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异闻录 - xp1024.com
《游仙异闻录》


第一章 雪夜

云州边境。

凛风呼啸,雪漫千山。

瑞雪洋洋洒洒从天而降,飘然间给万物裹上一层素衣。

万千棵古木光秃的枝干被积雪压弯,发出不堪重负般的低吟。

时值深夜,乌云遮蔽,不见天光。狂风卷起大片洁白的雪花在群山之中盘旋飞舞,迟迟不肯落地,天地间只余一派混沌景象。

一抹昏黄微光却穿透了交织的风雪,隐约闪烁着,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荒山野林之间,一座低矮的寺庙。

佛堂中不知何人燃起了一堆篝火,焰光升腾中,可以窥见屋内景象。

古庙不知已荒废了多久。斑驳的墙皮,参差的瓦片,窗户纸更是早已脱落殆尽。寒风从毫无遮拦的窗格之中灌入,发出如鬼哭般的异响。

神龛之上,蛛网裹了一层又一层,一根布满灰尘的梁柱歪斜着砸在那泥塑佛像的头顶,四周弥漫着一股木料朽烂后的难闻气味。

不过,无论这古庙如何破落不堪,地面上那一团小小的篝火,终归是让这彻骨的雪夜里,有了那么一丝暖意。

门外传来簌簌响动。似乎是鞋底踩在积雪之上的声音。

一声打扰,庙门被人推开。朔风紧随其后而至,迫不及待扑了进来,把古庙正中的火堆吹得不住摇晃。

一个衣着单薄的身影,抬脚踏入庙中。

来人约莫十七八岁,做公子哥打扮,著一身青白衣袍,手里却是捏着一柄折扇。

此时折扇“刷拉”一声被他打开,可见扇面乃是一张白纸。那人轻轻摇了摇头,甩去头发上的积雪,竟然还抽空扇了几下扇子。

这样的举动在屋外寒风骇人的咆哮声中,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瞧见庙里已有人在,那公子哥反手关上庙门,大大方方作了个揖道:“荒山野岭,天寒地冻。冒昧借宿一晚,多有叨扰。”

庙中原先几人却只是看了这公子哥一眼,便都各自转过了头去,并没有答话。

公子哥却是不见外,折扇一合,双手抱拳又施一礼,道了声‘多谢’。

他低头先是仔细整理了一番衣衫,这才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随即颇感兴趣的打量起屋内几人来。

公子哥正对面,隔着火堆是个一身黑衣,双手抱膝坐着的女子。

这女子身材纤细,满头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一袭黑衣,脸上也半蒙着黑色面纱,只露出光洁雪白的额头和一双晶亮清澈的眸子。

此刻她正直勾勾盯着篝火,大眼睛里倒映出跳跃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女子旁边却是一左一右,各坐了一个虬髯大汉。这两人面貌相似,打扮也极为相像,均是一身锦衣华服,腰间系着金丝祥云带,头戴镶玉皮貉帽,俨然是两个富商。

却不知穿着如此华丽的两人,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夜不待在他们温暖的华宅里睡大觉,跑到这荒郊野外来意欲何为。

这两个富商模样的大汉,身下都铺着狐裘模样的方毯,眯着眼睛正在假寐。

不过两人却不时睁眼瞥向那女子,公子哥瞧见左边那人双手正紧握成拳,拳头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这双拳头的主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淡定。

公子哥叹了口气,把折扇放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些干粮。轻轻掰下一块放进嘴里,一副细嚼慢咽的样子,吃相甚是斯文。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哥终于吃完一张大饼,窗外的风雪声也渐渐减弱了。

看着篝火中的火苗越来越小,公子哥正想起身去寻几根木柴来添上。坐女子左边的大汉却是嗤笑一声,站起身来朝着那女子开口了:“唐雨。半个时辰已过,考虑清楚了吗?”

那被叫做唐雨的黑衣女子,似乎已经有了些倦意。此时被这大汉破锣般的嗓子惊醒,她咂咂嘴揉揉眼,还双手交叉伸了个懒腰,无意中展示了一番她姣好的身姿后,才开口淡淡说道:“没有,还是没想清楚。得再想半个时辰。”

嗓音婉转动听,如黄鹂鸣翠般清越,又如清泉击石般悦耳。

“你他娘的在耍我们?!”右边大汉也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指着她破口大骂。

“对呀,我就是在耍你们啊。九转天邪功乃是我唐门镇派心法,怎么可能交于外人?”

“小贱人,不要以为仗着自己是唐门弟子,我们俩就不敢动你!”

黑衣女子伸出纤手,理了理鬓边发丝,语气依然没有什么波动:“两位当然敢,毕竟两位就算放在那太岁帮中,也称得上是亡命之徒。不过江大龙、江大海,半年前你们在沧江边挨了本派掌门一把毒砂,至今还没痊愈吧?从檀州一路追我到这里,无非是想用那九转天邪功化去体内余毒。我若现在教给你们,怕是死得更快。”

“好好好,有胆识。”右边那汉子气得直拍手,“不错,这毒砂之痛早已深入骨髓,我兄弟二人这半年来饱受折磨。”

黑衣女子仿佛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视线,轻哼一声。当下左手一翻,一把寒光闪烁的小巧匕首出现在掌中,右手轻晃,几枚铁蒺藜已然夹在指间。

“哟呵,还要打呢?”左边大汉见状,丑态变本加厉,“你中了我大哥一记七煞掌,又硬撑着逃出百余里地,一刻未得休息。现在的你,还提的起内力吗?”

右边大汉活动了一下手腕,闻言笑道:“大海,不要大意,这小贱人还挺扎手的,我那一掌换做其他人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可她顶着七煞掌所留下的内伤,竟然还能活蹦乱跳的跑了七八个时辰,说不定还有后招。”

一旁江大海听大哥说罢,仍旧不以为意,道:“后招?大哥,你太高看这贱人了。要有什么后招她早该用了,何必逃出这么远来?反倒把自己逼至油尽灯枯的地步。不过大哥,万一这贱人到死也不说,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做了她?”

“杀就杀了。怎么,不敢?”

“可这唐门以后要是找上门来,我怕到时候不好交代啊。”

“呸,怕球!这小贱人荒不择道,一路尽往这山沟里头钻。我们杀了她就地一埋,有谁会知道”

话至此处,两人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齐转头看向了那公子哥。却瞧见那小子正低头把玩着手指,似乎根本没听见这边的动静。

“大哥,你看这?”

“看什么看,这小兔儿爷进来我就瞧过了,身上一点内力都没有,普通人罢了。”江大龙又仔细打量了那公子哥一番,心下稍定,“大海,一会儿动起手来你去把门堵着,别放跑一个。待我拿下那贱人,再来料理这兔儿爷。”

江大海应了一声,对那公子哥皱了下眉头,道:“小白脸,不要怪我兄弟俩心狠手辣,要怪只怪你运气不好。”

瞧着那公子哥不接话,仍是埋头专心玩手指,江大海懒得再去搭理他,径直走到庙门口站定。

当下他上衣一脱,露出了一身虬扎结实的肌肉,杵在那跟个大力金刚似的。

庙外风声渐止。时有夜风夹杂着雪花,从残破的窗户之间穿过,轻轻飘入庙中。

江大龙狞笑一声,微抬的双掌竟泛出瘆人绿光。而后他身形一跃,如苍鹰扑兔般,直取黑衣女子唐雨的胸口膻中大穴。

人未到,掌风先至。凌厉掌风吹动了唐雨如瀑布般的秀发,也吹起了她的面纱,露出掩藏其下的清丽容颜。

唐雨右手急动,几点寒芒激射而出。但这平日里无坚不摧的唐门铁蒺藜,却还未靠近江大龙的身前就被他一个扭身闪了过去。末了江大龙还不忘嘲笑一声:“小贱人,你看看你现在甩出来的暗器,比那孩童的弹弓都有不如吧?”

方才一瞥,望见了唐雨轻纱之下的苍白面容,江大龙心情十分不错。

这小妞长得可真标致,之前追了一路竟然没有发现。她要实在嘴硬不肯透露那九转天邪功,到时候再送她上路。

至于那小白脸,再一巴掌把他拍死。

这个计划非常完美,江大龙甚至开始佩服自己了。

当下江大龙不再浪费时间,运起身法,七煞掌已欺进唐雨身前。此番江大龙右掌急挥,护住周身,左掌拍向的地方换成了唐雨的丹田,打定主意要先废了她武功。

眼见江大龙七煞掌已至身前,唐雨却在这关头闭上了双眼,似乎已是坐以待毙。

发丝飞舞,衣袂颤动。此刻的唐雨,便宛如凄风苦雨吹打中,一朵飘零无助的小花。

左掌与唐雨只差毫厘,江大龙仿佛都已听到了她绝望的惨叫。

不过刹那之间,江大龙感觉自己的手掌竟是有如拍到了一块铁板般,发出一声怪异脆响,紧接着便是钻心的剧痛——平日里无坚不摧的左掌,此时五根指骨已然悉数折断。

“谁!”江大龙大喝一声,顾不得手掌的疼痛,身形猛然爆退数步。

这下江大龙看清楚了,方才挡在唐雨和自己手掌之间的,却是一把打开的折扇。

至于这扇子是如何横插进自己与唐雨之间的,江大龙没有看清,就连堵在门口的江大海,也只瞅见似乎有一道惊鸿般的白影,方才从火堆旁一闪而过。

这只是一把样式普通的折扇,普通到扇面仿佛仅仅蒙了一张白纸,其上没有丝毫点缀。

普通折扇当然无法把江大龙的指骨震断,但是使用他的人呢?

一位长相清秀的少年正笑盈盈的收回折扇,正是之前那一直在玩手指的公子哥。

那公子哥伸手点了唐雨背上几个穴道,又信手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枯,这才转过身来看向江大龙,上下打量了他好一阵子。

江大龙被这人盯得有些混身发冷。

明明眼前之人,身上没有丝毫内力波动的气息,江大龙也一直认为他是个普通人。

而此时这位‘普通人’就轻摇折扇站在那里,却给了江大龙如山岳般的澎湃压力。

江大龙额头上已然见汗,努了努嘴,正待说些什么场面话。那公子哥漂亮的眉梢却是微微一挑,出言讥讽道:“七煞掌?这种纯粹属于自残的破武功,竟然还有人拿着它当宝。”

第二章 天晴

夜深,风雪已停。

小庙外万籁俱寂,只能听见时不时传来树枝被积雪压断所发出的清脆“咯嚓”声响。

唐雨压下了体内正如开水般沸腾的内息,吃力地半睁开美眸,看向了身后那位出手相助的少年。

后者对她报以微笑。

于是她默然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盘腿坐下,竟是自顾自开始疗伤。

江大龙左手被废,此时正在气头上;又听得这少年居然在对他的毕生绝学评头论足,更加火冒三丈:“小白脸,你说七煞掌是破武功?!好,老子今天就拿这破武功取你的命!”

“难道不是?”那公子哥折扇一合,似乎有些惊讶地反问道,“成日把双掌放入七煞地气之中淬炼,苦苦忍受那种挫骨扬灰般的疼痛,自以为大成后之掌带七煞,威力无穷。殊不知练此功时双掌穴位会被七煞地气侵蚀,关节经脉早已僵硬非常,拿双筷子吃饭都费劲。这近乎杀鸡取卵的功夫,就算你炼成了也不过是个二流武学,连创立出七煞掌的南疆大巫自己也不愿再去练,真搞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你……你……”江大龙指着公子哥‘你’了半天,也没能‘你’出个所以然来。

公子哥却是没有再去理会江大龙。他伸出右手,搭在了一旁盘坐着的唐雨后背上,俨然是在助其疗伤。

江大龙望见这一幕,更是气得三尸神暴跳。忍痛将左掌断骨复位,右手一扬正待扑上前去大展身手,教那小子好好领教一下自己这“二流武学”的威力——

猛然间,江大龙却感觉到一阵心悸。酝酿已久的那一记七煞掌,竟是迟迟无法再拍出去。

这种恐惧感没有来由,完全是出手前一刹那的直觉。但江大龙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几十年,这点直觉不知救了他多少次性命。

江大龙的脸色开始青红交替。

他们两兄弟本是南疆之人,凭一身本事在中原武林闯荡许久,也算打出了名号,最近更是加入太岁帮成为供奉。期间经历的无数风雨,让江大龙一颗心早已磨砺得通透。

手掌愈发剧烈的疼痛时刻在提醒他,这公子哥可是一个照面就把自己的左掌废了。

江大龙正进退两难间,只见唐雨修长的睫毛颤抖几下,徐徐睁开了双眼。公子哥亦抽回了按在唐雨背上的手掌。

“不愧是唐门逆乾坤大法,竟有如此天马行空般的思路。”那公子哥赞叹了一声,“可惜逆乾坤仅能持续一炷香时间,就算你刚才完全施展出来,最多也只能杀了这使七煞掌的蠢蛋。堵门口那傻大个练得是金钟罩,一时半会你可拿他不下,撑死拼个两败俱伤罢了。”

唐雨却没有接话,起身朝他盈盈施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

那公子哥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如此漂亮的姑娘就要香消玉殒,我可看不下去。不过逆乾坤这后遗症属实骇人,虽然并未施展完全,接下来几天你也不能妄动内力,不然经脉很容易裂开……”

江大龙、江大海齐齐张大嘴巴,如遭五雷轰顶。原来在他们眼中,那只引颈待戮的羔羊,竟然还留有这等搏命的手段?

逆乾坤大法?那可是唐门历任掌门单传的秘法,为何这小姑娘也会?莫非她竟是唐门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两人对视一眼,发现这公子哥仍在兀自喋喋不休。当下江大龙脚步微动,不动声色的往庙门口挪去,这是准备开溜了。

“逆行内力冲破头顶百会与足底涌泉两穴,激发体内潜能,短时间伤势尽复,功力大增,逆乾坤的想法固然是好。可惜一炷香之后便会经脉尽断,从此形同废人,这代价属实太大了一点。难怪唐啸海当上掌门这么多年也不见用……”那公子哥话至此处,却是转过头去,叫住了门口那鬼鬼祟祟的两人,“站住,你们想去哪?”

江大龙已挨到庙门,只盼这公子哥继续说话,最好能忘了他们。此时听得公子哥发难,江大龙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朝着那人咬牙切齿道:“你待怎样?”

“怎样么?容我先想想。”那公子哥右手执着合上的折扇,轻敲了几下左手手心,似乎是认真考虑了一番,这才笑眯眯道:“……虽然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好看,但是被你们骂成兔爷小白脸我还是很生气的。你们之前想要杀我,照理应该以牙还牙,可惜我又不太喜欢杀人……这样吧,你们自行废去武功,这事就算过去了,我放你们走,皆大欢喜。”

“放你娘的屁!”江大龙兄弟两人此时却是异口同声。

“小杂种,你欺人太甚!不要以为我们兄弟是泥巴做的任你拿捏。逼急了老子,大不了今天咱们拼个鱼死网破。”江大龙目呲欲裂。

“啧,我更不喜欢别人骂我娘。”公子哥的笑容逐渐消失。

手腕一抖,“唰啦”一声,他又打开了折扇。

只见方才分明还是一张白纸的扇面,此刻竟浮现出了两行苍劲墨迹。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大龙不明所以,正待再放两句狠话,身旁的弟弟却是颤抖着嗓子开口了。

“这是……江湖扇?!你是烟雨山庄的人!”浑身横肉的江大海这次却先他大哥一步认了出来,只觉浑身发冷,“不,不可能!烟雨山庄的镇庄神兵,怎么会让你一个小娃娃带出来?”

“少见多怪。”那公子哥摇摇扇子,白了江大海一眼。

烟雨山庄成名已久,庄主易凌更是武林泰斗般的人物。二十年前西域罗天教大举入侵中原,易凌祭出江湖扇独斗罗天教二长老,大战一天一夜将其毙于扇下,举世震惊。若不是易凌不爱过问江湖之事,这武林盟主本该由他来做。

之后易凌有了妻室,呆在烟雨山庄中更加深居浅出,可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却从未断过。

既是烟雨山庄之人,还拿着那威震武林的江湖扇,两人退意更生。江大龙朝江大海使了个眼色,兄弟两人并肩作战多年,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当下江大海运起金钟罩扑进那公子哥身前,江大龙却是飞起一脚,踹向了地面上的火堆。

唐雨在一旁看得明白。这两人面对强敌的办法,是让皮糙肉厚的江大海先去拖住那公子哥,江大龙趁机熄掉篝火,待黑灯瞎火之时两人再开始逃命。就算那公子哥武功高强,摸着黑也不一定能留下他们。

想法很不错,可惜事情有些出乎预料。

那公子哥根本没理会两人的算计,站在原地并未阻拦。江大龙一脚成功踢灭了篝火,霎时间火星四溅,庙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光明消逝,唐雨眼前一黑,又不敢妄动内力夜视,只得眨了眨眼睛,想尽快适应此时的黑暗,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阵裂帛般的异响。

一点火光浮现在这浓厚的黑暗里。

唐雨抬眼望去,是那公子哥点燃了火折子。他俯下身去,低头摆弄了一阵,又重新生起一堆篝火来。

借着火光,唐雨看清了庙内景象。

江大龙江大海两人已逃至古庙门前,再前进一步似乎就能摸到门边了,此刻却双双向前伸出手,姿势定格一般僵硬的立定在那里。

随即二人喉节一动,咽喉部位却是整个裂开,脖子里涌出大片鲜血,肆意喷洒间,把庙门都染得变了颜色。

接着两声“扑通”闷响,两人一前一后,各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唐雨有些吃惊了。

江大龙、江大海,两位太岁帮的供奉,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南疆双煞’,在这少年手里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过去,顷刻间便双双毙命了?

这两人半年前和本派掌门唐啸海对上,交手数十回合也只不过憾负了一招,最终还被两人从容逃脱。

如此想来,这少年的武功已是高深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公子哥见唐雨盯着两具尸体沉默不语,冲她淡淡笑道:“无妨,这荒山野岭的。就地一埋,太岁帮也查不到你我头上。”

唐雨翻了翻白眼,自己是在想这些东西吗?不过她仍是敛起了裙衽,朝公子哥再施一礼:“今夜多亏公子出手相救。唐门唐雨,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烟雨山庄,易行之。“公子哥抱拳还了一礼,“倒是蜀州离这云州路途遥远,唐姑娘不远万里来此,莫非也是为了参加那崇剑门的论剑大会?”

“正是。”

“如此甚好。而今天寒地冻,兼之路途遥远,倒不如你我二人结伴同行,一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公子好意,唐雨心领。不过唐雨还另有要事,即刻就得离开,请恕不能奉陪……”

唐雨不知在想些什么,缓缓垂下了臻首。于是一段鹤项似的白皙玉颈,便从她那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衣裙领口处展露了出来。

宛如凝脂般的绮丽颜色,晃得易行之有些眼晕。

“嘶,这可挺遗憾的。也罢,那么就祝唐姑娘一路顺风了。”易行之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姑娘身受七煞掌内伤后,又强行动用逆乾坤之法,经脉目前脆弱已极。三天之内切记不能妄动内力,否则一旦经脉破损,那时纵是神仙也难救了……”

“多谢公子。今日大恩,唐雨不知何以为报。日后易公子可往蜀州唐门一行,唐家堡上下定奉公子为上宾。唐雨先告辞了,期待论剑大会再见。”

说罢,唐雨已然推开庙门,径直走了出去,

此时,天已放晴。

一轮皎白明月高悬夜空之中。几点疏星懒散挂在天边。

月华如波,缓缓淌向人间。满山宿雪却在这似水月色之下,映照出了一种比月光更为可爱的莹莹光彩。

易行之依在门框上,轻摇折扇,望着唐雨那个纤弱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皑皑白雪之中。

他打了个哈欠,回身把庙里的两具尸体拖了出来,随手扔进雪地里。

关上庙门,易行之往火堆里填了几根柴,把地上江大龙两兄弟留下的狐裘扯到一起,并成了一张床。

盘腿坐上去,易行之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逆乾坤,太岁帮,唐门掌门”右手支着下巴,他嘴里开始喃喃念叨,“原来这就是江湖么?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思虑良久,易行之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伸手探入怀中,他却是又摸出一张大饼,慢条斯理地啃了起来。

第三章 落霞

崇剑门地处云州出云山中,传承极久。

门人弟子数以千计,镇派绝学天剑九式堪称所向披靡,历史上曾出过无数大名鼎鼎的剑客。当年罗天教大举入侵中原武林之时,便是崇剑门一马当先带头反击,门中多人为驱逐魔教立下了汗马功劳。

自二十年前崇剑门掌门李征被推举为武林盟主起,崇剑门更是如日中天,门下弟子隐隐以江湖第一派自居。

这论剑大会亦是从李征做了武林盟主才开始兴起,每两年办一次,崇剑门广发英雄帖,邀武林各大门派前往出云山做客。

论剑大会名为论剑切磋,实则都是崇剑门在展示手腕,前几次还有几位帮主掌门给足面子亲身前往,不过隔一年就要跑来看一次崇剑门耀武扬威实在麻烦,后来都是派人代劳。直至前些年,各门各派几乎全是让门中小辈前去参加。

崇剑门对此倒也不生气,仍旧照例发请帖,照常举办;各大门派也愿意让门下弟子去论剑大会见见世面。久而久之,这论剑大会便成了武林中新生一代的盛会,江湖上的年轻人们不论有无请帖,都想要跑来凑下热闹。

云州位于大乾王朝极北之地,出云山更在云州以北的大乾国边境处,与塞外冰原接壤。

一路北行,天气愈发寒冷。易行之索性租了一架马车,躲在里面任由车子缓缓向出云山驶去。

这马车亦是云州所特有。

拉车的矮种马产自塞外冰原,食量不大且性格温顺,体毛修长极为耐寒,乃云州这般苦寒之地上最为重要的畜力。

马车周遭覆盖着动物毛皮,车里空间不大,但备有火炉取暖。易行之早已换上了一身浅蓝色的貂裘,窝在火炉边正昏昏欲睡。外面一片天寒地冻,马车里却是温暖如春。

忽而听得马儿嘶鸣,易行之探头伸出窗外,前方一座城市的影子已远远显现了出来。

易行之拿了些草料下车,那匹矮小的灰色马儿见他走过来,直把头往他身上蹭,使劲撒欢。他摸着那小马脖颈处柔顺的鬃毛,突然有些感慨。

当初易行之去租马车的时候,发现云州这地方的马车全是让这些小家伙在拉。他一开始还有些担心,如此小巧的马匹拉车会不会累坏了。

不过七天以来,这匹小马却让易行之大大开了眼界。它一天只吃一捆草,却能连续拉两个时辰车,连大气都不带喘的;就算是在遮天蔽日的风雪之中,仍旧可以若无其事的拉车前进。

小小的身体里居然有如此强韧的力量,莫非它竟有内力吗?易行之快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天气虽冷,但好在没有下雪刮风。天空中至少还是有一轮太阳的——纵然这阳光并不如何温暖。

喂完了马,易行之也懒得再上车,索性牵着马沿路缓步走着。前面那座城市的轮廓已经愈发清晰。

在路上颠簸了七天,如今总算到达了云州乃至大乾国最北面的城市——落霞城。

落霞城规模很小,极度寒冷的天气导致居民也不多,但落霞城却是人们进出云山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

出云山里物产丰饶,山珍药材遍地,常年有行脚商人穿梭与此,故而落霞城倒也算不上人迹罕至。

进得城来,易行之先去把马车交还给了车马行。出云山陡峭险峻,马车无法上山,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步行。

那小小的马儿似乎还有些依依不舍,咬着易行之的袖口,泪眼汪汪直吸鼻子,易行之手拿干草哄了半天它才肯撒嘴。

走出车马行,易行之来到了落霞城那条狭窄的主道上。却见这条街而今车马喧哗行人不少,似乎不像是边陲小城应有的景象。不过易行之瞧见其中很多人步伐稳健,目泛精光,显然身负武艺。

看来借了那崇剑门论剑大会的光,冷冷清清的落霞城倒是因此热闹了起来。

太阳西沉,今日已不宜进山。易行之四下张望,瞧见了个破落的招牌,上边歪歪扭扭的写了“悦来客栈”几个大字,便抬脚走了过去。

这悦来客栈地头不大,也并不如何出名,江湖中叫‘悦来’的客栈更是不计其数。至于易行之为何要选择它,也只是因为悦来客栈乃是落霞城中唯一一家客栈

忙碌一天的孙肖终于得了空,瘫坐在客栈的门槛上直喘粗气。

孙肖今年二十四岁有余,在这悦来客栈里已经厮混了九年。落霞城来往的客人并不多,跑堂的工作平时倒也比较轻松。

不过每隔一年的冬天,落霞城里就会有大批奇形怪状的人蜂拥而至,务农的,打铁的,算命的,舞刀弄剑的不一而足。这段时间悦来客栈几乎每日爆满,孙肖经常累得是焦头烂额。

孙肖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大老远的跑到落霞城来。听掌柜的说,这些都是会武功的高人,一定要好生招待他们,不然随手就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这番说辞搞得孙肖之后招待这些人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命都赔了进去。

不过那位抠门出了名的客栈掌柜,可不会因为幸苦就给孙肖多发一厘的工钱。掐指盘算了一下多年以来存的私房,孙肖发现自己离买田娶媳妇依旧是遥遥无期。

“如果自己也会武功的话,是不是早就娶到媳妇了?”孙肖想。

正埋头胡思乱想间,身旁却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孙肖浑身一个激灵,这是有客来了。

孙肖急忙抬头,只见眼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人头戴一顶朗月缁布冠,身穿一件浅蓝裘皮大衣,手里拿了一柄半开的白纸扇。

此时,夕阳最后的余光正洒在这少年脸上,映出如脂玉般的丰奕神采。

孙肖愣愣望着这番景象,一时间竟是看出了神。如此盯了半晌,才又被那少年一声轻轻的咳嗽惊醒。

孙肖回过神来,脸蹭的一下就红了,对着这少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人看着孙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却是先行跨进了客栈。

孙肖在身后跺了跺脚,又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终于是缓了过来。心下也是有点气恼,跑堂这些年,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今日居然被一个男的给弄丢了魂。

当下孙肖赶忙快步追上来人,嘴里连声道歉:“客官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有些走神了,请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那少年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先上壶你们这的烈酒,再弄几个小菜吧。”

“好嘞,您稍等,马上就来。”孙肖麻利的应着,带着少年找了个空桌坐下,转身去打酒了。

一边走孙肖还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了两眼,好在那少年正被旁边一桌客人的谈话吸引,并没有理会他。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孙肖想。

酒菜上桌,孙肖又是一顿点头哈腰,问那少年还要不要其他东西。少年抽一双筷子,夹了根青菜正细嚼慢咽,看这小二跟牛皮糖一样黏在这里,正要打发他走,他却是被其他桌的客人叫去了。

等孙肖忙前忙后跑完,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回头再去看那少年,发现他已经站起了身,正在招呼孙肖过去。

少年拿出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直到孙肖都等得有些不耐烦,那少年才收起了手帕道:“来间上房。”

“哎哟客官,最近来城里客人太多,上房已经住满了。现在只剩一间次一点的,您要不将就一下?”

“行,就这间罢。”少年打开扇子摇了两下。

“好嘞!您跟我来,楼上请。”

到得楼上,孙肖推开了那间仅剩客房的门。抬眼望去,一张粗布褥床,一套简陋桌椅,一个掉了漆的老旧柜子,这便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了。

孙肖有些不好意的挠头道:“偏远小城,条件是有些简陋。还请见谅。”

那少年却不在意,摇着折扇走进房间四下打量了一番,道:“无妨,这样挺好。劳烦你去打点热水来,没有的话冷水也行。”

“好好的。”孙肖看着那少年手里的折扇,挠头走出了房间。

不一会儿,孙肖从楼上欢天喜地的跑了下来,手里紧紧攥着一颗分量十足的碎银子。

“好家伙,出手可真大方,这可抵得上我两个月工钱了。不过这大冬天的,他一直扇扇子做什么?不会冷吗”孙肖呐呐自语。

贼眉鼠眼地望向了客栈掌柜,发现他正靠着椅子打盹,隐约还传来一阵呼噜声。孙肖赶忙把银子揣进怀中,哼着小曲儿就去收拾那少年的桌子了。

走到桌前,孙肖却有些傻眼了。这桌上的盘子竟是一个比一个干净,连个葱花都没剩下。

吃这么干净,用舔的吗孙肖直砸嘴。

伸手去摇了摇那壶酒,却还是满满一壶,似乎一点也没见少。难道他不喝酒的?那要酒干什么?

果真是个怪人啊。孙肖这般想着

易行之坐在桌旁,仰起脖子,把满满一杯清水灌下了去。

捏了捏喉咙,那里却依然萦绕着一缕火燎般的灼痛感。

落霞城居民自酿的烧刀子烈酒,在云州境内颇为有名,出发前母亲曾向他鼎力推荐。

可直到傍晚那一口酒终于喝下肚,易行之方才恍然大悟——这又是母亲在捉弄自己了。

那些清冽的酒液,便宛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似的,从喉咙一路烧进了胃里,难过得易行之差点当场呕出来。

自己的酒量如何,母亲是最清楚不过的。

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竟然还总爱和自己开这些玩笑易行之脸上不由挂起了几分哭笑不得的神色。

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脸,易行之却是又想起了今日所遇那店小二,以及他初见自己时那般失魂落魄的滑稽表现,只得颇为无奈地唉声叹气了一阵。

出门在外,顶着这张脸似乎的确有些不太方便。

要不自己也学学唐雨那小姑娘,弄个面罩之类的东西遮上?

第四章 摘星

三更时分,悦来客栈早已关门打烊。只剩下房檐边悬挂的几个暗淡灯笼,还在夜风之中没精打采地摇晃着。

皎洁月光透过窗户纸钻进屋内,把这简陋的房间照得颇为亮堂。

易行之躺在床上,呼吸平稳,似乎睡梦正酣。

房顶此时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异响,那是鞋底走过瓦片所发出的声音。

易行之倏然睁开双眼,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反手挠了挠后背,仿佛还有些睡意朦胧,打着哈欠看向了窗户。

屋顶响动渐止。

明亮月光之下,窗户纸上却赫然映出一个清晰人影。

随即“吱呀”一声轻响,窗户被人掀开,来人一身夜行衣,扒着窗沿动作灵巧地跃了进来。

那个黑巾蒙面、贼头贼脑的家伙翻身进了屋,抬头便望见床上坐了个人正直勾勾盯着他,属实吓了一大跳:“你是谁?!”

“这话不是应该由我来问么?”易行之瞪大了眼睛。

那人慌忙摆手道:“对不起,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那你来做什么?”易行之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打劫的?”

来人却是有些生气:“呸!盗亦有道。明抢这种粗鄙之事吾辈不屑去做。“

易行之差点笑出声:“嚯嚯,哪里来的笨贼。”

“我真不是小偷。”那蒙面人心虚地瞥了易行之一眼。易行之却只是盘起双腿,坐在床上一个劲地抠着脚丫子。

“好吧,我就是……”

“那倒是奇哉怪也。你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能偷到些什么东西?”易行之摸着下巴,似乎对这人十分感兴趣。

“这不是最近崇剑门办论剑大会吗,我就跑过来浑水摸鱼了。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身家可丰厚着呢”

“别闹了。就你这熊样,还能浑水摸鱼?”

“你别瞧不起人!我可是摘星门弟子。梁上君子这门手艺,摘星门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今晚只不过是个意外罢了,谁知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

“你说你是摘星门的人?司徒追命你可认识?”

蒙面人昂首挺胸,似乎有些得意:“盗圣是我师父,在下正是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

“原来阁下竟是司徒盗圣的传人,失敬失敬。”易行之似乎讶异非常,赶忙站起身拱手朝他行了一礼。

蒙面人把头一扬,嘴巴里“哼哼”两声,一副颇为受用的模样。

“好吧。那么这位盗圣传人。你是想现在就去衙门,还是等明天官府开了门再去?”

蒙面人惊了:“你知道我是盗圣传人,还要送我去衙门?!”

易行之面露疑惑:“盗圣传人又怎么了?不也是偷东西的?”

“你……这……”蒙面人被这话呛住,一时间竟是难以反驳,随即恼羞成怒道,“反正我不会去衙门!”

“那可由不得你。”

“别说大话了。莫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身上完全没有内力,怎么可能打得赢我?”

易行之顺手抄起了桌子上的折扇:“你大可以来试试。”

看到易行之那折扇慢摇,云淡风轻的模样,蒙面人心里不由有些发怵。

这人看上去的确没有武功啊,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普通人的话,一根指头不就撂翻了?

当下蒙面人全身内力一提,准备先试试眼前之人的深浅。

他左脚前踏一步,微微躬身,整个人便如同一根紧绷的弓弦般,蓄势待发。

易行之却是津津有味味地看着蒙面人的动作,轻声笑道:“追云步法的第一步,练得不错。”

“你认识追云步?!”蒙面人慌了。

“唔。不仅认识,而且还挺熟的”

追云步法乃是司徒追命的成名轻功,炼至顶尖便有一苇渡江,踏雪无痕之能,身法更是翩若惊鸿,变幻莫测。

这第一步乃是重中之重,此后诸般变化都由这一步延伸而出。是以一步踏错步步踏错,光是这一步蒙面人便苦练了三个寒暑有余,方才小有成效。

师父还曾经对他讲过,这追云步法乃是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之一,难学难精。如今天下间会用的不过十人,认识追云步的亦是少之又少,由此与人交战之时便可占尽便宜,实在打不过了就跑,少有人能留住他。

但是这套步法今日刚使出来,便被人一语道破……

“既然认出了我这摘星门的绝学,你还觉得你能留下我吗?”

“若要让你走不出这间屋子。不说万无一失,至少还是十拿九稳的。”

“……这俩词有区别吗?!”

“废话忒多,到底打不打了啊?”

“……”

虚张声势么?蒙面人咬了咬牙,仍旧决定先打了再说。

心下一横,他运起步法,身形立刻化作几道模糊残影,在这窄小的房间里辗转腾挪起来。

易行之却只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摇着扇子,还有空不住东张西望:“怎么了?一直晃来晃去干嘛?还不出手么?”

这还出个毛的手啊蒙面人都快哭出来了。

他骇然发现,无论自己身形如何迅捷,纵使把追云步法施展至极限,整个人已化身为一缕轻烟,可易行之一双眼睛却依然能够紧紧盯住他的位置,甚至偶尔还会看向他下一步将要踏入的地方。

仿佛这追云步法的所有变化,已尽数被他猜透了一般。

这人似乎是真认识追云步啊

围着易行之绕了老半天,蒙面人蓄势已久的那一式杀招,在易行之平静目光的注视下,竟然根本找不到机会使出来。

如此这般僵持了一阵,蒙面人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身形却是猛然停顿下来,而后便有些垂头丧气地定定站住了。

“你赢了。我好像真的打不过你……”蒙面人垂首沉吟一番,最终选择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放下折扇坐到桌前,易行之拍手笑道:“这不就对了,打打杀杀的多不好。至于到底去不去官府,咱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嘛。”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蒙面人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

“摘星门素以消息灵通著称,故而我要你去帮我查一个人。”

“谁?”

“唐子衣。”

“唐子衣?唐门大师兄?!”蒙面人急得直跳脚,“惹他干嘛?那可是未来的唐门掌门!三个,不,五个我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啊!”

“笨蛋,我又不是让你去和他打架。我只是要你打探清楚,他这一年时间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事。”

“那问题倒是不大。”蒙面人长舒一口气,“不过你查这些干啥?”

易行之手指轻敲桌面,淡淡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最近碰到了一个人,让我有些在意罢了。你打听清楚之后告诉我,我就当今晚没见过你,官府自然也不用去了。”

“行吧,我答应你。”蒙面人耸了耸肩,“谁让我授人以柄呢。”

“不过待我放了你之后,你不会就此远走高飞,渺无音讯吧?”

蒙面人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把面巾一扯大声喊道:“大丈夫行走天地间,俯仰皆无愧于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下活了整整二十年,还从未食言而肥过。今日我罗俊杰对天发誓,如若我……”

易行之瞧着那人生得跟猴儿一样的脸蛋,眼皮直跳。

这长相猥琐的蟊贼无论怎么看也和大丈夫君子之类的扯不到一块去,特别是俊杰这个名字,与真容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易行之还是出声打断了面前那正在发毒誓的罗俊杰:“好了俊杰,可以了俊杰,我相信你,别再发誓了。你若是真的被雷劈死在这里,我怕不好向仵作解释……”

“哼!这次定要让你看看摘星门的手段,查个人还不简单?最近落霞城里三教九流接踵而至,其中摘星门的朋友可不少。三天,最多三天时间,我就能把唐子衣上茅厕时爱看什么书都弄清楚。”

“厉害厉害,佩服佩服。”易行之哭笑不得,“论剑大会期间我都会待在崇剑门内,你查清楚了就来找我。崇剑门你能进来吧?据我所知,像摘星门这样的左道奇门,似乎并不能收到论剑大会的请帖。”

罗俊杰挺胸傲然道:“天下之大,摘星门人,皆可去得。”

“如此甚好。在下姓易名行之,这些天就在崇剑门里恭候阁下的好消息。”

罗俊杰拍着胸脯保证:“你等着瞧好了。”

“尽量不要惊动唐门的人,被发现了也别说是我让你查的。”

“江湖规矩嘛,我懂的。”罗俊杰撇了撇嘴,忽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眉头一拧道,“不过说来是有些奇怪,自从一年前唐子衣在朔州月牙泉斩了无色邪僧之后,江湖上仿佛就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嘶……像他这样高调的人,做了芝麻大点的事都恨不得昭告天下,不应该沉寂如此之久啊?”

“是罢,你也感觉到奇怪了。那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去查。”

“告辞。崇剑门见。”罗俊杰抱拳一礼,一个漂亮的扭身从窗户翻了出去。

寒风吹进,屋内有些凉意,易行之打了个好大的哈欠,起身走过去关紧了窗户。

这个笨贼,不愧是那司徒老小子的徒弟,真是一点礼仪都不懂——连随手关门这种常识都不知道。

回身上床,钻进了还带有些许余温的被窝里,易行之却有些辗转反侧。

司徒追命。

那个当年常来烟雨山庄和父亲把酒言欢,畅谈整宿的不羁狂客;那个传授自己轻功,却翻脸大怒不许自己叫他师父的挺拔背影;那个曾在自己面前豪言绝不收徒,因为徒弟唯一作用就是养老的潇洒盗圣。

如今,竟然也有了徒弟么?

他服老了吗?

那个帅得不像话的男人,终究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吗?

那一身令人惊叹的本领,难道已经到了要留给后人的时候吗?

易行之愣愣看着屋顶,感觉心头似有些东西堵在那里,很不痛快。

彼时无边倦意袭来,易行之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第五章 崇剑

接天峰雄奇瑰丽,终年白雪覆盖,乃是整个出云山最高的山峰,亦是崇剑门之山门所在。

易行之自凌晨从落霞城出发进山,顺着接天峰那崎岖陡峭的山路爬到半山腰时,日头早已升上三竿。

今日上山的人不少,易行之一路上便瞧见了许多三五成群,携着刀枪棍棒的江湖人士。

山道难行,兼之天气干冷,如今走到此地的登山者们,倒是大半都脸红脖子粗的开始喘气了。

易行之也有些疲倦,俯下身去揉了揉小腿肚子。

“这要是修条索道,崇剑门岂不是赚翻了?”他暗自嘀咕了两句,随即便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哑然失笑。

虽然在这个世界已经度过了六七年的时光。可经历了前世那般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社会后,再回到这个近乎于华夏古代,科技落后物质匮乏的世界中生活,易行之依然偶尔会感到有些不太习惯。

抬头张望,只见山顶还笼罩在一片迷离云雾之中,朦胧间看不真切。

好在前方不远,接天峰的山腰处,便有崇剑门设立的一方小亭,名曰“暂歇亭”。

‘暂歇’这两个字,在武林中人看来是带着点贬义的。特别是对这些前来参加论剑大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们来说,更是莫大的讽刺。

暂歇?爬个破山而已,歇什么?我还能再爬十座!

故而这暂歇亭虽建在悬崖边,整体凌空伸出了山去,端的是巧夺天工别具一格,只可惜迟迟没人肯进去欣赏。

易行之却是根本不介意,既然让暂歇,那就暂且歇息一会儿吧。进得亭子坐下,易行之举目领略着这出云山的大好风光,一边顺手掏出了干粮。

亭子旁不断走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朝易行之投去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或惊讶或鄙夷——还真有人进去暂歇了,害不害臊啊?

易行之显然不觉得害臊。

吃完一张大饼,他还得空拿出折扇,架起了腿,斜坐在亭子里吊儿郎当地摇晃着,一幅悠闲至极的模样。易行之甚至不太明白,那些人明明已经满头大汗了,怎么都不愿意进来休息一下,反而一直在站那里对着他指指点点的。

待得易行之重新出发,终于登上了接天峰峰顶之后,时辰已临近正午。

眼前是一座雄伟山门,牌匾上书“崇剑门”三个大字。这几个字写得堪称是龙飞凤舞锋芒毕露,其中似乎还饱含了剑意。

牌匾两边的立柱上各有一联,一书“海阔心无界”,一书“山高人为峰”。

“这崇剑门好大的口气。”易行之心下暗叹。

欲进山门之时,两个一身白衣,看似是接引弟子的人,疾步上前拦住了易行之。

一人抱拳道:“鄙人崇剑门风无岸。欢迎阁下来崇剑门做客,还望借请帖一观。”

“原来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无风快剑,久仰久仰。”易行之朝那剑眉星目的年轻人还了一礼,递过请帖。

“朋友说笑了,不过虚名而已。”风无岸客套一番接过了请帖,眼中的得意之色却怎么也掩藏不住。

不过当风无岸打开请帖,他却是大吃了一惊;“烟,烟雨山庄?烟雨山庄竟然派人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易行之。”

风无岸自觉有些失态,当下咳嗽一声,定了定神道:“失礼了。阁下姓易,莫非……”

“家父易凌。”

“原来竟是易庄主的公子驾到,鄙人有失远迎。”风无岸双手递回请帖,“易公子能来,崇剑门蓬荜生辉。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我能进去了吗?”

“当然,易公子请便。入山门后直行至迎客楼,自会有本门弟子引路。在下还有接待工作,恕不能相陪。”风无岸侧身让开了道路。

易行之摆了摆手,大步踏进山门。身后还远远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师兄,易凌是谁啊?你看把你吓得。”

“让你小子多记点东西,你总是不听。易凌不认识,血手扇客总该听过吧?”

“啊?!就是魔教大乱里杀人无数,还单挑打死了魔教长老的那个?”

“就是他。”

“原来如此。可刚才那人是血手扇客的儿子?怎么他看上去不会武功啊?”

“嘘!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

易行之摇头笑了笑,仍是脚步不停,径直前行。

进得山门,前方乃是条陡峭向上的阶梯。沿阶梯未行多远便见到了道路尽头檐牙高啄,气势豪迈的迎客楼。

至迎客楼下,早有崇剑门弟子快步迎了上来:“欢迎贵客到此。论剑大会明日伊始,还请先随我移步客房休息。”

易行之看这半大孩子盯着他一顿脸红,被他目光扫过去时却又深深埋下头,显得非常害羞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带路吧。”

那人应了一声,似乎不善与生人打交道,转过头便直望前走。

易行之跟在他身后,四下观望了一阵沿途那些宏伟气派的建筑,心底不由啧啧称奇:“无怪乎崇剑门敢自诩中原武林第一派,底蕴的确丰厚。光是修建这些亭台楼阁所花去的钱,江湖上怕是少有门派能拿得出来。”

瞧见前面那人就跟个闷葫芦一样,只是自顾自地埋头走,易行之颇觉有些无趣。故而他清了清嗓子,准备找点话来说:“咳咳,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我,我叫李小坤。”那人头也不回。

易行之有点无语,扶着额头:“那么小坤兄弟,你是如何加入崇剑门的,在这里待多久了?”

“我是个孤儿,还在襁褓中时便被三长老捡了回来。我今年十四岁,在崇剑门里就待了十四年。”

“啊,实在不好意思。我不该问这些的。”

易行之自觉说错了话,当下只能沉默不语。

此时两人已行走在接天峰陡峭绝壁旁的栈道之上,脚下石阶极窄,另一边便是万丈悬崖。其下云海茫茫深不见底,也不知崇剑门是如何开凿出这条山路的。

前面李小坤却停住了脚步,回头冲易行之友善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师兄师姐们待我都很好,我在崇剑门里过的很开心。”

“如此便好。不过我们现在似乎一直在走下坡路,莫非客房乃是位于山下的么?”

“嘿嘿,这我可得卖个关子。公子你再往前走一段就知道了。”

第六章 幽谷

李小坤与易行之互相通了姓名,彼此间也算是熟络了起来。

“易公子请看,那方孤峰之上所矗立的石碑,便是有名的斩虎碑了。此碑高一丈二尺,通体鲜红无暇,由出云山中所采奇石雕刻而成。为我崇剑门开山祖师崇剑子而立。”

“这典故我倒是有所耳闻。据说崇剑子前辈当年追逐一只吃人猛虎进了出云山,终于在接天峰上将其斩杀。休息时才发现此处叠嶂层峦钟灵毓秀,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于是便在这里开宗立派,一手建起了崇剑门。”

“哈哈,这事江湖上以讹传讹,公子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当年崇剑子师祖的确是追逐猛虎进了出云山,可这猛虎并不是吃人大虫,而是一伙祸害云州的山贼。这帮贼人无恶不作,云州百姓畏之如虎,便称他们做云山虎。师祖将他们除掉后,发现这接天峰上还留有他们的山寨,里面更是关押了许多被山贼抓来的无家可归之人。这里风景如画,师祖又是游戏人间的性子,于是师祖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传授那些山贼俘虏们武艺……这便是崇剑门的由来。”

“是易某孤陋寡闻了。其中原来还有这般曲折。”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片云海之上。

大片连绵不绝的洁白云层,山风一过,便犹如波涛般翻腾起伏,变幻莫测,教人望不见下面景象。

李小坤回头道:“公子可得注意脚下。云海里伸手难见五指,走错一步就麻烦了。”

两人举步踏入了云海中,踩着狭窄栈道一路向下行去。

这云雾确实浓厚非常,前方不远李小坤的身影已甚为模糊。当下易行之也不再说话,深吸一口这云海中稠密湿润的空气,低下头专心看路前行。

约莫走了半炷香时间,浓雾消失,易行之眼前一亮,终于是从云海中走了出来。

不过待易行之看清了那掩藏于云海之下的景致,却着实为之震撼了一番。

那里是一片山谷。

谷中碧树葱茏且苍翠欲滴,繁茂枝叶间隐约可见不少雕龙刻凤的华美屋檐。而林间空地上竟盛开着绝不应属于这个季节的似锦繁花,时有飞鸟玉兔穿梭其中。

更绝妙的是这山谷下花海旁还有一方湛蓝的湖泊。那汪惹人怜爱的湖水,便如同佳人泪眼一般波光粼粼,晶莹透澈。

“这,这可真是……”易行之一时间有些词穷,“想不到在冰封雪积,终年苦寒的出云山中,竟然还有这等洞天福地。”

瞧见易行之为崇剑门的景色所震,李小坤轻笑一声,与有荣焉的骄傲道:“漂亮吧。好多人第一次看到通幽谷都惊得说出不话来。这通幽谷是我崇剑门之腹地,也是举办论剑大会的所在,接下来几天公子都会住在这里。”

“易某不胜荣幸。”

下到山谷,置身其中,易行之转瞬间便被繁花弥散的芬芳所笼罩。

路上有不少人与李小坤打招呼,更是好奇地看向了他身后的易行之,易行之也一一点头行礼。

在林间那青石铺就的小路上七拐八扭了一阵,李小坤将易行之带到了一栋青竹所搭,精巧雅致的阁楼前。

“这里便是公子的客房,钥匙已挂在门上了。希望公子这几天在崇剑门玩得开心。”

“在下一个人住吗?这次参加论剑大会的人似乎不少。这山谷虽大,每人一间的话却也住不下吧?”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单独住一间,最多的客房要七八个人挤一起呢。不过公子乃是烟雨山庄的少庄主,更是崇剑门的贵客,肯定要单独住一栋楼啊。”李小坤理所当然的答道。

“原来如此,那便多谢贵门款待了。”易行之心下暗叹。原来家里那老头在江湖上这般吃得开,看来烟雨山庄少庄主这块招牌,以后一定得多用用。

“公子可先在通幽谷中自行游玩,明日论剑大会开始前我会再来接你。不过崇剑门中目前鱼龙混杂,还请尽量不要和人起冲突。我先告辞了……”

……

送走李小坤,易行之打开房门,走进了这栋竹制阁楼内。

一楼陈设典雅,桌椅都是新漆不久,颜色十分鲜亮,甚至还备有厨房炉灶,可以自己生火煮饭。二楼是卧房,几扇山水屏风隔在楼梯与雕花木床之间,床上铺着蚕丝厚被。

房中还飘有一缕淡淡的檀香味,易行之燃起窗边书案上的香炉,闻出了这是产自大乾南方的香料。

这阁楼的环境与那落霞城悦来客栈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厉害啊!”易行之走到二楼窗前,双手叉腰,“崇剑门果真财大气粗。不过是一栋小小的客房阁楼,竟然也打理得这般奢侈。”

观赏了一番窗外景色,易行之决定出去走走,权当是熟悉一下环境。

刚出阁楼,迎面便走过来一个圆滚滚的胖子,正像个孕妇一般,腆着大肚子在道路中间艰难挪动着。

那胖子抬头瞅见易行之,却是愣了一瞬,而后大叫几声风风火火跑了过来:“易行之,哈哈,易行之啊!你终于舍得从那烟雨山庄里出来了!”

易行之看到那胖子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滚到自己面前,下意识想躲开;却又从他那张肥肉横生的胖脸上,依稀瞧出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你是?”

那胖子见易行之没认出自己,很是伤心地撇了撇嘴:“讨厌,连我你都不认识了。”

易行之来来来回回仔细打量了那胖子一阵,忽而双眼圆睁,难以置信道:“关,关离恨?!你是关离恨!才一年多不见,你怎么会胖成球了?”

那人颇有些幽怨地瞪了易行之一眼,胖胖的双手在身前绞了几下:“还不是我爹非要让我去练那饕餮神功。我才练到第二层,不就是这副蠢样子。”

易行之恍然:“难怪了,关大叔的饕餮神功,需要采食大量动物血肉之精华来强健五脏六腑。以你第二层的功力并不能完全吸收,剩余都会堆积在体内。”

“对啊。这功夫可真麻烦,可惜了我这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饕餮神功精深奥妙,在武林之中威名显赫,我那老爹也对其赞不绝口。”易行之正色道,“待你修炼至第四层后,脏器已能全数吸收血肉之精,那时体型会慢慢变回来的。”

“我当然知道这些。可是这功法修炼起来未免也太慢了,第四层得修到什么时候去?”

“别灰心,你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至第二层,算得上天赋异禀了。不过,噗哈哈……”易行之望着关离恨的一身肥膘,却是再也憋不住笑了。

“我已经这般伤心了,你还要笑……”关离恨眼神愈发幽怨,“算了,别说我了,你这次怎么肯跑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准备在烟雨山庄里窝一辈子呢。”

“对不起对不起。”易行之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老易头收到了论剑大会的请帖,硬要让我来见见世面。这不,上个月就把我从家里撵出来了。”

关离恨胖手捏了捏下巴上的赘肉:“原来如此,偶尔出来转转总是没错的。不过这区区论剑大会的世面有什么好见的?这群小毛孩子一起上也打不过你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论剑大会上还是有不少高手的。”

“得了吧你。”关离恨对此表示十分不屑,“不说这些了,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我本想先逛一逛这通幽谷的,哪知出门就碰到你了。”

“碰到我就对了!论剑大会我是第二次来,通幽谷我熟的很。游玩此地,首先肯定得去彤湖花海,那边的风景在这通幽谷中也是第一等的……”

当下二人结伴同行。

置身于清幽山谷之中,行走在满目苍翠怡人的青石小路上,道旁花团锦簇莺歌燕舞…

这本应是一大乐事。

可惜一路上关离恨只感觉芒刺在背,格外别扭。

究其原因,乃是不少行人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指着他俩窃窃私语。

胖脸上的肥肉抖动几下,关离恨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不是,这群傻蛋到底在做什么?”关离恨一个劲地挠着头发,“我知道你长得好看,但这些人瞧着也不像是在看帅哥啊?!”

易行之驻足听了一会儿,心下了然,于是把今天爬山时发生的事告诉了关离恨。

关离恨听罢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我说呢,原来那暂歇亭里歇的是你啊!这可就真不奇怪了……”

暂别关离恨,天色已然渐暗。

易行之前脚刚回到阁楼,后脚便有崇剑门小厮送来晚饭。

食盒内的菜品花样繁多,滋味鲜美,菌类占了一大半,似乎都是出云山中的特产珍馐。特别是其中一盘不知是何种动物的肉,着实鲜美可口,令易行之吃完仍觉意犹未尽。

看来这崇剑门的厨子亦是云州第一流的。

暮霭沉沉,通幽谷上方的浓厚云层,此时也被染上了一层墨色。

易行之靠在窗沿边,看着对面树梢上,一只叫不出名字的灰色小鸟在那里来回蹦跶。

一年时间,关离恨竟然能把饕餮神功练到第二层,这种进度的确堪称神速。

关大叔当年用了多久来着?据父亲说是三年吧?想必关大叔最近心情肯定非常不错。

枝头的鸟儿蹦跳许久,似乎有些厌倦。驻足低首,鸟喙轻梳一番羽毛,随即扇扇翅膀飞走了。

百无聊赖间,易行之准备就此睡下。

阁楼外却有破风之声乍响。

两道如离弦之箭般的身影,一追一赶,从易行之窗前迅速掠过。

易行之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眉梢轻轻一挑,而后推开窗户跃了出去。

第七章 邂逅

彤湖畔,繁花似海。

花海之上,两道人影,正隔着满地斑斓遥相对峙。

夜风拂过,吹动两人衣袂,飘然猎猎作响。

“小妞,你以为躲进崇剑门里,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其中那位身着短打劲装的精瘦老者开口讥讽道。

“多说无益,要打便打。”老者对面,一位轻纱遮面的女子回道。

“呵,打不打得过你心里有数。”那老者嗤笑一声。

当下二人皆是目泛寒光,调匀呼吸。

争斗似乎一触即发。

“咳咳。”

却有另外一人干咳两声,手摇折扇,走进了二人中间的空地上。

场中两人吓了一跳,均是往后急退数步。纵使他们内力精深,五感过人,也全没看清来人是如何出现的。

仿佛眼前这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就那般突兀地凭空冒出来了一样。

公子哥却不甚自觉,合上折扇,还挥手朝其中一人打了个招呼:“哟,真巧。又见面了。”

那人似乎有些尴尬,语气生硬地答道:“没错,好巧啊易公子”

易行之笑道:“不过每次见到唐姑娘,你似乎都在被人追得到处跑呢。”

唐雨窘迫的鼓起了腮帮,面纱微扬,懊恼嗔道:“我怎么知道这次出来会这般倒霉?要早晓得会这样,我才懒得来这崇剑门……”

那精悍老者瞧这公子哥和唐雨竟是认识,立刻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这位少侠,此事是我与那唐雨的私人恩怨,还请不要插手。”

易行之转过头,抱拳对那老者行了一礼:“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看到这公子哥彬彬有礼的模样,似乎颇为受用。轻抚一番胸前白须,傲然道:“吾名张有善。”

“啊,原来竟是枯木老人前辈!晚辈有眼不识泰山。”易行之再施一礼。

老者愈发得意,树皮一般的脸上,皱纹都逐渐舒展了开来。他还待说上几句客套话,易行之却是语锋一转:“不过似前辈这样的武林高人,却跑来崇剑门欺负一个小辈。如此行事,似乎有失身份吧?”

“我也有请帖,为何不能来?”张有善面色大为不善,“劝你还是少管闲事。我也不想要那妮子的命,她若肯自行剜去双眼,此事就算结了。”

易行之却没再理他,转头去问唐雨:“姑娘到底做了什么?枯木老人竟能拉下脸面,亲自跑到这论剑大会来找你麻烦。”

“我废了他儿子。”唐雨淡淡道。

“这么狠?!”易行之被这姑娘吓得扇子都没拿稳,一顿手忙脚乱接住了掉落的折扇,“哪个儿子?”

唐雨道:“不是那几个饭桶。”

“那还行,问题不算太大……”易行之长舒一口气。

张有善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我那孩子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何竟要下如此毒手?不挖你双眼,难泄我心头之恨。”

唐雨愤然道:“呸!你儿子为了强抢民女,把那女子夫家整整四口人打断四肢,还挑去了手脚筋。犯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我不杀他已经算轻的了。”

张有善脸色更黑:”放屁!你在说些什么疯话?我儿子做错了什么事,自有我去管教,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二人一番唇枪舌战,倒是让易行之大概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于是他回身对张有善笑道:“前辈家教到底如何,只有前辈自己知道。不过前辈老当益壮之名,在江湖中倒是雷贯耳,生下的子女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除了台面上那几位,私底下的儿子更是一抓一大把。只是个把私生子成了废人,晚辈窃以为无伤大雅。”

这话说得就非常刺耳了。张有善听出端倪,盯住易行之,语气冰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晚辈只是想帮前辈分析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罢了。毕竟前辈酷爱挖人眼珠的嗜好,早已传遍江湖,晚辈也无法对其说三道四的。”易行之却仍是微笑,“只不过,为了一个仅仅是失去了武功的私生子,强行要废去唐姑娘一对招子,这番举动实在殊为不智。”

“诚然,唐姑娘瞎眼后,可能前辈当时心里很痛快。可惜的是,前辈接下来要面对的,将会是整个唐门的怒火——毕竟这位姑娘在唐门中的地位,或许比前辈想象的更高。还是说前辈自负武艺高强,已经不把唐门放在眼里了?”

张有善武功虽高,可凭他一人之力,又怎能与传承至今已逾数百年,名扬天下的蜀州唐门抗衡?

但张有善一口气仍是咽不下去:“你是打定主意要趟这淌浑水了?”

“晚辈只是不想让前辈后悔。”

“那照你这般说来,我若挖了她的眼睛,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正是如此。”

张有善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闪动着,心底似是仔细计较了一番。

半晌,张有善才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不错,是我疏于管教,那小子变成这样也算是咎由自取。但今天我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走了,日后传出去怕是要沦为江湖上的笑柄。”

易行之问道:“前辈想怎么解决?”

张有善抚须道:“我枯木老人纵横江湖几十载,想不到今日竟因为你这小辈一番说辞改变了主意。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易行之。”

“哦?!原来是易凌那小子的儿子,我听司徒追命说起过你。如今一观,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女要是有你一半的气度,我也不至于成天焦头烂额。”

“前辈谬赞了。”

“也罢,既然是易凌的儿子,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今日你若是能接下我十招,这事就此作罢。如若你接不下来,我也不挖那小丫头的眼睛,只要她上门给我那儿子磕头道歉。”

易行之转过头去,以目光询问唐雨的意见。

唐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深吸一口气,易行之面色凝重:“前辈,一定要打吗?”

“非打不可。”张有善双目乍然爆出精光,“你身体里虽然没有半点内力波动,但就凭你方才现身时露那一手,可别说你不会武功。”

“好!那晚辈今日就斗胆陪前辈过几招。”

“唰啦”一声轻响,易行之打开了折扇。

白纸扇面上,两行诗句已然浮现。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嘿,江湖扇。易凌那小子可真舍得给你。”张有善嘴角咧了咧。

没人再说话。

易行之与张有善各自站定,紧紧盯住了对方的双眼。

两人之间却有狂风骤起!

凌厉罡风吹起满地似锦繁花,无数花瓣脱离花枝,旋转升腾飞上半空。

仿若晚春时节,漫天飞舞的柳絮。

忽而,一片花瓣轻轻飘进了易行之的左眼里。

他不禁眨了下眼睛。

就在此刻,张有善动了!

唐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因为她的目光完全跟不上张有善那瞬间爆发出的可怖速度。

盛名之下定无虚士,枯木老人不愧是枯木老人。

凭张有善这般手段,可笑她方才还妄想与其交手。想来刚见面时张有善没有立刻擒下她,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仅一刹那。

电光火石间,两道人影已交错而过。

背身相立,两人却是站在了之前他们对手的位置上。

空气有些凝固,虫鸣鸟叫此时都已静下,只剩下一旁彤湖水的波涛,还在兀自“哗啦”作响。

谁胜?谁败?

半晌,张有善沙哑的咳嗽了一阵,伸手欲抚胡须,可惜什么都没摸到──他时常引以为傲,垂至胸前的花白美髯,而今却只剩了下巴上还残留着短短寸许。

那折扇锋利的边缘再往前递一点,恐怕自己的咽喉就已被割开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枉我自诩武功盖世,原来不过是只井底之蛙罢了。”张有善的容貌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精悍身形竟是显得有些佝偻起来,“易少侠,你这手扇子使的,已不在令尊之下了。”

易行之转过身来,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惜张有善没有给他机会。

那老人苦笑一声,旋即腾身而起,踏上了湖面水波,几个起落后便消失在了湖对岸。

唐雨莲步轻移,走到易行之身侧,欲言又止。

易行之定定望着张有善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他留了手,已是存心相让。可他身法实在太快,我想接下只能全力施为……不然胜负委实难料。”

“不管怎样,唐雨又被易公子救了一次呢。”

易行之揉了揉自己的脸,平复下了心情,转头道:“小事一桩,不过姑娘可真能惹麻烦。上次是南疆双煞,这次更厉害,把枯木老人这种不世出的老怪物都给招惹出来了。”

唐雨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也不想的啊!刚走到半路,南疆双煞就莫名其妙地开始追杀我,幸好碰到了你。之后路上顺手惩治了一个恶霸,谁知道他竟是枯木老人的儿子”

“这……这确实够倒霉的。”易行之扶额。

“这次偷偷跑出来玩,本以为还能沿途找一找大师兄。现在倒好,非但大师兄没找到,还几次差点把命丢了……”

唐雨梦呓般的自语着,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易行之赶忙转移话题:“如此说来,唐门也不知道唐子衣去了哪里?”

“对呀。大师兄一年前回过一次唐门,结果没呆几天又匆匆忙忙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掌门派了好多师兄师姐出去找,但是都没发现他的行踪。我跑来论剑大会也是想碰碰运气的,可惜毫无收获。”

“听唐姑娘的口气,似乎与大师兄关系很好?”

