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车 - xp1024.com
《永不下车》


第一章 列车

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一趟时间的列车。

一睁开眼,就已经身在车内。

时间列车里的每一位乘客,都不是自愿上车,这没办法,意识,只能从无到有,大家都是醒来后就在车厢里了,这没得选。

车上的世界,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无奈,这些都并不太重要。

因为你选不了座位,也选不了车厢。

能选什么呢,乘客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什么时候下车,但也别高兴的太早,座位不一样,车厢不一样,甚至,仅仅是运气不一样,下车的最后期限也不同,提前下车可以,但赖着不走绝对办不到。

再怎样执着的乘客,拼命的努力,也顶多抓住车门把手挣扎一番,最后还是会掉到视线之外。

时间列车的规则,方然很早就懂。

他早发现,时间列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下车有种浸入骨髓的恐惧。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方然也不知道,但从周围乘客的神色和言谈里,他也能猜测到几分。

其实猜测也没有用的,下车的人,没有一个还能再回来,所以车外的世界究竟怎样,绝对不是车上任何一位乘客所能得知,最多只能透过污渍斑驳的车窗,向外窥视,也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并不真切。

万幸并不真切,等一切都看得清楚时,想必已身在车外了;

回不去了。

车外的世界,既然完全看不清楚,有些乘客便说那是天堂,而有些,往往是在列车上十分惬意的那些,却认为那是地狱。

相信是天堂的,是境遇十分悲惨的那些,由生活惬意的乘客来告诉他们,让他们相信。

相信是地狱的,是奢靡挥霍的那些,自以为知道自己最终的下场。

天堂,还是地狱,方然一点也不想弄清楚。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但每一次趴在车窗上窥视,方然却能感觉到那刺骨之极的寒冷,透过厚重,肮脏的玻璃一点点渗进来,甚至有时候,整个车厢都变得冷如冰窖,他想换到前面的车厢里,温暖一下,却发现这根本就办不到。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换呢,反正都是要下车,换也没用的。

即便没用,也还是不想下车。

永远也不想。

……

西历1458年,方然在孤儿院经历自己的童年。

苍白的童年。

生长在孤儿院的孩子,一般都会早熟,方然的心智也一样,虽然早就被医生判断为“智力一般”,但这不要紧,孤儿院里每天的见闻,能引发他的思考,这就够了。

就是在孤儿院里,方然第一次看见了死亡。

照顾他们十几个孩童的姐姐,疾病的折磨,让她必须得下车了。

姐姐走的那天,天色阴沉。

光线昏暗的病房里,小凳子上,方然捧着皱巴巴的一本图画书,给病床上的姐姐讲故事。

故事其实是自己想象出来,他根本还不识字。

但姐姐听得很专心,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可能就永远也听不到了。

“跨过小溪以后,到了草原,看到……一大片白色的海岸……”

白色的海岸,到底是什么样呢,方然只能自己一个人凭空去想,再把想象出来的景象说给姐姐听。

几年来离开孤儿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见过大海,也没去过海边。

一边讲,一边想象,饥肠辘辘的方然很困,等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床铺上已经空荡荡,姐姐哪去了,他没敢开口问,心里却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岁的孩子,对一个人死掉究竟意味着什么,毫无概念。

但第二天傍晚,在院子里看到暗红色天空里的一缕黑烟,方然却吓坏了。

狰狞的黑烟,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姐姐已不存在于这孤儿院里,而是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姐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消失,相比“死亡”,更让方然惊惧,他蜷缩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恐惧的睡去。

……

那天夜里,方然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曾经历过的场景隆隆作响,他分辨得出,自己似乎正在一节疾驰向前的车厢里。

四周的男女老幼都在谈笑,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

这些人都是谁呢,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方然四下打量,想从周围找到一张认识的面孔,却注意到车厢尽头,那过道上方的红色光亮,那里应该呈现什么呢,不知道,泛亮的血红色符号在变化,冒号之间的都是数字。

红的晃眼,数字在不断跳动,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方然觉得,他越用力凝视,那些数字就跳的越快。

时间,冒号分隔的数字,是时间吗?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扭头看去,方然看见神色惊慌的褴褛少年,正嘴巴大张的叫喊,一边喊着,身体却在向车厢尽头坠去,尽管少年在竭力挣扎,却根本是徒劳,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住了一样。

少年在叫喊什么,依稀辨认出“不可能”的声调,方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

数字,那些数字还在跳动,狰狞而又疯狂,不过……

他是在叫喊什么,“没时间了”,是吗,方然却没有任何的紧迫感,但他知道少年要走了,要下车了,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真的很多,难道少年眼中的时间和自己的不一样?

到底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

眯起眼睛盯着那一片血红,方然竭力要看清那数字,却办不到。

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视野中心那一片片扭曲的红色还在跳动,一下,又一下。

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只想知道、还有多久,

我不想和他一样,不想下车啊……

……

噩梦中惊醒,身边没有一个人在,寂静的可怕,整个世界仿佛都死掉了一样。

恐惧萦绕在心头,未知的恐惧,死亡的恐惧,离开这世界的恐惧,潮水一般冲刷着方然的脑海,这种洗礼,每一个人也许都经历过无数次,他却呆坐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抱紧自己打了个寒颤,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虽然这念头,从未有任何人能够实现,可方然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害怕死亡,害怕离开这趟时间的列车。

活,就是不死;

要一直活下去,就得永不下车。

第二章 消失

心头种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烙印却是看不见的,生活,还在继续。

在孤儿院,一个五岁孩童的心理状态无人关注,方然的谨慎,除自己外并没人注意到。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噩梦之后,似乎一整条人生的轨迹都改变了。

畏惧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在收容大量孩童的孤儿院,隔三差五就会有不幸者被推进验尸房,等待医生下过结论,再被送进焚烧炉里变成一缕黑烟,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先天残疾,或者严重疾病致死,在一群孩子的眼里还是十分可怕。

这样的生活,方然几年时间里已经习惯,除了死亡的恐惧,其实还好。

万幸自己的身体还没有什么异样,回忆过去,除了两三次头疼发烧外,方然不记得有过什么重病,好几天提心吊胆的观察同伴们,当然也包括检查自己的身体,他才惊魂稍定的把气喘匀一些,开始相信自己并不会很快撞见血红色的数字,然后被看不见的巨手一把揪住,扔到车外。

害怕死亡,并不是一种说辞,至少在孤儿院里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虽然年纪还小,既不识字,更不懂得多少知识,方然也知道那些瘦弱的同伴更容易得病,而得病,究竟会痊愈,还是“消失”,他并分辨不出。

于是对策就顺理成章,尽量获得食物,就是逃避死亡的一个关键动作。

孤儿院的伙食很差,不用想,也很难让孩子们能吃饱。

为了多获得一些食物,熟悉孤儿院生存法则的方然几乎什么都做,从申请帮工,累死累活换得一勺稀薄的肉汤,到初秋时节在园子里寻找可以食用的野果,甚至从厨房和同伴们的口袋里获得些额外的收获。

挨打,是有过好几次,但每次洗凉水澡时检视自己还算匀称的身体,方然就会松一口气。

虽然年纪还小,身体一旦有了大问题,就会死,这种道理他还是很清楚。

饮食是体格的基本保障,吃好一点,就不容易生病。

然而还有一些威胁,也会毁坏身体,可不是多吃些东西就能避免。

孤儿院里的生活,危机四伏,可能会被责打,可能会被猛犬咬伤,有时还会发生一些悲惨的事故。

受难者的皮开肉绽和血淋淋,甚至“消失”,让方然心头战栗。

在五岁孩童眼中,孤儿院,几乎就是整个世界,在方然的世界里规则十分清晰,疾病,或者受伤,这些都会毁坏身体,如果想远离死亡,至少暂时离那可怕的车厢尽头远一些,就必须避免遭遇这些不测。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方然的言行,就出现了轻微的异常。

人来人往的孤儿院里,对一个普通孩子的关注实在寥寥,嬷嬷们对谨言慎行,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方然根本漠不关心,毕竟这样的孩子很多。

只要乖乖听话,容易管理,谁在乎他们有没有心理问题,长大后又要面对怎样的人生。

没人关注,正好,方然正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一天的枯燥生活,打扫,洗漱,进餐和劳动,完成这些内容的时候,方然都格外专注,经验告诉他这些活动都不一定安全,打扫可能碰伤脑袋,洗漱可能滑倒,进餐也许会被汤粥呛到,而劳动,面对机器的时候是最危险的。

所以要专注,一眼不眨的专注,千万不能松懈。

曾经有同伴受过一次伤后死掉,样子别提有多恐怖,医生说,那是破伤风。

时间列车外究竟有什么,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什么都没有,方然想不出来,也格外为同伴的死而恐惧。

恐惧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他根本说不出,那些化成一缕黑烟的同伴到底去了哪里。

曾经有一次,他畏惧的问过医生,被口罩后的小眼睛盯着看了半天:

“哪里也不去,是的,你就当他们都消失了就好。”

消失了,是吗,消失到哪里去呢。

消失,等于死亡,或者甚至比死亡更恐怖,正好比一个同伴不见了,没有尸体,比见到了尸体更可怕,方然战栗的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被死亡的恐惧所支配,方然的时间感很差。

看到钟表,圆盘指针的那种还好,数字样的钟表总会让他一阵头晕目眩,幸好还不严重。

可是另一方面,奇怪,即便长时间不面对钟表,不敢抬头看向厅堂高处的红色数字钟,方然却能清晰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就好像,无时无刻都置身于飞驰的列车上,无从挣脱。

睁眼看去,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可他自己清楚,只要闭上眼睛、摒除杂念,就会逐渐有飞驰的感觉,耳边,也会响起隐约又缥缈的车轮碰撞声。

“哐当……哐当……”

是幻觉,一睁开眼睛就会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可看不到就一定不存在吗,方然不知道。

然而疾驰的列车就在那里,只要不刻意骗自己,就感觉得到。

因为时间在飞逝啊。

……

生活,一天天继续,周而复始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化的是孩童的长大。

西历1460年,结束孤儿院的时光,方然收拾东西,和几名同伴走进了寄宿制小学的大门。

七岁上学,至少报名表格上是这样写,对照数字组成的“1460”,方然才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年龄。

七年,大概有多少秒呢,肯定很多吧……

没想到已过了这么久。

坐在宽敞明亮的课堂上,面前摊开一本印着字母声调的教科书,方然在观察四周。

初来乍到,被分配到一年级某班里,他并不在意同学的目光,专心寻找可能的威胁,还好,教室里没发现什么危险的东西。

上课的体验还不错,吃饭时,方然也终于可以吃的好一点。

孤儿院的生存环境恶劣,和小学没法比,方然的同伴们,有两三个也分在同一个班,因为不善于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交往,都比较内向而敏感。

但方然不一样,看起来,他比同伴们还要内向。

一名七岁的孩子,从孤儿院直接进了学校,方然一开始并不清楚这些同龄人在做什么,讲台上的老师在干嘛,面前的课本也非常陌生。

这不怪他,“念书”,孤儿院是敷衍的,孩子们连书也没见过几本。

但是书里到底有什么呢。

第三章 衰老

为什么要念书,方然答不上来。

一天,又一天,他意料之中的跟不上节奏,表现的很笨拙。

这样的学生,在安置孤儿的阿尔伯特小学里很常见,不出意外,这孩子应该念不到五年级就退学了吧,所有教师都这样想。

一年级很快过去,八岁的方然,文学和数学成绩都十分糟糕。

任何学校里,不论好学校还是差学校,孩子们往往就以成绩来划分,内向笨拙的方然被贴上了一个差生的标签,班上调皮捣蛋的学生也盯上了他。

虽然年纪还小,调皮捣蛋,也不过就是一些调侃和捉弄,也让方然不太开心。

不开心,并不是因为成绩差,其他学生有父母手拿一根藤条劝学,方然可没有这种烦恼,按他的想法,只要身体健康、吃的够好,再躲开生活中的危险,就可以一直待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永远不被撵下去。

孩童的天真想法,简直荒谬,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更谈不上纠正。

体育课,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方然和两个来自孤儿院的同伴一起,绕着远离球场的沙坑跑步。

不知道其他同学怎么想,方然的考虑是,这样既不会被飞来的皮球打中,也不会撞到其他同学,跑完步还可以在沙坑练习跳跃,总之很安全。

跑步锻炼,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体育也是方然唯一表现优秀的科目。

这样跑了几圈,扭头看到好几个同学爬上跳台,要往沙坑里跳,方然不用试就知道这有点危险,万一扭伤脚踝或者其他关节,就会对健康不利。

无视在场的孤儿们,几个淘气孩子玩了一会儿,跳台边的胖子就注意到了方然:

“胆小鬼,哎、你不敢跳是不是?

没用的笨蛋。”

“不,我的体育成绩很好,我并不是笨蛋。”

方然一边不卑不亢的回应,一边瞥了瞥四周,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不想挨打。

“说你是,你就是!

还说不是笨蛋,你是不是怕一下子跳下来摔死啊,哈哈!”

胖子的话引发了一阵哄笑,大家都知道,这个叫方然的家伙胆小如鼠,简直就好像随时会倒霉一样,真笑死人。

但方然的回答出乎意料:

“是,我怕会死。”

“切、胆小鬼!真没意思,我们走。”

没想到方然会认怂,胖子气鼓鼓的瞥了他一眼,招呼同学们要离开,却听到不紧不慢的回应:

“胆小并不丢人,不怕死才愚蠢。”

“哎、你——

谁会和你一样窝囊,我才,才不怕死呢,哼!”

扭身对方然挥了挥拳头,胖子的意思很明白,再啰嗦,就要挨揍,方然才压低了声音:

“你只能这样讲,因为你没得选。”

“……”

这家伙居然还敢出声,胖子本来怒气冲冲,想教训他,然而接触了一下方然的眼神,又回想他刚才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心头飘过一丝寒意,只动了动嘴唇、没吱声,就转身一言不发的离开。

看着胖子的背影,方然若有所思,他觉得自己刚才没说错。

《自然》老师说,肥胖会影响寿命,胖子多半会比自己早一步下车,怕,不怕,都没有用的。

小学里的课程,方然还是最喜欢《自然》和任课老师。

虽然不是每一次都能听明白内容,但是,最近几堂一直在学习动物和人的身体构造,老师讲的,方然很感兴趣,才会在课堂上举手发言。

“老师,如果一直不得病,人就能一直好好的活下去,是吗?”

孩子的话,听起来挺幼稚,旁边的学生在低声嗤笑,胖子也向方然做鬼脸,“真是笨蛋,问的问题也蠢!”

“好了,同学们先安静。”

每天面对小学生,老师很清楚怎样控制场面,他看了一眼方然,好像是觉得这学生有点“特别”,哪里特别呢,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上一次课,我们讲到疾病和意外,的确有可能危及人的生命。

不过,这位同学的问题,答案是‘否’,人,就和动物,植物,乃至环境里的一切生命,都会缓慢又持续的变化,这就是衰老;

衰老到一定程度,人的身体就会越来越虚弱,最后也会导致死亡。

明白了么,这位同学?”

自然老师的脾气还是挺好的,但和其他老师一样,对缺乏存在感的方然也没什么印象。

老师的话,让方然十分震惊,但他还是平静的点点头,

“明白,谢谢老师。”

然后坐下。

衰老,一般人眼中的常识,方然却很惊讶,他以前一点都未曾听过。

孤儿院的世界和外界完全脱节,从小到大没出过几次门,进入小学后一直寄宿,也没有家可去,方然直到现在才明白,课本里,大街上那些满脸皱纹的人,都是老人,他们并没有得病,只是衰老了而已。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有任何疾病,没有遭遇意外,也会逐渐衰老而死?

想到这,方然浑身一颤,只觉得浑身发凉。

衰老,会变老,然后就会死?

老师没必要骗我们,可,如果衰老就会死,早晚一定会死,那衰老岂不就是一种疾病?

越想越毛骨悚然,耳边仿佛又听到“吱——吱——”的铁轨摩擦声,旁观者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八岁孩子正经历着什么,昏厥倒地前,方然已淹溺在了恐惧的漩涡里。

没用的,避免疾病,避开意外,这些都没有用的,衰老终究会找上门来,无情的把自己拽下车……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

脸上有凉冰冰的感觉,一切仿佛梦醒。

这是……

从噩梦中醒来,头昏昏沉沉,方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板床上。

被衰老吓得倒地昏厥,这种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校医询问时,方然很明智的没有提到这一点。

只在夜半时分,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无法入睡时,他才独自在黑暗中细细咀嚼。

衰老,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孤儿院里从未有老人寿终正寝,方然并没有任何概念,他只能模模糊糊的把衰老和苍髯白发的老人放在一起,然后才知道,哦,那些行动迟缓的老者,他们都是很快就会死的。

年轻人衰老之后,变成老人,老人继续衰老,就迎来死亡。

而老师说过,衰老是每一个人都会有,那就是说,人人都难免衰老,然后死掉。

人总有衰老而死的一天,这样浅显的道理,方然却极惊惧,八年的人生里从未被告知这一切,也没有机会通过观察去了解,在同学们眼中,这样的孩子应该就是一个傻瓜,或者毫无常识的笨蛋。

第四章 学习

不知道什么是衰老,就会被嘲笑,所以方然并没有问任何人,也没去请教自然老师。

本来就很孤立,早已习惯了这一点,他只能独自思考。

衰老,多么寻常的现象,一旦被点醒而意识到其存在,方然很快发觉,这种现象其实在世界里司空见惯。

但人为什么会衰老呢。

不仅是人,这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有这特性,命不久长。

为什么以前居然会没发现,回忆过去,只能说孤儿院的世界实在太小。

在此之前,方然的生活十分单调,每一天坐在教室里,装出上课的样,一日三餐是最重要的事,此外就是睡眠和锻炼,生活简单的就像一本流水账;他总以为只要这样下去,身体健康,没有意外,就能一直坐在时间的列车上。

但现在,就算每一天的生活很有规律,衰老也早晚会来,这就很恐怖了。

弄不明白衰老究竟怎样夺人性命,把活人赶下车,接下来几天里,方然都郁郁寡欢。

时间流逝,小孩子的内心无比纠结,而周遭的世界,却还是向往常每一天那样平稳的运行,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原来,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他们早就知道衰老会来的啊。

原以为所有人都一样,方然眼中的狭小世界,他还以为这些生气勃勃的人们想法和自己没区别,都在保持健康、躲避意外,就这样一天天波澜不惊的活下去,所以才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甚至有时还开怀大笑。

然而现在,明白了衰老的必然降临,方然才领悟到,这些人也不过是接受现实罢了。

衰老,紧跟其后的死亡,之所以没有把他们吓倒,难道所有人都一点也不怕死的吗,恐怕不是,只不过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不要一直去想着那恐怖而必然降临的未来。

自欺欺人,差不多如此,方然并不想和周围的人一样。

但又能怎样,只有模糊的“衰老”概念,他一个八岁的孩童原本还有请教老师的想法,而自然老师呢,或许是感觉这学生想法怪异,不想让他误入歧途,对这些不适宜儿童谈论的话题一概回避,这让方然有些失望。

老师闭口不谈,同学更不会谈论这种事,这让他的处境十分孤独。

夜深人静时,有时候坐在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台上,夜幕降临,雾气笼罩了四周,寒冷让八岁孩童裹紧了外套,也只有这时候,方然才能静下心来思考,逐渐接受这形单影只孤独前行的惨淡现实。

生与死,一个多么深奥的话题,的确并非同龄人所能谈论的,更不用说解析了。

多少次夜晚冥想,在沉寂的夏夜里一个人fā lèng,冥思没有带来答案,却让方然得了感冒,疾病惊醒了他,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茫然而没有目标。

梦中,列车依旧疾驰向前,看不清的血红色数字在跳动,时间还有多少?

不知道,甚至连时间的确切概念都没有,方然无人可以求助,他知道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作为一名住宿在校的小学生,可能有用的,大概也就只有学习。

见识浅薄,眼界也很狭窄,身为孤儿的方然仍然对周遭世界有一些起码的观察。

进入小学以后,每天傍晚可以看半小时电视机,发亮的屏幕上掠过一幅幅从未见过的新奇画面,对方然和其他孤儿来说,简直就像开启了新世界。

从电视屏幕上,方然知道了一个新词汇:

科学。

虽然已在这世界生存了好几年,藉由电视机里的介绍,他才逐渐明白周围的一切非自然是怎样而来。

就在这世界上,有一种被称为“科学”的神秘力量。

这力量,来自于世界本身,由人对世界的研究和探索而来,凭借这种力量,人类可以做出的种种奇迹,在这世界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

凭借科学的力量,人可以建造高耸入云的大厦,挖出贯穿山岭的隧道,能够用机器种植和收获植物,还能向天空发射巨大的火箭,人类能建造大坝,开掘运河,按自己的需求和想象来改变生存的环境,甚至改变整个世界。

力量,近乎能驾驭一切的力量,让方然心驰神往。

科学的成就,电视机里时常都会提及,让八岁的小孩子印象深刻,然而也有一些事,似乎就不是科学所能征服。

至少电视机里的科学,还没能办到。

每天傍晚,专注的盯着电视机、尝试理解画面中的一切,科学的力量让孩童着迷,然而也让他明白,疾病,自己每天都严加提防的东西,还不能被科学彻底降服,甚至连眼睛看不到的致病物质,病毒,一旦进入到细胞内,都会让医生和他们的科学手段束手无策。

具体的机理,电视机里讲的并不真切,方然也没能力理解透彻。

原来也有科学无法应付的事,是吗;

但科学究竟是什么,甚至,别说科学,就连病毒和细胞是什么,现在的他都一概不知。

那时候的方然还不知道,电视机里的世界,并不一定真实。

但科学的神秘面纱,还是揭开了一角,让黑暗中孤独前行的少年看到了一线光明。

要避免意外,躲避疾病,甚至逃脱衰老,永不下车,自己实在是太渺小而微不足道,科学就成了方然心中唯一的希望。

至于说,科学能否对抗死亡?

这种问题,下意识的根本就没去想过,他只告诫自己该做什么。

打定主意要学习,要去接近科学,方然的生活就变得更有规律起来,简直有如一部精密的钟表那样运行。

每天清晨,六点起床洗漱,二十分钟早操后吃饭,七点十分准时进入教室;早自习三十分钟,接下来,是间隔十分钟的四节课,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放学,短暂休息后在正午开饭。

午餐后,有一小时休息时间,下午照例是两节课,接课外活动,然后放学吃晚饭。

晚饭后的时间很自由,但九点就要回宿舍,十点熄灯就寝。

这样的生活,对一群几岁的孩子而言,略显枯燥而又严格,方然却天生就很习惯,即便在认真学习之后也是这样。

毕竟在孤儿院,比这更严苛的苦行僧般生活,也好几年了。

学习,对很多同龄孩子来讲,是一件难以养成良好习惯也很难坚持的苦差事。

在寄宿制的小学里,教师的职责仅限于教学,日常管理有专人负责,对学生们往往也很严厉,然而七八岁的孩童思维已经比较活跃,乖乖听话的很多,调皮捣蛋的也不少,但方然和同学们都不一样,他的自律性强到令人惊讶。

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第五章 希望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方然还没有思辨的能力,答案却一望可知。

为了活着而活,而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事情而活,这就是他的态度,也是一个深深畏惧死亡者的内心写照。

好奇和畏惧,主宰了方然的心灵,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紧张,哪怕是在噩梦里,竭力盯着跳动的,却又看不清楚的红色数字,心里也没再泛起那令人窒息的恐慌感。

该来的,大概早晚会来,但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也许还有时间……

但到底该学习什么,完全没有概念,那么把学校的功课都认真学习起来就好,虽然方然总归怀疑,明知道衰老会把所有人撵下车,人类的学校里又到底会教授些什么,是能对抗死亡的神秘力量,还是自欺欺人的麻药。

但至少,如果能让自己理解何为疾病,何为死亡,就不算全无收获。

因为迷茫而耽误掉了一段时间,但真正用功起来,方然的学习进度很快就超越了所有人。

因为他格外专注,比学校里任何一名学生都更专注,更投入。

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几岁的孩子,哪有心思想那许多,无忧无虑的学生们一有时间就会疯跑嬉戏,没有父母节制的孤儿就更是如此,相比之下,除锻炼外就是闷头念书的方然,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异类。

整天专注于学习,即便一开始很吃力,也很笨拙,方然还是在全力坚持。

因为除去学习之外,或许,再除去锻炼,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事情来缓解那充斥内心的紧迫感。

时间的流逝,科学上究竟有什么解释,八岁的孩童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飞逝而去的感觉无处不在,走在校园的石子路上,时间便从脚下溜走,早自习读书时,时间就从耳边掠过;偶尔的一两次虚度光阴,坐在木头板子搭建的看台上fā lèng,一抬手,时间就从指缝间滑落,无影无踪,再也寻不回来。

就像扭曲跳跃的数字一样,看不真切,却真真切切的流逝着。

时间奔流不息,自己呢,只能做一个置身其间的看客,什么也做不了,一旦想明白了这点,方然的学习就愈发专注,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噩梦里“哐当——”疾驰的车厢,把眺望的目光集中在看不见的远方。

为了一线希望,哪怕是再虚无缥缈的希望,也只有不舍昼夜的苦读。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面对死亡,那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漆黑不见五指,与浸入那直刺骨髓的恐惧相比,学习的枯燥乏味根本不值一提。

字母,音节,单词,语句,迫切希望能看得懂书籍,想知道那里面所印刷,记载的一切;

数字,符号,计算,解题,数量的规度究竟是怎样的,时间又如何分划;

天气,物质,动物,植物,世界的复杂,远远超出想象;

……

功课,大多数孩子讨厌的东西,方然却完全沉浸其中。

谁也猜不到的学习动机,强烈的可怕,即便方然并非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孤儿院也根本没什么早期教育,每天超过十小时的修行,还是让方然迅速摆脱了后进生的身份。

到九岁进入三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成绩已赫然进入班级前列。

除去吃饭,睡觉和锻炼,一整天里剩下的时间都在学习,这种事,很多联考冲刺的学生都做不到,方然却每天如此,学校老师们都啧啧称奇。

任谁也看得出,这孩子从巨山孤儿院转来时,就是一个榆木疙瘩,但现在……

老师们的好奇目光,方然并不在意。

他一早就清楚没人能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打算解释动机。

这时候,虽然只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课堂和课外所学的知识也仅限于基础,他还是从日复一日的艰难学习里看到了希望,甚至,这感觉越来越常见,他还从解题的过程中初步体会到了科学的威力。

要得出某一个数,除去计量,还可以用计算的方式迂回得到;

田野里的花朵,可以分成若干科,属,繁多的外表下隐藏着同一的规律性;

日月星辰的运转,曾有人深信不疑的“天圆地方”,现在有了更复杂、更合理的解释。

凡此种种,突破表象而尝试揭露其实质,科学的朴素概念,开始在年幼的方然心中种下了一棵萌芽。

然而同样是学习,也有些功课,他绞尽脑汁也难以理解。

譬如语言。

文字的优美,措辞的简练,苦读面前这些都不在话下,可是对语言中流淌的意境,描绘的如画风景,方然却并不太喜欢那些令人遐想的辞藻。

面对同一个世界,旁人有感而发的抒情,他往往很难感同身受。

作为一门功课,付出同样的努力来学习,方然的文学科目成绩同样优秀,只不过对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人类情感难以共鸣。

盛夏,池塘边一片阳光明媚,虫舞蛙鸣,孩童眼中的草长莺飞,方然却看到时间如风般转瞬即逝;凛冬,校园里漫天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同学在雪人旁追逐嬉闹,方然却看到时间随雪落飘散无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么多的古代诗词里,就是这一句,给方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读书是辛苦的,也是枯燥而令人厌倦的。

正是不到十岁的年纪,小男孩的天性一刻未曾泯灭,多少次,当然在锻炼之余,也萌生过跑过操场和同学们游戏的念头,但每一次,他都坚决的止住脚步,捧着厚厚的书本,从大喊大叫的孩子们身旁走过。

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受的伤,不知道是轻是重,寻常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血肉之躯的脆弱,方然却清楚得很。

列车疾驰,时间不知还有多长,哪怕一丝一毫的冒险也决不允许。

万一掉落车外,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学时代,生命恣意绽放的快乐年华,方然却过得无比沉重。

但这只是在外人看来,至于他自己,反倒是每一天的规律生活,远离危险,夜以继日的念书学习还更轻松些。

知识滋养了头脑,虽然站在书本之上眺望,前途仍然被一片未知的迷雾笼罩,但方然并不心急,他清楚的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远方看不见的未来正在一步步接近,时间的列车永不停歇,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栏杆,和用尽所有力气去汲取科学,汲取那微弱到寥若晨星的希望。

第六章 渺茫

岂止是寥若晨星,根本就是暗如死寂的渺茫。

念书识字的莫大好处,是自由的阅读,让方然得以从书本上认识一切。

多少个夜晚,都在图书馆、或者宿舍的灯光下度过,从历史课本和课外书籍上,他已经知道,自己终将面对的死亡是何等恐怖,又是怎样的不可战胜。

人类历史,小学课本上语焉不详,方然却很容易从字缝里得到自己想要的。

世界的历史“源远流长”,课本上是这样写,方然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他翻遍了能找到的书籍,然后模糊的得出了一个结论。

从古到今,从不知道多么久远的过去,一直到刚刚结束的上一秒种,这世界里生活过的人,累计起来,多的数也数不清,可就算这样多的人曾踏上时间的列车,直到今天,逃脱了下车宿命的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究竟有过多少人呢,书页上有印着“一千亿”,这字迹令他心惊。

一千亿,数字之大出乎意料,方然根本想象不出这究竟是多少,这么多人的结局,薄薄的历史书没可能逐一交代清楚,然而自然课的知识又告诉他,有记载的人类寿限,直到今天也未曾超过一百二十岁。

那,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转念间的思维,结论之可怖,方然不禁遍体生寒。

人类世界的历史,至多追溯到一百二十年前的西历1342年,在那之前的时间轨迹上,所有人,曾诞生在这世界上的人,他们都死了,无一幸免的全都死了,时间的列车依旧飞驰,上面却见不到一个故人。

这些人,数量不可思议的一千亿,全都被列车以外的未知所吞噬,堕入了黑暗的深渊,永远不会再回来。

一想到车厢外的未知,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生命,方然就喉咙发紧。

一千亿,漫长历史上的一千亿,这些人难道就不畏惧死亡吗,不,畏惧才是人之常情,然而又有什么用呢,他们……

梦境中想到这些,恍惚间,方然似乎嗅到了血的气息,茫然四顾,充斥乘客的车厢里,一切似乎都带上了几分狰狞,大限将至的乘客紧盯过道上方的数字,迸发凄厉的惨叫,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那些人,只能一边叫喊,一边滑向黑暗笼罩的车厢尽头。

久远的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惨剧,已经在车厢里上演了无数遍。

恐怖,胸闷欲呕的恐怖。

然而最可怖的是,这场景,未来还会再上演多少遍——

血红数字刺痛了双眼,从梦中惊醒,方然死鱼一般大口挣扎着喘气。

自己还是一个九岁孩童,死亡,应该是何其遥远的存在,可沉重的压迫感却真实的可怕,让他艰于呼吸。

被一千亿前人的遭遇吓坏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数字的准确程度,无关紧要,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方然都闷闷不乐,他在思考。

倘若有这么一件事,从古到今无数人都曾尝试过,却从未有一人成功,那这件事……

还能做得成吗。

而他自己,出于对死亡的莫大恐惧,想要伸手抓住那一丝一缕的缥缈希望,摆脱掉到车外的宿命,这会不会只是梦呓,只是妄想,又会不会在毕生精力都投入之后,却终究只换来一场空呢。

如此深邃的问题,现在的自己,根本就无法回答。

在那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方然的表现就好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图书馆发疯般的寻找,甚至拿出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从同学手中换得更多使用电脑的机会,在亮莹莹的屏幕里寻找蛛丝马迹,想找到一个反例,一个从死亡手中逃脱的实例,哪怕只是传言,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捕风捉影。

然而基于起码的判断,方然很快发觉,这一切终究只是徒劳。

一千亿先行者的死亡,集中起来,就是天崩地裂的惨剧,然而即便这样多的死亡,散落在不知道有多远的历史长河里,也好像投进汹涌波涛的小石子般悄无声息,激不起一丝绚烂的水花。

漫长的人类历史,究竟有没有能逃脱死亡的人?

或许有,或许没有,真实的书本和虚幻的网络,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没有答案,或者,至多找到些不知所谓的神怪故事,用功读书的方然有起码的分辨力,他看得出那些叙述,漏洞百出,不值一驳,价值仅仅在于让读者明白,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是人类早已有之的念头。

三年级的方然,头脑还稍显幼稚,他并没能自己做出一个完全的判断。

这世界上怎可能有逃脱了死亡的人呢,衰老的天堑,深到看不见尽头,没有人能逾越它,没有,这是身为人的一种常识。

但即便没有确定的答案,意识到自己极度渴望达成的,是历史上很可能从未有一人达到过的成就,方然还是很心慌,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和周围的同学,老师们都一样,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

那就,到此为止。

方然暗自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不管怎样纠结,一次次的列车梦境里,过道上方的数字和黑暗的车厢尽头,是真实存在的,这并非是自己怎样选择的问题。

坐上列车,他本来就没得选,与其闭上眼睛虚度人生的每一天,静静等待死亡摸上脊背,还不如竭尽全力去挣扎,再说放弃挣扎又能怎样呢,时间一到,就堕入列车外的虚无,成为一千亿消逝者的一部分吗。

太可怕了。

透过肮脏晦暗的车窗,看不透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这比任何惨状更恐怖。

哪怕窗外是地狱,那又怎样,哪怕透过污渍斑斑的玻璃,能看到绵延的火海,淌血的刀山,那又如何,就算在车门外蹲伏的,是一群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那也比一片浓重如墨的黑暗要好上太多。

越是看向窗外,就越恐惧,这曾经是方然踯躅前行的唯一动力。

但现在,他却抑制不住的会想,倘若永不下车的执念终究只是幻梦,又会怎么样。

生活的唯一支柱,贯穿全部生命的执着信念,正在隐隐现出一丝丝细密的裂痕,这让他无法承受。

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第七章 生命

每一天都在苦读,信念的支撑摇摇欲坠,方然的噩梦还在持续释放。

不过,这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人终有一死”,这句话,有一千亿逝者铺垫在前,也不由得方然不信,然而凭借头脑中的理智,他依然执拗的认为,这句话和“死亡无法逃脱”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最起码的,每天坐在阳光明媚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景仰人类文明的悠久历史,科学的力量,会让他稍感心安,意识到在严酷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并非和野蛮无知的动物一样,只是待宰的羔羊。

不仅如此,历史和自然课的内容,在他的眼中也浮现出另一层含义。

科学,还有技术,显然并非自然而然,而是在人类社会出现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

那么也就是说,回顾历史,方然就马上意识到,那些先后诞生在时间列车上,又先后逝去的一千亿前人,他们能够借以对抗死亡的东西,其实十分菲薄,事实证明,他们所能凭借的科学、技术,还不足以让自身摆脱死亡的命运。

死亡无可避免,但这终究只是过去,科学在发展,如果抬头向前看的话……

也就是还有一丝希望,是吗,这样想没问题吗。

习惯于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的交流仅限于知识,方然的思考,给自己找到了一丝慰藉,但他还是很忐忑,站在一个小孩子的思维高度,他还无法洞悉,科学的发展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未来又将会怎样。

甚至对于死亡,究竟难以逾越到什么地步,这些都不是一个小学生可以回答的。

所以还是要请教谁,可又能问谁呢。

……

夏末秋初,十岁的方然和同学们一起升入四年级。

小学四年级的自然课,内容进一步拓展,其实里面的内容方然几乎都学习过,到了烂熟于心的程度。

凭借同龄人里的过人学识,和稳定在第一名的成绩,来自孤儿院的方然逐渐扭转了老师们的固有印象,这学年开始,他被老师指定为自然课代表,顺便获得了图书馆小管理员的职务,闲暇时帮助老师管理图书馆的阅览室,和摆放着几十台电脑的资料室。

不论课代表,还是管理员,在方然眼中都是浪费时间的苦差。

觉醒不过两三年,在他眼中,身边的同学年龄仍然相仿,脑袋里的思维却早已不在一个层面,即便身为课代表,本着避免麻烦的原则,他也只是做好准备教具、收发作业这些分内之事,而不会和那些幼稚的同学多说一句话。

这些学生,虽然还只是十岁孩童,大概也已明白了死亡必将到来,既然逃不掉,索性就不去多想,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和往常一样保持高度规律的作息,方然的职务便利,仅限于更多的使用电脑。

电脑里的世界,和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书籍不一样,复杂程度超出想象,之前方然一直使用的磕磕绊绊,但即便如此,也让他打开了一片新世界的大门,发现这世界的许多知识,现象,历史记录,全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寻到。

虽然这些讯息往往缺乏条理,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但数量之庞大,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逐渐熟悉了搜索引擎的使用,方然开始有意识的查询,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永生不死的生命。

生命,始终在时间列车上一路向前,永不下车,想想都觉得荒谬。

不管结果如何,一开始,方然就是这样考虑的,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掌握着改造世界的科学与技术,都无法避免死亡,那其他的生命岂不更毫无希望?

每一天的生活中,他也从未见过哪一种生命能永生不死,这似乎就是常识,根本无需证明。

然而真的用电脑搜索,“灯塔水母”,却让方然十分惊讶。

时间飞逝,永不下车,被记述为永生不死的灯塔水母,它真的可以做得到?

乍一看到标题,方然难掩内心的兴奋,他紧张的滚动轨迹球,点击页面往下看,发现灯塔水母的确有一种独特的本领,在受到外界刺激时,可以把自身恢复为生命初期的阶段,然后再发育成很多一模一样的个体。

如果没理解错的话……方然想象一种情形,就仿佛婴儿逐渐长大chéng rén,然后又变回到婴儿的状态。

如此循环,理想情况下就好像一直生存着,永远不会死亡。

所以灯塔水母是永生不死的,是这样吗。

一开始满怀期望,看到介绍后,方然反而陷入了一种迷茫,虽然说不太明白,但他总归觉得这种“永生”十分别扭。

灯塔水母的本领,和他想象中的“永生”完全不同。

方然的直觉,是正确的,虽然受知识和思维的限制,他还不知道灯塔水母的所谓“永生”不过是无性繁衍,但盯着屏幕上的动态图片,水母懒洋洋游动的样子,他还是得到了些启发。

水母这样的生命,十分低级,参考价值也许并不大。

但,水母和人毕竟都是生命,这也是自然课上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么其他的生命形态呢,有没有第二个实例,可以证明死亡并非一定会降临?

继续搜索下去,没找到更多的例证,方然却注意到另外一种现象。

同样都是生命,这世界里的不同物种之间,寿命却长短不一,差距可以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生命,世界里的一种奇迹,不同物种的差别之大难以想象。

短暂的生命,方然眼中,也就是那种徘徊在车门近前、转瞬即逝的存在,一种名叫蜉蝣的昆虫,从生到死只不过几小时,而另外一个极端,矗立在原始森林里的参天巨树,几千年的树龄也并不十分罕见。

朝生暮死的生命暂不考虑,几千年的寿命,虽然离永不下车还有无限远,也引发了方然的一些遐想。

世界上的这么多物种里,人的一百二十岁寿限,位置似乎是不高不低。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呢。

第八章 无限

如果一个人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什么样的限制,又让他无法活得更长呢。

显然是衰老,然而那些更长寿的物种,难道它们就不会衰老吗,当然会,自然课上老师是这样讲。

那么问题就在于:

人的衰老,比那些更长寿的物种更迅速。

想到这儿,方然似乎眼前一亮,他感觉自己就快抓到了某种关键,然而再想一想,就无奈的眼神黯淡下来。

衰老,是快还是慢,乍一看似乎很有意义,可事实上呢。

时间列车上的所有生命,早晚都要下车,衰老的快与慢,无非是拖延那必须下车的时刻,和无限长的旅途相比,拖延的这一点时间,不论一瞬间、还是数千年,本质上终归也是没有意义的。

无限的时间长河面前,任何有限的长度,都等于零。

数学上的无限,并不是一个小学生能真正领悟,方然只把这概念想象成“无法形容的大”,但坐在电脑面前,他却触类旁通的意识到,无限的大,究竟会怎样超乎想象,哪怕再怎样长寿的生命,也没法凭借缓慢的衰老来脱逃死亡的命运,至多将其拖延一段时间,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衰老,哪怕再怎样延缓,也不过是把白驹过隙般的生命再续一段,仅此而已。

这样的结论,方然只觉得十分气馁。

延续生命,哪怕只是并不算长的一小段,常人也许会对此很感兴趣。

科学的发展,想必也多多少少的实现了这一点,现代人的平均寿命远胜过古代,至于这里面,又有多少是减缓衰老的贡献,方然并不清楚。

但对他来说,要永远摆脱下车的恐惧,减缓衰老根本就毫无用处。

至多是拖延一点时间,让自己有挣扎的机会,除非……

除非完全停止衰老,这,可以做到吗。

但衰老又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无一例外的会承受这样的命运,也许,这就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烙印?

不,并不是这样,返回灯塔水母的页面,再想想此前学习的知识,方然陷入了沉思。

灯塔水母就不是这样,这种生命,好像一点也没有衰老的迹象。

不仅如此,自然课上也讲过,这世界里有着数不清的单细胞生命,和人不一样,也和眼睛能看到的动物,植物都不一样,这些微小的生物,只要条件合适就不会停止分裂,一边迎来恒河沙数般的死亡,一边诞生无数崭新的复制细胞,也就是无数的新生命。

瞬息的死亡,无数的分裂,这样卑微而渺小的生命会衰老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灯塔水母的样子,看起来根本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那单细胞的生命呢,一模一样的细胞分裂出来,和原来的细胞毫无区别,这就算是永生吗。

还是说,那根本就是另一个极端,在分裂的一刻,它们自己,就已经死亡了呢。

分裂就是死亡。

要么衰老,要么分裂。

生命的二元悖论,真相就在其中,方然能隐约察觉得到。

但他还太小,终究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头脑里的知识并不足以理解这一切。

电脑里的网络世界,解答不了如此关键的问题,方然郁郁寡欢。

一天天的查询,整理和分析资料,方然的知识体系收获很大,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哪怕一个可信的例证,来证明这世界上有什么样的生命形态,采取了什么手段,能够最终摆脱死亡的宿命,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

也就是说,至少对人类而言,他选择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通的路。

一旦明确到这种程度,恐慌是必然的。

没有其他途径,周遭世界所能接触的一切,都回答不了生与死的问题,方然别无他法,只能继续一个人默默前行。

或者迎来死亡,或者找到答案,反正他本来也没得选。

至于说,“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到来”,夜晚爬上冷冰冰的铁架床,钻进冰凉被窝,方然脑海里总会掠过这句名言,然后默默的停止思考,继而入睡。

明天,还是死亡,那又怎么样呢;

梦中毫无意识的一下子掉到车外,反而是一种解脱,是吗。

然而他不敢想,入睡前尤其不敢去想,车外的世界究竟会怎样,甚至连车外究竟有没有一个世界都不确定,解脱又从何谈起呢。

这样的所谓解脱,何其惊怖,无法形容的才最恐怖。

梦中死去,这样的死亡方然无法想象,然而另有一些,则无比真实的摆在眼前。

四年级,邻班上的一位少年,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样的重病,方然并不清楚,他还是在开学后听同学们谈起这不幸的事件,才知道邻班少了一位同学,经过门口时张望,也只能见到角落里一套无人的课桌椅。

一个人下了车,车厢里暂时残留些痕迹,但不会留存太久,仅此而已。

时间一长,从老师和同学的闲谈里,方然才知道了更多内情,也格外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意味深长。

科学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不清楚,但恐怕并不是死亡的对手。

离开这世界的同学,据说,家境还算优裕,想必也有能力去做周密的治疗,然而在生命的脆弱面前,这一切都显得无比苍白。

该走的,终究要走,方然在噩梦里见过一次又一次,他也早就知道,即便现代科学的一个具体领域,医学,是这样的发达,有些疾病也还是看不好的,这些疾病,自己除锻炼,起居,饮食和心情之外,并无任何应对之策。

医学的成就,浩如烟海,然而直到今天,也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病症可被治愈。

另有一些寻常的疾病,迁延反复,医学只能做到控制,无法根除,病患就这样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这也还好。

然而再有一些,基本上就宣告了死亡的降临,时间倒数以天计,医生也无能为力。

生命终究有限,医学的发达,无非避免一些中途坠落车外的不幸,让生命得以直面那无法逃脱的衰老大限,然而就是效果如此勉强的一项任务,很多时候,科学仍然力有不逮。

更不用说很多时候,即便科学可以做得到,对每一个具体的人,也还有经济上是否能够承受的现实问题。

第九章 保障

医学,生命科学,方然现在还完全外行。

但他明白,要想借医学的力量,度过一些本来可以逾越的生死关,就必须要有钱。

来自孤儿院的方然,除一点上面拨给学校的经费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本来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整日如苦行僧般的生活也没什么花销。

但现在,从单纯的科学世界跳脱出来,直面现实,方然就在思考如何赚钱,才能获得起码的保障。

十岁的孩童,说赚钱,渠道显然是很少的。

没有什么高明的招数,审视自身,方然承认他只有念书一项专长,其实这也是日夜苦读的结果,并算不得天赋,但在管理不甚严格的阿尔伯特小学里,书念得好,也可以发挥一些作用,平时给淘气学生代写作业,借出笔记,甚至在考试时参与一些“活动”,都让他从原本视若无睹的同学手中获得不少钱财。

这些钱财,每次的数目都不大,方然也进行的很有分寸。

但积攒起来,支付正规的医疗保险还是勉强可以。

出于对恶疾的畏惧,方然做了一些调查,联邦有对每一名学生提供基本的就医保险,但自己无亲无故,自负部分没着落,额外再买一份保险是必须的。

身为孩童,没有资格自己去办这件事,方然就向教师求助,自己出钱购买了一份保额数十万马克的重疾险,和没有起付门槛,一切住院费用都百分之百报销的医疗险,这花光了他半年来一点一滴的全部积蓄。

还好,每年只需要缴费一次,钱他还出得起。

因为阅历太浅,看不太懂条款,这些保险很难说合算不合算,但方然并不在乎。

购买保险,一旦厄运真的降临,至少可以借助医学的力量来尝试挽救,至于那些恶疾,科学也无法照亮的黑暗地带,方然只能强迫自己别去想。

疾病,有如猛兽游荡大地,择人而噬。

力量如此单薄,他只能提防到这一步,然后祈祷不要被猛兽盯上。

借助效力未可知的保险,暂时减轻一些笼罩头顶的阴云,方然的生活依旧,此外他还要时刻提防意外。

意外无处不在,每一天谨小慎微,他的举动早就被同学们当作笑话。

但和死亡的威胁相比,嘲笑,根本就不值一提。

从孤儿院的生活经验,加上一天天的观察,方然对周遭世界的安全隐患格外敏感,甚至有些多疑。

很早就意识到人类头颅的脆弱,一旦受创,就可能会死亡,方然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从宿舍离开,从教室离开,总之一旦离开没有危险的位置时,总会扣上一顶颜色怪异的安全帽再出门。

怪异的行为,让老师和同学们很惊诧,继而觉得这学生的脑筋有问题,但时间一长,大家也就逐渐习惯,视若无睹。

平时走在校园里,方然的双眼也一刻不闲的扫视四周,见到手持钢笔之类尖锐东西的同学,都会远远避开,也和追逐打闹的孩子们保持距离。

上下楼梯,必定紧抓扶手,有水的地面从来都是蹲下身,试探着慢慢经过,每次走到拐角时,探身前先掏出亮闪闪的铝片为镜,观察另一侧的情形,所以几年来,方然从未撞到旁人,也从未被旁人撞到。

在一群活泼好动而经常受伤的孩子堆里,唯有行动谨慎的方然,始终毫发无伤。

十岁的孩童,罹患恶疾的概率其实一点都不高,再加上平时的谨小慎微,方然的生活轨迹十分平稳,简直就波澜不惊,这让他得以喘息,虽然明知死亡还在远处虎视眈眈,但闭上双眼,总算不再一下子就嗅到那令人战栗的气息。

活着,对每一个天真烂漫的儿童来说,都是天经地义,在方然眼里却必须全力以赴。

不仅为当下,更是为将来,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一动机和其他孩子的想法并无区别,效力却更持久,更加的坚持起来不需要任何理由,身在飞驰的车厢里,怯懦也没用的,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该做什么不是再明显不过吗。

然而正如他所料,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显然并不认可这一判断。

每天晨起,有规律的度过一整天,学习,进餐,锻炼,休息,方然的生活仿佛钟表一般精确,身体和精神素质的增强,让他得以奢侈的转移一丝关注力到周遭世界,顺便也就观察其他人的言行,看透他们的选择。

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望可知,无非接受现实后的自我麻痹。

人终归有一死,孤儿院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实,面对这无法逾越的铁一般绝壁,寻常人的反应无非是两条路。

一个知天命的人,要么自顾自的生活,跟着感觉走,就只当死亡是挂在天边的海市蜃楼,永远不会凑到近前,要么,就放纵而颓废的挥霍生命中每一天,赶在下车之前,恣意追逐那些五光十色的欲-望碎片。

不管选择哪一种,在死亡面前,无非都是跪地求饶的可怜虫。

“悲惨的结局,胜于无尽的恐惧”,一般人的想法大抵如此,承认死亡的必然,然后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至于时候一到就要下车,那一天没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会想太多。

四年级一晃而过,转眼间已是西历1464年,五年级的方然继续专心学习,继续书写阿尔伯特小学的学习神话。

没办法,自身的天资平平,方然的努力程度却谁也望尘莫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一个怪物,学生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老师则板起面孔教训嚼舌头者,虽然心里也犯嘀咕,这来自孤儿院的孩子到底在想什么,数年如一日的用功念书,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连很多自制力极强的成年人都做不到,方然这个学生,他该不会真有什么心理问题。

不过那也无所谓,心理问题,只要不出现暴力、或者自伤倾向,学校也懒得管。

更不用说方然的成绩,每次考试各科几乎都是第一,站在学校的立场,这种学生是最容易管理的,当然不会找他的麻烦,对一些特立独行的行为也只当没看见。

第十章 升学

五年级的某一天,中午放学后,年级主任在楼道里叫住了方然。

“方然,待会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人找你。”

“谢谢您,我午饭后就去。”

“恩,好吧。”

方然的个性,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师们都很清楚,知道这孩子天塌下来都要执行自己的作息时间表,年级主任耸耸肩,目送方然消失在楼梯拐角。

恩,这样的学生,大概除了学习就一无所长了吧。

“哦,你就是方然么,你好啊,孩子。”

“您好,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请叫我金老师,k、i、n、g,金伯利中学的招生负责人。

主任告诉我,你可以自己决定一些今后的安排,所以我就坦率的讲,考虑进入我们学校就读吗,方然同学。”

方然没有立刻回应,事实上,他对金伯利中学一无所知。

世界很复杂,然而自己时间有限,过去的若干年里方然力图把生活简单化,原因很直白,他没时间搭理太多不相干的事情,也不想出于各种考虑和陌生人发生联系,这些根本无法帮助他对抗死亡。

不过,既然有老师找上门来,升学也不是一件很有风险的事,归根结底,他觉得去哪都无所谓,只要不影响自己的计划。

“好的,谢谢您的邀请,金老师。”

“喔,那好,不过你仍然要参加升学测试,祝你顺利。”

金伯利中学在哪,为什么向自己伸出橄榄枝,这些方然都不在乎,他礼貌的告辞离开。

方然的举动,年级主任已见怪不怪,在他眼里这孩子就是一个死脑筋的学习狂,于是向金老师两手一摊。

好像是觉得整件事情太顺利,主任摇摇头,又情绪复杂的跟了一句:

“你确定吗,詹姆斯,其实这孩子只是特别肯用功,他可不是一个天才,我不会看走眼。”

“喔,这要看怎么定义天才了。”

若有所思的摸一摸鼻梁,金老师眼镜片后的双眼,显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他觉得这学生挺有意思,“特别肯用功”,贪玩年纪的孩子居然会得到这种评价。

“不过呢,你也知道的,金伯利一向很注重公众形象;

我们选择他,本来就是作为招生流程的陪衬,并没对他有太高期望。”

中午的约谈匆匆结束,接下来的时间里,方然依旧过着一天天平淡如水的生活。

金伯利中学,既然开口答应了去向,在图书馆使用电脑时,他也查询过一些这所中学的讯息,怎么讲呢,按世俗眼光的确是一所有名的私立中学,学生大半非富即贵,也就是所谓精英群体的后代。

至于精英的后代会不会一定也是精英,方然不置可否,这就要看怎样定义“精英”了。

金伯利一类的名校,显然不是寻常学生能进的,方然倒无所谓,也不认为成绩在这里面起了多大作用。

对世界早有一番细致的观察,心智远比同龄人更成熟,方然对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有一定的理解,究其本质,无非是一群朝生暮死者,凭求生的本能而活,把求生引发的欲-望拔高,扭曲,填充进那一天天等待死亡降临的枯燥乏味生活。

至于欲-望如何满足,自己动手,或者掠夺他人,人生苦短就不要计较什么手段了。

世界的规则,如此简单而又直白,方然一眼就能洞悉,但凡是某人主动要做的事,必定有其人的好处,这样想来,金伯利想必可以从招收自己一事中获得收益。

那么要不要做呢,只要对自己没坏处,其实也无所谓。

至于稍微复杂一点的规则,利益让度和交换,自己现在可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就不用瞎想了。

世界的运行,即便与自己利益攸关,方然却不在乎,就当自己只是一个看客。

一旦仔细的思考,他就难免惆怅。

放眼四顾,整个世界的几十亿芸芸众生,每一天都在忙碌,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眼前再有多少繁华喧嚣,百年之后,活在当下的几十亿人也会一个不剩的尽数下车,下车后,车厢里再有怎样的变化,再有什么样的人暂时驻足,对注定消逝的前人来说,又何尝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竹篮打水一场空,世上的人,也不过是在自欺,骗自己爱上打水的过程罢了。

旁人的想法,方然没有能力、更没有动机去干涉,不管世界怎样运行,进入一所条件更优越的中学也利大于弊,接下来,他的日常并无任何改变,也没有一丝被选为预录取生的喜悦,依旧每天按点看书学习。

他必须抓紧时间,从容不迫的,抓住那划过指尖的每一秒。

时间还有多少,不知道,唯一确定无疑的只有当下,钟表的每一次滴答,都倏忽而逝,永不再回来。

来年五月的夏初时节,阿尔伯特小学,巨山州的升学考试正在进行。

这世界的升学,具体规则,方然并没有研究过,如果他多花费一些时间在这上面,大概就会明白金伯利中学的名额是何等宝贵,孩子们参加的所谓升学考试,又是怎样的流于形式,根本就不起什么关键的作用。

优质学校的名额,怎样分配,方然一点也不在乎,甚至去不去金伯利都无所谓。

一整天的测试,前后共有四门科目,数学,文学,自然,历史,每一科都完成的很轻松,就仿佛在复习过往几年的所学。

题目往往一眼看穿,方然书写的很流利,也只有这时,沉浸在自我的科学氛围里,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一列疾驰的时间列车,听不到车轮摩擦铁轨的“吱吱——”声,也看不到那触目惊心的血红数字。

不出意料,升学考试的成绩出来,方然依旧是第一名。

课本上的知识,数年如一日苦读不辍的少年已烂熟于心,事实上,在升入四年级以后,课堂上他最经常陷入的状态是冥想,回顾那些课外书和网络世界里的浩如烟海,区区一次升学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消遣。

毕业式后,暑假一晃而过,方然走进金伯利中学的大门。

第十一章 中学

金伯利中学,坐落在巨山市近郊,一大片风景优美的依山旷野,高耸的建筑矗立在广袤的绿色植被之中。

名声在外的私立学校,条件十分优越,方然很快就注意到。

但他的念头仍然和小学时一模一样,学习,尽可能的学习,没有任何改变。

走进金伯利的第一天,和将要在未来几年同窗的学生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身上是不太舒服、却很有型的西装校服,方然目不斜视,认真听讲台上的教师说明校规和注意事项,只在低头做笔记时,才偶尔瞥一眼别在胸前的校徽。

这就是名校吗,却不知道,金伯利的图书馆到底有多大,电脑的性能又会怎样。

入校的第一天匆匆而过,在餐厅吃完晚饭,方然拎着很微薄的行李,跟寥寥几名住校的同学走进住宿区。

白天留意过校园里的一些情形,方然知道,金伯利中学的学生,非富即贵,反正来头恐怕都不小,虽然金伯利的住宿条件已经很舒适,也没几个人遵守校规,在校内长住,偌大的住宿区也显得有些空荡荡。

至于说,那一栋栋住宿楼里的房间,仅供学生们午休,存放些杂物,这样的铺张浪费在方然眼里就和空气无异,他并不关心。

在宿舍里安顿下来,出乎意料,方然发现自己也分到一间独立卧室,而且里面的陈设,还包括一台看上去像电脑显示器的东西,他仔细看看,猜到那台薄薄的设备应该是液晶一体机,这在阿尔伯特小学里可没有。

有电脑,也有宽带网络,方然居然有一点开心的感觉。

金伯利的学习日程,和小学差不多,实际上就连年届也和小学一样,方然现在已成为六年级学生。

至于每天的课程,难度怎样,方然就不好评论,只能说他应付起来相当轻松。

虽然没有天赋,至少没有任何外界认可的天赋,有如一部精确运行的学习机器,方然的超强意志力还是让他继续在学业上游刃有余。

不仅如此,既然房间里有电脑,他在继续担任金伯利中学图书馆的助理之余,也更努力的研究信息科学,利用一切时间在网络的世界里遨游,同时钻研程序设计,继续研究较为艰深的计算机原理、算法和数据结构方面的书籍。

正是接触了信息科学,方然才意识到,现代科学技术的进步是何等迅速。

别的不谈,单就网络这一项发明,就可以极大的拓宽使用者的视野,哪怕足不出户,原则上也可以见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阅读任何历史事件和时事新闻,甚至,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用户方便的交流。

相比遥遥领先的文化课,方然的电脑水平,领先同龄人的程度只会更大。

虽然条件所限,在阿尔伯特小学一直没接受系统的教育,只有半学期的自然课讲过信息技术,但多亏图书馆的电脑,进入金伯利时,方然已能编写简陋的代码,侵入一些薄弱的系统,譬如学校周边的无线路由器,或者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网络。

越是深入,方然就越觉得,这世界的情形,和第一眼看上去的表象大有区别。

从孤儿院到阿尔伯特小学,眼界一直很狭窄,方然曾以为,自己亲眼所见的就是世界,对孤儿院,小学校园高墙外的未知,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象。

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迈出校门,他才明白这世界远比想象中更广阔。

广阔的世界,岂止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连从未亲眼见过的浩瀚海洋,大洋的另一边,依然有广袤的陆地,有庞大而喧嚣的都市,和无数人口支撑起来的陌生国度。

那些国家,曾经只存在于方然的想象,只是历史书上的粗糙配图,仅存在于电视机的新闻节目里,看上去如此遥远而虚幻,然而网络却不一样,透过屏幕,方然愈发认识到,这世界,这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必定是难以想象的广阔。

这巨大的空间里,并非只有匆匆过客,还有格调迥异的风土人情,和神秘莫测的未知地带。

五光十色,令人惊叹,这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透过显示屏的一层薄薄的玻璃,所有的讯息,只能以扁平化的形态呈现,寻常人并不会认定这会比真实更真实,方然却觉得,和铁栅栏后的影影绰绰相比,眼前的网络世界反而更容易看得清楚。

外面的世界才是真实,网络,不过是真实的一抹映像。

方然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触碰不到,甚至没法亲眼所见的世界,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他暂时还没找到。

这样想着,一天天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方然的电脑技术进步飞快。

但这并不是说,他俨然已退化为一个宅男。

体育,金伯利中学的必修课程,方然的表现同样优秀,除了一些时候不肯竭尽全力。

六年级的第一学期,体育课的常规测试,十二岁的方然跑出了十二点四秒的百米成绩,这让体育老师刮目相看。

第一眼看上去,这孩子的体格是比同龄人壮实,但方然可是考试进来、不是体育特长生,十二秒四的成绩,天天锻炼的特招生都不一定能达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全能型天才,学习和运动都出类拔萃吗。

“方同学,你有一定的潜力,以后就都报田径课吧?”

“谢谢老师;

不过,我更想报游泳课。”

所有的锻炼方式里,游泳最健康,最合乎规避危险的要求,方然很早就知道,但在阿尔伯特小学可没条件让他每天游泳,相比不运动,跑步总还算是利大于弊,但既然来了金伯利,他就可以实现这一小小的规划。

方然的表态,让体育老师略感失望。

以他的观察,眼前这孩子的手脚并不宽阔,还是练习短跑比较有前途。

但,反正金伯利的学生非富即贵,估计是看不上职业运动员这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别瞎操心了。

第十二章 寿限

进入金伯利的第一个学期,方然适应的还算顺利。

联邦的中学课程,从六年级开始进一步细分,文学,数学,历史,地理,哲学,物理,化学,生物,差不多所有学校都是这样的八门课。

有小学五年的坚实基础,加上一如既往的勤学苦读,在条件十分优越的金伯利,方然如鱼得水,学期中段的测试取得了年级第四名的成绩。

成绩,并不是方然的追求,但顺便拿一笔可观的奖学金也不错。

努力学习之余,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方然敏锐的察觉到,信息技术在人类社会中的应用前景,如果要寻一番收入高、有前途的事业,信息技术领域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要逃避死亡,没有钱一定是做不成的,这是他最初的念头。

然而再怎样高的计算机水平……也无助于永生,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方然又选择了医学作为第二个专注的领域,半学期下来,每一天抽时间啃文献,查阅资料,台灯下的少年却怅然若失的合上笔记本,觉得自己又浪费了不少宝贵时间。

钻研医学,短短的半学期,肯定不能指望有多大的收获。

但方然的头脑已今非昔比,从浩如烟海的资料里,他敏锐的发现,在逃避死亡的荆棘路上,医学几乎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现代医学,看上去很高大上的专业领域,其实只做一件事:

用尽各种手段,让患病的人们苟延残喘,企图抵达统计意义上的一百二十岁寿限。

一百二十岁,医学的志向就止步于此,虽然也有一些非主流的研究机构,科研人员在进行人类寿命的研究,探索寿命极限的本质,但主流医学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

说难听一点,基本上还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至多寻找诸多疾病的直接原因,设法加以干预,仅此而已。

这样的医学,对方然也算十分重要,毕竟未来的一段人生路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可能染疾,要靠医学来救命。

但,以追求无限生命的目标来说,医学又毫无用处。

说“毫无用处”,按方然的思考,这并不是说庞大的医学体系,竟然会对“衰老”这一现象熟视无睹。

相反,近年来生命科学一直在进步,迎合普罗大众对衰老的厌恶、对死亡的恐惧,关于衰老的研究层出不穷,甚至取得了一些阶段性的成果,这些,方然大概全都浏览过。

让方然失望的是,所有这些研究,没有一项触及到“衰老”的本质。

人,究竟为什么会衰老;

衰老究竟是一种必然,还是一种不治的恶疾;

衰老,究竟能不能避免,如果不能,那灯塔水母、无数的单细胞生命,为什么又不会衰老;

这些问题,医学全都给不出答案。

回忆半学期来查阅过的论文,资料,其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在反复传达出这样的讯息:

医学的世界里,衰老,已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人类必经之路,一个各项指标正常、正在持续衰老的人,才是医学眼中的“标准体”,说衰老是自然流程也好,先天疾病也罢,总而言之,绝大多数医学研究根本不考虑“衰老是否是一种必然”,而直接去研究如何减缓衰老的进程。

明白了这一点,失望之余,方然倒也没有太懊恼。

虽然说,按自己的思路,被医学搀扶到一百二十岁,距离“永不下车”仍然有无限远,但至少,医学的存在,多少算是一种慰藉,能让他在探索生命奥秘的时候少一点担忧和顾虑,这就够了。

要迈过一百二十岁的大限,生命科学,是接下来的希望。

在阿尔伯特小学,方然的《自然》成绩很好,对生命科学的知识也十分渴望,进入金伯利后,第一学期的生物课驾轻就熟,教师也注意到了他。

金伯利的生物课上,第一学期,就讲到查尔斯*达尔文的进化论。

进化论,当今时代已成为一种近似真理的科学成果,然而在联邦的学校里,讲授这种理论的教师却往往心怀忐忑。

调查数据表明,全联邦范围内不相信进化论的民众数量一直超过百分之七十,教学进行到进化论这一章节时,当众反驳、抗议教师讲授进化论的学生,也十分寻常。

正因如此,在阿尔伯特小学,《自然》课本里,对生命演化只语焉不详的一笔带过。

但是在金伯利,精英阶层后代云集的地方,进化论的讲授则很轻松,讲台下的学生们几乎一致认可、欣然接受。

人,是由猴子变来,还是神用泥土捏成,其实用脚趾头想一想也不难明白。

金伯利的学生,即便他们的家庭成员们,在忽悠雇员、顾客和民众时用惯了《巴尔伯》之类的**汤,但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心里可是一清二楚,否则也做不到举重若轻,纵横捭阖,将大批无知平民玩-弄于股掌之间。

当然,即便课堂上没有讲授,进化论这种生命科学的基础之一,方然也早就自学过。

达尔文的一系列归纳,在他看来,说服力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也带来一个问题,也是之前拷问医学、却根本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说,人的衰老无可避免,那为什么灯塔水母,单细胞生物却不会衰老。

生命,不正是从原始的单细胞生物一步步演化到人的吗,可为什么,这演化却让人类,也让绝大多数的生命都染上了被称为“衰老”的绝症,即便再怎样长寿,也终究要掉进死亡的无底深渊呢。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道理,隐藏在这一句话里,方然暂时还没理解透彻。

他只模糊的意识到,既然进化论是正确的,那么,衰老这种现象,恐怕就对生命十分关键。

不知不觉,一学期很快过去,期末考核里,方然的《生物》科目又得到了a 的评价,经过观察,他觉得这门课程的教师,毕业自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阿尔贝*雅卡尔,比较友善,于是在一天下午,叩响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第十三章 沾染

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的高材生,为什么在中学教书,方然没多想。

“哦,关于进化论,你有一些什么样的看法。”

第一次找教师闲谈,方然不善言辞,索性就先开口问达尔文的进化论,不修边幅的阿尔贝*雅卡尔则看着显示屏,一边摸着下巴,让来者有话直说。

三言两语的陈述后,雅卡尔洞悉了来者的立场,知道了方然并非一个怀揣《巴尔伯》来胡搅蛮缠的蠢货,同时也认出了这学生是谁。

对方然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优等生,他还是挺欣赏,也挺好奇,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他聊聊。

进化论的反对者,在联邦里一直人多势众,方然却嗤之以鼻,不,应该说他根本漠视那些家伙,没空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神究竟是否存在,孤儿院里的黑烟,早就让他心若明镜一般。

“是的,进化论的证据,并不一定要环环相扣才无懈可击;

进化,也不是什么奇迹。”

六年级的《生物》课,内容毕竟有限,雅卡尔就对方然解释一下进化论的逻辑链条。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从单细胞到人类的演化轨迹,概率之小,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但如果考虑到几十亿年的时间,和遍布盖亚的恒河沙数个体,近乎无穷多次的细胞分裂、遗传物质的复制,概率上讲,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只有演化还不够,环境的选择压力是另一个关键。”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达尔文的精炼辞藻让雅卡尔娓娓道来,他告诉方然,所谓“适者生存”,并不是说生存下来的一定是优胜者,只是说,生存下来的一定更适应当前的环境,人类和单细胞生物,并没有直接意义上的高下之分。

“您是说,生物突变的性状,是因为更适应环境而被选择,留了下来?

然后时代不同,环境也多少会不一样,今天的生物未必适合历史上的环境,是这样么。”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么……

为什么一切生物,都会‘衰老’,也是环境选择的结果吗。”

“……?”

出乎意料的话,让阿尔贝*雅卡尔微微一愣,他没想到方然会有这样的疑问。

“衰老……恩,有点意思,你对衰老了解多少。”

看雅卡尔有点兴趣,方然就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对“衰老”的认识。

当然,这些认识大半来自于网络和书籍,十二岁的少年,还很难有独立而清晰的理论建树,他差不多就是照本宣科,然后详细复述了一遍内心的疑问,然后看教师会怎样回答。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像‘灯塔水母’、或者细菌这样的生命,似乎不会衰老;

不过你还未必清楚,即便人类这样的所谓高等生命,单独观察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也很难发现‘衰老’,和细菌很相似,嗯?”

是吗,方然认真听着,他马上想到“衰老”也许是一个只针对高等生命的概念,但……

还是说不通,原始生命就不会衰老吗,如果不会,那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更高等的生命显然是在进化中失去了“永生不死”的能力,这又是为什么呢。

方然的疑惑,差不多就写在脸上,雅卡尔见了反而有一丝犹豫。

他大概猜得出,眼前的少年正在想什么。

“衰老的问题,比较复杂,恐怕……你暂时还很难理解其中的一些理论。”

老师的神色,没逃过方然的眼睛,意识到雅卡尔似乎有回避之意,他忽然着急起来:

“那么,您是否知道,人类究竟有没有办法摆脱衰老,有没有办法一直活下去,直到……永生?”

话说出口,迎接着方然的,是教师的一段短暂沉默,阿尔贝*雅卡尔看着眼前的六年级学生,神色略显古怪的盯着他的双眼,片刻之后,才用忽然间略带沙哑的声音,问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你究竟对哪一个更感兴趣,是衰老,还是永生呢。”

……

“坐吧,方然同学,在这儿不必拘束。”

五分钟后,破天荒挪用了一次学习的时间,方然跟着阿尔贝*雅卡尔穿过静谧的金伯利校园,径直走进教师俱乐部,在阳光斑驳的露天茶座找了一处僻静的位子。

时间是下午三点,学生们都在上课,俱乐部里显得空荡荡的,很适合私密交谈。

雅卡尔吩咐学生去拿两杯柠檬水,坐下后,先擦了擦细金丝边的眼镜,看一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在,才向方然点了点头。

“你的疑问我已清楚了,那么,就先按我的思路,简单的谈一谈,怎么样。”

“恩,我会认真的听。”

“很好,我们且谈一谈‘衰老’。

但提到衰老之前,先退一步,从另外一个概念讲起,就是‘繁衍’;至于为什么,你听下去应该就会明白。

为了让你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不妨先透露一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对‘衰老’是怎样看待的,原则上讲,衰老,似乎是一种演化过程中‘沾染’的特质,而不是生命与生俱来的烙印。”

雅卡尔话中的讯息,被方然捕捉到,他很震惊,但坚持着一言不发的听下去。

“生命演化过程中沾染的东西,首先并不是衰老,而是‘繁衍’。

方然同学,你不妨想象一下最原始的生命形态,是的,单细胞的原核生物,甚至更简陋一点;这样的生命,在原始海洋里漫无目的的游荡,新陈代谢,看上去和今天的细菌很像,但是,一个本质的区别在于,它们最初都是‘绝育种’,根本就不会繁衍。

繁衍并非生命存在的一个必要条件,你应该能理解,是吧;

没错,就是这样,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在原始海洋里并不是极其稀有,有机大分子偶然拼凑出的原始生命,形态甚至多种多样,千奇百怪;

但后来,某个原始生命在拼凑时获得了一项奇怪的能力,‘复制’,情况就完全变了。”

第十四章 适者

“具有了‘复制’的能力,接下来,原始海洋里会发生什么呢;

不难猜测,具备复制能力的那种原始生命,不妨叫做‘a生命’吧,从一个分裂到两个,两个又分裂到四个,数量越来越多,即便因为恶劣的环境而成批死亡,也还是有恒河沙数的后代幸存下来。

起初,这些复制品和其他的原始生命,尚能彼此相安无事。

但,随着a生命数量的不断增长,盖亚的生物圈,早晚会被不断演化的a生命后代完全占据,游离态的有机物几乎都被原始生物吞噬、消耗,没有机会拼凑成新的生命体,诞生原始生物的初始条件也就不复存在。

从那一刻起,a生命就注定胜出,成为生物圈里唯一的生命形态。

原因很简单,因为a生命能‘繁衍’,源源不断的补充各种天灾的消耗,而其他的原始生物却再没有诞生的条件,随着恶劣环境的摧残,早晚有一天会彻底灭绝。

达尔文的进化论,第一次的演绎,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

“……”

阿尔贝*雅卡尔的话,围绕着“繁衍”展开,方然却模模糊糊的窥见了一丝线索,他绞尽脑汁思考着,想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繁衍,现今认为是生物的一个基本特征,竟然不是最初就有的;

以此类推,难道……

“你似乎想到一点什么了?

没关系,我接着说下去,看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样。

关于‘繁衍’,刚才的分析过程,我们看到了什么,一方面是自然选择的普适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今天所有生命共有的特质,并不见得就是从原始生物开始就存在,‘繁衍’是如此,‘衰老’,其实也是如此。

刚才我讲到‘a生命’的后代一统盖亚,而其他原始生物陆续灭绝,表面上,a生命的演化似乎十分成功。”

话说到这儿,雅卡尔从椅子上探身,喝了一口水。

“然而,a生命获得‘复制’的能力,进而取代其他一切原始生命的过程……

是意味深长的。

方然同学,你不妨想一想,什么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a生命从第一次生存竞争中胜出,凭借的是什么,是比其他原始生命都活的更久,还是靠不断的繁衍、扩张种群的数量?

答案不言自明,不仅如此,从那以后,生物圈的竞争就锁定在了‘繁衍’上,谁繁衍能力强、后代的数量多,谁就能在生存竞争中幸存。

生命进化的方向,没有目标,没有规划,一切全凭环境的压力来选择;

而生物圈的第一场竞争,结局就注定了以后的一切规则,比拼的不是寿命,而是繁衍的能力。”

“您是说,用进废退……”

“差不多是这样,如果,你没误解这一词汇的话。”

用进废退,原本是一种错误的演化学说,在化论出现后,又被用来形容生物进化的表观结果:

有利于适应环境的突变被保留、强化,无益于适应环境的性状则退化、消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

退化,消失……

思维敏捷的方然,很快想到了“衰老”的对立面,不禁有些心寒。

而雅卡尔还在侃侃而谈:

“既然是比拼繁衍,而不是谁活得长,说白了,如何避免‘衰老’这种自然界里司空见惯的现象,根本就不是生物进化的一个方向。

早期的原始生命,包括最终胜出的‘a生命’在内,或许是‘不死’的,它们近乎于永存,一直到今天,绝大多数的单细胞生物也仍然如此,除非被环境消灭,或者分裂,否则就会好好的活在培养皿里,永生不死。

然而维持‘不死’,好比岩石不被风化,需要消耗一定的物质、能量,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这种能力,注定会因为对竞争毫无帮助而逐渐退化。

譬如说,我们都知道,越低等的生物自身修复能力越强,海星被撕碎后,会变成好几个小海星;

而到了人类,却绝不可能在失去一根手指后,还能长出新的来。

同样是所谓‘永生’,维持一个细胞,和维持五十万亿个细胞组成的身体,难度根本天差地别,只可惜,世界上的所有生物,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几乎从未被拷问过这一点;

复杂生物的衰老,就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宿命。”

宿命,听起来很晦暗的一个词,阿尔贝*雅卡尔说完后沉默了片刻。

方然也在沉默。

过了一小会儿,抬手看看表,雅卡尔才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时候不早了;

回去吧,方然同学。”

……

清晨,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大早照例起床,早读完毕,方然坐在电脑前随意浏览新闻。

今天是周末,没有课,不过对方然来说,也只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寝室学习的区别。

至于每天的三十分钟上网时间,他的动作也很迅速,先浏览一遍数据引擎抓取的重大新闻、科技成就,然后再练习写代码、调试程序。

不过今天,看新闻时有点心不在焉,方然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他停下了鼠标。

“衰老”,一切复杂生物都无法逃脱的宿命,原因竟然是这样,仅仅因为“没有进化选择的压力”,简直太嘲弄,不是吗。

以前思考问题时,方然也曾有这样的一种思路,生命的衰老,似乎和自然界的很多现象有相通之处。

风霜雨雪的作用下,巨石不断风化、崩解,最终化为一片细碎的砂砾。

结构如此单调、粗糙的物质,都有消亡的一天,又怎能期待复杂之极的生物体能永不衰老?

正如一道难题,多少年未考,所有人都忘记了最初的答案。

又或者,从来就没人做对……

屏幕上,“出租车司机聚众抗议,要求禁止自动驾驶汽车上路”的一则新闻,方然匆匆扫了几眼就关闭掉。

前天午后,阿尔贝*雅卡尔老师的一番话,新的讯息,让方然有些迷惘。

衰老,究竟是不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雅卡尔的解释非但没正面回答,还让他意识到,这种问题的答案似乎只能是一个“不确定”。

科学的边界到此为止,是吗,大概还没能力照亮界外那无边的黑暗。

第十五章 未知

死亡就蛰伏在那里,科学,也无力照亮界外那无边的黑暗。

但,“不确定”的回答,反而让方然稍感心安。

不确定,意味着什么呢,“衰老”并不是一种无从挣脱的归宿,而是有可能被战胜;即便有一千亿人的失败在前,面对衰老,自己也还没有陷入彻底的绝境。

因为那一千亿人……

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尝试过啊。

基于对历史的观察,这一结论,方然是信手拈来。

站在人的立场上,怕死,完全是一种本能,但很可惜,被列车外黑暗所吞噬的无数先行者,他们的见地,局限于时代,根本不足以支撑如此遥不可及的目标。

翻开人类的漫长历史,为求长生,曾有一些人,服食各种稀奇古怪的丹药;

为求不死,也曾有一些人,到荒山野岭中做神秘的修行;

此外更有一些人,往往是坐拥江山的帝王,清楚的知道死亡之必然,却还是大兴土木、寻访神祗,祈望身死之后,还能驾鹤归来。

也就是死而复生,是吗;

是可叹,还是可怜呢,方然不禁摇了摇头。

连死亡都逃脱不了,却还奢望着要复活;连打碎明镜的力气都没有,却还在幻想着,要获得将一地碎片复原为镜的神技,妄念至此,其人思维之混乱,已无法形容。

又或者,他们之所以如此,也只是求一种心理安慰……

想必是的。

执念,死亡面前人皆有之,即便方然自己,倘若没有竭尽全力去逃避死亡,当时间列车的“哐当——”声再度响起时,说不定他下一刻就会发疯。

无数前人的失败,并不可耻,反而更让方然警醒。

因为所有这些人,非但不清楚衰老的本质,甚至,连生命为何会衰老都一无所知,又怎可能做出正确的努力呢,且不说即便天纵奇才、悟到了人类衰老的起源,没有科学在手,也会注定连一丝微弱的反抗都做不到。

但也用不着感慨,自己又如何,眼前也并不清楚衰老的本质呢;

该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

要想解出答案,首先,得要能看得懂问题。

方然就是这么想的。

明白了衰老并非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当然很好,但这种原则性的判断,却没法给出怎样对抗衰老的具体手段。

学期结束,寒假前的一两天,停车场被来自田纳西州各地的豪车塞满,来往穿梭的校车则乘客寥寥,交通意外的风险陡然上升了几十倍,这几天里,方然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都依赖餐厅的外卖,直到偌大的校园恢复宁静。

寒冬,坐落在近郊的金伯利,几乎没有几个人在,十分空旷。

但校园设施的运作一如既往,窗外凄风冷雨,寝室里却干燥又温暖,条件比阿尔伯特小学好得多,方然则抓紧了这无人打扰的宝贵时间,沉浸在科学的世界里。

“衰老未必不可战胜”,这种信念,毕竟指导不了实践,但回味阿尔贝*雅卡尔的话,思维敏捷的方然很快明白,要探寻衰老的奥秘,生命的演化,就是第一块必须坚实铺砌的垫脚石。

生命演化,六年级的《生物》课本里一带而过,并无参考价值。

在网络发达的年代,知识,十分容易获得,方然在进入金伯利中学后,就利用互联网上的诸多教育机构网站,获取公开课视频、网络课程和电子书,学习深度逐渐超越了初级中学应达到的九年级水平,只是记忆还有些碎片化。

现如今,按雅卡尔老师的指点,他摸索到生命演化的第一柄钥匙:

dna。

脱氧核糖核酸,名字拗口的长链复杂化合物,第一次在屏幕上见到标志性的双螺旋图样,动画的演示效果,让方然着迷,随着视野的迅速扩大,双螺旋的长链越来越细,逐渐卷曲,盘绕成粗壮的长条,长条又组成“x”型的染色体,再然后,一组组染色体就位于细胞的核心,被周围懒洋洋游荡的细胞器所围绕着。

生命的奥秘,某种程度上讲,就存储在dna的长链里。

脱氧核糖核酸,盖亚里一切生命都具有的遗传物质,这说法并不严谨,某些最简陋的生物:病毒,遗传物质大多是rna,核糖核酸,但所有细胞生物的遗传物质则都是dna,并没有一个反例。

dna对生命的重要性,按教材上讲,再怎样强调也不为过。

任何细胞生命,从外在的角度观察,不论简单到只有一个单细胞,还是像人体那样庞大,生物层面的一切活动都受到dna的控制。

这种控制,生化层面的细节繁杂至极,按方然的抽象,一方面,细胞生命的全部物质基础,外膜,内构,蛋白,受体,这些物质的制造蓝图都存储在dna中,另一方面,调节细胞生命活动的物质,痕量的激素,信息素,这些物质的产生也依赖于dna,受到dna内编码信息的制约。

dna的编码,以a、t、g、c分子的排列顺序来表示,这一细节并无关紧要。

引起方然注意的,是两个显著的事实。

其一,生命的定义,如何与非生命区别,科学界的主流观点是“活性dna{rna}”,任何含有遗传物质,能够在特定条件下自我复制的存在,就是生命;

最简陋的生命种类,病毒,仅有dna{rna}和蛋白质外壳组成,除非进入到宿主细胞内,否则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甚至,可以结晶而成为晶体,但按生命科学给出的定义,这依然是生命。

其二,抛开病毒那样简陋的存在,一切的细胞生命,从原始细菌到复杂人体内的细胞,结构都极其复杂而精妙,dna主宰着细胞的生命活动;

当细胞分裂时,dna也一并复制为两份、留存在新生的两个细胞核中。

细胞生命的精细结构,令人惊叹,然而再结合第一点细细思考,方然就觉察到,这其中隐藏着一个自相矛盾的悖论。

生命的从无到有,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

第十六章 概率

细胞与dna的关系,一望可知,却让方然十分困惑。

dna的复制,演化,需要借助细胞的分裂,空有dna、或rna的病毒无法凭空自我复制,也就是说,dna依赖着细胞。

可是另一方面,dna赖以存在、复制,无限延续下去的场所:细胞,一切的生命活动又受到dna的控制,细胞的生命构件,都需要dna的蓝图才能被合成出来,换句话说,细胞又依赖着dna。

a依赖着b,b又依赖着a,按进化论,真相就只能有一个:

a和b,dna和细胞,是同时演化出来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面对屏幕,阅读着晦涩难懂的文献,十二岁孩童的理解能力毕竟有限,但方然的学识远远超越了同龄人,他明白,哪怕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原始细胞,其从无到有的过程,从概率上讲也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奇迹。

方然的判断,来自于生命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

辛西娅。

读音来自“人造儿”,辛西娅是“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一项生命科学研究成果,这家成立于西历1463年的公司在业界的名声十分微妙,创始者克雷格*文特尔被认为是一个生命科学的天才,同时也被科学界打上“追逐利润更甚科学”、“自负而傲慢”的标签。

公司创始人的名声,方然并不关心,他更感兴趣的是“辛西娅”。

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人工合成的单细胞生物,辛西娅,和盖亚现存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原则上讲,辛西娅的dna完全来自人工编辑,和其他所有生命体的共同祖先——原始生命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由于是人工编辑,没有演化中遗留的负担,辛西娅的dna长度出乎意料的短,“辛西娅30”只有473个基因,dna链的总长度为531万碱基对。

531,000个核酸碱基对,相比之下,人类dna的核酸碱基对则超过3,000,000,000。

五十三万,三十亿,差距之大令人印象深刻。

但即便“辛西娅”这样最简洁的单细胞生物,要凭空从有机物的“浓汤”,原始海洋中产生,仍然是一种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

按“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文档,辛西娅的dna,其中有确切作用、必不可少的部分至少占69%,也就是说,dna里至少三十七万个碱基对的排列,不能出现差错,否则无法支持一个最简单细胞的生命活动。

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碱基对,拼凑成特定编码的三十七万长链,还要分毫不差:

2的370,000次方,会是多大的一个数字,方然不禁摇头,按科学界公认的看法,宇宙诞生至今不过一百四十亿年,盖亚存在至今才四十六亿年,即便这四十六亿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盖亚上都在进行恒河沙数的dna拼凑试验,直到今天,拼凑出单细胞生命dna的概率,仍然无限接近于零。

呵,“恒河沙数”用在这里,有点可笑,恒河的河床上能有多少沙粒呢,宇宙中所有基本粒子的总数还没有2的80次方。

至于2的370,000次方……

一边思考,一边回顾“辛西娅”的公开文献,方然眉头紧锁,他想起了曾在《生物》课上产生的困惑。

生命,细胞生物,当真能无中生有,依达尔文的理论而在盖亚中凭空出现吗。

方然的困惑,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正是严肃的反对者用来质疑达尔文进化论的最犀利武器之一。

生命的从无到有,概率如此渺茫,并非是可以用一句“奇迹”敷衍的。

从原始海洋中遍布的有机物分子,到第一个生命,这无中生有的神秘过程,似乎缺少任何一个中间环节;最初的生命,有机化合物的堆砌,要么是“死”,要么是“活”,半死不活的中间态何其荒谬,但这也就意味着,从非生命到最初生命的近乎无限大的距离,演化,是在一步之内跨越的。

一步跨越近乎无限的距离,怎么想,都觉得完全没可能。

方然的脑海里,飘过一个惯用的比喻,概率极小的事件大概是怎样呢,好比台风过后,散落一地的零件被拼成波音141客机,当然,这根本不可能,然而套用在生命演化的从无到有上,不可思议的奇迹,却又实实在在的曾经发生过。

又或者,是达尔文的进化理论……出了问题。

坐在计算机前,手指在鼠标上来回摩挲,有那么一瞬间,方然的确感觉到,自己对进化论的信仰出现了一丝动摇,查尔斯*达尔文的理论,会不会只能解释盖亚的生命演化,而不能解释原始生命的出现呢。

生命的从无到有,和人的必然衰老,乍看去,两者间似乎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直觉的想,既然生命的本质是dna,那么,弄清楚生命最初是如何出现的,就至关重要。

……分裂就是死亡。

……生命中最初沾染的特质,是繁衍。

冥想,思维的火花在跳跃,方然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无数念头。

倏忽间,就在思维的海洋里,他似乎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线索一闪而过,待反应过来,想要去捕捉时,却又连一点隐约的残迹都摸不到。

到底是什么呢,回过神来,理性再度主宰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有。

方然懊恼的关闭浏览器,长叹一声。

……

一月,冬季的金伯利,被静谧安详的积雪覆盖。

也是锤炼思维的幽静之处。

从飘雨的沉思之后,一连好几天,方然的生活节奏依然很有序,只不过,每天一小时的生命科学研究时间,他始终在琢磨阿尔贝*雅卡尔说过的那些话。

对抗衰老,永不下车,雅卡尔的指点,让方然窥见了一丝门径。

要明白生命衰老的实质,或者,至少是其表象,详细解读生命的本质似乎十分必要,但他委实没想到,生命最初的奥秘,“无中生有”,竟然会如此不合常理。

翻看任何一本中学生物教材,原始生命的出现,都是四个步骤:

从无机物出发,第一步到有机小分子,又到有机聚合物,再到有机结构体,前面的三步,都已得到了验证。

唯独最后一步……

有机结构体,到真正的生命体,到底是一番怎样的神乎其技;

到今天,也没人能说清楚。

第十七章 嬗变

如此执着于原始生命的诞生,方然并没在钻牛角尖。

人生短暂,血红色的数字狰狞跳动,岂止牛角尖,他甚至没资格浪费短暂每一秒。

原始生命的无中生有,令人困惑,但每天的学习还在继续,理性让方然没执着于这一点,本来,他还想请教阿尔贝*雅卡尔老师,但这位《生物》教师从放假起就不知所踪,也没留下联系方式。

既然如此,就先设法解决学费的问题。

金伯利中学,生源非富即贵的私立名校,每一年的费用,扣除联邦政-府拨付的经费后仍需三万马克,表面上,若不是学期末的年级第四名,让方然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没有家庭支援、毫无经济来源,他甚至连学业都无法继续。

要么拔尖,要么走人,金伯利的贫困生只有这两条路。

但方然是例外,金伯利一年的花费,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承受的负担。

六年级,身为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方然的计算机水平,已相当于联邦大学本科计算机专业的录取标准,观察到最近流行的智能化趋势,他在网络上寻找机会,参与一些小型的软件开发项目,以此来积累资金。

网络上的虚拟世界,每一步,都要有确切的安全保障,作为新手的方然交了不少学费,好几次兼职,都没能拿到报酬。

社会的规则,是什么,尔虞我诈竟司空见惯,比功课更难应付。

自从见识过科学的力量,寄望以此对抗死亡,多少年的时间里方然只专注于一件事,学习,但这并非是说,他已成为一个只会埋头读书的怪人;要尝试永生,就要先存活下去,道理是不言自明的,后来他便开始利用自己的编程能力,寻找众多网络上众多节点的漏洞,后门,软件缺陷,然后将其卖给开价最高者。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购买者拿去做什么,方然并不关心。

网络漏洞的扫描,利用,只要不是自己直接入侵,联邦法-律里尚处于灰色地带,但方然还是做的很谨慎。

他知道,屏幕后的虚拟世界,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迷雾重重,表面上的“匿名”,在后台数据分析和联邦政-府监控面前,也和不设防无异,出于直觉,网络上的一切活动,留下的痕迹都越少越好。

出于畏惧,是的,虽然也说不清楚,这畏惧究竟是来自于何处。

网上系统的漏洞,以及,某些服务器的非常规入口,价值可大可小,一年多来方然以此积累了逾十万马克,看上去,足可以支持轻松惬意的生活。

但日常生活的一切享受,方然没有追求,这些东西对他毫无吸引力。

收入增长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购买更多的医疗保险,将重疾险的额度提升到一百五十万马克,几乎相当于联邦民众平均工资的五十倍。

虽然在死亡面前,医学的铠甲,依然脆弱到不堪一击,可也没别的选择……

一想到这些,寒意就渐渐袭来,令人不快而放弃。

为了将医学,保险,所有这些都抛诸脑后,方然更投入的探索生命科学与计算机的世界,时间一天天过的飞快,但,关于原始生命究竟如何“无中生有”,概率上无限接近零的奇迹,如何出现,他始终没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就在网络世界的遨游里,他却逐渐注意到另外一些变化。

计算机,网络,虚拟世界,所有归类为it领域的这一切,出现才不过数十年,却已经深刻改变了世界的面貌。

世界,对从未走出过巨山市的方然,似乎只是屏幕后的虚幻,但凭借学习,和每天的信息发掘,方然还是逐渐察觉到,it领域的力量,超乎想象,最近几十年来人类世界的变化程度,甚至超出了此前数千年历史的总和。

世界的嬗变,速度越来越快;

然而人仍必有一死,这样的事实,还没有什么改变的迹象。

时间的列车,每时每刻都在疾驰,时刻一到,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可怜人,就要被抛出车外,命运的本相依旧,那么,庞大到无法一览全貌的盖亚,巨大的车厢里,再泛起些怎样五光十色的色彩斑斓,也根本无需关注,是吗;

不,好像哪里不太对,但细想想,方然又没法轻易的归纳出结论。

十二岁的思维,毕竟还不十分成熟,此时此刻,坐在亮莹莹的屏幕面前,方然只模糊的意识到,对抗衰老,拒绝死亡,永不下车,这,恐怕并非是一个人独自踯躅向前,就能无限接近的目标。

他并不知道,在通向永生的路上,衰老,仅仅只是第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而且方然还一无所知,永生,似乎绝对无法达成的神迹,一旦成为现实,世界,整个盖亚的命运,又将会怎样的天翻地覆;

而那一天终将到来。

……

开学后,完成报到注册,方然接到了学校董事会名义发来的一纸“建议书”,措辞含蓄的提醒他“全面发展”,选择自身擅长的方向,为学校做贡献。

哦,意料之中,看来金伯利对自己的表现不太满意,方然挠了挠头。

金伯利,富贵后代云集的私立中学,为什么会接纳自己这样毫无背景的学生,想来想去,身无长物的平民,也就是在特长竞赛方面能为学校出一份力;刚入学时,自觉时间紧迫的方然没加入任何一个社团,但现在,他必须重新决策。

如果不想被扫地出门的话。

田径社,得到消息的体育教师第一个找上门来,但方然并无兴趣,他锻炼的目标,和职业运动员的方向没有一点重合度。

跑得快,可未必活得久,且不说他也没时间训练。

看来看去,金伯利的众多社团里,还是定位在学科竞赛的比较适合。

于是方然递交了申请,成为“生命科学研究社”的一名成员,每周两次课外活动,收集动植物标本、或者做些实验,这倒也还好。

至于参加生命科学竞赛,要七年级才有资格,暂时毋需操心。

第十八章 社工

社团的活动,站在方然的立场上,很容易,差不多就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也有额外的好处,阿尔贝*雅卡尔,负责《生物》课的教师是社团的指导专家之一,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方然才知道雅卡尔正在某研究机构挂职,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如果不是加入了生命科学社,还没办法联系呢。

阿尔贝*雅卡尔不在金伯利,对一个学生不辞而别,也很正常。

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既不方便,方然也对网络心存戒备,他只礼节性的发送过一两次邮件,话题都围绕生命科学社的日常,言辞中,从未涉及“衰老”,或者“永生”。

总觉得这些,不适合在网络世界里讨论,虽然他也说不出为何。

学期伊始,人间四月,春天的气息扫过偌大校园,年轻的学生们也好似从蛰伏中苏醒过来,开始参与种类繁多的校内活动。

这一切,从踏进金伯利时就见过,方然却兴趣寥寥。

不过每周活动时,他从生命科技社团的同学身上知道,社团里的成员们时常请假,去参加交际舞会,校友演说,甚或一些马术,高尔夫之类的兴趣课,培养所谓“贵族气质”,当然,也少不了在升学的推荐信里锦上添花。

联邦的升学制度,大学的门槛,对不同阶层的学生完全不一样。

家庭背景深厚的学生,除联考外,更习惯采用推荐信的方式入学,众多的人生经历让简介十分光鲜,其实,上面的每一行都需用数以万计的马克堆砌;至于普通出身的学生,就只有在联考杀出重围这一条路,且不说即便侥幸考出高分,面试时,也还有被前者谈笑间篡夺了名额的可能。

升学,关乎未来的职业,一个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根本,方然却置若罔闻。

这世界上,哪里有可以免死,永不下车的职业呢,恐怕没有,那么,本质上任何选择也都一样的。

只要有钱即可,而赚钱,做工作只是选择之一。

方然的考虑,简单,直白,外人看来则是完全的内向,沉闷与不通情理。

自从进入金伯利,身边没有哪怕一个朋友,在交际能力决定了地位高低的中学校园里,方然原本容易成为暴力欺凌的对象,但在金伯利,大家表面上还算彬彬有礼,虽然私下里,聚会上,让年轻学生们口中“啧啧”的谈资也经常就是他。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年们,时间,还有多少,虽然像自己这样竭力挣扎,也不一定有用,但他们……

也不过是在等死罢。

方然的揣测,并没有一丝恶意,只是在厌恶外出受伤的风险,而主动了承担社团里没人愿意做的枯燥实验后,戴着防毒面具,橡胶手套,摆弄那些浸泡标本的瓶瓶罐罐,说说笑笑的学生从身旁走过,一边在背后几束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这时候,他就难免会心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异念头。

他们死时,我还活着。

世上还有比这更淡定的一刻吗,特别是,自己并没有动手,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转瞬般的生命随风而逝,仅此而已;

那些目光,如同凝视怪物一样的不友善,也将随之而消散吧……

反正他也不在乎。

……

春天,一天天过去,田野里铺满了艳丽的鲜花,天气渐热了起来。

方然的生活轨迹却依旧。

报名生命科学社团,每周二,四的下午,他都会在金伯利的生物实验室里,完成那些枯燥而乏味的工作,为高年级学生的项目准备素材,在电脑上整理实验数据。

这些事,其实换成谁都可以做,他很快习惯了一边处理工作,一边走神思考。

六年级的学业,十分轻松,但其他时间里要学习的还很多,那些待思索的问题,也只有这时才可以从容回顾。

这一段时间以来,生命的奥秘,始终困扰着他。

原始生命的结构,细胞,与dna,两者之间的相互依赖十分矛盾,如果说,细胞结构与dna是在演化过程中同时出现,概率未免太渺茫,但若非如此,又能怎样解释这一切呢。

放弃达尔文的进化理论,不可能,只会让自己更迷惘。

下午,照例在实验室里作标本,清洗社员们上午采摘的植物叶片,方然用毛刷清洗叶子的表面,一边思考着问题,不经意间,完全是下意识端详手里的树叶,他忽然想到一个挺模糊的概念,动作也停了下来。

树叶,植物身体的一小部分,这些摘下来的树叶,究竟是死,还是活呢。

倘若制作成了标本,干燥的叶片,想必细胞都已因失水而死掉,这没有疑问,但现在,脱离了植物躯干的一小片组织,叶片里的大量细胞,应该还在运作。

然而从树的角度上理解,这片树叶到底是死,是活,好像就有一点模棱两可。

啊,很快想起来了,哪里有模棱两可的情形呢;

死、还是生,是要看新陈代谢的。

新陈代谢,一个很有过程感的词,方然在小学期间就在课本上见到过,不难理解,对任何生命而言,新陈代谢就是自身的生物化学活动,宏观上不一定要在运动,但微观层面,必定可以观察到生命与外界的物质,能量交换。

只要是活的生命,都在一刻不停的新陈代谢,除病毒外,所有的生命形态都一样。

那么眼前的这片树叶,既然还没干燥,想必叶片上的无数细胞,其中的绝大多数仍然是存活的,虽然即便用显微镜,也未必看得出来。

那么生命的界限,“死”的非生命,和“活”的生命之间,区别究竟……

“死”和“活”,真有一条绝对的界限吗。

究竟怎样才算“活”呢。

恍若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忽然之间,方然捕捉到了某种灵感。

他意识到,最早的原始生命,阿尔贝*雅卡尔口中“最初的绝育种”,形态可能会十分“特别”,也许和盖亚中现存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

第十九章 起源

原始生命,甚至,远在“沾染”了繁衍特质之前的生命,那些很可能永生不死的存在,到底在哪里呢。

原始细菌的化石,已经寥寥,更古老的过去,只会隐没在一大片厚重的迷雾里。

考古的证据十分菲薄,方然的冥想,就是另一条接近真相的途径。

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和今天的任何生命都不一样,猜想的灵感,来自于雅卡尔提供的“繁衍沾染”;繁衍的特质,是现今一切生物都有的,也因此成为“生命”必有的特征之一,但在久远的过去,却未必如此。

话说回来,究竟什么才算是生命呢。

双眼凝视面前的一片片树叶,方然领悟到,“生命”与“非生命”之间,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有清晰的界限。

譬如病毒,科学界公认的最小生命体,倘若单独拿出来观察,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新陈代谢的迹象;

但它仍然是生命,为什么,就因为能侵入宿主,不断的复制自身么。

生命的定义,不知为何,让方然产生了一丝抗拒。

凭什么病毒这样的存在,也被认为是生命,因为能繁衍,是吗;

然而一旦抛开既有的成见,以更接近寻常人类的视角去观察,生命的本质,何其直白,一刻不停的新陈代谢,“活着”,才更应该是判断是与否的标准。

倘若盖亚里,存在一种并不会繁衍,却始终在新陈代谢的存在……

那,岂不就是最原始的生命么。

刹那间,恍若闪电划破夜空,方然领悟到了一个离经叛道、却至关重要的概念。

重新定义何为生命,此时此刻,方然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一切去追求的是到底是什么。

活着,永不下车,可“活着”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一分为二的繁衍,还是时刻不停的新陈代谢,答案,简直不能再清楚,“活”的存在,叫生命也好,叫其他任何名字也罢,才是最应该探究的。

按科学界公认的定义,拥有繁衍能力之前的“那存在”,甚至都没资格被称为——生命。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始海洋里,有机结构体的进一步演化,聚合成团的“那存在”,新陈代谢,时刻不停的与外界交换物质和能量,或许因环境的刺激而解体,又或者,在体积变大后自然的分裂为二,各自在环境中游荡,这样的结构体,具备生命活动的一切特征,只不过,在结构体的深处,甚至都没有dna存在。

一大团有机物的偶然分裂,有机聚合物的生成,转化,补充,耗散,这些功能,并非一定需要dna的参与,零散的碱基片段也可以做得到;

而这些零散的碱基片段,和其他有机物一样,以近乎无限的数量诞生在原始海洋里,并时刻不停的,被有机结构体吞噬,利用,用作蛋白质合成的模板,甚至,偶尔还会被复制……

新陈代谢,这就是生命了吧,这凭什么不能算是最初的生命呢。

一边下意识的摆弄树叶,一边灵魂出窍般的冥想,方然眼前,似乎出现了温暖的原始海洋,无数形态万千的有机聚合体在其中畅游,彼此擦肩而过,甚或相互结合,或者分裂成更小的团块,这样的景象,前所未见,而所谓一切生命都具有的dna又在哪里,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长短不一的碱基片段。

那时候的“那些存在”,根本不知繁衍为何物,不仅如此,它们相互之间,并没有——

任何本质的区别。

念及至此,方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是的,刚才自己想到了什么,原始海洋,无数的有机结构体,没有完整dna、也无所谓繁衍的“那存在”,那些,是生命吗,最原始的生命,还是像教科书上记载的一样,仅仅只是生命无中生有四部曲的第三步产物;

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它们的行为,甚至,它们在生化意义上的构成,全都……一模一样。

最原始的“那存在”,或者,按方然的理解,最原始的那些生命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达尔文的进化论。

因为它们都一模一样啊。

……

夜幕降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天边。

很少有学生住校的金伯利,傍晚后,偌大的公寓楼里十分安静,方然离开冷清的游泳馆,回寝室锁上门。

下午的思考所得,实在意外,他亟需时间来厘清一切。

“那存在”,超脱于演化之外的东西,真的会是自己凭空想象出的样子吗,念头突然冒出来时,自己的惊讶程度,前所未有,甚至失手打碎了烧杯。

短暂的震惊后,现在又一次坐在电脑前,方然先喝点冰水,让头脑清醒。

没有dna长链的生命,还算不算是生命,这一问题,方然直接选择了无视,他凭回忆翻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技术文档,回顾“辛西娅”的一些细节。

辛西娅30,包含五十三万个碱基对的dna,数据量十分庞大。

但其中60%的基因,大约三十二万个碱基对的长度,都是用来控制细胞体的复制和分裂的。

而原始生命根本不繁衍,这些基因,就变成了一种多余。

除此之外,凭借对dna如何发挥作用的知识,方然也猜测到,原始生命活动所需的有机大分子,不一定需要完整的dna才能合成;dna的长链,包含大量的基因片段,这些片段,各有各的功能,原则上完全可以单独发挥作用,合成出各种各样的物质,或者指挥细胞的活动。

原始细胞的每一项功能,很可能是由于吸收了较短的碱基片段,而逐步添加上去的。

dna的维持,复制,依赖着细胞,没有细胞作为容器,暴露在环境中的dna没有任何活性,病毒就是如此,总而言之,如果没有细胞存在,dna自身只不过是一条化合物长链,完全是“死”的,毫无生气。

可反过来,dna,对原始生命而言,却不一定是非有不可的。

第二十章 分裂

思维延伸到这里,细胞体和dna的关系,方然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同时也料想到,盖亚生命演化的历史上,细胞体的出现,应该是在dna的出现之前。

虽然那样的存在,甚至,没有资格被今天的学术界称为生命,因为它们不会繁衍。

浩瀚的原始海洋里,恒河沙数般的原始生命,随波逐流,吞噬一路上碰见到各种奇怪有机物,甚至与附近较小的同类合并,这些生命成批诞生,成批死亡,即便受环境的摧残而损失了绝大部分,也还是有无数的个体存活下来。

同类,的确如此,原始生命和后来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它们并没有能区分彼此的dna。

有机大分子的聚合,进而形成类似于细胞的结构体,从生物化学层面解释,细胞外膜,内构的方案几乎唯一,借助多孔岩石、黏土聚合起来的原始生命,虽然没有完整的dna,却可能含有随机吞噬的核酸片段,细胞体内的成分五花八门,但,一点也不影响彼此的合并,或者偶然的分裂。

没有dna的调控,可想而知,最原始的细胞体必定简陋之极。

但在原始海洋里,再怎样简陋的生命,也只有“环境”这一个天敌,而且即便死亡,也不要紧,无数新的有机聚合体又会填补进来,继续在有机物的浓汤里飘荡……

一个遍布最原始生命的盖亚,那时候,主宰生命的dna压根还不存在;

在那样的世界里,想必,既没有衰老,也没有分裂。

任何原始生命终结的原因,都必定是环境,而非衰老,想一想也是如此,自发聚合起来的有机大分子,形成最原始的细胞结构,这样的存在,又哪里有什么衰老可言;

除非受到环境的破坏,结构解体,否则这些最原始的生命,原则上讲,可以一直游荡在原始海洋里。

直到盖亚的时间尽头……

没有衰老,无限长的寿命,即便只存在于如此简陋的生物之上,还是让方然憧憬。

然而某一天,某个原始生命的细胞体内,偶然拼凑出了一条非同寻常的核酸长链,一切就全都变了。

这条长链,蕴含着生命密码的dna,编码的功能,在盖亚中从未出现过:

根据这条dna指令,制造出的若干蛋白质分子,拥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新功能,新制造的蛋白质分子,与细胞体内其他漫无目游荡的蛋白质分子协调后,组成了复杂的结构,这种结构,能解开dna长链的碱基对,并利用游离的碱基,复制出顺序一模一样的新dna长链。

这样的尝试,起初,必然迟缓而笨拙,然而在遍布盖亚的无数原始生命体内,类似的偶然,自我复制的尝试,每一天都会进行无数次。

漫长的时间流逝,一秒钟,一分钟,一天到一年,无穷多次的尝试,终究会有一天,意味深长的链条被拼凑出来,一旦有了完整的复制功能,这条被命运选中的长链,就注定会不断分裂,占满盖亚,用近乎无限的数量去争夺生存资源。

最终,世界里所有无法分裂,无法繁衍的原始生命,都将在生存竞赛中消灭殆尽。

……生命最初沾染的,是繁衍。

雅卡尔的话,不正是在形容这样的景象吗。

永生不死的原始生命,出于偶然,藉由dna长链而获得了复制,分裂的能力,最终取代盖亚里的“绝育种”,进化论的第一次演绎就是如此。

但好像哪里不对劲,获得分裂能力的原始生命,最终取代,消灭掉的,究竟是什么呢。

岂不正是其他所有的同类,那些虽然不会分裂,却也永不衰老,不会凋亡的原始细胞体;非但如此,分裂,对最初的原始生命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两个崭新的细胞体就此诞生,固然神奇,可分裂前的那一个细胞又哪去了呢。

单从材料上讲,这简直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分裂前的细胞,物质会分布在两个新生细胞内,但另一方面,倘若站在它的立场上思考,结局则不寒而栗,一个依dna意志而复制构件,最终被扯成两半的细胞,还能怎样,根本就是惨烈而彻底的死亡了,就其本身,和新细胞也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

……分裂就是死亡。

倘若细胞也有意识,最原始的细胞体必定没有,但倘若有呢;

原本四处游荡的不死生命,一旦体内出现了自我复制的dna,就会分裂,会被牵引丝拉拽着所有的部件,硬生生的分裂成两半,这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讲,站在细胞的层面上,这分明已经是死亡了。

衰老,不管再怎样可怖,毕竟只是通向死亡的绝路;可原始生命,倘若真有自己的意识,恐怕断然不会选择如此诡异的dna长链,来支配自身。

分裂,就是死亡。

即便借此而消灭了一切竞争者,独占整个盖亚,对因分裂而死亡的原始生命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始生命,自然谈不上有意识,然而一旦拥有分裂的能力,被体内偶然拼成的dna长链而主宰,自身的灭亡也就进入了倒计时。

思考到这里,生命如何开始繁衍的图景,已经让方然战栗。

但思维还在展开,以此推论,因dna主宰而注定失去性命的,又岂止是最初的原始生命,既然凭借分裂,繁衍而一统盖亚,严格说来,今天的所有生物全都是这最初生命的后代,全都被数十亿年不断复制、继承而来的dna所掌控,分裂,还是衰老,最终的结局都指向毫无悬念的死亡,这,和生物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完全背道而驰,简直……

就好像被寄生了一样。

寄生……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方然极度惊讶,他抬起手,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了一会儿,体会着释放自内心深处的寒意。

达尔文的进化论。

原始生命,是现存一切生命的共同祖先。

那么……

也就是说,今天所有的生物,都和最早学会了分裂的原始生命一样,被dna给寄生了吗。

第二十一章 寄生

生命的“无中生有”,是dna长链对原始细胞的一次“寄生”,这念头很惊悚。

但翻来覆去的思考,方然又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寄生,听起来很不舒服,那么换一种说法可以吗,譬如“共生”就好听得多,但方然却觉得别扭。

按他的设想,没有dna的原始细胞能独立生存,而没有细胞的dna,只是一条死的不能再死的化合物;如果不是出于偶然,占据了原始细胞的主宰地位,指挥细胞不断生长、分裂,同时复制了自身,dna这种结构脆弱的长链状有机体,在严酷的原始海洋里,根本就无法长久存在。

这种关系,如果不算“寄生”,又算什么呢。

没有实验基础,没有完整的研究链条,仅凭冥想,方然就顿悟了一条生命科学的本质陈述,接下来的几天里,在网络文献数据库里查找,访问大学、研究机构的网站,方然才发现,这居然是生命科学前沿的一种共识。

虽然,在主流生命科学界,这一猜想的表述方式里没有“寄生”。

但本质是相近的。

最原始的生命,究竟是怎样无中生有,盖亚的漫长岁月掩盖了一切痕迹,所有的理论都只能是假说。

但所有人似乎都认为,dna,碱基对的长链,是现存一切生命的本质。

譬如说病毒,此前,方然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种甚至会结晶的东西,也配称为生命,因为科学界的“生命”定义就是如此,细胞的一切生命活动,本质上都是为了繁衍,而繁衍,本质上则是dna的复制。

既然病毒拥有活性dna,在宿主细胞内,可以大量的复制自身,那么它就是生命。

而一旦脱离到细胞外,游荡在环境中,病毒就不显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时候它算是什么呢,按微生物学的说法,此时的病毒处于休眠状态,病毒并没有死亡,只是在蛰伏,等待下一次与宿主细胞的邂逅。

邂逅,说的多么浪漫,其实根本就是一种“寄生”,方然不禁在想。

病毒侵入细胞,复制自身,这一过程方然早就自学过,也深知病毒是多么恐怖。

通过欺骗手段,病毒的dna与引物能穿透细胞膜,进入细胞内部,与细胞自身的dna进行融合,用搭便车的方式,在细胞dna的复制过程中完成自身的繁衍。

病毒繁衍的速度,根据病毒dna与细胞dna融合的位置、功能,有快有慢,但结局却只有一个。

肆意复制的病毒dna、蛋白质外壳在细胞内完成组装,数量越来越多,细胞功能则逐渐丧失殆尽,最终破裂,解体,无数的病毒蜂拥而出,继续寻找下一个无辜的宿主细胞,开始新的生命轮回……

尺度以纳米计的渺小存在,就这样将宿主毁灭,即便科学,也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

自从发现了病毒,主流的生命科学界就始终将其视为最原始、最简洁的生命,虽然也有一些反对声音,但长期以来,这似乎已成为了科学界的共识。

方然却对此持保留意见,不过,现在这并不重要。

病毒侵入细胞的过程,毛骨悚然,然而,dna侵入原始细胞的过程,才真正让方然不寒而栗。

同样是寄生,病毒,无非是让细胞死亡。

而dna呢,为了复制自己,居然能将宿主细胞撕成两半,就在分裂的一瞬间,对宿主细胞来说,就是死亡,而新诞生的两个细胞,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dna主宰着,这些细胞的所有生命活动,本质上都是在为dna服务,只待时机成熟,那条恐怖的长链,又将分裂,把细胞再度撕成两半。

然后是第三次分裂,第四次……

被侵入的原始细胞,就这样一次次被撕成两半,只为继续充当dna繁衍的工具,永远无法逃脱,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这样想着,方然不禁冷汗涔涔。

生命的本质是dna,为什么,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凭借冥想,而非实践,方然得出的结论,和生命科学界的主流看法几乎完全一致。

只不过,生命科学的研究者们,是通过漫长的观察,分析和提炼得出结论,面对盖亚四十亿年生命演化的长卷,他们的眼里,大概充满了对生命奇迹的赞叹。

而方然呢,却洞悉到了原始生命出现的那一瞬,某种程度上讲,他的认识,已经超越了时代,甚至比某些生命科学研究者的思维,都更深刻。

其实,但凡认真思考过生命的演化,就不难拨开迷雾见真相。

生命的长河,从四十亿年前的第一次诞生,直到今天,出现过多少千奇百怪的生物,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然而一旦拨开宏伟而绚烂的表象,直达生命深处,那不起眼的dna长链,人们才发现,四十亿年过去了,dna的构造,其中的每一个有意义的片段,在细胞的庇护下,却始终坚若磐石,根本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生命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生生不息吗;

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数不清的生物,来来往往,生死寂灭,然而唯一岿然不动,甚至愈加精密的,却是那看似渺小,甚至肉眼都看不见的dna。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万千生物都只是过客,是竞争的工具,dna,才是演化中永远的赢家。

……

洞悉了生命的本质,方然心情抑郁。

主宰,寄生,赢家,奴仆,一系列的概念,让他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生命的本质是dna”,这判断,毋庸置疑,也和生命科学界的主流看法一致,十二岁就有如此深邃的思想,带给方然的却是烦恼。

他非常清楚,这句话对自己一直追求的“永生”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dna才是生命的本质,主宰着小到细胞,大到种群的生死存亡,那么,作为宿主的细胞,种类繁多的盖亚生物圈,甚至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算是什么呢。

只是dna借以维持,彼此竞争的容器吗。

第二十二章 容器

“容器”的假说,让方然陷入了纠结。

凭借意识在思考,不止方然,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会认为,这正在思考的意识掌控着自己的身体。

然而现在,站在寻求永不下车的立场,方然却认识到,“永生”会是一个多么难以达到的成就,意识的永存,至少目前,必须借助于身体,本质上这身体却不受意识的控制,而只是dna主宰的容器。

永生,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不管意识怎么想,dna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因为它本来就永生不灭……

但我呢,正在思考的“我”,自己到底又要怎么办;

……混账。

……

春天,万物更新,金伯利的校园里郁郁葱葱。

方然的烦恼却挥之不去。

探寻生命的从无到有,收获很大,至少方然明白了一点,永生不死的生物,并非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在盖亚中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但dna却改变了规则,将生命的演化,变成了一场纯粹的繁衍竞赛。

这样做的动机,方然没去钻牛角尖,不过是化合物长链的dna哪有什么意识,一切,都只不过是遵循物理定律的自然活动。

但这活动的后果,却让他沮丧,凭借对细胞的掌控,没有意识的dna居然达成了他一直追求的成就,永生不灭,代价则是细胞被撕裂,更复杂的生物,也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

至于说,作为主宰的dna,为何不一直维持着细胞,而达到永存的目标;

阿尔贝*雅卡尔的话就是答案,主宰细胞的dna,只管分裂,不断繁衍而存续下来,唯有这样才能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胜出。

至于永生,让细胞永生不灭,dna岂但没有动机,更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得到。

想想它又凭什么要让细胞永生,永远待在这一牢笼里,不再复制了吗;

开什么玩笑。

意识,自以为控制着身体,然而在微观层面,却是dna在主宰着身体的一切。

审视自身,方然清楚的意识到,这些天来令他烦恼的是什么,自己明明想要永生不死,可真正主宰身体的dna,却只把身体当做暂时的栖身之所,和繁衍的容器。

一旦完成了繁衍的最终目标,这临时的居所,就可以弃如敝履,如同垃圾一般的丢弃。

这种丢弃,在单细胞生命,是直接撕成两半、顺便构建出新的居所。

在更复杂的生物,则是成熟的繁衍细胞带着dna离开,甚或就地汲取一切营养,成长为新的宿主;至于原先的宿主,则任由其自生自灭。

身体,意识赖以栖身的唯一,dna却只当驿站般匆匆停留。

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dna的无情和冷漠,用人类情感去形容一种化合物,未免可笑,但方然的确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维护宿主细胞,维护容器,对dna难道就没有好处,长久生存的宿主也能支持dna复制,繁衍啊,可它为什么不做呢。

主宰细胞,一直这样维持下去,直到盖亚的尽头,才是真正的永生不灭,奈何dna这蠢材……

哦,没办法,dna当然不知道,它根本就没有意识。

生命的繁衍,dna复制,详细过程方然是清楚的,所以他格外觉得,这真是命运对一切生物,同时也对dna的残酷玩笑。

主宰着细胞的dna,能够复制自身,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指数级的复制到不可计数,然而它却不知道,任何复杂而精妙的生化过程,总难免出错。

dna的复制,简单来说,是先断开长链里的一个个碱基对,由双螺旋变成两条单链,然后用游离的核酸来配对,以a-t,c-g的规则,逐个补齐单链上每一个碱基对,各自形成新的双螺旋长链。

有时候,由于各种随机的干扰,配对会出错,譬如给单链上的a配了一个c,碱基对无法形成,新生的dna双链就会像错齿的拉链那样,在出错点形成微小的“鼓包”。

碱基错配,只是最简单的情形,此外还有一些更大、更严重的错误。

dna复制中的错误,并不罕见,漫长进化过程中也形成了一套纠错机制,大多数都能修复。

但是,无论怎样严密的纠错机制,显然并没有完全防止dna复制的错误积累,否则,始终完美复制的dna长链将真正“永生”,盖亚的生物圈里,直到今天,也还会是一副无数原始生命在海洋中荡漾的景象。

不,考虑到盖亚的环境在变迁,一切诞生在早期的原始生命,如果没有任何演化,必定早已被变化无常的环境所淘汰。

正是dna复制过程中的错误,逐渐累积,其中绝大多数错误都会导致麻烦,甚至细胞的死亡,但也有一小部分错误,无意中产生了新的特性,生命才能够逐渐演化,一步步从原始的单细胞演化成今天的人类。

在演化中起了作用的错误,就是“突变”。

这样的演化,对dna,是将永生不灭变成了一场梦,即便再怎样复制,繁衍,漫长的时间后,也会因为突变积累而面目全非。

如果一切不是自然的安排,这过程,简直让方然觉得讽刺。

偶然出现的dna长链,窃据了原始细胞的主宰地位,为了复制,毫不犹豫的撕裂细胞,剥夺了原始细胞永生不死的能力。

可是由于无法避免的突变,dna的自身,也终究没能逃脱消亡的宿命,无数原始生物的dna,依然随着宿主的死亡而一并被掩埋,永远离开了盖亚的生物圈。

无意识的要复制,要永存,却祸害了无辜的原始细胞,结果自己也没达到目标。

身为dna暂时栖身的容器,方然悲哀的想,怪谁呢,物理规律这种事,又能怪得了谁,只能道一句造化弄人。

然而再想一想,也正是dna复制中的突变,逐渐积累,才最终让人类得以出现。

否则,今天的盖亚,还是一个充斥原始细胞的世界……

方然不禁脊背发凉,那样的话,自己甚至都不会存在,甚至,根本没机会坐上时间的列车。

第二十三章 数据

所以还要感谢dna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先赐予生命,又剥夺生命,一生一灭是可以互相抵消的么,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这里的“赐予”,并不是繁衍,而是本质上的从无到有,既然依物理规律而一步步演化了四十亿年,直到人类,那么,给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一副终将衰亡的躯体,似乎也就可以理解。

自然规律,毕竟不是无所不能,科学的边界就是一种证明。

生命的起源,久远而恐怖,但对方然来讲,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吓倒,更不用说放弃生命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自然界的力量,深不可测,生命的从无到有,死亡的宿命烙印,固然令人敬畏。

但方然更清楚的是,今天,人类掌握的科学技术,是空前的强大,回首过去,仅仅在几十年前,人们甚至还不知道dna的存在,只能凭借生物形状的遗传,去猜测主宰生命活动的神秘因素。

但现在,甚至连第一个人工编辑的生命,“辛西娅”,都已经问世。

长久的思考,没有直接给出对抗衰老,乃至死亡的手段,却让方然穿过了一重迷雾,在明确了“衰老并非不可战胜”的基础上,研究的突破口,显然就在于dna,基因,乃至生命科学的一切相关领域。

衰老,死亡,一切的起因都是dna,解谜的钥匙,或许也就隐藏在其中。

涉及到dna的生命科学领域,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艰深,原因超出中学阶段的知识水平,即便方然一直在竭尽全力的学习,也感觉吃力,而且随着学习的深入,他意识到,要想真正掌握生命科学的奥秘,要做的事太多,并不仅仅是摆弄生物材料,在实验室里捣鼓玻璃器皿这样简单。

现代生物学,一言蔽之,对研究工具的需求极其迫切。

要研究大千世界的生物,探寻遗传物质的奥秘,孟德尔的时代,只需要一把豌豆,一块土地,充裕的时间和细致的观察。

条件寥寥,所得的理论,却可以十分重大。

待到后来,发现了遗传物质的存在,生物学家的实验室里,仪器就越来越多,研究的花销也水涨船高。

一直到今天,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或者其他尖端研究机构为代表,生命科学的研究,越来越依赖高性能计算机,和建模分析的虚拟平台,实验还是很重要,但早已不是唯一的研究和探索手段。

生命科学的研究,理论上,可以一切从实践出发,然而今天的大多数科研,所涉及的对象,要么根本无法用实践方式运作,譬如涉及到人的破坏性研究,要么就是实践过程太漫长,成本太惊人。

譬如研发一种特定生化作用的新物质,漫长的测试,筛选和迭代,甚至研究者穷其一生都无法完成。

计算机的作用,一开始只是记录,整理数据,到后来的数据分析、拟合,到方然的时代,虚拟建模的分析已经开始流行。

一种物质,加入到细胞里,究竟会引发怎样的生化反应,这种事,现在不仅可以直接试验,用活细胞来测试,还可以在计算机里建立细胞的数学模型,用仿真的方式得到结论。

真正的试验,还是计算机测试,这些条件方然都一点也不具备。

金伯利中学的生物实验室,对生命科学社敞开,但即便一所条件优越的中学,实验室也没可能进行真正的科研。

生命科学的领域,广袤无垠,一个人并做不了什么。

但是,就在这世界上,也有一些机构,在进行着和人类衰老有关的研究,方然权且跟进,利用网络获取他们的研究资料,至少是资料中公开的那部分,一边继续苦读,为未可知的将来做准备。

学习之余,每一天都在网络上“工作”,方然的技术进步很快。

通过寻找系统漏洞来赚钱,一方面,收入还算不错,方然也习惯于入侵一些戒备松懈的系统。

凭借经验,他很清楚网络上的生态环境,政-府机关和金融机构的网站,不好碰,难以攻破而代价高昂,而另外一些其实也很重要的服务器,就好像不锁门的公共场所一样。

自从发现了这一点,方然就找到了另外的生财之道:

贩卖数据。

数据,这么说很有些笼统,实际上指的是散乱分布在网络上,存储在大量服务器和行业机构里的数据集合,资料等讯息。

这些讯息,在一般人眼中没有什么价值,但投放到地下市场的细分领域上,就会有人付费购买。

譬如说他自己,如果有人整理生命科学的文档,把某一个狭窄领域的相关信息筛选,组织起来,那么方然很乐意为此付费,事实上,相当于是花钱节约了时间。

一开始,方然还亲自动手做这种事,按照网站客户的需求,用简单的爬虫程序和嗅探器去搜罗数据,或者从其他黑客手中交换一些信息。

亲自入侵,这种事他还是很忌惮,所以只把整理好的材料发到指定的邮箱,每次得到几百马克。

但很快,他发现这样做费时费力,从时间的角度,得不偿失。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行业呢,“大数据“,名字听起来挺时髦,人类进入计算机时代已经有好几十年,计算机在社会中的应用越来越广泛,数据,信息化的基础之一,在世界各地的电脑和服务器里积累的越来越多。

这些长年积累的数据,是人类活动的忠实记录,也是一座价值未可估量的巨大宝藏。

不过,虽然it领域已如此发达,数据的发掘和使用技术却一直滞后。

数据本身,只是存储器里的状态组合,组合本身没有价值,只有其中包含的信息被提炼出来,放到正确的地方使用,才有价值。

但这项工作,规模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庞大。

按方然的观察,即便联邦的it领域在全世界位居前列,数据的整合利用水平,却还处在很原始的初级阶段。

这样的大背景下,对数据整合处理的需求,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领域。

第二十四章 前途

前途,在方然的语境里,就是钱途。

it领域,相对于很多传统领域,有一个特性对方然很有利,这个领域的很多工作都可以在网络上、计算机面前完成。

远程办公,远程工作,在it领域实现起来是比较方便,雇主往往也不在乎是谁在网络的另一头为自己工作,只要活干得好,干得快,就可以给钱。

正因如此,方然就投递了若干份简历,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某研发机构,找到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

即便计算机能力超出常人,十二岁的方然,毕竟和专业人员没法比,在研发大数据相关系统、软件和算法的机构里,他暂时只负责系统访问接口的测试,和编写一些文档。

但一来有收入,二来也算接触真实的it,这份工作,方然做得很认真。

这种认真,并非是为了赚钱。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是联邦的大企业,即便临时岗位每月也能拿到五到六千马克,这对方然来说是挺有吸引力。

但,为什么要在研究生命科学之余,去关注似乎和“永生”没有一点关系的it领域,只能说是一种直觉,他总觉得,这个领域和人类社会的其他领域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其他的行业领域,譬如金融,航天,或者医药,看上去也是人才荟萃,前景无限。

但是it……怎么讲呢,方然敏锐的察觉到,和其他风光一时的行业不同,这个领域,涉及到计算机,算法,乃至人工智能,运算速度越来越快的硬件,加上越来越复杂的软件,让电脑的智能化程度不断提升。

甚至,某些场合下还会表现出一定的“智慧”,乃至于取代一部分人,一部分岗位,这就很不寻常。

在西历1466年,计算机的智能化,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呢,曾经被认为是不可能由机器完成的翻译,语音的实时转换,已经初步变成了现实。

不仅如此,无人驾驶的汽车也已上路,引发了一些民众的担忧和抗议。

翻译,司机,多少年来只有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已经能用更廉价,而且不会犯错的计算机来替代。

计算机,究竟有没有智慧,未来发展的潜力又有多大呢;

方然还说不上来。

但他的确隐约的察觉到,计算机,一大堆精密电子元件的集成,未来能够做到的事,必定不仅仅是越来越复杂的数值计算。

至于说,电脑逐渐提升的智能,究竟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的剧变,就格外值得关注。

虽然志在永生,但想一想,倘若会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那么……

车厢里的变化,又怎能不关注呢。

……

列车,永不停歇,时间一天天过得飞快。

转眼间,盛夏时节接近尾声,方然和同学们一起升入七年级。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生日,是很模糊的概念,方然还是根据自己的公民信息才知道,暑假过去,他从法-律上讲就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少年,按理说,每一天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

方然也一样,虽然说,每次做梦时登上时间的列车,双眼不自觉凝视那模模糊糊的血红色数字,他就会难以抑制的心慌,但挣扎着醒来后,面对黑暗,他却可以平静的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不快的情绪压制下去。

为什么,不再感到死亡的阴冷气息,是长大了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一天天的研究,怎样逃避死亡,多少也掌握了一些情况,让自己不再对那“哐当——”作响的列车感到恐慌呢。

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

设想了生命最初的情形,确认衰老是由于dna而引起,接下来,他还应该搞清楚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人,乃至其他生命,究竟为什么会衰老。

衰老,现今一切生物的绝症,抛开“分裂就是死亡”的单细胞生物,其他的生命形态,似乎都难逃一劫。

哪怕曾认为“永生不死”的灯塔水母,恢复幼年形态的过程,也不过是无性繁衍,从生物本身的视角来说,结局还是一样:原先的水母在所谓“永生”的过程中就已死亡,留下的,只不过是dna层面的复制品。

但为什么,这会不会是因为,dna本来就没能力维持一个永生不灭的居所呢。

或许是,或许不是,只靠冥想是不太可能有答案,这涉及到dna和基因层面的细节,方然权衡了一下,决定采取实用主义,先搞清楚人类衰老的具体原因。

这方面的研究,可想而知,一个中学生是绝对没能力进行的,且不说经费和资源,单就研究对象,方然就不可能随心所欲的操作,他想了想,就把目标定位到曾经关注过的一个公司身上,“人类长寿有限公司”。

单看名称,容易让人联想到诈骗机构,但方然早就知道这一家公司,并非江湖骗子。

成立于西历1461年的“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虽然年限不长,在业界的名气却不小,科学界对其颇有微词,但创始人我行我素,一直执着于衰老相关的研究,并直率的承认,目标就是提高人类的预期寿命。

研究衰老的高科技公司,乍看起来,和方然的追求不谋而合。

不过在方然眼中,两者还是大有区别,就看公司的名称,“人类长寿”,他猜测这家公司的研究方向主要还是延长寿命,而非一步登天的战胜衰老。

抱着这样的看法,早先登陆公司网站、查看资料,方然却对“辛西娅”啧啧称奇。

身在巨山市,联邦东部的一个内陆州,方然的眼界和阅历都受到限制,即便有网络辅助,对一个中学生而言,的确很难想象,人类的生命科技居然已进步到这种程度,能够利用已知的基因片段,拼凑出活的生命。

这样看来,这架公司提出的“扮演诸神”的宣传口吻,倒也不是完全的夸大其词。

在大半民众信仰神祗的联邦,这样的口号,还真需要一定的勇气。

第二十五章 资料

“辛西娅”,曾被大肆报道的科技成果,方然也了解过。

但,对自己执着追求的目标而言,这样一个划时代的生命科学成就,却好像帮不上忙。

利用生物的dnapiàn段,准确的说,功能已知的若干核酸片段,拼凑调整出一个能存活的单细胞生命,价值毋庸置疑,但是,方然却发现了其中的蛛丝马迹,他猜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远期目标,恐怕不在于制造生命,而在于这一过程中获得的技术手段。

目的,一言以蔽之,恐怕是要改造人类的dna。

dna,人类衰老的元凶,任何一个研究衰老的科学家,恐怕早晚都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方然的思考,或者,实验室里的周密观察,都可以发现dna掌控着细胞、乃至身体的一切生命活动,那么,倘若能弄清楚dna如何导致衰老,或许就可以加以干预,阻止,至少延缓衰老的速度。

这样的思路,到底能不能行得通,方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去揣测。

现代科学的前沿,并不是一个七年级学生能置喙的,也许是被名字里的“长寿”所吸引,对这家机构的研究,方然很好奇,但网站公开的资料十分有限,几乎都是介绍性的内容,这也是盈利机构和非盈利机构的区别,出于保密的需要,但凡可能被竞争者利用的信息,在公开渠道都是找不到的。

以延长寿命为目标,至少作为口号的这家“长寿”公司,研究的进展究竟如何?

