些臊得慌,回怼一句。

“是,我管不着,明天请早。”小护士坐下,不再理她。

监护病房的门是从内里锁住的,不到探视时间这个门不会开,护士出入,都是走另一侧的门,直接连着住院部药房。

高挑美女拽了拽门,没反应,又回头望望小护士,后者忙着配药,连头都没抬。

她自讨个没趣,掏出手机给朴正义打电话。

电话通了,她开始抱怨:“唉呀,你怎么回事,生病住院要动手术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啥大事。”朴正义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医院这地方不干净,你没事就别来了,等我出院了,我去找你。”

“哎~”她还想说什么,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切,什么人啊!当老娘多稀罕你啊?”高挑美女恨恨一跺脚,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贺佳欣就来了医院,因为移植手术费时,被安排在早上八点。朴正义自昨天晚上已经禁食禁水,就等今天的手术了。

郑亦樾风尘扑扑地赶到,做为第三方代表。朴正义的手术性质太特殊,必须得有一位协调员参与,进手术室前,他还得签点告知书确认书之类的文件,以免以后有事,他再反过来咬大家伙一口。

“朴正义,我们最后再确认一次,你确定,要在明知你的堂兄有aids病的情况下,坚持使用他的肝源吗?感染hiv病毒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一旦感染,无药可医。”

“我确定,你就是再问我一百遍,一千遍,我也很确定。赶紧的吧,别耽误时间了。”朴正义满脸不耐烦。

一路被推进手术室,他很平静。

上午8点10分,手术开始。

两间相邻的手术室里,左边一间先做肝脏部分摘取手术,保留了一根肝门静脉的健康肝脏被取出,体积占朴顺义整个肝脏的三分之一。

直到移植肝被放进托盘里,众人才松了口气。

主刀医生道:“很好,大家检查一下身上手上有没有破损受伤的地方。”病人情况特殊,一点小的伤口都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

“没有。”

“没有。”

“很好,缝合创口,结束手术。”七针缝合完毕,朴顺义被送入监护病房。

而属于朴正义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他上一次自残造成的损伤,急诊已经修复过了,肝脏几乎被完全摘除,血管还未萎缩,经过简单处理,朴顺义的肝脏便被置入体内。

血管缝合,下止血钳,肝脏有胆汁分泌,颜色正常,之后腹膜缝合,腹腔缝合。

经过整整四个小时,手术结束,朴正义体征平衡,被送入重症监护病房,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如果没有严重的排异反应和并发症,这颗移植的肝脏便可以开始新的工作了。

与以往完成一例未进行过的手术的兴奋不同,此时贺佳欣只觉得心情十分沉重,丝毫没有治病救人带来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朴正义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而他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想要一颗有病的肝脏,原因不详。

万一他想报复社会怎么办?自己岂不成了真正操刀的人?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郑亦樾:“别想那么多了,说到底,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只希望他将来别后悔。”

也只能但愿了。

贺佳欣不是个特别感性的人,刚刚只不过心里不痛快罢了,这回想明白了,摘掉手术帽:“走着,带你再吃碗狗粮去。赵飞一定要见见你。”

“哦?你们非得在我面前大秀恩爱不成?”

“可不,好不容易有机会,怎么也能弥补弥补以前我受伤的心灵,少废话,赶紧走!”

暖男

医院外面最显眼处,停着一辆很拉风的红色跑车,在11月初,没有太阳的傍晚,居然还开着敞篷。

郑亦樾紧了紧身上的薄羊绒外套,都替司机冷,乖乖,今天可才7、8度,坐在办公室不开空调都有些冻脚,坐在车里,直面寒风,敬司机是条汉子。

“哎,你家那口子咋还没来?”郑亦樾捅捅仍然在低头给icu护士下医嘱的贺佳欣。

“不就在那嘛。”贺佳欣早就接到赵飞的电话,说他已经到楼下了。她一抬头,就看到旁边停着的跑车。

赵飞显然也看到贺佳欣了,驱车过来,一个急刹车,刺耳的声音让郑亦樾皱了皱眉。

这个男人,啧啧,怎么说呢,从穿着打扮,平日坐驾其实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很好玩,不甘寂寞,还有些轻浮气的男人,长得挺对得起观众,与贺佳欣站一起挺般配。

郑亦樾现在有点老母鸡心态,自家的傻闺蜜没谈过恋爱,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回头还不得再找自己哭来,那看着多心疼。

所以她必须得给把把关,如果万一有什么不妥,及时止损也是好的。

当然,她衷心地希望,这个男人,是贺佳欣的mrright两个人可以幸福快乐一直到老。

报着这种心态,郑亦樾就不自觉地开始挑赵飞的毛病。

与成天跟病人打交道,值夜班,发间已经隐藏着几根白发的贺佳欣相比,赵飞还完完全全的孩子气,这没关系,一般男人都成熟得较晚,有了老婆孩子后才可能真正成长为一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人。

只看他的表现。

赵飞浑然不知一个照面,他在郑亦樾心里的印象分就已经接近不及格,他坐在车里,左胳膊搭在玻璃降下的车门上,笑得很灿烂:“嗨,美女,去哪啊?我送你呗。”他的目光,只落在贺佳欣一个人身上,仿佛会发光一样。

至于郑亦樾,则被忽视了。

“个没正形的,没看到我朋友还在这呢。一月,别理他,上车。”

这着实有点难为人了。跑车只有两个位置。

“哎呀,不是你强烈要求见见我的朋友嘛,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闺蜜,闺蜜懂不懂?怎么开这破车来了?”

“我、我忘了,你给我打电话,我光顾着高兴了,定好来接你,知道约了你闺蜜,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就跟你在一起啊,还以为你约到饭店见了。”

“那现在怎么办?”

“简单,就是得委屈我的老婆大人了,今天咱们打车走吧,行不?”赵飞将车停好,一行人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定好的酒店而去。

贺佳欣喜欢吃的那个调调,西餐,赵飞定的酒店自助,中西式都有,他跟郑亦樾解释:“佳佳喜欢吃西餐,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这家酒店的自助不错,种类很丰富,中西餐都有,你也别委屈了自己,想吃什么咱们就随意点。你是佳佳的好朋友,我就不跟你多客气了。”

态度礼貌且很有分寸,既不会冷落客人,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感。

这一点算是加分项,郑亦樾默默记在心里。

晚餐在舒适的环境里进行,身边陪着的是闺中密友,郑亦樾心情很放松。

赵飞忙前忙后,为贺佳欣拿她喜欢吃的东西,一趟又一趟,没有半点不耐烦,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们俩聊工作,赵飞虽然听不懂,也很耐心地陪着,闲聊时更是,三句话离不开贺佳欣,开口我老婆如何如何,闭口亲爱的你还想干什么干什么不。

二十四孝老公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的。

郑亦樾一直在旁边打趣偷笑,由衷地为老朋友高兴,看得出来,就算赵飞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对贺佳欣的心都是认真且单纯的。

爱情与婚姻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两个相爱了,便是合适的,一句我喜欢,顶过千万条理由。

晚上八点过,晚餐结束,赵飞提出送郑亦樾回去酒店,被她婉拒,当了这么久的电灯泡了,现在确认贺佳欣过得很好,她还那么不识趣就讨人厌了。

“小贺同志,请一定要,狠狠地幸福吧,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我还等着当干妈呢!”郑亦樾笑得转身沿路走,摇摇手示意不用送。

“老婆,我们回家吧。今天晚上”后面的话大抵能猜出来带点颜色,因为赵飞的声音突然低到不可闻。

郑亦樾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两边的银杏叶正渐渐变黄,煞是好看。

“郑女士。”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郑亦樾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贺佳欣以外,不认识其他人,她以为这是有人在叫别人,便没有回头,自顾自向前走。

“真的是你。”身后的人小跑着蹿了过来,拦住郑亦樾的去路,吓了她一跳。

“王檀?你怎么在这?”居然会是法务部的冷面男神,郑亦樾有一瞬间的错愕。

“我老家在这,倒是你,怎么来了?”

“公务出差。正好有个朋友在这,顺便聚聚。”

“哦,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溜达溜达吧,晚上吃得有点多。呵呵。”郑亦樾笑得有些假,心想王檀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号称冷面男神吗?平常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那种,怎么还能做送女人回家的事。

王檀的眼神落在郑亦樾薄得可怜的外套上,没再坚持:“那我先走了。”

这一次偶遇郑亦樾没放在心上,她想的是这里的工作做完了,明天就可以回g市,回去正好能赶上姜晨生日。

这小丫头可是跟她念叨好几回,等过生日的时候要开个party,她得好好想想,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合适,年龄代沟啊,她还真不知道现在的九零后小孩子,都喜欢什么。

贺佳欣甜蜜恋爱中,对郑亦樾表示第二天就要回去,只来得及发了个哭的表情,约好下次再聚,便无声无息了。

至于去做什么了,额,大约是正在努力给她生个干闺女/儿子吧。嘿嘿。

报复

如此,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期间郑亦樾当了次伴娘,看着闺蜜美美地出嫁,耿直率性的姑娘也学会了最是低头的那一抹娇羞。

等到贺佳欣在微信上发过来一排黑乎乎的崩溃表情时,郑亦樾才知道,朴正义坚持移植,不惜感染hiv的内情到底是什么。

原来一个男人真的存心报复,那份决绝与狠戾,让人心惊。

贺佳欣这次也算是见识到了。

就在今天上午,他们医院住院部来了个女人,又是撒泼又是痛哭,语无伦次,没人能听清她癫狂之下,到底在说什么。

正常的医疗秩序被破坏,医院果断报警,等警察赶到,劝说女子平静下来,她才终于说明了事情真相。

这个女人,名叫林艳西,是朴正义的女友。

两人从小就认识,相差不过几岁的年纪,门对门住着,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从小到大,朴正义一直特别维护林艳西,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会想到她。

两家家长见孩子们感情很要好,便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

等他们长大十几岁,原来住的地方拆迁,两家得了不少拆迁款,商定好回迁房也要住对门。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林艳西家里有钱,林老爹就开始有些花花肠子,被人勾引着迷上了赌博。

就说黄啊赌啊毒啊的,这三样哪样是普通人沾得起的,再有钱也经不住败家,何况他们还就是普通有点小富的拆迁户。

在输光了拆迁款,又把家底全搭进去后,林老娘终于受不了天天有人堵门要债的生活,与林老爹离婚,远走他乡,自此音讯全无。

林老爹眼看着债还不上,老婆也没了,绝望之下,跳楼自杀。

好好一个家,就剩下个才十几岁还不懂事的孩子。

林艳西哭着看凶神恶煞的大叔们把她家搬空,眼神空洞,神情木然。

是朴家收留了她,朴正义依然喜欢她,朴家父母都是老实本份的和善人。

于是林艳西得以平安长大成人。但幼时父亲的惨死,母亲的离去,都对她产生了难以磨灭的负面影响。

她开始离经叛道,游戏人间。朴家父母对她毫无办法,不是自己亲生的,又不是打骂,苦口婆心的教育,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听。

直到朴家父母去世,林艳西自此成了脱僵的野马,再无人管束。

她游走于各式各样的男人之间,还跟朴正义保持着男女朋友关系。只要她一哭一求,朴正义就发现自己可耻地会心软,他真的是爱惨了她。为此可以毫无原则,毫无底限,只要她还愿意呆在他身边。

从记事起,她就在他生命里,早已经融入骨血,自他懂得爱开始,他便没想过再去爱别人。

他是一心一意想跟她结婚的。

在她在外面被男人搞大肚子,对方又跑得无影无踪后,她又哭着回来找朴正义,言辞凿凿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他再原谅她这一次,以后她就跟他结婚,好好过日子,再也不会出去乱搞了。

朴正义心痛如绞,他倾心爱的女人,无比珍惜,从来没有碰过,此时大着肚子,哭着求他原谅。

他该原谅吗?他能相信,她会愿意跟他结婚,然后收心安然过日子吗?

他不知道,他只是没勇气放弃,他真的还爱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他带着她去了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再悉心照顾了一个月,直到她恢复健康。

他最后一次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他。

她沉默了。

不得不说,小时候的情谊现在想来,林艳西仍然是感动的,但朴正义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当他是哥哥,没可能爱上他的。

而且,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她还没玩够,怎么能安于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树林呢?

沉默有的时候已经很说明问题。

朴正义惨然一笑,对她说滚。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然后她就滚了,滚了有半年,又滚了回来。

以前都是朴正义在养她,哪怕她跟别的男人厮混在一起,金钱上的帮助也没少过。但这一次,朴正义是打定主意要跟她断干净。

林艳西一直也没有工作,断了经济来源,还怎么潇洒,她又回来,想跟朴正义和好,口口声声说她也是爱他的,仿佛之前我把你当哥哥的一幕从不存在。

朴正义是在那一刻心死的。

哦,不,或者说,连他整个人都一起死了。

彼时他刚刚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不过问题应该不大,但问题是,他不想活了。

他想拉着林艳西一起去死。

直接一刀弄死她,太便宜了,于是他精心设计了整个报复过程。

朴顺义患有aids病,朴正义是唯一的知情人,他给了堂兄很多钱治病、生活。

于是他得到了朴顺义的部分肝脏,恢复好了以后,给林艳西开出新的条件,如果不跟他有实质的夫妻关系,便不会再给她钱。

之后发生的事,就不用再明说了。

两个月后,朴正义送了林艳西一件让她崩溃的生日礼物:一件寿衣。并且告之了她全部真相。

他说:“活着我不能得到你,但是我可以让你陪我去死。我们都要死了。真好。”

贺佳欣在微信里发的语音连声音都不对了。

她问郑亦樾,为什么有人会甘愿用自己的生命去编织一场报复。

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他的绝望吧。那种爱而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与别人牵手相依的痛苦,足以毁掉他的理智。

值得与不值得这个问题,无法言明。

朴正义做错了吧?大概吧,他错就错在过于执着。

林艳西做错了吗?也许吧,她错就错在对真心爱自己的人反复利用。

她值得这样的下场吗?也许有很多人会说,她活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穷折腾,把自己折腾废了吧。

但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琢磨的,明明外人看着很合适,偏偏两个人不适合,明明一个人很爱很爱,偏偏另一个人的感情从未曾在线。

本章完。

新房东

今天正好是周末,风和日丽,适合逛街的好天气。

姜晨难得休息,因她生日临近,郑亦樾还不知道送她点什么生日礼物,便提出一起去逛逛,看她喜欢什么,自己再偷偷买下来。

提起逛街,恐怕没几个女孩子能抗拒。姜晨翻出件美美的外套,欣然答应。

临出门,正好接到房东大姐的电话。

哦,又要交下一年的房租了吧,郑亦樾心里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嗯,还够用。

“喂,姐啊,你看你哪天来收房租?正好我和姜晨在一起呢。”

“小郑,对不住啊。我这房不租了,我想卖掉。”房东大姐有些不好意思,说好的长期出租,结果这才出租了没两年,她就不得不卖房了。

“你看要不这样,最后这个月的房租呢,我就不要了,你们到月底了,就找地方搬。二十多天的时间,应该也够用了。最近我会带人过来看看房子,可能得打扰你们。”房东大姐的态度很和蔼,也很坚决。

“什么?她要卖房啊?才给免一个月房租,真是,便宜她了。”姜晨在旁边也听个大概,只耸耸肩,骂了两句房东不讲究,也没再多说什么。

反正是租的房子,搬家这种事会很频繁也是有心理预期的事。而且这房子老破小,也不知道哪个眼睛有点瞎的人会买。要知道g市正努力打造新城,老城区日益衰落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姐啊,咱们还一起合租好不好?”姜晨不想跟郑亦樾分开,她们各自为政的时候能彼此互不干扰,又能玩到一起去,这样的合租室友可不好找。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嫌我太老,太无趣就好。”

“姐姐说哪里话,你别嫌我幼稚不懂事才好。”两姐妹开开心心跑去逛街了。省下一个月房租呢,今天可得买买买。

等傍晚她们满载而归时,房东大姐正带人来看房。

提前也不通知她们一声,便擅自进了屋,即使是房东也让郑亦樾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当她看到看房的房客时,这点不舒服立刻就没了。

“哟呵,你怎么想起到老城区来买房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郑亦樾的大学同学,法医权薇权女士。

之前联系的时候权薇就有想要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重新换个地方的打算,没想到她们还真有缘,权薇来看房,居然看到了郑亦樾租住的地方。

“哈哈!还真是巧。”权薇也没想到:“这边离我单位近啊,上下班方便。”

房东大姐在旁边直撮手,生怕郑亦樾说点什么房子不好的地方,把她的买主吓跑。老房子嘛,总有点这样那样的毛病,肯定不会太好卖。

“那挺不错的。”郑亦樾拉过姜晨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权薇,是个法医。”

“姜晨。”姜晨主动报上姓名,伸手出来跟权薇握手:“权姐好,权姐真厉害。”

权薇微微一愣,然后展颜笑得很开心,也跟姜晨握握手:“你好。多谢夸奖。”

多年的职业生涯,她几乎没主动跟谁握过手,尤其是在对方明知道她的职业之后,似乎除了单寻辰,就没几个不是知道她是法医之后,努力再努力,才装作不嫌弃的样子。

就好像房东大姐一样,得知她的法医,表情一下子惊了,还特意向后退了一小步,站得离她远了些。

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无论她往身上喷多少香水,都掩饰不了法医是厌恶性职业的事实,普通人想起他们时,都是血淋淋的死尸和一身腐臭。

姜晨吐了吐舌头:“我是遗体美容师,嘿嘿。不如权姐的工作刺激。”还是个孩子呢,就知道追求刺激了。

郑亦樾见一旁呆若木鸡的房东大姐脸有点发绿的倾向,心里已经笑成花了。这房子权薇要是不买,回头她们搬走,是不是房东大姐要用84好好洗洗地去。

“哈哈,那敢情好,小姑娘胆子不小啊。”同为厌恶性职业,谁也别嫌弃谁,挺好。

“这房我买了。”权薇转头跟房东大姐说:“全款,明天去过户,有问题没?”

权薇的土豪本色显露无疑,房东大姐点头如啄米,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对方只还了一万多块钱的价,她这房卖得很值。

“你们也不用搬了,这房子对门那户也在卖,我多买一套,以后咱们当邻居。”

土豪的世界郑亦樾不懂,只哭笑不得地应是,姜晨开心地像个孩子:“姐姐,姐姐,以后早饭来这儿吃,我手艺可好了。”

“正好啊,我都不怎么会做饭,以后就靠你啦。”

“嗯嗯。”

权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第二天果然办好手续,两套房到手,正式成为郑亦樾与姜晨的房东。

“以后也别跟我提什么房租不房租的。姐是缺钱的人吗?你要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帮我做早晚饭吧。咱们谁跟谁。”权薇再次退回郑亦樾给她的转账。

姜晨对权薇更喜欢了。每天只要权薇在家,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缠着她问关于一些离奇案件,尸体解剖的事。

难得有人愿意当听众,权薇把自己经手过的典型案件讲给她听,也让姜晨受益非浅,两人相处日渐融洽。

也很难得,三个人最近一段时间都挺清闲,公安局没接到重大人命案,常规鉴定并不复杂,红十字会最近也未接手可用移植的器官,姜晨在殡仪馆已经算是相当忙的,一天保证至少十具左右的遗体化妆。

谁让她师傅病倒了呢。人上了年纪,病来如山倒,本来一场小小的感冒,根本没当回事,谁知道居然慢慢发展成了肺炎,不得不住院治疗去。

重担压在姜晨一个人身上,让她快速成长起来。

每天累得像狗一样,还快乐得不行。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那么大精神,天天变着法地整四菜一汤。

郑亦樾在某天吃完一顿丰盛的晚饭后哀嚎,衣服都要穿不下了,美食与身材不可兼得啊!

生日PARTY

“郑姐,快快!”这天中午,郑亦樾刚准备下班,因为今天是姜晨的生日,她本来兴致勃勃办party,结果师傅病倒了,单位有的是活得干,想请假,她的职业良心又过不去,只得先以工作为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过生日。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小丫头这两天明显很不高兴,有几分强颜欢笑的味道,郑亦樾看在眼里,便私下里悄悄里权薇商量,给小丫头个惊喜,就她们三个,小小的庆祝一下。

因为权薇工作性质特殊,时间上不能保证,所以惊喜party的前期准备都是郑亦樾在做。

她早早就请了下午半天假,准备去拿订好的蛋糕,再吹点气球贴墙上,搞点气氛出来。

来人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往楼下走,而且这人郑亦樾还不认识。

年轻的后生们除非分到她名下要带的新人,她认识的都不多,这个小姑娘她似乎一次都没见过。

“你是谁啊?要拉着我到哪去?慢点慢点,我自己会走,别拽我了!”身为老阿姨,郑亦樾有点跟不上小姑娘的身手,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

她的失足也把小姑娘吓个不轻,连忙放手,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你哪个科室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郑亦樾揉着酸疼的脚踝,有些生气。

“郑姐,是王律师,他晕过去了,我们叫了救护车,可是还没来,有人说您以前是医生,想让您先给王律师看看。”

王檀晕倒了?郑亦樾不敢再耽误,连忙跟着小姑娘向法务办跑去。她一瘸一拐的风姿,别说,还提吸引人。

王檀脸色惨白地被一名同事抱在怀里,牙关紧咬,呼吸急促,面如金纸,任旁边人怎么呼唤都没反应。

“大家先散开,让他平躺在地上。”郑亦樾先赶开了附近急得原地乱转的同事:“别围着了,给他点空间,这都缺氧了。”

人群呼拉一下散开,只有抱着王檀的女同事没有动。

“你松开手,让他平躺下来。别抱着他了,这姿势会压迫他气管的。”郑亦樾急了,上前拉开对方,那女同事这才红着脸依依不舍地放下王檀。

平常对所有人敬而远之的高冷男神啊,能抱在怀里这么一会儿,还是她眼疾手快抢来的。

可惜,没能再多抱一会儿,但愿男神没事。

郑亦樾上前,听了下他的心跳,快得吓人,这是心动过速了?

她快速解开王檀衣领最上面的扣子,正发愁手边什么医疗用具都没有的时候,救护车终于赶来了。

王檀被送上救护车,拉走,留下一群芳心碎了一地的同事目送他离开。

八卦的威力哟,等郑亦樾去卫生间洗个手,用冷水敷了敷还在发疼的脚踝,再出来时就听到了无数个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版本。

什么王檀一直不结婚的原因是他身体不好,不想拖累心爱的女友,才放弃高薪工作,躲到他们红十字会里,一个人孤独终老。

什么男神失恋受了打击,才会经受不住突然晕倒,等他醒了,一定要用爱的力量感化他。

就差说他是男版白雪公主了。

我的天啊,郑亦樾一直都知道同事能八卦,但能这么八卦,也是让她开了眼了。

不过有一点他们应该猜得没错,王檀应该真的有病,很可能就是心脏病,所以平时他情绪波动少,不是他这个人本身多冷情,而是身体原因,由不得他太激动。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晕倒,他来红十字会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他本身有病的消息,应该是他平时很注重保养。

被送上救护车时他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肯定没什么大碍,多休息几天也就是了。

因此当天剩下的时间,郑亦樾没有再关心王檀入院一事,开始专心准备姜晨的生日party。

五颜六色的气球一个个用打气筒吹起来,天花板、墙壁上,能贴的地方都摆个造型,醒目的地方再放上她跟权薇买的生日礼物。

她选了一条很活泼很少女感的丝质连衣裙,虽然现在肯定穿不了,这可是上次一起逛街时,姜晨试了又试,看看价格又放回去的款式。

1500块,在郑亦樾承受范围以内,于是她一个人去就果断买回来当了生日礼物。

权薇送的也不是凡品,一整套高档化妆品。

可以想见,姜晨看到这两样生日礼物得多开心。

下午五点,权薇也提前回来,顺路还取回了之前订好的蛋糕,两个平时不太擅厨艺的女人在厨房里研究并实践了一下之后,果断放弃,点了外卖。

六个菜,还有甜滋滋的果酒,蛋糕也摆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晚上六点多,姜晨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

脚不沾地地忙了一天工作,身上都是一股颜料味,她都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了。

回到家,看着家里大变样,气球,礼物,佳肴,姜晨十分感动,眼睛都湿了,忍了又忍,才好险没哭出来。

她一一抱过两个姐姐,感谢的话不再多说。

异地他乡,能有两个相识不长,但三观极合的大姐姐护着宠着,懂她疼她,这感觉棒极了。

尤其是在她忙了一天,公交车上还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以为她会祝自己生日快乐,结果,妈妈打电话来的主要目的,是让她不要再任性,赶紧回家来,接手家里的生意,安安心心嫁个好人家。

她存在的价值,家人看不到,她的努力,她选择的职业,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可她是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不是生育机器,她的价值,不是只为了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像困在精致笼子里的鸟似的,看似生活优渥,却完全没有自由。

她想要的,他们不懂,他们要的,她也给不了。

如果话不投机,争吵几句,收线挂机,也挺好。

权薇酷酷的,有家有钱,也有事业,郑亦樾的理智,小人物努力奋斗,不为名不为利,甘于奉献,都是她所羡慕和渴望拥有的。

工伤事故

三天后,正在办公室给省城几家医院打电话下开会通知的郑亦樾居然看到了王檀。

她惊讶得连话都忘了说。

这家伙属蟑螂的吧?才三天就回来上班了!

“你出院了?”挂断电话,抬头看站在她办公桌前的王檀,郑亦樾只憋出这么句话来。

他们两个真的不熟,她也不知道问些什么,而对方显然是来找她的,目标明确,直奔她的方向,然后站定不说话。

“嗯。那天多谢了。”

“不客气,其实我也没做什么。”郑亦樾不过比救护车早来了两分钟,驱散了众人,解了他一颗扣子,真没多大功劳,不值得全单位的高冷男神亲自过来道谢。

“我说,郑女士,你是不是真的不认识我了?”王檀突然弯下腰,整张帅气的脸凑到郑亦樾面前问。

这问题好奇怪啊,怎么可能不认识,全单位最出名的人物,就连郑亦樾这种几乎不八卦的人,都时不时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怎么可能不认识。王檀王律师嘛,咱们红十字会法务的一面金字招牌。”嗯,这话说得没毛病,不过那个招牌,可是招蜂引蝶的招。

“”王檀脸色突然黑了下来,一张嘴抿得紧紧的,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留下郑亦樾一脸莫名其妙。

这人不光身体有病,精神也不太正常吧?怎么通过的司法考试啊?

接下来仿佛要把之前的悠闲的时光全都补回来,红十字会一下子接手了四五个异源非亲缘器官移植手术案例,全体协调员都处于加班中,郑亦樾忙得四脚朝天,已经两天没回过家了,不是在外地出差的路上,就是等在医院的手术室外。

与病人家属的沟通永远都是最难的工作。

马小丽,女,四十五岁,是某钢铁厂的天台工人。

一天前下班后,她从天台上下来,准备离开厂区。

高炉遍布、传送带昼夜不停的生产车间里,马小丽沿着她每天都要走至少四次的路线,向着车间大门走去。

六七年的工作生涯,同样的动作她做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不一定会走错。

偏偏这一天,事故发生了。

接她班的同事一边打电话一边开天车,天车上,正吊装着一捆手指头粗细的钢筋。

电话里发生了争吵,其实不过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但通话的两人话赶话,便对骂起来,这名天车工一气之下,摔了电话。

好巧不巧,被摔在控制台上的手机靠着惯性作用,弹下一个绝不应该现在被触及的按钮。

那一捆钢筋被提前释放,在空中自由落体,变幻位置,从水平到垂直,直直冲着马小丽而去。

“躲开!”天车工心提到嗓子眼,她看到了还没来得及离开车间的马小丽,也看到了一大捆钢筋正朝着她现在呆的地方下落。

可她自己都在十几米的高空,除了喊一声让她避开,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钢厂处处是危险,每名员工从进厂那天起,安全教育都是必不可少的,马小丽听到上方传来的动静,也听到呼喊,她本能地想要躲到旁边未开动的机台下面。

但她的动作太慢了,身子进去,头却没来得及。

大部分钢筋与她擦肩而过,最外面支愣出来的一根,正巧插在了她的眉眼之间。

听到动静得知出事,围过来的工人一看,马小丽的眼睛还会眨动,那根钢筋穿透了她的大脑,手脚不受控制得抖动,任谁喊她,都没反应。

救护车来得再快,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等到了医院,近一个小时的抢救无效后,她被医生宣布脑死亡。

此时的她还由仪器保留着心跳呼吸,是在等她的亲人前来,决定是继续让她这样当个活死人躺着,还是结束她的痛苦,放她离去。

郑亦樾也在等马小丽的亲人前来,想要说服他们,捐献器官。

马小丽是跟丈夫王常贵一起出来打工的,她的两个孩子留在hn老家上学。一对清贫的夫妻,用自己的肩膀给两个孩子撑起一片天空,现在,这天空塌了一半,而孩子们还浑然不知。

王常贵在工地卖力气,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赶来医院,他在效区的一处工地,交通不便,等他到达时,抢救已经结束,他看到的,就是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的妻子,一张脸都被布包住,让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就是他妻子。

明明早上还好好的,他去上工之前给她打了电话,她准备下夜班回家,他说,让她吃点好的,别总想省钱,天天吃咸菜,好歹买个带点荤腥的。她嘴上说知道了,可是他也知道,她还是会偷偷吃点馒头就咸菜,再来杯开水,就能糊弄一顿饭。

他想着等妻子休班,自己怎么也得回去一趟,他回去了,马小丽就会买点菜,正经做桌菜,她也能跟着吃点。

明明离她休班也就只剩下两天了啊。

怎么会这样

一脸水泥灰的汉子抱着头蹲下,哭声压抑而悲伤,同来的工友怎么劝都没用。

“王先生,您节哀。您妻子的事,还得您拿个主意呢。”急诊医生拿着一堆告知单,等待他签字。

“您妻子已经被诊断为脑死亡,现在唯一维持着她呼吸心跳的,就是一台仪器,您是想让她继续这么活着,还是拔掉仪器,放她走,我们需要您签个字。”

钢厂方面有个代表也在现场,这是一起工伤事故,但是令人郁闷的是,他们并没有为马小丽上过工伤保险。

钢厂里正式员工肯定五险俱全,但马小丽是临时工,一个月两千多元的工资,保险之类一律没有。

现在她出了事,这钱估计得厂子自己赔,至于会赔多少,当然是越少越好。

代表想着,这些不知道哪个穷山沟里出来的人,大概是没见过多少钱的,到时候他提个十万块钱的数目,再忽悠忽悠如果要闹,这笔钱都不会赔给他们,应该也足够了。

“王先生,对不起,我是红十字会的,想跟您谈谈器官捐献的事。您的妻子的死,可是不从头到尾是场悲剧。”

人命的价格

“嫩说啥?”一直只顾着哀伤的王常贵突然暴起,一脸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女人。

“我老婆还没死呢!”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不算个文化人,但是刚刚医生说的话他也差不多听懂了。

脑死亡,就是老婆的脑袋坏掉了,能呼吸也没用,人不会再醒过来。

他只是拒绝接受这一事实,似乎只要他不承认脸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女人是他的老婆,她就还活着,像往常一样上下班,此时应该已经吃完早饭,洗漱完毕,躺下睡觉了。

他想冲回家看看,是不是他们那小小的、凌乱的出租房里,会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跟着自己一辈子,没享过福,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老婆啊,他对不住她的地方多了

“王先生,您妻子不会醒过来了,她已经不在了。与其让她的器官跟她一起,化为飞灰,不如将它们捐出去,给需要的人,这样,您妻子一个人,救了许多人的命,她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郑亦樾有些心疼这个一脸沧桑的男人,她语气尽量放轻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王常贵是真的伤心了。活着的时候没让妻子过上好日子,这临死了,还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他哪里忍心。

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不愿意,别人的死活他管不着,做为失去妻子的丈夫,他就是任性自私一次又如何。

没得商量,他得带她回去,让她入土为安,以后逢年过节,生辰忌日,总得摆上时令供品,让她在那边,能过得好些。

“我得带她回家。”王常贵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

“常贵哥,你别急,嫂子不能就这么白死了,厂子得赔钱。你家两个娃娃读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陪着王常贵一块来的工友,开始帮他出主意。

早就等在旁边的代表一听这话音,知道该轮到自己出场了,第一时间上前介绍自己的身份:“王先生,我是厂方的代表,我姓刘,关于马小丽工伤死亡一事的赔偿问题,由我全权负责。”

王常贵不想理他,没有说话,还是他身边的工友出面:“你们厂子怎么搞的?一个开天车的都能出事死了,说吧,你们打算赔多少。”

再纠结人怎么没的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死了都死了,还是多要点钱是正理。没办法,对于他们来说,有的赔总比白白送掉一条命强得多。人的命,有的时候真的是有价格的。

“咱们厂各项安全操作规程都有,对员工的安全教育一刻都不敢懈怠,马小丽会出事,同事操作不当是一方面,她自己违反规程也是原因之一,所以也不能都赖厂子。”

刘代表只说马小丽也有责任,下班时抄了近道,走了车间中心区域,大大增加危险系数,却没说明白,所谓安全道路,是绕车间一周,足足多绕出一公里远去,平时上下班根本没有人走的路。

“少废话,拿钱来,不然这事没完。”

“公司出于人道主义赔偿,给了我十万块的权限,我也不跟你们墨迹,行就行,不行,那我就做不了主了。”

“十万?哈哈,十万块钱买条命?敢情我们的命就这么廉价?”一众工友愤怒了,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对方存心想羞辱人呢!

刘代表有些腿软,长期卖力气的七八个汉子,胳膊上肌肉鼓鼓,怒目而视,他很怕自己挨打,碗口大的拳头哟,还不得鼻梁开花。

十万块确实太少了些,他一开始本来就是报着欺负人的目的来的。公司把重任交给他,当时来之前,经理三番四次强调,一定得把事情处理好。

他心想,只要能用最少的钱解决问题,回去之后,经理还不得对他另眼相看啊。

现在看来,之前他太自信了,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网络这么发达的年代,谁家还没个能连4g网的手机啊,新闻上这种事也不少,没吃过猪肉,总得见过猪跑。

于是为了避免皮肉受苦,他只得赔着笑脸,拿出陪客户的态度:“你们刚刚听错了,听错了,我说的不是十万,二十万,是二十万。”一下子翻了一倍。

听没听错,在场各位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说破。

二十万也还是少,但接下来的价格拉锯,工友们谁也没占到便宜,对方咬死了说马小丽自己违规,公司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赔二十万不算少,一毛钱都不肯再添。

只要想想,刘代表就有点后悔,这批临时工是他负责招进来的,当时就是想省点钱,给公司节约点开支,才没给他们上任何保险。

钢厂每年都有事故,都会死人,这在厂内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死的仅限于高危工种,像开天车的,只要自己不从上面跳下来,根本不可能会出事。

谁知道就会这么寸,下班时被上面落下来的钢筋砸穿脑袋呢!

人命越来越贵,他们厂别的出事故的都有工伤保险兜底,公司再添一些,皆大欢喜,这一次全由公司出,再把赔偿标准提高了,以后赔偿别人怎么整?

事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人拿出来比较,无形中要多多少支出,自己要是把价码抬得太高,回去经理就饶不了他。

于是二十万是刘代表给出的最高价,他必须坚持撑到底。而且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还威胁道,如果今天不签字,把马小丽的尸体就地火化,再去领钱,过时不候,到时候一切后果就由王常贵自己承担了。

哪怕见过猪跑,不大懂法的一众人也有点慌神。

二十万不是笔小数目,万一真因为他们不同意签字,最后一分钱也拿不到,多对不起常贵哥,可真的就这么签字认了,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

就算马小丽从现在一直到六十岁,每个月只能挣两千块,也有小二十万呢,现在的人,平均寿命挺高,怎么算都是他们亏了。

讨价还价

可是对方态度太坚决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王常贵不愿意在急诊室,老婆正躺在那里,跟死人一样无知无觉的时候,在外面跟人讨价还价,商量她的买命钱。

原来人命真的有价格啊,像他们这样的穷人,一条命,才不过值二十万。

看似很多,是他一辈子卖苦力都没攒出来的,但现在的房价,便是他们老家那穷乡僻壤,也涨到七八千一平,二十万,付个首付都不够。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花二十万,换他老婆活过来。

这显然不可能。

想想家里正上初高中的两个孩子,他只得拉下一张老脸,多要点钱,以期未来就算不能给他们过多的帮助,也至少不能拖他们后腿。

“我……”他艰难地张嘴:“二十万……真的太少了。能不能再多给点。”

一见对方服软,刘代表人精一样的人物,王常贵心里想的什么,他一眼就能看透,所以说跟他们这些土包子打交道就是好,一诈,一吓,再一威胁,齐活。

早知道刚才就不提价了,这些人还真敢打他不成,这里可是医院,各个角度都有摄像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范围之内,只要对方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他就豁出去了,直接躺下,说不得一分钱都不用赔了。

算了算了,二十万就二十万,以他们企业的实力,毛毛雨啦,也不过就是他半年的工资。

他假装不耐烦的样子一挥手:“没得商量,行还是不行,给句痛快的,不行,那咱们就劳动仲裁见吧,行,我去打份合同,现在就签了,一手交钱,一手签合同。“

王常贵左看看自己的工友,右看看不断看表的刘代表,张张嘴,想答应。

有点钱总比一分都得不到要好。咱们小人物,跟人家大企业闹,最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能答应他。“一旁一直没离开的那个女人突然发声,王常贵疑惑地看向她。

“为什么不能答应?“他真的没什么主见,现在见终于有人站出来,准备为他撑腰了,哪怕刚刚这个女人说的话他不太爱听,现在也只有欣喜的。

“二十万的赔偿,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郑亦樾见识过不少意外事故,她以前经手的很多捐献者就是因为意外去世的,交通意外就不说了,那赔偿额一般人也比不上,工伤就没有这么低的。

尤其还是错不明显在死者的时候。

“你说她有错,才导致的事故?把主要责任推给死者,你好意思的吗?是欺负她没办法替自己说话吗?“郑亦樾也懒得跟刘代表废话,掏出手机,给王檀打电话。

法务部现在应该已经下班了,除了王檀,郑亦樾还真的不认识别的人,不得不翻出来个前几天刚刚添加的号码,打过去。

就是不知道高冷男神肯不肯来啊,郑亦樾只能寄希望于他是个很有同情心很有正义感的人。

“喂。“对方很快接听了电话:“郑女士,有什么事吗?”声音听着,客气而疏离。

“那个……我这有一桩工伤事故的纠纷,对方给的赔偿额太低了,我觉得不太合适,但是更专业的说法,我又不懂,能不能麻烦你……”

郑亦樾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深深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冒失,给王檀打了电话,明明两个人并不熟,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

“在哪里?”

“哦,你没时间也没关系的,对不起……诶?你现在要过来吗?“

“郑女士,我说的是普通话。”言外之意,她应该听得懂才对。

郑亦樾尴尬地摸摸鼻头:“抱歉,我在省人民医院急诊室。”

“好,给我半个小时。“王檀很快挂断电话,看了看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果断扔下笔,穿上外套,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

王檀这人真是自带气场,从大门口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拿眼睛一扫,大体就确定自己的谈判对象是谁了。一堆人中,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就那一个人。与周围穿着陈旧,晒得快成非洲友人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你好,红十字会g市分会法务部王檀,这起工伤事故,由我跟您谈判,请问怎么称呼?“

刘代表有点懵,他们工厂跟死者家属的纠纷,跟红十字会什么关系?

“我姓刘。”

“刘先生,我刚刚到,发生什么情况也不太清楚,能不能请你大致描述一下事发经过。“

其实刚刚在路上,王檀特意没有开车过来,而是打了出租,加上郑亦樾的微信,已经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他现在装作一无所知,就是想看看对方心黑到什么程度。

如果对方不是很过份,就是单纯想少给点钱,那他便也手下留情,参照正常赔偿金额争取争取也就罢了。

如果对方心黑手狠,不管人命死活,那就也别怪他把对方往死里坑了。

虽然他不是正经的经济法律师,但是寻找漏洞,威胁恐吓,可不是就刘代表一个人会。

就看他作死不作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马小丽,也就是死者。”

“我老婆还没死呢!“王常贵实在忍不了刘代表用死者两个字称呼还有呼吸的老婆,就算被确诊脑死亡,只要她的呼吸机不撤,法律意义上,她就不算死亡。

“马小丽,下班的时候,从车间出去,没有走安全通道,抄了近道走的,被天车上掉下来的钢筋砸穿了脑袋,现在脑死亡了。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们公司认为,她有错误,只愿意赔二十万?“

“这已经是基于人道主义赔偿了。”刘代表的气势明显不如之前,对着王檀,一名专业的律师,他说话底气没那么足。

“人道主义?呵呵,贵公司还真是大方!”

“我来问你,伤者为什么没有工伤保险,为什么没有与公司签订劳动合同?为什么收入低于本市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

“天车上的钢筋如何从天而降?是失手还是故意?要不咱们先报警,再去现场看看?“

买命钱

一听报警两个字,刘代表就一阵头大。

死个把人不算事。反正钢厂里,出人命已经不是新闻,绝大多数都可以用赚钱来解决问题。

谁让他们工作性质特殊,每年都有死亡名额,就是会引来安监的领导天天盯着他们,隔三岔五就得检查,比较麻烦。

但是报警,这事可就可大可小了。

王檀没有去过现场,也不足够了解情况,但他是专门吃这碗饭的,知道一般的企业最怕什么。

报警了,只要他们咬死是有人想要蓄意谋杀马小丽,那么警方的调查结果是什么就不重要了,调查过程中,工厂肯定是要停产的。

他们这里地处南方,空气质量没有北方那么糟糕,一入冬,采暖季就得停限产,他们现在正是生意最好做的时候,大量企业因为北方大面积停产缺的货,都由他们来抢占市场。

每停业一天,损失难以计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真要让工厂停产,被大领导知道原因,他还不得立刻卷铺盖卷滚蛋啊!

到时候他的损失可就不是钱的事了。

事实证明,当攸关切身利益的时候,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刘代表那一副笑得如沐春风的样子,拉着王常贵的手十分语重心长:“老王啊,出了这样的事,咱们都难过,刚刚我也是有点六神无主,说的话办的事,都欠缺了些,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总之啊,马大姐的事,咱们得圆满解决喽,你满意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啊,只要我能做到的,没二话,当场就给你办了。”刘代表心里直骂娘,让他这么一个中层领导,体面人,跟个老土包子说小话。

面上却一点不敢带出来,谁让背后虎视眈眈的王檀还在。

王常贵受宠若惊,在郑亦樾的鼓励下才大着胆子希望厂子多赔点钱:“俺媳妇死了,这命也没有这么贱的道理啊!”