“没错!从小大师兄就带着我满唐门疯玩。长大以后大师兄虽然离开门派的时候多了,但每次出远门都要带好多小玩意儿回来给我。他待我就像亲哥哥一样。”说起了大师兄,唐雨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很开心的样子,“只是上次他不辞而别,连要去哪里都不肯告诉我。真怕大师兄出了什么事……”

易行之笑道:“唐子衣武功高强,江湖上和唐门有仇,又能打赢他的人,不过只手之数。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说不定他这次只是走得比较远,一时间回不来罢了。”

唐雨眉眼弯弯:“那就借你吉言咯。”

第八章 观剑

“你们总说让我去江湖看看。可江湖到底是什么?”

离庄前一晚的家宴上,餐桌旁的易行之,咀嚼着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忽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诗,酒,剑,女人。风花雪月。”

这是父亲的回答。

“爱,恨,欲,痴妄。恩怨情仇。”

这是母亲的回答。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这是管家老张的回答。

关于江湖中那些所谓风花雪月、恩怨情仇之类的东西,易行之还没什么概念;不过对于‘酒’和‘女人’,他昨晚倒是着实领教了一番。

清晨。通幽谷中的鸟雀们早早离巢,开始了新一天的鸣唱;空气中弥漫着花朵芬芳混杂了草木馥郁的清新味道。

雕花大床上躺着的易行之苏醒了过来,只觉一阵头痛欲裂。

“真不知道那小姑娘的肚子是如何长得,怎么会这般能喝?”

昨晚唐雨那小妮子非说要请他喝酒,跑去通幽谷中的酒坊里搬了好几大坛过来。易行之左右无事,就打算陪她喝几杯。

毕竟在湖畔花海与佳人对饮,这也算得上人生一大乐事。

谁知那唐雨摘去面纱,上来就张开樱桃小口,“咕嘟咕嘟”灌了整整一坛下去,脸都不见红的。喝完她还不忘招呼一旁目瞪口呆的易行之赶紧喝酒,不许耍赖。

易行之酒量本不甚好,被唐雨这一通豪饮却也激起了酒性,于是他二人便在那绚丽花海之上喝了个昏天黑地。待到最后,易行之已喝得脚步打颤,晕乎乎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依稀记得还是那小姑娘搀着他回到了阁楼。

“啧,真丢人。酒这东西以后还是少碰点罢。”易行之狠狠敲了几下脑袋,头痛似乎略有减缓。

“易公子,易公子你起床了吗?”

窗外传来呼唤声,易行之穿好衣服,探头去看,原来是李小坤到了。易行之应了一声,下楼胡乱洗漱一番,随即抓起折扇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易公子昨晚没睡好么,怎地看上去如此憔悴?”李小坤瞧见易行之苍白的脸色,却是忍不住询问道。

易行之揉了揉太阳穴:“无妨,宿醉而已。”

李小坤倒也没再多问:“论剑大会即将开始,公子请随我来。”

论剑大会的场地所在,昨日关离恨已带易行之前去看过,位于通幽谷正北方向。

说是会场,其实是一座规模很大的庄园。庄园里鳞次栉比的楼宇围成环形,中间空了很大一块天井出来。天井院落正中心处是一座擂台,周边有不少八仙桌围绕。

行至庄园外,李小坤告罪一声,先行离去。

易行之独自迈步进入,只见不少方桌旁已坐有人了。他四下张望,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坐着那肥头大耳的关离恨。关离恨此时也瞧见了易行之,正站起身来招呼他过去。

易行之倒是不客气,径直走过去坐到关离恨对面,放下折扇,把桌上摆的那些瓜果零食一股脑往嘴里塞。

关离恨眼瞅这易行之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吓了一跳:“注意吃相,注意素质!你怎么回事?!”

易行之嘴里还塞了半块酥糕,听得关离恨发问,口齿不清含糊答道:“昨晚喝太多,肚子吐空了。今早又没吃饭,饿得不行。”

关离恨挤眉弄眼:“可以啊你小子。我昨晚独守深闺寂寞难耐,你这负心汉倒好,竟然偷偷跑出去喝酒了。”

易行之被恶心的差点又吐出来,狠狠瞪了关离恨一眼。关离恨却是大笑不止。

咽下了果盘中最后一个蜜饯,腹中那种难耐的饥饿感总算消失了不少。易行之擦了擦嘴,问关离恨道:“怎么了?为何还没人上去打?”

关离恨胖脸一阵抽搐:“你对论剑大会了解多少?”

“不是说想争第一的人就上擂台去一通乱打,不想打的就在下面吃东西看戏吗?”易行之有些疑惑,“我娘是这般告诉我的。”

“呃……伯母这样说倒也没错。”关离恨讪笑,“不过那是之后几天的‘论剑’。今日乃是‘观剑’,不必打擂台。”

“哦?这观剑又是如何观法?”

“也无甚出奇,崇剑门向来以剑法与铸剑自傲。观剑就是崇剑门现场铸一口剑,让到场之人评鉴一番。哼,臭显摆罢了。”关离恨颇为不屑。

“原来如此。”

两人对铸剑之法一窍不通,对这所谓的‘观剑’当然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当下关离恨与易行之不再多谈此事,转头却议论起了论剑大会上这些形形色色的武林人士来。

“这场中坐着的人,你认识多少?”关离恨问。

易行之举目四望:“门派武功我倒是知之甚详。但是具体到人,我似乎认识的不多。”

“我看你是连一个都不认识吧?”关离恨捶胸顿足,“叫你这书呆子多出门走走,你就是不听。整天呆在家里成何体统!”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易行之摇头晃脑,“我虽出门不多,但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是一清二楚的。”

关离恨有点无奈了。这番话他以前也对易行之也说过不少次,只可惜收效甚微。

唉声叹气了一阵后,他开始给易行之介绍这些江湖中人:“看见前面那坐着都不忘提溜板斧的傻大个儿没?他是岳山派的赵铁牛。本来是个庄稼汉,谁知天生神力,被越山派发现以后,三言两语便拐进了门。”

“这人我有所耳闻。半年前他在檀州,把那江洋大盗杜十五活活劈成了两半。”

“那边正在啃馒头的小老头是无忌门的周道,看起来垂垂老矣,其实不过十六七岁,外表衰老乃是因为练了天残玄功的关系。身边坐的小娃娃是他师兄周然,天残玄功高他一层才是这般模样……”

“……旁边桌那一身粉色衣服,正猛抛媚眼的人妖叫张芷华,姹阳宗出来的都是这种半男不女的货色。至于那个被张芷华骚扰的帅哥,哟呵!那不是秦牧吗?被这怪物缠上,怕是他今晚都吃不下饭了……”

“凌霜傲剑秦牧?崇剑门护门三剑之首,上次论剑大会的第一名?”易行之仔细打量那正被张芷华纠缠,面色僵硬的年轻男子。

“就是他。上次论剑大会最后一战,他和唐子衣‘呯呯嘭嘭’打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都已至油尽灯枯的地步,最终还是唐子衣顶不住先倒了——说起这事,唐门这次好像没派人来?”关离恨硕大的脑袋四处张望着,“不对,那边蒙着面纱的女人穿得似乎是唐门服饰。但唐门出来在江湖上走动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我都比较熟,却还真没见过她。”

“嘿嘿!这个我认识。”易行之笑,“她叫唐雨。”

第九章 利器

“哟呵!”关离恨胖手一拍,拾起桌上一物朝易行之丢了过去,眼神暧昧地道:“看不出来啊,对这些成名已久的年轻俊杰你小子都两眼一抹黑,却唯独只认识这小姑娘。说,你是不是对人家有点意思?”

“别闹。”易行之抬手接下关离恨扔过来的苹果,张嘴啃了一口:“认识她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关离恨还待再调笑几句,一晃眼却似乎看到了什么,目光逐渐猥琐起来。

“看见那美人儿没?对,就是身边围着一群苍蝇的那个。你一定得认识她。”

易行之看着那被人如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的女子,问道:“怎么了,她很厉害吗?”

“她武功怎么样我不知道。”关离恨目泛淫光,形容愈发不堪,“不过她如今却被称作江湖第一美人。”

“慕容世家的慕容梦蝶,原来是她。”易行之盯着那漂亮姑娘暗自品评了一番,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

慕容梦蝶美是美,可算不算得上江湖第一还有待商榷──至少以唐雨那小丫头的容貌,和她比起来也不过是在伯仲之间。

“可惜啊。无数人的梦中情人,却永远成为了镜花水月。”关离恨用眼神猥亵了慕容梦蝶一阵,胖脸上忽而又变得很是懊恼。

“这是为何?”

“为何?名花有主了呗,这主还大有来头。”关离恨沮丧的直扯头发,“三个月前,本国二皇子微服出游,经过朔州时,凑巧碰见了慕容梦蝶。二皇子惊为天人,登时就上门向慕容世家提亲。慕容世家受宠若惊,想都没想便给他们订了婚约,明年开春就要举行婚礼。二皇子在皇位争夺中极有优势,这慕容梦蝶说不定以后就是咱们大乾王朝的皇后了。”

“原来如此。既是皇室中人看上了她,慕容世家可不敢拒绝……”

正说话间,有个似乎是崇剑门高层的中年男人走上了擂台,作个四方揖,讲了一大段没什么营养的开场白。随后几个赤膊大汉便扛着东西,登上台去升起高炉,热火朝天的开始打铁了。

大锤不断挥舞而下,铁砧之上一口剑胚已初具雏形。

易行之看了一会,只觉云里雾里,颇感无趣。

关离恨却是开口嘲笑道:“这般俗物。这般蠢人。这般模样铸出来的剑也不过是块破铜烂铁”

“你还懂铸剑?”

“我不懂,可我认识那铁啊!普通的铁矿,无论用何种奇技淫巧锻打,它也并不能化作神兵利器。崇剑门在铸剑之道上最高的成就,乃是掌门李征手里那把‘裂风’剑。这把剑是崇剑门历代掌门传下来的,何时铸成已无从可考。不过此剑乃是用七煞地脉中开采出的玄铁之精所铸,这等材料强如崇剑门也再搞不到。所以这些年来崇剑门只能靠打打这些废铁,聊以**罢了。”

“哦,神剑裂风。百晓生兵器谱上排行第一。”易行之点头。

“说是第一,其实不过是那百晓生卖了个面子给武林盟主而已。照我看来,你那江湖扇有哪里不如裂风剑?屈居第二着实可气。”关离恨忿忿不平。

易行之不置可否,一旁却有人帮声了。

“对呀对呀!江湖扇的扇骨由天外陨铁打造而成,扇面更是用那极北冰原的珍稀冰蚕,百年才吐一次的晶丝织就。遑论上面还有前朝大儒鲁直先生用天兰草墨汁题的诗,注入内力时才会显现。”有位轻纱遮面的姑娘接过了关离恨话头,顺势坐在了他们桌旁的条凳上,“江湖扇合上可做短棍,打开后边缘可为刀刃,扇面还能当成盾牌。如此巧夺天工之宝,理应排在第一……”

是唐雨坐了过来。

关离恨对易行之不断挤眉弄眼,光张嘴不出声。

易行之认出了他的口型──你姘头来了。

唐雨却看着易行之笑:“易公子,宿醉好些了吗?”

“咳咳。”易行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好多了,好多了”

“哈,原来他昨晚就是和你去喝酒了!”关离恨怪笑一声,“鄙人大衍帮关离恨,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原来是关风雷关大侠的公子。”唐雨盈盈施了一礼;“唐门唐雨,幸会幸会。不过观少侠体格壮硕过人,莫非也是因为修炼了关大侠那饕餮神功?”

“正,正是如此。”关离恨一顿抓耳挠腮,不知道唐雨这是在捧他还是在骂他。

“关少侠与易公子相识很久么?”

“那是当然!我爹和他爹可是拜了把子的交情,我和他就差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了。我跟你讲,当年我们一起捅马蜂窝,被蛰后他是最爱哭鼻子的……”

听得唐雨银铃般的笑声,瞧见两人这般就熟络了起来,易行之不禁举头望天。

看来纵然关离恨已胖得不成样子,但这和小姑娘搭讪的本事,可真是一点也没见少。

擂台处的打铁声仍是此起彼伏,周围不少人看得昏昏欲睡。

易行之面前那两位却是言语晏晏谈笑风生,八仙桌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剑铸成了。”唐雨说着话,瞥了一眼擂台处。

“嗯。看着还挺像模像样的,拿来剁个排骨切个水果什么的应该比较顺手”关离恨阴阳怪气。

“无忌门的周道上去了。不过他的评价似乎有点不太客观啊”易行之皱眉看着台上那红光满面的小老头。

后者正指着那把刚铸出来的长剑,唾沫横飞,快要把它夸到天上去了。

“噫,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不嫌恶心吗?”关离恨作势欲吐,“还‘定能排进兵器谱’,我呸!他以为兵器谱是什么东西?随便哪颗大白菜小萝卜都能排得进去?!”

“兵器谱也不见得就是好东西。”易行之轻轻摇头,“这种最容易引发江湖争端的排名,百晓生编写时,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其实你只是因为江湖扇没排第一,心里有些不平衡吧”

“滚蛋!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觉得,你还真是”

唐雨纤手托着腮帮,看着关离恨和易行之斗嘴,一双翦水般的美眸不停眨呀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十章 山石

深夜。

易行之晃悠在青石路上,脚步虚浮,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今日观剑方一结束,唐雨和关离恨就兴致勃勃地拉了他去喝酒。易行之坳不过两人,只得同去。

不过这次倒是斯文许多,大家都用上了杯子,易行之心下宽慰不少。哪曾想他们竟硬生生的从下午一直喝到了半夜,桌边酒坛垒得像座小山一般。

易行之喝得不算多,大部分的酒都进了唐雨和关离恨的肚子里。

观那二人还在高谈阔论,似乎仍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意思。易行之醉意渐浓,眼见再喝下去又要出丑,他只得借口如厕,从酒坊里落荒而逃了。

出得酒坊,易行之头昏脑胀地在通幽谷里四处瞎逛。猛摇折扇,又吹了好一阵清凉微风,易行之方感觉酒醒不少。

举目四望,易行之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华美园林之中。

庭院内的亭台楼阁廊腰缦回错落有致,花竹茂盛怪石嶙峋,回廊之下更有盈盈清渠流淌。

这园子竟似有几分自家那烟雨山庄的模样。

此地他之前还未曾来过,没想到今晚却是借着醉意走到了这里。

易行之靠在走廊栏杆上,折扇轻摇,观赏这眼前园林中的别致景色。心下把它与烟雨山庄来回对比了一番,最终仍是觉得自己家里的风采更胜一筹。

不过这庭院的布局和烟雨山庄确实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特别是西边那小花园里,竟然也有一座用整块石头雕琢而成的假山。

易行之手摸下巴,目光盯住这座假山,思绪已飘得很远。

烟雨山庄里,那座假山下可是有一间密室的。

年幼时被关离恨给纠缠烦了,在山庄里陪他玩捉迷藏,易行之便时常躲在里面看书,任由关离恨在外边上蹿下跳。

待到约定时间过去,易行之才迤迤然的从假山下从容走出。关离恨对此也只能咬牙切齿大呼耍赖。

那么这里的假山下面,会不会也有一间密室?

这个念头一起,易行之童心顿生。合上折扇,他快步走到假山前,围着这块大石头前后仔细打量了一阵子。

半晌,易行之伸出手,往假山上一块凸起的山石按去。

“啧。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却还像个半大孩子一般。”易行之嘲笑自己幼稚的举动。

哪知待易行之把手放到山石之上,方一用力,那块石头却是缓缓缩进了假山里。随着几声轻微的机簧响动,山脚部位应声裂开。

“真,真有这般巧合?”易行之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突然浮现出的黝黑洞口,“打开通道的方式竟也如此相似?”

要不要进去看看?

易行之没多想,抬脚便走了进去。

通道甚是狭窄,倾斜向下延伸,墙壁上每隔不远便开凿有一处小小石窟,里面放了油灯。灯盏早已熄灭,周遭石壁乃至足下石阶都遍布青苔,此地似乎少有人迹。

下到第七级台阶,易行之抬手伸进墙上的石窟中,捏住了灯台轻轻一拧。身后洞口的山石一阵‘咔咔’作响,竟然又徐徐合上了。

“连这也一样么?恐怕不仅仅是巧合了吧。”

易行之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待他再睁开之时,双眸已泛出了淡淡蓝光。

这点微光在漆黑的通道中显得格外诡异。

继续下行,通道并不长,没走多远面前便豁然开朗。眼中蓝芒更甚,易行之看清了这通道尽头是一处山洞。

山洞不算太大,地面上铺着大块石板,似乎是做书房陈设。正中放了一套几案,书桌两旁各有一盏近人高的铜鹤灯台。

几案四周立有不少书柜,但书柜上的藏书多已腐朽不堪,地上还散落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竹简。洞顶崎岖不平,不时还有滴水落下的声响。

一股木头霉变所散发出的难闻气味在山洞中萦绕不去。

易行之皱了皱眉,走到几案前查看。桌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笔架上的毛笔不知去向,砚台中的墨汁也早已凝固成块。

不过那镇纸下方隐隐还压有几张纸。

易行之吹去上面灰尘,只见那白纸早已被岁月摧残的面目全非,其上字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这山洞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

易行之摇了摇头,转身准备出去。

头顶却传来一阵机簧响动。易行之心下一惊——有人进来了。

要不要碰面?不过这里也算是个机密之地,他在人家的地盘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进来,见面后怕是有些说不过去。

“真麻烦。”易行之念头急转,决定还是不与来人相见,免得大家徒增尴尬。

当下易行之抬头张望,瞧见洞顶一物,灵光骤然闪现。

他纵身跃起,至洞顶后身形一扭四肢展开,却是如壁虎一般贴在了山洞顶部。

“怎么自己像做贼一样。”易行之不禁暗自发笑。

他贴着山洞顶艰难爬动,躬身钻进了旁边一个斜伸进山腹的石缝里。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在石缝里半蹲坐下,易行之探出头去开始打量来人。

此人穿着崇剑门服饰,正值壮年,看上去气度不凡,龙行虎步顾盼生威。易行之认了出来,这男人却是今日论剑大会开场时上去讲话的那位。

记得关离恨说过,他是崇剑门的大长老。

那大长老进得山洞,随手点起了书桌旁的铜灯,转头环视四周。

易行之屛住呼吸,不动声色的往石缝窟窿里又缩了缩。不过大长老似乎也没想过这里会有人进来,只是粗略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异样。当下他原地站定,却是在闭目养神。

山洞里一片寂静,大长老站在那里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易行之腿都快蹲麻了,他甚至开始琢磨自己要不要下去和大长老打个招呼。

不过这个想法刚刚浮现,石门却是又被人打开了。

一人缓缓拾阶而下。

一个身穿黑衣,头上缠着黑布,把自己裹得严实到只露出了一对眼睛的人。

瞧见这人的打扮,易行之突然来了兴致,准备听听看他们要说些什么。

大长老睁开双眼看向了那黑衣人:“怎么回事?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如此之久。”

“路上巡逻弟子太多,绕开他们耽搁了一些时间。你们有句古话讲得的挺对,小心驶得万年船。”黑衣人回答道。他声音苍老,但口音极为怪异,似乎不是中原人士。

“神使所言极是。”大长老道。

“此处安全与否?大长老应该知晓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纰漏。”那语调怪异的人问道。

大长老笑道:“神使大人多心了。此地绝对安全,我亦是无意间在废弃卷宗里查得。这处庭院乃是崇剑门第九任掌门私人请那前朝大学士鲁直先生所建,本就地处偏僻。其下这山洞密室,在第九任掌门死后更是无人来过。我之前旁敲侧击问过,李征并不知晓。”

“竟然是鲁直先生。“作壁上观的易行之恍然,“难怪这里与烟雨山庄如此神似,原来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建的。”

“这便好。”那人点头,“近日神子已至崇剑门,大长老须注意接应。”

“哈,神使却别叫我大长老了。”大长老干笑了一声,“大长老这个称呼我实在不想再听到。不过那位神子与我从来都是单线联系,他的吩咐我虽都已照办,可至今还未曾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如此行事多有不便,到时候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神子大人神机妙算,神教中人无出其右,老朽亦是自愧弗如。”那口音奇特的苍老神使感慨道,“他这般做自有他的道理,你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任凭神子差遣。”大长老表了一番忠心,“既然神子到了崇剑门,李征目前亦是外出未归,那我这里便万事皆备。神教方面情况如何?”

“神教这次派下紫衣神将十八人,白衣神卫七十二人潜入崇剑门内。前日起他们已分批进山,目前或混杂在江湖人士内,或藏身于通幽谷各地。山下更有神教精锐大军一千隐匿于荒林之中,守住接天峰各个下山路口,伺机而动。”

大长老眼冒精光:“如此甚好,论剑大会最后一日便可动手。擂台旁我已布下炸药,到时神子一声令下,我就将其点燃。以爆炸声为号,我们里应外合,定将这些来论剑大会的小崽子们乃至崇剑门那群老顽固杀个片甲不留。”

神使望见大长老这副模样,似乎叹了口气:“枉你们中原人还把我们称作魔教。可你做的这些事情,却比我们魔教中人还要阴险。”

“我这都是被逼的!”大长老威严的脸庞上倏尔青筋暴起:“前任掌门老眼昏花,几个长老亦是愚蠢透顶!他李征何德何能得以做这掌门人?!论武功讲谋略我皆胜他百倍”

“好了,我不想听这些。”神使出声打断,“这次神教攻打出云山,你立有大功。若是此事能成,神教便可入主中原武林。到时候别说区区一个崇剑门掌门,大乾十六州这些大小门派也会尽皆归你管辖。”

“多谢神教厚爱。”大长老面色狰狞,“我出来得太久,怕引人注意,先行告辞了。委屈神使在这里躲几天。”

“无妨。”神使淡淡道,“这几天你也不要再过来了。待得动手之时,老朽自会出去助你一臂之力。”

“是。”大长老向神使鞠躬行了一礼,转身跨上了石阶。

大长老出了山洞。神使盘腿坐下,闭目开始入定。

密室中又沉寂了下来。

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呢。易行之苦笑。

第十一章 异人

蹲坐太久,双腿极为难受。易行之伸了伸腿,想缓解一下关节处的麻痹感,却是不经意间踹到了一块石子。

那块小小的石头蹦跳出了石缝,落地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盘腿而坐的神使霍然睁开双眼,大喝道:“谁?!”

易行之懊恼摇头,从山洞顶部跳了下来。

他朝那神使讪讪一笑:“我路过的,不用在意我。您老请继续……”

“你全都听见了?”神使死死盯着眼前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可惜他脸上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易行之挠头:“我说我一个字都没听见,您老会信吗?”

神使站起了身:“这可有些麻烦。也罢,老朽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不必麻烦不必麻烦。不如大家都当作从未见过彼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岂不美哉?”易行之仍是笑。

神使冷笑连连,周身内力激荡,衣袍逐渐鼓动了起来。

“好吧,看来今天我死定了。”易行之叹了口气,“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只希望神使阁下能告诉我那所谓的神子是哪位高人,这般我便死也瞑目了。”

“你也不必如此插科打诨。死到临头还能嬉皮笑脸,想来也有两把刷子,”神使眼神冰冷,“至于神子是谁,你只需在黄泉路上多等几天,到时候自然会有很多人下来告诉你。”

“明白了。”易行之手腕一抖,江湖扇已握在掌中。

神使呼啸一声,双拳携崩山之势直扑而来,易行之信手抬起合上的折扇格开。

当下二人一番迅疾攻防,易行之索性把折扇并作短棍使用。在神使那大开大合的强硬拳法之下,他却还能觅得间隙,递出折扇点向神使周身大穴。

神使急攻不下,颇觉处处束手束脚。挡开了击向他肋下的折扇,神使后跳一大步,忍不住出声相询:“索魂判官笔?大衍帮帮主关风雷的绝学,你是应州关家的人?”

“你说是,那就是吧。”易行之听罢笑笑,欺身上前跟紧神使,手下招式仍是不停。

两人又你来我往打了好一阵子,神使拳法都变换了不知有多少套。可眼前那少年却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从容神情,折扇挥舞兵来将挡,一套判官笔使得滴水不漏。

神使迟迟寻不到制敌之机,心下愈发急躁。

倏尔他周身一阵古怪闷响,双眼赤红,猛然变拳为掌,身形穿梭间飘忽不定起来。竟是从刚才那刚猛无俦的拳法,改作了如今一套鬼魅莫测的掌法。

“哟!罗天离魂掌?这掌法威力虽强,可惜对关节损害太大,实在是伤人又伤已的功夫。”易行之双手交叉,挡住了那神使从极其诡异的角度拍过来的一掌,还得空出言奚落,“怎么?狗急跳墙啦?”

神使双掌肆意挥洒,并不答话。

不过这罗天离魂掌着实奇特。神使一双手臂已经扭曲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形状,在易行之身侧游走缠斗。

双臂弯曲如蛇,攻击袭来的方向便再难用常理揣度;步伐亦如青烟般变幻莫测,其身形已化作了几团模糊黑影。

易行之难以分辨出隐遁于诸多黑影中的神使真身,再也不如方才交手时那般轻松。

极其勉强的挡下从身侧周遭不时招呼过来的诡谲攻击,易行之被神使这套掌法逼得连连后退。

一时间此地竟有鬼哭狼嚎之声四起。

铜鹤灯台上的灯花不住摇晃。木架上的书籍,地上散落的竹简被这阵阴风吹的东倒西歪。山洞中已是狼藉一片。

易行之形容颇有些狼狈。他正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向前翻滚,躲掉了距离后背只差毫厘的手掌,似乎仅剩下了招架之力。

神使见状大喜过望,当下身法加快,掌风更甚,幻化而出的那几道奇特黑影把易行之团团围住。

形势仿佛已岌岌可危。

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忽闻易行之朗声一笑,甩手却是掷出了折扇。

那江湖扇便如流星般疾射而出,径直飞向其中一团黑影。

“抓住你了!”

神使自付功法鬼魅,眼前之人就快抵挡不住,心中正有些得意。不曾想转瞬间一把折扇竟是携风雷之势呼啸而至,当下措手不及,陡然中招。

折扇精准击中神使胸口。他绵延不绝的内息顿时一滞,随即动弹不得。

挥手接过从神使身上弹射而回的折扇,易行之“唰”的一声将其打开,放到胸前轻扇几下,赞叹道:“厉害!罗天离魂掌的确有些门道。要活捉下你,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神使四肢麻痹,无法行动,仅剩嘴巴还能出声。心神俱震之下,神使只得双目圆瞪喃喃发问,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你明明没有内力……你到底是谁?!我从未听说过关家有你这号人物……”

神使口音本就颇为怪异,震惊之下说的这些话易行之更是大半都没听懂。

不过这倒已经无伤大雅了。

清了清嗓子,易行之笑眯眯地问神使道:“我是谁不重要,但是神使大人,如今咱们却可以好好谈谈心了。比如说,那神子到底是谁?”

“哈哈!等你死了,你就能知道神子大人是何身份!“神使眼中却露出了狂热至极的目光,歇斯底里大笑道,“因为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全都会为我陪葬”

“不好!”易行之心下一惊,飞身上前捏住了神使的下巴。

可惜有些迟了。

神使已然咽下了藏于口中的毒药,眼中正渗出丝丝黑血,再也回天乏术。

“唉,亡命之徒。”易行之放开了手,对此亦只能摇头叹息,“嘴里竟是永远含着毒药,真不知道那罗天教给你们灌了些什么迷魂汤。”

神使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却还留了最后一口气,并未立刻死去。

他胸口如风箱般起伏,仍是挣扎着偏头看向了易行之,用虚弱至极的声音询问道:“我……我快要回归罗天之母的怀抱了……死去之人便能永远保守秘密。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竟会这般厉害?”

“这倒也不算什么秘密。你没看错,你们都没有看错——我体内确实不存丝毫内力。”易行之俯下身去,在神使耳边轻声说道,“我用的东西,叫做‘真元’。”

“你!”神使目眦欲裂,大喝一声,就此咽气了。

“也不知这人到底明不明白真元是什么?”易行之耸耸肩,伸手摘去了神使裹在头上的黑布。

只见黑布之下,那神使的面容甚为苍老;金发碧眼,鼻头内钩,典型的塞外西域人士特征。

易行之在他身上摸索一阵,只从他怀里摸出了一本书,此外再无所获。

《罗天离魂掌》,这是此书封皮上用西域文写下的名字。

翻开查看,书中内容佶屈聱牙,甚是晦涩难懂。易行之只是粗通西域文,感到有些不知所云。

“还是等回家再去问问母亲算了。”易行之合上书,收入怀中。

灯台已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火光缓缓消失。

拂手阖上神使双眼,易行之转身离开了山洞。

第十二章 论剑

论剑大会,第二日。

易行之刚刚走进会场,抬头就瞧见擂台旁边那黑纱遮面的唐雨隔了很远在朝他招手。

“你小子昨晚可真够意思,竟然偷偷跑了!”不待易行之坐下,关离恨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责问,“今日必须先自罚一坛。”

易行之倒吸一口凉气:“嘶……莫非你们今日还要再喝?”

“那不然呢?”唐雨晶亮的双眸中露出一丝狡黠之色,抱起了桌上的酒坛,“不许转移话题!来,先干了这一坛。”

易行之起身想溜,关离恨却是凭借体重优势,把他又按回了凳子上。

“好吧。”易行之无奈。

他颇有些壮士去兮不复返的气概,仰头闭眼把那坛酒灌了下去。

喝光酒坛,易行之擦擦嘴,打了老大一个酒嗝。不过整整一坛酒喝下肚,易行之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看来拜这几天的一通猛喝所赐,他的酒量似乎也长进了不少。

“爽快!”关离恨竖起了大拇指,唐雨的小手亦是“啪啪”直拍。

易行之苦笑一声,问道:“今日又要做什么,该打架了吧?”

“对,今日就是论剑了。”关离恨回道。

“那这输赢怎么算?第一名该如何争出来,车轮战么?”

“当然不是。”唐雨见易行之不甚明白,于是详细给他解释了一番,“规则倒是很简单,论剑共分三日。第一日谁都能上擂台去比斗,赢了的就能下去休息,输了的就不能再上擂台,视作淘汰。之后换人上去打,直到再也没人挑战。第二日规则相似,但只有昨日的赢家才能上擂台去,并且打赢后只能歇息两场,如此决出八人。第三日便是这八人抽签两两相斗,最终还站在擂台上的便是第一。”

“单败淘汰制?不分出一个败者组之类的东西吗?那这规则似乎不太科……不太公平啊。”易行之皱眉,“如果两个原本非常厉害,却又实力相当的人提前遇上了,那岂不是定有一人拿不到他应得的名次?万一他们还打个了两败俱伤,赢家也无力再战。如此一来,比他们弱上不少的人也能排到他们前头去。”

“公平?应得的名次?!”关离恨一双眼睛瞪得比牛还大,“这里是崇剑门论剑大会!不是什么朝廷科举,是只为了争夺那第一名的地方!拿不到第一,没人会在乎你是第几名。实力相当,提前遇上也只能证明那两个人的运气都不好。而根据崇剑门祖师的名言——‘运气恰巧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所以你只要实力足够强了,那么最后站在擂台之上的人就一定是你。”

“有理有据。”易行之颔首。

关离恨胖脸凑了过来,奸笑道:“怎么,心痒了?要不上去露两手,拿个第一玩玩?”

“我不爱打架。”易行之理所当然道,“倒是你们两个,不去试试身手?”

“算了吧,我判官笔都还没练到家。光凭那第二层的饕餮神功,我就不上去丢人现眼了。”关离恨伸了个懒腰。

唐雨手指微动,轻柔地拾起鬓边一缕青丝,在芊芊玉指上绕了几圈,朝易行之眯眼笑道:“我也不爱打架。”

三人皆是没有上去打擂台的意思,当下便都坐在桌旁吃喝谈笑,倒是引得周围不少人为之侧目。

不多时,昨晚山洞里易行之遇到的那崇剑门大长老又走上了擂台。

大长老接连说了一堆“江湖的未来是你们的”,“英雄出少年”,“论剑第一光宗耀祖”,诸如此类很有煽动力的话,引得台下这些热血少年们纷纷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上去大展身手。

不过第一个跳上擂台的,却是那崇剑门的凌霜傲剑秦牧。

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八仙桌旁坐着的人,手扶剑柄冷冷道:“谁来?”

上次的第一名首先上了擂台。一时间这论剑大会原本非常火热的气氛,此时倒有些冷落了下来。

秦牧仗剑四顾,然而迟迟不见人上去挑战。

易行之转头问关离恨:“如若没人肯上去打,那这次怎么算?”

“怎么算?当然算他直接赢了呗。”关离恨撇嘴道,“谁愿意一上去就碰这硬茬子,他今日可以休息了。”

果然,等了大概半刻钟,擂台下的大长老开口宣布道。

“无人应战,秦牧胜。”

秦牧朝他微微一点头,而后腾身而起,动作潇洒地跳下了擂台。

“啧啧啧,装得还挺像……”关离恨语气中的嫉妒丝毫不加掩饰。

“就是就是,关大哥瘦下来一定比他帅!”唐雨跟着瞎起哄。

只喝了一顿酒,人小姑娘竟然连称呼都改了——昨天叫的还是关少侠呢。

易行之打量着关离恨的胖脸,不禁有些感慨。

这种天赋他还真羡慕不来。

秦牧前脚刚下去,一抹粉色身影便紧随其后,运起轻功飘上了擂台。

长袖飞舞,衣带蹁跹,形如流风回雪;此人身姿之出尘脱俗,直让人误以为是九天玄女降临凡间。

当然,前提是不去看他那张胡子拉碴的国字脸。

“奶奶的,姹阳宗这种门派怎么还没被人给灭了?!”关离恨爆了粗口。

“怎么说呢。”易行之望着张芷华那一身穿在女人身上都显得花俏过头的粉红衣袍,胃中也感到些许不适,“姹阳宗的人,外貌行事虽然比较……比较古怪,但偏偏传承久远,门下高手极多。他们这般模样,多半是修炼了其门内独特的功法所致。当年携手对抗罗天教时,姹阳宗亦是大乾武林之中流砥柱,不少弟子浴血奋战在最前线,实乃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

“名门正派?就这群妖怪?!”关离恨气急败坏,“给我向江湖中所有的名门正派道歉啊!”

正说着话,台上的张芷华却是掐起兰花指,朝易行之这边抛了个媚眼:“哪位官人愿意来疼疼奴家呀?”

声音尖细非常,似乎是捏着嗓子发出来的,再搭配上他那张粗犷豪迈的大方脸……易行之后背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直娘贼!”关离恨拍案而起,“不行,老子现在就要去打死他!”

“冷静,冷静!”易行之赶紧拉住了他的胳膊,“你上去不一定打得过……”

好在场内诸人,对这张芷华已经忍无可忍的,还远不止关离恨一个。

“兀那妖人,待俺来会会你!”

一声暴喝之后。一个赤着膀子的黑脸大汉,拎着双板斧,风风火火地冲上了擂台。

是那岳山派的赵铁牛。

“铁牛哥威武!”关离恨大喜过望,乐得直拍手。

易行之转目四顾,只见论剑大会上这些武林人士,倒是多半为赵铁牛助起了威。

“漂亮!锤他!“

“……弄死那妖怪!”

“往脸上招呼!”

“把这不男不女的东西往死里打……”

能够引起这般公愤。看来这姹阳宗的声名,的确有些狼藉啊……

张芷华对这些话却是置若罔闻,甚至还有空冲赵铁牛猛眨眼睛:“啊!好壮硕的官人,奴家喜欢!”

赵铁牛气得浑身发抖,死死盯着张芷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咳咳。”擂台旁的大长老清了清嗓子,“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切记不可伤人性命。”

“当然。如此俊俏的官人,奴家怎么舍得下杀手呢?”张芷华一手捏着兰花指,另一只手还不忘掩嘴‘娇笑’。

“俺……俺他妈活劈了你!”赵铁牛一张黑脸都快被气红了。

他双膝微弯,而后高高跃起,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手中板斧携力劈华山之威,径直往张芷华脑袋上砍去。

“哎哟,官人好生心急……”

眼见板斧已呼啸而至,张芷华却依旧笑意不减,兰花指只是轻轻一弹——

半空中,赵铁牛突然毫无征兆的,便如同那断了线的风筝,径直栽落下来。旋即直挺挺地趴倒在擂台上,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张芷华却是负手立于原地,嘴角含笑,一袭粉色衣袍无风自动,仿若画中仙子

嗯,如果不去看那张脸的话。

第十三章 旧怨

擂台之下,一片哗然。

“什……什么东西。”关离恨舌头打结,“妖法?!”

“是针。”易行之眯起了眼睛。

“针?”

“嗯,绣花针。”唐雨把玩着自己如葱头一般白嫩纤细的玉指,淡淡说道,“他上擂台之后,手里便一直捏着一根针。看似是兰花指,其实只是把针弹射出去的一种暗器手法罢了,谈不上有多高明。不过那针细如牛毛,不易察觉;这赵铁牛又生性憨直,脾气急躁,着了道也在情理之中。”

“不错。飞针直刺腹部巨阙穴,暂时封住心脉,人体便无法行动。赵铁牛也无性命之忧,顶多在床上躺几天罢了。”易行之补充。

“原来如此……”关离恨恍然。

唐门本是天下暗器名家,唐雨能看出来,易行之并不觉得奇怪。倒不如说,若是连唐雨都没瞧出门道,那才是真正值得惊讶的事情。

“赵铁牛昏迷,张芷华胜。”

大长老的声音不紧不慢。

张芷华‘莲步轻移’,走上前去,用一只穿着绣花鞋的大脚,把地上那体形魁梧的赵铁牛翻了个面。

蹲下身取回自己的针,又往台下抛了好几个媚眼,张芷华这才在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嘘声中,动作优雅地跳下了擂台。

随即便有崇剑门弟子上台,把那人事不省的赵铁牛抬下去休息。

此战过后,接下来再上擂台去比斗的,倒是暂时没有了如张芷华和赵铁牛这般的后起之秀,江湖名人。大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很多连关离恨都叫不出名字。

不过这些人虽然名声不显,可手底下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毕竟敢站到这论剑大会的擂台上去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

除了玩刀枪棍棒这些传统兵器的,还有放毒的,扔暗器的,跳大神的,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大家都在这四丈见方的擂台之上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易行之看得津津有味,心下直叹大开眼界,这趟崇剑门来得着实不亏……

举目巡视了一番论剑大会这诺大的场地。在座诸人无不是紧紧盯着擂台,或笑或闹,或高谈阔论,或皱眉沉思,似乎都已沉浸其中。

只是这近千的参与者中,又会有多少人,是罗天教伏下的暗子呢?

“哇!”

周围人一阵骚动,把正在走神的易行之给拉了回来。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擂台,其上却是站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儿。

白衣若雪,青丝如瀑,背负长剑,面色冰冷。

“慕容梦蝶?”易行之大吃一惊,“她怎么上去了?”

身旁却迟迟没有回应。易行之转头去看,只见关离恨张大了嘴,双眼无神,似乎还处于极度震惊之中。

“嘿,问你话呢!”易行之把手放到关离恨眼前晃了晃。

“哦……啊?!”关离恨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慕容梦蝶武功如何?”

“我哪知道啊?”关离恨抓耳挠腮,“江湖中只传言她长得漂亮,根本没听说过她和谁交手啊……”

“有哦。三年前她来唐门做客时,和我大师兄切磋过一次。”唐雨插了一句嘴。

“唐子衣?”关离恨来了兴致,“结果如何?”

“只打了几十个回合。点到即止,未分胜负。”

“三年前唐子衣便已是唐门弟子中的翘楚人物,武林年轻一辈罕逢敌手。”易行之摸着下巴,“如果没放水,那慕容梦蝶能与他打个平分秋色,实力也不容小觑了。”

“嘶!才貌双全,不愧是慕容大小姐!”关离恨吸溜着舌头,神情又逐渐往畜牲靠拢。

“你恶不恶心……”易行之实在看不下去,狠狠踹了他一脚,“这里还有女孩子,你注意点影响……”

唐雨对此却不甚在意,一双凤眼仍是关注着擂台处:“风无岸上去了。”

“无风快剑风无岸?”易行之闻言侧目,果然见到了那曾经在崇剑门山门接待过自己的英俊青年,此时他正站在擂台之上,与慕容梦蝶相对而立,“这场有看头。”

“有什么看头?!”关离恨怒发冲冠,很认真地扮演着护花使者,“好歹也是崇剑门护门三剑之一,竟然跑上去欺负一个女流之辈,他不嫌丢人么?!”

“女流之辈怎么啦?!”唐雨对这话倒是意见颇大,气鼓鼓地朝关离恨娇嗔道,“看不起女人啊?!”

“我,我不是这意思……”关离恨瞠目结舌,胖手在胸前绞了一阵,颇感左右为难。

“咳,那什么。”易行之眼瞅这话题有些跑偏,赶紧出声打断了两人那关于男女平等的讨论,“崇剑门的护门三剑,我这几天怎么只瞧见了凌霜傲剑和无风快剑,还有一剑呢?”

“还有一剑是绕指柔剑龙月璃。”关离恨这边正下不来台呢,乍一听得易行之发问解围,连忙向他递去了感激的目光,“不过那小妞两年前就宣布闭关修炼了,从此不见外人。”

“闭关?”易行之表示难以理解,“一个大好年华的小姑娘,闭的哪门子关?”

“听说是情伤哦!”唐雨对这些小道消息显然十分来劲,连继续质问关离恨都忘记了,“据说当年她离开崇剑门去江湖上历练,然后……”

一声锣响,比武开始。

大长老重申了一遍不许杀人的规则。

擂台上对峙的两人却没有立刻动手。

“慕容姑娘。”风无岸抬起手臂,三尺青锋斜指着对面那亭亭玉立的佳人,“两年前,我师妹龙月璃在朔州惨败于你手下,至今仍是浑浑噩噩,成日形同行尸走肉,武道未得寸进。我这做师兄的,看着很是心疼啊。”

“风少侠请了。”慕容梦蝶反手拔出长剑,并不接话。

“喔,原来是帮师妹找场子来了。”易行之眉梢一挑,折扇轻敲手心。

唐雨那凄美委婉的爱情故事才刚讲到一半,猛然听得风无岸这番言语,登时收声埋下了头去。

她现在是什么表情,隔着面纱,易行之看不清楚;不过这姑娘那对小巧玲珑而又晶莹剔透的白皙耳垂,却是已经红得像血一样了。

“请!”

风无岸深知眼前之人的武艺,绝不在她的艳名之下,故而也没起什么轻敌之心。长剑一抖,一招‘乘风破浪’先发制人,直取慕容梦蝶眉心。

“风行剑诀!”关离恨一顿龇牙咧嘴,“成名绝技都用出来了,这风无岸真是一点也没留手啊!”

慕容梦蝶挥剑挑开,手中剑招去势不停,竟然还有余力刺向风无岸的肩头。

“惊雪无常,这是雪斋剑法。”易行之皱起眉头,“慕容世家的传承武学自然无可挑剔。只是风无岸的风行剑诀已经修炼到了无风境界,出剑之时已无破风之声,属实难防。不知这慕容梦蝶的雪斋剑法有几层火候,能不能抵挡得住……”

说话间,擂台上形势又变。

互相试探几招过后,二人却是越打越快,身形仿佛化作了两只穿花蝴蝶,在擂台之上迅捷游斗。

关离恨看了一阵,只觉眼花缭乱,甩了甩有些发胀的脑袋,冲易行之问道:“老易,你看出些什么了?”

易行之翻了个白眼:“别叫我老易,我真没多老……”

“这不是比喊名字亲切点嘛,显得咱俩关系好啊!”关离恨含羞带怯地拍了易行之胳膊一巴掌,“老易不成,那就叫小易得了。”

“你……行行行!你爱叫啥叫啥吧。”易行之打了个哆嗦,“你小子不去姹阳宗真是可惜了……”

“去你的。”关离恨颇为幽怨地瞥了易行之一眼,“讨厌!”

“你也别光顾着恶心人,有空还是关心关心你那慕容姑娘吧,”易行之索性不去看他,“再这般打下去,她多半是要输了。”

“何以见得?”关离恨却是不甚服气,“我倒觉得慕容大小姐和风无岸目前不分上下,要谈胜负还为时过早。”

“节奏。”易行之耸了耸肩,“场面上的确是势均力敌,只可惜节奏不对。风无岸外号就带了个快字,风行剑诀也是一套快剑,节奏越快他越高兴。可慕容梦蝶那雪斋剑法走得却是一个以柔克刚的路子,讲究后发制人。现在她着急抢攻,强行以快打快,已是被拖入了风无岸的节奏,再打下去没有丝毫胜算的。”

第十四章仇

“可是……可是……”

关离恨‘可是’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擂台之上,慕容梦蝶的情况已经急转直下了。

在经历了一番短兵相接地快速攻防后,这大美人儿却是有些后继无力。

或许是失误,也或许只是累了,总之她那本该削向风无岸腰间的一剑,不知为何,出手时竟是突然停顿了一瞬。

剑招一慢,便被经验老道的风无岸敏锐地寻到了机会,当下他得理不饶人,一套风行剑诀如行云流水般使将出来,将慕容梦蝶牢牢压制住。

她如今已是被逼退到了擂台边缘处,在风无岸那一剑快似一剑的猛攻下,只能极为勉强的被迫招架。

“完了完了,慕容大小姐要输……”关离恨面如死灰。

“嘿嘿,现在可就不一定了。”易行之却是轻笑两声。

“什么意思?你刚才不是说她一定会输吗?”

“刚才是刚才。我也说过,是‘那般打下去’,慕容梦蝶没有胜算。”易行之剥了颗桌子上的葡萄,丢进嘴里,“可现在已经不是刚才那般打了啊。我不知道她一上来是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竟然跑去和风无岸拼快。不过好在她及时改变,卖了个破绽转为守势,雪斋剑法真正的威力才得以显现出来。“

“你是说,她之前出慢了的那一剑,是故意而为?”

“对。雪斋剑法本就以后手反击见长,防守才是最为契合这套剑法的节奏,一味求快无疑是自废武功。你看,她现在已经能寻到空隙,给风无岸来上几下了。”

关离恨转头去看。果不其然,慕容梦蝶的确是越打越轻松。

不仅止住了后退之势,一柄长剑潇洒写意运转自如,尽数挡下风无岸那如风驰电掣般的疾攻;甚至还能冷不丁还他两剑,直刺要害,屡屡把风无岸惊得抽身闪避,阵脚稍乱。

“那你觉得,现在谁赢面大一点?”

“不好说。论内力二人不相上下,比招式他们目前又都拿对方没什么办法,估计是要拼体力了。看谁身子骨弱,先顶不住吧。”易行之叹了口气,“不过,女孩子在这方面,终归是要吃点亏的”

“那到最后还不是慕容大小姐输!”关离恨苦着一张脸。

“比武争斗,哪有那般绝对的事情。我们所能看到的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说不定别人还藏有什么底牌没出呢……我靠!”

易行之说了一句脏话。

他本是不爱说脏话的。

而能让像他这样淡定的人,都忍不住爆了粗口,可想而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话音未落,仿佛是要印证易行之的猜想似的。慕容梦蝶一剑刺向风无岸腹部,风无岸回剑来挡,再抬头之时,却骇然发现眼前的剑,乃至眼前的人,转瞬间都失去了踪影。

擂台下传来的惊呼声,让风无岸产生了极其不妙的预感;旋即后脑处,便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袭来。

多年的争斗经验,使得风无岸竭尽全力把头偏到了一旁,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被刺穿头颅的下场。

不过下一刻,一截冰冷的剑锋,却是刚好贴到了他的脖子上;彻骨的剑气,让那里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倒像是他自己主动把脖子凑上去的一般。

“承让。”慕容梦蝶立于他身后,长剑平举,抵着他的后颈。

短暂的沉寂过后,擂台下猛然爆发出了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风无岸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台下的观众却是看得清楚。

慕容梦蝶一剑刺出,却是不管不顾,纵身一跃,如鲤跃龙门般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越过了风无岸头顶。

而后回身一剑,在风无岸未及反应之时,便已将长剑递到了他的脖子上。

“妙啊!寒心恨雪这一招,竟然还有此种用法!这慕容梦蝶的剑法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易行之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风无岸输得一点也不冤枉。真是没想到,慕容世家这一代,几个公子少爷都没什么本事,却是出了这么一位巾帼高手。”

关离恨根本没理会他在说什么。

这人现在正笑得像个傻瓜一样,兴高采烈地盯着擂台上的慕容梦蝶,不停鼓掌,一双白白嫩嫩的胖手都快被拍红了。

就连那一直深埋着头,不好意思说话的唐雨,此刻也悄悄攥紧了小拳头,用力挥舞着。

美人儿总是受欢迎的。

而一位天上少有,地上罕见的大美人,还身负此等惊人技艺,理应收获这样的赞誉。

风无岸拿剑的手有些颤抖。

尽管喝彩声已然停歇,大长老已经宣布了结果,抵着后颈的长剑也早已撤去。可他还是保持着歪着脑袋的古怪姿势,不敢回头。

别人不知道,但他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方才,刺向自己后脑勺的那一剑,慕容梦蝶并没有丝毫留手。

如若不是凭借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危机感,千钧一发之际偏头躲了过去,自己的脑袋肯定会被刺个对穿。

慕容世家与崇剑门一向交好,慕容梦蝶看起来也没有要下杀手的意思。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慕容梦蝶知道,自己可以避过那一剑。

然后让她的长剑顺理成章地搭在自己脖子上。

此等算计,此等拿捏,就好像是……好像是一个成年人在欺负一个小孩子。

这般感觉,除了崇剑门内那几位长老,自己还只在与秦师兄的切磋中感受到过。

难道说,身后这倾国佳人的剑法,已经可以与那位近乎于妖孽的秦牧师兄并肩了么?

既然如此,那她一上来便可立即击败自己,为何还肯与自己打上这么久?

给自己留几分面子,让自己的输得好看点。

风无岸无奈地想通了答案。

回过头,风无岸躬身作揖,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多谢慕容姑娘手下留情。”

“风少侠剑法高明。单论快剑,梦蝶不是你的对手。”慕容梦蝶还剑入鞘,顺手理了理鬓边发丝。

胜利者的安慰么?

风无岸嘴角挂着几分苦涩,沉默地跳下了擂台。

“你说,这风无岸会不会和那龙月璃一样,就此闭关,消沉下去?”关离恨突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不会。”易行之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因为他已经修炼出了剑心。”

“而身怀剑心的人。可以被打倒,甚至被人杀死,但绝对不会认输。”

“我估摸,他现在正盘算着回去勤加修炼,准备待他武艺精进之后,再去找慕容梦蝶报这一败之仇呢。”

“可慕容梦蝶以后都是皇族的人了,要住进那深宫大院里的。”关离恨皱着眉头,“他上哪报仇去?”

“所以啊,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易行之长叹一声,“这大概便是江湖吧。”

“你才活了多久,这就开始畅谈人生了?!”关离恨一脸惊讶,“我可听伯母说了,你前年还尿床呢”

“滚蛋!我那是练功出了岔子!”易行之难得的脸红了,“不是,我那亲娘怎么啥事儿都往外说啊”

第十五章 夜话

夜深,人寂。

窗外偶有阵阵虫鸣。

通幽谷风景虽好,但地势低洼,上空又终年积云,无可避免的便会滋生各类虫蚁。

易行之甚至在路旁见到过四寸长的大蜈蚣。那种五彩斑斓的颜色,密密麻麻的足肢,蜿蜒扭曲的身姿让人只消看上一眼便会通体生寒。

只是不知崇剑门在通幽谷中这些建筑物上,施展了些什么手段。故而虫子虽多,但易行之却从未见过他们爬进室内来。

今晚易行之没去喝酒。

因为从会场回来时,关离恨一路上都在向唐雨抖他年幼时的糗事,把那小姑娘逗得咯咯娇笑。

羞愤交加之下,易行之只得掩面而去。

阁楼内,易行之正盘膝坐于雕花大床之上,双目紧闭,右手轻抚丹田,左手指天。

这个怪异的姿势持续良久,他才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

感受着体内某条奇特经脉中的丝丝暖流,易行之沉默片刻,却是苦笑了一声。

“果然,还是原地踏步啊……”

整整两年时间,于这套古怪功法的修炼上,他竟是未能取得丝毫进展。

是自己资质的问题么?易行之不太明白。

“不过,这倒也够用了。”

自语间,易行之并起两指,朝不远处的几案上轻轻一戳。

轻微的“咯嚓”声响起,书桌上的竹制杯子应声裂为两半。

若是有武林高手在此,凑巧看见了这一幕,恐怕连下巴都要被惊掉——剑气离体,这已经属于传说中的境界了。

自百年前灵枢上人逝世之后,江湖上便再未曾听闻过,还有谁能够使出这般手段。

这轻描淡写的一指,却是无数惊才绝艳的顶尖剑客们梦寐以求,可终其一生也未能触及到的高度。

看来真元这种东西,的确要比内力高出一个力量层次。易行之摸着下巴,望着桌上那两片杯子的残骸,怔怔出神。

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江湖历史中没有先例可供参考,易行之也摸不准。

不过这所谓的剑气离体,却还只是真元最基础的用法。

基础到有些儿戏了——只需要把真元聚于指尖,然后像丢暗器一样扔出去就行。

“咚,咚,咚……”

窗户处传来很有节奏的敲打声。

易行之眉梢一挑。

“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便掀开窗户钻了进来。

“你就不能走正门吗……”易行之待来人站定,朝他翻了个白眼。

“嘿嘿,那啥,职业习惯了。”蒙面人搓了搓手,干笑两声。

“嗯,还挺准时的。没惊动崇剑门的守卫吧?”

“你这是瞧不起我摘星门的手段!”蒙面人扯下面巾,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怒气冲冲。

却是那曾经跑到落霞城的客栈中来,摸进易行之的房间里试图偷东西,结果被他逮了个正着的罗俊杰。

“比起这个,你居然是易凌的儿子?!当真瞒我瞒得好苦……“

“你又没问过我……我的身份也没刻意去保密,只是一向不爱出门罢了。”对于摘星门的人能打听到自己的来历,易行之并不感到意外,“怎么样,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幸不辱命。”罗俊杰昂首挺胸,洋洋自得,“唐子衣这一年确实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踪迹都没露出来,我询问了很多人都没什么收获。不过今早我才刚打听到,三个月前,有人在幽州的风沙镇上偶然碰见过他。”

“风沙镇?大乾边陲,与西域诸国的交界处?”

“正是。所以我一听到这消息,就马不停蹄地来跑来崇剑门找你了。”

“我记得风沙镇这几年已经被罗天教的势力暗中渗透进去了,甚至还在旁边建了个分坛。他去那地方干吗?”

“不知道。”罗俊杰耸耸肩,“那人只是远远望到了一眼,想再凑近些时,似乎被唐子衣发现了,结果刚转过街角,唐子衣就不见了踪影。风沙镇情况复杂,唐子衣武功又太高,他便不敢再继续跟下去。”

“有点意思。”易行之手指轻敲大腿,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这事好像越来越有趣了啊……消息来源可靠吗?”

“绝对可靠。我问的那人是摘星门的好朋友,与我们有长期的交易往来,没理由在这种事情上诓我。碰到唐子衣的人,也是他大姑的堂弟的干儿子的师父的……”

易行之赶紧出声,打断了他嘴里那冗长的伦理关系谱:“行了行了!可靠就行,不用介绍得这么详细……”

“好吧。”罗俊杰撇了撇嘴,一只手又扒到了窗沿上去,“事情也帮你办完了,你我之间就此两清。我先走了啊。”

“且慢。”易行之叫住了他。

“干嘛?!”罗俊杰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般,一蹦老高,“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莫非你想出尔反尔?!”

“别这么激动……”易行之满脸写着和善,“我只是觉得你大半夜跑来挺辛苦的,而且你师父与我父亲的关系也不错。这不是想请你杯茶,咱哥俩交流交流感情再走么”

“不喝!”罗俊杰气急败坏,反身推开窗户,打算立刻走人,“他们关系再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倒是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那我换个方式吧。”易行之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一千两银票。天府银号发行,各地分号均可立即兑现。”

罗俊杰右脚本已踩上了窗沿,猛一听得这话,却是如遭五雷轰顶,动作登时僵在了原地。

“你……你什么意思?”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地回过了头,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易行之手里那张银票,猛咽口水。

“再帮我办一件事,这一千两就是你的了。”

摘星门的人,素来喜欢偷盗。

而偷盗无非便是为了钱。

所以这些江湖上最为古怪的摘星门弟子,有时候却也是最为单纯可爱的。

“摘星门人生来自由,何曾受人约束过?你不要总是挑战我的底线……”

“两千。”易行之淡淡说道,从怀里又摸了一张出来。

“我……”

“三千。”

“干了!”罗俊杰的底线显然不高,“什么事?”

“这不就对了。”易行之笑眯眯的,“附耳过来。”

罗俊杰一脸便秘的表情凑了上去。

驴蛋的,谁知道这人出门会带这么多钱……

第十六章 传承

论剑大会,第三日。

易行之三人又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

不过今日那崇剑门的大长老却没出现在这里。擂台旁边站着的,换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锦衣妇人。

据引路的李小坤说,这妇人便是崇剑门的三长老,也就是当年把他捡回去的那位。

关离恨眯眼望着擂台上你来我往,正斗得昏天黑地的两个人,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总觉得,今天这些比武好无聊啊。”

“因为没有冷门。”易行之剥了一根香蕉,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而没有冷门的比试,事先就能预料到结果,自然不会有多好看。昨天还堪称百花齐放的江湖散人或者小门派弟子们,今日一旦遇上这群名门大派的年轻俊杰,却都没能撑过几个回合。”

“嘶。”关离恨龇牙咧嘴,“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传承呗。”易行之耸了耸肩,“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不加入大门派,确实少了很多约束,但同时也失去了获得传承的机会。名门大派的核心弟子们,享受的是最优越的资源,修炼的是最顶尖的功法。这些散人若是没有什么逆天际遇,便很难与他们相抗衡。“

“有道理。”关离恨点了点他那肥硕的脑袋,深以为然,“那你觉得,这次论剑大会,谁会是第一?”

“估计还是秦牧。”易行之伸了个懒腰,“听说他去年已经把崇剑门的天剑九式练到了‘无我式’。那么昨日的那些胜者中,就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

“还有慕容姑娘呢?”唐雨鼓起腮帮,面纱微扬,似乎很不服气,“她剑法也很高啊!”

“还是传承的关系。”易行之叹了口气,“慕容梦蝶天赋奇高不假,可慕容世家毕竟是新晋武林世家,根基尚浅;雪斋剑法也只能算是一套上乘剑法,和天剑九式这种江湖绝技比起来,依然要逊色不少。其中的差距,不是单靠天赋就能弥补的……”

“可是……真的好可惜呀。”唐雨小声嘀咕着,“如果慕容姑娘也学了天剑九式,一定不会比那秦牧差!”

“那以后人们再提起她,就会是‘崇剑门的慕容梦蝶’,而不是‘慕容世家的慕容梦蝶’了。”易行之轻笑道,“想获得大门派的传承,终归是要舍弃一些东西的。就比如你那唐门,会把九转天邪经和阎王帖这类绝学,传授给一个外姓弟子么?”

“应该……肯定……不会……”唐雨的声音支支吾吾的。

“嘿嘿,这倒不一定。”关离恨用胳膊肘捅了捅易行之,眼神十分暧昧地插嘴道,“你不是大衍帮的人,可我爹肯定愿意把饕餮神功教给你。”

“你别老拆我台!关大叔那是特殊情况……”易行之面露尴尬,“况且,就算他愿意教,我也不愿去学啊。我可不想和某人一样,胖得跟个球似的……”

“你!我……”关离恨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蛋顿时黑了下来,气得直爆粗,“你大爷的!要不是我打不过你小子,早他妈跟你翻脸了!”

“哈、哈、哈!”易行之仰天大笑。

终于报了这家伙昨晚的嘴碎之仇,易行之现在当真是浑身舒坦。

关离恨还待再骂几句,一旁的唐雨却忽然间大呼小叫起来。

“啊呀呀,慕容梦蝶和秦牧对上了!”

“什么?!”

关离恨这边光顾着和易行之斗嘴了,根本没空去关心擂台处的情况。乍一听得这话,却是大喝一声转过了头去。

只见擂台之上,那背负长剑的倾城佳人,的的确确是站到了秦牧对面去。

“谁挑的谁?”关离恨嘴巴大张,半晌才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是慕容姑娘哦!她一上台就指名道姓要和秦牧打。”唐雨兴奋地眯起了凤眼,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老易,你看这……”关离恨苦思冥想一阵,最终还是来询问易行之了,“莫非慕容梦蝶还有什么底牌?”

易行之盯着擂台,眉头皱得很深:“看上去不像。”

“为什么现在就要打啊?论剑大会可还有一天呢……”关离恨哭丧着脸。

“以这两人的武艺,反正早晚都要遇上。”易行之又拿起一个橙子,捏在手里比划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地方下嘴,“提前打就提前打呗。谁输谁赢你也不会少块肉,看下去就行了。”

“但是如果慕容姑娘输了,人家会很伤心的……”关离恨本来又打算恶心人,转头却瞧见了易行之的动作,“不是,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吃东西?嘴就没见你停过……”

“民以食为天。”易行之终于掰开了橙子,一顿摇头晃脑,“古人云‘食色性也’,这吃东西可是排在第一位的。”

“你才最该去练那饕鬄神功!”

“没办法。”易行之嚼着橙子,满脸懊恼,“就是吃不胖啊。”

“你……哼,不理你了!”关离恨像个受气包一样,一脸幽怨地偏过了头去……

……

秦牧拔出了他的剑。

他的长相非常普通。

皮肤黝黑,颧骨很宽,鼻头有些塌陷。远不如师弟风无岸那般英俊。

一身简单的青色衣袍,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头发随意挽了个发髻,一根木钗斜斜插在中间。

单看外表。不认识他的人,或许只会把他当成一个落拓书生,根本无法与那声名显赫的“崇剑门护门三剑”联系到一起。

他的剑就更加寒酸了。

寒酸到甚至让人分不清那玩意儿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把剑——两截粗糙木柄,中间夹了一块破烂铁片。仅此而已。

和他对手拿着的那把寒光四溢的锋利宝剑相比,他手里的东西简直像是在开玩笑。

但是。没人会把这当成玩笑。

他自己不会,他对面的慕容梦蝶不会,论剑大会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不会。

因为他是秦牧。

凌霜傲剑秦牧。

这个理由便已足够了。

“你的剑法很高。”秦牧手握长剑,直视着对面的美人,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波动,“但还打不过我。”

“我知道。”慕容梦蝶轻轻咬了咬她朱红的嘴唇,“可我总想试试。”

“那便,来吧。”

下一刻,璀璨剑光骤然亮起!

