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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明月照伊人》


第一章 商宫

楔子

公元前1250年,盘庚之弟小乙殡天,其子昭年十六入主殷商安阳夔渊殿,称武丁。

主农事耕种,兴军力开拓,疆域之远出征鬼方之际,拜天祭地,贞人掌天命传诵神意,“武丁之征,需得阴阳协横,方可大破鬼方,大胜凯旋。”

武丁拜地占卜,心中闪过一抹飒爽的衣角,“子家阿嫮,请天地成全。”

贞人细读神明之意,“善”。

桃花雨我今生遇见你

不愿意月光藏在心里

恩宠加身似伏笔

乱世繁梦风血雨

只留下寥寥几笔

朱颜红妆何许

好之一字千里

人面桃花天与地

运筹帷幄我和你

竹影阑珊不闻长笛

夜埙梦肠断相影可怜你不该深情

缱绻留恋你指尖我却视而不见

一场春分一场冬寒

三千刀剑手间

青琴朱弦枕边

我之所愿轻又浅

深陷囹圄沉加缠

半世浮沉泪雨绵绵

辗转情思手中线只愿你情深万千

携手长立山河畔与君相看不厌

一世浮华一世遗憾

第一章:商宫

乌云黑压压的,浮在不到墙高的位置,飕飕的风裹着沉甸甸的水汽,安阳三月,满城的桃花只灼灼其华了一日,便要遭受这天降的摧残。

阉人赶到诸侯子将军府上的时候,豆子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砸在脸上。

咚咚咚砸了三声门,里头有人说话,“谁啊?”

“从商宫里来,见子赏将军。”

说完便恭恭敬敬地等着里头的人开门。

天水将诸侯府邸的青瓦墙洗个彻底,刚长出来的桃花枝儿摇摇晃晃得厉害,粉嫩嫩的花瓣儿落在地上,看着就让人心疼,墙根儿下一片欣欣的绿意翻着泥土,眼见就被大雨盖了个严严实实。

半晌,传话的人复而跑回来,吱呀一声,旁边的小门从里头打开,阉人低着头,恭恭敬敬迈过门槛,猫着腰跟着前头的人往里进。

走过青石板,踏着一地落红雨水,进了正厅的门阶。

直接扑跪在地上,匐等着坐在最中间的人问话。

“大王有何事?”

这一声浑厚有力,子赏将军高高坐在大厅中间,戎马战场一生,坚毅的脸上刻着的都是血和魂,这威严与气势也是凛冽的。

“大王传话,请子家姑娘择日入宫。”

椅子上的人缓缓站起来,玄色便服用金纹勾边绘着粼粼如生的虎纹,腰间别着的小块兵符只需与大王和信臣的各自小块拼齐高举,便可挥动泱泱商国万记雄兵,这都是商王的恩泽。

子赏上前几步,对着安阳王宫方向深深叩拜几番,吼出一句,“喏。”

阉人匐在地上又叩了几叩,跪着后退到门口,起身迈着细碎的步子,猫着腰复而踏过青石板路,从将军府小门退了出去。

雷声轰隆和着闪电震得人耳目不适,狂雨肆意了一宿,院里桃枝落了一地,淡绯混着泥土,直叫人恨不能怜香惜玉。

翌日转晴,子府上下倒是冲得青砖白瓦,映着东升朝阳赤灿灿的辉照,好不气派。

案上竹简横开许久,子兮却一字都读不进去的,墨竹细勾的衣角堪堪垂在靴子一侧,执笔原欲镌文写几笔,瞧见自己弱如病柳的右臂,狠狠扔了手上的笔,站起身踱步迂回,终究是坐立难安。

胥莞携着侍女进门,鹅黄的大氅兜着些许桃色,侍女跪在地上拂去落红,收着主人的大氅退步出去,子兮目光才缓缓移落在她身上。短短十载光阴,胥家的女儿生得越发标致动人,明眸皓齿倾世无双,一身桃粉色的绸缎配上城中绣娘的好锦绣,玲珑身材实在羡煞旁人,只是脸上神色恹恹,倒像是哭过了一程。

“莞妹妹是来找我谈心的?”

虽自己心中郁结难解,却仍旧君子一般笑面请她入座,下人匐着腰进了一壶好茶,袅袅云雾浮引出清凉恬淡茶香,入暖自是绿茶更得人心。这边仔细嗅着淡淡茶香回味着心里烦躁,那边胥莞终是忍不住执起丝帕悄拭泪痕。

“说罢,我听着便是。”

“子兮哥哥,若是莞儿遇上不愿而为之事,且当如何?”怜怜的人儿红着眼眶到更叫人爱不释手。

子兮何等睿智,如此隐晦不明都叫他听得明白,闭着双眸剑眉微敛,“若是莞妹妹不愿进商宫,那胥家便是折了大王的面子,武丁登基不久,根基自然不稳,若是此时遇上正面不愿合作的世家。”星目睁开,带着许久不露的寒气,“妹妹猜,后果如何?”

前半句说得凌厉,这后半句渐渐微软下来的口气温润得似是隐进茶雾一般,听着却比前半句更甚吓人。

胥莞自小在闺中,自然被这一句吓得不轻,委屈渐渐被恐惧隐去,脸色浮出微白,半晌,才鼓足勇气直视子兮,女子自然是半掩半遮半羞涩,若不是心中不甘,胥莞竟不知自己竟敢如此不知礼数,“莞儿不敢连累家族,只想问哥哥一句,若是来生……”讲起与此刻隔着这一世的来生之事,泪水复而漱漱而下,“哥哥可愿……”

羞耻之话呼之欲出,子兮终究是心疼胥莞此生所得并非所愿,“愿。”

美目噬泪深深看向子兮,灼灼目光竟让子兮难以承受,尚欲说些慰藉,不料胥莞直直起身,婆娑着步子走了出去,门外侍女将大氅急急披在主人身上,路过青石路,还是沾染了一身桃瓣,似是美丽之物惺惺惜别无声恭送罢。

子兮轻叹,执起凉意茶杯,苦涩萦绕舌尖再难消散,朗朗少年眉宇清秀如画,温雅不凡的样貌倒是随了母亲多一点,不似自家妹妹自小便英气如风,炯炯朗然的眉眼像极父亲,五岁便极善武艺,干脆利落的功夫手法倒是连他当初都比了下去,若不是……

若不是天意,他家阿嫮早已许给了良人,他也早已铠甲上身,为国尽忠,便不会叫父王陷入这般苦苦两难的境地,只希望阿嫮不会像胥莞这般伤心欲绝。

幼时,子兮一随父亲副将在院中习武练剑,家中小妹便会立刻收了嬉戏顽劣性子,一张粉娃娃小脸托腮在一旁看得痴迷,兴趣上来竟也会求着副将教她几招凌厉的功夫,他自是觉得好笑,哪有女娃娃习武这般心切积极的,毫不似胥府上玲珑可人的小丫头乖巧文静,却终是不忍她难过,子兮便准她与婆婆学完女红便教她几招。

那一日,子嫮玩心大起,手脚凌厉爬到后花园的石山中,派人寻过去,左转右蜿见她惊险万分抱在石柱上,有心上去却难下来,丫头准是看着哥哥过来,心中一丝安稳,手脚不自觉放松,便直直掉下来。

子兮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其他,冲上去双臂接着子嫮,人是不伤分毫地救下了,倒是子兮终是伤到了筋骨,修养数月不曾好转,尤其右臂伤到筋脉,此生彻底断了与兵器战事的缘分。

子家乃是与王室一体的本家,几代效忠辅佐,商王朝半壁江山皆是家族世代金戈铁马守卫的疆土,子赏膝下一子一女,子兮难以重用,心急家族后事一夜眉间皱纹便深了几许,便是五岁的子嫮迈着堪堪步子立于他面前,折着小小的身子拜了拜,“父亲,一人做事一人当,哥哥是因为阿嫮伤了,阿嫮愿代替哥哥效忠大王。”

小小女子便有了顶天立地的男儿气。

子赏俯视匐跪在地上的小女儿,深刻眉宇间划过一丝怜爱疼惜,“小嫮,你可知此后刀光剑影血染沙场,将伴汝左右?”

“子家的女儿自然是不怕的。”

暗夜星光惨淡,马车自后门而出,连夜疾驰远方空山,子家兵种威猛天下,实在不是空穴来风。

空山之上暗洞之中,子嫮与猛将日夜厮练功夫,与军师参谋商讨战术用兵之法,凛然刀光下的女子才配得上子家后人,除此之外陪伴着阿嫮的只有年迈的婆婆和丫头甄意。

夜色渐浓,子赏与子兮目送马车离开,子兮想父王心中还是与他一同惦念的,否然不会将婆婆留在她身边为她占卜祷告祈求康安,只为高悬的心点上一点安慰罢。

想罢,看着自己这可执笔却难以舞刀的右臂,右手握拳狠狠砸在案上,自心涌出无能失落之意,满目盼着成人的阿嫮乘骏马踏入将军府正门,英姿的女子,自然也是美到春风极致。

第二章 少年

三月末四月初,空山才渐渐显出蓬勃春色,山名虽是空无一物的荒凉,身处之中才得知此空非山空,而是误进这山里的人,怕是会心空空,意空空。

山间云雾缭绕,青松咬定山腰,斜堪堪不羁不屑,倒是这山上最为空神空魂的景致。

子嫮跨在马背上,身后跟着副将晖樾,两人驾马而驰奔到山上草原,嫩草新芽吹着的是新生气息,马蹄踏着浅浅绿意,叫子嫮这些天的操练辛苦一扫而光,身心愉悦之时,眼中巧巧出现个白衣翩翩,长风而立的人影。

山间风大,风从那人身后吹过来,似是带着温软吹到子嫮精致眉眼美妙鬓间,飘飞头顶红绳高束的黑发,深藏的女儿心也终究是一颗女儿心啊。

她从马上一跃而下,红绸带勾边金纹束腰,腰际上坠着黑玛瑙雕刻子氏家族朱雀九天图腾,衬着一身玄色长袍干净利落,把马绳扔给晖樾,“你先回去罢,傍晚时分来这里接我。”

“喏。”晖樾在马背上拱了拱手,眼风瞄过远处的人影,一手牵马一手驾马走出草原。

子嫮背手跨步立在原地,直到对面那人移着步子走过来,得逞般的嘴角稍稍勾起露出些许小女儿姿态,才迈着步子迎过去。

说来相识也是巧合,约莫着七八年前,子嫮在暗洞练兵营里苦苦鏖战功夫,几岁的孩子自然是闲不住的,趁着师傅们没注意便偷偷遛出练兵场,谁料暗洞之大,一时没了方向,回去的路已经记不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看着一处不大不小的光亮便顺着洞口爬过去,扒开洞口草丛,终于得见天月。

轮月皎洁,看着应该是个团圆日子,子嫮心里微微悲怆,便掏出脖子里母亲留给她的玉坠子,明明是透亮的纯净色,那中间却渗着淡薄如纱的赤红,小小角落刻着母亲生下她,便只留下的那唯一一个字,“好”。

别人不知,却是婆婆将这刻着字的玉交于她手上的,周围冷寂唯有点点星虫窸窣私语,她想念至亲却被偌大一个空山挡着视线,难免悲怆。

一阵清亮婉转的埙声随风入耳,子嫮心惊这周围竟然有人,收起手中的玉,寻着声音过去,栖息隐蔽的地方窥见月光下长身而立的少年郎,一身衣料破烂不堪,带着斑斑泥渍,一身劳苦工匠的打扮,子嫮心想,竟可以将埙吹得这般好听,想来绝不是一个寻常手工艺的匠人。

身影一动,后背像是碰到了什么尖利的东西,猛然挥手去探,却抓到一根树枝,声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埙声嘎然而止。

子嫮见藏不过了,索性光明正大站起来朝着少年走过去。

那人转过头,子嫮这才得以见到他正脸模样,在外边习武惯了也就没有那么多拘束,不知羞地直勾勾瞧着人家看,倒是把坦荡荡的少年瞧得有些耳根发红。

虽说她见过的男子不少,可却是没见过有比自己哥哥长得还要好看的少年,不似哥哥柔中带刚,剑眉星目的俊朗,这个少年身形瘦弱,一张脸简直比月色还要好看上几分,她没读过几句夸人美貌的诗书,却也晓得这张颠倒众生的脸就算是男子见了也是羡艳不已的。

世间无双,君子如玉。

“你真是好看。”

两厢还未介绍,子嫮便对这张脸奉上了由衷赞叹。

少年更是害臊后退一步,谦谦君子稍鞠一躬,“傅说不知打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这话听得子嫮云里雾里,明明是她打扰在先,这小君子倒先赔了礼,便学着傅说的模样回鞠一躬,“子嫮不曾见怪。”

学人作揖嘴上还挂着嬉笑,倒是傅说头一次见,不觉眼角泛出一阵笑意,这一笑仿佛众生流转,看得子嫮更是呆了。

傅说看着四周人迹罕至,心下有些好奇,“你住在这山中?”

略一回想自己在这里确实已经两年了,算是这山中人,子嫮便笑着回应一句,“是。”

傅说心头苦涩翻涌上来,翩翩美目望向明月,“我自始至终都不曾得知,自己自哪里而来。”

“那又如何,君子踏月而来,便是个不俗世的。”

子嫮扬眉一吐,竟略略带走傅说子心头压抑许久的云翳。

他是个没有归宿源头的人,自记忆初始就是奴隶身份,整日游走版筑苦工之间,偶得政书所见,却终究难以如愿。

想罢一生若是如此荒凉如草,还不如趁着月色明媚之际断了今后苦路,不曾想竟遇到山中长大的少女,性子顽皮却不失可爱,陡然之间悔恨自己冲动之念。

月下静好,女子笑靥如花,男子青墨似水,竟这么机缘巧合相伴长起来,回想着些许年岁光阴也算是青梅与竹马之缘,两小共无猜之情。

傅说自草原那边走过来,似步生莲花翩翩如斯,时光拉扯至今仍是那般盛世无双眉眼。

“苍茫如此,却见一天仙君子缓步而来,果真是要煞了这遍地春光。”

子嫮见他这般好看,忍不住酸上两句,傅说倒也不恼,一双明净的眉眼闪着不同于往日的庄肃,满腔的心事叫他如何说起,只得叹一口气,向来清淡的目光如今火一般燃烧着。

子嫮发觉傅说异样,才收了收嘲弄的性子,一本正经起来,等着傅说对她道一些与神色相配的正经事。

“阿嫮,若是我想带你一同远走,不知道你会怎么回应呢?”

他说这话时,眉头微微蹙起愁云,凝重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子嫮愣了愣,“傅说,你当真在与我说正经事?”

惨淡神色堪堪笑了一番,摇着头,“也罢也罢。”

他怎会不知,子嫮是难以割舍对哥哥的愧疚与对家族重任的,他们自幼相识,这些别人看不懂的子嫮心事,他却看得比谁都清楚。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罢,开一些玩笑话逗你开心。”说着,风轻云淡方才的愁浓,他撩开衣袖执起子嫮的手,力道有些重,“阿嫮,你要记得无论何时傅说都在这里,只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像现在这般想见面就见面而已。”

子嫮有些迷糊,不知道傅说为何说出这番话,听着倒像是要离别,“傅说,你要去何处?”

“阿嫮,要走的不是我,而是要将你送去商宫。”

模模糊糊间好像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细微的,静静的。

第三章 大哀

空山上没有房子,所有操练的战士都住在暗洞里,没日没夜进行练习,子赏会定时送来商宫里的俘虏奴隶作为活靶子,让战士们真刀真枪和他们进行厮杀,赢了的奴隶可以接替死去的战士作为商国战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嫮见到许多陌生的脸庞从暗洞里出现又消失,熟悉的脸庞消失之后被其他人渐渐忘记。

嘶鸣声从外边传来,子嫮驾马匆匆赶回来,马蹄扬起阵阵沙土飞扬,踏过绿地洞口,溅得满蹄青汁,她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奔也似地跑进房间洞。

门口的奴隶跪在两旁,替子嫮掀开金纹勾饰黑虎纹路的帷帘,入目黯淡烛光隐隐明明似在喘息,一股冰冷到骇人的气息在整个房间洞中回旋,子嫮疾步走进正卧房,房间正中央燃着热烈红彤的篝火堆,跳动的火苗映得明晃晃照出窜动鲜活的影子,却照不进,暖不温子嫮如同被人扔进冰窟窿里的心绪,她手脚冰冷脚步,似是被冻在原地,就连呼吸都微弱着,担心惊醒榻上干瘦的人形,周边伺候的人都被遣散了,那人盖在锦被下边只撑着最后一口气,静静等待着。

听见声响,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稍偏一偏头,对着子嫮笑了笑,“阿好,过来,让婆婆看看。”

婆婆是子家第三代占卜师,世代相传的占卜之术从没有失算。

子嫮赶紧走过去,跪在婆婆塌前,婆婆拉着子嫮的手,脸颊皱纹苍颜衬着黑黄色的皮肤,这是一种被岁月洗礼渲染,将不久于人世的颜色。

春回大地这几日,婆婆身子一直不大好,巫术师,草药师皆给她瞧了,最后还是婆婆自己告诉子嫮,上天在召唤她了,神意已下,她不能留了。

床前那盏银错铜鸾莲花包底纹的香炉,发着令人明净安神的青雾,薄雾四处回旋,如同神音缥缈,飘散着临近死亡的味道,子嫮眼中含泪,泪眼婆娑中看着婆婆一双原本浑浊朦胧的眼睛,如今却散发着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格外明亮的光芒。

婆婆枕着青墨书文的枕芯,纯白发丝缠绵四散,拉过她的手道,“阿好,弱肉强食的年代,只有强者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神明给予世间万物生命灵性,总有超脱的灵魂可以真正接受上天的使命,得到被赐予的无上之位,武丁子昭就是被上天选中的乱世之主,商国明君,你明事理,自然知晓世间轻重之事,无需婆婆多言罢。”

随即婆婆招了招手,床前暗紫色书绣神文帘布下边明黄色穗子摆了摆,一个约莫着跟子嫮一同大的女子走出来,她赤着脚,繁重的脚链让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动就发出沉闷的声响,女子匐跪在子嫮旁边,破烂不堪的衣衫堪堪遮羞,背脊突兀隔着衣料露出清晰嶙峋的骨节。

子嫮叫她抬起头来,见着脏兮兮的小脸上顶着杂乱的黑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是闪闪如星,黑白分明十分干净。

“她是我近日在送来的奴隶群里发现的,是个会点身手的丫头,我瞧她十分通神性,给她占卜一番,发现与你有缘,如今婆婆要走了,不能陪在阿好身旁时时庇佑,这个丫头就留在你身边。”她的话极慢,带着时而间断的喘息,像是用尽了身心力气,伸出手抚了抚子嫮的脸颊,满眼疼惜与怜爱,“阿好,婆婆知你自小喜爱自由,也有了愿与之偕手之人,可此乃天意啊,天命不可违背,你可知否?”

子嫮将双手盖在婆婆抚着自己脸颊的手上,温热的体温夹在苍老的纹路中一起湿润在漱漱而下的眼泪里,泪眼朦胧只是呼喊着“婆婆”,声声不绝,细细哀哀的哭声伴着香雾四散,飘向烟雾可以飘荡的各个角落,却又显得如此无力。

母亲从她降生之日起便死了,这些年自己一人在空山中,只有婆婆陪着她长大,如今眼看着最仰仗爱戴之人将要不久于人世,自手边传来身上的体温愈见温凉,似是被人生生抽取了心髓抽筋剥皮一般,直叫她痛不欲生。

“婆婆,阿好明白,不求万千恩宠,只求家族兴安,不求百年好合,只求安然余生,不求……不求得一人心,只求相忘不念。”

子嫮抬头,泪眼朦胧哽咽着喉咙,一字一言说出口,似是对婆婆的承诺,也似是凿进自己心上,血流过之后就变成永不敢忘的铭碑。

泪水糊了一片,沾着粉妆黏糊糊的,子嫮不觉脸上的力气重了些许,似是婆婆费力拂去她眼上的泪水,赶紧看向婆婆,她颤颤着用手抚向子嫮头顶,沧桑逝去,过眼尘世这些许年,不曾流露的真情凝成一颗灼热的泪滴滚下来湿在枕芯中,“我家阿好有时就是太过懂事,让人心疼。”

子嫮伏在婆婆锦被上,泪水滴在银纹细绣的神圣符文里,转瞬即逝,咽湿了一大片,撕心裂肺的哭声叫人听了肝肠寸断,“婆婆,婆婆……”

声嘶力竭也终究是回天乏术。

篝火被房间洞里的冰冷乱了火光,褚红火苗微晃,似是为谁的难舍离别所动容。

案上茶气微凉,散尽袅袅烟雾,空空只剩下瓷白杯中青色一浅,没了温度的茶水才是彻骨凉心的,一旁烛光黯然从灯芯处折灭只余下缕缕烟雾。

香炉中最后一些香料闪着红光瞬而沉寂,香气中断突然,子嫮只感觉头顶慈爱的手掌从赤红纹金头饰顺着乌黑青丝滑落,小指无意勾住她发髻尾线镂金雕明珠,似是带着千万般不舍,却还是最终离开人世。

夜半,黄沙肆虐翻涌,似是罩在空山月色前的浓浓暗云,仿若峰顶终年不化的雪,压着悲痛横扫每个人心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凌晨子时出发,商王军旗下一片白茫茫惨白白孝衣,子嫮一身披麻戴孝走在战士队伍前边,最后一次守护着身后车马上静静安睡的婆婆,波涛汹涌悲怆之感,却被面上肃穆淡淡带过,唯留下苍白的唇。

一日一夜之后,子府上下雪白孝布铺满府亭,人知皆哀,哀恸之色竟叫上天动容,下了三天大雨,春雨冰寒,沉重砸在雪白色孝布上,雷声大作叫人跟着更加悲痛,淅淅沥沥雨帘映着子嫮笔直跪在灵堂前高挺的背脊,白烛落泪,昏黄色烛光罩着黑发青丝白衣悲苍,显出无力又倔强的轮廓。

直至下葬,也没人见子嫮掉过一滴眼泪。

第四章 试探

久雨过后便是大晴,青石板路积了些旧雨,浅显的一小潭水被正午温热的日头蒸了个干净,燕飞檐角高翘着,自午日艳艳中心堪堪遮住角落,显得阳光更足,光晕齐齐涌上来把犀利的棱角映得朦胧圆润,成了没有锋利的模样。

子将军府邸是王室分支,恢弘壮丽自然是普通世族难以比拟的,整个府邸占据极大面积,青砖白瓦围墙内,半点不见战场厮杀的雄伟,四处奇异花草,小花园亭台楼阁精致温和,流水潺潺圈养着锦鲤嬉戏,春风一吹携着冒芽儿的柳条铺上盎然翠色,府邸不见武人,唯有清净恬淡与岁月诗意。

青石板路旁桃枝妖妖,桃色灼灼,飘落而下的粉嫩花瓣小巧惹人怜,似是美人眉心一点,雅致却不俗气,曲径通幽尽头便是子嫮闺房,子兮立身于拱门园,望见不远处子嫮正背对立于桃枝旁,花瓣落在肩头,思绪似是在游离。

婆婆大丧,俊俏女郎身上无半点亮色,一身玄色银针绣白鹿腾跃藤蔓间缎袍,袍底与领口袖口侧皆以银线锦绣密密麻麻纹路,勾出雅致银边十分亮眼,腰间系碎金累丝笼白玉腰带,配一枚黑玛瑙雕家族朱雀九天图腾,长靴凛然,黑发高束,这些年似是习惯了男子般俊朗洒脱装束。

这十余年,小小的姑娘竟长成了如此这般,时光如斯竟让他这做哥哥的有些恍惚,恍若隔世,心中不免悸动,脸上多些疼惜神态,心口泛着酸酸之楚,不甚好受。

眼风扫过不远处低头跪坐在地上的奴隶十分脸生,倒是小奴隶方才朝他看了几眼,好生凌厉敏捷的目光叫他有些惊叹,似乎是个会功夫的。

迈开步子朝子嫮走过去,脚步微轻,心绪却密麻愁绪。

“许久未见,哥哥还当阿嫮是好捉弄的小孩子吗?”子嫮转身,清风恰从南方而来,携卷过银纹勾边的衣袂,尾袍微扬与飘飞的几缕乌色青丝随风而动,桃色漫天粘粘在头发上,子兮微顿,今夕何夕,子家的阿嫮竟出落得这般春风如面,明眸善颜,倾城绝色。

方才她虽背对着,周身感觉却比五官更灵敏,子嫮背着手走向子兮,多日愁容有些憔悴的脸颊上终于可见点点笑意,如一夜春风沁人心脾。

“阿嫮到底是长大了。”子兮轻叹,眸中似有点点星光,一手轻轻举过子嫮头顶摘下桃瓣,手掌一顿,继而缓缓抚了抚女儿青丝。

子嫮不言,仰头望向哥哥,他们眸型生的都极像母亲,相视一笑似是抵了这些年轮回复始日夜不见的岁月。

子兮眸中色泽黯了黯,面上有些凝重,清隽面容暗郁难掩,“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

子嫮脸上笑意微冻,这才是哥哥过来的用意,便不动声色往后留了一步。

两人原本亲近的距离有了些空隙,子兮突然被放空的手掌顿在空中,眼中神色欲绝,将手伸回来才挽唇一笑,“到底还是让你先知道了,如今你是商宫的人,我是下臣,自是授受不亲的。”

况且商宫中派了专程跟过来的人,光天化日自然不能有任何逾越,如今既是兄妹但也是君臣啊。

子嫮眼中淡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只仰着头开始端详他的全面,母亲是城中人尽闻名的美人,对比书房母亲画像,子兮的一张脸传得了母亲太多美好之处,只是眉宇间还是有武家世代传承的傲气与凛然,俊美面容平添一些朗约傲气,星目入神,长身而立,十几年休养生息温书养性,竟然生成了这般颠倒众生,入眼误人终身的君子模样。

一身墨绿色长衫着墨色飞鸟翔游雅鹤双翼而飞,腰际配与子嫮一般的家族朱雀九天黑玛瑙,头冠玄玉镂空,乌丝随风,清冷桀骜,恍若神人。

两人定了定神,收起各自心中欢喜忧愁,子兮眼风扫向一旁的奴隶,“四月春色满园,同哥哥出去走走如何?”

子嫮抬眸明了子兮用意,唤了声身后跪地的奴隶,与哥哥一同走出小院,乘上下人牵来的骏马,慢步行出府邸。

人间四月天,百姓大都欢喜,街道遍处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春种秋收正是恰好的节气时令,耕种之色犹如美景不胜收,子兮与子嫮谈天论地,子嫮虽在空山习武接触诗书不多,为便习得战术之法,大多字还是识得的,浅草渐没马蹄,两人马后跟着各自小厮,不觉夕阳而下,周边草地空凉凉无人驻足,长桥之上落霞余辉,斜斜映入河渠,远远看去粼粼一片霞光,美则美矣,却迎起一阵料峭春风,似是透着一股莫名寒意。

齐刷刷的脚步自身后而来,脚步声整齐有序,子嫮耳风一动蓦然回头,却被一旁马上子兮摁住手臂,她有些狐疑,却看着哥哥眼中安定神色对她微微摇头,心中才渐渐明晓后知,便松下全身力气,静观其变。

整个诸侯国中,怕是除了子家婆婆、父亲和哥哥再没有其他人知晓子嫮经历,只觉这女子应是闺房待嫁的女儿命,却不曾知道她这一身在空山习得十余年的武艺,子家上下都对她此事皆缄默再三,论起外人知晓的话,自然只有傅说罢。

脚步声逼近,子嫮却如同未闻,身后猛然传来凛冽掌风,接着一阵厮打拳脚动作,子嫮与子兮驾马回身,见黑衣刺客群中被团团围住的小奴隶正大开杀戒,身手凌厉赤手空拳招招致命,有几个小刺客挥着大刀砍向子兮,子嫮侧身掩住子兮,手上却没有动作,眼见大刀要劈在她喉间,刀刃却被一只瘦小筋骨的手狠狠止住,锋利割破手掌,鲜血在刀口蔓延,开出一朵朵妖治红莲。

子嫮看向小奴隶,眼神黑白空然,却有丝难挡的血腥在寒意春风中渐渐氤氲,最后凝在她眼中。

子嫮被小奴隶蛮力拽下马,身子在草地上翻滚两圈,抬头见小奴隶用身体将她挡在身后,对着面前渐渐涌上来的刺客时刻警惕,伺机而动。

她盯了盯小奴隶单薄蓄力的脊背,对着高头大马上嘴角微动的子兮招招手,“够了罢,哥哥。”

第五章 阿蛮

随身一件兵器带着习惯了。

自从送婆婆回来之后,子嫮便许久没有摸过兵刃,骤然没了防身的东西,身边之事自然是需要万分谨慎小心的。

子兮怕是不希望子嫮这般,才故意编排这一出吧。

世代武将,男儿女儿也是见过兵刃割血,厮杀生死两相忘场面的,最坏不过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可是战场是与敌人正面交战,若是有人明着笑,暗里藏刀,隐隐流血却不见伤口,刀刀致命猝不及防,子嫮又当如何呢?

商宫中长街深深,宫墙厚重如笼,天罩地合,云卷云舒同一片天空,可一旦踏进去就是女子的斗兽场,这些暗里的较量犹如隐形的毒针,稍有不慎,就连求饶求和的机会也是不可留的,身边没有可以舍命相护的人,只怕是若士兵丢了盔甲刀刃,任人宰割了。

子嫮取过草药师手里托着细心研磨过药汁药末的白瓷浅口碗,青绿色的藤蔓花纹一如救人伤的草药,令人心安,她一手将匐跪在地上的奴隶扶起来,奴隶惶恐,身上僵硬着不敢动,子嫮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房间,“你们下去罢,这里不用伺候了。”

“喏。”下人均簌碎着脚步声退出去,锦绣珠帘闺房中就剩下一主一仆。

子嫮走至窗边,木质窗棂被竹竿支起,满目皆是院里桃色灼灼一片美色,飘来一阵甜甜香气,她转过身对地上的小奴隶叹口气,“今日之事为难你了,哥哥也是为我好,不想竟真的叫你受了伤。”

小奴隶仍是匐跪在地上,她全身有些颤栗,目光颤颤,似乎是害怕,半点没有方才与刺客打斗时的无畏。

“我并非要害你,你是婆婆交给我手里的,我自然会好好待你,不过眼下……”子嫮目光黯了黯,“我要去个从未踏入过的地方,希望陪在身边的都是忠心的人。”

小身板动了动,似乎是把话听进去了。

地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小奴隶被割伤的右掌张着叩在地上,鲜血直流看得人胆战心惊,子嫮看在眼里,开口朝外边喊了一声,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身穿桃粉色裙摆钩织百花描绘的小丫头,对着子嫮行了个大礼,子嫮朝桌上草药碗扬了扬下巴,甄意会意,便起身走过去用了不小的蛮力将地上的人扶起来。

甄意拿起桌上的碗,对着低头的小奴隶俏皮的瞪了瞪眼,“快伸手,小姐爱节俭呢,你这手上血流了一地,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好吃食才能给你补回来。”

小奴隶闻言赶紧把手伸出来,甄意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帮小奴隶擦好草药,继而用药贴布料卷得稳稳当当,才终于止了血。

甄意是自小跟在子嫮身边的小丫头,与她在空山上呆了这些年一起长大又机灵得很,自然不用子嫮多言语什么,便知晓她的意思。

下人进来把房间里的血色擦了个干净,窗棂吹来的甜风才将屋内淡淡腥味儿散尽,外边月明星稀,桃花灼灼,景致迷人不浅,甄意瞧了一眼一直低头不语的小奴隶,走到子嫮身后问了句,“小姐,她叫什么名字啊?甄意想与她讲话都不知如何称呼?”

子嫮这才想起来,自己竟没问过,嘴角微苦,走过去执起小奴隶包着药贴布的手,“你可有名字吗?”

小奴隶缩了几步,半晌,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意才渐渐敢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映着子嫮的脸,叫子嫮想起初次在婆婆榻前见到她的那般模样。

心下便一阵愧疚,想来她真的以为今日河渠旁他们要杀了她罢,却还是奋力为她挡了一刀,眼下仍有恐惧之意,许是奴隶做久了,怯人畏惧习以为常,只有在与人交手时那眼眸才能亮出锋芒。

子嫮紧了紧手里的力度,“你若没有名字,我叫你阿蛮如何?”

小奴隶眼中渐渐明朗起来,如破冰的溪流有了暖意,子嫮笑了笑,“若你出身蛮荒,便留在我身边罢。”

“阿蛮,记得了。”许是长时间不开口了,阿蛮开口声音生涩磕绊,却又异常坚定。

窗下烛光闪了闪,烛心头上发出明艳的光芒,透着青白纱明霞缎纹帘幕映出三人模糊的身影,将三人均系于系着帘幕的缎带子上,周身拢出一抹淡淡光晕,显得光芒万丈,如神明庇佑,又如同铠甲上的金光,充满死命保卫与守护力量。

夜半时分,子嫮临窗伴着姣好月光与烛光,手捧一卷《女经》,竹简厚重,不一会儿手腕酸酸的,子嫮哑然,持刀操练时候也不曾这般娇气,可见这书当真是进不了眼的,索性放在案上,难得小女子情怀一般单手托腮,目光望向窗外却是黯淡的。

甄意为子嫮铺好被褥,外室的门轻轻扣了扣,甄意走过去开门,看见来人立刻低眉顺眼往后退,喏喏道了声,“老爷。”

子嫮把目光转过来,来人正是父亲子赏,凛凛步伐生威,深蓝色团福缎纹白虎长袍,腰间镂空金纹笼赤红宝石缎带,配着家族黑玛瑙雕朱雀九天配饰,曾刀尖舔血,戎马一生,在马背上指挥千军的大将军,此刻脸上微扬着难得的动容,他大步走向子嫮,子嫮忙站起身立在原地,唤了一声“父亲”,便等待着子赏走近。

子赏单手负在身后腰际,一手轻拍在子嫮肩膀上,把她轻按回到紫檀雕梅枝肆意盛放的座椅上,子嫮缓缓背靠暖木,心中涩涩的,手一挥,甄意碎步走出去从外边把门带好。

自空山归来,先有婆婆丧事办着,后有商宫派来的人与他商议进宫事宜,父女两人难得有这样相识而谈的机会,只是此刻虽坐着了,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子赏隔着案牍坐下,目光扫过妇好案上的《女经》,心中不觉一揪,沉重叹出一口气,才缓缓道,“这些年空山苦练,委屈我儿了。”

夜半微凉,凉意绵绵。

第六章 武丁

暗色帷幕中月色皎洁,清冷光泽一如细白青瓷茶杯口上映着茶色沁出的纯净,又清又亮,看着像是冰冷的温度触不得,恰有暖茶温入心间,品上一口袅袅茶香沁人心脾,四处盈荡出令人舒心的感觉。

子赏沉吟一番,敛下一贯威严眉眼,语重心长,“小嫮,子家世代辅佐商宫,忠心耿耿。”说着朝东方商宫处恭敬地拱了拱手,脸上笼上一层凝重,透着些许不舍,“叫父亲携武器上战场争天下开疆土容易,可是将女儿送进商宫……”后半句生生止住,高扬一生的头颅重重低下,有些郁结心痛的神色似是不愿被别人看到的。

鬓角有了些许白发,如雪色微沾,不屈头颅下脊背仍旧挺拔不屈,只是岁月悄然留下愈渐年老的痕迹,如蜘蛛续网悄无声息间早就将细密的蛛网罩得干净,只是眼拙的人暂时瞧不见罢了,子嫮嘴角挽起苦涩,心想,父亲终究是迟暮了。

她站起身来,直直跪在父亲面前,子赏大惊,抬手要将她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恰如小小子嫮当年跪在他前头,不屈神色请求代替哥哥习武时那般,子嫮长大仍旧如此,魂魄里,血液里淌着倔强。

“昔日父亲带兵守着的是浩浩河山,而今子嫮用另一种方式守护商王朝,为王室延绵子嗣,虽道不同,但女儿看来却远比父亲做得更有意义些,若是有幸生下一儿半女,辅佐为未来的明君,我子家世代守护的商宫才算流芳百世。”

眉目中更多有自己年轻时风采,女儿身上恰如凌寒而开的水仙,凌波之态仿若洛水之神,纯色姣好外表下是幽幽香气,竟真的能将寒冬无双雪色生生比下去。

子赏盯着子嫮眉眼,眼眶涩涩含酸,这个女儿应是出生便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却总是被这些难逃的变故所困,十几年与家族生离,归来却要被一把推进宫墙深院,那是幽幽深宫啊,到时若是受了委屈,叫父亲如何赶过去相救啊。

子嫮多年来不曾得到亲人在身侧照拂,嘘寒问暖,令他心中有愧,更是这眉宇间的傲骨懂事明理,才是她最令人痛心之处。

子赏眼中含泪,长满厚茧的手紧紧握住子嫮的手,纹路清晰的掌纹摩擦着,似是要将自己全身的心力温热全都渡到她身上,“子家生了个好女儿啊,起来吧,快点起来罢。”

看着父亲刚毅脸上挂着晶莹泪珠,子嫮心中难免动容,嗓子酸涩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胸口闷闷的。

子赏定了定心绪,“当今商王武丁自小坎坷,如今承天命继承大统,是个英武不凡之人,你在空山与外事隔绝,自然不清楚武丁壮举……”

父亲在一旁侃侃而谈如今君主贤明,子嫮笑了笑,她怎会不知?

大王子昭自即位之日起便推崇农种,解决众多百姓温饱问题,还曾亲自民间视察将一些优良方子种子一同交于能人耕种,鼓励农种相互学习,是个亲民的君王。一身武艺亲自带兵征战四方,曾与父亲子赏在军营商讨军事,两人相谈甚欢,在诸多军事战略及意见上多有见解,是个大智慧君主。

此时武丁应是正出征鬼方部落,战事之初尚不得闻……

空山确实幽闭,但是有一人却经常出入山中,与她讲当时之世,每每谈及大王武丁便眉眼生花,倘若诗书满腹经纶,身负壮志凌云的傅说都如同仰望神明一般憧憬着武丁,想来自己嫁与的郎君将于自己携手一生的男人,不会太差的。

卷云随风微动,遮着月光一角,透着薄薄云层渗出月色带了些许阴翳迷离,加之桃枝映在窗棂上的闪动魅影,似是染上一层蒙蒙雾色,迷离黯淡之中带着些许压抑,叫人莫名阴沉沉的,心中一口气怎么也舒不平。

泱泱的潜在心底,像个伺机而动的影子,不知何时便宣泄而出,酿出覆水难收的大祸。

子赏见子嫮神色模糊,立刻关照过去,“小嫮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吗?”

子嫮听着父亲话中的关怀,暖意随着空气进了眼睛,到底是女儿家,眼睛渐渐有些许潮气,盈在眼眶中,粼粼如清泉,闪闪如繁星,“父亲,女儿有一事不解。”

子赏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在外他是微风凛冽叫人吓破胆的战马大将军,如今在将要出嫁的小女儿面前,他不过是个生舍不得,爱恨不能的父亲。

“父亲与母亲自来情投意合,但若是女儿所托非所爱,又当如何自处呢?”若是一身红装所嫁之人并非自己心中的良人,怎样才能保着这开始便注定颠簸不幸的婚姻呢?

许是外边卷云遮着月色更甚了,投过来的光越发暗淡,蒙在父亲脸上似是浓重的阴沉,子赏面色凝重起来,目光中眼角微湿的女儿让人心痛,口中呼之欲出的询问终是没能问出口,最终只得提醒,“小嫮,男女相处并非难事,有时自知认作合适自己的却终究与想象不同,你是神坛祭祀天命所选的商宫女子,你要记得,如若你果真没有中意大王,也要似对待所爱之人的神色行为对待,武丁亦是天命所归,通过你的眼睛便可察觉你的内心,若是不想让真正爱着的人受苦,就骗骗他又何妨,毕竟他才是你今后的天地,你的王。”

父亲这话半带劝解半带警告,听得子嫮唇色苍白,戳破的心事似是心头有个被窗外尖利桃枝刺破窗棂的窟窿,隐隐透着春夜凉风,钻进无数看不见的夜色鬼魅,惊得她后背渗出凉涔涔细密密的汗雾。

大好春光,如何能一直这样凉呢?

第七章 本性

甄意将子嫮卧房的烛火剪灭,清淡淡的烟雾升在漆黑一片中,难免有些孤寂萧瑟。

子嫮在榻上折腾了几个翻身便睁开眼,做了此暗夜无眠的准备,外边月色早已隐去,黑蒙蒙的见不得五指,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继而把手垂到身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甄意在卧房拱门外头小厅里守着她,听见房间里细细碎碎的声音,伸手把拱门上的珠帘撩开些许,头朝卧房探过去,小着声音道,“小姐,已经两更天了,您还不睡吗?”

话音刚落,就见榻上有了个动作,因着转暖,各个房间里原本繁重厚实的帘账均换了单薄的锦缎,子嫮床上的帘账是子兮亲自为她挑选的牙色绣缎密织异地朝贡的蔷薇花形,质地上乘手感十分丝滑,稍传来一丝动静便会微泛涟漪,此刻夜色正深,窗外映射的微光反到帘账上有些褶皱痕迹,她心想着小姐是要起身了,便起身执起身旁的暗灯走进卧房。

子嫮从帘账中伸出一只腿,直接越过榻垫上的鞋子,赤脚踩在厚重的兽狐皮毯上,一脚踩实,另一条腿也跟过来,稍一起立整个人就离开床榻,她只穿着藕粉色绣白梨花睡袍,下边露在外边的脚踩在纯白如雪的狐皮毯上,光洁白皙竟然比白狐纯毛还要白上几分。

甄意执灯走进来,将灯火放在梨木桌上,转身拿起腕上的大氅给子嫮披上,眉宇间有些无奈,“小姐,春夜里凉,您这样不拘小节,可要小心身子。”

十几岁的小丫头年纪,竟有了比老伺候还要深沉缜密的心思,子嫮转头一笑,“甄意,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罢。”

甄意这边正弯腰用手收拾着她大氅下摆的褶皱,子嫮从前边直接扬起大氅,不顾身后扇动的大氅,盘腿坐在狐毯上,柔软的舒适度似是带着白狐温热体温,暖呼呼的十分惬意,她刚坐定,身后的大氅也随即飘落在她身后,轻柔柔地触在狐皮上,一气呵成十分利落。

甄意被大氅撩拨了额前的发,细腻的触感划过脸颊,身体霎时僵住,等着一切都顺理成章做完,她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回头看甄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狠狠闷着嘴巴,忍笑得十分难受,子嫮眼中沾了些狐疑意味,刚要开口询问,随即想到什么也伸手捂住嘴笑起来,又有些羞怯急忙回头忍着不笑出声来。

甄意见自家小姐也明白了原由,便索性放开手脚,爬到子嫮前边,眼神偷偷观察着她,咯咯笑出了声,许是被这无所顾忌的笑声感染,子嫮也便释然起来,放声笑得开怀,一主一仆如同幼年时候一般,毫无顾忌对着双方嬉戏打斗,笑声在房间荡了许久才缓缓停下来。

她们这样也是难怪,昔日空山上若是阳光爽朗时候,子嫮便会集结战士们从暗洞中出来,比赛射击或者在草场上演练身法,彼时子嫮便会一身飒爽战袍站在高处观看操弄,身后一条长绵挂披被风吹起尾角,潇洒如斯,若是站得累了,便直接扬起身后的披风盘坐在地上,身后挂披迎风而展如猎风中飞扬的战旗一般发出清猛的声音,无比威风,女子将军虽做着男儿姿态,却干净利落得晃眼。

如今回到子家,自然是习惯了空山的姿态,毫不顾忌便扬起身后的大氅盘腿而坐,子嫮这一气呵成的姿态,神似个野小子般的性情,让两人笑个不停。

子嫮嘴角仍噬着荡漾许久的笑痕,将盘坐的腿收起一只膝盖撑住胳膊肘,扶额无奈地摇摇头,“是习惯了的,这些天老伺候们教的一些女儿规矩一时没用上,竟在甄意面前出了丑态。”她这话说得极为好笑,甄意与她一同长大,在甄意面前自然是不用拘束的,她这样说着倒像是在自嘲。

甄意干脆坐在子嫮面前,一张欢喜的脸只有在与子嫮私处的时候才难得纯真,“可不是吗,小姐在外边潇洒惯了,这一时收不回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许久不见小姐如此,甄意倒是觉得空山时光美妙得似乎有些遥远了。”

子嫮念及过往,终是把心头那口沉重叹息忍住了,乖巧地将另一只腿也收起来,双臂紧紧抱着,下巴磕在两腿膝盖上,“可不是嘛,当初我真是以为自己会成为可指挥千军铁骑,赫赫威名的子嫮将军,手起刀落守护商宫与商王朝百姓的一世安稳,却没想到今日竟要丢弃这些,直接嫁与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在他偌大的后宫中做个日夜盼君小女子。”

繁缛礼节,荣耀红妆加身,这身上的重量可比铠甲战袍,青铜大刀沉得多了。

甄意摸着子嫮的手,亲近地抚了抚,“可凡事也是要往前看的,我听闻商宫中四处都是稀罕物件,西域或者其他异族朝贡的夜明珠和羽毛毯都十分惹人爱,若是小姐入了商宫,自然可以见得许多外边见不到的稀罕物。”

她自然是好奇的,可若是为了这一眼的好奇便将自己断送商宫,子嫮觉得十分吃亏。

“父亲说越是嫁与自己不中意的男人,越要真心真意对待,否则一旦被发现异心,便会连累真正心爱之人。”子嫮眼中黯淡些许,一如被乌云遮住的月色,不甚愁意满满,“你说整日对着人做戏,岂不是很累吗?”

甄意自然知道自家小姐心中所属之人,还曾替小姐与那人传过信物,她虽未曾尝试情意,却也是为小姐愁心的,喏喏安慰道,“前几日,您和公子出游之时,我听下人们说胥家的小姐也被一同选进去了,还曾来我们府上找过公子,我想着应该也是个自己不愿的。”

胥家是子家王室下不同系的诸侯,胥家的女儿胥莞也顺着此次神意被选入商宫,连带着诸侯明家女儿明色与姜家女姜如笙,都是王室亲宗的分支,按着血缘亲属来分,子家自然高于其他三家诸侯,这样看来,倒像是三位诸侯家女陪着子嫮入商宫一般。

子嫮倒是没想过多,只是终于长叹一口气,“怕是这世上又多了个生离断肠的人罢。”

第八章 错缘(一)

翌日,外头晴空万里,喜鹊携着暖意四处寻觅新的住处,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子将军府邸自晨间起始,便着手准备收拾,庭院角落四处打扫得一尘不染,残枝败叶均被整理妥当,赤红色绒皮毯从正厅沿着宽严的青石板路,一路蔓延到将军府威严正门,世家大族历来气派如此。

子府大门自南大开,一众下人整齐两排立于府邸门口,门外两头匠人精雕麒麟图腾凛冽飒爽,目光凌厉镇四方邪气,大将军子赏跨立正门中间,湖蓝色团簇祥云气煞缎袍,头顶金纹高冠,气势一派威严,子兮立在他身后,一袭水绿色纱缀繁竹纹路长袍,衬着腰间浓重黑玛瑙坠子,明是清风明月之感,却透着幽幽神意,剑眉下目光深远,盯着不远处缓缓而来的车马及随从,浩浩而来的,乃是王室迎宫队伍。

马车上是没有人的,空车而来自然是要满载而归,马车前边高头大马上,傅说一身正蓝闪银着仙鹤跃翔缎袍,袖口袍底均绣彩色禽羽,外头着一件玄色长身无袖夹袍,肩头微扬中正平稳,玄色毓纹头冠后缎带舒平顺在头发上,俨然正正经经的朝服正装,他神色有些许凝重,墨色长靴踏在两侧马镫子上,双眸隐晦一闪,终究是有些抗拒的。

他身穿华服,头戴高冠,跨下良驹,而今奉命前来,目的却是将心底幽开多年的花亲手采摘给旁的人,傅说薄唇微抿,眸中晕出大片惆怅,极力掩住溢满出来的悲痛,目光却有点恍惚迷离,跨下马匹每走一步,心思就沉重一分。

傅说与商王是自小相识的,因为低贱的奴隶身份,傅说一直被人指使着,在版筑泥工这些为人不齿的脏污中苟且,也是在这些不堪污劣的地方遇到幼年时被王室扔在民间散养的公子昭,他与他一起着手低贱的工作,因着子昭的身份,那些奴隶主也便不会过多为难傅说,两个少年时常游走在各色工种,傅说亲眼见着子昭亲历农耕,三伏天盯着烈烈艳阳与耕种者请教耕种事物。

傅说本身便有些高傲,不愿意俗民为伍,也只有子昭可以与他在简陋屋室檐下论阔当今之世,一起谈笑古今,解说着商王朝今后的局面。

月清高悬,暗色天幕下繁星如许,璀璨一片似是洒满了天幕的稀罕夜明珠。

傅说与子昭饮了一些酒水,两个少年躺在柴草堆上听着周身蟋蟀虫声,四处一片寂静安然,不知名的花香随风而来,带着淡淡馨香。许是酒上了头,傅说竟在高空明月之上看到子嫮的笑颜,便觉得心头熏熏然,借着香风与子昭谈论起来,“子昭,你以为应当如何形容女子之貌?”

他身旁的少年闭着双眸,声音带着微醺醉意声音倒是朗然,却听得出倦倦的敷衍意味,“那自然是国色天香,天下无双。”

傅说随即笑出声,似是不太满意此番卿卿无味的回答,“美则美矣,却俗了。”

“倾国倾城,落雁惊鸿”这可是顶级的女色美人了。

傅说还是不满摇头笑道,“虽是惊鸿倾城,却无不同。”

还是俗了。

子昭倒是来了兴趣,微微睁开眼睑,眼瞳立刻映满天际碎星闪闪,如浩瀚星海,他侧托着头,“那傅说倒是用上一个词夸夸那美人。”

脑海中闪过女子飘飞的赤红衣袂,凛冽长袍在身后飞扬,墨色青丝高束,傅说张了张嘴顿时有些哑然。

子昭见许久都听不见傅说回答,便继而懒懒躺回去,口气里有些许抱怨遗憾,“难不成傅说是在刁难于我?”

“不敢刁难公子,只是傅说感觉好似这世间并无词语可描述那女子美貌。”他语气痴痴的,一向骄傲清冷的面容竟有些许恍惚迷离。

子昭并未看他,只是听出了傅说语气中的酸楚,孩子气一般挑了挑眉,“世间女子皆是普遍美玉而已,都说的是情人眼中多绝色,我倒是不曾见过如傅说口中难以用词描述之女,若是有幸我倒是想见上一见。”

傅说回过神来调侃他一番,“难不成子昭朗朗君子倜傥如斯,竟也想念一些男女之事?”

“我是王室留在民间的公子,也是堂堂男儿,若是有幸可与一人两情相悦,我自当不负此生罢。”萧凉的语气带着不菲的期待盼望,若是今生与王室无缘,便做个平民男子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岂不更加快活?

傅说心中微苦,到底是两个命途坎坷的苦命人,便哀叹一声,“若是空山之上有对姐妹一般的女子,便成全我们了。”

只是没想到,不久之后子昭便被王室召回,因天命所归,封为商王武丁,三日册封登基,三日神坛生血祭祀,与贞人在苍牙神地三日占卜,高冠之上乃是赫赫龙威,长靴一动便是浩浩气场。

子昭竟真的派人前去空山观察一番,欣欣然叫人将傅说传到大殿,君子一笑迷人,“好你个傅说,竟早与空山上粉服丫头情投意合。”

傅说还未来得及反应子嫮何时穿戴过女儿情怀的粉色衣裳,那边子昭神色中却渐渐翻涌着荡漾出明媚笑意,“当真与你那时说的一样,空山上的女子不止一人,寡人当召她入宫,这便成全你我二人,也算圆满了你我兄弟情义。”

心中莫名惶恐,傅说询问了句,“不知大王说的粉衣裳女子……”子嫮不曾如此装扮过的,他记得清楚。

“还与寡人藏掖着,寡人命人查过了,是子家的一个小丫头,唤做甄意,虽是个丫头,但寡人赐婚自然给她无限体面。”

只觉五雷轰顶自天际轰隆击中顶额,傅说似是僵冻在原地,全身的血脉似是倒流,心中顿时空冷一片。

第九章 错缘(二)

王庭议事空阔大殿之上皆是绒毯,四周对称六根三人合抱的玄色撑天柱,底座纹着祥云图徽,似是撑起了商王朝依仗的天意隆恩,高阶之上安然王座,扶手雕栩栩龙头,龙颜威凛四面霸气朝天吼叫,乃是王室图腾,此刻子昭一身华服从高阶走下,王冠珠帘隐着明朗倜傥的君子面。

子昭身后跟着仪仗入礼的宫人,明黄色纹墨线盘龙长靴踏着阶梯而下,他朝傅说走过去,指节分明的手指从暗色锦缎金线锦绣磐龙爪的衣袖中伸出来,将匐跪在地上的傅说拉起来,“若是甄意与你有情,寡人自然会成全你们,倒是你。”握着傅说的手紧了紧,继而面上显出春风笑意,“不知傅说可愿以暂以礼臣身份,替寡人迎接子将军家的阿嫮入宫?”

傅说猛然抬头,眼瞳中强忍着撕裂的痛意,带了微微血色,牙关咬紧终是低下头去,“怕是不妥罢,傅说是低奴,今日有幸上殿已是人生万中大幸,并没有资格替大王做事。”

他说得不假,傅说是在民间与子昭交好,但是一夕之间子昭成了君王,自然不可以再与低贱的奴隶有任何接触,否然就是污了商王与整个王室之名。

子昭倒是无妨笑了笑,“傅说莫怕,寡人与傅说在民间交好,自然知晓傅说并非普通凡种,我自是有心将你留在身边,将你胸中宏图之至一展于天下,只是当下寡人刚刚即位,有些事心有余却还做不到,你且等一等,眼下先帮着寡人充盈秦宫,你可愿意?”

如此谨微细腻的说辞,竟叫傅说再寻不得半点回绝,他自然希望可以在子昭身边尽心辅佐一展雄心,可心爱之人被子昭所看中,他心痛自己竟无半点可以守住子嫮的本事,强忍着眼眶潮红,朝子昭行了个深重大礼,额头磕到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喏”。

最后,也只是淡淡说明自己与甄意并无情爱,只是偶然相遇而已,求着子昭收回了赐婚的口谕,子昭不免有些遗憾,“罢了,若是以后空山再有奇女子,我便将她们送与你府上挑选,自然要与子嫮做姐妹才好。”

马蹄渐渐走近子将军府门,傅说收了收阴郁黯淡的眸光,勒住马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迈着不重不轻的脚步,走向府门中央跨立的子赏,嘴角含笑,十分恭敬地拱手鞠了一躬,“恭喜子将军,傅说奉王命迎接子女如商宫。”

短短几个字心头萦绕多次,终是稳然脱口,胸腔微冻,眼中险些潮红,傅说松了一口气,便随着子兮的招呼进了子将军府邸。

阿蛮从外边几步跳进来时,甄意正帮子嫮插着头上的紫玉曜石镂空黑珍珠簪子,黑珍珠下垂着金丝细密的珍珠珑金坠子,子嫮照着铜镜,眼见甄意巧手将她散扬高束的青丝绾成了女子发髻,脸上施了些珍珠研磨的脂粉,涂在脸颊上细滑白皙了些许,远山黛眉用青螺所绘,明眸闪动,红唇淡施,心中竟有些愕然,这镜中的女儿竟是自己。

“商宫的人,来了,老爷,去正厅。”阿蛮直接跑到子嫮身边磕磕绊绊喊了一句,原本就在走神的子嫮打了个激灵,甄意手上刚要给她插上的金纹雕花流苏便扯住了子嫮头上刚刚盘好的发髻,扯出一缕青丝,费心收拾了半日的头妆便这样轻易就被破坏。

阿蛮还不太懂规矩,粗手粗脚惯了也没觉得做错了什么,甄意倒是恼了,拧着眉头勾勾看了一眼凌乱的发髻,对着阿蛮直接吼过去,“阿蛮,今日是小姐的大日子,现在弄成这样,你说该如何收场?”

迎宫的队伍已经到了,再收拾一番定是来不及的,甄意心里盘算着,嘴上便更凶了。

阿蛮被骂着,也不会还嘴,愣愣戳在原地,乌亮亮的眼睛只瞧着子嫮。

子嫮倒是不甚介意,她尚且还没习惯子府规矩女儿端庄优雅的手足举止,怎么能责怪阿蛮呢,听着甄意吵闹得实在烦心,便朝摆了摆手,甄意立刻收了音,脸上却还是苦闷着,子嫮照了照铜镜,在发髻处用手拨弄了一会,眼睛扫过桌上一排朱钗,“甄意,把珍珠鎏金盘花那只珠花递给我。”

斜斜插进去,原本甄意想留着这片发髻簪纹路的,如今把珠花插上虽然显得有些不搭调,却有种不与世同的别样风致,子嫮对着铜镜转了转头,只觉得一个头竟然两个重,不觉好笑,“就算是显示我子府风光无限,也不能将这世上贵重华美的璎珞流苏钱都装饰起来罢。”说着,便伸手抽掉几只金纹繁杂贵气绰绰的簪子,对着镜子照了照,便起身,“这样也好,若是一开始便招摇风采,今后我还不知要做多少戏。”

甄意自然明白子嫮的意思,便也没再多劝,俯身将子嫮御赐华服下边的褶皱平了平,起身将双手规规矩矩地持在身前,与阿蛮一同跟在子嫮身后走出了房间。

外头的日光明媚无暇,绸缎子一样光滑的薄云飘忽着,虽不知要飘往何处去,却瞧着十分安逸自在,难得的快活。

越过房门,踏着青石板路走过拱门,径行通幽桃枝小路,一步一步距离自己的过去生活愈来愈远,子嫮端走在前边,心中生出几分感慨,脚步又想慢些又想快些,心想着可以停留片刻时光,也担心等着的人等的久了。

罢了,罢了。

第十章 离家

傅说坐在正厅贵客席位上,与子赏将军交谈了些许武丁近日出征回过来的战报,大多是可喜可贺的捷战,子赏端坐主位正席,虽话中言语不多,却不难从凛冽威严的脸上看出满满赞许,他对这位商朝年轻的大王自然是从心底崇敬的,少年得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是个可以辅佐,值得天下为之祈福的贤明君主。

面上不失敬地附和着,傅说仍是笑若春风清雅怡人的诗书君子,与子兮拨弄了些诗书文礼,信手拈来倒是叫子兮有些刮目,“不料天下间竟有傅说兄如此贤心雅致之人,诸多文史的造诣上叫子兮实在惭愧。”

他这话其实有些不悦的,子嫮是王室宗亲血脉,此番商王登基首次充盈后宫女眷,自然应该十分重视,却派来这样一个自低贱奴隶出身的小小礼官,单凭他这如今满朝争议的小官职而言,根本与子嫮地位身份不相匹配,大王派这样一位如不得眼的人前来迎宫,自然叫他不悦。

说到底子兮也只不过是担心子嫮自入宫一刻起,便被当做不受重视的女子,任由旁的人欺凌羞辱罢。

傅说自然听出这话里的谦虚与暗指,脸上笑意卑谦了三分,站起身朝子赏与子兮拱手拜了拜,脸上倒是坦然,“公子兮谬赞了,傅说自知身份低贱怎敢与诸侯世家公子比肩,说出口的文言也不过是昔日与大王民间谈天时,大王不吝赐教而已,如今班门弄斧倒是差点让公子兮误以为傅某人有些文采,实在是公子抬爱了。”

他这话也说得十分谨严,细枝末节浅浅几句话触,便谈及自己与商王不菲的交情,才使得他如今可以令商王不顾群臣反对被一手从奴隶提拔到礼官,子兮目光清明得很,自己才试探几番就被这人不着痕迹回应过来,虽说是个不入流的身份,但单凭这份细致才干,再加之文礼通盈政事细透,若是真的被提携一番,实在是个锦绣前程的臣民。

想来商王派他前来迎宫自然是有些暗喻的,若是子嫮能如这傅说一般如鱼得水,顺心而为,实在是她的福气,想着这些,眼中不觉多了些赞许意味,嘴角噬笑,好看的眉眼消了愁思心事,渐愈舒缓开来,如沐一笑,“傅说不必妄自菲薄罢,暂等一会,小妹出门自然是要多准备些的。”

傅说喏了一声稳坐下来,手肘旁紫檀木间桌上呈上来一壶异族进贡龙井,茶水淡青色特意选配了细腻白瓷杯,通透纯色便映衬着茶色愈加清亮,只是茶底潜着壶中引流出来的碎叶子,平常一见只觉得别致自然,今日见在眼中却犹如无暇玉上点点黑斑,杂乱了一杯纯净,恼人阴郁得很。

修长手指执起一杯茶饮,应季的新鲜茶汁本应入口爽朗,后味微苦涩渐清甜,傅说品了几番却终究没品出半分味道,眉宇间不由郁结,心中更是烦躁,这也难为他,此番情景下再度与子嫮相见,终究,是心中难熬的。

这边心里高悬煎熬着,眼角一抹妃色缓步略过,傅说只觉得自己心中又重了几分,手上饮茶的动作还僵硬着,就听见有人盈盈说了句,“子嫮来迟了,让父亲哥哥与傅礼官等了这些时候,特来赔罪。”

语调平静如同清平小调,婉转入耳听不出波澜,傅说只觉得口中愈发干涩,心中似是某些个酝酿许久的东西轰然炸开了,才后知后觉龙井茶这令人留恋的后味竟比想象中更加苦涩,想来是自己喝得太多,便稳着手放下温热茶水,目光朝子嫮那里探过去。

她正背对着与父亲和哥哥行礼,一身商宫御赐的华服穿在身上,妃匹之色温婉大气,尾裙下摆锦绣罕见雀翎,均匀大的红玛瑙珠子围着裙摆坠了一圈,垂着锦缎熠熠生辉,外边一件金黄色纱罩,细腰束起勾着身形,满身的玲珑珠玉,一身王室贵气,看在傅说眼中却感觉这厚重华服像一把青铜锁,锁住了她的女子飒爽,困住了自由快活。

子嫮缓缓转过身,傅说礼节性拜了拜,“见过傅礼官。”

傅说尚在游郁煎熬,被这一声问候打断,有些猝不及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回礼动作有些许莽撞,差点碰洒了间桌上一壶茶水,好在没有将礼节失得干净。

子兮虽不觉这其中蹊跷,但为了化这尴尬便起身将两人迎起来,略带打趣,“我家妹妹确实生得明艳,竟叫傅礼官像勾了魂一般。”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傅说却十分难堪,跪伏在地上行了个大大的礼数,“小姐容貌自然是我等鄙民无福消受的,方才傅说失了礼数,望小姐莫要怪罪。”

他心中有不同旁人的心思,自然听着这话十分尴尬,处处情不自禁,又处处狼狈失措。

子嫮收了收神色,看了一眼间桌上瓷杯荡漾着的细小水纹,挽唇笑得明媚,“入春了,想来傅礼官饮久了暖心暖胃的赤茶水,还不太适应凉意绿茶,慢慢习惯便好,不必因着一时不合口味便如此慌乱无措。”

说着,便使了个眼神,甄意上前将傅说扶起来,傅说明了子嫮意味,强忍心中的波动,面上开始稳然淡静,“喏”。

子嫮眼睛也没在他身上逗留,朝高坐上的父亲行了跪拜大礼,姗姗泪水滴落在绒毯之上,不肖一刻便咽湿了小片,“父亲,女儿要走了,今后不能承欢膝下伴您左右,望您万事且自珍重。”

子赏难免动容,威风一生的铁血将军此刻眼中涌动着闪光,唇瓣颤了许久,才轻轻道了一句,“阿嫮安好,为父才可心安。”

离别的气息在正厅蔓延,下人奴仆皆动容,施施然跪拜了一地,子嫮从这一地跪拜中起身,头也不回便走出了厅门,跨过高槛,艳阳照暖了泪痕,迎着光走得干脆。

第十一章 别离

子家被赏赐的封地距离都城安阳路途遥远,这一路上却十分平顺,为数不多的小山丘也是温驯十分,上得轻松,下得平稳,子嫮坐在商宫迎送的马车上,倒也没什么不适,离家的愁苦渐渐隐去,放眼车中实在烦闷,便撩开窗帷,一路欣赏起各色春光来。

春风和煦如同绸缎子划过脸颊一样,舒服得惬意,举目望去四处皆是绿莹莹的草色,随地起伏回落,一眼望不到边,映着九重蓝天薄云,苍茫浩瀚如此叫子嫮难免心中安慰,在空山这些年从未见过如此宽阔伟岸的景致,便狠狠吸了一口空气,荡漾在身体里别样的舒心。

一直跟在车旁边的甄意见自家小姐心里明朗了许多,眉角也渐渐染上笑意,她身旁的阿蛮一如初次与人类生活的狼孩子,目光明净却有些空洞神态,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望着触手可及的大好春光,子嫮不满现状,孩子气地喃喃了一句,“若不是这锦绣华服穿在身上,我还真想骑马在这大草原上驰骋几番,这般纯净的气息吸进肚子里,只怕三天不食也不会觉得饿。”

甄意被这一句逗得发笑,“小姐又想贪玩了,哪有女子进宫骑着马的?”

辽阔草场上这一条队伍浩浩荡荡迎风而行,随风猎猎作响的商王旗帜飒然张扬着,迎宫的人除了傅说都穿着明红色衣裳,像是在碧色绸缎上划过一串红玛瑙,天际罕见的苍鹰翱翔飞过,直直冲向太阳的方向,那誓要刺破天际的姿态,凛冽得不留后路叫人钦佩不已。

子嫮望了望队伍前后就她这一辆马车,心中不解,“甄意,不是还有其他一同进商宫的女儿吗?我看着怎么只我一人?”

甄意替她理了理头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才缓缓答道,“听傅礼官说这条平坦的道是商宫里的姒洛夫人亲自选来让小姐走的,其他三位女儿小姐都是走着另一条路,听说那条路比不得这条路平稳。”

清风继而将甄意刚刚为子嫮整理好的发线吹乱,一缕青丝蹭到子嫮脸上,她心头有些疑惑,“为何我偏偏这么特殊?只怕不能因为我母家原因显赫才得到这样好的待遇罢。”

商宫中有个先王小乙留下的遗孀,世人尊称为姒洛夫人。

甄意似是认真想了想,眼珠子有些闪光,心中暗暗沉了沉,小声道,“小姐,难不成姒洛夫人这是要先拉拢您?早就传闻秦宫先王的先前夫人们都是各自为派的,若是姒洛夫人如此,您的心愿不是落空了?”

她自然知道自家小姐酣然胸襟,不愿参与这些小女儿争斗,可若是自家小姐还没来得及表明立场便被人推着进了这争斗之中,那可如何是好?

子嫮神色重了几分,心头似幽幽盘着些许阴云,半晌才张口,“停车,让傅礼官过来见我。”

前行的队伍戛然而止,子嫮听见有奔腾的马蹄声从远方疾驰而来,一声一声格外清晰,能听到马蹄踏过青草将鲜嫩的草汁踩碎的嘈杂声,这夹杂的草汁声让她好不容易沉寂的心又莫名烦躁起来。

子嫮撩开马车的帘幕,甄意从马车外边伸手把她扶出来,一双脚踏过马车杆,傅说刚好驾马从前头赶回来,高头大马上的人把子嫮眼前的阳光遮得彻底,金黄色的光芒从那人身后洒落下来,勾勒出他周身清绝温润的轮廓,似是闪着一层光晕竟叫人有些移不开视线,逆着光的脸庞虽看不清楚神态,子嫮也知道他正望着自己。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到子嫮面前,“小姐有事找我?”

子嫮眼睛被突然出现的阳光照得有些晃眼,便低头行了个礼,“傅礼官,子嫮想与你借一步说话。”

傅说侧身让出一条路,谦谦伸手示意子嫮,子嫮朝身边的甄意点点头,伸手拂下甄意挽着自己的手,迈开腿走了过去。

草原上说是美丽,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赞叹的风景,除了玉一样纯粹的天,就是这清风与草场,子嫮一步一步走在前边,脚隔着鞋踩在软软的草地上,迎面一阵风吹过,掀起一片随风而动的草浪,她停下脚步蓦然回头。

傅说看她眼圈红红的,心中顿时汹涌翻腾,张开口却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叹了口气,“阿嫮,你哭了吗?”

子嫮咧开嘴,笑得有些惨淡荒凉,“之前我从不会哭,今后就算我哭了,能安慰一句的人也不会是你。”

傅说胸口猛然炸裂,疼得他唇色有些苍白,伸出手想要去摸,却被她动身一闪,薄凉的手指只抓着一缕风,她站在更远一点的位置看着他,风从她身后吹过,将散落的发丝吹到风中,裙摆衣袂吹起,竟有种若即若离伸手去抓却仿佛怎么也抓不住。

她还是那样笑着,“傅说,过去的事我们都别再提,这是神明上苍为你我二人早就定好的命数,今后就做陌路人罢。”

相处了临近十载光阴,这些年的情意如今早已见不得天日,子嫮只想着若是能互相释然一些,今后的路他们都好走些,傅说睿智如此怎么听不出这话里的意味,握着风的手渐渐紧成拳头,颓然垂回身侧,除此之外,还能如何?

许久,傅说才张口,清风带着他的声音传来,“傅说有一中意女子,自幼时相识便一见倾心,如今这女子要嫁与之人是人上人,也是傅说崇敬的君主,如今别无所求,只求那女子安心度日,傅说无能无力,却想在暗处护她一世周全,方能不枉此生。”

风乍停,静落了一地悲怆。

第十二章 相识

同是进商宫之路,另外三位小姐这里却不似子嫮那边舒坦。

子嫮走的是往来异族朝臣行走的官道,也是最便捷最快可通达商宫的大路,若是从正路进的朝臣必定是与商朝向来交好,年年朝贡最为丰厚的亲近的异族。

若是进商宫的女子走这条路,其待遇与旁的小路自然不一般,商朝奴隶制盛行,人人皆因血统划分高低位分,子嫮是王室宗室亲出的女儿,与其他三位小姐相比身份确实高贵,可这被选着进商宫的路确实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暗暗中,仿佛有双手便是从这不公正的两条路开始,拨弄着今后令人难以招架的故事。

孤雁斜飞,直直插入远处的峤山中,嶙峋山脊似是死人的白骨堆积,尖刻得吓人,风卷着不知自何处而来的黄沙咻咻吹进路两旁的杂草丛中,前行的路十分不平坦,偶尔间隔小石子大碎石挡路,车马不免要颠簸一番。

姜如笙尽力平着胸腔翻涌着的恶心,外头应是车轱辘碾过小碎石,车内狠狠撞击了一番,她终是没忍住,慌乱中掀开窗帷将胸腔喉咙里翻涌了一路的难受尽数吐出来,哗啦啦吐了一地,外头的茯苓见自家小姐脸色苍白得吓人,赶紧叫前边的人停车。

颠簸缓慢着终止了,姜如笙头倚在车窗上,吐得只剩下酸水,茯苓赶紧捧着水壶给自家小姐灌了几口,哗啦一声又吐了个干净,吐完这最后一点身体里的养分,姜如笙便昏倒在马车里,脸色苍白像个纸片儿人,吓得茯苓赶紧朝身边的人招呼草药师。

迎着三人的队伍实在庞大,队伍最前头驾马的是迎送礼官庄裘,紧跟着的是胥莞车马,姜如笙的车马在队伍最中间,身后跟着明色和另一个礼官邹容,因为她的缘故,车马队渐渐停下,庄裘最先发现情况,赶忙驾马过去。

姜如笙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躺靠在丫头茯苓身上,草药师给昏着的姜如笙号了脉,扶着手帮她舒了舒胸口的闷气,接着起身对庄裘摇摇头,“这位小姐身子本就孱弱,这山路又实在颠簸,叫她受苦了。”

庄裘看了看日头,心中有些担忧,“医师,你先想个办法安妥小姐,若是日落之前走不出这荒山路,怕是其他小姐也吃不消。”

夜里山中温差大,别看这会儿日光好,到了晚上怕是要瞬间冷起来。

草药师身上的药草解不了姜如笙孱弱的身子,只得提议,“小姐身子实在不好继续这么颠簸,若是平稳着些走,也好给小姐喘息机会,否则这荒山路上的苦楚,怕是她会吃不住。”

庄裘眼上挂着些许难色,若是稳着慢走的话,定会错过进商宫的时辰,天定的良辰他怎敢违抗,若是不稳着走,这一路颠簸若是小姐们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脑袋自然也保不住,左右皆是为难。

两个人在原地商讨着解决办法,袅烟从前边打探过后,小跑过来跟车窗里说了些前边的情况,山路一路颠簸,车里明色脸色本不好看,这下更是染上几分厉害神态,“弱骨头,这稀松小路还长着呢,才半日就这般受不住,白白耽搁我们光阴。”

袅烟附和着自己主人,“早就听闻进商宫的小路不好走,今日果然艰难,车马再舒坦也比不上大路……”说着猛然察觉自己失言,慌得捂上嘴,扑通一声匐跪在地上,半天不敢言语。

明色从车窗上斜睨着地上不知深浅的奴仆,微扬的眼角染上一片厉色,说话更加尖刻起来,“我自然没有子家的女儿那么好命可以走官道大路,却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嚼舌头,下作的贱人!”

袅烟颤着身子,不敢抬头亦不敢求饶,她身份不同于其他小姐的侍女,袅烟是商宫里分给明家诸侯的奴隶,明色见她手脚麻利心思机灵,便破例将她收在身边,今日这番主骂仆受的场景,袅烟早已习惯,只是每每见明色眼中尽染厉色,她便不自觉害怕。

外头日光毒辣得很,明色斜了一眼尖峭的山峦,心中更是郁结,半天不见车队动静,便起身下车,袅烟赶忙上去抚了一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主人往队伍中间走过去。

前头的胥莞也听说了后边的缘由,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细细一想今后难免打交道,若是初次打交道便生了嫌隙,今后怕是少不了牵绊纠缠,便招呼着身边的吟雀,也从马车上下来走过去瞧着。

邹容也赶过来,这一时间,几个主心骨的人物都聚到中间,胥莞才认清自己今后将要相处的商宫姐妹的模样,地上躺在丫头怀里的姜如笙身子十分瘦弱,着一身御赐墨青色锦绣橘亮色锦鲤的华服,额上点着蓝宝石鎏金纹路坠子,明明是沉雅不俗的打扮,反倒着暗沉的颜色阴沉得将她压着,叫她直不起力,一张尖俏苍白的小脸十分惹人怜爱,病恹恹也是不同寻常的娇柔姿态,光是想着这美人面梨花带雨的模样竟让人莫名揪心之感。

隔着空地与她相对的便是明色,一身橙黄色缎袍萱草纹饰,外边水兰色纱罩银纹勾边,皓腕上翡翠缠绕金纹镯子,看着成色便十分贵重,一张脸生着些许媚态傲气,尤其眼尾微扬宛若一只勾人魂的狐狸,额前银白色的绒毛头饰倒是少见,胥莞只觉得那头饰与她狐狸面容相得益彰,更衬得她是个略带妖意的玉面美人。

那边似乎也感觉到胥莞的目光,明色也没藏掩着,索性直接盯着胥莞上下观察得光明正大,胥莞穿了一身浅檀色锦缎绘百花盛放锦绣华服,菊花灿烂,梅花傲然,桃花灼灼,月季瑰丽,一年四季的花色尽数绣在衣裙上,好似整个人带着不同时令的淡淡花香迎面而来,浅檀压着浮躁艳俗,将争艳的各花平静共存一起,淑静端庄中透着隐隐大气。

明色与她目光交合,胥莞微笑,却换来那边冷眼斜视。

风中渐渐带着些许凉意,却没吹僵胥莞嘴角如花笑靥。

第十三章 同归

夜色不觉暗下来,前一刻还感觉刺眼的日光,此刻竟像放久了的温茶,只见袅袅水雾裹卷着最后一点不起作用的余温,周边袭来的风也渐渐凉下来,庄裘见云色愁浓黯淡,春夜将至,这山路上恐怕再不能逗留了。

姜如笙许是被凉风吹着,消了些心头烦闷,喘着气缓缓苏醒过来,茯苓一见,忙着招呼草药师,“医师,医师,我家小姐醒了。”

草药师也不敢耽误,匐着腰走上前,隔着金丝绢布为姜如笙诊脉,继而伸手去探她的眼瞳,礼仪自然不能丢,“小姐,冒犯了。”

姜如笙唇色惨白,实在无力回应,只得微点了点头。

山间猛然刮过一场席卷黄沙的阵风,砾石颗沙在地上随着风卷打旋儿,卷动着一群人华服的下摆衣裙,些许微扬在空中的小尘土迷进眼睛里,倒也不打紧,倒是姜如笙躺靠在地上丫头怀里,卷着黄沙的旋风将沙粒尘埃全都拍到了一张孱弱惨白的脸上,许是吸进了不干净的气,强撑着的精神气紧连着几声咳嗽,胸腔翻腾着,似是要将整个人翻过来一样,娇弱眉眼上便再也见不到半点气色,恹恹病病的。

胥莞在一旁瞧着茯苓帮她舒气,仍是咳嗽不止,怕是下一秒便要咳出血一般,同是女子,心中不免替她难受,便让吟雀去马车上去拿清凉膏,想着此时若是能让她精神一番,自然也会稍许舒服些。

草药师脸上仍是凝重,朝庄礼官拱了拱手,“现下最好还是找个人家休息一晚。”

袅烟帮自己小姐轻轻拍扫身上的沙土,明色见御赐华服被吹得蒙上一层纱,便狠狠睨了一眼地上正在被小丫头茯苓缓缓舒气的恹恹脸,看着姜如笙似是活活在这山路上咳了半条命下去的模样,不远处的呕吐物实在让人不甚舒服,便下意识用手上的帕子掩住鼻息,走过草药师走到庄裘前边,“庄礼官,就这般耗着也不是个主意,姜妹妹这身子恐怕不能在这荒山路上折腾了。”眼眸瞬间一转,有了小心思,“倒是距离这不远便是有个休息的地方,倒不如我们带着姜妹妹过去,也好叫她好生修养一番。”

异族朝贡商王朝都城安阳,千山万水自然不能日夜兼程,便每隔一段路程设立个休息站,与大道不同,小路的各个休息站相距较远,庄裘与邹容带队的迎宫队伍走到这山间才走了距离休息站一半不到的距离,眼见夜色将至,明色口中提议的休息地自然不是小路上设立的休息站,而是距此不远的官道大路上那间。

主道与小道其实相隔不远,只是隔着几座坚挺高峰,高峰两侧一边是平坦草原,一边是荒蛮山路,此般设计,自然是商宫希望越来越多的异族臣民难熬山路崎岖,多些朝贡,激励着走官道大路而已。

庄裘自然知道两条路的渊源,因此才十分忌惮,抬眼看着胥莞蹲在地上帮着奄奄一息的姜如笙在两穴处涂抹清凉膏,细白胜雪的手指才伸出衣袖便被晚风吹得有些发紫,才重重叹了一口气,“罢了,此事只得晚点再与大王通融。”

随即,将草药师安排在姜如笙身边,命令茯苓与其他下人好生照料,便转身跨上骏马,疾驰到队伍前头,左转了方向,朝大道休息站赶过去。

明色迈着步调进了马车,细长着眼神朝远处斜了一眼,嘴角挑了个角度,似笑似不笑却骄傲非常,“我倒是要亲眼看看,子家的那位公主倒是什么坯子。”

车队行得稳当了些,绕过杂草丛生的山间,浩荡的队伍沿着少有人走的僻地,渐而消失在山脚转弯处,踏上本不该他们行走的路。

子嫮想了一路,武丁子昭登基不久,整个商宫里也只有这个先王的王后而已,实在想不出如此尊贵的姒洛夫人需要拉拢她有何益处,子家确实是诸位王室诸侯中最兴旺的,可要说为了她今后可以过得安稳一些,子嫮倒是认为自己应该上赶着去求先王夫人关照才对。

空山上隐蔽久了,子嫮才竟然发觉自己对人情世故实在懒散,世事混沌,她竟理不出一点头绪,这样想了几番的功夫,迎宫队伍不知何时走出了草场,夜色渐浓,不远处有些烟火光冒出来,想来应该是到了休息站。

马车舒服却实在憋屈,子嫮这一天也累了,按着身边人安排的事宜,住进了休息站的小房间,洗洗便睡了。

甄意见自家小姐房间里静了,便携着阿蛮一同悄步走出外门,心中有些无奈般叹息,自家小姐向来如此,心思单纯少了许多细腻,烦心事也实在积不到心上,想来如今只是心痛傅礼官之事,与傅礼官谈了几句,如今面上平静,应该是打定主意了。

明月高悬于清空暗夜,恰是到了清明时分,休息站院子里的满树梨花开得娟美,如云似雪,夜里染上湿气,凌夜而开,一半是春夏美图,一半如秋冬水墨,清冷月光便顺着这枝丫泄下来,映出梨树下温润的身形,傅说换了一身日常浅色长衫,微蹙的眉头似是凝着厚重寒冰,任清冷月光也化不开照不进。

幽幽埙声半带苍凉失意,仿佛呜咽声汇成这一首凉曲,叫听的人不禁生生扯出泪来,袅袅于夜声声不绝,化成清冷的叹息。

白日之事傅说终是难以释怀,夜下难眠便借了这凄凉景致,抒怀心事。

他正沉浸在自己一人的痛楚中,泥墙外似是有嘈杂脚步声,瞬间敛了手中的声乐,悄声走过去,还没走近,眼前的木门就被人从外边别人推开,远看着外头是一条长长的队伍,最先踏进门的两个男人身着朝服正装,傅说看了他一眼,手伸过去拱了拱,眉间划过一丝不解,“庄礼官,邹礼官,你们为何会至此?”

夜色深了,明月渐隐,梨花倒是在夜色中雪白得透亮。

第十四章 兄妹

庄裘向傅说略谈了一番事情由来,傅说只是细听着,并未立刻回应,半晌才微微拢眉,神色如天际浓重云色,“只得如此了,快送进去休息罢。”

外头邹容指挥着车马有序停靠着,明色被袅烟扶着手,最先一步踏进了休息站的大门,野外简陋,所谓的门也不过是木头修葺的,与她华服气质实在搭配不得,明色心中却十分欢喜,目光扫过庭院,落在簇团盛放的梨花树上,一树花开纯洁得如同冰雪,冷着哼了一声,嘴角勾了勾道,“一枝独秀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没有百花盛放争奇斗艳,还将这春天留着做什么。”说罢,眼风斜过身后,便傲慢着脚步跟着引导的下人进了休息站房间。

她后头茯苓缠着弱不禁风的姜如笙缓步走得极慢,若不是墨绿色华服裙摆有些涟漪,还真叫人误以为是茯苓一己之力撑着自家小姐,两人相扶相依着,如同海浪翻涌中的一叶扁舟,随波而行,脚步自然踉跄了些许,跟在他们身后的胥莞几次以为两个要跌倒在地,手上握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便让吟雀过去帮了一把,两个丫头一边扶着一只胳膊,将姜如笙抚进了房间。

休息站仅是临时休息用的,自然简陋,实在比不上各个诸侯府衙舒适,这地方风又大,窗棂上被风吹破的缝隙处,缝缝补补才稍许体面,四面土墙围着,油灯昏暗更显得小房间封闭狭小,顶上时不时落下些土沫,虽是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却实在让人不顺心。

外头风吹得猛起来,大风刮过窗棂,发出类似呜咽又像嚎叫的声响,破布被吹得鼓起来,揪心着下一刻便会将这摇摇欲坠的小窗子吹个破烂,油灯摇曳着灯芯,不断跳动着火光,炫得人实在晃眼,又要留心着那点光亮不能灭了。

胥莞指挥着两个丫头小心着将姜如笙放在床褥上,看了看那张实在苍白,眉宇间凝着痛苦的小脸,胥莞终是叹了一口气,外边风声如狼,这般安静地躺着也只能是最安逸的了。

姜如笙一直朦胧着精神,顺平了一口气才缓缓睁开眼帘,眼中似是闪着泪光,弱弱朝她伸出一双手,胥莞走近一点坐在床边上,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裙子上,安抚性地拍了拍,“不用想太多,今夜你便好生休息,茯苓去拿草药师的苦汤子了,你喝了,明日精神便会好点。”

她将声音说得极柔,像是担心这语气再重一些会吓到床上羸弱虚浮的人。

姜如笙闪着泪光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到两侧,唇色惨白,柔弱不堪的模样看着叫人揪心,“如笙身子弱,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如今打扰姐姐照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这些话自然是不必说的,我们一同进商宫便是缘分,今后你我姐妹之间少不了相互照料,妹妹不必心有不安。”

有个相互扶持的自然是好,姜如笙明白这其中道理,便点了点头,“若是如笙有命活着进商宫,定当报答姐姐之恩。”

这空档,茯苓端着药汤从外头进来,听着声音外头风小了许多,胥莞让了床边的位置方便茯苓喂药,便向姜如笙道了声歇息的话,带着丫头吟雀走出了姜如笙这里。

四下寂静,只听见不远处明色房间里时不时传来的暴躁声响,胥莞笑了笑,许是娇贵大小姐实在难以适应粗鄙至极的破屋子,今晚这样长,怕是她明日要敛下不少精神头了。

方才的狂风肆虐,将满树的梨花吹得落红遍地,却将山间乌云吹了个干净,月色冰冷清高,清风明月清冽不俗得很,胥莞竟顿着不愿离去。

吟雀在她后头为她披上一件银白色锦缎大氅,映着冰凉月光,闪着白亮色的光泽,端庄大气间倒是有些许清冷寂寥。

“小姐,吟雀知您心善,可老爷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着,您这一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您对姜家小姐这样好,心思黑的旁人还以为您这是有意拉拢,岂不是惹祸上身?”

胥莞伸着手碰了碰冷然冰纯的梨瓣,轻声道,“且让旁的人去说,就如这蛮荒中一树清冷高洁的梨花,黄沙多汹涌,也不妨碍它开得自在。”

“小姐是被选了进商宫的人,繁杂的后花园各色花开,香艳刺鼻自然比山间黄沙惨毒得多。”吟雀稍抿了抿嘴,便大着胆子提醒道,“身处花园的梨树不该再贪恋外头的空气啊。”

手指尖凉意袭来,胥莞心头一僵,原本抚摸的花瓣便被她不小心摘到手里,抻动了一枝的梨花飘飘而落,好不凄美。

胥莞仍是对着梨树,半晌才开口,“他妹妹现下应是也借宿在这里,只小时候见过几面,如今也不知她是什么模样。”

吟雀俯着身将胥莞大氅上兜落的梨瓣捏个干净,才回话,“现下夜色深了,我们这一队这样浩荡着进来也没见子家的小姐,想来今日一路疲惫到了极点,睡得正香,明日启程便可以见到了。”

“想来也是个闺中许久不出门的女子,娇弱一些。”明眸似是有些别样的颜色,抬头看了看轮月星辰,“就算未曾见面,他们是孪生的兄妹,模样不会差的,眉眼间若是相似,我自然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传更小厮敲着两更的震响,吟雀上前扶着胥莞的手腕,“小姐今日累了,好好休息一夜罢。”

胥莞没再固执,顺着吟雀的扶携走向了自己被分到的那间屋子。

熄了油灯,从外头幽幽传来婉转的山间风,声律间似是荡着愁重难解的思绪,绕着房梁破窗声声不绝,仿若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第十五章 祭祀

翌日,天色明媚,日光普照。

子嫮坐着,任由甄意为自己梳妆打扮,百无聊赖,“甄意,距离安阳还有多久?”她嘴上这样问,心里却期盼着越远越好,若是能有个山头贼子将他们这一队人洗劫干净都掠到山上才好,继而又想到傅说白嫩,被掠到山上怕是要他吃苦了,便恹恹地弃了这个想法。

她脸上神情倒是丰富,甄意对着铜镜笑她,“小姐,您心里怎样想可全都写在脸上了。”

子嫮听她打趣自己,便盯着铜镜中的甄意,嘴上与她逗,“既是写在脸上了,甄意难道看不出小姐我实在不喜这一头繁雍装饰,怎得你还要往上头收拾金钗?”

甄意整理了一番细枝末节的发髻纹路,为子嫮选了一对红珊瑚纹金珍珠坠子,“小姐再忍耐些,因是为了商宫大王第一眼见着惊鸿一面,无非也就这两日时候便到了,届时走过宫门见过大王与姒洛夫人,之后便可以选一些简单的装饰佩戴。”

这些繁琐的宫中礼仪,甄意原是不懂的,傅说到子府迎宫时带来两位商宫里的老伺候,两个老伺候将这些宫中服侍的规矩教于她,甄意原就机灵聪颖,耳朵听着学着,便将这些繁琐之事记得极为清楚。

子嫮难免烦心,一手托着腮,一手挑拣摆弄着梳妆台上的琉璃金钗,“怕是等不到两日,这繁重华服和千金头饰便会将我活活累垮。”

甄意在镜子中对子嫮使了个眼色,“这种话可说不得,小心隔墙有耳。”

子嫮稍许精神了些,心下有些狐疑,“怎么?”

“小姐昨晚睡得沉,怕是还不知晓,原应该走小路的三个小姐的车马队伍昨晚进了大道的路,现在正跟咱们在这同一个休息站休息着。”甄意故意将声音讲得小,“都说祸从口出,现在人多,小姐万事还是谨慎些好。”

甄意机灵,稍稍打听了情况,便将姜如笙孱弱这一行人按着明色的建议进了正道的原委大致讲与子嫮听,子嫮凝着眉,神色似在思索,半晌才开口,“怎么我这心中忐忑得厉害?”

“小姐自然要有些警惕了,看着情况,那明色小姐似乎是个不饶人的主,尚未进宫便想法这样细致,若是小姐不提防着些言行,怕是她会不依不饶。”

子嫮叹一口气,“我本就对着正道无意,如今怕是成了众矢之的,罢了,我躲着便是。”

说完,甄意跪下帮子嫮理了理华服拖尾,两人从房间一前一后走出来,子嫮心头精神不是太好,朝外头看了一眼,“阿蛮去哪了?”这句刚从口中说出,子嫮便神色恍然起来,撩着裙摆朝休息站外头大步走出去,甄意见子嫮神色严肃着急,没多问也跟着过去。

为着避开夜里突袭的猛兽与力量具足的狂风,休息站特意建在重峦隐着的小山间,两人跨过些还没窜出绿意的杂草,爬了几步山路,眼前便霍然明朗起来,高岗山间绿草铺天盖地,自南而来的清风翻涌着清冽香甜,四处插铺的各色图腾旗帜随风猎猎作响,映衬着湛蓝如镜,见不得一丝残云的浩瀚苍穹,明日照耀这一片仙境,犹如神明眷顾青睐。

子嫮朝东方看过去,便见着横插天际的山崖上那抹虔诚跪拜的身形,长发迎风而散,似隐秘神明轻抚着她的发丝,衣袂飘飞仿若下一刻便会展翅而飞,日光正从她侧身照过来,将她罩成了朦朦胧胧的光晕,隔得远只见得剪影轮廓。

甄意也顺着子嫮的目光探过去,“小姐,那是阿蛮?”

“今日是祭祖占卜的日子,这些天忙着繁琐杂事,竟险些将这等大事忘了。”

婆婆在世时,每逢祭祖占卜,便会提醒子嫮与她一同晨时祷告上苍,空山上离着祖宗庙堂远,便会像这般,在周边寻个最临近日光之处,沐着晨光,唤醒神明。

子嫮差点忘了,阿蛮,却记得清楚。

瞬间感觉,仿佛婆婆还在身边为她向上苍虔诚祈福,子嫮眼中有些苦涩,心头微动泛出一丝灼热的暖意,她迎风笑了笑,朝阿蛮那里挥手,大声喊她,“阿蛮,时间刚好,回去与大家一同祷告吧。”

山崖上阿蛮似是听到了,便起身朝她们挥手,对着山间大喊,“小姐,阿蛮为您祈求上苍,神明圣母会为您降福泽的。”

声响在这山间谷中回荡,一声连这一声,一层叠着一层灌进清风大地东升日光中。

甄意回头见自家的主人将这些日子学的礼仪端庄尽数抛于脑后,只挥舞着手笑得十分绚烂,美目中闪烁着自九天飘落的繁星碎玉,笑声爽朗清亮如同空山上四季长流的清泉,高举的手臂上,衣袖顺着皓腕滑下,琥珀色琅透曜石手链被阳光照出五彩夺目的颜色,不知何处传来悦耳铃铛声,随着眷恋缠绵的山中清风吹进耳畔。

以后许多年,甄意都记得,那时候的子嫮是她这一生中为数不多几次真正欢颜中,最纯粹明亮的。

三人从山岗回来,走进休息站的门才发现出门前还清冷稀疏的庭院,竟有了喧闹气息,浓重香火缕着青烟袅袅盘旋而起,一院子人都集齐了,主子在前头奴隶在后头排得整整齐齐的,均背对着子嫮。

队伍旁边站着傅说,一眼见到子嫮便朝她奔过来,还是昨日那身朝服,清冽干净竟没有半分旅途奔波的痕迹。

傅说朝子嫮拱了拱手,眸光不着痕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傅说睡过头,不知小姐一早出门,没能陪同,还好小姐身体……”

他这里恭敬着礼数着话语说得体面,子嫮却将他打断,他们生疏如此,虽改不得规矩,她还是不愿听这些话,“傅礼官,时辰还未到,为何此等庄严祭祀,不等子嫮齐全?”

晨起祭祀朝天奉主,祈求神意庇佑,昨日夜里来的几个小姐都在队伍前头,祭祀台上酒肉早已奉天,祭祀台上贞人兽皮羽衣加身,迈跺着神鬼舞步向上天传诵。

四处图腾凛冽,祭台上血肉淋漓,香火鼎盛众人虔诚,子嫮却好似见得鬼魅横生,面目狰狞。

第十六章 惨死

祭台上贞人高举双臂,雀羽稀翎彩色相间,曼妙羽衣随风而舞,传诵着凡间之人对上苍神明的祷告祈福,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皆双臂交合无比虔诚,无声神音静静漫在人群之中,随风四散飘荡好似金文流转梵音。

子嫮身后跟着阿蛮和甄意,她们错过了与众人一同祭天的时候,便没了参天祭拜的资格,前头站着傅说,明眸君子一脸愁容,神色愁郁如同纹铸麒麟体圈环身青铜祭鼎上的香火烟雾缭绕涌动,浓愁间带着若即若离缥缈神色,让人看不透,摸不实。

傅说神色定了定,目光绕过四周皆闭目祈福的人群,一把拉起子嫮的手腕,将人拉扯着出了休息站木门,山头上日光微蒙,风中竟有了些许湿气,子嫮皱眉,怕是要有场春日凄寒的大雨将至。

她回头示意甄意与阿蛮站在原处,便任由傅说拉扯着,同他一同出去。

约莫着走了一小段路,山间岩石嶙峋隐蔽,子嫮从后边甩开他的手,看向傅说的目光带着十分质问,“傅礼官,今日之事若是有人见了,你可知你我将有祸事临门?”

