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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路》


第一章

1986年的那个夏天,与往年的夏天相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南方大学机械动力系的学生邓一群来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决定他命运的一年,也是从此决定他人生走向的一年。

他快毕业了,但未来如何他心里还没有底。他到了人生当中又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口。就在他于这个地处南方比较著名的高校读书的四年里,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许许多多的变化。这种变化看上去也许并不明显,尤其是思想理论界还在不停地进行争论,然而正是这种不明显,决定了它的多变和莫测。整个中国社会都在国门的渐开中,小心地摸索着前进。一切都具有不可预料性,谁也不知道它将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新的旧的,好的坏的,保守落后与先锋进步等等矛盾相互纠缠,冲突、碰撞,各种势力在交锋,明争暗斗。而巨大的社会就在这各种矛盾的冲突与交锋中向前推进(虽然有些缓慢,但它的确在朝前运动)。让邓一群感觉到的,一方面是校园里的平静安宁,一方面却是外面的多端变化(无论是社会经济还是政治生活)。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巨大矛盾与级差的社会的两个方面,就像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所有这些,对像邓一群这样的一个年轻学生来说,要他一下子跨入进去,并且马上适应它,的确是比较困难的。它对他(们)是严峻的。

四年前当邓一群考取这所大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怎样重大的变化:他获得了人生中通向另一个阶级(干部阶级)的通行证。从此,他走上了一条前程光明的坦途。他已经获得了和自己过去的出身挥手告别的权力(权利)。他是贫穷落后乡村里的一名佼佼者。就像村里的那些老人说的,他出人头地了。他跃入了龙门。他已经从一个农民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将拥有高等学历的国家干部。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获得的仅仅是人生当中的第一张通行证。他面临的东西还很多。现在,他即将毕业,而面前的这条路怎么走,让他再次感受到阶级出身的悲哀。

那个夏天,彻底地改变了邓一群的人生轨迹,这是他自己事先一点也不曾想到的。在那个夏天里,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拿到派遣证就急急匆匆地往回赶。因为他没有那种行将踏入社会的欣喜。相反,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哀。他想,反正等待他的结果只会是一种,所以,他宁愿在校园里多泡一泡。四年的学校生活让他产生了很多厌恶情绪,但在临离开的时候,心里又产生了一种眷念——单纯的学生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作为所谓骄子的生涯美梦不再。它虽然刻板,但却美好。这种眷念应该是毕业几年以后才会有的,但他提早产生了。

他认为这不是一种好的眷念。

在那个夏天的校园里,邓一群满腹的心事,他很不痛快。他高兴不起来。与他的愿望相比,他内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失落。

邓一群一直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四年的大学生活,在校方,他担任过学校的宣传干部、校报的特约通讯员;在民间,他是同乡联谊会的副秘书长。他的表现得到一些老师的积极认同,特别是班主任,看中了他表现的那份诚恳,积极推荐他,校方甚至有意考虑让他将来留校。但随着毕业日子的临近,美梦被击破了——留校的名额极少,已经内定了,而内定的名单里没有他。

他将面临着被分配回到老家的县里去。他当然并不介意被分回到老家去,如果有一个理想的岗位的话也是不错的。他想:以自己的表现,进机关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学校也许是因为当初有过让他留校的念头,所以,对他的评语写得很好。但是,事情的结果与自己的愿望大相径庭,他感觉仿佛突然被人浇了一头凉水。

在四月份县人事局召开的会议上,他已被初步确定分配在县里的农业机械厂。那次参加会议的本县毕业生竟然多达六七十人,他们大部分是县城出身的,而且毕业于县中。男男女女,意气风发。他在那群人里很不起眼,四年的大学生活,他还保持着一个农村出身的学生的样子,蓝色的学生衣着,黑瘦的脸,戴一副价值低廉的老式黑框眼镜。他性格是本分老实的,甚至还有点胆怯——对一切有权势有力量的东西保持一种敬畏。这是他从父母身上遗传来的。

邓一群所学的专业应该说是绝对的专业——金属机械热处理。但在当前社会分工还很粗拉的情况下,这样的专业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兽医学专业也可以从事文秘、档案什么的。热处理专业也可以做一名税务或检察干部。当初考大学时,他根本没有好好想过专业这个问题,只要能考进去,哪怕是个中等专业学校,他也是喜欢的。所以,填志愿时他只是听从了老师的意见。老师的话总是对的。考进学校就不必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当农民了,就能登记上城市户口,就能吃上国家供应的粮食。

在那次会议上,意向里有不少毕业生将进入县委、政府及各个直属局,很少有进企业的。而且,事实上有几个将分配在市里。八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还是比较紧俏的。邓一群也想进机关。县里面有农业机械局,邓一群想如果进不了县政府或县委机关,进政府直属的机械局也很好,但会上那个姓朱的胖局长却和蔼地对他说,下面有个机械厂缺少他这样的人才(一机厂或二机厂随他挑选),而他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先到下面去锻炼,将来肯定是能大有作为的。那话里虚假的温度让他感到特别的心寒。他知道,事情的实质并不取决于他是一个什么“人才”,而是他没有任何后台和背景。

他家里的人对他的分配并不抱奢望。家里人正为他能分回县里工作而感到高兴呢。乡亲们看他的眼神都是很羡慕的。在那个村里几十年才出了他这么一位大学生。邓家祖辈都是农民,现在却终于有了他这么一位吃国家商品粮的,怎么能不让家里人感到骄傲呢。邓一群感到自己和家人的隔膜,他们不会理解的。他的烦恼他们永远也不能理解,因为他们是农民,没有接受过好的文化教育。“人生识字糊涂始”,而他们是没有这种糊涂的感叹的。这就是一种他们之间的差别和距离,他想。

回到村里的那个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哥哥家的那张圆桌上,面对着一盏油灯,大家都有点兴奋地讨论邓一群回来的问题(除了他本人)。他们企盼他回来,因为他是全家人的一张王牌。他就是家里人的一张光荣而巨大的脸面。他是全家人精神上的强大支柱。

尽管作为一个青年学生的邓一群当时的见识和阅历是有限的,但是他仍然强烈地感受到故乡(四年的大学生活,他已经从心里把这里称作故乡,而不是家乡)与外面世界的巨大反差。这里差不多是苏北大平原上最贫困的地方,偏僻、落后,几十年面貌不变。这里的老百姓,混沌愚昧,不知天高地厚,有时相当自卑,有时又妄自尊大。年轻的邓一群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来,如果能分配到县政府机关,他当然非常高兴,但分配到一个小小的企业,他在情感上却是不能接受的。既然别人能分到机关,为什么他不能够呢?虽然他没有后台,但他认为自己在本质上同别的同学是一样的,他不能不比较。

村子里静得很,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一轮月亮静静地、清冷地挂在屋外的天空上。屋里则是另一种气氛,热烈而温暖。他毕业回来,家里人的腰杆子就自觉硬了一些。

“我中午看到了村长,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一张熏烧猪屁股。过去他架子大得像天哩,可这回不知触着什么筋了,冲我点头一笑,可我没理他。”大姐邓玉梅说。

“三哥回来后,村里的那些大户人家就再也不敢那么嚣张地欺负我们了。”小妹也很高兴。

嫂子刘正菊说:“村长家的那个大闺女周小红,现在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了。”她内心里希望这个家里唯一有出息的小叔子分配回来,哪怕分配到乡里,再娶个村干部的女儿才好呢。那样,他们这一家就有了很好的靠山了。哥哥邓一彬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什么小学教师,不过是个代课的罢了。”刘正菊不服气了,说:“代课怎么了?代着代着就能转掉了,我伯父家媳妇的二表亲家的小子过去也是代课教师,人家现在已经转正了,一个月拿好几百块钱。”哥哥说:“他村长能当一辈子?”

邓一群的妈妈说:“那个闺女我见过呢,一群,她初中和你是同学么,有一回我上街看见了她,她对我客气得不得了,一个劲地问你现在怎么样,谈了女朋友没有。”二哥邓一明说:“你看那个丫头胖得不得了,疯得不像样子,穿的那个叫什么健美裤,屁股沟看得一清二楚的,我看她不是好东西。”邓一群听得就在心里笑了,知道他二哥邓一明在心里对村里所有的年轻姑娘都怀有一种莫名的轻蔑。大嫂刘正菊正在一边切猪草,她听了就抬起头,用力甩了一下头发,用刀拍着砧板,用教训的口气对邓一明说:“哼,人家不是好东西,就你是好东西?人家不是好东西也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刘正菊从心眼里瞧不起她的这个小叔子,整天晃晃荡荡的,二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个正经相,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说是说过好几个,可都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他也涎着脸,求她在她的娘家给他找姑娘,她愣是没理他。她不想让她的娘家人笑话。有几次她娘家来过几个姑娘,到这里想找季节工做,他打眼看上了一个,就赖在她家里不走,泡着,可她就是故意不理他。现在邓一明说这样的话,她就怀疑他是故意这样说,他对她心里有恨。她的妹妹到她家来,也穿过那种健美裤。她妹妹也有二十岁了,高中毕业了在家里没事干,又不想劳动,整天想着到城里去打工,可城里哪里需要她们呢。她就想着在不远的街上开一家烫发店。刘正菊也看不惯妹妹的那种裤子,那样的裤子跟光屁股有什么两样?要是她,打死了也不穿。这样的姑娘只会好吃懒做。但她是她的妹妹,她不能说。丫头长得倒是很漂亮,但就是因为漂亮,才让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放心。前一年夏天,丫头在家里和父母吵翻了,就到她家里来,什么活也不帮她干,整天在家里看杂志(她在心里说:过去在学校里学习不用功,现在倒认起真来了),要不就是到村口的小店去买零食吃。她有时看见自己的男人看他的小姨子的眼神都有点不正常了,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就把妹妹撵了回去。在心里,她也就知道,但凡男人都是馋猫,总想偷点腥吃。只是她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男人,永远是吃着碗里的,还要想着锅里的。有了老婆,还要想着小姨子。自己嘴里嚼着的肉,永远不及别人嘴里嚼着的香。

邓一群知道自己对家人意义的重要。全家人都把他看作是改变命运的福星。在这个村子里,九成人家姓陈。陈是大姓,然后依次是朱、廖、江、刘。姓邓的只有他们一家,很多时候势单力薄。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是不知道家族的力量的。邓一群清楚得很。但他如果不能分配在政府部门,而只是分配在什么机械厂,那么他对这个家庭有什么庇护作用呢?没有。

第二章

就在那次毕业生会议上,有一个女生引起了邓一群的注意。在发言的时候,他听到她介绍自己是师大的。南方师大跟他所在的南方大学靠得很近,只有两站路。假若从城市上面做一个俯视,它们就像是紧挨在一起的两个绿色花园。平时这两个学校的学生经常走动,还有跨校恋爱的。邓一群过去也随别的同学去过师大,举办过同乡联欢会,但仿佛从没见过她。她学的是中文。她的发言颇受人事局的领导注意,因为她很会表达,说了很多“官话”,这显然不仅是由于她学的是中文,而且还由于她的出身。后来邓一群的这种推测得到了验证。与她相比,邓一群几乎没说什么,只是窘迫地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与所学专业,然后就是表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分配”,都是现成的套话。当然毕业生们除了讲这些陈词滥调,也确实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分配上的事情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不少学生家里都有一些或多或少的社会关系和后台,而邓一群什么也没有,所以注定他不会有好单位接受。他不能抱怨什么。他的妈妈是个老实的农村妇女,现在,满头白发,牙齿也都快要掉光了。他的大哥老实巴交,除了在家里能对嫂子发点火,在大场面上连一句整齐的话都不会说。找遍所有的亲戚,也没有一个有用之人。这样,他能指望自己会分配到什么好工作。

那种表态让邓一群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那就是——他明明没有那颗红心,没有两种准备,但他还必须这样说。组织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你心里明明不愿意,但它却逼你笑着对它讨好。这是邓一群第一次领教组织机构的严酷。当然,后来他也感觉到它的甜蜜。

那个女生事实上不仅吸引了邓一群的目光,也吸引了所有在场的男生的目光。参加会议的不到二十个女生,但她是其中最漂亮的。她叫陈小青。邓一群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可以分配到好工作,而他却不能。他不能,不是因为他所学的专业不吃香,而是他没有一个好父亲。他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最后早早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岁。四十六岁那年得了肺炎,在没有得到彻底根治后还继续在地里劳动。那时候家里一下子分到了十多亩地。父亲就领着哥哥姐姐们没日没夜地干。他心里有着这样的壮志:要给三个儿子每人盖上一幢房子娶亲。但事实上他却只给大儿子盖了一幢,然后全家掉进了债窝——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四处举债。但他最后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邓一群才上大一。事实上,邓一群直到后来才知道,他父亲的死并不完全是因为累,还因为丈量土地面积时和生产队长发生了争执,并且打了起来。那个生产队长短了他家二分地。二分地能打多少粮食啊,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派出所关了他父亲两天,回来后他父亲就病倒了,而这一次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很多同学都回家去了,但也有一些留下来的,留下来的同学中,差不多都是因为家在乡下。邓一群没有走(他家离县城太远了)。他们都住在县政府对面的河岸边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叫“红旗旅馆”。

县城的傍晚,非常宁静。西天一片通红的火烧云,把不大的县城所有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邓一群对“红旗旅馆”是熟悉的,它就坐落在县城中心位置的红旗桥左侧。

红旗旅馆还是几年前的那种老样子,二楼三楼是旅馆,楼下却是浴室。当年邓一群从乡里中学赶到县里参加高考,也是住在这家旅馆里。客房很小,而每间房里都有三四张铺,几只破旧的脚盆和一只水桶,唯一的木桌上有一台上海产的黑白电视机,天线断了,用一根粗铁丝代替,根本看不清节目,只看到一片纷乱的黑白雪花,听到一片很响的杂音。公共浴室、公共卫生间(他心里把它叫“厕所”)。邓一群记得他当年住的是305房,2号床。后来同住的另三个考生里只有他考上了学校。

事情就是这样地巧,这次他住的仍然是305房。三楼住的人很少,大部分都被先安排进了二楼。开票的那个妇女比过去老了一些。邓一群记得她好像姓张。当年他高考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很不客气。高考结束时,邓一群不慎把房间的一只脸盆打破了——本来那只脸盆就已经坏了。她就非要他赔三块钱。而当时他身上只剩下回家的一块钱车钱了。他心里颤颤的,一直叫她阿姨,可她一点也不为所动,脸若冰霜。邓一群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身上实在拿不出钱来。父亲躺在家里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他临来考试的时候,班主任给了他五块钱。他在心里跪着给赵老师磕了一个头,心里说:“赵老师,我永远也忘不掉你,你是我的恩人。如果我将来考上大学,一定好好报答你。”(多年以后,邓一群当然不复记起。)后来,楼层的服务员来了。楼层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看她那样子,年龄与邓一群相仿,但她的举止作派已经显得很成人了。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就说:“那你留下你的准考证号码,什么学校,过些天再还来。我们这也是制度。”邓一群很感激她为他解了围,而且最后谈妥他只要赔一块钱就行了。整个暑假,邓一群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但直到接到了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才又来还钱。他那天穿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齐,兴冲冲地来到了红旗旅馆,在登记处,他把钱递给了那位张阿姨,而她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说:“我是那个考生啊,打破了你们这里的一只盆子,我现在赔钱来了。”她神情一下恍然了,说:“噢,噢。你考上了没有啊?”邓一群喜滋滋地说:“我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南方大学。”她就做出佩服的表示。南方大学是这个省最著名的学府了,普通老百姓也都知道。他那时候真是很得意的。他甚至还去看了那位年轻的女服务员,那天晚上她值班。邓一群买了几斤水果,她很高兴他能记得她。生活一下子掉了个个,完全不同了。他当时心里就是这种感觉。他们两个在值班室里聊天。邓一群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对自己则说得不多,只是希望他到省城的大学里有机会给她写信,不要忘了她这个朋友,并说如果她有机会到省城去,她一定会去大学里看他。她说他就像她的弟弟一样。当时的情景给邓一群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室内的灯光很明亮,他看见她的脸白白的,是属于那种城里的姑娘的脸,头发梳得很整齐,油光水亮,在电灯光下泛着黑光。她身上有一种香味。邓一群心想:我将来就可以娶这样的城里姑娘。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不再是农民了。我有了娶城里姑娘的权利。那时候他甚至心里有了冲动,如果她同意,他可以同她建立恋爱关系。这是邓一群的第一次爱情萌动。他们那天谈了很长时间,后来来了一个男青年。他一来就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邓一群。邓一群从那个男青年的举止,判断出他是这个年轻姑娘的男朋友。后来他知道,这个男青年是县化肥厂的工人,两个人恋爱已经有两年多了。邓一群知道了,在情感上居然就感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挫折。这使他自己后来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可笑。

这个晚上,他再次登了记,一位女服务员给他开了房门。他问,林湄湄怎么没来。她说林湄湄是晚上七点的班。林湄湄就是当年的那个女服务员。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这时候正是淡季。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就走到了走廊上。正是黄昏,小县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暮色里。站在这三层楼上,就可以俯视县城的全貌。面前正对的是一条小河,它虽小却把这县城划为两片。南面的一半就是县城最繁荣的了,有一条主干道,叫朝阳大街,两边分列着一些房子,大约有四五幢两层的楼房,那是商场和法院、税务大楼,其余的都是居民房,一色的灰檐粉墙,看上去很灰旧古老。他记得高考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到县城来,对县城的这一切羡慕得不行。那时候他最大的目标就是能做一个县城人。县城与他所在的村里相比,太繁华了。现在,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通过自己的努力,他考上了大学,不仅可以做一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一位国家干部。让他遗憾的只是他这次可能分配的去向不理想。

他听到了门响。原来306也住了人,而且是一位女生。她让他眼睛一亮。她长得不错,身材很好,有股青春的活力。眉眼很漂亮。她也看见了他,回他一个浅浅的笑。他在会上看到过她,她和那个叫陈小青的坐在一起。她主动地问:“你是南方大学的吧?”他说:“你呢?”她说:“我是南师的。”“陈小青和你在一个学校么?”他说。她冷冷地说:“我们是一个系的。”他就关切地问:“那么你分在哪里呢,定下没有?”她说:“我能分到哪里去呢?可能会分在县中教书吧。”“那也不错啊。”邓一群这样说,但他心里清楚这样说很虚伪。师范院校出来,教书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她笑了,说:“那你定下了没有啊?”“啊……还没有,我、我也不知道。”他说。邓一群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吧。

那个女生和他出身是一样的,从她身上的衣着就可以看得出来。一聊,果然。她是沟墩乡二洼村人。二洼村离他家并不算远。她的脸稍稍有些黄,那是营养不好的缘故。邓一群看到她嘴角有一颗小黑痣,非常明显。她的朴素掩不祝糊眉眼的动人。她是那种不必过多打扮而天生在骨子里很漂亮的女生。她说她叫王芳芳。那天他们站在走廊上谈了很长时间,谈得比较投机。他们甚至错过了旅馆食堂吃饭时间。这时,夜色完全笼罩了小城,街上路灯一片红火,他们才醒悟过来。记不起当时是谁主动提议的,去街上电影院看一场电影。这个建议当然非常好。邓一群和她一起下楼的时候,看见了林湄湄。林湄湄好像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只是衣服穿得不一样而已。她穿了一件绿衣服。邓一群感觉多少有点俗。她也看见了邓一群,眼睛不由一怔。但邓一群先冲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声“你好”,脚下却并没有停留。他听到她在他身后也说了一声“你好”,声音有点虚幻。

电影早已过了正点时间,但他们并不在乎,坚持买了票。电影院里黑黑的,他们是手牵着手进去的。落座后才分开。邓一群感到这个叫王芳芳的手很绵,手心里居然还沁出了一点汗。他们坐下看了不多一会,邓一群就明白他看的原来是电影《喜临门》。在大学里他早就看过了,这是几年前最红火的农村题材的电影,它反映的是新时期农村的巨大变化。那种鲜红鲜绿的明亮色调,很符合农民们在分到土地后,一下子家里囤积了吃不完的粮食后的喜悦心情。这些年,农村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家里的粮食一下子充裕得不得了。再也不用为填不饱肚子发愁了。当然农民最根本的就是吃饭问题,农民只要有吃的,就什么都知足了。这部片子城里早就不再放了。这也说明小县城的滞后。现在再看这样的电影,让邓一群当时有了在省城读大学的一种优越感。

他们就像一对恋人一样地坐在一起,有时他们说话为了不影响后面的观众,他们不得不把头靠在一起。靠在一起的时候,邓一群就闻到了她发际的香味,感觉到她的鬓发在他脸上厮磨的异样。他们当然可以成为一对恋人。邓一群想。他们是平等的。他们都是大学生,都是出身在农村,父母都一样是农民,将来他们还都可以分回到县城,而且,连他们的长相也是相称般配的。邓一群想:她对他肯定是有好感的,只要他愿意追求她,她一定会同意的。她没有理由不同意。这样一想,他就决定大胆地试一试。在黑暗里,他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她好像有点吃惊,但她却并不感到意外。她先是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但并不用力,也不坚决。她的用力程度决定了邓一群不再放松。于是,她就那样让他握着。这是邓一群第一次如此有意味地握住女生的手。

邓一群有了恋爱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角色。她肯定也有了。电影没有结束,他们就出来了。这是这个小县城在这个晚上于电影院里最迟进来也是最先出去的一对年轻人。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证实他们是一种恋人行为,因为只有恋人才会这样的浪漫随意。