越保密,越好奇,虽然按方然的估计,当今时代的生命科学还没到“战胜衰老”的程度,媒体上也没有一条可靠的相关内容,但他还是很想一窥究竟,哪怕只是获得些灵感,看看走在学科前沿的这些人,他们是怎样看待衰老,dna,乃至死亡的,又想到了一些什么样的方法去尝试解决。

出于这种考虑,接下来,方然一脸很多天都在尝试。

“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地址在西海岸的卡利佛尼亚,公司网站没有实质性内容,内网、服务器也没有常见的漏洞,让方然有些棘手。

想想也是,但凡正规的公司、机构,网络安全都应该有专人负责,很难攻破。

如果不计代价,不考虑自身发起攻击的后患,对“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内部网络,方然倒自信可以得手,只是一旦被管理员,安全专家发觉,顺藤摸瓜,说不定自己就会摊上几年的牢狱之灾。

即便他只是出于好奇,刺探商业机密,也是一种确凿的犯-罪。

系统就在面前,好几天里,方然都在用嗅探器观察,还尝试从网络流量中截取一些可能有用的讯息,但,和很多商业机构的网络不同,这家生命科技公司显然对自己的数据十分上心,通过服务器访问监听,和流量扫描,他只能大致猜测到,这家公司的主数据库根本没挂载到互联网,暴露在外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同步服务器。

也就是用人工方式,更新和调用数据库里的资料么,不一定,那样简直就太荒谬。

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方然略知一二,大规模的计算机建模、仿真司空见惯,庞大的运行时数据根本不是个人电脑、甚至服务器能承受,不仅如此,用计算机模拟哪怕最简单的生命活动,都极其耗费算力,这样看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肯定拥有超级计算机,而且这么大的日常流量……

莫非,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的算力不足,还要用外网的超算资源么。

之前的流量分析,顾虑到风险,方然一直没采用简单粗暴的抓包方式,但现在,既然有了线索,他就从工具堆里捡了一个普通的恶意程序,稍加改动,伪装成普通的电子交易信息截取器送了出去,然后耐心的等待。

照理说,这种寻常的病毒,只能骗过一些老旧的杀毒软件,但互联网上的菜鸡多如牛毛,方然并不担心程序石沉大海。

两三天后,病毒在被扑灭前,已经把乱七八糟截取的片段随便乱扔,方然再利用扫描器,从一些半死不活、管理不善的lun tán服务器里提取数据,用这种方式碰运气。

第一次毫无所获,但第二次,无差别攻击的病毒就截取到一些东西,通过ip映射,方然发现他的推测完全正确。

“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确在外联超算,不过,似乎是他们自己拥有的。

外联超算,方然对这一领域并不十分了解,但他也知道,这种方式的效率并不高,还存在数据泄露的风险,在it产业发达的联邦,更通常的做法是寻找就近的超算中心,直接在终端上导入数据和程序,既高效又安全。

是算力超载,还是一些偶然的需求呢,不管是什么原因,“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做法,给了方然机会。

入侵机构内网,扫描服务器,这是明确的黑客行径,联邦法律十分明确。

但是截取网络上的数据流,加以分析,这种做法的性质就有一点模糊,和直接入侵相比,被发觉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截取的数据本身几乎毫无用处,没有编码规则,根本看不明白那些0和1都表示什么。

生命科学的研究数据,不像金融,或者其他通用度很高的领域,没有运行环境,一般人拿到数据也没有用。

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使用的超算,接口却是公开的。

利用超级计算机的数据接口,能不能侵入其系统呢,答案是“不可能”,但一连好几天观察这家公司的动作,方然也注意到,公司服务器与某个地址的通讯很频繁,他起初还以为,那也是像自己一样的临时工作者,在为“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打工,又觉得这很不合理。

一个秘密进行商业化研究的机构,怎会雇佣临时工呢。

那数据分发的节点,查询了一下,有可能是公司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

利用ip追踪实际地址,这种事,并不一定要冒险入侵运营商,方然不想打草惊蛇,甚至被警-察带走,但另外略施小计,他很容易猜到分发ip的大概位置:

弗罗里达棕榈滩,地图上看是一片别墅度假区。

第二十六章 窥探

结合克雷格*文特尔的身份,方然容易猜到,那里也许是他的一处居所,或者偶然逗留的度假休闲地。

围绕这一地址,陆续的观察和试探,方然很快发现此地的网络不难渗透,甚至悄无声息的定位到了某栋建筑,入侵了附近的智能路由器,过程之顺利,和“人类长寿”总部的内网简直判若云泥。

虽然是生命科学的巨擘,看上去,文特尔也只是一个网络安全的外行。

在自己所处的时代,一个人,哪怕学识再渊博,也绝无可能在所有领域都成为专家,长年苦读的方然对此深以为然,不过,他还是很谨慎,生怕这是一个有意留下的陷阱。

或许文特尔什么都懂,又或者是聘请了专门的看守,只等同业的竞争者越进雷池,就一纸传票把窥探者吿个倾家荡产。

哦,竞争者倒也罢了,如果自己被发现、甚至抓到的话……

想到这儿,方然又一阵心神不宁,这种感觉,最近若干天来尝试侵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时,他时不时就会遇到,起初还以为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在校内医院检查后,却没发现异样。

现在,真打算迈出最后一步,窥视公司创始人的电脑时,方然才明白这是一种潜意识的抵触情绪:

他在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一旦失手而被警-察找上门么;

但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即便被发现入侵了他人的计算机系统,又能怎样,那么自己又在畏惧什么呢,这并不是黑客行为是否被发现的问题。

潜意识里真正害怕的,是一旦自己追寻永生不死的念头被发现,后果又会怎么样。

自从窥见了死亡的恐怖,一直在竭尽全力的追逐永生不灭,方然没心思,也没太多精力去理解周遭世界,他暂时还想象不出,如果“永不下车”的执念被发现,甚至被公之于众,会有什么样的风险,而只是认为,一般人即使听到这样的念头,也不过就是哈哈大笑,将其视为笑谈。

嘲笑,仅仅就这样吗,那他可一点都不在乎。

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心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设置监听方式,不知怎的,方然想起了阿尔贝*雅卡尔老师,他会不会已经从那一次谈话的字里行间,察觉到了自己在追寻什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不论哪一种,好像也没有什么看得见的威胁。

说起来,如果雅卡尔还在金伯利,还可以请教一二,毕竟这位马萨诸塞理工学员的高材生……

但这样的学术人,雅卡尔他,为什么会来金伯利教书呢。

疑问,很突兀的冒出来,方然一边自嘲,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后知后觉,一边思考雅卡尔的动机,不想则已,越想,就越是眉头紧锁。

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生命科学系的硕士学位获得者,阿尔贝*雅卡尔应该也是一个术业有成的人,至少,他的确从雅卡尔身上,感受到了那种经年累月接触科学,勤学不辍的独特气息,这做不得假。

数年如一日的学习,苦读,这种气息方然再熟悉不过。

但他为什么会甘于在金伯利教书,哪怕只是暂时的,用方然自己一直追寻的目标来考量,这,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阿尔贝*雅卡尔,一个生命科学的行内人,难道他就不想永生吗。

教师的做法,方然的确难以理解。

特别是,经由两人的那一次对话,方然知道雅卡尔对生命,对衰老,乃至永生不灭的一些看法,很显然,他不是那种甘愿认命,笃定衰老和死亡无可抗拒的人。

所以这就很奇怪,按理说,身为生命科学的内行,若要追求永生,雅卡尔的起点会比自己高得多。

但他好像没一点行动,还是,所谓“外出挂职”就是借口;

有可能,然而话说回来,在酌量是否要窥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长期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方然的头脑日渐历练,潜意识也十分细腻,敏感,甚至能比意识更早一步觉察潜在的危机。

危险,就埋伏在那里,只不过他一时还未看透。

……

缥缈的直觉,没有阻止方然的计划。

意识到“人类长寿”的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很可能只在棕榈滩暂住,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一条窥探的捷径就会断,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的侵入了建筑的网络系统。

这一过程中,他发现文特尔的居住地,也许是座别墅,配备的中央服务器是来自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这倒让他省去了一点查资料的时间。

“国际商用机器”的服务器,他之前打过一阵子交道,文件系统的加密方式并不难po jiě,难的的是不留痕迹。

集中精神远程操控,约莫一晚的时间,方然就完成了系统的入侵,可以操控中央服务器隐蔽的探查任何一台连接在内网的电脑,还包括门禁,中央空调,智能家电等设备。

建筑内的电气设备都一起接入内网,这种早期的智能建筑方案,漏洞很多,方然也看过新闻,甚至发生过入侵者利用智能设备杀-人的案例,从日志观察,这套系统至少是五、六年前的产品,除了几个不疼不痒的系统补丁,部署后一直没升级过。

看到这里,方然心下稍安,他基本确定文特尔不懂it安全,身边也没有明白人。

但他还是很小心,尽可能的,不让被窥视者发现这一切。

晚上在寝室里忙碌,专门拨出一些时间搞渗透,白天要上课,方然设置了关键词搜索,把符合条件的文档“切”一小块传送到匿名服务器,周末再集中下载,寻找文件碎片里的蛛丝马迹。

大量的实验数据,枯燥冗长的报告,这些他暂时都用不上。

方然寻找的,是一些归纳性的文字资料,倘若克雷格*文特尔有写电子日记的习惯,那就更好,现在他最想知道的并不是技术,而是“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战略研究方向。

第二十七章 端粒

仅凭思考,方然就推测出衰老可能被战胜,但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还很不成熟。

倘若“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团队也这么认为,那么他误入歧途、白费功夫的可能性就会更低一点。

所以必须得侵入,否则,即便打着“人类长寿”的名号,谁知道追逐利润的公司,会不会只是拿这么一个备受关注的概念来骗钱。

不知不觉,对公司创始人的窥视,已经持续了几天。

在这期间,每天晚上游完泳,借休息恢复体力的一点空闲,方然都会打开软件浏览一下自动抓取的片段内容。

这种操作,针对性是比较差,因为谨慎而没有直接侵入疑似克雷格*文特尔的计算机,扫描器自动捕获的内容里,90%以上都是没有价值的碎片,还有一些加密数据,是与银行等机构的日常往来,也没有用。

但还有一些,的确是方然关注的讯息,按照关键词,从“国际商用”服务器的缓存垃圾堆里检索,方然得到了一些收获。

这些收获,以他目前的知识水平,读起来十分吃力。

克雷格*文特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而逗留,在这期间,一点也没有拖延公司的工作,这些文档里缺乏项目的具体细节,显然他不需要过问这些,而“人类长寿”总部发来的报告里,归纳性的内容就比较容易理解。

一言蔽之,“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发,对象十分明确:

端粒。

“端粒”,一个生命科学的专有词汇,方然并不陌生。

现今所有生命的共同特征,dna,双螺旋的长链,并不是像一团乱麻样的塞进细胞里,而是像螺纹那样卷曲,盘绕,形成“i”型或“x”型的短粗结构,这种结构叫做染色体,而端粒,就是染色体末端相互连接的那部分。

既然是dna的一部分,端粒的组成,也是核酸碱基对的长链。

和dna中的基因片段不同,端粒虽然也由碱基对组成,却没有直接的作用,而更像一条dna长链末端的“手柄”,用来连接,固定染色体,让细胞内的染色体们相安无事的驻留在细胞核内,大概三、四十年前,这就是生物学界的主流看法。

但到了方然求学的年代,对端粒的认识,已经发生了一场根本性的变革。

西历1437年,原先被认为是“手柄”,没有其他功能的染色体端粒,被发现具有一个奇怪而神秘的特质,在dna复制时,比较两条新的dna链和原先的长链,会发现新dna链的末端、就是端粒,长度会比原先的短一截。

不仅如此,端粒在dna复制前后缩短的现象,每一次分裂都会有,仿佛被“磨损”,随着复制次数的增多,端粒的长度也越来越短。

一旦发现这样的事实,端粒的行为,就迅速被和“衰老”联系起来。

因为研究者在试验中观察到,或者,仅从理论上也可以想象得出,倘若细胞中的dna端粒随复制而不断缩短,最终被磨损殆尽,那么dna的复制,乃至细胞的分裂也就到了尽头。

端粒耗尽后继续复制,应该就会磨损dna长链中有意义的部分,而作为生命的遗传密码,dna出现这种程度的损伤,将是致命的。

然后他们就发现,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似乎真的来自于端粒磨损。

生命的繁衍,乍一看去,往往给人以无穷无尽的感觉,任何不受约束的物种,总好像在若干代内就能充斥盖亚;这种想法,放在生物上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观点,但是对单个细胞而言,却并非如此。

方然也知道这一点,据他的调查,细胞分裂的次数并非没有上限,不同种类的细胞,分裂次数大致在五十到一百次之间。

不仅如此,分裂次数越多的细胞,生命活性越差,再次分裂的能力也越差。

端粒磨损这一现象,和细胞分裂的限制联系起来,的确可以作为细胞层面衰老的原因,进而,对复杂生物乃至人类的衰老,也有巨大的研究价值。

端粒的情形,以方然的知识体系,大概就了解到这种程度。

因为掌握的讯息还不够,提到端粒,方然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一个荒谬的悖论。

细胞的分裂,dna长链的复制过程,会磨损端粒,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再结合生物的繁衍考虑一下,矛盾就十分明显。

细胞受dna复制的桎梏、分裂次数至多不超过一百次,那么,在分裂繁衍的时候,一个原始细胞至多只能延续一百代,到第一百代时,每个分裂出来的细胞,染色体的端粒都已磨损殆尽,失去了再次分裂的能力。

那岂不是说,等到这第一百代的羸弱“绝育种”全部死绝,这种生物就得灭绝了呢。

端粒磨损导致的分裂次数限制,但凡动一动脑筋,就会发现和现实的矛盾之处:盖亚的生物圈,存在至今已有四十亿年之久,其中的生物,却都是必然衰老、死亡的匆匆过客,哪怕某种生物,寿限长达一万年,繁衍百代,也不过是将物种的存在时间延续到一百万年。

一百万年,在四十亿年的历史面前,也只好似一瞬。

大概是在两三年前,这样的矛盾,曾经让方然十分困惑,一方面他实在想不出,染色体的复制为什么会磨损端粒,按理说,如此低级的操作失误,早就应该在漫长的演化中被淘汰了才对;

另一方面,他也总是想不明白,仅能繁衍百代的原始生命,如何能从四十亿年前一直续到今天。

局限于当时的知识水平,和年轻人质疑一切的倾向,方然曾认为,要么是端粒磨损的理论有缺陷,要么就是,原始生命的dna长链,其端粒长到不可想象,能够经受恒河沙数的复制磨损,而始终不至于耗尽。

当然,随着持续不断的修行,现在的方然,已经po jiě了这一悖论。

端粒磨损,和物种的生生不息之间,协调的关键,是一种叫“端粒酶”的神奇物质。

第二十八章 海拉

顾名思义,端粒酶的作用,是在dna完成复制后,修复因复制过程而磨损、消耗的端粒。

细节无须赘述,总之,基本上将其补缺到一开始的长度。

直观上看,端粒酶的存在,是对dna复制的缺陷加以补救,让染色体、顺便也让细胞不再受分裂次数的限制,复杂生物用来繁衍的细胞,配子,端粒酶就发挥着作用,让细胞的分裂不会伤及端粒。

理论上讲,端粒酶活跃的细胞,分裂能力接近于无限,即便已经分裂到若干代之后,仍然有十分旺盛的生命力。

不考虑分裂过程的突变,每一代分裂出去的子代细胞,和亲代完全一样。

思路至此,端粒酶这堪称神奇的存在,就成为衰老研究、甚至长寿研究的突破口。

道理十分浅显,细胞的衰老,以至现今一切生物的衰老,似乎和细胞分裂的次数限制有关,而分裂次数的限制又来自端粒磨损,那么,倘若用端粒酶,或者其他神乎其技的手段,将dna长链的末端修补,应该就可以让细胞恢复活力,破除分裂的限制,让衰老的身体重返年轻时的状态。

若干年前,衰老研究者的普遍观点,今天看来仍然是一种理想化的愿望。

即便在当时,西历1440年代的科学界,很多人就对“端粒酶抗衰老”的设想提出质疑,他们的理由,和方然后来想到的几乎一样。

端粒酶,修补染色体端粒的神奇物质,其实在很多细胞里都有。

除大家都能想到的繁衍配子,端粒酶在很多生物的幼体细胞内都呈活性,待其发-育成熟后则失活,消失;和寻常情形相比,另有一种细胞内的端粒酶,活性甚至会更高,然而人类却谈之色变:

坎瑟细胞。

坎瑟,夺取生命的恐怖恶疾,发病机理十分复杂,但总而言之,无非是原本正常的体细胞dna失控,进入疯狂复制的状态,对身体毫无用处的失控细胞大量增殖,拖垮新陈代谢,而最终导致人的死亡。

大多数种类的坎瑟细胞,分裂、增殖十分迅速,根本没有一点分裂次数受限的迹象。

这种情形,提示研究者对其进行端粒酶检测,结果85%以上的坎瑟细胞中,原本应该失活、消失的端粒酶,居然十分活跃;这就解释了坎瑟为何来势汹汹,很难被彻底击败,除人体免疫系统的失灵外,坎瑟细胞无穷无尽分裂繁衍的特性,也让其成为了一个近乎不倦不死的可怕存在。

坎瑟细胞,甚至,坎瑟,天生似乎带有一种不祥,方然并不想多接触。

但,意识到坎瑟细胞的无限分裂,总体上竟然有一种永不消亡的趋势,却让他印象深刻。

坎瑟,人类眼中的恶魔,如果从细胞层面观察,是不是可以说,细胞在失控的同时,也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永生之力呢。

方然的思考,并不是一味的天马行空,他很快找到了实例:

海瑞塔*拉克斯。

准确地讲,在方然搜索到的实例中,人类的姓名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元素,死于西历1376年的妇女,其坎瑟细胞却依然在培养皿中存活,陆续被越来越多的实验室用于科学研究。

一直到今天,这位去世了几十年的患者,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至少曾经是其身体的一部分,却依然存活着。

生命早已逝去,曾组成身体的一部分细胞却近乎永存,这,算是永生吗。

当然不。

直面衰老与死亡,方然的洞察力让他一眼识破真相,且不论海瑞塔*拉克斯的意识,早已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逝,即便那些细胞,被生物研究者称为“海拉细胞”的东西,那邪恶的存在,又哪里和不幸的患者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曾经来自拉克斯的身体,是的,但坎瑟细胞为什么能无限分裂,繁衍,它的dna长链显然已产生了突变。

突变,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足以区分物种;

培养皿里疯狂分裂的狰狞肉块,和活生生的人类,区别之大,难道一眼还看不出来吗;

“某种程度上,海瑞塔*拉克斯获得了永生”,能讲出这种话来的人,简直冷酷,将穷凶极恶的坎瑟细胞和自己的同类混为一谈,根本无视两者在形态,生命活动乃至dna层面的本质区别,是不是也太抬举坎瑟了呢,方然不禁摇头。

坎瑟,总归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方然却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端粒酶的作用,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微妙,某种程度上也更危险。

至少,指望激活人体细胞内的端粒酶,修补磨损了的dna端粒……

究竟是会重返年轻,还是一下子引爆潜藏在dna长链中的恶魔,全身遍布疯狂分裂的坎瑟细胞呢,这谁也说不好。

衰老,一切生命面前的深渊,恐怕不是激活端粒酶就能跨越的。

对关于端粒的内容早有一些认识,窥视“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机密,方然并没有报一丝幻想,指望其作出惊天动地的端粒酶成果,甚至征服衰老和死亡。

相反的,从近期收集的资料分析,他认为该公司的研发方向,还比较靠谱,似乎是将端粒酶作为一个突破口,研究如何抑制其活性,进而,抑制某些异常细胞的不受控制分裂,为坎瑟的治疗提供指导。

作为一家以“长寿”,而非“永生”为目标的机构,这样的研究,合情合理。

至于方然怎么看,研究如何治疗坎瑟是十分必要,任何一个人,在生命的任何阶段,都可能仅仅因为概率而罹患坎瑟,治病救人的手段越发达,对自己来说,追求永生路上的保障也就越有力。

但他始终觉得,不论抑制、还是激活端粒酶,并不见得一定能解决问题。

端粒磨损,和生命外在的衰老,死亡,必定有联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呢,是因果,还是仅仅在一起出现,科学界还并无把握。

坎瑟的阴影,端粒酶的助纣为虐,就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却不知道“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者们,是怎么想的,是否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

又或者,是被端粒酶的神奇作用所吸引,而想要火中取栗,开辟出一条绕开衰老和死亡的永生之路呢。

第二十九章 留言

好奇,也许还有一丝隐忧,让方然继续窥探这家公司的资料。

资料的来源仅限于克雷格*文特尔,虽然是公司创始人,一名管理者也不太可能每天过问研究的细节,方然截获的数据里,也是报告性质的内容居多。

这倒正好,那些前沿的研究,没有坚实的学术基础也别想看懂。

但没几天过后,他就不再满足于监控“国际商用”服务器,从数据流里管窥一点内容。

好奇心,大概就是这样,一开始只想知道“人类长寿有限公司”在研究什么,到搜刮“端粒酶项目”的相关资料,现在,方然却逐渐对克雷格*文特尔这个人感到好奇,公开媒体描绘的形象,一个不受主流科学界待见的人,却不知道,站在生命科学前沿的专家,这种人对“永不下车”的态度又会怎样。

是当成一种无法实现的执念,还是认为可行,甚至秘密研究,都有可能。

但这种事,随便谁都不会对外界轻易透露,方然就是这样,哪怕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谨慎,多少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提及,自己在追寻“永生”。

那文特尔又是怎么想的,采访,打探都不现实,是否要侵入他的个人电脑呢。

直接入侵他人的手机,计算机等智能设备,一旦留下证据,可能面临十分严重的后果,近年来it对社会的渗透越来越深,联邦的网络安全管制也越来越严厉。

犹豫片刻,权衡行动的各种利弊,最后,他还是决定谨慎的迈出关键一步。

其实迟疑又有什么用呢,这一步,早晚都要走的。

网络上的讯息,看似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真正有价值的讯息却不一定那么容易获得,在方然看来,互联网的所有服务器里,大概也只有1%不到的讯息是有价值的,至于其中对“永生”有帮助的资料,更远远不到万分之一。

这些资料,但凡涉及到新近的研究,或者数据,必定都在加密服务器里,甚至不会直接接入互联网。

要想获得这些数据,除“非常手段”,现在也只有这一种办法。

毕竟,一旦超脱了狭义的是与非,在永生之路上,任何行为也无非只是手段。

一边敲击键盘,一边用思维的闲暇琢磨道理,方然的行动十分迅速,他在注入木马前,居然想通了这样的道理:

生与死面前,一切对与错的争执,都毫无意义。

线程注入,十分老套的入侵手段,在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上依旧有用,方然手指点击鼠标,在硬盘里匆匆浏览,脑海中所想的,却是悖论,倘若永生不死成为现实,无限长的生命面前,人世间的一切规则,是否都将要被改写。

毕竟,任何有限的人生价值,拓展到无限长的时间线上,都是无穷。

一个永生不死的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结果被判处死-刑,剥夺其无限长的生命作为惩罚,是否适当;

或者,矛盾凸显的更激化一点,联邦的法律,眼前就有一个十分明显、却又无可奈何的漏洞,那就是将全体民众的生命一视同仁,不管孩童、还是行将就木的老者,倘若被杀害,则凶手犯下的罪都是一样的。

然而实质根本就不一样啊;

这矛盾,倘若到了永生成真的一天,只会更加严峻……

下意识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危险,方然终止了思考,继续翻弄屏幕上的文件夹。

单看电脑里的记录,克雷格*文特尔,应该是个一丝不苟的学者,电脑里的资料整理的很有序,倒给方然提供了便利。

查阅文档,不用说,一项非常枯燥的工作,方然预先设置了扫描程序,但还不够智能,他仍然靠人力在文特尔的电脑系统中游荡,一边暗想,这位学者的计算机从不休眠,却不知他还会在此地逗留多久。

大概浏览了一遍文件目录,方然敲打几下键盘,让木马把可能有价值的文档进行标记,然后等网络传输有闲暇时传送,接下来,他打开系统的文件管理记录表,看一看最近添加,删除的都是什么,看到《人类寿命上限的理论依据陈述》,就无意识的先恢复出来,查看内容,结果一行平平无奇的记录映入眼帘。

文件记录,有一条是备注栏,存储的往往都是打时间戳的格式化内容。

但这条记录不同,没有语言,只有四个一组的长串字母,方然对这种密码再熟悉不过,a-t、c-g的原始编码,复原,是生命科学界经常做的无聊玩笑。

闲来无事,他很快用小程序破译出这段密码,眼神扫过,方然一下子愣住。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联系方式:902-49mac-t275。

我知道。

你在寻找什么。

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这是谁留下的讯息”,方然却莫名其妙的想,“他”怎可能知道我在找什么,这究竟是……

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方然凝视着屏幕上的一行字,陷入了沉思。

活着,永不下车,留下这句话的人,或许真的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原因很简单,克雷格*文特尔的个人电脑,短期逗留地址的中心服务器,这种不设防一样的节点,黑客闯进来并不稀奇,但是会在文件垃圾堆里翻找,还特意恢复出来查看的人,显然,目标并不在金钱,也不在商业机密,所以……

但留下这句话的人,他,究竟是谁。

恐慌,出现的毫无征兆,方然只觉得喉头有一点发紧。

最初的迷惑,惊讶,迅速消散,敏锐的头脑找出了问题的关键,乍看去,屏幕上的留言只不过一句话,和也许是电话号码的联系方式,背后的含义,却让十三岁的少年脊背发寒,就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正伏在身后。

恐怕……

不,不止是恐怕,而是确定无疑;

这世界上,追寻着永生的蛛丝马迹,试图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这样的人,并不止自己一个。

第三十章 痕迹

世界之大,人口动辄以十亿计,憧憬永生的,不太可能只有自己一个。

这样简单的事实,方然之前居然从未想到过。

自从懂事时起,一直在学校里度过,方然的眼界因网络而开阔,但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却不多,同学,老师,学校的工作人员,这些就是他观察人类的全部样本,得出的结论也难免偏颇,只不过自己察觉不到。

但今天,出现在文档里的一句加密留言,却警醒了他。

不知道究竟是谁,方然暂时将其称为“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点也不深奥,看上去应该是联邦的固定电话号码,至于字母,用字母表排序就能转换成数字。

但记录下号码后,方然却犹豫不决的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眼下,至少是没做好准备之前,他还不能贸然拨打电话,暴露自己的身份。

神秘的“匿名者”,究竟是谁,除了知道此人也侵入过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连一点其他的线索都没有。

那么,克雷格*文特尔,会不会就是“匿名者”呢。

第一次当起了侦探,面对电话号码,方然很快排除了这种可能,且不说文特尔这种人,想必很忙,不见得会有心思搞这种小把戏,单就动机而言,他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寻找对“永生”感兴趣的人。

那么就应该是入侵者,但,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方然并无信心能追踪到这家伙。

不仅如此,对方的来头一无所知,那自己这段时间的操作,会不会留下一些痕迹而被揪出身份呢,想到这里,方然赶紧厘清思路,反查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先销毁了挂在文特尔电脑中的木马,然后一步一步,有条不紊的清除记录,直到完全退出服务器,只在路由器驻留开源的监控程序。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口气,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把电话号码和整段密码保存下来。

时间不早,洗漱后躺倒在床铺上,方然合上眼,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的要岔开思路,却总是回到那串神秘的留言上。

我知道你在寻找什么。

言外之意,留下讯息的“匿名者”,正追寻的目标和自己相同,所以才有此一问,是吗。

刚看到讯息时,下意识的做了这样的假设,辗转反侧间,方然却又心生怀疑,他不明白,即便那来历不明的“匿名者”也在追寻永生之道,又是出于什么考虑,在克雷格*文特尔的电脑里留下那样的讯息。

那会是“匿名者”的个人电话吗,不可能,也许只是一个诱饵。

但为什么呢,即便寄望着永生,自己一个人尽最大努力、默默前行也就是了,又何必费心找寻同类呢;

这家伙找寻同类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

讯息,语焉不详,方然终究没拨打那个号码。

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时常会想起此事,他也曾在网上查询这号码的详细信息,不出所料,号码指向电信运营商的语音信箱,大概在拨打后,会听到一段预先录制的语音,但即便再怎样好奇,也决不能冒险。

身为一介中学生,方然自问没有侵入电信运营商网络、刺探用户数据的能力,却不代表其他人也做不到。

语音信息,可能只是一个幌子,如果被定位到具体的地址,再结合侵入文特尔住所时可能泄露的讯息,被定位也只是一个时间、和技术的问题,

网络上的黑客组织,政-府机构,实力深不可测,方然有起码的认识。

于是他一边继续“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一边读书,暂时终止了在网络上刺探。

为什么这样小心呢,一下子说不上来,方然也不清楚自己谨小慎微的动机,但他的确认为,“匿名者”在系统里留言,这行为的动机十分可疑。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追寻永生,并不需要什么寻找志同道合的人。

活着,永不下车,放在今天的世界,绝大多数人听后只会付之一笑,压根不会认真考虑其实现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人群中的极少数,那些或许抱有类似想法的个体,即使相互碰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至多是点点头,“恩,所见略同”,然后就各自赶路,按自己的理解去追寻那一线渺茫至极的希望。

即便萍水相逢,也注定会陌路,寻找同类根本就没有意义。

探索永生不死的奥秘,毕竟还不是一个主流社会认可、甚至根本没有严肃考虑过的领域。

普罗大众对生命的追求,还仅限于“长寿”,这方面的研究浩如烟海,但倘若有哪一个人,哪一个机构,宣称要探索“永生”,收获的也只会是嘲笑。

但“匿名者”却留下了讯息,那么,他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

世界上的事,不论大小,倘若某人主动做了什么,必定就应该有其人的好处。

留下联系讯息,对“匿名者”有什么好处,不太可能是与志同道合者一起研究永生的奥秘,那么,难道会还有其他的收获么。

想不明白,但,总觉得情形不太对劲;

似乎有什么危险,蛰伏其中。

天生带有一种警觉的潜意识,方然把留言的事放一边,虽然这样做之后,他还难免会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下意识的对此保持戒备呢,照理说,对之前的网络入侵,方然自认做的比较“干净”,而且他一共也没有截取“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多少材料,更谈不上有价值的商业数据。

这样的情形,除非联-邦政府兴师动众,一般还揪不到自己头上。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匿名者”主动留言,让看到这一讯息的侵入者联系他,这种事,无论从什么角度分析,都不见得会产生什么额外的益处。

但他还是做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所处,这很可能对“匿名者”本身好处。

一次没有收益的零和博弈,其中一方主动发起,最大的可能是……

另一方受损,“匿名者”却会受益。

第三十一章 谨慎

事实,借助思维,让方然得出了一个定性的判断。

这种判断,虽然是基于并不友善的前提条件,即“匿名者”的行为动机,完全出于自利,但凭借长久以来对社会的观察,方然觉得,这可不是在草木皆兵。

虽然还不清楚,风险,到底会来自于何处,但危险很可能存在,却确凿无疑。

想到这里,方然就有一点不安,他在检讨自己过去若干年的人生经历,然后发现,在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一点上,自己的做法,风险一点都不低,倘若有心人真要从茫茫人海里寻找永生的探索者,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自己从巨山市的几十万民众里揪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这样不行,哪怕只是潜在的风险,代价也无法承受。

追寻永生的路上,任何一点风险,哪怕是发生概率再小的风险,如果和追寻的目标——无限长的生命放在一起考量,导致的后果都会令方然无法承受,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在金伯利,他仍然头顶安全帽出入建筑,从不参加容易受伤的体育项目。

甚至,回忆过去一年多的生活,方然才惊讶的想起,自从入学后,他竟然连一次都没有踏出过学校的大门。

日常生活谨小慎微,这还不够,追寻永生的迹象最好也不要暴露。

虽然仅凭直觉,说不清理由,但自己置身其间的这世界,恐怕并不会对一个“妄想”永生不死者多么友善。

方然的判断,完全正确,虽然背后的机理他还一无所知。

“匿名者”的留言提醒了他,过去的言行痕迹,最好不要留存下来,进入金伯利后一切活动都在电脑上进行,数据等信息则大多存放在网络,这些痕迹没法消除,否则他现在进行的很多事都会停摆。

但是,更早年间的一些查询动作,学习记录,还在阿尔伯特小学图书馆的电脑里。

过去的资料,毕业前,方然肯定复制到自己的存储设备里,也做了删除,但他后来才知道,计算机中讯息的删除,如果只是擦除了文件记录,数据还会一直保存在存储器里,直到空间被新存入的数据覆盖掉才无法恢复。

这样的话……

方然回忆一下阅览室的使用情况,就觉得这事情不太妙。

小学图书馆的阅览室,电脑的使用,一点都不频繁,而且小学生即便使用电脑,也只是开浏览器,或者写文档,阅览室电脑的存储器空间几乎完全闲置,这也就意味着,当时自己删除的内容,很可能还没被覆盖掉。

不仅如此,图书馆服务器的记录……早应该被覆盖了,还好,然而纸媒介的借书卡却还在。

小学期间的查询记录,这种细节,方然原本一点都没有关注过。

但现在,不想承担任何一丝风险,他还是决定要做好准备,走出校门,重返当年就读的阿尔伯特小学。

为以绝后患,抹除一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

踏出金伯利中学的校门,前往市区,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方然细致周密的准备了近十天。

巨山市的治安,其实还好,但出门就意味着风险,他可不敢马虎。

沾了it迅猛发展的光,联邦的网络购物渠道还算方便,方然先事无巨细的列出清单,然后按清单采购。

安全锤,逃生滤毒面具,轻便跑鞋,锰钢材质的护臂,催泪喷雾,“联邦防务公司”网站售卖的凯夫拉防弹衣,和同款的隐藏式防护帽,压缩饼干,发热贴,急救用品和常用药……

原本他还打算携带一具便携式心脏除颤器,和制式伸缩警-棍,但实在不方便,只好作罢。

除去个人携带的必要装备,方然还制定了一份详尽的出行方案,查阅网页时,他一边做笔记,一边暗自庆幸来校的路上没发生任何意外,否则,倘若因为这种原因而在倒在追寻永生的路上,简直就太可惜了。

一切准备妥当,出发前查看天气预报,确认巨山市近几天遭遇龙卷风的概率极低,方然才在第二天一早搭乘校车,前往十公里外的市区。

出发前的调研,方然评估了从金伯利到市区的若干条路径,计算安全系数,一边算,一边无奈的摇摇头;意外的发生,又何尝能用计算来未卜先知,哪怕再微小的概率,一旦遭遇,就可能是提前下车的结局。

然而再怎样胆小,他也无法一直待在相对安全的金伯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追寻永生,因而极度厌恶风险,日常生活中不沾烟酒,勤加锻炼,作息依然如钟表般精确,方然却没法避免在外界活动。

他只能安慰自己,待在金伯利,就真的一点风险也不承担吗,且不说校园里照样可能有危险,单说身体,五十万亿个细胞,每天都会有几千个产生突变,变成坎瑟细胞,虽说绝大部分时间里,这些叛徒都会被免疫系统一个不剩的清除掉,但免疫细胞对坎瑟细胞的猎杀,终究也还是一种碰运气。

坎瑟,人类往往谈之色变,是否发生却近乎是一种随机事件,所以也才更恐怖。

人生在世就要承担风险,过往的经历,让方然想通了这一点,不过真坐上校车,他还是很警惕的窝在车厢中段,理论上最安全的第六排座椅上,拉链合拢的衣兜里,一边装着锋利的剪刀,一边装着逃生安全锤。

剪刀,用来在安全带解不开时,将其剪断,安全锤则在需要时,敲碎车窗玻璃逃生。

此外还有,头顶扣一顶隐藏式防护帽,暂且充当头盔。

方然的奇怪表现,特别是,在车厢里还戴着样式陈旧的卡其色帽子,吸引了其他学生的目光,但他却望着窗外的风景,浑不在意。

哪有精力管那些目光呢;

这一段山路,必须时刻紧盯着,万一校车失控而滚下山……

安全帽,甚或防弹衣,恐怕也拯救不了自己,全看运气了。

一路平安无事,校车抵达市区的停靠点,方然小心的观察四周,看无人注意,才将口袋里的剪刀和逃生锤收进背包,把移动电话和催泪喷雾揣进兜里,挎上背包后,一边走,一边整理两下衣袖里的锰钢护臂。

第三十二章 记忆

冷兵器,护具,防弹衣和防弹帽盔,全套装备让方然稍感心安。

虽然他也知道,在允许民众持枪的田纳西州,个人的安危,有时候真的只能靠运气,如果有人非要干掉自己,办法,简直多得是,百米外一支雷明顿liè qiāng就能把目标撂倒,民用防弹衣也抵挡不住。

但是,也许还好吧,毕竟他没有惹到任何人,不至于被仇杀。

一边乱七八糟的想象,一边前进,方然按记忆中的路线穿过街区,很快找到了阿尔伯特小学的大门。

“啊,怪不得面熟,你就是那个考进金伯利的孩子!

学的真不赖,很好。”

“谢谢,其实也是靠一些运气。”

阿尔伯特小学的图书馆,管理员还没换,一看方然就觉得眼熟,想起来后,就挺开心的和他闲谈几句,方然借机套了套近乎,说明来意,管理员老师就很大方的让他随意走走,满足一个小校友故地重游的心愿。

管理员的友善,相比之下,进入阿尔伯特小学反倒更难一些。

来时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然就依稀觉得,巨山市的市区里似乎有点萧条,联邦城市里见惯不怪的流浪汉,数量好像也比一开始要多,至于巨山市原本的形象,他是从网络和电视里获得,也不知道准确不准确。

但是,在阿尔伯特小学门口,腰间别着阻击枪的警卫,却是两三年前肯定没有的。

治安恶化,是经济不景气的缘故么,他揣测着,一边拿出路上顺便买的食物,拎在手里,装作送外卖的人员混进校园。

顺利见到图书馆的老师,上午,建筑里没有几个学生在,方然就从容的踱步到阅览室,装作不经意的一边走,一边浏览,在监控拍摄不到的角落里,悄悄涂抹了当年曾借阅过几本书的借书卡。

纸面的证据处理完毕,至于小学的数据库,方然之前就侵入并篡改过一次。

处理了借阅记录,方然又在电脑机房逗留了片刻,确认过自己曾使用过的计算机ip,顺手安装了一个可远程控制的磁盘擦除工具。

只要定位到电脑,接下来的事,都不难通过网络来进行。

一切处理完毕,名义上,在阿尔伯特小学研究、思考永生之路的证据都已消失,方然竟有些伤感。

毕竟,孤儿院走出来的孩子,是没有家的,从浑浑噩噩到笃定了一生的追求,阿尔伯特小学,就好像是自己的故乡。

至于再往前追溯,模糊记忆中的巨山孤儿院……

方然却有一点惊悚,不敢想再多。

孤儿院里,升腾不散的黑烟,在五岁孩童心中的印痕是难以磨灭的,几乎就是死亡的化身。

探索永生不灭的路,在真正见到第一缕曙光,掰开扼住咽喉的巨手之前,恐怕,他没有胆量再回到那里,直面记忆里的一切。

就好像是,在害怕地狱一样……

不经意间回忆过去,方然有点头晕,不舒服。

一个人走出图书馆,等再抬头时,发现自己正在阿尔伯特小学的操场边。

秋季,天高云淡的时节,离开了一年多的少年扫视四周,操场边的池塘,大树,木质的四层看台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空气干燥,微风吹拂过面颊,感觉就仿佛回到了从前,就好像时间,从未真正的流逝过。

风景依旧,人,却已无法再回到童年。

童年的记忆,在方然,大概并非色彩斑斓的美丽,反而充斥着紧张,迷惘,恐惧,也许还有不舍昼夜的努力,但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十分珍惜,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坐在木条搭就的简陋看台上,闭上双眼,贪婪体会着记忆的味道。

真正的童年,大概,在八岁时的那一堂《自然》课上,就已经结束了罢。

无忧无虑,烂漫年华,这些美好的形容词,方然难以领悟,不过,就和世界上所有的孩童一样,哪怕过去的时光再黑暗,那些掩埋在苦难里的一点点闪光,也让他弥足珍贵,甚至毕生难忘。

曾经的孩童,那不知死亡为何物的小孩子,大概那时候,才是自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跋涉在追寻永生的无尽长路上,也只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记忆,才激励着自己,让方然感觉到自己并非行尸走肉,而是真真切切的活着。

回不去了,岁月随“滴答”流逝,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呢。

……

故地重游,抹除了一切危险的痕迹,方然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

至少,在金伯利中学的教师眼里,他还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优等生,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

但对他自己而言,应付功课,网络兼职,再加上没有终点线的探索,学习,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日程表安排的满满当当,还是很辛苦,如果不是之前的研究,坚定了“死亡并非不可战胜”的信心,方然也很难一直坚持下去。

正因如此,当生命科学社团通知他,要作为社团代表参加一次校外交流活动时,他起初很抗拒。

交流会,金伯利中学时常都有,形式并不陌生,参加的学生也不一定是多是少,大概来讲,社会名流,富商政客的演说,观者云集,明星的见面会,更会吸引很多其他学校的学生来挤破头。

至于科学界校友,专家的活动,就应者寥寥,身为权贵子弟,大家都很清楚自己的前途在哪里。

再怎样有名的学者,教授,资本面前也不过一个高级打工仔;

科学是什么,弄不明白也无所谓的,只要有手段,让其为自己创造价值即可。

这样的校园氛围,一场在田纳西州立大学举办的交流会,内容无外乎枯燥的生命科学,更没人愿意去。

方然就顺理成章的被派了任务,一开始,盘算下来要耗费两天时间,在大学城逗留一夜,不论时间、还是安全,都是麻烦,方然就考虑怎么推辞。

不过,经过和阿尔贝*雅卡尔的电子邮件沟通,教师倒劝他“来演讲的都是专家,不妨去听一听,也许会有收获”。

而且雅卡尔还告诉方然,他最近也有空闲,打算去旁听。

第三十三章 大学

雅卡尔也会去吗,那么,去听一听演讲好像也无妨。

也许是因为阿尔贝*雅卡尔的点拨,对自己帮助不小,虽然没怎样和这位生物课老师打几次交道,方然还是有一点亲切感。

虽然这种亲切,仅限于生命科学领域的某种共鸣,一点也消解不了他的戒心。

这世上会有对“永不下车”毫无兴趣的人吗,当然有,而且还很多,但一位生命科学的内行也这样想,这样做,未免就有些反常。

对追寻永生无动于衷的人,要么,是认为死亡不可避免,但雅卡尔应该不是这样。

他,难道一点也不渴望无限的生命吗。

内心狐疑,教师的建议却很有道理,方然就接受了社团里一群学长的吩咐,收拾行装,照例调查安全的出行方案,经过校车、田纳西客运铁路和自行车的颠簸,才抵达位于诺福克市的田纳西州立大学。

自从记事起,第一次离开巨山市,虽然这样的经历以后会越来越多,方然还是把旅途当成了一次探险。

不,和“探险”相比,还不如说是危机四伏的冒险。

乘坐校车离开金伯利,到巨山火车站,方然遇到了第一个麻烦,他携带的各种物品很多都无法通过安检,排队时发现了这一点,他只能到寄存柜把剪刀,催泪喷雾和伸缩警-棍都收起来,尽管如此,还是因为防护帽和其他乱七八糟的用具而被安保人员盘问了一顿。

“东西挺齐全,男孩,你是末日生存爱好者吧?”

“哦……”

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太理解“末日生存”是什么意思,方然含糊几声,背着包跟rén liu一直登上火车,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里,他都精神紧张的不时张望车窗外,提防天边出现一条细线样的可怕征兆,担心龙卷风突然出现,把几千吨的火车扯散,甚至把自己搭乘的这一节车厢刮上天。

座位上没有安全带,这可不能接受,方然进站后去过了洗手间,现在就用背带、快挂钩将自己固定在座椅上。

买票时,特意选择了火车中段、靠走道的座号,方然的眼神一直充满警惕,好在车厢里没多少人,坐在对面的中年人一直在打盹,没有人注意他。

从巨山到诺福克,联邦民众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飞机,不到半小时就能抵达,但方然对飞机充满了疑虑,哪怕网络上的声音众口一词,“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详实的调查数据也支持这一说法,他还是不想乘飞机,宁可选择“不那么安全”的田纳西客运列车。

坐飞机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火车,即便联邦客运铁路的管理水平,只能说一般,脱轨、列车相撞之类事故并不罕见,但方然始终觉得,那些冷冰冰的统计数字未必十分真实。

毕竟,列车再怎样碰撞,翻滚,乘客也还勉强可以自救一下,但飞机失事呢,哪家航空公司也没有给乘客配发过降落伞,完全就是听天由命,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葬身火海,因为旅客机的机身和机翼里,都是整体油箱,一旦碰撞破裂,碰到火源,片刻后就会烧的不可收拾。

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交通工具也一样。

方然能做的,也就是选择速度最慢的车次,和最中间的一节车厢。

至于万一碰撞了会怎样,防弹衣,防护帽,腰包里的滤毒罐,松紧带式护目镜,材质坚韧厚实的两层防火衣,和保护颈椎的透明聚碳酸酯脖套,这些装备给了方然起码的信心。

如果这样都会死,那大概只能是,一颗zhà dàn从天而降、或者埋伏在车上,将整节车厢都炸成碎片了罢;

但颗粒报警器没反应,经过车厢时,手持式探测器也没一点特别的发现。

也就是暂且安全,恩,就这样了。

公共交通工具,方然提心吊胆的乘坐了一次,终于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诺福克中心火车站,他拒绝了出租车司机的搭讪,用出租自行车前往田纳西州立大学。

诺福克,作为田纳西州首府,治安情形却还比不上巨山市,骑自行车遇到匪徒还可以一把扔掉就逃,但坐在出租车里,遭遇车祸,甚至被劫匪打烂车窗爆头,那可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毕竟自己还没到持枪的年龄。

会说回来,即便带着枪又怎么样呢;

谁脑袋后面也没长着一双眼睛,不可能随时准备掏枪,根本防不胜防。

人类的世界,何其危险,每天都有许多人横遭不测,提前下车;这种厄运,一般人看来也许只是概率,运气,或者所谓的“命”,方然却很难接受,他走进田纳西州立大学的校门,联系了活动举办方,把行李放到住宿房间的地毯上,就出去绕了一圈,检查大楼的应急通道,消防设施和监控网络。

确认没有大的问题,在手机上规划了三条逃生路线的信息,他才回到房间,把顺手拎回来的灭火器、火灾逃生面具放在靠近门口的柜子上。

武器,没有任何qiāng xiè,暂时用消防柜里的一柄斧头。

至于门禁,方然也不会轻易信任,他拿出准备好的劈尖嵌入门和地板间的缝隙,试过纹丝不动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用,即便刮坏了地板,也就是赔偿几百、上千马克,和性命的风险相比不值一提。

安全,近乎绝对的安全,从设置紧急呼叫911的满电手机,到避免蚊虫叮咬而染病的电子蚊香,插上蚊香后,为了避开潜在的挥发物毒性,方然戴上滤毒罐在屋子里活动,使用电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无尽的征途上,任何麻烦,也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切都要小心,哪怕最不起眼的安全隐患,只要碰到了,就是100%的概率,而通往永生的无限长路上,任何一次失误,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万劫不复。

只想活下去,一直好好的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这,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到。

不惜一切代价。

第三十四章 种群

第二天一早,田纳西州立大学f报告厅,座无虚席。

清晨六点准时起床,锻炼之后,乖乖在房间里吃早餐,方然对田纳西州立大学没什么好奇心,不想担任何一点不必要的风险,他在开场前五分钟才抵达f报告厅,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

上午的报告,题目是《人类社会的演化趋势》,看起来和dna、进化论有点关系。

正因如此,方然才选择到现场,而不是一个人待在房间看直播,虽然两种方式是等价的。

是因为内心的一点期待吗,他并不否认。

聚光灯下,在讲台后站着的一位中年人,主持者介绍,那是罗伯特*布朗。

作为一名社会生物学家,今天的演讲内容颇具争议,如果不是这样,报告厅也不会被学生塞满,罗伯特*布朗开门见山,他先请助教采访了几名学生,让他们说一说,自己认为人类的演化方向是什么。

“更高大,更强壮”

“更聪明……呃,也许还加上颜值”

一阵哄笑;

“如果赚钱的能力会遗传”、“抱歉,我们都知道这不能遗传”、“可史密斯*摩根和他老爹一样有钱!”

全场又一阵哄笑,看来,气氛调动的还不错。

大概询问过几名大学生,罗伯特*布朗翻动ppt,很直白的一下子提出自己的观点:

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科技发达的当今时代,演化已陷于停滞,更谈不上会有什么未来的演化方向。

“好的,请大家先安静。

我们的观点不尽一致,正因如此,才更有必要聚在这里探讨,而不是各说各话。

人类的演化,这里指的是基因层面的演化,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到今天,成果是空前的,在座诸位都是演化的成果和见证人,这毋庸置疑;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清楚,演化的条件是什么,自然选择;

坦率的讲,自然环境的选择过程,在今天的人类世界几乎已不复存在,人类不再需要接受环境的残酷淘汰,同时,也几乎失去了基因组进一步演化的可能。”

演说的过程很长,接下来,罗伯特*布朗指出,人类社会和盖亚中绝大多数的生物种群相比,有一个本质的区别,人类社会的代际更替,个体繁衍后代的数量几乎与基因无关,而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变量。

“……正是如此。

各位,观察你们的四周,很容易找出一大片实例,人类个体的繁衍,其数量和自身的基因特质间并无直接联系;

社会公认的所谓优良特性,高大,强壮,相貌堂堂,乃至智力的高下,这一切都无法帮你判断出,眼前的人究竟会有多少个孩子;

换句话说,这些基因决定的变量,在人类社胖纸的生存竞争中,权重接近于零。”

“哦,但是教授,贫民窟的家伙们总是会生一大群”

有人在台下挪揄,教授则耸了耸肩:

“好吧,你可以将其看成一个反例,这更说明智力并不能决定繁衍的成败。

归根结底,人类社会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某些神棍宣称的‘多子多孙,填满地球’,事实上只要想,我们人类完全有这个能力,唔,至少在座的年轻人肯定有吧,”台下传来一片笑声,“但很显然,当今世界的大多数人,更在意的是‘生活’,追求个人的自我实现,说白了,自己的生活最好是轻松愉快、而不要充满痛苦;

追求的目标变了,每一个人都在向往更惬意的生活,而不是尽可能的繁衍。

生活中,一个更高大,更强壮,更聪明也更英俊的人,更容易收获美满的人生,但却不能保证他会有一大堆后代,因为他自己未必想要;

从这一角度讲,进化论,放在当今时代的人类身上,已经近乎于失效。”

进化论近乎失效,方然注意到了这一句,他在思考。

而台上的罗伯特*布朗,话锋一转:

“但,这并不是说,人类的基因形态将就此停滞,永远稳定在目前的状态。

若干年来,医学的极大发展,事实上进一步削弱了生存竞争的选择作用,让很多罹患先天性疾病、至少是有先天基因缺陷的人类个体,好好的生活下来,不仅如此,还进一步让这些人拥有了数量可观的后代。

这里的‘疾病’,未必是严重的身体畸形,也可以是一些暂时微不足道的细节,譬如过敏症,或者肌肉力量的轻微下降;这些负面影响,在条件简陋的旧时代,会让个体有一定的概率被淘汰,但在当今医学,乃至社会环境的保障下,一个对谷物严重过敏、或者体力较差的人,照样可以正常生活,并拥有孩子。

长远看来,医学和条件进步带来的这一变化,会对全人类产生什么样的效应,是值得忧虑的。”

“可我们、总不能变成斯巴达人,把有问题的婴儿都扔掉啊!”

“您的意思是,教授,难道那些有先天疾病的人、就该死掉——或者不该要孩子?”

教授的演讲,让听众们一时间议论纷纷,却被罗伯特*布朗所否定:

“当然不是。

但,社会层面上的态度,和我们是否认识到这一风险,完全是两码事;

凭借科学技术,人类能摆脱大自然的残酷选择,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但作为学者,我也必须严肃的提醒大家,这种胜利同时也会带来什么样的问题,那就是,对社会基本单元——人的塑造,进化论已无能为力:

人类社会的竞争标准,决定繁衍的因素,不仅无法让人进一步向社会普遍渴求的方向演化,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导致‘衰退’。

最直观的实例,身高;

当然我先声明,身材并不是越高越好,而有一个理想的范围。

看看在座的年轻人,身高普遍比父母一辈要高出几厘米,但这主要是营养、锻炼等后天因素的作用;

如果考察基因,结论恐怕就不容乐观,试想一个身材高大者,在当今时代,显然并不能保证其拥有更多的后代,人类生存的环境也不会淘汰掉身材矮小者,那么从宏观上讲,人类的平均身高就不会有提升,而会长期停滞在目前的水平上。”

第三十五章 竞争

“再譬如说,智力。

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人抗议,看一看今天的人类世界,是多么的发达,难道我们不比旧时代的人更聪明?

但扪心自问,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真的比祖先们更聪明吗,这种聪明,究竟是基因层面的演化,还是现代教育和历史积累的功劳?

大家不妨想一想,光辉的文艺复兴时代,诞生了多少天纵奇才的科学家,要知道在那时,一般孩童连起码的识字教育都无法保证,那个时代的人,他们的头脑,真的比不上今天的一代人?

这是一个值得玩味、意味深长的问题。”

罗伯特*布朗的话,声音不高,听众们却有一点被触动,在座位上窃窃私语。

而方然呢,这时候也饶有兴致的摸一摸鼻梁。

本来他是为“永生”而来,但,布郎教授的一席话很有见地,诘问也很尖锐,这引发了他的遐想,然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教授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现代文明,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看上去今天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比上百年、几百年前的祖先聪明得多,厉害得多。

然而也要想到,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是空中楼阁,背后是天文数字般的投资,无数人的参与,今天走在科学前沿的专家,学者,都是从成千上万适龄儿童中一步步筛选、竞争出来的。

这些人的头脑和智慧,哪怕胜过旧时代的科学家,又有什么稀奇。

不,甚至应该这样讲,考虑到从前大多数人甚至没机会接受教育,选拔的基数天差地别,具体到科学研究,今天的人还是站在无数前辈的肩膀上,那么,方然甚至觉得,现代人的头脑甚至会比古人有一定程度的退步。

那些令人惊叹的科学成果,到底有多少是人的真才实学,又有多少是沾了基础,设备,时代、乃至运气的光,就很难说得清楚。

旧时代的科研成果,没法和今天相比,但如果从研究的效率上比较,结论可就不一定。

科学研究的趋势,常年苦读的方然早有一些感性认识,今天,借助罗伯特*布朗的演讲而梳理思路,他十分认同教授的观点。

不仅如此,进一步考虑环境对人的选择,他也理解了布朗教授的话中含义:

今天的人类,几乎不再承受盖亚的选择压力,表现在基因层面,人类的基因结构就出现了停滞。

也就是停止了演化,一成不变,社会的发展只是泡沫般的表象……

不,换成更积极的说法,也就是说,人类这种物种,已经凭借科学摆脱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残酷法则,竞争仍无处不在,然而通过竞争来决定下一代基因成分的时代,却一去不复返了。

社会的残酷竞争,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血淋淋的丛林厮杀;

然而这种竞争的战利品,却不再是遗传密码的繁衍,扩散,而是胜利者当下的资源和享受。

规则变了,至于主宰着人类身体的dna,又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出局……

而这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今天的人类世界,演化的压力,由适应环境变成了同类竞争,选择的结果,则由基因的扩散变成了个体自身的荣与辱。

这样的嬗变,对一个志在追寻永生的人来讲,会意味着什么;

方然有一点隐约的预感,却又看不真切。

他只是模糊的想到,活着,永不下车,恐怕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必然和眼前的世界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通向永生的路上,衰老,恐怕也并不是唯一的天堑。

……

物竞天择成为历史,人类的命运,究竟会发生一场怎样的剧变呢。

方然全无概念,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相反,演讲散场后在餐厅吃饭,一个人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反而觉得,罗伯特*布朗的演讲内容、他的观点,未免有点太悲观,也小看了科学技术的巨大力量。

人类的演化,在生存条件极大优越的今天,几乎停滞,这说法大概是没问题。

细枝末节的一些突变,时间的积累,或者环境对生物性状的微弱选择,这些领域方然都曾涉猎过,例子也信手拈来,譬如肥胖,曾经是原始人类储存能量,抵挡饥荒的一种有利性状,在严酷的环境中,倾向于积蓄脂肪的基因从生存竞争中胜出。

然而在今天,肥胖则成为联邦、乃至世界公民的严重健康问题。

全国50%以上的人超重,17%重度肥胖,表面上是因为每一天吃得太好、吃得太多,本质上则是自然选择的滞后性。

一代代选择、淘汰的基因演化,注定跟不上快速变化的人类生活环境。

谁能料想到,仅仅几代祖先之前还担心每一顿的着落,现代科技的发展,却已经实现了“近乎无限”的食物供给,往上几代还发愁吃不饱的人类,现在居然会面临暴饮暴食、体重失控的风险。

生活环境变化,导致肥胖的基因,多少会给身体带来了一些麻烦,某种程度上讲,肥胖基因仍然被自然选择所压制;

尽管这所谓的“压制”,在现代科技的面前,效果十分微弱。

因肥胖而导致严重疾病,被送进医院,甚至停尸房,这样的事情每一天都要发生多少次,才能将人类的肥胖基因清除殆尽呢,简直无法想象。

且不说肥胖者的发病,往往也早过了繁衍生息的年纪,即便自己病逝,也不妨碍他们的后代在社会保障体系的照拂下长大chéng rén。

在现代科技的大格局下,从基因层面上,人类似乎没有一丁点再进化的可能。

不过,凭借科学的力量,今天的人类似乎已不再需要演化。

利用科学原理,制造工具,用层出不穷的工具代替了人本身,是当今时代的主题:

要想跑得快,汽车可以代替强健的双腿,要想飞得高,飞机可以代替有力的翅膀。

甚至,要想彼此争斗、一决生死,阻击枪也比犄角和獠牙更有威力。

第三十六章 工具

工具的演化,替代了人自身的进化,乍一想来,似乎是很有效率的好事。

现代社会的图景,逐渐展开在方然眼前,人类在基因层面的停滞不前,和科学技术带来的工具飞速发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种前景,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恐怕很难有一个让大家都认同的结论。

但方然的思路却不一样。

社会的变革,每一天都在发生,沉浸其中的方然肯定也感受到,但这些都是表象。

——当一切飞速进化,最终变为智能工具充斥的世界,人类终将发现,最不合时宜的存在,就变成了人本身。

惊悚的念头一闪而过,人类的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这和永生有关系吗;

有,又似乎没有,一直在生命科学领域中汲取营养的少年,对社会运行的规则,乃至趋势,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只隐隐约约觉得,眼前喧嚣汹涌的世界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威胁。

感觉不太妙,但又说不出原因,是什么让他一点点失去了安全感。

神秘的“匿名者”……

“方然同学。”

“——!”

沉思中被吓了一跳,方然浑身紧绷、抬眼看去,

“雅、雅卡尔老师。”

“不介意一起吃饭吧,恩……你脸色不太好,有没有不舒服。”

在餐厅偶遇阿尔巴*雅卡尔,消失了快一年的生物课教师,看起来气色还不错,他放下餐盘,一边慢条斯理的拨弄食物,一边很和方然聊了起来。

在这里碰到雅卡尔,方然很局促,压根没有朋友的他并不擅交际。

但,既然是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可想而知,话题很快导向生命科学领域,上午的演讲,雅卡尔也全程旁听,他问方然有什么想法,方然倒也直言相告,说出了自己一闪念间冒出来的疑问:

人类社会的未来。

这种话题,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反正和永生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这样想着。

“哦,布朗教授的观点,我个人是比较认同的。

人类的演化,如果从基因层面上观察,几乎已停滞,虽然还有一些细节上的调整,但根本无关大局。

好比说,人类的智齿,对、就是最后萌出的那几颗第三臼齿,因为人类食物的精细化,颌骨都不大,没有空间排列第三臼齿,长年的演化就有一种让智齿消失的趋势。

联邦民众里就有7%的人,终生都不会萌出智齿,x光往往显示其智齿发育不良,甚至,压槽里根本就没有智齿发育的迹象。

但是,这种趋势现在已很微弱,至少‘自然选择’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大部分的人,哪怕长出四颗智齿,拔掉就可以,几乎不会因此而丧命,那么,这一性状、和性状背后的基因,就不会被自然选择所淘汰。

即便很久以后,没办法,人类还是会受智齿萌出的困扰。”

人类的生存竞争,不再是基因、而是每一个人条件的竞赛,代价则是基因演化的总体停滞,阿尔贝*雅卡尔很有兴致的说下去,又拿“阑尾”和“近视”举例,让方然完全清楚的认识到,科学技术的进步,究竟怎样改变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规律,至少,是扭曲了这一规律的作用。

雅卡尔侃侃而谈,看上去,对这一领域很有些心得。

而方然呢,心思却全然在另一个方向,他喝汤是还在思考,上午布郎教授的演讲内容,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启示。

人类社会的竞争,毕竟和生物之间的竞争不一样,是更文明吗……

不,显然不是,“战争”,从古到今爆发的次数多到数也数不清,各种残忍的杀戮工具,在战场上吞噬无数生命,这样的竞争方式,岂不是比任何生物种群之间的争斗更残酷,也更恐怖,

除了人类,大概,没有任何生物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吧,哪怕是你死我活的竞争。

一边想,一边若有所思,方然觉得这些说出来也无妨,他对雅卡尔讲了自己的看法,教师摆了摆手指:

“你是不是觉得,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格外残忍,嗯?

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是这样,但是方然,你要清楚一件事,人这种生物的一言一行,其实都已经和自身的生物属性没太大关系了,这世界发生的事,”

说到这儿,雅卡尔扫视几眼四周,

“遵循的一般也不是生物规律,而是社会自己的规则。

哦,你用不着迷惑,其实完全可以这样想,人类的种群,划分彼此的依据并不是dna;

哪怕有些人仍然这样想,这样做,也会被大多数人称为‘种-族主义者’;那么人类种群的划分依据是什么呢,没有一定之规,有时是职业,有时是金钱,有时候是某一方面的好恶,而有时候,甚至只是降生在哪一片土地的运气。”

“恩……好像,是这样。”

人类,生物学的定义,全世界的人都是一个物种,但很显然,这并不妨碍人类用各种标准分割成无数的群体,彼此争斗不休。

就好像这些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物种那样,这时候,dna也无可奈何。

人类世界的运行规律,表面上看还是那一套“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存竞争,然而竞争的参与者却不是按dna、而是按身份和立场来划分。

至于具体要怎样竞争,以方然的视野,一下子还完全搞不明白。

但这种事,可想而知并不是他现在最关注的,见雅卡尔兴致不错,方然就顺水推舟的闲扯了一会儿,其间还问他何时回金伯利教书,为什么会来州立大学听讲座,雅卡尔则告诉他,自己顺便来看“朋友”,语焉不详的敷衍过去。

眼看吃完饭,教师有先走一步的意思,方然转移了话题:

“那么,雅卡尔老师,我还想请教您一下,人类世界的运行已脱离了基因层面,而是地位和能力的竞争,那是不是说,人类的‘预期寿命’,并不会因为社会的发展和竞争而进一步提高了呢。”

学生的问话,让阿尔贝*雅卡尔眨了眨眼睛:

“这是很显然的。

怎么,你还在琢磨这一些想法吗,恩……是的,理由很简单,按目前人类世界的竞争法则,更长的寿命,是无意义的,并不能在竞争中起什么作用。”

恩,想一想也是,方然很快明白了雅卡尔的意思。

第三十七章 告诫

人类世界,种群之间的竞争也好,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也罢,比拼的方面非常多,却没有哪一个层面是在比拼预期寿命,既然根本不牵扯到这一点,那么,人类受限的原地踏步,那就是再正常不过。

说白了,人类世界的竞争,本来也不是比一比谁活得长。

说话间送完了餐盘,方然跟着阿尔贝*雅卡尔走出餐厅,出于礼貌,他没问雅卡尔要去哪,走到林荫路的岔口时,道别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师,您是从生物领域毕业,有没有……从事过人类寿限的研究?

毕竟您的专业——”

“现在没有了。”

出乎方然的意料,阿尔贝*雅卡尔答的很迅速,准备迈步离开前,想了想,又走近前来,抬手轻轻拍了拍方然的肩膀。

“寿限的研究现在挺时兴,但是,我个人对这一领域,没什么兴趣。

至于为什么,方然,你有空时不妨多观察一下,周遭的世界,就会找到想要的答案。

总之……你要清楚,延长寿命也罢,更进一步的追求也罢,要实现这些目标,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生命科学问题。”

更进一步的追求……

从教师的话里,方然听出了一丝端倪,他没接话,只是站在逐渐阴沉的天空下,看着表情严肃的雅卡尔。

是的,自己并没有猜错,眼前的马萨诸塞理工学院硕士,阿尔贝*雅卡尔,他的思想理应比自己更进一步,凭借更高的起点,更开阔的眼界,眺望那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永生之路时,雅卡尔比自己看得更远,也更深刻。

但是他却选择了放弃,“现在没有了”,是什么让他选择了放弃呢。

阴云渐密,深秋的冷风浸透衣衫,一阵寒意袭来,从阿尔贝*雅卡尔的眼睛里,他似乎读出了什么。

危险,莫大的危险,但那究竟是——

雪亮的一瞬间,继而,远处传来隐隐的滚雷声,田纳西的秋雨即将来临。

“为什么,请告诉我,雅卡尔老师。”

声音有一点沙哑,方然迎着凄冷的风,几乎是强迫自己说出这一句话。

而雅卡尔,则沉默的站在那里,双眼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方然,看着眼前这个意志卓绝,却眼见就要踏上不归路的少年。

歧途,终究的一场梦,自己完全确信自己的判断,但是他呢……

又或者,这世界上终究会有那样的一个人,达成那从未有过的成就,甚至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坚持吗;

人,追寻永生,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然,你还记得,那些原始海洋里的生命吗;”

风声越来越响,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噼里啪啦”越来越密,阿尔贝*雅卡尔提高了声音,他几乎在大喊:

“那些生命,原本就拥有着你所追寻的一切,难道不是吗!

但它们今天又在哪呢。”

大雨袭来,说完含糊不清的最后一句,阿尔贝*雅卡尔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灰蒙蒙的雨中,只留下神情凝重的方然,怔怔而立。

……

大雨,不期而至,阿尔贝*雅卡尔的话让方然怔了一会儿,直到大雨倾盆。

为避免着凉,他匆匆赶回住处洗热水澡,倒了一杯热水,就裹着毯子躺在床上休息,一边看着窗外的雨雾迷蒙。

身体暂时放松,思维却还在转个不停,他在回忆雅卡尔的话。

尤其是告别前的最后一段,“原始海洋里的那些生命”,放在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语境里,方然知道,“那些生命”是指什么,从无到有的绝育种,没有dna,不会衰老、分裂,近乎永存的最原始存在,不过——

“它们今天又在哪里”,雅卡尔这样问,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什么样的告诫,不能明讲,而要通过这种解谜一样的方式晦涩暗示,方然并不擅长话术,也想不出来,他只能隐约的猜测到,阿尔贝*雅卡尔想表达的,恐怕不是一两句简简单单的告诫。

也就是说,或许他并不想看到,自己走上一条追寻永生的路。

思维何其敏锐,方然立即洞悉了雅卡尔的意图,但,在思考“原始生命今天又在哪”的时候,他却有些不明所以。

原始生命,特指那没有dna,没有衰老的生命,那些生命的结局,又何止等到今天,早在第一个突变出复制能力的细胞出现后,就在竞争中灭绝了,这种事实,他一个十三岁的中学生都能想象得出,雅卡尔没理由不清楚。

难道雅卡尔的意思,是想用那些永生的原始生命,最终却没能永生,来告诫自己么;

好像有点道理,但,问题在于人和原始的单细胞生物根本不同,凭借的手段,生存的环境,都完全没一点可比性。

这样的前车之鉴,又有什么意义,他不明白。

翻来覆去的思考,却不得要领,窗外雨一直在下,方然一下午都没出门,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简单的徒手锻炼,一边看下午演讲的现场直播,等四五点钟雨停后,才收拾东西出门找出租自行车。

从诺福克到巨山市,走高速公路,车程还不到两小时,但方然还是按计划前往火车站。

汽车,风险之高毫无疑问,联邦各种交通工具里最不安全就是它,更不用说让一个陌人载自己跑高速公路,在方然看来,这种出行方式的风险简直大的离谱,即便搭乘的车辆,司机都没问题,其他失控、肇事的车辆也一样可能撞过来。

不过,就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方然却目击了一次犯案现场。

雨后的诺福克街道,有点湿滑,方然的车也骑得不快,经过一条街道时,看到灯光闪烁的警车和远远围观的人群。

这种场面,他可一点都不想沾边,但在经过时,还是出于好奇看了几眼,只见暗色的血迹,受害者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个人,好像,确定无疑是死亡了。

死亡……

在这样近的距离上目击了一直害怕的存在,方然有点反胃,赶紧蹬着车离开。

第一次出远门,回到金伯利已经是深夜,行头怪异的方然正好不用再被围观,回寝室就倒头休息。

当天夜里,他又沉浸在了梦境里。

光线暗淡的车厢,血红色的数字飘荡在尽头,“哐当——哐当——”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座位旁的乘客在窃窃私语,一切,却都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就在他打量四周时,车厢里爆发了一场骚-乱,拳头,叫骂,眼前寒光一闪,方然就看到一抹飞溅的暗红。

同时,看清了那踉踉跄跄滑向车厢尽头的男人。

第三十八章 不测

突然遭遇了不测,男人一声不吭,只是跌跌撞撞的在挣扎,然而下一刻,黑暗就将其吞噬,厚重到什么也看不见的车厢尽头,隐约传来濒死的惨叫。

就在眼前,又一个人踉跄下车,座位上的方然却很镇静。

镇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想起来了,一点点唤醒回忆,那个男人是白天见到的受害者。

这种事,在时间的列车上,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可是翻遍记忆,却连一点点印象都找不到。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但是……

男人消失在黑暗的车厢尽头,吵闹暂时停息,车轮与轨道摩擦的“吱吱——”声再度充斥了耳孔,方然却浑身发冷,他畏惧的看向车窗外,那污渍斑斑的一大片影影绰绰,一转头,就撞见不远处的乘客,眼瞳里闪露的凶光。

目光相接,少年当时就心头一震。

从未遇到过的情形,是的,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的乘客,都是想象,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都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但,意识真的沉浸其中时,那感觉却仿佛比什么都更真实,冰冷的目光刺痛双眼,方然不禁战栗。

梦境,一切都只是梦境,但——

即便明白在这一切都是虚幻,威胁迫近,有如蜿蜒接近的毒蛇,还是令他惊醒。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诺福克市的见闻,无意中目睹了一起凶案的现场,影响了方然的潜意识,才会在梦里见到车厢中的bào xing。

掉出车外的男人,素昧平生,却给方然敲响了警钟。

活着,在这世界一直生存下去,恐怕,的确正如阿尔贝*雅卡尔所言,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生命科学问题。

深秋过去,落叶在金伯利校园里飘荡,冬天眼看就来,是一个蛰伏不出的好时候。

同时也意味着,可以暂时避免接触危险的外界。

当某人第一次,或者第一千次走过联邦的大街小巷时,就会遭遇到歹徒。

而第一次,或者第一千次遭遇歹徒时,就会丧命。

这样废话般的陈述,一般人很可能浑不在意,方然却觉得很恐怖,哪怕每一次接触外界,横遭不测的概率再怎样接近于0,累计到无限长的时间轴上,厄运发生的概率也只会越来越趋近于1,成为必然事件。

一般人当然不会这样想,他们的寿命有限,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曾遭遇bào li xi ji,被疾病、而不是袭击推下车才是常态。

然而一旦眼界开阔到“永生”的高度,意外,蓄意袭击,就变得完全不可接受。

雅卡尔老师的潜台词,就是这样吗,方然暂且认为自己的揣测是对的,虽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阅历、眼界,还不足以完全理解阿尔贝*雅卡尔的话,但眼前看得见的威胁确实又多了一种,还有些棘手。

身为一名中学生,待在金伯利,起码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

但又怎能一直待在学校里,甚至,想的再远一点,大学生活也不过再轻松几年,早晚踏入社会,就必须直面危机四伏的世界。

一不小心,就可能中途掉下车,所以“永生”并非纯粹的生命科学问题;

这就是雅卡尔告诫的含义吗。

方然的理解,局限于年龄和阅历,十分肤浅,但已经足以影响到他的下一步努力方向。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身在人类世界,永生不灭就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抵抗衰老、永不下车的问题,这促使方然在苦读之余,花费更多的时间观察四周,也更多浏览时事新闻和一些其他社会领域的资讯。

凭借聪颖的头脑,和敏锐之极的洞察力,不用多长时间,他就逐渐明白了阿尔贝*雅卡尔的告诫含义。

或者说,至少自认为已经了解,不久以来时常感觉到的危险,是来自何处。

现代社会,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极其依赖周围的其他人,不论吃穿住用,衣食住行,都没可能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去完成,社会的原始定义就是如此,大家凑在一起,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才能相互支持着生活下去。

扪心自问,对这样的一个社会,方然理应心存感激。

回忆从记事起一直到今天的生活轨迹,从早年间的巨山孤儿院,到现在就读的金伯利中学,从婴儿成长到能自食其力,自己耗费的钱财,或者说资源,很大一部分都是社会假借联邦政-府之手提供。

如果没有救济手段,现在的方然,岂但没机会坐在金伯利的课堂上念书,甚至早已掉下了车,被车窗外的黑暗吞噬掉。

既然如此,对世界就要心存感激,是这样吗。

人类的细腻情感,复杂而多变,过去的人生轨迹让方然有些麻木,他只大概的判断出,接受社会的援助,顺利成长,总不是什么坏事,然而内心深处真正阻止他心生感激之情的,却是对社会另一面的细致观察。

光明,总伴随着黑暗,世界上的每一种东西似乎都是这样。

很多年以前,身为小学生的方然还有空看电视,他对电视机里的《动物世界》很感兴趣,里面的一些镜头,食草动物被猛兽猎杀,场面残暴而血-腥,他一开始和其他同学一样犯恶心,后来才想明白,那些杀戮,也不过是自然法则的具象。

然而和残酷的动物世界相比,人类社会的变迁,残忍程度还更在其之上。

战争,暴力的直接宣泄,生命一下子就会被弹片和火焰吞噬,都说战争的本质是利益,但方然不理解的是,是明明为了争夺利益的战争,打完之后,双方却往往是两败俱伤,哪怕战胜者的收益,也远远比不上被战争摧毁的多。

至于更小规模的人类群体,战争,不一定会有,矛盾和冲突却司空见惯。

在历史书和网页上看到类似的内容时,有时候,方然真的认为这些人的头脑有问题,怎么讲呢,明明死亡的深渊就在眼前,越来越近,有着同样宿命的人和人之间,却还可以为一些甚至无足轻重的东西而头破血流。

但每天学习之余,看半小时世间百态,他很快就看了一个透彻,也格外的无奈。

其实他们只想活着而已,哪怕,只是多活一小会儿。

第三十九章 合流

为了挣扎求生,人,可以不择手段。

但自己又能做什么,难道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俯瞰那些为一点利益而你死我活的芸芸众生吗,凭什么,就凭他窥见了永生的一丝奥秘,怀揣永不下车的执念,便可以嘲笑任何一个向宿命低头的同类么。

方然一点也不想那么做,因为……

渐渐地,他已经能隐约的窥见,雅卡尔的话里蕴含着怎样的黑暗。

阿尔贝*雅卡尔,绝不仅仅在提醒方然,要留意追寻永生之路上的意外与不测,这一点,哪怕普通人也能想得到。

……

西历1468年,春末。

金伯利的七年级快要结束,离末考还有两个月,方然的每一天依旧如常,时钟般精确。

不知不觉,离去年深秋的外出已经有小半年,无家可归的方然又在校园里度过一个新年,苦苦钻研那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的科学。

一边是对世界的观察,一边是对科学的探索,在两条看似并行不悖的路上前行,方然的思维愈加缜密,对周遭一切的观察、认识,也随着对人类社会的理解而愈发深刻,他渐渐读懂了雅卡尔的告诫。

匆匆见过一面的教师,他,是在告诉自己: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一方面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生命科学问题,另一方面,也绝不仅仅是一个人就能达成的目标。

生命科学,现代的研究与实践,需要天文数字般的金钱和资源,但在真正取得成果之前,这也无非只是一个经济上的问题,倘若真有心去做,哪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资金,也无所谓,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怕死之人,但凡有一些权贵肯出资支持,哪怕十亿,百亿,乃至上千亿的庞大工程,也可以顺利进行。

就像“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方然持续关注的这家机构,不仅创始人克雷格*文特尔是千万富翁,公司的持股人,rong zi者,也有很多巨富的代理人。

莫说永生,哪怕一项能延长几年寿命的科技成就,都可以卖到天价。

追寻永生的路上,资金、资源都不是问题,方然的判断大致如此,他更忧虑的,是永生的奥秘一旦被po jiě,盖亚,整个世界,又当何去何从。

人类世界的生存竞争,残酷而激烈,这还仅仅只是为了一些暂时的享受,或者暂时延长那短暂的生命;倘若有一天,摆在眼前的不再是锦衣玉食、治病良药,而是能永远待在时间列车上的票,人类是否有这样的能力,做到让几十亿人人手一张,而且还得是数十年内分发完毕的人手一张呢。

答案,简直不问可知,仅仅能延长坎瑟患者寿命的靶向药,都会卖到两千马克一片的天价。

而无限生命的车票,价格几何,恐怕会超出世上99%的人一生创造的财富。

这种情形下,人类社会存续的根本假设,“人皆有一死”不再成立,永生的代价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高昂,人,每一个求生畏死的人,会做出多么绝望而疯狂的举动,整个人类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推理进行到这一步,寒意笼罩心头,方然沉浸在恐怖的冥想中,他在害怕。

因为……这分明还不是尽头,雅卡尔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呢,社会失控,天下大乱吗,这样可怕的场面,在盖亚又不是没发生过,西历908年被攻破的君士坦丁堡,城内无助的老幼妇孺,目睹的惨状恐怕也毫不逊色。

方然真正畏惧的,是当世界真的走到这一步时,自己又会怎样。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哪怕每一步都谨小慎微,前前后后所消耗的资源也将是天文数字,而这一切,显然绝无可能自己来完成;那么结论就再明显不过,为追逐永生,他没有任何的选择,而只能和其他所有人一样——

但究竟要争夺到什么程度,掌控多少资源,才足以支持一个人的永生呢。

此时此刻,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耳边是教师讲解的缥缈声音,方然一点都没听进去;沉浸在骤然惊觉的震撼之中,他慢慢低下头,看向摊开的手掌,就好像,被蛰伏在体内的恶魔给惊呆了一样。

那些最原始的,永不衰老的生命,它们现在又在哪里呢;

消失了,完全彻底的灭绝了,因为,它们所需要的环境,资源,被竞争者掠夺殆尽了;

那么,结论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一个不肯接受宿命的异类,要怎样才能达成最终的目标,排除任何困难,永远待在疾驰的时间列车上:他必须彻底消灭、斩草除根的,不再仅仅是衰老,而是充斥盖亚的几十亿曾经的同类,那些朝生暮死,却无时无刻不在繁衍、耗费着盖亚宝贵资源的——

该死的繁衍种。

……

一旦达到了永生不死,在世人眼中,那样的人也就不再是人了。

而是怪物。

观察置身其间的世界,结论,让方然胆寒,但细细的想一想,这似乎又是事物发展的必然。

不过这种担忧,就和追寻永生之路上的其他烦恼一样,并没持续太久,他很快沉下心来,在复习备考之余的大段时间里,继续学习生物化学、遗传学和基因工程方面的内容,甚至撰写了两篇论文,递交到联邦的学术刊物。

也正是在投稿这一环节,方然的遭遇,让他更深刻的理解了人类世界的规则。

按金伯利中学的《学生学术活动指导细则》,在校生的论文,在提交前要先通知校方一声,然后,某天下午就有学校教师找到方然,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措辞婉转的提出“研究成果是社团支持的,那么,发表论文也最好一起署名”。

当天晚间,按吩咐查收了一封匿名邮件,方然才搞清楚原委。

看起来,自己撰写的这两篇论文,在联邦科学文献库的预审结果还不错,居然“具备一定的学术素养”,生命科学社里那些平时连人影都不见的学长们,就盯上了这两篇文章。

开价,是每篇三千马克,让他把其中两人作为第一作者来署名。

第四十章 机会

两篇文章,一共六千马克,方然并不清楚此类交易的行情。

金伯利的精英后代,看上去,对自己这样的“贫苦孤儿”还挺大方,在一般的中学生眼里,几千马克也勉强堪称一笔巨款,殊不知,他在联邦金融机构的存款有二十万马克,富裕谈不上,但也没把这钱看在眼里。

那么要不要卖呢,当然;

低调行事、避免麻烦是现在的第一要务,署名反而无所谓。

本身对联邦的学术圈认识有限,方然的两篇论文,只是泛泛的涉及“种群演化”、“原始生命”,内容也很谨慎,主要是借此熟悉一下学术论文的发表流程。

至于六千马克的款项,他就默默的收下。

世上哪会有人嫌自己钱多呢,为了掩饰真相,拿到钱后,方然直接往金伯利的学生卡里充值了三千马克,装作的确穷困潦倒,急等钱吃饭的样。

其实,但凡一个观察细致的人,就看方然的用度,也不难猜到他的手头相当宽绰。

更不用说他的医疗险,多次加保,额度已提升到了三百万马克。

但是在金伯利,混迹于一大群家庭非富即贵,满身名牌奢侈品的同学之间,没有人注意到方然的衣食住行与“贫困孤儿”的身份不符,也是再寻常不过。

一边学习,一边做“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此外隔三差五还有点外快,方然的花销却着实寥寥,除去每年的学费、保险费,他居然能结余下接近六万马克的一笔钱,虽然看上去,和联邦家庭的年平均收入差不多,但在消费主义盛行的联邦,接近百分之九十的家庭都拿不出这样一笔现金。

但是,若用来追寻永生,几十万马克的数目却不值一提。

跋涉在学习的坎坷长路上,每一次,在寝室里关闭电脑,揉搓疲乏的双眼,阿尔贝*雅卡尔的告诫就飘进脑海,提醒着十四岁的少年,“永生”,哪怕不考虑衰老,仍然是一个极难达到的目标。

在此之前,多年的学习生涯中,方然始终将衰老作为唯一的宿敌。

从一开始知道衰老的存在,到对其进行研究,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的面对这一自然现象,并不是因为勇气,而是长期的生命科学研究,给了自己起码的信心,凭借发达的现代科技,说不定,在自己还未彻底老去之前,衰老的奥秘就会被人类窥破,从无底深渊而变为无限生命的通途。

然而问题在于,这样一条无数资源支撑起来的天路,会多么狭窄,又只能承载多少人;

答案,恐怕不容乐观,凭借对人类社会的观察,方然很容易理解雅卡尔老师的心境,也大概能猜到,在永生的希望面前,这位行内人为何却无动于衷。

窥见黑暗的未来,老师他,是自己主动放弃了罢。

科学,或许能战胜衰老,甚至对抗不可战胜的死亡,这,是方然多年来的一种信念,直至今天也未曾动摇。

但另一方面,现如今,他却体会到雅卡尔也必然看透了的困局:

即便拼命的研究生命科学,找到战胜衰老的手段,这一手段,也无法造福研究者本人,甚至……

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永生路上,任何一点微末的威胁,潜在的风险都趋近于无穷;

永不下车的凭据,代价高昂,绝无可能拯救世界上的几十亿芸芸众生;

永远呆在时间的列车上,需要近乎无限的资源,掐灭任何潜在的风险,别无他途。

从衰老出发,一步步推导到“永生时代”的概略图景,冲突,不可避免,方然并不认为只有他能想到这一切,至少,阿尔贝*雅卡尔也想到过。

这样一来,结论就很明显,永不下车的人间奇迹,绝不是没有资源、地位与力量的普通人所能达成,即便再怎样努力,再怎样执着,没有保护自己、掠夺他人的实力,在时代变革的滔天巨浪里,也只会是转瞬间即被抹杀的草芥。

倘若对自己毫无意义,征服衰老,战胜死亡,岂非就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雅卡尔的放弃,原因,大抵如此,十四岁的方然思维已足够缜密,他清晰的看透了这一切。

但,还没有结束。

永不下车的票,一旦出现,会被谁牢牢攥在手中呢;

寻常人的思维,大概会认定是那些高官显贵,要么是高高在上的国王皇帝,要么是富可敌国的亿万富翁,这些人,掌握近乎无限的权力和资源,但凡有希望,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价,也必定会毫不犹豫。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

永生的谜底,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到那时,难道他只能和无数普罗大众一起,仰望盖亚从未有过的神迹吗;

这种命运,他根本拒绝接受,也不认为自己命该如此。

雅卡尔的放弃,是否睿智,方然并不想妄加评论,此人毕竟只精通于生命科学这一个领域,盖亚日新月异的信息科学,it的发展、渗透,雅卡尔恐怕并不十分了了,那么他对未来的判断,也就未必准确。

世界的趋势,会是怎样呢;

一刻不停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将会变成什么样,方然在想象。

在追寻永生不死的征途上,什么才最要紧,是战胜衰老吗,似乎是,却又不是:哪怕衰老的无底深渊再怎样恐怖,单凭他一个人,也只能在生命科学的浩荡奔流中沉浮,甚至,根本起不到什么关键的作用。

最要紧的,反而是审时度势,设法在永生不灭的奥秘一旦出现时,立即将其掌控。

思路进行到这里,方然想到了之前撰写的两篇论文;

论文的价值,自己作为撰写者不曾得到,联邦政府作为出资人,却也不曾到手,那么以此类推,人类世界的一切成果又都会被谁拿到呢: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脑海中飘过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方然却沉思良久,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此时此刻,透过人世的迷雾,他头一次顿悟到了个中关键:

所谓“永生”,所谓“永不下车”,倘若站在全人类的视角去观察,最要紧的并不是亲自投身于战胜衰老,而是未雨绸缪,占住一个便于出手的有利位置,才能在机会一旦出现时,牢牢的将其攥住。

但,这最有利的位置……

却又在哪里呢。

第四十一章 目标

一旦明白了永生之道的诀窍,方然的目标,随之而变。

生命科学的钻研,意义,仍然还有,动机却不再是探索“端粒酶”、“衰老”甚至“永生”,至少不再奢望亲自投身其中,有朝一日,窥破死亡的奥秘,然后借此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因为那根本就不现实。

但也不是像阿尔贝*雅卡尔那样;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放弃。

审视自身,孤儿院里走出的年轻人,有起码的自知之明,方然意识到,和金伯利中学,联邦,乃至全世界的权贵们相比,他的起点,卑微到简直不值一提,所谓抢占一个攫取永生奥秘的有利位置,也好似天方夜谭。

位置,究竟会在哪里,是投资“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是进入知名学术机构的生物实验室,还是参加那有如闹剧一般的联邦总统竞选呢;

恐怕全都是徒劳,权力,财富,横亘在拥有者与赤贫者之间的一条鸿沟,甚至比衰老的天堑更难跨越,如果说,后者还有望用科学征服,那么过往若干年的人生经历,早让方然明白,跨越财富与权力的鸿沟,甚至是这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一件事。

比战胜衰老更难的事吗……

时间一天天过去,思维不断深入,方然在金伯利的学习生活,平淡似水。

至少在外人看来,他的日常,并没有什么改变。

明确了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并非投身科学、而是寻觅机会,审视联邦的科研体系,方然决定要提前参加升xué lián考,准备在九年级结束时,提前三年毕业,进ru lián邦的高等院校深造。

至于专业的选择,其实,也没什么好选,无非是生命科学与信息工程,他只对这两个领域比较擅长;

还是选生命科学吧。

明明窥破了世界的规则,放弃了一人挑战衰老的有幼稚念头,在升学方向上,方然却还是选择了生命科学,原因,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他只下意识的认为,如果一定要对外界暴露自己的技术特长,那么,生命科学总归比信息领域要更安全。

换句话说,让外界知晓自己的计算机能力、还是生命科学能力,前者甚至会更危险。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每一天忙于备考,方然只匆忙的思索过几次,他始终认为,以计算机为代表的it、信息技术、人工智能领域,对人类世界未来的走向至关重要,进而,最终将怎样改变人类赖以生存的盖亚,其颠覆的程度,甚至可能一点也不在传说中的神迹——“永生不死”之下。

但计算机这样的东西,即便再智能,和永不下车又有什么关系呢;

兼职工作,在网络上浏览讯息,每一次在浩渺无际的虚拟世界里游荡,屏幕前的方然,总忍不住会这样想,在他眼前,纷繁芜杂的线路连接,越来越深入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互联网络,将整个盖亚沉浸在数据的海洋里,这种观感,让他为之着迷,甚至不自觉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畏惧。

蜿蜒渗透的线路,就好像,人类世界的血管和神经那样,密布在躯体般的盖亚之中……

“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到”。

说不定,占住最有利位置的秘诀,就藏在那里。

……

比普通中学生提前三年准备联考,方然很快发现,升学并不是一容易的事。

联邦的高等教育,表面上,似乎有很高的升学率,百分之九十的考生都可以进入大学就读。

但,所谓“高等院校”实际上是从社区大学到一流学府的鱼龙混杂,那些世界有名的大学,寻常学生即便有极高的联考分数,倘若没有推荐信,也十有**会在面试这一关被刷掉。

凭借多年来苦读的成果,联考,方然并不忌惮,推荐信才是真正的麻烦。

本来,如果只是需要一封敲门砖,在生命科学领域,他大可以找阿尔贝*雅卡尔来签字署名,再到金伯利中学的董事会求爷爷告奶奶,相信为了学校的名声,总会有一两个名流肯给雅卡尔面子,在推荐信后联署。

可是,既然意识到了追寻永生的巨大风险,现在他当然不会这样做。

一个人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泄露出去,究竟有多大的隐患,现在还不清楚,但方然还是下意识的要和阿尔贝*雅卡尔保持距离,至少,不要在推荐信这种会存档的材料里泄露两人的联系。

那么又找谁好呢,有资格的举荐者,他现在可一个都不认识。

想来想去,“罗伯特*布朗”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既要掩藏真实意图,又得在生命科学领域寻找一个落脚点,那么,这位来自伯克利大学的教授、和他的研究方向,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之前投稿的两篇论文,署名都不是自己;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文这种东西,写一写,对方然完全就是信手拈来。

确定了下一步的目标,在可以自由选择某些课程的金伯利,方然就只修读最低限度的科目,把更多时间投入到复习备考上。

虽然过去的九年,每一天都在苦读不辍,他毕竟不是神童、天才,起码也要认真准备几个月,才能在联考里取得十拿九稳的成绩,毕竟伯克利大学是联邦东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所名校,如果各科不是全a 以上,连报考资格都没有。

然而另一方面,像这样的学校,为其“做出巨大贡献”的恩客,举荐几个学生却又是那么的稀松平常:

什么叫做巨大贡献呢,价码大概是,几百万马克设立一个奖学金足矣。

这种事,联邦民众早习以为常,方然更不会在意,他知道,倘若自己账户上有一笔巨款,恐怕也会将其投入到这种便捷的渠道里,尽管在这么做的时候,内心的想法,会和那些走捷径的有钱人完全不同。

钱,哪怕再多钱,如果不能换来永恒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在下车前全用掉呢。

第四十二章 准备

选定了努力的方向,暑假之前的两三个月,方然格外忙碌。

凭借娴熟的网络搜索技术,不过一周时间,他就把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情况基本查清,也掌握了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底细,包括职位,研究方向,薪酬待遇,家庭住址,乃至网络上的搜索习惯和文档记录,全都一清二楚。

这世界的大多数人,毕竟没心思、也没时间研究it,**门户大开是普遍现象。

而且,和曾打过交道的阿尔贝*雅卡尔,或者窥探过的科雷格*文特尔都不一样,调查布朗教授的背景,对方然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风险。

毕竟,除非此人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或者有很特殊的身份,否则绝无可能认识仅听过一场演讲的他,甚至根本就不会知道,有一个中学生在对自己展开调查。

在网络的虚拟世界里,暗中窥视他人,这种感觉让方然很安心。

学习之余,每一天傍晚在电脑上做这些事,把下载的数据、档案等资料放进名为“罗伯特*布朗”的文件夹,偶尔有几次,目光扫过名为“匿名者”的文件夹,方然会注视片刻,然后才神色如常的继续工作。

“匿名者”,在文特尔电脑里留下了联系方式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而且他这么做的动机……

联系到最近一段时间的思考,让方然困惑的是,倘若自己所料非虚,“匿名者”的想法与自己大致相同,那么,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留下一串号码,企图让其他觊觎着永生的人自曝身份呢。

难道,“匿名者”根本就没想明白:

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追寻永生的人眼中,其他的“同类”,全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者吗。

每次想到这儿,方然都不禁会摇一摇头,要是这位“匿名者”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那么,其追寻永生的努力也必定会是一场空。

单凭这样糊涂的头脑,要在席卷世界的变革中捞到一张永不下车的票,根本是白日做梦。

所以也就没有联系的必要,是么,就让那“匿名者”自生自灭好了;

这样想没问题吗。

从推断,到结论,方然的思考过程大抵如此,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尽管将“匿名者”想象成头脑简单的莽夫,他拒绝拨打号码、按兵不动的真正原因,却是出于恐惧,对某种潜在威胁的恐惧。

虽然这威胁会是什么,目前,他还看不出来。

深居简出,在金伯利中学修行,方然的每一天都十分充实,时间的利用率也达到最大化。

哦,体育课大概要除外。

体育锻炼,从一开始笃定要追寻永生,方然从不间断,但是和文化课不一样,金伯利的体育是必修科目,之前他选择了游泳,现在每周就要去两次游泳馆,在九十分钟里完成原本在傍晚半小时就能达到的运动量。

从升入中学后,几乎每天都去游泳馆,方然根本无需再练习。

但,出乎他的意料,在这似乎只是浪费时间的课程里,他却邂逅了一些别样的心绪。

学期初的第一次体育课,方然和同学们走进了游泳馆。

游泳这种技能,方然在小学时就努力掌握,最初的动机,只为万一落入水中时不致淹死。

走出更衣室,只穿一条泳裤的方然站在水波荡漾的泳池边,听专职教师讲解,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些年轻躯体,十四岁的他,才以这种特别的方式留意到一件事:

游泳馆里上课的,不仅有男生,也有许多女孩。

不一样的泳衣,衬托的,是不一样的身材,虽然十四岁的年纪还略显稚嫩。

但两-性的区别,方然还是敏锐的意识到。

作为一个男生,之前的十四年里,方然几乎从未关注过自己,也没关注过周围同学的性别。

起码的知识他当然有,人分两种,男,女,外表的差异挺明显。

但是今天,在金伯利的游泳馆里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那些线条毕露的女生,有些似乎还是班上的同学,方然才第一次意识到,同样是人,性别的差异会比他偶尔想到的更大,而且这些差异,还会轻易让异性为之着迷。

这世界还是有一点不公平呢,方然扫视几眼远处,讪讪的想。

同样是人,这些看上去挺柔弱的女性,平均寿命比男性至少多五岁,联邦的人口数据方然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倘若朝“永生”的目标努力,身为男性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比那些女孩的时间少了好几年。

五年,甚至还不止五年,但在无限长的时间面前,仍然不值一提。

一边感慨,一边下水卖力的游,体质优异的方然锻炼的很顺利,在泳池里滑动手臂,蹬腿,蛙泳时他又想起生物课的知识,好像是有这么一点,到了这个年纪,女孩都会碰到一种不大不小的“困扰”,不仅消耗时间、金钱,情绪还会因此而不太稳定,难以专注。

永不下车,逃脱终将死亡的命运,到底是哪一种性别更占优势,方然没空多想。

反正这种事,没得选,想那么多也没用的。

带着这种想法,方然继续漠视周围的人,不管是男生,女生,甚至金伯利的教师,在他眼中都是一具具行走的将死之躯壳,仅此而已。

但他也没有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外界毫无联系。

渐渐的,方然会注意到,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样,十几岁的人,男女之间的差异并不仅仅在于“困扰”。

男女之间会有什么事呢,《生物》课里语焉不详,但方然的知识早已超越了课程,他只是没料到,“繁衍”的动机会催生出怎样的人类行动。

大概意识到彼此的区别后,学校里的男生、女生就开始彼此接近,校园中的一对对男女,越来越寻常,私立中学的管理也不会十分严格,衣食无忧、家境优裕的少男少女们很快沉溺其中。

甚至还有几次,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也对方然投来一两根橄榄枝。

异性的关注,大半是因为他强壮匀称的身材,少半则是对贫民学霸的一点欣赏,或者、还掺杂着好奇。

第四十三章 生息

对这些交往的邀约,表面上,方然很平静,不卑不亢的淡漠以应。

其实,他是不想浪费时间。

接受过一定的的教育,审美,方然还是会的,纯粹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他也承认金伯利中学里的豆蔻年华女孩,大都十分美丽。

优裕的成长环境,无忧无虑的童年,培养出来的女孩子又会差到哪去呢;

何况这些女孩的日常,衣衫饰品,全都是高贵而华丽。

但终究越不过一百二十岁的大限。

其实,眼前的花样年华,又怎能坚持到寿命的极限呢,不出三十年,二十年,吹弹可破的白皙面庞便会平添皱纹,娇艳欲滴的红唇逐渐失去了饱满,就连眼神,也会褪去年轻赋予的闪亮光华,蒙上一层晦暗的阴沉。

但还是有一些怦然心动啊,方然知道,那是激素的作用。

激素,《生物》课上学习过,是一种痕量即可调节生命活动的物质,在这里的作用,无非是驱使生物繁衍,用产生下一代的方式让物种暂时逃避灭绝,在人类这样复杂的生物身上,更演化出无数绚烂的焰火。

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其实掀起繁复的层层轻纱,最后呈现的,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繁衍的意义,不言自明,既然生物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宿命,如果没有繁衍,这世界早就会死气沉沉、见不到一丝生的迹象。

但对种群里的个体而言,繁衍后代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意义,其实并没有,甚至不仅没意义、更是长久的艰难辛劳,即便在人类,掌握了科学这样强大的力量,繁衍也越来越被视为一种负担,方然调查过,联邦的新生人口在逐年下降,但他并不在乎。

对自己而言,繁衍有没有意义,没有,那异性也就没有接触的必要。

世上的许多人,“繁衍”占据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这也难免,毕竟在命运面前低头,明白了死亡必然降临之后,繁衍就充当了思维的má zui剂,看到后代,仿佛就可以暂时超脱了死亡,哪怕只是幻觉,也不妨碍无数人操劳一生,最后在病榻上瞧一瞧子女,然后安详的闭上眼睛。

既然无法战胜死亡,就只有繁衍,留下一线渺茫至极的希望。

方然并无意嗤笑这种行为,自己,虽然是孤儿,但也必定有父母,不论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而生下自己,这都不应该被嘲笑。

否则,连时间列车都上不去,还奢谈什么“永不下车”呢。

人类的繁衍,本质上,和盖亚中的任何生物一样,是基因驱使的本能,并不需要有明确的动机;

原因很简单,一切由于基因突变、或者其他因素而放弃繁衍的个体,都会被淘汰,等这样的个体死绝,携带的基因也就湮灭在进化的长河中。

然而作为智慧生物,人类的繁衍,一代又一代的生生不息,却又和盖亚的任何生物都不同。

人类的繁衍,在避-孕手段出现之后,就变成了一种主观上的选择,不管动机如何,绝大多数人在决定繁衍后代时,都会有他、或者她自己的理由。

这种理由,方然也多少了解一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许是体验为人父母的乐趣,也许是培养一个人的成就感,又或者是很实际的、对子女赡养的期望,甚至,仅仅是一些传统文明的习俗,传宗接代,后继有人。

所有这些理由,在方然的犀利洞察下,本质其实都一样。

即便所有这些理由当中,并不崇高、甚至有些庸俗的那一些,也是如此,若父母生养儿女,只是贪图自己老迈时,能有后代来照顾一切,其实也往往是多多少少的净付出。

抚养幼崽的辛劳,究竟是否能用年迈时的供养来折抵呢,每一个人会有不同的判断,但从社会总体上讲,结论则出奇的简单而直白:

那必然是不划算的,否则,若所得大于付出,人类社会又怎可能逐渐积累、直至发展到今天的高度。

人类世界的从无到有,一代代人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受基因的驱使,繁衍后代,让藏在细胞深处的dna再换一次居所吗,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正相反,人与其他一切生命的区别,就在于独立的意识和思考。

明知道抚养后代的辛劳,明知道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甚至,明知道降生的幼崽,也会一天天接近死亡的深渊,历史上的绝大多数人,仍然选择了繁衍,把对生的热爱,和对死的恐惧,寄托在呱呱坠地的幼崽身上,一边带着懵懂的幼崽认识世界,学习怎样生存,一边强迫自己,不去想起那注定会到来的终结。

死亡终将到来,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战胜它。

死亡降临,犹如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旷日持久,持续了四十亿年的无尽厮杀,在残暴而冷酷的敌人面前,坚守阵地的人们自知无望,却又无法后退,只能一边竭力挣扎,一边用生命的奇迹召唤新的力量,并帮助他们在血流成河的战线之后,构筑起对抗死亡的新的长城。

战斗,永不停歇,厮杀与呐喊消散无踪,黑暗笼罩的阵地上,人类全军尽墨。

战线在后退,广袤到没有边界的时间大地上,死亡又迈进一步,然而就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面前,新生的力量已伏在胸墙之后,他们战栗着,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已,准备接过父辈的信念,与死神搏斗。

向前看去,浓重如墨的黑暗,吞噬了四十亿年的广袤无垠,令人胆寒;

然后再向后眺望,微弱的光芒,却让又一代人战胜了莫大的恐惧,鼓起勇气,去迎接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并在宿命到来之前,召唤新的力量,据守身后那没有尽头的大地。

一次又一次失败,逝去的生命有如恒河沙数,却始终未曾灭绝;

因为他们知道,脚下的时间没有尽头,面对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死神,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后来者身上。

繁衍啊,繁衍,一代,又一代,即便明知了宿命,那逃不脱的死亡;

但那又怎么样呢,终有一天,大写的人,将举起科学的火炬,迸发出利剑般的光芒,划破黑暗,一举穿透四十亿年的雾霭阴霾。

这,便是希望,便是生命的意义,甚至令死亡也为之色变的,

生生不息。

第四十四章 坚守

生命,注定会走向死亡的生命,值得敬畏。

一场绵延四十亿年的战争,活在当下,眺望不可知的未来,生与死的较量惊心动魄,哪怕只是想象,方然也不禁战栗。

然而念头却很坚定,他,绝不要重蹈一千亿前人的覆辙。

朝生暮死,繁衍后代,待到死亡降临时,就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这样的做法,在世人眼中何其寻常,方然却完全无法接受;人死,下车,便再也无法归来,身后的永生,抑或灭绝,于自己又何尝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或许有一天,不,应该说总会有一天,人类洞悉了永生的奥秘,将死亡踩在脚下,但对他方然而言……

死在永生降临的前夜,这种事,哪怕只想一想,都是郁愤难忍的折磨。

这种情绪,在方然,根本就无法用繁衍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来消弭,既然笃定了要追寻永生,可想而知,他绝不会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何况他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恐怕也不容乐观。

……

自己坚守在战线,而不是将接力棒传给下一代,对方然来讲,是很正常的决策。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发育的身体会有某些变化,激素控制的生理活动并非意识能完全掌控。

经历过几次不宜言说的情形,思绪神游之际,方然也不得不思考,如何应付这自然而然,却又对追寻永生毫无帮助的冲动。

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一个正常的大男孩,会对异性产生各种非分之想,实属寻常。

但是在方然,既然要探寻永生不死的秘密,繁衍,和繁衍有关的一切,就全是多余,徒然浪费时间精力、且承担额外的风险。

然而再怎样忽视,意识赖以栖身的身体却不这样想,深受遗传密码和激素的调理,漠视了一段时间后,一天清晨方然在nèi ku上发现了某种痕迹,才开始认真的应对。

事关生命科学,随便查阅一下资料,方然就大概理解了繁衍的冲动。

那么这无聊的事,究竟怎么解决呢,在金伯利,显然很有一些学生是通过“人与人的交往”来加以宣泄,不需格外留意,方然也能看得出,高年级的男女学生交往十分频繁,不少人岂止是欣然接受,甚至甘之如饴。

毕竟,在明白死亡终将降临后,繁衍的快乐,便是大多数凡人的一种至上追求。

但方然却不这样想,即便有冲动,为此而接触一个异性也是很危险的,这种风险毫无必要。

繁衍的过程,不需要亲身体验,网络上的资讯简直浩如烟海,方然略一浏览,就知道这其中蕴含着多少未知的风险。

人,每一个活的人体,携带的病毒、细菌等微生物都数以万亿计,倘若都取出来堆积在一起,甚至会有几公斤重,自己体内的微生物还能忍一忍,但其他人身上的呢,免疫系统还没有适应的陌生存在,就有可能染病。

当然,日常生活的观察,和研究,方然明白繁衍过程的风险并不高。

和莫须有的微生物感染相比,人类的配对,社会意义上的风险才更难估计,那些彼此争夺,嫉妒的复杂心理活动,让方然下意识的抗拒,一般人也许会为了异性而一掷千金,大打出手,甚至对竞争者进行诋毁攻击,这些风险,在方然看来都完全的不可接受,他根本不想卷入任何此类的漩涡里。

拜发达的现代科技所赐,生理的冲动,解决起来倒也十分容易。

在规划之前,照例在网络上做了一些功课,方然采购了几件“那方面”的器具,然后结合自身的情况,把处理日程见缝插针的排进作息表,每隔大约72小时,往往选择在夜晚时分来一次自我满足,避免再碰到nèi ku污染的麻烦。

在执行这一过程中,执念,五光十色的幻想,多少会有,方然并不刻意回避这一点。

但他更清楚,倘若以追寻永生为目标,那么,一切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哪怕能带来暂时的欢愉,也都是在浪费时间,自己之所以72小时做这么一件事,也无非是顺应身体的需求,保证健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理由。

没办法,意识自以为独立,却只能蜗居在注定衰老的躯体内,那么对这一具躯体的常规检查,保养甚至维护,大修,就是必须得完成的任务。

唉,倘若哪一天,意识能挣脱身体的牢笼,那该多好……

妥善处理身体的自然需求,一点琐事,并不会影响方然的人生规划。

青春期,身体与心理的变化,进而绞尽脑汁去追逐异性,直到走向繁衍下一代的关键步骤,这轨迹明晰而流畅,人的一生往往就这样倏忽而逝,追寻永生的方然却很淡漠,并没有丝毫的眷顾。

毕竟,从西历1227年,名为约瑟夫*康德姆的医生发明了小雨伞开始,人类的繁衍,就不再受自然法则的控制;其后二百余年来,这种两-性活动的意义越来越偏向于逐乐,深埋在基因中的烙印,让无数人沉迷其中,甚至将其作为人生唯一的追求,外界管这种人叫“huā huā gong zi”,方然则随意的称其为“麻瓜”。

既然都与繁衍完全脱了钩,连接班者都召唤不来,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有、或者没有,终究由当事者自己说了算,方然则继续埋头苦读,只在校园里看到一对对牵手的男女,或目睹某些场面时,才会有一丝感慨,暗自庆幸这些被荷尔蒙蛊惑的人,没有一丝一毫永生的兴趣。

永生,即便在广袤无垠的盖亚,也注定是极少数个体才能达到的成就。

麻瓜越多,竞争者自然就越少。

对身边的一些you huo视若无睹,方然的态度,在旁人眼里就是一种冷漠,再加上孤儿的身份,金伯利校园的女生们{也许还包括某些男生},很快就将他忽视。

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方然的思路,集中在如何联络罗伯特*布朗教授上。

第四十五章 建树

联络罗伯特*布朗的手段,一言蔽之,最好有些学术上的建树。

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有两三个研究方向位于联邦前列,其中就包括群体演化,这一研究方向对永不下车几乎没有帮助,但用来作为身份的掩护,却很合适。

于是方然就以此为目标,利用生命科学社团的资源,开展生物群体演化的一些研究,申报联邦自然科学领域的初级课题。

鉴于之前的文章署名事件,这一次,他做的很隐蔽,刻意避开社团里的学长们。

西历1467年,春去夏至,暑假里方然一直在忙碌,在巨山市各地采集生物样本,分析数据,撰写报告。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十分小心,调查数据和相关资料都存在自己的电脑里,生命科学社团的计算机则只用来远程调用、转储和放烟幕弹,原因无他,这次,要进行的研究是进入大学的敲门砖,并不是三千马克、或者更高一点的价码就可以卖掉。

一旦被需要镀金的学长们发现,拒绝出售,就会带来打击报复的风险。

在金伯利的每一天,按部就班的学习,锻炼,进餐,72小时一次自我宣泄,方然的生物钟十分精确,就好像一部设计精密的机器那样运行,偶然的日程打乱,也无关大局。

种群演化研究进展顺利,在开学前,方然完成了论文的第一稿,并将其发送到罗伯特*布朗的电子邮箱。

布朗其人,根据方然的调查,并不是会掠人之美、抄袭论文的家伙。

况且自己写的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抄袭的价值呢,一个七年级学生的研究水平,能有多高,方然心中有数,他可不想一下子把全部实力展现出来,写出远超中学生水平的报告,然后引起某些人的注意,甚至带来祸患。

某些人,究竟会是一些什么人呢,只消想想“匿名者”就**不离十。

生物学的研究,占用了方然的一大部分课余时间,此外还要准备联考,学习生活愈加艰难,然而追寻永生的执念如此强烈,一时的苦读,根本就难不倒他。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方然会对周遭的世界视若无睹。

金伯利,田纳西州的私立名校,校园里的设施十分先进,更新也很迅速,就在每一天的锻炼,进餐和上课过程中,方然也察觉到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是他此前设想过的那种,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样快。

世界正在嬗变,it的触角逐渐伸向每一个角落,少年的切身体会,从餐厅开始。

不知不觉,就在方然每天闷头吃饭,只将餐厅当做一个加油站般的场所时,金伯利中学的餐厅里陆续出现了不少智能设备,从打扫卫生的保洁机,到刷卡取餐的配餐机。

面对新事物,学生们饶有兴致的试验了一阵,并啧啧称奇,然后就像习惯于门禁系统和自动存取款机那样欣然接受,继而,习以为常。

短暂的新鲜感过去,很快,方然也习惯了使用机器。

不用和人打交道,这,正如他所愿。

但和绝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每天接触这些机器,以方然的信息技术水平,他很快明白,这些看似笨拙、甚至挺蠢萌的机器,并不像表面上看去的那样,只是“机器”,其内在的运行支撑是人工智能,而且,还是挺新的那种。

譬如保洁机,在餐厅里收拾餐盘,擦桌面,清扫垃圾的那种白色机器,表面上,一系列的动作都稍显迟缓,有时还会挡住就餐者的去路,碰到人时会忙不迭的叫“sorry”,似乎就是一个智力低下的蠢货。

但是,即便看上去动作迟缓,两台保洁机却负责了偌大一个餐厅的清洁;

而这是此前六名雇员的工作。

动作迟缓,效率却相当高,到底是怎样办到的呢,方然观察了一阵,就明白了保洁机的工作流程:

事实上,和人类保洁员的随机游走、看到餐盘或垃圾就动手干活的习惯不同,保洁机显然会“运筹”,通过视觉扫描和无线标签定位目标,还会结合餐盘收纳箱的剩余容量来规划权衡,做出下一步的决策。

待收的餐盘有多少,需要清洁的桌面分布在何处,垃圾,都在哪里,结合收纳箱的空余、甚至未来一段时间可能新增的餐盘、垃圾和餐桌来全盘考虑,保洁机规划出的路径,近乎完美,每一次巡视都会有收获,几乎没有空驶的情形出现。

这样的工作流程,怎样规划,又怎样用代码实现呢,方然扪心自问,花上一些时间,自己也能利用现成的框架做个**不离十,并不怎样神秘。

然而另一方面,把工作规划到这种程度,餐厅此前雇佣的人类保洁员却办不到。

永远也办不到。

人类的智慧,表面上,欣欣向荣而前景无限,放在具体的流程上,能力却很菲薄,别说复杂的加权图路径计算,即便最简单的100个随机数排序,凭人类的瞬时记忆能力,不用纸笔也根本做不来。

而一旦动用纸笔,这段时间就只能用来计算,而无法用来行动。

与之相比,电脑,智能设备,甚至配置最差的手机,将100个随机数排序,却是一瞬间即可完成的标准动作;

而且计算机从不出错。

想到这里,一边啜饮碗里的汤,方然眉头蹙起,盯着保洁机看似迟缓的行动。

收拾餐厅的卫生,这种工作,肯定不能说有多复杂,要说人类就没可能干的和机器一样好,似乎也不尽然,然而人类完成这些工作,要想提高效率,就得动用大脑中繁杂的神经网络,不断训练而提高熟练度。

这种过程,有时候相当费时间,然而电脑却不需要,一旦软件到位,立即就很熟练。

所以人工智能很厉害,信息技术有前景,就是这样吗;

这样想未免幼稚,方然很快跳过了这一层,他歪头看向不远处的配餐机,回忆此前有人站在柜台后的样子,就不禁想到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机器取代了人,那么,那些被取代了的人,他们又要如何谋生呢。

第四十六章 替代

机器替代了人,这种事,在人类世界的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

但这一次,情况又不太一样,方然的观察和忧虑,并不仅仅是中学生的杞人忧天。

餐厅的保洁机,配餐机,只是引子,一旦注意到周遭世界的变化,方然就回忆起,那些此前被认为是无关紧要而自动忽略了的细节。

比如快递,在物流网络发达的联邦,人工成本却很高,送到金伯利中学的快递一直都会放进自提柜,学生们凭推送到手机上的密码去提货;这种流程,在现代社会司空见惯,也并不会让人产生对人工智能的恐惧,毕竟,接收密码并校验,然后开锁,这种事根本也不需要什么智能。

但方然的确记得,有几次见到自提点的货物入柜,现在,都完全是机器在进行。

整个流程,除了开来货车的司机外,再见不到一个人,结构luo lu的装货机把一件件货物从车厢里取出,放进大小对应的柜子里,然后关门离开,整趟流程的动作也并不怎样迅速,然而,不知不觉间,活就已经干完了。

计算机眼中的世界,想必,和人眼中的并不一样。

所以做事的逻辑才不同,虽然,最终的结果却往往是一模一样的。

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67年,早在这之前若干年,能够在人类引以为傲的“围棋”上战胜顶尖的人类棋手,人工智能的实力就得到了验证,时至今日,计算机程序之间的围棋厮杀,眼花缭乱,已经很难为人类所理解,即便人类棋手是在赛后回放,尽可以慢慢的思考、讨论,也是一样。

在围棋上输给人工智能,对大部分人来讲,似乎无妨,一般人也并不靠下棋来吃饭。

但是保洁机,货物入柜机,乃至其他凡此种种的智能机械,却不一样,社会中越来越多的岗位正在被机器取代,而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如果不改行,又能到哪里去呢;这样想着,方然似乎明白了一丝端倪,联邦的经济,最近几年为什么会一直低迷,甚至引发社会治安的恶化。

经济,并不只是一味的生产,没有消费者的产品,某种意义上讲,与废物无异。

然而消费商品,总需要支付足够的金钱,消费者的钱财来自于自身的劳动,换句话讲,来自于制造其他消费品时所获得的报酬。

然而一旦机器取代了人,不需要工资,失去岗位、继而失去经济来源的人,又拿什么去购买商品呢;

没有了买主,商品的价值无法实现,整个经济循环就会陷入停滞。

从人工智能,到社会形势的变化,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摆在方然眼前,并不需要怎样犀利的洞察力,方然也能理解,it、大数据、人工智能这些领域对社会的渗透,会造成什么样的麻烦,又会给人类社会带来怎样颠覆性的变革。

就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方然兼职的工作,也和一些智能化的系统有关联,有时候,他还会参与相关文档的撰写和wài wéi代码测试,自己所做的工作,一望可知,是运行在“国际商用机器”提供给金融界的各种工作站上,通过对数据的分析,整合,操纵从股市,期货市场到银行间隔夜拆借的各个领域。

在这些领域,曾经是职业经理,操盘手大展宏图的所在,但现在,任何一个交易员都必须借助电脑,才有可能从三角差中获利。

不知不觉,一个又一个,一类又一类,原本只有垄断了智慧的人才能胜任的工作,正在被人工智能武装起来的机械所替代,而且这些机械,只需支付采购单价、电费和维护费用的不眠不休存在,做起很多事情来,都会比人更出色。

先是体力被替代,然后是单调的重复技能,现在,则是曾经独一无二的智慧。

一直这样发展下去,社会将怎样,这显然是一个严峻而敏感的话题,但现在的方然,并没时间,也没心思去考虑这么多,耳闻目睹的智能机械,在他眼中,呈现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趋势,一种见微知著、至关重要的征兆。

人的岗位,被智能化的机器取代,这样的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经济上的损益,社会层面的变化,这些,方然一点也不在乎,他想到的,是在几年以前,自己就已经攻破、至今畅通无阻的网络节点:

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网络。

联邦公立学校的教学管理软件,一般是集中招标,各学校的教务系统版本几乎一致,但方然只对阿尔伯特小学的系统感兴趣,入侵也是为了删除过往记录,隐藏他在小学时的活动。

但是,如果他想,也可以很容易的篡改数据,甚至大肆作乱。

在采用网络教学管理系统之前,一座小学,学生的成绩管理十分琐碎而繁杂,但这样做有没有好处呢,有的,学生的成绩相对“稳定”而不容易被篡改,即便有学生、甚至教师想这样做,至多也只能改动自己经手范围内的数据。

但是,一旦数据集中保存到服务器,加上网络系统,篡改就是一瞬间的事。

一个人,一个别有用心的入侵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都可以轻易篡改阿尔伯特小学的核心数据库,甚至,如果技术足够,还可以进一步入侵田纳西州的教育系统,摧毁周教育数据库里的备份数据;事情一旦走到这一步,如果没有纸面的原始材料,那么可想而知,整个小学的历史成绩都会被湮灭。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般人的眼界,大抵会盯住系统漏洞,技术、或者管理上的缺陷。

方然却不同,藉由多年的钻研,他知道,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只有一个:由智能化而导致的集权化。

任何一个系统,越是智能,越是高度的自动化,那么,这个系统里起作用的人就越少,能够理解、贯彻执行人类认同的社会法则的个体也就越少。

然而完全机械化的系统,是不存在的,任何人为制造的系统都有目的性;

归根结底,还是为人的意志而活动。

但却又是谁的意志,是设计者,购买者,还是使用者呢;

不一定,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但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越智能化的系统,掌控起来越容易,需要的决策者也就越少。

甚至极端情况下,决策者,就只会有一个。

第四十七章 集权

不管再怎样复杂的系统,一旦为个人所掌控,那么,在系统里他就是上帝。

类似的体验,遨游网络世界的方然很早就有,在浏览阿尔伯特小学的教务系统时,有那么几次,也曾萌生过一丝篡改数据的念头,但或许是担心惹麻烦,目前为止,他还是什么额外的操作也没有做。

但倘若当时做了呢,譬如说,改动几名学生的成绩;

智能系统,即便只有一个人在掌控,在现阶段的人类社会,似乎还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毕竟,警察和联邦调查局都不是等闲之辈,网络黑客的手段再高明,也时常会被揪出,篡改的数据,迟早也会再恢复原样。

任何一个系统,如果没有繁复的安全措施,和很多事后补救的手段,在现今野草蔓延的网络环境下,恐怕早已瘫痪了无数次。

然而这就万无一失了吗,方然有些怀疑。

社会,巨大的车厢,一整趟疾驰的时间列车,方然很少有时间注意到周遭的世界,关于社会前景的思考,也很匆忙,每天往返于寝室,教学楼,餐厅,图书馆和游泳馆,满脑袋都是种群演化和联考科目,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的确很难有空闲心思去思考,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下一刻会变成什么样。

再说这很重要吗,既然笃定要追寻永生,世界的未来,一路边走边看不就可以了。

然而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阿尔贝*雅卡尔的告诫,或者说,教师的主动放弃,始终在方然的意识中战局一席之地,哪怕在进行生物实验的时候,他也会偶然间想起两人的对话,对雅卡尔内心预见到的未来,也越来越感到怀疑。

雅卡尔放弃了追寻永生,不用说,他在害怕那注定要来的你死我活。

面对永生的可能,他的判断,是在变革到来之时,一个人绝无办法跨越鸿沟、争夺到永不下车的资格,与其痛苦万分,不如主动退出,这想法不能说没道理,毕竟,即便在学生时代的金伯利校园,方然的目睹,也让他清晰的意识到,人与人之间那由金钱与地位决定的差距,会是怎样的无法逾越。

但真的没机会吗;

一个人,起点卑微的一个人,就只能仰望永生的奇迹降临,然后迎接死亡吗。

自从意识到这点,永生的票,远非任何人都可以拿得到,站在一介平民的立场,说不恐慌也是假的,方然的确担忧着这一点;

然而现在,观察到人类世界的嬗变,他却隐约发觉,智能系统的逐渐渗透、管理的集权化,会带来什么。

学习之余,一如既往的兼职工作,网络方面的学习、演练不曾荒废,西历1468年初,寒假接近到来时,他终于顿悟了事情的关键。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机会究竟在哪里呢,在未来,在不远的将来;

渗透到世界每一个角落,这样的智能系统,其决策者,就是那个能拿到一切的人。

篡改数据,操控系统的行为,这样的事方然此前做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很有分寸,他知道,倘若自己做的太过分,很快就会招来wǎng luo jing chá的追踪,然后不出意料的,就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找上门来。

然而这一纠正,并非是在系统内进行,系统自身并没有反抗的能力。

任何的智能系统,内部的破坏,往往都要借助外力才能处理妥当,有时是东窗事发,有时是监管巡查,总之,对抗系统掌控者的力量一定来自外部,来自人类世界,人类认可的行为准则和是非判断会发挥作用,将篡改成绩、账单乃至银行账户的家伙绳之以法,并根据备份数据,将现场恢复原状。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智能系统,还只是在世界遍地开花,好似一个个彼此隔绝的池塘。

但趋势又怎样呢,凭借越来越发达的信息基础设施,和业界“云计算”、“大数据”、“物联网”等概念的落地,网络,不断在互相连接,甚至发生一定程度的融合,这样的智能化网络系统,规模越来越庞大,功能越来越复杂,某种程度上讲,一旦被攻击,从外部拨乱反正的难度也会越来越高。

直到某一天,如果这样的网络遍布世界,而又被一个人所掌控……

所谓拨乱反正,这样的力量却又会在哪里;

甚至会不会有呢。

……

学习之余,观察、分析周遭世界,方然的缜密思维得出了结论,把自己吓了一跳。

但,就在之后的若干天,反复酌量整个的逻辑链条,他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推断并没有原则上的错误。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是什么,导致了他的躁动不安,因为他的确窥见了一丝真相,那深埋在繁华喧嚣的社会百态之下,甚至连绝大多数社会顶层,权贵,管理员乃至掌控者都没预料到的未来。

社会,人类世界,一个多么自然而然的概念,平淡到往往被人所忽视。

但人类社会又是什么呢,从小到大,一直在学习上表现优秀,联邦的相关课程,早已给这些政-治上的概念下了定义,方然却只当做参考,事实上,他很早就意识到,所谓社会,所谓人类的组织结构,无非是为了完成一件事,就是协调、统帅纷繁复杂的人类头脑,集中力量解决群体生存的一种策略。

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之用,何也;

谓之,人能群,彼不能群。

来自遥远国度的古语,何其精炼,古人尚且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认识,如今的联邦课本,却还在重复那些喋喋不休的废话。

废话混淆不了方然的认识,他知道,社会的存在无非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太过渺小,单打独斗解决问题的效率极其低下,唯有制定规则、赏罚分明,协调中群里绝大多数人的力气和头脑,才能获得更大的收益,进而,赢得种群与种群之间的残酷竞争。

然而人工智能的出现,发展,渗透,却逐渐改变了游戏的规则。

第四十八章 位置

要协调人类的力气和头脑,当然,后者至今还很重要,前者则越来越不值一提,人类才会构建复杂的关系网,用一层层的分治架构来将乌合之众组装成“社会”。

在这样的体系中,管理员,决策者的数量,当然不少,一旦永生的机会出现,谁能抓到,的确很难预料。

然而随着智能系统对人的取代,事情正在起变化。

这样的取代,一开始,只是枯燥的重复劳动岗位,但迟早会四处蔓延,直到渗入人类世界每一个角落,到那时,“社会”这样的东西,也将变得陈旧而不合时宜,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不再重要,算力超强的智能系统,将协调每一个人的头脑,为实现系统的目标而行动。

然而这样的体系,其目标,就不再是一群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妥协了。

而只能是系统管理员,事实上执掌这庞大体系的一个人,仅仅一个人的愿望,和目标。

“只有能拿到的人,才能拿得到。”

当一个庞大的智能系统,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决定社会活动每一个细节的存在,被某人所掌控时,莫说永不下车的票,彼时彼刻,某人甚至能恣意妄为,对系统做任何事,而不必担心反抗;

因为纠正系统的力量,只能来自外部,然而整个世界都被系统掌控时,

这外力,根本就不存在。

永生,永不下车,对抗死亡的手段会不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出现,方然并无十成把握。

但,基于此前的思考,他却发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万全的位置,能够在永生之光照亮大地时,一把将其攫取到手上。

世界的发展,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智能系统遍布世界的那一天,早晚会到来。

到那时,世界上唯一能百分之百确定拿到永不下车之票的人,就只能是系统的管理员,决策者,或者,用其他任何头衔称呼的“那个人”。

而谁又会成为那个人呢。

……

在不同的人眼里,世界的面貌,多少总会有些差别。

面对“永生”,阿尔贝*雅卡尔的双眼,看到了争夺、毁灭,看到了一条与世界为敌的绝路,才选择了放弃;

非但如此,大概是不想学生误入歧途,他才隐晦的劝诫方然。

可是在方然眼中,凭借多年来积累的知识和头脑,站在科学的肩膀上,他却窥见了社会的真相,甚至,提前望见了人类世界的尽头,同时也粗略估计到,这一切,哪怕不会转瞬即来,恐怕也将是有生之年就会目睹的预言。

那么该怎样做,结论,也就一望可知:

要想永不下车,成为“那个人”,就是从今往后的第一要务,甚至,比永生不死的研究都更关键。

然而动一动念头很容易,要成为“那个人”,却又要怎样做呢;

繁重的学习之余,时常陷入沉思,方然的表现正仿佛幸运的寻宝者,找到了一柄钥匙,面对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却很迷惘,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从浩如烟海的建筑里,找到能够开启的那一扇门。

不过他并没太多时间思考这些。

努力,不一定有回报,开学后的某天接到罗伯特*布朗的电子邮件,打开一看,方然就不出意料的皱皱眉。

回信中,教授对他的研究成果做了中肯的评价,指出不妥之处,换句话讲,差不多就是大加置喙;第一次投递,没给布郎教授留下一个好印象,方然倒没多大感觉,一方面,他不是非伯克利不去,另一方面,罗伯特*布朗既然花费这么长时间写邮件,斧正自己的报告,至少说明他对此还有点兴趣。

于是他修改了一稿,完善实验数据,在寒假刚开始时发送到布郎教授的邮箱。

回执显示发送成功,却迟迟没有回音。

一开始,方然还有些忐忑,以为罗伯特*布朗漠视了他,自己得另找门路。

但之前调查过布郎教授的背景,眼下,不用费什么力气,方然就大致知道了他的行踪,这位伯克利大学的教授在寒假开始时,就离开了学校,拨打伯克利生命科学学院的电话,方然被告知,“罗伯特开学前才会来”。

既然是假期,一名教师不在学校,这似乎很寻常。

不过再想想之前的调查,方然就捏着手机,若有所思,他想起了罗伯特*布朗的历史行踪,和亚马逊等电商的采购记录,就觉得此人一定不简单,至少,不太像一个身份单纯的生命科学研究人员。

思忖片刻,权衡收益和风险,方然设法侵入了联邦航空的数据库。

然后他发现,和之前好几次的目的地一样,罗伯特*布朗,他现在很可能待在名为“比弗利山庄”的地方。

比弗利,联邦的一个地名,方然略有耳闻。

但是他不太理解,一名在大学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的教授,会和盘踞比弗利山庄的那些亿万富翁、社会名流之间,有什么样的交集。

而且看他采购的那些东西……恩,更让方然感到好奇。

盘算几天后,他还是打定了主意,拨打罗伯特*布朗的手机号码,再尝试一下。

电话接通,确认当地时间,方然尽量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提到他递交的那一份课题报告,交谈中,听着电话另一头的缥缈音乐,和教授的磁性声线,他模模糊糊的猜测,布郎教授并没在独处,而似乎在参与什么活动。

“……好吧,我现在有时间,你可以说一说自己的打算。”

主动联系教授的学生,动机,无非是为升学,接下来的几分钟,提前准备过这一话题的方然侃侃而谈,听电话的罗伯特*布朗却似乎有点意兴阑珊,他直言相告,高等院校的生命科学研究,和中学生的业余活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并非水平的问题,而是让方然考虑清楚,去伯克利到底要做什么:

“总之,你最好先查清楚,研究种群演化可没法让你‘财务自由’,然后再谈论你的专业素养;

怀揣功成名就念头的年轻人,见得多了,我可没兴趣帮他们圆梦。”

第四十九章 钱财

哦,是这样吗;

方然的反应,很平静,回答说求学的动机与赚钱无关。

“那么,就是对科学的信仰?

生命科学可一点也不有趣,唔,有些人会沉迷其中,但这种研究……”

教授的腔调,好像还带一点醉意,

“不妨直说吧,很枯燥,也很乏味,甚至我本人都一点也不感兴趣;要是你只为生计而来,倒还好,否则坚持不了多久的,你确定能顺利拿到学位吗,况且这点报酬,和财务自由也离了十万八千里?”