第十七章 剑心

天空飘起了零星雪花。

凛冬虽至,通幽谷仍是极少下雪。

并且,由于地势原因,就算下了雪,天气也不会变得很冷。

论剑大会。近千人的会场,此刻雅雀无声。

似乎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面上的动静都能听见。

秦牧面无表情,收剑入鞘。纵身一跃,离开了擂台。

慕容梦蝶呆立原地,怔怔出神。任由雪花飘落到她那头倾泻如墨般的秀发上,而后融化成水,浸湿了她的发梢。

三十七招。

这是她在秦牧手底撑过的回合。

到得第三十八招,她手中的长剑便已被秦牧挑落,远远飞了出去。

在秦牧那柄破剑的挥舞中,在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澎湃压力下,她甚至连还他一剑都没能做到。

纵然已预料到自己不是秦牧的对手。

但当秦牧以无比蛮横的姿态,强行破去了雪斋剑法的守势时,慕容梦蝶仍是感到不可思议。

差距,原来竟是这般大么?

雪斋剑法肯定不如天剑九式,慕容世家能给予的资源亦比不上崇剑门,自己的天赋或许也没他高……

种种理由,似乎都是酿成而今这般境地的元凶。

但是,不应该败得如此凄惨啊?

七岁学剑,十三岁大成,慕容世家里的武学教习再无她一合之敌;十六岁于剑法之上,朔州武林中未逢敌手——

这些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在秦牧面前,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么?

那么自己在婚期临近之时,大老远的从朔州跑到崇剑门来挑战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不甘么?或许还存着一丝侥幸?

擂台旁的锦衣妇人张了张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慕容梦蝶失魂落魄地走下了擂台。

现在,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对了,总得先把自己的配剑捡回来。

记得是飞往那个方向了……

……

……

眼前是一桌很奇怪的人。

自己似乎并没有在擂台上见过他们。

专程来看戏?这可挺稀罕的。慕容梦蝶这般想着。

一个黑纱遮面的小姑娘,眼睛很漂亮。

看到自己过来,她仿佛非常高兴,眸子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一个胖得离谱的人,站起身喃喃念叨着自己的名字。浑身肥肉不停扭动着,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过他的眼神,慕容梦蝶却一点不陌生。

那是一种混杂了痴迷、倾慕、欲望等等诸多情绪的,赤裸裸的目光。

很多人在面对自己时,这种目光都曾在他们的眼睛里出现过。

有点恶心呢。慕容梦蝶想。

而那捏着剑尖,含笑把佩剑递给自己的人,却是一个长相非常清秀的公子哥。

清秀到可以称之为漂亮了——如果他是女人,说不定会比自己还好看。

不过如今隆冬时节,天上正落着雪片,他另一只手里竟然还摇着一把折扇,未免有些附庸风雅之嫌。

接过佩剑,慕容梦蝶道了一声“多谢”,转身欲走。

“没那么大的……”身后却传来轻柔的话语声。

什么没那么大?是说自己和秦牧的差距么?慕容梦蝶不明白。

“以你的剑法,本可以与那秦牧打上很久。但是你对他心怀惧意,未战之前气势便先弱了三分,越打下去心就越乱。心一乱,剑法就会乱乱,不然你不至于败得如此之快。”那人声音极小,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你和他,差在剑心。”

剑心。

虚无缥缈的概念,捉摸不透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剑的执着。

有了剑心,才算真正迈入了剑客之列。

不论剑法好坏,也无关天赋高低。

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

秦牧当然有,连败于自己手下的风无岸也有。

而自己,却没有。

自己肯与风无岸交手那么久,是否也存在着,对于他身上那种自己所缺少的东西,一丝丝可悲的羡慕?

慕容梦蝶霍然转身。

却见那公子哥已经坐到了桌旁,嘴里还塞着半个苹果。

仿佛刚才那些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一般。

“要怎样,才能修炼出剑心?”慕容梦蝶咬着嘴唇,目光中隐隐带着些期盼。

至于她到底在期望着些什么?慕容梦蝶自己也说不上来。

“问我也没用啊……”公子哥啃了一口苹果,说话声含糊不清,“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没错。”公子哥点了点头,“你为何要学剑?”

慕容梦蝶檀口微张,却是久久未能出言。

对啊,自己为何要去学剑?

父母之命?家族传统?抑或是单纯为了好玩?

慕容梦蝶赫然发现,这个问题自己竟是从未仔细思考过。

“或者我换个问法。你学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有一项安身立命的技艺?为了那几个不成器的兄长不至于给家族蒙羞?为了改变世人那女子不如男的转统观念?

苦笑一声,蛾眉微微蹙起,慕容梦蝶无奈地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好像也答不上来。

“你喜欢剑吗?”那公子哥笑着摇了摇头,又问了她一句。

“喜欢,当然喜欢。”对于这个问题,慕容梦蝶倒是不假思索。

如果不喜欢剑,谁会愿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来暑往,日复一日的与那三尺青锋作伴?

“既然喜欢,那么一定存在着某种让你肯坚持下去的东西。”

坚持下去的东西。

慕容梦蝶轻轻闭上了美眸。

那么,至今为止十一年有余,让自己醉心于剑道,失去了无数女孩子应有的乐趣;即使遍体鳞伤,也从未兴起过放弃念头的东西,是什么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无它,唯‘剑’本身尔!”

慕容梦蝶倏然睁开双眼!

那是一种,从未在她那温婉似水的眼波里见到过的目光。

锐利,自信,泰然,胸有成竹……种种溢美之词,均不足以形容。

被这般眼神扫过,甚至会让人感觉皮肤生疼。

整个人的气质,也因为那双奇异的眸子,变得大不相同了。

如果说,刚才的她,还只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大美人儿;那么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位锋芒毕露的剑客!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公子哥放下苹果,望着她,轻声笑道。

“的确是个好日子。”慕容梦蝶亦是回他嫣然一笑。

大乾历天元十三年十一月廿七日,崇剑门,小雪。

一代绝世女剑客慕容梦蝶,终悟剑心!

第十八章 变数

论剑大会,第四日。

大长老含笑立于擂台之上,眼底不时会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凶光。

向自己朝夕相处的同门举起屠刀,竟然是这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吗?易行之皱眉盯着他,感到有些不可理喻。

毕竟今日是论剑大会最后一日,崇剑门的三大长老却是稀罕的尽数到齐了。

擂台旁除了昨天已见过的三长老,那位面容陌生,笑呵呵的矮胖中年人,便是自论剑大会伊始便从未现身过的二长老了。

听说这位二长老以前剑法极高,为人也相当和善,原本颇有希望竞争崇剑门的掌门。但是在二十年前与罗天教的那场争斗中,不幸遭人暗算,经脉萎缩武功尽失,无法再练。所以这些年他索性退居幕后,安心打理门中事务,充当起了管家一样的角色。

崇剑门能发展壮大到如今这般程度,这位二长老居功甚伟。

“唐雨那丫头呢,怎么还没来?”易行之打量了一阵那三位长老,转头问关离恨道。

“她……她昨晚,喝喝……喝得太多,说……说说要睡……睡会儿懒……懒觉……”关离恨磕磕巴巴,一句话憋了半天。

关离恨当然不是结巴。相反,他平时嘴皮子溜到易行之恨不得拿针给他缝上。

而导致他今日连话都讲不利索的原因,大概是由于这方桌子上又多出了一张新面孔——

慕容梦蝶巧笑嫣兮地坐在易行之对面,正姿势优雅地端着茶杯,小口抿着茶水。

关离恨以往哄小姑娘还挺有一套的,怎么一到这慕容梦蝶面前,竟然就像是个情窦初开的纯情少年一样?

不是已经喝过一顿酒了吗?莫非这家伙遇上了克星?易行之看着关离恨那低垂着脑袋,不时含羞带怯地偷偷望上慕容梦蝶一眼的模样,不禁暗自发笑。

不过,关离恨遇没遇上克星还不太清楚,唐雨这次倒是真的遇上对手了。

那小姑娘昨晚兴致高昂,硬拉着慕容梦蝶要去拼酒。慕容梦蝶二话不说,竟是欣然应允。

结果一行人喝到最后,唐雨已经醉得连人都认不明白,走路还需要人搀扶着;慕容梦蝶却只是俏脸微红,一副还能再战的样子。

一起喝过那么多次酒,唐雨的酒量如何,易行之心里可是有数的。

而能直接把她喝趴下的慕容梦蝶,酒量又该到了何等程度?

难道这些江湖中的女人都这么能喝吗?易行之十分纳闷。

“唔,周道打周然。同门师兄弟遇上了。”慕容梦蝶喝着茶,轻飘飘地瞥了眼擂台处。

“如今只剩下了八人,还是抽签角逐。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易行之摇着折扇,望着擂台上那一老一少。

很难想象,眼前这两人,一个垂髫老者,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竟然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并且,这孩童的年龄,还要比这老人大上一些……

“天残玄功精深奥妙,威力奇大,这两人的武艺本也颇为高强。他们打进前八,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阻碍。”

“以易公子的武学造诣,竟然也会夸这些人‘武艺高强’么?”慕容梦蝶却是柔媚地白了他一眼。

一位原本就貌美如花的大美人儿,突然露出了此种娇嗔迷人的神色,这该是何等的美好景致?

身旁的关离恨身子猛然一晃,似乎快要晕过去了。

不过还没等易行之细品这一眼中的绝妙风情,此刻其他桌那些齐齐投注过来,那种雄性所特有的,嫉妒与愤怒交织,极其不友善的目光,却已经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咳,那个……”易行之组织了一番语言,让自己的话能够尽量委婉一点,“大妹子……啊,不是,慕容大小姐。而今你已是待嫁的皇族少夫人了,却和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凑在一块儿,传出去会不会风评不太好啊……”

“怎么。梦蝶一介女流都不介意,易公子却也甚为在乎这男女之别么?”慕容梦蝶眼波流转,掩嘴轻笑。

“我,我不是这意思……”易行之尴尬地挠了挠头。

“易公子指点梦蝶悟出剑心,已是梦蝶的大恩人,更是慕容世家的好朋友。”慕容梦蝶正色道,“与好朋友坐在一起,梦蝶窃以为无人能说闲话。“

“这算得上什么指点。”易行之汗颜,“以你的剑道阅历,修炼出剑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我只不过是问了你两句话,把这个过程加快了那么一丁点而已……”

“无论如何。“慕容梦蝶臻首轻摇,“易公子这番恩情,梦蝶必将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真没必要这样的……”易行之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导这位固执的女剑客了。

慕容梦蝶却已把目光转向了擂台处:“最后一战了。”

“谁和谁打?”

眼见慕容梦蝶似乎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易行之也只能苦笑一声,由她去了。

“秦牧和张芷华。”关离恨还是害羞地埋着头,不过好在说话已经不结巴了。

光顾着讲话,擂台上发生的事情易行之都来得及没去关心。

转眼间,这场浩浩荡荡的论剑大会,竟是已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

“张芷华?我还以为秦牧最后的对手会是周然。”易行之语带惊讶。

“没办法,周然和他师弟打得难分难解;纵然最后赢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关离恨一摊手,“而张芷华拿下他的对手却没费多大力气。一来二去,就让这人妖捡了个大便宜。”

“原来如此。”易行之轻轻合上了折扇。

擂台之上。

秦牧仗剑而立,面色冷峻。

对面的张芷华仍是一副女儿神态,兰指微翘。

一声锣响。

论剑大会的谢幕之战,就此开始。

张芷华朝秦牧抛了个媚眼,转身却是很干脆地跳下了擂台:“哎哟哟,奴家可不是秦大爷的对手!奴家怕疼,还是尽早认输为妙……”

“张芷华弃权,秦牧胜。”大长老面无表情。

一时间,叫骂声此起彼伏!

这千人瞩目的论剑大会最终战,竟是以这种方式,草草结束了?

不光台下的观众生气,就连擂台上站着的秦牧,在愣了一瞬神之后,也罕见地阴沉下了脸。

他拔剑出窍,嗓音中隐含怒火:“谁能,与我一战?”

“啧,还挺狂……”关离恨语气酸酸的。

“像他那样的人,狂一点也无可厚非。”慕容梦蝶神色复杂。

“无论你是什么门派,无论你上没上过擂台,只要能接我百招,这论剑大会的第一我便拱手相让!”秦牧持剑四顾,眼神像是一头欲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擂台之下,他目光所及之处,竟是无人敢与他对视。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也可以咯?”

此刻,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却突兀地在会场门口响起。

中气十足,桀骜不羁。

而后,一个披散着头发的黑衣男子,嘴角蕴着一丝莫名笑意,在众人惊异眼神的注视中,徐徐步入了会场。

“他怎么来了?”慕容梦蝶秀眉颦蹙,似乎非常疑惑。

“这哥们儿谁啊?”易行之盯着那人,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关离恨一脚。

“唐子衣。”关离恨亦是面色凝重。

易行之折扇一敲手心:“哟呵!正主终于出现了……”

第十九章 题目

唐子衣沐浴在人们或惊讶或疑惑的目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似乎非常享受这种感觉。

英俊的面容,潇洒不羁的外表,以及那加之于身的诸多光环。

他本也习惯了成为全场焦点。

“无论门派,无论打没打过擂台。”伸手遥指擂台上的秦牧,唐子衣低笑道,“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不错。”秦牧盯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于是唐子衣纵身跃上了擂台。

数丈距离,他的身姿却是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般疾掠而过。随后稳稳落在秦牧对面,一撮而就。

这一手轻功,便已引得在场众人为之惊叹了。

“那在下当然也能上来。”直视着秦牧,唐子衣的嘴角越钩越高,“对吧?”

“正是。”秦牧面沉似水。

“不行。”擂台旁,那位锦衣妇人立刻出言制止道,“这不合规矩。”

她身边的大长老却是淡然一笑:“无妨。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那矮胖的二长老看着面前针锋相对的两人,仍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插嘴。

“可是……”三长老还待再分辩几句。

“师妹。目前掌门师兄不在,根据门规,门内大小事务便均由我代为决定。”大长老敛起了笑容,“莫非你有什么异议吗?”

“师兄你……”锦衣妇人蓦然瞪大了双眼,似乎没想到大长老会以这种话来压她,“好好好,那便如你所愿!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就不管了。”

一连三个好字,足以见她心中之愤懑。

大长老仿若未觉,面容上又挂起了笑意:“当然。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便是。”

“上次论剑大会败于你手,在下着实引为一生之耻。”唐子衣却不管台下发生了什么,仍是死死瞪着秦牧,“不过这两年以来,在下倒也学会了不少新东西。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再次领教领教你那天剑九式。”

“多说无益。”秦牧闭上双眼,待得再睁开之时,已然恢复到了他平时那般冷静的神色,“要打便打。”

“正有此意。”唐子衣手腕一抖,一柄长剑已握在掌中。

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取出来的。

秦牧眉头微微一皱:“你要用剑?”

唐子衣仍是嬉皮笑脸:“怎么?你用得,在下就用不得吗?”

“随你。”秦牧用力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脑中的杂念抛去,“动手吧!”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骤然闪过。

很难形容这一道光——它璀璨,惊艳,华丽;却又一闪即逝,令人难窥全貌,不免怅然若失。

秦牧身形猛然暴退数步。

而后他低下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看向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的衣服,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黝黑的皮肤。

“嘿嘿,躲得还挺快”

唐子衣横剑立于原地,脸上带着一丝阴恻恻的笑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自己长剑那冰凉的剑身。

这番诡异的举动,让这方小小的擂台,此刻竟似笼罩上了一丝森森鬼气。

擂台四周,一片桌椅倾覆之声。不少人已站起了身,均是被他这惊世骇俗的一剑所震慑。

“嘶……邪门儿。”关离恨倒吸一口凉气,“老易,你怎么看?”

“快!”易行之也面露惊诧之色,“实在太快!”

比武切磋,如果一定要用一个比喻来形容的话,那么就像是在做题——

先手之人出一道题,后手之人便会立刻寻求解法,将其挡下;甚至抢得先机,反客为主,让自己成为出题人。

争斗双方互相出题考量的过程,此之谓“见招拆招”。

最终,率先解不开对手所出题目的那一位,便是败者。

而唐子衣方才那一剑,却是轻易打破了这个规则的桎梏。

仅凭一个‘快’字。

单纯的快,极致的快。

快到让对手还来不及看清题目,便已成为了剑下亡魂。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风无岸的剑也算得上快,但至少还有招式可寻。

可唐子衣这一剑,却是不带任何招式,仿佛孩童玩耍地般的随意挥出。

只不过挥剑的速度,要快上无数倍罢了。

快到这般地步,本已不需要任何招式。

“这不是唐门武学。”易行之下了结论。

“肯定不是。唐门中没几套剑法,门派历史上也从未出过什么剑客。”慕容梦蝶浸淫剑道多年,眼光自有其独到之处,“唐门弟子向来精于暗器与近身短打,匕首才是最适合他们的武器。以他们的战斗方式,使用长剑无疑是束手束脚。”

“老易。换做你来和他打,结果如何?”关离恨问了一个目前他非常关心的问题。

“纯拼招式的话。”易行之沉默半晌,给出了一个答案,“一百招。”

关离恨面色凝重:“能与你斗上一百招,这唐子衣也足以自傲了。”

这话说得有些狂妄。

但就连一旁的慕容梦蝶也只是轻点臻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不。我的意思是,我只能接下一百剑。”易行之双肩一耸,咂嘴道,“啧,挡下或者躲开这种攻击,需要把五感逼至极限,集中所有注意力。一百招之内,我若未能拿下他,那时精力便已损耗殆尽,反应就会变慢……再打下去我必败无疑。”

“真的假的?!那这唐子衣岂不是无敌了?”关离恨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思议。

易行之武功如何,作为与他一起长大的伙伴,关离恨可是最有体会的。

那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简直可以称之为怪物了。

“无敌?哪有那么容易。我也讲了,前提是‘纯拼招式’。”易行之缓缓摇头,“比武这种事情,又不是单凭招式高低就能决定胜负的。”

“那你看这秦牧”

“难。”易行之右手捏着折扇,敲打着左手手心,“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打。”

擂台处。

“小心。在下的第二剑,要来咯!”

之前一剑斩出,似乎收获了颇为满意的效果。

台下众人的惊呼赞叹,也在意料之中。

唐子衣笑得愈发放肆,甚至还出言提醒了对面的秦牧一句。

绝对的自信,乃至于自负。

两年前,他便是在这座擂台之上,品尝到了人生首次败绩的苦果。

最终倒下那一刻,那种刻骨铭心的屈辱感,让唐子衣甚至一连几个月都睡不好觉。

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出现秦牧那张波澜不惊而又平凡无奇的脸。

而今日,便是将那种痛苦感受,尽皆归还的时候了!

第二十章 解答

唐子衣第二剑已出。

这般连看都看不清的题目,秦牧又该如何去解?

他的选择倒是非常简单。

那便是——不解。

面对那迅如雷霆霹雳般,瞬息已至左胸的剑锋,秦牧却是不管不顾,挺剑刺向了唐子衣的右眼。

不仅不去解题,这般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反倒是给唐子衣出了一道难题。

他这一剑,固然能先一步插进秦牧的心脏里;然而在此之后,他的眼睛也会立刻被秦牧刺瞎。

唐子衣没多想,也没有时间再给他去思考。

所以这一剑虽已划破了秦牧的衣襟,眼看就要见红。他却只能往后撤大一步,躲开了秦牧那袭至眼前的剑尖。

“嘿,无我式。练得不错。”

唐子衣嗤笑一声,反手再出一剑,去削秦牧右肩。

而几乎与此同时,秦牧也抬剑刺向了他的脖子。

他的剑尖本已挑开了秦牧肩头的布料,可对手的长剑亦是离他的咽喉只差毫厘,唐子衣只得无奈地回剑将其挡下。

秦牧这近乎于街头无赖斗殴一般的还击,给唐子衣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故而他的剑法虽迅疾无匹,秦牧的衣衫也早已被他切得支离破碎,可他却始终无法给予秦牧那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击。

一时间,擂台上的局势竟是又僵持了下来。

“心无敌我,有进无退。想不到这无我式,居然也是一套无招之剑。”易行之饶有兴致地看着擂台上的打斗,“天剑九式当真非同凡响。”

“这两人不会又要打上老半天吧……”关离恨回想起了两年前的场景,不禁嘀咕了一声。

“不会。这种打法毕竟太耗精神,秦牧的天剑九式也尚未纯熟,他的反击始终要慢那唐子衣一拍。”易行之打开折扇,放在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等到秦牧再也无法维持现状,唐子衣的剑不但能划破他的衣服,还能在他身上留下点记号时。他离败便不远了。”

关离恨又把目光投向了擂台。

的确如易行之所言。在唐子衣那般疾攻之下,秦牧的还击却是显得愈发勉强无力,身上的衣衫亦是愈加褴褛了。

透过他衣服上的破洞,已能看到那皮肤上渗出的丝丝血迹。

“可是……唐子衣这套剑法,梦蝶怎么有一种越看越眼熟的感觉?”慕容梦蝶瞧了半晌,却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易行之咧了咧嘴,“如果真是你所想的那门武学,那这里面的乐子可就大了。”

望着擂台上那两个激斗正酣的人影,易行之逐渐握紧了掌中的折扇。

转头看向擂台下方,崇剑门那位三长老,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唐子衣,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不过还没等她想通,擂台上却已分出了胜负。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

秦牧长剑蓦然脱手,“噔噔噔”连退三步。

“啧啧,太狠了。”易行之直咂嘴。

关离恨揉着自己的胖脸:“是有点过分……”

唐子衣全身颤抖,英俊的面容扭曲了几下,旋即便是仰天大笑!

首尝败绩的苦楚,两年来内心所受的煎熬,以及修炼这套剑法给自己带来的伤痛……

一切的一切,于今日,终究是有了回报!

秦牧面色惨白,伸手捂住了自已的脸颊。

殷红鲜血正从指缝间渗出。

最后那一剑,唐子衣不仅挑去了他的长剑,还顺势在他脸上划了一道。

比武切磋,最忌伤人脸面。

因为脸上的伤痕难以根除,说不定将会是伴随一生的失败烙印。

唐子衣这番举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羞辱了。

“竖子敢尔!”崇剑门三长老,这位一向雍容华贵,举止端庄的锦衣妇人。如今也是被气得火冒三丈,双膝一曲,便欲跳上擂台。

“师妹。擂台之上,刀剑无眼,各安天命。”大长老却一把按住了她的肩头,拦下了她,“唐少侠没下杀手,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可这唐子衣用的,分明是那罗天教的太阴剑诀!”三长老柳眉倒竖,“我只恨没能早点看出来!”

“对啊。师兄,这唐子衣与魔教定然脱不了干系……”矮胖的二长老也收敛起了一直以来的和善笑容,面色凝重非常。

“太阴剑诀怎么了?魔教又怎么了?”大长老嘴角微掀,似笑非笑,“无论门派,均可上去比斗。这可是秦牧自己提出来的。”

“师兄?!”三长老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哈哈,当然!”大长老狂笑几声,一张脸倏而布满厉色,“我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三长老见此,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没去接话。

纵然她再迟钝,此刻也已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不对劲,纤手默默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唐子衣笑够了之后,没去理会面前那依然呆若木鸡的秦牧;却是转过头来,阴沉着脸,朝那大长老一字一顿地说道:“大长老。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嘿嘿!”闻言,大长老朗声一笑,“果然是你!”

于是大长老跳上擂台,捏住了唐子衣的肩膀;而后腾身而起,把他带到了会场边缘处的屋顶上。

“感谢大家来崇剑门做客。而今论剑大会也已结束,那么,就请你们,一起去死吧!””

居高临下,大长老扫视着会场中的人群,眼睛里闪动着狠厉而又兴奋的光。

似乎已经提前预见了此地下一幕的场面。

随即他大手一挥,做了一个非常潇洒的手势。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

会场里的人们,在大长老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过后,属实骚动了一阵。

但是等了大半天,似乎一点动静也没出现啊……

大家不都还活得好好的?

目睹了大长老这番怪异举止之后,众人不由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玩的是哪一出……”

“那人干吗?失心疯了吧……”

“……莫非是崇剑门准备的余兴节目?”

大长老与唐子衣面面相觑。

不应该啊?!

按照计划,这地方现在应该已是血肉模糊,断肢横飞,一派尸山血海的景象才对。

这可是他要向罗天教递上的投名状!

而不是为了来看这群人,那种围观猴子表演一般的嬉笑神色。

“你们怎么还没死?!”大长老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已是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神使何在,速速现身助我!”

神使大人早已死透了,自然不能再‘现身相助’。

不过大长老此番求援,倒也并非无人应答。

一个气势豪迈,却又带着三分戏谑,三分冷酷的声音,蓦然从这论剑大会的会场外传来。

“崇剑门李征助拳来迟,还望大长老恕罪!”

第二十一章 终局

话音刚落。

便有两人,一前一后地从会场入口处走了进来。

大长老望着为首那人,眼中的疑惑与愤怒已尽数转为了绝望之色。

那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粗犷大汉。

头发蓬乱,不修边幅,可那一双眼睛却明亮非常。

“不,不可能!”大长老指着他,神情恍惚地喃喃自语着,“你明明去了檀州刘家做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身崇剑门服饰的大汉,抱着胳膊仰起头,盯着那房檐上的大长老:“我若再不回来,这崇剑门怕是都要被你给拆了。”

“李征,你……你早就发现了?”

“早就发现?哼,张枫,我自认崇剑门向来待你不薄,谁曾想你竟能干出这等人面兽心之事?”李征冷笑一声,“若不是这位摘星门的小兄弟,前晚连夜跋涉了上百里来檀州寻到我,我怕是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李征让开身形,露出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人。

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在会场里瞧了一阵,忽而目中一亮。

易行之见他看过来,不动声色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罗俊杰伸手一抹头发,洋洋自得。

“待我不薄?!”大长老双目中似乎快要喷出火来,“李征,你少给我装模作样!当年我们一起进的崇剑门,你天赋不及我,武功不及我,刻苦更不及我,可凭什么你就能当这掌门人?”

“哦,是因为这事。原来你对此一直心怀不满。”李征恍然道,“但这谁做掌门,咱们完全可以再行商量,何必牵连到外人。”

“再行商量?你放屁!”大长老目眦欲裂,“做了那么久的掌门人,你会愿意拱手相让?!”

“所以你便投靠了魔教?”李征皱起了眉头,“所以你就要向论剑大会这些无辜之人出手?”

“还不都是被你逼的!”大长老如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状若疯魔,“事成之后,我便是罗天教的中原护法!中原武林所有门派,尽皆由我统率!”

“那只不过是与虎谋皮,自欺欺人罢了。”李征苦笑摇头,“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杀了这些人之后,不仅中原武林里再无立足之地,就连魔教许你的那些好处,真的会给你吗?换你来当魔教教主,会容忍一个同门相残的背叛者,去执掌大权么?”

“我……”大长老面色阴翳,哑口无言。

“计划失败,很惊讶吧?”李征伸出手,指尖夹着一颗黑不溜丢、汤圆般大小的圆球,“霹雳子,能搞到这种东西,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若非提早发现,这地方怕是已成为人间地狱了。”

“这些东西我埋藏得极为隐蔽。”大长老不愧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慌神一阵之后,而今已是恢复到了从容神色,“你到底是如何寻到的?”

“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这次来参加论剑大会的人里,可是有那么一位大衍帮的少帮主呢。”李征收起了那枚‘霹雳子’,继而轻声笑道,“在大衍帮的人面前玩火药,未免太过贻笑大方了。”

关离恨的武功确实很差。

但无论武功如何,江湖上的人却不会小瞧任何一位大衍帮弟子。

因为他们掌握着一种,所有武学都无法触及到的毁灭力量。

火器。

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惊讶目光,关离恨抬起胖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惭愧,惭愧。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什么时候的事?”慕容梦蝶看着他,一双凤目中写满了好奇。

“嗨,就前天晚上。本来我都快睡着了,结果被易行之那小子找上门,硬拉我过来,把这些破玩意儿全找出来了……”面对慕容梦蝶,关离恨却是不敢再摆架子,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相当诚实地一五一十全交代了,“你可别怪我啊,是老易让保密的,跟谁都不能讲。他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易行之淡淡笑了笑,没去接话。

“张师弟。我最后再叫你一声师弟。”李征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长老,“回头吧。现在悔悟,还来得及。去执法堂领杖八十,革去大长老职务,我只罚你去祖庙扫地,你仍可以留在崇剑门里。”

“回头?我早已经回不了头了。”大长老面无表情,“不过李征,你倒也不必摆出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你我的武功如何,咱们心里都有数。我若要走,你决计拦不住我。不仅是你,哪怕这些堂主弟子一起上,也拦不住我。”

“唉,执迷不悟。”李征长叹一声。

“废这么多话干嘛?”大长老身旁的唐子衣半天没插上嘴,早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李征是吧。你那乖徒弟秦牧的天剑九式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我就来会会你这当师父的!“

语闭,剑出。

唐子衣从屋顶跃下,人剑合一,借下坠之势,如惊鸿般直刺李征胸口。

“聒噪。”面对那来势汹汹的唐子衣,李征却只是抬起手臂,随意朝他一指。

一声凄厉的破风尖啸。

唐子衣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像是个破麻袋一样,从半空跌落了下来。

一时间,倒吸凉气之声在周遭响彻,不绝于耳。

虽然众人今天的受到的惊吓已经足够多了,但都远远及不上这一次。

“嘶!”

“剑……剑气离体?!”

自灵枢上人死后,这沉寂了百年的绝技,于今日终是再现江湖!

“你……”大长老指着他,手臂止不住的颤抖着,“你什么时候领悟的?”

“大概两年前吧。”

“世人皆道你当上掌门之后,醉心于权利,功力早已止步不前。我以前亦是这般想法……”大长老脸色苍白如纸,惨笑一声,缓缓放下了手臂:“呵。原来,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走得比我们所有人都要远了。”

“还要打么?”

“我说过。已经回不了头了啊。”

大长老终究还是拔出了他的剑。

只是,面对李征这般虚无缥缈,江湖传说一般的手段,大长老并没能坚持多久。

不出十招,大长老便躲闪不及,被那无形剑气击中。

垂首,望着胸口的细小血洞,大长老努了努嘴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而后,他便径直往后倒了下去。

尘埃落定。

大长老被剑气贯穿心脏,唐子衣生死不明。

宛如一出闹剧,终归是要散场的。

有人欢喜有人忧。

比如那位三长老,她现在正心疼地看着秦牧。

秦牧仍是眼神呆滞地捂着脸颊,这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这是剑心不稳的迹象。

稍有不慎,这位崇剑门的剑道天才,以后便会连剑都拿不起来。

三长老的怒气,终究是要找人发泄的。

而地上趴着的唐子衣便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出气筒。

于是她提剑走了过去。

“魔教余孽,死有余辜!”

易行之不经意间瞥见了这一幕,蓦然双目圆睁,大声喝止道:“且慢!剑下留……”

很可惜,迟了一步。

易行之还是低估了女人的怒火。

特别是一位中年妇女的怒火。

三长老的剑迅如闪电,已是插进了唐子衣的脖子里。

鲜血,仿佛涌泉一般喷洒了出来。

大长老死了,唐子衣死了,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掌门师兄。”二长老快步走到李征身边,低声道。

李征朝他微微颔首:“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分内之责罢了。”二长老轻轻摇头,“不过还有一事,近日丹房已将那混元丹炼成,原本是作为此次论剑大会第一名的奖励。唐子衣虽败秦牧,可他毕竟是魔教中人,况且现已身亡。那么这枚丹药,就还是赠予秦牧吗?”

“关于此事,我倒是已有计较。说来惭愧,这次的事,我也是被拉来收拾残局的,只能算个马后炮。”李征感慨道,“真正发现那张枫的阴谋,并且运筹帷幄将之挫败的,却是一位少年英雄。这次论剑大会,他虽不曾上台比斗;但这第一名,实在非他莫属。”

“是谁?”二长老语带惊异。

“便是那烟雨山庄的少庄主,易……易……”

李征转着脑袋,四处寻觅,却迟迟未能发现要找之人的身影。

走了么?还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对此,这位崇剑门的当代掌门人,亦只能是苦笑摇头。

“算了。他好像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我也不能过分强人所难。”

于是李征腾身跳上了擂台。

望着台下那些神情各异的人们,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咳咳,让诸位见笑了。此番敝门清理门户,怕引起不必要的骚乱,故而并未提前告知,还望恕罪。论剑大会虽已结束,不过为表歉意,今夜敝门将会在此地设下晚宴,届时还请诸位赏光一聚,尽兴而归。”

一场罗天教策划已久的阴谋,只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叙述成了“清理门户”。

并且效果看上去十分不错。

虽然对于崇剑门的隐瞒有所不满,不过这白吃白喝,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所以大家的脸上,又重新洋溢起了微笑。

会场之内,依旧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第二十二章 尾声

月挂中天。

通幽谷上方那些终年萦绕不散的云雾,今晚却是在夜风的吹拂之下,缓缓散去了。

久违的月光洒了进来。

彤湖畔,易行之躺在那似锦繁花中,凝望着天上那半轮皎洁残月。

他今晚喝了很多酒。

认识的,不认识的,参加论剑大会的年轻人,崇剑门做东的老者……来找他敬酒的人,堪称络绎不绝。

虽然很想体验一把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般的大侠感觉,可关离恨却是个管不住嘴巴的家伙。

要他事先保密,他知晓轻重,还能勉强忍住;可要让他事后不说,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一些。

所以,晚宴上,几杯烈酒下肚,关离恨便化身为说书先生,口若悬河一般,把易行之那点“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地给那些武林中人讲了一通,只把他吹成了天上罕有,地上绝无的当世大谋士。

人们高涨的热情令易行之深感招架不住,他只得找了个借口跑出来,打算先躲一阵子。

耳畔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易行之转头去看。是唐雨走了过来。

唐雨今天很少见的没戴面纱,露出了她那张眉目如画的精致脸庞。

黑色衣裙,衬得皮肤愈加白皙。一头黑发工工整整地束成了马尾,更添几分俏皮之色。

就连天上的月牙此时也正巧悬在她的脑后,更显得她仿佛出尘仙子一般清丽动人。

不过那双眼睛却是红红的,似乎还蓄着泪花。

据说,这姑娘下午趴在唐子衣的尸体上,足足哭了快两个时辰。

仅仅是睡了一会儿懒觉,竟然连大师兄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生离死别这种事情。对于一个涉世未深,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来说,终归还是太过残忍了。

“你果然在这里。”唐雨抱着膝盖,坐到了易行之身边。

“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易行之双臂枕在脑后,盯着天上的月亮,鼻尖却弥漫开了一些如兰似麝的芬芳。

不知是这满地花朵的味道,还是唐雨身上所散发出的女儿香气。

唐雨没再说话。

她从怀中摸出了酒壶和小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月下,湖边。

花海之上,有佳人相伴于身旁,自斟自饮。

如梦幻一般的场景。

易行之眼神迷离,还没尝到那酒,似乎已有些醉了。

“陪我喝一杯?”唐雨又摸出一个小酒杯,往里斟了一杯酒,递到了那躺在地上的易行之眼前。

易行之撑起身子,接过了酒杯。

唐雨捧着自己的杯子,和易行之手里的轻轻碰了碰。

“敬大师兄!”

而后臻首微仰,一饮而尽。

易行之却只是把玩着手里那精致的小酒杯,并未张嘴去喝。

“想什么呢?”唐雨高高撅起了红唇,那般娇憨赌气的神态,甚是乖巧可爱,“不许耍赖!”

“我在想。若是我喝下了这杯酒,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喝酒了。”易行之转着杯子,轻声笑道,“我说的没错吧,神子大人?”

“你又在开玩笑了,而且一点也不好笑!”唐雨气哼哼地朝他嗔道,“神子不是大师兄么?”

“哦?可是‘神子’这个称呼,今日论剑大会上根本无人提起过。”易行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唐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唐子衣便是神子’这等消息的呢?”

唐雨那明媚的眼波中,终于闪过了一抹异样神色:“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么?”

易行之耸了耸肩,而后转动手腕,把他杯子里的酒,倾倒在了身前的花丛之上。

那些被酒淋过的花朵,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悉数枯萎了下去。

“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什么时候发现的。”唐雨抬起纤手,葱白指尖轻轻缠绕着她那乌黑柔顺的发丝,笑容不改。

“要说发现,其实也只是在接过这杯酒的时候才发现的。我修炼的功法比较特殊,五感比一般人要强上一些,所以能闻出来酒里加了点料。”易行之随手扔掉酒杯,又躺回了地上那张由鲜花铺就的大床上去,“在此之前,我只知晓神子定然不是那唐子衣罢了。“

“何以见得?”唐雨笑靥如花,反问道,“我倒觉得唐子衣作为我精心打造的替身,各方面都还挺完美的。他进入神教之后,我不仅从没和他见过面,还给了他神子般的待遇,神子才能学到的秘籍,甚至是与我一样的权力——他自己都已经把自己当成神子了。这次的计划,也是多半由他与那大长老所拟,我不过是想来收拾残局的……”

“的确,我最开始也认为他是神子,毕竟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他,他甚至还在罗天教控制的风沙镇上现身过。败于秦牧手下,又得知逆乾坤竟然已有传人,这代表着唐门下一任掌门也不是自己。经历几重打击过后,他心性大变,一怒之下投身魔教,向昔日手足举起屠刀——这一切也都说得通。”话至此处,易行之却是话锋一转,“但是,他却在绝对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什么意思?”

“神使死的那间密室虽然隐蔽,但他一定会详细上报给神子,我不信这几天那位神子没去找过他。之后他那所谓的潜入崇剑门内,以及埋伏于山下路口的人,却都没有任何动静。罗俊杰出入崇剑门,一路竟是畅通无阻。这时候我便知道,这次罗天教的行动,多半是取消了。”

“没错。神使是我最后才安排下去的,算是多一重保障,由我直接管辖,唐子衣并不知情。我发现神使身亡之后,得知事情已生变故,便立刻撤走了所有还留在崇剑门里的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行动已经取消,那唐子衣还来干吗?不仅来了,竟然还在擂台上公然使出了魔教武学。这般愚蠢行为,与那神机妙算的神子形象实在相去甚远。那时候我便知道,他非但不是神子,反而和那崇剑门的大长老一样,不过是个弃子罢了。”

“全中,精彩。”唐雨轻轻拍了拍小手,“不错。此事未成,唐子衣留着也没多大用处,还是死了来得干净。”

听见唐雨那仿佛事不关己的口吻,易行之心里颇觉有些不是滋味:“……经过那么多年的相处,难道你对唐子衣就没生出过一点同门之情?”

“同门之情?呵,不过是个爱慕虚荣的伪君子罢了。”唐雨嗤笑一声,“他败给秦牧之后,我只是稍微透露了一点自己学会逆乾坤的消息给他。结果还没等我出言引导,他竟然自己找上了神教分坛来。你说说,对于这种衣冠禽兽,我如何能生出那同门之情?”

“唉”易行之只能长叹一声。

“所以,在这之后,你便知道我是神子了?”

“不。对于你,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罢了,根本没往这方面考虑过。”

“哪里想不通。”唐雨双手抱着膝盖,含笑看着他,“能不能说来听听?”

“比如说,我们刚见面的时候。”

“那座庙里?你一见面就怀疑我了?”唐雨瞪大了美眸。

“我哪有那么神。”易行之苦笑一声,“那时候我只是奇怪。我出手助你疗伤之时,却发现你体内的伤势根本没我想象的那般严重,原本还可以与那江大龙两兄弟周旋很久,完全没到要动用逆乾坤的地步。我当时只道是你性格刚烈,不堪受辱。现在想来,或许只是认出了我的江湖扇吧?”

“没错。”唐雨轻笑道,“有烟雨山庄的人出现,自然会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当然也轮不到小女子我出手了。”

“可如果我真的不会武功,或者对此视若无睹,你又该怎么办?”易行之皱眉,“逆乾坤如果施展完全,今后可就永远无法再动武了。”

“不动武就不动武呗。这次运气不太好,偏偏一个人遇上了那两个蠢蛋。”唐雨双手撑着下巴,也看向了中天那弯月亮,“逆乾坤持续的时间,足够我杀一个伤一个,之后再跑掉就行了。武功这种东西于我来说,本来只是身外之物,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要与不要影响都不大。”

“你……”易行之无言以对,“之后在崇剑门里,你与枯木老人间的那场对峙,我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怎么了?我觉得我们当时都演得挺好啊。”唐雨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是。演得确实很不错,我都快信了。”易行之伸了个懒腰,“可你忘了一个前提。以你表现出来的轻功,一见面就会被枯木老人擒下,哪里还有机会能跑进崇剑门里来?”

“嗯,这算是个失误。”唐雨秀眉微颦,“所以你就开始怀疑我了?”

“不,就算你们故意从我窗前路过,我当时也只知道你们是在试探我的武功,根本没去想那么多。”易行之叹息一声,“自从在神使处得知,这事还有位神子参与之后,我甚至连关离恨也怀疑过,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为什么?”唐雨嫣然一笑,“因为我长得好看么?”

“因为你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易行之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想要学到唐门历代掌门单传的逆乾坤之法,需要进唐门至少十年时间的真传弟子才有资格,而你十年前不过五六岁而已。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就算罗天教从娘胎里开始培养,又能教会些什么东西?我实在无法把你与那神子联系到一起。”

第二十三章 离去

清冷月光之下。

唐雨站起身,动作优雅地伸了一个懒腰。

于是她那窈窕婀娜的曼妙体态,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了易行之眼前。

“你觉得我只有十五六岁?像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转不过弯?江湖上,能让人改变体型的功法,可还是有那么一门的。”

“你说天残玄功?!”易行之一个鲤鱼打挺,倏然跳了起来,诧异道,“可那是无忌门的……”

唐雨微笑不语。

她只是抬起一只纤细玉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不错。无忌门早在十二年前,便已归属神教麾下。”

随着淡然的话语声,有三人相继现身于这花海之上,把易行之围在了中间。

“原来如此。”易行之瞥了一眼那说话的稚嫩童子,回头仍是看着唐雨,“贵教真是好大的手笔。习得天残玄功,混入唐门,甚至还获得了掌门的传承……十年前你们便策划好了今天这一切?”

“倒也不是专为今天。此次进攻崇剑门,很大程度上算是个尝试,结果却被你撞破了。”唐雨笑意不减,“有了唐门弟子这重身份,行事终归是要方便不少。至于那唐啸海肯教我逆乾坤,这倒是个意外之喜。或许我在唐门里的表现,还是太过突出了一些。”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

“何事?”

“无忌门向来野心极大,转投魔教我尚能理解。可他呢?”易行之伸手,指向他身前站着的那位,面色阴沉的老者,“张有善数十年前便已退出江湖,不问世事。这般不争名利的隐士高人,罗天教又是如何拉拢到他的?”

“这就更简单了。”唐雨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他儿子多嘛!”

“儿子多又怎么了?”易行之不解。

“儿子多,就代表他好色啊。”唐雨笑靥如花,目光中突然涌现出一些,易行之从未她那清澈眼神中见到过的,惊人的媚意。

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

“我陪枯木老人前辈睡了半个月,他就对我服服帖帖,言听计从啦。毕竟小女子的床上功夫,可是连本教教主都赞不绝口呢。”

“这……”易行之哑口无言。

听到一个往日单纯可爱的女孩子,竟然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就算那般性格都是她伪装出来的,易行之心底仍不免感觉有些难过。

“这般活着,不累吗?”

“怎么样,心动了?”唐雨望着易行之,吃吃笑着;那柔媚地眼波,仿佛快要滴出水来,“易公子机敏过人,小女子也是十分佩服的。不知有没有兴趣加入罗天神教呀?小女子也不介意与易公子共度良宵哦……”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易行之耸了耸肩,“不过我那老爹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发现。”唐雨眼中媚意更甚,“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你了。”

“那可真对不起。”易行之面无表情,“我已经有妻室了。”

“是么?真遗憾呢。”唐雨满脸的懊恼之色。只是不知到底有几分真假。

“不过你肯告诉我这些事,就不怕我擒下你问罪么?还是说,你觉得凭借这无忌门两兄弟,外加一个枯木老人,便能吃定我了?”易行之手腕微动,折扇已牢牢握在掌中。

那童子模样的周然乍一听到这话,立刻竖起了眉毛,似乎就要发作。

不过唐雨却是玉手轻摇,拦下了他。

“当然不能。易公子武功之高,小女子至今仍是心有余悸。”唐雨双手捂着心口,一副弱不禁风般的恐惧神态,“告诉你这些事,你可以认为这是小女子在向你展示手腕哦。既然易公子不肯喝下那杯酒,小女子总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易行之皱起眉头。

“很简单。告诉易公子这些事情,只是小女子觉得,这些事可以让你知道。而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才是小女子真正的底牌哟。”唐雨浅笑道,“若是易公子一时冲动,对小女子做出了什么过激的举动。那么今晚的崇剑门,恐怕很多人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啦。”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关键是,对于唐雨这般丝毫不加掩饰的威胁,易行之还只能被迫接受。

明面上就有无忌门和枯木老人,那些潜藏于暗处的呢?

既然罗天教十年之前便渗透进了中原武林,那么到底会有多少势力,已经被他们暗中掌控了?

易行之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越想越是感到背脊生寒。

虽然还想说几句魄力十足的场面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唐雨。哦不,我还应该叫你唐雨吗,神子大人?”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罢了,易公子想怎么称呼都行。”唐雨妩媚地白了他一眼,“不过唐雨这个名字,小女子也非常喜欢。”

“你原本是有机会杀了我的。”

“哦?是吗?”唐雨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因为那天晚上,我是真的喝醉了。”易行之看着面前那宛如月中仙子一般的倾城佳人,淡淡说道。

唐雨那张俏脸上,仿佛从未改变过的撩人笑容,此刻终于收敛了下去。

她皱着眉头,和易行之对视了一阵。美眸中闪动着某些,易行之非常陌生的凶厉光芒。

到得最后,她也没再和易行之说一句话。只是抬起玉手,朝那还围着易行之的三个人轻轻一招;四人便运起身法,迅速从这花海之上离开了。

易行之驻足原地,目送他们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老易,原来你跑这来了!”

远方,一个肥硕惊人的身影,仿佛藤球一般逐渐蹦跳了过来。

“不胜酒力,出来透透气。”这是易行之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

关离恨转着脖子,四处张望:“唐雨呢?她好像也出来找你了。”

“她走了。”

“回唐门了?这小妞,竟然不跟我道个别再走。”关离恨的神情相当沮丧。

易行之轻轻摇头:“不,她不会回唐门的。而且,今后恐怕也没机会再见面了。”

关离恨瞠目结舌:“啊?!那她要去做什么……”

“走吧。”易行之并不答话。

他收起折扇,转身踏上了来时的路。

易行之脚步很快。关离恨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声问道:“去哪?”

“哈哈,陪我喝酒!”易行之走着走着,却是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声音清越爽朗,远远传开,惊起了栖身于这花海中的无数飞鸟。

关离恨呆愣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一跺脚,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归家

沧江以南,大乾极东,毗邻琼海。

莫州自古繁华。

作为州城的枫城,更是地处莫州最丰饶之所在。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这里有大乾最昂贵的酒楼,最豪华的妓院,最出名的戏班,以及最大的赌场。

名副其实的销金之地。

作为大乾水上贸易的重要枢纽,枫城港口处还停靠着大乾王朝最大的船舶。

天枫大运河,西至天京,东至琼海;大乾几代匠人付出毕生心血,才得以完成的惊世伟业。

依托这条运河,大乾便能将本国腹地出产的诸多名贵丝绸香料,远销海外诸国。

可这枫城也不仅仅是出海的咽喉要道,亦是江湖中人所津津乐道的武学圣地。

因为那座如武林传奇般的烟雨山庄,就建在这里。

枫城外,灵溪山。

清晨,薄雾弥漫。

易行之踩着林间小径,登上半山腰处,道路尽头那扇红漆大门已若隐若现。

不似去时那般沿途观景游玩,回来的路上,易行之并未多做停留。

故而不出半月,他便从云州赶回了家门口。

离去之前,他把自己的发现以及唐雨所述之事,一股脑地全都和那崇剑门掌门李征讲了。

待那彪形大汉还在皱眉沉思之际,易行之便已告辞走人。

至于他信或不信,以及之后又有什么打算,那是这位武林盟主大人应该去考虑的事情,和易行之的关系已经不大了。

拯救中原武林这般重任,自然还是得交由位高权重之人承担。

毕竟,‘少惹麻烦’这种性格,是易行之向来引以为傲的优良品质。

望着面前那座占地极广的庄园,虽然是自己的家,易行之心下仍不免会嘀咕两句。

这么大的房子,却只有他们一家人住,终归还是感觉太过奢侈了。

行至大门外,易行之轻轻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然而,迟迟不见有人来开门。

怎么回事,莫非今天守门的家伙又偷懒了?

易行之皱了皱眉头,正犹豫着要不要高喊几声时,头顶却有兵刃破风之声骤响!

身旁围墙处,一人持剑从墙头跃下,直刺易行之眉心!

易行之见此,却是并未露出讶色,嘴角反而往上掀了掀。

待得那剑袭至眼前,易行之也不躲闪。只是伸出右手,曲起手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一声清脆鸣响,剑锋颤抖着被荡开了。

不过那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待着重新握稳了手中长剑,立刻提剑再上,这次却是转刺为劈,削向易行之下盘。

易行之倒也不拿扇子,只以一双肉掌与其周旋。

几招过后,易行之瞧准时机,眼疾手快地用两根指头,夹住了那把寒光闪烁的锋利宝剑。

用剑之人发力往回扯了几下,那剑身在易行之指间却是巍然不动。

易行之看着对面那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垂头丧气的黑袍中年人,松开手指,轻笑道:“可以啊老张,剑法有进步啊。”

“少爷可就别笑话我了。”那人收回长剑,满脸的懊恼神色,“我这一套新剑法,自认颇有独到之处,连老爷都对其赞赏有加。谁曾想在少爷手下,竟然还是走不出十招。”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易行之笑容更甚,“所以别老和我比啊……”

老张就叫老张。

他从来不肯说他的全名。

八年前,庄里原来的那位老管家寿终正寝,易行之的父亲便把他拉回了庄里接班。

老张的长相比较凶恶,特别是那一道刀疤,从右眼拉到了左边嘴角处,更添几分狠厉之色。刚来庄里时,老张这幅尊容着实吓坏了不少仆人。

不过相处得久了,大家慢慢也都发现,老张这人虽然长得挺凶,但为人处世却是出人意料的和善。所以之后老张的人缘也变得颇为不错,大家见面老张长老张短的,一来二去也叫习惯了。

关于老张的过去,他不愿提及,父亲对此亦是讳莫如深。

不过江湖中以前姓张,脸上有疤又善使长剑,年纪也约摸差不多的,易行之倒是知道一位。

便是那当年号称“血剑客”的朔州张子梁。

据说这位那叫一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至极。于江湖中广为传颂的最后一战,便是十年前,他为了自己被某个富绅羞辱致死的未婚妻,悍然仗剑杀了那富绅一家老小三十余口人,连别人家里养的猫狗都没放过……

而后在官府通缉,官兵围剿之下,张子梁从此便绝迹江湖了。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抓了,也有人说他逃亡西域,躲进了罗天教里去。

至于老张到底是不是那血剑客,易行之也不敢确定;因为那些血腥恐怖的传说,与老张本人比起来,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既然老张不愿意说,易行之也不会去多问。

毕竟,任何人都是藏有秘密的。并且,每个人也有保守秘密的权利。

老张打开山庄大门,易行之先一步走了进去:“老易头呢,在庄里吗?”

“少爷,您这称呼……”老张跟在易行之身后,小心翼翼地回他道,“那毕竟是您的父亲,这么叫会不会……有些……有些不合规矩……”

“行了行了,老易头都没意见,你净来操这些闲心!”易行之摇头晃脑,“他人呢?”

“老爷近日接到崇剑门李征的飞鸽传书,说要在天州召开武林大会,中原武林大小门派均需派代表前往。无正当理由不去者,均按私通魔教罪论处。于是老爷五日前便已从庄里出发了。”

“李征动作还挺快啊……”易行之摸着下巴,“估计这次也被那罗天教吓得不轻。‘私通魔教罪’,啧啧,真能扣帽子……”

不过论剑大会才刚刚结束,紧跟着又要开那什么武林大会。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里,‘开会’这件事情,总归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

“信上还提到了少爷的事。”老张深吸一口气,于是便开始了滔滔不绝,“少爷此番大破魔教阴谋,实乃英明神武大显神威,就如同天上那文曲星武曲星同时下凡,老张我五体投地。少爷真不愧一表人才、才华横溢、溢于言表、表面文章……”

“停停停,够了够了,打住打住。”易行之赶紧叫住了他,而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讲道,“老张,实在不会拍马屁,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你搁这成语接龙呢?还‘同时下凡’!我都替你臊得慌……”

“是是,俺老张是个粗人,说不明白那些话。”老张猛点脑袋,“不过少爷这次真是给山庄涨足了面子。老爷也大为高兴,还留下了一句话,再三强调,要我原封不动的转达给您。。”

“哦?老易头说什么了?”

“老爷说,‘小兔崽子,看把你嘚瑟的!’”老张一脸和善的,说出了一句非常不和善的话。

“哼。”易行之鼻孔出气,“还真是那老兔崽子的风格。”

老张假装没听见易行之嘴里那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面不改色,接着说道:“夫人听说这事,也非常高兴,当时就拍碎了一张桌子。”

“拍碎了……嗯,这也是我娘的风格。”易行之挠了挠头发,“等等,不对!桌子,哪张桌子?!”

“因为夫人听见这消息时刚好在少爷房间里,触景生情,于是就……”

“我的黄花梨啊!”易行之痛心疾首,惨叫一声,“我老早就感觉她看我那桌子的眼神不对劲,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夫人那也是由衷为少爷开心,才会有感而发的。还请少爷节哀……”老张眼里憋着笑。

“算了,碎就碎吧。回头我就去把她那紫檀柜子给拆了,怎么着也算扯平……”易行之的报复心显然极重,“她在哪呢?”

“夫人也随老爷同去了。”

“同去?!”易行之大惊失色,猛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瞪着老张,“娘肚子里的老二都快四个月大了,她跟着瞎掺和干嘛?!”

第二十五章 山庄

“老,老二……”老张擦了擦额头冷汗,对此却再也无法置若罔闻,“少爷,那可是您的手足。这般叫法,着实……不妥啊……”

“行行行,手足!可天州离得那么远,她又腆着个大肚子。”易行之面露忧色,“这一路车马劳顿,万一她和我那‘手足’有个什么闪失……”

“少爷倒不必太过担心。既然老爷也同意了,说明此行是没什么大问题的。”老张宽慰他道,“若是让夫人一直闷在家里,那估计才会憋出毛病。”

“唉。多大的人了,还是那般闲不住……”易行之也只能无奈叹气。

二人如今正置身于一处荷塘回廊之上。

时值深冬,荷叶大半早已枯黄。不过其下那清澈的塘水中,那些五彩斑斓的游鱼却似乎并未受到季节的影响,仍在荷叶间三五成群的嬉戏逡巡着。

易行之倚着回廊栏杆,越看越觉可爱,于是问转头问老张道:“带干饵了吗?”

“带着呐。”老张从腰间布袋里摸出了一把鱼粮。

易行之捏起几颗,轻轻投到了水里。

霎时间,塘中无数花花绿绿的鱼儿,便如赶集般争先恐后地凑了过来。

投下饵料的那片水域,更是仿佛刚煮开的热汤。鱼儿们欢腾地抢着食,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咦。”易行之安静瞧了一阵,嘴里却是突然咦了一声,“最大的那一尾红鲤呢?”

“回少爷。“老张答道,”红红最近老爱翻肚皮,似乎生病了。于是夫人便去抓了点药,暂时先把它捞起来,养在了水缸里……”

“红红?!”易行之眼睛一瞪,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张咽了咽口水:“这是夫人给那鱼起得名字……”

“呵呵……”易行之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正说着话,回廊对面,却有一位少女,抱着木盆从那花园景墙的洞门后走了出来。

水绿色的衣袍,系着一条素色衣带,把她那本就纤细的腰肢衬得愈发盈盈一握;莲步轻移间,身姿便宛如和风拂柳。

“哟,小桃,晒衣服啊。”易行之朝她打招呼。

那长相甜美的少女抬头看见了易行之,连木盆都丢到一旁不管,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少爷,你回来啦!”

“嘿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想我啊?”易行之笑。

“哼,才不想呢!”少女却是撅起了红润的小嘴。

“是么?可我怎么感觉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怕是想我想得吃不下饭吧?”易行之冲她挤眉弄眼,“这可不行,你如今还在发育期,每天一定要摄取到充足的营养。来来来,今晚到少爷房里来,少爷给你检查检查身体……”

“呸!流氓!”少女白嫩的小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轻啐一口,捂着脸羞羞哒哒地跑开了。

望着少女那苗条清瘦的背影,易行之咂了砸嘴:“啧,脸皮还是这么薄啊。”

老张含笑看着两人,并不出言。

眼前这位大少爷虽然时常口无遮拦,想法清奇,但比之从前已经好上了太多。

要知道,七年前的他,可是连那日常用语都讲不太明白的。

整日浑浑噩噩,游手好闲,烟雨山庄家传的扇法连一招也学不会,跟别谈让他去念书了。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蹲在池塘边,盯着水里的鱼,淌着口水傻笑,而且一笑就是一下午。

通俗点讲——少爷的智力可能存在一些缺陷。

老爷和夫人为了这事,经常发愁到整宿都睡不着觉。

不过十岁那年,少爷不慎跌入水塘,还生了一场大病。结果卧床月许之后,整个人却是像突然开窍了一般。

不仅变得知书达理,各种武功更是一点就透,还时常鼓捣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自己都不禁大赞精妙——换成夫人的话来说,这是老天终于开眼了。

“……对了,绮罗呢?”

易行之的询问声打断了老张的回忆。

“回少爷,少夫人今日一早就去了那灵溪飞瀑。要我去叫她回来吗?”

“啊,又去那?”易行之打了个哈欠,“算了,我待会儿自己去找她吧。”

“是。”老张躬身点头。

看着老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易行之却是眉梢一挑:“诶,老张。我怎么感觉你好像也瘦了?要不要我也给你检查下身体?”

“我……这……”管家老张憋了大半天,连脖子都闷粗了一圈,可嘴里也没能蹦出两个字来。

尽管和易行之相处已旧,逐渐习惯了他那奇特的思路。但这位大少爷偶尔冒出来的几句惊人言语,还是时常让老张想破了脑袋也接不下去。

不过易行之倒也没打算硬让他接,抬手指着他乐了一阵,便抬脚继续往前走了。

老张赶紧跟上。

烟雨山庄由易家不知哪代祖先,请到了那前朝大学士鲁直先生来设计建造。

鲁直先生人称诗匠双绝,盛名已久,据说那皇宫的后花园也是前朝皇帝托他所建。

所以由他建造的这座烟雨山庄,不仅占地极广,结构亦是精巧至极。

可易行之总觉得,这座庄园虽然的确很漂亮,但未免有些精巧过头了。

花园繁多,怪石嶙峋,道路走廊错综复杂;若不是对这里非常熟悉的人,甚至会在山庄里迷路。

住在这种地方,连平时的生活起居都不太方便。

比如说,‘家门离自己房间太远’,这点便是最令易行之诟病的地方。

进得大门,走过荷塘上的长廊,是烟雨山庄的待客正厅。绕过正厅,后面还有一方极大的花园。再走过那座道路七扭八拐的大花园,才能看见自己的卧室。

每走这条路一次,易行之心中便会油然而生一个念头——这烟雨山庄不像是给人住的,倒像是那鲁直先生单纯在炫技。

用他的原话来说:烟雨山庄不是房子,而是看着很棒,但实用性不高,并且掺杂了诸多反人类设计的‘高雅艺术品’。

山庄地处半山腰,位置不似崇剑门通幽谷那般得天独厚。故而虽然草色依旧苍翠,但仙花终究还是不会在这种季节开放的。

漫步花园之中,打量着那些熟悉的怪石假山,绿草古木,易行之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啊?”易行之低声嘀咕了几句,倏而恍然大悟道,“对,兔子!我养的那些兔子呢?!”

“回少爷。”身后的老张语气淡然,“您离开之后,夫人说想吃兔肉补补身子,便命人把那些兔子全都抓来吃了。小半清炖,大半红烧,还有几只做成了烤全兔……”

“老张。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损的!”易行之龇牙咧嘴,“光吃了还不够,还要把烹饪方法都告诉我是吧?”

“少爷赎罪,这番话也是夫人临行前嘱咐的。”老张梗着脖子回答道,“说如果少爷问起来,一定要据实相告。”

“嘿!这娘们真是越来越心狠手辣了啊……”易行之两手一拍,气急败坏。

老张哭丧着一张脸,只恨自己不是个聋子——这样便再也听不见少爷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了。

第二十六章 绮罗

镂空的雕花窗桕射入一些斑驳细碎的阳光。

淡淡檀香萦绕身侧。

正中摆放着一套酸枝几案,书桌上并有数方宝砚。笔架处搁着粗细不一的毛笔,狼毫獾针,一应俱全。

七尺落地铜镜,蟠螭纹饰,照容纤毫毕现。一丈珊瑚卧榻,琼丝锦被,遍绣戏水鸳鸯。

西墙摆放的博古架上,各类藏品琳琅满目。北墙悬着一幅沧江春钓图,上有鲁直先生题词,诗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精致,奢华,不计代价。

这便是易行之的房间了。

立于房中,轻抚着那张崭新的书桌,易行之却是又想起了以前那张黄花梨的,不免生出几分惆怅。

既然已回到了家中,那自己现在又该做些什么呢?