第三章

这时候的毕业班就有点像三十多年前从这个城市溃败的国民党军队,一片狼藉的模样。这个城市过去是国民党的首府。历史是时间造成的。现在外面是一片和平景象,除了这个大学校园。早两个月前就有男女学生在学校的南宿舍区的路边摆起了地摊,很像路边的那些小摊贩。在他们的面前摆了一大堆经过四年的积攒而现在又必须出手的东西。过去这些东西是他们学习和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但现在则成了累赘与负担。这些东西包括四年来学习过的课本,用过的收录机、热水瓶、旧自行车,等等。他们要通过变卖这些昔日的东西,埋葬掉自己在这个大学里四年来所有的一切,包括个人隐私(如果可能的话)。除了随身的衣服和被褥什么的(因为这些到了新单位后还必须要用的,当然有些富裕的学生连被褥也不要了),多余的东西,他们一样也不想带走,甚至“爱情”。很多“爱情”都是昙花一现,随着毕业分配的各奔东西而化为泡影。大学就是一次教育集训,临了却作鸟兽散。

邓一群他们那个系在毕业前还在学校礼堂里看了一场电影,而这个电影的名字叫作《胜利大逃亡》。后来想一想,觉得很有讽刺意味。

那天他到南师去,南师也一样,一片混乱的景象。自从那次县里的毕业生会议后,他就常到南师去。他去师大,自然是因为王芳芳。那次电影院里的经历为他们的爱情产生了条件。邓一群没有想到自己在最后一个学期,能够恋爱上,而且这种恋爱一般来说成功率会非常高。应该说,在学校里,在班上,他差不多是那种无望得到女生青睐的男生。大学里有些女生眼光是很高的。男生多,女生少,自然就会形成这样的气候。那时候大学里自由恋爱之风并不盛行,一些大胆的学生只有到了大三才开始爆发前三年积攒下来的荷尔蒙。这是一种一去不返的爱情,一种无怨无悔的爱情。这个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来了。从开始谈他们心里也许就很清楚,这种关系很不可靠。可靠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境,在大学里这么长时间,他们不能愧对这种同窗情谊,他们需要爱一场。尽管在他们前面有毕业生的失败纪录,但他们毫不气馁,一点也不为此所动,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后来看起来很是虚妄的爱情里去。邓一群和王芳芳的情况又有点不一样,首先他们的爱情来得迟了一些,二是他们来自同一个县里,毕业后还会分回到同一个地方去。邓一群后来有一段时间内心里一直检讨自己的爱情,他发现自己的确是真的爱她。同样的出身,同样的质朴,这就有了共同的语言。面对王芳芳,他没有自卑的感觉。

毕业分配意向会后,他们回学校也是坐的同一班车,在县城的公共长途汽车站,他们俩也看见了陈小青。陈小青坐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她给王芳芳两只包,说小车里东西太多,放不下了,请她帮她带上,好在东西并不重。她是搭她父亲单位里的车去陵州。邓一群同她点了一下头,算是认识了。陈小青坐的车先走了,看着那辆轿车远去,邓一群想:这就是一种差别。这种差别存在得如此鲜明。王芳芳告诉他,陈小青的父亲是县水利局的一位书记。这种由于差别意识而带来的不快,好在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在车上,邓一群有了新的快乐,萌发中的爱情的快乐。

当那辆已经老得快要开不动了的长途公共汽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行驶,终于到达陵州的江南长江大桥的时候,城市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邓一群再次意识他自己对这个已经居住了四年的城市来说不过是个过客。他居住过这个城市,并且热爱这个城市,但他最终还将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去。在心里,他就有点嫉恨起这个城市来。因为,它的繁华并不属于他。他完全被排斥在这个城市之外啊!

邓一群那天帮着王芳芳把陈小青的包一直送到她们宿舍。在宿舍里他又见到了陈小青。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陈小青已经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觉了。陈小青说她下午一点多钟就到陵州了。她的脸色有点白,像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热情地给邓一群倒了一杯水。她很感谢他们能把她的包带来。王芳芳和她的床铺正好是相对的。她问他们这一路上累不累。他们居然真的都不感到累。陈小青说:“我回来后饭还没吃呢,路上我可感到累得要命。”说着她就从自己的包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好多袋装的熟食,请邓一群和王芳芳吃。邓一群推辞了。陈小青就说:“你干吗这么客气?你们男生不可这么斯文的。”王芳芳后来也主动递了一个面包给邓一群,邓一群就只好从她手里接了。陈小青意味深长地看了邓一群一眼,看得邓一群心里就有点不好意思。王芳芳也不觉红了脸。

交完最后一门功课的毕业论文,昔日的紧张全没有了,精神上一下松弛下来。精神上松弛下来之后,人就像散了架一样,失去了方向感,一度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所事事。邓一群感觉自己就像等待放飞的笼中鸟,或者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快要毕业的同学们大都是快乐的,各人交换着彼此回去后的打算。邓一群没有什么大的打算,但他突然有了王芳芳这样一个女朋友,觉得回去也不错。他分到农业机械厂,而王芳芳在县中教书。他们可以从此在县城扎下根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对于他突然出现的这个女朋友,同班的同学们很是惊讶,说:“这个邓一群还是蛮鬼的,这么长时间居然隐瞒得这么好。”邓一群就笑着,什么也不说。

邓一群在学校里一直是个好学生,他的功课始终是排在别的同学的前面,农村出身的穷学生,大都如此。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像他这样的学生只有勤奋才能赢得同学们的尊重。老师和班主任对他的印象不错,觉得他学习用功,积极上进。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分回县里机械厂的命运,他想。他甚至对学校产生了一种怨恨情绪,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从县里回来后,班主任和他谈过一次心。他情绪上有点忧郁。他说了自己的苦恼。他希望自己能分配到一个好的单位。另一层意思他没有说,他想自己单位分得好一些,那样就可以让家人,让王芳芳更满意。班主任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努力的。”他应付着说了一声谢谢,因为他知道,这根本不会起作用。作为一位老师,既然找他谈话,也只是为了安慰他而已。

王芳芳和他的关系发展得很快。邓一群知道如果回去,再找像她这样的本科生,竞争的难度会加大很多的。假若他们这批毕业生全部回去,县里一下多了几十个年轻小伙子,而女生又那么少,既然他们都不会愿意找一般的县城里的工厂女工,那么像王芳芳这样长相还很清秀的女生肯定会非常抢手。他们成双成对地公开亮相。有时他们一起到南方师范大学的那个宿舍去,连陈小青也有点眼热。南方大学女生少,像王芳芳这样的放在南方大学应该排在美女行列里;南方师范大学男生很少,很少有男生愿意考师范大学,尽管师范大学的录取条件要比一般的大学优惠很多,但仍然吸引不了男生,于是像邓一群这样的男生,走在南方师范大学校园里就很引人注意。邓一群细长的个子,五官端正,而且恋爱也改变了他的衣着,王芳芳帮他买过一身黑色的夹克,穿起来显得特别精神。

邓一群每次去她的宿舍都会看到陈小青。陈小青由最早对他们还很客气,到了后来,和他们说话就少了,态度冷了不少。邓一群感到很奇怪,问王芳芳,她就笑着对他说:“她有点吃醋了。”这倒使邓一群感到特别意外,因为他以为她那样出身的女生怎么会在乎他这样的人呢。他们客观上是两个阶级。是因为他考上了大学,他才有可能和她较近距离地说话,如果他还是在那个村里,那么他连看一眼书记大人的千金都很困难。邓一群是复习了一年才考上的,当他第一年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时,他初中的同学周小红也就是支书的女儿看上了他,想跟他自由恋爱,但村长却坚决不同意。当然,当时邓一群心思也不在恋爱上。用当时流行而通俗的说法,他就是要跳出“农门”。一个是村长的女儿,一个如果还是农民,那么他们就有着距离!——这是客观的现实世界,没有人可以去改变。在大学里,像陈小青这样来自县城的干部子女有不少,甚至还有市长、县长的子女,但人数并不很多,凤毛麟角,而且他们普遍和一般农村出身的孩子有区别——精神上保持一种绝对的优越感。邓一群同他们总是自觉地保持着一种距离。

听王芳芳说,陈小青事实上也有不少男生追求她,其中还有一位是海城市粮食局局长的儿子。邓一群他们老家那个县就归属海城市。但那个也在陵州上大学的公子却并不认真。陈小青是愿意和他建立关系谈下去的,据她说,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县城去。对她来说,那个县城太小了。可她渐渐知道那个公子除她之外至少还有三个以上的女朋友。他后来再来的时候,她就不怎么理他了。陈小青有陈小青的痛苦,王芳芳说,但是她这人从不把痛苦放在脸上,而是放在心里,隐藏得很深很深。

邓一群在心里就有点同情她了,心想,她的高傲和冷漠,也只不过是表象啊。看来,是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再到她们宿舍去找王芳芳,他就主动地和陈小青说话,即使她情绪不高,他也绝不往心里去。他是一个恋爱中的人,他应该体现一种男生的气度。他在情感上,至少是充裕的,他想。他有王芳芳,而她还没有,有的只是她不爱的男生和孤单。

类似一种末世的狂欢,那一阵子,校内校外的活动特别多。邓一群在那段不长的日子里参加了至少不少于十次的同学聚会。同学们在聚会上暴饮暴食,常常有同学酩酊大醉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酒不醉人人自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多年后想起来,那真是一帮狂生。邓一群还参加过王芳芳她们师大的一次同乡会,在靠近师大的广州路上的一家小饭馆里。那个小饭馆很小,平时的食客也都是些学生。参加聚会的有十来个人,有王芳芳,也有陈小青。酒桌上他们就拿邓一群和王芳芳开玩笑。他们开始多少还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适应了。而且在外表上,他们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啊!那时候邓一群甚至想,虽然他可能分到县里的农业机械厂,但他在爱情上却是有所收获的,这也是一种平衡啊。像古人说的那样,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王芳芳那天也喝了不少酒,喝得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红红的脸和亮亮的眼睛让邓一群觉得自己的这个女朋友特别动人,这使得他的自尊心满足了不少。王芳芳在不胜酒力后,有点斜倚在他的身上。邓一群看见别的同学都装成没有看见的样子——是的,他们都没有用眼睛看,而是在用“心”看。

邓一群心里是满足的,谁都能看得出来,王芳芳的心已经属于他了。在从县里回到学校的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们频繁地约会,足迹踏遍了南方大学和南方师范大学的校园。他们对亲吻和拥抱已经熟悉得像吃饭和睡觉那样自然,但他们还没有越过那最后一步。事情好像仅仅只差那一步,很小的一步。

谁也想不到,陈小青那个晚上会突然喝了那么多的酒,在回去的路上,她走路都有些走不稳了。邓一群和王芳芳只好一边一个架着她。邓一群想不到陈小青这个晚上像变了一个人,这个人绝不是平日的陈小青。

他们把陈小青送到了宿舍,扶放在床上,她软得就像一摊泥。邓一群第一次看到年轻女生这样醉酒。

她心里也许有很多不痛快的事吧。

邓一群在回自己学校的路上这么想。

第四章

邓一群的那幢宿舍里,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空空荡荡,像就剩下一幢楼房的空壳。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整个陵州成了一只火炉。

邓一群就像一只烤火鸡,在校园里烦躁不安。

无论如何,邓一群没有想到王芳芳会突然离去。

王芳芳在两个星期前突然走了,走的前两天,她来找他。那是个周三的晚上,邓一群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同室的只有一个同学还没走,但也不辞而别地出去两天了,没有回来。想必是到林业大学他的女朋友那里去了,不必担心他会突然回来。他们熄了灯拥坐在蚊帐里。他们都有些激动,在激情的冲动下,他们都脱掉了衣服。两个年轻的身体就像刚出炉的烤山芋那样烫。宿舍楼前水泥球场上的灯光从窗子映照进室里,邓一群看见王芳芳的头发披在脸上,看不清她的眉眼。她把羞涩都藏在了那头茂密的头发里了。她的双肩窄窄的,双臂抱在胸前,双腿盘跪着。邓一群感到喉咙发干,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一种强烈的冲动袭击着他。他去解她的胸褡,却怎么也解不开,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那么难解,好像是个天生的死结一样。他用力去扯,她后背的肉都感到被他扯疼了。他急切地说:解开它解开它,它怎么是死的呢。王芳芳就躲在自己的头发后面哧哧地笑。她的手非常轻巧地勾到自己的身后去,那件已经有点泛黄的白色旧胸褡一下就无声地滑落在她自己盘着的腿上。

邓一群第一次看到了姑娘的乳房,过去他们接吻拥抱,王芳芳也让他把手伸进她的内衣里去,但她却从来也不让他看。她说只有等他们将来结了婚,她才能毫无保留地让他看。当时他真想立即结婚,而且很不理解她的那种固执。而她现在终于解除了律令。邓一群看到,她的胸脯很平,乳房小小的,但却是很白,一对小小的rǔ头就像一个小动物的眼睛在紧张地看着他。邓一群的被单散发着一股霉味,还有他身上长期以来滞留在里面的体味、油垢味。但他们那时候却只感到身上有一股火一样的热情在烧烤着。体内的欲望澎湃。他们在被子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从来也没有这么光滑地搂在一起过,那种由于身体的赤裸光滑搂在一起所产生的快意,让他们体会到身在天堂的幸福,整个人感觉像在飘起来,飞起来。

他们肯定可以干那件事了,当然,这种事迟早也是要做的。邓一群当时在心里就这样想。她像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要好好地爱她,永远永远地爱她。她是善良的,她是圣洁的,她是美丽的。她这样肯于同我亲热,是因为她把我看得比谁都更重要。她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我。他脱掉了王芳芳的短裤,但她却紧紧地并着她的双腿。他的体温烫得可怕,而且脑袋兴奋得很昏,昏沉沉的令他简直抬不起头来。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拿她怎么办。在性爱方面,他完全缺乏经验。但他在上面的那种感觉已经让他有一种战胜的满足。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宿舍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一时怔住了,但很快就从床上爬起来。他们不能为此而出事。他们几乎是在同时都想到了这一点。

邓一群拉亮电灯的时候,她裙子的拉链还没有完全拉好。邓一群站着等她穿好。后来他们就那样坐着。邓一群到走廊上去看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顶上的电灯发出昏黄的灯光,许是别的宿舍的同学回来了,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试图再和她好,但她却坚辞。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推他拒绝。她脸红红的,低着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不高兴。她后来说她要回去了,他就送她。在送她的路上,她也不爱说话,只是他问起她什么,她才会答。女生的情绪就会这样。邓一群想。

第二天下午,邓一群再次来到师范大学的女生宿舍。他已经到了一天也离不开她的地步,而且这种时候每一刻都显得非常珍贵,然而,在她们的宿舍里,却只有陈小青在。王芳芳的床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白白的床板。邓一群脑袋就“嗡”的一下。他紧张急切地问:“王芳芳呢?”陈小青说:“她回去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早晨,一大早。她没有和你说吗?”邓一群的脸苍白,像一下子失了很多血的病人。他摇摇头。陈小青说:“昨天晚上她父亲来了,连夜帮她收拾了东西。”邓一群问:“她没有同你说什么吗?”陈小青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只是说了些回去以后要常联系的话。她分在市里了,海城师范。”邓一群又不甘心地问:“她真的没有说些什么?”陈小青摇了摇头。

邓一群无力地坐在了王芳芳过去的那张床上。刚进来时室里像蒸笼一样,酷热难当,但这会他却感到冷得要命,屁股下的床板也是冷的。冷得他脑门上直冒冷汗。内心的寒冷和外部世界的酷热让他感觉已经被真实的世界所隔离。陈小青把自己的电扇转过来,对着他吹。红色的汗衫,黑色的长裤,在电扇的风里摇摆。他突然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虚脱了。身上的力气像突然被什么神灵或魔鬼抽去了,抽得一点也不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看到自己的五指像鸡爪子那样难看,没有血色,而且是青色的,甚至可能会突然抽风。

陈小青给他倒了一杯水,对他轻声说:“喝点水吧。”他木然地接过了水杯,一下子就喝光了。陈小青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很多同情与怜悯。说真的,对邓一群,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讨厌。放回到小县城那个位置上去思考,他们是两类人。她默默地又无声地给他倒了一杯,他接过来,又一口气喝光了。她用很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问他是否还要。他伸着端着杯子的手。水又倒满了。他喝得虽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猛,但他却仍然不停地喝。一口,又一口,好像永远也喝不完。那水杯简直就不再是水杯,而像是一口井了。

宿舍里只有电风扇呼啦呼啦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他慢慢地说:“明天,呃,不,我不想回去。”

她说:“早点报到好,还可以多拿半个月工资。你是要回去的。”

“我并不想回,回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可能会留在陵州。四年了……我根本就不想回去。我不想到那个机械厂去。”他说。

她觉得他所说的话已经让人不能理解了。他是必须分回去的,这样的命运怎么能改变呢?谁都想留在陵州,不要说他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学生了,即使像她这样也不能。她的书记父亲对省城可以说没有一点影响力。她开始同情他。这突然的爱情打击,让他的理智有点不正常了。他现在是个多么可怜的懦弱者啊#蝴会不会自杀呢?他有可能会想不开的,因为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毕竟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啊。她有点想不通这时的王芳芳,怎么会突然这样。同宿舍四年,看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在她的心里,萌发了爱意。她想她可以帮他。她说:“回去以后,也许我可以帮你。”

不,我不需要人帮忙。他在心里说。他需要在她面前表现坚强。他是个男人,他不需要同情和怜悯。爱情算什么?王芳芳算什么?他一切都可以不介意。他有自己的志向。他有的是爱情,同样也不缺女朋友。笑对人生嘛!这一点爱情挫折对他是小事一桩么。“我最近一直在找人,想办法,我们系主任对我一直很好,他说过会帮助我。所以,我这阵子一直没走。我们班上差不多都走光啦。留在城里的是有指标的,我们班上有五个指标。”他说。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知道自己在撒谎,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为了保全面子,为了那点可怜的虚荣?

这样说让我很快活,是的,很快活,它让我忘掉了由于王芳芳的背叛而带来的耻辱感。他在心里说。他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像现在这样撒谎所产生的快意。

“我们村里有个老乡,姓虞,他在省里工作,是省政府秘书长。”他突然说。事实上关于这个姓虞的跟邓一群并不是一个村,但倒是同一个乡。他并不了解他,他还是上高中的时候,经常听老师们夸耀这个人。这个人是很早就出来参加革命了,过去在省政府担任副秘书长,现在也已经退了。对这些邓一群当然不知道。邓一群只知道虞秘书长算是一个很大的领导,同时知道这人比较讲原则,在老家的农村,至今还有他的两个侄子在村里当农民,另外一个侄子是中学里的老师,叫虞光明。邓一群认识虞光明,初中二年级时,虞光明到他们学校上过公开课。虞光明有四十岁了,在前村中学教物理,他一直想改行,比如到政府的某个机关担任股长什么的,或在乡里当个干部,但虞秘书长却一直也没有满足他的要求。差不多每个认识虞光明的人都对他未来的官运毫不怀疑,是的,只要秘书长同县里的领导稍稍暗示一下,“我有个侄子在前村中学里做教师”,自然就会有一班人乐意解决他的问题。虞光明正是基于上面的认识,每年都要给他这个叔叔写信、打电话,甚至亲自到省城去,尤其是看到某个部门有人员调整的机会时。无数次求援后,他终于很灰心,常常对人哀叹说:“我叔叔是个老古板,跟我们就像是对外人一样,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真的,不仅他不能理解,乡里所有的老百姓差不多都不能理解,一个人要是出息了,不给别人好处倒还罢了,要是连自家人也不给谋点好处,那么,这样的人要他有什么用呢?