又是“财务自由”,这教授,他到底在参加什么活动啊,方然突兀的跟了一句:

“那么教授,现在,您实现财务上的自由了吗。”

“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弗利山庄某地,参加活动,这位罗布特*布朗该不会是一个人在小酒馆里买醉;

但话已出口,方然倒觉得无所谓:

“我是说财务自由啊。

不妨这样讲,布郎教授,您想象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持有很多借据,足以证明,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欠他钱,还要计算利息;

那么,您是否会认为,他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呢。”

“……”

对话很怪异,以一个学生的角度,方然的表现岂止反常,还有些无礼,不过他并不担心教授挂电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小伙子,你既然这样讲,想必认为这个人一定没实现财务自由了,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手段,确保那些借据对应的人,会乖乖还钱。”

“哦……

有点意思。”

莫名其妙的一段对话,罗伯特*布朗的态度却有所转变,带着些醉意,他在电话里絮叨了一会儿种群演化的课题,让方然改进既有的思路,挂电话前,还很直接的告诉他“我可以给你的推荐信签字,至于应付联考,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打完一通电话,方然才想起,他甚至都没对教授提起那次演讲。

不管怎样,背景调查有了回报,抓住一个对话中的切入点,让罗伯特*布朗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进而,愿意给他写推荐信,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契机,这次是“财务自由”,方然当场就猜到,教授很可能对此持否定态度,虽然还不清楚,布朗教授为什么会如此反感“财务自由”。

至于方然自己,用不着掩饰,他很早就断言所谓“财务自由”只是一场白日梦。

人类世界,古往今来,是否存在财务自由的鼓吹者们所向往的那种人生呢,似乎是有,坐拥巨大财富的人,可以不事生产,仅仅凭借手中的金钱和权力驱使他人为自己服务,这种状态,让很多对“财务自由”心向往之的人羡慕不已。

于是他们拼命赚钱,聚敛财富,不择手段的想越过那一条分界线,从此拥有随心所欲的人生。

然而拨开表象,就看得到,财富的本质,无非也只是些借据。

一张张的纸质钞票,或者,网络系统里的数字,但凡钱财,总归要用某种代价去交换而来,而换来的钱财,最终仍然会用来换得他人付出的代价。

代价,或许是产品,或许是服务,甚至健康、尊严乃至生命,总而言之,钱财的每一个单位,都是声明,是持有者付过代价的凭据,未来,或许还会再经历一次逆向的兑换。

但正如让欠债者还钱,很多时候,仅凭一张借据并无济于事。

追逐财务自由的绝大多数人,根本看不到,表面上他追逐的是钱财,其实,拥有大量的借据,只不过是未来获得他人所付代价的一个必要条件;要想真的旱涝保收,拿出借据,就能换得他人交出的代价,还必须得有另一种东西。

这种东西,在现今的人类世界,往往隐藏在帷幕后,罕有出手的机会:

暴力。

一手借据,一手代价,持有借据者,往往期待着兑换的发生,另一方却不然,事实上但凡有可能,代价的支付者总倾向于赖账,毕竟代价是实打实的,而借据,拿到手后还能不能再换得代价,有时候,并不十分确定。

这时,要让兑换顺利进行,持有借据的一方,就多少要借助暴力的震慑。

甚至,震慑才是本质,只要有暴力撑腰,借据的多与少,有与没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而“财务自由”的缺陷又在哪里呢,一般人总以为,追逐借据,就可以获得人生的自由,在当今世界这也基本正确,暴力仍倾向于为持有借据、而非支付代价的人服务。

但要知道,“暴力为借据服务”并非一条铁律,而随时可能被颠覆。

对这一点毫无认识,仅仅持有借据的人,迎接他们的,恐怕就未必是甘愿付出代价的交易者,而是一柄刺入心窝的尖刀。

毕竟要拿到借据,并不一定要用代价去交换,直接动手抢,也可以。

甚至到那时候,借据,无法兑现的借据,和一张废纸也没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没有抢夺的价值。

而这一天何时会到来呢;

或早,或晚,该来的迟早会来,方然只是幸运的猜到,在这一点上,罗伯特*布朗的看法和自己很相似,证据则是教授的网页浏览记录。

布郎教授,他,也是一个对世界前途深感悲观的人呢。

……

一通奇怪的电话,搭上了关系,方然的寒假格外充实,复习也很顺利。

距联考还有不到半年时间,他的复习已经接近尾声,经过几次测试,方然确信自己能摸到伯克利大学的录取分数线,甚至,还会高出三十分左右。

那么也就可以了,更高的分数,没有追求的必要。

复习基本结束,接下来只要每一天温习片刻、维持状态,方然继续进行着种群演化的观测,除此之外的业余时间,则用来阅读计算机领域的前沿文章,演练网络攻防,以及,继续系统的学习神经网络与人工智能。

it,信息化,智能系统,这一切便是未来,方向是明确的。

虽然直到现在,身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方然还说不清楚,究竟要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战胜什么样的困难,才能成为智能系统遍布盖亚、掌控世界时的“那个人”;

然后再拿到永不下车的票。

第五十章 条件

要成为“那个人”,一定需要极高的计算机技术,缜密而理性的天才头脑,毫无差错的行动,以及,必然要有的逆天好运。

充斥数十亿人的盖亚,最终的胜出者,只有一个。

这无需怀疑,甚至不需要论证。

但自己真的有希望获胜,从数十亿人的死亡漩涡中杀出一条血路,攥住永不下车的票吗。

看起来近乎于不可能,毕竟,哪怕世上绝大多数人还对永生一无所知,以几十亿的样本之大,也必然会有先知先觉者,就像自己一样,在世界的角落里暗中蓄力,做着彼此死斗的准备。

“匿名者”,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哪怕此人的头脑还很混乱,没看透全部的真相。

不想则已,越是这样想,方然就越觉得庆幸,当时自己没头脑一热、拨通“匿名者”留下的电话号码。

永生的you huo面前,任何同类,也只是要扑杀的目标。

否则又能怎样,难道无动于衷、等待被其他人扑杀么;即便自己没有动手之念,怎知对方有没有先下手为强的念头;即便双方都没有杀意,又怎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没有恶意,而不是因担心被杀而抢先动手呢;

一层层的猜疑链,盘桓下去,根本无解。

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威胁,乘上永生赋予的无限长时间,也都会变成无穷大。

一想到世界的运行轨迹,和必将降临的黑暗未来,那些潜藏在周遭环境中、像自己一样蛰伏的同类,所散发出的深沉恶意,方然就不禁战栗,尤其,他分明也能感觉到,同样的恶意,正散发在自己的身上。

死,还是生,当后者替代为永恒,任何代价都会变得不值一提;

别无选择,那,也只好如此了。

西历1468年,开学后,阿尔贝*雅卡尔又出现在金伯利校园,负责六年级的《生物》课。

偶遇方然时,,双方都保持沉默。

只在擦肩而过时,点一点头,交换一个尽在不言的眼神。

直到某天,在办公室遇见方然,雅卡尔老师才踌躇着开口,当他得知方然要提前参加联考、申请伯克利大学时,还很关心的问了一下专业方向,听到“种群演化”后才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但为什么不找自己写推荐信呢,心不在焉的教师,甚至都没想到这一点。

在阿尔贝*雅卡尔眼中,“种群演化”的研究方向,显然和追寻永生没什么联系,大概是以为眼前的天才少年听了自己的劝,总之,不再踏上哪一条黑暗笼罩的恐怖道路。

雅卡尔暗自欣慰,却不知道,这只是方然在掩人耳目。

对这一切看得很透彻,方然没点破,只礼貌的感谢雅卡尔关心,然后告辞。

走出教学楼,回寝室的路上一直在思考,反正,总觉得哪里不踏实,方然坐到电脑面前才想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

像阿尔贝*雅卡尔这样的人,几乎窥见了永生的奥秘,哪怕还差一步而没领悟到真正的关键,这样的人,算不算潜在的永生竞争者呢,虽然他现在毫无斗志,但万一哪天……

那么,要不要把雅卡尔除掉。

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方然深吸几口气,他觉得刚才的念头实在很可怕。

竞争者,你死我活的争斗,永不下车的机会只有一个,所有这些概念,思索的时候都觉得那样寻常,但真要把血淋淋的“竞争”摆在眼前,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这种事,方然想了想就有点头晕。

这种事,莫说风险有多大,现在的他根本就干不出来,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况且阿尔贝*雅卡尔,他分明就无意参与这一场竞争啊,至少表面如此,而且最重要的,以盖亚的几十亿人口,潜在的“同类”肯定不是寥寥几个,即便清除掉一个雅卡尔,又能增添几分胜算呢。

风险与收益,根本就不成比例,这种事眼下是一定不能做;

因谋杀而被捕,被处决,对一个追寻永生的人来讲,大概是最愚蠢的结局了罢……

一边思考,一边权衡利弊、推测风险,忽然想到内心正衡量着的,并非冷冰冰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类,方然忽然间就直犯恶心,他勉强自己抛开那一些疯狂的念头,来到窗前,张大嘴巴喘息着。

事情怎会发展到这一步,明知道是必然,还是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追寻永生,孩童时的执念,一直支撑着方然走到今天,但他压根没想到,永生之路上的最大风险,反而并不是衰老,意外,夺人性命的恶疾,反而是时间列车自身的嬗变:

世界在变化,形势会越来越险恶,如不时刻提防,早晚有一天,就会被其他觊觎永生的家伙一把推出车外。

要想永不下车,提防,远远不够;

除非自己抢先动手,把其他所有人,全都——

但即便如此,脑海中想象着要把一个人推下车,和真动手去做,这完全就是两码事。

一个人的永生,某种程度上,居然要以其余同类的下车为代价,这种事,让方然极度抗拒,然而一边在窗前喘息,他却不无悲哀的意识到,抗拒是没有用的,既然要追寻永生,那么,现在他根本就没得选。

早晚有一天,直面同样心怀恶意的“同类”,他就必须得那样做;

别无选择。

……

一旦想明白了宿命,在方然眼里,世界仿佛都褪去了颜色。

时间流逝,转眼间到了五月份的联考时段,十五岁的方然走进考场,奋笔疾书。

和潜伏在全世界的“同类”你死我活,与之相比,联邦的联考测试,即便也是一种竞争,简直太文雅,通用科目进行的很顺利,接下来,方然依次参加了数学i、化学、生物和联邦历史四门考试。

有罗伯特*布朗的推荐信,成绩,差不多就是一种锦上添花,但他也不想擦着分数线考进伯克利。

二十天后,在联邦教育系统的网站上查询成绩,递交材料,走过从报名到体检的一系列流程后,方然收拾了行李,离开仅仅待了三年的金伯利中学,搭乘慢速的联邦客运铁路列车。

目的地,三千公里外的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区。

第五十一章 旅途

从田纳西州到加利福尼亚,三千公里的旅程,速度迟缓的联邦客运列车要运行两天一夜。

十五年来,这是方然第一次真正离开巨山市。

巨山,在他印象里,差不多就是“家乡”,虽然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来自何处、只能猜测他们就在田纳西,但回忆过去,方然才发现,自己对这一座联邦内陆城市知之甚少,脑海里根本没留下什么印象。

但孤儿院,阿尔伯特小学和金伯利,生活过的地方却不一样。

完全是执念使然,不管在哪里,都要把周遭环境调查的一清二楚,笔记本里还留着资料,对这些地方,方然了如指掌,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一次离开,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

或者再也不回来,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儿,躺在列车中段卧铺车厢里的年轻人,居然有种淡淡的异样感。

片刻后,方然才意识到,这体会应该就是“伤感”。

伤感,一种挺常见的人类情绪,之前的人生中方然却几乎没有体会过,但现在,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乡”,前往未知的远方,不仅没有一个人同行,甚至连可以联系的朋友都没有,明知这些都和追寻永生毫无关系,他还是叹了口气。

就好像不是这世界里的人一样,自己,更像是一个异类;

疾驰的时间列车,窗外的世界完全看不真切,如今,却好像连车厢里的广阔空间,都隔在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之后,看得见,听得到,但真要抛开那些晦暗的念头,想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却怎样也摸不到。

伤感,只是一种笼统的形容;

这感觉,叫做孤独。

一旦踏上追寻永生的路,就意味着,漫漫征途上不会有任何同行者;竞争者,要扑杀,该死的繁衍种,也要清除殆尽,到最后,攥住永不下车的票时,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注定孑然……

躺在上铺,被两根捆扎带牢牢固定在床板上,望向窗外的浓重夜色,方然一时默然。

这就是孤独吗,难以言表,如果一开始就明白永生的代价,自己还会不会立下这样的志愿、执着的追寻永生呢,很难讲,但现在踏上了这条路,就没法再回头。

死亡,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狰狞的程度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

恐惧,会驱使着自己,掐灭每一线放弃的念头。

形单影只,难道就这么可怕吗,也许罢,但一想到死亡的降临,掉落车外,更意味着与盖亚、和盖亚上的一切生命彻底隔绝,那感觉,岂止是孤独,简直就是没有尽头的绝望。

那种感觉,比孤独可怕千万倍,哪怕想一想都会令人战栗。

但那又怎么样呢。

独自乘坐长途列车,一次买四张票,避免任何的节外生枝,方然的旅途看似寂寞。

独处,正是他所乐于接受的。

列车不徐不疾的向前开进,一路上,穿过密布建筑的大小城市,穿过茂密的丛林,开阔的田野,越过密西西比河后,夜幕降临,列车的窗外没有一丝光亮,熄灯后,才能看到照亮车厢的清冷月光。

列车横越大地,除此之外,一切都看不出人类造访的痕迹。

列车外,飞速后退的密西西比大平原,有绵延不尽的荒野,在夜幕下,方然并看不真切,他更愿意把这一眼能望到天边的景象,想象成荒凉的无人区。

世界,何其广袤,出神的看向远方天际线,夜色里,一条天空与大地的边界模糊不清,甚而融合而成为一体,与眼前的景象相比,想象中,方然前所未有的意识到,在盖亚面前,人类是何等的渺小

甚至人类引以自豪的科技成就,造出来的东西,在盖亚面前也只如同尘埃一般的微末。

列车,隆隆前进的长龙,与盖亚相比就如同人体内的一串杆菌;

甚至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大工程,绵延数千米的巨型水坝,在盖亚表面也只像是一颗细碎的砂砾。

与之相比,盖亚上的自然奇观,不论巍峨山脉,还是浩瀚湖泊,飞流直下的宏伟瀑布,落差惊人的巨大天坑,乃至风蚀而成的奇美地貌,与大洋边沿的深奥蓝洞,这些景象,哪怕只在屏幕上一睹真容,与人类的渺小成就相比,都是那样惊人的美丽。

在历史四十六亿年的盖亚面前,人类,只是一波匆匆过客。

追寻永生,待一切尘埃落定时,只有盖亚,仍然会一如既往的陪伴着“那个人”。

……

旅途有惊无险,出发后第二天的傍晚,方然走出旧金山中央火车站,带着随身行李在车站周边的五星级酒店暂住一夜。

来到陌生的城市,必须谨慎,他不会吝惜这点房费。

翌日一早,到伯克利大学报到,办理手续,方然正式成为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一员。

办理完入学手续,接下来,按提前查阅的资料,方然申请了单身宿舍,而不是和很多大学生那样在校外租房,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来到大学,除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动机外,学习仍然是必须的,还是住校最方便。

而且安全方面的考虑,虽然加利福尼亚是联邦控枪最严格的州,原则上民众不允许携枪上街,但考虑到大学周边是暴力事件的高发区域,如果住在校外,每一次的通勤就是在担不必要的风险,方然就决定要住宿舍,哪怕条件差些也无所谓。

其实在加利福尼亚,房屋也根本不允许租给未成年人呢,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事实证明,住处的考虑是有些多余,既然身为一名十五岁少年,提前三年进入大学,伯克利的管理机构就把方然和年龄接近、基本都是提前升学的新生们安排在一栋宿舍楼里,还如他所愿的提供了单间。

至于费用,按不同的住宿条件,一间带独立卫生间、阳台的宿舍每学期要六千马克,对照湾区的房租价格,已经十分良心。

处理琐碎的细节,很快安顿下来,方然就先去拜会罗伯特*布郎教授。

第五十二章 导师

罗伯特*布朗的办公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的一栋建筑里,外面看上去挺陈旧。

“恩,你的联考成绩还可以;

看上去挺机灵,希望你的脑筋也一样好使,恩,现在要找称心如意的学生,进实验室,实在是不容易呢。”

初次见面,没有什么客套,看上去行色匆匆的罗伯特*布朗吩咐方然,除了好好对付功课,还要抽时间多去实验室转一转,到大学二年级,就可以辅助蹲实验室的学长们做工作,对自己的研究基础也有好处:

“哦,顺便问一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何规划?”

“还没想好;教授,现在社会发展太快,早做打算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想法还真多,唔……

那也好,你先继续做‘野生动物种群演变’的研究吧。”

短暂的几分钟,方然目送布朗教授出门,楼下一辆黑色林肯suv轰鸣着离开,他这时还想不到,整个学年里,再见到这位大忙人的机会实在寥寥,今后自己只能通过电子邮件、或者电话和布朗教授联系。

罗伯特*布朗,看来,这位科学家的心思并没放在本职工作上。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导师,陌生的校园,一般刚踏进大学校门的年轻人,多少都会紧张,方然却不在乎,他反而觉得,来到没人认识自己的伯克利,是件好事,正好可以甩掉一切浪费时间的俗务,专注于应该做的事。

但不管怎样,功课,身为一名本科生是无法逃避的。

身为生命科学部,细胞遗传与演化方向的新生,方然登陆伯克利大学的管理系统,勾选了好几门本专业的基础课程,和面向全校学生的公共课,然后把伯克利大学信息科学部的课表保存下来,回宿舍后逐一研究,挑选几门比较有帮助的课程,打算合理分配时间以便去旁听。

一年前,制定升学计划时,方然选择了伯克利,并不完全是出于罗伯特*布朗的关系。

全称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高等学府,在联邦,乃至世界都赫赫有名,这样看来,考进伯克利的难度也会十分逆天,事实的确如此,但伯克利的强项在于计算机,信息科学和理论物理,生命科学部的学术排名并不高。

对方然来说,这选择,既可以掩藏真实意图,又可以获得优秀的信息科学资源,一举两得。

但选课是不能选的,那样太危险。

伯克利,旧金山湾区,乃至陌生的加利福尼亚,三千万联邦民众里,会潜伏着多少磨刀霍霍的竞争者呢,不清楚,方然无意主动出击,而只想低调的活下去,默默的在暗中准备。

那么暴露真实意图的动作,就越少越好。

因为他已经推理出,在“同类”眼中,研究信息科学,就是争夺永不下车之票的一种迹象。

但也用不着草木皆兵,毕竟,消灭竞争者这种事,总有被警察抓到、甚至丧命的可能,而要说这世界上谁最怕死,显然就是觊觎着永生的“同类”们。

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哪怕发现了一个竞争者,也决不能动手。

暂时性命无虞,每一天,方然还是戴着头盔,护目镜,着背包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生活规律按伯克利的作息略有调整,除此以外,似乎和中学时一点变化都没有。

在偌大的伯克利校园,一个十五岁的大男孩,略显扎眼,但擦肩而过的大学生们,多数都戴着耳机、摆弄手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注意到面带几分稚气的方然,遍布校园的智能设备也让他很少有和人打交道的机会,总之,一切都符合预期,方然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

然则每年四万五千元的学费,却一点都不轻松。

联邦的高等院校,学费,一向是令人咋舌的昂贵,各种奖学金、助学贷款的名目也很多。

这方面方然早调查过,却很踌躇,毕竟他的确需要钱,但要想在天才云集、强手如林的伯克利夺得一份高额奖学金,却似乎超出了他的能力。

并不是没能力,而是,现在自己并没时间、精力去研究什么种群演化。

而一个生命科学部的学生,提交的课题,获奖的资格都是来自it,又分明是一种暴露。

那就表现平庸,继续给“国际商用机器”兼职就好。

一边实践,打磨自己的计算机能力,一边赚钱,功课也占用了方然一些时间,每天傍晚还去游泳馆锻炼,间隔72小时的自我宣泄,所有这些,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不过,就在一天天的学习之余,方然也逐渐发现,伯克利,旧金山湾区,这里的氛围和田纳西完全不同,不仅人口密集,繁华喧嚣,治安情况也比想象中要好,甚至,看不到经济衰退的迹象:

就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家那样。

进入大学,课堂上,餐厅里,身边都是一个个成年的大学生,谈论的话题也和金伯利不一样,整天围绕着明星、球队和奢侈时尚。

憧憬着未来的大学生,有时谈论求职,有时讨论研究课题,更多时候,则研究股市,或者热议湾区的房价。

和暮气沉沉的田纳西,巨山市不一样,旧金山的房价,正在上涨。

一般的年轻人,不论就业、还是深造,总归很快要踏入社会,关心经济和房价也很正常,方然却没有这种需求,他一开始还有点迷惑,同样都在联邦,为什么田纳西和加利福尼亚的氛围差别会这样大。

不过,凭借过人的头脑和经济常识,他就很快意识到,眼前看似繁荣的景象,正是经济危机的前兆。

旧金山,气候宜人的湾区,房价的提升完全是因为人口的净流入。

但即便如此,又怎样呢,这些汇集于此的人口,真的每一个都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吗;

不经意间,歪头看向不远处的取餐窗口,伯克利,湾区,随处可见的智能设备比金伯利校园里还多,眼下的形势,除非是研究岗位,很多相对简单的工作都在被机器蚕食,经济的萎靡,也就是一种必然。

第五十三章 替代

人工智能的发展,会摧毁经济,这并不是方然一个人的危言耸听。

学习之余,也抽时间看一下行业要闻,根据联邦经济调查机构的研究报告,由于it领域的突飞猛进发展,未来十年,世界范围内将有八亿人的工作被智能设备、机器人所取代,八亿人将要另寻工作。

看得出来,报告的措辞是斟酌过的,方然一阵冷笑。

什么叫“另寻工作”,莫非是担心直接说“失业”,会刺激到民众;

想一想也知道,现阶段,将被智能设备取代的岗位都是一些什么情况,仓库的搬运工,餐馆的保洁员,这些人在失去了单调重复的岗位后,却能另谋高就,在人工智能研发机构、或者智能设备的制造工厂,找到一份新工作吗;

开什么玩笑。

连刷盘子都刷不过机器人……

方然略悲哀的想,世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似乎都是这样的呢。

从小就没真正走出校园,踏进社会,联邦的经济如何运行,方然并不甚了了,但他知道,很多人失去工作会意味着什么:

个人的窘迫,是小事,消费能力的随之萎缩,才是对经济的致命打击。

智能设备越先进,提供的生产能力越强大,联邦的经济反而就越差,这,似乎很反常。

原先有工作,有收入的人,消费的那一份生活资料,在他失业后就一并失去了买家,宏观上,也就意味着市场上的这一部分产品,注定找不到买主。

这时候,仍然有工作的那些人,他们的消费并不能完全弥补失业者带来的消费萎缩:一个人,可以凭空多买一部手机,却不可能改成每天吃六顿饭,住两套房,多穿一倍的衣服。

商品没有买主,制造、销售这些商品的机构,迟早会一起蒙受损失。

最终,这部分商品对应的生产能力,包括机器,原料,能源,乃至操作生产流程的工人,都会随之而消失,他们的存在已没有意义,即便开工,也无法获得任何利润,迟早会被老板裁掉。

机器变卖,原料退单,能源停购,工人,

则被迫加入新一轮的失业大军。

一方面是工人失业,另一方面,原料、机器、能源的退单、变卖、停购,又会影响到上游厂家,继而开始新的衰退循环。

机器能够替代人,完成工作,却替代不了人所对应的消费能力。

这,就是智能时代将发生的事。

经济调查机构的报告,一经发布,在学术界引发了强烈反响。

出于各种动机,很多经济人对报告的结论持怀疑态度,方然还记得,有一种观点看似有理,“智能设备无法像人那样消费,但,设备的所有者,会拿到这些设备创造的价值,并将其投入经济循环”。

然而现实又如何呢。

机器的所有者,显然不会是账户上空空如也、急于花钱解决吃穿住用的联邦平民;

而脑满肠肥的工厂主,即便得到再多钱,会不会去购买他的智能设备所制造的,那些二十马克一条的牛仔裤,充斥脂肪的快餐食品,侧气帘、主动刹车系统一概欠奉的廉价轿车呢;

并不会,事实上这些人,即便拿再多钱,就连两万马克一套的时装,全球采购的珍馐美味,五米多长的豪华轿车,都不会多采购多少,而是会把绝大多数钱投入再循环,虽然这种循环,已经被it带来的衰退打断。

同样是花钱,富人和穷人的消费,几乎没有一点相互替代的能力。

前景悲观,至少,在方然看来是这样。

但也有很多分析者,并不认同调查机构的观点,而是凭经验认为,人类世界的科技进步每一天都在发生,革命性的技术变革,也经历过好几次,但每一次都极大发展、而不是拖垮了世界的经济,这报告是在杞人忧天。

正如汽车取代了马车,马车夫,养马人和马车制造者会失业,但汽车制造业创造的劳动岗位更多;

再比如内燃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让一大批体力劳动者失去了工作,但这些人,迟早也会在其他领域就业,而内燃机的力量,催生了工业的大发展,提升了劳动效率,进而带动经济的进一步繁荣。

但这些人全都没有意识到:

在蒸汽机,内燃机出现之后,的确有一批人,彻底失去了生活的来源。

蒸汽机的年代,并不久远,世上大多数人却如此健忘,在机器遍地的时代,一个只有力气、没有头脑的人,已经很难在社会上生存。

人所拥有的,无非是体力和智力。

在机器的力量面前,人毫无胜算,只能退而求其次、依赖智力生存,当今时代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哪怕搬运工、建筑工人乃至职业运动员,表面上靠体力谋生,其实也要仰赖智力,让自己的行动变得灵活而周密,达到机器无法替代的程度,才能得到一份收入。

体力被碾压,人,还可以凭借智力谋生。

但有朝一日,当智力也被人工智能碾压时,又能凭借什么呢……

经济的表面繁荣,和潜在的危机,一望可知,方然起初还奇怪,为什么周围绝大多数人对其视而不见。

后来他才明白,这,无非是在自我安慰。

八亿人失去工作,这一数字,对照全世界劳动力的数量,是一个很恐怖的比例。

然而看看周围,从年轻学生到职场白领的所有人,却都不以为意,人人都觉得那未必是真的,即便是真的,也不会轮到自己的岗位。

就好像那八亿人本来就不存在一样。

趋势,世界未来的面貌,潜藏在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和数据里,一般人既看不透、甚至根本就不关注,埋头于it领域的方然,在兼职工作和讯息搜集的过程中,却不难窥见,渐渐的让他产生了一种紧迫感。

眼前的世界,飞驰向前的时间列车里,很快就会有一场颠覆性的剧变;

预感如此强烈,可是……

即便百分之一百的确定,自己的判断准确,剧变前夜,却到底该做一些什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呢。

第五十四章 泥潭

即便能预见一场经济危机,普通人的选择,也无非是保住财产,或伺机牟利。

至于方然,交过学费、住宿费的账户里还有不到二十万马克,除此之外并无什么财产,似乎不必太担心。

但他的忧虑,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经济危机,在现代社会并不罕见,年纪稍大的联邦民众都经历过一次,或者不止一次,危机爆发时,固然一地鸡毛,但只要熬过两三年的艰难光景,待那些注定无法偿还的债务湮灭殆尽,经济就会转暖,开始新一轮的盛衰。

至于债务的湮灭,会伴随着多少家破人亡,只要事不关己,没人在乎。

但这次危机不一样,很不一样。

以往的世界,每一次经济危机的爆发,原因都很相似,无非是大量的商品找不到买主,进而打破了经济循环;但这一次,却会从大量人口的失业开始,而且这种失业,可想而知,一旦被智能机器夺走了饭碗,就再没可能抢得回来。

人的体力,智力,短时间内无法有大的进步,机器却可以迅速的不断升级换代;

这种情况下,被机器顶替了的人,只会被运算速度、功能越来越强大的机器越甩越远,而不可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除非改行,到其他领域一试运气;

但这种时候,除研究人工智能、制造智能设备的公司,社会其他行业都将陷入衰退,裁员都来不及,且不说大部分失业者的能力,至少是眼前的专业水准,并不足以在竞争激烈的it、人工智能和自动化领域找到工作。

更何况,连软件测试、模块设计和系统部署这样的工作,都有被机器一步步蚕食的趋势,又哪来那么多岗位可竞争呢;

这样的局面,会带来怎样的趋势,一望可知,就是危机的自我循环,持续恶化。

智能设备替代人的大趋势,不会改变,引发经济危机的原因就会一直存在,使危机不断加深:失业的人越多,大量生产出来的商品就越没有销路,经济越萎缩,工厂主们就越倾向于用机器替代人,至少暂时维持住可怜的利润率。

危机的洪流中,只有智能设备的生产者,暂时高枕无忧,但随着社会形势的恶化,最终也无法独善其身。

这样的前景,相比莫须有的财产打水漂,才更让方然头疼。

经济危机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安全,根本就得不到保证,而他却又如此畏惧死亡,厌恶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

上课之余,有时去布朗教授的实验室,摆弄仪器,方然仍心神不宁。

自从窥见了经济危机的征兆,并推测其不会轻易结束,他就有些烦躁,毕竟,一个经济滑坡、社会动荡的联邦,不仅会威胁到自己的生存,想必也很难为永生的科学研究提供充分的支持。

但,即便看透了这一点,他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当一个看客。

那么历史上的经济危机,尤其很严重的那些,又是怎样解决的,人类有好办法吗。

人类社会,毕竟到今天还存在,历史上的一次次经济危机是怎样度过的,《联邦历史》里就有答案,虽然这答案,隐藏的很深,大部分学生都看不出来:

就是战争。

回顾盖亚的历史,最近一百年来,爆发过两次席卷世界的大规模战争,方然对此印象深刻。

他知道,那两次战争的根本缘由,就是深陷经济危机的列强为争夺经济缓冲区——殖民地而大打出手,最终,不管哪一方胜出,世界都被砸了个稀巴烂,人口则损失惨重,战后重建和生育高峰则充当了经济的启动机。

但即便一场战争,也不过是让经济再繁荣十年左右,这是历史的规律。

但最近几十年却不是这样。

从第二次盖亚战争到今天,几十年过去,再没爆发过一次世界范围的大战,对爱好和平的人来讲,当然是好事,方然的思考角度却迥异。

眼下的危机,既然是由it、人工智能的不可逆趋势引起,要解决问题,恐怕就得再来一次惨烈的世界大战,这种前景,让他短暂的忧心忡忡。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情形几乎不可能发生。

毕竟,时代变了:

核武器的恐怖平衡,让世界大战成为了不可能。

武器,一个距离生命科学、永不下车十分遥远的领域,方然的认识有限,但哪怕从联邦的基础教育里,他也会知道,利用核力的核武器威力之巨大,一枚就能摧毁整座城市。

这样的zhà dàn,可以在几十分钟内,被运载火箭投掷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爆发出冲天的蘑菇云,和致命的辐射灰烬。

正因为有如此威力巨大的武器,一旦失控,列强都会同归于尽,世界才暂时远离了战争。

核武器的存在,让方然纠结,说起来甚至有点可笑。

一方面,他对即将爆发的经济危机感到不满,希望生活在一个和平环境中、以便追寻永不下车的票;

可另一方面,认识到这危机很可能没有尽头,必然会影响生命科学的发展,他又希望经济危机能尽早结束,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但这一切,总归不是他能决定的,想太多也没有用。

思考进行到这里,方然就暂时安下心来,一边应付学业,一边更卖力的为“国际商用机器”工作,设法在危机降临之前,多积累些金钱。

动机有一点庸俗,每天更加忙碌,但有时候,他也得应付些其他的事。

譬如学生之间的交往。

方然住的宿舍楼,规模不大,一共几层里几乎都住着未成年的学生,也就是提前联考、或者特招进入伯克利的“天才”们。

在这些十几岁的大孩子当中,方然很不起眼,即便他的心理、思维远比外表成熟,对那些稚气未脱,除特长外并无过人之处的年轻人,也没有要搭理的想法。

本来,他完全可以一个人独来独往,和任何人保持足够的距离。

但,和环境相对单一的金伯利不同,方然很快发现,即便在伯克利,学生群体中也会有些不成文的生存法则。

第五十五章 人际

联邦的学校里,一言蔽之,历来有轻视学习、重视社交的传统。

进入伯克利大学两个多月,日常生活中,方然下意识的和陌生人保持距离,总是独来独往,但,出于起码的安全意识,他也会留意环境,渐渐的发现大学校园的氛围和金伯利大有区别,人际关系更复杂。

这其中,住同一栋宿舍楼的跳级生们还好,大概是因为年龄小,心思还比较单纯。

但是伯克利校园里的大多数,那些成年的大学生,遵循的人际法则就和中学时代不一样,和联邦的其他大学相似,在这里,最受欢迎的是滔滔不绝的演说家、和满身肌肉的运动员,至于读大学的本职任务,学习,在很多学生眼里反而是一种内向而木讷的标志,时时处处都会不受待见。

校园氛围,方然并不在意,也没时间去研究滋生这种风气的土壤。

但慎重的考虑一番后,他还是勉强改变了一贯的独行策略,尝试和同住套房的三名室友打交道,甚而,还和年龄相仿的跳级生们参与些交际活动。

十几年如一日的锻炼,绝对健康的生活方式,让十五岁的方然身材强壮,运动员般的体魄给他的形象加分不少,甚至抵消了少言寡语的内向标签,每次活动,时不时就会有年龄相仿的女生投来目光,甚至,借故搭讪。

这些异性,大概是受激素的驱使吧,方然礼貌而淡漠的想着。

进入伯克利大学,功课,实验室,业余兼职和it领域的自学,要忙的事情多到bào zhà,方然参与交际可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摸清周围学生的底细,顺便营造一个比较友善的生活环境。

大学生,不管真实年龄如何,头脑的思维毕竟和中学时代不同。

在巨山的金伯利,不管怎样,学校总是一个教学人员主导的地方,规则严格,秩序井然,让方然很有安全感。

但是在伯克利校园里,到处都是成年的大学生,思维鱼龙混杂,尤其几次和“叶子”相关的见闻,让方然意识到,大学的校园环境,更接近于社会,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和更复杂的运行规则。

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里,要想安全无虞、好好生存下去,并非独来独往就可以的。

最起码,同住整套套房的其他三名学生,分别来自不同学部、不同专业,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倘若对这些家伙的背景、心理状态一无所知,等于就是在身边埋伏了三个不知何时会炸响的zhà dàn。

联邦的大学校园里,恶**件,发生的概率一点都不大。

但是对方然来讲,任何微小的风险,都会让他产生难以抑制的抵触情绪。

譬如说,当初选择了旧金山的伯克利大学,报到前的某天,却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方然记得旧金山在西历1463年还发生过里氏69级地震,上网一查,就不由得眉头紧锁,这座城市居然位于联邦西海岸的地震带,过去一百年间,就发生过两次震级75以上的强震。

但报考已结束,放弃入学,付出的代价也一点不小。

于是只能做事后工作,来伯克利之前,方然从网络上收集资料、设法进入了不设防一样的联邦自然灾害防治部门数据库,详细调查了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校园内的所有固定建筑物,确定防震等级,浏览过往的年检记录。

入学后,刻意选择了一层的房间,室内架设传感器,储备应急物资,灭火器和火灾逃生面具肯定不用说,睡觉的双层床,则被他替换成了一套十分坚固的掩蔽结构。

计算机建模的分析结果,即便整栋楼房在里氏80以上地震中坍塌,这部用五厘米直径高强度钢管打造的掩蔽所,也不会被压坏。

借助智能手环,连接房间内的纵波报警器,方然确认自己能在地震爆发、纵波刚刚传至地面时,就抓紧时间躲进掩蔽所,才暂时松了一口气。

但一个学生,即便再怎样小心谨慎,也不可能总待在绝对安全的宿舍里。

所以平时外出,不论上课,还是在餐厅吃饭,方然都会把地震的风险寄托在手环上,至于联邦自然灾害部门安装在伯克利大小建筑的位移、震动传感器,究竟是不是好使,他就真的没精力去一一核实,只能选择相信政府机构的警报服务器。

有些风险是逃不掉的,追求绝对安全,只会把自己逼疯,人走在大街上还有可能被陨石击中而毙命,难道还要一出门就开坦克么。

外界的风险,毕竟受自然规律的支配,人的因素才最难捉摸。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大概掌握了情况,方然将公寓里三名学生的背景资料,略做处理,发送到克利夫兰医院的心理专家,支付了高昂的咨询费,然后对照专业人士的分析报告来揣测这三人的心理状态。

说白了,一个很浅显的动机,方然在提防潜在的fǎn shè hui个体,不要出现在身边。

从小到大,头一次关注人的心理活动、分析其行为的动机和潜意识,这种事,方然起初还挺生疏,后来就越发娴熟,甚至,发现计算机建模的分析结果,居然和现实中的观察有一些吻合,还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心理学,往往并不认为是一门严肃的科学,事实上也广泛采用数值分析的方法,结论带有其科学性。

对心理学没有太大的兴趣,方然时间宝贵,他只关注结论。

分析表明,目前同公寓的三名学生,并没有什么危险的心理倾向或行动意图,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至于这里面,会不会潜伏着“竞争者”……

会是那工程学院的家伙吗;

应该不会,但也不一定绝对没有,毕竟,要想窥破永不下车的秘密,这样的人,必定拥有过人的头脑、和缜密的规划,在高等院校遭遇的概率会比社会的一般场合高得多。

但这概率,究竟会高到什么程度;

在伯克利,在整个联邦,甚至全世界范围内,又会潜伏着多少“同类”呢。

第五十六章 监控

怕死,渴望永生,全世界的人不说百分之百,至少绝大多数人都曾这样想过。

但真正将其作为一种追求,踏上永不下车之路的,却万中无一。

以全联邦的三亿人口,具体到伯克利,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学校园里,很可能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同类”,方然这样想,而且这样的“同类”,多半会和自己的推理相近,那么不管怎样观察,调查,也很难将其分辨出来。

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譬如,监控伯克利的校园网络。

从阿尔伯特到金伯利,再到联邦顶尖的it高等学府,方然的信息技术水平一直在提升,外界提供的条件也今非昔比,在伯克利,不仅有速度很快的校内网络,西海岸高校的服务器中心,甚至还有不止一组巨型计算机,不仅工程学院有,连生命科学部也有安装了“走鹃”巨型机的超算中心。

巨型机的算力,一般掌握在各学院手中,但外部接口,却可以方便的访问到。

以在校生的身份,注册,缴费并开通权限,方然可动用的算力一下子暴增了上百倍;如果不考虑单个账号的限制,甚至可以说,只要钱不成问题,他可以调用伯克利的大部分超算资源,加在一起的算力在1pflops以上,粗略换算,相当于每秒执行五亿亿次指令,有效算力也在千万亿次以上。

如此充沛的算力,受账号限制,他暂时只能申请到其中的千分之一,大约1tflops。

这还不算,巨型计算机的使用,比较麻烦,中学时代方然编写过的一些监控、分析程序,不仅需要庞大的算力,还要求高带宽,把计算平台架设到巨型机并不合适,所以开学后,他还自掏腰包购买了一台小型工作站,平时24小时开机、嗅探伯克利的校内网,截取数据的分析才利用巨型机去运行。

所有这一切,消耗时间,还用掉不少钱,但方然做起来没有一点迟疑。

追寻永生的“同类”,这些人,脑袋里到底会在想什么,并不难揣测,方然回顾自己十余年来的人生轨迹,便想的很清楚,从一开始的畏惧死亡、小心的活着,到后来的衰老,乃至最近若干年来对人类世界的洞察,这样的一条逻辑路线,似乎没有缺陷,那么其他“同类”的想法应该也一样:

活着,渗透世界,掌控一切资源,夺得永不下车的票。

这样的过程,可想而知,一个人要控制全盖亚,单凭自己的力量是绝无可能,那怎么办,思维进行到这一步,或许会有某些“同类”误入歧途,对it、人工智能的发展视而不见,仍指望用传统的“人治”来解决问题,现在这些家伙,应该会出现在国家机器当中,或者在削尖脑袋,准备钻进国家机器的路上。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对方然来讲,威胁程度就降低到零,直接无视即可。

人治,人与人的关系,现代社会赖以维系的基础,在自动化、智能化的浪潮面前,迟早会被拍击成一地的碎片。

无须展望未来,即便眼下,多少大型机构的运转,根本上依赖着的也已不再是人,而是没有灵魂,不知疲倦,几乎从未出错的机器:银行,医院,车站,商场,无人化的场景随处可见,即便有人值守的岗位,一旦电脑断电,瘫痪,断网,工作也会立即停摆,看似操作着那电脑的人,立即沦为摆设。

其实又哪里需要断电、断网,或者设备故障呢,但凡一个账号被撤了权限,操作者除了联系往往也是自动化程序的“系统管理”,还能做些什么;

自以为是主人,其实,这些对着屏幕的人类,在电脑的眼里又会是什么地位呢……

细思极恐。

it每发展一步,人工智能多渗透一步,人类社会的“人的气息”,也就淡了一步。

指望利用人类社会的架构,攫取控制权,争夺终将到来的永不下车之票,这种所谓“同类”,方然根本就不担心。

但另外一种,看透真相、选择了与自己一样道路的“同类”,就必须万分警惕。

而这样的“同类”,可想而知,既然要研究信息科学,让自己具备窥视、渗透乃至掌控智能化系统的能力,就必须频繁联网,要么登陆黑客网站,要么搜索相关资料,凡此种种,都会从数据流中留下蛛丝马迹。

截取可疑的数据流,接下来,方然花费一段时间,将在金伯利时编写的智能分析程序翻了出来,试图将其用在数据包的分析上。

这种工作,可想而知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他也没这么多时间,方然就匿名将项目挂到网上,在开源社区寻求帮助,或者,出钱让开发者们完成一些猜不透真实意图的wài wéi模块,加快开发的进度。

监控校园网,尝试发现潜在的竞争者,想法虽好却无法一蹴而就。

再者退一步的话,校园外的湾区,旧金山乃至联邦,到处都可能有危险,在伯克利也没可能像在中学那样深居简出,一旦离开校园,防弹背心、防护帽和锰钢护具是否足以应付任何威胁呢,恐怕是不够的。

出于种种考虑,方然查询了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确认了公民的持枪年龄。

qiāng xiè,一种历史堪称久远的武器,之前方然很陌生,这种能杀人的机械,对持有者本人也有一定的风险,追寻永生的过程中自然敬而远之,但现在,理性的权衡利弊,他只有无奈的承认,qiāng xiè的防身意义,真的很大。

尤其是在公民合法持枪,随时可能被枪击的联邦。

加利福尼亚,一个qiāng xiè管理极其严格的地方,来这里之前,方然原以为他可以忽略这种威胁,毕竟按规定,这里的普通民众并没有权力随身带枪,而只能“将qiāng xiè从家直接带到靶场,或者从靶场直接带回家”,而允许随身带枪的持枪证,网络上的说法,几乎从未有人成功申请下来。

然而正如世间的一切法律,能真正管辖的,也只有守法的老实人尔。

第五十六章 枪击

在普遍允许公民持枪的联邦,统计数据表明,每年死于枪击的人数都超过三万。

人口不过三亿,每年被枪干掉足足万分之一的人口,这并不是战争,效果,却比战争更恐怖。

联邦近年来对外干涉的若干次战争,累计阵亡数,也还不到三万人。

人口三千万的加利福尼亚,按比例,相当于每年随机抽取万分之一——也就是三千人,押解到旷野,然后用机关枪成片tu shā掉。

骇人听闻,是吗,倘若这种事真的发生,第二天州长就得下台。

然而还是这三千人,散落在加利福尼亚各地,以随机的方式,在一年中的不同时刻被各种口径的qiāng xiè打死,这,就不那么血腥,不那么可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容忍”,否则方然真的想不到其他理由,为什么每年都有人命丧枪下,联邦的禁枪工作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成绩。

三千人一起死掉,是骇人听闻,零零散散的死掉就只是社会新闻。

绝大多数人类,就是这么感性,这么的不讲道理;

无可救药。

感慨着人类群体的愚蠢,方然微觉愤懑,但这对保障自己的安全并无一点用处。

不管联邦的法律如何精妙,每年三万个死亡名额,却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即便不同的人群,遭受枪击的概率必定有极大的差别,但终归还是一种威胁。

致命,而毫无道理可讲,头盔和防弹衣也许有用,但脸呢;

挨一枪就基本被爆头的命门,又怎么防护,还要他每天戴防暴头盔,放下两厘米厚的玻璃面罩出门吗。

怕死到一定程度,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同类”的识别特征之一呢;

方然讪讪的想。

从中学到大学,一个学习阶段的差别,让方然必须直接面对很多事,比如“叶子”,比如人际交往,现在,他又极其后怕而庆幸的意识到,从巨山孤儿院到伯克利的十五年人生轨迹里,他曾侥幸逃脱的,是怎样冷酷无情的概率式死亡。

每年,联邦公民死于枪击的概率,大致在万分之一。

那么随便算算账,毛骨悚然的,倘若按追寻永生的第一个小目标,一百二十岁,暂时忽略不同人群的概率差异,那么从零到一百二十岁的漫长人生中,自己遭遇枪击的概率,居然就高达12%;

其实又岂止是一百二十岁,只要计算到一百岁,概率就已超过了1%。

百岁老人的一百种死法,枪击,恰好占百分之一,寻常民众大概能体会到这说法隐含的黑色幽默,方然却只感到畏惧。

但翻来覆去的想,按眼下的条件,他委实没办法完全抵消这1%的枪击概率,所能做的,除在网络上采购防护面积更大、等级更高的防弹衣,防护帽,也就只有尽量不出门这一条路。

宿舍的门,是特别加固了的,内外两层防爆膜,喷涂弹性防弹涂料,一般的qiāng xiè都无法穿透,更谈不上破门而入,这给了他起码的安全感。

但几年大学时光一晃而过,踏入社会,又要怎么办呢;

哪怕是出于“知己知彼”,方然也开始关注武器,qiāng xiè,凡此种种的一切。

查阅法律,加利福尼亚州的qiāng xiè管理很严,至少表面上如此,未成年的方然没资格申请持枪证,没资格购买、持有或使用qiāng zhi,哪怕在射击训练场也不行。

不过,借助先进的it技术,旧金山湾区却有好几处虚拟射击训练场,可以让训练者体验到近似真实的qiāng xiè射击。

虽然射击的场景,都是虚拟眼镜显示的影像,后坐力和枪声也来自于电动仿真品和环境声效,但对方然来讲,这种“缺乏刺激”的场所却是唯一的选择。

真刀真枪的射击训练场,是不可能去的,对追寻永生的人,简直就像为练游泳而一头跳进太平洋中心;

说不定还没熟悉武器,就会被流弹、或者脑筋有问题的人干掉。

但虚拟训练场就真的安全吗,想来想去,方然还是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而花费一笔资金,采购昂贵的全套设备,在宿舍房间里熟悉qiāng xiè特性。

练习qiāng xiè,全套防护出门,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和陌生人交往,熙熙攘攘的伯克利校园里,方然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只不见天日的鼹鼠,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研究浩如烟海的生命科学、或者信息技术文档,要么就是给“国际商用机器”撰写测试报告,调试接口程序,得到的报酬,则辗转进入网络上的匿名账户。

虽然没有亲见,但,想必矿工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了罢。

窗外的校园,叶落知秋,日子一天天接近冬季,方然的行动却依然故我,每一天安排的满满当当,伯克利校园里的风景视若无睹,几次默然拒绝后,身边也不再有暗示好感的女生,或者男生,生活回归平静,他很满意。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联邦经济的暗流涌动,却一天天跳动,让他心惊。

经济危机,征兆,在危机爆发之前任谁也看不出来,至少那些经年累月研究经济的行内人,名校出身的专家,往往也对着一大片纷乱的数据挠头。

但方然却不是这样,没有科班的束缚,尝试从根源上观察社会的经济流动,他很快理解了现存制度下,经济危机的必然性,甚至也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资金避难所。

虽然这种交易的标的,怎么看,也只不过是庞氏骗局般的存在:

比特币。

诞生于西历1457年,时至今日,一提到比特币,或者其他任何电子货币,总会有过分热情的拥簇走近前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尝试给满脸狐疑的陌生人解释清楚,什么是电子货币,什么是区块链,什么是虚拟记账,以及,为什么分明是一堆电子数据的比特币,会有不断升值的趋势。

电子货币,一看就挺时髦的名词,方然花费了不少时间研究,才模糊的得出了结论。

这究竟是什么呢,是一堆数据,存储器里0、1的组合,还是天生无法仿冒、永远通缩的未来货币,只要持续持有,就能获得不断膨胀的财富;

都是,都不是,基于迥异的动机,站在比任何一个圈内人都更宏观的立场上,方然的缜密观察,让他明白了数字货币的本质。

第五十八章 货币

西历1468年,比特币这一事物,已在盖亚存在了十一年之久。

比特币,顶着数字货币的名头,其究竟是不是一种货币,或者,任何自我标榜为“货币”的数字货币,是否有使用的价值,方然并无太多时间去寻根问底,他只注意到,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不少账号都欣然接受比特币,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更倾向于用比特币作为结算手段。

本身不过是数字的1与0,即便加密,无法伪造,比特币又是怎样的概念呢。

这世界上,存在着被称为“矿工”的比特币生产者,运转着专用的计算模组,日以继夜的消耗电力,一方面记录虚拟交易,一方面不断从虚拟的数字区块里,挖掘出尚未投入流通的比特币。

按规则,比特币的总量守恒,随时间流逝,挖掘出新的比特币也越来越困难,代价越来越大。

但截至目前,按比特币与马克的兑换率,挖掘行为仍有利可图。

数字货币是一种新事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观点。

方然也有自己的观点,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和网络上所有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虽然在实践中,对比特币的本质,他并不在乎,仅仅只将其当成一种隐匿身份的工具,并且,确认不会被抓到后,还实施过几次“灰色行动”,将他人账号里“法律上无主”的比特币抽出来,据为己有。

但,对所谓持有比特币,就掌握了未来财富的论调,他却觉得可笑。

比特币,网络上林林总总数字货币的鼻祖,支持者声嘶力竭,反对者横眉冷对,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是如拥簇所言,未来必将一统盖亚的货币之王,还是批判者眼中的旁氏骗局,是一场注定将会bēng pán的闹剧呢。

超脱在两拨人之外,方然一眼看穿,其实这两方的说法都有道理,也都十分片面。

首先,比特币,它毫无疑问是货币。

和当今世界的任何一种货币都不同,数字化的比特币,没有发行方,而是一种无法伪造、能够记账的数字凭证,前者提供了防伪特性,后者则使其能够流通;目前,数字货币的流通还很不方便,但撇开细节,比特币的行为,的确很像是一种货币,虽然币值仍因有大量的投机者而不稳定。

在这方面,方然认同比特币拥簇的说法,至少是一部分认同。

货币,不管本身的定义如何,门槛又有多高,按社会学的著名定律,如果它看起来像货币,用起来像货币,兑换起来也像货币,那么它就是货币,至于比特币“本质上”有是什么,一般使用者,其实根本就漠不关心。

当然,探究本质,比特币又和主权国家的货币不同;

它的背后,没有暴力撑腰。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旦比特币威胁到了马克的地位,或者,出于种种理由要被fēng shā,这种货币,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而只能依赖其无法伪造、能够记账的特性,隐匿于盖亚的黑暗角落里。

其实现在,比特币交易的大头,就是这样一种见不得光的状态。

抓住比特币的这种特性,很多反对者,列举了无数理由,从比特币与黄金的根本区别,到著名的郁金香庞氏骗局,试图证明,数字货币只是一种网络泡沫。

在批判者眼中,任何用马克兑换比特币的人,都是投机者,接受比特币的唯一理由就是盼望其升值,然后换回更多的马克:据方然的观察,网络上的很多人,兑换比特币的动机还真是这样,那么,按批判者的说法,这种表征就和人类历史上诸多庞氏骗局很相似。

庞氏骗局中,价值寥寥的筹码,被不断转手,炒高,最终无人接盘而崩溃。

支持者眼中的比特币,是货币之王,批判者眼中的比特币,则是庞氏骗局,网络上,两者势如水火,互相唾弃,进而都认为对方都是死不开窍的笨蛋。

方然对此洞若观火,在他眼中,辩论的双方无一例外,都是蠢货。

那么比特币究竟是什么,难道,必须是在未来货币、和庞氏骗局之间的二选一么;

作为这场网络喧嚣的局外人,起初,方然并不相信,这世上居然没有一个人明白数字货币的本质;甚至于,他还曾检讨过自己的思考,毕竟联邦也好,世界也罢,从不缺乏学历耀眼的金融精英,这么浅显的事实,他不相信无数经济领域的从业者,参与者,居然会没有一个人看得透。

比特币,的确是货币;同时,也的确是一场庞氏骗局。

货币就是庞氏骗局。

货币,本质都是一场庞氏骗局,浅显的事实,方然早看得明明白白。

联邦,盖亚最大的经济体,发行货币的政府——银行联合体,债务的数量始终在持续增长;这种增长,如今已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联邦政府的财政结余,甚至不足以按债务的票面利率偿付利息,结果就是,债务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偿还本息,而且,没有任何可行的手段能逆转这一过程。

即便如此,联邦的几大评级机构,仍然认为联邦债券的风险“事实上为零”。

看似荒谬的结论,其实,并非是风险评估师在渎职,事实上联邦民众的普遍看法也是如此,在他们眼中,既然政府会一直存在,债务的累积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但却没有人想到,这持续攀升,数目越来越大的债务……

还会有被偿还的那一天吗。

借新还旧,新的又变成旧,世界上流通的马克越来越多,发行机构则借此而调动联邦、乃至整个盖亚的资源和人力。

开出借据,换到实实在在的代价,任凭欠条泛滥,也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奇怪。

联邦政府,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还钱;

这观念,根深蒂固。

哪怕它根本就还不了,不是主观、而是客观上的还不了,也还是根深蒂固。

想法何其荒谬,每一天都在使用马克、为获得马克而付出代价、甚至将尽可能获得马克作为人生目标的联邦民众,又有几个能意识到呢。

第五十九章 清零

数字货币是货币,原因,是它能流通。

只要能流通,有没有什么东西来背书,其实也不是必须。

反正随着人类社会的嬗变,但凡货币,结局都是清零,只要眼前没有崩,没有很快就会崩的迹象,用一用又何妨;

但即便是崩,比特币和马克还是不一样。

根本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呢,会是批判者攻讦的那些缺陷吗,不,而是因为……方然战栗的想,如果他的判断没错,未来,马克的清零,甚至会比比特币的清零,来得更早;

当比特币还能流通,至少还有一些价值的时候,马克,会先变作了废纸。

他已预见到,联邦,人类社会,这些看似坚若磐石的存在,在信息技术的冲击下,岌岌可危,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的智能系统,会逐渐让世界布满裂纹,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轰然坍塌,分崩离析;

而流通其中的马克,将失去背书,在纷繁芜杂的网络世界里,很快就会信用尽失、而变得一文不值。

即便按联邦银行的规划,将马克也数字化,亦无济于事。

但比特币呢,一种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表现又能好到哪去,永不清零吗;

想到这儿,一边在网络上追踪账户,尝试窃取秘钥,方然又想起了比特币拥簇们的未来狂想,比特币的持有者,囤积者,坚定的信仰者,期待着这种总量固定,天生有强烈通货紧缩趋势的数字货币,能为其带来近乎无限的财富,毕竟一旦比特币成为主流,任何持有者手中的比特币,都会对应天量的财富。

当初仅一马克买进的比特币,在未来,或许可以换到一辆豪车,一栋别墅,甚至一架公务机,一家庞大的上市公司……

持有者们的想象力,简直太丰富,然而头脑中的理性,却又太贫乏。

就在未来,一个比特币,究竟能否对应惊人的财富,似乎可以,在莫须有的马克通胀、崩溃而彻底丧失信用后,比特币或可取而代之;

虚幻的图景,支撑了无数比特币持有者的野心,但他们压根没想过,倘若联邦政府的马克都崩了盘,信用清零,到那时,世界又会变成了什么模样:那样的世界里,还会有豪车,别墅,私人飞机乃至上市公司,被完好无损的捧出来,交换他们手中“价值连城”的数字货币么。

货币,只是借据。

不论印刷的纸钞,还是虚拟的符号,都是借据。

数字货币的支持者,心心念念的认定比特币是一种货币,却对货币的本质一无所知。

任何货币,总要能流通、才能够兑现价值,然而在比特币上位的大前提下,连联邦政府的马克都失去了效用,世界,又会崩坏成什么样;

规则破灭,秩序消亡,暴力重返舞台,以物易物盛行,到那时,只有一片抗生素,能交换一袋土豆,只有实打实的威慑力,才能拿走他人的资源;妄想用虚拟世界的一串数字,交换宝贵的资源,所收获的除了一句“麻瓜”,更可能是顶着脑门的枪。

“砰——”一声,尸体倒地,存储设备被轻松捡拾,比特币照样易手。

到那时,即便比特币,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比特币的拥簇,花费实实在在的马克,买到数据,存储并憧憬着那天堂般的未来,期待到那时,淡定从容的自己,只要坐在电脑面前动一动手指,转出微不足道的亿万分之一比特币,就可以换来锦衣玉食,香车美女,轻松享用近乎无限的荣华富贵。

殊不知所有这一切实现的前提,是稳定的世界,是暴力为后盾的交易保障。

比特币之于社会,正仿佛病毒潜伏在人体内,无知,而又猖狂,却不知一夕得势、彻底掌控了躯体,就会见证了宿主的死亡;待其破茧而出,才会知道37度恒温之外的世界,会是怎样野蛮而残酷。

比特币是货币,是啊,但那又怎样呢;

世界,人类社会,迟早会因人工智能而破碎,解体,所有货币都难逃一劫。

有先有后,价值皆注定清零,这样的宿命,又有什么好追捧,又有什么提前若干年、乃至整个人生的岁月,耗费大笔马克将其兑换的必要呢。

比特币的本质,对注定迎来死亡的凡人而言,就是一种无用的累赘。

人类社会的it渗透,智能化的颠覆,或迟或早,也许年轻如方然这一代人能亲眼见证,但到那时,从马克清零,到比特币也清零,前后的时间差又会有多久;

是一百年,十年八年,还是一年半载,甚至十天半月呢。

为如此渺茫的一线希望,提前如此长的时间,储备比特币,显然一点都不划算。

即便能预知未来,方然在想,一系列的社会变革之中,多少凡人,早在有机会使用比特币之前,就会被汹涌的恶浪吞噬;且不说到那时,比特币赖以流通的媒介——网络,恐怕也会被“那个人”掌控,在整个系统内的上帝面前,即便持有再多比特币,也是徒劳,根本就无法使用。

但是对自己呢,方然的审视,让他意识到比特币暂时的价值。

追寻永生,生存的计划一直延伸到远方,而比特币的恒量,天然有通货紧缩的趋势。

和很多人的认识相反,通缩的特性,对比特币的货币属性有相当的妨碍;但这也意味着,如果流通的趋势稳定,那么,比特币相对于马克,的确会有一定的升值趋势。

虽然这种升值,转瞬即逝,无脑推广到遥远的未来,就会变成笑话。

一旦意识到比特币的这种特性,接下来,方然就谨慎的观察市场,一边设法弄到比特币,作为经济危机爆发的兜底措施之一。

买入,或者更经常的,用“技术手段”得到比特币,方然的动机异于常人。

既不看好比特币的长期价值,也不在乎从汇率波动中获益,他的持仓,纯粹只是一种避险,虽然现在还瞧不出,联邦的经济危机,会导致马克的剧烈贬值、还是资产价格的bēng pán,但凡事做两手准备总没错。

第六十章 凯恩

不管怎样计划,追寻永生,必定是一件极其消耗资源的事。

紧张的学习之余,方然仍保持着小学时养成的习惯,半小时的新闻时间里,他利用讯息筛选程序来节约时间,浏览联邦的股市、债市和国际期货市场,一边利用估值算法,在联邦资产价格高涨、股市飘红的当下,买进黄金。

当然,即便按最理性的操作,账户总共也只有几十万马克,方然没指望获利。

但结合过往的人生经历,意识到“永生”并不是一个人与世隔绝、在深山老林的绝密实验室里闭门造车就能办得到,为了认识世界,分析世界,进而做好掌控世界的准备,联邦、乃至人类世界的经济运行,社会运转的不成文法则,也是他必须恶补,甚至逐渐演练成为内行的一门学问。

越是深入理解,对那些深陷联邦经济狂欢的人,方然越替他们捏一把汗。

但转念间,意识到这些人的一百二十岁寿限,注定终结的短暂人生,决策,是不是理智,似乎也不是一个多重要的问题。

毕竟,按凯恩斯的说法,“长远看来,我们都是死人”;

短短几十年的时光,荣,或者辱,有时候一眨眼也就过去了,何必计较那许多呢。

但方然却得计较,凭借敏锐的嗅觉而觉察了风险,这时候,他自会审时度势,尽量避免掉进经济危机的漩涡。

目前的持仓,百分之二十比特币,百分之十黄金,其余的马克则放在银行账户里。

每一次的经济危机里,bēng pán的,或者是资产,或者是货币,方然还没法确定,这次危机里究竟会是哪一个先垮掉,但有一点他却清楚得很,湾区的房产,那些标价持续上涨的“百年基业”,价格已远远背离了价值,根本没有投资的潜力。

其实,价格远超价值的,何止房产,一路飙升的联邦股指又何尝不是如此。

经济的泡沫越吹越大,表面上,绝大部分参与这一过程的人,都赚了钱,马克离开账户,换来账面价值不断增长的资产,或者是房屋,或者是股票,看上去每一个人的财富都在增长,与此同时,实业景气指数却连续走低,失业率则一直在缓慢的增长中。

在实际产出没有增长、甚至滑坡的时候,所有人的账面财富却在涨,这是一件看上去很不可思议的事。

所有人都在行情中赚到了钱,这听起来很美妙,但……

是赚了谁的钱呢;

倘若所有人都在赚钱,账户上的马克、和以马克计价的资产,都在增长,这些赚来的马克却又来自于哪里,难道都是联邦央行凭空注入的超发货币吗。

货币超发,一些人就是这样理解的,所以才qiǎng gou资产,唯恐手中的马克变作废纸。

但实际却不是如此,虽然,联邦中央银行的确有印钞的动机、和向经济中大量注水的能力,却很谨慎,而是力图稳定马克的币值,维护这一确保联邦统治稳固的经济符号,这才最符合联邦政府的利益。

然而在经济暴涨时,即便不注水,泡沫自己也会吹上天。

所有人都在赚钱,这种事,并非绝对不可能发生、或者是一种欺骗,事实上,其中大多数人,他们赚到的都是“明天的钱”。

持有资产者,股票,证券,价值成百上千万的房产,这些资产的名义价格是否能兑现,一言蔽之,全看未来是否有足够的持币者,掏出马克,来交换他们手上的资产;不仅如此,银行的贷款亦然,贷出款项的利息、乃至本金,都需要借款者未来的现金流来偿还。

但是这些“未来的购买者”,“未来的还款人”,他们真的会出现吗。

当一个经济体的绝大多数成员,除了手握借据、坐等收钱的人,就是透支未来、亟需赚钱的人,这样的经济体里,哪还有马克可赚呢;

后者从前者手里赚吗,不可能,后者还等着前者来送钱呢,而后者从其他后者手里赚钱,更不可能,其他后者的兜里也没有钱,也得先赚到钱,才有可能在偿还债务后,还有一点余力消费,让其他人赚到实打实的马克。

一边要收钱,一边却拿不出钱,等借据的持有者发现手中的东西并不可靠,恐慌之下、纷纷挤兑,经济危机就会来敲门。

此时唯一行得通的,无非是再次给经济续命,把更遥远未来的马克召唤出来,填补眼前的未来;

也正是凯恩斯宣扬的那一套。

中学的课程,让方然很早知道了这个人,和他的害人理论。

或者,每次想到这儿,他都会不无恶意的挪揄到,莫非这位凯恩斯,他也是“永不下车”的觊觎者,否则怎会对这样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装聋作哑。

拿未来填补现在,拿更遥远的未来填补未来,这种做法,倘若真要行得通,总得有一个无限长的未来可供攫取,然而,人的寿命有限,绝无可能永远工作,永远创造价值,未来套未来的链条根本续不了几段,就会碰到死亡的绝壁。

那么结论就是,赚未来的钱,不靠谱,这“未来”很可能根本不存在。

一旦看透了这点,方然就百分之百的确定,经济危机,哪怕没有人工智能的降维打击,也早晚会发生。

但,即便看透事实,他所能做的也很有限。

想一想又何必为联邦担忧呢,其实,如果只考虑他感兴趣的生命科学、人工智能方面的研究,经济的起起落落,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冲击,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实验室就是如此,科研经费很稳,一点也看不出危机的迹象。

不要担无谓的心,说服了自己,方然按部就班的继续学业。

上课之余,隔三差五的造访布朗教授的实验室,和高年级的学长接触,继而,逐渐把计算机方面的特长应用到实验流程和数据的处理上,他逐渐取得了罗伯特*布朗的一些信任,得以参与一些细胞生命过程模拟的工作,进而,逐渐掌管实验室的计算资源。

生命科学的研究,在金伯利时,方然就知道这早已不是一大堆玻璃器皿、显微镜分析仪的年代。

一系列的实验流程,可以交给自动化的分析系统,甚至可以通过数学建模、计算的方式,用巨型计算机找到答案,至少得到初步筛选的结果,如有必要,再通过实打实的实验来加以验证。

第六十一章 异命

生命科学的研究要借助计算机,对方然来说,是机会。

在优等生遍地的伯克利,罗伯特*布朗的实验室里都是精兵强将,硕士,博士,本科生暂时只有他一个,但凭借娴熟的电脑操作技术,方然的生化过程建模,分析,都很有效率,每周提交到布朗教授邮箱的邮件都干货满满。

细胞遗传与演化,和永生,似乎没有很直接的联系,方然一开始还不是太上心。

不过,就在顺利完成一个学期的学习,寒假继续在实验室帮忙时,飞回旧金山的罗伯特*布朗又找方然谈了谈,然后让他参与最近申请下来的一个联邦自然科学基金项目:

“你对计算机还真挺擅长,怎么,参加过什么黑客组织?”

“没,只是一些业余的兴趣,否则我也不会选择生命科学部,给您添麻烦了。”

简短的谈话中,布朗教授饶有兴致的和方然聊了一会儿计算机、信息科学,好像在考量他的计算机水平究竟怎么样,以便决定,要不要让眼前的十六岁少年来管理实验室的超算介入账号,替他打理有关it的一切杂事。

在伯克利待了一学期,情商见长,方然很快看出了布朗教授的意图。

但他并不感兴趣,毕竟,现在每一天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不是为了隐藏真实意图,就连布朗的实验室,他都不怎么想去,现在每天除了上课,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钻研信息科学,云计算和人工智能都很难啃,自己又没什么天赋可言,一切都只能咬牙坚持,哪有时间再去给罗伯特*布朗打工。

高校的学生,大概从分配到一名导师开始,就可能成为廉价劳动力。

尽管不是太情愿,但,或许是想到了罗伯特*布朗的奇怪行踪,或者,是因为教授身上的一些神秘气息,方然才表现的挺积极,把事情应承下来。

不过,等寒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真正投入到自然科学基金的项目中,方然才发现,这些研究对他长久以来的思考,也有意义,或许还能帮他澄清一些疑团,甚至,对探寻永生也会稍有帮助。

作为一名本科生,方然的工作,主要是帮学长们打下手,和整理实验数据。

对实验室正在进行的项目,他兴趣不大,但计算机里的数据却不一样,通过观察和翻阅文档,不经意间就有了收获。

这次的科研项目,为收集数据,布朗教授的实验室安排了一系列物种的细胞培养,用途暂且不谈,负责细胞生命维持的庞大仪器,每天都会产生很多检测数据,把这些数据和学长们录入的讯息结合起来,方然就发现了一种现象:

某一物种的细胞,在培养皿里生存时的平均寿命,和这物种的平均寿命,两者间居然没什么统计意义上的联系。

换句话说,生命长的物种,它们的细胞,并不一定在培养皿里也活得长。

这方面的例证,其实,方然早就见过,存在于全世界大量实验室里的“海拉细胞”,就是一个细胞寿命与物种寿命毫无关联的案例,不过那毕竟是坎瑟细胞,不具有普遍性,现在通过数据集合而发现了这一点,就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物种的寿命,和组成物种身体的细胞寿命,并不一致,这本身并不奇怪。

按起码的生物学常识,物种的寿命和体内细胞的寿命,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概念;譬如说人,平均寿命约七十岁的物种,体内的细胞平均寿命却千差万别,小肠上皮细胞在两到三天内就会更新一遍,而中枢神经细胞的寿命却和人体一样长。

细胞的分化,演化,完成各自的职责是第一要务,寿命相对来说并不重要。

但这也意味着,细胞的寿命,并不能直接决定个体的寿命,死亡的细胞,会被不断分裂的其他同类型细胞所替代,虽然这种分裂,由于端粒磨损而有一定的极限,但细胞分裂能力的丧失、乃至凋亡,并不会直接决定个体的生死。

个体的死亡,并不等同于身体细胞的死亡,这一点方然还是很清楚的,也让他迷惘。

衰老细胞的凋亡,不难理解,是清除dna受损细胞的演化措施。

然而一个人,哪怕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那种人,在死亡降临时,身体内的绝大多数细胞都还活着,甚至还远没有到端粒磨损殆尽的凋亡时刻。

绝大多数细胞还活着,然而作为一个整体,人的身体,却会死亡,为什么呢。

这样的疑问,在一般人眼中是很无稽,哪怕信奉科学的医学工作者,也会觉得解释起来真是浪费时间,他们会告诉提问者,人的死亡,其实可看做是“身体”这架精密机器的土崩瓦解,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身体的若干器官、某些组织,或者因为细胞受损,或者因为结构破坏,甚至,仅仅由于供能被切断,都会无法再完成职责。

而如果这器官、组织的功能,十分关键,缺少了就会引发恶性循环,或者直接宕机,就会造chéng rén的死亡。

好比一个濒死的人,呼吸微弱,血液输氧能力下降,心脏因此而跳动迟缓、无法出力,进一步恶化了血液的流动,无法给各器官供氧,缺乏氧气的中枢神经系统无力刺激呼吸系统、改善局面,几轮负反馈后,整个身体的新陈代谢就会在某一时刻崩溃,所有器官先后停工,人随之而被宣告死亡。

新陈代谢紊乱,消失,人的绝大部分死因都是如此。

但是,这种形而上学的解释,在方然眼里,却只是一段废话。

人为什么会死,表面的原因,他早已通过自学而掌握,现在困扰着思维的,其实是另一个更本质的疑问,也是他此前考虑过的问题:

细胞层面上,借助端粒酶的力量,理论上可以有无限长的生命;

那么在整体层面上呢,一个人,构成身体的细胞都还活着,整体却已经濒死,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身体也有端粒磨损般的迹象,组织细胞衰亡到某种程度,就会触发新陈代列席的崩溃,生命随之消亡,是这样吗。

但这一过程,如果不是听天由命的随机安排,却又会符合什么样的规律呢。

第六十二章 陪葬

从生命科学的角度,死亡,是一个生物的新陈代谢终止,无法逆转的过程。

但是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这往往又是说,一个人的意识活动从此消逝,堕入虚无,身体的代谢终止,只是原因,而不是“死亡”这个词的本意。

换句话说,意识,本身无所谓生与死,即便精神病院里的病患,也很难说他、或她的意识已经死亡,意识的消逝,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被动的,无奈的,是因为借以栖身的身体走向衰亡,而随之降临的陪葬宿命。

然而身体又为什么要衰亡呢。

医学提供的答案,简单,直白,方然并不喜欢,即便那是客观的现实;他更愿意思考、探究的是,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整体,为什么会在绝大多数组成单元都仍然活着,仍然在新陈代谢的时候,就仿佛接到了一个解散的口令,繁复的生化过程瞬间崩溃,精妙的身体构造,也一下子就丧失了原本驾轻就熟的功能。

撇开“组织、器官衰竭”的浮沫,更深一层的原因,是身体机能的损耗,修复无当。

这方面的因素,中学时方然就知道,只能归因于dna自身的局限性,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对个体寿命的拷问并不怎样残酷,dna之间的竞争,更多依赖的是繁衍,而不是活得长,那么,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最终胜出的物种必然无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而注定只是遗传密码暂时的容器。

但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吗。

实验室里,坐在电脑前的方然,双眼看向屏幕上的监控画面,那些在培养皿里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的肉块,或者,植物,乃至真菌的组织样本;褪去物种的外壳,在庞大的培养机器里,培养皿中的生命展现出高度的同一性,无非都是细胞的成团聚集,以及,多少互相协调的新陈代谢活动。

这一切的掌控者,深藏在细胞核内的遗传密码,按方然的理解,就是“宿主”。

同样的细胞,近似同样的生存条件,培养机器提供的环境与生物体内高度相似,照理说,一个个细胞凝聚起来的肉块,是没有意识的,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置身于何处,但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这些肉块的寿命却往往会突破物种意义上的极限,某些样本的存续时间,甚至比盖亚里那些生生死死的生物本身更长。

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吗,检索、对照数据,方然并不认为肉块能感受到这微小的差别。

同样的dna,同样的细胞和组织,甚至环境条件都近乎相同,寿命却不一样,寻常人,哪怕某些生命科学的行内人,也只会认为这是个体与整体的规模效应,或者,将生物的死亡,借喻为国家的消亡,每一个单独的人或许还活着,但作为整体的国家却土崩瓦解:

这种事,历史上司空见惯,又有什么好奇怪呢。

但方然的想法不同,细胞与生物的寿命差距,让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盖亚里的生物,命不久长,培养皿里的肉块则仿佛战胜了时间,哪怕只是样本中的一小部分,这还是很诡异。

表面上,生物的衰老,死亡,以认为是其遭遇的环境杀伤了身体,意外,感染,有毒物质的积累,凡此种种,终于超越了dna持有的修复能力,于是新陈代谢崩溃,最终迎来死亡的宿命。

这种理解,比医学视角进了一步,方然却觉得挺肤浅,并未触及实质。

身体的死亡,和细胞层面的端粒磨损殆尽、直至凋亡,性质完全不一样,更像是某种维护机构的长期怠工,一系列损伤和失误的积累所致。

这种积累,原本并不是必然的,一具年轻的身体和年迈的身体,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外表并无关紧要,本质上,无非是染色体端粒的磨损程度,但,端粒酶的修复过程,方然烂熟于心,如此简洁而高效的生化过程,盖亚的生命形态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已掌握,然而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dna,却未将其演练娴熟,仅仅是吝啬的将其应用在生殖细胞等极少数的场合中。

这一“决策”,毫无疑问是无意识的,透露的本质,却让方然战栗。

他渐渐的意识到,人,身体的衰亡,并不是dna力有不逮的无可奈何,而是自导自演的悲喜剧;

一场谋杀。

dna,染色体,掌控身体的遗传密码,究竟有没有能力维持一个人的永生不死,让身体永远维持下去呢。

这种问题,恰如询问一台电脑,硬件能否支持一个永不宕机的操作系统,答案,显然是“能”,这是基于逻辑的推断,即便到目前为止,人类根本就没编写出永不宕机的操作系统,但原则上,倘若忽略硬件引发的故障,这样的系统,是可以存在的,不管其结构是如何复杂而精妙,都不会超出计算机外存储器的限制,原则上的确可以有。

永不下车,这种事,哪怕人类目前的dna无动于衷,盖亚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也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它并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做。

遗传密码的最终动机,是在演化中胜出,一切的一切,都为之服务;

这至高的指导原则,不仅具现于一个个小小的细胞,推广到五十万亿个细胞的身体,也仍然适用,出于某种“考虑”,完全在自然选择的压力之下,dna会怎么做,不仅维持庞大身体的新陈代谢,还会感知到时间的流逝,逐渐怠工,直至放弃陷入混乱的宿主,把繁衍的任务,交给植入了拷贝的新一代容器。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盖亚里一切的生命形态,都被这样的dna所把持,所控制,一旦大限将至,不管碰到什么情况,这无辜的身体都会被无情抛弃,掉进死亡的深渊。

维持身体,持续的繁衍,制造更多容器,难道就不可以吗,这种生存策略的问题在哪里;

为什么时候一到,dna,就要容器去死呢。

他完全想不通。

第六十三章 种群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新的学期,方然的学业,表面上平淡而有序。

优等生,中学时代持有的头衔,进入伯克利后,他却很快泯然众人,成为校园里一个不太起眼的存在。

并非是因为懈怠,或者是因为缺乏天赋,事实上,只要方然想做,哪怕在伯克利的生命科学部,也照样可以成为学霸,但手头的事情太多,研究信息技术和打理实验室占用了太多时间,功课自然就稀松平常。

成绩几乎全a、偶尔有一两个b ,方然看得很淡。

现在他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实验室,平时很克制的不表现出实力,专心伺候电脑,只在闲暇时写一两篇种群演化、细胞遗传演化的文章,用这种方式让罗伯特*布朗教授知道,他并没在实验室里瞎忙活,而是帮导师做了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最起码,这些文章的水平都还凑合,影响因子并不难看。

对布朗教授的吩咐很上心,方然的动机,并不是为了菲薄的报酬。

进入伯克利后,这段时间,他的网络技术又提高了一大截,窥视数据的本事也更娴熟,经过调查,布朗教授在伯克利待得时间不长,其他时候,往往就在比弗利山庄,或者周边很广阔的区域,联邦电信的手机定位数据,对照地图,他发现教授的落脚点往往在小城镇,甚或农场、野外,不知道都在做什么。

不仅如此,罗伯特*布朗的亚马逊采购记录,也是林林总总,有一段时间,方然甚至怀疑这位教授是野营、探险的爱好者,从压缩口粮到燃料电池的各种装备,完全可以支持横穿落基山脉这样的大冒险。

但是后来,结合自己的观察,方然又否定了这一判断:

很显然,这位罗布特*布朗,是头脑复杂,心思缜密的那种人,和四肢发达的户外运动爱好者根本就不搭边。

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方然的好奇,大半是出于很实际的考虑,首先判断布朗教授几乎不可能是“同类”,毕竟连生命科学方面的研究都不上心,门户大开的网络记录,又找不到一点追寻永生的迹象,如果这都是教授在隐藏,那也藏的太深了,甚至什么努力都没有做,等于是在虚度光阴。

既然不是“同类”,那么,了解布朗教授的行踪,或许会有所收获。

相信自己的直觉,接下来,方然就一直在实验室忙碌,试图从细胞演化的项目里得到些启示。

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

不管怎样分析,揣测,对dna为何会放弃容器,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可信的解释。

培养皿里,毫无意识,不知廉耻的肉块,肆意生长,某些样本很快越过了巅峰,细胞大量死亡,即便不是全灭也只能苟延残喘,但也有些样本,一直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不加限制的供给养分,方然甚至觉得,那些肉块会持续不断的分裂,生长,直到塞满整个实验机器,造成一场生化灾难。

但现实世界却不是这样,一段时间后,dna总是会放弃容器,真是匪夷所思。

特别是,考虑到dna的复制过程,难免出错,即便借助容器的繁衍而扩张自身的数量,本质上也是一种很有风险的事,结果,盖亚今天的生物,与远古时代的生物近乎完全不同,dna的传承也宣告失败,尽管它自身并没有意识到。

容器的死亡,对dna,多少肯定是有利的,否则,就不会在自然选择中幸存。

但这好处究竟是什么呢。

日复一日的观察,每天花些时间,应付实验室的模拟计算和数据,方然有时也会发一小会儿的楞,对着监控头下的培养皿若有所思。

线索,就在这些玻璃盘里,即便一开始还非常隐蔽:

种群演化,原本认为和永生并不相关的领域,现在,观察每一天的实验数据,注意到培养皿中细胞群落的数量,特别是代际更替的特性,对专业课的讲解,方然逐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代际更替,不论繁衍、还是复制,所有生物种类都要经历的一种过程;

dna消灭容器的动机,就潜藏其中。

生命的演化,是复杂的,一代代的染色体精确复制,和偶然出现的错误,一方面让生命具有了继承性,另一方面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选择压力导致的演化;这种过程,体现在亲代与子代的更替上,dna看似荒谬的行为也就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选择的压力是什么呢:

环境,当然是,但在很多情况下,同类,一样也是。

培养皿里的组织样本,就是一个实例,哪怕有近乎无限的营养供应,作为整体的肉块,也不太可能始终得到予取予求的供给,在细胞不断增殖、接近填满空间时,染色体分析就揭示了一件事,这些细胞,成分正在起变化,旧的细胞正在加速凋亡,新细胞的占比在提升。

染色体复制,通过一些位点的观察,勉强可以区分亲代和子代,但并不容易。

然而细胞总体的数量,体积,却很容易观测,在充裕养分的支持下,培养皿中的细胞数量一开始会暴涨,然后趋于稳定,在一段时间的平台期后,甚至会逐渐下降,具体分析其中细胞的dna,端粒磨损程度都很严重,虽然时间有限,但方然也能想象得到,这些来自不同生物的样本,毕竟不是坎瑟细胞,要无穷无尽的增殖下去并不现实。

最终,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后,培养皿里会连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换一个角度,重温刚才的过程,细胞之间的关系,就和生物种群的演化十分相似。

生物种群的代际更替,有同样的困扰,即便再怎样优裕的环境,也不可能承载理论上数量无限的繁衍,即便每代之间的dna稍有不同,但作为同一个物种,任何种群迟早都会面临残酷的竞争压力,这种压力,可能来自环境,可能来自种群内部,但总的来讲,其性质都是一样的:

当生物数量的增长,超出极限,接下来dna的策略就至关重要。

第六十四章 重组

按自然选择的游戏规则,数量,是一个关键指标,那么站在dna的角度,在繁衍出新一代的容器之后,现存的容器、乃至dna自身,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是继续存活,持续繁衍,还是走向衰亡,自我毁灭。

哪一种对存续更有利,结论,不言自明,即便dna没有意识,也会在选择压力下做出抉择:

从种群演化的角度,任何不会放弃容器的dna,都会被无情的淘汰掉。

生物的寿命有限,是自然选择、群体压力的一种表现,这设想,在种群演化学界,并不怎样新颖,很容易查阅到相关的论文。

但对方然来讲,却是一个此前并未深思熟虑的方向。

稍加思考,他就不得不承认,生物个体的死亡宿命,究其原因,还真有可能是种群演化的压力。

试想一下,倘若有这样的生物群体,其中的个体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会怎么样。

首先,这群体必须得能繁衍,而没可能依赖现有的个体永远维持下去,盖亚的环境,一直在变迁,从栖息地地貌到空气氧含量的反复无常,对生物是极大的挑战,因循守旧的dna和容器,如果一成不变,必然会在某次变迁中被淘汰掉。

这种淘汰,未必是直接被环境灭绝,更有可能是被其他新生代组成的种群,那些幸运拥有了有利突变的物种而所淘汰。

自从第一个决定繁衍的原始生命开始,繁衍,就是盖亚生物的标配,这是宿命。

但接下来,一旦开启了无尽的繁衍模式,种群规模的增长,就必然会碰触到自然环境承载量的天花板。

生物的繁衍,一言蔽之,指数级的增长是很恐怖的。

一个细菌,每六十分钟分裂一次,倘若每次分裂的细胞都存活、也仍然会分裂,那么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就会形成一千六百万的庞大规模;再一个二十四小时,种群扩张到二百五十六万亿,体积超过一立方米。

再接下来,就是指数级的数学计算,结局必定是荒谬的超光速膨胀,完全脱离了现实。

但是在现实中,不论如何,人类都没有观察到这样的增长。

即便在培养皿中,看似无限的资源供应,也无法承载无限多的细胞,新陈代谢的废物在肉块内累积,养分与氧输送困难,这一切,都仿佛无形的信号,让旺盛分裂的细胞感受到了外界的紧迫感,再然后,就是程序控制般的细胞衰老,以至凋亡。

既然如此,放慢繁衍的节奏,控制种群数量的增加可以吗;

原则上似乎没问题,实践中,任何“克制”繁衍的dna,都将被拼命繁衍的竞争者血洗,注定被淘汰出局。

一边是环境承载力的局限,一边是种群无限扩张的倾向,这种矛盾,如何加以调和,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数量bào zhà、资源耗竭,继而消亡殆尽:这种情况下,繁衍链条的前端,那些最初的生命渐次消逝,走向死亡,就具有了至关重要的意义。

它们的死亡,于自身毫无价值,甚至是一种可悲的宿命,但是对种群而言,却是应对严酷自然条件,最终从生存竞争中胜出的最佳策略。

毕竟,如果所有细胞都永远存活,结果就会是大家一起完蛋,dna也随之灭绝。

从代际更替的角度,也就是说,倘若一个物种没有确定的寿限,就无法在严酷环境、和无限繁衍的现实面前,为自身的复制提供必要的生存环境,最终被自然选择所淘汰,这一过程,不需要任何意识的参与,就会将寿命有限的物种筛选出来,而将那些不会衰老、消亡的物种淘汰。

无限长的生命,对个体,怎样强调其重要性也不为过。

然而对种群而言,却无足轻重。

当环境的压力袭来,牺牲掉一部分分裂过度的个体,腾出生存空间,让基因层面上更“新”的复制品存活下来,这就是dna的策略。

至于个体本身,只是容器,dna根本就不关心,也不考虑它们的命运究竟会如何。

洞悉了dna怎样拿捏生物的寿限,方然一时无言。

虽然,早在中学时代就有过一些类似的设想,真的缜密推理出结论,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本认为是寄生、共生的dna与生物体,居然会有这样的一种制约关系,这种关联,单独考虑生物个体是不会有答案,然而一旦放到种群演化的大框架内,考虑到生物的漫长演化,压力几乎都来自外界,这又很容易理解。

dna,控制着身体的生与死,这是事实,方然早就知道,如今只不过又将其重温了一遍。

不过,也就是在观察培养皿,观察那些无意识存活着的肉块时,回忆近来查阅的文献,和“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技术资料,他愈发确定,当今人类掌握的基因技术,编辑dna长链的能力,还远不足以实现永不下车的目标。

端粒酶,相关基因的研究,用来延长寿命或许问题不大,“人类长寿”的研究计划就包含这一方向,进展似乎也还顺利。

但用来追寻永生,仅仅能修复端粒的技术,还差得远。

人类的dna,四十亿年演化的最新一个版本,衰亡的宿命深藏其中,这显然不是一个无限分裂就能解决的问题,人之将死,身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又有几个真的会立刻终止新陈代谢呢;

并不会,端粒磨损可以让细胞凋亡,却并不是身体衰老,直至死亡的真正原因,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

死亡的全过程,深深烙在dna的双螺旋里,这样的一个沿袭版本,真的能通过有限的片段编辑,就达到永生不灭的成就吗;

方然很怀疑,甚至,他模糊的猜测到,这条路恐怕注定是行不通的。

倘若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而不是三五十年,百八十年的生命延续,人类基因组这比烂账,恐怕,就得完全推倒重来,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重新组织;

而那将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啊。

第六十五章 热寂

从发现遗传物质,到实现永生,总归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时至今日,人类的生命科学研究,究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方然大概能看得清,但,要说现在已经走到了永生之路的哪一段,剩下的路程,究竟能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现在就一点把握也没有。

西历1469年,基因工程,探索永生不灭的工具,进展究竟如何,表面上一片欣欣向荣,“人类长寿”公司的辛西娅30被视为盖亚的第一个“人造生命”,对染色体的基因定位,识别,乃至分子层面的编辑,技术手段都比较成熟,转基因作物的大量出现,证明了人类确有操控遗传密码的能力。

然而这种能力,在面对永生之路的荆棘时,却又是那样的苍白。

从最原始的生命结构出发,dna,一个四十亿年演化的产物,消灭宿主,持续更替,久经考验的业务逻辑早已深深植根于碱基对中,倘若要扭转这一切,让dna承担起荒废了四十亿年的“无限续航”职责,难度,可想而知会有多高,根本就不是在现有方案上修修补补就能够实现。

即便辛西娅30,基因如此简洁的人造生命,命运也是一样,终究无法逃脱死亡。

刺探“人类长寿”有限公司的研究,方然发现,在制造出“辛西娅”后,该公司的确在进行一些探索,试图在借人为的合成品去窥看永生的奥秘,不过,按他自己的判断,这种研究的价值实在寥寥。

最起码的,就想一想四十亿年前的原始生命,那些曾永生不死的存在,对人类的永生又有多大意义;

维持一个细胞的新陈代谢,和掌控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整体,难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哪怕辛西娅30,永生与否,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伪命题,即便培养皿里的辛西娅能永生不死,永远存活,也还是需要近乎理想的外在条件。

这样的所谓永生,套用在人的身上,或许可以借鉴来延续寿命,却无法永远挣脱时间的牢笼。

人类的技术,离永生的门槛还差得远,这,加剧了方然的紧迫感。

但是和另外一个事实相比,眼前的困难,又仿佛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无关紧要,甚至根本不成其为烦恼。

那事实,哪怕只是一闪念,都会让方然心神剧震,有如触电。

不能说,不能想的事实,他很早就知道,也断断续续的思考过一阵子,然而后来,意识到表象背后的极度狰狞,他就勉强让自己放弃,把可怕的结论,和难以遏制的恐惧一起深埋心底,强迫自己别去打开那尘封的印记。

但是在伯克利,身为生命科学部的一名学生,这门课却又是必修的:

大学物理。

仿佛闪电划破了夜空,方然是在金伯利的一堂中学物理课上,第一次知道了那样的事实,然后,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记忆再度被唤醒。

这让他极度不适,但为了学分,也只能勉强的捱下来。

事实,什么样的事实呢,道理浅显而又直白,甚至,仅仅从数学上就能加以证明,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背景,然而结论,却又是那样的恐怖而令人绝望;

横亘在命运之路尽头的,那绝对无法打破的叹息之墙,热力学第二——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

到此为止。

一旦多想片刻,就会动摇长久以来的坚定信念,这种事,方然本能的极其抗拒。

虽然理智在告诉他,逃避并不是办法,但,眼前要应付的麻烦已经够多,他真的没办法再在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担忧上耗费时间。

自我慰藉的想,那种事,毕竟还太遥远,即便达成了“永不下车”成就,一时半刻,也还用不着担心。

宇宙的寿命,已经有一百四十亿年那样长,那么未来……

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别再想了。

有意回避,下意识的却还在思索,chun xià zhi jiāo的伯克利,方然又堕入了时间列车的梦境里。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的响声,在耳旁回荡,习惯了这一切,座位上的方然慢慢扫视四周,视线里,是跳动的血红色数字,和麻木不仁的乘客;眼前的所有景物,似乎依旧,列车还在疾驰,窗外的世界也仍看不真切,只见影影绰绰。

列车一直在前进,那么,这趟时间之旅的终点会在哪里。

置身于列车的某个位置,或者,也许不经意间已换到了另一个车厢,向前望去,原本应该是车厢连接处的所在,只是一片晦暗,大概乘客都是从那里掉下车的罢,方然畏惧的想到,断绝了起身前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只怔怔的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尝试用意识去感知车厢的颠簸。

行进,一刻也不停歇,时间的列车永远驶不到尽头,这样想没问题吗;

还是早晚会抵达尽头呢。

列车疾驰,身边的场景一成不变,运行的规则,方然知道的还太少,他无法消逝内心深处的疑惑,只模模糊糊的想到,时间列车的运行,似乎就是从一百四十亿年前开始,那么,按常理来揣测,既然这趟旅途有开端,也就应该有终结。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永不下车”……

还能够实现吗。

意识,还在发挥作用,即便在梦中也未曾停止思考,方然怪异的想到,追寻永生的路上,天堑,究竟会有多少:横亘于眼前的衰老,和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一个是时间耗尽,一个是被推下车,这些都是永不下车必须面对的威胁,然而另有一种情形,却会比任何威胁都更惊怖。

如果列车抵达了终点,或者,列车本身都消失不见,又会怎样呢。

时间的列车,是世界,是盖亚,暗喻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在方然的眼里,似乎是自有永有、甚至永恒的存在,然而细细想来,却没有什么法则能确保这一点。

列车永远存在,这,只是假设,而不是确凿无疑的现实。

如果列车消失,“永不下车”,自然也就失去了一切意义。

莫名担心,但到底会怎么样;

坐在车厢里,他现在应该做一些什么,才能预见前方的情形、甚至提前发现,这趟列车,是否正在奔向一道无底的绝望深渊呢。

第六十六章 终点

时间的列车,轨道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终点,不知多久才会到来,原本并不需要一个匆匆过客去担心。

且看盖亚的七十亿人口,反正命不久长,与其担忧那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还不如盯着眼前的一点生活,才多少更实际。

人群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曾片刻思考过比自己的人生更长久的任何事,还有一些人,眼光会比庸庸碌碌的同类们更长远,但,往往也就止步与思考人类的命运,和盖亚的变迁。

至于更深邃的,每一个人头顶的星空,遥远而未知的浩瀚宇宙,几乎无人关注。

只有微不足道的极少数人,才会用望远镜、到空间探测器的一切手段,尝试观察,理解这广阔无垠的存在,然而这存在,又太巨大,太遥远,那样的难以领悟,人,直至穷极一生也只能匆匆一瞥,然后就堕入永恒的虚无。

宇宙的命运,太深奥,方然明白,现在他根本没有能力去关注。

那就先忘记好了,权当这一趟时间的列车,永远疾驰在看不到尽头的轨道上,关注眼前才最重要,哪怕自己所追寻的,和盖亚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但本质却近似:

埋头赶路,不要抬头向前看,唯有如此,才能让内心暂时平静。

寻常人所畏惧的,无非是死亡,而在一个执着追寻永生的人眼中,最可怖的,

却是一切的终结。

身在梦中,越是强迫自己别去想,就越觉得寒冷,正仿佛,意识已脱离了躯体,游荡在列车车厢与未知外界的边缘,刺骨的寒冷,逐渐麻痹了意识,让呼啸列车里的人艰于呼吸,甚至,开始庆幸自己仍置身于列车上,而车厢外,也还有那么一大片无边无际的,不清楚是什么情形的所在。

列车外的世界,不知是什么模样,但,至少还可以用“死亡”来称谓。

然而就在这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深处,莫须有的终点,在那之后,又会是什么呢,方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然。

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这问题的拷问超越了人类的智慧,哪怕最高深的物理理论也无法解决。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但,等到列车抵达终点的那一刻——

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

……

终点,一切的最后一刻,或者,方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他只模糊的感觉到,存在于遥远未来的那种命运,会意味着什么,究竟会是怎样的恐怖。

即便那命运,远在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然而却如同一个质量大到无法想象的黑洞,即便相隔了近乎无穷远,还是能感觉到那召唤般的强烈引力,令人战栗,而又不得不确信,那毫无疑问将来临的:

热平衡态。

在那结局面前,死亡,简直如儿戏般不值一提;

人类面前,死亡确如同恶鬼,然而和热寂相比,后者,才是宇宙间任何存在都无法战胜的,永恒的主宰。

面对这样的存在,相比之下简直渺小到绝望的他,又能怎样呢;

也只能暂且闭上眼睛,像盖亚里的芸芸众生一样,用看不见、就表示不存在的自我欺骗,来换得暂时的轻松和解脱。

这样做,对方然来讲,起初是有一些不习惯,但很快也就那样了。

不仅如此,告诫自己不要去思考,不要掠过任何一丝有关热寂的念头,方然的思维,也逐渐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审视四周,他渐渐的体会到了普通人的处世哲学,虽然勉强自己去忽视的东西并不一样,但,“眼不见,心不烦”的权宜之计,有时候,也并不是他此前认为的那样不堪。

七十亿凡人,注定将要堕入死亡的过客,心知死亡无法逃避,索性就选择了闭上眼睛;

这种做法,之前一直不以为然,现在方然却有些感同身受,对置身其间的社会,也多了几分略带温度的理解与宽容。

注定无法战胜的厄运,除了当做不存在,还能怎样呢;

世人皆苦,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但凡得不到食物,饮水,失去现代社会的生命支持,就会提前掉到车外,在这种紧张的压迫下,设想几十年后,甚至上百年后的一百二十岁寿限,又有什么意义。

帝王将相的苦恼,一般人是不会认真对待的,因为并碰不到,不用浪费时间。

检讨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力之下的放弃,在实验室忙碌,完成布朗教授交代的任务,方然的心情也逐渐沉郁。

执念依旧,紧迫感,不知不觉间却淡漠了许多,就仿佛见到门后的另一把锁,根本就没希望打得开,那么眼前的这道锁呢,相比之下,就似乎不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和更恐怖的终点相比,死亡,简直好似一个挺温柔的结局呢。

窥见无法形容的可怖命运,进而,对眼前的困难有了不一样的感触,恐慌过后,方然的心绪居然逐渐平静,淡如止水。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

盛夏时节,学年将尽结束时,联邦的经济剧震终于到来。

股市狂泻,期货等二级市场随之崩溃,千疮百孔的信贷体系一下子连片垮塌,扶摇直上的资产价格终于压垮了不堪重负的实体经济,接连几天,新闻媒体上充斥了连篇累牍的bào zhà性标题,冲击迅猛来袭,让所有人一下子感受到了经济危机的力量,和深切的寒意。

这一切,方然都作壁上观,但即便置身于相对安全的伯克利校园,网络上的消息,周围人的议论,乃至从不远处贫民区传来的刺耳枪声,都让他意识到,洪水正在广阔的联邦大地上泛滥。

而且这一次,如果他的预料没错,经济复苏会到来的更加艰难,甚至,也许复苏根本就不会来。

不过这一切,很显然,并没让周遭所有人陷入恐慌。

伯克利的学生,教师,按联邦多年来升学规则的筛选,经济条件都相对优越,哪怕在危机中受了损失,也不过是股票、房产等资产的大幅缩水。

既然联邦货币还没有崩,这些人的生活,就依然故我,并没有多少身陷危机的迹象。

第六十七章 进餐

看不出经济危机的影响,罗伯特*布朗,行踪匆匆的教授也是一样。

每天都忙忙碌碌,精神饱满,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好烦恼,暑假前,教授还来到实验室,请学生们拼车到自己家里一起进餐。

这种事,即便不从浪费时间的角度出发,方然也很想谢绝,说的很坦率:

“谢谢您,不过,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最近旧金山的治安形势,恩,您想必也清楚,我觉得没必要冒这种险,当然,您也是一样的。”

“哦,什么?

情况没这么糟糕吧。”

“那是因为,您每一天开车来学校时,都不会经过闹市,或贫民窟。”

伯克利大学,算是一个挺安全的所在,五百米外却就有大片无法无天的贫民区,这种情形,来自巨山市的方然起初还很惊讶,他无法想象毗邻的区域差距会如此之大,但在了解过联邦大城市的普遍情况后,就选择了漠视。

世界的面貌,好,还是不好,并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

那么就有意避开,行吗,然而就在闹市区,高档写字楼和酒店门口,也会隔三差五出现帐篷和流浪汉,很难说有多安全。

这些场面,方然并没有亲见,他是不可能冒极大的风险去接近现场,但看网络上的视频,也能了解一二,自诩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大城市的某些地带却成为了法外之地,经济危机并不是直接原因,却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直言相告,拂了教师的意,这似乎就是一种低情商的表现。

但方然却不担心,如他所料,罗伯特*布朗对此浑不在意,喝过几口水,才慢条斯理的告诉方然,他上班时的确不会走任何一条接近贫民区的路,不过在旧金山,只要远离无法无天的“红区”,坐在车里,就能避开大部分的威胁。

“话说回来,方,你总不能因为有危险,就一直不出门啊,是吧?”

还真是这样呢,方然笑了笑,当然这想法最好还是别说出来,他装作不经意间“打听”了一下布朗教授的家庭住址,暗自权衡了利弊,就和实验室其他学生一样,很高兴的接受了导师的邀请。

一直待在伯克利,不出校门,显然不可能,这一步早晚要迈出去。

第三天就是约定的周末,回到宿舍,方然就打开电脑,详细调查罗伯特*布朗教授的住址,其实这根本也不用打听,布朗的生活信息他早掌握的一清二楚,借助联邦的公共安全监控系统,加上搜索引擎,他很快判断了该区域的安全形势,认为如果乘车,发生意外的可能性的确极低,勉强可以接受。

但搭车可不妥,一旦遭遇交通事故,或许就会死的不明不白,太冤枉。

那又能怎么办呢,在经济形势恶化的旧金山,骑共享单车出行简直就是一场大冒险,思忖再三,十六岁的方然就做出了决定,他从亚马逊上略加搜索,完成支付,从当地经销商的店面采购了一辆大号的越野型ford皮卡。

联邦常见的民用车辆里,如果不考虑枪击,最安全的差不多就是ford 越野皮卡了,一般的交通事故都可轻松承受,至于qiāng xiè的威胁,那没办法,防弹衣加头盔也就差不多,放下玻璃面罩就是了,毕竟,一个人开车的话,什么样的装束旁人也都看不见,不会额外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是,下单完成了这一切后,方然才想起,他还根本就没有驾照。

考驾照,这完全不现实,莫说两天时间根本就不够,单是去驾校学习、测试,到处都是生手的练车场也太危险,他根本就不会考虑。

那么……

在电脑前沉思片刻,方然抿了抿嘴,也只有采取一些技术手段了。

驾照,实体只是一张卡,容易伪造,但只伪造卡片是没用的,数据库里要有持有者的信息才行,否则碰到警察就会露馅。

这种事,如果花费若干时间,方然也有信心侵入加利福尼亚州的交通信息管理部门,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于是他选择了在网络上购买相貌相似的驾驶人数据,获得其驾照id等信息。

一切准备妥当,周末,方然驾驶着前一天拿到的ford皮卡,缓缓驶出伯克利校门。

驾驶,多少算是一门技术,方然很早就准备过,但那都是用模拟器在电脑上进行,真开车上路还是头一遭。

所以他选择了车辆稀少的上午九点钟,一路慢慢悠悠的穿过60号公路,一边开车,一边观察,用略带好奇的眼光扫视湾区的沿路风光。

毕竟,来到伯克利快一年,这还是他首次离开校园,踏入市区。

联邦大城市的道路,至少在旧金山,还算不错,第一次开车出门的方然却没什么比较、也没特别的感觉,他按手机导航的提示,逐渐接近湾区南部的富人区,视野愈加开阔,路边除了绿植,也的确看不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

阳光明媚,窗外扑进一阵阵热风,篱笆之后,茂密的树丛之间,是一座座两三层的独栋别墅,来往车辆都开得不快,错车时还经常会鸣喇叭示意,这一切,和伯克利校园的氛围不同,更和屏幕上的杂乱闹市区完全迥异,如果不是顾虑危险,全身行头,方然还真有一点要停车四处走走看看的念头。

看似祥和,危险,也不一定就不存在。

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家,在湾区南部的一大片树林旷野之后,错落有致的别墅群里,地势较高,看上去似乎是后现代风格,客厅是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有点晃眼。

对建筑没什么研究,方然远远的一眼就分辨出来,那自然是提前调研的缘故。

为了准备这次登门造访,布朗教授的家,方然已调查的很细,他还顺便调查了周边住户的大致情形,以及,万一发生事故或遭遇危险,可能的逃生路线,甚至还渗透进教授家里的视频监控系统,弄清楚了其家中的四支长短qiāng xiè都存储在何处。

至于房间的电路布置,和厨房里有几柄刀,也都尽在掌握。

第六十八章 闲谈

联邦的法律,对私人住宅有极好的保护,一旦发生冲突,主人甚至可以当场格杀擅闯者,而不会受到追究。

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做客,就是件很有风险的事,方然提醒着自己。

不过还好,提前两个小时出门,安全的移动到教授的家门口,接下来,方然选择在车里等学长们到达后一起造访,午餐的氛围相当轻松,平时不怎么在实验室露面的罗伯特*布朗喝了点酒,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和学生们聊得挺愉快,布朗夫人则一趟趟的端餐盘,看得出来,教授夫妇和学生们还挺熟。

他们,之前会经常进行这样的活动吧,方然猜测着。

自己进入实验室的时间也不短,但平时深居简出,年龄又和在座的学生们差了一截,大概之前布朗教授组织家宴时,没叫自己,他一边慢慢的用餐,一边关注餐桌旁的聊天内容,但高年级学生关心的往往都是推荐名额,课题和工作去向,这些,对他来说并无意义。

话说回来,伯克利的几年一晃而过,拿到毕业证后,他又该到哪去呢。

未来,在方然的脑海中,和一般人想象的人生完全不同,既不憧憬职业规划,也不盼望挣到大钱,如今的他,虽然每天都在求索,却还没法判断出,接下来到底要如何行动,或者,应该选择哪一条道路,才能在it的汹涌浪潮里抓住一线之机,甚至,向成为“那个人”的方向努力。

午餐后,学生们在别墅一楼、地下室活动,或者在餐厅里喝点酒,顺便看其他人打游戏,方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在客厅旁的书架翻了一会儿书,正在想要不要提前告辞,布朗教授却从身后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上个月发出去的论文,种群演化的那篇,我看过了,思路有一定的合理性;”

和教授穿过走廊,来到别墅二层的露天空间,方然坐到罗伯特*布朗指着的一把椅子上,看来教授想找他聊聊,

“文章提出了一点,细胞层面的dna演化,对环境有依赖,不同的外界环境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演化路线;

有点意思,不过,你是否查阅过足够的文献资料,这观点并不新颖,行内人早就知道,培养皿里的世界和现实的差别会有多大,所得的数据,只能在严格的限定条件下,才具有一些统计上的意义。”

“是的,我查阅过,但……”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恩,只是随便谈谈。”

从上个月发表的论文开始,起初,方然搞不明白罗伯特*布朗叫自己来的用意,但他很快放松下来,因为教授的言辞,显然并没有一直围绕实验室的科研项目,而是转向了种群演化研究的现实意义。

一边不紧不慢的说话,教授啜饮苏打水,看向别墅区外的一大片城市。

“你说的对,方,最近湾区的治安并不好,这都是经济危机的缘故,伍尔街的家伙们又把事情搞砸了;不妨告诉你,最近一周,我在股票市场就赔了十二万马克,”说话间,若无其事的观察方然的表情,教授的话顿了顿,“但还好,在我个人看来,那本来也不是自己的资产,暂时揣在兜里而已。”

“资产缩水很遗憾,不过、教授,这未必能影响到您;

经济上的波动,也不会影响到伯克利的日常科研,至少暂时不会,是这样吧。”

“这可不一定。”

方然的话,暗指在经济危机时期,找工作很艰难,相比之下大学和研究所就更容易招人,哪怕支付较少的报酬也可。

但罗伯特*布朗呢,倒没在意学生话里的潜台词,他简单询问了方然的近况,然后就问他,对联邦目前的形势有什么看法,以及,今后一段时间的打算,是继续在伯克利专心念书,还是有打工兼职的计划。

“经济形势很差,而且,一时半刻不会有好转的迹象,这是我的看法。”

这一次经济危机,直接原因与以往不同,泡沫与人工智能的双重打击之下,联邦的未来殊不明朗,虽然自己有预感,这场危机的结束恐怕会遥遥无期,但那毕竟只是一种不太成熟的设想,并不适合说给教授听,“所以,我计划专心应付实验室的工作,此外再做些灵活的小项目,静观其变。”

在“国际商用机器”的远程职位,方然没有讲,他觉得还是该低调一点。

对学生的回答,布朗教授点点头、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后,才挺突兀的提起自己负责实验室的研究方向:

“那么,对当今时代的‘种间竞争’,你有什么看法。”

“您是说……”

一提起这茬,方然很快想到了之前发到邮箱的论文,是的,他曾撰写过一篇东西,尝试讨论“种群演化”理论如何应用于人类社会,因为这观点有些非主流,写完发到布朗教授的邮箱,他并未报多大期望。

今天盖亚里的七十多亿人,彼此合作、竞争的关系,似乎都可以套用“种群演化”的理论来加以阐释。

即便任谁都清楚,人,分布在盖亚各处的芸芸众生,在生物学意义上都是同一个物种,但在方然眼中,人类的“物种”划分,依据与其他生物完全迥异,除肤色、相貌等一目了然的特征外,更重要的划分依据,显然就是文化,种族,国籍,或者,现实中往往潜移默化发挥着作用的,个人财富与经济地位。

这样的分划,没有任何生物学上的意义,然而翻看历史,人类社会从古到今的一切行为,却仿佛都带着自我割裂的烙印。

既然主动、或被动的划分成一个个略有差异的小群体,那么,从社会学角度,人类世界的基本面貌就是竞争,不同团体,不同种族,不同国家乃至国家集团之间的明争暗斗,过程惊心动魄,甚或残忍血腥,然而运行规律却与“种间竞争”高度相似,虽然那彼此敌对的双方,身体里流淌的,本质上都是一脉相承的血液。

第六十九章 文化

哪怕人类都是同一个物种,种群的竞争,却往往比生物更残酷。

生物的种间竞争,一般来讲,都会在相互作用下达到动态平衡,人类的竞争,却不一定是这样,历史上亡国灭种的族群,少见于记载,这无法说明他们并不存在,相反,却是灭绝相当彻底的间接证据。

这些内容,方然仔细酌量,认为并没有什么暴露身份的风险,就写在了论文里。

电子邮件发出后,一段时间,教授都没有回复,大概是认为这设想有些无稽、所以才不认可吧,方然之前是这样猜测,但罗伯特*布朗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教授告诉方然,其实他对这篇论文很感兴趣,只不过,出于弥漫着联邦各界的“min yi正确”气氛,无法支持他投稿,只能私下里闲聊几句:

“你是不是认为,将人类种群之间的竞争,类比于生物的种群演化、竞争,这做法有点离经叛道?

当然不是,至少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同僚们几乎都是这样想,不过、方,你最好得明白,联邦民众可一点都不喜欢‘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陈述,这种事,心里明白就可以,没必要在公开渠道谈论,否则就会惹麻烦。”

“我明白,教授。”

罗伯特*布朗的观点,和他在公开场合发表的不尽相同,这一点,方然略有体会。

在田纳西州立大学旁听演讲时,他就发现,布朗教授陈述的那些观点,只是“一部分事实”,教授只敏锐的指出,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医学的进步,人在生物学意义上的演化几乎停滞,却没点明另一件事,那就是人类的竞争仍然无处不在,只不过是将战场从dna,转移到了社会层面。

但这种激烈的竞争,却不像能一代代遗传的dna那样,将竞争的结果延续下去。

人类群体,彼此之间的区分依据,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地位,可以是不同的文化背景,甚至仅仅是凭借容易观察的生物学属性,但,所有这一切分划,事实上都植根于各自的利益诉求,任何种群的划分和彼此争斗,无非都是为了利益。

动机不同,结局却往往是一样的:

竞争的后果,必然出现某些种群的延续,和某些种群的灭绝。

而且最不讲道理的是,哪些种群会延续,哪些会灭绝,一切,并不以人的好恶判断、或者价值标准来衡量,而是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什么样的种群,更能繁衍,更能争权夺利,动用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手段清除异己,掌控盖亚的有限资源,谁就能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

生与死面前,谈论对与错毫无意义,方然也把这一句话写在了论文里。

而罗伯特*布朗,显然从中找到了共鸣:

“min yi不正确,呵呵,然而却又千真万确。”

大概是午餐时喝了一些酒,教授脸膛发红,说起话来格外的滔滔不绝,

“生物的种群演化,再怎样讲,也不过是一个学术研究的问题,但人类世界,我们每一天都要在其中生活,当然会格外上心。

然而现在的联邦,绝大多数民众却对眼前的局势一无所知,还在做世界大同的美梦,却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所在的群体,根本都无法从残酷的种间竞争中胜出,至少是幸存下来,那么,再有多少宏伟的规划,创造出怎样的经济成就,也不过是在为一些疯狂增殖、极度排外的种群挣遗产,‘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人类的种群,不同的社会形态、文化体系,究竟哪一些才能从种间竞争中胜出?

胜出的,必定会是人类所公认更进步,更优秀的那些吗,你怎么看?

方,估计你也会明白,没有什么规则能保证这一点,保证更进步、更高尚,更崇尚科学、更崇尚真理的群体赢得竞争;正相反,人们往往习惯于从结果倒推原因,凡从竞争中胜出的,就是优秀的、先进的,至于那些不择手段、令人作呕的种群,到底是怎样获胜,反正等其他种群都灭绝了之后,也没得选,便将不成其为一个问题。”

“似乎是这样;

联邦的主流群体,长远看来,赢得种间竞争的希望并不大。”

“正是如此,而且,根本就是希望渺茫呢,如果主流群体依然故我、没有任何改变的话。”

种群演化,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套用到人类,让罗伯特*布朗忧虑,

“现在是和平年代,恩,联邦已经有多久没打过仗了?

民众们都以为,天下太平再好不过,殊不知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早已开始,不需要飞机大炮就能消灭一个种群的,是人口的繁衍,是文化的渗透;

在自诩高贵、却束手束脚的现代文明面前,越是愚昧而残暴的存在,反倒越猖狂,联邦的怪现象我也不用多谈,反正、你懂得,整个国家从皮肤到精神都在变色,前者,固然让种族主义的渣滓们疯狂,然而后者,才是联邦主流社会形态的丧钟。

‘文化多元化’,哼,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然而事实上会发生什么呢,当两种文化遭遇时,一种开放、包容,一种则封闭、狭隘,如果放任两者彼此混杂,最后生存下来的,必定是后者,哪怕是在前者的主场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当前者占绝对优势时,一味讲求兼容并蓄、开放包容,放任后者坐大,哼,后者一旦得势,可不会和前者讲什么多元并存,而是毫不犹豫的将前者绞杀,独占生存空间。

这种情形,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先进文明终将自我毁灭,这样下去,不消几十年,联邦就将不再是现在的联邦,而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言谈话语间,毫不掩饰的掺杂着情绪,看得出来,罗伯特*布朗对当今世界的不满,十分强烈:

“没办法,至少我们没办法扭转,人类社会的组成单位,人,并不是培养皿里的细胞、组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识;

自以为理性而睿智的弱智们充斥了联邦,他们才不会听我们的。

不过,这情形是不是无法避免呢?

却也未必。”

第七十章 迁徙

滔滔不绝的一段控诉,怒气宣泄,罗布特*布朗的酒似乎也醒了几分。

在一边的方然,这时候,也仿佛感同身受的点点头,用目光请求教授继续说下去。

人类种群的彼此竞争,劣币驱逐良币,究竟有什么机会能拨乱反正,他也想知道,毕竟要追寻永生,还得指望这世界的自然科学研究。

虽然动机大相径庭,凡人关注社会,大抵总是想知道自己的一段余生,会怎样度过,方然关注社会,则是因为只有稳定的大环境,才能为永不下车的研究提供坚实的保障。

眼下,联邦的经济危机来势汹汹,更有席卷世界之势,世界将会怎样,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决策,从这样的角度,他当然很希望从罗伯特*布朗的口中,得到些高屋建瓴的启示,毕竟这位布朗,身份绝非只是一名寻常的大学教授,不仅交际甚广,观察世界的角度也和自己这样的学生不一样。

“变革的机会,恩,倒说不上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但、反正像联邦今天的情形,主流社会日渐萎靡,各种颜色的移民却潮水般涌来,落地生根,繁衍速度快得像蟑螂一样,这样是注定不会有前途的。

倘若联邦终将变成一个色彩混杂的大染缸,那么,我倒期待着这场浩劫早点来:

战争,一场世界大战,方,你我的有生之年,就会见证它。”

说到这儿,大概是对自己的话心生厌恶,罗伯特*布朗站起身,走到露台边,看着远处树丛掩映的湾区建筑群,自言自语般的嘟哝着:

“和平的日子就快到头了;

战争,它正在接近,听到那呼啸而来的风了吗。”

……

聚餐结束,下午,方然一个人开车回伯克利。

然后继续着规律的生活。

平时从不迈出校门,ford皮卡的作用,差不多仅限于这一次外出,平时方然只能将其停在伯克利大学的地下停车场,偶尔开出来溜溜,也只敢在校园里、或者周边区域转悠,他还是担心校园外的安全。

但即便如此,一旦有必须外出的情形,有辆自己掌控的车却是必须的。

ford皮卡的油耗偏高,油箱再大,也有消耗殆尽的那一天,这在普通人眼中根本不成问题的小事,却让方然头疼,加油站这种地方,他肯定不会去,于是只好编造理由,付钱让同学去加油站采购汽油,然后自己动手加到油箱里,做这一切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冒出个火星来,把自己炸上天。

汽车,随处可见的bào zhà wu,却是人类社会运转的一种必须品,想想也是无奈。

布朗教授的愤怒,以一个理性联邦人的立场,方然很容易理解。

近年来,联邦经济逐渐积累了严重的泡沫,漂亮的统计数字,掩盖不了实际的失业率,然而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工厂主仍然嫌劳动力严重缺乏,甚至因此而支持接收难民,让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

一方面是大批民众的失业,一方面则是劳动力的缺乏,这,似乎就是悖论。

然而换种说法,工厂主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缺乏肯接受微薄薪水的劳动力”,这悖论就很容易化解:

经济泡沫导致的通货膨胀,让民众的生活花销水涨船高,薪资却提升缓慢、而且岗位还难找,当然不会轻易接受一份甚至无法维持基本生活的工作,而宁可选择吃救济,或者,被迫流落至街头。

然而同样的薪水,对来自不发达国家的大批迁徙者,却是可以接受的。

即便许多迁徙者进ru lián邦后,不事生产,而是靠难民身份蹭吃蹭住,游手好闲时还会践踏一下联邦法律、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是对工厂主而言,哪怕十个难民里有一个能充当廉价劳动力,也是稳赚,毕竟这些迁徙者的培养成本近乎为零,石头里不管能榨出多少油,都是无本万利。

至于说,大量人口的持续涌入,无业迁徙者会怎样影响社会治安,反正工厂主又不住贫民窟,只要躲在院墙,电网和持枪保安之后,就一点也无关痛痒。

甚至于这样做的长期后果,原本岌岌可危的联邦主流社会,会加速坍塌,甚至在几代人后被迁徙者取而代之,“长远看来,反正大家都会死”,资本为了逐利,可以出售绞死自己的绳索,现在卖一条绞死联邦的绳索,根本算不了什么。

无原则的引进迁徙者,表面看来,是一桩很合算的生意。

生育率走低、人口增长趋缓的联邦,通过大量引进迁徙者的方式,变相提升了人口年龄柱状图中15~45段的幅值,提升了人口中劳动力的占比,进一步的,考虑到迁徙者也会繁衍、会有后代,补齐所有数据后,就相当于人口年龄柱状图在0~45段的整体拓宽。

这样一来,联邦人口结构中的老年人{需要供养的人口}占比,就相对下降,养老压力随之减轻,好处是确实的。

但是长远看来,这种做法,却如饮鸩止渴,对联邦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大量迁徙者进ru lián邦,繁衍的速度,大大超过联邦民众的平均水平,外来者的人口占比会持续提升,这样下去,迁徙者根本无需动刀动枪,只消经过几代人,即可在联邦大地上反客为主,直至躺赢种群之间的竞争。

人口结构的变化,主流群体的更迭,意味着联邦社会的天翻地覆,长此以往,主流群体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价值观乃至象征图腾,都会淡出主流、继而自动消亡,到那时,“联邦”的概念,除与今天的联邦据有同一片土地,其他方任何方面,都不会残留今日联邦的一丝一毫痕迹。

就像历史上的亡国灭种那样;

然而与历史不同,这一次,甚至lián zhàn争都不需要进行,野蛮、落后的种群,通过寄生般的繁衍,就能让一个更先进、更发达的文明,彻底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第七十一章 取代

更先进、更发达,并非自吹自擂、而是客观存在的这样一个文明,却因为经济的畸形发展而陷入失业高企与消费萎靡的困境,不得不饮鸩止渴、引狼入室,最终被来自落后、不发达文明的迁徙者取而代之,这样的自取灭亡,但凡看透了真相的联邦民众,都不会无动于衷,继而,出离愤怒。

可是在方然看来,同样身为联邦人,他却觉得这过程更像“报应不爽”,而非其他。

先进,发达,这样形容身为世界霸主的联邦,究竟是否合适,如果只看联邦庞大的军队规模,和貌似强大的经济实力,的确可以这样讲。

然而拨开表象,联邦过去的经济繁荣,也无非是建立在以霸权为后盾的掠夺上:

正是联邦{以及其他“先进、发达”的国家}对世界大多数不发达国家的经济渗透,资源掠夺,让这些国家不断失血,资源廉价贱卖,人才远走他乡,无力现代化的不发达国家,只能在贫穷落后的泥淖里绝望挣扎,甚至,将庞大的人口转变为无家可归的难民。

从这种角度讲,引进难民,甚至都算不上是“引狼入室”,而只不过是联邦出于简化抽血流程、提高工作效率的考虑,将原本由落后国家工厂主们控制的“苦力”,调动到国境线内的岗位上,仅此而已。

进ru lián邦的迁徙者,大部分就业,都集中在联邦严重缺乏的制造业,建筑业,保全服务,业余教育和老年护理等领域。

一言蔽之,全都是那种无法远程雇佣,远程办公,只要用巨轮将产品运到港口、送到消费者手上就万事大吉的行当,这些行业的每一个岗位,都需要实打实的人就位,才能运转,于是联邦就敞开大门,吸纳难民,其实无非是顶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从不发达国家这些“托拉斯的下属企业”抽调人力,仅此而已。

既然都是为联邦打工,只是换一个地点,本质,不会变,也无法改变。

既然如此,难民如何取代主流社会,也只是联邦霸权的报应不爽、求仁得仁,至少方然是这样认为。

虽然凭借他对it、ai的观察和理解,令罗伯特*布朗等人忧心忡忡、义愤填膺的未来,并不一定真的会发生,但反正这也无所谓,联邦的主流社会会怎样,说真的,他压根就不关心,只要社会还存在、还在运转,有管事者给生命科学的研究机构拨款即可。

至于这些管事者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放哪一首歌曲,升什么图案的旗,对他来说很重要吗,当然不。

罗伯特*布朗的愤懑,方然不全认同,当时却只能逢场作戏般的附和。

但,他在闲谈结束时的喃喃而语,却让方然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他知道,这位教授见多识广,平时的活动重心也并不在生命科学,既然是酒后闲聊,彼此投机,他的预测必定有根有据,或许还相当准确。

但是……

世界大战,上一次还是几十年前的事,当今时代,真的还会发生吗。

没空为交通工具的事情烦恼,接下来的几天,方然罕见的调整了作息计划,每天花费不少时间查资料、做笔记,学习理解人类世界的武器,装备,军队规模和战争历史,看罗伯特*布朗的预测是不是靠谱。

按布朗教授的话,一场新的世界大战迫在眉睫,方然起初是这样想,然后才意识到,生命科学研究者眼中的“即将”,概念似乎与凡人不同,布朗教授的原话也并不是“大战马上就会爆发”,而是说自己和他这种年纪的人,或迟或早,都会在有生之年见证历史,亲历一场世界大战的残酷折磨。

世界大战,会干预人类世界的种间竞争,这道理很简单,无非是暴力决定一切。

但布朗教授他,为什么会认定“大战迟早爆发”呢,方然并不理解,在他看来,自从核武器出现之后,具体的讲,从西历1369年以后,世界主要强国陆续都拥有了这么一种足以彻底毁灭对手的武力,列强之间就再未爆发过大战。

虽然几十年间,局部战争此起彼伏,但对人类文明来讲,无关痛痒,远远达不到生死攸关的地步。

核武器,拥有毁灭文明的能力,却充当了盖亚和平的基石。

这似乎很讽刺。

然而从博弈论的角度,当任何一方都有能力彻底毁灭对手,又极度渴望生存时,在核攻击无法彻底摧毁对方核反击能力的前提下,最佳的策略就是“让核弹待在发射架上,随时准备发射,永远不会发射”,用核武器的强大威慑力,断绝对手抢先发动核攻击的念头,此确保自身的安全。

确保相互摧毁的恐怖平衡,不夸张地讲,是当今世界总体和平的大前提。

其他常规武力,那些在局部战争中大显神威的武器和军队,实质上,都不过是在核武器的阴影下活动。

只有核武器幕后撑腰,常规武力才能实施一些意义有限的作战行动,至于有核国家之间,对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战场却集中在科学技术和经济层面,直接爆发冲突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既然如此,哪怕一个强国的经济衰退到极限,也无非是社会dong luàn,政-权更迭,像第一、二次盖亚大战那样,用侵略扩张的手段暂时缓解经济危机,已经是不可能的。

对武器,战争,军事领域的分值了解有限,很长时间以来,方然对盖亚局势的判断就基于以上认识,时间精力有限,他必须把主要的资源投入到生命科学和信息技术上,对那些无助于追寻永生的领域,浅尝辄止,走马观花,一般也完全可以。

但是现在,与罗伯特*布朗的交谈,却提醒了他,要想预判世界的未来,军事,必定是一个不应该被忽略领域。

兵器,武装人员,庞大的军事力量,代表着一个和平年代往往身居幕后的终结者:

暴力,或曰,元要素。

第七十二章 平衡

所有的力量里,暴力,是最强有力、也最难抗拒的。

理由,就是这样的现实,“唯一能抗拒暴力的,只能是更强大的暴力”。

这种现实,反映在自然科学领域,就是“客观规律”,人类的任何思想、行为都无法抗拒自然规律,而在社会层面,客观存在的反映则突出表现为暴力,一种同样基于自然规律、通过物理作用的方式影响世界,改变世界的存在。

除自然规律外,暴力,可以改变任何社会进程,否决任何社会规则,建立任何一种社会制度,而几乎从来不会失败。

不过,即便暴力是如此强势,由于其破坏性的本质,实施起来,代价也往往是惊人的昂贵。

在讲求效率的现代社会,一切规则,往往都力图将暴力隐藏在帷幕之后,仅仅作为“终极威慑”而存在,社会中通行的则是“规矩”,或者是法-律,或者是道德,甚至只是一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

然而一旦有人刻意挑战规矩,或迟或早,他总会撞到暴力的铁板,被教做人。

暴力的强势,怎样形容也不会太夸张,而核武器,则是人类目前掌握的最终极暴力手段,这样的存在,居然会成为盖亚世界的和平基石,似乎完全说不通。

表面上,似乎是人类的理性,驯服了天火,甚至借此发展出一整套“恐怖平衡”的制衡理论,用核武器维系和平,事实又如何呢,这种和平的脆弱程度也是空前的,任何改变现有博弈逻辑、削弱核武威慑力的新事物,都有可能一下子让恐怖平衡土崩瓦解,继而,漫长和平年代积压的矛盾,会如火山爆发,将人类世界焚烧殆尽。

这种设想,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梦呓,而是缜密调查、研究后,得出的推论。

就在这段时间里,学习之余,方然尽可能抽时间研究军事领域的最新动向,考察列强之间的地缘形势,最重要的,他还通过一些技术手段,从联邦政府的相关机构获得讯息,综合分析之后,就不得不承认,教授的预测有根有据,甚至,他怀疑罗伯特*布朗根本就也做过同样的调查。

核武器的恐怖平衡,最近一段时间,的确有逐渐松动的征兆。

导弹防御系统,盖亚各强国的研究热点,最近十年来得到了联邦政府的大量拨款,虽然截至目前,若干次拦截测试尚没有一次完全成功,甚至传言为了要经费而造假,拦截实验时,靶弹的弹道等参数均已泄露,但综合各方材料,方然初步认为,这一系统的战略价值极大、也没有原则上无法克服的困难。

按目前的研究进度、和未来趋势,或迟或早,导弹拦截系统这样的战略武器,必然会出现在列强武装力量的序列中。

具体怎样拦截核武器,众所周知,人类目前还只能仰赖战略导弹,通过陆基、海基或空基平台发射,将核弹头运载到目标区域后引爆,kong bu fēn zi或许还有其他更出人意料的手段,但要在战争时期发挥作用,战略导弹与核弹头的结合,仍然是主流,战略轰炸机,战略导弹潜艇则只是载具,最终还是要靠导弹去投掷。

那么,只要能拦截战略导弹,就能有效防御核武器的袭击。

西历1469年,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这样的拦截系统还不太成熟,联邦军火巨头的方案仍然是用远程警戒雷达和卫星跟踪来袭目标,然后发射拦截弹,力图让拦截弹与来袭目标在外太空相撞,将其摧毁。

这样的一整套系统,可想而知,效率并不会高,每一枚来袭弹头都需要好几枚价格昂贵的拦截弹,还无法保证较高的成功率。

目前的最新进展,是所谓“上升段反导”,通过各种手段尝试在洲际导弹发射后不久、还处于点火上升阶段时加以拦截,这时候,导弹还来不及释放弹头和诱饵,目标显著,拦截起来的效率会比较高。

凭借自然科学的基本素养,查阅资料后,方然大概明白了反导技术的现状。

而且他也发现,和明面上的大张旗鼓搞拦截弹不同,包括联邦在内的各大国,事实上都在进行一系列激光武器、粒子束武器的研发,某种程度上讲,这些武器才是导弹拦截的未来,目前沸沸扬扬的高空拦截弹系统,反而只是补充,或者,军工体系向国会要钱,搜括纳税人的障眼法。

外太空飞行的目标,不论洲际导弹、还是释放出的弹头和诱饵,在空无一物的深空背景下都十分明显,容易被发现和跟踪。

另一方面,近似真空的外太空环境,对高速粒子和电磁波的衰减、散射效应十分微弱,也更适合粒子束武器和光束武器的使用,正因如此,部署在太空的拦截装置,相比盖亚大地上的类似系统,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一旦要把系统部署到太空,和昂贵而沉重的拦截弹相比,能量武器的优势更加明显。

如果要补充dàn yào,使用拦截弹的太空lán jié qi,必须借助大地上的一整套后勤机构才能运作,差不多就是使用运载火箭或者航天飞机,将拦截弹运往近地轨道后装填,且不说这样的流程会如何复杂,即便太空中发射的拦截弹不需要克服重力,体积和重量会比较小,对部署者来说也是昂贵的负担。

但是能量武器,一方面,发射所需的能量可以来自太阳,至不济,需要从地面获得时,也可以利用衰减轻微的频段,用电磁波束来完成能量的传输。

物质离开盖亚表面,前往太空,需要实打实的能量来克服重力,能量离开盖亚表面,却什么都不需要。

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即便一时半刻还无法精通军事科技,方然也大概猜得到,罗伯特*布朗的判断是基于什么,恐怕,这位行踪神秘的教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意识到在导弹拦截系统成熟后,核武器的运载手段——战略导弹将不再有效,而这会严重削弱有核国家的战略威慑力,从根本上破坏当前的国际秩序。

第七十三章 理想

一旦核武器失效,并非哑火、而是无法确保能投掷到敌人头上,“恐怖平衡”的策略也就不复存在。

到那时,世界又将会怎样呢。

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只消翻翻历史,就会知道,绵延不断的战争才是人类世界的常态,盖亚的两次世界大战,也不过就在过去一百年内,之后几十年的和平大半是拜核武器所赐,一旦达摩克里斯之剑不再有掉落的风险,失去掣肘,列强之间很快就会走向战争。

战争,平民百姓的灾难,却是一种消灭过剩产能和人口的猛药。

国家是否卷入战争,事实上,根本就不是民众能说了算,虽然名义上每一次大战,交战双方的百姓都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好像国境线外的同类是最凶残的敌人,事实上,无非都是上层在蓄意策动。

对辛劳打工的普通人来讲,再怎样的困境,还能恶劣过战场上的战火硝烟、血肉飞溅么;

当然不能,这,只是因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要送人去死罢了。

出于军事技术的进步,传统的运载手段不再可靠,当盾牌短暂的胜过了长矛,战争,也就是可以预期的事。

虽然通过暴力手段,解决经济危机,这样的做法效率低下而残忍血腥,但人类却还是得一遍遍的重复走这条路,原因无他,在不改变畸形经济运转的前提下,任何既得利益者的决策,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正仿佛裁判员不管怎样判罚,也不可能把自己罚出场。

拖延到最后,危机还是得来,将债务与债主一起毁灭,就是唯一的出路。

那么除此之外,有没有消弭经济危机的办法呢;

有,人类历史上,过去,曾经有某些国家,尝试走过不一样的道路,通过经济协作、而非竞争来解决人与环境的斗争问题,还取得过巨大的经济成就;然而由于人类的贪婪、短视和愚蠢,那样的制度,最终仍不免让资源和权力落入少数人之手,得利者对协作平等的经济制度感到厌烦,于是,亲手终结了那些国家的制度。

制度剧变后的那些国家,重新落入世界,恰如蛋糕落进了猪圈,全体国民平等协作积累的巨大财富,迅速被寡头和其他列强瓜分殆尽。

被背叛民众的血肉,成为病入膏肓世界经济的润滑剂,这就是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事。

否则,如果没有那些理想主义国家们的努力,和倒下后尸体的滋养,现存的世界,经济危机会来的更加惨烈。

然而尸体总会被吃光,一旦横财耗尽,畸形的经济体系最终仍难免陷入绝境。

理想联盟的崩解,一度解救了危机中的联邦、与其他列强,但这种效应注定只是暂时的,正如联邦各大城市里的红光区,“商品”的成色,二三十年前曾一度琳琅满目,物美价廉,让脑满肠肥的联邦工厂主、和浑浑噩噩的联邦打工者快乐无边。

然而这些年轻的“商品”,既然沦落他乡,就没可能继续留在曾经的理想联盟,几乎完全丧失了繁衍的机会,廉价的“商品”,也随之而断绝了后续的“供应”。

疯狂消耗其他国家的年轻异性,有如杀鸡取卵,涸泽而渔,肮脏的饕餮过后,一次性涌入的“商品”被消耗殆尽,红光区的情形注定会恢复原状,甚至,由于大起大落的冲击,提供的服务会比原来更恶劣。

身为同类,却可以这样对待彼此,过去曾发生的一切让方然嫌恶欲呕。

虽然追寻着永生,并不是说就天然断绝了所有的人类情感,在翻阅了相当数量的历史材料后,对理想联盟的消亡,他心生伤感,同时也恍若开悟般的意识到,盖亚,人类世界,置身其间的社会,原本可以有另外的形态,不需要每天连轴转、挖空心思,避免被奴役并企图奴役人,也可以借助科学的巨大力量,过上有意义、有尊严的生活。

然而他们还是失败了,某种程度上,是因为那一条路并不真实,并不现实。

协作,而非竞争,这,在本质上是反人性的,与人类血管里流淌的竞争和倾轧本能完全相悖。

要实现那样的制度,走另一条杜绝残酷竞争、彼此协作共存的路,事实上就是在和人的贪欲、执念作永无休止的斗争,联想的联盟,仿佛封闭系统的低熵态,没有外力,注定无法长久,必须有庞大而严密的监控体系才能办到,而且这系统,本身还必须置身于社会之外。

否则,监控体系会堕落成无法无天的统治阶层,继而让理想褪色,重走旧路。

历史上的理想联盟,出于无奈,只能建立起植根于社会内部的监控体系,后面发生的事,大家都看到了。

理想联盟的失败,这,证明了人类别无选择。

其他的路,不管看上去怎么样,走起来的感觉如何,都一概行不通,有些人据此认为,联邦正在走的这一条路才最完美,这种人,显然全都是脑残。

没有选择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比较的参照物,说“完美”还是“狗s”,又有什么意义;

不论是完美,还是s,别无选择时,这些都不过是无用的情绪发泄。

既然只有这一条路,那么,包括联邦在内的人类世界,就逃不出经济危机的魔掌。

生产过剩,消费萎靡,账面上的利润无法实现,民众要么失业、要么处境艰难,非生活必须的商品堆积如山,必须品则价格暴涨,而与这些商品价值对应的金钱,却都躺在工厂主的账面上睡大觉。

甚至,这些金钱本就不存在,而是信贷制造出来的虚幻。

这种情形,过去的几十年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单纯依靠联邦自己的力量,根本就无法解决。

然而人类世界仍然存在,直到今天,那么历史上的危机又是怎样被化解的呢,早年间是战争,第一次盖亚大战,第二次盖亚大战,尸山血海,遍地狼藉,但后来出现了核武器的恐怖平衡,全面战争成了一个灰化的不可选项。

在那之后,替代策略则是“吃尸体”,在经济危机中先崩溃的小国、弱国,民众积累的财富被搜括干净,用来填补其他列强的经济窟窿。

第七十四章 股市

理想联盟的尸体,如此庞大,西方国家的经济借此又续了长达三十年。

然而再怎样庞大如山的遗产,迟早也会败光,抽水机隆隆运转,将理想联盟与同时变色国家多少年来积累的资源、财富、劳动力与年轻女子榨取一空,当西方经济体制之外的能量逐步消耗殆尽,世界便再度滑向危机的深渊。

当坐吃山空的地主傻儿子败光了一切家产,完蛋的,不止是傻儿子,还有那些贩卖奢侈品给他的奸商。

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十年一次,差不多成为了一种规律,撇开这表层的周期震荡,方然看得清大趋势,总危机的爆发越来越近,而且,很可能就是这一次。

那这场危机又会怎样结束呢。

应对经济危机,财政手段不能治本,刺激政策也只能换来一时的活蹦乱跳,挪用未来的钱填眼前的窟窿,必然造成未来更大规模的危机,且不说,即便联邦政府想这样做,也还有一个信心的问题,当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未来”是一个靠谱的东西时,寅吃卯粮的戏法就无法再进行下去。

那么就只有战争了吗,如罗伯特*布朗所担忧的那样,当核武器的震慑不复存在,盖亚,就会再度变为一个流淌血与火的世界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目前联邦与其他列强的反导技术,还没有成熟,挣脱恐怖平衡的桎梏,打作一团,那恐怕也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情形。

一剂二十年后才能生效的药,当然是笑话,根本不能应付眼前的危机。

战争的阴云出现在天边,但,万幸还离得远。

时间,一天天流逝,伯克利校园里的一切运转如常,危机却在墙外的世界愈演愈烈。

在经济危机的滔天巨浪中,无数人损失惨重,甚至因为资产价格的暴跌而破产,街头巷尾的流浪汉在增加,市场萧条,治安恶化,央行的应对措施却姗姗来迟,国会老爷们在会场上争执不休,甚至上演一出出全武行。

对策,其实总归是有的,凯恩斯的灌水疗法不费力气,什么时候都可以发动。

不过在危机肇始之时,就果断灌水,这种做法却举世罕有,事实上但凡可以拖延,任何国家的中央银行总会在危机全面爆发,债务链条断裂的差不多时,才开闸放水,加上危机爆发时的迅猛加息,将洪水逐渐控制住。

至于那些不幸淹溺,漂浮在水面上的债权人、债务人,蒸发的股票市值和湮灭的债权,正好作为经济危机的牺牲品。

单纯的放水,等同于扩大信贷,事实上就是在挪用未来的金钱,并不能治疗经济危机。

否则,风平浪静时始终在偷偷掺水的联邦,又怎会步入经济危机呢,所以危机中,真正起作用、能拯救经济的,并不是放水,而是在此之前已经破产、资产暴跌甚至清零,则往往随自戕而一并被消灭的可怜虫。

经济危机的根源,在于无法偿还的债务,那么,只有消灭债务,才能走出阴霾。

至于如何消灭,全联邦范围内注定无法偿还的天量债务,注定无法变现的泡沫资产,哪些应该被保留,哪些应该被勾销,伍尔街的寡头们心知肚明。

谁有暴力撑腰,谁的资产和债权就高枕无忧,反之,哪些在股市、债市随大流的普通民众,则注定会输的一干二净,即便再有坚强的决心,也会在窘迫的生活面前,忍痛贱卖、平仓。

危机中,联邦股市狂泻,资产价格随之暴跌,许多人倾家荡产,甚至债务缠身。

对这样的厄运,普通人除了大吼大叫、抱头痛哭,大概还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资深一些的股民,投资者,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金融专家,则将其归罪于民众的贪婪与非理性。

这些白痴在高位买进,期望大赚特赚,一旦遭遇凶猛的下跌,又出于恐惧和焦虑而盲目斩仓,才会遭遇沉重的损失。

持这种观点的人,在方然眼中,不是坏,就是蠢。

投身股市的普通民众,表面看来,损失的确来源于逆市操作,高进低出,而倘若意志坚定、绝对理性的操盘,也的确可以反手获得一定的收益。

但这种损益,事实上来自于零和博弈,如果将交易成本也考虑进去,甚至是总体上必亏的负和博弈。

股市全体参与者的损失,根本上讲,是在新股入市、认购的那一刻,就已经事实发生了。

从现金到股票,认购,很容易完成,然而从股票到现金,除非在股市完成交易,指望发行机构赎回,实在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

股票认购,真金白银换来一纸凭证,损失既成事实,接下来的一切博弈,无非是在恶浪滔天的股市里,为短线收益而尔虞我诈,不断进行负和博弈而已,真正的获益者,早已将上市rong zi所得揣在囊中,一边利用上市募集的资金指点江山,一边坐看贪婪的投资者在股市里自相残杀。