“对对对,老哥这要求不过分,那你看,赔多少合适啊?”

“怎么也得四十万吧!”王常贵顺嘴就秃噜出来个数,也没咨询别人的意见,翻倍了,不少了。

刘代表暗喜对方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这价钱,刚才他还紧张了下,万一对方真要个两百万,他必须就算冒着被停产的风险,也得往下杀价。

不然这口子一开,以后的工伤事故还怎么解决?

还好还好,刘代表长松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都比刚才真诚多了:“没问题,没问题。”

王常贵也不是傻子,一看对方连为难情绪都没有,就知道自己要少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刘代表已经开始掏手机打电话,让对方送钱来了。

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有这笔钱,以后孩子们学费生活费也够了。

眼见这边事了,王檀跟郑亦樾打个招呼,就想先离开。

“等等,我跟你一块走吧。”郑亦樾想着大老远把人家一个电话就喊过来义务帮忙,怎么着也得请人家吃顿饭表示感谢。

当然了,听说这位高冷男神是出了名的不好请,对单位所有的女性敬而远之,自己的邀请十有**会被拒绝。但是请不请是咱的态度问题,答应不答应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说心里话,郑亦樾倒是希望王檀能拒绝的,他们不熟,一点也不熟,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吃饭,想想都尴尬。

“你这儿的事儿忙完了?”王檀有些诧异,这赔偿问题谈妥了,家属应该就有心情听听关于器官捐献的相关介绍了吧?似乎刚才自己已经很明确地表明过身份,红十字会法务部的。

帮他拿到多一倍的赔偿,还不能让王常贵对郑亦樾态度温和些吗?就算看在钱的份上,现在也不是翻脸的时候啊。

“刚才这位做丈夫的态度就很坚决,人死了,得有个全尸,拉回老家埋了去,要不然以后逢年过节上坟都没坟头。”郑亦樾对全国范围内的殡葬政策很有些微辞,阻力哪都有,为什么总体水平来看,北方的土葬率还那么高,还不是地方性政策的问题,根本没有全国统一标准。

唉,可害苦了他们这些特种职业的从业人员啊,苦口婆心,都抵不过一个死无全尸来得吓人。

都9102年了。人死如灯灭啊,哪有什么神啊鬼的,这么迷信真的好吗?

眼看着合规能用的器官就这么随着伤者一起死去,变成一块无用的烂肉,郑亦樾心里就揪着痛。

这个世界上,除了等待移植的患者家属之外,就只有他们这些器官捐献协调者在望穿秋水、孜孜不倦地寻找着可用器官,每一次从与潜在捐献者家属接触开始,一直到真正能将器官利用到受捐人身上,这其中,每个器官捐献协调员需要至少说近五万个字,跑上近百公里路程。

其中有多少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们,还要对他们拳脚相加的,又有多少一直拿不定主意左右摇摆,临门一脚又突然变卦,让他们前期努力都成空的。

郑亦樾已经不想去想了,她已经习惯被拒绝,被辱骂,这也是职业的一部分。

所以很多时候,一起新的案例能不能成功,她从最开始接触,心底已经能有点感觉了。无他,见识得多了而已。

“那咱们走吧。”

“不知道王大律师跟不跟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啊?”

“王檀,叫我的名字。也好,正好有些饿了。”

我靠,这鬼律师也太难琢磨了吧?不是高冷吗?不是轻易不跟女性接触吗?到底是谁造的谣?

得,这饭是一定得吃了,自己说出去的话,总不能打了自己的脸。

“那咱们附近选个店吧,不知道王”律师两个字在郑亦樾嘴里打了个转,没有说出来,但是直接叫名字又有点怪怪的,一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得含糊过去:“你喜欢吃什么?”

“给我来份带土豆的菜就行,其他的随意。”

过往

王檀最终的选择,居然是一家沙县小吃。

说实话,郑亦樾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沙县小吃能火遍全国,几乎每个县城都有一家店,而里面的东西又难吃得可以,究竟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

坐落于医院附近的沙县小吃,额店里脏乱差到一定程度,墙上贴的菜单单价比别的地方都要贵上一些。

郑亦樾挺好吃的,前提是东西好吃,又贵又难吃,对不起,敬谢不敏。

不是有人说王檀有洁癖的吗?油腻腻的餐桌边,他坐得很优雅啊,一点也没嫌弃,胳膊直接搭在桌上。

他给自己点了份鸡肉土豆盖饭,又问郑亦樾想吃什么。

“鸭腿套餐吧。”大众口味,还勉强能吃。

饭很快上桌,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郑亦樾只能埋着跟自己面前明显发育不良的鸭腿做斗争。

吃饭吃饭,吃饱喝足,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王檀吃饭吃得很慢,着实赏心悦目,便是身处这么个简陋的小馆子,也能吃出来五星级酒店的范儿。

郑亦樾悄悄拿纸巾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油,有些后悔点鸭腿套装了,整只鸭腿上来的,她不拿手直接拿着啃,还真不会别的吃法。

与对面的男神相比,自己实在太粗俗太上不得台面了,身为女人,这是很丢脸的一件事。

她只得故作矜持,一小口一小口地硬塞米饭。

王檀似乎很挑食,他盘子里的盖饭,土豆被挑着吃了,鸡肉和青椒全剩下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他便放下筷子,说自己吃饱了。

“这鸡肉不好吃吗?”

“哦,我比较挑食,只吃土豆。其他所有的菜和肉,都不太爱吃。”

好奇怪的习惯,不过她很久之前似乎也碰到过。

顺嘴,她就说了一句:“是不是只吃土豆的人不少啊,我感觉以前我好像有个病人,也是这样的。”

“嗯?你还记得吗?”王檀的眼睛亮了亮,可郑亦樾并没有看到突然变得有神采的他,她还在低头与自己那只不好啃的鸭腿作战。

直到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郑亦樾偏头想了想:“不记得了,太久远了,还是我当实习生的时候的事呢吧,也不记得那小伙子叫什么了,唉,不知道他还活着呢没。”

年纪轻轻就有严重的心脏病,不作移植,恐怕凶多吉少。

像他这一类的非先天性心脏病,其实挺难治的。

人体任何一个器官,都不可能由着医生无数次在那么小的一片区域里反复做手术,疤痕组织不会像原生组织那么坚韧,所以同一部位,在进行手术时,要考虑血管和肌肉组织的黏合能力。

他的心肌组织,长了个良性的肿瘤,虽然不会马上致命,但却也无法通过手术根治。要想全部切除肿瘤,就得连一大部分左心室上的心肌组织一齐切掉。

试想想,一个正常工作的水泵,突然被凿个大窟窿,会有什么后果?

水跑光是肯定的,跑出来的水的去处还是个大问题呢。

那小伙子的处境,就会像坏掉的水泵一样。

所以肿瘤不可能完全切除,他得过一段时间,就做一次手术,切除掉多余的增生组织。

别看他当时二十几岁的外表,心脏已经接近**十岁的老人了。

可惜,自己实习结束,没过多久,就转行当了器官捐献协调者,没再能跟上他的案子,心脏从来都是需求大于供给的器官,不像肝和肾,还能来自**,每个人都只有一颗心脏,非脑死亡的病人不能提供。

他年纪还小,但病情说不上多严重,比起离开人工膜肺就会死的病人还差得远。

在郑亦樾认识他时,他已经动过四次手术,胸口长长的并不整齐的疤痕说不上好看。

郑亦樾只记住了他喜欢吃土豆,哦不对,是靠着土豆续命的那拨人,因为其它蔬菜他一律不吃。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郑亦樾尴尬地笑笑,埋头把最后一点饭吃掉,那只啃了一半的鸭腿,被她直接忽视了。

王檀正想说点什么,郑亦樾的电话突然响了。

“喂,郑姐,我是省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刚刚那个脑死亡的病人,拿着钱把人扔下,跑了!还签了捐献同意书,你看这事”

我去!反转也太快了吧?郑亦樾这一次居然看走眼了。

明明之前还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伤心难过都是真的,怎么现在钱到手了,将死之人,就没有利用价值的?

现实版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

郑亦樾突然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饭有点堵得慌,跟对方说:“我就在门口吃饭呢,马上回去。”

“对不住啊,我得回去一趟,这次真是谢谢你了。”郑亦樾匆匆结了账,过马路,向急诊科跑去。

留下王檀一人,眼睛中的神采急速黯淡下去,默默望着郑亦樾远去的背影。

“果然啊,她不记得我了。”他苦笑,帅气的俊脸皱作一团。

九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在多少次险死还生的大手术之后,终于等到了合适他的心脏。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此时此刻,在他的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属于他的亲弟弟,比他小三岁的活泼少年。

他才是家里有病的那一个,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这是他从手术室里出来、麻药劲刚过,刚刚睁开眼睛时,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

是啊,他是有病的那个,从上初中二年级开始,便成了医院的常客,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

而他的小弟,身体健康,活泼好动,是最正常不过的男孩子。

如果他弟弟不用每天来医院为他送晚饭,也就不可能会在来的路上被车撞到,无良司机又肇事逃逸,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错过最佳救治时期。

于是他弟弟捐献出了自己的心脏,换掉了他残破不堪的那颗。

他以为,他重获了新生,要连同弟弟那一份,一起好好生活,孝敬父母。

但手术之后,他便明白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活着

十几年的生病生涯,让他过着从家到医院两点一线的生活,或者说,他根本谈不上拥有生活。

除了家人,他没有朋友。认识的人仅限于自家亲戚还有医院的医生护士。

奶奶留下的老房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父亲拼了命的做着三份兼职,四十几岁的人活像六十多的小老头。母亲全职照顾生病的他和正在上学的弟弟,每天都疲惫不堪。

家里桌上常年不见荤腥,偶尔吃一次肉都得过年过节,平常多数一碗薄粥,一碟咸菜,一块硬得咬不到的饼子。

他身体不好,全家人都让着他,有丁点好吃的,都往他碗里夹,连弟弟都不跟他争抢。

多少次,做完手术,为了省点住院费,他在伤口还钻心的疼的时候,就停了止疼药,执意要求回家;

多少次,他在半夜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听到并不隔音的老房子旁边父母的卧室里传出来他们惆怅的对话,发愁下一笔医药费的出处,发愁一家人的生计;

多少次,他看着父亲累到到家倒头就睡,睡不了两个小时就得起来去上班,点灯熬油似的,像个陀螺连轴转,心疼的话无法当着沉默的父亲说出口;

多少次,他想放弃,只要他死了,他们只养着一个听话的弟弟,支付学费总比无底洞的医药费要少得多;

可是他舍不得。

并不是他对痛苦的活着有多少热爱,而是他们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父亲累得像狗一样,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是到该给他花钱买药的时候,掏钱特别痛快。

母亲照顾着家里大大小小,还尽量抽出空闲去给别人家做保洁,就这一天几十块的零工收入,一双手在洗洁精水里泡得褪皮,回家带着一块成色不太新鲜的熟食,笑着让他吃下去。

就连比他小的弟弟,都有着远比同龄人成熟的灵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一点都不假。在最爱与人攀比的年纪,常年穿着一身并不算合身的校服,袖口磨花了,补补接着穿,学校的课外活动,只要需要花钱的,他都主动不去参加,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得给我哥哥省着点,他得治病,等他治好了,我们就能一起去看大熊猫了。

上动物园,看大熊猫,是弟弟的心愿。但一张百十块钱的票,用他的话说,够给哥哥买盒药了,太贵,等以后再去吧。在他家门口的走廊上,有个小小的角落,堆满纸壳和塑料瓶,那是弟弟顺手捡回来的破烂,存得差不多满了,就去卖一趟,三毛五毛得存着,存够十块钱,就交给妈妈贴补家用。

可惜,没有人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一个先来,他没能等到去看大熊猫的那天。

像往常一样,弟弟从学校放学,回到家,匆匆趴了两口饭,便提上母亲准备好的饭盒,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向医院方向而去。

这条路他走了有好几年了,自从他会骑车之后,只要每一次王檀住院,他都抢着去送饭,因为这样可以让母亲在操劳之余,得以喘息片刻,也能让哥哥看家里其他人的眼神,没那么多内疚。

小小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用他小小的肩膀,开始分担家庭的重担了。

一家人,清贫忙碌,却也平淡幸福。

直到那场车祸,一切都变了。

那是他准备再做一次肿瘤切除手术术前准备的第二天,安排到明天晚上九点多的手术,所以当天晚上他还可以吃一餐,医生叮嘱,得多吃点,长点肉,因此母亲下午就回家准备,特意买了块猪肉,炖了红烧肉给他。

他当时真的太瘦了,近一米八的身高,将将一百一十斤,脱掉衣服,能看到根根肋骨。

当天傍晚,他一直在等弟弟给他送饭,手里握着块哈蜜瓜,不住地向门口张望。

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弟弟应该晚上五点半放学,到家不到六点,这个时候母亲的饭肯定已经做好,弟弟总是会第一时间过来送饭,自己随便吃两口,不舍得让他饿肚子。

可现在都七点半了,从医院到他们家是有点远,骑自行车需要半个小时,就算弟弟有事耽误,晚点才出来,也不可能这么晚了还不见人影。

今天同病房的病友家属给了他一大块哈蜜瓜,他一口也没舍得吃,想让弟弟带回去,家里人都尝尝,他们家可有日子没买水果了,便是买,也只是最便宜的苹果和梨子。

“怎么回事?”他有些做不住,犹豫再三,借了前来换液的护士姐姐的电话,给家里拨了个。

为了方便联系,母亲和父亲都有手机,在当年也很老式的三星翻盖。

电话很快接通,在得知弟弟并没有到达医院,母亲突然有些紧张,很快挂断电话,他知道,母亲是出去寻找弟弟去了。

他们住的地方很偏,晚上也没几盏灯,七拐八弯的小道不太好走,十几岁的孩子,还骑个车子,别是被车撞到了。

怕什么来什么,等母亲找到弟弟时,他躺在地上,后脑勺贴着的地面上,一片血迹,在惨白的灯光照射下,狰狞可怖。

他那天晚上一直没能等到母亲的回音,电话也没再打通过。

之后,他第二天晚上的手术取消,母亲阴沉着脸出现,一句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他问了好几回弟弟怎么了,得到的都是怒目而视。

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他弟弟出车祸,头部受伤严重,大概活不了了,已经是第三天的事。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的病还有一种可以治愈的方法:器官移植。

以前不是没有医生说起过这一治疗方案,一来心源不好找,二来移植手术价格太高,不是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能承担得起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采用亲属的器官,他们只需要支付手术相关的费用,比无血缘关系的异源器官要便宜不少,当然了,只要是移植,除非同卵双胞胎之间,都需要终生服用抗排异反应的药物。

终于找到你

得知消息的父亲来得很迟,他步履蹒跚,整个人仿佛又老了十岁。

一个儿子体弱多病,能活多长都不知道,另一个儿子又遭遇横祸,眼看就不行了。这样的打击,任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父亲落泪,这个什么苦都往肚里咽,从来报喜不报忧的男人,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有个医生模样的人站在他们面前说着什么,母亲突然像疯了似的,反应很激烈,对对方又挠又踢的,还是父亲抱住了她,夫妻俩就在病房的走廊里,抱头痛哭。

那哭声,远远的传入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他能感受到此时父母的绝望,他自己内心的悲痛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个弟弟,他欠他良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他恨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平,如果他们家的孩子非得要死一个,为什么死的不是体弱多病的他,而是活泼可爱的弟弟。

但是事实就是,他还活着,弟弟已经不行了。

父母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最终,在当天晚上,他知道他明天要做手术,接受弟弟的心脏,以后,他便可以摆脱附在心室上肿瘤的束缚,跟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要说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一点欢喜,那是在骗人。

但是欢喜过后,便是强烈的负疚感。

他的生命,居然要用弟弟的心脏来拯救,这与他直接杀了弟弟有什么区别?他宁愿不要这样的新生!

“医生,我求求你,我反正已经这样了,先救我弟弟,救救他吧!”他拉着医生的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一丝生的希望。

“唉,如果能救,我们当然是会救的。但他现在的情况,就是重度颅脑损伤,肯定脑死亡了,再怎么救治,也没用。到最后,你们不过是人财两空罢了。我劝你们,别浪费钱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们最好做个决定,他拖不了太久,到时候器官不能用了,你们连救大儿子的机会都没有。”这一家人真是不容易,做为一直以来王檀的主治医师,他是知道些这家人的事的。

那天晚上,没人睡觉。

母亲坐在走廊里,任谁拽她都不起身,不言语,不吃饭,像活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父亲在楼梯间吸掉整整两盒烟,回到病房时还带着浓烈的烟味,他沙哑着嗓子,对他说:“儿啊,爸妈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了,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这手术,咱们做了吧。”

王檀哭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临近手术室之前,他见到了弟弟最后一面。

他小小的身躯,安安静静躺在移动病床上,身边一台笨重的仪器在辅助他的呼吸,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着自己笑,叫一声哥哥了。

手术准备中,王檀能感觉到麻药打进他体内的刺痛,他咬着嘴唇,努力将身体弓成虾米,不去想之后将要发生的事。

于他而言,这一觉睡醒,便是兄弟二人的阴阳永隔。

等他再次苏醒,得到的不是像每一次从手术台上下来,移床去icu病房的路上,母亲担忧心疼的脸,而是她愤怒的诅咒。

她终究,还是偏爱小儿子多些。

王檀心里很明白,母亲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相比较一直给她制造麻烦,成天生病住院的大儿子来说,还是能帮她分忧,懂她操劳的小儿子要贴心得多,而且人的本性,在选择照顾后代时的动物本能,就是倾向于健康、成活率高的。

这无关人性,只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要不是父亲最终拍板,他想,也许母亲是宁愿他跟着弟弟一起死的。也好过现在,面对着大儿子,只要一想到他体内跳动着的心脏,属于自己的小儿子,就觉得恶心,就无法直视着大儿子。

自从王檀从icu出来进普通病房到出院,前前后后十五天,母亲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里,父亲忙于挣钱,更没空天天陪床,都是医生护士看他可怜,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扶他上厕所,给他打饭。

这帮救死扶伤的天使,是他那段灰色人生中仅剩的光明,他对这一群体有着天然的好感。

尤其是郑亦樾。

认识郑亦樾的时候,他还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重症患者,活得悲观且消沉,他所有空闲时间只能拿来看书,这是最不需要体力的活动。

他手头的书,都是弟弟从租书店里租来的,一块一本,他能翻来覆去看两三遍,直到最后一天,不得不归还。

各种话本小说,各种古今名著,连枯燥无味的学术论文,即使他看不懂内容,也能读得津津有味。

郑亦樾是实习医生,活多事忙,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她给他买的几本名著译本,也许只是她顺手而为,就连推他到楼下散散心,也可能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她的温柔,她富有哲理的言论,以及她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都像冬日暖阳一样,穿透重重阴霾,在他的世界投下一抹光彩。

他会铭记一生,那个比他矮一个头,年纪与他相仿,身世比他还惨,却依然积极生活的实习医生。

等后来他痊愈出院,恢复上学,拼了老命考上大学,学了法律,考过司法考试,毕业后到处寻找她。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个医生,在他治病的医院实过习,茫茫人海,并不好找。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执着什么,他们之间没有太多交集,更别提承诺了,找到她又如何?

移植的器官每时每刻都在受自体免疫球蛋白攻击,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罢工,到那时,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预期生命短上许多的他,还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吗?

好好挣钱,给父母存够养老金,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所以好不容易找到她,进了红十字会,王檀什么都没说过,甚至不敢与郑亦樾相认。

直到那天,在广场偶遇,她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才让他一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再次鲜活起来。

心动

以前,王檀以为,自己是因为幼年疾病的原因,在最需要陪伴与爱的时候,一直都一个人孤零零度过,骨子里少了些追求浪漫,会喜欢他们的基因。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得挺好,哪怕知道单位不少女人对他有意思,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感情方面的事,即使这些女人中有人颇为主动,有人长得漂亮,有人家境良好,都与他无关。

他选择冷漠以待,让她们自己知难而退。

人活着,有钱花,有工作,有地方住,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是多余的。

但那一瞬间,他死寂的心,在他的胸膛里狂跳不止,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欢呼着,雀跃着,叫嚣着:抱住她!吻她!表白她!

平时越装得高冷,那被压抑久了的感情喷涌出来,就越剧烈,他险些失去自控能力,真的在冲动之下,把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子搂入怀里。

幸好最后一丝理智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寒风吹过,让他在迷失的关头,悬崖勒马。

然而,不知不觉间,当年入他眼的女人,现在已经深深扎根在他心底。可能如果说出去,在旁人眼中,他的情感来得莫名其妙,又没有什么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更没有什么互许终身,遗憾错过,仅仅是青春年少时一段对方并没有放在心上的交集,太过牵强。

从沙县小吃里出来,王檀直接回了家。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哪里都小小的,只有临窗的位置,有三排高抵屋顶的书橱,里面琳琅满目,摆得全是书,从法律专业书籍,到各式各样的报刊杂志,应有尽有,很多书都很陈旧,书脊已经磨得有些掉色。

足可见,书的主人并不是把它们当成装饰品来用,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爱读书的人。

书橱的左下角,坐在书桌前就触手可及的位置,有一本英文原版的《简爱》,被惊心包上的书皮,书页泛黄,显见年头不短。

王檀将它小心取出来,又一次翻到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的章节,一个字一个字轻读出声,英式英语的发言,低沉地在屋内回荡,仿佛连他自己,都回到了几百年前的英国,伴随着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女成长,感受着她的喜怒哀乐,感动于她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爱情的追求。

这本书,是郑亦樾送给他的。当时他只是顺口说过一句,喜欢这本名著,但是英文原版的不大好买。

彼时不像现在,网购改变生活方式,多数人还是线下购买,他身患重病,行动受限,根本不可能自行跑来跑去去寻找一本书,而父母,都没有时间满足他小小的心愿。

是郑亦樾,在新华书店的外文专区找了又找,还是在店员的帮助下,才从旧书堆里扒拉出来,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了他。

这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大约也是在那时,郑亦樾便成为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离开的时候,他并不知情,那段时间他自学在家,病情稳定,足足近两年时间,没有再长期住过院。

那个时候更没有微信微博等社交软件,他也没有手机。

他想着,每次他都住同一家医院,找同一个大夫,相信下次再来,他们还是能碰见的。

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似的,他开始疯狂地想住院,每次复查的时候,都希望自己心脏内的肿瘤长得大些,必须不得不住院手术才好。

可等到他真的不得不住院的时候,郑亦樾不见了。

新来的实习医生和年轻护士甚至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有两个工作时间长些的,告诉他她不干了,转行了。

放弃收入颇丰的职业,去选择又苦又累的工作,郑亦樾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傻子,这也意味着王檀想打探她的情况相对容易。

她去了红十字会,具体做什么,怎么说的人都有,那个时候,大家对器官捐献协调者并不了解,他在之后寻找她时,才很费了一番工夫。

轻轻阖上书,王檀笑了,冷漠惯了的脸庞,挂上少有的温情,他摩挲着书本,像在抚摸着自己的爱人。

“郑亦樾啊,你明明没有什么特别优秀的地方,偏偏就跟细雨似的,总喜欢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可怎么办?”

大胆追吧,自己这残破不知何时就会停止跳动的心脏,真的有能力给她幸福吗?选择放弃吗?如果可以放弃的话,他何苦这些年做了这么多,只为了离她近一些。

王檀如何在自己家里纠结,郑亦樾一概不知。于她而言,王檀是个不算很熟悉的同事,大家的交流还在专业层面,她没有能将现在的他与曾经穿着病号服的单薄青年对上号。

她现在头疼的,是王常贵扔下的烂摊子。

人跑得没影,欠着医院两万多抢救费用,一纸同意书大约跟张废纸没什么区别。

即使是夫妻,也没有他一个人就能决定马小丽是否捐献的道理,她还有子女,还有父母。

就算子女均未成年,她年迈的父母也是有决定权的,如果他们不同意,红十字会依然没有权利利用马小丽的器官。

必须去马小丽老家,找一趟她的父母,而且要快!再好的体外呼吸机都不能代替真正的心肺,时间长了,马小丽的器官随时都可能不适于利用。

郑亦樾当即打电话给周卫国,向他说明情况,开派出单,她得出差。

目的地,是中部省份的某个边远小山村,贫穷落后,宗族势力还有残余,以前也在新闻上听说过很多次大规模械斗事件,而且那里还有个致命的问题:aids病流行区。

穷,能让人做出很多很疯狂的事,比如卖血,比如拐卖妇女儿童。

周卫国说什么也不同意郑亦樾一个人去:“小郑同志,你得听老人言,以前你去别的地方出差,我哪一次非得拦着你过?真的危险,而且你一个单身女同志,真出了什么事,是想让我内疚一辈子吗?没得商量,必须给你找个伴!”

出差

周卫国态度强硬,没得商量,要么他派个男同志去,要么,郑亦樾必须有人陪。

领导怎么说怎么是,郑亦樾无奈答应,很郁闷地问周卫国,他这样安排,到底是不信任她的工作能力,还是纯粹从她的安全角度考虑?

都是法制国家的地盘,沐浴在同一个太阳下,他们还能多猖狂?

她讨厌被区别对待,这也是性别歧视的另一种诠释。

于是郑亦樾的脸一直都很黑,直到她发现周卫国派来的人选,居然是王檀之后,这黑脸无论如何也扮不下去。

总不能人家前脚刚帮了她一个忙,后脚又被抓了壮丁,下班时间还不得安宁,跑来陪她出差,她还跟人家阴沉个脸,像人家欠他钱一样。

多不合适。她只得挤出个笑来:“王檀哥,你怎么来了?抱歉,周主任上了些年纪,顾虑难免多些,这一次辛苦你了。”

“没事,不辛苦,咱们现在就走?”

“嗯,我看看车票啊,咱们得坐火车过去,到省会,然后那儿的同行刚刚周主任已经提前联系过了,他们会给咱们准备一辆车,然后派人跟着咱们一块去找人。”看吧,果然还是周主任杞人忧天吧,人家当地同行会陪着,自己只不过一个人坐趟火车罢了,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嗯,明白。”王檀手插兜,不再说话。

郑亦樾点开106,查火车票。现在发的高铁,到达他们要去的l市都得晚上十一点多,近六个小时的车程。

她买了两张二等座,尽量选了两人座的,希望能稍微舒适些。

打车去车站,安检,取票,进站乘车,一个小时后,他们乘坐的列车开动。

王檀有些紧张地拿着本书,很久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不知道怎么找个话题,趁着两人可以明正言顺独处的时候,好好聊一聊,希望能启发她想起来自己。

天知道当他接到周卫国的电话时,内心多么狂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希望离她近一些,哪怕对方一直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也只想离她近一些,看着她,说说话,如此便好。

以后会不会想要更多,那是以后的事情,他得悠着点,不能太热情太主动,别把人吓到。因为他很肯定,郑亦樾对他,不像别的女同事,是没有一点男女之情的。自己要是有什么过分的举止,估计两人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虽然现在他也不认为郑亦樾当他是朋友,但至少,她有需要帮忙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不排斥,不躲闪,这是个好的开端,他只需要也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就好。

等她那天蓦然回首,心里有他,一切便可以水到渠成。

可惜,郑亦樾并没有交谈的意思,她有些晕车,越是高级的、封闭性能好的车,坐着越晕,同理,火车也是一样。

她走得急,什么都没准备,那种晕乎乎想吐的感觉卡在嗓子眼上,像塞了团棉花一样,不上不下,难受至极,她只能尽量将座椅靠背后移一些,略躺下,闭上眼睛,争取能睡一会儿,只要睡着了,这种感觉就会减轻不少,至于醒了以后的事,醒了再说。

一路上郑亦樾都在半梦半醒间度过,王檀每一次转头,都能看到她微垂的侧脸,带着几分微红,正有节奏地呼吸。

得了,幻想中一路相谈甚欢,彼此加深了解的美好愿意没得实现,王檀也只好真的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认真读了起来。

深夜十一时许,列车缓缓停在l市,郑亦樾被王檀提前半个小时叫醒,以免她一直睡到到站,外面太冷,再被吹着。

十一月中旬,立冬节气已过,中部偏北的省份都已经陆续进入供暖期,别看网络上最近几年关于南北方冬天谁更冷的争论从来没有停过,真正在北方生活的人都知道,室外那是真冷,尤其等到下完雪要化的时候,真的能冻得人怀疑人生。

穿得再多,一秒冻透,跟光着站外面一样一样的。

王檀在北方上的大学,毕业之后毫不犹豫地回了家,其中就有受不了干冷气候的因素。

郑亦樾出门,还真是轻车简行,除了手机身份证和一些现金外,什么都没带,身上穿的,还是件薄外套,在他们那几度到十几度的温度里,没问题。

在这儿嘛

甫一下车,寒风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人恨不得躲回车上去,郑亦樾止不住地打冷颤。冷啊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冷的,再加上她现在正处于生理期,本身就有些畏寒,被冻透之后,后腰便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感。

该死的,怎么就没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去,她是最近太闲,把脑子丢家了吧!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肯定没有哪个商场会营业到12点,还是尽快找间酒店赶紧住下,先暖和过来,明天跟同行接上头再说。

郑亦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迫不及待地拦下一辆出租车,向着之前订好的酒店驶去。

连锁快捷酒店,是他们这种工作性质需要经常出差的人的首选,到处都有,服务水平差不多,价格适中。

“什么?只剩一间房了?怎么会这样?”明明郑亦樾在网上订的时候,是两个单人间,怎么就变成只剩一间了?”

“是这样的,您当时备注的到店时间已经错过了,按照规定,我们可以重新出售,身为旅游城市,客房紧张也是常事。”前台接待打着呵欠,睡眼朦胧地解释着。

开什么国际玩笑?哪家酒店订的房,不都是无论几点到店,房间都整晚保留的吗?别说她半夜到,就算是第二在中午11点50到,那房间也可以归她使用10分钟的。

“叫你们值班经理来!”郑亦樾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糟心的事,加上身体不适,身处异乡,分外委屈。

“晚上值班的就我一个人,要不这样,单人间没有了,我们这还剩个豪华标间,内外两间,可以住三个人的,开给你们。”

表面上服了软,心里想的是,这一对男女,半夜来开房,还假腥腥要两个单人间,还真当他没见过世面啊!

夜宿

我靠,开什么玩笑?

郑亦樾下定决心一定要投诉这家坑爹的店,懒得跟这二了吧唧的前台废话,直接转身就走。

还真是见了鬼了,明明也不是什么火爆到不行的旅游城市,入冬季节,居然连个房间都很难找。

他们在附近又连续寻找了两家差不多的酒店,一家直接没房,还有一家仅有一间空着的标间。

再出去打车折腾,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郑亦樾觉得自己的腰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头重脚轻,十分难受。

王檀是什么人,律师其实是靠能力和眼力吃饭的职业,再加上他一直都很关注郑亦樾的一举一动,自然第一时间就看出她状态不太好。

“先开一间房吧。”他跟郑亦樾商量,大不了我这晚上不睡了,在他们这儿大厅待待,你回去睡觉吧,昨天还有工作呢。你是不是不太舒服?脸怎么这么白?”

郑亦樾当然没办法跟他说自己身体哪不舒服,只笑笑:“那怎么行,明天你也得工作呢,咱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开车怎么能精力不足?”

郑亦樾驾驶技术很一般,自从考下驾照以来,开车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都是在城区里开,速度慢,距离近,像他们一趟,离目的地还有三百多公里的路,其中有部分还是盘山路,她没信心自己能开,还得靠王檀。

“那我回第一家酒店吧,那不还能开出间标间来,明天早上我再过来。”

“去个鬼啊!明天就投诉他们!”郑亦樾脾气上来,拦着不让王檀走:“咱们俩直接住一间也就是了,这大半夜的,天气又冷,进屋直接睡觉,明天早上洗漱完毕,吃了早饭,咱们就走了。”

“可是”

“哪还有什么可是,我一个女的都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郑亦樾白了王檀一眼,直接让前台给他们把房间开了。

我当然怕了,我怕我控制不住,做点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啊。王檀默默吐槽:真的不想当柳下惠,还有您老好歹是个女人,能不能稍微有点意识,我是个正常男人,还是个喜欢你的正常男人,拜托这考验太难了。

他的脑海里盘旋着关于越过线禽兽不如,不过线不如禽兽的笑话,木然跟着郑亦樾去了房间。

8303这个房间号,他会记一辈子的。第一次与心中的她开房,就算什么都不能做,能听着她平稳的呼吸,也是一种岁月静好了。

仅仅半个小时,郑亦樾已经洗洗睡了,她似乎十分疲惫,甫一躺下,便进入梦乡,连声招呼都没跟王檀打。

这么能睡啊。刚刚在高铁上她就睡了一路,结果这又沾枕即眠,睡眠好得让他羡慕。

趁着没人注意,王檀掏出随身携带的抗排异药吃下,然后合衣躺在床上,不久也进入梦乡。

一夜好睡,第二天六点多,王檀就醒了,另一张床上,郑亦樾还在睡,眉头紧皱,不太安稳的样子。

他想伸出手去,抚平深浅不一的皱纹,又怕惊扰她,只得蹑手蹑脚离开房间,出去买早点并采购些食物,一会他们还有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而酒店不提供早餐。

热呼呼的胡辣汤,配上美味的葱油饼,食物的香气成功将郑亦樾从周公的怀抱里拉回来,有一瞬间,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看到王檀,才笑着打招呼:“早啊。”

她的脸色没有昨天那么苍白了,让他放心,也笑了出来:“早,赶紧趁热,把饭吃了。”

美味的食物是打开一天生活的正确方式,又饱又暖,驱散了昨夜的阴寒,郑亦樾喝着胡辣汤,觉得每个毛孔都舒服,不一会儿,满满一大盒便吃了下去,还忍不住打个饱嗝。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方仍然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她就一顿狼吞虎咽,末了还极没形象地打了个嗝。

有没有地缝,让她钻一钻!

殊不知,这副模样,放在王檀眼里,简直可爱至极,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毫不做作,落落大方的女子呢!他的心,不禁又软了软。

l市的同行很敬业,八点刚才,就提前跟他们联系,把车给他们送来,几人寒暄几句,留下一名对当地情况熟悉的工作人员刘利跟着他们一起去,其他人就告辞了。

退了房,上车,三人直奔目的地。

刘利给他们当起了司机,小伙子开车很稳,也很健谈,刚刚经过一夜好眠,大家精力旺盛,车内时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关于南北方谁更冷、本地特色美食、景点等闲话说得差不多,小伙子表情逐渐严肃:“你们以前听过东关乡这地方吗?”

“没有。”以前他们很少出省,便是出差,也是省内范围的居多。

“前两年,就被评上国家级贫困县的地方,黄土没有坡,种啥啥不长。它还有个别称,叫艾滋乡。”

因为贫穷,也因为落后。整个省里,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处,而东关乡出名的地方,也不止这一点。

“穷山恶水出刁民。当然啦,现在哪还有什么刁民,咱们都是服务型机构了,这些都是群众,是人民。但东关乡民风彪悍是真的。”

刘利之所以会被派来当向导,一来呢,南北方口音上的差异,郑亦樾他们不一定能听懂本地方言,而这鬼地方,上了年纪的人是不会说普通话的。

二来嘛,他家就是附近城市的,地面熟些,万一有什么事,还能及时沟通,求助。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次的事儿,可能成不了。”

“不是时代进入文明社会,人就自然变得文明,也不是我们创建法治社会,全国上下就全都遵法守法了。”

东关乡,四面环山,太行余脉,可惜带给这片土地的,不是丰富的自然资源,而是寸草不生的荒山。贫穷落后,种植业没有出路,旅游业不可能,当地人在几十年前,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还过着举村逃荒要饭才能活下来的生活。

到了现代,年轻一代全部出走,没人留在老家,剩下的老弱病残,非常抱团。

寻找

这里几乎成了法外之地,宗族势力反而很强盛,谁家有点什么事,无论大小,都不会选择报警,而是自己关起门来解决,由自己家族比较有威望的老者决断。

从谁家偷了别人家一头蒜,到穷凶极恶杀人放火,他们顽固地遵守着旧的制度,像人类诞生初期,拒绝用明火吃熟食的老猴子一般,可笑,也可怜。

存在即合理,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明白,他们需要什么,外人,无权置喙。

“所以你们这一趟,不是去劝说马小丽的父母去的,你们将要面对的,是马家所有的老者,他们的意见,才起决定性作用。我希望你们有足够的理由说服他们,不然你们注定白跑。”

刘利沿着盘山公路,保持60公里的时速,十分熟练地转过一个又一个90度直角弯,让郑亦樾的心一次又一次提到嗓子眼。

山也太多了吧!明明之前还是郁郁葱葱的松林,转过一个弯,便什么都没有了,裸露在地表的黄土,在山风的作用下空中任意舞蹈,前扑后继地砸在车挡风玻璃上,发出噗噗声,跟下雨一样。

“看到了没?咱们现在就进入黄果县了,东关乡是县里最偏远的地方。从这转过去,再也没有树,连灌木都少。”

这样神奇的地理条件,大约也只有专家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了。刘利的车速丝毫没有减慢,

奔目的地而去,在他看来,这趟行程,除了远了点,应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他们肯定会被强硬拒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会有。

东关乡越来越近,它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从精气神到外表,全然一片死气沉沉。

颠簸不堪的土路,低矮破旧的房屋,穿着破烂的孩童,面无表情的老人。

这里,入目所及的人,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总角无知。本应占大多数的青壮年,看不到几个。

刘利将车停在路的尽头,跳下来:“下车吧,接下去的路,车就开不过去喽,咱们还得步行,好在不远,也就两三公里。”

王家坳坐落在山里,最后一公里的路,政府拨款不足以全面覆盖修路费用,因此便有了这么一条断头路,剩下的,车就进不去了,只能靠步行。

要想富,先修路这么响亮的口号,放在此处,放屁一样。

好在最近没有下雨下雪,除了烟尘大些,路也不算特别难走。

王家坳也是王常贵的老家,他跟马小丽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然,以东关乡的名声在外,当地的姑娘全部外嫁,当地的汉子不出门打工自己挣钱,就别想娶得上媳妇。这些消息,都是在急诊室外,等待讨价还价的过程中,王常贵自己说的。

当时他一副深情款款,不想放弃自己老婆的样子,再对比他拿了钱,丢下马小丽就跑的行为,郑亦樾突然觉得他很恶心。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拿着钱回了老家,他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这事儿,应该不会是骗人的。他再对妻子没人性,也不至于不管孩子吧。

如果能碰到他,希望王檀给力点,摆事实讲道理,连吓带唬,怎么也得让他拿点钱出来给马小丽的父母,总不能马小丽丢了一条命,她的买命钱都由丈夫支配,自己的亲爹娘反而因为离得远什么也得不到。

女儿没了,留点钱给他们养老也是好的。虽然这事儿跟郑亦樾其实没关系,但力所能力帮助他们,建立信任,也能增加捐献成功率不是。

两公里多的路,一行人走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下午三点多,小村庄空无一人,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他们仿佛走进了一座死城。

刘利也是第一次到王家坳,只能凭着对当地习俗的了解,简单判断了一下四周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破旧房屋,哪一处可能有人住。

最终,他敲响了一家门,过了得有十来分钟,在刘利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中,里面终于传来回应:“谁啊?”应该是个苍老的女人。

“大娘,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村马小丽家在哪?”

“不认识。”对方冷冷扔下一句,一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刘利只得再敲:“大娘,大娘,那她丈夫,王常贵,他家住哪?您告诉我们声啊。”

这一次,门终于开了,出来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婆:“你们找常贵干嘛?他也不在家。”

“您是?”

“常贵是我侄儿。”老太太一脸警惕,村里多久没见过生人了。这三个人,穿着打扮都不像附近的人。

“马小丽在外面受了伤了,我们是来找她父母的。麻烦您老指个路。”刘利用的是方言,老太太这才勉强指了个方向给他们:“往里走,你们能找到座新房子,就是常贵家了。”

老太太所说的新房,在一众破旧不堪的泥土屋里确实显眼,红砖新砌,方正宽敞。

刘利上前敲门:“请问是王常贵家吗?”

“来了来了。谁啊?”来开门的,同样是位年事已高的老太太,一脸刻薄相,三角眼,嘴角有深深的皱纹,一看就不太好相与。

“请问这里是王常贵家吗?”

“是,你们是谁?”

“我们是g市来的,王常贵和马小丽这对夫妻在那打工来着,马小丽受了点伤,我们想找她父母。请问王常贵回家来了吗?我们现在联系不到他。还请您告诉我一下,马小丽父母家在哪。”

“常贵没家来,马小丽家里,都死绝了,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二话不说,就想关门。

“阿姨,阿姨您等等,王常贵真的没回来?他可带着不少钱呢,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呸!你才在路上出事呢,怎么说话呢?”老太太疾言厉色地喝道。

王檀刚才那句话是故意说的,而老太太反驳他的语气虽然严厉,但当听到儿子可能出事时,她一点紧张害怕的情绪都没有,听到他带着不少钱,更是一点惊喜都没有。

这就说明,王常贵手里有钱,他在哪里,眼前这老太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才这么有底气。

极品一家

“王常贵,你出来!”王檀高声冲着屋内吼了一嗓子,吓得旁边的老太太脸都变白了些。

屋内什么动静也没有。

老太太急了:“你嚎什么嚎,我家没别人在家!”

王檀不理她,继续叫人:“王常贵,我知道你在家!躲在个老太太背后,算什么男人!你再不出来,我就附近的学校,一个班挨一个班找你儿子去。”

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禽兽的人,用孩子威胁他们,会比其他任何方法都好用。

王常贵正是十分在乎家庭,在乎子女的人。他可以在外面活得像狗,累得半死,也得给孩子们一个好的条件,他们当了他的孩子,就已经够委屈了,他没办法让他们长大后继续过着他现在过的生活。

每天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扛起百十斤一袋的建筑材料,根本数不过来在一天终于结束时得搬多少次来回上下,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工地上喂猪猪可能都不吃的饮食,他却觉得不花钱还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便可以称为美味。

他连同甘共苦多年的妻子的尸体都不想收殓,不是他多没人性,只想拿她的死骗点钱,而是急救的费用外加将遗体火化再运回来,也不少花销。

以后家里少了一个挣钱的劳动力,花钱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能省点是点。

他此时躺在床上,还没起。

老婆没了,不伤心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前面说过,他只是舍不得花钱,不是真的冷血无情。马小丽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夫妻的感情很好,清贫却幸福。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他眼前就跟过电影似的,想起来的全是夫妻俩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让他在梦里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到家的这几天,他每天都在想,妻子的器官归谁用了,剩下的遗体是不是火化了?自己不去领,会不会直接被扔掉?他是不是让她尸骨无存了?