练字?懒得磨墨。

习武?家里能学到的武艺早已烂熟于心,再练也很难提高。

看书?无甚新书可看,老翻旧书也没什么意思。

易行之瘫坐在椅子上,皱眉冥思苦想了一阵,忽而哑然失笑。

老张身为管家,庄内诸事需他亲力亲为,送至房外便已告退。父母外出,去了天州参加武林大会。就连那最娇憨懒惰的丫鬟小桃,竟然也会帮人晒衣服了。

大家都在各自奔波忙碌着。

似乎,整个山庄中,只有他自己才是最无事可做的那个呢。

“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先去后山找她吧。”

心下这般一合计,易行之当即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灵溪山阴,一道飞瀑。

湍流似银河坠落,又如蛟龙入海般,从悬崖边倾泻而下。

那条银白色的匹练最终摔碎在了山脚水潭旁的巨石上,发出如惊雷般的巨大轰鸣声。

玉花飞溅,水雾弥漫。午后阳光照耀下,山间时有一道绚烂彩虹若隐若现。

如此瑰丽奇景,又在离枫城极近,本应吸引众多游人接踵观赏。

可当年易家先祖所购地契之上,却是囊括了整座灵溪山。而今虽已改朝换代,但易家每年的赋税仍是按时上交分文不少,朝廷亦是乐得清闲,倒也并未将其收回。

故而灵溪瀑布纵然风景险绝绮丽,但这地方却是易家的产业,外人想进也难。

水潭边,青石上。

一个风姿卓然的背影正束手而立,微仰臻首,观望着这番绝景。

满头青丝,既长且直,及至腰间,便如眼前这道瀑布般倾泻。

湿气旺盛,在她的发梢上凝结成了一些细小的水滴,仿若丝缀珠帘。

素白衣裙,纤腰玉带。山风轻拂间,她衣袂飘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似的。

直到看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易行之那此行伊始起便悬而荡之的内心,此刻才总算是安稳地落了下来。

似乎还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就如同那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终于踏上了故土一般。

烟雨山庄很美,生活起居极尽奢侈之能,仆人们也都非常有趣可爱。

母亲虽然在家里坐不住,还总爱和自己开玩笑,但着实是一位体贴善良,温柔和蔼的大美人。

父亲向来形容洒脱,对自己却是关怀备至。于大是大非面前更是勇武果敢,实乃一代江湖名侠。

这两位简直就是易行之心目中的完美父母,模范夫妻。

但是。

这些东西,终归不是自己的啊……

他们真正的儿子,其实并未挺过那场大病,七年前便已早早夭折了。

而今还残留着的,只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那么,不由分说地霸占了这具躯壳的自己,又算是个什么存在呢?

父母那无微不至的呵护,山庄里奢靡高雅的生活,仆人们绞尽脑汁的照料——

可他始终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怀着鸠占鹊巢般的负罪感,易行之强颜欢笑着,熬过了整整三个寒暑。

直到十五岁那年,她出现了。

与其说出现,不如说是某一天半夜,她便如一颗流星般从天而降,掉进了烟雨山庄中的水塘里。

听见动静,老张第一个赶到。乍一看见池子里漂着的头发,还以为是死了人,立刻通知了庄主。

结果跟着父亲一同前往的易行之,拿着竹竿远远捅了捅,她却猛然站了起来。

没有来历,没有记忆,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连唯一能想起来的名字也非常奇特。

似乎真的是一颗流星。

母亲看她可怜,便把她留在了庄里。

没有亲朋,只身一人。

在她身上,易行之终于找到了一些归属感;抑或是一点同病相怜般的莫名情绪。

毕竟,他们好像拥有着一类同样的特质。

一种叫做‘孤独’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于是易行之试着和她说话。

最开始基本是自己唠叨大半天,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愣愣盯着他。

不过,慢慢的,她可以偶尔回上几句了。

到后来,虽然还是不能对答如流,但比刚来时那三岁孩童般的模样已经好上了许多。

她终究是开朗了不少。

母亲看他们终日腻在一起,于是自作主张,干脆给她俩订了婚。

所谓童养媳大概就是这般境况吧?

她现在真的成为了易家的人,族谱里也填进了她的名字。

所以,她已经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结发妻子了么?

易行之怔怔望着那个背影,眼波柔和,轻声呼唤道。

“绮罗。”

微弱的声音,似乎被淹没在了瀑布那浩荡的水声中。

不过她依然听见了。

蓦然回首,浅浅一笑。

“行之,你回来了。”

极美的容颜。

她的身形正融在瀑布水雾激起的那道绚烂彩虹之中。

炽艳的亮霓,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些变幻莫测的绮丽掠影,多彩缤纷。

湛蓝,明黄,绛紫,靛青……

但无论色彩如何变幻,放眼望去,她的面颊,终归只得一个‘白’字。

仿若羊脂,晶莹剔透;所有的颜彩,在这般澄澈无暇的白皙面前,均是黯然失色。

更别提她那双灿若星辰的漆黑明眸,纤长挺翘的睫毛,如涂脂腻般的红润嘴唇……

纵然相处已久,但每次看见这张脸,易行之仍会不可避免地生出惊艳之感。

当然。也只有这般的天姿国色,才能与她那仙气凛然的背影相得益彰。

第二十七章 故事

飞瀑如银河倒挂,碧潭似莹玉縠纹。

明媚冬阳下,那眉眼带笑的佳人,看上去甚至有些刺眼

如果没遇见过她,估计碰到唐雨或是慕容梦蝶时,自己的反应也会和关离恨一样吧?易行之脑中没来由地涌起了这般想法。

“江湖好玩吗?”绮罗立于水潭边,美眸圆睁,好奇问道。

“还行吧,挺有意思的。”易行之耸了耸肩。

“哼,你自己偷偷跑出去玩,又不肯带上我……”绮罗嘟起了粉嫩的嘴巴。

本是位亭亭玉立的绝世美人,却会做起这等小女孩撒娇般的赌气神态,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是你说想睡懒觉,赖在床上不肯出门的啊……”易行之两手一摊,颇感无辜。

“我不管!”绮罗站在那大青石上,却是气得两只藕臂插住纤细腰肢,腮帮子鼓鼓的,“是你没叫醒我!”

“好好好。怪我,我的错,下次再出门一定带上绮罗。”易行之轻笑道。

“这还差不多……”绮罗却是立刻转怨为笑,变脸就跟翻书似的。

似乎真的是个小孩子。

易行之转头望着那道飞瀑,深吸了一口此地水雾弥漫的潮湿空气:“不过,你还真是喜欢这地方啊。”

“嗯。总感觉这里的景象有些熟悉,自己以前好像也在哪看见过……”绮罗跳下青石,走近易行之身边。低垂着眼睑,修长睫毛微微颤动着。

绮罗的个头本就很高。

易行之亦是是最近一年才勉强超过了她寸许。

不过她的容貌,这几年下来,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了。

“想起了什么事吗?”

“没,很模糊。就只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绮罗轻声道,柳叶般的细眉微微拧起。

她一回忆自已以前的事,头就会开始疼呢。

以前这傻姑娘甚至会疼得晕过去。

“也不用太勉强自己。”易行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些,“想不起来的话,就过一段时间想。”

“嗯。”绮罗非常乖巧的应了一声。

她回过臻首,最后看了一眼崖间那道气势恢宏的瀑布:“走吧,先回家。我给行之做好吃的!”

“又学会新菜了?”

“对,娘教我的。”绮罗笑靥如花,“酱烧兔肉哦!”

“……”

易行之如鲠在喉,已到嘴边的话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两人迈上了回庄的小路。

并肩在那条崎岖的山路间行了一阵,绮罗却是伸出一只白嫩嫩的小手,轻轻抓住了易行之的袖口。

“怎么了?”绮罗这般动作倒是极为少见,易行之不由疑惑侧目。

绮罗正直勾勾瞪着他,声音有些委屈:“讲故事!上次的都还没讲完你就走了!”

“噢……”易行之恍然。

绮罗仍是一如既往的爱听故事。

易行之到底给她讲过多少故事,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半年之前,这个世界中自己所知晓的奇闻轶事,便已经和她讲得差不多了。

无奈之下,易行之只能搜肠刮肚,捡拾些自己前世的阅历来说给她听。

“上次要讲啥来着?”

“老人与海。”

“哦对。”易行之有了印象,“这故事说的是啊,在很久以前,海边有个打渔为生的老头。当年他抓鱼是一把好手,可是如今已经很久没有抓到过大鱼了。别人都说他老了,再也抓不到大鱼了,可他对此很不服气。于是他某天一个人划着小船,带着鱼竿,准备再去海上碰碰运气……”

“为什么不服气呢?”绮罗秀气的小脚微一用力,轻轻踢走了一颗路旁的小石子。

“因为有些人觉得,老了是件挺可怕的事情。”易行之顿了一会,接着说道,“人活一世,不过数十年时间。老了,就说明人生已经快走到了尽头。很多事,年轻的时候没去尝试过,老了就来再也不及了,难免会留下遗憾。所以,很多人虽然自称老朽,但他们都不希望别人说他老。”

“哦……”绮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轻眨了几下,似懂非懂。

“之后啊,老人在海上等了很久,竟然真的有条大鱼上钩了。可那条鱼实在太过壮硕,劲儿也很大,他一个人拖不上来。大鱼咬着鱼线,带着老人和他的船在海上跑了很远。但老人又不想切断鱼线放走它,于是就这般和那大鱼耗上了……”

“他为什么不放弃?在海上被拉那么远,不是很危险么?”绮罗面露疑惑,“万一大鱼把船给弄翻了,那该怎么办?”

“应该是执念吧。”易行之眉梢挑了挑,“毕竟,对于他来说,这条鱼已经不仅仅只是一条鱼了……”

“不仅是鱼?”

“对,那鱼还代表着很多东西啊。金钱,欲望,一个强劲的对手,一个狡猾的敌人。以及,能够向岸上那些笑话自己的人,证明自己本领的猎物……”易行之的的说话声却是越来越低。

他似乎又想起了某个头发斑白,身姿却依旧昂扬挺拔的人影。

和那双永远饱含着炽烈热情的眼睛。

他目空一切般的狂傲不羁。

他永无拘束般的潇洒行径。

以及在论剑大会途中所遇到的,他那位本绝不应该存在的传人

“那后来呢?”绮罗对突然停住的故事情节很不满意,娇声提醒道。

易行之从回忆中惊醒,甩了甩头,接着讲道:“后来他终于把那条鱼给耗得精疲力尽啦,被迫从深海之下浮了上来,老人才总算是杀死了它。可是他的船很小,装不下那么大的鱼,就只能把它挂在船舷边拉着走。结果大鱼身上的血腥味,招来了海里的鲨鱼。”

“虽然老人奋起反抗,竭力驱赶着这群强盗。鱼叉被鲨鱼拖走了,就用船桨,用刀子……可是鲨鱼的数量实在太多。等那老人最后终于回到了陆地上时,船边的大鱼已经被鲨鱼啃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啊,好可惜呀……”

绮罗是个十分善良的好姑娘。

无论给她讲任何故事,她似乎都能感同身受。

比如现在,她那清澈纯粹的晶亮美眸中,已经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明明他那么努力,可结果还是失败了……”

“也不能算失败吧。”易行之淡笑摇头,“老人失去的只是一点鱼肉,可他也得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绮罗瞪大了眼睛。

“信念。”易行之笑容渐烈,“自己还未老去的信念。”

第二十八章 厨艺

日头已逐渐西沉。

又到了晚餐时间。

绮罗系着兜布,站在锅台边,双手叉腰,一副很有派头的大厨模样。

她的手艺,是山庄中人公认的登峰造极。

这脑袋不太灵光的姑娘,却似乎生来就很有煮饭的天赋。

不仅什么菜一学就会,偶尔还能举一反三,做出一些格外新奇的滋味来。

烟雨山庄的厨子本是莫州顶尖,以前还在枫城那望月楼中掌过勺;可是在庄里大小两位夫人面前,终归是相形见绌,时常自叹不如。

所以,一听见大少爷说这位少夫人今晚要亲自下厨,家里的丫鬟婢子们便闻风而动,纷纷挤到了厨房里来,盼着能跟她学到两手。

一时间,厨房中莺莺燕燕,尽是些女子娇柔软嫩的说话声。十多个姑娘均是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纤细手臂,把绮罗围在正中,抢着要帮她打下手。

易行之和老张已经被这群兴致高昂的姑娘们给挤到了角落里去。

“少爷,您看要不要撵她们出去……”老张看着灶处那副喧嚣的景象,眼皮不由地跳了几下。

“无妨。”易行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庄里最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让她们闹腾吧。”

“您总是这么惯着她们……”老张苦笑一声,“我怕这群女人以后能翻了天了。”

“能翻出什么天来?都是些好姑娘啊。”易行之望着那些叽叽喳喳、嬉笑吵闹的女孩子,目光柔和,“学几手好菜,今后嫁人也能找到个靠谱点的婆家……”

结果还没等老张回话,身侧却响起一个既软糯又清脆的声音。

“噫,我才不要嫁人哩!”

转头过去,说话的是个穿着浅绿衣服的消瘦少女。

一张俏丽圆脸,而今却是涨得通红,香腮上还挂着几滴露珠似的汗滴。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易行之乐了:“小桃。别人都在争着学做菜,你怎么不去啊?”

“我,我力气太小,挤不过她们……”小桃的声音带着些无奈,又有几分委屈。

“挤不进去,学不会做菜,小心以后就嫁不出去咯。”易行之调笑道。

“嫁人做什么?”小桃皱着小鼻子,朝他吐了吐丁香似的红嫩舌尖,“我是少爷的贴身丫鬟,肯定要服侍少爷一辈子的。”

“你个小丫头片子。”易行之伸过手去,轻轻捏了捏她挺翘细润的鼻尖,“这才活了多大岁数?就也在学人家说‘一辈子’了。”

“哼,我已经不小啦!”小桃努力挣脱了易行之的‘魔爪’,揉了揉略微有些泛红的鼻头,“况且,姐姐们常常都在说,以后如果要嫁人,也一定要找个像少爷这样的呢!”

“啊?原来你们竟是这般想法?!那完蛋了……”易行之一抹头发,眼神甚是悲伤,“像本少爷这样的男人,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你们怕是都要孤独终老了……”

……

……

姜蒜及葱段爆香后放入兔肉块,以酱淋之。

熬了一下午的排骨汤倒入锅中,文火炖煮小半个时辰,而后旺火收汁。

再揭开锅盖时,兔肉早已烂熟。

酱料是蜀州特产的辣酱,配菜是细软白嫩的豆腐。

再佐以枫城中那白家所酿的醇厚米酒……

虽然自已养的那些兔子肥嘟嘟的都很可爱,现如今阴阳相隔亦令自己颇为不舍。

但它们的肉吃起来也是真的香甜可口……

于是,易行之眼含热泪,足足吃了有大半盆,其间连米饭都添了三碗。

直到吃得肚子鼓胀,再也咽不下去,小桃已经收拾了碗筷离开;易行之却还坐在那砸着嘴巴,仍觉有些意犹未尽。

“好吃吗?”坐在身旁的绮罗,眨巴着大眼睛问他道。

“好吃……”易行之顺嘴答道,话已出口才惊觉有些不太对劲,连忙改口,“个头!一点都不好吃!”

“啊?不好吃你还吃那么多……”易行之惊诧之下,声音便有些大,这一嗓子倒把绮罗吓得泫然欲泣,“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

“别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厨艺没有问题!”易行之见她要哭,慌忙摆手,“我是说,那兔子有问题……”

“兔子?肉不新鲜了么?”绮罗眼里蓄着泪花,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可那只兔子是昨天刚宰的呀。”

“这……”易行之揉揉眉心,斟酌了一下字句,“不是不新鲜。你难道不觉得那些兔子们非常乖巧可爱么?”

“觉得。”绮罗臻首轻点,深以为然。

“所以啊,吃起来的时候,会感觉很心疼。这些小动物养得久了,终归会生出点感情的。”

“为什么?”绮罗杏眼圆睁,大感迷茫。

“因为它们长得可爱。”

“长得可爱就不能吃么?”绮罗仍是一脸不解,“猪也长得很可爱,也让人要养很久,为什么就可以吃它?”

“这……”易行之瞠目结舌,感觉今天和这姑娘可能说不清楚了。

她似乎还不能理解‘宠物’这个概念。

在她的潜意识里,动物只是简单地分类为‘能吃’与‘不能吃’。

或者更粗暴一点,只是分为了‘好吃’和‘不好吃’……

“算了,吃了就吃了吧。”于是易行之很干脆的放弃了给她灌输些新奇理念的想法,“那啥,上次出门让你写的字,拿来我看看。”

“嘿嘿,我可是每天都有认真写哦!”绮罗蹦蹦跳跳地从饭厅跑了出去。

看着绮罗那欢脱的背影,易行之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这姑娘看上去都快二十了,可这行为方式却还是跟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似的。

明明是那般惊世骇俗的容貌,她的俏皮表现却经常会让人忽略她的长相,只感觉头大如斗。

易行之时常在想,自己这到底是取了个媳妇还是养了个女儿啊……

不一会儿,绮罗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手中还高高扬着一叠白纸。

易行之接过来定睛一看,眼珠子差点都瞪了出来:“这……这就是你写的字?!”

“对啊!”绮罗满脸兴奋,仿佛在等着易行之夸她。

“不对!”易行之气得差点拍桌子,“让你每天写一百个字,可这上面为什么全是横线?!

“因为全是‘一’字呀!你又没说要写什么字。”绮罗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中分明有着一丝狡黠,“写快了,就连到一起啦!每天我写得还不止一百个呢!”

“我……你……”易行之已经记不清楚,自己这是第几次被绮罗噎得说不出话了。

说她聪明吧,她时常又会犯傻;说她傻吧,在偷懒这方面她却是异常的精明……

第二十九章 愿景

月明星稀。

漆黑树影映在窗棂之上,跟随夜风轻轻摇动。

“行之……”

明暗交替间,房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呼唤。

“嗯?”

易行之平躺在大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盯着窗户。脸上被那穿过窗格漏进屋内的月光,画下了一些渔网般的细小格子,就跟蒙着一层轻纱似的。

“我睡不着……”绮罗嘟囔着,朝他怀里又挤了挤。

“要听故事么?”易行之打了个哈欠。

“不!”绮罗却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声宣布道,“我想给行之生个孩子!”

“哈?!”易行之惊得汗毛倒竖,顿时睡意全无,也跟着绮罗坐起了身,怔怔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小孩子很听话很可爱。”绮罗神色认真。

“……那你知道怎样才能生出孩子么?”易行之挠着头发。

“我知道呀。我们要先这样……然后那样……最后再……”

绮罗檀口微张,语气非常平淡的,说出了一段连易行之听了都感觉面红耳赤的详细过程。

“且慢!”易行之赶忙捂住她的嘴,打断了那正在一本正经地‘开黄腔’的傻姑娘,“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谁教你的?”

“娘亲啊。”绮罗瘪了瘪嘴。

“呵,果然……”易行之冷笑一声,“那娘们儿就没干过几件正经事。教坏小姑娘倒是一把好手……”

“可是,我真的很想给行之生孩子嘛。”绮罗直勾勾地盯着他。

月光中,她的本就雪白的肌肤,显得愈发晶莹剔透。

单手支着身子,几缕散发凌乱贴在额头,半截香肩从倾斜的领口处滑了出来……这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慵懒风情,直看得易行之神魂一愣。

望着那近在咫尺,盈盈脉脉的温柔眼波,易行之感觉自己快要被融化了。

“咳咳。生孩子这事吧,咱们都还没准备好。那是老夫老妻才会去做的……”

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易行之好不容易才从绮罗那柔情似水的目光中挣脱,立刻咳嗽一声,侧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但我就是你的妻子呀!”绮罗的语调中带着埋怨,“我准备好了。”

“那什么……”易行之感觉头皮都快被他自己挠破了,“生孩子要在床上坐很久的,哪都不能去!”

“我能忍!”绮罗信心满满。

“生孩子肚子会变大,很多东西不能吃!”

“我不怕!”绮罗不依不饶。

“生……生孩子……是会很疼的哦……”易行之感觉自己快没辙了,半晌才从嘴里蹦出来一句干巴巴的话。

“啊?!这事娘可没告诉我……”不过这句话似有奇效,绮罗瞪着一双凤眼,仿佛大感意外,“有多疼?”

“疼得很!”易行之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比被蜘蛛咬了还疼!”

这姑娘最怕的东西就是蜘蛛。

纵然绮罗从没被蜘蛛咬过,但只要一看见那些八只脚的小东西,她就会吓得浑身打颤。

“那……那还是先别生了吧。”绮罗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而后飞快缩回了被窝中,提起被子蒙住脸,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外面,“我怕疼……”

易行之长吁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冷汗,也精疲力竭地躺了回去。

不过经过绮罗这么一闹,他而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姑娘懂得事情真是越来越多。

今晚还能糊弄过去,可以后又该怎么办?

绮罗绝不是普通人,并且身世肯定也极为不凡。

这是在她刚来庄中第三天,仅以一根柳枝就把自己那武功盖世的老爹给揍得鼻青脸肿时,易行之便已确定下来的事情。

他至今还记得,老易头惨败之后,那种钦佩中又带着些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长得漂亮而又傻乎乎的姑娘,着实让山庄上下惊为天人。

她当时所使用的,是一种内力根本无法匹敌的莫测力量。

当然,后来易行之也知道了,那东西叫做‘真元’。

真,后天之气,聚天地之灵,转化而成;元,先天之气,万物之起始,人体之本源。

二者合一,乃为真元。

此等性命同修之法,已属仙家手段。自然比那光涨蛮劲,人人可练的内力要更胜一筹。

那么,身怀真元的绮罗,以前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易行之对待绮罗,乃至对他自己父母的感情,都是差不多的——

喜爱之余,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父母若是发现了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会是何等表现?

绮罗若是某天也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又该是何种情形?

所以,别说是生孩子了,就算是偶尔牵一牵她那滑嫩柔软的玉手,易行之都感觉提心吊胆的。

虽然二人已同床近半年,易行之对这绝世美人的态度却仍是发乎情,止乎礼,不该碰的地方一处也没敢碰。

易行之是个十分正常的男人,他曾经也不止一次地想过生米煮成熟饭。可他更怕这般做带来的后果——

如果绮罗恢复记忆之后,知道了她在这段意识懵懂期间,不仅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个丈夫,还乘人之危般的与她有了夫妻之实,说不定会一剑斩了自己吧……

“行之。”

耳畔一声轻呼,打断了易行之的思绪。

“绮罗,还没睡啊?”易行之有些惊讶,这姑娘平时可是最贪睡的。

“嗯,今晚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绮罗悄悄搂住了他的胳膊,细声道,“你还是给我讲个故事吧。”

“想听什么?”

“就讲讲你去论剑大会的事嘛,我还没听过呢。”

“好。这次论剑大会啊,一共分了四天。第一天是铸剑,也就是打铁,无甚可看……”

不知不觉间,易行之讲了很多东西。

财大气粗的崇剑门,野心勃勃的罗天教。关离恨,唐雨,慕容梦蝶,秦牧,唐子衣,李征,神使,神子……

说到后面,他已经完全没管绮罗能不能听懂;倒像是自己在喃喃自语,把那些林林总总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讲了一遍。

待得易行之说完,隔了好久之后,绮罗才很小声地感叹了一句:“真有意思,我也好想去啊!”

易行之却是长叹一口气:“但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你教我的那套功法,依然没有丝毫进展……”

第三十章 丹药

冷月渐高。

房间内再也照不进月光,而今已是漆黑一片。

“唔,一点变化都没有么?”绮罗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似乎还蒙在被子里。

“对。”易行之睁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某处,有些失落,“我刚开始以为是在家里待太久,心境上出了些问题。便想着出去转转,看会不会有所好转。没想到仍是难得寸进……”

这部寥寥千余字的无名功法,是两年前绮罗当着易行之的面,一字一句默写下来的。

这姑娘当时正在学古诗,咿咿呀呀念了一下午,结果连半句也背不出来;被那在气头上的易行之诸如‘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此类的话一顿冷嘲热讽之后,她竟是撅起小嘴,手执毛笔挥毫泼墨,洋洋洒洒写满了好几页纸。

易行之本以为她在鬼画桃符,苦笑着站她旁边瞧了一阵,脸色却是逐渐变了。

这姑娘的字虽然非常难看,但写出来内容却是条理清晰,饱含古韵。

——绮罗,谁教你的?

——没人教啊,这些东西一直就在我脑子里呀。

——可你字都不认识几个……

——对呀,我不认识它们叫什么,但我记得它们长什么样啊……

虽然不知道这连《百家姓》都认不全的傻姑娘,怎么突然能写出这么多字来。但易行之在看过了绮罗写下的东西之后,着实深感不凡,连忙揣着纸去找了他父亲。

易凌看后亦是大呼奇妙,直言此术乃神仙之法,绝非凡物,还把娘亲和老张叫了过来一起观摩。

四人围着这部功法唠叨了一整夜,也没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天亮之后,他们还是决定——都先照着练了试试。

不过,最终在这部奇特功法的修炼上有所成就,按其上所述法门在体内凝聚出了真元的,却只有易行之一人。

并且就连易行之,在凝出那一丝真元之后,也是再无进步了。

“其实也不用太心急啦。”绮罗却不甚在意,安慰他道,“说不定是我有的地方记错了呢。你知道的,我很笨嘛。“

“会不会是我资质的问题?”易行之一直有此疑问。

“应该不是。”绮罗顿了很长时间,才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总觉得,这地方似乎缺少了一些东西。”

“缺少东西?”易行之听得云里雾里。

“嗯……”绮罗又把易行之的胳膊抱紧了一些,“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我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

感觉这姑娘似乎又要犯傻乱想,易行之正待出言劝阻,绮罗却是娇呼一声:“啊!想起来了,是灵气!”

易行之一愣:“天地灵气?”

“对,这里的天地灵气太过稀薄了。”绮罗把他胳膊搂得越来越紧,言语带笑,似乎很高兴自己终于聪明了一回,“这种环境对修炼很不好的样子。”

“这样啊……”易行之眉头紧锁。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不管父母如何派人打探,绮罗的身世始终成谜。

易行之甚至怀疑,她很可能与自己一样,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毕竟,纵使他翻遍了家中所有的正野史书,易行之也从未查到过任何有关“真元”这个字眼的记载。

天地灵气,亦是十分模糊的概念。

自己还只是在凝成真元时,冥冥之中察觉到了那么一瞬。

如果是烟雨山庄的灵气不足,那么此去崇剑门一途,自己横跨数个州城,拜访了诸多名胜,却也没感觉到任何变化。

如果是这个世界的灵气不足……

易行之懊恼地一拍脑门:“难道,真的没办法再修炼下去了么?”

“不是哦。”绮罗却是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否定了他的想法,“除了直接聚集天地灵气,还有其他方法也能凝练真元的。”

“是什么?”易行之惊诧道。

“丹药。”绮罗眉开眼笑,“丹药本就是取草木之精所炼化,而那些上了年份的草药,无一不是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而成。所以丹药与天气灵气本身差别不大,效果甚至还更胜一筹哦。”

“可我上哪去找丹药啊……”

易行之咧了咧嘴,还想再诉几句苦,脑中却是猛然灵光一闪。

“诶,不对!我好像还真有那么一颗!”

易行之翻身而起,在绮罗惊讶的目光中,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行之,你这是?”

“等等啊。”

易行之摆了摆手,头也不回,从柜子里把自己的包袱取了出来;埋头在里面翻找一阵,摸出了一个小木盒。

木盒通体漆黑,刻着一些简单祥云花纹。盒盖顶部贴有一方红纸,上书‘混元丹’。

这是易行之离开崇剑门前,李征硬塞给他的。

虽然易行之不愿做那论剑第一,但李征还是执意要把这奖励拿给他。谦让到最后,李征已急得脸红脖子粗,易行之眼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勉强收下。

这混元丹他曾经也有所耳闻,似乎是江湖中推崇备至,修炼内力的圣药。

可是,他体内并没有丝毫内力啊……

故而这引得武林中万人垂涎的灵丹宝药,到了他手里却是形同鸡肋。

易行之原本是打算拿回来看父亲能不能用上,但父母已是先一步外出,他便连着包袱给随手丢到了角落里。

如今听得绮罗一提,他才终于想了起来。

“你看看,这玩意儿成么?”

易行之打开盒盖,把那颗荔枝大小,清香四溢的黑色丹药,像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到了绮罗面前。

绮罗从被窝里坐起身,抬起纤手接过盒子,先是直勾勾地瞪了那药丸一阵,而后又凑近琼鼻,仔细嗅了嗅。

“嗯,似乎,好像,大概……能行!”绮罗小声嘀咕着,把盒子给易行之递了回去。

易行之接过盒子,却被她这似是而非的回答给唬住了,不由有些心虚:“真的假的……”

“吃呗,怕啥呀。又没什么坏处。”绮罗轻飘飘地白了他一眼。

易行之被这衣衫不整的大美人一个媚眼过来,瞥得骨头都快酥了,双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了桌子。

“吃?这东西可是药,能乱吃么?!”易行之连忙转过头去,“还是查阅典籍,先弄清楚功效为妙……”

可是,歪头说话间,易行之却没注意,绮罗已经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悄悄走到了他身边来。

“若是我用不上,给老易头吃了还能涨不少内力。这混元丹算是个好东西,须得物尽其用啊……”

一个“啊”刚出口,绮罗便一把抓起丹药,塞进了易行之那大张的嘴巴里:“嘻嘻,让你吃你就吃!”

易行之像死鱼一样鼓起眼睛,拍着胸口,牟足了劲,才把那卡在嗓子眼上的硕大‘混元丹’给硬生生咽了下去。

“嗝……”吞进肚中,他还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而后冲着绮罗破口大骂,“卧槽!你大……”

不过易行之终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能骂出来。

因为那个‘爷’字还没叫出声,他便已经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栽到了地板上去。

第三十一章 修为

恍惚间,易行之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挺长的梦。

在梦里,他似乎痛饮了一大口那火山深处的炽烈熔岩。

可怖的高温,便如无数锋利的刀片般,刺穿他的内脏,划破了他的躯壳;由内及外,灼烧着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

疼痛,剧烈的疼痛,刻入灵魂的疼痛。

汗水还未渗出,便已被瞬间烤干。想大声呼喊,却是根本无法张嘴。

听觉,嗅觉,触觉……诸多感官均已尽数消逝。

只剩下那愈演愈烈的钻心剧痛,在他残存的意识中不断膨胀,变大……似乎快要连着他的理智一起炸掉。

坠入这般波及灵魂深处的痛楚中,偏偏又无法晕过去的感觉,直令易行之几欲发狂。

正当他痛不欲生,意识模糊间。他的小腹处,却有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忽而弥散了出来。

便如同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中,倒入了一滴冰水似的。

渺小,微弱,无助。

但的的确确存在。

易行之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般,努力探寻着那丝凉意的源头。

那是他的丹田之外,一条奇怪的经脉,以及经脉中一些奇怪的细流,正散发着丝丝清凉之感。

原来如此。

苦痛煎熬中,易行之强守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开始默念那部无名功法。

那一丝真元开始缓慢流动,顺着那条经脉,在丹田外围画着圈。

每转一周,那点凉意便会略微扩大,身体的痛苦似乎也会减弱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足以毁人心智的恐怖灼痛,才在体内那点真元周而复始的运转之下,缓缓消散了。

五感终于逐渐恢复。

这具身躯又重归他的掌握。

此时此刻,他似乎正躺在一个非常柔软舒适的地方;特别是后脑勺,那里垫着一些软玉似的温润物什,着实令他忍不住想要多蹭几下。

一些熟悉的馥郁香味萦绕在鼻侧,鼻尖处还会偶尔拂过一缕痒酥酥的感觉。

耳畔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他努力睁开了眼睛。

绮罗那梨花带雨般的憔悴脸庞映入眼帘。

“对……对不起……”

见他醒来,绮罗抽噎着,断断续续道了一句歉。

原来他正躺在绮罗的怀里。

原来那在鼻尖上扫来扫去的东西,是她的头发。

真痒,如果自己还有力气的话,肯定会连打好几个喷嚏的。易行之想。

一滴水恰好落在他干裂的唇边。

易行之伸出舌头尝了尝,咸咸的。

直到喝下了这滴水,易行之才发现,自己这具躯体,而今已是有多么的焦渴难耐。

虚弱地张开嘴巴,易行之竭尽全力,从他那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了一个字。

“水……”

嗓音嘶哑已极,就像那砂纸划过木桌所发出的响动。

话出口后,易行之甚至没听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

“好……好的!”绮罗手忙脚乱地放下了他,急切地站起身,跑去提那书桌上茶壶了。

易行之的脑袋失去支撑,骤然摔在了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侧过眼珠,看着她那笨手笨脚倒水的样子。

真傻。易行之想。

“行之,你可千万不要死啊……”绮罗捏着水杯,坐到地面上,又把易行之的头捧了起来,揽入自己怀中。

死死盯着眼前的杯子,易行之勉强凑过嘴去,贪婪地汲取着杯子里那些清凉可口的茶液。

大半杯茶喝下肚后,易行之焦渴减退,体力终于是恢复了一些。

“还行,暂时还死不了……”

易行之的声音仍是非常沙哑。

他一手撑着地面,努力支起了上半身,甩了甩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我昏迷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绮罗小声回答道。

她正蹲在易行之旁边,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侧过脸去不敢看他,一幅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易行之望着她那红肿的双眼,责骂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自己昏了两个时辰,这姑娘怕是也足足哭了两个时辰吧。

沉默半晌,易行之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嗯,知道了……”绮罗垂下脑袋,低低应了一声,“我之前仔细看过,那药是真的能帮助行之修炼。早知道它会让行之变成黑炭,我一定不会硬让行之吃的……”

“黑炭?”

易行之不明所以,于是抬起他自己的右手,举到了眼前。

嗯,的确很黑……

“啊?!”易行之呆滞了一瞬,而后才惊叫出声,赶紧埋下头去看。

不光是右手,只见他身上那些从衣服缝隙间裸露出来的皮肤,全都覆盖着同样一层漆黑的,污泥般的恶心东西。

易行之还鬼使神差的把自己的手凑到面前闻了闻,一股排泄物似的恶臭登时钻入鼻内,熏得他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不过,这般境况虽然诡异,但易行以前倒也遇到过,并且记忆犹新——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一觉醒来,身上也覆着这么一层臭气熏天的东西。

他娘捂着鼻子,眉开眼笑地进屋看了一阵之后;第二天,大少爷尿床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烟雨山庄……

不过,那一次,除了身上冒出的这层污垢,他体内却也多出了一些东西。

一丝奇特的涓涓细流。

那么,这一次……

易行之强行按捺下情绪,盘腿坐起,闭上双眼,开始内视。

丹田处,那缕自两年前起便毫无变化的细微真元,此刻不仅粗壮了一圈,还一改原本暗淡透明的颜色,通体竟是泛起了一点玄妙莫测的蓝光。

“这是……”易行之打量着自己经脉中那如深邃海洋一般的靛蓝色彩,面露狂喜,“突破了?!”

“什么突破了?”绮罗的声音带着疑惑。

“哈哈!”易行之睁开眼,先是仰天长笑了一声,而后一把抱住绮罗,在她白生生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绮罗,真有你的!”

“臭……”绮罗却皱起琼鼻,一脸鄙夷地推开了他,不过美眸中依然带着一丝好奇,“行之,你不怪我啦?”

“怪你?”易行之就像是个刚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童一般,又闭上了眼睛,开始欣赏体内那些令人欣喜的变化,“我还要夸你呢!”

“诶嘿嘿……”绮罗仍是蹲在原地,瞧着易行之那盘腿而坐的模样,纤手扯了扯自己又黑又直的长发,满脸傻笑。

第三十二章 想法

真是个漫长的夜晚啊。

易行之懒洋洋地泡在柏木澡盆里,透过窗户,望着天边那逐渐泛起的一抹惨白,不由心生感叹。

洗澡水已经接连换了三盆,那水的颜色才终于正常了一些。

前两盆臭气熏天,黑漆漆的浆糊一样的东西,易行之甚至不太好意思倒在庄里。披着外衣顶着澡盆跑了很远,才肯在烟雨山庄外的小树林中倒掉。

打量着自己的胸口,除去污泥之后的皮肤,感觉好像比以前白了不少。

却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如此。

闭眼内视,易行之还是会忍不住去看看自己的新变化。

那条奇特的经脉,以及其中那些星星点点的蓝芒。

灵脉。

无名功法所载,一条游离在人体奇经八脉之外的特殊经脉。

易行之的前世今生,无论在任何医学典籍上,都未曾见到过有关于它的描述。

他如今也只能从体内那股真元的运行路线中,揣摩出它大概的形状。

自丹田伊始,走过诸如太乙、乳根、膻中之类的穴位,似乎在小腹与胸口之间画了一个圆圈,最终又回到了丹田处。

睁开双眼,略微催动体内真元,使其聚于双手,易行之的指尖便浮起了一丝盈盈流转的幽蓝光芒,煞是好看。

体内真元涨了一大截,确实值得欣喜;不过色泽由透明转为了蓝色,这倒不知是何种原因,那部无名功法上也并未提到过。

不过绮罗使用真元时,身上似乎会散发出一些纯白的光芒。

莫非这真元还分为很多种颜色?

如果几个身负真元的人打起架来,岂不是跟那霓虹灯管互殴似的……

易行之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哑然一笑,骤然从木盆中站起身,取下了架子上的衣服。

推开浴室大门,天色已逐渐明亮。

烟雨山庄中的人们,今晨亦是早早起了床,正三三两两地走出了房门,开始崭新一天的生活。

易行之蹑手蹑脚地避开他们的视线,悄悄溜回了自己房间。

至于为什么要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的,易行之自己也没太弄明白……

或许是害怕庄里又传出‘大少爷尿床’这类的风言风语吧……

房间中,绮罗侧身躺在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似乎睡梦正酣。

易行之的精神却还很不错,完全没有通宵之后应有的疲惫,不知是否是修为涨进的缘故。

况且,他现在再上床去,或许会把绮罗吵醒的。

这姑娘今天应该是挺累了。毕竟易行之还从没见她熬过这么久的夜。

左右无事,易行之索性便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静静看着那姑娘甜睡的模样。

眼框的红肿还未消散,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

琼鼻微动,呼吸均匀,不时还会砸吧砸吧小嘴。

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么?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妞最近是不是变聪明了一点?

以前给她讲个最简单的故事,她都是一脸茫然听不明白。

现在给她讲故事,她竟然可以举一反三,问出一些很关键的问题来。

不仅知道丹药能助人修炼,而且嘴皮子似乎也利索了不少。

易行之摸着下巴,看着绮罗在床上很不安分的扭动。

之前失忆或许是因为脑子受了些伤,才会懵懵懂懂的。

最近突然开窍了,会不会是记忆快要恢复的征兆?

那么,她恢复记忆之后,首先会做些什么呢?

维持现状?抑或是离开烟雨山庄,出去寻找她真正的家人?

易行之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伸过手去,帮那睡相很差的傻姑娘盖好了被子。

或者说,是他根本不愿去想这些事情。

念头一转,他却又回味起了自己昨晚的经历。

虽然吃下丹药后,那种置身火海般的痛苦折磨,依然令他心有余悸,两股战战;不过这效果,也着实是立竿见影的。

一颗混元丹所带来的变化,竟然比他蹲在家中苦修两年还要明显。

那以后是不是该和崇剑门搞好关系了?

但那丹药炼制起来据说极为困难,需要用到大量珍稀药材,有些药物甚至是有价无市。混元丹这些年在江湖中近乎绝迹,估计崇剑门内的库存也不多,肯定不会轻易交予外人。

最好是能把那张丹方讨来,这样便可以自己收集材料炼制,不必再受那崇剑门掣肘。

不过,古人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渔’的价值,定然还在那‘鱼’之上。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使其愿意誊抄一份丹方给自己呢?

以物换物么?

可崇剑门毕竟是延续了近千年的大门派,身家雄厚至极。烟雨山庄中,除了那些决计不能外传的武学功法,似乎也并没有能令崇剑门这般庞然大物垂涎的东西……

“行之。”

一声低呼,打断了易行之的思绪。

“醒了?”易行之看着绮罗那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轻笑道,“昨晚熬那么久,再多睡一会吧。”

“不,不想睡了……”绮罗揉揉眼睛,而后又把手缩回了被子里,朝易行之低声问道,“行之,你说爹娘他们,还来得及回家过年吗?”

“应该,来不及了吧……”易行之高举双手,伸了个懒腰,“且不说那武林大会要开多久。而今已是腊月中旬,莫州距天州路途甚远,来去至少也要半多个月,他们这会儿估计都还没走到天州呢……”

“这样啊……”绮罗漂亮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细声道,“那,咱们就一起去天州找他们吧!”

去天州?

之前易行之倒是没怎么兴起过这个念头。

不过如今绮罗一提,他心下竟是也有些蠢蠢欲动了。

江湖扇是出发去崇剑门之前,老易头硬塞给自己的,说是拿着防身用。

现在自己回来,他却已经出发去了天州,根本没机会还给他。

老易头没了江湖扇,一身武功肯定是要打个折扣的。

嗯,离家太久,自己还想去看看娘,和她肚子里那‘手足’的情况。

自己也答应过要带绮罗出去逛逛……

并且,这次武林大会要求全中原的江湖门派悉数到场,其间应该也有不少自己的老熟人会去吧?

比如关离恨的父亲,那位总是笑呵呵的关风雷关大叔。

又比如,那一位三年多不见,竟然瞒着自己偷偷收了个徒弟的老小子……

“好。”易行之沉思良久,而后轻轻点头,“一起去。”

第三十三章 轻身

早餐时间。

烟雨山庄毕竟地盘极大,建筑也多,终归需要人时常打理。因此庄内有杂役仆人共计四十余名。

不过那所谓的主仆观念倒是非常淡薄,易家也从未把他们当作下人使唤。

他们在烟雨山庄中的身份,更倾向于‘门客’。

不仅活计轻松,此间主人更是以礼相待;往往还能学到一些入门功夫,天赋高绝甚至能被庄主留下,传授惊世绝技。

故而武林中倒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也跑想进来打杂。从这里出去的人,也时常把‘曾在烟雨山庄中干过活’挂在嘴边,并引以为傲。

具体的关系,从山庄的饮食习惯上便可窥见一斑。

除了午饭和晚饭有些差别之外,早餐大家都吃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喝着同一锅粥。

所以,膳房中,易行之与那老张和小桃,而今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粥是小米熬制,厨子天还没亮就起来架锅生火,米粒早已软烂熟透。里面还添了些青菜、苡仁、桂元、莲子之类的辅料,倒进碗里花花绿绿的,看上去十分热闹。

桌上摆着的小菜也颇为讲究。一屉香菇蒸饺,一碗白斩鸡肉,一盘凉拌三丝,还有一碟泡萝卜。

这萝卜亦是烟雨山庄自家所种的胭脂萝卜。色泽鲜红如血,只消用盐水泡上个把月,吃起来着实酸脆可口。

诺大的膳房,此时只能听见一些‘吸溜’的喝粥声,以及一些清脆的‘卡兹卡兹’咀嚼萝卜的声音。

易行之自昨晚功力大进,身上冒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恶心东西之后,腹中便一直感觉饥饿难耐。故而他上来先埋头自顾自吃了大半碗,这才停下筷子,朝桌上的其他二人说道:“我和绮罗准备去天州一趟。”

“啊?少爷,您这才刚回来,就又要走了?”老张嘴里的粥差点喷了出来。

“嗯,也是今早才临时决定的。”易行之夹了一块萝卜,放进了自己的碗里,“今年可能没法陪你们过年啦。”

“什么时候动身?”小桃却更关心这个问题。

“午饭后出发吧。”易行之打了个好长的哈欠,“啊……绮罗昨晚没怎么睡觉,到现在都还赖在床上,不肯爬起来。”

“哟!少爷。”老张的眼神暧昧非常,“您这身体挺不错的哈。”

“不是你想的那样!”易行之尴尬的抓了抓头发,笑骂道,“没看出来呀,老张啊老张。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居然也学会讲荤段子了……”

说话间,身边竟是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把易行之都吓了一个激灵,连忙转头去看。

却是那侍女小桃用力把碗往桌子上一磕,倏然站起了身:“我吃饱了!”

“小桃,你连半碗都还没吃完呢。”易行之皱眉道,“你正在长身体。不好好吃饭的话,小心以后长不高哦。”

“哼,要你管!”小桃却是冷笑一声,用力剐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易行之对着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啧,这小妞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啊。”

“少爷您也别太怪罪她。”老张淡淡笑着,摇了摇头,“您没回来的时候,小桃这丫头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呢。”

“我知道,她这是和我赌气呢。”易行之无奈地一耸肩,“怪我出去不和她商量呗。心眼真小……”

……

……

灵溪山中,一方悬崖。

五丈来高,突兀且陡峭。光秃秃的石壁下,静静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

易行之驻足崖边,垂首往下看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毕竟,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很容易令他勾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断崖,绝壁,跌落。

前世临死前体验到的,那种真正粉身碎骨的感觉,早已铭刻进了易行之的灵魂深处。

纵然他如今的轻功已臻化境。但只要一站到高处,终究还是会有几分不适之感。

最近的印象,便是那崇剑门接天峰的崖边栈道。

那种高度,那般险路。易行之一路上都只敢盯着前面罗小坤的背影,才不至于在他面前出丑。

“妈的,不管了!反正现在也摔不死了……”似乎是想给自己提气,易行之咬牙骂了一句脏话。

把诸多顾虑抛在脑后,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纵身一跃!

耳畔风声呼啸,心脏也似乎快从喉咙里蹦出来,全身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感——易行之便如一块大石头般,从悬崖边径直跌落了下去。

他却只是保持着姿势,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不过转瞬之间,易行之便已经掉落到了崖底,眼看就要坠入那条溪流之中。

倏然,易行之睁开了他一直紧闭着的双眼!

面对那近在咫尺的溪水,易行之右臂如闪电般伸出,一掌狠狠地拍在了水面上。

这个动作很奇怪,甚至奇怪到令人不明所以。以这样的速度摔落,仅仅是拍打了一下那柔弱的水波,又能起到什么效果呢?

但是,那效果偏偏是显而易见的。

下落之势立刻止住了,身形在半空中几个诡异的扭转翻腾,硬生生向一旁横移了数尺——

下一刻,易行之已然轻飘飘地落到了溪流边的碎石地面上。

毫发无损,甚至连衣服都没沾上几滴水珠。

喘了两口大气,易行之抬起头望向了他方才身处的悬崖。

“感觉轻功又有提升啊……”易行之喃喃自语,“是那真元变化的缘故么?”

或许易行之在那无名功法的修炼上,天赋确实不太高。

但是他于轻功一道,绝对算是个天纵奇才。

‘天纵奇才’这般褒美之词,还不是易行之自夸;而是那位目中无人的老小子,在教了易行之几天追云步法之后,亲口所说的话。

不过,和易行之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这个世界里所谓的‘轻功’,并不是能让人身体变轻,而是教人学会如何‘借力’。

万物皆可借力。

凭借一根横挂的竹竿,人便可握住它长久的吊在半空之中。但这却并不是人自己飞了起来,而是依靠了那根竹竿的力量。

同理,便如草上飞,一苇渡江那般高深的轻功,也不是仅凭人自己就能完成,终究还是需要载体才能托起自身。无论那载体是竹竿、草叶或者是芦苇,这些都属于借力的技巧,区别只是娴熟与否罢了。

这门功夫修炼到高深处,借力的对象便可以是大多数物体,一株嫩枝,一根丝线,抑或是一片水波。

待得那时,修炼之人便可踏雪无痕,追云赶月,不在话下。

不过,若想要达到这般境界,罗俊杰据说苦练了整整三年时间,就连那老小子当初也用了一年有余。

那么易行之用了多久呢?

大概是一个月吧……

记得那位前脚刚走,自己好像就能踩着莲叶,在荷塘中走上好几个来回了。

若是他和他的徒弟看见了自己方才的表现,又不知该是何种神情……

第三十四章 临行

“少爷好厉害!”

站在崖下,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小桃,正一脸兴奋地挽起裤腿,赤着白嫩的小脚丫,手里提溜着两只绣花鞋,趟着溪水从对岸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给,擦汗!”说着话,她还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了一方小手帕。

和方才跟在易行之身后来到此地时,一路上那黑着小脸撅着嘴巴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动都没动几下,擦哪门子的汗……”易行之瞧着小桃这副欢呼雀跃的模样,不禁有些发笑,“诶,小桃。你不生气啦?”

小桃听完却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和少爷赌气,怎么一看他练武就乐得跟个傻子似的?自己的意志似乎有些不太坚定呀……

“哼,谁说不生气的?气死了都要!”于是她立刻又起了撅起小嘴,轻哼一声俯下了身去;一边穿鞋子,嘴里还一边嘀咕着,“谁让你每次出远门都不肯提前告诉我,上次你还是偷偷走了的……”

“好啦好啦。这么多年了,我才出过几次烟雨山庄?上次那是老易头硬把我轰出去的,我也来不及和你讲呀……”易行之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件东西,递到了小桃面前,“不说那些了。来,看看这是什么?”

“哇,好漂亮!”小桃愣愣盯着易行之拿出来的物什,乌黑的眼珠里似乎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着,“给,给我的么?”

易行之手心里放着的,是一株步摇。

银制钗身,簪头精心雕琢成了一朵牡丹;花瓣边缘垂下几缕细碎的红玉流苏。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些柔和的暖光。

“嗯。云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也无甚特产,唯有这银器值得一提。”易行之感慨道,“我看这玩意儿价钱还挺实惠的,年轻姑娘戴着或许很不错,就顺路买了两件回来。你和绮罗一人一个。”

“啊……和少奶奶的一样么……”小桃正伸过去拿步摇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而后竟是又缓缓缩了回去;可那一双大眼睛,仍是依依不舍地盯着易行之手里的东西,“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小桃只是个下人,不能要……”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大脾气的下人啊……易行之翻了个白眼,抬手狠狠在她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

“听话,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呗!”

一把拉过小桃的手,易行之把步摇硬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年轻姑娘大都是爱美的。

可能也会有某些特例,但侍女小桃肯定不是其中之一。

“那,那就……谢谢少爷了……”小桃把易行之送她的礼物紧紧攥在了胸口,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易行之望着这两只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细缝的小姑娘,揶揄道:“还生气么?”

“不是很气啦。”小桃红着小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

“这次应该来不及回庄过年了,小丫头要照顾好自己。我给老张说一声,让他给你们多置办点年货,过年一定要玩得开心些。”易行之柔声道,“还有,不要太想我哦。一天只许想三次,不对,两次就行……”

“谁要想你了……”小桃埋下脑袋,声音细如蚊讷。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庄里的事情,你多帮着点老张。他年纪大了,精神头不是很好,右腿也一直不太利索。”易行之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听人说最近他的腰也出了点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不行……”

“嗯嗯,我知道的。”小桃拿脑袋轻轻磨蹭着他的手,很乖巧地回答道。

“不过这番要去的天州,乃是京城地界,比起那云州可要繁华多了。绸缎,镯子,胭脂水粉这些,应有尽有啊。”易行之非常豪爽地一挥手,“说吧,喜欢什么东西,少爷统统都给你买回来!”

“我不要那些……你们能够平平安安回来就最好啦。”小桃却是脑袋猛摇,“唔,时候也不早了。少爷,咱们回庄去吧,我还要帮你收拾行李呢……”

“行李?”易行之一愣,“要行李干嘛,带钱不就行了?”

小桃狠狠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那般气冲冲的神色,便宛如一只炸了毛的小猫,看上去甚是娇憨可爱:“上次是我不知道!说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话——烟雨山庄的大少爷,出门居然连一件换洗衣服都不带,还要沿途趁买,成何体统啊?!况且少奶奶这次也要跟着去,姑娘家的衣服,也学你去买现成的么……”

“这……”易行之哑口无言。

他的潜意识里,似乎把这出远门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

午后,阳光正好。

临近海边,天气也不会很冷。

树木依旧葱郁,微风拂过,还会“沙沙”作响。

的确是个适合远行的好日子。

“行了,就送到这吧。”

面对齐齐那站在大门口,一庄子出来送行的人们。易行之却只是朝他们轻描淡写地一挥手,留下了一句非常简洁的告别。

老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易行之朝他略一点头,而后便毅然转身离去。

背着两个大包袱,牵着绮罗的手,易行之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顺着山道,一路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尽头。

这般决绝,近乎无情。

易行之当然不是个绝情的人。

也或许,只是因为小桃那妮子盈满眼眶的泪花,他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罢了。

二人刚刚行至山脚,身后却远远传来一声大吼。

“喂……”

易行之回过头,却见那半山腰某一棵大树的树梢处,一个俏生生的人影,正骑在树枝上,双手围在口唇边,声嘶力竭地高呼着。

“……少爷,吃好睡好,一路顺风呀!”

声调清脆,带着哭腔,如清泉流响,十分悦耳。

水绿色的衣袍,消瘦单薄的身躯,不是小桃又是谁来?

真不知道,凭借如此纤细的体格,她到底是怎么爬到那颗大树的顶上去的?

小桃抹着眼泪,朝他们用力挥舞着手臂。

“走了啊!”易行之也向她挥了挥手,扯直嗓子,高声喊道,“乖乖等我回来!”

第三十五章 启程

枫城红叶,乃是当今圣上出游莫州之时,御笔钦点的江南八景之一。

城中那些街头巷尾连绵不绝的枫树是什么时候,又是由什么人种下去的,早已无从可考。不过这的确是枫城名字的由来。

枫城的冬天来得比较晚,理所当然的,枫叶也红得极晚。

但就像那寒冬肯定会来临一样,纵然时间迟了些,枫叶终归还是要变红的。

每至十一月下旬,城中无数参天古木上的枫叶便会红得像那黄昏时分天边的云彩,整个城市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灿烂的烟霞之中。这等盛况,直到年关过去才会缓缓凋零。

故而这段时间,正是城中那些枫叶最艳丽的时刻。

叶片似乎知道了它们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于是纷纷释放出了自己最后的能量,仿佛是要赶在落地前就把自己燃烧殆尽一般。

放眼望去,满目尽是火红。

置身其间,易行之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被这些色彩炽烈的枫叶给烫伤了。

灵溪山离枫城不过十多里路,但易行之离庄甚少,看到红叶的机会着实不多。

绮罗瞪圆了大眼睛,仰着头转着圈瞧了一阵枫树,兴奋地不住手舞足蹈。

如此景象,这姑娘却是正儿八经的头一回见。

易行之是个资深家里蹲。潜移默化之下,连带着绮罗也不太爱出门了……

不仅来枫城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甚至还是绮罗第一次离开莫州,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易行之看着那姑娘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些愧疚。走到她身边,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走吧,以后经常带你来看。”

那只手柔软,滑腻,带着些许冰凉——就像是捏着一块嫩豆腐似的。

“好。”绮罗点头应了一声,眉头却又微微皱起,“可我能不能把这东西摘了?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呀……”

她轻轻吹了口气,脸上蒙着的白色面纱便微微扬起,看上去十分俏皮。

“别,还是戴着吧。”易行之看这姑娘似乎要伸手去摘,连忙制止了她,“你这张脸太过引人注目了。”

“为什么会引人注目?”绮罗一双美眸中写满了疑惑,“我怎么觉得行之好像是在骂我?”

“哪能啊,这是夸你长得好看呢!”易行之赶紧解释,“绮罗的脸蛋美得跟仙女似的,不遮起来,我怕被山贼瞧见了,要抢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呢……”

“嘻嘻,山贼打不过我!”绮罗粉拳一挥,看样子还挺来劲的。

“行啦,再戴一会儿。出了城就让你取下来。”眼见恐吓不成,易行之环视一眼街道,忽而目中一亮,决定施以利诱,“听话,给你买串糖葫芦。”

“好的!”这下绮罗倒是答应得非常快。

时实证明,对付这姑娘,糖葫芦可比讲道理好用多了……

她眯着眼睛,微微掀起面纱,安静地舔着易行之刚给她买来的,那些裹了糖的山楂,果然没再提摘下面纱的事。

“行之,你也吃呀!”绮罗把她手里的糖葫芦举到了易行之面前。

易行之瞪着那串色泽鲜艳的糖葫芦,糖衣外分明还沾着些绮罗晶莹的口水。

“那啥……这个……你吃吧,我不爱吃甜的……”

“哦,这样啊……”绮罗听完也不多话,“咔嚓”几口便把那串糖葫芦全吃进了肚里,连籽都没吐;完事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白皙的指尖。

“女孩子家家的,斯文一点嘛……”易行之看得眼皮直跳。

绮罗却是假装没听到,把头偏到了一旁去,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们不是要去天州么,怎么跑这里来了?天州在西边,和枫城是两个方向呀。”

“唉……要不总说你傻呢,你还不相信。”易行之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准备怎么去天州?用走的吗……”

“噢……”绮罗的尾音拖得很长,“那我们是要坐马车了?”

“不。”易行之笑道,“坐船。”

“船!”

如果不是易行之拉着,绮罗这一蹦估计会跳得很高。

毕竟船这东西,她也是第一次坐……

天枫大运河。

这条凝结了大乾诸多国力及心血的水道,不单单是一条商路,亦给江南百姓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

莫州至天州,以往只能坐马车,意味着至少得在那崎岖难行的山道上颠簸数十天;运河通船之后,若走水路,满打满算也只需七天。

码头上,人声鼎沸,杂乱的仿佛菜市场一般;各式各样的船只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直教人看花了眼。

易行之领着绮罗,东瞧一阵西瞧一阵,最终挑了一艘看起来挺顺眼的乌篷船,朝那压着斗笠,正坐在船头打瞌睡的船夫喊道:“船家,我们要去天州。”

“翠红你别走……”那人清梦被扰,似乎有点迷糊,嘴里还在说着胡话;直到头顶的斗笠掉下来,磕到了他的脚,这才一个激灵抬起了头,“好嘞!船费一天五十文,概不赊欠……诶,大少爷?”

话至一半,他却是面露讶色。

“达叔?!”易行之认出了他,也有些惊讶,“你改行啦?”

那被易行之称作‘达叔的’中年男人,颇为憨厚地挠了挠头:“嘿嘿,这不跑船比打杂赚的多么。俺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终于能买得起一艘船了……”

“恭喜啊。”易行之由衷地为达叔感到高兴。

“大少爷这是要去天州哪啊?”达叔的方脸上笑出了几道深深皱纹。

“去天州的……的……”易行之的嘴巴越张越大,“对啊,我要去啥地方来着?!”

易行之忽然傻眼了。

光知道那武林大会在天州举办了。可具体是在哪座城市里,他似乎忘了问清楚……

大乾国土共划为十六州,天州乃是其中最大的一块。

光十万人以上的大城便有七八座,小城村镇更是不计其数……

这可怎么搞?

要不再回烟雨山庄一趟,问问?

但是刚出门又跑回去,肯定要被那帮家伙嘲笑的吧……

易行之这边正犯难呢,身后却传来一声娇笑。

“噗嗤,是梁城啦!”绮罗眯着大眼睛,没心没肺地笑着,“武林大会在梁城里开哦!”

“你怎么知道的?!”易行之惊了。

“问老张呀。”绮罗面纱一阵猛抖,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竟然该连去哪都不知道!行之你还老是说我傻,明明自己也很笨嘛……”

“是是是。我笨,我真笨……”

易行之苦着一张脸,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绮罗说笨……

第三十六章 旅途

落霞晚照,孤鹜南飞。

两岸青山状如排闼,澄净河流似玉带穿梭其间。

桨声回荡,一叶扁舟便在这条玉带之上徜徉。

水极清,景极美。

“行之你快看,水里还有鱼呢!”

绮罗已取下了面纱,正趴在船头,伸手抚摸着身下那柔软冰凉的水波。

第一次坐船,显然是令这姑娘十分兴奋的经历。

易行之懒洋洋地摇着折扇,靠在船舷上,眼睛半闭,出声提醒道:“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我才不怕呢!”绮罗回过头,冲他扮了个鬼脸。

“我知道绮罗水性好。”易行之一摊手,“可如果真的掉进了水里,你的新衣服会弄脏哦。”

“啊……”绮罗檀口微张,瞄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洁白如雪的漂亮衣服,赶紧把她那已探出船艄半截的身子缩了回来。

船尾摇桨的达叔,抬手理了理头顶斗笠,看着他们笑道:“少爷。没曾想俺刚离开,您就讨到媳妇了,而且还是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嘻嘻……”绮罗听到夸奖,俏脸上立刻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达叔,你而今已不在烟雨山庄里干活了。大可不必再叫我少爷,喊我名字就行。”易行之却是叹了口气,“这事是山庄对不起你……”

“少爷哪里的话!您这一家子人对俺有多好,俺可是都记在心里的。叫您一声少爷,天经地义。”达叔摇着船桨,苍老的面容上却挂起几分苦涩,“只可惜庄里那位张管家好像很不待见俺,一心想要赶俺走……”

“老张就是个倔脾气,跟头驴子似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易行之只得苦笑摇头,“他一横起来,我爹有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之所以认识达叔,是因为三年前,他在烟雨山庄中打过一段时间的杂。

庄里的人,包括易行之自己,都对这笑起来很憨厚的大叔颇有好感。

可那老张却不知是发了什么疯,三天两头尽去找他的茬;最后甚至对易凌说出了类似‘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这样的话。

老易头实在没办法,思来想去,只能给达叔一笔钱,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走人了。

每每回想起这事,易行之都感觉家里对达叔或多或少存在着一些亏欠。

“那什么。达叔,你跑了多久的船了?”

“说来惭愧。”达叔仍是冲他憨憨笑着,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俺上个月才开始在这运河上跑船,之前还都只是在莫州里载人送货。这趟送少爷去天州,还是俺接到的第一笔大生意呢。”

“真是辛苦你了……”易行之越听越不是滋味。

“不辛苦!”易行之话还没讲完,达叔便连忙摆手打断了他,有些急切地分辨道,“不就是赚钱嘛,在哪儿赚都一样!跑船多好啊,自己当老大,时间也能自由些……”

“……如此便好。”

面对这样的达叔,易行之还能多说什么呢?

回头看了一眼来路。

身后重山复水,层峦叠嶂,便如一块画屏般遮挡了视线——枫城早已不见踪迹。

“达叔,我们现在走了有多远?”