邓一群知道他去找就更没有可能了,但在恋爱的失落中,他把自己的失望情绪提升了,沉浸在一片虚幻的想象中。他相信虞秘书长要是帮忙,在毕业分配问题上难度可能要小一些。他对陈小青说:“我前一阵子找到他了,他答应替我帮忙。他有个侄子做过我的老师。”

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他自己在心里说。

可他说得高兴。他不想在陈小青面前丢脸,他一定要在心理上战胜王芳芳。关于这些话的后果,他没有去想,也不想去想。

他那天还说了什么,后来已经记不清了。他坐在那个宿舍里,一个劲地喝水,终于把她一整瓶的水都喝光了。她有点抱歉地看着他,说:“我再去打点吧。”他站起来,说:“不,不用了,我回去了。谢谢你。”

她说:“祝你好运。”

他用自信的眼光看着她,说:“我们以后常联系。”

她笑一笑,相信他没事了。发泄一下有好处。“会的。”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我爸爸打电话来说他们单位这两天有车来接,可能就在今明两天吧。”

“好,你一路走好。”他说。

她朝他挥了挥手。

一场爱情,就像一个被吹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特别好看,五彩斑斓,但转眼之间就破灭了。

邓一群感觉人生一下子空得不得了,像是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

第五章

邓一群更加强烈地想:我不能再回到老家去。我要自己想办法,找到一个好的位置。然而,这样的愿望,是那样地没有可能,它更像是一个高烧病人的梦呓。如果他不能找到好的工作,那么他蒙受的将是双重的打击。

他在绝望中想奋力一搏。

那个下午他从西康路那边满头大汗地回来。他真的就找到了要找的人,虽然事情看起来还没有眉目,但他毕竟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回来的时候,心情稍稍有点受到安慰后的轻松。他穿过学校的操场,看到宿舍楼下有个女的远远地看着他笑。他看见那个年轻女性背着一只旅行包,身上穿了一件连衣裙,是黄底白花的颜色。远看上去,身材很好。他感觉对她是生疏的,他一下想不起来她是谁,她怎么会冲着他笑。

“你们这里的人都走空了,我已经等你好半天了。”她说。

他这才认出她是县里红旗旅馆的服务员林湄湄。

“你怎么来啦?”他有点意外地问。

她脸热得红红的,头上全是汗,衣服的后背也都被洇湿了。她答非所问地说:“我来了两天啦,突然想起来过来看看你。我先是找到你们系,办公室里有个老头,人很好,他让我到这边来找。我就到你们宿舍,楼下的老头说中午才看到你的呢,说你不会走远。我又没有地方去,就只好站在外面等。我站得腿都酸了。”

邓一群心里很有些感动,说:“到我宿舍去吧。”

他们就并肩走。

在楼下值班室,那个老头看了他们一眼。林湄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就是这个老头。”邓一群笑了笑,没有吱声,心想:这个老头一定以为她是他的对象啦。他妈的!很有意思。

宿舍里的空空荡荡让她惊讶不已,这种空空荡荡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她们旅馆在最淡季时的水平。“他们全走了吗?”她问。“都走了。”他说。“那你怎么还没有走?”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可能也牵动了一下),说:“我还没有拿到学校的派遣证和公安局的粮油关系呢。”

“你毕业分回到县里哪个单位呢?”她问。

这回他大笑起来,说:“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

她脸上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说:“你们这些大学生分回去就是国家干部了,回去了当官了就不认识我们了。”邓一群说:“怎么会呢?我们认识好几年了吧?”她认真想了一下,说:“四年。你那年住在我们那里考试的。”

邓一群笑起来,说:“那年我把你们的一只盆子打坏了。”

林湄湄说:“今年春天你也回去了吧,住在我们旅馆里,那个晚上你和一个女生出去的。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邓一群知道她说的是王芳芳,说:“她呀,不是。她是南方师范大学的,跟我认识,那个晚上我陪她出去一起看她在县中的一位老师。”

他们谈着,谈得邓一群很兴奋。林湄湄在心里很羡慕他,他简直是她心目中的偶像。他的感觉一点点在恢复。多日来心里的阴霾,慢慢地就消失了。

天黑了以后,他们来到路边的小吃摊上,邓一群请林湄湄吃凉面。凉面很好,只要五毛钱。林湄湄是第三次到省城陵州来,据说前两次一次是随她父亲来,很多年以前了,她有个姑姑在这里,而这次她还没有到她家去呢,另一次是和单位里同事来,好几个人。她从来也没有到过南方大学。他领着她看了前门。高大的前门和领袖题写的校名,让她开了眼界。他又领着她转了转校园,看到图书馆和体育场。校园之大,也让她惊讶不已,她说想不到一个大学会这么大,有半个县城那么大,真是想不到。

邓一群觉得她的表现与年龄不怎么相称,倒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处处表现得很天真。毫无疑问,南方大学在她心里是个非常神圣的殿堂,而这里的学子,当然也就是天之骄子了。多少年前,她对于他来说,还是不可触及的,而现在则倒了个个。邓一群陪着她走,闻到了她身上有股很浓的香水味。她说她这次到省城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主要是想买一些东西。邓一群问:“要不要我明天陪你?”她说:“不用的,我想先看一看,还没有考虑好呢。”邓一群说:“你是不是想要买结婚用的东西?”她笑着否认,说:“不是,嗯……反正是为将来准备的吧。”

“你的男朋友我好像看到过。”他说。

“不会吧?你没有看过的。”她说。

他说:“我肯定看过。瘦瘦的,挺精神。是化肥厂的吧。”

她笑起来,说:“我怎么记不得你看过呀?”

好几年了,他说。

他们决定往回走,因为林湄湄说她已经走得累了。他们经过宿舍楼下的时候,值班室的那个老头居然不在。林湄湄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气。邓一群也感到累,主要还是热。他拿着自己的毛巾到卫生间那里冲了一下,递给她擦汗。她说:“你的毛巾都馊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我自己用,也不觉得。”她说:“你打盆水来,我用肥皂给你搓一下。”他说:“那怎么好意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就顺从地打了一盆水。她就蹲在地上,为他搓毛巾。

灯光在宿舍里黄黄的,整个气氛就有点黄疸病的味道。她蹲着搓毛巾,肩膀一耸一耸的,长长的连衣裙拖在地上,勾勒出了她浑圆的屁股。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年轻女人,他想也没有想过她会来。世界上真的就有不可预测的事情,就像他当初不能预测王芳芳和他的“爱情”。除了没有高学历之外,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她年轻,同时,她长得也很周正,说不上有多好看,但也绝不丑。她长得比较白。农村有句俗话:一白遮三丑。她身上还有种很特别的东西——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他和她并没有什么瓜葛,但现在却同在一个房间里。她为他搓毛巾,就像是他的女朋友。不,王芳芳过去从来也没有帮他洗过毛巾。

她把他的毛巾拿到卫生间漂净了,然后晾在了宿舍里的铁丝上。他们坐在了床边,她的脸经过擦洗,很白。在灯光下,看上去也很鲜嫩。她说:“这宿舍里真空啊,就你一个人住,你不害怕吗?”他说:“有鬼吗?”她笑起来,说:“讨厌,我是说正经的,我过去一个人在旅馆里值班,就害怕得要命,都是我妹妹陪我,一直很久才习惯。”

他问:“你晚上住在哪里?”

她看着他,笑起来,想了一下,说:“几点啦?”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他们都知道,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至少也有十点多了。“你亲戚家有地方住吗?”

她说:“挤一些。不过我也可以住到招待所去。我还没有想好。”

他说:“住在这里吧。”

她笑起来,说:“你倒胆大,怎么这么快就学坏了。”他也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最初这样说的时候只是顺便的客气而已,并没有什么坏意思,她这样一说,倒是真像是有什么坏意思含在里面。

“我送你走吧。”他说。

她有点迟疑地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然而,他没有明白她那眼神里是怎么样的一种意思。

果然已经是十一点了,然而,夏天的夜晚是热闹的,不到十二点以后,这个城市的夜晚还不会马上宁静下来。

校园里到处都是人,校园外也到处都是人。各色各样的青年男女。天气太热,夏夜难眠啊!青春和炎热一样地肆行。他们并肩走着,邓一群心里感觉他们好像有点像恋人。过去,他只有同王芳芳这样一起走过,而现在的王芳芳呢?他真的没有想到林湄湄会来看他,这太突然了。种种迹象表明,林湄湄是个很好的姑娘。就为她这次能来看他,他心里就很感激她。

他们沿着校园外那条浓密的林阴大道走。灯光斑驳。林湄湄走得不快,于是他们更像是散步。在那些树干的后面,他们看到一些青年男女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邓一群把眼光移向别处。黑暗里,林湄湄发出低低的笑声。“你笑什么?”他问。她在他耳边说:“他们也不怕热出痱子来。”

“爱情的力量。”

“你谈过对象吗?”她问。

邓一群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隐私,那是他内心的一点疼痛。他不想让她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算是自己的朋友吗?也许他们都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她这次来看他,邓一群心里还是相当地高兴。

黑暗里,她的身体不时触碰到他的身体。他感觉她的胯骨轻轻的撞击。他内心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往上涨。

“城里的男女真开放啊。”她小声说。

在他们走到路口的拐弯处,路灯突然熄灭了,一片黑暗。她站住了,拉住了他的手。他们停住了。

“我亲戚家里恐怕早就休息了。”她说。头紧挨在他的胸前。他闻到了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味。

“我跟你回去吧。你那个宿舍里是不是没有别人?”她问。

邓一群的心怦怦跳起来。

“我怕回去晚了,亲戚们会说我的。”她说。

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和表情。

“你那里有多余的床。我们一人睡一张。”她说。

他说,好吧。

第六章

很长一段时间,邓一群忘不掉这次的经历。这样的经历,对他非比寻常。性和爱混杂在一起,而初恋的感觉却从此分离。

进了宿舍,他们再也没有开灯。

她反对邓一群开灯,说怕别人看见不好。

她把他引到床边,他一下就跌在了她的身上。她在下面喘着气,小声地问:“你想干什么?”邓一群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迟疑了。她笑起来,说:“你过去做过没有?”邓一群说不出话来。她说:“你把我衣服弄皱了,你让我起来自己脱。”他就起身让她脱。她很快就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一条镶着花边的短裤,比起王芳芳的短裤来要好看多了,也时髦多了,这是属于那种城里姑娘才穿的短裤。脱掉了衣服的林湄湄一下子疯狂起来,她一把搂过邓一群,就拼命地狂吻。她亲吻的时候透着一股狠劲。邓一群感觉到了。很快他们就大汗淋漓。过了一会,她弯起了身子,用自己的一只脚除去了内裤,上身却还和他紧紧地贴在一起。她像一个耐心的教师一样,帮他怎样进入她的身体。

“我爱你。”进入的感觉让他感觉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两具肉体,毫无顾忌的肉体。

节奏,节奏,狂热的节奏。

从未有过的体验,从未有过的感觉。堕落、飞翔,堕落、飞翔……

她用手摸着他的脸,嗔怪地说:“你怎么这么狠?”

他躺着嗬嗬地笑起来,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在精神上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就这样失贞了。幸福地失贞!快乐地失贞!很显然,林湄湄不是第一次。她比他成熟。她引诱了他。邓一群这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幸福。他沉醉在幸福里面。

她半天不吱声,好久,说:“你不要忘记我。”

邓一群心里生出许多感动,说:“怎么会呢?”

她说:“你回到县里,就会忘了。走在路上,你一定会装成不认识我的样子。那时候你就是一个官,一个正人君子。”

他说:“傻瓜!绝不会的,我回到县里,一定会去找你的。”

“骗人!”

“骗你是狗。”他说。

她捂住了他的嘴,表示不许他再说。她愿意相信他。她的这个动作充满了女人的柔情。她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啊,就像相信她自己,相信她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当然清楚她自己现在所做的是什么。他的诅咒,哪怕他只是这样一个关于变“狗”的戏言,她也不愿意去听。他不知道,林湄湄对他这样做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她对她的男友或者说是丈夫同样会这样做。女人天生就会的表示亲昵的小动作。然而,他却感动了。

那个晚上她像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他一边感受着那种从未有过的快意,一边心里充满了疑惑:她这样爱他没有道理啊?这场性爱就像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当然,它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的经验比他要丰富。他能感觉得到。在她身上,他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们终于记不清做了多少次。

她从床上起来,从自己随身的那个包里,掏出了表,迎着窗外的微光看了一下,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他吃惊地问:“这么晚了,你还到哪里去?”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真的,我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让人家看见不好。”邓一群说:“没有任何人会看见的。我们就这样过一夜不好吗?”他是真的舍不得她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肯定也是最深刻的一个。她说:“以后吧,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他们站在地上僵持着,完全赤裸着,抱在一起。他前身紧紧地贴着她的臀部,双手环绕着她,捂着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比王芳芳的要丰满得多,乳沟里汗津津的,热得烫手。她转过身来,说:“乖乖听话,不要淘气啦。真的我要走啦,再不走不行啦。你放开手。真的,我求求你了。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的。”

“那我送送你。”他说。

“不要,”她说,“我知道怎么走。你赶紧休息吧,太累了。”她坚决地把他摁回到了床上,自己迅速地穿好了衣服。邓一群在黑暗里看着她娴熟的一举一动,心里充满了甜蜜。这是一个甜蜜的女人,一个难得的好女人。

她回过身,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声说:“大学生,回去以后别忘了找我。”

她走了,离开了陵州,回他们那个县里去了。

但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当然,这并不关键。他还留在南方大学里,无所事事。他感觉无所作为,真有点不知所措。对前程,心中没有底。

只有这突如其来的情爱,让他体会到一种实在。

然而它真的是实在的吗?事情过后,他突然产生一种怀疑。当它成为一种回忆的时候,它是那样地虚幻。对他而言,是一次短暂的麻醉。

事实上,它就像梦境一样。

这梦境让邓一群久久回味。

面对他的,还是很真实的现实。

网雅何须大,书香不在多

第七章

很多事情是出人意料的。

邓一群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梦想竟然如愿以偿了。他的运气就是这么好:他留在省城了,而且是分配在省机械工业厅。他的很多同学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羡慕得不得了,因为谁都知道省机械工业厅是个非常好的单位,除了有权,还非常有钱。它的管辖范围覆盖全剩葫有的机械行业。

省机械工业厅不在省政府的大院里面,(邓一群后来了解到,最早机械工业厅也在里面,一幢灰旧的三层小楼,还是几十年前国民党时期留下的旧建筑。三年前,机械工业厅自己拿钱重新盖了现在的新楼,自然比省委、省政府的办公大楼气派多了),而且是在繁华的长江路的路口,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22层的时代大厦,银灰色的玻璃墙面,在这个城市里通体闪亮,就像市中心立着的一面巨大的立体镜面,或者说是一柱水晶,非常豪华。

这是一幢新建筑,也是市里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之一,刚开始建造的时候还是市内的标志性建筑。这就是省机械工业厅的实力展示。厅里的领导也一直以它为自豪。12层以上是行政办公的地方,12层以下则是由厅里成立的公司承办的商场和三星级宾馆客房,全面经商。全国几乎所有的有权和没权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办经济实体,连人事厅、组织部、计划生育委员会和监狱管理局这样的单位也都纷纷办起了实体。这是一股潮流。很多人都下海捞钱了,我们为什么不捞,难道就这样受穷?机关正是守着一个好发财的地方啊,为什么不利用?国家机关的干部们坐不住了,他们也要捞,既然大家都在捞,有权有势的部门不捞不是傻透了么。办起来的公司赚来的钱,就是自己的小金库,机关里的福利就全靠它了。而机械工业厅办起来的这些三产,足令省委和政府所属的其他部委办局眼红不已。他们都说老周有办法。老周就是指机械工业厅的厅长,周润南。

邓一群就是通过周润南的关系进来的。邓一群当然并不认识周润南,而是虞秘书长给周润南打了电话。

命运就是这样完全逆转了,就像一个行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在你完全没有想到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漂亮的翻身动作。真是绝处逢生啊!邓一群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种努力瞬间就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完全取决于他的努力。而这样的努力是多么地可耻。但是,谁又能知道他的可耻呢。在他春风得意的成功下,那只是一块小小的伤痛。

他努力忘掉那样的伤痛。

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

邓一群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权力的巨大作用。

在那个炎热的校园里,邓一群就像一只傍晚时分飞回树林里的疲惫的鸟儿,四处寻找自己的窝巢,却发现根本找不着自己的归宿。

王芳芳就那样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让他一下子蒙了。他就像一只正在发情的母鸡被人用布带子蒙住了眼睛,然后把脑袋摁到了水里,呛得喘不过气来,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直接的结果是他发现人根本不可信。他那几天痛苦得要命,有好几次他真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天从师大陈小青那个宿舍回来,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没有吃晚饭。什么也不想吃。他躺在床上出汗。那种炎热让他产生了虚脱的感觉。王芳芳在他心里一下子变得可恶得不得了,简直就是天下最坏的女孩——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比她更恶毒的了。现在看来她表面上的那种单纯和天真完全是假的,她简直庸俗得要命,并且还是个险恶的阴谋家。他们曾经那样信誓旦旦,好得就像是一个人。他那时候完全把心都交给她了,以为他们毕业回去后,一旦年龄符合国家规定的条件就可以结婚,但她却突然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她分回到市里的海城师范,以为就同他拉开了距离。她骨子里那种市侩本质是多么严重啊!大学的高等教育,并没有使她高尚起来,她他妈甚至比他们村里的那个村长更庸俗,道理很简单:村长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充其量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而她王芳芳却是个大学本科生。

陈小青远比她好,作为年轻女性,出身优越,却那么有同情心。邓一群那个晚上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盯着电灯泡发怔。他看到了很多小虫子从外面的纱窗钻了进来,然后飞向灯泡,一次一次地靠近它,撞击它。有一些后来就烫死了。从虫子,他想到了自己。他后来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了床头墙壁上有一只黑黑的插座。插座外壳已经坏了,那是他和另一个同学有次不小心用桌子撞坏的,现在裸露出了两片铜。过去他小心自己不要触到它。但他现在不怕了。一切看起来那样简单,他只要把手指伸过去,也许他就可以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会有痛苦,只有片刻的工夫。一切都可以完结,那样一切也都可以不复存在,欢乐和痛苦全没有了……他盯着那两片铜,颜色由于时间的缘故而显得有些深。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活着是这样痛苦,他想,死是一种解脱。上个学期,就有一个外文系的女生从6层宿舍窗口跳下来,很简单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据说,她是因为一次伤心的失恋。

他把一只手指伸向了那两片铜。他已经触到黑色的塑料外壳……“死是容易的。”王芳芳听到这样的消息有什么感觉呢?她骗了他,背叛了他,她在良心的深处应该感到深深的自责。那天晚上,他们差一点就做了,他已经把她的裤子都脱了呀。如果做了,他是否在心理上就要好受一些呢?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不肯说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是有心思的。问题当然并不在于他是否把她搞了,他在心里想,问题在于她背叛了他,这是一个原则性问题,也是个道德问题。即使他赢得了她处女的贞操,而在事实上,她又背叛了他,那么他的取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能让她好受,不能让她就这样轻易地背叛我。我要叫她也尝一点痛苦。他想。家里好不容易供他读完了大学,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轻视自己。他是全家人的希望啊#耗年的大学生活,他是那样地努力,总算毕业了,他不想就这样屈服。往大处想一想,他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有些自寻烦恼的意思。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既然他能把自己一个农村出身的学生,改变成为大学生,为什么就不能再试着改变一下分配的结局呢?

他决定要搏一搏,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那天当他第一次来到省政府大门前,却被那高大而威严的门廊所震慑。在大门的两侧站立着两个笔直地身穿绿色制服的士兵,他们腰里佩着手枪,立正、敬礼,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行人。正常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高级小轿车。从大门口往里面望去,那里面都是楼房,显得非常庄重而神秘。我能够进去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不能。他在心里又这样肯定地回答了自己。即使他能进去,就一定能够找到他那位同乡吗?关于那个地位高贵的老乡,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而且他的年龄足可以做他的父辈,可以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会理睬他吗?也许他会把他当作一个上访的群众,让警卫士兵轰出去。

在那个门口,他就这样怀着胆怯的心情徘徊。直到他发现有一个士兵在注意他,他才赶紧决定溜走。他就像一个小偷,或者说像是一个农民工,在向省政府的大门里进行窥视。他带着一种无比懊丧的心情离开了,心情极其地糟糕。他怎么能够有这样的勇气呢?在乡下的时候,他甚至连乡政府的大门也没有踏进去过。在他的眼里,那些部门都是非常神圣而威严的地方。至于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他没有相应的身份和资格。在汽车里,火辣辣的空气让他感觉自己要熔化掉了。这个城市,阳光格外地烤人。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感觉自己一定挺不过这个夏天。这个夏天让他特别的失败。他没有了一切。没有了王芳芳。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感觉更是紧张和恐怖:宿舍里空空荡荡。别人都走了,只有他还留在这里,不知所措。这个样子下去他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下场一定很糟糕。他不敢认真去想。然而如果让他就这样服从命运,回到那个县里,他又实在不情愿。他宁愿就这样粉碎掉,也不愿去接受那样的安排。他要赌一赌。

可是他又实在没有胆量。他过去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就是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后来叫做村民小组长和村支书),还有就是中学里的校长与大学里的系主任,连大学校长都没有见过。真的,四年的大学生活,他只是远远地见过一次校长,而那个校长准确地说还不是官,至少他自己不认为是个官,他更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学者。像省政府秘书长这样的干部,他过去想也不敢想。但是,如果他不去试一试,等待他的结果只会是一个。躺在宿舍里的床上,感受着暑热的煎熬,翻来覆去地彻夜难眠。怎么办呢?是死,还是活,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哈姆雷特这句著名的台词。他想:我是多么地不幸啊!我的不幸并不比哈姆雷特更糟糕。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安娜-卡列尼娜》开头就是这样说的。我的不幸和哈姆雷特的不幸是不同的,但痛苦的感受却是相同的。他想,我没有任何靠山和后台,所有的一切都要靠我自己去奋斗得到。别人帮不了我。我只有勇敢地一人去面对现实。

在经历了好几个不眠之夜后,他第二次又来到了省政府的大门口。然而像第一次一样,看看省政府的大门,再看看自己瘦弱的身材和那副学生打扮,他再次失去了信心。他终究不敢走近那神秘的所在。

一次一次地去,一次一次地失去信心和勇气,他真的快要把自己折磨疯了。他变得格外的绝望而疯狂。家里人不知就里,就在他痛苦的时候,哥哥邓一彬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并且告诉他,自己家因为农业税上缴问题和村长打了一架,结果村长人多势众把他打得不轻,躺在家里睡了好几天。邓一彬想要去县里的法院上告。

邓一群听了默默无言。

第八章

日子在一天天地流逝,就在这样的延宕里,痛苦和焦虑也一天天地加深。一个下午,他碰见了他的一位任课老师,他对他的滞留感到格外不解和困惑,他说他再这样下去,一定很不好,劝他抓紧时间回去报到。邓一群灰心透了。他感到自己可能真的完了。当他第七次来到那个大门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颗心简直就要蹦到了嗓子眼。他紧张极了。门前的士兵拦住了他,详细地盘问他,好像他并不是个学生,而是一个流窜犯。他把学生证掏出来给那个年轻的士兵看,并且把自己所有的衣兜都翻了个底朝天,让他看,好证明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的凶器(他以为他是要看他是否藏有凶器,天哪,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感觉自己真的无知极了,也可笑极了)。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终于让士兵相信他的话(他说他是找一位老乡),放了他进去。省政府院子的宽大让他吃惊不小,进了大门是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而两边都是些粗矮但却茂盛的法国梧桐树。那里面有很多办公楼,他却不知道他那个身居高位的老乡在哪一幢楼里办公。汗水早已把他的汗衫湿透了,并且由于多日未洗,在他的背上画了一幅浅白和深色相间的地图形状。他盲目地转了一圈,经过很多办公楼,他都没有敢进去问。他甚至有点后悔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是这样地神圣和威严,很可能他最后的结果是碰得鼻青脸肿。

邓一群最终鼓起了勇气:他看见一个推着清洁车的老头。

“请问……老师傅,哪一幢是办公厅大楼?”