寝食难安。

外面喊他的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他一时没想起来会是谁,但是这几天,来找他借钱的人一拨接一拨,他以前的工友全都知道,他拿了不少赔偿金,有看着眼红的,有家里真困难的,都想来分一杯羹。

他连给自己妻子花一分都舍不得,又怎么可能肉包子打狗一样把钱借给别人。

所以一切来访客人,都由他老娘出面接待,他索性在床上躺尸。

但这次来的人,好像不是来借钱的。

他晃晃悠悠地起床,披上外套,出去看看。

怎么会是他们?

“你们来干啥?我老婆呢?”

“你还关心你老婆吗?拿着钱就跑了,现在装模作样给谁看?我们不是来找你的,你只需要告诉我们,马小丽的娘家在哪就行了。”郑亦樾身体不适,心情烦躁,再看王常贵这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火气根本压不住,直接开怼。

王常贵本来就是个嘴笨的庄汉子,也没多少文化,只得愣愣地任郑亦樾骂,最后木愣愣地说:“我带你们去找他们吧。”

“去啥去!别去!不许去!咱们老王家跟他们老马家早二十年就断了亲了,你还上赶着去他们家,让他吸血吗?”老太太急了,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

“当年咱们村穷得叮当响,村里的姑娘就没有不外嫁的,外面的人,吃得饱穿得好,人家大好的姑娘,凭什么嫁到本村,穷得一家人逃荒要饭啊?”

“她马小丽跟你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没错,她跟你有情谊我也知道,她是我儿媳妇,我认她是咱们老王家的人,但她家那群吸血虫,以前就坑苦了咱们,现在你还想去让他们沾上?想想你老婆用命换来的钱,自己还两个儿子要上学,要娶媳妇呢,你可得好好想想啊!”老太太说得极尽心酸。

“妈,你想哪去了?如果我那老丈人也没了,剩丈母娘一个没主见的,还不是大舅哥怎么摆弄怎么是,我才没那么傻,送钱给他们花呢。就是带着去认个门,我就回来了,啊。”

老太太还是不想放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当年娶马小丽的辛酸:“她那哥哥,还是她死鬼爹,尤其不是东西!你一个人过去,还不得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不行,我得叫点人。”

“妈!”王常贵到底在外面见过几年世面,对村里那套有事就叫人过来评评理,判判是非的作法不以为然。族老长辈岂是那么好请的,八碟七个碗,烟酒一个不能少。

有那点钱,还不如直接给岳家,对于见钱眼开的人,给点钱比什么道理都好使。

“请个族里的人,要是他们有人知道咱家有钱了,他们能不想着捞一笔吗?谁都靠不住,咱们还是低调点。”

一听到钱财有可能不保,老太太立刻闭嘴,老老实实点头,听儿子的安排。

一行四人,由王常贵带路,向马小丽娘家走去。

“你们来找他们干嘛?”王常贵也挺憋屈,明明不是都说好了嘛,他同意捐献了,同意书也留给他们了,直接处理了就行了呗。

郑亦樾只得跟他解释一遍现行的捐献政策:“原则上,捐献者的所有近亲属全部同意,才是合法合规的。你是捐献者的丈夫,你同意,你的孩子未成年,他们不需要参与意见,只是你还得费心向他们说明下情况,最后,捐献者的父母也必须同意。”

王常贵习惯性皱起眉头:“这可不大好办。我这岳家,唉,一言难尽。”

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老婆已经不在了,他不想说岳家的坏话,毕竟他们的闺女,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他得感激。

但马家人也欺人太甚,为了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他得提前经他们打打预防针:“他们啊,我妈说他们是吸血鬼,真一点也不夸张。好在我那短命的老丈人大过年的时候,吃得太油腻,被个饺子噎死了,不然对上他还有我那大舅哥,且做好准备被他们刮下一层皮来吧!”

狼心狗肺

“强子,在家呢吗?”全村有劳动能力的人口全员出去打工讨生活这句话并不绝对,至少老婆娘家这群懒鬼,那是饿死都不会去用劳动换钱的。

马小强,马小丽的亲大哥,长她三岁,也才四十多的年纪,自从二十多岁跟人出去打过一段时间的工,没过上一个月就跑回来了,天天嚷嚷着打工累得贼死还挣不到钱,幻想着一夜暴富,痴迷上了买彩票。

那玩意跟赌博有的一拼,陷进去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马小强家本来就穷,这下更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人穷到疯狂的时候,是没有理智与人性可言的。他居然丧心病狂地想想把自己小妹高价卖出去。

要说马小丽长得还算不错,而且年轻,真的把她嫁出去换笔彩礼,也不算过分,因为十里八乡,养女孩长大的人家大多抱着这个想法。

但问题是,马小丽那时候年纪还小,才刚十八岁,还不够法定结婚年龄,而且她跟王常贵,是有婚约的。

他们那地方,穷乡僻壤,所以穷讲究特别多,稍微寻到个理由,就得要钱。王常贵铁了心地想娶马小丽,为此不惜跟父母闹僵,拉着自家养的猪牛羊送去岳家,还把老父亲辛苦出去打工挣的两万元钱全搭上做了聘礼。

二十年前的两万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就这样,马小强家还是不满足。

本来他们村也没有定亲多年不结婚的,一般都是在男女双方到了年纪,便举行个定亲仪式,一年左右都会成亲的。

马小丽之所以定亲这么早,是因为马小强的根本目的,是多要点王家送的节礼。至少一只鸡,几十斤米,在那个年代,那么穷的村子,能拿出来,都得王常贵到处打工挣回来。

这也是为什么王老太太当时不大待见马家的原因,办的事太抠,太让人说闲话,在村子里住,面子是一等一的大事,让人背后议论自己结了个吸血鬼亲家,是很难堪的一件事。

但是前面已经投了这么多钱和物进去,退亲的话,想想都知道这些东西一毛钱都拿不回来,估计马家还能把马小丽再卖一次,更偷着乐。

如此过了两年,马小丽二十岁,终于熬到可以领证的年纪,王常贵迫不及待想把人娶回家,为此跟马家商量了不止一次,都被敷衍回去。

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马小强打的,是把马小丽另卖别家的打算。王家穷啊,再加上又被马家变着法的吃拿卡要,就更穷了,再压榨,也压榨不出什么油水来。

可另卖不一样,马小丽怎么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妥妥的值钱,再要个三五万彩礼不成问题,能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当哥哥的没良心,可是做娘的不想见闺女被推进火坑,马小强只想多卖点钱,压根不管男方是什么样的人,一律价高者得,当马家老太太知道马小强新找的女婿是个傻子,还是傻得连拉屎撒尿都不会的那种时,害怕了,也心疼闺女了。

她趁儿子不注意,把听到的消息告诉女儿,还塞给她一百块钱,让她赶紧去找王常贵,跑出去打工,最好别再回来,私奔都比被卖给个傻子强。

马小丽因此捡回来条命,就在当年,马小丽跑了之后,另外一户不心疼闺女的人家把女儿嫁给那傻子,没出三个月,就被公婆打死了,这件事当时在他们那很轰动,这对极品夫妻都被判了刑,那傻子没人照顾,在父母入狱后一年的冬天,冻饿而死。

马小强知道自己妹妹跟着王常贵跑了,每天都去王家堵他们,又吃又拿,搅得王家人不得安宁,最后他们不得不请王家族里长辈出面,跟马家人交涉,马小强狮子大开口,提出五万卖钱结婚钱,他就认了王常贵是自家女婿。

在人均工资才几百块的二十一世纪初,这五万块可是天文数字,能在小城市里买套房。

王家拿不出来,最终两方人马拉锯不断,闹剧持续了整整五年,直到王常贵带着怀孕的马小丽回家,补上礼金,才算完事。

自此,王老太太跟马家的仇算是结下了,两家住得那么近,却没有任何走动。

马小强用这笔钱,给自己讨了个媳妇。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马小强的那个媳妇啊,也很让人一言难尽。

男多女少、穷乡僻壤,便是有钱送高额彩礼,又有几个女人愿意嫁进去,因此可想而知,能娶到的都是些身体、智力有残疾,或者三婚以上性格有问题的女人。

宋美就是个结过几次婚,都因为自己又懒又馋,还心眼不好,最终都以离婚收场的人。她会选择马小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的娘家容不得她,自己又没有工作,没钱没人收留的女人,除了嫁人还能有什么出路?

工作是不可能工作的,找个长期饭票多好。

这一对夫妻,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个人都一样的懒,一样的贪婪,年轻的时候,啃老,等年纪大些了,啃娃,从来没有靠自己的时候,偏偏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人家自己觉得美得很。

即使在全村都很穷的情况下,马家那房子,也是瞧得出来的破,而且脏,门口的垃圾堆散发着恶臭,苍蝇飞舞。

敲门半天,也是一个老太太慢吞吞来开门,她眼神似乎不太好使,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眼前的人就是她女婿。

“妈,您老好吗?”对这岳母,王常贵一直情绪有些复杂。当年要不是她,马小丽早就死了,可也是她,耳根子软,又重视儿子,每每看在他对她有几分心软的份上,来找他要钱贴补儿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得就是她这样的人吧。

现在的她显见过得不好,一把年纪了,还得操劳家务,她那儿媳妇出奇的懒。

“哦,是常贵啊,你怎么来了?”老太太慌忙转过头往屋里望,那对懒鬼还睡午觉没起呢,她压低嗓音,把他往外推:“快走,快走,别让他们知道你来了。”

刷新底限

老太太依然像以前一样,心软,对女儿也不是完全没感情。但她得靠着儿子生活,虽然这个儿子带给她的不是晚年的安逸,但养儿防老的旧观念,还是让她没办法摒弃。

所以她时常会为了儿子,坑一坑女儿女婿,但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也会偷偷向着他们。

让王常贵又恨又爱,可惜自己能力有限,不然他是愿意跟马小丽一起赡养岳母的。

“妈,小丽出事了。”见到岳母,很难不想起妻子,他本来就一直强忍着悲痛,没办法在自己亲娘面前表露太多,没办法再瞒着妻子娘家人,而她娘家唯一还能算是人的,也只有眼前这些岳母了。

“啊?小丽怎么了?她人呢?”老太太急切地转头,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女儿,奈何上了年纪,眼睛不中用,只能看到有个轮廓是个女人,但好像也不大像是自己的女儿。

她还不至于老到连亲闺女都认不得的地步。

“你倒是说话啊,小丽怎么了?她在哪?带我去见她!”老太太揪着王常贵的衣襟,十分着急。

她了解自家闺女,从小到大都缺爱,老头子在的时候,重男轻女,对闺女没关心过,只会要钱,所以也养成了闺女凡事都自己扛,什么事都不跟家里说的习惯。

因为说了也没人心疼,反而还是别人嘲笑她的原因。

现在能让王常贵亲自找上门来,说她出了事,这事就不可能是个小事。

“你倒是说话啊!是想急死我嘛!”老太太以前挺喜欢王常贵的稳重性子,现在都得气死她!火烧眉毛的时候,说话说一半。

“她、她、她死了!”王常贵生怕老太太听到这噩耗,一时受不住,再晕过去。

“什么?”老太太真的两眼一翻,就要晕倒,还是王常贵提前有准备,一把将她搂住,又是按人中,又是揉胸口的,才让老太太缓过来点气。

醒过来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唤着女儿的名字:“小丽啊,我可怜的闺女!”

这声音终于惊动了在床上躺尸的马小强和宋美,他们懒洋洋地穿上衣服,跑出来看热闹。

宋美手里捏着颗瓜子,嗑完吐个皮:“哟,耍猴呢?这又哭又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老马家谁死了呢。”

这句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点到老太太的死穴上,她便是平日里再怕宋美,此时也忍不了。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呸!”一口黄绿相间的浓痰吐到宋美脸上,老太太破口大骂:“你个不知道几手货的臭婆娘,咱老马家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今年春节的时候,马小丽是回过家的,也上过娘家门送年礼,当时跟她这个当娘的说,年纪大了,干活力不从心,腰疼胳膊疼的,转过年来可能就不出去干活了,想在家休息休息,也正好照顾孩子。

要不是宋美三天两头跑去跟马小丽打秋风要钱,马小丽受不了了,哪还有后面出去打工的事?如果不出去打工,她能出事死了吗?

偏宋美跟个没事人似的站在这,还能说风凉话!

“你个死老太婆!”宋美当时就炸了,这老太婆平时脏得不行,还总咳嗽,现在居然敢吐自己一脸痰,太恶心了!她拿袖子一抹脸,伸出手指奔着老太太的脸抓去。

三道血印出现,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身手不够灵活,没躲过宋美的九阴白骨爪,被抓个正着,疼得她打了个哆嗦。

马小强在旁边跟看好戏似的,既不阻止自己老婆,也不帮助受伤的亲娘,乐呵呵抄着手。

要不是王常贵和王檀两人将宋美与老太太分开,还不知道老太太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宋美进屋洗脸,马小强下巴一抬:“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妈这是怎么了?”

“小强,小丽出事了,她、她没了!”老太太一边抹泪,一边说。

“什么?怎么回事?意外还是工伤?赔了多少钱?”马小强眼露精光。

周围人目瞪口呆,包括他的亲娘在内,虽然已经熟知他的为人,也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来。

“小强,我是说,你妹妹,没了。”老太太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

“对啊,我听到了。王常贵你说吧,赔了多少钱?我可懂法,赔偿得有我妈一份,你给我就行了。”压根没想过问一问,马小丽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人在哪,眼里只盯着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钱。

“畜生!你个畜生啊!”老太太心寒至极,明明她也不是多罪大恶极的人,怎么会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同时更害怕的,现在她还有行动能力,能干家务活,就已经被儿子儿媳妇从正屋赶出来,住进了厢房,一天三顿喝粥,连她因为天冷插插电热毯,都得挨骂,如果哪天,她失去劳动能力,完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会不会饿死脏死在床上,都没有人会管。

她忍气吞声,所求也不过是一个容身之处,一个可以养老送终的儿子。

但现在,她真的能得到吗?这儿子已经不是人了。

“我是畜生,你就是老畜生。我可是你生的。”马小强根本不在乎母亲的辱骂,一心盯着王常贵,想知道到底有没有钱分。

“马大娘,我们是红十字会的,想找您,得您个批准。”郑亦樾扶住老太太,转移了话题。绝对不能让马小强知道有赔偿金的存在,本来这笔钱也跟他一个当哥哥的没关系,马老太太才是受益人。

“啥?还有啥需要我批准的?”

“是这样,马小丽现在还在g市的医院里,她已经被确诊为脑死亡了。也就是说,临床意义上的死亡。我们想请求您,给我们签个同意书,捐献她的身体器官,让她的一部分,在别人身体里继续活下去。”

“这是救助他人的好事,虽然她的死是个悲剧,但她的器官,可以使很多人恢复健康,更好地活下去,我们会永远记得她的贡献的。”

不负所望

“等会儿,凭啥捐?捐器官给钱不?”马小强拦住郑亦樾,把老太太拽到身边。

“器官捐献都是无偿的,我们红十字会是公益机构,从来不会为得到器官,付出金钱,这违反”

“不给钱啊?那不捐。我们不捐,你走吧!”马小强打断了郑亦樾还没说完的话,想推老太太进屋:“个老不死的,别在这碍手碍脚,等我要到钱了,给你买肉吃!”

老太太不想进去,她还不知道闺女是怎么没的,她还想去见最后一面呢。

“让你进去你听不懂啊?耳朵聋了啊?”马小强使劲推搡,老太太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地,正好磕在块坚硬的石头上。

谁家门口也没他们家这么脏乱,地上什么都有。

老太太下半身穿的裤子又旧又破,很多地方都露着棉絮,膝盖很快渗出血来。她痛苦地抱着腿坐在地上,不断呻吟。

“还不赶紧爬起来!告儿你说,你老胳膊老腿的,要是出点问题,躺床上动不了,可别指望谁能伺候你!你怎么就不能学学隔壁老王家的老头,外出被车撞死,还给家里挣了十几万呢?天天缩家里等吃!”

隔壁的老王头,头年被车撞了,人当场就没了。老太太可是去参加白事着,还看到过老王头的惨样。

半边脸都没了,整个人不成人形,听说司机酒驾,撞着人之后根本不知道,还拖着他向前开了几百米,才被发现不对的热心司机别停。

其实也怪老王头自己不小心,大半夜的走在马路中间。

老太太这下彻底心凉了。

自己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疼了十几个小时,生下来的肉,却心心念念着希望她被车撞死,给他最后做点贡献,换点钱花。妹妹死了,不顾几十年手足之情,只惦记有没有钱分给他。

说他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这个词。

“妈!”王常贵心里不落忍,老婆他救不得了,但是岳母他还是能帮上一帮的,只要她自己想得明白,别再向着这畜生,他便是养着她,给她口饭吃,也是做得到的。

就当替马小丽尽孝了。她的买命钱,本来就应该有岳母一份。他不想给的主要原因,是怕这钱被马小强抢了去,早晚能花得精光。

“哟!这妈叫得真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她儿子呢。要么你接了回去养,要么赶紧把小丽的赔偿金拿出来分我,不然,就等着我告你去吧!”

所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马小强就是个有点法律常识的流氓。

“妈,你跟我走,我养你,给你送终!中不?”王常贵根本不想再理马小强,直接问岳母。

“啊?”马老太太有些恍惚,女婿养老,也不是没听说过,那都是家里没儿子的情况,也跟寄人篱下一样,吃口菜都得小心翼翼。

可到底是有口饭吃,有衣服穿,有地方住的日子,还不用挨打受气,说不得得比跟着自己儿子的日子好过。

尤其是她刚刚被儿子寒透了心。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没多好,还有几年好活头,与其在这受气受苦,不如跟着王常贵走,还能过几天安心日子。就算亲家老太太不给好脸色,那也是她活该,当年要了那么多彩礼。

她可以少吃点,多干点,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总不至于太招人嫌。

思及此,老太太缓缓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出:“嗯,常贵,以后我跟你过。”

“喂,谁让你们走了?啊?我的妈,我自己养!你把钱给我!”

“谁告诉你有钱了?我告诉你,你妹妹是得病了,现在还欠着医院钱呢,不然他们能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不把你妹妹的器官捐出去,想着把人拉回来,行啊,那我把急救钱结了,不多,也就四五万!”王常贵前一半是在诈马小强,后面说的欠医院钱,却是真的。

“啊?让我出急救钱?关我什么事?你们爱找谁要找谁要去!”他转身进屋,直接关门,根本没再提老娘的事。

反正老娘都那么老了,又有病,做活不利索,吃药还得花钱,谁爱养谁养去。

一行人又返回王家,王老太太看马老太太上门,一张脸拉得老长,还是王常贵跟她说,如果不养着老太太,就得把钱分她一半,才算把王老太太唬住。

这两头骗下来,事情竟出乎意料地得以解决,在拿到马老太太签字的同意书后,郑亦樾长舒一口气,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好在没有白跑一趟。

她赶紧打电话给医院:“我们得到了所有亲属的同意,可以准备移植的。”

马小丽的情况还算稳定,可以等受体禁水禁食期。

里屋,马老太太又哭了,在王常贵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之后。

“妈,以后家里咱们不好住了,咱们得搬出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马小强早晚会知道他得了赔偿金,以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谁都过不了安生日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惹不起,躲远点。

四十万,可以在县里贷款买个小两室,以后儿子也不用住校了,省下住宿费和伙食费,可以回家吃饭,两个老人在楼里住着,生活方便,有集中供暖。

他呢,则继续南下打工,趁着还干得动,多挣点钱,以后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剩下的钱,他就打算存起来,等着以后儿子上大学再用。

一家人总会渐渐走出马小丽已经死去的阴影,开始新生活的。他们肯定会越过越好,连同她那份一起。

回去的路上,虽然车还是一路颠簸,但三人的心情完全不一样,很兴奋,郑亦樾得到消息,已经匹配到肝源、肾源的三名受体,剩下的心源受体也在寻找中,很快,这些人就能重获新生了。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得到的器官来源于谁,但是他们会一生感恩,努力生活。

这,便是红十字会,器官捐献协调者们来回奔波,不辞劳苦的全部意义!

功败垂成

郑亦樾再次舟车劳顿地回到g市,连家都没空回,直接杀向医院,盯着马小丽器官移植事项。

至少到现在为止,一切正常,所有的受体患者都已经确定,只等器官摘取后,由专门的运送小组送到患者所在医院。

最近的,就在本市,远的,大约一千二百公里,航空公司那边也已经联系好了,肯定保证不在转运环节上多耽误一分钟不必要的时间。

万事俱备,马小丽被推进手术室。因为她的家人都没跟来,所以也就没有家属的告别时间,直接由医护人员进行最后的告别。

郑亦樾等在门口,她答应老太太了,等马小丽完成捐献,遗体她会亲自送去殡仪馆火化,会把骨灰给她带回去,让她寻个好地方,好好葬了。

老太太在郑亦樾临走之前,还拉着她,不想让她走,在去与不去见女儿最后一面之间纠结,即使郑亦樾提出,老太太往返g市的所有路费和食宿,红十字会都会承担,不需要她花费一分钟。

这个提议老太太肯定是心动过的,她眼中的希冀骗不了了,可最后,她还是摇摇头,表示不去了。去了,见了,只会更舍不得,更接受不了女儿先她一步离开人世的事实。

还不如就这样,不见了,还可以幻想女儿只是外出打工去了,工作太忙,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就像以前一样。

马小丽消失在手术室门后,郑亦樾坐下等着。时间不会太久,摘取总是容易的。

主刀医生带着全体医护人员向马小丽默哀一分钟,三鞠躬,手术正式开始。

这次需要摘取的器官挺多,心脏、肺叶、双肾、肝脏也必须分成两片,以分给两位不同的病人,还有角膜,以及一小段大腿骨。

为了保持器官的新鲜可用,他们分为了两组,腹内器官与其他器官,分别由不同人员摘取。

一排整齐的器官专用冷藏箱摆好,手术正式开始。

肝脏是最先取出的,被处理妥当,按血管分布和机能完整,被分成两片,放进冷藏箱,四名两组转运专员立即拎着属于他们的冷藏箱,向预定的患者所在地迅速出发。

时间就是成功率,就是人命,这是每一名负责转动人体器官的工作人员都很清楚的事。一路上,急救车狂拉警笛,在能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向本市儿童医院奔去。

他们手里的一小片肝源,要移植给个七岁的孩子,因为车祸导致肝脾重创受损,全被切除的小患者。

他很幸运,马小丽出事的前一天,他出的车祸,只等了几天就等到了救命的肝源。不然,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急救车一路狂奔,很多热心的司机听到身后传来的警笛声,第一时间为他们让路,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走完了平时市区内正常通行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

早已经有协调员等在门口接他们,一行人拎着冷藏箱,迅速乘电梯上楼,去往手术室。

在那里,小患者已经开始术前准备,麻醉师准备开始麻醉,只等器官送到,测试一下活性,手术就可以开始了。

手术室外,是焦急不安的家属,他们在得知自己儿子失去了肝脾两个重要器官时,简直如坠地狱,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脾脏没了,孩子的造血能力会很不好,以后成长过程中多注意,还是能活下去的,但是没了肝脏,人根本无法生存。

做为亲缘移植手术中配型最容易的肝移植手术,这对父母很遗憾地配型都不成功,父母一个a一个b,孩子是o型。祖辈老人倒是有血型相合的,也想给孙儿捐献,奈何他们一检查,一个有脂肪肝,一个有酒精肝,均不符合移植条件。

小孩子的情况一经录入等待移植名单,就高高挂在榜首,这意味着如果有合用的肝源出现,他就会成为受供者。

有多少人在等待中死去,他们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在孩子面前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背后哭成狗。

终于,他们在绝望中等来了奇迹,现在孩子已经进了手术室,只要手术成功,挺过了急性排异期,就会没事的。

肝源没问题,小患者麻醉良好,手术开始。

“十号刀。”主治医生准备切开病灶。

“康主任,电话。”护士拿着内线电话送到他耳边。

一般情况下,在手术台上接到内线电话,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你好。”

“我是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你们现在用于移植的肝源,绝对不能使用!注意,绝对不能使用,无论手术进行到何种程度,请马上停下你手头的工作!”

“好的,收到,马上停止。我们刚刚准备开始,还没造成后果。”

“那就好。谢谢您。请先暂停吧,我们随后会给您解释。”郑亦樾长舒了一口气,这是最先送去的,最近的一位受体,另一片肝源送去机场了,转运员还没登机,也已经追回了。

怎么能这么倒霉!

心急火燎地打完两个电话,郑亦樾瘫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

恐怕只有问候老天爷才能缓解一二。

经过这么多努力,功败垂成。

马小丽的器官不合用,是因为在她的肾脏上,发现了疑似癌细胞。那小小的、不正常的暗红色肉团,标示着她的身体器官即使现在表现正常,以后的几年内也很可能会有癌细胞增生。

但凡有不合适之处,这样的器官绝对不能不明不白地移植进其他患者体内。所以器官移植手术才会全面叫停。

郑亦樾认领了马小丽的尸身,红十字会有相关规定处理捐献者的遗体。她送其去火化,又把骨灰通过转运,送到了l市同行刘利的手中,再由他转交给马老太太。

至于器官没利用,而是跟着一起火化的事,郑亦樾没跟她家里人提过一句。

“郑姐,化验结果出来了,确定是肾小球癌,已经扩散转移。就算她不出工伤,也活不过一年了。”

这是马小丽的病理结果。

“知道了。”

本章完。

碎尸案

好不容易等到陈冬清康复回来上班,把累得明显瘦了一圈的姜晨表扬了再表扬,就连一向对90后新新人类没什么好印象的固执馆长都夸奖她,还特别开恩地放了她三天大假。

姜晨开开心心地花了一天时间美美睡了一天觉,连被窝都没出,饭都是郑亦樾给端到床头吃的,才算满血复活。

相比较她这边清闲下来,又轮到权薇忙到飞起。

g市公安局前不久接了桩碎尸案。

按理说权薇又不是新出炉的小菜鸟,经历丰富的权**医,什么阵仗没见过,碎尸再恶心,能有高度**的尸体恶心吗?大不了就当个有点变态的拼图游戏呗,反正凶手碎尸的目的也无外乎就是想毁灭证据。

但这个碎尸案确确实实是有点不一样,每一个参战民警心里都在犯嘀咕。

该不会是他们想象得那样吧?

不知道还有没有记得,那起著名的南大碎尸案,就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凶手还是没有抓到,贴吧上为此还专门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每年到1月中旬,南大碎尸案案发的时间前后,大家蹦出来,各种猜测,集思广益。

然而凶手是谁,谁也不知道。那整齐的2000多片碎片,剩余一直没寻获的身体残部,被煮熟的肉块。

二十多年了,尽管警方早已经表态,南大碎尸案已经立案侦查,不受二十年追诉时效限制,警方会永远追查到底,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那个恶魔,还在隐藏,很可能真的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现在g市的地盘上,也出现了这样一个杀人碎尸的恶魔,就问你慌不慌,就问法医心里有底没底?

权薇不敢说。

她已经三天三夜没回过家了,整天泡在法医科,跟众同事们没白没黑,疯狂加班,再三检测,妄图发现线索。

终是徒劳。

像平常一样,一个清晨,出门溜狗的王大爷向他平时总去的小公园里走去。

他养的是只松狮,站起来比他也矮不哪去,百十斤分量,根本不是已经六十多岁的他能拽得住的,所以他溜狗也没栓绳,想着大清早的,天还没透亮呢,也没啥人,自己家狗一般也不咬人,便让它自由发挥了。

等他闲庭信步在后面慢慢追上自己到处撒欢的狗时,才发现它正趴在树根下,撕咬一包黑包塑料布包的垃圾,再眯着眼仔细一看,像是肉类,切得薄厚挺均匀。

“欢欢,别乱吃东西,小心拉肚子!”王大爷连忙想让自家宝贝狗放下肉片别再吃了。谁家的好肉也不可能扔掉,现在猪肉都三十快钱一斤了,哪家土豪能把新鲜肉这么浪费。

可是狗见到肉,还管主人让不让吃?埋头吃得那叫一个痛快,任王大爷怎么拉,都不动。

王大爷气不过,只得一脚把塑料袋连肉踢开。

黑色的塑料袋被狗咬得破损不堪,在外力作用下,高空解体,里边盛着的肉四散飞开,有一块,不偏不倚,落在王大爷脚边。

那不是切得薄厚均匀的肉片,而是一根……人的手指头!!!

当时王大爷就捂着心口倒将下去,要不是旁边正好还有晨练的人看到他不太对劲,跑过来扶住他,他还真能当场吓死过去。

“报警!报警!”王大爷抓着来人的手,哆哆嗦嗦地说道。

权薇到达现场时,搜索人员已经将小公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没再发现其他疑似人体肉块组织的物品。

对着这一么一袋肉,任是神仙也验不出来多少有用的信息。

只知道dna检验结果来看,死者是位女性,以肉质的密实程度判断,年纪不会太大,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肉片没有太多脂肪层,说明死者身材均匀。

塑料袋中只有一枚断指,是人的小拇指,保养得宜,皮肤细腻,死者不是长期体力劳动者。

袋中的肉,除却被狗吃下去的,还剩下完整的有近百块,这应该是块大腿肉,肌肉组织多,脂肪少,整块肉被均匀切割成近百块。

只要看看那刀功就知道,凶手很可能有医学背景。

医学生,还得是专业很精的医学生,至少权薇私下里找了块猪肉试了试,没办法切得那么毫厘不差,与凶手相比差远了。

一开始他们也怀疑过是不是机器切割,但事实上,机器切割非冷冻肉时,也不可能一点瑕疵没有,这块肉,是按照它的纹理,被精心处理过的。

塑料袋就是普通的菜市场水产商用的那种,到处都有,没有排查价值,凶手也很小心,里里外外都没留下指纹。

在没有找到更多尸体残块之前,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全体法医都被强制放假,二十四小时待命,全市各分局派出所联合社区大妈全员行动,只要发现可疑肉类,一律先上报,由法医检验。

一时间,整座城都骚动起来,即使社区大妈没有被明确告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第一发现人王大爷和报案人的嘴里,不知道都演绎成什么恐怖片了。

有种名为恐慌的情绪在全市蔓延,直接结果就是好好一个法医科,各种死猫死狗都被送了过来。

这样的全员动员也不全是没有意义的,最终,被凶手抛弃的另外几袋尸体残块,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被发现。

等到三天后,西郊一片新动工的工地里挖出新鲜尸骨,受害者已经差不多能被拼凑回来了。

凶手十分残忍,从受害者被肢解的手法能看出来,她是在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一刀切断头颅,导致死亡的。

身上的肉,上肢和头部还算完整,属于正常**,下肢只有孤零零的骨头架子,除了王大爷的狗咬破的那包外,其余尚未发现,腹部的肉缺失得最多,内脏部位更是一个都没有找到。

难道他们碰上的这位大神,是个食人族不成?不然为什么缺失的部位,都是些在动物身上肉质较好,口感最丰富的部位呢?

至于内脏,真正好吃的人,有几个不吃内脏的?

渺小而伟大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权薇这次也有些脸发绿,尤其是当她好不容易回了家,被睡醒觉精神焕发的姜晨拉着过来吃晚饭,看到桌上一主菜赫然是盆毛血旺时,胃里就控制不住有什么东西上涌。

“呕~~~”忍了又忍,勉强夹着别的菜小口吃着,不去碰毛血旺的权薇,被姜晨送过来的一筷子毛肚和肺惊到,丢下饭碗直冲厕所。

“薇姐,你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怀孕了吧?”姜晨是知道权薇刚离婚的,以她多年看狗血爱情小说的经验,这种可能性是很高的。

“别胡说!”好不容易把刚刚吃下去的饭菜吐干净,反胃的感觉好些了,权薇漱了漱口,笑骂道:“个小丫头片子,连个男朋友都没的单身狗,净想些用不着的!”点了点她的额头。

“那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姜晨笑着吐吐舌头。

“工作上的事,乱七八糟的,不跟你说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她吃不下去,总不能把这丫头也吓着吧。

“我的姐啊,有什么好料?能说的话跟我说说!我保证,绝不外传!”姜晨一听是权薇工作上的事,眼睛都放光了,哇,法医遇到的案子啊,想想都刺激。

她选择性地忘记了,这案子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连权薇都想吐。

权薇哭笑不得,她们三个人还真都是奇葩中的奇葩,这小丫头,别人光想想都要吓死人的凶杀案,她当故事听,还专门喜欢听血腥刺激的。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生猛吗?权薇深深感叹自己是不是生错年代了,晚十几年的话,也不至于一直以来被人当另类看待。

“姐姐,好姐姐,说说嘛,说说嘛,我用一个星期的晚饭换!”姜晨开出了权薇无法拒绝的条件。

这是权薇的死穴,她无法拒绝。

不得不承认,以前在生活上,还是单寻辰照顾她比较多,她工作繁忙,又天生女汉子性格,对做饭一事并不擅长,没离婚前,家里的大厨一直都是单寻辰,离婚后,没搬到隔壁住之前,她早餐在楼下小店里吃,中餐食堂吃,晚餐不加班的情况下,就只有靠外卖了。

两三个月,吃得她已经快要失去正常味觉了,怀念死了家常菜的味道,再也不想吃外卖油腻腻重油重盐的口味。

可想而知,姜晨的手艺对她多有诱惑性。反正简单说说,不涉及机密,也不违反原则,姜晨也保证不外传,那就说说呗。

结果

“呕~~~”还以为这小丫头神经比筷子还粗,没什么能吓到她呢,没想到,一开始权薇说凶手是个死变态,把人切成无数片,他们找到的一袋子尸块里的肉片大小均匀,纹路齐整时,她还能接受。

在听到后来警方找回的尸块尸骨拼来拼去,内脏一个不见时,姜晨的脸就也有些绿了。

刚刚那盆毛血旺她可是吃得很欢快的,做为无辣不欢,又对内脏的嫩滑口感情有独钟的人,姜晨自然不会放过这道美食。

现在嘛~吐完了吃下去的东西,又把胆汁能吐的都吐了,姜晨才在权薇的安慰下慢慢平静下来,接过权薇递来的温水漱漱口,苦笑着说:“我以后再也不吃内脏了。”

只要想想,还有人变态到吃人,她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别怕,这其实只是我们的猜测,仅仅是其中一种可能,并不一定就是真相。凶手也有可能把这些尸块残块另做处理了,比如深埋,或者喂狗,总之越能毁灭证据越好。”

“姐,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懂。”姜晨摆摆手,两人谁都没了吃饭的心思,甚至不想再望一眼桌上那一大盆内脏,双双躲进姜晨的卧室聊天去了,当然,话题肯定跟碎尸吃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再说郑亦樾,出了趟差回来,身心俱疲,好好的一桩捐献,被个没有早检查出来的癌症给耽误了。

马小丽可能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打工妹,但她代表的那一类人,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勤勤恳恳工作,操着卖白粉的心,挣着卖白菜的钱,依然在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奋斗,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天天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有病,能扛的扛,不能扛的,买点止痛药吃吃,非得等到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才会不情不愿地去医院检查检查,等那个时候,往往小病已经被拖成大病,要么没得救,要么救了也得倾家荡产,外加失去劳动能力。

于是他们会主动选择不治,把钱留下给自己的家人。

他们不想好好活着吗?穿名牌住洋楼,朝九晚五,呼朋引伴。

可惜人生而不平等,他们出身在贫穷落后的家庭,没有资本,没有能力,除了出卖劳动力,没有别的求生方式,于是他们沦为社会底层,为着以后自己的孩子不再是底层而拼搏。

肾有问题,马小丽的身体不可能没有反应,光疼痛就应该很难忍受,郑亦樾在给王常贵打电话的时候,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马小丽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对方只知道她经常有些腰疼,自己买药吃了,出事前,体重有明显减轻。

这就是了,癌症的疼痛,只吃药了事,他们手里真的没一点钱吗?也不是,他们只是潜意识里认为,上医院看病就是浪费钱,有那钱,还不如给娃买点好吃的。

唉,15亿人口的大国,全民基本医疗保险覆盖率这么高,已经很不容易了,听说今年保险费又上涨了,网上一片骂声,不愿意缴纳。

其实想想,几百块钱,可能还不够一次感冒发烧打针输液的钱,可在得大病时,十几二十几万的花销,至少能报一半回来,已经够不错的了。

对于那些仍不知足的人,那只能说,这里容不得你了,出去找你洋爹去吧。看看外国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比家里圆,只怕到时候,别哭着喊着想要回来就好。

奇怪

以上可能算牢骚话,毕竟没有眼界,目光短浅的人太多,郑亦樾身为一名与医务工作者擦边的工作人员,有的时候见到医院的不平事,尤其是当医院本身没有过错,是病人家属无理取闹的时候,还是本能地反感。

她当实习医生的时候,就颇有正义感,眼里容不得沙子,以前很多人觉得医生黑,做个手术都得收病人家的红包,不给钱或者给得太少,就会故意把手术做坏。

这些都是偏见,医务工作者是最希望天下无病人的人,躺在自己手术台上的病人,没有哪个医生会不希望他们活下来。

但这道理,很多人不愿意相信,他们偏执地妖魔化医生,非得把他们摆在对立面,伤医、杀医事件现在已经屡见不鲜了。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啊。等哪一天这个职业再没有选的时候,就有得哭了。

“郑姐,你有空吗?有点事想跟你说说。”郑亦樾坐在办公室里看新闻,脑子里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正走着神呢,被敲门声惊回现实。

进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小美女,郑亦樾觉得她很眼熟,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字。

也怪他们这些协调员一年有多半年的时间是在外面到处乱跑的,呆在单位的时间有限,他们这的工作人员流动性又是出了名的大,所以很多她都不认识。

“对不起,你是?”想了半天,也对不上号,郑亦樾尴尬地问对方是谁。

“哦,郑姐,我是水月,外联科的,咱们几个月前见过。”小姑娘笑眯眯地说。

哦,对,郑亦樾想起来了,这个小姑娘的姓挺少见的,是个少数民族,从大西南来g市上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红十字会,挺敬业的一个女孩子。

郑亦樾本身就是工作狂,对敬业的人天然有一份好感,她努力让自己笑得温和些:“对对对,咱们能歌善舞的小美女。”水月在不久前单位组织的中秋晚会上跳了一只舞,很惊艳。

“哪里哪里,郑姐过奖了。”

几句寒喧过后,郑亦樾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姐还记得陶咏羡吗?”

这个名字已经有段日子没听人提起了。

“当然记得,他还好吗?”这个人,是他们移植名单上,等待时间不短了的一名患者。

她还记得,两年前,陶咏羡半夜入院,严重心律失常诱发心脏病,心肌大面积缺血坏死,直接上了等待移植名单。

男性,二十四岁,有吸啊毒史。

最后这四个字,算是给他在移植路上设下了不小的阻碍,每每与合用的器官擦肩而过。

陶家家境甚好,老家在北方某著名产煤大省,名副其实的家里有矿,钱多得都不当钱花,妥妥的富二代,不然一般家庭,还真没办法支撑着孩子长期吸食。

入院时陶咏羡瘦得皮包骨头一样,在家里被父母强迫着戒断,他是实在受不了,才偷偷跑出来的,后来复吸,再后来入院。

心脏配型并不算难,血型相合,便可以移植,但问题是器官来源太少,非脑死亡同意捐献器官的病人不可摘取,而脑死亡的病人还得身体其他方面功能良好,年纪不能太大太小,合适的就更少了。

这两年来,也不是没出现过他合用的器官,事实上,不止一次,曾经有过一起,就是郑亦樾负责担任协调员的。

论病情危急程度,陶咏羡绝对遥遥领先,但每一次,在委员会的专家审议阶段,他都会被剔除出受者行列。

一个身体各种指标都有问题的瘾君子,怎么能把如此宝贵的器官给他浪费呢?他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患上五六十岁的人才会患的毛病,要不是因为吸食不该吸的东西,他能变成这样吗?

把器官给他,一来得担心他的身体还能撑几年,如果活不过五年,那这颗宝贵的心脏就相当于浪费掉了,二来,则担心万一他熬到康复出院,又走回老路怎么办?