上市,就是圈钱,用莫须有的未来兜售股权,愿者上钩。

认购新股,等于白白扔钱,多少游荡在股市里的投资者不以为然,方然就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虽然是在网络上交流,他也能感觉到,那些持有价格翻倍、甚至翻十倍股票的人,会怎样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然而考虑到另外一点,股票的价格,不管再怎样高昂,却只能在卖出后才能落袋为安、真正转换为金钱,就可以理解上面的论断。

众所周知,股票价格的上扬,分红只是微不足道的因素,根本原因还是公司未来的期望,然而再想一想,不lun gong司的未来如何辉煌,普通民众手中的股票,除非有买家收购,否则也永远无法真正兑现其市价。

面对持股的大机构,也永远无法真正发挥股东的作用,只能跟在公司和大机构身后奔跑,捡拾一点所谓“分红”的残羹剩饭。

当然,市场中的每一个持股者,在股价高涨时,可以选择清仓、落袋为安。

然而从总体上观察,这种想法,却只是一个白日梦。

第七十五章 动向

股价高涨时,在每一个持股人的角度,是可以高位套现。

但,如果将所有分散的持股人作为整体来考量,这整体所持有的股票,却绝对无法以当前的市价出清,甚至,只要有其中的一小部分民众,尝试套现走人,就会引发股价暴跌,市值蒸发。

一旦看透这点,股票的名义价格,对持股者的整体来讲,事实上就是永远无法兑现的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至于持股者内部的博弈,出于高抛低吸的渴望,而彼此算计,都只是在内斗罢了。

民众在新股发行时认购,说白了,并不是出于对公司未来的信心,而是为了获得负和博弈的入场券,上市公司拿钱走人,接下来,智商堪忧的联邦民众就滞留在股市里,一边做着发财美梦,一边在不断的买进卖出节奏中,逐渐将自己有限的财富乖乖送到控盘机构和金融寡头手上。

甚至,精明如罗伯特*布朗这样的学者,一周损失十万马克以上,想想也真是惊人。

股市的跌宕起伏,每逢危机来临,总会制造无数破产者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一切,方然无力改变,只能庆幸自己没有沾边,而是坚定的持有暂时还有价值的黄金、比特币和联邦现钞。

但也仅仅是庆幸,毕竟,他现在掌控的资源还太少,根本没办法对追寻永生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人类世界的经济危机,来势汹汹,对方然的日常生活却没多大影响。

任凭墙外洪水滔天,他还是每天学习,去实验室,坚持锻炼身体,一边不动声色的在网络上攻城略地,匿名活跃于黑客lun tán,继续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工作,同时,密切关注外界的动向。

大战暂不会爆发,这让方然稍感心安,毕竟,如果整个人类世界化为灰烬,追寻永生也就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眼前的危机,究竟何时才会结束呢;

持久的危机,形势的恶化,毕竟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是种威胁,排除了战争的可能,理想联盟的路又走不通,接下来,似乎就只能等待央行的审时度势,力挽狂澜,在债权与债务大批湮灭之后,资助伍尔街的金融机构,出面收拾经济海啸后的一片狼藉。

但这种做法,稍微用心思考一下,也不难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不管是央行开闸放水,还是政府投资拉动经济,这一切,本质上都相当于向未来借贷,搞来搞去还是寅吃卯粮的那一套,即便由强力机构的执行力和公信力,拖延的时间会更长一些,但长远看来,迟早还是会引发更大规模的经济危机。

解决眼前的危机,酝酿更大的危机,因果上的逻辑无懈可击,但另一方面,考虑到联邦立国以来就在执行的现行经济制度,和二百余年的延续时间,这却又很不可思议。

经济危机,并非什么新事物,从联邦建立后不久就阴魂不散,十年一次,报应不爽,如果按方然的理解,每次开闸放水、投资拉动经济,都会造成未来更大的危机,那么,联邦早就该在一次次危机、放水中滚雪球般累积出超大的经济危机,继而粉身碎骨,绝无可能一直延续到今天。

那么是自己的分析有误吗,不,不应该是这样。

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是还不上的债务,而要在现行框架内解决这些债务,除战争外只有放水,道理十分浅显,方然并不认为自己会搞错。

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

解决联邦历史上经济危机的,另有其他力量。

这种力量,方然并不陌生,他很快就看清了真面目,也更深刻的领悟到,面对经济危机,联邦也好,世界其他列强也罢,所采取的一切应对手段,其实,都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拖延时间,等待着那空前强大的力量出手而已。

这种力量,正是方然一直坚定信仰的,能够改变世界的:

科学。

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毋庸置疑,可以极大改变人类世界的面貌,极大的发展生产力,在经济层面,则是经济规模的扩大,即便不改变现有的分配规则,也可以让每一个社会成员能分到的产品大大增加。

生产力的进步,切实增加了全社会的财富,这是才债务消减、化解的根本保障。

与寅吃卯粮的“向未来借钱”相比,科技发展带来的财富,是实打实的,不会在将来造成更大的麻烦。

历史上,盖亚的几次工业革命,也正是经济发展最迅猛的时期,那段时间的社会,几乎不知道经济危机是何物,一切都欣欣向荣,仿佛可以永远指数级的增长下去,工厂主的利润,不断增加的账面财富,绝大部分都由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提供,极少引发债务危机,经济危机自然也不见踪影。

然而,人类的科学研究自有其规律,成果何时诞生,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这种经济繁荣的强劲动力,并不规律,无法让经济永盛不衰。

甚至可以这样讲,经济危机的发生,债务只是原因之一;

当科技停滞时,生产力也难以提升,蛋糕的增速无法填补资本的贪欲,也是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一旦洞悉到这种层面,方然就难掩忧虑,因为,按照他的观察与分析,人类的科学技术,在今天,已经出现了停滞不前的征兆。

停滞,套用在科学技术上,曾有很多次预言上的重大失误。

西历1352年的联邦专利局官员声称“能发明出来的东西都被人发明过了”,1367年威廉*汤姆孙在新年庆祝会上致辞“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建成,剩下的只是一些修饰工作”,甚至有科学家对记者讲“物理学将在三个月内结束”,科学技术的bào zhà式发展,给了这些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十六岁的方然,并非出于盲目自信才会做出这一判断。

翻翻盖亚的历史,科学技术,自有其规律,近现代的发展十分迅速,然而归根结底,一切现代科技的根基,最终都要着落在基础科学的研究成果上,这块基石,许多人认为是有着“科学之父”称号的数学。

但方然并不这么认为。

第七十六章 工具

在他眼中,数学只是一种工具,即便精妙之极,也仍然是工具。

这种工具,要应用到具体的场合,从须弥芥子到浩瀚宇宙的存在,才真正有价值;

这种具体的应用,归纳成学科,就是物理。

人类世界的一切科学成就,任何具体的生产技术,都可以归结为研究客观世界的所得,近代的工业革命,基础是牛顿三定律为代表的经典物理学,第一次盖亚大战后的科技革命,则基于相对论为开端的量子物理学,即便到今天,人类的科技成就已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剥开核武器和电子计算机的外衣,内在的核反应与晶体管,仍然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指导成果,是早在几十年前就以研究完成的理论,在人类世界的具象。

然而开创性的物理理论,最近几十年来,没有一点新生的迹象。

理论,如果只是泛泛而谈,建立虚无缥缈的数学模型、甚至自圆其说,这样的东西在大学和研究机构到处泛滥,但是在得到实践验证之前,这些充其量都只是“假说”。

真正能验证假说、甚至提供新思想的实验物理,不仅多年来罕有建树,越来越多的证据也令人不安的暗示,人类很可能已接近了客观条件的绝对上限。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69年,部署在尤洛浦的盖亚最大粒子加速器,能够将基本粒子的速度提升到光速的999998%,持续运行多年,却没有发现任hé xin的物质微观构造。

面对上万亿电子伏的能量贯注,基本粒子仍坚若磐石,理论预言中的夸克一个都不见踪影,科学家只能摊一摊手,转身去修改理论,添加了“出于某种效应,夸克永远不会落单出现”,然后继续在纸面上推导更深邃的微观世界。

现代物理的前沿成果,研究细节,方然差不多一无所知,也不想妄加评论。

但他却知道,直至目前,人类的所有理论模型、科学上的假想,都需要获得实践的验证,甚至可以这样讲,往往是实验观察所得,才能真正推进物理学的发展,但现在明摆着,耗费巨资的尤洛普“大型强子加速器”无力探寻物质更微观层面的奥秘,而要建造更大规模的加速器,非但对人类世界是沉重的负担,即便勉强建成,也很可能还是会一无所得。

实验物理的停滞不前,或迟或早,会锁死人类的理论物理成就。

即便以天才的头脑,凭空构想出再怎样完美的一整套理论,能够在现有实验事实的基础上迈出一大步,让人有了“理论超前于实践”的幻觉,然而在这理论真正被实验所证实/证伪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是对是错,也永远无法将这完美而虚幻的台阶做实,好能踏上去再迈出下一步。

没有实验物理的支持,再怎样的理论,也只能比实践多迈半步;

迈出去的脚,没有任何实地支撑,另一条腿也就永远无法再迈向前,永远迈不出第二步。

然而又能怎样呢,再建造更大的加速器吗;

更大规模的基础实验设施,估算报价,超过五千亿马克,相当于联邦政府年度军费开支,超过盖亚百分之九十以上国家的年gdp,这样天量的金钱,换来的却很可能只是一句“没有新发现”的轻飘飘陈述,即便没有眼前的经济危机,试问又有哪一个政府敢拍板,为探索科学而烧掉如此天量的资金。

这还没提到另一方面,即便不考虑金钱,在方然看来,人类的科技发展也注定将后继乏力。

表面上,自从盖亚的工业革命以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就十分迅速,甚至,在某些时期还有加速的迹象,尤其最近二三十年,理想联盟的解体滋养了西方世界,冷战时代积累的财富和绝密研究成果一下子被释放,各种科技成就与实践应用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抛开表象看实质,这种迅速的进步,却是用越来越庞大的资源投入换来的,着眼未来,显然不论从客观上、还是主观上,都无法持续。

回想遥远的中世纪,西历1000年前后的岁月,那时代的科学,发展并不快。

但那是建立在一个怎样的基础上呢,在旧时代,绝大多数古人终其一生,都不曾接受正规的教育,更遑论投身科学,不论自身又没有天赋和意愿,绝大多数人都注定无法加入科学研究的行列,那时代的科学家,只是从人类的一小撮中脱颖而出,掌控的资源也极其菲薄,但是在科学的襁褓时期,即便如此微末的投入,也可以有巨大的成就。

但是在今天,并不夸张地讲,科学研究者的选拔,原则上却是从几十亿盖亚的人口中来进行,抛开一些个例,在名与利的刺激下,大部分有能力也有意愿投身科学研究的人,都会加入这支军队中。

这些科研工作者,即便分工不同,也会在应用研究到基础研究的不同岗位上,协同运作,向客观世界发起进攻。

如此庞大的军队,掌控的资源,相对旧时代也是无法想象之巨:世界每一年的科研投入,何止亿万,相对中世纪刚刚结束的西历1000年,简直是几何级数的暴涨,科学技术的进步,就是用如此天量的投入才换来的,然而展望未来,盖亚的人口,资源,甚至最根本的几何尺寸,都无法再支持这种指数式增长的投入。

大型强子加速器,耗资八十亿马克,尚不足以得到开创性的新发现,各国商讨中的超大型加速器,耗资五千亿马克,但新发现的希望也渺茫,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建造相当于盖亚赤道那样大的加速器,才有希望窥见物质更微观的奥秘呢。

这样大的加速器,且不说会耗费多少钱财,以盖亚的地质,是否有建造的条件,甚至能不能搜括到足够的材料,都是未知数。

如果基础研究长期停滞,应用技术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根本无力解决一场经济危机。

第七十七章 意愿

经年累月的学习,方然的见识,足以让他看清科学研究的困局。

但和一般的科研工作者不同,他的观察和思考,不仅仅深入到自然科学层面,对科技发展的悲观预测,也并非完全出于人类世界的力有不逮。

最起码的,倘若抛开一切顾虑,全世界几十亿人同心协力,耗费上百年时间,建造横贯盖亚赤道的“行星加速器”,也并非完全的不可想象;甚至,如果到那时还没有新发现,人类尚可以把目光投向太空,造更大的加速器,经过漫长岁月的砥砺前行,一点点积攒资源和思想,迟早也会有所突破。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有能力,只是必要条件;

此外还要有意愿。

今天的人类文明,真的有探索客观世界、为此不惜任何代价的意愿吗,他很怀疑。

烧钱研究科学,单凭一腔探寻真理的热情是不够的,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太幼稚,往往就蹲在实验室,研究所,被资本利用来榨取价值,一边被饲喂些残羹冷饭,一边接到些“您为全人类做了贡献”的口头表扬。

那么要凭借什么呢,一句话:

有利可图。

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就能拥有更先进的生产工具、制造出更优良的产品,得到更丰厚的利润,这才是科学技术研究的不竭动力。

但这种动力,在人类社会的规则下,并不见得会一直持续下去。

考察人类的科学发展史,从古到今,研究的规模基本上一直在扩大,知识的海洋在拓展,未知的边界随之越来越宽广,继续前进的代价,也随之而变得越来越昂贵。

尤洛浦的“大型强子加速器”,八十亿马克,还可以用国家意志来承担,但新一代加速器的五千亿马克,就绝不是“探索自然”的兴趣所能保障。

回顾过去,历史上,联邦这样的强大国家,也曾执行过没有直接收益的庞大科研计划。

早在五、六十年前,理想联盟还在与联邦对峙的年代,联邦的“阿波罗计划”就耗费了超过二百亿马克的巨款,破天荒头一次将人类送上盖亚之外的天体,用这种划时代的方式,向全世界展示肌肉和力量。

登陆的盖亚行星,远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科技的惊人成就,令人不得不赞叹。

当然,二百亿的代价,也是如同梦幻一般的昂贵。

之所以投入天量的经费,而不计回报,敢于这样决策的联邦政府是获得了多数民众的支持,理想联盟wēi xié lun唱的够响,国会老爷们才好顺势而为,纷纷慷国家之慨。

至于“阿波罗计划”中的研发成果,投入民用市场后创造的价值有多大,就是众说纷纭。

有人称一本万利,也有人称入不敷出,似乎就是一笔糊涂账。

但究竟合不合算,方然心知肚明。

自理想联盟解体以来,三十年过去,联邦再没有进行过一项战略级别的,不计代价的重大科技项目。

如果“阿波罗计划”的收益,远超投入,又怎可能后无来者,后继无人呢。

回顾冷战时代,大概,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热衷于科学研究,最不考虑投入与直接产出的科研黄金时代,但,随着理想联盟的解体,超级大国争霸的时代宣告结束,列强,乃至整个世界,就日益沉迷于吃尸体的轻松惬意,对耗资巨大,前景还不确定的基础科学研究,越来越兴致全无。

这种遭遇,一般的科研工作者,往往感慨人心不古,甚至对社会的浮躁与短视颇有微词。

然而换一个角度,从人类文明的种间竞争考量,选择支持应用研究、利用已有的基础科学成果来获得短期回报,却又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即便在冷战时代,联邦与理想联盟的宏大科技规划,也仅仅是出于一种“万世长存”的自信才维持着基础科学研究,为莫须有的未来积累些力所能及的铺垫工作。

相比之下,真正不计代价的科研重点,不论核计划,计算机技术,还是登卫星,完全建立在应用的导向上。

能用得上的短期成果,只争朝夕,才是双方的主要诉求。

这种诉求,与科学研究的规律背道而驰,显然是由于种间竞争的压力而不得不为之。

联邦、理想联盟也好,盖亚的其他国家也罢,如果将其想象成一个个原始的人类种群,为抵御威胁,进而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幸存,必然会将绝大部分资源分配给看得见,摸得着,容易转化出实打实成果的科学研究,如此才能尽快拿到成果,改进武器装备,继而,在人类的竞争形式——战争中获得胜利。

在这种竞争态势下,前瞻性的研究,即便不是毫无用处的屠龙之技,至少也是绝对领先的一方才能享有的奢侈。

当所有族群都在使用冷兵器时,火枪的研究,只是绝对领先者的专利。

但倘若没有绝对领先者呢,竞争,盖亚的自然选择,开局没有任何公平或规则,现实中往往并没有什么绝对的领先者,于是所有种群都只能专注于冷兵器,改进材料,琢磨设计,为的就是一夜间拿出稍微更加趁手的刀剑,才好自保,才好杀敌。

这种环境下,任何脑洞大开、甚或眼光长远的种群,倘若投入相当比例的资源用于研发火枪,会怎样呢。

且不说在无法未卜先知的前提下,这样高风险的决策,是否理智;

即便提前知道火枪将一统未来的盖亚,这看似gāo zhān远瞩的决策,往往也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火枪,但凡发展成熟,后天就能横扫一切对手,这固然是事实。

然而考虑到研发需要的时间,这样决策的种群,在明天的战斗中就将一败涂地,亡群灭种,这才是人类历史上最经常发生的事。

在种间竞争的沉重压力下,基础科学研究,只是绝对领先者的专利,然而这样的领先者,并不常有,人类的科技发展因此而磕磕绊绊,时有反复,也不知因此而耽误了多少岁月。

倘若一切都尽在掌握,能让所有人同心协力,自然科学的发展,又何止今天这样的程度呢。

然而从博弈的角度,“携手前进”,却又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第七十八章 停滞

能力是一回事,意愿,又是另一回事。

当今的世界,联邦,其他列强,在深陷经济危机、且彼此虎视眈眈的情形之下,并没有大搞基础科学研究的动机。

科学技术的发展,失去了基础理论的核心动力,再有多少眼花缭乱的应用成果,也不过是已有基础理论泛起的涟漪。

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当涟漪散去,人类的科学研究,就会逐渐变成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直到新的基础科学研究,出现突破,但那一天还会到来吗。

残酷的种间竞争,多少年来,始终是人类世界的基调,科学研究也无非是在为这一过程提供对抗的手段。

“追寻真理,探索世界”,对于个人,可能是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但作为整体的人类种群,却始终无法摆脱生存压力的煎熬。

说的再直白点,所谓“追寻真理,认识世界”,总归也只是些幻觉。

正如激素引发的一系列生理,心理反应,无非只是本能,却被人冠以“爱情”的名号那样。

将人类从古至今的一切科学研究,归因于探索未知的冲动,而将一切阻碍这种活动的罪过,归结于种间竞争,这种观点,是方然在中学时代逐渐形成的概念。

但是在伯克利,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思维愈发变得深刻,才让他意识到这种看法的片面之处。

痛恨竞争,拒绝接受既有的自然法则,这,只是表象,并没有抵达问题的实质。

站在今天的立场,展望未来,方然眼中的人类世界前途暗淡,他知道,即便未来的某一天,这世界上不再有彼此对立的人类种群,种间竞争的压力不复存在,人类的科学研究,也不见得会极大繁荣;当应对竞争的沉重压力消失,探索客观世界,反而会成为一种意味不明的无聊之举,甚至被人类所放弃。

竞争的压力,固然会使人只顾着眼前,但也从根本上促使人类去研究科学。

动机,一方面是生存,一方面是利益,但是当竞争不复存在时,科学便不再是生存与利益的必要手段,外部的威胁消弭之时,掌控资源的人,也就不会再投入巨资研究科学,而是醉生梦死,纵情享乐,而这正是漫长历史中,一切看似强盛帝国的君主,国王,皇帝和苏丹们所做的选择。

历史上的所有人,数量,以恒河沙数计,里面究竟有没有一些纯粹出于好奇心与探索欲而研究科学的人呢,肯定有,而且数量还不算少。

但是,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角度,这些人的行为,也无非是出于适者生存的塑造。

这种特质,被人类社会的统治者所利用,驱使其研究科学技术,是为逐利,一旦外来压力消失,没有在种间竞争中亡群灭种的风险,哪怕只是暂时没有这种风险,以统治者的几十年寿限,当他、或她自以为判断出,有生之年高枕无忧时,就会将一切令人烦恼的科学研究抛诸脑后,恣意享受短暂而奢靡的时光。

封建时代,一个占地为王的古代君主,在面临外部威胁时,多多少少,总会格外关注科学技术,否则无法与竞争者抗衡。

但是当威胁不复存在时,只消掌握现有水平的武力,就已足够。

这时候,哪怕科学研究,长远看来会极大提高种群内所有人、更包括君主本身的生活水平,对君主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可言。

毕竟,在现有的科学技术水平下,他已牢牢掌控暴力,谁知道新一代的科学技术还会不会如此驯服,倘若科技的进步,会让他丧失对暴力的控制、进而失去至高无上的地位,那岂不是大大的糟糕,所以还是禁锢思想、取缔研究比较好。

反正自己的人生,至多几十年后就会谢幕,何必要冒这风险,给这短暂的欢愉平添变数呢。

对抗竞争者时,火枪比弓箭更强大,维系统治时却不一定是这样。

或者即便是这样,那又如何,凭借现有的刀剑,长弓,就能在地里和床上恣意摆布治下的男女,对沉浸在肮脏享乐中的眼界狭隘者来讲,这些丑行,就是生活的全部,任何可能打破这一僵局的科学技术,都是必须被禁绝的歪门邪道。

翻开历史,人类过去的数千年,无非就是一片片战争与挥霍的碎片拼凑而成。

而且这样的情形,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很可能再次上演。

人类世界向何处去,罗伯特*布朗所代表的观点,忧心忡忡,一场盖亚大战早晚会来,这是极大的灾难。

但方然却不这样认为,透过战争的迷雾,他看到的,是与布朗教授所持观点完全相悖的未来,联邦的主流社会注定消亡,刽子手却不是潮水般涌来的各色难民,而是不断发展的人工智能,最终,大概率会在科技最发达的联邦诞生渗透盖亚的“那系统”,以及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曾立下卓绝的志向,要成为那唯一有资格拿到永不下车之票的“那个人”,但想象那时的前景,却让方然战栗。

那个人,不管到底将是谁,会不会也对科学意兴阑珊呢。

他,会不会重走过去一切君主,国王,皇帝与苏丹的路……还是,因为有无限长的生命,本质上已经和盖亚中的一切生物分道扬镳,所以不再是人,而拥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这恐怕就将是“那个人”,一旦获得永生,就必须思考并抉择的根本问题。

……

探索世界的动机,是好奇,来源则是无意识的自然选择。

这,让方然在洞悉一切后稍觉沮丧。

身在伯克利,每天在教室或实验室里学习,工作,手里进行着布朗教授交代的任务,有时候他却难免想到这一点,进而迷惘丛生。

自己对科学技术的向往,甚至,对永不下车的执着信念,都是来源于冷酷无情的自然选择,哪怕自己信誓旦旦,认为这才是唯一有意义、有价值去追寻的目标,但如果这执念,也不过是一种被选择出来的演化特质,那么,思维往令人恐慌的角度再迈进一步,“渴望活着”这种事,自己的自由意志又体现在哪里呢。

第七十九章 复生

活着,到底有什么好,又为什么一定要逃避死亡,一定要永不下车呢。

西历1469年,十六岁的少年,在死亡的阴影下负重前行了这么久,却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头一次开始站在哲学的高度,来审视生与死的严峻问题。

害怕死亡,巨山孤儿院里的黑烟,让幼年时代的方然极度恐惧,意识到死亡的可怖,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无时无刻不在为逃脱这一宿命而竭尽全力,去探索永不下车的可能,但如今,时常思考人类从古到今、再到未来的时间之线,他却开始怀疑,这种执着,究竟是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或者,仅仅是一种任何生物都有的贪生怕死本能。

倘若只是本能,那么,这无非是自然选择的产物,并不掺杂任何一丝自由意志。

那么“永不下车”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一种自发而生的执着信念,还是像爱情那样,只不过是披在本能之上的绯色外衣呢。

审视自己,意识在思考意识本身,“我思故我在”的论点着实苍白,并解决不了问题。

思考上升到哲学层面,查阅了大量资料,他的困惑仍无法解决。

永不下车,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过去十六年里,他从未有一刻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活着,为了永远活下去,难道不是吗;

但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活着而活”,是的,十几年间都是这样回答内心深处的诘问,但细细想来,这分明又是一个循环论证的悖论。

哲学上的思辨,对人而言,远比思考客观世界更凶险,更加的难以捉摸。

盖亚的几十亿芸芸众生,事实上,并没有一个人会真正体会到这思辨的可怕,哪怕极少数拔高到哲学层面,拷问生命意义的个体,最终,也会藉死亡而将意识与迷惘同时清零,彻底摆脱了痛苦。

想不明白也无所谓的,反正大限到来时,下车就是了。

但方然却不同,死亡,简单粗暴的将一切意识清零,恰恰是他最恐惧的。

“永不下车”,倘若这当真行得通,意味着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旅途,会漫长的无法想象,即便再怎样刻意回避,无限长的人生中,他还是会无数次陷入这逻辑上的悖论,而且,即便为此而绞尽脑汁,恐怕也永远都找不到活着的真正意义。

永不下车的目标,是活着,而活着的目标,又是永不下车,这样的死循环,早晚有一天会把人逼疯。

那不去思考行不行呢,可以,但那样的话,和非生命又有何区别。

永生,暂时还遥不可及,思维上的探索却迈过了极限,让方然意识到,永不下车的无尽旅途,某种程度上讲,会是怎样的诡异而惊悚:除非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否则,在看不见尽头的时间旅途上,他迟早会陷入人生意义的虚无之中,无法挣脱。

从这一角度讲,对找不到生命意义的人,死亡,反而是最彻底的解脱。

死亡和永生,到底,哪一个才更可怕呢。

……

“永不下车”的疑惑,时常会冒出来,甚至让方然的执念现出了一丝裂痕。

但这并未让他消沉,甚至,根本没有看得见的影响。

永生之后的路,这种思考,在哲学层面是如此的晦涩艰难,然而再怎样难捱,那毕竟也是在获得了无限长的生命之后,才要面对的问题。

在此之前,努力的大方向,不会变,也不应该改变,对始终坚定信仰着科学的方然来讲,他只需想明白一点,就可以暂时抛开所有的困惑与迷惘,坚定自己的信念,在追寻永生的征途上披荆斩棘,对抗任何艰难险阻。

死亡与永生,究竟哪一个更恐怖;

哲学家或许会毕生困扰于此,超脱了生死的方然,却清楚得很。

从生到死,方式,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莫说“永生”并非等于“不会死”,即便寿命短暂的盖亚众生,要实现这一转变也易如反掌:

列车的门始终开启,若想下车,随时可以到车厢尽头纵身一跃,堕入虚无。

但是从死到生,方式,又有多少种呢;

一种也没有。

时间列车外的世界,晦暗又模糊,没有人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车厢里的过客,至多也只能透过脏污的车窗玻璃窥看一二,所见的,往往也只是观察者自己的想象。

所见皆幻象,因为凡是下了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幼,帝王贱民,都没有一个能回来,向暂时待在车上的人描摹那死后的世界。

生与死,车门内外的一线之隔,距离,却是那样遥远;

死而复生的遥不可及,某种意义上,是热力学定律的一种体现,从新陈代谢的有序低熵态,到分解消亡的无序高熵态,前者到后者,不费吹灰之力,后者到前者,却必须借助外来的低熵源,还要以精妙到无法想象的方式注入,才可能有效。

这种事会有多难呢,一直到今天,也看不到任何渺茫的希望。

生与死的转化,正如联邦现钞与津巴布韦纸币,前者变后者轻松愉快,后者变前者难如登天,那么持有哪一种才更有利,这,简直不需要任何哲学家苦苦思索,但凡不是白痴,都知道该怎么做。

方然的缜密思考,并不是说,就彻底否认了死而复生的可能。

毕竟,如果把一具身体的死亡,看做熵的增加,单纯从孤立系统的角度观察,这种变化是绝不可逆的,但如果从外界获得低熵源,原则上,并没有什么物理定律会阻止一个人复活,虽然具体的操作,显然大大超出了人类现有的技术水平。

但这种认识,对帮助自己对抗死亡,并没有什么意义。

人之将死,这一过程究竟能否被逆转,站在全人类的角度,意义重大。

但是对方然来讲,复活,却不是一种可以拿来战胜恐惧、逃避死亡的可行手段,这不是技术上能否实现的问题,而是这种手段,对已经身在时间列车外的任何人,可靠性都极差,没有任何手段能保证100%的成功率。

第八十章 生意

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身后之事往往做不得主,这是任何约定,合同,道德乃至法律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对“死而复生”,方然并不感兴趣。

忙碌之余不忘关注世界的走向,经济危机,科技停滞,乃至天边的战争阴云,让他忧虑,但也仅仅是忧虑而已,一方面有些事不关己,另一方面也无能力去改变,他就暂且放下这些忧心忡忡,专注于追寻永生的努力。

这种努力,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实验室,则是罗伯特*布朗吩咐的工作。

在布朗教授家的谈话后,或许是因为共鸣,让教授对方然多了一些了解、甚至认可,在完成实验室的任务之余,布朗也让他负责些研究之外的事务,不仅让方然逐渐接触到他的第二职业,也按月给学生的校园账户上打上两三千马克,作为酬劳。

其实,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方然一早就知道罗伯特*布朗的生意,但在教授告知时,还是装作惊讶、而且很感兴趣。

惊讶是假,兴趣,则是真的。

罗伯特*布朗,伯克利大学的一名专职教授,按说这样的职位,社会地位挺高,收入却不太可能支持他到处潇洒,甚至在比弗利山庄的诸多场合露面。

这并不是说,联邦的大学教授收入都很菲薄,而是一般说来,科研工作者与社会名流应该很少会有交集。

西历1470年初,隆冬,眼见期末就要来临,布朗教授在实验室找到了方然,让他跟着自己到办公室。

“假期快到了,方,还是打算在学校过圣诞吗。”

“恩,顺便忙一忙仿真的事。”

和其他要么拘谨,要么过分热情的学生不同,对罗伯特*布朗,当然的心理定位大概就是“道具”与“暂时的合伙人”,和导师交谈时,也比较从容。

对眼前学生的性格早习以为常,布朗教授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感慨了几句经济危机的凶猛,告诉方然旧金山的房价正在bēng pán,如果打算在伯克利久待,不妨考虑一下贷款买房,为今后的生活做些打算。

教授的话中有话,一方面是看方然有没有硕士进修的打算,另一方面也在暗示他,应该着手多赚点钱。

对教授的算盘,方然一时间并不在意,他觉得这不是个好选择:

“湾区的房价也在跌吗,我没有特别关注过。”

“当然喽,不止是旧金山,联邦的各大城市房价都在跌,在我看来,还算是一个抄底的好时机,如果手头还有流动资金的话。”

“您刚才说,这是在做长远打算,但我却觉得,”

一边说话,一边斟酌用词,方然隐约猜到了布朗教授的说话动机,“持有现金、或者其他保值之物,比购买不动产更实际,房屋的未来价值很难判断,至于现在,我在为赚钱而努力兼职,现在经济形势很不好,找一份适合生命科学方向的工作,也比之前难得多。”

“的确如此,就连联邦的科研经费,居然削减了百分之二十;

项目审核也比之前严格了很多,方,你没发现吗,最近校园里都有点冷清,即便是冬季,也快一个月没点像样的学术活动了。”

特别留出了时间,罗伯特*布朗还挺愿意和这学生闲聊,在他看来,这个叫方然的大孩子,头脑要比手下所有学生都更清醒,否则也不会物色他来辅佐自己的生意。

既然说到房价,他索性就问问方然对此怎么看,顺便收获些不拘一格的观点:

“那么在你看来,联邦的房产,哦、当然是优质街区的那些,究竟有没有投资的价值。”

“您是说眼下,还是,若干年以后?”

对这一领域,因为自己没有需求,方然几乎没关注过,但他用不着去调查太多,也知道联邦的房产、甚或世界其他国家的房产,远期究竟价值几何。

在经济危机爆发前,湾区的房价一直在扶摇直上,状况普通的两层联排别墅,但凡所处街区的配套、档次还可以,就能卖出近百万马克的天价。

然而还是这样的房产,年租金却不过四、五万马克,扣除沉重的房产税和物业等费用后,年化收益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如果把房产当做投资来衡量,相当于市盈率七十倍的股票。

即便在泡沫严重的联邦股市,市盈率超过二十倍的股票,都少有人敢碰,五十倍的只有庄家和赌徒敢炒,但这并不妨碍民众蜂拥而至、到湾区置办房产,一直到经济危机的海啸来临,将发财梦打成满地碎片。

房产的远期价值,究竟怎么样,方然觉得可以对布朗直言相告,据他的调查,这位教授并没有重仓房产,听了真相也不会暴跳如雷:

“如果把考察的时间,拉长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房产这种东西的价值,接近于零。”

“哦……

为什么,你说说看。”

本身也算金融界的半个行家,罗伯特*布朗让方然畅所欲言,正好看看他的斤两。

至于房产的价值,如果是衡量联邦不动产的租售比,或者考察历史价格,这些功课他早就做过,他想知道眼前的大男孩能否看透这一切,不说和自己观点一致就怎样,至少,能说明他的确是个精明的家伙。

但方然的回答,出乎意料,并没有租售比之类的老生常谈。

追寻永生,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却完全改变了方然的思维模式,对世界的观察,思考,也比盖亚绝大多数同类更深刻。

譬如不动产,房屋,与联邦民众与经济专家的分析不尽相同,他的思路,集中在人类社会即将到来的剧变上。

ai,人工智能,自动化的浪潮,在未来将要取代大批人的岗位,制造规模空前的失业大军,这是房产价格崩溃的第一个致命因素。

人,即便工作无着,事实上也有居住的需求,却会因为失业而丧失了支付能力,只能被迫缩减居住空间和质量,甚至流落街头。

随着人工智能对生产领域的不断渗透,住宅的总需求持续萎靡,回报率随之下降,价格就难以维持。

第八十一章 房产

人工智能将摧毁房价,这,毕竟还只是长远的趋势。

和这种未来的趋势相比,联邦房地产市场的运行规则,才是方然对房产价格持悲观态度的直接原因。

房屋,住宅,不动产,除极少数例外,价格一般来讲都不是由房屋本身,而是其地段、配套、学区和环境等因素综合决定,这些因素的权重,往往大于房屋本身的结构、年代、户型和装修情况,这很正常,毕竟房屋的价值,归根结底要体现在居住层面,深山老林里的豪宅,甚至城堡,标价一马克都无人问津,原因就在于此。

但是这些支撑房屋居住价值的因素,一言蔽之,却是由近年来不断上涨的房屋价格来维持的,注定不可持续,不能长久。

联邦,世界最大经济体,表面上是强大而繁荣的发达国家,城市建设与运营的经费,却大比例来自于土地出让的权益,政府卖出土地,用卖地筹集的资金建设、运营城市基础设施,为民众提供服务。

在经济泡沫期,房价不断上涨,地价水涨船高,卖地的收入维持运营绰绰有余,像旧金山这样的繁华大城市,基础设施与服务的水平一直高位运行,反过来又支持了房价的继续增长。

房价带来资金,资金维持服务,服务推高房价,表面上看,简直就是一个发展经济的绝妙循环。

然而循环的关键,在于不断入场的持币买家,投入资金购买房产。

这种博弈,一边是房产买家,一边是联邦政府,前者支付现金获得房产,后者则将卖地、税收等渠道抽取的资金投入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进一步刺激房价,表面上构成了完美的循环,然而在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方面,参与者必然要求利润、甚或贪腐,这就让抽取的资金无法100%流回民众手中。

卖房、卖地收取100亿马克,却只让民众赚回50亿马克,算一笔总账,这就相当于从民众手中抽取资金,购买房产的民众,总体上看,迟早会因入不敷出而耗尽现金流,无力继续维持这种循环。

一旦抵达这样的临界点,联邦的房产市场,就会陷入绝境。

道理很简单,民众购买房产,一次性支付了长达五十年、一百年的地价,然而这些资金在联邦政府手中,却只用来维持眼前、至多不过三五年内的基础设施建设运营和公共服务。

眼前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水平,名校,医院,治安,环境,是高昂房价的有力支撑,然而这些因素却无法维持五十年、一百年那样长久,更进一步,之所以有眼前令人羡慕的高水平,也只是由于政府大手大脚烧钱,把民众预支的五十年、一百年经费,在至多不过三五年的计划里消耗殆尽所致。

民众购买房产,是一次性支付未来几十年、上百年的费用,服务机构拿到这笔钱,却只够维持未来短时间内的开销。

一边是百年大计,一边却只顾眼前,这是现行制度下的根本矛盾。

当然,经过和布朗教授的交流,方然也同意,联邦现行的制度还包括房产税,政府可以从这一块税收中获得资金,维持社会的运转。

然而计入房产税,联邦的绝大部分房产,年化收益率都低于15%,即使不计通货膨胀,也要七十年才能收回成本;至于七十年后,房屋本身早已破败不堪,除非有建筑商肯出资拆迁、重建,否则价值会直接清零,相当于一笔钱以零利率存了七十年,整存零取,世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生意吗。

甚至于,七十年后的世界,哪怕暂时还能正常运转,一栋栋遍布联邦大城市的高层建筑,又何尝还有拆迁补偿的价值:

拆掉摇摇欲坠的三十层高楼,原地再建三十层的高楼么;

如果还要给旧楼的房主们补偿相当于新房价值的巨款,开发商岂不是在义务劳动,他们肯吗。

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联邦的房价,买家还能忍受的唯一“合理”的理由,就是期待未来房价的进一步上涨,否则,正如市盈率超过七十倍的股票,这些所谓的不动产,就是完全意义上的金融垃圾。

在这样的规则之下,联邦的房产,价格只能有两条路,要么持续上涨,要么跌价到市盈率二十倍以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情形能长久维持,哪怕联邦政府强力干预,也注定无法持久。

房价如果不调整到正常水平,那么,就必须一直上涨,否则无法用未来的价格预期来“填平”过低的回报率,但这样的上涨,又能持续到什么程度呢,即便名义价格一直在升高,绝大多数持有房产的民众也注定无法套现,并不是主观上不想、或者客观上不能套现,而是市场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资金来接盘。

要么一直涨,要么现原形,归根结底没有第三条路,而涨呢,又不可能没有上限。

最终,天量的泡沫必然在危机中湮灭,正如联邦乃至全世界正在经历的,一场漫漫长夜般的经济寒冬。

方然的推理,并不是一个人自娱自乐,过去几十年来的世界经济,联邦的不动产市场,基本验证了他的推测。

唯一的变量,事实上来自于理想联盟的崩解,庞大的尸体,让西方世界得以续命,过去三十年来的列强不动产价格总体上一直在涨,也只是因为理想联盟等国家的尸体滋养。

现如今,横财耗尽,资产价格也吹到了天文数字般的高位,失去支撑的经济迅速bēng pán,也就是一种必然。

在经济危机的海啸中,一开始,联邦政府还在尝试控盘。

毕竟作为列强之一,拥有庞大的经济规模和军事实力,联邦的危机对策,总不外乎对外转嫁损失,国内的情形,暂时倒也还能控制。

但是锁定房价,避免波动,这种操作则注定会失败。

面对新一轮经济危机,早年间积累了天量泡沫,房价高企的联邦,一度使出了浑身解数,力图将严重虚高的房价彻底钉死,表面上,是力求稳定、不允许涨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暴涨之后就会是暴跌,所谓“钉死”房价,无非还是拒绝其调整到合理价位,拒绝房价下跌、泡沫消融而已。

第八十二章 锁盘

联邦想无中生有,走出“一路上涨”与“暴跌bēng pán”之外的第三条路,想法,很好。

但要对抗客观规律,只有想法,是远远不够的。

锁定房价,拒绝任何市场波动,本质上是恐惧房价会一路暴跌,却也会令投资者恐慌,意识到房产价格的增长预期已不复存在:这,并非政策意义上、而是实践意义上的不复存在,锁盘本身就传达了一个信号,目前的房价,泡沫之严重,已经到了“不锁即崩”的程度,那么如果不想被暴跌所毁灭,锁盘就是必然。

当然,这样的必然性,一定会让房产投资者绝望,继而,不择手段的套现离场。

然而什么是锁盘呢:

如果能离场,那就不叫锁盘了。

一边是升值预期的破灭,一边是套现离场被严禁,投资者的心情,方然并不关心,他只知道,在这样的完全管制市场,房产将在实践意义上严重贬值,名义价格会与实际价格相差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实际价值一旦与名义价格背离,事实上,就意味着锁盘的彻底失败。

锁盘,不管操作如何荒谬,本意是想保住房产的价格。

然而这操作,却让房产几乎无法变现,将其投资价值、名义价值乃至事实价值一并摧毁。

再怎样昂贵的资产,如果根本没有交易的手段,没有一个可靠的渠道能兑换成现钞,那么,这所谓资产的价格,就没意义,对卖家没意义,对潜在的买家同样没意义,谁会用现金买入价格锁死、遑论增殖的资产呢,难道还指望那年化15%,甚至连联邦储蓄利率都赶不上的可怜收益吗。

一旦想明白这点,联邦政府的所谓“锁盘”,面目就格外可憎。

对房价,要么放任其一路飙升,直到泡沫膨胀到极限后bēng pán,要么乖乖遵循经济规律,出动出手刺破泡沫;在虚高的资产价格面前,联邦能选的,无非是这两条路。

即便出于恐惧,想避免房价bēng pán的恐怖冲击,也不应该心存幻想。

经济危机爆发之后,一段时间内,联邦对房地产市场的锁盘,效果很明显:但凡跳出经济的范畴,以暴力为后盾而动用一些非经济的手段,单纯服从经济规律的房地产市场也只有乖乖就范,至少在表面上,房价在暴涨后趋于稳定,但这只是表面意义上的稳定,是缺乏交易量,事实上摒弃了市场规律的稳定。

等没有变现手段时,房价稳、还是不稳,又哪还有一丝一毫的意义呢。

就在不久之前,房价还没有像方然所见到的那样,一路狂泻,因为在政府控制下,大量企图高位套现的持有者,要么没有资格,要么错判形势,并没能够成批的套现离场,仅此而已。

然而随着锁盘策略的持续,再怎样头脑迟钝的家伙,一旦发现自己手中的房产,并非金山银山,而只不过是年化收益率15%,七十年才能收回成本的金融垃圾,接下来,可想而知,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卖出房产,落袋为安。

这种“想尽一切办法”,是对联邦控盘能力的极大考验,如果无法杜绝,锁盘就是空谈。

而如果真能锁盘,让任何一个持有者都无法套现走人,房价则彻底失去意义:无法变现的资产,不管价格有多高,都将变成镜花水月,可望而永远不可得。

当然,分析到这里,方然也受到了罗伯特*布朗的质疑。

教授在询问他,面对高企的资产泡沫,难道,联邦就不能像过去三十年那样,依靠经济发展、房租提升,来逐渐提高房产的年化回报率,最终变相的将房价“反衬”到合理的水平:

“毕竟,就我本人而言,十六年前在迈阿密购买住宅的贷款,每月需归还600马克;

当时看来,这的确是沉重的负担,但现在,以联邦民众的平均收入水平,600马克则并不起眼,那么,现在贷款买房的民众,即便要每月偿还6000马克,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在暴涨的收入面前,也根本算不得多么严重的负担?”

“庞氏骗局里,第一批入场的人,也是这样劝说后来者的。”

回顾过去的房价,方然很清楚布朗教授话里的思路,他淡然的摇了摇头:

“当然,房产市场,并不是单纯的庞氏骗局,毕竟房屋是有居住价值的,这也是房价的基础。

过去三十年,联邦的房产价格一直在扶摇直上,不仅房价飙升,事实上,连房租也增长了若干倍,这说明,房屋的居住者收入获得了极大的提升,才有能力承受不断提高的房价和房租;

当然,由于房价包含了房租的未来预期,涨幅大大超过房租也并不意外。

但是,脱离房地产市场的细枝末节,从全局角度考虑,联邦的房产,房租未来会怎样变化,则是一个相当不乐观的趋势。

不,可以这样讲,联邦的某些城市已经给出了答案。

曾经工业发达的底特律,在产业衰败后,人口大量迁出,房租随之暴跌,失去房租支撑的房价也难逃一劫,这说明,房价的趋势,根本上还是着眼于经济的趋势,而现在的经济形势,教授,我不说您也知道,危机当前,抛开短期的震荡不谈,房价是根本没可能继续增长的。

以泡沫如此严重的房价,尚且只将经济拉动到现在的程度,联邦经济循环里的大多数民众,只负担得起目前水平的、相对于房价严重“偏低”的房租,经济更宽裕者的资金又往往因购房而清零,甚至还背负上沉重的债务。

联邦民众的资金池,已经见底,如何支撑房租的进一步增长?

民众的平均收入,目前不过3000到4000马克,其中一半用于居住,支撑了房产的15%年化收益率;

如果锁定房价,让房租增长到能支撑5%的年化收益率,租金会高达5000马克,即便民众不吃不喝,也要有5000马克的收入才有可能支付这样的房租,但是,看现在的经济形势,别说收入增长到5000,就连现在的3000至4000能否维持,都还是未知数。

退一步讲,即便一切都很顺利,联邦的经济继续平稳增长十年,将民众收入拉动到6000~8000马克的高位,有能力支付5000马克来租房,保证房价锁定状态下的5%年化收益率:

但是这十年里,房产的收益情况又怎么样?”

第八十三章 交换

“从年化收益率15%,逐渐提升到一般水平的5%,即便用最乐观的估计,十年内达到这一点,联邦的房产仍无法摆脱金融垃圾的标签。

即便对经济发展很有信心,认为十年后的房租可以让目前的房价有5%的年化收益率,那么,从投资的角度,为何不现在就将房产套现,用换到的现钞立即享有5%的无风险收益率,而要一直持有回报堪忧的不动产?

这还是按最乐观的估计,十年后,房租会增长到房价的5%,这种条件下房产仍不值得持有,那么,联邦民众仍然持有房产、甚至借债买入的直接动机,就和房租这种聊胜于无的回报毫无关联,仅仅是出于房价进一步飙升的预判,或者,就是因为联邦的锁盘,而没有办法高位套现,仅此而已。”

“按照你的归纳,方,联邦民众持有房产的唯一动机,是觉得房价还会涨。”

“正是如此。”

“但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因素,譬如说,按目前的经济形势,如果央行开闸放水、放任马克贬值,房产这样的不动产就可以发挥‘抵抗通胀’的作用?

大家手里的现钞,如果不换成房产,可能就会在严重的通货膨胀中化为乌有,这你想过吗。”

“货币贬值,是么?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即便央行开闸放水、引发通胀,现钞严重贬值,房产也无法发挥抗通胀的作用。

根本问题,还是在于严重虚高的价格,这种虚高,是相对于其使用价值的判断,无论以马克、外币还是黄金计价,无非只是一个计量单位的区别,不管采用什么样的计量方式,虚高这一事实无法改变,也不会改变。

如果要规避通胀,避免损失,是将现钞换成一种当前价位相对合理的资产,还是换成一种价位严重虚高的资产更保险?”

“那么你觉得,目前,要购买什么样的资产,才能抵抗通胀。”

方然的话,引发了罗伯特*布朗的兴趣,他想听一听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意见,说不定,能为自己的资产保值增值提供些思路。

“抵抗通胀,保值,增值;

如果您是在谈长期的趋势,恕我直言,这样的手段恐怕是没有的。”

看到布朗教授挑一挑眉毛,方然斟酌词句,确认这些讨论的内容没什么风险,就索性直言相告:

“甚至可以这样讲,所谓资产,本来就不是一种可靠的东西。

资产,到底是什么,无非是不用亲自劳动、就可以带来利益的凭据,房产是这样,股票是这样,其他任何资产的本质都是如此,是一旦需要利益时,无需辛劳,只要交易即可换得现钞、进一步用现钞换得吃穿住用、醉生梦死的凭据。

为了获得这样的凭据,在眼前,一个人需要先付出代价、取得现钞,再用现钞购买资产,或者直接用代价交换资产,总之,无非是付出利益而获得凭据。

期望这种凭据,在未来的某一天,可以再进行逆向的兑换。

但,眼前的利益——资产兑换,付出是实打实的,未来的资产——利益兑换,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资产,本身不过是凭据,除规则外,没有任何力量能保证交易的顺利进行,任何资产的变现、变换为利益,总需要外来的力量加以保障,而当资产持有者本人并不掌握这种力量时,未来交易的那一刻,这保障是否充分,甚至,是否还存在,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种力量的保障,目前,是联邦政府持有的暴力来提供,那么问题就归结于,长远看来,人类社会是否会一直稳定的运行下去,能保障资产持有者的利益;

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个人不表乐观,也不会奢望资产的保值增值。”

方然的话,让罗伯特*布朗稍感惊讶,他没说话,只是一边抱着咖啡杯,一边若有所思,觉得这少年似乎道出了他的直觉,这种担忧,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虽然他也多次隐约的察觉到,却没有这么透彻。

而方然的鞭辟入里,还在继续:

“归根结底,民众持有资产,总无外乎两个原因:

一方面是期望低进高出、赚取差价,另一方面是期望先进后出、获得增值。

前一种交易之所以能进行,也依赖于后者,所以可将两种期望归结于一种,无非是想借资产的买进卖出,将眼前的利益‘平移’到未来,甚至在这一过程中,收获更多。

然而风险在于:

眼前的利益付出,是实打实的,未来的利益收入,则是可疑的。

试想一下,未来发生的资产——利益交易,为何可以进行,持有利益的交易者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交易,无非也是期待入手的资产,能在未来的未来继续实施这样的交易。

一环扣一环的观察下来,这,就是一个利益让渡的链条,是时间线上不同位置的人,以资产为媒介,彼此交换利益和代价,仅此而已。

这种链条的运行,一言蔽之,需要万世长存的人类世界,”

说到这里,被自己的想法所触动,方然稍感震惊,他此前也从未想过这些,

“一代人供养前一代人,获得资产,然后再接受下一代人的供养,并将资产让渡给下一代人,这样的接力传递。

倘若未来某一天,某一代人,出于种种考虑而拒绝交易,这代人的前一代人,就无法将资产变现,即便持有从更前一代人手中买入的天量资产,也没有用,无法用交易的方式从下一代人手中获得实打实的利益。

链条断裂的动机,可以是危机,可以是战争,甚至,可以是社会本身的变迁。

从前代人手中获得的资产,能够顺利的在下一代人身上换得利益,而现阶段,没有任何手段能确保交易的顺利进行;

不,有一种力量能做到,但……”

“但是、什么?”

教授的语气有一点迫切,他自然很想知道,这力量是什么。

“但是,倘若拥有了这种手段,那么所谓交易,就根本没有进行的必要:

这种手段,就是暴力。”

第八十四章 生意

“哦……”

方然的话,让罗伯特*布朗的眼神黯淡下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也并无用处。

几秒钟的沉默后,还是教授开了口,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平静: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

甚至可以这样讲,在这方面,你我的观点相去不远;

资产这种东西,一言蔽之,只不过是暴力用来聚敛利益的工具,这种事,不需要设想遥远的未来,眼前就在真实的发生着:联邦政府的债务规模,持续增长,按经济学的基本平衡,一定量的债务总会对应等量的资产,这些资产,以债券和不动产等形式存在于联邦社会之中,事实上永远不会被偿还。

从这种角度讲,联邦政府的债务,和马克一样,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的‘货币’”。

“货币,正是如此。”

联邦政府的债务,多少年来一直在增长,国家债券借新还旧,总体上的规模越来越大,事实上相当于变相发钞:这些名义上有价格、也有价值的资产,注定永远不会被联邦政府赎回,创造资产交换民众实打实的利益,这种事之所以能够进行,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联邦政府掌控至高无上的暴力。

并非拥有暴力,就不会赖账,而是拥有暴力,就没人敢质疑它会赖账。

敢,或者不敢,并非防民之口的禁止谈论,而是作为暴力的持有者,根本不屑于“赖账”这种低级的操作:赖账,什么叫赖账,那也得有账才谈得上赖,暴力眼中,盖亚的一切都可以予取予求,即便再多的债务,假以时日,不管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那样久,迟早总归能还的上。

当然这仅仅是理论,实践中,则是凭借暴力,越借越多,而不会受到除唾沫星子以外的任何攻击。

一旦看明白这点,对教授的话,方然就洞若观火。

罗伯特*布朗,显然也是这方面的明白人,利益换资产,资产换利益,那只是芸芸众生才热衷的小把戏,暴力则只做两件事:要么无中生有、创造资产,交换民众的利益,要么赤膊上阵、明火执仗,掠夺民众的利益。

前者文雅,后者残暴,但本质却都一样。

显然,在这样的大格局下,岂止房产,任何资产的长期价值,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原本打算谈生意,却讨论了一番资产价格的走势,罗伯特*布朗的立场和追寻永生的方然并不一致,久远的未来,在他眼中并没有太大的价值,而是着眼于“只争朝夕”,只不过方然的一席话,的确让他心中不安。

于是他喝完咖啡,尽量平复了一下心情,用复杂的眼光审视眼前的少年:

“哦,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想谈谈某桩有趣的生意;

我先介绍一下,看你是不是会感兴趣。”

教授的介绍,简短,直白,三言两语就让方然明白了大概,其实这位布朗的第二职业,他早就调查的不离十。

即便置身于经济危机,普通人每一天为生计发愁,权贵的言行,却完全两样。

据方然调查,大概早在十年前,罗伯特*布朗还是一名伯克利大学兼职教授时,就“出于个人动机”而热衷于采购野营装备,食品及各种用具,也包括经常出现在联邦战略储备物资清单上的五花八门物品,继而,在相当隐秘的某个地点,建立起为自己和家人准备的“末日生存避难所”。

不仅如此,在建立避难所的过程中,教授结实了一些观点相近的人士,大概也是从那时起,认真思考过世界大战爆发的可能,以及,当战争来临时,作为普通人当如何自保,避难所的设计、施工与配置也随之而越来越专业化。

一方面从自身需求出发,沉浸其中,甚至成为职业和乐趣,另一方面教授也敏锐的察觉到,对笃信大战迟早卷土重来的联邦权贵而言,避难所具备“独特”的商业价值。

一座坐标隐秘,配置齐全的末日避难所,原则上,可以在浩劫降临时庇护所有者。

但,即便下一次盖亚大战还远在天边,耗费巨资的避难所,甚至未来几十年都不一定有机会启用,这种昂贵的东西,也注定是极少数有钱人的专利,拥有这样一座“末日城堡”能够给权贵们带来极大的心理满足感,更不用说,和平年代还可以偶尔启用,在其中进行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坐拥避难所,有钱人的小心思,教授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则是利益。

和一般市面的物资不同,罗伯特*布朗在权贵小圈子里提供的“末日避难”项目,即便只是规模有限、仅能容纳寥寥几名家庭成员的小规划,价格也高的令人咋舌。

这,并非暴利,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暴利,一枚普通的鸡蛋在联邦的超市货架上,只能卖到五芬尼,但是在深山老林的地下掩蔽所里,悬浮存储三十到五十年,随时可以打进平底锅成为一滩香喷喷的蛋白质,则至少需要二十马克。

以此类推,考虑到避难所必须要隐蔽,绝不可能像一般别墅那样批量设计、建造。

装修,配置和物资,报价都会高高在上。

一座末日避难所,需要在完全断绝外界供应的情况下,平稳运行至少十年之久,哪怕做饭、洗衣这样的常规操作,所需的设备都可能是天价,不过在富可敌国的联邦权贵眼里,很显然,这种自带独特气质的操作,甚合其意,布朗教授的收入也便源源不绝,也借此结识了一些社会名流。

具体的价格,隔三差五侵入教授电脑的方然,一清二楚,同时也为之咋舌。

一座设计运行期不小于十年,能支持五口之家的小型避难所,视需求等级,建造地点与竣工年限的不同,报价在三千万~八千万马克之间浮动,建成之后,会拥有两到三条可靠的路线,一旦浩劫降临,所有者可以迅速而稳妥的携家人迁入,在断绝一切外援的情况下,安稳生活至少十年。

第八十五章 避难

几千万马克,即便在发达的联邦,也是一笔数目不菲的巨款。

不过,对于“末日避难所”这样的高端项目,却又挺拮据,在方然看到的报价文书里,标价几千万马克的避难所,不仅规模很小——只能支持寥寥几人的日常生活,99%概率承诺的安全生存期,也仅有十年。

十年,按历史数据推算,足够度过一场盖亚大战,并不算太短。

但既然是“末日避难”,按理说,就要考虑各种小概率的极端情况: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灾害、战争之类事件,有钱人仅凭手中的资源,也可安然无恙,用不着躲进深山老林、或者城市地下的避难所苟活。

而如果遭遇空前的重大危机,十年的期限就捉襟见肘,并不足以让持有者安度余生。

余生,一般人的思路,怎么说也要规划到寿终正寝。

对成年人来讲,也就是几十年。

想到这儿,简单的与教授交换了一下意见,方然就更确信,眼前的罗伯特*布朗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按自己的性格,与这种人打交道倒更自在,用不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直达主题即可:

“规划中的避难所,保证运行的最长时间,是五十年?”

“正是如此;方,你是不是有一点疑问,对‘末日’这样的概念来讲,五十年还嫌太短?

毕竟,既然是所谓‘末日’,就未必是世界大战这种暂时性的情况,而有可能是漫漫无绝期的浩劫,譬如说,超级瘟疫,或者气候剧变,这种情形下,五十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并不能让持有者高枕无忧。”

一边说话,一边看到方然表情冷漠的摇头,布朗教授微觉惊讶,他住了口。

方然的语调,则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觉得,对一群极度自私的人而言,五十年的时间,或者,再久一点,就完全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

毕竟都难免一死,身后之事,他们未必会在乎。”

“哦……是这样吗。”

十七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外表完全不一致的冷静头脑,和惊人的洞察力,这些,并不会让罗伯特*布朗惊讶,教授惊讶的,是眼前的年轻人陈述观点时,那完全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冷漠,就仿佛,根本置身于盖亚之外,用洞悉一切的目光在俯瞰,注视着芸芸众生们浑浑噩噩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即便观点上有共鸣,也让教授有些不适。

但他不得不承认,方然的陈述,切中要害,也是在和那些腰缠万贯权贵们打交道时,不止一次窥探到的人性之黑暗。

布朗教授提供的“末日掩蔽所”,保障期以五十年为上限,这一指标,并非出于科技水平、或者项目预算的限制,事实上,以人类目前掌握的技术,如果不惜代价,在完全不考虑成本的前提下,达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长的保障期,原则上也没有无法克服的困难。

虽然在这种极端条件下,生存质量只能说一般,但总归可以做得到。

但五十年的上限,仍然是半地下状态的末日生存业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原因无他,即便可以在这上面花费成百上千亿马克的金主,对更长期限的掩蔽所也兴趣寥寥,换句话说,在贪生怕死到了极点的这些人眼中,五十年,就是一个差不多的期限,在那以后,不论自己、还是盖亚的命运,

事实上都不值一顾。

经由自然选择的筛选,人,多少总是自私的,但金钱暴露出的自顾之绝对,仍一度超出了方然的想象。

不,或许应该这样讲,当前规则下能聚敛财富、爬到金字塔尖的……

本就会是这样极度自私的人罢。

财富也好,地位也罢,在寿命有限的自然法则面前,任何人的第一个念头,都是“永生不死”,在出于种种原因而被迫接受了死亡的宿命后,第二个念头则是恣意人生,这无可厚非,方然也没打算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上,去横加指责。

然而在权贵眼中,除自身外,周遭一切都不过是应景的陪衬,这种定义,甚至延伸到朝夕相处的至亲,就让他格外厌恶。

即便身为孤儿,没有一个亲人在身旁,这厌恶也不曾消减分毫。

五十年的保障期,意味着什么,倘若末日掩蔽所真的运行了这样久,不消说,盖亚想必遭受了极大的创伤,甚至数十年后仍无法让人类在其表面存活,那么可想而知,一旦掩蔽所的资源耗尽,置身其中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对持有者来说,这只是身后事。

对仍然活在其中的人,这,则是难以想象的恐怖。

这种安排,倘若受限于客观条件,正如充斥联邦的大批贫民,无力顾及后代,倒也还能够理解。

但对那些一掷千金,建造掩蔽所的人呢,在完全有条件的前提下,仍然不愿为相对更年轻、人生更长的至亲提供更多保障,这并非臆想,而是教授计算机里的冷冰冰数据,就让方然格外清醒的意识到,在这些人眼中,所谓至亲,也不过是一个个填充亲情所需的仆从,道具,仅此而已。

想来令人愤慨,这样的人,这种人的人生,却还要用耗资无数的避难所,来毫无意义的延长到寿终正寝,简直讽刺。

但,生意终归是生意,账户上的马克是实打实的,并没有高贵与卑贱的区别。

罗伯特*布朗,显然很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多年来藉由末日避难所的咨询、经营,也的确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甚至,方然也调查得知,这位教授也给自己和家人准备了一座规模适中的末日机构,保障期则定为二十年,用来对冲盖亚大战的风险。

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用来回顾一生,与家人度过最后的相聚时光,却已足够。

这方面,在“得知”了教授的咨询生意后,方然也曾旁敲侧击的问教授,对那些投资了末日避难所、保障期却不足以覆盖预期寿命的持有者,是怎么想的。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罗伯特*布朗沉默了片刻,才淡然回应:

“方,你觉得,投资避难所的这些有钱人,动机会是什么呢?”

第八十六章 仪式

“一定是贪生怕死么。”

难道不是吗,不,方然看了看罗伯特*布朗的眼睛,他读出了其他的意味。

“怕死,那当然是有,即便现在科技如此发达,但,你我都算是生命科学的行内人,都清楚这命运无法逃避。”

那可不一定呢,方然暗想。

“不过也有一些人,怎么讲呢,大概是接受了这样的宿命,只想能有机会,从容不迫的离开世界,在浩劫降临的时候,能有一些时间和家人告别,仅此而已;否则,就很难解释他们投资避难所的动机,不论是盖亚大战,还是其他的极端灾害,盖亚想必都已遭受重创,即便躲在避难所里,又能如何?

人类一旦丧失了盖亚这仅有的家园,单独的个体,真能凭一己之力有尊严的活下来吗,我很怀疑,这并非是构筑避难所,储备物资和装备,就可以捱过去的难关。”

“有尊严的活下来……”

淡淡的言辞,带着诚恳,方然思忖片刻、觉得他并无说谎的动机,这应该就是布朗教授的真实想法。

换一个角度,如果从提供缓冲时间,而不是苟且偷生的角度来考量,掩蔽所,的确有存在的价值,这也消弭了一个相当合理的诘问,正如罗伯特*布朗所言,当世界即将毁灭,盖亚都无法承受的灾难发生后,区区避难所,作用实在有限,根本不能奢望其发挥出诺亚方舟一般的奇迹。

当生命注定要消逝,如何有尊严的,从容不迫的走,的确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在这方面,罗伯特*布朗的考虑透着理性,和难以抹杀的伤感,他甚至很有代入感的告诉方然,在某些避难所的设计里,还包括“告别程序”,在设计的保障期结束,外界又仍然没有必要的生存条件时,居住其中的人,可以自行了断,用这种方式回应死神的最后一击。

自戕,相比于饥寒交迫中毙命,以人类的视角,前者似更有尊严。

但是听教授的叙述,方然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副修罗场般的景象;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狰狞的血红色数字,正在跳动,车厢里已成为地狱,无数人掉落车外,仅存的几个幸运儿——抑或是最不幸的人,也大限将尽,于是站在车厢尽头、感受那浸入骨髓的寒冷,然后,为最后的尊严而纵身一跃。

反正都是要下车,掉下去,还是跳下去,区别究竟在哪里;

方然并无法理解。

所以在布朗教授面前,他只能沉默,神情凝重的点一点头,一边暗暗琢磨,这种规划,应该还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又无能为力,只能用刻意营造的仪式感来稍加冲淡。

如果真的不惧死亡,又何必耗费巨资,营造避难所呢。

办公室的长谈后,渐渐地,方然开始参与布朗教授的生意,在计算机系统和项目规划等领域提供一些辅助支持,并从西历1470年开始,接收原本外包的避难所中控系统的模块设计,也陆续收到相当可观的报酬。

末日避难所,从系统工程的角度考量,是一桩很复杂的设计。

但是,从避难所的核心功能考虑,又出奇的简单,无非是维持若干生命体的长期存活,至多加上一些人类所需的休闲娱乐需求,说白了,和大型医疗、生命科学研究机构里的维生舱也没多大区别。

为了延长运行年限,避难所需要配备庞大的支持系统,储备大量耗材与备件。

和维持人的生存相比,耗材和备件的存储还要更困难一些,但这些都不用方然去操心,他参与的只有核心控制系统的软件代码,顺便也能接触到硬件体系。

这一过程中,除丰厚的收入外,方然也在思考更多。

对“末日避难所”这样的工程,忙碌时,他偶尔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要不要设法敛财,然后也给自己置办一处这样的所在,毕竟,对人类世界的未来,他的看法甚至比教授更悲观,未雨绸缪,似乎也是很明智的选择。

但是这种谋划,动机,就值得认真考虑一番。

逐渐取得了信任,能力也得到认可,方然才逐渐参与进教授的生意,但所谓避难所的概念,并不新颖,人类世界的大小单位,从个人到国家集团,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动用国家力量兴建的末日机构,众说纷纭,网络上的消息确认其存在,具体的规模和位置则一概不知。

但是这种行为,背后所反映出的思维和考量,却让方然难以认同。

盖亚,迄今为止人类唯一的栖息地,即便为了从浩劫中幸存,正常的思路也应该是群策群力、构建系统工程,就像联邦与列强共同构想并部署的小行星等天体监控系统,动用全人类的力量在盖亚上布局,应对概率极小却不为零的天体撞击事件,这才是一个合理且有前途的思路。

与之相反,一旦某个人,某个组织,开始考虑构建隐秘的避难所,那就意味着这个人,这个组织,选择了放弃人类世界。

这,或者是出于对未来的悲观,或者是出自对世界的不信任,但结果都一样,无非是自起炉灶,自扫家门,企图在末日真的降临时,能脱离炼狱般的盖亚地表,独自幸存。

这种抉择,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一两个组织的行为,尚且还好。

但就方然所知,眼前的世界,不仅罗伯特*布朗的半地下生意如火如荼,诸如联邦这样的列强,也早已构建了庞大的末日避难设施,这种说一套做一套、明面上着眼全人类未来、其实根本就在打小算盘的做法,就让他对盖亚的未来格外悲观。

当一个住宅小区里,家家户户都耗费巨资加装防盗门窗,自以为高枕无忧时,如果只为保全家产,自然没人会真正在乎全小区的安保防御;

哪怕事实上,面对威胁,最经济有效的手段是小区门禁,而不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般的各自为战。

然而即便如此,深陷博弈困境的各家住户也无法协同一致、共存共荣,特别是这其中格外富裕的那些,早已花大价钱加装了住宅安保系统,对所有成员集资、所有成员受益的小区整体安保计划,自然更不会上心。

第八十七章 保密

当今世界,真正能增进安全,防范风险的工作,譬如控制抗生素滥用、全面禁止核武器、打击某极端宗教,列强动作迟缓,却热衷于建造“末日避难所”。

就仿佛,只要做好了自己舱室的水密和物资储备,就不用再关心巨轮是否会沉没;

这样的蠢事,也就是朝生暮死的人,才干得出来。

早晚都是一死,只要咽气前没呛到水,就万事大吉,哪怕这巨轮早在几十年前,就沉到了海底,这,和密闭舱里的幸存者又有什么关系;想法何其荒谬,却又极其现实,在生命如白驹过隙一般的常人眼中,人类文明,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死后的任何事情都无需烦恼,那么任何规划,也只需要到阖上双眼的那一刻。

但是对追寻永生,或许,未来将拥有无限长生命的人而言,想法就完全不一样。

正因如此,方然才做出了决断,他似乎不需要什么“末日避难所”,不需要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来提供暂时的慰藉。

和庸碌众生那几十年、至多不过一百年的规划迥异,他的计划,原则上要一直延续到无限远的未来,那么,结论是很清楚的,要想永不下车,目前仅有的栖息地——盖亚,就是必须掌控并维持现状的关键,任何威胁到盖亚存续的危机,倘若不能被掐灭,也必须找到完全的对策,而不是像土拨鼠那样打一个洞,藏起来听天由命。

巨轮是否沉没,匆匆过客可以漠不关心,打算一直待在上面的人却必须得管。

管不管得了,那是另一个问题,总之避难所是靠不住的。

要么永生,要么下车,不论走向哪一个结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苟活都不是解决之道。

未来,如果有必要,当盖亚大战、甚或更严重的危机到来时,他所要做的,绝不是找树洞躲起来等待,而应该果断出手,把盖亚巨轮上的老鼠和蟑螂清理干净,将整个盖亚变成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永久避难所。

也只有这样,才能将所谓“避难所”的保证期,从毫无用处的几十年,几百年,延长到遥远的未来。

不过……

再怎样遥远的未来,和此时此刻,也要有连续不断的时间来连接。

把目光收回到周遭世界,方然也承认,在一些莫须有的威胁面前,避难所还是可以发挥些作用,至少提高持有者的生存概率。

躲起来,避免伤害,对永生不死当然也有帮助。

但是在这一基本功能上,方然却在怀疑,权贵们耗费巨资采购的末日避难所,到真需要启用时,是否还能用得上。

因为很显然,避难所的价值,“隐秘”是一个必须要有的要素,但是在和平年代建造并维持这样的设施,不消说,任何保密措施迟早都将是徒劳。

莫说个人,即便联邦以国家力量建造的末日生存设施,寻常民众蒙在鼓里,政府高层和军方却掌握的一清二楚,那么一旦危机爆发,可想而知,这些设施必然成为各方力量争夺的焦点,继而,极大概率会在争夺中被破坏,掠夺,甚至丧失功能。

联邦的末日生存设施,还有军方把守,相比之下,个人出资建造的末日避难所,就会成为天下大乱局面下的争夺目标。

再怎样设施完备的避难所,一旦暴露了位置,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攻与守的态势,这时候,将会对进攻一方有利,反正如果不夺取避难所,则毫无所得,天下大乱时也没有任何秩序可言,进攻者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企图夺取避难所,至少获得其中的宝贵物资,如果终不能得手,还可能会带着同归于尽的怨念,将其彻底破坏掉。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对避难所里的人来讲,都是天大的麻烦。

查阅布朗教授电脑中的资料,方然发现,规格和成本不一的避难所,多少都配备有武器系统和防御装置,即便最便宜的两千五百万马克级别的小型项目,也配备有从自动bu qiāng到高爆无人机的火力。

而造价最昂贵的掩蔽所,甚至会包括无人战斗机、高致命性化武和履带式步兵战车。

配置堪称豪华,但,在末日到来时,这些武器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护掩蔽所,就是一个只能模拟测算的未知量。

末日的较量,掩蔽所与袭击者地位的不对等,是极大的隐患。

面对藏匿大量资源的掩蔽所,进攻者,哪怕只是乌合之众,也会十分狂热,即使惨败也无非就是早死几天;而掩蔽所里的人,一旦失败,就意味着长期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

突袭者可能接连不断,防御方的资源却有限,这样算下来,很难达到99%的承诺生存概率。

正因如此,教授也好,其他末日生存服务的供应商也罢,一概会将末日掩蔽所的隐秘属性放在首位,掩蔽所的地理坐标绝对保密,接近的路径平时也不会启用,用隐藏的属性来提高生存率,彻底打消客户的疑虑。

想法很好,但,现实中任何工程总要有勘测,设计,施工与验收环节,以盖亚之大,要在哪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建立起一座地下堡垒,还要保障若干年不被外人发现,直到浩劫降临的那一天到来,难度之高,并不是严厉的保密条例、残暴的杀人灭口就能解决。

掩蔽所的隐匿,是业界公认的难题,解决起来,是需要一整套从勘测到竣工验收的严密流程来保障。

但,即便行内人清楚,却无法保证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们,为保密而心生杀意。

正因如此,罗伯特*布朗的生意仅限于“后端”,根据粗略的地质等资料,提供一整套的设计方案和配置清单,而从不具体参与到项目的施工过程,平时也三缄其口,在客户面前绝不涉及任何与地址,坐标相关的话题。

这种谨慎,在方然看来,是一个明智的自保之举。

否则,只消翻翻历史就能知道,怀璧其罪之人,说不定哪天就会在哪个项目里栽跟头,从此人间蒸发。

第八十八章 城市

杀人灭口,古已有之的保密手段,其实效率很低。

但在不学无术的有钱人眼里,说不定就只有这么一种暴力手段:查阅资料时,方然就不免会想,以末日生存产业的繁荣程度,偌大的盖亚,类似的掩蔽所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在这些地下掩蔽所的近旁,会不会就埋着施工者的骸骨。

大概简直是一定的,这方面,他从不掸以最恶意的揣测。

既要赚钱,又不能有命赚、没命花,罗伯特*布朗的行事风格十分谨慎,这也是方然敢参与其中的关键。

实验室的工作之余,在寝室的电脑上给教授打工,写代码,整理数据库,他也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心思,看能不能在软件、甚至硬件层面留下一些后门,假以时日,可以借此获得掩蔽所的位置等讯息。

不过这种事,可想而知,风险肯定不是一般的高。

掩蔽所的中央计算机,网络体系,功能其实非常简洁,也没有和外网联通的借口{末日降临时,哪还有外网},这种系统,一方面很难制造漏洞,另一方面也几乎没有入侵或者控制的渠道,万一被发现动了手脚,可想而知,会给自己、和布朗教授带来多大的麻烦,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正因如此,即便早就窥探教授的电脑,弄清了他的买卖,对这些避难所的位置,方然也一无所知;

但布朗教授的避难所,则是例外。

罗伯特*布朗,身家究竟几何,方然没有太大的兴趣,入侵银行系统毕竟是一种高风险的行动,不过,既然能承受“末日避难所”的几千万开销,账面数字肯定小不了。

那么教授的避难所,究竟在哪里,以布朗的精明,肯定不会在电脑中存储坐标、地址或者电子地图,先前的窥探没找到线索,方然判断,他应该是将前往避难所的路线存储在离线设备、或者干脆就是画成纸质的地图,存放在稳妥的地点。

那么,难道要潜入教授的住所吗,想一想罗伯特*布朗收集的长短qiāng xiè,方然迅速放弃了这种危险的想法。

没办法直接获得数据,那么,就只能求助于推理。

教授的避难所,相关讯息,在他的个人电脑里倒是有一些,方然之前就是通过这些讯息大概弄清楚了避难所的规模,配置和造价等讯息。

现在,他首先根据项目清单里的设备讯息,查出具体型号,进一步从这些型号,推断出避难所建造的大致年份,然后通过侵入内网、窃取数据的方式,厘清布朗教授在那一时间段的详细行程。

机票订购,酒店入住登记,车辆位置信息,xin yong qiǎ交易清单,网络定位服务,保险公司医疗记录……

借助发达的网络,和娴熟的手段,罗伯特*布朗的行踪逐渐清晰。

布朗教授的避难所,从项目采用的中央计算机,主发电机和一些辅助设备的型号来分析,其建造时间应在西历1459至1460年,为避免疏漏,方然没有追求更精确的时段,他把罗伯特*布朗在这段时间的行踪梳理了一遍,结果发现,在1459~1460年的这段时间内,教授的行踪都是有据可查的,并没有大片去向不明的时段。

避难所建造期间,按常理推断,持有者必定到现场去几趟。

毕竟“眼见为实”,即便是为了严格保密,末日避难所这种应急手段,如果只是从网络视频里看一眼究竟,是没办法做到心中有底的。

但教授的行踪很连贯,那么,一种可能是布朗在故意造假,伪造了自己的行程。

原则上,这种事完全有可能,但考虑到罗伯特*布朗的it应用水平,方然就摇摇头,他不认为一位热衷末日生存的生物学教授,会通晓黑客技术;退一步讲,即便有如此高的计算机水平,要同时篡改联邦电信、antea保险公司、连锁酒店甚至联邦交通管理部门的数据库,难度和风险也太高。

何况从心理博弈的角度,篡改行程,本身就有可能暴露意图,甚至泄露避难所的位置。

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

电脑前,方然伸了个懒腰,心下已有了判断。

这位布朗教授的末日避难所,并不是在荒山野岭、戈壁沙漠之类人迹罕至之处,而是,很可能就在他频繁造访的几个城市里。

位置隐秘的避难所,地点选在城市,乍听起来似乎是很荒谬。

但,如果认真思考一下避难所的建筑结构,特点,和浩劫的爆发形式,在人类活动频繁的城市区域建造避难所,就有若干荒郊野外所不具备的优势。

甚至,如果自己的揣测没错,权贵们的私人避难所,恐怕大部分都分布在联邦、或者其他国家里,在一座座繁华喧嚣城市的地下。

城区里的避难所,首先,建造难度比野外低得多。

这不仅是施工的便利程度,即便要保密,只要守口如瓶、不让施工方知道项目的底细就可以,城区里各类建筑工程司空见惯,几乎没人会在意。

其次,建造完成的避难所,要在和平年代维持运转、补充和替换物资,也要比往往不通水电的野外要方便,譬如食品,药材,燃料和武器dàn yào,在城区里运输和存储,都很寻常,不容易引人注意。

最后,考虑一旦危机爆发、浩劫降临,极度依赖现代物流网络的城市会首先崩溃。

密集的高层建筑和匮乏的生存资源,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城市很快就会成为接近于无人区的所在,继而变成废墟,即便有心人要想搜括资源,在一大堆钢筋水泥中寻找避难所的踪迹,也简直是大海捞针。

隐藏在大片废弃城区中、深埋地下的末日避难所,生存率并不比荒野的同类工程低。

正相反,按计算机模拟的结果,大城市核心区的避难所反而最可靠——在运气不是太差,没有被战时火力直接命中的前提下。

虽然建立在城区的避难所,也面临一个问题:

浩劫降临时,要如何才能够抵达。

第八十九章 分界

局势混乱时,穿过城区的风险很高,不论地面徒步、还是搭乘交通工具,都没办法保证安全。

不过,如果是依赖大城市的地下交通线、管线沟渠或者下水道体系,只要合理规划路径,这方面倒也能够克服。

但……这样一来,面对屏幕上的联邦电子地图,方然就在摇头,他至多只能确定,罗伯特*布朗的避难所会在哪几个城市,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

出于好奇,做了这样的追踪工作,最后还是没能定位教授的避难所位置。

不过,类似的调查,倒是可以用在很多场合,譬如用来追踪、定位其他人拥有的末日避难所,即便眼下因为计算资源和数据的限制而做不到,未来某一天,当完全掌控了盖亚的庞大网络,需要定位这些避难所时,就可以派上用场。

那一天,说不上多么久远的将来,当“那个人”控制了整个盖亚,从剪除威胁的角度,或许就要揪出这些大大小小的避难所,将里面的苟活者清理干净。

即便生存在这些避难所里的,往往并非能力出众,会真正威胁到永不下车志向的同类,而是仰赖维生系统苟延残喘的寄生虫,但,人的特质总归会变,与其在无限长的永生之路上,担忧那微不足道、却令人寝食难安的一丝危险,将所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干掉,则是最稳妥的斩草除根。

到那时,所谓避难所,也无非是一具具活的棺材;

真正的避难所,只有一个,盖亚,只有“那个人”才能够掌控它。

……

分析了得失利弊,避难所,对方然而言就只是一桩生意。

人类世界的未来图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方然的思考,或许比盖亚的绝大多数人都更长远,所得结论也十分明显,但,这并不妨碍他时常坐在电脑前,用高超的专业能力,给罗伯特*布朗的项目添砖加瓦。

任凭经济危机怎样肆虐,布朗教授的生意,却好像一点都没有萧条的迹象。

这看似反常,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经济危机之中,真正付出代价的会是怎样的一种人,当泡沫破裂,货币贬值时,寻常人或许还会以为,那些坐拥庞大资产的权贵会损失惨重,殊不知这些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家伙,由于消息灵通,几乎不会受到经济危机的打击,更寻常的做法则是稳坐diào yu tái,甚至从中牟取利益。

经济危机到来时,一般而言,要么是资产贬值,要么是货币贬值。

至于两者同时贬值的情况,有没有呢,有,但“同时贬值”本来就是一个矛盾的说法,毕竟资产的价格总归要以货币来衡量,如果资产与货币同时贬值、且幅度相同,则意味着资产的名义价格纹丝不动,只是马克的汇率下跌。

而如果资产价格与货币币值的波动幅度不尽一致,那么,两相衡量,贬值幅度更大的那一个才真正在贬值。

所以,不管资产与货币如何波动,只要没彻底崩,就总有一个是价值洼地。

即便经济危机恶浪滔天,若提前得到消息,知道联邦政府、央行将保资产还是保汇率,就可以在市场上翻云覆雨。

在这一过程中,权贵的操作手段未必十分高明,但时机则很关键,在普通民众还在发懵,对着狂泻不止的股价和波动剧烈的汇率目瞪口呆时,顶层的金融操作往往早已完成,不是在高位将资产套现,就是将马克兑换为外币、黄金或其他避险资产,而彼时彼刻,仍对资产价格抱有幻想的普通人,正是这一系列操作的接盘侠。

然后危机爆发,资产、或者货币成为牺牲品,将普通人手中的债权一并埋葬,家底随之清零。

这种事,但凡关注过人类世界的经济危机,套路其实都很常见,但人的记忆却注定短暂,十年前吃的亏,并不足以提醒目光短浅的民众;再说即便头脑清醒,没有一条提前得知讯息的渠道,不知何时高位套现、或者买入避险资产,终究也是徒劳。

危机大潮中,联邦的财富进一步两极分化,穷者愈穷,富者愈富,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但对“穷”与“富”的分界线,民众的认知则相当模糊。

拥有上百万,几百万乃至上千万马克的资产,这样的人,算不算“富”,自我感觉良好的所谓联邦中产往往会点一点头,自认为已坐上了风雨无惧的航船,殊不知手中成百上千万马克的所谓资产,不过只是借据,危机一来,经济损失最惨重、资产最迅速被清零的也正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

穷,或者富,仅仅以资产计价来衡量,是没有意义的。

关键在于,这些资产的持有者,在联邦经济金字塔中的位置如何,是否能快人一步,进行逆市操作;这种操作,在民间是未卜先知的巨大幸运,在顶层却司空见惯,没有这种渠道的资产持有者,即便坐拥再怎样庞大的资产,也不过是为权贵保管财富,作为对冲风险的巨大仓库而临时存活。

巨头尚且如此,联邦的一般资产持有人,冠以“中产”的表面光鲜群体,更不过是待收割的金融炮灰。

危机中,这些人持有的股票,房产,期权,价值严重缩水,身上背负的债务却往往不动如山,加上降薪失业的打击,收入锐减,一进一出很容易就会走向破产,将多年辛勤、或者狡诈积累起来的财富拱手送人。

相比之下,反倒是一文不名的流浪汉,没什么可失去的,生活依旧自在;

如果不考虑原本就糟糕之极的生活状态,和一言不合就拔枪清弹匣之联邦警察的话。

其实,何止是在危机时期,人类世界的经济规则,原本就会让财富不可逆的两极分化,除非动用暴力、洗牌重来,否则这一趋势几乎没有任何手段可以逆转。

这,无需晦涩的理论去证明,但凡观察历史,都不难看得到。

不承认这样的趋势,就很难解释为何一群经济地位并无根本差别的原始人,甚至同样住在大树上的猴子,会一步步演变到今天这样的悬殊局面。

第九十章 对策

人,生物学意义上的同一个物种,有些身居偌大豪宅,有些却睡在地铁站。

反差,如此突兀,但凡稍有良心的人都不免为之愤慨,而不会像某些被豢养的经济学家那样,为凡此种种的丑恶现象涂脂抹粉,甚至做自欺欺人的合理化论证。

况且这些论证,又何尝能欺骗得了饥寒交迫的流浪汉们:

谎言,可以充斥民众的头脑,却无法填饱民众的肚子,最终,该来的还是会来。

合理也好,愤慨也罢,世界的运行规律,是客观存在的,并非一厢情愿的愤慨就能改变,方然也没有这种幻想。

西历1471年春,经历了一年多的经济衰退,联邦的各项经济指数几乎都跌到了谷底,即便置身于温暖的旧金山湾区,也能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的寒意,大萧条在继续,治安则因警方的高压政策,反而有所好转,破产者的反抗零散、且毫无威力,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多少曾经的中产,现如今,已经和他们手中的资产价值一样,从盖亚中彻底消失。

危机的持续,正如方然所预料,由自动化、智能化引发的这一轮经济衰退,规模空前,由民众失业、收入滑坡而导致的危机,也并非常规的开闸放水所能缓解,近两年的危机进程中,联邦央行进行过两次大规模的量化宽松,试图向经济中注入货币、重振经济,却不出意料的几乎没有效果。

危机当前,诱因则从生产的过度扩张、变成了智能系统的渗透,危机的根本原因发生了变化,曾经暂时有效的xing fèn ji,自然难免失效。

当产品根本就没有市场时,利率再低,也没人会去贷款扩大生产、重启经济循环。

面对危机,民众的怒火令当局心惊肉跳,量化宽松失效之后,盘点可用的经济刺激手段,就只剩下联邦政府扩大赤字、增加投资这一条路。

民间的信用纷纷破产,无法投入经济循环,那么,就由政府来兜底。

当年夏季,正在伯克利大学度过又一个暑假的方然,从网络媒体上看到消息,联邦即将启动新一轮发展战略,未来十年,将在it领域投入巨资,一方面维持联邦的技术优势,一方面也让经济挣脱泥潭。

具体的规划,洋洋洒洒,方然浏览后归结出了一个大概。

按联邦总统在公开讲话中的基调,危机当前,政府将开列规模空前的赤字,将天文数字般的资金投入以下几个领域。

首先,是联邦产业自动化、智能化的升级,为此将重点支持自动化、智能化系统的研发、制造、部署、运维;其次,是联邦各网络的互联、融合,为此将重点支持网络技术的研发,和现有网络的升级与统一;最后,是联邦安全层面的升级,将重点推进智能驾驶,智能安防与智能武器平台的研发与应用。

以上几个领域,未来十年,政府的总投入将超过十万亿马克。

按惯例,政府投资主导,民间资本也会闻风而动,如此规模庞大的计划,表面上,似乎的确可以将联邦拽出经济危机的深渊,甚至开启新一轮的经济增长。

但在方然看来,所有这一切,只表现出这样的趋势: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经济的刺激,一言蔽之,总要有新的增长点,和对应的资金投入。

从这一角度讲,联邦政府在历次经济危机中的应对,并没有原则上的失误,总之,搞来搞去还是凯恩斯的那一套,不是举债、就是放水,坐等科学技术的进步来消弭社会矛盾。

上百年来,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才让联邦的经济一步步走到今天。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即便再怎样使出浑身解数,最终的拯救者——科技进步,却很可能永远不会降临。

在这方面,方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并不认为当今时代的科学技术研究,特别是基础科学研究,能提供足以化解经济危机的巨大成果;以现有的科技水平,刺激只能导致新一轮的重复建设,暂时拖延危机的总爆发,仅此而已。

刺激,不管利弊如何,毕竟是当下唯一的手段;

但选择自动化、智能化作为投资方向,则是在未来埋下一颗自戕的重磅zhà dàn。

联邦当前的经济危机,正是由智能系统的渗透所致,联邦政府的对策,却是加速这一进程的推进速度,这样的决策可以在短期内缓解危机,却会在不远的将来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不论智能系统的部署,还是网络的互联互融,甚或交通、安防与军事领域的智能化,都是在强化智能系统的应用,进而,将人在社会运转中的地位进一步弱化。

既然如此,未来可以想象,短暂的经济繁荣之后,失业、衰退等问题就将卷土重来。

其实,要观察智能化系统对人类世界的蚕食,又何须等到下一次的经济危机,且看当前,大批失去工作、生活无着的联邦贫民,就已经完全、永久的丧失了参与联邦经济循环的资格,每日只靠救济度日,勉强苟活。

即便新的经济刺激政策,大规模被执行,这些贫民也无法凭空获得算法设计、系统规划与工程实践的专业技能,而原本掌握的劳动技术,仍然是被机器所取代;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救济一直领下去。

随着技术的演变,智能化不断渗透到社会每一个角落,加入救济大军的民众将越来越多。

而从这勉强度日的大军中脱离、重返经济循环的人类个体,却将是万中无一,如果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出现的话。

一旦社会演变到这种程度,失业大军的闸门变成了只进不出,危机的形态,也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从消费能力不足以覆盖所有的产品,变成拥有智能系统、拥有产能的工场主,不再愿意将产品无偿分配给毫无价值的贫民。

或者,在工场主的立场,不再愿意白白供养这些甚至连劳动力都不再有价值的,

活的垃圾。

第九十一章 追踪

事态一旦发展到这种地步,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反而会从此消失。

取而代之的,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怪现状:一些人,除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外一无所有的这些人,在另一些人,掌控智能化生产体系、能满足所有生存需要的那些人眼中,变得毫无价值,两类人彼此割裂,不会再有任何经济上的联系。

到那时,拥有智能化生产体系的人,将恍若升上天堂,而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人,

将彻底掉进地狱。

……

危机,政府干预,联邦正发生的一切,十八岁的年轻人作壁上观。

岂但是没办法去干预,事实上,当今世界的运行轨迹正如自己所预测,某种程度上,方然乐于见到这一切。

联邦政府的投资方向,不论智能扩张,还是网络融合,都是无法避免的历史进程,现在因为一纸刺激计划而加速进行,等于就是帮他节省了宝贵的时间。

变革越早到来,审时度势,最终成为“那个人”的时刻,也将来的更早一些。

大势如此,至于琐碎的细节,原本生活在一个盖亚的表面、理应共享这星球的同类,将怎样一步步陷入绝境,方然并不愿多想。

从古到今,再到未来,凭什么绝大多数人终将一无所有,极少数人则终将掌控整个盖亚,理由,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论证,可以有一千页,一万页,但是对如此黯淡无光的未来,如此恶贯满盈的终结,任何辩解,哪怕逻辑上再怎样能自圆其说,也全都是贼喊捉贼、自欺欺人的废话。

愤慨吗,当然;

但……那毕竟也还是遥远的未来。

眼下,方然还是待在伯克利,一边完成学业,一边给教授打工,顺便也没放下“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工作。

日程表排的很满,每天忙碌不休,如果仅仅从赚取马克的角度,罗伯特*布朗提供的工作报酬已十分丰厚,任务排满时,每个月都有上万马克到账,这也印证了方然的推测,越是危机深重、社会动荡时,权贵们拥有“末日避难所”的意愿也就越强烈。

至于钱,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

但他依然坚持在承担“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目的,则是为今后谋一条出路。

不管教授的生意如何红火,伯克利大学,显然不能无限期的待下去,那么如果必须要离开相对安全的大学校园,按方然的规划,投身某家位于信息技术领域前沿的大公司,就是一个相对比较安全的选择。

尤其,最近抽空进行的一些活动,所见令人尤其忧虑,更让他确定了这样的安排。

一言蔽之,在追寻永生的路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同类”的威胁将越来越大,或迟或早,他必须考虑隐匿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隐忧,起因于最近一段时间,他着手调查“匿名者”的身份。

“匿名者”,在方然的数据库中,用这样一个意味模糊的id指代,起初,方然只在入侵“人类长寿”公司创始人克罗格*文特尔的电脑时,见到简短的联系方式,对留言者的身份,他一无所知。

当时,凭十四岁的it领域功底,很难保证调查过程的安全,他谨慎的选择了观望。

但是在进入伯克利大学后,两年来,自己的网络、计算机水平又有了一定的进步,在互联网上愈加游刃有余,“匿名者”的身份谜团就引发了方然的好奇。

他的确很想看一看,这位分明与自己有同样志向、却贸然选择留下联系方式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仅如此,让方然采取行动的直接原因,则是他在侵ru lián邦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过程中,陆续又有两次,发现“匿名者”留下的同样讯息。

这“匿名者”,如此大张旗鼓的留下访问痕迹,就不担心被追踪吗。

或许是,或许另有隐情,总之,这家伙的思维模式肯定和自己不太一样,至少,作为志在永生的追寻者,居然对自身的安全漠视到这种程度,方然的确有些惊讶。

于是,在周密准备后,他入侵了联邦电信的核心网,在交换中心的归属位置寄存阵列里查找到了“匿名者”所留存电话号码的地址讯息。

地址,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假的。

但相关的登陆、通讯记录,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凭借现有的黑客技术水平,入侵联邦电信,方然的动作还是有一些危险,他匆匆检查过访问记录,拷贝关键讯息,就准备撤出核心网,想了想,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逗留片刻,截取了该接口的历史访问记录。

寻找“匿名者”,原本是一项非常隐秘的动作,方然曾这样想。

不过,在其后的网络刺探中,两三次见到同样的一串号码,基于追寻永生者的同理心,方然很清楚,其他“同类”见到了这串号码,思考后,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去拨打,反而是像自己现在这样追寻踪迹,尝试揪出“匿名者”的真正身份,才最有可能。

那么可想而知,众人的追踪思路会趋于一致,联邦电信的服务器被入侵,这种事,并不很常见,从接口访问记录里,说不定就能捕捉到其他“同类”留下的痕迹。

当然,风险也随之而来:

既然他能想到这一步,其他的“同类”,早晚也会采取同样的步骤。

思维一旦进行到这里,方然就有些后悔,虽然近两年来,自己的网络入侵水平又提高了一大截,但要评估期安全性,会不会被其他深谋远虑的“同类”抓到线索,这种事就难说的很。

于是他很快切断了连接,消除痕迹,一边暗自打定了主意,不管通过这次窥探,有没有得到线索,都不能再进行第二次。

下载的服务器数据,经过分析,方然发现该留言电话的申请地址在宾夕法尼亚。

具体的地址,无关紧要,方然并不认为一个志在永生的家伙,会蠢到用自己的真实地址申请留言服务。

他更感兴趣的,是“匿名者”的留言内容。

第九十二章 信箱

留言的语音解码结果,是简单、直白的文字叙述,用毫无感情的合成语音播报出来。

联邦的留言电话服务,由来已久,无助于判断“匿名者”留下讯息的具体时间。

但,和身份信息的隐秘不一样,留言内容却很平淡:

一个电子邮件地址。

电子邮件,互联网络早期的服务,一直到今天也被民众广泛的使用,看上去,这种通讯方式很不安全,所有的讯息都在邮件服务商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可言,所以方然对解码出来的讯息感到怀疑,他在想,这会不会是另外一个陷阱,又或者是这位“匿名者”,他的it技术水平就是如此堪忧。

但不管怎样,匿名获取电子邮箱里的内容,却几乎毫无风险。

联邦的互联网络,规模庞大,其中的电子邮件地址更多大数百亿,即便无所不能的联邦调查局也未见得能一个个将其梳理明白,而且由于其安全特性的薄弱,联邦安全机构也并不期望其中有什么高价值的内容。

手段平淡,不过,动用一些安全的方式,取回邮件地址中的讯息后,方然却有些意外:

这世界,原来真的存在着其他“同类”,追寻永不下车的人。

“同类”的存在,即便没有窥视这些邮件,仅凭推理也能得到,方然真正惊讶的并不是这一事实,而是,他在有些杂乱无章的邮件堆里,居然真的看到了不少的留言。

这些留言的作者,至少,字里行间完全能看得出来,都是一些渴望着永生不死的人。

这一发现,与其说让他惊讶,倒不如说是另外的复杂情感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遭遇到“同类”。

想想也是,发一封电子邮件,大概是网络上最难准确追踪、相对最安全的通信方式了。

联邦、乃至盖亚的互联网络,出于设计之初的一些规则,对邮件协议支撑的电子信箱,始终难以完全监管,也很难控制邮箱里泛滥的广告和垃圾讯息,作为使用者,可以通过名单列表将其屏蔽,但这也意味着,至少在目前,很难通过区区一封来历不明的邮件反向追踪到发送者,更遑论定位其坐标。

正因如此,“匿名者”提供的一个邮件地址,就称为见到其联系方式的“同类”们无意中约定俗成的,交换讯息的场所。

但事情真的只是这样吗,面对屏幕,方然不禁心生疑惑。

永生的执念,一旦在头脑中根深蒂固,任何微不足道的风险都会被映射成无穷大,即便通过电子邮件,被发现真实身份的风险也肯定不是零。

这些“同类”,数量,大概总有十几个之多,真的如此不介意自身的安全风险么。

这,似乎说不通,至少身为其中之一,他可不想在邮箱留言。

带着这种疑惑,首先确认一遍内容截取过程的安全,方然利用晚上的时间,反复、仔细的阅读这些邮件,渐渐形成了模糊的概念。

这些人,或者,这些分布在全世界的“同类”,表面上,的确在利用“匿名者”提供的邮件地址,作为信息交流的媒介;甚至,在一些邮件里,方然还发现了“同类”之间的互动,讨论,这让他相当新奇,那些讨论的内容,多少也和自己孤独前行时的思考有一定的重合度。

看来大家的想法,十分类似。

但拨开一封封邮件的表象,深层的意味,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

这些“同类”,表面上的文字交流,内容和措辞各不相同,但是背后传达的,却不乏一些试探、zhou xuán,以方然的情商都能隐约察觉到,这些人的动机,除莫须有的交流讯息之外,多半还是出于“刺探身份”的企图。

至少其中的一部分同类是这样,刺探他人身份的意图,可想而知:

把潜在的竞争者,统统清除。

这种揣测,并非是用自己的想法去以己度人,而是基于一整条逻辑推理所得出的,冷冰冰的现实。

追寻永生,整个盖亚的几十亿人之中,但凡哪一个人有了这样的念头,进而变成唯一的执念,那么,倘若没误入歧途、还指望在现有的社会框架内解决这一问题,他,或者她,早晚都会想明白,无限长的生命本身与现存的人类世界根本相悖,完全不是用常规手段所能完成。

永生的悖论,方然在金伯利就想的很透彻。

一方面,这绝非一个人单打独斗所能办到,必须仰赖人类世界的力量,另一方面,当永生的机会真正出现时,能将其捏在手中的,又必定只是人类中的极少数。

极端情况下,或者,这所谓的极端情况一定会出现:

能永生者,最终,只有一个。

现实如此冷酷,如此直白,对“匿名者”邮箱里的那些同类,方然绝不相信这些家伙竟然会想不到。

只不过,面对同样的预测,出于人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之不同,所采取的策略也会有一些区别,很显然,和选择隐匿于人类世界、绝不主动出击的方然相比,有些同类的做法,更加激进。

甚至到了在“匿名者”的邮箱里,试探、刺探,试图揪出竞争者后将其干掉的程度。

一旦看透这点,方然就暂时断绝了在邮箱留言的念头,在窥探其中内容时,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同类,即是竞争者,按现有的路径一直走下去,早晚会面临你死我活的情形,但即便内心的想法和其他“同类”并无二致,方然的策略却相对保守,或者说,他并不认为在当今的条件下,揪出并干掉几个竞争者,会对追寻永生的努力有什么帮助。

又或者,其他的竞争者也一样,大家都想锁定目标、等待时机,目前还只是侦查而已。

一边是隐匿自身的自保需求,一边则是扑杀竞争者的念头,可想而知,追寻永生的人,都会在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摇摆不定。

真正会决定怎样做的,往往是与生俱来的性格,和利弊的判断。

第九十三章 大战

按方然的性格,一开始,他并不想参与这尔虞我诈的试探。

清除盖亚的其他“同类”,这迟早要做,但,根据他对人类自然科学发展的判断,所谓永生,生命科学层面的手段还太贫乏,粗略估计也要二、三十年后,才会有一条切实可行的技术路线。

在技术到位后,人类世界会迎来怎样的剧变,尚未可知,没必要现在就动手。

再者,竞争者的数量也不会一成不变,盖亚的几十亿人,原则上,总会断续的产生出“同类”,单凭他一个人,目前,根本就消灭不了几个。

且不说,志在永生者,头脑和能力必定不容小觑,反杀也完全可能。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持这种执念的人,会在哪一天图穷匕见、自相残杀呢,方然并没有很精确的预判,他只知道,这种“同类”之间的火并,应该会排在终将到来的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后。

而且这场火并,也将是人类文明的最后一场战争,是终结一切对立冲突,终结一切战火硝烟的最后一战。

终战之战,原因,不言自明:

永生角逐的胜者只能有一个,对手永远消失,战争,也将永远消亡。

至于具体的历史进程,在此之前,与罗伯特*布朗泛泛的讨论过这件事,加上自己掌握的军事、武器知识体系,方然的眼光,穿透了时间的厚重迷雾,他大概能判断出,导弹防御技术的成熟,或许就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在那之后,被人工智能挤压到濒临崩溃的世界经济,就将成为新一战的导火索。

危机,催生流血的政-治,第三次盖亚大战的导火线,与前两次相近,但结束的过程,却会有根本性的区别。

直白的讲,和前两次盖亚大战不一样,人工智能高度渗透的人类世界,将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成为战争的胜利者。

相反,传统的世界组织基本单元——国家,将在战争中土崩瓦解,高度智能化、集权化的暴力体系将被若干系统管理员把持,进而,割据盖亚,以直接消灭战争参与各方的形式,结束战争。

这样的终战,并非敌对双方决出了胜负,而是,参与大战的列强,被破体而出的智能体系掌控者撕裂,继而成为一个个的历史名词。

在那之后,地覆天翻的人类世界,将很快迎来又一次席卷盖亚的战争:

第四次盖亚大战。

当今时代,对下一场盖亚大战,畏惧于现代科技赋予的毁灭性力量,人类尚能报以警惕。

譬如,联邦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就曾发出振聋发聩的告诫:

“我不知道di sān ci shi jiè dà zhàn会怎么打,但我知道第四次会怎么打:用石头和木棒打。”

爱因斯坦的忧虑,源于核武器空前强大的威力,担心人类文明会在一次遍地蘑菇云的战争中被毁灭,浩劫之后,再有怎样的利益冲突,盖亚大战也只能以原始人类的武器,石头,或者木棒来进行。

这样的告诫,早在阿尔伯特小学时,方然就读过。

但,站在西历1471年的历史节点,遥望未来,十八岁的年轻人却必须得指出,即便如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人,对历史进程的把握,也难免出岔。

毕竟,在爱因斯坦的年代,电脑,自动化与人工智能的威力,还远没有完全的展现出来,电子计算机仍然是一种强大的计算工具,而非即将颠覆世界的利维坦。

随着军事科技的突飞猛进,下一次盖亚大战,世界并不会被从天而降的核火摧毁,却会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形式,彻底告别旧时代。

高度智能化、控制集权化的战争机器,暴力体系,被管理员篡权,彼此敌对的列强陆续消亡,战争的动机也因此而烟消云散,接下来,割据世界的一个个“同类”,将很快陷入别无选择、唯有一搏的囚徒困境。

继而,在某个偶然条件的触发下,动用全部暴力体系,拼死挣扎。

到那一天,战场上彼此厮杀的,将是人工智能掌控、效忠于管理员的机器,而不是挥舞石头和木棒的人。

这,才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盖亚大战的真面目;

而它所消灭的,将是战争本身。

屏幕前,方然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他清醒的确信,自己终将亲眼见证,终战之战爆发的那一天。

所以自相残杀,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隐匿身份,韬光养晦,竭尽全力准备命中注定的第四次盖亚大战,而不是企图除掉眼前的一两个竞争者,这是理性的抉择。

所以,对“匿名者”的邮箱,方然很谨慎的绝少接近。

信箱里的留言,说起来,当真会有什么独一无二的价值吗,显然没有,而频繁的访问邮箱接口,即便动用各种技术手段,方然清楚的知道,但凡踏上追寻永生、永不下车的这条路,竞争者的it手段必定都非同小可,他并不想提前动手,更不想提前将自己置身于“同类”的瞄准镜十字线下。

但,出于莫名的考虑,他还是陆续登录过几次邮箱,翻阅里面的记录。

竞争者,执念于无限长生命的人,这些,自己肯定会格外关注,但是在第三次盖亚大战到来、继而结束之前,并没有和这些家伙打交道的必要。

吸引方然的,还是那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匿名者”的身份。

调查,顾虑自身的安全,当然一直进行的很谨慎,也因此而不是太有效率。

虽然如此,以自身多年来磨炼的网络技术,和堪称娴熟的侵入技巧,越是调查,方然就越觉得困惑。

在一个个设防、或不设防的网络节点里搜索,智能化监控引擎的报告连篇累牍,但他始终没有发现“匿名者”的确切线索,是因为此人的技术出神入化、根本就无法战胜么,然而结合此人在若干资料里内嵌联络号码的行为,分明又是一种很冒险的莽行。

一高一低的反差,太突兀,让方然百思而不得其解。

就这样,一天天的利用业余时间,追寻“匿名者”的踪迹,方然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虽然,感性上他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判断:

追寻不到“匿名者”的踪迹,原因,很可能是此人已经……

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第九十四章 清除

消失,是很隐晦的说法,方然心下清楚,对一个执念于永生的人来讲,自戕、意外,都几乎不可能发生。

极大的概率,是“匿名者”被其他“同类”追踪到了身份,继而,

人间蒸发。

所以就是bèi gān掉了吗,结合此人的网络技术水平,被追踪、被除掉,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

真正的殊死相搏,尚未开始,像“匿名者”这样冒冒失失的家伙,就已经被策略激进的竞争者干净利索的解决掉,虽然这还只是推测,而非确定的现实,方然还是一阵脊背发凉;毕竟,死亡这种事,在他们这种追寻永生的人眼里,比寻常人脑海中的死亡更可怕了无数倍,根本就不是一个能从容摹想的概念。

畏惧死亡,执念于无限长的生命,这样的人,一旦被“同类”找上门,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或者冷冰冰的针头——

浑身一震,寒意拂过心头,方然强迫自己别再想下去。

害怕吗,当然,死神手中的冰冷镰刀,试问这世上又有谁能从容无惧的面对。

但,又觉得不太对劲,一整段的推理好像有什么瑕疵,只是,一时又找不出这不协调的点,究竟在哪里。

想到这儿,方然迟疑了片刻,然后“噼里啪啦”敲击键盘。

他已经作出决定,在确保自身安全、不会被“同类”追踪的前提下,继续调查“匿名者”的去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执着于“匿名者”的踪迹,这件事,对永不下车的目标,似乎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帮助。

方然的动机,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追寻永生,要处理的事务堆积如山,他没空多揣摩那若有若无的潜意识,只能集中精神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

譬如说,学业,作为身份的掩护,暑假将近时,他再次面见罗伯特*布朗教授。

身兼伯克利和自己的生意,近一年来,教授依旧行色匆匆,他还是在办公室里挺随意的和学生见面,谈谈他接下来的打算:

“修改的学位论文,我看过了,拿一个优秀的答辩评价是没问题;

至于暑假,方,你有什么打算,还是和以前一样闷在伯克利,当深居简出的隐士吗。”

提到论文,布朗教授在谈论方然的毕业答辩,西历1468年入学的年轻人即将用三年时间完成本科学业、继续在伯克利大学的生命科学部深造,也就是跟着罗伯特*布朗读硕士。

这种进度,在强手如林的伯克利实属寻常,并不引人注意,方然才会提前一年申请毕业。

虽然以他的实力,三年时间把本科和硕士一并连读出来也不难,但攻读的学术方向,对永不下车并无多大帮助,所以他也只是随便敷衍,给自己找一个继续待在大学校园、以便谋划未来的理由,仅此而已。

学生的真实想法,察言观色,布朗教授仍一无所知。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他当然希望眼前的大男孩能一直在手下做事,这样也方便自己的生意:

“哦、好吧,不过说真的,作为导师,我也冒昧的关心一下学生的情况,你这样长年累月待在伯克利,真的没问题?

现在学业都已就绪,钱么、也赚到了,”

说这话时,教授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其实没必要让自己一天天都连轴转,个人问题不考虑解决么,还是,你更推崇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那假期跟我去比弗利山庄怎么样;

说直白些,享受一下美好人生,嗯?”

享受人生,潜台词是什么呢,方然在这方面还有一点门外汉,但看教授的表情,他大概也能猜到。

五光十色,醇酒美人,用不着有多高的想象力,凡人之乐,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但他却意兴阑珊,一想到人类身体里以公斤计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就一点也不想和哪怕再美丽的异性有什么亲密接触。

那么怎样解释呢,说自己有洁癖、或者自闭症,可不是什么好借口。

他索性就扯到另一个话题:

“这完全可以直言相告,教授,既然您和我的观点相去不远;

这段时间,我想认真做一做自己的‘避难规划’,当然、您肯定清楚的,这需要很多钱,所以还希望在暑假里为您多做一些工作。”

“哦,……这打算也不错嘛。”

十八岁的年轻人,一般来说,正是享受无忧无虑大好年华的时候,但眼前的家伙,思维可和一般人不同,罗伯特*布朗慢慢点头。

既然都是悲观主义者,学生要规划自己的末日避难所,也很正常。

“不过,方,你知道避难所的成本;

我个人支持你的想法,但也怀疑,你目前是否有足够的经济实力。”

哪怕最简陋的避难所,如果是实打实的真家伙、而非糊弄了事的那种,成本都超过一千万马克,即便对方然的出身来历不甚了了,教授也很自然的推断,一个年轻人即便拼命努力,也几乎没可能拿出这样的巨款。

教授的怀疑,方然并不太在意,他只是需要一个待在学校的理由:

“的确是这样。

但,教授,关于迟早会来的世界大战,会持续多久,恕我还是与您有不尽相同的推测;

我初步规划的避难方案,也不见得,就一定是造避难所。”

“其他的方案?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谈谈你的大致构想么,哪怕只是梗概,我很好奇。”

“我的初步设想,大概是……”

到底是出身于生命科学领域,对人类世界的观察、分析,罗伯特*布朗虽有独到见解,却很难看透世界在人工智能阴影下的历史进程,这位身价不菲的教授,或许,还在幻想着一场大战后的经济复苏,又或者,只将其当做一个将世界带进末日的不可抗力。

既然如此,第三次盖亚大战之后的世界面貌,所谓“无知即是幸福”,方然也没涉及。

与导师确认了假期安排,两星期后,方然顺利通过伯克利大学的学士学位答辩,拿到一卷烫金的学士学位证书。

继而,结束了本科阶段的求学生涯。

第九十五章 体检

盛夏,假期来临,身份转换的方然先搬了住处,把一切打理妥当。

从本科生到研究生,正式入学前,来自本校的生源先安排住处,他颇费了番力气才将自己的东西都搬进新的公寓楼,还好,伯克利大学的研究生住宿区,条件还相当不错,每一个单间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迷你厨房。

到研究生这一阶段,与本科相比,组建家庭、甚至带孩子的学生,会越来越多,住宿的保障条件也有提高。

至于每学期九千二百马克的费用,至少对方然来讲,已不是问题。

伯克利这样的大学城,一般来讲,每到学生毕业、升学尘埃落定的夏季,总会比较冷清,有钱的学生们纷纷动身度假,家境困难的则外出打工,而且夏天日落更晚,大白天,校园周边的治安也相应的会好些。

但即便如此,方然的行踪仍然很谨慎,除有两次开着ford皮卡,全副武装在校园外转悠了一两圈外,他仍然足不出户。

忙忙碌碌,生活节奏如时钟一般精确,思维沉浸在网络海洋里,还是在填写入校注册信息的时候,方然才意识到,在西历1471年的今天,自己,已年满十八岁,是一个联邦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

十八岁,成年人,一般人的脑海中,大概就浮现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买酒精饮料”,或者“从此完全决定自己的人生”之类感慨。

对方然而言,感想,则很不一样。

至少,在像之前若干次的流程那样,到校内医院体检结束,浏览一行行拼写冗长项目的数据时,除“身体机能一切正常”的庆幸之外,十八岁的年龄,也在悄悄的提醒他,从这一刻起,自己,自己的血肉之躯,距离衰老这横亘在永生之路上的第一道天堑,正越来越近。

不,按某些研究的观点,衰老,甚至早在分界线般的十八岁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衰老,少年眼中曾完全不可战胜的一种规律,即便今天,在掌握诸多高深学识的方然眼前,仍然面目狰狞,但暂时撇开畏惧,要说这复杂之极的生化过程,究竟从哪一刻开始,学术界就尚有分歧。

毕竟如果从微观角度,人类细胞、乃至基因层面的损耗、衰退,事实上从配子结合的那一刻就已经启动。

至于那一刻之后,看似漫长的几十年人生,直到垂垂老矣,无非是内在的衰老过程,在皮囊之上的表面呈现。

衰老,自始至终,伴随着人的一生,这样的表述固然是理性的。

但这样的陈述,对缓解方然心中“衰老正在发生”的不适感,却又毫无意义。

一旦意识到年龄越过了十八岁,社会意义上,从孩童完全转变为chéng rén,恍惚间,方然耳边就响起虚无缥缈的列车“哐当——”,自己,仿佛置身于步进迟缓、却一刻也不曾静止的传送带上,而车厢尽头,那浓重如墨的黑暗,便似一尊静待饕餮的血盆恶兽,等待自己一步步送上门……

“小伙子,——喂,方先生?”

“啊——”

隐约的声音,把年轻人的思绪拉回现实,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医生面前的折叠椅上,方然抬手揩一揩额头的冷汗,

“哦、抱歉;

刚才在想别的事,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那么,对本期体检报告,您还有哪些需要咨询的问题呢~”

面对走神的年轻人,女医生点击鼠标、切换页面,一边瞥两眼方然的宽阔上身,询问的语气挺温柔。

一方面,从屏幕信息里,她知道这位咨询者的医疗保险规格很高,能轻松支付数千马克的检查费和咨询费,另一方面,多少也对外表阳光、身材健美的方然有些好感。

不过,在年轻人开口应对后,这种感觉里,就逐渐掺入了一丝难掩的惊讶与好奇:

“好的,谢谢您。

首先是这一项指标,嗜酸性粒细胞的活性分布,您能否判断,这是过去一周内有轻微细菌感染、恢复期的反跳,还是轻度过敏反应导致的暂时现象;

心电图的二十四小时数据投影,您看这里,是否有一过性的窦性不齐?

请结合近三次体检的数据研判一下。

此外还有这一项,流感h1nx、h3nx,是否还需要做抗体定量,据此评估今年的理想接种时段?

据我所知,glan公司的多价疫苗,对、报备价十九马克的bfv-4e,不应该有这样的一条抗体残留水平分布,那么……”

半小时后,告别了一脸复杂表情的医生,方然走出校医院的大门。

经过完善的检测,体检一切正常,这让年轻人的心情稍稍放松,他回到寝室,查看风险评估程序的输出,好决定前往湾区的哪一家医院进行强化核磁共振扫描,弥补校医院体检手段的一些不足。

畏死,任何人多少总有的一种情绪,在方然身上格外强烈,既然执念于永生,学习掌握一般意义上的医学知识就是必须的。

即便这种掌握,让医生惊讶,也不代表他的水平就超越了专业工作者。

总之只是一种谨慎,尤其,在十八岁的钟声敲响,意识到自己已顺利、抑或幸运的迈过了社会意义上的一道人生门槛,尤其是,当踯躅在看不到尽头的永生之路上,不经意间一抬头,就发现面目狰狞的衰老,已近在眼前。

本科的三年时间,要做的事太多,方然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精细钻研,时光流转,他对衰老的认识和理解,也没有精进太多。

闲暇时间查阅一些文献,追踪前沿的研究进展,结论,也只是略微谨慎的乐观。

至少,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不论是在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实验室,还是在国际生命科学年会的发言稿,他都没有发现任何确切的研究成果,能够证明,人类在追寻无限长生命的方向上,会存在什么原则性的困难。

虽然这种断言,早在金伯利中学就读时,就已经从逻辑、而非实践层面上得出,科学界的统一认识,还是让他稍稍欣慰。

跋涉在征途上的人,最担心的,莫过于选错了路。

但……原则上的困难,是一回事,实践上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第九十六章 低潮

自从西历1469年,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爆发以来,列强的科学技术研究深受牵连,不仅一大批国家层面的基础科学项目被延期、重新论证,甚至无限期冻结。

就连应用科学层面的生物学研究,也因为前景的不明朗,或者暂时遇到技术上的停滞。

譬如曾风靡一时的转基因技术,在经济危机的大环境下,产能过剩、商品滞销,转基因作物的成本优势无从施展,相关研究和应用也陷入短暂的低潮。

涉及农业的研究,危机之中,陷入停滞一点也不奇怪。

作为直接为人类服务,产品绝大多数会被人直接消费,而且边际效应存在断崖的一系列产业来说,市场容量原本几乎恒定,然而当每次经济危机到来时,程度越深,民众的消费能力下降的就越迅猛。

虽然饭总归一定要吃,食物的种类配比,却会向“健康、节俭”的素食方向滑动。

肉类消耗的减少,降低了饲料的消耗,进而,从总体上降低全世界的作物消耗量,将农业及一系列相关产业拖入泥潭。

换而言之,危机中,越是面向底层、层次越低的消费,萎靡程度越甚。

至于生命科学的另外一些领域,譬如,方然关心的延长寿命、乃至永生,却几乎没有衰退的迹象。

联邦的经济危机时期,事情的演变,往往如此,一方面是廉价必须消费品价格的两极分化,有深厚背景垄断的产品,价格暴涨,无法天然垄断的产品则严重滞销。

另一方面,不论超豪华酒店,还是从游艇到珠宝的奢侈品,价格越是高高在上的,销路反而越好。

正仿佛,盘踞联邦顶层的权贵们,眼见无数民众在危机大潮中痛苦挣扎,于心不忍,只能籍这些消遣来暂时má zui自己;

目睹如此悲惨的世界,内心一阵触动,然后该做点什么好呢,

移开目光。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指出问题的人,如果这一对策暂时也不便执行,就呷上几杯醇厚的红酒腾云驾雾,搂几具年轻的躯体恣意逍遥,把烦心事都抛诸脑后;

看不见的痛苦,对旁观者,就不再是痛苦。

人类行为的凡此种种,站在旁观这些旁观者的立场,方然并不在乎。

只要布朗教授的生意继续红火,加班一个月,有两三万马克进账户,那就ok,至于世界范围内,衰老与延寿方面的研究依然如火如荼,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吗,而无须关心那些投入大学实验室、企业研究所的马克,是如何聚敛而来。

不过,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进行,周遭世界的变化,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

从西历1471年开始,在多个it领域注入巨资的重振经济规划落地,联邦大地,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基础设施建设。

和以往若干次经济危机的对策不同,这一次,破土动工的项目以电力骨干网,馈电终端,网络基础设施,超级计算中心和自动化、智能化产业基地为主,注入的资金,逐渐蔓延到与it领域相关的上下游产业。

在1471财年,官方与民间的投资总额,预计将达三万亿马克之巨。

以莫须有的前景为诱导,政府开头,民间跟进,庞大的资金暂时支撑了莫名的信心,萧条近两年的联邦经济巨轮终于缓缓开动,而且,一点点加速撞开冰层,似乎就要挣脱厚重冰雪的阻挡,重启航程。

经济复苏,在天量资金与基础建设的刺激下,似乎顺理成章。

但这一轮几乎完全是勉强上马的复苏,究竟能持续多久,方然就不表乐观。

身为伯克利大学的准研究生,就读方向,与经济和金融没有一点联系,他的观点,看似与科班出身的伍尔街精英相悖,也和联邦有线电视网“经济正在复苏,繁荣就在眼前”的基调大相径庭。

要透过繁复的经济帷幕,窥见真相,并不需要那些擅长将简单问题复杂化的经济理论。

伍尔街的理论,一般来讲,是用来向投资者解释,为什么经过如此这般的一番运作后,你的钱,已经亏损殆尽,甚或变成了我的钱。

所以理论越难,越不知所云,效果越佳。

方然没有这种欺诈的需求,相反,他清楚的看到,正如诞生于西历1237年的幽灵,卡奥*海因里希所总结的那样,一切的经济危机,都源自消费无法覆盖生产,不改变经济运行的既有规则,任何手段都只能暂时拖延、掩盖经济危机,而无法将其根除。

从这一方面讲,任何举债、放水而试图重振经济的手段,不论是花钱掏垃圾坑,还是铺设大容量光缆,本质上都一样。

投资,一言蔽之,永远是为了获益;

是眼下拿出一百马克,投入经济循环,来年就有连本带利两百马克到账的算盘。

至于一百马克到两百马克的转换,如何实现,是生产生活必需品,还是拆了建、建了拆,乃至采购武器暴打小国,甚至空手套白狼的诈骗,只要马克到账,根本没人在乎。

但即便不在乎每一个细节,增殖的循环,究竟能否如愿运转,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投资到收益的全流程,可以很繁杂,但从经济循环的角度则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资本的增殖,说白了,是一百马克到两百马克,是投入的一百马克,召唤出同类的过程。

那么,这一过程的大前提,是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一百马克的同类,而且,能够被召唤前来,乖乖入账。

这一大前提,在当今时代的经济规律下,是很可疑的。

观察整个经济循环,从投资注入、到销售回款的全过程,每一个环节的进行,事实上都是资金转移的过程,是投资者为了完成自己的资金增殖计划,而采购从资源到人力服务、继而为其他经济组织提供利润的过程。

这一切环节的花销,最终,都要在产品销售、回款后冲抵,并且有所剩余,才能实现资本的增殖。

到此为止,仿佛一切顺利,但稍微思考,就会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

既然经济循环中的组织,都想赚钱,甚至,某些时候全都在赚钱,那他们赚的马克,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第九十七章 循环

从全体投资者的角度观察,资本增殖,或曰“钱生钱”,是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过程。

在经济循环中,作为整体的投资者投入一百马克,并期待着收回两百马克,为此,可以进行十分复杂的经济活动,但不管怎样,一百马克并不会凭空翻倍,当循环结束时,如果投资者的结算账户上真的有了两百马克,可以想象,那多出来的一百马克,必然是来自于整个经济循环之外。

多余的马克,这种东西,究竟存在于哪里;

一般人的想法大抵是“政府开动印钞机,央行随便改账户”,这种将货币想象成现钞、或者数字的念头,并无助于思考。

事实上,要顺利完成经济循环,让资本增殖,无非就是需要外来的货币注入,充当利润;

这种注入的货币,来源,可以是其他国家、地区的国民财富,可以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生产力提升,也可以是简单的开闸放水、信贷扩张,总之,要么来自其他经济组织,要么来自科技进步的衍生,要么来自信贷指向的未来。

万变不离其宗,总而言之,没有额外的货币一定是不成的。

联邦历史上的每一次经济刺激,货币、或者说就是“利润”的来源,都脱不出以上几条的范畴。

倘若以上渠道,全都无法提供资金注入,情况又会怎样呢:

一场极端典型的超级危机,就会到来。

置身于盛夏的大学校园,从媒体和网页上感受到联邦新一轮经济刺激的规模和力度,方然的感受,与卡奥*海因里希的观点大致仿佛,不过,这轮经济刺激埋下的隐患,可想而知,会比联邦历史上任何一次经济刺激都更严重,未来一旦爆发的后果,也将会是空前惨烈。

将大笔资金投入it、自动化、人工智能,这样的做法,效应与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刺激政策并无多大区别,带来的后果,却很不一样。

一言蔽之,在这样的经济刺激过程中,作为资本利润来源的联邦民众,能够获得的货币,会比以往任何一次经济复苏过程都少得多。

从电力骨干网,到人工智能,诸多经济刺激的大方向都有一个共同点,表面上,是高新科技的眼花缭乱,仿佛联邦即将开始第四次工业变革,待那些重化工、重人力的产业被淘汰后,就会自然迎来令人鼓舞的新一轮经济繁荣。

然而这所谓的变革,经济循环几乎完全在少数高科技企业、与基础设施制造商之间进行,衍生出的上下游产业少得可怜,普通民众的参与程度,则再创新低。

就方然手上的资料,譬如说,加利福尼亚某地的新能源汽车工厂,从项目规划到竣工投产,一共只有寥寥数百人参与其中,这数百人,还包括项目主管和设计师在内的,十指不沾泥的技术和管理人员。

现场施工队的规模不过四五十人,庞大的工程量,几乎完全动用自动化机械,按人工智能规划的流程来完成。

工厂建成后,日常的运行和维护,更只需要寥寥二十人的管理团队,每天即可生产三百五十辆无人驾驶电动车,如果全部卖出,毛利润高达一百四十万马克。

甚至,就连极罕见的生产线故障,前来处理的,也是流水线制造厂家的智能化检测维修系统,随行的工程师,一身西装坐在工厂会客室的沙发上喝咖啡,顶多瞥一眼平板电脑上的进度,轻松闲适的样子如果被大老板看到,说不定下一次,就连这家伙的机票钱、甚至薪水也都会被砍掉。

这样的智能化工厂,偌大厂房里,见不到一盏照明灯具;

仿佛墓室,令人窒息。

因为从头到尾,从原料投放到检测下线,根本没有一个工人实质性的参与其中,名义上监控流水线运行、事实上往往只是看客的运行团队,寥寥几名当班者,都在单独的值班室里,维系人类仅剩的存在感,仅此而已。

从现场施工,到工业流程,越来越多的岗位已经、或者正在被机器所取代,而联邦政府为经济开出的一张药方,则进一步加速了这样的嬗变。

纵观全局,只有在科技研发,或者前沿探索的机构里,才能轻易找到人的身影。

对置身于伯克利大学的方然,表面上,如果只关注周遭环境,很容易形成一种错觉,就是在当今时代的经济循环中,人的地位仍然至关重要。

毕竟,在联邦顶尖的大学,研究所,或者企业的研发部门,无数头脑正殚精竭虑,设法攻克技术难关。

然而这些人类中的顶尖头脑,在人口中的比例,却是不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微小。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生产力的发达,人的体力,技能,乃至相对比较初级的智力,依次被系统所替代,越来越多的联邦民众被从经济循环中剔除,进而,无法获得其中流动的货币,继而丧失消费能力。

待到经济循环堆积到产品销售、变现回款的那一天,危机,就将再度爆发,如同雪崩般将联邦掩埋。

自动化的电动车工厂,从规划到运行,一个没多少人参与其中,对投资者来讲,似乎是天大的好事,也可以节省许多人工成本。

然而从整体上考量,这也就意味着,工厂所制造的产品——每天的三百五十辆无人驾驶电动车,很可能根本就没有买主,进而,投资者幻想中的利润,也将随着产品的销路不畅,而注定无法实现。

商品找不到买主,在投资者,是极大的痛苦。

然而站在普通民众的角度,无钱购买生活必需品,则是天大的恐怖。

因为这些必需品,从电动车、服装鞋帽到生活必须的自来水、电力,甚至维持生命所必须的食品,生产的过程,几乎和普通民众没有一点交集,在这些商品的制造过程中,除极少数专业人才外,其他人根本拿不到任何报酬,现在又如何拿得出马克,去交换商品,满足自己可怜的生活需要呢。

第九十九章 模拟

自动化、智能化的经济循环,运行结束后,投资者坐拥全部产品,却几乎无法变现。

极少数的专业人才,得到了报酬,暂时成为生活品质有保证、生存环境却堪忧的幸运儿,毕竟他们买得起电动车,甚至model s,却无法负担装备电网和持枪保安的豪宅,而只能和其余的大多数人住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个街区。

而极大多数的人,被经济循环排斥在外的联邦民众,则一无所有,除为投资者和专业人才提供服务,从事所谓欣欣向荣的第三产业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投资者,加上专业人员,从经济循环中获利的人太少,所需的服务规模,也终究有限。

他们即便花天酒地,也无法让其余的绝大多数人有足够收入。

这,就是危机的新形态,矛盾的焦点,不再是劳动者的收入无法让产品出清,而是大量人口根本没有资格参与经济循环。

进而,也就没有任何收入,没有任何合-法的生存手段;

是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没有任何物质资料属于自己,甚至根本无法谋生的,彻底的绝望。

这景象,拜联邦的大规模刺激政策所赐,由基础科学应用于实践的一圈圈涟漪,挟裹着扩散开去,即将在不远的将来具现。

局面一旦到了那种程度,经济危机,反而是无关痛痒的小场面。

更致命的危机,则是彻底一无所有、断绝谋生手段的无数民众,要如何生存,或者,要如何死去的终极抉择。

人类世界的前景,稍加揣测,也不免令十八岁的年轻人皱眉。

是在为联邦民众的未来忧虑么;

并不全是。

方然更担心的,是一旦那样的局面到来,危机,就远不是一轮刺激政策的掩耳盗铃所能解决,接下去,盖亚迎来的要么是天下大乱,要么是世界大战,而任何一条道路,对永不下车的研究来讲,都是极端恶劣的困境。

那么问题来了,在迟早降临的文明末日面前,人类,还有多少时间;

科学技术的发展,方向,速度,乃至技术上的门槛,究竟是什么情况,是否来得及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取得突破,甚至触摸到无限生命的奥秘呢。

这一问题,即便在伯克利这样的高等学府攻读生命科学,站在方然的立场,也很难回答。

这并非是对未来两眼摸黑,而是藉由过往的学习和研究经历,他逐渐发现,人类的生命科学研究,在今天,已越来越演变为一种全新的形式,越来越依赖“计算科学”这另外一个科技研发的前沿领域。

计算机,与生命科学,乍一看来似乎是两不相干。

生物学的研究对象,显然,是活的生命,至少是曾经的生命,而计算机的研究方向,则是抽象的算法、架构和具现的集成电路。

但是在今天,至少在联邦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实验室里,计算机的地位则愈发重要。

伯克利大学的生命科学部,方然每一天忙碌的实验室里,实验活动大部分都需要计算机系统的监控和辅助,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其中一部分的模拟、仿真实验,几乎完全依赖超级计算机的算力,通过长时间的模拟运算,和生命过程的仿真,来得到“实验”数据和结论。

这样的实验,原则上讲,可以没有任何生命体的参与,而凭空推演得出结果。

即便结果还很不准确,一般都需要结合后续的实验过程来验证、或者证伪,但,计算机的确可以取代大量原本必须由科学实践来完成的工作。

凭借计算机的模拟、仿真,生命科学的研究得以摆脱试验的束缚,进而大大加速。

传统的实验手段,则从探寻客观世界的唯一手段,逐渐变为计算成果的筛选、验证环节,两者的结合越来越紧密,进而,即便传统的生命科学研究者,对计算资源的需求,乃至自身计算机技术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把握这一大趋势,对方然而言,天然比大多数同行都有优势。

很早就意识到计算机的巨大威力,多年来,一直没间断这方面的学习和研究,在处理实验室的仿真程序和虚拟实验系统时,不论是设计方案、还是处理数据,他都游刃有余。

同时,也逐渐意识到,在面对生命科学的深奥问题时,人类目前掌握的计算资源,还太薄弱,甚至有些跟不上理论研究的步伐。

计算机的算力,近年来,即便没有摩尔定律的推动,进步也十分显著。

不过,就眼前的计算任务而言,方然能动用的约1tflops算力,还远不足以解决复杂建模的生命科学研究,拿来筛选蛋白质分子的构型,还勉强可以,但哪怕只是泛泛的模拟细胞膜的微观活动、或者引物与受体的复杂作用,就动辄要运行十天半月,最后还只能得到相当模糊的结论。

想一想也是如此,生命活动的基本单元,不论核酸、还是蛋白质,分子量动辄在几万、几十万之巨,其性质殊难预料。

无数种有机物构成的细胞,结构和组成,更极端复杂而精妙。

要脱离实打实的试验,单凭数学模型来推导其生化过程,正如单凭计算,得到滂沱大雨中单个雨滴的精确轨迹,在实践中观察很容易,但要计算出一次次碰撞、乃至气流对雨滴的作用,最终得到轨迹,事实上就已超出了人类现有的能力。

要进一步进行这样的研究,一方面,需要计算机技术的进步,另一方面,也需要能切实的掌控算力。

但只有算力也不行;

有了计算资源,还得明确研究的方向,和具体的思路。

这方面,对自己的能力心知肚明,方然并未打算从事具体研究,一个人窥破永生不死的奥秘。

他所担忧的是,以当今世界的状况,科学技术的演进速度,是否足以在人类文明走向终点之前,为生命科学的研究提供足够的支持。

进而,召唤出那永不下车的神迹。

第九十九章 先后

这种事,不到终局的那一天,谁也无法预测。

但方然已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或者,初具轮廓的行动大方向:

要永不下车,路,不知还有多长,掌控算力、乃至互联网络的努力一定要有,目的,却不是为了亲自去进行生命科学的研究,而是要先设法自保,在终将到来的危机中存活下来,然后,清除所有竞争者和潜在的威胁。

至于“永生不死”,疾病,衰老,要解决所有的这一切困难,

等熬过文明的终章后,再发动也不迟。

……

从五岁孩童,到十八岁的少年,一路走来的阅历与洞察,让方然做出了判断。

从自己的预期寿命出发,结合世界的趋势,他推断出,在永不下车的无尽长路上,衰老,掉出车外,虽然狰狞可怖,却不见得会是横亘在面前的第一道天堑。

相比之下,末日,被推下车,车厢环境的剧变才更值得警惕,这,才是他与“同类”在追寻永生时,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

这难题怎样解决呢,活着,避免被伤害,道理上就这么简单;

然而一旦实践起来,在人类文明不同时期的难度,上限和下限,却完全不在一个维度。

当今世界,总体和平的年代,不论在联邦、还是世界上的大多数地方,活着,生存下来,不要被外来的力量剥夺了生命,这目标,似乎天经地义,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实现。

即便在治安恶化的贫民窟,甚或战火纷飞的冲突区,任务的难度,也并非超乎想象,人们往往只注意到斗殴中的死者,甚或战场上的尸堆,其实从理性的角度,统计一下这些区域的死亡率,就会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

即便在怎样无法无天的贫民窟,或者,再怎样激烈的战斗,一个人,如果不是运气太差,要想活下来总是有办法;

如果遭遇失败,更多只能归咎于运气,而非命运。

然而通向永生的路上,生存率又会是多少呢,不太精确,总之会是几十亿分之一。

直到竞争结束,决出最后的幸存者、抑或是胜利者,盖亚上的所有人都难逃命运的拷问,这种前景,让方然格外紧张。

和接受了死亡宿命的普通人不一样,寻常人面对这种结局,往往还可以寄希望于提前寿终正寝,或者干脆认命,他却没有这样的退路,一旦死亡,就意味着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那么,要如何自保,在或许并不久远的将来;

分析这种问题,方然所想的,并不是一时冲动到武器商店大肆采购,或者去搞那自掘坟墓般的末日避难所。

他清醒的意识到,不管车厢里形势如何,置身于一路疾驰的时间列车上,被推下车的风险,永远是来自暴力;这种暴力,形式并无关紧要,不论尖锐的石块,还是耀眼的核爆,本质上所导致的后果都一样。

不仅如此,反过来设想的话,要防御外界的致命袭击,暴力,也是最有效的手段。

并非暴力能抵消暴力,就像简陋的电子游戏里,那互相抵消的一串串花花绿绿子弹,而是说,通过暴力手段,剥夺对方使用暴力的意愿、或者能力,换句话说,就是抢在对方之前先行一步,用制造尸体的方式,来消弭威胁。