傅说身子僵着,并未回头看她,“方才神明祭祀大典,不宜说话叨扰神明,下臣此番也是逼不得已。”他这话说得清凉,叫人听不出声线下隐忍的颤栗,只是尾音绵长些许,几个字说得十分沉重。

子嫮眉间微蹙,隐约着像是有些她所不知的事发生了,心头寻觅着,猛然想起刚才祭台下方只见了约莫两个华服跪匐的女子,恍然清明,心中似是突然压了块大石子,叫她呼吸有些不稳,沉了两口气,才缓缓问道,“莫不是昨夜病着的那位小姐……”

前头的身形微晃了晃,子嫮却看得清楚,只觉口齿间似是被人塞了一口冰,寒气四散身体里,阴森冷意叫她说不出话来。

傅说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朝着子嫮叹了口气,眉宇间凝重纷扰未有半点消愁,“倒也不似你想的那样严重,可发生眼前之事却实在惊险万分,叫人难免不生寒。”他望着子嫮的目光忡忡,忧心不已,“阿嫮,今早祭祀礼仪前,小厮没见着茯苓,便去敲了姜小姐房门,半晌里边无人应答,小厮心慌便忙着向隔壁房间胥小姐求助,谁知打开姜小姐房门,竟叫一行人见到了血腥场面,我与庄礼官当时皆在场,叫我们吓得寒颤,更何况胥家千金小姐直接吓得昏了些许意识,这才匆匆间未等时辰和阿嫮回来,办了这场祭祀法事,看那胥小姐跪匐在在地,细细看着才看得清她吓得魂不守舍,没能倒下算是坚强了。”

云色渐渐重了,日光阴翳渐暗,周遭皆静悄悄的,只是那空气中卷着稠密的水汽叫人呼吸困难,子嫮只是听着,眸中带着思索谨慎,眉宇间忧心得很。

傅说见她这模样,实在不愿说下去,可一想她若是行走商宫,多些经历也可多些保命法子,“是茯苓那丫头,喉咙上叫人用刀割了筋脉,血流了一地,今早我们见着的时候早就流干了,黑漆漆的一层都铺在地上,那丫头死得凄惨,唇色发黑脸色惨紫,竟还未瞑目,她那主子倒是还活着,只是脸上尽显死相,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去。”

听他说得这样详尽,子嫮不禁浑身打了个颤,她本就是习武出身,练功夫的时候与奴隶俘虏厮杀,不仅见过许多血骨,甚至还曾亲手屠杀,血色在她的青铜剑上挽成一朵朵猩红的花,手起刀落间她眉宇凛冽,却从未有过一丝如同现下一般的恐惧,如细密的小虫子蜂拥窜到头皮,全身激灵森寒。

暗洞里厮杀是真刀明剑,可她如今要用闺中女子的身份进到商宫,许多看不到的毒针利剑从暗处袭来,危机四伏的杀气竟叫她有些畏惧,“一刀锁了喉,便是致命伤。”

傅说眉间的愁浓越发深重,如山腰盘旋凝聚的暗色雨云,冷郁得见不到日光,他摇摇头,“草药师去看过,喉间伤口周边泛着绿光,茯苓死状凄惨,全身色彩暗紫,约莫着是刀口上淬了毒草汁。”

子嫮面上冷静下来,认真思索,与傅说相识看了一眼,“封喉必然致命,那杀人的人为何还要刀上淬毒?”

傅说摇了摇头,山间乘着湿气的风将他的眉峰吹得有些冷冽,“这毒固然多此一举,若不是有其他用意,便是有人设下这双重保险的毒计,要治她于死地。”

“何人要对一个手无缚鸡的丫头下此狠手?”子嫮不解。

风渐渐冷下来,猎风吹起傅说朝服衣袂,他眸光闪过一丝血色,尖刺得让人生寒,“若不是为了示威,便是暗夜中杀错了人。”

子嫮心中一沉,“若是杀错了人,那姜小姐……”

她虽然没说完,傅说却明了她的意味,敛眉点了点头,望向子嫮的阴愁眉宇间更多了担忧之色,“阿嫮,以前我只道商宫荣华富贵,你若是进了商宫便锦衣玉食,一世无忧,可如今人还未到商宫,身边便蛰伏着杀气,你可知我有多担心!”傅说神色越发慌乱,语气也渐渐不稳起来,“你可知我派人去你房间寻你,见你不得,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说罢,瞳眸便红了一圈,双手将子嫮紧紧拥入怀中,一向沉稳清冷的男子难得如此失礼,他有些恳求道,“阿嫮,我不能眼见你跳进这样的苦海深渊,趁现在还来得及,你与我走吧,天涯海角,再不能这般惊心动魄。”

子嫮心中痛苦万分,半晌,颤颤着手拥住了傅说,他们相识这些年,从未有一次像这样相拥,不觉将拥着他的手收得紧紧的,终于难忍哽咽哭出来,“傅说,天意早已容不下你我,今生有幸得你的爱护,子嫮无憾了。”

日光隐去,愁云浓重阴鸷着苍穹,想来便是一场滂沱大雨了。

第十七章 眉眼

祭祀大典在降雨之前仓促着结尾,空中闪过一道灼眼的光,紧接着轰隆隆伴着雷声,大雨便直接倾泻下来,今日怕是不能赶路了。

外头天色阴沉,庄裘点了油灯,撰着刻刀笔在竹简上刻写近日之事,命着传信的小厮风雨兼程送至商宫夫人,大王武丁出征,商宫女子事宜自然归姒洛夫人权权照看。

茯苓死状历历在目,实在凄惨,庄裘眉头锁着深思,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边肆虐风雨,心中久久难以平静,只能叹气,希望这场阴霾及早过去,他们三人能将大王托付的人马赶在神意时辰送到商宫。

姜如笙换了房间,草药师细心陪在那里照料着,用了些针灸药熏,只是换了换脸上惨白面色,人至今还没醒来。

子嫮在木椅上坐立难安,回想傅说与她描述当时场景,当时听着只是震惊多些,现在细细回想只觉得头皮发麻,心中后知后觉的惊恐叫她脸色十分难看,好若周身皆是细密的银线将她困着,翻涌在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血腥味儿,叫她不寒而栗。

到底是何人下手这样利落干脆,夜间竟没听得半点动静,姜如笙还晕迷着,自然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可这件事这样悬着不解,总让她心中难以平静下来,探不得一点究竟,子嫮如同被人困在麻袋里,有隐着的手操弄一切,她却束手无策。

甄意从外头进来,忙着收了手上的伞,身上还是溅了大片雨水,子嫮见她回来赶紧站起身,“如何?”

甄意心细谨慎,瞧了瞧外头没什么可疑之处,便朝子嫮小声说了一番,“小姐,胥家那位小姐法事之后便昏晕了,想来吓得不轻,草药师细心调配了些安神的汤水,如今已经醒了。”

“带我去见她。”子嫮说着便拿起床榻上早已备好的大氅,急匆匆便要往外头走,被身后甄意一把拉住。

“小姐,外头雨下得正大,您这样贸然过去,记得要当心言语。”甄意眼神带着些许镇静意味,提醒着子嫮莫要过于直接,引起旁的人做出猜想。

子嫮顿着长呼一口气,“我们乃是同要进宫的姐妹,如今路途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饶是出于姐妹之情,我自然也应该过去看望一番。”

甄意会心地点点头,“若是小姐怀着这重情义的心思去探望,自然也没话说。”

收拾了一番大氅,子嫮将阿蛮留在房间里,只带着甄意撑伞走进雨中,外头的雨果真稠密,雨点极大,嘈杂的雨点叫人听着心烦,刚走两步,溅落的雨滴摔进小泥坑里,便弄脏了子嫮锦缎鞋面和华服衣裙角。

明色隔着窗子睨着一主一仆雨中远处的身形,鼻腔中冷哼一声出来,“雪中送炭也就罢了,雨中又能送出什么东西,竟这样急躁上赶着去寻那阴晦。”

回身瞧着满屋子简陋粗鄙装饰,外头雨大,房间里湿气也沉,鼻腔翻涌着湿土的气味,叫她一阵作呕,心中火气更甚,“一个病秧子一个小胆子,竟拖着逗留在这种鬼地方,叫我跟着一同吃苦。”

袅烟忙上去为自家主人沏了杯茶水,“小姐莫要着急,草药师是商宫里跟出来的,医术精湛,想来不出几日,那两位小姐痊愈,便可以走了。”

明色心头正是烦闷得紧,冷眼瞥了袅烟一眼,“等她们身子好了,商宫盛夏怕都错过了,与其等着好起来,还不如直接死了,让人也舒服!”说完,便狠狠坐在木椅上消火,丝毫未曾注意身边袅烟神色恐惧苍白得吓人,衣袖间布料褶皱颤颤着。

甄意叩门,许是外头雨大里边没听清楚,半晌才有了反应。

吟雀从里头把门打开,见着子嫮有些愣神,赶紧曲身将她迎进来,才对房间里头说了句,“小姐,是子家的小姐过来了。”便伸手将甄意手里的伞收进来,引着子嫮和甄意走进里头房间。

掀开简陋的帷幕,迎面扑来淡雅香气,丝丝渗入宁神安然,竟叫她这一路忐忑与之前惊心恐惧瞬间消了大半,子嫮抬眼探过去,榻桌上玲珑勾金琉璃镂空灯笼青铜香薰台散着袅袅青烟,在这荒野陋室之中,生着脱俗恬淡的韵味。

胥莞身后枕着雪白色银纹墨竹绒枕,脸上恹恹的不精神,一双看着她的眼睛倒是十分清澈明亮,那抹难以掩饰的目光,安静之余叫人动容,她张合了唇,说得极为轻慢,“是子家的阿嫮吧。”只这一句,说完便笑了,笑得嘴角生动,仿佛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胥莞直直盯着子嫮,目光略过她的眉眼,盯着子嫮那双与她哥哥生得极为相像的眼,恍惚间似是有了些许幻觉,半晌,胥莞眼瞳中染上了些许湿润,只是她匆忙掩饰得快,子嫮未察觉她这神情,一旁的吟雀却看得难受,眼圈只觉得涩涩难受。

子嫮应了一声,便任由着甄意帮她解开衣领间的锦绳,径直走向了胥莞,吟雀为她搬了个舒适的木凳子,胥莞朝吟雀挥了挥手,吟雀便拉着甄意朝外头的房间走了。

子嫮将她床沿的锦被掩了掩,才与胥莞交谈起来,“姐姐认得我?”

那边嘴角笑意恬静温润,“早年间我们见过,只是时光荏苒,妹妹不记得罢了。”

她确实忘了,便索性支吾过去,“妹妹愚钝比不得姐姐聪颖记事,望姐姐莫要见怪。”

胥莞眼中似是汪了一壶清泉水晶莹剔透着,将子嫮的手握住,“今日你来探望着,我怎么还会怪罪。”说着眼光瞧了瞧子嫮神色,便将手从她手上拍了拍,似是安慰,“茯苓之事我也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吓到了,现在神色清明,你若是有什么话,直接与我说便是。”

她与她哥哥一样,若是心思游离,便会写在眼上,胥莞看得清楚。

第十八章 情分

子嫮瞧了瞧胥莞温润如玉的眉眼,为着甄意的劝告,她还是小心翼翼道,“子嫮刚出家门,未曾遇到如此骇事,只觉可怕至极,子家与胥家交好,便想着若是能与姐姐商量一番,定能稍稍安抚心头恐惧。”

她说这话时,榻桌上袅袅安神烟漫在两人眼前,胥莞神色有些见不太清,却听她道,“妹妹不必过于害怕,倒是那姜氏,如今吓出了好歹,也不知能不能逃过一劫。”

子嫮心中一顿,看向胥莞的神色明朗了许多,“这事实在蹊跷,妹妹惊恐着万一我们这些姐妹都遇上这样的事,那该如何是好,倒是姐姐看得清明。”

“有何不清明的,那丫头分明是帮着姜氏抵了一命,死得那样凄惨。”她是见到了茯苓死状的,饶是她诗书经纶也从未那般惊慌过,现在重又说起来,只觉得后脊上一阵发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子嫮察觉了胥莞眼瞳中的恐惧,心中确凿了傅说所说的凄惨之状,便反手握了握胥莞的手,“妹妹无心叫姐姐重新回忆起当时之事,姐姐受了惊吓,还是要好好养着的。”将她的手送进了锦被里,细细掩上锦被,免得冷风进去。

“妹妹似是有心解开这其中秘密,姐姐劝你一句,进了商宫,骇人之事只怕比这更甚,旁人的事还是少知道些的好,明的多了,怕是会惹祸上身。”

她这般长辈安抚着的言词,叫子嫮莫名生出委屈,“姐姐,你可愿过这般日子?”

胥莞敛眉似是有所动容,嘴角笑靥有些许凄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愿与不愿又有谁能成全呢?”她看了一眼子嫮,“你也不必对我如此谨慎,今后若是有哪些需要我帮忙的,我自然尽力而为,姐妹之间,有个照应的人总是好的。”

子嫮定了定神,目光炯炯中有些安心,笑了笑,“姐姐为何信我助我?”

窗棂被外头的风雨吹得有了潮湿色泽,呜咽狂风浸着些许雨水扑在缝缝补补的缝隙处,细密冷风似是银针一般刺到两人脸上,莫名的疼痛自心间升起。

胥莞蓦然笑得明媚光彩,似涅槃的九天神凤鸟,“有个故人与你生得眉眼相似,见得你,我便知晓,今后商宫深墙厚院中,我不是孤身一人的。”

子嫮自然不明她这话中意味,“生得这张面容,倒是我的福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心相惜间竟不觉外头的骤雨悄声息了,渐升日光冲破云层一时间夺目得亮眼,隔着窗棂映出润润光晕,罩得一屋子的温暖色泽。

甄意从外头屋子里进来,朝两位主子福了福身,“小姐,庄礼官带人传话给各位小姐,明日便动身启程。”

子嫮与胥莞互望了一眼,眉宇间皆是疑惑,子嫮便回头问甄意,“怎么回事?”

“小姐,方才姜小姐醒了,那小姐哭闹着要尽早启程,庄礼官担忧着她的身子,左思右想才定下了明日的行程。”

外头,泥土接着雨滴,溅得泥泞狼藉一片,梨树上花朵尽数落了个干净,光秃秃的枝头泛上了嫩嫩绿意,花落了,叶子倒是开了一春的鲜活,叫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明色这里一收到消息,便赶紧指使着下人们把多余的东西收拾打理得干净,只留下床褥熏香等必备的,其余的尽数规整利索,只急忙着收拾完,巴不得连这一夜都不要留,赶紧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夜里星空万里,下人们早已收拾妥当篝火,红灿灿的火苗映着明澈的夜色如同肆意盛放的罂粟,美艳中带着让人不敢靠近的诱惑,祭台上贞人挥舞巫铃,身影被篝火拉得细长,延绵到身后的山上,映着仿若巨人一般叫人心生畏惧的身形,干净清澈的铃响在这山谷间四处回荡,仿若神明召唤。

子嫮跪匐在胥莞身旁,嘴中念着驱邪庇佑咒,无比虔诚。

姜如笙身子弱,没能过来参与晚上盛大的祭祀法事,虽还未见着她的模样,孱弱至此,子嫮自然也可以想象那副娇弱身形。

祭台上贞人呼语高唱着神文颂歌,一萨一萨铃响荡进众人心中,事罢,生祭了猪羊,祭品血洒满祭台,贞人将手上的祭品血涂抹到脸颊上,背对着众人猛地跪在祭台上,双臂张开,高高举起,众人皆效仿此等动作,随着一同祭天。

四周玄黑色旗帜上浮着金色龙纹图腾的商王朝旗帜随风猎猎作响,呼应着神意,凛冽朝天。

子嫮与众人饮下沾了祭品血的酒水,对着上苍拜了三拜,这祭天法事便结束了。

奴隶下人们围着篝火跳舞呼喊,子嫮拉着胥莞在篝火旁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为的是沾沾神明暖意满满的福泽,“莞姐姐,神明伟岸自然会保佑你身体康健起来。”

胥莞的脸在火光下笑得动人,“我倒是不打紧,左右不过是期盼着今后你我在宫中日子能过得安逸些。”说着,眼角勾了勾不远处也坐着的明色,“这个明家大小姐自然是不好惹的,我今日提醒你一番,这些天我观察着她性子跋扈些,能躲得远点自然就越远越好。”

子嫮顺着她的眼角探过去,见一身华服女子正指使着下人帮她细心扫着裙上的沾染的尘土,脸上神色有些尖刻,叫那些下人们都低眉顺眼的,“这样张扬的性子,我自然是学不来的,旁的不说,只求莫要与我们有仇,便期盼着她得到大王恩宠,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罢。”

胥莞闻言笑了笑,不免打趣她,“小小年纪竟这样没了凡心,真是个清净寡欲的小娘子。”

子嫮与她斗嘴,没注意着身后傅说一直望着她的目光,清俊的脸上愁云弥补,与这晴色夜空格格不入,他叹一口气,茯苓之事找不得任何线索,毫无根据叫人实在担忧。

这隐蜇的人一日不显出来,他这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第十九章 毒药汤

入夜,幕色四沉星光黯淡。

因着姜如笙的关系,各个小姐房间外边都加强了下人的守卫,庄裘特别嘱咐过这些守卫一定要当心,因此便各个肃穆严格起来,仿若遍身暗处皆是玄机,不觉中更觉得夜色凉意满满,令人莫名生畏。茯苓的死疑点重重,现如今看来,还不得知凶手究竟从何而来,若是外边的人自然是高手,若是里边的人,只怕再多的守卫也难免让人力不从心。

阿蛮担心主人安危,便自顾自守在房间门口,凌厉眼瞳四处机敏搜寻着,片刻风声叶落都躲不过她的耳目。

子嫮拨弄了几番茶水,一颗心高高悬着,不时注视着外头风吹草动,尤其是姜如笙房间那里,若是她与傅说没猜错,茯苓之后,姜如笙恐怕有性命之忧。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睡莲卷边袍子,春夜尚寒,四周悄然寂静着,甄意在她外头罩了件外衣,说话的声音刻意谨慎着,“小姐,甄意实在不明,为何那人要对姜小姐下手,她身子本就柔弱,怎么看也不是个可以构成威胁的人。”

她这话子嫮十分认同,这也正是她深思许久的问题,明色吸人眼瞳亮眼得很,胥莞端庄大气,不假时日定在宫中受些重视,子嫮更是于她们三人中脱颖而出,受着王命走上官道,偏偏是这最不起眼的姜如笙竟让人虎视眈眈着,于情于理皆是费解。

子嫮眉宇间渗出些许思索意味,“怕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在这路上也不好揣摩,还是先安全些再做其他考虑。”

子嫮临窗立着,房间里的油灯将她身形映在窗棂上,气势有余却不免孤寂苍凉了些。

外头傅说长身立在梨花树下,看着这幅形单影只的剪影,眉宇间深凝着担忧。

明日启程的东西都收拾齐全,明色只手撑在榻桌上,皓腕抵着下腮,原先眸间媚态姿色消尽,闪过一丝寒意光亮,周边的人都下去了,房间里只余下了她与前边低头站着的阙楼。

阙楼是明家特意派着跟在明色身边的草药师,使命便是这一路保护着自己主人的安全,虽说商王宫里派来了随从的御用草药师,但到底是不识得的人,不如用着身边的人自如。

美艳唇瓣一张一合,说出口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犹如寒冬腊月里吞进一块冰,散着难以名状的寒意,“那些毒东西都处置妥当了?”

阙楼低着声线,回答道,“是,绝对不会有人发现,主子放心。”

“事情办得不错,虽然没能得手要了她的命,只这一吓,没几个月想来恢复不了了。”说罢,射向阙楼的目光似是一把淬毒的利刃,“倒是你,我只是叫你毒她,谁给你的胆子竟杀了她的丫头,若是事情明朗起来,谁也保不住你。”

她说这话时贝齿咬得紧,声音极轻却尖刻得寒针一般刺进阙楼背脊上,吓得他赶紧跪伏在地,“阙楼不敢,阙楼只是按着主子的吩咐在汤药里下了剧毒,却实在不知为何,竟是她身旁那丫头中了毒刀。”

明色敛容,倦懒一般闭了眼睛,似一只黑猫一般将双腿蜷进榻上,身后靠着绵密细针勾琢牡丹的软枕,“幸是那毒刀引着一群人视线,若不然等着他们见了那毒汤,这一兜子岂不是全要扣在我头上。”说罢,嘴角挽起一抹娇艳的笑意,看着艳丽却是朵骇人的花,“看来是有人也在暗暗动作着,明日你且回去吧,免得生出事端给我添麻烦。”

阙楼跪匐在地上叩了几叩,便猫着腰退了出去,见外头守卫严谨,便悄声消失在夜色中。

陡然未曾察觉,房檐墙角下正涩涩发抖的身形,她手上端着不久前温好的新茶,竟在走廊路上不见天日的缝隙里听得了这不得了的天机秘密,袅烟一张脸在夜色中惨白,惊恐间只觉四肢冰冷僵硬动弹不得,低头瞧了瞧白玉杯中凉意四起的茶水,惊觉自己竟身处险恶境地,就连这再平常不过的吃食里都能瞬间要了人命。

夜风乍起,似刀刃割着脸颊生疼,袅烟望了望天际朦胧幽暗的夜色,眼眸中闪过一丝亮色,坚韧如繁星闪烁。

翌日,一行人在各自房间里用过了早膳,便纷纷收拾行礼赶路。

子嫮与胥莞在庭院中相互问候了一声,两人各自盯着对面憔悴无光的面容,均会心笑了笑,还是胥莞开口道了声,“看样子妹妹同我一样,昨夜熬得良久,失了睡眠。”

子嫮也朝着她打趣,“在莞姐姐面前失态了,只这一夜不安稳面上便不好看,哪像姐姐仍这国色天香的美态,叫人嫉妒。”

胥莞笑着探手过去勾了勾她的鼻子,脸上宠溺着,“你啊,这张嘴似是早上吃了蜜。”顺带着将两人的手紧着握了握,“好在一夜平安无事,我们也算稍稍安心罢。”

子嫮定定瞧了瞧胥莞,附声道,“神明庇佑,望着今后的路上也能这般有惊无险才好。”只是心中对着姜如笙的事情心思更浓,并未在胥莞前头表露出来。

这边话还说着,明色理了理仪容从房门踏步出来,身侧的袅烟亦步跟着,伺候得紧,明色目光邪魅着瞥了眼两人,“神明自是庇佑有福之人,若是有人无福消受着隆宠待遇,自然还是一路惊险难平。”

声音极为犀利,带着薄凉尖刻意味,叫人实在难以忽视,胥莞与子嫮相识一眼,便侧过头去看她,明色仍是锦绣华服,锦缎上的流珠宝石映着大好日光闪得璀璨,脸上荣光依旧玉面花色,半点看不出心绪被影响的痕迹,倒是那一双瞧着子嫮的眼眸挑衅着轻蔑光亮。

子嫮苦笑,她这话自然说的是她走正道一事罢。

傅说从门外进来,瞧见这情景,便及时道了声,“各位小姐,该启程了。”

第二十章 蛮人

子昭尚且战事缠身,故她们四人的位分尚未定夺,傅说明晓此事,便在一旁与两位礼官一同商量着正道上须要仔细定夺的车马次序,马车先后沿着正道进商宫,其中意义自然非凡。

庄裘沉吟许久,才正了正声,“我以为姒洛夫人安排子家小姐走官道自然有她的用意,其他三位小姐是半路上插进来的,自然不能违了夫人的意思。”说罢,邹容在一旁附和了声,转身看了看傅说思索神色,问了一句,“不知傅礼官可有更好的主意?”

傅说自然不希望子嫮走在前头,这些日子发生这样迷雾重重的事,最好还是敛着些锋芒,别叫人觊觎着才是好的,可庄裘说得有理,夫人虽未明说,但这重视之意自然是有的,一时间骑虎难下,当真叫人为难。

明色心中清明得很,不管何种时刻,自然是先人一步进了宫门才算是得意的,便拎着衣裙直接上了第一辆马车,庄裘脸上神色有些晦暗,原想上前一步与她说明,却被明色先声夺人,傲然气势居高临下睨着庄裘,“庄礼官,现在之时可与今后大不相同,若是捧错了人,琢磨错了主意,今后怕是不免卷入是非,如今是我明色自己坐上了这第一辆马车,若是庄礼官不嫌弃,今后出了罪责,我自然一人承担便是。”

方才她刚与子家的女儿见了晚面,只觉心中警铃大作,明色从来自负美貌,可却是第一次见了其他容貌心下嫉妒,好生绝美的一张脸,不似女儿家一般的娴静温婉,眉宇间竟有叫人移不开视线的魅惑,惊鸿一面竟是明色从未见过的倾城美貌,她自然不输半分,想今后得盛宠光耀门楣,她便不能任由着她出风头,此番虽是冒险了些,却叫她在气势上略胜一筹,明色咬咬牙,心中暗自较量。

她此番作为自然是随了子嫮心意,巴不得有人为她挡了姒洛夫人的美意,便叫着甄意帮着姜如笙扶到第二辆马车上,随着草药师在身侧,前头庄裘护着,想来这一路便会顺当得多,自己则拉着胥莞坐上了最后两辆马车,担忧着胥莞惊吓尚未痊愈的身子精神,她便选了后边的马车收尾,傅说则骑着马跟在她马车后边,一行队伍浩浩荡荡踏上商宫路途。

这队伍实在巨大,先不说四位家世显赫的小姐随身带着的嫁妆与各家随送商王的贡礼整整运了二十几个木板车,其余便是身边随着进宫陪嫁的侍女,子嫮身边带着子家诸侯属地中臣子家室的美貌女子,各具美色,为的是能伺候商王,其他三位小姐也自然随带着陪嫁的侍女,明色带的最多,略输了输,统共加起来竟有六十多个陪嫁的女子伴在这队伍中一同送进商宫,如画的脸庞均穿戴着陪嫁灼红色的嫁衣,接连着守卫与小厮,这一抹长条殷红便在延绵草场上格外引人注目。

子嫮昨夜休息得不踏实,外头清新气息顺着窗子随风而入,十分舒服,身子便随着微颠簸的马车,浅浅睡着。

正午时分,停下来用些简单的午食,因着在上一个休息站逗留得久了,便加急着赶路,黄昏时分距离下一个休息站已经不远了,却是谁都不曾料到远处山头袭出延绵黑影,朝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冲上来。

黄昏迷离倦懒着微风嫩草,美景惬意中,是武将出身的庄裘神思敏锐,最先发现黑影,便立刻下令让守卫挡在队伍前头迎上去,与这群来势汹汹的黑影纠缠,留下时间给剩下的车马陪嫁与丫头们快马赶到休息站。

那边山头上下来一群黑影,为首的均骑着高头大马十分威猛,呼曳着身后的人与守卫厮杀起来,外头传来刀剑纠缠的声,子嫮赶紧撩开车窗帘子瞧过去,那一群人数量不多却个个身手矫健威猛得很,看着他们身上麻布覆体的服饰应该是周边的小部落,子嫮眉宇有些愁浓,想来是着一对人马过于显眼了,竟遇上这等麻烦事。

前头领队的马车跑得极快,也顾不得路上颠簸难耐,眼下保住几位小姐才是重中之重,车马一路颠簸,跟着的陪嫁丫头们都跟着车马往前跑,子嫮一边瞧着庄裘带着守卫与部落人纠缠,视线一边在慌乱中寻着傅说,见他正随在自己车马后头,心中才稍稍平静些。

后头部落蛮人操着嘶吼,在马上威风得很,“这许多美人,我草原男儿自然要留下做夫人!”他这一声引起了其余蛮人的高声应和,为着美人便越发凶猛攻击起来。

前头明色脱离了危险,眼见休息站就在眼前,休息站有精锐人马,自然不必再担忧部落人袭击,明色撩开车窗瞧了瞧后头黄沙沉戟厮杀的惨状,眸中陡然闪过一丝阴狠,便忙着掀开帘幕走出车马,朝前头为她驾马的小厮吼了句,“还不快些,难不成要将姐妹们扔到那蛮人中吗?”

小厮心中惶恐,便急着朝马儿挥鞭,“小姐,这已是最快了,再快些怕是马车会撑不住。”

明色狠厉着将他拨开,后边一片兵荒马乱间,尖利着声音做戏给小厮,“没用的东西!”说罢,便用了蛮力将马鞭抽在马背上,这一鞭抽疼得马迅速疾驰着,慌乱跑进砂石路上一阵颠簸,明色咬了咬牙,神色刮过一抹坚定,便又抽了一鞭子,速度飞快,马车终是跟不上的,车轱辘颠了一颗大石子,便从车子上脱落下去,连带着一瞬,明色整个车马便四散而去,她从马车上摔下来,额上碰到了石子,晕厥过去。

她这里前边出了事故,后边的队伍自然慌乱中停慢下来,草药师抓紧着去瞧明色伤势,休息站那边似是探子打探到情况,便从远处急赶过来支援。

春日黄昏斜阳落得速度快,疾驰奔走间竟不觉夜色深沉下来,叫身出黑暗中的人心中不安。

第二十一章 长青坡

因前边明色车马事故,胥莞与子嫮的马车便被远远拖在后边,眼见后边的部落队伍要冲过来,下头陪嫁的侍女丫头纷纷四散逃亡着,朝贡木板车四处阻着路,人声马鸣,场面十分失控,子嫮惊觉前边定是拖延了,便猛然撩开窗帷,对着外头的傅说大喊,“傅礼官你快去寻莞姐姐,她那里定是人群堵着了,你去疏松一番,否然我们这里要出大事的。”

部落人凶蛮,区区迎送的守卫怎么敌得过,眼见后边快要抵挡不住了,子嫮却想着万不能叫胥莞落入这群人手中。

傅说见子嫮的车马早已被四处冲撞不知何处去的人群挡住去路,动不得半分,眉头深深凝着,似天边盖日云层,阴沉难解,子嫮见他这般神情,便知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心中动容一番,仰着头与他道,“你且放心去疏通,姐姐那边能走,我这里也好跟上,我身边有阿蛮,自然不会有事。”说罢,便在暗处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上的拳头,催着他快走。

傅说看了看前头乌压压一片人头,便回身与子嫮道了声,“你且保护着自己,莫要伤着了,我快些松开人群,你便骑着马冲出去,知否?”

他说得急,声音自然大些,子嫮只是盯着他,便心中十分安然下来,朝他点点头。

马蹄扬鞭踏过,朝前头的人群赶过去,后边却轰轰烈烈赶来一群黄沙蛮人,他们不知何时冲破了庄裘的防守,策马直逼队伍而来,子嫮眉头锁着,人群慌乱中从后边将驾马的小厮踹下马车,驾着马绳猛地用力拉往回拉。

甄意在外边慌了,“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黄土凌乱与昏黄天色融为一体,随着狂风四散弥漫着,透着混沌一片,甄意却是在明知故问。

她自小跟在子嫮身旁,怎么会不知她这是要用一己之力掩护前边的队伍逃到休息站去。

“我去将后边赶着的人引开,你们也快些逃罢。”她自然是慎重分析过的,眼下要一同跑开怕是难了,若是有人牵制着,傅说自然想得到办法带胥莞逃脱。

谁料甄意猛地跨上马车,“小姐有难,我自然是不能逃的,是生是死,甄意陪着便是。”

阿蛮也随着一跃而上,将子嫮手中的马绳抢过来,虽一言未发,眼中却闪过坚定明光,一如那日河畔边将她护在身后。

子嫮眉眼间闪过一丝凛冽,恍若昔日在空山上带领着兵将操练战术,她立在马车前,将两手背在身后,面上威严不屈着望向西方,“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去西边引开他们。”

说罢,便紧着马绳指挥着阿蛮从后边绕,故意让蛮人见着她们的马车往日落方向疾驰,前边队伍被黄沙昏色掩着,旋风一扫迷得人见不得视线,看不清形势,见一辆车马涌出,蛮人首领远远便见着子嫮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那一回眸美色似与天齐,为首的人便呼曳着,“那边有个美娘子要跑了,孩儿们,给本王追回去做夫人!”,叫嚷着便朝子嫮车马那边追过去。

车马渐渐远离黄沙混乱的队伍,奔驰在草原上,目光所见逐渐清晰起来,子嫮朝后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阿蛮,他们追上来了,你朝山林那边赶马车,等走的远些便弃了这些,往山上林子里躲着,等幕色十分,他们寻人不得,我们再赶回去便好。”

她早已想好了退路,阿蛮便随着她的指示朝山林边上赶过去,却不曾想竟在山林下边又冲上来一群不明身份的人,趁着夜色见不得形态,子嫮紧蹙着眉,拉着缰绳赶紧回头往南边赶,山林下那群人没有马骑,想来应是山林中的部落族人。

子嫮回头见部落蛮人紧追不舍着,刚想着让阿蛮快些,刹那间车马咯着山石,牵头的马儿在暗色中慌乱着嘶鸣,竟挣脱了缰绳,直直跑远了。

方才阿蛮行了上坡的路,现下马儿脱了缰,马车便斜斜朝山坡另一侧滑下去,饶是子嫮也未曾经历这番局面,只得强撑着身子平衡不至于从马车里被猛力翻过去,阿蛮护着甄意缩在一角,下坡自然是快的,风声如疾,卷携而起地上的枝叶,划破了子嫮脸颊,血色随风散到脸上,甄意躲在阿蛮身后似是闻到了阵阵血腥味。

蛮人赶到山坡上,首领见这场面,便高举手示意后边的人马停下,随风而散的头发在落日余晖中闪着橙光,他在马背上朝着坡下望了一眼,惋叹道,“可惜了这美人,本王还没来得及细细看上一眼,竟直接葬送在着长青坡下。”

后头的人马声音渐渐远去,子嫮心下越发不安,部落蛮人定是熟知这番地境的,若是人马追下来,便说明这还是一条生路,可他们发觉马儿脱缰竟没跟过来,可见这疾驰的木车架要奔向的去处不甚乐观。

正想着,疾驰车轱辘终究是稀里哗啦四散而去,眼见整个木架子撑不住散开,子嫮将阿蛮与甄意用力朝外边一推,自己便随着伶仃木头坠向了更深处,后额被山坡上的顽石猛然击中,只是一瞬间便没了意识,昏死过去。

夜色正明,月色皎洁似水,映着一片蓬勃草场,一阵风过便掩去了方才激烈惊心的痕迹,长青坡远看是个小山丘,实则翻过山丘前侧,后边的下坡连着的是惊险悬崖,虽不是深渊一般直耸而下,却从未见着有人能从长青坡下活着出来。

入夜,其他的人马早已安排妥当,傅说带着一行人高举火把,一路寻到长青坡,周山阴翳住月色,叫人看向坡下边黑漆漆的,只见得眼前的草地平静随风摇摆,千百年如一日的生长着。

第二十二章 深渊

夜已过半,昼星隐绰在薄薄云层中,光芒微弱看不真切,天幕之下卷席着凉风,乍冷凄寒似是一夜间竟入了冬。

可现下分明初春,竟叫一阵亮亮夜风吹乱了节气温度。

灯火摇晃映出胥莞在窗前来回踱步的剪影,外头庭院里树影晃着枝丫直直卷动着房内本就不太平的光晕,那时候情况紧急得很,傅说也尽力维系队伍秩序,难耐车马受惊,畜生慌乱间怎可能听得懂人的指使,傅说便将她从车里扶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两人共驾着一匹马才躲了身后一片狼藉。

那时情景若不是子嫮替他们前头拖着时间,想必不仅是那些陪嫁首饰贡品,就连胥莞都会落入部落蛮人之手,如今胥莞损失了些陪嫁东西,人完好着得救了,却是子嫮,仍着下落不明,若是叫蛮人绑去了,日后就算救回来,也是有了污点的女子,若是出了意外……

胥莞越想心中越慌,空空忧心着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无力着颓然坐在床榻上,泪珠子簌簌落下来,晕着暖色灯光憔悴不堪。

这夜色幽长,胥莞实在忧心难眠,那边姜如笙受了惊吓正孱弱在床榻上,这一路不顺畅她也是受苦的女子,吟雀打听了消息说是明色担心着后头姐妹队伍进不快,便催着马夫小厮用了命赶马,才造成了事故,头上受了碰撞伤,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大碍,眼下正晕在房间里,身边草药师丫头贴心照料服侍着,想必明日便会转醒过来。

胥莞听着这一番缘由,心中不免琢磨,论当时情况危急着看,她这番作为虽是焦躁了些,但终究是为了大局着想,弄巧成拙罢,自己受了伤还连累了车马后头的人,可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如人意,胥莞叹了一口气,点着手帕拂去脸上泪珠,与明色尚未接触过,先下怀疑旁的人自然是莽撞的。

她起身扶到房门口,外头的风仍是迅猛强悍的,撕裂声嚎着似是隐着一只双目红光虎视眈眈的猛兽,胥莞心中又沉了几分,眉头悲伤深深蹙着,这样狂肆的夜中,子嫮究竟何在啊?

草原上风头正是最猛劲之地,休息站里留着邹容守卫着,庄裘带着精锐人马去探寻今日袭击部落蛮人的所在之地,为的是寻找子嫮下落,若是真的被那蛮人抓着了,便是要不惜代价将人救回来的。

傅说则带着下人们在这广袤漆黑的原野上四处寻着,火把在肆虐风中摇得厉害,风势如剑割得人眼生疼,下人们一声一声呼喊着“子小姐,子小姐……”声音之大临近力竭,却被狂风吹卷得没有半点回响,天地面前,万物尘埃一般。

傅说一边朝前赶着,口中呼喊便未曾断,眼睛半眯着摸索许久,兜兜转转却未听得半点回应,只有山间凛冽回旋的风声与商王旗金龙图腾旗帜的猎猎作响,喊着喊着,眼圈早已红得一塌糊涂,说好要等他回去寻她,说好要好好保护自己,竟如此冒险只身引敌,若不是担心让人识破她会功夫这般秘密,又何至于被人强追不舍,最终失了踪迹。

突然,后边有人高喊着,“傅礼官,这边好像有人。”风声传来的声音微弱,傅说却听得真切,全然失了一身清冷气魄朝那边肆意奔过去,山坡下被下人们圈了个不小的圈,傅说喊着他们让开,猛冲着挤进去,身形顿着,脸上的愁容越发深重,犹如秋夜里冷凝的霜冻,不经意间便寒得深沉。

甄意与阿蛮正交错着晕躺在绒毯一般的草地上,若不是阿蛮身后枯死的木桩子挡着,这两人早就顺着狂风被吹到更远的坡下边。

火把摇晃得厉害,两人的伤势看不真切,只是两人衣衫均被碎石树枝撕破,头发凌乱着黏着脸上伤痕的血水,早已叫风吹得干了,看这伤势痕迹应是从山披上滚落下来造成的,目前尚不明两人身上是否还有其他隐蔽伤处,便命令着小厮小心些将两人护到休息站。

目送着甄意与阿蛮被人抬回去,傅说回身看了看不见低坡的下坡路,心中隐隐不安,全身颤抖着,眼眸涌动着人不可见的咆哮,猛然回身朝剩下的人命令道,“子嫮小姐身份尊贵,是大王呈天意降福的女子,大家不可马虎,寻得之人,本官与大王重重有赏。”

他身后的下人们高举着火光,纷纷附和着,“喏。”

说罢,傅说便带领着人群小心朝坡下边走过去,越是走到下边,寒气越重,风势锐不可挡,可脚下的草苗却长得坚韧茂盛起来,一脚踩下去竟有种莫名悬空的感觉,引得众人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不觉天色竟蒙蒙微亮起来,透着微光探一探,朦朦胧胧的见得到手指,可身上的凉意竟未被暖上半分,只觉得越是朝前边走,脚下的寒气越甚,逼得人心头打颤,傅说眉头紧锁着,突然听得前头一声凄惨的叫声,只这声音越来越远,还未来得及询问,便从前头腿软着跑来一个人,噗通跪在他前头,那人吓得不轻,似是险些经历生死一般,“傅礼官,前头,前头是悬崖!”

若不是走在他前头的那人惨叫了一声掉下去,他拿着火把去探究竟,才发觉自己脚下还有一步距离就是万丈深渊!

傅说心中蓦然一凉,拨开人群朝前头大步迈过去,引着众人的火把光才见得前头早已断了的的坡路,他站在悬崖边上,全身似是被抽走了筋脉力气一般,直直跪了下去,目光空洞如是灵魂归了神明。

刹那间,山间的风停了,东升朝阳闪着万道光芒冲破着寒雾薄空,照着傅说前头猛兽獠牙一般幽暗的深渊,他嘴角僵了僵,直直晕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心意

日头渐渐升起来,袅烟端着青铜色纹篆梅花枝蔓盆,乘着温水从外头进来,朝床榻上的明色拜了拜,“小姐。”

这休息站距离安阳已是十分近了,房间装砌自然较之于上一处干净了不少,红木桌椅雕着肆放金菊,栩栩碎瓣夹在袅袅茶雾中似是闻出了秋光日暖的意味,窗子明净迎着外头金灿光辉,朦朦胧胧间罩在胥莞身上盖着的眀紫水波缎纹锦被上。

胥莞瞧着光芒明净可喜,心满意足得朝袅烟笑了笑,“过来帮我洗脸罢。”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罩着的白纱布,脸上笑靥如花,眸光波到袅烟脸上,便问了一句,“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开心?”

袅烟将手中拧紧了的毛巾帕子俯身递给明色,低眉顺眼回了句,“经历了风波,小姐身体并无恙,这样大好着,袅烟也替主子高兴。”

明色眼风扫过她的神情,似是满意一般,手上接过毛巾帕子朝脸上点了点,温热袭来,那洗脸水里泡过了玫瑰花瓣,顺着温热气流沁心入鼻,明色只觉得周身血脉均染上了淡淡玫瑰香气,舒心畅快得很。

半晌,她将帕子递给袅烟,那边伸出手去接,明色却没有立刻松手,居高临下着看她,语气却冷着十二分的寒意,如同冬日燕尾檐上高高垂着的尖刺冰柱,“你若是知道些许内情,何不与我一一道来?”

袅烟身子一抖,便慌着跪下去,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自然是知道内情的,昨夜草药师为昏迷的明色上额头药膏后,便带着身后的人去煎药了,袅烟一直陪着明色窗前,自然是见到了明色因着头上的草药汁渗进伤口里疼得脸色惨白,却强忍着没睁开眼的场景。

她昨日并未真正昏迷过去,不过是障眼法骗着原就兵荒蛮乱的一群人越发紧张失措罢了,如今她顺着睡了一夜,神清气爽醒过来,便不动声色般除去了子嫮小姐,这才是她笑得如此开怀的原因罢了。

袅烟浑身颤抖着,后背汗珠涔涔冷然冒着,“袅烟是小姐从下贱奴隶命里拽出来的,这条命连带着这双眼睛,这双耳朵便都是小姐的,若是小姐觉得袅烟应该知道些什么,袅烟自然说给小姐听,若是小姐觉得袅烟不该知道一些事情,那袅烟便什么都不知道。”

因着自己命数就是明色给的,所以不管她如何打骂,袅烟只觉得无可厚非,她能留下这一命,于她而言便是一线希望,便是天大的恩泽。

帕子上头的温热渐渐散去了,明色的眸子半隐在水波纹锦缎的床帷中,叫人看不真切,只听她说了句,“你若是不起身将这帕子收回去,小姐我这一双手便是要受累受冻了。”

袅烟听了这话,便忙着抬起双手去接帕子,只是腿上仍是跪着,不敢动弹。

明色叹了口气,前倾着身子将地上的人轻轻扶起来,眸中闪过一丝温情,似是冬日白雪在青松上积压了一枝,枝丫随风颤颤着将雪色颠下去,露出青碧似玉的干净,“你可知我进商宫是为了什么?”

袅烟低眉顺眼摇着头,明色眉宇间凛出一抹强势之色,接着说,“其他与我一般年纪的豆蔻女子是怀着对情爱绵绵幻想进宫的,可是我与她们不同,若是大王对我有些爱意我自是会回报些许给他,若是全无感情,我自然要争取高高在上的地位,将权势紧紧握在手中,我心中才会安然,在这之前若是有着于我而言的障碍,我便会亲手将她们摘个干净。”她说着,眸光闪过一丝狠毒尖利的杀气,只是一瞬却见袅烟看得心惊胆寒。

她眸中美丽似是闪过炫色光彩万般风景,如今却都被暗色的毒恨深深掩起来,不知为何此景竟叫袅烟心疼起来,“小姐,您希望袅烟与您做些什么?”

明色在她脸上缓缓流转片刻,似是不经意间落在她身后早已凉透了的白瓷清茶杯上,眸中蔓延着玫瑰花刺一般的疼痛,竟疼得她险些流出泪来,“此后,哪怕前方荆棘密布刀山剑树,纵然是脚下白骨遍野,我只希望到时是袅烟能扶着我一同走上去。”

她孤寂了十几年,身边一直不敢信任别人,可想到今后之事,若是没有辅佐可信的人,她会走得艰难,明色紧紧盯着袅烟的眼睛,不放过袅烟眼瞳中一丝一毫的神情,“我问你敢与不敢?”

袅烟此时便猛然冷静下来,朝胥莞深深拜了一拜,“若是小姐不嫌弃,袅烟定当与小姐同进退。”

青铜盆里的花瓣雨露温水也早已凉透了,外头日光照进来光芒反射着玫瑰花瓣上的水珠,亮闪闪的一颗,却透着浓重血色。

自那日在走廊空隙里,袅烟听得明色与阙楼的谈话,便知自己今后要走的路自然是凶险的,那日星光闪动,她望着璀璨夜空想到了与自己幼时,因着商王朝与家族部落的战事,被迫与族人还有年幼的妹妹分离。

分离之时,妹妹脸颊上闪动的泪痕,一如这星光,凄美难过得叫人心碎,而如今明色一个泱泱商王朝诸侯的女儿竟对她这下人诉说了孤寂,袅烟心头闪过一股对妹妹般的疼惜。

只是没曾想那疼惜竟是叫她今后生死不能的开始。

第二十四章 旨意

胥莞便在床榻上着华服生生坐了一夜,一闭上眼,便想象起子嫮只身一人在不知何处的境地里挣扎着,想象着子兮清绝面容皱眉质问她,为何自己的妹妹为了她竟然经历这番苦痛,心头狠狠压抑着,叫她如何睡得着。

吟雀从外头进来,看着胥莞憔悴不堪的脸,犹如失了水分的娇花,恹恹着不见生机,她叹了一口气,自然是知道自家小姐一整宿都未合眼,便走上前帮着胥莞捶了捶肩头,叫着外头的人打了温水进来净面。

胥莞颓然着,却一把将吟雀为她捶肩的动作阻下来,昨夜吟雀也是一夜未眠,一直在外边帮着胥莞打听寻人结果,胥莞抬头见着吟雀愁容脸面,心中蓦然沉下来,询问的口气仍是带着激动却不甘的声调,“还是没能找到吗?庄礼官与傅礼官还是没找到子嫮吗?”一口气问完,眼泪便复而簌簌下来,身子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整个人没了半点神采。

吟雀几欲张口却不忍心看自家小姐这样难过,可是她这样揪心自责着也实在耗费心神,便叹了口气,“小姐,方才傅礼官是被人抬回来的,我看着他脸色不好,便问了他身边的下人,谁知……”

昨夜胥莞在房间里焦灼着问了好几遍,听到最激动的消息莫过于,傅礼官找到了身边的丫头甄意和阿蛮,可眼下昨夜早已过去,吟雀神情又这般凝愁着,胥莞也似是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便含着泪眼看着她说下去。

“谁知,那寻人山坡的下边竟连着深渊,想来子嫮小姐怕是……”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见胥莞脸色陡然血色全无,眼睛刺眼的血丝被泪水模糊了一片,双唇颤颤着,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半晌她伸起拳头狠狠朝自己身上捶起来,泪水浸在华服针线里,映出深色水渍,胥莞此刻全然没了平日里端庄礼仪,只是无力哭喊着,捶在自己身上,“我恨不能替了她,若是此刻失了消息的人是我,失身坠了深渊的人是我,总是叫我比现在要好受十倍百倍的。”

吟雀慌忙拦着自家主人,担心她失手伤了自己,一边安慰着,“小姐,只是傅礼官这里没寻着结果,庄礼官那里还在找着,万一……”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子小姐身边的丫头都是在坡下发现的,怎么可能子嫮就被蛮人掳到别处去?

她心中自然是明白小姐自责的,毕竟要不是子小姐以命为她拖延了时间,想来现如今她也不会这样安然坐着,这样想着吟雀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家小姐,便也施施然地落了泪,手上还不忘拦着胥莞捶打自己。

房间里主仆两人心情沉重悲伤着,外头庭院里却有人骑着马进来,那人从马上一跃而下,跪匐在邹容面前,从衣襟怀中掏出一卷竹简上前递给邹容,“邹礼官,商宫夫人传来的旨意,望您呈读于下。”

一时间各个房间里的小姐丫头们都被人从外头禀告了,“小姐,宫里来了旨意,快出来接旨罢。”

傅说晕死在房间里,无心无力呈旨,草药师及随助皆忙着与他诊治,便是剩下的人都齐齐涌出了房门。

袅烟扶着明色从房间里头出来,早已穿戴整齐了华服金冠,头上的白纱布看着十分显眼醒目,却掩不住她那一双美目流转的眼眸,莞尔一笑间媚态万千,眉宇间昂着十分傲气,目光幽深望着远处日光,身边的袅烟扶着主子的手臂十分有力。

姜如笙身子不好,却也不是下不了床,便叫人搀着走出房门,仍是白惨惨病恹恹的脸色,孱弱不堪似是一丝微风也能将她吹倒,华服下掩着瘦弱身体,脸上尽力洋溢着呈旨的恭敬,眉宇间却凝着掩不住的愁思,似是听说了子嫮的事情,她自知胥莞与子嫮这两日走得近,忧心着胥莞心情,却苦于自己无力前去探望,心中隐隐担忧着,便将目光投到了胥莞那边。

胥莞脸上扔挂着泪痕干了又落,落了又干,似是怎么也落不完,眼瞳红肿着,脸色十分难看,竟比姜如笙看着还是不禁风,要不是身旁吟雀双手抚靠着,怕是早已昏落在地上,这悲怆神态就算她再端庄明理,却实在扯不出一丝开心神色来恭迎商宫夫人传来的旨意。

大大小小身份的陪嫁侍女与丫头们随着自家主人纷纷匐跪在邹容前头,四周寂静十分,唯有淡淡风声划过耳畔,听在每个人心里都是别样的意味。

邹容混厚着声音开始念读旨意,“吾闻骇事,心余惊动,念王捷战,尔等速来,临着普天之庆贺,濯其秽色。”

读罢,众人匐叩着谢旨,先后起身。

这旨意是茯苓遇害那晚庄裘送进商宫的回旨,昨日消息尚未送至商宫夫人耳中,邹容面上有些难色,与庄裘望了一眼,两下皆摇摇头。

明色听的真切,大王胜了鬼方战事,现下正班师回朝,姒洛夫人便要他们这行队伍在大王到商宫前进宫,与大王普天庆祝一番,一同洗掉身上的晦气。

她抬头望了望九天宫阙金碧辉煌着琉璃色,似有金雀鸣叫而飞,心中十分欢畅,方才还揪心着庄礼官与邹礼官定是会留着几日好好寻一寻子嫮,现下真是如有天助,姒洛夫人一道旨意叫他们想留都留不得。

胥莞则听着旨意后直接晕过去,众人皆慌乱着扶她,丫头们神色紧张着,庄裘便喊了其他草药师为她诊病,忙作一团。

明色斜睨了一眼那边兵荒马乱,迈着步子走到庄裘前头,“庄礼官,既然姒洛夫人传来了旨意,今日阳光这样合适,若是我们紧慢赶着,日落之前便能到商宫了罢。”

他见她眸中没有半点怜悯悲痛之色,又瞧了瞧她额上白纱布,想着她也是好心,还为此负了伤,便没有言语。

明色看中他不敢出言不逊,随意栽赃,便讪笑着,“若是姒洛夫人的旨意都搬不动庄礼官,那大王明日回了商宫却不见红颜,这等罪责你承担得起吗!”言语陡然厉色,话锋中冷刺得叫人根本没有回复的余地。

庄裘抬头望了一眼湛蓝天色,清风浮动高束长发,眉宇间凝重着,半晌才缓缓对身边的人下令,“派人细心照看着两位孱弱的小姐与明小姐,将傅礼官送到马车上,时候不早了,该启程罢。”

春风吹拂着小院子里的斑驳草色,明色松下一口气,眼眸微微闪动,若是新草不早些生长,如何汲取荒草养分。

第二十五章 人来

薄凉夜风吹过漫长暗色,将天际晴空吹得飒爽无痕,长青坡徐徐吹拂着倦懒明风,清新草香铺盖漫山荒野,延绵到暗色深渊。

湍急河流一阵一阵撞击着尖峭河岩,涌动大片凶猛水色狠狠拍在不远处沙堆砾石滩上,荒叶新草夹着嫩绿柳枝条中缠着个面色朝下的人影,妃色华服被水流浸湿成了暗深色,墨色长发凌乱着夹了些许叶片,整个人被水流齐齐涌上砾石滩。

日光明净照着这一片荒凉水道,时而湍急奔涌的河水自高山而来澎湃激昂,一派势不可挡。

子嫮晕厥着,冰凉河水中浸了一夜,发丝遮掩的脸颊惨白若雪,脸上见不得一丝生机血色,小臂衣袖被水中尖石划了个破口,白皙皓腕间一道令人骇然的血痕沾染着细细尘沙,映在日光下竟是金光闪闪亮着。

远处荒凉山坡上飞沙走石一片寂静间,有一阵嚎声刺破荒野在山间幽幽回响着,明光之下竟生生射出几道凉飕飕的寒光,半晌不到,山坡上缓缓涌上几匹灰黑色的狼,毛皮于风中微动犀利狼光却直直射向砾石滩上的美食。

狼群哀嚎一声,警惕着朝山坡下缓缓移动着,獠牙狠呲,空气弥漫着的满是血腥味道。

一只流离飞鸟不知自何处而来,落在子嫮苍白泛青的手边,白羽红嘴的生灵啄了啄地上光滑闪亮的砾石,狠厉之下啄伤了子嫮手指,痛楚传来,手指微动将飞鸟吓得慌乱飞走。

四周恐惧寒意渐渐靠近着,子嫮费尽全身力气恍惚着眼睛,朦朦胧胧间看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野狼,全身挣扎着逃走,却用不了一点力气,手指上的血腥引得恶狼越发急迫,最中间一只按捺不住,从队伍中一跃而起,张开血色獠牙朝子嫮扑过去。

她颓然地闭上眼睛,等着死亡将自己带到上苍神明之境,却听得一阵尖利声响刺破空气,咻地一声,子嫮隐在头发中的脸颊上贱得一股滚烫的粘液,似乎是猛狼呜咽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其余的狼似是饿到了极致,纷纷涌上去,子嫮无力瘫软在砾石滩上,听着大地传来阵阵铿锵马蹄声,似是踏破了一地尖石声音如同鸣鼓,一声一声震得子嫮莫名安心。

她抬起头看着奔腾马上的人逆着光挽起长弓,朝着她眼睛方向放了一箭,瞬间击中扑上来的狼,正中狼头,喷涌而出的血水在光晕下染成了绚烂的花。

子嫮倦色眉眼间竟露出一抹欣赏意味,预判着狼的动向,提前放出箭矢,又快又准的箭法所发不虚正中要害,这卓越箭法饶是副将军晖樾在场亲眼看着,也是要甘拜下风的,心中这样想着,左手边猛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铺天盖地的痛楚随着冷意褪去渐渐涌上心头,叫她又直直昏死过去。

安阳城内,商宫门外红毯铺路,一众手持尖刃身披盔甲的战士威严而立,守卫着一众队伍人马安然进宫,长龙摆着赤红亮色缓缓而入,火色随风而动灿烂得叫人炫目。

前头庄裘与邹容骑着高头大马开路,两旁贞人身着祭天羽衣手持灵铃与天而舞,与地同贺。明色,姜如笙与胥莞头顶插着宫城门外占卜师赐予的凤鸟彩羽,身着璀璨华服,头上金冠耀眼,端着高贵身份齐齐走在红毯正中间,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陪嫁侍女队伍,几十辆陪嫁车马载着万千宝贝行过城门。

祭台上司命占卜师朝天大吼,引着一众贞人附和着高歌天颂神曲,袅袅神鸣不绝于耳,缭绕之音在宫城之路上回旋,幽幽间令人心头蒙上一层虔诚敬意,这是入商宫的大礼,势必要有震惊天地一般的气魄。

前头明色笑得张扬,高迈着的脚步如同胜利鼓点,踏着骄傲神态犹如神明雀鸟一般,胥莞强撑着力气迈开高高的步子踏过红毯,笑意僵硬着未达眼底,翻涌出尚未安顿好的悲怆心事,一步一步走在这条凄冷幽深的宫路上,明媚日光散不尽她周身涩涩凉意,身旁姜如笙似是无意碰了碰她衣角,她与她交视一眼,便顺着姜如笙的目光看向固若金汤般的铁壁城墙。

城墙之上,一抹火红色倩影正在众人俯首之中俏丽显出面来,站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人面上颜色,胥莞心中暗暗想,这便是先王的姒洛夫人罢。

按着商朝礼制,后宫充盈应是王后责任,可武丁为王不久,王后之位空悬,只得由姒洛夫人本着母仪天下的胸怀亲自上城墙迎接今后侍奉新王的新人,明色生着一双玉面桃花眼,朝着城墙上凤临仪仗中的女子瞧了几眼,嘴角闪过一抹暗暗嘲讽,随即便随着顿足脚步淹没于恭敬俯拜的衣袖中,幻成了隐隐风刃。

满城守卫战士与贞人带头齐齐跪拜叩首,“姒洛夫人。”

声声威严震慑喊了三声,直逼着苍穹回声,便瞬间沉寂,她们三人与众人一齐匐跪着,半晌才听得有声音自城墙上传来,“上苍庇佑,平身罢。”她这声音说得极为随意,声音不大却仿若一字一句均敲击在众人心头上,仿若天生的尊贵之气,由不得旁的人半点亵渎不敬。

日落时分风声渐渐平息了,迎宫仪式结束后,姒洛夫人便从众人眼前消失,三个诸侯女儿也纷纷随着引导的阉人与老伺候进了商宫正门,刚一脚迈进高高红漆门槛,三里长街入目皆是朱墙,这一路的红光将街道上的日光比下去,越走里越觉得幽深,仿佛隔着一堵宫墙,这便是与外边截然的世界。

明色傲着步子走得曼妙,眼风扫过姜如笙与胥莞身上恐意,便用帕子掩了掩红唇,“听说这长街上曾有过一位女子,竟走到一半路,便被活活吓疯了。”她回眸一笑,无意一般加了句,“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第二十六章 识破

草榻上的人盖着兽皮,眼珠在眼皮下辗转,良久,才终于掀开眼睑,入目皆是昏暗暗的,有一丝光从右手边照过来。

子嫮半磕着眼,双眼雾蒙蒙的,反复眨了几次,才将朦胧着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耳朵可以听到外头传来的阵阵风声,子嫮微喘着呼吸,蓄了点力气想要坐起来,全身无力得紧,左掌一吃力,便隔着厚厚的纱布传来一阵刺痛,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腰肢一软身子重重躺了回去。

“你这左掌被我的箭矢不小心刺穿了,现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声音从洞口那里传来,有人影挡住了光亮,子嫮只觉得眼前黑沉了片刻,便有人执起了她的左掌,看着沁出来的血丝,眉宇间微蹙起来。

那时情况紧急,有一只狼趁着他射杀其余狼的时候,想趁机叼她的手,他发现得及时,一箭从狼头后方刺穿,带着血的箭矢直接从狼口中射出来,射中了狼口下方子嫮的左掌,原是完美一箭,却这么阴差阳错刺中了要从狼口中保护的人。

子嫮瞥见那男子侧颜清俊,便细细端详起来,他生着十分英气俊朗的面容,一双华丽翘楚的丹凤眼中曜石眉眼绝代风华,薄唇凛然,不知怎的竟周身涌荡着天下贵气,他分明蹲在她草榻前边,却仿佛周身升起巨大的威凛气场,犹如天神莅临,尊贵一气叫人敬仰,子嫮正瞧着他的绝色眉眼,却见那人眉尾轻扬挑起,恍惚竟染上一抹轻浮,他对上子嫮眼眸,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盯了这许久美色,想来你是不会怪我了。”

她便直直将眼睛对上去,“你是何人?”这声音极虚,平淡有些嘶哑,听得出情绪。

子昭起身将腰际的水壶接下来,俯了身子将她撑坐起来,眉宇风采着,回得理所当然,“我自然是救你的人。”

子嫮犟着身子,抵抗着他如此靠近,“可你也伤了我。”

他瞧着她这般别扭,只觉得好笑,手上解开水壶的盖子朝她嘴上喂过去,“若是用这一伤换了一命,你说值与不值?”

他这番语气,叫子嫮一向骄傲的性子有些难堪,便别开脸,“我自然感激你救我一命,可你若是这般不顾礼节,还不如叫我死了。”

子昭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子嫮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双臂环着她的上半身,任谁看来这般姿态都是过于暧昧了,他兴上心头,薄唇染上满满笑意,“若是你感谢得紧,便以身相许如何?”怀中的人陡然凌厉起来,明明病着身子却不甘心得与他逞强,子嫮语气陡然生出厉色,“放肆,你可知我是何人?竟敢口出狂言?”

“哦?我只见你掌上有些茧面,应是练过武的,身上华服锦绣价值连城。”他说着,故意顿了顿瞧着子嫮面上神色,接着说道,“难不成是要嫁与商王武丁的将军女儿子嫮?”

子嫮脸上僵硬得难堪,怎得这人竟如此睿智见识,仅凭着她手上的茧面与身上华服便料到了她身份,杀气在眉宇间渐渐拢起来,“你为何得知?”

“看来我是猜对了罢?”子昭觉得有趣,便继续逗着她,“我天生神算,宫里的贞人与我卜算过,是个通神知心意的奇人。”

子嫮自然不信,“你在这荒山之上能见着宫里的贞人?”也觉得好笑,便瞥了他一眼,“胡诌。”

他见她唇笑起来实在亮眼,便接着与她周旋,一双丹凤眼笑得如沐春风般绚丽,“那你说我说的对或不对?”

子嫮瞬而有些觉得亏,“既是知道我的身份,你竟还敢放肆,命不想要了吗?”

“那有何妨,既然敢怀抱着你,自然不会怕。”

子嫮仔细捉摸着他这话里的真假,便见眼前的水壶又放在了嘴边,头顶那人似是在笑,“若你还想知道更多,还是先饮一口这水,命留下了才行罢。”

她被强灌着喝了几口,只觉之前干涸的喉咙一瞬间便仿若清泉淌过,余味甘甜清冽。

子昭也不再逗她,起身将她横放在草榻上,掩了掩周身的兽皮,“你身上有些许寒疾入了肌理,需要好好养着,伤好个大概,我便带你走。”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告知大王,将你斩了吗?”

那人身上的动作顿了顿,原本明亮的眸光似是瞬间,便翻涌起一阵风雪,“如我一般放肆的,在那商宫上上下下蛰伏潜藏着,试问武丁斩得尽,杀得绝吗?”

洞口泛着暗沉沉的日光,日光似是渐渐隐去了,斑驳树影绞动着地上昏黄暗沉的余辉,辉映出瘆人恶魔般的影子,似是要从地上活起来将天上那暖人落日吞噬个干净。

她眼瞳里闪着灼灼光彩,与他对峙起来,“大王英武,承天命升为君王,尔等苟且之辈怎敌得过浩浩天意,况且我子家为大王横扫天下,谁敢不臣服?”

子昭闻言嘴角似是抹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便看他有没有这造化福分了。”

说罢,子嫮便瞧着他将收拾了一地的木柴堆簇起来,跳跃火光映在她额前,温热赤炎着,只觉得周身暖和了不少,身子便涌上倦意,映着红光复而睡去。

意识恍惚间,身子上有沉了几分重量,复而越加厚实的暖意将她紧紧包围着,原本警惕着陌生之人的浅眠竟渐渐深沉起来。

第二十七章 轻触

山底下的暗洞,周边皆被草木遮掩着,不仔细寻找一番,实在不易察觉这番天地。

子嫮休息了一夜便恢复了些体力,翌日精神好了许多,外头传来鸟鸣鹊起的声音,子嫮的肚子十分识趣地叫了一声,她才细细想到,自与迎宫队伍失去联系后,自己已经四顿没有进过食了,她这边正揉着肚子,外头的人收拾着草药进来了。

从未尝试过这些时日不进食,子嫮只觉地头晕,便有些小女子般抱怨了一番,“草药自然是能救人伤的,可我若是饿死了,怕是少年你找寻这漫山遍野的草药都救我不得。”

子昭听懂了她这话里冲天一般的怨气,便将手中的草药放在一旁,“小女子这口气似是不满。”眼风斜了斜立在洞口的弓箭,便与她激将起来,“若是你身上痊愈了,便自己去打些野味回来吃,倒是仗着自己身上有伤指使着救命的人做下人。”

“你这少年白白生得衣服好皮囊,嘴上竟然如此不饶人。”子嫮偏偏不愿被他瞧不起,便强撑着坐起来,唇色虽然还白着,面上却有了些许气色。

子昭靠在墙上,双手拢在胸前上下瞧了瞧她,嘴角咧开恰到好处的笑意,这女子的性情实在有些单纯了,才一日他便摸清了她的脾气,困在这山中不知还要呆上多久,若是身边有个这般有趣可寻的人,似是多了不少乐子。

他瞧着她身上像是寒气减了些许,扬眉见外头日光正好,便径直过去一把将她从草榻上扶起来。

子嫮脚上无甚力气,又挣脱不开他的胳膊,便只能将身子靠着他,一点一点朝前用力,头顶有清凉平稳的声音如清泉日光一般泄下来,“若是不活动些,你这身上怕是会落下病症,今日外头天色尚好,我便扶着你走走。”

说罢,便将子嫮的胳膊驾到了自己脖子后边,他微弯着腰尽量配合着她的高度,一点点走过熄灭的火堆旁,子昭伸手将弓箭背在自己肩上,与她一同走出暗洞。

蓦然出现在灼灼日光下,子嫮下意识便用手挡了挡刺眼的光线,等着渐渐适应了,才感觉脚下仿佛有了些许力气。

子昭将她放在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被阳光照了许久,子嫮坐着只觉得热腾腾的,身上尽数舒缓着温热,她吸了一口着山间丛林里的气息,只觉得身心无比坦荡自在,她自小便是被养在空山上,吸着清冽山气,照着日月光泽,自从空山上出来,便再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叫她身心愉悦畅然。

山间清风如透过树影的日光般轻盈,子嫮仿佛听到水流声,才发觉这里竟是在河流不远之处,洞口旁边暗红色鬃毛的马儿摆尾吃着地上的嫩草,子嫮闭上眼睛享受着难得的惬意。

忽的听到一阵穿叶打竹的尖利声划破山林寂静,子嫮睁眼瞧见天际一飞鸟直直坠落,子嫮不由笑了,心中仍是赞叹着,真是好箭法。

子昭拎着雪白羽毛的鸟儿从树林中凯旋,他眼中满是骄傲,那笑意看在子嫮眼中竟有些许炫耀意味,子嫮看不得他这样,“若不是我腿上无力,这一箭我也不会输你。”

他走近了,脸上张扬着别样的欢喜,“那我为你引弓,你用右手拉箭眼睛瞄准,若是能射中一只,我便将两只野味尽数让与你。”

子嫮挑了挑眉,“那有何难。”

他瞧着她眉宇间的骄傲不羁,染带着女儿家的娇嗔,竟叫他感觉莫名开心,他笑得越发明朗起来,便从斗中摸出一只箭矢,绕到子嫮身后,将箭矢夹好,箭羽部分放到子嫮手中。

子嫮伸展了右手,将箭羽停放在弦上,便一点一点张力朝身后弯弓,她注视着箭矢朝天际瞄准,对着脸颊旁边的子昭轻声嘱咐着,“右一些。”

子昭顺着右一些,又听她说,“高一些。”

他便撑着弓箭高一些。

子嫮那般认真地注视着箭头随时出现的目标,便没有注意到此时他们这般靠近,子昭自然乐得其所,细细瞧着她白皙无暇的脸上精致的眉眼,眸中划过一抹难以名言的意味,心中暗自与神明祭拜着,他沦落此间,竟是命中所至。

他原是带着战士凯旋,班师回朝路上不知何处冒出一路轻骑兵,对方均蒙着面,身手了得,看似毫无章法的粗暴身手间却招招正中要害,目标直指人群中拥簇护着的他,拥护的人拼着一条血路将他掩护出逃,守卫皆被身后追杀之人尽数斩杀,他逃到这秘密林木间,才得了生机,这些时日思索着那路人马的蛛丝马迹,至今仍没有半点眉目。

尚不知外边情况如何,他只得隐在这里,却巧然救下了自己与天求赐的子嫮,竟是个会功夫的女子,世上红颜万千,饶是如今后宫中先王的姒洛夫人面若惊鸿之色天下无双,却总叫他以为过于完美,倒是子嫮身上竟有些比之迷人之处,现下他既盼着下人来寻,又望着能与她再这般自由生活几日。

子昭嘴角生花,蓦然忆起之前与傅说谈论女子,才惊觉,原来这女子容貌均有人心而定,就仿若如今,他只觉天神降临都不及子嫮眼角眉梢。

君心所暖,自是心向。

子嫮后知后觉着,便转过头看他,眼中视线还模糊着,便自觉唇间一片薄凉柔软,瞬时全身僵冻着,那感觉仿若有人正执剑架在她脖颈上。

手上的箭羽蓦然松开,飞驰箭矢刺透翩然而下的落叶,正中天际中翱翔而过的飞鸟。

第二十八章 暗器

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前一刻的惬意清新顷刻间荡然无存。

子嫮顷刻间反应过来扯开两个人的距离,右掌比着手刀朝子昭脖颈上砍过去,却陡然顿住了,她目光触及到子昭左肩膀,有一道不大不小的伤痕,血色已经干涸,不像是新伤,他本就着着玄色衣裳,血水黯淡在布料上确实不好发现,子嫮瞧得清楚,那是猛兽的爪痕。

她便反手朝子昭脸上扇过去,脸上神情十分难看,“放肆!”

子昭尚回味着蜻蜓点水般的柔软,身子向后仰了仰将她这一掌躲了过去,倜傥眉宇荡漾着笑意,“我的脸你可打不得。”

子嫮被他这一句气得脸色越发不自然,却因为身体的缘故,实在与他纠缠不得,便硬着性子想离他远些,偏偏腿上还没什么力气,刚一站起来便被想要竭力躲掉的男人从后边托住,子昭性子愈发大起来,便索性彻底成了花花公子,眉眼一挑,“若是想叫我抱你,直说便是,何苦做戏与我瞧呢?”说罢,便将子嫮一把横抱起来,朝洞口走去,君子身后绿意葱葱铺天盖地,似有深山中不知何处的玉兰花开得正好,顺着清风铺盖着温润香气,似是将这两人身影揉近气息中,与山间万物同眠。

他将子嫮放在草榻上,诧异着她为何不反驳一番,却见子嫮冷眼瞧着他,一双眸子似是冻上了千山冰雪,“若是你念着救我一命,便自觉趁我无还手之力这般羞辱我,这条命我还你便是。”

最后的字刚从喉咙里发出来,她手上便闪过一丝寒光,子昭眼疾手快将她横于脖颈间的利刃反手扔在地上,他瞧着地上冒着寒光的三戟棱角玄色小刃,随即反手摸了自己腰际,地上轻薄刃片仿若树叶灵动轻盈,周身剃亮着,见不得一丝出处标注图纹,子昭眼中轻浮色彩渐渐沉寂下来,便走过去将小刃别回自己腰际。

这是追杀他的铁骑人马使用的暗器,他闲暇时便会研究一番,却还未发现这其中半点痕迹线索。

子昭转过头去,对上子嫮的冷眼,唇边仍是扬着笑意道,“你竟还是个烈女子,只不过偷人东西终归不对。”继而转过身朝洞口走去,还不忘回眸与她打趣,“在我看来,方才,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说着竟顾自肆声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侧身映着外头的光晕,将他罩在一片明亮光芒之中,那眉宇神气模样竟像个少年一般有些顽性。

子嫮被他这般嘲讽,心头火更是燃起来,“你……”

“那我便先与你道歉一声罢,烤些野味算是为在下方才的失礼赔罪。”子昭将右手敷在左胸学着西域部落礼仪,朝子嫮微微弯了腰肢,再一次抬起头来,子嫮只觉他那眉眼竟明媚得叫人炫目。

“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方才轻薄于你,如今与你赔罪的君子。”

子嫮紧咬着牙关,面上眉头深皱,右掌紧紧攥着拳头,恨不能凭着全身武功叫这人揍得跪地求饶,见他从外头将方才打好的两只飞鸟拎进来,便视而不见一般躺在草榻上,将倔强不屈的脊背对着他。

子昭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却没再与她打趣,顾自点着昨夜尚有余温的火种,收拾野味羽毛架烤起来,他侧目见着墙边还有些鲜嫩的草药,那药是祛伤寒的,他稍一思索便剖开了飞鸟肚皮将草药塞进去,红彤彤的火苗映着他清绝眉眼,不一会儿便将夹着淡淡草药清香的鲜嫩美味四散开来。

子嫮闻着香味,腹中的蛔虫早就翻涌起来,她却骄傲着不肯朝这轻浮的登徒子要吃食,便紧闭着眼睛无视自己的饥饿。

却总感觉这诱人香味儿竟越来越浓郁,子嫮不安皱着眉头,强忍着威武不可屈服的傲骨,却听着身后那人好不自知得赞美起来,“这山中的鸟不似家雀倦懒,全身皆是紧实肉质,少了些许肥腻,这般闻起来实在令人情不自禁。”

空山上,子嫮练习箭术之时,常对着空中飞鸟做靶,正中的野味便会被副将晖樾烤制得十分美味,现下许久都未曾品尝一番,勾着馋虫,肚子便十分不争气得叫出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被子昭听得清楚。

子昭起身将插在木棍上的野味朝子嫮递过去,“方才我们的赌注还是作数的,你赢了,这两只便都给你吃。”

“我便是饿死,也不会吃你的东西。”

子昭挑眉,眼中复而慢慢笑意,“那便更和我心意,届时我便将你身上的衣服拨个干净扔在外头,若是碰着前来寻你的人马,只怕……”

“住口!”子嫮猛然翻起身来,瞠目刚要与他争斗一番,子昭便找准时机将手中的烤肉塞到了她口中,密密麻麻的娇嫩肉味伴着草药甘香齐齐涌进口中,子嫮竟一时忘了要与他争辩什么。

瞧着子嫮睁大眼睛却被烤肉堵住口的模样,他便大笑出来,笑得十分不羁肆意,竟生生笑出了眼泪。

堂堂将军后人,竟接连被着莽夫嘲笑至此,子嫮怒着将口中的烤肉朝他扔过去,子昭也不躲便用手接住,丝毫不顾及方才子嫮已经咬过一番,便啃食起来,眉眼皆是笑意,便与子嫮草榻边扬了扬下巴,“若是这只你不喜欢,那边还有一只,若是不想死后失了颜面,便填饱肚子也实在无妨。”说罢,便转身走出洞口,衣角掩过幽暗洞口,彻底消失在日光下。

子嫮心头郁结如此,冷凝着眉宇,刚要一掌掀翻烤肉,却只得狠狠攥成拳头。

外头传来幽幽埙声仿若竹林落叶飘片着清静声韵,悠长音律绕着山间林木肆意游走,切割摩挲着渐沉余晖,落得一派亢荡柔情的低婉回旋。

第二十九章 凤栖殿

安阳商宫,十里长街宫道两旁掩不住满园绿意渐浓,垂柳随风轻拂摇摆着,试图用着一身春色遮盖偌大商宫黯淡沉寂之貌,明着万里晴空却总是一番阴云密布的惨淡色调,灰白色的鸽鸟穿过柔嫩飘摇的柳枝,飞向暗无天日的最深处。

越过几堵深厚宫墙,绕着天际旋了几圈便朝着暗处小门扑身飞过去,暗中的人影朝宫墙里头传递着物件,事罢,便左右顾了两眼,见这四周安全便偷偷溜跑了。

迎宫的人马到了商宫,却因商王迟迟未归,各位诸侯女儿没有名分也便只得悉数暂时安身在东边榴秀殿中,榴秀殿,顾名思义,这殿中阶前院落中皆种着石榴树,尚未到开花节气,却枝繁叶茂得一直细心酝酿着。

环着庭院共有四间独立殿间,明色跋扈着入住了朝南正殿,胥莞本欲将朝东的偏殿让与姜如笙,岂料那妹妹心疼胥莞愁苦身子,便顾自住进了朝西那间隔着日光只盼月色的小殿,胥莞心头微动,便吩咐下人们将自己的东西与子嫮的东西皆搬到了东殿中。

胥莞坐在窗口梨花木椅上,托腮瞧着外头春色满园,脸上神色仍是恹恹愁苦着,身上换了件清洁不俗的橙黄色明纱海棠折梨锦绣宫服,外头罩了水纹缎轻薄外衣,头上发髻两端插了成对的金翼扶摇坠子,垂下两只明珠做芯瓣纹如生的海棠花,下头赤红玛瑙连着金珠穗子,临窗微动着,俏然淡雅的一身宫服却随着那身子闪不出半分生动。

一抹鹅黄色人影从暗处后院匆匆而过,胥莞蓦然神色专注警惕着起身朝门口走去。

吟雀将门轻轻掩上,细着缝里看着外头没有可疑之物,便将手中卷布条的交于胥莞,一主一仆相视一眼,胥莞便走进了卧房,吟雀隔着窗子瞧着外头的动静。

商宫女子与外边的人通信是大罪,自然需要万分小心些,胥莞走进卧房便急匆匆将书信从袖口中取出来,只一行字:知险,父寻王。

这一行小字撰写得清逸入木,是子兮的笔法。

胥莞将近日之事辗转着宫里的信人传到子家,整整两日才收到子兮这一行小字,看着这点点熟悉俊秀的笔锋,胥莞用手间轻轻触了触,眼眸中便有了些许温润。

半晌,吟雀见自家主人从房间里头出来,眼圈微红着,便关切了一句,“小姐,如何?”

“子将军奉命去寻大王,眼下应是抽不开身打探阿嫮的下落。”她将眼睛转向吟雀,目光凄凄着,“你说,阿嫮她还活着吗?”

吟雀伸手扶着胥莞,“小姐,王后已派了人去深渊下头寻,顺着急湍下游寻着了之前失足掉下去的小厮,想来子嫮小姐福大命大,自然不会叫上天薄待了。”

胥莞朝明窗对着外头天际匐拜了一番,“司命庇佑,保佑阿嫮平安归来。”

南殿院里,袅烟将倾国牡丹鬓插花饰戴在明色发髻右侧,顺意垂下点点珠坠漾在青丝上明艳动人,明色照着镜中自己的美人面,被袅烟扶着起身,明色着一身微粉色彩纱露肩叠尾裙,外头罩一件半敞的嫣粉花缎,腰际束起姣好身形,垂在前头的佩带下方对称垂坠着青色小明珠,周身仿若罩着令人迷幻的香雾,明色便是那从雾中幻成人形的玉面美人。

这边收拾整齐,一主一仆便径直走过南殿小院,跨过榴秀殿高高的门槛,便一前一后顺着青石板街路朝东方凤栖殿走去。

一路上遇着一些宫里的小丫头伺候,她们便会恭敬地与她行礼,虽然尚且没有名分,却到底是大王的女人。

榴秀殿距离正殿住所偏了点,明色走到凤栖殿前头也用了些时候。

凤栖殿是后宫正殿,因着武丁的王后之位空悬着,便是先王的姒洛夫人住在此处,精雕恢弘凤鸟自殿门檐上飞跃着,明色望着这凤鸟仿若神鸟降临一般映着日光镀上一层金芒,喃喃了一句,“凤飞九天,真是气派。”

外厅中镂空白梅玉炉中飘出淡淡青烟,是商宫香火匠人取甘甜梨香烧制而成的新品,丝丝清甜之气叫人闻着十分惬意恬淡,氤氲着满屋皆是春色,似是开满了白皙胜雪的梨花,姒洛侧身倚在榻上微眠,外边一声不易察觉的脚步声便将叫她睡意全无。

外头的奴隶将柚木精雕百鸟朝凤门从两侧拉开,星月走到美人榻前边弓着身子打福,“夫人,新入宫的明色在外头。”

姒洛冰雪一般的眉宇清冷着,“她来做什么?”

“星月不知。”

“叫她进来吧。”

外头晴丝万缕的艳阳晴光照得凤栖殿如同一幅刺绣描金的浮光画轴,直直瞧上几眼竟叫人有些刺目难受,明色扶着袅烟,身后明艳尾裙扫过满目春光的偌大庭院,心下定了定神色,便仰着头跨进了门厅。

葱白细指捻起案上一杯新茶,白玉茶杯透着淡青茶色,水雾氤氲中飘荡着沁人心脾的清淡,姒洛轻抿一口,眉眼顺意荡漾舒展开,将剔透素净的茶杯轻放案上,伴着一声微妙的轻磕声,明色恰巧携着身后的袅烟进来,一主一仆皆在地上叩了大礼,“见过姒洛夫人。”

姒洛额前垂着赤纹磐青蓝色水珠落摆,后额挽着发髻头上簪了一只嫣红盛放的紫薇花,剩余三千青丝均数落在细长脖颈与香肩上,碧金织网珠翠交织着蓝玉石从额顶覆盖而下,细密璀璨的珠光掩映在如瀑乌丝中,身上披着赤红色纹凤凰金羽长裙,裙底袖间交织着银蓝毓纹缎,恍若临空而落凡尘的一只神鸟火凤,满目着冰霜冷雪,尊贵无上之气,却寒冷得叫人靠近不得,她不曾看向明色,只撑着桌案扶额缓缓道,“起来吧。”

第三十章 夫人

明色便被身后的袅烟搀抚起来,退到一侧跪坐在锦绣蝶纹垫子上,脸上艳着眉眼,并没有被姒洛的万千风华比下去,“明色刚入宫不久便来打扰夫人,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姒洛脸上仍是凉凉的,嘴角噬着冰山一般浅淡的笑意,轻轻道,“无妨。”

她声音淡淡的,一如当日城墙上的清漠无痕,疏离得犹如一阵风。

因着姒洛毕竟是先王的遗孀,明色心中对她并非十分尊崇,便是瞧着她这冷漠倦懒的模样,便索性收起了面上的假意逢迎与盈盈笑意,“想不到姒洛夫人竟是这般不拘小节,明色以为大王的王后之位空悬,夫人应当母仪天下,给天下女子树立榜样。”

姒洛缓缓瞧了她一眼,嘴角含着朦胧笑意,“明色这番话,本宫可以听做你是故意过来找本宫要惩罚的吗?”

明色还未得名分侍候商王,此时便仅是王侯之女的身份,与王室之间尊卑有别,这样擅自求见实则是越了宫规礼法,明色明知如此却仍是前来,不过就是仗着身后商王所依仗的家族势力,早已料想到姒洛夫人不会将她如何,便故意挑衅一番,排泄心中不满。

可听她这样不清不淡回应着,明色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只觉得被姒洛羞辱了,脸上扬起凛然骄傲气焰,神色便凌厉起来,“正是因为不解商宫礼法,明色才要过来与夫人讨教罢了,若是虚心求教自知其错还会被夫人惩罚,岂不是不合王室身份?”

姒洛眉宇间仍是淡淡的,并不与她做口舌纠缠,“你有事说来便是。”

明色即刻道,“明色所知商之礼法,便是君臣之间严苛尊卑,却不明同是身为大王身边入商宫的女子,为何偏偏子家的女儿被夫人偏袒着走官路正道,与我们三人划开界限,受得夫人格外的恩宠?”

这才是她今日过来的关键,若不是路上她费心费力走了官道,如今便是要在进商宫一刻起便低人一等,这样委屈之事她自然是不肯忍受的。

姒洛目光缓缓睁开,打量着明色,半晌,嘴角含了一抹薄薄的笑意,“万千山河均是大王的天下,本宫只是先王夫人,有些大胆之事若非大王首肯,你说,本宫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明色身上一凛,脑中全然一片雪白,实在未曾料到,她介意了一路的心事竟是商王的意愿。

姒洛面上无甚神色,精致容貌似是神祭之上精雕美人像,“子嫮是大王出征之际与上苍神明求得的女子,身份比你们高一些自然不算什么,明色不必过于在意。”

明色鼻间轻哼一声,背脊挺直着与姒洛望过去,“神明求得的女子如今生死不明,这份不知是福是祸的荣宠,明色即便在意得紧,也实在消受不起。”

星月听得出明色话里的不敬,冷着眸子喝了一声,“大胆明色,你竟敢不敬天神,口出邪语!”说着,便要过去替姒洛教训她。

姒洛扬手止了星月,听了她话里飞扬跋扈却不怒,只是眉宇间泛起丝丝疲累倦意,“若是如今你明了了想知道的事,便退下吧。”

明色心中仍是气不过,但隔着尊卑名位,也不好太过张狂跋扈,便草草行礼离去,“明色告退。”

转身退出正厅,面上便山雨欲来的阴冷着,咬牙切齿,“那子嫮最好死在外头,若是侥幸活着回来,就势必会碍我的眼。”

直到明色尾裙妖灼的光消失在殿门,姒洛倦懒着垂眸,淡漠神情仿若千山不化的冰雪,散着经久不绝的冷漠,眉宇渐渐皱起来,似是做着不甚愉悦的梦魇。

星月心中仍是不平,深凝着眉瞧着那两人顺当随性走出凤栖殿,终是不解,“夫人,您为何让着这初初进宫还未有名分的丫头,瞧她蹬鼻子上脸,与您这般不敬?”

跟着姒洛这些年,她了解姒洛的淡漠脾性,说这话时语气虽是急躁,却听不出太多波澜。

姒洛摇摇头,“本宫能奈她何?”

“以大不敬之名治她大罪。”

“然后呢?”姒洛睁开眼,幽深眼眸如同一口静暗深井,见不得井底水光,只叫人觉得干涸了许多年,不等星月答话,她自顾自说道,“若是重了,便是以一己之身得罪她身后家族诸侯势力,若是轻了,皮肉之苦自然会引起大王注意,届时引来祸端,本宫当如何自处?这等烦心之事,实在令人倦得很。”

星月满腔怒火被姒洛这几句话浇得干净,她这才想起来,王后在后宫十几年,这样勾心斗角之事,早已没了应对的心力。

她是盘庚大帝赐给了先王小乙的女子,如今身边的丈夫离世,十八岁的武丁登上王位,身边的男人与后宫女子交替轮换着,唯有这凤栖殿与它的主人站在这里,迎着天下尊贵,看着锦绣山河。

姒洛是先王的王后,却因着性子冷寂,与在民间失落已久的武丁并不十分和睦,先王已逝,还留着她享受着殷商荣华,不过是因为她家族权势与先王遗命和后位空悬,而在这后宫,最不缺的便是家室显赫的诸侯女儿。

恍然间,星月看着姒洛端坐在金碧凤位上,周身金枝璀璨华丽万千,周身却蒙着旁人见不得的蛛丝暗线,稍有差池便会面目疮痍,坠入身后暗无天日的深渊海底,那凤冠金印长久压着的,便是她一生注定孤寂的命数。

外边人看来无限风光的位置,奢华无比的凤栖殿,只是个权衡后宫是非争斗,维持秩序井然的傀儡罢了。

星月不免替姒洛委屈,心头苦涩,“可大王与夫人并无甚情义,也是才见过几面罢了,夫人若是不给这些新人立些威信,日后何以自处啊?”

姒洛将手中早已凉透的杯盏放下,拖着繁重华服走向窗边,目光隐在日光里,眼角泛出淡淡的光泽,她十八岁入商宫,如今已经三十四岁了,可时光却格外疼惜,竟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冰山一般的美人竟比武丁后宫中十五六的女子更加俏丽华美。

“星月,世间女子无数,红颜易老衰亡,握着一路走来见惯了许多事情,如今只想安然余生。”

星月忧心忡忡,“您既然不愿再争,也不能由着这些人糟蹋您啊。”

姒洛嘴角莞尔勾起灿若春花,面上凛起一层不容侵犯的容光,她仰着头璀璨如日月星辰,骄傲得不染纤尘,冰封面容显少露出这样的笑意,“总能解脱的,不急罢。”

姒洛向着日光眼角微扬,竟闪闪间落了两行清泪。

第三十一章 身份

朝阳奔涌而出,似是灼热火团自湛蓝海面上徐徐而生。

黎明晨光照进山林深处,搅拌着一泄春景,树枝上翠鸟鸣叫了两声,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何处,惊得山樱摇曳枝丫,飘落纯色花瓣仿若一场香雪。

暗处洞中,子昭故意将玉坠子高举在眼前欣赏着,透明如水的泪形坠子中缥缈着淡薄如纱障一般的赤红色,这玉算不得多么珍贵稀罕,却因着被人佩戴许多年,竟有了淡淡温热,透着光照见角边上好像有字,子昭心下好奇便细细看起来,是个“好”字。

他看清楚了便眼风朝子嫮挑了挑眉,“为何是个‘好’?”

她被子昭用编织的草绳困住了手脚横放在草榻上,用力挣扎动弹不得,眸光似是闪过刀剑一般的寒光,怒火仿佛将眼睛烧得猩红,她吼过去,“把玉还我!”

丹凤眼微眯起来,朝草榻边走过去,居高临下瞧着她,“这玉对你而言十分重要吗?”

子嫮毫不畏惧自己身处劣势,仍是挣扎着,满目皆是仿佛要将他撕碎的怒火,“与你无关!”

昨夜他在洞口守夜浅寐时,听得身边一丝动静,便猛然醒来,起初以为是追来的贼人,便十分凌厉伸出掌法自保,子嫮身上有伤在他手下没能过几招,便被子昭擒衣领揪到洞口,尚未熄灭的火苗映出子嫮的脸,子昭才发现竟是她想逃走,手上的玉便是争执之中从她身上掉落的。

他瞧着子嫮憋屈有恼火十分的模样,心中仍是开怀着取笑她,“我对你这样好,你竟还想着逃走。”随即瘪了嘴角,有些痛心疾首道,“实在叫人伤心。”

子嫮实在看不惯他这一副嘲笑模样,便与他怒吼,“你这登徒子,若不是我全身伤痛岂容你这般放肆!还不快放开我,否然有朝一日我定叫你百倍偿还。”

“好大的口气。”子昭将玉坠子在她眼前晃了晃,眉眼皆是笑意,“我倒是要瞧一瞧你如何有本事将这百倍施在我身上。”

子嫮刚要与他争斗,神色一凛猛然禁声,子昭神色蓦然严肃,全身警惕起来,外头传来细碎脚步声,子嫮细细听着动静,外头步伐统一有力应该是一只训练有序的精干队伍,有人高声传来,“子嫮小姐,子嫮小姐……”

她心头大喜,脑海中第一时间便涌出傅说,他带人来寻她了。

子昭也听得了声音,便从地上站起来,俯下身子有条不紊地解开子嫮身上的草绳,子嫮神色如他方才一般有了脾气,眉眼间泛上孩子气,“现在知道乖巧了,你休要以为我会这样饶了你。”

子昭敛容笑了笑,便单膝跪着一手执起她的脚裸,一手为她穿上鞋子,他穿得细致,动作柔和稳重了许多,指节分明的手指灵动一番,便将她一直鞋子穿好,继而伸手将另一只鞋子捧在手上,子嫮躲开另一只脚朝他踹过去,居高临下睨着他,“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再这样不敬,我定不饶你。”

他反手将她踹过来的脚抓在手里,便低头为她穿鞋,笑而不语。

“你这是做什么?!”

“你的左手过了痊愈的好时候,今后若是想拉弓骑马,我便将左手借你,山里寒气重,你的腿伤还是需要温和着养。”他说完,便抬起头,令人炫目的丹凤眼中似是落得星星火光,望着子嫮的眉眼似有从未见得的万种柔情,“既是如此,我便负责带你回家。”

他俯身要将她一把抱起来,便有人走到了外边洞口,子嫮一眼越过他的肩头,见到洞口背光而立的子赏,父亲一身青黑铠甲,威武身形挡住了洞口大片日光,她朝他叫了一声,“父亲。”

却见子赏眸光只从她脸上扫过一瞬,便直直单膝跪拜在地上,朝她这边扣手,“大王,子赏来迟了。”

外头日色明朗灿灿,乳白色云端与青碧远山层峦辉映着,清风徐徐吹动着云卷云舒,将树影斑驳隐约在山间,荡进洞口,子嫮只嗅得一阵清冽之气,似是从山间青树而来,又似是从眼前与她含笑注视的人身上而来。

她脑中蒙旋着,心头狠狠凛荡一番,一双眼睛瞧着身边的男人转过身去朝父亲抬了抬手,恍若醍醐灌顶间,瞬间清明,“大……王……”

子昭回过身来,将身子朝她压着,低了又低,鼻梁差点抵到她,瞧着子嫮瞬时乖得像只受了惊的小猫,便眼中含笑与她打趣,“子嫮怎么不叫寡人登徒子了?”