那老头四面看了一下,看了看他,指着后面的一幢很不起眼的小红楼,说那里就是省长们办公的地方。问他找谁。邓一群说是找虞秘书长。老头没有再问,闷着头走了。

巨大的恐惧和威严。这是一个权力中心。除了他,老家里的人谁能走进这样的院子?乡里的书记乡长也未必就能,但是,现在他进来了。邓一群越是往前走,那颗心在胸膛里跳得越是厉害。一种巨大的恐惧慑住了他,但它却又刺激他往前走。在小红楼的值班室里,他再次被人揪住,询问他找谁。紧张使他都说不出话来。他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使那个值班人员听懂,他要找政府虞秘书长。那个人问他和虞秘书长是什么关系,他紧张地说是老乡,后来又赶紧说是亲戚。这样说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个戴着红袖章的值班人员很可能把他送到公安局去。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法。那个人在听了他半天的陈述后,告诉他说,虞秘书长已经离休了,在家里。邓一群听了就木然了。半天,他才想起问一声,那么他家现在住什么地方?那个人告诉他,住在西康路,好像是34号。

跟他那个短暂的爱情一样,又一个希望如肥皂泡,顷刻破灭了。邓一群往回走的时候,感到自己都走不动了。回到了宿舍里,他躺了两天什么也没有吃,第三天他在书桌上的小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就像是一个鬼,非常丑陋。头发长长地乱披在脸上,一双眼睛浑浊无神,脸色苍白,而那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而且被内火烧得起了硬皮,像一层粥汤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嘴角还有不少血痂。

必须去找,也许还有一点希望。他退下来之后可能更好说话。他再没有权力也比他这样一个穷学生的影响要大得多。邓一群这样想了,就决定这样去再试一次。他收拾好自己,就向西康路进发。

西康路与南方大学也只隔了两三条路,不远。整条西康路都安静得很,除了一些很少的出租车经过那里,其他车辆根本不让进去,就像省政府的大院一样。这里过去都是国民党的高官们的一些私宅。现在也都还是那些三、四层小楼,新建筑很少。沿路是长长的围墙。围墙里面都是常绿的树木。在西康路口,邓一群找到一个水果摊,在摊前买了两只大西瓜,抱在了怀里。他那个样子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他一边走一边嘴里数着号,26,28,30,30之1,30之2,32,34!

34号是个不算大的院子,里面绿树成阴,一幢两层小楼,白色的。院子有个小铁门。他站在那里很久,四周安静极了,什么声音也没有。路的两头也都没有行人,炎热的小道两边只有茂盛的树木。这里简直不像是在市里,如此静谧。他胆怯地敲起门来。油漆斑驳的铁门发出的响声,有点吓人。然而敲了半天也没有动静。事实上,他是在很小心地敲门。他不敢大声地敲。他没有任何大声敲门的正当理由。内心里,他还是非常胆怯的。在那种小心中,他看见铁门上方原来还有个红色的按钮。他想那一定是门铃。他摁了一下,又摁了一下。等待的时间很短,然而他的心理感觉却很长。他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来啦,来啦——”接着,门就被打开了。他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探出头,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他,问:“你找谁?”他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什么人,紧张地说:“我、我……找虞秘书长,他在、在不在家?”那个姑娘问:“你是什么人呀?”他说:“我跟他是老乡。”姑娘就打开了门,说:“进来吧。”他就捧着那两只西瓜进去了。

两层小楼,看上去很破旧。院子里很空,长满了树木,草地上杂乱无章,里面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红的和白的花。邓一群心里有点失望,同时,多日来那种紧张的心情也稍稍有些缓解。心想:这样大的干部不过住着这样的房子,也太寒碜了。穿过院子,他随姑娘上了楼,楼道里不甚明亮,踩得刷着红漆的一级级木地板咚咚作响。上到二楼,姑娘把他领进一间房,叫他坐下。那个房间很大,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两排旧沙发和一只茶几,还有一台旧电视机。木地板看上去倒很新,看来是新刷的油漆。他抱着那两只西瓜不知道怎么办,看了一下房里,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好放。他只好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脚下。

他听到隔壁传来的拖鞋声,他就紧张地站起来。接着他就看见一位老者走了进来。他想他应该就是那位秘书长了。他感到喉咙发干,像有一把盐在里面烧灼一样。心里本已消失的严重紧张,又回来了。这次的紧张是由于他感到自己的冒昧而带来的。他有点不知道如何表示,居然弯腰向他鞠了一躬,说:“虞老。”虞老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坐吧坐吧。”声音哑哑的,是个公鸭嗓子。

邓一群把半个屁股小心地搁在椅子的一角。虞老随手打开了房间里的吊扇,房间里立即就有了嗡嗡旋转的风声。他坐在靠近茶几的一张藤椅上。藤椅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他的头发全都花白了,身体臃肿,眼皮严重肿胀。他呷了一口茶,嗓子沙哑,问:“你说你是从老家来的?”邓一群不知说什么好,他支支吾吾地说:“嗯,我、我现在在南方大学读书——已经毕业了。”虞老问:“你是哪个村的呀?”邓一群说:“前墩村。”虞老“噢”了一声,说:“那地方还好吧?”邓一群说:“就、就那样。”虞老说:“这些年农民的日子应该好过了,好过多了,分了田,家家户户粮食多得没有地方放。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来的这几年,农村的变化是巨大的。农民吃饭问题解决了,问题就简单多了。‘民以食为天’。现在涌现了不少万元户,都是农村的。”先前的那个姑娘进来,给邓一群倒了一杯水。虞老对她说:“素芹,厨房里有凉白开的。”她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虞老说:“你姓什么?”邓一群说:“姓邓。”虞老问:“邓平生是你什么人?”邓一群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想必是他过去的一位老相识。他老实说:“……我、我不认识。没有、有关系。您的侄子虞光明当过我的老师。”

虞老“噢”了一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邓一群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是个农民,已经去世好些年了。”虞老听了就又“唔”了一声。

那天他对虞老说了自己的情况,说本来学校是想要他的,结果最后却被别人顶了。他希望能在陵州找一份工作,哪怕是到企业去。陵州的企业再差,也比回县里的那个破机械厂强。虞老半天没有吭声,好久,才说:“现在是很困难的。还是回到县里比较好。当前的政策是毕业生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我过一阵子帮你问问看,尽量把你放回到县里一个适合的部门。”

邓一群不知道,在虞老这个一辈子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老人眼里,像他这样嘴唇上胡子还没有长硬实的毛头小青年,实在是见得多了,而提出这样的要求过于简单而冒失,近于无礼。要解决他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并不算是难事,但是,他一辈子也没有为谁工作上的事而开过后门,即使他自己的亲侄子。

那天,邓一群像个傻瓜一样地从他家里出来,他有点兴奋,但同时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回到学校,结果就看到了林湄湄在等他。他根本没有想到林湄湄这时候会来看他。这像是一个插曲。林湄湄的出现让他感到相当的意外。后来,邓一群想:这是生活对他的一个补偿。王芳芳突然离他而去,于是命运之手为他送来了林湄湄。他记起了高考后那一阵子对林湄湄的一种情动,但那绝对是随机性的。

林湄湄是过来人,她对性爱已经有了相当的经验。邓一群想:她可能就是快要结婚了,或许安排的时间就在初秋。她的丈夫会是县化肥厂的那个小工人吗?这是可能的,因为她的身份也不过是红旗旅馆的服务员。她这样的工作决定了她只能找一个青工。而大学生对她来说,身份是多么地值得羡慕啊!

我的童贞就这样献给林湄湄了。邓一群这样想。她对性爱是多么熟谙啊。她为什么要来找他呢?可以说在她心底事实上很久以来就表现出一种对大学生的迷恋,与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联系。他只不过是身份的一个具象的载体。她对自己做什么当然清楚得很。生活给了她一次来到省城的机会,于是她就顺便把自己交给了他,不,是她顺便轻取了他。对她来说,这种事情可能即是一种收获。

林湄湄当然并不是个轻浮的姑娘,与王芳芳相比较,她可能更懂得什么是“爱”呢。邓一群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后,甚至在心里对林湄湄充满了好感与依恋。后来的日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们在宿舍里的那场交合。他想他是幸运的,在正准备走上工作岗位的这一年,懂得了男女之事。林湄湄即是他的老师。与别的同学相比,他在性爱上是多么幸运啊。整个八十年代中期,风气还没有完全开放。校园里的爱情多还是一种半公开的方式。学校里是明令禁止谈恋爱的,就有少数同学因为恋爱出格而被学校开除回家。学生们只有进入大四以后才敢开始谈,学校这时也有意视而不见,但这种爱情前面已经说过,是很短暂的,随着毕业的去向不同,而各自劳燕分飞。很多同学有恋爱的经历,却很少有可能经历“性爱”。

他算是最先尝了禁果的。

那个晚上他记不得一共做了多少次,而他事后一点也感觉不到累。到底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身体是那样轻巧而有力啊。他记得她在他下面兴奋得一个劲地咬他,使劲而疯狂地亲他。与她的那个快要娶她的化肥厂青工相比,他当然是另一样的滋味。他想她骨子里是风骚的,虽然他在心里已经有些爱她了。她能够同他发生肉体上的关系,那么她一定就可以同别的什么青年。而她那个青年工人丈夫却还被蒙在鼓里。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简直有点捉弄人。他本来想得到王芳芳,但上天却安排他和另一个女人,一个他根本没有想到的女人。这个女人千里迢迢到省城,对他而言,好像就是专门送给他的一样。

这次性爱的发生,让他在心理上平衡了不少。他甚至想,要是事情没有眉目,他当然也可以回到县城。因为这时候的县里同过去不一样了,虽然没有了王芳芳,但他却有一个很不错的情人。这个情人比王芳芳要好得多。与林湄湄相比,王芳芳身上缺少女人的温情。

邓一群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矛盾地体会自己的感受。

第九章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邓一群去机械工业厅报到了。

一切都是新鲜的。

报到手续很明了。

人事处处长把他领进了计划处,处长、副处长、科长、副科长,一般的同事,都一一做了介绍。邓一群像个听话的学生,他希望自己能给大家一个谦逊的好印象。大家对他露出了欢迎的笑容。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坐下来,再给他一堆材料,让他看,熟悉情况。

在椅子上坐下后,邓一群才在心里舒了一口长气——这下是真的了。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他想不到事情一下子变得如此容易。他现在真正成了一个城里人,一个生活、工作在省城里的人。从一个贫穷的乡村到大城市的省城,这中间的距离有多大,那是根本不用说的。

在计划处,邓一群要做的就是根据各种数据制订全省的机械工业计划,和各种表格打交道。与他过去所学的专业相比,完全没有共通的地方。但他毫无怨言,是的,学习是手段,而并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不再生活在农村,做一个农民,而是在考上大学后,成为一个干部,一个城里人。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达到并接近了自己心中的目标。考上了大学,如今,也留在了城里。

没有谁知道,为了能够留在城里,邓一群内心蒙受了多大屈辱。这种屈辱是不为人知的,只有自己在孤独时才能深刻地感受到。

在那个暑期里,他一次次地往那个地位尊贵的老乡家里跑。离休后的虞秘书长显然对他已经有点不悦——他已经答应为他向县里打招呼了,然而看他那样子却并不怎么相信他。虞秘书长觉得自己是个曾经一诺千金的人,但却受到了一个毛头无知小伙子的侮辱。离休以后,他倒是希望有人不断地来找他。找他就是在尊重他,抬举他。这使他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他内心里还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他也的确还有些影响。像邓一群这样的事,对他而言,也是举手之劳,但他却受不了邓一群这样的死缠烂打。邓一群也很清楚他在干什么,但他更清楚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他在时间上经不起拖延。他只能这样。有一次,虞秘书长甚至很不耐烦地对他说:“你先回到县里去,合适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县里安排好你。年轻人不接受锻炼怎么行?”

邓一群知道,要是他听话回去了,也许根本就不会变。校园里的毕业生差不多都走光了,而他的焦虑也日甚一日。夜里他躺在床上,头脑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求他,留在这里。如果需要他付出什么,他一定不惜一切,甚至是尊严。他一个穷学生,又有什么尊严好讲呢?他发现,每次去,他那种穷巴巴的学生模样,已经越来越引起了虞秘书长老伴的同情。虞老的老伴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有风度,看得出她过去很漂亮。邓一群后来听他家的那个叫葛素芹的外地小保姆说,这个老伴是虞老后娶的。虞老的老伴三年前已经去世了,现在这个过去是省京剧团的青衣。虞老的儿女们都参加工作了,而且还大多在外地。后来的这个老伴也姓邓。邓一群就叫她阿姨。

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班主任找到他,很严肃地问他怎么办,要求他必须在下个星期立即回到县里去,否则他将来有可能连一个接收的单位也没有,落个一切皆空。那一刻邓一群真是绝望极了,他像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上天,高不可测,而四周却是漆黑一片。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再次来到虞秘书长家里。在这位前政府秘书长家里,他想起自己的家境,想起自己的爱情,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奔波,内心一难受,忽然就忍不住流出泪来,他说求虞秘书长帮忙,到一个新单位后,他一定会努力工作,好好表现。当时那个样子一定可怜极了。多少年后,邓一群已经再也没有勇气去回想那一幕了,或者说他已经深以为耻了。但那一刻,他顾不得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知道,他只有充分地表现出自己的可怜和无助,才有望得到虞秘书长的帮助。那泪流得特别地真诚。他是在为自己的前途流泪。家里那样地穷,供他读完了四年的大学,他决不能回到县里的一个什么工厂去。当时的场面多少有点动人。老虞叹了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小老乡,已经成了他生活里的一种负担。他内心越来越感到不悦:许多学生都可以回去,为什么他就不能回去?不公的现象肯定是有的,但他后来可以努力嘛!年轻人,还能一点委屈都不受。

望着他那位老同乡前政府秘书长那张严肃的老脸,邓一群感到身上直冒冷汗。屋里静极了。他感到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这个老人的手里。看起来是这样的可笑。作为一个小人物,是需要怎样地依赖别人。邓一群在那一刻有特别深刻的体会。在那一刻,他真想立刻跪在这位大领导面前(事实上,他在心里早已经跪下了),求他帮他一把——决定性的一把。

所有的自尊,所有的体面,都不复存在。邓一群忽然就下了决心,一下就跪在了虞秘书长的膝前,说:“求您帮帮我吧。”虞秘书长显然吃了一惊,同时心里也非常地不快,说:“你这是干什么?”邓一群嗫嚅着,说:“……您要不帮我,我就不起来。”这时候邓阿姨就发话了,说:“老虞啊,你要不问问机械厅那边要不要人。帮帮他吧,你们还是老乡呢。”

这一句话让邓一群感觉邓阿姨特别的可亲。在心里,他后来对她比对虞秘书长更感恩,要不是她发话,虞秘书长根本不可能帮他。虞秘书长坐在椅子里有半天没有动,后来好久,用沙哑的嗓子说:“倒是没想到。他出去开会了,也就这一两天要回来了。等他回来我问问吧。”

邓一群那一刻,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三天后,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机械厅同意进人。

邓一群都快高兴疯了。想不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那一跪,对他算得了什么?与他得到的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么。除了虞秘书长和他的夫人知道,别人又不知道他当时怎样的低贱。只要没有别人知道,他邓一群仍然是荣光的。

虞秘书长同机械工业厅的周厅长很熟悉,邓一群后来听虞老的老伴邓阿姨说,过去周润南在下面一个市里当副市长的时候,经常和他有接触。当时他当一个市的副市长,有很多难题,而他总是帮助他的。虞秘书长高兴时也会说起和周厅长的关系,说他帮助他解决过不少问题,具体解决了什么问题,虞秘书长没有说。虞老和他说话,从来只说半句。他喜欢别人去理解他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的意思。当官当的时间长了,经验。半句是指示,也是原则,别人怎么理解那是别人的事。进退都好办。邓一群当然不懂他很多半句话的含义。但邓一群不懂也不问。他什么也不表示,只会轻轻地笑一笑,表示他懂了。

邓一群就这样到了机械厅报到了。

计划处是机械工业厅的重要处室之一,核心的一部分,统管全省的机械计划。全处17个人,一位处长,姓周,已经58岁了,三位副处长,分别为庞处长、姜处长、刘处长。邓一群具体分在第三科室,科室里共有5个人,科长姓朱。邓一群就在朱科长的领导下进行具体的工作。

朱科长很善待他,因为厅里渐渐地都知道,这个小伙子是有背景的,至于什么背景,不是很清楚,反正是周厅长点头同意进来的。

邓一群很想看到周厅长,但他上了一个多星期班也没有见着。厅长办公室在16楼,外面有办公室和秘书科挡驾,据说只有处级干部汇报工作才能见到厅长,一般工作人员是不好见的。又据说这是周厅长在下面当副市长时养成的习惯。领导的习惯就是规矩,既然是规矩,别人就不好破。邓一群想见他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

有了这样的一种关系,我一定要好好干。邓一群想。只要他表现好,将来就一定会有前途。他要感谢虞老,感谢邓阿姨,感谢周厅长。他要牢牢地抓住这条线。

第十章

上班的最初那段日子,邓一群给他的那些同学写信或打电话,告诉他们关于他分配的消息(一些人还不知道他分在机械厅呢)。他们当然都表示了祝贺。他们当然想不到他能留在省城,分配到省级机关。一切都是命运!邓一群对自己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他也给陈小青打了电话。陈小青说她分在了县委宣传部,但她对这一工作并不热情,因为她说她对搞宣传很生疏。她说希望他有机会回去“检查工作”。邓一群谦虚地说:“我在这里不过是个小兵。”他和二十几位熟悉的同学都作了联系,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最在乎的还是王芳芳。事实上他第一个写信通知的,就是王芳芳。他在信里还特地用诗意的充满伤感的笔调,回忆了他们短暂的爱情。可是在信里,他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那份得意。他想她应该感到深深的后悔,是她可耻的背叛,才葬送了他们共同的爱情。她应该为自己短浅的目光而感到痛责。与他现在的环境相比,那个市里的小小师范算得了什么!

他等着她给他的回信。在后来的相当一段时间里,他接到了不少同学的来信,甚至还有陈小青寄给他的贺卡,但却没有王芳芳的。于是,他在这之后又写了两封信去。他不相信她可以不回他。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按照他的意思发生。她像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件一样。她是有意回避,然而这样的回避是多么地不讲情义,简直近乎于无理了。他想。

邓一群这样做,明显是在向她宣战,而在她那一边,却根本不接受。这真是让他扫兴得很。她应该给他回信,并且在信里作一番忏悔,当然,作为她,肯定要为自己作一些开脱,他可以允许她这么做(他现在已经完全能够做到很大度了),但她却根本就是置之不理,这真是可恶得很!