所以结论很明显,要保命,在任何情况下保命,就要掌控绝对的暴力。

但掌控暴力……

这种事,仅仅在一段时间之前,连少年时代的方然都不会相信,普通人会有机会做得到。

暴力,从根本上维系、塑造人类文明的强大力量,形式多种多样,但是在现代社会,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则是,凌驾一切的绝对暴力必定为政-府牢牢掌控,不管这样做的法理性、正义性如何,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维持了社会的基本稳定。

也就是说,哪怕对允许持枪的联邦公民而言,暴力,尤其绝对的暴力,根本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一个人,哪怕能力超卓,哪怕富可敌国,在当今世界的大环境下,也绝对没可能拥有绝对的暴力,即便在dong luàn国家占山为王、或者秘密建立私人武装,有限的实力,在列强碾压一切的暴力面前,也是不值一提。

但就在今天,藉由人工智能的渗透,横贯在民众与暴力之间的铁壁,正一点点被侵蚀。

西历1471年,借联邦大举刺激经济的风潮,军火巨头的自动化、智能化武器系统纷纷亮相,试图从庞大的联邦军费开支中分一杯羹。

从单兵遥控武器,到万吨级战舰,各种新型武器平台的卖点,几乎都集中在无人化上。

结合民众对伤亡的敏感,这些项目,简直就是为联邦量身定做。

对此,方然一直在抽时间关注。

无人化的武器平台,性能,目前还不是十分理想,“雷神”公司的单兵作战机器人重达五百公斤,携带的电池,只能支持六小时以内的行动,武器备弹量与射击精度比人类士兵好不到哪去,却没有人类士兵的战场灵活性和敏锐的敌我分辨能力。

然而正如一切的新生事物,趋势,而非现状,往往更加重要。

从单兵作战机器人,到远程遥控的无人坦克,无人攻击机,军火巨头的科研方向就是一步步取代人类士兵的战场地位。

这种趋势,固然是迎合联邦对战争伤亡的脆弱承受力,从另一个层面观察,任谁也不难看出,未来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必将是人工智能操控的机器,而不会是底层设计沿用了四十亿年的碳基生命。

人与机器的对比,短兵相接时,白痴都看得出哪一方更脆弱。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一定,在炮火与弹头面前,集成电路与电子器件的耐毁伤性,不见得比骨骼和肌肉更强,在适当的装甲、主动防御和电子干扰系统的庇护下,两者的战场生存力并无原则性的差异。

凭借现有的技术,人类士兵也可以使用外骨骼,增强防护力、绝对力量和耐力,人类运转的维持也相对更简单。

与之相比,目前的智能化、无人化武器平台,甚至还居于劣势。

第一〇〇章 劣势

但从长远的趋势来观察,人与机器相比,两个方面的劣势则是致命的。

首先,与出厂就能打仗的智能武器相比,人类士兵的“生产”,周期和成本太高,动辄十余年的抚养和系统化的教育培养,让人类士兵的费效比低的吓人。

其次,与毫无自主意识,不会思考也没有任何小算盘的机器相比,人类的自我意识,必然导致自身的审视与价值的取舍,进而,永远存在对命令加以思考、质疑、抗拒甚至反戈的可能性,而这是任何指挥官,任何暴力系统的掌控者所最不能容忍的。

事实上,正是基于这样一点考虑,联邦的暴力体系,才对无人武器平台深感兴趣。

战争,本质上是流血的政-治,“为何而战”的思考一旦开始,结论,简直就是不言自明:农庄地里,生产线上每日劳碌的联邦民众,真的需要用战争这种手段,来和国境线外的同类,和那些不仅在生物学意义上、而且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同类拼一个你死我活,才能捍卫自己的所谓权益吗,开什么玩笑。

人,多少总有自己的头脑,即便xi nǎo也不敢说没有一点疏漏,而原本应该摈弃一切人类情感、抛弃一切理性思考的士兵,拒绝成为战争机器,暴力的拥有者自然寝食难安,继而,对未来大有希望的替代品情有独钟。

就战争的本质而言,没有头脑的工具,永远比有头脑的更趁手。

这种判断,在人类世界的历史上,曾体现为愚民策略,xi nǎo手段,或者其他林林总总的一些下作把戏。

在今天,则是列强不约而同的动作,大力支持一系列智能化、无人化武器平台的研发和制造,用冷酷无情的钢铁和芯片将血肉之躯彻底取代,终极目标,是打造一支没有任何自我意志、完全听命于指挥官的无脑大军。

一旦这样的目标实现,联邦民众,则彻底失去战争中的利用价值,命运也将随之而变。

战争机器的嬗变,从个体角度,不可逆转的趋势大致如此,站在普通人的视角,方然有些不寒而栗。

凭借过人的头脑,他当然明白,一旦人被人工智能掌控的极其所取代,不再具有军事上的利用价值,结合世界的未来图景,也就意味着在权贵眼中,绝大多数民众的利用价值进一步降低,甚至,是最后利用价值的直接清零。

毫无价值的存在,说好听的,是废物,说难听的则是垃圾。

一旦事情真的发展到那种程度……

但也还好,既然认清现实,意识到这不过是人类世界发展的必然轨迹,方然就叹一口气,他知道,哪怕透过喧嚣的表象,看清了所有这些事实,自己也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看清形势、顺势而为。

战争机器的无人化,在体系底层,表现为武器平台的无人化。

不仅如此,在这庞大机器的顶端,暴力体系的中枢:情报、决策、指挥与控制体系,也在逐渐迈向无人化和智能化。

这种趋势,并非简单的用自动化、智能化系统,来进行战争机器的信息传输,而是近年来的一种新动向,是借助人工智能之力,辅助人类指挥官进行战争的分析与决策,进而,在某些特定条件、特定场合下,逐步代替人类来进行战术、战役乃至战略层面的决策。

这种替代,一开始,人工智能必定以辅助者的身份出现。

好比盘旋在联邦天空的预警机,这样的空中探测、指挥平台,一般会配备若干名空勤人员,根据雷达显示屏的讯息来分析空情,为一线作战平台提供空情保障和战术规划,有时候还会直接插手、引导战斗机飞行员接敌,或者执行一些需要复杂指令的任务,同时,这些空勤人员还负责承接上级的命令。

这样的一套作战指挥体系,在人工智能介入后,首先,不过是对空情讯息进行汇总。

类似的功能,早在二三十年前的e系列预警机上,就已经有初步的实现,但是后来,随着计算机、人工智能的飞速演进,ai能够承担的任务也越来越多,联邦军工的最新进展,ai已经可以为预警机上的指挥人员提供完善的战术方案,在计算机提供的策略面前,人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凭经验、或者直觉,进行决策。

这种决策,且不论所谓“经验”、“直觉”是否比ai的计算更靠谱,单论“决策”的概念,也不再是殚精竭虑的找对策;

而是从ai给出的几个作战方案里,选择一个看上去最佳的,仅此而已。

战术层面的空中对抗,场面火爆,规则和变量却相对比较简单,容易被ai所掌控。

按照目前的趋势,可想而知,从联邦武装力量的最高指挥层一级级向下,人工智能的参与度,将越来越高,强大计算分析能力加持的计算机,人工智能基础上的决策力之提升,早晚会胜过人的思维,全面接管战争的各个层面。

再考虑计算机的信息获取,网络接入,天生远胜过人类,又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从遍布世界的互联网络,覆盖战场的信息体系中获取讯息,对计算机而言,并不需要人类才使用的显示、播放设备,而是高速率的直连,这种优势,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只会越来越大。

即便人类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技术手段,譬如芯片植入、人机融合,受限于碳基平台的基础条件,也没可能与ai正面抗衡。

对暴力体系的趋势把握,ai的渗透,就是这样自底向上、和自上而下的同时进行。

未来的某一天,或迟或早,这两方面们的渗透将在战争机器的某一层面相遇,继而融合为一体;

到那时,人在战争中的作用,将微不足道。

战争仍然会存在,但自始至终,或许,人需要面对的问题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面对人工智能整合、分析、规划出的庞大方案,权衡利弊,决定这场战争究竟要不要打。

如果要打,又要执行哪一个具体的方案。

第一〇一章 道路

战争机器的演变,是ai对世界渗透的一个环节,趋势,不会改变。

在方然眼中,这样的大趋势,却是普通人掌控暴力、甚至掌控绝对暴力的机会。

与人类组成的战争机器不同,自动化、智能化的武器平台,没有自我意识和所谓的“忠诚”,行动的一切原则,完全遵循指令。

那么关键就在于:

这些指令,究竟会来自于谁。

是指挥官么,答案似乎如此浅显,然而再想一想,所谓战争机器的控制者,无非只是在控制台前,做选择的人;这样的人,之所以能掌控庞大的战争机器,并非因为他是这庞大机器的设计者,制造者,甚或使用者,而仅仅在于,他持有系统管理员的账户密码,有足够的访问权限,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又有什么措施,能百分百的,确保系统一定被指挥官掌控、而不会被篡夺呢;

原则上,并没有。

说的再直白一点,到那时,人工智能支持的庞大战争机器,究竟会为谁而战;

这种问题只对人才有意义,体系本身,只会执行接到的命令,而要掌控这样的战争机器,岂但不需要是这体系的设计者、制造者、运行者,甚至都不需要成为指挥官。

只要掌控了网络,篡夺指挥账户,就能做到。

到那时,篡夺了指挥账户的人,甚至,可以没有任何一点军事、战争方面的常识,ai系统可以完全代劳,根据敌我双方的态势,规划出最有可能取胜的策略,并计算出胜率,提供给人来抉择。

面对这样的整个系统,他,或者她,只需回答一个最浅显的问题:

要不要开战,就这么简单。

一旦将趋势把握到这种程度,掌控暴力,对方然这样精通it技术的人来讲,就不再是原则上无法企及的目标。

要掌控绝对的暴力,在可预见的文明末日保护自己,甚至,进而铲除竞争者和一切威胁,身为网络世界的强者,方然并不需要亲自掌握武器的使用技能,也不需要切实的研究军事与战争,甚至,不需要攫取钱财、豢养私军。

需要做的,仅仅是相机而动,在准确的时间、侵入准确的节点,夺取联邦庞大战争机器的指挥权。

这,才是着眼于未来的,掌控绝对暴力的唯一出路。

……

对暴力的观察,思考,方然的思路一致蜿蜒到遥远的未来,结论分外清晰。

但要侵入战争机器的指挥中枢,进而,夺取其最高控制权,难度显然不是在网络上入侵一个节点,或者拖取数据讯息这样容易。

军事体系的网络,节点,甚至根本就不会链接到互联网上,普通民众要实施这样的行为,根本无从谈起。

即便原理上一清二楚,要准备实施类似的行为,也得有起点才行。

究竟从庞大体系的哪一个节点着手,能顺利篡夺控制权,这种事,凭空想象是不成的,起码也要在漫长的网络发展、演变过程中,对其有十分全面而细致的观察、理解才可以。

也就是说,如果以掌控暴力作为长期目标,当下的计划,就应该以“暴力体系基础设施”的设计、建设、运作方,作为进一步的跳板。

思路延伸到这里,方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折的道路。

置身于偌大的伯克利校园,凭借过往十余年的人生经验,历史的进程,被十八岁的年轻人牢牢把握,长久以来的内心疑惑,也如阳光下的迷雾般渐渐消散。

永不下车的票,一旦出现,究竟怎样才能将其攫取到呢;

答案,已经十分明显。

从幼年时的畏惧衰老,竭力寻找对抗衰老的手段;

到察觉人类世界的危机四伏,设法避免任何意外与伤害;

再到后来的觉醒,意识到网络、自动化、人工智能的天翻地覆;

直至今天,长久以来的迷惘一扫而空,执着于永生的年轻人终于找到了解开这一难题的钥匙。

暴力,绝对的暴力,至高无上的强力手段,正是解决所有这一切困难,清除所有竞争者,掌控整个盖亚的最有力手段。

永生之路上遭遇的每一个难题,原则上,都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来加以解决,要战胜衰老,可以劫夺生命科学研究机构的成果,要抵挡戕害,可以武力清除任何潜在的威胁,要独占盖亚安享永生,可以借助暴力彻底铲除遍布盖亚的繁衍种、和所有想必会持有一模一样看法的“同类”们。

似乎,藉由指挥权的篡夺,驾驭盖亚表面至高无上的元要素,一切现实层面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

这种篡夺,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

方然尚无法确定。

多少年来学习it技术,在网络上演练黑客的十八般武艺,对自己的计算机、信息技术水平,方然很有自信,而且这种自信是建立在实战、而非臆想的基础上。

但,正因为潜心钻研这方面的技术,他才更加清楚,任何计算机、网络系统总会有一定的安全措施。

这些措施,如果没有人为的疏忽、或者蓄意破坏,都是极难攻破的。

自从计算机、网络诞生的那一天起,信息安全、网络安全问题,就越来越受到人类的重视。

对应的解决方案,林林总总,技术上的迭代速度非常快,即便不考虑还在研究中的量子加密、量子计算机,现有的基于数学研究的传统加密方式,也往往会让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往而兴叹,哪怕互联网络上司空见惯的aes加密,二百五十六位的密码强度,也足以在实践意义上杜绝任何技术性的破坏。

对当今时代的典型加密算法,如果不考虑走捷径、从算法上找突破口的非常规手段{这些手段并非始终能奏效},单纯用算力进行暴力po jiě,即便以当今世界最强大的超级计算机——“升阳”,对抗二百五十六位密码的aes,也需要天文数字般的时间。

换算成年,一言以蔽之,会远远超出宇宙的年龄。

第一〇二章 猜想

信息安全与密码学的成果,在现实层面,几乎让暴力po jiě安全措施成为了一种不可能。

与理论上几乎无法逾越的此类措施相比,网络安全的技术手段,更加薄弱,黑客屡屡得手的也正是这一领域。

但,如果深入分析互联网上恒河沙数的安全漏洞,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最终一定会追溯到开发人员的疏忽、或者渎职。

而联邦暴力体系的中枢,出现这种疏忽和渎职漏洞的概率很小,甚至接近于零。

毕竟,计算机系统的漏洞,根本上还是人犯下的错误。

随着技术的进步,即使在人力资源最为凸显的软件工程领域,ai的渗透也在加深,在计算机上运行的软件,越来越多的参与到软件本身的开发当中,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大趋势下,人的错误,在程序中的占比将越来越低,反映在网络、系统的安全性上,漏洞也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以发现和利用。

按这样的趋势,似乎,设想渗透暴力机器的指挥中枢,篡夺控制权,只是一个天方夜谭般的念头。

活跃在互联网络上的黑客,在民众眼中,似乎既神秘又无所不能。

但身为其中之一,水平也相当可以的方然,却清楚所谓“黑客行为”只是一个性质模糊的边缘领域。

凭借娴熟的it技术去穿透网络,刺探节点,这些行动基本上只对防备松懈的系统有效,而极难渗透戒备森严、甚至根本不接入互联网络的专用网,而联邦的庞大战争机器,其指挥控制中枢,显然就属于后一类,即便未来技术突飞猛进,显然也不是单个黑客能拿下的那种目标。

即便身为这一系统的设计者,制造者,甚至运行维护者,单纯从技术层面上突破,成功的概率也很渺茫。

但这一系统真的无法被篡夺,哪怕早有预谋,哪怕缜密布局,也不行吗。

思考,帮助方然确定了努力的大方向,至于“篡夺战争机器”这一目标的实现难度,当然需要有完全的估计,但很遗憾,凭已掌握的知识,他还无法准确的做出判断。

即,暂时还只能凭信念前行。

掌控绝对的暴力,这种事,不管可行、还是不可行,反正是唯一有希望的道路。

至于如何做到,正如多少年前的漆黑夜晚,暗自笃定了“永不下车”的执念那样,既然别无选择,索性就抛开一切疑虑,竭力向前。

不过,即便在前途尚不明朗的眼前,对世界的未来图景,多年钻研信息技术领域的方然,也模模糊糊的产生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或者,从学术角度阐述,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想:

在信息技术领域,能百分之百掌控一个系统的人,只有这系统的最初创造者。

或者,换一种具体的陈述,对任何实践意义上的计算机、it系统,除非创造者本人愿意让出控制权,否则,没有任何百分之百可靠的手段,能够让除系统创造者之外的任何人,获取该系统的最高控制权。

这一猜想,暂时无法证明、也无法被证伪。

但毫无疑问的,这猜想,事关重大,甚至足以决定永生之路的成与败,迟早,他必须着手将其解决。

此时此刻,置身于初秋的伯克利校园,方然并不知道,他无意间萌生的这一重大猜想,正暗示着一个逻辑上的根本矛盾;这矛盾,即便在亲历了人类文明的末日之后,漫长岁月里,仍将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并最终迫使他,做出命运攸关的抉择。

但那抉择又会是什么呢。

……

时光流转,暑假匆匆而过,方然的身份变成了研究生。

但生活的轨迹依旧,校园,一如往昔,就连每天前往的实验室都还是那一个。

表面上行动如常,内心深处,觉悟到了永生之路的大方向,看清了路标的方然,准备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

衰老,伤害,乃至文明的末日,抵挡这一切的手段,无非还是着落在无止境的信息技术层面,这样解读下来,似乎,永不下车的准备工作很简单,只需每天攻读不辍,继续钟表样精确的规律作息,逐渐取得“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器重,乃至将来某一天加入其中,就可以此为跳板,接近暴力体系的中枢。

作为联邦首屈一指的it巨头,“国际商用”参与的军方项目,非常之多。

以掌控绝对的暴力作为长远目标,相比之下,就连生命科学部的实验室里,那些复杂而艰巨的实验项目,都不太能让方然提起兴趣。

毕竟他一早就想明白,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并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去探索永生不灭的奥秘。

一句大白话,“造不如抢”;

撇开道义上的谴责,应该说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但,就在一天天的有条不紊之中,每天在实验室,或者寝室里忙碌,又或者在泳池里锻炼身体,片刻清闲时,方然总会感觉有一点不踏实。

等到他凝神思考,想弄明白这不踏实来自于何处时,又往往陷入茫然,不得要领。

会是“匿名者”身份的悬而未决吗,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暑假期间开始的调查工作,时至今日,没有什么看得见的进展;智能嗅探系统每天提交一份报告,其中,也没有关于“匿名者”行踪的线索,看上去,就仿佛在留下那些联系方式之后,此人就从互联网络上彻底消失。

按一般的想象,认定这家伙已经bèi gān掉,也算合情合理,但方然却不这么认为,他没有放弃。

不管怎样,“匿名者”是死是活,总还算不得一种迫切的威胁。

那又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想来想去,大概,也就只有开学后的那些必修课,令人心生抗拒的高等物理。

物理,自然科学的基石,方然的态度是相当分裂的。

一方面,意识到物理对现代科学的重大意义,他的学习,相当自觉而高效,毕竟多少年来的修形早已让自己成为学霸,任何学科,只要持续不断的投入,都能游刃有余。

但另一方面,意识到物理学中潜藏的,不寒而栗的“未来”,又难免让他寝食难安。

第一〇三章 请教

令方然不安的,是未来。

哪怕是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思维一旦触碰到“热寂”,仍然让他惊悚。

不敢想,强迫自己别想,这些只是自欺欺人的权宜之计。

热力学三定律,无疑,是客观存在的,任何一个念过中学的联邦民众都学过,表面上,这儿并没有达尔文进化论那样非此即彼的,神明与科学的尖锐冲突,但越是如此,基于统计学的热力学越是颠扑不破,方然就越畏惧。

一边心怀畏惧,一边有忍不住思考,这样的心态无疑是矛盾的。

物理学主宰的世界,乃至宇宙,是否有其注定将要降临的宿命,时间的列车会一直向前,永不停歇,还是终将撞上那绝对无法洞穿的叹息之墙,这种事,单凭方然目前掌握的物理理论,根本无法回答,也没办法像眼前的社会问题那样,通过观察和思考,得到客观而理性的结论。

那么钻研物理学,可以得到答案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但遗憾的,他现在还抽不出时间,在浩如烟海的物理世界中遨游。

还是求助专业人士罢。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的强势专业,其中,也包括理论物理,虽然自己的学业和物理几乎没什么交集,必修课上,总还会见到一些物理的行内人,即便这些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的学者,讲起课来,往往都心不在焉。

但凭借娴熟的计算机技术,以本科同学作为媒介,蓄意为之,方然还是认识了一些物理学的教授。

关于热力学定律预示的未来,表面上,这种问题并不需要劳烦伯克利大学的专家学者,随便抓一个物理方向的学生,都可以侃侃而谈,把中学时代就学习过的定律解释的明明白白。

但方然并不需要找人来解释定律,他想知道的是,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热力学三定律,究竟是否如科学界公认的那样,绝对正确。

在此基础上,再引申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宇宙,推测寿命超过一百四十亿年的存在,如此浩瀚无垠,近似永恒的东西,究竟会不会有一个宿命般的终结。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的手段,是帮忙搞定物理系的计算机。

当今时代的科学研究,越来越倚重计算机的强大算力,这很好理解,毕竟“能数学化的领域,才称得上是科学”,而一旦数学化,很自然的,人们迟早会想到借助计算机那近乎无穷无尽的力量,来窥破客观世界的奥密。

单纯讨论基础物理研究,毫不夸张的讲,方然就是一个这方面的麻瓜。

但如果是要维护计算机系统,协调服务器和计算节点,帮助物理系的天才头脑们更迅速、更可靠的演算,就正是他的专长。

本科时,有意挤出些时间来帮忙,方然很少有目的性如此明显的行为,但这一次,自问没时间、或许也没能力参透深不可测的基础物理理论,向看上去靠谱的专家求助,就是最稳妥的选择。

即便如此,在事务繁忙的教授面前,要提问也得找机会。

深秋,一个寻常的午后,方然背着笔记本,带着电脑维护的工具,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理查德*费曼,方然在本科时接触到的物理课教师,也是伯克利大学的终身教授,对这样一位学术界的名人,可想而知,并不擅长费时间来应付学生们的愚蠢问题,一开始,方然还是专注于维护计算机,配置通用计算平台,把教授的个人电脑联到校内网,然后尝试连接学校的超算接口。

个人计算机,一般来讲,并不适合用来进行科学研究,即便外联超算也不行。

但结合费曼教授的研究方向——宏观物理,或许这位教授是有在微型机上运行低精度模拟的习惯,至于这是否合适,他可没有班门弄斧的资格。

宏观物理,在今天已算不得前沿领域,方然也没期待能找到一位专注于统计物理、或者热力学的专家来求教,毕竟,在琳琅满目的物理学大厦里,热力学已经是陈列在货架上近百年的老古董,并不引人注目。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热力学的深刻涵义:

形式很简洁,意义,却至关重大,即便在物理世界中,这样的定律也并不多见。

手指“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方然在专注工作,费曼教授一开始在旁边伏案看书,然后凑过来看一眼屏幕:

“恩,这样就可以了?

还有计时,它好像一直都不太准确,年轻人,你知道原因么。”

“哦……这应该是超算那边返回的占用时长,不影响解算过程,至于准确度……一般的确是不太准的,但并无关紧要。”

“但这样一来,就无法确切的知道,算法究竟需要运行多久了嘛。”

“因为您调用的是公共接口,也就是、逻辑上的计算资源,而不是独占若干个upcc,所以……”

不太明白费曼为什么在意运行时间,方然随便说了两句,然后教授告诉他,之前有一次,他忘记了aie压缩文件的密码,就尝试用超算来po jiě,然而运行了几天几夜后还是没有任何成果,他只是想弄清楚,po jiěaie文件的密码究竟要多长时间。

调用超算公共接口,试图po jiě十位数的aie密码,这一行为的外行程度,让方然惊讶。

但他还是很平静的向教授解释,aie密码的po jiě过程并不是简单的暴力穷举,所以,不能用密码空间的大小来估计将消耗的时间:

“十位数的密码,可能的组合无非是十的十次方,也就是一百亿;

对普通的加密方式,如果每秒尝试一万次,概率上讲,po jiě的平均时间大约为六天。

但aie这种格式,在解密时,会访问aie体系的核心服务器,进行验证,这一验证过程就比较繁琐,即便不考虑服务器秘钥参与运算的计算量提升,单就网络延迟来讲,也会在十毫秒以上,每秒能尝试的次数将会少于一百次,那么,平均po jiě时间就会暴增到一年半。

所以,推荐您不要使用aie格式;

如果担心资料的安全,可以用物理隔离的方式来保存。”

第一〇四章 依赖

aie,信息技术的一个微不足道进展,同时也是网络渗透的表现,这种文件的加密、解密,都需要联网才能进行。

如果无法连接到核心服务器,即便持有密码,都无法将文件解密。

这样的设计,如果是放在十年、五年以前的互联网络上,都会被用户骂一个狗血淋头。

无非是加密普通的文件,居然还要联网,断网,则文件形同废纸,如此弱智的业务逻辑,在今天的联邦却几乎无人吐槽,只因为互联网络的接入越来越普遍,越来越无间断,原本令人无法接受的条件也逐渐变成了默认选项。

时至今日,除专用网络的计算机外,遍布联邦的十几亿台终端、智能设备,几乎全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连接在网络上。

网络对人类社会的渗透,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间,随着联邦新一轮信息基础设施的兴建,这种情形会更加普遍,网络,也即将成为像自来水、电力那样的“公众基础服务”,成为一种存在时无人在意,消失时才知珍惜的存在。

甚至,这一趋势会令人产生幻觉,仿佛盖亚有史以来就存在着这些基础服务。

在这种大环境下,出于种种考虑,需要连接网络、访问中心服务器才能正常使用的软件、功能,也越来越寻常。

对这种大趋势,作为用户,倘若不经历一两次断网,甚至都完全无法察觉。

因为网络实在是太普遍,覆盖的区域,几乎没有任何死角,联邦电信等运营商的软硬件体系也几乎都kun bǎng了一系列接入套餐、或者默认功能,往往在不知不觉间,智能设备就已经连接上了网络,使用者却还懵然不知。

将一切设备接入网络,站在全局角度,是信息技术沿革的必然趋势。

然而从安全角度,网络,成为一种存在感如空气那样的,一旦缺失,就会引发天dà má烦的存在,却让方然感到不安。

公众基础设施,自来水,110伏市电,或许还包括遍布联邦的加油站、充电桩,这些系统对人类生存的必要性,似乎大过网络,但另一方面,倘若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个人或组织要摆脱对这些基础设施的依赖,即便代价高昂,总还有办法能做到。

不用自来水,可以占据水源、自行净化;

不用110伏市电,可以储备电池、燃料,自备发电机组;

但网络呢,不使用笼罩盖亚的互联网,难道用户还能另起炉灶,建设一个足以替代其大部分功能的私有网络吗;

这根本就办不到。

从这一角度,甚至,逐渐渗透到社会各层面的网络,民众的依赖程度,会比赖以维生的空气、水和食物更严重。

空气,水,食物,燃料和药品,这些物质上的资源,除仰赖联邦社会的分发体系外,尚可以自行储备,所谓“末日避难所”就是这种策略的极端表现。

然而网络却不一样:

遍布世界的互联网络,internet,只有一个。

要想使用其中近乎无限的资源,进行远程操作,用户除了接入,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至于另起山头,自行投资一张建设覆盖全世界的网络,且不说现有网络的节点无法自动接入新的网络,单就天文数字般的投资、和跨越众多国家的协调难度,就足以将一切构想拒之门外,打入冷宫。

互联网络的唯一性,不可替代性,让方然十分警惕。

但没办法,至少在眼前,他没可能拒绝接入internet,自绝于发达的虚拟世界。

一边断断续续的思考,向费曼教授解释aie加密的工作特性,虽然不是本行,教授也理解的很迅速:

“这么说来,要暴力po jiěaie,反而成了一种现实意义上的不可能,是这样吗。”

“基本上是这样,除非……在本地启动‘虚拟服务’、代替核心服务器来刷新文件内的秘钥,但很遗憾,至少在目前,网络上还没有这样的软件。

而传统的穷举法,对一个十位数的aie密码,暴力po jiě,大概需要近两年的时间,而且和一般意义上的暴力穷举不同,在aie的po jiě过程中,时间主要都耗费在连接服务器上,更强大的算力,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帮助。

如果密码再长一点,可想而知,po jiě的时间成本,甚至会超过宇宙的寿限。”

“哦,年轻人,你认为宇宙的寿限是多少。”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理查德*费曼对方然的小算盘一无所知,出于职业敏感性而随口问了一句。

“很抱歉,我想……刚才的话应该是,po jiě的时间会超过宇宙的年龄。”

年龄和寿限,意义显然并不一样,前者有学术界的共识——约一百四十亿年,后者才是他十分关心、却找不到答案的那个值。

察觉到费曼教授的注意力,方然斟酌词句,尝试开启新的话题:

“话说回来,教授,关于宇宙的寿限,站在一位专业人士的角度,您的观点如何?

宇宙这样广袤到无法想象的存在,究竟是自有永有的,”这说法当然错的离谱,没关系,反正能引起教授的兴趣就行,“还是源自于一场**ào zhà,如果是后者,那么我个人的冒昧见解,既然宇宙有开端,也就应该有终结,是这样吗。”

“宇宙的寿限,恩,如果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前提条件的确如你所言,需要先假设、或者确证宇宙有寿限才可以。”

敏锐的提炼出前置条件,费曼教授挺放松的坐到转椅上,看起来,他今天的确不怎么忙,愿意花一点时间和眼前的学生闲谈几句,只不过,他虽然一下子洞悉了方然所提问题的实质,却对背后的涵义不甚了了,而完全当做学术问题来考虑:

“在这方面,目前的宏观物理研究,还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如果从人的立场来讲,事实上,也不需要多么精确的数字,那么所谓‘寿限’可以是几百亿年,到几亿亿年不等,数字的出入很大,毕竟这还涉及到一个未有共识的定义:

当宇宙演化到什么样的状态,才算寿终正寝。”

“难道不是,热寂……吗。”

感觉像碰触烧红的烙铁,说出这一个词,方然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第一〇五章 分布

热寂,定义并不甚明了,用来形容宇宙的最终命运,在物理界却尽人皆知。

宇宙的终局,或者,人类认识范围内的任何一种客观存在,如果当做孤立系统,最终的结局必然是熵达到极大值,在那之后,倘若时间的概念仍然存在{这一点并非天经地义},系统本身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潭死水。

热力学三定律,一百多年前的科学原理,给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景象。

在理查德*费曼面前,方然没有解释这些基本原则的必要,他只是言简意赅的道出疑问。

“宇宙的末日”,这,是任何一个学习过现代物理,特别是热力学的学生,多多少少都会思考过的问题。

区别只在于,寻常人的这种思考,很快就会被生命的逝去、和时间的流逝冲刷殆尽。

一旦意识到人的一生何其短暂,遥远到不可思议的宇宙之末日,再怎样努力,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这种思考就会知趣的无疾而终,甚或用“人类连十年、二十年后的世界都无法预测,又怎能奢望洞悉宇宙的奥秘”来自我安慰。

但是方然呢,即便只是一个永不下车的憧憬者,无限长的生命还是未知数,思维的角度,也已经和常rén dà不相同。

热力学定律,自身而言,是基于统计的直白叙述。

想象一个充斥空气的密闭空间,在没有外界的物质、能量影响时,其中的空气分子,会大致均匀的分布在整个空间里,而几乎绝对不可能自发的集中在空间一侧、让另一侧出现真空;事实上,即便通过外力,让这种情形出现,一旦撤去外来的干涉条件,气体分子会迅速向真空一侧扩散,经过或长或短的时间,最终,空间内又会变成分子大致均匀分布的平衡态,或者,终末态。

考察处于平衡态的空间,微观上,任何一小块空间内的分子数量,总会有微弱的涨落起伏,但是从宏观上,分子的分布则非常均匀。

为什么会这样呢,浅显的表象,背后蕴含的机理却极端深刻,方然并无法看透。

只能说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统计规律,可以用来解释这样一种现象:考虑空气分子在空间中的分布,可能的方案有如恒河沙数,但其中绝大多数方案都是分子近似均匀分布、平平无奇的那种,所有分子聚集在一半空间、另一半出现真空的方案,则只有其中的极少数。

譬如说,在上面的案例中,如果空间内有10,000个空气分子,将空间等分成a、b两部分,则所有空气分子在其中任意分布,可能的情形会有2^10000之多。

2^10000,毫无疑问,这一数字是难以想象的巨大。

然而所有空气分子都跑到一边、另一边出现真空的情形,又有多少种呢?

要么所有分子都在a,要么所有都在b,数一数,这样的极端情形为何几乎不可能出现,原因也就不言自明:

这种情形,只有区区2种方案,可以做得到。

10000个空气分子的任意分布,自发出现一半空气、一半真空的概率是1/2^9999,这个数字究竟有多小呢,数学家可能会感兴趣,但是对物理学家而言,实践意义上,如此微末的数字根本就等于零。

而且这还是区区10000个空气分子的情形;

实践中,哪怕一立方厘米的地表空间,在零摄氏度、标准气压时,都会充斥着27*10^19个空气分子。

规模越大,偏离平均分布的情形,越会罕见到根本不可能出现。

虽然是用分子位置举例,换成其他的物理量,譬如速度、能量,也是一样道理。

建立在统计学上的热力学三定律,道理,非常简洁,虽然背后的机理深不可测,站在不求甚解、只看结果的角度,其正确性却是不言自明。

但,一旦将这些定律应用到宏观层面,甚至宇宙这样的尺度,又会怎么样呢。

绝对正确的热力学三定律,与民众的误解不一样,原则上,并不排除系统状态的极端化,也就是进入一些相对不太罕见、不太容易自发形成的状态,这种现象,在客观世界司空见惯,用学术语言来讲,是系统可以借助外来的能量、或者说低熵源,来影响自身粒子的分布和行为,即,降低自身的熵值。

正因为这样的规则,在盖亚,才衍生出从自然现象到生命奇迹的一系列眼花缭乱。

可是再怎样纷繁芜杂的世界,物理上的过程,熵的增加,或曰,系统分布从罕见状态到常见状态的滑落,却是绝对无法违抗的宿命。

盖亚,年龄逾四十六亿的古老存在,分布在其表面的生命形态,万变不离其宗,都需要外界提供的低熵源来维持自身的生命活动,低熵的来源,本质上都是一点四亿公里外的恒星,所发出的光芒。

生命依赖恒星的光和热,才能生存,科普读物往往从能量转移的角度描述这一过程。

这样讲,当然是正确的,不过从热力学的角度,发生在恒星到生命体、再到环境的熵转移,才是更本质的陈述。

生命的迹象,一切都依赖于熵的转移,这是方然关注的核心问题。

因为这也就意味着,倘若要永生,要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仅仅假设宇宙本身万世长存,直到永恒,只是一个必要条件。

根本上讲,要切实的永生不死,还要有一个永远存在的低熵源。

但是这可能吗……

“你可能还不清楚,热寂,概念上本身就不太严谨;

而且在学术界,这也是一个比较陈旧的概念,现在的物理研究者,大多都不认可。”

方然的疑问,在费曼教授眼里,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烦恼,

“看来,你还是有基本的热力学定律,和统计物理的一些背景知识,那么对宇宙的演化,你了解多少?”

“这方面所知有限,我的认识,还停留在‘宇宙**ào zhà’的阶段。”

实话实说,方然可不想在教授面前卖弄学问,毕竟他是来请教问题,而不是在面试。

第一〇六章 奇点

讨论宇宙的命运,交谈中,自然会涉及到相关的概念。

方然所说的“宇宙**ào zhà”,是关于宇宙起源的一种近似猜测的理论,认为现今的宇宙,发源于密度无穷大奇点的爆发;称其为“猜测”,并不是说这理论很脆弱,而是人类目前还没有办法确切的知道,宇宙的起源究竟如何。

为什么没办法知道,按一般共识,是因为人类认识手段的限制。

宇宙的起源……要讨论它,必须得接受一个前提假设,就是“宇宙并非自有永有,而是有确切的开端”,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假设,如果不在这上面纠缠不清,直接讨论宇宙起源,那么,按**ào zhà理论的说法,甚至连时间、空间这样的客观存在,也缘起于**ào zhà。

那么可想而知,倘若在宇宙开端之前,甚至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人类的认识手段也就到此为止,而无法再追溯向前。

窥测宇宙的手段,在人类,根本上只有物理这柄利剑。

然而物理本身就是建立在时间、空间,或曰时空一体概念上的体系;

倘若在某阶段,甚至时间和空间都不再有意义,脱离了人类能摹想的概念,那么,不管那阶段是否真的客观存在,都不是人类能探知、甚至加以研究的。

宇宙诞生之前的凡此种种,站在追寻永生的立场,方然并不感兴趣。

但讨论宇宙的命运,从**ào zhà理论开始,却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出发点,在这方面,理查德*费曼显然也认可主流的观点,毕竟如果认为宇宙起源于大爆发,那么,今天人类对宇宙的观察,很多现象,就可以有比较自洽的解释。

由此出发,涉及宇宙命运的一个关键现象,就是宇宙的膨胀。

和莫须有的“宇宙**ào zhà”不同,宇宙在膨胀,膨胀速度还是难以想象的快,这是科学观测已经确认的事实。

所谓“宇宙**ào zhà”,终究还只是一种猜测、而非确证了的事实,为什么呢,且不说**ào zhà之前的认知虚空,即便在**ào zhà理论中,从bào zhà0时、到bào zhà后10^-33秒的过程,也完全超脱了人类的既有认知。

**ào zhà的极端条件下,任何现有的物理定律完全失效,即便时空已经存在,对人类而言,关于那短暂的10^-33秒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仍然是一无所知。

但是“宇宙膨胀”,观测和分析就简单得多,从光谱红移就能发现一些端倪,结合**ào zhà理论来稍加分析,就不难猜到宇宙正在膨胀,而且这种膨胀,并非通常理解的“天体互相远离”,而是宇宙空间本身的膨胀,是时空在不可知存在中的持续扩张,天体的互相远离,正如膨胀气球上的一个个点,只是这种扩张的外在表现。

但即便宇宙在膨胀,这和热力学、和宇宙的命运,又有什么关联呢。

这方面,费曼教授先简单评论了一下现有的宇宙演化假说,让方然暗自松了口气。

坐在物理系的某间办公室里,他的担心,首先来自于和**ào zhà理论对应的“大挤压”,按照这种猜想,宇宙的膨胀只是暂时的,或迟或早,总有一天这膨胀会被引力所终止,继而,开始反演,从浩瀚无垠的存在一步步收缩,最终回归**ào zhà初始的奇点状态。

大挤压理论,毋庸置疑,在方然眼中是极其恐怖的存在。

想一想也知道,倘若这种理论真的被证实,那么,不论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宇宙终将步入收缩,直到奇点,一个人的力量,是断然无法从在这一过程中幸存下来,任何永不下车的执念也就成了妄想。

当列车被毁灭,甚至,连列车疾驰的时空都被压缩为奇点;

永生,又怎可能实现呢。

不过还好,在思维被大挤压的恐怖摹想压垮之前,查阅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思考,方然梳理了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对“大挤压”的认识也更加明晰,意识到这仅仅只是一个不甚完善的设想,目前还没有像**ào zhà那样,在实践层面得到充分的支持。

所谓“有初必有终”,很符合人类的一贯思维,但是套用在宇宙上,就未必准确。

不管怎样,经由自学而暂时摆脱“大挤压”的阴影,方然从理查德*费曼口中确认了一件事,目前的宏观物理观测,的确找不到多少证据,能证明宇宙膨胀终将被引力扭转方向,在遥远的未来转变为全局性的收缩。

当然,受限于人类的基础科学水平,尤其是科学观测的水平,这一切都还未有定论。

宇宙的膨胀,根本上讲,唯一与之对抗的东西正是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但如果要定量分析,明确宇宙总体的引力强度,是否足以成为宇宙膨胀的刹车器,这就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按费曼教授的介绍,直到今天,人类仍“非常不确定”宇宙中究竟有多少物质,能提供多大的引力:

“宇宙中究竟有多少质量?

不同研究机构提出的数字,彼此的差距非常大,一般认为宇宙中物质的总质量,上、下限可以差三到四个数量级;

很显然,这种精度的数据,根本无法用来预测宇宙膨胀是否会终结。”

无法预测,也就是还有的商量,方然很专注的竖起耳朵,他的确很想知道答案。

“既然无法从原理上探究,至少暂时还不能,那么,我们就只能求助于天文学的观测结果,发现了什么呢,宇宙膨胀的速度超乎想象,直到今天,也一直在向未可知的外界扩张,即便这种扩张在减缓,但,尚未有任何减速至零的迹象。”

也就是宇宙一直在膨胀,未来,大概率也会继续膨胀吗;

方然暗自归纳到。

宇宙膨胀,在大学物理的课堂上只概略提及,细节一概欠奉,有关的数据却容易跟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方然的记忆里,可观测的宇宙,事实上对人类而言也就是“宇宙的全部”,直径达到惊人的九百二十亿光年;相比之下,宇宙的预测年龄才“不过”一百四十亿年,这就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或者说佯谬。

第一〇七章 膨胀

年龄一百四十亿年的宇宙,却有四百六十亿光年的半径,这的确很奇怪。

如果宇宙的年龄仅有一百四十亿年,按**ào zhà理论的说法,宇宙又是诞生自密度无穷大的奇点,那么,今天的宇宙怎可能有四百六十亿年的半径,难道说,宇宙非但在持续膨胀,这膨胀的速度,还会快过宇宙中公认最快的物理现象——光,这可能吗。

按一般意义的理解,物质要超过光速,就是笑谈,但宇宙膨胀的速度恰恰就是如此。

超光速膨胀,为什么宇宙膨胀的速度可以超越每秒299792公里,方然倒有一些认识,这是因为宇宙的膨胀,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天体互相远离——也就是天体自身的运动,而是这些天体所处的时空本身在扩张。

时空的扩张,或者说,运动,显然和一切客观存在的物质不同;

不受光速上限的约束,也不奇怪。

从宇宙**ào zhà一直到今天,一百四十亿年来,宇宙本身始终在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向外扩张,这种事,哪怕物理专业的学生都不太容易摹想,而时常会发出“宇宙在哪里扩张,宇宙之外是什么”的怪异诘问。

这些问题,教师们的解答千篇一律,方然也没空去深究。

他只知道,所谓“宇宙之外”,

本身就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表述。

不管这所谓的“宇宙之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那种存在,显然已超越了人类的观测和分析手段,是穷尽任何构想也绝对无法接触的,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正与“针尖上的天使”大致仿佛,不管围绕这定义如何思考,辩论,本质上都是在假想风车,然后对着空气挥动矛枪。

总而言之,宇宙,目前呈现一种减速膨胀,持续扩张的面貌,这就够了。

跟随理查德*费曼的思路,让方然确信,至少按目前的科学观测来看,宇宙步入“大挤压”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即便这样的表述,对一个意在永不下车的人来讲,是否足够保险,还不好说,但和莫须有的回归奇点相比,另外一种结局:热寂,出现的概率却大得多,于是他用插话的方式提醒费曼,他们正讨论的并非天文,而是热力学定律描绘的宇宙图景。

“啊,关于‘热寂’,这是热力学定律的直接推论;

但很遗憾,关于宇宙终将变为一片死寂,熵增加到最大、再也无法提升的设想,是片面的。”

注意到方然的表情变化,教授略感疑惑。

说起来,这学生为什么对宇宙、热寂这些概念如此关注,甚至还“如释重负”呢。

格外专注的眼神,在很多物理系的学生眼中都见不到,莫非他是一个业余物理爱好者不成,最好别,那种人可真是难缠得很:

“用热力学定律,推导出宇宙的暗淡结局,这可一点也不有趣。

问题在于,正如我们刚刚还在讨论的,分析宇宙的演化,就不能忽略一个非常关键的事实:

宇宙膨胀。

热力学定律,哦,这里主要是指第二定律,本身是很简单:

‘在孤立系统中,热量只能从高温物体转移到低温物体,而无法自发的逆向转移’,表现在系统的熵值上,只能增大,而绝对无法自行减小;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年轻人;

你还记得物理课本上‘孤立系统’的定义吗。”

“孤立系统……”

和孤立系统有什么关系呢,方然随口便答,这些基础概念他很扎实:

“定义上讲,是一类与外界不存在任何物质、或能量交换的系统,在分析热力学问题时,孤立系统无需考虑外界的影响。”

“正是如此。

在一百多年前,路德维希*玻尔兹曼先生在研究时,就敏锐的指出,热力学、统计物理学的研究前提,必须对系统进行精确的分类;

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所谓‘热寂’,很明显,只对孤立系统才成立,但是……”

“但是,宇宙本身,难道不是一个孤立系统吗。”

孤立系统,和许许多多的物理概念一样,都是凭空设想、而非真实存在的物理模型,不过方然记得,物理教师的确说过,根据人类现有的认识,可以把宇宙看成一个孤立系统,因为在不断膨胀的宇宙之外,“什么也没有”。

宇宙以外,什么都不存在,这看似十分符合孤立系统的定义。

中学时代的物理教育,不甚系统,进入伯克利后一直学习的物理,也偏重于实用,方然对“宇宙是孤立系统”的认识也没有更新,直到现在,藉由理查德*费曼之口,他才忽然间意识到,热力学定律并不能直接套用到所谓“孤立”的宇宙身上。

“是的,将宇宙看做一个孤立系统,这并没有问题。

但、年轻人,你就没考虑过,这孤立系统的行为和书本上描述的大有区别、并不适用热力学第二定律吗?

原因很浅显,这系统,它的空间尺度可是一直在变化的,因为时空本身,就来自于宇宙**ào zhà、和其后的持续膨胀啊。”

“是……是这样吗。”

一语中的,方然的知识储备让他理解了费曼教授的思路,皱眉思考片刻,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宇宙,和理想情况下的孤立系统,区别究竟在哪,在于宇宙本身就蕴含着时空的概念:持续膨胀的宇宙,虽然与未可知的外界没有任何物质、或能量的交换,本身占据的空间却越来越大,其行为,也必然与寻常的孤立系统迥异。

一般意义上的孤立系统,定义上,着眼的是物质和能量。

至于体积上的改变,倒不是无法研究,而是万变不离其宗,并不影响热力学的结论。

譬如气缸,其容积可以随活塞的运动而变,进而导致整个系统的熵变化,当容积扩大时,从气缸空间的总体上考虑,熵值的上限,显然会因为空间的增大而提高。

但这种变化,早晚会往复循环,一次次回到起点,容积持续扩张、趋势永远不变的气缸是荒谬的。

但宇宙,却恰恰就是如此。

第一〇八章 困难

对一个永远在膨胀、没有终末态的宇宙,热力学定律依然正确,这,毋庸置疑。

然而主宰一切的热力学第定律,却仿佛杀手,在无限长的路径上追击目标,永远跟在宇宙的身后,永远也无法得手。

膨胀,如何让宇宙避免热寂的宿命,一经点拨,方然很快就思路贯通。

即便孤立系统,如果允许系统占据的空间发生变化,譬如说,气缸容积变大一倍,那么,即便原本缸内的气体已达到参数的绝对均匀分布、处于熵最大的态势,也可以藉由向新增空间的扩散,来进一步提升熵值。

熵值有提升的空间,在热力学,也就意味着有做功的可能;

进而,就有被智慧生物所利用,借以维持新陈代谢之类精妙活动的可能性。

宇宙的膨胀,一种建立在科学观测上的假说,居然有这样的效力,面对热寂,坚若磐石的统计物理成果,时空持续膨胀的宇宙虽然无法彻底摆脱热寂的阴影,却始终可以快出一步,这种图景,让方然感到久违的放松。

面对无限膨胀的宇宙,曾被认为面目狰狞的热力学第二定律,原来……

也有它无法终结掉的存在,是这样吗。

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冥想着那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未来,意识到那想象中的“叹息之墙”也许并不存在,一开始,方然几乎要表露出罕有的欣喜,理智却在提醒他,寻常人绝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高兴,这样泄露情绪,正该是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所竭力避免的,才勉强控制住表情。

不过,和默默体验心情的年轻人不一样,被话题引起了兴趣,理查德*费曼还在滔滔不绝,言谈间,又让方然有了新的忧虑:

“正因如此,‘热寂’这种假说,如今并没多少人会当真。

即便按相关理论的预测,根据不同的初始条件,关于宇宙何时会彻底进入热平衡态,分歧也很大,预期从10^10年到10^1600年不等;

就我个人而言,一种理论如果会导致如此悬殊的预测数据,本身就说明这理论‘不太靠谱’,呵呵。

不过,即便我们否决了‘热寂’理论,宇宙的长远景象,恐怕……”

“恐怕什么?”

面对眼神略显恐慌的方然,费曼教授的话,很突兀:

“你看,现在已经五点半了;

如果不想忍受餐厅的伙食,我们就叫一些外卖来吃,记在我的账上,怎么样。”

……

“坦率的讲,方,——你的名字是方然,对吧;

如今像你这样关心宇宙命运的人,即便在大学里,也真是越来越不常见喽。”

傍晚时分,理查德*费曼请了方然一顿挺丰盛的大餐,既是感谢他常来帮忙,同时,也有些志趣相投的意思。

教授话里的一丝落寞,不难听出来,方然则讪讪的劝慰着:

“可是,至少在伯克利的物理系,愿意探究宇宙奥秘的学生,还是很多啊。”

“哦,是这样。

搞物理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少,要说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出于对物理的热爱、至少是兴趣,这一点我并不反对。

只不过,以实用主义的动机来学习自然科学,或者,以造福人类的志向来学习,总之大概是这些吧,难免令人失望;十个物理系的学生,得有个都是持类似的动机,他们钻研物理,无非是想凭借这么一种手段,去改变人类世界,仅此而已。

这样做,当然不能说没意义;

但纯粹受求知欲的驱使,想要知道浩瀚宇宙的过去和未来,持这种动机的人,就少得多喽!

话说回来,关于宇宙的宿命,”

一提到这方面,方然就不自觉的竖起耳朵,

“之前我们谈到‘热寂’,然后呢,即便这理论有些片面,甚至完全错误,宇宙的终末态,也还是无法脱出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框架。

目前来看,宇宙一直在膨胀,不妨假设这膨胀会永远持续下去,那么,宇宙的确永远不会进入热平衡态,理论上讲,永远具备熵增过程发生的基础;然而再考虑到另一个方面,宇宙中物质的总量,几乎恒定,那么随着空间的膨胀,宇宙中物质的密度也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于零。

这样一来,对任何熵增过程而言,发生的难度,也会变得越来越高。”

一席话,仿佛在自言自语,理查德*费曼的语调不紧不慢,方然听得却有些困惑,皱眉思考片刻,他才明白了教授话中含义,喉咙便有些发紧。

恐惧再度袭来,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思考问题的立场,和教授不一样。

宇宙膨胀,物质的分布随之越来越稀薄,这意味着什么呢;

站在永不下车的立场,要永生,就得有持续到永远的熵增过程,来维持生命的低熵态,然而,宇宙的物质分布越稀薄,从“物质扩散”这一过程中获得能量、降低自身熵值的企图,就越困难。

要理解这情形,单凭想象即可,并不需要高深的宏观物理理论。

且看人类现有的低熵源,或曰,能量的来源,就有这样的规律,能量密度越高的能源,利用价值越高,从核能,到化石燃料,这些高密度的能源被人类广泛利用,而像太阳能,潮汐能这些密度较低的能源,不论科学家怎样努力尝试,也始终无法以相对低廉的成本来大规模利用。

能源,本身的性质都一样,太阳能并不比化石能源更低级。

最新的太阳能电池,转化率已胜过了内燃机。

然而太阳能的密度太低,需要富集的手段,和衍生而来的能量储存手段,就是化石能源体系不需要特别考虑的,这就带来了工程上的麻烦。

实践中,太阳能的利用要比化石能源难得多,成本也高得多。

以此类推,从宇宙的视角来观察,物质密度的无限摊薄,必然导致任何潜在能源的密度无限稀释,对文明来讲,随着时间的流逝,从越来越稀薄的宇宙空间中获得能量,降低自身熵值,即便理论上永远都可以做,实践上,却迟早会变得完全不可行。

究竟是什么样的困难呢,设想一下,倘若随着时间流逝,石油的能量密度降低到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内燃机将会怎样:

在那种条件下,内燃机,根本就没办法存在了。

第一〇九章 效率

未来,终究有一天,当宇宙的物质密度,也就是潜在的低熵源之密度,跌落到某极限之下,仅仅维持身体的新陈代谢,所需的能量,就要富集银河系那样大的空间,利用其中的物质扩散过程才能得到。

那系统,将会多么庞大,效率又将如何低下,恐怕会超出人类的想象。

藉由持续的膨胀,宇宙,可以逃脱热力学定律笼罩下的热寂,置身其中的生命,获取能量的手段却无法永远维持下去,作为一个在宇宙面前如此渺小的人类,面对这种前景,方然禁不住心生恐慌。

因为这会意味着,生命的存活,无法像宇宙那样一直延续。

即便宇宙的熵上限永远在提高,对生命来讲,当从外界获取能量、维持低熵的难度突破了极限,实践上无法再行得通,那么,这生命形态也就将被迫迎来终结,掉落到时间的列车之外,堕入虚无。

生命的寿限,甚至,文明的寿限,终究无法和宇宙一样长久……

即便宇宙有无限长的寿命,也无法让置身其中的生命形态,随之永生,永远待在时间的列车上。

费曼教授的话,让方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想到,一次偶然的请教,居然会引出这样的结论,原本担心的宇宙热寂只是一场虚惊,从未预料到的困难,与热力学第二定律般令人绝望的困境,却藉由宇宙的膨胀而冒了出来。

这种困境,即便还在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或许,会在一百亿年,一千亿年,乃至一万亿年以后。

但任何技术上的手段,总有其极限,这也就意味着,必须维持新陈代谢、生命活动才能存活的人,迟早有一天,将再没有任何获得能量的手段,只能面对物质愈加稀薄,愈加寒冷的宇宙,默默的死去。

默默的死去……

死亡,凡人眼里的避讳,在方然脑海中只会更狰狞,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么……

教授,根据这样的分析……

即便宇宙能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始终不会进入热寂,其中的生命,也会在永恒到来之前消亡,是这样么。”

年轻人的嗓音有些沙哑,费曼教授看着他,皱了皱眉。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的。

但你为何如此关心宇宙的命运,或者,宇宙中生命的命运呢,是在担忧人类吗?”

我没有在担心人类,我担心的是我自己,方然默想到。

但费曼教授的思路,显然和执念于永生的学生不一样,他试图纠正方然的想法:

“根据现有的规则,推导遥远的未来,这本来就不一定靠得住。

且不说,人类目前掌握的物理规律,是否足够准确,是否适用于宇宙的分析;单说人类文明,哦,或者宇宙中存在的其他文明,生死存亡的危机,又何止是遥不可及的物质弥散?

你想必知道,盖亚围绕着的恒星,至多五十亿年后就会变为红巨星,对盖亚表面的生命来讲,这才是一场真正的灭绝危机;

即便不考虑恒星的演化,三十亿年后,银河系将与仙女系碰撞、合并,盖亚的命运,也随之而充满了不确定;

眼光再放近些,盖亚本身的地质活动,环境变迁,也会导致生命形态的大灭绝,人类文明,正在接近第五纪冰期,目前却还没有可靠的手段来应对极端气候的冲击。

甚至于,用不着考虑这些几百万年,几千万年,乃至几十亿年后的灾难,单说眼前,人类文明高度依赖化石燃料的危机。

盖亚表面的化石燃料,以现在的消耗速度,还能支持多久;

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方然,不管你怎么想,认为人类目光短浅也好,穷于应付也罢,事实上,今天的人类世界连气候变暖,能源耗竭这些百年后的危机,都无暇顾及。

至于尺度以亿年计的未来,哼……

即便在象牙塔里,研究者群体中,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乎。

正仿佛这世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眼前忙碌的,绝不会是安排后事,而只是暂时的苟且,仅此而已。”

费曼教授,他,是在批判人类的短视吗,

不,方然并不这么想。

凡人的一生,甚至,整个人类文明的一生,在宇宙的时间尺度面前,根本只是一瞬。

对闪念间即生死寂灭的人类而言,思考宇宙的命运,其实只是在自说自话,即便再有怎样精妙的假想,也绝对无法活着见证那一刻。

但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宇宙的宿命,又是方然必须关注的东西。

执念于永生,直到今天,才不过维持了十八年的时间,现在就在为未来而忧虑,这,似乎很虚妄。

但不管怎样,有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

以人类目前掌握的基础理论,乃至科学实践的技术水平,要应对所有的危机,根本不够。

然而留给人类的时间,还有多久;

理查德*费曼的话,反映了这样的现实,即便对如此优秀的宏观物理学家,也未曾洞悉世界的危机。

人类文明,的确并不需要为几十亿年、几万亿年之后的事情而担心,因为这文明本身,哪里还有那么久远的时间呢,甚至,按方然的预测,长则两三百年,短则百八十年,人类文明,就会彻底嬗变,继而迎来终结。

在那之后,盖亚的演化,宇宙的变迁,即便再怎样惊心动魄,已经和人类,和人类文明没有了任何的关系;

要尝试克服遥远未来的困难,要仰仗科学的力量,这一切,

都只能着落在“那个人”的肩上。

……

深夜,向理查德*费曼告别,方然走出物理学部大楼,在风中拉紧衣襟。

凛冬季节,夜色格外的黑,除远处几盏缥缈的路灯,抬头看去,只见到一大片亮点稀疏点缀的深邃星空。

已经这么晚了吗。

请教,长时间的交谈,没有消弭内心深处的疑惑,方然有些惆怅。

在寒冬的星空下行走,张口呼吸,在眼前弥漫出阵阵白雾,方然缩起身体,一边加快脚步,一边体会内心泛起的阵阵寒意。

第一一〇章 自理

按教授的意思,遥远到无法想象的未来,不必担忧。

其实,即便整天忧心忡忡,面对坚不可摧的热力学定律,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和莫须有的宇宙热寂、甚或物质弥散相比,身为一个追寻永不下车奇迹的人,要跨越的天堑,又何止是那近乎无限远的宇宙终结;即便眼前,人类文明即将经历的天翻地覆剧变,扪心自问,自己,也只能随波逐流,权且充当一个明哲保身的看客。

但倘若一切顺利,或迟或早,他必须得独自面对这一切。

当今时代的科学成就,看似辉煌,正如少年时在电视机里所见到的那样;

然而直到今天,人类执掌的科学之剑,威力又如何,莫说应对盖亚尺度的大剧变,就连微末到肉眼不可见的坎瑟细胞,都没办法将其彻底降服。

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时间,人类文明却已时日无多。

再往后的事……

要继续磨砺这科学的利剑,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就当真能做得到吗;

要获得这样的力量,对抗衰老,掌控全局,应对时间列车上的一切威胁,打磨这利剑,显然是头等大事,但眼前,十九岁的少年却无法回答,科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科学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一个绝对的极限。

且不论仅凭一己之力,即便调动整个盖亚,整个恒星系,甚至整个银河的资源,他,又能否触摸到那极限;

如果科学有极限,那么,这极限却又会在何方。

……

一边思索,一边仰望夜空,深邃的黑暗无法给出回答。

只不过在谈话之后,每天在互联网、或者实验室忙碌之余,方然都会刻意的,多少关注当下最新的科学进展。

他意识到,很快,当人类文明迎来末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独力去完成;

这其中,也包括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无止境的跋涉。

但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他不知道。

即便每天竭尽全力,尽量平衡工作和休息的时间,投身于浩瀚无垠的科学海洋,能力的限制,还是让方然惶恐,他越努力,就越清楚的感受到,在推动科学进步的战场上,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么以后要怎么办呢,当跨越文明的终章,取得“那个人”的身份之后,

一切就只能自理。

最终的结局,是在巨大冰川之下的避难所苟活,耗尽给养后饿毙,抑或目睹小行星撞击的蘑菇云,被地壳运动吞噬,甚或千钧一发的捱到几十亿年以后,在银河系与仙女系的碰撞、合并中化为齑粉,还是在红巨星爆发的光芒中成为一缕灰烬呢。

追寻永生的路上,科学,是方然唯一的信赖和依靠。

但是,藉由理查德*费曼的话,他却难免会担忧,这件直面死亡时唯一的武器,究竟够不够锋利。

多少年来独来独往,一个人在通往永生的崎岖路上艰难前行,对时间列车中的大千世界,方然的观察,思考,还算细致,但他几乎从未想过,这赖以栖身的巨大车厢,和其中千千万万的人所组成的,“人类文明”这一整体,对自己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难道只是科学技术的来源吗,也许是,但除此之外,这熙熙攘攘的世界,又有没有其他的意义了呢。

浩劫注定降临,地覆天翻的剧变之后,倘若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下来,待在空荡荡的时间列车上;铲除了所有竞争者,消弭了任何的威胁,这固然是完全而彻底的胜利,但放眼看去,承载着列车的,那完全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线,一个人面对这近似永恒,或许就是永恒的浩荡长河,所谓活着,所谓永不下车……

到那时,这所有的一切,意义又将会是什么呢。

死亡,与永生;

好似一枚硬币的两面,人,选择了其中之一,便意味着与另一面永不相见。

因为畏惧着死亡,而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信念,永不下车的执念,始终主宰着方然的一举一动,多少年来,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接近这至高无上的目标,但是现在,视线随费曼教授的指引而投向那浩瀚无际的宇宙,时间与空间都延伸至无法想象的遥不可及,不知不觉间,年轻人的思维,有了微妙的转变。

在近乎永恒的宇宙面前,方然头一次意识到,对时间,对生命,对事关永生不死的一切,他的思考,他的认识,迄今为止恐怕还远远不够。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憧憬着永不下车,这,无可指摘;

然则对活着,对沉浸在时间长河中的每一分,每一秒,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周遭的世界,盖亚,乃至无垠的宇宙,又将在未来发挥怎样的作用,他仍未能理解透彻。

一旦被意识到,无知,就等同于痛苦。

被危机感所困扰,即便理智一直在告诉自己别多想,方然仍难免采取行动。

西历1472年,大概是从春假开始,在校园里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就在每天去实验室报到后,抽身前往图书馆,在很少有人打扰的阅览室里沉下心来,翻阅那些艰深而晦涩的理论物理书籍。

畏惧物理,理由,一直不言自明,现在,他却再度萌发了对物理世界的兴趣。

即便这种兴趣,多少总有些被迫使的成分在。

回顾十多年的求学路,从小到大,除一开始的两三年,方然的学习成绩始终位居同龄人前列,即便在伯克利大学,他也能挺轻松的获得研究生入学资格,按理说,有如此坚实的学习基础做铺垫,不管什么学科,应付起来不说游刃有余,起码也应该遵循几分耕耘,几分收获的规律。

然而,在图书馆消磨了几星期的时间,面对厚厚的大部头书本,他还是摇头叹息。

摊开在桌面上的,是寻常的宏观物理学书籍,按图书信息系统里的建议,是为物理相关专业本科生准备的参考书,或者也可以作为教材;不仅如此,旁边还摞着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内容各不相同,相同点是,这些书籍都不是多艰深的东西,介绍的,都是人类几十年前就研究透彻的领域。

第一一一章 数学

但就是这些简单的内容,一段时间后,方然却沮丧的发现,

他看不懂。

印在纸面上的字迹,词汇,或者语句,单独挑出来当然不难理解,大片的公式推导难度稍高,但也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但,透过这些学术气息十足、偶然带些物理学家们特有幽默感的行文,潜藏在字里行间的物理学思维和理论体系,却时常让他不知所云,甚至眼前发黑,艰于呼吸。

“张量分析”,“超大质量天体构型”,“引力潮汐”……

这些理论、分析,物理世界的璀璨明珠,方然在大学物理课上也曾接触过,并非一窍不通,然而要把理论应用到客观世界的认识和分析上,譬如说,如何用这些强有力的工具去论证宇宙的演化和最终命运,空有结论的他,就有些无从下手,甚至连比较前沿的文献都让他一头雾水。

是数学能力的限制吗,好像是,但似乎又不全是。

翻阅书籍,查询资料,有时候还会从联邦物理学会的资料库里拖数据,方然有起码的数学素养,也差不多能看懂那些艰深而晦涩的公式推导,他所不明白的,是研究物理学的那些人,如何知道要在何种情况下,提出什么样的理论假说,然后再挑选适当的数学工具,结合实践去验证之。

正如学习的意义,过程往往比结论更重要。

基础物理的研究成果,固然连篇累牍,一旦接上互联网就唾手可得,任何接受过理工科高的教育的人,只要肯下功夫,花些时间,也并不难看得懂;但方然的目标并不只是看懂,他还想透过这些结论,逐渐习得物理学家观察、思考和分析宏观对象的思维方式,这种事的难度就高得多,至少,没有挑灯夜战短期速成的捷径。

想一想也明白,伯克利的基础物理专业,录取难度之高,本来也不是一般人都能窥见门径。

但,藉由敏锐的洞察力,方然仍意识到,自己在物理学的高楼大厦面前碰壁,主要还是因为,这门学科的性质所致。

物理,没有“科学之父”的头衔,也没有“科学之母”的桂冠,在理论派学者的眼中,似乎还不如数学和哲学重要。

但从实践的角度,物理的地位,则独一无二。

人的一切科学研究,抛开现实意义的动机,根本出发点,是认识,分析,改造客观世界,在这样的过程中,数学固然是有力的工具,哲学则是有力的指导,但归根结底,不论纸上的公式,还是脑中的思想,本身都无法对现实世界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而必须借助于物理,和广义上可归类于物理过程的化学、生物等衍生学科。

在方然所处的时代,西历1472年,身为研究生,他明白当今时代的数学研究,或者也包括哲学研究,理论上大大超前于物理这样的实践科学。

然而他更明白,若没有实践的探索验证,一切高远或邃的数学理论,哲学论题,那些人类智慧的璀璨结晶,即便光芒夺目,也永远无法落实到真与伪,而只能泛着五彩斑斓,在未可知的浓雾中飘荡。

数学体系,作为一个自我反馈的系统,今天的成就,远远超脱了现实。

要理解这一点,不需要列举多么高深的数学理论,只看人类已知的,“有意义”的最大数字如何:

植根于实践的物理,随便报出10^80,可观测宇宙中基本粒子的总数,也就是一亿兆兆兆兆兆兆,对人类而言,这样的数字不仅无法想象,事实上也的确震撼之极,毕竟可观测宇宙是直径九百二十亿光年的庞然大物,仰望星空时,也的确会让人自觉渺小,体会到这至极的浩瀚无限。

然而数学的立场又如何呢:

事实上,完全取决于数学家们,如何摆弄和定义他们手上的古怪符号。

且不谈此前的“葛立恒数”,一个64层箭头计数法的怪物,数学家从看似简单明了的画树问题出发,推导出的tree{3},数值度量已经大到了无法描述,并非方然能力有限,而是真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数学家应该会感兴趣,但作为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他并没心思在这上面花费时间。

tree{3},即便度量上大到不可思议,推导却出奇的简单。

设想这样一个题目,用n种不同的颜色,尝试画一棵棵计算机领域常见的“树”,排列下去,要求只有两点,一,第m棵树只能有不超过m个节点,二,排在前面的树不能是后面的树的子集。

规则就这么两条,倘若动手试一试,tree{1}仅仅等于1,tree{2}也不过才等于3;

然而到了tree{3},数字,就突然暴涨,变得无法描述。

tree{3}究竟有多大,对方然而言,并不称其为一个问题,反正肯定小于“无穷大”就是了,克鲁斯科尔树定理能保证这点。

甚至,不用说什么“最大的数”;

即便中学课本就涉及的“无穷大”,在稍艰深的数学领域,也早被赋予了多样化的定义。

一般学生多少知道,此无穷大不一定“等于”彼无穷大,都是无穷大,彼此之间也能分出高下,但要说发端于格奥尔格*康托尔的,彼此差距可以大到无穷多倍的阿列夫零、一、二……凡此种种,究竟对应什么样的实践意义,就完全无从下手。

当今时代的数学,前沿领域,不仅完全跳脱公众的眼界,甚至也位于大多数数学教学、实践者的视线之外。

由此,一般人往往会感慨,认为数学的奥秘深不可测。

但在方然看来,现代数学的前沿成就,以数论为领掣的高不可攀理论,地位,或许并不像它们在逻辑科学体系中的位置那样重要。

数学,即便再怎样繁复难解,毕竟只是理论;

其与物理的关系,也仿佛折纸,好似一zhāng ping坦纸张的客观世界,经由眼花缭乱的变幻折叠,最终成为对人类有意义的对象,这过程,是物理的,是纯客观的,而有着“科学之父”头衔的数学,不过是这变幻折叠的规则,手段。

这些规则和手段,其意义,终究还是要建立在折叠出的成品之上。

第一一二章 手段

手段,归根结底,是为了目的而服务。

再怎样繁复而精妙的手段,倘若脱离了这折叠的动机,脱离了成品,都将失去意义。

类似的情形,甚至,也出现在数学领域之中:从简单的虚数,到稍复杂的康托尔集,这些定义,事实上完全存在于纸面和数学家的想象,现实中,并不存在虚数和康托尔集,甚至不存在与这些概念对应的客观存在,这些概念的唯一{应该有的}用途,是作为实践分析的中间步骤,作为现实推导的趁手工具。

这样的认识,可想而知,并不会为大多数数学研究者所认同,甚至反唇相讥。

毕竟在数学家眼中,他们构建的世界,远超宇宙,其中的理论与构想之广袤宏伟,无法尽述:

随便列举出一个数字,都碾压宇宙中有意义的最大极限,随意构架出一个维度,都比宇宙现存的状态更繁复。

但那些美轮美奂、精妙至极的摹想,它们,真的存在吗。

不同于数学研究者的莫衷一是,物理的研究者们,观点很明确,即便物理分析和探索的过程中,研究者会不加考虑的使用各种数学工具,涉及从无穷大到无限细分的种种分明与现实相悖的理论和处理手段。

但是最终,在将研究成果赋予现实意义,应用到客观世界时,这些手段,定义,一个都不会留存下来。

如果最终的结论,出现无穷大,或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么你的研究就出了错,因为客观世界,是无懈的,客观世界永不出错。

当然,这样的表述,并不包括与客观世界没有直接关联的理论研究,和中间过程的探索,只不过作为一介学生,方然只认为数学概念、算法都是工具,始终是辅助物理及衍生科学的手段,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

这样的陈述,可想而知,方然没对任何人讲过,即便对理查德*费曼也只稍稍表露,他并不确定这位物理学家会如何看待此类问题,索性就少找麻烦。

毕竟,对物理领域的研究者来说,如果只看历史,很容易认为“正是数学催生了物理”。

在近现代物理的几百年历史,或许,向上追溯到更久远的过去,数学的确曾有力的指引、推动了物理等学科的发展,从牛顿时代的经典理论,到一百多年前的相对论,数学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可以说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如果没有足够的数学素养,不懂得如何利用现代数学的若干工具,那么,他甚至将找不到合适的形式来表达、提炼自己的思想和假说,更遑论进行严肃的科学研究。

然而另一方面,回顾很多年来接触过的资料,方然也发现,数学对物理的推动,几乎都是很久之前的陈年往事。

并非今天的物理,可以脱离数学,独立的演化;

而是说,对现代物理有帮助、能作为研究工具的“那种数学”,都诞生在很久以前。

那么现代数学,今天的前沿数学理论、成果,对当今时代的基础科学研究又价值几何呢,情形就并不太乐观。

今天的数学,成果依然丰硕,新的学科分支和知识领域层出不穷;虽然数学研究的问题,越来越深奥,具体的内容,也并非外行能够理解,但只消统计数学领域的论文数量,学术活动的议题与规模,也不难摸到其脉搏。

但反过来,现代物理的研究,却明显进入了一个瓶颈期。

目前,人类世界的基础物理研究,缺乏的并非理论、假说,而是实践的验证和新发现,而这些东西,显然无法用头脑中的数学概念来替代;非但如此,现代数学的新兴领域,那些普通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定义和定理,反而越来越脱离现实,越来越无法在客观世界的研究之中,充当趁手的工具。

是数学研究在误入歧途吗,恐怕不;

而是说,数学世界与物理世界,这两个世界的相互背离正在加剧。

数学,存在于人类的思维世界,是对客观世界规律的一种提炼、升华,本质上是完全而彻底的抽象。

哪怕像1,2,3这样的数字,也并非真实,而是抽象出的概念。

以抽象概念为基础,这样的科学,究竟能发展到什么样的高度,原则上讲,没有极限。

至少,在不考虑计算能力、和体系自洽的前提下,数学研究,没有禁区,没有能力所限的未可知,一切都可以尝试,去定义,去推导,不论阿列夫零,还是tree{3}这类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凭空摹想出来,甚至,进一步作为垫脚石,继续让思维向上攀登,永远没有尽头。

可另一方面,生而植根于客观现实的物理,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盖亚,直径六千三百公里的行星,环绕的恒星远在一点四亿公里之外,再遥远些,至多包括可观测的宇宙,人类能掌控、或者起码能观测到的存在,就到此为止。

以人类目前能调动的资源,想再有划时代的发现,在宏伟的物理学大厦中更上一层楼,真的很难。

自然科学的研究,正仿佛天梯,倘若从现有的一个梯级出发,能够跃到上一级,便可以继续前进,利用上一级的资源和知识来准备下一次跳跃。

这样的过程,需要的,并非只是研究者的努力。

现有台阶上能被利用的资源、和能被发现的理论,是否足以让人类跳到下一级台阶,还是由于某些客观条件的限制,人类,即便穷竭所有,也始终只能滞留在立足之处,而无法攀上更高的台阶呢。

这问题,不仅他答不出,物理学家也无能为力。

在第一次长谈后,方然在物理系摆弄电脑时,又短暂的和理查德*费曼交流过两三次,但对于内心深处的担忧,他只字未提。

他所担忧的,并非这摇摇欲坠的文明,能将物理学推进到什么样的高度;

而是一旦到了人类文明消亡的时刻,自己变作了孤身一人,物理,乃至其他的自然科学,要如何才能继续发展下去。

近乎于未卜先知,这问题,即便再怎样杰出的物理学家,也没办法凭空冥想,替他找到答案。

第一一三章 大厦

前途既不可测,在方然眼中,物理学的大厦就给他以压迫感。

尤其在翻看了不少书籍,认真学习,却无法透彻理解宏观物理的前沿就成之后,他不自知的想转而尝试其他领域,得到些启发,却一头栽进了量子场论的无底深渊,险些被漆黑不见五指的量子力学所吞噬。

如果说,其他的现代物理领域,往往令rén dà惑不解,

那么量子力学,就能轻易的令人昏迷。

对自带神秘色彩的“量子”,拜物理课所赐,方然还算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记得在大学课堂上,藉由光的波粒二相性入门,教师泛泛的介绍过这领域,但也只语焉不详。

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坐在图书馆那宽阔厚实的橡木桌前,他才逐渐理解,为什么金伯利中学的教师,乃至伯克利的公共课负责人,都会把物理课中的量子力学部分一带而过,并不仅是因为联考、或者专业课程不需要。

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几乎完全断定,那些教师自己也没弄懂量子力学,仅此而已。

明明自己也不懂,却要教学,看似是一种不负责任,其实也是无奈。

事关“量子”,或者说,与相对论同时代萌芽的迄今最深奥物理成就,量子力学的开端,众人皆知,无非是光子能量的疑团、与物质微观结构的特性,但追溯过去,哪怕当时从事这一研究的物理学家们也未必能料到,当他们部署那些精巧的实验,并尝试解释结果时,究竟是开启了怎样的一扇大门。

量子力学,本身会有多难呢,

自从其诞生的一百余年来,哪怕其领域的顶尖研究者,也都多次在不同场合名言,人类对量子世界的理解是不完备的,探索是极端困难的。

“如果谁第一次接触量子力学,就说看懂了,那么他是一定没看懂。”

“我想我可以有把握的说,没有人理解量子力学。”

“不要问为什么,你只要知道它就是这样的。”

……

物理界巨擘的告诫,掷地有声,不由得方然不信。

尤其是,他从重温双缝实验开始,尝试理解量子力学的粗浅皮毛,却一下子被量子效应拽进不可知的深渊,如溺水般绝望挣扎时。

这遭遇,并非是他变成了一个笨蛋,而是……

透过看似平淡,结论却很诡异的实验,就仿佛探索量子世界的无数前人那样,凭借自己的科学素养和思维能力,方然的目光,也渐渐穿透了光怪陆离的量子实验之表象,觉察了隐藏在这些实验之后的,那影影绰绰而不真切的,相比惯常认识的所谓“世界”更真实、或更虚幻的某种轮廓。

那颠覆一切已有认知,即便理性的科学探索者,也往往心生抗拒、难以接纳的……

一切的真相。

真相,这样的称呼,原则上是一种误解,原则上讲,客观世界永远无法被彻底认知,但初窥门径就被击倒的方然,却得承认,即便那些量子力学的概念,违反常识,违反直觉,颠覆了头脑中无数的既有认识,这理论,却分明有越来越多的实验观测支持。

那么,从理性的角度,人类除了接受这理论,别无选择。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但对于量子力学,实践,又是颠覆常识与直觉的东西。

上百年来,面对量子理论所揭示的光怪陆离,以经典理论视角看去简直毫无道理的世界,多少顶尖科学家投身其中,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当今时代的无数科学应用,从晶体管到核电站,几乎所有被世人认为是高新科技的东西,都来源于量子力学,而非传统认识中的相对论及引力理论。

只不过,即便有了如此空前的收获,笼罩着量子力学本身的迷雾,却不曾消减分毫。

违反直觉、颠覆常识,这种事,即便在科学研究者,也十分艰难。

这种违反与颠覆,并非传统物理理论中的佯谬,或者架空的想象:相对论世界中,“在出发之前到达”固然是一句反常的叙述,却终归被论证为不可行,然而在量子世界里,即便质量为零的光子,使出些未卜先知的把戏,以远超光的速度获知遥远时空的状态改变,却是再寻常不过。

是相对论被颠覆了吗,其实不然,但,这并无关紧要。

因为量子力学最诡异之处,并不在此,而是这理论本身,从根本上动摇了物理学,乃至整个自然科学体系最底层的那块基石:

客观世界,

它,

也许本就不存在。

“客观世界或并不存在”,这想法,令方然心生畏惧。

但这怎么可能;

或者说,难道这不是在胡言乱语吗。

只是很可惜,这离经叛道的念头,并非他的原创,而是天才的物理学家们长久以来研究量子力学而萌生的,一个艰难而宝贵的质疑。

物理学家的脑袋,构造,或许真的和普通人不同。

扪心自问,方然清楚自己没什么天赋,也没时间和精力钻研高深的物理理论,对量子力学描绘的颠覆性景象,他所能做的,目前也只不过是观望,就仿佛在艰难攀登的过程中,仰头注视那高耸入云的物理学大厦,仰望着那搭满数学脚手架的,宏伟壮丽,高不见顶的探寻未知之塔。

承载人类探索客观世界的愿望,那样的庞然大物,是一座真正的通天塔。

未知的世界,仿佛乌云,遮住了年轻人的视线,方然只能凭空想象,那代表人类最前沿成就的塔尖,已到了怎样的高度。

那里的思想,假说,理论,现在的自己,根本没可能弄懂;

但,即便这高塔如此巨大,塔尖与天顶,也还是有近乎无限远的距离。

物理学的通天塔,是否有触及天穹的那一刻,窥见宇宙乃至更广阔存在的终极奥秘,这问题超出了方然的能力,甚至,也超出他的想象。

他甚至不知道,这高塔的塔尖,究竟能否被自己所见。

站在1472年的历史时刻,方然仍未意识到,即便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无限长的时间,也将赋予他独一无二的力量,终有一天,他将站在这通天巨塔的塔顶,直面那构筑在巨塔最高处的,人类思想凝结出的最深奥理论:

量子力学。

第一一四章 自动

只有解开了量子世界的秘密,科学,才能够继续前进。

但这并非方然的任务,他也没这能力。

西历1472年的chun xià zhi jiāo,研究暂告一段落,仰望物理通天塔的年轻人眺望过远方,才把眼光从遥远的未来,收回到眼前。

几个月里抽时间查资料,尝试洞悉物理世界的奥秘,时间,太过奢侈,直到从无尽高塔的梦境中惊醒,方然才意识到,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他根本没这么多时间精力,来提前探索眼前用不上的东西。

量子力学,即便再怎样深奥,暂时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问题。

经济危机进入第三个年头,联邦政府的大规模刺激计划,逐渐显露成效,至少在旧金山,偌大城市的环境逐步有所恢复,电视机里的新闻镜头,街头流浪汉和防暴警察的数量暂时有所减少,股市止跌回升,高科技研发与智能化制造公司的股价,更一路飘红,官方公布的失业率暂时降到百分之八以下。

在刺激政策面前,天量资金一下子注入,经济有起色,再正常不过。

但这样的表面繁荣,能持续多久;

窥探联邦经济运行的实际数据,忙于研究软件工程的方然就有些悲观。

这一次,由资金与技术主导的经济刺激,效果很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短暂,带来的副作用,却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

危机降临,刺激复苏,这样的经济周期,在人类世界的运行图上,曾经发生过很多次。

为什么刺激政策无法根治经济危机,卡尔*海因里希的论述切中要害,毕竟一切经济危机的根源,总无外乎生产商品的劳动者所获太少,无法维持工场主们幻想中的“商品——货币——更多商品——更多货币”的循环,当链条断裂,大量商品无法出清,或者大量货币无处投资,危机就会降临,报应不爽。

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刺激,无法触及问题的根源,自然也就无法根治经济危机。

但这一次的经济刺激政策,相比以往,更大的问题又会出在哪里呢,每天在网络上兼职,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打工,方然从软件开发者lun tán上获得大量的第一手讯息,他很快发现了刺激政策的迹象:

凭借汹涌而至的资金,和前阶段积累的it领域技术,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对人类世界的渗透,正在加剧。

甚至,不仅传统的制造业、服务业;

就连以智力密集为特征的it领域自身,也在悄然嬗变。

最近几个月,每天在“国际商用机器”的网络节点上工作,每一天都耗费至少六小时、甚至更多,方然的工作,涉及到名为“人工智能自动化软件生成器”{aiasg}的项目,虽然作为兼职员工,他没可能直接参与这样的项目,但经由过手的资料,配合核心项目的对外接口,他还是逐渐从大量信息中嗅到了蛛丝马迹。

作为联邦的信息产业巨头之一,“国际商用机器”的aiasg工程,是对软件工程领域的颠覆。

什么叫做“人工智能自动化”,名字,方然不怎么关心,他是从一天天的架构和代码劳动中发觉,自己正打交道的这系统,具有高度自主化的软件开发能力,国际商用公司的核心软件库正在被aiasg蚕食,而应用软件,接口与web这些“边缘性”的软件项目,工程师和程序员们则被要求逐步迁移到aiasg的接口规范上。

接口的变化,设计架构的调整,这种事在it领域司空见惯,一点也不稀奇。

让方然心生警惕的是,这一次,所谓的“自动化软件工程”,似乎完全不需要人的参与,至少在运行时,没有任何实时的人类劳动内嵌其中。

说白了,用一句令他汗毛直竖的大白话来叙述,就是说:

这软件的功能,就是开发软件。

“软件能否开发软件”,放在若干年前,计算机领域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纯粹的幻想,而非现实,至于以严谨著称的数学界,则受困于图灵机的停机问题,而始终无法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

在人的观念里,软件,程序代码,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倘若有什么样的系统,软件,居然能自行完成“程序设计”这一原本只能由人来完成的工作,那么,岂不就等价于这系统具有了人的智慧,具备了相当程度的ai能力;

但时至今日,在“与人比拟的人工智能”方向,并无任何机构取得过如此之大的进展,很多人据此认为,软件工程领域将是人类智慧的最后阵地,最起码,在即将到来的ai浪潮中,也将会是最后才被ai所取代,甚至永远不会被取代的领域。

时光回到若干年前,方然的观点,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人工智能的大潮无法阻挡,展望未来,什么样的岗位,工作,不会被来势汹汹的ai所取代,将劳动者杀出局呢;

答案是“智慧”,越是需要人类发挥其智慧的岗位,地位越坚若磐石,方然原本一直认同这样的判断,但后来,人类的顶尖棋手惨败于ai,就让他意识到,这判断包含着自我否定的内在矛盾。

智慧,至少是杰出的智慧,似乎是很难被ai所取代。

但所谓“取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让计算机、人工智能去从事和人类一样的工作,百分之百模仿人的行为吗。

如果按这种定义,那么,当今时代的ai显然还未能做到。

不论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管理架构,还是在研发部门,计算机仍然只是人的仆从,是为人类服务的运算机器;这些计算机,不论算力比人强大多少倍,也只是按指令干活,没有丝毫的自我意识。

直到不久以前,信息科学领域的主流看法,仍然不认为ai能完全取代人。

或者,按业界的模糊定义,ai可被区分为“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前者泛指任何有逻辑计算能力的设备或系统,后者则……莫衷一是,有些研究者认为,具有自我意识的ai才能算强人工智能,有些研究者则认为,在智能程度上可以与人相比拟、甚至超越人类智慧的ai,才有资格被称为强人工智能。

第一一五章 软件

截至目前,人类能制造的ai,仍然局限于定义上的“弱人工智能”,无法完全取代人的作用。

但所有这些认识,在方然看来,皆有其片面性。

譬如软件工程领域,一般认为,人的作用在软件开发流程中必不可少:软件的需求分析,架构设计,模块编写,集成测试,乃至验收交付,维护升级,都是难以规格化、标准化的千差万别,这一情形并未被1420年代衍生出的“软件工程”概念所终止。

时至今日,计算机越来越先进,it领域的架构师、程序员和运维人员仍有增无减,就是证据。

但,就在这无数人的智慧之上,随着计算机网络、软件系统的愈加庞大、复杂,在直接与用户打交道的前端应用之外,为终端、节点及应用程序提供底层支持的系统和软件,规模也越来越大,这些软件的设计,无须过多考虑人的因素。

自身是软件,外联的则是其他软件,变革,正发端于这些静默运行于后台的系统。

每天的日常,是根据文档完成系统模块、或者设计算法,方然只是“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普通员工,凭借蛛丝马迹和缜密思考,他才在几个月后发现,自己参与完成的软件,似乎就与aiasg有关。

作为“国际商用机器”的战略项目,aiasg并不像其他的项目规划那样,在网络上有大量的新闻报道,这更让方然好奇。

凭借黑客手段,他陆续拿到了一些内部材料,阅读后,就基本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aiasg,顾名思义,的确是一种能独立开发软件的存在。

脱离了开发者的智慧,ai,本质上只是软件和运行软件的硬件,这样的东西,如今已能完成从即时翻译到自动驾驶的很多事,但要“编程”,就有些不可思议。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必定很早就规划了这方面的工作,不仅在ai算法上有了重大进展,想必,还构建了庞大的软件工程通用库。

通过自身参与的边缘性工作,窥探aiasg的原理,并不太难。

在软件工程中,人的智慧,究竟怎样发挥独特的作用呢,一方面是分析需求,提出要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对给定的问题,给出解决的方案。

与普通人的认识相反,提出问题,往往比解决问题更困难。

“认识,分析与改造客观世界”,人的一切活动,显然也包括需要用计算机来进行的活动,总可以归结于此,对特定的问题,无数前人的智慧已经找到了解法,那么这些解法,稍加变换,应用到类似问题的解决上,这种事就并非不能用ai来完成。

与此相比,从前述的“认识,分析与改造”过程中,提炼出新的问题,并独创性的给出解决方案,才更加困难。

人工智能的前沿动向,坦率的讲,方然并不甚了了,但是他也知道,目前的研究热点集中在所谓“仿生”,从“人工神经网络”到“学习体系”的诸多分支,都试图模仿人脑的学习和演化过程,也就是用庞大而复杂的电路,通过自组织、混沌演化的方式,模仿人的智力获取与提升过程。

但对于aiasg,原则上,并不需要这些高深的架构才能实现。

计算机网络中的软件,浩如烟海,真正归纳起来的种类却并不多,绝大多数软件要应付的问题,性质都彼此雷同,尤其在核心网与服务器上运行的后端程序,对接的都是其他计算机,几乎没有人的因素。

这样的软件,一言蔽之,面对的问题、和解决的算法,都具有高度的规律性。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aiasg系统,具备极高的复杂度,依托于巨型计算机的100pflops级{每秒一万亿亿次}算力,对给定的系统要求,可以自动生成、部署与维护特定的软件系统。

这且不算,按方然查到的资料,这aiasg分明已演化到了20版本,在生成软件的过程中,几乎完全跳过了“编程”这一环节。

想一想也是,编程,程序设计语言,这些东西都是人才会用到。

软件自动生成软件,整个过程,完全在计算机系统和网络中进行,摆脱了繁琐而低效的人机界面,软件中的指令,自然也不必再仰赖“程序设计语言”这种人与计算机的交互工具,即,跳过了“编译”、“解释”环节,而从算法直接生成机器码。

同样是“制造”软件,ai的做法,和rén dà不一样,这引发了方然的高度关注。

作为新兴事物,aiasg生成的软件,可想而知一开始的效率比较低下,还会包含若干逻辑与流程层面的缺陷,这一点,与人类主导的软件工程并无二致。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有点可怕:

与人类的工程组织协调能力不同,aiasg的软件迭代速度,超乎想象。

软件迭代,一个稍显专业的软件工程术语,说白了就是在开发、或运维过程中,对有瑕疵或缺陷的软件进行改进,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却往往占据了软件公司的大部分项目预算,即便钱不是问题,也常常会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最终仍难免超期。

软件开发中的工期拖延,相当普遍,这并非由人的主观错误、而是由客观限制导致。

自从西历1387年,盖亚诞生了名为eniac的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几十年来,计算机领域的发展始终十分迅猛,硬件性能突飞猛进,软件系统也随之越来越庞大,直到超出了人的头脑、智慧所能掌控的程度。

软件规模超过了一定限度,人的记忆就会溢出,继而错误频发。

即便用软件工程的管理和协调手段,大量开发人员一起工作,其总能力仍显著低于单个开发人员能力的算术和。

这种能力的损耗,受限于人的交流、沟通之低效,短期内并无解决的希望。

但是aiasg,作为一个工作的整体,进行软件迭代、测试与部署工作时,就没有这些人类软件开发团队才会碰到的困扰。

第一一六章 迭代

由于自身开发的软件,都工作在网络底层、或者服务器等幕后节点上,没有用户端的困扰,aiasg的软件迭代,不仅速度极快,甚至可以动用自身的算力,运行虚拟环境,并行测试若干不同的解决策略。

实践中,对普通的运行时错误,完成“错误提取——定位——分析——解决——测试——发布——验证”的一整套流程,甚至只需要短短的五分钟。

而且这五分钟里,有四分钟,都耗费在部署更新、服务器重启上。

功能如此强大的aiasg,面对这样的系统,软件开发者的工作性质也随之而变。

正如传统软件开发的流程,总要从“需求分析”开始,设计师需要用户来描述需求,然后着手工作,aiasg的软件开发则正相反,需要设计师来陈述需求,往往都是为其他软件提供底层支持,接下来的一切,都可以交由人工智能来完成。

目前,以aiasg的能力和资源库,能开发的软件暂时还很有限。

譬如线上游戏、或其他包含图形用户界面的软件,因为人的因素在其中占比太高,aiasg仍无能为力,但作为后端软件系统的开发者,以方然的观察,即便这套系统还不甚完善,开发成本恐怕也大大超出传统的软件开发团队,考量其长远趋势,这显然是一个颠覆行业规则的新事物。

aiasg的运行成本,细节不清,但结合“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账目,总的开发经费至少在几十亿马克。

但这几十亿马克,换来的,却是永不疲倦的软件制造机。

参与研发aiasg系统的程序员、设计师们,是否有考虑过,自己正在创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会不会想到,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反噬自身,将绝大多数it领域就业者的岗位消灭殆尽,甚至让创造了自己的那些人也丢掉工作;

以aiasg目前的能力,这,似乎还是天方夜谭,但结合若干年的自身所学,方然却战栗的想到,

制造软件,与制造aiasg自身,这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

人工智能,基于人工智能的软件开发系统,一旦从无到有、具备了开发应用软件的能力,或迟或早,决策者总归会想到,可以让这样的系统自我完善,甚至,自我演进出更高效,更强大的新版本。

即便这样的软件系统,与应用软件的开发难度完全不同,但假以时日,经过无数次的尝试和改进,这样的系统,迟早会出现。

一旦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当aiasg能完善、强化自身时;

it研发者的末日,就会降临。

费尽心思开发新产品,抢自己的饭碗,这样的自掘坟墓,似乎但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干。

但在彼此竞争的行业态势面前,你不做,自然有别人做。

何况在开发者眼中,早期阶段的aiasg,毕竟还太简陋,充其量只能以极快的速度重复人类劳动,从已有的模块库中抽实例填充到架构,能开发的软件,也局限于不直接与用户、而是与其他计算机系统打交道的那种。

然而他们有没有想过,当能够自我完善的aiasg系统被开发出来,可想而知,在浓缩人类智慧的it领域,人的工作都被计算机所取代,全社会其他的行业领域,抛开某些不可言说的第三产业,和完全依赖人来实现价值的工作,还有什么样的岗位无法用计算机来顶替人类员工呢;

岗位,本质上分为两种,一种是直面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譬如矿工,譬如码农。

一种是为人提供享受,为人提供服务,譬如演员,譬如医生。

在前者,毫无疑问,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迟早有一天,所有的此类岗位都会被ai所取代。

在后者,看似高枕无忧的服务业,即便没人会喜欢看一群机器人翩翩起舞,也不会习惯与一堆钢铁和橡胶交流;但,考虑到这些服务者,收入本质上来源于顾客的支付,而顾客的收入来源,最终必定会追溯到第一类岗位,结局就非常简单明了:

第一类岗位消失,也就意味着,第二类岗位随之而消失。

一个村子的村民,不可能都靠给别人洗衣做饭来谋生,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当人工智能极度发达,社会绝大多数人的岗位都一去不复返时,这些人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也将极度萎靡,继而彻底消亡。

当用户彻底丧失了支付能力,他们的需求,没人会在乎。

软件工程领域的远景,就是如此,面向计算机的软件越来越多,直接面对用户的软件则越来越少,即便这越来越少的面向用户的软件,最终,也完全可以由“那个人”自己说了算,借助高度智能化的辅助开发系统,实现自给自足。

人工智能对社会的渗透,已抵达it领域,这种反噬,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历史上每一次科学技术的变革,都极大提升了生产力,即便大量取代了人的体力、和机械性的重复劳动,又会创造出更多全新的工作岗位;然而这一次,汹涌而来的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不仅将无数传统的中低端岗位绞杀殆尽,更迟早将成为自身的创造者,将人从生产循环中彻底驱逐。

最终,能存留在盖亚的,除“那个人”及其掌控的庞大ai体系外,

别无其他。

it领域的发展前景,在方然眼中,是冷冰冰的残酷无情。

但即便如此,从实现目标的角度来考量,他唯一的选择,也只能是追随这样的大趋势。

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联邦,进行着类似aiasg研究的,不止“国际商用机器”一家,“能开发软件的软件”之类新事物,虽然也引起了网络、媒体与少数公众的关注,但就和以往的“自动驾驶”、“自动传译”那样,公众至多是新奇,对潜藏在aiasg之类系统之内的危机,几乎毫无察觉。

面对新事物,常人对人工智能的见解,往往被幻想作品和好莱坞电影带偏,害怕有朝一日,具备了自我意识的ai会揭竿而起,反噬人类世界。

然而事实又怎样呢;

要毁灭人类世界,人工智能,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自我意识”。

第一一七章 自我

不论怎样渲染ai的威胁,最终毁灭世界的,必然是人,而非机器。

更具体的讲,就是“那个人”。

在ai意识方面,方然的涉猎比较有限,对“人工智能究竟能否产生自我意识”的争论,也没心思去参与其中。

原因很浅显:

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假使有的话},与其他特性一样,必然是人创造的产物。

但这样的产物,耗费时间精力创造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是为了满足ai开发者的成就感吗,当然不是,人类的任何生产实践,都要有直接、或间接的利益动机,但所谓“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看似高端,实则百无一用,对人类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现实的好处,也无法带来额外的收益。

科学研究的价值暂且不谈,从实用主义出发,“ai的自我意识”只会是废物。

凭什么这样讲呢,想象类似的情景:

譬如雇主,雇佣一名司机、或者会计,需求的究竟是什么;

这雇佣来的司机、会计,只要有能力做好分内的工作,其本身有、或没有自主意识,对雇主来讲,会有什么区别吗,

根本就没有。

制造出一台意识觉醒的计算机,一个意识觉醒的系统,对人类而言,是否有用处;

答案同样是“没有”,抛开白日做梦般的“探索科学技术奥秘”之类幼稚念头,站在it领域的立场上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人工智能是否具备自我意识,对其完成工作,并没有任何确切的帮助。

至于其他可能的收益,譬如,让人工智能从事创造性的科学研究,有这种能力的ai,危险度之高,不言而喻,造这种ai出来就等同于自戕。

没有明确的收益,却有重大的风险,这种研究,在人类世界是很难进行下去。

退一步讲,研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原本就很无稽:

人研究人工智能,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得人所欠缺的能力,譬如计算能力,分析能力,洞察能力,至于“自我意识”,盖亚表面的七十多亿样本难道还少么,正常人都具有的功能、属性,又有什么利用人工智能来再造一次轮子的必要呢。

思考就止步于此,至于说,研究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会对人类审视自身、探究自我意识之类的研究有多大帮助,方然就更意兴阑珊,他知道,自然科学的边界上,类似的问题简直数也数不清,别说自己,即便全体人类构成的文明,也没有将其逐一寻根问底的能力。

更不用说,这世界本身,竟已时日无多。

所以对aiasg,对日益渗透进人类社会的人工智能,他完全持实用主义的态度。

每一天在网络上忙碌,对“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工作,方然很上心,同时,也尽可能抽时间解析人工智能领域的新动向。

他感兴趣的,不是人工智能纷繁芜杂的算法设计和体系架构,而是这些成果在具体项目中的应用。

ai应用于现实,方然的切入点,并非自动驾驶、或者人脸识别之类细枝末节。

一个软件,即便依托超级计算机和庞大数据库,究竟怎样造出其他软件,这种事,很多it领域的行内人都啧啧称奇,甚或将信将疑,起初方然也不例外。

然后他逐渐弄明白,对aiasg,这系统的开发思路,大致就是像构建下棋的ai那样,通过大量软件开发人员的工作数据,来对初始状态的人工智能进行训练,进而模拟人类开发者的行为,仅此而已。

按这样的开发思路,本质上讲,aiasg不过是在模仿一个程序员。

程序员,在软件工程领域会有误解,行内人都知道软件并非程序员自己就能搞定,而需要不同职责的开发人员相互配合,经过从需求分析、到后期维护的若干个环节,但在这儿,方然所指代的就是“码农”,具体来讲,他刺探到的讯息显示,aiasg的训练样本,就采集自于独立开发小型程序的程序员。

作为一名合格的码农,独立开发小程序,是起码的能力。

这种能力,受程序员个人的思考、记忆与工作时段限制,能独立开发的软件规模有一定的极限;对接近、甚至超越极限的开发任务,人的记忆和分析能力会过载,效率随之严重下降,任务规模继续提升,软件的研发周期就会趋近于无穷大,这是无法逾越的限制。

由“研发时间=项目规模/研发效率”可知,单独开发时,提升开发者的效率,就能在规定期限内开发更庞大的软件。

aiasg,坐拥远超人类的记忆和计算能力,在模拟人类程序员的行为时,就有人无法比拟的优势。

常规开发流程中,受限于人类个体的能力而必须组建团队,使用效率低下的人与人沟通、协调的方式来开展工作,而aiasg,则仿佛一个能力超强的程序员单打独斗,从而避免软件工程中令人头疼的诸多问题,极大提高了开发效率。

这种效率的提升,目前,已经能抵消aiasg低下的智力水平。

洞悉这一点后,方然就着手搜寻、调试网络上唾手可得的人工智能模块,用ai来帮忙完成些工作:

搜寻“匿名者”的行踪,这么一件他始终没断过的事。

自从几年前,还在读中学的他发现了“匿名者”留下的联系方式,一直到如今的西历1472年,持续不断的搜寻,让方然找到了怀疑是“匿名者”建立的网络联系节点——某个电子邮箱,却始终没寻获一点蛛丝马迹,不仅没弄清此人的真实身份,甚至,就连这家伙在网络上的最新动向,都一概欠奉。

从起初的留下联系方式,到后来的销声匿迹,反差太大;

据此,方然一度认为此人已被追寻永生的“同类”干掉,倒也算合情合理。

但不管隐姓埋名,还是已横尸荒野,“匿名者”的遭遇还是让他十分关注,毕竟,对迟早将要到来的“同类”间自相残杀,会怎样进行,潜藏在网络与现实中的威胁又将如何呈现,观察“匿名者”的活动轨迹,就是很好的预警。

除此之外,对贸然留下讯息、浑不知危险已近在咫尺的“匿名者”,方然也的确很好奇。

追寻永生的人,对自身安危,居然会这样的毫不在意……

他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第一一八章 怀疑

“匿名者”的现状究竟怎样;

作为同类,方然并不愿意想象此人的结局。

他甚至觉得,匿名者,虽然在克罗格*文特尔——人类长寿有限公司总裁的电脑里留下讯息,坦承身份和动机,告诉每一个看到讯息的同类,自己也在追寻着永生,但此人的行为,和行为背后的思想,也还是和活跃在电子邮件收件箱里的那些同类不尽相同。

要说是他更鲁莽,所以才遭遇了不测,这也说得通。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方然并不确定,或者,隐约觉得这并不是真相。

一个志在追寻永生,并非白日做梦、而是认真对待这终极目标的人,既然有想法、也有能力侵入克罗格*文特尔住处的计算机系统,显然能力非同寻常,这样的同类,居然会犯低级错误,留下蛛丝马迹,让其他暗中蛰伏者有清除自己的机会,简直就很荒谬。

尤其是,一次次窥探神秘的电子邮件地址,从同类们交流的字里行间,方然分明发现,这些家伙从未谈论过“匿名者”的去向。

是心照不宣,还是各怀鬼胎,一时间还不好判断。

越是如此,越是让方然意识到调查工作的重要,现如今,借助aiasg提供的灵感,他就着手利用人工智能程序,来自主化的寻找“匿名者”。

利用人工智能,而不是亲自动手,一方面,可以节约方然的时间精力。

就读生命科学部的研究生后,实验室的研究任务,方然应付起来并不怎样麻烦,但布朗教授的生意则不然,不管是出于赚钱、还是保持联系的角度,他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编写、调试枯燥乏味的避难所主控程序。

除此之外,对在信息技术领域崭露头角的aiasg,和人工智能领域的前沿成果,他也要每天花费两三个小时去研究,才能勉强跟上节奏。

加上锻炼身体,和维持生命必须的饮食,睡眠,时间表几乎已经排满。

如此一来,且不说调查“匿名者”的去向,即便与信息技术联系密切的数学,物理等方向,他的投入度都很有限,利用不知疲倦的ai去调查匿名者,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时间上的紧张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使用ai调查的安全性更高。

调查匿名者,但凡想一想也会知道,这种事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做,那些时常在收件箱里出没的同类,乃至暗中窥探的家伙们,必定也对“匿名者”十分关注,那么再进一步的考虑,要揪出网络世界里的同类、甚至斩草除根,调查行为本身,就是一个特征非常明显的判别依据。

除追寻永生的同类,其他人,甚至连“匿名者”的存在都不知道,更不会去费力调查。

正因如此,在之前的搜索过程中,方然的行动一直很谨慎,他既不敢频繁侵ru lián邦电信的核心数据库,也不愿贸然尝试渗透联邦安全局的内部网络,在设置查询关键字时,绞尽脑汁避开那些最管用、却也最敏感的词汇。

仿佛在雷场中寻找特殊的那一个地雷,如此束手束脚,调查的效率也就可想而知。

那么是准备用ai,掩藏自己的调查风格、降低风险吗,或许是,但以自己的网络技术,方然尚有信心自保,这并非启用ai的最主要原因。

他的真正意图,是想另辟蹊径。

自从发现“匿名者”的留言,长期的调查过程中,越是深入,方然就越感疑惑。

匿名者此人,且不论他到处留言的动机、也不考虑他现在的情形,但,即便此人心细如发、隐姓埋名,甚或早就bèi gān掉,如此长时间的秘密调查,始终没有发现关于“匿名者”的一点蛛丝马迹,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互联网,笼罩盖亚的庞大虚拟世界,要完全抹除一个用户的痕迹,并非易事。

虽然并非不可能,倘若以国家意志、调动庞大资源去做,当然不成问题,但方然思来想去,并不认为“匿名者”的背后会有政府机构之类靠山,毕竟追寻永生这种事,完全排他,一个人悄悄谋划才有成功的可能,但倘若只以一人之力,要想完全彻底的清除活动痕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期初疑窦丛生,渐渐地,方然才洞悉了其中的关键。

“匿名者”的活动痕迹,或许,并非一个人就能干掉利索的完全清除掉,但现在,自己长时间的调查没有任何收获,也并不奇怪。

因为在网络上,调查匿名者讯息的家伙,远不止自己一个;

而且,从起码的概率上讲,自己更加不可能是最先发现有用讯息的那一个。

追寻永生,以无限长的生命为终极目标,以当今世界的七十多亿人口为基数,持有这执念的人,并不会少。

把想法转变为行动,也有能力行动的,也不会少到寥寥几个的程度。

这些同类里,必然会有比自己更早觉醒、更早一步踏上追寻永生之路的人,那么,会出现比自己更早发现“匿名者”的留言,更早展开调查,更早发现匿名者行踪讯息的同类,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同于“匿名者”到处留存的讯息,他的踪迹,可不会被广泛备份;

一旦被调查者发现,可想而知,调查者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发现的讯息完全抹除,避免其他同类发现、利用这些讯息,进而威胁到身为调查者的自身安全。

正如同调查同一桩案子的侦探,不论是出于竞争、还是自保的考虑,都会在发现线索后将其记录、然后抹除掉。

这样的做法,以寻常人的思维考量,未免太草木皆兵。

但身为其中之一,方然很清楚,执念于永生的人会谨慎到什么程度:

假使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事关“匿名者”踪迹的线索,他自己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抱着同样的动机,采取近似的技术手段去调查,就意味着自己很可能始终慢别人一步,这才是自己始终毫无所获的根本原因。

既然如此,要想取得些进展,就要穷则思变。

第一一九章 落后

关于如何调查“匿名者”,追寻永生的同类们,想法、思路大概都一样。

那么,作为永生之路上的后来者,能力又不太可能胜过所有的竞争者,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无非是因为,在网络上调查一个id的身份和行迹,黑客的手段都差不多,人类的思维模式也多少会有相似之处;他方然能想到的办法,先行者差不多都会早一步想到、并采取行动。

但是ai的行动策略,某种程度上,就和人的思维不太一样。

对人工智能的研发认识有限,方然对ai应用于具体事务的原理也不甚了了,不过,既然aiasg能通过机器学习的方式逐渐模仿人的软件开发活动,那么原则上讲,使用类似的系统来模仿自己的搜索活动,应该也是可以的。

至于说,ai能够在这样的任务中发挥到什么程度,aiasg的表现可以作为对照:

根据自己掌握的资料,在经历过一次大规模升级后,就在不久之前,开发团队在aiasg工作流程的一次梳理中,发现其具备了“有限意义”的创造性开发能力:在开发某服务器驻留程序时,面对某具体需求,系统自主完成了一段算法、并将其内嵌到软件中,而且这段算法,在aiasg的数据库中,是找不到的。

对给定的问题,提供算法,人工智能的这一进展是突破性的。

某种程度上,如果按某些研究者的观点,这甚至可以作为ai具有某种“意识”的证据,虽然系统实现的算法,在数据库中有若干相近的算法作为基础,但对这些算法进行组合、协调,用来解决全新的问题,这在以前完全是人类算法设计师才具有的能力,也是人类智慧独一无二的标志。

现在,哪怕只是解决简单的问题,ai自己也能做到。

对人工智能的这一进展,方然看在眼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眼下他没时间去探究这意味深长的突破,而是设法从“国际商用机器”的内部网络里,寻找aiasg开发过程中的项目资料,继而得到该项目的部分早期代码。

一边看代码,一边查开发文档,方然很快发现该项目的复杂度超乎想象,核心的人工智能模块没什么新意,倒是负责分析软件需求的部分,十分庞大而精密,这部分的代码也是最零散而不成系统的,好在对自己的设想而言,这部分用处并不大,于是他将意图组织、掩饰,然后发布到黑客lun tán上。

自己开发可用的系统,耗费时间太长,方然索性将其发布为商业项目。

在ai大行其道,哪怕外行都能看出大趋势的今天,网络上人工智能相关的开发项目浩如烟海,混杂在大量类似的开发计划里,“自动搜索分析”的项目描述并不起眼。

在人工智能的应用难度上,搜索、分析数据,是相当基础的操作,最后还是要提交给自己来判断,这样的项目,规模并不太大,方然用新注册的id扮演承包商,向参与项目的兼职者支付报酬,大概在西历1472年初秋,得到了第一个可用版本。

初步测试软件,利用“自动搜索分析器”抓取信息,方然对ai的能力进行了评估。

将命名为asa的软件上线到第三方服务器后,每天抽一点时间查看日志,一周后,方然验证了自己的预测。

人工智能自动抓取数据分析的能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排除服务器计算资源的限制后,总体上还是要比他自己来做慢得多,收集到的讯息杂乱无章,即便经过筛选,也很难汇总成有条理的报告供人阅读。

但这只是系统第一次上线的表现。

在这之后,随着机器学习的进行,盘踞在代码中的神经网络架构逐渐熟悉了操作流程,搜索的准确率和速度都在提升,不仅如此,此前在aiasg运行中观察到的现象,也出现在了asa的行为模式里。

这也正是方然所需要的。

在网络上搜索、分析资料,做法,无非是截取数据并进行处理,这一点无论是人、还是程序来做,都只有速度和广泛度的区别。

但问题在于,面对互联网络上数以亿计的信息节点,数以万亿计的数据文件,乃至数以zb{十万亿亿字节}计的数据,如此庞大的数据量,没可能不加选择的进行分析处理,究竟要如何取舍,就十分棘手。

面对这种规模的问题,人和计算机的思路,并不一致。

面对数据量超出分析能力的情形,人的解决办法,往往是借助自身的经验、和已经掌握的线索,进行通过率极低的初步筛查,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信息来源都排除在外,接下来,在实施数据截取、系统侵入时,又会进行类似的筛选,把有限的时间精力集中到最有可能取得突破的方向。

这样做,说好听点是更有针对性,说实话则是面对海量数据的妥协。

譬如方然自己,之前调查“匿名者”的时候,虽然尽可能的多方面手机讯息,但,再怎样拓宽口径,也不会去侵入汉堡王的结账系统,或者窥探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的库存数据,因为这些与“匿名者”行踪八竿子打不着的数据,没有任何搜查的必要。

但人工智能却不这么认为:

凭借远超人类的处理能力,ai更倾向于采用“广种薄收”的策略。

每天查看asa系统的分析报告,经过几个月的训练,方然认为这一系统已具备了实战能力,考虑再三,他又花费时间将核心代码内嵌到伯克利大学自然科学部的服务器里,以“学术数据搜集与分析系统”的名义来运作。

项目部署完毕,在秋天的伯克利,方然每天的日程就多了一项内容,基本上,不论在实验室还是在寝室里,他都会打开监视器,用旁观者的视角去审视asa的行为,一来是扮演嗅探者的角色,评估这一系统、乃至隐藏于幕后的自己被发现的风险,二来也可以更客观的观察人工智能的数据搜集策略。

上线不久,“自动搜索与分析”系统的表现,就出乎了方然的意料。

第一二〇章 分析

没有自主意识的计算机,即便顶着“人工智能”的名头,按理说,也无法与人的思维相比,这是方然以往的看法。

但话说回来,自我意识究竟是什么;

查看asa提交的分析报告,并观察这一软件在网络上的行为特征,方然心生疑惑,他偶尔还禁不住会想,所谓“ai的自我意识”这种东西,究竟是不是如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们所说的那样,是人类短时间内无法触及的成就。

眼前,屏幕上的整齐字迹,就在透露出某种意识的迹象:

几个月来学习方然的工作模式,正式上线后,asa系统一开始的调查速度并不快,在旁观者看来,就好像初次接入互联网络,在试探、熟悉周遭环境那样;接下来,按常规思路,asa尝试外联若干已知的数据节点,同时从安全措施薄弱的服务器拉取信息列表,显然是为后续的信息获取做准备。

这些步骤,和人的行动模式差不多,只是效率更高。

基础科学部的计算资源,大部分依赖伯克利的公共大型机,必然有算力波动,作为后台程序的asa展现出一定的智能性,会在网络空闲时大量截取数据,算力空闲时集中解密、分析处理,在存储空间紧张时则进行一次垃圾收集,很好的平衡了算力、带宽和空间,扪心自问,方然承认这是他做不到的。

即便这些工作的技术原理并不复杂,问题在于,人并没有ai那样强大的计算和记忆能力,即便清楚原理也做不来。

观察asa的行为,对方然来说,逐渐成为一种略带消遣的日常工作。

但重要的还是分析结果,和看似有序的行为不同,asa的报告,却让方然怀疑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站在人的立场,asa在初始化后调取的数据,岂但是杂乱无章,有时候简直就是毫无道理,原本布置了追踪“匿名者”的任务,但是在从联邦公民信息系统{外联接口}和联邦电信节点获取大量数据后,软件就进入了四处开花的工作模式,开始侵入诸如宾夕法尼亚医疗结算中心、孟山都物流体系第143a7检查点、东太平洋水文气候监测站,甚至nasa俄勒冈射电观测阵列这些不知所云的机构。

在联邦调查一个人的行踪,固然需要大量数据,但……

真的需要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吗。

建立在人工智能内核之上的asa,一旦开始运行,身为管理员也只能看到若干接口送出的数据,对庞大软件架构内部的运行情况,即便动用能拿到手的最先进动态监控模块,面对规模超乎想象的状态码、存储器数据和访问日志,方然也只能徒唤奈何。

想一想也是,倘若这系统正在做的事,居然能被人通过接口数据分析的清楚明白,那他又要这asa何用呢,干脆自己操纵还更保险。

开发软件,部署人工智能系统,作为ai的创造者、至少也是参与了工作的使用者,却无从掌握人工智能体系的具体运作,基于过往的积累,在与asa打交道的过程中,方然对这类系统的黑盒子性质有了更直观、更深刻的理解,也部分理解了为什么一部分计算机、人工智能研究者,始终对ai心怀恐惧。

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却未必能被人控制,人工智能,原则上是存在这样的可能。

开发人工智能的直接动机,很显然,倘若不是出于莫须有的“研究意识”、甚至“百无聊赖”之类理由,显然是为了解放人的辛劳,是为了利用人工智能去解决人类难以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问题,那么从逻辑上讲,对复杂度越过某种门槛的ai,运作过程必定不是人能够完全解析的。

这种不能够,并非理论上的做不到,而是解析的时间会长到脱离实际,根本就不现实。

想到这,方然不是在杞人忧天,认为人类创造的ai会脱离控制、自作主张,而是说作为人工智能的使用者,对ai正在做什么,并没办法有很切实的把握。

这对系统开发者来说并不成问题,但是对使用者,则潜藏着这样的风险:

对ai的实际行为,不管开发者怎样声称、怎样保证,都没办法验证这些声称、保证究竟是真的靠谱,还是完全的欺骗。

归而总之,还是此前想到的那一个难题:

除非开发者主动放弃,否则,对复杂度超限的系统,没有任何百分之百可靠的手段,可以确保除开发者之外的任何人将其完全掌控。

思考着asa的行为,“权限不可转让”的猜想,再度浮现于方然的脑海。

但他想了又想,还是无法给出证明。

幸好现在还无关紧要,至少对asa,身为开发者的自己并不担心它会失控,方然就暂且将猜想放到一边,他仔细观察“自动化搜索与分析”系统的日志,结合每天的分析报告,逐渐洞悉了这系统的运行规律。

看起来,正仿佛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大脑,asa的运行思路,恰似人脑。

这种相似性,与“自我意识”的讨论无关,而是说眼前的人工智能在处理问题时,采取的广泛尝试、不断反馈的策略,与人脑在面对问题时的工作方式很相似。

想象一个人,在尝试解决试卷上的数学题时,究竟是怎样思考,想出办法呢;

大脑的思考过程,人皆有之,却好似很难用语言来清晰描述,教师指导学生,也往往是泛泛的“认真想一想”、“换个思路想”,其实这时候大脑究竟在做什么呢,无非是利用以往积累的神经突触网络,发动神经刺激,将所有可能涉及到题目、可能给出解决方案的神经连接路径都尝试一遍而已。

这过程中,绝大多数路径都指向“否决”,极少数路径一时没有被判无效,或许,还会连通到逻辑关联的其他路径,运气好的话,在经历难以想象的繁复生物电过程后,大脑会半回顾、半新创的给出一条可行路径,问题才得以解决。

这种过程,在人工智能领域,似乎就是所谓的“神经网络”。

第一二一章 算力

但对于asa,方然观察到的情形,则并非是在软件、而是在行为层面的一种仿生,他隐约察觉,完全活跃起来的人工智能,面对近乎无限的信息海洋会作何感想:

ai的思路恰与人脑类似,是近乎于并行的迅速尝试大量路径,并通过各种判断条件,将绝大多数无效路径终止,进而获得相对可行的路径。

区别只在于,以计算机的强大算力,处理的广度和深度远超人脑。

拘于永不下车的目标和有限的时间精力,事务繁多,方然研究人工智能的时间并不长,但,面对屏幕上的实时监控数据线图,他还是心生感慨,认识到电脑与人脑,人工智能与人类思维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但是不是就能说,人的思维,可以与计算机的运作等同呢……

无意间触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潜意识知道这会有多难,方然没多想,他等待着asa给出结论,却始终没如愿。

关于asa本身,因为是集思广益般的开发出来,这种规模的软件,出现一些错误再寻常不过,软件运行的几周时间里就崩溃过好几次,即便有数据备份,但远程操控基础科学部的服务器、再登陆计算节点去处理,很繁琐,这种为隐藏自身信息的安全措施大大拖延了项目的实际进度。

不仅如此,就在软件趋于稳定、正常工作后,虽然为ai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感慨,方然拿到的报告,却没有多大的价值。

7*24的不眠不休,asa追踪到若干疑似“匿名者”的联邦公民,但针对性却不高。

说白了,这些形迹可疑的目标,有可能是“匿名者”,更有可能是蛰伏在联邦的同类,最大的可能还是系统判别的太粗糙、草木皆兵所致,而调查其他竞争者的行踪,并非方然的目标,现在他可没有精力去调查同类、甚至自相残杀,而只想弄清楚匿名者本人的近况。

那么是软件的大方向有问题吗,回顾报告,方然并不这样认为。

根本的问题,基于asa的洪水泛滥般探索、逐级筛选验证的调查方式,算力消耗太大。

伯克利大学的网络带宽,在联邦政府新一轮经济刺激政策下,提升显著,看上去并不成为调查的掣肘,但是asa要完全执行搜索方案,需要十分庞大的算力和存储空间。

方然粗略估计,可能需要独占伯克利的两台大型计算机才勉强够用,这显然不现实,莫说采用非法手段太危险,即便合理合规的购买算力,一台算力pflops级的大型机每天也要支付上万马克,这还是校内结算价;以自己现有的财力,这样做完全是得不偿失,还要承担暴露行迹的风险。

在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世界,算力,某种程度上,比算法更关键。

这样的认识,是方然对it领域的观察而得出,和计算机课本上的说法大相径庭,但想一想也知道,再怎样精妙的算法、代码、程序,脱离实际运算平台的话也毫无用处;算法可以完善,可以拷贝再制,可以永续工作,然而建立在实打实计算机器之上的算力,却不可能凭空摹想,更不可能复制重用。

算力之于信息技术,正如能源之于传统产业那样,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基础。

因为在天下太平的时代,这种东西,正如毫不起眼的市电和自来水那样,付费即可使用,恍若唾手可得;

等哪一天失去,才知道该珍惜。

asa受到算力的限制,这种困难,方然暂时没想出什么办法来克服。

匿名账户上虽有大笔资金,事实上,已经超过了百万马克,也不适合用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

变通的策略,按it领域的粗略常识:

既然“算力*空间*时间”可认为是一个常数,那么,用时间换空间和算力,也是一个办法,说白了就是等待,假以时日,倘若花费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即便以现有的菲薄算力,asa或许也能精确定位“匿名者”,提交此人的详细资料。

但这和根本没有解决方案有什么区别呢。

几十年,几百年那样久,到那时,连人类文明都未必还存在,调查还有什么意义。

客观条件的限制,可不是只凭聪明才智就能突破,深秋的伯克利,坐在寝室电脑前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方然没有在苦恼,而是,他在寻找其他的策略。

人力有所不逮,人工智能又有算力的限制,看起来,调查“匿名者”踪迹就成了一个近似不可能的任务。

但如果逆向思维,考虑调查过、或正在调查“匿名者”的同类,采取的手段大同小异,而asa又通过机器学习,对人类的搜索习惯了如指掌{除非自己是一个异类,方然自嘲的想,还真是呢},那么,即便面对近乎无限的数据而无从下手,他至少可以用asa去搜索调查活动留下的痕迹。

简单直白的说法,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实证明,对asa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改变用途并不困难。

到西历1472年冬季,又一个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完全自主的开展工作,方然已完成了asa的改进测试,出于安全考虑,他不敢把意图如此明显的工作外包,只能自己一个人投入宝贵的时间。

部署完毕,asa20的上线测试,看着屏幕上迅速变幻的数字,方然又陷入了沉思。

搜寻“匿名者”,究竟有多重要,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么。

……

asa20上线后,收获,来的比预想中更快。

经过初步筛查,系统提交的分析报告里,给出若干个最近一段时间被频繁匿名访问的联邦互联网络数据节点,这似乎有点怪,毕竟网络节点就是为了被访问而存在的,但人工智能根据规则进行判断,认为这些节点的数据流量相当可疑,于是进一步深挖。

都是些什么样的节点呢:

看名称,方然就知道,他自己是绝对找不到。

和预想中的隐秘所在不一样,这些节点,从联邦医疗信息系统到联邦植物学会的网站,林林总总,都是在黑客眼中几乎不设防的存在,每天的访问量也不小。

第一二二章 冬季

asa究竟是怎样判断,认为这些节点会与调查“匿名者”呢,方然不太理解。

翻阅报告后,他才大概弄清asa的筛查策略,看上去,这些相互之间没什么联系的网站、服务器,基本上都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遭遇过非法侵入,不仅如此,在备份服务器的日志里,还可以找到文件系统的操作记录。

这些操作记录,一一列出,全是从系统中删除数据的。

渗透低安全性的网络节点,篡改数据,这种事方然也没少做,目的无非是为了攫取比特币、或得到有用的信息。

这种操作,和窥探网络数据流的灰色行为不一样,是明确的不法行径,当事者肯定会设法掩藏行迹,但要抹除所有痕迹几乎不可能:删文件容易,删日志也不困难,但是在一切篡改完毕后重启相关服务,即便清空了所有记录,热备份系统的定时同步却很棘手,即便手段高超,也几乎没办法稳妥的处理干净。

否则,随便侵入就能为所欲为,那盖亚的互联网络早已瘫痪无数次了。

正因有这些记录,重新组织的asa20才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综合分析后认为,这些陆续被侵入的服务器里,必定有对追踪“匿名者”有价值的数据,因为在人工智能眼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网络监控活动,需要跨越如此多的行业领域,从如此之多的不设防服务器里大量删除敏感信息。

居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呢,方然先是讶异,然后就有点毛骨悚然:

asa的推理,居然在自己之前。

特定领域里的人工智能,胜过了人类,这在过往的几十年里已发生过很多次,但真的身临其境,体会到智力被ai碾压的滋味,方然还是心生几分感慨。

没时间思考这些,他亲自动手,在可疑节点的文件系统中翻找线索。

即便这很花费时间,但,也没办法像利用asa寻找“匿名者”那样,让人工智能去渗透服务器,至少方然手头的ai还不足以做到这点,于是他逐一侵入这些防备松懈的系统,尝试恢复被删除的文件,结果大部分时间都是徒劳无功,当然这并不出乎意料。

网络服务器,除非有特别的设计,一般在文件删除后,对应的存储空间很快就会被新写入的数据覆盖。

要恢复被覆写的数据,并非绝对不可能,但至少要去现场、接触到存储器硬件后才能想办法,联邦调查局或者guo jiā ān quán局或许擅长此道,而方然呢,根本就不报这样的希望。

所以他只能一个个服务器的去碰运气,或者说,寄希望于asa的迭代速度。

笼罩盖亚的网络世界里,看上去,与“匿名者”有关的讯息简直多如牛毛,asa每天的报告里都会罗列若干新增的可疑节点,随着神经网络的不断完善,效率的提升,强化了asa的搜索能力,对报上来的数据进行分析,方然有理由认为,这一系统正在接近望见其他调查者的项背。

但,出乎一开始的预料,“匿名者”的线索居然有这么多……

这似乎不太对劲。

任何追寻永生的同类,一旦认真思考过“永不下车”的意味,最起码的,应该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何其危险,又何其微妙;接下来,怎么说也该有起码的觉悟,低调行事,但一个在网络上谨小慎微的人,又如何会留下恒河沙数般的行踪线索呢。

一方面感到疑惑,另一方面,对asa的搜索抱有信心,方然只能等待。

不知不觉,深秋后是冬季,圣诞节的钟声敲响之后,很快就会是崭新的西历1473年。

对冬季,方然的记忆还滞留在遥远的田纳西,即便来到加利福尼亚已经有好几年,他仍未完全适应相对温暖而湿润的冬季气候,反而由于湿度大,在没有阳光的天气出门时,还会感到一丝别样的寒意。

而经历着大规模刺激政策的联邦,经济,也是一样的似暖实寒。

联邦政府打头,逾万亿马克的天量资金注入,民间资本跟进,若干高新技术产业随之迎来一波投资"gao chao",仿佛经济回暖就在眼前。

不过,和以往的经济刺激过程不同,在少数企业产能扩张、热火朝天的现象背后,整个联邦经济的基本盘却依旧岿然不动,甚至,如果刨除联邦政府订单,远期期货和股市市值回升这些表面上的非市场指标,联邦的经济,仍好似一潭死水般少有波澜。

这现象,在方然眼中,并不奇怪;

当水池干涸时,没有人能从这池里抽出水来,这显然并非是抽水机的规格、功率问题,而是一望可知的必然。

刚刚经历过经济危机,民众兜囊窘迫,即便记忆短暂而又一次做起发财梦,在大水漫灌的资金没流到自己口袋里之前,也没有能力提供新的利润,资本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任凭新闻如何诉说形势向好,联邦大城市的房价,也几乎没什么起色。

根本没人有能力接盘时,拉高价格、制造市场回暖的假象,是没有意义的。

每天忙碌之余,方然保持着每天检索半小时新闻的习惯,观察,加上思考,让他看透联邦政府的算盘,无非是一边定向宽松,拯救深陷危机的伍尔街金融机构,一边对外亮出獠牙,威逼利诱曾经的跟班、盟友割肉救急,同时加紧压榨那些依附于国际经济体系的弱国,用马克在经济海啸后一片狼藉的发展中国家廉价收购优质资产。

对内投放货币,对外转嫁危机,身居列强的联邦有这样的便利,暂时也还过得去。

但,如果没有新一轮科技变革,又不去改变现存的畸形经济秩序,危机的幽灵就始终在窗外徘徊,如蛆附骨,无从摆脱。

经济形势,方然只是顺便关注,他更感兴趣的还是生命科学。

经由一篇论文,读起来“很有味道”的那种,他了解到人类寿命领域的某个新进展:

在若干年前“生物肠道菌群与预期寿命”的研究基础上,经多年研发,号称能延长寿命的菌群调节手段已展露头奖,甚至进入ii期临床试验。

第一二三章 菌群

调节肠道中细菌的种群分布,就能延长寿命,乍一看来似乎就是在说笑。

但这确实是对的。

回顾若干年前,研究者在统计某种鱼类的预期寿命时发现,不同年龄的同种鱼类,肠道中的细菌种类、数量不尽相同,进而提出“随年龄增长,鱼类肠道中的细菌种类逐渐下降,多样性逐渐消失”的设想,接下来,就很自然的会将这一变化与衰老、乃至寿命联系起来。

肠道中的细菌,对人、乃至动物来说,是与生俱来的如影随形。

不同于肉眼观察的洁净,人的身体,无时无刻都携带着数以万亿计的“旅客”在盖亚表面游荡,但这些搭便车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并非均匀的分布在人体每一个角落,大致来讲,血液供给充分的区域几乎可以做到无菌,至于通向外界的消化系统,不时经受挟裹大量细菌与病毒的物质洗礼,沾染情况则非常糟糕。

即便有胃酸作为一道屏障,人类的消化系统,总体上讲仍然“肮脏到难以置信”,普通人对这句话的理解,至多停留在冲水前瞥见那一坨是的敬畏,实操过消化系统外科手术的医生,则另有深刻的体验。

消化系统的卫生状况,骇人听闻,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封闭在体内,无伤大雅。

如此之多的细菌,种类、分布眼花缭乱,漫长演化中,人体逐渐接受了这么一种无法彻底清除、只能妥协共存的现实,甚至,肠道中的细菌还与人体形成了比较紧密的共生关系,大肠杆菌合成的维生素b、维生素k,是人体的必须,倘若用强力抗生素将肠道细菌斩尽杀绝,人反而会因此而患病。

由此类推,肠道菌群的情形,可以反映了人体的代谢状态和健康状况。

肠道菌群如何影响人体,或者,仅仅是人体的状态变化会影响菌群的分布,具体的研究,方然没时间过多跟进,他只看结论,发现人类早在十余年前,就经由循证研究而明确了肠道菌群与生物预期寿命的联系。

这种联系,简单的总结出来,就是“菌群分布可表征生物体的衰老进程”。

这一研究成果的内在机理,比乍看上去复杂得多,并非衰老的生物体无法承载多样化的肠道菌群、或者只是菌群自身在肠道里的嬗变,而是很复杂的生命协调活动,这方面的研究,还没有形成一套足够清晰的理论。

但,即便理论还不成熟,肠道菌群的重整可以提升预期寿命,却已经被证实。

最初的实验,是在鱼类身上进行,科学家从年龄较小鱼的肠道排泄物中提取出多样化的肠道菌落,将其输入到年龄较大鱼的肠道,结果,这些接受过处理的鱼,预期寿命比对照组有显著的提高,幅度有时候甚至高达百分之五十。

简单的“恢复”肠道菌群多样性,竟然能提升约一半寿命,在鱼身上,效果十分明显。

成功的初次尝试后,相似的论文、研究报告陆续出炉,对不同种类的生物进行类似操作,观察到的寿命提升幅度也都还不错。

再接下来,虽然后续研究的论文还挺少见,介绍、分析如何制备菌群的文章却着实不少,方然想一想就明白,这种没什么风险、却可能有极大收益的疗法,肯定已经在盖亚各地的实验室里,偷偷摸摸的进行过许多次。

简单的引入多样化菌群,就可以提高寿命,这种事,试问又有谁会不心动。

看近几天的新闻,“肠道菌群调整”已经作为一项准备应用于临床的治疗手段,进入ii期临床试验;ii期后面还有iii期,不知道最终获批上市还有多久,但凭借对社会的敏锐洞察,方然也不难猜到,这种风险不高、收益却可能极大的手段,必然会在走完流程之前“抢跑”、私下里提前应用到某些人身上。

肠道菌群调整,听起来很高大上的一种叙述,普通人听到,或许就会想象出设备林立,幽光变幻的生命科学实验室,注射筒里的澄明液体,含有肉眼看不见的成千上万个益生菌,这是生命科学研究的前沿成就、尖端成果——

其实不就是吃s吗;

喉头发紧,方然被这想法给恶心到了一下。

吃s,恩,即便原则上讲,要调整肠道里“年迈”的菌群分布情况,这也勉强算是一种效果确切的策略,但说真的,那些注射筒里,毕竟只是经过处理的多样化细菌悬浮液,而且注入的开口也不是嘴,而是……

好像也不是很能想象的样子,脑洞大开,方然仍在勉强摹想。

要调整肠道菌群,这种事,说出来就是一句频繁刷屏的广告语,联邦乃至全世界的酸奶生产商都信手拈来,抢着宣称自己的产品包含多少亿“活的益生菌”,但方然很清楚,由于胃酸的存在,口服从来不是一个有效的菌群调整手段,直接注入才更靠谱:

也就是将那些花花绿绿的益生菌产品,注入肠道,这操作想一想都很biàn tài。

一边专注查资料,一边却对操作将信将疑,方然也看到其他的菌群注入手段,比如特定溶解条件的口服药,这显然更容易被接受。

不过,作为新兴的衰老对抗手段,菌群调整的难度并非在于怎样将细菌注入,而是这种暂时建立在循证上的疗法,没有成熟的理论指导,具体执行时需要根据每一名用户的肠道菌群情况,制定复杂的调整方案,配制菌群制剂,此外还需要频繁的多次介入、并监控肠道菌群的演变趋势,才能有较好的疗效。

但,不管策略再怎么复杂,对延长预期寿命的重大动机来讲,这种办法,的确可行。

多少年来追寻永生,现如今,一个现实可行的手段就出现在眼前,二十岁的方然稍感兴奋,不过作为年轻人,他知道自己暂时还用不着这种只对老人才有疗的手段,相比之下,经年累月保持绝对健康作息的自己,肠道里的菌群情况怎样,还更让他好奇些。

肠道菌群调整疗法,对永不下车的目标暂时没有帮助,让方然见到了一丝曙光。

第一二四章 平衡

得益于科技的发展,人类对衰老的认识、研究,逐渐深入,类似的技术手段还将竞相出现,对自己来说,无需亲自去研究续命之术,只要审时度势、果断出手攫取,就能一次次暂时逃脱死神的魔掌,一次次延续生命,在时间的列车上zhou xuán、躲闪,避免坠落车外的厄运。

从这种角度来理解,永不下车,也不再是必须一蹴而就的事。

每一次科技进步,生命科学的最前沿成果,哪怕根本就无法触及无限长的生命,只要能将人的预期寿命延长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甚至,哪怕只有百分之十,只要延长的寿命长过了技术研发的周期,出入相抵,也相当于背对着死神迫近的方向,艰难的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即便只是一小步,哪怕十年八年,哪怕一年半载,也弥足珍贵。