那眉眼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子嫮仿若见得空山上冬夜迟迟未开的红梅花苞,天上飘下薄雪,竟叫那梅树张开层层花瓣,有花朵凌寒而开的声音夹在雪中传来,接着便仿若一片红梅尽数开放,熏熏然的清香扑鼻而来,冰雪冬季中满目红颜都围在他身边,只为他一人傲然盛开,十里飘香。

子昭将她从草榻上横抱起来,身上的人也不再挣扎让他为难了,便侧目瞧着子嫮尚未缓过神的脸微微红着,语气竟荡出一丝宠溺,“这些日子是寡人瞒着你,故意欺负你了,回去之后,子嫮不饶寡人,寡人受着便是。”

说罢,便转身朝洞口命令了一声,“子赏,叫人将骄撵备在山下,寡人的爱妃尚还走不得路,不可过于劳累。”

“喏。”

第三十二章 迎接

榴秀殿一众宫人侍女一大早便赶往凤栖殿门外,檐角凤头琉璃纹金羽翼展翅似是一跃而起,巧夺天工的纹理装饰,一如万里锦绣上璀璨夺目的浓重华美之处,总是掩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

外头信人传来消息,大王平安归来,现在正在回宫的路途中,后宫美眷便在殿外等候着姒洛一同前去迎接大王。

明色心头愉悦着,连带着眼角眉梢皆染上一分妖媚桃色,头上发髻中分,镂空金冠雀鸟携翠珠花钿,额前落着水碧蓝轻珠盘,三千青丝散落,一身镶黄金芍药锦纹累尾裙,袖口上的花纹是暗金线织就,紧密团簇间透着王室贵族的傲气,外边罩了一件金纹蝉纱丝衣,身后拖着丈许来长的尾纱裙摆,月白的肤色在这一身耀眼如同繁星一般的美色中,更是白皙嫩滑,肩头翘起,锁骨香肩若隐若现,看上一眼便会叫人不自觉移不开目光。

她一大早便精挑细选了一番,天生媚态姿色自然在众宫人中一枝独秀。

六十几个侍女重又穿着了陪嫁的火红宫服,四月清风吹拂衣袂飘飘,似是开了一地盛放在黄泉幽谷中的曼珠沙华,肆意渲染了一片,却叫胥莞看着有些凄凄然。

她一身冰蓝色散花水雾薄纱裙,纯白色花瓣袖口纹路半隐半现,蓝银纹玉腰带高束着宫绦,发髻上也坠着一顺色的绒羽,垂下额前镂空金纹芙蓉花,一身妆容服饰十分轻简,似是不知名的小花盛在锦绣春色福贵花园中,虽说不起眼却淡雅得有些出尘意味。

这种时分,叫她如何能用心打扮?端秀眉宇间忍不住轻蹙着,春色满园竟叫她觉得仿若只身立于荒蛮之中,凄凉如斯,叫人心中空凉一片。

姜如笙休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大好些了,一身水绿色烟萝纱衣衬着她柳眉精致,眼睑细长,巴掌大的小尖脸还有些苍白无力,却实在是个娇弱的美人,她捏着轻纱帕子走到胥莞旁边,与她慰手,“姐姐这般愁绪缥缈,若是大王见了,定会忍不住心生爱怜。”

这样喜庆欢腾的日子里,她这话隐着关怀,胥莞听得清明,便聊以笑意,回望过去,“如笙妹妹宛若枝上娇花,这样娇柔动人,才会换得大王疼爱。”

姜如笙见她笑了,虽说不是喜上眉梢,却点点头朝她目光安慰一番。

一声嗔意传来,明色半掩着口鼻,面上轻蔑傲气插上一句嘲讽,“如是缥缈,如是娇花,什么都好,却还是要记得清楚,若是没命享用,只怕届时红颜逝去,到叫留下的人唏嘘不已。”

胥莞方才舒平的眉间复而蹙起,她一句红颜逝去,瞬间便激起了心头万重枷锁,姜如笙见状作势要还一句回去,被胥莞止住了,“妹妹还是不要为了这等杂事动怒,免得伤了身子,得不偿失。”

明色脸上似是要喷出怒火,被身边扶着的袅烟轻轻拽了一把衣袖,同一时间,凤栖殿的朱门大开,伴着凤临仪仗的下人们站了一排,前头提着金纹凤头宫灯的两个小丫头刚跪在阶下,便听到后边的阉人尖细着嗓子喊了一声,“夫人到。”

朱门朝里是一片偌大的花草庭院,青石板路正对着王后寝殿,门外跪匐的丫头把两侧的木雕百鸟精饰木门拉开,星月便携着姒洛从里边走出来。

一袭南天赤红色锦绣曳地望仙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牡丹和栖枝金凤,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珍珠,与金银丝线相交辉映,头顶九凤金冠,银羽高枝垂携着两翼镂空凤钗,清风拂过便隐约听闻一阵清铃声响,奢华凤冠随着青丝纠缠漂浮,越发映出姒洛额前妖治凤飞红印灼灼生华。

这样欢喜明艳的色彩却难以叫绝色的美人欢颜,姒洛仍是淡漠着,周身似是隔着与世难越的寒冷寂寞。

外头人远见着便行大礼,“拜见夫人。”

星月扶着姒洛朝她们走过来,姒洛微抬了胳膊,“起来吧。”

明色暗自咬着唇角,瞥了她一眼,“这一身奢靡华服,也实在难为姒洛夫人乘这千斤重。”

姒洛面上淡淡一笑,“这金冠加身是重了些,不过久而久之也便适应了。”

胥莞便对姒洛拜了拜,“素闻夫人偏爱红色,这红色乃是正统之色,灼灼赤红华美至此,也只有夫人才得配上这一人之下的美色。”

姒洛朝明色瞧了一眼,脸上静漠着,便叫她起身,与众人道,“时候不早了,大王想必快要到宫门。”

众人齐齐“喏”了一声,凤临仪仗便随着姒洛亦步亦趋朝宫门口走去,胥莞跟在明色后边,与姜如笙小声交谈着着。

“莞姐姐,这姒洛夫人真是倾城之色,生得这样好,历来商朝大王看多了这样的脸,想来我这样的容貌会入不得大王的眼。”

担心着子嫮,胥莞心绪愁浓也不好叫姜如笙扫兴,便调动着兴趣与她道,“妹妹不用这般妄自菲薄,夫人自然母仪天下,可妹妹也生得惹人怜爱,再者夫人是先王的王后,并不代表我们现在大王的喜好。”

姜如笙心中仍是羡艳,“也不知大王喜好如何的女子。”

“我自然也不知晓,等日后如笙妹妹侍奉大王身旁,自己询问便可。”

姜如笙脸颊微微染上一片娇红,“与其想那样久远之事,我现下倒是好奇,大王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英俊倜傥。”

说罢,便痴痴笑了。

第三十三章 重逢

姒洛携一众宫人在宫门口处等候。

正是人间四月天,芳菲春色中染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花香,细嗅一番辨不出是多少娇花交织韵味,只闻得满鼻清香,那香风吹了一阵,一身衣裳似是沾上了这不知名的花香,胥莞莫名觉得和香气沁人心脾,心头舒缓平静了不少。

鸣鼓声响起,伴着清朗号角,十里宫道红毯席地,从宫门那头出现一顶明黄色的骄撵,骄顶四处皆是金龙翱天,四处皆被明黄色缎纱掩着,前头下人士兵整齐开路,玄底金纹的王族龙旗随风猎猎响着,八个阉人细细稳着骄撵一路抬到安阳王城,越过红毯,姒洛携一众宫人与伺候下人们跪拜叩首了一地,“恭迎大王圣驾回宫。”

骄停,许久都未听闻回复,姒洛半疑着抬头却见大王身边的常侍阉人海阳掀开骄撵的锦饰龙纹缎纱,里头却出现一张倾城女子的脸。

那女子一身妃色华服,衣料似是有些破旧,一双桃眼似花,美目如斯竟叫她莫名羡艳起来,那女子也瞧着她,两目相对,这场景分外尴尬。

海阳朝姒洛摇摇头,“夫人,错了,这骄撵中不是大王。”便赶紧朝身边的小阉人使了个眼色,那小阉人得令,赶紧匐身过去将姒洛搀扶起来。

听闻此,众人皆仰头站立起来,明色朝前头一看,脸色瞬间有些失态,身旁的袅烟扶着她,才叫她站稳了脚跟,“小姐,莫要慌乱。”

她这话似是给明色喂了一颗定心丸,当时之事十分混乱,想来就算之后有人提及,事发没有目击者,便谁也不能随意给她定罪,想及此,明色瞬间回复了神态。

胥莞看着王室骄撵中的子嫮,眼中瞬时便盈满了泪水,吟雀扶着她过去,两人紧紧握了手,胥莞泪眼朦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虽是哭着,可眉间尽是大喜神色,“阿嫮,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子嫮从撵上握着她的手,眼瞳中也难免动容,盈着泪珠,“莞姐姐,此事说来话长,晚些时候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胥莞点点头,“你活着便好,你活着,我便放心了。”说罢,便难掩神态,捏着帕子狠狠哭起来,吟雀从她后边朝子嫮福了福身子,便顾自安慰起自己主人来。

明色实在看不惯这些小女子哭盈盈的戏份,便从后头冷哼一声,“子嫮平安归来,自然是要欢喜的,如今胥莞这样哭哭啼啼,莫不是假意着姐妹情深,实则嫉妒她乘着大王骄撵归来吗?”

“只怕是有人嫉妒得紧,只得随意说说别人出口气。”胥莞止了泪水,朝后边冷眼看过去,语气更时少有的狠诀,“胥莞不敢像明色姐姐一样大胆,可今日见着阿嫮平安回来,我便要当着夫人与众位姐妹声明一番,胥莞的命是阿嫮救回来的,若是下一次再有昔日一般的处境,胥莞就是赴汤蹈火也定要揪住那贼人,好好还给阿嫮一份公道。”

姜如笙抻了抻胥莞的衣袖,眼神朝王后瞧了一眼。

明色气急败坏,“你如此血口喷人,怕不是贼喊捉贼,做贼心虚。”

胥莞平静瞧着她,一脸端庄淡雅,“究竟谁是贼人,如今阿嫮命大带着大王恩宠与神明庇佑平安归来,天子脚下,定会叫那贼人现了原形。”

明色脸色渐白着,要冲过去与她理论,便被姒洛一声拦住,“罢了,意外而已,何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姒洛面有微微怒色,下人们慌乱跪了一地,胥莞朝姒洛作揖,神态谦卑恭敬,“胥莞知错。”

明色也不敢再造次,只得匐身,“明色知错。”

姒洛淡着眸子瞧子嫮,“你便是舍生取义的子嫮?”

子嫮将目光从胥莞眼中移开,定了定神色,便颤颤着跪坐起来,朝姒洛叩了个大礼,“夫人赎罪,子嫮腿上有伤,大王因着我父亲救驾有功,便赏赐子嫮乘坐骄撵,今日之事冒犯了夫人,日后子嫮定然亲自领罪,还望夫人恩准。”

姒洛淡淡笑了,“既是大王恩准,本宫自然不敢怪罪,既然腿上有伤就回去好好休养一番。”便朝身边的星月吩咐道,“即刻命人去将本宫殿里的鹿华台收拾妥当,叫子嫮休养身体。”

子嫮道,“夫人折煞子嫮了,夫人寝殿,子嫮不敢越了规矩。”

姒洛抬手叫她起来,“你是天命之女,暂住鹿华台实在不是折煞你,不必惊慌。”

她语气淡寡,听不得任何怒火意味,只像一阵春风拂过脸颊,说不上舒服亦说不上恐惧,只是感觉面上凉凉的,她的语气也是凉凉的。

被推入这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子嫮心中暗叹,便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姒洛转身与海阳问了一声,“大王何在?”

海阳敬着笑意,“大王现下槃玖殿与子赏将军共议战后事宜。”

一众人拜过了姒洛,便护送着骄撵朝凤栖殿走去,一直到骄撵转过宫道转角,方才姹紫嫣红的芬芳香风似是瞬间便止住了,仍是清风微拂,却没了那香气。

姒洛与身后众人挥了挥手,“皆散了罢。”

胥莞随着众人轻声“喏”了一句,便俯身姒洛前头,“夫人,胥莞不敢叨扰,只是阿嫮身子有伤,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望夫人能准许胥莞能前去探望。”

姒洛侧目瞧了她一眼,“准你去看。”

胥莞感激涕零,“谢夫人。”说完,便带着身后的丫头朝凤栖殿走去。

星月抬头望了姒洛一眼,“夫人,您想如何?”

姒洛望着无垠天际,眼底薄凉,语气中叹着些许无奈,“儿子归来,做母亲的按着礼仪,应该去探望一番的。”

第三十四章 询问

外头日光暖人,充沛光亮透过龙纹精雕木门上的窗纹照进偌大槃玖殿中,在温热木地板中晕出一大片金灿灿的光辉。

武丁乌丝用青龙携玉金冠束起,面容俊朗清绝,眉眼如画,尤其一双丹凤眼似是开尽了人间芳华,他着一身月白色磐龙爪纹直襟长袍,广袖上金线勾边着赤红色五翟凌云祥瑞图,腰间束以四指宽的辟尘苍龙九天腰带,皆是以暗金色丝线锦绣,垂着赤红色腾龙戏珠宫绦,靴子上金龙盘剥而上,大有气吞山河之意。

他盘腿坐着,右手执起案前白玉清茶,闭目细嗅一番,清绝眉宇间落得一丝舒缓,神情看似平静着,却总是像蒙着一层冰凉轻薄的冬霜,洒洒出细碎的冷寂,目光扫过去,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越过案前两匹铜饰神虎高枝烛灯盏,烛火跳跃一瞬炫出朦胧光环,子赏跪坐在大殿一侧,透过着迷离的光斑,高高举起手中托着的玄色刀戟,回答道,“大王,此物周身宣黑,并无半点标记,臣以为这是行刺之人为着行动特意制作的暗器,这刀戟上隐泛绿光,似是淬了剧毒,好在大王无恙,否然此等不知名的毒物渗入肌理,只怕会不好。”

他说这话时,仍是心有余悸,商朝奉天地,王者之地上无论部落,诸侯还是王室皆有自己的神明图腾,如同这般光滑无一族人部落标志的东西,并不多见,加之淬了剧毒,就是草药师配得解毒之药,恐怕中毒之人也早已魂入九泉了。

武丁放下手中杯盏,嘴角薄凉,“若是真是如此,那寡人遇刺便是有人蓄谋已久,直接想要了寡人性命。”

子赏朝铜纹花团锦簇苍龙于飞坐榻上的武丁匐拜,面上皆是凝重,“若不是亲眼所见,臣竟不知大王身边有如此凶险之事,尚且未能将贼人斩于大王面前以慰大王心安,臣有罪。”

武丁摆摆手,面上并无太多神情,“无妨,明枪易躲,寡人身后暗箭如此之多,就算将军有心,却也不是这一朝一夕除得尽的。”

小乙暴毙,他本就是撑着众诸侯的敌视与不屑登上王位的,众臣朝野皆是明着臣服,暗里藏刀,如今遇刺之事他心中并无意外。

子赏满目忧心,“大王以为如今之势,应该如何应对?”

“仅靠着一只刀戟,蛛丝马迹尚还寻不得。”武丁挽唇冷然一笑,那森然冷意似是冰封了四处和煦的日光,“只得等着今后,他们在暗处露出马脚,我们才好见招拆招。”

想到此后凶险,子赏便不由担心起来,“臣如今年老,不能再为大王战场尽忠,谈论扫除宫中障碍之事,若是大王不嫌弃,臣愿为大王肝脑涂地。”

武丁春风一笑,“子将军忠心昭昭,是寡人的福气。”蓦然眼风流转间,似是想起什么,嘴角笑意似是有了些许深意,“子嫮入了商宫,也是寡人的福气。”

想起当日暗洞中子嫮对大王的失礼,子赏身上僵了僵,“臣惶恐,是臣对她自小疏于管教,才叫她性子野了些,望大王怪罪。”

“性子是野了些,在那空山上学了不少本事,身法行事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他说得云淡风轻,眼角却留意着子赏,却见匐跪在地上的人身子僵硬了许久。

子赏额前留下冷汗,脸色苍白着,“大王,都知道了。”他这是肯定之意。

“恩?还有许多不知道的,希望将军不吝赐教。”

子赏面如死灰,“臣欺瞒大王,其罪当诛,愿大王成全。”

帝王家从来都是缺乏信任的,尤其武丁登基不久,各方诸侯势力虎视眈眈,大权根基如此不稳,更是要步步谨慎,白日费心周旋着,晚上身边睡着一个习武十余年的女子,这其中心惊子赏虽不能感同身受,却明白得很。

武丁默着,偌大明厅间只听得铜烛台上小声霹雳的火苗作响,他居高临下睨着子赏,半晌,眸中在那个一丝清明闪过明光,从怀中掏出那透明薄纱红的泪滴玉坠子,“将军莫慌,寡人要问的是此物。”

他这样避重就轻直接掩过子赏家族的欺君之罪,可见他是真的放心子家,从来都是帝王家多心多疑,子赏被这样信任着,心头万分感涕王恩,便抬起头瞧了瞧子昭手中的坠子,只一眼,戎马一生的将军便瞬间红了眼圈,“大王,此乃亡妻贴身之物,当年亡妻生下小嫮后,突然大出血,因此……”

武丁眼中似是划过一丝悲痛,“寡人并非故意勾起将军心事,只是角落这个‘好’字,一直不知何意。”

“此乃亡妻的手笔,她临盆之前,家中祭天婆婆便言天命是个女孩,我子家世代武将,亡妻便一心希望这得来不易的女儿可以如寻常女子一般闲适静好安稳一生,便合成个‘好’。”子赏忆起旧事,便更加肝肠寸断,他竟让亡妻这唯一心愿竟也成了妄想。

“竟有此深意,难为夫人一片苦心。”

子赏痛心疾首,只觉心头一片愧疚,“小女如今这般模样,委实是我这父亲的责任,恳请大王若是今后小女冒犯冲撞了王室礼法,还请大王准许臣下与小女一同受罚。”

武丁起身,一把扶起地上满心悔恨的那位父亲,“子赏爱女之心,寡人明了,自是不会过于苛责。”

子赏恭敬地望向子昭,“谢大王恩典。”

这边刚平复满腔动容,外头海阳传了一声,“大王,夫人来了。”

武丁回身坐回榻上,子赏便将手中的暗器悉心收起来朝武丁叩首,“臣下告辞。”

武丁额首,便见子赏细碎着步子退出厅门,两侧推拉开的木门一张一合,泼洒下橙红明亮的夕阳余晖叫人不觉冷了一度,他盯着朝前走来的红色影子,心想了一句——

竟不觉已黄昏落日。

第三十五章 母子

姒洛迈着清冷步子从厅门走到坐塌前,朝武丁走去,“大王回来了。”

她一身火红色的曳地裙,轻薄纱缎齐齐在身后蔓延拖了数丈远,锦绣的摆群上牡丹国色百鸟朝凤的壮丽图纹,却被那灼眼的赤红色湮灭干净,宛若火一般肆意燃烧着,她走过之地盛开了遍地彼岸圣花,妖治红光中却透着冰冷的霜冻,那灼烧又冷然的感觉仿佛在两个人之间隔着透明的屏障,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遥远得叫人心寒。

武丁凝了片刻,起身行礼道,“让夫人费心了。”

世人皆言姒洛夫人翩若惊鸿之貌,却不知她性子极为薄凉后宫中人极少有人见她生笑,眸子清冷如雪,就算是对着武丁,也是这幅冰冷模样,因着武丁从未见过她与小乙相处的模样,也实在不清楚她到底是何性子。

姒洛低敛着眸子,神虎铜烛台闪着暖光,却化不开她眼角的漠然,“听闻大王回朝路上遇了刺客,幸得天命庇佑我王。”

外头日落黄昏有些红光映进来,斑驳窗棂将武丁的脸掩映在明灭陆离中,红光似是点进他的眼眸中,看着竟有种煞人的怖意,“无妨,都过去了。”

姒洛道,“大王,那刺客是何来源?”

天色渐渐沉下去,预留着大地上一点红光与黑暗抗衡着,武丁蓦然笑着,“母亲不必太过操心,这些乱事寡人处理便是。”说罢,便嗅着鼻子转了话题,“什么香味,寡人这样闻着竟觉得饿了。”

姒洛瞧着他笑意眉眼,也便不再过问,便招呼着外头的星月将点心带进来,一盘一盘摆在案上,瞧着各色精致糕点,武丁用银筷夹起豌豆黄,吃得十分满意。

敛容道,“大王刚刚回朝便用轿子将那子家的美人送进宫闱,自己忙着前朝战事,这么晚才想起自己会饿。”

武丁似是恍然想起一般,“那子家的姑娘现下如何了?”

“已经将人接到了凤栖殿,草药师瞧过了,是一些寒疾用了热药,此刻胥莞正陪着,想来休息一段时日便能好个大概。”

武丁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多谢母亲这般贴心,叫新入宫的女子住进母亲寝殿,是寡人想得少了。”

“大王没有王后,后宫大小事宜,我自然要帮大王分忧,何况那子嫮是大王求来的女子,看着甚得大王欢心,我好生对待些并不觉什么委屈。”姒洛为武丁斟了一杯晚来秋菊冰心茶,“只是已入宫的孩子们还没有名分寝殿,拖着也不是办法,大王实在应分神照料一番。”

武丁细绣茶香,沁心的菊花带着冰糖些许香甜,清冷间却叫人心头舒悦十分,丹凤眼瞧瞧姒洛,“母亲有何意见?”

“各个诸侯女儿皆是王室宗亲,却不及子嫮家族与王室亲近,若是子嫮位分可以高些,王后之位还空着,若是大王实在喜欢……”

武丁似是忆起什么趣事,眉宇间皆是笑意,“寡人倒觉得,子嫮性子野了些,高于他人恐怕难以服众,立后之事也不急。”

姒洛瞧着武丁眉眼间对子嫮的宠溺,心头泛上些许陈旧意味,“大王与那子嫮相处过性情了?”

武丁并不回答她,且说笑着,“那便均为妃,各赐寝殿居住,住所事宜若是母亲能为寡人去办,寡人放心些。”

姒洛吩咐星月将分好的竹简名目呈上来,“已经预先做好了分类,大王不放现在过目一番。”

武丁眉头一挑丹凤眼眸中划过一丝欣赏,便伸手将竹简从案上拨开,陪嫁侍女分封的多是偏小的侧殿,他顺着姒洛的指引瞧了瞧几个诸侯女儿的分殿,眉宇染上一丝不解意味,“胥莞分得沉稳大气的望玥殿,许是母亲应该见那女子端庄不俗给予的恩赐,姜如笙赐居未央殿离着商宫草药阁近,不过要将这明色赐居长生殿,母亲是何意?”

长生殿隔着御园与凤栖殿相对,历来都是宠妃的居住地。

姒洛葱白指尖轻触竹简,“大王有所不知,明家姑娘刚一入宫便与本宫诉说自己被分着走小道受尽屈辱,细一想也觉得实在有失公平,便想借大王恩惠平了这谣言。”

武丁眉目流转着,当初是他授意姒洛让子嫮走官道的,总想着承天命进宫的女子自然要稳妥贵重些,又因着子家贵族诸侯,便没成想竟有不服气的。

他尚且未曾经历这些麻烦事,便轻叹一声,“是寡人大意了。”

第三十六章 过往

说罢,便让海阳将后宫宫殿呈上来,“打扰了母亲,这长生殿她怕是受不起,寡人为她选一处。”目光辗转着便指了指竹简一处,姒洛上前一看,是贵气缭绕的瑶华殿。

瑶华殿距离槃玖殿最近,临着花园瑶池是个仙气庇佑的好居所。

姒洛眉宇仍是淡淡的,为了笼络明家势力,商王这样对她好些也是无可厚非。

“明家是个大家诸侯,听闻她为了救子嫮与胥莞受了伤,也算是有功。”武丁只自顾自说着,目光仍在剩余宫殿中搜寻着,神虎铜饰上的灯光将他侧身映得暖暖的,姒洛瞧着他专注神色,似是回忆起什么,竟有些恍惚,却见他终于在一处宫殿名上点了一笔。

姒洛心头有些惊诧,“大王,要将这长乐殿赏赐给,子嫮吗?”

武丁眉宇似是蒙上朦胧烛光,温温透着些许薄凉,“母亲以为如何?”

姒洛瞧着竹简上冷冰冰的长乐殿,那冰冷之意似是长上了带刺的藤蔓从竹简中生逼出来,冷不丁便刺得人一身血色,“本宫只是担心大王会念起旧事,到时难免伤了新人的心。”

武丁望向窗棂外头,眸中似是染上一丝浓重夜色,“旧人旧事也过去了这许久,寡人只觉得心中愧疚,也便有个由头能再进出一番罢了。”他侧身望了一眼身边的姒洛,她端坐着一派浩荡国母气场,灼红的衣衫精致妆容却像个坚硬的壳,叫他看不透里边的东西,他将手搭在姒洛手背上,“母亲能明白寡人对过往的牵挂吗?”

那葱白如玉的手逐渐冰冷下来,姒洛与武丁对视一番,半晌红唇轻启,“过去便过去了。”

武丁猜不出那空然目光中的神情,“父王定是宠爱母亲的,寡人可决不会亏待母亲,只是长乐殿是寡人的心意,希望母亲成全。”

他以为这样的话对姒洛是安慰关怀,却不知这话是姒洛这些年听过的最没分量的。

“既然是个易叫人生情伤神的旧地方,那便重新整修一番,换个名字就是,那地方本是清雅干净得很,旧事换了新人,寡人只希望能叫她快乐便好。”

姒洛垂下目光,淡然一笑,“她大抵是会喜欢的。”

“青鸾有信,自为神翼,那寡人便名它青鸾殿。”

入夜,暮色四合溅落得几颗夜星,恰是新月皎洁时分。

星月扶着姒洛走在宫道上,后边的凤临仪仗在暗夜中见不得形状,姒洛只听得宫人们在身后细碎脚步声,这声音她听了十几年,今夜这样听着格外厌烦。

她倦懒着声音,面上皆是薄凉,“你们都回去吧,星月陪本宫去御园走走。”

御园是凤栖殿的后园,多以自然之物精雕还原,竹林杉木郁郁葱葱山野风光之美,与瑶园相比,虽少了奢华灿烂的花香颜色,却别致清雅,令人自在得多。

宫人皆“喏”了一声,便走进了雍长幽深的道俑中,不一会儿便与黑夜融了个干净。

一主一仆便朝御园走过去,星月瞧着姒洛从槃玖殿出来便一直神游,心下有些担忧,“夫人,这样的夜色纵然御园风光无限,也欣赏不到什么自然美景啊。”

姒洛拂开她的手,只身立在月光下,御池水波染上清冷月光泛着粼粼银光,映着姒洛的脸明灭朦胧,“这夜色等着黎明时分便会过去,天终破晓,花终会开,皆是满园春色自然招蜂引蝶瑰丽无双。”她顿了一句,似是有轻叹划过鼻息,搅动了一池的月色似练,“可我的年华已经过去,留着这残破的身体再不能迎来新生。”

那长乐殿是武丁于后宫中最喜爱之地,就这样住下了子嫮,瞧着武丁对子嫮的宠爱,尘封心头多年的回忆似是泉瀑喷涌出来,将姒洛的冷静缄默与冰冷外壳彻底击碎。

她也曾这样被人这样无声无息地宠爱过,不过那恩宠情愫竟那样片刻须臾,叫她每每回想便肝肠寸断。

星月有些慌乱,朝前边迈过去,“夫人。”

“方才大王与本宫谈及旧事,许久不曾提及,害我险些有些忘了。”她似是轻笑,呼出薄薄苍凉,“让我细细想一想,这御园还是当年我初入商宫时,先王为讨我欢心建造的,这一木一池承尽了我一生的欢颜,时光竟这般匆匆。”

星月脸上沉寂着,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薄薄尘埃,她低敛着,“先王是心疼夫人的。”

“是了,我自然知道他的良苦,可如今这般,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姒洛眼中撒着星光映着水波,清冷泪痕从一贯骄傲的眸中落下来。

星月兴中难免动容,便又低低喊了一声,“夫人。”

饶是这一声呼喊也盛尽了无奈落寞。

“便是这强颜欢笑的十几年,我竟然熬过来了,谁知等待着我的却是另一个地狱,便绘成了如今这一副年轻君王与貌美女子还有破败夫人的可悲画卷。”姒洛说得淡薄平静,仿若诉说描绘的是他人的故事,“试问这天下间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希望遇一人白首而终,为何偏偏是姒洛被当做一个没有感情的物件,在这王室中像个世代伫立的石像一样。”

她抬头望着明净如玉的月色,眼角似是染上一抹桃色欢颜,“我爱这灼红之色,一如当年一身火红嫁衣凤冠霞帔嫁与先王,他说这红色我穿着甚美,总是有些时候,我当真希望自己能随着先王去了。”

星月堪堪落泪,朝她身后跪拜,口中声喊止不住悲痛,“夫人啊,这是天意神命,您可是上天选择的中兴王女,而且,您还有……”

姒洛猛然回头望着她,月光被她一身红衣曜成了血色,一池清泉也似是尽数开满血莲,她的脸隐在黑暗阴影中,声音中却带着千年玄冰幽幽飘荡的寂寥,散着苦楚悲痛,“沧海桑田,万物皆变,独留我如同鬼魂一般在这宫中盘旋困斗了这么多年,星月啊,你说人生如斯,我还有必要这般在人间四月花开时分苦苦挣扎吗?”

“奴婢在这四闭盖天夜宴盘剥的宫中,伺候了夫人十余载。”她朝姒洛抬头,苍凉目光中闪动着万千星光,“您还这般年轻,便要因着这苦暗幽乱,失掉对家族的希冀吗?”

姒洛樱唇微颤,忆起往事,“可我累了,劲力疲乏早已不支。”

“难道您要将公子独留人世吗?”

风骤停,粼粼湖面刹那间恢复了平静无澜。

第三十七章 劝告

凤栖殿侧殿中,姒洛命草药师悉心调养子嫮身体,胥莞更是每日都会前去探望照料,这般被当宝贝供养着她,加之她习武的筋骨强健,腿上的寒伤不出几日便彻底养好了。

外边喜鹊鸣叫着春光,甄意搀扶着子嫮在瑶园休养,身后阿蛮亦步亦趋跟着,黑白的眸子犀利得狠,仿佛那树叶中花蕊里都有毒箭随时要害子嫮性命,子嫮不免笑她,“阿蛮,你再这样四处巡视,只怕那迎春开的花朵也要被你看谢了。”

甄意心头沉重了一分,她们两个被傅说救回去之后没多久便醒了,听着下人说子嫮是随着马车碎屑一同葬身长青坡下,她们心头悔恨难当,险些随她而去,还是傅说从昏迷中醒来与她们二人道,“见不得尸首,我自然不会相信。”

那时傅说脸色苍白得如同九天瓢泼的苍雪,可微红眸中却是坚挺纯粹的千山雪莲,她们才与他一同活到了今日,等到了自家小姐活着进宫的消息。

想及此,她搀扶子嫮的手便重了几分,“万幸小姐还好好的,否然这春色降临又美给谁看?”

子嫮神色微顿,“大难不死,想来我也算是有福气的。”

甄意眸上凛了一层薄雾,扫眼而过的清风竟被冻上了些许凉意,“那小姐以为今后还能如这般有福气吗?”

繁密梧桐上白紫色梧桐花开满枝丫,子嫮只见得那颜色却嗅不到味道,心头淤堵着,想来是因着她们三人处于瑶园花丛中,临旁郁郁葱葱围绕其中,就连清风也飘荡着莫名而来的孤寂凄凉。

一双桃眼如画,此刻却明镜一般映着甄意冷峻的神态,“甄意,我答应过婆婆只在这里好好活着,也承诺于父亲安分守己,你能明我意,知我心吗?”

草木松动,似是满目绿意被人从外头破开一道口子,却见胥莞身边跟着吟雀朝子嫮走过去,“阿嫮以为有些人会如你意,让你得偿所愿吗?”

子嫮只觉得后背吹起一道冷风,“莞姐姐为何……”

不待她说完,胥莞神色突然激动起来,她上前抓住子嫮的手,一贯淡雅端庄的神态有些犀利起来,“你以为那日我与明色说的那番话是在与她置气吗?那日她早一点也不催促马夫,偏偏等着自己人已经到了休息站安全区才做那一番戏给世人看,可我们就要做傻子吗?你受了这样重的伤,险些将命送进去,阿嫮当真就要这样算了嘛?”

“莞姐姐是否过于紧张了,我与明色并不相识也未曾有过恩怨,她为何费尽心机置我于死地?”

胥莞眉宇皆是担忧着,听闻她仍是这般不知深浅的语气,便狠了眉眼,“哪有什么理由?你这样绵羊一般受着,却要眼睁睁瞧着她做狼做得开心吗?”

她鲜少这样动怒,子嫮自知胥莞是为了她着想,可如今却叫她如何回应呢?便只得躲闪开胥莞咄咄而视的目光,“我们不与她争,暂且忍了这些,想必日后她便不会咄咄逼人,与我们过不去了。”

胥莞蹙起的眉山焦急得似是要发了疯,看着子嫮这样天真不知险恶,她急得眼泪差点掉出来,“子嫮真的以为能于着纷杂抽身而退吗?姜妹妹身子弱成那副模样,就有人要在半路置她于死地,有些人哪里会饶过一个无辜之人,妹妹,别傻了,从你在大王骄撵上出现那一刻,你的意愿心意皆化成了云烟,你如今也早已在众人肮脏阴谋中了,如今,还不愿意清醒吗!”

忆起暗洞中与武丁朝夕时分,子嫮自知百口莫辩,“是大王救下了我,那时我与大王相遇仅是一场意外。”

胥莞朝她走近,语气并未因此沉缓下去,“意外?你说是意外,这泱泱殷商的人都会信了你吗?传得好听一些成全佳话也就罢了,可如今有人蓄意添加,整个后宫便都传着是你子嫮故意设计趁机接近大王,用着狐媚之术迷了大王的心。”

子嫮似是有了些许动摇,脸上不可置否,“你说什么?”说罢,便朝甄意看过去,甄意深深低着头,她是听说了的,可这样不入耳的话她自然不想让自家主人听得。

“你可知大王是回朝路上被人刺杀才会形单影只与你相遇?你可知这些传言传到朝臣耳中便将刺客身份引到了你的身上?你又可知,这些搅动前朝君臣的谣言便是从这后宫女子樱桃染血的口中传出去的!”

子嫮像是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心头涌动的恐惧竟叫她脸色瞬然惨白下来。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甄意见状,走上前去向胥莞行了礼,“胥小姐,您方才说的话甄意都记下了。”她抬头与胥莞对视了一眼,“我家小姐本性纯良尚不知这后宫险恶,今后小姐不愿沾染的血雨腥风,甄意自然会帮她挡着,护她周全。”

她说罢,不远处的阿蛮也走过来,她一身暗色飒爽长袍,青丝高束着单膝跪在胥莞前头,与甄意并肩,磕磕绊绊说了句,“阿蛮也是。”

胥莞只是瞧着两个人身后的子嫮,她面上震惊仍是深浅浮动着,她瞧着她这模样心头便似是被人扯开了大口子,许是见着她与子兮眉眼相似那一眼,胥莞便将这个妹妹认作自己的亲人罢。

似是起风了,子嫮竟没成想春末夏初还竟有这样凄切的凉风,这几个人仿若立在荒蛮大漠中,周身漫无边际的昏黄沙尘与潜伏暗流皆缄默伺机而动着,唯有这长久不绝的风声时而迅疾,时而迟缓,变换着音符传诵着彼此心意。

似是有些令人眩晕的声响传进耳朵里,震得心头压抑至极。

第三十八章 分殿

翌日,风光大好。

诏书传到榴秀殿中,殿中主子下人跪拜了一地,经海阳宣昭,分封宫殿名分,两日之后便可陪同大王在天地章泽宴台上行祭祀天地大礼,享普天同庆之乐。

因着是封赏大礼,子嫮特意从鹿华台赶来与众人一同受封,跪拜在人群中她只觉有道目光一直咄咄逼着她,犹如后背抵着冷箭,这滋味叫她十分难受。

海阳带着一行礼官与阉人们走后,子嫮被甄意搀扶起来,便听着有人走过来与她打招呼,那声音娇艳十分,甄意瞧了来人一眼,便闪了身形不动声色地抵在子嫮与那人中间,阿蛮也走近了几步,以掌合拳伺机而动着,子嫮苦笑,这阵仗还真有战场上被敌军包围困守着,以命相搏的架势。

明色曼妙着身段走过来,娇媚狐眼瞧都瞧没瞧她们一眼,只是看着子嫮,“想来我与妹妹似是有些误会,这些日子一直不得空也没去看看妹妹,如今见你大好了,我心中也总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她那么直接毫不避讳瞧着子嫮,一双狐眼明眸染尽了媚态,半点看不出自责与释怀之后的洒脱,倒是讽刺嘲笑意味刺得子嫮眼睛生疼,她淡然挽唇,“当日是我太过莽撞,才会惹来后边这诸多麻烦,要说与明妃之间的误会,也实在空穴来风,明妃今日得了风光无限的瑶华殿,若还是纠结昔日的纠缠误会,岂不是会折煞了大王对明妃姐姐的一番恩宠。”

明色神色明灭着,瞧不出其中暗藏的深意,只是抿唇勾了嘴角,“青鸾殿是大王命人亲自修葺一新的,那大王的骄撵也是子妃稳坐过的,若要说得了恩宠,我倒是想好好与子妃学习一番,怎得才能得了大王的心啊?”

好在这些让她初闻便心惊不已的谣言她已然消化了些许,才不至于在如今这种场面失态,叫对面这咄咄逼人的玉面美人看了笑话,子嫮伸手将身前的甄意与阿蛮轻轻拂开,朝明色上前走近了些,“明妃此言差矣,大王的心岂是你我妾身可以随意取得的囊中之物,自然是大王自己心之所向可,比与人学习求教美妙得多。”

她这自然是故意气明色的,她平心静气隐忍淡泊,却决不能将子家的脸面丢在后宫里,她是名门诸侯的女儿她的骄傲决不允许恶意的言辞玷污,如今子嫮与明色皆是妃位,这样说话自然张扬了些,可礼数之内,她断然是忍不了羞辱的。

明色冷笑,面上的假意温和姐妹情深顷刻间荡然无存,“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既然你与大王关系密切,何不亲自过去与他说明,只是言语上与我这个后宫女子占了上风,堵不住悠悠之口,挡不了天下之言,实在无趣得很。”

说罢,她便直接掠过子嫮走出榴秀殿,身后的宫人将正殿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妥当,袅烟托着御赐后妃的华服朝瑶华殿走去,一行人刚消失门口,似是冷冽北风刮过,余留下荒野尘沙漫天,哀哀凄凉。

胥莞当时站得远,并未听得她们的谈话,便上前来,关怀道,“阿嫮,她与你说了什么?”

子嫮实在不愿胥莞再为着她这些琐事心急了,便回眸笑了笑,“无妨,互相道喜一番罢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胥莞瞧着早已见不得人影的榴秀殿朱门,叹了一口气,“阿嫮,你有什么事情多些与我说,我陪着你啊。”

胥莞看着子嫮的眼眸中似是有了泪光,隐忍难受的模样真的叫人心疼,许多年这样过去,子嫮还记得胥莞每次与她安慰风雨的时候,便一直都是这样叫人心疼又莫名坚定的目光。

那一眼,好似看过了许多流年。

子嫮心头不忍便扯开话题,瞧着她身后的女子眼熟,便问了句,“这便是被大王赐了未央殿的姜妃吧?”

胥莞见她有心自己扛着,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便伸手将姜如笙牵到身边,与子嫮介绍,“你们只有几面之缘,如今这才算真的相识了。”

姜如笙闻言倩倩走上来,对着子嫮行礼,“妹妹身体一直孱弱着,拖到今日才来拜见子妃姐姐。”

一身水蓝绢云形锦鲤嘻游千水裙,逶迤素雪蝉翼纱绡,这一身衣裳干净明澈得很,相较当初见面她瘦弱身形上顶着繁重华服的模样,这样蹁跹缥缈的衣裳才更显得她美目盼升怜爱,巧笑倩转柔意。

子嫮瞧着这娇弱的美人儿,心头涌上一股爱怜,忙着将她扶起来,“你我都是妃位,哪有拜见不拜见的道理,听闻未央殿临着草药阁十分近,对姜妃妹妹而言,是个十分好的去处。”

姜如笙瞧了瞧胥莞,胥莞与她点头,她便对着子嫮笑起来,“子妃姐姐一路受苦了,好在咱们姐妹同心,今后也算有个相互照料的伴儿。”说罢,便将手搭在子嫮手中,细长如叶的美目中竟盈了些许水光,“莞姐姐于我有恩,她心念之人,也是如笙心念之人。”

子嫮嘴角泛起一丝苦意,用手中的帕子拭去姜如笙的泪珠,便与胥莞望了一眼,“为何近日所见宫中女子不是愁容,便是涌泪,真叫我觉得这里不安生了。”

第三十九章 旧人

瑶华殿在瑶园边上,一年四季临着花香鸟语,又距离武丁的槃玖殿最为接近,明色心下愉悦便大手赏赐了殿中一众下人奴隶。

袅烟迎着明色进了正厅,入目皆是红木贵气,润泽柔滑的红木板正中央立着铜幽芙蓉花开的香炉,明色细细一嗅是薰肌千步香,袅袅烟雾曼妙着香入肌理,实在醉了心神。

袅烟将明色扶到坐榻上,在她身边与她斟茶,“素来听闻着瑶华殿仙美瑰丽,如今正是娘娘住在这里,才算是实至名归,不似其他王妃赏赐的宫殿那样普通无华,可见大王对娘娘还算是用心,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微扬的眼尾如同一只倦懒的狐狸,明色四顾正厅,心中自然快活,面上却凉涔涔的,“听说姜如笙的未央殿是凤栖殿那位授意的。”

袅烟神色冷道,“奴婢觉得就算是草药环绕,也救不下一个该死之人,娘娘不必将她放在心上。”

明色沉声冷然,像是含了满口的冰雪,“夫人这般袒护紧张着,想来自以为顺着大王心意,本宫便拿她没有办法。”

两厢思索着,外头奴隶低低传了一声,“明妃娘娘,蘅美人求见。”

蘅庭是明色族姐,是以侍女身份入宫的,与诸位侍女一样分得了美人位分,赐居明鸿殿,自小便伴在明色身边一同长大。

明色点头,袅烟便朝外边回了一句,“请进来。”

繁花锦簇的红木精雕花纹门从外边拉开,进来的人一身云霏妆花缎织的樱红锦荔枝百褶裙,点缀着每颗荔枝的都是细小浑圆的乳白晶石与虎晴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明人宛若流霞,腕上挽迤着金错绣绉的轻绡,她似是携着满眼光华进来,她是美的,常年冰山雪水让她同明色一般养出了咄咄逼人的眉眼,宛若令人炫目的雪山日光,刺目得很。

她走过去朝明色行了大礼,“恭喜明妃娘娘。”

明色招手叫她起来,袅烟便引着蘅庭跪坐在一旁富丽牡丹姹紫嫣红的金丝软垫上,语气开心着,却仍留着在家族封地遗留的冷傲贵懒,“宣昭之时,蘅美人已经道过喜了,为何还要过来?”

蘅庭朝明色笑着,眉眼与明色一般的傲气,“蘅庭前来是有个喜讯要告知明妃。”

明色来了兴致,狐尾眼挑了骨子里带着的媚态,“说来听听。”

“娘娘可知那子妃住的是什么地方?”

“从前的长乐殿。”

“那娘娘可知这长乐殿之前住着何人?”

她说得这样诱人,明色眸中染上一抹意味,“难不成是先王冷落的人?”

蘅庭眉上携着欢喜,“娘娘果然睿智,这长乐殿曾住着一位不知名的王妃,据说整殿封冻了十几年,直到那王妃去世才重新打开,实在是个不祥的地方,虽说重新赐了名装砌一番,可娘娘以为大王将这样的宫殿赐给子妃是何意味?”

明色喜形于色,“是何意味?”

蘅庭掩面笑了一番,嘴里冷着嘲讽,“自然不是好意味。”

子嫮在殿前院落里瞧着芬芳落尽,开始长上枝叶的桃树,细细品嗅着仿佛那树干上还留着桃色甜香。

她穿了一身象牙白色烟沙散花裙,银纹广袖如水纹流落着,银珠翠玉在宫绦中纹成蝴蝶形状,垂着纤细碧丝落玉,十分素净雅致的一身衣裳,配着头上纯洁羽翼龚着头顶空雕花芙蓉冠,青丝泄满香肩,翩跹如蝶舞,清绝不染尘,她便这样立着,仰头望着满树绿意,神情似是有些落寞。

甄意吩咐着殿中原有的奴隶下人们将东西轻轻搬进青鸾殿,新装砌修缮的青鸾殿明净非常,窗棂与繁华精雕的屏风皆是温和暖意的木色,正厅与寝室之间隔着三层纯白如雪的烟纱帐,银边勾芡玲珑孔雀,更是细心配上了西域难得一见的蔷薇,藤蔓缠绕宛着繁许花朵,织绣精妙绝伦,另一侧书房则是鹅黄色珠帘,均匀大小的明珠如是夜空采摘的星芒,轻摇慢曳中璀着月色一般的光辉,荡漾着万种柔情。

阿蛮将一个老伺候带到子嫮身边,老伺候朝子嫮行了大礼,“管事奴婢如意给子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子嫮并没有回头,接着与如意道,“这桃树生养的真好,你可知道这棵桃树来历吗?”

如意恭敬着起身,慈祥面容上皆是温和笑意,“回娘娘,这青鸾殿还是长乐殿的时候,是这里的娘娘亲手种下的。”

子嫮来了兴致,“哦?”她转身看着低头恭卑的如意,“你曾经在这里伺候吗?”

“奴婢在这里伺候了二十多年。”她脸上的皱纹似是温滑如水,叫人看着便十分安然。

子嫮朝殿门瞧了瞧,届时跪匐两侧的奴隶将门开着,入目新意不染纤尘,丝毫见不得昔日风景,“不知那妃子是如何度过余生的?她是否受宠于先王?”

如意摇摇头,满脸慈爱此时沁入了点点悲凉,“说来子妃娘娘也许会忌惮,那妃子并不得恩宠,只为先王诞下一子,便被终生囚锁在着殿中。”

子嫮面上无颜,只是淡然问了句,“她走得安详吗?可曾有过哀怨悔恨?”

“奴婢一直陪在先王妃身边。”如意似是回忆起过往时光,有些恍惚,“奴婢还记得王妃她虽被囚禁在这里却从未有过片刻悔恨,她性子温静,只是有时思念自己的孩子而悲怆,其余时间皆是开心的,她就连死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子嫮心中揪着有些疼痛,关切问着,“那孩子现下如何了?”

如意瞬间便面目春光,冰释了方才愁容,“那孩子现在非常好。”

子嫮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叹息,“逢春时分,树冠已然亭亭如许,可惜佳人已经不在了。”

如意面上慈爱笑着,“想必那佳人十分欣喜是子妃您居临此地,又是个爱桃色的人,想来这是天意吧。”

第四十章 天启

四月末的日光有些迷离,散透出来的温热似是漫不经心,却逐渐有了初夏倦懒的味道,过了正午,逐渐明媚灼热起来,映得一片光明之色。

空气温喘着,沸腾着,渐渐躁动起来。

天地章泽宴台是四方与天地宴饮之地,宴台外边阶下便是夔渊殿后的方圆神祭台,历来王族正位,出征,婚嫁,祭祖,占卜等皆是在此地祭拜天地神明,此地四处空旷幽怨,望远眺去湛蓝天际交接着素白浮雕蟠螭盘旋青龙腾飞的方砖,天地一派震慑凛冽,玄底镶黄的龙身图腾旗帜随风猎猎作响,鼓角吹奏亢荡的神音,迎接着武丁携各方诸侯与家眷浩浩荡荡自天阶远方而来。

武丁自大胜鬼方部落归来一直忙着处理战后民众安排与部落地域管理事宜,普天同庆的欢庆事宜便暂缓着,司命查着天象星辰定下今日这样一个好时候,才得以成全四海朝贺八方贡迎的天事。

武丁一身暗色沧海龙腾王朝天启华服,浓重墨玄为底色,袖口领间袍底皆是暗金色金线磐攒锦簇织错满了繁华纹饰,广袖锦绣应龙九天金鳞闪动,龙颜凛冽酣然,五指宽的腰饰镂金盘剥红玛瑙与黑曜石精雕虬爪,金鎏银镶的流苏配饰垂到腿边,下袍玄色金龙回旋明灭中间隔着墨蓝色锦缎福团琉球祥云流海,历朝历代王室天子就是在这样玄黄龙袍转换间翻覆了天地,武丁身形挺拔,与华服相配的龙靴一步一步踏过素白地砖,凹凸龙纹浮雕撑着他全部的重量,托着一代天子走上神祭台。

头上金玉高冠在明媚日光下璀璨耀眼,仿着龙神婉转做得前高后低的金玉帘龙冠,湛蓝宝石与镂金纹珠交错珠帘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摆动着,明风吹拂起两侧垂到胸前正襟的如意金丝穗,月色明珠时而隐没在他的乌发之下,他高高站在神祭台上朝众臣转身抬手间,只觉万道金光从他身上散出,似是龙吼凛天,气势磅礴。

子嫮与众人跪匐在浮雕素白地砖上,悄悄抬眼望见一身天启华服的武丁,他这般威凛四方,与当初暗洞中与她纠缠耍赖的登徒子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她这才霍然想起那日他吻过她之后,便半带无奈与她说,“这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是天子,是殷商天下的主人,是她的大王,那样一个吻自然不算什么,许是日光毒辣清冽,又许是这样跪着,膝盖咯得难受,她只觉得脸上似是涌起一片血气,微热着有些不自在,便收了目光。

身边胥莞瞧她这样大的场面也不安生,便眼神示意她,子嫮心下明了,便与她一同恭敬俯身淹没在人潮之中。

夜宴将至。

众声臣服膜拜高呼天子万岁,身形起起落落间,子嫮的目光猛然锁着一个浅墨水色的身影,再移不开目光,傅说正注视着她,自那日官道上离失,许久不见的君子倾绝面容如今有些削瘦,风采却依旧朗俊,他朝着子嫮笑得如月光般清恋温润。

子嫮只觉得身子似是被石雕一般禁锢着,周身僵硬动弹不得,唯有眼眶有些模糊着,晕透出傅说绝美的轮廓,心里像是一阵一阵鼓声敲着六脏七魄,自始至终她便这样心绪不宁着,耳中闻不到九天神音高亢颂歌,见不得武丁朝天祭酒俯拜和司命身上五彩羽衣随风而舞,嗅不觉冲天香火缭绕回荡,心中只余下傅说有些尖瘦的脸庞。

这般恍恍惚惚间祭天便结束了,子嫮被甄意扶起来,再去人群中四处张望傅说,早已如沧海遗珠一般,寻不得了。

依礼进入天地章泽宴台中,武丁高坐正位,身侧一旁便是雍容万千光华的姒洛夫人,阶下坐着四位王妃,美人与姬妾是入不得席位的,因着没了王室宗亲兄弟姐妹,再往下走便按着血缘亲疏落座着诸侯与肱骨顶梁的外臣,子兮坐在父亲子赏身旁,与子嫮斜对着,隔着光洁宽阔的中厅,她却看向最靠近殿门那抹清淡的身影,有些远,有些失真,亦有些模糊。

歌舞伎从外头缥缈着舞步,水袖罗衫美丽可人的舞者一个个身子如同水蛇扭动婉转着,丝竹管弦声乐师流泄音符,空气中流动着的是高山与流水之色度,春草冬雪之隽永,耀动着舞女水流裙摆,激荡着活色生香的纵情与鲜活。

自然少不了满朝群臣的恭贺,众臣皆举着酒杯高呼武丁千秋万岁,觥筹交错间武丁端坐在正位上,一身王者之气,歌舞升平中他将目光放在了子嫮脸上,严肃庄重了半日的脸上才渐缓出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微微蔓延至眼角眉梢,似是尽染了桃花。

她里边穿了一身雪白色绒羽雀尾曳地仙裙,鳞次栉比的羽毛柔软铺出温和的层次,下摆锦绣雀翎明蓝色与碧玉宝石交合而成,色泽初衷新颖与真正的雀翎别无二致,外头合着蜜合色云鹤逐日金祥彩鸟苗缎敞肩摆,云形衣领露出雪色香肩,与她颈上的冰蓝色璎帘项饰衬得愈加白皙。

想起当初暗洞中的女子一身破败华服狼狈不堪的模样,便是一张不凡于俗的脸,出尘翩跹得叫他有些痴迷。

武丁笑着摇摇头,不成想自己竟是如此肤浅之人。

罢了,肤浅便肤浅罢。

第四十一章 夜宴

武丁放下手中麒麟酒樽,目光含笑朝子嫮唤了一声,“爱妃。”

姒洛与明色最先反应过来,齐齐看向子嫮。

彼时,厅中央歌舞伎已曲终退场,音伎正凭坐演奏一曲箜篌雅乐,柔美音韵婉转清澈,伴着袅袅香雾绕梁,叫人听得心碎。

子嫮目光涣散着,心绪随着箜篌弥漫游离,就连子兮与她使眼色都没看到,身边的胥莞反应过来,侧身过去朝她小声说道,“大王叫你,还不快些起身。”

子嫮打了个激灵,便回神过来,慌乱中起身险些将案前丰肴酒菜打翻,清酒在樽杯中晃荡一番,浅浅溢了一些出来,浸湿小片案上明黄色的鱼跃龙门锦缎。

这一番动静不大不小,却吸引了宴台上一众注视,箜篌音仍音弦婉转着,却再难勾起大家兴趣,明色斜着明眸将她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瞧好戏的嘲谑,“子妃妹妹怎得被大王一声爱妃吓成这样?”

子嫮心虚,只得低着头朝武丁福身行礼,“大王,妾身失仪了。”

子兮刚要起身便被一旁的父亲拦住,子赏朝武丁恭拜,“大王恕罪,是臣下教女无方。”

他们身旁便是明色之父西北诸侯明寿,明寿微眯着目光瞧着高位上一言不发的武丁,捻了捻鼻翼下方的胡子,语气略带戏谑道,“子妃乃是大王天命求得的女子,佑着大王凯旋,又既能承王恩之意登上大王的骄撵,想来此番虽是有些失仪,大王定是不会怪罪,子将军又何必如此惊慌,难不成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天子之事才如此吗?”

子兮面上凝重着,心中心疼自家妹妹处境。

他这番话意有所指,自从子嫮乘武丁骄撵进了商宫,后庭前朝便一直议论纷纷,迷惑大王妖媚之术此起彼伏,更是连着子家都连着被传成配合子嫮得宠而制造意外的刺客,这等罪名可是杀头大罪,今日宴台上皆是王室诸侯重臣,谣传端到台面上,本就不好看,却由不得人吃与不吃了。

箜篌曲终,一时间宴台便空寂下来,静默得唯有时光绵绵流淌。

子嫮不敢再造次,只得呆呆站在原地,否然再无端与家族惹祸蒙羞,她才真的无可奈何了。

姒洛轻叹一口气,这等牵绊后宫女子的前朝是非她见得太多了,越是丑寒鄙陋无中生有的谣言,越是会被人活生生端出来,她淡笑着,“许是方才箜篌美妙,叫子妃走神了。”

宗伯王宇是九卿老臣,他从行列中跪匐出来朝武丁叩拜,“只怕是箜篌无意,人心有虚,近日有关子妃之事人尽皆知,有些于大王危险之事,还是早日查清为好,以免祸起萧墙,悔之晚矣。”

明寿轻哼,朝司寇邓摄使了个眼神,邓摄便出列,跪匐在王宇身后,“请大王为了龙体安全与殷商着想。”

子赏面上十分难看,“请大王明察。”

姒洛瞧着一地的臣子,心中不免失落,武丁竟被这两位九卿重臣压迫着,尚不得臣心,如何叫四海臣服。

下边一片逼迫着,子嫮脸上惨白,明告知自己要小心的,却不成想因着一顶骄撵却惹出这样大的事端,她不懂礼却也知道刺杀商王是如何的大罪,手上握紧拳头,却无处施力。

外头月色清凉如水,携着凉风吹动门上金纹缎带条幅,底下坠着的金铃,声声铃响发出清脆声响,似是撞击到了编钟之上,泉水一般响着清澈音符,袅袅香雾氤氲在武丁四处,被这凌风一拂,便将英俊龙颜清晰出来,他一派安然威凛,四周似是静然气场,隔了外头一切喧闹,丹凤眼对着子嫮笑靥染桃花,他与她伸手,“无妨,过来寡人身边。”

子嫮不可置信瞧着武丁,男子指节修长朝她伸开,眉眼入画与她笑着,渐渐露出一丝挑逗意味,她心中一顿竟复而安稳下来,心下莫名的沉稳安心,便抬腿走过去,尾裙上的雀翎映着天地章泽宴台上的万千灯光闪着灵光,她朝他走了五步,才将自己的左手放在他手上,被那人紧紧攥住拉过去。

那双手的暖意蓬勃着传到子嫮手上,触觉是有些粗粝的,刀剑曾在那掌上流转生花,子嫮莫名有些想笑,当初他便是见着她手上微微茧面才识破她身份的。

武丁将子嫮一把拉到自己怀中,届时,他满身清冽的味道便铺天盖地将子嫮无孔不入弥漫起来,两人的手仍是紧紧握着,子嫮听到朗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温润宠溺,“爱妃的手便是昔日为寡人所伤,想来见得箜篌却不能再弹奏,为了救人腿上染了寒疾却被众人污垢蓄意狐媚。”他仍是笑着,手指抬起子嫮的下颚,眸中似是涌动着万千繁星,“想来爱妃心中,是埋怨寡人了罢?”

众臣皆哗然,竟想不到最该无情的天子竟用自己对子嫮的宠爱,解了子嫮狐媚获主的罪名。

明色不成想武丁竟当着朝臣的面这样恩宠子嫮,面上一片怒火,重重甩了衣袖,只得狠狠忍着。

众人皆不见门口处那抹清淡身形微微抖动一番,傅说僵硬了许久的身形渐渐稳软下来,复而端正身形,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如烟一般轻轻淹没在群臣之中。

第四十二章 做戏(一)

繁纹细勾龙鳞四爪的案前,两个青铜应龙烛台上层叠着三十几盏灯火光,璀着宴台顶梁上垂落的华美缎带帷帐,底下金铃耀出明光,仿若一颗颗夜明珠,万众光芒下武丁将子嫮的左手抬起来,肌肤白皙,映着光照显出浅浅的青色脉络交错蔓延着,正中央却凸出一块狰狞的疤痕,新肉翻涌出来,如同一颗石子坠入湖心,扰乱了一池的安静沉稳。

粗粝的指尖轻轻抚摸了一番,动作轻柔担心太过用力会弄疼她,子嫮心中痒痒的,眼风划过阶下一众臣子与侧坐上明色尖锐的目光,脸上有些微红,便压着胳膊将手放下来,“妾身不敢。”

武丁对着子嫮笑得宠溺,抬头看向众臣的时候眼中陡然划起一丝凛冽森寒,噬着薄凉的笑意,“你倒是胆子小,却看看阶下这些臣子们,逾越礼数指责寡人的爱妃,又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底下的人惹得龙颜大怒,惶恐匐跪了一片,“臣等不敢。”

武丁狭长的眼睑睨着众人,冰寒的眼眸透出犀利寒光,恍如一阵寒风将这盛大春色吹成了冻雪寒冰,“子妃是寡人向上天求的,骄撵是寡人让子妃坐的,即便是宠爱,也是寡人要宠着她,尔等再敢妄言,格杀勿论。”

朝臣低着头相互交换着眼色,最终“喏”了一亢。

武丁扫过他们,“寡人的爱妃在半路上遇险,可有查到些什么?”

姒洛眼底静默着朝底下的臣子们注视一番,瞧不见的神色中暗涌着波涛,可倾城面上却仍是淡漠的。

下头都默了,蛮人与武丁遇刺搅和在一起,他们这些臣子自然是关心天子安慰重一些,因着这,方才还昂昂气势的臣子低低交头接耳,没了声音。

武丁抬眼,嘴边隐起一抹意味,“傅礼官,你是寡人钦命之臣,此次寡人爱妃遇险,你该当何罪?”

子嫮听着名字身子瞬然僵硬起来,便用手掌抵着武丁胸膛,面上请求着,“大王,此次皆是意外,是子嫮鲁莽了才将自己陷入困境之中……”

她说这话时,不知为何脑中竟想到武丁当初暗洞中拿着她的玉居高临下让她毫无办法时候的无力感,她猛然收音,不敢再言语。

遥远的记忆从深处翻涌出来,如同阵阵梵音鸣语在脑中炸裂开来,当时那样听着竟不觉有什么,却不知为何如今此番场景想起来竟觉得后脊发凉,似是被人用三角戟抵着,冰冷的寒意叫她动也不敢动。

若是她再如当日那般过分在意,想来只会添惹更多的祸事罢了。

伴君一侧,如临猛虎一般,她的软肋便是那翩跹的少年君子。

她脸色陡然惨白起来,武丁目光瞧着她,眉宇染上些许关怀柔情,“爱妃这是怎么了?可是腿上寒疾未愈,身子不舒服了?”

明色在侧席上瞧着,媚眼染尽了厉色,阴冷目光射向子嫮,宛若一把淬了寒毒的刀剑,口中便冷讽着不饶人,“妹妹这样孱弱,想来应该养好了身子才能不叫大王担忧啊。”

子嫮尚未开口,傅说便从臣子最后边侧出身来朝武丁跪匐叩首,“回大王,下臣未能遵循王命将子妃保全,是下臣之过,但下臣自请戴罪立功,向大王陈清真相,请大王恩准。”

武丁没抬头,眉眼皆瞧着怀中子嫮,额首与傅说应了句,“准了。”

“大王,下臣沿着那帮蛮人来时路细细查勘过一番,风沙砾石虽然吹散了不少痕迹,但不难看出马蹄与脚步行踪规正统一,也询问了休息站士兵守卫,已确定在迎宫队伍赶到官道之前,已经速查了方圆十里范围,并未发现任何蛮人踪迹,由此可见……”

不等傅说将话说完,武丁便冷吟了一声,“由此可见,此事也是有人故意而为之。”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四周,不久前其乐融融的宴台之上,此刻飘荡着无声无息的卷烟狼尘,烽火点燃高岗哨防,随即而来便是冷猩猩的兵戎剑阀,不过这一切全都在暗处翻涌卷动着,山雨欲来,总是叫人心如击鼓,全身上下森然以待。

子嫮全身紧绷着,初入殷商王宫,为何自己会遭到如此暗伤,她不自觉朝下边匐跪在父亲一旁的哥哥子兮看了一眼。

哥哥,这便是你曾暗示于我的,暗箭难防吗?

底下的傅说朝武丁跪拜,安然沉静的模样叫她看得有些心酸,如今他竟要跪在她前头,才能与她说话了,他道,“大王英明神武。”

武丁越发冷厉一些,王者面容上仍是器宇不凡的,道,“那傅礼官可有些许眉目了?”

“知晓子妃娘娘走官道进宫的人并不多,只需要稍微盘查一番,定能还子妃娘娘以公道,恳请大王赐予罪臣赎罪机会。”

傅说跪拜在地上,乳白色橄榄枝叶缠绕银纹镂空精雕玉冠后垂下两缕浅墨色丝带,贴着乌发散在红绒毯上,连着一身同色长衫,仿若浓艳重抹中一道淡雅水笔,不与世俗不与世故,身子谦卑恭敬,晕罩着一种沉稳不慌乱的光泽,叫人见不得神色的眉眼中涌动着复杂难解的姿态。

武丁握着子嫮的手,略微思索一番,威严声音在宴台上响起,“寡人封你为礼史官,审查期间可享对一切官员的审讯特职。”话音陡然一转为厉色,“可若是这般还查不出来,寡人可要连通新账旧账一同治你的罪。”

他修长的食指缠绕她细长的指尖,温热触感仿若冬日里的暖手烫炉,丝丝暖意划过手心,子嫮瞧着他面上冷冽着,手底下却又这般轻浮,实在摸不透他的脾性。

傅说道,“下臣领旨谢恩。”

姒洛见着武丁嘴角掩起一抹笑意,面上绝色微微波动起来。

第四十三章 做戏(二)

傅说尚未退回席座上,宗伯王宇便朝武丁狠狠磕了响头,两袖朝服旋起一阵暗风,声势动作之大令武丁不悦,只得夜色凉风拂面寒意冷眉瞧了他一眼。

王宇面上痛心疾首,“大王请三思,那傅说本就是低贱奴隶身份,自古奴仆如何登得上殷商王朝的朝堂名门之上,已然忝面做了殿下礼官于他卑贱之躯而言已是天荣,如何能够掌礼法史记,居于庙堂之上?请大王三思啊。”

众臣皆俯首,声动宴台回响四散,“请大王三思。”

武丁冷笑,眉眼尽是嘲讽冷意,“卑贱?那依王宗伯之意,寡人自小落于民间与傅说为伍,做着同一份工,尽是低贱差事加身肮脏污垢于面,那寡人岂不同样卑贱?”

王宇低眉俯身道,“臣下惶恐,大王乃天降之子,不过于世间经历磨砺锻造,这般小人怎可与大王比肩,实在天壤云泥,风马牛之差矣。”

明寿嘴角冷笑,心知这是武丁正要招贤为自己所用,却想看他如果抵得过守旧顽固的朝野大臣们。

武丁从云织金龙鳞片闪耀的锦榻垫上起身,顺手将子嫮扶正身子,走下宴台王座高阶,随身而微动的龙帘高冠下半隐着温雅从容之色,常侍海阳亦步亦趋跟着武丁,随着天启龙袍一同略过两侧妃子诸侯,立于宗伯王宇前头,“寡人乃天降之子,王宗伯以为,可有神明庇佑?”

王宇身子俯得更低些,道,“天子自然神明庇佑。”

“那寡人有一事请教王宗伯。”

“臣下愚钝,请大王明示于下,臣下定当为大王分忧。”

武丁居高临下斜睨王宇,朗清浩然声音从他头顶凛冽而下,“出征前夕,寡人寝食难安,先王入梦与寡人引荐可以辅佐殷商社稷的良臣,便是这傅说,不知王宗伯以为先王归天推荐来的臣民,可否用之?”

他面上严厉不羁,嘴角凌厉笑意仿若寒冬晴空时分,光秃枝丫直刺苍穹一般的尖锐。

臣子纷纷面面相窥,细声碎语皆面露难色,王宇一顿,神色不甘却只得回应道,“先王之名,臣下不敢多言。”

“寡人委以小用,也是傅说为寡人分忧爱妃遇险之事,众朝臣之中唯有这一份知寡人心,为寡人做事,这便证明先王托梦推荐之人不是庸才,是否?”

王宇道,“是。”

“谈古论今文学礼法,宗伯一向自负学识,可寡人在人间游历之时,便见得傅说文采卓越,侃侃而谈治国之道,所述条理直指要害中心,叫寡人当真佩服,现下王宗伯可愿当着满朝肱骨与他比较一番?”

王宇是王朝老臣,心中澄明,“大王对傅说佩服赞叹,臣下尚且不足大王万一,如何可与之较量?”

明寿听着王宇渐渐露出破败势头,只得心中暗冷。

武丁眯眼,闪闪微光咄咄逼人朝王宇射过去,眉峰眼角尽染寒霜微凉,“先王所托,礼法超群,如今王宗伯且来告知寡人这傅说,寡人是用得还是用不得?”

王宇脸色大变,“臣下惶恐,臣下愚钝,请大王恕罪。”

武丁冷眼扫向他身后的朝臣,“众卿以为如何?”

还能如何?

“大王神武。”

众臣匐跪于地,武丁冷然抬眸,黑眸冷冻一如硬松磐石直逼尖利,“既是如此,那众卿定要好生配合,宗伯王宇便从旁携珠傅说,查不到寡人与爱妃满意的真相,提头来见。”

傅说跪立于众臣之中,眉眼一十冷峻肃穆,朝武丁深拜,与王宇同声道,“喏。”

子嫮朝傅说看过去,自从进了天地章泽宴台,那眉眼如画的君子自始至终从未看过她一眼,她心中揪出痛楚,却见武丁回身,与她满眼含笑。

子嫮一怔,那笑意怎么夹着一种向她讨赏的孩子气?

仿若寒冰盖上白雪皑皑封了一个冷冻,猛然春回大地流水潺潺之间,浅冰轻裂,咯噔一声,似是心跳,似是冰释,似是花开,似是喷日。

玄色衣袂随着转身动作旋出花纹流转,锦带垂条于两侧,武丁从阶下走上来,凛然步伐之间迈出尊贵浩荡之气,子嫮蓦然屏住呼吸,父亲戎马一生纵然华发丛生,也仍旧要效忠辅佐的君王,自然是不会错的。

跪坐于金丝软锦垫上,武丁将手环在子嫮腰际,臂膀稍一用力便将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武丁朝下头额首,“平身吧。”

众人“喏”了一声,均数归于原位,子嫮悄悄看了一眼人群底端的傅说,他静默如玉尊一般安然不俗于众,难怪会在这种宴会见到小小礼官,竟是武丁特意将他叫来的。

姒洛瞧着武丁对子嫮无声之间的万千宠溺,眉眼淡然一笑,目光有些许恍惚,她总是能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过去的身影,红唇轻启,“恭喜大王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得一良臣辅佐,定当功扬千秋。”

司马李贤出列臣席间,“恭贺大王,臣下提议与君同饮,为之庆贺。”

众臣道,“恭贺大王。”

武丁沉吟一笑,声线爽朗磁感,迷人般动人心弦,“不急,寡人还有一事。”

李贤面上惊喜,“大王还有喜事?”

“自然喜事。”武丁低头瞧着怀中子嫮,丹凤眉眼垂落万千琉璃光泽,薄唇挽起,“寡人爱妃受惊了,为着宽慰,寡人赐爱妃一名如何?”

子赏与子兮陡然抬头,皆注目着王座上的璧人。

明色怒目而视,面上尽染绯色,吟了许多酒水似是微醺。

满座席位上皆是目光所示,子嫮有些受宠若惊,“大王抬爱了,子嫮承受不起。”

武丁瞧着她的窘迫,笑得越发魅惑,微微伸手,身后的海阳赶紧递上一个镂空精雕朱雀九天小紫檀盒,他将盒子放在子嫮眼前,“你如何承受不起?”

第四十四章 妇好

淡淡木香袭来,子嫮鼻尖飘荡着香意,见了武丁眼神,便伸手将盒子打开。

是一只精美绝伦的簪子,彩色琉璃做尖头杆,周身盘旋着的暗金色雀羽雕纹齐齐涌上簪头,精雕镂空配以玲珑蔷薇半隐约间罩住正中央的水滴形玉,透明玉色夹飘着淡薄如纱的赤红色,

子嫮猛然抬头,这是暗洞中被他抢走的玉,竟巧夺天工成了这簪子。

武丁满眼含笑与她道,“喜欢吗?”

子嫮心神摇动着,“大王,这……”

他将手掌贴在子嫮脸上,目光含情似是要将她满眼装下,“女子也,天下荡荡迎而往,如今你既是寡人的爱妃,本分为寡人所爱,养女子之颜,做女子之事,从今以后世上再无子嫮,唯存寡人妇,名好。”

说罢,便欺身过去将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透明的琥珀赤红玉映着万千青丝闪耀如星辰。

群臣沸腾起来,自古帝王最是无情才可强盛国家,可如今武丁这样宠爱一个女人,若是昭告天下当如何立威?

明色颤着手不小心将手上的酒樽打翻在地,在偌大的宴台上回响一番,美人玉面微红瞧着主座上的两人怒火盈于面上,袅烟率先反应过来跪匐在地上道,“大王恕罪,娘娘方才贪杯多饮了几口,御前失仪,是奴婢的过错,是奴婢没能看住娘娘。”

李贤暗暗看了姒洛一眼,姒洛眉眼低敛着微笑,“今日这样欢乐,饮醉了也无可厚非,你带明妃下去休息吧。”

袅烟赶紧朝姒洛深深叩头,“喏。”

明色起初仍是瞪着台上两人并不愿走,却被明寿呵斥一声,他脸色铁青道,“明妃娘娘,您今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父女二人之间并无半点温情,明色冷哼一声并不看他,晃着身子朝武丁告退,便被袅烟与其他两个丫头搀扶下去。

姒洛仍是淡笑着,倩倩举起酒樽立身,“姒洛恭喜大王贤臣美人皆得。”

武丁冷眼瞧着阶下臣子静默一片,面上森意渐升,如雪山青松,饶是日光如瀑却终究淡隐着背面不见光的寒冷与冷森。

子赏无法首个出面为女儿贺喜,只得漠在臣中,半晌,听得一声清朗从木雕花纹的门口处传来,“傅说,恭喜大王贤臣美人皆得。”

他抬起头,瞳眸深沉似是晕着万千情思愁绪,只得穿过山海一般的人群望过去一眼,仅这一眼,便看透了今后万年的雍长时光,他淡淡开口,“女子为好,好为女子,大王睿智。”

子赏与子兮附和恭贺,众臣才反应过来,纷纷俯首,“恭贺大王贤臣美人皆得。”

姒洛举着酒樽便用水袖掩面饮了一口,众臣皆饮。

武丁眸光复而温润起来,“寡人的妇好,受你们一贺,受得。”

姒洛朝海阳额首,海阳便悄然将后边原本准备好的歌舞笙箫接连上来,升平欢愉姹紫嫣红复而占据了宴台中央,子嫮看着阶下海棠流转莺歌燕舞,恍惚间听得外头一声浩荡震鼓声响,犹如澎湃声浪此起彼伏,是晚祭时分了。

武丁拉着妇好的手携她走过宴台正厅,穿过两侧恭敬俯首的朝臣,一路走到宴台门外阶梯上,姒洛跟着走出来,众臣便依着尊卑一个一个站到武丁身后。

神祭台下生若夏花璀璨盛放的巨大篝火堆闪着火红色的星光,茫茫夜色中仿若一场浩大礼赞,四处传来的击鼓声在神祭台周围合奏震击,以天地为底景,精勾细描这一派澄澈清明的神意画轴。

墨色天际升起一盏盏孔明灯,个个都盛满了对天地的祈福与赞歌,比着肩的要与璀璨星月争辉放彩,暖暖橙光瞬时间铺天盖地一般轰轰烈烈,映着每个人的脸颊照着不同心绪。

妇好不由惊叹这壮美,“真美啊。”

武丁侧目瞧她,薄唇挽起,“的确很美。”

高俊的鼻梁将一张俊美的脸分割,任由天地苍茫人间繁华的光线罩在他的脸上,半张脸隐着夜色,半张脸映着宴台烛光,犹如众生流转颠倒了乾坤日月,他将妇好搂着紧了些,“自此以后,寡人的万里锦绣河山,当与爱妃共赏。”

夜色明媚着,倒显得妇好眼中有些许黯淡,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回应,只觉武丁这份不知何时而来的情愫将她压得沉甸甸的,可她如今是他的妾啊,是他当着天下人恩宠了一番的女子,被推上这样的高位,若是后退一步只得是万丈深渊了。

已身在其中了,还如何退得掉。

她喃喃了一声,“大王……”还未说完便被武丁用手指点了唇瓣。

高俊的男人俯身,带着周身清冽的味道与细碎如冰的薄凉靠近她的眼前,再近些,唇瓣便传来一丝入骨的凉意,不同于暗洞时候那次亲吻,这凉意渐渐温暖起来,仿佛一瞬间便像火烧了起来,灼伤了她的唇瓣。

妇好身子僵硬着,手上蓄力却不敢推开,便紧紧攥着武丁搂在自己腰际上的衣袖,脸颊扑面而来皆是灼热的鼻息,燎起她一片微红,半晌,武丁将唇贴在她的耳边,暗哑的声线叫人响起他略微粗粝的指纹,“今夜太晚了,明日爱妃便准备着侍寝吧。”

身后的臣子诸侯早已将脸深深低下,天子的情爱不是他们可以沾染的,便见不到妇好脸上的灼热与武丁满眼笑意,与那一声细微如同花开的温言暧昧。

这一夜的繁星燃尽了浅浅桃色,高阶之下的鼓声不绝于耳如同砸在妇好心头,耳边飘荡着的却是许多年前空山夜色中初遇少年唇边婉转的埙声。

“喏。”那便侍寝吧,总是逃不过的。

众臣皆低头的时候,胥莞悄然抬了一眼,入宴以来第一次隔着山海人群望着子兮,美目流转渐渐模糊了视线,仍是倔强得不肯流下来。

人群末尾的傅说神色空洞着,这一夜他收获了官位前途,却失去了平生挚爱,隐在广袖中的手掌紧紧握拳,尖利泛白的指骨刺破皮肤淌出血。

却抵不过心中痛楚的万中之一。

第四十五章 所求

翌日,天公不慎作美,春绵细雨银针一般飘落飞扬,往东边吹的风将那原就缠绵的雨丝紧紧搅动在一起,将瑶园上下绿叶洗得发亮,摇曳而下落地成泥,噼里啪啦溅落到青石板路上,沿着缝隙四处流淌,不知该叫人心疼还是厌恶。

瑶华殿高翘飞燕檐注下水流,映着淅淅沥沥的朦朦雨雾格外刺耳清晰,明色被这嫌恶的声响吵得头疼,方才撑着额角小憩一番的心绪碎了一地,猛地摆手将赤红镶金边雕梅兰竹菊案上的翠白玉茶盏打落在木地板上,香茶冒着热气一路蔓延到雕花绒七彩祥云地毯上,湿了一大片。

美目燃着怒火嫌恶,脸色十分难看。

一旁服侍的袅烟冷静着将杯盏拾起来,吩咐外头的丫头进来收拾干净地面,一切妥当了才将擦拭干净的翠白玉杯盏重新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洗梧茶飘着水雾,氤氲出淡淡馨香,她将茶水递给明色,“娘娘,还在为昨夜之事烦心吗?”

明色挑起狐尾眉眼斜着她,语气尽是尖利,“本宫为何要烦?”

袅烟面容低敛着,淡淡一笑,“明寿王是西北属地诸侯,地域之大放眼整个殷商在没有可与明王比肩的,整个殷商王宫都知晓娘娘母家,尽管昨夜有些酒后失仪,却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心烦的,也许娘娘在心烦自己没能给大王留下好印象,又或许……”她故意拉长了尾音,“又或许娘娘在心烦今夜子妃便要奉昭侍寝。”

疾风而来的掌声响得干脆,袅烟被那一巴掌扇红了脸,却仍是跪坐在明色身旁低着头,没有后退却缓缓跪拜了一声,“娘娘息怒。”

明色怒红着脸,高高仰头挑起凌人姿态冷眼斜睨着她,“本宫的心事合适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多嘴!”

袅烟俯叩在地上,没有抬头,声音却异常冷静,半点不似之前唯唯诺诺的小婢女,“袅烟既在娘娘身边伺候,自然想为娘娘分忧。”

“分忧?难不成你一个奴才能叫大王改了今夜侍寝的口谕吗?”明色冷哼一声,眼眸尽是不屑。

袅烟复而抬起头,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明色,“袅烟自然不能更改大王的心意,却可以为娘娘想些法子阻止一番。”

这阻止定然算不到武丁头上,便只得是妇好。

明色不知袅烟如何笃定,心中便生出半分狐疑,“哪会有后妃不愿做凤凰的道理?更何况一个被大王赐了名的贱人……”昨日她虽未亲见,可听着一众人传到她耳朵里,便气得她恨不得活剥妇好,“瞧着她面上不争,一个不留神却被她钻了空子!”

袅烟注视着明色道,“袅烟以为娘娘与其在此处心烦,却不如再去试探一番大王心意才好。”

“大王心意?”

“若是大王真的因为子妃受伤遇刺之事心下愧疚才会对子妃偏爱还好说些,若是其他的不知的原因,只怕我们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明色脑海中翻涌着昨夜在武丁怀中受尽风光的妇好那张脸,她便心结难平,转眸瞪着袅烟,“如何试探?”

原本缥缈如纱障的丝雨不知何时陡然大了起来,砸在殿外台阶上,伴着雷鸣作响惊人得很,袅烟道,“今日雨水大些,瑶池中水冰凉刺骨,娘娘不便亲试,或许可以叫蘅美人帮上这个忙。”

明色半扬身子,十分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木雕环形靠背上,目光轻蔑,嘴角挑着笑,“你倒是会挑人,选了个最不俗安稳的。”

“袅烟只想着蘅美人是娘娘身边的人。”袅烟说得细微周到,“二者,蘅美人与娘娘眉眼有些相似,却不及娘娘,若是蘅美人有了些进步一来定不会忘了娘娘恩惠,二来娘娘也可登阶而上,将之比落。”

外头的潮气隔着紧实木门透不过一丝一毫,氤氲着正厅的香炉便荡出阵阵甘香,甘松,苏合配以沉香,檀香,木香,夹了些许含苞骨朵的玫瑰瓣,细着嗅嗅,只觉鼻尖温润,似是温热的手抚着心尖凉意,一股舒心延绵全身。

明色执手将杯盏中温度刚刚好的茶水轻饮,魅惑眉眼半带意味睨着袅烟,“你倒是聪明,知晓若是本宫如愿以偿了,你在这后宫中的日子也好过些。”

袅烟怔了一瞬,悄然低眉回去,“娘娘睿智,袅烟别无所求,只盼娘娘得偿所愿了,可以帮奴婢寻一个人。”

明色手上的动作微顿,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哦?”

袅烟叩在地上,行了大礼,“奴婢的妹妹与奴婢走散了,如今就在这殷商王朝安阳城中,袅烟尽力辅助娘娘,只盼娘娘凤临天下之时,帮奴婢寻回亲人。”

明色凝着袅烟,嘴角含花流转,“终于吐露真心了。”

“奴婢将自己的贪心欲望尽数交托于娘娘面前,只求娘娘宽心信任。”

她这话不假,有一些小心思的人用起来总是给人感觉抓了小辫子,若是没有弱点没有渴求欲望的人,叫人如何放心?手上攥着把柄每用一次才会格外踏实,尤其是明色这样野心勃勃的人。

明色额首,放下手上的杯盏,“各取所需,如此甚好,本宫答应了,你起来吧。”

袅烟叩拜一番,“袅烟多谢娘娘。”

明色唤了一声“来人”,便从外边恭恭敬敬猫腰进来一个小阉人,朝明色行礼,“娘娘。”

“去请明鸿殿的蘅美人来。”

小阉人不敢抬头,喏喏问道,“回娘娘,外头雨势不小,是否现在去请?”

明色吟笑冷哼一声,语气尽显傲慢,“去请便是,就说本宫这里有好东西于她,届时她定会巴巴上赶着过来。”

小阉人身子贴着红木地,恭敬着“喏”了一声,便退出门外,一转身进了如瀑的雨帘。

外头的奴隶推拉门开关的一瞬,钻进来一阵湿气不小的凉风,明色不经意打个哆嗦,面上生出一抹凄凉色彩,“本宫的母亲便是这样一个瓢泼雨天离开的。”

袅烟将狐绒毛薄氅披在明色身上,轻轻道了一声,“娘娘,当心着凉。”

第四十六章 巫蛊(一)

滂沱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偶尔听到豆大的雨点溅落碧色桃叶,轻轻弹到窗门木阁上的动静,妇好站起身瞧着外头庭院里清爽利落,长廊小亭像是被整个擦洗了一番,仿若如同青鸾殿内的一尘不染一样,是神明为了迎接值得庆贺的大事故意而为之。

如意撩开层层珠帘走到妇好身后,恭敬福了福身,慈眉善目与她笑道,“幸得昨夜连着殿里的人提前打扫过一番,否然今日这样大的雨收拾起来怕是要坏事。”

昨夜宴会过后武丁便将侍寝口谕传到了青鸾殿,妇好心中沉郁着,便由着如意按照规矩净庭精室,妇好瞧着她佝着腰身用柳枝沾了蔷薇与玫瑰香露点点洒在温木地上,听她传道,“娘娘初次侍寝,这对女子来说是大事,柳枝寓意留之,香水洒落便是为了那美好春宵时刻,大王与娘娘香满帷帐。”

妇好复而回身注视着窗外雨景,伸手抚上窗棂,隔着幕帷触着天降雨水,冰凉如雪仅是一瞬便凉透了指尖,她淡淡道了一句,“伴着雨水与香露的时刻,香霄随风而逝,又能留多久呢?”

她的夫君不是寻常男子,他是九五之尊神龙天子,身边莺莺燕燕女子一生都不会断绝,嫁与武丁入住殷商后宫的女子必须要明白的一点。

如意仍是平淡着,语气中似是含着笑意,“娘娘您还年轻,等您到了老奴这个年纪才会明白,纵然韶华易逝人心不定,可有些美好之事留足余生细细品味也算是圆满,您又如何得知无暇无缺的漫长人生比这稍纵即逝的雨露香味更只觉眷恋呢?”

妇好目光黯淡,桃花眼中没半点好看气色,心中惴惴着今晚与武丁的“大事”。

突然,阿蛮从外边进来,湿了一身的雨水尽管小心谨慎着还是滴在了光洁温木地板上,破坏了一地的香馨整洁,她愣了一下,赶紧退回殿外檐下朝里头道,“娘娘,胥妃说,姜妃昨夜梦魇,抽搐哆嗦,问要不要,探望。”

妇好走到正厅将她一把拉进来,接过甄意从后边递上来的巾帕给她擦脸。

阿蛮喜欢在殿外边或者庭院里走动,如今这么大的雨也谨慎外边动静,高束的头发都湿透了,青丝凝成一撮一撮的,衣裳也紧紧贴着身子,妇好微愠,“外边这么大的雨进来就进来罢,怎么还要退出去?自己身子就这样不当心吗?”

阿蛮偷偷瞧了一眼妇好身后的如意又看了看自己脚下弄脏了地面的水渍,妇好才反应过来,如意这般精心为她准备了一地,阿蛮自然是不想破坏,妇好心生愧疚转身便对上如意的目光,那双眼睛犹如空山上幽静的远山重峦,静怡安稳带着难以打破的平和,屹立千万年历经沧海桑田。

如意率先开口,韶华不再的脸上满是安详慈善,“无妨,这些老奴再做准备便是了,方才甄意样子急,还是先容她讲完罢,别误了大事。”

阿蛮也不再客气了,便对妇好道,“娘娘,胥妃派人,过来问,在我们,门口。”

阿蛮是部落族人,语言说话方面与殷商有异,磕磕绊绊的还有些不利索,幸好妇好听得懂,便与甄意道,“甄意,替我拿上大氅,我要过去看看。”

甄意将大氅从里边抱出来披在妇好身上,面露难色,还有些劝阻,“娘娘,外头这么大的雨,不如等雨小一点再过去,您腿上寒疾刚好些,别耽误了今晚……”

“莞姐姐都过去了表示姜妃妹妹病得不轻,哪能因着这雨水耽误。”妇好故意没让她把后边的话讲完,出去也好免得光在这屋里心中愁闷,便望着甄意轻叹一口气,“让我出去透透气罢。”

甄意道,“那甄意陪着娘娘一同去,让阿蛮留下换了湿衣服。”

阿蛮不开心,“阿蛮去。”

甄意叉腰刚要教训她一顿,便被妇好止住了,“甄意,你留着帮如意收拾一下地上,我和阿蛮早些回来就是了。”她朝甄意微微点点头,叫她放心。

甄意只得“喏”了一声,“路上注意滑。”便拍了拍阿蛮肩头,“好好照顾娘娘。”

阿蛮目光澄明着,狠狠点头,“恩。”

妇好转身便跟着阿蛮撑伞走进雨中,风将雨水吹斜浸湿了底裙丝履,冰凉感从脚下一涌而上,刚出了殿门下半身便已然湿透了,阿蛮扶着妇好乘上胥莞遣来的骄撵,一行人便匆匆进了雨幕中。

穿过宫道朱墙,为走近路便从瑶园中间直接传过去,路过瑶池水,见着池水周边草地绿意葱葱,豆大的雨点砸在草泥里,成了一个个小泥坑,污泥肆虐搅乱了清澈绿色之美。

一路上妇好紧皱眉头,这样大的雨连胥莞都惊动了,想来姜如笙确实病得不轻,那娇弱的身子一看便是个不禁风的,胥莞一向重情,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她与姜如笙无甚交集,却也不想胥莞一个人着急。

这样想着,便从瑶园另一边出来,朝东走了一道街,转弯见到了未央殿,未央殿离着后宫草药阁近,他们到的时候正见对面不少草药师由阉人撑着伞紧赶慢赶朝未央殿走过去,眉宇间各个神色匆匆更是加深了妇好的猜想,心中也便沉沉担心起来。

落了骄撵便与阿蛮踏着一地碎水进了未央殿。

第四十七章 巫蛊(二)

门口跪身的奴隶与她问好,“子妃娘娘。”便将门从两侧拉开,妇好将身上的大氅从外边脱了递到阿蛮手上便径直走进去。

刚分了殿宇之时她曾去望玥殿见过胥莞,望玥殿曾是先王后妃文氏的住殿,文氏是个喜好文房书画的笔墨女子,那望玥殿虽装点了一些武丁赏赐的稀罕物件,仍满是笔墨气息,像是融进了整个望玥殿一般,渗进了空气里,好在胥莞也是个善文的诗书女子,那一抹浅淡的书笔香墨叫她心仪,便也没再改什么,自然融入进了望玥殿。

而这,是她第一次来未央殿,原木色地板上铺满着浅青色的绒毯,四处盆栽花卉如是另一个小瑶园,房间里满是清新气味,不闻香薰便是这清冽的花草凝着淡淡甘甜,沁人心脾,若不是这样的雨天更会鲜艳亮丽叫人眼前一亮。

妇好从未见过这样的宫殿,满目绿意似是将整个春季悉数搬进来,虽刚刚初夏时分却可预见盛夏美景。

下人们面色匆忙着进进出出,妇好便朝前头走了两步越过正厅前的屏风,见着正在后边榻上坐着的胥莞,便问过去,“发生何事?”

胥莞一见妇好,便起身将她拉着,见她下半身湿着,面上微怒,“我派人过去的时候外头的雨还没这样大,你遇上这样大的雨怎么还敢来?手上这样凉,你腿上的伤都好利索了?”转身招呼丫头吟雀,“吟雀快去拿些帕子来。”

妇好见她精致眉头淡蹙着,虽是关心责骂,却还有些愧疚心思在里头,她便笑笑,“莞姐姐,我既然已经来了,你也不用再自己伤神,快与我说说姜妃妹妹如何情况?”

一个水灵的丫头从卧房里走出来,对妇好福了福身,便对胥莞道,“胥妃娘娘,我家娘娘还是不大好。”

她这样说了一声,似是有泪溢出来,听着声音呜咽着。

胥莞叹口气接过吟雀递上来的帕子替妇好轻拭发髻雨水,便叹了口气与那丫头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说罢她牵着妇好的手,朝卧房里边走去,姜家陪侍的侍女美人们都在一旁侍候着,不大的卧房挤得严实,见着胥莞与妇好便纷纷低头让出一条路来,滴水观音大着枝叶掩映床榻,透过这重重绿意,妇好见着了床榻上的姜如笙。

昨日宴台庆典之上,就听闻胥莞说道姜如笙身子不好,没去天地章泽宴台,今日一见果真是叫人心疼,原就娇弱的身子瘦得愈发不像样子,双眸紧闭着,一张被汗水咽湿了的脸苍白如雪,不时浑身打了激灵,汗珠子便越发淌落,伸在锦被外头供塌下一众草药医师号脉的手腕上青浅的脉络隔着薄纸一样的皮肤透露着,妇好心中叹着,才短短时日不见她竟病弱成了这幅模样。

妇好坐到榻前,轻轻握起姜如笙的手,她不敢用力担心多一些力道便会将这纸片一样的人折碎,轻轻唤了声,“姜妹妹,姜妹妹。”

肩上被胥莞轻轻触了一下,妇好回头看她,见到胥莞深沉着眉对她摇头,“若是能叫醒,也不至于把整个草药阁的医师都搬到未央殿来。”

妇好心头揪着,“姜妹妹这到底是怎么了?”

“百草那丫头是姜妃身边的侍夜丫头,听她说昨天半夜里姜妃梦靥了,说了些‘别杀我’之类吓人的话,便一直浑身冒冷汗打哆嗦,草药师也瞧过了,均不清楚为何她如今还不清醒,若是再这样下去她一直陷着梦靥里,就算是饿也会活活饿死。”胥莞说着,没有便又深深重起来,“想着派人报大王,可即使人来了又能如何呢?这样大的雨再出了什么事端,岂不是火上浇油?”

妇好不悦,目光扫过榻下皆低眉摇头的草药师,皱起眉头,“便要这样叫她难受等着吗?”她猛然想起什么,便大步朝外边走去,站在正厅门前招呼阿蛮,“阿蛮,婆婆可曾教过你巫蛊之术?”

之前空山上曾有士兵也有过梦魇,幸得婆婆看出是中了巫蛊,才做法将他救过来,如今姜如笙症状更是严重些,殷商的贞人祭祀又只为商王武丁做法,想起婆婆临终前与她说的那番话,她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阿蛮。

阿蛮瞧着她,点了点头,“会。”

她定神瞧了阿蛮一眼,便将她一把拉到卧房,冷声命令无关的人均数散开,侍女医师散到正厅,妇好将阿蛮带到榻前,朝跟过来的胥莞轻轻掩了声音,“莞姐姐,你且先看着别叫旁人进来,晚些时候我与你说。”

胥莞瞧着她,点点头。

阿蛮翻看了姜如笙紧闭的眼睑,面上沉下去,朝妇好看了一眼,“娘娘,严重。”

妇好沉着,“能救吗?”

阿蛮犹豫半晌点点头,“阿蛮试试。”

妇好点点头便从外边喊来刚刚在她与胥莞前头流眼泪的丫头百草,“你去找一些干木头来,越快越好。”

百草红着眼圈,“喏。”便急匆匆跑到雨帘中去。

卧房里阿蛮已经开始做法,绕着姜如笙床榻四周念着咒文,妇好不懂这些便拉着胥莞在角落中瞧着,“阿嫮,这是驱蛊吗?”

妇好点点头,“恩,草药师瞧不出巫术,阿蛮可以。”

床榻那边仍是呜咽着,百草抱着一堆干木进来,子嫮借了芙蓉花型青铜烛台架上的灯火将一堆干木燃在榻前,并命百草将烛光均数熄灭,外头大雨倾盆更映衬的屋子里黑压阴窒,阿蛮盘腿坐在火堆前,红光扑面映着她的眉眼,红彤彤一片更显得四周黑暗,似是有见不到的东西漂浮盘旋,阿蛮嘴中念着咒文,犹如梵音在卧房四处回荡响彻,声音时大时小,时重时缓似是在尽力做周旋。

胥莞没见过这阵势,脸上吓得变了颜色,大气不敢出一口,妇好便拉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道,“无妨,莞姐姐莫要害怕,想来是有人利用休息站姜妃妹妹遇险那一晚,给她做了梦蛊,姜妃妹妹受了惊吓才被困在梦中出不来,阿蛮一定有办法,莞姐姐稍安勿躁。”

胥莞脸上皆是震怒,“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胆敢谋害王妃?”

妇好脸上泛起淡淡笑纹,语气平静了些,“莞姐姐不是说这后宫中向来不缺胆大的人吗?”

胥莞在暗处看了妇好一眼,目光微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八章 暂避

傍晚时分,外边的雨敛了气焰渐渐平缓下来,阿蛮做法过程中姜如笙醒来过一次,只睁一眼便又沉沉睡去,不再梦靥不再抽搐,亦不再冷汗流个不止,榻前木火化为灰烬剩下灰白色的粉末,阿蛮睁开眼睛,与妇好道,“娘娘,可以了。”

草药医师均为姜如笙号脉,才连连点头与胥莞道,“胥妃娘娘,姜妃娘娘已无大碍,臣去开些安神滋补的方子,等姜妃娘娘醒来服下,好生休息便可。”

胥莞点头,叫百草跟着医师前去拿药方,转身便差人将姜如笙的情况告知武丁,这些琐事办干净,才总算安心下来,下人都被她吩咐出去做事了,偌大的厅室只剩下她与妇好,还有床榻上缠绵不绝的姜如笙,眼下她望着外头渐沉天色,雨不知何时停了,清冽的风带着雨后清凉吹得人瑟瑟发抖,她道,“阿嫮以为是谁?”