总而言之,一票否决。

也就是陶家是真有钱,各种先进的治疗手段,各种进口好药一齐在用,才能让他跟个活死人似的,完全没有生活质量地躺在icu里,吊着一口气。

他是陶家的独子,哪个当父母的,无论孩子错得再离谱,也不可能做到放弃。

要不是他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搬动,他们肯定带他出国了,国外的器官源本来就多,而且也没那么严格的规定,瘾君子就一定得不到器官。

“郑姐,他出院了,上个星期我们刚接到通知,把他从等待名单上撤下来。”

“哦,我知道了。你找我就是想说这件事吗?”陶咏羡这是死了。好好的一手牌,被自己打得稀烂,这孩子也是真可惜了,那么有钱,干点什么不好,偏偏往死路上走。

“不不不,郑姐,你可能误会了,他没有死,他家里人,为他找到了心源,他做了手术,已经康复出院了。”

“这怎么可能?哪个协调者跟的案例?”所有器官移植,即使摘取不一定非得归红十字会管,但是他们做为协调者,是一定得有人到场的,就相当于出个合同,立个遗嘱,必须去公证处公证,才有法律效力一样。

他们就是见证人,是管理者,任何没有红十字会监督的器官移植,都是非法的。

如果有个瘾君子得到了新心脏,这么轰动的事儿,郑亦樾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周卫国可是个男八婆,巨爱聊些小道消息,八卦之类,如此劲爆的八卦,他不可能忍得住不说。

“这正是我要跟您说的事,没有咱们的人见证。”水月有些不安,她负责的主要工作,就是管理等待移植名单,这份名单,按日变更,死去的,记明时间,撤掉,做完手术的,备注好供体,以便日后追踪,新增的,按上面给的综合分析结果,排入队列。

这是项很细致,也很麻烦的工作,他们科室有近十个人专门来做。

水月拿到陶咏羡的资料时,就觉得不对。

无理要求

水月工作时间不算长,而且知道自己管的工作到底有多重要,一点纰漏都出不得的,干系太大。

所以在拿到陶咏羡的资料时,她才有些害怕。

本来按照她的工作效率,断没有一个星期之久,还做不完的一个病人信息更新的道理。

但是她本能得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不符合程序,不敢动。

外联科的主任叫曹均的,是个脾气很火爆的更年期老男人,常常一言不合指着下属的鼻子破口大骂,像水月这种爱面子的小姑娘都害怕死他了。因此她不敢找他细问陶咏羡的案子细节到底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好多天夜不能寐的结果,就是她终于忍不住来找郑亦樾了。

郑亦樾与水月的交集,还得追溯到好几个月之前。至于为什么有关陶咏羡的事,水月来找她,还得从头说起。

做为单位资格最老的协调员,郑亦樾手里的案子多数都有些难度,与一般正常程序的捐献不同,多多少少会有些嗦。

陶咏羡的案例如此特殊,自然最终也到了郑亦樾手里。

曹均与陶咏羡,细论还有些关系,就是传说中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曹均的儿媳妇的堂姑家的表姐,嫁给了陶咏羡一个发小,在陶咏羡没出事之前,他们两家肯定不会有什么走去,便是有,也仅限于小辈们因为玩的好,自己出去聚个餐吃吃喝喝。

等到陶咏羡一出事,住进了省人民医院,曹均便跳将出来,这其积极奔走,号称出于朋友之义、亲戚之情,至于具体怎么回事,郑亦樾又没深入调查,她是个协调者,不是警察,因此不予评论。

反正明眼人都知道曹均是个什么货色,无利不起早,出了名爱吃拿卡要,沾点小便宜的人,用他们私下里聊天的说法,活得人精似的,粘上毛就是个猴。没人抓到过他犯大奸大恶的事,这个人很小心谨慎。

就算他有什么犯法的地方,肯定也会老实低调地把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好,单位里因为他那火爆性子外加自私自利的表情,得罪的人无数,要不是靠着小心谨慎,分分钟都被别人拉下马。

原本跟郑亦樾丝毫没有交集、一个单位里见面都不会打招呼的人,突然笑眯眯地出现,还说要请她吃饭,可把她吓得不轻。

无利不起早的人的饭,是那么好吃的吗?答应不用想都是否定的。郑亦樾推说自己有事去不了,曹均没有过多纠缠,还让郑亦樾有些纳闷,他就一个儿子,不是早就结婚了吗?也没听说要生孩子啊,家里肯定没有要随礼的地方,怎么他突然这么热情。

结果,答案她马上知道了:曹均不达目的不罢休,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早早站在她办公桌前等着她来,非得请她吃饭,推托有事,就第二天请早再来。

如此过了几天,郑亦樾实在受不了就躲了出去,轻易不去办公室,直接在各医院晃。

然后等来了曹均的夺命连环call,每隔一个小时就打电话给她问她回不回单位,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搞得郑亦樾都要爆粗口了。

终于,她还是答应了曹均的邀请,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天的中午饭,他们两个人,在一家环境还不错的湘菜馆,可怜巴巴只点了两个菜,连丝肉星都没有,全是素的,曹均美其名曰,吃素好,省得高血压高血脂。

郑亦樾没有说什么,反正她也不是真心来吃饭的,只是觉得曹均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再抠门,自己请客,也断没有只有两小碟子素菜的道理。

“是这样,我有个亲戚,叫陶咏羡的,得了心脏病,不移植好不了,您看看,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曹均顾左右而言它了很久,郑亦樾不接话,也不问他到底找自己什么事,就想看他什么时候憋不住,终于,在两人不咸不淡地谈了些所谓工作问题后,曹均才终于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跑来当说客?曹均是第一天来红十字会上班吗?器官说给谁就给谁?这是协调员的权利?开什么国际玩笑。

郑亦樾气乐了,她真不知道一个五十多岁,快要退休的老头,怎么还能活得这么自我这么天真?

“曹科长,您在说笑吧?”郑亦樾面无表情,放下本就没吃几口的筷子。

“唉呀,年轻人嘛,得多笑笑,别这么死气沉沉的。吃菜,吃菜。”曹均毫不在意地继续自说自话:“凡事,总得有个变通。是吧?小郑啊,我虚长你些年岁,有些门道比你熟,教你一招,不用谢啊~”

曹均教给郑亦樾的招数是什么?

那就是规则是人定的,人力总会有办法在规则之外变通。说白了,就是想让郑亦樾在接触到下一个器官移植捐献者的时候,只要血型相合,便提前给曹均打个电话说一声,剩下的事,陶家会负责处理好。

“这个世界,有钱真的能为所欲为的。小郑啊,你还年轻,为你以后的前途想一想,总不能等你五六十岁了,还在协调者的位置上熬到退休吧?”

“人呐,别跟钱过不去。事成之后,陶家不会亏待你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曹均自以为自己这是在教郑亦樾做人,殊不知,以现行法律,这么明显的违规,已经是渎职犯罪了。

郑亦樾冷笑:“还真是谢谢曹科长你教导了,您这饭,我吃得有点牙疼,先走了。”说完,也不管曹均怎么叫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然这事儿她也没跟别人说,就当没发生过一样。

但曹均显然没有自知之明,郑亦樾的拒绝多明显,他还不死心,第二天继续来她办公室堵人,磨着她规则之外开开恩,救救人。

如果给这样的人找个合适心脏,给他新生,郑亦樾真不知道她十年来的付出与努力算什么,比他病重比他更需要器官的人还有一大把,难道有钱真的可以解决一切,包括买命吗?

二货曹均

曹均是个傻货,还是个不知道脸面为何物的傻货,郑亦樾又不二,总不能陪着他疯。

办公室不去,电话不再接,如此躲他的意图多明显,一般人都知道,会选择放弃了吧?

偏曹均不达目的不罢休,三番两次变着法地堵郑亦樾,还说些似是而非让人误会郑亦樾是不是索要好处还不给人办事了。

这委屈她能受?便是看在同事一场的份上不想把事情闹大,也没有任别人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的道理,于是她直接去找了曹均,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说清楚,看看到底是谁的错。

如果他再执迷不悟,呵呵,说得好像天老大他老二似的,总有人能治他!

两个人的争执声,整幢楼都能听到,几乎全是曹均气急败坏地在骂人,郑亦樾双手抱臂,毫不留情地刺他。

要真论嘴上功夫,曹均还真不是郑亦樾的对手,他在自己的科室里当螃蟹当得够久了,所有人都不想跟他发生下面冲突,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顶头上司不好得罪。

郑亦樾又不归他管,而且周卫国那一级的小领导,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一个跟曹均关系好的,平常他们聚餐从来不会叫上曹均,可见其人品本性。

因此郑亦樾自然是不怕的,这么个不得人心的人,办的又是如此掉链子事,他要是不觉得自己有错,有本事把细节说出来啊,他背地里撺掇个协调员,为个病人想不合规非法取得心脏器官,这事他敢说吗?

真敢说,不用等红十字会内部有什么处罚,便是这话传到陶家人耳朵里,也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风口浪尖上,陶家想让陶咏羡活下去,则必须表面上装好人,越是想用金钱和权利的力量去取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越是不能让任何多余的人知道,每多知道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

估计也是他们一开始不知道曹均是什么性子,因为孩子生病垂危,有些病急乱投医了,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跟红十字会搭上点关系,能动用点力量,都在他们的拉笼范围之内。

这也就是陶咏羡最开始发病就已经快不行了,而且还是在外省,如果在他们家老根据地里,呵呵,剩下的不必多说,有钱人的能量,是普通小老百姓想象不到的。

这一架吵到周卫国来接人,曹均一脸青白,被气个半死,郑亦樾跟在周卫国身后,像只斗胜的公鸡。

“你也不管管你的人!”曹均咬牙,瞪着周卫国。

“不劳曹科长费心。”周卫国早就看不惯曹均了,别说郑亦樾本身占理,就算她无理取闹,那也得无条件护犊子。

曹均在单位玩不转,很长一段时间都见协调员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水月当时有关于另外一个病人的事跟郑亦樾有些交流,做为协调员的她得提供些补充材料,郑亦樾是肯定不想去外联科的,都是拜托水月跑过来办,为此小丫头也没少挨曹均卖,愣是在郑亦樾面前一点委屈都没露。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郑亦樾很帅,是她特别欣赏的那种女人,有着自己的事业,更有自己的坚持,天不怕地不怕,特别厉害。

因此再次遇到关于陶咏羡的事时,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郑亦樾。

“郑姐,我害怕”小姑娘也是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她越想越害怕,如果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陶咏羡的资料注销了,这笔烂账以后被翻出来怎么算?她是不是无意中成了帮凶了?

明明没有经过任何机构分配器官,红十字会也没有出协调员来证明移植手术的合法性,人就好了,这也太明显有问题了吧!

“别怕,慢慢说,从头说,咱们红十字会,还不是曹均可以一手遮天的。”郑亦樾安慰水月,到底是没怎么经过事的小丫头,原本也只是一份安稳的工作,怎么到处都有点破事呢。

“这是陶咏羡案例的资料,姐你看看。”水月把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递给郑亦樾,这还是她偷偷从档案里印出来的,曹均盯得很紧,她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吓出一身冷汗。

手术日期还挺新,就在一个星期以内。

而这一个星期之内,如果郑亦樾没记错的话,一共只有两例潜在的捐献者。其中之一,就是她跟进的马小丽,最后白忙一场,捐献者身患癌症,器官失效,还有另外一起,是个**捐献,还是亲缘间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么陶咏羡用的心脏出自何处,就很有问题了。

为什么陶家人能量这么大,还让陶咏羡拖了这么久,其实主要原因就是国内的正规程序肯定轮不到他,国外的距离太远,从获取到运输,变数太多,再加上器官组织的进口,咱们国家还没有先例,海关那一关如果耽误时间,就算最后能运进来,能不能用也在两可之间。

陶家是有钱,但钱和关系也不是可以永远无限利用的,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也不可能过于草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钱人没几个傻的,不会明目张胆干过分的事,至于背地里,呵呵,反正没人看见,随便折腾。

陶咏羡的表里,明显少了很多必要的资料,这样的档案卷宗,怎么可能会审得过呢?签字的那几个人,人名很熟悉,都应该是红十字会的高层领导,但那字迹,如出一辙,根本不可能是不同的人签的。

造假造得能走点心吗?

以前郑亦樾以为,曹均就是个没脑子的二货,现在才发现,他不止没脑子这么简单。

这已经不是她职责范围内能处理的事了,还得先让周卫国知道才行。

好歹他们是同一级别的人,向上反应问题如果把周卫国越过去,总有点背后搞谁的意味,逐级上报则又是另一种情况。

周卫国正哼着小曲,整理手头的文件资料,他能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品出乐趣来,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逮捕

“你们这是干什么?”曹均今天一上班,还没迈进办公室的大门,就被两个神情很是严肃的黑脸包公给劫持了。

要不是还在红十字会的办公大楼里,他都要喊救命了。

坐在从来没有进来过的空办公室里,他扭动不安,很是紧张。是个长眼睛的就能看出来,这房间到处都是软包,没有任何边角利器,门也是从外面锁上的,他根本打不开。

事情有些不对啊,靠!

可惜一直没人搭理他,一上午,办公室都没进来过别人。任他敲门、砸门,扯着嗓门大叫,都毫无回应。

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抵如此。

等他饿得肚子咕咕叫,还憋着泡尿马上快要尿裤子了,门终于开了,他憋了一天的火气与生理上的不适,让他冲着来人狂吼。

是周卫国陪同会长一起来进来的。他们想抢在组织上的人来之前,先判断下形势的严重性。

红十字会已经如履薄冰多时,前有某美美,近有彭南方,再出点负面报道,他们辛苦经营起来的名声,就完被毁了。

公众总是愿意相信负面报道的,这也是社会公信力缺失的一种体现。又或者说,做得好,做得棒,是他们应该做到的,一旦失职,受到批评和攻讦也是应该的。

事情想遮掩下去肯定是不能够的,一个渎职妥妥的没跑,问题是,受牵连的仅仅会是曹均一个人吗?

曹均这个人大家都了解,整天咋咋呼呼,没什么真本事,要不是看在他资历老,又真的除了抠口到家,人缘太差外,工作上没出过太大纰漏,才给他个科长待遇,让他退休的时候面子上好看些。

就以他那心性,再加上管理名单这种很重要,也容不得他掏油水的工作,按理说出不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偏偏非得等他马上就要退休时,整得自己晚节不保。

“你给我坐下!”会长真的是气得狠了。他才刚接手会长一职一年多,就连续出了两起渎职案子,这不明摆着打他的脸呢嘛,他会跟曹均有好脸色才怪。

“我还有没有点人身自由了?你们什么意思?”见到顶头上司,曹均嘴上强硬,心里也开始打鼓,这阵仗,真的吓人。

“人身自由?姓曹的,老子的一亩三分地儿上,你敢背后弄鬼,等着,一会会有人来,你就老实交代问题就行了。”曹均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因此会长一上来,就以气势先压到他怕。

“谭会长,我,我啥也没干呐,你们抓我干什么?放我出去吧,这是场误会。”

“误会?我倒希望是误会!”会长拿出陶咏羡的资料,摔在曹均的脸上:“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上面我的名字的签字,是谁伪造的?不光我的,咱们会里该签字的,有哪个是自己签的,你告诉我。”

曹均哑口无言,心里卷起惊涛骇浪。

居然是因为陶咏羡的事!

坏了!

他还以为,是最近他对下属过于苛刻,又被人匿名举报了呢。

可怎么办?

不对,不能慌,不能乱,更不能不打自招。

对,对,对,当初陶家人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没有人知道内情,更不会有人查出来有问题。他只要死扛着说不知道,不过一个签名,假的代签的多了去了,不能单单以签名有问题就将屎盆子扣到他头上。

想通这一点,曹均没有之前的慌乱了,他冷笑:“别说我本身没做错什么,就算是做错了,也有法律,有组织来处罚,轮得到你吗?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爷现在要上厕所,还不放爷出来,我就尿这儿了。”

曹均当然还是要点脸的,要不然他早就一泡尿撒在这间空办公室里了。

这态度转变得好快,是有什么依仗了?

他们旁敲侧击,一直也没套出有用的消息,吃了饭,上了厕所回来的曹均气定神闲,连组织派的人来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天一夜,24小时过后,人困马乏,曹均躺在地上睡得很踏实,工作人员无奈地看着他。

死猪不怕开水烫好使吗?他们已经基本掌握了他的犯罪事实,仅仅是希望能从他嘴里知道些细节。

他说与不说,影响的只是今后对他的量刑而已,自己都不想自救了,那就从严从重处罚吧。

曹均天真地以为扛过去就没事了,直到他被戴上冰冷的手铐,押上警车,还有些懵。

“真的不干我的事啊,怎么会这样?”被民警出具的逮捕证吓瘫的他立即大叫起来:“不对,不是我,不关我的事!人不是我杀的啊!”

听他这么说,就连来带他去看守所的民警都懵了。

他们不会是拿错逮捕证了吧?

没问题啊,姓名曹均,时间今天,罪名渎职。不是杀人啊!

“什么人不是你杀的?”他们隐隐觉得不对,这背后的事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复杂。

“陶家,是陶家,陶家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帮他造假,别的事我可没干啊!他们得到的那颗心脏,我真不知道从哪来的,有人说是他们杀了人,那也与我无关啊,你们别抓我,抓陶亚功去!”

陶亚功,是陶咏羡的亲叔叔,也是他一直替大哥盯着陶咏羡的治疗进展。

这下乌龙可是闹大了。

“别再乱叫了,他的问题,会有人调查,现在先把你带回去,你看清楚逮捕证上写的什么:你是渎职犯罪,杀人不杀人,调查了再说。放心,你干过的,法律不会轻饶了你,你没干过的,法律也不会冤枉了你。我们现在是法制社会了。”

哦,不是杀人啊。曹均刚想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我的个乖乖,刚刚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嘴里秃噜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坏了坏了坏了,自己怎么能说出来呢?不是应该烂在心里的吗?这下陶家还不得恨死他啊!

可千千万万别传到陶家人的耳朵里去啊,他那十万块钱可还没捂热乎呢。

巧合

曹均是在单位被警察直接带走的,当然啦,带走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很多工作人员已经走了,而媒体还没有得到风声,不得不说,会长的消息封锁做得很到位。

郑亦樾之所以会留下来没走,是因为周卫国告诉她,曹均现在在那间特殊的办公室,被审了半天什么也没说,但证据该有的都有,在重证据轻口供的年代,不需要他非得交代,公安局已经立案,也申请了逮捕证了,先抓起来再说。

“怎么样?”等警车开走,周卫国回来,郑亦樾连忙追问。

“我离得远,听得不真切,不过好像听到他说,人不是他杀的。”

“怎么还扯上杀人了?”

“你是不是傻啊,陶咏羡需要更换的器官是心脏。每个人有几个心脏啊?他那心脏来源不明,如果是仅仅是脑死亡的患者,私下里陶家出了钱买来的,也就罢了,如果不是,那这心脏的来源还能是哪?”

“可是脑死亡患者的话,咱们红十字会没道理不知道啊。除非医院也跟他们同流合污,暗箱操作,不走正规捐献手续。那牵扯的范围就大了,陶家有那么大能量?”郑亦樾表示怀疑。

一来她相信大多数医生的职业操守,二来,她可能就是个穷孩子出身,不知道钱的力量究竟能让多少人铤而走险。

“谁知道呢,可能总会有人被金钱迷了眼吧。”周卫国叹息一声。

不是每个人面对金钱的诱惑都能保持一颗初心的。每个人的忠诚,其实都有明确的价码。超过了那个价码,忠诚也不过是笑话。

郑亦樾是单纯的,不为名不为利,其他人,哪个能像她这么傻。

周卫国是见识过黑暗的人,或者说,有的时候,黑与白,是与非,没有那么绝对的分界,更多的,是中间地带的灰色。

郑亦樾更多的则是光明,是纯白,这也是周卫国最欣赏她的地方,坚持自己的操守,十年如一日,在平凡的岗位上,做着不平凡的贡献。

但愿她能一直这么纯白下去,只要他周卫国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便会尽最大力量,保护着这份光明。

郑亦樾一头雾水地回了家,曹均案背后有人,能量巨大,她心里已经很明白了,但是这背后人的力量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她不敢猜。

有钱人的生活,是你想象不到的,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

厨房里传出饭香。郑亦樾会心一笑,家里有个田螺姑娘真好,姜晨的这一手厨艺越来越精进,只要一有时间,便肯定会三人小聚,郑亦樾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哀嚎着胖了胖了,吃的却不比谁少。

因为权薇死活不收她们的房租,她们不好意思厚脸皮占便宜,一日三餐便由姜晨负责做,郑亦樾多出些买材料的钱,抵了房租。

钱,权薇是不缺的,但这样可口的家常菜,她无力抵抗,常常一起跟郑亦樾叹息胖了胖了,还照吃不误。

三个人笑笑闹闹,日子过得挺不错。

自打上一次权薇说的食人案恶心到姜晨之后,饭桌上就素了得有小一个星期,她才算缓过来点,但是内脏肯定是不吃的,红肉还有点恶心,仅仅鸡鸭鱼被重新列回食谱。

一道香辣鸡翅让几个人吃得十分尽兴,姜晨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凑到权薇跟前:“姐啊,你那食人案,有线索了吗?”

发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内脏和剩余的尸块,仍然一无所获。就算现在的g市温度不高,这么多天过去,该腐烂的也腐烂光了,再想找回来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还没有。”

“真的会有人变态到吃人吗?”

“吃人?什么吃人?”郑亦樾这几天忙着盯曹均的八卦,没顾得上家里这两个小闺蜜的私房话,而且她本身学医出身,不像姜晨对解剖啊,凶杀啊那么有兴趣。

“樾姐你还不知道吧,薇薇姐最近接了个碎尸案,那凶手是个变态,把人切成小片还不够,还把内脏给吃了。”姜晨一脸恐惧地说道。

“别听姜晨瞎说,食人只是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支持这一结论。”

“内脏都没找到,别的尸体部位都找到了吗?”

“差不多,骨骼全了,尸块还差些。唉,再过段时间没有新线索,这桩凶杀案怕不是要成为南大碎尸案第二喽!”

要是放在最开始当法医的时候,命案不破,她得寝食难安,不过当得时间久了,总会有这样那样原因破不了的案子,命案不命案的,有的时候凶手足够小心,是真的可以逃脱法律制裁的。

由不得她愿意不愿意放弃久未侦破的悬案,当手头上的工作堆积得足够多的时候,放不下也放下了。

“南大碎尸案?怎么跟这个扯上关系了?”

“还不是因为死者都被凶手精心切成肉片了嘛。这个案子更夸张,凶手那刀功,连我都甘拜下风,整齐得很呐。”

“所以啊,薇薇姐他们怀疑凶手是医生,樾姐啊,你去医院的时候可得小心点,别被变态医生当成下一个猎物了。”姜晨打了个冷颤,脑海里划过一副自己推门回家,郑亦樾被分切成肉片的场景。

唉哟,她太变态了,姜晨赶紧摇摇脑袋,把这副画面从脑海中踢出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郑亦樾坐直身子,正色问道:“知道死者的血型吗?”

“ab型。”

“居然真的是ab型”郑亦樾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吧!”

“怎么了?”以权薇的职业敏感性,看得出来郑亦樾此时的状态不太对,急忙追问。

无论是或者不是,郑亦樾都得跟权薇说一声,而且陶咏羡刚刚移植了颗非法的心脏,这边厢就出了桩内脏全部丢失的杀人碎尸案,怎么看这时机都巧得过分了。

这个世界上有如此巧合的事吗?所谓的巧合八成背后都有人为的痕迹。

“是这样,我们以前跟进过的一桩案子,移植受体是位瘾君子,需要的器官,是颗心脏,他家里很有钱,而这个人上个星期接受了移植手术,心脏来源不详,而他的血型,就是ab型。”

侦查方向

“你的意思是说?”权薇接下来的话没有明说出来,但郑亦樾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先回公安局。”权薇拎起外套,马不停蹄地走了。

“你们玩什么哑谜呢?”姜晨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嘛?说碎尸案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提起移植患者了,血型什么鬼?她听不懂嘛,拜托能不能解释解释。

“佛曰,不可说。”郑亦樾神秘一笑,也施施然回自己房间。

“不说就不说,真是的,欺负我是小孩子!”姜晨噘着嘴,开始清理餐桌,内心还是百爪挠肝地想知道。

却说权薇回了公安局,直奔法医科,在她轮休的时候,有别的同志正常上班,也不知道现在女尸的画像出来了没。

她的颅骨完整,以现在的颅骨复原技术,能知道被害人的长像,对查找尸源工作有很大帮助,不然光凭着比对前来报失踪的家属与死者的dna信息,进展太慢。

从死者的骨骺线闭合情况来判断,死者年龄跨度没有之前那么大,大致在二十五至三十岁,电脑复原时考虑到死者的年纪,法医给出了最后的复原画像,已经传给刑警队了。

权薇第一眼见到画像时有些惊叹,因为画像上的女孩长得好很漂亮,五官并不像是纯粹的汉族人,有点西北少数民族风情。

一般情况下电脑复原画像是推断不出民族的,只能依靠面部点位以及年龄、生活地域来确定,怎么可能会画出这样一副图呢?

当班法医解释道:“还不是之前画像迟迟出不来,画了好几副都觉得这人的长相太奇怪,而刑警队那边又催着想确定尸源,所以做了好多次加急dna,我想反正也是要做一次检查的,索性来个全面分析,这不,dna信息确定她不是少数民族,我就加了点民族特色。”

高鼻梁,深眼窝,微棕的头发,再加上非纯黑的眼睛,乍一看十分漂亮。

权薇很肯定,她不在报失踪的那些人里,因为那些人,多数都是本地人,没有少数民族同胞。

“你到底是谁?怎么来我们这儿的?”权薇对着画像,喃喃自语。

画像的成型,并没有给查找尸源工作带来想象中的便利,他们这一带,回族、壮族,甚至布依族人都有,但是还真没有西北的少数民族同胞。

而且这么明显长像不同的漂亮姑娘,应该很惹眼,但是画像已经下发到基层派出所,连居委会大妈都认不出来,权薇相信,这个女人肯定没有长期居住在本地。

流动人口,想要调查身份,就很有难度了,尤其是,如果有人想要隐瞒甚至刻意抹杀她的存在的话。

权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郑亦樾的担心很有道理,有必要跟负责调查的刑警说一声,无论如何,这也只是个办案思路,他们不能在案情没有明朗之前,先给自己设置个条条框框,局限了自己的眼界。

于是她拨通了跟自己私交不错的董志鹏的电话:“董哥,有点事想跟你说。”

“**医有什么指教啊?我马上过去,等五分钟。”董志鹏三口两口扒完已经泡得软过劲的方便面,一抹嘴,就想去法医科。

然后被同事拦住:“刚刚谁给你打电话?这么着急,约会去啊?”他们是干什么的,刑警,好奇心与观察力那是职业要求。

董志鹏一直以来对权薇都有那么点超越友谊的小心思,他们一个战壕里光屁股拉屎的同行,谁不知道谁。法医科来电话能让他这么迅速赶过去的,非权薇莫属。

“董哥,听说前不久,权**医可是离婚了,你可是想去趁人之危?”对方暧昧地眨眨眼睛。

董志鹏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对方是个警察的小迷妹,倒追半年,两人结婚,还以为会是个王子公主从此以后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美好剧情,可谁想半路走茬了。

谈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理想与现实更是两码事。

小迷妹结婚之后才发生,她结婚与单身差不多,升级成老公的董志鹏还是像一样忙碌,常常她需要的时候找不到人,电话都关机了。

于是小迷妹自己一个人换煤气罐,买米买面,终于在一次家里水管坏了,水泡了整间屋子,楼下邻居上来骂人之后彻底崩溃,再也不想当警嫂了,死哭活闹地离了婚。

董志鹏从那之后一直单身,直言不想再祸害别的好女人了,他们这样忙成狗的家伙,都活该单身。

现在好了,刑警配法医,谁也别嫌弃谁忙。

董志鹏在众人的口哨与打趣声中,一路飘向法医科,权薇离婚的消息他自然第一时间知道,当时没少偷着乐,现在就像同事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福气抱得美人归。

不知道权薇打电话找他干什么,他们之间平时的交流不少,私下里也一块约个饭什么的,但是权薇以前已婚,对他没有那方面的企图,两人就是一直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的。

越离法医科近,董志鹏就越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起来。

“**医,我来了。”董志鹏推门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跟权薇打招呼,权薇则示意他小点声,拉着他往旁边没人的地方去。

这是?自己的春天要来了?原谅一个被爱情冲晕了头脑的男人,直到听权薇说那个案子的侦查方向她有个新思路时,才从魂飞天外回到地球。

“哦,那你说说看。”董志鹏的心仿佛刚刚被人灌满了铅送回来。

“杀人的目的咱们姑且不谈,碎尸的目的,也不外乎就是为了毁尸灭迹,不管凶手是把尸体吃掉,还是扔掉,都一样,对吧?”

“对。”

“那咱们现在没找到内脏,一块也没有,除了被凶手吃掉这一种可能,是不是还有可能是因为凶手碎尸的真正原因,就是想要掩饰她内脏不全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器官买卖?”董志鹏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刑警,马上明白了权薇的意思。

交代

“很有可能,而且我这有一条线索,你要不要查查试试?”

“嗯,你说来听听。”权薇是个靠谱的人,没点影子的事不会跟他说,董志鹏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一点没停顿,立马答应下来。

“我的一个朋友,是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你知道的,每一次器官移植手术,无论器官来源是亲人,还是脑死亡病人的捐赠,协调员是必须到场做见证的。”

“嗯。这我听说过,为了保证移植手术没有伦理上的瑕疵,也是因为咱们国家的相关法律并不算很完善,总之是个预防措施。”

“对,就是这样。她今天告诉我,前不久,他们会里出了个件事,一位登记在等待移植名单里的病人,突然毫无征兆地要撤销登记,原因还不是病人病重死亡,而是得到了移植器官。”

“对方亲属买通了他们那的一位科长,这个人叫曹均,现在以渎职罪已经批捕了,现在关在咱们这的市一看守所。”

“做了手术的病人,名叫陶咏羡,他家在s省很有些分量,有钱有势。”

“陶家?s省的陶家?”董志鹏追问了一句。

“没错,就是那个陶家。陶咏羡已经不死不活地在病房里躺了很久,再没有合适的心脏供移植,他就要死了。做为陶家独子,他们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他,正规渠道得不到的话,走歪门邪道也不是没可能。”

“狗急会跳墙,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做多过分的事。杀个没人关注的外来女人,得到心脏,很像是他们能干得出来的事。”

“陶家不好动,万一现在我们直接去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这就是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更警觉,更反感警方,我得跟我们队长说一声,先查查给陶咏羡做手术的人。”

陶家再有钱,陶咏羡的手术也得专业的心胸外科医生来做,而陶家人想瞒着所有人,也不可能瞒着主刀医生,用来移植的心脏到底如何得到。他们必须是同流合污的。

“那就拜托你了。”权薇笑笑。

“**医,客气啦,这要真的能走通,我还得替死者家属,替我们刑警队谢谢你才是,等我好消息!”董志鹏合上记录本,转身就走。

他怕他再多呆一会,会忍不住约权薇出去吃晚饭,现在可不是时候,她刚刚离婚,或许没准备好接受一段新感情,自己毫无预兆地这么做,万一吓到她,直接被拒绝可怎么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从前妻那继承来的阴影,直到现在都没消散,对待一份感情,必须小心,不然万一行差踏错,后果都是毁灭性的。

等案子破了,等他们空闲了,他再约她。

董志鹏没想到,他这一点小小的犹豫,差点让他再没机会说出口自己的一片真心,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陶咏羡手术是成功了,生命体征暂时平衡,人却还在医院里住着。

董志鹏向队长汇报了这一新线索,引起了高度重视,有便衣警察先行混进了医院,暗中调查陶咏羡手术的参与人。

负责给陶咏羡主刀的,是省医的一把刀,著名的心脏外科主任郭量,全国范围内也排前十的优秀医师,提起他,很多人都竖大拇指。

医德医品都没得说的一个人,如果放在平时,董志鹏压根不会怀疑他,但这台手术能成功,怎么也绕不开他去。

在进行了一番外调后,郭量在一天的上班路上,直接被刑警带回了刑警队进行讯问。

郭量有些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神情拘谨,却并不太紧张。

“知道我们今天带你来是干什么的吗?”董志鹏板着张脸开审。

“知道。”我去,这么老实的回答可不多见了。只听郭量继续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没关系,我做的,我认。”

“那你说说吧,陶咏羡那台有问题的手术,他的心脏是哪来的?”

“这我可真不知道。心脏是护士送进来的。就连手术,都不是在我们医院做的,我们只是听从吩咐,拿了钱了事。”

“哪个护士?”

“谢含仪。”

“陶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明知道心脏来源不正当,还是做了手术?”

“你们不是应该都查到了嘛。”郭量低下头:“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我有罪,你们判了我吧!但我的儿子没错,他才十六岁,还那么年轻,他不该死啊!”

郭量的儿子,十几岁,被诊断为恶性脑胶质瘤,他是个人敬人爱的外科一把刀,却救不了自己的儿子,看着儿子经过两次手术,两次化疗,最终癌细胞都复发了并伴有骨转移,十六岁,一米八的身高,体重不足百斤,瘦得皮包骨头,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

倾家荡产地治,儿子还是一天天憔悴下去,国内最顶尖的医院已经黔驴技穷了,郭量开始寄希望于国外尚处于实验阶段的治疗方法。

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他疯狂地寻找任何一丝可能,但他终究就是个医生,还是个已经把积蓄花得差不多的穷医生。

所以当陶家人找上他,给他钱,给他国外对症的治疗方法的接触途径后,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为了能救儿子的命,什么原则,什么底限,那都不重要。

“我努力学医,努力救人,最终连自己的亲骨肉都救不了,那我还努力个屁啊。我儿子就是我的命,他要活不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反正现在他已经在国外接受治疗了,我进监狱,也进得心甘情愿。”郭量的坦白让董志鹏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没错,但是那颗心脏的主人不无辜吗?她也是谁家的孩子,丢了自己孩子的家长,该有多肝肠寸断。

可惜,人已经死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唯一的安慰,大约只能是抓到凶手,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吧。也不知道她的家人知不知道她已经遇害的消息。

替死鬼

根据郭量的交代,董志鹏下一步重点侦查对象就变成了谢含仪。

二十九岁的年纪,省医生的心外科的护士,虽然收入不菲,但也支撑不起她的高消费。她下班之后穿的裙子,某国际大牌,十万起步,更别提她的坐驾,是一辆很拉风的保时捷911,绝不是以她的薪水买得起的。

据外围调查,谢含仪的家境很普通,北方某n线小城市的普通工人家庭,父母已经双双退休,上面还有两个年纪大她许多的姐姐。除了她以外,两个姐姐已经嫁人,嫁的是老家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家人平淡幸福地生活着。

只有谢含仪,厌倦了小城市的落后,毕业之后留在了g市,她本科就读的学校名不见经传,想进省医这样的好医院,简直痴人说梦,因此毕业之后近五年时光,她都在各种整形医院、口腔医院里工作,直到一年前,才调入省医。

她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背后有个人帮她出了力了。这个人,就是陶亚功。

陶亚功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为了侄儿的事儿常住g市,一个人未免孤单了些,所以接下来的事,你懂的。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如何认识,谢含仪出现在省医,而且一进来,凭借着她那根本没法看的简历,就成了心外科的护士,是个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她背后有人撑腰。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陶家就已经在密谋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了,先是在医院里安插上自己人,再抓住主刀医师的弱点,买好手术需要的器械,准备一点无菌手术室,一切的一切,只要有钱就能办到。

谢含仪现在跟陶亚功住在一起,准确的说,是陶亚功买给她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这个人,应该知道很多内情。

刑警队决定对她进行抓捕。

抓谢含仪,肯定是要打草惊蛇的,她下班未归,遍寻不到人,陶亚功肯定会知道出事了,董志鹏他们只能赌,赌谢含仪能告诉他们想知道的,更能有证据将陶亚功以及其他的涉案人员抓捕归案。

最直接的证据,躺在病床上的陶咏羡,他还昏迷不醒,没有搬动条件,不会主动逃离。

现在,就看谁的动作更快了。不然给了陶家时间与机会,让他们或安排好其他涉案人员潜逃,或想好其他说辞,警方都会很被动,或者干脆他们再狠一点,死无对证也不是不可能的。

毕竟倒卖人体器官的证据,警方什么都没有,他们没有可能会申请到上面的支持,再给陶咏羡开次刀,验一验他现在用的心脏是不是死者的。

从法律层面上来说,陶咏羡对自己的不自爱,是导致案件发现的直接原因,但他一直昏迷不醒,在死亡边缘徘徊,别人的犯罪行为不应以损害他的健康为代价。

所以唯今之计,还是让谢含仪老老实实交代犯罪事实最靠谱。

为了争取时间,谢含仪是在半路上,以车辆违章的名义被截停的,随即便被逮捕,直接带回了审讯室。

“你们这是干什么?”谢含仪气势很强,一上来就先发制人:“我可是懂法的,把手机还我,我要打电话,这是我的权利。”

“你的权利?你跟我谈权利?好啊,那我问问你,她的权利呢?”董志鹏就不怕这种嘴硬的,他从警多年,自有一套审讯人的手段,对方硬气,你就比她更硬气。

他直接甩一堆法医从各式各样的角度拍的死者照片或者准确的说,是死者剩余尸骸的照片。

带着血丝的、发黑的骨头,尤其是头骨,原本应该有两只眼睛的位置,现在就是两个血窟窿,身上大部分的肉都消失不见,还有那一袋,被仔细地切成片。

谢含仪的反应比董志鹏设想得还要好。她头一歪,直接吐在地上。

做为从前在小医院没怎么见过世面,有人罩着进了大医院,大家都知道她的水准的护士,谢含仪从来没有见识过什么是真正的血腥,外科手术的内脏翻出来跟眼前这被肢解且肉已经完全被削掉的尸骨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董志鹏还不想放过她,拿着照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到最后,谢含仪索性闭上眼睛,破口大骂:“你们警察都是地痞无赖吗?”

“怎么?敢做不敢当?”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杀人!”谢含仪已经快要崩溃了。

“没有亲手杀人?那你也是帮凶!说!陶咏羡移植用的心脏是不是你拿去手术室的?是谁交给你的?”凭谢含仪的那点微末医学知识,精确切除心脏,血管留多长,该如何保鲜,她都不会,充其量她也就是个运输者。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谢含仪对陶亚功的忠诚度还是很高的,因为这个男人,她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在没有触及到根本利益之前,她并不想撕了自己的长期饭票。

“谢含仪,是你真傻还是假傻?啊?我们查到你身上,还敢把你逮捕,就已经说明我们有足够的证据,靠你在一起凶杀案里充当了至少是帮凶的角色。”

“你觉得今时今日,你除了跟我们实话实说以外,还有别的出路吗?”董志鹏冷笑一声:“你就是陶家选出来的替死鬼!但凡陶亚功对你有那么一丁点真心,都不会让你这潭浑水!他从选择把器官交到你手里,让你送去手术室时,哦,不对,是他从你原先工作的整容医院把你调出来,又塞进省医时,你的价值就一直在于此。”

“他是花钱买了你后半生的自由,搞不好还得要你的命,你居然还傻傻地维护他?笨蛋,醒醒吧!”

谢含仪连哭都忘了,满脑子晃动的都是董志鹏刚刚说的话:你是替死鬼!替死鬼!

“不!你在骗我,你说的都是假的,他爱我,他对我那么好,要钱给钱,要房买房!他说他要离婚娶我!”

“哦?那为什么他不让他妻子还运送那颗心脏?别跟我扯运送要专业人士的鬼话!连你自己都不信吧?她可远在外地,与这破事一点没干系。”

杀一人

谢含仪难得地沉默了。

她年纪不大不小,正处于想要找个踏实的人结婚,又渴望富二代给她优渥物质生活的时期。

陶亚功出现的时机不错,再加上在外面花花世界玩惯了的男人,都有一张比心还花的嘴,说的甜言蜜语能迷死个人,很清楚像谢含仪这样的女人想要什么,要听什么。

投其所好,送其所要的结果,就是陶亚功花了对他来说很小的代价,就找到了个完美的替罪羊。谢含仪这不是典型的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嘛。

“我”她不想相信董志鹏的话,却又没理由反驳。

“你才二十几岁,如果你现在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争取个好态度,我们还可以为你说几句好话,得个宽大处理,虽然肯定得坐几年牢,但是几年之后,你也才三十出头,你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

“可如果你非得一条道走到黑,袒护陶亚功,替他把罪名都担下来,到时候最坏的结果,等着你的就是死刑立即执行,或者稍微好点,比如你找个得力点的刑事律师,判个无期,最早出来也得二十年之后。”

“二十年啊!人生有几个二十年?陶亚功跟老婆孩子到处度假,你在监狱里服刑改造,陶亚功到处找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在监狱里服刑改造,陶亚功安享晚年,你可能出了狱,人老珠黄,身无长物,他还能想起你来?”

“到那时候,你的人生就注定悲剧了。想想我说的话吧,可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谢含仪,你可千万别犯傻。”

审讯结果,董志鹏先将她送回了看守所,离开还没多久,就接到看守所打来的电话:她决定交代了。

“我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也得保证,得为我争取减刑。”才短短的十几分钟,谢含仪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跟刚才不一样了,很颓废。

“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以保证。”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还是从头说起吧。”

陶亚功有个重症的侄儿,在省医里当活死人的事,谢含仪在认识他不久之后就知道了。他当时说得也挺明白:“含儿,我侄子病得人事不知,身边没个自己人,我不放心。这样,我找找人,把你调到省医去,你看行不行?就当帮我个忙,你看着他点?”

省医那是什么地方,谢含仪曾经梦寐以求的,凭她的能力和资历一辈子也进不去的。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仅仅只是对个活死人多照顾一下,怎么想都是桩合适的买卖,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上面有人的感觉真好,进了省医,而且还是最著名的心胸外科,别人忙的团团转,她可以很清闲地坐在护士站刷微博。这样挺好,她没多大志向,如果有人给她开工资还不用她干活,求之不得。

一直到前几天,陶亚功一脸严肃地跑来找她。

谢含仪跟他是住在一起的,陶亚功是个不大看得起女人的人,嘴里说得很好听,但是眼神中看你的那种轻蔑,他都不屑于隐藏。

他会这么严肃这么正经地来找谢含仪,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所求。

换一个稍微有点理智的人,听到陶亚功的话,可能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赶紧拒绝才对。但是谢含仪做着嫁入豪门的梦,陶亚功又赌咒发誓保密工作没问题,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神不知鬼不觉。

她信了他的鬼。

陶亚功让谢含仪在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去到他给的地址处。他说,到那她就明白需要她干什么了。

按照地址,谢含仪导航到了位于市区南边、临河的两层小楼前。

她掏出陶亚功事先给她的钥匙开门,穿过长长的、幽深的走廊,尽头,是间紧闭的门,门的正上方,装着个大大的摄像头。

就是这里了,跟陶亚功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吞了口口水,抬起头,冲着摄像头说:“是陶先生让我来拿东西的。”

门,无声地开了。

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迎面扑来,比谢含仪在医院里闻到的还要浓烈,熏得她有些头疼。

入目是惨白色,再定睛一看,墙壁、地板,就连天花板,都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无风自动,让整个房间在视觉上显得特别诡异。

谢含仪有些腿软,愣了好一会儿才迈步进去。

所幸还好,里面只是一间被临时布置起来的手术室,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站在手术台旁边,还有个不知生死的人,躺在手术台上。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你拿着走吧。”那个男人开口说话,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他们医院的人,但谢含仪平常跟医生接触不多,没能听出来具体是谁。

她看到了摆在一旁操作台上的器官冷藏箱,瞬间明白了里面装的是什么,然后她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人。

两只胳膊平整地伸着,又细又白,是个女人。

她此时终于注意到,手术台旁的心电监护仪上,一条直线毫无起伏,只是声音被关掉了,而那个女人胳膊上扎着的点滴瓶,还剩下小半瓶液体,没有往下滴。

从谢含仪的角度,看不到病人的正脸,也看不到被打开的胸腔,但她可以想象,此时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强忍着恶心,她拎起冷藏箱,一秒钟都不想再多呆下去,逃也似地离去了。

这里面放着的,岂止是一颗心脏!那是一条人命,和至少七八个人的良心!

她哆哆嗦嗦地给陶亚功打电话,对方的语气很温柔,让她不要怕,把东西送到另一处地址,就没她什么事了,她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回去上班了。

谢含仪连着做了好几晚噩梦,陶亚功再也没来找过她,只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想买点啥买点啥。

他最后说,大家先低调,等风声过了,他就来找她,带她回家,娶她当老婆。

现在想想,自己真傻,事成之后,连个面都不想露的人,她居然会信他的话。

人去楼空

董志鹏带谢含仪指认现场的时候,两处地址早已经人去楼空。

空气中仍然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但用来做手术的仪器,都已经消失不见。

“怎么会这样?”谢含仪小跑两步,奔到曾经摆着手术台的位置,语无伦次:“警察同志,就是这里,就在这儿,那个女人就躺在手术台上,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我没说谎,你们要相信我!”