但这不算什么,他想,他还有很多新的事情要做。

从此,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他生活、工作在一个大城市里,一个自己过去想也不敢想的大城市。而现在,他成了这里的一个主人。

邓一群简直有点不能相信自己是这样地适应城市节奏,他在机关里每天上班下班,感觉就像是天生于这个环境里一样。他真心地喜欢这样的工作,也喜欢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看上去是那样地古老。作为一个省城,光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多少人神往啊#蝴知道他已经实现了自己人生的很大的一个目标,完成了一个重大的飞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高层次的社会领域。他已经成了那个阶级中的一员。他被这个阶级初步接受了。而将来必须要做的,就是在机关里老老实实地工作,不断表现自己,这样,才能有所进步。很多从农村出来而进入城市,在党政权力机关里的小伙子都是这样做的。这是一条必由之路。

邓一群住在单位的一个集体宿舍里,和他同住的还有机关里的另外两个小伙子,一个姓赵,在机关党委,一个姓倪,在劳资处。小赵进机关已经有好几年了,已经谈上了女朋友,而且发展迅速,他们年龄都够了法定年龄,看样子很快就要结婚。那个女朋友是省人民医院的一位护士,年轻而漂亮。于是小赵就自然单独占了一个小间。他们经常成双成对地出入,引起了邓一群和小倪内心的一种压迫。

在这个城市里,不仅要扎根,而且还要开花。

邓一群认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任务,同时也感觉到这任务的艰难。

小倪与他相比,还有一些优越,他的老家是在一个县城,父母都是教师。而邓一群的家里却都是一帮地道的农民。内心里,他不能克服这样的自卑。

与邓一群一个科室里也有位年轻姑娘,叫田小悦,长得很不错,气质很好。她是比邓一群早一年过来的。她只是大专毕业。但她是本地人,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她的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尽管她的学历要比邓一群浅,可她在工作经验上却要比他多了点资格。然而她倒是很和善,邓一群刚来处室,她就对他作一些看起来是必要的交待。在第三科,也就他们两位是年轻人。

科长朱贵今,整天蔫头耷脑的,身上没有一点活力和精神,看起来,他很是老实忠厚,那种衣着打扮有点像乡镇干部。他说着一口土话。邓一群后来知道朱科长也是省里北边一个贫困乡下的人,在外面当了好多年兵,然后转业到了省城。在省城,他已经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但他家乡的方言口音却一点也没改。他有很严重的胃病,经常犯,有一次出差途中胃出血,据说非常危险。他平时也没有什么科长的架子。邓一群后来逐渐明白,在机关里科长根本就不是官,在他的上面还有处长们。科长不过就是具体负责某个任务的小头目。但是,要当上一个科长也并不容易。你要把一个科长干好了,也很有意思。它毕竟还是有些价码的。朱科的家庭负担较重,老婆是在市里的一家工厂里,两个孩子一个上了职业中专,一个还在读高中。

徐明丽也是位科长,但她却不主持工作。在人事处的排名,是居老朱的后面。她是位刚满五十岁的妇女。再过些年她就要退休了。朱贵今可以安排她做事,她却也可以拒绝去做。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朱贵今,当面背后都可以直言不讳地批评指责老朱。老朱拿她没有办法。有时候开会,她会在当众顶撞老朱,让老朱下不来台。她简直是有恃无恐。邓一群后来知道她的有恃无恐和别人的有恃无恐有些不同。她有恃无恐是因为她的年龄。徐明丽在机关里已经干了很多年,资格比老朱还要老。她在计划处工作的时候,老朱还没有调到这个处里来。即使是处长,就在计划处的工作时间来说,资格也比她浅得多。她无所顾忌,因为她知道再有些年,她就要退休了,她用不着再怕谁。当然,除了处长们。她表面上对两位副处长庞和姜还比较尊重,而对周处长就是另一回事了。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科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有邓一群和田小悦还没有走。田小悦据说是在等她一个同学的电话,而邓一群没有早走是因为他必须这样做。对这个科室来说,他还是个新人,所以他总是早上班迟下班。处长们对他这点还是比较满意的,另外一方面,他们也认为他必须这样:他是个单身汉嘛,没有任何牵累,再说年轻人也必须要求进步。每天早上班迟下班也是争取好表现的一项重要内容。他上班以后,第一件事是把各个处长室的开水打满,然后再整理本科室的卫生,接下来还要把走廊上的地拖干净。另外,他和田小悦在一起,感觉心情是比较愉快的。

田小悦是个很活泼的姑娘,她漂亮而且大方。半年来,他们已经成了谈话比较投机的人了。邓一群心里对她充满了好感。

那天他们不知怎么就谈起了徐明丽和周处长的关系,田小悦就诡秘地笑了一下,说:“她当然不怕周处长。”邓一群问:“为什么?”她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听说的……机关里人人知道。”邓一群感觉自己就像被排斥在机关之外了,他到机关事实上觉得时间已经不短了,但他对机关里的各种复杂微妙的关系还像是蒙在鼓里一样。田小悦说:“她现在老了,年轻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邓一群的心里就有了点透亮。田小悦说:“她在这个处的时候,周处长那时候单身一个人在这里,他的爱人还没有从地方上调上来。周处长那时候当然也还是个科员。徐明丽也是刚结婚吧。她经常请他到家里去吃饭,生活上关照不少。”

“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说周处长就因为这个?”

她笑起来,说:“当然不仅仅是这样。”

邓一群就也笑起来,说:“看不出。你这么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周处长看起来那么古板。”

电话响起来,田小悦赶紧去接。邓一群看到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光滑地披到肩后,就像水一样地泻下来。她用的当然是一种很高级的洗发水。她总是用最好的东西。她是个时髦姑娘。她时髦是因为她家境优越。她社会交往广泛,经常有电话找她,每天绝对不少于二十个。她在这个城市里有无数的朋友和同学,更多的是一些小伙子给她打电话联系。所以,徐明丽总是很不满。但徐明丽对她的不满却从来也不敢像对科长老朱那样当面批评,而只是在背后。她就多次提醒邓一群,说田小悦不是个稳重姑娘,社交太广泛,如果作为一个妻子,并不可靠。邓一群听了,只是笑笑,心说,田小悦怎么能看得上自己呢。他在心里一直对田小悦充满好感,也许正是因为她看出他对田小悦有好感,才这样说。邓一群在心里倒真的希望和田小悦好呢,但这种希望看起来并不明显。

人,真是看不出来。邓一群心里这样想。他刚来的时候对周处长是多么地崇敬啊。一个处长放在县里就是县委书记、县长。这样的干部比陈小青的父亲职务大得多了。周处长是那样地严肃。他在心里对他更多的还充满了一种畏惧。这个故事破坏了周处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让他了解了自己的上司还有这样的一面。那么,他们后来的关系怎么中止的呢?这就像一个谜。

科室里还有一位副科长周振生。周振生四十岁的样子,他和科室里的人泛泛的。他瞧不起老朱,也更瞧不起徐明丽。他对田小悦不错,对邓一群也还算友好。不用多长时间,邓一群就看得出来他是个不得志的人。周振生人很聪明,也很有理性,但他对待工作的态度却消极得很。邓一群相信他过去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但周振生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邓一群有次悄悄地问田小悦,她说她也不知道。周振生是个有内涵的人。他表面上是那样不动声色。邓一群在心里对他有一种提防,他相信周振生对他现在表现的一种友好,只是觉得他并不是自己的对手,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邓一群明白,在这个处室,他是个老小。

所以,他必须小心地做事。

很快就进入了冬季。

邓一群在那年的冬天,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信是他妹妹邓玉兰写来的,在信里,她告诉他,妈妈很想他,家里的收成很好,打了很多粮食。大哥家很好,大嫂子的一个妹妹(也就是喜欢穿健美裤的那个)现在在镇上开了一个美发店,生意很好,烫一个头要三块钱。她也有想学理发手艺的念头。妈妈能理解她,但大哥和二哥却坚决反对,说那是不务正业。农民,就是种地才是本行。妹妹在精神上就很苦恼。她来信自然就希望这个在省城工作的三哥能支持他,相信只要有他的支持,那两个哥哥也就无话可说了。前不久,二哥邓一明和人家打了一架。道理自然是在他们家这一边,是为了责任田的事情,一个姓孟的邻居和他们家的地是紧靠着的,但后来在犁地的时候,孟家却占了他家一分地。二哥不服,于是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玉兰说,那天下午,只有他二哥一个在那里,她们都不知道。孟家的两个男人和她二哥一个人打,把邓一明的眼睛都打肿了。她们后来知道了也赶了去,结果大姐邓玉梅的衣服也给孟三的那个绰号叫大嘴狗的女人撕坏了。

妹妹在信里说,大哥知道了这件事很生气,也要去和孟家理论或者打架,结果他刚要出门就被大嫂拉了回来,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大嫂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呼天抢地的,说他这一去就不要再死回来,他这样去和人家打,结果肯定不会好,为了老二,他这样根本犯不着。大哥就吓得不敢去了,后来简直连屁也不敢放呢。第二天妈妈就带着二哥到生产小组里去讲理,组长姓于,和孟家是亲戚关系。他们去了倒受了不少冷言冷语。

收到信的那天,这个城市正在下雪。雪,下得纷纷扬扬。邓一群来到走廊的尽头,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从19层的高度看到这个城市是灰蒙蒙的一片。在他那个遥远的家乡,雪肯定下得更大。从他童年时候起,他就记得乡下的冬天特别的寒冷。

他感到一种重负。一方面他现在已经是城市人了,他可以轻松地飞扬,但另一方面,他却背着沉重的负担,使他不能轻松。他是一个农民子弟,却置身在这个都市。家里要求他有所庇护,却不理解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

前面的路有多长啊#蝴这样想。他需要走很多的路。

生活是如此之重,而他才刚刚开始。

第十一章

邓一群回乡的时候经过了县里。他在路上的时候就想到,他这次应该去看一看林湄湄,看看她是否已经结婚了。他在工作后曾经给她写过信,告诉她分配的消息,并说,如果有可能希望她再到省城来。她也给他回了信,信是写在一张稿纸上的,蓝色的圆珠笔,字迹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有点像蜘蛛的脚,很有意思。看她这样的字,联想到她那次到大学里来找他,和他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就觉得自己又多了解了她一层:她就是这样一个文化不高,却又对文化人有点迷恋的女人。她对他的献身也许并不是她内心的一种崇高,而只是出于她对另一种性爱的好奇。

他希望能有机会再看她一下,很自然的,她也许还会和他偷偷地做一次。有了那么一次,她现在应该更容易地和他发生关系。他多少次长久地回忆那样的艳遇,他甚至想:这可能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了(除妻子以外的)。在机关里,他必须表现得很谨慎。其他处室里的人也都亲切地叫他是小伙子。有时候,周振生偶尔拿他开一次关于青年男女婚恋的玩笑,他还会脸红(至少他假装这样了,而且效果不错)。在别人的眼睛里面,他还是一个纯洁的男青年。他为自己这一点而感到很自豪。一个年轻的大学生,品德纯洁得就像个天使,工作表现优良。那种农村出身事实上也让他获益了。因为大家知道农村的孩子都具有吃苦耐劳的品质。他在处室里正越来越受到领导们的看重。只有他知道,他平日工作上的积极是一种假积极。就是说他骨子里并不愿意那样做,但他却别无选择——他必须很好地表现自己,才能有所“进步”。这是一种有着明显报偿的表现,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进步”,就是一种前途。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他还是“处男”,而姑娘做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是处女了。林湄湄当然不是处女。王芳芳呢?还是处女。现在她在市里师范学校当教师,还过着一种处女的生活吗?她一下子就远离他了,让他不再了解她的生活,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而田小悦还是处女吗?看样子像,看样子又有些不像。

田小悦开始在他心里生了根,他越来越想和田小悦有一种联系。这是一种渴求。他现在是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他要尽量弥补城市与农村之间的距离,或者说是缝隙。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同时又最能证明的,就是和一个城市女子通婚。

他们年轻,平时说起来总有一些共同的语言。他们谈文学(邓一群在大学里读过很多中外文学名著呢,像司汤达的《红与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等),谈人生(包括爱情,有时候在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他们甚至是大谈爱情呢。邓一群经过了那些事后,他在心里已经彻底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了,但他当然不能这样说。田小悦是相信有爱情存在的,一种非常纯粹的爱情,超越了一切的爱情。邓一群也就相信了爱情,并且拼命地赞颂爱情的伟大。他们有时说得还非常感动,这样一感动的时候,邓一群就觉得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地虚伪,然而这样的虚伪又是必须的。这样一认识,他就问心无愧了)。

田小悦对农村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感,也许她是故意装成一副天真的样子,说现在的农村很富裕的,有很多万元户,比城里人的日子好过。她说他们家过去就下放过,因为城里的日子难过——那是五六十年代,农村至少还能填饱肚子。但她自己对农村并没有什么印象。她说起来的时候好像对农村倒是充满了一种神往。邓一群喜欢听她这样说。她这样说,就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希望。她有时候像是不经意地问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他就告诉她说,是啊是啊,农村现在变化大得不得了,农民们现在手里都有钱了,在他们村里就有好多万元户。他现在两个哥哥就都是万元户了。邓一群一边这样说的时候,一边就想到了自己老家事实上的贫困。

老家的状况并不好。

邓一群那天晚上在县里被一群同学灌醉了。他们聚在县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在城南路法院对面。这一群同学现在有的分在政府办、县委办,也有在税务局、法院和工商局的。陈小青也到了。邓一群觉得她比过去还要漂亮。如果他不是在省城,他们也许就不会这样热情地来陪他,邓一群这样想。他们举着杯,半是亲密半是调侃地说他现在是省里的领导了,一定要喝,他们也隐约听说了,邓一群是有后台的,而且这个后台非同寻常,是省里一个非常有实力的人物。是啊,如果没有过硬的后台,他怎么可能留在省里呢。邓一群自然不会向他们去作解释,不会向他们说他只是找了一个离休的老乡,更不会说起自己当时的艰难与那可笑而可耻的一跪。高兴中的邓一群就喝。他当然现在还不是领导,如果是领导,那么他会更风光的。他现在的起点比他们高了,所以他要努力。

在那个席上,不知是谁谈起了王芳芳。邓一群就装出无辜清白的样子,他知道只有这样假装才能显出他的泰然。陈小青就冲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当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那天内心的失落。那种情感的痛楚当时真是无法形容。他现在羞于去回忆。一个同学说:“王芳芳快要结婚了。”“谁?”另一个同学问。那个同学就说:“听说是市生产资料公司的,也是刚从学校毕业分回去的。”邓一群听说继续吃菜。一个同学问:“哎,看你们过去是蛮好的,卿卿我我的,怎么突然就分手了哇?你们有没有那种关系呀?”邓一群笑着说:“没有的没有的,我们完全是纯洁的。”他清楚自己强调自己的纯洁是多么地富有效果,果然他们就说他狡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得手了。他后来就大口喝酒,并且频频向陈小青发动进攻。他的酒劲已经上来了。他不喜欢听到王芳芳快要结婚的消息,尽管现在他对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着迷,但他意识里却还想到她过去的种种表现。他在情感上不能容忍自己过去的失败。她应该是属于他的,但她却背叛了他。如果她当时不背叛他,那么他现在的身份要比那个在生产资料公司的青年强得多了。

这些同学虽说工作也才半年多,但好像现在混得已经挺像样子了,说话也牛气得很,让邓一群在心里生了不少感慨。他现在还不能够,但他想一定要努力啊!

邓一群那晚上住在了县政府的宾馆里,脑子里天旋地转。他是喝多了,他想。他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同学们对他分配的结果羡慕得很呢。这当然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呢,怎么就那么轻易?一切就成真的了。同学们举杯,祝他将来能迅速升上处长、厅长、省长。邓一群醉醺醺地说:“喝!厅长、省长是当不上了,但处长将来还是有希望的。我们都喝。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当县长、市长。”于是酒席最后在一片虚假祝贺声中结束。

一个人一辈子要是总是平头百姓,那么他这一生差不多就是失败的。他在心里暗想:我一定要努力啊!回城以后,一定要更加好好表现自己。当官就有权,有权就有一切。他将来要是在省里当上干部了,那么老家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了。这就是现实。

席梦思床是柔软的,房间里的空调是温暖的。他躺在那里很舒服。这一个晚上要二十块钱,如果他还是一个农民,那么他怎么也不敢睡这样的房间。他没有去住那个红旗旅馆。现在住这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江苏一个农民出身的作家,前些年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校旱,后来被拍成了电影,叫《陈奂生进城》。当陈奂生被县长安排住进县委招待所后,那种复杂的心态被刻画得很到位。我是陈奂生吗?不,他想。我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住这里是陈小青陪他来的,安排他住下后,她还坐在房里陪他说了一会话。他突然问起她的家庭,她说她父亲还是在水利局,没有变化。她自己在宣传部里搞宣传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这样平淡地活着。她对这份工作有着强烈的厌恶,她说她讨厌搞宣传,除了她对宣传工作的生疏之外,更多地是对宣传的单调和重复感到厌倦。那些文件看上去冷若冰霜。县里的农民对宣传干部没有好感,他们认为搞宣传就是吹牛。陈小青说:“现在县里的宣传就像统计局的年报一样,水分很多。县里的有些工作才刚开始,宣传机器就开动了,结果常常到头来根本没有实绩。老百姓讨厌宣传干部。另一方面,老百姓还怕露富,不愿意你为他们宣传。搞宣传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有些无奈地叹着气。邓一群听了就笑。

在她走后,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和林湄湄联系,她晚上值班吗?他这次来应该去看看她。但他脑袋沉重,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十二章

在公共汽车里,邓一群与那些乡下的老百姓身份明显不同,他有着一张白皙的脸,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整洁的衣服,脚下是锃亮的皮鞋。他还背了一只漂亮的大旅行包。工作了,有钱了,他可以打扮自己。人是衣妆啊。汽车里一股难闻的气味。里面挤满了那些衣着肮脏的农民,他们的面目都很憔悴,苍老。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在车上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他,意识到他是个城里人。他们小心地与他保持一种距离。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经过过道的时候脚踩在了他崭新的旅行包上,弄上了一大块泥巴。他心里立即感到了一种不快,他不满地说:“你注意一点啊!”那个妇女用一种敬畏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赶紧带着孩子坐到了后面的位置上去了。

路很不好走,还是过去的那条砂石路,而且明显缺乏保养,路面上坑坑洼洼,汽车行驶在上面,就像一只小船行驶在大海里,不停地颠簸。那辆公共汽车也有些年头了,开动起来整个车厢都在响。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到沿途大片的田野。那些田经过收获之后,现在空旷得很,看起来很荒凉。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过去的样子啊!

邓一群在车里意识到左边一个男人总是盯着他看。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脸色黑黑的,透着憔悴和疲惫。他的皮肤粗糙,胡子也没有刮,眼睛细细的,眼角已经有了很多的鱼尾纹。他穿着一件旧棉袄,脚下却还是一双草绿色的解放牌胶鞋,鞋底上沾满了泥巴。那个人总是像在偷偷地看着邓一群。邓一群感觉他很奇怪。当他再一次看他的时候,邓一群迎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邓一群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他。那个人看到了邓一群的目光,赶紧露出了好像是讨好的微笑。他有些怯怯地问:“你是不是邓一群?”“你是……”他有点疑惑地问,在印象里他又回忆不出他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那个人就绽开了脸上灿烂的笑,一张大嘴咧得很大,快乐地说:“我记得你,我们初中时候是同学,我叫高中。那时候你就坐在我的前座。我后来没有考上高中。”高中这样一说,邓一群就记起来了,他初中的时候的确有这么一位同学。那时候的高中是个瘦瘦的快乐的小个子,成绩什么的也都是不错的。一个人的变化居然可以有这么大,邓一群心里有了不少的感慨。高中问:“你后来考上大学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邓一群笑了笑,他想,是的。他差不多都快认不出来了。

高中问:“你现在在哪呀?”

“陵州。”邓一群说。

高中就露出满脸的羡慕,那种羡慕浸在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里,他问:“现在在什么单位啊?”

邓一群说:“机械工业厅。”

车上的人都注意到了邓一群这样尊贵的客人(对于他们这个贫穷的乡村而言)的存在。高中身上充满了一种荣耀,快乐地说:“啊,哪天有空,一定要到我家里去看看啊。到底不一样,还是当干部好。你现在多好啊,当了干部,不用再像我们那样吃苦了。”高中告诉他,他现在已经结婚了,生了三个孩子,大孩子是个男孩,已经七岁了,下面两个是女孩。他们家承包了十亩土地,一年下来,有上千块钱的收入。在村里,他们家这样的算是中等,收入不是最好,但也不算很差。对生活,他已经有一种知足。他说,他们这样的人与城里人不同,能吃饱饭,一年劳作下来,还有点余钱,就很好了。他问邓一群结婚了没有,邓一群笑着说:“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打算呢。”他就连声说:“对对,你们城里人与我们不一样。城里人三十多岁没有结婚的人多得很呢。你的条件高,一定要找一个大学生的。”邓一群就露出矜持的笑。

邓一群在镇上下了车。从镇上到前墩村还有好几里地,不通车。小镇就是乡政府的所在地。说是小镇,事实上也就是有一条比村里小路要宽得多的马路,路两边有一些砖木结构的建筑。这些建筑都是公家的房子,有邮电所(老百姓却称之为邮局,就像把乡派出所,称之为公安局一样)、粮管所、水电站、供销社、新华书店、木材公司、拖拉机站(分田到户以后,拖拉机站就解散了,但那帮人员还在,因为这当中有人是吃国家粮的,于是就改为农机站)、信用社等等。这些单位的人员在他过去的心目中是多么高大啊,因为他们都是吃国家粮的。吃国家粮就是一种神圣的概念。他也有两个初中同学、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在这个小镇子上做事。但他现在却不必羡慕他们。

那些建筑也都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与城市相比,这个地方真是小得可以,那种繁华程度远不及城里最偏僻的半条小巷子。可能是最近刚逢过集市,路上遗落了不少菜叶和各式垃圾。沿路还有不少小店铺,比如修车铺(门前竖着一个木棍,上面挑着一只破旧的自行车钢圈和轮胎,这是一种标识,就像过去的那些酒肆,门前挑的一面黄旗子)、收录机修理店、理发店。邓一群忽然想起来,妹妹来信,说他嫂子的妹妹也在这个镇上开了一间理发店,他可以到她那里去,借一辆自行车回家。

他嫂子的妹妹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在心里想,刘正什么?嫂子叫刘正菊,对了,叫刘正红。他过去不止一次见过嫂子的妹妹。在农村,她那样的姑娘,衣着打扮就有点出格了。事实上邓一群倒不觉得有什么,与城里姑娘相比,刘正红的打扮简直称之为“老乡”。刘正红比她姐姐漂亮多了,简直不像一个父母所生。她身材周正苗条,而且非常性感。当地老百姓不知道“性感”这个词,但哪个姑娘要是长了那样的一副身材和模样,就只有一个字来形容,“骚”。简单得很。由于他这位嫂子的妹妹长了这样的一副“骚”身材,说她的闲话可就不少。

邓一群相信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其真实程度很值得怀疑。但老百姓的嘴巴很厉害,只要有三个人以上都说你名声不好,那么你的名声也就真的完了。好在刘正红也就是被议论为疯一些而已,并没有太坏的语言。