妇好道,“我自然知道莞姐姐心中所想之人。”

胥莞并未回身,仍是背对着她,“昨夜天地章泽宴台上她醉了酒,后来做了什么事,又如何叫人知晓,就算不是她,当日毒杀茯苓的人与今日之事都与她脱不了干系。”末了,自己喃喃一句,“为何是姜妃?如何是姜妃?”

妇好心中澄明自然知晓胥莞在言语什么,是啊,如何是身子孱弱的姜如笙,此时此刻应该受到威胁的不应该是她妇好吗?又或许这仅仅是拿着一条人命在与她做下马威?

雨后黄昏橙黄天际,彩霞织就锦缎铺天盖地映着落日余晖,眼见月色将至,她还有“正事”要做呢,她将香洗沐浴,将自己献给大王。

心下脚底平生出一抹凉意,刺着后脊柱凉得难受,她站定了身子与胥莞道,“莞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今日累了一天,快点回去歇息吧。”

胥莞转身对着她,面上早已泪如雨下,精致远山眉紧紧蹙着,“阿嫮,为何我有些怕了?”

妇好胸口顿时哽住一块,呼吸停了一瞬,心头敲着鼓声,面上镇定着,可心中恍若一个兵败落逃的残兵,她该如何宽慰胥莞?又该如何宽慰自己?

今后日子那样缠绵雍长,若是如今便这样怕了,以后岁月该如何自处?她是将门之后意志力中便没有败字,可这突如其来的压迫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紧紧罩住,丝丝密密间越收越紧她只觉呼吸困难,胸口里堵着一团,心绪郁结难平,说不出一个字。

吟雀从外头进来,道,“娘娘,大王与夫人现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妇好定了定神,“莞姐姐,我先回去,如今不能让大王在此时见着我,今日时间仓促我们也不便多说,还望莞姐姐千万小心谨慎,珍重。”

胥莞也知晓妇好耽搁了半日,也实在不便久留,只得含泪望着她,紧了紧两人相握的手,与她点点头。

说罢,妇好便携着阿蛮出了未央殿,乘着骄撵按原路返回去。

青鸾殿中如意与甄意带着一众下人在就在殿前等了,深蓝色天幕铺天盖地涂抹天际最后一角橙明昏色之时,夜空闪出第一颗明星,妇好的骄撵也就到了青鸾殿。

一下骄,甄意语气有些焦急,“娘娘,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着便将她从骄撵上扶下来,看着她裙底的泥点与如意道,“如意,现在还来得及吗?”

如意不像甄意那样慌乱,“你先把娘娘扶进去,伺候娘娘沐浴更衣。”

甄意连着点头,妇好心里五味杂陈,乱得很,便由着她们把自己被她拖进了殿内,如意有条不紊地吩咐下人们准备迎接圣驾。

偌大的净水池袅着温热的水雾,明澈水池中铺满了火红如血的玫瑰花瓣,点了些许香精蒸腾出香气扑鼻,似是只身站在玫瑰园中,甄意为她更衣,扶着她缓缓进了池水,温热的水流淌过身体,被雨水冰了一个下午的寒意缓缓升腾出余力,不一会儿便被暖意消耗殆尽,妇好闭着眼睛,却觉不出半点舒服。

青鸾殿整修之时便有专门贞算天地风水的司命指点过,青鸾殿旺火衰木,养些灿烂的花木才可调平衡,因着这庭院中满是新生草木,一片郁郁葱葱,长亭蜿蜒着西域蔷薇生得最快,晚些时候怕是要与桃树灼灼争光辉了。

如今这满池为她调和平衡的花瓣却让她再次想起姜如笙的未央殿,随时扑面绿意生机勃勃,却总是有一团黑气笼罩,生活得胆战心惊,妇好不禁打了冷战,便顺着温意将头缓缓淹进了水池中,青丝飘荡在水面上,身子轻轻悬着,不呼吸的感觉竟叫她觉得分外踏实。

如意收拾好了外头的准备工作,便跪坐在净水池边,慈祥的眼睛看着妇好将头潜到水里,便笑了笑道,“娘娘,今日外边发生了一些事,您若是心有郁结不妨和老奴说一说。”

水雾氤氲中,妇好将头从水下探出来,青丝打湿紧紧贴着脸颊,犹如一条深海中迷路的美人鱼姬,隔着水雾她看向如意,“如意,你在宫中多年,昔日服侍过得王妃可曾被害过?”

如意低眉笑得和蔼,声线平和一如汪洋无尽的大海,听不到一丝波澜,“娘娘,这里是殷商后宫,若说有谁没被害过,那她便不算是后宫中的女人。”

小到奴隶丫头,大到王妃王后,皆倾身于这熔炉之中,谁又逃得过汹汹烈火,不染纤尘呢?

妇好微蹙眉宇,“难道不能任由着自生自灭,非要入这浑浊?无可避吗?”

如意摇摇头,“娘娘,避无可避,但您可以考虑暂避。”

暂时,回避。

第四十九章 落水

入夜,一日的滂沱大雨将天际夜空洗得通透明澈,墨色天幕下万千繁星散出银色光芒,交织成璀璨星河,有微凉夜风吹过树梢,惊得枝丫树叶簌簌作响,终有一片梧桐叶子经不住这样的苦楚折磨从枝丫上飘落而下,刚一触地便被掌宫灯的小阉人狠狠踩在脚底下,接着又是几脚直到队伍从它身上浩荡而过之后,它早已被踩进泥泞之中,满身污垢犹如地狱深渊,落红成泥在这里只能被践踏。

君临仪仗是从未央殿一路出来的,武丁与姒洛一同前往,去时满殿的侍女已经散尽,只剩下胥莞留着照拂,草药师向武丁与姒洛如实禀报姜如笙的病情,“之前诊脉尚不得知缘由,而后发觉姜妃得的是梦魇病症。”

姒洛脸上仍是淡漠着,额间青筋却猛地一跳,这一下连着额头,眉头便不自觉皱起来。

武丁冷冽挑眉,“梦魇是巫术,怎会是病症?”

草药师当时被胥莞与妇好从卧房中赶到了正厅,并不曾见到他们是如何诊治的,如今武丁询问他却实在不知如何作答,脸上有些为难,“这……”

胥莞携吟雀从外头将草药师开的药汤端进来,顺势便接上了草药师的后话,“回大王,妾身当时见姜妃妹妹如此难受,便唤了子妃妹妹过来,天命庇佑她身边竟恰好有个懂巫蛊的丫头,臣妾一时心急便让她与姜妃做法,这才没耽误。”

姒洛淡笑,“真是多亏了子妃,如若不然这等阴毒的巫蛊术定然会蚕食姜妃这娇弱的花。”

武丁冷哼一声,嘴角挽起冰霜笑意,“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寡人的后宫动用巫蛊。”

一直静静立在姜如笙床榻旁边伺候的百草猛地匐跪在武丁与姒洛前边,呜咽着眼泪哭得分外伤心,“娘娘自从进了未央殿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昨夜突发梦魇,奴婢听闻娘娘曾在入宫的路上险些歹人被毒杀,如今又经历这一番波折,本就羸弱不堪的身子如何受得了这接二连三的折磨,奴婢恳请大王王后为我家娘娘做主。”

姒洛道,“是个忠心的丫头,你起来吧,好生伺候你家娘娘,本宫与大王也不会置身事外。”说罢,便望了一眼窗棂外头的夜色,无尽湛蓝卷着墨汁色叫这夜里分外凄冷,她小心在武丁耳边提醒了一句,“大王,时候不早了,莫叫子妃久等才好。”

武丁好似醍醐灌顶一般猛然想到什么,方才冷冽黯凝的眉宇瞬间舒缓开来,丹凤眼微微流转出万千光彩,嘴角浅笑生花,镂空芙蓉花铜灯柱上洒下晕晕暖光,那温柔的光在武丁脸上流淌,温着君子淡淡思绪。

旁人未曾注意到,却被姒洛尽数收进眼底。

武丁侧身与她行礼道,“那此处就有劳夫人费心了。”

姒洛淡笑,“好。”

说罢,武丁便在满殿的恭送声中大步走出未央殿。

繁星如许,月色半掩枝头恰上新月时分,武丁忍不住眉眼荡漾道,“明月半弯,竟羞涩着不肯以完整容貌面君吗?”

海阳看出了他的好心情,讪讪附和着,“半掩月色仿佛更得大王心呐。”

武丁朗声大笑,“寡人确实中意许久了。”

若不是胥莞命人传来姜如笙九死一生,他也懒得亲自过来瞧一瞧,平常也就罢了,偏是今日他等盼着日落时分,等盼着佳人于侧,只忍不住叫这等事坏了好心情,好在姜如笙并无大碍,便由着姒洛照料,天威步履匆匆间耳畔只想起王后方才与他言,“莫叫子妃久等才好。”

武丁暗自哑然一笑,这情景分明便是他久等了。

海阳瞧着身前长身挺拔的大王,龙袍加身于堂,威凛战场如虎,可这情感上却仍是个孩子,心下不觉涌上一抹涩涩苦楚,不知如何平复,便特意选了直穿瑶园这条近路,也算是他这个常侍对年轻皇帝的一点绵薄安慰吧。

这样叹着,不觉夜色深重微风愈发凉透起来。

瑶园蔓延着一路青石板砖,两侧花园被强雨打得泥泞,宫人还没来得及修整一番,只余得一片狼藉,刺耳的破水声传来打破了一路静谧安然,武丁皱眉,“什么声音?”

海阳四处探了一番,回禀道,“大王,像是瑶池那里的动静。”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丫头匆匆忙忙跑来,慌乱跪在武丁前头,“大王,我家娘娘不慎落水了,娘娘她不识水性,求大王救救我家娘娘。”

武丁眼神询问海阳,后者便恭敬道,“大王,这是明鸿殿蘅美人身边的丫头红缨。”说罢,便差了身边两个会水的小阉人跟着红缨往瑶池赶过去。

武丁沉着脸色跟过去一探究竟,远远便见得月色泼洒瑶池水波粼粼的银光水面上扑腾着一个白纱薄衣的女子,衣裙在水面上飘成一朵肆意盛放的花,在水波中与身形一同若隐若现,青丝随着水波飘荡,武丁只看了一眼便挽起一丝冷笑,这样浸在水中头上明艳耀眼一般隆重的头饰连同面上妆容皆完好着,自然不是常人以为的不会水。

不过是今夜知道他要经过此处才不会水罢了。

阉人将她从水上救出来,蘅庭侧身坐在池水旁,因着冰冷池水,面上冻得有些发白,一身轻薄素白蝉衣被水打湿紧紧裹着身子,玲珑有致的身形便映着月光若隐若现,似是散发着无声的邀请,她美目噬泪,半掩唇,“幸得大王在此,否然臣妾定是要淹死在这。”

武丁面上薄凉噬笑,声音犹如寒光月色清冷萧瑟,“蘅美人有心了,夜色微凉竟穿着这样单薄的衣衫抱着一丝侥幸与寡人相遇,若是寡人今日没从此路走过,那美人香消玉损于这水池中,实在是寡人没福。”

冷冽的眼风射向海阳,吓得他慌乱跪地,“大王,奴才只是担心未央殿的事耽搁了大王,实在不曾想竟会在此地遇上蘅美人落水,请大王明察。”

这自然是蘅庭一早便设计好的,姜如笙若是梦魇没逃过便死了,今晚武丁与妇好的事便只得作罢,若是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那武丁因着大王身份也应该过去探望,时间晚了,海阳自然会选了这条路,她千算万算,不过是没算到武丁见着她这般楚楚动人却全然无心理会,这样狠厉责备足见他是重视今晚,重视妇好的。

蘅庭脸上一瞬惨白,红玛瑙金饰璎珞垂在姣好面容两侧,映不出半分血色。

第五十章 禁闭

凉风习习吹得人毛骨悚然,武丁负手长身而立,海阳匐跪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喊道,“请大王明察。”

海阳是老常侍了,面上老了些许,却正值壮年,那一声底气十足的冤屈叫武丁心头明澈,便侧目睨着地上的蘅庭,薄唇轻启射出冷冽的刀风,一片一片刮破蘅庭的伪装,“想来也不必劳烦夫人查未央殿的巫蛊之术了。”

蘅庭身子猛然一抖,全身僵得似是刚从冰雪中捞出来。

武丁见状,冷然一笑,丹凤眼半眯着危险的光芒,“不曾想蘅美人竟这般聪明,明了巫蛊,善查人心,利用姜妃早已为寡人铺好了在此地经过的路,不惜生生受冻与寡人偶遇,这一出精彩的戏码,寡人看得实在淋漓,不知蘅美人可有后戏?”

蘅庭慌了,这均不在她的计算之中,她不过是明色叫来试探武丁的,偏偏摊上姜妃中蛊一事,若是果真摊上这等罪名只怕难逃一死,想着毛骨悚然,便凄凄落下眼泪来,“大王冤枉臣妾了,臣妾不过是羡慕子妃娘娘可以第一个得到大王承宠,才在这里设计献媚,若是因此便被大王怀疑是暗算下蛊于姜妃娘娘的人,那臣妾还不如溺死在这瑶池中。”

说罢,便起身往瑶池里边跳,武丁心下厌烦,便命令左右拦住她,眉宇十分冷酷,“你若是以为以死相抗便可减轻自己嫌疑罪孽,寡人便赐死成全你。”

蘅庭心头猛颤,事情如何会演变成这般,心下实在冤枉,“大王,如何以为臣妾下得了巫蛊?”

武丁冷哼轻笑满眼皆是轻蔑,冷冽的眉头轻挑,“疑点重重,昨夜宴会妃位以下皆不得入宴,寡人问你昨夜你在何处?”

蘅庭自然安排妥当,道,“臣妾昨夜就在明鸿殿,有臣妾丫头红缨作证。”

武丁冷笑,“那好,寡人便遣调明鸿殿一众侍卫,却查看所有出入明鸿殿的人,若是有侍卫擅离职守而无所发现,那便更值得深究。”

蘅庭心头一凛,头顶似是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尖刀,明明她没有做,可若是横生变故叫她背了这黑锅岂不是万死境地!

武丁不留余地继而发问,“今日大雨,未央殿的事寡人也是雨后才听闻,不知蘅美人是何时得知?守在榻前的都是姜家的侍女,你是明家美人,又是谁告知于你?”

蘅庭有些慌乱,“是外头传来的消息,臣妾不知是谁传来的。”

武丁哼笑一声,“明鸿殿与未央殿相隔甚远,哪里来的人竟冒着雨在明鸿殿门前传消息?难不成你竟敢派人监视姜妃不成?这些琐事件件桩桩联系着的为何皆是你而不是旁的人,美人以为寡人找不到蛛丝马迹吗?”

蘅庭防线崩溃,满眼恐惧,一身委屈无处倾诉只哭得梨花带雨“大王,妾身没有做,妾身真的没有做。”

武丁冷眼点头,满面皆是寒冰一般,“好,来人,将蘅美人禁闭明鸿殿,没寡人旨意不得任何人进出。”他微微弯下挺拔的腰身,面带寒笑,“只得等寡人何时查清你做了与否,再还美人自由了,这段时间美人且在明鸿殿好好休息,这样凉的夜色冻坏了身子,今后如何承宠,又如何获得寡人垂怜。”

左右侍从将蘅庭架出瑶园,凄厉惨然的哭声回荡在瑶池之中,武丁面上微愠瞧着月上高枝,心头气愤恼火。

海阳仍是跪匐在地上,问道,“大王,仍否摆驾青鸾殿?”

武丁眉眼威凛,月光映照下似是染上了初冬寒霜,丹凤眼隐出一抹执拗,咬牙狠狠道,“为何不去?”

他偏偏要去,不过是帝王宠幸一个女子,竟被这许多事情缠着没法动弹,今夜不管发生何事,着青鸾殿的路他都要一步一步踏过去。

君临仪仗迎着姣好月光镀上一层银闪闪的光辉,不一会儿便隐匿在丛木之中,不见神尾。

星月跟在姒洛身后从常青灌木后边出来,她们从未央殿出来,便直接进了瑶园,原想着借着难得明媚月色好好瞧一瞧这个依照御园而建的园子夜色如何,却不想竟将武丁怒斥蘅庭的情景看下来。

星月面上不解,堂堂夫人这样悄然躲着实在不妥,“夫人,您方才为何不直接出面?”

姒洛浅淡笑了,“星月,你以为姜妃之事果真是蘅美人所为吗?”

星月道,“方才大王所讲不尽是此意吗?若非蘅美人所为,大王何至于为难至此?”

姒洛望了眼月色,清冷光辉映着无双眉眼,道,“那是大王生气了,在与她发脾气罢了,她是否是下蛊之人无足轻重,大王说她有嫌疑,那她就是没有嫌疑也要生了嫌疑。”

星月眉上绕着云雾,听得不知何处,“星月愚钝,请夫人明示。”

姒洛道,“方才你问我为何不出面,若是我出面也如蘅美人一般耽搁了大王去青鸾殿,你以为凤栖殿便不会被禁闭吗?”

星月醍醐灌顶瞬间清明,随即大惊,“大王怎可意气用事?”

刚说完便听得前头姒洛如银铃般吟笑,“蘅美人一无家世背景,二无大王恩宠,即便是大王当场赐死,也只得是她背着谋害姜妃的罪名而死,一条轻飘飘的人命而已,如何算是意气用事?”

武丁登基以来就是依着杀伐决断才征战平定了四方,换得殷商如今安宁,冷冽性子的男子早已见得多了血腥,如何会去在意一个扰了心情的女人。

星月道,“大王如此怕麻烦,为何不直接当场赐死呢?”

姒洛回眸,似是惊艳得百花怒放,“如此良辰美景,染上血色,何来浪漫?”

第五十一章 侍寝

温木地板上沾着点点香露,正厅的门大敞着,夜风卷动满庭轻薄如雾的轻纱幔帐,轻抹出醉生梦死的意味。

外头的丫头齐齐福身,柔柔轻唤,“大王。”

似是藤蔓生了魂一般齐齐攀涌到心头,武丁只身走进正厅,火红纱帐轻拂脸颊带着淡淡玫瑰香气,方才外头的烦事瞬间便九霄以外,心下燃着一团热火,莫名竟叫他心跳得有些快,身后的门从外头合上,风乍停,纱帐缓缓垂落,他便见得隐约红光中长发如瀑的倩影。

武丁嘴角咧开邪气笑意,眼中不觉染上一丝轻柔便朝那抹人影走去。

妇好着一身灼红色春波素然纱衣,半隐半现的身姿遮在衣料中,浑身犹如罩着一层淡淡的红雾,朦胧可见皓白如雪的身子,卓然红色只有裙尾金纹蜀绣着妖艳盛放的蔷薇花,枝叶绣以金丝线,几朵蔷薇花便是金箔装点而成尽数放置于上,巧夺天工,远远看着总叫人误以为是真的开在了长尾裙摆上,三千青丝顺着后背淌下,一条长余数丈的金珠缎条坠以鎏金镂空精雕红玛瑙珠贴着青丝从头顶垂落,武丁走了几步弯腰捡起金珠缎条尾端坠着的镶金边水滴形红宝石,眼底含笑,“爱妃等寡人许久了。”

说罢便将缎条轻轻一抻,红纱外衣便从妇好肩头轻轻滑落,肌肤盈透如雪带着淡淡暗香扑面而来,武丁心头一滞,竟默了半晌才轻轻出一口气,复而挽唇勾笑,笑得十分邪魅,“爱妃若是害羞了,那寡人可以主动些。”

妇好背对着武丁,心头如击鼓一般不得安宁,颤颤地呼吸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愈来愈近她心中忐忑便越来远大,左手被武丁从后边牵住,她尚来不及反应身子便被一扯原地转了个圈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清冽的味道在鼻尖翻涌着,妇好仿佛听见一声一声雷鸣般的心跳声。

武丁一手抚摸着她身后的长发,将头埋在她颈间暗笑,“听到了吗?寡人也有些紧张。”

他们靠得这样近,武丁的鼻息扑在妇好肩头灼热如同火烧一般,妇好却如同雷击一般僵着身子,不敢乱动,蓦然间脖颈传来薄凉的一点,接着便热得吓人,妇好感受着武丁在她脖颈间温存的亲吻,身子被他半推半就着朝后边退一直退到床榻上,便被欺身压着,动弹不得。

武丁将头从她脖间移开,眉眼如水却有了些许荡漾,他轻轻道,“好美。”

就这一声原本朗然的嗓音便沙哑得不行。

妇好心头激荡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不似他那般微动,却有些懵懂,武丁浅笑伸手将她的眼睛盖住,大手遮住了她的眉眼秀鼻,“暗洞中的爱妃可不是今日这般如同受了惊的小兔子,你害怕寡人吗?”

妇好见不到武丁满眼火烧的眸子,才敢说话,“大王,妾身不敢侍寝。”

半晌,耳边传来微带薄凉的声音,“如何不敢?”

“妾身今日去未央殿瞧了姜妃。”

武丁道,“寡人知道。”

“姜妃妹妹身子本就羸弱,却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一而再再而三受这陷害,妾身只是害怕大王这份没由来的恩宠让臣妾无福消受。”

武丁微顿,“寡人的爱妃巫蛊之术都不曾害怕,却将寡人的宠爱视作猛水野兽吗?”

“大王知道臣妾出身武将之门,身上有些功夫,可这些功夫在后宫施展不开,倒是如同大王凯旋路上遇到刺客时一般,招架不住,妾身胆怯不已,是个好静的性子,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叫暗处的人虎视眈眈。”

武丁语气微愠,手上的温度渐渐凉透下来,“当日暗洞你与寡人说寡人是天子,却如今以为寡人就连自己的宠妃都护不住吗?”

“妾身只不想为大王添麻烦,这头一份的恩宠大王还是留给别人吧。”

武丁带着满腔的热情而来却被这样一盆冷水浇了个彻底,心头自然不悦,“爱妃就不怕寡人生气吗?”

“妾身求大王不要生气。”

武丁一手还与妇好的左手十指相扣摁在床榻锦被上,火红的团福祥云锦被喜上眉梢晕着一片温馨和睦,被压在身下的人却无甚火热,武丁不免摇头一笑,有些无奈,“爱妃曾说要将暗洞中的羞辱千倍百倍还到寡人身上,便是如今这种做法吗?”

“当时暗洞中妾身不知大王身份,任性刁蛮了些,如今却未曾敢做对大王不敬之事,何来敢羞辱大王一说。”

武丁邪肆一笑,“如今寡人欲火焚身,爱妃却要将寡人撵出去,叫外头的人和后宫的人全都看寡人的笑话,他日传到殷商整个天下都将拿寡人之事做酒后闲谈,这不是羞辱寡人,爱妃作何解释?”

妇好脸颊猛然微红,“妾身……妾身只是……”

眼前的手往下边轻轻一动,嘴巴便被武丁盖住,明眸盯着武丁一脸的无可奈何。

他摇摇头,眸中并不见怒意,却半带哀求神态与她道,“今日爱妃可否莫要将寡人赶出去,外边夜风如许凉意如刀,爱妃却不担心寡人伤了身体吗?”

说罢一手将她身下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将她拦腰抱起放平在床榻上,与她道,“寡人珍惜爱妃心意,也不想勉强,今夜寡人匆匆而来,便拥着爱妃一夜好好睡一觉,可否?”

“妾身何德何能,竟叫大王如此厚待?”

武丁眉眼闪过一丝算计,眉头轻挑邪笑着与她道,“寡人钟情于你,自然不想你委屈,便会等着爱妃亲自来找寡人,才好真正结为夫妻。”

妇好无言,便见他自己褪了衣衫拥着她沉沉睡去,与她交颈而卧的男子睡颜沉静,却并不熟悉,耳边荡着陌生清浅呼吸声,妇好一夜无眠。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与她一般不能寐。

不久发觉天色破晓。

第五十二章 求见

翌日,晴空一片,一大早胥莞便带着吟雀从外头匆匆进来,一进门便将妇好身边的下人都散出去,偌大的宫殿只余她们二人。

妇好见她神色匆匆着,心头不解,便问道,“莞姐姐,怎么了?”

胥莞眉头锁着结,上下瞧了瞧妇好才暗暗问道,“昨夜怎么回事?一大早便从浣洗阁那边传来,说从你殿里头带出去的布料不见红,整个后宫便传着昨夜大王并未宠幸你,说是……”

妇好瞧着她,面上似是有些笑意,“说是如何?说是大王悔了不曾宠幸与我,还是我本非完璧之身,将脏水污言尽数倒到我的头上。”

胥莞便急着拉她的手,“那究竟如何啊?他们这样传着我自然不信,才过来当面问你。”

妇好将昨夜之事与胥莞轻描淡写着道出来,“昨夜是我不愿侍寝,大王也未曾为难我,只说等我何时愿意他才不勉强。”

胥莞半晌不出声,杏眼瞪得大开,满脸错愕,“当真未曾为难于你?”

“如今我可不是好好在这儿。”

胥莞沉下心来,口气中仍有震惊余味,“你可知昨夜大王在来你这里之前,以谋害姜妃的罪名将明妃身边的侍女蘅美人禁闭在了明鸿殿,我本以为大王带着满腹怒气过来,你会不小心生事端,却不想竟是直接……”杏眼瞧了瞧外头没什么动静才愈发压低声音道,“你竟敢与大王直言。”

妇好才后知后觉昨夜的山雨欲来,心中不免有些余悸,“我也原以为大王会生气,却不料他只说等我愿意,回想起姜妃妹妹被人害成那般,谁又愿意做出头的鸟,做众人的箭靶子,倒是那蘅美人果真是陷害姜妃的凶手吗?”

胥莞面上沉了几分,随即摇摇头,“大王叫夫人彻查此事,现如今里边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我也不知晓究竟如何,不过那明妃格外关心此事,听闻她现下正在槃玖殿等着求见大王,想来必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倘若奸人果真是她们,那休息站是姜妃差点被毒害也算能有个交代,待此事平息,今后姜妃妹妹也好养好身子,再不必受这般折磨。”

胥莞终于安了心在她旁边坐下,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吧。”

槃玖殿庭院里种了些落雨海棠,因着还没到盛夏时节,便只是满树的绿叶葱郁,阶下石板路上点缀着些淡色鹅卵石,走着有些膈脚却并不妨碍大臣私下觐见,也自然不妨碍海棠树下等了半日的明色。

她着了一身浅橙色海棠花开锦缎露肩曳地裙,领口衬微碧色金纹缎带,落尾后裙特意裁剪成海棠花瓣的形状,随身一动似是步履生花姿态万千,一身开得明媚的海棠花竟被她穿出了妖灼之感,身后的袅烟拎着紫檀小木雕满池莲荷盛开的小盒,里头是明色特意准备的糕点,此番前来自然是有所求的。

昨夜蘅庭被禁闭明鸿殿,听下人传来消息说是武丁疑心她给姜如笙下蛊,她听闻心中有了些惊诧,不过蘅庭自来胆小,实在不是个如此雷厉风行自作主张的丫头,因着昨夜是她引着蘅庭去瑶池的,便来探一探武丁的态度。

晌午时分,武丁从夔渊殿下朝便来了书房槃玖殿,挺拔的男子从远处走来身后迎着君临仪仗,一身明黄色火龙团焰劈裂混沌的蜀绣缎龙袍,头上金冠微动,金帘下君颜冷傲着,不同日常服侍穿在身上,穿着龙袍的武丁总是叫人莫名生畏。

远远的,身后下人匐跪在地,明色便朝武丁作揖福身一直到头顶传来武丁薄凉的一声,“起来吧。”她才缓缓抬头瞧见正侧目睨着他的武丁。

武丁走在前边进了槃玖殿,明色被海阳拦在外头,“明妃娘娘,大王刚下早朝,今日朝堂之上大王有些累了,还请您在此等候一会儿。”

明色听着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今日朝堂上发生何事?”

海阳面上有些为难,却朝正厅身后的门叹一口气,“若说其他的事,奴才自是不敢多言,可今日众位大臣在朝堂上议论大王后宫之事,无非便是一些雨露恩宠繁衍王嗣的由头,奴才瞧着大王面上不悦,等会儿娘娘进去若是找到好时候便劝慰一番,若是大王不曾提及您可千万别在大王面前说起此事。”

眼看后妃已经进宫有些时候了,却从未恩宠过哪个妃子美人,就连昨夜召幸子妃都没什么结果,前朝却拿着此事与武丁施压,美其名曰为着后宫和谐,实则越权干预王族家室,武丁在朝堂上阴鸷冷眼许久,只觉不想与他们多言。

海阳与明色浅浅谈了几句,明色便一味想寻着更多,奈何海阳口风极紧,最后也没能问出什么,倒是袅烟从后边淡淡开口,“常侍,您可知大王平日里都爱吃些什么,我家娘娘今日特意准备了一些点心,因着不知道大王喜好,便酸的甜的咸的淡的有肉馅有素馅的都准备了一些。”

袅烟将手上细细拎着的紫檀盒子颠了颠,“等一会儿摆在大王案上,若是有大王忌讳的,想来也难免引得大王生气。”

海阳瞧着袅烟面上恭敬,是个利索守规矩的丫头,便笑了笑,“娘娘有心了,大王一向不喜点心里边有肉食,咸的甜的酸的也不慎喜爱,奴才记得之前夫人送来一盏豌豆黄大王吃得也算合胃口。”

袅烟恭敬与他福了福身表示感谢,便从后边与明色道,“娘娘,幸得您准备了如意糕和梅花香饼,这两样东西淡淡可口,想来配上碧粳粥也叫大王神清气爽,为着午膳填填肚子。”

明色道,“也好。”

海阳不仅夸起来,“不瞒明妃娘娘说,这些日子您是头一个关心大王吃食喜好的,您身边有个这么机灵的丫头,想来您今后的福分不会浅呐。”

明色瞧了袅烟一眼,嘴角泛上些许傲气,“那本宫就借常侍吉言。”

说着,正厅的门从里边拉开,海阳俯身做了请的姿势,明色便正身接过袅烟手上的点心盒子,曼妙着步子跨了进去。

第五十三章 羞辱

槃玖殿以黑柳木建造,整个殿内皆是略显冷酷的黑泽,明色走过正厅中央双龙戏珠爪纹撑地的香炉,便一脚踩在锦织梵文伏藏龙盘旋而卧赤红毯上,锦织工匠细丝合密将那守王保福的神龙织得栩栩如生,明色走在上头却感觉脚下咯得厉害,好似那凌冽九天的神龙微动着,下一瞬便不顾封印从毯上飞跃出来。

武丁跪坐在案前,一手扶额,神色似是有些疲惫,他褪下一身繁重金纹金饰的朝服换上了件暗绿色祥云团簇飞龙盘旋直上锦缎外袍,内衬玄灰色束腰长袍,露出来的袖口便是是玄底配银线织就的锦绣山河纹理,高冠金银交织勾边点缀着西域异族部落进贡的稀世蓝宝石,外头用细长的龙头簪插着,尖细的尾底耀着案前神虎灯盏台,他就那样安然坐着,任由微暖的光将他的面容微微罩住,修长指尖半隐着阴影将一张搅动乾坤的面庞衬得清冷高贵。

明色这样瞧着,只觉此时的武丁方才在外头那威凛不凡的气场早已缓和消逝了,

她低眉福了身道,“大王,妾身准备了一些点心与大王品尝。”眼眸闪动间思虑着如何开口谈正事。

武丁低低应了一声,也没抬头,“起来吧。”

明色跪坐在他案前将紫檀小木盒子里的如意糕与梅花香饼端出来放在案前,小心翼翼将尚还温热的碧粳粥小碗呈上来道,“大王整日忙于朝政辛苦了,不知妾身这些点心合不合大王胃口。”

武丁抬手,正目瞧了一眼明色,嘴角挽起淡薄笑意,“明妃来都来了,有什么正事与寡人直说便是。”

明色脸色微白,神色有些不自然,复而玉面上便开出芙蓉一般的媚笑,双眸情动似是会说话一般,她娇嗔了一声,“大王,妾身听闻大王昨夜禁闭了蘅美人,不知妾身的族姐做了何时竟惹得大王生气至此?”

她这一声大王简直叫酥了心,武丁眉头轻挑面含不知意味的笑意,“蘅美人有些事做得不妥当,寡人教训一下关个禁闭竟还值得明妃特意跑来求情吗?”

明色自知武丁故意与她打擦边球,便也不再扭捏,撑着臂肘将脸朝武丁前头近了近,美目姿态万千,“大王这是在责怪妾身没能教育好族里人,不过妾身自小熟知蘅美人,她就算是有心也绝不敢在大王后宫中施以巫蛊,这其中想来是大王或许有些误会。”

今日朝堂上受了一肚子火,正愁没有地方宣泄,便就有这么个意图明显的明色送到他前头,武丁想起明寿带头掀动臣子请他安顿后宫的场景,便越发觉得明色来得十分是时候,他眸中含着淡笑,薄唇却掀起一阵薄凉刺骨,幽幽道了句,“明妃以为是寡人之错?”

似是有冰霜从天而降,明色身子一颤后背有些凉意,献媚的动作便收敛了不少,“妾身不敢。”

武丁半眯着眼,“不敢?我倒是瞧着你明家的人都大胆得很。”

这话戾气十足,饶是明色一向跋扈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低眉跪着,“大王息怒。”

武丁顺势收了厉害,心中稍觉舒畅不少,便轻了声音与她道,“此事寡人已交由夫人处理,明妃倒是可以去夫人那了解一番到底清白与否。”说罢,便将案前的奏章竹简执起来,长手点着朱墨,似是有了些逐客意味。

明色咬了下唇,自然不甘心便这样走了,复而抬眸之时,狐尾眼眸中便盈上了薄薄水雾,“大王,谈及夫人妾身更是羞愧难当,初初入宫时妾身便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夫人,如今若是明色之事,夫人再降怒于族姐……”说道后边竟呜咽哭出声来。

武丁蹙眉,抬头瞧见明色玉面一般的脸哭得梨花带雨,便不想与她计较,“明妃尽管安心,夫人不会做有失规矩的事。”

明色哭得更是不依不饶,“大王这样说一句,妾身又如何真正放心。”

武丁有些不悦,“你想如何?”

明色抬起晶莹的眸子,便起身绕过案牍将整个身子都靠进武丁怀里,武丁目光含笑,便顺势用手将她揽住,嘴角炫出邪笑,“明妃这是要对寡人用美人计吗?”

怀中的人美目流转出万种风情,她特意做了精致魅惑的打扮为的便是这一刻,明色魅着姿态轻吟道,“大王若是中了臣妾这一计,妾身便会安心十分。”说着,便伸出葱白纤手作势撩拨了自己胸前的锦缎衣袍,狐眼诱惑着他。

这等姿色自然叫任何血气方刚的男子都难以招架,武丁却瞧着这番风景十分惬意,脑海中只闪过昨夜将妇好欺身于下的景致,目光似是有些许无奈,便笑着与明色摇了摇头,“想必明妃也听闻了今日后宫传遍之事,寡人昨夜没能宠幸了子妃,心中实在郁结难解,只道她何时心悦臣服寡人也才好放下心事与其他妃子欢好,若是明妃这般急不可耐,便可以去子妃那里替寡人好生劝一劝,待她不再生气执拗依了寡人,寡人倒是定有重赏。”

听闻这番话,明色在武丁怀中的脸色气得一阵紫一阵白,昨夜妇好未曾侍寝她自然听闻,本以为是武丁不钟情于她,明色才冒险以身一试,不成想竟是武丁玉口亲张与她道是妇好不愿侍寝。

昨夜她叫蘅庭前去试探武丁心意,没试出个究竟,今日竟是她自己在武丁前头这般没了娇羞,心中恨不得将妇好千刀万剐。

明色全身震惊僵着,“大王……”

武丁一手将她撩开的衣襟轻轻合上,笑着将她从怀中扶起来,与她道,“那寡人便等着明妃的好消息。”

他笑得朗然清绝,似是见了远山仙境,心中明朗一片。

第五十四章 静候

朱墙灿红映着明媚日光,竟比万物花开还要迷人眼,宫道便铺着青石板,映着朱墙也算干净整洁,刚过正午时分,瑶园第一朵芍药花便不声不响间暗自盛开了,娇俏艳美的小粉花于丛林绿叶中灼灼盛放叫人看着便心生爱怜,若不是这一枝独秀婷婷而立,竟不觉已是春末夏至时节,这一朵默然而开,再过不久整个瑶园定将满园春色。

均数等待着姹紫嫣红万树花开,却谁也忘记了最先开的花也是最先衰败,随风落红一地零落成泥,届时便是谁又会记得呢?

这边瑶园中静默生机着,一旁瑶华殿里却不得安宁,犹如地狱冷殿一般凄幽幽的,从正厅门里传来一声东西砸木地的闷响,接着便是一件件精巧绝伦的摆件器具从里头扔出来,都是稀罕珍贵的东西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刚碰着外头硬实的青石板地便稀里哗啦成了碎片,点缀的宝石珍珠飞溅得四处,倒是可惜了整件整件匠人雕工精致而成的琉璃与玛瑙摆饰。

门两旁的开门小奴隶们吓得紧紧缩着头,担心从里头扔出来的东西哪件一不下心便会砸到头上,这是讪讪躲着,却也不敢站起身来躲开,只隔着墙听得里头咚咚闷响,两人均吓得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出一口。

明色将案上的翡翠琉璃花瓶一把扫落在红润地板上,便再也没了多余的力气,一双妩媚狐眼气得通红,发泄了这一通却没起到半点舒缓怒火的作用,便一掌握拳狠狠砸在案上,怒火似是烧起了眉毛,脸上皆是滔天的火焰汹涌澎湃着似是要冲到天上,她狠狠咬着牙,全身气得发颤。

袅烟一直展在正厅一角,见明色渐渐平静下来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悄声吩咐外头的丫头取了裹布和药草,她便越过一地碎片满目狼藉跪到明色案前,温言轻声劝了句,“娘娘,气大伤身,您瞧您的手都伤着了正流血呢,袅烟替您处理一下。”

许是被哪个琉璃盏飞溅出来的碎片不小心割伤了,刺眼的血色从明色葱白的指间溢出,旋出一朵朵猩红的花纹。

明色怒目瞪着她,抬手便给了袅烟一巴掌,血色的掌纹印在袅烟脸颊上显眼得很,狰狞犹如一个巨大的伤疤,瞧着便触目惊心,她被大力掀到在一侧,却也不躲便复而直直跪在明色前头,低声下气劝慰着,“娘娘,您手上的伤口还是赶快须得处理一下,若是不慎留下疤痕您就算把奴婢杀了也挽不回了,等奴婢帮您止了血您再打奴婢出气也不迟。”

她这样说着,明色似是听进去,便也不再动作便由着她将草药汁敷在伤口处,药汁粘在伤口处有些微微刺疼,明色忍着痛闭上眼睛微蹙眉头一言不发,不一会儿袅烟便用裹布将伤口卷得利落,血也不再流了。

袅烟跪着往后边退了一步,对明色匐跪磕头道,“娘娘,今日之事袅烟未曾与娘娘细细筹谋,是袅烟的过错,若是娘娘仍心中有气便拿袅烟出气,伤了您的玉体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明色眸子晦暗着光线,气得微颤,便终于发泄出来,暗暗低吼道,“大王如此看重她!竟不惜用那个贱人羞辱于我!”

眉头如剑,狐媚眼角划过一丝狠厉,似是淬了剧毒的尖刃,叫人看得胆寒。

袅烟道,“娘娘息怒,如今子妃受尽大王恩宠,若是娘娘此时与子妃闹僵,奴婢以为实在得不偿失。”

明色冷眼睨着她,抬手将案上呈药汤的端盘掀翻在地上,浓绿色的草药汁混着淡淡血腥味直接泼在袅烟后脑上,声嘶力竭一般吼道,“难不成竟要叫本宫去求着那个贱人为大王侍寝吗?”

药汁浸湿了额前碎发,顺着袅烟的两侧鬓角滴落红木地,样子十分狼狈,她面上却十分冷静,仍是分析道,“娘娘,如今您不妨暂时敛起锋芒,奴婢以为大王并非真的叫您请子妃,不过是为了借您的口将消息传在后宫。”

“借本宫的嘴昭告后宫大王对那个贱人的恩宠?”明色每想至此便恨得牙痒痒,恨不能亲手杀了妇好,“却也难说着本就是妇好那个贱人为了让我在大王面前丢进颜面故意为之。”

袅烟道,“娘娘也可想一番,虽说子妃现如今正得恩宠与大王庇佑,可若是后宫人人皆知大王对她的独宠溺爱,那子妃便成了后宫的众矢之的,六十几个宫人的眼中钉,境地岂不是步步深渊?届时自然会有人见不得她好,您只休养身子等着收渔翁之利,到大王面前领赏便是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之气呢?”

她这话说得极为细致清明,点点渐谈间便恍若一盆冷水一瞬间浇灭了明色心头的怒火,“这样等着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个贱人。”她虽嘴上不依不饶着,可预期声音却平和了些,想来虽是有些埋怨却也觉得袅烟的话说得有理。

袅烟淡淡安慰了一句,“风水轮流转,从来都是有人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娘娘不妨多做些借鉴也好以后明哲保身。”

明色思虑一番心头才渐渐平静下来,便抬眸冷眼问道,“夫人何在?”

袅烟将头从地上微微端起来与她回道,“回娘娘的话,姒洛夫人现下正在未央殿里,听草药医师传着消息那姜妃娘娘已无大碍,如今已经醒了。”

明色挑了眉眼,芙蓉玉面皆蒙上不屑神色冷冷道,“想来那下蛊之人也是不知那个病秧子看起来病恹恹的不经风吹,竟这般命大,三番两次竟都叫她从鬼门关爬回来,厉害得很,不死也好,就留着本宫慢慢折磨她。”说完眼风一狠,冷哼一声,“摆驾未央殿,本宫倒是要亲自过去瞧瞧这个命大的贱人哪里来的好福气。”

袅烟低低俯身,恭敬道,“喏。”

第五十五章 烦扰

未央殿仍是满目绿意,似是因着主人的身子好些了,便也不似昨日一般阴沉恹恹,君子兰翠嫩着叶子似是亮得能滴出露水来。

姒洛凤临仪仗到未央殿的时候,胥莞才进去不久。

因着下蛊一事,姒洛便将未央殿的守卫侍从多加了些,免得再生事端。

卧房中,姜如笙着一件淡青色睡莲纹底睡袍半靠着床榻软枕,面上还有些苍白精神却是好多了,胥莞接过百草手里的药汤正与她喂药,姒洛从外头进来,满殿的宫人匐跪了一地,她瞧着姜如笙也挣扎着便摆摆手与她淡淡笑着,“罢了,你好生休息,本宫听闻你醒过来了,便过来看看,也好叫大王放心。”

胥莞侧身将姒洛扶到床榻上,姜如笙强撑着精神面上有些羞愧难当,“妾身入宫不久便一件一件事添麻烦,叫大王与夫人堵心了,是妾身有罪。”

姒洛淡漠着,“无妨,今后你小心些,将身子养好算作赎罪。”

胥莞站在一旁半掩面藏着笑意,与姒洛道,“夫人不知姜妃妹妹方才每饮一口药汤,便要说一句苦,这样受不得良药怕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将身子养好呢。”说罢,便吟吟如风铃一般笑起来。

姜如笙面上微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抬眼间姒洛正瞧着她才喏喏说道,“妾身自小身子不好,身子里灌进去的苦药汤比吃食还要多,只是却一直受不得着苦涩,就连妾身自己都觉得矫情。”

姒洛浅笑微叹,淡然的面上似是有些无可奈何,“若是受不得苦,便要更加仔细着自己了,你如今入了大王后宫,便是殷商的妃子,将来拖着这般羸弱的身子如何为大王传宗接代,延绵子嗣呢?”

话音刚落,便听得从外头传来一阵跋扈傲慢的声音,“延绵子嗣也要看姜妃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丫头奴隶们恭恭敬敬着行礼,“明妃娘娘。”

明色便拖着锦绣衣裳踏进了卧房之中,狐眼扫过房间一众人,目光傲慢着向姒洛草草行礼,语气说不出的敷衍,“妾身听闻姜妃妹妹身体大好,便特意赶过来瞧瞧,不成想夫人也在,失礼了。”

姒洛道,“起来吧。”

姜如笙只觉明色傲气不好招惹,便一直用眸子向胥莞求助。

可自打明色进来,胥莞就一直用格外警惕的目光瞧着她,未曾注意到姜如笙,只见她走近床榻与姜如笙道,“方才不知是谁说了为大王延绵子嗣,本宫原以为如姜妃一般身轻如燕娇滴如花的美娘子自然不难讨大王欢心。”随即眼中闪着一层惋惜,那眸子十分可怜转向姒洛,略略恭敬着低头哭诉,“只可惜,若是大王连面都不见上一眼,就算生得如花似玉,宛若天仙却该如何承宠恩泽。”

姒洛性子冷,却当着这样多人的地方不好拂了明色的面子,“大王虽日理万机,却也不是不近女色,明妃为何这样讲。”

胥莞听闻此话,心中不免咯噔一阵,总预料着会有不好的是要发生,果然听明色道,“难不成夫人还不知晓吗?昨夜大王召幸子妃,可那子妃却直言拒绝了大王,不成想大王为此事郁郁寡欢,便传出话来只要那子妃妹妹不侍寝,后宫的女子大王便一个也不召幸。”

姒洛面上仍是淡着,眉宇却微蹙起来,“哦?本宫竟不知还有这等事。”

明色面上可怜着瞧了一眼姜如笙,“可不是,还不如姜妃妹妹这样好,生了病便引得大王涉足关心一番,却实我那瑶华殿大王却是进都没有进过,整日空荡着,又没有夫人一般的延绵福泽,怕是再过不久,要相思梦魇的便是明色了。”

她将幽怨思君的戏份做得十足,胥莞不由替妇好揪心起来,如今若真如明色所说那般,那妇好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这后宫怨气齐齐压着怕是总也不会好过。

星月站在姒洛身后,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姒洛似是有些明了便微微点点头,“明妃也不用过于难受,大王尚还年轻,有些少年情绪也无可厚非,等着子妃想通了这事也算过去。”

明色眉心一簇,刚要张口便见旁边的袅烟与她使了个眼色,明色便沉了沉道,“妾身以为大王前朝事物繁忙,实在不能因着后宫女子的事乱了心绪,竟不知夫人不为大王分忧,却只是坐等着这是过去,若是传到前朝庙堂之上,大王别亦女子拒绝岂不是成了天下笑柄。”

姒洛语气凉凉淡淡的,总是如纱帐缠身一般叫人摸不真实,“大王的决断岂是你我二人可随意干预的吗?眼下本宫还要费心于蘅美人之事,纵然有心规劝也实在没有心力。”

听她这样骤然谈及蘅庭之事,明色面上隐上一层阴鸷,便侧目瞧了瞧姜如笙,“那夫人可要好好查上一番,别到时因着没有福气的人白白冤枉了无罪之人才好。”

胥莞皱眉,“夫人自然圣断,若是有人存着不干净的心自然见不得别人光明磊落。”

姜如笙听她们说得云里雾里,“蘅美人何事?”

胥莞怒目瞪了一眼明色,便侧身与姜如笙轻言一句,“倒是水落石出了,我再与你细细说便是。”

明色冷笑一声斜眼挑着胥莞,心下十分不屑,“几日不见,胥妃这脾气还是这样大。”

姒洛面上薄凉,她实在不喜这闹腾的环境,眉上微蹙,淡然开口道,“本宫今日实在有些乏了,先回凤栖殿。”闻着这一句,明色与胥莞也便默了声音不再言语,齐齐福身道了句,“恭送夫人。”

姒洛略一抬手,星月便将她搀扶起来,一主一仆便走出了未央殿。

凤临仪仗罩住天上减弱的日头,星月在旁边扶着姒洛,轻声道,“夫人当真不理睬此事吗?”

姒洛微闭着眸子,声音十分清冷,“风欲动欲静岂是人力可以更改,本宫早已烦了这纷争,如何给自己找麻烦。”

余生,只盼着心头在意之人平安喜乐便罢了。

第五十六章 作弄

转眼夏至,白日的时光渐渐长起来,灿金的光幕将朗日织成一片锦绣流光的年岁,仿若万道金光自神明九天洒洒而下,为着人间万千风光半掩风情,惊艳世人。

因着姒洛的特意照料,姜如笙的身子也渐渐好起来,仍是娇弱的模样,我见犹怜如同叫人舍不得触碰的花,细长眼睑总是隐隐含光,却不知是笑意还是泪光,总掩着一抹神秘,淡雾一般朦朦胧胧的。

她从姒洛的凤栖殿出来,便径直朝妇好的青鸾殿走去,一身茜素青色浪雪细纱流水曳地裙,淡紫色轻绡妥妥挽在粉樱花纹广袖上,翩翩飘落于后尾裙,细纹樱花瓣巧夺天工,似是方才从瑶园樱花林中散步出来,接得了一片绯色落红。

走过宫道转进清净雅致的拐角,拐角今后便是青鸾殿了。

她抬手止了殿外要进去通报的宫人,跨进殿门见得庭院之中扑面而来的蔷薇花开,多是淡粉色,争先恐后地肆意盛放,娇艳的花儿垂挂在院墙上,引得蝴蝶嗅香而来翩飘飞舞之间犹如春之精灵,这样妙曼的画卷叫姜如笙不禁止步,却被窗棂边蓦然一声笑意引了思绪,蝴蝶们却不甚在意仍是飞舞着,姜如笙淡淡笑了,便越过这庭院美景进了正厅的门。

“方才刚进院子便听得胥姐姐笑声,不知何时这样好笑,何不与妹妹一同说一说?”姜如笙面上恬淡可人与两位姐姐打趣。

入厅的时候,妇好与胥莞正在坐榻上打闹着,前头案上是今日姒洛分到后宫的新鲜草莓果,姜如笙也在自己殿中尝过几颗,甜滋滋的格外好吃,却见着妇好望向她的俏颜分外别扭,似是吃了什么坏东西,姜如笙便关心一句问道,“子妃姐姐身子不爽?还是草莓果不合胃口?”

她不问还好问了这一句却见妇好面上更憋屈着难看些,倒是一旁方才止住了笑声的胥莞复而掩面笑出声来,她那边笑着便朝姜如笙招招手,笑得上气不接小气全然没了平日里端庄雅致的模样,笑意深达眼底难得的开心。

胥莞仍是忍不住笑着,“哪里是草莓果子不好,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到她宫里的清爽东西,不成想却与别的殿里味道不同。”说着纤手在琉璃玲珑盏中随手捡了个草莓果递给姜如笙,眸中闪过一抹小算计,“姜妃妹妹不信便尝一个。”

姜如笙瞧了妇好一眼,见她脸上仍是怨念着,手上接过草莓果的时候便有些犹豫了,细细瞧着干净爽硕的红果子见不得什么异样,便轻轻咬了一口,顿时口中五味杂陈一般刺激得她赶忙将口中那一小口吐出来,小脸皱成了桃核,“这是怎么回事?”

前头胥莞早已猜到结果一般笑起来,她与妇好相识一眼,妇好见着姜如笙吃了毒药一般的脸也没忍住便随着胥莞一同笑起来。

胥莞笑着递给她一盏淡茶水,“姜妃妹妹,快些喝口茶水,这般热的天里若是吃上这样一口果子,实在是种折磨。”

姜如笙将那茶水一饮而尽,口中辛辣苦涩的味道才淡淡散去,口中仍留着火烧一般的余味,渐渐回过神来,瞧着案上玲珑饱满的草莓果,“何人为之?”

胥莞笑罢,便看戏一般瞧着妇好。

妇好无奈一般深吸一口气,似是被气得郁结,“若是知道谁做的,我怎么会受这样憋屈的火气,定叫阿蛮将那人五花大绑到我面前,直接打成包子。”

姜如笙娇弱的小脸被妇好穷凶极恶一般要揍人的神色吓得一惊,便弱弱劝了一句,“子妃姐姐,也许是不小心而为之的草莓果,打人总归是不对的。”

妇好闻言便怒目看向姜如笙,满含委屈的眼中似是能冒出火来,“不小心而为之?”

姜如笙被她这一声吓得花容失色,听见胥莞在一旁肆然而为毫不掩饰的笑声。

胥莞笑着便与姜如笙道,“算上今日的‘五味草莓果’,前两日御园竹林中砸到头顶的小碎石,不久前从浣洗阁取回来被割破的衣裙,半月前庭院中四处乱窜的鼠虫,此些‘不小心’自然不是姜妃妹妹口中的彼些‘不小心’罢。”

姜如笙听得心惊,“怎会如此?”

胥莞杏眼瞧向妇好,满目笑着暗有所指道,“这自然要问阿嫮。”

姜如笙略一思索心中清明,“难不成竟还是为着侍寝那日之事吗?”

胥莞执起白玉清盏微微饮了一口,“已然半月有余,除却槃玖殿大王却未曾踏足后宫任何人的宫殿,当真是一言九鼎,阿嫮不侍寝后宫中多的是满心期待的女子,自然会招致怨言恶意不满情绪,后宫中这么多女子这些个小把戏恐怕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如今却只看阿嫮该如何是好了。”

妇好眸中倔强道,“仅凭着如此路数便想我投降吗?”

她唤着甄意到眼前,道,“快些将这一盘东西扔出去。”

甄意低眉笑着,被妇好一眼瞪得赶紧憋住,便乖乖听话道,“喏。”

她刚从外头进来身上皆是日光晒得热意,猛地一触冰凉的琉璃盏冰得有些刺激,便失手将一盘草莓果打翻在地上,这一番不要紧,红润水灵的草莓果携着下头的冰块一同滚出来,却见得几只新生的小老鼠从盏底滑出来,早已被冰块冻得没了气息。

众人一怔,面上顿时难看起来,胃中涌出一股翻天覆地的恶心,她们三人都吃了一口盏中的草莓果,只觉得方才口中的辛辣泛出一股恶臭,腐烂的味道似是渗进了筋脉中,姜如笙没忍住便直接掩面吐在了丝帕中。

胥莞捂着口鼻面上皆是错愕,妇好猛然怒了,一拳砸在案上,从牙齿中挤出来的声音格外恼怒,“甄意,摆驾槃玖殿。”

甄意呆呆反应过来,“喏。”便赶紧小跑准备骄撵。

方才还晴明的天色有些阴下来,这陡然的天象实在叫人琢磨不透,似是上天开着众生玩笑,却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第五十七章 辛夷(一)

日头阴沉燥热着,比之更甚便是妇好的心绪,火气涌上心头,这些厌人的小把戏找不到凶手气得她脑海中盘旋出武丁一脸窃笑,只觉此事应该有个了结,气势汹汹着走在宫道长街上,越靠近槃玖殿就觉得手越痒痒。

海阳守在槃玖殿门口瞧着妇好走进庭院,丝履踩在膈脚的石子路上汹汹步伐也不减半分,忆起最近这位子妃娘娘的倒霉事心下了然,便慈目着笑了笑迎上去,“奴才拜见子妃娘娘,不知子妃娘娘前来何事?”

妇好脸色十分不善,纵然一路上甄意苦口婆心劝解了无数次,她却一句都没听见去,她一向不拘不束惯了,到了殷商后宫敛了脾气小心翼翼地不曾得罪人,却被人众人当成了软弱可欺的病猫子,这次是加了佐料和血腥的草莓果,下一次岂不是要直接不声不响毒死她,一忍再忍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子,而这一切全都是拜武丁所赐。

她寒着眼盯着海阳,“有劳常侍禀报大王,后宫妇好求见。”

一步踏入正厅,入目皆是黑泽,两盏神虎灯台晕着淡淡暖光肆意笼着武丁的身形,勾出男子雅致高贵的轮廓,自打雕龙门从外头拉开他便停了手上的奏折笔墨,盈盈勾笑的丹凤眼闪过一丝狡黠直直盯着她,薄唇邪肆着与她道,“等了着许多时日,爱妃总算忍不住寂寞亲自过来找寡人了。”

他着一身暗墨靛蓝色清雅蜀绣团虬龙静卧长袍,周身似是开了暗夜傲然的蔷薇,只觉清雅淡然裹着暗暗淡淡的花香,武丁只手撑着腮,堪可如画的眉眼尽数绽放着,似是一道不见底的漩涡,妇好微怔,转而瞧着他看戏一般的惬意,便气鼓鼓地沉着气福身道,“大王。”

听着前头那人轻笑道,“过来。”

妇好起身却站在原地没动,赌着气与他道,“臣妾方才吃了不干净的草莓果,怕这半月多的霉运不小心渡给大王,妾身不敢过去。”

听得她满口怨气,面上隐着滔天的埋怨,武丁竟蓦然咧嘴笑出声来,朗声充盈着偌大的正厅,似是山谷回荡一般不绝于耳。

妇好心下更气了,“大王觉得这般好笑吗?今日妾身前来便是请大王收回成命,不要再与臣妾赌气,将这后宫满园的怒火皆引到妾身身上。”

武丁起身走到她身前,将一直低头躬身的妇好扶起来,“爱妃不是说若是寡人宠爱于你便会于你招致其他人的嫉妒成为众矢之的吗?如今寡人未曾宠幸,未曾宠爱,未曾待爱妃与旁的人不同,不过是因着被爱妃拒绝了心中难过与人抱怨一句,爱妃却将这怒火均数放置在寡人身上,若是今日爱妃不给寡人做个好的解释,那寡人可不受着莫名的怨言。”

分明是武丁将这矛头指向她,现如今竟还将这一堆烂摊子推到她身上,妇好袖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几乎是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道,“大王金口玉言竟不知自己随意一句便将妇好推入火海吗?”

“哦?爱妃既知寡人金口玉言。”武丁嘴角挽起一抹得逞般的笑意,丹凤眸子直勾勾盯着妇好,微微躬身薄唇缓缓贴近她的耳边吐气,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便应该记得那日寡人所说。”

脖颈传来薄凉的气息,惊得妇好浑身警铃大作僵硬起来,脑袋中晃过一丝空白,才听他低低笑了一声道,“爱妃今日过来是要逼着寡人一言九鼎吗?”

她历来伶牙俐齿却被武丁一次一次堵得说不出话来。

“今日确实是个吉日,不过爱妃来得急了些,现下日头还早,等寡人处理好今日政务,便随你去青鸾殿。”武丁顺势勾起妇好身后一缕青丝,“届时春宵一刻值千金,爱妃可不许再与寡人反悔。”

她分明是过来请武丁收回成命的,却在不知不觉中被武丁绕了进去,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妇好猛然反应过来刚要借口拒绝,便被外头海阳急匆慌张的一声生生止住了,“启禀大王,礼史官傅说大人求见。”

满身沸腾喧嚣不满的怒火一瞬间被冰冻,妇好蓦然收音,好在武丁未察觉她的异样,只听他换了威凛的声音从头顶处如冬雨一般瓢泼下来,“宣他进来。”

妇好僵笑,“大王,妾身先告退。”她急匆匆想要离开却被武丁一把搂住腰身。

武丁道,“无妨,寡人傅说与爱妃之间没有秘密。”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武丁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案前,方一触及她手上细密汗雾冰凉的湿意,俊眉微皱,“爱妃哪里不舒服了吗?”

妇好低眉木然地坐在武丁身侧,听到前头熟悉的声线,傅说匐跪在地上,“下臣傅说参见大王,参见子妃娘娘。”

武丁一手温着妇好的手,一手在案上抬起,“起来吧,坐。”

傅说退到两侧软垫,端正坐罢道,“下臣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大王与子妃娘娘,实在罪该万死。”

武丁瞧了妇好一眼笑笑道,“无妨,寡人的爱妃今日有些小性子,已经发泄完了,如今傅爱卿前来可是之前寡人吩咐的事有了眉目?”

傅说蓦然静默,似是有些话如鲠在喉,半晌才点着沉沉的声音道,“臣请先与大王禀报一件其他事宜再谈及此事。”

妇好心中惴惴着,不敢抬头却又忍不住抬头,前头跪着恭敬谦卑的男子是她倾心爱慕多年的人,许久未见只听得他的名字与声音,便实在忍不住心绪,明明浸在咫尺,却如同隔着璀璨银河的两颗星星,早已是奢望。

武丁道,“善,你且说来,不必过于拘束。”

傅说道,“大王,方才臣与司徒景瑥大人一同从后宫小门进来时,路过星漫殿时偶然发觉辛美人与一守宫侍从在丛道灌木下私通,现已将两人带到殿外,请大王裁决。”

外头天色蓦然阴沉起来。

第五十八章 辛夷(二)

冷灰色的日光透过门窗蒙蒙透进来显得越加暗沉沉的,不知哪块云这样恰好遮住了明媚的光,明亮正厅微微暗下来,暖色灯光淡化了妇好脸上的惨白。

辛美人是妇好母族呈明在册的侍女,不同其他从属地臣子中选出来的女子,这个辛美人是子赏将军得力副将辛肆的小女儿,生得眉清目澈十分恬静秀气,早年战士正乱之时,辛肆为子赏挡了一刀,生生被敌军士兵砍下一条手臂,为了这份恩情子赏便将辛肆的小女儿送进了殷商后宫,乱世之中其他男子如何护得住一个女子的平安一生,本是为了一切为了辛美人一生,却不成想就是在这后宫中,她这样惹出了天大的祸事。

傅说似是不经意间瞧了妇好一眼,复而沉沉低下头去。

武丁面上倒十分平静,修长的指尖执起案上袅袅青雾盘旋的茶盏,似笑非笑道,“哦?想来是寡人近来极少入后宫,满园春色中有那么一枝耐不住寂寞了。”

妇好被他这淡漠轻巧的一句话扼住了喉,便听他道,“爱妃觉得寡人是该怪她还是该原谅她?”

妇好道,“妾身不敢多言。”

武丁将茶盏轻放案上,略一沉吟道,“将他们带上来。”

傅说道,“喏。”

辛夷低敛着眉眼面上瞧不上许多惊慌,比之身后哆嗦的侍从似是淡然平静得多,叱咤沙场狼烟将军的后人女子从骨子里便浸满了傲气,她一身水墨淡色的纱裙,身段曼妙华美,面上清丽,匐跪在武丁与妇好前头,“罪妇辛夷拜见大王,拜见子妃娘娘。”

广袖兜起外头的一路花香,浅浅拂面而来,武丁闭目细嗅,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笑意,丹凤华目复而睁开,面上一派冷冽不羁的慵懒散漫,“如花美人携来满园花色馨香,为何对寡人这般无情呢?”

侍从闻言从后边慌乱跪拜,将惨白的脸紧紧贴在黑木地板上,他的衣襟尚且有些凌乱,想来方才丛道灌木下惊心动魄的画面定是叫人面红耳赤的,妇好面上一阵羞耻神色,便听侍从禁不止打颤的声色道,“大王饶命,奴才知罪,奴才再不敢了,求大王饶命。”

他这样一句叫妇好不禁皱眉面上划过一阵嫌恶,便瞧着辛夷也难以置信侧目视他,美人如斯如今前一刻的担任清冷如今也是满目强掩的震惊。

武丁冷哼,淡淡一声似是被风吹落松茸上的积雪,飘荡空中不轻不浅的凉意,“饶命?你竟还想活?”

侍从慌得浑身打颤,豆大的冷汗一滴滴砸在地上,僵硬地转头看向辛夷,急忙伸出手指着她,“大王,是辛美人命令奴才,奴才不得已而为之,奴才身不由己,奴才有罪,但奴才真的身不由己,求大王明察。”

司徒景瑥恭敬地俯身,一阵痛心疾首进言,“大王,此等败坏王室神礼之事,若是不严加惩治,今后礼法何存,天威何在啊?”

侍从听闻更是吓得胆颤,额头磕在黑木板上咚咚声响,却如同尖利的石子一下一下砸在辛夷心头,她痛得滴血,满眼痛不欲生强忍着泪光,“刘郎,你当初果真是骗我的。”

武丁听闻此言,眉眼染了些兴趣,一幅看好戏的架势,手上将妇好从自己怀中紧了紧,“若是有些故事,寡人与爱妃倒是想听上一听。”

妇好心中担忧着辛夷,尚不知武丁将如何降罪于她,心中这样纠结惴惴着,便忽略了她一向与武丁不习惯的亲昵,查不得头顶武丁满眼星光一般的笑意。

辛夷从眸中终于滴出泪来,星光美人却苦涩得叫人心疼,半晌她颓然苦笑,“大王说笑了,罪妇与他哪里来的故事,长久以来不过是辛夷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

侍从紧紧叩地,未有所动。

武丁一副了然,修长指尖缠着妇好一缕青丝,缠绵悱恻间低头清淡一番道,“那寡人便猜上一猜,辛美人与这位刘郎入宫之前便相识,虽成了寡人的美人却与之藕断丝连,情难自禁,刘郎甜言蜜语间叫美人失了心智,便上演了这一出惨然戏码,可是如此?”

辛夷笑得凄凉,面上却犹如清月高悬皎洁着银色月光明净得一片,“辛夷目不识人,却从未后悔,父亲一心想叫辛夷在殷商后宫安然度日平稳此生,可却不知辛夷一心向往生活并非如此,如今瞎了眼犯下这样荒唐的错事,也算是轰轰烈烈一场,若是一切仅为后果而活,才怕是要辜负了着韶华时光。”她昂着头淡淡叩首,“求大王赐死,此乃罪妇一人之过,望大王宽恕家族中人。”

“是个烈性女子,果真是子赏将军进册的女子。”他嘴角噬笑,说这话时低头瞧了瞧妇好。

妇好心头警铃大作,便要起身,“大王……”话未开口却被武丁轻声打断,“刘侍从扰乱宫闱死不足惜,五马分尸,即刻执行。”

刘侍从当场吓得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挣扎着喊救,“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外头的阉人将他拖出去,他嘶喊着饶命却荡不起任何人的同情,一片纠缠慌乱间正厅间才恢复平静,武丁单手托腮撑在案上,淡淡道,“至于辛美人……”

妇好从案前走下来,匐跪在他前头,“大王,辛夷是妾身的侍女,如今犯下滔天大罪,是妾身管教不严,还请大王治罪。”

辛夷满眼含泪道,“子妃娘娘,辛夷给家族与子将军丢脸了,辛夷有罪。”

武丁默了,恍然正厅唯有香雾袅袅之中晕出淡淡回荡余味,武丁盯着妇好的眸光在清淡氤氲中明灭晦暗,叫人看不真切,静默之中殿厅一片沉寂,静得叫人毛骨惊悚不寒而栗。

“爱妃确实有罪,寡人却不忍处罚,该当如何叫你得知寡人心头郁结?”

第五十九章 辛夷(三)

妇好自然明了武丁在暗指何事。

若是昔日她还是子家阿嫮定会将他打得跪地求饶,可如今她是殷商妇好,她身后肩负着整个子家的盛衰荣辱,她心中横着一根怎么也放不下的尖刺,这样内外煎熬着,究竟何人郁结,她不言,他又何曾知晓。

武丁目光黯淡着,似是深沉到了极点面上散着淡淡愁然,出口便染尽了无奈宠溺,“寡人该拿你如何?”

满厅众人闻言皆是错愕,尤其司徒景瑥,他辅佐两代君王见惯了王室族内的冷血争斗,自古无情唯有在这王室血统中才见得极为深刻,却不曾料到神赐加身的武丁竟被一个妇好迷离得与普通爱河男子并无两样,当即冒死进言,“大王切不可美色迷眼,王者如何叫一后宫妇人失了决断呐。”

武丁倒是不以为然,语气略带敷衍玩味,一双丹凤眼望向妇好,“昔日寡人自以为清高,却不成想也是个美色当前不计得失的,若是寡人的爱妃愿意与寡人交好,那辛美人之事,寡人便会思虑一番从轻发落。”

司徒景瑥满眼惊慌难以相信,“大王乃天下之主,如何任由一妇人左右。”

“司徒大人实在言重了,就算寡人肯当一个沉迷美色的昏君,寡人的爱妃却也是不给机会的。”

他转眼一番昏庸模样,扬手道,“辛美人,同样赐……”这一声尾音拉得极长,挂满了戏谑一位,果然,听得妇好道,“大王,臣妾愿解大王郁结。”

那边话音一转,“此等宫闱丑事不易宣扬损害王室颜面,着令辛美人终身囚禁星漫殿。”

本是死罪难免,却因着她一句话便恢复了生机。

武丁便笑了,温风拂面似是融了一冬的寒雪冰霜,丹凤眼微扬染尽了沉甸甸的深情,“这算不算寡人逼迫呢?”

他当初应了妇好等她意愿,他自然等得起,可如今侍从与辛夷私通,一向俯视万千的丹凤眼却有了微微的担忧,子家将妇好身上的秘密掩得极好,她却只知她瞒了自身的功夫武艺,差不得前事,便不得知是否她也有心头所爱之人。

方想及于此,便如鲠在喉。

妇好抬眼与他笑道,“妾身得大王宠爱,自然是愿意的。”

神虎铜盏琉璃星光烛火映在她脸上,繁华盛放的笑意满眼迷离,似是乱花渐迷,如火如荼的美丽之间仿若隔着一层纱帐,武丁探不透彻,眸中难免伤神,“那侍从不过贪恋美色,意图借着美人步步高升罢了,如此功利害人的男子,未曾钟情于美人,可是寡人确实对爱妃钟情的。”他朝妇好伸手,修长指尖卷着淡淡冷冽寒香,温声道,“爱妃过来。”

傅说面上淡然如风,静坐两侧注目着眼前一切,司徒景瑥满目错愕,辛美人失心失魂,武丁半喜半忧,阿嫮,他却是不敢看的。

这一出境遇本是他人的故事,不知为何却从中听出了自己的过往前尘,后脊僵直着,直成青山白月心头那抹云雾缭绕,却不曾有过半分清明,他不仅黯然苦笑,如今的傅说与贪生怕死的刘郎又有何等区别,不过他的美人却不曾得知自己的真面目罢了。

何来突然的部落蛮人,不过是武丁与他故意透露消息,让歹人伺机而动惹上的乱事罢了。

明家向来跋扈,入宫而来的女子又如何甘于小路羞辱,就算明色不知,傅说不查,可他与武丁心知肚明那突然杀出的蛮人就是明寿的安排,安排这一番不过闻着消息为明色除去大敌,满城朝野皆知,明家怎能容许子家女儿受次殊荣,眼见叫人看不起的丑事临门而无动于衷?他们算准了这场动乱却任由事情发生,不过是为了傅说。

一介泥土奴隶如何能在殷商朝堂立足,因着尚不得朝野信服的武丁得到的也不过是侧目唏嘘,毫无实权的空架子,若是在蛮人搅乱中救人有功,便可以功堵了群臣幽幽之口,他救下胥莞便得了胥家的恩情,却不料他的平步青云竟是用妇好一双寒疾的腿,一只残弱的手换来的,他与侍从有何分别呢?为着仕途步步高升,害得妇好步步沦陷。

傅说瞧着妇好缓步走近武丁,拂膝的手微颤,如今他以臣的身份距离妇好不过十余块木板地,却渐行渐远,缥缈如烟了。

眼下猛地忆起幼时月色只觉心头微醺,此时只想躲到某处醉醉饮上一壶,解忧之酒他自然喝得不多,可若是醉了只不过求得心头好受些罢了。

看着下人将辛夷带回星漫殿,便闻着海阳道了一声,“大王,禽将军求见。”

禽是武丁的暗卫,与将军羽均是武丁沙发战场的左膀右臂,作为外臣军事将军此番觐见应是塞外与异族纠缠许久的战事,司徒景瑥与傅说均是内侍文臣,殷商文武分明自然是不便在场了,景瑥面上谏言苦色,却只得走在前头与傅说出了正厅。

日色阴沉着,不甚明朗傅说仰头望着天象叹一口气,微微苦笑,“司徒大人博闻广见,是否得知今日天色为何这样阴翳?”

景瑥是个执拗的老臣,方才妇好狐媚惑主叫他难以释怀,哪里来的心性与傅说谈论天象,便道着敷衍,“万物皆有定律,岂是你我可以参透的。”

“那便是了,即使参不透,你我只得按着天色准备雨具防患无忧才是人之常情,一味妄想逆了天意岂不是痴心妄想?”

景瑥一顿蓦然反应过来,傅说不过是借着天色与他谈及武丁专注宠爱之事,满腔忠心下气血一涌,“雨具准备再妥当又有何用?大雨倾盆而至,掩得住天下陋室吗?”

傅说淡然一笑,“眼下初夏时分,一些见不得寒冬凛冽的草木便会从土中生出来,若是少了这样一场雨如何能将他们喂饱,安然生长呢?”

景瑥听得云里雾里,不得其解,“礼史官这是何意?”

傅说温目少有冷冽,他轻声道,“此乃君意。”

说罢,轰隆雷鸣自九重天霹雳而下,昏暗四面闪过冷飕飕的蓝光,风也渐渐有了湿意,傅说敛容笑道,“傅说不才却也只这雨不过虚张声势,并不会倾盆而至,天色闷沉,只诱人想饮上一杯,不知司徒大人是否赏脸?”

他眉目清润淡然,与景瑥一同离了槃玖殿。

第六十章 隆宠

妇好自知军国大事后宫女子不可侧听,便起身与武丁请辞,武丁暗笑,将她一把拥进怀中,薄唇微凉覆着她的唇,不紧不慢描绘了一番,全然不顾外头等着禀报国事军情的禽将军,一副沉迷美色的昏庸模样。

妇好将她推离,面上染着尴尬微醺的绯红,“大王,妾身方才吃了染过秽物的草莓果,不敢脏了大王。”

“无妨,即便爱妃唇上淬毒,寡人也甘之如饴细细品尝。”

没了旁的人他便一脸邪笑又开始逗她,“方才辛美人之事,爱妃可有何感?”

妇好道,“大王斩了侍从乃君王之明辨是非,饶了辛美人乃宅心仁厚。”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哪里来的宅心仁厚明辨是非,后妃私通这是湮灭王室颜面的大罪,是要掉脑袋的。

武丁故意不戳破她的敷衍,淡然一笑,唇角咧出一抹阴翳着的威胁,“无论辛美人还是旁的人与他人有染,寡人不甚在意,可若今日换做是爱妃,你且猜猜寡人能否宅心仁厚。”

似是六月天猛然将一场寒雪,冰得骨髓寒震,妇好心头猛然一滞,似是脖颈架上一把尖刀,强掩着心头浮虚道,“妾身不敢。”

武丁将头浅浅埋在她的耳畔,十分亲昵在她耳边呼气,“那你便回去吧,晚些时候再见。”

“喏。”

正如傅说说的那般,自那一声雷鸣之后黄昏时分天色竟逐渐清明起来,远处紫霞流转浮动,映出了半边天的璀璨迷离,殷商宫殿高屋瓴檐似是都醉了熏熏然柔软了一片。

日落时分,明月高悬,胥莞用嵌了红玛瑙的玲珑骨梳将妇好的青丝顺了一遍又一遍,她看着镜中木然的妇好,眉眼惊鸿落落青山一般的容颜淡淡上妆,便有了些许妩媚,轻薄如雾的赤红纱流瀑裙半掩雪肌,却难掩她眸中寂落。

胥莞轻叹一声,“如今你可下定决心了?”

红唇轻启淡漠如水,“是。”

“这样也好,你名正言顺承宠,有了大王庇佑想来下作的烦心事会少上许多。”她瞧了妇好一眼,“我今日听闻了辛美人之事,叫你为难了吧。”

妇好抓住肩头上胥莞的手,抬眼望着镜中的胥莞,“莞姐姐,你快些回去吧,今日我侍寝明日也许就是你了。”

胥莞一顿,转眼看见镜中妇好笑得狡黠,复而心疼她强颜欢笑,“我们进了宫有许多身不由己,习惯也便好了。”

妇好点头,“恩。”

阿蛮与甄意守在厅门口,轻轻道了一句,“娘娘,大王的骄撵来了。”

房间内两人目视片刻,胥莞便带着吟雀从青鸾殿小门走了。

青鸾殿外,如意携一众下人匐跪一地,等待骄撵四周暗金色轻纱帐中武丁下骄,旁边的丫头执金龙翔空明灯引着海阳走过来,海阳笑得眉眼荡漾与如意道,“别跪着了,快去请子妃娘娘出来,大王有请长生殿。”

妇好乘上骄撵,明月如初清瑕似玉一般淡淡洒落星点光泽,夜风渐凉吹动骄撵四周骨铃清脆作响,淡淡如琴弦一般撩动起往事,妇好似是听着有埙声,淡雅中包裹着巨大的悲怆愁苦,却浅浅如雾一般滑落空气中随风四散。

夜幕如瀑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珍珠网星光璀璨中点滴莹亮竟是美人的眼泪,妇好轻轻拂去面上泪水,身下骄撵一顿,听着海阳从外头道,“娘娘,长生殿到了。”

阉人将她从骄撵上搀扶下来,她赤脚踩着下头的人背走上眼前高不见顶的台阶,脚踝上金铃作响,轻轻浅浅的十分悦耳,回荡在这空寂的殿前如同鬼魅轻声召唤,妇好身后长余数丈的尾裙被风吹成缥缈的纱雾,光洁的腿白得发亮竟将清冷月色渐比下去,三千青丝随风而动露出白皙娇媚的脸庞,她迎着夜风一步步走上去,台阶顶上长身而立挺拔的身影。

离着阶上还有三四节,武丁缓步走下来将妇好一把横抱起来走上台阶,他一身玄色盘旋青龙锦绣长袍,外绣暗金线如荼蔷薇花,高冠银簪下清绝如画的脸映在正厅与殿外明灭中间,罩上一层金黄色的轮廓,妇好静静靠在他怀中,嗅着扑鼻而来清冽的暗香。

正厅之中满地红艳似火开满遍地的火红玫瑰花瓣,武丁怀抱着妇好踏着遍地娇嫩花色一地馨香,越过闪闪珠帘,他俯身将她放在榻上,弯腰之时,肩头暗金色镶银边的缎带轻轻扫过妇好脸颊。

武丁挡着他身后鸾鸟灯盏台上燃着的火红艳艳的烛光,在他周身晕出娇艳的火光,稍一移动那红光便刺进妇好的眼中,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大王,春宵一刻值千金。”

武丁身形一顿,大手轻轻揽上她的腰肢,薄唇似是燃烧起来一般,轻轻点了她的唇,妇好被灼热吓得往后闪躲,武丁便欺身而上再啄一下,妇好刚要躲,便被他从后边扣住后脑勺,深深吻住。

万籁都寂,长生殿中红烛盛放妖艳媚人,殿外院中满池的睡莲不知被人轻轻一点,无声无息间张开了花苞。

飞鹤展翅高檐,碧玉亭台之上,景瑥喝得多了些,头脑晕沉间撑在酒案上酣睡,傅说长身而立长袍飘飞对着苍茫夜色,一阵温润埙声破空而去,缠绵悱恻异常坚定着音律,婉转袅袅埙声猛然一阵呜声,随即戛然而止。

墨色埙上晶莹光泽闪着银光,映上遥远天际的万千繁星,空落落只得默然,默然罢了。

第六十一章 罢朝

碎星一般的日光顺着窗棂点点洒落在水滴透明琥珀珠帘上,折射成璀璨霓虹七色流光,清风吹拂窗外悬坠琉璃龙纹风铃,叮咚叮咚欢愉了一日的锦绣明媚,初夏浅浅闻得些许蝉鸣,倒是将这满殿沉寂打破得恰到好处。

武丁单手撑头,袖口暗金色龙纹静静隐没于明黄色绸缎,散着不轻不重的气场,柔软地滑落在手肘处,衣领微松懒散半敞着,似是一条难得静卧的青龙,罩上一层淡淡金光,勾勒出冷冽柔软的眼角眉梢。

他低敛着流光眉眼瞧着妇好,墨色青丝慵懒垂在脸颊两侧,浅浅遮住唇角微扬的弧度,道了一声,“爱妃既然醒了,何不睁开眼睛,难不成竟有赖床习性?”言罢,便见眼底下闭目假寐的人面上染了些微红,瞬时他便咧唇狂肆地笑出声来,清朗的声线比日光清风还要令人舒爽。

妇好狠狠睁开眼,脸上微红还熏熏然着,却不敢发作,尴尬僵硬做了娇羞状偏过身去,咬着后槽牙,“日上三分大王不去上朝,竟在此处与妾身打趣,不是要叫天下臣民耻笑?”

武丁倒是一贯风轻云淡的慵懒,“爱妃怕是还不懂侍寝礼仪,寡人上朝却还没有被服侍更衣洗漱,却叫寡人穿着一身睡袍去面见天下臣民?”

妇好身板一僵,猛地翻身过去,一双眼睛急于求证此话真伪,却听得外头海阳有些无奈的召唤,“大王,早朝已过半,宗伯王宇大人过来问您是否上朝。”

武丁目光邪笑盯着妇好,嘴上与外币回道,“回了他,寡人今日不早朝。”

海阳道,“大王,王大人问您是否龙体欠安,是否要请草药医师。”

武丁道,“不必,寡人难得康健,不过今日温柔香浓,不愿早朝罢了。”

妇好满眼不可置信,父亲子赏忠心敬仰辅佐的君王竟是个沉醉美色不思朝臣的人,却见武丁不紧不慢与她眼前伸出四个修长的手指,面上人畜无害的笑着。

妇好头瞬间涨了一圈,这竟是他第四次与前来请朝的臣子说这话了吗!

外头一声沉稳声音传来,当初天地章泽宴台上妇好听过这声音,是宗伯王宇,他言语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说得极为隐晦,听得出痛心疾首的意味,“大王怎可沉迷女色耽误国事呢?”

武丁面上落下些许清冷冰寒,似是一场不经意的霜降,透着满冬令人瑟瑟发抖的寒意,“宗伯大人这是要在寡人的长生殿职责寡人私事吗?”

外头王宇默了半晌,“臣不敢,臣告退。”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些,妇好面上凝重从床榻上走到地下,俯身跪于满地的玫瑰花瓣中,“大王,妾身请罪。”

武丁挑眉道,“何罪之有啊?”

“妾身入宫许久因着个性自我,便懒着学习侍寝礼法,如今竟误了大王早朝,如此重罪还请大王责罚。”

“不知者寡人怎会怪罪,若是如此那寡人岂不成了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暴君。”

竟有先后四位大人前来长生殿请朝,若是她不受罚,满朝上下的怒火岂不是全都倾泻到子家头上,此等事怎么连累母族,妇好道,“大王仁慈,可如今妾身狐媚惑主的妖名只怕不久便会传遍天下,为着王室龙威颜面,还请大王降罪以堵住天下幽幽之口。”

武丁微顿,眉眼似是落下淡淡叹息,“如今爱妃也明了,寡人的金口并不足以震慑天下,号令群臣,就算端坐朝堂龙榻之上也是受气,还不如与爱妃一同贪睡嬉闹自在得多。”

妇好顿然忆起当日天地章泽宴台之上,武丁曾与朝臣名言,谁若是再非议妇好为妖媚祸主之辈,便格杀勿论,无心插柳之下解释得难免有些仓促,“大王,妾身并非此意。”

当下殷商王朝虽名上武丁为主,却少有巩固朝臣信服,以明寿为主的王宇与邓摄等人皆跋扈不羁,司徒景瑥是殷商老臣却是个耿直不二的文官,其他臣子均稀稀拉拉各自为营,武丁朝中确实没有可用重臣,子赏曾在家中与她浅浅叹息过一番,无奈之境地却不是一朝一夕可做转圜的。

她心下盘算着无意戳中了武丁痛心之事,心头晃晃玄虚着,却听得头顶那人道,“这天下尚且未定,寡人急不得,唯有爱妃,寡人护在手心里却还算绰绰有余。”

恍若一道晴光瞬时冲破九天而下的重重阴霾,携着坚不可摧的光芒,不知为何竟叫妇好难得的信服。

武丁与她伸了手,妇好抬头仰着他,便将手搭上去,身上随着缓缓站起身来。

他细细摩挲妇好左手背上浅淡许多的疤痕,眉眼悄悄掩进床帘纱帐中,透渗出淡淡笑意,“至于那狐媚惑主的妖名,虽说难听些,爱妃姿容也确实承受得起。”

妇好偏过头不再与他争执,见着榻前润木衣撑上盘龙嘶吼天际的凛冽朝服,与武丁道,“大王,日上三竿妾身还是服侍大王更衣罢。”

武丁丹凤眼一挑染上浅浅桃色,拉着她手的臂稍一用力便将她扯进怀中,贴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前,薄唇邪肆一番,“既已晚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殷商夏至满园花开繁花似锦,如是遇了一场大梦。

第六十二章

过了午膳时分,星月服侍姒洛小憩一番,这十几年她睡意一直清淡,今日不知为何睡得深沉,竟不觉进了梦魇,星月一直守在她身旁,瞧着她眉眼舒顺嘴角挽起恬淡的漩纹,猜想着应是梦到了难得的美好之物,平日午睡时间到了她也没将姒洛叫起来。

入美梦不愿醒来,这午睡便比着寻常时候久了些,复而醒来嘴角还挂着淡淡笑意,星月将玉盏温水递给姒洛,慈爱着道了一声,“想来夫人是做了场好梦。”

姒洛淡笑,清冷如月色的容颜难得点上淡淡温柔,“梦着了思念许久的人,这会儿醒来倒是想去御园看看。”

星月温笑着,“真是心有灵犀,夫人与外头那人想到一起去了。”

“外头的人?”

“是未央殿的姜妃娘娘。”

姜如笙按着日常姒洛午睡醒来的时辰过来,却不成想今日时间有差,星月将她请到正厅,不知姒洛几时醒来便劝着她先回未央殿,她只是面上笑笑,并无离开的意思。

星月撩开沉碎金赤红玛瑙珠帘,跟着姒洛从寝室中出来。

姜如笙侧身请安,“夫人。”

姒洛淡淡掀开眼帘,尊贵中隔着不喜人近的清冷与疏离,“本宫让姜妃久等了。”

姜如笙道,“妾身等着夫人做了好梦,是妾身的福气。”

经历了许多年的言语纠缠,姒洛厌了臃繁的一套,便与她道,“本宫老了,不喜欢多说话,不喜欢动脑袋,姜妃有话直说便是。”

直白了些,却没有半分怪罪的意味,许是她一直这样清明,倒是让身处战战兢兢不得不谨言慎行的姜如笙羡慕不已,她褪了诚惶诚恐,也随意起来,“正值夏至时分,妾身见御园的风光清奇,素来听闻御园之于夫人有些意味,便来叨扰娘娘一同前去品赏一番。”

“也好。”

空灵草蔓交错铺满整个御园,青石板路沿得弯曲通幽看似漫不经心一转,便是别有洞天的仙境,当年小乙命特定的园匠将此处设计得别出心裁,饶是姒洛在这御园走了这么多年,每每走上不同的路还是会又不同的美景,俏丽竹林尖叶铺地,映着半斜日光清冷飒然,姒洛走在前头,携着绿意漫步而过便到了御池,她才顿足。

姜如笙福了福身,面上十分谦卑恭敬,细长惹人怜的眼帘稍一低垂便叫人爱不释手,“妾身当初重病,多亏了夫人庇护才可化险为夷。”

一路上细赏风光静默不语,姒洛闻言淡淡笑着与姜如笙道,“后位中空,本宫替大王照料后宫是本分,况且那日你真正该谢之人应是子妃,若不是她身边的人会些神术,本宫找再多草药师也无济于事。”

“眼下子妃姐姐风头正盛,妾身胆小怕事,不想为子妃姐姐添麻烦,这等恩情如笙自然会谨记余生。”

姒洛道,“后宫女子大多喜爱瑶园繁花似锦,少有姜妃这般性情之人。”

姜如笙向来只从正路赏过御园,却从未得知这御园竟是这般巧夺天工,被这一番别样的景致惊艳了许久才缓缓道,“妾身比不得王后喜爱草木自然不修饰的清新脱俗性情,本想着那瑶园花香甚浓,妾身不习惯便想着到御园角落躲上一躲,却未料到御园风光无限,倒是叫妾身心悦臣服。”

姒洛略了她的称赞,“本宫还记得你殿中满是花草,原以为你性情喜好,没成想竟是想躲在花草从中吗?”

姜如笙答得自在,道了句,“草木清淡才是妾身的容身之地。”

她这句话本应是个无奈的,却听不出其中凄苦意味,姒洛不禁心疼起她,“莫要因为那些前事变了自身的性子,若是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如何活得快活?”

姜如笙望向姒洛,那双柔弱的眸子脆弱无害却是头一次这样苦涩,“夫人不知,因为庶出,臣妾自小便是家族中最不受宠爱的女儿,这些年也不过是谨慎微缩才能成长起来的。”

姒洛转身望了她一眼,清冷眸光似是染上了暖色日光,纤手与她的手背握了握,想为她注入些力量,“是本宫叫你忆起往事难受了吗?都是过去之事了,如今你进了宫,你的姐妹又隆宠不断,今后的日子都会慢慢转圜的。”

姜如笙满眼感激,水眸泪珠呼之欲出,却闻着身后榕树底下传来嗤鼻一笑,满是嘲讽不屑,“夫人此言差矣,莫说如今子妃荣宠无二,就算是大王果真要雨露均沾,也不该是个病秧子先于他人承宠啊。”蘅庭身后跟着丫头从繁盛榕树下出来,笑靥如花着向姒洛请安,“夫人您以为如何呢?”

姜如笙那日中蛊之事,在蘅庭身上寻不得蛛丝马迹,心明武丁拿她撒气也便将她禁在明鸿殿,如今武丁已然欢愉,她便寻了个机会向武丁请旨将蘅庭放了出来,武丁降她为姬妾夺了宫殿,现下住在明色瑶华殿的偏殿。

蘅庭面上讪笑着与姜如笙请安,“姜妃娘娘。”

神色尽是不屑,且不说她如今降了姬妾,与姜如笙整整差了两个阶品,与她行礼中却仿若毫不在意姜如笙的身份,目光咄咄十分逼人,却是姜如笙见着她这一副蛇蝎媚笑的样子吓得有些失措。

姒洛仍是淡淡的,与她道,“现下蘅姬住在瑶华殿还习惯吗?”

一向清冷的姒洛忍不住想庇佑一番姜如笙。

蘅庭缓缓起身,“托姜妃娘娘的福气,将蘅庭想与明妃娘娘同住这一多年夙愿实现了,蘅庭住得十分舒心,有劳夫人挂念。”

她继而朝姜如笙勾起冷寒嘴角,似是一阵破空的凉意直直刺过来,惊落了垂柳婉转的绿叶,沉沉坠到地上。

第六十三章 伏宸(一)

蘅庭是个有玲珑心的人,将现下的境况瞧得分明,如今武丁还未曾召唤妇好以外的女子侍寝,那她们如今的位分便都是虚的,除了人前行礼请安之外,别无二致,她被夺了明鸿殿不过暂时而已,而如今因祸得福住得了瑶华殿,因着姜如笙,她身后便多了整个明家,时光如斯,缓缓道来而已,实在不需着急。

她是听得消息故意在这里碰着姜如笙的,便迎着步子面上明笑暗讽,假意着聊谈,“蘅庭虽然诸般遭遇,降了位份多了宫殿叫人唏嘘,可幸得明妃娘娘收留也算是互相扶持,怎么姜妃娘娘却搭不得子妃如日中天的恩宠,见不得半点姐妹情分。”

姜如笙下意识向后微微退了半步,满腔恐惧尽数写在眼中,似是一只受怕了惊慌的猫儿,总是想着躲开危险自保为上,她低眉轻声道,“方才蘅姬说得不假,本宫身子不好受不得子妃姐姐的福气,是本宫自己不好。”

蘅庭不依不饶着进步上前将她咄咄逼退,明眸美色春光藏满了邪意,“姜妃娘娘言重了,方才蘅庭说了病秧子却不是以下犯上暗指娘娘,怎么娘娘自己却对号入座,岂不是折煞臣妾了。”

姜如笙单手紧紧攥住胸前游鱼戏水绣工的纱领,细长的美眸羞怒着不知所措,蘅庭半眯起眼,似是逗猫儿一般惬意自在,接着道,“姜妃娘娘这样胆小,莫不是担心子妃真的如同天下人所言,是狐媚化身的妖精吸人气,姜妃娘娘也害怕了吧。”

姜如笙猛然瞪大眼睛,黑瞳难以抑制地轻颤,努力装着镇定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慌乱,“放肆,你放肆,竟敢污蔑王妃。”

蘅庭霍然顿足,唇角勾笑淡淡睨着姜如笙,“蘅庭,不敢。”

姒洛高高立于垂柳下,身后不远处的凤临仪仗照在日光中辉煌描金,普天之下只得她一人有资格站在凤羽金翎神尾的仪仗下,站在与人间万物高寒独孤的境地。

她在一旁冷冷瞧着她们这一幕,蓦然想起早些年前她刚刚做了小乙的王后,贵为一国之母也似是姜如笙这般被入宫的诸侯女儿一步一步逼到角落里,而没几年她便也如同蘅庭一般将威胁到自己的人,将自己入不得眼的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时光匆匆,勾心斗角冷艳恩宠过往云烟一般逝去,她清淡冷然着不想与这世俗存在一丝一毫的牵绊,却被姜如笙满目恐慌的模样刺中了坎坷往事。

破空冷声道,“住口。”

声寒似是料峭三月一阵霜冻,稍一降落便腾腾间冰冻了一地的嫩枝细草,漫空寒霜无声无息被人吸进了身体中,一瞬间冻了心血,僵僵见得满地白霜,森寒无比。

她许久未曾这般发怒,叫身后的星月吓了一跳,便携着目光与她一同望向蘅庭。

赤红樱唇薄凉着,寒意遍上了眼角眉梢,姒洛缓步走到蘅庭面前,“蘅姬刚从禁殿出来便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冒犯王妃,你可知罪。”

众人一向以为夫人清冷不喜吵闹是个疏离的性子,从未见过她这般凛冽,蘅庭收了自己的嘲讽,低眉道,“蘅庭言语冒犯了姜妃娘娘。”

姒洛冷眼斜睨着她,“岂止是姜妃,方才你谈及子妃,可曾有过半分敬畏之心吗?”