董志鹏是相信她的,因为在之后三番两次的审讯中,他拿出很多细节反复问她,她都能答得差不多。没有哪个人强迫自己记住的虚假记忆,会有如此详尽的细节。

以董志鹏多年的审讯经验,他认为谢含仪说的是真话。

这里,就应该是无名女尸被取心害命的第一现场。

但显然,无论那个杀了人的无良医生是谁,他的专业操守都是很过关的。任鉴证科的工作人员瞪大眼睛,举着发光氨试剂到处喷,现场倒是各处都有潜血反应,但空气中这么大的消毒水味,想想都知道,这生成反应的肯定不是血。

他们清洗现场真是下了大功夫了,一点物证线索都没给警方留,这是座干净得不得了的房子,指纹、血迹、脚印,一概没有。

另外一处地址会是什么样,董志鹏已经没有期待了。

谢含仪仍然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机械地重复,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回到公安局,董志鹏在抽了小半盒烟之后,去找了权薇。

“谢含仪这条线已经断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先下面接触下陶亚功?反正咱们把谢含仪抓来已经好几天了,风声早就该走漏了,像他这样的有钱人,想得到点消息,都不用怎么费劲,估计就有人等着给他通风报信呢。”

“你直接找他,能干什么?问他跟谢含仪什么关系?据我所知,乱搞男女关系,只要双方都不是军人,法律可管不着。问他有没有给侄子买心脏?如果他就光棍地承认买了,那又如何?”权薇不大赞同现在就直接接触陶亚功。

按照我国现行法律规定,贩卖人体器官的罪很重,但对于赎买人的惩罚力度,根本没有成型的法律条文规定。

陶亚功只是为了侄儿能活命,如果他只认买了器官,而不是这场致人死命的阴谋的幕后主使者,他很可能根本不需要负任何法律责任。

眼睁睁看着坏人逍遥法外,是任何一个人民警察都受不了的。

我国刑法修正案(八)第三十七条第二款规定:“未经本人同意摘取其器官,或者摘取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的器官,或者强迫、欺骗他人捐献器官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定罪处罚。”

也就是说,陶亚功为了救侄儿,在明知道摘取了女尸的心脏,肯定会致她死亡,仍然选择这么做了,应该以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论处。

起刑十年,直至死刑,这才是陶亚功应该受到的惩罚!

做了多年法医,权薇很多时候已经看淡生死了,但这一次,摆在解剖台上的尸体面目全非,遭受了非人的对待,仿佛她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个行走的器官,等到有用的器官被摘走后,剩下的,也不是一具人类的尸体,而是医学废料,可以随意毁坏,随意丢弃!

这样的人如果还能逍遥法外,何谈公平正义?如何让受害者瞑目?

“我明白了。”董志鹏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得再寻找新的突破口,为女尸做手术取心脏的人,才是最直接的刽子手。

这个人是谁?谢含仪能否认出来?

她说他的声音听着耳熟,很可能是省医的医生。那就从这条线索入手,便是大海里,这根针也得捞起来!

谢含仪现在心里很没底,生怕她没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之前跟警方达成的协议就会作废,所以当董志鹏找到她,让她辨别几个声音,听听有没有她在临时手术室里听到的那个主刀男人的声音时,她欣然同意,并决心全力以赴。

董志鹏不知道从哪搞来了省医中心手术室的录音,事先进行了编号,把所有女医生的声音排除,剩下的,让谢含仪一个一个听。

“是这个。对,就是这个人。”在听到第六个人时,谢含仪惊叫出声,她很肯定,这个人的声音,跟她那天取器官时听到的,是同一个人。都有些低沉,带着股磁性。

董志鹏看看这盒录音带的编号,再对着编号查找名字。

他瞳孔微缩:“你确定?”

“嗯嗯嗯,确定!”谢含仪又让他再放一遍,听完之后给了个肯定答案。

“谢含仪,你再说说,那天你把器官送到第二处地址的事。”

“好的。那天我取走器官,给陶亚功打过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了我第二个地址,让我把冷藏箱送过去。我那个时候心里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

“两处地址离得有多远?”

“开车得一个小时吧。很远,几乎是城市的两个角落。”

“你是立即出发的?中途没有停顿?车速多少?”

“对,立即出发,因为我一分钟都不想跟冷藏箱多呆,那里面装着的,可是人体的一部分,我害怕。所以一路上除了红绿灯,我哪也没停,直到到达目的地。车速嘛,就是我平时开车的速度,四十到六十,我驾驶技术一般。”

四十到六十的时速,开了一个小时,差不多。董志鹏在心里算着时间,两处地址其实并没有多远,顶多算一个城市的西南角和西北角,比大对角近多了。

“你到达时,见到陶咏羡了吗?见到主刀医生了吗?”

“见到了一个男人,不知道他是不是主刀医生,我不认识。”

“你认识郭量吗?”

“认识啊,他是我们心胸外科的主任。”

“我是说,你听过他说话,也见过他本人,对吗?”

“这倒没有。”谢含仪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走后门进来的,本事有限,郭主任看不上我,从来对我没好脸色,我呢,也就不愿意往他们跟前凑,这个人远远的倒是总见着,但是听他说话,还真没听清楚过。”

避重就轻

原来如此!

董志鹏苦笑着摇了摇头,郭量还真是号人物,避重就轻玩得还真是好!

在他带来的录音带里,谢含仪听出来的那段声音,正是郭量本人。

这是个误区,估计也是郭量在得知自己将要犯下谋杀罪后,为自己想到的脱身之计。

无疑他很聪明,误导了所有人,但他败就败在,将谢含仪卷入其中,让她充当他的不在场证明,最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董志鹏想,当时事发经过应该是这样的:郭量故意戴上口罩,等在摘取心脏的现场,谢含仪见到他,听他说话,看不到正脸,然后趁着谢含仪开车慢悠悠往另外一处移植手术的现场赶去时,他快速抢先一步先到,没有再与谢含仪打照面。

这样就会给人一种错觉,等谢含仪到的时候,这边手术前期准备已经做完,马上就可以开始,所以取心与移植的医生,肯定不会是同一样。

故意杀人罪,是会判死刑的,但是非法移植一颗来历不明的心脏,罪名则要轻得多,顶多定个侮辱尸体罪,失去个执业医师执照。

郭量自然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这是人之常情。

“郭量!出来,提审!”

“警察同志,我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可审的?”他气定神闲地坐在审讯室里,神态还是很放松。

此时审讯室的门打开了,谢含仪站在门口,指着郭量说:“对,就是他,我去取装器官的冷藏箱时,跟我说话的人就是他。”

郭量的脸一瞬间变色:“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你怎么没见过我?那天不是你跟我说东西已经装好了,让我拿着就走吗?我可记得很清楚,你穿着件白大褂,脚上一双红色的耐克鞋,特别醒目。”

“你胡说,我明明穿的是白的”郭量想闭嘴,已经太迟了。

他怎么能阴沟里翻船,让人给坑了呢?不对,明明是他自己太蠢,光想着只要能证明谢含仪说的是假话,就可以为自己洗清嫌疑,却不想正中人家的圈套。

他是有一双红色耐克鞋的,但是事发当天真的没穿。

这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供词,根本就是警察跟谢含仪编出来诱导他说漏嘴的。

他还真是小看了谢含仪,居然真的能听出来他的声音,也小看了警察,能联想到前前后后都只是他一个人。

故意杀人的罪名,他担不起。

所以他此时迫切需要拉一个人下水,而那个人,除了陶亚功,别无他选。

毕竟最一开始,是他拉着自己下水的,现在自己还了这人情,与人无怨。

“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能不能算我有个好态度?”郭量瓮声瓮气地说。

“你觉得你还有跟我们讨价还价的余地吗?郭量,你已经耍过我们一次,还好态度?现在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牢底坐穿,还是提前上路!”

董志鹏是个老刑警了,十几年所见所闻,多残忍的犯罪分子都有,却没有像郭量这么冷静且冷血的。

他对女尸做的,已经基本脱离了人类范畴,再拿儿子的命做幌子,他也没权利如此对待另一个同类。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有理智,有同理之心,失去以上两点,与禽兽无异。

所以董志鹏此时态度十分冷淡,他知道像郭量这样的人,能毫不留情害死一个无辜的人,更能构思巧妙地让自己脱罪,郭量自己就不想死。

只要他还有求生欲,那就好说了,早早晚晚,他都会交代,反正董志鹏有的是时间。

虽然现在动陶亚功为时过早,但是他们已经派了人,秘密跟踪监视。只要不怕他跑了,警方就可以慢慢查,等线索全了,证据齐了,抓人。

单看谁更能扛得住了。

事实证明,犯罪分子总是沉不住气的那一方。郭量在看守所里辗转反侧了两个夜晚,第三天,终于熬不住:“我说,我都说!”

之前他说的关于儿子病重需要出国治疗的事,都是真的,他隐瞒的,是儿子已经濒危,再先进的治疗方法都没能留住儿子,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的事实。

那他为什么还铤而走险,帮着陶亚功犯罪呢?

是因为他家外有家,婚外有情的事,被陶亚功抓到了把柄。

道貌岸然的郭量,g市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在六年前,便出轨了,而且还育有一女。

这个女孩不到五岁,长得跟郭量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都不用亲子鉴定,就能知道是亲生的。

郭量的正头老婆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娘家很有些权力,听说还有些黑道背景,能量很是不小,与老婆离婚,郭量想都不敢想,而自己的婚外有家之事,更是瞒得死死的,不敢让老婆知道一星半点。

不然后果会如何,郭量很清楚。

陶亚功一直想救侄儿,医生护士麻醉师,做手术需要的人选一个也不能少,因为手术本身肯定见不得光,他必须想办法抓住每个人的弱点,不仅仅需要花钱,还需要有足够的筹码让他们不敢有二心。

于是郭量第一个进入陶亚功的视线,这么著名的心胸外科医生,再送上个如此巨大的把柄,简直得来全不费功夫。

于是郭量被迫上了贼船,好处也不是没有,儿子花掉的钱,陶亚功都给他补回来了,他则全都偷偷存在女儿名下,怕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不至于没人养她。

“警察同志,我这回可真的没有说谎,是陶亚功威胁我,如果我不配合他,帮他摘心移植的话,他就要把我女儿的事告诉家里的母老虎,到那时,我这辈子都完了!”这句话倒没撒谎,儿子刚死,就爆出来他有个私生女,他老婆还不得怎么整死他怎么来。

至少让他以后在g市混不下去,再严重点,可能连医生都当不下去。失去了吃饭的家伙,他还算什么?大半辈子都与医学打交道,这就是他的生命,他存在的意义。

白折腾

两害相较取其轻。

郭量付出了太多,才有今天的成就,他当然舍不得放弃,所以身为医生的他,拿起了杀人的刀。

在谢含仪拿走器官、他驾车超越,紧接着准备下一场手术,将那颗罪恶的心脏置换进陶咏羡体内,再到趁着夜色,将女尸想办法处理掉。

身为医生,郭量的喜好有些特殊,他很爱研究历史上著名的悬案,越恐怖,越悬疑越好。

南大碎尸案,就是他最喜欢的案子之一。

因此在抛尸的时候,他便不自觉地模仿了这起案子的手法,心里面当然也希望,自己也有南大碎尸案凶手的人品,可以二十多年不被抓获。

可惜,天网恢恢,漏过一次,这一次,不可能再漏,等待郭量的,必将是法律的严惩。

至于女尸的身份,郭量也提供不了,只知道这个女人是陶亚功从西北买来的,在被卖来之前,已经确诊患有脑瘤。虽然瘤体本身是良性的,但正长在脑干上一处非常危险的位置上,无法手术切除,早早晚晚,她会失去行动能力,困在床上,当个活死人。

与其没有质量地生存,外带拖累本就不富裕的家人,她将自己的剩余不多的命,换成了钱。

五十万,买一颗心脏。

至于她剩下的两颗健康的肾和肝,也被郭量瞒着陶家,悄悄卖掉了。所获暴利,悉数给了私生女。用他的话来说,反正人已经死了,这些器官,不用白不用。

案情真相大白,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陶亚功的外逃计划没有来得及实现,他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可因为陶家用钱,行事上往往会有人一路开绿灯,他以为,这一次也会是一样。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法律的威严,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他的自由了。

权薇忙完了案子,尸骨送去火化,心情一点也没变轻松。

根据陶亚功的交代,警方找到了远在大西北的死者的亲属,从他们嘴里得知,郭量和陶亚功的证词确实是真的。

死者名叫阿丽亚,28岁,半年前因经常头疼就医时发现肿瘤,身体机能每况愈下,家里倾尽所有,为她走遍大江南北,想要医治。

她那颗瘤子长的位置,被称为手术禁区,切除瘤子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同时保存她其他神经不被切断。一旦手术出现任何意外,她很可能会失去大部分身体控制权,躺在床上度完余生。

是阿丽亚自己选择放弃治疗的,她说能活一天算一天,开心一天是一天。

回到家,阿丽亚每天过得都很开心,身体不协调、头疼欲裂都不算什么。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失踪,过了几天,家里来了个陌生人,送来了一封阿丽亚写的遗书,并一张银行卡,家里人才知道她做了什么。

他们谁都没有来认领阿丽亚的遗体,只留下话,让警方看着处理。因为他们心中的阿丽亚,健康美丽,开心快乐,绝对不是残破地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就让她最美好的样子留在众人心里吧。

心情不好,连晚饭都不太想吃。

“这是怎么了?不是听说案子破了吗?”包括曹均在内的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落,全被抓了。郑亦樾看了看权薇的饭碗,还有多半碗没吃。

“生命与钱财划上等号,陶亚功又成功逃过一劫,心里不太舒服。”权薇不想多说,陶家只有他们兄弟两个,弟弟出事,当哥哥的不可能作壁上观,一番积极奔走,陶亚功故意杀人的指控就这么被撤销了。

至于理由?呵呵,证据不足。

“说件事让你高兴高兴。”郑亦樾神神秘秘地说道:“陶咏羡死了。”

哦?陶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折腾了这么多人,还折进去一个自家人,居然始作俑者就这么死了?

“怎么回事?”权薇这下兴奋了,八卦之火熊熊燃烧,非是她没有同情人,这样一个自己作死的人,还牵连了这么多人陪着他一起死,同情他做什么。

“你知道的,他自从做完移植手术后一直没醒过来,这不,就今天凌晨,在省医,重症监护室里,他突然就心跳骤停了。”

“抢救了三个多小时,一直也没救回来,最后在今天早晨四点半,宣布死亡了。”

“得,他要早死半个月多好,就没这档子事儿了,怪恶心人的。有些人啊,天生生来就是讨债的。一点毛病没有。”

权薇难得当了回愤青,狠狠吐槽了他们一番。

一个月后。

陶咏羡的尸检报告出来,因为之前一直很关注事件进展,郑亦樾第一时间拿到了一份副本。

心脏本身没问题,是陶咏羡的身体出了问题,确切的说,是他的血液出了问题。

长期卧床昏迷,他的身体里形成了静脉血栓,双下肢浮肿,医生开了肝素等血液稀释剂给他,用以缓解。

郭量确实是心胸外一把刀,但他还没牛到换个完全陌生而简陋的环境,跟并不熟悉的人合作,心情紧张之下,仍然能一点错误不出。

心脏移植手术之复杂,尽管声名在外如他,也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

那间简陋的临时手术室,相当于害死了陶咏羡。

一根血管在缝合时,出现轻微渗漏,无影灯不够明亮,将这小小的瑕疵遮掩下去,如果放在平时,这并不会是个大问题,人体血液中的血小板,会自动工作,帮助凝血。

陶咏羡的凝血功能本就不正常,小渗血不经治疗,也会一点点变成大出血。

在手术完成后,他应该静养,一段时间内不宜频繁搬动,在医院,他只需要从手术室进icu,相隔不远,但他的手术是在外完成的,被搬运回来的路上,一路颠簸。

本来就连接发虚的血管渗漏加大,最终脱落,要了陶咏羡的命。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可怜的阿丽亚一颗健康的心脏,就这么浪费在个烂人身上。

虽然器官本身没有属性,身为协调员更加不应该带有主观偏见,但这一次,郑亦樾想说,他没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本章完。

监狱之行

深呼吸。

1、2、3

郑亦樾站在入口处,抬头望望高墙电网,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连呼吸都平复不下来。

权薇也太坑爹了,说好的陪她一起来,最后关头居然放了她鸽子,被拉去出现场。

唉,谁这么讨厌,早不犯罪,晚不犯罪,非得选这么个时刻。

门咣当一声,缓缓向左平开,露出个能容一个进入的缝隙。

一位狱警走出来,开始核对郑亦樾的身份信息。

几乎所有的死刑待执行的罪犯,还有刑期在十五年往上的重刑犯,都被关在这里。是一般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郑亦樾这辈子本来不会与这个地方有任何联系,直到……

昨天快要下班的时候,周卫国叫她来办公室:“小郑啊,这儿有个特殊的捐献者,你去登记一下吧。”

“啥?”登记这事儿,不是协调员该干的活计啊,周卫国脑子进水了?抢别的科室的工作干?

“咳,这个嘛,捐献者情况有些特殊,一般人我还不信任,只得挑你出马了。”

郑亦樾半信不疑地接过地址一看,可不是挺特殊嘛,在押犯,还是马上就要等待执行死刑的。

“这?”

“别这啊那的。去吧去吧,这事办完了,给你放年假!”周卫国大手一挥,烫手山芋便直接抛给郑亦樾了,而且没得商量。

又画大饼!郑亦樾瞪了周卫国一眼,碰上这么个不靠谱的领导,她的前途一片惨淡啊!年假,她放年假来干嘛?在家等着,再被一个电话叫回来加班吗?

每一次她放假的时候都会如此,已经连续三年了,仿佛红十字会缺了她一个,就不能运转了似的。

所以可想而知,郑亦樾来第三监狱,有多心气不顺了吧。

别人捐献器官,是很高尚的救人行为,一个死刑犯,呵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郑亦樾看不起犯罪的人,无论他们背后有什么苦衷,有什么无可奈何,犯罪从来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侵犯他人和公众利益,以满足自己的私欲,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极端自私自利的行为。

不可原谅。

尤其是今天她要见的这个男人。

解勇胜,今年四十二岁,因债务纠纷残忍杀害了一对夫妻,且当着人家才十岁的儿子的面,被捕后一审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他没有上诉,十天后,便是他被执行死刑的日子。

临到生命的最后,解勇胜能浪子回头吗?郑亦樾不知道,她只相信,法律给了他公平,也给了那对可怜的夫妻正义。

长长的走廊,回荡着郑亦樾与带路狱警的脚步声,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幸亏今天没穿细脚高跟鞋,那动静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听起来,有魔音穿脑的功效。

走廊尽头,狱警终于停在了一间监室前。要见到真人了。

与想象中不大一样的是,解勇胜居然是个看起来很像小白脸的人物,一张脸上,四十几年的风霜下,还带着几分帅气,尤其是他听到动静抬头的瞬间,如果不是已经提前知道自己身处监狱,怕是会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银行职员。

瘦弱,安静,这是解勇胜给郑亦樾的第一印象,与他血淋淋的案底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一时间让人有点难以接受。

确定没有抓错人吗?郑亦樾狐疑地望着解勇胜,后者也回望着她,手里还拿着本崭新的《读者》。

“解先生你好,我是红十字会的器官捐献协调者郑亦樾,今天我来……”

郑亦樾的自我介绍还没有说完,就被解勇胜打断了:“我知道你来干什么,你们动作太慢了,我以为,我都要等不到那一天了呢。”他的话带刺,却又马上露出歉意的笑容:“对不起,临近执行,我心态不太稳。”

他放书,继续说道:“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开始走手续吧,需要我做什么?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想在这方面浪费太多,希望你能理解。”

人在濒临死亡,尤其当这死亡可以预见,却又无力改变的时候,是会焦虑,会害怕的。

解勇胜显然是在害怕,他想拼命让自己忙起来,以防会胡思乱想。

他真正开始后悔,为什么当初会如此不顾后果,杀了两个人,也毁了自己。

从最初的小偷小摸,好吃懒做,到今时今日的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他用了二十年。

二十年啊,回想这二十年来的人生经历,以往想不起的事,最近一直过电影似地在他眼前来回播放。

他看到母亲痛哭着劝他务点实业,好好找份工作挣钱的绝望,看到了父亲暴怒地吼着没有他这个儿子时的心痛,看到了被他欺负过的人的无奈愤怒,更看到了那双无辜的双眼,以及拼尽全力将他挡住的一对夫妻。

他们倒在他的刀下,血泊中仍然死不瞑目,只因在他们背后,还有弱小的儿子。他们退无可退,宁愿用他们的生命,换来儿子逃跑的时间。

但这小孩子似乎病得不轻,跑得太慢,以至于他将夫妻二人砍翻在地之后,仍能轻而易举地抓出来藏进衣柜里的小男孩。

他想连这个小男孩一起砍死的。十岁的孩子,已经能清晰地描述他的长像了,他不能留下目击证人。

然而,就在屠刀挥下的一瞬间,敲门声响起,这个孩子没有喊叫,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仍然滴血的刀。

那些血,属于小男孩的父母。

再之后,敲门声止,他不敢再在现场继续逗留,扔下小男孩,第一时间逃跑。

入室抢劫杀人,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他在作案后没多久,便被红了眼的警察抓捕归案。因为劣迹斑斑,法官根本没花太多时间讨论刑罚,没多久,死刑判决直接下来了。

他的父母,家里亲戚,没有一个到场来旁听审讯,他们一定都认为,他是罪有应得的。

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所以他没再上诉,安静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真就这么死了,再被火化,变成一团灰,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上一样,他又不甘心。

总得留下点什么。他想。

错位人生

“解先生,你是否确定,想要在死后捐献器官?”

“是的,我确定。这个问题不要再问了,我再说一遍,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多少可以浪费的了。你拿申请表来,我会签的。”

“解先生,是这样。您在生前主动要求捐献器官,我代表红十字会,感谢您的善举,但同样的,按照我国现代法律法规的相关规定,我们仍然需要在可以利用您的器官时,取得您近亲属的同意,这包括父母、妻子以及成年子女。”

解勇胜四十多岁,按照常理,这些近亲属应该是都有的。周卫国给郑亦樾的资料,只有他本人的,如果在签字之前,家属的工作没做好,之后会很嗦。

因为解勇胜的处境,郑亦樾有理由认为,登记成为器官捐献志愿者,是他的个人行为,后续的麻烦,趁着捐献人仍然在生时,能避免还是得避免。

“我没老婆,也没孩子。”解勇胜大半辈子都没有个正经工作,靠着偷鸡摸狗混口饭吃,连亲生父母都对他完全绝望了,得哪个女人多眼瞎才能看上他,跟他生儿育女呀。

“至于父母。”他凄然一笑:“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让他们来见见我?”

解勇胜几乎可以算是恨了他父母大半辈子,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没想到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

老实的近乎懦弱,没有任何本事,从小对他要么过度溺爱,要么非打即骂,两种极端的教育方式,体现在他身上,就是让他变得既自卑敏感,又狂妄自大,像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一样,时好时坏,时疯狂时正常。

他以为,他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的方式,他死与活,与他们无关,反正他们早已经放弃了他,连他被判死刑,都不来看一眼。

可是他还是想在临走之前,见见他们。

到了真正诀别的时候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他多十恶不赦,内心深处,也是希望得到父母爱的。

“你能帮我办到吗?”解勇胜满怀希冀地望着郑亦樾,后者在心底里轻轻叹了口气。

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的,进来见个人,填表签字,然后回去,是不可能的。

郑亦樾点点头,先告辞离开第三监狱,踏上了寻找解勇胜父母的路。

解家是g市的老住户了,不过可惜,他们家的位置有些偏,在城市化建设中属于被无视的,周围高楼大厦也星罗棋布,这一片城中村,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剩了下来,到现在如此高昂的房价地价,已经没有几个开发商染指得起了。

七拐八扭,郑亦樾踩着全是洗菜水的烂泥路,最终找到了解家。

解宝柱和姬唤新这对夫妻在此已经住了五十年,再加上因为解勇胜的事,周围邻居没有不认识他们的,郑亦樾一路靠打听,找到了这间并不起眼的小房。

建筑风格老旧,门口堆着一堆打理好的旧纸壳,斑驳的两扇木门也擦得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这家人很勤快。

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来应。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眯着眼睛看郑亦樾,越凑越近,最终确定这个人她不认识,才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找谁?”

“请问这是解勇胜家吗?您是他母亲?”郑亦樾有些不敢确定,因为解勇胜今年才四十多岁,家中独子,正常情况下他的父母应该六十多,还不到七十岁,眼前这位老人,单看面相,怎么都像已经耄耋之龄。

“我是他妈,但是你要找他,可找错地方了。”老太太瞬间阴沉了脸,想要关门。

“姬阿姨您好,我是红十字会的,您儿子想要捐献器官,有个同意表,希望您和叔叔能帮忙签一下。”

“什么?”姬唤新有些不明白郑亦樾的意思。

“我是来找您和解叔的,咱们能进去说吗?”郑亦樾努力作出和善的样子,证明她没有恶意。

“哦,进来吧,家里小,有点乱,你别介意。”姬唤新在前方引路,一直提醒郑亦樾小心脚下,反复强调家里不干净,一副生怕怠慢了客人的模样。

这也太热情,太卑微了吧。郑亦樾心想。

解家确实不大,一左一右两间小小的屋子,一间充作会客厅,一间当做卧室,后面还有排后罩房,窗户上还挂着蜘蛛网,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解勇胜的房间。

“谁来了?”解宝柱听到动静,躺在床上不想动,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听到老伴好像引了人来家,这才出声询问。

“老头子,有人找咱们。”

这年头,除了居委会的大妈时不时上门来看看他们有没有被饿死,社保的工作人员过来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他们家的大门,永远是别人绕着走的地方。

就像他们家有瘟疫一样。

解宝柱这么些年越来越不爱往外溜达,除非必要绝不出门,也是不想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一辈子的脸面,都被儿子给丢个干干净净。

杀人犯的父母,这一称谓是他们被人提及时最常用的。这附近村民都知道他们家儿子杀了人,已经被判了死刑,过不了几天就要吃枪子了。

明明都是邻里,明明都知道他老解是什么人,一辈子的交情了,教育家里的后辈躲着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解宝柱嗓子眼堵的这口气,估计到他死那天都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真真如鲠在喉。

居然还会有人上门来找他们。解宝柱拎起床边的拐棍,缓缓走出来。

“坐坐,别嫌弃,我这就去倒水。”姬唤新仔细擦了擦沙发垫子,将褶皱的地方拽直,笑得很讨好。

“阿姨您不用客气。”郑亦樾对这样的热情有些无所适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坐吧,她这辈子都这么个脾气,生怕招待不周了。”

郑亦樾依言坐下,掏出几份文件,思考着如何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将自己的来意明确表达清楚。

“解叔叔,今天上午,我在第三监狱,见到了解勇胜”

性本恶

解宝柱原先还疑惑呢,怎么会有人上门来找他们两个老不死的。

这下,他连想听郑亦樾接下来的话的**都没有。直接操起拐杖,朝着郑亦樾所在方向扒拉过去:“走走走,我没儿子,我们是孤寡老人,赶紧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可以看出来,态度很坚决。

解勇胜这三个字,是老头子心里难言的病,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时光倒流,回到这个孽障刚刚出生的时间,然后掐死,免得以后长大成人了,祸害别人。

郑亦樾躲闪间,将一只玻璃杯碰掉在地,嘭地一声响,惊动了在屋里倒水的姬唤新,她探出头来,关切地问:“没扎着吧?放着别动,一会儿我就来收拾。”再看到自家老伴黑着脸站在对面,她有几分紧张:“老头子,你怎么出来了?”

“怎么的?我见不得人?不能出来?”解宝柱语气很不好,一半是生自己的气,一半是生姬唤新的气。

慈母多败儿啊,他们家这个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无论是之前那么多年,还是现在他们儿子犯了大罪被判死刑了,屋前屋后的邻居,还是找不出一个人说姬唤新不好的。

她是外面人口中特别好相处,特别热心肠的好人,也是众人眼中完美的爱孩子的好妈妈,更是他以前认为的善良贤惠的妻子。

面面俱到,无一不周详。

偏偏,她对儿子的溺爱,是让他从小到大没吃过苦,长大后拈轻怕重,没有担当的罪魁祸首。

他以前不太明白,只是觉得老伴这么教育孩子有点问题,于是已经有了个慈母后,他便扮演起严父的角色,只要儿子出一点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他以为,刚柔并济,足够了。现在回想起来,大错特错。母亲一味宠溺,只知道保护好他,自己一味毒打,不问青红皂白,根本没有给孩子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如果说解勇胜有错,错的根子,便在他们这对父母身上。

他们没把孩子教好,他们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祖国啊!

所以郑亦樾一说见到了他儿子,解宝柱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个记者,来找他们要第一手资料来了。

因为像她这样的人,解宝柱见多了,也见烦了,他们只想在儿子最后的生命里,无声无息地活着,不需要再被迫想起以前,他们为人父母的过程中存在多少瑕疵,更不想承认他们养出个杀人犯儿子。

剩下那么一小点的不想知道儿子近况的心情,就是心痛了。被伤过无数次,想挽救无数次,哭着跪地求儿子改邪归正,找份工作,能养活他自己就好,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人就好,被拒绝后的心痛。

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不想呢。解宝柱都不记得他多少次午夜梦回,想儿子想得泪流满面,也不记得多少次,他在旁边听着老伴压抑的哭声,默念着儿子的名字。

上次有个记者,不无恶意地追问他们过去,似乎想证明他们的儿子生来就是个恶魔,证明他们这个家里,在表面的和平下是种种见不得人的肮脏,被他挥动拐杖打了出去。

为此,姬唤新背着他哭了好几天,想儿子,也怨自己。

不要再来一次了,他们能好好活着,实属不易。至于解勇胜的事,他们不想管,更不想提。就这样吧。

“不不不,解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记者,更不是来挖解勇胜的**的。我是红十字会的,这是我的证件。”郑亦樾灵活地闪避过解宝柱的拐杖,连忙亮出证件表明身份。

“我来找您,不是想要采访挖料,而是您儿子决定在死后捐献自己的器官,救助有需要的人,我们在为他走手续,需要经过直系亲属的同意。”

解宝柱除了腿脚不算好以后,耳不聋眼不花,停下打人的动作,接过郑亦樾的证件,上面器官捐献协调者几个大字,晃疼了他的眼。

不需要多解释,字面上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勇胜做了什么?

郑亦樾的到来,再一次把儿子即将被执行死刑一事,摆在了他们面前。

他努力想要遗忘的日子,这次真的近在眼前了,十天,只剩下十天。

心里难受,但说出口的话却依然带刺:“捐献器官?就他一个杀人犯,谁敢要他的器官?就不怕移植了之后,也想要杀人吗?”

“解大爷,没有任何研究表明接受他人器官,会同时继承他人性格。杀人与否,是后天养成,没有谁是天生的杀人犯。”

“人之初,性本恶!”解宝柱冷哼一声。

“每一个孩子,出生之初,别说善恶是非观念,连话都不会说,路也不会走,像张纯洁的白纸,他后天长成什么样子,是家庭、学校、社会教育共同作用的结果。您就想不起来,他小的时候单纯可爱的样子来吗?”郑亦樾最听不得有人甩锅给出生即邪恶的歪理邪说。

做为一个弃婴,郑亦樾在这方面的偏执,也是成长经历赋予的,曾经有过一段深深地自我否定的时期,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父母才会不喜欢她,将她丢弃。

凡事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句话并不一定永远适用。至少一个人最终走上歪路,肯定不是一朝一夕长成的。

没有谁上来就是杀人犯,臭名昭著如希特勒,小的时候还是人见人夸的优秀学生呢。

“很好,我说不过你,但是与他有关的任何事,都不要来烦我。你走吧,我是不会签字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完了!郑亦樾后知后觉出来自己今天是来干嘛的,多年的协调员经验告诉她,跟长者打交道的时候,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行,她刚刚干了什么,一句接一句把人给怼了。

“解大爷,对不起,刚才我说话有些急了,我向您道歉,你别生我气啊。”郑亦樾马上放软语气,先道歉。

反正暂时不能走,不然下次估计连门都进不了,稳住,必须稳住。

同意

“解勇胜的是非功过,我没有立场去评说。以前我并不认识他。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主动提出要捐献器官,以后我也不可能会认识他。”郑亦樾跟老人打交道的经历最足,知道他们讨厌什么。

因此她的态度就必须要尽量诚恳:“所以,解大爷,这座城市里的人很多,放眼全国,人更多,没有几个人去关注一个死刑犯解勇胜。您大可不必害怕。”

像这样要强了一辈子的人,脸面重于生命,重于儿子,解大爷恼火儿子的不争气,其实也是因为自己面子上过不去。

被几十年的老邻居戳脊梁骨,他丢人啊!

“解勇胜今天上午跟我聊天的时候,哭得很伤心。”这话就是郑亦樾瞎编的了,解勇胜从头到尾态度很平和,除了反复强调让郑亦樾不要浪费时间之外,只在最后谈及父母时有点情绪波动。

要说做父母的会完全放弃自己的孩子,郑亦樾是愿意相信的,但解宝柱不会是这样的人,不然在郑亦樾一上门时,他不会表现得那么激动。

完全放弃,是不管不顾,根本不在乎。

“他说自己很后悔,以前不听父母的话,没能好好生活,他现在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已经晚了,就想在人生最后的几天里,做点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至少以后别人提起他时,不会只记得他是个杀人犯。”

“我来,不是请求您原谅他的。两条人命,这是他需要背负的人债,不是随便就能被原谅的。我只是请求您,尊重他最后的愿望,让他的死,有点意义。您看行吗?”

解宝柱嘴唇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缓缓点了点头。

郑亦樾将早就准备好的申请表拿出来,在家属意见那栏,示意解宝柱先签上。

姬唤新这水倒得有些时候了,好容易端出来时,正看到自己老伴戴着老花镜,一脸严肃地在写字。

“老头子,这是写什么?”

近亲属包括父母双方,缺一不可。郑亦樾同样需要让她也签个字。

本来以为会很容易。像姬唤新这种性子,在心理学上有个专业名词,让讨好型人格。在幼年时期长期被忽视,没有安全感的孩子,长成大人后往往会型成这种人格。他们会本能地想让周围所有人都认同她,肯定她。

讨好型人格最明显的表现之一,就是不会拒绝别人的任何要求,往往在生活中追求面面俱到,对谁都特别友好热情。

没想到,郑亦樾刚刚说明来意,姬唤新罕见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好在现在天气冷了,滚烫的热水出锅就凉,杯中水翻在她脚面上,没有造成伤害。

“可是、可是捐了器官,儿子怎么办?”

像解勇胜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独生子女,那个年代还是讲究人力资源是第一生产力,多生孩子,养儿防老。

解勇胜之前有个姐姐,在他还没出生之前,就意外夭折了,之后两年,才有了解勇胜,但是姬唤新在生他的时候伤了身子,之后就不能再生育了。

所以这独苗一样的儿子,就成了姬唤新的心头肉,恨不得把他养在蜜罐里,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用吃一点苦头才好。

可能解勇胜最大的悲剧便来源于此,贫困人家,却养出个富二代来。在那个物质生活普遍还匮乏,全国人民都不富裕的时代,解勇胜长得高高壮壮,白白胖胖,穿的用的,都比别的小朋友高一截。

及至长大后,只要他提出的要求,母亲就是砸锅卖铁,无一不满足。

钱财来得太容易,才会让他在找工作时挑三捡四,拈轻怕重,叫苦叫累。

所以说,解勇胜有今时今日,身为母亲的姬唤新难辞其咎。

死刑判决,她没办法,更没能力去帮儿子做什么,但是帮他收尸,给他立个碑,逢年过节,不至于让他在下面也过不好,已经是姬唤新最后的希望了。

按照老话讲的,如果一个人死了之后,尸身不全,阎王爷都不收,连投胎的可能都没有。

别试图跟个快七十的老人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也没有所谓的天庭地府。一辈子的精神寄托,不会因为科学进步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姬阿姨,这是您儿子最后的愿望了。他想留下点什么,他想让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感谢他。您能理解吗?”

“我”她无言以对。儿子的意愿,她肯定是愿意理解,愿意顺从的。可是从她内心深处出发,她是不愿意的。

等到她死那一天,万一天上地下都找不到儿子该怎么办?万一他死后因为没有全尸而受苦受难怎么办?

“别你呀我的了。你不是最听他的话吗?他要什么你给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慈母多败儿,勇胜就是被你祸害了!怎么?临死了,你还要害他不成?”解宝柱跺着拐杖,心里憋得难受,终于忍不住对老伴说了重话。

姬唤新伤心地哭了,为儿子,为老伴,也为自己。

不过哭完之后,她乖乖签了字。

郑亦樾又安慰了他们几句,便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她十分郑重地说道:“我没家庭,没孩子,理解不了当父母的心,也无意评价谁的对错是非。只是希望您二老想清楚,如果现在还不去看他,这辈子真的没机会了。”

“做父母儿女,是有今生没来世的事儿,便是看在他快要死了的份上,去见一见吧,有什么话,就算是有仇怨,也该发泄发泄,该说开说开,别等着人死了,您二位再后悔,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完,郑亦樾微微欠身鞠躬,转身离开。

她没有急着回监狱,不知道他们会如何选择,这其中还会不会有变故。

算了,还是直接回家吧,都已经四点多了,再赶去单位也到下班点了。

就在郑亦樾在路边等公交车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居然会是王檀打来的。

自h省之行后,他们几乎没有交集,仅限于在单位偶遇打声招呼。

我们约会吧

“王律师。”郑亦樾接起电话,随口说道。

“叫我檀哥,别再叫王律师了,你怎么总也记不住。”王檀在电话那头有些无奈。

王律师这么礼貌而客气的称呼,代表着疏远,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对一个人完全没有企图。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王檀很想冲动之下先表白了再说,至于对方答不答应,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装作朋友,他都不想管了。

本来也不是冲着跟她做朋友来的,他朋友虽然不多,可真的不少她一个。

檀哥?什么鬼?郑亦樾心下默了默,前不久还只是王檀呢,现在都变檀哥了,喂,咱们很熟吗?

“你在哪呢?我想去找你。”王檀在电话那头突然说。

郑亦樾是个傻的,如果王檀不选择先把话说清楚,她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自己是谁,更不会往浪漫的角度去想。你不能指望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爱情白痴发觉出他隐藏的小心思。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豁出去了。

“啊?有事吗?”郑亦樾一脸懵。

“有事,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当面说。”

“哦,那你在哪,我去找你吧。刚从一位潜在捐献者家里出来,这地儿不大好找。”

“不用,还是我去找你吧,我马上开车出来,告诉我地址,等我。”王檀的态度出齐地坚定。

“那我看看啊,附近有什么好找的地点,一会给你发个定位吧。”

“好,等我。”

不会是有什么严重的法律问题吧?上一次王檀来找她,就是因为有人告她,连带着告了整个红十字会。

郑亦樾走出城中村,选了旁边挺明显的一家移动营业厅,给王檀发了定位,然后进去等人。

王檀来得很快,差不多只过了十几分钟,他就到了,电话让郑亦樾出来上车。

鉴于g市交警过于尽责,大多数路边都不能停车,郑亦樾以最快的速度冲出营业厅,上了王檀的车,这才发现事情的走向貌似有点奇怪。

车上阵阵花香味,还是她最爱的百合香。

她一回头,看到了后座上一束包得很漂亮的鲜花,粉白两色的百合,煞是可爱。

“哟,王大律师这是要去约会啊?顺路带着我,是不是不大方便?什么事这么重要,又有人告我了?”郑亦樾打趣着他。

“嗯,去约会。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王檀大大方方地承认。

“不是吧?王律师去约会,还得带个灯泡?”郑亦樾觉得王檀这脑回路略清奇,约会带个女同事,而且还是个长得不算难看的女同事(郑亦樾自己认为),是想孤独终老的节奏?

“你怎么能是灯泡呢?”王檀一个漂亮的左转弯,将车驶入辅路,不一会儿,停在家情调不错的粤菜馆门口。

他很绅士地转到副驾驶,替郑亦樾打开车门,邀请她下车,然后把后座上摆放的花束拿出来,递到她手上:“亦樾,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今天,我想请你吃个饭,约个会,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约、约、约个会?约我?”不会吧!郑亦樾差点惊呼出声,连刚刚到手的花束都有点拿不住。

“对,约你。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最难开口的话说了出来,王檀不再紧张,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牢牢地注视着郑亦樾,等待她的回答。

仿佛周遭的一切声音都自动隔绝,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此完美。

郑亦樾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天哪撸,她这是活到三十多的年纪,第一次被人表白了吗?而且对方还是大家公认的冰山男神。

有那么一瞬间,郑亦樾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闲暇时看的无脑霸道总裁文太多,才会幻想自己变成绯闻女主角。

她甚至想掐一下自己的胳膊,以证明自己现在确实是在做梦,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美梦。

可是她一抬头,对上王檀略带着些紧张的脸,眼眸中满满的期待,她也突然有些紧张。

“我、我不知道。”郑亦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没有经验,又相当于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大脑很乱,胡思乱想对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好处。

“喂,你这样,我会认为你想追我啊。”这就是大脑一片混乱的结果,说出口的话,压根没有逻辑。

“对啊,我就是想要追你。拜托,我认为我做得很明显了,你能不能别智商为负?”王檀笑得很霸总:“傻瓜!”他甚至真的伸出手来,揉了揉郑亦樾的头发。

糟糕!她似乎已经两天没洗头发了,自己都能闻到油腻腻的头发味,可不能让他摸到,不然颜面尽失!