“离枫城大概快二十里了吧。”达叔摘下斗笠,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就这么一会儿?”易行之有些惊讶,“以这般疾速,看来那所谓的七日抵达天州并非谣传。”

“那是当然。咱们这还是逆流,听说若是从天州顺流而下,则只消五六天便可到莫州了。”达叔朗声笑道,“不过最近年关将至,少爷怎么会挑这个时候去天州?”

“去找老……去找我爹。”易行之好不容易才将那个称呼给憋回了肚子里。

“庄主老爷也去了天州?”达叔摇桨的手一抖,

“对,我们都要去参加武林大会哦!”一直坐在易行之旁边干瞪着眼,没能插上话的绮罗,此刻终于逮到了机会。

达叔肃然起敬:“哦,原来是大侠们要商量事情。”

绮罗一听,乐了。乐得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轻轻拍打着易行之的胳膊:“行之,听见没,我也是大侠了诶!”

“……那可真是恭喜你啊。”易行之嘴角抽搐,面无表情。

“但是这一趟少爷和尊夫人就得受点委屈了。”达叔侧着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俺这船舱太小,住起来可能有些狭窄……”

“都是江湖儿女,哪有那般矫情。”易行之朝他轻笑道,“有地方睡觉就行了。”

“原来我们是江湖儿女么?”绮罗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新称号。

“没错。出了山庄,便已置身于江湖中了。”易行之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所以江湖到底在哪呀?”绮罗依然不太明白。

“江湖在……”易行之被她问得一愣,“我怎么知道在哪……”

绮罗嘟起嘴巴,看上去非常生气:“可你刚才不是说我们是江湖儿女吗?”

“这……江湖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是……那啥……”易行之瞠目结舌。

达叔含笑望了一阵子易行之和绮罗斗嘴,抬头随意看了一眼天色,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嘶……不好!少爷,今晚恐怕要下雨!”

易行之如蒙大赦,赶紧撇下了一旁那正在刨根问底的绮罗,接口道:“好事啊!‘卧船夜听风吹雨’,多有意境。”

“可俺这乌篷漏雨……”达叔那张蜡黄的大方脸,此时竟是稀罕地浮现出了一抹红色。

“哦……啊?!”易行之的笑容陡然凝固在了脸上。

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啊老哥哥……

摊上这么一艘船,这么一位船家,易行之对自己和绮罗的这趟行程,忽然之间充满了担忧。

“不过嘛。”达叔踮起脚尖,举目往周遭打量了片刻,“俺有一位朋友的宅子,似乎恰好就建在这附近。乡间农舍,少爷若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先去那里将就一晚,等雨停了再出发也不迟。”

“哟呵,这么巧啊?”易行之听完挺高兴,“那就麻烦达叔你了。”

“嘿嘿。不麻烦,不麻烦……”达叔卖力地摇晃着船桨,笑容憨厚至极。

第三十七章 匪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月黑风高,夜空中飘起了绵绵细雨。

万条雨丝垂下,似乎给船舱外的景色遮上了一层帷幕,朦胧间看不真切。

易行之缩在乌篷底下,努力躲避了一阵头顶漏下来的水滴,终于是忍无可忍了:“达叔,还有多远啊?”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达叔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却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有些模糊。

“你半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讲的……”易行之猛翻白眼。

从傍晚一直划到天黑,小船如今早已离开了运河主道,驶入了一条仅仅几丈宽的支流里。

再也瞧不见其他船只。

越往前行,两岸景象便越是荒芜,杂草丛生。

谁会住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莫非达叔那位朋友还是个隐士高人不成?

“行之,新衣服湿了……”身旁的绮罗拉了拉易行之的袖口,声音带着些委屈。

“没事没事,明天再给你买件一模一样的……”易行之安慰道。

不过话他还未说完,船底似乎撞到什么东西,猛然发出“咯嚓”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动;而后船体便是一阵剧烈摇晃,把易行之都颠了一个趔趄。

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易行之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达叔的声音却适时在船舱外幽幽响起:“少爷,咱们到了。”

闻言,易行之从乌篷里钻了出来,冒雨打量了一阵周围,而后朝那低低压着斗笠的达叔轻声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乡间农舍?”

这里并没有什么房屋。

他们的船而今正停在一处湖泊的正中心。

四面八方,数十条通体漆成了黑色,模样像梭子一般的小船,把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

小船上的人燃起了火把。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那些人狰狞丑陋的脸庞。

百十来号人,此时竟无一人发声,似乎训练有素。

“少爷,就像您说的,达叔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达叔长笑一声,蓦然腾身而起,跳到了距离最近的一艘黑色小船上,“不过少爷与少夫人得以双双长眠于此,达叔这也算成人之美了吧……”

飞掠数丈,落到甲板上时,那船身竟然连晃都没晃几下。

“轻功不错。”易行之赞叹一声,根本不看其他人,眼睛仍是死死盯着达叔,“可我还是想问一句,你是进庄前便和他们是一伙的?还是离庄之后,迫于生计才会落草为寇?”

“不瞒少爷。自五年前起,我便是这天水寨的二当家了。”达叔回过头来,取下了斗笠。那原本十分憨厚的笑容,此时看上去却显得有些阴沉。

“原来如此。”易行之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呢。老张那家伙脾气虽然有些倔,但基本没看错过人。”

“老二,别和他废话了。”达叔身旁那艘船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长脸汉子忽然出声道,“夜长梦多,赶紧弄完走人。”

不过还没等那达叔回话,易行之却饶有兴致的看了那长脸汉子一眼,抢先问道:“不知阁下是几当家?”

“死到临头哪来这么多话?”长脸汉子狞笑一声,“老子就是这天水寨的大当家,莫州三百里水路总瓢把子!”

“久仰久仰。”虽然完全没听说过这‘天水寨’,不过易行之仍是双手抱拳,向他施了一礼,“不过大当家的,不知这位达叔……哦不,是这位二当家有没有与你说过,在下的身份?”

“不就是烟雨山庄的大公子吗?”大当家身后一位红发青年,此时出声讥笑道,“二哥潜入你们庄中数月,竟然无人识破。看来易凌这武林泰斗也不过如此……”

“这位英雄又是几当家?”易行之听完并不生气,反而还以微笑,“在下观你的染发剂似乎有点掉色,不知用得是哪个牌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位红发青年显然听不懂易行之在说什么,“老子是老三!”

“喔,原来是三当家,失敬失敬。”易行之点头致意,“不过有一点在下得说明白。烟雨山庄招仆人,从来不问出身。不管那人以前是将军王爷,还是妓女无赖,只要入得山庄,尽皆一视同仁。”

“呵……”红发青年嗤笑一声,并不接话。

“行之,怎么了?外面好热闹呀!”易行之出了船舱半晌也没回去,绮罗有些好奇,便探了个头出来询问。

“嘶……”一时间,周遭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绮罗的长相,毕竟还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老二,船上竟然还有这种货色,之前你书信中为何不提?”那大当家怔怔望着绮罗,猛吞口水,“弄死那小子就行了,这女人我得留着……”

“这不是想给大哥一个惊喜么。”达叔一脸讨好的笑容。

易行之转过头去,对绮罗笑了笑:“让你把面纱带上吧,偏不愿意。你瞧瞧,这不就有山贼来抢你做压寨夫人了?”

“可他们也不是山贼呀……”绮罗把双手并在额前遮雨,顺便还指出了易行之的语病,“他们是在水上打劫的,应该叫做水贼。”

“意思都差不多啦……”易行之耸耸肩。

“我倒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兔爷了。”红发青年看着易行之的身影,倏而舔了舔嘴角,双目中泛起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淫邪光芒,“把他给我玩几天,死的也行。”

“你那臭毛病能不能改一改?”达叔对这位三当家的嗜好似乎也非常厌恶。

红发青年眼中欲火更炽:“谁让他长那么好看……”

“兔爷是什么意思?”绮罗美眸圆睁,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感兴趣。

“别问,反正不是什么好词儿。”易行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回头朝那头发掉色的三当家叹气道,“唉,在下长成这样还真是对不起了啊……其实在下也并不是很满意自己的长相,总想生得更阳刚一点来着。可惜这副皮囊是爹妈当年给的,在下实在没得选啊……”

“易少庄主这般处变不惊,老子都快佩服你了。”大当家对着易行之一个劲地拍手,“想必下辈子一定能投个好胎。”

易行之皱起了眉头:“可在下还是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敢在莫州地界,对烟雨山庄的人下手?”

“嘿,拿烟雨山庄压我?”大当家冷笑一声,从身后摸出了一柄弓弩,“有了这些玩意,莫说是你,就算今晚换成易凌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插翅难飞!”

不仅是他,周围黑船上很多人,都拿出了一柄和大当家相似的手弩。

二尺来长,结构精巧。火把照射之下,箭头隐隐泛着绿光,显然喂了毒药。

“哦,琼明连弩。”易行之眉梢一挑,“难怪你们有这等底气。”

第三十七章 凝结

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急。

四周的火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纷纷黯淡了下去。

“即然少爷已经认了出来,也省得我再多费口舌给少爷介绍了。”火光渐隐,达叔的笑容显得愈发阴鸷,“看在我们曾经主仆一场的份上,你自裁吧,还能少些痛苦。”

“啧啧,原来你还记得我们主仆一场过啊。”易行之砸了咂嘴,回头道:“绮罗,你不是总问我江湖在哪吗?看吧,这便是江湖了。”

“啊?!水贼就是江湖么?”绮罗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也不全是。”易行之笑道,“他们只能算江湖中的一部分。”

“哦……”绮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琼明连弩围困之下,竟然还能谈笑自若。易少庄主这等气度,若非今日这般情形下相见,老子还真想和你交个朋友。”大当家这般说道,面容上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要交朋友的意思,“希望待会儿被那毒箭入体之后,易少庄主还能笑得出来。”

“那什么,在下还是希望诸位能考虑清楚了再动手。”易行之笑意不减,“诸位也算得上是绿林好汉,干出这等谋财害命的勾当,在下也可以理解。不过在下还是有必要提醒诸位一句,这‘谋财’和‘害命’,却是两个概念。‘谋财’被官府发现,最多抓进去坐上几年牢;可这‘害命’一旦被逮住,那肯定是要杀头的。”

“哈哈,大哥!这小子真有意思。”三当家似乎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拍着大当家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先不说官府能不能拿得住我们。二哥一路上走的都是偏僻水路,此地离最近的村庄也有数十里路,杀了你往这湖底淤泥里一埋。你那亲爹纵然再神通广大,他能找得到你么?”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啊……易行之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他又想起了某个雪夜里,某座破旧的古庙,以及某个亭亭玉立的窈窕倩影。

“难道不考虑一下绑架我么?”易行之开始给这群人出谋划策,“出门在外,我们两个人身上加起来也带不了多少钱;就算在此地杀了我,你们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各位英雄完全可以把在下软禁起来,然后以此为要挟,向烟雨山庄讨要赎金。窃以为这般做法,才能让诸位这一票获利最大化……”

“不是,这小子到底在讲些什么?”那位红头发的二当家,被易行之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眼睛鼓得像那烟雨山庄荷塘中的锦鲤一样,“失心疯了吧?!”

打劫这么些年,他自认也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人。见过大惊失色跪地求饶的,见过慌里慌张嚎啕大哭的,也见过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

可这被打了劫还要教他们怎么赚更多钱的,却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

“估计吓傻了吧?”大当家也被易行之这番话弄得云里雾里,不由拧起了眉梢,“我还以为他是个处变不惊的少年英雄。结果说了那么多,还不是在求我们别杀他?只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

“贪生怕死是很丢脸的事么?我倒不觉得。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雨势渐大,易行之打开折扇,遮在了头顶当伞用,“怎么样?诸位觉得,在下这个建议如何?”

大当家面色阴晴不定,并未立刻回话。

达叔见他似乎有些意动,连忙压低声音向他说了些什么。

雨声掩盖下,易行之听不清内容。不过那大当家的脸色,却在达叔的低语声中,从犹豫逐渐变成了恐惧。

那似乎是一种极为深刻的,发自灵魂的恐惧。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易行之眯起了眼睛。

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绮罗,才发现这姑娘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而今已是被雨水淋得湿透,大半贴到了她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脖颈上去。

易行之索性脱下自己的长袍,盖到了她的脑袋上。

绮罗抬起玉手,紧紧抓住了袍子的边缘,冲他嫣然一笑。

易行之朝她眨眨眼,回头再去看时。却见在达叔说完话后,大当家的神情,已经由恐惧彻底转为了狰狞。

看来今夜这事注定无法善了啊……

易行之望着那位大当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你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讲这么多话么?”

“为何?”大当家面无表情。

“因为我真的不喜欢杀人。”易行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这些话,是在帮你们找一个能让我不杀你们的理由啊……只可惜,各位似乎都不是很领情。”

“这小子有古怪,大哥你看……”红发三当家脸色微变。

“动手!”大当家目泛凶光,一声令下!

话音刚落,四周的黑船上,弓弦激荡之声霎时间不绝于耳!

漫天的箭矢,便如今晚这些雨点一般声势浩大,密密麻麻地扑向了湖泊正中的乌篷船。

似乎片刻之后,易行之和绮罗就会被一齐扎成刺猬。

没人能在这般箭雨之下求生。就算那武林盟主李征来了也不行。

只可惜事关重大,纵然那小妞漂亮得吓死人,自己也只能狠下心来辣手摧花,没机会玩到了……

轻抚着自己山羊一般的胡须,大当家的嘴角掀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过,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姑娘,忽而前踏一步,站上了船头。在那四面八方袭来的箭矢之下,她缓缓伸出了一只纤细洁白的玉手。

晶莹剔透,绣指如笋,仿若珍珠般润泽。

一道柔和白光自她手中亮起。

光芒过处,箭矢,雨滴,乃至湖面上的波涛,此刻竟都如同那大当家的笑容一般,忽然凝固住了。

就好像是,那艘小船周围几丈内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一样。

不断有箭矢射入,瓢泼雨水也正在从夜空中倾泻而下——但只要进入了那个范围,一切便会突兀的定格在半空中——甚至能看清箭头划破雨滴的痕迹。

直到周围黑船上的人震惊得再也不敢射箭。她那只摊开的小手,才轻轻捏成了拳头。

那些停顿在半空之中的东西,伴随着那只秀气拳头徐徐握紧,似乎又重新被赋予了行动能力。

于是,无数失去了力道的箭矢,并着那些通透的雨滴,便如赶趟似的一同栽进了水里。

“扑通”的落水声持续了少顷。

此地只余风雨之声。

没人再说话。

目睹了这般堪称神迹的景象之后。这片湖面上的人们,如今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便只剩下了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以气御物?!不,不像是,以气御物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易行之愣愣盯着身前的俏丽人影,嘴巴张得很大。

在绮罗露完这一手后,他内心中的惊诧,可一点也不比周围人来得小。

“行之,他们朝我们射箭诶!”绮罗却没有丝毫自觉,仿佛刚才她只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般,转过臻首朝易行之问道,美眸中带些许兴奋,“是要打架了么?”

“你觉得呢?”易行之向她一摊手。

绮罗乐得眉开眼笑:“我来打我来打!”

“别弄得太难看了。”易行之揉了揉额头,“留几个活口,我还有话要问他们。”

“好的!”

绮罗欢呼一声,而后便从这小船之上一跃而起!

第三十八章 幕后

风雨声,裂帛声,惨叫声,落水声,船只倾覆之声,刹那间交织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嘈杂响动,搅得这片湖面像是被烈焰煮开了一般。

不过,战斗并未持续多久。

亲眼目睹了之前发生那一幕的水贼们,只要不是痴呆智障,便都会萌生出退意。

那种在梦里都看不到的诡异光景,早把他们吓破了胆。谁还会想和那位始作俑者交手?

绮罗下手也非常干净利落。

每跳上一艘黑船,她只是捏着白玉般的粉拳,朝船上的人轻飘飘打出一拳;一击之后,便不再多看,腾身跃往下一艘去。

可她那泛着白光的漂亮拳头,一击下去,多半都是船毁人亡的结局。

连人带船裂为碎片,这种没有悬念的场面,本也不需再看。

易行之望着那起起落落,正如某种凶兽一般在周围黑船上肆虐的绮罗,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

这种拳头,自己能接得住吗?

几滴水落进了眼眶中,易行之伸手擦了擦眼睛。却不知这是眉梢淌下的雨水,还是从他额头渗出来的冷汗。

喧嚣渐止。

剩余的水贼们,要么早早划船远遁而去,要么正弃船跳水,落荒而逃。

总之,此处湖面上,之前那浩浩荡荡的数十条船,而今却只有正中心易行之站着的这艘,还是完好无损的。

眼见绮罗击沉了此地最后一艘黑船,拍了拍手掌,似乎仍是意犹未尽,双膝微曲正待腾身追赶,易行之连忙出声叫住了她:“好了绮罗,回来吧,别追太远。估计剩下那些人以后也不敢再犯事了……”“

“哦……”绮罗很听话地停住了身形。

站在某块船身的残骸上,她四下张望了一阵,蓦然俯下身去,从水里捞出了一个人。

而后她便拎着这人的胳膊,身姿优雅地又跳回了乌篷船上来。

看了看这姑娘还泛着些兴奋的俏丽脸蛋,又瞧了瞧她身后那副宛若地狱般的景象,易行之只得颇为无奈地朝她苦笑一声。

“不是让你别弄太难看么……这到处都是胳膊呀腿的,你就不能稍微温柔一点吗……”

“打高兴了,忘啦!”绮罗嬉笑着,把手里的人往易行之面前一扬,“不过我留了活口的哦!”

易行之定睛一看,哟,还是个熟人!

这被绮罗像提麻袋一样拎在手里,双眼紧闭生死不明的家伙,正是那位在烟雨山庄中干过活的达叔……

从绮罗手里接过了达叔,把他随意往乌篷里一扔,易行之也跟着走了进去。

“行了,别装死了。”点起了小桌上放着的油灯,易行之找了块还没被篷顶漏下来的雨水淋湿的地面,盘腿坐下,伸手推了推那还躺在地上的人,“起来聊聊吧。”

此前还闭着眼睛,仿佛不省人事般的达叔;一听这话,却是猛然睁眼,“噌”地一下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少爷饶命,小的也是一时糊涂啊”

“一时糊涂?你别以为这一路上我没发现你那些小动作,又是朝人使眼色,又是在河里留暗号的。”易行之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就想瞧瞧你到底要做些什么。不过我还真是没想到,你今晚果然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我……”达叔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

“啊?!行之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绮罗蹲在易行之身旁,俏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别打岔啊。”易行之朝她挤挤眼,“我一告诉你,那怎么还会有今晚这出好戏?你那张小嘴巴,可是从来都管不住的……”

“哼!”绮罗对易行之的话似乎极为不满,娇嗔一声,转过脸生闷气去了。

易行之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对达叔说道:“我之前还以为你们只是想抢夺些钱财。不过到了这里之后我才发现,你们似乎是在针对烟雨山庄啊?”

“……不仅三年前便派人潜入庄内,而且我开出的那般条件,普通贼人早已欣然接受。可你们竟然仍旧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取我二人性命……”

达叔二话不说,伏下身继续磕头,声音极响,似乎快要把船底磕破了:“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儿。少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次,小人一定痛改前非……”

“耶嘿,这些话你说起来倒是挺顺嘴的啊?以前练过?”易行之笑意渐浓,“至于饶了你嘛……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是我一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官府管不到你们,你们又想对烟雨山庄下手,那我就只好替天行道了……”

“小人这也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啊……”达叔的说话声变得很轻,轻到有点模糊。

“哦?”易行之眉头一皱,“是谁?”

“我不能说,说了会比死还惨的!”趴在地上的达叔忽而扬起了头,面容上带着一种莫大的恐惧。

混杂了胆怯,不安,敬畏,忌惮……种种情绪,兼而有之。

这般神情,易行之方才在那大当家的脸上,也见到过。

“好吧,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了。”易行之叹息一声,“是罗天教吧?”

“你怎么…”达叔瞠目结舌。

“很浅显的道理。”易行之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烟雨山庄向来与世无争,甚少树敌。而与烟雨山庄有仇,又能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贼寨子,胆敢把注意打到烟雨山庄头上,还能给他们配备大乾那戍边琼明军专用的制式连弩……我估计,也只剩下了罗天教才有这般能耐。”

“啧,真是好大的手笔。换做是几年前,我说不定真会着了你们的道,成为那箭下亡魂。可惜呀达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的这些情报,终归是有点落后了啊。”易行之轻笑道,“如果你能晚几年再离开,就应该知道——老易头的武功,在如今的烟雨山庄中,只能排到第三去了——连我现在也要勉强比他厉害一点。不过山庄里目前的第一高手,却是你眼前这位,正在和我赌气的绮罗姑娘……”

第四十章 雨声

乌篷顶已经不再漏雨。

因为易行之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大块油布,盖在了上面。

用抹布仔细打扫了一番地面后,船舱内总算是干爽不少,终于可以铺张小床睡觉了。

舱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未消退,反而有些变本加厉。

这场雨估计还要下很久吧?

易行之盘腿坐在小桌前,伸手支起下巴,盯着桌上那盏暗淡油灯,怔怔出神。

不过也好,来时达叔故意让这艘小船搁浅在了水里的浅滩上,至今依然动弹不得;而今大雨倾盆,若是湖面上涨,明早把船弄出去也会容易些。

米粒般大小的灯花,不时会“噼啪”作响,爆出一点细微的火星,乌篷上漆黑的人影便会随之摇晃几下。

绮罗紧紧裹在毯子里,躺在易行之身边。不过她也并未入睡,反而在地上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翻来覆去一阵,她似乎有些无聊了,于是从被窝里探出纤指,轻轻戳了戳易行之的腰间:“行之,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我不困。”易行之低头对她笑了笑,“你先睡吧,昨晚你就没睡好觉。”

“我也睡不着…”绮罗眨了眨晶亮的美眸,“你在做什么呢?”

“想点事情。”

“啥事呀?”

“我在想,琼明军乃是大乾最精锐的军队之一,由镇国将军李弦亲自统御,常年驻守边疆。琼明连弩也是琼明军的制式装备,只此一家,绝无分号。这弩箭制作方法极为复杂,而且秘不外宣,仿制亦是难如登天…罗天教到底是去哪里搞到的这么多把?”

“也许是找那位大将军买的呢?”绮罗转了转漂亮的眼珠,细声回道。

这个话题似乎已经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罗天教是西域边陲十三国的实际掌控者,大乾建国之时便立令禁止中原车马出入,彻底断了大乾向西的商路。大乾逼不得已才把贸易重心转移到了海上,亏空国库挖了这条天枫大运河。”易行之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揉了一把绮罗的脑袋,“两者之间结下的梁子有多大,就不必再提了。况且,就算抛去这一层关系,古往今来私自贩卖军备者,不管对象是谁,均以叛国罪论处,一经发现便是株连九族。李弦权势虽大,可他还没有这个胆子,敢和朝廷对着干。”

“可是行之,你为什么不杀了那个达叔啊?”绮罗听不太明白这些门道,但并不影响她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就这样放他走,那岂不是……怎么说来着……放……放……”

“放虎归山?”易行之帮她说完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绮罗眉开眼笑。

“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我说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之前让你杀那些人,是因为他们想杀我们,于情于理也应该出手还击。而根据达叔交待,魔教是硬逼他们天水寨三位当家吃下了百日碎心丸,他们受制于此,才会对烟雨山庄下手。如若此话不假,那么他已经负起了责任——不需我们动手,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易行之长叹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似乎比之前几年加起来都还要多,“这药丸也是罗天教鼓捣出来的邪门玩意儿。服下以后,一百天内若未再吃一粒相同的药丸,则百日后必定心脉尽断而亡,死相惨不忍睹。此毒无法可解,只能以毒攻毒,用新的百日碎心丸暂时压制。故而只需一粒,服药之人的生死便永远掌握在了罗天教手中。达叔这次事情办砸,估计也讨不到新药了……”

“照这么说来,他做出这些事,也是有苦衷的啊……”绮罗蹙起柳叶般的眉梢,俏脸上仿佛带着一丝同情之色。

“这便是所谓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易行之拿竹签挑了挑越来越细微的灯花,轻声道,“毕竟,人终归都是怕死的。关键在于,为了活着,那人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代价?”绮罗有些疑惑。

“嗯。”易行之微微颔首,“如果舍弃了人性中一切美好的东西,仅仅只是为了活下去的话。那剩下还活着的部分,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

“哦……”绮罗低低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

绮罗比之从前虽然聪明了不少,但仍是涉世未深,性格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可她拥有的力量却是堪称惊世骇俗的。

就像是一个懵懂孩童,手里竟然握着一枚威力无匹的霹雳子。

火药一触即发。纵然是与人玩闹,稍有不慎也会炸得粉身碎骨。

好在这姑娘非常善良,也很听易行之的话,所以易行之时常会找机会给她灌输一些比较正常的三观——不管她现在能不能理解,易行之终究是不希望她走上歧途的。

风雨飘摇,有雨丝偶尔穿过幕帘,飘进了船舱中来。

绮罗轻轻打了个冷颤,把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易行之见此,起身过去拉紧了帘子。不过效果并不甚好,风仍然会从缝隙里不断钻进来。

他索性便在门口蹲了下去,挡住了吹进船舱里的冷风。

“不过,一个小小的天水寨,竟然也打起了烟雨山庄的注意。我们前脚刚出家门,后脚他们就听到了风声,跑到这运河码头上来等我。如果庄中没有内应,那么烟雨山庄的一举一动,必定已处于某些人的严密监视之下了……”易行之说着话,面露忧色,“自上次入侵中原武林败退之后,罗天教整整蛰伏了二十余年;最近又开始频繁跳出来兴风作浪,却不知他们的手而今已伸到了哪里?甚至就连这次仓促至极的武林大会,罗天教说不定也会借此良机大做文章。一定要尽快赶往天州,找爹娘商量商量……”

“但是,放了那家伙走,我们又该怎么去天州呀……”绮罗安静听了一阵,忽而出声问道,“行之你会划船么?”

“这……”易行之被她问得一愣——关于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噎了半晌,他只得支支吾吾地答道,“以前在电视上看见别人教过,应该可以的吧……”

“电视?!”绮罗美眸圆睁,惊讶于自己又听到了一个新名词,“电视是什么?”

“电视就是……就是那种……差不多像皮影戏一样的东西?”易行之咧着嘴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哇!听上去好厉害,我也想看!”绮罗却乐得拍手,紧紧盯着易行之,眼中满是好奇之意,“咱们庄里有电视吗?”

易行之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大概是……没有的吧……”

第四十一章 拂晓

黎明时分。

天色晦暗,阴雨绵绵,未见停歇。

不过总算比昨晚小了一些。

细柔雨丝拍打着脸庞,顺着脖子流进领口,彻骨寒意便会随之沁入肺腑。

湖水很冷。浸没在水面下的双脚,已被冻得有些麻木。

如果天气再冷一点,或许会结冰的吧?

脚趾紧紧扣住沙地,双手抓着船尾,用力往前一推——

船底传来一阵“咯嚓”的刺耳响动,小船摇晃几下,终于是脱离了这片浅滩。

“还好下了场雨,不然这船还真不好弄出来……”

爬回船上,易行之蹲下身,轻轻搓了搓有些僵硬刺痛的脚掌。

抬头瞧了一眼船舱。里面的绮罗正四仰八叉,摆了一个‘大’字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于是易行之耸耸肩,把斗笠往头上一戴,而后捡起了甲板上的船桨。

船家跑了,这船当然只能自己来划。

不过,摇桨的确是一门技术活。

之前看那达叔摇起来挺轻松的,轻轻一划小船就能出跑很远。可换成易行之自己上时,却显得格外力不从心。

拿着木桨在水里扒拉了老半天,额头已渗出些许细汗,这小小的乌篷船却还只是在原地打转。

“嘻嘻!”银铃般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行之好笨哦!”

“醒了?”易行之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是啊,我真笨。这位聪明的绮罗姑娘,要不你来?”

“咦,人家是女孩子诶……哪里有让女孩子来干些这粗活的道理?”绮罗笑得愈发开心。

“嚯!你还知道你是女孩子啊?!”易行之似乎逐渐掌握到了划船的诀窍,再摇动船桨时,小船终于肯往前动一动了,“昨晚打架的时候,我怎么看不出来?”

“那不一样啦……”绮罗的声音顿时蔫了下去。

“你瞧瞧你瞧瞧,这是女孩子能弄出来的动静?”易行之龇牙咧嘴地,伸手指着浮在水面上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

夜里黑灯瞎火,看着还不太明显;天一亮易行之才发现,而今这片湖面上,简直是活脱脱一场人体器官博览会。

也不知昨晚到底有多少人死在了绮罗手下?

这姑娘对杀人好像还没什么概念……估计她感觉和吃饭睡觉差不多?易行之盯着水面漂浮着的某颗人头,以及其上那几缕黑红相间的头发,忽而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若不是昨晚的大雨把血迹基本冲刷干净,不然他感觉自己很可能会吐出来……

“你说的,打架要速战速决嘛……”绮罗小声嘀咕。

“方式可以温柔些呀,给个痛快就行了。”易行之唉声叹气,“不一定要弄这么难看的……”

“那该怎么做呢?”

“比如割脖子啊,重击太阳穴啊,或者一剑穿心之类的……”易行之的话才讲到一半,倏然惊觉,之后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不是,自己到底在教她些什么啊……

“哦哦。好的,记住了!”绮罗倒是非常听话,满口应是。

得,这姑娘的教育工作以后还是换个人来吧。自己似乎还真不是这块料……

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四有五好的正直新青年,大道理经常给她讲得头头是道。结果到头来,自己的三观好像也不太正啊……

正当易行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船桨,满脑子胡思乱想时;身后却有一个非常柔软的娇躯,轻轻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紧接着,两根纤细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紧紧环住了他的胸口。

轻声细语,像是吹气一般,弄得易行之的耳根非常痒痒。

“行之……”

易行之感受着后背上那种惊人的触感,舒服得都眯起了眼睛:“别闹,下雨呢。赶紧回去,别淋感冒了……”

“我什么时候感冒过?”绮罗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娇嗔道。

“你……你怎……怎么回事?!”易行之被她这一下弄得浑身发麻,赶紧默念了几遍无名功法上的口诀,才把那股窜上心头的邪火给压了下去,“突然这么亲热?”

“娘教我的,厉害吧!”

“啊?又是她?!”

“对呀。娘亲说夫妻间一定要时刻腻在一起,多调调情,这样才不会产生疏远感。”绮罗似乎非常得意,“所以我正在和行之调情哦!”

“……”

易行之咬牙切齿地开始琢磨,该怎么才能给自己那不靠谱的老娘回敬一招更损的。

绮罗却不管易行之在想什么,拿脑袋用力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行之,船划得这么慢,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天州呀?”

“傻呀。让我划着去,恐怕年过完了都到不了天州……”易行之侧过了头,朝她低笑一声,“只需划出这个湖就行了。运河上那么多船,总有一艘能顺路载上我们的。”

“哦……”绮罗恍然大悟。

小船划破湖面,波涛微掀,搅乱了船舷边那些雨滴落下后形成的均匀涟漪。

“对了,能再用用昨晚那一招吗?就是把箭停住那个。”易行之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只见乌云翻滚,雨似乎又有要变大的趋势,“用来挡雨好像还挺不错?”

“不行啊,那个太费力气了。用几息时间就得歇好久……”绮罗细声道。

喔,原来不能长用。易行之抬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

不过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这般诡异手段可以一直持续,那未免也太过不讲道理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用出来的?”易行之十分好奇。

“不知道诶。”绮罗一脸茫然,“只是我想用,然后就用了啊?”

易行之微微点头。

意料之中的回答。

如果这姑娘真能说出来什么门道,那易行之估计才得吓一大跳了。

“具体还有些什么效果呢?”这个问题易行之已经不抱希望了。

“好像就是把周围的东西停住……其它我也不知道了。”果不其然,绮罗又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最近才会用的。”

“那你对我用一下试试?”易行之摩拳擦掌。

昨晚那般奇特的景象仍是历历在目,易行之不由便想亲身体验一番。

“好的。”绮罗乖巧应道。

于是,身后一直黏着的人终于离开了。

鼻尖幽香缓缓消散,后背也失去了那些柔软至极的包围,易行之心里竟然还有些失落……

不过,易行之干巴巴等了老半晌,却没发现自己有任何变化。

“你倒是用啊?”他出言催促。

“用完了呀!”绮罗这般答道。

“可你……”话刚出口,易行之蓦然瞠目结舌。

不对!

绮罗的确已经用过了。

因为船尾处,那小船划过湖面所留下的波纹,突兀地中断了很长一截。

他之前还以为这般被定在原地的感觉,估计和被人点了穴道差不多。

可是在绮罗施展之后,易行之才发现了一个颇为惊悚的事实——不仅是行动,那种诡谲的力量,竟然连他的思维也一并停滞了——这才给了他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那么在方才那段时间里,失去意识的他,便只能任人宰割。

如果绮罗有意,她刚才完全可以弄死易行之无数次了……

易行之感觉自己的腿肚子有点发软。

“这……这真的是人类能够做到的地步么?”

第四十二章 梁城

天州。

顾名思义,天子之州。

大乾极南之地,皇族之所在。南端与玄元国接壤。

玄元国民风彪悍,国力昌盛。早已把占据了中原万里沃土的大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而大乾亦视玄元国内那数十万精兵为当朝头号大敌,常年囤积重兵盘踞于此,和西疆那条松散的防线截然不同。

是以两国边境连年征战,摩擦不断。

天州便首当其冲,成为了大乾抵御南蛮的第一道屏障。

故而天州的地理位置,实在是称不上好。

但是,自大乾那位开国君王‘乾武帝’定都天州天京城,并兴建皇宫于此之后;两百多年时间里,大乾历代皇帝也并未迁都。

是谓‘天子守国门’。

不过很遗憾。天枫大运河直通天京,并不经过那武林大会的举办地梁城。

所以易行之与绮罗如今也只能提前下船,换乘马车。

易行之立于码头,向他面前那条雄伟画舫之上站着的人抱拳一礼:“此番多谢周兄了。”

“易兄哪里话,不过顺路而行罢了。”船头那面相白净的年青人也朝易行之还了一礼,“你我一见如故,何须谢字?若非在下实有要事,须得立刻进京;不然定当再与易兄把酒言欢,醉他个三天三夜……”

“咳……那什么……”易行之轻咳一声,面色有些微妙,“……江湖路远,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

而后他一把拉过身旁的绮罗,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唉,后会有期……”青年目送他们融入进那码头的人流之中,随即消失不见,不由长叹一声,表情似乎惋惜非常,“可惜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说上话的……”

“行之,干嘛走这么快呀?”绮罗蒙着面纱,被易行之拉着跑了好远,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有人在追你吗?”

“没……没有。”易行之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艘豪华气派的画舫已离开码头,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这才缓缓停下脚步。

绮罗倒也不在意,双手搂住了他的胳膊,吃吃笑道:“行之你还总说江湖上没几个好人,我觉得这周夜南就挺好的呀!不仅肯载咱们来天州,一路上还请咱们四处吃饭游玩……”

“人的确是不错,就是话实在太多了……”易行之愁眉苦脸,不禁又回想起了这些天里的痛苦遭遇,“坐了他五天的船,他就拉着我整整说了五天的话,片刻也未消停。搞得我现在脑瓜子里都还嗡嗡响呢……”

易行之非常怀疑,这位时刻都在喋喋不休的周兄,与自己前世唐代那位姓陈的著名高僧,是否有些血缘关系?

“不过真可惜啊,竟然没法和他一起去京城玩。我还想看看京城里那皇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绮罗对这周夜南却是有点念念不忘。

毕竟这人一路上给他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绮罗对这些东西又向来没什么抵抗力。

“就算到了京城你也进不去皇宫啊。那群大内侍卫可不是养着好玩的。”易行之两手一摊,“不过咱们这次要去的梁城,你肯定也会喜欢。”

“为什么?”

“因为那里盛产甘蔗。”易行之笑,“有大乾最为广袤的甘蔗田。”

“产甘蔗又怎么了?”绮罗仍是不明白,“我不爱吃甘蔗,好难咬的……”

“笨蛋,甘蔗能做糖啊。”易行之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梁城里有很多很多糖。”

“糖!”绮罗乐得眉眼弯弯,眸子里多了些闪闪亮亮的东西,“那咱们快去吧!”

“快了快了。这座安溪城距梁城只有数十里路,马车走两个时辰就能到。”

“那还等什么?”绮罗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往前拽,“赶紧的呀!”

“急啥啊。你知道车马行在哪吗?就只顾拉着我走……”易行之看着身前那闷头向前蹿的大姑娘,有些无奈地按了按眉心,“那里糖多,没人和你抢的。”

“不行!”绮罗依然不依不饶,“未雨绸缪啊,这还是你教我的!万一晚去了这么一会儿,糖刚好就被人家吃光了呢?”

易行之对此只得苦笑一声,由着她去了。

绮罗对于‘甜食’的热爱程度,还要排在那‘打架’前头。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啊……

……

梁城不大,但也算不上小。

城中约摸有两万户人家。

而之所以李征要把武林大会的地址选在这里,大概是因为那丐帮的总舵便建在此地。

丐帮帮主李筠与他是远房本家,两人私交甚笃。云州崇剑门离得太远,事发突然,匆忙召集之下,中原的武林人士不一定都赶得及。

权衡利弊,梁城位置相对居中;又有好友产业在此,场地也不成问题。

故而将武林大会选在这里召开,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年关将至,不管哪座城市,终归会多出些红火的气息。

也就是俗称的“年味儿”。

比如安溪城楼上挂着的,那几个比烟雨山庄门板还大的红灯笼,就已令易行之啧啧称奇。

枫城虽富足有余,可却从没挂过这么大的灯笼。

不过直到走下马车,抬头望见了梁城的城墙,易行之才知道何为小巫见大巫——眼前那面城墙上彩旗飞扬,灯笼无数。还拉了一道鲜红的横幅,长达数十丈,横贯城墙东西。精绣黑字,一个字便是方圆两丈有余。

上书‘欢迎各路江湖豪杰莅临梁城参观指导’。落款是‘丐帮’。

气势倒是足够恢宏,只是不知浪费了多少上好的布匹……

这群暴发户果然还是那般模样,没丁点儿文化,又要硬装成知书达理的样子……易行之腹诽不已。

丐帮虽武力一般,但绝对是大乾最富裕的帮派之一。

至于丐帮为何如此有钱,估计是因为乞丐不用交税的缘故?

“吃糖吃糖吃糖……”

绮罗下车之前,嘴里便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下车之后,更是如同魔怔了一样,拔腿便往前疯跑。

易行之也只能跟在她后面一起跑,边跑还得边喊:“等一下!你身上没带过路费,跑得再快也进不了城的……”

第四十三章 巧遇

进得城来,年味更浓。

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福字,挂着对联。道旁那些树木的枝干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彩色纸条,已经快看不出叶片原本的颜色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各个街角都堆起了一大堆爆竹的残骸。

易行之漫无目地闲逛了一阵,忽而停住脚步,叹息一声,回头招呼道:“悠着点吃。糖吃得太多,对身体不好的……”

“唔唔唔……”绮罗瞪大了眼睛,话语声有些含糊不清。

因为她的小嘴里塞满了糖果。

这姑娘正一只手捏着两个糖人,另一只手还提溜着一串桑皮纸包,里面当然也装的全是糖。

就连她脸上那条洁白的面纱,如今亦是沾染上了些许糖渍。

“街上人很多。跟紧点,别跑丢了。”易行之伸过手去,帮绮罗提过了糖包。

绮罗努力咽下了嘴里的糖块:“咱们现在要去哪?”

“还不知道那武林大会在城里哪个地方开啊,得找人打听打听。总之,先去寻个酒楼坐着吧。”

绮罗却轻轻拍了拍肚皮:“可我已经吃饱了呀,暂时还不想吃饭。”

“不一定去那里就非得吃饭啊……”

易行之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吃糖吃到饱了的,当下只得苦笑不已。

“想打听消息,去客栈或者酒楼之类的地方,乃是最合适不过的。”

“哦哦……”绮罗连连点头。

易行之张了张嘴,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眼角余光里瞥见的一些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不远处的街角,设有一方水果摊。摊前正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紫色衣袍的女人。

云鬓高耸,体态婀娜。从易行之这个角度,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仅仅是这半张脸,也足以瞧出她那精致绝伦的容颜了。

眉如柳叶,翦水秋瞳;修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这些令人嫉妒的美好事物,却集中在她的脸庞上,共同组成了一条曼妙的轮廓。

的确是位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

她正低头打量着地摊上的水果,和那摊主说着些什么话。

易行之眉梢一挑,朝绮罗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便带着她走上前去,听清了那两人的交谈。

“老板,你这橘子甜不甜啊?”紫衣女人伸出纤手,指着地上那些黄澄澄的柑橘问道。

水果摊的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正坐在地上盯着她猛咽口水。

“诶诶,问你话呢!”紫衣女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哦……啊?”摊主如梦方醒,立马站起了身。用粗糙的大手擦了擦嘴角,脸上堆起了笑意,“这位夫人……啊,不对,是这位姑娘……您刚才说什么?”

老板在称呼上又犯了难。

因为他实在瞧不出来这漂亮女人的年纪。

“橘子甜么?”紫衣女人倒是很有耐心的复述了一遍。

“俺自夸也没用啊。”摊主殷勤的剥了一颗橘子,递到她眼前,“您尝尝不就知道了?”

“嗯,确实挺甜的。”她接过橘子吃了一瓣,嘴角微微掀起一抹笑容,露出了两排白生生的贝齿,“怎么卖呀?”

“三文钱一斤,童叟无欺。”老板直勾勾望着她,又开始吞口水了。

“有点贵啊……”蛾眉微颦,紫衣女人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而后娇笑道,“嘻嘻,十文钱三斤卖么?”

“可是,这……”摊主被她惊得猛抓脑袋,一时间竟是接不上话。

紫衣女人嘴巴一撅,神色顿时像个小姑娘一样,十分俏皮:“不卖算了,我找别人去……”

“行行行,卖!我卖你还不成么!”水果摊老板哭笑不得。

“真棒!这位老阿姨算账实乃一把好手!”易行之实在听不下去了,颇为懊恼地一拍脑门,出言讥讽道,“身怀此等杀价绝技。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紫衣女人闻言一愣,倏然转过头来,凤眸圆睁,刚要讲话;她身旁的水果摊上,那位极富正义感的摊主打量了易行之一眼,却是抢先开口了:“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长得像模像样的,说话竟是这般难听……”

“就是就是!“紫衣女人帮腔道。

易行之笑道:“哦?难道阁下的东西卖了高价,我也不能出声提醒她两句咯?”

“卖高价怎么了?价钱是她出的,她愿买俺愿卖,你就算告到去官府也赖不上俺!”老板梗着脖子,很是不服气。

紫衣女人听完老板的话,蓦然俏脸嫣红,似乎也发现自己刚才丢了人。不过她依然双手叉腰,硬撑着朝易行之嚷嚷道:“没错没错!他愿卖我愿买,那又怎么了?!”

易行之被她这通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辞给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最终也只能扶额叹息:“我的亲娘诶……您还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去?”

紫衣女人狠狠白了他一眼:“谁让你叫我老阿姨了?”

“竟然只反驳这一句吗?”易行之大惊失色,“意思后面两句你默认啦?!”

水果摊老板旁观一阵,忽而张大了嘴巴,满脸都是近乎于宿便不通般的纠结表情:“你……你们是母子?”

“对啊!”紫衣女人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易行之的脖子,笑得像朵花一样,“这是我儿子,帅吧!”

“呃……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老板的回答非常敷衍,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两个神经病。

“娘亲!”绮罗娇呼一声,便如同那乳燕投怀一般,一头扎进了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肢。

易行之眼皮猛地一跳:“你轻点儿!”

“没事,哪有那般脆弱。”紫衣女人含笑冲易行之摇了摇头,随即收回玉手,隔着面纱捏了一把绮罗那粉嫩的脸蛋,“绮罗乖。小易子这次回去,有没有跟你造孩子呀?”

“还没有呢!行之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绮罗的声音有些委屈。

“等一下!我的两位姑奶奶诶,这些事能在大街上说吗?丢不丢人啊?!”

易行之黑着脸,一手抓住一个,半拖半拽的把她们强行拉离了此地。

于是,喧嚣过后,这里便只剩下了那呆若木鸡,还在杵在原地思考人生的水果摊老板……

第四十四章 万金

三人往前快步走了一段。

紫衣女人张望一阵,瞧见四下里没什么人,立刻停下了脚步,满脸喜色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天州了?”

“来找爹娘玩呀。”绮罗拉着她的手,眉眼弯弯,“一起过年!”

“唉,绮罗真乖。”她侧过了头,冲易行之挤眉弄眼,“比小易子听话多了!”

“你们现在住哪?”易行之选择无视她的嘲讽。

“城西一座小院子里。丐帮提供的,里面还住着你关大叔……”

“您这一个人在街上瞎逛,身边竟然没人服侍。估计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吧?”易行之小心翼翼问道,“老易头人呢?”

“你爹天天出去开会,我不太想去。他又不肯带上我在城里玩,出门前还要把院子的大门锁起来。”这位漂亮的母亲已听见这话,似乎非常委屈,朝易行之大倒苦水,“我只能趁他离开时,翻墙溜出来玩咯。”

“翻墙……”易行之看着他娘那微微鼓起的小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那都是为你好啊!你一个孕妇,就别成天到处乱跑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

“小兔崽子,你在咒老娘呢?!”她气得柳眉倒竖,“老娘当年把大乾十四州都跑了个遍,也没见出什么事啊?这个小小兔崽子待在老娘肚子里,安全得很!”

“……还有,最好不要骂脏话。”易行之不管不顾,兀自补充道,“别把我那手足在娘胎里就给教坏了。”

“哼!不理你了……”她哼哼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决定和易行之赌气。

易行之见她似乎真生气了,连忙像哄小孩一样,拉着她的胳膊赔笑道:“好啦,娘亲乖,不要再闹啦。武林大会已经开始了么?”

“三天前就开始了。”她嘴巴仍是撅得老高。

“来来,吃个糖!消消气……”易行之打开绮罗的纸包,捡了颗糖递到她嘴边,“在哪开呢?”

“唔,丐帮总舵旁的戏园子里。”她檀口微张,叼住了糖块,两排银牙还顺势在易行之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俏脸上这才又挂起了笑意,“他们帮主爱听戏,于是丐帮帮众就凑钱建了一座戏园。地头非常大,塞几千个人都足够了。”

“嘶……这群叫花子可真有钱啊。”易行之捏着自己的手指,疼得龇牙咧嘴,“戏园子这种赔钱地方,也能说建就建。”

与这位古灵精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母亲大人相处时,他向来都处在绝对的弱势方……

“是啊,在这梁城里,丐帮的势力可谓只手遮天。”易行之的娘臻首轻点,深以为然,“连那位城主都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

“啧。就是不知这个面子,丐帮能不能吃得消……”闻言,易行之却是咂着嘴摇了摇头,继而问她道,“这次武林大会如此仓促,目的到底是什么?

“目的?武林盟主大人要抓内奸呗。罗天教此番已经把注意打到了崇剑门头上,他现在比谁都着急呢。”他娘冷笑连连,“这次若不是你提前撞破了罗天教的计划,崇剑门估计就要沦为那丧家之犬了……”

易行之:“所以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

“啥结果啊。”他娘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一双凤眼翻得都快瞧不见瞳仁了,“说是开会商量,其实各位掌门一张嘴就是互相指责,扯皮揭短,老没意思了。李征这几天也跟疯了一样,看谁都像是神……魔教派来祸害中原武林的奸细。这才三天时间,听说都抓了好几个人了。”

“还抓了人?”易行之眉头大皱,“有证据么?”

“有什么证据?不过是那几个门派的人,大家平时都看不顺眼罢了。”他娘伸出纤手,帮绮罗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某个带头的一提,之后就是群起而攻之,那些人的各种陈年旧账便都被翻了出来;各大门派口诛笔伐之下,他们的抗议声显得微乎其微,只能是越描越黑……最后李征一声令下,当场就被五花大绑了。”

“……什么玩意,李征没吃药吧?!”易行之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像他们这般瞎搞一通,武林大会不就成了批斗大会?这也太乱来了……”

“谁知道?”他娘一摊手,“反正这几天你爹私底下已经把那李征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我们还商量着,明天就向李征告辞回去了呢。”

“那个……”易行之埋头踌躇了一阵,而后朝她轻声道,“我去会场看看,你带绮罗先回去。”

“去吧去吧。”她朝易行之做了个鬼脸,而后拉着绮罗的手,风风火火地走了,“我现在就带绮罗回去!”

不过看这架势,她俩肯定不会立刻回去的吧……

易行之望着那两位美人急匆匆的背影,不由苦笑一声,转身也离开了。

……

……

漫步城中,随意拉人问了问,丐帮那座戏园子倒是很容易找到。

因为眼前这座建筑实在是太豪华了。

勾栏交错,碧瓦朱檐,烫金牌匾,包括上面那‘万金’两个大字,无一不弥漫着浓烈至极的铜臭味。

换句话说,这园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

“啧,不愧是丐帮。”易行之砸了咂嘴,迈步正欲上前,却又被那大门旁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里正蹲着一个胖子。

一个壮硕得不成人形的大胖子。

背对着易行之,低垂着脑袋,费力的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易行之见此大乐,于是悄无声息地凑上前去,狠狠一脚踹在了这人那肥硕的屁股上。

“直娘贼!谁敢偷袭你关爷爷?!”那人突然挨了一脚,差点摔了个狗啃屎;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他立刻跳了起来,转头破口大骂,“有种!老子他妈今天就要……”

话至一半,他似乎看清了偷袭者的脸,蓦然眼如铜铃,嘴巴大张,连后边的脏话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接着说呀。”易行之抑愈道,“你今天要干啥来着?”

关离恨朝他抛了个媚眼,含羞带怯地小声说道:“老子今天要……请你吃饭……”

第四十五章 情愫

万金园前。

“你小子最近很反常啊。”关离恨盯着易行之左看右看,仿佛他的脸上长出了一朵花,”之前宁愿在烟雨山庄里憋上一整年都不肯出门。现在怎么刚去了云州一趟,又马不停蹄的跑到这天州来了?”

“绮罗想来。我左右无事,就陪她来看看。”易行之淡淡笑了笑。

“啊哈,弟妹终于也愿意出远门了?当真是稀罕事……”关离恨朝他挤眉弄眼。

易行之耸耸肩:“倒是你,不进去开会,撅着屁股蹲在这干嘛呢?”

“看蚂蚁搬家啊。”关离恨撇了撇嘴。

“我靠,你几岁了?!”易行之大吃一惊。

关离恨猛翻白眼:“呵呵就算是看蚂蚁搬家,也比里面那些破事有趣多了”

“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唇枪舌战呗。”关离恨胖手一摊,“你说我是魔教内应,我说你与魔教有染。宛如是个菜市场”

“闹成这样,李征就不管管?”易行之又皱起了眉头。

“管?”关离恨嗤笑一声,“他巴不得闹得更凶点。这几天当场拿下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平时和崇剑门不对付的。正是他公报私仇的大好时机呢”

“唉”易行之也只能唉声叹气,“魔教伏在暗处,虎视眈眈。他们竟然还有闲心窝里反”

“李征说,这叫‘攘外必先安内’。不过这似这般‘安’法,以后若是那‘外’真的来了,我看他又该怎么收场。”关离恨摇头晃脑,“昨天还有人跳出来要揭发大衍帮呢。幸好咱平时老实做人,朋友也多,都挺身而出向李征担保,才免得步那些人的后尘…”

“还有人敢惹大衍帮?”易行之面露疑色,“他就不怕自己家的祖坟都被你们给炸平吗?”

“唉,晦气。那人只是个小角色,陌生的很。我和我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知背后是受谁指使,光炸他的祖坟也没用啊。”关离恨说着话,脸上却堆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猥琐笑容,“不过慕容姑娘当时竟然也站出来帮大衍帮说话了,我心里其实还挺高兴的”

“慕容梦蝶也来了?”易行之听得一愣,“她不是年后就要出嫁了吗,为什么还在到处跑?慕容世家不管她的么?”

“为什么?”关离恨给了他一个暧昧的眼神,“因为那门亲事吹了呗。”

“吹了?!”易行之瞪眼,“怎么吹的?”

“上次论剑大会,你不是帮她鼓捣出了剑心吗?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她未婚夫的耳朵里,之后这位大乾的二皇子,再三强调他不喜欢太强势的女人——他要娶的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位练武成痴的女剑客。结果当场就撕掉了婚约,还遣人到慕容世家,把聘礼收了回去…”

“那我这也算是棒打了一回鸳鸯咯?”易行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啥棒打鸳鸯啊!那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几回,慕容世家就急急忙忙给他们订了婚。我觉得慕容梦蝶肯定也不喜欢那二皇子…”关离恨越说越激动,端的是眉开眼笑,“你是不知道慕容千秋见到二皇子使者时那表情,哈哈!简直跟死了爹妈一样…”

易行之的目光却越过关离恨,看向了他背后的戏园大门,猛然间咳嗽两声:“咳咳…话可不能乱说,这毕竟是慕容世家的家事。况且你也没在现场,怎么能知道别人当时是什么表情?”

“猜也猜得到啊!”关离恨眉飞色舞,“慕容世家就指着这次联姻能和皇族攀上关系呢!他们恨不得倒贴钱把慕容梦蝶送进宫里去。结果到头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哈哈哈…”

易行之朝他猛使眼色,咳嗽是一声接着一声:“咳咳咳…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咱们换个话题…”

“干嘛?说这个我心里舒坦!我瞧你咳嗽得有些厉害,是最近染上了风寒么?”关离恨不明所以,仍是骂得起劲,“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就慕容千秋那种腌臜货色,本事不大野心倒是不小,成天四处攀关系拉亲戚。慕容世家好歹也算是个名门大家,如今门里却养了一大堆邪门歪道跳梁小丑。这家族传到他手里,当真是倒了大霉”

“家父贪图名利,鼠目寸光。倒是让关少侠见笑了。”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却蓦然从他背后传来,打断了那正放飞自我的关离恨。

万金园门口,而今正站着一位芳华绝代的漂亮姑娘。

一袭黑衣,青丝如瀑,眉目如画。

关离恨如遭雷击,呆愣半晌,才缓缓转过身去。深埋下头,结结巴巴地道:“诶那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着别人的面,把别人的爹骂得狗血淋头。

就算慕容梦蝶脾气再好,此时那双灿若星辰的凤目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煞气。

易行之拍了拍关离恨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的眼神,而后朝他身后那大美人轻声笑道:“慕容姑娘,又见面了。”

闻言,慕容梦蝶面色急转,煞气尽敛;而后眼角含笑,朝易行之盈盈施了一礼:“易公子别来无恙啊。”

“你怎么也出来了?”易行之抱拳回礼。

“里面乌烟瘴气的,梦蝶出来透透气。”慕容梦蝶笑意不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先一起去吃个饭?”一直低着头的关离恨,抬眼偷偷瞅了瞅慕容梦蝶的脸色,发现那美人似乎神色如常,于是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慕容梦蝶却被他气笑了:“关少侠,你刚才骂我爹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现在又成了一副怂包样?”

“我……”关离恨支支吾吾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张胖脸红得像是猴子屁股。

和平日里那满口花花的纨绔子弟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坠入爱河的少年啊……易行之心下感叹了一句,决定帮他打个圆场。

“不急,我得先去把这玩意儿还给我爹。”易行之扬了扬手中的折扇,试图缓解一下此地尴尬的气氛,“听说里面已经是剑拔弩张了。万一真动起手来,他也能有个称手的兵器……”

“行,那我们在这等你!”关离恨无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不必了。梦蝶还有些私事,只能下次再与二位把酒言欢。告辞。”

言出身动,慕容梦蝶头也不回,走得非常干脆。

关离恨傻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胖脸上如今的表情,才是真的‘跟死了爹妈一样’……

于是易行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对他讲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第四十六章 父辈

万金园共分上下两层。

毕竟是个戏园子,且由那财大气粗的丐帮建造,空间自然极为庞大。

纵然如今为了这武林大会硬塞进去数百张方桌,也丝毫不显拥挤。

不过刚进大门,易行之便被里面的热闹场面震惊了一番。

人声鼎沸,呼喝四起,混乱不堪;不少人甚至站起了身,正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

当真如关离恨所言,‘像个菜市场一样’……

而那崇剑门掌门兼武林盟主李征,如今正双手抱臂立于戏台之上,冷眼望着台下那些嘈杂的争吵,面容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这也能叫开会?!”

环视了这戏园内一圈,易行之不禁暗自嘀咕。

身后紧跟着他走进来的关离恨,闻言嗤笑了一声:“喏!这就是李征想要的武林大会。”

“你怎么也进来了?”易行之转头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去追那位慕容姑娘呢。”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关离恨似乎变成了诗人,眼神十分阴郁,“我才刚惹她生气,不能操之过急……”

“那就祝你好运咯。”易行之冲他眨眨眼,而后又询问道,“老易头人呢?应该是和你爹坐一起的吧?”

“对,他们在二楼。”

“那就走呗。我也好久没看到过关叔了。”

不过那戏台之上,李征的视线此时却忽然转到了门口来,正巧看见了刚走进来的易行之。目光忽而一滞,而后便朝易行之点头致意。

这般动作,倒是引起了台下不少人的注意,于是他们也跟着李征看向了戏园大门。

却见那大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壮硕过人的大胖子,和一个长相很秀气的年轻人。

胖子早已经见过了,而那年轻人也面生得很;故而大多数人都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又转过头了去,继续与人争论。

易行之朝李征耸了耸肩,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和关离恨一道走上了楼梯。

“感觉二楼安静多了啊。”

刚上二楼,易行之便察觉到了不同之处。

“当然。”关离恨点点头,“这上面算是雅座,坐得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们自持身份,不会跟着下面那些三教九流瞎起哄的。”

“嗯……”易行之举目四顾少顷,倏而眼前一亮。

楼梯口不远处的那张桌子旁边。他的父亲易凌,正与桌子对面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相对而立,盯着桌面眉头深锁,似乎是在下棋。

易行之从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折扇,而后便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这张方桌旁的椅子上,吊儿郎当的开始摇扇子。

“哟,老易头。”易行之的问候甚是平淡,“下棋呢?”

“小兔崽子,你也来了。”易凌的回答更是稀松平常——他甚至连眼皮也没抬,手里仍是攥着一枚棋子,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棋盘,“这武林大会着实无聊的紧,总得找点东西打发时间。”

易行之兀自砸了咂嘴,转头又朝另一人笑道:“关叔,好久不见了。”

“行之。”那位体格消瘦的中年人,也就是关离恨的亲爹,大衍帮帮主关风雷,此时脸庞上也浮现出了温和的笑容,“在烟雨山庄之外的地方看到你,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嘿嘿,我不爱出门嘛。您就别老拿我打趣了。”易行之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把目光投到了棋盘上去,“哎哟喂,势均力敌啊?!居然能和老易头那臭棋篓子杀到这等地步,关大叔你又让了不少子吧……”

“狗屁!”不等关风雷答话,父亲易凌却是气急败坏地叫骂出声,“这盘只让了一个马!才让一个马的事,能叫让子么?”

“让一个兵也是让啊……”易行之翻白眼,“对了,司徒老儿他没和你们一起么?”

“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做些什么。好几年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书信也不肯回。”关风雷却是苦笑摇头,“这次武林大会摘星门也没派人来。为了这事,李征前些天还气得跳脚呢。若不是我和你爹力保,摘星门估计已经被冠上那‘私通魔教’之名了……”

“这样啊……”易行之亦是眉头紧皱。

关离恨站在一旁,见他们终于打完了招呼,赶紧插嘴道:“饭点快到了,晚饭咱们去哪吃?”

“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还有半个多时辰啊,饭桶!”关风雷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却远不如对易行之那般和善,一张脸登时黑了下来,“我让你去练那饕餮神功,不是为了让你练饭量的!最近功夫没半点长进,吃得倒是越来越多了……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

“是是,爹教训的一点也没错。”关离恨唯唯诺诺,媚笑着凑了过去,伸手给他爹捏肩膀,“可这不是行之刚来天州,我想给他接风洗尘嘛……”

亲爹瘦得像条竹竿,儿子却胖得像个皮球。这父子两站在一起,着实会令人忍俊不禁。

“接哪门子的风?”易凌仍是低垂着头,“这小子好打发得很。就算给他喂一把米糠,他也能吃得眉开眼笑。”

关离恨与易行之对视一眼,二人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般的微妙感受。

易行之安静坐了一阵子,却发现浑身都有些不太自在:“啧,我怎么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是错觉么?”

“你不知道吗?你小子如今可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啊。”易凌终于是抬起了头,斜睨着易行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上次论剑大会让你小子出尽了风头,还被李征在那飞鸽传书里亲口称作武林年轻一辈第一人呢。你现在坐到这桌来,别人当然能猜到你是谁。”

“啊哈哈,原来我这么厉害吗!”易行之咧嘴憨笑。心下却早已把那李征的直系亲属全部问候了一遍

这般‘殊荣’,连往届论剑大会的头名秦牧都没享受到,李征竟然堂而皇之地安排到了他头上。

江湖上的年轻人大都气盛,胸怀内憋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

换句话说,便是‘不服’。

年少轻狂,不服赞誉,不服安排;蔑视一切既定规则,单纯凭借拳头说话,血气方刚,争强好胜。

自己向来声名不显,如今却突然多出个“年轻一辈第一人”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号。听着非常唬人,但其实屁用没有,更不知以后会给他招来多少麻烦事。

易行之已经预见到,以后自家那烟雨山庄的大门外,估计成天都得围着一群,叫嚣着要和自己一决高下的家伙

第四十七章 挑战

易凌的长相非常英俊。

用易行之前世那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是“帅到掉渣”了。纵然他如今已至中年,眼角多了些皱纹;但剑眉星目,顾盼生威,眼神睿智而沧桑,更添一股成熟之气。

据母亲所言,老易头年轻时武艺高强,酷爱行侠仗义,本身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故而不知迷倒多少江湖女侠,成为了她们的梦中情人。

自己的容貌,多半也是遗传于他。甚至自己某些行为习惯,在这么多年的潜移默化之下,也与他有了几分相似。

就比方说,这大冬天摇扇子的臭毛病……

刚把江湖扇还给这位当年叱咤江湖的花样美男,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扇子,放在胸前猛摇,一边摇还一边面红耳赤地与人争论着什么。

因为他刚刚下错了一步棋,可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立刻便被关风雷逮住机会杀得丢盔弃甲;想要悔棋,关风雷不许,于是就开始耍赖。

易行之看着他爹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暗自摇头:“就老易头这副尊容,还迷倒万千少女……那些女侠们都瞎了眼吗?!”