蘅庭面不改色,“蘅庭不过听闻传言,学之过来谈与姜妃娘娘,并非本意。”

冷眼瞧不出温度,似是周身皆冻上了寒冰,叫人莫名心凉,姒洛道,“祸从口出,今日朝堂之上,大臣邓摄言语污蔑子妃清誉,大王金口玉言不许污语言向子妃,你可知大王当场下令将他斩了吗。”

前朝之事,后宫女子从来不得而知,姒洛言语着询问之意,实则不过是冷然告知而已,果真此言一出吓得蘅庭方才娇艳的面庞瞬间白成了冰霜。

司寇邓摄是殷商大臣,为一言官十分尽心谨慎,旁的人可能不知,蘅庭却明白得很,姒洛之所以谈及此事除了警告她口语之失,更是因为邓摄大人是依附于明寿的官,一语双关,顺带阐明大王对妇好及明家的态度,因着一句话便斩了一个官,如何不叫人震惊。

蘅庭慌乱跪在地上,满眼惶恐似是感知不得御池边上尖碎沙粒石子的刺痛,声线微颤着,“蘅庭知罪。”

若是过往,她定会按着尊位将她处置,可这里是御园,她梦醒时分才过来的纯净之地,夏至景色美不胜收,清风似是携来熟悉的气味,渐渐平静了心头的怒火,漠然道,“你回去吧,今日以后没本宫的口谕,不许再进御园。”

蘅庭俯身叩拜,“喏”了一声,便按着原路消失在了榕树后头满目绿意中。

姜如笙在后边也吓了一跳,久久难以平复下来,便见姒洛回身面对着她回复了平日里清冷淡然的神色,似是安慰道,“身为王妃,怎得被一个小小姬妾吓成这般模样。”

姜如笙怔然望着姒洛,她似是一个周身尽谜的女子,似乎从不以真面目面人,八面玲珑各种面孔不知哪个才是出于本心。

似是落日在她肩后渐斜,美好得刺眼,她才缓缓道,“妾身记得了,谢夫人教诲。”

星月从姒洛身后缓缓走过来,慈爱眉眼尽是暖暖笑意,久历悲欢的老人似是一夕回了韶华一般,目光如水轻柔流淌,她与姒洛轻轻道,“夫人,公子伏宸来看您了。”

姒洛闻言,冰封冷颜悄悄化开,露出娇艳明媚如同牡丹花开的笑意,一颦一笑皆是温柔,姜如笙看得分明,不过一阵清风吹拂而过,王后姒洛便换了这样一幅天人浅笑的面庞。

第六十四章 伏宸(二)

伏宸是姒洛母族南国诸侯伏家的公子,是她的亲侄儿,姒洛是当年小乙赐的名,这些年便一直沿用下来。

伏家是自商朝开国便一直为王室支族,多年王朝宝座更迭仍是屹立不倒,都城战火咆哮看在水乡南部眼中还不若花开来得有些感触,是个不与乱世争论的隐士家族。

姜如笙第一次见到伏宸,只觉得有眼熟,灿若晨星眉眼如画,翩翩君子身上染尽了南方的落水洒脱,不存一丝安阳烟火,自远方而来满身水汽氤氲将他润成了不染纤尘的仙人,桃花眼中闪着万千星辰,雕着一丝不羁明媚,干净得如万古青山。

姜如笙见他笑着与姒洛十分恭敬稳妥请安之后,那清澈如水开满桃色的眸子投向她,与她浅浅作揖,唇角微微勾起,“臣下拜见姜妃娘娘。”

骨子中那份气质,似曾相识。

青鸾殿。

后墙上蔷薇开成了锦绣花瀑,娇艳魅惑的小花星星点缀在绿意茂密中,浅浅隐成璀璨珠玉宝石,旁着桃树春伞撑起一地阴凉,阿蛮与甄意将镂空木榻收拾出来,妇好靠着身后孔雀开屏的软垫看着不远处,花房中下人进进出出将一盆盆美人蕉,锦带花,千日红等开得正艳的花安放在庭院中。

一时间满园花色迷人眼,妇好呆坐着,前头案上洗梧茶微凉同她一样恹恹起来。

甄意被赏赐到青鸾殿琳琅满目的珠宝耀花了眼睛,从珠玉首饰中挑了个紫玉摞金磐纹额前坠子,世间罕见的紫玉通透明澈,外边金工能匠巧夺天工的金纹修饰巧夺天工,方一晃在日光下便灼灼闪光,十分亮眼,她捧着坠子跑到桃树下,满眼稀罕金光,“娘娘您看,这坠子真是漂亮,紫玉这样稀罕,想来整个商宫天下也就只有娘娘能戴上一只。”

妇好懒懒偏头瞧了一眼便与她道,“给你戴吧。”

甄意惊了,忙摆手,“这是大王赏给娘娘的,奴婢怎么敢……”

妇好眼中思虑着,似是没注意到她在说话,便将她的话打断了,“我记得有个雀羽累金长簪,你去拿给阿蛮,我瞧着她高束起来插上一只倒是好看,祖母绿的玉镯子给如意,上好的温润暖玉配着温润的人才好。”

她这样左一送右一赠,叫甄意听得晕晕乎乎的,耳边传来悦耳的一声,“怎得分来分去不见阿嫮想着我啊?”

来人一身鹅黄色锦花盛放引蝶来的浅纹缎裙,内衬雪白缎衣银绣梨花,颈前的盘子扣似是不辨温度一般总是扣得严实,端庄庄大家闺秀的模样十分赏心悦目,周身沉稳气质传来,妇好不回身也认得出胥莞来。

妇好有些懒恹,“如今青鸾殿是个妖孽横行狐媚满园的地方,我担心这里的东西给莞姐姐带来不详,哪里敢送。”

连着三日,武丁皆宿在青鸾殿,第一日便罢了早朝,而后也未曾让后宫女子们雨露均沾,她这狐媚祸主的名声自然前朝后宫传成了故事。

胥莞淡笑着挥手示意吟雀与甄意下去,便缓缓坐在了木榻软垫上,树下清风滤过了日光的炎热拂面而来竟有些淡淡清凉,十分惬意,“你如今正在恩宠头上,有人看不惯出言诋毁也是正常,何必这样怨气。”

妇好心头浮动,“我怎么会在意那些流言,莞姐姐可知大王今日早朝上为着一句话斩了大臣邓摄。”

狐媚也就罢了,还平生添上一抹人尽恐怖的恶意煞气,实在叫人猜不透武丁这究竟是恩宠还是与她打趣,想到此处妇好便心生怒火。

闻罢,胥莞却面上格外平静,她问道,“那又如何?”

妇好震惊于她这一脸的不动声色,心头火气不觉平静下来,是了,那又如何,武丁本就是殷商的王,一言九鼎自然言出必行,邓摄逆了他的龙鳞他就斩了便是,那又如何?

她不过是担忧着因着这般行径,子家在朝堂上会成为众矢之的,父亲子赏年迈,如何还能经得起朝堂上对立朝臣的冷言冷语,便呆滞道,“只怕旁的人不会在意大王,倒是会怪罪于我的母族,世人尽说大王将天下珠宝都收尽了青鸾殿,万千宠爱之下,却不知我心中担忧何止沉重?”

后宫的女子哪一个放得下家族的担子,胥莞自然明白她的担忧,便语重心长道,“居安思危总是好的,若是你想避一避风头,倒是可以与大王明说,瞧了这些日子,大王对你的宠爱自然是不假的。”

她身在其中实在辨不得武丁这强加而来的宠爱几分是处于本心,又有几分是因着她身后的家族,妇好哑然心中蓦然生出一阵烦苦,有些话总是不便与胥莞明言,便转了话题,“蘅庭放出来了?”

胥莞挑眉似是有些打趣她,“阿嫮身边着许多烦事竟还关注着蘅姬?”

妇好笑道,“听些叫人心头愉悦的闲谈总比闷闷生出病来好,不过听闻她不是给姜妃施术的人,怎么大王还降了位分?”

胥莞的眼眸顿然有些暗淡,眉头染上几分忧虑,“位分降了,可如今住在瑶华殿中,与那人一个屋檐下,总感觉叫人不放心。”

妇好心中清明她不过是担忧姜如笙的处境,便安慰了句,“大王已然加强了未央殿的防守,如今姜妃与夫人亲近,莞姐姐还是安心下来吧。”眉眼一俏,坏坏笑道,“若是莞姐姐整日这样清闲,那便是盼着大王今晚降临望玥殿罢。”

胥莞闻言脸色立马嫣然起来,微红间倒不是羞怯,似是尴尬多一些,妇好看得分明,忙收了音问道,“莫不是我说错话了?”

妇好身后的蔷薇花墙嫣粉娇媚,映着一墙的春色花景,胥莞瞧着她那双明澈的眼睛十分出神,唇角微扬淡淡道了句,“方才闻到花香,想到一些过往之事,罢了。”

第六十五章 青梦(一)

槃玖殿距离青鸾殿远了些,宫道深深,尤其入夜时分,若非前头侍从掌灯照路,只会觉得漫漫无尽夜色叫人惊恐,武丁眉宇在暗夜中微皱,沉声吩咐身边的海阳,“明日便着手掌些灯柱在这里。”

青鸾殿前身便是长乐殿,久年失宠女子的冷宫又因着这样偏僻,人迹罕至,宫里的人竟忘了在这里掌灯,海阳“喏”了一声,躬身低头的脸上仍是愁容着,不得已再次开口,“大王,您果真要这样过去吗?”

下午时分,子妃身边的甄意过来槃玖殿与海阳打过了招呼,说是因着换季,染上了些许风寒,身子不适不便侍寝,海阳也将这话讲与武丁,当时武丁正在案前专注着批阅奏章,淡淡应了一声再没有下文,他以为大王这算是听进去了,不料武丁刚放下手上的奏章从槃玖殿出来,便带着仪仗直奔青鸾殿。

武丁在前头道,“怎么?寡人的后宫是哪里去不得吗?”

海阳道,“自然不是。”心中却泛起嘀咕,只是这青鸾殿明摆着提前下了逐客令,大王怎得非要过去碰一鼻子灰呢。

这些日子妇好经常侍寝,海阳也算是服侍过这位恩宠不断的主子,只明了不是个普通女子,脾气性情与大王有些相近,实在惹不得啊。

武丁轻笑一声,“槃玖殿杂事过于多了,寡人厌烦那屋子没用的奏折,还不如去做些喜欢的事,寻些开心才好。”

这一日只海阳经手的奏折便数十卷,他每日陪着武丁上下朝堂就算不看也知晓,那些定是谈论子将军教女无方的奏章,海阳心下叹气,子妃狐媚已然说不得,群臣便拿子家做文章,也难怪子妃适时要躲起来。

海阳道,“大王近日处理政事操劳,切不可为此而忧,伤了龙体啊。”

武丁冷哼一声,喷涌出满腔淡薄的寒意,“寡人斩杀了一位大臣,朝堂上有人丢了大将,自然总会有人希望寡人能卧病不起。”

海阳惶恐道了一声,“大王。”

朝堂阴险诡谲莫辨她自然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暗处的人总是野心勃勃的,他听着武丁这样说话,便下意识警惕起来,仿若四处皆是暗箭,防不胜防。

今日夜色见不得月光,阴沉至极,茫茫不见前路的宫道之上渐渐袭来一阵夜风,倒是不凉,还有些黏腻腻的温热,叫人猛然呼吸得喘不上气来,似是前路一条巨大猛兽正张开獠牙静静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口中,狩猎的气息宛若张弓引箭一般,万事皆在千钧一发之间,不由叫人提起心弦。

前路走了几步,远远瞧见青鸾殿门前赤红如火的灯光照亮如同明盛繁华,一点一点照亮前路,武丁目光渐渐柔和起来,温声道了句,“无妨。”

青鸾殿的门早早闭起来,武丁负手立在门前扬起下巴,海阳便上前轻轻扣门道,“大王驾到,快些出来接驾。”

半晌才传来一声女子声音,话似是说得不太利索,“娘娘睡了,请大王回。”

海阳愁容瞧了瞧武丁,却见武丁并未有要走的迹象,只得再次扣门,声音也有了些力道,“大胆,竟敢将大王拒之门外吗?”

这次换了个声音伶俐的丫头,“我家娘娘身子不适服了药便早早睡下了,请问大王要奴婢将娘娘唤醒吗?”

武丁在暗夜勾起嘴角,“不必了,既然爱妃睡了,那寡人回去便是。”

甄意隔着厚重的青鸾殿朱门道,“奴婢恭送大王。”

她与阿蛮隔着门下缝隙见着脚步渐渐消失,声音渐渐远了些才偷偷打开门缝望见宫道上渐行渐远的君临仪仗火光,便留下阿蛮在檐下守夜,自己一路跑回殿内与妇好道,“娘娘,大王已经走了。”

妇好将头从锦被中探出来,这样一番把戏她小时候顽劣偷偷跑出去玩,为了瞒过父亲与兄长早已与甄意十分默契,甄意心有余悸,“不会有事吧?”

这次瞒过的可是殷商的君王,甄意顿时有些后怕,“若是被发现了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妇好瞪了她一眼,“你再大声一点,把如意惊醒,也把大王的仪仗喊回来,我们才真的在劫难逃。”

她转眼望了一眼窗棂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因着把戏做全,她吩咐阿蛮将外头庭院中的的灯盏都熄了,如今夜色无光沉沉压迫着窗棂,妇好也是头一次这样胆大欺君,闻着甄意的话也心中慌慌的,就似是那夜色生出了一只手,透过窗棂悄悄抓着她的喉。

这样的心境如何睡得着,目光遍及寝室见得不久前武丁赏赐的琴,她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左手,心中蓦然生出一阵苦涩,“我们殿里没有埙,甄意你去弹一曲琴给我听吧。”

婆婆生前琴技卓越,甄意跟在妇好身边一同学习,如今妇好左手不能再抚琴,甄意心中明了便刻意着嬉笑问道,“若是娘娘不在意甄意手笨,点个曲子便是。”

妇好望着她跑去拿琴的身影,不由地有些小孩子气一般羡慕地撅起嘴来,索性故意为难她,点了一曲最难的,“那便青梦吧。”

“啊?”正厅中正架琴的甄意似是有些为难,妇好便噗嗤一声笑出来,“奏不好今晚便罚你不准睡觉。”

甄意也是为了讨妇好开心,只得硬着头皮弹奏起来,琴音很美却被甄意弹得一阵杂乱稀拉,妇好仰头望着榻上自顶而下的纱帐,坠着万千明亮夺目的珠宝坠子,华美得宛若梦境,她懒懒道了一声,“若是婆婆还活着听你将这一曲弹得如此,只怕会命人打你板子。”

似是被这她这一句激起了斗志,开头繁琐杂乱的序引后的琴音渐渐和谐起来,清澈混着迷离间不绝袅袅,渐渐拥簇着妇好入了清梦。

第六十六章 青梦(二)

翌日,流光明净照进窗棂,浅浅晃到妇好睡眸中。

妇好醒来听得琴音还在,盘旋整个青鸾殿余音不绝于耳,早已换了曲子,轻快干净的琴音似是一阵清风叫人快活,她不禁笑了,甄意何时这样勤快过,如今竟真的为了哄她一夜未眠,便迷迷糊糊间问了句,“甄意,你竟弹了一夜吗?”

她问得迷糊听不得外头的人应声,便起身过去看,纤手撩开水晶吊坠颗颗晶莹的珠帘,见得一个玄底纹金的身影,在他前头的甄意正打着哈欠望着妇好,一脸无辜,看到此时妇好瞬时便清明了,慌忙福身道,“大……大王。”

镂玉雕摘星阁楼的香炉徐徐荡着轻袅的香雾,浅浅淡淡浮在武丁面庞上,他微闭着眸安然如斯被笼罩浅白烟雾其中,隐了凌厉的气势如今竟是个绝世纤尘的模样,修长指尖在琴弦上轻拨挑弄出明净安好的琴音韵律,右手指尖勾弦抬起,左手轻摁住琴面,最后一调落下之时,武丁缓缓睁开丹凤眸子,嘴角扬起一抹清淡笑意,起身到妇好前头,与她伸手道,“昨晚爱妃睡得可好吗?”

妇好心里虚浮却大着胆子恶人先告状,“大王何时进来的?”

武丁熟络这座殿宇,便甩下一众仪仗随从只身找了隐蔽的墙门翻进了青鸾殿,恰好听闻一阵刺耳琴音顿感胸腔聒噪,心头不忍便悄声示意甄意将她换下来。

堂堂君王翻墙进殿这等事自然无法与人明言,武丁笑而不语,挥手将甄意遣下去,便拉着妇好进了寝殿,“听闻爱妃病重,寡人若是不看上一眼如何安心?”

妇好索性装傻,“多些大王挂念,妾身感觉好多了。”

武丁眼中暗笑,故意在她寝殿中视了一圈,一脸不解,“哦?寡人还特意派海阳去了草药阁寻了医师询问爱妃所患何疾,不成想整个草药阁无一人知晓,如今爱妃滴药未喝,便周身病消,可否告知寡人是何良方如此神奇啊?”

世人皆是君主如何繁忙于朝中大事,妇好也未曾料到武丁竟还会做这种小事,如今被他这样当面拆穿,妇好便知再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只得乖乖下去认罪,“大王心思缜密,竟将妾身的小把戏识破了。”

“小把戏?”武丁略是思索着摇摇头,语气渐渐严肃起来,满是震吓,“爱妃专门派人去槃玖殿提前说明身子抱恙,可见这分明欺君。”

妇好哑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武丁邪笑着居高临下睨着她,“如何?爱妃这下可还有话说?”

妇好听得出武丁又是在拿她玩笑,便小女子娇嗔起来,忍不住的怨气,“臣妾也是为了躲开祸事才出此下策,为着自保而已,大王果真要拿妾身治罪吗?”

武丁见她还算坦诚,“爱妃如此便是在与寡人示弱,要求寡人饶恕你欺君吗?”

妇好做低眉示小状道,“此事皆是妾身一人之过,任凭大王处置。”

武丁望着她眼底涌上一抹黯然,柔软之余添上些许不忍,伸手将她扶起来,“那爱妃与寡人做个交换如何?”

妇好不解,“大王与妾身交换?”

武丁眸光将她的模样映得清晰,缓声道,“交换谅解,寡人不与你治罪,爱妃也莫要与寡人置气怪罪,如何?”

他说得小心,不觉声音都轻柔起来。

妇好道,“所为何事啊?”

武丁眉宇微皱,有些执着,“爱妃先应了寡人。”

妇好心觉定是有诈,却没什么头绪,便听武丁阴翳着眸子加了一句威胁,“我殷商之中欺君之罪可是要株连祸事的,爱妃可要想清楚了。”

妇好一颤,言语至此何来她选择机会,只得应了。

武丁似是松下一口气,将妇好扯到自己怀中,双臂将她圈住,清冽的味道灌满了鼻腔,妇好身上只着了轻薄的睡袍,隔着布料清晰感觉到武丁有些微乱动的心跳,心头冷然一顿,直觉不好,尚未来得及做任何猜想,便听着武丁沉声道,“寡人削了子赏将军的藩地,将他派到了南岭驻军。”

猛然一道雷鸣自九重天劈进妇好心头,击得她五脏剧痛,血液似是有了短暂停滞,妇好脸色霎时僵硬煞白起来,心头火烧原野,外壳冰冷入冬,半晌她似是有了些许回还,“父亲他,年迈,为何大王……?”

武丁将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喉中似是有难言之隐,眸子隐在床帘之中复杂神色一片阴翳。

妇好似是有些无措哽咽,“若是因为妾身之事,为何受罚的是妾身的母家。”她不傻,武丁为着一言斩杀了大臣邓摄,在前朝早已引起轩然大波,老臣中定是有看不下去的人,因着武丁袒护治不得妇好,便拿子赏开刀。

“妾身家族几代尽是北土守军,南岭潮冷境地,父亲如何适应?”

武丁道,“寡人的旨意一早便由傅卿昭告天下,不出午时后宫便会知晓,寡人以为该过来与你亲自说明,也可叫你好受些。”

妇好满目凄然,“大王以为这样就能叫妾身好受些吗?”

“爱妃方才应了寡人,要谅解寡人的。”

妇好怔然,身上一片惨凉冰冷,身后将她紧紧怀抱的人竟步步为营与她周旋,如今家族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他竟连一句解释都不想与她说明。

“大王想要妾身如何?”

禁了怨恨,没有解释,亦没了回还余地,仿若秋临叶落她只能在旁边看着,无力回天。

“寡人拥着爱妃睡一觉可好,注视繁杂,寡人累得难受。”语气低沉,带着些许无奈。

偌大锦榻之上,武丁似是睡了,眉宇却心事紧愁一般微蹙,妇好睁眼木然,“求大王恩准妾身去送一送父亲。”

暗哑的声音中卷着铺天盖地的疲惫,枕边的男子沉声道,“好。”

第六十七章 送行

六月安阳繁花似锦,商朝开国君王汤的王后是个爱花的人,部落进贡的物种经过花房培育,便命人散到都城,多少朝代,几次都城变迁,花房便一直留了这习惯,年复一年更跌下来便绘制成了如今这四季媚花锦绣成画的满目明艳,坊间街道扑鼻而来皆是香甜,早已过了槐花芬芳时分,空气中却飘荡点点清香,阳光透过繁华枝叶映在地上一片斑驳。

骄撵仪仗过街,是十二人抬轿的阵仗,侍从铺前垫后凛冽威严,两侧平民俯身叩拜,无一人敢仰头目视,明灭光斑透过纱帐映在妇好脸上,一张无色沉重的脸愈加阴沉,阴影之处埋着眸光,深沉得一片复杂。

出了城门才觉都城喧闹,安阳位处谷地,四处皆是山峦为障,走了不足一公里举目荒芜人丁稀落,方才一路花开恍若梦境。

安阳越是繁盛,便越突出城外的荒凉。

胥莞面上亦是愁容,抬头瞧了一眼与妇好轻道,“阿嫮,到了。”

子家遭遇这样大的变故,王族前首的诸侯被削藩封地,此乃辱没祖宗之事,子赏被派去南岭,留着子兮一人在封地,莫不说胥家与子家素来交好,胥莞应是代替母族过来送行,就算到了人尽可欺,染指祸事的地步,就算族人反对她也是非来不可的。

纱帐将她与不远处白衣红锦的人隔出薄薄的屏障,却仿若山海之间,鸿沟难平,胥莞淡淡笑着,似是满眼中皆开满了他衣袂下角傲红不羁的梅花,万山繁华不及一点。

妇好与胥莞一前一后从骄撵上下来,热风掀来一阵闷燥沙尘,妇好上前一步将子赏与子兮扶起身来,尚还无言她便直直跪倒在两人前头,年迈子赏面目仍是威严却被她这一跪惊吓一番,慌乱中抬手去扶,目光望向不远处的胥莞,胥莞摇摇头与他走上前来,“子将军,你便让她跪吧。”

妇好似是小时候做错了事被罚跪在宗庙祠堂中一般,脊背停止跪的十分倔强,抬眼之时眸中早已湿了,“父亲,女儿对不起您。”

她在后宫中如何小心谨慎着,却竟不知为何一步一步将母族置于如此境地。

子赏见着掌上明珠这番模样心头十分不是滋味,便复而伸手要将她扶起来,“快些起来。”

妇好倔强着不肯起身,家训如此,做错事定要受罚,如今她是王室的女子,不过与父亲跪着也早已不合礼法。

子兮扶着子赏低头与妇好轻叹一声,却是一副宠溺小妹做错事的无奈,“小嫮,快些起来吧,定要叫父亲看着难受吗?”

胥莞闻言便将妇好扶起来,轻声道,“时辰不多,阿嫮还是与将军道些珍重才好。”

泪眼朦胧间,妇好见得子赏点头心中更是难受,“父亲……叫女儿如何起身。”

子赏闻言面上威凛起来,俯身道,“小嫮,你且记着,君要臣死为父也甘之如饴,大王如此尚不得知如何,却是为父一片赤胆忠心,并无可怕的,小嫮并未做错什么,些许事情避无可避,便是天意如此。”

妇好仰头,泪线留珠,“父亲在南岭万事小心,定要保好身子康健,女儿盼着他日与父亲团聚。”

子赏伸手抚了妇好头顶发丝,威严之声似是带来沙场猎猎风声,“为父一生征战,区区南岭何足为惧,倒是我的掌上明珠,莫要叫为父挂念。”

行路铃声在子赏身后响起,子兮轻轻提醒着,“父亲,该出发了。”

坚持跪在地上的妇好早已泪流满面,与子赏行了叩拜,“女儿,与父亲辞行了。”

泪滴重重砸在尘沙荒草之中,自此距离南岭路途遥远千山万水间危险重重,下次团圆不知何时。

甄意与阿蛮齐齐跪在妇好身后,皆是满目泪光,“望老爷珍重。”

胥莞道,“子将军,若是有何事胥家当鼎力相助,您一路小心。”她抬眼望了一眼子兮,俊朗男子眉头微蹙隐忍着千言万语,那心头之痛感却逃不过胥莞眼睛。

方要劝慰,便听得身后马蹄声破土而来,妇好也回头,见得尘土飞扬轻落间,一袭墨色长衫的傅说正乘马而来,临近之时缰绳一勒马前蹄微扬便停在妇好身旁,温润的眸子深深看了跪在地上的妇好一眼,从马上一跃而下,朝子赏走去。

双手拱行,“子将军,大王派下臣前来送行。”

子赏与都城方向行礼,“谢大王。”

傅说朝子赏走了半步,微微靠近了些,目光意味非常,“大王盼着将军在南岭好生休养,老当益壮才好啊。”

子赏瞧着他冷静如同漩涡的黑眸,微蹙的眉宇仿若有了些许清明意味,“谢大王,臣遵旨。”

他扬目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将军再不出发,怕是要赶夜路了,山里的夜里豺狼猛虎挡路,将军可要小心。”便转身与妇好拱手行礼,将头深深低下,“娘娘,切莫伤了身子。”

妇好不看他,扬起下颚,“本宫就这样跪着送别父亲,才不会落下心病。”

傅说默了片刻,“大王,十分惦念娘娘。”

她心中是有些怨气的,傅说如今是武丁身边的红人,且不说有过往情分,就算以劝君的臣子本分,他也该劝一劝武丁的,可他却只是过来送行。

妇好不再与他交谈,回首与子赏道,“女儿祈福上苍守护父亲。”

子赏上了马回首望了一眼直直跪在沙尘中的妇好,便随着侍从走了,妇好泪眼朦胧间看着父亲渐渐消失在沙尘中却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傅说静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子兮与胥莞将她搀扶起来,满腔的苦涩无法言喻只得深深咽下,悄悄说与风听。

第六十八章 流转

连着几日夏雨,青鸾殿便一直紧闭着门,谢绝一切上门的人,就连武丁也进不去,因为妇好是真的病了,送别子赏夜间便染上了风寒,一直昏沉着。

当夜便听人传来消息,子赏才出峦山离着驿站不足十里,便被一群人埋伏突袭,肩膀中了一箭,妇好听闻只觉头晕目眩,撑住身子沉了沉便晕了过去,连着风寒索性一直昏在榻上,尚不曾有过半丝清明。

槃玖殿上前来汇报妇好病情的草药师跪在地上劝慰武丁,“大王,子妃娘娘这风寒有些厉害,病了这几日怕是会传染,为着江山社稷,求大王避着些。”

武丁眉头深深蹙起,身边的胥莞也听得心惊,走过去请旨,“大王,妾身不怕传染,请旨前往照料子妃。”

姜如笙也跟着一同跪过去,“大王,妾身懂些医理,跟过去帮上一些忙总是好的。”

武丁眉宇深沉阴翳着大片寒冷,目光染上冷气,凌厉的气场似是原地旋起一场风雪,叫人不寒而栗,自妇好病后他便一直追查贼人的踪迹却毫无线索,仿若一阵风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眼下幸得箭上无毒,子赏已无大碍,如果不然……

姒洛见着武丁周身的凛冽,便与她们二人道,“你们也别着急,草药阁的医师都过去为子妃诊治了,还是安心等着消息吧。”

若果真传染到整个后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祸事,胥莞闻此也无计可施,只得心头干着急。

武丁冷然出声,丹凤眼朝医师射出冷冽寒意,“寡人的爱妃若是有半点闪失,提着你们的狗头来见。”

草药师皆诚惶诚恐俯身道,“臣等遵旨。”

他转身与姒洛道,“子妃之事还要惊动夫人了。”

姒洛道,“无妨。”

瑶华殿庭院中美人蕉开得火红,映衬着异域进贡的金色郁金香,将满园照得十分喜庆,明色一袭暗金色水纹绢菊流沙鱼尾裙侧卧在正厅榻上,曼妙身姿宛若一尾出水浮石的金鳞美人鱼,正微嗑着眸子浅眠,红唇微扬挂着十分满足的笑意,随着呼吸竟闭着眼睛渐渐笑出声来,莺鸟一般的傲慢笑意充斥整个瑶华殿。

旁边扇羽散热的袅烟见她这样开心,也便随着扬起了嘴角。

明色敛了笑声与袅烟问道,“袅烟为何这样开心呢?”

袅烟笑道,“娘娘开心,奴婢也跟着一同高兴。”

明色睁开眼帘,目光妩媚傲慢,“前几日若说这后宫中谁最风光便数青鸾殿那位。”瞬然扬唇冷笑出嘲讽,“可谁知,竟人算不如天算,一夕之间家族落魄,身染伤寒,风极一时的青鸾殿如今就连老鼠都不愿踏足。”

妇好承宠这些时日明色一直在暗处冷眼瞧着按兵不动,却果真等到了她落败,竟然凄惨至此,如何不叫明色开怀?

袅烟细细分析道,“若说子妃,那边是受了太多恩宠,就算后宫女子不出手,前朝的大臣却也不肯饶了她和她的母族,如今至此也实在情理之中。”

明色抬眼瞧了瞧正低眉扇羽的袅烟,“好在你劝了本宫按兵不动,坐收渔翁,本宫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袅烟道,“奴婢谢过娘娘。”转眼眸中欢愉便染上一丝异样,“听闻今日早朝过后,大王私下召见了明王,议了何时上不明晰,听得槃玖殿伺候的阉人说明王出殿的时候面上十分喜悦,想来定是遇上了好事,不知是否与娘娘有关。”

明色警觉起来便撑着身子坐起身来,“大王召见了父亲?传话的人近些时候未曾与本宫谈及父亲动向,大王为何突然召见?不久前大王斩了邓大人,按理应是与父亲有些隔阂的,怎得如今竟是与大王相谈甚欢吗?”

袅烟道,“要不要派人前去与明王问一声,娘娘也好知道些详情。”

明色点头,如今妇好遭遇这般变故在前头,她自然要万事小心些莫要步入她的后尘才好,方要扬声招呼线人,便被外头蘅庭一声“娘娘”止住了嘴。

蘅庭匆匆走进正厅与她行礼,抬头之时满目笑意,似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喜上眉梢难掩笑意。

明色见她这样受不住神色,方才经历了大劫如今还这般失规矩便冷声道,“蘅姬,你且要当心啊。”

蘅庭明了明色这般冷眼警告,便收敛了些欢喜与明色道,“娘娘,臣妾有好事告知与您。”

明色道,“竟是天大的好事吗?叫你这般不体面。”

蘅庭仍是笑着,“娘娘可知今日大王召见了明王?”

明色额首,“知晓又如何?”

蘅庭道,“那娘娘可知大王与明王谈了些何事吗?”

“自然是父亲平了西北常年骚乱的蛮人。”明色郑然瞧了她一眼,满眼狐疑,“难不成你还知道其他?”

她自然知道蘅庭伶俐却没料到她竟还有得知御前的线人,明色瞧着她一脸笃定,便心中有了答案,果真听她轻声道,“明王英武非凡,大王将子家削藩的封地划到了明家之下,现如今还封娘娘的弟弟公子岚为男爵,大王似是还与明王谈了些关于娘娘的事。”

明色闻言,面上炸裂惊喜之余,便谨慎起来,“当真吗?”

蘅庭道,“千真万确。”她继而匐跪于地,先着贺喜起来,“娘娘的好日子要来了。”

话音刚落,便闻着外头下人禀报,“娘娘,常侍海阳带着大王口谕求见。”

明色携着蘅庭一同出门接旨。

海阳俯身上来,笑着与她道,“娘娘,大王有旨,今晚明妃侍寝。”

庭院中,清风吹过美人蕉晃晃荡荡着掉了几片红瓣,轻轻飘落在明色暗金色的裙尾,似是画轴之上点了火红色的一笔,似是红艳喜色又似是腥重血色。

第六十九章 宠幸

明月高悬缀着周身朗星璀璨,浓重夜幕暗得深沉,饶是如此良辰时分,却徒然生出几分凄凉颜色。

青鸾殿内四处飘着浓重刺鼻的蒜味,为着防止妇好的病传染,草药阁便将大蒜捣碎了与清水兑在一起,庭院花草香早就被熏盖过去,深深吸上一口气只觉得辣眼睛。

甄意服侍着妇好躺靠在软榻锦垫上,妇好目光微怔望着窗棂外头茫茫无边的夜色出神,那双明眸清澈如水,似是暗中思索着,她整整昏迷睡了三天,醒来听甄意说是明妃特意将家族中的医师阙楼昭进商宫,为她开了方子才救了她一命。

子赏的伤势已无大碍,现留在驿站中养伤,武丁已经派了最好的医药师过去救治,增添了这一路的兵将侍从,却对那路刺客毫无线索。

妇好细细听闻着甄意将她昏迷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突然冲出来的一群刺客继而消失无踪,如同当日武丁凯旋一般,遇刺之后无从查起,父亲此去凶险在所难免,却不想竟招致这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

眉头微微皱起凝思,似是有什么千丝万缕的暗丝编制出一张巨大的网,悄悄靠近之前无声无息,却逼迫着网中的人压抑一般难以呼吸,甄意瞧着妇好苍白的脸色十分心疼,将她身边的锦被掖了掖,“娘娘,吃了药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妇好不答,却转眼瞧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澄明的光,暗藏着一股许久未见的冷静神态,“大王最近在做什么?”

甄意被她这眼神看得一惊,自进了商宫她便一直恹恹的,再没见过她这一副肯打起精神的神色,现如今放在这等时分,却叫人欢喜不起来,便重重叹了一口气,说话难免涩涩的,“大王今夜召幸了姜妃娘娘。”

夜色正深,大王身旁佳人在侧,这种时分便无法前去通报妇好醒来的消息。

妇好一听浅浅皱了一瞬眉眼,她本来问得不是这些,而是武丁最近追查刺客的事有无进展消息,却听得甄意说他的恩宠私事,甄意将那微微一皱的眉头瞧在眼中,自觉说错了话,以为妇好听闻武丁召幸了其他妃子心中不悦了,便忙开口慰藉,“娘娘,大王虽召幸了其他王妃娘娘,却不像宠爱您一般连着几日恩宠不断,先是召幸了明妃娘娘,第二天便召幸胥妃娘娘,今日才传旨将姜妃娘娘召了过去。”

跳动的灯火在珠帘上映出璀璨光斑,随着珠帘轻荡微微晃进妇好眼眸中,她自然不在意武丁召幸了哪位妃子,倒是她原以为胥莞也是同她一般不愿侍寝的,怎么如今肯了,“莞姐姐今日如何?”

甄意道,“胥妃娘娘侍寝后无甚变化,今日早上还如常过来探望娘娘,当时您还没醒来,胥妃娘娘坐了一些时辰才走的。”

妇好的嗓子似是有些干涸,心头被猛地坠下一块大石头,绕着最柔软的地方摇摇欲坠,绳头发丝一般的细线拼劲力气挡着石头的坠落,她心头涌起一股潮热的暖意,险些将膜中的泪光催下来,不过是担心明妃趁着自己挣若无防守的时候趁火打劫,胥莞才想凭着武丁的宠爱护她一时罢了,妇好眸中有些酸涩十分不舒服,转眼仰头望了望泼墨一般的夜色,“怎么今夜这样黑,若是适应了这样无边的暗色,该如何迎接明早的日光,甄意,你去将外边的灯盏点上。”

甄意望了妇好几眼,便点点头走出去,借着正厅的灯台将距离门口最近的两盏琉璃宫灯引燃,五彩斑斓的光宛若化成翩跹的蝶随着灯乍起缥缈而出,有些带着彩色的光悄悄隐匿在夜色中,有些则披着五彩霞光映着火光飞扑进去,将点点星光愈发热烈起来。

一声飞旋,阿蛮不知从何处奔到甄意前头,清澈的大眼睛用力望了望甄意背后的厅门,说得有些着急,“娘娘,醒了?去看。”

甄意一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安静一点,看着阿蛮将大眼睛眨了眨,她才把手拿开,匆匆拉起阿蛮的手走到长亭里,压低声音训斥道,“娘娘才刚醒,你一进去岂不是叫她想起将军的事?”没好气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却徒生出许多无奈,“你啊,快少让我操点心吧。”

阿蛮闻言将脊背挺直,她年龄小一点,站得笔直也比甄意矮上一些,黑白的眸子在黑夜中似是流光,“阿蛮守夜,安全,不操心。”

甄意瞧她一副十二分认真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了,飒爽的袍子穿在她身上倒有几分当年妇好在空山上的样子,青丝高束系以金铃红绳,还是甄意帮她编的吉祥物,她目光温柔下来轻轻摸了摸阿蛮的头发,“娘娘最近心里烦,阿蛮关心娘娘,我们都知道,但是眼下娘娘的安全才最重要,你明白吗?”

阿蛮重重点了点头,发绳的金铃在夜色中灵动如歌,像极了豆蔻少女的笑容。

她将阿蛮胸前的衣襟紧了紧,“夜里还有点微凉,阿蛮可不许生病,不然,到时候我照顾娘娘,还要分身照顾你。”

阿蛮重重摇摇头,“不生病,不生病。”金铃又响起来,似是朗目少年的开怀,她将手轻轻摸了摸甄意的脸颊和眼睛,“甄意,也不许生病。”

这些日子妇好一直昏迷着,甄意担心有人会趁着子家落魄的时候对妇好下手,加上妇好身染重病,便衣不解带夜以继日的在床榻边守着,如今被阿蛮这样微凉的手摸着眼睛竟才感觉到眼眸的酸涩,险些流出泪来。

外头的镂空亭灯一盏一盏燃起来,妇好隔着窗棂瞧着外头明灯如星微微暖光映进眼眸中,才觉得渐渐平静下来。

甄意从外边进来,目光复杂着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娘娘,姜妃来了。”

第七十章 笑话

百草留在厅外边,姜如笙迈起火红的丝履踏过厅门朝卧房走去,她一身如荼奢靡的红裙掩映着琉璃烛光,葱白的手撩开珠帘帐,娇嫩欲滴的美人脸才出现在妇好眼中,较着之前的病态的模样,她如今气色看着倒是有了些精神,美目浅笑,六合婉转,浅浅走到妇好榻前,轻轻握住妇好的手,细长的眉眼晕着层层担忧,竟酝酿出些许泪意,“夜里这样深了,唯有姐姐这里灯火亮着,我猜定是姐姐醒了,便这样不请自来。”

妇好瞧着她这幅温弱无害的模样,眉头染上怜惜不禁微蹙起来,却听姜如笙继续道,“姐姐如今感觉如何了?身子哪里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方才醒来觉得身子好多了。”姜如笙一身赤红的纱裙,叫妇好如何有心思与她谈聊自己的身子,便缓了缓问她,“妹妹这样一身衣裳……”

她今夜应是侍寝的女子,怎得这深夜时分竟出现在她的青鸾殿里?

姜如笙面上微愣,闪过些惨白神情,便生生扯出一抹笑意,微微理了理身上的裙子,“这样一身衣裳的确有些凌乱了,想来应是这一路的夜风吹皱了这等上好的丝料,穿在我这种人身上,怕是可惜了。”

妇好闻出这话里的寂寥与愁苦,满目皆是心疼,“发生了何事?”

姜如笙捋了捋面上青丝,眉眼低着,见不得多大的哀凉,确实那声音半带抽泣,“轿子将我抬到半路上,便是瑶华殿前的小阉人挡了路,说是大王今夜召了其他妃嫔,命人将我按原路抬回去,我嫌丢人便让骄撵前头掌灯的竟灯盏都熄了,远远便见着姐姐这里灯光如聚,幸得……”她抬起头来望着妇好,泪眼朦胧的女子似是雨后被打落的娇花,叫人十分心疼,“幸得姐姐醒了,如笙心里才好受些。”

青丝柔美舒顺着垂在她面颊两侧,姣好的美人脸仿若一株小心探头的水莲花,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满是纯洁,瞧在眼里只觉得轻易碰不得摸不得,该是好好养在天仙水池子里,吸食日月光泽的,伤了这样的花的人,不知应该何等愧疚自责才能减轻心头罪孽。

可就是这样雪白莲花一般娇美如水的女子,竟不知为何叫人欺压成这般模样,妇好与她摸了摸眼角的泪痕,满眼皆是心疼,有些愤然道,“怎会如此?大王若是口谕召幸了妹妹,又怎会轻易出尔反尔?”

姜如笙含着泪光,“姐姐还不知,你病了的这些日子前朝发生了不少大事,因着明家的功劳先是赏了封地,升了男爵,如今后宫之中就属明妃受尽恩宠,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是没能让我侍寝,于明妃而言也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将前朝的事特意轻描淡写一番,妇好还是听得真切,将子家削弱的封地赏给了明家,将子兮的男爵赏给了明家,背后站着这样滔天的家族,明色在这后宫中自然是要顺风顺水,无敢不从的。

姜如笙心思缜密见着妇好神色沉暗下来,便拉着她的手道,“无论她们对如笙如何,倒是将姐姐完完全全救回来了,如今看姐姐不在昏睡躺在榻上,想来胥姐姐也会安心不少,姐姐醒了,才好来日方长啊。”

她将握着妇好的手攥得有些紧,娇弱的眸中见不得一丝硬实的盔甲,满目柔软与委屈像个被剥了壳的荔枝,只剩下被人吃的命。

满厅的灯火在妇好眸光中燃成了一片,她道,“自然来日方长。”

姜如笙将她身上的锦被轻轻掩了掩,“姐姐好生休息,明日我与胥姐姐一同过来看你。”

妇好瞧了一眼外头被夜风吹得跳动的灯柱,呼啸声似是战场狼烟号角,感觉着越发冷了,她与姜如笙道,“外边夜色这样深,夜风凉得骇人,姜妹妹今夜还是别回去了。”

姜如笙望着妇好,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泪雾,便点点头,哽咽着应了一声。

青鸾殿内外的灯一盏一盏熄了,过了午夜时分,如练的月色清冷照进窗棂,银光似水浅浅淡淡地将天际星光渡到了人间,床榻上两人皆闭着眼,一个眉眼细长面目娇弱,一个眉宇桃色清净利落,三千尺青丝如墨如瀑软软地交织在锦榻上,在月光下泛着冰蓝色的银光,万物静止一般唯有浅淡的呼吸声在夜色中幽幽回荡。

姜如笙睡在里侧,看着窗棂泄进来的月光将妇好的侧脸掩成俊俏的轮廓,似是有花在夜中盛放,阵阵暗香在空气中弥漫旋转,姜如笙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过两人交缠两人的头发,夜色将她的眸埋进了阴暗处,她似是嘴角挽起一抹绝美的弧度,外头正是弯月当空,笑意如同那月色一般藏在了九重天际之上。

翌日,妇好觉得身子好些了,便没再躺在榻上,百草一早便从未央殿将姜如笙的衣裳拿到了青鸾殿,两人对镜梳洗打扮一番,便听着外头有人匆匆赶来。

胥莞一踏进正厅,妇好便起身迎过去,两人紧紧握着手,这三日竟恍若隔世一般,胥莞上下瞧了瞧妇好,妇好身上着了一件海棠色的锦缎宫服,领口袖间皆是繁杂锦密的金色纹路,海棠花浅浅开在裙摆四处,蕴藏了一裙子的花香顺着白皙的锁骨飘荡出来,倒是将她久病的惨白气色掩得彻底。

复而抬起头惊喜之余,胥莞眸中竟有了些许泪意,出口便与她道,“我一早便接到消息说你昨夜就醒了,怎么不好好休息穿得这般是要做什么。”

第七十一章 困局

妇好见着胥莞面上似是有些憔悴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似是一罐子盐撒在心尖上,她道,“莞姐姐,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了。”

千言万语,万种感谢堵在心头,说出口却也只得如此,喏喏想着,妇好竟也想哭起来,一场变故一场大病似是汹涌而来的天降之灾,短短几日眼前的东西便面目全非起来。

“阿嫮,子将军身子已经大好了,大王派了些人护送着他赶路,想来一路上重重守卫都警惕着,这等偷袭的事不会再多发生了,你且放心养病就好。”

明着这些甄意与阿蛮都与她说了个明白,却是从胥莞口中听得心中总是莫名的安慰,心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其实她又怎会不知,父亲是被削藩遣送的,怎能如此轻易便得了重兵守卫,若不是胥莞从中协调,为她父亲求了恩典,凭着胥家的势力,才将这一切办得妥帖利落,只是她如今告知于她,却将这些过程淡淡隐了。

心头猛然涩涩起来,回想当初她在空山之上以为凭着自己的身手与运筹帷幄的决策便能战无不胜,可如今她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过往一切于她而言恍若隔世,一场浩劫才叫她真正看清自己的无力。

见着妇好神色黯淡下来,胥莞眸中酝酿着万分关切道,“你当真是好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草药师诊脉是如何说的?”

昨夜她醒得突然,今日一大早便又忙着收拾,还没来得及找草药师诊脉,妇好方要开口,便听着身后珠晃动悦耳的声响,细细碎碎的仿若玻璃破碎一般,妇好只觉心头一阵莫名的刺痛,后来很久她才明白那是她多年习武身子练就的自然反应,只是她现在却尚未察觉而已。

听着姜如笙缓缓与她们走近道,“昨夜我浅浅探过子妃姐姐的脉象,平和有力,已经无甚大碍了,不过因着病了几日这身子还是要多加调整才好。”

妇好笑着与胥莞道,“昨晚我们两人一同睡的,方才急着与姐姐道平安,险些将姜妹妹忘在卧房了。”

胥莞见着姜如笙,面上闪过意外之余,眸中染上一丝怜惜,两人对视一会儿,胥莞见姜如笙与平常无意,才轻轻叹一口气,走上去与她道,“妹妹还好吗?”

姜如笙低眉轻笑,“胥姐姐若是问我昨夜被弃的那等丑事,如笙还好。”

妇好望了胥莞一眼,见她眉头忍着似是有话要说,“莞姐姐,发生何事了?”

胥莞锁着眉,凝愁的眉宇似是空山缭绕的烟云,沉重的很,她道,“你们可知昨夜是谁侍寝的?”

她这话实在意有所指,妇好与姜如笙互相看了一眼,面上有些琢磨不透,听着姜如笙道,“这几日明妃宠冠后宫,大王召她侍寝也情理之中。”

胥莞凝着眉与她们道,“明妃确实风头正盛,可昨夜侍寝的却是那蘅姬。”

她此言一出,三个人皆默了半晌,且不说武丁曾不满与蘅姬将她禁闭降了位份,她如今一个小小姬妾,竟让武丁越过妃位上的姜如笙与一众美人召她侍寝,这其中意味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方才还晴好的天色不觉竟有了些昏暗的迹象,不知是那种暗云将日光半掩起来,见不得光的日头难免叫人瞬时沉思起来,似是那暗云巧不巧掩在了心头间,隐着朗日清明,越发叫人琢磨不透。

妇好瞧了一眼低眉娇弱的姜如笙,问道,“姜妹妹,你可是与那明妃有过什么过节吗?否然她竟不惜担着扰乱宫闱的罪名,将蘅庭挡在你与大王中间。”

甄意从外头一路小跑过来,进了正厅与姜如笙和胥莞行了礼,便忙道,“娘娘,方才大王叫人传旨后宫,将蘅姬封了妃。”

妇好听闻只觉一股凉意从头顶霹雳而下,震得整个身子发麻,对上胥莞同是不解震惊的神色,两人相对而视,皆是无言,却听得姜如笙轻轻道了一句,“大王的宠爱果真是鬼斧神工一般,能彻底改了后宫女子的命数。”

那蘅庭本就是随嫁侍女,与其余几十个侍女一同进宫,可如今竟从雀巢中飞上枝头与她的主子成了同位分的妃子,一夜之间将入不得眼的姬妾升为王妃,可见这王宠深重,恐着再是这样下去,那蘅家也会连着这妃位一般叫人不寒而栗啊。

胥莞目光关切望着妇好道,“阿嫮,你最近可要小心些,那蘅庭应是个有心思的人,如今她与你同为妃位,想必会更加肆无忌惮。”

妇好点头,心下明了胥莞在于她提醒当初她与蘅庭结下的恩怨,就是这样稍作回忆,妇好惊觉自己的这些遭遇祸事,没有一件不是武丁加与她的。

“我自然躲着便是,只是我父亲遇刺尚不得结果,此去南岭路途艰远,总是有大王精兵,那带人不得早日捉拿归案,我总是不能安心的。”

胥莞复而将她的衣着上下打量一番,恍然道,“难不成你竟要选着今日,去找大王商谈此事吗?”

姜如笙道,“胥姐姐忘了吗?那日大王担心着子妃姐姐的病症,若是子妃姐姐方恢复些便去请求大王为子将军讨个公道,自然也会得到大王怜惜的。”

胥莞思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可你却忘了,如今大王新人在怀,明妃与蘅妃立于两侧,大王当日的恩宠与怜惜,可否还在呢?”

末了似是颤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天色便越发阴沉下来,遮天蔽日的昏暗似是将她们困在不见出处的牢笼之中,妇好只觉得仿若危机暗处潜伏着,幽幽的警觉叫她的心一瞬间提起来,总是被人拨弄于棋盘之上身不由己,如何能安然度日?

第七十二章 风光

明色将案上银山雪芽茶水徐徐斟进白玉盏中,碧绿茶色从白雪一般晶莹剔透的杯壁渗透出来,清新的茶香随着空气无孔不入,一丝一丝渗进人的每一寸呼吸之中,红唇将热气微微吹拂,一瞬间整个厅室皆散着幽幽茶香。

袅烟将锡制精巧的茶盒收起来,手指方一触到镂空精雕的花纹,点珠翠蓝的玉石便透过来丝丝凉意,在这初夏时分叫人觉着十分惬意。

她见明色面上带花,眉眼皆是笑意,便忍不住道,“娘娘,这银山雪芽整整吃了七日的风帆行水千里才运到安阳城,这等稀罕的极品,整个殷商都不见得有人能见上一眼,大王如今将举世无双的香茶送到瑶华殿,想来蘅妃娘娘是有心的。”

明色唇瓣微扬,勾起一脸的春色美容,“她的确懂事,也不枉本宫废了心血。”

袅烟道,“王后娘娘虽然明面上仗着规范后宫的说辞与您说教一番,可大王如今深宠蘅妃,就连子妃当初的分头都比降下去,可见当日娘娘的冒险,还是值得的。”

明色冷哼,将手执的清茶淡淡饮下,只觉口舌清香,满身轻巧释然,“子妃如今家世败落,大片封地都归了我明家,饶是再受恩宠也不过是朵一时盛开中将凋谢的花。”想到姜如笙,她继而睁了眸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如今本宫在这里一日,姜如笙就休想要在这后宫安生,本宫就是要让她成了这殷商的笑料,不过是个不大不小的开始罢了,后头才是重戏。”

袅烟目光一转,小声道,“娘娘,近日姜妃似是与夫人走得很近。”

明色心生蔑视,“那又如何?本宫就不信那个老女人还会有本事从后宫的女子手中得到大王的恩宠。”

袅烟将清茶复而斟到明色杯盏中,满厅清香渐愈浓重起来,“夫人在商宫中身份尊贵,娘娘还是不该忽略她的存在。”

照着以往,明色自然要将茶盏尽数浇灌在袅烟头上,作贱她口出狂言,如今她只是半眯着眼瞧了瞧袅烟,将茶水端到手上,面上十分冷淡着饮了一口道,“蘅庭现在隆恩正盛,若是有福气为大王生个子嗣,加上我明家背景,将来就是殷商之中最尊贵的长公子。”

袅烟笑道,“蘅妃有娘娘在身后筹谋,自然一世无忧了。”

六月温风带着点点暖意吹拂进来,将案上的翡翠珠帘吹得盈盈作响,耀着点点光泽竟闪出万千琉璃光泽,袅烟却听得明色浅浅道了一声,“就看她能不能自己把握了。”

槃玖殿中,海阳将小阉人泡好的银山雪芽捧到武丁案上,恭恭敬敬道,“大王,您稍作休息才好啊。”

茶香绕进鼻息间,武丁剑眉之下的无双眼眸微敛,淡淡道,“换个清茶上来,这几日香味儿闻得多了,还是该换个清淡的缓一缓。”

海阳面上惶恐,忙将茶水递到外头,吩咐小阉人煮些清茶,复而缓缓回身面上恍然一笑,与武丁道,“大王,素问青鸾殿的雪水煮茶清雅香甜,如今子妃娘娘身子大好,大王心中念浅茶,何不过去瞧一瞧?”

武丁手执笔墨蓦然一顿,方才想写的几个字一时间便忘在脑海中,摇头微叹一口气,似是无奈着笑了一番将手中的笔墨搁在架上,“寡人若是自己过去,难免又要受气。”

海阳道,“大王若是与子妃娘娘有什么误会,说开便是了,再者如今子妃娘娘心念家族中事,也不至于再与大王怄气,倒是更多需要大王关怀。”

武丁眉眼一挑,略有趣味盯着海阳,“你倒是懂些男女之情吗?”

海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才是个阉人,哪会懂自己不该懂的事,不过是见着大王心里头有事儿,愚昧着想与大王解闷,不过大王是真心疼爱子妃娘娘的,奴才看在眼里也是十分动容。”

武丁靠着黑木纹金雕虬龙座椅,单手扶额眉宇染上一抹凄然,只低沉着道了两声,“无妨,无妨。”

这漆黑玄金的龙椅如今正在山巅之上摇摇欲坠,帝王家的路途总是难免冷酷,江山不稳便是万丈深渊汹涌血海,孤独一些才算无所畏惧。

海阳十分精明,见着武丁因为妇好之事费了心神,便与他道,“大王若是不便过去亲眼关怀,那奴才便将草药阁的草药师与明家的医师阙楼传过来与大王汇报一番。”

武丁点头,听得外头小阉人轻声传道,“大王,明鸿殿的娘娘和望玥殿的娘娘分别派人过来请大王用晚膳。”

武丁面上薄凉无甚神色,半晌凉凉道了一句,“明鸿殿。”

小阉人“喏”了一声,外头便没了声响。

海阳弓着腰笑笑道,“胥妃娘娘这是也在替大王与子妃娘娘着急了。”

武丁闭眸道,“青鸾殿的路不好走,寡人这也是有些后悔将子妃置放在那么远的地方。”

六月黄昏云雾迎着夕阳金边,灿灿夺目如是画轴,似是绣娘将上好的龙纹暗金线都织成了锦绣的云样,漫天璀璨的祥云随风流转着,缥缈不定于九天之上,该是个天气稳重的月份,却总是这般风云多变,上一次见着晴日黄昏的漫天紫霞已是许久之前了。

第七十三章 冷面(一)

越过一路漫日海棠,早已过了明花盛放的时节,满枝翠绿照着日光越发晃眼欲滴,妇好脚下的丝履踩在青石板上,淡青色的曳尾流沙裙半隐着青白色地砖,朦朦胧胧罩着一层浅淡的阴影,一步一步朝槃玖殿的厅门走去。

海阳远远便见得妇好走近,快走几步走到阶下,面上的笑意方连成涟漪荡漾,心中欢喜还未散尽便听得身后的厅门从两侧缓缓拉开,他这才想起来,蘅妃自武丁下朝便一直在里头陪着圣驾,心中难免咯噔一下,便听得蘅妃一声尖细的娇嗔道,“呦,这不是许久未见的子妃妹妹吗?”

清风迎面吹着,海阳只觉这声音随着风面传到了整个殷商,低敛着眉偷偷瞧了一眼妇好,便侧身退到蘅庭身后道,“恭送蘅妃娘娘。”

蘅庭着一身浅红渐变色分袖流水纱裙,淌了一地的水纹裙摆盈着淡淡绯色,自腰际而垂下的滚金团圆坠在绣金万福的长绡两端,随着她的身形灵动撞出晚钟一般的声响,她樱唇微勾起一抹嘲讽,瞧都不瞧海阳,便迈着万千风情的步子下了台阶。

悦耳钟声由远及近响起,妇好瞧着蘅庭面上犹如盛放正艳的国色牡丹,冷傲的眉宇间是高高在上的凌人气势,她走到妇好跟前笑着敛了敛身,方一顿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继而掩面自嘲起来,“本宫险些忘了,如今我蘅庭被大王赐了妃位,你我姐妹同为妃子,自然不必再向子妃行礼。”那望向妇好的眼角一凛,漾出溢不住的嘲讽,“倒是子赏因着养女无方从赫赫的贵族诸侯贬到了南岭,想来世事无常,子妃倒也是可怜得很。”

脚下一凉,妇好顿时回想起数年前,与兵士实战训练之时,她孤身被一群手持兵刃的兵士围堵到山崖死路中,前边是寒光凛凛,杀气满满的几百名士兵,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料峭山壁,她身子疲惫,面上第一次闪出绝望神情,却是副将晖樾骑着高头大马从对面士兵中昂扬而出,他目光凛冽对妇好冷声道,“将军,你且记着的了,身处险境,要么战,要么死,决不允许胆怯退避,一丝丝绝望的血液都不能从身体中流出。”

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兵败,山倒海裂一般汹涌的兵败。

妇好蓦然笑了,对着气势横行的蘅庭如沐春风一般笑在花开时分,“本宫一觉醒来,这周边风景都已经大变,还没来得及恭喜蘅妃。”

蘅庭不料妇好这般意味,眼底的轻蔑仍是荡漾着,冷哼一声,“这便是了,春日的花如何能在这满园盛夏之中永不凋零呢?”

妇好仍是笑着,“蘅妃这话不假,可这盛夏的花却也不过是乘了春末的热风而开,凋零之际正逢秋意凉风,只怕到时更加凄凉可怜。”

蘅庭面上盈满怒火,方要与她发作,妇好却先行起步越过蘅庭身侧,直到眼角余光见不得蘅庭,嘴角春风笑意才渐渐凉下来,她与海阳道,“常侍,本宫求见大王。”

海阳见着妇好亲自过来,面上笑得合不拢嘴,上前一步尚未来得及应一声,妇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奚笑,似是见得了十分可笑之事,蘅庭笑得差点直不起身,“都说青鸾殿是大王用尽世间宝物堆砌而成,竟不知大王情意深重,不过是忘不得那长乐殿的旧人,谁料新人竟不知趣,还想着有朝一日春色到来,重得恩宠吗?简直痴人说梦。”说罢,便转身而去。

海阳面上一变,方要抬头劝慰一番,便听妇好轻声道,“常侍,请为本宫通传大王。”

海阳偷偷瞧见着妇好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心头隐有千言终是忍了,只得“喏”了一声,朝里头通报。

两侧安静跪坐的奴隶将玄黑色的木门从两侧拉开,里头一阵微薄的凉意携着暗香袭来,妇好低头踏进纹路黑木板上,一路走到神鹿铜灯台盏前,直直跪拜下去。

武丁从满案竹简中抬起头,华丽的眼眸见着妇好跪拜的姿态,略显疲累的俊眉微敛,这幅情景仿若见得云雾缭绕之中的远处青山,总是想靠近细赏,却终究隔着淡淡云雾,这一隔开便仿若千里之外了,听得妇好道,“大王,妾身父亲为恶人所伤,求大王明察此事,还我子家一个公道。”

那时的妇好渐渐涉了深宫中事,却还不明了高位帝王的万般无奈之苦,便见不得武丁额间深凝的雾霭,他目光暗郁满腔沉甸甸,抬手沉了一声,语中却含着些无奈的笑意,“爱妃,过来。”

妇好仍是将面深深叩在地上,“妾身与父亲并不在意身份地位,却是恶语相加也不曾有过半分埋怨,为何大王对着忠臣却这般漠然。”她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丝恨意寒光,“妾身自知并非大王珍重宠爱之人,为着这宠爱之名为大王斩杀邓摄提供了由头,父族也备受连累,妾身只求大王将妾身父亲遇刺之事调查清楚,妾身无能,却也是决不允许伤了父亲之人在这世上安然苟活的。”

武丁闻言全身冷然一顿,丹凤眸子微眯起来紧紧瞧着妇好清澈无畏的眼瞳,武丁似是见得了两人之间的缭绕云雾越发浓重起来,半晌,敛容一笑,“爱妃瘦了,竟不觉寡人会因此心痛吗?”

她确实瘦了,锁颈冰骨越发显现,白皙之间透着一股凉意,武丁从坐榻上起身,走到妇好前侧与她伸了手,“天下尽知寡人疼你入骨,怎么爱妃视而不见,也毫不自知呢?”

妇好抬头望着武丁逆着暖光的眸子,她读不懂那眼眸万千流光之中的深意,便不敢牵起武丁与她伸出的手,只得冷然道,“这深厚恩宠,妾身万万承受不起。”

武丁叹口气幽幽道,“爱妃,这是在责怪寡人了。”

第七十四章 冷面(二)

妇好微微偏过头去,目光微冷,“妾身不敢。”

武丁不满她这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便将她从地上一把环抱圈在怀中,笑得满足,“无妨,寡人许你怪罪。”

明着四下无人,明着她方才已经将武丁的假意恩宠当面拆穿,明着她子家没落下去,扑鼻之间皆是武丁身上的凛冽暗香,妇好深皱黛眉,“妾身不知大王如此,竟是要妾身继续陪着大王做戏吗?”

武丁轻声道,“病了这些日子,身子瘦弱成这番,倒是脾气涨了不少,爱妃可知方才那些话若是被言官听了去是要治你不敬大罪的。”

妇好一片坦然道,“大王要赐罪于妾身?”

武丁暗暗一笑继而出了声,“今日不会,寡人今日开心。”

不知怎的,妇好脑海中显出蘅庭万千娇媚的面容与方才的傲然姿态,今昔恩宠之别竟叫她心中生出一抹深宫牢笼费尽受宠女子的无限凄冷,“妾身应该去感谢明妃,她将族中的神医召进宫来才将救了臣妾一命。”

“这倒不必。”武丁说得随意,“爱妃倒是该谢谢寡人才对,你可知为了讨好明妃,寡人竟不惜献身了吗?”

妇好浑身一顿,听得武丁这话十分荒唐,只觉这王位上的男子少了男子气,叫人不屑,“大王是九五之尊,为何用了‘讨好’的词眼,后宫女子侍寝竟是叫大王委屈献身了吗?”

她与胥莞侍寝竟将自己的身子献给了这样的王者。

想及至此,妇好被他抱着便觉得满身羞辱,挣扎着要离开她十分厌恶的束缚,却被武丁紧紧箍住,妇好闻着头顶泻下无奈宠溺的笑声,“爱妃怎么像个小孩子一般让寡人头疼呢?”

“大王冰清玉洁,叫妾身这等污秽之身沾染,怎能继续惹大王嫌恶!”

“寡人自是是十分委屈的。”武丁暗了声音,低头在用力偏执的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道,“爱妃病着,寡人却要强装着欢喜宠幸别的妃子,叫寡人如何不委屈?”

脖颈上微凉的触感刺激着妇好全身的神经,她愣了半晌不可置信望向武丁,没想到如今明家竟这有这般武丁一言难以使之臣服的实力。

武丁道,“若是爱妃不忍寡人受委屈,日后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明家如此嚣张,大王为何……”妇好眼中亮晶晶的,她不解为何武丁竟要将削藩子家的领地赏给明家扩大他们实力,竟不知养虎为患吗?

武丁眸中暗暗的,似是荡着雾气弥漫瞧不见眼底的神色,却挽唇轻笑,“本想着在过些时日的,如今爱妃如此在意,那寡人便给爱妃做个交代,以免爱妃觉得寡人薄情。”他说这话时十分散漫,字里行间浅浅晕出一抹凝重意味,尽数掩在劝慰宠溺的笑意之间。

妇好听得出武丁转了话题,便用了些力气将武丁推开,眸中明澈凌然道,“大王此言意是说明臣妾父亲遇刺之事查清了吗?”

转了便转了,他不说她不问便是了。

武丁眸底隐藏着深深雾霭,声音有些沉,“此事关系重大,尚不得而知,但寡人会给子家一个交代。”便是转眼间,他便收了暗郁神色,复而将妇好拉到怀中,“如此公道讨了,那寡人今晚是否可以进青鸾殿的大门了?”

妇好心头蓦然想起蘅庭方才言语,“大王,妾身生得似是大王旧人吗?”

武丁捏着她的下巴细细瞧了瞧花容美貌,嘴角肆笑道,“爱妃如何这样问?”

妇好亦不回避直直望着她的眸子道,“长乐殿的旧主就是大王初次宠爱臣妾的原因吗?”

此言一出,武丁微顿,望着妇好的眸子有些复杂神色,不会儿便朗然笑出声来,伸出手从她俊俏的鼻骨中轻轻捏了一下,落星一般的眸光闪耀着光泽,“若是爱妃承认这是吃醋了,寡人今日便会更加开心。”

妇好从他着狂肆朗然的笑声中听出了自己又被他牵着走了,面上微红将武丁推开,便头也不回朝厅门走去。

武丁负手立于神鹿铜灯盏间,任由身后暖暖的光晕将他周身罩住,勾勒出年轻君王清绝的身形轮廓,华丽的眼眸望着妇好的身影消失于厅门前,眼底的寒光冷意才渐渐翻涌出来将他周身的温暖笑意彻底敛去,周身旋了一圈冰凉色的暗雾,武丁沉声与外边的海阳道,“宣傅卿来见寡人。”

“喏。”

妇好回去的路上思绪游离着,身后阿蛮与甄意互相望了望,甄意才上前走了一步轻声唤了一句,“娘娘,自打槃玖殿出来您便魂不守舍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一句许着声音太轻,妇好似是未闻若有所思朝前继续走,甄意便大了些声音与她道,“娘娘。”妇好才半觉清明瞧着甄意,甄意瞧着她一双桃花眼并不精神,便温声问道,“娘娘,您这一路在思量什么?”

她这一路反复回想武丁与她说要给子家一个交代,语气之间竟透着淡淡压抑与坚定,仿若胸有成竹一般又或是有所顾虑,如棋对弈最忌讳便是走一步无三步之远见,这样想着只是莫名间越发慌乱起来,妇好回了回神道,“无甚大事,我们回去吧。”

甄意狐疑着瞧了妇好一眼,抬起下颚朝她身后微微扬起,“出了槃玖殿娘娘一路向南,如今要回青鸾殿只怕是要多走些功夫了。”

妇好不知何解便回身去看,见得青碧色宫墙之间泄出满园的苍翠欲滴,灿阳静照出木林纯色,有风轻扬拂面,便将着自然气息尽数吹进漫漫空色之中,晕着鼻息只觉满腔清凉澄澈,夹着各色淡然清香,妇好只觉世间香料对着着草木清香只怕黯然失色。

墙间中断高横起镂空雕竹门洞,巧夺天工的技艺仿若与万物自然融为一体,金闪着龙飞凤舞的遒劲笔墨——“御园”。

妇好望着这生动如形的两个字,蓦然想到姒洛夫人,不知为何心底竟生出一丝丝苦涩。

第七十五章 初见

妇好望得出神,喃喃一句,“怎么走到这里了?”

甄意见妇好仍是有些游离,心下叹一口气便抚上妇好的胳膊,“盛夏时分御园风光大好,娘娘若是有心事烦忧,奴婢们就与娘娘一同进去转转。”

阿蛮在后边跟着点点头,妇好道,“也好。”

“听如意婆婆说这御园特意分成四块,分别是春夏秋冬,照我说还是有些麻烦。”甄意俏皮着与妇好谈天,想着分散些她的苦恼,便侧头用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妇好,“娘娘您还记得当初空山上,我们出了洞门便将四季之美尽收眼底,不加雕琢自成天然,那才是万物轮回的美景。”

顺着甄意的话回忆起往昔,妇好灿然一笑,轻声道,“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得了,只怕又是一场灾难。”

甄意望着妇好,面上露出一抹平静神情,目光复杂地笑了笑,“娘娘变了些,自以往从不会像如今这般谨言慎行,奴婢以为这是好事,却还是有些心痛的。”话音刚落面上却蓦然警惕起来,侧头朝两旁灌木之间望了望,回身与妇好轻道,“娘娘,有人。”

阿蛮道,“王后,姜妃娘娘,一个好看的,男子。”

妇好心中愁闷不想与人交谈,便轻声道,“别扰他人兴致,我们轻声些离开便是。”

翠心亭四周绕着灌木,围在青翠欲滴之间,偌大的榕树冠将万丈灿阳掩映在清凉阴影之中,树下凉亭中姜如笙望着参天大树不由微笑起来,“听闻这棵榕树是当年先王远征之事特意为夫人带回来的,臣妾虽未亲眼见得大帝神采,却凭此见得先王对娘娘的眷慕怜惜,可见夫人生来便是富贵之命。”

姒洛着一身雪色纹金流裳落肩红缎结罗绣长裙,裙底绣满了灼红如血的牡丹花,开得艳丽似是将整个生命都肆意盛放,绮丽如画的倾城女子却被这一身灼灼红光映得有些凉意,姒洛目光平静望着榕树粗壮的枝干,声线似是一条不慎随风飘扬的轻纱,听不出波澜,“本宫还记得当年这榕树是百名匠人将蔓延四散深深植于地的根枝,一根一根清理出土,送回都城之时硕大的根枝密得像蛛丝结网。”

姜如笙瞧着姒洛,心底一片柔软,轻声道,“可见先王对夫人用心良苦。”

姒洛淡然,“一棵树罢了。”

她身旁坐着个翩然若雪唇角生风的桃目少年,一身白衣落红梅的锦绣缎袍,红缎腰际间坠着同心雪玉,一只翠碧色的长笛通体青翠斜斜插在腰际,墨色长发懒懒束起映透出妖娆面上淡绯的唇色,绯红微扬,“我大商几经都城迁落,万物俱变,唯有这御园与此棵榕树照旧随着都城伴着姑母,一句‘罢了’又如何说得清呢?”

姒洛转眼看他,美目之间流淌着暖意,她眼中的延绵岁月如同重叠起来,静静笑了,“本宫确实该庆幸。”

姜如笙瞧着伏宸与姒洛,细长的眼帘流转着别样神色,稍一侧目,眼风便瞧见不远处正欲走开的妇好,喊了一声,“子妃姐姐。”

听她喊了这一声,妇好心头一沉,甄意扶着她轻声道,“娘娘,还是过去吧。”

甄意扶着妇好转身过去,身后一行丫头们紧紧随着,到了翠心亭外,妇好行礼道,“臣妾请夫人治以不敬之罪。”

姒洛道,“无妨,本宫倒是看着子妃似是心事重重。”

妇好道,“谢夫人关怀。”

姜如笙起身将她迎进厅中,刚一落座便见白衣少年起身与她行礼,“若是臣没猜错,想来娘娘便是大王宠妃。”

妇好抬头见他一双同自己一般的桃花眼,只觉这男子长相媚态妖灼,竟将万千风情的女子都比较下去,问道,“你是何人?”

姜如笙看了一眼姒洛,便与妇好道,“子妃姐姐这位是南国伏家的诸侯公子伏宸,近日游览四处美景便得了大王旨意在安阳停留。”

妇好道,“原来是公子伏宸。”

伏宸挑眉道,“子妃娘娘知晓伏宸?”

妇好道,“本宫父族被削至南岭,南国隐士诸侯是世家大族,本宫有所耳闻,再者夫人母族便是南国,猜错公子定是王后最宠爱的侄儿吧。”

伏宸索然朗笑起来,少年生着一张桃花脸,这笑意却并不轻浮,倒是爽然心脾,“娘娘玲珑剔透,想来便是天意如此,臣与娘娘有缘。”说着妖媚的眼眸便望向姜如笙,“倒不似姜妃娘娘,我们初次见面时竟对我伏家一无所知。”

姜如笙也不恼,淡淡而言,“我哪里比得上子妃姐姐见多识广。”

妇好笑道,“若是我有如笙妹妹对草木花色万中之一的学问,想来之前那病便能自己治了。”

姜如笙望着妇好,浅浅笑了,娇弱的面庞上似是世间最娇嫩的花朵含苞欲放,叫人见着竟忍不住伸手采摘一番。

伏宸红唇微扬,身后似是旋开出万千繁花,桃眼灼灼,安然盛放。

姒洛望着妇好淡然道,“子妃身子痊愈自是神明庇佑,若是下次切记要万事顺意,急火攻心欲速则坏事。”

妇好起身行礼,低眉道,“臣妾谨记夫人教诲。”

槃玖殿中,四处荡漾着冷寂。

傅说安然端坐一侧,温润眉眼此刻泛起阵阵波澜,眉间轻蹙,昂首与武丁拱手,“大王果真要如此,不怕打草惊蛇吗?”

武丁把玩手中龙纹酒樽,抬眼间目光清冷翻涌着寒光,瞬时将酒樽狠狠掼在案上,“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傅说心头微叹,有些疑虑,“此事惊险万分,臣担心若是万一大王……”

武丁挑眉,“会有万一?”

傅说沉沉拱手道,“下臣保证万无一失。”

话还没说完,武丁似是蓦然想起什么,清绝面容耀起一阵光华笑意道,“无妨,若是果真有些什么,寡人也是不亏的。”

抬手一饮,胸腔灿然生花。

第七十六章 行刺

六月十六殷商祭祖,武丁携一众朝臣宫眷前往祭祖神台。

天高浩荡万物明净雅致,伴着仪仗武丁与姒洛着朝服双双走上神台。

司命将两根五色神羽插在他们的发髻之上,她一身洁白胜雪的羽衣是用纯白羽毛做成的,尾端彩翎在日照之下闪着光芒,司命转身拿起祭台之上的金铃,扬天洒了圣水。

祭台上供奉着商朝列位帝王,姒洛目光淡然从牌位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处之上,姣好容颜上才泛起甜甜笑意,霎时闻着四处回荡梵音圣歌,司命朝天大喊,“神明在上。”声响回荡四面八方,一派浩然之间,武丁与姒洛昂首匐跪,身后的臣子宫眷一同跪拜,唯有四处警惕兵卫手中执着的长枪在阳光下闪着冰冷冷的银光。

有风而过吹起傅说两侧长发,半浮半就贴在眼眸之上,遮掩不住眸中玄黑色的光泽,他越过众臣前头高堆而起的圣火,透过漫天红光紧紧盯着高高祭台之上身侧没有铠甲守护的君王。

风动火响皆不入他耳,天地间茫茫然一片静得骇人,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着。

蓦然之间剑声破空而来,从祭台前侧闪着寒光直逼武丁,傅说率先反应过来对着兵卫大喊一声,“有刺客,护驾!”

一声而下兵卫便与四周涌动上来的刺客厮杀起来,祭台下的人群被紧紧围在厮杀中间,丫头们被这场面吓得不轻纷纷围着主子叫喊起来,场面十分混乱,臣子们躲在兵卫保护之中,焦急着瞧着四处红光,文臣大都吓得不轻。

明寿瞧着身手敏捷的刺客,他面上一片惊恐惶然,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伏宸被兵卫紧紧护住,他卸下以往轻狂面上一派严峻,慌乱之中大声对着随从兵卫冷然下令道“还不快去保护大王与夫人。”说完便朝不远处的宫眷中望过去。

一片兵荒马乱中傅说猛然回身在人群中焦急寻找什么,终于瞧见喧闹人群之中阿蛮与甄意紧紧护在中间的妇好,两人相望片刻,傅说大声下令道,“快去保护娘娘。”说罢,便转身朝祭台方向过去。

兵卫将妃子们重重守卫起来,被杀的兵卫惨然倒在妃嫔队伍之中,兵卫的头颅被人一刀砍下,猩红血色滚滚流淌在地上,不知哪位美人的丫头吓得大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喊声凄惨绝望几近疯癫,周围的宫人们也都面上惨白被她这样一喊,纷纷乱了阵脚,四下逃窜起来,姜如笙被吓得直接晕在百草怀中,胥莞心下着急,妇好朝那个小丫头走过去猛然一掌将她掀倒在地,居高临下冷声呵道,“与其惶惶而活,那本宫就赏你一死。”

说罢捡起兵卫身上的佩刀手起刀落,结束了那丫头的命,冷眼望向周围的人群,“还有不想死的吗?”

这边妃嫔才都慌乱着静默下来。

祭台下的兵卫将武丁与姒洛紧紧护在正中央谨慎着走下祭台,用尖刺紧紧对准与兵卫纠缠打斗的刺客,武丁面上清冷,丹眸眼底酝酿翻涌着巨大的冰冷,他缓缓走下祭台冷眼瞧着四处厮杀的场景,菲薄的唇冷冷勾起。

傅说带着兵卫赶到他身侧,拱手道,“让大王与夫人受惊了。”

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傅说身边的兵卫与追赶上来的刺客打斗起来,傅说道,“臣送您回避。”

武丁抬手冷眼瞧着不远处的打斗,那刺客伸手了得,被几个兵卫团团围住在中间,他手上的长剑被众兵挑落到武丁前面,武丁瞧着地上锋利剑刃,剑柄之上雕刻着细小的图腾,冷眸一顿,危险的半眯起来。

刺客拿出腰际短刀,一脚将燃得正旺的圣火猛然挑拨起来,滚烫的火屑将兵卫四散开来,他便抓着时机一跃朝武丁方向刺来,速度之快武丁身侧的兵卫上来不及反应掩护,电光火石之间傅说以身挡在武丁前面,尖刃直插心脏处,一瞬间血色便染透了白色长袍。

武丁怒目夺过兵卫长枪一把打开刺客的手,越身过去以枪头刺穿了刺客心脏,蹦出的血色一些溅到他脸上,微红血色中一张脸十分冰冷难看,大喊一声,“众将听令,杀无赦!”

“喏!”

妇好站在人群中面上冰凉,隔着人海狼烟望着倒在血海中的傅说,他的血将雪白色的长袍染成了漫天红光,她怔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甄意慌忙将她扶住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娘娘安心,草药师已经到了,大王决不会让礼史官死的,娘娘放心。”

禽带着兵甲匆忙赶到,将刺客团团围簇起来,跪在武丁身前,“大王,臣救驾来迟。”

武丁冷眼瞧着被兵甲团团围住的刺客,被四散的木屑早已燃尽袅袅出清冷的烟雾,四处氤氲着死亡气息,他眼底翻涌出冰寒风雪,“留十人。”

“喏。”

百余名刺客被兵甲从外围一圈一圈一刀毙命,留下血泊之中最后十人,禽命人将他们捆绑起来,押入囚牢。

草药师张德向武丁禀报,面色严峻,“大王,傅礼史官伤势严重,那短刀距着心脏仅是一毫之差,风险极大。”

武丁负手而立,并未回身,冷然道,“医不好傅倾,寡人便将张姓自殷商而亡。”

张德吓得浑身战栗,慌忙跪地,“臣遵旨。”

姒洛面上清冷淡漠,“大王不觉此事蹊跷吗?”

武丁眼底寒意四散,冷哼一声漠然勾起嗜血的唇望着姒洛,“夫人以为呢?”

第七十七章 探望

落日余晖透过窗棂洒落整个青鸾殿,自被兵卫护送回殿,妇好便一直呆呆坐在榻上,目光空灵无光见不得神色波澜,似是整个灵魂随着祭祖神明离开身体一般。

甄意静静守在妇好身边暗暗担忧着,外头如意将煮好的五彩粥端进来,轻轻道了一声,“娘娘,您吃些东西吧。”

妇好似是未闻一般,整个人没有半点反应,甄意叹一口气便将如意的粥接过去与她道,“婆婆,娘娘今日受了惊吓,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这粥等会儿我劝着娘娘吃点。”

如意点点头,便回身出去了。

甄意望着手上温热的粥走过去蹲在妇好面前,“娘娘,您吃些东西吧,若不然届时礼史官醒了,娘娘您自己却病倒了可如何是好啊。”

过了许久,甄意似是在她面前蹲了一朵花开复而凋落的时光,她瞧着昏黄色的光从妇好脸上渐渐消失才听她道,“我吃不下。”

甄意心头苦涩看着妇好这般她,压低了声音道,“娘娘,礼史官是为了救大王才遇险的,大王定会命人全力救他。”

妇好目光仍是漠然着,她缓缓看向甄意目光之下淡淡光泽,“甄意……”

甄意应接道,“娘娘,如今您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若是叫人瞧见了怎能不生疑啊?您若是果真担忧着礼史官,便以大王妃子的身份送去关怀问询便罢了,您怎么又忘了您不是子嫮,而是妇好啊。”

妇好眸中晕着漩涡一般的痛楚与无助,她望着甄意道,“甄意,我现在该如何?”

她见过无数人的血,她的手上也砍过无数人的头,可如今的妇好竟像是个久居闺房不问战事的小女子,被那骇人的血色吓成了这幅模样。

甄意将手上的粥递到妇好面前,“来,把这碗粥喝了。”

妇好接过甄意手上的粥,一勺一勺吃进嘴里,见了碗底仍是食不知味。

外头阿蛮慌乱奔进来道,“礼史官……”

“哐当”一声,精纹五色琉璃碗重重砸在木地板上,顺着光洁地面滚得老远,甄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妇好猛然起身走到阿蛮前头,“他怎么了?”

阿蛮从没见过妇好这般模样,被她吓了一跳,怔然着说不出话。

甄意软着腿站起来走过去,与妇好道,“娘娘,您失态了。”

她侧目对阿蛮道,“阿蛮,礼史官情况如何?”

阿蛮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甄意道,“拔刀,流血,昏迷。”

“娘娘,礼史官的刀拔出来了。”

三个人都静默着,却是如意不知何时进了卧房缓缓道,“娘娘,大王来了。”

武丁换了一身星海暗蓝色盘银纹橄榄枝长袍,比这往前服饰简明许多,一迈长靴大步跨进青鸾殿的门,妇好携众宫人在庭院中躬身迎接,武丁过去将她扶起来,温声关切道,“爱妃今日受惊了。”

妇好轻言,“大王忘了,妾身是将门之后,手上还有刀柄磨过的茧子,今日之事又怎会害怕?”

武丁顺势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声音不觉低沉,“寡人知道爱妃厉害,寡人知道。”

妇好依偎在武丁怀中,“倒是大王今日险些受伤,妾身以为在槃玖殿关怀的娘娘们将大王堵得水泄不通。”

武丁道,“这便是爱妃不去看寡人的理由吗?”

四下的下人们早已纷纷回避,繁星当空,庭院浅浅映着暗银色,似是叶落声眷眷着入耳,妇好靠在武丁怀中道,“妾身眼见着大王无恙,该去感谢一番礼史官,如若不然……”

武丁用手捏起她的下颚,低头瞧着她的丹眸中落满了星光,“如若不然爱妃当如何?”

妇好道,“妾身当手刃……”

嘴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武丁掩了后半句,他的唇仍是薄凉,覆着她的力度有些重。

半晌,武丁轻声道,“寡人近日有事处理,与其爱妃要去手刃刺客为寡人报仇,倒不如带着寡人心意去慰问一番傅卿也好。”

妇好心头威震,一颗心猛烈跳动起来,淡淡笑道,“妾身身边的甄意心细,若是大王授意,妾身明日便命她过去照料礼史官。”

武丁伸手将她的长发轻轻抚在手中,含目笑她,“寡人险些忘了,爱妃尚且还需要寡人照料,如何能去照料旁的人?”

妇好仰头望他道,“大王在嘲笑妾身不淑慧贤良吗?”

武丁宠溺道,“无妨。”

并不淑惠贤良也实在无妨。

妇好蓦然想起每次傅说都对着她的笨拙十分无奈,对她道,‘阿嫮是该飞翔天际的鹰鸟。’

武丁察觉她的落寞,“爱妃在想什么?”

妇好陡然回神,目光闪烁,“妾身在想大王为何对妾身如此宽容?”

武丁望着暗色天幕下隐在庭院中的那株桃树,繁茂的枝叶映衬着银色月光翻涌出碎片一般的光泽,低沉道,“爱妃曾问过寡人长乐殿旧主之事。”

妇好想起那日她不过是借着此事回转武丁要她侍寝,“大王当日没答,今日是想与妾身摊牌吗?”

“摊牌?”武丁朗然笑道,“爱妃以为寡人如何摊牌?”

妇好从武丁怀中抽开,双手背在身后离他远了几步,桃眼望着他,“形似旧爱?”

武丁瞧着她一脸俏皮模样,面上有些严肃起来,“的确,她是寡人永生难忘的女子。”

妇好心头泛起一丝凉意,她一向骄傲却只能对着被当成替代之物的君王,一次次求全,面上却只能无所谓一般嬉笑着,“是妾身的福气吗?”

“福气?”

“妾身因着这张脸得到大王宠爱,是妾身的福气。”

武丁粲然一笑,望着她越渐不自然的面容,丹凤眸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摇了摇头,“可惜,你与她并不相像。”武丁朝她走近,将浅淡的月光掩在身后,妇好身前罩得阴暗,抬头便听他沉声道,“与她长得像的人在这世间唯有寡人而已,长乐殿的旧主是寡人的母妃。”

永生难忘的女子,是母妃。

第七十八章 祸事(一)

甄意自然知晓妇好将她派去傅说府邸照料的用意,只是自己不知要离开多少时日,实在放心不下妇好在宫中的状况,便私下与阿蛮细细交代堤防事宜,谨记她要时刻陪在妇好身侧,“阿蛮,你且记得了,甄意不在娘娘身边的日子,阿蛮便是甄意。”

阿蛮点点头,甄意瞧着她一双黑白清冽的大眼睛,第一次察觉她眼底浅淡而过的落寞与坚韧颜色。

如意与她一同将包袱收拾妥当,她走到庭院径直朝桃树坐榻上一直出神的妇好走去,甄意跪坐在她面前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得妇好道,“我有心无力的事太多,你便去帮我去做一件罢。”

一句有心无力实难道尽满腹苍凉,总是逃过轻薄,甄意便叹口气轻声说道,“娘娘,您有什么话要甄意带给礼史官吗?”

“你好好照料他,病情之事传信于我。”

言多生错,言少单薄,世间无奈之事还是不说为好。

阿蛮从殿门外小跑进来,眼睛瞧着甄意,道,“骄撵,接甄意。”

武丁派来送她出宫的骄撵到了,甄意瞧着妇好,“娘娘,甄意不在的时日里,您切记万事小心,保重身体。”

妇好抬手,“去吧,甄意。”

外头的动静渐渐远了,直到再听不得声响,明明朗日晴空妇好却顿觉身处深渊沼泽之中,深深庭院静得吓人,宫中的风都是静悄悄没有声响的,不似空山高岗之上,四季的清风带着情绪吹掠过漫山遍野,狂野不羁之间满是生的气息,妇好抬头望着轻轻而动的桃树枝叶,漠然笑了笑,这里的万物都是没有脾气的。

宫中的女子就似是这风,自高岗呼啸而来之际挟卷着万种风情美景,进了这深宫便被困于宫殿整日静候等待着的唯有君王恩宠,饶是在惨烈的风动也会渐渐磨平戾气化为一声无力叹息,静静飘荡在深宫每个砖角与枝叶摇摆之间。

“阿蛮,我们该去做些什么呢?”

如意不知从哪里出来,慈笑着与她道,“娘娘,昨日姜妃娘娘受惊吓过渡,今日已经转醒了,奴婢与阿蛮姑娘可以陪娘娘一起出去探望一番。”

妇好这才想起来,她满心装着傅说重伤之事却忘了姜妃的身子,便坐起身来,“如意,你帮我准备些冰凉爽口的点心,如笙妹妹素来喜欢,我们送去未央殿看看她。”

十里长宫砌铺着精致的青色石板,每一块石板都是巧匠细细打磨而成,踩在脚下十分舒适,按着妇好的吩咐,如意准备了些荔枝凉糕、水晶桂花粉、奶香樱桃和椰奶冻,都是爽朗可口的吃食,盒子下边特意加了冰块,这一路走过去才不至于染上暑热。

远处迎面而来的骄撵阵仗有些神色匆匆,步伐较着规矩快了不少,却挡不住整个阵仗的奢华明丽,嫣红纱幔围绕在骄撵四周,顺着抬脚下人的脚步颠簸,轻飘飘荡着,骄撵四处银铃作响,好似过路开道的叮铃,妇好立定脚步细细瞧了瞧,身边与她遮阳撑伞的阿蛮也站定住,看着妇好有些不解,“娘娘,停下了?”

倒是如意在她耳侧轻声提醒道,“六人骄撵想来应是妃位的仪仗。”

妇好心下领会,带着这般气势如虹的阵仗出门的这殷商王妃之中只有两人,妇好细细瞧了瞧骄撵身侧跟着的丫头,叹了口气道,“我还想与她避一避的,如今只怕是天意到叫我们用这种方式碰上一面。”

骄撵仪仗越来越近,临着眼前不远处,袅烟对着纱幔之中的美人身影轻声说了几句,便目光与妇好交汇一瞬,恭敬点了点头,对抬轿的下人道,“停。”

袅烟绕过骄撵走到骄撵另一侧,将对着妇好那一侧的纱幔轻轻撩开,一阵妖灼的花香扑面而来,玉面美人渐渐露出骄傲的侧脸,她居高临下与妇好笑道,“子妃,许久未见了。”

妇好也回之一笑,“昨日祭祖之时,没来得及与明妃道谢,是我的过失。”

明色笑得倾城炫目,“子妃的谢礼本宫十分满意,嘴上道谢的话大可不必了。”她斜睨着妇好,不动声色间瞧了瞧阿蛮手上挎着的食盒,暗下嘲讽着,“子妃也算有心,正趁着那病秧子醒过来才赶过去探望,果真是姐妹情深。”

“如今我能为姜妃妹妹做的也不过如此,实在比不得明妃,能将自己的姐妹送上大王龙榻,连升两级位分,想来这便是明妃口中的姐妹情深了。”

明色只觉得好笑,忍不住哼笑她的无知,“宫中何来的姐妹?本宫又哪里需要姐妹?”

妇好道,“明妃高深境界,我们自然是达不到的。”

明色却也不再看她,“不管你这话意欲何为,日后你便会真正知晓。”

袅烟将纱幔轻轻放下,与妇好躬身行礼后便与下人道,“抬轿。”

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掠身而过,妇好默了片刻道,“走吧。”

到了未央殿,妇好见着胥莞从厅中走出来,便立刻迎过去与她拉手笑道,“我就知道莞姐姐也在。”

胥莞道,“听说你昨日受了惊吓,为何不好好休息?”

妇好道,“早已无碍了,莞姐姐可还好吗?”

胥莞仔细着目光在她眼瞳中瞧了瞧,与她凑近些低声道,“昨日见你将那吓破胆的小丫头毙了命,才果真将我吓坏了。”

妇好这才想起来昨日她不过是为稳定慌乱,匆忙之间竟将示威军队的那一套用在一个小丫头身上,她瞒着胥莞自己的身手,此刻便只觉无颜面对她的关怀,只得低眉喏喏道,“我那时也是吓坏了,想起昔日哥哥此法,便一时间学了过来,如今回想起来,只是后怕。”

胥莞的紧张目光瞬然温软,便与她轻声道,“你啊,若是那丫头的主人不计较还好,若是计较起来。”顺手刮了她的鼻梁,“看你到时要低眉给人家赔罪。”

妇好一幅俏皮打趣道,“是是是,我到时一定小心赔罪。”

第七十九章 祸事(二)

胥莞终是不禁笑起来,娇媚的杏眼花瓣一般温润舒展开来,“你这丫头。”

妇好一眼望过去,庭院草木青淬,满殿却格外清冷,不免问道,“莞姐姐,怎么未央殿这样安静?”

想起当日姜如笙中了蛊毒生命忧危之际,姜家的陪嫁美人们都纷纷跪在榻前细心照料,如今这般清冷犹如被风过境的萧索,倒果真叫人难免生悲。

胥莞也渐渐敛下笑意,“你忘了,妃位之上也只有姜妃还没侍寝,蘅妃虽是坎坷了些,可到底都升了妃位,在你重病那些日子受了不少恩宠,这一路未来,姜家的美人们都看在眼里,底下的陪嫁们哪里还会尽心照料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妇好心底难免薄凉一片,复而紧了紧握着胥莞的手,“不是还有你我二人吗?不知心的人关心再多也是没用的。”

胥莞点点头。

如意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便上前与妇好道,“娘娘,盒子里的糕点再不拿进去,怕是要不好吃了。”

胥莞笑着看了看如意,便拉着妇好的手进了正厅,“姜妃刚醒不久,你便拿了吃食,也省了不少准备时间。”

越过正厅进了卧房,姜如笙被百草搀扶靠在软枕上与她遥遥望了一眼,弱弱笑了笑,“姐姐,你来了。”说罢便闭上娇弱的眉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是我最爱吃的荔枝冷糕。”

妇好与胥莞对着笑了笑,便接过阿蛮手中的食盒,将点心一一拿出来,“你这鼻子倒是灵巧,隔着这么远,我还凉个不少冰,都叫你闻得清楚。”

胥莞也过来帮忙,与她一同打趣姜如笙,“她呀,对着草木药料味儿比医师和厨子都灵敏,倒难为她这样喜欢的东西都吃不胖。”

三人一唱一和说着,盒子中的几个糕点也都摆在了案上,妇好将荔枝冷糕端到姜如笙榻上,“你才醒过来就这样吃凉的点心,不会不好吗?”

姜如笙摇摇头,“最是凉的点心能叫人身心舒爽了。”说罢便拿着糕点轻轻咬紧唇里,晶莹雪白的糕点趁着她的唇色愈加苍白,是个实在叫人心疼的女子。

百草躬身与胥莞道,“娘娘,我家娘娘醒来还未通知草药阁,奴婢这就去草药阁将医师请过来。”

胥莞点头,“也好,你去吧,早些回来便是。”

榻前一个一直低头安静侍奉的小丫头喏喏走了两步,与百草道,“姐姐,你留下照料娘娘,这等小事红衣过去便是了。”

百草瞧了瞧榻上的姜如笙,便问她,“你可知邀请哪位医师?”

红衣道,“是柑医师。”

百草这才放心,点点头道,“你且去吧。”便目送着红衣出了卧房的门。

胥莞瞧见这场景心头十分温暖,“你瞧瞧,这未央殿随便一个小丫头都这样对你尽心竭力,姜妹妹好福气啊。”

姜如笙望着妇好,“子妃姐姐才是好福气,一左一右跟着甄意与阿蛮,时常三人而行,远远看着便觉十分温馨。”说着便瞧了瞧妇好身后,不见甄意略有些不解,“怎得今日没见甄意姑娘?”

妇好面上一僵,随即道,“甄意被我派去做些别的事,这些日子都不在身边。”

胥莞瞧出了妇好的不自在,便笑着转了话题,与妇好问道,“阿嫮,我曾记得你陪嫁中有个叫辛夷的美人,怎得近日盛典之中都未曾见得?”

辛夷早已被武丁禁足,这其中事宜后宫皆不得知,妇好笑道,“姐姐怎么想起辛夷了?”

胥莞道,“前些日子路过星漫殿,见着殿门紧闭,便一直想与你问询一番。”

一旁的百草自言着“咦”了一声,她本是声音极轻,却叫姜如笙听得仔细,妇好与胥莞也便随着姜如笙一同望过去,姜如笙问道,“百草?”

百草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跪在地上,“娘娘们饶命,奴婢本无心听着娘娘们谈天,奴婢该死。”

妇好倒也不觉着般闲聊有何不能听的,便也没有怪罪,倒是问她,“你知辛美人?”

百草面上有些犹豫,眸子闪烁不定,姜如笙道,“有事说来便是,怎么吞吞吐吐的。”

百草道,“昨日娘娘昏迷,奴婢去草药阁请柑医师,耳闻着有个小阉人在外头嚼舌根子,说星漫殿的美人似是有孕了。”

此言一出,妇好心头一震,满身的神经都似是铰到一起,叫她呼吸困难。

胥莞微蹙着眉道,“你怕是听错了吧,从未听闻大王召幸辛美人,如何怀孕了?”