条件反射地一躲,王檀的手落了空。

他的心紧跟着也空了一拍。

自己的冲动,最后没有向好的结果发展是不是?王檀这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没自信过,他不敢想,被拒绝之后,他该怎么做。

他用了太多的力气,从来没有想过会失败。

像等待审判的犯人,他站在那,安安静静的,束手无策的。

“我不知道。”郑亦樾深呼吸,然后缓缓地说:“王檀,我对你,算不上了解,你这么说太突然了,我不能马上答复你。”

“我没有恋爱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想,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以后可以多熟悉熟悉,深入了解了解。”

这算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吧?王檀刚刚一瞬间有种心死了,又被注入一剂强心剂的错觉。

“我喜欢顺其自然,如果以后,我们三观相合,水到渠成地,应该会在一起,如果你觉得我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也没关系啊,谁都有追求真爱的权利。”

“那以后,我约你出来,你可别拒绝啊,不然你每次都不答应,怎么互相了解。”王檀露出他极具杀伤力的微笑,忍住了向郑亦樾和盘托出自己是谁的**。

对啊,爱情就得两情相悦,互相欣赏才行。

他愿意等,也有信心相信,自己会是最适合她的那个人。

兴趣相投

一顿晚餐,气氛很是融洽。

郑亦樾一开始有些担心,怕王檀会一直纠缠着,必须要她给个明确的答复,事实就是她内心也很纠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像他这样颜值很高、公认的冰山男神,对单位所有女同事都不假辞色,洁身自好,突然向自己表白,不得不承认,郑亦樾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觉得自己头上顶着个大大的主角光环。

同时还有些不自信。郑亦樾长得并没有多惊艳,仅仅是普通人,再加上素颜朝天,不施粉黛,满打满算能打五分。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不算登对。刚刚服务员给他们上菜时,郑亦樾还能远远地听到,其有一位女服务员在议论他们两个的颜值问题。

她手捧着花,进来的时候,王檀又十分绅士地帮她拽了椅子,又是一男一女单独用餐,基本上除了情侣,大家都不会做它想,因此两人的般配程度就成了旁人的谈资。

自己有什么值得王檀喜欢的呢?郑亦樾想不明白。她只知道王檀十分优秀,自进了红十字会的法务部,很快就成了挑大梁的人物,追求者众。

而自己一直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协调员,大家对她的尊敬,来源于资历在这儿摆着,外加勤勤恳恳。除了工作上,平时自己相当没有存在感,更不会有人问津。

在婚恋市场上,每个人都被明码标价了。父母身体健康,有工作、以后有退休金,有住房,这些都是加分项,自己收入如何,长相如何,这些是被品评的重点,像性格如何,人品如何,反面向后站了。

郑亦樾这么多年耽误下来,也不是她多清高一心只扑在工作上,她也年轻过,也幻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白马王子会来娶她,不过经历一场失败的恋情,再加上工作之后相过几次亲,在见到相亲对象时明白了自己在媒人心里什么德行后,她果断以工作为由,拒绝再相亲浪费自己的生命。

真不明白有些人怎么想的,就算她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女,身无长物,除了学历像样外跟拆二代富二代没得比,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好姑娘,不至于什么二婚的、大十几岁的都介绍给她吧!

十来年蹉跎下来,今天突然天上掉下来块馅饼,还是纯肉不掺假的,郑亦樾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难不成之前遇见的所有奇葩,都是为今天如此完美的男人的出现作铺垫?她也终于在吃得苦中苦后,苦尽甘来了?

“那个,王哥,你好像比我小吧?”郑亦樾突然想到个问题,她以前是不是叫过他哥,他是不是年纪其实没自己大,或者,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

“嗯。比你小。”王檀当然知道自己比她小,那又如何。

“那你还让我叫你哥!”郑亦樾悲愤。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年轻,根本不像比我大的样子。而且我喜欢,大的小的又如何?千金难买我乐意。”

王檀又笑,笑得好温柔好帅气,郑亦樾欣赏着美男,连嘴里的食物都顾不上咽下去了。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秀色可餐?以后要不要天天一起吃饭?帅哥看多了,养眼吧?”

郑亦樾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然后

我靠,她暗自庆幸,自己刚刚没有端起饮料来喝,不知道此时桌上的所有食物大约都要被喷,这饭算是不用吃了。

是谁说这货以前是冰山男神的?土味情话一句接一句,跟不要钱似的,难道撩妹儿是他的天赋技能?

吃饭吃饭,别聊天了,还是吃东西比较完全。

一个小时,端上来的菜盘子都郑亦樾打扫得精光。不得不说,清清淡淡却原汁原味的饭菜,真心好吃,不知不觉,她就吃撑了。

“看来以后我有必要换份工作了。”王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账单:“不然很有可能会养不起老婆。”

啊?自己是不是吃太多了?桌上六个盘子,空空如野,可是本来粤菜菜量就小,别看盘子多,量可真不大。

不对不对,tmd郑亦樾你是不是傻,关注的重点在吃太多吗?刚刚他说什么?养不起老婆?

谁是他老婆!八字还没一撇呢!

郑亦樾气乎乎地瞪过去,对上王檀能醉死人的笑,她的脸瞬间有些想涨红的趋势。

那个跟帅哥谈恋爱好像也不错啊,平时看着这张帅脸,心情就好啊,而且对方还比她小,老牛吃嫩草,怎么算都不是自己吃亏。

哼哼,谈就谈,早早晚晚的,自己得对他这张脸免疫才行,总不能他一笑,自己就小心肝乱跳吧,那也太没出息了。

吃完饭,时间还早,两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回单位的事儿,而是双双选择翘班。

“我们去看个电影吧,好不好?”王檀提议,有些后悔自己没早点表白,大冬天的,虽然他们这里是南方,但是天也已经很冷,景区很多项目都没办法玩了,带着郑亦樾去了也没多少意思,约会活动可选的,只有传统的逛街吃饭看电影了。

“嗯。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科幻类吧,流浪地球和阿凡达这种,要带点脑子的,上海堡垒就算了。”

“好巧,我也喜欢流浪地球呢。你平时看科幻小说吗?实体书。”

“看啊,以前《科幻世界》,我期期不落必买。”王檀笑得很温柔。

“真的?”郑亦樾的眼睛一亮,知音啊!以前她也期期必买的,直到参加工作两年,才不大看了。

“当然是真的,我家里现在还放了一书柜呢,不信你哪天可以来看看。”

郑亦樾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开始,一交流就有共同的爱好,不错不错,以后不怕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冷场。

王檀望着傻笑的郑亦樾,心里微软,正是眼前这个女人,在很久之前,给他买了第一本科幻世界,到后来看上瘾便戒不掉,看书的同时,睹物思人。

兜兜转转,他终于找到了,并于万千人之中,还有幸有个在未来牵手到白头的机会,真好。

养眼

如果他们一直聊下去,郑亦樾就会发现其实他们有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不是他们多有缘,而是在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相遇,她的爱好变成了他的爱好,然后一直保留下来。

真是神奇,从前他们之间并没有爱的情愫,她却在不知不觉间入了他的眼,又入了他的心,及至现在,再也容不下别的人。

你不需要有多好,我喜欢就够了。

这场来之不易的约会以一部还不错的电影完美收场,王檀不容质疑地在散场后送郑亦樾到了她的住处楼下,互道晚安,然后他才驾车离去。

直到回了自己家,王檀才觉得今天他的心跳实在太快,快到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眩晕。

他太紧张了,别看表现得云淡风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多害怕。

既想让她记起自己是谁,又害怕吓到她。他没有健康的体魄,也没有优渥的经济条件,除了长得对得起观众之外,没能拿得出手的优点。

现在的女人必须现实,因为在婚恋市场,她们只有婚前才占据主导,婚后便会为了婚姻无休无止地付出,想追求更好的生活条件无可厚非。

王檀害怕郑亦樾也是这样的人,不是他对她不够了解,只是自己没有底气。

青少年时期家贫如洗,或多或少对他产生了消极的影响,他对金钱有渴望,这还能控制,但有的时候,发自内心的自卑感无法排遣。

他越是自卑,越是想表现得高冷些。

像今天这么没有准备、胆大包天的行为,如果他再有时间深思熟虑,恐怕就不会做出来了。

庆幸自己做了。

深呼吸,再深呼吸,心跳渐渐归于平静,他躺在床上,幸福地闭上眼睛,明天,要怎么给她个惊喜呢?

再说郑亦樾,一进门就被姜晨逮个正着:“哟~好漂亮的花~说吧,今天跟谁约会去了?”她可是花生瓜子都买好了,就等着听八卦了。

郑亦樾喜欢百合她早就知道,家里的花瓶只出现过这一种花,姜晨自己对花的味道不感冒,有没有,没感觉,都是郑亦樾有空了,想起来就买几朵。

这个男人看来提前做了功课嘛,打听到了女神的喜好,嗯,不是钢铁直男,加十分。

“长得什么样?帅不帅?高不高?做什么的?家里条件怎么样?对你好不好?”姜晨甩出一长串问题。

谁让郑亦樾在姜晨早早翘班回来买了菜之后才发微信说不回来吃饭了呢,在她的追问下才知道原来要去约会。

哦哟,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少见,姜晨浑身的八卦之血熊熊燃烧,今天不问个底掉,绝不会放过郑亦樾。

“长得还行吧。”郑亦樾纯属睁眼说瞎话。

“有照片没?我帮你把把头。”

额,这个还真没有。不过姜晨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吗?显然是不可能的,软磨硬泡之下,郑亦樾突然想起来,上次他们红十字会做网站建设的时候,所有科室的负责人和排头兵都传了证件照上去,阳光政务的要求。

应该会有王檀的吧。

郑亦樾打开手机,一顿寻找,还真有一张。证件照照过的都知道,毁人无数,长得差不多的都能照残。

可为什么王檀这张证件照帅得让人想流口水呢?

不苟言笑的脸,五官比例恰到好处,不胖不瘦,配合上三十岁男人应该有的成熟稳重,让人移不开眼。

照片打开郑亦樾就有点不想给姜晨看了。这可是自家男神。

姜晨早就等不及了,看郑亦樾拿着手机眼神直勾勾的,一把先抢过来。

“哇哇哇!极品啊!”比电影明星也差不了哪去,这么严肃的证件照都能帅到不行,真人得多好看!

“姐啊,我的亲姐,这么极品的男人,一定得套牢了,千千万万别让他跑了,不然你后悔可都来不及。”

“切!我还没答应要不要跟他相处呢。”

“我的姐啊!”姜晨的嗓音瞬间高八度:“你脑子进水啦?这么极品的都不要!有这么张脸,就是跟着他住窑洞,吃糠咽菜都愿意!”

“帅怎么了?帅能当饭吃啊?”

“帅不能当饭吃,但是看着可以多吃一碗饭啊。”姜晨捧着郑亦樾的手机,开始把照片往自己的微信里传,她可是死忠颜控,这么美的颜,就算不是自己的,能多看看也养眼啊。

“而且,找个帅的,就算以后吵架了,看着这么张帅气的脸,也下不了分手的狠心啊。只要他不渣,我养他都没问题!”来自富二代小美女的底气。

“切,你个死颜控,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现在看他是很帅,等以后老了呢?满脸长褶子,再胖得走型,还能帅得起来吗?爱情啊,得三观相合,得互敬互爱,才能长长久久。”郑亦樾忍不住说教。

前有司晨血淋淋的教训,那小伙子也有几分帅的,可见姜晨一般见到帅的就有些走不动道,可别再被人坑了,小富婆遇到小白脸,难不成还真的养着男人啊?

以后有的苦头吃!

“那你们三观不合吗?没事啊,不合可以改,再不行还能调教呢,不怕的。”姜晨自顾自ps王檀的照片去了,一会儿设为背景,一会儿存成桌面,怎么养眼怎么来。

真是没救了,郑亦樾摇摇头,拿回自己的手机,回屋。

把花插好,再躺在床上,朦胧间总觉得手机在震,拿过来看,没有任何新消息。

也不知道王檀到家没有,怎么连句话也不说呢。

郑亦樾有些心烦,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她挺想跟王檀聊聊天的,恐怕经过了今天,她很难再将他当成一位普通同事。

如果到明天早上,一直没有王檀的消息,大约就是她自作多情,对方反悔了吧。

真是奇怪,她以前跟程洛谈恋爱的时候,怎么没有这种感觉呢,对方一天天不跟她联系,她都不会胡思乱想的。

这才多久,两个小时不到,她便开始觉得他们不联系,是他不喜欢她。

果然,爱情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恐惧

一直等到郑亦樾困得不行睡着了,都没等到王檀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早早睡醒,看姜晨还在睡,这丫头的假期还有几天,继续在家把自己当猪养,郑亦樾羡慕了几秒钟,出去买来三份早餐,给两人发了微信,自己吃完,便出门了。

隔了一天再来监狱,郑亦樾依然有些紧张。刚到大门口,居然碰到了解宝柱一个人,戳着拐杖站在原地,颇不知所措的样子。

“解大爷,您怎么来了?”昨天后半夜下起了雨,今天早上g市格外寒冷,从薄外套直接进军大棉衣,冷得有点让人伸不出手去。

人上了年纪,最是怕冷,这种天气对于一位将近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实在不太友好。

“我,来看看我儿子。”

“今天可是周末,不知道让不让探视呢,我帮您问问吧。”监狱的探视都有固定日子,不是随便哪天来都能见到的,郑亦樾重复了一遍昨天的流程,找到值班民警,说明来意,最后问了一下今天是不是探视的日子。

人品不错,今天还真可以见,不过民警再对了对名单,回忆起了解勇胜是哪个之后,明确告之郑亦樾:“对不起,死刑犯一律不允许探视,等到执行死刑的当天,他们才可以见。这不也没几天了,让他等那天再来吧。”

死刑犯一向是他们监控的重中之重,人在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都会本能的恐惧,在恐惧的驱使下,会做出很多不理智的行为。

所以他们才会被单独关押,二十四小时监视,一是怕他们因为反正都是死,临死之前拉个垫背的,伤害其他人,二来也害怕他们情绪不稳定,想要以自杀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有犯人死在监狱里可不是小事,哪怕这个犯人是不久之后就要被枪毙的死刑犯。

死刑是法庭判的,剥夺生命权的处罚,代表的是法律的公平正义,如果监狱里有犯人自杀,那可是狱警的责任,一个渎职是最基本的。两者性质不一样。

所以死刑犯除了执行当天之外,所有的探视者都不能见,要不是解勇胜要求捐献器官,必须红十字会参与,郑亦樾也不会见得到他。

“大爷,要不您有什么想跟您儿子说的,现在告诉我,我转告给他,您就先回去吧,过几天再来。”

解宝柱年纪虽大,耳朵还是中用的,刚刚值班民警的话他都听见了。

儿子临死前才能见上一面啊,真的是这辈子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了。

他突然很是后悔,之前儿子刚刚落网,拒不交代的时候,也有警察来家里找他,让他去见见儿子,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他因为觉得丢人,拒绝了。

再之后,庭审,他也没有去,心里怨怪儿子不学好,连带着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抬不起头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态在作怪。他像每一个平凡的父亲一样,爱着孩子。

早知道如此,他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来。

老泪纵横,迎着冰冷的寒风,凉到他的心里。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监狱大门,解宝柱的背景显得越发佝偻。

他没有让郑亦樾转达任何话,语言还能有什么作用?他说让儿子放心上路?还是说对不起?

没有意义。

解勇胜对郑亦樾第二天一大早就上门,带来了两位老人的签字同意书感到十分满意,笑问:“那现在可以填表了吗?我可是想做件好事的,用不用这么麻烦?”

“可以填了,不过之前我得再问你一遍,你确定要捐献器官吗?”

“确定确定,别说废话了,赶紧把手续走完,我还得回去看书呢。”解勇胜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郑亦樾赶紧掏出来他要的东西。

三张表,填倒是不难填。但解勇胜一直没话找话,跟郑亦樾问来问去,有些问题,明显没有必要。

比如说自己没有妻子,是不是亲属那一栏可以不填了。

“你得把你父母写上。”郑亦樾一开始还十分耐心地跟他解释。

直到发现他根本就是想跟人说话,拿着笔写字的手一直不自觉地抖,郑亦樾才明白,他其实一直在害怕。

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枪决和生病或者意外还不一样,前者不可控制,日期确定,后者死得迅速,无知无觉,生病,则至少还有机会可以反抗,可以生还。

解勇胜也是人,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在监狱里被单独关押,让他的情绪更加无处宣泄,他就是想找人说说话,都没人搭理他,这些狱警只会通过监室里那小小的一方监控,在另一端默默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已经憋得快要疯了,一个人等死的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有的时候恨不得明天就是执行的日子,也好过度秒如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一次死定了,一开始判决刚下来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死与活,对他失败的人生来说,无所谓。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既然生活已经让他没有了期待,他还怕什么。

可是直到他的死刑复核下来,确定了执行日期,他被从普通监室转到特别监室,一个人安静等死,他就开始深深后悔。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他能回到杀人之前,这一次,他绝对不会选择入室杀人。

他会老老实实找份工作,无论工资多少,无论工作辛不辛苦,他都会好好干活,好好做人的。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连父母亲人都背弃了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完全是咎由自取。

泪水湿润了眼眶,终于在重力的作用下从眼中滑落,滴在申请表上,洇湿了他刚刚签下的名字。

算了,就这样吧,就当在他罪恶的一生中,到尽头时突然良心发现,做件不留名的好事吧。

“确定用我器官的人,不会知道我是谁,是吧?”

据他所知,器官捐献应该是匿名的。

拖延

“是的,完全保密,双盲,他们不会知道谁是器官捐献者的。”

“嗯。这样就好,要不万一人家知道给他器官的人,是个杀人犯,对社会对人民有罪,嫌弃了怎么办。”解勇胜自嘲地笑笑,下笔开始填表。

第一张。

“对不住,写错了。”郑亦樾笑着说没关系,给他换了一张。

第二张。

“唉呀,又写错了。”解勇胜不好意思地笑笑,郑亦樾继续保持笑容,又给他换了一张。

第三张

第四张

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整整六个小时,郑亦樾带着的申请表都已经被用光了。

填个表有这么困难吗?当然不是。但也架不住解勇胜一而再再而三地写错。

申请表上不允许有任何一处涂改的痕迹,怕以后会被认为是由红十字会伪造的。但解勇胜总在出错,直到郑亦樾告诉他,现在给他的这一张,是她带来的最后一张了,才算勉强填完。

工作结束,郑亦樾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作为一个自由人,被关在监狱里是件很难想象,也很难接受的事。仅仅一天,她就有些崩溃了。

监狱的午饭很难吃,监狱的厕所上着很没有安全感,就连监狱的水喝着都不对味儿。她多一分钟都不愿意在这呆下去。

“那你走吧,我就不送了。”解勇胜依依不舍将填好的表递给她。

就在郑亦樾要跨出门去时,解勇胜又突然开口:“我爸妈,他们好吗?”

之前郑亦樾没有告诉过解勇胜,今天他父亲来监狱门口,想要探视他。反正总归是见不到的,说了也白说,徒增伤感。

但现在解勇胜问起,她便实话实说:“昨天我去你们家里的时候,他们看着都还好,老爷子腿脚有些不大利索,拄上拐杖了,老太太耳聋背,眼睛花,不过精神还不错。他们就是,都挺想你的。”

解勇胜又笑:“你不用骗我,我父母啥样我知道,你说我妈想我还信,但我爸,哈哈,他是巴不得我现在就死了呢。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他们都不来看看我。我妈这个人胆小,心软,我爸不让她来她肯定不敢来。所以说,是我爸特别恨我呗。”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眼神冷得能冻死人,表情也变得十分吓人,现在这个样子,才符合他死刑犯的形象。

郑亦樾摇了摇头:“你误会你父亲了,就今天,他还在监狱门口想见你来着。是我劝他先回去的。因为监狱有规定,死刑犯不到执行的那天,是不能探视的。”

“你说的是真的?”解勇胜一直不知道这规定:“不对,就算现在不能探视,之前我在看守所的时候,后来上法庭的时候,他们也都没来。庭审那么多人都来了,他们怎么不出现?”

“你爸昨天还说想你,后悔当初没去见你。他真的来了,不信你问问狱警。我没必要骗你。”“小郑,我求你件事呗。”解勇胜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你说的真的假的我不管,总之我被枪毙的那一天,你得来,我不想一个人走,太孤单了,你送送我。行不?”

不用解勇胜说,郑亦樾那天都是要来的,不但要来,还得跟到刑场,在他被枪决之后第一时间带着医疗小队冲上去,不然时间耽误久了,器官缺氧坏死,便不能使用了。

“好的。”

解勇胜后面还想劝她的话都没来得及说,有些惊讶她答应得那么痛快:“你可别骗我,虽然那时候我知道也晚了,但是骗个死人是不道德的。”

“放心,我肯定过来,跟急救车一起。我得带你去医院。”

“哦。”解勇胜突然明白过来郑亦樾说的是什么,挺好,他又笑了,死的时候肯定有人陪了。

“而且你父母应该也会来,他们很想见你。无论如何,你一条命,也算还了欠别人的人命债了,血缘关系无法割舍。”

“借你吉言。”解勇胜知道,无论他怎么想努力多拖一点时间,想跟人说说话,时钟的脚步不紧不慢,终有到头的时候。

好在今天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呆在监室里发呆。

郑亦樾穿过高墙电网,终于再次回归现实世界,这一次监狱之行倒提醒她了,以后千千万万不能做违法犯罪的事,自由是多么可贵啊~

打开手机,微信消息和来电提醒让她本就配置不算高的手机完全傻掉,她开了又关,关了再开,就差送去刷机了,总算反应过来。

我去!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王檀一天给她打了三十几个电话,最早九点,最晚就在五分钟前。

微信消息更是爆了,王檀发了七十多条!

还没容得她一条条查看新消息,王檀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她急忙接听。

“谢天谢地啊,你手机再关机,我可要去报失踪人口啦!”王檀终于放下心来,早上到单位,他又抱了束花,引起了很高的回头率,想当众秀下恩爱,告诉所有对他有非分之想的女同事他已经名草有主。

结果人正主儿不在,打电话提示关机,还是问了周卫国才知道今天郑亦樾又去监狱了。

得~恩爱没得秀,这花就摆在他桌子上直到下班,有很多同事都没事找事来跟他说话,旁敲侧击问他这花是送谁的,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他不知道忍了多少次想回答是的冲动,总要等正主儿来了再说嘛。

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王檀才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种想。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想你了。”

郑亦樾感觉自己的脸肯定一下子就红了,这这这,冰山融化得太快,暖起来比夏天的太阳还炙热啊,真有点让人吃不消。

不过,她还挺喜欢的,两个人最美好的爱情绝对不是什么平平淡淡,该浓烈如酒的时候就得浓烈,平淡是留给老夫老妻的。

“好啊,我在第三监狱呢,来接我吧。”

“好。”

遭遇

昨天见了今天再见,会不会容易营养过剩,审美疲劳?

“好,我在第三监狱正门这儿等你吧。”

郑亦樾刚想矫情两句,没想到她的嘴快过了她的大脑,已经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得~约会敲定,她也不好出尔反尔,还是老老实实等人吧。

太阳悄悄地下了班,只留下最后一丝余辉挂在天边,提醒下班的人们该回家了。

王檀来得并不算快,红十字会分部与第三监狱在两个方向上,他得花大约一个小时才能开过来,尤其现在又是下班时间,可想而知一路上得怎么堵得狗。

寒风里不断跺脚,郑亦樾心想,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怎么能约在门口,别说一个小时,就是十几分钟,已经足够把她冻透。

南方的冷,是缓缓渗入骨髓的,任你穿再多,阴寒的感觉都如影随形,衣服变得潮湿,叛变到冷空气阵营。

呀呀呀,怎么还不来啊!郑亦樾不停地向主路上张望,一辆车都没有,等待的时间为什么总是格外漫长,唉~

好容易车来了,远远的,刚看到那辆并不算熟悉的黑色suv出现在视野里时,郑亦樾所有因为等待而产生的焦虑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化为了期待。

期待见到一个一天没有看见的人。

真是神奇,为什么感觉已经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了呢?

她微笑地等着王檀停到她身边,然后看到他降下车窗露出的帅脸:“等急了吧?城区里有点堵,来得迟了。快上车。”

郑亦樾的鼻尖都冻得有些红,王檀看在眼里,颇为心疼。想伸手暖暖她的脸,又怕太唐突。

“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真的不挑食,如果有室外用餐的地方,就最好了。”

这天气其实并不适合在室外用餐,真真美丽冻人,食物用不了几分钟就会凉,而很多菜凉了味道真的会变差好多。

但郑亦樾要求了,王檀不会反驳,只会想去哪里合适。

“那我们去西南坊吧。”一座以花园饭店为主题的美食城,地理位置优越,每一层都有露台卡位,相信以现在的天气,应该不会难以预订。

车内百合的香气在暖气的作用下有些过一浓烈,熏得郑亦樾都快晕车了,她靠在副驾上,昏昏欲睡。

心累的一天啊,解勇胜最后露出笑容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中徘徊,这样一个犯罪分子,残忍杀害了两个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对犯罪分子的宽容就是对受害者的凶残。

道理她当然都懂,而且她也不是想为解勇胜喊冤,更不会为他奔走,控诉法律多不近人情,没有了威慑力,才是法律真正的悲剧。

只是想到他年事已高的父母,以后生活肯定只会更加艰难,有些于心不忍。

算啦,这些事都过去了,记得执行死刑的日期,到时间如约而至,该走的流程走完,别想太多。

想得太多,这份工作会做不下去的。

四层楼的高度,在众多高楼大厦的环绕下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开放式的露台,布置得温馨而有情调,着实是情侣用餐的好去处。跟着服务员走到座位上,暖黄的夜灯,模拟的虫鸣,常绿的植物,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

王檀有些后悔昨天没想起这个地方,不过今天来也不晚,他看着郑亦樾点菜,抬头跟他说话,一颦一笑都令人喜爱,已经沉醉在这夜色中了。

与用餐环境相配套的,这些的菜也很可口,尤其对郑亦樾被监狱的伙食荼毒过的味蕾来说,让她吃饱了都舍不得放下筷子。

两人边吃边聊的气氛很融洽,外面的寒冷并没造成影响。

“郑大夫!”一声尖利的叫声打断了露台上所有人,大家纷纷抬头寻找声音来源。

郑亦樾也抬起头,望向站在露台入口处,向着她的方向冲来的人影。

是个胖乎乎的女人,穿着打扮像是这样的工作人员,手上还拿着块抹布。

“郑大夫!居然真的是你。”女人脸上杀气腾腾,说的话都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没有多少人叫郑亦樾大夫,她仔细看着这个胖女人的脸,拼命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见过的。

“你不认识我了?我可一天都没忘了你!要不是你,我男人怎么会死!”胖女人见郑亦樾认不出她,情绪更加激动:“就是你,你把分给我们的肝脏偷着给了别人!是你害死我男人的!你个黑心烂肝的!”

她将手头的抹布甩向郑亦樾,后者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后面砸到桌子里的菜盘上。胖女人作势想要打人,被王檀一把握住已经抬起的胳膊。

饭店方面反应很快,见露台上闹腾起来,有几个服务员围住胖女人,把她往外拖:“赵大姐,你不在后厨好好刷盘子,跑出来闹什么闹?吓到客人,你这工作都保不住,快跟我们走吧!”

胖女人见到杀夫仇人,哪里还想什么工作什么以后,先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气再说,拼命挣扎,两个服务员都搞不定她。

“杀人凶手!卑鄙小人!黑心医生!”不能动手打,那就骂个够,胖女人嘴里开始污言秽语,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好在胖女人很快被后赶到的人一齐拽走,只留下不绝于耳的骂声时不时传来。

郑亦樾呆呆地坐下,浑然不明自己之前做过什么,居然会让人指着鼻子骂杀人凶手。

店长过来道歉,说这一餐免单,以弥补自己工作人员对他们的惊扰,王檀第一时间带着郑亦樾离开,一路护着她,直到上车。

郑亦樾无法无视周围人、包括工作人员在内怀疑的眼神。

这个世界上总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胖女人看她的眼神恨不得活吃了她,总得有点缘故,而且郑亦樾一句都没反驳,是不是确有其事。

“你还好吗?刚刚那个女人是谁?你要不要告她?”王檀试图让气氛舒缓些,故意用调笑的语气说出了句精典台词:“我是律师,以后只要你不是想跟我打打离婚官司,别的法律事务,我都可以效劳。”

公开

这是何以笙箫默里边的一句经典台词,还别说,用在王檀身上,特别合适。

郑亦樾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还离婚官司,你想得够远,咱俩这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因为胖女人影响的心情雨过天晴。

王檀踩了一脚刹车,靠边停下。

“郑亦樾,我很认真。很认真地想娶你。”王檀转过半个身子,正面对着郑亦樾,一字一顿地说道:“自从再次遇到你,我的未来再也没有别人,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要。”

“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你答应我。”

我靠,郑亦樾有种想伸出手去的冲动,拽拽王檀的脸,看看他是不是被外星生物附身了,不然这两天他哪桶筋搭错了,以前像冰块一样能冻死人,现在居然又热情过分。

两天两次表白,都没头没脑的,要不是她知道王檀是个性子严谨的人,都得以为是不是哪天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他输了。

“你喜欢我吗?”好啊,谁怕谁,来互相伤害呗。

王檀摇了摇头:“不是喜欢,郑亦樾,我爱你,早在很久之前,早到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的心思。”

“那你爱我什么?”

“我爱你热爱工作,兢兢业业,爱你对人真诚,不卑不亢,爱你遗世独立,出淤泥而不染,爱你的一切。”王檀的口才没得说。

“我长得普通,孤女一个,收入不高,三十好几,身无长物,你都不嫌弃吗?”

“没关系,我长得还行,拿得出手去,我父母大约现在在后悔没小的时候把人扔掉,常年没有来往,收入方面,我负责挣钱你负责花就好,好巧,我也三十几,有套房,一个人住有点空,你愿意搬过来吗?我不收你房租的。”

“你看,我们有这么多相似之处,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王檀一张帅脸再凑近些,两人在狭小的车里,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怎么办?如果他想要吻她,是要闭上眼睛默认,还是先推开他呢?

郑亦樾心乱如麻,甚至还发现自己居然有几分期待。

身后传来了喇叭声,大灯照进车里,十分刺眼。

王檀刚刚停车的位置是车库出口不远,他横在路上,别的车休想出去。

他不得不坐回驾驶位,发动车子开走。心里十分懊恼,刚刚多好的机会,郑亦樾没有反感他的接近,都被后面早不来晚不来的车破坏了。

车内一时间没人说话,郑亦樾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刚刚那个女人,我还真记不起来她是谁,不过她似乎很清楚我是谁。”

这个话题转移地一点也不巧妙,提及在餐厅里发生的事,郑亦樾脸上的笑意隐去:“我以为我的工作是救人的,可是病人太多了,我不是神仙啊~”

这份工作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很多病人,在等待中死去,需要器官的人远远比捐献的人要多得多,就算是至亲,像肝脏和肾脏,都不愿意捐,只等着无血缘的异源器官,哪那么容易。

然后病魔不等人,器官没轮到,病人先死了,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郑亦樾特别有印象,有一次一个病人运气好,在等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有一个合适的器官出现,他的病情危急度也够排在第一,器官被分配给他。

第二天器官就能空运到,他就能安排移植手术。可当天晚上,他突然发病,经过一晚上的努力抢救,人还是在icu里没了。当时家属哭得死去活来,寻找各种借口跟医院打官司,他们红十字会当然也没能幸免于难,被诘问为什么没早点分配器官来。

好在他们的工作可圈可点,经得住审查,最终家属看得不到好处,便也不再继续闹,拉着死者的尸体回家去了。

像刚刚胖女人这样的在等待中死去的病人家属,还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其实也不全是讲不通道理的人,只是活着不易,如果不给自己一个恨别人的理由,一个活下去的动力,每一天日子都很难熬。

郑亦樾不怪他们记恨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只是今天明明应该是次不错的约会,被生生搅合了,有些恶心人罢了。

“嗨,我们又不是人民币,别道理全中国人民都爱咱们。别想那么多了,要不下次去我家约吧,我给你露一手,不比外面的餐馆做得差,而且绝对不会有人打扰,怎么样?”

“哦?你还会做饭?”

“当然,早就练好了,二十四孝老公,是我的目标。”

“贫嘴。”

“你放心,我只跟你贫。”

好吧,这句话真是说到郑亦樾心坎里去了。她最讨厌的就是中央空调般的暖男了,对所有女人都特别好,显不出女朋友的优越感来,更让人没有安全感。

而王檀这个冰山男,现在对她一个人柔情似水,想想就很爽。

“明天你去单位吗?”为了避免今天苦等人不至的悲剧发生,王檀决定先问清楚。

“没意外的话应该去。”解勇胜的申请表还在她手里,得交接给登记处做好记录,官方公证。

“那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单位食堂的东西还可以。”

在单位一起吃午饭?郑亦樾有些犹豫,那不相当于告诉所有人,他们在谈恋爱吗?她好像还没答应跟他交往吧,这就要昭告天下了?

可是拒绝的话,又有点舍不得。吃就吃呗,普通朋友一起吃饭也不是不可以,不一定非得男女朋友。

“好的。如果你也没事的话,就中午一起吧。”

如果郑亦樾知道明天的食堂里会发生什么,她肯定很后悔现在如此草率地答应了王檀。

整个单位轰动了。

王檀居然在追郑亦樾!

很多年轻人不知道郑亦樾是谁,还专门大着胆子组团来看她。

每个人在见到郑亦樾真人时,心觉王檀的眼光可不怎么样。

三十多岁,长得普通,跟王檀那张帅气的脸并不搭啊,是不是郑亦樾自己传的谣言啊,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配得上王檀吗?

被小三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大有人在,当然,平时对郑亦樾有所了解的人,跟她关系比较要好的,则更多的是调侃和祝福。

比如周卫国,专门溜达到郑亦樾的办公室里,盯着她的脸看来看去:“万年的铁树要开花了,也不知道谁前年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嫁给工作了。看看看看,现在打脸打得疼不疼?”

“我可就等着吃喜糖了。”他背着手,在郑亦樾真的发火之前,果断闪人。

一上午,郑亦樾越来越后悔为什么要在早上的时候答应王檀来接她上班的提议,两个人如此高调地进了单位,就已经是变相地说明自己在跟他谈恋爱。

明明她还没答应呢!

她此时就像是一只被关了笼子里的猴子,总有人以各种理由跑来参观,然后撇撇嘴,一脸便秘的神情离开。

怎么着?她是有多拿不出手去?啊?她很见不得人吗?啊?

郑亦樾磨着后槽牙,一堆无可救药的颜控伤不起啊,她不就是长得没那么漂亮嘛,可也还算一般人啊,怎么这些人总觉得王檀是朵鲜花,插在了她这坨牛粪上呢!

到了中午,她火气更大。

单位食堂的伙食一向不算可口,勉强能吃,所以来得人不太多,可是今天

水泄不通有点夸张,但是打饭的窗口排了长队是事实,王檀是到她办公室去接她的,所以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看到眼前这长长的队伍也是惊了惊。

不过王檀被人看惯了,倒没有太大感觉,很自然地排到队尾,但是郑亦樾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目光,有些手足无措。

乖乖,找工作面试时都没这么紧张过。而且她是什么好紧张的,自己什么样,王檀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乐意,关围观群众什么事,吃饱了撑的在意他们的看法。

爱情婚姻,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自己何必妄自菲薄。

这些人都只是好奇关于两个人拍拖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本来嘛,大家谁都得不到冰山男神,而男神对谁都不假辞色,大家心里还相对平衡,反正男神是公共资源,大家一起远观就好,没有竞争。

现在突然发现,神仙下凡了,男神思春了,找的女朋友也不是天仙一号的人物,与自己相比,说不得哪还是自己略胜一筹,这心理瞬间就失衡了。

总在想是不是当时如果我再主动一些,再热情一点,男神也会为我倾倒。也不知道郑亦樾是用了什么极端手段,让男神投降的。不过没关系,虽然名草已有主,我可以松松土嘛。

反正还没结婚,就算结婚也能离婚,只要功夫到位,就没有挖不塌的墙角。

在单位里一众还没结婚的单身女青年里,追王檀追得最疯的,还要数综合办公室的严馥。从小看着流星花园、情深深雨等一系列偶像剧长大的孩子,再加上长得肤白貌美,家境良好,被人追惯了,捧惯了。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绝对的女主角,属于公主病病得不轻那一类患者。自两年前到了红十字会工作,认识王檀,可以说一见钟情。

偏偏对男人无往不利的她人生第一次遭遇滑铁卢,王檀从不正眼看她一次,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严馥从最开始的等着王檀来追她,发展到后来穷追不舍,死缠滥打,王檀的冰山政策对她一点效用也没有,再怎么表明自己对她没意思,或者当着很多同事的面一再拒绝她的邀约,都被严馥当成是欲擒故纵。

总而言之,只要王檀不找女朋友不结婚,那严馥就永远不会死心。

可是王檀真找了,她就会死心了吗?

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偏执起来,有多恐怖,在食堂里郑亦樾领教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居然背着我,跑来跟别人秀恩爱!”并不算可口的食物,只是因为对面坐着的人实在太帅,郑亦樾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正好,突然就出来这么个大煞风景的。

只见严馥双目含泪,一张小脸满是委屈,直直盯着王檀,控诉着他的不忠:“你在外面怎么玩我管不着,但是带到单位来,非得刺我的眼,你、你们、你们对得起我吗?”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认为郑亦樾是第三者插足,王檀是个十足的渣男,至于严馥,就是可怜的受害者。

就连郑亦樾都产生了错觉,疑惑地望着王檀,这货不会这么脑残吧,在一个单位,圈子这么小的地方,想要脚踩两条船,这得多二才能干出来。

“严馥,你发什么神经?”

“我发神经?檀哥,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吗?”

“不然还能怎么样?”

“你”严馥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手指着他,突然转身就跑了,留下了一众戏还没看够的围观群众。

人们都是擅长脑补的,尤其是这种带点桃色的。

“我好像看到过王檀跟严馥单独躲在角落里说话,看态度还挺亲密的。”某同事如是说。

“严馥每天都带着爱心午餐来,自已从来没见吃,是不是全送给王檀了?”某同事补充道。

谣言就是这么你一言我一语传开的,等到下午上班的时候,周卫国便一脸严肃地来找郑亦樾,关切地问她是不是被人骗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王檀之前没有公开表示自己有女朋友过,但严馥一个小姑娘,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撒谎,对她有什么好处,他们之间是不是以前有点什么,周卫国害怕郑亦樾受伤害,得给她提个醒。

好不容易有点谈恋爱的意思,三十好几的女人了,可没那么多时间再陪个渣男练手,周卫国还特意将郑亦樾叫到自己办公室里,就怕她脸上挂不住,一会儿哭出来。

“啥玩意?全单位都传开了?王檀以前跟严馥是一对?现在还没分?我是第三者?”郑亦樾听到周卫国的话,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无理取闹

“你别激动,别激动嘛。”周卫国的那个年代,相亲见两面就可以确定结婚的,自己都是个恋爱白痴,哪里能当别人的情感专家。

他连自己老婆都没劝过,跑来劝郑亦樾,还不是越帮越添乱。

“我这不是为你好,怕你受伤害嘛,才跑来跟你多嘴,唉,你说我个无关人士,我着什么急。你呀,还是赶紧跟王檀问个清楚吧,背上这么个名声,对你可没好处。”

当小三可不光彩,尤其是他们这种单位,人并不算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言可畏,郑亦樾以前就很明白这一点。

但是她相信,王檀不会是个渣男。

一来他看她的眼神太真诚太专注,二来如果他真的渣得无以复加,也不会等到今天才被曝出来。

外面的且不说,就本单位的未婚女性,除了有男朋友的,或者像郑亦樾这种心思压根没放在找对象上的之外,有一个算一个,明里暗里恋着他的大有人在。

他对所有人都冷若冰霜,包括严馥在内。要不是今天人家小姑娘就差指名道姓说他脚踩两条船,哭得委屈,恐怕大家也只不过是酸几句,不会往他人品有问题的方向想。

也对啊,人家小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如果不是王檀真的做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名声,也要出面指责他呢?

损人不利己的事还有人做?脑袋被门挤了吗?

既然严馥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有问题的必定是王檀,这么简单的推理,是个人都能做得出。

于是连带着郑亦樾,也从众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变成了鄙视轻视的目标。

正说着,王檀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郑亦樾立即接听:“喂。”

“我跟严馥,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我跟她,没有任何事,你信我吗?”王檀自己可能都没注意,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声线里透着紧张。

他害怕,害怕郑亦樾怀疑他,甚至在打电话的时候,每一声通话音后,都怕突然传来对方拒接的提示音。

好不容易,他们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头,他连想都不敢想,如果郑亦樾至此不再理他,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没有底气,自己情深似海,对方一无所知,她还没有真的喜欢上他,他们之间,他连个正经的名分都没有,尤其是严馥今天太狠了,根本不留一点余地,就是抱着来坑他的目标来的。

如果郑亦樾信以为真,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好在她还愿意接电话,是不是意味着她愿意听他解释?

“你不用多说了。”郑亦樾这句话一出口,王檀心跳都停了一拍,他要凉凉了吗?这是接个电话,告诉他他们之间玩完了?

“我相信你。”简简单单四个字,从郑亦樾嘴里说出来,从电话听筒里传出来,像仙乐一样美妙,或者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她相信他,她说她相信他!

王檀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他从未如此想要见她:“我去找你好不好?你在办公室吗?”

“在呢,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你过来不太合适吧。”

“等我。”王檀果断收线,抬腿往郑亦樾的办公室走去。

还没出法务部的大门,居然碰到了严馥,看她的样子,似乎一直在他们门口徘徊。

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点厌恶这个女人。

以前他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谁,自己长成这个样子,别人因为他的脸而喜欢他,没有做过太过分的举动之前,他都只会礼貌地拒绝并保持距离,毕竟人家爱慕谁也是人家的自由,没有对他造成困扰,互无交集,过去也就罢了。谁还没有个年少慕艾的时候。

严馥与其他人相比,只是黏人了些,有的时候脾气冲了点,追人的手段过于主动了点,但王檀自己能把握好分寸,没给过她任何暗示,甚至三番四次地在她表白的时候果断拒绝,自认为已经做得不能再绝情了。

怎么这姑娘是脑子不好使?还敢以受害者自居?请问他什么时候答应做她男朋友了?他们是一起出去开过房啊,还是吃过饭啊?

似乎什么都没有吧!他不喜欢她,表述得还不明显吗?

今天食堂这一出,严馥就是故意的。王檀很难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如此不要脸,臭了他的名声又如何?事实真相早晚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到那时,严馥的名声又能好到哪去?

显然严馥已经偏执到不去想没有王檀的日子该如何过了,她就想要他,凭什么别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却对她无动于衷?

她偏要得到他,如果得不到,那么别人谁也别想得到,尤其是各个方面都不如她的郑亦樾!

她就是嫉妒,就是心理变态,那又怎样?只要她咬死了自己跟王檀有一腿,外人怎么知道自己在说谎。

“檀哥。”严馥甜甜地笑着迎上来:“你怎么才出来,我等你半天了。”

“你等我干什么?”