暂时还用不到这种疗法,对“肠道菌群调整”,方然继续保持一定的关注,将其添加到新闻讯息搜索的关键词列表,准备跟踪这种方法的安全性和疗效。

不过,在阅读过计算机自动抓取、汇总的资料后,他就有点无奈:

看起来,对“菌群调整”这么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新技术,民众的关注度也超乎想象。

延长寿命的说法,即便不加上先决条件和精确数据,本身就很吸引眼球,在效果确证前,联邦网络上的主流观点趋向于质疑、不解乃至嘲讽,“年轻者的s能为年老者续命”之类新闻标题也过于惊悚,这并不难理解,在收割一切的死亡面前,“无人永生”的既有概念根深蒂固,标榜永生的,几乎就全是江湖骗子。

但在一系列证据,证实菌群调整疗法有效后,舆论就急转直下。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多少年来,这句话不仅联邦民众,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会深信不疑,全然无视“人的寿命已很不平等”之社会现实,政府对诸如“经济地位导致寿命差异”的话题也讳莫如深。

但现在,一种延长寿命的疗法实打实的出现,拙劣的掩盖便无法继续。

越来越多的新闻报道,让民众意识到,有钱人更长寿的观点并非虚妄,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统计联邦民众的收入水平和预期寿命数据,强烈的正相关性是一种必然,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一旦拷问权贵们的钱财从何而来,他们,是否对社会做出了相称的贡献,饱受经济危机之苦的民众就怒从心生,继而沸反盈天。

西历1473年初,随着媒体对“肠道菌群调整”的大肆报道,要求限制这一技术,或者,要求全民普惠这一技术的舆论呼声,水涨船高。

身为平民中一员,方然能理解这些呼声的动机,却也知道这只是徒劳。

新闻媒体出于吸引眼球的动机,把“肠道菌群调整”扔到聚光灯下,民众随之而情绪高涨,其实要说经济地位导致的寿命差异,又何止是在这一疗法出现之后才有的情形;面对死神,即便所有人都难免下车,挣扎的烈度,也几乎完全依赖于手中资源的多寡,难道媒体之前不讲,就能当做这种事不存在吗。

民众麻木不仁,只在媒体炒作之下,才忽然对细菌灌肠的疗法义愤填膺,本身就旁证了这一群体的愚蠢与无知。

即便这愚蠢与无知,完全拜联邦当局蓄意策划所致,也仍然是一种悲剧。

民众的寿命,民众的情绪,民众有没有办法迫使联邦政府给每一个人灌肠续命,这些社会生活层面的博弈,方然不甚关注,对他来讲,暂时延续生命的手段,意义终归有限,自己所要做的无非是跟踪前沿进展和聚敛资金,在若干年后需要引进多样化的肠道菌群时,能真正用得上。

不仅如此,对肠道菌群的续命奇效,他的洞察力还引发了更深层的思考。

杂居于人类消化系统中的细菌,数量庞大,种类繁多,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几乎与人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至少对其中“安分守己”的大部分菌种来讲,情形似乎如此,但稍有生物知识的人也不难想到,这种所谓“共生”,只是温情脉脉的假象。

即便最循规蹈矩的大肠杆菌,平日里默默无闻提供维生素k的人畜无害,一旦人体免疫能力下降,肠道环境失调,也会爆发性增长,继而引发痢疾。

说白了,对没有意识和思维的细菌而言,根本不理解共生为何物;

与其说是与人共生,不如说是被人类肠道的环境所钳制,只能在s汤中勉强苟活,用维生素k的供奉避免被人类演化彻底清除。

将杆菌浸泡在s汤里,饲喂残渣剩饭,还要利用杆菌代谢产生的维生素k……

这算共生吗,如果算,那黑煤窑里的矿工和矿场主也可以说是“共生”,听起来才更是亲如一家呢。

一边思考,一边若有所思的看向肚腹,方然知道,此时此刻,就在七块半线条明晰的腹肌之后,自己的肠道里正居住着无数的细菌,在s山s海中茁壮成长,每时每刻,这些毫无知觉的渺小存在,一边毫无廉耻的就地繁衍,一边被铁面无情的免疫系统成片tu shā。

生与灭,诞生与灭亡,正是这利益交织的依赖与冲突,维持着消化的平衡。

这种平衡,长期观察的趋势,会随着人体的衰老而嬗变,多样化的菌群分布逐渐趋向单一,显示免疫系统控制菌群环境的能力在弱化,最终,当躯体行将就木、寿终正寝时,肠道中的菌群也往往处于彻底失控的前夜,短暂的虚伪共生关系,解体也在顷刻。

正是基于这样的探查,人为调整菌群分布,即便只是治标,也可以短暂延长人的寿命。

但方然的想法并没有到此为止,他的思考更进一步。

肠道细菌的存在,表面上,藉由所谓“共生”的说法,仿佛正是人与细菌的一种和谐共处,甚至于动用抗生素清除这些细菌,还会导致疾病,肠道完全无菌的人需要补充多种必须维生素等物质才能存活。

就仿佛,正是细菌在维系着人的生存一般。

然而事实如何呢,所谓“肠道菌群疗法”,在方然眼中,与其说是续命,不如说是减弱细菌所致的寿命衰减,抢回一小部分细菌夺走的寿命,仅此而已。

第一二五章 无菌

生活在充斥着微生物的盖亚表面,人活着就得吃喝,细菌,是无法隔绝的。

人活着的每一天,甚至,存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论吃东西,喝水,还是寻常的呼吸,都无时无刻的在摄入环境中的大量微生物,即便演化已逐渐让人体适应了这种环境,但最起码的,这些微生物对人体究竟有益还是有害,却是不言自明。

倘若微生物根本对人体没有影响,人,又何至于演化出胃酸的分泌,耗费巨大代价来维持高达ph10的化学屏障;

对五十万亿个细胞构成的庞大体系而言,微生物,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都是不速之客,是入侵者和敌人,这毋庸置疑,然而即便有唾液和胃酸,面对细胞层面上庞大如山的饮食之物,要完全灭菌也根本就不现实,肠道因此而演化成多样菌群其乐融融的s乐园,根本上还是一种恶劣环境中求存的妥协。

这样的妥协,其实,根本不局限于肠道这一段,整个消化系统莫不如此。

人类的口腔……方然吃力的吞咽几下,抑制去拿漱口水的冲动,他刚刚想到一句耸人听闻的话,“人类口腔比马桶还脏”,媒体人最喜欢这种bào zhà性的标题,但原则上讲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错误,哪怕刚用过漱口水,甚至刚刷过牙,口腔里的细菌数量与种类仍惊人丰富,进而造成诸多口腔问题。

多样化的菌群,对口腔的意义同样重大,菌群失调在肠道会表现为痢疾、便秘,口腔菌群的失调则会表现为龋齿、牙周炎。

对人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这两种情形基本上不会同时出现,倘若满口牙齿千疮百孔,这样的rén dà概率会避免牙周炎的困扰,龋坏的牙齿得以安稳的呆在牙床上,这也还好。

反之,身患牙周炎的人,牙齿的命运就比较无常了,极少直接被龋坏,反而往往以完好的状态从退化的牙床骨上脱落。

龋齿、掉牙两不相容,算不算好事;

如果算,那么这也是完全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动用从刷牙、洗牙、漱口水到口腔抗生素轰炸的手段,把蜗居在口腔中的细菌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吗,当然是,只不过在弥漫着微生物的盖亚表面,这些手段,全都只能逞一时之快,无法将威胁根除。

置身于盖亚生物圈,从久远祖先一直到今天,人的命运,仍然是与无数微生物共存共处。

这种事,对寻常人而言,仅仅只是生物课相关章节讲述时的些许不快,即便有一小会儿想到,自己的口腔和肠道里,时刻都有数以亿计的细菌在游荡,边吃边屙的场面何其肮脏,但基于心里层面的自我保护,这种摹想很快就会消散,继而忘得一干二净,接下来每天该怎样生活就继续怎样生活,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在方然看来,对永生的目标,这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威胁。

生活在人类消化系统中的细菌,甚至,推而广之,栖息在人体各处的无数细菌,病毒,支原体和真菌,这些恒河沙数的微小存在,肉眼完全不可见,却可以引起从脚气到脑炎的诸多疾病,拥有推人下车的可怕力量。

在这种风险面前,方然不禁就会想象,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小东西就是一个个定时zhà dàn,在它们不知廉耻的无穷分裂过程中,勉强凑合的遗传密码复制工具难免出岔,导致恒河沙数的拷贝缺陷,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个凑巧的分裂缺陷,就会衍生出破坏力强大的新品种,继而引发疾病。

细菌的演化,快到二十分钟迭代一次,而人类的演化迭代周期却长达十年以上。

在随机组合的演化竞赛中,人永远无法甩开细菌的脚步。

微生物的致病威胁,在体外,尚且可以尽量减少沾染、避免接触,但是对体内的潜伏者,追寻永生的目标就受到严重威胁,任何几率微小的严重疾病,在无限长的时间线上,发生的概率也将越来越趋近于1。

突然爆发,往往,就会夺命。

这种威胁,越是憧憬永不下车的人,就越觉得恐怖。

什么样的威胁最可怕,不同的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以永生追寻者对风险的极端厌恶,潜藏体内的数以万亿微生物,当真一刻都难以忍受:无穷尽的分裂繁衍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可能组合出凶险万分的致病种,而自身却无从干预,这种无力感,让方然很不舒服。

尤其是,站在全局性的风险控制角度,这是一种他此前并未深思熟虑的困难。

要获得无限长的生命,避免意外,掌控盖亚,清除威胁,这些艰难卓绝的事还并不够,即便经历过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而成为“那个人”,身体内的亿万微生物却无从根除。

这些定时zhà dàn,依然会在体内埋伏,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引发医疗手段无从应付的恶疾。

倘若不治,永生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微生物导致恶疾,平心而论,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并不算大。

但方然困扰之处在于,这种威胁,至少在眼前看来,完全超出他的掌控之外:

单说遍布消化系统的菌群,就根本无法根除,且不说任何强效抗生素的地毯式轰炸,总会有基因突变的漏网之鱼,即便动用超大剂量的抗生素洗涮整个消化系统,接下来,为维持这分明就不寻常的完全无菌状态,他岂但是只能人为补充维生素、吃喝特殊处理的无菌食水,还要待在生化iii级以上标准的无菌环境里,才能完全避开微生物的威胁。

这样做,且不论身体能否承受超大剂量抗生素的代谢压力,完全无菌的生活,这样做的经济代价和自由代价,也超出了他的支付能力。

甚至,推广到无限长的时间,这也超出盖亚中任何一人的支付能力。

归而总之,在现有条件下,体内的微生物威胁根本无解,这种无能为力所致的不确定,让方然十分困扰。

第一二六章 感染

冠以“肠道菌群协调”之名的菌液灌肠,根本上也还是医疗手段的老一套,并未脱离方然此前总结的“用尽一切手段,让病患苟延残喘,企图抵达统计意义上的一百二十岁寿限”之范畴。

夺回被细菌肆虐而折损的寿命,这固然是好事,却没办法提高人的理论寿限。

进而,也就无助于“永不下车”的目标。

思考一旦抵达这样的深度,方然的感想,就迥异于盖亚的芸芸众生。

灌肠能否续命,如果能,至多又可以续到怎样的程度,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暂时都抛到一边,转而认真思考自己肠道里的亿万细菌,或者,推广到身体内动辄以公斤计的寄生微生物,对永生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zhà dàn,不知何时就会爆的zhà dàn,一点也不夸张。

充满不确定性的威胁,来自于微生物繁衍过程中的dna复制错误,或者,对某些连dna都没有的病毒,就是rna复制错误,谁也没办法未卜先知,准确预见一大群各色各样的微生物中,会在何时突然变出高致命性的危险品种,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斩尽杀绝,然而这分明又不现实。

不仅眼前不现实,即便未来,即便成为了“那个人”也是徒劳。

坐在研究生寝室的椅子上,一边不紧不慢敲击键盘,一边浏览公共卫生部门的内部数据库,方然在揣摩他的意外发现。

过去若干天,从全局角度分析联邦公民的健康信息,他发现了什么呢,表面上看,作为发达国家的联邦已基本消灭了高危传染病,每年死亡的公民中,明确由细菌、病毒感染而死的比例还不到百分之六,似乎面对死神的镰刀,细菌、病毒只是很次要的威胁。

但如果撇开表象,考虑到“人的理论寿限是一百二十岁”的直白事实,按根本原因、而非直接诱因来统计死亡数据,结论就变得不太一样。

回到分析的基础,一个人,由活着到死亡,原因究竟有哪些呢:

笼统的讲,显然可以分类为“外因”和“内因”,前者譬如枪击,后者譬如心梗,两者之间泾渭分明,但实际上,现在医学研究却明确指出,大量表面上可以归类为“内因”,也就是人体自身缺陷与运行异常所致的死亡,本质上或多或少都包含外界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既包括大气污染、电离辐射等因素,也包含传统的致死因素——传染病。

但即便脱离上述威胁,大量的死亡病例,仍然有相当明确的“外致内因”;

换句话说,在这一类死亡案例中,倘若能排除外界因素的影响,就几乎可以避免丧命。

具体到微生物导致的案例,医学界也很常见,hpv感染导致绝大多数宫颈坎瑟,未知感染刺激引发阿尔兹海默症,凡此种种,案例不一而足,都足以证明人体对外来微生物的排斥程度如何强烈。

岂但说“共生”,事实上但凡有能力,免疫系统对微生物的态度从来都是“必欲除之而后快”。

从原始生命到人类的漫长演化过程中,这样的斗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进行,斗争与妥协的痕迹,残留在躯体各处,绝大多数侵入人体的微生物都被满门抄斩、扫地出门,但也有极少数幸运儿,或者说强者至今留存。

譬如线粒体,原始细菌侵入的证据,这一例证是众所周知的。

人体对微生物的免疫反应,是双刃剑,一方面大量tu shā细菌、病毒,清除异己,另一方面也会对身体组织造成严重损伤;事实上,大多数感染疾病的致命机理,人体都不是被细菌、病毒、支原体所戕害,而是被免疫系统大开杀戒的感染表征所杀伤,是被免疫大战的漫天炮火炸死的。

面对严重病例,免疫抑制剂在某些时候反而有奇效,原因就在于此。

考虑到微生物感染的因素,尤其是隐性感染,重新考量联邦民众的死亡率数据,这种工作,学术界早有先例,呈现在年轻人眼前的,就是一幅别样的景象:由微生物所致的死亡,综合看来,在死亡数据中的比例甚至超过30%,单此一项,就比人们谈之色变的坎瑟导致的死亡还要多。

数据有些反常,很自然,因为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多种类型的坎瑟都直接、或间接与微生物感染有关。

但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图景啊;

方然不禁胆寒。

微生物,人在盖亚生存就不可避免的存在,居然会对人体的运行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从轻描淡写的普通感冒,到骇人听闻的埃博拉、出血热,严格意义上讲,全世界任何一个人都无时无刻承受着微生物致死的风险。

面对这样的威胁,现代医学,所能做的却不多,即便有再多种类的药品,临床上,也往往依赖于免疫系统的自救。

身为医学领域的行外人,一旦染病,方然只能寄望于医学。

但眼前的医学,即便在普通的对抗微生物层面,实力却难免令人怀疑:

抗生素,发明至今已近百年的抗菌类药物,曾经令无数细菌闻风丧胆,但是在二十分钟一代的繁衍速度面前,人类医药研发的周期简直长到无法忍受,时至今日,即便每年投入抗生素研发的资金都超过两千亿马克,人与致病菌的战斗,还是无法摆脱手中武器失效、细菌大军卷土重来的阴影。

和尚且能战的抗生素相比,人vs病毒,战斗就进行更加诡异。

病毒,生命科学界公认的最简洁生命体,结构简化到只有蛋白质外壳和dna/rna,单纯放在培养皿里,不仅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还可以被从消毒水到紫外线的诸多手段轻松杀灭,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然而还是这样的小东西,一旦进入身体,遗传物质穿透细胞膜,就会令任何现有的治疗手段束手无策。

钻进细胞的病毒,或更精确的,病毒的一部分,恶毒飘荡在细胞液里、乃至混进细胞dna的魔鬼,这样的存在,放到电子显微镜下观察也只是一段、或一坨分子结构,再怎样先进的医疗手段,哪怕最尖端的那种黑科技,也没办法探查到细胞内部,把这些细微到接近基本粒子层面的家伙揪出来干掉。

第一二七章 铲除

面对病毒,现今的医疗手段,无非是在体液里投放各种化合物{譬如抗体},将病毒抓来揉碎;

或者更激进的,释放具备识别功能的诱导物,直接让被病毒浸染的体细胞凋亡。

面对如此雷霆手段,一个已经被病毒穿透细胞膜的人体细胞,是命中注定的没救,至多也就是选择退场的方式,仅此而已。

正因如此,病毒对人体的感染,往往更加隐匿、也更加的难以清除。

细菌,病毒,凡此种种的微生物,人类的降服手段如此窘迫,却每一天、每一秒都要带着亿万潜在杀手苟活,注定迎来一死的凡人或许可以不在乎,反正时候一到,就得下车,对渴望永生的方然来说,却是莫大的折磨。

这种感觉,随便身背一只没有数显的定时zhà dàn,就不难体会得到。

生命,以联邦公民的几十年寿限,近三成概率因微生物而掉出时间的列车,这还只是眼前;倘若以无限长的生命来衡量,微生物导致恶疾的概率,也会持续上升,直到无限接近于概率意义上的10,成为一种必然事件。

正仿佛身背zhà dàn,滴答不绝,只要观察无限长的时间,这zhà dàn就一定会炸响。

且不说这zhà dàn还没法拆掉;

令人抓狂。

藉由一项续命的新疗法,蓦然惊觉,微生物的威胁令方然不安。

凭借过往的知识积累,稍加温习,确信现阶段没可能逃避这样的威胁,西历1474年的前几个月里,度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再度关注起生命科学领域。

他要寻找的,不是眼前的安慰剂,而是一劳永逸解决这种威胁的策略。

否则,抛开一切艰难险阻,单从无限长生命被疾患终止的概率上,“永不下车”也将变为一纸空谈。

那到底要怎样解决呢;

答案,出奇的直白,只是他一开始还未能想到。

偌大盖亚的表面有没有微生物的禁区,有,当然有,iv级生化实验室之类所在自不必说,即便在伯克利,生命科学部的无菌实验室也不是什么高度保密的场所。

借助不设防的校内监控网,不必亲临,方然也能看到内部的情形。

无菌空间,凭借现有的科技水平,只要出得起钱,规划多大的覆盖区域都不成问题,实践上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不过,目前人类营造的所谓“无菌”空间都是不完备的,至多只能做到空间本身的零微生物状态{概率零},其中全套行头的活动者,体内依然会充斥着无数的微生物。

所以进入iii、iv级生化实验室的操作员,都要配备专门的呼吸设备,这一规则不仅为保障人员安全,也可以避免人体携带的微生物随呼吸泄露,污染无菌环境。

如果有这种空间,再把自己体内的微生物一网打尽,入驻其中……

恩,看上去很完美,但在查阅了无菌实验室的相关资料后,方然就从工程角度否定了这一脑洞大开的设想。

一言蔽之,随着时间流逝完全无菌环境的维持代价,是成指数级的提升。

区区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用于基础研究的无菌实验室,总面积不过一百二十平方米,等级也只是iii级,运行规则和配套处理设施却很庞大,即便如此,调取实验室中央计算机的监控日志,最近一年内的运行时警告也多达十七次。

虽然说,运行时警告未必会造成泄露,倘若iii级实验室的安全性如此不堪,联邦环境安全机构也根本不会批准将其设立在人员密集的伯克利。

但如果改变测算条件,将防范有害物质泄露的bsl791安全标准替换为防范有害物质侵入的bsl729n标准,十七次运行时警告,就会导致至少三次密闭失败的严重事故。

简单归纳结论,在充斥微生物的盖亚表面,即便专门设计、运行的生化实验室,都无法长时间安全稳定的隔绝一切外在威胁。

更不用说即便清除了体内所有的微生物,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也没办法在实验室内蜗居:

那样什么也做不了,完全就是在等死。

理性分析,确证了密闭无菌环境的不稳定性,方然就进退维谷。

体内的微生物,原则上,随时有造成严重疾患、甚至死亡的风险,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无限长的时间线,概率趋近于10;

无菌空间,在一定的技术水平下,随时间的推移,密闭失败的概率亦趋近于10。

一旦考量到这种程度,方然就明白,在永生不死的无尽征途上,困难,又多出了一个:

解决之策,显然并非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空间,而是要从盖亚整体考虑,在条件一旦成熟时,就动用全部资源发动对微生物的彻底清剿,借助盖亚之外的宇宙空间,将其改造成规模空前的、独一无二的永久性避难所;

在这样的避难所里,微生物,将彻底成为一个历史词汇,从环境中彻底消失。

铲除微生物,将整个盖亚变成“那个人”的无菌舱,想法乍一出现,就让方然内心震撼。

他委实没有想过,追寻永生,这多少年前笃定的信念,原本天真幼稚认为是仅仅关乎自己一个人的选择,竟不仅要牺牲所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甚至会推而广之,籍彻底铲除威胁的动机而牺牲掉盖亚生物圈的全部。

一旦要对微生物动手,最保险的策略,就是灭绝盖亚的一切生命。

生命,在盖亚表面,原则上分为两类,微生物,和微生物的潜在宿主,人则不言自明的属于第二类。

要彻底铲除第一类生命,或迟或早,总得殃及第二类生命;

然后盖亚就会变成死寂的世界。

永生,放置于天平之上,另一端赫然是整个盖亚生物圈,代价让方然为之惊讶。

脑海中摹想生命绝迹的盖亚,行星表面死气沉沉,除智能机器与它们建造的结构之外,再无一物,年轻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久远的那一幕:

四十亿年前的盖亚,一座生命杳无踪迹,暗红岩浆在大地流淌,天空中闪电嘶鸣的炼狱……

这就是盖亚的未来吗。

第一二八章 陨石

永生降临时,时间列车的车厢,会不会变作一片生命的荒漠。

也许会,也许不会,按方然出于恐惧而强迫般的空想,到那时,或许将有其他的办法,至少,可以保住那些宏观尺度上的生命;

但不管怎样,对生命栖居了四十亿年的盖亚,这场浩劫,却终归注定。

一旦条件成熟,以“那个人”的身份而决策,在铲除其他威胁后,一场灭绝微生物的战争就将打响;

这样的战争,在盖亚的四十六亿年历史上,曾经有过无数次,洪水遍地,火山喷发,无数尘埃般的生命灰飞烟灭,但这次却将是完全而彻底的终结:盖亚的表面,从万米高空到地壳深处,一切微生物都难逃厄运,变成“那个人”的永生代价。

这,就是第五次盖亚大战,

一场碳基生命的内斗,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杀。

……

死,与生,向死而求生,永不下车的巨大代价令方然一时沉默。

情感淡漠,这形容未必准确,生活中很少与人打交道,却也很清楚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差不多就是“毫无情感的机器”。

想一想追寻永生的人,又怎可能有情感这种累赘,方然深以为然,并不在意。

但现在,预见到有朝一日,盖亚可能遭遇的天翻地覆,居然会不仅限于人类世界的边缘、还将波及盖亚的生物圈,甚至导致盖亚生命的大灭绝;一个人的追寻永生,仿佛碰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逻辑链条的连锁效应逐渐让他始料不及,内心深处,也隐约产生些影影绰绰的不祥预感。

永生,倘若可以实现,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

他说不好。

不知不觉,就在年轻人沉浸于思考时,小城伯克利迎来又一个春天,窗外鸟语花香,惊扰了方然的沉思,他揉搓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看表,起身更衣去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锻炼日程,头脑中的思考却未曾中断。

不断的思索,大脑消耗的能量太多,让他稍感眩晕。

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微生物吗,这种潜在的风险其实也还好,并不会让方然一直陷入焦虑,毕竟这种事的虚无缥缈,与陨石从天而降的情形大致仿佛,既然人总要出门、也不可能始终保持警惕,那么,如果不担心被陨石砸死,平白无故的担忧体内微生物大举发难,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陨石坠落的风险,长期以来,方然却是很在乎的。

人的一生,如果取值八十年,这差不多就是联邦民众的平均寿命,遭遇陨石袭击的概率当然极低,粗略的估计约为十亿分之一;别看概率小的可怜,盖亚表面真正报告的陨石伤人事件还比这一取值算出来的数量更少,可见“被陨石砸死”的情形确实非常罕有,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

但是对方然而言,1/1,000,000,000与0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即便按科学家的测算,几十年时间里,一个人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远小于交通事故中丧生的概率,事实上,后者发生的概率是前者的十万倍以上,但在追寻永生的人看来,避免交通意外,可以远离汽车,避免陨石撞击,却没办法终日像土拨鼠那样生活,至少方然就是这样认为,也采取了相应的技术手段。

简单说来,他的策略是增加防护,外加瞄准头顶天空的监测设备。

每次出门都会戴隐藏式防护帽,在帽子顶端,设置一个高分辨率、高刷新率的多波段摄像头,图像被交由dsp芯片进行分析处理,如果发现有坠落物体迫近的迹象,就迅速报警、用语音提示佩戴者应该向哪个象限规避。

系统完成后,测试结果很满意,一开始,方然以为他已解决了问题。

但在佩戴了一段时间后,他才沮丧的发现,自己对陨石坠落风险的分析、控制,存在重大缺陷,不仅没解决问题,反而加剧了意外发生的风险。

问题究竟出在哪呢:

任何电子系统,即便自身设计再怎样完美,也难免会出岔。

这种出岔,工程领域一般都会推给宇宙射线、高能粒子导致的数据错误,但方然在设计时已考虑到这情况,他采用的是航天容差级别的电路元件和多路并行设计,理论上讲,这套系统在高能射线频繁光顾的宇宙空间,错误率都可以控制在十亿分之一以下,而在大气遮蔽的盖亚表面,可靠性还会提升约一万倍。

但即便硬件运行不出错,系统的判别算法,却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为避免遗漏,灵敏度调整的比较高,几天时间里方然接到了两次预警、连忙躲闪,却都是一场虚惊,这情形看似轻描淡写,可是利用计算机辅助分析后,方然才发现这种误判、预警可能导致的人身风险,已经远大于被陨石打击的风险。

说白了,对自己的一年时间来讲,陨石打击致死的概率约八百亿分之一;

可是使用这系统,误报时匆忙躲闪而撞到墙壁、他人甚至地面的致死概率,居然就有八千万分之一。

这样的系统,不用还好,用了反而会平添风险……

只好尽量少出门了,方然绝望的想。

要避免陨石袭击,不管这担忧是怎样的杞人忧天,怎样被盖亚芸芸众生耻笑,总还是有闭门不出、躲在钢筋混凝土结构之下的这一条对策。

但是对微生物的现实威胁,彻底铲除盖亚的生物圈,却不禁让他想到《寂静的春天》。

科普作家蕾切尔*卡逊笔下的世界,一片死气沉沉,这还只是滥用杀虫剂,倘若真如自己所设想的那样,将盖亚四十亿年繁衍积累至今的生命尽数消灭——姑且不论这是否做得到,一个生命绝迹的世界,真是“那个人”所需要的吗;

更不用说,在可预见的未来,“那个人”始终都要生活在其中……

四月的伯克利,春天,小城伯克利逐渐被大片的绿色环抱,校园里一片草木复苏,大树枝叶繁茂,清晨的草叶上还带着点点露珠。

但在方然的眼中,这,又是另一幅迥异的图景。

第一二九章 径庭

不知不觉,又一个四季轮回,方然依旧待在抗震十级的寝室里,从屏幕中窥探外界。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因而对死亡怀着莫大的恐惧,这样的人生,原本就不允许方然随意行动,频繁暴露在危险系数相对更高的户外;但过去的多少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一天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忙碌,夜晚休息,作息如钟表般精确,至于周遭环境,乃至盖亚的大千世界,只不过是一幅可有可无的背景幕布。

但为什么,揣测到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终有一天将万劫不复,他却会心生恐惧;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追寻永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既然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区区盖亚的生物圈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凝视屏幕,眼前,校园各处的摄像头影像组成一片电视墙,这种感觉,谈不上身临其境,却仿佛带有一丝纵观全局的意味,看着影像里的草坪,树木,花鸟,行人,想象有朝一日这些全都景象完全的消失不见,而“那个人”,将近乎永恒、甚至事实上就是永恒的面对这样的空无一物,他就不禁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隔绝于世,见不到惯常的一切存在,那种地方……

不就是监狱吗。

不,相比之下,恐怕还不止于此:

再怎样阴森的监狱,深陷其中,囚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死、或终有一天重见天日。

但是作为永生的胜出者,“那个人”要面对的,却会是近乎永恒、甚至就是永恒的盖亚荒原,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要在这样的行星上生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最漫长而恐怖的孤独吗。

所以是在害怕孤独,是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孤独,伤感,这些语言体系里的情绪词汇,方然都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定义,用法,出现在语句里的什么位置才恰如其分;至于他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里,真正切身体验过所有这些情绪的时候,实在寥寥,记忆甚至淡漠到了一片空白的程度。

除了恐惧,或者,衍生而来的恐慌与绝望;

但他也说不好,当自己试图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彼时之感受时,会不会只是一种词不达意。

面对死亡的自己,那感觉,根本不是“恐惧”所能形容。

感受,仅仅局限于恐惧,其他情感似乎都淡漠的可怕,扪心自问,方然时常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情感体验的冷血动物。

“冷漠无情”,即便被这样定义,也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淡然接受。

但是今天,照例坐在电脑前观察校园,一边利用算法寻找潜藏的威胁时,那些本应无关紧要,本应与永不下车毫无关系的花花草草,那想必充斥着肮脏微生物的自然世界,却让他心有所动,继而,想象这景象一去不返,从此绝迹与盖亚,他还隐约感觉不适,仿佛轻微缺氧般大口吸气,胸膛起伏。

没有预兆,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是冷漠无情,你只是,拒绝把感受到的那种内心情绪,对应到语言里的那个词。

……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充满文学气息的一句话,初次见到时,方然以为那不过是在无病"shen yin"。

但后来,西历1474年的春天,藉由对盖亚的观察和思索,细细咀嚼内心油然而生的某种情感,他才对这一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虽然这理解,或许是和创作者的本意大相径庭:

情绪,情感,心理活动,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必然有其目的性。

从客观世界的认识规模出发,这句话,只不过是客观决定主观的一句具体演绎,并无丝毫新颖之处,但从此出发,方然就不禁会思考,当他面对那一幅幅监控画面拼凑起来的、伯克利校园的全局影像时,心理活动的动机会是什么。

说白了,既然认定眼前的一切并无关于永生,难道不应该漠然视之,心如止水;

但他的确在恐惧,表面上,大概是在为或将到来的无尽独处而忧虑,一个人生活在杳无人烟,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盖亚表面,这固然是空前强烈的孤独,但,过去二十年间一直是这样生活,直至目前,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一个人,即便拥有了无限长的寿命,就可以超脱现有世界,脱离整个盖亚生物圈而存活吗。

细细咀嚼这问题,字面上,只不过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无意义:

倘若无法脱离现有世界而生存,在微生物的阴影下,又怎能夸口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呢。

基于如此简单的逻辑,几天来的思考,方然并没从“第五次盖亚大战”的设想中找到什么硬伤,或者说,实践层面上的不可行之处。

虽然说,即便以他对盖亚地理的肤浅认识,也能想象得出,要将整个盖亚表面清扫一遍,彻底铲除所有的生命形态,工程会多么庞大,会消耗天量的资源和时间才能完成,但既然工程规划时,“那个人”想必已掌控了整个盖亚,这些也都不是问题。

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忧虑呢;

是这样做的风险。

风险,什么样的风险,一不留神掉到车外的风险吗,不。

西历1474年,攻读研究生的第二个年头,每天照例在罗伯特*布朗教授负责的实验室待一小时,方然游刃有余的应付差事,除摆弄计算机、处理自动化实验系统的大量数据之外,也会花些时间,在庞大实验设备的透明观察窗外驻足。

观察窗是透明的,不过,里面的操作空间十分局促,也看不到什么。

但方然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此刻,根据实时监控送出的数据,无数细菌的生与灭,正在密闭空间里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第一三〇章 后果

群体演化,是实验室的常规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寻常实验,顾虑成本,经常会用微生物来进行。

成为研究生后,近一年时间里都在和实验系统打交道,对这方面的实验流程,只看数据,方然也能猜到大致的内容,无非是营造特定环境,繁衍菌群,然后引发各种环境变迁来观察细菌种群的演化特性,待到最后,则是培养皿里的种族灭绝——其实就是一次大剂量紫外线洗礼、外加三十分钟环氧乙烷熏蒸。

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们,即便全灭,方然也不会关心,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的生死。

但由此所得的数据,就是另一回事。

布朗教授名下的实验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属于中下游,原因很浅显,既然末日避难所的设计能带来滚滚财源,在大学担任教授,对罗伯特*布朗来说就只是一种消遣,或者,维持社会地位和标签的例行公事。

实验室的科学研究,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种群演化,属于早年间已被研究透彻的一个领域,新的发现,每年都还会有,但作为生命科学的分支,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却缺乏指导价值,至于“永不下车”,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方然也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原本也不期待从手头的枯燥工作中获得任何永生不死的启示。

不过,结合最近困扰自己的,盖亚生物圈的大结局,他却偶有所得。

培养皿中的菌群个体,一般来说,在实验刚开始时都是同一个品种,彼此间几乎毫无差别。

这种初始态,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似乎在培养基上随便接种些细菌,假以时日,就可以得到一大片四面扩张的同种菌落。

但要研究种群演化,这往往就是无效的初始态:

不断分裂繁衍而形成的菌群,dna拷贝错误太频繁,个体之间的遗传密码多少总会有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种群演化需要观察的关键特征之一。

所以在准备实验时,最起码的,初始菌落的dna特征要高度统一。

以此为基础,按照常规的干预策略,改变环境参数就可以观察到细菌种群的演化。

演化,不同于民众的误解,并非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而是生命在繁衍过程中dna拷贝错误被外界环境所筛选的过程,从统计的角度观察,在一定的外界环境条件下,细菌群落的dna特征分布会逐渐迁移、改变,直到与稳定的外界环境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在基因层面,这就是种群的演化。

这种表述,早在金伯利就读时,方然就在课本、资料上见过很多次。

定义虽十分简洁,实验时,观察到的种群演化现象则多种多样,结局也各不相同。

但不管怎样调整环境参数,一般而言,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培养皿里的细菌群落基因型总会趋于稳定;每时每刻,新的dna组合总会在菌群中新生、或者消亡,但是从总体上看,种群的基因特征仍然是相对稳定的。

这种统计意义的稳定,表面上,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一种否定;

但考虑到盖亚表面的变迁,沧海桑田,这却又是进化论的有力佐证,证实了环境的变化,会导致生物形状、实质上是生物dna的迁延。

身为旁观者,这一切,是怎样触动了方然呢;

是种群的灭绝。

实验中,培养皿里的特定条件,会催生出特定演化方向的细菌群落,这一过程司空见惯,非但如此,环境条件的均一性、特定性越显著,菌群dna的统计角度差异就越小,彼此之间越是相似。

进而,在条件剧烈变化时,种群灭绝的概率也就越大。

观察盖亚的生命之树,从最初的原始生命,一直到枝繁叶茂的现代生物,演化的分支无数,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演化轨迹却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曾经存在的物种,都难免会灭绝,只有演化分支上距离遥远的变种才得以幸存。

物种层面的灭绝,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历史中,岂但寻常,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但即便如此,新的物种,又一直在不断的诞生着。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生存、繁衍,循着无限长的时间线前行,稳恒态的外界环境,催生出个体dna高度同一化的种群,进而形成分类学的“物种”,这种事,历史上必定一直在发生,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何始终在缓慢演化的生物群体,本应已经适应了环境,却又会在环境的剧烈变化下迅速灭绝。

生命科学的这一领域,对永不下车的启示着实寥寥,方然很少关注。

但现如今,他却禁不住会想,倘若一个人以追寻永生为目标,对盖亚生物圈实施大灭绝,这种行为,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站在“那个人”的立场,或者,就是他自己的代入想象,大灭绝对永生追寻者来说是一种必须,至于这样做之后,盖亚表面会变成死气沉沉的生命荒漠,目之所及,再见不到任何生命的痕迹,这些都只是永生的“副作用”。

但进一步的想,所谓永生,本身就不可能是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

永生,将生命延续到无限长,严格说来,这种事永远也无法真正完成,正如再怎样大的确切数字,与无穷大相比都不值一提,永不下车的无尽长路上,风险殊难预料,即便一心憧憬永生、极度渴望无限长的生命,并为此竭尽全力,方然也格外清醒的意识到,追寻永生这种事,失败的风险仍会大到不可想象。

与真正的永生相比,失败,才更寻常,失败的概率甚至极度逼近10。

希望如此渺茫,并非手段有限、而是风险在时间轴上累积而导致的渺茫,并未成为方然的前进阻碍;

只因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一点办法,去应对那掉落车外的恐惧。

但,倘若追寻永生的代价之一,就是盖亚生物圈的大灭绝,甚至,根本上意味着除“那个人”之外的一切盖亚生命形态完全消失,事情的性质,就不再是一个人是否能永生这样简单,而涉及到另一个他可以不加考虑、却着实意味深长的问题:

永生,固然很好;

但如果“那个人”万一失败了,情形又会怎样。

第一三一章 偶然

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掉到车外,这是概率上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一旦死亡,对当事人而言,就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

后果还不止于此。

在预测到永生的一个必要步骤:第五次盖亚大战之后,对这场碳基生命的内战,方然着实花费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动机,则是内心深处的隐约不安。

但是和愿望相反,一段时间的研究之后,他并未找到能推翻这设想的证据。

要想永生,体内的微生物必须根除;

进而,盖亚表面的一切微生物及宿主,也必须被彻底消灭。

倘若这就是永生的必经之路,那么,某种意义上,“那个人”的永生,就不再是“人”这一范畴的永生,甚至,也不再是“人类”这一范畴的永生,而将会是“盖亚生命”这一范畴的永生;

盖亚的全部生命,除“那个人”以外,都将成为永生的必然代价。

事情一旦进行到那种程度,“那个人”,不管他自己是否有意识到,都将成为“盖亚生命”这棵四十亿年参天巨树的唯一孑遗,以灭绝全部{生物意义上的}同类为代价,才能获得资格,独自一人与死神相搏。

这种对抗,一旦失败,就不再是他自己的失败,也不再是全人类的失败,而将变成盖亚生命的失败;

从那以后,偌大宇宙间,再有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再有怎样叹为观止的生命,银河系的某个不起眼恒星系里,死寂的盖亚表面,将不再有任何一丝生命的残留,繁衍生息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演化奇迹,将就此画上休止符。

盖亚生命的终结……

即便只是摹想,方然仍不禁心生畏惧。

这,并非是将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移情到了盖亚的大千世界之上,而是他在思考,这一切,缘起于盖亚某物种的某一个体,为追寻无限长生命而催生出的这一切,究竟是偶然出现的情形,还是任何生命演化轨迹的必然结局。

生命演化,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环境变迁对dna复制错误的筛选所致。

这样的过程,原则上,不应该、也不可能有特定的方向,一切完全是在碰运气,这也可以粗略的解释,为什么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长卷中,出现过那么多构造千奇百怪的生物,然而具有智慧、能创造出文明的物种——人,却直到这四十亿年长卷的最后时刻,迄今不过数百万年的恍若一瞬,才突然登上舞台。

因为演化本身,是无向的,智慧并不是演化的目标。

《进化论》,生命科学界的一块基石,却往往被误解,即便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也未见得能理解透彻;最普遍的误解,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歪曲归纳,仿佛四十亿年的漫长演化,就像是在建造大厦那样,一砖一瓦都是为了实现既有的蓝图,说的再直白些,就是在为演化出“万物之灵”:人,而进行必要的铺垫——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盖亚的生命演化,如果绘制成媒体上常见的一棵分支树,树干底部是原始生命,枝杈顶端则是智人,很容易让观看者造成一种片面的既有认知,认为“人”是演化树的最终成果,是最复杂、最高级的生物。

加上人对其他一切物种的智商碾压,优越感由此而生,难免会自抬身价。

然而演化的根本判据是什么呢:

是“生存”。

如果以生存作为判据,而非以智力的高下来考量,人在演化树中的地位,就相当模糊。

当今世界,盖亚表面的生物圈内,并非只有人这一种生存竞争的胜出者,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即使考虑到人这一物种的特殊性,拥有改变地表环境、甚至对某些物种赶尽杀绝的能力,事实上也的确造成了一大批物种的灭绝,环顾盖亚生物圈,欣欣向荣的物种也远非只有“人”这一种。

事实上,单以生存能力考量,“人”根本就不是迄今为止最成功的物种。

和容易被灭绝的哺乳动物、鸟类甚至爬行动物不一样,也和某些生存条件苛刻的物种迥异,盖亚表面的顽强物种,数不胜数,从众所周知的蟑螂,到渐为人知的水熊,这些物种的生存能力都远超人类。

更不用说种类繁多的微生物,本身脆弱,数量与分布却冠绝寰宇。

上述这些物种,生存能力远非人类能够比拟,即便环境剧变,对人类而言的灭顶之灾,也无法将这些物种赶尽杀绝。

自然选择的判据,是生存,而非智慧;

从这一角度,认为人类是演化中偶然出现的“意外”,似乎也合情合理。

然而即便是意外,人,作为一个物种,又的确与盖亚迄今为止的任何物种都截然不同。

这种区别,究竟是什么呢,普通rén dà抵不屑于回答、也不屑于思考这种问题,毕竟自认“万物之灵”,人与动物的差距之大,毋庸置疑,屠宰场与耕地里每一天发生的事,都足以作为铁证。

但是在方然的视角,人,作为物种,与其他任何物种的区别,却很诡异:

盖亚生命的四十亿年演化,根本上讲,划时代的节点一共只有两个,一次是从永生不死的原始生命、到注定衰亡的原始生命;

另一次,则是“意外”出现的智慧物种,而这物种的思维演进,必然的产物,就是意识到自身的必死宿命,进而{有意识的}着手反抗:这样的行为,在之前的四十亿年演化中,从未出现过。

看似偶然,一旦意识到“人”与其他任何物种的本质区别,“人”的诞生,又是盖亚生命演化、乃至广袤宇宙中任何生命演化中的必然:

除非演化出智慧生命,否则,按环境的自然选择,演化将会持续不断的进行下去,永无休止。

而一旦演化出了智慧生命,譬如盖亚之“人”,那么,这物种不仅将阻断其他任何物种的智慧演化,根本上,更迟早将走向追寻永生的必然之路:

继而,在杜绝一切威胁的现实考量之下,同室操戈,反目成仇,将同类们彻底终结。

第一三二章 寂灭

生命的演化,或迟或早,总会出现一种智慧生物,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稍纵即逝。

继而,注定毅然决然的,踏上追寻永生不死的荆棘路。

倘若一切都是必然,盖亚表面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全都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在追寻永生过程中,任何现象,也无非是这一过程的必经阶段,身为追寻者,方然并不认为他需要对这一切负责。

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生命的演化,最终,注定会因单一智慧生物追寻永生而毁灭,这种猜测,让方然疑窦丛生,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再度浮现,那便是,他多少年来执念的东西,逃避死亡,追寻永生,究竟是自己的主观意愿,还是仅仅作为行星表面生命演化的一个阶段。

追寻永生,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有行动、或不行动的自由,方然的疑问并不在此。

而是说,按照这种假设,宇宙中任何一个适合生命诞生、演化的行星,生命的演变都注定会指向一场以追寻永生而致的大灭绝,那么,对盖亚的情形而言,不管最后成为“那个人”的会是谁,对“盖亚生命”这样的整体,其宿命都将是一模一样的被终结,除灭绝外,别无其他任何前途。

生命,从一开始,就注定会灭绝吗。

从生到灭,盖亚的无数生命,每一天都在演绎这样的从初到终,“万物皆有开端,也必有其终结”的概念是如此深入人心,方然也未能免俗。

但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演化了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居然会以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湮灭。

不仅如此,将这一预测推广到茫茫宇宙,那些极有可能存在的外星生命,迟早也将迎来、甚至早已迎来了末日,这种恐怖的图景,就让他想到另外一个悬而未决的猜想。

宇宙浩瀚无际,甚至广袤到了无限大,按道理讲,其中的智慧生命、乃至文明,绝不可能只有盖亚上的人类文明这一个。

但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任何地外生命,连这些生命存在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盖亚文明的科技水平,一直在进步,时至今日人类掌握的探测手段也空前强大,但不管怎样窥测星空,都找不到任何地外生命存在的证据;如果认为能够被人类探测到的地外生命,必定已发展出自己的文明,文明存在的证据,怎样想都应该比生命存在的证据更明显,但这方面也一样毫无所获,就不禁令人困惑。

困惑虽然浅显,在科学界,大多数专家、学者也曾认真的思考过。

结论,归纳起来有三类,第一类观点认为,盖亚文明是宇宙中{或者是可观测的宇宙中}唯一的文明,既然独一无二,人类自然找不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线索。

第二类观点则认为,地外生命、乃至文明,早已与人类文明发生过接触,但出于种种原因,要么是当局有意隐瞒,要么是地外文明高度发达,总之,这种接触都不为世人所知,才会造成“迄今为止未发现任何线索”的印象。

至于第三类观点,则认为以宇宙之大,其中的生命、文明,必定不止盖亚文明这一个,但生命、文明的演化、变迁,最终都难免走向灭亡,所有这些生命、文明都散落在宇宙各处,彼此之间的距离,概率上都极其遥远,遥远到了任凭一个个文明生死寂灭,终其一生,都无法发现彼此的程度。

这三大类观点,究竟哪一类更接近现实,方然此前并未多想,他也没这时间。

不过现在,置身于初夏的伯克利,每天钟表般精确的作息之际,短暂闲暇时,他却忍不住会想到这一点。

继而,不自觉的心生紧张。

虽然潜意识里告诫自己别多想,可是,他却清楚的知道,

第三类观点,才是真实的。

浩瀚无垠的宇宙,尺度,可观测范围便有九百二十亿光年之巨,在这九百二十亿光年之外,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如此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其中的恒星,何止亿万,围绕恒星的行星更远超恒河沙数,要说这样多的候选者中,迄今为止,仅仅诞生出独一无二的盖亚生命,乃至人类文明,几乎是不可想象。

所以第一类观点,方然几乎不加考虑的否决掉。

而第二类与第三类观点,如何取舍,就是最近的思考让他一下子顿悟。

生命,智慧生命,文明,这些宇宙演化中的有趣存在,究竟有没有一个注定的终结,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那么现在,藉由对盖亚生命命运的思考,方然才意识到,倘若他的猜测完全正确,那么,“人类为何未观测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疑问,也就会有一个确定的回答。

宇宙中的生命,乃至文明,绝不仅仅是盖亚表面的这独一无二;

然而,所有这些生命、文明的演化轨迹,却注定都会落入名为“追寻永生”的黑洞。

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不管“那个人”、或者“那个存在”的

而第二类与第三类观点,如何取舍,就是最近的思考让他一下子顿悟。

生命,智慧生命,文明,这些宇宙演化中的有趣存在,究竟有没有一个注定的终结,如果说,在此之前的十余年学习生涯中,始终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那么现在,藉由对盖亚生命命运的思考,方然才意识到,倘若他的猜测完全正确,那么,“人类为何未观测到任何地外文明”的疑问,也就会有一个确定的回答。

宇宙中的生命,乃至文明,绝不仅仅是盖亚表面的这独一无二;

然而,所有这些生命、文明的演化轨迹,却注定都会落入名为“追寻永生”的黑洞。

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不管“那个人”、或者“那个存在”的{以上重复内容为暂时填充,会很快修改为正常的章节,目的是争取发布为公众章节,请谅解}

第一三三章 意义

永生,不管本身如何艰难,即便有朝一日终将被实现,也并不等于就能解决活着所面临的一切问题。

从肠道菌群调整出发,一步步的推理,让方然逐渐接近了永生的核心矛盾。

所得的结论,也不出意料的让他难以接受。

从遥远的过去,西历1458年的巨山孤儿院,笃定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目标,多少年来一直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如今,每天在夏意莹莹的伯克利校园内行色匆匆,日程依旧充实,方然脑海里的疑虑却挥之不去,而且,随之每一天忙碌过后,躺在床上入睡之前的闭目冥想,这种疑虑,还在渐渐加剧。

永生,生者唯一的追求,这是毋庸置疑、不容置喙的终极目标。

然而……

现在的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洞悉了“永生不死”的真实涵义,且不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迹,是否能够被人类中的某一个体所实现,即便怀着万分的侥幸,一次次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这种持续存活的过程,对人类文明的唯一孑遗而言,又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换句话讲,即便眼前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找不到一线希望,方然却不禁怀疑,以人类文明、盖亚生命为代价的永不下车,究竟是不是如孩童时的朴素愿望那样真切。

永不下车,果真值得自己耗费毕生精力,作为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意义的究极目标去追求吗;

这问题,放在仅仅一年之前、半年之前,甚至仅仅一个月前的方然面前,答案都是无须怀疑的一望可知。

可现在,考虑典型的生命演化轨迹——盖亚的生物圈,在大灭绝之后,仅存的“那个人”处境又会怎样,就让他很难乐观得起来。

茫茫宇宙中的无数文明,这说法,原则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不尽相同,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更倾向于相信,文明的演化有其注定的轨迹,生死寂灭,都无法突破客观规律的天花板,所以才无法被人类文明、或者邻近的其他任何文明所发现。

思维一旦挣脱永生的束缚,这种前景,就成为了方然忧虑的根源。

他渐渐意识到,文明的终局,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会比自己一直竭力追寻的永不下车,更加重大。

永生,对他、或其他任何人来讲,是第一要务,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当然没有错。

但是站在远远超脱庸碌凡夫的思维高度,思考时,方然却无法绕过一个问题:

不管永生能够实现、或者终究无法实现,一旦神迹降临,真的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这时候活着的意义,目的,又将会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不同于拷问盖亚的七十亿芸芸众生,这样一个看似无病呻*吟的问题,对方然而言,意味深长。

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普通人,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短暂。

但这短暂的生命,意义却似乎是不言自明:活着的目标,根本上讲,就是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将意味不明的存活状态一直维系下去,直到无论如何也无法维系时被迫放弃,这,就是对普通人一生的高度概括。

对普通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如果不是一句废话,至少也是明知故问的无趣。

但是对永生者而言,活着,就不再具有如此显明的意义。

活着,持续的新陈代谢,只要身处这种状态,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直面死亡的或然降临,继而自动赋予活着以意义,这种事,对朝生暮死的凡人来讲,司空见惯,永生者却没有这种烦恼,或者说,这种简单直白的救赎。

永生,排除一切死亡威胁,当活着不再是竭尽全力的目标、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这时候,活着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意义,多少总归要有,毫无意义的活着一般都持续不了多家。

因空虚而zi shā的现代人,医院里毫无知觉的植物人,都可以作为例证,说明人类的躯体存活本身意义寥寥,依附于头脑和身体的思想活动,才是活着的本质。

但如果没有这种意义,同时,也无法由死亡来兜底,情况又会如何;

到那时,“永生”,对一个切实践行了如此神迹、实现了终极目标的生命而言,究竟会是至高无上的成就,还是永无休止的噩梦。

……

永生,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这种想法,但凡了解人类文明,都会觉得一点都不新鲜。

纵观漫长的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多少文人、思想家、哲学家与无名作者,都曾经反复的,不厌其烦的,甚至颇有气势的写下过类似的论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论述为什么在他们眼中,无限长的生命,非但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追求,反而会成为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尽炼狱、无限梦魇。

凡此种种的记述,方然在研究永生时,全都浏览过。

不过,即便现如今自己的想法与以上所有论述十分相似,叙述的动机,却完全不同。

毫不客气的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永生是祸患”的论断,深究起来,无非都是求而不得的逆反心理;即便某些作者在落笔时,或许内心真的并不期待永生,但他们的论述,仍然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酸葡萄味道。

主观上有没有这种想法,或许无从考证,客观上却无法自证清白:

生与死,人根本就没得选,这时候若笃信“永生是祸患”,至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但方然的想法不一样,对他而言,即便能否永生还是未知数,对一旦永生后的人生意义,他还是有明确的认识。

和七十亿庸碌众生不同,这世界上,也有极少数人,活着的目标并不是“继续活着”。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继续活着”,当然不能算错,这也正是从古到今无数前人所走过的路;但要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显然又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敷衍,毕竟这样的所谓“活着”,在思维层面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盖亚庞大生物圈的无数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践行着这简单直白的过程。

第一三四章 探索

说白了,倘若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种事,细菌都能做得有声有色。

又何必要四十亿年的演化,塑造出人类呢。

{防盗设置,很快更新}

永生,不管本身如何艰难,即便有朝一日终将被实现,也并不等于就能解决活着所面临的一切问题。

从肠道菌群调整出发,一步步的推理,让方然逐渐接近了永生的核心矛盾。

所得的结论,也不出意料的让他难以接受。

从遥远的过去,西历1458年的巨山孤儿院,笃定了追寻永不下车的目标,多少年来一直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现如今,每天在夏意莹莹的伯克利校园内行色匆匆,日程依旧充实,方然脑海里的疑虑却挥之不去,而且,随之每一天忙碌过后,躺在床上入睡之前的闭目冥想,这种疑虑,还在渐渐加剧。

永生,生者唯一的追求,这是毋庸置疑、不容置喙的终极目标。

然而……

现在的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洞悉了“永生不死”的真实涵义,且不论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迹,是否能够被人类中的某一个体所实现,即便怀着万分的侥幸,一次次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这种持续存活的过程,对人类文明的唯一孑遗而言,又究竟会意味着什么。

换句话讲,即便眼前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找不到一线希望,方然却不禁怀疑,以人类文明、盖亚生命为代价的永不下车,究竟是不是如孩童时的朴素愿望那样真切。

永不下车,果真值得自己耗费毕生精力,作为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意义的究极目标去追求吗;

这问题,放在仅仅一年之前、半年之前,甚至仅仅一个月前的方然面前,答案都是无须怀疑的一望可知。

可现在,考虑典型的生命演化轨迹——盖亚的生物圈,在大灭绝之后,仅存的“那个人”处境又会怎样,就让他很难乐观得起来。

茫茫宇宙中的无数文明,这说法,原则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迄今为止人类尚未观测到其中的任何一个,解释,可以有很多种,但和主流科学界的观点不尽相同,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更倾向于相信,文明的演化有其注定的轨迹,生死寂灭,都无法突破客观规律的天花板,所以才无法被人类文明、或者邻近的其他任何文明所发现。

思维一旦挣脱永生的束缚,这种前景,就成为了方然忧虑的根源。

他渐渐意识到,文明的终局,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会比自己一直竭力追寻的永不下车,更加重大。

永生,对他、或其他任何人来讲,是第一要务,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这当然没有错。

但是站在远远超脱庸碌凡夫的思维高度,思考时,方然却无法绕过一个问题:

不管永生能够实现、或者终究无法实现,一旦神迹降临,真的拥有无限长的生命,这时候活着的意义,目的,又将会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不同于拷问盖亚的七十亿芸芸众生,这样一个看似无病呻*吟的问题,对方然而言,意味深长。

生活在盖亚表面的普通人,生命,如白驹过隙般短暂。

但这短暂的生命,意义却似乎是不言自明:活着的目标,根本上讲,就是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将意味不明的存活状态一直维系下去,直到无论如何也无法维系时被迫放弃,这,就是对普通人一生的高度概括。

对普通人而言,“活着的意义”,如果不是一句废话,至少也是明知故问的无趣。

但是对永生者而言,活着,就不再具有如此显明的意义。

活着,持续的新陈代谢,只要身处这种状态,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直面死亡的或然降临,继而自动赋予活着以意义,这种事,对朝生暮死的凡人来讲,司空见惯,永生者却没有这种烦恼,或者说,这种简单直白的救赎。

永生,排除一切死亡威胁,当活着不再是竭尽全力的目标、而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这时候,活着的意义又会是什么呢;

意义,多少总归要有,毫无意义的活着一般都持续不了多家。

因空虚而zi shā的现代人,医院里毫无知觉的植物人,都可以作为例证,说明人类的躯体存活本身意义寥寥,依附于头脑和身体的思想活动,才是活着的本质。

但如果没有这种意义,同时,也无法由死亡来兜底,情况又会如何;

到那时,“永生”,对一个切实践行了如此神迹、实现了终极目标的生命而言,究竟会是至高无上的成就,还是永无休止的噩梦。

……

永生,未必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狱;

这种想法,但凡了解人类文明,都会觉得一点都不新鲜。

纵观漫长的人类历史,自古以来,多少文人、思想家、哲学家与无名作者,都曾经反复的,不厌其烦的,甚至颇有气势的写下过类似的论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论述为什么在他们眼中,无限长的生命,非但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追求,反而会成为永远无法挣脱的无尽炼狱、无限梦魇。

凡此种种的记述,方然在研究永生时,全都浏览过。

不过,即便现如今自己的想法与以上所有论述十分相似,叙述的动机,却完全不同。

毫不客气的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永生是祸患”的论断,深究起来,无非都是求而不得的逆反心理;即便某些作者在落笔时,或许内心真的并不期待永生,但他们的论述,仍然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酸葡萄味道。

主观上有没有这种想法,或许无从考证,客观上却无法自证清白:

生与死,人根本就没得选,这时候若笃信“永生是祸患”,至少心里还会好过一点。

但方然的想法不一样,对他而言,即便能否永生还是未知数,对一旦永生后的人生意义,他还是有明确的认识。

第一三五章 推进

死亡,过去二十一年里,始终是方然最害怕的存在。

但是现在,通过观察熙熙攘攘的盖亚生物圈,思考这世界最终的命运,他却逐渐意识到,自己日夜恐惧的死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不同于盖亚的其他任何物种,人的死亡,身体新陈代谢的终止只是表象。

当一个人被宣称死亡,事实上,“死亡”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都是指栖居在这身体上的思维之终结;身体的代谢终止,是导致思维终结的直接原因,生者也往往会按习俗对这遗留的躯体做各种处理,甚或举行肃穆的葬礼,但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脑海中,全都明白,真正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并非这躯体,而是死者的思维。

但所有这一切,也不过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尝试着描述死亡。

对死者本身,死亡,在其思维尚存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分明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本质上讲,是思维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是从此以后,直到或然的时间尽头,都不再能够接收到任hé xin的讯息。

从这一角度讲,这探寻未知的终结,本质上,根本就等同于死亡。

至少对人类的思维而言,情形确乎如此。

思考进行到这里,不知不觉间,方然对死亡的理解更进一步,他忽然间意识到,按这种理解,自己多少年来一直在竭尽全力追求的,所谓“永不下车”的无限长生命,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甚至,他脊背发寒的想到……

那样的永生,对比死亡,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

活着,即便每一刻都沉浸其中,这种状态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从肠道菌群调整的新闻,到宇宙中无数文明的宿命,自从陷入这样一条凶险难测的思维轨迹之后,多少天来,方然始终被这诘问所困扰着。

活了二十一年,现如今,他却头一次清醒的觉察到,自己对生与死的理解,即便在各种角度上都远远超越了盖亚的无数同类,却并不到位,也并不透彻,继而,无法让他彻底明辨接下来该走的路。

会出现这样的困扰,并不是说,他对追寻永生的目标产生了怀疑;

而是说,现在他并无法看清楚,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征途上,等待着“那个人”的究竟会是什么。

永生,倘若真能够做得到,必定是灭绝同类、一人独行的事业,这种判断,来自于过去多少年的勤学不辍,和对盖亚生命、人类文明的深刻洞察,思来想去,方然并不认为他的推断过程有误,尤其是,活跃在“匿名者”所留存电子邮箱里的若干竞争者,他们的言行举止,蕴含着的判断也一模一样。

渴望永生,继而理性的判断局面,每一个竞争者都在暗中蛰伏、预备着最终的同类相残,所有人的判断都惊人一致,方然因此而确信,他的预测并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按方然最近的思考所得,他又不无惊恐的发现:

如此不择手段所实现的所谓“永生”,却又仿佛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诡异状态。

摹想那种情形,未来,终将有一天,掌控盖亚的“那个人”清除了所有潜在的威胁,不仅将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赶尽杀绝,还将盖亚生命之树的所有枝杈砍伐殆尽——那么接下来,这坐拥无限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蜗居在绝对安全的避难所里,在躺椅上一次次目送恒星东升西落,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毕竟,稍加思考就不难明白,在铲除了盖亚表面的一切威胁之后,现今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活动,都将彻底失去意义。

当然,如果非要找点事做,“那个人”还是可以日以继夜,为防范外星文明的打击而忙碌;

但是对“探寻未知”这一活着的本质意义而言,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的全知全能,所能做的,也终究太有限。

至少,以人类迄今为止积累的科技就成,所能做的,实在不容乐观。

方然所处的时代,具体来说,西历1474年的五月,人类文明在探寻未知方面的能力究竟如何,倘若在联邦街头采fǎng min众,一大半人的回答仍止步于几十年前的“阿波罗计划”,那场为与理想联盟竞争而不惜代价的太空壮举。

至于最近几十年,列强陆续发射的探测仪器,太空飞船,很多民众就一无所知。

甚至于,在联邦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人类探测最远的天体,仍然还是那高悬夜空的luna。

这说明了什么,民众的愚蠢吗;

不,正相反,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的确也只能摸索到luna而已。

或者,按航天领域专家们的乐观估计,大概,可能,也许,倘若联邦国会的老爷们心情大好,批准了天文数字般的预算,人类仍然有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实现登陆mars的划时代突破。

但冷眼旁观的方然却明白,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二十年后,更有可能降临的绝不会是天文数字般的研发经费,而是一场地覆天翻的盖亚大战。

不出意外,待永不下车之票的争夺尘埃落定,“那个人”接手的人类科技遗产,水平,大概也就会是仅仅能触摸到luna的水平,至于在那之后,一个人掌控的盖亚世界,科技又是否能继续发展、演进;

一个人的世界,是否能继续推动曾经由全人类、由整个文明来推动的科学进步呢。

这种问题,方然心知肚明,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越是无法回答,恐慌,就越让他焦虑。

永生,曾经是心目中至高无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拼命去争取的东西,在视线中的模样,日渐模糊,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并弄不清楚,那蹲踞在永生之路尽头、隐藏在厚重迷雾里的,究竟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个人”将得到的,是什么;

是能够永远摆脱死亡的超然,还是永远被禁锢在盖亚的噩梦。

第一三六章 进展

{防盗设置,很快修复}

死亡,过去二十一年里,始终是方然最害怕的存在。

但是现在,通过观察熙熙攘攘的盖亚生物圈,思考这世界最终的命运,他却逐渐意识到,自己日夜恐惧的死亡,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不同于盖亚的其他任何物种,人的死亡,身体新陈代谢的终止只是表象。

当一个人被宣称死亡,事实上,“死亡”的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都是指栖居在这身体上的思维之终结;身体的代谢终止,是导致思维终结的直接原因,生者也往往会按习俗对这遗留的躯体做各种处理,甚或举行肃穆的葬礼,但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脑海中,全都明白,真正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并非这躯体,而是死者的思维。

但所有这一切,也不过是从旁观者的立场,尝试着描述死亡。

对死者本身,死亡,在其思维尚存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却又分明象征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本质上讲,是思维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是从此以后,直到或然的时间尽头,都不再能够接收到任hé xin的讯息。

从这一角度讲,这探寻未知的终结,本质上,根本就等同于死亡。

至少对人类的思维而言,情形确乎如此。

思考进行到这里,不知不觉间,方然对死亡的理解更进一步,他忽然间意识到,按这种理解,自己多少年来一直在竭尽全力追求的,所谓“永不下车”的无限长生命,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甚至,他脊背发寒的想到……

那样的永生,对比死亡,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

活着,即便每一刻都沉浸其中,这种状态本身,到底是什么呢。

从肠道菌群调整的新闻,到宇宙中无数文明的宿命,自从陷入这样一条凶险难测的思维轨迹之后,多少天来,方然始终被这诘问所困扰着。

活了二十一年,现如今,他却头一次清醒的觉察到,自己对生与死的理解,即便在各种角度上都远远超越了盖亚的无数同类,却并不到位,也并不透彻,继而,无法让他彻底明辨接下来该走的路。

会出现这样的困扰,并不是说,他对追寻永生的目标产生了怀疑;

而是说,现在他并无法看清楚,在通向无限长生命的征途上,等待着“那个人”的究竟会是什么。

永生,倘若真能够做得到,必定是灭绝同类、一人独行的事业,这种判断,来自于过去多少年的勤学不辍,和对盖亚生命、人类文明的深刻洞察,思来想去,方然并不认为他的推断过程有误,尤其是,活跃在“匿名者”所留存电子邮箱里的若干竞争者,他们的言行举止,蕴含着的判断也一模一样。

渴望永生,继而理性的判断局面,每一个竞争者都在暗中蛰伏、预备着最终的同类相残,所有人的判断都惊人一致,方然因此而确信,他的预测并没有错。

但这样一来,按方然最近的思考所得,他又不无惊恐的发现:

如此不择手段所实现的所谓“永生”,却又仿佛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诡异状态。

摹想那种情形,未来,终将有一天,掌控盖亚的“那个人”清除了所有潜在的威胁,不仅将生物学意义上的同类赶尽杀绝,还将盖亚生命之树的所有枝杈砍伐殆尽——那么接下来,这坐拥无限长时间的“那个人”,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蜗居在绝对安全的避难所里,在躺椅上一次次目送恒星东升西落,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毕竟,稍加思考就不难明白,在铲除了盖亚表面的一切威胁之后,现今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活动,都将彻底失去意义。

当然,如果非要找点事做,“那个人”还是可以日以继夜,为防范外星文明的打击而忙碌;

但是对“探寻未知”这一活着的本质意义而言,一个人,哪怕掌控盖亚的全知全能,所能做的,也终究太有限。

至少,以人类迄今为止积累的科技就成,所能做的,实在不容乐观。

方然所处的时代,具体来说,西历1474年的五月,人类文明在探寻未知方面的能力究竟如何,倘若在联邦街头采fǎng min众,一大半人的回答仍止步于几十年前的“阿波罗计划”,那场为与理想联盟竞争而不惜代价的太空壮举。

至于最近几十年,列强陆续发射的探测仪器,太空飞船,很多民众就一无所知。

甚至于,在联邦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人类探测最远的天体,仍然还是那高悬夜空的luna。

这说明了什么,民众的愚蠢吗;

不,正相反,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的确也只能摸索到luna而已。

或者,按航天领域专家们的乐观估计,大概,可能,也许,倘若联邦国会的老爷们心情大好,批准了天文数字般的预算,人类仍然有可能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实现登陆mars的划时代突破。

但冷眼旁观的方然却明白,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二十年后,更有可能降临的绝不会是天文数字般的研发经费,而是一场地覆天翻的盖亚大战。

不出意外,待永不下车之票的争夺尘埃落定,“那个人”接手的人类科技遗产,水平,大概也就会是仅仅能触摸到luna的水平,至于在那之后,一个人掌控的盖亚世界,科技又是否能继续发展、演进;

一个人的世界,是否能继续推动曾经由全人类、由整个文明来推动的科学进步呢。

这种问题,方然心知肚明,现在的他根本就无法回答。

越是无法回答,恐慌,就越让他焦虑。

永生,曾经是心目中至高无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拼命去争取的东西,在视线中的模样,日渐模糊,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并弄不清楚,那蹲踞在永生之路尽头、隐藏在厚重迷雾里的,究竟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

一切尘埃落定后,“那个人”将得到的,是什么

第一三七章 讯息

讯息虽然是加密的,稍加尝试,方然发现其一点都不难po jiě,但讯息并不完整,他暂时还没办法提取其中的内容。

即便如此,asa没追踪到“匿名者”,反而发现了讯息,还是很令他费解。

讯息,会是谁留下来的呢,显然不可能是同样在网络上调查“匿名者”身份的同类,也几乎不可能是其他不相干个人、或者机构的无意之举,那么结论就很清楚:

这只可能是“匿名者”的刻意为之。

在网络上到处留言,不计后果,“匿名者”的行事风格一向如此。

那么讯息里会有什么呢,方然难免好奇,不过他并没对此报多大的期望,至于说,这些讯息的碎片被先到一步的同类们发现、并删除掉,应该还是出于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和资料销毁:不完整的加密讯息,自己无法po jiě,同类们应该也做不到,在黑客技术这方面,方然还是有相当的自信。

既然得到了线索,接下来,方然就动手调整asa20的策略,进一步搜集加密讯息的文件碎片。

追随同类们的足迹,这种工作,一开始是最慢的。

随着人工智能程序的自我完善,效率渐渐提升,搜索到的潜在数据越来越新,被覆写的可性能也越来越小,拼凑出加密讯息的速度也在加快,事实上,方然很快发现加密讯息的碎块有大量重复,似乎就是,“匿名者”为了提升讯息的安全性,而不加选择的在大量网络节点中保存了大量的备份。

一边监督asa的工作,方然也突兀的想到:

既然不少同类正在做一模一样的事,那么,是否已有人看到了“匿名者”的讯息。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无论怎样他也只能猜测,毕竟永生追寻者的行事风格,最重要的就是隐藏身份;

再怎样惊悚的消息,也只会局限在圈内,不会在人类世界掀起一丝波澜。

暂时对内容一无所知,不过,观察电子邮件地址内那些同类的言行,方然仍若有所得。

这些追寻着永生、彼此忌惮着的家伙们,虽然在留言板上频繁互动,涉及的话题也包罗万象,但始终没有一个人,提到过加密讯息的内容;

一次也没有。

观察,加上思考,对加密讯息内容的好奇,慑住了方然的心灵。

他隐约意识到,对追寻永生,对无限长生命的意义,“匿名者”的讯息至关重要。

人会有焦虑的情绪,计算机却没有,就在方然每一天的翘首期盼面前,asa20的工作仍然有条不紊,进度条缓慢而持续的向前推进。

西历1474年7月,暑假开始的第四天,人工智能程序给出了结果。

文件碎片拼凑完成后,不出所料,方然只用了一点小手段就顺利解密,看上去这层加密也不是为了阻止旁人窥看内容,而只是数据校验的手段。

原始文件的大小约15gb,但解密出来的,却只是寥寥几百k的文档。

准确地讲,是一份平平无奇的txt文件。

但是里面的内容……

匆匆扫掠文字,继而,从头到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方然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他呆坐在电脑面前,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文档啊;

浅显的字里行间,传达的讯息,却是如此沉重,甚至,令人艰于呼吸。

……

夏季,伯克利毗邻的旧金山湾区,气候很适宜户外活动。

看到讯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方然慢慢走进车库,简单收拾了长期闲置的ford皮卡,而后破天荒的开车离开校园,沿着车流稀少的79号公路进入旧金山,直到穿过视野开阔的城郊边缘,抵达海边。

海,很寻常的概念,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驶进偌大停车场一角,下车前,方然检查过随身装备,把前段时间采购的一柄glock自动阻击枪chā jin枪套,他坐在特别改装的皮卡驾驶室里左右观望,确定周围没有看得见的威胁,才谨慎的推开门,呼吸一口湾区海畔的清新空气。

待在伯克利的几年,除两次造访罗伯特*布朗教授的宅邸,他甚至没出过一次远门。

盛夏季节的旧金山湾区,方然驱车所到之处,大概在沿海岸线铺陈的城市西北部,从停车场出发,沿一条杳无人迹的小路,不用走近,就能眺望到辽阔的湛蓝色海面。

这就是海的样子;

第一次亲眼见到,默默的,方然这样对自己诉说着。

海洋,对当今时代居住在盖亚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太陌生,但是对方然来说,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远离海洋的田纳西,后来,出于对风险的极端厌恶,深居简出而极少接触外界,不用说海洋这样的概念,即便影院,超市,银行这些寻常人司空见惯的场所,对他来说,多少都带有一丝从未踏足的神秘感。

隐居在相对安全的校园里,不论在金伯利,还是在伯克利,对偌大世界的面貌,他都只能透过屏幕去窥看,并不能感同身受。

不过,就算是像今天这样,亲眼见到了海……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一边好奇,一边不忘警惕四周,正午时分的湾区海畔,只见远处草坪上有几处家庭在露营野餐,除此之外,视野良好的大片缓坡,被柔软草甸所覆盖的一大片区域,都见不到旁人,这让方然的精神暂时放松。

走到一片树荫下,弯腰试探,草皮还算干燥。

他慢慢坐下,迎着大海方向吹来的风,注视眼前一大片的心旷神怡。

湛蓝色的海面,眼前,是覆盖了近一半盖亚表面的太平洋,海面上波澜不惊,偶尔见到几抹帆船的白色,这种景象,让习惯了深居简出的方然很不适应,他静坐着,体会这极其罕有的,活着的另一种切身感受。

活着,每一天都直面死亡,这就是他此前近二十年的人生。

而像今天这样,仿佛一个生活平静的普通人,在岸边眺望大海,哪怕仅仅在几天前,都是让他难以想象、甚至根本就无法想象的奇妙经历。

第一三八章 原因

面朝大海,眺望天边,方然渐渐放松了警惕。

是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吗,似乎不,类似的图景,屏幕上他早已看过许多次。

浪花点缀的深邃湛蓝,再往天边,一大片浅淡白云之下的幽兰海面,和逐渐模糊的天际线,这些,在方然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缺乏情感共鸣的他,也没从心底里生出什么感慨、或者其他的情绪来。

但这样坐着,他却又不禁会想到,眼前的海洋,

正是一切盖亚生命共同的摇篮。

生命,诞生于海洋。

漫长到不可思议的四十亿年演化,没有动机,没有方向,倘若不是置身其间,以生命的身份亲历着这一切,又有谁能凭空想到,四十亿年前的盖亚,岩浆流淌,烟尘蔽日的行星上,竟然会一点点的从无到有,逐步构建出遍布地表的生命奇迹。

如此漫长的演化,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反复,多少挫折,直到人类的诞生,文明的出现,这一切,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但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变迁之际,埋下了灭亡的种子。

人,人类,人类文明,迄今为止出现的一切,都与盖亚生命演化的历史紧密相连。

但区别究竟在哪里呢,不同的视角,不同的理解,或许会有大相径庭的描述,可在方然看来,最本质的区别,是人的自我意识,继而,是意识到自身的死亡宿命之后,迟早将要爆发出来的反抗。

生与灭,生命永恒的主题,四十亿年来的匆匆过客们,全都循规蹈矩,浑浑噩噩间便接受了命运的摆布;

直到某一天,智慧催生出的意识,才有可能彻底颠覆这一切。

因为畏死,追寻永生,回首走过的路,这是方然黯淡人生中唯一的动力和目标。

可、只要这样做,就能消弭恐慌了吗;

直到最近,在阅读过“匿名者”的讯息之前,他还无法回答。

但现在,

一切都不同了。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而过,看得出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但为什么要来海边,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外出呢,方然自己也说不明白。

潜意识里,他只是想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去处,放松紧绷的神经,细细咀嚼“匿名者”的留言。

不需要面对计算机,文档,篇幅并不长,从头到尾看过了许多次,稍加冥想,方然就能回忆起那些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的字句。

“匿名者”留存的讯息,前几段里,首先坦承了自己的行为动机。

这些叙述,完全出乎方然的意料。

“你好。

看到这里,想必你也和我一样,是追寻永生的人;那么希望你能耐心看完所有的文字,也许,这对你很重要。

在网络中留言,冒暴露身份的风险,这对追寻永生的人来讲是荒谬的。

但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冒这样的风险,只因为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成其为风险,所以才可以像现在这样,以这种形式与各位联络,做这种原先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

是的,毫不自夸的讲,以我与诸位这样的聪明程度,你想必已猜到了原因:

死亡,你我毕生畏惧的存在,

现在的我,虽然竭尽全力,也已注定无法逃脱它的召唤。”

短短的一段叙述,语气平淡,方然却深受震撼。

匿名者的话,很直白,一下子就能让永生的追寻者们明白,为什么他会对泄露身份的巨大风险视若无睹:

出于某种原因,死亡,同类们最恐惧的结局,注定将要在此人身上降临了。

然而这段平淡的叙述,一开始,还让方然有点发懵,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读到了什么,然后才渐渐清醒,意识到“匿名者”的处境到底怎样;

即便只有微弱的同理心,一旦想象此人的绝望现状,他还是喉头发紧。

不,这分明还不止是“现状”,结合时间考虑的话——

匿名者,为什么在网络上销声匿迹,连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亡,人世间最讲不明、最绕不开的概念,在方然脑海里却有别样的含义,想到“匿名者”的话,他忽然竟有些胸闷欲呕的恐怖之感。

活着,追寻永生,每一天都在为此而竭尽全力,但是死亡这东西……

并非自己不去招惹,就绝对不会来敲门。

逃避死亡,大概是每一个曾经在盖亚生存过的人,多少总浮现过的念头。

这样的奢望,哪怕只是暂时取得成功的幻觉,有时候,也不是仅凭一个人自己的努力就能办到。

“匿名者”的情形,既然他已能够预料到最后的结局,就不会是意外,而极有可能是人力无法掌控的死亡威胁:疾病。

对人类医学的发达水平,方然很早就有特别的关注,他很清楚,即便在科学技术看似无所不能的今天,对身体面临的种种内忧外患,医学也时常会力有不逮,任凭一个人怎样注重健康的生活,怎样坐拥难以想象的财富,如果不幸罹患绝症,医学能做的,往往除了临终关怀之外再无其他。

生老病死,病,是死亡的一大主因,普通人见得太多,甚至于见惯不怪。

不同于世间最公平的事情之一——衰老,疾病,至少大多数疾病,本质上只是概率掌控的幸运与不幸,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即便现代医学明确了的致病因素,吸烟,酗酒,紫外线与黄曲霉素,同样的暴露程度,有些人会因此而身染恶疾,却也另有一些人,依然毫发无伤般的活蹦乱跳。

目睹这种情形,对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要理解为什么是他、而非其他生活方式更不健康的家伙中了标,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疾病,大多数时候,并无一定的来与不来之规律,而完全是在碰运气;

芸芸众生的对策,除稍加留意自己的生活方式、祈祷别被微生物盯上,便只有仰赖现代医学的救命之术。

倘若最终宣告不治,除哀伤外,一般也很罕有天大的不甘;

只感慨人皆如此,又或是造化弄人。

但是对追寻永生的人而言,被这样一种不可抗力拉下疾驰的时间列车,则是天大的恐怖。

第一三九章 留言

“匿名者”的情形,身为旁观者、而非当事者,方然的感触仍十分强烈。

这不奇怪,同样作为永生的追寻者,他很清楚罹患不治之症,对极度畏惧死亡、渴望永生的“同类”而言,会是多么绝望之极的打击。

不仅如此,看“匿名者”的行事风格,他也一点不像是在说谎。

到处留存讯息,广泛联络潜在的竞争者,对网络中的行踪几乎不加掩饰,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这绝不正常,除非“匿名者”的确已时日无多,根本不在乎自身的安危;

但这种推理,也隐藏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漏洞:

对此人而言,即便知道死亡很快就会来,也没必要徒增风险、甚至引来杀身之祸,不是么。

所以,他到底想对同类们说些什么呢。

“……

对我本人的状况,虽然一开始极度抗拒、甚至情绪崩溃,现在也只有接受。

或者,按追寻永生者的思维模式,这也谈不上接受、或者不接受:死亡面前,人是根本没有选择的,我原本一直在竭尽全力想打破死亡的魔咒,但是现在,只能承认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人的主观愿望所能改变。

陈述这一点,与各位并无关联,在此谨为说明自己的状况。

我真正想告诉各位的,是在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注定将失败后,衍生出的一些感想。

虽然看到这篇文字的人,想必和我一样,都是志在永生不死的探索者,但是,在真正明白自己已没可能抵达这条路的终点之后,我本人的立场,想法,就不再会与各位完全一致。

这种立场上的差别,所想、所得,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

所以,就算是拜托也好,全凭各位的兴趣也罢,希望你能够在删除本数据之前,继续看下去。

……”

方然清楚的记得,看到这里,他已经对匿名者接下来要讲的,有了某种隐约的预感。

不仅如此,“匿名者”的字里行间,语气,分明透着一种担心与不安,仿佛生怕看到这篇文字的人失去了耐心,而选择直接将其删除;

这种心情,当时他并不理解,但随后就渐渐的感同身受。

“……

畏惧死亡,追寻永生,是各位、和曾经的我之唯一目标,这是很显然的。

否则,想必正在看这篇文字的你,也不会发现我所留存的联系方式,更不太可能费尽心思来调查这些数据碎片;

但恕我直言,至少我本人的反省,并不认为各位和我自己,对生命,对死亡的认识,足以支持我们追寻‘永生不死’这一至高无上的目标。

生命是什么,死亡是什么,抛开哲学意义上的夸夸其谈,各位真能说得清楚吗。

我所指的,并非纠结于定义的教条,而是站在一个原本注定会死的生命体立场上,怎样看待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又怎样看待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根本问题;如果不弄清楚这一点,仅仅执着于身体意义上的永生不灭,那么,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讲,即便历尽艰辛而做到了这一点,你仍必定会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我们最初追寻的目标。

说的更直白一点,‘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而是思维意义上的‘永远活着’;

后者的实现难度,毫不夸张的讲,远超前者,事实上,直到明确了自己的必死之宿命,对后一种状态如何实现,我本人仍未找到任何确切可行的策略。

……”

“匿名者”的想法,居然与自己近来所得大致仿佛,这让方然十分惊讶。

进而,他一下子想到,自己最近纠结的永生困局,恐怕会是任何执念于永生不死的同类,迟早都会陷进去的必经之劫。

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

他默默牢记了这句话。

“……

直到目前,确切的讲,直到西历1472年7月19日,已有很充分的证据,证明对人而言,漫长演化塑造的这具血肉之躯,终将会有被改造,被完善,进而实现永存不朽的那一天;

对这一划时代的科学成就,即便我已悲哀的意识到,这与自己无关,却仍然很欣慰。

但是要实现永生,人的永生,仅有不朽的身体还远远不够。

站在具有自我意识的‘人’之立场上,盖亚的万千生命,即便永生,也无非是身体的永存不灭;

一棵树,一匹马,只要有这样的特性,就可以认为,它们已实现了永生,这说法并没有任何逻辑上、或实践上的错误。

但是对人而言,只要想一想医院里苏醒无望的植物人,就可以明确断言,身体的永存不灭,仅仅只是意识持续存在的一种手段;虽然以今天的科技水平,维持身体的不朽,仍然是维持意识长存的唯一手段,但展望未来,倘若科学技术仍有极大的提升空间,完全可以想象其他更可靠、更方便的手段会出现。

‘永生不死,是意识的永存’,各位或许就是这样想的。

而我的想法又如何?

意识的永存,并不是一个人‘活着’的充分条件,而仅仅是必要条件;

要想真正意义上的永生,活着,并不是一个人持续的存活下去就能办得到,此外还需要外界,需要环境。

说白了,脱离周遭环境,脱离整个人类世界的永生,没有意义。

人,人类,人类文明;

不知各位追寻着永生的同类们,在艰难跋涉时,是否有闲暇稍稍思考一下,这些概念彼此之间的联系究竟如何。

对我个人而言,永生的念头,并无法确切指出是在生命中的哪一天,哪一秒时产生,但总归来讲,是早已有之的最终目标;正在阅读的各位同类,想必也是如此,但我们又是否想过,所谓‘永生’,究竟是什么给了人以信心,认为这种此前从未在盖亚表面发生过的事,能够被今天的‘人类’所实现?

用不着我在这里复述,各位早就清楚,不要说四十亿年来的无数生命,即便人类诞生以来的上千亿过客,其中,也并没有任何一个能超越死亡。

但为什么,我们仍如此执着于永生,而几乎不考虑‘也许这根本无法实现’的风险?

这种神秘的自信,是来源于什么呢。

……”

第一四〇章 局限

也许是因为情绪的波动,“匿名者”的话,条理不是太清晰。

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回忆所见,方然的思维在这儿停顿了一下,记得当时,他是思考再三之后,才搞清楚“匿名者”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一想还真是如此,“永生不死”,他、和所有的同类,凭什么认定其必能实现呢。

对此,“匿名者”有自己的观察和理解:

“……

事实上,即便意识不一定能找到原因,我们的潜意识,做出‘永生必定可以实现’的判断,的确有充分的理由。

因为就在盖亚的大千世界里,永生,的确真实存在着。

……”

第一遍读到这里,对“匿名者”的话感到费解,方然清楚的记得早年间的调查结论。

永生真实存在,这,怎么可能,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永生不死的生命,哪怕追溯到久远的过去,诞生在原始海洋里的那些不老存在,也早已随着环境的变迁而灭绝,“匿名者”这样讲,莫非是因为将死的极大刺激而心生妄念了吗。

接下去他才看明白,对“永生”,此人的理解是和自己不一样。

“……

生命的四十亿年演变史,单纯观察个体,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永生的实例。

但是,倘若从生命的整体来观察,‘盖亚生命’这样的宏观概念,则是自生命诞生以来,繁衍延续从未中断过的永生不灭之物。

这样的说法,想必难以被各位认可;

毕竟盖亚生命的永生,并不等同于其中的无数个体也一并获得了永生,但是,考虑到生命的延续手段:繁衍,盖亚生物圈的一切存在都源自四十亿年前的共同祖先,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能向前追溯到四十亿年前的某种存在,必定是一直被传承下来、从未间断,认为这种存在获得了永生,并没有什么不妥。

说到这里,各位肯定已经想到了,这种存在就是遗传密码,是dna。

进一步的讲,不是在演化过程中频繁变动、最终与原始版本相比已面目全非的dna长链得以永生,而是更基本的,构成dna的某些近乎一成不变的构造,乃至由其决定的盖亚生命之表观形态,获得了永生;

在四十亿年的漫长时间里,这些东西,从未发生过根本性的改变。

如果说,你我所追寻的永生,仅仅只是身体的永存不朽,这种情形,对dna结构、乃至生命的基本构造而言,早就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正是基于这铁一般的事实,我们才坚信,身体的衰亡并非无法逃脱的宿命,而只不过是盖亚生命延续的一种权宜之计,一种受限于环境与演化自身能力的无奈妥协;

假以时日,凭借科学的力量,必定可以摆脱这种悲惨的命运。

然而在这一过程中,稍加思考,就会发现实现这‘永生’的必经之路,代价就会是灭绝:

人类的灭绝,人类文明的灭绝,乃至盖亚生物圈的灭绝。

正是这内在的矛盾,悖论,让我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心生隐忧,一直被追寻着的永生,说不定,就会让继续跋涉的各位误入歧途。

前面我已经说过,人的永生,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

这种事,某种程度上早已发生过,并不是只有人类掌握的科技才能缔造的神迹。

真正的永生,是思维活动的永存不灭,是正在思考、正在自我审视的意识本身,空前强烈的想要持续存在、一直无限期延续下去的愿望;这种愿望,迄今为止的确尚未有任何成功的先例,倘若认为自我意识是人所独有,那么,自有人类以来的上千亿匆匆过客,他们全都没有能够实现这一目标,便沉沦于死亡的虚无。

意识的幻灭,在人类出现后的每一次发生,都是因为身体的衰亡。

正是看到了这一切,你我才会执着于身体的不朽。

但,我们是否有考虑到,即便意识赖以栖身的身体永远存在,永远不知疲倦的代谢下去,意识就一定能够随之而永存,永远维持现在这样的‘活着’?

不同于物质层面的不朽,意识活动,是否能永远维持下去,本身仍然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因为意识,归根结底不是无中生有,而仅仅是生命演化过程中的偶然产物,本质上,仍然是为dna构造、或其他任何永续存在的东西服务;从这种角度考量,憧憬永生,正是意识活动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反抗,是原本应该从生到灭、为身体延续而殚精竭虑的意识,从此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关键分岔:

是脱离为延续身体而工作、脱离为dna打工的宿命,转而追求自身的永生不灭。

能够踏出这一步,坦率的讲,你我的思想意识境界,已经超越了盖亚中几十亿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但仅有这样的执念,对永生,仍远远不够。

人所憧憬着的‘永生不死’,绝不仅仅是身体的不朽,同样的,也绝不仅仅是意识的永存。

意识本身,只要栖居的身体还在新陈代谢,神经系统也没有缺陷,总归是可以一直运行下去,但各位仔细想想,这难道就是你我所期待着的永生?

这,或许是永生,概念上并没有一点瑕疵,但倘若行将就木、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借助仪器而维持身体和头脑的运转,每天活着的经历就是躺在病床之上,看向惨白单调的病房天花板,这样的永生,试问各位意下如何;

如果没有真正的生活,没办法接触周遭环境与人类世界,这种活着,哪怕时间上没有任何限制,还能算是‘永生’么。

永生,必然以所有同类、及盖亚的一切生命为代价,导致人类文明、盖亚生物圈的灭绝;

而基于人的生存必须,一个人,即便无所不能,也终究无法脱离人类文明,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自生活。

‘孤独永生,直到永恒’,不管各位怎么看待这种情形,我的看法是,任何脱离了外界环境、脱离了人类世界的永生,都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行尸走肉,

是最为悲惨而无意识新陈代谢着的,

活的死人。

……”

第一四一章 活着

活的死人。

说法,透着一丝惊悚,透过字里行间,方然能感受到此人在写下这段文字时,内心涌动的紧张与焦灼。

即便行文稍欠条理,他还是能读懂“匿名者”的核心思想:

一个人,哪怕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也无法脱离人类世界、脱离盖亚生物圈而独存。

素昧平生,对“匿名者”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追寻永生就是自己与此人唯一的交集,两个人的想法却如此相似,事实上,正是“匿名者”的留言,说出了之前始终在方然脑海中盘旋不去的隐忧,继而让他顿悟,当思考永生的代价时,究竟是什么剥夺了自己那本就寥寥无几的安全感。

永生,不仅是身体的不朽,也不仅是意识的永存,而是要在无限长的时间里……

一直活着。

活着,虽然是盖亚无数生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体验,对人而言,可不是每天早晨醒来,眼睛一睁那样简单。

对于“什么是活着”,不同的人,想必会有不同的见解,文学家笔下的洋洋洒洒,哲学家口中的舌灿莲花,对方然这样笃信科学、执着于永生的人来讲,并无一丝一毫的用处;而“匿名者”的留言,则引发了他的更深层思考,指引着他一步步接近问题的核心地带,逐渐看清了永生不灭的致命矛盾。

归根结底,问题在于人的意识,无一例外都是环境的产物。

意识,从无到有的时间,并没有哪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从何时开端,至多只能从统计意义上来判断,人的自我意识大致诞生于两到三岁之间,在那之前,虽然具有人的身体、也具有人的某些行为特征,但自我意识却暂时缺位,人的一切记忆,都无法追溯到更年幼的岁月。

自我意识的从无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学的研究范畴。

但方然看待这一问题时,却没有拘泥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站在客观立场上,他明确的认识到,意识的从无到有并非唯一的关键节点:接下来,按人的成长规律,意识本身也会被外界环境所影响、所塑造,直到近二十岁时才基本定型,些许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意识本身就是环境的产物”,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在塑造意识这一过程中,虽然意识的栖息地是身体,dna之类遗传密码所起的作用,却只不过是构建意识诞生、成熟的物质基础。

如果只凭身体、断绝环境的作用,意识甚至都无法真正出现,“狼孩”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外界环境所塑造出的意识,从头到脚,可以说每一条神经回路都流淌着人类文明的血液,每一次神经冲动都烙着人类文明的印记;

这样的意识活动本身,又如何能在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之后,仍能安然无恙呢。

自我,与除自我之外的一切,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按理说,方然这样追寻永生、隐姓埋名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更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触。

所以,对“匿名者”的最后一段话,他起初并无多少共鸣。

“……

活的死人,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这样的前途命运,我个人对此,真的难有哪怕一丝的乐观情绪;

但至少对我来讲,一切都行将终结;

永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体验,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又有何干。

然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终将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这些概念,也将成为或将被永远遗忘的历史,作为一个人,一个并非凭空降临在这宇宙之中、而是盖亚四十亿年、人类数百万年所塑造出的人类中的一份子,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

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类延续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类文明,从蒙昧过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终结,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仅存的蓝色盖亚上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为了走向灭亡?

一个人的永生,哪怕是永远成为活死人的永生,对你我而言,也并算不得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毕竟能摆脱死神,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盖亚生命这幅漫长而波澜壮阔长卷的最后一笔,反差之突兀,令我完全的无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思考这一切,对我本人而言似乎毫无价值。

但活着又是什么呢,人,区别于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质,岂非就是自我意识的存在,面对死亡时的思考与抉择?

岂非就是意识到自身的注定消亡,并非等同于全部同族所组成的人类,以及有史以来所有人参与其中、共同构筑之人类文明的终结?

人,终有一死,人生却并非因此而毫无意义,

只因为,人类,本应该是永存的,人类文明,也本应该有光明的前途。

在暂如露珠的有限生命里,意识到这意识的唯一寄托,也终将毁灭于永生的追逐,这才是身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人所独有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逃脱。

即便经历千辛万苦而获得了永生,代价却无法避免,与无数作为永生之路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无数同类相比,永生与必死的区别,也不过是永恒的面对这一切,永远记得周遭所有分崩离析、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种感触,与凡人们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后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绝望。

一旦脱离外界环境,与人类、人类文明、盖亚生命永远诀别,那样的人,即便能永远沉浸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事实上也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为是‘人’了。

空有人的躯壳,甚至,藉由科学而连这躯壳一并摆脱,面对偌大盖亚、浩瀚宇宙的永恒荒漠,了无生气的世界,到那时,这侥幸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会如何行动,都已经不是你我送推测,那或许苍凉之极,或许壮阔无匹,但终究已经与‘人’这样的概念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

第一四二章 重任

{防盗设置,很快恢复}

意识,从无到有,时间并没有哪一个人能说清楚,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从何时开端,至多只能从统计意义上来判断,人的自我意识大致诞生于两到三岁之间,在那之前,虽然具有人的身体、也具有人的某些行为特征,但自我意识却暂时缺位,人的一切记忆,都无法追溯到更幼年的岁月。

自我意识的从无到有,表面上,是生命科学的研究范畴。

但方然看待这一问题时,却没有拘泥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界限,站在客观立场上,他明确的认识到,意识的从无到有并非唯一的关键节点,接下来,按人的成长规律,意识本身也会被外界环境所影响、所塑造,直到近二十岁时才基本定型,些许的可塑性,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结。

“意识本身就是环境的产物”,这样讲,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

在塑造意识这一过程中,虽然意识的栖息地是身体,dna之类遗传密码所起的作用却只不过是构建物质基础;如果只凭身体、断绝环境的作用,意识甚至都无法真正出现,“狼孩”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外界环境所塑造出的意识,从头到脚,可以说每一条神经回路都流淌着人类文明的血液,每一次神经冲动都烙着人类文明的印记;

这样的意识活动本身,又如何能在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之后,仍能安然无恙呢。

自我,与除自我之外的一切,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按理说,方然这样追寻永生、隐姓埋名的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体验,更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感触。

所以,对“匿名者”的最后一段话,他起初并无多少共鸣。

“……

活的死人,这,就是‘永生’的真面目。

不管各位是否接受、甚至欣然接受这样的前途命运,我个人对此,真的难有哪怕一丝的乐观情绪;

但至少对我来讲,一切都行将终结;

永生到底会是怎样的体验,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又有何干。

然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周遭的大千世界,终将因永生的追逐而消亡,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这些概念,也将成为或将被永远遗忘的历史,作为一个人,一个并非凭空降临在这宇宙之中、而是盖亚四十亿年、人类数百万年所塑造出的人类中的一份子,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人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人类文明,从蒙昧过去一直走向宿命的终结,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目之所及的浩瀚宇宙,仅存的蓝色盖亚上四十亿年的生命演化,就是为了走向灭亡?

一个人的永生,哪怕是永远成为活死人的永生,对你我而言,也并算不得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毕竟能永远摆脱死神,这是何等的成就,但一想到这非人非鬼的存在,就是盖亚生命这幅漫长而波澜壮阔长卷的最后一笔,反差之突兀,令我完全的无法接受。

自知必死,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思考这一切,对我本人而言似乎毫无价值。

但活着又是什么呢,人,区别于一切其他生命的特质,岂非就是自我意识的存在,面对死亡时的思考与抉择,岂非就是意识到自身的注定消亡,并非等同于全部同族所组成的人类,以及有史以来所有人所构筑的人类文明的终结?

人,终有一死,人生却并非因此而毫无意义,

只因为,人类,本应该是永存的,人类文明,也本应该有光明的前途。

在暂如露珠的有限生命里,意识到这意识的唯一寄托,也终将毁灭于永生的追逐,这才是身为一个将死之人最大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人所独有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逃脱。

即便经历千辛万苦而获得了永生,代价却无法避免,与无数作为永生之路祭品而提早一步上路的无数同类相比,永生与必死的区别,也不过是永恒的面对这一切,永远记得周遭所有分崩离析、化为齑粉的那一天;

这种感触,与凡人们的就此身死、一概不知身后事相比,甚至更痛苦,更绝望。

一旦脱离外界环境,与人类、人类文明、盖亚生命永远诀别,那样的人,即便能永远沉浸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事实上也已经不再能够被称为是‘人’了。

空有人的躯壳,甚至,藉由科学而连这躯壳一并摆脱,面对偌大盖亚、浩瀚宇宙的永恒荒漠,了无生气的世界,到那时,这侥幸永生的存在,是有何感想,会如何行动,都已经不是你我送推测,那或许苍凉之极,或许壮阔无匹,但终究已经与‘人’这样的概念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联系。

人的消亡,人类的消亡,人类文明的消亡;

难道这就是我们,自诩为‘万物之灵’的自我意识拥有者,为自己、也为盖亚所选择的未来吗。

不,这根本不是你我的选择,而是无法逃避、也无法更迭的宿命。

生命,四十亿年前诞生在盖亚的原始海洋,无数次的分子作用,才演化出今天你我所见到的这一切,而这一切,注定将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永生不灭的憧憬而走向终结。

路,没有分岔、也没有尽头,一切早已注定,即便再怎样挣扎,人类也只能走这条不归路。

认识到达这一层面,死亡,在我眼中,也不再是最大的恐怖。

一个人的死亡,意识的终结,这种事在盖亚表面何其寻常,然而任何人在弥留之际,想到身死之后的世界仍然存在,自己的子女,亲友,生活的国家,民族,乃至这置身其中、度过短暂一生的大千世界仍将存在,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许的宽慰。

但是对你我而言,对每一个憧憬着永生、继而洞悉了人、人类、人类文明最终宿命的追寻者而言,

放眼看去,却是绝望,完全而彻底的绝望。

第一四三章 孤岛

突兀的责任感,并不是在看过“匿名者”的留言后,才有感而生。

回忆过往的二十一年人生经历,类似的感触,早已有过很多次,即便一时没有用语言明确的表达出来,也不代表他方然就是自绝于整个人类世界,一心只顾自己是否能永生不死的、没有任何情感的冷血动物。

情感,也许是脆弱的。

但催生出这情感的动机,却又是真切的。

一个人,哪怕再怎样有能力,也没可能从甫一降生便能自立于世界。

方然的童年,记忆寥寥,绝大多数回忆都被黑色的恐惧所占据,除此之外,便是莫可名状的列车梦境,但用不着仔细回忆,他也能想起无数微不足道的往事。

从孤独无助的童年,一直到此时此刻,完全是藉由外界,藉由人类社会的存在和运转,自己才能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逐渐成长为一个具备起码知识和能力、也拥有起码条件去放手去追寻永生的人。

人类社会演变到今天,每一个体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越来越紧密,鲁滨逊式的人物早已不复存在。

何况即便《鲁滨逊漂流记》,也只是一部科幻小说,而非纪实文学。

提到这篇小说,对人类社会组织与运行状态不甚了了的人,往往信以为真,拿来作为“人类文明对个体并无太大意义”的论据,方然就几次碰到过这种情形,当然,受限于时间精力,他从未和持这种观点的人辩论过。

鲁滨逊,且不谈这只是一个虚幻角色,即便他真的存在,也经历过《鲁滨逊漂流记》里的荒岛求生,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甚至连作家丹尼尔*笛福都知道,面对冷酷无情的大自然,一个现代智人,即便三头六臂也无法长期维持生存,所以才在小说的叙述里,让鲁滨逊幸运的得到了沉船上的不少工具、耗材,作为荒岛求生的启动物资。

不仅如此,但凡有理性的读者,都能很快意识到这样一个现实:

鲁滨逊,他并非独自降生到荒岛,从呱呱坠地开始就一个人面对凶险万分的自然界,而是有人类世界的成长、学习和磨炼经历作为起码的基础。

倘若没有这种基础,譬如“狼孩”,方然倒不怀疑它们能在吉凶未卜的自然界生存下来。

然而那种生存,显然和人的生活不搭边,而更像是动物。

当今世界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不论身份地位、自身条件如何,全都是人类文明所抚养、塑造的人类之一分子,这论断,无关乎于某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经济情况,也和这某一个人的知识能力、眼界品行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论善人,还是恶徒,不论耄耋,还是孩童,都是构成“人类”这抽象概念的微小单元。

正是这聚集起来的一个个人,组成了人类,继而,以人类文明的方式,共生共存。

一边开车,一边思考,ford皮卡的自适应驾驶功能让方然心下稍安,他顺利返回伯克利大学校园,走出停车场,此时一轮明月已高悬天际,与夏季不合时宜的凉风拂面而来,让他收拢了衣领,稍作停留。

文明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匿名者”的诉说让他思绪丛生。

甚至于,想起了那一篇著名的作品,

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不管在落笔之时,多愁善感的约翰*多恩究竟是抱有怎样的一种心境,彼时彼刻,仿佛恰似此时此刻,穿越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两个行为动机与追寻目标大相径庭的人,所见所想,却又会是如此的重合,会在同一个话题上,为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感慨,嗟叹。

曾几何时,匆匆浏览过这篇饱含情感的作品,方然岂但是不理解,甚至还不以为然。

但是在看过了“匿名者”的绝笔之后……

他的心情,却恰如此文。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

与世隔绝的孤岛,

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

欧洲就减少。

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所以,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是为你而鸣。”

近似的情感,用不一样的形式呈现,虽然对书写文字的诗人来讲,面对人与人类,面对生命与消亡,除横生感慨之外也很难有其他任何作为,而信仰着科学,憧憬借此力量而逾越生与死边界的永生追寻者,则拼尽短暂人生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想要做成世上最难的事,战胜那不可战胜的死神——

然则人类共通的情感,对生命的感悟,却也都是一样的无甚分别。

丧钟为谁而鸣;

这问题,直到默默的淋浴,洗漱完毕,关灯躺到床上试图入睡,仍不时在方然的脑海中浮现,让他辗转反侧,思绪蜿蜒。

约翰*多恩会写下这首诗词,直接的动机,如今大抵已无从考证。

但正如那句话所言,“当诗词被创作后,便不再属于创作它的人,而属于需要它的人”,这首曾好几次读过的诗,其中每一句,用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都是再合适不过。

但最震撼方然心灵,让他夜不能寐的,还是那一段振聋发聩的生死箴言。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他就是在为你我敲响。”

永生,生命演化的宿命降临,当人类文明、盖亚生命的丧钟敲响之时,千真万确,这就是在为你,为我,为盖亚众生中的每一分子而声如雷霆。

钟声,恍若在身畔回响,久久未能入睡的方然忍不住侧耳倾听,然而当他摈弃睡意,倾听这世界的响动时,寝室里,校园内,乃至置身其中的这世界,却仿佛已沉沉睡去,连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无法觉察。

就仿佛是,绝望于这注定的宿命,而选择了一次永不苏醒的长眠。

人,人类,人类文明,倘若这一切概念都有自己意识,它们耳畔所回响的,会不会也是那悠远不绝的钟声呢。

……

第一四四章 笃定

钟声,闯进方然的脑海,其后几天时间里一直在隐约鸣响。

会是耳鸣,还是心理的作用,沉浸在永生不灭准备中的年轻人,并没时间去深究。

但方然清楚的知道,这种幻觉,并不是来自于他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忧虑,虽然这前途、命运的确危在旦夕,但作为永生的追寻者,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必然,嗟叹、感伤,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为“匿名者”。

匿名者,留下一封绝笔的同类,此刻应该已直面过死亡了吧,一定是这样。

对于“死亡”,在人世间是如此司空见惯,从小到大目睹、听闻过很多次,尽管如此,“匿名者”的死亡仍令方然印象深刻,尤其让他意识到,当丧钟为人类中的一员而敲响时,事实上会意味着什么。

死亡,没有高低贵贱,死亡的人却终究有别。

“匿名者”,同样执着于永生,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甚至超越了相当一部分同类,这样的人,即便明知其倘若不横遭厄运,必定会是永不下车之票的强有力竞争者,方然还是难免忧伤。

想一想又怎能不忧伤呢;

匿名者也好,其他竞争者也罢,即便有朝一日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但是在死神面前,

都是同一道胸墙之后的战友。

战争,生命与死亡的战斗,在盖亚表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惨烈之极的拼杀不休,在命运的战线上殊死相搏,没有人,没有人能一直毫发无伤的坚守阵地,丧钟鸣响,战友们成片倒下,被浓重如墨的黑暗所吞噬,即便这人类大军中最精锐的极少数,永生的追寻者们,也几乎没有坚持到最后的希望。

战争如此残酷,战友的死,又怎能不令方然悲从中来。

就仿佛是,亲眼见到“匿名者”这一员骁将,纵身向前,只待策马扬刀直扑死神,却被黑暗大军中飞来的冷箭射中。

自己,和匿名者,得面对彼此时,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但是在死神面前呢。

面对那终结一切的恐怖镰刀,人,迄今为止仍留存在阵地上的每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同仇敌忾,命运相连;

待到硝烟散尽,究竟是哪一个人最终战胜了死神,这,真的很重要吗。

想法,潜藏危机的念头,突兀出现在方然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在怀疑,倘若自己的想法没错,那么,长久以来拼命逃避死亡、向往永生的努力,在人、人类、人类文明命运的血肉相连面前,会不会终究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多余。

永生这种事,他不做,别人也会做。

然而一想到“匿名者”的绝笔,讯息末尾,那仿佛凝聚最后力量的呐喊,

他就毅然决然的,更坚定了不惜一切而战的决心。

哪怕直到今天,对于永生,对于永生之路的核心矛盾,自己还没有思考透彻,还没有找到哪怕一线最渺茫的希望,能避开那永生不死所导致的大灭绝,拯救盖亚的一切,继而,直抵那幼年时朴素想象中的“永远活下去”。

想一想这又怎么可能呢:

人,人类,人类文明,但凡还有任何残留,对永生不灭的践行者而言,都将是时间轴上积累起来的莫大威胁。

永生不死,与“人的活着”,两者就是这样的水火不容。

但越是这样,方然却越是笃定,不管“永不下车”这件事成与不成,自己是一定要去做。

因为他根本无法确定,所有这一切,思考,抉择,永生的悖论,所有其他的竞争者,那些同样憧憬着无限长生命的同类,是否也有同样深刻的理解。

倘若并没有,那么,一旦永不下车之票被他人所夺,将出现的也绝非永生,

而会是非人的怪物。

永生的悖论,蛰伏在人类世界的同类们,显然并非每一个都能追踪、继而看到“匿名者”的绝笔。

而看过这绝笔的同类们,显而易见,也绝非其中的每一个都能大彻大悟,看透人与外界之间那无从割舍的联系。

那么结论就很明显,倘若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最终的胜出者,恰恰来自于同类中那些根本没看过“匿名者”绝笔、根本没有洞悉这一切的人,“匿名者”所描述的绝望未来,就会真的发生。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种地步,

就意味着盖亚四十亿年生命演化的彻底失败,意味着“人、人类、人类文明”这一连串概念的彻底终结。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想都不敢想。

思考一旦进行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做,方然立即就洞若观火。

西历1474年,暑假中,方然开始着手做一件事,一件很长时间之前就计划过、却始终没真正付诸行动的事。

深思熟虑后决定动手,根本原因,是他意识到永不下车资格的争夺,绝不仅仅关乎于自己一个人的永生不死,而牵扯到周遭世界的最终命运。

然而直接的原因,却不在此,而是联邦社会的新动向。

经济危机,在进行到第三个年头,终于有了世界范围内渐渐复苏的“大好形势”。

股市平稳,制造业指数调头向上,市场上曾一度吃紧的马克再次充裕起来,这些,方然并不怎么关注。

但另一方面,随着联邦政府庞大经济刺激计划的实施,经过上游产业的积累,产能与技术的准备,挟裹在人工智能侵蚀人类社会大潮中的某些嬗变,也逐渐进入了他的视线。

ai侵蚀人类世界,这种事,过去多少年一直在发生着,至少方然已见惯不怪。

但是凭借算力强大的巨型计算机,和运行其上的ai,联邦公民信息系统、公众安全监控网络的大规模升级,联邦调查局、guo jiā ān quán局与中-央情报局的职能进一步交叉、强化,渐渐地,原本就笼罩在联邦国土之上、甚至蔓延到全世界的一张大网,正在渐渐收紧。

民众信息的透明化,系统化,归一化,种种迹象,让潜藏在民众之中的方然惊觉,继而,审时度势的作出判断:

如果要办“那件事”,就得要尽快动手。

第一四五章 隐匿

要追寻永生,就得隐匿自己的身份,这一点方然早就想得很明白。

但是对身份暴露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他在不同时期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评估成果,采取的措施也不尽相同。

永不下车的票,至多只有一个人能拿到;

然而以盖亚之大,七十亿人中蛰伏的永生追寻者,显然远不止一个。

基于这样的根本认识,方然的对策,必然也是同类们的对策:铲除所有竞争者,这是争夺永不下车资格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倘若不是极度厌恶风险,极度厌恶死亡,这些足够聪明到能踏上永生征途的家伙们,才不会一个个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而早就大打出手、拼得你死我活,甚至提前发动第四次盖亚大战了。

一方面想铲除同类,另一方面厌恶风险,正因如此,方然虽时刻提防身份曝光,却并不太惧怕同类的威胁。

追寻永生的人,如果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而是从科学的立场出发,深思熟虑后才确定了目标,就几乎必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智商,继而在权衡利弊后,断然不会冒被发现、被制裁的风险,在人类世界尚未走到尽头、社会体系濒临崩溃之前采取行动扑杀同类,那样简直就太愚蠢。

就说方然自己,不仅从未有这样的念头,甚至连其他追寻者的身份都懒得关注;

不过“匿名者”算是一个例外。

正是从这位毫不在乎暴露行踪、只因死亡顷刻将至的同类身上,具体的讲,发现网络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在调查此人的行踪,方然才有从每一天的忙碌中抽出时间,认真评估永生之路上的“自相残杀”,风险究竟几何。

“匿名者”的销声匿迹,极大的可能,是此人已经死亡。

至于原因,虽然继续工作的asa还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方然仍选择相信此人的陈述,不仅是相信“匿名者”本人恶疾缠身、现在已经离世,更相信此人的it能力和思维判断,这样的人,哪怕被死神扼住咽喉,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被人追杀上门,以如此窝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换句话说,通过观察“匿名者”的结局,方然初步验证了自己的推断:

身在人类世界,至少,在当今时代运转还算正常的人类世界,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不要说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隐蔽自己的行踪,哪怕像“匿名者”这样昭示天下、向所有潜在的竞争者明示线索,短时间内的火并风险也一点都不高。

但是,这毕竟是在自知时日无多、什么都不在乎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决策。

“匿名者”的绝笔,洋洋洒洒,说出了方然隐约察觉、一时却道不清楚的核心矛盾,对此人的辞世,也难免心生伤感。

但在隐匿身份这件事上,他却决计无法效仿此人的行为;

不仅如此,事实上,考虑到“匿名者”已无意于永不下车的争夺,跌落车外,在那纵身一跃之后,时间列车上的任何事都与此人无干,毕竟人再怎样也只能死一次,身死之后,身份信息、行动踪迹,这一切也根本就没所谓。

但是对仍然活着,仍然在胸墙后准备对抗死神的同类们来讲,战争,则刚刚开始。

明确这一点,对未来将要面临的风险,方然就愈加警醒,他马上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永生追寻者的身份,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并非一夜之间遍布盖亚,而是在漫长的生存经历中,逐渐四处蔓延的。

换言之,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注定降临的自相残杀中占据先机,决不能等到这自相残杀顷刻将至、甚至已经爆发后再着手。

而是要从一开始,就深埋自己的真实身份,做得越早,效果越好。

隐瞒身份,并非旦夕之间的一蹴而就,这道理方然本来也明白,但始终没有多么激进的行动,因为按他的预测,人类世界的变迁,一开始还不会很剧烈,与其花时间周密部署、抹除真实身份的痕迹,还不如抓紧时间研究怎样掌控联邦的暴力机器。

身份信息的泄露,如果是在掌控了一定规模的暴力之后,风险,其实也寥寥。

然而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发动,社会监控与管理体系在加速嬗变,一言蔽之,体系对公民信息的掌握程度、对公民行踪的监控力度大增,更有进一步提升的趋势。

夏天的某一个清晨,照例开启计算机,本地部署的监控程序“滴滴”报警,让方然发现伯克利的校内网被nsa监控,每一部联网终端的使用者都要实名、否则无法登陆,结合最近浏览的新闻,他就骤然间意识到:

隐匿身份这件事,再不着手,恐怕就真的太迟了。

这预感,并非是方然一下子发现网络被监控,或者其他联邦当局的信息监控手段,而突然感到棘手。

单纯从技术层面考量,联邦调查局、guo jiā ān quán局这些机构,并没有在紧盯方然、而是以监控网络的普遍策略扫描时,很寻常的例行公事;以方然现在的it水平,特别是多年来勤学不辍、实战不止的经验,哪怕这些机构专门来对付自己,他也有信心zhou xuán一番,至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再怎样高明的手段,逃得了一时,却无法逃得过一世。

隐匿身份,并非眼前的权宜之计、而是为同类间的最终火并做铺垫,目标,不是为避免眼前的追查,而是避免同类必将采取的、依托人工智能的全面调查,要保证在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不被轻易揪出,难度,比寻常的反侦察、信息隐匿要高出许多倍。

最起码,方然自己就很擅长这一手:

譬如从网络节点的历史数据、或某一目标的历史轨迹中得到线索。

倘若着眼于未来,随着人工智能、信息处理和大数据领域的进展,调查的难度还会进一步降低,从而对任何试图隐匿身份的人构成重大威胁。

第一四六章 钥匙

{防盗设置,很快恢复正常内容}

但是对身份暴露的风险,究竟有多大呢,他在不同时期还是会有不一样的评估结果,采取的措施也不尽相同。

永不下车的票,至多只有一个人能拿到;

然而以盖亚之大,七十亿人中蛰伏的永生追寻者,显然远不止一个。

基于这样的根本认识,方然的对策,必然也是同类们的对策:铲除所有竞争者,这是争夺永不下车资格的必经之路。

事实上,倘若不是极度厌恶风险,极度厌恶死亡,这些足够聪明到能踏上永生征途的家伙们,才不会一个个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而早就大打出手、拼得你死我活,甚至提前发动第四次盖亚大战了。

一方面想铲除同类,另一方面厌恶风险,正因如此,方然虽时刻提防身份曝光,却并不太惧怕同类的威胁。

追寻永生的人,如果不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而是从科学的立场出发,深思熟虑后才确定了目标,就几乎必然具有相当程度的智商,继而在权衡利弊后,断然不会冒被发现、被制裁的风险,在人类世界尚未走到尽头、社会体系濒临崩溃之前采取行动扑杀同类,那样简直就太愚蠢。

就说方然自己,不仅从未有这样的念头,甚至连其他追寻者的身份都懒得关注;

不过“匿名者”算是一个例外。

正是从这位毫不在乎暴露行踪、只因死亡顷刻将至的同类身上,具体的讲,发现网络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在调查此人的行踪,方然才有从每一天的忙碌中抽出时间,认真评估永生之路上的“自相残杀”,风险究竟几何。

“匿名者”的销声匿迹,极大的可能,是此人已经死亡。

至于原因,虽然继续工作的asa还没找到更多的线索,但方然仍选择相信此人的陈述,不仅是相信“匿名者”本人恶疾缠身、现在已经离世,更相信此人的it能力和思维判断,这样的人,哪怕被死神扼住咽喉,也断然不会冒冒失失的被人追杀上门,以如此窝囊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换句话说,通过观察“匿名者”的结局,方然初步验证了自己的推断:

身在人类世界,至少,在当今时代运转还算正常的人类世界,一个追寻永生的人,不要说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隐蔽自己的行踪,哪怕像“匿名者”这样昭示天下、向所有潜在的竞争者明示线索,短时间内的火并风险也一点都不高。

但是,这毕竟是在自知时日无多、什么都不在乎的情况下,才做出的决策。

“匿名者”的绝笔,洋洋洒洒,说出了方然隐约察觉、一时却道不清楚的核心矛盾,对此人的辞世,也难免心生伤感。

但在隐匿身份这件事上,他却决计无法效仿此人的行为;

不仅如此,事实上,考虑到“匿名者”已无意于永不下车的争夺,跌落车外,在那纵身一跃之后,时间列车上的任何事都与此人无干,毕竟人再怎样也只能死一次,身死之后,身份信息、行动踪迹,这一切也根本就没所谓。

但是对仍然活着,仍然在胸墙后准备对抗死神的同类们来讲,战争,则刚刚开始。

明确这一点,对未来将要面临的风险,方然就愈加警醒,他马上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永生追寻者的身份,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并非一夜之间遍布盖亚,而是在漫长的生存经历中,逐渐四处蔓延的。

换言之,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注定降临的自相残杀中占据先机,决不能等到这自相残杀顷刻将至、甚至已经爆发后再着手。

而是要从一开始,就深埋自己的真实身份,做得越早,效果越好。

隐瞒身份,并非旦夕之间的一蹴而就,这道理方然本来也明白,但始终没有多么激进的行动,因为按他的预测,人类世界的变迁,一开始还不会很剧烈,与其花时间周密部署、抹除真实身份的痕迹,还不如抓紧时间研究怎样掌控联邦的暴力机器。

身份信息的泄露,如果是在掌控了一定规模的暴力之后,风险,其实也寥寥。

然而随着联邦经济刺激的发动,社会监控与管理体系在加速嬗变,一言蔽之,体系对公民信息的掌握程度、对公民行踪的监控力度大增,更有进一步提升的趋势。

夏天的某一个清晨,照例开启计算机,本地部署的监控程序“滴滴”报警,让方然发现伯克利的校内网被nsa监控,每一部联网终端的使用者都要实名、否则无法登陆,结合最近浏览的新闻,他就骤然间意识到:

隐匿身份这件事,再不着手,恐怕就真的太迟了。

这预感,并非是方然一下子发现网络被监控,或者其他联邦当局的信息监控手段,而突然感到棘手。

单纯从技术层面考量,联邦调查局、guo jiā ān quán局这些机构,并没有在紧盯方然、而是以监控网络的普遍策略扫描时,很寻常的例行公事;以方然现在的it水平,特别是多年来勤学不辍、实战不止的经验,哪怕这些机构专门来对付自己,他也有信心zhou xuán一番,至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再怎样高明的手段,逃得了一时,却无法逃得过一世。

隐匿身份,并非眼前的权宜之计、而是为同类间的最终火并做铺垫,目标,不是为避免眼前的追查,而是避免同类必将采取的、依托人工智能的全面调查,要保证在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不被轻易揪出,难度,比寻常的反侦察、信息隐匿要高出许多倍。

最起码,方然自己就很擅长这一手:

譬如从网络节点的历史数据、或某一目标的历史轨迹中得到线索。

倘若着眼于未来,随着人工智能、信息处理和大数据领域的进展,调查的难度还会进一步降低,从而对任何试图隐匿身份的人构成重大威胁。

第一四七章 教义

在科学的力量面前,任何教义,根本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是作为门下的高材生,得力干将,方然却显露出笃信教义的苗头,也难怪布朗教授会十分费解,甚至出言关切。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准确地讲,就是从暑假后的新学期开始,方然就拨出一些时间,粗略研究人类社会的几大主流教义,然后以此为基础,广泛涉猎那些不那么流行、内涵也往往更加不知所云的非主流教义。

“教义”,真实的名字大家都清楚,诞生于古人面对喜怒无常大自然时的无助和恐惧。

这一源远流长的社会现象,从古到今,始终专注于故弄玄虚、蛊惑人心,从照本宣科到残忍献祭的凡此种种,无不在剧烈消耗人类文明的宝贵资源,然而其对人类认识、分析与改造客观世界,可不客气的讲,却几乎没有任何价值。

照理说,一种毫无用处、反而有害的社会现象,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变迁,应该早就被摈弃才是。

但是教义,千百年来流传至今,直到今天也没有消亡的迹象。

甚至于恰恰相反,每次社会调查,笃信神明的联邦民众在全体人口中的比例,始终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各种教义广纳门徒,传承兴旺,不仅没有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而式微,还时常有影响力扩张的倾向。

这种情形,对笃信科学的方然而言,一度十分不解。

但在跨越了中学时代的知识体系、和思维水平后,他就很快透彻的意识到,在人类文明的精神世界中,教义的延续,甚至,时常会对科学进行反扑,都是一种符合客观规律的社会现象,根本上讲,并未脱离“无知与恐惧”的原始动机。

无知,继而恐惧,当现有的科学理论无法解释一些现象,无法解决一些问题时,就是教义登场之时。

至于说,连现阶段科学技术都无法解释的东西,是否能被无稽之谈的教义所解释,在被无知与恐惧掌控了的民众面前,只要能被为某些人的利益效命,任何荒谬可笑的胡说八道都可以大行其道,根本用不着去解决那些困扰着人类文明的,极其尖锐、且科学暂时还无法找到解决之道的问题。

归而总之一句话:

人的意识与客观实在之间,往往有偏差,而且这偏差还可以被利用。

对这一点,不需要多么坚实的科学素养,只消认真对待人文科学领域的有价值研究成果,稍加思考,也不难看得明白。

即便许多人文学科的行内人,出于种种考虑,往往刻意回避这一点,也无法否认其正确性。

譬如“理性人”,经济学领域的基本定义之一,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情绪、不犯错误、全知全能、完全客观”的虚构角色,在经济活动中,理性人的抉择,完全依据已知条件和经济学原理来进行,这样的人在现实社会中究竟是否存在呢:

身为外行,方然不想越俎代庖,但只消瞧一瞧主流经济学理论对社会现实的解释、预测能力之孱弱,也不难摹想出正确答案。

讨论教义的问题,这样讲,略显抽象,换一种稍微容易理解的说法,

就是在说,一个人的利益得失,第三视角的客观判断,和其本人的主观判断,这两者并不是一定可以画等号。

在理想情况下,一个有独立头脑、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对自己的利益理应有准确的把握。

但这只不过是理想情况;

更现实的情形,则是被别有用心者蛊惑、诱导、暗示、欺骗,从而对自己的实在利益判断失误,进而,做出看似维护自己利益、实则损害自身权益的愚蠢行为,而“客观现实”与“主观判断”之间的利益差额,则被别有用心者,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入囊中。

行骗的具体过程,教义,显然是一件很趁手的工具。

花费时间,纵览人类世界的诸多教义,方然很快发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教义的理论体系,凡此种种,总是倾向于贬低信者眼前的、现实拥有的、这辈子就可以有的利益;

而抬高信者期待的、遥远未来的、死后才能够拥有的利益。

进而,从“眼前的利益不值一提、死后的利益才更丰厚”之鼓吹出发,诱导信者放弃眼前的、现实拥有的、这辈子本可以有的利益,去换取那允诺的、遥远未来的、死后才能够拥有的利益。

个中动机,不言自明。

一旦认识到教义的这种作用,可想而知,这就是某些人、某些组织喜闻乐见的道具;

通过教义,让信者的利益判断出现偏差,主观上认为自己的选择,收益颇丰,自身幸福感甚至还很充盈,客观上的收益却惨不忍睹。

个中差额,不言而喻,会被拥有教义最终解释权、充当教义运营商的奸诈之徒侵吞。

人类文明的漫长历史,放眼看去,这样的无耻欺诈一直都在发生,识破真相者却寥寥无几,如此趁手的工具,在当今这一切皆为逐利的时代,当然不可能会消亡。

甚至,由于阴险的yu min zhèng策,在大多数民众思维混乱、难辨是非的联邦,教义简直就是效率超高的利益收割机,也难怪虽然睁眼四顾,今天的一切生活便利完全是拜科学所赐,但在许多州讲授进化论,仍然会被教义运营商们口诛笔伐,甚至被警察找上门。

看透了教义的本质,对方然而言,根本没有一点堕入其间的可能性。

但即便如此,他却一直在研究这些人类文明的副产品,甚至通过社交网站、app这些寻常渠道,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里,留下自己心生迷惘、探寻教义、沉浸其中、直到笃信的完整活动线索和踪迹。

这样做,是基于永生的长远规划,当然在罗伯特*布朗面前,并不能和盘托出。

不过若对教授撒谎,说自己真的皈依了某一种教义,更是无稽之谈,简直就像数学家说自己买了彩票一样可笑。

第一四八章 借口

秋假结束后的某一天,当布朗教授再次谈及此事时,方然就“坦率”的回答:

“抱歉、让您担心了,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任务也很繁重,对教义这一类东西并没有任何的兴趣。”

“那你为什么,隔三差五在推特上发那些……嗯?”