他是被刘正红骑车送回家的。刘正红的脸和手都很白,比有些城里姑娘的皮肤还要好,还要细腻。邓一群知道那是她职业的关系,经常泡在温水里,还有洗发精和润肤油什么的。她很高兴看到他,亲热得不得了。她很羡慕他。她是在乡政府大院的对面开了一间理发店,名字就叫“正红理发店”。

邓一群坐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她的身体看上去结实得很,臀部浑圆。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骑得歪歪扭扭的。太阳倒是很好,很温暖地照射在他们的身上。路两边的田野,一片空旷。四周宁静得很,一点声音也没有。天空是蓝的,上面飘着些白云。她问他在城里的一些情况,他就略略夸大地向她作了一番介绍,她就惊讶得不得了。对城里,她早就充满了神往。她也告诉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包括她现在开的这个理发店的经营情况。他想,在农村,她也算得上是个能干姑娘。她所以能干,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不满足于像她姐姐那样,在农田里干一辈子,嫁人,生孩子。她希望她自己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并嫁给一个好青年。她说她可不想再在田里种一辈子的粮食,那太苦累了。

农村这些年宽松了,是实行了土地承包、改革开放才解放了生产力,要是过去,她从学校毕业就只能在生产队里干活。而现在她们家包了十多亩地,基本不用她干活,她闲出来就只能搞这样的三产服务。她很满意自己的现在。

刘正红叫他“三哥”,并希望有机会也能到城里去。邓一群就说,好啊,欢迎你去。他坐在后面心里很得意,一种成功的得意。没有高考,他也没有今天。他是一个成功者。他与这里的人拉开了一种距离,而这种距离是巨大的。

她那么快活地说话,邓一群的情绪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他觉得自己在心里已经喜欢上她了,可惜的是,她是他嫂子的妹妹。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青春气息。他想起了那个林湄湄,也想起了陈小青,想起了田小悦,而她与她们都不一样。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姑娘,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天真得很。她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姑娘。

邓一群那天在后面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屁股。她的屁股很结实,就像一匹健壮的小母马的屁股一样。他想她这样年轻漂亮,但结果却很可能嫁给一个糟糕的农村青年,真是有点可惜。

当然,除此,她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像他邓一群这样优秀的,农村里又有几个呢?他想。

他为自己骄傲。

在村里,邓一群听到的都是祝贺恭维的声音。

他们一家高兴得很,特别是他妈妈,像儿子真的在省里做了什么大官。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妹妹邓玉兰都兴高采烈,像家里发生了一件大喜事。邓一彬的官司没有打起来,因为法院不受理,他无奈何中只有强忍了那口气。俗语说得好: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有暂时认了。

邓一群在家里住了三天,就匆匆要回城里。这里不是他的家,而城里才是他真正的家。这里的家看起来乱糟糟的,邻里们说的都是张长李短的闲话,晚上更是无聊,电也没通(据说村里正在筹钱,通电,而电费则说是要每晚好几毛钱,村民们心里就不怎么高兴)。他说他要回去,单位里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家里人于是就不再留。

二哥邓一明把他送到了镇上。在那个小车站,他整整等了一个多小时,班车才到。他坐上车,直奔县城。

晚上五点才到达县城,而这时的县城里的天,已经黑了。

他住进了红旗旅馆,想看一看林湄湄,结果林湄湄却没有上班,据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他问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她是否结婚了,但那个服务员却不想理他,说,不清楚,反正很多天没来了,她没有说家里有什么事。

这趟老家行,没有什么意思。他想。

他还是要回到城里去。

第十三章

春天到来的时候风很大,于是城里到处灰蒙蒙的,满街都是扬尘和路两边法国梧桐上的细絮。这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景象。

科室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周振生决定停薪留职。邓一群对这件事情多少感觉有点意外。周振生是这个处室里看得出的少数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但他却一直不得志,很多问题上,领导对他是不公的。他很聪明,但他却又不愿拍领导,多次在工作上和周处长发生分歧。于是,提拔晋升、职称、工资调整、住房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压制。看到周振生这个样子,实际上对邓一群是个很深刻的教育。

周振生停薪留职去广州的一个朋友那里,说是一起去经营一个彩扩公司。机关里的人对他的这一决定都有些漠然,因为这种事情还是充满了风险,看起来相当不可靠,周振生懂什么彩扩啊,他从来也没有做过生意。

邓一群心里多少有点为他惋惜。尽管周振生在机关里不是很得意,但他最终肯定还是能够抬头的,如果他稍稍肯变通一些的话,何必要去走这个极端呢?而且机关里工作固定,没有什么风险,然而出去闯世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工作是重要的,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邓一群自己在心里这么想。

周振生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或者他那种满不在乎是做出来的。邓一群这样想。三月的一天上午,已经九点多了,周振生来办公室,与田小悦、邓一群打了招呼(老朱和徐明丽不在,老朱去省计划经济委员会开会,徐明丽到人民医院去检查身体了,她说春天以来,腰总是疼)。周振生在办公桌前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样子。田小悦说:“哎,周科长,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周振生笑一笑,说:“干吗呀?你不是一直叫我老周嘛。”田小悦就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想不到你就这样毅然决然。”周振生说:“手续都办好了,还有什么说的。我在机关里也呆够了,整天和计划打交道。这种计划天知道它有什么作用。我出去看一看,说不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本来我已经决定辞职了,但几个厅长不同意,觉得单位不光彩,真有意思。”

邓一群突然觉得周振生这一走,其实是一个损失。“什么损失?这年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机关里这帮人。整天喝茶看报,啥事也不干。”周振生说。田小悦笑起来,说:“其实也很舒服啊,你这一说,就让我们这些人有点坐不住了。”周振生也笑了起来,说:“说说而已,说说而已,绝不是说你们。你们年轻,好好干好好干,前途光明。而我这人就是苦命。我出去就是想试试,换一种活法。”田小悦说:“你将来肯定比我们这样在机关里好。”周振生说:“怎么会呢?真的,我并不是抱什么大希望出去,只是真的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你看现在社会上的那些一个个个体户,都是些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很多过去都是不上台面的,现在做生意也有模有样的。人是逼出来的。”邓一群说:“那是。我上次回老家,看到我们那有个劳改释放犯,出来后没有事情做,现在开了一个木器加工厂,如今生意做大了,干脆开在了县城。”

“处里怎么说?”田小悦问。

“什么怎么说?”周振生有点反应不过来。

田小悦说:“处里不准备送送你?”

周振生笑起来,说:“看你小田说的,你当我这是光荣参军吗?几个处长们过去就不待见我,现在我这一走,他们才不管呢。万一我有一天灰溜溜地回来,你说他们还要不要为我摆接风酒?所以,我也知趣,我悄悄地走。”

田小悦说:“今天中午我和邓一群送送你。”

周振生说:“不用不用,小田你别这样。”

邓一群也说,“是啊,我和小田送送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谈谈心,以后再和你说话就不易了。”

周振生说:“那好,我今天请你们。”

处室里又恢复了过去的那种宁静。

周振生走了,别人装成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

那天中午,邓一群和田小悦在时代大厦对面的那条巷子里一家叫“四季春”的小饭店请周振生吃了一顿。三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要了好几样菜,田小悦还特意要了一瓶酒。她自己居然也用小杯陪了周振生喝了好几杯,喝得脸红红的。周振生对她说:“田小悦,在机关里你是个很懂事的姑娘。”田小悦笑起来,说:“哪呀,你不要这么夸我。”周振生说:“我绝对不是夸你。是真的。别看你年龄不大,但你为人处世很优秀。”邓一群一下子在心里悟过来,想:是啊。别看她是个小姑娘,但平时做事就是不一样,家教使然。对于人情世故,她要比自己懂得多。

小饭店外间的电视里正放着一首流行歌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邓一群笑着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田小悦就笑着对他说:你也应该出去走一走。你这是坐而论道,临渊羡鱼。邓一群笑一笑,想:我是没有那份勇气的。得到这样的工作,对我来说,是多么地不易啊!我怎么能够轻易地失去它呢?再说外面世界虽然精彩,但它不同样也有无奈吗?事实上,人时时就处于那种精彩与无奈之间啊!

周振生对邓一群说:“小邓,你在机关里表现是不错的,你好好努力,将来一定比我好。”邓一群笑笑,说:“怎么可能呢?像我这种人一没有后台,二又不会通关系,能在机关里干已经很不错了。”周振生说:“你不必谦虚的,我看得出来啊。人要从一开始就要表现好,像我这样再从头来已经不行了。”邓一群默默地听着,他觉得周振生对他讲的话都非常诚恳。他是聪明的,他是了解他的。他说像他这样能从农村出来本身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不去奋斗,那么到头来必然是一切都无所得。既然他从农村里出来,就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奋斗方向。邓一群被他这一说,内心里就更明确了。但他不说。

最后的饭钱是田小悦掏的,她非要那样坚持,坚持得周振生不好意思。

回来后,邓一群也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他后来拿出五十元钱给她,说:“这算是我和你合请的吧。”她嚷起来,说:“小邓你干什么呀?一点小事,你也要放在心上。”他就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工作,照常进行。

一切又都那样按部就班。

青年机关干部邓一群不折不扣地完成领导们交给他的每一项任务。他已经开始熟悉机关工作的道道,并且对很多工作开始驾轻就熟。说起来这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以说,他刚来的时候对制订计划是一窍不通,完全是靠认真学习才掌握的。而且,掌握得很快。

他的表现得到了领导们的夸赞。

第十四章

时间过得真快。

尽管邓一群的工作受到了领导的肯定,但他却并没有得到受到重视的迹象。或许,他们认为他做的仅仅是他应该做的。

他隐忍着。

在机关里就要这样,一切还得要机会。没有机会也是不行的。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他想。

邓一群忽然想起来,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去看望虞老了。一年?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知道虞老变得有些欢迎他去了。虞秘书长对他最初的反感在慢慢消失,这其中很大一部分作用是他的老伴。他的那个老伴不反感他。每次去,邓一群都特别谦恭。他去看望的时候也很简单,只要提两斤水果就行了,然后再多准备些对虞老和邓阿姨的恭维话。他每次去都表现得很听从虞老对他的谆谆教导。虞老对现在的年轻人很失望,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理想,只知道听流行歌曲,留长发,穿奇装异服。对现存的社会形象,他也充满了担忧,认为眼下资产阶级自由化严重泛滥,很有可能影响社会主义事业。他对邓一群说:“你们现在年轻,一定要认真工作。好好地为人民服务。”

每次听到他这样的教导,邓一群在心里就很难受。这年头谁还会想到为人民服务呢?但他又不得不装做很认真的样子去听,脸上尽量做出会心的微笑,有时眼睛还得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虞老对他有恩,改变了他的命运。同时,他也相信,只要虞老一天不死,对他就会起到一天的作用。虞老现在还在省里挂着好几个头衔呢。人虽然退了,但影响还在。他要前进,就不能没有他的帮助。

之前他打过两次电话,都是那个小保姆葛素芹接的。葛素芹说虞老和老伴都出去了,到下面各个县转一转。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有时虞老在本市的一个女儿回来,帮着收拾一下家,关照晒棉被或是拆洗什么,清闲得很。

他现在和葛素芹已经很熟了,她在电话里都能一下子听得出他的声音。

既然听说虞老不在家,他也就没再去。

那天邓一群正在听田小悦说一个笑话,电话进来了。徐明丽接了,说:“小邓,是你的。”邓一群接过来,里面传出葛素芹的声音。葛素芹说:“喂,虞老死啦。”邓一群一怔。“死”字是那样地刺耳。葛素芹在电话里急急地说:“几天前他和省里的一帮老干部,到下面一个县去推广泰国牛,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阿姨呢?”

“在家里。她身体又不好,家里现在乱成一团。我也不知道怎么好。省里来了人处理。也许明后两天就要送到石村去火化。还要开追悼会。你来不来?”

邓一群脑子里木木的,这个消息对他太突然了,让他有点反应不及。这样一个对他人生起了重大作用的老干部,怎么说完就完了呢?前后加起来,他认识他才一年的时间。他是可能对他今后的前途发挥更大作用的人。在他的关照和庇护下,他邓一群一定能有更大的发展。而现在,却什么都完了。

放下电话,他半天没有说话。

人生当中一棵很重要的大树倒掉了。

邓一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想不到虞秘书长就这样死了。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掉了呢?过去他一直感觉老人家的身体是不错的。但是车祸却是无情的。按说像他这样的好干部,是不该遭此横祸的。看来老天不长眼。他死不要紧,却害了他邓一群。他年纪这么轻,刚刚有了靠山(而且这个靠山还非常硬朗,想不到却这样抛下他走了),这让他今后依靠谁去?

邓一群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奈。

省机械工业厅的周润南厅长五十出头了,身材粗壮结实。他的健康状况非常好,精力充沛。他面色红润,说话时嗓门很响,显得底气十足。一口北方口音,普通话和他的家乡方言相杂,很有味道。

周厅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看上去,他的形象很像是影视作品中所塑造的领导者,或者说那些演员在模仿像他这样当官的人。他有一种威严,稍稍不足的是他正在衰老,眼睛下面有了沉重的眼袋。他西服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工作上很有一套,同时他对官场上的一套谙熟于胸,通过这些年来的动作,在省机械工业厅他已经建立起了自己的绝对权威。他是这里的一号人物,他是领头羊。他说了算。在厅里,谁都知道另外几个副厅长不过是他的陪衬。他是个具有极强领袖欲的人物。自然,他也不是天生具有领导才能的。据说他在下面当副市长的时候,就经常遭到同僚的排挤和打压,吃过不少亏。也正是这样,才有了他今天这样的手段。当年的失败,为他积累下了丰富的政治经验。

邓一群第一次看到他时,已是在好几个月后的全体机关干部大会上。

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一些激动。邓一群希望周厅长能注意到他,因为他毕竟是他引进来的人啊!但是周厅长在台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想。周厅长在台上大口地喝茶,大口地抽烟,大声地说话。

几年以后,邓一群对他不再有那种崇敬心理了。因为他已经听说,周润南是多么地贪婪。在机关里他拥有三套房子,一处比一处好,装修得像宾馆一样。逢年过节有无数的人向他送礼,仅酒类而言,家里的茅台就多得可以用车子拉。机关小车班的驾驶员到他家里帮忙运装修材料,他都可以用茅台酒招待,而且让他们敞开喝。他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工作了,一个安排在海关,一个去了美国(据说是厅里出钱送出去的,但谁敢说不呢)。下面的三产红红火火,但也可以说这个三产就像他自己家里办的一样,随时可以从那里拿钱。这些年来,他在全省机械行业的一些改革,被当作成功的典范。他被誉为改革家。省里的报纸、电台经常做他的宣传,北京的大报纸也做(自然是要花钱的)。省里的领导也很高兴。他是一个红人,还被评为省劳模和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对周润南厅长来说,他正在事业的巅峰上。

一切错误都可以被那种表面的辉煌所遮盖。

机关里的每一个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个个都要小心地伺候他。

邓一群好几次想和周厅长说一句话,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有时他甚至想:既然不能到他办公室里去,至少可以在他下班时在楼下看到他。有两次他还真的看到了,但周厅长却没有看到他。他把他肥胖的身体挤进崭新的奥迪轿车,车后冒出一股白烟,一下就出了机关大院。

虞老一死,这根线就更彻底地断了。

邓一群的心里冷冷的。他不想再到那个家去了。那个家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倒是邓阿姨有时还会主动打电话过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去玩了。他有些惭愧,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可厚非。他支支吾吾地搪塞说,最近单位里的事情多,一时走不开,事实上他早想过去了。

网雅何须大,书香不在多

第十五章

过了一些日子,邓一群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邓阿姨家(已经不叫虞秘书长家了)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更加冷清了。邓阿姨的脸色不太好,白白的,可能是过于疲劳的缘故。在那次车祸中,她也受了伤,但只是轻伤。对她的打击,主要还是在精神上。虞秘书长当时整个人被卡在车座中间,等救援的人赶来,把他拉出来,发现他身上、脸上全是血,已经停止了呼吸。

看得出来,她很寂寞。虞秘书长的几个子女对她很不友好,甚至很嫉恨她。他们可以有一千种理由嫉恨她。邓一群问她的生活情况,她回答得倒也很平静,至少她表面上表现得很平静。她问他怎么样,他说就那样。是的,现在他是看不到什么希望了。虞秘书长一死,他邓一群还有什么戏唱呢?机械厅的人不会把他当回事,周润南更不会把他当回事。那次虞老的追悼会,他都没有能够参加。参加虞老追悼会也要有一定的身份,而他是被视为没有资格的。邓阿姨向他解释说,当时事情太多,她又很悲伤,所以关于他的事就疏忽了。

葛素芹作为一个保姆,自然和她没有什么话说。邓一群没有听说邓阿姨在本市有什么子女,自然她很希望他有空能来坐一坐,也算是个熟人吧。在她的心里,也许觉得他过来陪她是应该的,毕竟是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邓一群才得以进了机械厅的。她和故去的老虞是邓一群这个年轻人的恩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然而邓一群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他想到的只是自己失去了依附。失去依附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你怎么能对一个失去依附的人提出要求呢?这时候任何一个要求都是苛刻的,任何一点要求在他的意识深处都会被认为是不公正的。虞秘书长的死,对邓阿姨这个京剧青衣来说,也许仅仅失去的是老年的依靠,而对邓一群这个没有任何身份也没有任何依靠的农村出身的青年学生来说,失去的却是一生的依靠。

邓一群一段时间以来,平凡得很。

机关里有不少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很不错,至少表面上不比他差,而且有些人在机动灵活性上比他表现得还要出色。当邓一群失去依附的时候,别人的优势就更加醒目地显露了出来。

邓一群一点也没有想到小倪事实上比他更要成熟一些。

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邓一群从外面回来看见小倪正伏在桌上写什么东西。邓一群是到长途站送他二哥回去的。一个星期前,邓一明从乡下来到了省城,找到了邓一群,说要在这个城市里找个零工做。邓一群心里很有点不快,他二哥的那副打扮,典型的一个乡下傻瓜。也真难为他,他居然也一路找到了城里。到了邓一群他们单位的楼下,也不知道该到哪一层,看到别人进了电梯,他就也跟着进。偏偏那天开电梯的妇女还离岗,他就在电梯里上上下下,直到有人问他,他才说是找邓一群。别人问他是邓一群的什么人,他就咧开大嘴笑起来,非常高声地说:“啊,我是他的哥哥,他的二哥。”好像他弟弟在这个单位里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大干部。当然,弟弟是大学生,毕业分配来的。在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他并不知道一个刚到单位不过两三年的青年人该是怎么样的一种地位。

邓一群对他的到来,心里充满了不快。

二哥邓一明在村里还是那样,什么名堂也做不了。来的那个晚上,邓一群问他谈了媳妇没有,他脸上现出的都是无奈和紧张,他说他不急。邓一群心里却像明镜一样,知道他哥哥已经实在忍耐得太久了!