“不行不行,也不能这样想!”这个念头刚起,立刻又被易行之给按了下去,“如果真照这般想来,我娘岂不是成了最瞎的那一个……”

易凌棋艺不精,易行之对下棋向来也提不起兴趣,下得比他爹更臭。故而勉强看了二人对弈一阵,易行之仍是感觉索然无味,便转过头去,和坐在他身旁的关离恨闲聊了。

“唉,人怕出名猪怕壮啊!”易行之张口便是抱怨,面色依然有些不太自然。

“好奇嘛。”关离恨笑道,“他们都想看看,能获得武林盟主如此赞誉的年轻人,到底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这人啊,有点好奇心我也可以理解。”易行之苦笑道,“不过有几个家伙,从我来此地起便一直在盯着我看,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关离恨也有些奇怪:“哪几个?”

“就比如那个长得挺帅的小哥,穿青色衣服那个。”易行之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不远处的一张方桌上,那器宇轩昂的青衫男子,见易行之望了过来,还嘴角带笑,很是和善地朝易行之点了点头。

易行之见他似乎没什么恶意,于是也淡笑着向他回了一礼。

“我去,你别打招呼啊!被缠上了该怎么办?!”关离恨只往那看了一眼,便立刻转回头来,胖脸急得泛红,“那人叫秦环,是姹阳宗的宗主!”

“哦?竟然是他?那看来姹阳宗里也不全是人妖啊。”易行之有些出乎意料,“你瞧瞧,他们的宗主不就挺正常的吗?”

“你再仔细看看……”关离恨瘪嘴道。

“什么意思?”易行之不解,于是又凝神细细打量了那人一阵;半晌过后,面色却是猛然一变——他方才终于发现,那位英姿勃发的姹阳宗宗主,咽喉处竟然……没有喉结。

“女……女的?!”易行之侧目看着关离恨,眼睛瞪得老大。

关离恨给了他一个非常无奈地眼神。

“他奶奶的,这个门派也太奇怪了吧……”易行之大惊之下爆了粗口,“一个假小子,带出一帮假女人,绝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啥特不待见姹阳宗了?”关离恨胖手扯着自己的头发,亦是非常苦恼,“男的作妖也就罢了,连里面的女人也不正常……”

“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易行之感叹了一句。

但是,即使这不男不女的秦环,和易行之打过招呼之后,便不再看他了;可易行之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却未有丝毫消退。

究其原因,乃是他左手边那张方桌上,一个面容阴沉的中年男人,正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瞪着他。

仇恨,嫉妒,悲愤,哀怨,以及那么一丝丝似是而非的欣赏……易行之从未见到过,一个人的眼睛里,竟然能包含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

那人见易行之看过去,竟然不闪不避,依旧是“含情脉脉”地盯着他。

“那家伙又是谁?”易行之被那人的怪异目光盯得背脊生寒,哆嗦间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抬手指着他道,“眼神怪恶心的。”

关离恨侧目过去,忽然面色一滞。沉默了半晌,之后才把他那肥硕的脑袋缓缓凑到易行之身前,压低声音道:“唐门掌门,唐啸海。”

“原来如此……”易行之恍然。

上次论剑大会,令唐门直接失去了两个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弟子,一人甚至还是掌门候补。并且,最终造成这般局面,与他易行之也脱不了干系。

纵然那两人均属叛徒之流,纵然唐雨和唐子衣皆欲杀尽与会之人,纵然自己的行为算是在拯救中原武林

但与他们朝夕相处多年的唐门中人,心里估计还是挺难受的。

同门情谊,岂是等闲?

也难怪那唐啸海像个怨妇一样瞪着自己了……

低头沉思间,耳边却蓦然传来一声询问:“敢问阁下是那烟雨山庄易行之否?”

易行之抬起头,面前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一袭白衣,面容俊逸。他不看方桌旁下棋的两位武林宗师,也不看那体格惊人的关离恨,一双隐含傲色的眼睛,唯独死死盯着易行之。

冲自己来的?易行之心下暗叹。

“正是在下。”

“鄙人岳山派刘正义,见过易兄。”来人抱拳一礼。

“哦,赵铁牛的同门,久仰久仰……”易行之站起身,正待回礼;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面色骤然变得十分古怪,“等等,你说你叫什么?!”

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久哪门子的仰啊?!刘正义心中怒骂。

不过这人明面上倒是很有礼数,以为他没听清楚,于是抬高了声调,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大声道:“刘!正!义!”

“艺名?”易行之刨根问底。

“真名!”刘正义面露愠色。

“那刘兄的名字还挺正能量的哈……”易行之讪然一笑,终于没再追问下去。

“哼。”对于这个新奇词汇,刘正义显然听不明白,只得冷哼一声。

虽然不知道易行之为何对他的名字那般感兴趣,但是没关系,这并不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朝面前那嬉皮笑脸的人冷声说道:“岳山派刘正义,今日但求与易兄切磋一番,还请不吝赐教。”

第四十八章 切磋

刘正义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并且似是运上了内力,传开很远。

坐在这二楼上的人,倒是有一大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所吸引,饶有兴致地把目光转了过来。

易凌和关风雷仍在低头下棋。

关离恨百无聊赖地抠着手心。

唐啸海眼神依旧复杂。

秦环眨了眨眼睛,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在周遭众人那些各不相同的目光注视下,刘正义掀起嘴角,勾勒出了一个计谋得逞般的微笑。

“莫非刘兄还没睡醒吗?”易行之听完却是满脸惊讶,“这里是武林大会,不是什么论剑擂台。”

刘正义的笑容愈发得意:“武林盟主所谓的年轻一辈第一人,竟然连与我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么?”

“第一人就一定得打架厉害吗?李征说过我是什么第一么,你就要和我打?”易行之两眼圆睁,“万一在下乃是书法第一,或者是画画第一呢?”

“这……”刘正义被易行之这一连串的反问惊呆了,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易行之转头去问关离恨,“这哥们儿谁啊?嘴巴好像挺毒的。你认识么?”

关离恨耸耸肩:“好像是岳山派的顶门大弟子,武功极高。”

“我怎么没听过?”

“他一直在岳山派中潜心修炼,极少在江湖上走动。”

“比之赵铁牛如何?”易行之顺嘴问道。

不过易行之这一问似乎踩到了刘正义的尾巴,他立刻高声嚷嚷道:“别拿那傻大个和我比!赵铁牛空有一身蛮力,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

“不好意思啊,我真不是有意的。”易行之还回头朝他道歉呢,“你们岳山派这一代弟子,我的确只认识一个赵铁牛……”

“没关系,你马上就要多认识一个了。”虽然被易行之那不循常理的讲话方式给绕懵了一阵,不过刘正义不愧是岳山派弟子中的佼佼者,迅速冷静了下来,继而目泛寒光,“等你惨败在我手上之后,一辈子都会忘不掉我的。”

“那照你这么说,我更不该和你切磋了啊?”易行之似乎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明知要留下心理阴影,我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到底打不打?!”刘正义气得浑身颤抖,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音。

易行之甚至直接坐回了凳子上去:“不打。”

刘正义气到一张脸铁青:“无胆鼠辈!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难道就不怕以后被天下英雄耻笑?!”

他还真不怕……关离恨硬憋着笑,心下默默回了刘正义一句。

“不和你切磋就要被耻笑,这是什么道理?”易行之翘了个二郎腿,面露疑惑,“至于我到底是不是鼠辈,也不是仅凭阁下一席话便能评判的吧?”

“你……那你就把那武林第一让出来,不要顶着这个称号到处招摇撞骗!”刘正义终于撕破脸皮,道出了他此番的目的。

“巧了!虽然招摇撞骗什么的听上去相当不错,可在下也很不喜欢这个名头。既然你想要,那就拿去吧。”易行之却是极为豪迈地一挥手,仿佛随手送出了一件非常廉价的东西。

而后他脖子一扭,歪着头朝周遭朗声道,“那么就请在座各位做个见证,这位岳山派的刘正义刘少侠武功高强,在下自叹不如。从今往后,他便是中原武林新生代第一人了,不服的尽管去找他单挑。”

“哈哈哈……”

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闻言纷纷一愣,随即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

或许没想到易行之的路子能这么野,刘正义登时瞠目结舌;脑海内那早已准备好的一通激将说辞,却是再也讲不出来了。

唐啸海目光中多了点欣赏。

秦环靠在桌旁,白净的手指捏着下巴,轻声自语道:“有趣的小家伙。”

“还是这副脾气。”关风雷喝了口茶,看着易行之,摇头苦笑。

“我知道你怕麻烦。可这武林第一的名号,岂是想送就能送的?”易凌一手摇扇,一手把玩着棋子,仍是埋头盯着方桌上的棋盘。似乎这一局残棋,比起身边正发生的事要有趣多了,“你今天若不露上一手,他们多半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以后麻烦事还会更多。”

易行之皱眉:“不能故意输给他么?”

“你敢!”易凌声调陡然拔高。

“好吧……”易行之无奈地点头应下。

刘正义的脸色已由青转紫,似乎快要被这对父子气晕过去了:“你,你们欺人太甚……”

“行了行了,别瞎嚷嚷了,我跟你切磋便是。”易行之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抬手很是敷衍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飘忽不定,“赶紧开打吧。唉,真麻烦……”

话音未落,拳风骤起!

被气昏了头的刘正义悍然出手,右拳便携奔雷之势轰向了易行之的面门。

断岳拳法,好俊的功夫!一拳打出,那含笑观望的秦环蓦然瞳孔一缩。

刘正义这一拳已有宗师风范,与他那岳山派的掌门相比亦是不遑多让。自己想要接下来,估计也得费上一番功夫。

后生可畏啊……她之前一直没当回事的江湖小辈,如今竟已能与他们这些前辈并驾齐驱了么?

难道这中原武林,已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

周围不少人与她亦是同样的想法。

那片“嘶嘶嘶……”的倒吸凉气之声便是佐证。

易行之倒是没考虑到那么多。

因为他本来还要再说两句话来着,没曾想这刘正义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就先动手了。

这一拳既快且狠,拳风呼啸,瞬息已至身侧。于是易行之伸出一只手,稳稳握住了眼前那只拳头。

拳掌相接,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但如此威势浩大的一拳,不应该只有这点动静啊?

易行之的表情有些生气:“喂,讲点礼貌啊正义兄!比武切磋,开打前至少要和对手说一声呀……”

刘正义没有接话。因为他正心下大骇。

他这一拳已是震怒之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自付本派掌门碰到也只能躲闪,不敢硬接。结果他的拳头却仿佛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拳势转瞬间消弭殆尽;这种一拳打空,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几欲吐血。

这般轻描淡写地挡下断岳拳的方式,他更是闻所未闻。

右臂猛然发力回撤,刘正义试图抽回手去;却发现自己的拳头仿佛在易行之掌心中生了根,根本抽不出来。

惊骇更甚。不过刘正义在岳山派中号称武痴,出了名的喜欢找人打架。年轻一辈再无敌手,与他切磋喂招的人早已换成了派中长老,故而他争斗经验也极为丰富。

右拳受制,左拳便立刻袭向了易行之的小腹,意图围魏救赵,逼他撒手回援。

可惜刘正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对面的易行之也只是同样伸出了左手。

于是,片刻后,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这下倒好,他两只拳头都被易行之给捏住了……

第四十九章 胜负

双拳被易行之牢牢握住,半点动弹不得。刘正义而今只能保持着双臂探出的古怪姿势,与他大眼瞪小眼。

这本应是一幕颇为滑稽的场面。

可周围那些目睹了这一切的人,却根本笑不出来。

他们均在各大门派中身居高位,自然见多识广。故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正义刚才的拳头中,已经蕴含了一股‘势’。

与剑心类似,‘拳势’亦是对拳之一道的纯粹执着。无关拳法高低,无关内力深浅,那是一种境界,是对自己拳头的绝对自信。

“势”成之后,出拳之人的拳劲便会威力大增,开碑裂石无往不利。

‘势’不可挡,武功相差未远者,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想硬接,要么以高出对方数筹的内力碾压,要么以更高的武道境界将拳势化去。

可易行之偏偏挡住了。

而且是以一种极为轻松的方式。

无论他是内力更深或是境界更高,这都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刘正义武艺已算顶尖,内力,招式均是无可挑剔。在座的大部分人扪心自问,最多也只能与其打个有来有回,要分胜负更在百招之外;那么如此轻松便制住了刘正义的易行之,武功岂不是已超越了他们这些‘武林前辈’一大截?

他才不过二十岁吧……

就连那内心戏极为丰富的唐门掌门唐啸海,在他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而今亦是遍布震惊之意。

整个万金园二楼,此刻还能保持面色不变的人,估计也只剩下了易行之所在这张方桌旁的那几位。

关风雷与易凌仍在埋头专心下棋,仿佛根本没看见易行之方才的骇人表现。

关离恨倒是碰巧抬头看见了,不过他只是轻佻地冲易行之吹了声口哨,而后便又垂下了脑袋,继续挠手心。

或许感觉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刘正义再次尝试抽回手臂无果后,便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抬起右脚踢向了易行之胯下。

‘撩阴腿’这一招,多为身陷绝境时使用。虽然场面上着实不太好看,并且鲜有武学典籍记载。但由于这类招数的确非常实用,故而大多数江湖人都能无师自通。

“啊!”

不过这一脚刚踹出一半,刘正义便惨叫一声,蓦然跌坐到了地面上去。

因为易行之在他的右脚才堪堪抬起之时,便已他一步,用力踩在了他的右脚背上。

‘踩脚指’这一招,也从来没人专门去练过,但这杀伤力也是显而易见的。

支撑脚蓦然遭受重击,纵然刘正义勉强稳住了身形,不至于一屁股坐下去,但也是疼得半蹲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易行之仍是紧握着他的双手不放……

蹲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刘正义最终却是哭丧着脸,艰难地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我认输。”

“承让了。”闻言,易行之总算是松开双手,又懒洋洋地坐了回去。

他其实还挺怕刘正义不屈不挠,跳起来用脑袋来顶他的……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小孩打架吗……李正义揉了揉自己那痛彻心扉的右脚,表情仿佛快哭出来了。

他自幼醉心于练拳,门派上下无不称他为绝顶天才。不过他外出甚少,江湖中向来名声不显,他自己对这事也一直耿耿于怀。

本来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次论剑大会上一鸣惊人。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恰好拳法修炼到要紧处,错过了时间,掌门已派了那五大三粗的赵铁牛前往……

没曾想,此番心血来潮参加了一趟武林大会,竟然能碰上那‘武林第一人’。

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是上天要他一战成名。于是根本没怎么考虑,便向那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烟雨山庄少庄主发起了挑战。

结果想象中的浴血大战并未出现。他们之间的比武形同儿戏,并且自己还输得很难看……

“为什么啊?”刘正义蹲在地上,深埋着头喃喃问道。

至于他到底是在问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易行之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对他淡淡笑道:“你的拳法的确很高。至少在同龄人中,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纵然与那唐子衣或者秦牧战上一场,胜负也是未知。输给我,你可以理解成,是我作弊取巧了。”

以真元去欺负内力,仿佛是用石头去砸鸡蛋,的确像是在作弊……

……

晚餐时间。

这间小院子里本来还住着关风雷父子,可他们今晚有应酬,要去酒楼‘下馆子’。

于是,餐桌上,而今只围着烟雨山庄这一家四口。

易行之吃了一块他娘给他夹的,油光水滑的肥肉,登时被腻得直皱眉头。

哆嗦一阵,缓过了那股子恶心劲,易行之放下筷子轻声道:“这次我们来天州,路上还碰见了达叔。”

“绮罗已经和我讲过了。”易行之的母亲又给他碗里夹了一块肥肉,正巧笑嫣兮地看着他。

“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易凌也放下了筷子,对此似乎很感兴趣。

于是易行之把那片湖面上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向易凌讲了一遍。

“……故此,罗天教的人肯定早已渗透进了江湖各地,而且手段堪称通天。”易行之越讲越是心惊,“我至今都搞不明白,琼明连弩这等利器,他们到底从何得来?”

“当然是找那李弦将军买的了。”易行之面色平静,仿佛并未感到惊讶。

“哈哈哈,我就说是买的吧,行之你还不信!”一旁的绮罗乐得直拍手。

“可李弦他怎么敢……”易行之懒得去理会绮罗,眉头不由深深皱起。

“他为何不敢?”易凌轻笑着打断了他。

易行之面色一滞,而后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皇族默许了?”

“当然。李弦二十年间,自百夫长起一路官至镇国大将军,还能讨得守卫西疆这般轻松惬意的美差。如此平步青云,离不开当今圣上的赏识。故而李弦对大乾可谓是忠心耿耿,没有皇族的允许,就算出价再高,他也不会卖给罗天教哪怕一架连弩的。”

“但这是为什么?”易行之大惑不解,“罗天教与大乾早已水火不容,皇族没理由去帮他们啊……”

“为什么?你以为在朝廷眼中,中原武林的各大门派,和罗天教有什么分别?”易凌冷笑反问道,“自古侠以武犯禁。在皇族看来,这群游离于体制之外,不肯加入军队,又我行我素惯了的武林高手们,约等于有能力随时发动暴乱的乱臣贼子;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与罗天教在本质上并无任何区别——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五十章 制衡

时值冬日,天黑得很早。

乌云遮蔽,不见月光。

房内光线很暗,餐桌上已经点起了油灯。

偶有寒风从窗户缝隙间灌入,把那粒灯花吹得不住摇曳。

明天大概会下点东西吧?就不知是雪还是雨了。易行之盯着那点闪烁不定的光芒,恍惚间有些出神。

“呃,我吃饱啦!”绮罗把碗筷一推,打了个小小的嗝,便凑过脑袋去和易行之的母亲说悄悄话了。

“我还是不明白。”易行之的眉头仍是拧在一起,都快绞成了一个“川”字。

“这么说吧。大乾朝廷无心统御江湖,他们也没有那个能力。除非肯放空边塞,把所有军队召集回来,挨家挨户地上门剿灭……当然,这样做完全得不偿失。况且武林门派这种东西,仿佛是那原上野草,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根本除之不尽。”易凌摇着折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椅子上,“为了稳坐江山,皇族而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这场江湖纷争能永远持续下去。最好是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那便再也不会有人造反了。”

“可是,就算皇族忌惮中原各大门派,那它两不相帮不就行了?”易行之眯着眼睛,又拿起了手边的筷子,夹了一根青菜到自己碗里,“没必要刻意去扶持罗天教吧……”

易行之吃饭向来很慢。

如非饿急,那么便永远是一副细嚼慢咽的模样。

偏偏他饭量又大,吃得很多。故而经常是一家人都已吃饱歇息,他还一个人捏着筷子,在那慢条斯理地挑拣着残羹剩饭。

“制衡。”易凝合上双眼,停顿一阵,才缓缓道出了这两个字。

“罗天教与中原武林均是皇族的心腹大患。他们希望双方能一直争斗内耗,但绝不希望任何一方被彻底灭掉,从而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所以,哪一方处于弱势,皇族便会暗中给予帮助。不然你以为,没有大乾皇族出力,就凭二十年前那形同一片散沙的中原武林,如何能打退掌控了西域诸国资源的罗天教?”

“所以现在是……”易行之两眼微鼓。

“没错。上次入侵中原大败而归,罗天教元气大伤。如今的中原武林却结成了同盟,欣欣向荣发展迅猛,高手更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在皇族眼中的威胁早已超过了罗天教。琼明连弩还只是明面上的东西,谁知道他们暗中还给了罗天教多少好处?”

“这……这是在玩火啊。”易行之放下筷子,开始挠头,“如此做法,就不怕遭到罗天教或是中原武林的反噬?毕竟江湖人的脾气,可都不算好的……”

“谁知道?反正他们对这些手段向来乐此不疲,估计玩得还挺开心的。”易行之折扇一合,朝易行之摊了摊手,“皇族希望维持现状,不愿一家独大无法处理;罗天教垂涎中原土地已久,做梦都想入主中原武林,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大乾王朝动手;三者之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关系。李征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由得武林大会上那些三教九流乱来——反正都只是小打小闹,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果不是罗天教此番竟然想先拿崇剑门开刀,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我估计他连这此武林大会都懒得看。”

“唉……”易行之嘴唇开合一阵,最终却只是长叹一声。

感觉如鲠在喉,这饭倒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易凌也没再说话,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闭目养神。

沉思半晌,易行之转过了头,却朝一旁的母亲问道:“娘,关于罗天教的神子,你了解多少?”

闻言,他娘先是拍了拍绮罗的脑袋,让她自己去玩,这才转头看向了易行之:“我当时只能算是边缘人物,并未涉及神……罗天教的体系核心。但神子据说是罗天在人世间的化身,是罗天教的精神领袖,地位仅次于教主,比四位长老都要。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那你见过神子么?”易行之伸了个懒腰,之后便趴在了餐桌上。

“见倒是见过几次。不过那位神子身份神秘,就算面对几位长老和教主也会蒙上面纱,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他娘颦起蛾眉,似乎是在竭力回想,“光听声音的话,大概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

易行之猛地抬起头,表情忽而变得十分紧张:“二十年过去,神子有没有可能换人?”

“应该不会。罗天的化身怎么能轻易更换?除非现任神子意外身亡,罗天教才会开始另寻下一位继承人。”他娘臻首轻摇。

“那她得多老了啊……”易行之哀嚎一声。

想到那看似天真可爱的唐雨,一旦撤去天残玄功的易容,本人实际上或许是个四五十岁,比自己亲娘年纪还大的女人,易行之便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娘却是凤眸一瞪:“臭小子,变着花样骂你娘老呢?!”

“不是不是,您别这么敏感啊!我娘现在正是最年轻漂亮的时候,神子哪里比得上您……”易行之满头大汗地劝道。

“这还差不多。”他娘点了点头,似乎非常满意易行之的表现,俏脸上又挂起了笑意。

这娘们,变脸比翻书还快啊……易行之心下暗叹。

不过他这句话倒是真心的。

仔细一瞧,他娘看上去的确非常年轻。眉若远黛,双瞳剪水,玉齿珠唇;白白嫩嫩的脸蛋上,更是连一丝皱纹也找不见。

身上穿的那件紫色衣服也有些鲜艳过了头,衬得她年纪愈发模糊。

和自己站在一起,外人估计只会认为是一对姐弟吧……

“走咯走咯,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啦!”绮罗挽住了她的胳膊。

“好好好。”他娘也笑眯眯地站起了身。

易行之见此一愣:“你们要去哪?”

“去城门楼呀!”绮罗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娘说那里今晚会放烟花哦!”

第五十一章 追逃

烟花这类东西,易行之已看过很多。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惯了前世那些火树银花般的绚烂烟火表演,再来看这些连颜色都没什么变化的简陋烟花,自然不会觉得有多稀奇。

不过梁城的城门楼下,今晚却是挤满了人。

每当一朵烟花在夜空之中炸开,便会惹得人群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连这酷寒的冬夜,似乎都笼上了一层暖意。

对于这个古旧世界中的人们来说,烟花确实难得见到一次。

绮罗立于城墙之下,垫着脚尖,伸长了脖子看着从那城门楼上那些不断腾空而起,却又一闪即逝的片刻璀璨,兴奋得玉手直拍。

易行之站在绮罗身后,含笑看着她那微微有些泛红的侧脸。

“人太多了,好挤。”易行之的娘挽着他的胳膊,轻声抱怨道。

“还不是你非要来看热闹的。”易行之耸肩,“据你所言,今晚放这烟花是丐帮几天前在武林大会上提出来的,那就相当于昭告全城了。梁城原本人口就不少,武林大会期间又涌进来一大帮子江湖人,不挤才怪了。”

他娘咬了咬自己红润的嘴唇:“可我就是想看看嘛……”

易行之本想再调侃她两句。但是望着她委屈的模样,以及那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那些婀娜花火,到嘴边的话却突然说不口了。

“那就认真看吧。”易行之轻笑道,“嫌挤就去绮罗那,她旁边人少,”

“嗯。”

低低应了一声。于是他娘放开他的胳膊,莲步轻移,找前面那正手舞足蹈的傻姑娘玩去了。

“咻——啪!”

千篇一律的单调声响。

枯燥乏味的炽烈红色。

易行之或许是此间最感到无聊的那一个。

若不是人群中不时响起的阵阵惊呼,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打瞌睡。

百无聊赖间,易行之开始扭头观望,想瞧瞧周围有没有自己认识的人,能说上几句话。

不经意的回眸,一双眼睛,却隔着一片熙熙攘攘攒动着的人头,和易行之的目光对上了。

这双眼睛浑浊,暗淡,充斥着悲哀之色;却又令他感到无比熟悉。

眼睛的主人似乎已盯着易行之看了很久,此时忽然见他转过头来,目光中立刻闪过一丝惊慌之色,转过身匆匆忙忙走了。

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易行之眉梢一挑,随即拨开人群快步跟了上去。

那人脚程很快,离开城门处后,便如滑溜的泥鳅一般,尽往一些小巷子里钻。

易行之却仿佛是闲庭信步。无论那人如何辗转腾挪,他都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背后,始终维持着三丈之内的距离。

如此追逃一阵,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之后,那人的脚步已逐渐慢了下来,易行之甚至能听到他那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别跑啦,你这轻功退步也太大了。”易行之依旧吊在他身后,淡笑出言道,“怕是连我娘现在都能追上你。”

闻言,那人似乎感觉摆脱易行之的确无望,便叹息一声,也停住了脚步。

后背微微发抖,他并未回头。

易行之望着那个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蹒跚背影,眉头微皱:“怎么,连与我见我上一面都不敢了?鬼鬼祟祟的,就和你那徒弟一样。”

“徒弟”两个字,易行之咬得很重,似乎夹杂了不小的愤懑。

那人全身一颤,而后缓缓转过身来,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吃力。

头发花白,黑巾遮面,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连这双眼睛如今亦是黯淡无神,根本瞧不出半点往日里的灵动之意。

“三年时间,了无音讯。而今看见我,竟然藏头露尾,连招呼都不准备打一个?”易行之越说越气,气得脸色都有点转红,“而且,到现在你还不肯把面罩摘下来么?”

那人面巾微动,似是苦笑了一声。而后伸出一支枯槁如树皮般的手,轻轻扯下了脸上蒙着的东西。

乍一看见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易行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嘶……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掩藏面罩之下的脸庞,不仅毫无血色,而且皮肤干巴巴地紧贴在了骨头上,看上去仿佛是一具骷髅。眼眶深凹,鼻子塌陷,连嘴唇似乎也萎缩了,根本合不拢,于是露出了两排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

夜空中不时有烟花炸开,刹那光芒倾泻到他的脸上,映出一些层次分明的阴影。把那原本就令人作呕的脸,勾勒得愈发惊悚。

面对这张堪称可怖的脸颊,易行之也只能从那大概的轮廓上,依稀瞧出几分印象中那般潇洒不羁的影子。

“毒……”

仅仅一个字,便有唾液从他嘴边溢出,继而垂落到地。

他说的话,易行之也听不太明白,因为风会从他那合不上的嘴唇间漏出来。

“谁干的?“

平静的询问声,隐隐压抑着莫大的怒火。

易行之双手紧握成拳,任由指甲深深刺入手心。

“罗天……教……”他的说话声仍是不清不楚,“跗骨……断魂散,无药……可解……,只能……运气压制……”

愣愣望着他那牙齿张合,唾液横流的骇人面容。易行之却感觉自己心脏似乎被人用力捏住了似的,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

“所以你找了个徒弟,好让自己的绝学后继有人?”

“所以你准备瞒着所有人,安静等死?!”

“为了你那点可悲的骄傲,就连那几个拜了把子的兄弟,你都不敢见他们哪怕一面?”

“司徒追命!我一直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易行之的质问一句快似一句。问到最后,眼睛已不觉有些湿润。

自己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易行之也记不太清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他捏住了鼻子,仰头望天,试图把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按捺下去。

“我只想……来看你最后一眼。你不应该……追上来的……”司徒追命那骷髅般的头颅轻轻摇了摇,“我命数……已定,又何苦……再徒增伤悲……”

第五十二章 奇毒

司徒追命,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一代盗圣。

摘星门门主,左道豪杰。轻功天下第一,窃术天下第一,分金定穴的本事亦是天下第一……

这般诸多盛名加之于身的绝世奇人,而今却只能拖着毒入膏肓的残躯,掩藏起他那枯瘦可憎的容貌,躲进某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打算就此了却余生。

“命数已定?”易行之盯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倒不这么认为。”

“我身体的状况,我自己最清楚。”司徒追命露在嘴唇外的两排牙齿,略微开合了一下,似乎是对易行之笑了笑,“……能撑过这三年,已经算是奇迹了。如今那毒早已深入骨髓,纵然医圣药王在世,亦是回天乏术。运气好,还能等过完年再死;运气不好,可能明天就是大限了……”

“那你安心等死不就行了,还跑这梁城来干什么?”易行之气得龇牙咧嘴。

“我……我想……最后再,看看你们……”司徒追命侧过头去,声音时断时续。

“哎哟,那可真是谢谢你啊!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动一下?!”易行之的语调甚是阴阳怪气。

并未在意易行之的讥讽,司徒追命的眼神愈加黯淡无光:“我司徒追命纵横一世,能闯出这么些名头,自问也算是活够了。如今年逾半百,本已是风烛残年之人,纵然没中毒亦是垂垂老矣。现在我一身武艺有了传承,摘星门也是蒸蒸日上,这般死法,当属死得其所,了无牵挂……”

“死得其所,了无牵挂?怎么就开始发表遗言了?放心吧司徒老儿,你想死,倒还没那么容易的。”易行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得亏你今天被我撞见,不然你还真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如果你是想让你娘来帮我解毒,那便不必浪费时间了。她解不了的……”司徒追命用力摇着头,唇齿间溢出的唾液便随之四处飞溅,“跗骨断魂散没有解药。‘有解药的毒药,根本算不上是毒药’,这也是罗天教调配这类剧毒时的一贯准则。这些年我跑遍沧江南北,拜访了不知多少能人异士,结果尽皆束手无策……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安心等死……”

“喂!你注意点形象,别弄这么恶心啊!”易行之竭力躲避着那些从司徒追命嘴巴里飞溅而出的唾沫,“谁说要去找我娘了,她那几把刷子我还不清楚么?”

“那是谁?”

“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易行之嘴角一咧,转身迈开了脚步,“顺便给你介绍个烟雨山庄的新成员,你还没见过她呢。”

司徒追命还待在说些什么,易行之却背对着他,抬起手指在身侧随意晃了晃,只留给司徒追命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仍是兀自往前走去。

那双黯淡至极的眼睛里,蓦然有了些许光芒闪烁。

万一……万一真的有办法呢?

虽然嘴上说得十分洒脱。但是,没人愿意接受不明不白的既定死亡,纵然是他这位名扬天下的‘盗圣’也不例外。

望着易行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口,遁入夜色之中;司徒追命咬了咬牙,步履蹒跚地跟了上去。

……

……

城门楼的烟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放完。

街道上也看不见几个行人,似乎大家都已经回去睡觉了。

北风呼啸,天空中偶有雪片飘落。

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双手,易行之轻轻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不过,这方小小的院子里,此时倒是挺热闹的。

中庭那棵大树下,易凌和关风雷竟然又摆起了一张矮桌,各自坐着一张小板凳,正凝神下棋。

院门打开,他们还没什么反应,站在一旁观望的易行之母亲,却是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好你个臭小子,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偷偷跑了!说,又上哪瞎转悠去啦?!”他娘对着易行之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诘问,“留两个大美人在外面吹风受冻,你好狠的心!”

“我的错我的错……”易行之笑着让开身形,露出了他身后站着的人,“不过你先瞧瞧,我带谁来了?”

“这……这人是谁?!”看见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他娘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绮罗似乎在和关离恨在树下玩翻花绳,听到了院门处的动静,也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鬼啊!”

不过还没还等这傻姑娘凑近,她便被司徒追命那骷髅似的可怖脸庞给吓得惊叫一声,哆哆嗦嗦地躲到了易行之母亲背后去。

被绮罗这鬼哭狼嚎般的尖叫所吸引,关风雷抬起头,不经意地往门口一瞥,却是立刻认了出来:“司徒大哥?!”

“司徒追命?”易凌闻言扭过脖子,亦是大惊失色,”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啊?!这是司徒大叔?”关离恨一脸的难以置信。

司徒追命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当然,他这张如皮包骨头一般的脸颊,也很难做出某些表情。

欲言又止。牙齿上下交错了一阵,司徒追命终究没能开口说话。

绮罗藏在易行之娘亲身后,听到众人的议论,于是探了半张小脸出来张望。乍一看见司徒追命的脸,她却又是低呼一声,娇躯颤抖着缩了回去。

“别急,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很多问题。不过之后再叙旧也不迟,还是先让绮罗来瞧瞧吧,毕竟司徒老儿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说话间,易行之拉着绮罗的手臂,把她从自己母亲背后拽了出来,“绮罗,这个人你要喊司徒叔叔。他现在中了毒,危在旦夕,你赶紧帮他看看。”

“嗯……”绮罗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依然不敢抬头去看司徒追命的脸。

不过傻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非常听话。虽然很害怕这位‘司徒叔叔’的长相,她仍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双手捧起了司徒追命那只枯槁至极的干瘪右臂。

掀开袖子,仔细瞧了瞧他手臂上那些狰狞交错,近乎裸露在外的青红血管。绮罗秀眉微皱,垂首悄立半晌,又轻轻放下了司徒追命那只胳膊。

见此情形,易行之赶紧出言询问道:“怎么样,能治好吗?”

“可以哦!”绮罗仰起悄脸,笑靥如花。

第五十三章 苦痛

雪越下越大。

茫茫雪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不过半柱香时间,便在屋顶,树梢,乃至院落内众人的发丝,肩头上,都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梁城地处乾南,兼之深居内陆,如此雪景算得上是多年不遇。

而自始至终,司徒追命皆是一言未发,只是任由绮罗把他那只如皮包骨头一般的干枯手臂翻来覆去地摆弄。

直到易行之和绮罗的讨论结束,各自陷入沉思。他才喉结微动,小心翼翼地朝易行之问道:“这就是你说的,能帮我解毒的人?”

“你可别小看了她。”却是站在树下的易凌轻笑着接过了话头,“这丫头的本事可大着呢。”

司徒追命仍是将信将疑,又仔细打量了眼前那过分漂亮的小姑娘一阵子,低声问道:“那么,敢问这位姑娘,具体是要怎么个治法?”

倒也不能怪司徒追命多疑;毕竟绮罗的相貌,看上去的确太过年轻了。

受那跗骨断魂散折磨多年,司徒追命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手段去寻求解法。这些年来,他拜访过的医师郎中,哪个不是闻名一方的杏林圣手?可他们拿这罗天教的邪门毒药均是毫无办法。

如今,仅凭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年近花甲。很多事情,大概都看得淡了。

“具体?”绮罗还是不敢看他那张脸,低垂着眼睑,怯生生道,“具体就是你把脑袋凑过来,然后我帮你解毒啊……”

司徒追命眼神一直:“就这样?!”

“就这样呀。”绮罗满脸的理所当然。

司徒追命面露无奈之色,转头瞪着易行之:“你确定她能行?”

“得了得了,哪来那么多问题?你就先让她试试呗。”易行之耸耸肩,“反正你都快死了,试一试又不吃亏。”

“有……有道理啊。”司徒追命沉吟半晌,却是恍然大悟般的连连点头。

当下他把心一横,很是干脆地俯低身子,就这么把脑袋伸到了绮罗面前去。

“……干嘛?”绮罗见此一愣。

“解毒啊……”司徒追命的脖子越伸越长。

“在这院子门口?!”绮罗凤眸圆睁,“下大雪呢,不先进房间里去么?”

“咳咳,这……”

闻言,司徒追命猛然抬起脑袋,裸露在外的牙齿张合一番,有些尴尬的急切咳嗽了两声。

“哈哈,你司徒叔叔中毒太久,已存死志。如今乍一听得自己有救,不免有些着急。”易行之长声笑着,轻轻拍了拍绮罗消瘦的肩头,“你理解一下……”

“哦……”绮罗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面前那眼神飘忽的司徒追命,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

……

厢房。

一盏黯淡油灯,米粒般大小的灯花闪烁着,在窗户纸上投下一些明灭不定的光影。

大雪漫天,但是没刮什么风,窗外出奇的安静。

司徒追命安静坐在方桌旁的圆凳上,两腿并拢双手抚膝,默然垂首,宛如那私塾之中的胆怯孩童。

“出去出去,别捣乱。”绮罗推开门口那正往屋子里探头探脑的易行之,“啪”的一声,轻轻关上了房门。

厢房里,而今只剩下了这一老一少。

转过身,绮罗慢吞吞地走到司徒追命身旁,侧着头,不去看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而后抬起一只纤白柔夷,轻轻按到了他那丛花白的头发上去。

“可能会有点痛哦,请你尽量不要动弹。”绮罗的声音显得怯生生的,细若蚊呐。

“痛?”闻言,司徒追命身躯微晃,似是轻笑了一声。语气中隐隐含着些许不屑之意,仿佛是绮罗的话让他感觉自己遭受到了某种羞辱,“小姑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我不怕痛的。”

所谓的‘疼痛’,司徒追命在闯荡江湖这大半生中,已经历过了太多。对于这种观感,他大概已经近乎于麻木了。

“那……那好吧!”话音刚落,绮罗合上双眼,纤细指间便有盈盈白光骤然亮起!

……

……

房外。

墙根下,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易行之靠着墙壁,往掌心里呵了口气,轻轻揉了揉手背。

关离恨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而后慢吞吞地把脑袋凑了过来:“跗骨断魂散凶名已久,魔教鼓捣出来这么些年,从未听说有法可解啊。弟妹到底行不行?”

“莫非你行?”易行之翻白眼,“要不你去试试?”

“嘿嘿,开个玩笑而已。”关离恨讪笑一声,抬眼看着房檐外那些铺天盖地的落雪,“我还能不相信弟妹么?”

“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易行之耸了耸肩,淡淡笑道,“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是尽人事,听天……”

“啊!”

屋子里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响声之大,震得屋檐边的积雪都在‘簌簌’往下掉。

易行之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没问题吧?”关离恨歪着头,与他面面相觑,“怎么叫得跟杀猪一样?!”

……

……

房内。

在绮罗那一句‘好吧’之后,司徒追命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仿佛是有一股冰冷彻骨的洪流,立刻从头顶百会穴处粗暴地灌入了身体之内。而后顺着他那些早已枯竭萎靡了的经脉穴道一路咆哮奔涌,直达四肢百骸…………

随之而来的,便是疼痛。

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声嘶力竭的尖叫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这种感觉叫做‘有点痛’?!

司徒追命的额头瞬间爬满了冷汗。

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他什么伤没受过?分筋断骨,刀剑加身已是家常便饭,更遑论那如跗骨之蛆一般折磨了他多年的奇毒。那些在旁人看在难以想象的伤痛,司徒追命自认皆可波澜不惊,连眉头都不会多皱一下。

可是,而今这种经脉蓦然被强行扩张开来的可怖痛楚,司徒追命是从来没经历过的。

难以形容,无法忍受;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庞然巨力,由内到外,一寸一寸地,撕成了无数块细小的碎片。

如果说,祛除那跗骨断肠散的代价,是要承受这般苦楚的话,那还真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某一个瞬间,司徒追命的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不过,盗圣不愧是盗圣。

盛名之下,罕逢虚士。

尽管疼痛难忍,几欲癫狂,尽管他上至头颅,下至足尖都在因为这剧痛而猛烈颤抖。可是,除开方才那一声惊叫,之后他竟是再无半句怨言,连闷哼声都没漏出一丝。

此间,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便只有他紧咬的牙齿,交错时所发出的“咯吱”声响。

绮罗仍是微闭双眼悄然而立,手中白光更甚。

如此这般,持续良久。

不知是疼痛确实有所减缓,还是那般痛苦已经超出了司徒追命神经能忍受的极限;总之,他如今已经连抖都不会再抖了。

若是易行之此时在房内,他便能够发现,司徒追命那些裸露在外的干瘪皮肤,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缓缓鼓胀起来——仿佛是在吹气球一样。

这团‘气球’越吹越大,越涨越气……终于,在接近某个临界点的时候——

“嘭!”

它似乎破掉了。

于是司徒追命喉头一苦,一口鲜血立刻从嘴中呕出。

这口血恶臭,浑浊,漆黑如墨。飞溅到房中那些青石铺就的地板上,甚至还在“滋滋”作响。

鲜血当然不会是这种颜色的。

就像自己的内力,在这几年间,也从来不会像此时这般顺遂的在经脉之中涌动。

绮罗从他头顶收回玉手,很是娇憨地轻轻拍了两下。

“大功告成!”

第五十四章 刀痕

“……大功……告成?!”

“这就……好了?”

司徒追命仍是深埋着头,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话语声宛如梦呓。

如果那些重新在经脉中通畅起来的内力是幻觉的话,可为何这双手,却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

尽管这双手干瘦如柴,青筋暴起,但终归是能瞧出一点血色来了。

这种红润可爱的颜色,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在这双手掌上见过了?

两年。

还是三年?

凝视良久,司徒追命才颤抖着抬起手掌,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这张脸依旧枯槁消瘦,但总算有了些弹性,再不似以往那僵尸般的干冷生硬;更重要的是,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竟是也丰润了不少,而今终于能够合拢,牙齿不必裸露在外了。

仿佛一把桎梏了他很多年的沉甸甸的枷锁,今日终于被人卸下来了一般。

身体极轻,内力激荡。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经脉,每一块血肉似乎都获得了新生。

眼含热泪,司徒追命倏然起身,兴奋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于是他径直腾空而起,竟是原地连翻了三个空心跟斗……

“刷拉”一声,房门忽然被人极为粗暴地推开了。

是按关离恨闷着脑袋,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一边往里挤嘴里还一边嚷嚷着“怎么回事?!这都半个多时辰……”

易行之站他身后,抱着他那水缸一般粗细的胖腰,试图把他给拉出去“你别捣乱!万一正是关键时刻呢……”

可这俩人表面上虽是一拉一拽,可门开之后,他们却是贼眉鼠眼地齐齐往房间里瞅,似乎是提前商量好了的。

毕竟在房外苦等了半个时辰,屋内在那一声惨叫过后,却再没什么动静传出来;这种漫无目的等待,的确太过煎熬了。

不过,方一进门,便看见之前还行将就木,宛如那风中残烛的人,突然间就这么活蹦乱跳了起来——

显而易见,这种事情给他们带来的冲击还是挺大的。

“神了!”关离恨呆愣原地,全然忘了再演下去,“……这什么,冥土追魂吗?!”

“医……医学奇迹啊!”易行之伸手指着司徒追命,说语声结结巴巴。

一行人跟在他们身后鱼贯而入。

易凌进门便瞧见了地上那一滩漆黑的血迹,于是颇感兴趣地俯下身去蹲在旁边,盯着那些“滋滋”作响的血液,眉头深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风雷盯着那与来时判若两人的司徒追命,倏而朗声长笑。

易行之的娘却是看见了绮罗额头上的细汗,颇为心疼地走上前去,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司徒追命仍旧在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仿佛成了个三岁孩童。

“哟呵,看来是死不了咯?”瞧见司徒追命那容光焕发的兴奋模样,易行之忍俊不禁地出声揶揄道,“终于不流口水啦?”

司徒追命却并不接易行之的话。等到他终于蹦够了,站定下来之后,便是面容肃穆地朝绮罗一揖到地“多谢姑娘,今日再造之恩,司徒追命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在下定当赴汤蹈火,揽月摘星,在所不辞。”

在易行之的印象中,司徒追命是一个绝对冷静的人。

冷静,意味着他始终能够保持住清醒的头脑。

很少见他高兴到忘乎所以,以至于对一个刚见面不久的小姑娘说出了这样的话。

易行之心里甚至有些酸溜溜的——他与司徒追命相处多年,情同师徒,却也没能享受到这般待遇。

这可是盗圣的承诺。

江湖上的小偷不计其数,但能称之为‘圣’的,古往今来,却只有这么一位。

所谓圣人,言出则必行。

易行之估计,就算是绮罗现在让司徒追命去取了那大乾天子的项上人头,他也决然不会说半个‘不’字。

不过,某位傻乎乎的姑娘显然不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当然也更不想要皇帝的头。

“是吗是吗?”绮罗本来正半眯着凤眼,笑嘻嘻地趴在易行之母亲怀中;听得司徒追命这话,双眼却蓦然一亮,“那你赶紧去摘一颗,我早就想看看星星到底长什么样了!”

“啊?!”司徒追命大惊失色,“不是,这……我……”

很明显,绮罗的奇特思路,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盗圣也很不适应。

一时间,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没事,你别管她。”最终还是易行之扶着额头,帮他解了围,“这姑娘蠢习惯了……”

“谁下的手?”

易凌自进房时起,便一直蹲在那仔细端详着地上的污血,屋内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此时却是忽然抬头看向了司徒追命,冷不丁地发问道。

“跗骨断魂散见血方能起效。除了那个像缩头乌龟一样,向来不敢见人的教主,罗天教里什么长老神使之类的人,我多半都交过手。以你的轻功,若是一心想脱身,他们根本伤不到你。”

闻言,司徒追命侧目过去,与易凌对视良久。或许是看见了易凌眼神中隐含的愤怒与不由分说的坚毅,他终究是轻声叹了口气,抬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衣襟。

衣服下的皮肤仍是稍显青黑枯瘦,但比之他刚来时那死灰一般的骇人颜色,已是好看上了不少。

不过,相比于色泽,更加显眼的东西,乃是司徒追命胸口上的一道伤疤。

三寸来长,自左肋起,径直划至膻中。

奇毒初解,周遭的皮肤或多或少都已泛起了一丝血色;唯独他胸口这道狰狞的伤疤,却依旧呈现着一种令人生厌的如墨漆黑。

“刀伤?”易行之认了出来。

“伤口极细,刀身极窄。”关风雷望着那道疤痕,微微眯起了眼睛,“唐刀?”

“不,刀身带弧。”易凌沉吟片刻,而后缓缓摇头,“是打刀。”

“打刀?”关离恨听罢一愣,随即便是惊呼出声,“扶桑人?!”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这番交谈,直把易行之听得云里雾里。

不是在说罗天教毒药的事情吗?怎么现在连倭寇都冒出来了?

也不对啊!话说这个世界竟然是存在日本列岛的吗?怎地自己看的那些史书上从未见提起过?!

第五十五章 秘辛

“前年清明,我回蜀州故居扫墓。”

“后半夜,月光很亮,有人在房外叫我的名字。”

“我披衣起床,房外是个戴着斗篷的男人。”

“见我开门出去,他只说了一句话,‘可敢接我这一刀?’”

“说来惭愧。”

司徒追命抬手合上衣襟,却是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往我自诩身法超绝。可那夜莫说看清那人的长相,就连他怎么出的刀我竟然也没能看清。回过神来时,他已是收刀入鞘,翩然离去了……”

“迅捷如此。”易凌面色凝重,“是扶桑剑客的居合之术,没错了。”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啊。”司徒追命轻抚着他额前那许久未剪,已垂至鼻翼的花白头发,面上仍是淡淡笑着,“像我这样的老家伙,终归到了被江湖淘汰的时候了。”

易行之站在一旁,却没听进去司徒追命所讲述的那些经历;他只是盯着司徒追命那双晦暗无光的眼睛,轻轻皱眉。

这是自信崩塌的征兆。

习武之人的信念若被摧毁,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

信念对于武艺的提升,堪称是立竿见影。

使剑者,对手中的剑自信到极致,可领悟出剑心;挥拳者,对自己的拳头自信到极致,可修炼出拳势……凡此种种,得一皆可威力大增。

对手中的武器抑或是拳脚的信念强烈到极致,便能催生出这些模糊的概念,武道上称之为‘登堂入室’。

那么,若是信念崩溃了呢?

位置越高,摔得越惨。想要获得这些东西,无一不需要日复一日的苦练;甚至光练习还不够,更需要某些机缘巧合。

譬如慕容梦蝶——若非易行之点醒,要让这位大美人自行修出剑心,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可是,比起得来时的不易。想要摧毁它们,却要简单粗暴得多。

只需要一场惨败,抑或是一起事故,乃至是仅仅一句话,便能让它们荡然无存。

剑心溃散,剑客便再难提得起剑;拳势消弭,使拳者便连拳头都会合不拢,手掌无力到捏筷子都费劲。

越是修为高绝者,越会陷入那种自我怀疑的深渊中,难以自拔。

故而锤炼信念,乃是这些已经登堂入室的武者的必修课。信念崩溃的危险,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

江湖上的成名高手,无一不是信念已千锤百炼,坚韧如铁之辈。

易行之不知道这一刀给司徒追命的打击到底有多大,以至于这位威名赫赫的盗圣竟然会呈现出信念不稳的状态,一身武功而今估计已是打了个对折。

但是这种状态偏偏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别人的劝告效果微乎其微。

万般无奈之下,易行之只得尝试着换一下话题,好让气氛轻松一些“扶桑人?我怎么从未在史书上看见过?”

“我就说让你多出来走走吧?有些事情,书上是绝对看不见的。”关风雷也瞧出了司徒追命的不对劲,于是轻笑着接过了话头,不愿让司徒追命继续沉浸在那段痛苦的回忆中。

“哦?”易行之尾音拖得很长,很是夸张地抱拳向关风雷行了一礼,“还请关大叔不吝赐教。”

“我且问你。”关风雷笑容更甚,“本朝之前,是何朝代?”

“大乾之前,国号为唐,延续五百三十余载。”蹲在家中看书多年,这些史料易行之早已烂熟于心。

“因何灭亡?”关风雷再问。

“苛政重税,朝廷**,加之南疆玄武国以及西域诸国入侵。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易行之对答如流,“于是百姓揭竿而起,只十余日便打进了皇宫……”

“呵。内忧外患,揭竿而起?”却是易凌忍不住嗤笑一声,插了句嘴,“当时西域大小诸国均为大唐属国,吃饱了撑着要入侵中原?大唐末年风调雨顺,鱼粮满仓,民不聊生更是无稽之谈。”

“啊?!”易行之这下有些惊讶了。

父亲所说的内容,与史书上的记载堪称是天壤之别。

关风雷补充道“而那大乾王朝的开国君王天庆帝,便是前朝的宰相。”

“你的意思是……”易行之忽而瞪圆了眼睛。

“意思就是如今的大乾王朝,乃是当年大唐宰相谋朝篡位而来。”关离恨神秘兮兮地望了望窗外,而后压低了声音朝易行之道,“这种龌龊事情,大乾皇室好意思把它写进书里么?”

“原来还有此等秘辛……”易行之唏嘘一阵,但疑惑仍未解除,“可这和扶桑人又有什么关系?”

“唐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唐锐宗赵弦,结局如何?”易凌翻了个白眼。

“据史书上所载,死于乱军刀下……”易行之说话声极小,底气明显不足。由于刚才的谈论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也意识到了或许那些事情并非全如书中所言。

“天庆帝处心积虑谋划已久,时任朝中大臣多半已被其收买,一动手便是雷厉风行。先夺兵权再围皇宫,根本没給赵弦留下一丝反抗的余地。”关风雷眼神朦胧,似乎已经陷入了那段扑朔迷离的历史之中,“赵弦当年不过十二三岁,心知大势已去,本欲自刎龙椅之上以谢列祖列宗。但他那位侍卫统领却是个奇人,愣是背着他于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逃之夭夭了”

“他没死?”易行之眉梢只是一挑。

今日听到的离奇之事太多,他竟然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当然没死。”关离恨的笑容极为恶心,仿佛有些幸灾乐祸,“他甚至乘船渡海,一路逃到了东瀛岛去”

“东瀛诸岛上的扶桑国亦是大唐属国。由于扶桑国土地贫瘠,碰上天灾地震,粮食基本也全靠大唐接济,所以扶桑国对大唐甚至比不少本土州县还要来得忠心。李弦到了东瀛岛,扶桑人对他更是以君王之礼相待。”关风雷感慨有加,“赵弦没死成,自然成了大乾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第二年天庆帝便整合水师,组建了一支由数十条大船组成的舰队,远征扶桑”

“结果这等规模的舰队,愣是被那群扶桑人的小船给杀得丢盔弃甲,八艘旗舰最后只逃回来了三艘。大乾水师自此元气大伤,天庆帝也被吓破了胆,再不敢打东瀛岛的主意。”关离恨笑得愈发猖獗,“迫不得已,天庆帝只能勒令史官摘去史书上所有关于东瀛岛扶桑国的记载。嘻嘻,自欺欺人罢了!”

第五十六章 计划

深夜。

易行之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盯着头顶那根粗壮的房梁。

众人早已散去,各自歇息。这间院子僻静清雅,房间也有不少空余,能有如此落脚处,丐帮算是给足了烟雨山庄和大衍帮面子;纵然如今多出了几个人来,也完全住得下。

窗外大雪依旧,不时会传来“沙沙”的微弱响声。

不过南方的雪,与北方终究有所不同。

云州的雪气势磅礴,席卷万物。每至雪天,便仿佛是天公把那无数盐粒不要钱似的往下洒,有时雪花还没落地,便又被呼啸狂风卷起,吹回了天空中去;而天州的雪,却要温婉和蔼得多,雪花一片一片地重叠在一起,晶莹剔透,仿若柳絮。下雪时也不爱刮风,就那样轻轻柔柔地从云端飘落下来,煞是可爱。

好比是两位姑娘,一位热情泼辣,一位温柔和煦。性格迥异,各自却有千种风情。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却被人轻轻扣响。

易行之咂了咂嘴,不情不愿地披上外衣,下床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绮罗。

她一身单衣,**着脚丫,发丝上甚至还沾着不少雪粒;瞧见易行之开门,大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朝他很开心地笑了。

“你不冷么……”易行之看得有些心疼,赶紧把她拉进了屋子里来。

“不冷!”绮罗仍是笑得没心没肺。

她不冷,易行之却已经冷得开始发抖了,于是他赶紧伸手合上了房门“然后呢,找我干嘛?”

“我要和行之一起睡!”绮罗高声宣布道。

话音刚落,她便如那乳燕投怀一般,一个鱼跃扑上了易行之的床;床板立刻发出了很响的“嘎吱”一声,仿佛是在抗议绮罗的粗鲁对待。

“你不是说今晚要和娘睡吗?”易行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也坐回了床上去。

“不行啊,娘的呼噜声实在太响了,吵得我睡不着……”绮罗向他吐了吐舌头,而后便躬身缩进了那早已被易行之捂热的被窝里,只露出一段光洁雪白的额头。

“……”易行之无言以对。

娶了娘这么一位媳妇,老易头真是没少遭罪啊……

“行之,讲故事呀!”绮罗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打断了身旁那正在为易凌默哀的易行之。

易行之掀开被子,也慢吞吞地躺了进去“今天不想讲,太累了。”

“哦……“

一个‘哦’字,绮罗足足拖了有七八息的时间,看得出她对易行之这样的敷衍态度很是不满意。

易行之却是背对着她,索性伸手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假装没听见。

绮罗气鼓鼓地哼哼了几声,在被窝里轻轻锤了易行之的后背两拳。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没办法,她本不是一个会闹脾气的姑娘。

房间就此里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大雪似乎已经停下了,黑暗中才缓缓传来易行之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绮罗。”

“嗯?”

“想听什么?”

“嘻嘻,我就知道行之最好啦!我想听那个……”

绮罗姑娘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而后便像是一只小熊一样,手脚并用地抱住易行之,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

……

万金园。

今日的武林大会,依旧是形同菜市场一般的场面。

各门各派,七嘴八舌,聒噪不堪。

二楼的客人经过好几天的煎熬,似乎被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折磨得有些神经衰弱,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不过易行之这一桌,今天就比较活泼了。

毕竟易凌,关风雷,司徒追命这三位拜了把子的兄弟,像今日这般能齐聚一堂的机会,这些年来着实不多。

象棋自然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

不过这三人里,棋品最差的却是司徒追命。

什么‘观棋不语’之类的规矩,在这位盗圣大人眼中仿佛压根不存在;明明这局是易凌与关风雷坐在棋盘边,他却比谁都要激动,站在一旁不断指点江山,吼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直把几位认出了他,想要上来打招呼的江湖人,吓得驻足原地,愣是不敢挪步……

易行之的母亲坐得比较远,她正牵着绮罗的小手,附在绮罗耳边说悄悄话,还不时对着关离恨指指点点,把这傻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而她们看着的关离恨,正懒洋洋地脱了鞋,把大肚子努力往后一收,而后艰难地埋下头去,认真地抠着脚丫子。

坐在他身旁的易行之被熏得有些受不了,捏着鼻子骂道“我说你能不能注意点素质?!好歹也算是个名门之后,这怂包样子怎么讨得到老婆?”

“嘿嘿……”关离恨却是抬头冲他一个劲的傻笑。仿佛是忽然返祖,听不懂人话了一样。

易行之拿他没办法,只能捂住口鼻拖着椅子,尽量离他一些。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人熊一样的胖子,见到稍微有姿色的小姑娘,都会装得像个文化人,一副知书达理翩翩公子的模样,更别说碰到慕容梦蝶时那哈巴狗一样的行径;唯独在这位一旦摘下面纱,便会引得二楼大部男人都流下哈喇子的绮罗姑娘面前,却是毫不顾忌形象,一贯我行我素,像是在家里一样。甚至连看都不会多看她几眼。

他可是见过绮罗真容的。

嘶……莫非这家伙还真是个正人君子?易行之沉思半晌,竟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不不,不对!若是这种衣冠禽兽也能称之为“正人君子”了,那些真正的君子恐怕都要气得以头抢地吧……

于是,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便被易行之毫不犹豫的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行之啊,你说到了京城,咱们先去哪转转呢?”关离恨终于抠完了脚,还把手指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你他妈……”易行之被他恶心得差点当场呕出来。

“听说京城的勾栏里,随便拉一个清倌人出来,都能当我那应州怡红院的头牌了……”关离恨说着话,眼神逐渐猥琐了起来。

“不知道,反正不去妓院。”易行之立刻把关离恨的想法掐灭在了萌芽阶段。

“你怎么这样啊……”关离恨的表情宛如深闺怨妇,“好不容易去一趟京城……”

“所以好不容易去京城过一回年,你就准备在妓院里过?”易行之嗤之以鼻。

大家一起去京城过年。

这是今早易行之的母亲在饭桌上提出来的建议。

没人反对,甚至是一拍即合。众人均是多年未见,故而这一趟‘亲友团跨年游’,不到半柱香时间便已全票通过,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

他们今日一同到此,本就是要向李征辞行的。

三位堪称武林泰斗的人物亲自来同武林盟主告辞,已是卖了他天大的面子,何况是这场形同闹剧的武林大会?

但凡李征没傻,便不会再强行挽留,甚至还会祝他们一路顺风。

第五十七章 变化

“啥时候走人啊?这地方太吵,我真的待不下去啦……”

易行之的母亲又朝易凌问出了这个问题,这已经是今早第三次了。

看得出来,她的确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

“蹭顿午饭再走。”易凌仍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连回答都是一摸一样的,“丐帮的厨子手艺不错,不吃白不吃。”

“你!”易行之的娘气得凤目圆睁。

“弟妹先别激动,他在逗你呢。”还是关风雷轻笑着劝她道,“我和易兄来万金园之前去码头问过,今日下午才会有大船进京,咱们吃完午饭再走也不迟。”

“原来如此。”易行之的娘听完他的话,仍是狠狠地剐了易凌一眼,“老不正经的!”

司徒追命刚被易凌赢了一局,正气得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乍一听到这话,赶紧幸灾乐祸地帮腔道“的确不太正经,练下棋都尽出怪招!”

“那是你棋艺太臭。”易凌面无表情,又重新摆好了棋子,“可敢再来?”

“来就来!”司徒追命显然不服。

“我要去皇宫里玩!”绮罗兴高采烈地凑了过来,用力抱住易行之的胳膊,差点把他挤下了长椅去,“听说那里的花园比咱们家的还漂亮呢!”

“那是皇帝住的地方,咱们哪能进去啊。“易行之伸手刮了刮她精巧可爱的鼻子。

“皇帝真好,我也也想当皇帝了”绮罗眼露羡慕。

“嘘!”易行之赶紧按住了她的嘴,不让这傻姑娘再说胡话。

“慕容姑娘今日怎么没来,我还打算向她告别的。”关离恨举头巡视了一圈会场,表情颇为黯然。

“她爹慕容千秋不是在那么,你让他帮你带个话呗。”易行之朝不远处一位正襟危坐的锦衣中年人努了努嘴,调笑道。

关离恨却是猛翻白眼“可别提了,一想到以后的岳父大人是这么个道貌岸然的货色,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连慕容梦蝶的手都没牵过,这就已经叫上岳父了?”易行之大惊。

虽然知道关离恨一向不要脸,却没曾想他竟然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嘿嘿,迟早的事嘛。”关离恨笑容暧昧。

易行之满脸无奈之色“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

“梦蝶姑娘是谁啊?”绮罗好不容易挣脱了易行之的手掌,重新取得了话语。

“你关大哥的梦中情人。”易行之把‘梦中’两个字咬得很重。

关离恨立刻纠正“马上就不是梦中的了,你可别瞧不起人……”

话至此处,却是戛然而止。

易行之和关离恨都没再继续谈笑。

易凌三人亦是暂时停下了棋局。

因为这片刻之前还吵吵嚷嚷的会场,此时却突然很反常的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的源头,大概是由于戏台上除了李征之外,而今又站上去了一个人。

万金园内大半目光,倒是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长相很怪异的男人。

完全看不出年纪,面色惨白,双目无神,嘴唇却是红得过分;若不是他的眼睛偶尔还会眨一下,当真要让人以为是那棺材铺里摆着的纸人。

“这人谁啊?”易行之皱眉瞄了几眼,转头问关离恨道。

“百晓生。”关离恨胖手一摊,“写兵器谱的那个。”

“喔。”易行之轻轻点头,“大名人啊。”

“好丑……”绮罗往易行之身旁又挤了挤,似乎被那人吓到了。

李征朝那突然冒出来的百晓生抱拳道“百晓生阁下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鄙人神交已久,无奈实在难寻踪迹。不知此番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盟主大人,你这几日不是正在清查藏匿于中原武林的魔教妖人么?很不巧,在下正好知道这么一位。”

这百晓生的嗓音如同夜鸦哀嚎,光难听不足以形容。听得易行之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谁?”闻言,李征微微眯起了眼睛。

“在下既然敢自诩百晓生,自然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情。”百晓生鲜红的嘴角一勾,似乎是笑了笑;不过那张脸无论做出任何表情,都只能让人通体生寒罢了,“毕竟这位的名头,可着实不小呢。若非在下最近得到消息,惊惶之下百般求证,还真不敢相信这位所谓的武林名宿,竟然会是个勾结魔教余孽的卑鄙小人……”

“啧,这家伙话里有话啊,听着挺膈应人的。”易行之对这大名鼎鼎的百晓生却是颇有微词。

“阴阳人,烂儿。”关离恨深以为然。

“而今日,在下就要当着这武林大会天下英雄的面,戳穿这伪君子的虚假面具,将真相公之于众!不然若是待他与魔教里通外合,让魔教妖人肆意践踏我中原土地之时,一切便为时已晚了……”百晓生的演讲还在继续,并且越来越往慷慨的激昂方向发展了;无奈他那破锣一般的嗓子,实在很难调动听众的情绪。

“但这人武功实在太高,名气实在太大。在下怕他到时事情败露之后羞愤出手,欲要杀人灭口,还请盟主大人务必护在下周全。”

“但说无妨。”李征袖袍微鼓,这是已动用内力的征兆,“有我在,没人能伤你分毫。”

“好,有盟主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百晓生抬起头,往这万金园二楼某个地方看了一眼,“在下要说的这人,在人前那可是一代宗师大侠;他那些‘行侠仗义’的光辉事迹,更是在江湖中广为传颂。能伪装至这等地步,不可谓心机不深”

“在下的兵器谱上甚至也有他的名字,并且名列前茅”

“或许是为了洗脱嫌疑,更方便的潜伏于暗中。他甚至在二十年前中原对抗魔教的纷争中,出手击杀了一位魔教长老!”