百草赶忙磕头,“奴婢也只是道听途说。”

胥莞瞧着妇好与姜如笙面上都不太好看,便扬了扬手,“你先出去吧,以后这等没由来的风声权当笑话一听便好。”

“喏。”说罢,百草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胥莞瞧了姜如笙一眼,拉着姜如笙的手语重心长道,“姜妹妹,有些事急不得,细水长流才是这后宫女子的生存之道。”

姜如笙柔弱着笑了笑,“莞姐姐说的是,若是这般难熬的日子如笙都过去,今后便是什么也不能将如笙打倒了。”

胥莞与她点点头,便瞧着妇好神思游离着,唤她道,“阿嫮?”

妇好回神道,“我也未曾听闻辛夷侍寝,只觉得这事怕是有假。”

胥莞道,“那是自然,若是辛夷有孕这便是大王在位的第一个孩子,如何能这般掩饰得滴水不漏,夫人尚不得知,仅一个草药阁的小阉人口中传出的话,便要当真,岂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妇好浅浅笑道,“莞姐姐说得极是。”

胥莞目光平静瞧着妇好,便道,“阿嫮,你若是身子不爽便早些回去歇息。”

妇好点点头,“我与姜妃妹妹全然不似莞姐姐这般安然。”她便与姜如笙嘱咐了几句,转身出了卧房,走至庭院中,身后传来胥莞的声音,她一手扶着门栏目光似水一般望着她,“阿嫮,记得有要事莫要瞒着我。”

一时似有风起,花开。

此后许久,妇好都觉得世间美好之物都不及胥莞这一句。

第八十章 祸事(三)

夜半时分,星辰月色惨淡无光,妇好穿了一身海蓝色斑斓碎星衣裙,外头罩了一件深色带帽的外衣,一切收拾妥当后,挥手将后边的兜帽扣在头上,前檐遮住大半张脸,整个人便掩映在一片暗色阴影之中。

她回身与阿蛮道,“我去去就回,阿蛮你在殿中为我掩护。”

阿蛮不肯,拨浪鼓一般摇头,“甄意,阿蛮,陪着娘娘,寸步不离。”

妇好见她这样固执担忧着耽误了时辰,便道,“那好,届时你守在殿外,这事紧要,我们速速去打探一番便回来。”

阿蛮重重点头,黑白分明的眸中闪出一抹坚毅,“保护娘娘。”

妇好便将卧房中的灯熄了,与外边如意喊了一句,“如意,我今日乏了,莫要叫旁的人打扰我。”

缓慢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喏。”

妇好便牵着阿蛮从偏小的窗棂翻越出去,趁着暗色从后门出了青鸾殿一路朝星漫殿方向而去,许久未曾这样疾跑,耳边掠过的风声带着夜色凉意将暗色外衣吹越而起,两个敏捷身形便快速消失在暗色宫道之中。

与此同时,一抹黑影从隐蔽暗色的墙角缓缓站起身来,见着她们离开,便顺着她们的方向急急跟过去,她们两人担心着时辰便未曾察觉。

星漫殿外一片荒凉,连着照路的宫灯都因着许久未有人上灯芯而早已破败,妇好与阿蛮顺着四周殿墙找了个隐蔽之处翻越而上,两人落地到庭院之中,妇好猛然想及当初夜中武丁应是这般不惊动任何人便进了她的青鸾殿,一代君王竟也做过这等挫败威严之事,蓦然觉得好笑起来。

星漫殿杂草丛生,满殿的奴婢下人们早已被偷偷遣散,妇好望过去见着窗棂之中闪着一抹暖光,映出一幅侧面剪影,妇好与阿蛮轻声道,“阿蛮,你在厅门外等我,有着一丝动静便吹声口哨。”

阿蛮的大眼睛在暗夜中分明有光,她重重点点头,妇好想起当日她将她护在身下的坚定模样,心头顿觉安稳,这大抵便是子兮要给予她的安全感吧。

两人一同快步走到厅门前,妇好轻轻叩门,小声对着门缝道,“辛夷,开门。”

里头静默了好一阵,妇好才听得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眼前的门从里头打开,她将头扬起来,厅中的暖光便从那一丝缝隙之中尽数打映到她脸上,里头的人将她一把拉进去,厅门便陡然关严。

阿蛮躲身在厅门两侧的草木中,一双眼睛冷漠注视着整个庭院。

妇好将兜帽打开,借着光细细打量辛夷,她们这一番动作扬起了满殿轻巧如沙的轻尘,氤氲在暖光之中,罩着眼前的辛夷似是迷雾梦境一般,十分不真切,她仍是一副全然不顾世俗的超脱模样,一张精巧清冷的脸却实实在在瘦了。

妇好越过正厅瞧了瞧整个厅室因着许久未曾有人打扫早已蒙上一层淡淡灰雾,倒是卧房之中收拾得干净,少有花草点缀,精致珠帘耀动着单调光芒,便让着卧房更加清冷起来,妇好尚不多言,瞧见这等冷寂荒芜,饶是辛夷清高到了天上,这样的日子她也不可能过得好。

“辛夷,你可曾后悔吗?”

辛夷一身雪白色的纱衣,周身见不得半点点缀花色,一头青丝中分从两侧飘飘垂下,一双看淡了世俗的目光格外平静,她淡笑道,“不曾后悔。”说罢便轻轻抚了抚轻纱白衣下平坦的小腹。

妇好被她这一动作吓得不轻,“你果真……”

辛夷仍是笑着道,“昨日身子不爽,看守的侍从便传了草药师,我也是昨日才知的。”

武丁虽将她紧闭在此,除了身旁的伺候,其他吃喝一应不缺。

妇好听着她说完,心下便凉了一片,若是草药师诊断的喜脉,那必定会第一时间传给武丁,只是隐而未宣,想来是武丁下令封锁了消息。

“你可知这个孩子不该留着的,难不成今后都叫世人以为你腹中的孩儿是王室血脉吗?大王如何会留你。”秘而不宣想来是要秘密处死这个污点。

辛夷面无波澜,“昨夜我想了一夜,眼见着日落西下,又自东方缓缓升起,娘娘,这宫中的夜色深沉,渊远雍长,若是我后半生都在一个人在这星漫殿看日升日落,倒不如随着这孩子一同等候大王的审判,身为女子,若是这一生爱错了人,便就应该死去的。”

妇好瞧不得她这样看轻自己,“谁说女子生来就为爱?”

辛夷看着妇好,淡红色的唇轻启,“娘娘,您真的爱过一个人吗?”

她的声音如此荒凉,竟像是漫天荒漠中行走的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自己寻找的满绿水洲,绝望到骨子里便是如今的辛夷。

辛夷转身背对着她,凉声如月光,“娘娘,您回去吧,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妇好左手掌心隐隐作痛,似是食肉的虫子密密麻麻将整个左手蚕食,“我会去向大王求情,不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许你先放弃自己。”

辛夷缓缓半侧过脸,暖光灯光将她的轮廓照得迷离,妇好却眼见她眼角流转的晶莹光泽,她道了一句,“娘娘何苦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去触犯龙颜?”

妇好道,“你父亲救了我父亲一命,若是你果真为着这将要降生的孩儿开怀,便会得知至亲之人对于你我的意义。”

辛夷不再多言,复而转头回去,“那辛夷便谢谢娘娘了。”

她那样清高傲然,饶是再暗的夜色都掩不住她一身雪白光洁,犹如高高山巅终年不化的雪,遥遥站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妇好将兜帽重新罩住脸,转身走出了卧房。

便未曾听得辛夷人生中最后一声轻言,她浅浅道,“多谢你了,阿嫮。”

第八十一章 祸事(四)

妇好与阿蛮转过宫道,远远便见得青鸾殿中灯火通明,殿门前两排侍从举着火把排列,妇好只觉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心头莫名哀凉一番,整个身体在夜色中透着凉意。

阿蛮打探回来与妇好道,“回去的路,有人。”

整个青鸾殿都被侍从团团围住,按着出来的后门之路定然回不去了,火把的光在她眼中明灭闪动着,妇好索性直起身,将头上的兜帽打开,与身后的阿蛮道,“阿蛮,我们从正门堂堂正正走进去。”

阿蛮也直起身跟在妇好身后,两人稳步朝青鸾殿走去,尚不得几步便被涌上来的侍从用长枪团团抵住围在中间,阿蛮将妇好紧紧护在身后,目光狠厉犹如嗜血的狼。

妇好冷眼将他们扫过,冷然喝一声,“你们可知我是谁?竟敢对这本宫举起长枪!”

中间一位侍从率先将枪放下,周围的人也纷纷放下尖利的枪头,那侍从上前一步行礼,“子妃娘娘,奴才冒犯了,夫人正在殿中等您。”

夫人?

侍从将她们两个带到正厅,两侧奴隶将木门拉开,满厅的光溢出来,妇好见到正座之上犹如牡丹盛放的姒洛,她着一身暗血色彼岸花飘落黄泉的锦缎袍子,如此血腥颜色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却是一副仿若渡魔神明一样超脱,见不得半点森寒意味,仍是那般目光浅淡。

两侧坐着明色、蘅庭,妇好见着胥莞正目光哀苦望着她,杏眼之中隐隐酝酿着泪光,妇好一颗心瞬间平静下来,祸事临门,避无可避。

姒洛淡声道,“妇好,你可知罪吗?”

妇好进入与姒洛行礼,“妾身不知王后口中的罪从何而来?”

蘅庭在一旁冷然笑道,“死到临头,子妃倒是平静得很。”

胥莞怒目与她喝到,“你住口,事情还未查清楚,蘅妃竟口声恶言,妃位之上竟还改不得姬妾的习性吗?”

蘅庭被她说得脸色通红刚要反驳过去,便被姒洛漠然一声“够了”生生掩了口齿。

明色颜面浅笑,“蘅妃妹妹何必心急,静静看着便是。”

姒洛淡漠瞧着妇好,“本宫问你,为何要在姜妃的吃食中下毒?”

轰然雷鸣自妇好头顶冷然击落,精致远山黛眉深深蹙起,几乎是下意识便回绝,“妾身未曾放毒。”

胥莞凄切望着妇好,满目竟是悲孕着无限寒凉,她起身跪在妇好身侧,望着姒洛道,“夫人,此事定是有误会,妾身相信阿嫮决不会下毒伤人。”

明色唇间散出奚落嘲讽,“胥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别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胥莞冷眼射过去,却叫明色笑出声,“蘅妃,你瞧胥妃,明明生着眼睛,却像个瞎子一般守在一个毒妇身边。”

蘅庭应和道,“是个可怜人。”

妇好不顾她们言语,目光急切看向胥莞,“莞姐姐,姜妃怎么了?”

胥莞转眼望着她,那方才冰冷骇人的目光眼底竟晕着无限的绝望,她对妇好道,“我晚些时候回望玥殿,就寝之际便听闻吟雀匆匆报来,说是姜妃突然口吐鲜血不止,医师查过了那血色十分暗,是中毒了。”

妇好焦急道,“那姜妃如今如何了?性命可有大碍吗?”

胥莞还未回答她,便是一旁蘅庭冷然道,“子妃你休要在此处惺惺作态,那姜妃若是死了,岂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她这话便是姜妃还活着一口气,妇好这才舒心下来,便抬头看向正座之上姒洛如水平静的目光,她平日便是清冷隐然,一直是不冷不热叫人可远观不可近身,可如今那眼底却仿若春日骤寒,透着丝丝薄凉冰冷,她轻启唇角与胥莞道,“胥妃,今日可否是你亲眼见着胥妃吃下了子妃带去的糕点。”

胥莞满面痛苦,只得重重点头。

姒洛淡淡敛了目光,“子妃,当时未央殿一众下人皆亲眼所见,如今本宫叫胥妃作证,不是委屈了你吧。”

妇好道,“妾身未曾下毒,那凉糕也绝没有问题。”

姒洛道,“那你告于本宫,为何医师从装凉糕的盘饰中验出了毒。”

胥莞痛苦的闭上眼睛,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珠重视簌簌而下,当时姜如笙将荔枝凉糕都吃了个干净,只能验一验盘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如何能叫她不感到绝望。

妇好冷眼扫过明色与蘅庭几乎咬牙切齿道,“有人栽赃陷害臣妾。”

蘅庭不以为然,“子妃怕是要病急乱投医了,黄昏时分直至日落,我与明妃都在夫人的凤栖殿,如何分身去栽赃陷害。”她眼角扫向姒洛,掀动满眼嘲讽,“难不成子妃以为夫人会有意包庇吗?”

胥莞凄苦着将头深深叩拜在地上,哽咽着喊了一声,“此事定有蹊跷,夫人明鉴啊。”

妇好挺直着跪在她身侧,身形微晃,似是后背被插了一把冷刀,刺骨的凉意蔓延到筋脉之中,脑袋一片空白。

星月从外边匆匆进来,望着姒洛行礼道,“娘娘,出事了。”

姒洛闭眸,似是有些疲累,“说。”

星月道,“星漫殿的辛美人方才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了。”

妇好猛然回头,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星月,面上渐渐翻涌着的痛苦将她的脸扭曲,雾气渐渐布满眼瞳,妇好问她,“你说谁?”

星月道,“回子妃娘娘,是星漫殿的辛美人。”

蘅庭拍案而起,葱白手指狠狠指向妇好,“这夜深露重的,我们一行人寻你殿中不得,如今你这身行头怕是有了根据,子妃,你方才去了何处!”

胥莞满脸错愕含着泪望向妇好,“阿嫮?”

有声脚步声从外头匆匆而来,还没见着人便听道,“妾身作证,方才子妃携着身边丫头去了星漫殿。”

众人目光皆向厅门望去,无人见得姒洛隐在眸中的暗色,深沉浓重翻涌着滔天的漩涡。

夜。

从未有过的漫长。

第八十二章 祸事(五)

重瓷身后跟着一个小阉人从外头大步进来,小阉人猫着腰随着重瓷跪在姒洛前面,眼睛悄悄看了一眼妇好便赶忙回过头去。

重瓷看着小阉人问道,“看清楚了?是不是她?”

小阉人将头深深低下诺诺道,“那时外头宫灯照着,奴才见到的便是这身衣裳。”

蘅庭似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话不禁笑出声来,“竟没想到瞧见妇好杀人的证人竟是你们诸侯子家的陪嫁,子妃啊,我真是开始不禁可怜你了。”

妇好不可置信地瞧着重瓷,“重瓷,你这是做什么?”

重瓷并未回头看她,只是冷然道,“娘娘,妾身只是觉得娘娘杀了人,不该不认罪。”

姒洛淡然望着她道,“重美人,你说你瞧见子妃进了星漫殿,此事当真?”

重瓷与姒洛深深叩首,“回夫人,是妾身身边的新罗偶然路过青鸾殿时,发觉有人在偷偷摸摸的,便跟着她们一路进了星漫殿,臣妾也觉得的此事异常,没成想竟成了子妃娘娘杀人的证人,方才医师过去查证那辛美人腹中早已有了龙子,如此可见,子妃娘娘定是心生嫉妒才下了狠手。”

姒洛半眯着眼眸,一双眼瞳映衬着白雪一般的脸庞更显得十分漆黑,“龙子?”

蘅庭与明色也被这消息震惊,蘅庭瞪着妇好用手指狠狠指向她,“不成想你竟如此狠毒,对姐妹下手,还敢对龙子下手!”

妇好默了,方才直直挺着的背脊一瞬间瘫软下来,眼瞳中弥漫着无限悲凉,半天都不曾言语,身旁的胥莞见状,喘息着一直摇头,“阿嫮,你说话啊,这不可能,你快说话啊。”

她怔然一番,便安静下来,“莞姐姐,事到如今,我就算说了什么又有谁会相信?”

胥莞紧紧攥着妇好的衣袖,声泪俱下哭得十分凄惨,“阿嫮,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得如此境地?”

外头的侍从将阿蛮押进正厅,她被两个男人紧紧押扣在地上,阿蛮目光紧紧锁着妇好,倔强的眼睛闪着怒火,身体一直挣扎并不屈从任何力量的制服,她道,“娘娘,别怕,甄意说,保护娘娘,阿蛮,保护娘娘。”

妇好怒目瞪着两个侍从,冷然大喝一声,“放开她!”

两个侍从被她这一喝吓得停了动作,纷纷抬眼望向姒洛,姒洛点点头两人便一齐放开了对阿蛮的束缚,阿蛮一起身便大鹏展翅一般将妇好紧紧护在身后,闪着狼光的眼睛警惕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明色拍拍手打破了一殿冷寂,狐眼邪魅丛生,“还一个忠心护主,子妃,你可真厉害啊。”

姒洛道,“子妃,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妇好冷漠道,“妾身没有做就是没有做,饶是死,也绝不会承认没做的事。”

姒洛冷眼道,“好,来人,将子妃与阿蛮打入囚牢,严加看管。”

“喏!”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押起妇好被她反手打开,“妾身有腿有脚,自己会走。”说罢便转身朝外边走去。

胥莞跪在地上试图去阻止妇好,凄苦喊了一声,“阿嫮……”接着便跪爬到姒洛案前无力地叩拜在地上,“夫人……”

妇好听着身后在夜色中无限放大的胥莞凄苦的喊声,强忍的泪水终是决堤,她抬头望着黯淡阴沉的夜色,见不得月光,见不得星辰,漫无边际的天幕就是一个没有出路的牢笼,锁尽了她终其一生的自由,身后是不见刀光的暗影战场,这般落荒逃离,全身心从未有过的舒畅淋漓,她轻轻对身后的阿蛮道,“阿蛮,你说如今甄意还好吗?”

“甄意,好。”

妇好敛容笑了笑,“听你这样说,那我便安心了。”

翌日,海阳在武丁寝殿外头等了许久,终是轻声提醒道,“大王,该上早朝了。”

言罢便见两侧的奴隶将木门从两侧轻轻拉开,武丁从厅室中走出来,一身暗灰色银纹藤蔓缠袖的简袍,寒气罩住了他的整个身形,高冠之下原本邪魅的丹眸此刻凌厉似剑,眉宇深凝暗藏,似是封在严冬深渊的寒冰之中。

海阳见他并未着朝服,神情蒙霜盖雪,恭敬臣服的面上露出难色,“大王,该上朝了。”

武丁冷哼一声,喷薄而出的便是冰了一冬的森寒,“上朝?”

海阳颤颤道,“朝臣早已等候多时。”

“寡人上朝做什么?那些个臣子哪里还需要寡人这个大王。”

海阳慌忙跪地,“大王息怒,这殷商若是没了大王天下定然四分五裂,大王您息怒啊。”

武丁抬脚从他身侧掠过,携卷过一阵瘆人的冷风,海阳忙起身追过去,“大王,您这是要去哪啊?”

“囚牢。”

海阳道,“大王,那囚牢不干净,您若是……”他言至此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昨晚青鸾殿发生的事只是一朝就传遍了整个殷商。

武丁冷笑,“听说昨晚一众后妃将寡人的爱妃移了宫殿,寡人思念爱妃成疾,自然要去她的新宫殿找寻。”

海阳再不多言,便低眉恭敬地跟在武丁身后,武丁不乘骄撵便一路走到囚牢。

囚牢前方看守的兵卫见着武丁刚要伸手去拦,海阳便从武丁身后上前一步冷声大喝,“大胆!大王在此,你竟敢阻拦!”说罢便拿出了王符。

一众守卫常年累月在此看守囚犯,不触朝堂,自然只认符牌不认人面,见得王符皆慌忙跪地,“参见大王。”

武丁冷眼望着暗黑幽深的囚牢入口,冰寒的声音似是自黄泉而来,冷然一脚踹开看守的首领兵将,幽寒目光冷冷道,“带寡人去见子妃。”

“喏!”

朝堂之上一众朝臣等候多时,终究不见武丁上朝,便纷纷急躁起来交头接耳鼓噪一片,“大王还不来上朝这可如何是好啊。”

“是啊,天下大事皆等着大王圣断,这般拖延着误了国事岂不是殷商的不幸。”

王宇悄悄凑近明寿,“明王。”

“叫你做的事如何了?”

“看守的紧,我们的人实在无法下手。”

“废物!”

奉命前来传旨的小阉人匆匆赶到,尖细着嗓子道,“大王今日不早朝。”

大臣纷纷摇头皆叹息离去。

第八十三章 结盟

刚过晌午时分,整个安阳便汹涌而至一场滂沱大雨。

重瓷刚踏入瑶华殿,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后一秒便被大雨封了回去的路。

明色端坐正厅瞧着重瓷与她道,“骤雨一瞬,过不了多久便会停下,重美人不必担心。”

蘅庭跟着笑道,“快些过来吧。”

重瓷低眉偷偷瞧了一眼她们二人,“便诚惶诚恐着深深叩头,“妾身参见明妃娘娘,参见蘅妃娘娘。”

明色扬起眼帘,“起来坐吧。”

重瓷仍是低眉着,“妾身,妾身不敢。”

“哦?”明色来了兴致,“不敢?当日在青鸾殿指正子妃的时候,本宫倒是瞧着你胆大得很,怎得如今却不敢了?”

听着子妃的字眼,重瓷低垂的眉眼瞬间燃起火来,便仰着头道,“妾身不过是为后宫除害,做了正确之事,心中自然无畏。”

“那怎的见着本宫倒‘生畏’起来,难不成重美人对本宫做了‘不正确的事’吗?”

重瓷自觉说错了话,忙磕头道,“妾身不敢,是妾身失言了。”

蘅庭大笑起来,“你这小小美人倒是十分有意思。”

明色眼神示意袅烟,袅烟便走过去将重瓷扶到一侧的坐垫之上,倾身慰道,“重美人,莫要惊慌。”

重瓷跪坐在软垫上心中十分惶恐,她与明妃并未有此等机会靠得这般近,她声响胆小,如今强大凌人的气场压迫而来,她自然坐立不安。

明色狐眼注目悄悄打量着她,“重美人见着本宫便这般胆小,若是有朝一日到了龙榻之上,见着龙颜岂不是要吓得魂飞魄散吗?”

重瓷闻言果真面上一瞬惨白,却是目光炯炯着看着明色,满眼不可置信颤颤道,“妾身此生还有机会侍奉大王身侧吗?”

蘅庭斜了她一眼,傲气的面上十分不善,便狠狠道,“真不是你这样的性子竟是哪来的胆量上殿指证。”

重瓷脸色一变道,“子妃当着众人的面杀了妾身的丫头,众位美人便纷纷嘲笑妾身在子氏家族入不得人眼,臣妾本就尽力忍着她们平日里的嘲弄,却不想这般忍气吞声还是成了大家的笑柄,妾身不愿做人人可欺的草。”

明色听得有趣,“所以,你便叫人守在青鸾殿外时刻注视子妃的举动,才等到今日一血前耻吗?”

重瓷略一低头,暗暗咬牙道,“妾身并未派人看守,不过是新罗碰巧经过,妾身才……”

“罢了,其中如何本宫并不想听,今日叫你来只是问你一句,甘愿居于人下,还是要本宫为你指条明路?”

蘅庭冷眼瞧着她,鼻中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重瓷略一思索便起身直直跪在明色案前,“妾身请娘娘为臣妾做主。”

明色居高临下睨着她,幽深狐眼中瞧不得过多神色,“起来吧。”

“谢娘娘。”

蘅庭暗暗咬着牙,将案前的白瓷茶杯狠狠掼在案上。

外头澎湃激烈的雨声渐渐小了,明色望着外头逐渐清明的日色,笑了笑道,“本宫便说了,这夏日的雨仅是一骤之间,长不了。”

袅烟将重瓷送出瑶华殿,蘅庭便再也忍不住,“那丫头不过误打误撞,娘娘果真要为她扶摇而上吗?”

明色笑笑,眉目间晕满了平静,这些日子她一直沉敛着自己的脾性,渐渐养得不动声色起来,“为我所用者,将将养着也总不是坏事。”

蘅庭道,“如今子妃只怕在劫难逃,倒是便宜了姜如笙,那样的毒都没能毒死她。”

袅烟从外边悄声进来,明色问道,“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回娘娘,红衣已经不慎死了。”

蘅庭瞧着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实在吃了一惊,这世间的人死哪有‘不慎’一说?

明色淡淡笑了一番,对蘅庭道,“事不成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你我二人应全身而退,这次不成还有下次机会。”

蘅庭回想到那日袅烟匆匆赶到明鸿殿与她悄声说了明妃的计划,她便赶忙动身去了凤栖殿,剩下的便是安插在姜如笙殿中的红衣瞧准了妇好带的吃食后,趁机出去告知阙楼,从外头拿到阙楼准备好的凌峰茶花,偷偷放到姜如笙的寝殿之中。

那荔枝性寒遇上旁的山茶花便无关紧要,便是这至热的凌峰茶花,花粉吸到体内与荔枝融和一旦救治不及,一夜的功夫便会丧命。

为着转嫁到妇好身上,便将盘饰浸在早已备好的毒水之中,这一气呵成下来,便是在凤栖殿坐等着下人传来消息,蘅庭与明色皆置身事外,只需煽风点火,便坐享其成。

如今红衣已经‘不慎’死了,那这便是天衣无缝地将杀人未遂的罪名盖到妇好头上。

“娘娘,您这样的妙计想来筹谋已久,一箭双雕,妾身实在佩服。”

袅烟笑道,“蘅妃娘娘错了,娘娘相处此法乃是那日恰好见着子妃要去给姜妃送吃食才突然想到的。”

蘅庭不禁心头一冷,竟莫名觉得后脊似是抵着冷剑,她慌忙起身跪在明色面前,“娘娘,妾身定当誓死效忠娘娘。”

明色额首,若有所思,“倒是那辛美人竟悄无声息怀了大王的骨肉。”

昨日医师检查辛夷死状,并确认腹中胎儿的事实,此事传到后宫皆是哗然。

蘅庭也是心有余悸,“竟不知那个狐狸精何时爬上了大王的龙榻,定是那子妃提前知晓了此事,便趁着暗夜将她杀了。”

明妃斜眼与她道,“你不知爬上大王龙榻几次,怎得不见你的肚子有什么动静?”

蘅庭气势便渐渐弱下来,“妾身不争气,娘娘息怒。”

话音刚落,便从外头匆匆进来一个小丫头在袅烟耳畔说了什么,蘅庭见着袅烟眉宇间略有起伏,似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便听她沉声与明色道,“娘娘,大王今日一早没去早朝,方才将子妃一路抱回了青鸾殿。”

蘅庭顿然起身,大惊于色,“你说什么!”

袅烟与她躬身道,“蘅妃娘娘,此事千真万确。”

第八十四章 接回

君临仪仗从囚牢之处一路蔓延而来,身后十二人高抬的骄撵之明黄纱幔随着颠簸微微晃动,四角镂空雕龙的金铃轻遥遥着散出空洞的梵响,这是司命为君王求得的神铃,不同于常的角铃,寓意一路之中邪物让路,神明相护。

如今这浩荡开路,四周君临拥簇的王撵之上却空无一物。

武丁抬脚走在仪仗最前端,高挺的身形背对着身后日光,倒映在青石板路上的影子越发修长,将妇好打横抱在怀中,只要她稍一挣扎,怀抱的两只手臂便微微紧一些。

妇好罩在武丁的阴影之中,抬头瞧不清他的眼瞳,便索性也不敢再动,任由他抱着,两人一路无言,身后跟着的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妇好身上平白无故背负着两条人命,心情本就萧索,几次想要开口与武丁交谈却见着他隐晦不定的神色,便几次将嘴边的话咽下,侧过头去闭了眸子。

分明方才一场骤雨,雨后却不见半丝凉意,迎头而来的夏风燥热难忍,尚不闻蝉鸣之声,肆虐而过的风却似是将一整个暑夏湿热全都揉进空气中扑面而来,头顶上虽遮着明幌,妇好却觉着更加闷热,稍一动弹才发觉自己与武丁贴合的衣料上早已咽湿了一片,身前其他地方皆有着微微点点的深色,脚下的步子似是也似是缓慢下来,妇好猛然觉得喉咙间微堵,胸腔中的燥热便又重了几分。

两旁侍立的兵卫与来往的丫头们纷纷跪在两侧恭敬让路。

海阳早就从后边跟了一路,囚牢位于外室,相距青鸾殿有些距离,日光之下走了这样许久,饶是一般的人也早已灼晒难忍,更何况武丁身前还抱着一个人。

瞧着武丁凛冽的步子越来越小,偶尔轻微晃动,他心里一直紧紧揪着,若是这样下去只怕龙体有恙,终是快步跑上去担忧道,“大王,您还是保重身子要紧啊。”说着,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妇好。

日头西斜,妇好从他怀中仰起头便瞧见武丁面上的幽深沉寂,那神色似是立于山巅之上俯瞰万物,终与那不老的青山浑为一体,这一路而来便是这万人之外不许人靠近的神情将海阳逼得如今才敢开口吧。

武丁似是未闻,菲薄的唇角是决然形状,见不得半点张合迹象,妇好心下蓦然涌上一股略微凄凉的叹息,轻轻道,“大王,妾身没有杀人。”

那独立山巅之上的人见着了轻浮而上的彩云晚霞,五色斑斓泼墨一般铺满天际,武丁眼底目光微动却并不言语。

妇好淡漠着情绪继续道,“妾身未曾在姜妃的糕点里下毒,莫说此番,如若妾身果真对姜妃歹意,当初她巫蛊之时如何会救她,再者有怎会在自己送的吃食里下毒呢?这样拙略不堪入目的把戏定会被识破,妾身算不得精明,却并不傻。”

仍是听不得武丁的回应,妇好胸腔之中陡然生出如同晌午骤雨一般的委屈,回想起那日情景她喃喃道,“那日听闻蘅妃有孕,妾身才决定偷偷去见她,事关王室威严血脉,妾身以为那孩子是留不得的,谁知转身离去那一眼竟成了诀别……”手指紧紧攥住武丁胸前的衣襟,指节泛白。

妇好将头深深埋下,牙关紧咬着绝不让泪水翻涌。

“寡人知道。”

恰似一阵清冷之风,冰凉的声线自上传下,武丁并未低头看她,目光仍是盯着前路,那四个字却是对她说的。

头顶上的男人下颚坚毅似是玄冰雕刻而成,一凿一刻皆是巧夺天工,英俊如斯叫妇好仰望着竟有些刺眼。

海阳一直跟在两人身侧,忧心忡忡着武丁身子,略一抬眼便见得竟不觉之间青鸾殿已然走到眼前,他惊喜道,“大王,青鸾殿到了。”

妇好侧目望去,见着殿门前一抹青蓝色倩影楚楚而立,清爽的颜色在阳光下竟闪着夺目微光,似是周身罩着一层清凉,一地的雨水早已化为乌有,全都涌注到她身上变成了水之灵,她素来不喜身边跟着过多下人,没有万众瞩目千喝万宠的一张队伍,恰恰站在那里便难掩一身超脱之感,武丁往前略走几步,胥莞带领众人纷纷行礼,远远便听得那声莹莹如歌般的细语声,“大王。”

“寡人命人叫了胥妃,你们姐妹素来交好,想来定是有些话说。”

她还未曾问出口,武丁便顾自回了她,这般默契竟叫人生出错觉,以为是一对两厢交好琴瑟和谐的璧人,妇好如语凝噎,瞬然想起奄奄一息的傅说,不知君子近况如何。

“妾身谢大王。”

“阿好,寡人不想听你与寡人说此。”

武丁低头,幽深瞳眸之中翻涌着灼红烈火似是要一燃而声将天际变成火海,可眼底却汪着一片晶莹,压抑着满眼狂热不曾喷涌而出,只是这万种复杂交织的神色,妇好却读不懂。

武丁一脚迈进青鸾殿的门越过正厅将她安放在卧榻之上,冷然直起身将双手负在身后,胥莞从外头跟进来,躬身道,“大王,妾身准备了些解暑的冰汤,您与子妃吃一些好缓缓暑气。”说罢,吟雀便将彩画琉璃碗端上前。

武丁侧目瞧了一眼,“胥妃有心了。”

右手伸出方要去接那琉璃碗,似是想起什么便复而负手过去,冷声道,“伺候的人呢?”武丁不悦,只因着青鸾殿的事,伺候的人竟这般怠慢。

妇好身侧一直是甄意细心服侍,武丁这样冷然一问,她想起傅说便有些心虚,慌忙道,“妾身自己来。”

双手去捧那琉璃碗,一路上她手紧紧攥着早已热得出了汗,乍一触到冰凉汤碗,左手心陡然传来一阵刺骨痛意,那汤碗便尽数打翻在衣裙之上,胥莞见状赶忙走上前去,便是武丁早已抢先一步将她的左手轻轻握住,“还不快去找草药师来!”

海阳“喏”了一声,便转身出门,急忙朝草药堂匆匆奔过去。

妇好只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温热的手微微颤抖着,蓦然之间她便望着武丁笑起来。

难得展颜,明媚干净。

第八十五章 惊解草

未央殿中,百草在姜如笙床榻边上悉心伺候着,眉眼深深叠起,瞧着刚与姜如笙号完脉的草药师道,“柑医师,我家娘娘如何?”

柑是姒洛钦点给姜如笙的草药师,一直以来都是他与姜如笙配药调养身子,几次三番见着姜如笙羸弱如白纸一般昏躺在床榻上也便适应了,神色倒是冷静,“好在发现的及时,幸得毒性还不深,浅毒在身子里难免令娘娘多昏睡一些时日,待我回去开一些解毒的方子,你为娘娘悉数灌进去便能令娘娘好受些。”

百草这才放心下来,“来人,快随柑医师去草药阁拿药。”说罢便躬身与柑行礼,“柑医师,娘娘的身子就拜托您了。”

柑带着身后的小厮与未央殿的丫头走出殿门,一抬眼竟遇上了公子伏宸。

一行人赶忙匐地行礼,“公子。”

伏宸着了一身艳紫色纹金勾边锦绣华服,袍尾鸣金亮线点点而绣了几朵梅花,一身团簇的妖灼之色更让这个美艳的男子越发雾气弥漫一般。

他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小童眼见着柑,便笑着与他道,“公子,是柑医师在给姜妃娘娘瞧病呢。”

伏宸轻轻扬了扬手上通透青翠的长笛,等着柑起身,便问道,“姜妃如何?”

“回伏公子的话,姜妃性命无忧,只是浅毒入体该会昏沉一阵子。”

“哦?”伏宸略作思索,俊美额前微蹙略有沉吟,“既是浅毒为何还会昏沉?本公子听闻那夜姜妃吐了血水,该是将毒顺着血吐出来了不少,残留的浅毒当不止于此。”

柑道,“公子睿智,臣也有些疑惑,自王后娘娘派臣日夜料理姜妃娘娘身子,臣便一直与娘娘服用强健肌理的调养汤药,只是这许久时日,竟不见半分效果,娘娘身子还是那般孱弱,想来是臣的失职,未能彻底摸清娘娘身子病底,以致此等浅毒竟还要令娘娘受苦,臣实在惭愧。”

伏宸顿了手中把玩长笛的动作,瞧着柑道,“昏睡而已,到底中了何毒如何还会昏沉之中痛苦?”

“那毒中有一味药专门刺痛神经,毒素难除留在姜妃娘娘身体之中,即使尚未醒来那痛楚还是感知得到的。”

伏宸思虑片刻,轻轻道了句,“若是会痛,那柑便多加些安神功效的草药。”向来玩世不恭的俊美容颜之上掠过一抹少见的沉稳。

柑道,“臣定会竭力减轻娘娘痛楚。”说罢便躬身侧开为伏宸让开了进未央殿的路。

长靴一脚踏进正厅的门,便被满殿花草清香围住了鼻息,他微眯着眼眸略略扫过那一众万千花草,殷红的唇微微勾起,“竟没想到姜妃如此爱好草木。”

百草从卧房走出来匐身迎接,便顺带着回了他的话,“娘娘不喜香料,只说这自然清香更令人精神些。”

伏宸将长笛与手心敲了敲道,“倒是有不俗之意。”

百草道,“奴婢替娘娘谢过公子赞许。”

伏宸道,“起来吧。”言罢,便略一抬手,身后的小童竟手中捧着的木雕小盒送到百草前头,“王后娘娘特意命公子将我南国的惊解草带来赠与姜妃娘娘。”

惊解草是伏家诸侯领地南国独产的草药,可解百毒,十分珍贵。

“这草药极烈,此次幸得姜妃夜间将大部分的毒吐了出来,身染着残留浅毒当不宜饮用惊解草,你且先替你家娘娘收着。”伏宸妖艳的目光不经意间撇上那盛药的小盒,淡淡道,“本公子倒希望这草药永远不用才好。”

百草道,“奴婢替我家娘娘谢过夫人与伏公子厚爱。”

半晌,伏宸缓声道,“你家娘娘现在如何了?”

百草面上似是痛苦万分,“娘娘正昏沉在床榻之上。”

伏宸闻言抬头望向寝室方向,目光定然瞧着层层冰晶闪耀的珠帘,隔着锦丝绣百花争艳的轻薄屏风,隐隐才见得床榻之上一个极其模糊清浅的轮廓。

“草药送到了,本公子还要过去与姑母汇报一番,你好生照料你家娘娘。”转身正欲离开,顿然想到什么便停了身子复而回身与她道,“夜里留神一点,姜妃若是万分痛苦,你便去草药堂找柑,我会命他这几日宿在宫中。”

“喏。”

一主一仆过了宫道转角,小童颠了几步跑上前去,“公子,夫人只说叫公子那些南国上好的草药,可没说叫您把稀世的惊解草拿来啊,那惊解草几十年才长成完整的一棵,就这样被您随随便便送了人,小人我都觉得有些可惜。”

伏宸顿然停了身用手上的长笛敲了敲蒙奇的头,“既然是顶着夫人的名头赠与姜妃,怎么拿些寻常之物呢?”

蒙奇摸摸头道,“可其他那些草药也稀罕得很啊,咱们伏家任何一颗草药都是极好的,奴才真不晓得公子怎么这样大方。”

“你这小厮,本公子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那惊解草比公子您和奴才加起来的年岁都大,被人用了还好,静静躺在未央殿里,过些时日失了药效,那才真叫人心疼。”

伏宸桃眼含笑眼底暗自隐过一丝警告意味,沉声与他道,“今日送了惊解草之事,你休要与他人说,若是此事被别人知晓,本公子饶不了你。”

蒙奇忙紧闭起嘴巴,瞪大眼睛摇摇头以示忠诚。

伏宸满意着点头便把玩着长笛想起继续走,蒙奇跟上道,“公子,昨日伏王书信催您回去,今日听得您言,像是还要在此处逗留些时日吗?”

伏宸仰头瞧了瞧日头,刺得闭上眼睛,斜眼与他道,“要本公子顶着这么毒的天色回南国,毁了容貌谁担待得起?”

蒙奇忙着将身侧备好的阳伞撑开罩在伏宸头上,小声嘟囔道,“公子不想回南国,直说给奴才便是。”

“安阳风光无限,自然叫本公子流连忘返。”

第八十六章 秘密

草药师过来瞧过,原是妇好左手掌旧疾留下的毛病,不可过分受激,应是方才外热瞬冷导致的刺痛。

武丁冷言,“可有彻底医治之法?”

医师躬身道,“大王,旧疾难免落下病根,臣以为子妃娘娘多多注意,切勿让手掌过凉过热。”

他也是为难,不敢将话坦诚讲出来,才说得这般委婉,妇好听得明白,便与他道,“本宫今后自会注意,有劳医师。”

医师将身子又低了一低,“臣之本分,娘娘好生休息。”

妇好与阿蛮使了个眼色,阿蛮便引着医师出了青鸾殿。

武丁尚还握着妇好的手掌,因着将她一路抱回青鸾殿,整个手臂兼着手掌皆无力一般微微颤着,一双幽深的瞳眸暗暗流转,“旧疾毛病与寡人有关。”

妇好言道,“大王一如当日之时,又将妾身救了回来。”

武丁将她的手轻轻放在锦被之中,凛然起身负手道,“寡人该去处理一些政事。”

妇好方要起身,便被武丁用眼神止住,他眸中落满了冰凉的碎片,仿若一场夹着冰晶的碎雪在他眸中肆然飘落,可看向妇好的目光却是温热的,相视无言,复一回神,武丁早已在满殿恭送声中离开了青鸾殿。

胥莞方才一直静静注视着他们两人,现如今方一坐在她床榻前,便一如武丁那般轻轻握了她的手,妇好只觉触感绵柔细滑如水,不似方才武丁手掌略显粗粝温热,便听得胥莞道,“我还要只担心如此你深陷如此险境多有不利,如今见得如今你与大王这般,想来是信你未曾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有大王庇佑,我也放心了。”

妇好不解道,“我与大王哪般?”

“阿嫮,这些日子大王与你如何,你竟察觉不到吗?倒叫一个旁观之人看得明澈,恩宠不断,当日你身染疾病,我当时便亲眼见得大王竟想不顾自己安危前来探望你,如今不顾朝臣与天下非议将你从囚牢之中救出来,大王是神将的天子,我从未听闻哪位天子抱着一个女子将整个后宫走了一遍,这后宫多少双眼睛,那眼睛背后又是多少个家族,大王此举无异于昭告天下将你妇好紧紧护着,此等深意,你当如何?”

这些日子她一直默默瞧着,起初是担忧妇好单纯,冲撞圣颜为后宫女子陷害为她殚精竭虑,苦口婆心劝告许多时日,却竟渐渐发现武丁犹如不倒青山一般将她这一片缥缈的薄云紧紧吸在身边,此番除了这样震惊朝野的大事,还将她安然送回寝殿,就连她这样远远看着都倍觉安稳,起初对于王室偏见,因着这样一人渐渐消散许多。

他对她那样好,似是要将男子应有的柔情尽数捧在手心交于她。

妇好略一愣,转眼之间笑得格外凄婉薄凉道,“若是莞姐姐以为大王对我好便是因为君王深意,那莞姐姐又为何对我这样好呢?”

并非个别对待便是宠爱深情,别人不知妇好一向习得兵法,运筹高悬思量间总是将事情看得更为完整些,这般对待自然是愧疚与利用更胜一筹罢了,她在囚牢之中想了一夜,细细整思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切灾祸皆是由武丁而起,起初官道之争,乘王撵归来,为天下人眼中武丁对她的恩宠铺满了华丽的前序,继而便以她为由杀了邓摄,背了罪责的便是整个子家,甚至搭上父亲的性命,而后至今的恩宠便是人心底的愧疚罢了,子家没落如今她又深陷囫囵,眼看着便是死路一条,却不曾想她在君王之心还有可用之处才捡回一命罢了,瞧在别人眼中便成了胥莞眼中万千宠爱的模样。

这宠爱有多深,唯有她一人见透罢了。

胥莞被她细碎裂开的目光弄得不明所以,那副受伤又无奈的神色叫她看着便十分刺心,她将手轻轻抚向妇好的眉眼,桃花一般翩然盛放的眼眸中浅浅映着她一人的模样,胥莞抚了抚微然的蹙起,挽唇笑道,“阿嫮,可否有人曾与你说起你的眉眼与你哥哥如出一辙。”

妇好苦笑,她自幼时起便进了空山暗洞,十几个光阴之间她都未曾与哥哥并肩示人,自然未曾有所听闻,便摇了摇头,“未曾有人。”

胥莞便笑得宛若璀璨灯火一般灿烂道,“那便再好不过,如今我便是第一个说与你听的,阿嫮与子兮的眉眼恰似三月迎风而开的桃花,灼灼其华。”

“莞姐姐识得我哥哥吗?”

“我自小羞于闺中,却也不似你一般全然不见人,曾与你哥哥有过数面之缘。”

妇好道,“那便是哥哥赠与你我之间的缘分吧,难怪莞姐姐见我如此亲切,想来原是因着熟识哥哥的缘故。”

胥莞低眸含笑,眼底蓦然生出一丝娇羞,妇好见得方要略有所动方恍然大悟一般说些什么,阿蛮便从外边跑进来,笑得十分开心道,“娘娘,甄意信,他醒了。”

胥莞不知所云,便随口问了句,“他是谁?”

妇好尚还为从欢喜中回身拦着阿蛮,便听她脱口而出,“礼史官,傅说。”

胥莞略一思虑便猛然瞧向妇好,明媚柳叶眉间深深蹙起来,“阿嫮,你将甄意派去照料礼史官?大王知晓吗?”

妇好心中浮虚,眼神便有些闪躲,“大王自然知晓。”

胥莞默了半晌,妇好只觉这其中时光似是凝固一般唯有流动于室的袅袅香雾缥缈其中,才听得她缓缓道,“我倒以为大王不曾知晓。”

妇好心头一滞,便抬眼瞧她,食指立于唇间,凝着她直摇头。

夜深,槃玖殿之中烛火通明。

武丁埋首于案牍之间,似是未曾察觉时光流逝,温暖烛光映着清绝侧脸,消减了许多白日中凛冽棱角,眉宇却一直深凝着不曾安稳。

海阳道,“大王,夫人又派人过来请您去凤栖殿。”

凤栖殿第五次过来请人,武丁仍是冷然不理,海阳转身方要出去回了来人,听得身后武丁薄凉道,“摆驾明鸿殿。”

这话听着全然没有半分温情,倒是叫人背脊发凉。

第八十七章 破局(一)

一朝而起,蘅庭服侍着武丁穿戴好王服,暗金色滚龙雕纹丝丝密密绣满了袖口,蘅庭纤手轻轻掠过展平,却被那锋利金线割破了手指,一道浅纹尚未看仔细,便有豆大的血珠从伤口中沁透出来,武丁透过铜镜见着她眉间似有痛苦之色,便肆笑道,“痛吗?”

蘅庭装着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是等着武丁的关怀,闻他此言美面之上便染了一抹娇嗔,“大王,您弄疼臣妾了。”

武丁轻佻扬眉“哦?”了一声,便转身过去,高大的身形将窗棂外的日光尽数挡在身后,指尖捏起蘅庭的下巴,清绝无双的脸渐渐靠过去,丹眸噬笑仅是望着她便散尽了肆虐的魅惑,“蘅妃以为寡人该如何补偿你?”

鼻息间皆是凛冽王者之气,蘅庭瞧着近在咫尺的君颜,一时之间竟有些许恍惚,侍寝夜中整个殿内皆是黝黑,一星半点的烛光都不得见,这样一个与她有着数夜肌肤之亲高高在上的男子生平第一次与她面视着这般靠近,她高高仰着头竟莫名之间眼眶泛起一阵苦涩。

蘅庭颤颤着伸出双手,若是能万般妩媚着拥抱一次这个男人,她才觉深宫高墙明争暗斗不过浮生一瞥,再黑暗悠长也便不虚此生了。

手一触到浓墨玄色衣袍,武丁绚丽的面上露出一丝嫌恶,冷然将她推开,蘅庭尚不知何事被身后的丫头稳住身形便不可置信望向武丁,“大王?”

男人方才漩涡一般的诱惑全然翻涌成置人千里的冰封,一双眸子幽暗懒散,他伸手执起衣袍一角,蘅庭顺着他的动作这才看见玄色衣袍外罩之上翻江倒海的暗金细密锦绣滚龙图案上,沾染了墨点大小的血迹。

蘅庭心头一震,这才惊觉方才她伸手想去环他之时,手指尖的血点尚未擦去,如今这血便染在尊贵无尚的龙袍之上,虽是一点却也是沾染圣物龙腾,她慌乱着跪在地上,“大王,妾身不是有意的。”

武丁高高而上斜睨着她,嗜血一般的红唇邪肆勾起,“寡人许久不上早朝,今日方要回归,蘅妃便是要用此法阻拦寡人进殿吗?”

后宫女子如何敢有干扰朝政的念头,这种罪名谁能担待得起,“妾身不敢,实在是妾身无心之失,妾身愿受责罚。”

海阳在武丁身边躬身道,“大王,时辰差不多了。”

武丁冷笑着将染上血的外罩褪下身,声线邪肆半带着嫌恶,“那便这样,蘅妃便去寡人的槃玖殿外等候寡人,等着下了早朝,再商谈责罚之事如何?”

蘅庭闻言顿觉五雷轰顶,却不敢抬眼面君,便跪匐着身子道,“妾身遵旨。”

海阳为武丁佩戴好天启高冠,便顺从着跟在武丁身后走出了寝殿。

直至君临仪仗渐渐远去许久,蘅庭身边与她跪匐的丫头才在她一旁轻轻说了句,“娘娘,大王走远了。”

蘅庭这才抬眼望向武丁离去的外路,方才殿中温情早已荡然无存,云烟一般似是梦中,唯有方才武丁丹眸嫌恶看她之时的决绝冷酷,恍若寒冰加身,令她不禁嗤笑一声,“君王自古薄情,还是唯有大王与我薄情?”

蓦然回神眉间便蹙起浅浅皱痕,心中一顿慌乱,总觉猛然郁结一般,蘅庭被丫头扶着站起身来,朝外边走去,分明是万里晴空,蘅庭却总觉黑云压城心绪难平,方才之事便是个不祥的开始罢了。

夔渊殿。

武丁被海阳搀扶着走上君王案前,缓缓落座,右手方一触着盘龙青玄案上威凛山海的龙徽,阶下万众朝臣便山呼海啸一般潮涌而来,“大王。”

天启高冠前的金碧珠帘半掩着武丁阴鸷眉眼,他唇角勾起目光在朝臣之中扫视而过,轻轻抬了抬手,海阳道,“起。”

众臣低叩在下,“喏。”便井然之间落座两侧臣席之上。

王宇与钟鼎暗自使了眼色,钟鼎便率言道,“大王几日不早朝,可是龙体欠恙吗?”

武丁幽深目光冷然盯着阶下两人举动,便面上染笑道,“寡人近些日子着手查了几件大事,今日有了些许眉目,特来与众卿说明。”

景瑥痛心疾首跪于殿前道,“大王,前些时日您祭祖遇刺,臣等办事不力尚未能与大王分忧,竟让傅礼史官重病于榻,臣等有罪。”

武丁瞬然眉眼间染上霜冻寒雪,饶是万里春风似是也吹不融,薄唇轻启道,“这便是寡人要说与众卿的第一件事。”

说罢手指微动,身后的海阳得令躬身,便将袖间的短刀送到武丁手上。

修长的手指在锋利短刀上流转一番,武丁冷目射向阶下众人,便随手扔进朝臣之中。

阶下的臣子见着刀子从上掷下纷纷闪躲开,冒着冷光的刀刃便划破曲线,直直插进了玄木地板之中。

明寿与王宇看清这把短刀,瞬间只觉周身冷寂,武丁将他们这副模样看在眼中,唇角隐隐勾起,便与阶下道,“谁人认得这把短刀吗?”

四周无声一片冷寂,不认得的老臣皆不解着摇头,武丁瞧着将头深深低敛的几个人,眸中便悠冷起来,便见跪于阶前的景瑥将短刀拔出玄木木板,细细瞧着刀柄,恍然道,“这刀柄之上的图案乃是先王亲手绘与邓家的家徽。”

此言一出,满朝众臣皆哗然,武丁笑道,“司徒大人好记忆,当年平北之战先王被敌军围堵于野坡,便是那文官邓家带着区区家兵誓死救出先王,先王仁慈便着手亲笔绘下此图赏于邓家,以嘉奖其赤胆忠心,可如今邓家竟要在祭祖之时对寡人下此毒手,若是先王还在,只怕难免伤怀,悲伤不已啊。”

景瑥不解,“大王,那邓摄早已因着忤逆大王而被斩杀,为何?”

“为何?”武丁冷眼扫向明寿,“禽抓得了几个当事刺客,审讯之中只从他们口中得知我们的邓摄私自驯养了他们这一批暗中杀手,主人被杀,他们听闻寡人祭祖时分,便组织了刺杀,具体原本的驯养任务,他们叫寡人与明王问上一问便可得知。”

第八十八章 破局(二)

明寿只觉群臣目光与他射来,索性闭目,当日祭祖之时他见着蜂拥而出的刺客,他便明白其实武丁早已明了他与邓摄的私下之交,设计将祭祖消息传于杀手中间为的便是找到证据,将明家一网打尽。

明寿出列跪于殿前,“臣不知。”

景瑥怒目喝道,“大胆明王,竟敢勾结邓摄意图谋害大王,该当何罪!”

明寿侧目冷然道,“臣不知。”

武丁嘴角噬笑,“寡人也以为此事是那邓摄将明王蒙在鼓里,只是你我二人皆拿不出可以让明王脱罪的证据,这可如何是好啊。”

景瑥道,“大王!”

明寿望向阶上高坐的武丁,眸中明灭不定翻涌着计谋猜想,“大王若是认定臣所为,又怎会找不出证据。”

景瑥大喝道,“大胆明王,胆敢在殿上对大王不敬!”

武丁大笑一番,复而敛容便是尖利神色,“寡人在等你自己认罪。”

明寿冷笑,“臣,无罪。”

海阳扬声与外边兵卫道,“来人,将明王押入囚牢,不得圣喻,任何人不得靠近。”

王宇深深匐跪于地全身颤抖,眼见着侧身而过明寿的袍角,额上的汗滴重重砸在地板上,心如击鼓,如梗在喉。

阶下有臣道,“大王,明王乃王室诸侯,这般压至囚牢,有些不合殷商之法。”

武丁目光幽深,丹眸暗暗扫过阶下,“寡人以为,先有凯旋遇刺,宫妃进宫遇险,其后子将军遇刺,皆有所查证,此次邓摄藏有暗兵,寡人以为凡此暗杀皆可审问明王,关乎朝政,有何不妥?”

满朝默了半晌,仍听着上头武丁凛然道,“暗养杀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敢问阶下众臣们可曾在我殷商耳闻眼见过?邓摄贼人先前公然忤逆于寡人,触着寡人逆鳞公然违抗寡人旨意,将子妃恶言传至朝野,寡人不过拿他示威,便是你们这群臣子让寡人将邓摄之死生生归罪了子家,让子将军路上遇险,寡人今日想及仍是心有余悸,如今等着邓摄丑面揭开,寡人要审一审与之交好的王族,竟还要听你们这群人的‘忠言觐见’吗!”

龙颜大怒盘旋于九天之上朝着暗云之处狠声咆哮,众臣皆被震慑,纷纷俯首请罪,“大王息怒,臣等不敢。”

“天道祭祖之上竟血染神坛,伤了礼史官,这等罪名假使邓摄还活着,纵然万死也不可得恕。”武丁扬声道,“传寡人旨意着褒奖礼史官傅卿良田万亩,升至掌司小臣。”

阶下略有异声,却只得暗自叹惋摇头,无人敢起身声辩。武丁目光略过一地臣服,眸中寒意并未减去半分,片刻之后继续道,“诸侯子赏乃我王室宗亲,曾为一恶人损了名节,如今真相大白之际,着令恢复子家原本封地爵位,其子系继承原封地为诸侯,寡人并赐子赏南岭山间蜀地,恭为亲侯王。”

年岁老臣吕安常颤着格外年迈的身子上前,颤颤着焦急,语重心长道,“大王,此等丰厚的恩赐自我大商建立以来从未有过,子家若是受了委屈赏些金银良田便是,如今一个子家被大王封了两地诸侯,到叫天下如何臣服?况老臣近日听闻大王后宫子妃竟与其他妃嫔下了毒手,竟连带杀死了辛美人腹中龙子,老臣以为此女杀气过重,阴厉穷凶,有伤国运,臣听闻大王竟还罢了早朝将那女子从囚牢一路抱回了青鸾殿,他们何德何能,如何担待不起大王厚爱,请大王三思啊。”

一臣言出群臣便跟着道,“请大王三思。”

武丁蓦然间挽唇生花,“少傅年老至此矣,仍心系王室血脉,寡人着实欣慰,若非少傅提醒,寡人险些忘了爱妃身上的不白之冤屈。”

说罢便眉目转向景瑥,“司徒大人该向众位大臣替寡人解释一番,何来辛美人腹中龙子之说?”

景瑥沉声道,“辛美人腹中孩儿并非大王之子。”

阶下之臣皆私语起来,王室后妃腹中的孩儿竟非龙子,堂堂殷商君王威严何在。

吕安常瞋目视他,皱纹丛生的手颤颤却十分有力,“事关国体,司徒休得胡言!”

“少傅休要动怒,寡人从未宠幸辛夷,何来腹中孩儿。”武丁言及此并不想多言,便敛目沉声道,“难不成爱卿以为寡人食子不认吗?”

少傅慌乱道,“臣不敢,只是那子妃着实杀了辛美人,其罪难容啊。”

武丁默了片刻,略一起身便冷然转身下了朝阶,“剩下的便是寡人家事,退朝。”

吕安常惊呼一声,“大王如此沉溺美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以后如何有脸面下去面对大商的列祖列宗,老臣愿意死谏明治。”

说罢,便已然以头撞向了夔渊殿中撑天朱柱,一声闷响,随着吕安常缓缓倒下,朱柱之上滚金浮雕的盘龙金鳞之上溅得了鲜红血色,顺着斑驳纹路缓缓淌落至龙尾,渐渐与吕安常淌了一地的鲜血混在一起,他大大睁着眼,果真是不瞑目了。

海阳起身过去探了他的鼻息,与武丁道,“大王,少傅没了。”

武丁背对着朝臣深深闭了眸子,冷然道,“念及少傅辅佐少年先王之恩,寡人不予计较方才言过之失,着令九卿高阶的礼数下葬,派一等贞人为其开路祷告。”

下头的人皆被吕安常凄惨死状吓得不轻,均慌乱着跪地,“大王仁慈。”

仁慈?

身处乱世,治国者,何为仁慈,又当以何仁慈!

第八十九章 无情

日光毒辣,璀着明光将无垠天际都隐成了蒙蒙淡淡的一片,刺眼的光晕似是近在咫尺的大火炉,自上而下投射出一团团滚烫的烈火球,重重砸在蘅庭身上,身后的丫头们跟着一同跪在槃玖殿阶下,自晨日而起便一直跪倒现在,已经有一个身子顶不住的晕倒了,被两个侍从抬到阴凉中去。

耳畔边上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张错综细密的网,闪着毒光的透明丝线将蘅庭紧紧勒住,她大口呼吸,面上越发苍白,额头闪动的汗珠顺着白皙的脸庞滑下,经过之处印出一道道湿润的痕迹,这日光一晃,便微微发红起来。

起初她是负气跪在这里,想不通为何武丁因着一滴血色便将她视成了仇人,明着昨日已然将妇好带出了囚牢,却仍是绕过了姒洛的几次邀请进了她的明鸿殿,昨夜还缠绵悱恻在床榻之上,今日便冰封了一般,自来君王最是冷血无情的道理她都懂,只是武丁这般阴晴难辨倒叫她难以适从。

她自然万千个不甘心,狠狠撑着咬牙也要在此处等到武丁对她的决断,她不信武丁对她半分情意都没有。

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衣料声,蘅庭转头见着一众下人纷纷匐地行礼,武丁迈着凛冽的步子从卑微如尘的下人中间走过,身后君临仪仗随行,头顶九龙盘旋顶阳,冷冽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未看向她,挺俊鼻梁下那菲薄唇角封起决然的线,像极了远眺雪山延绵不绝的冷峰。

玄色滚金的龙袍从她身侧掠过一阵凉风,武丁骤然回身与她笑得冷酷,“没想蘅妃竟能坚持到现在。”

蘅庭骤然如同一瞬之间置身雪山冰窟之中,方才蒸晒加身的温度冷成了冰柱,脑中一片蒙白眩晕,她尚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天旋地转一般晕死过去。

是夜,前来禀报傅说身体的医药师刚从槃玖殿出来,便见着正被海阳拦了在外头的明色,玉面眉眼上染尽了焦急,医药师行了礼便匆忙走了。

明色冷声与海阳道,“本宫有要事求见大王,你给本宫让开。”

海阳道,“娘娘,大王今日政事繁忙,实在没有时间见娘娘,这夜深露重的,娘娘您先回去,等大王忙完了,奴才再派人去请娘娘。”说罢便与袅烟使了个眼色,这丫头心思灵敏,便想着让她将明色劝回去。

袅烟面露难色,早在过来槃玖殿之前她早已劝慰多时,若是劝得动现如今又何至于此。

“休要蒙骗本宫,今日若是见不到大王,本宫决不会回去。”

海阳见她如此,便狠了声道,“娘娘非要如此难不成要逼迫大王吗?”

明色狠狠咬着下唇,心忧家族中事,便猛然跪在阶下,隔着气势磅礴的木雕纹龙门厅委屈着大声道,“大王,臣妾父亲冤枉,还望大王三思,将父亲从囚牢之中放出来,父亲年迈如何经得起囚牢之中的潮暗,大王……”

这些日子她尽力掩了性子,静默在一旁不出生息,如今家族面临如此巨大的危险,饶是她没了心却也再无法安坐于瑶华殿,如今声泪俱下只得隔着门厅为父亲求命。

许久,都未曾听闻门厅之中传来半分动静。

姒洛从槃玖殿门进来,海阳远远见了眉间瞬然一皱,便赶忙过去请安,“夫人。”

冷淡的眉眼瞧了瞧跪在门前的明色,便问了句,“大王还在忙吗?”

海阳道,“回夫人,大王自下了早朝便一直忙着。”

“前朝后宫出了这样大的事,自然叫大王心烦。”转眸冷言道,“身为大王近身常侍,见着大王做出会令自己烦心伤神之事,你便是这样伺候的吗?”

海阳一愣,慌忙匐地请罪,“是奴才失职,夫人恕罪。”

姒洛在他头前冷身而过,身后的下人们一一越过海阳,他跪匐着不敢出声。

立于明色身旁,淡然道,“明妃如此,便以为大王会放下天下事听你在此处聒噪吗?”

明色狠厉道,“不劳夫人费心。”

“本宫问你,你可知你父亲是什么罪名?”

“被奸人诬陷安上的恶名而已,无论是何,妾身都为父亲蒙冤不平。”

姒洛淡淡望着窗棂投射过来的暖暖烛光,印在她冰寒无色的脸上,一双眸子宛似弱水永远翻不起一丝波澜,她道,“与邓摄暗自驯养杀手,先是勾结蛮人损伤迎宫队伍,致使子妃险些殒命,其后刺杀凯旋君王,令我王被困山中不得联系,继而半路伏击子赏将军,致使其重伤,而后收到祭祖消息大肆入侵神台,目标直取大王首级,重伤了傅卿。”

这些加于父亲身上的罪责她早已听了一遍,但如今再听姒洛缓缓说来,仍是吓得浑身冷战,面上气色便惨然了一半。

姒洛道,“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王室耻辱,如此滔天罪责若是长此以往继续放任下去,恐怕你的父亲便日渐膨胀要做些大事了。”

明色原本挺直跪着的脊梁颓然瘫下,目光呆滞满面绝望,“这不可能,父亲不可能做这些事,妾身父亲确实跋扈些,但父亲不过是喝令下属其实要强些而已,他绝不会是殷商的敌人,更不会威胁到大王的天下,父亲是被冤枉的。”

岁月未曾将美人的冰山面容消减本分,姒洛仍是淡淡的,“若是大王以证据施压,如今明寿早已与你阴阳相隔,现如今安然于囚牢之中,你竟还敢过来与大王评说吗?”

明色尚不得其意,身后袅烟却先反应过来,蹭着地跪到明色身旁,“娘娘,大王并无杀了明王之心,眼下此事还有挽回余地。”

明色抬眼望向姒洛,便急忙回头与袅烟道,“那本宫现下该做些什么?”

“娘娘,我们还是先回去等着,奴婢相信大王自有圣断。”

明色仍有些犹豫思索,便听得姒洛道,“一个丫头都比你看得远。”

说罢,她便转身朝殿门走去,复而裙尾掠过海阳,一行人消失于宫道之中。

第九十章 身孕

翌日清晨,如意为妇好点上精巧发髻,妇好盯着铜镜瞧看如意慈爱地用骨梳轻轻梳过她身后如瀑的尾发,便隔着镜子见着甄意从外头匆匆进来,阿蛮跟在她身后,两人一个焦急一个欢喜。

妇好方一回头,甄意便快步走到她面前,跪在妇好面前上下地将她打量一番,“娘娘。”

如意见了甄意面上浮出满脸笑纹,缓缓道,“如意姑娘回来了,娘娘梳妆便交于你,我去厨房看看娘娘的早膳。”说罢便将手上的骨梳递与甄意,从正厅走了出去。

妇好见如意走得远些了,对甄意道,“你怎么回来了?”

甄意手上攥着骨梳与她答道,“傅小臣已经转醒了,大王派去的医药师也说静养几日便好,奴婢以为娘娘可以放心了。”

妇好点点头,“我该放心了。”

“奴婢听闻消息便赶回来,见得娘娘安然坐在这里,奴婢也放心了。”

阿蛮也跪在甄意一旁,“阿蛮有错。”

妇好摸了摸阿蛮高束的头发,“这件事跟阿蛮没有关系,是我思量得少了。”

甄意问道,“娘娘,事情究竟如何?”

妇好便与她从头道了一遍,如此与她说着自己心中也将整个事由整理了一番,总觉这一番并无任何疏漏蹊跷之处,丝丝细细间竟找不到什么线索。

甄意听得心惊胆寒,“奴婢只听闻娘娘被打进了囚牢,没成想竟是这样惊骇的两件事,娘娘,您如今可能察觉出什么吗?”

妇好摇摇头,“我自是明白谁要害我,可姜妃中毒时她们二人正在姒洛殿中,辛夷死时她们都在殿中等着审问我,听闻辛夷死讯之时,她们二人也十分错愕,如今细细回想,若不是她们演得逼真,便是辛夷之死她们也是意料之外。”

甄意揪心问道,“那姜妃娘娘如何了?”

阿蛮一双大眼睛看着甄意道,“没事,昏睡。”

甄意略微松了一口气,“她们想得真是巧妙,如今竟想借着娘娘的手除掉姜妃,就算姜妃侥幸活下来,那娘娘与姜妃之间难免要生些芥蒂了。”

“如今莞姐姐不时去瞧她,我也不知该不该过去瞧一瞧,若她果真以为我要害她,找不得真凶出来,我也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甄意眼底黯了黯,恰好外边阴云遮住了姣好日光,天地间便略略阴沉了一瞬。

过了晌午,袅烟跟在明色身后进了明鸿殿,明色直接掠过一地的下人朝寝室走去,蘅庭正静静靠在床榻之上,头侧依着帷木,不带妆容任由青丝缓缓泻下,半掩着苍白精致的脸,不见了平日里的傲气张扬,一双眸中滞然如死灰一般不见神色。

“蘅妃这是在为大王薄情而独自伤怀吗?”

那声音凌厉仿若竹叶细刃,一刀一刀割在蘅庭心头之上,眸中的泪便顺着眼角流出来,淌过俊俏的鼻梁,在面上斜斜划过一道无形的伤疤。

“我从未体会过这种心情,若是宫中人人都能像娘娘一样无情无感,那这深宫才真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明色高昂着脖颈,拖着身后鹅黄色金菊纱尾划过地板朝床榻走去,腰际而上雕绘凤羽的碧玉配饰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宫绦底下滚密的银线细细密密精巧勾边,托着肆然盛放的百年菊,她仍旧高傲,仿若那夜狼狈跪在槃玖殿的人与她无关。

“他心尖上爱妃不是你,对你恩宠再多你也不过落得个侍寝的由头罢了,如今大梦初醒,竟还不知幡然悔悟吗?妄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蘅庭,这便是你最大的愚蠢。”

蘅庭勾起嘴角惨笑一番,“妾身已经这样惨淡了,娘娘是特意过来说教妾身吗?”

明色居高临下定然睨着蘅庭,“本宫前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蘅庭面上并无心,只得呐呐道,“妾身愿闻其详。”

“你怀有身孕了。”

似是晴日一阵雷鸣,猛然间将蘅庭从落寞悲伤之中惊出来,她错愕得看向明色,“娘娘,您说什么?”

“本宫说,恭喜你有孕了。”

蘅庭震惊着缓缓摇头,她的身子她怎会不知,前几日方见了红,侍寝也不过一日之前,怎么可能怀有身孕,她睁大眼睛眼底藏着深深的恐惧,蘅庭心下一凉,“妾身没有。”

明色冷眼瞧着她,“本宫说你有了,你便是有了。”

蘅庭慌乱从榻上翻身而下跪在明色脚边,“娘娘,此事万万不可,若是被人发现,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娘娘!”

明色冷眸,“如今本宫父亲身在囚牢,尚不知大王决断,本宫原以为大王会对你青睐有加,却不曾想终究君王薄凉无情,如今唯有用龙子牵制住大王与朝臣,如若不然,我明家将于一夕之间倾覆,本宫在这一日,便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况你以为本宫倒了,你还能安然度日吗?”

她这一句尾音拉得极重,蘅庭跪在地上哀求,“可娘娘这样的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纵然侥幸瞒得了一时,今后该如何收场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娘娘!”

袅烟蹲在地上轻轻握了握蘅庭攥住明色衣裙角的手,温声道,“娘娘,如今大王恩宠子妃,您近日惹怒了龙颜,以为还有其他方法可以重得大王关怀吗?大王膝下无子尚未体会为人父的乐趣,若是娘娘肯了,纵然是假的,也可让大王在前朝后宫的烦心事中略微欢颜,娘娘以为如何呢?”

蘅庭顿然静默,头发四散着半掩的眸子渐渐冷静下来。

第九十一章 湖心亭(一)

胥莞将百草递上来的药汤轻轻吹了吹,转身方要与姜如笙灌药之时,却见她正躺在榻上静静瞧着她,苍白唇角微微挽起,似是一朵随风安静盛开的小花,微微在草地之中摇晃,临着日光分外安然,似是方才睡了一觉,天明便兀自醒来一般。

百草先惊喜地叫起来,“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胥莞忙将手中的药汤递给百草,接着便环了四周一圈不见当日那个主动请命去找医药师的小丫头,便与百草道,“你去找医师过来瞧瞧。”

眼瞧着百草奔着除了未央殿,胥莞转身与姜如笙轻声道,“现在感觉如何?哪里还不舒服吗?”

姜如笙摇摇头,“每次醒来都见得姐姐在榻前,如笙何德何能承受得起姐姐厚爱?”

胥莞目光有些责怪得与她道,“妹妹与我说这话便是生分了。”

言罢,胥莞将姜如笙缓缓扶起来,将药汤放在她手上,“药苦了些,药效却是极好的,你还不知,你昏沉的这些日子我与百草轮流为你灌药,现在醒来便由你自己喝吧。”

百草跑得极快,身后跟着的柑一路随她过来早已是气喘吁吁,他为姜如笙细细诊了诊脉象,点点头道,“娘娘脉象平和,想来身体里那些残毒已经消了大半。”

姜如笙闻言面上微微苦笑起来,“我又中毒了?还是不知谁与我下了毒吗?”

百草心疼自家娘娘,便上前一步厉声道,“是子妃娘娘。”

“荒唐!”胥莞大声呵斥道,“事情尚不清明,你如何敢诋毁子妃。”

百草从未见得胥莞这样动怒,便跪在地上,眼瞳中滚动着委屈的眼泪不再言语。

姜如笙默了半晌,拉了拉胥莞衣角,“姐姐,这丫头定是听外头的人胡说,子妃姐姐与我情同姐妹,定是不会害我的,想来定是有人故意诬陷。”

柑瞧着这情景,轻轻道了句,“姜妃娘娘多日缠绵病榻,如今醒来倒是可以去外边走一走,一来舒展一番身子,二来也恢复一番精神。”

姜如笙笑了笑仰头与胥莞道,“姐姐愿意陪如笙去御园走走吗?”

御园的花极少,春日望过去郁郁葱葱这满是蓬勃,如今盛夏时分,碧绿色的草坪之上竟开了些不知名的小花,浅白淡粉色盈盈点点缀在一片绿意之中,这样的花是引不得蝴蝶的,只是这样浅浅盛开猛然仿若触动了人心最柔软之处,姜如笙看得欢喜,便指了指与胥莞道,“姐姐你看这样的小花虽比不过万紫千红,却这样悄然盛开,如笙觉得十分明媚。”

胥莞心头盈着事,方一回过神来要与她回应,便听得一阵肆然的笑声。

伏宸负手与她们走过来,一双妖艳的眸子似是团着朦胧的雾气,远远间便拱手与她们二人行礼,“见过姜妃与……”他走近些将胥莞上下打量一番,略一思索道,“这位娘娘生得明眸如莲澄澈似水,衣着雅致不俗端庄秀美,应是胥妃娘娘。”

姜如笙见胥莞面上茫然,便与她道,“姐姐,这位是南国的诸侯公子,姒洛夫人的亲侄儿伏宸,近日在宫中讨夫人欢心。”

胥莞恍然,“早就听闻公子大名,如今一见果真不凡。”

伏宸面谦道,“娘娘才是绝代无双的佳人。”

姜如笙在一旁瞧着礼数周到的二人,半掩着浅笑道,“竟不知几日不见,伏公子还学了这样看面相识人的本领。”

伏宸这才将目光放在姜如笙身上,妖治的桃花眉眼半带轻佻,不着痕迹间将她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几日不见,娘娘身子可否大好了?”

姜如笙面上微红,有些惊讶,“怎得本宫生病的消息公子也知晓了?”

百草从她身后道,“娘娘,您昏迷的时候,是伏公子奉了夫人之命过来探望,还送了南国珍贵的惊解草,奴婢还没来得及与您说。”

姜如笙道,“我身子素来羸弱,叫夫人担心了。”

伏宸妖艳的面上神色淡淡的瞧着姜如笙身后的小花,挽唇笑了笑,“方才臣听闻姜妃与胥妃娘娘说道这等小花,开得甚为干净,臣以为欣赏此花的人应是与这花一般不俗于世,静默安然。”

胥莞听得伏宸言语之间多有赞许,便笑道,“看来伏公子也是个爱花之人。”

伏宸吟笑道,“算不得爱花,不过暗自欣赏罢了。”

吟雀悄悄用眼神与胥莞示意一番,胥莞便纵目望去,见得前头蜿蜒架湖桥上连着个清爽干净的亭子,便与他们二人道,“这里日头毒辣些,我们还是去亭中坐着,想来伏公子文采出众,我们谈聊一番也是件不错的美事。”

姜如笙道,“也好。”便与侧身望着伏宸道,“不知伏公子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伏宸道,“既是美事,那伏宸自然却之不恭,心神往之。”

三人便一同前往湖心亭,亭之上微风吹拂着湖水微微凉意,姜如笙深深呼吸一口,只觉全身爽朗起来,伏宸见状吟声笑道,“想来是未央殿中娘娘憋闷久了,如今之间的这一方清湖便如此开心吗?”

姜如笙道,“本宫哪里比得上公子自由闲适,天高地阔可随心而往,饶是着等小小清湖,于本宫而言也是恩泽。”

伏宸望着姜如笙的目光浅柔起来,“娘娘该多出去走走,天地之大远远胜过此。”

姜如笙道,“公子又在与本宫说笑了。”

胥莞一直心不在焉,便没与他们搭话,时时张望着前方,终于见得一抹嫣粉轻纱自湖那边的桥路与她们走来,她深深沉着气,眉宇间去隐隐微蹙起来,心中忐忑着不知接下来该发生如何情景了。

百草见得了那一抹身影,便瞬间警惕起来,便走到姜如笙身边悄声提醒道,“娘娘,子妃娘娘来了。”

第九十二章 湖心亭(二)

迎面看去远处翠碧如山,清风拂动间光影将树梢青翠耀成了一幅清隽秀丽的山河画轴,妇好着一身嫣粉色蔷薇浅绣明花的蝶恋纱裙,白肌胜雪掩衬着淡淡粉光,好似从画轴中走出来一般,她是美的,不经意之间便将世间万物的目光都锁到自己身上,北方的水土浇灌在她身上便是隐在骨子里的不羁飒然。

胥莞暗暗瞧了一眼姜如笙,心中总是担忧着,虽说她这些日子与她走得近些,可总觉摸不透姜如笙的脾性,她这样总是一味躲避忍让的性子总是说不准会因为那些事便敛了去,从未见生气神色,胥莞心中揪着,越是这样的性子,她越是瞧不透。

姜如笙面上漾起笑意,便走上去,走到桥间一把拉住妇好的手与她走回亭中。

妇好瞧了瞧胥莞,便望向姜如笙方要开口,便听姜如笙道,“子妃姐姐,她们如何说如笙不信,我只信曾与姐姐共睡一榻,姐姐决不会害我。”

原着妇好还是想解释一番的,她心中磊落从未做过的事自然不畏惧,如今却听得姜如笙说了这些,她竟莫名间有些愧疚起来,“我还是有错的,明知是吃食,当日我若再仔细些,妹妹便不会受这样的罪了。”

一时间冰雪消融一般,胥莞高高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走上去望着二人道,“这便是,有些话当面说清楚,总比听别人口中要告知我们的真,我们姐妹三人自入宫便一起,深宫雍长总是要相互扶持的,如何会害自己人?”

伏宸将手臂搭在亭边木雕栏杆上,眉眼倦懒着深深望向御园入眼的美景,许是瞳眸日光不经意刺中了,便蓦然闭上眼睛竟笑出声来。

听着笑声,妇好便寻声望过去,“不知伏公子为何发笑?”

伏宸躬身道,“娘娘切莫误会,臣不过是见得方才有三两只白翼的鸟儿自湖中掠水而过,一时间蓝天白云翠树碧湖似是有了恍然仙境一般,想起方才臣与姜妃议论外边大好河山之中远胜宫中,蓦然自嘲未见得精髓而已。”

胥莞这才惊觉方才他们的谈话全都被他听了去,方才她心中一直惴惴竟将他忘了,便沉声试探道,“伏公子好修养,竟能从这万千纷杂中窥得仙境,果真是生于隐士家族。”

伏宸略一思量,随即朗声大笑道,“娘娘谬赞了,臣并非真隐士,只是知晓何事该听该管,何事该看该参,其余便不过因着生性懒散,事不关己罢了。”

姜如笙面上有些尴尬,只笑着与他微微俯首,并无多言。

妇好又见着他随身那根通透长笛,便道,“伏公子似是精通音律,何不趁着今日天色美景与我们姐妹吹奏一曲?”

伏宸媚眼微扬仿若翩花丛生在他的眼角眉梢间,妇好从未见过有男子竟这般美艳,饶是他们三个女子都被他这一笑比降下去了,见得他将长笛自腰佩中抽出,笛身在他修长的指尖灵巧旋转,宛若指尖生花。

她们三人早已端坐于软锦垫上,皆万分惊叹着精巧技艺。

伏宸嘴角邪魅勾起,静然闭眸,才将长笛轻轻放于唇上,修长指尖在笛身音孔之上跳动着,恍然间一阵清风自湖面传来携着幽幽笛音,随风四散荡漾在一整个亭中,笛声明丽似有惊鸿临水翩然起舞,惊艳了一方天地。

妇好瞧着风将对面静坐那一妖艳男子的鬓发微微吹拂,蓦然忆起许久之前遇见傅说那晚,月光皎洁似练,那眉眼温润的男子在月下吹埙。

飘扬笛音似水波清浅一般渐渐散去,妇好回神而来,脑海中仍残存着美好十分,这样蓦然停下来只觉心头仿若撕裂一般,便伤情道,“入耳灵动恍若春风,见底才痛彻心扉,原是公子笛中总是隐着淡淡伤怀,掩于欢快之中,笛声消逝才叫人回味过来。”

伏宸睁开瞳眸,淡笑着望向妇好道,“子妃娘娘对长笛也有研究吗?”

“曾闻过一曲埙声,便觉音律该是相通的。”

“既然爱妃这样喜好笛音,寡人命乐师整日在青鸾殿奏于你便是,如何叫公子伏宸献计?”冷然声音骤然响起,武丁迈着凛冽的步子一脚踏上亭中。

妇好三人一惊,慌忙起身行礼,她目光暗暗望向甄意,见得甄意与她皱眉摇头,才想到应是武丁命他们不许通报的。

伏宸自榻上而起,缓缓匐地与武丁道,“臣不知大王驾到,请大王恕罪。”

武丁并不与他言,目光睨着低眉的妇好,冷声道,“是寡人打扰到你们的闲情逸致了吗?”

四人齐声道,“不敢。”

丹眸环视四周,俯身攥着妇好的手将她拉起来,勾唇肆然道,“恩怨清明,湖中美景,美酒好茶,还有绝色的俊俏男子吟乐,难怪寡人寻你不得,爱妃竟在此处万分快活。”

妇好抬眸望向武丁,不懂他言语中的冷讽是何意味,却听他道,“你竟不知寡人将你关了禁闭,不准出殿吗?”

妇好蹙眉不解道,“大王何时下令的?”

武丁冷然望着地上的伏宸,眸子霜冻一般,出口的话便更加凌厉道,“此时,此刻。”

“为……”话还未说出口,妇好便猛然止住了,她一时竟忘了自己戴罪之身。

武丁戏谑一般瞧着她,“如今知道为何了?”

妇好道,“臣妾有罪。”

武丁冷哼一声便回身而去,海阳便走上来压低了声音与她道,“大王在青鸾殿寻您不见,留下的伺候们也不知您去哪了,您可知大王下令侍从才找到您了,哎,您竟在这儿……娘娘,走吧。”

武丁在偌大后宫寻她。

她竟在这儿琴瑟欢乐。

妇好回了青鸾殿,自那日起,青鸾殿便被十几个侍从轮流看守,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没有武丁手谕也进不来。

妇好瞧着四处严密的看守,叹息道,“辛夷之死若是解不开,我便是要被困至死了。”

第九十三章 真相(一)

暗夜当头,天幕浓重如墨,御园中传来一阵凄厉惊恐的叫声直刺破暗夜,浓云渐渐散开,清冷月光为整个御园镀上一层冰冷光色,喊叫仅一声便止了,御园之中重陷入一片冷寂,静得十分凄冷骇人。

次日清晨巡查侍从见得御园少有人往的森叶林中两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首,一个死了一些时日早已面目全非,周身散发着恶臭,另一个便是昨夜喊叫的小丫头,目光瞪大,是被生生吓死的。

消息自后宫传开一霎时引起了轩然大波,那被吓死的小丫头是重瓷身边的丫头冷夏,因着另一个早已腐烂的面目瞧不出模样,姒洛便传旨至各宫排查不见的丫头,过了晌午,星月便与她回禀道,“夫人,那另一个是姜妃床榻前伺候的丫头,名叫红衣。”

许多年了,星月少见姒洛动怒,这次却因着两个丫头惊动了整个后宫,只不过那两人死在了御园。

心中最纯粹干净之地竟被如此污物亵渎,姒洛一向淡漠的眉眼染上了些许霜寒,“本宫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没想做的事这样惹人嫌恶,放由下去,难不成要让本宫的御园扔满尸体吗?”

星月道,“夫人难得清净,如今要又要掺和进这样的脏事之中吗?不如奴婢替您去办,省得脏了娘娘的手。”

“不必,本宫亲自来。”

“喏。”

妇好进了凤栖殿,两侧门奴将厅前雕花木门自两侧缓缓拉开,便见得正厅正位上端坐的武丁,姒洛坐在他身侧,郎才女貌便是天作之合,两人高高在上被尊为殷商天下的君主与国母,下边两侧,几位王妃齐齐坐于两侧。

下人带着圣喻传旨到青鸾殿,她匆匆而来也是最后一个才到的。

抬脚进去朝武丁与姒洛行礼,一旁胥莞与她点头,妇好便走过去做到她身侧,方一落座胥莞便伸出手于案下紧紧握了她的手,那手分明微微颤着略有冷湿,妇好却觉得一股暖流齐齐涌进身体中。

姒洛道,“今日于御园见得两具丫头的尸首,想必大家皆知晓此事,本宫此次召大家来,便是要当着大王的面查上一番事由。”

明色心中微颤,面上却盈出清冷不屑姿态,“两个丫头而已,竟值得夫人这般兴师动众。”

姒洛笑道,“此事关于姜妃与子妃先前之事,想来已经吓出了人命,本宫与大王自然不该坐视不理。”

蘅庭偷偷瞧了明色一眼,见得明色面上略有起伏,她心中也躁动起来,手指在案下紧紧绞在在一起。

武丁饮一口案上清茶,面上沉寂不见颜色,只缓声道,“母亲应是查到什么了。”

姒洛与武丁俯身点头,扬声唤了一句,“星月。”

星月“喏”了一声便从身后丫头手上接过一个木盏,木盏之上零散者些许早已干枯的花瓣,她走到正厅中央跪于阶下,与武丁道,“大王,这是侍从在红衣身侧发现之物。”

妇好与胥莞相视一眼,均不解其意。

明色瞧见早已枯黄失色的花瓣,手掌在案下紧紧握了拳头,面上瞬间惨白起来。

武丁道,“这是何物?”

姒洛在他身旁解释道,“回大王,此花名为凌峰茶花,开时平淡无奇,却香气宜人,有书中记载花开时分引得彩蝶纷纷而来,乃是山茶之花中属性最为寒凉的罕见花种。”

姜如笙道,“妾身喜好花草,对此略有耳闻,只于书中见得,却从未亲眼见过。”

姒洛望着她道,“姜妃其实见过,你中毒那日此花便幽幽开在你的未央殿中。”

武丁微微眯起眼瞳,冷然道,“此花与姜妃中毒有何干系?”

“此花本是无毒的,这世间却仅有一物只要与此花的花粉相遇便会生毒。”

胥莞恍然抬头,望着姒洛道,“是荔枝!那日姜妃醒来只吃了子妃送去的荔枝凉糕,便中了毒。”

姒洛道,“荔枝性温只要一遇上至寒的凌峰花,便会渐渐之中生出毒素,这才是姜妃中毒的缘由,此毒是柑医师近日发现所得,若是大王有所疑,召来柑一问便知。”

此言一出,厅中蓦然一片冷寂。

姜如笙面上早已吓得惨白,眸中闪动着万分委屈的泪光,“妾身不知,有人竟要这般加害妾身与子妃姐姐。”

胥莞道,“难怪当日红衣要主动去找医师,原是见着阿嫮带给姜妃的吃食,便与指示她的人共同设计将这花悄悄放进了未央殿。”说罢,杏眼狠狠瞪着明色与蘅庭,冷声道,“此计万分歹毒,竟还意欲将罪过加害于子妃。”

明色冷眼瞧过去,“胥妃为何这样瞧着本宫,难不成如今要将这罪过加给本宫吗?”

武丁瞧着妇好神色似是有些滞然,便冷声道,“母亲可查到何人所为。”

蘅庭早已吓得不敢动弹,面上惨白如灰一般只静静等着,死亡仅临她一步之遥,她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浑身冰冷。

众人皆静候着结果,却听姒洛道,“红衣已死,如今只得洗清子妃的冤屈,并未查明何人所为。”

下头明色冷哼一声,眸光闪寒厉声道,“子妃好计谋,皆是因着红衣已死,无法活着指正你罢了,好一招鱼龙混珠,竟妄想此法迷惑众人吗?”

妇好忙与武丁道,“大王,妾身并不识得红衣,何来鱼目混珠。”

事已至此,明色只能一口咬定妇好,“识得不识得,如今也只是你自己说与众人罢了!”

武丁沉吟一番,菲薄唇间挽起一丝冷冽,厅中略一冷寂下来,便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回大王,臣似是知道何人所为。”

姒洛闻声眉头瞬然间深深蹙起,众人皆朝门厅看过去。

外头日光姣好将来人修长的身形映在门棂之上,妇好听得着声音耳熟,似是哪里听过亦回眸去看,便没人瞧见武丁眼底细细凌成的寒冰。

第九十四章 真相(二)

门从外边缓缓拉开,伏宸着一身暗红色袍子一脚踏进厅中,明着是浓重血腥的深色,却因着他一张尤物妖娆一般的脸而显得明亮轻佻起来。

仍是那一副半带轻浮的邪笑,他朝前向武丁与姒洛匐地行礼道,“臣南国诸侯公子伏宸参见大王,姑母与各位娘娘。”

姒洛面上冷寒,暗暗隐着咬牙切齿,“宸儿为何来了?”

“回姑母,臣近日一贯在姑母处蹭吃蹭喝游手好闲,如今有幸能与王室分忧,实在算是分内中事。”

姒洛怒目喝道,“荒唐,此乃殷商后宫之事,你一届外臣如何分忧,还不退下。”

武丁凛然扬手止了姒洛,冷声与下边伏宸道,“公子宸若是知晓什么,大可说来一听。”

姒洛案下的手紧紧攥住,被武丁止了话她便无法再多言,只得眼瞧着伏宸略一仰头唇角勾笑望向武丁,明明便是他一贯的笑面,她的心却蓦然揪起来,下意识间余光望向武丁,只见武丁面上冰封冷峻,窥不得其意。

伏宸道,“此凌峰花并非殷商之物,实乃来自异国,既是异国之物,出入殷商自然难免有人见得,依臣拙见,既然红衣死无对证,大王尽可派人在各个城门看守之中巡查一番,定能查出结果。”

武丁薄唇轻启,指尖捏起瓷盏品饮一口,挽唇冷眸道,“公子宸既这样确定寡人定能找出线索,想来定是已经找到可以作证人选了。”

姒洛心头一滞,紧握的指尖似是要生生刺破掌心,便听得伏宸邪笑道,“大王睿智。”方才摇摇欲坠的一颗心终于坠入谷地。

明家早已被押进了囚牢,武丁迟迟按而不动,想来定是明家尚且除不尽,她既将此事提出来,定然一早就知道主使就是明色,可如今就算将明色抖出来,因着姜妃没死明家尚在,武丁最多不过将她降为美人或者姬妾,她故意说道一半戛然而止,一来不想因着此事陷入与明家争斗之中,事后可全身而退。

二来,便是因为武丁自听闻御园中的两具死尸,便也察觉其中蹊跷,她为武丁引了前半段,着后半段自然该由君王圣裁,罚与不罚由着武丁心意,可如今伏宸将后续之事堂而皇之揭露于厅堂之间,倘若武丁并不想惩罚,事实面前也由不得他的意思。

伏宸无声无息将武丁逼上不得不罚的地步,触了龙须的臣子该如何自保?

武丁道,“那便将人传上来。”

明色眸中瞬然闪烁起来,尚未料到此事竟被查得如此彻底,之前面上佯装的镇定一时间四分五裂开来,慌乱恐惧在玉面之上浮动,胸腔之中一颗心猛烈跳动着,她只觉头晕目眩大口呼吸,而她身侧蘅庭早已面如死灰。

蒙奇从外边俯身带进来一个侍从,侍从随着蒙奇一同匐地。

伏宸道,“回大王,这便是见过有人带着异花进了安阳的守卫。”

众人皆纷纷望向侍从,明色面上越发惨白,全身泛冷微微颤动起来,肩头去被一只温热的手人轻轻搭上,她吓得浑身战栗,便听得袅烟与她身后万分镇定着轻声与她道,“娘娘无须担心。”

武丁睨了那人一眼道,“将你见得之事说出来。”

侍从点点头,深深叩地的眼睛暗暗看向袅烟,便缓缓抬头看向蘅庭身后伺候的一个小丫头,指着她道,“回大王,那日中午轮着奴才换岗,其余侍从去得晚,便是奴才一人看守城门见得这个女子与另一个女子偷偷摸摸东张西望,怀中抱着一盆奴才从未见过的花,那女子似也是个丫头,听得名字似是叫红衣。”

胥莞与妇好猛然一惊,竟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被这人三言两语间将明色呼之欲出的罪诏安在了蘅庭身上!

武丁眸子望向蘅庭道,“蘅妃,你可知罪。”

蘅庭瞬间从座位之中爬跪到厅前,惊恐大叫,“大王,妾身冤枉,妾身冤枉啊!”她伸手狠狠指着侍从,“你说谎,你说谎!”

明色蓦然回神,暗暗瞧了一眼袅烟,见着袅烟与她点头才心下明了,袅烟一向心思缜密,定是为着后患,她才暗自安排此人,如今竟救了她一命。

姒洛蹙眉望向蘅庭,目光闪过一丝怜悯,又是一个被人踢出来顶罪的可怜人。

姜如笙无力望着如此戏剧翻转的一幕,眸中渐渐溢出泪水来,她不知明色竟能在君王面前竟能片刻之间将罪名转给旁人,目光呆然无力没了焦距,模模糊糊间仿若面对着她的明色在与她勾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只觉天旋地转,泪水便顺着眼眸缓缓滑落。

“不是我,不是我……”蘅庭泪眼朦胧望着武丁,声嘶力竭着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王,您相信妾身啊,不是妾身做的,大王!”

隔着泪眼她仍是见得武丁当日在槃玖殿前居高临下漠然望着她时,那般冷寂蓦然不带一丝感情的神色,仿佛在看一个难以入眼的污秽之物,嫌恶神色荡漾在俊朗清绝的眉眼之间,她从未见得武丁对别的妃嫔露出这样厌弃的神色,只是这一眼她便彻底崩溃了,猛然疯了一般大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

一双眼睛胡乱在厅中搜索着,望见端然冷视着她的明色,方要伸手指她,一瞬之间袅烟从明色身后跑出来跪到蘅庭面前,两只手看似安抚实则重重搂住她的双臂,轻声道,“蘅妃娘娘,您有了身孕,这样大的情绪起伏,只怕会对腹中龙子不好,娘娘您冷静一点。”

众人皆万分惊异着望向蘅庭,胥莞更是惊讶地捂住嘴,“龙子?”

武丁眸光微闪,丹眸半眯起来,冷声道,“怎么回事?”

袅烟便回身深深扣在地上与武丁道,“回大王,蘅妃娘娘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前几日昏在槃玖殿后医师为她诊脉才查出来。”

妇好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猛然刺进去,微痛之感回荡在头脑中无比清晰,令她下意识皱起眉来。

蘅庭有孕了。

第九十五章 戏中戏(一)

海阳率先从草药阁的门前踏出来,身后跟着一众医师,匆匆赶往凤栖殿。

一众医师面见海阳这样神色匆匆因着事由不明,医师们便在后边窃窃讨论起来,众人交换了眼神皆不得其解,便有一人站出来问道海阳,“常侍,此番将整个草药阁中尚在的医师全都叫往凤栖殿,难不成是夫人身体有恙?”

海阳回身瞧着十几个医师道,“夫人身体康健,是凤栖殿中有其他娘娘需要各位医师们诊一诊脉。”

“敢问是何病症,我们也可边走边思量一番,以备不时之需啊。”

其余医师皆以为此言有理,便纷纷附和道,“是啊。”

也难怪这些医师神色焦急眉宇凝重,若说不是罕见的大病,想来不至于这样多的医师一同前往,海阳心中叹息,谁人不知草药阁中皆有各个娘娘殿中的人,此番为着与蘅庭诊脉无误,姒洛特意命海阳将这些医师全都请来。

想来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海阳领着一众医师进了侧厅一一与蘅庭诊脉。

正厅之中,妇好与身旁胥莞窃窃议论猜想着蘅庭身孕之事,两人脸色阴沉,眉宇之中蒙着浅淡云雾,旁边姜如笙时不时与她们谈论两句,便偷偷望向侧厅状况。

正厅之中一片冷寂,武丁睨了一眼坐于姒洛身后的伏宸,眸中略有闪动,便望着妇好冷笑道,“寡人记得爱妃今日叫众人等了许多时候。”

他这一句中语气并不友好,略有嘲讽,众人便纷纷望向妇好,见得她微愣片刻便要起身请罪,武丁略一摆手止了她的动作道,“既是如此,爱妃该受些惩罚。”

妇好心知自己今日确实失了礼仪,便低眉道,“妾身甘愿受罚。”

武丁眸中暗自闪过一丝狡黠,扬眉道,“寡人最近处理政事繁忙,便罚你自即日起听寡人传诏,在槃玖殿为寡人研磨,如何?”