一边说话,罗伯特*布朗还耸耸肩,表情狐疑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聪明如方然这样的人也会掉进教义的陷坑,且不论原因,至少他是不会再考虑和这家伙合作,尤其是在“末日避难所设计”这种灰色产业,一不留神泄密就可能掉脑袋的领域。

考虑到环境的影响,一个人信教义,并不意味着此人就是一个睿智。

但从统计角度,说“此人的确是一个睿智的概率,相当可观”,这句话却完全正确。

布朗教授的真实想法,差不多就写在脸上,方然一望便知,对这位导师、老板是不能用假惺惺的作态糊弄过去:

“之所以这样做,是和我个人的‘末日避难’规划有关。”

“啥……你是在说,‘末日审判’降临的未雨绸缪吗,还是我们谈论的那种‘末日’。”

教授的怀疑,让方然有点哭笑不得,看来从事这一行的确让罗伯特*布朗很多疑,于是他言简意赅的解释一番。

方然的规划,一言蔽之,是为了在适当的时机,以令人信服的理由,

摆脱自己目前的身份,人间蒸发。

这样计划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没必要让教授知道。

所以他另外准备了说辞:

“对世界局势变迁、和盖亚大战必将降临的预测,我的观点与您相近;

不过您也知道,对我这样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手头的资金,并不足以支持规模庞大的末日避难所,我个人也认为,不一定非要构筑这样的工程,才能应对十年、二十年后盖亚大战的危机。

最起码的,从隐匿行踪、隐藏身份做起,这是我的设想;

而从现在的身份中挣脱,又不引人怀疑,最好是有一个很寻常的理由,譬如……

笃信某种教义,避世归隐修行。”

“哦……原来如此。”

方然的解释,布朗教授何等精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学生话中的含义。

在教授的认识之中,末日避难,显然是很烧钱的庞大工程,即便在知道自己的学生也有此意后,也只是委婉的规劝几句,他并不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能拿出几千万马克,拥有自己的末日避难所。

既然方然这样讲,说不定,他的确有自己的考虑和计划;

只要不影响给自己打工,赚钱,这家伙私下里忙活些什么,也没那么要紧。

“好吧,只要别弄假成真,被那些汤给灌倒了。

不过别在实验室圈子里乱发消息,要知道,你我固然是聪明人,但那些一整天就知道看设备、记数据的庸才,对教义可没几分免疫力,如果因此入坑,岂不就是在给我添麻烦;

你肯定不愿意和神神叨叨的家伙相处,作为导师,我就更不愿意了,明白吗。”

“明白,教授;

我会适可而止、注意影响的。”

轻描淡写,和罗伯特*布朗解释清楚,方然的每一天依旧十分规律,恰似以往。

不过倘若有什么人,出于某种动机而观察、甚至调查,那么从最近一段时间的线索出发,他多半会得出结论,这年轻人正沉迷于某些教义,且日益深陷其中。

这种效果,显然正是方然所要的。

挣脱现有的身份,人间蒸发,这是隐匿身份、备战同类相残的关键一步。

教义,聒噪不休的废话连篇,只是蒙蔽外界的幌子;在演戏这方面,方然自认为还算有些天赋,早年间在孤儿院的生活,看人眼色、由面观心,这些事他可没少经历,即便后来的人生中几乎没再用到这一点,现在也不难揣测出,一个迷惘而陷入交易泥潭的年轻人,所想所做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一天,又一天,假扮笃信者的工作,方然进行的很顺利。

想一想这又怎可能不顺利呢,一般而言,乔装成智商远超自己的角色,肯定不如扮演智商远下自己的角色容易,前者一旦碰到真正的考验,就会穿帮,后者则只要装傻充愣,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露馅。

扮演笃信者,就是这样的简单,只要在浏览网页时扫几眼教义辞藻,游泳健身时放纵一下思维、胡思乱想片刻,就可以在临睡之前迅速发出大片瞎说八道、不知所云的感慨,在外人看来,正仿佛一个追寻着某教义的信徒,在不知疲倦的向所有人介绍、推荐、强制贩卖那内心认可的真*神明。

待到后来,确认这样做的风险极低,方然更把说胡话的任务丢给了asa。

在推特等平台,和其他一些渠道上梦呓连连,这种事,哪怕对人工智能来说都是小菜一碟:asa20{信徒版}的效果是如此惊艳,甚至让方然后悔,他为什么没早想到这办法,还浪费了不少时间去装疯卖傻。

进展顺利,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但要彻底隐匿行踪,

只有避世的动机,远远不够。

道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即便假扮信徒、继而脱离现有的人生轨迹,这样做,即便有利于逃避追踪、隐匿身份,却会对最终目标的实现十分不利。

一个人,哪怕能力超卓、掌控大量资源,要以隐姓埋名的状态去追寻永生,也是不现实的。

当今时代,网络技术、信息技术高度发达,隐匿身份几乎意味着完全脱离人类世界,这样的所在,不论深山老林、还是戈壁荒漠,连基本的生存都很成问题,又如何获取外界讯息、继续积累实力,甚至掌控足够强大的暴力,在永不下车的淘汰赛中胜出呢。

既要隐姓埋名,又不能脱离人类世界、人类文明;

方然很快领悟了个中关键,除避世动机外,他还需要一个背景“干净”、能在人类世界不引怀疑、正常活动的:

新的身份。

第一四九章 虚构

脱离原有的身份,以新的身份在人类世界活动,才能兼顾安全与便利。

至于具体要怎样实现,一开始,方然想的太简单,就是凭自己的黑客技术,在联邦公共部门的数据库中动手脚,捏造出一个“虚构者”。

本身并不存在,却有一切正常、完善的联邦公民信息,“虚构者”的设想并不新颖。

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主角安迪就利用联邦公共管理体系的漏洞,凭空捏造出一个新的身份,在逃离监狱后,不仅顶着这一身份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还顺便卷走了监狱长多年搜括的赃款。

可电影,终归只是电影,即便方然只匆匆扫过一遍,也知道这办法行不通。

在遥远的过去,或者,哪怕追溯到几十年前,人类世界的信息技术还没有今天这样发达,对社会的监控和管理能力也很有限,一个人,倘若精通联邦社会管理体系的运作流程,也有很强的动机去虚构这身份,的确可以做到《肖申克的救赎》里那样。

至少成功的概率,要比普通人想象的大得多。

但是在今天,当一个人的人生,还处在双亲备孕的阶段,他、或者她就已进ru lián邦政府机构、社会管理部门的视线。

“从摇篮到坟墓”,用在这儿,倒是恰如其分。

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对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乃至人类世界的无数个体,搜集、整理和利用其中包含的信息,还是规模庞大的艰巨任务。

艰巨到什么程度呢,即便联邦,影响力渗透全世界的发达国家,仅仅在几十年前,还无法确切的知道,自己治下的人口总数究竟是多少,至于更细分群体的统计数据,准确度就只有更差,甚至一度影响到了国家的战略决策。

每五年一次的大规模人口普查,统计数字,看似是精确到个位数,但这数据的准确性却可想而知,加上时间的滞后性,导致了这一看似荒谬的现实:位居列强的联邦,有能力将宇航员送上月球,却没办法准确的知道,被称为“联邦”的这个国家究竟由多少人组成。

但是在今天,联邦的人口总数,早已不是一个模糊的数据,而是动态刷新、精确度确实给到个位的实时量。

这一变化,民众大多并不知情,即便知道的,也只会视作理所当然。

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倘若联邦,抽象意义上的国家,对治下人口的总数居然能精确到“ -1”这样的程度,背后所反映的,绝非仅仅是医院上报新生儿数、殡仪馆上报死亡人数之类的例行公事,而是借助网络、大数据与人工智能,凭借从终端传感器到核心网巨型计算机的一切手段,将联邦民众置于会恢恢天网之下,才有可能做得到。

最起码的,要得到实时的人口数,就意味着对发生在联邦各地的恶性案件,和由此导致的伤亡,有十分精确的把握。

这件事的难度,实施起来的庞大工作量,绝非寻常。

正是从一系列新闻、内部资料与网络上的小道消息当中,嗅到了变革的气息,方然才会匆匆着手实施“虚构者”的计划,他意识到,以联邦当局对社会的监控、管控力度,和事态的发展趋势,要凭空造出一份经得住调查的个人资料,难度必定会迅速攀升。

所以越早着手,越容易成功,不仅如此,将来一旦被同类们调查、甄别,这障眼法的效果也就越好。

想法大抵如此,接下来,一切本应进行的很顺利。

但很快,方然就骤然惊觉,他的算盘打得很好、时机却根本就不对。

问题出在哪里呢:

他需要的,并非一个背景“干净”的寻常身份,而是各项数据都严格符合自身现状的,与现在的“方然”高度拟合的虚构者。

因为他要对付的,并非警察,而是无孔不入、不死不休的同类们。

同类,相比于缉拿人犯的警察,调查起可疑人士的背景资料来,强度,力度,显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点,不需要揣摩同类们的行动方式,身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自己也一样在为最后的图穷匕见做准备,凭借黑客技术,和多年来对联邦公共部门服务器、内部网络和软件体系的渗透,他对如何确定一个人的真实身份,驾轻就熟,清楚的知道要规避这种完全而彻底的调查,难度究竟会有多高。

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在信息时代,戳穿虚假身份的证据来源,往往出乎意料。

且不谈效果堪忧的签名、肖像照和公民个人基本信息,诸如“牙科诊疗记录,指纹信息,血型,乃至人脸识别特征”这些相对可靠一些的判据,也难不住高明的身份伪造者。

但是像思维模式、生活习惯和基因层面的特质,就很难作伪;

即便勉强为之,也会轻易被海量数据与ai分析这些前所未有的手段,轻易揭穿。

譬如常见的生活习性——左撇子,过去只能凭一些行为特征来测试某人是否为左撇子,应对的手段也不难,无非是刻意训练用右手行动,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做到控制自如,除非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否则,真的很难辨别。

但是在今天,对一个人是否左撇子的检查,却可以借助于脑电流监测。

这样一来,天生的左撇子,大脑活动方式与右撇子之间的区别,就无法隐藏、而会被轻松识别出来。

类似的检测手段,林林总总,还会因技术革新而一步步升级,对方然而言,构造完全虚拟的身份,既要事无巨细的填充无数细节、让这“虚构者”看起来足够真实,又要高度符合自身现状,就变得极其困难。

所谓虚构身份,在当今时代,绝非仅仅是伪造一纸出生证明、到联邦公共部门数据库里新增一段信息这样简单;

从抗调查、抗筛选的角度,还需要大量的细节,说白了,就是要把这虚构的身份“做实”。

只因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此时此刻,生活中的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和周遭环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会和周围的人进行各种各样的接触。

第一五〇章 无价

完全脱离人类世界、不留任何痕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就方然的构想,调查分析的初步结论,也让他意识到要完全可靠的虚构一个身份,工作量会是多么的惊人。

一个人诞生在世界,最起码的,总要有他、或者她的父母作为先决条件。

上来就牵扯到两个背景角色,进而,工作量的提升也可想而知,那绕过这一环节可以吗,或许可以,方然自己的人生就是从孤儿院开始,那么如果虚构一个孤儿的身份,回避父母的问题,的确可以降低这一段工作的难度。

但,从风险控制的角度,将“虚构者”设定成孤儿,却又非常愚蠢。

在联邦,乃至人类世界,孤儿在全部人口中的比例会是多少呢,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总之不会是主流,那么到了社会秩序濒临崩溃、同类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要清除那些自以为是、将身份伪造成孤儿的竞争者,办法就很简单:

甄别出所有的孤儿,然后全部干掉,不就得了。

推而广之,不仅“孤儿”,一切有利于减轻虚构身份的工作量,同时,也会让身份在人类中成为少数、甚至极少数的设定,都愚蠢之极。

那么就要有父母,两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挂名,单这一条,就很棘手。

然后再考虑出生后的情形,呱呱坠地的婴儿,联邦卫生机构开具的出生证明,其实只是身份设定中的一件微末小事;真正的麻烦在于,一个人,并非一辆汽车、或者一头牲畜,只要在人类社会中存活,方方面面的联系就简直多到数不清,要完全彻底的将其推演、然后伪造各种痕迹,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婴儿初生,肯定要有一个过程,医院的记录,必须要有;

婴儿的奶粉、疫苗、卫生用品和健康检查流程,这些也都要考虑周详;

婴儿出生后的所在地,从医院,到家庭,再到左邻右舍、社区机构,都会有记录,这又是一桩麻烦事;

再往后,这不断成长的婴儿,每一天的生活究竟怎样,被什么人见到,有了什么变化,乃至后来的托儿所,小学,中学事无巨细的凡此种种……

如果不一一考虑清楚,并做相应的安排,根本就无法骗过同类的周密调查。

但倘若把这一切都伪造的天衣无缝,很显然,简直就不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个组织能够办到的。

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这是方然的判断。

那又要怎么做才好呢。

秋去冬来,伯克利的校园又进入一年中的清冷时节,寒假开始,眼看圣诞节和新年快到,方然很珍惜这少有的清净时光,他深居简出,每天在寝室里待上很久,想要说服自己“别太较真”,却又始终感觉到哪里不太踏实。

虚构出完全合情合理、经得住任何调查的身份,这不现实。

既然他自己做不到,可想而知,追寻永生的同类们恐怕也一样束手无策。

即便有万贯家财、又或是能力超群,要将一个人诞生至今的所有特质、包括其社会联系都补充完整,也根本没可能,那么既然大家都做不到,是不是说,

只要尽力而为,就能勉强追平了所有竞争者,大家彼此彼此呢。

如果是这样倒好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手头的工作看似有条不紊,方然的内心,却焦虑依旧。

他在担心什么呢,风险,担心自己一旦预测失误,明明有万全的手段隐匿身份、却没能想到,结果在永生暗战中被推下车的风险。

为站在暗处、避免被偷袭,目前的身份是很危险的,这一点,并非涂抹过去的人生经历、甚至伪造履历就能改变,这一点方然完全确定,但至于说,要给自己准备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才足够安全,他现在还很难说得上来。

——不;

更安全的策略,其实是有的。

但是……

深夜,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毫无预兆的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令方然战栗。

倘若那样做的话,的确……的确可以拥有更安全的身份;不仅如此,至少对他目前的认识来讲,那也应该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做法。

可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策略啊,

那真的可以吗。

……

策略,从一开始的灵感突现,方然的震惊,并没有持续太久。

事实上,就在短暂的震惊和厌恶之后,他就稳定了情绪,着手进行相关的部署。

永生,永不下车,一旦踏上这凶险万分的征途,就意味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和为之付出一切代价的觉悟。

任何阻碍,只要不切身威胁到自己的生存,不影响继续参与永不下车之票的角逐,都必须不加考虑的清除掉;追寻永生的路上,面对任何困难,都只有不择手段克服这一种选择,既然是唯一的选择,也就是没有选择。

所以还考虑什么呢,做就是了。

想法,原则上应该有的觉悟,方然洞若观火。

但仅仅是这样的话,对这么一件此前从未做过、甚至从未有付诸实施之觉悟的事,他还不见得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更深层次的含义,是他意识到,

不管自己抱怎样的心情,这件事,都是一定要办成的。

“匿名者”的告诫,言犹在耳,人,人类,人类文明的三重命运,迫使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无限长的时间,去尝试找出一条通向光明未来、而非永恒灭绝的天路;

与那至高无上的目标相比,任何其他,都如尘埃般不值一顾。

都说人的生命无价,

可在无限长的生命面前,凡人的短暂一生,又价值几何;

下定决心,要彻底隐匿自己的身份,方然的计划无法一蹴而就,并且花销惊人。

盘点手头掌控的资源,以金钱衡量,方然粗略的估计,即便以自己多年来积累的全部资金:近三百万马克,也只是勉强够应付开销。

至于接下来的征途,要怎样谋划,目前还没有一条清晰的路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一五一章 预算

“末日避难所”,对方然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是一种奢望。

且不论营造这避难所的动机,自己就为罗伯特*布朗打工,对报价和成本都多少心中有数,账面资产三百万马克的方然很清楚,他的资金并不足以建立一座设施完备的末日避难所,不仅如此,今后一段时间内聚敛的财富,都加上去,也还是远远不够。

不说将来,就眼前的三百万马克,对绝大多数联邦民众都是一笔终生无缘的巨款。

即便这样庞大的款项,用来构筑末日避难所,也是杯水车薪。

不过他并非真的需要一座避难所。

跟随罗伯特*布朗的几年时间里,协助教授完成末日避难所的规划和设计,在这一领域,方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虽然在教授看来,手下的这一位得力干将,仅负责避难所中心计算机的配置、以及相应的软件,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个人电脑早已被方然侵入,住所和工作室的数据存储系统也完全被渗透,一切数据,对方然而言都是透明的。

基于现有的近三百万马克,方然的计划,归结为一个“迷你版”的避难所。

末日避难所,即便是只容纳寥寥几人的小项目,报价也令人咋舌,搞清楚这些钱都花到了哪里,就可以有效的控制成本。

首先是利润率,作为一个非常小众的灰色产业,末日避难所项目的综合利润率,方然清楚得很,差不多都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也就是说对一个报价三千五百万马克的项目,成本,只有约两千五百万马克。

既然是给自己谋划,砍掉利润,就可以把报价降为原先的七成。

相应的,一切规划、设计、施工乃至验收,都需要自己经办,方然的经验和资料窃取足以支持完成,只不过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其次是避难所的配置,所谓“配置”,并不是指避难所内部的装修豪华程度、或者支持的功能多寡,而是为实现预期的百分之九十九概率生存期限,需要预留多大的空间,配备多少辅助设备,储备多大规模的耗材与原料。

很显然,这一项开支的具体数字,与避难所的承诺生存期息息相关。

那么方然自己的设计,这个期限是多少呢,

没有任何要求。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只是需要“末日避难所”这般隐秘的所在,而非真的打算在浩劫将临时,躲进这活死人的棺材里苟延残喘。

末日避难所的构建,多年来,不论罗伯特*布朗还是其他供应商,都积累了丰富的设计案例和项目经验,对典型的避难所项目,也有一套比较规范的设计流程,方然就帮助教授开发了辅助设计系统,输入参数和需求,就可以生成项目计划书,包括所需的设备、原材料和耗材等都一应俱全,以及详细的预算报告。

在软件交互界面,一旦把承诺生存期限调整到“none”,预算就急剧缩减。

虽然以末日避难所这类项目的特点,即便不承诺任何生存期,起码的工程量和配套系统也会有一定的成本,看着屏幕上的数字,2,170,000,方然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项目的选址。

末日避难所这种东西,原则上讲,选择的建设地址不一样,成本和报价肯定也有区别,但是方然的计划,和大多数类似工程的选择一致,都归类在“城市”,在不同的城市构建避难所,报价上的差异就比城市之间的房价、地价差异要小得多。

在车水马龙的纽约州曼哈顿区,和在人烟稀少的乔治亚州达洛尼加,报价的差异,基本不会超出总价的百分之十。

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小城市地价、房价低廉,工程本身的隐秘性,却比较为难。

一座常住人口不过数万、甚至寥寥数千的小城镇,要在这片土地上展开任何工程,都很难瞒过彼此之间十分熟悉,且惯于关注邻居、打探消息的居民们,这方面的开销,也随之水涨船高,往往为了修建一座两百平米的避难所,就要巧立各种名目,建设总面积达数千平方米的大型建筑才可以。

不考虑报价的差异,面对地图,方然还是会踌躇,他不太确定选择的动机。

选择在哪里修建避难所,事实上,和他接下来的行动并无甚关联,原则上随便指定一座城市都可以,但既然事关永生,容不得马虎,他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用asa的基础框架进行分析,从各种角度权衡利弊。

最后,人工智能给出的答案,让他略感惊讶。

宾夕法尼亚州,费城。

这种事,虽然是选哪里都可以,但……

ai选了这里,那么它选择此地的理由呢,方然不禁有些好奇。

然后他不经意间想起,在本地运行asa筛选目标城市的时候,他的确输入了“此避难所的规划用途”。

不想则已,一想到这方面,他的思维是如何敏锐,当时就汗毛直竖。

费城,如果他没记错,宾夕法尼亚大学就位于此地,那里有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eniac,然后,

也有在联邦大学里位居前列的“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

一时间,面对电脑屏幕,他居然有点难以抑制的眩晕感。

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

所以选择这里,不是很方便吗。

脑海中,幻觉顿生,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眼前的计算机,不,眼前这计算机里运行的asa系统,真的有了自我意识,甚至通过耳机在对他开口讲话,在对他内心打的小算盘,进行着不无嘲弄的评价。

不,不会是这样;

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基于这种算力,绝不可能会有什么自我意识。

从短暂的惊悚幻觉中清醒过来,方然抬手擦一擦额头的冷汗,将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

凭借自己的it水平,做出“asa不可能有自我意识”的判断,这让他心下稍安,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低估了“自动化扫描分析”这一体系的威力。

所以,才会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出现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第一五二章 上限

经历过一段惊悚的小插曲,方然集中精神,继续设置末日避难所的各项参数。

但忙碌时,他还是会偶尔走神,思考刚才触及的那一个问题:

人工智能,人类智慧的产物,理论上讲,其能力究竟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既然人工智能可以有“自我意识”,那么,这人工智能的发展,又有没有人类将会遭遇到的,那种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极限。

关于“人工智能的自我意识”,对永生意义寥寥,至少方然目前是这样认为。

所以他的认识,也很有限。

但考虑到ai在永不下车竞争中的作用,作为一件趁手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武器,ai的能力如何,ai的能力有没有上限,则是他十分关注的话题。

对人工智能,目前,人类制造出来、或者还在研发的ai体系,都不具备这一功能。

个中原因,不言自明,方然很早就从逻辑上洞悉了这一点。

作为人工智能设计开发的重大挑战,ai的自我意识,原则上并不是无法实现,而是需要极其庞大的体系结构、和非常惊人的算力才能支撑,其本身的价值,却完全撑不起如此巨大的投入。

人类对“ai自我意识”的兴趣,仅限于研究,探索,产出相当有限。

毕竟自我意识这种东西,从利益的角度,根本一点都不稀罕,生活在盖亚表面的七十亿人口就是近乎无限的供应者;开发ai的自我意识,并没有现实意义上的巨大收益,以人类世界目前的状态,连拨款几十亿马克去探索火星,都困难重重,更遑论投入更烧钱、产出更缥缈的ai自我意识研究。

抛开自我意识的空谈,方然感兴趣的,是人工智能的能力是否有极限。

极限,任何可测度量的一种属性,人类的智慧,从远古时代的原始人一直演变到今天,目前的情形,似乎就在逐渐接近客观规律、或者说物理法则决定的极限。

这种上限,并非是简单明了的“人脑容积”、或者“最高智商”的上限。

人类,从几百万年前诞生,一直延续到今天,宏观层面的身体构造始终在缓慢变化,意识、智慧的栖息场所——大脑,却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至多只在“脑室容积”这种容易度量的数据上反映出一定的增长趋势。

即便这一趋势,也存在相反的例证:

譬如相比同时期的人类祖先——早期智人有更大脑容量的尼安德特人,反而在竞争中失利,退出了历史舞台。

至于现代科学研究,对脑容量与智力之间的关联,更出于一种模糊不清的暧昧状态。

表面上,作为“生化驱动的模拟式计算机”,意识赖以存在的人脑,似乎也应该遵循“越大越好”的事物普遍规律。

毕竟从简单粗暴的观察角度,儿童的智力和脑容量都逊色于成年人,似乎可以作为一条证据,然而另一方面,成年男性脑容量均值高于女性的现实,又带来棘手之极的性别平等、性别差异等方面的纠缠不清。

更不用说,评价一个人的智力水平,根本无法用测量其脑容积、然后查表的方法来进行。

对这些研究现状,方然在浏览之后的结论,大概就是“无法判定”,这对严肃认真的科学而言显然是有一点反常,继而,他就明确的认识到,人的大脑容积与智力水平之间,原则上应该是有联系,只不过这种联系,必定十分复杂而难以窥破。

至少,对一个人的“脑容积”和“智力水平”,并不存在任何的线性关系。

事实如此明了,背后潜藏的某种规律,却让方然窥见后,心生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人的脑容量,与智力水平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对应关系。

这结论,不消说肯定是对的,不仅现代科学的诸多研究可以证明,事实上,根本不需要什么科学上的证明,只要回首看一看历史:

从原始人到现代人,“人”的进化树分叉上,哪些分支在竞争中落败、哪些分支一直延续至今,原因,错综复杂,但纵观数百万年的物竞天择,脑容量的大小,几乎从未在其中发挥过决定性的作用。

人类的演化,竞争,智力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根本无需赘述。

智力的激烈竞争,却几乎没有反映到脑容量这一指标上,这就充分证明了,脑容量与智力之间并无任何显明的对应关系。

到此为止,一切都还是事实,而且是科学界确证了的事实;

但“脑容量并不决定智力”,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是考量计算机硬件,譬如,芯片的计算能力,在制程与架构高度相似的条件下,芯片尺寸与算力之间,显然有十分明确的正比关系:

尺寸越大的芯片,算力也越强,虽然尺寸/算力显然不是一个线性函数。

但是对人脑,除非假定同一时代、同一群体的个体,大脑构造与运行模式有很大的差别,否则就很难解释为什么脑容量几乎相同的个体,却可以在智力水平上有非常大的差异,甚至达到天才对比白痴的程度。

对智力的思考,大概,只是方然思维中的支线。

由此回到主线上,他的忧虑,来自于这样一个逻辑上的推论:

脑容量无法决定智力水平,这会不会意味着,单纯提升脑容量,并不能有效的提升人类的智力水平。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

又要怎样才能提升一个人的智力水平呢。

这,恐怕也将会是“那个人”,一直在无限长之时间线上跋涉的孤独行者,必须思考,必须直面的莫大难题。

……

人的智力,注定会有极限,这一大限方然暂时还不想面对。

继而,对人工智能的能力上限,现在的他,也没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虽然直觉一直在提醒他:

人的极限,人工智能的极限,这一部分客观存在的理论上界,对永生者,是十分重大的根本性问题。

但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于是他收回心思继续工作,对照计算机自动生成的项目计划书,谋划接下来的行动。

第一五三章 密室

末日避难所的建设,在土建、结构与内装这些环节,其实和一般建筑并无根本性的区别,建造施工的标准,甚至低于列强普遍构筑的人防工程,更不用说与特种用途、或军事用途的建筑工程相比。

究其原因,一言以蔽之,掩蔽所的功能实现,并非以建筑本身的坚固结构和防御体系来抵挡攻击,而主要凭借其自身的高度隐秘性。

再怎样坚固的堡垒,面对袭击,迟早也有大破的一天,这是攻与守的态势所决定。

正因如此,在决定以一己之力来规划、完成小规模的末日避难所之后,方然还是胸有成竹,凭借他几年来积累的资料和项目经验,虽然自己只负责避难所网络、主机与软件系统这一块,对构建避难所的整体流程,他还是有很确切的把握,即便不借助任何其他规划者的力量,也可以独自完成这一切。

当然,所谓“一己之力”,也只是在项目的计划与事实层面,具体的施工,他是绝对没可能亲自动手。

那么又谁来做呢,说来难以置信,每一座末日避难所的基础工程——建筑主体与低敏感度的配套设施,基本上都是由项目组织者分包给毫不知情的第三方建筑商,由很寻常的民间团队和技术力量来完成。

这样做,可以保证避难所的修建,不引人注目,同时也决定了避难所的建造标准不能另搞一套,而必须与民用建筑施工标准高度兼容。

方然的项目计划,一座小型的半地下隐蔽设施,总建筑面积约八十平方米。

在宾夕法尼亚州、乃至联邦,费城都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城市,具体到项目的选址,在费城近郊的某处卫星城,计算机模拟程序规划出的施工流程,包含掩蔽所结构在内的一整栋建筑,总面积为三百五十平方米,参考当地的施工报价,单这一块,就需要支出一百七十万至两百万马克。

对这一报价很不满意,方然挠挠头,命令程序继续模拟、严格限制预算。

为一座末日避难所的隐蔽属性,而修建规模远大于设计面积的、掩人耳目的建筑,这种做法在业界司空见惯,反而是那种位于深山老林、独门独栋的避难所,很少有人问津,因为前者的综合报价总是会比后者低一大截。

越荒僻的所在,修建完全保密的避难所,耗费也就越是惊人,甚至还要包含“杀人灭口”的善后费用。

用灭口来保守秘密,对此,方然一贯不以为然,他很清楚所谓“末日避难所”的隐秘属性,在真正派用场的时候,根本就逃不过掌控暴力体系的管理员们对盖亚表面所进行的、那挖地三尺、疏而不漏的扫描。

且不说自己的小规模工程,显然没有余钱,去给灭口的杀手们买单;

想一想权贵们的这种念头,也实在可笑,就算死人不会说话,那去灭口的杀手呢,难道就不存在走漏消息、得知这灭口之原因的风险吗;

要杜绝这种风险,莫非,还要向蹩脚的好莱坞大片那样,再派遣杀手去杀掉那执行灭口任务的杀手么,以此类推,还要雇佣杀手去搞定刚派出去的第二拨杀手,如此迭代不休,直到打打杀杀的时间尽头……

想法固然可笑,但,一想到自己正计划着的,方然就根本笑不出来。

几天的等待之后,项目组织程序提交了新的报告,这一次,计划借助费城近郊、靠近市区的某建筑工程,捏造理由,设法以“市政配套工程”的名义,在其中内嵌避难所的主体结构,八十平方米的建筑面积,影响到的施工总面积就缩减到了一百六十平方米左右,报价也降低到八十至一百万马克。

借壳生蛋,把项目内嵌到不知情的第三方工程里,这样做的风险会比一切自理更高。

但权衡过利弊,特别是,自己并非真的需要这座末日避难所,而仅仅将其作为一段时间内的“密室”来使用……

是的,此时此刻,方然才蓦然惊觉:

他设想的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而是能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被发现的密室。

既然是这样,对寻常避难所必须考虑的长期风险,他就果断的敲击键盘、将其从分析模型中删除,只专注于未来十至二十年的暴露风险。

一切计划完毕,核对报价,方然看着页面上1,060,000的数字出神。

系统预估的总价格,包含从项目启动到竣工验收的一切费用,总数居然只一百万马克出头,这让他稍感轻松。

因为,考虑到“隐匿身份”这一操作的风险,类似的避难所,还得要有备份。

百万马克筹建一座“密室道具”,这样的花销,即便对积累颇丰的方然来讲,也是不小的负担,从西历1474年冬开始,他的日程安排就更加紧张,完成布朗教授交待的任务,从事“国际商用机器”的兼职,除此之外,他还在网络上频繁活动,从大量灰色账户中盗取比特币、甚至就是直接抽取马克。

这一系列行为,性质,紧张忙碌的年轻人心知肚明,但他又别无选择。

这世界上,“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一句频繁被利用的花瓶般口号,“人生而不平等”才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在网络世界中刺探消息,侵入节点和终端,为寥寥几万、甚至几千马克的获利而不择手段时,方然偶尔就会想起这样的现实:不需要亲眼所见,他也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就在盖亚的表面,熙熙攘攘的人类世界里,有多少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无需犯罪,无需辛劳,甚至无需做任何事,就能动用他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却又在用这些财富干什么呢,

荒唐,唐璜,并无需一一列举,总之对人而言,一切不以追寻永生为目标的行动,终究都无意义。

面对注定会降临的死亡,有些人,坐拥令人羡慕的优越条件,却沉浸在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之中,只管眼前,不管将来;而有些人,心怀“永不下车”的空前绝后理想,却只能一个马克、一个芬尼的辛苦积累,才能在永生不死的征途上,迈出艰难的一小步。

第一五四章 备份

当财富占有悬殊时,一切,都不可能真正平等。

一边忙于工作,一边心生这样的感慨,起初,方然也只当这些都是感慨。

但他随即就意识到,这一切可并不仅仅只是感慨,而是敏锐之极的潜意识在示警,告诉他这里有风险。

坐拥庞大财产,全人类中最富有的那一小撮,他们,真会对永生无动于衷吗。

恐怕不会是这样。

事实上,情况恐怕正相反:

越是站在人类社会金字塔的顶尖,至少,对亲力亲为爬到金字塔顶尖的那一部分人而言,他们的胆识、能力,抛开道德层面的拷问,完全堪称一流,否则是断然没办法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人类世界里,攀登到塔尖的。

这样的一小撮人,竟然会看不透生命的奥秘,也没有足够的眼界、条件,去追寻永生,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是一个极难真正达成、却极容易摹想的概念。

普通人如自己,都能想得到,没理由那些掌控更庞大资源的塔尖,却想象不到。

倘若大家抱着同样的动机,上同一条起跑线,对掌握资源着实寥寥、甚至根本就没什么特殊资源的自己而言,和资源庞大如山的塔尖们同场竞技——

不公平,这种废话不用讲,而应该问这样一来、他还有机会吗。

思考进行到这里,有那么几秒,方然很有些危机感,甚至还感到了一丝恐慌。

但他随即就恢复了镇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非刚才所想象的那样黯淡,甚至绝没有一丝胜算。

理由很简单,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

这种事的实现策略,非同寻常,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凭金钱、财富和资源就能稳赢。

道理是明摆着的,要永生,在人类文明的泱泱大势面前,别无他法,唯有掌控整个盖亚、清除所有威胁,成为“那个人”这一条路。

而基于方然归纳总结出来、却一直没办法证明的猜想,也就是所谓的“权限不可转让”假说,要成为“那个人”,人类世界寻常意义上的地位、财富、人脉、资源,作用都并不大:外在的条件,完全不可靠,要拿到永不下车的票,说一千,道一万,只有取得系统管理员的最高权限,才是真的。

说的再明白一点,追寻永生,本来就只能独行。

人类世界,但凡涉及到预期寿命,随便什么人也知道这一概念事关重大,民众、舆论和媒体对此都极其关注。

如果说像“肠道菌群调整”这样的续命之法,还可以公开谈论,那么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就等于是站到了全世界的对立面,这种事,断然无法高调,而只能是一个人的暗中计划。

任凭怎样的一个人,一旦被人发现,其人正憧憬、甚至追逐着永生,

在世人眼中,他都会形同怪物。

身为永生追寻者之一,对这一点,方然早就有认识到,为此,也曾沮丧、挣扎,但越是沿着这不见尽头的征途向前,他越是清楚的发现,民众这大抵出自直觉的朴素判断,居然出乎意料的精确。

人,一旦永生,就已不再是人,而是怪物。

或者,回避这令人战栗的词汇,用“非人”来形容也是一样。

竭尽全力,用尽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就是为了触碰到永不下车的神迹,进而,将自己变成非人吗;

“匿名者”的告诫,言犹在耳,方然强迫自己停止了思考。

不管怎样,路,只有一条;

避难所也好,密室也罢,总之只有一直干下去,

根本就没得选。

抱着这样的觉悟,接下来,方然接受了asa的推荐,选择了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市来构建第二座避难所。

按原定计划,为保证计划有99%以上的成功率,最好有三到五个避难所。

但每一座避难所、或曰“密室”的造价,都逾百万马克,而方然掌握的资金,又不能全用在这上面。

以自己高超的黑客行径,再加上两份兼职,他一时间也没办法筹集更多的“一百万”,如果鲁莽行事,一旦被联邦调查局的家伙们找上门,就彻底玩完,这方面的风险也必须要规避。

暂时决定两处地址,接下来,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

要让避难所做到保密,一开始,施工是由不明就里的承包商来进行,这时还不涉及到保密,业界的普遍做法更会混淆视听、掩人耳目,把避难所的复杂结构和功能模块打散、巧妙分配到看似普通建筑的空间内,即便内行前往现场,也很难确定眼前的一大片建筑工地上,究竟有没有安chā jin避难所。

基本结构完工后,视掩蔽建筑的进度、施工状况,为避难所配置基本的水、电等官网线路,甚至内装,一般也并不困难。

虽然避难所一旦启用,就几乎和外界隔绝、也不可能指望外来的水电等供应,但在漫长的“待机”期间,比较经济而稳妥的做法,仍然会和外界的公共管网保持一定的联系,方便补充、替换其中储备的物资。

如果完全断绝这些联系,一切自理,且不论这样做的成本飙升,单这避难所的规模就会变得十分庞大,进而影响隐蔽性和保全概率。

但是在基础建设、配套完成后,接下来的工作,就不能指望不知情的第三方了。

再神经大条的建筑工人、项目经理,如果承担某处“末日避难所”的建设,每一天按既定方案施工,各种设备、系统与物资陆续进场,规划、施工、安装、调试、验收,这么一长串流程走完,哪怕白痴都会明白,他们正在建造的大概会是什么东西。

既要人去建造,又要绝对保密,从古至今,一切人类智慧的思考成果,仍然逃不出“杀人灭口”的俗套。

末日避难所产业的过去,方然猜测,恐怕也没少发生过类似的骇人听闻。

但时至今日,既然这生意已发展成了一门产业,甚至还有日渐完善的规范,可想而知,肯定有更温和的办法,解决这施工与保密的矛盾。

第一五五章 保密

既要专业的施工队伍来干活,又不能在事后灭口,没有现代科技,这一矛盾是无法po jiě的。

所谓“杀人灭口”,之所以行不通,显然不是因为金主的仁慈。

而是在当今的人类世界,铲除一个人、甚至一小队人马的代价,实在太高昂,即便有不差钱的权贵打算这样保守秘密,他、或者她也必须考虑到,清除行动本身就蕴藏着泄密的风险,进而,甚至还有令自己身败名裂、乃至上绞刑架的风险。

建立避难所,不管怎样,初衷是为了“买保险”,风险是这一过程中最讨厌的东西。

正是为了规避这麻烦的风险,末日避难产业才会像设计、建造避难所时那样,利用现代科技的一切先进成就,说白了,也没有太高深的东西,无非是雇佣专业团队,利用网络来遥控位于避难所内的智能化设备,大费周折的完成原本可以更轻松做完的工程。

网络,作为媒介,一端连接设备操作员,另一端连接智能化设备,对外行来讲,似乎这就能达到保密的作用。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经由各种手段,间接获取避难所的位置却并不困难。

正因如此,引入专业团队建造避难所的第一要务,就是施工现场的完全封闭,也因此而平添了许多成本。

具体流程,方然调查的比较细致,在基础建设完成后,项目承包商就会开列清单,交由金主自行采购所需的常规耗材、零部件等,并运送到施工现场;在此期间,线上服务商也会开始运作,将专用链路和设备交付给金主,测试没有后门,然后断电、并由金主自行将其运送到

避难所。

施工一旦开始,原则上讲,避难所的整体构造就进入完全的电磁屏蔽状态。

做到这一单并不困难,毕竟作为“末日设施”,电磁屏蔽是设计的基本要求之一,以规避因为电磁信号而曝光的风险。

在整个施工过程中,施工方的设备操作员会用交班的方式连续工作,设备本身则二十四小时施工,除非碰到周遭环境的限制、譬如担心因为噪音而泄露天机,否则,这一流程都会尽可能追求速度,因为在一切都需要遥控进行、没有任何后援的条件下,施工速度必定会远远落后于通常的水平。

遥控施工的操作,本身并不属于方然负责的项目模块,但他在布朗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和家庭数据服务器里所获甚多,甚至还有若干段“某末日避难设施”的施工录像,他猜测那应该就是教授本人的避难所。

当然,仅仅获得这些录像,对推断避难所的具ti wèi置毫无帮助。

在完全封闭的空间内,以高度受限的方式远程开展工作,要推断出空间所在的地理坐标,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可能采用的手段,除重力、地磁这些物理量的微小差异外,实在寥寥,而施工中使用的设备和材料,又完全不具备开展高精确度实验的现实条件,所以,漏洞就只剩下一个:信号传输过程中的讯息夹带。

在这方面,风险无疑是巨大的,但也不是没办法完全克服。

所谓“秘密泄露”,在末日避难所的构筑中,基本上都是人为、主观性质的失误,甚至就是设计和施工方的有意为之,为此,几乎所有的合同都明确约定,一旦建造过程中出现任何可能导致避难所位置泄露的情况,金主就有权拒绝支付尾款。

作为项目的承包商,建造避难所,说白了也无非是图财,是做生意,如此巨大风险之下,事实上也几乎没有刺探机密、乃至主动泄密的动机。

当然,即便有如此严密的保障,避难所的建造毕竟不是一个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小工程。

泄密、或然泄密的事件,偶尔也还是会发生,这时候金主的反应,就让方然格外清楚的意识到,依经济地位的不同,财富悬殊者之间的思维模式差异,会天差地别到什么程度,甚至根本就不像是同一类生物。

一旦泄密情况发生,金主所虑者,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是什么尾款、经济损失,

而是自己打造避难所的行为,不允许被公之于众。

这种心理,即便没有体验坐拥金山银山的机会,方然想一想也不难理解。

倘若在某艘正经历风暴的大船上,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小撮人,表面上身居高位、富贵加身,其暗地的行径,却是在筹划这大船沉没时,能借以苟活的逃生艇,这种行为一旦曝光,可想而知,船上绝大多数穷困潦倒、甚至身无分文者的人生遭遇,会迸发出怎样的狂怒。

即便当今的人类世界,危机,还仿佛天边的乌云,每一天忙于糊口的芸芸众生不见得能眺望到,也尚未酝酿出那惊涛骇浪般的愤怒,一旦此事被公开,可想而知,当社会秩序崩坏、浩劫降临人间时,成群结队的暴民也会将这些“有前科者”作为首要的拷问目标,以期得到避难所的坐标。

构建末日避难所,这种行为本身的泄密风险,甚至高于避难所泄密的风险。

对方然自己,风险的孰轻孰重也一样。

所幸对他而言,构筑这两座、未来也许再增添一两座避难所,自始至终,几乎就没有第三方参与,需要金主亲自参与、至少是需要可靠之人亲力亲为的若干环节,因为他所规划、建造的并非真正的末日避难用途,难度也小了很多,事实上,他仅仅通过发达的联邦物流网络,和在服务器数据流中动手脚,就顺利的将其完成。

电脑,自动化,人工智能,it领域对人类社会的渗透,无意中帮了方然的忙。

譬如说,在运输关键设备进场时,这一环节原本肯定会有人的参与,而只要有人介入,其头脑中的念头就是无法预测、也无法窥测的未知数。

如果碰到玩忽职守、意图盗窃,甚至根本就是潜伏的同类在暗访,事情就会败露。

但是现在,联邦速递的整个运送流程,尤其在收发两端,根本没有人的参与,全过程也都在物流公司的掌控之下,在摄像头和传感器的监视中进行。

第一五六章 联网

一切都依赖着网络,对方然而言,这简直就是如鱼得水。

稍稍花些力气侵ru lián邦速递的内网,整个过程等于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进行,如果一切顺利,那当然好,如果途中发生一些意外,他甚至可以篡改数据流、修改运单数据,通过全自动分拣、分派体系,将出现泄密可能的物件直接抛弃、或者收回。

一切行动皆在掌控,和该领域的寻常项目不一样,方然的项目,施工准备都是由自己来远程遥控,准备妥当的。

显而易见,即便是为了隐匿身份,他也绝不会冒千里迢迢、赶往施工现场的风险。

基础建设完成后,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近郊,某栋正在施工建筑中的一截构造里,项目准备的从无到有,是从开启包装箱、自己运动出来的遥控机器人开始。

机器人破箱而出,这一段时间,速递公司的送货机器人视野,被他用正常的影像替换。

后续快件陆续到达,随着工具、耗材与设备的陆续到位,繁杂而具体的施工流程,方然就借助在行内积累的资源,匿名转包给第三方团队来进行。

只要没有身份泄露的风险,施工成与不成,对他来说其实也无所谓。

哦,也不能这样讲;

一旦出现纰漏,耽搁时间,后果也绝对不容小觑。

就在方然运筹帷幄,在网络上调集各种力量,为彻底隐匿身份而一天天忙碌时,联邦政府的动作也着实够快,具体来讲,是“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ver_10)”的公布与实施,平添了他的紧迫感。

全面,彻底,毫无死角的信息收集与处理,即便不是明天、后天,恐怕也不会太久了。

信息,或者说,有意义的数据,定义上的纠结并无关紧要,总之,是站在人的视角,观察、测度一切客观存在的虚拟记录。

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中,一旦意识到信息对社会的重要性,收集、分析、利用信息的行为,就随之而诞生,而且还越来越频繁的应用到生产实践与社会生活,在前者,有观天而生的各类历法,在后者,有古代各国的统计人口,这种收集、分析与利用的信息渠道,仿佛神经系统,对庞大社会的正常运转有着独一无二的巨大作用。

即便如此,今天的人类世界,对信息收集、分析与利用的广度、深度与力度,仍然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所未曾达到过的。

回顾历史,在某些时期的某些国家,出于种种动机,某些人、某些组织对社会和其中个体的信息之兴趣,异乎寻常,也的确建立过一些堪称扭曲的制度,应用过一些堪称biàn tài的手段,企图将社会这庞大存在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譬如第二次盖亚大战,肆虐于轴心国与占领区的gestapo,就是一例;

又譬如第二次盖亚大战之后,活跃于理想联盟的kgb,其卫星国的stasi,乃至其敌对方的cia、mossad,脱离本身的是与非,仍堪称此类行径的典型代表。

但所有这一切企图,尝试,根本上仍高度依赖传统的,“以人为本”的工作手段;

现在则是以it为本,好处之大,不仅可以少发很多份薪水,还极大削减了体系中人因为被收买、被胁迫、被蒙蔽,乃至自己想不开而给体系造成损失的风险。

即便在计算机上运行的这些体系,仍然是人来开发,但随着aiasg的出现,这一现状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出现,在联邦社会,并未掀起多dà bo澜。

这,并非一般民众对自己的**漠不关心,而是若干年来,经由信息技术的迅速发展,联邦乃至全世界的社会形态都在发生变化,大规模的的信息收集、分析与应用,都已经是司空见惯,民众也已麻木。

即便方然,长年来深居简出的一介平民,凭借高超的it能力,也没办法在这汹涌大潮中独善其身。

身在当今的人类社会,**,已经变为一种含义模糊的概念。

一方面,藉由动机复杂的媒体炒作、和不明真相者的推波助澜,所谓“**”的重要性,表面上一直在提升,至于民众的高涨呼声,有多少是来自于**泄露的本能恐惧,又有多少是来自对现状的理性观察,方然就不甚了了。

他只见到,在这泡沫充盈的表面之下,现代人的**,正如南大洋的珊瑚礁那样迅速溃散。

这溃散,甚至无法归罪于联邦政-府的刻意为之,而是在不知不觉间,操纵手机、电脑、智能终端的每一次交互,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并不是能割裂于社会、割裂于生活的绝对秘密;

只消写在日记里、锁进保险柜,就可放心。

恰恰相反,一个人的意识,归根结底由基因与环境共同塑造,而这意识的当前情形,也必定可以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从所有不经意的交往与不起眼的细节之中,逐渐窥得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最终拼合而得到答案。

不仅如此,在拼合过程中,还不需要得到全图的每一片。

具体到“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顾名而难思义,it领域的行内人也不一定能透彻理解,或将其与名为fscii的“联邦标准信息交换码”相混淆,但实质上,两者的作用范畴根本就不一样。

缩写成fscim的“测度码”,一言以蔽之,是为解决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描述人类个体、人类社会乃至客观世界时,所得信息的载体——数据、记录与存储方式的极大混乱,这种混乱,导致信息的难以兼容,甚至在其底层定义就不尽一致,进而导致大量信息重复、遗漏、错位、曲解与碎片化等问题。

从这一角度讲,fscim在it领域的地位,倒是与fscii有点类似……

但远不止于此。

如何理解fscim,譬如说,对一个人的年龄,这样简单而容易理解的属性,在fscim标准中,却被界定为清晰、明确的一族属性及相关描述,不仅将“年龄”分解为“视在年龄”、“舍入年龄”、“名义年龄”与“绝对年龄”等若干类,还将这些概念关联到“年龄”的标准化定义上。

第一五七章 协议

按fscim的规定,“年龄”的单位为国际单位制中的“秒”。

大致翻阅fscim的长篇累牍文书,年龄,虽然只是庞大测度码体系的一点微末,定义却空前精确,但这并未让方然十分惊奇,他惊讶的,是fscim的定义,不论措辞、还是语境,都和人类文明以往的那种定义不一样。

以他的感觉,测度码定义的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全新的视角,

不是从人的角度,而是从计算机、算法、程序与系统的角度,观察、分析与界定客观世界。

反映在定义的具体内容上,还是查询“年龄”这一条目,虽然fscim标准对其的定义、测度有十分周密的表述,事实上,这个对人、人类而言十分重要的概念,在fscim的世界里却几乎完全被架空。

架空,表面上的根据,是“年龄”并非一个独立变量,而是“当前时刻”减去“出生时刻”的一个持续变化量。

故而,在计算机的数字化世界里,年龄的重要性,远在“时刻”分类中的“当前时刻”与“出生时刻”之下,似乎也合情合理,但这其中,就蕴含着计算机世界与人类世界的原则性区别,不仅是思维模式、也是思维基石的区别:

对人类世界而言,人的“年龄”,并不适合用“当前时刻-出生时刻”来替代,毕竟没有人喜欢在随口问年龄时,还要解决一道未必能信手拈来的算术题。

但是对计算机,哪怕是智能程度最初级的那种,用后者替代前者,则毫无困难。

一个简单明了的实例,在方然眼中,成为了窥探、洞悉fscim的钥匙,在不断的学习和理解中,他渐渐意识到,与其说这“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是为了解决人类世界的信息重复、遗漏、错位、扭曲等问题,倒不如说,

这是一种新的语言,应用的场合,则是越来越发达的计算机世界。

计算机世界是否有语言,曾几何时,但凡受过一些教育的人都会点头称是,并天真的以为,人类学生艰难学习的、诸如c、sql、kotlin之类程序设计语言,就是通行于计算机世界的交流媒介。

但所有那一切,不论原始的c、还是最新的uidl,只是人用来命令计算机的,仅仅能够被人所理解的蹩脚符号集。

计算机之间的交流,一望可知,显然不会画蛇添足、去使用人所习惯的语言。

甚至于,方然凭借自身的姿势积累,也并不难想到,计算机之间的信息交流、乃至更宽泛定义上的交流,

根本就无需使用什么“语言”。

语言究竟是什么,在人,或使用原始、萌芽语言的其他高等动物,归根结底,无非是借以表达思维、传递讯息的工具,这工具之所以诞生,即可以认为是人{也包括某些动物}的智慧所在,也可以认为是这些物种,在没办法通过更高效、更可靠的手段来交流意识和讯息时,退而求其次的结果。

但是对计算机,彼此之间互联互通,带宽远超语音与字面信道上万倍、乃至亿万倍,信号的传递,皆有完备而精确的协议,这时候,用来凝练思维、描摹讯息的语言,

根本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不是语言,那fscim又是什么,方然顿悟般超越了人的思维局限,

意识到fscim的本质是protocol,是协议。

这种存在,即便还只是并不完备的10版本,假以时日,就会成为颠覆人类与计算机、人类世界与计算机网络之间关系的重要因素。

藉由fscim概念的出现,人与计算机的关系,正加速从“计算机为人服务、计算机适应人脑”向“计算机被人依赖,人去适应计算机”转变,人类世界对信息的提炼、描摹,越来越符合计算机、而非人的处理要求,这样的嬗变,最终将到达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方然现在还看不清楚。

但回忆过去,他的直觉也告诉过自己,这种变化,其实早已经开始。

计算机之间的讯息交流,从一开始,显然就没必要、事实上也没有在信道中增添“翻译chéng rén类语言”的画蛇添足一环:

既然信源和信道都是计算机,这样做就毫无必要。

那么今天,fscim的出现、和可以预期的完善,无非就是it对人类社会的进一步渗透,抵达了“从计算机迁就人、到人迁就计算机”的关键节点。

面对规模庞大、细节繁杂的人类社会,和其中生活的无数个体,历史上,多少雄才大略的野心家、统治者,都曾幻想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凭借从密探到酷刑的一切手段,彻底将其掌控,然而囿于当时的科学水平、技术限制,他们从未有一人成功过。

但是今天,凭借越来越发达的计算机、网络、人工智能,和由此衍生的fscim等颠覆性的规则、协议,一切即将发生变化。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毕竟是一种设想。

明日的天网,倘若真能密布到滴水不漏,其恢恢的程度,各位尽可以自行想象。

“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的出现,仿佛一记猛蛰,让方然从繁忙的日常劳碌中惊醒,继而对人类世界的嬗变心生感慨。

但感慨是没有用的,现在,他必须抓紧时间,为隐匿身份而殚精竭虑。

未来,说不上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一旦网络对人类社会的渗透越过了临界点,到那时,再想隐匿自己的身份,甚至只是暂时脱离无孔不入的网络化、体系化监控,即便拥有强大的黑客技术,也将成为一桩风险极高的妄行。

但具体又要怎样做呢,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金蝉脱壳,李代桃僵。

两处避难所的施工,紧锣密鼓,时间过得飞快,西历1475年夏,在波士顿的第二座末日避难所完工之际,方然耗费大量时间精力改进、完善的asa30系统也通过了测试,继而和以往一样,部署到物理学部的大型机上,对联邦公共管理部门,公共卫生部门和教育系统的内网、核心服务器进行频繁的侵入和渗透。

第一五八章 身份

要隐匿身份,只有避难所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身份”。

换句话说,一个背景“干净”、能在人类世界安全活动的身份,才是方然的目标。

这种干净的身份,如果提前谋划,也假设幼年时的自己就有近乎一流的黑客水平,在西历1450~60年代的联邦,并不难凭空捏造出来。

但今天,随着it技术的迅速发展,联邦政府机构、社会公共部门与其他组织的信息技术应用水平也水涨船高,特别是规划太晚,从而错失了一系列讯息造假的最佳时间窗口,诸多的限制、风险,让完全捏造身份成为了一种不可能。

当然,以联邦强力机构的能量、手段,并不难做得到,但方然可没有这种便利,也承担不起行径败露的风险。

相应的,他的行动策略,则是从扫描、筛选符合要求的“身份宿主”开始。

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宾夕法尼亚州大学,马塞诸塞州,波士顿,马萨诸塞理工学院,在避难所选址时,触类旁通而洞悉了管理员之动机的asa,就替他物色了这两处地点,30版本的线上扫描进展神速,很快,一份包含约五十名目标人物的清单,就呈现在了方然面前的电脑屏幕上。

初筛,得到约五十个目标,这一结果并不是太理想,但也还凑合。

接下来,作为系统的设计者、和行动的发起人,方然就不能完全依赖asa,他需要逐一浏览ai搜括来的目标资讯,进行二次筛选。

初筛的标准,是个人信息的相似度高于90%,这一要求,asa是可以代劳。

但是更精细的筛选,考虑的方方面面就复杂得多,自忖能力、眼界有限,至少眼下,方然还没研究出如此智能化的ai内核,来代替自己做这样的工作,再说即便有了构思,他的时间精力、乃至运行平台的算力,也仍然太菲薄。

逐一查看信息,脑海中构思着行动方案,意识到自己正在谋划什么,方然不免喉头发紧。

是的,他对正计划着的事,觉得恶心;

但既然别无选择,索性也只有一直走下去,或许……

习惯了就好。

永生,追寻无限长的生命,不可能是一路风景的悠然之旅,对此,方然有心理准备。

不过当真的要迈出第一步时,他还是会紧张。

在asa提交的几十名目标人物中,找出最容易“取代”的那一个,判断的依据,是目标人物的个人特质与自己高度拟合,这且不算,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此人的社会联系、生活圈子,不能太复杂,而应该是越简单、越隐匿越好。

换句话讲,方然的狙击镜,正在搜索一个条件匹配的宅男。

“宅男”,按通常的定义,似乎是指习惯于闭门不出,窝在转椅上、沉浸网络中的肥胖青年男子,一开始,方然也难免会被这种既有印象所影响,而担心匹配失败,毕竟以自己的身体条件,所谓的“健美阳光大男孩”,是很难符合一个典型宅男的形象。

然而搜索开始后,他很快发现,时代的变迁、社会的演变,速度和程度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曾几何时,人类社会的维系、运转,几乎完全以人与人之间的频繁互动,事实上往往是熟人之间的频繁互动为基础,以血缘和经济纽带连接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被认为是社会这一概念的基石。

但今天,藉由互联网络的蓬勃发展,社会的面貌和运行模式,都已不复以往。

至少在网络发达的联邦,一个人,如果有起码的经济来源,不需要为糊口而被迫行动,这前提对计算机方向的大学生而言并不难满足,那么,只要他、或者她愿意,完全可以脱离传统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甚至彻底切断这纽带,而做到完全的深居简出。

在这方面,方然就有切身的体会;

如果不是为了外表一切如常、避免被潜在的同类关注,以规避风险计,他完全可以很长时间不和联邦社会的任何人发生实质性的接触,而依然活的很好。

既然如此,初筛通过的名单竟有几十人之多,也就一点都不难理解。

但仅有这些便利,还不够,接下来方然就必须详细的考察人性,或者,换一种更随和的说法,他需要凭人的思维模式来揣测,预测,这些拥有干净的身份信息、外表与言行也无甚异状的目标人物里,哪些相对而言更易“得手”,

又有哪些,根本一点都不能碰,因其可能是潜在的永生追寻者。

身份信息的高度匹配,选择了计算机方向,深居简出,以上条件综合起来,不难发现,和憧憬永生的方然一样,这些也都是永生追寻者的典型行为特质。

所以在初筛名单里,会存在竞争者,这确乎是有可能的事。

不过,即便发现一丝疑似同类的迹象,以方然的策略,他也决计不会考虑打草惊蛇、冒极大的风险去将其干掉。

内斗,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管其他竞争者怎么想,怎么做,他都不想仓猝行动。

分析,甄别最合适的目标任务,按asa指引的大方向来安排下一步计划,方然并不是全无疑虑,对新身份的选择,也细致的权衡过利弊。

从今后一段时间行动的便利性考虑,要渗透网络、掌控暴力,选择计算机领域专业人士的身份最合适。

但这也会带来额外的风险,身为永生追寻者,对“永不下车”之路的分析也近乎一致,计算机领域的身份,又是很显眼的标签,更容易被行事激进的其他竞争者怀疑,甚至,以“宁杀错不放过”的动机,痛下杀手。

那么选择一个与it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会更安全些吗,好像也不见得。

就以自己的鉴别思路,未来某一刻,对效力于联邦暴力体系的计算机管理员,倘若其中一个是科班出身、另一个却曾经是导游、甚至调酒师,谁会更像是同类呢;

方然自己也会认为,后一个的可疑程度会远高于前者,错配的身份背景,反而更招人怀疑。

说白了,身份特质与潜在风险,这就是一个如何取舍的微妙问题。

第一五九章 假扮

一边筛选目标,一边做隐匿身份的准备,末日避难所建造的速度很快,方然的筹备工作却没那么迅速。

避难所本身,因为需求和寻常项目不同,几乎不需要庞大的生命维持和安保系统,才能在隐蔽施工的情形下,在一年左右的时间内陆续完工,但即便如此,要立即启用这些避难所也一点都不现实,风险太高。

末日避难所的设定,一般来讲,肯定没考虑过在完工后立即启用,方然在规划项目时,已经尽量考虑到这一点、做了相应的安排,但在主体建筑刚刚完成后就启用避难所,仍然是一种很不安全的行为。

风险,根本上来自于“避难所的隐匿性”,并非每一座动工兴建的避难所,都能在长达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待机时间里,始终不被发现。

截至目前,按布朗教授计算机中整理的材料,末日避难所意外曝光的案例还极少,整个业界反馈上来的数据仅寥寥几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类社会形势的变化,可想而知,这种情形只会越来越多见。

和避难所的“保证生存期限”不同,方然的计划,对意外曝光的风险控制要求,是非同一般的苛刻。

避难所的曝光,对金主而言,不一定意味着完全的失败,

因为很多不差钱的权贵,都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有些客户甚至会不惜代价、耗费巨资,在联邦乃至全世界范围内修建多达几十处避难所,拜完善的业界流程所赐,避难所即便曝光,也几乎没可能牵连出背后的主人,对金主而言,也只是一个备份稍有损失、顺便损失些钱财的小问题。

但是对自己将做的事而言,避难所一旦暴露,后果却是毁灭性的。

正因如此,在认真筹划“隐匿身份”这件事时,方然就特别留意到末日避难所的属性,选址和设计时,也格外注意避免一些不利因素,譬如安插避难所的建筑,会有较大的整体拆迁可能,或者会频繁接受改造。

甚至,对某些公共建筑,到处游荡、乱窜的外来者太多,也是不小的隐患。

完全按自己的意图,两座避难所先后完工、进入待机状态,目标人物的筛选也有了眉目,在点击鼠标、进入下一流程之前,方然踌躇了片刻。

计划周详,但真的要迈出关键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

然而哪怕再困难,终究,也一定要做;

开始吧。

……

追寻永生,每一天都为此而拼命,方然最近的日程里,却夹杂了某些稀奇古怪、分明与永生不死毫无关系的内容。

譬如,通过各种渠道,了解、熟悉与掌握女孩的行为模式,以及心理特征。

西历1475年,二十二岁的方然已成长为一个风华正茂的英俊青年,以世俗眼光看去,不论身材、样貌还是气质、谈吐,甚或还有账户上的马克多寡,都几乎符合联邦绝大多数女孩的交往标准;但出于理所当然的原因,他对异性的认知,却和与异性的交往经历那样,一穷二白,仿佛一张白纸。

没时间,没心思,生命中每一天都在和死神赛跑,与奔跑无关的事,概莫能及。

过去的人生中,按这一法则专注于修行、拒绝任何干扰,方然的做法让他节约了大量时间,但是现在,为接近、诱导直至掌控目标人物的行为,他却稍显尴尬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很靠谱的渠道,去完成这样的任务。

目标人物,定位在条件类似的青年男子,那么相应的,

诱饵,就非“年轻女孩的身份”莫属。

计划进行到这里,潜意识里,方然忽略了目标人物的某种取向可能,对此,他并无什么特别的考虑,仅仅只是出于概率的计较,而选择了去虚构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份。

即便发现这对目标是失配,也无妨,更改目标不就得了。

对深居简出、社会联系薄弱的目标,在网络上假扮成一名年轻女孩,设法认识、接近,这对方然而言,显然已脱出了技术的范畴,而进入了“女孩心理与言行”这么一个他从未涉足、完全外行的陌生领域。

对这一领域,方然起初心生畏惧,也考虑过其他的行动策略。

譬如,既然是和计算机领域的目标打交道,随便利用一下自己的专长,虚构出it中人的身份,那就容易得多;

但是相应的,能迅速引起目标人物注意、进而影响其行为的概率,也会低得多。

一边是极难入门,一边是效果欠佳,综合起来,方然逐渐明确了思路,站在一个罕有社交的男性角度,他确信,假扮女孩身份的真实难度,会比看上去低得多,计划成功的概率也会比假扮男性接近目标高得多。

一句话,就算他自己不懂女孩,

深居简出、沉迷于网络世界的目标人物,对女孩的真实认知又有多少呢:

根本寥寥。

要蒙骗这样的目标人物,其实,他根本无需完全、彻底的仿冒成一名现实世界的年轻女孩,而只需要对照宅男的内心期望,投其所好。

一旦想清楚这些细节,相关的准备工作,方然就不再望而生畏。

相反,在很粗糙的勾勒出一幅“宅男的梦中情-人”特质描摹后,他就有条不紊的对这一角色进行细化,同时,花费大量时间去做铺垫,以便在一旦确定目标人物后,能迅速而高效的替换掉若干身份识别信息。

这一切的最终目标,形式上,是要将两人在联邦社会管理体系中的身份,彼此对调;

继而,他就能以目标人物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身份信息的调换,乍一看来,难度似乎不比从头开始、完全捏造身份容易多少,但方然的计划,也并非百分之百、毫无遗漏的对调所有信息,事实上这根本就做不到,而是从一些关键性的、往往只有法医才关注的信息着手。

至于其他的纷繁芜杂,有朝一日被怀疑时,

只要那顶替着“方然”身份的家伙,根本没法开口辨白,就没关系。

第一六〇章 身份

调换身份信息,这样做的工程量、难易度,视动机的不同而会有极大的差别。

同时,也和目标人物的数据暴露程度,密切相关。

在谋划这一切时,首先审视自身,方然在周密调研后松了一口气:长年累月的执着于永生,几乎完全塑造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过去若干年来,虽然频繁与联邦医疗机构和公共服务机构打交道,但经过逐一排查、确认,自己尚未在样本不断扩充的“联邦身份辨识信息数据库”中留存关键信息。

特别是,目前尚由民众自行决定、不具备强制力的基因测序数据,还没有暴露。

“基因测序”,乃至“基因”,虽然是十年、二十年前就进入民众视线的生命科学概念,但时至今日,一般民众对其的了解仍十分有限,对半公益、半商业性质的“联邦身份辨识信息”收集行为,也颇多抵触,其中摇旗呐喊的某些组织,无意中倒帮了方然的忙。

就他自己而言,显而易见,任何身份信息的泄露都伴随着风险,尤其是基因测序。

基因,一切盖亚生命的本质特征,以遗传物质作为载体、并通过复杂的生化过程决定、控制生命的特质和行为,对人而言,同样具有重大的意义,原则上讲,人的一切身体特征和行为特质,都受到基因(遗传密码)的影响,即便这种影响,目前尚无法完整、精确的找出对应关系,仍然有巨大的应用价值。

譬如说,对一些较罕见的遗传相关疾病,由于病例稀少、导致医生临床经验有限,经常无法对疑似病例做出准确的判断,更难以做到有针对性的治疗,在基因测序技术成熟、积累足够的数据后,则可以借助这一技术,快速、准确的进行诊断。

又譬如说,医学界早已发现,某些“致病”基因的存在,与疾病的发生之间有一定相关度,基因测序可以发现这些已知的基因缺陷,从而提供了预防、监测的可能。

好莱坞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就曾借助基因测序(检测)发现了高危基因,进而通过切除乳腺的方式规避乳腺坎瑟;

同样的,还有pear公司联合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患病后也接受过全基因测序。

但是在这儿,方然考虑个人身份信息泄露的风险时,则不甚关注其医疗、健康方面的应用,他担心的,是有朝一日被怀疑冒名顶替时,会被基因测序技术识破。

一个人的基因,除极少数罕见情形外,在配子形成时就完全被决定;

终其一生,(几乎)不会改变。

与生命科学领域的方兴未艾研究相比,基因测序应用于身份识别,在技术层面的难度要低得多,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基因测序在实践中的费效比、和民众对这一技术的本能般抵触,这种技术会更早应用于大规模的身份调查活动,譬如抓捕嫌犯,或者确定谁才是贵重物品真正的主人。

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类掌握的基因测序技术,不断演进,时效性越来越好,费用则越来越低。

从人类文明的第一次全基因测序尝试——多国合作的“人类基因组计划”,耗资十余年、十二亿马克才得到完整的基因测序结果,到不久前bgi公司推出的新一代基因测序服务,单次全基因测序只需三至六小时即可得到结果,费用则低于1000马克。

费用从1,000,000,000到低于1000,显然,基因测序业务的爆炸性增长,即将到来。

但是和欣欣向荣的测序业务相比,人类基因测序数据的应用,如果聚焦在医疗领域,目前还不是十分的成熟。

甚至于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检测机构,会拿到截然不同的“健康风险评估”数据,无所适从。

这方面的原因,方然没有很深入的探究过,归而总之,在于人类的基因、遗传密码,原则上就没有一个“百分之百、堪称完美”的样板,反映在实践中,往往是多种有差异的基因,作用完全一致,多种有差异的基因,对疾病的产生,又有十分微弱而难以独立分析、量化的潜在因果联系。

说白了,和一般人的想象不同,某种基因——某种疾病,这只是极其罕见的理想情况。

更常见的情形,则是某些种类的基因,可能略微增加某一类疾病的患病概率,为此,理论上可以从生活习惯,环境接触和预防医疗等方面加以规避。

然而事实却是,自然降生在盖亚的无数人力,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基因能做到完美无瑕、毫无缺陷,每一个人所拥有的这独一无二之三十亿碱基对,都含有大量缺陷和潜在致病因素,要把所有这些因素都找出来,并有针对性的预防,根本就做不到。

更不用说,以生命科学领域多年来的一点一滴积累,时至今日,对人类的二十三对染色体上,每一具体位置可能出现的若干基因型,每一种可能的基因型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完全正常,还是勉强可用,甚或代表某种潜在的疾病隐患,已知的样本容量尚有限,即便动用巨型机,也难以联立分析出有价值的结论。

但不管怎样,如果抛开人类社会的长远危机,单纯展望未来,基因测序的普遍进行,则是可以想象的一种大趋势。

非但如此,将基因测序应用于身份识别,难度显然远低于临床医疗。

要鉴定一个人的身份,如果有确定是此人留存的基因检测数据,或者可检测的生物学样本,那么,只消简单粗暴的比较当前采样检测结果与历史数据,是否以极高的概率重合,就可以很有把握的断定其身份真伪。

这时候,显然无须知道基因测序结果的涵义,而只需比较两份数据是否一致。

这种身份辨别的手段,方然想了又想,也没有规避的办法。

想一想也是,倘若有成熟的技术,能极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基因,那么对基因稍加改动、用于治疗,只会更加容易;

但人类目前掌握的技术,却只能对人体特定细胞中的基因稍加编辑,效果还差得远。

第一六一章 替换

基因编辑,在西历1470年代的生命科学领域,早已从理论走向实践,成为大多数基因工程实验室里司空见惯的一种常规操作。

但是这种“编辑”,对一具已经成型的躯体而言,却力有不逮。

只有在极少数情况,譬如说,针对造血系统的某些疾病,如果判定其是由于基因缺陷而引发,还可以用基因编辑的方式来纠正。

这方面的一个实例,是提取患者的造血干细胞,进行基因编辑,同时用大剂量照射、化疗等方式将患者体内的缺陷细胞完全杀灭,然后进行常规意义上的“自体干细胞移植”,植入“纠正过”的自体干细胞,由于来源于患者自身而不会被排斥,基因的微小缺陷又已修复,在植入细胞的若干次增殖、填充后,患者就能恢复健康。

这种基因层面的治疗,在联邦,已经在不同领域进行过很多次,效果也相当不错。

但观察所有这一切案例,很显然,基因编辑无法改变已成型躯体的基因,而只是将自体细胞进行基因编辑、取代躯体中原有的“缺陷”细胞,对某些特殊细胞,这尚且可行,但是要替换构成整个身体的五十万亿细胞,却根本就不现实。

要编辑躯体的基因,除非更改自体细胞的基因,然后从无到有、重新生长出一具全新的躯体。

以人类目前掌握的科技水平,这,就是白日做梦。

正因如此,将基因测序技术应用于身份识别,可靠性目前来讲几乎是100%。

自己的基因尚未入库,这一判断究竟是否可靠呢,仔细排查过自己过去十余年的生活经历,包括多次体检,除幼年时代的很多次暴露外,方然很有把握的认为,自己的血样等采集标本并没有被基因测序过,这是基于逻辑、而非事实作出的判断。

全基因测序,目前的最新报价已低于一千马克,但在自己年幼时的西历1450~60年代,那时候还是成本高昂的尖端技术。

那时候的自己,在无数联邦民众当中,根本就是一个毫不起眼、没有任何疑点的寻常存在,不论联邦政府还是其他组织,都没可能在自己这样的普通小孩身上花费巨资、只为了得到一份对自己之外几乎毫无价值的基因测序结果。

至于那从之后,尤其是最近的十年以来,凭借黑客技术,方然在体检前后都会侵入医疗机构的服务器,查看自己的样本都经历过那些检查,并确定其被妥善处理。

保有自己的基因信息,作为机密,这一概念普通民众目前还很少具备。

即便有这种念头,身处现代社会,一个人也没可能始终不与任何医疗、健康机构打交道,没有强大的黑客技术、it能力,与其相信机构口头承诺的“不会进行必要限度之外的检测,也不会将样本数据透露给第三方”,还不如相信自己的价值,的确不大,不值得有心人耗费钱财来窃取信息。

但在不久后的将来,不管是否自愿,基因测序数据的入库、常态化监测,却一定会到来。

就像现在,几乎没有人会声称,记录指纹信息是侵犯了他、或者她的**;

即便在心里这样想,事实上,当事者也根本没得选。

自己的全基因测序信息,未曾进入过“联邦身份辨识信息数据库”,对方然而言是一种幸运。

但对于目标人物的基因数据,是否已经泄露,他就没法轻易侵入联邦安全机构的基因数据管理中心,而只能自己花时间去查。

正因如此,在asa的初筛条件中,已经剔除了大量疑似做过基因检测、有信息泄露风险的候选目标。

万幸,以联邦逾三亿的人口基数,和各大高校、研究机构中年轻人的庞大数量,即便设置如此苛刻的筛选条件,约莫一个月后,方然还是从asa30提交的初筛名单里,找到一名信息高度匹配、仿冒风险也可以控制的目标人物。

目标只找到一个,对不容有闪失的身份隐匿而言,显然不够。

就在方然动手查询目标背景、寻找猎物时,部署在物理学部大型机上的asa也没闲着,通过数据共享,时刻刷新初筛名单,不断将符合条件的潜在目标补充进去,一边将发现新疑点、不适合动手的目标删掉。

这一切,完全通过ai的深度学习来进行,效率之高,令方然印象深刻。

在此之前,即便多少年来始终在和计算机打交道,他也几乎没有预见到,有朝一日计算机软件的智能化水平,会发展到这样的程度,甚至,就连身份背景信息调查这样的、原本只能由人去完成的工作,现在,藉由网联网络的极大发展和数据存储的规范化,都可以用人工智能程序来进行。

哪怕对计算机、对程序而言,并不真正理解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一定的错误率在所难免,但计算机的超高数据吞吐率,仍完全弥补了这一缺陷。

对“名单筛选”这一类对疏漏并不敏感的任务,就更是如此。

锁定目标,基本确认此人的基因测序数据尚未出现在“身份辨识信息库”中,逐一核查过身份信息、个人特质与行为习惯,目标人物的照片、视频出现在屏幕上,方然紧盯照片里的侧脸,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如果一切顺利,不久之后,与这些资料对应的“本人”,就会换成了自己。

基因,现阶段任何技术都无法作假的判据,与此相比,诸如指纹识别、人脸识别甚至虹膜识别的凡此种种,都有办法规避,但为了减小工作量,方然还是设置了一系列筛选条件,现在屏幕上的这一位目标人物,他的虹膜信息就未曾进入过政府机构、社会组织这些第三方的数据库,更有利于他的仿冒。

可靠性一般的人脸识别且不谈,至于指纹,用指尖贴就可以……

他下意识的看向姓名一栏,默念了几遍。

托马斯*安生。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甚至于对来自孤儿院的方然,这,连代号都算不上。

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告诫自己,要尽快熟悉这个名字,做好成为“安生”的准备。

第一六二章 联系

锁定目标,继而,从头到脚分析托马斯*安生的一切讯息,方然制定了缜密的计划。

和此前所有步骤不一样,现在,他必须亲自上阵。

西历1475年秋,十月的伯克利大学校园里,落叶飞舞,冷风萧瑟,急匆匆穿过校园的年轻人感受到了乍起的寒意,待到夜幕降临,坐在熟悉的电脑面前,方然照例打开id名为trinity的推特账号,刷新状态,为接下来的第一次接触做准备。

从锁定目标到现在,几个月里,方然一直在围绕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而行动。

简单地讲,他需要详细了解,身为宾夕法尼亚大学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研究生的托马斯*安生,他长久以来的人生经历,由此而形成的言行举止、谈吐思辨的特点都是什么,然后有针对性的模仿此人的一些外在行为,进而在“身份替换”之后,能不留痕迹的将自己填充到安生的人生轨迹中去。

顶替一个人的身份,这样做,难度大抵取决于目标与外界的联系。

托马斯*安生,以asa获取到的背景资料和活动轨迹来分析,深居简出的特征十分明显,仿冒起来也比较容易。

容易被他人冒充,这种风险,信息时代的宅男宅女们多少都有。

具体到安生,一名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的信息工程专业二年级生,就更是如此。

托马斯*安生,是所在家庭的独子,父母是上一代迁居到联邦的移民,多年前在海外旅游时遭遇空难,尸骸无存。

血缘关系的纽带,向上、向平级追溯,不论asa30的初筛还是方然的手动搜索,都没发现托马斯*安生有尚在人间的血亲:这一事实,当事者不知会作何感想,但在窥视者看来,却是“间接基因鉴定无从谈起”的极大便利。

基因测序,如果应用于身份鉴别,并不一定必须从本人的样本着手,有血缘关系的样本也可以作为参考。

民众熟知的“亲子鉴定”,就是基因鉴定的一种应用。

一个人的基因测序结果,与其父、母的基因测序结果,单独拿出来比较,两者间的数据重合率应该精确的等于百分之五十,当然在“亲子鉴定”中,不需要全基因测序,只需比较若干个等位点,视其匹配程度,给出一个概率上的判断。

说白了,如果样本a与样本b存在亲子关系,等位点的重合概率应该在一半左右;

而如果没有亲子关系,总体来看,等位点的重合概率就很小。

即便从“亲子鉴定”的粗略手段来考量,很显然,如果目标人物仍有近亲在世,其身份就几乎无法被顶替,至少,冒名顶替的风险极高。

更不用说全基因测序,一旦应用这种手段,事实上,联邦社会管理机构已经开展了类似的项目,使用全基因测序结果来追溯民众的迁移轨迹,在全序列数据比较面前,任何尝试假冒身份者都绝对无法遁形。

排除了基因测序的隐患,接下来,方然确认了asa的扫描结果:

托马斯*安生的社会联系很少,不仅没有亲人,现实世界里也几乎没朋友,包括没有女友,这很方便他接下来的行动。

那么同学呢,这方面的情形怎样,对照一下自己的状态也不难理解。

就说方然自己,在伯克利大学读本科时,还会和同一栋宿舍楼的室友、实验室的同学与导师打交道,除此之外,他多少总还是要上课,应付考试,还有学校方面组织的一些活动,即便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这些事也不太可能完全在虚拟世界里进行,说白了,几乎每一天,都会有见过他的目击者。

但是到了研究生阶段,尤其是最近几年以来,联邦高等院校的网络教育持续推进,对托马斯*安生这种不求上进、至少不求传统意义之上进的学生而言,个人生活就自由的多,不仅住在校外,本人也几乎从不在学校里露面。

那么这位安生,他究竟在做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大概是“车库创业”的白日梦。

“车库创业”,联邦民众、尤其是中老年人,对这一词汇大抵不会太陌生,甚至十分熟稔,毕竟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以比奥*盖兹、史蒂夫*乔布斯、马克*札克伯格为代表的高科技公司创始人,都是在“车库”之类的简陋场所创业成功,类似的传奇故事一直广为流传,让许多充满干劲的年轻人投身创业,期待某一天成为高科技领域的独角兽。

然而硬币总是有两面,“车库创业”的故事本身,也许确有其事,但故事里的主角们钻进车库之前,身家和背景如何,就没有多少联邦民众会去关注。

其实,但凡神智正常者,只要有强大的背景资源,

别说“车库创业”,即便在下水道里鼓捣又怎样,不管在哪,都能创业成功。

譬如比奥*盖兹,多少联邦人津津乐道其从哈佛退学、在车库创业的传奇,却对其母亲身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董事之一的背景视而不见。

再譬如说经济领域,多少投资者顶礼膜拜的巴菲特,八岁时进入金融领域的所谓天才,事实上也是拜身为联邦国会议员的父亲所赐,由投资公司董事长手把手的领进门,而非一群梦想成为投资之神、在股市里割肉饲虎的蒜苗们所想象的那样,

成功全靠己,能外为zero。

如果说在十年、二十年前,信息技术大潮汹涌的时候,普通人投身其中,还多少有一线脱颖而出、逃避大资本并购封杀的希望而成长起来;

那么在今天,世界经济遭遇重创、一蹶不振之际,所谓“创业”,就只不过是当局忽悠持现民众的口号,

指望有人会中计,将宝贵的现金流贡献出来,暂时遮掩经济崩溃的无底洞。

“车库创业”不靠谱,这是方然的看法。

但不管托马斯*安生的选择是否明智,客观上,这都对他的计划有利。

住在校外,居所地处偏僻、且有长期租约,有限的社会联系几乎全在网上,方然的计划因此少了许多变数,多了几分胜算。

第一六三章 替换

长期监视托马斯*安生的生活,借助联邦的网络基础设施,方然干的得心应手。

即便安生其人,既然有勇气脱离研究生的科班教育,选择自己创业,应该在it领域颇有几分技术,在无孔不入的社会监控体系、和司空见惯的智能设备面前,也没办法防御一个黑客高手的7*24小时监控。

从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到门口街道的公共安全监控设施,乃至于从不摘下的pear智能手环,都成为了方然的数据来源,通过这些数据,他不仅可以借助asa的大数据整合、分析,勾勒出一个半辍学状态年轻人的生活轨迹,还能验证那些网络上搜集来的,托马斯*安生的历史资料,究竟是不是准确。

所有的生活习惯,行为特质,买什么品牌的抗组胺药,周末在二次元网站的逗留时间,经常与谁组队进行网络游戏,经常在什么时段租用哪一家公司的新能源汽车……

一切的一切,选择,行动,在本人看来无非是每一天的日常,但是对周遭环境、对人类社会而言,

这一切,就足以拼凑成“身份”的全部。

换句话讲,只要能全面细致的掌握这些讯息,并加以模仿、沉浸其中,对外界而言,自己,就是如假包换的那一位托马斯*安生。

一边扫描数据,观察屏幕中人的一举一动,方然也脑洞大开的想,

一个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这种问题对外界、而非其本人而言,究竟有没有意义。

譬如科幻作品中很常见的一类情节,涉及到“人的复制”,不仅是躯体、还包括意识的完全拷贝,倘若某一天这种事真的成为现实,

参与实验的人,面对与自己一模一样、从躯体到意识都雷同的“拷贝”,又会作何感想。

再进一步想下去,如果不考虑这原版与拷贝,会怎样争执“谁才拥有起初的那一个身份”之类场面,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如果对此类实验的存在一无所知,如何才能够区分眼前正打着交道的某人,究竟是原版,还是赝品呢。

思维进行到这里,方然蓦然惊觉,这一连串思维中的恐怖之处:

就“人类复制”而言,纠结眼前的究竟是原版,还是赝品,对于除被复制者本人以外的任何人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要思考此类问题,对某人a,可以设想这样一种情形:倘若有某种全知全能的力量,在某一刻,将此人非常熟悉、日常生活中经常打交道的某一目标人物b,进行从躯体到意识的全盘复制,而后用复制品b-替换掉b,这种操作,是否能被a所察觉呢。

答案十分确切的,因而,也就极其可怖:

根本就不能。

目标人物b,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对其自身而言,显然至少是“我思故我在”的意识具现,然而这样的存在,对旁观者a而言,却不过是两人之间所有联系的交集,是看似密切、其实无非是一丝一缕交流的总和,而这些,复制品b-都完全能提供,任凭怎样观察,也无法发现任何纰漏。

不仅如此,再仔细想一想的话,就会窥见那更可怕的事实:

倘若b-替换了b,这种事,岂但是作为旁观者的a无法察觉,这场骗局的当事者,b-,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这一切。

因为在b-的内心世界、思维活动里,

根本就把自己当成了b,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声的恐怖。

伏案在电脑前,埋头专注于窃取托马斯*安生身份的操作,方然的思维,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一个极其惊悚的领域。

用复制品b-取代b,这种操作,现在的人类文明显然还做不到。

但即便只是在头脑中凭空想象一番,他还是脊背发寒,意识到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无人觉察”:整桩操作,对目标人物b而言,或许是被彻底抹杀的天大恐怖,然而这一切分明又无法被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人所觉察,不仅旁观者a发现不了,当事者的替身b-,同样发现不了。

对a而言,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b,还是原来的b;

他这样认为并没有错,事实上,以人类的思维和判断模式而言,也的确没有一点瑕疵。

但另一方面,被b-替换掉的b,此时的命运却吉凶未卜,这同样是事实。

倘若这种事真发生过的话……

不,不可能,人类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技术,方然尝试说服自己。

但是再怎样确定,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等于零……可又有什么手段能验证呢;

b仍然是b,或者,b早已被某种力量替换为b-,甚至进一步的,b-也被替换成了b--,如此递推没有尽头,即便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剧变,作为旁观者的a,或者说就是我自己,也没办法找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不是吗。

思考进行到这里,内心烦躁,方然暂时停了手头的工作。

倘若世上有这样一件事,发生、与不发生,都无法被任何人所觉察,那么如何能断定,这(可怖之极)的事确从未发生过呢。

理论上讲,对于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东西,逻辑的推断也无能为力。

然而人世间无数的虚妄之词,针尖上的天使,地狱里的阎罗,凡此种种没有任何证据、也注定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的虚构,借助科学与理性,其实也一点都不难判断真伪,难道不是吗。

其实并非如此,原则上讲,针尖上的天使也好,地狱里的阎罗也罢,存在的概率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0。

断定它们并不存在的,不是逻辑,而是“奥卡姆剃刀法则”;

现在,方然也不得不祭出这一法则,抹平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恐慌。

按著名的“奥卡姆剃刀法则”,倘若对某个现象,有多种并行不悖的解释能自圆其说,那么,其中最简洁、最不费力气、最符合常理揣测的那一种解释,应该就最接近于真相。

应用到“拷贝替换原版”的惊悚想象上,这就是在说,某种神秘力量平白无故复制一个b-、并替换掉原来的b,从头到尾都没被人类察觉,这种凭空想象出来的情形太匪夷所思,那么更合理的推断就是,这情形,仅仅存在于人们的想象,真正发生过的概率则无限趋近于零。

第一六四章 复制

匪夷所思的事,发生的概率,显然远小于未发生的概率,这并非直觉,而是可以从大量科学研究与实践中抽象出来的、背后由坚不可摧统计热力学支撑的事实。

司空见惯的情形,对应热力学中的常态,相应的,匪夷所思的情形,则对应罕见态。

世间万事万物,一旦把视角拉高到宏观层面,统计热力学的力量就将压倒一切,对任何系统而言,呈常态的概率,都压倒性的大于呈罕见态的概率;反映到人类世界,这就是说,怪力乱神并不一定真的不存在,但作为理性者,押注它们真的存在,则是一种极不理性、近乎必败的睿智。

现在,就是此时此刻,说不定下一秒钟就有神迹降临,杯中之水自发沸腾,破碎花瓶飞退复原,甚至,长眠在公墓里的逝者,重回人间、叩响棺盖;

原则上,仅仅是在原则上,这一切都确有可能发生。

是的,任何不可思议之事,在客观世界发生的概率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零,只不过,倘若真有人中了邪,认为“死而复生”终将发生而守候在墓园大门口,那么直到宇宙热寂,他都绝无可能见证到这一幕。

b被替换为拷贝b-,概率之低,大抵就属于这一类;

方然便这样说服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思绪丛生,无意间碰触到了一个凶险难测的领域,继而偃旗息鼓,方然继续专注于观察、分析托马斯*安生的生活轨迹,他很快在开发者论坛注册了一个新id,用虚构出来的“宅女程序员”身份,尝试与目标接触。

一边建立连接,绕过监控流程登陆账号“trinity”,上传莫须有的开发日志,

方然仍有些心绪不宁。

他知道,自己刚刚回避了的,是一片复杂而凶险,甚至潜伏着莫大危机的泥潭。

意识能否复制、平移,这迄今为止仍悬而未决的问题,随着科技的发展,未必会一直找不出答案。

不论答案为“能”、还是“不能”,对追寻永生来讲,都意味深长。

倘若是“能”,这就等价于,人的意识,可以脱离赖以栖居的唯一场所——躯体,进而,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努力而言,就会展现出截然不同、前所未有的无数种可能:意识的永存,不再必须与躯体的永存捆绑在一起,而完全可能有更适宜的新载体,生命,或将开启崭新的时代。

但倘若是“不能”,本质上讲,则等价于这样一条论断:

意识的永存,严格等价于躯体的不朽。

……

追寻永生,目前还只说是踏出了第一步,更长远、更深远的“意识复制与平移”,方然自忖没能力去探究,只能随便的想一想。

但即便如此,他也清醒的意识到,意识的“复制”与“平移”,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复制,平移,按计算机领域的通常定义,两者确乎是很相似。

自计算机诞生以来,科幻作家与爱好者们,始终有一种“意识迁移到计算机、因此而能获得永生”的设想,这大概是基于下面的逻辑:人的意识,不能始终被躯体、大脑所禁锢,既然现代计算机拥有强大的逻辑、计算能力,那么,将人的意识复制、迁移到计算机系统中,也完全有可能实现。

甚至于,借助计算机的发展,人的意识,还会随之而继续进化。

这一经久不衰的脑洞,拜多年来的广泛涉猎所赐,方然见过很多,但他始终对此持谨慎的怀疑态度。

意识的本质、运行机理,直到今天,人类也还没有研究透彻。

意识究竟是什么,是简单明了的逻辑运算,还是繁复精妙的混沌过程,这一谜题,多少年来无数科学家都殚精竭虑,然而不论是基于神经系统的解剖、研究,还是基于意识活动的观察、分析,直到目前,人类对大脑中一百四十亿神经元如何组织、协调、活动,继而产生出自我意识,依然所知有限,恍若雾里看花。

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进展迟缓,一些人便基于“人脑”与“电脑”在行为上的相似性,得出“人脑工作机理必定类似于电脑”的简单粗暴判断。

进而,才会衍生出“意识迁移到电脑、因此而获得永生”的不切实际幻想。

但他们并未意识到,即便人脑与电脑的行为再相似,

它们也根本不是同一种东西。

最起码的,即便承认人脑的根本特质——智慧,有足够强算力的计算机系统也照样能有,至少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智慧特征,也不应该忘记,具有这种能力的计算机系统,全都是数字式,其处理的符号,本质上无非是高/低电平、是/非逻辑、0/1数字的二态,而人脑则是典型的模拟式处理设备,在底层逻辑上,根本就不吃数字那一套。

两类“设备”的底层原理,根本不同,决定了其行为上的一些根本差异。

这种差异,即便再怎样意义重大,方然现在也还不想去刨根问底,他着重要否定的,是那种将人脑简单粗暴等同于电脑,进而,将“意识活动”简单粗暴等同于“软件运行”的不假思索之武断。

正是基因这种误判,一些人,一些作品,甚至一些天马行空的计划,才会将意识的复制与平移相混淆;

进而,认为对意识进行这些操作,一点都不困难。

将人脑等同于电脑,

将人脑的意识活动,等同于电脑的软件运行,

继而倒装概念,用电脑软件的复制、移动,去类比人脑意识的复制,移动,

以上,就是诸多科幻作品中一幕幕荒唐场面的幕后逻辑,甚至由此衍生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情节,看似很有道理,实则漏洞百出。

最起码的,当设想一个人的意识被“复制”时,难道真就像计算机软件的复制、粘贴那样,只要扫描源存储器、并在目标存储器里写下一模一样的比特,就万事大吉了吗;

对人脑,一百四十亿神经元、上万亿突触的精密构造,且不论是否能有这“扫描”的手段,

即便有此等手段,也应该进一步的意识到,复制、粘贴的源与目标,性质上总归是要一致的,那么,要实现“复制”,就还要有能将扫描结果写入另一个“空白”大脑的手段。

如果说,“扫描”的难度,已无法想象,

那么“写入”的难度,就更是痴人说梦般的天方夜谭。

第一六五章 接触

应用于人脑的“扫描”与“写入”操作,极端困难,这是人类意识复制、平移难以实现的根本原因。

电脑,不管怎样复杂,毕竟是人设计、制造出来的,其结构理应具备可读取性,不论存储器还是运算器,无论机械结构还是集成芯片,必然有方便快捷的方式读出其中的磁畴排列、电平高低,甚或微小的机械位移,然后加以利用。

换句话说,既然是被人创造出来,电脑天然就会带有“扫描”、“写入”的易操属性。

然而另一方面,人脑,或曰人的神经系统,却并没有在自然选择中获取“容易读写”的匪夷所思属性。

人类神经系统的目标,在生存竞争中,无非是维系赖以栖居之躯体的持续存活。

四十亿年演化至今的最高成就,人脑,结构何其复杂而精妙,这且不论,其与任何计算机系统的根本区别之一,就在于其自我封闭性,除非通过种类与功能都很少的输出端口:表情,声音与手势,这系统内的任何信息,都极难被读出。

即便借助现代科学,动用从测谎仪到脑电图的一切手段,也只能得到极其模糊的概略性叙述,也决计无法得到任何系统中的精确讯息。

否则,任何审判者,又何至于一定要对受审者施压、令其自己交代呢。

“扫描”的难度,已经是如此之高,相比之下,真正意义上的“写入”,而非魔术师的催眠或心理暗示,难度就更高到了突破天际。

想一想道理也不难理解,倘若对某种系统,连读取其中讯息的手段都未掌握,

那么要向系统中增添新的讯息,就更是天方夜谭。

人脑中存储的讯息,究竟位于何处,现代科学的认识还没有完全统一,主流观点集中在“神经突触”与“神经元化合物”这两方面,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形,这些构造的物理尺寸都以微米、甚至纳米计,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的堆积为一千多克的大脑。

如此精密繁杂的构造,只是麻烦之一,根本困难仍在于“扫描”的困难:

倘若根本不清楚大脑中某一段突触、某一团化合物,是存储着什么讯息,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用闻所未闻的微妙手段去改变人脑中的物质构造,没有“讯息——构造”的对照表,也无法真的向人脑中写入任何有意义的讯息。

相比之下,倒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暴力操作,在删除讯息方面,效率奇高。

理论上的分析,稍显冗长,其实方然思考一点也不严肃,他想到的是,倘若意识的“复制”当真可行,显然就意味着针对人脑的“扫描”与“写入”操作已相当成熟,那么很显然,人类世界的所有学校,都会关门大吉。

但这却终究只是一种幻想,在可预见的未来,针对人脑的“扫描”与“写入”操作,都还没有希望被研发出来。

但倘若有朝一日,这些操作真的成为了现实……

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一边工作,一边脑洞大开,方然的思维没有任何羁绊,让他畅想到了遥远的未来。

但这一切,现在还都无关紧要。

利用虚拟身份trinity,具体的讲,把这一身份包装成颇具能力的软件工程爱好者,一开始,方然控制的id并未与托马斯*安生直接接触,而是蛰伏在其所在的讨论组里,很寻常的参与了几次些线上编程活动。

程序员,it领域参与者,多年来方然一直沉浸其中,做起来自然很轻松。

至于性别的差异,在这一领域,体现的并不明显,这也是方然选择乔装为程序爱好者、而非其他身份的主要理由。

不出所料,凭借自身的强大it能力,和多年来磨炼的聪颖头脑,即便“trinity”根本没主动联系过目标人物,一段时间后,看上去持主流取向的安生还是注意到了这样一位女孩的存在,主动邀请trinity关注自己的论坛日志和项目板。

在此之后,渐渐地,方然利用账号trinity参与一些开源项目,或者讨论组里的兼职,用自己并不熟练、也不怎么高明的手段,逐渐与托马斯*安生拉近联系。

“你的kotlin代码写的很棒;

tritiny,id介绍里的‘北卡罗来纳*夏洛特’,是真实的居住地吗?”

“并不是,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儿有风景优美的密西西比河滩,还有大片茂密的树林。”

“哦、我还计划过,要去夏洛特旅行,看来我也许该修改一下原定的计划。

……”

网络上的交流,一开始,只是围绕项目的例行公事,但安生很快对trinity产生了一定兴趣。

在被问到推特账号时,方然的计划就遭遇到了第一重考验,出于风险控制的角度,他无法使用网络上的现成资源来填充trinity的身份信息,譬如照片,视频,而是采用现今已十分成熟的影像制造与处理技术,从若干形象类似的女孩照片、视频素材,合成出一个有着出众外貌的虚拟人物。

这类技术,作为it领域的前沿成就,托马斯*安生这样的高材生理应知道。

但是trinity与他结识的渠道,和一段时间以来的交流过程,又没有任何瑕疵,或者网络诈骗之类的可疑之处,在异-性的强大吸引力面前,年轻男子的警惕心和智商都会直线下降,这一点都被掌控局面的方然看在眼里。

而每当他想到这位托马斯*安生,沿规划的路径一直走下去,其最终的命运,

就会皱起眉头,进而,心生几分感伤。

不同的性别,相互之间的微妙吸引力,有时候,就是如此致命。

一边维持与目标的接触,一边旁敲侧击,方然很谨慎的把握分寸,不让trinity显露出任何针对安生的特别兴趣。

但是在幕后,他、和他掌控的asa30,则全力发动,不仅分析每次交流、互动而获得的新讯息,还会综合此前攫取的历史资料,全面、彻底的评估风险,以便决定关键的“身份替换”,究竟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一举发动。

第一六六章 流动

随着计划的进行,网,渐渐收紧,其中的猎物却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就在目标任务所在的波士顿,无人知晓的掩蔽所里,准备工作也在进行。

每隔一段时间,在ai挑选出的安全窗口期,就会有物流公司的车辆、配送机器人出现在波士顿市区的某栋建筑后门,送来密闭的标准物流转运箱。

灭菌设备,高精准度医疗机械手,从环氧乙烷到抗凝血剂的若干试剂、耗材,燃料电池机组和足够支持若干年的乙醇存储罐,台式计算机,很多台不同功能的摄像头,传感器网络和中央控制器,若干手术器械与备件,以及,造价不菲而体积可观的,能够容纳一具成年人躯体的医用低温储存容器……

所有这一切,采购的渠道五花八门,为隐匿动机和去向,即便精通黑客技术的方然,也几乎是竭尽了全力。

常见的,不引人注目的东西,从医疗器械到燃料电池,可以从黑市采购;

但是诸如“医用低温储存容器”之类的敏感设备,就不好办。

为了获得一套可用的低温容器,同时,又避免遗留隐患,方然花费很多时间计划、实施了一连串的干预行动。

首先,查询联邦境内的几家医疗装备制造商,从中挑选体积较小、参数也符合需求的容器,而后尝试侵入制造商的内网,获取订单数据;然后筛选近期将发货的订单,逐一排查可以动手脚的采购方,并使用外挂程序,监控为其提供货运服务的公司,以获得时间、路线等货运流程的准确信息。

在订单进入运输流程后,则利用物流公司的服务器,制造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

总而言之,通过这种非正常的手段,让运输中的容器严重受损而报废,继而进入理赔流程;经过两三次这样的尝试后,终于,方然成功捕捉到其中一例样本的善后流程,他轻易渗透进垃圾处理公司的内网,继而在转运过程中,将装载有报废容器的标准箱与备好的另一只标准箱互换。

经过这样一番辗转操作,几个月后,报废的低温储存容器,终于出现在波士顿市区的末日避难所里,接受遥控机器人的检查和修复。

严重损坏的医疗设备,即便修复,也不可能通过fda的审查,报废处理是常规操作。

但如果有详细的设计图纸、配套清单,加上必要的装备,将其修复成勉强可用的状态,也一点都不困难。

大费周折弄来一具低温容器,准备做什么,意图似乎是很明显。

但方然的准备工作,远不止于此,就在绞尽脑汁尝试获得容器时,他还继续为罗伯特*布朗教授工作,尽可能获得更多报酬。

但同样是赚钱,“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长期兼职,他却逐渐淡出。

多年来与“国际商用”公司合作愉快,方然给出的理由,是自己正忙于毕业设计、准备参加来年的硕士学位答辩。

作为年轻人,这理由很正常,一点都不引人怀疑。

不过,倘若“国际商用机器”雇佣的it高手们,深挖这位不露行迹的兼职者是何身份,大概就会发现这位声称“忙于毕业设计”的伯克利在读研究生,每天展现给外界的,却是一副看破红尘、虔诚皈依的神秘模样。

当然,仅仅少了一个兼职打工者,“国际商用机器”公司显然不会太在意。

逐渐淡化与“国际商用”的联系,对方然而言,并不是他改变了计划、不想借助这家与联邦政府、军方关系密切的大公司。

进而,才有机会进入打造联邦信息体系的核心团队。

而是一旦决定了要隐匿身份,很自然的,与“国际商用”的接触,就必须以托马斯*安生的身份,从头再来。

除此之外,对接下来的行动,究竟需要调动多少马克,方然也不表乐观,

现在必须尽可能筹集资金,而且,还不能像之前若干年那样,在网络上毫无顾忌的巧取豪夺。

随着联邦政-府对社会管控能力的提升,互联网络,原本一直被认为是鱼龙混杂、野草丛生的法外之地,现在也越来越“规范化”;虽然实际的情形,完全要看当局掌控的“分析力”与网络总体的“数据量”,两者的比例怎样,但每一天在网络上活动,方然还是能感到,至少在金融领域,黑客活动的空间正越来越窄。

自西历1471年至今,几年来,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危机表面缓解,列强间的明争暗斗却一刻不曾停歇,表现在经济层面,贸易、投资、金融领域的对抗,加剧了经济体之间的藩篱,世界范围内的货币流动也受到波及。

相比之下,不受监管的虚拟货币流动一时繁荣,接踵而至的则是管控、甚至打击。

面对凶猛的经济危机,各国都在放水、加息,看好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流动货币,谁都想尽可能获得更充裕的流动性、却又不想承担放水和加息的代价。

而货币,或者说现金流,则出于逐利的天性,在一个个经济体之间游荡。

经济危机之后的复苏期,一般而言,情形大抵如此,眼看货币、或曰资本在一个个恐慌干涸的池塘间流动,作为只顾自身利益的列强,很自然的想法就是高筑壁垒,把宝贵的现金流堵截在国境线内。

且不论这样做的代价如何、是否可行,对资本而言,

这分明就是在“断人财路”,

有如杀人父母。

资本的天生逐利,很显然,并非一纸命令就能戒得掉;

以此类推,当局对不受管控的洗钱、影子公司、虚假贸易与虚拟货币等领域,大力打压,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即便在当今时代,ai渗透人类社会之前所未有的大环境下,经济运行的规律,多少会有所不同,譬如在资本流动受限时,比特币等虚拟货币的币值反而一路下跌,但对方然而言,这样的大环境显然一点都不友善,或迟或早,他必须尽快洗白自己的历史积累,继而,习惯于在阳光下,

合理合法的“行动”。

第一六七章 约见

随着人类社会的演变,迟早有一天,货币,资产,乃至权力地位,这些令几乎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东西,都会彻底失去价值。

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些东西,却又是追寻永生的必须。

计划进行顺利,马克的消耗速度也前所未有,两座小规模的准“末日避难所”和必须的设备、材料,都让方然感受到资金的压力,但即便如此,他也没将持有的比特币、黄金等长线资产尽数变现。

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很快,他还需要一笔巨款,去构筑第三座末日避难所,或者说“坟墓”,

用于存放名为“方然”的尸体。

时间,一天又一天,围绕托马斯*安生的布局即将图穷匕见。

为了策划这一幕,提前做了大量艰难而细致的铺垫,但当平平无奇的某一天,asa30的提示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意识到按系统的判断,“身份替换行动”已完全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发轫时,方然还是沉默了很久。

坐在电脑面前,按动鼠标,他的手有一点抖。

他非常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完全明白,这根本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上键盘,“trinity”斟酌措辞,向线路另一端的目标人物丢出诱饵。

对付程序设计爱好者,通常而言,网络上经常会出现的各种“谜题”、“线索”之类东西,就是很好的素材。

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背后真有什么有趣的秘密,自有互联网开始,一些含义诡秘的密码、留言、网页讯息,就时不时出现在网络上,让发现者们着迷,进而试图去解读和追踪这些讯息,弄清其背后潜藏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大多数此类谜题,都是解谜爱好者的随意之作,不少人还是乐在其中,权作消遣。

待到后来,某些互联网领域的企业机构,传言中也包括联邦调查局等强力部门,都会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筛选人才,至于这传言是真是假,则无人知晓。

对一系列流传在网络上的密码讯息,托马斯*安生很感兴趣,正可以被利用。

进行这种策划,不需要自己挖空心思去设计密码讯息,方然从网上的若干热点解谜中选择了其中之一,并稍加解读,当然他并没能从中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反正是用来做饵,也根本不需要真的将其解出来。

“……

你是说‘曼彻斯特密札’,这一段指向波士顿的某栋公共建筑?”

“恩,除非我的解读有误。

但不管怎样,我本来也会去一趟波士顿,正好顺便看看,如果属实,那就可以在讨论组里小小的炫耀一下。

说不定我们所在的组,会成为第一个解出‘曼彻斯特密札’的组织哎~”

“啊,你会来波士顿?”

“是啊托马斯;哦、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太好了,我就住在波士顿!

……”

自导自演,以trinity的身份打字交流,当托马斯*安生自报住址时,方然才更加确定,这位半辍学状态的高材生对自己毫无防备,随即心生一丝罪恶感。

屏幕上,正被摄像头监视着的人,很快就将辞世……

成为人,人类,乃至人类文明,追寻永生不灭之道的一丝微末代价。

莫名其妙的思维跳脱,从谋杀一下子联想到人类文明的未来,方然却因此而迅速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接下去,不管假自己之手将要做的是什么,某种程度上讲,这都是自己身为一个人,一个永生追寻者的必然抉择。

这样的罪过,在追寻永生的无尽长路上,他还不知道要犯下多少次。

没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是万万不成的。

“……

好,那么后天上午,在巴顿公园的办公区见。”

……

巴顿公园,虽然顶着“公园”的名头,实质上却是一大片勉强改造过的城市绿地,原本计划用于建设新兴产业,为此而拆除了区域内的一些老旧建筑,结果,水分极大的所谓经济复苏,不出所料的没有为波士顿带来多少商机,居高不下的地价让创业公司与大企业退避三舍,这些地块到现在也无人问津。

正因如此,原本为庞大计划而配套的建筑群,就被一些公共机构临时占用。

这无奈之下的安排,不仅被方然相中、同样也被敏锐的asa所察觉:以人类社会的演变趋势,矗立在波士顿城区边缘的这些建筑,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被挪作他用。

对末日避难所而言,长期萧条,是很好的掩蔽条件。

西历1476年7月19日,上午,波士顿的湛蓝天空飘着朵朵白云。

时针将要指向罗马字“x”,一个穿着普通的年轻人,出现在办公区的栅栏外,因为是工作日,他径自穿过无人值守的敞开大门,穿过略生杂草的开阔广场,一边低头摆弄着手机。

“我到了,trinity;

看起来这里有点荒凉,你在哪里?”

“你很准时呢;我先看一下地图定位,现在……”

远在千里之外,通过办公区域的监控系统掌握目标的一举一动,方然余光扫掠其他摄像头的影像,确定asa没有误报,周围的确未出现任何异状。

在观察托马斯*安生行动的同时,右手挪动鼠标、下达命令,位于办公大楼地下三层的密室中,遥控机器人也开始动作,爬上直梯;空无一人的大楼过道里,监控头下,履带式多爪机器人出现在长廊拐角,带着隐约发亮的沉重长杆。

虽然在上午十点,这一整栋建筑里应该没什么人,为保险起见,方然仍暂时接管了大楼的安保系统,将办公室出入口闭锁。

手机屏幕上,简短的文字交流还在继续:

“我已经在地下二层;

电梯有故障没法使用,你从楼梯下来,这儿信号不太好、所以,过一会儿你到负二层后径直向前走,我会在档案室门口等你。”

“好的,——电梯好像是坏了,我走楼梯。”

大楼内,白天的光线仍有些暗淡,路过电梯口的托马斯*安生找到楼梯间,一边下楼,一边好奇的左右张望,直觉在提醒他这里有一点不安全,但在“女孩子都敢只身造访”的不利暗示下,他仍未停住脚步。

第一六八章 抹除

来到地下二层,照明昏暗,年轻人开启手机闪光灯,慢慢的继续向前。

但他已没机会走到阅览室门口,见到并不存在的trinity了。

走廊很长,刚过有一个拐角,托马斯*安生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形顿挫,他还没意识到那刺眼的光来自何处,身后一扇门就悄无声息的开启,继而,电磁驱动机械臂挥舞的长杆,准确的击打在后脑上。

一声闷响,继而是身体倒地的“扑通”,安生顿时失去了知觉。

而控制机器人的方然,则扫视监控,确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他娴熟的操控机器人拖曳失去知觉的躯体,直到抵达不远处开启的窨井。

前后不过十几秒,一个人,就此从视线中消失,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干净利索的击倒目标,将沉重的身体抛掷到下一层,机器人在跳进窨井前,先返回现场,确认了房门电磁锁,并开启高汇聚度光源一寸一寸的检查地面。

很快,方然在拖曳路线上发现了一丝血痕,推测应该是在安生倒地时,磕破了鼻子、或其他地方所致,这在他的预案之中,于是先遥控机器人用吸水纸擦拭,再用漂白制剂仔细的喷涂现场,再第二次擦拭干净。

一切完成后,机器人返回窨井,缓缓落下,盖上略带锈迹的井盖。

袭击,发生在一瞬间,善后工作却很繁杂,方然又在电脑前忙碌了好几小时。

让目标人物从世界上“凭空消失”,只隐藏尸体还不够,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还要将托马斯*安生的最后一段行程也抹除掉。

方然的做法,是在谋杀行动之前,启用早先植入进某共享汽车公司的木马程序,通过迂回的手段控制安生驾驶过来的iturn电动车,在行动完成后,一直等待到联邦东部时间的深夜,才小心谨慎的控制电动车去往最近的充电站。

在充电站外,借助公司内网的摄像头,他耐心等待站内没有人员活动的时机,再归还车辆。

为了安排这一切,几个月来一直在尝试渗透该共享汽车公司的内网、进而连接到视频监控服务器,方然策划已久,也确认这套方案的风险极低,即便在归还车辆的过程中,被人目击到,也只会认为那是一辆启动了“返回功能”的普通共享车。

自动驾驶,当今时代已相当成熟的技术,为行动提供了极佳的掩护。

不过就算是这样,有惊无险的完成每一个步骤,也篡改了充电站在该时段的视频监控数据,长出一口气的方然才感觉到疲惫,手心里几乎全是汗。

可事情还没完,自始至终,远程连接避难所中设备的痕迹,也最好一并处理掉。

位于波士顿公共事务处理中心的“末日避难所”,规模很小,在可预见的未来一段时间,被偶然发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是和无意间的泄露秘密相比,有心人的调查、嗅探,才更值得警惕。

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从七月下旬开始,方然又一次侵入联邦电信的内部网络,但这次,自忖无法承担侵入核心网、继而被联邦调查局探员带走的巨大风险,他选择了迂回行事,通过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外围监控、保障系统,更改运行参数,让存储网络监控、筛查数据的服务器机房发生了一起ii级事故。

不同于联邦电信核心网的业务数据,针对互联网络的监控数据流,规模过于庞大,无法实时备份而只能留存特征数据与可疑的鉴别结果。

这一次失火,旧金山及周边区域过去三周来的监控数据,几乎被清除殆尽。

暗算成功,远程操控数据也近乎全灭,按理说,这样已足够保证自己的安全,加之名为trinity的id讯息也逐渐淡出网络、进而完成了脱敏处理,说的夸张一点,哪怕波士顿的避难所明天就被人意外发现,尸体也重见天日,倘若不投入联邦调查局与联邦警署的精锐力量,也很难将其与遥远西海岸的方然联系起来。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联邦,别有用心者能凭借高超的黑客技术,绕过强力部门的监控,完成一场几乎无法被侦破的谋杀,

过程之惊悚,这,似乎就是一段天方夜谭。

然而坐镇小城伯克利,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却将其独立完成,这一切,并非如“造轮子”般完全从头开始,而是借助活跃在网络上的,成千上万有头脑、有思维,进而必定有自己小算盘的it领域开发者。

任何计算机系统,软件体系,总归是由人来开发的。

即便aiasg,能并行开发、调试一大类典型程序的自动机,最初的创造者,也仍然是人类。

今天的信息技术领域,成就,有目共睹,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宏伟大厦,在这座大厦里,越到尖顶,ai参与、渗透的程度越甚,然而再怎样宏伟壮丽,大厦的根基,却始终是无数聪明的头脑,是无数it领域参与者的智慧。

这样的庞然大物,不问可知,每一砖、每一瓦都凝结着人类的智慧。

但既然有智慧,可想而知,这无数it从业者建造大厦的动机,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追寻真理、探寻未知。

个人的利益,个人的诉求,甚至,仅仅出于一种炫耀技术、留有余地的酌量,当今世界的无数程序、软件系统,硬件、成套体系,都被各自的开发者留置了大量后门;即便在这样做时,开发者的动机不一定包含着恶意,但事实却是,针对联邦网络上运行的任何一个系统,只要有渠道、肯花钱,几乎都可以找到卖家,进而获得开启方便之门的“钥匙”。

借助计算机体系中的大量漏洞,力量雄厚的组织、甚至国家,会借此做一些收获颇丰的勾当,这在行内人中已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方然,在策划并进行这一连串的行动时,更非全靠技术的硬碰硬,那根本行不通。

高超的黑客技术、it水平,最常见的用处还是“摆脱追踪”,在付费购买后门、植入程序与权限时,不至于暴露自身。

第一六九章 变迁

历经近一年的策划、行动,为彻底隐匿身份,方然前后付出了逾三百万马克的代价。

在这之中,大约二百万马克,用于波士顿和费城的两座末日避难所,另有近百万马克的巨款,则用来分批支付、收买联邦庞大网络体系中的若干名管理员、项目开发者和运维工程师,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每一次的交易,价码都不算低,方然倒并不太在乎,反而是交易前后的安全措施更重要。

以联邦的三亿人口之巨,活跃在it领域的开发、运维人员也有上百万。

按方然的推测,如果一位追寻永生者没有误入歧途,必定会投身it,那么可想而知,联邦的绝大部分“同类”就潜藏在这百万人之中。

基于这种考虑,在和同行们打交道时,方然很小心。

因为他没办法在每一次交易前,都进行完全、彻底的背景调查,确认对方不是“同类”再合作,而只能相信这样的判断:

绝大部分同类,都会很低调,除非自身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否则一定不会先动手。

除此之外,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这种交流、利用系统漏洞的行为,每一天都在大量发生,仿佛高分贝的背景噪音,也很好的掩护了自己的行为。

西历1476年,踏出不归路上的关键一步,方然的身份替身打造完毕;

托马斯*安生,在人类世界的旅途,就此结束。

但是以联邦社会的视角、从公开的渠道去观察,那么,“托马斯*安生”却仍然活着:

是方然的远程操控,接替了他,继续着每一天的生活。

发达的信息时代,人的行为,社会的运行模式,都在不知不觉间嬗变,一点点偏离数千年来形成的轨迹,每一点微小的变化,并不起眼,但是长年累月的积聚起来,蓦然回首,就会让人恍若穿越了时代,置身于一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异世界。

这样的变迁,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其中,也分明能感受得到。

但要说利用这样的变化,来做些什么,就需要足够缜密的头脑,和相对超前的眼光。

今天的联邦,绝大多数城市,乃至乡村,居民之间彼此熟悉、频繁走动的光景早已不复存在,街坊邻里的密切联系,随着老一代人的陆续辞世、或住进敬老院而成为了历史;取而代之的,则是基于网络的、更频繁也更浮躁的肤浅交流,每一个人都能控制自己对外界、他人所展示的内容,同时,也仅仅只能通过这样一种被控制的渠道,去窥看对方的人生碎片。

虚拟社交的出现,发展,乃至极端繁盛,对托马斯*安生这样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讲,都是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和一般人的印象相反,人类,至少绝大多数人类,即便在名为“文明”的大集体中度过一生,他们的祖先,也早在数百万年前就习惯于群居生活,潜藏在dna深处的独来独往特质,却没有被完全湮灭。

本质上讲,从安全的角度考虑,生命体的独行是一种优势策略。

但是对人类的祖先——古猿而言,自身的孱弱体质,又迫使他们抱团取暖,直到演变出今天高度复杂的人类社会。

沉浸在同类构成的社会中,人的思想,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状态,叛逆的因子却未消亡。

结果就是,在物质资料与生产技术近乎极大发达的今天,凭借人类文明积累起来的,庞大而高效的生活维持体系,绝大多数人已不再需要频繁与外界互动、与同类们打交道,也照样能维持舒适、至少是凑合的生活。

生活带来的压力一旦缓解,公众很快会发现,以外向、热情为标签的联邦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其实也只不过是在随波逐流。

不同于所谓“黄金时代”成长起来、逐渐老去的那一代人,诞生在理想联盟轰然崩塌、资本仿佛大获全胜时代的联邦年轻一代,他们所看到的,所见闻的,在每一天沉浸其中的社会现实,都充满了变化,迷惘,紧张与彷徨。

他们眼中的资本,曾为了对抗理想联盟而虚情假意,对内披上温情脉脉的面纱,现在却一下子粗暴扯掉,向曾经拉拢的底层民众张开血盆大口;经济表面繁荣,基尼系数却也随之一飞冲天,马克越赚越多,债务却膨胀的更迅速,个中原因,即使还看不透,每一个人也会朴素的感受到,人心不古,意识到这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冷酷。

不同于四肢发达的上一代人,新生代的头脑,足够冷静。

他们知道,交际,人脉,不过是资源的变现手段,

他们也渐渐明白,外界,未必值得去接触,人际交往,也不是什么头等大事。

在联邦社会中生活,冷眼旁观,用不着亲自体会,方然也能清晰的观察到一桩桩世态炎凉。

最近若干年来,随着联邦社会形态的变迁,元旦的节日气息,越来越淡,媒体荧屏上歌舞喧天,大多数普通民众却意兴阑珊‘曾经隆重的元旦,现在也不过是一连几天的假期,普通人,一边窝在家里吃喝玩乐,一边围观那些仍抱着陈旧思维的遗老遗少,傻呵呵庆祝着他们臆想中的元旦,仅此而已。

元旦,冰天雪地的跨年节日,原本就是沿袭自联邦农业时代的习俗。

在漫长的农业时代,生产力极不发达,一旦寒冬降临,农作物的生长趋于停滞,人类活动也受到极大的限制,在相对最闲、最无事可做的冬季安排跨年节日,顺便召唤一下在古人眼中未必注定会来的春天,就顺理成章,而寒冷季节需要提前储存食物、也有条件长期保存食物,让元旦平添了诸多规矩,和热闹的忙碌。

然而时过境迁,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元旦,就越来越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存在。

既然是莫名其妙,客观上并没有任何坚持下去的动机和必要,当经济寒冬降临时,人们最先放弃的,正是诸如“元旦”这般、意义已不复存在的劳碌。

一方面是科学技术的极大发展,一方面是参与个体的身心俱疲,元旦的淡化,也就是必然。

第一七〇章 告别

在今日的联邦,“替”一个人活着,尤其这个人还是半辍学状态、几乎没什么社会联系的宅男,对方然而言并不困难。

凭借此前的周密计划,每天连网工作,这只花费他一小时左右的时间。

但即便如此,长期通过网络“模拟”托马斯*安生的日常生活,抛开东窗事发的巨大风险,时间精力的开销也是难以承受的。

新身份的平日生活,一言蔽之,相当单调而容易应付。

托马斯*安生租赁的居所,位于波士顿近郊、远离其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看来在签合同时这,位年轻人就没打算再正常履行一名学生的职责,租下来的住宅是长期合同,由网络中介公司打理,只要按时付账、偶尔应公司要求上传一些照片和视频记录,就根本不会有房东来登门。

何况即便是登门,没有许可证,方然也只需假装“自己”不在家即可。

哦,事实上他就是不在家,这用不着假装。

除此之外,为维持一名成年人的生活,水电之类好说,食物等必需品则每隔一段时间,由网络超市的自动化配送系统直接送到住宅储藏室,然后方然就会操作之前订购的多臂机器人,将食物破碎处理、冲进马桶,维持一种正常消耗的假象。

至于生活垃圾,则由机器人处理过的食物残骸和杂物来“制造”。

不仅如此,渗透共享汽车公司内网,方然还策划过不止一次略有风险的行动,让并不存在的安生“外出”,甚至伪造过前往医院检查、看病的全过程。

这一切,在基于人与人联系、人与人打交道的过去,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但是在沉浸于自动化、智能话系统的联邦,则轻松愉快。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周密的计划,也不可能一直毫无瑕疵的运行下去。

时间越长,出岔的概率越大,即便自忖有能力逃避追查、让托马斯*安生成为联邦调查局名单上的失踪人口,方然也不想因此而损失几百万马克,更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次计划失败,他恐怕就不会再有时间、更不会再有机会去弥补。

正因如此,在一下子解决掉“目标”后,他就开始着手第二步,

怎样才能没有隐患的,让自己消失。

“消失”,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是计划中的必须环节。

要藏匿自身,借用托马斯*安生的身份融入社会,固然是一个很稳妥的选择,但方然也必须考虑到,倘若很突兀的从现有身份“人间蒸发”,直接跳脱到安生,那么在不远的将来,他就得承担一种额外的风险:

以“方然”这身份的过往轨迹,任何同类,只要稍加调查,也不难发现这其实就是一个永生追寻者。

继而,要说这样的家伙,会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甚或信教义而自戕,

就是天大的笑话。

永生追寻者,最畏惧的就是死亡,只要还有任何一线可能性,哪怕竭尽全力、不择手段,也要拼着命活下去,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要说这样的人,居然会遭遇什么意外,甚至还会因教义而退出竞争,如此低劣的把戏又能骗得了谁。

为隐匿身份,方然之前做过铺垫,假扮虔诚的目标却不为愚弄同类,他知道这根本没用。

相反,真正的规划则是,在同类们眼中营造一种更精致的假象:

借“笃信教义”的画皮,隐藏自己建造末日避难所、企图隐姓埋名继续潜伏的事实,然后再留下一些精心伪装的线索,让潜在的调查者,在今后某一天想要揪出人海中的自己时,被误导到完全错误的方向。

这样做,原则上仍没可能万无一失,但以自己的能力,只能如此。

西历1476年的冬天,经过周密准备,再三确认一切条件都已具备、也规划了切实可行的三条路线,方然借助asa30的改进版本评估了行动的风险,帮助他排列三条路线的优先次序,一切妥当后,就向罗伯特*布朗教授打了招呼。

对教授这样的聪明人,无需遮遮掩掩,方然直言相告,他准备就此遁出联邦社会。

手下的得力干将,今后可能一下子失去联系,布朗教授看上去不太开心,但也正因如此,他完全相信方然的话,这正符合自己长期以来的观察:

这家伙,既然对世界如此悲观,迟早会有这一天: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我是说,如果这不影响你的计划,我希望今后还可以继续合作;

毕竟,即便遁出人类世界,一个人要单枪匹马的在浩劫中活下来,也不能奢望自己是‘鲁滨逊’,马克,你总归还需要。”

“的确如此,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教授的话,让方然心生一丝怅然,即便理由并未让他完全认同。

今后的行动计划,资金,肯定还需要很多,但既然要彻底摆脱“方然”的身份,可想而知,与罗伯特*布朗保持联系,就是极端危险的事。

但即便如此,他还真的有此计划,动机却和教授所想迥异:

“思来想去,虽然这几年一直攻读生命科学,现在能来钱的本事,

还就真的只有‘这方面’还可以。

所以我觉得……教授,我们应该还会再合作的,虽然现在,我没法给出像样的承诺。”

“哦,我当然能理解。

那么祝一切顺利,年轻人;

望能再联系,我想,我大概会怀念你我之间的闲谈罢。”

话语里有几分真诚,看着眼前表情平静、眼神却深邃之极的年轻人,罗伯特*布朗伸出手,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时常回忆,那些颇有见地的“闲谈”。

这世界上,真正有脑子的家伙,大概只能是越来越稀少了……

而伫立的方然,则在一瞬间的犹豫后,伸出手,和教授握在了一起。

并非出于师生的情感、或友谊,他心知肚明,自己和教授都是聪明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而是忽然间,难以抑制的内心一阵触动,意识到从今往后很长的时间里,

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与不光生物、更是社会意义上的同类,有任何的交流。

甚至,踏上不归路后,这体验身为“人”的机会,

永远都不会再来。

第一七一章 重返

孤独,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绪;

无论是否体会过来自他人、群体的交流和关切,当一个人孑然一身时,都不难感受得到。

与罗伯特*布朗教授告别,回到寝室,方然罕有的呆坐了片刻。

这时候,他本来应该在思考,像布朗教授这样对世界前途持悲观态度,又敢想敢干的人,会不会是潜藏极深的永生追寻者,甚而,会不会已经从每一次的打交道当中,看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但他并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的,感受这恍若漂流的无依无靠。

这种感觉,自己,必须清晰而细致的去体会,继而,习惯于沉浸其中;一人默默前行,路,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路,注定不会有任何同行,一切困难,一切未知的凶险,都只能独力去面对,而不会能有任何外来的支持……

或许习惯了就好,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抱着发轫无悔的觉悟,在西历1476年冬筹备自己的退场秀,表面上,虔诚者方然的热情受到了季节的影响,推特动态和现实中的活动频率都明显下降,其实这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要让外界觉察到,自己的思维和心态在嬗变,然后才会行为反常。

但是在欺骗性的表象之下,他究竟又在忙一些什么呢;

除抓紧时间兼职、在“隐居”前尽量多筹集马克外,就是在经营新的身份。

托马斯*安生,身份的正主已逝去,很快,方然就将利用这一身份开启新的人生,但是很显然,倘若仅仅顶替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半辍学研究生”,这样的身份,除掩人耳目、确保安全外,对永不下车的若干关键步骤,就几乎是毫无价值。

正因如此,在篡夺身份之后,方然立即着手恢复安生的学业。

“车库创业”,在被窥视者干掉之前,怀揣梦想的托马斯*安生一直在努力尝试,成果,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如果以夺取联邦暴力体系的控制权、至少是部分的控制权为目标,就太不切实际。

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在网络、自动化、人工智能多年发展的成果积累下,联邦武装力量已有的网络体系,都已十分庞大而繁杂,这样的体系,别说参与其建设,缺乏专业背景与郑智资源的小公司,根本连后期维护、日常打杂的机会都别想。

另一方面,实力雄厚的it大企业,也不会再向久远的过去那样,对天才辍学生敞开大门。

除非托马斯*安生,有什么身居高位的远方亲戚,又或者是充当某些势力的白手套,但很显然,这些途径现在并没有一条能行得通。

思来想去,剩下唯一的途径,也就只有努力攻读、拿到学位,再去应聘行业巨头。

而这也正是多少年来,方然最擅长的。

重新安排托马斯*安生的学业,一开始,方然认为这将会是巨大的挑战,毕竟再怎样吊儿郎当的研究生,也总会有导师,哪怕他的黑客技术、it本领再怎样出神入化,也没办法让躺在低温容器里的“自己”变作行尸走肉,自己去敲开导师办公室的门。

但考虑到安生的半辍学状态,已持续近两年,学籍却还好端端存在数据库里,

方然就猜想到,和伯克利的某些教师(或许就包括布朗教授)一样,时代变迁,人心不古,看起来托马斯*安生的导师对这位学生也并不怎样上心。

这种漠视,不管是出于放弃、还是鼓励他创业,总之是有利的条件。

早在窥视目标人物的日常生活时,对安生的方方面面,方然早已借asa的分析、整理而了如指掌,但没到图穷匕见时,他还不想冒冒失失的去渗透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内网。

作为联邦名校之一的宾夕法尼亚大学,这种地方,在it领域想必也藏龙卧虎,如果在动手前,因为侵入内网而被察觉,甚至将自己的意图暴露,那百万马克和长期的准备就都会打水漂,方然可不会如此鲁莽。

但这也意味着,一旦得手,经营“托马斯*安生”身份的工作,就得赶紧着手。

借助笃信教义的掩护,和寒假期间伯克利校园的宁静,待在寝室的方然,除兼职外,就是一边密切监控网络、确认谋害行动未留隐患,一边让自己尽快习惯“凡人”的思维模式,继而着手完成安生的学业论文。

身为研究生,在这样一个网络发达的年代,长时间缺席现场课,并非不能被容忍。

但是对方然而言,一下子面对若干门“自己”从未考过、或者没能通过的课程,工作量就有点惊人。

这时,方然就很庆幸自己的预判,选择了it、而非其他领域的目标人物。

否则如果一切从头学起,就算他肯下苦工、也耗得起,随时间的推移,事情败露的风险也会越来越高。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方然也想过,是否要给安生的“浪子回头”寻找借口。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念头:

自己的这种思维,凡事都要将逻辑、理性、客观视为至高无上的信条,本身就是一大破绽,不仅让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与人群中的大多数格格不入,进而,还会在不经意间泄露身份,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直白的讲,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

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间就打算要做什么,这,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吗;

又何必要画蛇添足,准备理由。

一番自我反省,意识到某些难以察觉的细节,反而更容易出险,方然就提高了一点警惕,至少,不会再刻意去摹想,怎样让沉迷于车库创业的安生回归校园。

相反,通过对联邦社会中若干人物,这些活生生实例的观察、理解,他更在意的是,

劫夺托马斯*安生这一身份后,要如何伪装、如何习惯成自然,甚至还得来一点自我欺骗,才能从内到外、不着痕迹的融入新身份,低调而不引人注意的,逐步抵达永生路上的下一个关键节点: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

第一七二章 意义

利用寒假,查阅资料并撰写报告,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mooc平台上补习,方然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一切。

毕竟所学的内容,除“量子计算”与“fscim”外,他都堪称精通。

至于寥寥可数的两门生课,“标准信息测度码”还好说,事关“量子”,方然就很有些知难而退的觉悟,当然他很清楚,“量子计算”本质上显然是一门应用、而非基础科学,只要不涉足前沿研究,而是抱着学以致用的实用思路,仅仅为了量子计算的应用价值,难度就会低得多。

但即便如此,这……

依然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东西。

发现这门课是选修,权衡利弊后,他还是果断放弃。

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道理,连凡人都懂,现在他真的没工夫去研究太多。

尤其是在粗浅涉猎、描摹该领域的轮廓后,他发现“量子计算”这一领域的实用性还很差,以人类目前掌握的理论、技术水平,短期之内,根本没有造出通用量子计算机的希望,而且技术水平还落后于理论,就很快判断出,这一领域对追寻永生的价值实在太小,并不值得多加关注。

量子计算,在严肃的学术研究领域,大抵一致认为是未来,

但是进展的速度,恐怕,却远远赶不上文明的变迁,更快不过世界的毁灭。

想到这里,长久以来的困扰又浮现脑海,剧变后一人独存、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噩梦让他脊背发寒,随即强迫自己终止了这念头。

别想,不到那一天,什么也先不要想,这是理性的告诫。

可另一边,意识到告别在即,而忍不住去与费曼教授面谈,所得又着实让他迷惘。

理查德*费曼,热衷理论、不问世事的物理学部教师,在离开伯克利之前,方然抓紧了机会,他明白自己一旦脱离了现有身份,从风险控制的角度,就要避免与母校的任何人联系,而其他造诣深厚的物理学家,显然不会有兴趣给一个应用科学领域的无名小卒答疑,更不用说投入的长谈。

还是以计算机为借口,一开始,登门造访的方然,甚至都没想好要问些什么。

他只是直觉般的想来请教,尽可能从专业人士处得到一些讯息,只有这样,才能在仰望那高耸入云、高不见顶的物理学大厦时,稍减恐慌。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一切顺利而踏上永生之路,这座高塔,

也将会是他无法逃避、必须攀登的……

“哦,这段时间没见,你还一直在思考物理学问题,

说真的,我有点意外。”

不知道是偶尔得闲,还是对这年轻人的印象颇佳,这一天中午,照例维护过计算机的方然尝试与费曼教授聊天,教授呢,则还是很随和的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然后动用研究经费叫外卖,当然,费用一点都不昂贵。

在理查德*费曼眼中,这,是为了科学,而不是在挪用联邦科研经费。

前一次对话,主要围绕着宇宙膨胀与热寂,探讨的重点则是宇宙的最终结局(如果有的话),这种话题,大概即便在伯克利的物理学部,热衷名利、抑或仅热衷名声的专家、学者和青年学生们,也未必会感兴趣,那么但凡有一个稍微凑合的头脑,和自己聊聊这些,费曼也就会欣然接受。

没办法,和国家的前途,甚至个人的账单比起来,宇宙的命运,

在一般民众、甚至业内人的眼中,实在太虚无缥缈,甚至都可归到“玄学”的那一类。

在这方面,不同于个人盘算、见识尚浅的方然,多年沉浸在物理世界中的理查德*费曼,尤其感受到时间的力量。

在看不见尽头,甚至,根本就没有尽头的时间长河面前,人的一生,实在短暂到不像话;哪怕穷其一生,耗尽所有,也根本无法穿透“时间”这分明空空如也、却又无限厚重的绝壁,窥看到浩渺宇宙的奥秘。

即便自己,少年时就一心求索,要攀登这物理学的通天塔,凭借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光辉灿烂成就,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去眺望那阴云密布的高远天穹;甚至,以数十年的艰难跋涉,亲手将人类探寻未知的无尽征途,又向前推进了或许是微不足道、却仍然弥足珍贵的一小步,

但他仍悲哀的意识到,自己的成果,自己的理论,不论正确还是谬误的一切,

此生都注定无法看得见。

探寻宇宙的奥秘,思想,可以深邃到极限,人生却如闪电般倏忽而逝。

一切思想、智慧的凝结,都将在阖上双眼长眠的那一刻诀别,继而堕入黑暗,消逝于永恒的虚无。

既然如此,研究自然科学,探寻客观世界,这一切的意义又在哪里……

一边聆听,一边思维发散,阳光清冷的办公室里,理查德*费曼心有所感,继而黯然。

身为科学研究者,直面宇宙,大多数人,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多少都会有些类似的念头,至于为什么现在又想起,教授也不清楚,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到,眼前的学生,似乎散发着一种极其冷淡的气质,不知不觉间,就让他略受感染。

但是和这气质迥异,接下来,这年轻人话,就无意间让他稍稍为之一振。

转移话题,方然是有意为之,他斟酌着开口:

“教授,之前拜访的时候,我们还谈论过‘人类文明’的命运。

眼下的世界,每一个人对现时生活的关注,远胜过宇宙,这是很无奈,不过……我也有些其他的想法,怎么说呢,一个人的生命短暂,或许会只顾着眼前,但也正是无数这样的‘人’,构成了人类文明。

相比于人,人类文明的延续显然更长久,那么,关注遥远的未来,也应该是‘人类文明’这个整体的作为。

而您,和很多理论科学研究者,就是人类文明在这一方向的作为者,执行人。”

“哦,此话怎讲……

听起来像是夸赞,但、其实不然,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

短暂的惊讶后,理查德*费曼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向方然点了点头。

第一七三章 整体

既不是物理学部的学生,对自己也无所求,理查德*费曼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没必要说一些恭维话。

相反,他是在提醒自己:

不论探究客观世界,还是探寻宇宙奥秘,这种事,自有人类以来就不是哪一个人、或者哪一小撮人的个别行为,而是无数人构成的“人类文明”在进行。

即便这文明中的绝大多数个体,终其一生,都不曾直接参与任何科学研究,却并不能否认,正是这一个个的人,拥有个人意志、抱有个人追求的人类个体,和相互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构成了人类世界,进而,抱团走过漫长征途,为追求真理的那一个、那一小撮人,提供了起码的生存环境和物质基础。

人与自然,究竟是什么关系,真如媒体所渲染的唇齿相依吗;

站在自然科学的立场,理查德*费曼只会大摇其头,在一线直面现实,他、和许多同行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真正的客观世界,对任何存活期中的个体,会是多么的残酷。

任何幻想温情脉脉大自然的人,都应该被提醒,以人类数百万年来维持稳定、几乎没有剧烈波动的两个数字,百分之七十的幼崽死亡率和不到三十年的平均寿命,他,或者她,之所以能在这里抒发感慨,为赋强愁,完全是历史上一代代人奋力抗争,薪火相传,与残酷大自然作无休止斗争的功劳。

在认识、分析、改造世界的过程中,科学家,固然令人起敬,却非唯一值得被赞颂。

他们,是人类文明的先锋,即有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之力,也终究切实需要、并且也应该需要战线之后,那凭借庞大体量而凝聚成的,整个人类族群,整个人类社会,整个人类文明的巨大力量。

即便这种支持,几乎从来都是潜移默化、细水长流的在进行,作为理性、客观的学者,费曼教授也不可能没意识到。

如果是从这一角度,解读研究的价值,一切,就未必会像他刚才所想的那样毫无意义。

人,终有一死,没有人能够逃避它。

但即便要死去,一个人,意识健全、头脑清醒,甚或以自己的微末之力,在人类文明漫长征途上做了一点微小贡献的人,弥留之际,倘能意识到这是在“告别”,是在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大千世界告别;

身死之后,即便一切都消散无形,多少年的人生磨砺却令他确信,人类,会依然存在,人类文明,会继续前行。

一个人,或许终究难逃一死,

然而由全人类构成的文明,依然会在时间长河中,浩荡奔流。

生命是脆弱的,古往今来的一千亿前辈,用临终的呐喊警醒世人,死亡就在前方,没有人能够战胜它。

但即便屠戮再多的抗争者,狰狞如死神,也不得不惊讶的发现,

生命的防线,没有尽头,伴随响彻天空的不屈号角,新的大军正漫过天际线,踏过鲜血染红的大地,汹涌而来。

镰刀狂暴挥舞,仿佛一切,都无法将其阻挡;

然而透过血污,希望,就在天边,薪尽火传、生生不息的力量,将召唤出无穷无尽的义勇军,这样的大军,遍布无尽辽阔的时间大地,前仆后继、无所畏惧,誓将这持续了四十亿年的战争,永无休止的进行下去。

死亡不可战胜,哈,或许是吧,

但生命同样永不言败,一个人的死亡,算得了什么,人,依然存在,人类,依然存在,人类文明,依然存在:

“……

人,终有一死;

人类文明,却将永不灭亡。”

长久的沉默后,从仿佛延伸到无限远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理查德*费曼的声音略显沙哑,慢慢的,道出这两句看似突兀的肺腑之言。

科学,意义究竟是什么,是探寻未知吗,可探寻未知的意义又是什么,

难道不就是为了,一直将这充满好奇、弥足珍贵的世界,延续下去,直到时间的尽头吗……

面对教授的长久无言,方然也没说话,他在静静的思考着什么。

费曼教授的迷惘,怅然,很长时间以来打过一些交道,凭借身份特有的敏锐直觉,他能够觉察得到。

虽然自己与教授之间,在学识上,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些宏伟壮丽、甚或诡秘凶险的深奥理论,即便他抛开一切、潜心研究,花费短暂一生的全部时间,也几乎没有可能看得懂,更谈不上深刻的理解。

但是在观察世界,观察人类文明的立场上,他们,却是高度一致的。

科学,人类手中最锋利的长剑,究竟为何而铸;

其无匹威力,又是否足以抵挡浩渺宇宙的无情与冷酷,让人类文明一直延续到久远的未来。

这个问题,以方然现在的头脑,能力,根本就无法回答。

但“匿名者”的告诫,基于逻辑的冷冰冰推论,却仿佛阴云,让他有了不详的预感。

人类文明,永不下车,是否真的水火不容;

一旦坐实这点,永生,是否又意味着,“那个人”将注定变为非人呢。

内心深处的忧虑,被一次偶然为之的谈话触动,此时此刻,方然却无法倾诉,他知道这问题没人能帮自己回答,而只能靠自己。

“正因如此,教授,我们也不用太悲观,也许一切自有定数。

如果打一个比方,人的身体,由数十万个细胞构成,这其中的每一种,每一个细胞,单独拿出来观察测试,都不会有任何特别的能力,甚至连穿刺针的进击都无法抵挡,与单细胞生物相比,似乎就是十足的废物;

但这几十万亿个细胞,组织在一起,就呈现出宏观的能力特质,甚至可以训练有素的,抵挡一支长矛的攻击。

细胞,未必有动机,甚至也不会有意识,但作为整体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儿,方然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略惊悚的想到,倘若将人比作细胞、人类比作躯体,那么像自己这样追寻永生、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的存在,又会对应为什么样的存在;难道……

会是那面目狰狞的,坎瑟细胞吗。

第一七四章 相似

突如其来的想法,毫无预兆,方然却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神情也变了变。

费曼教授并没注意到,眼前的年轻人有一点分神,相反,他对方然所说的浅显例子还挺感兴趣,毕竟对物理学家而言,生命科学也是很有意思的相关领域,而且在这方面,眼前的研究生或许会比自己懂得更多。

隔行如隔山,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教授并不太可能理解,当方然想到“追寻永生就仿佛是坎瑟”时,他是在害怕什么。

“哦,我来收拾一下;

您要不要再喝点什么,柠檬水,还是立顿红茶?”