在老家的村里,像邓一明这样的光棍已经屈指可数了。邓一群也想不明白,他二哥长相什么的也还都可以,怎么就会找不到媳妇?毫无疑问,二哥邓一明某些地方跟他有点相似,在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浮。庄稼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身上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浮,他们就觉得你不是个实在人。然而在乡下,对于像现在的邓一群来说,身上的浮,不仅不是缺点,而且简直就是文化的象征,可邓一明身上就不能有。在那些青年农民群里,别人眼里的邓一明多少就有点不务正业的样子,谁家的姑娘嫁给他能放心呢。

邓一明是念过初中的,所以他那一颗心就不怎么安宁。他想飞,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但是,他却又是农民。他在村里看不惯一切,这样村里就愈不接纳他,愈排斥他,他就愈发看不惯村里的一切。他喜欢对村里的一切都指手画脚。邓一群还知道,他二哥天生还爱吹嘘。邓一群有点怕和他呆在一起。在以后的几天里,邓一群一直把他留在宿舍里,没有再让他闯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他对邓一明说:“我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单位要零工,你好好等着。”邓一群这样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这是在欺骗,在这个城市里,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熟人,到哪里给他找工作去?他这是给我出难题啊!邓一群想,而且居然这么冒失,事先一封信也不写,就往陵州来。但他当着他的面却又不能说出来。邓一明的年龄并不大,但他的面容却是苍老的,眼角也长了很多皱纹。生活的劳累使然。邓一群知道,他的二哥生活得很不快活,艰苦的田间劳动和得不到的情爱的渴望折磨着他。

过了几天邓一群对他二哥说:“我托了很多人,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你还是回去吧。”邓一明的脸上就写满了失望。邓一群不知道,邓一明从村里出发的时候,几乎村里人人都知道,他说他要在陵州打工,不会轻易回去的。

但他却不能不让他失望。

小倪正在写的是一份入党申请书。小倪说:“在单位里写不下去,只有回来写啦。”邓一群知道,事实上他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而已。邓一群说:“你找到介绍人没有?”小倪笑起来,说:“你必须先写,在机关里混,没有党员身份不行啊。通过通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邓一群知道小倪说了假话,他这样写,一定已经是成竹在胸了。他内心里不免生出了一些妒意。他想起来自己在大学的时候也是跟风写过一份的,后来却因为系里人事变动而没有人再过问,到了这个单位以后,他倒真是把这事给忘了。

邓一群看到小倪正在抄一个小红本本。小倪笑着说:“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写,只好照着党章抄。这是我跟人借来的。”他看了邓一群一眼,说:“你也赶紧写一份吧,什么时候交给机关党委,也许我们能一起被发展呢。”邓一群嘴上连忙说“我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写了也白写”之类的话,心里却在想:我也的确该写一份了。一个人在机关里混,就像周振生对他说的那样,一定要当官。不当官就不必在机关里混。

小倪和他住在一起,他们已经成了在机关里的好朋友。既然是一对好朋友,事实上也就有了竞争。一样的年轻人,邓一群怎么能落后呢?“落后就要挨打”,这是真理。小倪在劳资处,看起来工作比邓一群要轻松,而且人际关系相对而言也比较宽松一些。他现在好像已经有了女朋友,不确定,有好几位,说不上哪一个是。原来和他们一起住的小赵,早已结婚了,单位重新给他分了房子,于是空出来的那一间单位里却给了机关的另一户人家的什么小孩。他们从来也没有见那个小孩来住过。于是他们晚上在宿舍里的时候就一起大骂办公室的那个郑主任。

邓一群在心里对那个郑主任没有好感,那家伙长着一个精瘦精瘦的个子,圆圆的小脑袋上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头发,细细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镜。明明是个男人,但他讲话却讲得飞快,像个女人在吵架。小倪说,郑过去在机关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但这家伙心里却猴精,善于拍马,很快就当上了食堂的主任。进了食堂之后可就方便了,把各种食品往领导家送,送来送去就成了办公室的主任。机关里很多人都说,他的主任之路是由大米、油、牛肉之类的食品铺起来的。

郑是个小人,天生的奴才相,而且是对下鼻孔朝天。谁都知道,郑主任简直就是周润南厅长家豢养的一条狗。在周润南面前,他唯命是从,但在更多的人面前,他却可以趾高气扬。这是一种现实。小倪说他刚毕业分来的时候为了房子问题就同他大吵了一架。邓一群想:我也痛恨这种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的很多情绪都一样。

很多个夜晚,两个单身的年轻人在宿舍里一起放肆地谈时事,谈机关里的人际关系,谈女人。现在经商的大潮愈演愈烈了,简直是全民皆商,到处都听人说辞职下海的,更有像原来在机关里当着大官的人都有下海的。有钱是好汉,没钱穷光蛋!全国涌起了一股潮,大批的人到海南,到深圳、广州,像一股移民潮,像邓一群他们机关处室里的周振生这样的一个科级干部,放在全国,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周振生也发了,他出去了几年后,那次回陵州住在最高级的五星级饭店。他到处里来了,先是看望了领导,再后来也看了处里的其他同志。他对邓一群和田小悦他们说,自己这趟来就是看望他们的,他在海口一天也忘不掉他们当时是怎么在小饭店里为他送行的。“人间贵在有真情”,他当时说的就是这样的话,说得那样真诚,倒是让邓一群和田小悦感到受之有愧。邓一群知道,他回来看望他们这样的小职员是假,看望领导才是真的,但同时周振生对那些昔日的领导讲的话全是虚假的,只有对他和田小悦讲话才是有可能发自内心。

邓一群在心里只有羡慕周振生这样的人。

至于他自己,他想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周振生这样。他一个青年农民,能有今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每个人的道路都是不一样的,而他的路,就是在机关里干下去,一直干到老。为机关“奉献”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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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周振生那次回来单独请邓一群和田小悦在五星级的金桥饭店吃了一顿。

金桥饭店是香港一家财团在陵州开的,这里出入的都是富贾贵人。邓一群过去想也没有想过他会到里面去吃顿饭。田小悦说她过去只是在里面喝过一次茶,陪她的一位已经出国的同学。她说的那位同学,邓一群见过一面,非常漂亮。临走前田小悦说那位女同学是电台的一位主持人,到了美国的第二年就嫁给了一位美国小伙子。她从旧金山寄过来一些照片给田小悦,从照片上看,那个美国佬还没有她高。

那样年轻漂亮的女人献身给那样的外国佬,让人感到有点气短。这同样是一股风潮,最早的是那些北京的青年电影女演员们,国门一开,立即急不可耐地嫁往美国、德国、英国,甚至是毛里求斯。邓一群想起自己的村里,有个年轻姑娘,嫁给了县里的一位瘸子,那个瘸子在县城里开了一间缝纫店。当时村里有很多人不以为然,感到那个漂亮姑娘不应该嫁给一个瘸子,现在看来,这些城里的女性并不比村里的那个姑娘更有女性意识。

小倪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就说:“只兴那些老外操我们的好女人,我们也应该操那些女老外。”邓一群说:“你还很有爱国情怀。”小倪说:“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想法。”邓一群说:“你要能操到女老外,我们一定给你发一个‘杰出的爱国青年奖’。”

周振生明显比过去胖了。但是说起过去的经历,他不由感慨万千。他说他最初到南方去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五千块钱。可不到半年钱就用完了,其中很多次是受人骗。那里到处都是骗子,我骗你,你骗他,就这样互相骗。很多人后来都像他一样,玩起了空手道。自然他这样玩也完全是被逼的。他先后在十多家公司干过,干着干着就被炒掉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真想回来。最困难的时候,身上只有不过十块钱,差点就去乞讨。他给老婆打电话,请她汇点钱,可老婆坚决不干,还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通。

“我最多的一次两天三夜没有吃饭,后来实在饿急了,我抢了一家店铺里一个馒头,也许是人家看我可怜,没有打我。没有钱,也没有住的地方,夜里我就睡在桥洞里。那种痛苦不是现在所能够想的。但是还得找工作,骑一辆破自行车,满海口市跑,推销汽车轮胎、电器、香蕉水……什么没有干过?说起来一言难尽。我也有过机会,一次一个老板可怜我,说看在同乡的分上,让我做一笔买卖,可是手上没有钱啊!我就打电话给我的哥哥,让他借一笔钱给我。我哥哥在电话里让我立马回来,说如果再不回来家庭就完蛋了。后来我就在电话里反复地问他,到底借还是不借。我哥哥说,我借你不就是往水里扔吗?不借!

“人到了关键时候,就是这样冷漠。”他说。

邓一群和田小悦在心里就只有感慨的分了。

他说在南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他通过拼搏终于站稳了,成功了。他说他现在负责一个菲律宾老板开的度假村,年薪十五万。当然,他自己还暗里做着另外的生意,和几个朋友一起。只要赚钱,什么都干。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除了没有贩毒和走私军火,别的什么都干过。在他的描述里,海南是个富人的天堂。他说像他这样的在海南只能算是个穷人,最没本事的人,最有本事的当属那些炒房地产的。搞一块黄金地皮,经炒家那么一炒,一夜之间你就可能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周振生的风度和过去不能比,身上突然多了一种老板的气度。这是田小悦和邓一群共同的感觉。他被一身的名牌裹着。他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周振生了——省机械工业厅的一个科级干部。周振生说,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他说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自己过去在机关里的那些斤斤计较,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如今,他甚至有点可怜机关里的那些小处长们。“有什么意思呢?”他说,现在的社会,有钱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周振生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钱能推动一切。有了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啊!”

田小悦说:“你这一下子变得太厉害了。谁不知道钱好啊?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的。”

周振生怔了一下,感慨地说:“也是。我这短短的几年变化得快。人人都这么说。周处长和别的几个处的头头都说我变了,我知道他们说的还并不是我变得有钱,而是我的观念变了。环境改变观念。你们不到海南不知道。在海南,只讲钱,别的什么也不讲。你到海南、广东不要说你是处长、厅长,省长也没用。说什么话,钱最有发言权。钱,真的就能买来一切。不要说什么钱买不来真情。钱,最真。我这么说,因为我现在差不多还是个穷人。当然与内地比不好比。在海南,像我这样的,根本不算回事。我一年的年薪,只是一个贵族子弟学校学生的学费。”

邓一群说:“将来你也一定是百万富翁。”

周振生说:“我这样挣钱是有限的。真正来钱的,还是倒红头批文。批文就是钱。大把大把的钱。在海南发大财的就是那些北京大官们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万进账。”

那天,周振生请他们吃的是西餐。

那也是邓一群第一次吃西餐,他尽量吃得很小心,也很斯文。周振生突然问:“小邓你谈了朋友没有?”邓一群心里一动,说:“没有。”周振生就笑起来,看着他,又看了一眼田小悦,说:“其实你们两人倒适合,挺好。”

田小悦笑起来,说:“周老板你作弄人,你说我们合适吗?”

周振生也笑起来,说:“啊,啊,啊,说笑说笑。不过,小邓,你也该考虑了呀,对你而言,早点成家有好处,可以一心做点事情。你们不要学我。小邓好好努力,还是很有前途的。”

邓一群苦笑了一下,说:“哪里有什么前途,干下去就是了。”

真的,他对前途,并没有太大的奢望,但他也知道,他必须好好地努力。

只有努力,才能得到。

他不适合像周振生那样,他只有走他自己现在的路。

第十七章

看到田小悦的美丽,邓一群就想到了爱情。追求田小悦的人不少,邓一群就经常接到男青年打来的电话,要找田小悦。

我也应该考虑婚姻了,邓一群想。

在机关的那些青年人中,邓一群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开始慢慢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他失去了虞秘书长那个后台后(至少他心理上感觉那是一个后台),他开始考虑以自己的方式表现自己。他不怎么讲究衣着,普通话也说得不好,与人交往保持着一种距离,在他身上,人们看到了他更多本质性的东西。正是由于他的朴素赢得了人们的好感。而对他的这种种好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人们的看法是多么受着事物表面的支配。

他在计划处第三科的工作量比谁都大,可他从来也不抱怨什么。事实上他根本无从抱怨,徐明丽和田小悦都是女人,而女人们做事的能量有限。科长朱贵今也就很乐意支使他。科里的工作或者说是老朱的工作,有一半需要他来完成。这样工作的结果,就是使他顺利定了级,两年后,又被提为副科。

提拔为副科对他来说的确是意外收获,他根本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但他也深深地知道,对他的提拔并不是领导对他工作的奖赏,这里面事实上有两个因素在起作用:一是跟车,二是老朱的极力推荐。所谓跟车,他是跟着田小悦。田小悦比他早进机关一年,工作并不出色,但也从来没有出过错。田小悦在机关的年轻姑娘里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一个,她聪明活泼,人缘很好,关键的还在于她的父亲和程副厅长过去在部队里是多年的战友。没有田小悦的提拔,邓一群想要提拔成副科可能还不会这么容易。由于处里考虑到田小悦,所以老朱也就极力推荐了邓一群。据说在最初报到人事处时,人事处并不赞成同时提他,最后还是刘副厅长说了一句“小邓表现不错嘛”,这才同时得到了提拔。

刘副厅长叫刘志新,五十开外,瘦高个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衣着朴素,远看就像一位老技术员。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是一位高级工程师,早年毕业于清华,并且有过留苏经历。与另外几个副厅长相比,他好像更要独立些。很多时候,他们的意见常常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在机械厅,他可能是唯一真正懂行并且有一定能力的知识型领导。但是,在仕途上,他并不顺利。据传省里过去曾考虑把他调到教育厅任厅长,但后来一阵风过去了,就没有了消息。他偶尔到计划处来,看见邓一群和田小悦们,就说:“你们青年人可千万不要到了机关,就把专业丢了,这样就太可惜了。”他们就笑,是的,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邓一群在心里很感激刘厅长的那句话,但这次提拔的结果却并不能使他心情激动,相反使他在心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委屈。但邓一群没有把自己的不快放在脸上。在处里的会议上,副处长庞正宣读人事处的这个决定时,他还是在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周处长说:“一群到我们处不久,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啊,所以这一次也和小田一起被定为副科长。”邓一群看了一下田小悦,她也看了一下他,朝他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她也许还觉得和我一起提拔,是怠慢了她呢。邓一群想。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肯换一个位置考虑问题。事实上是她得到的很轻易啊,而我要得到却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徐明丽对他们两人的提拔感到明显的不快,那几天她一直阴沉着脸,因为对她而言,她在机关里整整干了七年,才被提拔为副科。她心里觉得这两人与她相比,他们根本不应该提拔得这么快,应该再考验几年才行。田小悦悄悄地对邓一群说,你看她最近又犯病了,有什么呀?你看人家办公室和人事处分来的小钱和小张,去年就已经是副科了。邓一群就点头称是。田小悦还是把她和自己放在一个层面上的,他想。而徐明丽过了好一阵,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才对邓一群说:“这次提拔你们我就有意见!与你相比,小田明显还不够格嘛。我是和周处说过好几次,我说人家小邓表现不错,工作积极,应该提拔。”邓一群就装做苦笑了一下,说:“我不能跟人家比啊,我们农村出来的,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你也不要自卑嘛!农村出来的也是人。我看你就是比田小悦强。”徐明丽说。

“不好比的。”邓一群说,“我这样已经很知足了。”

徐明丽说:“你也该考虑谈对象了。你有了吧?”

“没有,我们这样的,在城里,谈不到合适的。”邓一群笑了一下。

徐明丽说:“噢,真的没有么?现在大学里的学生在学校里都是有的。”

邓一群说:“我们那时候只忙着学习,哪里敢在学校谈啊。”

徐明丽说:“你要什么条件呀?”

邓一群说:“没有什么条件的。”

徐明丽说:“还是要现实一点的好。找对象不是找别的,一定要找一个能过日子的,就行了。这一点很重要。年轻人都想浪漫,但那是不现实的。”

正当邓一群在接受她这样教育的时候,田小悦就从外面回来了,她一边笑着一边就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去。

徐明丽不再说,邓一群也就不再听,而是装作忙自己手上的报表。

邓一群在想,自己有没有追求田小悦的可能。

田小悦对他不错,非常友好。

但友好是一回事,爱情(婚姻)则是另外一回事。邓一群对这一点知道得非常清楚。周振生那次请他们吃饭,他的那句话,田小悦的回答就很微妙。田小悦对他来说,是太精明了。她的聪明,可不是他所能比得了的。出于家庭的原因,她对那种人情世故的掌握与了解,要强他许多倍。

可他还是在心里想追她。

在他面前,她是一个强者。她没有一处不比他强(除了工作,可工作上的强算得了什么!这年头老实干活的人可以说是在单位里最吃不开的人)。她的出身,她的社会背景,她的社交经验,她的谈吐,等等,等等。

邓一群后来知道,他在内心里一直渴望能够征服她。在爱情上征服她,就是所有方面的征服。征服她,就是意味着战胜了她。战胜了她,她在他面前也就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本钱了。

但是田小悦却很少同他谈自己的问题。

邓一群是多么地渴望了解她呀,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追她一回。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她对自己的真实想法呢?田小悦与他过去的那些女同学相比,她是真正的城市姑娘,在层次上要高出好多。能和她好,对他那是怎样的一种满足啊!这样的满足远远不仅是情爱上的,也不仅仅是一种婚姻上的意义,它比这些要更多,更广泛。

第十八章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

转眼又是一年的秋天。

这个秋天里,邓一群感觉田小悦一下子变化了很多。这种感觉是突发的,事先毫无意识。那天早晨上班,邓一群正在整理报架上的报纸,田小悦就进来了。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她来了,因为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熟悉她走路时皮鞋的声音。她穿了一件碎花上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短皮裙(徐明丽背后嘀咕,说,报纸上介绍,在国外,只有那种低级的妓女才会穿这种皮短裙。邓一群觉得她这样说,也真是太恶毒了。无论如何,田小悦的形象跟那样的女人也扯不上一点边)。皮裙子短短地只包住了她漂亮的臀部,看上去的确非常性感。一双腿非常漂亮,穿着透明的丝袜。系带式皮凉鞋。透过透明的丝袜可以看到她的脚趾甲涂了蔻丹。

他的眼睛一亮,但他却不好意思长久地看她。她问:“你吃了没有?”邓一群说:“吃了。你怎么还没吃?”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早晨起来迟了,昨天晚上到一个同学家里去聚会,一直到很晚。”她在桌边坐下来,从包里取一小袋麦片、一袋切片面包、一小瓶苹果酱。

她问:“有开水吗?”

邓一群说:“我去打。”她站起来,笑着说:“我去吧。”邓一群说:“不用,我去。”她热情地说:“那怎么好意思。”邓一群说:“那有什么关系。”男人就是这样,要表现风度。他想。他在楼道小锅炉间一边打水的时候,一边就想田小悦的那种美丽。他的确在尽力讨好她。他这样的讨好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一方面他想让她强烈感受到他对她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单位里的其他人知道——在他没有完全把握能够追求到她的时候,他是不会让单位里的人知道他的企图的。他有自己的尊严。他要一点也不露痕迹地做这些事,直到胜利。

她冲了一杯麦片,办公室里立即就荡漾着一种香气。她身上也有一种香味,不过她从来也不用浓香。邓一群从书上看,说女人不可用浓香,但他偏偏就是喜欢女人的浓香。他也知道只有乡下的女人才会用浓浓的香水,而且档次很低。他想到了那年林湄湄到大学校园里找他,身上的香味就浓重得很,浓得她一路走过时,在身后拖曳着一条很长的余香,就像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时后面留下的白烟。那种浓浓的低档香水味能够激发他的性欲。每天早晨他从宿舍里出来骑车上班,一路上他喜欢跟在那些有浓香水味上班女性的身后。从他住的宿舍到他上班的长江路口的时代大厦,骑车要有40分钟的路程。他一路上有不少的享受。

那种样子,他想起自己就像是小镇上的一些正在青春期的少年,特别喜欢追在汽车后面,贪婪地嗅着尾气。

男人都喜欢香水味,或者换句话说,男人都喜欢女人。

女人是香水的代表。

处长自然也喜欢女人,无论是年轻的处长,还是像周处长那样已经上了年纪的,就像后来老朱说笑的,“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头上”。周处长再有一阵子就要退休了,来日不多啦。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自然就要捞最后一把。

有天晚上下班时间,处里的人都已经走空了,邓一群因为老朱交待要等下面一家牧场发来的一份传真,就走得迟。收到传真后他照例检查各个处室的门是否关好,走到处长室,却看见门没有完全关严。他透过半敞着的门,看见周处长一把将二科的罗正英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罗正英身体像是挣扎了一下,又像是为了让自己的屁股在他大腿上坐得更好,反正两人扭在了一起。周处长的手搂着她的腰,像是触到了她什么怕痒的部位,两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虽然压抑着,但却透着强烈的放浪和下流。邓一群不敢看下去,赶紧悄悄地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们的胆也真是太大了,年轻的邓一群想。想不到机关还有这样的事,这让他吃惊不小。机关看来也是个很不干净的地方。别人不干净倒也罢了,连老周这样的人都偷偷吃荤,还有什么好人么?他们一定以为这个楼层的人都走光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啊。

罗正英有四十出头了,邓一群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毕竟不在一个年龄层上)。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姿色平庸得要命的女人。五短的身材,短发,更显得脸像一张柿子饼,而且皮肤一点也不鲜润了,黑黑的。讲话的嗓门粗粗的,做事什么的像个男人。周处长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邓一群刚到机关的时候看到周有点畏惧。周处长大名叫周永胜,五短身材,脑袋有点像猪头(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当官,也许当官并不需要聪明的脑袋——后来邓一群懂了,当官的能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否会拍,会吹),还有一副像女人那样肥胖的屁股,走起路来双手摆动,有点像鸭子在划水。他与其他处长不同的是他自己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由此可见他在单位里的地位和影响。他与省里有关部门的交道打得很好,而这就被视之为能力。邓一群知道,周头的方法也很简单,这些年,逢年过节就是请那些部门的头头来凑一桌,而且从下面单位弄点土特产送过去,如此而已!

周永胜平时非常严肃,很少给点笑脸于下属。只有上面来了人,邓一群才能一睹他的和蔼尊容。他爱抽烟,抽的香烟都是市场上所能见到的最好的。他的烟龄很长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他说他过去在部队里就抽烟。另外就是他嗜茶,非好茶不喝。他的这两好在单位里名声显赫。有时就连周润南也会送点好茶给他,由此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田小悦表面上对周处长很尊重,而邓一群也看得出来,老周在内心对田小悦充满了好感,可他却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也许是因着年龄的悬殊,他有着不少的顾忌。他只能开开田小悦的玩笑,说自己可惜没有儿子,有儿子一定娶田小悦做媳妇。田小悦也不恼,她知道,如果周头有儿子,他也许就不敢讲这样的玩笑。

邓一群很佩服田小悦平时所表现出的那种乖巧,她真是一个人精。在机关里不干什么活,还能得到一片赞美声。尤其是处室里的男同事们,年终考评的时候,总是给她最好的评语——年轻好学,团结同事,工作积极,表现进步,等等等等。即使像他这样的,年终同事们还能对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年轻漂亮的女性总能讨不少巧。

邓一群对她心动不已。

他终于鼓足勇气对她说:“红楼电影院现在放内部参考片,听说很不错的,你看过没有?”

田小悦说:“啊,我也听说了,但没有去看过。”

邓一群笑着说:“什么时候我请你去看一场吧。”

“好啊,”田小悦笑起来,说,“有什么好片子没有?”

邓一群说:“有的,都还没有声译。我和小倪上个星期去看过两场,莎朗-斯通的《本能》和一部《一条名叫旺达的鱼》。”在《一条名叫旺达的鱼》片里,邓一群看到了他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准色情镜头,让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种诱惑对他产生的效果是巨大而强烈的。

他欣赏那样的东西。

他希望田小悦也能喜欢。

田小悦的承诺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向那个目标进发。

但他不知道,他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空想。

那是个星期六的晚上,邓一群早早就来到了长江路上的红楼影院,等田小悦来赴约。他们下班的时候已经敲定了。邓一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他想,他在接近目标。原来田小悦也不是像他开始想象的那样有着多高的要求啊!