“当然,他也确实成功了,说到与魔教勾结之人时,不会有人去怀疑他的怎么会怀疑到他呢?那可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啊!”

万金园内,此时已响起了稀稀疏疏的交谈声。

二楼上。

司徒追命沉默地坐着,双拳微微捏紧。

关风雷已经站了起来。

易凌懒洋洋地打开了江湖扇,有一搭没一搭轻摇着,仿佛根本没听见百晓生的话。

“想必各位已经猜出来了。”

台下的骚乱表现,仿佛让百晓生非常满意,他顿了顿嗓子,而后接着往下说道。

“我说的这个伪君子,便是那烟雨山庄的庄主,易凌易‘大侠’!”

第五十八章 诛心

“烟雨山庄庄主,易凌。”

此话一出,万金园内先是如空气凝固般沉寂了片刻,而后便是一片哗然,

各式各样的目光,齐齐往易凌所在这个方向投注了过来。

有惊讶的,有鄙夷的,有半信半疑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一瞬间被上千人的视线所包围,就连坐得离父亲还挺远的易行之,都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关风雷眼睛一瞪,便要探出栏杆去说些什么,却又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

“别急,听听他要扯些什么。”

易凌随手拦下关风雷后,仍是翘腿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甚至还有闲心埋下头喝了一口茶。

仿佛无视了四面八方那些形形色色的逼人目光,仿佛这事根本与他无关。

戏台之上,李征看了一眼二楼,面露惊愕,半晌后才捏着络腮胡子,朝百晓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易庄主可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当年在抗击魔教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光凭先生一面之词,就断定他与魔教有染啊……”

“当然,若不是有铁证在手,在下又怎敢抹黑易庄主这样的‘大人物’呢?”百晓生那张惨白的面颊上,此时竟升起了一抹红润之色,想来兴奋之情已是难以自控。

“可惜了长了这张僵尸脸。”易行之一边抬手给绮罗喂了一颗糖,一边对百晓生评头论足,“不然这家伙绝对是个说评书的天才。”

“我说你爹都已经被人‘揭发’了,你怎么还有空在这说风凉话?!”关离恨满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易行之,一双胖手在身前不停绞来绞去。

他的额头上已然见汗——被整个万金园里的人一同行‘注目礼’,纵然这些目光的焦点不是他,可这般压抑的情形,仍是让他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着急有什么用?”易行之无奈地耸耸肩,又剥了一颗糖,慢吞吞地塞进自己嘴里,“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对啊。”易行之的母亲冲关离恨眨了眨眼,“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前日不是也有人这样说你爹么?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那不一样啊!你们……”关离恨抬起胖手指着他们,一时间竟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这一家人都是大心脏?处变不惊?还是说根本就是没有危机感,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无名小卒说话的份量,能和这位百晓生比么?!

不过,戏台之上的对话,却不会因为这正急得抓耳挠腮的关离恨发生任何停留。

“有何铁证?”李征努力按捺下了错愕的神情,但说话声已是不由自主的急促了起来。

“你们可知道,这位易庄主的夫人,是何来历?”百晓生却是把面孔转向台下,阴恻恻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于是乎,万金园中的无数视线,立刻又聚集到了易行之他娘身上去。

只可惜,易行之的这位母亲大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在诸多好奇目光的注视下,她非但没有一丝扭捏,乃至还抬起玉手,笑眯眯地朝周围人打了个招呼,仿佛是一位正在检阅自己军队的女王……

“易庄主的夫人在二十年前便已住进烟雨山庄中,深居浅出,一向不在江湖上走动。并且据说最近又有了身孕。”李征粗犷的眉毛紧紧皱起,“祸不及家人,这与她又有何关系?“关系可就大了。”百晓生鼻孔出气,似是低笑了一声,“在下也是最近才知晓,这位神秘的庄主夫人,真名叫做北冥颜。”

“嘶……”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刚才看向易行之母亲那些好奇的目光,而今已多半转为了厌恶。

其实知道她的名字,便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这般做了。

因为北冥这个姓氏,乃是西域所特有的族姓。

罗天教中,倒是有不少人都姓北冥。

二十年前,当罗天教在大乾武林之中肆虐,当顶着这个古怪姓氏的教众在大肆屠杀他们的同门之时,各大门派对于‘北冥’这个姓氏,或多或少已带上了浓烈的仇恨。

不过,百晓生显然并不满足于此。

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他来这趟武林大会真正目的。

他当然要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地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冷冷看着台下那些嘈杂吵闹的人群,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里,此刻终于闪过了几缕情绪。

仿佛是残忍,又似乎是快意。

“……而她不是别人,正是易庄主当年手刃那位魔教二长老北冥天成的养女,亦是魔教那臭名昭著的十三位神使之一!”

他用他那难听至极的嗓音,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

这句话,宛如是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霹雳子。

轰然引爆,而后便是震耳欲聋的炸响!

叫骂声,质问声,喊杀声一瞬间交织在了一起;二楼上甚至有人红着眼睛,已经拔出了刀剑,作势欲要飞扑过来。

“安静!”

李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他的喉咙运上了内力,这两个字便仿若狮吼虎啸般,竟是把这万金园里所有的吵闹声都盖了下去。

人们被他的喊声震得耳鸣目眩,恍惚中这才想起,这场武林大会,终究还是由这位武林盟主说了算的。

于是,声讨暂时停止了;不过那些尖锐到有如实质一般的目光,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仍是死死钉在那个清丽动人的身影上,仿佛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北冥颜,也就是易行之的母亲。

这位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乐乐呵呵的大美人儿;在这些可怖眼神的围攻之下,那张精致绝伦的俏脸上,终于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些,某种专属于女性的柔弱神色,

“易庄主,此事当真?”

李征仰头看着二楼,面容肃穆;目光似乎已越过北冥颜,看向了她背后的人。

“不错。”

易凌总算是站起了身。

他伸出手,把自己的妻子轻轻拉到了身后。而后便抚着二楼的围栏,面无表情地与李征对视,

“拙荆的确复姓北冥。”

闻言,李征表情复杂地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那只能劳驾二位,跟我去崇剑门走一趟了。”

易凌沉默地,感受着自己手掌中,另一只滑腻小手的温度。

相伴多年,这只手似乎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冰冷过。伴随着她紊乱的呼吸,还在微微颤抖着,

她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呢。

易凌回过头去,正好和她的目光触碰到。

那如烟眼波里面的东西,既熟悉又陌生,自己好像有很多年没瞧见过了。

易凌竟然笑了。

朗声长笑。

笑得弯下了腰。

笑得发髻散开,满头黑丝垂下,随着易凌夸张的动作,肆意飞舞着。

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他倏然回头,看着周围那些目泛凶光的江湖人,看着那神色复杂的李征,也看着那志得意满的百晓生。

“我若说不呢?”

他这般说道。

第五十九章 扑朔

万金园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若不是还肯卖李征一个面子,估计很多人早已经冲上来和易凌拼命了。

李征脸色微变。

但是,易凌这句话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以易大庄主那些过往事迹中展现出的傲气,若是就这般答应和他走了,李征反倒才会觉得奇怪。

“易庄主,请你看看这些江湖朋友们。”

李征缓缓伸出手,指着擂台周遭那些群情激奋的人们。

“他们的同门,亲人,兄弟,当年有不少便是死于罗天教的屠刀之下。你今日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恐怕很难向他们交代啊。”

“没什么好解释的。”易凌却是耸了耸肩,“她以前是魔教神使,然后我娶了她,她如今便是烟雨山庄的人。就这么简单。”

李征还没回话,却已有人忍不住抢先发问了。

“你难道要为了一个魔教妖女,与天下英雄作对不成?”

不知是谁开了一句头,质问声便铺天盖地的传了过来。

“易凌,你不要以为你武功高我们就怕了你!”

“魔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易庄主,我知你为人向来光明磊落,定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可她毕竟是魔教中人!你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名声给毁了啊……”

“……易庄主,三思啊!”

同仇敌忾的,大义凛然的,循循善诱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声讨,一齐在易凌耳边响起,很难分辨每句话具体的内容。

不过这些话的内容,易凌显然并不关心——在这样的汹涌声浪下,他却只是懒样洋地伸出尾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把这些话统统都当成了耳旁风。

这个动作仿佛是火上浇油一般。

那些本就愤怒至极的江湖人们,眼睛里已是气出了血丝。

之前便已吵闹至极的万金园,现在更是彻底沸腾了!

不过,虽然大部分人都在摩拳擦掌,却没见谁真的敢上来和易凌比划比划。

毕竟易凌的名头,可并不是只有一个“烟雨山庄庄主”而已。

“血手扇客”这个匪号,虽然当事人很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称呼在江湖中的确流传得更广。

就连易行之初上崇剑门时,那守门的剑童都知道。

再联想到这个称呼的来历,也就不能怪这些江湖人畏手畏脚了。

可凶名虽甚,始终也只是名号。

江湖人大都血气充沛,脾气急躁,更不缺少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

他们只是在等第一个出手的人罢了。

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剩下的人便会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

谁也不知道现状还能维持多久。

看着易凌仍是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关风雷终于忍无可忍,急得一跺脚,直接跳到了桌子上面去。

“诸位,还请听我一言!”

关风雷平时交友甚广,为人处世亦是滴水不漏,他在武林之中的人缘,显然比这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易凌好太多了。

瞧见大衍帮帮主跳出来说话,这些前一刻还仿佛要失去理智的江湖人们,一时间竟是很有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关风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作了个四方揖,这才朗声道“易庄主的夫人是魔教中人,这事他从未隐瞒过,我与司徒追命也都知晓。只是我等生怕节外生枝,才并未把此事告诉其他人……”

“啊?原来你也是同伙!”

一听这话,周围人又开始吵吵嚷嚷了。

“莫急,莫急。”关风雷报以微笑,“虽然这位庄主夫人以前的确是魔教神使,但她其实只是魔教地灵坛的神使……。

“各位想必都了解过魔教,就应当知晓,地灵坛在其中主管医药救人,并未直接参与争斗,故而她真的不是当年杀害诸位同门的那一批;并且嫁给易庄主之后,她已彻底断绝了与魔教的来往,这件事我与司徒盗圣都能为她担保。”

关风雷的话一结束,万金园内却是安静地出奇。

人群似乎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们大都在埋头思考着,这番话所表达的意义。

地灵坛的人,况且早已脱离魔教,又有大衍帮帮主和盗圣为他作保……

如果真如关风雷所言,那么这位庄主夫人,似乎罪不至死啊。

“哼,一面之辞。”戏台上的百晓生,此时却是冷冷出言了。

“那阁下的话,不也一面之词么?”关风雷转过头,盯着他那张死人一样的脸,笑意不减。

百晓生却没和他纠缠,而是转头看向了李征“李盟主,我为了只负责把事情讲出来。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情。”

李征沉吟半晌,而后抬头朝易凌道“我相信易庄主的为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恐怕还需尊夫人去敝门的刑堂走一趟,真相便能水落石出。”

“崇剑门的刑堂?”易凌问道。

“不错。”

“据说每个进刑堂的人,都要先住上半个月水牢。那她是也否一样?”易凌再问。

李征面露歉意“公事公办。”

“妙啊,真是太妙了!”

一直没说话的易行之,此时却是“啪啪啪”地用力鼓起了掌。

因为李征的话实在是令他情不自禁,高呼精彩。

在易行之前世,据说中世纪的欧洲,人们鉴别女子是否为‘女巫’的方法,是将被审判者捆上手脚,扔进湖里———如果她沉到水底,则表示她无罪;相反如果漂浮在水面上,则表示她受到了魔鬼的保佑,必须送上火刑架。

这种方式的导致结果是,无论被审判者是否‘有罪’,她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那些可怜的女孩儿们,想要证明自己并非那散播瘟疫的邪恶女巫的唯一途径,便是被活活淹死。

而李征的做法,与这种荒诞的行为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有从崇剑门刑堂出来的人,不死也得退一层皮。”易行之的双手,都快被自己给拍红了,“让一个怀有身孕的人去住那刑堂水牢。这等气魄,这等手段,真不愧是武林盟主大人!”

第六十章 诘问

李征的一张黑炭脸,很罕见的泛红了。

不知是由于惭愧还是气愤。

毕竟易行之方才的话,的确没给他留什么面子。

易行之却完全不在意李征的神色。

说完这番话后,他只是懊恼地拍了自己嘴巴两掌。

“完蛋,这下我也变成阴阳人了……”

“但是。”一旁的关离恨朝他竖起大拇指,“真的解气啊哥们!”

不过这番话还是有些效果的。

万金园中的人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的各自交头接耳。

“让一个孕妇去住水牢,好像是有些不合情理哈……”

“……但是魔教妖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啊!”

“可孩子终归是无辜的呀……我敢打赌,等到易夫人从水牢里出来时,她肚子里那孩子九成九是保不住了……”

“唉……这等情形,也只能大义灭亲了吧……”

“……你说的倒轻巧!等你老婆怀孕了,我就把她丢水牢里去,我看你干不干?”

“你神经病啊!我老婆又不是魔教的人……”

一时间,武林大会竟是很有向辩论大会发展的趋势。

“娘,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进水牢里去啊?”

绮罗瞪大眼睛,侧着耳朵听了一阵众人的交谈声,而后轻轻拉了拉易行之母亲的衣角。

傻姑娘完全不知道魔教的事,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盯着他们看;不过这些人好像打算把她的娘亲带走,这点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因为啊,他们觉得娘是坏人。”北冥颜伸手揉了揉绮罗的头发,已是恢复了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

“娘肯定不是坏人!”绮罗大声嚷嚷着,面纱都被她吹得鼓了起来。

北冥颜冲她眨了眨眼:“但他们还是要把娘关进去呀。”

“那他们就是坏人咯?”绮罗歪头问道。

易行之耸了耸肩膀:“反正不算好人……”

“那我能杀了他们吗?”绮罗用一副最天真的表情,说出了一句最狠的话。

“不能!”易行之被她惊得声调都拔高了不少。不过仔细想了想之后,却又补充了一句,“暂时不能……”

“哦!”绮罗脑袋猛点,“那我再等等……”

忽然之间,一个很不友好的声音,在这万金园中响了起来。

“黄口小儿,安敢大放厥词?”

易行之转过头,看向了戏台处。

因为这句话是那位百晓生说的。

事到如今,此地的形势似乎已经有些脱离了他的掌控,所以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的挽回局面:“这里有你说话的资格吗?”

易行之朝他淡淡笑了笑:“哦?这倒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这地方讲话,还需要‘资格’的?”

“放肆!”百晓生一对眉毛气得竖了起来,看上去颇为滑稽,“这里是武林大会,是各大门派掌门议事之地!轮得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这里妖言惑众?”

“哟,这扣帽子的本事当真是天下无双。难怪江湖中传言百晓生大人最擅长藏头露尾。”关离恨却是抢在易行之前头嘲讽道,“原来是因为嘴巴这么碎,害怕被人打死。”

易行之还没生气,他却已是气得不起,一句话愣是转了四五个声调,把“阴阳怪气”这几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哼,关少侠。你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百晓生仍是一幅大义凛然的派头。

“嘿你个狗日的!嘿我这暴脾气!”

关离恨立马卷起了袖口,似乎准备破口大骂,让这人模狗样的东西见识一下第一届大衍帮骂街大赛总冠军的实力。

当然,这个头衔是关离恨自封的。所谓的‘骂街大赛’,当时总共也只拉到了三个人参与,分别是一个马夫,一个厨子和关离恨自己。

这些下人当然不敢和这位少帮主对骂。于是,在承受了关离恨长达半个时辰的单方面辱骂之后,他们一致认为关少帮主骂人时文采斐然,并且脏话不带重样的,着实是骂出了风采,骂出了水平,他们自愧不如。冠军理所当然的应该给他……

“算了,还是我来吧。”易行之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罪不至此……”

拦住了那正兴致高昂地欲要展示自己骂人绝活的关离恨,易行之眯着眼睛,朝百晓生问道:“既然我没资格说话,那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百晓面无表情,“我为何没有?”

虽然已经在心里骂了他一万句‘你是傻逼’,虽然很想冲过去给他那张死人脸来上一拳;但这些粗鲁的行为毕竟有碍观瞻,‘烟雨山庄少庄主于年末武林大会之上,当众把百晓生打成猪头’这种事情,传出去影响也不太好。

所以易行之很努力地克制住了揍人的冲动,继续发问:“你为什么有?因为你的名气吗?就写了一本破烂兵器谱,惹得江湖上腥风血雨?”

“你问问那兵器谱上的人,谁不是成天被不服排名的家伙骚扰得心神不宁?这种东西也能叫做资格?!”

“我撰写兵器谱,只为记录下江湖中的奇闻异事,权当史料。”百晓生被易行之这一通连珠炮般的问题,弄得有些应接不暇,“这些争斗,属实非我本意……”

“谁知道你本意是什么?争斗确实发生了,你便难辞其咎。你所谓的‘名气’,只不过是你臆想出来的东西罢了。你在此地唯一的说话资格,便是向那些被你那本白痴兵器谱害惨的人谢罪的资格!”易行之全然不顾百晓生的解释,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我虽然没写什么兵器谱,但我是易凌的儿子。这个身份,够资格吗?”

“我……”百晓生快被易行之问晕了,“你父亲的成就,不代表你.....”

“是!我爹做的事,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我至少能与有荣焉。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事情?”

“我爹虽然懒,但他当年在与魔教争斗中,哪次不是冲在最前线,可曾后退过半步?”

“从你来此地开始,便口口声声的说为了中原武林,所以你到底为中原武林做过什么啊?当年那场争斗中,只留下我爹大战魔教妖人的英勇事迹。你呢?大战中可曾有过,关于阁下哪怕只言片语的记载?”

“我爹与魔教教众在浴血厮杀的时候,你人呢?你到底去哪了?!”

“我……我当时正巧去东海蓬莱岛探亲......”百晓生一张白脸已经涨成了紫色,“没来得及……”

“哈哈哈哈……”

这次倒不是易行之的声音了,而是万金园内那些江湖人的哄堂大笑!

第六十一章 绝境

易行之与百晓生的对话,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结束了。

岳山派的刘正义,正缩在二楼的某个角落里,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意气风发的易行之。

他的椅子旁边,倚着一把拐杖。

因为他昨日刚被易行之踩了脚趾,现在那只脚还疼得不能走路。

“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似乎有一种把所有正经事变为闹剧的天赋……”他低声自语道。

“牛逼啊兄弟!”关离恨激动地拍打着易行之的胳膊,“你这一段胡扯有我七八分的水准了!”

“还行还行。”易行之甚是谦虚,“惭愧惭愧……”

易行之这一连串问题,看似直指百晓生要害;可其实若是有人肯仔细推敲一番的话,便会发现,道理是有些站不住脚的。

因为其核心论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我不行,所以你应该也不行’,被易行之置换成了‘我爹行,所以你肯定不行’。

是谓‘偷换概念’。

不过,这种在易行之前世的二十一世纪初才逐步发展壮大的诡辩话术,拿来应付这个近似于古代世界里,这些连逻辑思维都还未系统成形的人们,显然是绰绰有余了。

就比如这位可怜的百晓生。

他正呆立戏台上,沐浴在众人一片丝毫不加掩饰的嘲笑声中。那张原本惨白如纸的面容,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染缸——颜色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再由青变做黑,看上去格外精彩。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巧嘴啊!”

最终,百晓生也只能双拳紧握,目如蕴火,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哟?气急败坏啦?!”关离恨一听,更是乐得直拍手,“文斗斗不过,这是准备改武斗了?”

“来来来,有种你就上来跟你关爷爷比划比划!你看我炸不炸你家祖坟就完事了……”

大衍帮的弟子们,似乎都很爱拿别人家的祖坟威胁别人。可这种威胁,偏偏又颇为行之有效。

毕竟古时候的江湖人大都迷信,思想也极为传统,讲究一个落叶归根;自家祖坟更是他们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圣地。

而大衍帮火器的威力,完全能把那些夯土垒成的坟头给掀个底朝天。

江湖中人若是听到“嘿,大兄弟,你家祖坟被人炸了!祖宗十八代的骨灰都在天上飘着呢!”这样的消息,或许要比砍他们七八刀,又在伤口上撒盐还来得难受。

故而只要听到大衍帮弟子说出这句话,大部分江湖人都会闻风丧胆,如避瘟神般的落荒而逃。

“欺……欺人太甚……”百晓生已是气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一头稀疏的黑发根根竖起,这是内息激荡,准备大打出手的征兆。

“好你个狗日的,有胆!不过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想和你关爷爷打,怕是还早了几百年!”关离恨嘴上骂的起劲,那具肥胖的身体却是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易行之身后去,“想要我出手,得先过了我兄弟这关再说……”

易行之对此只能苦笑摇头:“瞧你那怂样……”

“够了!”

一声断喝,势如惊雷。

万金园中各类吵闹声音,却是悉数被这一嗓子诧得憋了回去。

李征耐着性子听了一阵众人的谈话,似乎对这场闹剧般的争论已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之后,准备快刀斩乱麻了。

“既然争论不出结果,那就还是按江湖规矩来吧。”

“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行!”闻言,百晓生立刻收敛起内劲,率先表态,“不过我还要……”

“你少说两句!”李征对百晓生的态度已谈不上有多好了;阻止了百晓生的长篇大论后,他又抬头看向了二楼的易凌,“易庄主,你的意思呢?”

“请便。”易凌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地回了他一句。

“好!”李征环视会场,虎目生威,“那我也不多废话了。赞成易夫人无罪的人,请先举手。”

话音刚落,易凌这一桌子人自然是齐齐举起了手。

易行之高举手掌,转头望去,万金园中亦能看见一片熙熙攘攘的手掌。岳山派的刘正义,姹阳宗的宗主秦环……这些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皆是纷纷举起了手掌。

瞧见易行之看过去,还会朝他或是微微一笑,或是递给他一个友善的眼神。

甚至就连那与易行之颇有恩怨的唐门掌门唐啸海,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也缓缓抬起了他的手来。

“记住这些人。”易行之扶着栏杆,头也不回,“算烟雨山庄欠他们的。”

“当然。”易行之竟然有些感动了。

“嘿嘿。看来有些人是觉得自己家的祖坟风水不太好,准备让我帮忙迁一迁了啊……”关离恨一边高举手掌,嘴里还一边仿佛喃喃自语似的念叨着。

旁边几桌的人被他这么一吓,登时也有几位不情不愿的举起了手……

“五百四十一人。”李征仔细清点了人数之后,朗声说道。

没有异议。易行之已暗中数了很多次,的确是这个数目。

“行了,放下吧。”李征轻咳一声之后,又道,“那么,同意把易夫人送往刑堂的人,现在请举手。”

亦是一片手掌举了起来,如同那雨后春笋一般。

关离恨乍一看见不远处的慕容千秋居然也举起了手,两眼一瞪便要嚷些什么,却被易行之轻拍肩膀拦了下来:“顺其自然吧。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妈的!等我娶了慕容梦蝶,我一定要让她和这鸟人断绝父女关系!”关离恨悻悻骂道。

易行之皱眉数了一圈人数,眼神却是蓦然一亮:“竟然……还是五百四十一?!”

“对啊,这该怎么算?”关离恨此时也发现了这稀罕的状况,朝周围人高声笑道,“哈哈!这样做竟然也没能得出结论。看来此事的确扑朔迷离,难以决断,大家不妨就当做没发生过,换个话题如何?”

“别急啊。你们别忘了,此地还有一个人没举过手呢。”百晓生的脸上带着些莫名的阴鸷情绪,侧过头,嗓音宛如某种邪灵的低吟,“是吧,李盟主?”

一瞬间,武林大会的目光,又再次聚集到了这位武林盟主身上。

这是最后一票,亦是决定性的一票。

位于视线交汇的中心处,李征的面容上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眼也不眨地,直勾勾盯着二楼之上的易凌。

而后,缓慢而又坚定地,举起了他的右手。

“哈哈哈……”百晓生蓦然仰天大笑!

笑声难听至极,仿佛是那垂死之人的嘶吼,既尖锐又刺耳。但终归听出其中的扬眉吐气之意:“巧言令色又如何?人间自有公道!哈哈哈……”

不过,此时此地,显然没人愿意去听他的胜利感言。

“待会儿尽量少杀点人,脱身为上。”在李征举起手掌的同时,易行之已转过了头,朝绮罗嘱咐道,“对了,第一波举手的人千万别给杀了啊……”

“嗯。”

绮罗臻首轻点。那一双翦水秋瞳之中,已有淡淡白芒亮起。

朦胧氤氲,如梦如幻。

第六十二章 转折

“原来如此。”看着那举起右手的李征,易凌却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似的。

原来她是不是魔教之人,根本没什么意义。

李征只不过是想找个由头,除掉烟雨山庄罢了。

今日之事,只能算是顺水推舟。若是不成,总有一天他也会找个其他借口动手的。

可他为什么如此憎恨烟雨山庄?

自己早已是退隐江湖的状态,根本无心与他争权。为何他竟要这般苦苦相逼?

这是易凌所想不明白的。

“易庄主,想必你肯定不会让尊夫人束手就擒吧?”

李征缓缓放下了手掌。

“这个问题,有什么问出来的必要么?”

易凌逐渐打开了折扇,

“那么你觉得,在这武林大会上众多好手的包围之中,你们能逃得掉吗?”李征的嘴角蓄起一丝微笑。

“试试呗。”易凌两手一摊,“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可要想清楚了。“李征笑容更甚,“一旦动起手来,中原武林将再无阁下立足之地。”

“无所谓。大不了就去西域,实在不行还能去东瀛……”易凌亦是朝他轻笑,“总有其他地方容身的。”

易行之倒是没怎么注意他们的谈话。

他只是盯着面前的桌子,神色中有些拿捏不定。

如果动手之前先把这张桌子踢翻,会不会更显得有气势一些?

“关兄,司徒兄。此事而今已是烟雨山庄的家事,于情于理,皆应到此为止了。”易行之转过身,朝司徒追命与关风雷深深一揖,“你们在中原均有家业,更是身为一派之主。还请千万莫要自误……”

“哼!”闻言,司徒追命冷哼一声,朝易凌翻了个老大的白眼。

“听说东瀛风景很不错。”关风雷的笑容如同那三月的春风。

“可惜啊,京城的妓院大概是没机会去了。”关风雷神色沮丧,“据说西域的妞个个人高马大,还都是金头发蓝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

“唉……”

看着他们眼中的坚定之色,易凌也只能止不住的叹气。

“与这种冥顽不灵之人还费什么口舌?”戏台之上,百晓生早已经迫不及待了,“赶紧动手吧,李盟主!”

李征微微闭上双眼,似是酝酿了一番情绪;待他再睁开之时,目中已迸射出有如实质般的摄人精光。

“各门各派,听我号令!”

“立刻捉拿烟雨山庄北冥氏。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且慢!”

某个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陡然在这剑拔弩张的万金园中响起。

人们的视线又聚集到了这声音的源头处去。

“啧……”易行之这一脚本已踹到了桌子边缘,忽而听得这话,却是暗自咂了咂嘴,把脚又放了下去,“今天可真是一波三折啊。”

那声音的源头,万金园门口处站着的人,是慕容梦蝶。

“不知慕容女侠有何见教?”李征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朝慕容梦蝶问道。

“梦蝶方才有些私事,故而来得晚了一些。”慕容梦蝶伸出纤手,拢了拢鬓边发丝,“现在举手赞成易夫人无罪,也不算迟吧?”

“放肆!”百晓生急得跳脚,“结论已定,北冥颜就是魔教奸细!你此时才跳出来反对,到底是何居心?!”

“先别一口一个奸细,奸细也不会是投票就能投出来的。”慕容梦蝶笑靥如花,连看都没看百晓生一眼,一双凤目仍是望着李征,“盟主大人,你认为呢?”

“慕容女侠,你这样让我很是难办啊……”李征伸手揉了揉眉心,“表决已经结束,这不合规矩。”

“规矩也是人定的,不是么?”慕容梦蝶笑意不减,“要不然让大家再举手表决一次,看看我这一票能不能算数?”

“真是个好姑娘啊。”北冥颜看着那门口正侃侃而谈的大美人儿,悄悄感叹了一句。

“当然。”关离恨一脸痴呆模样。

“怎么还不开打啊?”绮罗挤在易行之身边,拉着他的袖口问道,似乎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易行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急,这不是又有新状况么?先把真元收了,省着点力气。”

“哦……”绮罗满脸的失望之色,眼中的白芒亦是缓缓敛去。

“胡搅蛮缠!”二楼上,慕容千秋却是坐不住了。慕容梦蝶的行为,显然超出了他这位父亲的预料,“武林大会是什么地方?哪轮得到你个小丫头插嘴?赶紧过来,不要再给李盟主添麻烦了!”

慕容梦蝶却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李征,仿佛根本没听见慕容千秋的话。

李征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此时已是有了些许煞气:“慕容梦蝶,你不要不识好歹……”

“行了,李征。你也别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易凌扶着围栏,高声喝道,“我现在倒是有一个很不错的提议。”

“什么?”李征抬起了头,目光冰冷。

“你应该知道,仅凭在座这些人,并没有十足把握能留下我。若是让我逃掉,我必然恨你入骨,从此天高路远,更会成为心腹大患。”

“你不就是想让烟雨山庄消失么?这还不简单?就在今日,就在此地,戏台便是擂台,你我立下生死状打上一场,岂不一了百了?”

“此话当真?”李征瞳孔倏然一缩。

“怎么样,这个方法不错吧?”

“好!”李征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兴奋之色,“在下也早就想领教一番,烟雨山庄江湖扇的威能了!”

易行之眯起眼睛,看着李征活动了几下脖子,轻声问他爹了一句:“老易头,你上还是我上?”

“废话,当然是我上。”易凌回过头来,两眼圆睁,“哪有儿子打架,老子看着的道理?!”

“行不行啊你?”易行之却是面露忧色,“李征的境界可是已经高到剑气离体了……”

“哼,剑气离体又如何?”易凌说着话,身形已经扒着二楼的围栏翻了出去,“今日就让你这兔崽子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老子的本事!”

第六十三章 战前

一场关于魔教身份的争论,最终竟然会演变为生死擂台。这个结果,估计是万金园内很多江湖人根本想不到的。

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气势汹汹要捉拿易凌夫人的李征,而今却是不假思索的接受了易凌这个看似没多大关联的提议。

不过,兵器谱第一与第二的对决,众人多半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这两位,已经是整个江湖明面上的最高战力了。

天下第一大战天下第二,这可是中原武林数十年难得一遇的盛况。

易凌足不沾地,从二楼纵身一跃,径直划过了十数丈距离;下一刻,他人已是稳稳站到了戏台之上去。

这一手骇人听闻的轻功,未战之前,便已赢得了满堂喝彩。

合上折扇,目光与李征在半空中交汇,竟似有火花在他们的视线之间闪烁。

百晓生如今显然成为了这座戏台上多余的那个人。

他倒也挺识趣,眼见没人肯理他,他便自觉挪动了脚步,慢吞吞地往戏台下走去。

不过,在与易凌擦肩而过之时,他还是充分发挥了他的‘特长’,怪声怪气地嘲讽了一句:“易大庄主,祝你好运咯……”

“承你吉言。”易行之含笑回道,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语中的讽刺之意。

“哼。”百晓生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再多言;冷哼一声之后,兀自走下了戏台。

终于,戏台之上,只余两位正相对而立的当世高手!

万金园中的人们皆是兴致勃勃,仿佛是在观赏一出大戏一般。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自然是少不了的。

“你觉得谁会赢?”

“肯定李征啊。那可是剑气离体的大高手,几百年才能出一个的!何况刚才的局势对易凌本已极为不利,在这般情形之下,李征还是接下了他的挑战,显然有必胜的把握……”

“我倒觉得易庄主赢面更大。二十年前他便已能在魔教阵中纵横披靡,未逢敌手;二十年之后,谁知道他的武功已经练到了什么境界?”

“难。易凌隐居已久,又有妻儿拖累,这些年他的武功多半进展不大。况且,要修出剑气离体这等神技,单凭苦练可是练不成的,多半都得靠天赋……”

“也有些道理。不过胜负还是要等他们打完才知道,我等在此胡乱臆测也没什么用处啊……”

“……”

听到周围人的交谈,易行之的面容上忧色更甚。

“爹打得赢吗?”绮罗怔怔看着戏台上的易凌,伸出纤手,拽了拽易行之的胳膊。

“不知道啊……”易行之愁眉苦脸,“老易头的武功,放在以前的江湖上,基本是无敌的。可如今李征他……”

“爹也很强啊!”绮罗的面纱又被她吹得鼓了起来,似乎对易行之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的那个‘内力’比一般人要厉害,和老张他们的都不一样。如果我不动用真元的话,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易行之唉声叹气,“内力再强,终归也只是内力。可剑气离体这种手段,本身已经超脱出内力的范畴了啊……老易头以往又从未和这样的敌人交过手……唉……”

“别担心。你爹是什么性格,你还不清楚么?他可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瞧出了易行之的心事,北冥颜却是淡淡一笑,抬起葱白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爹和外人打那么多次架,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

“诶,对啊!”易行之揉着额头,神情却是宛如醍醐灌顶,“啧啧,都怪老易头最后那段话把气氛搞得太悲壮,我都快忘了他有多么老奸巨猾了……”

“有这么说自己爹的么?!”北冥颜又开始戳他的额头,并且更用力了……

正当易行之抱头躲避之时,不经意间却发现,他身旁的关离恨,眼神有些不对劲。

关离恨此时并未看向戏台,而是死死盯着这二楼上的某个地方,一双胖手被他紧紧捏成了拳头,力度大到连指节都开始发白了。

顺着他的目光,易行之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张桌子。

那里,慕容千秋正铁青着脸,大声训斥着些什么。而他呵斥的对象,慕容梦蝶正贝齿紧咬红唇,站在他身前默默忍受着,一双凤目竟是微微泛红,仿佛泫然欲泣。

能把一个身怀剑心的女剑客,骂到快要哭出来,这得是说了何等不堪入耳的话啊?

瞧见关离恨一跺脚,便要闷头冲过去,易行之赶紧伸手拉住了他:“冷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你上去能干什么?”

“可是,难道就让她这样挨骂?!”关离恨死死盯着慕容千秋,一顿咬牙切齿,“她可是帮咱们说了话,才会被他爹骂的!”

“别急啊,我有一计!”易行之冲他眨眨眼,而后随手拉过来绮罗,伏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关离恨原本是黑着一张胖脸,可听到了易行之对绮罗所说的话之后,他竟是越听越乐:“漂亮!这种损招也只有你才能想出来……”

……

……

戏台之上。

易凌与李征就这么死死瞪着对方,已经快有一炷香时间了。

戏台下的人们,亦是屏住了呼吸,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虽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但他们也知道。高手过招,肯定不能以常理度之。

说不定他们正在仔细观察对方的弱点呢?若有一方稍有不慎显露破绽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雷霆般的疾攻。

于是,戏台上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对手,戏台下的人们亦是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局面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僵持之中。

别说这些人,其实就连当事人李征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现在的状况。

他不知道为何易凌上来就开始和他干瞪眼,话也不多说一句。直接把他那早已计划好的比武过程,从开头起便打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众人已经瞧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易凌却是毫无征兆地猛一拍手掌,喜上眉梢大声喝道:“哈哈,你输了!”

登时,万金园中响起一片惊呼之声。

“啊!难怪他们对视了这么久,原来竟是在用意念交锋么?”

“这就是绝世高手间的战斗吗?”

“这……这已经到达了何等可怕的境界?!”

“可是,不对啊?!不是生死擂吗?这也没死人啊?!”

“……莫非是内伤,看不出来的那种?”

台下的人们搞不明白,李征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自己就已经输了吗?

可这还根本没开打呢……

“我到底输在哪?”想不明白,李征当然要问出他心中的疑惑。

易凌的表情相当高深莫测:“你先眨眼了!”

“...…”

万金园内,在易凌这句惊世骇俗的话讲出来之后,竟是陷入了一潭死水般的沉静里。

人们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继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这种疯话,肯定不会从那大名鼎鼎的易庄主嘴里说出来。

于是,有人开始用力掐自己的大腿。

“啊!”

几声惨叫过后,众人终于认清了现实。而后他们纷纷以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目光,难以名状的纠结神色,看向了戏台之上那兴高采烈的易凌。

原来,烟雨山庄的庄主,兵器谱上排名第二的大高手,竟然是个神经病么……

“不愧是老易头。”就连一向思维跳脱惯了的易行之,也没能想到这一茬,当下对他爹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咳咳,易庄主说笑了...…”李征擦了擦额头冷汗,神情尴尬至极。

“需不需要立个字据什么的?”易凌的面容忽而一肃,仿佛刚才说那些疯话的人根本不是他。

“不必。”毕竟是武林盟主,李征亦是很快恢复了正色,“这种东西也没什么约束力。你我都清楚,这一战的目的。”

易行之微微颔首:“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请。”李征抱拳一礼。

“请!”易凌‘刷拉’一声,打开了折扇。

江湖扇上,两行诗句,久违的浮现了出来。

第六十四章 剑气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诗是好诗,扇子当然也是好扇子。

可江湖扇这样一把,伴随着烟雨山庄建成时便已名震江湖的神兵利器,其间经历过的风霜雪雨,又岂止寥寥十年?

易家那位神秘的先祖,如今想来,着实是一位称得上‘惊才绝艳’的人物。不仅人脉通天,能够请到那位鲁直先生作诗建庄;并且还给后人留下了一把折扇,以及一套扇法。

这两样东西,亦是烟雨山庄得以传承至今的最大依仗。

不同于刀枪剑戟这类传统武器,折扇本身就是一种奇门兵器,用法既多且杂。

而奇门兵器的“奇门”二字,便意味着使用它们的人也决计不会很多。

刀剑使用者不计其数,所以流传于武林中的剑法刀法亦是不胜枚举;习武之人皆可借以由浅入深,在任何阶段,几乎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刀剑之法。

可扇子呢?

不仅少有秘籍,而且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法门大部分都是剑走偏锋,奇而不精。

一味追求奇招,便已误入了歧途。想要跻身绝顶高手之列,终归是要化繁为简,大巧不工。

故而古往今来江湖出过大把的刀客与剑客,却不曾听闻过有什么“扇客”。

但是。

在这般几无前人经验做参考的情况下,易家那位先祖,依然是成功做到了。

仅此一项,便可谓之‘宗师’。

江湖扇取材珍奇,堪称是普天之下最昂贵的一把扇子,此事自不必多说;而那一套《江湖扇法》,更是堪称包罗万象,精妙绝伦。

折扇招式,内功心法,甚至是与之配套的轻功步法,尽皆囊括在这一套三卷二十四本,所有秘籍垒起来快要一人高的《江湖扇法》之中。

从入门至精通,从依葫芦画瓢到登堂入室,那位先祖仿佛无所不知。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书中所载的招式,轻功,均属武道顶尖。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一套心法。修炼方式完全是独辟蹊径,武林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套与之相似的。

那似乎是一种能够凝练内力,去粗取精,使其更加纯粹的手段。

故而修习这套心法,即便修为境界相仿,威力也要比修炼其它心法之人高出一筹。

那位先祖甚至完全能够凭借这些东西开宗立派了——只要他想,江湖上的俊才豪杰们便会挤破脑袋般的投奔过来拜师。

却不知是何原因,他最终只是建起了一座庄园隐居,这些绝顶武学,也仅仅是传授给了后代。

自此,烟雨山庄“扇客”之名,天下皆知。

刀剑之法有千万种。而扇法,有此一种似乎便已足够了。

这是易行之的真实想法。即使在见识过了崇剑门的天剑九式,以及唐子衣的太阴剑诀这类江湖绝技之后,易行之仍是觉得,这些顶尖剑法与自家的传承武学相比,也只能算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罢了。

所以,而今戏台之上的易凌,本是没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半生大小战斗无数,纵然偶有败绩,但都是输在双方修为太过悬殊,还从未在所习武学之上吃过亏。

况且如今的易凌,无论是招式步法还是内力,均已修炼到了登封造极的地步。这个江湖中,或许很难再找出一个对手了。

李征的内功修为,肯定是不如他的。

他使的是一把‘江湖扇’,用的是一套‘江湖扇’,这样的说法听上去似乎有些别扭。

但挤在这万金园中的江湖人们,显然不会这么认为。

他们此时大都是目露狂热之意,准备见证一场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巅峰之战

站在易凌对面的李征,当然也不会。

二十年前与魔教那场战斗中,他可是与易凌并肩作战过的。只有亲眼见识到了易凌出手后,才会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可怕。

在易凌那等骇人听闻的武艺之下,当时的李征,自认还远远不如。

空有一个兵器谱第一的名头,却分明知晓自己根本不是那位第二的对手。

这种感觉,挺可笑的吧?

李征自己也觉得很好笑。

苦笑。

无论李征这位武林盟主,平时在人前有多么风光无限。可‘烟雨山庄易凌’,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块尖细的鱼骨,始终梗在他的喉咙里,无比煎熬……

但是,现在。

一切都不一样了。

剑气离体!

无数剑客梦寐以求的境界,历史上无数的绝顶天才,花费毕生心血都未能触摸到的绝景……

他李征,做到了!

无论是由于天赋所致,还是运气使然;总之,他的的确确成功了。

当指尖迸射出了那第一缕凌厉剑气之时,李征便清楚的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已是天下无敌。

境界是一种非常玄妙的东西,很难用语言形容。而触及到了剑气离体这般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境界之后,李征再回头去看看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切磋,只觉得那仿佛是孩提玩闹一般引人发笑。

易凌的武功很高,所修心法更是胜过崇剑门中的典藏。不过,内力终归只是内力,靠内力催动的手上招式,始终存在一个极限。

剑气离体,便已超脱了这个极限。

用易行之前世的话来讲,或许会比较容易理解——现在的李征,已然到达了一个更高的‘维度’;他对于武道的‘认知’,已经处在不同于一般人的层次了。

宛如普通人看见蚂蚁打架,会觉得蚂蚁的招式非常精妙么?

在如今的李征眼中,他对面的易凌也不例外。

大概算是一直比较强壮的蚂蚁?

而这只‘蚂蚁’,此时已经调息完毕,精气神尽皆处于巅峰状态,准备向他张牙舞爪了!

面对这斗志昂扬的易凌,李征却只是低垂着双手,并没有拿出他那把颇为著名的‘裂风剑’来。在他身上也没有看见其它剑鞘的影子。

因为任何一位剑客,一旦到达剑气离体之境后,此身即为鞘,内息即为剑,本已不需要再依靠其它剑器。

易凌沉默一阵,见李征仍是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眉头微皱,手腕一抖,决定率先出招了。

江湖扇平直递出,直指李征面门。

‘千里烟波’,江湖扇的起手式。

近乎于剑法中‘苍松迎客’之类的招式,这招旨在试探虚实;平平无奇,拆解简单,但也没有破绽。

对于一个不太了解的对手,第一招起手试探,当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望着那把慢悠悠靠近自己的折扇,李征嘴角却莫名往上扬了扬。

易凌,这个他曾经心目中最大的敌人,终究还是没能跳出粗浅功夫之间搏杀的桎梏啊。

试探?那么,我们就来看看,你到底会试出些什么东西吧!

李征微笑着,并不理会那越来越近的江湖扇;他只是抬起右手,朝易凌轻轻一指……

随即,一道淡淡的剑气,就那么突兀地从指尖激射而出。

似有声,似无声,似有形,似无形;宛若一缕青烟飘过,转瞬即逝了。

而面对这等神鬼莫测的奇异剑气,易凌到底该如何抵挡?

事实上是,他并不能抵挡。

几乎在李征抬手的同时,易凌后背的寒毛便根根竖起,多年的争斗经验所孕育出的第六感,此时正在疯狂地提醒着他:快躲!

于是他立刻收招,将身法催至极限,身形几乎从戏台上凭空消失了似的,竭尽全力往右一闪......

只可惜,那道剑气的速度实在太快,已经超越了易凌此生所见到的任何一种暗器。

下一刻,易凌的身影又缓缓浮现出来。

自现身后起,他便驻足原地,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盯着对面的李征,面沉如水。

他左肩处的衣服,已被刺破了一个细小的孔洞。

仿佛是因为那道剑气实在太快,快到让易凌的身体都来不及反应一般;半晌后,丝丝鲜血才缓慢地从伤口中渗出,将他那件丝织白袍染红了几寸,看上去格外刺眼。

不仅无法抵挡,竟是连闪躲也做不到么?!

第六十五章 家人

万金园中,惊呼顿起。

纵然李征已修至剑气离体境的消息,自从他在论剑大会上施展出来之后,江湖中早已传遍;纵然人们或多或少都听闻过剑气离体的神妙之处……

可仅仅一个照面便让易凌挂了彩,依旧是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

那可是易凌啊!

烟雨山庄庄主易凌啊!

二十年前便能单挑魔教长老的传奇人物!

魔教长老是何等武功?

当年包括李征在内,三位中原武林掌门级别的绝顶高手,于幽州悬空寺设下埋伏意图除之,斩断魔教一臂。

可在这样的包围之下,那位魔教长老不仅从容逃脱,中原这三位掌门甚至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丝毫伤痕。

而就是这么一位武功已臻化境的魔教长老,之后不久,却被易凌给杀死了……

孤身一人,单枪匹马。

那么,易凌又该是何等武功?

故而在很多江湖人的认知中,易凌早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了。

可是如今,这位公认的‘天下第一’,在与李征交手只一个回合后,便已负了不轻的伤……

剑气离体,竟是恐怖如斯?!

万金园,二楼。

“为什么李征一定要对烟雨山庄赶尽杀绝?”

几乎在易凌受伤的同时,慕容梦蝶便转过了头,朝她身旁的易行之问道。

关离恨就站在她不远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胖脸泛红,欲言又止,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北冥颜靠着柱子,望着这位方才站出来帮烟雨山庄说话的大美人,嘴角带笑。

绮罗拉着易行之的胳膊,藏在他身后,不时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她。

“眼中钉呗。”易行之扶着栏杆,眼神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总认为老易头要和他争那武林盟主,估计早就蠢蠢欲动了吧……”

“那为他何现在才动手?”

“呵,放以前他哪打得过啊?”易行之轻笑摇头,“这不,才刚刚修至剑气离体,他就迫不及待地找上来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慕容梦蝶臻首微侧,有些惊讶。

“担心有啥用……担心就能让老易头打赢了么?”易行之朝她翻了个白眼,“实在顶不住的话,就算他自己不乐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出手救他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爹被人打死吧……”

“救?要怎么救?”瞧见易行之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慕容梦蝶美眸圆睁,似乎有些着急了,“那可是剑气,不是什么暗器!”

“我不行,可这位行啊!”易行之随手把他身后的绮罗一把拽了出来,“剑气至少还有迹可循。不过她方才的举动,恐怕连你也没看清吧?”

慕容梦蝶这才仔细打量了一阵这位戴着面纱的大姑娘,讶异道:“原来是她?!我还以为是你动的手呢……”

“我哪有那么厉害。”易行之笑着揉了揉绮罗的头发。

虽然对易行之的举动很是不满,奋力扭头躲开了易行之的手掌。不过傻姑娘终归能听出易行之这是在夸她,一双凤眼顿时弯成了月牙儿。

“原来如此。”慕容梦蝶愣愣盯着那看上去古里古怪的绮罗,半晌后才臻首轻点,“不过……我爹他……没事吧?”

从方才还训斥她训得眉飞色舞的父亲,忽然捂着肚子跑出了万金园起,慕容梦蝶便发现了,这件事情或许并不简单。

“一点巴豆而已,能有什么事?”易行之耸耸肩,“最多在茅房里蹲上几个时辰罢了……”

“……”慕容梦蝶无语凝噎,“你……你哪来的巴豆?”

“我娘啊。”易行之朝北冥颜一努嘴,“她身上平时揣着的药,大概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多。”

瞧见慕容梦蝶望了过来,北冥颜立刻冲她嫣然一笑:“放心,药劲很小,不会拉到脱肛的……”

这,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

慕容梦蝶打个冷颤,极为勉强地回了北冥颜一个笑容。

身上永远带着各种药材的母亲,想出这种馊主意的儿子,以及能神不知鬼不觉往别人茶水里加料的儿媳妇……

绝了!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了……”

慕容梦蝶纠结良久,最终仍是向易行之道了一句谢。

可到底谢的是什么?难道是谢谢他给自己的父亲下了药?

慕容梦蝶迷茫了……

“别谢我,要谢就谢关离恨吧。”易行之却是伸手朝一旁那扭扭捏捏的大胖子一指,“是他看不下去你被你爹大呼小叫,才来找我帮忙的。”

关离恨一听这话更害羞了,跟个小姑娘似的埋下脑袋,不时还斜过眼偷偷瞄着慕容梦蝶。

慕容梦蝶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把头又转了回去。

这胖子……易行之看着关离恨那绯红的脸色,很努力地憋住了笑。

慕容梦蝶不愧冰雪聪明,非常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并没有再多问什么——甚至连绮罗到底怎么动的手脚都没追问。

因为她十分清楚,行走江湖,哪些东西该问,哪些东西又不该问。

倒不如说,江湖人大都是聪明的。

察言观色,见机行事,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江湖中自有一套准则。

像刘正义这样血气方刚,常年窝在门派里练功的愣头青,毕竟是极少数。

不过没关系,只要进入了这个如同染缸一般的大江湖里,他很快也会变得‘聪明’起来的。

因为江湖上那些不聪明的人,基本都死光了。

戏台之上!

战斗因众人的惊叹声而稍有停留。

李征四下扫了一眼,似乎对自己这一剑所收获的效果非常满意。

对面的易凌仍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仿佛还被笼罩在方才李征那骇人一剑的阴影之下。

既然惊呼也享受过了,震慑群雄的目的也达到了;那么,现在就给面前这位他内心之中最大的敌人一个痛快吧!

抬手,一指。

于是,弧光闪过!

转瞬间,易凌的身体,立刻又多出了一个伤口。

不过这次伤在脸上。

一寸来长,鲜血淋漓,深达骨骼。

无法躲闪,无法抵挡。

不过,这次万金园中却没发出什么动静了。

人们只是用一种复杂而又怜悯的目光,齐齐看着那戏台上的易凌。

看着他走向那个注定的结果。

仿佛没有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包括易凌自己。

第六十六章 距离

“嘶……”

易凌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脸上的伤口,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不愧是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神技。”他眯起了眼睛,看着指缝间猩红的血迹,轻声感叹道,“厉害,真是厉害。”

“当然厉害。”李征冷笑回道,口气颇为不屑。

不过,这一剑其实并未达到他预想中的效果。

他这道剑气本是直奔易凌眉心而去的。按道理来说,易凌而今应该是一具尸体了才对。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间,易凌整个身躯却硬生生扭开了一寸,令那剑气只是在他脸庞上划出了一道伤痕。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李征想不明白。

因为这还是他修炼出离体剑气之后,第一次失手。

抛开那为了耀武扬威的第一剑,只要他愿意,以往的敌人皆是一击必杀,根本不需要他再出第二剑。

剑气这种东西,几乎出手即至,根本不会留给对手什么反应时间。

不过这一剑虽未尽全功,但毕竟还是命中了,李征倒也并未感觉如何困扰。

一剑不行,那么第二剑,第三剑呢?

反正在这迅疾如电的剑气之下,易凌根本不能还手,大不了多费些时间罢了。

“不错。能勉强避开致命伤,易庄主的身法果然是出神入化。只是不知,易庄主到底能躲得过几剑?”李征轻轻拍了拍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就不说‘劝你束手就擒’之类的废话了,想来易庄主也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诶,这可不一定!盟主大人,你别看我名头这么大,其实我真的挺怕痛的。”易凌懒洋洋地摇着折扇,尽管脸庞上的鲜血已经淌到了嘴角处,不过他还是努力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笑容,“这种事情咱们也不是不能商量……”

“你什么意思?!”李征惊了。

“意思就是,如果能少受些皮肉之苦的话,我也是很乐意死得痛快些的……毕竟,谁会喜欢一直挨剑刺呢?”易凌语气一转,笑容更甚,“不过,李盟主。若是我束手就擒了,你愿意放过我的妻儿吗?”

“你觉得呢?”李征感觉到自己似乎又被易凌戏弄了,一张脸立马黑了下来。

易凌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得,那咱们还是接着打吧……”

“如你所愿!”

李征被他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二话不说,抬手又是一道剑气。

刹那之间,易凌的肋下又多出了一个伤口。

血染白裳,触目惊心。

可是,自己分明刺得是他的心脏啊!

又避开了?!

李征这下倒是有些心急了。

当下他场面话也不再多说,一道道剑气就如连珠炮般从指尖激射而出。

一时间,戏台之上堪称剑气纵横锋芒并起,无数淋漓剑气更是犹如疾风骤雨般四溅而出,把原本戏台旁的江湖人们吓得争先恐后往远处退,生怕误伤了自己。

毕竟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可若是这热闹忽然‘热’到了自己身上,那可就太冤枉了。

而片刻过后,被那‘热闹’包围在正中心处的易凌,身上便已不知挨了多少剑,鲜血徐徐渗出,将他的白袍都浸红了小半。

发髻散乱,衣裳破烂,模样狼狈至极。

可他仍是若无其事的在那擂台之上闪转腾挪,仿佛根本没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些伤口;那些射向他要害部位的犀利剑气,却总能被他或扭或闪,使其往旁边偏上几寸……

……

……

“易叔这完全是在自杀啊!”

二楼上,关离恨看着那愈发血肉模糊的易凌,终于是狠狠锤了栏杆一拳。

“还不出手救他么?”慕容梦蝶看得也着急了。

“虽然他总能避开致命伤,可终究躲不开那剑气,李征还是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这样打下去,流血也会流死的……”司徒追命似乎在喃喃自语。

“关键是闪躲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他根本没机会还击啊。”关风雷也挤到了易行之旁边来,“你看,他甚至连扇子都合起来了……”

北冥颜仍是倚靠着柱子。她竟然连擂台上的打斗都没多看几眼,只是含笑望着易行之,眼波流转。

这位美丽的母亲,对自己的家人总是绝对信任的。

她相信丈夫能打赢,却也相信儿子的判断。

无论易行之做什么决定,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反驳。

绮罗愣愣盯着易行之那紧锁的眉头,也没有说话。

傻姑娘的想法就更加简单了——易行之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等等,再等等……”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易行之梗着脖子咬着牙,从齿缝间蹦出了这么几个字。

老易头,我可不信,你这狡猾得像老狐狸一样的人,会沦落到这般任人宰割?

你刚才那副模样,瞧着也不像是要去送死的啊?!

“可是……”关离恨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过,那座戏台之上,此时却有人比他们更急。

扪心自问,李征自觉已经把毕生修为施展到了极限。

指尖那些纵横交错的剑气,令他自己看了都有些通体生寒。

可他对面的易凌,却总能抢先一步避开要害;留在他身上的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是始终未能伤筋动骨……

明明一直被动挨打的是易凌,受伤流血的也是易凌。

这样打下去,他迟早也会死于失血过多......

可为什么,自己的胸口却像是堵着一口气,闷得难受?

明明每一剑都能命中他的身躯,却迟迟不能彻底杀死他。

那个浑身浴血的人,仍旧在生龙活虎地蹦来跳去,猴子一样,丝毫未见疲态。

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是要死了吗?!

终于,李征忍无可忍,大吼出声。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征刺出一剑,剑气直取易凌额头,却被他立刻俯身避开,只削去了一撮头发。

“你为什么还不肯去死?!”

李征再出一剑。

不过这本该刺向易凌膻中的一剑,由于心急,位置偏了几寸,被易凌轻松躲过后,甚至没能留下伤口。

“意义?”易凌一边竭力躲避着剑气,一边还抽空朝对面那气急败坏的李征眨了眨眼,“我的李盟主,你难道还没有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了么?”

第六十七章 方法

距离?!

此话一出,李征先是一愣,而后恍然惊觉——

他与易凌之间的距离,方才明明还有十来步,可而今不知不觉间,已被缩短到了不足七步。

“原来如此!”关风雷定睛看着戏台,忽而猛地一拍手掌,愁态尽去。

慕容梦蝶柳眉一挑,亦是感叹道:“易庄主果然智计无双。”

“嘿嘿,我就说嘛。”易行之长出一口气,面容上终于挂起了些笑意,“这老兔崽子,当真是诡计多端……”

北冥颜却是伸手敲了敲易行之头,不满地瘪嘴道:“那可是你爹!”

几人之中,武功最差的当属关离恨。以他的水准,实在搞不明白这些人忽然间在高兴些什么,易凌不是看着都快要死了吗?

无奈,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朝易行之问了一句。

“啥……啥情况啊?”

闻言,易行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练武勤快点。不然总像个傻子一样,挺丢人的……”

“行行行,我是傻子,我是傻子!”关离恨一脸媚笑,“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且问你,比武这种事情,无论切磋还是死斗,获胜最重要的途径是什么?”易行之翻了个白眼。

关离恨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扬长避短?”

“嗯,知道这一点,倒还不算太傻。”易行之睁大眼睛瞪着关离恨,似乎有些惊讶于他竟然能够回答上来,“那我再问你,李征的长处是什么?”

“快?”

“不,快确实很快,但李征最大的优势,其实是‘远’。剑气这东西不仅迅疾如电,杀伤范围更是超过了五十步,这一点是普通武学难以望其项背的。”易行之看着那戏台上鲜血淋漓的易凌,眼皮不由地跳了两下,“但是,本质上也可以把剑气看作是一种暗器,只不过比普通暗器厉害了不少……那么,对付这样的暗器高手,换你来会如何应对?”

“近身短打?”关离恨一双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么,老易头的长处又是什么?”易行之微笑颔首,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

“扇法,轻功,内功!”关离恨那张胖脸上却是越加兴奋,“无论哪一样,他都比李征要强!况且,李征这装蒜玩意儿为了扮高手,竟然连配剑都没带上去!”

“不错。对于剑气离体这种打破比武规则的神技,老易头的办法虽然看上去有些蠢,但也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易行之轻笑道,“拼着全身不停受伤,也要强行缩短距离,这就是老易头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只要近了身,老易头轻功的绝对高出李征不止一筹,接下来的战斗就很简单了。你看,不管李征如何蹦跶,老易头始终能越靠越近,他们短兵相接是迟早的事。待得那时,剑气离体虽奇,可面对一个连人影都看不清的对手,李征便有力也无处使了。”

“妙啊,妙啊!”关离恨乐得摇头晃脑,连喊了好几个‘妙’字……

不过,虽然给关离恨说得十分轻描淡写,易行之心下却着实为易凌捏了一把汗。

他十分清楚,他爹这番举动,其艰难程度可比他描述的要骇人多了。

因为近身战斗的前提,是在靠近的过程中不被那些密密麻麻剑气给射死啊!

不过好在这过程虽然跌跌撞撞,但易凌愣是扛了下来,没被李征刺个透心凉。

既然老易头想单打独斗赢下这一场,易行之当然也乐见其成。

反正有绮罗在这里。以傻姑娘的手段,肯定不会让易凌真死掉就是了……

至于近身之后战斗的胜负,易行之压根没考虑过。

套用他前世某本小说里的概念来讲,李征现在相当于一个刚学会了《六脉神剑》,却对《凌波微步》一窍不通的段誉。

老易头若是连这样的对手都拿不下来,那他这些年的天下第一可真是白当了……

……

……

李征现在很后悔,非常后悔。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带一把剑上来。

易凌的伤势虽然不轻,可在李征内心那无数次的推演之后,他却发现了一个相当令人绝望的事实——

如果现状依旧持续下去,那么无论他怎么躲闪,易凌也绝对能在重伤倒地之前,踏进他身旁三步之内。

一旦被易凌近身,剑气便再也施展不开。到了那时,手无寸铁的他,又该如何应对易凌那把大名鼎鼎的江湖扇?

难道靠他当年刚入崇剑门时,学的那几套三脚猫一般的粗浅拳法吗?!

心绪一乱,继而剑法也跟着乱了起来。

好几剑甚至擦身而过,未能阻挡易凌分毫,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又被缩短了不少。

于是,戏台之上,出现了颇为滑稽的一幕——

明明受伤的人是易凌,一直被动挨打的也是易凌,可他却一直在风清云淡地迈步向前;而那似乎占据绝对优势,不要命一般挥洒剑气的李征,却是在不断向后急退,被撵得就差抱头鼠窜,高呼“你不要过来”了……

这个二十年前便如同梦魇一般,笼罩在他心头的身影,在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修炼出剑气离体之后,竟然也不是他的对手么?

那自己苦练这么多年武艺,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自欺欺人么?