妇好愣了好一会儿,她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直直盯着武丁,半晌才道,“喏。”

武丁派了拍身旁的锦垫,丹眸含笑与她温声道,“爱妃,过来寡人这里。”

众人皆万分惊愕,侧厅之中医药师正与蘅庭诊脉,外头等着的人无一不暗自思虑着,方才武丁还一脸冷冽,转眼之间竟似是不在意一般在这关头与妇好眉目传情起来。

妇好自然不敢公然忤逆,便走上去跪坐在武丁身侧,方一落座武丁一手环上她的腰肢,将她搂得近了些,另一只手熟稔握住她的左掌,清冽熟悉的暗香自他身上钻进妇好鼻息之中,她的心猛然急促起来,只觉得脸颊滚烫,便暗自将头深深低下去。

珠帘晃动发出细碎明澈的声响,草药师一一从侧厅出来,皆恭敬着匐跪于地对着正座之上的武丁行礼。

武丁道,“如何?”

“恭喜大王,蘅妃娘娘有孕了。”

所有的医师皆此言,想来是不会有错的。

妇好闻言,心头一冷桃眼下意识望向明色,她毫不遮掩脸上不屑傲然,仿若逆风战之中打过一场漂亮的翻身战,她嘴角勾笑万分镇定地执起案上的清茶,从此事中冷然抽身还不忘姿态雅致着在一旁瞧好戏,这便是如今的明色,似是周身铠甲护着,早已百毒不侵。

胥莞颓然坐在锦垫,望着明色的目光十分不甘,明色将罪责尽数推到蘅庭身上,而蘅庭又因着身怀龙子,为着王室子嗣血脉武丁也绝不可能重罚,最终只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般悄无声息之间随风而去。

本事这样好的机会除掉明色与蘅庭,却如今一无所获,叫她如何不恨,姜如笙瞧着胥莞咬牙切齿,便低头掩唇在她耳边道,“胥妃姐姐,好在子妃姐姐的冤屈洗清了些,明妃根基深些,此事还可从长计议,姐姐莫要乱了方寸。”

胥莞收回目光侧面瞧她,娇弱的美人脸上尚还隐着泪光,却还这般劝慰她,分明三番五次深受其害,险些丢了性命的是她。

姜如笙与她点点头,略一抬眸便越过胥莞肩头见得公子伏宸正目光深沉望着她,华丽眉眼不见了昔日轻佻慵懒,见着姜如笙与他对视也并不避开仍是那般直直看着她,姜如笙连忙低眉收回目光,仍感觉那目光如火一般射向她,避无可避。

姒洛在一旁心中隐着万分复杂,与武丁道,“恭喜大王。”

底下众人皆收起各自心思齐齐与武丁道,“恭喜大王。”

姒洛道,“这是大王登基以来的第一子,实乃殷商的福气。”

妇好心中清明,事已至此,这厅中所有人便无一人再提及蘅庭下毒诬陷她的罪责,心中难免苦涩,脸上强笑着却掩不住恹恹神色。

武丁朗声大笑,声音扬起来道,“既是龙子,那寡人便要她平安生下来。”说罢,侧眸望向姒洛,“此事关系重大,不知母亲可愿照料?”

姒洛垂眸道,“好。”

袅烟扶着蘅庭从侧厅缓缓走出来,方才万分疯狂的蘅庭施施冷静下来,目光呆滞任由袅烟搀扶着她朝前走。

武丁半眯着眼瞳,笑着与她道,“蘅妃身怀龙子,生产之前便在凤栖殿将养。”

蘅庭听得武丁的声音蓦然回神,她站在正厅阶下仰头望着武丁,眸中渐渐涌起一层雾气,缓缓张口声音有些暗哑,她唤了一声,“大王……”眸中微晃的泪水便盈盈而下。

武丁用拇指轻轻搓捻妇好的掌心,继续与蘅庭道,“你戴罪之身怀有龙子,若是能安然将子嗣生下来,便是将功赎罪,寡人便既往不咎。”他略微一顿,冷然挽唇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阴鸷紧紧镬着蘅庭,“若是不能……”

如何能?自然是不能的。

第九十六章 戏中戏(二)

是夜,青鸾殿外守卫侍从将整个殿的出入口尽数警惕把手着,佩戴利刃之物在暗夜中耀出寒光,却不见自墙头飞身而入一抹俏丽矫捷的黑影,与暗夜融为一体。

甄意焦急在一旁等着,见着黑影赶紧迎过去。

黑影将鼻颈上的黑布拉下来,露出阿蛮一张俏丽明净的脸。

甄意瞧了瞧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问她,“人呢?”

阿蛮见着甄意露出孩童一般大大的笑容,从身后扯出早已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新罗来。

甄意瞧着新罗在夜色中那双因为惊恐而格外张大眼睛,他对着甄意一个劲摇头,挣扎着发出轻微的呜咽声,甄意与他冷笑一番,“现如今知道害怕了,早些时候你站出来指正阿蛮和我家娘娘的时分可曾想过今日吗!”

继而转眼看向阿蛮,“走,带他去见娘娘。”

妇好见着前头俯身跪地五花大绑的新罗,便将目光转到甄意身上,敛容问她,“甄意,你这是做什么?”

甄意望着妇好,“娘娘,您难道不想得知究竟是何人杀了辛美人吗?我让阿蛮将此人带来,倘若果真如他所言那日跟踪您与阿蛮去了星漫殿,一是为了查证此事,二来,倘若他说的是假,也可洗脱您杀害辛美人的罪名,甄意以为此事应该早些了断了。”

阿蛮在一侧穿了一身玄黑入夜的衣裳,盯着妇好点头,“甄意,对。”

妇好思索片刻便抬头看向新罗,与他伸了一根手指轻声道,“一会儿我叫阿蛮松了你的嘴,若是你敢大喊大叫我便立刻叫人杀了你,若是你听明白了便点头让我们知晓,若是不愿配合的话……”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见得新罗一个劲儿地点头,妇好见状往后仰了仰身子便眼神示意阿蛮为他拿开嘴里的东西,新罗自然是不敢大声言语的,方才他在下人房里睡得正香,一个从天而降黑影便干净利落得将他捆绑起来,手法精炼,声音轻极,并未惊动下人房里的任何人,待他反应过来才知晓自己处境,身侧有着这样身手敏捷的高手,他无论如何都不敢造次的。

妇好问他,“那日你果真跟随本宫与阿蛮进了星漫殿吗?”

新罗目光扫向一旁正狠厉盯着他的阿蛮,便颤颤道,“回娘娘的话,那日奴才真的见您进了星漫殿。”

“谁指示你的?”妇好自然不会相信恰好这样的说辞,青鸾殿距离重美人住处相差甚远,世间这样的恰好大多皆是谎言。

新罗哆哆嗦嗦着,目光略有闪躲,便被阿蛮从身后狠狠踢了一脚,“说!”,他才万分委屈道,“回娘娘,您应是知晓的,奴婢受制于重美人,自然不敢忤逆她的差遣。”

妇好道,“既然你跟过去,便应是见得了一些事情,本宫有没有杀辛美人你自然心中澄明,那你说来,那日你究竟看得了什么?”

新罗脸色蓦然苍白起来,口齿像是打了结,愈发不利落,“这,这……”

甄意与阿蛮使了个眼色,阿蛮便厉眼瞪过去,伸手将腰中的短刀拔出来,锋利刀刃耀着厅内的烛光,闪动出鬼魅的凌厉,甄意在一旁言语狠厉,“你若是不说,我们便将你的舌头拔了,省得以后再随意冤枉他人,也算做上一件为民除害的善事。”

新罗吓得俯身在地上直磕头,“娘娘饶命,奴才那日一直跟在您身后,见到您走出星漫殿之后……”他正思索着该不该说,便听得妇好喝了一句,“说!”

“奴才见到您走之后一个黑影翻进了星漫殿……”

妇好道,“是谁?你瞧清楚了吗?”

新罗在地上吓得直打哆嗦,“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不知道了。”

甄意瞧着地上的新罗吓得浑身都湿透了,便走到妇好身侧轻声道,“娘娘,会不会是明妃娘娘的人?”

妇好思索一番,问道,“此事你家主子知晓吗?”

新罗一个劲儿的摇头,“我家美人只想着指证娘娘您,奴才也并未曾与辛美人谈及此事。”

甄意道,“娘娘,现在该如何?”

神雀铜灯盏闪着微动的烛光在妇好脸上跳跃,半晌她道,“先将他送回去罢。”便转眼看向新罗,略带警告,“此事你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事关辛美人之死,若是真正杀她的人知晓你看得此事,本宫也难保你性命。”

新罗本就后怕那日所见之事,如今被妇好这一言更是吓得不轻,满眼惊恐跪匐到妇好前边,“娘娘救救奴才,娘娘救救奴才,奴才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力,万死不辞。”

甄意面上嫌恶,“你之前与你主子一同陷害我家娘娘,现如今竟反身过来要娘娘救你,你是猪油蒙了眼,瞧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吗?”说完,便叫阿蛮将他的嘴复而堵上。

趁着暗夜阿蛮将他原路送了回去,妇好瞧着两人消失于夜色之中,脸上凝重神色越发深沉起来,“甄意,若果真是明妃派去的人,当日她与蘅妃初闻此事之事,是否演技太好,为何本宫竟半点未瞧出端倪。”

甄意道,“娘娘若是心有所惑,倒不如明日前往凤栖殿借着给夫人请安的由头,与蘅妃娘娘言语试探一番,想来若是夫人在场,那蘅妃也定是不敢拿子嗣开玩笑的。”

妇好微叹道,“甄意你忘了,本宫现在被禁足在青鸾殿,如何出得去这殿门。”

甄意过去将手轻轻搭在妇好两肩,轻声道,“娘娘,今夜是胥妃娘娘侍寝,若是娘娘在大王枕边耳语一番,您出了这殿门也并非不可啊。”

妇好有些惊异,她心中知晓胥莞自是不愿侍寝的,便问道,“是大王传寝吗?”

甄意道,“听闻今日下午胥妃娘娘带着糕点前往槃玖殿,便再没有出来过。”

妇好心绪万千透过案上杯中茶水看着自己眼眸倒影,缓缓说道,“你派人去给莞姐姐传个话吧,事到如今人在暗处,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甄意点点头,便伺候着妇好就寝。

妇好躺在床榻之上望着吊顶的珠帘薄纱思绪万千,辛夷一向清冷不惜与人交好,而且早已被武丁冷置,那时辛夷怀孕的消息尚不得人知,也是百草偶然之间听得,她实在不明白为何明色会对辛夷下手,外头不知何时明月当空,透过窗棂与四周轻妙的纱幔柔和映在妇好身上,她只觉那月光凉凉的,手指不经意间掠过平坦的小腹。

心头猛然酸涩起来,竟头一次察觉青鸾殿的夜漫长至此。

第九十七章 戏中戏(三)

翌日,胥莞陪着武丁用过早膳便匆匆赶到青鸾殿,妇好早已在庭院中等候多时。

胥莞走上去,神色有些焦急,“阿嫮,听吟雀说你想去蘅妃那里,此话当真?”如今后宫中谁人不知蘅庭如今身怀有孕,若是同道中人自然应该过去贺喜一番,可她们自来水火不相容,这样贸然前去,胥莞只觉不妥。

妇好点点头,胥莞没有便更深了些,“那蘅庭是什么性子,万一……”

“莞姐姐莫要怕,我不过有些事情要与她问一问,进了鹿华台我不会近她一步。”

胥莞仍是不放心,“如何的事情,竟叫你冒这样的险,你难道忘了,辛美人之事……”后边的话她自然不愿多说,想起那日情景,仍是心有余悸难以平复。

便是怕了那时心境,她才不想妇好自己走近蘅庭身边。

妇好瞧着四处也算平静,便与胥莞凑近一些说明了昨夜发生的事。

胥莞听闻同样惊异万分,竟不知还有这样黄雀在后的事,她方要出口便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嘴巴。

“如今莞姐姐愿不愿帮我?”

胥莞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想做的事,千难万险只要对你有益,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今朝吟雀服侍她穿好衣裳告知她此事的时候,她便与武丁谈及此事,武丁并未细问,便应允了。

两人一同前往凤栖殿,金碧辉煌的楼阙,阳光辉映仿若庭院中的栩栩明叶都是镀金的耀眼,他们被星月引进正厅与姒洛请了安,三人便一同进了鹿华台。

凤栖殿恢弘明亮,各个宫楼之间也有些距离,越过琼楼花台,姒洛才缓缓道,“后宫中从不乏是非,本宫尚不在意你们与蘅妃之间的恩怨,可如今在我凤栖殿,本宫只希望你们安分守己,就算不劝慰蘅妃也莫要惹怒了她。”说着,便轻轻叹一口气,“她如今的日子也并不是好过的。”

姒洛走在她们二人前头,虽未曾回头,胥莞与妇好却知晓这话是说给她们听的,两人相视一眼,都不明白姒洛此言何意,如今蘅妃身子娇贵是整个后宫之中最为荣耀的妃子,姒洛口中一个“不好过”实在叫人费解。

尚且来不及问询,三人已经进了鹿华台。

越过中厅,寝室伺候的下人撩开珍珠坠吊的珠帘,这珍珠是海域部落朝贡的稀罕物,每逢珍珠收获的季节,恰是海域部落朝贡的时候,精心挑选出圆润光泽大小同等的珍珠串成着价值连城的珠帘,武丁将这稀罕物赏给了凤栖殿,如今姒洛却将它安在了偏殿,柔光照应着一颗颗明净纯洁的珠子,像极了美人面上的泪滴。

妇好见得蘅庭才明晓方才姒洛所言何意。

蘅庭是冰雪下的女儿,与明色一般生着冰清雪肌,恍若皑皑雪山之巅上高傲的雪莲花,周身总是凝着冰雪的清高不羁,她虽不及明色千山玉面,却美目翘盼之间多情妩媚得很。

可如今尊贵楠木雕花的床榻之上,那面目憔悴神色悲绝的人半点不见了昔日冷傲的影子,仿佛她腹中尚未显怀的龙子早已将她周身的气血吸食殆尽,只剩下皮囊苟延残喘着,妇好皱了皱眉头,心中不觉竟生出一丝怜悯。

蘅庭转了眼眸瞧着三人进来,便仿若未曾见得一般不予理会,饶是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也从未在王后面前这般无礼过,如今这样竟让人瞧出了些许万念俱灰的态度。

因着主人这般,妇好便觉得整个鹿华台也同样死气沉沉,全然没有半点想要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与欢快,似是蒙上一层瞧不见的雾霭。

姒洛也并不生气,明眸瞧了一眼蘅庭便坐在了床榻之上,沉声问了床榻前伺候的丫头,“蘅妃近日吃了些什么?”

丫头匐跪在地上答道,“回夫人,蘅妃娘娘今日只喝了三口温水,并未进食。”

姒洛眉宇微蹙,“安胎药呢?”

丫头道,“蘅妃娘娘不肯喝,洒在了地上。”

闻言,妇好这才后觉寝室之中满是淡淡药香,这番滋味似是姜妃殿里更多一些。

姒洛瞧着蘅庭,终于不悦道,“荒唐,大王将你安放在鹿华台,若是龙子出了什么异样,本宫如何担待得起。”

蘅妃终于有所动容,竟偏侧的脸面向姒洛,许是多日未曾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嘶哑,她面上异常平静道,“我要见大王。”

姒洛道,“本宫已经多次命人去槃玖殿请大王,大王不见你就这样糟蹋自己吗?”

蘅庭目光沉寂,继而将头偏过去,目光呆呆不知望着什么地方再无言语。

胥莞见状在妇好耳边悄声道,“蘅妃这番,你还能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吗?”

妇好沉吟半晌,与蘅庭床榻前走了几步,便被胥莞扯住了衣袖,她回头与胥莞笑着摇摇头,胥莞才半信半疑着将手放开,与她一同走近了些。

妇好望着缺水一般静静等待凋零的蘅妃道,“若是之前,也是我还能在大王面前说上几句,虽然大王不愿见你,可若是以前的我求大王,你也不必如今日一般用怀有龙子的身体威胁大王前来见你,大王并未前来,可见他以为你的身子并未在他眼中,眼下唯有保重龙子才是你今后唯一的出路。”

蘅庭缓缓侧头看她,目光半带嘲讽半带悲怆,皆难掩眼底排山倒海一般的绝望。

“够了。”姒洛眉宇微凛,“子妃,如今你有何苦这样打压她。”

妇好随即跪在姒洛前头,“回夫人,妾身并非要打压蘅妃,不过是瞧着蘅妃身怀有孕却不自惜,蓦然想起辛美人之死害得妾身落入如今田地,不能为蘅妃在大王面前求情,妾身实在冤枉才难忍不禁絮叨一番。”

榻上蘅庭冷哼一番,“是你自作自受,是你杀了辛美人,如今何苦在我前面惺惺作态,竟也想着意图谋害我腹中的孩儿吗?”

妇好细细听着,继续做戏,“我们本无冤仇,如今你身怀有孕要不是莞姐姐在大王面前求情,我就连殿门都出不得一步,早已失了大王恩宠,不知那些陷害之人见我如此是否得偿所愿了。”

蘅庭道,“人在做天在看,子妃,你手上留着善妒的血。”

她这话说得言辞极其狠厉,妇好低敛的眉头不禁蹙起来。

第九十八章 戏中戏(四)

外头一阵动静,妇好刚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大王”,再抬眼便见得那个清绝凛冽的轮廓,寝室之中众人皆俯首请安,妇好却愣了神,方低头下去便见武丁俯身与她伸了一只手,妇好犹豫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将手放了上去。

武丁稍一用力便将她从地上拉到自己怀里,清冽暗香扑了个满怀,妇好心跳似是有些快,便听得头上的人半带笑意道了一句,“方才听闻爱妃说及自己失了寡人恩宠,寡人觉得不妥,不过对你略施小惩便来此处与人诉苦吗?”

自武丁进了寝殿,蘅庭的眼睛便没从他身上离开过,只是那男人从近了寝殿便没从妇好身上离开过,想想对比,她只觉一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却早已远在天涯,她伸了手,哭噎着轻唤了一句,“大王。”

武丁这才注意到她一般,方才温润的目光抬眼望过去尽是凛冽,嘴角便挂上了一抹邪肆,“蘅妃身子有孕,竟这样糟蹋自己不将寡人的龙子放在眼里吗?”

蘅庭似是听不出这言语中的讽刺,“大王,您终于来看妾身了。”

武丁笑道,“蘅妃命人一直去槃玖殿请寡人,如今寡人来了,所为何事你且说来。”

他这话满是敷衍却听在蘅庭耳中仿若缠绵的情话,她面上终于露出雪融一般的笑意,妇好从未见她笑得这样澄澈过,她试着起身,床榻前的丫头扶着她走向武丁。

只见得脸颊瘦了些许,蘅庭这样站起来才见得她原本丰润婀娜的体态不知受了怎么样的璀璨竟瘦成了干柴一般,全然不顾及武丁怀中的妇好,一把抓住武丁的衣袖,“大王,妾身怀了您的骨肉,过往种种纵使皆是妾身的错,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您就原谅妾身好不好。”说着她竟拉着武丁的手向自己的小腹探去。

妇好见她如此,自己挡在两人中间似是有些碍眼,便想要从武丁怀中抽身出来,却感觉揽在腰际的手紧了紧,没有半点要放开的意思,只得这样杵在两人中间。

蘅庭低头笑着看小腹上武丁的手,复而抬眼看向武丁,笑得宛若不经人事初次恋爱的少女豆蔻,她道,“大王,妾身怀了您的孩子,您开不开心?”

武丁冷然将手抽开,目光含笑未达眼底,肆笑着与她道,“如何会开心。”

蘅庭将笑意僵硬在脸上,目光懵懂望着武丁万分委屈道,“妾身尽力为大王诞下公子,大王为何不开心?”

“重点不在于孩子,寡人不开心只因你并非寡人所爱,即使生下儿女也不会得寡人疼爱,蘅妃可是听懂了?”

妇好陡然一惊,闻言抬头蓦然看向武丁,他眼中的决绝与狠厉翻涌着王室无情冷酷的血色,这字字戳心的话从他菲薄的唇中说出来仿若轻描淡写一般,轻若鸿毛随风而落,冻结在腊月寒冬之中,终是见不得天日的。

蘅庭顿了半晌,复而用手捧住粉黛未施,满面憔悴的脸笑得尴尬,“妾身并未梳妆便面见大王,若是换上一身艳丽的衣裳,细心装点一番,大王定会欢喜妾身的。”

妇好不可置信得瞧着蘅庭,心想她定是疯了,便轻声道,“来人,快去请医师,蘅妃这番模样只怕精神有了些问题。”

武丁略一扬眉,看着妇好,语气有些责怪道,“寡人却从不见爱妃为了面君粉妆玉砌讨好寡人,怎么如今见蘅妃这般却说蘅妃疯了?”

妇好方要回话,蘅庭突然冲过来将妇好一把拉开,力道之大妇好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掀到了地上,胥莞赶紧过来扶她,蘅庭便一把冲进武丁怀中,“大王,子妃因为善妒杀了辛美人,如今妾身怀了身孕,她定是见不得妾身受宠也要加害妾身,求大王为妾身做主。”

武丁眸中酝酿着寒光,姒洛见状蹙眉命令两侧的下人丫头将蘅庭从武丁身上拉开,并吩咐星月去请医师,与武丁道,“蘅妃似是有些犯糊涂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一会儿因要小心蘅妃腹中的胎儿,叫蘅妃伤了大王。”

武丁眯瞳紧紧盯着蘅庭,菲薄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即使糊涂了便叫人好生看着,免得伤了别人。”

蘅庭蓦然大笑起来,全然不顾自己巅峰的形象,放肆大笑转眼间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哭得声嘶力竭,似是要将这一生的苦楚悲切尽数倾泻出来,“早知情爱痛苦至极,妾身宁愿老死宫中也绝不会为着男女之情放肆这般许久,大王,你既然不能许给妾身情分,为何曾经将对妾身的恩宠演得那样真切,若非痴迷贪恋大王的星点宠爱,妾身何至于此。”

武丁冷眼瞧着她,半晌才道了一句,“蘅妃怕是疯了。”

满腔情意尽数付给情郎,却换来一句,疯了。

胥莞与妇好站在一旁瞧着,听着,皆是浑身冰冷。

蘅庭泪眼朦胧眼眶泪水似是流不尽的泉水,她不知为何咧开嘴笑了,“大王,妾身再为您跳一支舞吧,还记得妾身初次侍寝时,您问过妾身有何技艺,当初蘅庭为您跳了一支舞,您说舞动殷商也只有妾身的身姿了。”说罢,便挣扎着脱离了两侧的束缚,自顾自舞蹈起来。

武丁冷眼瞧着,便走了几步一把拉起妇好的手,再不看蘅庭一眼,转身走出了寝室,身后传来蘅庭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彻底淹没了一厅下人匐身恭送武丁的礼数声,妇好手脚冰凉终于见了外头庭院中明媚的日光才渐渐缓过神来。

骤寒骤暖,叫人彻骨得清醒起来。

第九十九章 戏中戏(六)

透过案前散着茶香蒙蒙水雾,重瓷瞧着正坐之上鹅黄色的身影,明色着一身华锦缎绣落雪腊梅的束腰长裙,腰前繁星碎玉镶嵌细密的固纹,火红如荼的细穗子是千万颗玛瑙翠细珠穿就而成,趁着一身温润恬淡的淡色愈发似是要滴出血水一般。

神态高贵仿若雪山之巅,容不得半点玷污与轻视,自瑶华殿命人将她传过来,明色的目光终始之间都没瞧过重瓷。

重瓷心中是有些害怕明色的,想起当日她那殷红娇媚的唇齿略一轻启便要了一个人的命,风情万种的眉眼之间跋扈接近冷血一般,便谨慎颤颤得问了一句,“娘娘,您今日叫妾身来,不知所谓何事?”

她自然是清楚自己于明色并未半点用处的,论相貌她虽明丽可人些,可那些美丽远不及蘅妃,加之如今蘅妃如今有了身孕,她尚且还未曾见过君颜一面,实在想不出明的叫她过来瑶华殿意欲何为,她心中左思右想着,却也没能听得明色的回应,方才那一句仿若投石进了万丈深渊,掀不起半点风声涟漪。

重瓷更加心神晃晃,瞧见整座上的明色眉眼微动,她立刻坐得愈发端庄起来,后脊如芒在背额头不觉沁出细密的汗滴,心中惴惴着便没瞧见明色微微勾起的唇角。

富丽华美的正厅之中静悄悄的,重瓷实在不敢再开口,却瞧见外头进来一个周身素色白衣的男子,长发皆四散开来披在肩上垂在身后,身上的极尽的纯色有多白,他那四散而开的长发就有多浓黑,他走到明色案前,匐地与她行礼,便终于打破了这一殿的沉寂,“阙楼参见明妃娘娘。”

明色面上神色微妙,问道,“蘅妃如何了?”

“回娘娘,奴才方才给蘅妃娘娘诊脉,发觉蘅妃娘娘近日疯癫,精神萎靡脉象有些混乱。”

明色嗤笑一声,半带不屑轻蔑,“有何不妥吗?”

重瓷在一旁听得两人言语,一片云里雾里,总觉明色的话似是略有深意,莫说蘅妃有孕在身,就算换了旁的人精神萎靡也难免身子不爽,更何况那蘅庭当着武丁的面吵闹了一番,可见已然是病入膏肓。

阙楼道,“蘅妃娘娘的精神萎靡之症,是近日失眠严重饮食无感造成的,奴才以为若是再这样下去蘅妃娘娘的身子只怕不日之内便再承担不起这药性。”

明色面上略微冷下来,眉眼之中仍是低睨万物的蔑视,她唇角勾起,“届时当如何?”

阙楼道,“喜脉迹象将消失,而留下的药毒会侵入蘅妃娘娘羸弱憔悴的肌理,恐怕今后再难生育。”

那人的声音姿势之中听不得一丝波澜,只是一句一句回答明色的问题,仿若刚才开口而言之事与他并无半分干系,那平静冷血的声线却叫重瓷听得刹那间止住了呼吸。

她竟端坐在此地听得了如此惊天的秘密。

明色余光瞥向脸色惨白的重瓷,便扬了扬手,与阙楼道,“你先下去吧,时刻注意着蘅妃动向即可。”

“喏。”

那抹扎眼的白色仿若来时一般无声无息走了,堂而皇之得融进外边晴空万里之中在重瓷眼中凝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污,她尚且来不及将深深提起的一口气呼出来便被明色一声轻唤吓得险些翻了桌案。

明色许久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冷艳的眉瞳望向她缓声道,“现下重美人应是明白蘅妃是如何有孕的了。”

自然不是真的有孕了,是阙楼用药物变了蘅庭原本的脉象罢了,所谓喜脉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竹篮打水而已。

重瓷这才醒悟过来,明色是有意将她堂而皇之安放在此,有意与阙楼说与那些话不过是要她亲眼看得亲耳听得由来罢了,她望向明色,饶是极力控制着眼瞳却仍是止不住颤抖,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啊,今日之前她还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如今不知不觉间成了知晓此事的局中人,重家是子家旁支末梢的小门小户,这样惊心动魄的事她从来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明色执起案前清净的茶水,小口饮罢,缥缈道了一声,“怕了?”

重瓷竭力忍着慌乱道,“妾身不甚知晓娘娘何意。”

明色嘴角生花,莞尔一笑绝代风华,“重美人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本宫以为与聪明人说话应是开诚布公的。”

重瓷隐隐觉得明色话中有深意,便试探道,“不知妾身能为娘娘做些什么。”

明色眉间半带阴郁,双目面对着重瓷似是有些不散的愁容道,“重美人自然得知本宫家族中事,方才你也得知了,蘅妃的身孕有假,已然身陷囹圄,事到如今,本宫认为重美人可以助本宫一臂之力。”

重瓷沉吟了许久,问了明色一句,“斗胆问娘娘一句,蘅妃至此可是她的本意?”

两人中似是隔着重重云雾,明色狐眼微眯细细品鉴着重瓷面目,道,“左右命运,不过是她的选择罢了。”

“蘅妃此后将如何?”

“亦是看她选择。”

明色此言叫重瓷思索了一路,回到自己的繁香殿中,刚一进殿便见得贴身丫头琉璃一脸喜色跑过来,“美人,方才家中传来消息,说近几日老爷官职迁升,还被赏赐了大片良田。”

琉璃还在说着,重瓷便心中想及父亲虽身处子家偏枝,却是个整理户目的小官,能在连续几日升迁想来应是直属的管辖官吏提拔。

掌百姓户目人丁的便是宗伯王宇大人,想及此重瓷眉头微蹙起来,想来明妃早就暗中安排想借此拉拢她,她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成就了重家几辈子都难以达到的高度。

重瓷猛然间想起什么,便对琉璃问道,“新罗何在?”

琉璃瞧了瞧重瓷身后的随从下人,面上有些疑惑,“今日一早便寻他不得,奴婢还以为新罗随着美人一同出去了。”

第一百章 出宫(一)

尖利的短刀直直刺进傅说的胸前,大片血色打湿了整个衣襟,他在倒下去之前隔着祭祀汹涌慌乱的人潮望着妇好,温润如玉的眸中满是不舍……

妇好又梦到那日情景了,她浑身都被这噩梦咽湿了,猛然睁大眼睛盯着床榻头顶垂吊璀璨的珠玉,迎着日光折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与她此刻兵荒马乱的心境格格不入,待着呼吸渐渐平复些许,便见着甄意与如意从外头进来,两人服侍她一同梳洗装扮。

妇好心思游离着便像个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打扮,半晌两人为她收拾妥当,她这才懒懒瞧了一眼铜镜,一身浅白晕墨色的流肩香榭万锦蜀束腰长裙,腰际一点珠玉玛瑙镶嵌的定饰,广袖长条,袖口与一群下摆玄色细纹绣着白鹤展翅于梅花树下,团着锦纹簇着祥云,银饰宫绦下摆垂着细密的穗子,甄意从两侧为她披上长绡,这一身衣裳不似是宫中奢华迷离之物,素雅别致的很,头饰也简单,盼着宽松些的发髻,只在正当中别了个银羽玛瑙缀的细纹钗,发髻后头垂着两条浅墨色锦缎,随着三千青丝长长垂下。

妇好这样瞧着心中直犯嘀咕,方要开口问一句为何今日装扮如此,便听得外头的丫头们欢呼了一片,轻声齐音道了声,“大王。”

武丁自门厅而入,高俊隽长的男子丹眸妖治,鼻峰高挺,似是神明特意恩宠有加一般,面上每一寸皆是恰到好处的风华绝代,妇好一眼便见得他早已褪了朝服,身上同是换一件淡墨色的长袍,不过满绣皆是墨色竹叶,一只白鹤在竹叶下仰头望向天际似是在等待什么,高束而起的长发配以镂空银纹龙盘头冠,龙眼着红玉玛瑙石点缀,仿若是散尽了桀骜不羁,自九天呼啸而来,温驯栖息于此。

妇好这才恍然大悟,昨夜武丁与她说今日要她陪同出宫去慰问一番在家养伤的礼史官傅说,难怪复而做起一场梦,竟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武丁走进一点,用手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与她道,“睡醒了?”

那丹眸中深邃而点的分明是融不开的宠溺与纵容,妇好慌忙低下头与他请罪,“大王,妾身未来得及朝起为大王更衣服侍,竟懒睡至此,请大王降罪。”

武丁一把将她扶起来,嘲弄笑道,“爱妃难能可贵竟发觉自己是个好懒睡的,下次记得改便是了。”说罢,便言语问向甄意,“你家娘娘可吃过早膳了否?”

甄意回道,“回大王,娘娘还没来得及用膳。”

武丁便一把拉起妇好的手朝外头走去,“无妨,幸得寡人早已命人备了些吃食,爱妃可与寡人一同在骄撵上填补一些,等到了傅家,让傅卿好些招待便是。”

妇好不敢言语,便随着武丁出了青鸾殿登上外头早已备好的骄撵,君王的手十分自然将她环住,另一只手便拿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点心,妇好瞧了瞧有椰丝小方、杏仁佛手、合意饼,还有些雪山梅、核桃粘等乾果,精巧的点心散着清香甘甜,妇好自然是食之无味的,便贤惠着道了声,“大王早膳竟也没吃吗?”

武丁略一挑眉,“也不算没吃。”

妇好不解,“这是何意?”

武丁眼底划过一丝狡黠,身子便前倾了些妇好下意识向后躲便被环在腰际的手臂紧紧揽住,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妇好似是能嗅到他鼻息之中的清凉,怔然着不敢再动弹,武丁瞧着她万分窘迫的模样便故意逗她,丹眸低敛下来,瞧着她的唇瓣,那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帘下投放出一片阴影,妇好心中如击鼓一般忐忑,君王若是情动,她是妃嫔如何敢不从,便索性闭了眼睛。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嗤笑,妇好只觉鼻颈凉凉的,便听得他在耳边戏谑道,“爱妃秀色可餐,寡人回味无穷。”

她这才惊觉自己又被武丁戏耍了,脸颊瞬时嫣红一片,似是晚间落霞铺满天际一般,转头过去不再看他,武丁朗笑几声便不再逗她。

不觉之间,骄撵已经出了商宫,进了安阳城中街道,妇好掀开窗幕一角,武丁的骄撵低调许多似是可以避开了人们注意,见得的人也不过以为是个官宦骄撵,站在外头躬一躬身便走开,妇好瞧着抬骄撵的几个下人皆是禁卫军出身的守卫,一个个神色警惕,饶是习武之人十里之外便能感受到空气中涌动的杀意,她也知晓君王的安危应是决不能有任何闪失的,须得万分谨慎,这阵仗之下她也暗自警觉起来。

放于腿上的右手被人攥了攥,妇好回头见着武丁不知何时也凑上来,丹眸瞧着窗幕外头一景,似是看得十分入迷,妇好也随着他瞧过去——街边站着素衣的一男一女,男子一手搔头一手将手中不知何处采摘的野花做成一捧,似是漫不经心一般递给早已脸红耳赤的女子。

女子将花捧小心收下,面上娇羞比那娇花还要迷人,男子装着胆子凑得近了些不知对女子说了些什么,女子笑着点头,复而仰头那眸中似是要涌出晶莹的泪水来。

骄撵缓缓前行着,过了转角便再也见不得后续,冷不丁听着武丁道了一声,“如若我们生于平常人家,想来素布夫妻也该是美满幸福的。”他说这话时,攥着妇好的手又紧了紧,滚滚翻涌着的温热在两人手中似是要溢出来。

妇好道,“大王何出此言?”

武丁低眸望着妇好,深邃丹眸中似是闪着光,他道,“届时寡人不再理会这天下事,唯有疼你爱你宠你护你,劳作耕种养花种草,我们该是能幸福一生的。”

第一百零一章 出宫(二)

傅府是武丁钦赐傅说于安阳城中的府邸,下头的小厮将两人从骄撵上搀下来,妇好一脚从小厮后背上踩下,抬头便见得了武丁凤舞龙飞赐给傅说的牌匾。

两侧凛冽威严的石雕麒麟兽,朱门铜钉,妇好觉得这样的府邸不似傅说的喜好,倒多了些气势凌厉的官宦气派,叫她一眼有些陌生,抬脚方要踏上高阶,前头的朱门从里头缓缓拉开,一身白衣胜雪的傅说从里头躬身走出来,一路走下来并未抬头,便下了台阶匐跪与武丁脚下深深叩拜。

妇好站在一旁瞧着傅说一身素白衣裳全然没有府邸这般奢贵,那股许久未曾迎头的熟悉感才叫她彻底放松下来,听他道,“下臣接驾来迟,请大王降罪。”

武丁俯身将地上的人扶起来,“傅爱卿快快起来,你身负重伤即便不曾出来迎接,寡人自然也不会怪罪。”

傅说缓缓站起身来道,“承蒙大王厚爱,下臣惶恐。”

武丁笑着轻声道,“已然商宫之外,你我兄弟何必如此拘束。”说罢便轻轻拍了拍傅说肩头,那瘦弱书生才缓缓抬起头来与武丁淡笑一番,目光才察觉武丁身后早已默默站立许久的妇好,他慌忙后退一步朝妇好行礼,“下臣见过子妃娘娘。”

妇好笑得有些凉,分明夏日风光吹动傅说衣袂的翩风却有些凄凉哀苦的秋霜滋味,可见祭祀那一剑险些要了他的命,原就堪堪书生,如今满面苍白不见血色,束腰的雪白衣衫罩在他身上亦是肥肥大大,妇好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刺上一剑,狠狠痛起来差一点便乱了呼吸,失了分寸,她轻声道,“傅卿为大王受苦了。”

她原应说的是,‘傅说啊,许久未见了。’出口便成了,‘傅卿啊,你为大王受苦了。’

傅说道,“能为大王受苦是下臣的荣光与本分,娘娘言重了。”说罢,便恭敬着侧身为武丁与妇好让了正门之前的台阶,“寒屋简陋,委屈大王与娘娘。”

武丁挽着妇好的手臂进了府门,妇好蓦然之间有些恍惚,熟悉的青石板路两侧皆是桃枝碧叶,绿地铺就一眼望去却是子家的无限风光,她自小便偏爱桃花,哥哥子兮因着多年不见便在子家上下种满了桃花,恰逢春日之时皆是灼灼桃色,翩翩飘落的桃瓣便铺撒在青石板路上,染成一片嫣粉。

傅说去过子家一次,便是替武丁迎宫时候,妇好细细想着原来她入宫竟也不过三个月而已,三个月后与她比肩而立紧握双手的便是另一个人。

武丁见妇好有些出神,便倾身问道,“爱妃怎么了?”

妇好道,“妾身喜爱着满园的桃树,桃花虽不甚香甜,留在记忆之中却尤为隽永。”

武丁道,“那有何难,爱妃若是喜欢,寡人便将整个殷商种满桃树,带到春风拂面,寡人便如今日一般带着爱妃一同出游品鉴。”

妇好笑道,“谢大王。”

傅说跟在后边瞧着两人牵着手走在石板路上,两身相似的衣衫似是天成的金童玉女一般,便复而低下头去,悄悄走在两人身后。

春日之时的桃花落红便无声无息一般在他心中悄然飘落。

武丁自然不会是为着带妇好出来游玩,傅说命人准备着午膳,这一君一臣便进了书房厅中,妇好与甄意便在傅府的管家带领下在府中游览。

到底是傅说居住的宅邸,总是外边金光万丈,庭院之中仍是自然之美,一草一木皆是悉心栽种,近些时候天色总是有些阴沉透不过气,妇好望着云雾总觉不久便是一场倾盆而下的雨,就犹如着朝局一般诡谲莫辨。

远处传来一阵童音,妇好听得清楚是傅说自作的乐辞《飞鸟》。

她带着甄意顺着管家的指引走了几个转弯便见得花木深处一个隐天蔽日的小亭子,几个稚子正用稚嫩的童音反复诵读着,其中有几个小丫头约莫着五六岁的模样,高高束起尚且泛黄的头发,俏丽的粉面看得十分俊俏,妇好问道,“这些稚子是……?”

管家答得恭敬,“回娘娘,这些稚子皆是礼史官从外边收养的弃子,礼史官闲暇之时便会教他们读书认字。”

妇好心有所动,便挥手与管家道,“你去给本宫拿些茶水来。”

管家“喏”着一声便走开了。

妇好方要上前几步,身旁甄意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道,“娘娘可要记得分寸,莫要因着往事忘了身份。”见着她点点头,甄意才松开了些,随在她身后一同走上去。

有个小女孩见着妇好便也不怕事一般跑到她面前,仰头拽了拽妇好的衣裙,便仰头看向她,妇好笑着蹲下身子,“小妹妹找我有事吗?”

小女孩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眼,略略想了想,“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哦?”妇好没太认真,姿势与她打趣,“是吗?在哪里见过姐姐呢?”

小女孩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甄意跟在两个人后边,左转右转进了一个掩在草木之中毫不起眼的小房间,小女孩将门推开,对妇好说,“这里边都是姐姐。”

“小枳,不许胡闹,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似是一阵携着花香的清风从身后吹过,妇好听见小女孩‘哒哒哒’跑开的声音,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千山的雪冻僵了,她声音有些不自然道,“礼史官不是在与大王议事吗?”

“事情说完了,大王有些乏便睡下了,吩咐下臣出来照料娘娘。”

妇好仍是背对着他,“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之前还有些痛,药总是苦的,如今仅凭这一剑终于见得娘娘,下臣只觉得饶是如此,再中一剑也是值得的。”

他的声音那样轻,仿若水雾一般如光出生便会散去,妇好缓缓转身仰头与他笑道,“休要胡说。”

甄意悄悄站在门外,警惕注视着草木周边的动静,心中暗暗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两人这样任性冒险。

第一百零二章 出宫(三)

两人四目相对,妇好却意外的平静下来,她嘴角扬着笑意,面上犹如孩童一般顽劣,“傅说,你说若是大王见得我们在此处,当如何?”

傅说瞧着满屋子的画卷,竹木搭就而成的小屋子不免哪里漏风出来,吹起每张画卷的角末,那画上的人便活灵活现一般栩栩如生起来,他瞧着妇好俏皮的模样淡淡笑道,“当是以五马分尸。”

妇好道,“为何?当是以为臣子与后妃私通吗?”

傅说摇摇头道,“非也,当是以下臣笔下几百幅画轴都难以画出娘娘的万中之一。”

妇好顿时咧嘴笑得肆意起来,“昔日,从不见你如此油嘴滑舌。”

傅说道,“是了,如今我怎么变得如此?想来应是许久未见阿嫮,心中藏了许久的话不经意流露罢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浅浅的凄凉,任凭夏日的风如何暴躁也吹不暖这阵凉意。

妇好仍是笑道,“为何收了那样多的孩子?”她这话问出口便觉得有些多余了,应是想起自己小时候若是早些遇到伯乐,傅说便不至于在版筑之间挣扎许多时日,那些时光现如今回忆起来该是愁苦的吧。

傅说柔和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盯着妇好,他道,“小枳眉眼像你三分,落桐脸型像你一些,你的鼻子生得漂亮,我还未见得有像你一般的人,那些童子也有些眉宇之间我的模样,有朝一日他们长大应算得上青梅竹马。”

妇好嘴角微扬,笑得万分恬淡,“我不敢再惹怒大王了,傅说,你再这样说下去,只会叫我觉得宫中的时光让我一刻也不能忍了,我会恨不得甩手家族中事,与你一同浪迹天涯,所以,你别再说了。”

微凉的竹叶顺着竹屋中的风飘飘落在傅说的头发上,他那样深情的一双眼睛却似是隔着山海水雾朦朦胧胧只剩下一个轮廓,他轻轻道,“这便值得了。”

妇好抬腿朝前走了两步,立于他面前,扬手将他发上的竹叶摘下来,笑着与傅说扬了扬手道,“本宫还是该早些回去的,若是大王醒了见不得本宫,想来难念生事端。”

傅说眸中见不得神采,只俯首道了句,“娘娘说得极是。”

妇好便头也不回走出了竹屋,见着日光那一刻眸中的泪水才簌簌而下,甄意见着妇好面上焦急着方要过去说什么,便见得妇好一手掩面,一手与她摆了摆手,她便只得紧紧跟在妇好身后快步走出这一片隐蔽之地。

她哭得那样伤心,桃瓣一般的眉眼紧紧皱在一起,用力咬着唇瓣不肯发出声音,仍是挺直着脊背朝前走,一步一步挣扎着逃离。

午膳时刻妇好只漫不经心用了些,武丁见她气色不佳,她只道是许久未出商宫有些不太适应,这终究不过是说辞罢了。

傅说与武丁似是兄弟一般惺惺相惜饮酒对弈,竟忘了时辰,宫外夜色甚是迷人,妇好见得几星如点的萤火虫在草木中飞舞,照影在月下恍若一个个小精灵一般。

时光稍纵,安宁的时刻总是异常短暂,没多一会儿,管家从外边将面上神色匆匆的海阳带进来,海阳见得武丁便赶紧躬身道,“大王,该回宫了。”

武丁手中的黑子尚未落定,闻着此言便与傅说对视了片刻,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黑子,便与海阳道,“你是第一次在寡人身边当值吗?发生如何天大的事叫你如此慌乱。”

海阳道,“回大王,宫中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

“哦?”武丁尾音微扬,半带肆虐,眼睛却仍注视着与傅说对弈的棋盘,语气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海阳暗暗瞧了一眼妇好,继而看了看正专心致志与武丁对棋的傅说,便开口道,“大王,不久前御池中蘅妃娘娘被人发现时,已经溺毙了。”

妇好眉头一蹙,便见得武丁手中的黑子略一顿,随即便缓缓落在棋盘上,正好破了傅说看似松散实则暗藏杀机的迷局。

傅说道,“大王棋艺精湛,一眼便看穿了下臣拙劣的陷阱。”

武丁这才起身将手中的黑子尽数放置于玄黑如墨的旗盒之中,嘴角肆意勾起,风轻云淡道,“天下如棋,机关算尽到头来难免有破绽,寡人不过抓住这破绽罢了。”

傅说躬身与武丁道,“君王后宫中事亦是天下之事,下臣不敢再留大王。”

武丁塔头瞧着月色如水皎洁清冷,丹眸微眯闪出一抹危险寒光,“这样好的夜色,实在可惜了。”

言罢,便顺势拉起妇好的手,身后传来傅府下人们的恭送声,其中夹杂着傅说隐隐担忧的声音,妇好只觉今夜只怕有事要发生,武丁紧紧攥着她的手,温热从他的掌心溢出一点一点渡进她的手中,有那么一刹那她分明感觉得到武丁有一丝紧张,便在这本该燥热的夏夜之中微微刮起一阵凉风。

两人上了骄撵,外头的人方一把骄撵抬起来稳稳走了几步,武丁便望着妇好道,“寡人终究是算错了一步,今日本不该带你来的。”

妇好心中预测的隐隐担忧似是有了要灵验的迹象,她便与武丁道,“大王,有何事你且说与妾身听。”

外头月色皎洁清明,透过幕帷在武丁身后凝成淡淡的光,武丁道,“你且听着,一会儿有任何变故,绝不可松开寡人的手,你可记得了?”

妇好眉头紧紧凝起,心中翻涌着不安地浪潮,“大王何出此言?”

武丁丹眸半眯起来,闪出一抹隐忍的寒光,“夜黑风高,君王不在高堂王城,自然有人,有心叫今夜不得安宁。”

这言语之间,早已料定此处不久将有一场恶战,妇好这才定了定神,反手握了握武丁,扬脸笑着与他道,“大王只怕忘了,我子家的女儿生来便是为大王尽忠效命的,若是今夜不得安宁,那便不得安宁吧。”

武丁嘴角扬起,扬手撩开她耳际旁的垂发,“这次,寡人尚不知对方底细,爱妃听寡人的话不许轻举妄动,可好?”

所以,他便是要以身引蛇出洞吗?

第一百零三章 出宫(四)

骄撵中霎时宁静下来,妇好便警惕听着外头的风声,叶落尘降,仿若处处皆是水深火热,她便下意识握了握自己依然残破的左掌,掂量着能否招架得住敌人的兵刃招数,许久未曾交手,她竟觉得周身出奇的兴奋起来,全身血液似是被一把火点燃一般。

一把自外头射进来的箭矢携起妇好身侧的帷幕,险些蹭过武丁鼻尖,直直掠过另一侧的帷幕,消失于暗夜之中,妇好见着武丁眸中闪过嗜血一般的凌厉,便心中已然得知这便是今夜的开始。

外头似是有所警惕,并没有半分兵荒马乱的迹象,倒是将骄撵缓缓放下,四周的人都围着骄撵,侧耳听着风吹草动,妇好瞧着一直跟在骄撵后边的甄意,便见着不知何时从何地突然冒出来的阿蛮早已将她紧紧护在身后,清丽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冷漠一片,她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妇好警惕瞧着外边动向,一边向武丁汇报,“大王,我们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巷子中,这样的地理位置有些劣势,若是地方占据了两侧的高处,只怕箭矢攻击会对我们不利。”

武丁有些惊喜得望着妇好,“依爱妃之见当如何呢?”

妇好分析得认真,便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笑意,继而道,“妾身以为,若是到了那一步,大王不该坐以待毙,越是移动四散开来,射击的目标便困难得多。”

武丁十分满意,便笑着点头,“嗯……”

妇好这才发觉他似是在取笑她,便回身过去方要与他理论一番局势紧迫,便被他一把环住了腰身,薄凉的唇带着清冽暗香贴上了她的唇,妇好脑中空白一片,便听得他在她耳畔轻声道,“别紧张,寡人在。”

外头突然动荡起来,果然如妇好所料刺客整齐有序从巷子前后两侧夹击,一旁守卫的禁卫军便上前与刺客开始了搏击,妇好在骄撵中伺机而动,随时注意从四周不知何时将会飞来的尖刃兵器。

最外边一层的禁卫军变成刺客脚下的尸体时,内侧一点的禁卫军便作为第二批冲上去,刺客身手凌厉人数也少些,因着禁卫军早有防范,倒是将刺客打得有些狼狈,妇好透过窗帷眼见头顶两侧的高地之上闪过月光的寒刃,她方要起身才惊觉那箭矢如丝雨一般朝着两侧的刺客之中射过去。

原本应是被困其中的境地,竟这样翻转成了进攻凶猛的一方,过了半晌,帷幕外有人恭敬道,“大王,刺客已尽数被捕,均咬舌自尽并无活口。”说罢,便从外头递进来一把染血的玄色小刃,妇好接过小刃递给武丁,只觉这小刃眼熟得很。

武丁瞧着小刃上通体并无一丝标记,便蓦然挽唇,“说来,寡人该好好感谢他们一番,爱妃可知,若非这些人,想来爱妃早已命丧恶狼之手,哪还有寡人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的逍遥戏码。”

妇好才明白过来,这群训练有素的刺客与当日武丁凯旋回宫之时遭遇的刺客如出一辙,复而便皱了眉头,“如今这些刺客没留下活口,该如何得知这幕后真凶呢?”

月色恰好被一片暗黑的云掩了进去,一时间武丁分明无双的脸便被埋进了浓浓夜色中,妇好只觉男人高大的身影欺身过来,下颚便被有些粗粝的温热捏起来,阴云散去,她便彻底看清了那张浸在咫尺的脸,英气逼人半带着邪魅与凌厉,一双丹眸此事散发着魅惑的光,他俯身在妇好唇上点了一记薄凉,道,“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日后交于寡人便是,今日寡人受惊了,本该向爱妃这里讨些奖励的,复而回想宫中发生那样的事,该早做一番处理,这份奖励便先收着以后再用不迟。”说着他便用手指摩挲一番那柔软的唇瓣。

骄撵轻轻抬起,踏过满地无名的尸首,禁卫军沾满血色的脚印一步一步踏出小巷,映着清冷高悬的月色进了商宫的城门。

明鸿殿之中早已聚集了众位妃嫔,姒洛高坐于正坐之上,厅中间白色素布下盖着个俏丽的人,外头下人通传一声,“大王。”厅中的各位妃嫔便赶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莺莺燕燕的佳人们齐声道,“参见大王。”

这其中不凡众多谄媚的声音,厅中间湿漉漉的尸体尚未冰寒,便有人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妇好只觉得一阵恶心,她随在武丁身后瞧见胥莞便往她那边走过去了。

两姐妹总是在宫中遇着这样惊心动魄的场景,见不得死尸还是不怕的,可如今这样硬邦邦的尸体近在眼前,胥莞从小身在闺中,饶是胆子再大还是会难免害怕。

妇好走上去拉住她的手,方才武丁渡给她的那些温度,她便都温给了胥莞,瞧着胥莞吓得不轻,便有意扯开话题,“怎么不见姜妃妹妹?”

胥莞一手捂着胸口上半掩唇角轻声道,“我见着这幅末样都吓成这样,夫人担心姜妃身子弱吓出了好歹,便省了事索性没派人叫她过来。”

妇好道,“莞姐姐也莫要害怕,阿嫮这不是来了吗?”

姒洛见着武丁端坐案前才缓缓坐下,清浅的眉宇瞧不出神色,“大王命人将姐妹们都聚集在此,还将尸首让在眼前,大王可是有深意吗?”

武丁道,“辛苦母亲了。”说罢,便扬手,海阳扬声将外头的草药师传进来。

一旁的小童将素白的布轻轻掀开,所有的妃嫔皆掩目,妇好却直直望过去,见得地上早已气息的人穿着一身玄黑与灼红薄素纱相互映衬的舞裙,妖治精妙的妆容仿若她不过睡着了一般,肌肤凝脂胜雪,只剩下一个再无气息的空壳。

明色亦盯着地上的蘅庭,缓缓道,“听闻她是在御池边上映月起舞之时不慎落水的,于她也算是个好去处,蘅妃曾说那里是她第一次遇见大王的地方。”

第一百零四章 暗处

铜灯盏几复微微明灭,草药师缓缓盖上蘅庭身上的素白布,与武丁道,“大王,臣方才查验蘅妃娘娘的死因,发觉娘娘并非单纯落水而亡,应是被人暗杀之后推进了御池中。”

此言一出,在场的妃嫔皆哗然,胥莞心中更是慌乱,与妇好紧握的手便愈发冰凉,“怎会如此呢?后宫之中却有人如此大胆胆敢谋杀妃嫔。”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饶是背后伤人多一些,可却实在不及如此暗杀背后一击就连辩解翻身的机会也不复存在。

妇好心头盈盈蒙上一层迷雾,直觉事有蹊跷,便问道草药师,“蘅妃之死若不是溺水,那致命伤是何暗器?”

草药师道,“回子妃娘娘,臣见着蘅妃脖颈有一点暗紫色的针眼伤,想来应是毒针入体,当场毙命的。”

妇好恍然一般猛然看向武丁,“大王,若是妾身未曾记错,当日辛美人之死也是此等涂了毒的伤口,想来应是同一人刻意为之。”

胥莞也猛然惊觉道,“若是如此,那妹妹的身上的冤屈才终于得以昭雪。”

明色冷哼,“人命关天,子妃竟还先算计着为自己脱罪,若是想法如此不纯,本宫倒觉得今日是你让大王为你做了掩面。”

姒洛冷眸,言语满是厉色,“够了,近日后宫之中接二连三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还不够你们安生吗?”随即,便将目光投到武丁身上,“此事非同小可,大王还是应早些将贼人绳之以法才可平息后宫人心惶惶。”

武丁眸瞳微凉,游离着暗隐的波涛,沉思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母亲说得极是,此时若是过早打草惊蛇难免失了游戏的乐趣,即刻传旨昭告天下,美人辛夷,妃子蘅庭皆死于意外之过失,寡人当以厚葬,劝慰两位家族中人。”

海阳“喏”了一声,草药师吩咐小童将蘅妃的尸体小心着抬了出去。

众人皆匐身道,“大王英武。”

武丁扫过厅中一众莹红燕俏的妃嫔,似是漫不经心一般抬手指了指人群中一人,略带意味道,“寡人从不见得这清丽的装扮,你是谁家的女儿?”

听他这语气倒是君王风流的性子染上丹眸邪俊的眉眼,妇好蹙眉,这骇人的风波尚未平息武丁却尽想着歌舞升平的美事,回想方才夜中那一场惊悚的刺杀,她只觉面前的武丁浅浅映着多个不同的影子,她看不透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君王笑。

姒洛顺着武丁的手指瞧过去,只见得那人一身清水薄纱的落水裙,盈盈淡蓝色的轻绡柔挽落在淡紫色点白的紫苏叶枝蔓花纹下,翩跹出尘是个让人眼目清爽的打扮,整个明鸿殿点着暖光色的烛光,分明还有些阴沉沉的气焰,底下乌压压一片满是艳丽暗沉的颜色,便显着她这一身尤为清丽雅致,头上簪一只通体莹白的茉莉花璎珞簪子,浅淡的紫穗子半掩俊俏的脸颊,这般出尘仙凉的模样叫武丁一眼见得也实在意料之中。

她与武丁道,“大王,那是重美人。”

当日在青鸾殿带着新罗当面指认主家的陪嫁美人重瓷。

武丁蓦然摇头,不知想起何事不免笑道,“子家一贯出些纤尘曼妙的女子。”

明色道,“妾身倒不知子家女子如何,倒是这一名字听得悦耳,是个难得见落未落,知空不空,仙风一般别致的。”

“哦?”武丁透过灯盏瞧着明色,似是来了趣味,“难得听闻明妃夸赞,想来这女子当得起这二字。”说罢,便复而看了看重瓷道,“抬起头来。”

重瓷小花一般娇羞半掩半遮,才敢正眼面君,眸底似是积了一汪晶莹浅泉一般,那双眸子愈发惹人怜爱,武丁看得十分满意,便道了句,“实乃佳人。”

此话便是要召她侍寝的意味了。

武丁抬脚走出明鸿殿,衣袂掀起的夜风飘着淡淡清冽的暗香,扑进妇好鼻中只觉整个胸腔六腑都泛起微凉。

众人也纷纷散离了明鸿殿,这等晦气的地方只怕今日之后再不会有人踏足一步。

君王传寝的骄撵直接停放在明鸿殿门前,重瓷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上骄撵,四周轻纱方一放下,妇好只觉那道轻纱似是一道跨不过的长海,她在海的这头目送人群翻涌而去,武丁在海的那头迎接他的佳人,仿若是头一次,她竟觉得这骄撵在夜色中如此扎眼。

回青鸾殿的一路上,妇好都有些心不在焉,胥莞尚还沉浸在四处暗杀的惊恐之中,宫道两侧的灯盏虽明着,却实在也有照不进的地方,她四处探探,不觉便将身子靠着妇好近了些,道,“阿嫮,今夜我们一同睡吧,天色不早了,这里距离你的青鸾殿还有些路程,倒不如去我那里。”

妇好这才回神,“莞姐姐怕了吗?”

“我们都是女子而已,倘若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何以防身?”

妇好见她这般胆小,便觉得这实在千载难逢可以调侃她的时刻,便在她耳边万分神秘道,“我也是怕的,便更不能在姐姐那里住了。”

胥莞不解,“既是怕的,两人一起不是更好吗?”

妇好扬起的嘴角掩在暗色中,眸底闪过一丝狡黠,“难道莞姐姐竟不想望玥殿离着明鸿殿这样近,那枉死的冤魂岂不是如影随形。”

胥莞果然吓得全身战栗,惊叫一声便猛然捂住了嘴巴,惊恐万分的杏眼睁得格外大,妇好瞧她与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终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身后的甄意也随着妇好一同笑出声来,奸计得逞的笑声漾在浓重夜色中,仿若能荡出一湾清澈的水波涟漪。

胥莞这才察觉妇好在成心逗她,便杏眼瞋目瞪着妇好,妇好笑得合不拢嘴,眼见她快要生气了方要与她道歉,胥莞便把身子往妇好身边更紧紧粘上,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一同前去青鸾殿吧。”

妇好闻言,便复而大笑起来,笑意仿若渐渐冲刷了胸中的丝丝微苦,又仿若暗暗加深了那份苦涩。

第一百零五章 夜会

御园一角,姜如笙坐在灌丛旁的装点石上,仰头望着天际月色清冷高悬,瞧着忽而一阵风便将阴鸷的薄云吹拂了蒙蒙一片,明灭阴晴便是说变就变,四周皆静默悄然,她孑然一身坐在这里身影掩映在高大的灌木从中,细长的眼眸仿若被薄云遮住了月色一般灰蒙蒙一片,仿若雕刻在石头上的美人像,面上并未半分颜色。

忽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姜如笙略一动便起身望着左侧的青石板路。

来人从一片黑暗中走出来,恰巧薄云散去月色如水一般洒在他身上,他便映着冰凉的银光碎片露出俊美的面容,一双桃花眼数不尽的风情晕在整张脸上,嘴角勾起饶是他什么都不做便无处不散发着动人心弦的魅惑,伏宸着一件暗红色锦缎束腰长袍,袍底玄线密织翱翔祥云间的苍鹤,万分风流便在这一针一线之中深深绣进了他的骨子中。

他径直走到姜如笙面前,并未行礼,只道了句,“久等了。”

姜如笙向后略略退了几步,“公子深夜将本宫叫来,说是夫人有要事与公子传达,不知究竟何事?”

伏宸道,“你真的信了这样的说辞吗?”倘若姒洛果真有事要说与姜如笙,直接命人将她传进凤栖殿即可,如何会在这深夜时分让身份高贵的伏家公子与她私下传达。姜如笙似是刚刚悔悟,却低眉道,“一听是夫人派人传来的消息,本宫便没想那样多。”

“如今见得我来,如笙后悔了吗?”

听得伏宸这样轻柔唤着她的名字,姜如笙一怔,踉跄后退一步指着他方要张口训斥,便被伏宸一把拽住那根手指将她整个人都拽进了怀中,略一用力便将她捆的不能动弹,姜如笙身上无力却也不敢叫出声来,“放肆,本宫是大王的妃子,你岂敢如此放肆!”

伏宸声音略略有些落寞,“挣扎许久才终于将你搂在怀里,如笙非要与我谈论大王吗?你不知我有多庆幸,大王与你不过名义上的关系。”

听不得平日中那般不可一世的轻佻张狂,今夜的伏宸实在有些温柔,姜如笙温顺惯了听得他这般,便实在有些不忍,是低眉小心着与他道,“不管如何,公子这份心怕是用错了人。”

伏宸找准了姜如笙的弱点,便孩子一般越发委屈起来,“若是之前本公子游历人间也算见识过无双的美色,可遇到你之前却从未体会过何为相思,日月星辰周而复始,狂野雨落生生不息,转为具体便是山川河流蓬勃汹涌,烟袅湖泊细水长流,世间万物春花夏雨秋阳冬雪皆是你,我无处可躲,如笙你可知你叫我牵肠挂肚的思念,寝食难安实在难熬。”

姜如笙满怀愧疚道,“公子要我做些什么才能好受些呢?”

“倘若你不是真的在意后宫妃位,倘若你与大王并无情愫,便试着接纳我,可好吗?”伏宸将姜如笙搂得更紧了,一只手微微颤动着扣住怀中女子的后脑,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心脏处,“你听,我说这话时,整颗心都险些跳出来。”

她就是这种女子,有着想叫他一生守护左右的柔弱,那般被需要的感觉才叫他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家,在外游览这些时光,归属感于他而言早已是握不住的尘沙。

姜如笙心中万分为难,万分懊悔,“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公子何必一意孤行。”

“如笙是在叫我知难而退吗?我偏偏喜欢逆流而上,你当如何?”

姜如笙见劝慰不动,便狠了心用力挣扎将他一把推开,许是用力过大她竟将伏宸推倒在地上见着他瞬间晕死过去,姜如笙慌忙过去扶他,恐惧的眼泪顺着眼眶一泻而下,慌乱与无所适从一瞬间便让她乱了手脚,怀中的伏宸却猛然睁开眼一手揽过姜如笙的脖子,仰头便贴上了她的唇,入口慢慢皆是咸涩的泪水,“如笙还是舍不得我的。”

风起叶落,在这一片月光都照不进的隐蔽从中,姜如笙第一次体会到与人有肌肤之亲的感觉,她脑袋空白一片,只感受到唇边带着花香的薄凉气息,眸中原本印着的蒙蒙雾霭似是微微散了些。

半晌,才猛然清醒过来,她用力推开伏宸,便捂着唇头也不回得跑了,身后伏宸半躺在地上,头顶灌木落下几片仍旧青翠欲滴的叶子,夜色之中他的唇泛着妖治的殷红,一双桃花眼深深望着姜如笙离去的方向,唇角微微勾起。

另一片薄云复而掩上月色,星月静静守在御池边上,望着晶莹的池水耳目时刻警惕着四处的风吹草动。

不远处姒洛着一件掩于夜色的黑色披风高贵站立着,脚下匐着个同样黑色衣服的人,姒洛面上冰凉入骨,“谁准许你们擅自行动的,之前刺杀,本宫并未追究,便是想着你们能有所收敛,这些时日做得蠢事还要本宫一一细数吗?”

“夫人已经忍了十几年,如今还要再忍十几年吗?如今武丁根基未稳,该是夫人动手的好时机,臣等一再为夫人制造机会,夫人为何视而不见。”

姒洛道,“本宫早已不复昨日,那些旧事你们也该忘一忘。”

“想来该是商宫的日子安稳了,夫人便忘了自己身上的国仇家恨。”

“住口!”

御池边上吹起一阵凄厉的凉风,将姒洛身后的披风衣袂吹动起来,“近些时候你们最好安分些,接二连三了这样大的变故,大王难免察觉,届时就算本宫出面都保不了你们。”

“夫人,今夜突袭失利是臣下们莽撞了,但臣下还是希望夫人早做打算,殷商的风再怎么惬意也不是吹向家乡的方向。”

姒洛陷入往事记忆中,并未察觉灌木丛后一抹黑色的影子悄悄离去。

第一百零六章 不懂

翌日,万里晴空,朗朗日光之下容不见一丝阴霾。

胥莞与妇好一同用着早膳,外头甄意进来道,“娘娘,方才大王上朝,还是免了明家的罪,现如今已经将明王从囚牢中放出来了。”

妇好与胥莞望着满桌秀色可餐的美食顿时便没了兴趣,两人相视而望着,妇好便问道,“以何理由?”

“听说是念及明家多年侍君,劳苦功高。”

胥莞面上沉郁起来,妇好看罢便为她盛了一碗翡翠绿豆汤,“莞姐姐莫要为这种事生气,明家可否劳苦功高你我后宫女子不敢多言,倒是昨晚那重美人该是劳苦功高的。”

听得她这话里快要溢出来的幽怨,胥莞便笑着将绿豆汤放在妇好前头道,“阿嫮满腹皆是酸楚楚的气味,这绿豆汤该你喝进去压一压。”

两人这般打闹着,海阳便带着武丁的口谕进了正厅,匐身于地,“子妃娘娘,大王请您去槃玖殿,说该您研墨了。”

妇好心下正郁结着万分不愿意前往,却又实在不敢违了君意,只得回了海阳,“本宫一会儿便去。”

海阳道,“大王说外头暑热,便命奴才抬了骄撵过来,娘娘快收拾一番,奴才们在外边候着便是。”说罢,便恭恭敬敬退出去了。

胥莞瞧着海阳出了殿门,笑着道,“想来大王就是怕我们阿嫮不愿意去,便用了心,抬也要将你抬去。”

胥莞听出她这话中的取笑,便俏皮狡黠着回了一嘴,“莞姐姐若是在这样嘲笑我,那今夜青鸾殿也就留不得姐姐了。”

胥莞闻言脸色白了些,方要与她讲情,便见妇好满面嬉笑着起身朝外头跑去,留下胥莞万分无奈着叹一口气,听着笑声渐渐远了些,整个偌大的青鸾殿似是少了所有的生命力,仅留下一个富丽堂皇的壳子,她心中冷然寂寥起来,便与身后的吟雀道了句,“昨夜之事应是吓着姜妃了,过会儿我们该去瞧瞧她。”

吟雀略惊喜起来道,“娘娘,方才您用膳的时候,殿里的下人便传来话说姜妃娘娘正在望玥殿等您呢,奴婢本想等您用完再与您说,没成想您竟与姜妃娘娘这般心有灵犀。”

胥莞道,“她鲜少出来走动,我们也别叫她等着了。”说罢,便起身出了青鸾殿。

武丁派来的骄撵走到半路上,妇好伸手撩开轻纱帐,与海阳道,“常侍,本宫昨夜方已洗脱了罪名,为何我青鸾殿前还有守卫看管,难不成大王以为本宫还有嫌疑?”

海阳笑道,“这是大王的意思,等娘娘一会儿见着了大王,可以自己问询一番。”

妇好闻言也知从海洋嘴中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便索性不再费口舌。

到了槃玖殿,妇好踏上台阶,两侧的奴隶便将门拉开,外头的燥热一瞬间消散而去,妇好只觉周身旋进舒爽的冰凉,不觉深吸一口气便嗅得了空气中清冽的暗香,武丁正俯首案中,抬眼见得妇好便与她伸手,扬唇与她道,“爱妃,快些过来。”

妇好越过中厅九足盘底的跃龙腾青铜镂空香炉,才见得武丁身侧放了一个稍大的浅碟,里头盛了些水,水上浮着些许块状的晶莹,扇风的奴隶从浅碟另一侧扇过来的风便是凉嗖嗖的,武丁见她瞧得入神便将手中的笔放下,挑眉与她道,“爱妃可知这是何物?”

妇好摇摇头道,“妾身不知。”

“只是北岭部落朝贡的物件儿,名为小水,实在适合这暑热的时节,寡人以命人也放了一个在你殿中,晚些时候你回去便也凉快些。”

妇好心头燥热平缓了许多,方要抬手与他研墨,便见得案上几盏精致的小点心,细细瞧过去,豌豆黄、香酥苹果、双色豆糕,正适合夏日吃些爽口,妇好道,“重美人这样体贴乖巧,也难怪大王会这样欢喜她。”

武丁道,“爱妃何出此言?”

“妾身以为该向重美人学习,否然大王亦不会时至今日都不肯放心臣妾。”

武丁蓦然大笑起来,一把将妇好拉到怀中,“爱妃此言便甚得寡人欢喜,你若是不喜欢,青鸾殿前的守卫可以撤下去一些,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一个都不留。”

“为何?”

武丁勾了勾她的鼻尖,“近日后宫这样动荡,爱妃青鸾殿中无人看守,寡人不放心。”

妇好闻言沉吟片刻,望着武丁道,“大王,不久前妾身命阿蛮将当日指证妾身杀了辛美人的新罗逮到了青鸾殿,从他口中得知当日他见妾身走后,有个黑衣男子进了星漫殿,想来应是……”

武丁用手指将她的嘴止住,深邃的眸光映着她略显茫然的眼神,道,“寡人名你妇好,便是希望爱妃今生可平淡些,如今若是过多操心这些暗处的是非,那寡人在你身边的意义何在啊?”

妇好茫然道,“妾身家族世代忠君,若是不能为大王排忧解难,妾身不知意义何在。”

武丁眉上似是染了些风尘一般,神色渐渐有些暗淡下来,“你是寡人的宠妃,是该站在寡人身后的女子,这个意义还不够吗?”

一阵小水上吹过来的凉风吹得妇好起了一身凉意,在这厅中待得时间久了,凉意沁骨她不禁身子抖了一下,武丁见状便将一旁的披风覆在她身上,“你在青鸾殿时候记得要穿多一些,若是因着这个物件着了凉,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妇好被武丁搂在怀中,想着昨夜应是重瓷这样靠在他怀中,不知为何她竟闻出了一丝女子脂粉的味道,心中不觉苦涩起来,想着自古君王的宠爱到底该是何种分量呢。

第一百零七章 暗表(一)

胥莞到了望玥殿,便见得庭院中正细心为花草浇水的姜如笙,她着一身淡青色贝绣流纱云雀裙,裙身精致曼妙,自腰身而下流水一般的纱裙垂在她脚下开成一朵青色的花,水袖轻扬垂着两缕淡淡颜色的轻绡,三千长发只在后头懒懒梳了个云髻,一只精致绝伦的金纹镂空雀羽长簪坠着星星点点的碧青色彩石,垂下金珠细盘的金穗子,这样稀罕的物件儿是不久前姒洛夫人才赏与她的。

她这样瞧着姜如笙的一举一动总觉得这样的女子似是一泓清泉一般,总是叫人舒服的,便有些懊恼近日将她疏忽了许多,“我这院中的花草许久不曾细心打理了,还是姜妃妹妹蕙质兰心,瞧得仔细。”

姜如笙回过身来,望着胥莞恬淡一笑,“姐姐也知道的,我只会弄些花草。”

胥莞道,“昨夜发生了那样大的事,你没受惊吓,我也实在放心许多。”

姜如笙闻言,竟半掩着唇轻声笑起来,“姐姐还说我,听闻昨夜姐姐就是因着害怕才躲到子妃姐姐处去了。”

胥莞脸上一红,便要扯着姜如笙往正厅中去,还未踏门却闻得殿门口传来一声,“两位娘娘请留步。”

两人回眸便望见星月身边带着两个丫头与她们走来,躬身行礼道,“两位娘娘,今日大王将南域朝贡而来的荔枝赏给了姒洛夫人处,夫人想着这样好的东西应该与各位娘娘们一同品尝,便命奴婢传告各殿,请娘娘们一同聚一聚。”

胥莞道,“谢夫人体恤,我们这便去凤栖殿。”

星月笑道,“奴婢还要通传其他宫殿,便先行一步了。”

胥莞点点头,便瞧着星月带着两个丫头一同出去了。

胥莞不免有些疑惑,“总觉夫人平日里喜欢清静多一些,怎得今日倒想着与我们这些小辈们相聚?”不过便也没深想。

瞧着她慢慢收回目光,姜如笙与她道,“既是要通传各殿,子妃姐姐也该去的。”

胥莞道,“子妃怕是吃不上新鲜的荔枝了,今日大王传她去了槃玖殿研墨。”

听着不能与妇好同行,姜如笙面上露出一丝惋惜,继而道,“那也无妨,我们挑些好的,晚点时候送到子妃姐姐那里,也算是我们同乐了。”

说罢,两人便出了望玥殿的门朝凤栖殿走去。

凤栖殿庭院中早已收拾妥当,正席侧席的案桌上琳琅满目皆是诱人的点心,头顶灿阳被巨大的顶障铺天盖地遮了个彻底,这阵势大有天地章泽宴台上大摆宴宴的盛况。

踏进凤栖殿的门,两侧下人皆躬身行礼,胥莞见得许多未曾见得的生面孔,想来该是各个家族带来的陪嫁侍女,她们见着妃子自然是该行礼的。

胥莞与姜如笙落座半晌,都不见正坐上姒洛有所动静,胥莞扫视过去见着对面席上空着个坐位,心下知晓定是在等还未到来的明色。

明色是最后才来的,身后的仪仗皆停在殿门口,袅烟搀着她入了席位,方一入席便不免酸了句,“夫人果真好雅兴,为着一盘荔枝竟将大王的整个后宫都搬了过来。”可见得她是并不愿意来的。

姒洛道,“后宫近几日频频骚乱,也该安抚一下,平稳人心。”

明色扫向席位盯着胥莞身侧的空座位,嗤笑冷眼道,“稳从何来?如今罪魁祸首还未捉住,后位空悬,难为夫人还要出面,却以为三两句话便能叫后宫平定下来吗?”

姒洛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胥莞方要开口,便听得姜如笙道,“夫人,子妃姐姐在槃玖殿为大王研墨,今日怕是不能来了。”

明色冷哼一声,“妾身不过来得晚了些,如今却有人仗着大王恩宠便拂了夫人的面子。”

姒洛道,“若是子妃能讨得大王欢心,远比本宫的宴会重要。”

明色瞧了瞧身侧的重瓷,便不再言语,将袅烟剥开壳的荔枝放在嘴里,只觉丝丝冰凉甘甜涌进口中,心中原本燥热的气焰便消了些。

众人皆品着荔枝,关系要好的姐妹间细碎言语,谈论着无关紧要的琐事,不得恩宠的女子大多都只能与姐妹交好,好打发着深宫漫长无趣的时光,姒洛环视一番,淡淡笑道,“许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今日体验一番也实在乐趣。”

众人道,“妾身谢过夫人。”

姒洛道,“今日除了与各位姐妹享用朝贡荔枝,还有一事想着你们也能为本宫分忧。”

明色冷眼斜她道,“夫人竟还有要别人帮忙之事?”

姒洛并未与她回答,简单掠过众人,瞧着从殿门口走来的人,从来清冷的面容浮现出直达眼底不减深情的浅浅的笑意。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是姜如笙一时间有些惊慌不知所措起来。

伏宸着一身淡紫色祥云金鹤的锦绣长袍,这样一身简单的颜色却还是掩不住他眉宇间魅惑的风情,修长的手指十分熟稔转着那根通体青翠的长笛,似是足步生莲点在水尖上一般轻盈盈着掠过一众美人站立到姒洛案前,这才收起了一身的轻浮躁动,恭恭敬敬与姒洛行礼道,“伏宸参见姑母。”

姒洛笑着与他昂首,伏宸便越过桌案坐到姒洛身侧,方一落座那双妖治的桃花眼便朝姜如笙方向望过去,姜如笙极力躲着却还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伏宸见她顿时满脸通红羞怯地低下头去,便不禁笑出声来。

姒洛见他笑得爽朗,便也跟着心情大好起来,“方才本宫还与她们谈论有求她们之事,你便跟着跑出来,想来该是明白本宫要说之事与你有关,才开口大笑吗?”

伏宸道,“姑母心思宸儿怎么得知,不过是见着眼前喜爱之物,不免开怀罢了,却不知姑母有何事与宸儿有关的?”说这话时,眉眼还有意无意与姜如笙打趣。

姜如笙便愈发不敢抬头,一颗心在胸腔中快要跳出来,胥莞见她面上有些不对劲,便轻声问道,“妹妹哪里不舒服了?”姜如笙急忙摇摇头,暗自瞧了姒洛一眼,好在姒洛并未注意到她们。

姒洛继而笑道,“本宫以为宸儿到了成家的年纪,便想着各位妹妹家族中若是有正当年龄的好姑娘,才好配得上本宫的侄儿。”

第一百零八章 暗表(二)

伏宸低着桃眸掩起一丝浅笑,“侄儿自小便受着姑母的万般宠爱,便是纵然游手好闲都没听姑母有过半分谴责,如今竟是婚娶之事都是姑母比家中母亲先提起来,每每想至自身慵懒,侄儿当真受之有愧。”

妖孽男子唇边的笑纹尚未落下,姒洛瞧着他那冰封的容颜,却仿若千山之巅上朝阳初升时被融掉的一层薄雪一般,朦朦胧胧间便化成了冰晶的雾障铺散着苍茫天际之中,氤氲着许多冰雪不该有的悲苦,浅浅绕着凤栖殿周旋半晌才蒸进了空气之中。

姒洛似是许久才大梦初醒一般,她暗自吸了一口气,转眼望着伏宸,眸中尽是宠爱与星光,语气竟有些不知何来的微凉,“侄儿便是侄儿,姑母疼爱些,也是应该的,更想来若是宸儿早日为本宫母家添上一儿半女,也是本宫乐为所见之事。”

伏宸略微一愣,便朗笑起来,桃眸有意无意间朝着姜如笙瞧了两眼,长笛在手指间旋了两圈,眉宇间染上的便是万分风流,“侄儿却以为婚娶之事不该是因着传宗生育便草率而为。”

明色听得有些不耐烦道,“公子伏果真性情中人,听这语气该是有了中意的姑娘,既然如今夫人有意在此说明此事,公子伏该直接说出来好让夫人直接做主。”

姒洛浅笑望着伏宸道,“原来宸儿早已有了心思。”

伏宸便笑而不语,一双春色如画的眼眸含笑望着座下一众妃嫔,时不时便掠过姜如笙。

胥莞只觉身侧的姜如笙一直深深低着头,明色那边话音刚落便愈发禁不住慌乱起来,便低声与她关怀道,“姜妹妹,若是当真身子不适,我便与夫人说明一番。”

姜如笙缓缓抬头看向胥莞,眸中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层薄雾,目光闪躲万分不安,脸上早市失了血色,紧紧抿着唇与胥莞点头投去求助的目光。

胥莞便转身与姒洛正坐欠了欠身,“夫人,姜妃身子突然有些不适,妾身自请带着姜妃先行告退。”

姒洛瞧了一眼姜如笙点点头道,“姜妃身子弱,去找柑医师瞧一瞧。”

伏宸便蓦然笑出声来,仰面笑得万分尽兴,便招致胥莞等一众妃嫔一同望着他,姒洛有些不解道,“宸儿为何事发笑?”

他这才从容着收了笑容,“方才姑母询问宸儿中意的女子,侄儿猛然想起那女子似是与姜妃娘娘有些渊源,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着那满含笑意的目光便直直望向正竭力与他避开目光的姜如笙,起身双手持着长笛朝着她略一躬身道,“想来,那女子姜妃娘娘该是最熟悉的,不知姜妃娘娘可愿与伏宸做媒,说与那姑娘伏宸的痴痴爱慕之情。”

不知哪位姑娘竟叫公子伏躬身,众人便一同随着伏宸一同望向姜如笙。

她从一开始便一直避着躲着,猛然之间便被这诸多目光围在中间,脸上慌乱便愈发无措起来,便不得不抬起头僵硬着望向伏宸道,“公子伏该是记错了,本宫向来不善与人交好,不曾熟悉公子伏中意的女子。”

伏宸便索性当着众人与她逗起来,“那便是姜妃娘娘不愿成人之美了。”

明色眸中闪着寒光射向姜如笙冷哼道,“姜妃一向瞧着弱不禁风,却当着众位姐妹拂了夫人与公子伏的面,实在不知姜妃是何心思。”

胥莞瞧着这两人不知所云,只是姜如笙的脸色比之方才更加难看起来,便起身为她解围,笑着与姒洛道,“娘娘,姜妃身子不适竟连着脑袋也有些不灵光,等过会儿吃了柑医师的药方子该是能想起公子伏提及的女子了。”

姒洛便与伏宸道,“倘若果真有叫宸儿动心的女子,就算本宫不识得也能为宸儿做媒,宸儿何必咄咄逼人非要姜妃再从中撮合呢?”

伏宸回身与姒洛躬了躬身,“姑母,您不知那女子于宸儿而言,是可遇不可求,是朝思暮想,更是爱而不得,万般无奈用尽心思皆无果,才想求姜妃娘娘帮宸儿的忙。”

姒洛望着他道,“当真如此欢喜吗?”

伏宸便蓦然浅浅道,眸底隐着淡淡落寞的阴影,“姑母可知何为孤寂?”

姒洛道,“百里清风拂发而过,千丈艳阳万道流光,却不欢喜。”

伏宸道,“姑母可否再具体?”

姒洛眸中淡淡的,有些过往的流年碎片道,“朝代更迭母仪天下,锦衣玉食受尽恩宠,却早已葬失了情欲爱意。”

伏宸道,“姑母可否再具体?”

姒洛望着他道,“宸儿还有更深的孤寂吗?”她自以为自身历尽千帆,经历了盛衰荣辱早已看透了世间情爱,却对不出他口中的再具体。

伏宸抬头,面上无色仅轻声叹口气道,“不得她。”

清风艳阳权势恩宠,都抵不过心底之间的爱而不得罢了。

姜如笙低头听着,心底狠狠一动,似是被无形的针尖深深刺痛一般,眉头便跟着浅浅皱起来,缓缓抬眼望着正座之上长身而立的男子,只觉一道浅淡的光晕在他周身环着。

姜家比不上其他王室分支的诸侯家族,势力曾被先帝一再削藩,姜王更是仕途不顺便渐渐力不从心整日饮酒作乐纵情成性,娶妻纳妾数不胜数,姜家夫人们互相争斗,为着自家孩子今后继承姜王,便各个明争暗斗,如此下来幸存下来的孩子便寥寥无几,姜如笙是姜王酒后宠幸下人的孩子,自小便被所有夫人视为眼中钉,一直唯唯诺诺存活至今,因着武丁登基姜家才将这家族中她这唯一的女子送进了王宫,也将她的生母升为了夫人,如今,她的荣辱与母亲是连在一起的。

这些年,从未有过人给予她女子该有的宠爱与娇纵,她胆小怕事软弱无力,在伏宸眼中却是万般皆可无唯独不能失了她。

一旁明色冷笑暗讽,“不成想公子伏竟是个难得痴情的种子。”

姒洛叹口气道,“王族之中的男子向来是最不该深情的。”

第一百零九章 迷雾

接连着几日阴沉,云雾厚重似是要压到屋檐顶上,不知何时便会一场倾盆,明色站在窗棂前望着外头暗沉天色,不是顺进来一缕冰冷的风,袅烟走过去将窗子缓缓放下,与明色躬身道,“娘娘,重美人来了。”

重瓷着了一身明粉色莲花尾纱裙,分明是个新鲜招眼的美人打扮,只是那脸上却不见半分配得上这身衣服的颜色,倒像是刚刚从阴沉雾霭之中走出来,染上了一身的恹气半显苍白,可见心中是隐着不少心事。

明色浅浅睨了她一眼,“不过是几日未曾的大王召幸侍寝,重美人便这样恹气。”

重瓷闻言,脸上的颜色便更加浅了几分,轻轻咬了咬下唇,“娘娘是知道的,自那晚大王召幸了妾身,之后便连着去了子妃那里,妾身不受宠不打紧,为何受宠的偏是那子妃,莫不说妾身不是因着这件事忧愁焦虑,可让妾身这般瞧着……”说着便下意识的用双手捂住了嘴,双眼睁得大,满眼皆是不安。

明色走了几步坐在案前,狐眸冷寒紧紧盯着她,语气却缓缓道,“若非因着这件事忧愁,那便是因着那个死了的下人。”

前几日巡卫的侍从在瑶园的花丛下头发现了个没了头的尸体,武丁与王后以晦气的缘由下令悄悄处理此事,便是昨日在瑶园中发现无头死尸的地方,又出现一个早已冰冷僵硬的人头,有人认出是重瓷身边的下人新罗。

死相之凄惨,纵使重瓷未曾亲眼得见,饶是身边的人与她描述,都叫她吓得魂飞魄散。

重瓷慌忙跪在地上,一时间便再也撑不住,哭出声来,“娘娘,您得救救妾身啊,妾身不想死……”

明色道,“要本宫救你,你该先说出来为何有人要杀你。”

重瓷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膝盖磨着瑶华殿鲜红如雪的地板朝明色移过去,“她们杀了新罗,定是为了报复新罗曾当众指证曾亲眼目睹她们进了星漫殿。”

明色眸中晦暗莫辨,低低睨着案前瑟瑟发抖的重瓷,唇间冷然勾起一抹笑意,“重美人以为是子妃要杀你?”

重瓷猛然抬起头来,面上早已泪流交错,双唇惨白止不住发抖,眸中却是汹涌的恨意,“自然是她,自然是她!”

明色道,“倘若她铁了心的要杀你,你以为该如何避开?”

重瓷并无计谋,所以才一直惊恐万分,道,“娘娘,您教妾身如何避开。”

明色冷眸道,“避无可避。”

重瓷颓然瘫坐在地上,仿若被人一瞬间抽掉了后脊再没了支撑,眸中苍茫一片皆是绝望,“那妾身岂不是只能坐着等死。”

明色瞧着她这份模样,红唇微扬微笑起来,说出口的话却是万分阴毒,“你若是不想坐等着被她杀死,便只能抢先一步将她杀死,就看你敢不敢了。”

重瓷泪眼朦胧望着明色,“听闻她身边的阿蛮身手了得,整日围在她身边,就算妾身敢下手,却未见得能成。”

“你若是敢,本宫便自有办法叫你成。”

狐媚眉眼翻涌着滚滚波浪,闪过寒毒的冰凉,如今明家大不如前,且不说后宫之中的争斗,就算是为了家族的荣光,妇好也是决不能留的。

望着重瓷心神不宁离开后,袅烟为明色案前的杯盏中添了一杯清茶,“娘娘当真以为是青鸾殿要杀重美人吗?”

“你以为呢?”

“奴婢以为倘若青鸾殿果真对重美人起了杀意,那重美人不可能活到现在。”

明色执起茶盏,闭着眼轻轻吸了一口氤氲袅袅的茶香,“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为是子妃,本宫顺手推她一把,即使帮她解心病,也为自己解后顾。”

袅烟闻言便笑了笑,“是奴婢看得浅薄了。”

外头猛然闪响起震耳的雷鸣,紧接着一道冰蓝的闪电自天际凌厉而下,将暗黑色天幕劈得四分五裂,触目惊心,隔着窗棂边上过惊悚的冷光,照在明色面上忽明忽暗,不出片刻,噼里啪啦的大雨便滂沱而下,只听得外头雨水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足足憋了五日的大雨终是倾盆而下。

一阵带着湿气的风从外头吹进来,袅烟不禁打个寒颤,听着滂沱的雨声,轻轻道了句,“恐怕重美人难免淋上大雨,回去的路想来该是万分艰难的。”

明色面上瞧不出神色,淡淡问道,“近日凤栖殿在做什么?”

袅烟压低声音道,“自上次夫人召集在凤栖殿品尝荔枝后,便命人在暗中调查姜家的背景。”

明色微眯起眼瞳,暗声道,“姜如笙?”

“既是伏宸公子瞧上了姜妃熟知的女子,想来夫人该是在暗中调查找出那个女子,倘若伏家果真与姜家联姻,那姜妃便有了南国这个靠山,想来是对娘娘不利的。”

明色狐眸一凛,冷哼道,“姜家如今仅有姜如笙一个直系血亲的女子,倘若真的有偏枝表亲,且看那姒洛还会愿意将之配给心头尖上的侄儿。”明色略一沉思,“夫人这般宠爱自家的侄儿,竟比一个母亲做得还要周到,只怕是因着这女人一生都未曾生育,便将全身的母爱尽数倒给了侄儿。”

袅烟道,“自先王后,夫人便被改了姓名,虽骨血里是伏家的后人,可实际早已与伏家没了半点情分,唯有与她的大哥如今的伏王有些来往,想来也是因着血亲难免薄凉,才格外疼惜她大哥家的后人。”

明色冷眸道,“堂堂殷商夫人没有子嗣,却独独宠爱着侄儿,任谁瞧着这宠爱与疼惜总是过于旺盛了。”

外头的雨,自天际汹涌而下串成了雨帘,将整个王城笼进一片雨色朦胧之中,氤氲的水汽浓重得绕在殷商王宫四处,便是这宫中每个人心头隐藏的秘密将这份浓重变得更加浓稠起来,任再大的雨也冲不开这深深的雨雾。

第一百一十章 落马

王城大雨冲刷了一夜,翌日,便是五光琉璃的艳阳天。

武丁下了早朝便进了槃玖殿埋首处理案上的卷牍,外头海阳通报了一声,“大王,傅礼史官求见。”

武丁道,“宣他进来。”

在家中休养这许多时日傅说的身子已然痊愈,身子还是如以前一般有些削瘦,他进了正厅便匐地叩拜,“大王。”

武丁这才从案中抬头起来,“起来吧。”说着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便笑着与他道,“如今爱卿回了高堂,寡人才可稍稍放松一点啊。”

傅说言语淡淡的,“大王倘若真的想放松,便不会将新罗的死,弄得人尽皆知。”

武丁略一扬眉,便伸手带些孩子气的摸了摸鼻子,“竟被爱卿识破了。”

傅说便抬头起来望着武丁,“大王为何冒险呢?新罗活着也算是个证人。”

“他只见得影子,却未曾见得真面目,叫他去指证谁?”武丁丹眸微微眯起来,“爱卿莫不是忘了,那暗中的人为何会杀蘅庭,又为何会杀辛夷。”

傅说心中明了却不言语,便听得武丁自顾自道,“他们的目标是寡人,又或者说是寡人的天下,爱卿以为对着这帮人,一个证人便能叫他们哑口无言供认不讳吗?”

傅说道,“大王还以为是明家吗?”

武丁道,“若是明家,那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蘅庭假孕,也不可能杀了蘅庭。”

“所以大王便顺着明妃利用重美人的的美人计,稍稍放过了明家?”

武丁笑道,“爱卿久不理政事,却仍是这般洞察,是殷商的幸事,也是寡人的幸事。”

“听闻重美人最近被新罗之死吓得不敢出门,如此血腥之事发生在后宫之中,大王不担心扰了后宫的清净吗?”傅说眉宇间微微皱起来,“如今暗人不明,大王便率先出手,下臣以为就算新罗死了,就算那暗人知晓,也实在算不上威胁。”

“既是无用之人,寡人自然不会留着,还不如杀了叫寡人解一解恨。”

傅说不明,“大王是为了解恨?”

武丁笑颜望着案上一方墨宝,“自然是他做了让寡人不开心的事,才总归难逃一死。”言罢,便扬声喊了一声海阳,“寡人的墨水干了,研墨的人是否该来呢?”

海阳从外头进来,满脸欲言又止,终是喏喏道了句,“大王,子妃娘娘今天怕是不能为大王研墨了。”

傅说这才心中澄明起来,便低眸静静坐在原处,执起案前的茶水缓缓饮进,只觉口舌淡淡苦涩,唱不出半点茶香。

“哦?”武丁挑眉,“为何?”

海阳道,“前几日大王命奴才将进宫的马放养在后宫草场,大王可还记得?”

他瞧着西域进宫的汗血宝马分外健美,想着政事处理疲累些时就近耍玩驯养一番,便养在了后宫草场,武丁道,“那马与子妃有何干系?”

海阳道,“昨日子妃娘娘与胥妃娘娘的骄撵从草场附近经过,瞧见了那匹汗血宝马,子妃娘娘不知为何一时兴起便纵身骑了上去,原是还好的,却是一声震耳的雷鸣惊了马儿,畜生吓得失了控,便横冲直撞起来,子妃娘娘便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他越说道后头声音越小,直到最后干脆默了下来。

傅说暗自将手中的杯盏紧握起来,指尖有些泛白。

武丁蓦然恼起来蹙眉道,“这样的事为何现在才告知寡人。”

海阳慌忙跪地,“大王,是子妃娘娘特意嘱咐奴才不许奴才告诉大王。”

武丁冷眸,“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海阳道,“子妃娘娘说,若是大王知道了,便不准她骑马了,奴才也是万般无奈啊,大王饶命。”

武丁气头正盛,“为了贪玩竟不要命了,伤势如何!”

海阳道,“大王莫急,草药师早已瞧过,腿上有了皮外伤,未伤到骨头,只是最近几日不能出门走动。”

泛白的指尖便缓缓放松下来,傅说起身道,“大王后宫有事,下臣便先行告退。”

武丁抬手,傅说便出了槃玖殿。

身后的小厮星落一直跟着,瞧着前头的大人若有所思,便机灵着上前问了句,“大人在想什么?”

星落是傅说从街上买来的下人,进了傅府便自来与傅说亲近,傅说自言自语一般,也算是回答他,“我在想,后宫的马场与青鸾殿相距几何?”

星落搔了搔头,“奴才不知道,不过,大王驯马,那危险的地方应是与娘娘们的宫殿有些距离的。”

傅说道,“相距算不得近,那为何她们二人会经过那里?”

星落满面愁容,“大人,谁们二人经过那里了?倒先不管别人,您一直思量着这等与您无关的事全然不看脚下的路,您瞧地上的残水溅到鞋子和衣裳上了也不知道,若是小枳姑娘瞧见了,定会又要与您闹了。”

“且不说其他,倒是这个喜欢马的性情只怕是被人抓住了。”

星落见傅说只自顾自并不理他,便也索性看起四处景观来,“奴才从未进过王宫,只是听戏本子里描述过,如今果真是叫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傅说略一顿,望着头顶清澈的天空缓缓道,“流连忘返吗?”

星落见他与自己搭话,便回了句,“大人经常出入此处,瞧惯了这里的风光,还会与奴才一般觉得万分惊艳吗?”