“等你约我晚上去看电影啊,票我都买好了,是xj最新出的律政剧,你肯定喜欢。”

“对不起,我晚上约了人。你找别人吧。”

“檀哥,你在说什么啊,你约的人不就是我嘛?我都推了好几份邀约,特意为你空出时间来了,你怎么能说变卦就变卦啊?是不是因为郑亦樾?你跟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说到最后,严馥又双眼通红,开始抽泣。

人来人往的法务部门口,人人都看到严馥可怜巴巴地站在王檀身边,而王檀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有好些怜香惜玉的男同事上前来劝严馥,纷纷指责王檀脚踩两条船,现在船翻了,便把火气撒在严馥身上,简直不是个男人。

“哦?她说我是她男朋友我就是?那我说你有外遇,你就是有了呗?”王檀冷笑着怼了句骂他骂得最凶的男同事。

这位男同事有个母老虎般的女友,全单位都很出名,管他管得相当死。

王檀这句话很有杀伤力,那名男同事脸涨得通红:“你胡说,我这么忠诚的人,怎么可能有外遇,你别转移话题!”

清者自清

“你没有就没有?我说你有,你觉得你女朋友会相信谁?”王檀是学法律的,逻辑思维能力杠杠的,而且嘴皮子也利索,两句话把这好管闲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同事怼没电了。

然后王檀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轻蔑地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再蹦出来,他保证怼得他们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

他轻易不生气,但不代表他多好脾气。

冷漠到极致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严馥身上,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样子的王檀,不是说多恐怖多狰狞,就是那一眼,让严馥觉得自己特别渺小,特别没有存在感。

“严馥,今天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我希望你把话说清楚。咱们俩之间除了普通同事关系之外,还有多余的联系吗?”

“你可要想好了,信口雌黄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严馥张嘴就想再泼盆脏水到王檀身上,但是她还没开口,就被王檀这番话吓到了。

“我”此时已经骑虎难下,她如果承认是自己无中生有,那也太丢脸了,追个男人追到不择手段,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脸面的嘛?

所以她选择捂着脸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然后扭头跑了。

众人再次心疼这小姑娘,尤其是对她有点意思的单身男同事,想为自己的女神抱不平。

王檀继续冷笑:“用你们那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脑子想一想。一,我平时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人吗?二,你们谁见到过我与她过丛甚密?想明白这两个问题,咱们再说!”他一甩袖子,留给众人个背影。

郑亦樾在写工作日志,这两天一直在外面跑,都没来得及补,为了避免哪天忙忘了解勇胜的事,得做好记录。

周卫国也真是的,她都已经把申请表送去登记处了,解勇胜那边没有任何嗦,只等时间一到,将人拉回来,该怎么做怎么做,哪怕一个菜鸟协调员都能干好的工作,偏偏非得让她从头负责到尾。

还什么一事不烦二主,他们中途换人的事还少吗?

这糟老头子,就是看她最近难得清闲几天难受,非得给她找点事做。

“亦樾。”王檀在看到伏案工作的郑亦樾,冷若冰霜的脸上迅速浮起一丝笑容,像冰雪消融般,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暖了许多。

“呀,你来了,坐,稍等啊,我这儿马上完事。”郑亦樾抱歉地笑笑,还得让他等。

协调员办公室里人很多,可以算是红十字会最大的一个办公室了,没办法,工作量在那摆着呢,人不多哪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中午食堂发生的事,大家要么亲临现场,要么已经有所耳闻,现在大家看王檀,就跟看猴子的心态差不多。

不过这些人都是郑亦樾的同事,跟她比较熟,所以事实在恶意的一个也没有,无非是好奇这绯闻男主角而已。

比起那些怀着恶意的同事,这些好奇的目光其实更难招架,王檀的脸自从进了办公室,越来越红,等到郑亦樾忙完,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只眉清目秀的熟虾米。

“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摸摸王檀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不热啊,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王檀更窘,不过刚刚额头上那只软软的小手的触感,着实让他全身颤栗。

“你没生气吧?”任是哪个女人刚刚开始与个不讨厌的男人相处,就被摆了一道,最起码也得怀疑一二。

毕竟他们之间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怀疑是正常的。但是郑亦樾说她愿意相信他,他在听到这句话时,很感动。

“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怀疑?”王檀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有多不合时宜,聪明如他,应该很清楚别再纠缠于这点桃色花边新闻,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他就没什么可怕的,让时间去证明一切才对。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去问,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对方信任他的原因。

“嗨,你可别小瞧我。我们这工作,也是专业跟人打交道的,各路人物,牛鬼蛇神,都得能接触才行。所以早在几年前,为了能少被喷两句,我特意学了点心理学知识。”

“你是没看到严馥当着你面哭得梨花带雨时你的脸色了,绿得可以,而且还有点点震惊,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会出现那种情况。偏偏,你还一点都不心虚。但凡是个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那不过是严馥自编自导的一出戏。”

郑亦樾苦笑着摇摇头:“我是不是老了?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想的,活在琼瑶阿姨的世界里也是醉了。”

原来是这样。王檀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的,自己看上的女人双商在线,理智清醒,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可为什么,他却有些失落呢?

他渴望听到的回答,不是多理智的分析而得出的结论,而是我就是相信你,没有任何道理,凭着我的直觉,这种更接近于无条件相信一个人的。

两人肩并肩往单位外面走的时候,王檀还在想这个问题,他自己钻了牛角尖了。

“啊!”一声尖叫,紧接着嘭一声闷响,什么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

郑亦樾转头向声音来源处看去,我靠!掉下来的不是个人嘛!

她立马跑过去,想要施以援手,结果看到不醒人事躺在地上的,居然是严馥!

这丫头想不开跳楼了?

郑亦樾马上抬头向楼上看去。综合办公室在二楼,窗户紧闭。而且二楼坠下,严馥绝不会伤成现在这样,脑袋上全是血,头骨似乎都有些变形。

再往上看,三楼,四楼,在严馥坠楼的方向上,一个开着的窗户都没有。

难不成她是从顶楼自己跳下来的?四楼楼顶,可是会摔死人的!

这个女人,疯了不成?

王檀已经拨打了120,郑亦樾低下头,凑到严馥口鼻附近听她的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再按颈动脉测脉搏,也已经消失。

严馥之死

“怎么办?”能做cpr吗?郑亦樾不敢下手,在这一刻,她犹豫了。

前不久被指认为小三,现在如果是郑亦樾经手抢救,万一严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没救回来,外人不一定会传成什么样子,她说自己没有私心,别人会信吗?

今天她可刚刚领教了谣言的威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本来没影的事,严馥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配合上无辜受伤的表情,再加上不明真相人群恶意揣测,便变成了盛传整个单位的谣言。

她胆怯了。

“亦樾,快救人!”王檀打完电话,才发现郑亦樾双手叠放在严馥的胸口,却没有任何动作。

这一声叫喊让郑亦樾回归了现实,她是医生,即使离开了医护工作岗位多年,她治病救人的心还在。

这是一条生命,无论她做过什么,都只是一条需要挽救的生命。

救死扶伤,尽了努力了,至于结果如何,听天由命。

郑亦樾开始一下又一下,做起了cpr,为抢救争取时间。

严馥被发现她的同事七手八脚抬到叫来的急救车上后,郑亦樾已经累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七分钟!整整七分钟,高频率的胸外挤压让她现在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被王檀一把抱住,整个人无力地瘫倒在他身上。

这里是红十字会,提供急救培训的地方,居然自己的工作人员不会的也大有人在,郑亦樾心想,一定得找周卫国说道说道,先把自己人培训出来,不然传出去,真丢人。

上一次她被人急切地叫去,还是王檀晕过去,想想自己差一点就要给他做人工呼吸,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知道不知道,不久之前,我差点亲到你。哈哈”虽然人工呼吸纯粹是救人的行为,但在外人看来,与接吻其实没多大差别。

她可看得见,当时她想要人工呼吸时,周围一圈女人都红了眼,想要阻止她,也就是王檀清醒过来得比较及时,不然她们还不得打起来。

“哦?那我当时是不是醒得太早了,应该等你”王檀顺势稍微用力搂了下怀里的美女,笑得一脸暧昧。

“是是是,你要再不醒,给你做人工呼吸的鬼知道是谁。你们法务部的几个人,可是两眼放绿光地想寻找机会呢。”

王檀额头上满是黑线,他那群总是过分热情的同事,幸好幸好,他在关键时刻醒过来。

“但我还是比较想让你来给我做人工呼吸。”耳边喷来的热气,让郑亦樾周身一麻,脸瞬间红了。

这人,怎么开始这么不正经了。

“你们是最先发现伤者的?”两名警察的询问,打断了郑亦樾满脑子的绮丽画面。

“对,是我们。”王檀接过话:“是我报的120,不过报警的不是我。”

“嗯,我们是例行来调查的,因为有人怀疑伤者坠楼不是意外。跟我们说说,当时现场是怎样的。”

王檀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来,郑亦樾时不时补充几句:“警察同志,当时严馥掉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出门,我抬头向上看过,没有窗户开着,她应该是从顶楼掉下来的。”

“感谢你们的配合,我们暂时没有别的问题。”警察们礼貌地敬了个礼,然后离开,去询问别人了。

“咱们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刚刚那警察什么意思,不是意外,那能是什么?”郑亦樾问王檀。

“我也不知道,不过医院咱们最好还是先别去。无论严馥是因为什么原因坠楼,咱们应该都不会太受她的家人待见,总会有嘴快的,把单位里发生的事告诉他们。我问心无愧,但是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别招惹的好。”

可惜,有的时候,你不招惹麻烦,麻烦不会放过你。

严馥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她掉下来的时候头先落地,即使落在了花丛中,上面的冬青丛起了一定的缓冲作用,四层楼的高度,也足以让她受很严重的伤。

颅骨骨折,颅内出血,脾脏破裂,其他器官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在经历一次大手术之后,严馥仅仅是还维持着呼吸心跳,脑电反应还在,迟迟不能清醒。

因为警察的到来,红十字会里谣言四起,有人说她是被人推落楼的,如果不是严馥坠楼时王檀跟郑亦樾就在大门口,很多人都看到他们第一时间冲过去救治伤者,还不知道是不是这屎盆子就要扣在王檀脑袋上了。

熊孩子背后有熊家长,在严馥入院第三天,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持续恶化后,严家人找上了王檀。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严馥是因为受了王檀的欺骗,才想不开跳楼自杀的,如果严馥挺不过这一关,那王檀便得给她赔命,严家人俨然黑社会一样,带着不知道从哪请来的帮手,把法务部围个水泄不通,直接揪出王檀,不由分说一顿打。

鼻青脸肿并没有让王檀帅气的脸变得多难看,只能证明严家人从上到下都是不讲理的人。王檀也没跟他们多废话,跟不讲理的人试图讲理,那不是秀才遇到兵嘛,他直接报了警,动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他指认出来,先进拘留所清醒几天再说。

严家人没想到王檀如此理直气壮,在拘留所里窝窝头吃上,才后知后觉可能是自家女儿的一厢情愿,那小丫头要是真的交了个男朋友,肯定不会只是口头上说说,早带回来让大家见见了。

得,严馥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与死神搏斗,她的一帮没脑子的近亲全进了拘留所,等到他们可以被放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孤零零一个人走了。

不治身亡,严馥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四岁。

消息传来,所有人都替她惋惜,就连王檀都很难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单位里气氛陡然诡异起来,王檀从人见人爱的冰山男神,变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对象,尤其是以前对他还挺有好感的一众女同事。

时间到

严家人一口咬定,严馥是被人害死的,警察前前后后来调查了三趟,没有发现谋杀的证据。

红十字会办公楼天台的门,常年也没锁闭过,谁想上都可以上得去,事发当天,监控拍到严馥一个人离开办公室,向楼顶走去。

楼梯间没有监控,天台上也没有,所以没人知道,那段时间范围内,有没有人尾随她一起上去,但是从她跳楼的位置,以及她最终的坠楼地点来看,不像被人推下来。

警察最终将严馥之死,定性为自杀,不再受理严家人关于她可能是被人害死的立案申请。

只是好好的闺女,捧在手心里养这么大,严家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他们堵住红十字会的大门口,拉横幅,烧纸钱,闹得所有人都鸡犬不宁,给工作人员造成了很大困扰。

不得不说,当领导的还是很稳得住的,就算严家人这么闹得欢,想让单位开除王檀,以告慰严馥的在天之灵,领导们都不为所动。

说王檀对严馥的死需要负责,好啊,拿出证据来。无论是王檀推严馥坠楼的证据,还是之前两人乱搞男女关系,后王檀又劈腿别人,使严馥在情绪不稳之下跳楼自杀,两者有其一即可,他们单位立即走手续,开除他。

不然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家的孩子不教育好,诽谤在先,以死相逼再后,又碰到一堆无理取闹的家人,王檀冤不冤?总不能她死就有理,别人活该替她的任性买单吧?

郑亦樾此前一直很担心,单位方面会因为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处理王檀,如果他被开除,真背上个作风不检点的黑锅,那可是真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试想想,做为一个律师,口碑和信誉重逾生命,手头上不清不楚地沾了别人的血啊,谁还敢用?

因此当领导们开完会做出这么个决定,郑亦樾心里为他们点了个大大的赞,自己的工作人员没有过错,便会尽全力护犊子,这样的单位多有人情味。

可惜,工作环境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女同事们见到王檀,哪还有空欣赏这盛世美颜,都恨不得绕着走。看看严馥下场吧,小命重要啊。

很多人还是在心里嘀咕,严馥又不是智力有问题,平常看起来也不像有自杀倾向的人,怎么会如此冲动跳了楼呢?四楼虽然不算太高,但是掉下来怎么也得断个腿,尤其她还脑袋着地,这不是要命嘛。

人都死了,肯定是心里真有委屈有冤情才会如此想不开,要说王檀跟她一点事儿都没有,整个单位,真正相信的恐怕只有郑亦樾一个人。

所以,这有毒的美男蛇,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王檀对此无所谓啊,他还劝郑亦樾不用太过担心:“你看,以前总有一群女同事送东西抛媚眼玩偶遇,最近多清静,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你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把我抢走了。”

“切,自恋!我什么时候担心有人把你抢走了?是我的,跑不了,不是我的,留不住,真有人来抢,那也是你的事,你走,我不拦着,你不走,那我高高兴兴收留。”

“喂,好歹紧张几分啊,别这么无所谓行不行?听着好伤心。”王檀故意做出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求抱抱。

最近两人进展挺快,从最一开始的相敬如宾,一起吃饭就能让王檀激动半天,到现在拉拉小手,亲亲小嘴都像家常便饭一样,王檀吃豆腐吃得欢快,唱念做打玩全套,总是想方设法揩点油。

当然,他很有分寸,更过分的举动现在可真没胆子,偷着说哈,虽然很想,嘿嘿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解勇胜预定要执行死刑的日期,郑亦樾一大早就带着一队人出发,去第三监狱。

解勇胜今天需要早早起来,验明正身,吃点早饭,再从这儿被押解去刑场,临走之前,可以最后见一见家属。

解宝柱夫妻俩一大早就等在门口,姬阿姨低头抹泪,解宝柱扶着拐杖的手都在抖。

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等解勇胜出来。

终于,上午九点整,第三监狱的侧门大开,三名今天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被押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解勇胜。

他一直向外张望着,在看到黑压压一片人群后,开始寻找他最想见的人。

当他的目光在空中与父亲交汇时,他惭愧地低下了头,复又抬起,贪婪地盯着两位老人的脸,想要最后一次看看清楚。

今生已经到头,他没做一个好儿子,留下老两口艰难求存,自己要先走一步。

狱警给三人打开手铐,示意他们可以跟亲人告别。

解勇胜疾走两步,噗通一声跪到二老面前,连磕三个响头,额头上已经隐隐见了血丝:“爸、妈,儿子对不起你们!”

现在的他,不是当初小错不断,大错也敢的愣头青,他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已经没有机会纠正了,这最后一次诀别,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您二老好好保重,就当、就当没生过我这个没用的儿子吧!对不起,对不起!”又是砰砰砰三个响头,解宝柱想搀起他,无奈扔了拐杖他就站不住了,不能让儿子看出来他腿脚已经十分不中用,免得一会儿上路都走得不甘心。

“起来,起来,让我们再好好看看你,以后就见不着了。”老大爷哽咽着说道:“你对人民犯了错,拿命来偿,下辈子好好做人,别再干坏事了。啊~”

“知道了,爸。妈,我想吃你做的葱油饼了,做梦都想。”

姬唤新听这一声妈,心都碎了:“一会儿回家,就先给你做上,你记得家来吃啊!”老人家还是迷信思想,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有死后世界。

“哎,我一定去。”

告别的时间很短暂,狱警开始催他们上车,解勇胜拉着父母的手,直到狱警过来拽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车缓缓开走,此生就此别过了。

一切顺利

人生第一次,郑亦樾见到刑场长什么样。

所有的犯人都被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最后一次验明正身,跪倒在地,武警战士已经就位,这些死刑犯大多数开始哭泣,有的甚至放声大哭。

枪声响起,结束了他们罪恶的一生。

郑亦樾没敢看开枪击毙的瞬间,扭过头去,直到所有人应声倒地,她才带着人第一时间冲上去,抢救解勇胜的器官。

分秒必争,不然像心脏这样对血氧含量特别敏感的器官,可以在三五分钟之内就失去活性,不能利用。

“快快快,cpr,体外循环仪,插管!”大家有条不紊地行动,手脚麻利,配合默契,不过几分钟,他们已经用担架抬着人,往救护车上跑了。

医院那边的手术室已经准备完毕,人一被送到医院,第一时间进了手术室,常规的默哀过后,由主刀医生检查器官活性。

肝脏、肾脏都不错,可以使用,心脏也勉强能过关,肯定比受者自己的心脏好得多,只有肺脏,似乎不大合用。

解勇胜是个烟民,别看他现在年岁不是很大,只有四十几岁,可是他的烟龄可不短。

十四五,辍学不读,跟着街面上的小混混,抽烟喝酒都学会了,一直到现在,满打满算,三十年烟龄。

他的肺张力不错,测试的时候,功能正常,可是那颜色啊~~

取少量肺泡组织切片在显微镜下观察,组织细胞与煤焦油等烟草中含的有害物质已经亲密如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整个肺泡组织都黑乎乎一片。

主刀医生叹息一声:“前几天我刚在新闻上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器官捐献者的肺,被医生放弃了,当时还有点不理解,器官多难得啊,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瑕疵,只要比受体自身的器官条件好,便先勉强用用,能活一天是一天,也好过躺在病床上等死。”

他有些无奈地拎着手中这从里黑到外的肺叶,摇了摇头:“可是现在拿在手里再看,才发现真的用了这样的器官,才是不负责任。三十年烟龄,且不说这肺未来癌变的可能有多高,就它现在的功能性,就已经缺失了。”

正常的肺泡,鲜红光滑,血氧饱和,这已经病变并且钙化的肺,携氧能力就已经先打折扣,如果将它移植给一个本身心脏就不大正常的患者,那不是救命,而是杀人了。

“算了,放弃吧,这个肺不能用了。”他也只能弃了它,无论多可惜。

六只器官冷藏箱前前后后被带出手术室,由运送人员带着它们去给受体患者以希望,郑亦樾数到最后,直到解勇胜的遗体被处理好推出来,也没等到第七个器官。

然后她听说了肺因长期吸烟被放弃的消息。

这样的事在器官摘取时总能遇到,她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两颗肾脏,一颗肝脏,一颗心脏以及两只角膜,不错了。

至于解勇胜剩余的遗体,按照要求,是不能直接退给家属的,脑袋上碗口大的洞,看起来很狰狞,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直接火化,再把骨灰交给家属如果他们愿意领取的话。

殡仪馆有熟人也是件不错的事,第二天,在姜晨的帮助下,火化工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帮着先把解勇胜的遗体烧了,郑亦樾又买了个骨灰盒,由王檀送她,去了解家。

解家老两口一夜没合眼,谁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儿子想得厉害。

听到敲门声,他们才艰难起身,过去开门。

“解大爷,我把您儿子,给您送回来了。”

解宝柱颤抖着手,接过骨灰盒,抱在怀里,喃喃着说道:“儿子,爸带你回家,带你回家啊。以后啊,咱们可得好好做人,别做坏事啊~”

“老头子,老头子,儿子呢?给我,给我!”那是她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之前明明比她还高呢,现在,就装在这巴掌大的盒子里,化做了一捧灰。

“我的儿啊!”姬唤新老泪纵横,哭倒在老伴的怀里,险些把儿子的骨灰都摔了。

“他的、他的,都用上了吗?”儿子的遗愿,是捐献自己的器官,救人,解宝柱始终记着。

“绝大多数都用上了。现在,所有的病人都已经接受完手术,目前来看,效果不错。”没有出现特急性排异反应,就是手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得看病人的恢复情况了。

“好,好,那就好。他们不知道我儿子的……”解宝柱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供受双方,互相都不会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是为了避免之后可能出现的麻烦。”

“好好好,那就好,那就好。”解宝柱再三感谢,这才抱着儿子的骨灰回了屋。

任务完成,郑亦樾跟王檀一起离开解家。

“亦樾,你也是个器官捐献志愿者吧?”

“嗯。咱们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大多数不都是嘛,你不是吗?”

“我还真不是。”王檀抱歉地笑笑,没有多解释。

他的器官,可不能捐。长期服用抗排异反应药物,他的器官也不符合捐献要求,何必浪费人力物力再去检测呢。

郑亦樾有些疑惑:“只是填个志愿申请表,能不能用上还两说呢,怎么没填呢?”

“这个问题,由我以后再解释,可好?”王檀不想跟郑亦樾说以前的事,至少现在不想,他不知道郑亦樾对他是个移植受体的事,到底如何反应。

移植来的器官不可能会像自身原有器官那么好用,使用年限都不会太长,十年,十五年,还是二十年,王檀不知道。因为每个人对异体蛋白的排异程度不同,他只知道,自己这颗心脏,不可能用到他自然衰老。

身为器官捐献协调员的郑亦樾只会比他更清楚,自己活不长。他不相信他还能好运地在第二颗心脏出问题时,再等到第三颗。

毕竟他不会有第二个弟弟。

“好,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对于别人的**,郑亦樾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性子。

本章完。

病来如山倒

窦昭现在每天最讨厌的事,就是碰到以前的老熟人。

她急匆匆地开车离开,不想让昔日的朋友看到今天她苍白憔悴的模样。

纸醉金迷,泡吧美容瑜伽,已经仿佛上辈子的生活了。

现在的她,更多的是奔波在两点一线上。从家到医院,再从医院到家。

她的老公白崇信,因为终末期肾病,也就是常说的尿毒症,在透析了近五年后,终于不得不长期卧床住院,等待合适的肾脏,以便能重获新生。

但这并不容易,因为白崇信早在十年前,已经做过一次移植手术,现在的他需要第二颗肾脏,再没有人能给他了。

十年前,白崇信刚刚四十出头,双亲健在,他跟窦昭少年夫妻,一路情深似海风里雨里走过来,除了没个孩子,人生不得圆满外,没有别的遗憾。

白崇信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在那个年代,敏锐地嗅到了电商的商机,在tb注册了网店,卖些外贸服装,经过几年的发展,收入不菲。

没有像一般穷人乍富后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在外乱搞男女关系,白崇信与窦昭的感情依然很要好,他没有听父母的话,跟窦昭离婚,再娶个能生孩子的女人,而是一次又一次反驳了父母,还扬言自己不能生,以此来保护老婆。

原本以来,两个人要追一把潮流,选择丁克生活,执手到老了,结果白崇信的身体突然出了问题。

他常常感到无力,食欲下降,呕吐,下肢水肿,正当壮年的男子,一个月瘦了二十多斤。

进医院检查,结果并不乐观,白崇信患上了慢性肾衰竭,现在处于第三期状态,吃药调养,如果不再继续恶化,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如果药物无效,那么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白崇信没有别的坏毛病,但他酗酒,每天照着三顿饭喝酒,一顿不喝都浑身难受,仗着自己年岁不大,酒场上他来者不拒,起步就是一斤酒的量。

他常常引以为傲,觉得是个男人,就得会喝酒才行,而且他的肝没太在问题,便认为身体已经习惯了酒精的存在,喝酒不会对他的健康有多大威胁。

没想到,现在全找回来了。

白崇信躺在病床上,内心无比懊恼,发誓如果能度过这一劫,今生一定戒酒。

然而只不过一区区一年光景,他就已经从三期,发展到了五期,终末期肾病,也就是传说中的尿毒症。

三天一次的透析,长时间嗜睡,食欲减退,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白崇信甚至想到自杀。

窦昭是一天天看着自己的丈夫从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变成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的,自己的天塌了,她便得撑起来。

前十来年,是他护着她,现在,得换她来守着他了。她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一瞬间变成了能让白崇信遮风挡雨的大树,积极劝他配合治疗,无论他态度如何恶劣,如何消极,她都做到了不离不弃。

甚至她还去做了配型,血型相合,她是o型血,可以给丈夫移植一颗肾,要不是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肯定会去做手术的。

是白崇信死活不让,他害怕自己真的没得救,万一先走一步,留下窦昭一个人,连个孩子都没有,往后的余生要怎么度过。

还不如有个孩子傍身,至少不至于一点寄托都没有。而且这是二老盼了许久的孙辈,也能让他们减少些许没了儿子的伤感。

窦昭含着泪答应了白崇信,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生下来,万一白崇信不在了,她会好好抚养孩子长大,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

最后,是婆婆挺身而出,捐肾救子。

白崇信与他妈妈血型是相同的,但是婆婆长得胖,一米六的身高,一百四十斤的体重,患有脂肪肝,不适宜捐献。

这位伟大的女性,为了给自己的儿子第二次生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风雨无阻,暴走十公里,成功减重三十斤。

脂肪肝消失了,可以捐肾了。白崇信抱着瘦脱了形,连皮肤都有点耷拉的老娘,失声痛哭。

好在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年近六十的老妈的肾,给了白崇信第二次生命,手术十分成功,一个月后,他痊愈出院,只要按时服用抗排药,就可以恢复正常生命。

又过了七个月,窦昭生下他们的女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窦昭以为,他们一家人,在经历过磨难之后,剩下的只会是平安喜乐,可谁知快乐的日子如此短暂。

十年,仅仅十年后,白崇信再一次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以他往昔的经验,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背着家里人,他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拿到报告单的时候,整个人呆若木鸡。

耳边还回荡着医生的话:“长期服用抗排异药物,其实就是在伤害移植的器官本身,所以理论上,移植器官是有使用寿命的,从几小时到十几年不等。你现在身体里的肾脏,就几乎完全失去了作用,还是尽快安排来医院先做透析吧。”

做透析,生命的长度被一台机器掌控,三天一次,你再也没有精力去想任何除了生存之外的事。

白崇信问自己,他要这样活着吗?如行尸走肉,完全没有任何质量可言。

他甚至想找个高楼,纵身一跃,一了百了。

而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随便找了个写字楼,顶楼上的消防门随意可以打开,他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一步步向着房檐走去。

是他的女儿挽救了他,把他从轻生的边缘拉了回来。

下午四点半,是女儿放学的时间,一般情况下,都是白崇信去接她回家。

今天他没去,女儿放学见没人来接,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站在楼顶上正准备起跳的白崇信听到手机铃声响,掏出来一看是女儿来电,赶紧接听:“喂,淼儿啊。”

“爸爸,你怎么不来接我啊?外面好冷,我饿了……”

白帆淼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电话,让她避免了失去爸爸的悲剧。

鬼门关

白崇信想到了老婆孩子,慢慢从楼顶退下来,缩回楼梯上,嚎啕大哭,然后打车回家,告诉窦昭,自己再次患病的事实。

窦昭夹菜的手抖了抖,将一筷子茄丝放进女儿碗里,不到十岁的孩子,还懵懂无知,没有听懂父亲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已经敏感地意识到,今天餐桌上的气氛不对。

她安安静静地吃着饭,没像以前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然后放下空碗,溜回屋里。

只剩下夫妻俩了,白崇信觉得自己都没有办法再次面对病魔的打击,更何况妻子。

“要不,咱们别治了,这些钱,都留给你和淼儿,也足够你们生活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还想再找一个,只要对淼儿好,别的我也没意见。”白崇信心态特别崩溃,他当然想活下去,但是第一次幸运,是因为母亲的大义,第二次,他还能如此幸运吗?

毕竟最爱他的父母已经先后辞世,就算是活着,也不可能再为他第二次捐肾了。

配型合适的窦昭,自生完孩子后身体不好,肝功能一直不正常,白崇信不敢让她捐给自己一颗肾。因为母亲就是,在捐了一颗肾后,身体突然变得不好,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自己不知道能活多久,淼儿还未成年,如果她失去了双亲,变成孤儿,人生该多灰暗。

他们两个,总得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咱们再做做检查去。”窦昭一直到吃完饭,放下碗,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总得试试才行。”

“不,绝对不行。淼儿比我更需要你。咱们两个都出事的话,让她怎么活!”白崇信态度十分坚决,任何可能威胁到女儿未来生活的举动,都是鲁莽而草率的,都必须被消灭在萌芽状态。

“如果医生说不行,那我就听你的,如果医生说行,那你听我的,好不好?”窦昭乞求道:“你让我一个人,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怎么活?”

“守着一堆钱吗?如果这些钱可以换你一个健康的身体,那我宁愿咱们现在依然吃糠咽菜!”窦昭突然激动起来,不过顾忌着女儿还在屋里,只得压抑着,颤抖着。

白崇信将妻子搂进怀里,他何尝不想好好活着,可是他害怕,害怕因为自己,连累了妻子,然后这第二颗肾再出问题,他们这个家,可真的要完了。

“反正医院我是去定了,你不用劝我。”少时相识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白崇信哪里不清楚妻子的性子,知道这事儿没有转圜的余地,便也依她,不然她不会死心。

“大夫,你说什么?”窦昭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白崇信都是一脸呆滞。

“你的左肾先天性发育不良,比正常的小不少,只有一颗右肾是正常的,不可能给你丈夫一颗肾。”

窦昭瘫坐在椅子上:“不可能,这不可能,十年前,我做过配型的,我们匹配的,当时医生并没有说过我的肾有问题啊!”

怎么会有问题呢?先天性的,就是说从出生到现在,她一直都带着这样的毛病,只有一颗肾是完好的。

“你们当时有没有做到最终的配型?还是就简单验了个血?”

窦昭当时就是在验血环节被查出来怀孕,之后自然什么也没再做。而且她在整个孕期满脑子想的都是白崇信的病情,做完手术之后也是她亲力亲为在照顾,连孕检都没好好做过。

“怎么会这样!”她除了想哭,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情绪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先回家吧。”白崇信到底是鬼门关打过转的人,此时反应非常平静,这十年已经是多活出来的,便是死了,人生也没太多遗憾。

而且就算是尿毒症患者,也还有很多年好活,透析就是痛苦些,频繁些,也不至于马上就死,比很多病还好些。

但这一次,是白崇信太过乐观,他的身体,远远比尿毒症患者还要衰败,仅仅只过了几个月时间,他便被困在了一张小小的病床上,不得自由,除了等死外,就只能寄希望于渺茫的器官移植等待名单。

他的排名虽然不是很靠前,但每隔几天,都能向上挪动一两位,近了,更近了,白崇信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夫妻俩绝口不提病情的事,窦昭每天穿梭于家和医院,孩子交给家里保姆,生意托给信得过的员工,他们便一门心思与死神做斗争。

窦昭加了各种各样器官移植的微信群和qq群,就连黑市他们也没放弃过打探。

他们家里电商生意做得不错,因为起步早,口碑好,平均每天的订单都得过千,钱对他们来说从来不是问题。

问题是找不到合适的肾源。

以前窦昭很乐观,认为找个合适的肾,只要他们出得起价钱,还怕重赏之下无勇夫吗?

但是上一次,窦昭在微信群里加了个地下黑市的蛇头,实地去参观了一下后,真的后怕。

她是抱着无论如何一定要给丈夫买个肾回来的心态跟人去的。

对方自称一哥,让她准备好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从活生生的人身上取出来的器官,而是菜市场里卖的死鱼一样。

她坚持一定要先见一见卖肾的人,无论如何。

一哥知道她是真正的买家,便也不怕她发现自己的据点,事先讲明,先付一万块定金,这颗肾她最后要不要成,这定金都不会再退。

窦昭立刻转账过去,对方收了钱,发给她一个地址。

远在外省,开车需要近七个小时。窦昭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的,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身开车去了。

据点里的情景,她想,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原来这个世界上远比有等死更可怕的事,那就是没有目标,没有希望地活着。

一哥手下的这些人,窦昭从他们眼里能看到的,只有麻木。他们无喜无悲,无声无息。

出卖

“喂,起来,别堵道!”一哥踢了踢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的一个男孩。

对,没错,就是个男孩,窦昭看他最多也就二十出头,他傻笑着从地上爬起来,伸手跟一哥要东西吃,又嫌恶地挨了一脚。

“别理他,从小就傻,这不,被家里人卖给我了。”

窦昭是个大主顾,现在卖器官的生意不好做,上面查得太严,受打击太厉害,又因为一本万利,竞争对手太多,他不过是个小头目,手下有两个兄弟帮他张罗生意,租了两间民房充当据点。

能拉到一个真正的主顾并不容易,一哥还是很重视的。他有些讨好窦昭:“这边这几个,都是跟您要求的血型一致的供体,您看看,身体健康,绝对没问题。”

一间不大的卧室里,没有床,地上胡乱铺着几床被褥,凌乱的房间内到处都是汗臭味,一哥带窦昭进来的时候,有四个青年人正各自躺着玩手机。

他们可真瘦。这是窦昭见到人的第一反应。

四个人,三男一女,年纪二十多岁,每一个都很瘦,能看清胳膊上的血管。

“这么瘦,你确定他们身体健康?”

“我手里的货,您放心,肯定没问题,他们就是家里穷,吃不饱,这才想卖个肾挣点钱的。我看他们可怜,帮他们搭个桥。”

“你这桥,也不白搭。”窦昭忍不住刺了一哥一句。干着不正当勾当,别总认为自己是个圣人行不行?当了婊子立牌坊的事儿少干,挣钱就光明正大挣钱,窦昭又不是白痴没经过事儿,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她是千挑万选,从一众专门倒卖器官的微信群里挑出一哥来的。他并不活跃,也还没有像很多做这行够久的所谓“中介”一样丢了良心。

至少他还管这些人的死活。窦昭不希望因为救自己的丈夫,再让他们夫妻背负上一条人命。那不是求生,而是变着法地作死呢。

经历得多了生死一线,他们现在相信因果报应,做人,不能太没良心。

她弯下身子,拍拍屋里唯一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男人:“大兄弟,起来咱们聊聊呗。”

那男人盯着手机看得正入神,勉强抬起头看了一眼窦昭,又看看一哥,这才不情不愿,晃晃悠悠坐起来,手机也没有放下,窦昭瞧过去,哦,打游戏玩得正爽。

“吃到鸡了没?”这款绝地求生的游戏现在正火,连她女儿都挺爱玩。

“那必须的。”男人眼中有了点神采,准备侃侃而谈,一哥咳嗽一声,他突然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看大兄弟也快三十了吧?在哪上班啊?”

“上班?上班多没意思,我不上班。”

“那你不上班,哪有钱生活啊?”

“卖血啊,还可以捐精,这不,还能卖器官呢。我这一身零件,都挺值钱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说:“我身体很健康的,买了我的肾吧,我就可以换个新手机了,这个有点卡了。”

男人手里拿着的,是p30pro,市价四五千块,九成新,显然刚买没多久。

窦昭家里已经很有钱了,她现在手里用的还是三千块的手机。能接打电话,能微信支付,对她来说已经够用。

这钱给他,怕也用不了多久,他还得回到这据点里,等待下一位买主,到那时,他还有什么能卖的?心肝脾肺肾,难不成每一个都明码标价?

窦昭又转向屋内唯一一个女孩。她吸着烟,开着直播视频,一句接一句脏话正从手机里传来,而她看得不亦乐乎。

这个女孩子应该年纪不大,窦昭拍她起来的时候,那女孩突然回头骂了句:“m,拍什么拍!”是见到一哥也陪在旁边,才不吱声的。

不过她的眼神中闪着仇恨,时不时轻蔑地一瞥。

“你多大了?”

“关你屁事啊,你付钱了吗?”女孩说话就像吃了枪药一样,过于愤世嫉俗,总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窦昭立即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她是当妈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女儿长大后变成这样,听不进好赖话,把没有教养当成耍酷。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浑身又脏又臭,睡得很熟,打结的头发里,似乎还有苍蝇在飞舞。

还有最后一个,怯怯的,讨好地笑:“姐姐,我身体好,用我的肾吧,保证没问题。”一哥则在一旁帮腔:“他家里的妹妹是个脑瘫儿,他也腿脚不利索,出去打工都没人要,他爸妈离婚了,爸爸出去打工,一年到头不回家,妈妈音讯全无,没人管他们。”

“也是个可怜的,要不然这么小的,我也不敢收。他今年刚18”

直到这孩子站起来,窦昭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要短一截。男孩见她盯着他的伤腿,又连忙解释:“我这是小的时候摔的,骨头断了,没钱治,自己长好,就短了一截,不是从小就有的毛病,您放心。”

窦昭很心疼他,心疼到不想要他的肾,只想改善他的生活。

“他妹妹多大了?”

“十二岁。”只比她女儿大一点。

“这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要。”一哥听窦昭这么说,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黑了下来。

“你先别急,不让你白忙。我再给你加一万,算你的辛苦费,不过这孩子家里这么困难,我想帮帮他,我给他的钱,你就别碰了,成不?”

一哥到底做这行时间短,还有点良知,见窦昭说得真诚,这孩子也真很可怜,而且自己什么也不用干,后续所有花销都省了,净赚两万,倒也不亏,便又阴转晴:“没问题。这几天再有什么好货,我想着你,等你照顾我生意啊!”

窦昭答应下来:“你最好快点给我弄个正经的肾源,我老公怕是等不了多久了。这些歪瓜裂枣,唉!”她摇摇头,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有手有脚,健康的男人女人,就是去工地搬砖,去饭店刷盘子,好歹也能混口饱饭吃,有个地方住,怎么能挤在间小小的卧室里,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呢?

商品

窦昭在外面奔走,白崇信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活下去,这三个字有多艰难,没有经历过的很难理解。

他想活下去,很想很想。每天躺在病床上,他能做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刷新手机,希望能得到红十字会方面的新消息。他疯了似地想女儿,却不敢让女儿看到如此憔悴的他。

如果他真的挺不过去,那就别把煎熬与痛苦再带给她。

郑亦樾今天的活动范围比以往略大了些,来到了隔壁市。

有捐献者家属主动联系了红十字会,要求他们过来,讨论捐献事宜。

于是郑亦樾今天到办公室,椅子都没坐热,就坐上了公车往邻市而去。

刚上车没多久,周卫国的电话就紧跟而来:“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般情况下,联系咱们的都是医院,家属主动的还真是头一次。”

就算家属有意愿捐献亲人的器官,也都是通过医院做中间人的,这一次的情况,郑亦樾也是头一次遇到。

直到她到了医院,见到家属,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次的潜在捐献者很年轻,是位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刚刚大学毕业没几年,某小学的体育老师,身体素质没有任何问题,所有器官都很健康。

这小伙子死得很突然,今天一大早,按照往日的习惯,他在早晨六点多起床,出去跑步,每天两公里,风雨无阻。

本来一切正常,微风的清晨,微寒,做了简单的热身运动后,没跑出去多远,他突然浑身抽搐,重重摔在了地上。

等急救车接上他送去医院,他已经基本上没有任何反应,没多久,就被急救医生宣告脑死亡。

ct显示,小伙子的脑袋里,有个动脉瘤,对他来说,就像身上带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而现在,他的时间到了。

家属哭得死去活来,又有什么办法,人还是没了。

鉴于他良好的身体条件,院方当然也会跟病人家属介绍器官捐献的有关事项,希望他们考虑。

而他们绕过院方,直接找上红十字会的原因,让郑亦樾一边抚额感叹他们的无知,一边又头疼该如何说服他们。

家属认为,红十字会会给他们一些补偿,比如医药费,比如丧葬费。

“人已经救不得了,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捐器官我们都是同意的,但是还要我们支付医药费就有点不合理了吧,毕竟人都没救活,你看看这账单,光急救车一项,就有三百多块。”这是亲妈自己说的。

站在急诊室外,里面还有正插着呼吸机、已经对周围一切没有丝毫反应的伤者,他的父母亲人没有悼念他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而是讨价还价地将他的器官当成最后可以获利的商品。

医药费?郑亦樾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现在是讨论钱财的时候吗?

这一对父母年纪还真的不是很大,四十出头,穿着得体,不像缺钱的样子。

“伤者是你们的独子吗?”郑亦樾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

“不是,我家还有两个孩子,但是都比他小,还不能挣钱呢。”他母亲又开始诉苦模式:“我们养三个孩子,多辛苦,好不容易老大出息了,挣钱能帮我们了,又出这事,我们太倒霉了。”

仿佛死的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郑亦樾有的时候想想,自己是个孤儿也并不全是坏事,至少不用担心碰到把养孩子当投资,就等着长大了收回报的冷血父母。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去他大爷吧。

这样的交流毫无意义,无论郑亦樾多少次重复着说道,捐献器官是无偿的,受用的病人也只需支付手术费用,并不需要为器官付费,所以他们要求减免医药费并获得补偿,红十字会可能满足不了。

然后他们威胁着说要把儿子带回家,直接火化了:“这么好的器官,你们不想要吗?”

你以为菜市场卖菜呢?

但她说得没错,这些器官,如果真的一把火烧了,真的很可惜。

如果他们只是不想付医药费和火葬场,也不是不能商量。

郑亦樾最终和医院达成协议,这笔款项由红十字会的慈善资金支付,他们无需额外支付任何费用。

这些人的目的达到,很急切地希望能马上带着他们儿子的骨灰回家办葬礼。

郑亦樾心想,是不是在他们老家随礼风气很重,全村人来家里吃饭,一人一个大红包。不然为什么他们还愿意千里迢迢来领人回家。

在陌生的城市里做协调,医院、家属之间循环往复,郑亦樾有种回到当初实习时的感觉。

好在最终的结果是好的,第二天,郑亦樾已经说服了院方,准备做手术。

家属的心态,却在一夜之间变了风向。

“我们想能有多一点时间,陪陪儿子。”一滴又一滴的鳄鱼泪,郑亦樾对着昨天冷若冰霜,今天哭成狗的一对夫妻,心里像日了狗一样郁闷。

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昨天,他们还像只不过家里死了条狗一样无所谓,今天就突然母子情深了?郑亦樾心里一阵腻歪。

“红十字会也是有规章制度的,我们获取器官,利用器官,都是无偿的,所以,如果你们在经济方面有其他要求的话,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满足你们。请看在你们已经死去的儿子,和好几位可以获得新生的病人的份上,让手术顺利进行吧。”郑亦樾耐心细致地继续劝说。

“我们昨天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我们的亲儿子啊!我们怎么可能不心痛不难过?再给我们点时间,他不是能这样活好几天吗?就让他先活着吧,求你了。”

郑亦樾还能说什么,只能再找医院,先暂停手术。召集来的器官运送员也全先回去待命。

折腾人一趟,郑亦樾变成了个风箱里的耗子,上哪说理去。

晚上跟王檀语音的时候,她忍不住抱怨了几句,能有个人分享每天工作中的泪点和槽点,真好。

反悔

工作人员经历得多了,抱怨两句之后,倒也好安抚,难的,是准备接受器官的病人。

尤其其中之一,还大老远被转到这家医院来,舟车劳顿,刚刚办好手续住下,怀着多大的希望,现在院方突然告之他们,手术暂停,等待通知。

大起大落,谁能接受良好?