办公室的午餐,没有那么多讲究,方然挺随意的问教授想喝点什么饮料,他一边收拾桌面,一边略为稳定自己的情绪。

要稳定情绪,按理说,就是把刚才的念头抛到一边。

但对方然而言,这办法并不怎么管用,因为从“文明类比于躯体”的概念出发,他很容易想到,追寻永生者的出现,对人类文明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为达永生,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最终会导致文明的灭亡,这种行为,就和肆虐于体内的坎瑟细胞何其相似:坎瑟细胞的本意,如果有的话,当然不是要毁灭赖以栖身的躯体,然而其不计后果、疯狂分裂的暴行,客观上却必定导致这一灾难性的、无可挽回的后果。

是的,的确很像,但是这样一来……

难道自己对人类文明而言,就是坎瑟吗,这想法让方然一阵反胃。

坎瑟细胞,躯体的无耻叛徒,偏偏身具伪装而难被免疫系统剿灭,对这么一种存在,方然是绝无好感的。

所以这类比,才会让他很不舒服,可是在收拾桌面和倒垃圾的短暂时间里,他却找不出论据来否认这一点,岂但如此,思维不受控制的跃进、跳脱,更让他惊恐的意识到,“永生追寻者”与“坎瑟细胞”之间的相似性,一旦成立,而且是逻辑链条、而非形而上学的那种成立,会怎么样:

正如永生追寻者为求永生,令人类文明灭亡,坎瑟细胞为求分裂,令宿主身体死亡,

这追寻者与坎瑟细胞最终的命运,或许大抵也是一样的。

为永不下车而挣扎,最后的结局,或许尚未可知,但疯狂分裂的坎瑟细胞之结局,却可一望而解:

不论失败而被免疫系统、化学治疗乃至放射线所绞杀,还是猖狂而可耻的暂时得逞,坎瑟细胞,自dna错误而出现时起,就注定了一个绝对无法逃脱的宿命,那就是灭亡,绝对会来的、无法逃避的灭亡。

当身体不堪重负而宕机,坎瑟细胞自身,也就进入了存活时长的倒计时。

坎瑟细胞,不管再怎样嚣张、猖狂,一旦脱离那被背叛与被损伤的躯体,直接暴露在环境中,都是根本无法幸存的垃圾品种。

直面挑战,而非寄生在躯体中吸血,这正是坎瑟细胞最不擅长的事。

从这种角度讲,坎瑟细胞的一生,倒真正是某种“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黑色幽默: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一个细胞决定擅离职守、恣意妄为,成为坎瑟细胞时开始,其所潜藏的这具躯体,命运尚未可知,或许幸存、或许罹难;但是对这决定要叛变的细胞而言,命运,却是毫无转圜的灭亡,不仅是自己,更是所有分裂所产生后代的灭亡,即便身为细胞根本无法理解,这仍然是铁一般的事实。

坎瑟细胞的命运,仿佛阴沟里的臭老鼠,方然一点也不想管。

但他却难免会联想到,倘若“追寻永生”与“叛变成坎”之间,确有某些对应的联系,那岂不就是在说,

追寻永生,不管是否会导致文明灭绝,身为追寻者的自己……

都一定会灭亡吗。

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方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所碰触的,是何等严重的困局。

之所以会遍体生寒,方然的恐慌,并不仅仅是因为“追寻永生”与“坎瑟”之间形式上的相近,而是他分明意识到,对永生的追寻着而言,在清剿一切威胁、消灭一切同类后,所面临的局面,居然与彻底肆虐而杀死躯体的坎瑟细胞极其相近。

脱离五十万亿同胞,独自面对外界,坎瑟细胞只有死路一条,有再多的拷贝也白搭。

那自己呢,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一个人支撑起整个人类文明的演化、推动起整个科学体系的进步,岂不是同样的白日做梦。

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

一个人也无法取代一个文明,继续存在;

倘若人类文明因永不下车的执念而亡,对追寻永生而言,也就宣告了彻底的失败……

这,仅仅只是假设,而非一个已被证明的命题,但当念头乍现时,方然还是极其抗拒的不愿再想下去。

这种假设,不管最终被证实、还是政委,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为求永生,他、和其他任何竞争者本来也没有任何选择,只有面前的这一条路可走;

正仿佛,dna出了错的坎瑟细胞,但凡不想乖乖等死,也就只有疯狂分裂这一条路。

没有选择,因此而注定会将文明灭亡,这已经根本不是一个是否愿意、是否应当的问题,而是从看过“匿名者”的绝笔后,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思考、纠结,却根本没办法解决的困局:

对人类文明,他,方然,岂但没想过要将其灭绝,事实上也并不希望其灭绝。

但自己却根本没办法,去避免这悲剧,自己没办法,大彻大悟、直面死亡的“匿名者”,也没有办法。

在绝笔中,“匿名者”只寄望于同类们,在永生不灭的无尽征途上,千万、绝对不能放弃;但是对文明一旦灭亡,“人”失去了“人类”这片土壤,“人类”失去了“人类文明”这块基石,进而异化为非人,又待如何,却没有提出任何切实可行的策略,甚至没有一点隐约的提示。

一定、千万、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方然是百分之百的认同。

但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决不放弃呢……

他却不知道。

第一七五章 回顾

“追寻永生”与“人类文明”的二择其一,现在考虑,似乎还为时尚早。

不管怎样,那也应该是成为“那个人”之后,才有机会考虑的问题,在这之前,每一个永生的追寻着都必须竭尽全力、才有可能夺取到唯一的永不下车之票,任何犹豫,任何分神,都可能导致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归根到底,人,毕竟是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机器。

一台自动驾驶汽车,面对万丈深渊,当然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加速向前,哪怕传感器将那深渊探测得再清晰,只要有权限够格的指令,这汽车在坠入深渊之前,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感觉——

甚至在坠落之后,也仍然毫无感觉。

但人类的思维模式,却不允许一个人在觉察到凶险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前行。

别无选择,理论上是极强的限制条件,既然根本没得选,那么埋伏在永不下车之路尽头的究竟会是什么,难道还很重要吗;

对人而言,还真的是。

一边收拾快餐垃圾,对前途的忧虑,让方然想起了卡奥*海因里希的名言……

最蹩脚的建筑师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

自我意识,盖亚表面的所有生命中,只有人类独具,即便这或许只是人类的一种孤芳自赏,甚至自命不凡,但方然的确从海因里希的话里,若有所得,人的一切行为,思考,尤其是脱离生物本能的那一部分,都不会完全局限于眼前,而总会掺杂着对未来的猜测,想象,预期乃至希望。

从这一角度讲,说“自我意识”是人类所独有,并没有什么错。

人的行为,精妙也好,愚钝也罢,都会包含有一种超越了此时此刻的预判,其特质仿佛拦击网球,并非着眼于球当下的位置,而是凭经验与学识去推测下一刻,继而挥动球拍,让未来的碰撞成为可能。

但是当“未来”充满了不确定,甚至,根本就希望渺茫时,又当如何呢。

略显拖沓的做完杂事,回到桌旁,方然已经说服了自己,暂时别去思考这一切。

抉择,没有抉择的抉择,这问题恐怕将长期困扰着他,如影随形,无从挣脱,如果现在就沉浸其中,恐怕,他早晚会被这一没有出路的困局彻底拖垮。

从人而到非人,固然是难以想象的惊悚,但,那至少还是在活着。

“……

教授,记得上一次拜访时,您指教过事关‘人类文明’前途的若干危机,我对此印象深刻。

那么在您看来,倘若文明永存、一直这样延续下去,那么在未来若干年内,或者说,未来较短的一段时期内,对文明的最大威胁会是什么?

人类又要怎样做,才能度过危机呢。”

平复心境,勉强从没有结果的思索中挣脱,方然尝试回顾上一次闲谈,不经意间,想到了教授最后的那段批判。

从教授上一次的话里,不难发现,和表面上的淡然处之不同,理查德*费曼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十分关注,这恐怕也是大多数理论物理学家的特质,当然,随之而必然浮现的悲观,也让方然有一点感同身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然心里明白,人类文明岂但无需担心几十亿年后的红巨星,也不用担心几千万年后的大冰期。

因为着文明,已时日无多。

但在教授眼中,很显然,对人类文明的未来还是多少有所期许,作为严谨的学者,费曼在开口前还犹豫了一小会儿:

“这问题很宽泛,显然会涉及到诸多应用科学的领域,坦率的讲,

我觉得以你、我的专业范畴,并不太适合讨论这么一个看重实践、仰仗行动的课题……

哦,倒也未必;方,既然你是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学生,那么在这方面,我倒是有一些疑点想找人讨论。

简而言之,你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计算机、人工智能、自动化系统的发展,对人类文明而言,是一种威胁。”

“计算机,人工智能……”

费曼教授的提问,出乎意料,方然原本还打算请教一些更“长远”的危机,譬如盖亚的气候变迁,或者恒星系的变化,因为他心知肚明,“眼前”的很多威胁,不管对人类文明、还是对他自己,都已经不成其为问题,围绕这些威胁进行的讨论,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参考的价值。

但教授却主动提及,诸如ai、自动化这些很现实的话题,直接岔开也不太好。

说些什么好呢,一开始,方然还在盘算怎样讲比较“安全”,然后他才想到,至少以自己多年来的经验总结,理查德*费曼这样对民众持批评态度、对文明却寄托希望的人,绝无一点可能会是“同类”。

观察,调查,甚至直接交锋,都不一定靠谱,但面对教授的方然却如此肯定。

因为教授的年龄:五十有余,结合现实世界的发展轨迹而言,这时候再追寻永生,已经太晚,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

更不用说若志在永生,一个人,又怎会选择理论物理为奋斗的方向。

想通了这一点,忽然间,长久以来连轴转、每天都殚精竭虑的年轻人,心生困倦,他不太想在这时候继续保持高度的警惕与伪装。

于是他便直言相告:

“不,我认为,这是杞人忧天。

时间有限,很全面的分析过程一时无法说清,但明显的事实是,现今人类世界存在的一切自动化、智能化系统,完全是由人来创造。

要说这人创造出来的工具,会反噬其主,理论上是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我却怀疑,会研究、制造出这种系统的人,他的行为动机又会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毁灭眼前的这一切,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人的一切行为,皆有动机,这是我思考的出发点。”

“哦,这是你的想法?

这想法可一点也不新颖,当然,我目前还没能找到反驳的论据。”

那么教授您难道是相信这一点吗:

人类创造的工具,会反戈一击,这岂非就是在说,未来某一天的计算机系统,会生出能权衡利弊、能寻找动机的自我意识,进而如同蛮族毁灭罗马那样,毁灭人类文明么。

第一七六章 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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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七章 获取

“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从古到今,成就是有目共睹的。

我并非是要否认,今天的人,不论随机抽样、还是取平均值,无论思维的能力,还是智力的水平,都大大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的古人;

但这种超越,个人之见,却并非建立在人、或者人之头脑的进化上。

那是建立在什么之上呢,这里借用艾萨克*牛顿的那句名言,‘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凭借人类有史以来的全部积累而获得更高的起点,大概是原因之一;此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全世界对科学研究投入的极大提升。

投入更多,积累更多,产出理应也更多,这并不能证明人、人脑本身在演进。”

(*注:牛顿的这句话,并非出于谦虚,而是在讽刺罗伯特*胡克的矮小驼背,这种尖酸刻薄是牛顿的本相)

理查德*费曼的话,让方然心生共鸣,他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

但另一方面,就算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无法证明“人脑在进化”,同样也无法证伪这一点,从这种角度理解,教授的话,和自己之前的念头,似乎就只能停留在感慨的层面,而无法形成严肃的论证。

对理查德*费曼,没必要一味出言附和,方然直白的提出质疑。

“哦,的确是这样。”

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披上外套,费曼教授肯定了方然的直言不讳,然后发出邀请:

“那么,如果你下午没其他的安排,我们可以去实验中心走一走,看一看,顺便也再聊聊,你看怎么样。”

约莫半小时后,穿过偌大的伯克利校园,从办公区域进入实验中心,一路上方然都好奇的观望、打量着,对校园里的这片区域,他之前从未参观过,甚至由于其远离生命科学部和住宿区,连从附近经过都没有。

说起来,以伯克利大学的占地面积,会有一些庞大的实验系统部署在此,并不奇怪。

但教授要带领他参观的,显然不会是类似“强子加速器”、“快中子反应堆”或者“引力波探测器”之类的大型系统,出于种种考虑,诸如此类的系统极少布置在高等院校内,至于伯克利的基础科学中心,更多还是从事一些“不那么高端”的基础研究。

即便如此,对门外汉方然而言,要分辨出位于一栋大型建筑内,由若干模块和大量设备组成的系统究竟是做什么用途,没有费曼教授的解说,也根本没可能。

“哦,这系统是关于‘量子隧穿扫描’的,具体功能,恕不详细介绍;

并非是出于保密,坦率的讲,我没办法用一段话来给你解释清楚,再说对今天的闲谈,也没什么意义。”

一边说,一边看方然的反应,后者意识到教授在用目光询问,他点了点头:

“是的,我能理解。

您平常经常来这里吗,还是偶尔造访?”

“最近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来,但一般也就是走走,看看,具体的研究,尤其是这类与应用联系十分紧密的,并非我所擅长。”

一边说,一边和年轻人穿过空间开阔的大型实验室,和迎面而来的实验人员打招呼,走过有人在讨论问题的办公室,直到在有着透明幕墙的计算机房外驻足,看向灯光暗淡的机房内,那些似无规律闪烁着的,意味不明的指示灯,看着它们量灭不定。

“这里是物理学部的计算机中心,我们平常使用的两台大型机,和一些传输、存储设备,都在机房里。”

计算机房,对方然而言十分熟悉,但站在玻璃幕墙外看实景,这种体验却很少有。

要使用计算机,在网络时代,尽可以通过互联网络远程访问、调用与渗透,从微型机到巨型机的不同种类、不同规模、不同用途的计算机系统,在方然的脑海中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他并不在乎这些从微小芯片到庞然大物的东西是什么模样,而只在乎它们提供的算力,和因此而具备的强大功能。

但很显然,在物理学家的眼中,眼前的景象,就会解读出其他的含义。

“方,现在的基础科学研究,或者,也包括其他领域的研究,越来越依赖计算机,你想必是清楚这一趋势的。

就我个人而言,从事的研究,也在极大程度上依赖计算机系统,虽然我本人并非精通于此,事实上,几乎就是一个完全的外行,通过访问接口来操作,编写简单的程序,也可以善加利用坐落在这里的大型计算机,乃至其他计算机资源。

就是在这一天天的工作,使用计算机的过程中,时常在旁观察,我这个外行却也能看到:

人和计算机之间,某些方面的差异,何等巨大。

和计算机相比,人对信息的获取、交流能力,不仅孱弱得可怜,甚至在过去的漫长年代中,进步实在太有限了。

人与外界的信息交流,不用讲,显然是通过感觉器官来进行,不论视觉,还是听觉、触觉,都是很有效的手段,但是这些手段,自从原始人类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是人的标配,即便凭借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陆续有了图画、文字、声纹与视频这些‘软件’,来提高表达、传递、获取信息的效率;

但身体的构造,并无法被更改,今天我们每一个人所配备的‘硬件’,本质上,与我们的原始祖先相比,几乎没有差别。

‘硬件’没有换代,仅仅通过‘软件’的升级,能力的提升注定有限。

这种限制,突出表现为语言,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深有体会,过去的若干年,甚至,追溯到过去的数千年,人类的语言始终在演变,新的语法、词汇不断出现,可是‘语言’这种交流的手段,其效率和能力,却始终在非常低的水平徘徊。

就拿很寻常的活动——阅读来举例,与一千年前相比,人的语言,改进了多少,阅读者每秒能获得的信息量,又提升了多少?

联邦使用的语言,在这方面,几乎就是在原地踏步。

时至今日,我们每一天所接触到的文字信息,从广告,到论文,这些媒介的信息密度,与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资料相比,即便有所提升,也绝对没有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

这一点,我们想必是可以达成共识。”

第一七八章 差距

“再看计算机,从诞生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计算机间的信息交流,速度又提升了多少?

不要说早期的计算机间通信,传输速率怎样,即便在互联网络刚兴起时,距今不过三四十年的技术水平,网络接入的常见速率还只有600到1200比特每秒;

但是在今天,就我所知,伸向全世界、在联邦更完成了全面覆盖的互联网络,其中的长途干线,采用多路光纤并行传输机制,其中的每一根光纤,如果采用最新的dwdm技术,理论传输能力都可以达到1000gbps、甚至10000gbps,如果再考虑到多根光纤并行,总的传输速率还会更高。

网络的访问速率,也许,无法等同于计算机获取信息的速率,但两者之间总有一定的比例关系,我认为,可以用来衡量这一速率的提升速度。

今天的计算机系统,可想而知,从外界、从其他计算机获取信息的能力,已经强大的难以想象,譬如我们人类阅读的书本,效率最高的人也不过‘一目十行’、或者从字里行间获得潜藏的大量信息,然而计算机,却可以用线路来在一瞬间获得所有这些数据。

人和计算机的‘思维能力’,孰强孰弱,我们暂且先不考虑,至少在获取讯息这方面,人早已被计算机碾压,不仅如此,还完全没有扳回劣势的希望。”

理查德*费曼的话,语速不快,方然却听得聚精会神,他很希望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而教授呢,则仿佛是对一墙之隔的计算机系统,产生了某种抵触,他踱步离开,走向光线明亮的长廊尽头。

“在信息的获取上,计算机,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当然此外还有另一条更明显的事实,在计算能力方面,计算机从诞生时起就碾压了人类,至少是绝大部分人类,这就无需赘述了,是吧。”

“是,在计算能力方面,人是没办法与计算机抗衡的。”

这种事实,在教育普及、计算机更普及的今天,根本就是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方然一边回话,一边想到eniac,世界上第一台通用电子计算机的数据,庞大到占地约百平米的eniac,现在看来何其粗陋,但即便是这样用真空管和开关、线路搭建起来的东西,每秒也能完成五千次加法,而且如果不考虑故障率(eniac的故障率很高),还可以不眠不休的7*24小时持续工作。

相比之下,一个人每秒又能做多少次加法呢:

就算夸张一些,不考虑输入、输出,至多十次吧,也根本不是eniac的对手。

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尚且如此强悍,今天top500榜单上的那些巨型机,其算力之恐怖,就更不用提了。

计算机的能力,很多方面的技术指标,碾压人类,沉浸在网络世界里的方然一清二楚,但他明白费曼教授提及这些的用意,显然不是为了说废话,而是以此衬托出“人”在这些技术指标上的裹足不前。

顺着这条思路,教授继续讲下去:

“计算机的各项技术指标,至少在目前,每一年、每一季度,甚至每一个月都会有新进展,指标刷新的速度是很惊人的。

反观人类,思维的发展难易度量,指标的原地踏步,却不言自明。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计算机的某些‘原则性’、‘关键性’的指标,也将超越人类,这是相当合理的假设;

如果这‘原则性’的指标里,也包含‘智慧’,情况就很微妙了。”

情况微妙,恩,方然顺着这思路走了一下,片刻间,甚至有些突然的恐慌。

然后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假设,别的不谈,以他推演的人类文明之未来,根本没可能让计算机、人工智能的演进到达那一步,只不过这种推演,费曼教授一无所知,才会有那种近似于“计算机将毁灭世界、消灭人类”的恐慌,是这样吗。

但是教授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根本就没提“毁灭”这一茬:

“如果有一天,计算机的各种能力,都超越了人类,那么,人类文明或许会迎来新的纪元。

这似乎就是在发感慨,但就我的观察,以‘人的力量’来推动的人类文明,发展,越来越后继乏力,这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是科学技术的停滞趋势吗,方然这样想到。

教授的观点果真类似:

“现代科学,表面上的情形,新技术似乎层出不穷、十分繁荣。

但是我们这些从事理论研究的人,感觉却很不一样,会议,学术交流,或者日常的浏览,至少在理论物理领域,崭新的成果,甚至划时代的理论,最近若干年来几乎就没有出现过。

究其原因,自己就在这一领域里,或许没办法做到完全的理性,客观评价;

但我的确认为,人的能力,对科学研究的限制,必然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原则性问题。

不管现代计算机技术怎样发达,工程数学、分析数学这方面的成就,如何斐然,根本上讲,这也无非是和计算尺、仪器台那样,是理论研究者的工具;如何利用这工具,或者,仅仅是如何接收这工具的计算成果,对研究者而言,可并不是一个只要睁眼看、动耳听,就可以解决的细枝末节。

方然,在你攻读的领域,是否也有一些这样的情况:

面对计算机给出的处理结果,除非是高度格式化、归一化的结论,否则,人要理解起来都极端困难。

说白了,使用计算机,无非只是代替人去计算,去趟过繁冗的中间过程,它无法替人去思考,没办法将自身的强大算力,融合到人的思考过程当中。

而现代科学的前沿领域,即便极度仰赖计算机的算力,事实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是仅凭计算就能解决的。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会想,倘若科学的进步,始终要完全依赖人的思考,

而这思考的执行者:大脑,又无法升级、演进,那么长远来看,总有一天,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会后继乏力,甚至后继无人。”

第一七九章 上界

站在落地窗前,看向窗外的一大片阳光明媚,理查德*费曼有些怅然。

为什么要对方然讲这些,动机,或许只是想倾诉,即便作为理论物理学家,平时打交道的圈子里,也没有几个人会对“文明的命运”感兴趣,更谈不上深邃的思考。

这并不是在说,研究基础科学的、几乎是最聪明的那一些头脑,会对人类的命运,文明的前途无动于衷,而是作为科学研究的先驱者,“每一个物理学家都会按自己的方式预言世界末日”并非笑谈,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

至于严肃的探究,甚至,撰写并发表论文,更是完全意义上的天方夜谭。

世界的趋势,文明的变迁,按道理是每一个活在社会中的人该关注的领域,但人类社会的教育、研究体系,有没有专门负责这领域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甚至政府部门呢,不出意料的,根本就没有。

人的活动,乃至社会的运行,最首先、最紧迫的着眼点必然是眼前,至多再延伸到并不久远、可以预期的将来;

而对更长远的,看似缥缈、却终将实打实降临的未来,则一概漠不关心。

想一想也并不难理解,诸如裁军进程,气候大会,乃至贸易谈判之类的凡此种种,这些与现在和将来密切相关,和盖亚上绝大多数人利益息息相关的事,往往都会以争吵和制裁结束,又如何能指望一个这样的世界,有能力去思考那远到与眼前的生活、这辈子的苟且没任何关系的未来呢。

一边说话,一边放松的思考,思路又有些流于批判的趋势,费曼教授挥了挥手,把这些念头驱赶掉。

然后接上话头,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曾经,作为一名研究者,我持有着少年时形成的信念,认为科学,是人类的灯塔,它将照亮漫漫前路,指引我们,走向遥远而灿烂的未来。

但是现在,从事了几十年的研究后,我却禁不住在怀疑:

科学,究竟会不会永无止境,退一步讲,即便客观世界的真理没有穷尽,以人类的智慧,人类文明的能力,又能将其求索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即便思考了很长时间,询问过许多人,我却始终没找到答案。

所以我有时候才会想,假如科学的发展有其极限,或者,即便科学没有这样的极限,人类能触碰到的科学却会有一个上限,那么,这上限很可能就在不远处,甚至……

今天的人类文明,会不会,已经异常接近了这上限了呢。”

费曼教授的语气,十分平缓,方然却听得毛骨悚然,他不自觉的捏紧了拳头。

科学的极限,他,又何尝没有思考过,但是和初出茅庐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理查德*费曼这样在基础科学领域躬身数十年的学者,眼界,见识,显然远胜过自己,结果他也对这一前途命运如此悲观,就格外令人不安。

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甚至,站在教授的立场,科学若有其极限,这,当然会是一个令人失望的坏消息。

但是对方然,这消息,只会更让他绝望。

伫立在不远处,一边聆听,方然的心思转的飞快,而教授的话还在耳边飘荡:

“如果这猜想成立,那么,对每一个信仰科学的人,都将是沉重的打击。

这种打击,并非是动摇了信仰、或者对科学感到失望,而是意识到一个人,一个文明,乃至盖亚的任何生命,终其一生都将被困在这小小的蓝色星球上,不仅如此,即便他们的后代,延续到哪怕再遥远的将来,这种困境,也没有希望被打破;

一旦意识到这点,进而,在漫长而没有结果的求索中逐渐相信了这一点,

人类文明,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将不再具有生机,不再具有继续前进的动力,变成随盖亚在宇宙中流浪的,活生生的死文明。”

……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时针指向十点,又到了熄灯就寝的时间。

伴随生物钟的精准感觉,“滴滴”的提示音响起,方然一下子从忙碌的工作中惊醒,意识到时间不早,他立即起身洗漱。

精确的作息时间表,不容打破,即便事务繁忙、或者满腹心事也不行。

多年来养成的这种习惯,在方然,早已培养起一套精确到不像话的生物节律,但他还是设定了提醒程序,原因无他,对于长期稳定度不佳的生物钟,需要外来的时刻,才能一直保持起码的准确性。

作息规律,但在洗漱时,头脑中会想一些什么,就并不确定。

白天与理查德*费曼交谈,教授的观点,在年轻人的脑海中徘徊不去,方然一边刷牙,一边尝试梳理思路,他想知道费曼教授的猜测是否正确,但同时也很泄气的想到,以费曼教授的头脑,都答不出的问题,他更是再怎样努力也白搭。

何止是一位教授,这问题,整个人类文明恐怕都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人类对这一问题的判断大抵如此,但对普通人和“追寻者”而言,同样的判断,引发的感触却截然不同。

科学是否有极限,文明是否有上界,这种问题,凡人的想法差不多都一样。

对悲观者,即便心里默默接受这一事实,想想反正也活不到答案揭晓的那一天,身后之事,当然无需烦恼。

对乐观者,哪怕心里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也只会用“走着瞧”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种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倘若没有水落石出,那就更好,文明始终向前发展、却碰不到叹息之墙,这不正是最妙的情形吗。

但是对永生追寻者而言,一切,都将褪去了面纱。

人类文明时日无多,这一假设,现在也只能是一个假设,却是方然笃信的未来,不仅如此,他也相当有把握的断定,其他“同类”的想法也大致仿佛。

如果说对一个永存不灭的文明而言,科学的极限、自身的上界,尚不明朗,

那么对人类文明而言,这一假设,却已经被推理所证实。

当文明本身都不复存在、化为时间长河的一缕轻烟,科学,又如何能继续发展,继续探寻那未可知的极限,这简直就不可想象;

倘若没有了科学的支持,永不下车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第一八〇章 报名

永生,必将灭亡人类文明。

文明的灭亡,将让科学的发展无以为继。

而科学发展的后继无着,又将使永生本身,变为幻想,成为一座矗立在沙滩上的危楼。

洗漱完毕,准备睡觉,盖上被子的方然却难以入眠。

没办法,过去多少年的人生经验,和书本上的叙述,都让他明白“入睡”并非一件完全受意识掌控的行为。

一个人,每天要进行的日常活动里,也就是睡眠只能完全的碰运气。

就像今晚这样,心事重重,入睡时间的推迟也在所难免,这种事对保持健康、追寻永生,是很大的妨碍,但与助眠药物的副作用和风险相比,方然宁可这样静静地躺着,放任思绪漫无目标的飘荡。

所谓“活着”,和每一天睁眼即来的劳碌相比,思维的徜徉,仿佛还更真切些。

细细咀嚼费曼教授的话,现在的他,并没有在妄想,妄想着要看见那那无人能够洞悉的科学之边界,而是在揣摩那通向永生不死的长路上,又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可能是绝对无法穿透的高墙。

科学的极限,如果这极限真的存在,人类,距离它究竟还有多远呢……

不知不觉,时间在一点点流逝,从科学最初的萌芽畅想到今天,乃至可以预期的未来,此时此刻的方然,格外意识到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是何等匮乏,即便身在当下,借助从古到今无数科学巨擘的肩膀,穷极目光,他也还是看不清楚,那天际线处的影影绰绰,究竟是新的大陆,还是在那之后,一无所有的绝对疆界。

看不见,不管是现在,还是在将来任何时候,科学的边界,倘若有的话,恐怕也不会是人能触摸到的东西。

那么退一步,人,人类,人类文明,又能触摸到哪里。

假如,仅仅只是假如,倘若人类文明的任何一个成员,都不曾有“永不下车”的念头,永生不死的执念永远被封印,人类文明,是否就能无限制的延续下去,甚至,无限制的延续这发展变迁的势头,终归能像走出盖亚那样,走出恒星系,走出银河,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一直延续到永恒。

思考,持续不辍,思绪越来越纠结,终于被困倦所压倒。

只是在进入梦乡前,模糊的念头,一时浮现:

不要再犹豫了,没有用的。

难道无人追寻永生,it领域的发展就会因此停滞,就不会一步步的,将这世界拖进自动化和智能化的陷阱,文明,就不会掉进那黑暗的深渊了吗……

文明终将消亡,这,无关乎于永生;

而是任何一个熵演化的过程,最终,必然会到达的奇点。

……

与费曼教授谈话后不久,钟声敲响,小城伯克利迎来了西历1477年的元旦。

西历1477年,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说不好,但在方然的身份隐匿计划里,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年份。

具体的讲,现在,他必须尽快脱离“方然”,转而扮演“安生”。

计划早已制定,关键的一步也迈了出去,但,正仿佛一个收拾行装、准备远足的旅行者,事到临头时,方然才发现,预先制定的行动方案还不够详尽,随着准备的进行,总会有大大小小的疏忽和麻烦蹦出来,耽误掉他的时间。

即便如此,在大半年的铺垫后,1477年4月初,坐在寝室里的年轻人最后一次核对项目清单,检查行动计划和相关设置,一边看着asa30轻车熟路的更新社交状态,一边敲击键盘,向远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网络服务器发送指令,在为年轻人举办的某次郊游活动中,为托马斯*安生报了名。

托马斯*安生,要接替这一身份开始新生活,方然的计划非常谨慎。

首先,最容易想到、也最不安全的途径,是从伯克利离开,一路穿越辽阔的联邦腹地直达波士顿,用复制好的门卡开启安生住处的大门。

这样做,眼前没有太大的风险,至少以自己的it能力,可以不着痕迹;

但考虑到“借用”托马斯*安生身份的动机,是为了隐匿自己的存在,避免在竞争者的内斗中处于不利态势,直接走伯克利——波士顿路线,就是一种十分愚蠢、会将长久以来努力完全葬送的莽行。

火并之时,即便安生那边一时还没头绪,对“方然”这一高危身份,不远的将来,却必将遭到竞争者们的缜密调查。

一旦查出“方然”与“安生”之间的联系,身份暴露,就会被杀出局。

正因如此,借助asa系统权衡利弊、度量风险,方然才会进行这一部署,让“安生”的身份出现在波士顿之外的地点,尽可能抹除其与“方然”之间的任何联系,避免追踪者产生任何的联想。

新身份的设置告一段落,接下来,方然还要规划自己的行程。

和寻常旅行者不同,所谓“行程”,远不是查询线路、订购车票和准备行囊,而是要确保一路上的安全。

安全,永生追寻者最看重的特质,真追求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有这方面的丰富经验,事实上,已安然无恙、近乎于零风险的在盖亚生存了二十四年之久,回顾过去,方然有相当的自信,他知道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无非只是运气使然,而只有自己(哦,还有其他的竞争者),完全是靠本事一直活到今天。

但是这二十四年的人生,待在住所、室内的时间很长,外出的次数,却着实寥寥。

多年来沉浸于网络世界,每一天都在奋斗,方然虽竭尽全力、没有丝毫懈怠,一个人的时间精力却终究有限,对外界,对庞大的联邦,乃至规划路径上的寻常元素,他都会时常感到陌生,从“motel”到“联邦大气监测站”,都会让他费一些时间查阅资料,然后,还发出些许的感慨。

自1453年上车以来,他又一次见到,

这一趟疾驰的时间列车,车厢里,岂但是惊人的广阔,其复杂程度,同样也会超乎想象。

第一八一章 旅程

世界,究竟会有多大呢;

一个人,尤其是行迹近乎“宅男”的方然,很难有确切的概念。

从自我意识觉醒后,几乎完全凭借书本、荧幕和网络了解外界,对狭小活动空间之外的世界,他既能借网络而了如指掌,同时,又感到一种完全的陌生。

在查询数据、制定行动方案时,屏幕前的年轻人往往就会想起,从田纳西来到伯克利的那一段长途旅行,和夜幕笼罩大地时,窥看窗外,那一大片寂静的苍茫夜色,和由此而生的复杂心绪。

不知不觉间,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从相对安全的住处,校园,到数千公里之外的陌生之地,风险让方然畏惧。

但现在,他还顾不上“成为”安生之后的麻烦,先把眼前的路径规划好,万无一失的完成这段旅途,才是当务之急。

从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到宾夕法尼亚州波士顿,旅程,当然十分遥远。

但以自己现有的规划、监控能力,如果只需要确保一路上的安全,对方然来说是很容易。

甚至于,对于那些曾发自内心感到恐惧的汽车、火车等交通手段,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也已想通,永生之路上的风险,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降到绝对意义上的零,凡事但周密准备,该行动时,就决不能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和莫须有的危险相比,掩藏行踪,是制定计划时的主要考量。

这种隐匿行踪,原则上,与江洋大盗们的逃匿之策是有一些相似,却又绝不相同,方然的目标是规避“同类”,而非躲避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而追寻者们的智慧,不用说,绝非寻常探员能比拟。

即便有这么多的掣肘,时不我待,1477年4月25日,方然仍决定启程。

出发前的一两个月时间里,以“虔诚的皈依者”心态而在网络上办理手续,装作一名退学生那样和伯克利大学的管理机构打交道,罗伯特*布朗那边,也心照不宣的打过招呼,方然在清晨收拾行李,在笔记本电脑上查询、操作完毕,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沉重的防弹门。

门,锁与不锁,这些细枝末节他一概拒绝去想。

集中精神到当前步骤上,背着行囊走出住宿区,几分钟后,“ford”皮卡缓缓驶出车库,方然准时前往距离伯克利十几公里的旧金山火车站。

从校园到火车站,一大早,时间还不到早六点,冷冷清清的交通状况没妨碍他的计划,抵达火车站后,他在进入自助服务区前,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反常迹象后,摘下防弹帽和墨镜,到自动设备上取了票,然后回到车上,设置了开启车门的密码,拿出平板电脑点击了一下“确认交付”。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这辆ford皮卡,他已经不再需要了。

交付地点设置在火车站外的露天停车场,时间则是12:00之后,接下来,方然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按照事先的调查,离开车辆,他在车门关闭时,心中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直到走出挺远后才揣摩明白。

从刚才那一刻起,方然的身份,就将(暂时的)与自己告别。

那么自己现在又是谁呢,

谁也不是。

一边走路,一边核对手机上的地图,方然沿着几乎没有视频监控的路径移动,穿过几条街道和三栋建筑,直到发现、并坐进imoto共享汽车租赁公司的电动车,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手,始终都捏着兜里的glock枪柄。

虽然概率上讲,这一条路线,是自己和asa30的共同选择,安全系数理应很高。

但是“意外”这玩意,可是盖亚上最不缺乏的一种东西。

凭借出发前的缜密规划、铺垫行动,不需要亲自操控,开启了“网内调度”模式的电动车就缓缓驶离泊位,继而沿匝道进入56号公路,大约一小时后,从远离市区的某出口驶出,不多会儿就进入了一片休闲度假区。

从闹市区到近郊,这里,不仅常住人口稀少、监控手段也少一些,是秘密行动的好场所。

电动车停靠在泊位后,自始至终,没碰过一下车内装置的方然探身下车,他背起沉重的行囊,深吸一口气,压抑内心的躁动与恐慌。

恐惧,大概来自于心底,也并非全无理由的怯懦,但现在,他必须克服它。

走小道离开下车地点,一路上,方然隐藏在墨镜后的双眼,始终在警惕的观察四周,这种观察,与其说是确保安全,倒不如说是混杂起来的好奇与紧张,毕竟,即便度假村这种寻常所在,之前的二十几年人生中,他都从未涉足,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大摇大摆的在林荫路上行走。

危险,周围会不会有呢;

或许会吧,但现在害怕也没有用。

一边走路,一边让自己别紧张,方然尝试在脑海中想象下一步行动,果然,他很快就不再为周围的风吹草动而担心。

和他即将要承担的风险相比,这些,并算不了什么。

脚步很快,迎着上午的清澈阳光,一路上,甚至还和迎面走来的陌生人道声“早安”、点头示意,即便在这么做的时候,衣兜里的黑洞洞枪口就指向来者、避免对方有任何不轨的行为,可方然自己清楚,倘若对面的家伙真掏出来一柄刀,或者其他凶器……

他的苦心经营就会付诸东流,接下来,就算将对方的脑袋打爆也于事无补。

所以只能镇定,再镇定,一切风险都在计算中,那么现在,他只要沉着冷静的承担这风险,而别无选择。

意外,即便每一天都在盖亚发生无数次,与恒河沙数的日常事件相比,毕竟也还是少数。

安然无恙的绕过度假区边缘,找到项目运营商的门头,提前做准备时,方然利用ai多方查询、审核,才选择了这一处规模很大的载具租赁点,并且通过渗透内网的方式,确保当自己抵达时,店面会确保有载具可用。

拜发达的网络、和联邦社会的变迁所赐,这时代的一切租赁、共享行为,几乎都可以在网上操作。

不仅如此,运营公司为节约客服、运维等低端人力,一线门店也几乎完成了无人化,这为方然提供了便利。

但即便时机不对,有一两名运营商的员工在柜台,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只要系统里的信息对的上号,就一切ok;

活生生的人,只会相信机器、而非自己,一切都已司空见惯。

第一八二章 租赁

网络,自动化,人工智能,所有这一切对人类社会的渗透,眼前的门店就是明证。

看上去有些缺觉的门店职员,对客人的造访,表面上一幅挺认真的态度,其实根本就心不在焉,在方然表现出常客的“娴熟”后,更乐得让其走自助流程,只要去库房按智能化系统的提示操作就万事大吉。

看那样子,即便一段时间后,有探员找上门来询问情况,他也会是一问三不知。

随着it对社会的渗透程度加深,人与人的互动,越来越流于形式、仰赖计算机与网络来记录、存储和校验信息,这是十分明显的趋势。

只要扫描rf卡、指纹或者虹膜后,系统显示一切正常,其他的就用不着人来操心;

相应的,要欺瞒这样的系统,也只需要高超的黑客技术就可以。

到目前为止,行动还一切顺利,接下来,方然心情忐忑的走到库房门口,他刷卡并验证指纹后,看着乳白色的卷帘门“隆隆”开启,然后站在一旁,很有些好奇的看着迷你牵引车开进机库,拖出来一架长、宽不过数米的小型单引擎螺旋桨飞机。

飞机,也就是走空中路线,放在不久之前,这还是方然绝对不会考虑的。

这种偏执,严格意义上讲,和理性的决策一点都不沾边,不论根据联邦、还是国际组织的统计数字,空中交通工具的风险系数都远低于汽车,也大大低于火车、轮船等看似更安全的交通手段,作为科学的信徒,方然很清楚这些。

可与此同时,考虑到一个永生追寻者的能力,飞机这样的工具,风险仍令他畏惧。

然而还是那句话,当事态演变为别无选择的时候,一个理性、客观的决策者,就不应该再被情绪所左右。

畏惧空中交通工具,不管这想法是有道理、还是太片面,结合过往的人生历程、心理变迁,方然觉得他有理由推断,不仅自己,大多数“同类”应该也会持类似的观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乘坐飞机。

现在,不就是这“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吗……

是,抑或不是,总之方然已有了计较,设置好飞行参数、路径与规划策略后,再一次确认周围没有相关目击者,方然扳动开关、迅速为放置在驾驶座上的假人充气,他推上驾驶舱的门,背起行囊后迅速从后门撤离。

还不到一分钟时间,就在他离开门店、踏上新的旅途时,随着引擎的突突声响,轻型飞机出现在天空,从视野中掠过。

预定飞机,作出乘坐轻型机向东的假象,这是方然的计中计。

作出这种规划时,一开始,他还有点犹豫不决,不清楚这样的双重掩盖,能不能骗过所有的,至少是大多数的竞争者。

所谓“骗过”,并不是要让追踪者信以为真、以为他方然真的搭乘飞机、甚至火车离开旧金山,前往位置隐秘的避难所,而是要让追踪者们确信,以一个永生追寻者的智力、能力,大概也就是把掩蔽措施做到这种程度,就自认为不留痕迹。

“隐匿者”与“追踪者”的较量,并非爆发于图穷匕见的那一刻,而是在眼前,就已经静悄悄的开始了。

正是出于对抗“同类”的考虑,制定计划时,方然才利用飞机做饵。

他的想法,是利用人类多少共有的“逆反心理”,一般来说,追寻永生者都很抗拒恶空中交通工具,那么在造假时,就理应不会考虑容易被识破的空中路径;但如果事先考虑到这一点,虚虚实实,真的用飞机来假冒行踪,又是一着利用思维惯性的好棋。

弄一架飞机来掩饰行踪,根本上讲,只有“弄假成真”和“以假乱真”两种选择。

未来迟早会出现的追踪者们,究竟会构思到那一步,方然并无法预知、也不太在意,从大清早到现在,他的全部努力,无非只是在营造一种“尽力掩藏行踪”的假象,借此来蒙蔽追踪者,让他们认定,自己这一趟告别之旅,目的地,必定是假借“笃信教义、归隐修行”之名而悄悄准备的避难所。

避难所,规划中“方然”这一身份的终点,未来迟早得有。

但是现在,这座想象中的末日避难所,却只有地址规划、而尚未动工修筑。

方然冒险之旅的目的地,显然,也不可能是这座位于落基山脉腹地、远离联邦大城市与大型工业基地、军队集结地的避难所,而是坐标相近的,位于被广袤森林覆盖的科罗拉多州某一人迹罕至之处。

但是从旧金山近郊到科罗拉多,这一趟旅程既不搭乘飞机,又要怎样走呢。

离开飞机租赁门店,加快脚步,走出度假村后方然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潜水表,时间还好。

按时刻精确、也保留灵活性的计划表,今天,他应该在上午10:00前后完成布局,然后离开度假村,以每小时二点五至三公里的越野速度,步行穿越不算茂密的次生林,一定要在在午后的14:37之前,出现在距旧金山六十一公里的小镇维尔纽斯。

准确地讲,就是要在旧金山开来的列车抵达前,抵达这座小镇的火车站。

……

从一贯的深居简出,到徒步穿越郊野,时间虽短,方然的心情却难免紧张。

在联邦西部时间14:45、列车从维尔纽斯车站开出后,落座在乘客稀少的特等车厢里,他还要在微笑询问的年轻乘务员面前,压抑下意识的深呼吸,并装出一副腼腆而好不意思的表情来,逢场作戏:

“哦,我身上……没烟味儿了吧,不好意思啊。”

“哪里,请别拘束、方先生;

您现在需要一杯咖啡、还是红茶么,请稍候,我这就去端来~”

“那就红茶吧,谢谢。”

送走了殷勤的服务员,方然看向窗外、抬手松一松衣领,努力让鼻子忍受那难闻的烟草味道,其实他上车前只熏了一点点,但平时绝不吸烟、也绝不吸二手烟,嗅觉对这类妨害健康的刺激品极其敏感,还是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总算顺利的上了车,接下来,还需要若无其事的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会儿。

想到这儿,方然探手到胸前衣兜,摩挲着那一片薄薄的、似乎已落后于这时代的磁性火车票。

第一八三章 潜行

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换取磁性票,是为了降低伪造行程的难度。

13:39从维尔纽斯车站启程,但在联邦铁路系统的数据库里,这张票的持有者,却是在12:50从旧金山火车站检票上车。

至于从旧金山到维尔纽斯的这一段时间,自己怎么没在座位上,这种传播范围局限于列车、甚至于某一两位乘务员的破绽,他就给出“去普通车厢吸烟”的不经意暗示。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人在心理上,最愿意相信、最深信不疑的,还是自己从线索、证据推理出来的结论,因为这并非旁人告知、而是自己加工所得,就显得格外可靠,甚至还会为此而“脑补”出并不存在的细节。

这一点,被方然加以利用,轻描淡写的抹掉了痕迹。

虚虚实实,绕了一个大圈子,方然最后还是选了“心理上更安全”的铁路。

煞费苦心的策略,能不能误导未来的追踪者,让怀疑、甚至料定了“方然”这身份非同一般的同类误入歧途,他现在还说不上来。

但即便瞒不过去,这,也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午后三点,列车从维尔纽斯火车站离开,沿一条先是平缓、而后渐渐抬升的铁路向东,方然则好整以暇的用过晚餐,他在座位上休息片刻,没发现车厢里的寥寥几名乘客中,有什么潜在的危险人物,就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连接列车上的网络热点。

向过去告别,从伯克利的住所启程时,完全抛弃旧身份的年轻人没带什么行李和现金,就踏上了几千公里的旅程,放在过去,这几乎无法想象,但在几乎一切都依赖网络、一切都以来服务器的今日之联邦,方然并不用携带太多行李,也可以凭借正常访问、或者黑客渗透的手段来得到补给。

但最起码,要访问网络,总要有起码的设备,背包里也几乎全都是这一类物品。

坐在柔软舒适的特等坐席上,连接网络,方然在浏览网页时也想到,列车特等座所在的车厢,一般都位于整列列车的前部,然而万一发生碰撞、脱轨等事故时,往往就是越靠前的车厢受损越严重、乘客也死伤惨重。

不仅列车,他从未搭乘过的旅客机,似乎也是这样的安排,头等舱都位于前机身、接近机头驾驶舱的位置,原因居然是“离引擎最远、所以最安静”。

为了舒适,也是头等舱的自然需求,而放弃了安全,这种处理方式对一般人而言并没什么,但换成以前的方然,就绝难接受,在他过去经历过的寥寥几次铁路旅程中,都会特意选择列车中段最安全的车厢,就是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

不过,要规避列车事故,选择中段车厢也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就像现在,从容安坐于特等车厢里,随联邦客运列车疾驰向东,方然却不怎么担心这趟列车出事故,因为他在动身前,早做好了一切准备,手机上的监控程序会时时返回联邦铁路监控网络的信息,确保列车前方的轨道一切正常,列车本身也没有异状。

说白了,要杜绝风险,如今的他已有能力全盘监控、而非消极的躲避和防御。

在排除了外来的风险后,列车的不安定因素,就只能来自于车上的乘客,但即便万一有什么人要炸掉这趟列车,自己所在的列车最前部车厢,也会是最安全的。

借助网络,充当上帝,无时无刻监视着列车与周边的一切动向,安全就应该有保障。

但即便用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当夜幕降临、列车行进在黑漆漆的崇山峻岭之间时,方然还是难以入睡,在铺位上辗转难眠。

并非是担心危险,整趟列车的每一处他都调查过,电子门禁也在掌控中。

那又是什么呢,大概是此时此刻,躺在一步步远离伯克利的列车卧铺上,他才格外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已经向过去告别了。

“方然”,只是一个姓名,即便这姓名也来历成谜。

但即便这来自孤儿院的名字,对自己而言,一点也不亲切、更谈不上难舍,一旦意识到这名字所代表的人生,过去的经历,都仿佛与自己完全脱离了联系,方然还是心有所感,他忽然有点难言的惊慌。

活着,毫无疑问,是意识的一直持续。

但像现在这样,他,从原有的身份中逃遁,那感觉,就好像是被抹除了一段人生。

活在当下,过去,只存在于人的记忆;即便眼前这记忆还在,当抵达波士顿,以“安生”的身份开始崭新的人生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不会逐渐忘掉了这一切,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以“方然”的名字,在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生活过呢。

过去的经历,深刻,而又难忘,他这样想是没有错。

但时间的冲刷,却又是任何记忆都经不起考验的,一种漫长而持久的力量。

既然笃定了“永不下车”的执念,如果,一切正如所愿,当自己在时间的河流中永远飘荡时,可想而知,不仅是现在的记忆,所有遥远而尘封的回忆,都将在永无休止的时间荡涤之下,模糊,消散,化为无形。

记忆力是有限的,因为大脑不可能有无限大的存储空间,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永生,同时也意味着,漫长的人生经历将渐次消亡,逐渐被遗忘,继而,变作仿佛从未经历过一样的空白。

当过去的岁月,变作了空白,一个人哪怕活得再久,又如何才能意识到:

自己,已度过了多少岁月,距离永生又还有多远呢。

……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四十亿年演化史中从未出现的情形,显而易见,一个人是不可能对这种情形,事先有所准备。

不仅意识赖以栖居的身体,没有永生的能力,即便意识,也无法轻易承载诸如“无限长生命”之类从未亲见、从未听闻,甚至从来就没有认真摹想过的情形。

继而,这仅为了应付几十年人生的意识,也很难通过延长身体寿限的方式,轻易的迈向永生。

第一八四章 郊野

思考,最终被入睡打断,方然没能透彻的思考这一问题。

一夜无梦,在“哐当”前行的列车包厢内酣睡,大概是精神高度紧张、极其疲劳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九点多,列车越过科罗拉多州界时,他才被乘务员叫醒。

通过语音呼叫,询问一下列车将到的站点,方然很快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车站接近,沉重的客运列车在减速,提着背包在车厢门旁等候,方然又看几眼手机,确认列车即将到达科罗拉多州西部城市克里夫顿,这是他的下一处落脚点,虽然车票上记载的终点站:普韦布洛,还远在三百五十公里之外。

和终点站普韦布洛、或者其他沿途站点相比,克里夫顿火车站位于一大片森林和田野的边缘地带,因为此地十分依赖火车运输,客货混用的车站规模很大,又没有像旧金山之类大城市会有的全方位无死角监控,于是在下车后,方然轻易偏离了出站路线上,转而从几百米外一处无人看管的侧门离开。

半道上,在无人值守的物流站点,他还取到了从第三地匿名发出的快件。

即便在克里夫顿这样的小城,联邦铁路系统的网络、信息化建设,仍然十分周到,这给他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只借助手机的nfc功能就能刷开门禁。

花费近一天一夜,进入科罗拉多,离开火车站的方然脚步不停,他很快穿越了城市边缘的人工林、和开阔的大片田地,和铁路沿线、市区不同,这一段旅程他几乎不担心被发现,毕竟再怎样密布的网络基础设施,也不可能将摄像头密布在庄稼地,自己只要躲开联邦国土部门的监视设备即可。

从火车站到目的地,近十公里的路程,花费了方然近两个小时。

这一段路,凭借多年锻炼的强健体魄,对方然而言根本不成问题,但随着脚步渐渐凌乱,他还是渐渐察觉,真正的野外跋涉和健身慢跑之间,还是有不小区别的。

但也还好,这一段徒步旅程后,他应该可以从容的休息后再出发。

科罗拉多州,和组成联邦的几十个州一样,方然此前从未踏足,之所以选择克里夫顿作为“方然”旅途的终点站,主要还是考虑这里毗邻两座国家森林公园。

在地形多样、植被茂密的科罗拉多,类似的国家森林公园还有若干处,占地面积都十分广阔;一般而言,在国家森林公园内活动,限制会比荒郊野岭多得多,但如果以“末日避难所”的设置来考量,频繁有人员和车辆出入的国家森林公园,又是很好的选址地。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在方然的计划里,用来掩人耳目的避难所就将建立在克里夫顿。

而他自己,在一路抵达联邦腹地的森林地带后,就得彻底脱离“方然”的身份,不仅从联邦民众眼中、也要从未来的追踪者眼中,销声匿迹。

走过几公里小径后,正如手机地图的标记,几栋彼此远离、矗立在岸边的建筑映入眼帘。

河边别墅,看起来没一点人烟,所见景象印证了之前调查的内容,即便如此,方然还是谨慎的在隐蔽在树荫下,他借助笔记本电脑和低轨卫星终端,又查看了一遍这几栋建筑内的实时监控影响,确定在这季节里,乍暖还寒的科罗拉多内陆地区,度假别墅的主人们还没有来过,才收起装备,慢慢走向事先选定的一栋三层建筑。

长途跋涉,接下来,还有一段艰难的旅程,充足的休息和补给是必须的,方然可没把自己当成超人。

一边接近别墅,一边抬头打量,方然没打算大摇大摆的刷开大门、走进卧室里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或者去厨房大吃大喝、也许还要泡一个热水澡,那样留下的痕迹太明显,哪怕自己专门研究过证据消除、反侦察之类手段,也不想承担多余的风险。

但是拜现代科技所赐,如果只借用一些别墅的被褥床单,倒不用担心会留下线索。

科罗拉多的四月,和旧金山相比,白天的气温更高、一到夜间却还挺冷,不要说露宿,就算在屋里也得盖被子。

和接近别墅时的谨慎相比,刷开房门后,方然却显得很熟悉屋内的一切,他先拆开快件、在容易清理的厨房瓷砖地上摆开自热食物,饱餐一顿,然后从洗衣间拖出床单、被褥,在厨房地面上打了一个地铺。

在这里过一夜,恢复体力,第二天离开时,把这些东西都扔给机器人就可以。

位于科罗拉多境内分支河流——塔拉瓦河畔,方然选择的别墅,价格不菲,内部设施也很先进,像清洗床单、窗帘之类东西的家务事,都有自动化系统来完成,完善的电子系统,倒是给方然提供了除摄像头之外的便利,让他可以舒服的睡上一晚。

待在厨房,不动水电,方然的行踪十分低调,不露行迹。

至于偶尔会驾车巡逻至此的当地警方,有铺垫工作在前,知道附近镇上的警察前天才来溜一趟,他也不怎么担心。

即便就是现在这一刻,警车正从别墅旁经过,又怎么样呢;

不靠网络,也没人能发现厨房里的自己。

在今天这样的it时代,所谓安全,不仅普通人要依赖网络、计算机、智能系统,就连一般的暴力机构也是,对巡逻警而言,只要摄像头、传感器没有异常,系统没拉响警报,一切就都尽在掌握,这样想,其实也无可厚非。

但在强大的黑客手段面前,表象,就都得打一个问号。

长途跋涉而来,借助事先做好的准备工作,就能轻易进入一栋看似安全的别墅,方然之所以能办到,并不是别墅主人订购的安保系统,能力低下,而是任何此类系统,出于安全、以防万一之类考虑,总会为开发者留下后门。

智能硬件,和运行其上的软件,或许从不出错、值得信赖。

但设计、制造、安装、维护这一切的人,却未必和他们提供的设备一样,始终值得信任。

从相信邻居、保安、警察,到相信高科技的it系统,事实上,这一变化并非像民众所想的那样,是用铁面无私、绝对可靠的机器,取代了未必可靠的人;

而是从信任自己周围的、有利益牵扯的人,变成了信任一群素未谋面的、不牵扯利益的人。

第一八五章 利益

人与机器,究竟哪一个才更可靠,很多人都会下意识的、不假思索的选择后者。

原因,无外乎是因为,他们在人身上吃过亏,上过当。

从行为动机的角度分析,人,因为有自我意识,就必然会有自身利益的考量,当自身利益与规则相冲突时,如果没有利益补偿、或者强效监控,就无法保证一个人的行为,会始终对他人和社会有利。

甚至,哪怕没有利益上的冲突,仅仅是监控缺位,都很难说一个人的行为究竟会怎样。

从这种角度,人,在制度与约束外,天然就是一种不可信的存在。

相比之下,机器,不论复杂到什么程度,其特质却始终由设计者的意图而定,对机器自身而言,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所谓自身利益的考量,一切行为都严格按预设指令进行,如果预设指令让它“舍己为人”,它就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当然,即便做到了这一步,也并非机器真有了此等觉悟;

没有自身利益的工具,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在执行命令,人无需像某些煽情科幻片那样,对如此“崇高”的机器心生敬佩、甚至为其悲伤。

倘若因一台机器,牺牲自己搭救了人,就对这台机器大加移情,那么推而广之,在餐桌旁大嚼火腿、鸡蛋甚至面包、蔬菜时,人怎么就没滋生出这样的情绪,一边吃喝,一边伤感,为动植物牺牲自己、养活人类的崇高德行而痛哭流涕呢。

难道只是因为,火腿和菜叶,不像科幻片里的机器人那样,有近乎人类的外表吗。

看问题流于形式,受感性、而非理性的驱使,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有这种缺陷,甚至于对机器,也经常仅从表面出发,只看到机器的铁面无私、严守规则,却没想到任何机器、系统的运行,无非都是遵从规则,而制定这些规则、维系这种运行的,归根结底,也还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机器,只是人的工具;

而人是不是可靠,前面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自有人类文明以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利益交织、乃至冲突,从来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何将一大群自私自利、首先考虑自身利益的个体组织起来,完成单一个体绝对无法完成的困难任务,从而更有效率的实现每一个参与者的个人利益,这,正是“社会”的最本质描述与概括。

但这组织的过程,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完美。

人类的历史,放眼望去,从古到今都充斥着欺骗、威胁、收买与背叛,这些见不得光的行为,仿佛社会交响乐中的刺耳杂音,令人不快,令人愤慨,却始终无法被根除,事实上,也根本就不可能被根除。

一个人,可以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的为自身利益而行动,却绝对不可能在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去监视其他人、为捍卫规则而战。

设想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贼,但凡有合适机会,都会伸手,

那么损人利己、损公肥私就注定不可能被杜绝,除非所有人都是警察,但这样一来,又没有人能从事生产,社会的经济循环就将崩溃,继而消亡。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说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人类文明的这种运行状态,古已有之,是社会运行的客观规律,这种规律,并不会因it技术的渗透而完全颠覆。

即便通过网络、媒体与监控体系,无数罪行会大白于天下,但这些体系本身,一样是由怀有私心、意识难料的人来运行,甚至,由于运行者与使用者之间,素昧平生,没有一丝一毫传统意义上的经济与社会联系,干起坏事来,反而更没有除监管外的任何忌惮。

那么,指望监管体系可以吗;

可建造、运行这监管体系的又是什么呢,依然是人。

工具,终究只是工具,它改变得了世界的面貌,却改变不了人类文明的运行法则。

睡前又想到这许多,方然暗自感慨,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网络、智能系统大行其道的今日之联邦,如鱼得水,隐秘前行。

这种事,放到若干年前,倘若有充足的社会资源,想必也不难办到,但那时的所谓“资源”,除马克外,大抵就是许多人所津津乐道的“人脉”,是广泛而交织着利益的人际关系,倘若有这些为基础,一个人,要不留痕迹的旅行几千公里,逃避系统化的侦查,也并非是完全的不可能。

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即便像自己这样,根本不怎么与人打交道的家伙,只要有强大的黑客技术、再用马克去借同行之力,一样也能办得到。

“人与机器”,哪一个更可靠,对方然而言答案再清晰不过。

机器,本身没有思想,选择相信机器、网络、体系,根本上也无非是选择了相信人;

如果人不可靠,很遗憾,事实上这就是不可靠,那么机器,计算机,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也都是注定的不可靠。

不过这条规则,还得附加一条注释,才算全面。

人和机器,都不可靠,那要什么才可靠呢:

只有自己,自己才最可靠。

盖亚表面的世界,至少,在人类世界,利益分割的最小单元,是人。

只有细分到每一个人的层面,完全的协调、兼顾、协作、共赢,才有可能被实现。

即便会有坎瑟细胞搅局,总体而言,构成躯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根本利益是统一的,可以彼此协调、并肩战斗,为“活着”的总目标而精诚合作,这种合作,建立在利益的高度重合之上,不需要铁一般的纪律,也能维持。

与之相比,人类文明的组织形式,则千疮百孔、漏洞百出,结局往往是朽木为官,禽兽食禄。

从这种角度讲,人类社会虽源远流长,存在、发展、变迁,也有至少数万年的历史,但时至今日,人,人类,人类文明,却依然没能找到一条光明的通天大道,没能找到一种自洽的体系架构,没能找到彻底融合全人类数十亿个体之自身利益的运转之道。

前路未明,章法不显,人类就这样一直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表面光鲜、本质混沌;

走向宿命的终结,也并不出乎意料。

第一八六章 方法

“永生”,生而为人、身为生命,这本该是一种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诉求。

但是在西历1477年的今天,这种诉求,却没有万全之策,去协调人类文明的全体成员共存共荣,相反,更只会带来浩劫与毁灭。

组成“人类”这概念的七十亿个单元,数量,比起组成躯体的五十万亿个细胞,相差好几个数量级,可自诩万物之灵的人类,却甚至还没有找到一种方法,来组织起这数十亿个有血有肉的人,携手共进,一起踏上通往永生的征途。

倘若有这种方法,那么,在永生的神迹降临时,人类文明想必就不致灭亡;

然而这方法,到底又在哪里……

入睡前,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冥思良久,方然不得不再次承认,方法,现在根本还没有。

他也渐渐感受到,“匿名者”在写下那篇文字时的心情。

疾驰的时间列车上,地覆天翻的剧变即将降临,而预见到这一切、将亲历这一切的人,却没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文明变作了永不下车的祭品,继而灰飞烟灭,而自己呢,即便苟活到了文明灭亡之后,也只不过是暂时逃脱死神的镰刀,躲在时间大地上的又一道防线之后,声嘶力竭、瑟瑟发抖。

当人类消亡,世界都换了模样,这种大背景之下的永生不死,又价值几何。

这问题,临睡前的匆匆一瞥,方然根本没指望能想出答案,他没有这种不自量力的奢望。

古往今来,曾经生活在盖亚表面的一千亿先行者中,多少天才的头脑,何尝没有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思考过,想要拨开重重迷雾、找到通往理想世界的天梯,而人类历史的每一行血与火痕迹,都无情的宣告了他们的失败。

数千年来,数万年来一直在求索,人类,却始终没找到答案、至多只有些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

问题如此艰巨,又怎可能轻易的找到答案。

从这一角度,俯瞰整个人类世界,甚至,将目光投向久远而苍茫的文明历史,方然倏忽间意识到,人类文明,自古至今走过了多少岁月,然而哪怕是再怎样漫长的路,这文明本身,却根本就没有一点根本性的变化。

和历史上任何时代相比,表面上,当今人类的生活,社会的运转,变化都如同天翻地覆。

可是若撇开那一层五光十色的浮沫,直视其本质,隐藏在纷繁芜杂表象之下的一条线,因利益而生、由利益驱使的那道链条,却贯穿了漫长的时代,甚至,还将从眼前一直延伸到未可知的将来。

人类的科学技术,在最近几百年、尤其最近一百年来突飞猛进。

然而社会的其他方面,倘若完全刨除了科技的影响,变革,则不仅乏善可陈,甚至连一些划时代的、有深刻意义的变化都很罕有。

科学,是文明唯一的原动力,方然并不是要论证这句话,尽管他极其认同。

而是既然如此,当科学技术的发展陷入停滞后,文明的发展,也会如同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一般,彻底失去了前途。

而最可怕的,则是这命运的无可避免,随时间流逝,

每一天都在不断迫近。

……

翌日,清晨六点,方然被闹钟的“滴滴”声叫醒。

一夜都没被打扰,和列车上的颠簸不定相比,休息的更充分,方然起床后收拾了一下铺盖,踱步到窗边向外窥视。

目之所及,见不到一个人,这里的早晨出奇寂静。

和长久居住过的旧金山相比,地处科罗拉多西部多山地区的克里夫顿,人口稀疏,而在远离市区的塔拉瓦河下游,这几栋度假别墅,平时更不会有什么人造访,在很多年以前,这种建筑还时常被闯空门者光顾,但现在一切依靠自动化安防系统,盗贼们就几乎放弃了这种油水寥寥的生意。

确认周围无风险,方然先打开笔记本联网。

昨天以方然的身份租了一架轻型机,并设置了自动驾驶程序,如果一切顺利……

很好,屏幕上代表飞机的亮点,正在爱荷华州境内闪烁,无人机留置程序反馈的数据也一切顺利,这就让他少了很多麻烦。

营造驾机出行的假象,耗费不菲,事实证明也确实有效果,现在,那一架螺旋桨轻型机已经抵达了租赁公司的某处无人管理备降场,不仅如此,早在飞机将要越过加利福尼亚与内华达的州界时,程序控制的无人机就携带着放气、收拢的假人脱离,坠落在杳无人烟的内华达荒漠之中。

虽只是障眼法,但,一切不出纰漏是最好,被“同类”调查时,还可以多拖延些时间。

借一大早没无人出门的便利,方然打理妥当、悄然离开。

走出别墅后门,沿小路一直到掩映在大片林荫中的板房,照例用手机刷开电子锁,方然闪身而入、略忐忑的向高大库房内张望。

见到好端端停靠的小船,的确如想象般,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盗用别墅主人的id,在网络上订购一艘轻型内河机动船,从支付到送货,一整条流程几乎都无人参与,即便在小城克里夫顿,船只仍然需要送货员开卡车送过来,方然也找了很自然的借口,让送货方自己开锁,在摄像头的注视下将船放置于滑轨即可。

寒冬季节下单买船,既然是到第二年夏季才用得上,买主懒得长途跋涉来接船,是很好的借口。

开船,或者说走水路,风险与气候、水文等因素相关。

如果只是在内河航行,危险就小得多,对永生追寻者而言算是一种选择。

但要从克里夫顿到邻近州的某一地点,甚至,还没等航行到州界,一路上就会有好几道水坝拦住去路。

那他为何要订购一艘机动船,难道还指望从水坝上飞过去吗;

绕着架子上的船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方然扒住船舷、一纵身跳到船舱内,仔细检查、核对这艘ks270型内河机动船的构造,确认结构和布局与网上查询到的图纸完全相符,他回到船库门口,在附近设置了好几只传感器,并在笔记本上开启监控程序,然后才有条不紊的向机动船中搬运物资。

继而,亲自动手改装,在ks270机舱附近的狭小空间里,开辟了一个藏身处。

第一八七章 退货

午后两点,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候,一辆引擎轰响的后双桥牵引车,行驶在克里夫顿远郊的蜿蜒公路上。

驾驶室后,是长而沉重的挂车,驮着一只十二公尺标准集装箱。

从科罗拉多州西部内陆出发,一路上,挂车时速保持在六十公里,自动驾驶程序有条不紊的应对路况、指挥三十五吨重的挂车平稳前行,无事可做的司机、兼押运员,则戴上耳机看电视,只在过检查站时,才应付差事般的装一装样。

在计算机如此强大的今天,自动驾驶,已成为一项十分成熟的技术。

如果不考虑联邦法律的要求,只考虑成本,恐怕所有长途运输公司都不会再雇佣任何一名司机,就像城市里经营出租车的同行们那样,让驾驶员们彻底丢掉工作。

当然,即便眼前这一步还不现实,多方面的压力之下,这一天,迟早也会到来。

天气晴朗,路况良好,重型牵引车顺利的一路抵达普韦布洛,驶进货运车站的庞大库房,司机等待轮胎吊将集装箱运走,然后和来时一样,坐在自动驾驶状态的车辆里,吹着口哨轻松离开。

从接收货物,到送达手工,货运司机只在集装箱牵引钩自动伸出、收纳货物时,才站在一旁看到自己运载的是机动船,虽然作为押运员,他有责任检查运载的货物,但干这一行很多年,什么样的东西也都见过,区区一艘小船自然让他很难提得起兴趣,只站在船舷旁、用手机匆匆照亮看了一看。

其实,就算他踏进船内,仔细检查,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机动船被用集装箱送到普韦布洛,在仓库里等待装车,这时,漆黑一片的集装箱内,传来极轻微的声响,爬出狭小机舱,摸索着站在船舱甲板上,蜷缩已久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伸了几个懒腰,一边侧耳倾听。

在金属材质、结构上容易传音的集装箱内,听不到一点响动,看来计划依然顺利。

顾不得长途憋屈的疲劳,方然先连接仓库内的联邦铁路公司无线网,借助自动化设备从集装箱中脱身,按手机中存储的空间结构图,他很快离开集装箱堆放区,借助地形和体力,进入仅有一道铁丝网之隔的标准货箱区域。

从开启集装箱门,到躲藏在货箱区域等待时机,这一切,仓库内的摄像头都视若无睹。

在仓库的黑暗角落里等待,时间,仿佛流逝的很慢,从现在开始,不,应该说从躲藏到机动船机舱内、等待接收退货的卡车时开始,行动计划就不再有精确的时刻,他必须相机而动、随机应变,才能顺利搭上去联邦东海岸的客车。

要完成后续计划,原则上,任何一趟向东行驶、经过宾夕法尼亚的列车,都可以。

但最好还是能碰到一列去波士顿的,为此,方然核对列车时刻表,再结合联邦客运铁路的晚点情况去推断,直到夜幕降临,才悄悄离开藏身处,穿过几乎从未开启过的检修舱门,进入标准货箱的装载层。

这时代的联邦客运列车,除少数旧型号外,几乎都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布置座椅,下层的层高则低得多,专门用来运输符合联邦铁路标准的物流货箱。

在装载层观察情况,不多时,列车“哐当”进站。

瞅准传送带的一段间隙,方然手脚并用,迅速潜入开启的货仓。

两天后,日出前的拂晓时分,开往波士顿方向的p25k客运列车刚驶过一座小桥,快要进入费城地界,却接到调度网络传来的指令,临时停车,就在乘客们不明所以时,尾部车厢的底层舱门悄然开启,一个人影迅速出现,消失在夜色中。

借助微光夜视仪前进,离开列车后,方然先根据电子地图找到隐蔽地点,他看了看手机,确定下车地点的坐标,看起来联邦铁路调度系统对风险的评估速度还真快,p25k的停车地点比他预想的提前了一点,现在,他还有不到三小时的时间,赶到并出现在几公里外的青年活动营地。

三小时,几公里的路程,沿最近的一条公路走过去,时间是挺宽裕。

不过在出发前,他还是又检查了一遍装备,包括“安生”的随身物品和识别卡,系紧鞋带,才好轻装上阵。

而一路长途跋涉过来,途中使用的东西,则装进背包、就地掩埋。

一切准备妥当,沿导航规划的路线往东行进,朝阳的光芒有点刺眼,一边走,一边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公路,方然居然有些久违的轻松,他意识到,自己正仿佛一只甲壳类生物,正在从旧的躯壳中脱出,迈向崭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即便只是社会、而非生命意义上的一段新旅程,对他而言同样珍贵。

和科罗拉多的起伏多山不一样,波士顿近郊的地形十分平缓,快步前进的方然在十点钟前抵达了活动现场,他远远看到入口处的安检仪、保安,想了想,就先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寻找以“安生”身份租赁的电动车位置。

考虑到起码的安全,千里迢迢来费城的一路上,方然始终携带着glock17。

但现在,既然要习惯以“凡人”的身份和思维来生活,大型活动的现场又有比较完善的安保措施,就不再适合带着枪四处晃悠。

何况即便持枪,一旦超出二十米的距离,手枪的威力也根本无法同长枪相比。

就说眼前,倘若这次交谊活动在闹市区举办,周围有高层建筑,方然就不会报名,否则一旦有极端分子,居高临下用自动步枪、甚至机关枪扫射,开阔现场的人群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根本无处躲藏。

相比之下,视野开阔的近郊,也有其他的一些风险因素,概率虽小,却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方然提醒自己,他必须努力去习惯这一切。

“你好,托马斯!

请刷一下识别卡,从安检门通过。”

“好的,谢谢。”

平生头一次被人称呼为“安生”,尽管有心理准备,方然的神情还是微微一变,但并无人关注。

从列车底层离开,动身前,方然已换了一身低调而整洁的衣饰,他抬手让保安戴上无线腕带,暗自吸气,脚步从容的向前走去。

第一八八章 生活

四月下旬的费城,和阳光充沛的西海岸不一样,这时节还有点阴冷。

像今天这样的艳阳高照,就显得挺难得。

身穿一条休闲裤,和质地考究的浅色外套,里面是深色高领毛衫,方然的装束既不扎眼,同时也可以遮住里面的凯夫拉防弹衣,除此之外,他就和来郊游联谊的年轻人一样,除手机、腕带,再没有携带其他的装备。

这一身行头,和在伯克利的全副武装时相比,是会让方然心生忐忑。

但既来之、则安之,要融入“安生”的身份、不留痕迹的取而代之,这种缺乏防备、近乎冒险的行动,则是一种他必须习惯的生活态度。

大抵凡人,虽然都深切畏惧着死亡,同时却也都明白,死亡,是不管怎样小心谨慎、都迟早会上门的宿命,既然如此,对生活中的意外、危险,恐惧的程度反而会因此而下降,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

既然如此,要扮演一个普通人,就不能对周围的风险草木皆兵。

在类似于嘉年华、不过没那么喧闹的交谊活动现场,一开始,方然还有些意料之中的无所适从,即便还没到社交恐惧症的程度,但他的确不熟悉,这些来自费城和周边地区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是,都是怎样打发时间的。

只不过这也无所谓,他不熟悉,曾经的安生也一样不熟悉。

报名参加活动,根本上讲,是为“融入”安生的轨迹创造时机,至于自己的表现是否大方得体,身为宅男的托马斯*安生本来也不擅长这一切,所以就按自己的脾性行动好了,这样反而还更自然些。

网球,三人篮球赛,还有一场迷你高尔夫……

出于安全考虑,方然没饮用活动现场的饮料,而是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瓶苏打水,他不紧不慢的边走边看,这些联邦民众喜爱的运动,多少都有些危险性,所以他从不参与、自然也就没学会。

不过,即便厌恶风险,像“计时投篮”这种轻松闲适的活动,总可以试一试。

来到场地上,稍排了一会儿队,方然就站到了罚球线后,他等计时器示意“开始”后就娴熟的抓球、投球,身手因为长途旅行而有点疲倦,影响了发挥,但在短短的30秒中,他还是投进了七八次。

投篮结束,旁边有人喝彩,方然友善的报以一个微笑,感觉还挺棒。

刚才,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自己竟短暂的、事实上也很有风险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放松了长久以来一刻不得休息的紧绷神经,真正像一个二十来岁、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那样,去切身体会什么是活着,什么,又是真实的生活。

热身,加上投篮,捂着防弹衣的身体微微发热,但这热度,又和之前锻炼时不太一样。

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吗,忘却了、至少是暂时忘却了注定将降临的死亡,而全身心沉浸在眼前这短暂、却又无比真切的人生之中,去体会这宝贵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不去担忧那想必并不遥远的宿命终结。

这样的人生,站在永生追寻者的立场,方然曾以为,每一刻都会是无法忍受的煎熬。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接触,即便只是惊鸿般的一瞥,看到身旁的年轻人扎堆笑谈,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所有这些在屏幕上司空见惯的景象,现在亲眼目睹着,却让方然有了别样的感触,继而,感慨丛生。

活在当下,这么一种处世哲学,执念于永生的他恐怕是没法认同。

但,不同于以往的悲天悯人、仿佛以上帝视角俯瞰这世界,此时此刻,站在场地旁边的年轻人,能察觉到几束异性投来的目光,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才深切的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甚至批判,是多么的不近人情,又是多么的片面而武断。

生生死死之芸芸众生,生活的每一天,如此真实,永生的第一缕曙光却那样遥远。

世人皆苦,又何必强求着每一个,去追逐那渺茫之极的希望呢。

思维延伸到这里,恍惚间,方然竟有点眩晕,他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来,一边啜饮苏打水,一边仰望湛蓝如洗的晴空。

死,与生,畏死而求生,坚定之极的信念不容改变。

可是现在,不自觉的检讨多年来所思所想,方然却蓦然惊觉,人与人的头脑、意识,千差万别,所思所想更不会如机器般整齐划一,即便面对生与死这样根本性的重大问题,他也没资格去评判他人的选择,更没必要认定,人类中那并未追寻永生、甚至不曾想过的绝大多数,就都是些浑浑噩噩的可怜虫。

永生,无限长的生命,是自我意识觉醒后的一种必然渴求。

然而最痛苦的是,这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渴求,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上,却根本没有任何被满足的机会,甚至见不到哪怕一丝希望的光。

死亡,注定要来,世人谁不畏死;

但在无限延伸的叹息之墙面前,永生,却又注定是一种妄念,一种狂想。

倘若永生并不可及,人,置身于特定历史时代的所有人,又怎能苛求他们,怀着终有一日要超越死亡的最高理想,放弃所有生活,奉献全部人生,为人类文明迎来永生神迹降临的那一天而奋勇拼搏呢。

知其不可而为之,于精神,是一种执着,于现实,却愚蠢至极。

人类历史上的无数先行者,并未作这样的蠢行,恰恰相反,他们选择了生活,选择了彼此斗争、又彼此依存,选择了热爱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仅与残酷的大自然殊死相争,更与邂逅的意中人一道,生息繁衍,让星火般的文明延续下去,后继有人。

面对死亡,绝对无法战胜的存在,绝望,却从未将人类彻底征服。

不然,倘若没有一代代前人的努力与奋斗……

方然战栗的想到,自己,甚至根本都不会有踏上时间列车的机会,更不会有资格,手握科学的利剑,登上那直面死神的竞技场。

第一八九章 艾米

眼前的景象,昨日的历史,一时间,仿佛都在视线里重叠在了一起,让冥想着的年轻人心生敬畏,随即,油然而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景仰。

人,人类,人类文明,这些词的涵义,恐怕要比他领悟到的更深远……

坐在长椅上,一直沉浸在纷繁思绪里,直到眼前出现的人向自己打招呼,方然才如梦方醒。

他费力的眨眨眼,让大脑有时间转换场景,恢复运作:

“啊,这位女士,你好。”

“你好!

旁边没有人,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询问过方然的意思,当然,就社交礼仪而言只是一句例行公事,年轻的女孩收拢裙摆坐下,对看过来的年轻人报以微笑:

“刚才看到你在投篮,投的很准啊;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是‘托马斯*安生’,从费城过来的,很高兴认识你。”

刚开始说话,方然还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在扮演刚刚接手、并不熟稔的“安生”,而且坦率的讲,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中,除了在教室、或者医院里,他从未距离一个年轻女孩如此之近,更不用说搭讪了。

而且,客观上还有一个原因,迟钝如他也看得出,眼前留长发、肤色白皙的女孩很漂亮,这略微加剧了他的紧张。

在这副标致的皮囊之下,会潜藏着危险吗,他暗自警惕。

心理活动大致如此,表面上,方然的表现倒与身份十分相符,紧张,腼腆,不善言辞,这些特质套用到“安生”的身上,的确是恰如其分。

一方面心怀戒备,另一方面则是局促,方然的表现,没有引起女孩的反感,看起来这位名叫emily的姑娘性格也不怎么外向,之所以来搭话,还是看到方然身材健美、肤色却略显苍白,觉得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不怎么喜欢户外运动的那种类型,当然这些细微的心理活动,方然后来才知道。

交谈中,说起各自的身份,方然的提前练习发挥了作用,甚至错觉渐生,以为自己真的就是“托马斯*安生”。

“你在费城读书么?

我从匹兹堡来这儿找同学玩,顺便参加一下活动。”

匹兹堡,宾夕法尼亚州第二大城市,方然记得那里也有联邦的名校,他随口问了一句,还真是,emily就在卡内基梅隆大学读本科,而且,也是计算机相关的专业。

得到这一讯息,方然最初的本能般念头,是揣摩这女孩会不会是“同类”。

但他随即又释然,意识到这种警惕,并没有必要。

在年轻人聚集的活动现场,碰见竞争者的可能性,当然是有,但一来他并没有精确测算过,联邦的三亿人口中究竟会有多少同类,二来,日常生活中与同类擦肩而过、甚至短暂交流,其实也无妨,哪怕引起了对方的怀疑,只要没完全暴露身份,就几乎不存在被竞争者锁定、继而拔刀相向的风险。

抱着这样的想法,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就比较轻松,渐渐打消了他的疑虑。

眼前的emily,看样子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和联邦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活泼、好奇,大概是被方然的外表所吸引,自己却不愿承认、或者还没意识到,女孩主动将谈话引向了it领域,方然也就跟着闲聊。

但即便是两人都熟悉的it领域,不一样的身份背景,观点,也可能会迥异。

谈话间,方然很快就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觉得emily这样的年轻人,如此阳光,仿佛浑身都充盈着轻快的气息,不是因为他们能力超卓、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的期待,而是因为以他们的眼界、目光,并无法穿透五彩斑斓的社会表象,看到其后涌动着的黑暗潜流。

正比如说,同样在学习it领域的emily,就对人工智能、自动化的发展心怀期待,言语间满是乐观的情绪:

“你认为,随着it技术的进步,很多人的工作会被计算机取代,会因此而失业?

这是不是有一些太悲观了,毕竟,计算机系统也需要大量的人去运行,而且几十年来,it技术一直在发展,可人们也没有纷纷失业啊;

旧的工作消失,新的工作又会出现,总不可能一切工作都由计算机去完成。

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大部分人的工作都会更有趣、更富有创造性,甚至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作家,音乐家,运动达人或者电影明星,而那些枯燥乏味的工作,就可以交给计算机,比如自动驾驶技术,让人们无须再辛苦的驾驶汽车,就可以到想去的地方,毕竟长时间开车,也是很辛苦的。”

“那么emily,你觉得,如果一名司机因为自动驾驶而失了业,他能不能成为诗人,作家,或者电影明星。”

“这我也说不准。

但,既然辛苦的劳碌都给了机器,人们就可以去发挥自己的兴趣啊;

不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有观众认可,能够为其他的人带来益处,生活就有意义。”

要说什么是“乐观”,这,大概就是了吧,方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打算说什么,却还是改变了主意,对迷人的女孩报以一个理解的笑容。

“恩,的确如此,你说的很有道理。”

……

开口之前,先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方然明智的没道出真实想法。

不管“方然”怎么看待这一切,在托马斯*安生眼里,世界肯定不会有如此黑暗的那一面,所以现在,他也应该在思想上表现得更幼稚些,才不会露破绽。

所以接下来,以全新的身份继续活动,他的表现很“正常”,甚至还和emily愉快的共进晚餐。

然而这思想上的幼稚,多么危险,又让安生一步步走向了低温容器……

礼貌的与emily互留联系方式、挥一挥手道别,走向停车场,拉开电动车门坐进驾驶位,方然才忽然想起,现在,他这个名义上的“安生”与本主之间的距离,已经十分接近。

不仅如此,接下来他还要住进死者的家,以死者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他的额头就沁出冷汗。

第一九〇章 费城

从活动举办地到费城,二十几公里的路,方然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完。

行动迟缓,并不是因为恐惧,虽然坐在共享电动车里,他的确费了一番努力才说服自己,不要再想什么“安生”,那一具密室中的冰冷尸体。

永生的代价,未来,这样的悲剧只会越来越多,倘若心理上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还不如直接放弃,接受命运的安排,又何必大费周章的隐匿身份,千里迢迢从伯克利潜行到完全陌生的费城呢。

情绪不振,甚至,还有些难捱的反胃,坐在车里的方然暗自忍受。

不忍受又能怎样呢,一旦抵达费城,就拨打911并向宾夕法尼亚州警方自首,摆脱心灵的煎熬,还是就此反悔,大费周折的重返伯克利,向校方递交恢复学籍的申请,然后继续帮教授做末日避难所的生意呢,这些全都是白日梦。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后悔药没有,现在,他根本就别无选择。

不知为何,从摆脱“方然”的身份开始,直到以“安生”的身份出现,对方然而言,应该只是一个身份、甚至只是一个姓名的变化,他自己,依然是他自己,这似乎就是一句毋庸置疑的废话。

可现在,乘车接近费城市区的年轻人,却在迟疑,仿佛又不那么确定了。

不论怎样改换身份,我,还是我,这判断并无需证明。

追寻永生,也必定是追寻自己,现在正思考、揣摩着的这一具灵魂,至于躯体姓甚名谁,根本无关紧要,难道不是吗;

但是在世人眼中,从任何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方然却能想象到,真正实现了永不下车的“那个人”,却将会是托马斯*安生,对外界而言,他们并不真正清楚、事实上也不关心这位安生“究竟”是谁,而只要一个名字,一个记忆的标签,而这标签,就从过去几天的某时某刻开始,已不再属于“方然”。

哦,这么想也不对;

到那时,一切早已灰飞烟灭,又哪还有什么“世人”呢……

一路上都在思考,安全则依赖自动驾驶系统,为保险起见,方然给电动车设置了30公里/小时的限速,结果在天黑后才抵达费城近郊,按车载导航的指示,让电动车停靠在一座坡顶房屋旁边。

时间过了晚七点,路灯昏黄,房屋里一丝光也没有,略显阴森。

第一眼的印象,大概是在黑夜中观察的缘故,方然有点冷飕飕的感觉,他核对一遍,确定这里的确是托马斯*安生的住所,于是耐心的等待片刻,手机时钟跳动到20:00时,屋子里亮起了柔和的灯光。

在不知情者眼中,这,就是过去的近一年时间里,屋里有人的证据之一。

确认地点,查看四周有没有威胁,方然慢慢开门、下车,神色机警的穿过石子路,照例用手机刷开电子锁。

终于,到家了。

夜里造访托马斯*安生的住处,方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先睡觉。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长途跋涉后的放松,第二天,阳光斜照进客厅里的时候,窗外隐约传来的夜猫叫声吵醒了方然。

早早就寝,看一下手机已快十点,年轻人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大概是因为劳累。

西历1477年5月1日,距出发刚好一周,几天来的高强度迁徙,尤其是思维的时刻警醒,人在旅途时精神比较亢奋、还不觉得怎样,现在一旦放松下来,以方然的身体素质,居然还会在伸懒腰时感到胀痛,便决定这几天先恢复体力、收集相关讯息,然后再着手以“安生”的身份露面。

崭新的生活,一切都和在伯克利时不同,这当然是极大的考验。

但起初,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方然要做的却很简单,无非就是继续利用网络、安排虚幻的“安生”继续生活,只不过将食物、水这些原本要进马桶的资源利用起来,顺便用托马斯*安生的账号在网络上活动一下,仅此而已。

灭掉一个宅男,顶替其身份继续生活,难度比方然预料的要低一些。

即便如此,要把事实上长期无人居住,并且即便在有人时,生活习性也挺邋遢的宅男住所整理干净,也不是一项能轻易做完的小工程。

单收拾物品,归类、处理托马斯*安生的遗物,就耗费了他三四天时间。

在这一辛劳的过程中,安生的个人物品、包括隐私,基本上被方然翻了一个底朝天,但收获也有,别的不谈,从收集起来的“遗物”判断,托马斯*安生是永生竞争者之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也算不得什么新发现。

事实上,要说“同类”会被自己诱捕、甚至因此而丧命,这根本就不可能。

几天的时间里,对托马斯*安生留下的物品,小到u盘,大到电冰箱,方然都陆续进行了检查、登记,但他的主要时间并非花在这上面,毕竟在此之前,大半年通过网络监视、遥控安生的住所,asa已帮他做过类似的事。

从熟悉的环境,进入一个相对陌生的场所,他更忌惮的是风险。

风险,来源多种多样,从租赁公司的登门核查,到无法无天的持枪抢匪,从防不胜防的交通意外,到洞穿屋顶的小块陨石,性质不同,应对的方式也大不一样,方然从第一夜起就睡在房屋的地下室,升级监控系统,此外还用提前网购的工具、材料,在地下室和一楼开辟了小块防震空间。

所有这些准备,做法,和在伯克利时大致一样。

但要以“安生”的身份活动,平时的言行,也都尽量与普通人保持一致,那么对外界的许多风险,概率上讲,也是导致联邦公民死亡的主要风险,方然就没办法再像待在伯克利时那样,每天都全副行头的出门。

譬如glock17手枪,在伯克利,他都是偷偷携带在身上,可对“安生”而言,这就是一种很突兀的行为。

更不用说要扮演成一个普通人,而非极度畏惧意外、死亡的永生追寻者,许多的风险,他都无法再主动远离、或者临时逃避,否则,就有可能因为这一点破绽,而被同类们调查出来。

第一九一章 防御

平凡的新身份,与追求绝对安全之间的矛盾,方然一早就思考过。

虽然和必将到来的同类相残相比,眼前的生存风险,并不算高,他在金伯利念中学时就做过粗糙的统计程序,借助联邦公共管理机构的数据,把日常生活中可能遭遇的风险分门别类的度量过一遍。

结论,不出意料,交通意外高居榜首,其次是枪击等暴力因素。

要避免这一些高危因素,不论对“方然”还是“安生”而言,都不困难,宅男的行为特质就包括了“少出门”,因此也避免了许多风险。

虽然按方然的统计,联邦每一年都会有六百多名壮士,开车冲进建筑物,并造成超过三百人的伤亡,但他已决定睡在地下室,看安生的住处,也并没有正对某一条街道之类的危险因素,所以待在家里总归还是安全的。

除此之外,对经济形势催生的暴力威胁,一柄glock17倒有些单薄。

那么要大肆采购军火,甚至在前后门埋伏几只“阔剑”地雷吗,那样会太招摇,一旦暴露出“安生”的贪生怕死特质,就有可能被嗅觉灵敏的同类察觉。

暴力袭击难以防范,至于生活中的其他风险,就更无法揣摩。

过去二十年来一贯的防御策略,现在,不再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方然的对策则是“穷而思变”,借助联邦的发达网络基础设施,和近年来it领域的研究成果,从更高层面去看待并解决这些问题。

一旦有了构思,他眼中的首要目标,是费城公共安全机构的监控网。

当今时代的社会体系,要监控、管理起来,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比过去复杂了许多倍,基于人力的传统体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堪重负。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整张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监控网,供职于安全机构的人力,也逐渐分化为一线的行动者、与后方的处理者,而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这两类岗位则不约而同的被机器所取代,监控网的能力,也随之而不断强化。

这样的趋势,只消观察最近几年来,出现在联邦大街小巷的安保机器人,逐渐取代了身着制服的保安和警察,就可以窥见端倪。

在伯克利,方然不需要走出校门,就能在校园里见到至少三、四种不同模式的安保机器人,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只负责“管控危险因素”,只要捕捉到周围的人持有枪械、冷兵器或其他可疑物品,就会将锁定目标、并将情况上报。

ai更复杂、权限想必也更大的一种,则装备有从催泪瓦斯到556毫米机关枪的充沛武力,机关枪里装填的则是橡皮弹、或者麻醉弹。

此外还有一类,也是目前权限最大、执法能力最强的遥控型号,按新闻上的说法,这种一人多高、看起来挺灵活的“机械战警”,每一具都由真正的警员在远程操控,不仅能维持秩序,必要时,还可以直接参与抓捕行动,甚至与暴力分子来一场枪林弹雨的厮杀。

换句话说,和完全的ai机器不同,这种机器人拥有“当场击毙”的权限。

一线治安力量的变化,民众都看得见,相比之下,监控网的升级、演进,就只能通过新闻和网络上的资料去分析和猜测。

街头巡逻的机器人,显而易见,消灭当街抢钱的毛贼是小菜一碟。

但是简单直白的暴力震慑,对有组织的复杂犯罪、或蓄谋已久的非法活动,却无能为力。

在这方面,负责联邦国内安全的fbi机构,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启了一项庞大的研究计划,希望借助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领域的成果,研发出能对大量数据进行自动处理、智能分析的系统,用来辅助探员的工作。

十几年过去,今天,这一系统已上线运行,其作用和价值,甚至超越了人们最初的设想。

凭借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稠密的联邦社会安全监控网,海量的数据,以往根本无法奢望能够获得的数据,每一刻都如泉水般奔涌而出,而承接这海量数据的,则是fbi在联邦布局的近十个超级计算中心。

在深度挖掘算法和模糊匹配算法的加持下,计算机,近乎于像一个人类侦探那样工作,以闪电般的速度,从监控数据的汪洋大海中提取线索,并分析、汇总成事件报告,提交给忙碌的系统管理员审核。

经过管理员的初筛,有较大价值的报告,或者针对某一立案的报告,会提交到fbi总部,由资深办案专家跟进。

这一连串的过程中,最终的分析、决策者,仍然是人;

但计算机系统的介入,却极大提高了办案环节中最琐碎、耗时的“侦查”,同时还节约了大量人力。

进而,还一并隔绝了大量难以量化、难以杜绝的人为干扰和疏忽。

借助现代it技术,联邦的安全体系,今非昔比,固然会令一些宵小之徒畏惧。

但是和打击已经发生、已经完成的罪行相比,这一体系的预警、预判和干预能力,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收集海量讯息,分辨蛛丝马迹,现如今,fbi的核心体系,已经能在某一些时候,在某一些特定的情势下,实施以往只在幻想作品里出现的行动:

提前觉察犯罪倾向,甚至,对即将发生的恶行进行预判,也就是“未卜先知”。

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联邦政府一直在拨款支持fbi(当然也包括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等机构),半公开的进行研究。

“预判犯-罪行为”这一听起来着实玄妙的研究方向,曾经在联邦社会引发争论,民众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对这一体系的可行性、合理性,乃至其或然投入实用后的权力边界,争执的不可开交。

争论的焦点,毫无疑问,集中在一个容易摹想的场景:

倘若一个人,出于某种动机而心生歹念,那么在他即将行动、却还没动时,他是不是罪-犯;

联邦的暴力机构,又有没有权力“提前执法”,将这尚未开始、没有任何一丝事实支撑的犯-罪行为,扼杀在发生前。

第一九二章 安全

(防d设置,请谅解,会尽快恢复)

平凡的新身份,与追求绝对安全之间的矛盾,方然一早就思考过。

虽然和必将到来的同类相残相比,眼前的生存风险,并不算高,他在金伯利念中学时就做过粗糙的统计程序,借助联邦公共管理机构的数据,把日常生活中可能遭遇的风险分门别类的度量过一遍。

结论,不出意料,交通意外高居榜首,其次是枪击等暴力因素。

要避免这一些高危因素,不论对“方然”还是“安生”而言,都不困难,宅男的行为特质就包括了“少出门”,因此也避免了许多风险。

虽然按方然的统计,联邦每一年都会有六百多名壮士,开车冲进建筑物,并造成超过三百人的伤亡,但他已决定睡在地下室,看安生的住处,也并没有正对某一条街道之类的危险因素,所以待在家里总归还是安全的。

除此之外,对经济形势催生的暴力威胁,一柄glock17倒有些单薄。

那么要大肆采购军火,甚至在前后门埋伏几只“阔剑”地雷吗,那样会太招摇,一旦暴露出“安生”的贪生怕死特质,就有可能被嗅觉灵敏的同类察觉。

暴力袭击难以防范,至于生活中的其他风险,就更无法揣摩。

过去二十年来一贯的防御策略,现在,不再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方然的对策则是“穷而思变”,借助联邦的发达网络基础设施,和近年来it领域的研究成果,从更高层面去看待并解决这些问题。

一旦有了构思,他眼中的首要目标,是费城公共安全机构的监控网。

当今时代的社会体系,要监控、管理起来,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比过去复杂了许多倍,基于人力的传统体系,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堪重负。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整张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监控网,供职于安全机构的人力,也逐渐分化为一线的行动者、与后方的处理者,而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这两类岗位则不约而同的被机器所取代,监控网的能力,也随之而不断强化。

这样的趋势,只消观察最近几年来,出现在联邦大街小巷的安保机器人,逐渐取代了身着制服的保安和警察,就可以窥见端倪。

在伯克利,方然不需要走出校门,就能在校园里见到至少三、四种不同模式的安保机器人,其中最简单的一种,只负责“管控危险因素”,只要捕捉到周围的人持有枪械、冷兵器或其他可疑物品,就会将锁定目标、并将情况上报。

ai更复杂、权限想必也更大的一种,则装备有从催泪瓦斯到556毫米机关枪的充沛武力,机关枪里装填的则是橡皮弹、或者麻醉弹。

此外还有一类,也是目前权限最大、执法能力最强的遥控型号,按新闻上的说法,这种一人多高、看起来挺灵活的“机械战警”,每一具都由真正的警员在远程操控,不仅能维持秩序,必要时,还可以直接参与抓捕行动,甚至与暴力分子来一场枪林弹雨的厮杀。

换句话说,和完全的ai机器不同,这种机器人拥有“当场击毙”的权限。

一线治安力量的变化,民众都看得见,相比之下,监控网的升级、演进,就只能通过新闻和网络上的资料去分析和猜测。

街头巡逻的机器人,显而易见,消灭当街抢钱的毛贼是小菜一碟。

但是简单直白的暴力震慑,对有组织的复杂犯罪、或蓄谋已久的非法活动,却无能为力。

在这方面,负责联邦国内安全的fbi机构,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启了一项庞大的研究计划,希望借助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领域的成果,研发出能对大量数据进行自动处理、智能分析的系统,用来辅助探员的工作。

十几年过去,今天,这一系统已上线运行,其作用和价值,甚至超越了人们最初的设想。

凭借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稠密的联邦社会安全监控网,海量的数据,以往根本无法奢望能够获得的数据,每一刻都如泉水般奔涌而出,而承接这海量数据的,则是fbi在联邦布局的近十个超级计算中心。

在深度挖掘算法和模糊匹配算法的加持下,计算机,近乎于像一个人类侦探那样工作,以闪电般的速度,从监控数据的汪洋大海中提取线索,并分析、汇总成事件报告,提交给忙碌的系统管理员审核。

经过管理员的初筛,有较大价值的报告,或者针对某一立案的报告,会提交到fbi总部,由资深办案专家跟进。

这一连串的过程中,最终的分析、决策者,仍然是人;

但计算机系统的介入,却极大提高了办案环节中最琐碎、耗时的“侦查”,同时还节约了大量人力。

进而,还一并隔绝了大量难以量化、难以杜绝的人为干扰和疏忽。

借助现代it技术,联邦的安全体系,今非昔比,固然会令一些宵小之徒畏惧。

但是和打击已经发生、已经完成的罪行相比,这一体系的预警、预判和干预能力,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收集海量讯息,分辨蛛丝马迹,现如今,fbi的核心体系,已经能在某一些时候,在某一些特定的情势下,实施以往只在幻想作品里出现的行动:

提前觉察犯罪倾向,甚至,对即将发生的罪行进行预判,也就是“未卜先知”。

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联邦政府一直在拨款支持fbi(当然也包括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等机构),半公开的进行研究。

“预判犯-罪行为”这一听起来着实玄妙的研究方向,曾经在联邦社会引发争论,民众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对这一体系的可行性、合理性,乃至其或然投入实用后的权力边界,争执的不可开交。

争论的焦点,毫无疑问,集中在一个容易摹想的场景:

(防d设置,请谅解,会尽快恢复)

第一九三章 开销

春去夏至,联邦东海岸的气候,一天天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身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二年级研究生,托马斯*安生的人生轨迹,也一点点的由紊乱回归到正轨。

至少,以联邦社会的主流观点,在放弃了“车库创业”的不切实际幻想后,这位托马斯同学就重拾了荒废已久的理论课,在过去一年里修读了若干学分,如果一切顺利,能按时提交学术论文,就有希望在来年顺利毕业。

联邦高等院校的研究生,一般而言,没有具体的修读年限,只要拿到足够的学分、满足学位的若干要求就可以。

但实际又怎样呢,怎么说,也至少要两到三年时间。

具体到个人,如果天赋平凡又不肯努力,将学制拉长到五六年也不罕见。

方然没太多时间可挥霍,但是,要一下子应付“调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和“适应新环境和新身份”的工作,他已很难挤出时间去修读几门必修课,至于论文的选题,更需要结合拟申请的职位而定。

在通向永生的漫长道路上,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

面对太多事务,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精神上也没有一刻得闲,到初夏季节时,在电脑前的方然居然感觉到一点胸口刺痛,怀疑身体出了状况,便心神不宁,用早有准备的心电测试仪器检查,又没发现什么异状。

胸口刺痛,除心脏的某些状况外,多半就是一种心理作用、或者过度劳累,其实也无需太过担心。

但是在方然的情形,“安生”的身份,还没有完全的落实妥当,倘若现在因为一些问题而要去医院,对自己的计划就是一种干扰,于是他重新修订了计划表,把每天的工作量缩减约两成,同时,也开始心情忐忑的前往社区服务机构,冒一定的风险而恢复原本每天都要进行的游泳锻炼。

锻炼,保持身体状态的一种手段,方然这样的永生追寻者,显然会雷打不动。

但事实证明,和室内的器械训练相比,还是在水中进行的有氧运动最有益健康,尤其是对不追求肌肉感的方然而言。

至于托马斯*安生这样的宅男,为什么会一下子开始泡游泳池,这倒无妨,顶着安生的身份联络专属医生,描述状况,方然从医生处得到的解释,和自己的推断几乎一模一样,这就为安生的行为转变提供了很好的理由。

即便是注定会死的凡人,怕死的情绪,也往往会成为一种强烈的动力。

网络修读,游泳锻炼,加上一些it领域的学习和工作,以托马斯*安生之名活动的方然,生活节奏乎与在伯克利时很像。

但所有这些,却无法解决一个身为方然时,无需顾虑的问题:

高昂的学费、生活费,对没有稳定经济来源的安生,是很紧迫的负担。

在锁定目标前,详细调查过安生的身份背景,方然知道,安生并没有近亲属,早年间意外离世的父母,也没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

所以对安生而言,像联邦的大部分高校学生那样,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费用,几乎都要依赖联邦金融机构提供的助学贷款,除此之外,奖学金原本也是一种不错的来源,但是对半辍学状态的安生而言,基本没办法获得。

学费,加上生活的开销,每年总归需要几万马克才够。

而对举目无亲、又无一技之长的托马斯*安生,勤工助学和兼职打工这两条渠道,也几乎因为“车库创业”的幻梦而没时间去做。

当然,哪怕安生的账户上,现在连一个芬尼都没,也难不住方然。

但考虑到今后的计划,资金,是怎样也不嫌多的起码基础,而摆脱原有的身份,也意味着“为布朗教授打工”和“为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兼职”这两条渠道一起断绝,如果没有其他收入,就会坐吃山空。

但想这些也没有用,刚成为“安生”不久,自己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在互联网络上肆无忌惮的活动,那样很容易留下线索、暴露身份。

眼前的日常开销,并不算多,方然决定要节俭一点;

即便他本来的花销也一点都不高。

量入为出,节省的生活状态,这也是“安生”的身份特质,对习惯了坚忍生活的方然而言,一点都不难做得到。

和眼前的窘迫相比,接连两个学期的fscim课程,才更让他在意。

fscim,西历1470年代出现的新事物,宾夕法尼亚大学这样的名校迅速反应,开设相关课程,对就读的学生而言,应该是一项锻炼能力的受益举措。

但是fscim、“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本身,却并非容易理解、掌握的东西。

信息测度,以人类的立场而言,是一种早已有之,司空见惯的行为,在盖亚表面生存的人,与外界环境打交道,几乎无时无刻都这么做,或者使用这行为所得出的成果,用书面语来描述,就是“认识客观世界”。

为交流、保存这一行为的成果,人类的语言,也逐渐演变、变得越来越复杂。

而什么是fscim呢,表面上,似乎与fscii一样只是编码的约定,事实上,接触这一领域不久的方然已能看透,这是为计算机、为信息技术领域准备的一门“语言”,或者说,是信息系统中交流、保存信息的统一标准。

借助fscim,理论上,任一客观事物,都可以被规范化的测度,用标准fscim方案转化为测度码,成为通行于计算机世界的标准叙述,可以被符合fscim标准的任何一台终端、任何一个网络所使用,传输和存储过程中,不需要进行复杂的格式、编码转换,也(几乎)没有歪曲、误解等人在交流时会经常出现的问题。

fscim的框架,显然非常宏大,这样一种编码规则的发展,可想而知,没办法一蹴而就。

在1477年,方然通过网络学习相关课程时,fscim标准还远未完成,截至目前,还只有一些初步的应用,将互联网络中的服务、传输与存储模块,逐步更新为fscim标准,然后再一点点的扩散到整个网络,乃至整个人类世界。

第一九四章 心理

即便应用还有限,按业界观点,fscim仍必将引发一场信息领域的变革,必将拥有无可限量的未来。

也许吧,可说来说去,fscim究竟是什么呢;

在mooc平台修读这一门课程,方然的困惑,并非他自己所独有。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乃至于,联邦的诸多高校,学习研究fscim的学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学习者对其的感受却一言难尽。

至少,初学者很快就会发现,这看似与fscii方案相似、只是一种编码规则的东西,其庞大复杂的程度,简直太离谱;但fscim之所以难掌握,原因却不在其复杂,而在于其建构、设计的视角,完全是建立在计算机之上。

“什么是fscim”,答案,或许会有不止一种,但fscim描述的对象,意义却很明确:

客观世界在计算机世界中的映像,或者……用一种隐约不详的拟人化表述,这就是“计算机眼中的世界”。

客观世界,无论如何都是唯一的,不会因为人、还是计算机的观察而分裂。

但是站在不同的视角,对同一事物,却会有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的概念,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譬如说,人类、或者还包括某些动物所特有的情绪,情感,这些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概念,在fscim体系里却根本没有一条简洁的定义,原因很明显,在计算机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情绪”,即便勉强将其定义、规范出来,也没有实用的价值。

人的内心世界,何其复杂,人或许很在乎这一不可捉摸的存在,计算机却并不在意。

并非计算机组成的系统,无法处理“情绪”,在电脑里建立一张excel表格、用某一列保存员工的情绪状态,譬如“放松”、譬如“沮丧”,这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这样的数据,信息,只是在本地环境中有一定的意义,不仅没办法套用到网络中的其他节点、环境中,其包含的信息本身,也十分含糊,继而让需要使用这些数据的计算机系统、软件体系,变得越来越庞大而臃肿,效率与可靠性则不断下降。

网络上浩如烟海、格式杂乱无章到了极点的数据,人类文明多少年来积累的一切信息载体,让早年间的it巨头们吃尽了苦头。

继而,才有了“标准测度”的构想,和随之出现的fscim。

那么fscim架构,怎样测度人的情绪、心理活动、精神状态这些东西呢:

根本不测度。

“情绪,心理,精神”,即便这些概念对人类社会至关重要,fscim从10版开始,就明确的摈弃了这一切。

为什么不测度,道理,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尤其对方然,多少年来一直冷眼旁观这世界,在学习fscim时很快顿悟,意识到所谓“情绪……”这些概念,别说对计算机,即便对人自身而言,在很多时候,也根本就是无需理睬的一种多余。

生而为人,同理心,是感受他人情绪的一种能力。

缺乏这种能力的人,往往难以适应社会生活,甚至被认为是心理异常。

然而另一方面,面对冷冰冰的fscim规范,方然却意识到,即便人人都多少会有同理心,在特定场合,不仅能想象到他人的心理活动,甚至会感同身受,可这些有(至少自以为有)同理心的人,每一天的所说所做,却几乎完全站在利益的角度,而几乎不考虑他人、甚至自己的“心理感受”。

“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开心”,表面上,大多数人都会认同这一说法。

然而稍加观察,就会发现,这种朴实、直率的人生观,往往只在小孩子身上才体现的淋漓尽致,一个成年人如果真的践行这种观点,或迟或早,他都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壁,甚至头破血流。

开心,或者说,心理上的满足,是自我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

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成长中,这漫长进化塑造出的特质并未改变,也几乎无法被改变。

然而什么是“成长”,事实上,就是接触、适应社会规则,乃至对其形成一种超强的依赖,将本能的快乐压抑、扭曲,放逐到逻辑链条上那看不见的尽头。

对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而言,开心,是最高目标,但是他、或者她的现实行为,却几乎完全屈服于利益的得失判断;这最高目标的更迭,看似是一桩悲剧,却也让人有了比“追逐眼前快乐”更强有力的,“谋求利益增长”的行为动机,继而构成了社会发展、变迁的基石,使人类文明能不断延续至今。

反过来,那些一直保持“纯真”,以开心与否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人,又是什么样子:

充斥着高等院校、甚至中小学的大批厌学者,终日把持手机、沉迷虚拟世界,为眼前的廉价快乐而葬送未来的loser,方然可见得太多了。

为眼前的一颗糖,放弃明天的三颗糖,这样的人,根本还没有长大;

也就是巨婴。

巨婴遍地,固然是一种社会现象,计算机却无须为此伤透脑筋,更不用去辨析、测度人类那莫名其妙的精神世界。

取而代之的,则是简洁而精妙的“人”之定义,把大千世界看似光怪陆离的人类行为,简化为一条“人:趋利避害”的描述,进而,将这定义关联到“利”的fscim条目上。

继而,在人的定义条目下,增加一个“完成度”的属性项。

完成度percentage为100%,就是绝对理性、客观的标准体,这样的标准体以什么为参照呢;

设定了“趋利避害”目标的ai。

完成度0%,对应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不具有任何社会属性、仅存某些本能的“毛坯”,不知利益为何物的绝对麻瓜。

在0至100之间,盖亚的七十亿人口,就分布其中。

一旦将人测度到这种程度,“巨婴”,也就随之而容易测度,甚至无须再赘述:

“巨婴度”,假使要定义的话,无非就是p=((当前时刻-出生时刻)/(预计下车时刻-出生时刻))/完成度。

当p大于10,就意味着此人有一定的巨婴倾向。

第一九五章 测度

学到这里,方然随之联想到,比值p,可以对应人类的很多概念。

p>10,一个人年龄到了,社会化、利益化的完成度却没到,这显然就是“幼稚”;

p>>10,幼稚到一定程度,就是巨婴;

p<10,年龄没到,完成度先到了,这应该就是“早成”;

p<<10,早成到一定程度,就是厚黑。

从社会的角度观察,人,是多么复杂而难以研究的一种存在,然而在ascim的世界里,却只是一组寥寥的数据。

用数据来界定人,而且,还是规模如此之小的数据,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相应的,fscim中的“人”,并非对应一个活生生的、由复杂有机物构成的人体,这种躯体在fscim体系中另有定义,这里的“人”之测度,仅仅对应于一个具有特定行为模式的、计算机眼中的人类。

从这种角度观察,人,不管自认为多么复杂难测,本质上也无非只是一具能力有限、经常出岔的利益逐利机。

“人”的测度,进而,关于人类世界中若干事物的测度,刚刚接触时,会让学习者莫名其妙、甚至心生反感,这似乎是可想而知,而一旦沉浸其中,逐渐习惯了以计算机、而不是人的角度来审视人类,方然就越来越觉得,这测度有道理。

即便如此,仔细研究“人”的测度,关联的另一个测度项就很重要:

利益。

“利益是什么”,这问题,乍一看来似乎根本就无需思考,但凡为人,在社会中的每一天,都几乎完全围绕利益得失而进行,倘若竟不清楚何为“利益”,根本就没办法在社会中长久的活下去,而很快会被杀出局。

即便普通人的决策,行为,未必会一直遵循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事实上,还经常为眼前的芝麻而丢掉将来的西瓜,但是从总体上观察,利益,对人类而言则是一个很清晰的概念,人类的所有思考,努力,雄心乃至阴谋,根本上讲,无非都是为了“生存”与“繁衍”这两桩核心事务。

说得再本质些,所谓“生存”与“繁衍”,全都指向“存续”这唯一的终极目标。

人类的利益判断,本质上,就植根于对存续的极度渴望,这并不奇怪,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这样,在生命演化过程中,一切不在乎自身存续的物种,不论是什么种类,哪怕像最原始生命那样不会衰老、无须繁衍的存在,都无法幸存至今。

从这一角度,就不难理解fscim体系中的“利益”测度,会简洁的描述为“存续”。

进而,借助“存续”的fscim测度,联系到客观层面的“时间”、“事件”等概念,构成一个完整而自洽的体系。

按这一体系的描述,人,在计算机眼中是怎样的存在呢:

从时间、事件等客观概念出发,导出“存续”的概念,而fscim中的人,除具有“追逐存续”的行为特质外,与一般事物并无分别,到这里,“人”的概念就已浮出水面,“意图维持自身存续的‘事物’”,仅此而已。

概念简洁之极,当然,沿测度链条一直追溯,情况就完全两样。

要维持存续,一个人往往会怎样做呢,显而易见是设法维护、保养躯体,而躯体的fscim测度,相比于“人”之意识的测度,就复杂得多,关联到“自组织事物”的生命一大类中,测度之间盘根错节,学习掌握的难度,就不是初学者能应付。

事实上,在fscim的10版本中,这部分的测度还在研究中,尚未完成。

学习复杂之极、同时却也简洁之极的fscim,对一个志在投身it领域的年轻人来讲,十分必要,顶着安生身份的方然也很卖力。

不过,在对着庞大精密的测度体系啧啧称奇时,他偶尔也会思维跳脱,想到别处。

在测度体系中,人的概念,非常简单,却又是一种直达本质的概括,从计算机的角度,方然必须承认这一点。

那么fscim的“人”之测度定义,是否适用于自己呢。

生而为人,即便不是一介凡夫、而是永生的追寻者,扪心自问,方然却也不得不承认,哪怕他的思考,抉择,与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这些行为的根本动机——求生,却仍未脱离“人”的思维。

不仅如此,进一步的设想下去,到人类文明迎来末日、“那个人”成为最后幸存者的时候,为计算机而设计的fscim体系却不会变。

按那不变的测度衡量,“那个人”,仍然还是一个人;

可方然却知道,到那时,独活的人类之唯一孑遗,将不是人,而是怪物。

……

联邦标准信息测度码,其中的内容,尤其是“人”的这样一个概念,究竟揭示了什么,方然暂时还没理解透彻。

而他也没时间纠结于此,如果想按期毕业的话。

以来年通过答辩、并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为目标,方然不仅要应付学业,还要调查这家it巨头的内部情形,在1477年秋天的毕业求职季到来之前,最好能摸清这家公司的组织架构,找出有前景、有价值的校园招聘岗位,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而且除此之外,方然的日程表上还有一项要紧事,就是持续关注“方然”的动向。

几个月前离开伯克利,金蝉脱壳般摆脱了原有的身份,一切都很顺利,但,方然并不敢说自己的计划没任何破绽,所以对人间蒸发的“方然”,他仍命令asa保持追踪,一方面看能不能发现些疏漏、防微杜渐,另一方面,如果有同类怀疑到这身份头上,甚至展开追踪,他也能有所提防。

按原定计划,“身份隐匿”的事情还没完,他应该在科罗拉多州部署第三座末日避难所,并在时机合适时,将托马斯*安生转移到彼处。

何时进行完这一步,计划的隐秘性,才能真正达到最佳的状态。

只不过以现在的忙碌程度,方然略一评估,就清楚他没可能兼顾这几件大事,按轻重缓急,眼下自然是尽快毕业、进入“国际商用机器”为最优先,避难所一来没时间、二来也没资金去搞,风险就只能暂时忍耐。

第一九六章 应聘

避难所暂时没指望,按方然的性格,对风险是不能一直听之任之。

所以他借助asa,在网络上尝试搜索、调查“方然”,用攻防演练的方式去寻找漏洞,验证身份隐匿计划的安全性。

按方然的判断,追寻永生的人,都会因近乎一致的考虑而极低调,即使有很大的把握,都不一定会主动出击、铲除同类,但不直接火并,并不意味着放弃暗中的调查,适当的戒备仍然是必要的,尤其是对多年来言行出格、特征明显的“方然”。

身份隐匿后,以旁观者的视角看那一段人生,方然不禁庆幸,自己及早完成了这一步。

追寻永生,不可能是与生俱来、而只能在人生某一刻笃定的念头,对他而言,应该说觉醒的有点早,多少年来只顾追寻永生,而没有完全隐藏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即便后来尽力弥补、抹除痕迹,倘若被同类扫描到,详细调查,还是很容易暴露。

所以一切的关键就在于,被追踪到科罗拉多州、克里夫顿之后,又当如何。

带着这样的警惕心,每一天忙完学业,在互联网络上搜括过“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内部资料,方然都会查看asa提交的分析日志,现在,他几乎断定“方然”的身份会引来同类调查,这几乎无法避免。

就说他自己,如果不是一直有太多事要忙,倘若有更高的起点、更丰厚的资源,恐怕也会投入大量时间和资源,把触手可及范围内的同类都揪出来。

敌暗我明,永远不如敌明我暗更有力,哪一个追寻者都不会嫌锁定的同类太多。

不过,也正是在一天天的观察asa报告、偶尔也自行上网搜索的过程中,回忆过去经历,方然却渐渐疑窦丛生。

是什么让他心神不宁呢,“匿名者”。

匿名者,因为一条留言而注意到此人,其后的长期调查,乃至发现此人的绝笔,前后经历给方然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种印象,不仅是对“匿名者”和他写下的文字,同时也让方然见到,潜伏在互联网络、联邦社会中的永生追寻者,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数量着实不少,事实上比他粗略估计的数量要多得多。

即便有这么多人,“匿名者”的线索,在网络上的很多节点里也都有,各怀私心而调查此人行踪的诸多竞争者,到现在,却连此人的某一准确身份都锁定不了。

按理说,一个执念永生、却得被迫下车的人,难免会万念俱灰,即便“匿名者”的信口吻挺平淡,方然也能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写下这篇文字的人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觉得“匿名者”所说的,并不像在扯谎。

但这样的一位死者,准确的地址,却连现在都毫无头绪、没能找到;

这,让方然敏锐的察觉到,一个死去的人是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除非有人继承了“匿名者”的遗志,继续在网络上进行反侦察、反追踪的活动,否则,哪怕技术再高明的一个人,也没办法保证去世后,还能继续保守身份、**之类的的秘密。

沿这条思路下去,虽然,一时间还没证据,方然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匿名者,他,也许现在还活着。

……

西历1477年冬,东海岸的费城,气温骤降,继而大雪纷飞。

几乎每一天都会席卷联邦大陆的寒潮,将极大影响民众的出行,在住所忙碌、吃喝靠储备的方然,则借此机会准备新一轮网络测试,为争取“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前沿研发培养生的入职资格而努力。

创立于一百多年前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目前的员工总数,超过四十万。

相应的,这庞大跨国公司研发体系的每一个单元,驻地与职能千差万别,剧变降临时,与暴力体系之间的距离也会大相径庭。

就业,如果只为挣马克,只要进入“国际商用机器”就行,但方然的目标不在于此。

全盘考虑、精心准备后,他应聘了该公司在联邦境内it基础研发机构的内部培养职位,和人工智能、自动化、大数据等热门职位相比,这一职位的门槛更高,刷掉了大部分求值者,竞争反而更小。

早有完全的准备,像“性格测评”和普通的网络面试、考试,当然难不住方然。

大约一周前的第三轮测试,照例通过网络,技术面试官先考察了一些oop和架构的问题,而后将话题转向新型的fscim,最后则是快速算法能力测试,花费不到一刻钟,方然顺利的实现了一种自定义hash方案,并将其与kotlin开发库中的标准hash进行性能比对,还提出了初步的测试方案。

应届生有这水平,即便在人才济济的宾夕法尼亚大学,也很难得,面试官似乎很满意。

但按流程,他还是与方然简短交谈,询问这位求职者对薪酬和未来发展的期望,在这期间,“国际商用机器”的人力分析部门传来通知,邀请他在一周后前往北卡罗来纳的夏洛特,进行最后的面试。

面试,在网络发达的今天,与花销相比效率一点都不高。

所以按求职惯例,正规流程中如果接到面试,基本上希望很大,公司人力部门在现场核对过本人后,一般就会直递offer。

机会难得,接到“国际商用机器”的通知,方然稍有些兴奋。

但是去夏洛特面试……又是成百上千公里的长途旅行,这一点他就很难接受。

之前从伯克利到费城,漫长的旅途是为了隐匿身份,风险只能忍受、除此别无他法,但入职“国际商用”的收益和长途跋涉的风险,孰轻孰重,就有一点为难。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如何婉拒面试,方然的提前布局就发挥了作用。

天气的变化,多少年来,人类的气象预报水平曾被广泛吐槽,但是在计算机、ai介入这一领域后,情况就悄然改变,联邦民众逐渐习惯了“还可以”的天气预报,却对这一预报背后的庞大分析、处理系统所知甚少,更不会意识到,现在的天气预报水平,对未来的7~15天,已经能达到百分之九十的置信度。

借天气预报,提前规划好时间,一场如约而至的大雪就是很好的借口,让方然回避了面试。

第一九七章 城区

暴风雪的天气,能暂时耽误一下面试的行程。

但,显然并无法持久。

在前几轮面试中,竭尽全力的方然表现相当出色,亟需人才的“国际商用机器”公司也很想招募这样一位人才,如果静待天气转好,再安排现场面试,说不定就会被其他it公司抢先一步。

所以在方然发出电子邮件后,很快,“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hr部门就有了回音。

在费城面试,和正规流程的hr、技术部门参与不一样,这次,托马斯*安生将直接与恰好在费城出差的某研发团队负责人面谈。

“肯*汤普森,地址是威廉大街的威斯汀酒店,电话……”

“好的,我会准时到达。”

关闭视频交流页面,方然想了想,就开启浏览器、挂载asa搜索模块进入工作。

面试地点从夏洛特改到了本地,对他而言,固然是一个有些意料之中的变化,却也并非意味着全无风险,接下来,除准备面试外,他就需要全面调查威斯汀酒店和周边地带,确保这真的是一次临时约定的面谈,而非“同类”设下的陷阱。

在规模庞大的“国际商用机器”,it人才云集的地方,会不会潜伏着同类呢;

那简直就是一定的。

出于安全角度,或者说,追寻永生者的一种强迫症,在方然眼中,任何行为都必须事先做风险评估,确保一切尽在掌控,然后才能行动。

而且对“肯*汤普森”,此人的来历,也最好在见面之前查清楚。

两天的准备时间,一晃而过,到约定面谈的那一天早晨,太阳从云层之上露出真容,积雪消融殆尽,费城的天气恢复了晴朗,着装稍显正式的年轻人走出大门,坐进预约而来的大型电动旅行车。

从住处到威斯汀酒店,一路上,自动驾驶功能忠实工作,方然则还在思考。

待在大型车里,路途上的安全性是很高,但不代表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一边思索,一边还要留神车外的情形,方然看向前方的道路和街景,视线里,逐渐出现高层建筑和高架桥,繁华的城市在渐渐接近,他不自觉的提高警惕,探手到怀里摸索glock17的枪柄。

联邦的大城市,闹市区,最近一段时间的治安情况并不好。

虽然住在费城近郊,几乎从不出门,对自己生活其中的这世界,方然还是保有起码的关注,他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联邦城市、尤其大城市中的某些区域,治安情况一直在恶化,这种情况是之前从未有过。

曾几何时,在联邦民众的记忆里,大城市的核心区域、闹市区,是治安最好的地方。

在传统社会的运行模式里,治安,是一个需要投入人力、资源来保障的属性,越大的城市,住房的单位价格越高,有能力在此定居的业主,就相当于经历过了一次经济实力的筛选,这些业主大都身价不菲、有体面的工作和收入,既有很高的治安需求,也支付得起相应的高昂代价。

相比之下,位于城市边缘的交界地带,房价和配套资源都相对匮乏,人口又频繁流动、难以管控和排查,治安自然就差。

不仅如此,这种优劣的反差,本身还有进一步自我强化的趋势。

大城市的房价越高,筛选效应越强,聚集的有钱人就越多,相应的,消费能力和就业机会就越多,越吸引联邦的年轻人,而新涌入的人口,或买、或租,必然会带来新的消费能力和劳动力,又进一步刺激了房价的上涨。

相反,原本条件就一般的小城镇、甚至乡村,则因“马太效应”而不断流失人口,经济活力下降,更加留不住人。

这种情形,大约在十年之前,也就是全世界经济陷入衰退的前夜,几乎达到了顶峰。

回忆危机还没有爆发的西历1470年,联邦的房地产市场,市值冲到了四百七十万亿马克的历史最高值,诸如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这些大城市的房价,普遍在几万、甚至十万马克一平方米,居住在这些大城市里的业主们,不论是靠奋斗、还是单靠投胎,都坐拥几百万、甚至几千万资产,一个个都变作了成功人士。

只不过这种成功,这种纸面富贵,注定只是暂时绚烂的肥皂泡。

当资产价格被吹上天,标价,越来越高,对所有者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

但是另一方面,倘若市面上的马克,能够流入房地产市场的现金,总共只有一千万,同时却有十套标价一千万的房产要出售,那么这十套房产的业主,究竟能否一起如愿以偿、以千万马克的标价成交,各位尽可自行想象。

无人接盘,那干脆不卖还不行吗,暂时不缺现金的业主或许会这样想。

然而另一方面,在房价明显后继乏力、根本没有暴涨可能时,持有标价可观、年化收益率却只有15%的房产,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标价一千万马克的资产,每年带来的150,000马克收益,只有同规模现金在债券、货币基金甚至银行存款上,所得收益的几分之一,但凡卖掉房产、转而持有马克,每年在资本市场都可以获利5%以上,150,000与500,000的巨大差距,难道大多数业主,真的能视若无睹、就当它根本不存在吗。

不,白痴都能看到的利益差,没人会视而不见。

之所以选择房产、而非现金,无非还是指望房价会进一步上涨。

然后经济危机降临,房价垂死挣扎后的暴跌,打破了他们“房产永远升值”的美梦。

贪婪,或许还有恐惧,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其实这一切的征兆,但凡冷眼旁观,也并不难在危机降临之前看出端倪。

房产,按联邦当局的表态,暗示,是一种永远增殖、最值拥有的资产。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房产既然如此坚挺,当局的选择,却并非大举买进、长期持有,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建造出数量惊人的房屋,然后再将这些“永远增殖、最值拥有”的东西,兜售给渴望成交的联邦民众。

房产,既然如此美妙;

联邦当局,既然也有这能力,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持有呢。

第一九八章 逆转

不论哪一座城市,当大多数居民兜囊窘迫、有债没钱时,运转都不太可能正常。

it对人类社会的渗透,或者,所谓“新科技变革”的直接表现,网络、计算机、信息技术的发展,让人口聚集不再成为经济活动的必要因素,对费城这样的大城市而言,更是一种出其不意的打击。

原因很简单,当通过网络就能操办一切,智能系统、机器人遍地可见时,

既然都是宅在家,不论生活、工作都很少出门,即便教育、医疗和休闲这些需求,也越来越依赖网络和各种自动化设备,住在哪里,还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一路上边走边看,感慨渐生,方然提醒自己别想太多。

经过一段挺长的旅程,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威斯汀酒店,按手机的联系讯息,方然没上去拜访,而是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等候。

在公共区域交谈,不利于保密,但安全性则比在房间好一些。

不久之后,按约定时得到的资料,方然认出了快步走来的项目负责人:

“你好,汤普森先生。”

“哦、你好,你应该就是托马斯吧,——请坐。”

碰头之后,两个人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上去人到中年的肯*汤普森留着胡子,在室内也扣着帽子,看起来很不修边幅,但方然并不在乎这些,他介绍了一下自己,就跟随汤普森的思路谈了起来。

按汤普森的介绍,最近,他负责的团队在费城工作,为联邦调查局在当地的监控系统提供升级服务。

提到具体的项目类型,方然一听就懂,之前他在为“国际商用机器”打工时接触过这类系统,不过现在顶着“安生”的身份,就不能表现的太熟悉,他一边谨慎的发言,一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破绽。

短暂的沟通结束,看上去,肯*汤普森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作为“国际商用机器”某分支机构的负责人,日程很满,临时来面试一个将毕业的研究生,就时间而言是挺奢侈,接下来,他和方然握了握手,告诉他就在这等,助理一会二会送来份测试题,按自己的想法写就可以。

莫非还有面试环节吗,坐在沙发上,方然这样猜测着。

不多时,一位身着套裙的女士走过来,验证身份后,递给方然一个文件夹,然后就坐在旁边等待,说是等面试者交卷,方然心里明白,这女人的任务应该是监视,防止测试者联网查询资料之类,看她捏手机的角度就知道。

对他而言,女士也好,监视也罢,一并都当做空气就是了。

原以为要做的是技术题,打开文件夹后,方然却惊讶的扬了扬眉毛。

文件夹里,只有一张打印字迹的a4纸,上面是几行字,首先就是三个棘手的问题:

1你是否认为,人能完成的一切工作,计算机也都能够完成?

2未来,人工智能是否能在所有方面超越人类?

3你认为,fscim体系是否自洽,原则上,能否测度未来将出现的一切新事物?

*注:任选其一作答,要求写明论据。

规则简洁明了,方然看了却有一点疑惑,他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女士。

最后测试的三道题,和具体的技术、理论、思维都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开放性的陈述,这的确出乎方然的意料,而且逐一看过去,每一道题目涵盖的领域都不小,这种题目又要考察自己的什么方面呢。

作为求职者,面对试题,方然的想法实属正常,他在揣摩出题者的意图。

“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研发方向、领域很多,就他所知,也包括这三道题目各自涉及的方面,想到这里,方然就有一点开窍,他意识到,其实就在与肯*汤普森面谈后,公司方面恐怕就已经决定要签约,那么现在的三道题目,恐怕,就是再用一种不易引人防备的方式,来为细分方向的选择提供依据。

换句话说,这三题不论哪一道,解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选了哪一道。

选择解答哪一道题目,至少,就说明求职者对这一方向更有兴趣,从人力配置的角度,“人尽其用”就该将他放到最合适的岗位上。

一旦洞悉了意图,接下来,方然就逐条阅读、对照,弄清备选的去向。

三道题目里,问题3很明显是面向fscim,这一块他的积累有限,更重要的是fscim对永生的意义不大,就被他直接放弃,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调试fscim上。

至于第1、2个问题,内容相关,都是在让求职者讨论,本质上,说的就是人与计算机的关系,方然对此倒有些想法,他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问题2更贴近研究现状,而且也容易理解,就准备作答第二题。

和未知数般的第一题相比,第二题的分析,方然早已有过比较成熟的想法,他的判断,是除非刻意去构建一种体系、用模拟生命演化的方式去尝试,否则,人类就无法制造出“真正有自我意识”的ai,不仅如此,考虑到这类ai的危险特性,人类应该也不会去冒险尝试。

所以答案很明显,“不能”,他几乎就要动笔写下去。

但是在笔尖接触纸面的前一刻,他却心生犹豫,继而盯着打印问题的a4纸看了一会儿。

三道问题,任选其一作答,背后用意仅仅是考察应聘者的兴趣、以便安排岗位,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一边心生疑窦,一边随口询问女助理,方然没指望从助理口中得到很有用的讯息,不过,这女士却直率相告,测试卷的题目来自于“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战略研究部。

不仅如此,诸如此类的问题,在公司内部经常就会被问到、或者参与讨论,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

至于说,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步塞给他,要求完成,她就不知道了。

女助理的解释,听起来,并不像是在杜撰、而且她也没动机,方然听后点一点头道谢。

然后,他把目光重新投到三个问题上,一边紧张的开动头脑、一边尝试摹想,想要把题目背后的涵义弄清楚。

第一九九章 领域

方然的思考,在一旁监督的女助理看来实属寻常,以为他在斟酌题目。

但既然是开放性的问题,答案,洋洋洒洒的写一写也就可以,且不说这一环节的价值想必寥寥,并不会对获得offer有多大的帮助、或者多大的阻碍,方然没理由在这上面费神,何况他现在扮演的还是“安生”。

此时此刻,他真正在揣摩的,是接下来一段时期、也许是很长一段时期内的大方向。

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路,方然很早就看得清楚,躬身钻研生命科学并没有用,当永不下车的神迹降临时,只有掌控网络体系,进而掌控绝对暴力的“那个人”,才能铲除一切威胁,继而一把将票攥到手中。

it,才是未来,这一点他始终确信。

但是这宏观上的判断,此时此刻,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而具体的选择:

以盖亚之大,人类之多,即便只考虑联邦的三亿人口,在it领域各类岗位上工作的人,差不多会有数百万,前途是明摆着的,这几百万潜在的竞争者中,至多只有一个能笑到最后,那么什么样的岗位、什么样的领域才最有利,赢得残酷竞争的概率最大呢。

这个问题,涉及到it领域的全局,不仅他说不出,连本领高强的asa也答不上来。

眼前的问卷,不论选择哪一道题目作答,其实都可以;

“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大企业,也不见得会仅仅根据一纸答卷来给他指派岗位。

但题目所涉及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与“fscim”这三大领域,却正好对应it的几个细分领域,无意间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多年来在it领域摸爬滚打,凭经验判断,方然一开始的念头,是锁定“人工智能”。

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理由,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就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一度陷于停滞的人工智能研发再度如火如荼,不仅催生了民众熟悉的自动驾驶、实时翻译等应用领域,在ai的理论研究上也有一些突破。

在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颠覆现有规则、摧毁现有秩序的,必定是ai,即便这ai仍然被某一些人、甚至某一个人所掌控。

从这种角度出发,研究ai,似乎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只不过……

这样的推理,他会有,其他追寻永生的竞争者,想必也一样会有。

如果结合实际情况来考虑,投身ai领域,也就意味着最高的风险,或许,就在将来每一天的工作中,身边的上司,同事,乃至打交道的相关人员,里面就会潜伏着磨刀霍霍的“同类”,在等待着机会。

作为永生的追寻者,方然对这终将到来的一场自相残杀,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他也明白,同类之间的生死斗,显然不会在号角吹响时才正式开始,遥想未来,他完全能想象得到,火并必然最先发生在it领域,人工智能领域尤甚。

距离目标越近,风险也随之而越高,利弊的一番权衡还真伤脑筋……

放任思绪游荡了一会儿,方然集中精神,告诫自己现在是“托马斯*安生”,把脑海里事关永生、火并的念头都藏好,然后斟酌字句,把自己对第二道题目的认识、分析,写在洁白的a4纸上。

“人工智能全面超越人类,我个人认为,这是不太可能的。

再怎样强大的人工智能,本质上,仍然由人创造,其之所以出现的唯一意义,是为创造者的意志而服务,而人创造人工智能,坦率的讲,显然不会是为了创造、然后跪拜‘新的上帝’,而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意图,完成自己的目标。

从这一角度讲,即便未来的人工智能,在所有领域都将人远远抛在身后,在‘自我意识’这方面,却还是根本无法与人相提并论;

为创造者、而非自身的意志所掌控,这样的ai,注定不会有自我意识;

永远无法与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相比,

注定只是一种工具。”

……

黄昏时分,从社区服务中心回到家,游过泳的年轻人洗了一个热水澡,从微波炉里取出加热好的营养晚餐,坐到地下室的电脑前,一边吃饭,一边顺便浏览些联邦和国际上的时事新闻。

白天在威斯汀酒店的面试,自我评价为“良好”,方然现在的心情还不错。

距离目标又进一步,这,是值得高兴,但其实就算拿不到“国际商用机器”的offer,也没什么大不了,it领域独步盖亚的联邦,业界的大公司、大企业可不止一两家,对安生而言,都是可以接受的起点。

浏览国际新闻,至少,要在紧张忙碌的日常之余,多少关注一下世界。

这不仅能略为放松紧绷的神经,对方然而言,也可以验证他对人类文明发展趋势、直至最终结局的推断,准确度究竟怎样。

抱着这样的心态,浏览新闻,方然不太在意公开渠道的讯息。

因为这些讯息的来源,基本上,并不怎样靠谱。

联邦也好,世界上其他国家也罢,但凡想要以一种组织形态长期存在,对媒体的管控就是必然,程度轻重有别,本质上却都差不多。

但即便如此,讯息,多少总还是要基于事实;

信息时代的凭空捏造,容易穿帮,今天的联邦民众,也不像上一代人那样好忽悠。

至于说,从基本与事实相符的报道、节目里,能读出什么样的讯息,就需要多方比对、独立思考,才能洞悉这些讯息里隐含着的,制作者、决策者想要达到的效果,继而去伪存真,窥破那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真相。

一边吃饭,一边浏览页面,联邦快讯的报道引起了方然的关注。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准确地讲,在自己结束面试、坐车前往社会服务中心的那段时间里,联邦航空航天局、fasa主导的近地轨道项目又迈出了一步,使用大推力的delta-iii型火箭,向近地轨道部署了新一代近地能源中转站。

航天领域的一则新闻,配上的视频,无非是火箭点火、隆隆升空的熟悉画面。

但看着页面,回忆起之前看过的几条新闻,“能源中转站”一词还是让方然警觉,他打开了历史记录。

第二〇〇章 核武

(防d设置,很快恢复)

但既然是开放性的问题,答案,洋洋洒洒的写一写也就可以,且不说这一环节的价值应属寥寥,并不会对获得offer有多大帮助、或者阻碍,方然没理由在这上面费神,何况他现在扮演的还是“安生”。

此时此刻,他真正在揣摩的,是接下来一段时期、也许是很长一段时期内的大方向。

追求无限长的生命,路,方然很早就看得清楚,躬身钻研生命科学并没有用,当永不下车的神迹降临时,只有掌控网络体系,进而掌控绝对暴力的“那个人”,才能铲除一切威胁,继而一把将票攥到手中。

it,才是未来,这一点他始终确信。

但是这宏观上的判断,此时此刻,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而具体的选择:

以盖亚之大,人类之多,即便只考虑联邦的三亿人口,在it领域各类岗位上工作的人,差不多会有数百万,前途是明摆着的,这几百万潜在的竞争者中,至多只有一个能笑到最后,那么什么样的岗位、什么样的领域才最有利,赢得残酷竞争的概率最大呢。

这个问题,涉及到it领域的全局,不仅他说不出,连本领高强的asa也答不上来。

眼前的问卷,不论选择哪一道题目作答,其实都可以;

“国际商用机器”这样的大企业,也不见得会仅仅根据一纸答卷来给他指派岗位。

但题目所涉及的“计算机”,“人工智能”与“fscim”这三大领域,却正好对应it的几个细分领域,无意间引发了方然的思考。

多年来在it领域摸爬滚打,凭经验判断,方然一开始的念头,是锁定“人工智能”。

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理由,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就在过去的十几年间,一度陷于停滞的人工智能研发再度如火如荼,不仅催生了民众熟悉的自动驾驶、实时翻译等应用领域,在ai的理论研究上也有一些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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