天际之中飞过一只羽翼洁白的雀鸟,掠过重重高墙飞进了云朵之中,傅说面上微苦笑了笑道,“我不过是在赞你总算会说一个四字词了。”

星落听得傅说夸他,便再也收不住嘴,“奴才这是近墨者黑,大人学识渊博……”后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傅说一把打断,他见傅说躬身行礼,想着应是有大人物来了,便赶紧深深将头低下去,不敢再言语。

许久才见前头的傅说直起身来,他抬头瞧了瞧宫道前头并未来人,应是前头的交叉口处过去了什么人,方要发问,便听傅说暗暗道,“大王去了青鸾殿的方向。”

天色明媚照在武丁骄撵上,下人们脚步匆匆,转了宫道,便见得了青鸾殿的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发怒

阿蛮小跑几步尚未来得及走进正厅进去通传,便被武丁身边的禁卫军拦住了去路,武丁双手背后大步凛然踏进厅门,听得从卧房那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武丁神色一凛快了脚步,一把掀开正厅与卧房之间的珠帘,便见得卧榻前早已围满的下人与医师。

两侧的下人低低唤了一声“大王”,胥莞便最先反应过来,方才揪心的紧张神色仍是惨白的,她转头见到武丁快步走上前请安,轻轻道,“大王。”

轻如飘雪的一声,似是一击暴雨雷鸣一般劈进了整个卧房,所有人皆从方才的慌乱中反应过来,皆匐身叩拜在武丁面前,一时间那层匆忙慌乱的人墙均数匐在武丁脚下,他才见得卧榻之上脸色极度苍白,仿若下一秒便会昏死过去的妇好。

武丁大步走上前去,瞧着妇好自额头而下的汗水咽湿了大片床褥,妇好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她见到武丁先是一惊,见他走近便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大王,您来了。”便是一副孩童自知做错事被抓包的姿态。

武丁双手紧紧握拳垂在身子两侧,瞧着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本想着过来好好教训她一番,如今满腔的气愤便被那一抹好似求饶的笑意消散了大半,只余留下一股挥散不去的怜惜与心疼。

他猛然回身瞧着下边一众医师冷然道,“方才发生何事!”

底下草药师相互瞧了瞧,便有一位拱手道,“回大王,子妃娘娘从马背上不慎摔下,右腿脱了股,方才是臣在为娘娘正骨,难免疼痛才叫娘娘喊出了声。”

“脱了股?!来人!将汗血宝马拉出城外,处以凌迟!”

帝王一声令下,外头的守卫便浩然“喏”了一声,前去行刑,众人大气不敢出,饶是妇好胆子大些也不敢为那无辜的马儿求情。

武丁漠然将淬了毒的目光扫向海阳,“寡人看你这个常侍是当腻了!竟敢欺瞒寡人!”

海阳慌忙匐身道,“大王息怒。”

武丁冷然道,“来人!将常侍处以……”话还未说完,便被妇好一声急促的喊叫打断了,妇好一手紧紧抓着武丁的衣袖,似是要挣扎着起身,武丁下意识俯身将她拖在怀中,妇好紧紧攥着他的衣裳,“大王,是妾身的错,是妾身用妃位的身份逼迫医师与海阳隐瞒了伤势,大王,请息怒,妾身当真是没伤到骨头,不过脱了股,不曾欺骗大王。”

“如今你竟还有胆量为他人求命,爱妃可知寡人此刻有多心疼。”说罢,便冷然转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出去帐责三十。”

“喏!”

妇好只得眼睁睁瞧着海阳被无辜连累,下头众人皆被武丁汹汹的凌厉气焰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姜如笙站在胥莞身侧更是被吓得悄悄退了一步。

胥莞走近武丁身边道,“大王,子妃腿上有些皮外伤,医师赶到时因着失血过多,所以面上有些惨白,方才正骨却是疼痛万分的,子妃像如今身心俱疲该好好休息。”

武丁这才感觉到怀中的人轻得似是一片落叶,丹眸凛冽的气焰似是被一场无声的雨浇灭一般,复而垂眸望向妇好之时,竟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与怜爱,帝王软了口气,与妇好轻轻道,“疼吗?”

妇好心头莫名间便顿时升起了万分委屈,她一向骄傲,却不知为何此时竟像个孩子一般哭出声来,“妾身疼……”

便是这一声,彻底将武丁的心化成了一片温水。

姜如笙在一角瞧着床榻上被嘘寒问暖的妇好,心头萦绕的皆是一抹妖娆魅惑的身影,她渴求的人生也不过有人伴在左右,平安喜乐一生罢了,顿然间柔情笑意便挽成了嘴角娇花一般的涟漪。

胥莞示意卧房中的人悄声退了出去,偌大的房中便剩下妇好与武丁,他将妇好缓缓放平在锦被之中,面上仍是冷着,语气却藏也藏着不住宠溺,“爱妃像极了一匹不受控的野马,寡人的草原还关不住你吗?为何偏要去招惹那凶悍的畜生。”

“今日妾身与莞姐姐听闻草场处开了朵百年难得一见的花,就想着姜妃妹妹若是见了定会心情大好,便特意过去寻,花没寻到,却叫妾身见了那英姿的马儿,妾身许久不骑马,更是那样一匹罕见的好马,如今不仅没驯服,反而害得它……”说及此,眉宇间便是止不住的惋惜与悔恨。

武丁道,“竟还不知悔改,想着那匹畜生。”

“妾身出身武将,骨子里有世代流传下来的烈性,尚未进宫的时候,便一直习武带兵野性惯了,今日才会犯下如此失礼的事。”

难得她自己与他说起从前之事,武丁便认真听着,接着问了一句,“昔日你带兵练武之地便是空山吧?”方要与她说教,却听不得妇好的回话,便见得榻上虚脱的女子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恬静的睡颜失了平日里的不可控,叫武丁爱不释手,他轻轻撩开妇好额间被汗水咽湿的碎发,略带粗粝纹路的指尖方一触及柔嫩的肌肤便顺势抚摸下了脸颊。

武丁垂下眼帘,丹凤眸中散落着万般宠溺的星光,“若是寡人的王宫困住了你这匹小野马,为何不说与寡人听?寡人陪你出去放放风便是了。”

外头有个近身侍从隔着珠帘恭敬轻声道,“大王,傅礼史官派人传了一份竹简,说希望大王亲启。”

武丁并未回头,只道了一声,“呈上来。”

外头那人“喏”了一声,便躬身将竹简捧到武丁面前。

武丁打开竹简,只见上边一行字——

悍马草料中多有烈性药性,马失前蹄绝非偶然,若非子妃,便是大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空山(一)

甄意将药碗端给妇好,便见得一向怕苦的妇好汤匙都不用,心一横便捏着鼻子将苦药汤子灌下去,阿蛮在一边闻着满屋子浓重的药味儿险些干呕出来,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方一出门便见得胥莞与姜如笙从殿门进来,阿蛮道,“娘娘,喝药,不怕苦。”

胥莞与姜如笙对视一番,皆掩面笑了,两人走到卧房中,妇好刚好将药汤喝完,小脸苦得变了形状,一旁的甄意赶忙将手上的蜜饯递给她,吃下几颗这才慢慢舒缓下来,胥莞与姜如笙相视一眼,便接连着走进去。

胥莞面上做戏道,“姜妹妹可知为何阿嫮今日这般听话,前几日还听闻因着草药阁的药汤苦,竟将那药汤偷偷浇了花草,要不是那花草枯萎,竟还未有人察觉,如今却将药汤一口不落通通喝进去,转变如此之快真叫人不解。”说这话时,那杏眼黛眉微微蹙起,果真是一副猜不透的模样。

姜如笙随着她的话接着道,“胥姐姐难道还不知吗?”

胥莞略一惊讶,“哦?知晓什么?”

姜如笙面上有板有眼道,“昨日大王传旨后宫,说不日便要携后宫妃子去空山狩猎,想来那子妃定是担心因着腿伤未愈,大王不准她前去,才不得不听话起来,遵医嘱,善吃药,不敢再任性而为。”

胥莞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竟还是因着贪玩这般胡闹,不知若是大王知晓此事,应不应允她跟过去呢。”

说罢,两人便掩面笑出声来,妇好瞧着面前这两人一言一语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却也反驳不了几句,便索性扬脸道,“不管如何,若是我能好起来,便决不会叫大王丢下我。”

“是是是,阿嫮为着能随君临去空山狩猎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大王定然不会叫你失望的。”胥莞走过去坐在她榻上,收起方才的嘲笑,很是关切得问了一句,“如今你的腿感觉如何了?还疼吗?”

姜如笙道,“若是子妃姐姐哪里不舒服,如笙也可帮你瞧一瞧。”说着便从百草手中拿过一瓶白露膏,“这是柑医师前些时候为我配的祛疤痕的良药,我用着极好,姐姐若是担心腿上的外伤留疤,便等着结痂的时候涂上一涂,定能消去。”

妇好原想着不用大费周章,却见着姜如笙一脸坚持,便也没再推脱,点头示意甄意将白露膏收下了,三人便相互谈论起来空山之上的见闻,甄意笑着瞧妇好说起空山一脸抑制不住的欢喜,便悄声退了出去。

出了正厅命令外头的小丫头们准备了些上好的补品点心,与阿蛮道,“屋里有胥妃娘娘与姜妃娘娘陪着,等会儿阿蛮陪我出去一趟。”

阿蛮瞧着小丫头将精致的食盒送到甄意手上,便有些不解道,“甄意去哪?”

甄意笑道,“你难不成忘了,常侍海阳因着娘娘受了大王的板子,若是我们这边不前去道歉,难免日后与御前的人产生隔阂,留下不愉快总是与娘娘不好的,听闻今日常侍已经回到大王身边伺候了,我们总不能一直拖着。”

妇好不擅长这等人情世故,甄意便悄悄与她处理一番。

阿蛮点点头,“好。”

两人走过十里宫道便来到了槃玖殿门前,见着海阳正站在厅门前伺候着,甄意便走近了些,与她行了个十足十的大礼,海阳瞧甄意这般,边赶忙将她扶起来,怕打扰到里头的武丁,便压低声音道,“甄意姑娘你这使不得。”

甄意道,“这实在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甄意想着若是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面与常侍道一声歉意,常侍该是能理解娘娘的万般无可奈何的。”

话说到此,海阳便知晓了甄意的来意,面上却是一副根本不在意的神色,“我当是以为甄意姑娘有事要我帮忙,竟没成想是因着子妃娘娘的事前来,我不过是个下人,如何担当得起娘娘的歉意。”

甄意道,“常侍吃了苦头,娘娘自然万分不安的。”

海阳不免笑道,“子妃娘娘是大王心头尖儿上的人,那日见着娘娘伤痛那般,自然是心如刀割的,舍不得与娘娘置气,便拿奴才顶替,这样想着也是我的福分呐,姑娘且回去告知娘娘,此事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甄意面上万分感激,便从阿蛮手中拿过食盒递给海阳,“这里头是一些补品点心,常侍身子好了,却也是少不得营养的,只有身子彻底好了,才能在大王前头尽心服侍。”

海阳见甄意执着,便没再推脱,伸手将甄意的食盒接了过去,“姑娘果真是子家的人,骨血里便有将军世家难得的赤诚烈性,海阳对子将军是心中佩服的。”

话说到这里便是彻底解开了甄意心里的疙瘩,便松下一口气与海阳会心笑了笑,海阳道,“听闻子妃娘娘近日配合吃药了,奴才听了也是打心眼里替大王高兴,想着若是子妃娘娘身子痊愈了,大王也便好放心些,那到时候甄意姑娘可要劝着娘娘多来槃玖殿陪一陪大王。”

甄意目光有些闪躲,便随口说道,“大王日理万机,娘娘平日担心着打扰大王的正事。”

海阳轻易便识破了这无甚诚意的说辞,笑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是盼着主子好,我跟在大王身边这些时候,从没见过大王对谁有对子妃娘娘那般疼惜,却总见不得娘娘的回应,我这做奴才的也有时难免替大王伤心呐。”

甄意道,“此话我定然向娘娘转达,有劳常侍多多费心了。”

两人回去路上,甄意一直思量着海阳的话,想得有些入神,她尚未经历过情爱,不懂海阳口中大王对妇好的疼爱究竟算不算得上情分,便回忆起空山上妇好与傅说两两含情相识而笑的场景,才蓦然惊觉武丁多次看着妇好便是那副神情,却从未见得妇好那般看过武丁。

阿蛮便打断她道,“甄意,想什么?”

甄意喃喃道,“我想着娘娘终归是叫人操心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前夕

晚膳时分,武丁便来了青鸾殿,姜如笙与胥莞识趣地退了回去。

姜如笙回到未央殿,方一进门便与百草似是不经意地道了一句,“我这才想起来,当日夫人让公子伏送来一颗惊解草,早上出去的着急,便将这草药忘了给子妃拿过去,百草你快去取来。”

百草将装着惊解草的精致紫檀盒子送到姜如笙手中,有些不解道,“娘娘,这惊解草是解毒用的,子妃娘娘受了皮外伤,您送的那一盒白露膏就是极好的,这惊解草就算送过去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姜如笙伸手将那紫檀小盒接过来,紫檀木散着幽幽的香气,精雕的纹路分明是雅致的梅兰竹菊却仿若也散出阵阵幽香来,叫姜如笙闻得万分舒心,她摸了摸这小盒,轻轻应了句,“是吗,既是于子妃姐姐无用的东西,那便继续收着吧。”说罢,娇弱的美人面上漾出一道浅浅的笑纹,似是难得醉了一场将那脸颊添上了些微醺。

用过晚膳,姜如笙便坐在卧房之中发呆,百草瞧着姜如笙有些心不在焉,便过去道,“娘娘,您今日从青鸾殿回来便有些分神,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姜如笙眼眸浅浅望着百草,方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不过轻轻摇了摇头,只是问了她一句,“百草,你说今晚那阵笛声还听得到吗?”

自那日凤栖殿荔枝宴后,未央殿夜间便会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这些日子一直婉转如同袅袅炊烟一般伴着姜如笙入梦,她自然知道是何人奏笛的,起初时候万般不适,竟险些被这笛声吓得有些无眠,便是今夜却盼着那笛声来,害怕那笛声不来。

百草道,“娘娘若是不喜欢那聒噪的音响,百草这便命人日夜搜寻那奏笛的人,将那人捆起来,便再不能扰娘娘休息了。”

姜如笙听罢,便觉得十分好笑,心想着倘若百草这丫头带人将那奏笛的人果真绑过来,才发现竟是姒洛夫人心头肉一般的公子伏宸,想着那张妖孽的脸上因着被捆起来的万分窘迫,她便不觉笑出声来。

百草不知姜如笙在笑什么,只以为自己不知那句话叫她听着舒坦,便也随着她一同笑起来,带她服侍姜如笙卸了妆容,更了衣衫,收拾妥当之后才转身退了出去。

姜如笙喜爱草木,这卧房中也摆了许多翠绿的花草,平日晚上她总是要细心与它们浇些水,可此时她坐在塌下木板之上,目光瞧着藤蔓攀枝铜灯盏上的烛光,心中开始忐忑起来,平常时候月光照进她的窗棂,笛声便会响起来,今日月色偏斜了一些映在藤蔓铜灯盏上,四处却仍是静悄悄的。

猛然间她便想到小时候她被其他夫人家的孩子抓得四处欺凌,因着生身母亲本就是个卑贱的身份,其他下人瞧见了便纷纷冷眼漠视,母亲将她护在身下,任由那些与她一样大的孩童在她后背上拳打脚踢,那滚烫无助的眼泪顺着母亲的脸颊滴落在她的脸上,那时她以为是自己做了惹别人不开心的事,便也顺着母亲教给她的隐忍唯唯诺诺避开一切伤害她的人。

那时候母亲便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在夜里望着烛光,多年之后她才终于明白,并非无眠,只是心有所想,母亲想念父亲,她那样卑微隐忍的人却因着父亲一时欢愉便将整个身心都交了出去,如今,她竟也变成了母亲一样的人。

这样肝肠寸断的想着,耳边便传来一阵幽幽的笛声,那笛音缥缈似是隔着茫茫江河而来,带着潮湿的水雾浅浅铺在姜如笙脸上,待她发觉过来早已泪流满面了。

她起身将窗棂推开,那隔着雾霭的笛声稍有些清楚,纤细的手指紧紧扣住窗棂,却再不敢有任何动作,方才的惊心动魄顿时悬崖勒马,欢悦的心跳被低低夜色深深掩了下去,隔着山海云雾,距离太远,她胆小怕事惯了。

望着月光似水,全然没了半点困倦的意味。

同是一片月光之下,那份苦思不得的淡淡忧愁被御园之中剑拔弩张的无烟战场冲刷得不剩分毫,姒洛着一身玄色外挂长袍,冷然甩手便在前头那人脸上狠狠扇了一掌,“为何擅自行动!本宫的话全然当成了耳边风吗!”

前头同样是一身黑袍的男子,单膝跪地道,“大王已经起了疑心,夫人若是不率先出手,等到武丁察觉时候,就太迟了。”

姒洛眸光狠厉,“好在此番那畜生伤的是子妃,倘若果真伤了大王,你以为如今你还能安然在此吗?”

“小人的命早在十年以前便应该消失,这十年来苟活人间为的就是眼看殷商天下被我草原上的族人倾覆,就如同当日小乙带兵将我草原族人的鲜血染红一样,小人要为伏王报仇雪恨,掀开王室这丑恶的面目。”

夜风格外凉吹起姒洛的青丝刮在脸上,似是带了刺的长鞭在她身上鞭挞,她面上冷寒瞧不出颜色,那人便接着道,“夫人忘了伏王的冤魂正在小乙为您建造的这片御园上方盘旋,您当真在小乙给您的建造的金丝笼中过得安心吗?”

她闭上眼睛便是血雨腥风的屠杀,她自小生长的草原被称霸野心的君王血染成河,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手拿着滴血的剑刃朝她走过去,“你若是肯随孤进商城,孤会放过你的家人给他们无上的诸侯之位,远远富裕过这草原。”

午夜梦回她便总是见得小乙当时嗜血一般的眼睛,在他身体中住着猛兽,誓要踏平这天地的猛兽,父亲不愿降服便被他于马上一剑封喉,死不瞑目。

她身上带着父亲的血进了商城,爱上了那个将她困了一辈子的男人。

姒洛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且容我想一想。”

第一百一十四章 空山(一)

守卫队伍早已集结在王城门外,祭祀贞人将鲜肉生祭上苍,祈求武丁这次夏日狩猎一帆风顺满载硕果,仁臣武将皆安于马上静候武丁与随从的妃子。

殷商自古便有王主随从狩猎的习俗,战马背上杀伐而来的天下,要的便是君臣一心武将威猛,自明家被武丁削藩以来,朝堂之上平和不少,那暗暗平静的湖面下翻涌着多少波涛汹涌,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远远便瞧见一群靓丽颜色中武丁一身凌冽玄服自远处而来,傅说是文臣便乘了骄撵,隔着淡淡纱帐望着武丁怀中正横抱而起的女子,目光渐而黯淡,似是浅浅江流缓缓收入了汪洋海域一般,再没了任何波澜。

前头黑压压的一片凛冽铠甲昂首而立,尖刃闪着刺眼的冷光直直刺破人的眼眸,好一派威武淋漓的王族守卫,妇好将头埋在武丁臂弯之间,恨不得掩面找个见不得人的缝隙钻进去,她也曾是领兵的将军,如今竟在众人面前被男子怀抱于内,且不说羞耻,她只觉武丁是有意而为之,抓紧了她的骄傲叫她难堪。

怀中的人儿将头有朝自己怀**了拱,武丁嘴角扬起的笑意便愈加灿烂起来,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爱妃当着众位将领大臣的面与寡人这般亲近,全然没了当初与寡人避之不及的娇羞。”

妇好听得出这话中的嘲弄,只得心中愤恨,便咬牙切齿道,“妾身腿伤虽说好得并不完全,大王若果真疼爱,派一驾骄撵赐予妾身便是,这般瞧着妾身出丑,大王当真开心吗?”

“是爱妃有错在先,寡人不过略施惩戒,爱妃还是好好受着。”说罢,那丹眸沐浴在日光之中仿若能闪出金光一般,满满笑意均数荡漾开来。

姜如笙与胥莞跟在后头,初次随军狩猎,饶是胥莞因着常年身居闺中也难免有些欢喜,总觉得越走出城门,鼻息间的空气也是清冽,姜如笙在人群中一眼便见得了前头城门下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红衣如火如荼的伏宸,分外显眼。

明色宛若一只孔雀一般妙步于武丁另一侧,身后跟着重瓷,重瓷靠近妇好便仍是有些惊恐神色,明色面上平静却不时用眼神提醒着她保持仪态。

短短十几步的城门之路临近城下,众人便整齐划一朝武丁叩拜,“大王威武。”

城门外一排的笼火燃着橙明色的火焰迎风而动,随着贞人的梵音神语仿若下一秒便要幻化而生,腾出一条火龙来,姒洛高高站于城墙之上,姜如笙瞧着她如当日迎她们入宫时一般,炽烈的衣裳在高高的城楼上飘动,目光淡漠无光挥手目送着一行人离开。

姒洛红唇微张,与身侧的人道了句,“本宫命你们誓死保卫公子伏的安全。”

星月在她身后道,“夫人以为伯怒会在大王狩猎时偷袭?”

姒洛摇摇头,“无论是谁,本宫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宸儿,如今他离开王城,本宫也有了时间与伯怒好生谈谈。”

空山距离王城有些路途,随行的队伍精兵为主,还有武丁身边禽、羽等心腹猛将,司徒景瑥与傅说同坐骄撵,其余的老臣也如他们一般不过是随着君王出来游玩罢了。

武丁将妇好放于身前,与她同乘一匹马,妇好虽有怨言却不敢说,心想着武丁也不过是借着机会在这一路上拿她取乐罢了,可纵然如此,只一想着脚下马儿踏上的路程便是通往她成长十余年的空山,一时间悲喜交加尽数涌上来,五味杂陈。

武丁道,“爱妃对空山应是了如指掌,可是有什么万分秀美的景致要与寡人共享吗?”

妇好道,“空山一草一木皆是美景,大王若是有心又何苦寻不得景致,只是妾身离开空山有几年了,只怕再踏上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不能与大王共赏。”

武丁将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双臂便夹住妇好的腰肢,他低头在妇好耳边道,“寡人带爱妃出来,只为了散心,倘若爱妃想起昔日这里的不快与难过,岂不是拂了寡人的好意?”

她侧头瞧着武丁,那近在咫尺的君王容颜鬼斧神工一般俊朗逼人,妇好道,“大王知道妾身在想什么?”

武丁略一歪头,做了个苦思冥想的姿态,“多年与家人分离,或是怀念当初空山岁月,又或是因为婆婆的离开。”

妇好定定瞧着武丁,桃眸填满了不可置信,“大王如何知晓婆婆?”

“寡人是天降的君主,爱妃竟忘了吗?”

众将身后便是妃子的骄撵,伏宸有意无意骑马经过姜如笙的骄撵,来来回回在骄撵一侧晃动,姜如笙不敢与他说话,心中虚浮,两只手紧紧扣着自己的衣裳。

恍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如夜色中飘荡的那般纵然照在日光之下仍是幽幽入扣不绝于耳,方起了个头,便有一阵凄婉的埙声随声附和起来,倘若那笛声是阳刚的男儿,随伴左右与之呼应的凄婉埙声便是阴柔娇美的女子。

两个声音配合的万分动人,顺着风声便传到了前头武丁与妇好耳中,妇好听着这曲子心头一动,便听见武丁道,“许久不曾听傅卿的埙声了,他一向清寡,寡人还是头一次听得他愿与其他人合奏。”

傅说在骄撵中闭目轻轻吹奏,一旁的景瑥也万分闲适着静静倾听着,这一路山山水水还伴着动人心弦的曲调,这曲调就仿若众人的心事一般,有高有低有明有暗。

一阵疾风自远山吹过劲草刮得凶猛些,微微扬起的沙尘止住了这合拍的奏曲,妇好下意识闭上眼睛,那劲风从他们身上刮到后边去,将姜如笙前边的纱帘吹开了边缘,一阵阴冷气息传来,她好像小时候躲在假山中听到那些欺凌她的孩子们的脚步声逼近一般,浑身战栗起来,像是有什么要来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空山(二)

山路多有盘旋,夏日草木繁茂,恍然之间便是妇好印象中去年夏日的模样,竟半点没有陌生感,一众人选了个平静的树林做了些准备驻扎的休息之地。

亲信们与武丁谈论此次狩猎的天时地利人和与其他注意事项,武丁从未来过此处,听他们说话时神色便格外认真,不时低头附和一句,听得计划还算周全了,便会心笑了一笑。

甄意与阿蛮凑到妇好身边,三个人就像是乖巧了许久的顽劣孩童,望着空山草木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只觉殷商几年不过梦一场,天际盘旋的白鸟掠过顶头的树梢,呼啦呼啦着便消失不见,甄意道,“殷商君王狩猎历来选择之地并非空山,大王特意破了传统,应是与娘娘有关的,可见大王对娘娘算是用心。”

妇好狐疑瞧了她一眼,“甄意为何与我说起这些?”

甄意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果真将海阳的话搁在了心里头,此时说这些却是不合适的,便笑了笑道,“甄意也是有感而发,娘娘不要怪罪就好。”

胥莞身后跟着吟雀从一侧走过来,“她哪里还会怪罪啊,你看她瞧着这空山的样子,恨不得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来。”

妇好看见胥莞便急着问道,“前边大王在与众人商议狩猎事宜,莞姐姐可听得什么?”她这一路都与武丁黏在一起,总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便借着身子不适的理由缺了听闻,否然一想到武丁将她搂在怀中坐于高阶之上,她便总能感觉到傅说那双分外悲凉的目光恍若一阵针深深刺进她的心中,总归是万分煎熬的。

胥莞过来便是与她说这些的,“听闻这空山中有只罕见的白鹿,大王以为白鹿通灵,该是有缘人才能得,便筹谋着三日之内谁若是得了那白鹿,便在此次狩猎之中得头筹,有重赏。”

那白鹿妇好自然听得,她在空山十几年,只听闻却从未见过,便也不相信当真有那样一只灵兽,猛然听得武丁竟要拿它做赌注,心中却不忍起来,“既是灵兽,若是真的杀了岂不是冒犯山中神明?”

胥莞道,“谁与你说要杀了,大王意思乃是既为灵兽应看造化,自然是要活的,怎么听在你耳朵里竟血腥起来,再说那白鹿只是传闻,得不得便是天意。”

妇好被她这样一句堵得有些难受,也便在心中盘算起来,应是武丁这些日子留给她的印象便是个嗜血的君王,再连着这般弓箭狩猎,她想到武丁要杀鹿也实在情理之中,却总忘却了武丁的仁慈罢,思量片刻道,“天意若是让众人皆不得鹿,那这场比拼还有何意义?”

胥莞道,“自然是有准备的,若是皆不得鹿便以狩猎最多者为胜。”

妇好点点头,方要伦圆胳膊热身一番做些准备,便见得胥莞有些错愕看着她道,“阿嫮,你这是作何?”

“规则既已定了,自然该准备着比赛……”说着这句话,她才想起来胥莞尚不得知她会武艺的事,闺中的姑娘随君王空山狩猎应是安然待在营帐中,或采赏美景,哪里听闻后宫女子与男人共同比赛的道理,赶紧反应过来接着道,“准备着比赛的空档我与莞姐姐一同在空山上游览一番。”

胥莞这才呼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去比赛呢。”

妇好不想与胥莞撒谎便索性换了话题道,“姜妃妹妹呢,怎么不见她与你一起?”

胥莞道,“姜妃身子不适进了空山便在自己的营帐中休息。”说着,黛眉微蹙似是不解,“不知为何我总觉姜妃近日有些神色慌乱,十分不安,总像是要躲开什么。”

妇好道,“既然莞姐姐担心,何不直接问她?”

“她那性子沉默得很,若是她不想说,其实我能问出来的,也许是我想错了,若果真如此不问也罢。”她转眼瞧着妇好的腿,“那正骨之术应是没留下什么伤害,如今你虽好了,却万不可大意还是多做些休养得好。”

“是是是,有劳莞姐姐为小女子费心了。”

胥莞瞧着她一脸贪玩带敷衍的模样,只能心里叹口气,却也不想扫了她的兴。

姜如笙营帐外,百草兴匆匆从外头进来。

“娘娘您看,不知谁在咋们营帐外头放了一束这样好看的花。”说着便小跑到姜如笙身侧将手上的花递给她。

是一束朝阳而来的向日葵,也难怪百草叫不上名字,这样的野花攀不上宫中的奢华,只有在这原野丛林才可见一些,金灿灿的花朵开得极为灿烂热烈,美好的花盘始终向着阳光的方向生长,好似是隔着苍穹追求爱慕却不可得的心上人。

“竟这样大胆,送这样的花,大抵是想着我不受宠大王根本不在意的缘故。”

百草听她喃喃了两句没听清,便问过去,“娘娘说什么?”

姜如笙笑着道,“你去将它插起来,枯萎了就不好看了。”

百草接过那灿烂盛放的花,“近些时候就算在未央殿门前也常常见得一些好看的花,奴婢猜着定是外头有人瞧着娘娘娇柔善美,想借着这送花的由头,进来咱们未央殿与百草一同照料娘娘。”

姜如笙面上微红淡淡道,“你这丫头又在胡说了。”

百草道,“那娘娘说,为何我们未央殿最近时候总是花团锦簇,常开不败呢?”

姜如笙眸中浅浅添上一丝微醺,“本宫以为,该是外头有人与本宫一样是个爱花惜花的人,这个种花草皆有灵性,代表着不同的语言,以花通信,想来是个大雅的人。”

百草细细瞧着手上的话,皱起眉头万分不解道,“这几枝话竟还藏着话?那娘娘以为今日这金灿灿的葵花是什么意思呢?”

姜如笙道,“仿若朝阳东升,该是灿烂如夏明媚如风的希望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恩怨

王城凤栖殿之中,姒洛磕着眼单手撑头懒懒靠在坐榻上,袅袅香雾自她头前案上的香炉中缥缈而出,自青丝发髻倾泻到那张妖治的脸上,果真时光都格外疼惜她冰封一般的容颜。

星月从外厅碎步走进来,与姒洛躬身道,“夫人,信人来了。”

红唇轻启,“让他进来。”

“喏。”

自外厅进来一个躬身的人,匐跪在姒洛前头道,“夫人。”

姒洛微微张开眼睑,唇间似是生花一般,“本宫命你查的事如何了?”

“回夫人,下人前去姜家封地细细盘问搜寻了许久,只得姜王膝下仅有姜妃娘娘一个女儿,其他的孩童早已在幼年时皆不幸夭折,这件事在当时姜地上也引起了轩然大波,至今无人知晓究竟缘由。”

“哦?”姒洛略一皱眉,“饶是姜王身下再无所出,那旁支宗室也没有女子吗?”

“回夫人的话,旁支宗室多信仰生男,许多女子早早便被族门嫁出去联姻,现如今所剩皆是已有家室的女子。”

姒洛道,“这样复杂燥乱的家族背景下,姜如笙能撑到如今也实在不易。”

下头的人继续道,“夫人提及姜妃娘娘,下人在走访暗查中偶然得知事关姜妃与明妃的纠缠,不知夫人以为如何?”

印象中姜如笙一向娇病孱弱,那样瘦小的身子中竟还藏着与跋扈明色的恩怨,她便来了兴致,“你且说来。”

“夫人知晓姜妃娘娘与明妃娘娘岁月同大,应是不明,其实当日两人同时出生,就连时刻都是分毫不差……”

十几年前,明王妃临盆前几日突感身子不爽,草药师一再确认并无大碍,因着是王妃头胎,她担心异样便一心想着让神明庇佑自己的孩儿,不管男女均平安降生,西北封地的长风总是烈性不羁的,她们前往祭祀求命的路途中,凛然而降的大雪便封住了去路,当时寒冬分外冰凉,前后无人的小路上骄撵早已是分毫动不得,而此时明王妃因着惊恐过度身子下便缓缓流出红光,随行的丫头大惊,“王妃要生了,快来人呐,王妃要生了。”

只是那时漫天回应的只有飘飞的鹅毛大雪与入骨三分的冰寒。

幸得当时姜王派去与明王交好的使臣经过此处,瞧着情况紧急便救起王妃往回赶,因着此处距离姜地城府更近些,便快马加鞭将王妃送到了姜家,正巧那时正是姜如笙的母亲临盆,草药师匆忙之间便将两人同放一室,在厅外指挥着两个产妇为她们接生。

外头冰天雪地的,呼啸的雪风从未停止过肆虐,姜王以命人快马加鞭将消息传到明家,半晌,才听得两声婴儿啼哭尖翠而出,外头的一众人也便放了心弦。

两人生得都是女孩,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而生,这便是天定的缘分。

事情至此该是个皆大欢喜,两家交好的由头……

姜家命人将两晚补血气的汤药一同送进了厅中,明王妃身子娇贵些,产下一子已然半条命均数搭在上头,姜妇眼瞧着下人将汤药灌进她的嘴里,还不见有半分回还,她做了多年下人身子顽强些,便唤了一声王妃身边的丫头,叫她把补品给王妃喝。

便是这一碗善意温热的汤药,却在明王妃喝后不久叫她七窍流血而亡,都尚未来得及见一眼出生的孩儿,整个姜家瞬间大乱,明家势力远胜姜家,如若明家的人知道王妃在姜家为人所害,当然会彻底决裂,事关家族生存,姜王便命草药师将王妃装成难产大出血而亡的假象,却也没叫明家的人知道,这件事便就此掩盖过去。

实则谁人都知晓,那是姜王身侧的夫人们在姜妇药中下了毒,那姜妇一片好心将自己那碗被下了毒的补药端给了明色的母亲。

香雾袅袅间,姒洛听得安静,沉声许久道,“这等渊源该是明妃怨恨姜妃的由头吧。”

那人道,“明妃娘娘自小便缺了母爱,因着身为女儿身明王与她也关怀过少,少儿时分见着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孩儿们总是难免思母的,长大之后应是明家的老人不经意间提起旧事,明妃娘娘还曾特意派人前去姜家打探,得知真相纵然王妃并非姜妇所害,却终究将怨恨都发到了姜妇和与她同时而生的姜妃娘娘身上。”

星月道,“夫人,当初迎宫路上姜妃也曾被人所害,幸得是身边的丫头被有毒的剑刃伤了性命,还有姜妃之前中蛊,若此事为真,那这几次三番姜妃娘娘命悬一线,皆与明妃脱不了干系。”

姒洛若有所思点点头,“本宫竟不知明家与姜家还有这样的事,本该天定的缘分却演变成了如此孽缘。”

下头的信人继续道,“姜妃娘娘因此事从小便被人定为煞星,方一出生便将同时而生的明王妃毒煞而死。”

姒洛轻轻捻了捻手中的金玉穗子,喃喃道,“煞星。”

空山之上,明色营帐之中。

袅烟将洗好的新鲜杉果盛放在琉璃盏中低声与明色道,“娘娘果真以为重美人不负所托吗?倘若不能功成身退,若是被她反咬一口,只怕凭着如今大王对子妃的恩宠,娘娘难免处于劣势。”

明色冷笑道,“纵然不成功,那重美人也算没白活一场,再者说又有谁会去相信一个疯子说的话。”

袅烟心下明了,“娘娘放心,奴婢已经仔细检查过了,阙楼的医术精湛应是留不下蛛丝马迹的。”

新罗身首异处的事确实吓坏了重瓷却不至于让她疯癫,明色便示意阙楼打着为她安神的由头与她的汤药中下了加重神经疯魔的药剂,日复一日不知不觉早已渗进了肌理,为的便是等着借她的手除掉妇好。

明色抬头瞧了瞧那沁着水珠的果子喃喃了句,“今日此处本该是姜如笙的墓地,如今重瓷挡在前边,箭在弦上直直对准妇好,那本宫便暂且留她一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心(一)

晨起,百草便将外头一个小厮的话传到姜如笙耳朵里,“娘娘,方才不知是哪家的小厮说告知娘娘,今日过了午膳时分在山北竹林处有要事相商。”说罢,百草便觉得不妥,“奴婢以为定不知是哪个的恶作剧,竹林处距离我们营帐这样远,这般神神秘秘邀娘娘前去,奴婢担心不测,娘娘还是别去了。”

姜如笙面上一笑,心中早已有了分寸,转眼道,“应是子妃在竹林处发现了稀罕的东西,想来这话也该传到胥妃姐姐那里,我们姐妹之间的秘密,百草便当做不知,届时我与胥妃姐姐一同前往,我们三人也难得有这样的时光在空山上嬉戏玩耍。”

百草恍然大悟,随即便用手捂住嘴边道,“哦,既然是娘娘与其他两位娘娘的秘密,那百草便什么也不知,娘娘届时玩得开心些。”

姜如笙对着妆镜点点头,伸手拔下头顶发髻上的簪子,“百草,你去将我那身浅青色的流裳取来。”

那衣裳的姜如笙最喜爱的,曾想着若是有机会侍寝便穿着稍作惊艳一番,如今她倒觉得武丁见得不见得也无甚所谓了,百草将那衣裳取来为姜如笙换上,里头一件淡青的留臂落绣束腰衣裙,青纱盘旋随风曳尾连成稀罕的花瓣模样,外头罩一件搭腕锦绣淡色水纹裳,袖口简简单单绣着青色的枝叶纹路,轻简明丽搭配她头上青丝飞扬,只在一侧点了几只透青玉雕琢的花簪,青绳兜着发髻一直垂到身后。

当真是个极致娇美的人,似是这万物空山上的仙子一般出尘落落,不染芳华。

空山狩猎已经是第三日了。

妇好千万个不愿意还是被武丁一把拽到了身上,两人一同骑着马,马蹄慢悠悠踩在空山唯一一条向下的颤颤溪流边上,草地绿意扑面而来不是飞过两三只倦懒的蝶,被马儿一声嘶鸣吓得双宿双飞而去。

三日以来,皆是如此,眼见明日便要会王城了,她费尽心思让武丁将她带出来,岂能不浪荡一番就这样悻悻而归?

耳边不时传来搜寻白鹿的马蹄呼啸而过的声音,妇好心中难耐至极,许久未曾驰骋原野,却被囚在这细水绵长的草地上,便再也忍不住了,面上挂着假意笑容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道,“大王为何不同他人一同狩猎,亦或是寻得白鹿?却甘心与妾身在此处闲逛,若是妾身挡了大王雅兴,便是妾身的罪过了,大王将妾身放在此处便是,瞧着大王身姿而过,妾身也当真不觉无聊。”

武丁自然听得出她这话中所指,便索性顺着她的话道,“寡人素来更加偏好征战四方,猎杀毫无还手之力的禽兽,岂不是有损寡人威名?”

妇好听得嘴角有些不自然,仍是笑吟吟道,“若是大王能将当日救下妾身的无双箭法展示给众位将领,该当成为大王赫名远扬,神功盖世的佳话。”

武丁似是有些思索,却还是摇了摇头,“若是寡人将这空山的野兽飞鸟打绝了,爱妃会责怪寡人。”

妇好听得哑口无言,只觉武丁在她前边半点没有君王的架势,这样听着倒像个与她恶意斗嘴的顽劣少年,心中便嘀咕着他将牛皮大话吹说到了天上,面上便又转了攻势,“大王自然神功盖世,可那白鹿却是可遇不可求的,大王不想去寻一寻那能带来好运的灵兽吗?”

武丁朗笑一声,“这有何难,纵然有人见得了白鹿,届时将它抓来自然也是要献于寡人的,既然终归为寡人所有,寡人有何必费尽劳力前去搜寻,这大好时光自然该与爱妃一同度过才是。”

他这话虽然有些欠揍,却终归是有道理的,妇好恨得牙痒痒,却反驳不了一句,心头便更加郁结起来。

武丁从后边瞧着妇好脸上憋屈万分的神色,暗自偷笑,他倒是要看看妇好能忍到几时,她将自己弄伤,叫他揪心牵肠挂肚,他便还以颜色叫她也尝尝那万分难熬的滋味儿。

午时,武丁命令着做了些烧烤的野味,下人将烤好的鸽鸟捧在他面前,武丁稍一闻丝丝香气便不悦一般微微蹙起了眉头,妇好被他牵在身旁,见得他这般,便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不好闻吗?”

说罢,她便接过下人递上来的野味细细嗅来,只觉口中分泌了许多滋味,情不自禁便咬上一口大快朵颐起来。

一侧武丁斜睨着妇好,语气恹恹的,“爱妃觉得味道如何?”

妇好应是饿了,便将口中的鸽鸟肉嚼了嚼,一脸满足,“好吃。”

“与寡人当日烧给爱妃的鸽鸟相比,哪个更好吃?”他这话分明带了不小的威胁意味。

妇好没想太多,“那日味道妾身早已忘了,不过今日这只的确好吃,大王快些尝尝。”

眼见着武丁面上风起云涌一般晦暗,妇好仍不自知,低头细细品尝着这等美味,还不时孩子般的点点头表明喜爱。

武丁眯着眼缓缓道了句,“爱妃上午应是在外边玩累了,才这般饥饿,即使如此下午便待在营帐中,不许出来。”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妇好头上炸开,她上午分明就是与武丁安静待在马背上,如何累了?只一想到归期将至她还未好好戏耍,纵然面对手中的美味也全然没了胃口,整个人仿若霜打了一般,恹恹起来。

武丁在一侧端坐,等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与他求饶,半晌都听不见动静,略一侧眼便见她早没了生气,但想着君子一言如何收回,也只得直直坐着,下不了台阶。

傅说在下头看得分明,且端起一杯酒樽,“大王,听闻子家世代习武,虽说子妃娘娘是女儿身,却该是有武将后人风度的,若是娘娘伤势应允,下臣等倒是万分瞩目能一眼见得巾帼风姿。”

武丁也便不再挑逗妇好,心中瞧不得她这般不开心便允她下午可以狩猎,派了些兵将一同守卫,面上仍是端着与她冷声道,“若是逮不得一只半个,便是让寡人丢脸了。”

案下,宽厚的大手却轻轻握住妇好的左手,那只早已拉不得弓箭的左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杀心(二)

过了午时,妇好便一跃而起乘上骏马,乘马而上,林间清风便顺势将她的青丝吹拂而起,仿若一切照旧,还是那个号令空山将领的子嫮。

身后的守卫早已就绪,妇好扬起马鞭便骑着马儿腾跃起来,山间清风吹在脸上仿若婆婆临终前略带微凉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这里的一草一木伴随着她长大,如今她再一次骑着马在山间遨游,只觉浑身清爽,身边略过一丛丛树木连成模糊的线条,即便不看一眼,她也分辨得出小时候胡闹爬上去被摔得放肆大哭的是哪一棵。

野兔鹿马从她身边惊跑闪过,她并没有半点停下来狩猎的意思,便这般纵情淋漓与马上,放肆飞舞于林间风中,掠过草场林木才缓缓拉起缰绳,马儿猛地嘶鸣一声,两蹄前扬,鬃毛在风中飞扬,妇好一手持着缰绳身子略微前倾,极为熟练驾驭着马儿,身后才渐渐传来守卫的马蹄声,有人呼喊道,“娘娘,您慢些骑。”

她以为又是武丁故意让他们约束于她,面上便有些不悦,“本宫的手上有伤,不能拉弓射箭,纵然这样骑骑马也不行吗?”

“娘娘多虑了,您的禽猎等会儿大王会派人送与娘娘,届时娘娘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属下叫娘娘慢些不过是为娘娘着想。”

妇好不觉好笑道,“本宫狩猎的猎物由大王遣送过来,岂不是公然作弊吗?”

“大王说了,他的便是您的,您的也便是他的,不分你我。”

妇好握了握无力的左掌,心想反正武丁这样安排也由不得她,便索性骑马骑个痛快,省得日后不自由再回想今日留下遗憾,想罢便扬手鞭马绝尘而去,马蹄飞快,不一会儿便将一众守卫远远落在后头。

她心中难免委屈,自己精湛的弓箭技艺只能淹没在这些小把戏下边,心思游离叹息间,不知何处而来的石子猛地射中了马后尾,马儿被人暗算顿时便受了惊吓,再不听妇好指挥,慌乱无头绪着四处乱窜,马蹄早已失了节奏,嘶鸣不止,妇好紧紧扣住马绳才勉强没从马背上甩下来。

眼见前方便是一片青翠竹林,一人一马急速奔进这片祥和安宁之地,惊动落叶纷纷簌簌而下落在妇好肩头衣袍上,有些挡住了视线,她挥着手将那些落叶挡开,复而见得前面景物时,便看见重瓷正远远站在她前边,冷眸淬毒一般没有半分情感只漠然瞧着她,妇好只觉那落在身上的竹叶似是刀锋一件尖利划开她的衣裳,带着薄薄的疼痛。

重瓷瞬间将手上的弓箭拉开,冷漠的目光直直盯着妇好,似是在以她为靶,随着马儿离她越来越近妇好才见得那箭头正对的是她的心脏处。

子家的旁支宗族各各习武善马,妇好瞧着重瓷的架势应是力道十足的。

身下的马儿一路狂颠,她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不敢贸然跃马而下,而那重瓷却也不给她半分思量考虑的空档,瞧着马儿越来越近重瓷直直站在原地也不闪躲,像是个不怕死的木偶一般,几近疯癫一般,撕心裂肺地朝她冷声吼道,“妇好,你休想杀我,休想将我身首异处,如今我先杀了你,我先杀了你!”

箭在弦上,妇好根本来不及闪躲,便眼见着那尖利的箭矢狠狠朝她刺过来,全身僵硬着早已没了反应,身子却猛然一晃被人从一侧大力推开,那人从马背上将她一推而下,两个人相拥着在竹叶铺地的林中翻滚了许久,重瓷仍然不要命的向他们射箭,妇好意识恍惚间听得飕飕而来的箭矢划破长空朝他们身上射过来。

过来寻妇好的守卫终于赶到,一把将疯癫的重瓷擒住,那致命的破空声音才终于停下来,耳边只有重瓷尖利的咒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的脑袋传来一阵疼痛,视线越来越模糊,想要侧头去看将她救了一命的人张什么样子,入眼却是朦朦胧胧的一片,颤着手过去探一探,只觉手上染上一片黏腻的湿热,入眼便是触目惊心的红光。

马蹄声,叫喊声交织成一片,妇好只听得耳边落下一片叶子的声音。

有人喊得撕心裂肺,“公子!公子!快来人呐,公子中箭了!快来人呐!”

又是一片嘈杂混乱,有人在试探她的鼻息,她方要沉沉睡去猛然间便有听得一声比方才还要狠厉的箭矢声刺破飘落竹叶直直射过去的声音。

一声闷响之后,听得有人拔刀道,“有刺客,保护娘娘与公子……”

她便再也撑不住了。

姜如笙双手紧紧握着身前的竹木,眼瞧着远处一片混乱血色,伏宸一身是血躺在竹林落叶中,妖治的桃眸紧紧闭着,后背直直插着一根箭矢,下人们将他小心抬走,她目光含泪脸上吓得惨白,方要走过去帮忙,便见那片慌乱之外,袅烟拉长了弓箭朝人群中狠狠射过去一箭,速度之快,她连忙跟着箭矢瞧过去,便见那箭矢狠狠插在重瓷脖颈之中,一箭射喉,当场便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袅烟想再射一箭却瞄了许久都未曾有动静,姜如笙目光惊恐万分再一瞧过去早已不见了踪迹,便是在簌簌而下的竹叶之中,名刀暗杀在她惊恐惨白的眼眸中一幕接着一幕上演开来。

众人缓缓散去,姜如笙滞在原地,便见得一只白鹿跃动着灵巧的身姿从竹林深处而来,走进那片血泊,优雅细嗅一番,便随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伏宸叫她前来,应是要将这白鹿给她看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杀心(三)

妇好不过是头上被石子磕了些皮外伤暂时昏迷过去,医师稍稍处理了一番伤口开了些治愈的方子便匆匆离去,此次空山狩猎随行的不过两名医师,他与胥莞确认妇好并无大碍之后,自然不敢耽搁直奔伏宸的营帐。

武丁身后随着众位将军文臣迈着凛冽的步子赶过来,便见得伏宸营帐进进出出的下人们手上的盆中皆是血水,白色纱布早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医药师闻声赶来,对着武丁匐叩行礼。

武丁凛冽道,“伤势如何?”

医师面上有些为难道,“回大王,公子伏后背中箭,箭矢深入肌理直逼要害,臣等以为此番若是要将箭矢拔出来有些凶险,何况此处伤势处理的环境难免过于简单,臣不知该如何应对,一切谨请大王裁决。”

武丁眉头微蹙,面上一片冷峻神色,“若是回王城公子伏可能支撑得住?”

医师略一思量神色仍是为难道,“臣以为不能。”

武丁冷然命令道,“既然不能,那便在此处尽快医治,何时能撑到王城了,再动身回去。”

医师惶惶道,“可若是出了差错,臣……”

武丁冷眸射出一道万分威胁的寒光,“谁准你们出差错?”

医师叩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抖,武丁一字一语皆透着寒意道,“公子伏未曾死于失血过多,应是死于医师延误治疗。”

此言一出,医师慌忙起身进了营帐之中。

身后羽走到武丁身边大致描述了竹林之中的过程,却见武丁丹眸微缩,沉声道,“重瓷死了?”

羽道,“臣赶到时见着重美人已经被人一箭刺穿了喉咙,早已没了人识。”

“去查,是谁杀了重瓷。”

“喏。”

明色从远处而来,武丁冷眼望过去瞧着那女子笑得灼灼,便一眼看得她身后紧随的白袍男子,心下已然分明,他便冷然勾起唇角朝前走了几步。

明色见武丁走近了便倩倩行了个万分婀娜的礼节,抬眸便是美目流转的魅惑,仿若一旁营帐的匆忙嘈杂与她并无干系一般,“大王,妾身听闻公子伏深受重伤,以为妾身身边的人应该能帮上大王,便将阙楼带了来任凭大王差遣。”

武丁笑得极为缥缈道,“上次明妃让阙楼治好子妃与寡人换的是侍寝恩宠,寡人还附带顺着重美人的意思饶恕了明家的大罪,今日不知明妃又想从寡人这里得到什么?”

明色掩面笑得格外动人,“大王说笑了,妾身不过以为若是能在这关键时刻替大王分忧,日后若是大王身侧有什么好事,大王该是能想到臣妾的。”

武丁前倾一步,双手背后伏在明色耳畔边轻声道,“寡人身侧有没有好事要全看夫人的意思,明妃最懂事理,不该为难寡人。”

远远瞧着这分明是一副男欢女爱的场景,配上明色倾城的笑意,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在说什么动情的悄悄话。

“今后世事如何妾身猜不透,只希望大王能记得今日欠着妾身的便可。”

武丁略一起身,丹眸半眯瞧着明色魅惑的狐眼,那双瞳眸分明是吃准了他忌惮伏宸身后伏家的疆土权势与在朝中的肱骨群臣,决不能让伏宸死在与他一同狩猎的途中,便扬唇一笑,“明妃果真聪明,寡人记下便是。”

明色略一福身,“妾身多谢大王。”

身后的阙楼便与武丁行了礼节进了伏宸营帐之中,众人随着武丁一同在外头等着里头的消息,惶惶间天色渐沉,隔着营帐只见得里头烛火照耀下留在帷布上匆匆忙忙的剪影,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亲信臣子都知晓若是伏宸果真死在这里,安阳王城等待的便是与伏家的决裂,目前诸侯分散仅凭武丁身边的禁卫军远远不敌伏家,事关王室存亡殷商天下,如何叫人不胆战心惊。

侍从已在营帐外点燃了篝火,火红的焰苗在他冷峻坚毅的脸上跳跃,半张脸火红如潮,半张脸阴冷如墨,底下的光影将他的身子拉得很长,夜风轻轻吹过他的长袍将他修长的身影勾勒的万分冷傲不羁。

傅说掠过众人走到武丁身边道,“大王,您即便站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还是回营帐吃些东西,便等着这边消息,臣等也好与大王从长计议。”

“寡人不过在想倘若那一箭若果真射中的是妇好,寡人现如今该如何?”他的声音格外落寞凄凉,仿若丢了城池的将军,失了手臂的琴师,一向冷傲不羁的眉眼中泛着叫人心疼的碎片光芒。

傅说心头一紧,却缓缓道,“子妃娘娘有大王福泽庇佑,自然不会有事。”

“若是明色当真以为寡人怕了伏家那便由她去,如今仁至义尽,公子伏能否醒来便是天意造化,倘若伏家果真带兵涌上安阳,那寡人直接将那眼中钉一网打尽便可,寡人这一辈子最不愿受人威胁。”

傅说道,傅说知道,大王不过是因着公子伏救了子妃娘娘一命,不想子妃娘娘因此愧疚自责而已。”

武丁叹口气道,“她若是有傅卿万分之一了解寡人心思,寡人便知足了。”

这边正说着,便听得远处而来的焦躁的脚步声,武丁抬眼看过去,便凭着暗色之中的火光见得胥莞与姜如笙扶着妇好匆匆赶来,那张白得吓人的脸色在暗色中格外显眼,武丁眉头一皱,便大步走上前去。

一把扶住妇好的胳膊用身子将她撑起来,摸过去的地方皆是一片冰凉,“胡闹,不好好休息过来做什么?”

妇好抬头看着武丁,那姣好如画的眼眸早已掩满了愧疚懊恼,“大王,公子伏如何?”

武丁顺势将她搂在怀中,额首道,“医师在里头医治。”

那泪水便毫无征兆一般流下来,武丁只觉心头被人狠狠刺了一针,才听她道,“公子伏会因妾身而死吗?”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此刻他最在意的姑娘正在他怀中哭得伤心。

第一百二十章 心意(一)

姜如笙双手抱着膝盖,默默缩在营帐一角,柳叶一般娇细的眼眸透过灯盏的光直直盯着那支被百草插在瓶中的向日葵。

早上照进来的希望,如今正濒临破灭,想及此那泪水便簌簌而下。

百草见她这般不知为何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上前说些什么,便守在她在一旁看着她静默了许久,灯盏中的烛火被外头的风晃了五次,最后一次险些将它吹灭的时候,外头奔走相告的声音便传进了营帐中,“医师将公子伏身上的箭矢成功拔出来了。”

百草方过去将那灯芯摆正,再回来便见不得姜如笙的身影,她赶忙寻出去,外头都是私语的下人,怎么也找不见姜如笙的身影。

她绕过前头的篝火堆从一个个营帐后边一路朝伏宸的营帐跑过去,好不容易走近了些,临近营帐她却再也迈不开步子了,透过里头的灯盏瞧得见映在帷布上凛冽挺拔的身形正是武丁,随行的一众人皆跟在武丁身后守在榻前,武丁的头不时点一点,应是听着医师说明伏宸的病症情况。

她瞧不见伏宸的影子,他的影子被那群人遮得严严实实,她就站在营帐后头静静盯着里头的动静,半晌那人群有所动,她恍若受惊的兔子一般慌忙躲进旁边的营帐后边,看着随从武丁而来的一众人纷纷离去。

因着此次是危险至极的刺杀,武丁便在伏宸帐前多安排了两个守卫,来往进出的人皆逃不过守卫的眼睛,她方要前行的脚步便再次止住了,她当以如何的身份进去?

她不是武丁的王后,用不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又因着男女授受不亲她也不能以朋友知己的身份,这样想着,姜如笙默然走到营帐后头,靠在营帐上缓缓滑落最终蹲在地上,复而恢复了在自己营帐中静默的姿态。

无助无力就像小时候被人追到姜家花园的水池边上,若是被追上那些孩子们便会像对待小狗一般将她欺凌打骂,她颤颤着却万分决绝着跳进池水中,阴冷潮湿的水一瞬间涌过来,将她紧紧裹住,就如同她现在这般。

前头传来一阵吵闹,姜如笙从回忆中渐渐抽离出来,分辨出妇好的声音,便起身探头过去看了看。

那边甄意扶着妇好站在阿蛮身后,三人前头的守卫道,“子妃娘娘,大王有令,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公子伏休养,您还是回去吧。”

妇好头上裹了一层纱布,瞧着头还是有些晕眩的,她仍是强撑着,桃花眼尽是凌厉气焰,“让开,本宫是大王宠妃,你敢拦我!”

气派十足,似是卯足了力气也要进去看上一眼。

守卫仍不让步,“娘娘,这是大王定下的规矩,娘娘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下人,若是娘娘执意要进去,且等着属下禀明大王。”

妇好头疼得厉害,只听人说公子伏宸如今不过昏迷,可若是她不去亲自看上一眼,如何安心,眸中添上盛气凌人的凌厉,“本宫现在就要进去看一眼公子伏宸是否安康!”

守卫面露难色,相互看了一眼,却仍是不肯放行的,“娘娘若是非要硬闯,那别怪属下无理了。”

这势头是不打上一架不罢休的架势,妇好冷眸道,“阿蛮,叫他们让开。”

前头那高束黑发的少女转头应道,“喏。”再回头看向两个守卫的时候,眸中便尽是冷漠无情的姿态。

守卫将刀鞘中的利刃缓缓拔出来,千钧一发之际,听得远处一声冷喝,“住手,谁人敢对子妃娘娘无礼!”

几个人一同顺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便见得傅说面上肃穆从篝火那边走过来,翩翩君子纵使脸上燃着怒火也是清雅不俗的。

守卫行礼道,“礼史官,子妃娘娘不顾大王命令硬要闯进去,属下实在劝不下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傅说淡眸瞧了他们一眼,“公子伏宸救了娘娘的性命,大王想着娘娘定会前来关怀,便命本官通行,你们下去吧,本官陪着娘娘一同进去便是。”

守卫道了一声,“喏”,便纷纷退下了。

妇好站在原地不肯动,语气早没了方才的蛮横,“果真是大王准我进去看的?”

“臣不敢妄言。”他侧开身子顺势做了个请进的姿态,“大王说娘娘看了之后若是安心了便要回去好好休养,如若不然在这般冒失,便再不准靠近公子伏一步。”

前一句是真的,后一句是假的。若说着世上谁人最了解妇好,除了傅说便再没别人。

妇好便没再细问,直接进了营帐。

早些时候那妖孽的少年此刻正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妖治的红唇早已黯淡惨白下来,妇好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无措竟不敢上前。

傅说道,“医师将那箭矢拔了出来,因着箭矢伤了肌理有些危险,过程之中大量出血险些丧命,好在救治得当才将公子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妇好听得心惊胆战仿若那经历生死一瞬的人就是她自己一般,稳了稳神色缓缓坐到榻前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心中自然万分愧疚,“倘若不是公子伏为我挡那一箭,重瓷便直接将我的心射穿了。”

“万幸娘娘无恙。”

妇好眸中闪光逼起一股狠劲儿,“究竟是谁非要将我置于死地,我自问从未害过谁,却三番五次被人谋害,连累身边的人都没有好日子过。”

甄意知道傅说不是外人,便道了句,“娘娘,重美人已经被人射杀,死无对证。”

她这样引了一句,妇好便知道除了重美人身后那个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明色再不会有别人这样对她恨之入骨。

姜如笙在营帐外头听不得半点声响,只靠在营帐边上抬头看着天上璀璨星河一点一点被暗云掩埋,直至最后天际之中漆黑一片才起身走回了自己的营帐。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意(二)

足足三日,伏宸才从长久的昏睡中清醒过来。

伏宸受伤的消息传到王城时候,姒洛便随着人马一同赶往空山,在伏宸身边没日没夜守着,因着寸步不离,那伏宸醒来见得的第一个人便是磕着眼睛正单手撑着浅眠的姒洛。

星月见伏宸醒了,便轻轻唤了声,“夫人,公子醒了。”

姒洛被这浅浅的一声唤醒,目光急忙搜寻伏宸,见得那桃花瓣一般的眼眸眨了两下,伏宸眼见姒洛为他忧心许久便咧唇与她笑了笑,为的便是给自己的姑母一个无声的安慰。

两人便这样相互瞧着,姒洛见他笑了,也随着挽起一抹笑意,泪水这才顺着精致的眼眸簌簌而下。

星月瞧着两人这般,便悄悄退出去一边命人去找了医药师,一边到了武丁帐中将消息告知出去。

医师早些赶到,“夫人,请容臣为公子伏诊脉。”

姒洛才缓缓动了动僵硬的身子,险些倒下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腰肢,武丁道,“母亲这些日子实在辛苦,如今伏宸已经醒过来,母亲却也要休息身子,可别倒下了。”

姒洛从他身边起来,“无妨。”再一抬头便见得武丁身后跟着的妇好,她目光静静瞧着妇好,并没有太多波澜,倒是妇好眼见着姒洛这些时间对伏宸万分照料更觉心中愧疚,便匐叩在姒洛前头,“夫人,是妾身的错,公子伏若不是为了救妾身也不会命悬一线,叫夫人这样担心。”

姒洛额首,“你起来吧,本宫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此次错不在你。”

甄意才将妇好扶起来,姒洛便不再看她转身回去与医师问道,“本宫问你,此番宸儿醒来身子可能支撑到王城?”

医师道,“回夫人的话,公子还是太过虚弱,臣以为还是再等几日为妥。”

姒洛冷声道,“几日?”

医师有些为难,这样确切的时间他哪里敢向姒洛担保,便回了个稳妥的时候,“七日。”

“好。”说完,姒洛便走到在武丁前头,“大王,宸儿是我伏家唯一的血脉,请大王允许等这七日后将宸儿即刻让送回王城。”

武丁道,“伏宸既是母亲心疼的侄儿,留在身侧照料也是应该的。”姒洛脸上仍是冰冻一般无色道,“本宫还有一事想请大王恩准。”

武丁道,“母亲请讲。”

姒洛道,“请大王将此事交于本宫处理,那人伤了本宫的侄儿,若不能亲手还宸儿一个公道,本宫决不罢休。”她过够了后宫女子的争斗杀戮,本想今后安然度过余生,不想理会她们中间的恩怨,可她这般置之不理着放纵着,竟险些叫这些人伤了宸儿的性命,若是此时她再忍将下去,那她就当真白白做了这些年的后宫中人。

其实,也是直到人生最后一刻她才发现,这殷商后宫中的争斗哪怕是离开一日,等着想要再进去的时候,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武丁道,“若是母亲这样想,那交于母亲也无妨,只是请母亲宽慰。”

隔着人墙,姜如笙在角落处瞧着伏宸睁开的眼帘,仍是万分疲累的,却终于睁开了。

接连着几日医药师每日三次为伏宸诊脉,瞧着伏宸那神色越发风采起来,所有人高悬的心这才渐渐平稳下来。

伏宸不喜这样多的人整日围在他榻前,便索性装睡,等着人渐渐走开,伏宸便将蒙奇叫到问道,“今日白天昏睡时,都曾有谁人过来瞧过本公子?”

蒙奇掰开手指算了算,“夫人每日都会来的,其余便是诊脉的医师,与我伏家交好的臣子,还有子妃娘娘都曾来过。”

伏宸略一挑眉,“没了?”

蒙奇又细细想了想才郑重点头道,“没了。”

伏宸伸手想同平日一般单手枕在后脑,却忘了身上的伤口,稍一动弹便险些将伤口扯开,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冷汗便流下来,吓得蒙奇赶紧上前查验了一番伤口,“公子,您这是干嘛?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夫人一定会将我生祭神明的。”

伏宸缓了一口气道,“还不都是你,本公子好不容易活着醒过来,却不说些叫本公子开心的话。”

蒙奇听得万分不解,暗自喃喃道,“公子问奴才便如是答了,也不知怎样答,才是叫公子开心的话。”

伏宸瞪了他一眼,蒙奇只觉不妙,便赶在他前头道,“奴才去看看医师给公子煎的药如何了。”说罢,便脚底抹油一般跑出了营帐。

留下营帐中的人躺在榻上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拼尽全力活过来却见不得想见的人,这滋味果然惆怅。”心中无聊,那不安分的眼眸便绕着营帐四处瞧瞧发呆,转到案上却见得一支昙花正静然盛放在瓶器之中,映着整个营帐黯淡的深色开得格外清纯不俗。

蒙奇从外头端着汤药进来,便听伏宸道,“将案上那只瓶花拿来。”

他将那花拿到伏宸前头,“公子,这花有什么不对吗?”

伏宸盯着那纯白无瑕的花瓣,目光渐渐深沉起来,“这花从何而来。”

“哦,”被伏宸这样一问蒙奇才恍然想起来,便与他道,“奴才也觉得奇怪,自公子第一次醒来那日起,咱们每天夜里咱们营帐外便会有几枝开得正好看的花,奴才觉得公子应该喜欢,便自作主张放了进来。”

伏宸轻轻重复道,“每日夜里都会有的花。”

蒙奇点头,伏宸有些急切地追问道,“前些日子是都是些什么花?”

蒙奇便又细细想起来,“第一日是紫薇花,前日是莲花,昨日便是这昙花。”

伏宸道,“今日的花呢?”

蒙奇略思索一番,“按着时候应该在外头了。”说着他便掀开营帐,不一会儿捧着一丛九里香进来,“公子,您瞧。”

那株九里香沉默不语,无声浅淡开得格外安静。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意(三)

七日时候一过,空山上的队伍便浩浩荡荡朝山下走去,一路而过的青山峰峦郁郁青青铺满了目之所及的苍茫,日头算不得温和倒是热烈得多,那草木便被这份热烈蒸腾出馥郁婉转的清香,随着迎头而来的清风吹掠过这一行队伍。

伏宸手中怀抱着那仅剩的尚且存活下来的九里香,身子在极尽平稳的六人合抬的骄撵中悠悠然万分自在着,姒洛早已吩咐过抬骄撵的人务必稳些,饶是这样外头的蒙奇还怕他不舒服,便不时问上一句,“公子,您可有哪里不舒坦吗?”

先头几次妇好瞧着身侧九里香开得翠玉一般便也脾气好些,回应一句“无妨”,却是蒙奇一个劲儿的问上个没完没了,他便有些烦了,“待本公子在你后背上戳个血淋淋的洞,你便知晓本公子究竟哪里不舒坦了。”

蒙奇也听得出他这脾气,便在外头自顾自委屈道,“奴才也是替您觉得不值,好不容易将那传闻中通灵的白鹿收到了身边,却不知您为何非要去竹林,如今可倒好了,且不说那白鹿没了踪迹,就连您自己都伤成这幅模样。”

因着伏宸那般意外负伤,武丁原先定下的游戏也便中途作罢,蒙奇不提也便罢了,他这一说伏宸才恍然想起来,拨弄着九里香嫩叶子的手指渐渐停下来道,“是了,既是灵物,怎么见着本公子这难遇的有缘人遇难却顾自跑了?想来传闻终究传闻,不过是不同颜色的鹿罢了,不常见的东西到了人眼中便是稀罕的。”

蒙奇耷拉着脑袋,左想右想都觉得十分吃亏,“也不知大王会赏些什么东西,还未见得摸到,那几日公子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

“诶?”伏宸这一声尾调拖得极其千转百回,不以为然,随即那嘴角便勾起个邪魅的弧度,修长无暇的指尖轻轻触了触那娇柔的嫩叶子,“也不算白费,至少得了棵九里香。”

蒙奇瞧着伏宸一脸欢喜的模样,愈加不理解,“公子见过的奇花异草何其繁多,怎么单单对着这一株漫山遍野尽可采撷的九里香这般钟情。”

“花草自是寻常,可这株的不寻常之处便在于送来的人仍手有余温。”他这话说得隐晦,却仍是嘴角生花炫出了更深的笑纹,蒙奇在外头瞧着那嘴角似是透着日光一般,闪亮亮的十分耀眼。

他们在后边这般主仆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氛围煞是纯粹明媚得多,全不似前头王的骄撵中那般冷淬薄凉,四周似是自顾自着用千年不融的寒冰环绕起来,饶是毒辣的日光也照不进温不暖。

撵中武丁与姒洛端坐着,一个淡然闭目,一个冷厉目视。

这四处纱帐围绕的空间中荡着不小的清肃,武丁道,“母亲近些时候要查的事情可有些眉目了?”

姒洛道,“医师皆言重美人是精神错乱的癫疯之症才将子妃当成了竹林中乱窜的猎物,对着她引弓射箭,她之前在宫中便因为身边的新罗不知为何身首异处而有了疯癫之像,如何瞧看着此次皆是意外。”

武丁斜勾起唇角,鼻息间不免哼了一声,“可听母亲的意思,事实却并非如此。”

“她脖颈上那根箭矢并非是四处流窜狩猎的人无意射中,相反箭法高超一击毙命并未带有半分犹豫也见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差,是那背后的人为了将其彻底灭口而为之。”

“背后的人。”武丁这才缓缓张开眼帘,丹眸高华无双,口中细细品了品这四个字,“母亲似是有了主意中的人。”

姒洛嘴角也微微扬起,侧头瞧着武丁,“虽然大王与本宫并无情感,但本宫以为此事关乎大王的宠妃与本宫的侄儿,该是与本宫一同想法。”

武丁便也侧头瞧着她,“那是自然。”

两人中有了半晌的静默,似是冰冻之间将流动的时光渐渐封住一般,姒洛望着武丁精致极尽炫目的丹眸缓缓道,“本宫做了十几年的王后,可大王却叫本宫猜不透。”

盘庚生性英武不凡不拘小节喜好征战阔充疆域领土,先王小乙为人谨慎最擅长做收渔翁之利,可眼前的武丁身上承袭两代君王的王者风度之外,却多了帝王家最忌讳的情长,她不得而知这君王究竟是爱江山还是美人。

似是时光瞬时拉扯开来,武丁脑海中翻涌着那日他与妇好一同前往傅府中时,傅说面色严肃与他谈论其余暗处汹涌的势力,辛夷之死便是个开端,明家操控邓摄培养的暗中势力已然清除,他却仍旧遭了伏击暗杀,而后他以蘅庭做饵抛了出去,果真是同辛夷一般的下场,如今若非明家便是还有其他暗自汹涌想着将这殷商天下收入囊中的人。

究竟是谁?

隔着这茫茫雾霭,在暗夜上头冷然发出一阵阵饿狼嚎叫,穿透幽幽山谷,掠过高高树梢在清冷月色下晃成一根根淬毒的银针,集聚在他背后,等着时候一剑一击毙命。

武丁苍然一笑幽幽道,“那母亲又在想些什么?”

风吹叶落,尘沙在马蹄下方浅浅浮着,暗自汹涌,周边似是有浅浅淡淡暗自汹涌的冰封凛冽的呼啸声,旷然激荡久久不息。

骄撵突然停下来,外头传来一阵细微骚动,武丁道,“发生何事?”

禽在外头语气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的激动道,“大王,白鹿出现了。”

纱帐从外头撩开,武丁与姒洛瞧着队伍前头昂首走来的白鹿,不似传闻中那般珊瑚鹿角,身披彩衣,却是一头高傲不羁全身纯白,炯炯的目光比罕见的黑曜石还要璀璨,周身似是隐着一层圣洁的光环,淡淡一层便与这世间众生隔开天壤之别。

众人看呆了,纷纷让开一条路,眼见白鹿朝武丁骄撵而去,却冷然掠过王的骄撵,最后停在了伏宸骄撵前头。

蒙奇都看呆了,声音都有点结巴,“公,公子,白鹿回来了。”

再一探过去,却见伏宸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沉睡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流言(一)

白鹿便端端昂首挺胸迈着优雅步伐,伴着一路风声跟随队伍进了王城。

后宫众人方在自己寝殿之中收拾妥当,青鸾殿这便迎来了的胥莞。

前些日子她便一直照料在妇好身旁,明着医师都说明不过皮外伤并无大碍,她却每每想起那本该射中妇好的箭矢便后脊发凉,妇好瞧着胥莞这番对她的关怀,却愈发觉得伤心起来,她知道胥莞心中钟情于她的哥哥子兮,却不得不舍下那份情意,将这浓浓的关爱尽数洒在她的身上,以子兮的角度对她无微不至的照拂。

这份深厚她总觉得不安心,子家从未给过她什么,她却从胥莞身上得到这样多。

妇好心中难免觉得亏欠,却又不知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回报,只得转开话题道,“莞姐姐,听闻空山上那只白鹿现如今正被放在凤栖殿,果真是个通灵的神兽,虽不知晓它能带来什么祥瑞,可想来伏宸公子命悬一线却也起死回生定然不是假的,如今神明化身就在眼前,却不知姐姐有什么心愿。”

闻此言,胥莞面上突然有些不自然,细细瞧着身侧无旁人便在妇好耳边道,“阿嫮,你近些时候还是离凤栖殿中养伤的公子伏远一些,你可知现如今宫中内外纷纷传言,那公子伏与你……”

后边的话自然是说不得的。

胥莞虽谨慎,可这话她是不信的,如今武丁盛世宠爱加在妇好身上,她都视而不见,心思中难免还忘不得傅说的影子,绝不可能与那样一位公子生出什么事来。

妇好是听过那传言的,胡拼乱凑的一派歪理。

传言是公子伏宸与妇好暗自相约在竹林深处,却恰好碰上癫疯的重瓷,那伏宸便英雄救美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救了妇好一命,其实细细一想,这也不是无中生有,想来伏宸与妇好从未过深纠葛,饶是寥寥数面之见而已,他却不顾性命挺身而出,险些将命搭上。

心思澄明纯粹的人瞧着只道伏宸天行昭昭君子仁心,却被恶心昭著的人传出来成了见不得光的苟合。

妇好略一挺身,心头十分郁结,半带倔强道,“那我更是要去,不仅今天要去,公子伏一日不好,我就天天都去。”

若是就这样躲着只怕是任由了那闲言碎语滋生溃烂。

胥莞也知道妇好脾气倔,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却也实在想不得什么好办法,却也知道不能坐视不理,要知道后宫中的悄悄话就像是聚在暗角处的飘飘柳絮,不知那阵风吹来便会扬便天下,她定定神道,“那我便随你一同前去。”杏眼微扬的意思傲气蓦然间竟有些子家武将不羁的影子。

妇好想,倘若她真的是自家嫂嫂,该有多好。

胥莞略一思索道,“不知姜妃妹妹可否有兴趣一同前往。”这种时分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她却不尚确信姜如笙不喜热闹的性格会不会凑进凤栖殿。

这边方一落音,甄意便从外头进来道,“两位娘娘,姜妃娘娘来了。”

姜如笙迈着袅袅的步调一脚踏进了青鸾殿的门,心中还是惴惴不安的,她如何不想去,当时空山营帐外头守卫森严,如今到了王城若是不能亲自过去瞧上一眼,不管送多少花,她当真是要憋出病来的。

自己一个人,却不敢。

两人迎出去,胥莞便道,“我与阿嫮正要去凤栖殿瞧一瞧公子伏,还谈及妹妹愿不愿一同前往,没成想我们姐妹果真心有灵犀。”

姜如笙面上微红,便略略低了脸颊,“昔日里如笙多受夫人照拂,今日公子伏身受重伤,无论如何如何都是应该过去瞧一瞧的。”

胥莞与妇好相视一笑,与姜如笙道,“那便顺了大家心意。”

说罢,三人便行过青石板朱墙点翠的宫道,方转过瑶园一角,却碰见最剑拔弩张不想碰见的人——明色着一身极致雍容华贵的彩绣锦袍,身上镶嵌的珠玉翠石密密麻麻点缀在繁杂细密的纹路上,金纹细勾伴着珠玉光芒一同齐齐闪出,将这万千的日光都直直比下去,她高高端坐骄撵之上,斜睨的目光轻飘飘掠过下头正徒步而行的三人,狐眼毫不掩饰的轻蔑高傲,带着十分不善的讥讽,“子妃福大命大,几次三番都被人救了一命,竟不知这般运气是天赐的恩典福泽,还是与姜妃待得久了,身上便也染尽了煞气。”

姜如笙早在看见她的时候便后退了一步躲在妇好与胥莞身后,明色嘴里还是不饶人。

重瓷之事,妇好不是傻子,重瓷胆小,倘若不是明色她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妇好手掌紧攥着,眼前玉面狐眼的美人先是踏过蘅庭,后又是重瓷,这许多尸体铺在她高高的骄撵下头,却没人能将她彻底倾覆。

妇好冷眸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那明妃便是更要与本宫远些了,倘若不慎煞到了明妃,这后宫只怕会不稳。”

明色掩面讪笑起来,“本宫的路本宫自己掌控便是,倒是子妃眼前的路似是被与公子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堵住了些,一身污秽的女子倒是滥情,竟叫那公子都不惜命一般将你紧紧护住,如今竟还这般不避嫌抢赶着往凤栖殿跑,当真不知脸面何存。”

姜如笙头一次听得这样的传闻,脚步略一虚浮,面上便有些不可置信的苍白,那苍白被掩在额前碎发掩映的阴影中,她不敢抬头。

妇好眼光清冷炯彻,望着明色的眼眸恍若利剑出鞘一般锋利,嘴角浅浅一扬,“明妃嘴上功夫了得,你我来日方长。”

槃玖殿中,海阳悄悄靠近武丁案前,暗自咽了口水才有了胆量缓缓道,“大王,子妃娘娘去了凤栖殿。”

第一百二十四章 流言(二)

庭院中白鹿正昂首漫步,凤栖殿中虽然着实宽阔,可妇好总觉得这样骄傲的灵兽在此处实在委屈了,倒也实在想不出伏宸是如何与这白鹿结缘,竟叫她在空山十几年未曾见得,他只不过在空山几日便将这造物的白鹿吸引出来,不用威逼利诱,绳结捆绑,这样瞧着既然白鹿自己都心甘情愿,她又何必叹息。

星月前来将她们迎进厅中,妇好瞧着她面上忧愁不安,心中不觉一紧便问道,“公子伏近来如何?可是伤处加重了吗?”

美目皆浅浅凝着那万分担心似是要溢出来,星月这才叹口气躬身道,“许是伤口处理不妥,方一回到殿内公子伏便猛然高烧了起来,现下医师们都在里头医治,奴婢也是忧心公子伤势,才不免形于色,叫子妃娘娘担心了。”

胥莞也便跟上来问道,“医药师进去多久了,还没传出来什么消息吗?”

星月眉心浅凝道,“从空山回来一路上也着实颠簸,毒日当空却叫公子的伤处有些溃伤,医师说这等情况在伤处事有发生,虽算不得多罕见棘手,却也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好的,现下只能先处理伤口,喝些汤药等着公子伏转醒罢了。”

妇好瞧着星月这等憔悴不堪的神色,多年的侠气便纷纷急匆匆涌上来,抬脚想进去瞧一瞧自己救命恩人的伤势,却被身后星月与胥莞同时拦住,面上皆觉得不妥。

胥莞道,“你这是做什么?公子伏身侧的医师们都在里头,我们纵然进去也没有半点办法啊。”她话虽这样说着,眼眸却刻意与妇好使了个眼色。

星月也道,“子妃娘娘稍安勿躁,如今夫人正在里头陪同着,你进去也实在不妥。”

是了,宫中流言四起谣言纷纷,倘若如今她再不顾一切冲进男子的寝食,就算果真清白也只怕洗不清楚了,方才她只觉着急,现在平复下来才觉得实在鲁莽。

这边三人便一时之间空静下来,呦呦鹿鸣从外头灵动响起,便听得一直静默立在角落的姜如笙轻轻道了句,“如今天热,再好的汤药恐怕都是补不进去的,我殿中有一味清凉祛毒的寒雪草,若是能捣碎细细铺平在公子伏的伤处,应是能好得快些。”

三人纷纷将目光探过去,外头日光闪金透过透明的窗棂缓缓倾泻在她身上,笼出一身娇美楚楚的身形,平日里她一向缄默,过多人的场合更是不敢直言一句,如今她便那样醒目站在日光沐浴中,柔美惹人怜爱的小脸上少见的镇定。

她缓缓走来,似是弱柳扶风一般,瞧着星月继续说道,“打开公子房中的窗,叫外头的风进来一些,不相干的人便出来,免得堵了外头吹进去的风。”

星月微怔,“这……”

姜如笙道,“我说的没有错,你快去安排,否然果真生出了毒疮,公子伏该如何?”

星月听出了这话里的严重,便施了施身子进了内室之中。

妇好在一侧听着姜如笙井然道来,心中莫名觉得一阵错乱,只觉哪里不妥,却叫她一时想不起来,她凝着眉定定瞧着姜如笙恬静娇美的脸庞,眉头锁得更深了。

星月走到姒洛身边在她耳边将这方子悄悄告知姒洛,姒洛面上略一思索点点头,星月这才与众位医药师探讨起姜如笙的方子。

其中一位医师道,“此等土方的确有效,倘若姜妃娘娘果真有那寒雪草,公子伏的伤势应是无大碍的。”

姒洛敛容面上严肃道,“医师此话当真?确有奇效吗?”

“夫人放心,臣曾游览医书见过此方,因着宫中草药阁并未此等寒雪草,才只能用其他代替,论起清毒再没有比寒雪草更有效的了。”

姒洛眉头思虑渐渐平缓了许多,星月起身将窗棂打开,大片大片的日光映着轻风徐徐拂面,漾在身上似是冲淡了不少卧房中的晦暗,姒洛这才淡淡额首,“那便照姜妃说的那般,留下柑医师其他人尽数退下吧。”

见着医师们从里头退出来不少,胥莞这才回过神来,拉着姜如笙道,“姜妹妹当真觉得着法子可行吗?”她一边希望公子伏能早些好起来,却也担心姜如笙胡乱用药加重了那原就深重的伤势。

姜如笙这才恢复平日里的娇怯,略一低头见面上便染透微红,“我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医药吃得多了,也便懂了些,因着母亲之前曾被伤过,是家中的下人将这土方告知,才救了母亲一命,自那时起,我身边便一直带了些寒雪草,今日果真派上用场了。”

星月也顺着出来与姜如笙道,“奴婢跟着娘娘一同前去取寒雪草。”

胥莞与姜如笙点点头,便目送着她们匆匆离开了。

转身瞧着妇好有些心不在焉,便以为她还在担忧着伏宸的伤势,便将她扯了扯,“不是说神鹿有灵吗?眼下神鹿就在庭院中,我们便一同出去虔诚着为公子伏祈福罢。”

妇好心中乱得很,便随着胥莞出了厅室。

日光如柱洒满这深深庭院,那白鹿似是汇集了日月星辰的灵气一身雪白的绒毛不见瑕疵,膏脂一般,静静卧在阴凉草坪中静静安然,日光透过翠绿的树梢枝叶浅浅映出些许暖意光斑点在它身上,一气呵成的自然馈赠,妇好竟觉着因着这白鹿,整个凤栖殿都通透明澈,干净得不像话。

两人走进些,却见那白鹿并不惊慌,仍是短短卧着,白颈修长高贵。

妇好双手交握,虔诚闭上眼眸,很久以前婆婆初初教她祭祀前边与她道,“小嫮,你要记得,万物有灵,灵物在心中才能叫神明苍天有所感应。”

那就祈祷上苍,保佑公子伏平安度过这场灾祸,凡人妇好实在不知若是恩人不安宁,今后当如何自处。

突然,手腕处被人一把拉住,妇好两只紧紧相交的手被生生扯开,身子便跟着转了过去。

武丁睨着日光,低眸望着她的瞳光幽深不见底,“爱妃虔诚祈福中,可有关于寡人的只言片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变心(一)

自那日起,武丁便下令,饶是伏宸在凤栖殿一日,妇好便不许踏入凤栖殿一步。

主动前往凤栖殿澄清谣言的设计因着武丁的不满只得作罢,每日凭着阿蛮从凤栖殿带回来的消息才浑浑噩噩勉勉强强陪在武丁身边为他研墨。

武丁埋在案前处理最近耽搁的奏折,瞧着奏折上不恭不敬的态度与细细碎碎的小事他原暗暗记着,心思余光却不知何时被妇好的衣裙吸引了过去,她今日着了一件浅绯色朱穗落地裙,长袖上分了三道流纹,手肘晃动便牵动着那流纹轻轻荡漾起来似是水波一般,金纹朱线细细描绘,自肩头而下的红穗子也微微荡着,看着武丁将方才因着奏折涌起的怒意一点一点荡开消散,果真她若是在此,即便不言语也叫他难以专心处理其他。

索性收了手上的事,单手撑头,摆出一副懒散散不务正业的姿态,光华的丹眸笑吟吟盯着她,似是怎么瞧也不会觉得腻。

妇好虽手上研墨,心中却一直记挂着伏宸的伤势,因着心思游离半晌才注意到武丁那缠缠的目光混着案前缥缈四散的香雾朦朦胧胧罩在她身上,一旁小水也正徐徐蒸腾着沁骨的凉意,一瞬间所有三种一齐加身倒叫妇好一时有些晃神,“大王为何这样瞧着妾身。”这话音方落便觉面上有些微烫,幸得小水冰寒才没能那抹红晕显露出来。

武丁深海般的眼眸中溢出淡淡笑意,“爱妃方才出神,想了些什么?”

妇好见他笑得极含意味,也知道该上去讨好一番才能叫他松口恢复自由身,手腕处一瞬间涌起肿胀酸痛叫她更觉不能坐以待毙,面上展了个娇滴滴的神态,便做了个低声下气的服软姿态道,“妾身在想,倘若妾身能再见一眼那白鹿,定会将天下福泽尽数为大王祈福。”

“哦?”武丁飞扬入鬓的眉挑了挑,嘴角生出一抹散漫,“早些竟也没想起寡人,如今才不过研了几分墨便学乖了?”

妇好僵硬着堆起十二分满满诚心的笑意,却想留个落落大方的姿态,总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两步,一个机灵便反问他道,“大王竟也是将后宫纷纷谣传的事当真了吗?”

武丁神邸一般的面上波澜不惊,“何事?”

“传言妾身与公子伏……”越到后边声音却愈发小起来,明明没做亏心事,却反倒不知为何当着武丁的面就是说不出口,索性赶紧收尾,“反正大王不该怀疑妾身的,妾身就是为了让大王相信我们二人光明磊落才特意青天白日过去探望的。”

武丁目光深深,丹凤眼眸中生出许多细微柔丝,“可寡人不喜欢你经常见他,不喜欢你过分关心他,若是因为他救你一命,这其中恩情,寡人自会替你还清楚。”

妇好一时有些微怔,桃眸望着武丁眸中的温柔,竟有半晌时光仿若陷进了重重纠葛之中,瞧出了些细微的伤痛,她不忍,便喃喃道,“妾身从未见过白鹿,觉得好奇便顺带过去看看公子伏。”

武丁眼眸便旋出了无尽的笑意,“若是如此,那寡人便将白鹿放在槃玖殿,爱妃若是想来瞧一瞧,便顺带过来看看寡人。”

只觉得若是趁着伏宸昏迷,将那神鹿拿过来总是不妥的,妇好方要阻他,却听得身后木门微微拉开的细润声响,海阳的声音便传来,“大王,方才凤栖殿传来消息,说公子伏宸于今日朝阳初升时高烧退了。”

剧烈的欢喜与释然一瞬间炸裂开,妇好脸上的笑容刚展开一半便觉心中猛然一紧。

姜如笙果真是熟知药性的。

凤栖殿内,姒洛着一身殷红如血的华服端端坐在正厅案前,妖治的眉眼收起了半分凌厉缓缓望着下头正低眉恭听的姜如笙,“此番姜妃的妙方果真是救了宸儿一命。”

姜如笙声细如似,万分娇美,“能为夫人排忧解难,是如笙的幸事。”

里头寝殿之中因着姜如笙先前的吩咐仍是开着窗棂,小庭院的清风略带着一院子的草木清香干净澄澈飘过伏宸的卧榻掠过珠帘晃动,轻轻吹响正厅,姜如笙细细嗅着,似是闻见了伏宸身上灼灼而开的万千繁花,心中蓦然一动。

姒洛倒没注意她的神色,继续道,“之前却没发觉姜妃还通晓药理。”

姜如笙道,“妾身从小身子不济,平日里吃得汤药比饭菜还要多些,懂得一些草药间的药性也算是多年来吃药所得,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姒洛瞧她说得这般谦虚,却也因着伏宸总算脱离危机心中松动许多,便望着她那听话的神态笑了笑,星月从内室中出来道,“夫人,公子醒来了。”

姒洛边从内室走进去边与姜如笙招了招手,姜如笙心领意会便起身随着姒洛一同进了寝室,掠过万千繁星一般晶莹璀璨的珠帘,她只觉一阵明风拂面,吹动起身前的落发青丝,浅淡不宜察觉的香味细弱游丝。

便是那株置于窗前案上的九里香,不知何时竟开出了点点淡白色的小花,娇嫩花朵似若遥远星辰一般,幽幽明媚淡淡清冷,小花映着斜斜射进来的日光一同倾泻在锦鲤腾跃江河水流的雕琢木榻上,榻上的人面上苍白却仍是昔日一般的不羁风流,挑开浩瀚星河一般灼灼的桃眸,静静瞧着她,那神色似是等了许久许久。

自打珠帘声音一响,他便盯着从那里进来的人。

“听闻是姜妃娘娘救了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起身便去未央殿亲自谢过,如今姜妃娘娘来了榻前瞧我,可当面道谢,伏宸心中也甚是欢喜。”

“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心想事成,还请多多保重。”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变心(二)

应着姒洛的意思,姜如笙每日皆会前往凤栖殿探望伏宸,更换不同清香益于伤口愈合的草木,淡淡药香氤氲在草木间经泛上些丝丝甜气。

姒洛许久未曾安眠,精神有些不佳,整个寝室便顺理成章成了两个人的空间。

伏宸桃眸含笑静静瞧着姜如笙将汤药徐徐吹凉了些,药匙缓缓递到他前头,伏宸唇角扬起肆然的弧度,“你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

四下无人可这里终归是凤栖殿,姜如笙心中害怕,便慌慌止了他,“公子此言真是折煞本宫了,平日里夫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伏宸一声微微发凉的叹息止住了。

伏宸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躺在榻上,“当初空山中箭时,我虽在生死边缘挣扎着,却总蓦然想起倘若我果真不在了,如笙定会暗自伤心许久,她会悔恨我生的时候没能完成我的夙愿回应我的爱慕,我就想啊,如笙一滴泪定是比这身上的一支箭还要叫我心痛万倍,这才逼着自己睁开眼睛,可如今醒来却发觉梦一场。”说罢,便又添上了些百转千回的叹息,“还不如死在想象中来的解脱。”

姜如笙听他这般丧气,有些急了,“休要胡说。”

伏宸听她这般着急便又侧头朝她笑了,俊美容颜生得妖治,虽是病着那咧嘴一笑还是炫得人睁不开眼,“我是那灿烂的向日葵,你是那沉默的九里香,既然我的爱慕有了结果,如笙为何不回应我?你可知我等得有多苦。”

姜如笙眸中渐渐晕起了泪光,她面上染上姣好的绯红却蓦然笑了,“你绝色无双满腹经纶,天下的女子任你采摘,却为何是我?”

伏宸便隐了面上的华美轻浮,伸出手将她的手环住,两人握着那琉璃药盏第一次挨得这样近,姜如笙闻见他身上隐隐药香之外那万千繁华的香气,心中一动,便听他道,“弱水三千,我便溺在你这一瓢之中,或生或死都听你的,我向来风流惯了,从不轻信命运天意,却是见你那一面开始,我只想将你拥进怀中,护你爱你宠你,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在你面前,这样热切的话你愿意相信,皆出自我真心吗?”

若是之前她未尝情爱,只觉这话酸涩得很,可如今,她热泪盈眶,“可我是殷商王城的妃子,你是王族至亲的血脉,我们的身份注定山海之间,遥遥相望。”

“那又如何?你不爱他,我便有的是办法带你走,归隐山林亦或是浪迹天涯,只要你想我们便随便去哪里。”

姜如笙一时错愕,竟不知他为他们的以后想了这样遥远。

手中的药盏被缓缓放下,伏宸缓缓升起手指尖轻轻触着姜如笙的脸颊,曾细细描绘的容颜美面如今近在咫尺,桃花眼似是沾染了落雨一般微微湿着,“如笙,说一句喜欢我可好?只那一句,我会记得一生。”

星光珠帘点点荡起悦耳的声响,清风吹拂着寝室内淡淡草香飞旋到庭院中,日光烂漫流淌在万木葱郁之中,又复而顺着风照耀进温木板上,蒸腾出温木特有的香气,在这馥郁清香万种气味交错的空间中,姜如笙笑了。

娇美的女子笑得仍是羞怯,映在姣好日光中却发亮一般格外耀眼,好似翠玉头冠镶嵌的海域明珠,纯粹洁净,无暇似雪,那平生以来最开怀的笑意闪耀在凤栖殿温润如玉的浅色木槿和一株株翠绿明碧的草木中,像一阵缥缈如纱的青烟,舒展如云。

那便是她送给他的九里香一般沉默无声的回应了。

外头传来一阵声响,两人好似受了惊鸟儿一般慌忙将紧握的两只手松开,姒洛身后跟着星月和柑医师从正厅缓缓走进来,姜如笙这才想起了今日该为伏宸的伤口换些新鲜的药汁纱布了,她从榻上起身,为柑医师让开位置,站在一旁瞧着伏宸身上沁出淡淡血色的纱布,心中只觉刺痛。

一旁伺候的下人手上托着清水铜盆,另一个将沾湿的锦丝帕递给柑医师一边擦拭伏宸伤口处的污血。

柑手上方为伏宸换下来带血的纱布便如往常一般放进了清水铜盆中,触目惊心的红一触着水便蔓延了一大片,姜如笙心中不忍看见伏宸后背的伤口便索性将目光移开,望着正一直在榻前细心照料的姒洛身上。

她的精神还是不济,自受着伏宸中箭的消息便从未安稳睡过一个好觉,近些时候纵然医师告知她伏宸已经脱离危险,只等静静等待伤口愈合便可康复,可姒洛仍是忧心,伤口溃烂一般的事由再次发生,纵然休息也总是睡不安稳。

此时便强撑着精神陪在伏宸榻前,瞧着柑将寒雪草研成的药汁细细盖在伤口处,纱布层层将其包裹,她才缓缓起身有些虚浮踉跄,姜如笙瞧着她面色不好,应是疲劳太过,上前一步方要扶她却见姒洛下意识用手扶额,头上插的凤鸾金步摇张开的羽翼精工细作却在此刻变成了尖利的利器,将姒洛的手指刺破。

鲜红的血珠几乎是一瞬间便沁出来,自葱白的手指尖冷然垂落,“滴答”一声滴进了铜盆中,医师与下人们皆过去扶她,姜如笙却立在原地瞧着铜盆中那原就淌满了伏宸鲜血的一汪水承接了姒洛一滴血珠之后,缓缓相融了。

事情只在发生在微妙的一瞬间,那边姒洛似是晕倒了一众人便慌乱起来,混乱之中不知谁将那盆水打落在地,汪洋鲜红的水荡漾着流动到姜如笙脚下。

一样妖治魅惑的面容,过分疼爱与关怀,比母亲还在意的伏宸婚事,一章一章一幕一幕在姜如笙脑海中回旋,轰然在脑海中炸开,好似祭祀台上被尖刀狠狠割开血肉,那骨肉分离的声音在姜如笙耳边无限放大。

顿时头晕目眩,站不稳,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伏宸的身影,却只见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身后百草慌忙扶着她,“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霍然间,眼前一黑,便再也听不得任何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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