院方很无奈,解释也解释不通,只能一推六二五,往郑亦樾这个协调员身上推。

第二天一大早,郑亦樾刚一到医院,就被家属逮个正着:“你是红十字会的?”

“是。”这完全是条件反射的回答,在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就被对方人高马大的壮汉揪住了衣领。

“为啥我兄弟的手术被推迟了?没有合适心脏,他会死的!”

他们家没多有钱,但是小弟得了病,家里还是倾尽所有地为他治疗。

卖了房,卖了车,卖了能卖的所有东西,家里存款清得一干二净,外面又欠了无数外债。

好不容易熬了一年,熬到终于等到配型成功的消息,七十万的移植手术费用,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

他们原来住的医院挺好,技术没问题,为什么非得大老远让他们转到这来呢?

是因为来电通知他们有心脏可供移植的红十字会明确表示,必须来这家医院才能做手术。千里之迢,急救车一路送他们过来。

钱不钱的就不说了,相比几十万的手术费用,这点花费不值一提,最主要的是危险,这一路上,他弟有一次心脏停跳,随车的医护人员拼了老命,才算让他勉强捡回一条命。

他们一家人安慰自己,只要能做了手术,恢复健康,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容易到达目的地,办手续,做检查,小弟的身体状况可以接受手术,只差这临门一脚,却突然被告之得先等着,而且等多久,问谁谁也不知道。

他们已经被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了好几回了。

神仙都会发火,便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焦躁不安的。郑亦樾的到来,正好让他们找到发泄的突破口。

呼吸不畅,郑亦樾本来就因为昨天一地鸡毛的捐献心情很不爽。现在又被个病人家属如此对待,她涨红着脸吼道:“放手!”所幸她这几天连剪指甲的时间都没有,狠狠一下抠下去,壮汉吃痛松了手。

“今天不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就拆了你这家医院!”人在气愤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郑亦樾被问候了整个祖宗十八代。偏偏问题的关键还不在红十字会身上,她就是急死,也想不出办法解决,苍白的解释有什么用?

这种坏心情在下午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什么?你们后悔了?不捐了?要带着人走?”听到捐献者家属这么说,郑亦樾发现她接受起来没有那么困难,似乎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了。

“您儿子已经救不回来了,拔下呼吸机,他就会死。”

“我们知道,我们就是不想他客死他乡,才想着带他回家的。”站在儿子的病床边上,当母亲的眼里闪着泪花,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到底哪一张面孔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郑亦樾不是心理专家,分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对夫妻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无害。

“捐不捐都是我们的自由,对吧?你之前是这么说的吧?只要手术还没做,我们都有权利反悔。”

“是的,这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再认真考虑考虑,六条人命,其中一位病人,现在就住在这家医院。您儿子可以救他们。他们会一辈子感谢你们的慷慨的。”

“有什么用,能当吃还是能当喝?我可知道,做个移植手术不便宜,好几十万呢,都被你们黑心的医院挣去了,我们儿子的器官你们白拿去,然后你们收钱,我们什么都落不下,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大约是跟郑亦樾虚以委蛇得久了,失去耐心,这句话可能才是他们一直想说的,无非是想再多要点钱罢了。

无偿捐献,这是底限,也是红十字会管理和运作时必须坚守的一条红线,更是我国法律规定。

试想想,当器官买卖合法时,确实像很多人想的那样,会有更多的人出卖器官,能得到移植的病人更多了。

但问题是,当器官明码标价,病人都可以花钱买命,那么没钱的人呢?只能等死了吗?

生命权,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没有任何附加条款,生而具有。

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这是不能打上价码的。不然,社会的公平何在?

为了维护这一神圣不可侵犯的底限,便是因此损失大量的潜在捐献者,也无可奈何。

再一次谈到要钱,郑亦樾便知道之前的劝说与协调都白费了,像这种钻进钱眼里的父母,透过自己亲生儿子,看到的只有人民币,再说什么,都是白搭。

她现在担心的,是怎么跟等待做手术的病人解释,尤其是已经弄到这家医院来的。

上午十点,一辆外地牌照的急救车驶进了医院,拉着捐献者走了。看看牌照,千里之外来的急救车啊,他们从昨天叫停手术的时候,怕是就开始预谋要带儿子走。

这车上设备还都挺先进,呼吸机,监护仪,氧气,甚至救护人员,一应俱全。保守估计,这一趟往返也得三五千块。

不像一毛不拔的捐献者家属能干出来的事,就连昨天他们跟郑亦樾讨价还价半天的医疗费,都一分不少的付清了。看他们的急切程度,似乎再不想多在医院呆一秒钟。

只留下堆乱摊子让他们收拾。

可是该解释的还得解释,即使硬着头皮,冒着被打的风险。

好在医院方面已经有准备,没有让郑亦樾一个人面对焦躁的病人的家属,他们气急败坏地摔了护士站很多东西,到底没有伤到人,在医院报警之后,很快也偃旗息鼓。

病人的身体很虚弱,不适合移动,只能先在这儿住下去,可想而知,今后医院里得有多热闹。

崩溃边缘

努力半天,最后毫无成果的事,郑亦樾遇到过不止一次两次,难过一阵,然后放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已经成为工作的一部分。

但这一次,郑亦樾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对太过爱钱的父母,那辆千里迢迢来的急救车。

前一秒纠结于医疗费用,下一秒眼睛都不眨地就付了账。

判若两人这个词就是替他们发明的。

郑亦樾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最后关头放弃捐献的家属,每一个都有不同的理由,后悔,害怕,因为钱,因为恨。

这一次其实一开始也没那么不同,在知道他们一家想要更多的钱时,郑亦樾就已经有预感结果不会太好。做这一行时间久了,她的预感通常都会很准。所以捐献者家属的行为,不应该让她感到这么意外才对。

这那辆急救车。

想把自己的孩子卖个好价钱的人,将钱看得这么重的人,怎么会花费几千块,整来一辆功能齐全的急救车,让他死去,就地火化,可能也就只需要几百块。

多出十倍的花销,如果没有利益,他们肯定不会干。

郑亦樾突然明悟,她赶紧掏出手机打给了王檀。

“哟,这么快就想我了?”今天早上临出门来医院之前,他们通了十几分钟的电话,郑亦樾说过可能上午没时间再跟他联系。

“少贫嘴,问你点正事。”

“夫人有何指示?”这冰山男神暖起来真的让郑亦樾招架不住,好在他暖得很专一,对其他女人还是冷若冰霜的。

“我怀疑我这的一位潜在捐献者,被他的家属拿去倒卖器官了。可我没有证据,完全是猜测,怎么办?”如果说一个脑死亡没救了的病人还能让吝啬鬼家人花钱,那到只能证明他还有利用价值。

死人不值钱,只有活着的才可以利用,除了器官还能是什么!

“没有证据就很难办了。”王檀是法律专家,却也不是警察,只能建议:“以前不是没有碰到过类似事情,咱们报警最终也不了了之,唯一能控制的,就是如果已知在咱们等待移植名单上的病人,参与了购买黑市器官的违法行径,我们可以把这个人屏蔽掉,剥夺其从正当渠道得到器官的可能,也算是一种惩戒。”

其实这一惩戒根本没什么用处。

愿意铤而走险,花大价钱从黑市上买完全没有保障的器官,放进自己或者亲近的人的身体里,那一定得足够绝望才行。

正规医院不会有哪个医生冒着被开除进监狱的风险,去做非法的移植手术,除非他们缺钱缺疯了。试问有几个能做移植手术的外科医生会缺钱,随便一个月的收入绝对都不会低。

移植非法黑市器官,就意味着见不得光,没有好医生,没有好的医疗卫生条件,一切都得在某个简陋的临时手术室里,由个三流可能都算不上的医生完成,参与手术的人员可能彼此都不熟悉,器官本身可能感染了病毒。

不是绝望到一定程度,是不会想着用这样的器官,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手术的。

因为器官移植不是装玩具,零件坏了换一个,装上就行,手术只是移植的第一步,之后没有急性排异反应,器官正常利用,才能谈得上生存期。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一切就被打回原点,或者更糟,病人的身体受不了这么折腾,死得更快。

“就没什么我能做的吗?”郑亦樾十分确定这一次,她的猜测是准确的。

“要不你试试报警吧,看看警方能不能查一查。”

也只能如此,最终的结果,就是来了两个警察,做了份笔录,记下了接走体育老师的急救车车牌号,让郑亦樾回去等着,看他们能不能查到什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盯着内部每天变动的名单,郑亦樾努力让自己忙于工作和恋爱,没有时间去想,这位体育老师健康的器官,最终会有什么下场。

窦昭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多赶到医院,带了白崇信最爱的早餐。

两面烤得焦黄的面包片,牛奶,再配上点腌小黄瓜,他能美美地吃上一顿。

“来了?”

“嗯,饿了吧?今天路上有点堵。”窦昭将带来的早餐掏出来,递到白崇信手上:“快趁热吃,没太阳,有点冷啊。”

“我不饿,先放下吧。”每次准备做透析的时候,白崇信都很难有胃口吃东西。

“吃点吧,空腹,你会更难受的。”窦昭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心,不像是对自己丈夫,更像是跟个不懂事的孩子对话。

白崇信很感激妻子一直陪在他身边,表现得很坚强,他只需要好好养病,吃饱喝足,别的什么都没用想,可是他真的很讨厌妻子跟他说话的语气。

他不是个孩子,更没有那么脆弱,用不着她保护。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长久的忍耐终于压抑不住,白崇信向着妻子发火:“我还没死呢,更不会一口气就吹跑了,你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吗?”

窦昭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惹着他不开心。现在的白崇信就像一个炸药桶一样,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能让他瞬间爆炸。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窦昭可以战胜病魔,但她战胜不了丈夫的心魔。

他们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和谐的生活了?

万念俱灰,窦昭找了个借口离开病房,才让眼泪掉下来。她甚至不能当着丈夫的面哭泣。

此时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她想不接,对方却比她还执着,打完一遍,第二遍紧跟着打来。

是一哥。

此前这个人给她打了不下七个电话,每一次都以给她找到了合适的器官开始,每一次,都以要钱结束。

这人就是个十足的骗子,窦昭不想再理他,准备拉黑。

显然自己这只肥羊对方是不想放弃的,拉黑一个号,他可以换个号接着打,直到窦昭忍无可忍,接听了电话为止:“有完没完?”

希望

“姐,我的亲姐,你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可急死我了!”一哥在电话那头十分焦急。

“不是说了,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吗?你从我手里骗了多少钱了?做人要懂得适可而止!”窦昭在生意场上跟着丈夫白手起家,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样的人没遇见过,像一哥这样贪得无厌的,她不是没办法对付。

现在她的精力都用在给丈夫治病上,连女儿都快要顾不上管了,哪里还有空在意像一哥这样的阿猫阿狗。能用钱解决的事本来对她来说也不算事,花点就花点,她可以不在乎。

但是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的耐心与底限,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大姐,这话怎么说的,我这不也是费尽心力给大姐你找合适的肾呢嘛,东奔西跑欠人情,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去不是。你给我的那些钱,也不是只进了我一个人的腰包。您是做生意的,这里边的门道,您应该比我清楚。”一哥在电话那头油嘴滑舌,窦昭懒得听他废话,他不就是想要钱吗?

要不是今天她又被白崇信无缘无故吼了一通,她也就多多少少意思意思给了。

到底是她最一开始招惹来的,而且说不得以后是不是真有什么地方还能用得上人家,总不好撕破脸,就当花钱买个清静。

不过嘛,谁让他这么没眼力件儿,钱是不可能给的,电话更不想接。

“你有事没事?没事挂了吧。”

一哥又不是傻的,听出来窦昭语气不对,没上来就提钱的事,而是真给了她条有用的信息:“姐啊,现在我们这边有个特别适合大哥的肾,身体完全没问题,一颗肾也只要十五万,是比市场价贵了点,但是这颗肾的主人,现在已经脑死亡了,你们用他的器官,一点后顾之忧也没有。”

“脑死亡的?几天了?器官确定还能用?”

“我的姐哟,不能用我能介绍给你?那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肯定能用,而且正好跟大哥血型吻合,再做个配型就行。我们这的医院,我都联系好了,你要不要带着大哥来试试?我保证器官绝对没问题。”

窦昭还有些犹豫,这个一哥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信两成,死的都能让他吹活喽,但万一他说了次真话呢?

白崇信的情况不大好,他前面至少还得排着上百个等着移植的人选,等正规器官轮到他,估计等到死都不可能。

窦昭加的几个病友群,最长等待了五年,平均等待期也在三年左右,十个有八个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扛不住,病没了的。

所以哪怕一哥不靠谱,窦昭也不敢放弃一丝希望,活下去,太难了。

“你再详细说说,你哥他身体不太好,经不起折腾,你可别骗我。”

“咱们也是老交情了,而且每次姐姐你给钱都痛快,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说实话吧。”一哥诚心想做这单生意:“我手上现在的货,是家属亲自联系的。家里孩子脑动脉瘤破裂,人当时就不行了,送医后被宣布脑死亡。”

“本来人家红十字会已经跟家属商量好了,捐献器官,也做了简单的测试,各项指标都没问题,这一次的供体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练体育的,身体素质好着呢。”

“后来是他的家属,嫌红十字会不给钱,想白拿器官,他们就不想捐献了,也不知道家属认识的个什么人,知道我这收器官,给的价钱也公道,就辗转找上我了,我这不,问清楚血型,第一时间就想到大姐你了。”

“十几万买这么个器官,大姐,你挣大发了,我现在压着消息,还没跟别人谈呢,你给我个痛快话,要还是不要?要的话,就赶紧转个定金,带着大哥过来检查,准备手术,不要呢,我就联系别人了,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呢。”

一哥这说法其实夸大了不少,他手里的客户资源并不多,但关于器官很合用这一点,他说的肯定是实话。

能靠着这么个优质资源打出口碑,就算那对父母的嘴脸连他都很讨厌,也无妨了,谁跟钱也没仇,他就拿个中介的抽成,再打点好来做手术的医生护士,三方共赢,互惠互利嘛。

“好,我们马上过去。”窦昭是个很有魄力的人,反正行不行的,也得试试,宁错杀,不放过。

定金很快转过去,窦昭转身进了病房,跟白崇信说起出院去外地的事。

在黑市找资源的事儿白崇信都知道,他们夫妻间没有秘密,上一次,窦昭去实地考察那几天,白崇信一连几天睡不好觉,既想得到她的消息,又害怕听到的不是他想要的。

燃起希望,复又灭亡,循环往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以为他会很兴奋,在有了新的希望之后。但此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万一这又是一个假消息呢?万一器官有问题呢?万一所有的努力,只会让他的处境更糟呢?

他害怕了。

“昭妹,咱们一定要去吗?”

“为什么不试试?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们就绝不能放弃。你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吗?听话,咱们现在就先办手续出院。”

面对妻子满怀惊喜与希望的双眼,他说不出扫兴的话,就当是为了她吧。

如果哪一天他先走一步,得让她明白,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是命运要将他们分开,非人力所能为。

“好,听你的,我的老婆大人。”白崇信抬手,拾起几根从窦昭的额头上滑下来的调皮头发,枯黄,没有光泽。原本很柔顺的一头长发,现在毛毛躁躁的,他突然有点心疼。

以前家里没钱的时候,她年轻漂亮,后来家里有钱了,她也会保养,一直以来,她看起来就像个三十出头的少妇。

她这十几年都过得很精致,现在为了自己,连形象都顾不上了,蓬头垢面,眼角爬满皱纹。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地,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直到时间的尽头

试试

“窦女士,你丈夫病得很重,这一点你很清楚,他在医院住着尚且有危险,你把他带回家,我们就更无法保证他的生命安全了。”主治医师有点不理解,窦昭为什么要这么坚定地办出院手续。

“我都明白,有什么告知书、通知单之类的,我会签的。我只想先带他回去。”

主治医师还想再争取一下:“他需要治疗,在家你绝对无法提供的治疗。窦女士,你真的需要好好考虑考虑。”不是说夫妻感情好吗?而且家里条件也不错,这是决定放弃了?准备回家等死?

“我都明白,我都明白。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们还是想出院。”

“这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夫妻俩的决定?我得听听病人怎么说。”主治医生有点拿不准。

“放心,他也同意,不信你可以去病房里问问。”

那还有什么能说的,主治医师虽然觉得放白崇信回家等于变相杀了他,但是人家自己还有家属都愿意,他也不能硬拦着。说到底,命是自己的,药医不死人。

“好吧,那你跟我来,手续办一下。”

窦昭用最快的速度办完一切手续,又临时雇了个护工帮着收拾东西,两个小时后,窦昭已经开着车,拉着她的丈夫,上了高速。

车内的暖风吹着,也不能阻止玻璃缝隙内钻进来的冷风,白崇信在医院住得足够久,已经习惯恒温病房里的舒适,他紧了紧衣领,将椅背调整一二,盯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和车灯下的一点前路,沉默。

近六个小时的车程,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谁都不知道,这条路的终点,等着他们的到底是什么。

一哥早早等到高速口。

他最近做了几单不错的买卖,手头有钱,换了个出租房,比上一次窦昭去的地方,条件好上不少,至少没有苍蝇到处乱飞了。

双方在反复的电话中终于接上头,窦昭从车里探出去,见确实对面面包车里坐的是一哥,放心了不少。大半夜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熟面孔总好过来的是个陌生人。

她可是随身带了不少现金的。这是一哥要求的,少量的定金通过微信转账没问题,但是真正做生意,他们这一行的钱都见不得光,再用能留下记录的转账方式那才是真傻。

现金多好,无迹可循,钱货两讫。

深更半夜带着大量现金,就她跟虚弱的丈夫两个人,万一一哥有点什么花心肠,他们也就交代了。

想想他们也是胆子大,为了活下去,什么都顾不得了,像极了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稻草。

一哥带他们到了新租的据点。

窦昭下车,皱皱眉头:“怎么换地方了?”

“这不比上次的地方干净嘛!”一哥吹着口哨:“让你老公下来,咱们进去休息一晚,明天白天一上班咱们就先去医院,已经都联系好了。包你满意。”

他拿出来张照片,递给窦昭:“看看吧,这回的绝对是好货。”

照片上的男子年纪确实很轻,双目紧闭,插着管,上身**,能看同六块腹肌。

窦昭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她不想知道丈夫用了谁的器官。

“为什么还要等?早知道我们明天再来不也行吗?”窦昭有些生气,一哥在电话里不是这么说的,他说让他们尽快过来,好给白崇信做检查。

现在刚刚凌晨三点,还有五个小时要等。

又冷又饿,她还能忍,但是白崇信怎么办。他的身体不如从前,怕冷,北方的冬天,真的冻透骨头。

虽然一哥说这地方比上一个好点,那也是每个卧室都住了不少人,整间屋因为地暖的原因,弥漫着脚臭味。

她绝对不会让白崇信住在这么脏乱的地方。

“谁知道你们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们还得考虑几天呢。”一哥赔着笑脸,心里却乐开了花,不错不错,他们如此急切,自己可以奇货可居,哄抬个物价了。

这位可是大大的金主,他得表现得大方点,照顾得周到点:“这附近有家不错的连锁酒店,我开好房间了,你们先过去休息。”

又得三百多,一哥有点心疼开房的钱,不过只要想想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就释然了。

这一夜窦昭一宿没合眼,身边的白崇信也没睡着,他们只是躺在床上,假装自己在睡觉。

窦昭在镜子里看到了变成国宝的自己,以及脸色不佳的丈夫,两人相视苦笑,紧紧拥抱,互相取暖。

希望一切顺利。

一哥带他们在城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卫生院门前。

居然是个镇级的卫生院。

窦昭脸都绿了。一哥在开玩笑吧?

“先别评价,进去看看,你要是不愿意,或者不相信,你还可以回去,我连定金都可以退给你。”这一次的货这么好,一哥才不信窦昭舍得放弃。

白崇信拉着妻子的手:“都到这儿了,怎么也得看看。不行咱们马上离开。”

卫生院里,比它的外表看起来好些,至少墙是新刷的,几个工作人员匆匆来去,病人倒是不少,很多输液的病人,将一楼的三个病房都住满了。

他们被带到一楼最角落的房间,给白崇信采血,做配型。

结果显示,匹配度很高。

“怎么样?我就知道。这手术做不做吧?”一哥这几天一直没闲着,其他的买主也都联系好了,就等着窦昭下决心,所有器官都可以摘取,手术就能差不多先后进行了。

“要不要试试?”最终的决定,还得白崇信自己下,窦昭不敢,更不想做那个害死自己丈夫的人。

“嗯,试试吧,我觉得可以。”

窦昭去车里拿了钱,交到一哥手上:“我们现在就想马上手术,有没有问题?”

“完全没问题。这医院的手术室,就是我投资翻新的,包您满意,请的主刀医生和麻醉师,也是市级大医院的,你就放心好了。”

能放心才怪,就在个镇卫生院里,做移植手术?开玩笑呢吧?恐怕他们这,连台透析机都没有,万一手术失败怎么办?

是他

按说做协调员近十年,她什么样的情况没遇到过,应该能很淡定地处理任何事了。

这一次她的偏执不知从何而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她找上了白崇信的家,见到了正在休养的白崇信本人。

虽然仍在卧床,但他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像个肾病晚期患者。

窦昭仍然留在家里照顾他,无微不至,就连十岁的女儿,都像个小大人,知道不吵爸爸。

一家三口很是温馨,直到郑亦樾这个外人闯入。

窦昭一开始并不认识她,还笑着问她有什么事。

自从接受了手术,换了新的肾,白崇信一天比一天状态好,窦昭也一天比一天笑得更灿烂。

她的精神伴侣回来了,家里的顶梁柱回来了。

回想起一个月之前她在简陋的手术室前度过的几个小时,现在她仍然有些后怕。

手术做到一半,里边便有护士出来告之,她先生的情况不算稳定,有出血倾向,一时半会儿还止不住。

镇卫生院里没有血液库存,要她想办法赶紧去弄至少1000ml全血过来预备着。

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上哪去找全血啊?

好在她有钱,一哥有关系,重金之下,不到二十分钟,处理好的冷藏全血就送来了,手术继续进行。

之后并没有什么意外,再也没有人出来告之他们进行到什么地步,等到最后,前前后后正常情况下只需要四个小时左右便能完成的手术,一直从天明等到午后。

六个小时!窦昭已经开始绝望了,认定自己的丈夫大约不会活着出来,眼泪都快要流下来时,门终于开了!

一切正常。这四个字,足以让任何等到绝望的人喜极而泣。

难以想象,就在一家如此简陋的小医院,如此简陋的设备下,她的丈夫奇迹般捡回一条命!

她想拥抱在场的每一个人。

之后的七八天,她一直也没能见到丈夫,每天只能透过扇狭小的窗,看到躺在床上的他艰难地向她挥手,让她知道,他还活着,正在被一级护理,等待最终脱离危险。

半个月后,一辆救护车送他们回来,至于他们开过去的车,那不重要。

前前后后,这颗肾花了他们家近百万,窦昭从来没有花过如此值得的款项,心甘情愿地掏了一笔不菲的感谢费给一哥。

皆大欢喜。

“我是红十字会的,这是我的证件。”郑亦樾的一句话,让他们一家人脸上的笑容都渐渐消失。

红十字会的。窦昭很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因为就在不久前,白崇信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们也试图找过关系,想插个队,得到冰冷的拒绝,再之后,他们才知道白崇信在那个等待名单上的排名,居然如此落后,以正常的上移速度,没个五年时间,别想等到合适的肾源。

“有什么事吗?”窦昭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不带任何感情,她不恨他们,都只是照章办事,但从心底里,她不想再跟这些人有任何接触。

因为一哥曾经叮嘱过她,到底是黑市交易,贩卖器官,并不合法,被抓到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他们要躲着的人,一是警察,二就是来自红十字会的。

这些人,最好多管闲事,用得着的时候,不一定能找到,用不着的时候,他们的拜访肯定有目的。

“您丈夫,是不是做完移植手术了?”白崇信这样子骗不了人。

窦昭也没打算伪装,她已经删除了与一哥的所有联系方式,白崇信恢复健康,全赖一哥帮忙介绍的器官,找的医生,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也做不出过河拆桥的事,供出他来绝不可能,而肾已经在她丈夫体内好好工作了,总不至于再把他架上手术台再取出来,送他去死吧。

没有哪一国的法律会无理到藐视人命的程度。

所以窦昭实际上什么也不怕,所以她很光棍地就点了头:“是。”

郑亦樾不是来谴责她,更不是来追究责任,深挖背后的犯罪团伙的,她只想知道,是不是那个小伙子。

“你见过提供器官的人吗?”一般黑市的器官,尤其是像肝和肾之类的,都是由**提供的,很多年轻人,为了个区区最新的某水果手机,就能把宝贵到无价的身体器官变卖掉。

如果窦昭见过供体本人,那他们就不是郑亦樾想找的人。

“没有。”一哥给他们看到照片,也提供过视频,不过窦昭都只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她不想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害怕以后会做噩梦。

“是因为提供器官的人已经死了吗?”郑亦樾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之前我协调过的一个脑死亡病人,家属在走捐献流程的时候,突然反悔,拉着他走了,以他的家人的贪财程度,很可能会到黑市卖了他。”

“您一家人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更明白家人的可贵,也更清楚无情无义的家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下落,没有别的意思,告诉我,是不是他,好吗?谢谢你。”郑亦樾翻出一张当时她在协调不成,家属拉着人离开之际拍下的照片。

因为被拍摄物体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成片后很模糊,但大体五官还是可以辨认的。

窦昭见郑亦樾说得真诚,还是勉为其难地看了照片:“应该是他吧。我只知道,给我老公肾的,是个脑死亡的年轻人,二十出头,体育老师。”

那就对上了,确实是他没错了。

“你知道,他们都拿了他的什么器官吗?”郑亦樾忍不住又追问一句。

红十字会是慈善机构,办事有规章制度,只会摘取对自己有用的器官利用,而且在摘取后,还会将遗体小心处理回原样,再交还给亲属安葬。

黑市就不一样了。

除了器官,人身上能利用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骨骼,比如血管,比如肌腱。剩下的遗体,还可以做成局部解剖制品,卖给医学院。

总之,送到黑市的遗体,灰都不可能出得来,在他们眼里,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堆钞票。

心结

身为一个孤儿,郑亦樾也曾有过无比渴望家庭温暖的时候,她曾经很羡慕自己的同学,他们都有父母的疼爱,感受着来自亲人的关怀。

这些都是郑亦樾从未感受过的,所以在她的认知中,家庭,以及家人,是一个人最安全,最温暖的港湾,家人代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血脉相连,相亲相爱。

这一家人的行为,已经震碎了她的三观,让她久久无法释怀,促使着她一反常态,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能不能把黑市接头人的联系方式给我?我知道我提的这个要求很过分,但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这个人的去向,不会给你,更不会给他找任何麻烦。”

“那不可能,我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删除了。你再想别的办法吧。”窦昭经历得多了,也能看出来郑亦樾说的是真话,但要从她嘴里问出一哥的联系方式,对不起,那是违反她做人原则的事。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这个人,是你什么人?”窦昭很难理解郑亦樾的思维方式,明明这个人似乎跟她没关系的,她在意那么多干嘛?

这要郑亦樾如何解释?解释了窦昭也不会懂,她只得笑笑:“对不起,打扰了。”

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郑亦樾裹紧外套,离开白家,突然特别想给王檀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个不停,可把电话那端的王檀吓得不轻:“你怎么了?哭了?”

“你在哪?我去找你。”王檀放下手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工作,抓起车钥匙,就向大门口冲去。

郑亦樾哭得不能自已,她也不想,可她控制不住。

“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告诉我你的位置,我马上去找你,好吗?”王檀在尽职尽责地扮演合格男友,因为不知道她去了哪,只能在电话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以期能让她平静下来。

这几天郑亦樾手头没什么特别棘手的工作,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有说有笑地聊了几条微信,现在电话那头她暴发式的哭泣声,让他手足无措。

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在什么位置,他一概不知,除了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好在还有个人陪着她,一直很耐心地劝她。郑亦樾哭出来之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就算全世界都不抛弃了她,至少这个男人不会。

“我在幸福花园小区。”本市地段不错的低密度洋房小区,王檀知道在哪。

“等我,一会儿就到。”

今天有霾,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还下着雾,小区里来往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亮着几盏灯,郑亦樾就坐在小区内健身广场的长椅上,冻得浑身发抖。

当王檀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觉得之前的哭泣与漫长的等待,都不算什么。

无论她多不好,这个男人是真的喜欢着自己的。

她什么也顾不得说,扑进了王檀的怀里,就像飞久了的鸟儿,终于找到了休憩的场所。

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相拥,四周的薄雾渐渐聚拢,增厚,直到周围的楼房也隐身不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郑亦樾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安宁,终于平静下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王檀察觉到她的变化,这才开口。

“你知道我是个孤儿吗?”郑亦樾虽然觉得现在不是个好的时机,去揭开自己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疤,但是她想认真与王檀谈场恋爱,希望他们有个未来,两个人之间,就不应该有秘密。

单位里没几个人知道她的事,或者准确的话,现在没有。

想当年她换工作,刚到红十字会时,就被人事部的刘姐趾高气昂地问:“你连个家庭关系表都不会填吗?父母一栏怎么也能空着?就算过世了,也得写上已故。”

她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我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

刘姐讪讪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踩着高跟鞋走了,之后没多久,几乎全单位都知道她是个孤儿了。

走到哪都能异样的目光看着郑亦樾,怜悯与同情的,不屑与轻视的,更有好奇的。郑亦樾觉得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被众人参观了。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与众人不一样,没有人要她,就连以前主动给她介绍男朋友的热心大姐都只能对着她干笑。

好在后来单位里人员变动很大,走的多了,剩下的少,又有新的八卦流行,她的事才渐渐成为往事,不再被大家挂在嘴边。

郑亦樾不清楚王檀知不知道,会不会在他们高调牵手现身单位的时候,就已经有不择手段想得到王檀的女人在背后已经跟他说过了,她只是想先把问题摆在明面,坦诚总不是错。

“我知道。”王檀早就知道,从很久之前,从开始关注她伊始。

“你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连我的父母都抛弃我了,没人喜欢我吗?”

“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不喜欢你,是他们的损失,看看今天的你,又自信又能干,乐观开朗,坚强独立。我爱得都着了魔了。”王檀复又将她搂回怀里:“我就是爱你,他们不爱你没关系,我可以加倍,三倍地,把他们那份一起爱回来。”

郑亦樾紧紧地回抱着这个男人。她上辈子做了什么拯救银河系的好事,专情,帅气,是多少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除了经济条件并没有达到土豪程度以外,王檀简直毫无缺点。

她本就不是个爱钱的女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放弃高薪的医生职业,选择这么条难走的路。两个人在一起,彼此相爱才好。

此时此刻,郑亦樾觉得,自己真的爱上王檀了。在认识他五年之后。

相携一生,他不离,她绝不弃!

“心情好些了吗?咱们先回车上去吧,你穿得太少了。”尽管再不舍得放开怀中的娇躯,王檀还是以她的身体为先,一件薄外套,可抵不住阴天的湿寒。

升温

坐在开着暖风的车里,捧着王檀刚买来的奶茶,郑亦樾心态放松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寻找你的父母?可能当初他们是活不下去了,或者不小心把你丢了。”王檀不知道这个话题他们能不能平静地聊下去,但至少谈论各自的**,是关系逐渐亲密的标志。

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挑个合适的时机把自己做过移植手术、以前就认识郑亦樾的事和盘托出,免得她从别的地方得知,会怪自己隐瞒。

郑亦樾苦笑着摇了摇头:“以前有过那段时间,特别想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为什么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就我没有。”

“孤儿院里被扔了的小伙伴可以分两类,男孩,多是有残疾的,女孩,则正常的多。”重男轻女,是中华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糟粕,不会因为人类进步社会发展就被完全摒弃,总有那么些还活在大清没亡的年代的遗老遗少坚定地践行着。

“他们扔我的时候,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没有留下字条,就连包裹着我的衣服,都是当时商店里能买到的大路货,根本没给我任何机会,任何线索,去找他们。”

所以一直以来,郑亦樾觉得,她的父母之所以扔掉她,是因为她是个女孩,而他们当时没有所谓的苦衷,就是单纯地想把她扔了,好给未来的儿子腾地方。

“当时真是,难过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整宿整宿地想,而且还总为他们找借口,安慰自己等他们有钱了,生活好了,会来接自己回家。”郑亦樾现在说起来,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当初,那么多个不眠不休,血淋淋孤独寂寞冷的夜晚,都是自己过来的。

“从来没有被人疼爱过的感觉。用现在的话说,叫从小缺爱。我也认命了,小的时候没有他们在身边,觉得自己可怜,现在长大了,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也就那么回事。”

可恶,为什么驾驶室和副驾驶之间还要有间隔,王檀真恨不得自己变身成长臂猿,将郑亦樾搂在怀里,告诉她他会对她好,让她有十足的安全感,给她满满的爱。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事了,今天真的对不起,上班时间把你叫出来。”郑亦樾连道歉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算算她这是第几次过于无理取闹了。

“永远,永远都不要跟我说对不起。”王檀侧过身,俯下一半,认真地盯着郑亦樾:“你不需要跟我道歉,无论什么事。”

爱与包容,他都给她。

两人距离很近,王檀漂亮的眼睛,让郑亦樾看直了眼,鬼使神差的,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下去。

从最初的浅尝辄止,到最后的如胶似漆,如果不是郑亦樾推开他,两人还不知道会冲动到什么地位。

微微平息下凌乱的呼吸,郑亦樾脸红得像被煮熟的虾米。

我是谁?我在哪?刚刚发生了什么?夺命三连。

其实她最想问自己的,是刚刚她都做了什么!是不是强吻了人家!

苍天啊!大地啊!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年纪到了,太过饥渴吗?

简直没脸见人了,有没有地缝,让她钻一钻好不好。

王檀从未见过如此害羞如此动人的郑亦樾,她那双唇,前所未有地吸引着他,想要更多。

他俯下身去,想再品尝品尝,郑亦樾正走神呢,又被捉个正着,觉得浑身都软了。

暧昧的气氛在车里弥漫,郑亦樾几乎可以预感到,他们下一步在走向何方。

她的内心抗拒吗?

很奇怪,跟前男友从未发生过的事,到了现在,就像顺其自然,她真的是愿意的。

车窗突然被敲响,郑亦樾猛地回过神来,推开仍然意乱情迷的王檀:“有人!”

我靠,在车里,一男一女,会被人想歪到哪去,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同志,这里不允许停车,请你移一下吧。”是位交警同志,敬了个标准的礼,好在没说处罚的事,就让他们开车离开了事。

郑亦樾坚持要回家,哪也不想去,王檀一路上试探再三,见她像只鸵鸟一样头埋得低低的,也不逼她。

水到渠成才好,刚刚的时机已经错过,他有耐心等待下一次。

今天已经有了不小的进步,激动得他连肚子饿都没感觉到,直到回了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回味了半天刚才的绮丽,才被胃里的抽痛拉回现实世界。

小的时候饿出来的毛病,这么多年拼命学习,拼命工作,也没时间保养,饿过劲,胃就抽着痛。

必须得吃点东西了。

家里除了两包泡面,什么都没有。王檀不想叫外卖,还是选择泡了一包面,打算随便吃一口。

面刚泡好,郑亦樾的微信就过来了:到家了吗?

到了有一会儿了,你还没睡?今天哭了一场,应该很累才对,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睡。

要规律作息啊,不然对身体不好。器官很贵,还经常缺货,可得好好保养。

饿得睡不着啦~家里也没吃的,叫了份外卖,等吃完再睡。

跟你一块住的小丫头呢?

她回家了,还得过两天才回来。

所以你就把日子过成家里没有一根菜?

你呢?你家有菜吗?给我看看。

郑亦樾发了视频请求,王檀秒接,给了她个大大的泡面特写:我的晚餐。

哈哈!比我还惨!等明天我补偿你,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比起大餐,我更想吃些别的东西。王檀色眯眯地盯着郑亦樾有些红肿的嘴唇,那是自己的杰作。

色狼!

怎么?我色狼你不喜欢吗?

两人打情骂俏半天,期间郑亦樾还围观了王檀干掉一桶泡面,而自己等的外卖也终于到了。

好了,今天真的太晚了,我去吃饭,吃完就洗洗睡了,你先早点休息吧,是不是单位还有很多工作?

一个单位里,有点什么事谁不知道,法务部最近正在打一桩有点棘手的案子,王檀可是主力,最近一堆堆的档案被送去法务部,都快把门堵死了。

下下落

放心吧,工作上没问题,你要相信我的能力。今天很高兴,你第一时间想到我,以后也要这样才行。

两人互道晚安,郑亦樾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总在不停地做梦,梦到了很多她小的时候在孤儿院里的事,很多她以为早就忘记的事。

半夜惊醒。

像她这样被亲生父母遗弃、背后没啥嗦又身体健康的女婴,其实是比较好被领养的。尤其受结婚之后久未生育的夫妇欢迎。

民间有个迷信思想,就是家里来个女孩,如果这个女孩足够有福气,可以为原本命中无子的夫妇带个孩子去。所以很多不育的家庭,都愿意收养个女孩。一来养大了嫁出去,也就是费几年吃食的钱,还能收份彩礼,二来真带个孩子来多好,谁不想要个亲生的。

所以郑亦樾三四岁的时候,孤儿院为她介绍了好几份还不错的家庭,领养走,怎么也比在孤儿院一个保育员对着十几甚至几十个孩子,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她死活不愿意,哭着闹着不想离开孤儿院。因为她听院长奶奶说过,她是被父母直接扔在孤儿院门口的,如果她走了,她的父母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当时,她对他们还有幻想。

躺在床上,四周漆黑一片,郑亦樾瞪大眼睛,暗笑当年的自己如何傻。

扔都扔了,就是想把她要回去,也得带着点目的,就像之前她遇到过的那个极品母亲一样,能无限溺爱自己的儿子,把他养成个没有人性的废物,丝毫不管女儿的死活,还把她当成器官库,需要了,便索取,不需要了,能往死里坑。

再然后,她又想到了那个可怜的体育老师,二十出头,人生刚刚开始,现在只不定已经被父母拆成零件卖了个好价钱,他们拿着这用亲生骨肉的血肉卖的钱,也不知道花得舒不舒服。

窦昭那里行不通,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联系上黑市的人,她只是想打听点消息,愿意为这些消息付钱,这可是无本买卖,总不会所有人都不贪财吧。

顾不得已经是半夜三更,郑亦樾给自己认识的所有人群发了条微信,希望他们谁能想办法给自己牵个线。她的朋友,多是医务战线的工作者,他们本人肯定不会跟黑市有太多联系,但他们认识的别人,也许谁就可能与这个圈子有接触。

关系网的力量很可怕,到了第二天晚上,本来郑亦樾还以为自己发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了,大家的回复都是在问她半夜是不是梦游去了,直说胡话,没有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

直到贺佳欣突然蹦出来:“一月,出来。”

“我在。”

“你找在黑市器官干毛用?你咋的?”

“不是我,我就是想打听点事,绝对不会妨碍到谁,就是私人的一点小事。”郑亦樾跟贺佳欣详细说了体育老师的情况,并坦言自己有心结,放不下。

“等着,我家那口子可能有办法。”

对哦,怎么把这活宝给忘了,赵飞这么爱玩的人,认识的人形形色色什么都有,又恋贺佳欣恋得发狂,老婆大人的吩咐,肯定全力以赴。

到了第三天凌晨,郑亦樾还在梦乡里,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陌生来电,外地号码。

她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喂,你好。”

“郑女士吗?”

“您哪位?”

“听说,你想打听点事?”

打听什么事?郑亦樾脑子还不清醒,刚想说你打错了,又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此时手机新收到一条发自贺佳欣的微信,大意就是赵飞已经帮她搞定,会有人联系她。

她瞬间清醒过来:“是的,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这些你就别问了,想知道什么?你先说,我再开个价,能谈成,咱们就接着聊,谈不成,就当我没打过电话。”

郑亦樾急忙将她想问的事问出来:“一个多月前,脑死亡的年轻男性,身体健壮,被他父母卖到黑市,其中一个肾可能移植给了g市姓白的病人,我想知道,他的最终下落,你能知道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就打听这个?”

“对。”

对方沉默了几分钟:“倒是不难办,意思意思给五千吧,我就告诉你。”

“好,微信加一下,我转给你。”郑亦樾连质疑和还价都没有,很痛快地说道。

对方很快挂断电话,然后发来微信认证请求,郑亦樾很快通过。

“免费送你一个消息,他的器官质量很好,已经都卖出去了,我不能告诉你具体这些人叫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你还要继续做交易吗?”

来黑市买器官的,多数都见不得光,彼此也不信任,能留下真名的少之又少,一般都是小名或者化名,戴着口罩和沿帽的彼彼皆是。

这个人说的都是实话,郑亦樾不想知道被移植走的器官去了哪,就像王檀说的,无论怎么获得的器官,至少它们没浪费,红十字会可能管得着,但郑亦樾管不着。

“好。”五千转出,对方秒收,然后发过来张照片。

这是日记本上的一页,字迹很丑,像小学生随手涂鸦,不过倒是记得挺详细。

病人的名字是一串数字,本身也没什么意义。

两颗肾、肝也分成两份,心脏肺脏,眼角膜,甚至还有一大块皮肤,都分别移植给不同的人,手术成功率高得出奇,没有一起失败,都平衡度过了特急排异期,病人均康复出院。

他的头,移除一半块头骨,露出脑部,被做成标本,卖到了北方某医学院,价格不高。想想也是,脑内动脉血管瘤如果没破的时候,可能还有点做成标本的价值,破裂之后,血肉模糊,能有人要就不错了。

双手和双脚也变成局解标本,卖给同一家医学院。

两条大腿肌肉分离,送到了某实验室,测试病毒对人体的反应。

剩下的,则被火化掉了。

“他的家人,可把剩余的骨灰带走了?”

“没有,他们在器官摘完,拿到钱就走了。根本连问都没问一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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