李征忽而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而他对面的易凌,此时倒是没想这么多。

一次比武罢了,想那么多干嘛?

伤口很痛,血也流了很多。不过没关系,比这更重的伤自己也不是没受过,死不了的。

和以往那些比武没什么不同。

靠近,然后赢下,就这么简单......

......

......

眼中那越来越近的易凌,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的袍子已经被鲜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可这样的易凌在李征看来,却是比恶鬼还要可怖。

“你,你为何如此之快就能找到对付剑气离体的方法?!”李征的询问声,听上去像是某种受伤的野兽在悲鸣,“不可能!你根本没和我交过手……”

易凌听完一愣,而后嘴角缓缓挂起了一抹非常和煦的笑意。

尽管这笑容被腮边那些殷红血迹浸染得有些狰狞。

“这都得感谢我家那位小姑娘啊。”

“她的手段,可比你这剑气还要离谱多了。”

“挨打挨得太久,终归是能总结出些经验教训来的……”

第六十八章 刀光

小姑娘?!

李征显然是不知道易凌到底在说谁的。

他大概还会认为易凌根本没讲实话,这是在编故事嘲讽他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呢。

别说他了,就连正主绮罗自己,亦是没有丝毫身为当事人的觉悟。

她而今正媚眼弯弯,大口大口吃着一块酥饼,不少细碎的残渣都糊到了面纱上去……

但戏台之上的战斗,并未因两人的交谈而稍作停顿。

尽管李征仍在咬着牙不断激发剑气,那些密集的剑气纵横交错,仿佛在身前编织出了一张大网。

可那易凌就如同一条机敏的鱼儿,在那剑气织就的网格之间逡巡穿梭;剑气虽利,却始终不能彻底困住他。

于是,二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以一个不紧不慢地速度缩短着……

五步,四步……

三步!

闯入李征身前三步的刹那,易凌立刻身形一扭,步踏七星,使出了他那套早已炉火纯青的家传步法。

而在李征的眼中,易凌的身影只是一个模糊,之后便完全不见了踪迹。

戏台下躲得远远的江湖人们,皆是大张着嘴巴,眼睛都快瞪直了。

这到底是何等骇人的轻功啊……

李征苦笑一声,内心惊骇之下,竟是连剑气也不再使用了。

他的眼睛完全跟不上易凌的影子,连瞄准都做不到,剑气在这种距离也完全成为了鸡肋,更别谈与之搏杀了……

当易凌的身影再一次浮现时,他已然出现在了李征身后。

信手打开折扇,江湖扇整个扇面开始在他手心之中飞速旋转。

远远看去,那扇子便如同一面锋利的盾牌般,径直斩向了李征的脖子。

风声骤响,李征耳后的汗毛被刺激得根根竖起;可他心知凭自己的手段根本来不及抵挡,只得认命般的垂下了双手。

眼看那把不停旋转的折扇,离李征的后颈只差毫厘。

如此简单,如此轻松,易凌甚至连内力都懒得动用。

难道下一刻,这位才刚修炼出剑气离体,跻身为一代剑道宗师的武林盟主,就要身首异处了么?

然而,就在此时,变数陡生!

一道璀璨无匹的刀光,却是自戏台之下倏然亮起,直奔易凌后背!

快,极快,实在太快!

快到风驰电掣,快到迅雷不及掩耳!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就连易行之也只瞧见了一抹惨白的冷光一闪而逝,瞬息即至易凌身后。

那速度竟是丝毫不逊于李征的剑气。

易凌似乎心有所感,立马收住杀招,身形勉强往一旁偏移了几分;可这道刀芒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而今再想躲,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是惊艳至极的一刀,亦是势如绝杀的一刀。

就连出刀者的嘴边也不禁扬起了一缕残忍的笑意。

这大概是他这一生中,斩出过的最美妙的一刀了。

毕竟杀死易凌这个成就,听上去着实不赖……

不过。

这一刀的确很快,可有人却比他更快!

那带着些弧度的细长刀身,在离易凌后背只差寸许的地方,却是硬生生停住了。

因为有两根纤细白嫩的手指,已经紧紧夹住了刀锋,使得这一刀再也斩不下去。

出刀者面色大变,立刻往回收手,试图夺回自己的刀来。

可那把刀却像是在那两根漂亮的手指上生了根一般,无论他怎么使劲,刀身依旧纹丝不动。

而那两根手指只是轻轻一拧,他的手心便立刻一麻,自己那柄朝夕不离的配刀,已是被那人顺势抢了过去。

于是他气急败坏的抬起了头,却是十分惊讶地发现,夺下他刀的人,竟然是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

她而今正瞪圆了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手中那柄长相颇为奇特的刀,仿佛发现了一件新玩具似的……

这一连串的变故太过离奇,以至于武功稍低一些的人,更是只觉眼前一花,戏台之上便猛然多出了两个人来。

“……什么情况?”

“……李征不是要死了吗?怎么现在没死成?”

“你问我我问谁去……”

二楼上,易行之轻轻拍着胸口,只觉一阵后怕,额头的冷汗都渗出来不少。

今日若是没有绮罗在此,这一刀斩出之后,易凌当真必死无疑,自己绝对救不了他。

可绮罗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二楼离那戏台明明有十多丈的距离啊?!

不过这事倒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幸好有绮罗,幸好她挡住了……

好姑娘,回头给你买好多糖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易行之心下默默嘀咕着。

后怕一过,情绪便尽数转为了愤怒。

不过还没等易行之出声质问,身旁某人已是抢先腾身而起,跃上了戏台。

是司徒追命。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盗圣,中毒所留下的诸多后遗症还未痊愈,形容枯槁,身形消瘦已极;明明刚到知天命的年纪,看上去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瞪着那偷袭之人,双略带浑浊的眼睛中,此时竟闪烁着一些易行之许久未见的光芒。

半晌,他抬手指向那人,嘴唇嚅嗫着,却是激动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易凌合上折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

而后易凌努力做出了一副非常惊讶的神情,朝那偷袭者抱拳一礼,大笑道:“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江湖上那位传言不善武艺的百晓生,竟然还藏有这么一手绝技。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请恕在下眼拙了……”

没错。

方才斩出那华丽无匹的一刀,差点取了易凌性命的人,竟然是那位被众人早已抛在脑后的百晓生!

精心准备的偷袭失了手,百晓生脸上倒也看不出多少失落神色,他只是斜眼睨视着易凌,冷冷笑道:“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嗯,在下这辈子见过的世面的确太少,当真有些井底之蛙了。不过关于这生死擂台,阁下冒然插手偷袭之事,说出去到底有多么丢人,咱们先暂且不提。”易凌从怀里拿出手帕,缓缓擦拭着脸颊旁的血迹,笑容依旧不减,“我倒是想问问,自称生长于中原大地的百晓生阁下,又为何会使那扶桑浪人的居合之术?!”

第六十九章 身份

残阳斜照。

昏黄光线透过西边的窗格缝隙洒入万金园内,把众人的脸庞映照得格外晦暗分明,棱角尽显。

生死擂贸然插手,这已是犯了武林大忌,就连易行之想出手前都得慎重地瞻前顾后一番。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等破坏江湖规矩的事情,一旦做下,定然会引起公愤,从此被各门各派视为败类。不说群起而攻之,至少也会陷入千夫所指般的境地,再难于中原武林立足。他们全家老小大概都得离开中原,去往海外或是西域另寻住处了。

可是,这位百晓生不仅动了手,而且如今竟然双手抱臂,堂而皇之地立于戏台之上;甚至嘴角蕴笑,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似乎没有丝毫触犯了禁忌的自觉。

坏了规矩在先,失手后更是不跑不避,就这般杵在原地,还摆出了这么一副欠打的模样;按道理来说,众人早该抄起家伙一拥而上,把这家伙给揍成猪头了才对。

不知是不是因为百晓生相助那人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了?

毕竟李征已做了足足二十年的武林盟主,身后更是有崇剑门做后盾,在江湖中本就积威甚重。

有些规则,似乎已经难以束缚到这等人物。无人愿意得罪他,仿佛也情有可原。

人们虽然大都眉头深皱,脸色难看;却愣是没有一个人敢‘路见不平’,率先出手的。

本是风雪初霁的大好天气。此刻却似乎有一些浓得化不开的阴郁,萦绕在这万金园的半空之中。

易凌眯着眼睛,笔直站在戏台上,任由浑身伤口中的血液不断渗出,顺着早已被染成鲜红色的衣袍淌下,而后缓缓滴落在地。

他还在等待百晓生的回答。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么?”或许是被易凌那直勾勾的目光盯得有点难受,百晓生终于是侧头看向了他,冷笑道,“我在哪里学的居合术,与阁下似乎并无关系?”

“当然有,这关系可大了去了。”易凌咳嗽两声,苍白脸颊上立刻多出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大乾与扶桑两国早已断交上百年,扶桑船支一旦出现在大乾沿岸定然被视作贼寇,水师会立刻将其剿灭,更别说扶桑人了……咳咳……阁下莫非要说,这一手居合术乃是自学成才?”

“哼。”闻言,百晓生只是低哼一声,并不答话。

易凌艰难地张开了嘴,还待再问,耳畔却有风声忽动;转头去看,是易行之也施展身法,跃上了戏台来。

上台之后,易行之二话不说,伸手便往易凌身上一顿猛戳,封闭住了他好几处重要的经脉。

穴道蓦然被点,易凌刚要说出口的话便被卡在了嗓子眼里,只得对那出手的易行之怒目而视。

“行了行了,别瞪啦。打架也打赢了,你先歇着,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易行之无奈地耸了耸肩,只当没看见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易凌。

别人不明所以,他倒是十分清楚,他爹现在其实是强撑着没倒下去,已是虚弱到连自行截脉止血都无力完成;他再不上来帮易凌止血,这烟雨山庄易家,从今往后怕是就要成为单亲家庭了……

“绮罗,别傻看了,来帮老易头把命吊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易凌,易行之转头朝一旁那还在呆愣愣看着自己手中长刀的绮罗招呼了一声。

“哦……”傻姑娘猛然抬起头,如梦初醒般的从易行之手里接过了易凌;可她似乎又舍不得放下刚拿到的刀,只得一手拎人,一手拎刀,摆出了一个颇为滑稽的姿势。

安顿好了易凌,易行之又伸手去拍了拍那正盯着百晓生不停喘着粗气的司徒追命:“叔,别急,我先问他们几句话。”

司徒追命虽然神色激动,但终归是经历惯了大风大浪的人。闻言只是深吸一口气,便强行按捺下了情绪,轻轻点头道:“好。”

易行之亦是朝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望向了那不远处的李征:“你和百晓生,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李征似乎已经从先前惨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听见易行之的话,他只是轻飘飘地瞥了易行之一眼,语气淡漠地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你们是什么关系?”易行之又问。

“无可奉告。”李征重复了一遍。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易行之再问,

“无可奉告。”李征依然是这句话。

复读机么?!易行之猛翻白眼。

李征摆出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易行之也难得再理他,转头又看向了那位百晓生,上下打量了好一阵子。

“扶桑人,大乾人?”

“中原人。”百晓生冷冷回道。

“没听明白?那我再问一次。”易行之眉梢一挑,继续追问道,“阁下究竟是扶桑人,还是大乾人?”

“我是中原人。”百晓生面有愠色。

“哦,了解了。”易行之咧咧嘴角。

百晓生这已经算是不打自招了。

甚至不用易行之问,万金园中的很多人,特别是那些老人们,在百晓生方才那一刀斩出之后,估计也都已经把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也正因如此,他们选择容忍了百晓生的行为。

别说动手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居合术,又称拔刀术,是一种瞬间高速的拔刀技巧,讲究的是长刀出鞘,一击必杀,在扶桑国亦是极少一部分顶尖剑客,抑或是皇族才会使用的招式;而且大都是一脉单传或是只传给核心弟子,绝不会传给外人。

更何况,这百晓生的外貌,分明是一个血统纯正的中原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个中原人,会使拔刀术;既不是扶桑人,又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大乾人……

那么他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了。

“如果我猜得不错,阁下大概是姓赵?”易行之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赵弦是你什么人?”

“就凭你一介草民,也配直呼祖父名讳?”百晓生怒目圆睁,一副悲愤至极的样子,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屈辱。

虽然很多人都已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当百晓生亲口承认时,还是在万金园内引发了好一阵骚动。

历史这种东西,不是单靠篡改史书便能隐藏的。

无论大乾的皇帝们如何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地想要抹去他们祖辈那段不太光彩的夺权经历;可人言终究是阻拦不住的,真相就在那里,不会仅凭一厢情愿便就此消失,知道这些往事的人,终归是不会少。

人们的表情也甚是丰富,有惊诧万分的,有神情内疚的,也有一脸迷茫的……当然,还有目露狂热的。

毕竟在黑市上这位的人头钱,普通人花十辈子,大概也花不完……

难怪这家伙这么狂,动不动就配不配的,原来他来头也不小啊……易行之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是是是,我不配……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立刻跪下来,三呼万岁了?”

“哼。”百晓生冷笑一声,“那是你的荣幸。”

这人怕不是神经病?!易行之大惊失色。

他以为这里是哪?他的国土,他的宫殿吗?

醒醒吧,大唐早就亡了....…

于是易行之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怪声怪气地道:“不过我的万岁大人,你祖父当年被大乾皇帝撵到了扶桑国去躲着,你不学他当缩头乌龟,怎么还有勇气跑到大乾国土上来的?怎么,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百晓生头发根根竖起,伸手颤颤巍巍指着易行之,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又是欺人太甚,只会这一句吗?看来这位前朝末代皇帝的子孙,似乎书读得不多啊……易行之顺带腹诽了一句。

这一段屈辱历史被易行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无异于在百晓生伤口上撒盐;况且易行之的用词也极为不雅,完全不给面子,这也难怪他快气冒烟了...…

易行之却完全不管他的举动,兀自往下说着:“你说你来就来吧,化名百晓生藏头露尾不也挺滋润的?怎么今天又敢在这里动手,堂而皇之地暴露身份了?还是说,你已经卧薪尝胆完毕,准备反攻大乾了?”

“住口!”百晓生的双目鼓得像条鱼似的,感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易行之还是头一次瞧见一个人能生气到这种程度的,于是赶紧闭上了嘴,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这位前朝皇族给气死了......

“不是反攻,不是!”百晓生以近乎咆哮的口吻,向易行之大声吼道,眼睛里甚至迸出了泪花,“是把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

第七十章 目的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缓缓敛去。

北冥颜倚着栏杆,抬头瞧了瞧天色,又转头看了看戏台。

唉,今天怕是去不成京城了……她这般想着。

“你……你是没睡醒?!”戏台上,易行之已经被百晓生这番惊人言论给吓结巴了,“怎……怎么拿,你一个人?!我劝你暂时别做梦,还是先想想该怎么从这里逃出去吧。”

“毕竟,想拿你头颅换赏钱的人,这地方可是还有不少呢……”

“当然不是一个人。”

没等百晓生回话,李征却已是抢先表态了。

“你只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了崇剑门?”易行之眯眼看着他,眉头微皱。

“我即是崇剑门。”

语闭,李征振臂一呼,高声喝道:“护驾!”

霎时间,他带来武林大会的那些崇剑门弟子们便纷纷拔出了长剑,“刷啦啦”一阵剑吟声过后,已是把这方戏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易行之低头看着台下那些崇剑门人,发现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脸上亦是并无丝毫震惊之色,仿佛对这事早有准备了一般。

这......这李征分明是把整个崇剑门都搭进来了啊!

这下轮到易行之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

李征早已是崇剑门掌门,更是身兼武林盟主一职,几乎坐到了江湖人所能坐到得最高的位置上;无论地位、名望,他均算得上是武林翘楚,荣华富贵早已享了个遍。

而今他却孤注一掷,毅然决然地跟这位百晓生勾结到了一处,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难道李征不清楚,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株连九族的么?

值吗?

想不明白,易行之便只能向当事人询问了:“所以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要赌上全门派的性命跟他造反?”

“不是造反,是光复。”李征纠正了易行之的用词,“我要做的事情,是光复大唐。”

百晓生自觉方才太过失态,使劲揉了揉脸颊之后,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此番听得易行之的问题,低声接口道:“从龙之功,当许相位。”

宰相么?原来如此……

能让一位武林盟主不顾一切,赌上身家性命也要站到他这边来的东西,似乎也只有朝堂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了。

无甚实权,空有名号的武林盟主;又怎能比得上那一身宰辅紫袍,手握万民生死来的威风?

不过……易行之满脸纠结地看着这位形容粗犷的彪形大汉,实在无法把他那副尊容,与那些文韬武略的宰相们联系到一起……

“那啥……”易行之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被这一连串的怪事震得有些头晕,“造反也好,光复也罢,这种事能不能成暂且不提;可是武林盟主大人,你真的觉得,自己是块当宰相的材料么?”

“不说四书五经,我看你连就那唐诗三百首都没读过几次吧……”易行之苦笑摇头,“听说盟主大人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就连你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刚刚脱离文盲范畴的文化水平……你以为,自己真能做的了那日理万机的宰辅大臣?”

李征眼神阴郁,瞧了易行之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了一句差点让易行之背过气去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你倒是记得挺熟啊……易行之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眼前之事已迫在眉睫,也容不得易行之再多说了。

眼见几个位置靠万金园大门的人已经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估计是梁城城主留下监视江湖人的眼线;武林大会上有前朝余孽现身的消息,大概很快就会传出去,到时候官兵一来,又会横生出不少枝节。

当下易行之深吸一口气,朝那百晓生冷冷道:“阁下是准备自行离去,还是留在这等官兵前来?或者我们一拥而上,将阁下擒住扭送官府?”

“不过我这个人向来推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阁下就此离去,今后落草为寇,抑或是广邀义军,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走?”百晓生冷笑一声,“朕今日来了,就没打算走。”

呀,连自称都改了……易行之额头青筋暴跳,非常艰难地强忍住了揍他一顿的冲动:“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今日群雄汇聚,不都是朕日后征战沙场的肱股之臣?”李征看向台下,声情并茂地演讲道,“从龙之功,光宗耀祖,望各位英雄豪杰助我一臂之力,推翻伪朝,复我大唐之无上荣光……”

“哟!感情你是跑这征兵来啦?”易行之惊了。

“易小兄弟,朕观你处变不惊,思维缜密,实乃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百晓生看着易行之,露出了一个让后者毛骨悚然的笑容,甚至双手抱拳,朝他行了一个大礼,“朕胸怀宽广,兼之惜才如命,自当不计前嫌,肝胆相待。若是能助我成就大业,新唐王朝国公之位,必定会有你的名字……”

“你这是饥不择食了?!竟然想把我也发展成下线啊……”易行之盯着那扭捏作态的百晓生,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百晓生显然听不懂易行之嘴里那些,他那个时代的传销组织里才有的黑话;虽然他现在做的事情,和传销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猛画大饼,空手套白狼......

不过都些事情都不重要,百晓生只是想在人前展现出他的“帝王风度”——你们看,这小子刚才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转眼间我就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了。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我可真是个好皇帝啊!

易行之白眼一翻,赶紧打断了百晓生的臆想,不然他感觉自己的尴尬症都快犯了:“行了行了,那个谁,你先别急着臭美。不如你再仔细问问他们,看看到底有谁愿意和你一起,去‘成就大业’的?”

“这还不简单?”百晓生自信满满,豪情冲天地望着台下,非常潇洒地一挥手臂,“欲追随我者,举手!”

百晓生当然有理由自信。

因为底下站着的这些人,无一不在享受着前朝的余荫。

没有大唐历代皇帝的一生戎马,南平蛮夷,北拒匈奴,如今广袤的中原大地或许还是各方势力眼中的一块肥肉,任人宰割。

大唐当年实在太过强大,打得周边国家闻风丧胆,安心纳贡;就算在末期的祖父李弦治下,国力大不如前,但大唐余威犹在,万邦来朝,亦是国泰民安。

即使卑鄙的伪朝最终夺去了皇位,可那些狗皇帝们仍在沿用大唐的诸般制度,未加丝毫更改。

由此可见,大唐真是个完美的王朝;大唐的皇帝们,亦是最完美的皇帝。

被万恶的伪朝奴役,百姓们估计也是身不由己,我在东瀛岛时便听说,中原的人们时常会思念大唐,以至于泣不成声;现如今正主已经回来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站出来帮我复辟?!

第七十一章 局势

不过,现实恐怕要令百晓生失望了。

因为事情并未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万金园中的人们既没有面露狂热地举起双手,也没有义愤填膺地声援呼喝;他们只是就那般安静地,沉默地,怔怔凝望着他。

沉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些目光中透露出的冷漠之意,便如无数把锋利的长剑,狠狠地刺痛了百晓生那原本就不太坚强的小心脏……

“你……你们……”半晌,百晓生伸出手,浑身发抖地指着台下的人群,双目已变为一片赤红,“为什么?凭什么?你们都疯了吗?!我可是大唐皇族啊!你们受尽大唐恩泽,为何竟不肯相助于我?”

“是不相信我的身份吗?没关系,很多人都能帮我证明!”百晓生的声音极为沙哑,仿佛某种受伤的野兽在嘶吼一般。

人们仍是安静地看着他,宛如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你!南宫世家的人!”百晓生红着眼,抬手指向了二楼某个方向,“当年若不是太宗皇帝赐下烫金匾额,你一个商贾世家,如何能发展到今天这等地步?!你们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全是依仗大唐皇族赏赐?!”

“你!栖霞派的人!当年若不是高宗皇帝下令官府出兵剿匪,你整个门派的人都得死在十二连环坞手里……”

“你!林家马帮的人!没有明宗皇妃的扶持,你们又如何能雄踞关东,成为北境三州的陆路总把头?!”

“还有你……”

百晓生每指一人,那人便会惭愧的偏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但依旧没人说话,诺大的万金园中,如今只能听到百晓生那愈发尖锐的嗓音。

“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啊……”到了最后,百晓生似乎也喊累了,只是颓丧地呆立在那里,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叛徒,都是叛徒!”

“别瞎费劲了。”易行之看着百晓生,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他们之中,或许也有人真心想帮你一把。现在不敢站出来,也只因为一件事。”

“什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百晓生双眼蓦然一亮,而后激动地走上前,双手捏住了易行之的衣襟。

易行之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怕死。”

“怕……怕死?!”百晓生神情恍若痴呆。

“对,就是怕死。”易行之叹了口气,“是,本朝国位来路不正,民间也的确颇有微词……可那又如何?大乾治下百年,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鱼粮满仓,这便足够了。”

“对于百姓来说,谁给他们饭吃,谁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可不会管你是叫大唐还是大乾。一旦谁要强行引发动乱,打破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那便是他们的敌人。他们非但不会帮你,甚至还会不顾一切地阻止你……”

“至于这些江湖人,他们就更不敢帮你了。二十年前的魔教入侵,已经把他们给打怕了。那一场纷争里,中原武林到底死了多少人,相信你应该有所耳闻。他们过惯了如今得来不易的安稳生活,又有谁甘愿因为你几句话,便跑去战场上流血厮杀?”

“李征愿意跟你搞事,做那所谓的从龙美梦,是因为他位置最高,欲望膨胀得也最快,光一个盟主之位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贪婪了。可这些江湖人呢?他们没那么贪心,武林盟主便是他们毕生奋斗的目标,才不会被你那些虚无缥缈的官位蛊惑……”

“……况且,你口口声声地说要光复大唐,可这种事情不是光喊口号就做能成的。你的实力呢?你的人马呢?一个崇剑门,或许扶桑国也会借你一支舰队?仅此而已了。”

“那么大乾呢?光琼明军一支便有雄兵十万,而与琼明军同等编制的军队,还有整整九支;更别说那常年驻守京城,最精锐的八万羽林卫了……”

“这样的兵力对比,简直连以卵击石也算不上。你觉得,他们谁会跟你去白白送死?”

听完易行之一通话,百晓生缓缓闭上双眼;片刻之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所以啊,阁下还是快些回扶桑国去吧。”易行之见他口风似乎有些松动,赶紧趁热打铁,“复国什么的也别妄想了。扶桑岛上有你的父母,或许还有你的妻儿,那里才是你的家啊……”

“住嘴!”百晓生猛然睁眼,打断了正苦口婆心劝导他的易行之,“懦夫!你们,所有人,全是,懦夫!”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眼中的凶光比之刚才还要骇人。

完蛋!易行之暗叫不妙。

这百晓生对大乾的仇恨,以及复国的决心,显然远远超出了易行之的预料。他这一顿劝告,似乎还起了反效果……

“懦夫,都得死!”

百晓生喘着粗气,血红双眼环视着万金园,这般说道。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哗然,脾气稍微暴躁点的已经在破口大骂了。

人们此时看百晓生的眼神,宛如是在看一个疯子。

易行之快被他给气笑了:“所以阁下现在是气急败坏,准备单挑我们所有人咯?”

“错,还有我!”闻言,李征立刻跳了出来,“如今我崇剑门与陛下联手,此间众人,又有谁是我们一合之敌?”

万金园中原本嘈杂至极的人群,忽然齐齐安静了下来。

本是义愤填膺,准备大打出手的江湖人们,在李征这句话出口之后,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立刻闭嘴了。

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颇为无奈的事实——李征说得没错。

剑气离体,以及那诡异的居合之术,换了其中任何一样,他们都只能闭目等死。更别说,还有那一群虎视眈眈的崇剑门弟子了……

心知不敌,人们本能地便想寻找退路。可转头之后这才发现,万金园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给关上了。

离门最近那人赶忙上前拽门,可即便他使足了内劲,那两扇气势恢弘的大门仍是微丝不动。

眼见大门无法再进出,众人左顾右盼之下,又瞄上了二楼的窗户。

嗯,木头的,镂空的,应该很容易撞出去?

不过,倚在二楼栏杆旁那位易凌的妻子,那个美得不像话的女人,此时却轻拢发丝,嘴角含笑地又给他们浇了一盆凉水:“不用看啦,我刚才去瞧过,窗户是用云铁木做的,那玩意比精钢还要硬……”

“……”

“……直娘贼!李征,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你大爷的,别以为我们怕了你!”

“我们人多,他还能把我们杀光不成?!”

退路被断,紧接着便是一片叫骂之声。

不过这次人们的气势明显不足了。毕竟在场这些江湖人中,的确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得住二人联手的......

或许李征没力气杀光他们,但他们也会被当成一群待宰的羔羊,只能等李征杀累了停手,根本无力还击……

李征却全然不顾众人的表现。他只是朝台下蓄势待发的崇剑门弟子们沉声喝道:“崇剑门人听令,布天罡剑阵,任陛下驱使!”

“是!”整齐划一的回答。

崇剑门弟子立刻散开,步踏七星,互成掎角之势;持剑者亦是正好三十六人,暗合天罡之数。

看来李征早已做好了准备——光是他带来的这三十六人组成的剑阵,便能将一楼这些乌合之众屠杀过百了……

他们冷着脸孔,平举剑身,阵型酷似一支锋利的长矛。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插进这万金园内密集的人群之中!

第七十二章 出手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萦绕在这万金园之中。

窗外,惨白的月牙已然悄悄爬上了柳梢。

“我数三声。”李征环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语气冷若玄冰,“不加入,便要死。”

这已算是最后通牒了。

“三。”李征阴沉着脸,开始倒数。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依旧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大家都非常清楚,不表态,或许还有机会活命;但若是跟着他们去造反,那才当真是必死无疑。

“二。”李征的眼神中已经冒出了戾气。

“诶诶诶……”李征一个‘一’字还没出口,易行之却是又插了一句嘴,不过这次是向台下那些崇剑门弟子说的,“等等!你们可想清楚了。李征作死,那是他一个人的事,你们没必要为他陪葬啊!一旦动了手,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反贼,你们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全家人也得跟着你们遭殃……”

无人应答。

他们拿剑的手甚至都没有丝毫颤抖。

这李征带徒弟还真有一套……见此,易行之也只得摇头叹气。

“别白费力气了。他们都是孤儿,由我一手带大的。是崇剑门给了他们新生,所以我说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瞧见易行之碰了钉子,李征嘴角上翘,心情似乎非常不错,“不过易少侠,刀剑无眼,有这闲工夫功夫关心别人,倒不如想想一会儿动起手来,自己到底该如何自保吧……”

“毕竟你的父亲已经身受重伤,而今可没人能护得住你了……”

“你是不是觉得老易头现在受伤太重,无力出手,这地方就没人治得了你们了?”易行之看着李征的眼睛,亦是随他笑了起来。

“哦?你是指谁?”李征的笑容愈发张扬,“你自己,还是这位小姑娘?”

“我得承认,她的身法的确非常诡异,乃是我平生仅见。”李征望不远处那戴着面纱的绮罗姑娘,面容上显露出一丝忌惮之意,“可你们是一家三口啊。她再厉害,还能同时救三个人不成?”

她还真能……

甚至根本不用救谁,她一个照面就能把你和你的喽啰全给杀了……

易行之看着那微闭双眸,单手抵着易凌后背正在为他行气疗伤的傻姑娘,差点笑出了声。

易行之连忙控制住情绪,做出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以易少侠之机敏,应该早有预料了才是。”李征阴恻恻的瞥了易行之一眼,伸手一指台下,冷笑连连,“他们今日只要投诚,便都可以活下来。但你不行……”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会放你们烟雨山庄的人活着出去吧?”

“特别是这个小杂种!”百晓生走到他身旁,盯着易行之一顿咬牙切齿,“一定要留给我,我要亲手弄死他!”

这仇恨拉得还挺大……易行之斜了百晓生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

“陛下放心。”李征朝百晓生微一躬身,大笑道,“剑气出手,无人能挡。我会先废了他,之后他还不是任由陛下拿捏?”

“如此甚好。”百晓生听得连连点头。

哟,这是把我的后事都安排好了啊……易行之又翻了个白眼,摆出了一副十分疑惑的表情:“‘剑气出手,无人能挡’?啧啧,我看不见得吧。不然你怎么会打不过老易头的?”

被易行之戳到了痛处,李征的脸色猛然一黑:“他是他,你是你。”

“我改变主意了。”百晓生神情狰狞,仿佛是要把易行之活吃了一般,“我要让这个嘴贱的杂种活着,挑断手脚筋,然后卖到窑子里去。长相这么标致,想嫖你的人,一定会排起长队吧?说不定还会把门槛给踩烂?哈哈哈……”

百晓生一笑,李征也跟着他笑;他们似乎已经瞧见了,易行之在妓院里的悲惨生活……

唉,长得好看也真麻烦,总有人用这些张脸来羞辱自己……易行之冷眼看着那仰头大笑的两人,揉了揉脸,心下忍不住对自己的爹娘一通埋怨。

“笑够了没?”易行之面无表情,语气中再也听不到平日里那一贯的轻佻戏谑。

“哈哈,生气啦?!”李征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擦了擦眼睛,肩膀仍在不住耸动,“不喜欢男人,那就换个地方。象姑馆怎么样?那里面来往的贵妇,最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哈哈哈……”

话音未落,两人又是一顿大笑。特别是百晓生,笑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似乎之前被易行之极尽羞辱的怨气,此刻已尽数找回来了一般。

易行之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笑。

直到二人被易行之盯得难受,感觉他们的嘲笑对象仿佛毫无怒意,他们自觉无趣地停住了笑声,易行之才缓缓开口道:“这下笑够了?要不要再笑一会儿?”

“嘿嘿,怎么?恼羞成怒,准备和我动手了?”李征面颊微微颤抖,似乎笑得有些脱力,“来来来,今日我就来会会你易少侠的高招!却不知易少侠,能够接住我几剑呢?”

“不用那么麻烦。“易行之微微垂手,掸了掸衣带上的灰尘,“你们一起上吧,赶紧打完了事。从上午到现在,我一顿饭都还没吃呢……”

闻言,百晓生与李征对视一眼,而后他们便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原来易少侠的打算,是准备笑死我们,然后不战而胜吗?”李征抚着胸口,似乎笑岔了气,“我承认,你快要成功了!当真是好计谋,哈哈哈……”

“哈哈……厉害厉害……”百晓生捶着大腿,已是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征。”易行之看着那笑到面容扭曲的李征,朝他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剑气离体,就已经是剑道的极致了?”

李征好不容易笑够了,乍一听见易行之这个有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差点又开始接着笑:“那不然呢?莫非易少侠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当。”易行之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你挺可怜的。”

“可怜?”李征看上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哈哈!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怕不是失心疯了?你才练了几年的剑,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没练过剑。”易行之淡淡道。

“哈哈哈……”李征终于是憋不住了;他感觉今天是自己当上武林盟主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天,“那是谁给你的勇气,对一位剑道宗师指手画脚的?”

“宗师?武无止境,宗师境界,其实算不得什么,亦不是终点。”易行之轻轻摇头,“我记得在所有剑谱末尾,或多或少都会提及那个更高的境界。你做不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你是说……”李征的笑声戛然而止,之后便是暴跳如雷,“不可能!那种东西明明是古人凭空臆想出来的,凡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是吗?”易行之嘴角一咧,“那么,你且看好了……”

于是他右手并起了剑指,向台下某个地方随意一挥。

那里是个背着长剑的江湖人。

瞧见易行之抬手指过来,那人先是一愣,而后便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配剑正在剧烈颤抖。

终于,“呛啷”一声清脆至极的剑吟,他背后的宝剑倏然出鞘;那把剑悬在半空摇晃几下,随后径直飞向了易行之身旁……

第七十三章 飞剑

那一柄寒光闪烁的宝剑,巧似游鱼,翩若惊鸿;就那般凭空环绕在易行之身侧,仿佛变成了一只欢快的鸟儿,灵动至极,穿梭不休。

“飞……飞剑?!”

对面的李征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了。

百晓生倒是比李征稍微冷静一些。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把在易行之身旁肆意飞舞的长剑,试图在上面找出一根鱼线之类的东西,以证明这是易行之在投机取巧。

不过,很快他便失望了,于是他的表情也变得和李征如出一辙。

二楼,那一直作壁上观的关离恨蓦然瞧见这一幕,却是颇为懊恼地一拍大腿:“妈蛋!又让这小子装了个漂**……”

“你,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他身旁的慕容梦蝶瞪圆了杏眼,显然亦是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那可是飞剑啊!古往今来只见记载,未见实物的飞剑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啥了?无非就是由剑入道,成陆地神仙了呗……那又怎么啦?你这是和他认识得晚,没瞧见过他的本事;若是看得多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大惊小怪……”关离恨耸了耸肥胖的肩头,似乎有点得意,“那家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别说区区一个飞剑,就算哪天别人告诉我说他白日飞升了,我大概也是信的……”

“区区一个飞剑……咳咳……”慕容梦蝶被关离恨这般轻描淡写的叙述给呛到,开始不住咳嗽。

若不是周围的人也全都处于一种大惊失色的状态,这姑娘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少见多怪了……

台下人们的神情,远比台上那呆若木鸡的两位来得精彩。

一阵‘嘶嘶嘶’的倒抽凉气声过后,整个万金园瞬间又沸腾了起来。

今日万金园内已吵闹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比得上此刻飞剑现世所带来的震撼。

因为种东西实在太过玄幻了……

的确,江湖上很多剑谱里都有关于飞剑的记载。可这些记载无一不是归类到奇闻异事那一部分中,供学剑者无聊时看着消遣的……

毕竟中原武林传承了数千年之久,虽然时常有关于飞剑的传闻,却没听说过到底有谁能够真正使出来的。

“剑仙!我的天!这是剑仙啊!”

“历史上真的有人用出过飞剑吗?!我还以为那是话本小说里杜撰出来的东西……”

“他看上去才不过二十岁吧?这等天赋,属实骇人听闻……”

“莫非是哪位上古大能转世?!”

“……嗯,很有可能!”

人们一番疯狂地交头接耳,而他们如今再看向易行之时的眼神,敬仰的仿佛是在看一位神仙。

特别是方才被易行之‘借’走了佩剑的那位,他瞧着已经激动到快要给易行之跪下了……

易行之驱使着飞剑漫无目的地瞎绕圈子,甚至还有闲暇去环顾四周,去瞧瞧众人那颇为有趣的神情。

转世的确是转世。可惜不是哪位上古大能,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的普通学生罢了;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自己算不算是陆地神仙,易行之不清楚;练武练到极致,到底能不能催动飞剑,易行之也表示怀疑。不过,若是以体内真元来御使飞剑的话,那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其实也不是易某人天赋异禀啦……

只是在座各位都习的是武;而在下,修的是仙啊……

易行之有些臭美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又瞥了一眼对面那仿佛刚刚被雷劈过,两眼无神,嘴巴张得大到能塞进一个苹果的李征,轻声笑道:“李盟主。你看,在下没骗你吧?”

“没……没……”李征似乎还深陷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无法自拔,说话声轻如蚊讷,细若梦呓,完全是本能反应般的回答。

“那么现在你是准备和在下单挑呢,还是打算拉着你的陛下和徒弟们一起上呢?”易行抬高了音调,试图唤回那神游天外的李征。

“哦……啊?!”闻言,李征就好像是睡梦终于被惊醒了似的,整个人直接原地蹦了起来;而后,他便躲闪着眼神,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你……我就不信你这真的是飞剑之术!你才多大岁数,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剑,也绝不可能练成……不!不可能的!”

他这几句话却是越说越大声,到了最后已是近乎于嘶吼;也不知到底是说给易行之听的,还是讲给自己听的……

“是吗?要不你来试试?”易行之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李征死死盯着易行之身旁环绕着的,那柄灵动飘逸的长剑,用力咽了口唾沫,却是侧过了头去,不敢接话。

“你不说话,那我可就先动手了啊……”

语闭,易行之收敛起了笑意。

身侧那本在欢快飞舞的长剑似有所感,立刻停在了半空,调转剑锋直指李征;剑身轻轻颤抖着,散发出一阵刺耳的剑吟之声。

瞧见那明晃晃的剑尖,李征的内心忽而一片冰凉。

他根本不相信易行之会用飞剑,认定了这是某种虚张声势的障眼法;但他也实在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转头向那些候在台下的崇剑门弟子喝到:“去,你们去给我杀了他!”

话音刚落,台下那本就蓄势待发的三十六人便立刻狂舞长剑,运起身法朝易行之扑了过来。

剑阵瞬息已至身前,易行之对此却是无动于衷。他只是静静打量面前这些人,任由他们如穿花蝴蝶一般交错前行,顷刻间便把自已包围在了正中。

离得近了,易行之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他们的眼神非常奇怪。明明会左右转动,却瞧不见任何的神采。

他们的动作也很奇怪。一进一退,一板一眼,整齐至极,明明剑招非常标准,却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僵硬之感。

况且,他们分明面对的是这般只存在于武林神话中的飞剑之术,可在他们的脸上竟是瞧不出有丝毫惧意。

不,莫说是惧意。在那些呆滞的脸庞上,甚至看不出任何本应属于人类的表情。

他们就仿佛是……仿佛是一群精雕细琢出来的傀儡……

外表光鲜,行动迅疾,躯体内亦有血肉。

但终究还是缺少了某些东西……

恍惚中,易行之的视线穿过了眼前的人群,落到了正躲在他们背后的李征身上。

“牵丝大法!”

他紧紧咬着牙齿。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间硬生生挤出来的。

第七十四章 破阵

孤儿?

一手带大?

这就是崇剑门给予他们的新生?!

李征到底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屁话来的?!

易行之着实想不明白。

不过,眼见易行之就那般不闪不避地陷入了剑阵中,李征的面容上倒是多出了几分喜色。

天罡剑阵的威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合围之势一成,纵然是已至剑气离体境的自己想要破阵,也需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他也不指望这剑阵能彻底困住易行之。只要他们能拖延片刻,让自己能伺机施展剑气偷袭即可。

就算易行之会使飞剑,但在这等围攻情形之下,想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吧?

“不错。我这牵丝大法匿迹江湖已久。你能够一眼认出来,倒是有几分见识。”

这般一想,李征顿感心下轻松不少,甚至还有闲暇回易行之的话。语气中颇为自得。

“你对他们,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之意?”易行之皱起眉头。

“为何要愧疚?没有我,他们早该饿死在大街上了。”李征淡淡答道,听他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而如今,他们至少都还活着,不是么?”

“你把这种状态,叫做活着?!”易行之强抑着怒气,脸色十分难看,“要不然,我也让你如他们这般活上一次?”

牵丝大法到底是何物?

找一个活生生的人,提前施下秘法;而后以肉体折磨加之精神上的摧残,彻底毁去他的神智,使其变成一具只会对施术者言听计从的傀儡。

整个过程,谓之“牵丝”。

被牵丝大法荼毒过后的人,所有关乎人性的东西已经被悉数毁灭;从今往后,这世间只会残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如提线木偶一般任人差遣。

关键被施术者必须是意识清醒的正常人。若是对先天痴呆之人施展,之后操纵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这是易行之偶然在烟雨山庄中,藏书架上的某本邪派传里记翻阅到的记载。

牵丝二字,倒是形容得十分贴切。

这等功法,实乃比直接把人杀掉还要残忍无数倍的邪功。

就连撰写下此书的那位邪派高人,在末尾也感慨道此功法有伤天和,非血海深仇者不宜妄动。

而这地方,足足有三十六具躯壳。

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与李征又能有何仇怨?

三十六个鲜活的灵魂,被李征以拯救之名,从这世上彻底抹去了。

要活活摧毁一个人的神智。那么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人到底得承受什么样的痛苦?

易行之不敢再想下去。

因为他光是去想象一下那种可怖的情景,就感觉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李征并不知道易行之的想法。

他还沉浸在易行之陷入重围的欣喜之中。

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在他看来,是自己救了这些人的命。至于如何使用他们,理所应当全凭自己心意。

但易行之现在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方才他二人对易行之百般羞辱之时,易行之也未曾展露出的愤怒神色。

明明他而今已占尽上风,可被易行之这般死死盯着,李征却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于是他也不再多话,皱眉对身前的崇剑门弟子吩咐道:“动手。”

言出立行,天罡剑阵陡然启动。

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易行之围在正中的那三十六个‘人’,正踏着一种玄妙至极的步伐,开始在易行之身侧迅速移动。

每个人的位置都在不停变换,每把剑的剑招也不尽相同。

看似一盘散沙,却又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关联。

但无论他们怎么交叉换位,必然会有七个人站在最前面;也就是说,至少有七把剑,是时刻对准了易行之周身大穴的。

这便是天罡剑阵。

哪怕使尽全力击倒了两三人,他们的位置也会立刻被人填补上;李征自己想要破阵,也只能在七把长剑的不断围攻之下,寻得间隙逐个击破。

天罡剑阵对群时堪称所向披靡;以之对单,更是事半功倍。

事实上,天罡剑阵创立之初的目的,就是让崇剑门的低级弟子们也能够在战场上发挥作用,围困住某个罗天教高手。

可没想到,天罡剑阵的威力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罗天教不少有名有姓的高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一群刚学会拿剑的崇剑门弟子手里……

魔教一役之后,又经过崇剑门诸多高人二十年的潜心磨炼,天罡剑阵自然是愈发完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此地的天罡剑阵,还是个究极加强版的……

即便李征已经掌握了剑气离体这等绝技,可他自认破此阵法时也必须全力以赴,甚至稍有不慎便会死于乱剑之下。

因为这些被秘法祭练过的‘人’们,不仅悍不畏死,而且根本没有痛觉。

除非一击毙命。不然无论受了多么重的伤,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便会若无其事地如往常一般继续出剑杀敌。

只有杀尽最后一人,天罡剑阵才算是真正破开。

这是对破阵者体力以及毅力的巨大考验。

况且,李征自觉能够破阵,是因为他已经旁观过这些人演练剑阵无数次,算得上是熟门熟路。

而易行之呢?

他可是第一次碰见天罡剑阵啊!

说不定,只靠这个剑阵就能把这臭小子给宰了?李征越想越是自信。

李征这边有空胡思乱想,剑阵却不做有任何停留。

瞬息之间,七把长剑参差有致,互为依托,已是齐齐刺向了易行之周身各处。

面对这等从未见过的剑阵围杀,一旁还有一位剑气离体境的大高手虎视眈眈...

易行之到底该如何破局?

他的手段倒是非常简单。

“去。”易行之剑指一扬,身旁的飞剑只是轻轻晃了一晃,便突兀地失去了踪影。

而后,一道夺目剑光瞬间闪过。似乎是在易行之身旁的人群中绕了一大圈。

那道光芒实在太过辉煌。以至于万金园中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以免被它刺伤。

那道光芒也实在太过迅捷。以至于在它消失之后,人们才听见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之声。

待人们重新睁开眼睛时,那方戏台上的情形,与闭眼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易行之笔直立在戏台正中,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袖口。

那把飞剑静静地悬在他身旁,仿佛从未动过。

而他身旁围着的那三十六个‘人’,此刻正微微低首,双眼无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柄。

是的,剑柄。

至于那剑身,早已是七零八落的掉了一地。

他们只会使剑,剑便是他们的全部。

而现在,手里的长剑突然被毁去,他们唯一的生存价值也就此消失,兼之又迟迟无人对他们发号施令;所以他们也只能一脸茫然的立在原地,无所适从了。

李征仰面朝天,横躺在地,生死不明。

他紧紧闭着双眼,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惶恐,几分惊惧,几分难以置信;鲜血自他身下渗出,很快在地上积起了一滩红艳艳的血泊。

一眨眼的功夫,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们没看清。但这并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思考。

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了一声。

于是,万金园内,鼓掌喝彩之声登时不绝于耳!

第七十五章 对手

人们的欢呼与赞美,是不会吝啬给一位御使飞剑者的。

因为他们大都明白——自今日起,那个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之位,或许又得换人了——即使台上那人看上去还非常年轻。

围困?偷袭?

面对一柄早已超脱了武学范畴的飞剑。想再用寻常武功的套路来应付它,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

易行之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如何破阵。

江湖中也根本没有任何阵法能困住他。

无需招式。飞剑既出,万夫莫敌。

用他前世的新兴概念来讲,这也算是某种降维打击了。

所有以内力驱使的粗陋武学,在这样一柄由真元驾驭,神鬼莫测的飞剑面前,皆是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那道一闪而过的剑光,不仅瞬间毁去周围所有人的长剑,顺道还把李征给刺了个透心凉。

而他们在飞剑那种击电奔星般的威势之下,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当然,就算抵抗了也无济于事。

飞剑过处,攻无不克,锐不可当……

……

……

台下欢呼四起,掌声雷动。

台上的易行之却仿佛完全没听见似的,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倒不是他故作冷酷;实在是因为他现在压根就没力气再动弹了……

靠,托大了……易行之心下默默骂了一句。

这还是在他掌握飞剑法门后,第一次以之御敌。

事实上,易行之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破阵;但他依然选择了这看上去最为简单粗暴的一种。

效果倒是的确不错;可是驾驭飞剑时那般骇人至极的消耗,着实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仅仅全力催动了眨眼功夫,那柄来去似电的飞剑却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将他体内真元瞬间抽得一干二净。

平时飞着玩是一回事;要用它来对敌战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易行之现在真的有点后悔了。

因为比起真元的消耗殆尽,更让他难受的,还是精神上的巨大损耗。

在那瞬息之间,易行之不仅要记住所有人长剑的位置,因为他只想毁去这些可怜人的武器,并不想真正要他们的命;当然,末尾肯定还得给李征来一下狠的,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之后他便要计划好飞剑的飞行轨迹;由于剑阵中的人们时刻都在不停移动,他还必须掐准时机,飞剑的路线也得尽量做到分毫不差......

仅仅一眨眼的空隙,却要完成如此庞大的计算量;易行之只感觉脑仁处一阵剧烈疼痛,仿佛快要宕机了似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他用前世家里那台老掉牙的兼容机,非要强行去打开一款热门单机大作时的无力感……

自己这个脑子,好像不太够用啊……

早知道就不玩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老老实实地用笨办法破阵该多好……

易行之很想翻个白眼,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精神力衰竭所导致的脱力征兆已经开始显现;易行之只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别说动一动,他现在甚至连张嘴说话也无法做到。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很可能就要直接晕过去了……

就在易行之使尽最后一丝精力,思考着自己该以何种姿势昏倒看上去才比较体面时。一只纤细的手掌,此刻却是轻轻抵住了他的后心。

熟悉的淡香萦绕鼻尖,是绮罗过来了。

傻姑娘似乎看出了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便放下易凌来到了他的身旁。

一丝丝暖流,从那只手掌处缓缓涌入了易行之体内。

易行之就仿佛是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突然遇到了流水似的,开始贪婪地撷取着那些仿佛源源不断的暖流。

这般持续了好一会儿,易行之感觉体内的真元竟是已恢复了不少;而自己那始终萎靡不振的精神,此时似乎也终于缓过劲来了。

于是他侧过头去,朝着身后的绮罗淡淡笑了笑:“可以了。”

绮罗却臻首微垂,仿佛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爹他没事了。我是看行之好像很累,才会放下他……”

“做得很好。”易行之轻笑着伸出右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打断了正低头认错的傻姑娘。

“嘻嘻!”绮罗吐了吐丁香小舌,亦是朝他眯眼笑了起来。

抬眼瞧了瞧身旁那些面容痴傻,盯着手里的剑柄一动不动,仿若石雕的崇剑门人。易行之暗叹一声,开始考虑该如何安置他们。

这个世界好像也没什么精神病院之类的地方啊……

“诶!都快忘了,这地方可还有那么一位‘事精’呢。”皱眉想了一阵,易行之却是猛地一拍脑门,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转头看向了不远处那位,一直沉默着的百晓生。

“这位陛下……”易行之张口便是一顿阴阳怪气,“鄙人瞧你那宰相出血量颇大,确定还不赶紧带他去医馆看看么?

“未伤要害,死不了的。”百晓生瞟了躺地上的李征一眼,冷冷道,“我说过,今天我没打算走。”

“是吗?莫非陛下觉得你的宰相大人输得太难看,想要帮他找回场子?”易行之闻言哑然失笑,“那就来吧。我和我身后这位绮罗姑娘,您老还请随便挑一位……”

“难道你们还敢杀我不成?”百晓生面色阴沉地瞪着易行之,半晌之后,嘴里却忽然蹦出了这么一句很是没头没脑的话。

“为何不敢?”易行之瞪大了眼睛,貌似惊讶至极,“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陛下产生了‘我不敢杀你’这样的错觉呢?”

“我乃九五至尊!尔等不过一介草民,也胆敢对真龙天子动手?!”百晓生义正辞严地回答道,语气那叫一个掷地有声......

疯了。

这家伙太想当皇帝,以至于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易行之立刻下了结论。

当下易行之也不想再跟百晓生废话,准备赶紧给他一个痛快完事;毕竟还欠着两顿饭没吃,而今易行之的肚子饿得实在有些难受......

“且慢。”一只手臂却用力拉住了易行之的胳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易行之侧头去看,竟是那自上台之后便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在角落里冷眼旁观的司徒追命。

“把他,留给我。”司徒追命直视着易行之的眼睛,这般说道。

“好。”易行之仿佛读懂了他那眼神之中的意味,微微颔首道,“多加小心。”

第七十六章 大鱼

易行之没有出言阻拦。

他也并没有问司徒追命‘你到底打不打得过’之类的问题——

因为总有些战斗,只能自己上,别人是帮不了的。

于是,拖着一副重伤初愈,枯瘦羸弱的身体,司徒追命踏着一种缓慢而又坚定的步伐,径直向那百晓生走去。

若不想后半生于武道一途之上再无寸进,司徒追命也必须去面对他。

梦魇也好,心魔也罢。

若是连直面的勇气都没有,‘盗圣’今后便真的7不再是盗圣了。

他只能一辈子苟活在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影之下,了却残生。

司徒追命不想这般窝囊的活着。

所以他现在站到了百晓生面前。

“三年前,我们应该见过面。”司徒追平视着眼前的百晓生,面容依旧苍白。

“不错。”百晓生倒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三年前我居合之术大成,便想找个精于身法之人试试刀。据说中原武林轻功最好的人是那位‘盗圣’,于是我就去找你了……”

“……可惜啊,徒有虚名罢了。”百晓生轻蔑一笑,“枉我费尽千辛万苦,一路打听你的行踪。结果见面之后,你这所谓的天下第一轻功,却是连我随意一刀都接不住。”

“唉,惭愧至极。”司徒追命轻叹一声,语气中颇多自嘲。

“我以为你早该死了。”百晓生眯眼望着他,“毕竟那刀锋上淬着的跗骨断魂散,应该根本没有解药才是。”

“运气好罢了。”司徒追命摊手道,“侥幸捡回一条烂命。”

“据我所知,那种奇毒的制法乃是罗天教不传之秘。”听到两人这番话,易行之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百晓生斜睨易行之一眼,完全不准备答话。

“行,当我没说。”易行之耸耸肩,感觉又自讨了个没趣,“你们继续……”

司徒追命深吸一口气,枯槁的面皮微微颤抖了几下:“那么,此刻,此地。请你再出一刀。”

“你觉得的你能接住?”

一听这话,百晓生就仿佛是听见了什么非常好笑的笑话似的,嘴角快咧开到耳根去了。

“不知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信心。”司徒追命伸手揉了揉脸,“你那种刀法实在太过诡异;这些年我夜不能寐,闭上眼就会浮现出那绝顶可怕的一刀。纵然几年来我潜心钻研破解之法,也终于有了一点收获;可如果让现在的我再回到那天晚上,再站到你面前,我也不敢说百分百能接下……”

“那你还敢来送死?”百晓生冷笑连连。

“可不管能不能接下,总得来试试啊。”司徒追命摇头苦笑,“虽然时常对别人说我不在乎那些虚名。可骨子里,我终究是个好面子的人啊……”

面子。

既可称作骄傲,也可叫做荣耀。

这是司徒追命根本无法舍弃的东西。

他本就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

故而哪怕接不住那一记居合术,哪怕今日便要死在百晓生刀下,他仍旧是义无反顾地站到了百晓生面前来。

‘盗圣’这个名号,尽管他自己不太喜欢,但既然江湖人都这么叫他,他便把这个名号当成了自己的荣耀。

但是在三年前的某个晚上,这份荣耀被一片炫目的刀光狠狠地击碎了。

纵然被那跗骨断魂散苦苦折磨了三年,发作起来时堪称痛不欲生,但司徒追命仍旧是咬牙扛下来了。

因为这些身体上的伤痛,远远比不过他内心之中的创伤。

他的骄傲,他的荣耀……那些他无比珍贵的东西,似乎都遗失在了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晚里。

所以,司徒追命想把它们找回来。

以内力强行压制毒性,遍访大乾内外名医,吃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丹药……他这些年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多活几天。

司徒追命当然不怕死。可是他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百。

尝试无数续命之法,他也仅仅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

等待一个再站到那人面前的机会,

于是现在,机会来了。

中间的确有很多波折,也差点没能等到这一天……

但是,这些过程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司徒追命而今终究是找到了那晚的刀客,也终于要再与他一决生死了。

至于自己到底能不能接下那如梦魇般纠缠了他三年,每一回想起便会忍不住浑身发抖的诡异刀法,司徒追命倒是没仔细考虑过。

他知道的只是,这一战他非打不可。

他要亲手取回那些他遗失了的东西。

不成功,便成仁。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三年来,我的居合术倒是也有了些涨进。”百晓生舔了舔嘴唇,目光中泛起残忍之意,“上次你没死成。这一次,可就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思绪万千的司徒追命,被百晓生这句话拉回了现实中来;而后他嘴角微掀,却是淡淡笑了一声:“呵。生死有命,求之不得。”

“...可是,我的刀还在那位小姑娘手里。”

百晓生刻意压低了说话声。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的做出了一副牛气冲天的模样,可司徒追命仍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尴尬之意。

于是司徒追命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绮罗。

傻姑娘一听有人打她新缴获的战利品的主意,连忙抱着刀躲到了易行之身后,小声嘀咕道:“不给!”

易行之无奈地朝司徒追命一摊手,把绮罗从身后一把拽了出来:“听话,还给他吧。”

“哦...”绮罗委屈地瘪瘪嘴,依依不舍地把那把漂亮长刀扔到了百晓生脚下。

傻姑娘从来不会拒绝易行之的要求。所以尽管非常舍不得,但他还是把刀交了出去。

当然,碎碎念两句是少不了的。

“干嘛要还给他啊...”绮罗的小嘴越觉越高,“司徒大叔自己都说打不过他呀!”

“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易行之并没有正面“老头出海捕鱼的那个。”

“记得呀。”

“司徒追命,已经找到那条鱼了。”

第七十七章 居合

“鱼?在哪呢?”

这地方不全都是人吗?哪里冒出来的鱼啊……

绮罗怔怔瞪着易行之,凤眸中的疑惑都快溢出眼眶来了。

“不就在那么?”易行之伸手指向了那正附身捡刀的百晓生,面容上笑意更深,“既然已经找到了鱼。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把这条鱼给抓起来了。”

“可那明明是个人嘛……”

绮罗越听越迷糊,只得很小声地反驳了一句。

不过,虽然不太懂易行之为何非要‘指人为鱼’,但绮罗也没再追问下去。

她预感到这种事情一定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儿,就要不再去想了’,这便是绮罗一贯的做法。

所以尽管绮罗时常傻乎乎的,但她每天都能过得很开心。

于是,傻姑娘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又往司徒追命的方向偷偷瞄了瞄:“那一会儿司徒大叔要是打不过,我们要不要帮他啊?”

“不必。”易行之笃定地摇摇头,“他一定能赢。”

“这……这又是为什么?”绮罗秀眉微皱,搞不明白易行之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因为他叫司徒追命。”易行之耸耸肩,“这就足够了。”

“哦……”绮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隔着面纱捏了一把绮罗那精致可爱的小鼻子,易行之蹲下身去,查看了一番那方才被绮罗‘遗弃’在地的易凌的状况。

还好,易凌呼吸平稳,面容上也有了些血色,如今只是睡过去了而已。

睡吧,睡吧。

老易头你今天也很累了。

易行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爹的肩膀。

“行之。你和绮罗还是在这盯着,别让司徒大哥吃亏。”身后蓦然传来北冥颜温婉似水的说话声,“我先把他扶到一旁去休息。”

易行之猛地打了个冷战,连忙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他娘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戏台之上。

“好。”易行之扶起易凌,把他塞进了北冥颜怀中,“不过娘,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我听着好不习惯……”

“哼,臭小子!”北冥颜恶狠狠的嗔了易行之一眼,抱着易凌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台去。

果然,还是这样舒服多了……

望着北冥颜那窈窕清丽的背影,易行之却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

……

百晓生收刀入鞘,与司徒追命来到了戏台的角落处,相对而立。

倒不是他们刻意选择了这个地方决斗。

实在是因为中间那三十六个如石像一般杵着的人,占去了整个戏台大部分的地方……

好在这方戏台够大,即便是在角落里,也足够他们施展拳脚了。

“准备好了吗?”百晓生语带戏谑,抬手抚上了腰间的刀柄。

司徒追命看着他那只握着刀柄的手,眼神中有一抹恐惧之色骤然划过。

面对这仿佛梦魇一般,笼罩了心头整整三年时间的阴影;即使内心强大如盗圣这等人物,也委实难以泰然处之。

“顺便提醒你一句。”似乎看出了司徒追命的胆怯,百晓生目光中轻蔑之意更甚,“我的刀,现在已经不淬毒了。”

“如……如此甚好。”司徒追命呼吸粗重,话语声时断时续,连带着肩膀也开始微微颤抖。

为何不再淬毒?

当然是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了。

只有对自己手中的刀不够自信,才会想要去借助各式各样的外力。

若是笃定自己能够做到一击必杀,那又何须再给刀锋淬上那些腥臭难闻的毒药?

三年前,百晓生的刀上淬有跗骨断魂散。

而三年后的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了。

那么他的刀法,又该修炼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瞧瞧你这幅样子。”百晓生望着那浑身发抖的司徒追命,不由冷笑一声,出言嘲讽道,“实在害怕的话,要不咱们就别打了吧?屠杀这种胆小如鼠的对手,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让阁下见笑了。”司徒追命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了内心之中那份愈演愈烈的恐惧,勉强回了他一个笑容,“请给我一点时间。”

“随意。”百晓生打个哈欠,似乎有些兴意阑珊。

面对一个害怕到全身发抖的对手,实在是轻松得令他提不起丝毫兴趣。

三年前,司徒追命全盛时期尚且接不住他一刀。况且如今被剧毒缠身三年,就算侥幸治好了,功力显然也是不进反退;而他的居合术,可是又更上一层楼了……

所以他实在不太明白,为何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定跑要过来送死?

嫌命长吗?!

“多谢,可以了。”

司徒追命的话语声幽幽传来,打断了百晓生的胡思乱想。

百晓生猛地抬起头,却是惊讶的发现对面那骨瘦如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而今双眼微闭,呼吸如常,面容上的恐惧之色已是尽皆消失不见。

“嘿,我倒是有些小瞧你了。”百晓生眯眼看着司徒追命,一字一顿地道。

不过,虽然司徒追命能如此之快的调整好心态,有些出乎了百晓生的预料,但这似乎也并不能影响什么。

结果早已注定。百晓生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这一刀,李征自认挡不住,易凌方才也没能挡住;那这天下间,到底还有谁能抵挡?

除非……

想到这里,百晓生却是猛然记起了什么,心虚地朝绮罗所在的方向瞄了几眼。

绮罗身旁的易行之瞧见这一幕,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连忙帮傻姑娘表了个态:“放心,她不会出手。”

“哼!”百晓生怒哼一声,神色尴尬地转过了头去。

司徒追命仍是微闭着双眼,伸出左手,冲百晓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出招吧。”

“你准备就这样和我打?”百晓生死死盯着司徒追命的双眼;他看得出来,司徒追命是真的把眼皮给合死了,完全看不见东西的那种,“莫非你已经害怕到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

“出招吧。”

司徒追命闭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并未在意百晓生的嘲弄。

“好好好!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

百晓生怒极反笑,反手握紧了腰间的长刀。

一刀定生死!

接不住这一刀,司徒追命就此殒命;可若是这一刀未尽全功,百晓生的第二刀估计也没机会再使出来了……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那道璀璨的光芒又亮起在了戏台之上。

百晓生的长刀已是悍然出鞘!

那一道刀光实在太过明亮,以至于将整个擂台角落都笼罩其中,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即使对司徒追命抱有巨大的信心,可直到再次看见这一束刀光时,易行之仍是不由攥紧拳头,冷汗立刻浸湿了掌心。

真的太快了……

即使是以易行之的眼力,他也差点没看清百晓生是如何出手的。

但司徒追命呢?他可没有真元加强五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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