当然,自己的条件也是不错的呀!

这样一想,他心里的感觉就开始膨胀起来。

田小悦有很多同学,这自然是好理解的。她与他这种出身的毕业生不一样。她自小就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追她的男同学不少。邓一群经常看到她在办公的时候接到男同学的电话(他虽然听不到电话里说什么,但从她的那种表情完全可以推断那是男同学)。她接到那些男同学的电话总是很开心。他们在电话里谈的总是舞会、托福考试、西餐、咖啡馆等等时髦新鲜的事物,每当这时候,邓一群总强烈地感到自己原来和他们差距是那样大,距离那么远。他有一个大背景,那就是乡下。有一次田小悦的一个女同学来,她们一起议论起她们过去同班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毕业后分回了老家那个市里的一家单位,结果干了两年,和单位的领导搞得很不愉快,据说他性格有点怪。他的辞职曾让不少同学为他担心,而现在已经到广州去了,在一家新成立的电台当主持人。她们共同回忆那个人,于是就笑得很开心,说那个人过去在学校里的种种可笑的表现。言谈里,她们一点也不羡慕他,相反,她们认为他这辈子不会行什么好运。而这主要的就是由于他乡下的出身。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在人格上表现出的种种缺陷和弱点,这些都会妨碍他的前程。

邓一群那天表现得很平静,他装做忙报表的汇总,但她们的每一句谈话都像刀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后来田小悦不知怎么意识到了她们这样的谈话会让他误解,就赶紧停止了对农村出身青年的嘲笑。邓一群在心里就愈觉她世故老练。当她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她可从来也没有一点看轻农村的意思。

田小悦就是这样,她总是尽量表现得很圆熟。她也是这样做的,的确也收到不错的效果。她能这样,邓一群在心里就不对她产生恶感了。

小倪有次在宿舍里对邓一群说:“你们那个小田,是很能干的一个人。”邓一群问:“能干什么?”小倪说:“你难道没看出来?别看她是个小小姑娘,可处事什么的精明得很。你们处长一定是很喜欢她的。这丫头将来可以成为女能人,她能当官。”邓一群就说:“她是很好啊,待人很热诚的。不过,她一个女的,当官倒未必。”邓一群在心里完全赞同小倪的看法,田小悦将来很可能是个女能人,但他看不出她能当官。他看不出她想在仕途上发展的念头。

小倪说:“当官的事情你能说得清?领导看中了,不当也不行啊。再说这年头谁还有不当官的?如今只有两条路走,一条,像周振生那样辞职下海捞钱,一条,还是在仕途上前进。当官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自然的,那还用说。”邓一群笑起来。当官的好处是明显的。邓一群在机关这么长时间也知道,在单位里只要能混到处长的位置上,就开始有人拍你,送你好多好处。当官没有好处,谁还会削尖了脑袋去争!

当官的生涯,就像是一种吸毒过程。所有快感都在这过程里面。

“处事本领就像是天生的。我们处里的小王也是,人精。处长就是喜欢他。”小倪感慨道。

邓一群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去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小王,戴一副眼镜,看起来书卷气挺重,表面上一点也不像那种会讨领导喜欢的人。他也知道,这种本领绝对不会是天生的,至少田小悦并非如此。他相信后天。他说:“与她家庭教养有关系啊,她父母都是机关干部,言传身教,自然圆熟得很。她其实应该做公关小姐。”

小倪问:“她有男朋友了没有?”

“没有……不知道,现在的女性,说不清的。”邓一群说,他对她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想追她,又怕她拒绝;怕别人说她的不是,但自己又想先把她说得并不值钱,“猜不透啦。她其实是很有城府的,表面上看很清纯。”

邓一群说的是真心话,虽然自己和她在一个办公室,而且两人谈话也相对投机些,但她真实的内心想法,他是一无所知。

小倪说:“你应该追她。”

邓一群笑笑,说:“不现实的。这种陵州出身的姑娘心地是很高的。”小倪不服地说:“高什么?左不过是女人,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邓一群说:“你是这样想的?她的那些同学一个个都傲得很。像她这样的,一定也想嫁给什么研究生要么就是干部家庭或者要出国的。”小倪说:“你是一点勇气也没有。要是我,一定要追一追。试试看才能知道嘛。”邓一群说:“那你可以追她嘛。”小倪笑起来,说:“我……我就不必了。”邓一群问:“为什么?”小倪说:“她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啊。我不喜欢女人太精明,还是将来守在家里的好,小鸟依人的样子。”

小倪说得很认真的样子,邓一群心里就信了。

城市的灯亮起来,长江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红楼影院是个老式建筑,里面设备也简陋,与新街口和山西路那里的影城相比,这里太落后了,据说这里面还是六十年代的样子。上座率很差。影院的经理就想办法(这是属于省文化厅的一家企业),于是就从外面搞进来所谓的资料片放映,果然名声就响起来。邓一群喜欢这里放映的片子,每次看完,他和小倪回到宿舍都要很久才能入睡。两人一起谈谈女人,觉得很是过瘾。

时间早已过了,但田小悦没有来。邓一群的心就往下沉,心里开始咒骂起来,觉得她煞是可恶,自己居然被她耍了,可是她明天又该如何面对他呢?她如果不答应也罢了,她是答应了的,怎么好这样失信。他不过就是请她看一场电影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不是请她来,就要操她!

邓一群站在风里前后恶毒地想了很多。他想:明天到单位后一定不理她。他要让她觉得自己的失礼。她要道歉。她太过分了。她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做法与她平素的为人是相悖的啊!

他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好像是个傻子。有很多青年男女从他面前经过,这里面很多当然都是情侣。他感觉他们在经过他身边时都要看他一眼。他想他们心里一定都在笑他,笑他的孤单,笑他的女朋友爽约。他感到自己在那一刹那真是可耻得很!有什么比他现在这样的境地更可耻呢?一个女朋友都搞不定。

她是一个害人精,她怎么敢这样戏弄他呢?如果她当时不愿意,当时就可以不答应他嘛,而既然答应了,她是没有理由不来的。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她怎么能忍心呢?至少她不来,应该打个招呼嘛。邓一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邓一群后来独自一人进去看了。

电影是一部美国片,《孽缘情恨》,讲的是一个乱伦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三个孩子嫁到了美国西部的一个小镇上。寡妇嫁给的那个男人脾气暴躁,是个铁匠。铁匠和寡妇后来好像并没有生孩子。他们一家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膝下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男孩都长大起来。那个小男孩有点弱智,他对家里的一切浑然无知。寡妇在意料之中的一场事故中死掉了,她是被一辆马车轧死的。铁匠在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和他的大养女儿在一片开满紫云英的田野里劳动,他发现她是那样美丽漂亮,于是他就不顾一切地强奸了她。天长日久,大养女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了。表面上她已经屈从于这样的命运安排。然而她的美丽在小镇上却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很多小伙子开始追求她。镇上的一位教师看上她,但却惧怕她的养父。她也拒绝了那位年轻教师的求爱。最后她却不可思议地愿意嫁给镇上的一个又老又丑的瘸子。那个瘸子是她们家的债权人。瘸子免掉了她们家的债务。在新婚的那个晚上她告诉新郎,她早已被她的养父强奸了,她说她和自己的养父做爱很快乐。新郎气疯了,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愚弄,残酷地打了她,继而又在一个深夜操枪打死了那个既是他的岳父又是情敌的人。她得到了解放,但就在那个年轻教师和她的妹妹结婚的那天,她用火枪结束了自己。

那天看的人很多,在邓一群的边上坐了几个年轻的姑娘。邓一群在黑暗里就知道她们很年轻也很漂亮。电影非常煽情,那个年轻女主人公非常漂亮,性感。有一幕是她被养父强奸后从阁楼上下来,脸色羞红(或者是因为愤怒),金黄的头发散披在肩上,她的粗布衣服撕破了,露出浑圆洁白的胸脯和修长的大腿。她的乳房丰满得很,沉甸甸的,就像熟透了的南瓜。邓一群感到热血在往上涌。事实上,这部电影是美国电影市场上七十年代的产物,在美国的表现西部题材的电影中只能算是一部非常平常的电影,编剧、导演和演员,表现得都很拙劣,充其量是一部三流影片。故事程式化,低级而庸俗,演员完全只是卖弄色相(而这样的色相在美国电影中太过普通),但这部片子像其他通过各种渠道(官方或非官方的)进来的所有美国好莱坞电影一样,对这时的中国电影市场来说,对像邓一群这样一个有点文化却又并没有什么学养的青年来说,刺激却是很深的。改革开放中的中国电影,还受着很多观念的束缚,还有很多被视为禁区的东西不能表现。国产影片的总体水平还很低。像《孽》这样的片子,在低迷的电影市场上,经营者不得不以参考片的名义进来,赚老百姓的钱。邓一群则以为这样的片子就是经典。他甚至感觉自己从审美上获得了一种享受。

他暂时忘掉了由于田小悦爽约带来的不快。他随着散场的人流一起往外走,在他前面有两个姑娘非常地漂亮,以至他有点走神。他闻到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香味。那种香味和田小悦平时用的香水有点相似。他忽然在人流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在他那个老乡虞秘书长家做保姆的葛素芹。

自虞老去世后他去得越来越少了。他在心理上不想再去。虽然他知道自己应该去,但在不想去的时候,他在心里却能够找出一百条非常客观的理由。他想起虞老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能去参加追悼会。本来他倒是想去的,他试着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很可能是虞老的儿子,他在电话里向他表示了感谢,但说具体的安排他们也不清楚,是省政府办公厅安排的。他想主要可能还是他们家不在乎像他这样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名声的青年出席。同时他也怕看到虞老的那位遗孀。这位昔日的京剧青衣演员精神状态很不好。她说老虞的去世让她老了不少,折腾得她半死。家庭里陡地生了许多纠纷,虞老的孩子为了家产问题同她产生了很深的矛盾,简直成了仇人。她在他们的眼里完全是多余人,一个典型的外人。在他们眼里,她就好像是赖在他们家里的。他们都急于把她赶走。而她当然是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她是虞老的名正言顺的未亡人。有次她说着说着就很伤感,居然抽泣起来。邓一群坐在那里就有点不知所措。

邓一群努力安慰她。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他那种朴实的话语的确让她很受感动。她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她觉得自己过去帮助他,没有看走眼。她想:既然他是这样一个有良心的青年,他就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她看出他是一个很用功,也肯用心的青年。她想他是有抱负的。她过去看过不少从农村出来的人,都很有作为。

她在电话里邀请他去做客。

他为了不显得自己是个急于过河拆桥的人,就应邀去看她。

她需要有人照顾她,安慰她。但对邓一群,表现得更加的关切。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一次,居然拉着他的手长时间不放。邓一群被她拉着,心里直发毛。她的手是白皙的,绵软的,只有唱戏的女人,才会拥有这样一双年轻的手。绵软而性感,让他产生一种肉欲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冲动。但是她的目光和话语没法不让他想入非非。他禁不住自己往那肮脏的方面去想。她对他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象中发生的事情由于现实年龄的差距让他感到恐惧,也感到了一种罪恶。

最近一次去她家里是在一个下班后的晚上,是她打电话让他去吃晚饭的。邓一群礼貌起见,买了两盒蜂王浆。他买的时候已经有些后悔,觉得吃这顿晚饭代价很大。生活在这个现实社会里,这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国家干部,越来越会计较了。

那天的邓阿姨看上去精神不错,她告诉他,这天是她的生日,家里没有别人,葛素芹回乡下老家去收稻子了。她就想到请他来陪她吃饭。邓一群坐在客厅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气氛。他尝试着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如果邓阿姨是他的妈妈呢?那也是很好的,可惜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乡下一个无知的年老农妇。晚餐对邓一群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很丰盛了。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却摆了一桌菜。邓阿姨问他是否喝酒,他回说不喝,但她还是拿出了红酒。邓一群感到自己的确很土气。这位富足的前京剧女演员,看来比他会享受。城市女性,不论她的年纪多少,她们都是很会生活的人。他想。

那个晚上的晚餐,邓一群吃得很拘谨。他有点不习惯。她却一直努力地为他夹菜。举手投足中,她显得非常有教养。她是有文化的。他想。她很会喝红酒,喝得脸上有了些红色。她说适量喝点红酒,对她这样年纪的妇女是有好处的。她让他不要客气。她说她喜欢年轻人,自己的子女都出去了,他们离她很远,所以她希望自己的身边能有一个较亲的人。邓一群当时心里一受感动,就冲动地说:您就把我当孩子好了。是的,那样柔的灯光,那样的气氛,他不自觉地就表露了。他发现她虽然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但却有很好的风韵,看上去不过五十多点。他想起自己在学生时代,对成熟的妇人有一种特别的渴望,也许就是西方人说的一种恋母情结。不,他一天也没有恋过自己的母亲。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独自在心里暗恋过已经是中年的物理女老师。一种很奇怪的感情。

吃好晚餐,他陪她在客厅里坐了一会,边看电视,边聊天。邓一群不知道聊点什么好。后来他说要回,她看了看他,突然关切地问:“你的宿舍里有澡洗吗?”邓一群说:“没有。我们一般都是在机关里的公共浴室里洗。”她说:“那你干脆在这里洗好了。”邓一群说:“不了。”他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洗澡。她说:“洗个澡再回去吧。这样比较舒服,回去好睡觉。”邓一群犹豫了一下,心想:也许她认为我平时不够卫生。她说:“我去放水,很方便的。”转身就到卫生间里去了。

邓一群洗得很舒服,同时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她是那样地关心他,比他的母亲对他还要关心。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为什么要这么爱他呢?他没有什么地方讨人喜欢呀。她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她的孩子吗?水温适中。他看到自己年轻的身体是那样地健康。在那芳香的白色肥皂沫中,在他自己的抚摸中,在他的想象中,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男性雄壮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勃起让他害怕。“一群,给你一条干毛巾。”他听到邓阿姨在外面这样说,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下部。他把浴室的门打开一条小缝,邓阿姨的手进来,送了一条雪白的干毛巾。

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他是一个年轻的坏蛋呀。

邓一群穿了一套干净的内衣(她从橱子里翻出来,很新,也很合身)出来,想:是自己的心里有鬼。他还不够开化。她看到他,一笑,说:“精神多了。”邓一群也笑了笑,的确精神上很爽。头发湿漉漉的,在往下滴水。邓阿姨让他坐在沙发上,找来另一条干毛巾为他擦头发。那动作,让他想到了母爱。他的妈妈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他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混合的感情。就在他那种备受感动中,她忽然摸了他一下光裸的肩膀,说:“你的肩膀很宽。皮肤很好。”邓一群没有说什么。那情形,他有些尴尬。

回去以后的邓一群,想想,觉得事情总是怪怪的,感觉到一种色情的成分。他虽然一度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但那是过去。现在的他不一样了,他是一个自立的男人,不需要年长女性的呵护。他从自己假设的那样的事件中看不到任何好处。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去,一方面是单位的事情多,另一方面是邓阿姨也没有再打电话来。

第十九章

葛素芹对见到邓一群,当然也感到意外得很,她和另一个姑娘在一起。邓一群注意到那个姑娘也很漂亮,在他和葛素芹说话的过程中,始终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当然只是邓一群自己的感受)。葛素芹说,两个多月前,她已经离开了虞老家。她说自虞老去世后,境况跟过去就不一样了。而邓阿姨和她处得很不愉快,照葛素芹自己的话说,就是那个老太太有很多“穷”讲究,什么东西都要讲求什么营养和卫生,每一件事情都要求她办得比头发丝还要细。她实在忍受不了啦,终于卷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和她说byebye。这样的情况,邓一群当然不知道。邓一群对葛素芹心理上还有些距离,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那次向虞秘书长跪下求助的事,如果她知道,那就太丢人了。他不能让一个保姆看不起他。

邓一群注意到葛素芹很快活,显然她现在一身的轻松。她说她现在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上海路上一家叫作“野百合”的餐馆里打工,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非常辛苦,但她非常知足。她的话里透着一股傲气——一种不甘屈服的傲气。邓一群内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潜意识里明白:她敢做一些自己未必敢做的事情,如果他也是和她一样是个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的农村小保姆的话。她性格里有一种叫刚强的东西。

邓一群看到她的脸比过去更白了,也胖了。现在的她与邓一群过去在虞老家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话那么地多,快活得就像是一只小鸟。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种野劲。她骨子里或许就是野的,只是过去在虞老家里长时间受着规矩的压抑。

她问了一些邓一群的情况,他也就简要地向她说了。他请她有空和她身边的朋友一起去他宿舍去玩。她那个朋友就看着他笑起来。邓一群看到她的牙齿很白,而且非常地整齐。葛素芹对邓一群介绍说,她的这个朋友和她在一起,叫贡芳。她们是一对好朋友。邓一群看着她说:“你的年龄不大嘛,这么小就出来工作?”那个叫贡芳的就说:“我也初中毕业了才出来。出来嘛,对我是个锻炼。我们家里并不需要我打工挣钱。”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还飞过一阵羞红。那种羞红真是非常地漂亮。

她的美丽的笑,拨动了邓一群的心弦。

他们站在那里说了好一会话,然后才分手。

邓一群在回去的路上,就想:葛素芹现在倒是越发地漂亮了,以后倒是可以和她一起出来玩玩。如果她不知道他下跪的那件傻事的话。单身的日子是那样地无聊。像葛素芹这样的乡下丫头,对于他能请她出去玩一定是很开心的。她在某种意义上就和他乡下嫂子的那个妹妹一样,漂亮而无知。她们不过都是些漂亮的野花,可以让他随意摘采。而那个叫贡芳的姑娘看起来比葛素芹要纯一些,也更漂亮一些。她们的身上都有点野味。

邓一群那天晚上很迟才回到宿舍,他和葛素芹她们分了手走到长江路的路口才意识到他忘了推车。等他回到影院门前那些没有存放的自行车堆里寻找自己的那辆半旧的长江牌自行车时,才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他当时不肯在心里承认这样的事实,因为第一那里并不只有他一辆,为什么那么多车子没有失窃,偏偏丢了他的车子。第二,他的车子并非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在那堆车里,它一点也不起眼。正是由于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就在那堆车里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事实上他已经很失望了,可他还是像个傻瓜一样地盯着每一辆车子。

这真是个倒霉的日子,他想。没有什么时刻比这天更倒霉的了。直到影院门前的灯熄了,他才怀着无奈的心情,决定往回走。显然,他当时的心里只想到了由于田小悦的失约而带来的不快,并没有意识到他这晚上遇到的葛素芹对他今后生活的影响。如果意识到,丢了一辆旧自行车,他是绝对不会那样不快的。

回到宿舍,邓一群看到小倪正和一个姑娘坐在桌前促膝谈心,那个姑娘看到他赶紧站了起来。小倪有点不好意思,对那个姑娘介绍说:“啊,这是我的同事,计划处的小邓,邓一群。”那个姑娘微笑着,冲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那个姑娘很漂亮,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那种身材和气质,都让邓一群眼睛一亮。这无疑就是小倪的女朋友了。他那么不声不响,居然一下子就带到宿舍里来了,证明他们事实上已经开始了好一段时间啦。这让邓一群在心里产生了不少醋意。从这一方面看,他就觉得自己在生活里,应该对小倪有所提防。要知道他过去自认为小倪跟他还是一对很说得过去的朋友,他常常把自己较为真实的内心想法对他说,同时他也相信小倪对他也是真诚的,可是对于他谈恋爱这件事,他却一无所知。小倪处处都走在自己的前面。

邓一群也礼貌地向他们笑笑,他知道自己的笑是装出来的。他并不开心,他为什么要笑?他仅仅是必须要这样,才如此的。小倪和那个女朋友站起来和他告辞,他对小倪说你好好送送她。小倪向他挤了一下眼睛。等他们走后,他放下自己的被子铺床休息。这是一间并不大的房间,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床,床头共用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盏台灯,可供他们两人读书。他扭亮了台灯,在枕下抽出一本书来,是一本已经翻卷了边的旧书,盗印的《肉蒲团》。《肉蒲团》是小倪的,他看完了丢在床下,邓一群就把捡了起来。他每看一次都感到一次心跳,那种赤裸裸的肉欲描写,让他激动。

他边看边等小倪回来。在小倪回来前他是不能入睡的。正当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时,他听到了小倪回来的开门声,赶紧把书塞回到枕下。

“怎么样?”小倪一脸喜色地问邓一群。

“很好啊,很好。”他说。

小倪掩不住一脸的笑容,说:“你可要说出你真实的想法啊。”

邓一群说:“真的。我感觉是很好的。她是哪的?”

小倪说:“在省机关医务室。她是医大毕业的。是我一个同学的同学。”

“挺好的,你应该把她牢牢地抓住啊!”邓一群说。

小倪说:“她对我初步印象是很好的,估计成功的把握还是比较大的。”

他们聊了一会,小倪突然问:“嗳,你现在怎么样了?”

邓一群说:“我?没有情况。”

“到年龄了,要抓紧啊。”小倪说。

邓一群长吐一口气,说:“一时没有合适的。这要等缘分吧。”

小倪用不屑的口气说:“什么缘分啊,缘分就是合适,就是般配。”他定了定语气又说:“一群,你的要求也不要太高啊,找女朋友并不是上市场买件货物。漂亮的女人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但她们一个个心气高得不得了,她们要找的都不是我们这种坐机关的,而是那些有钱人。这年头钱真是太重要了。他妈的。”

邓一群想到晚上的失落,忽然没有了再讨论的兴致,说:“睡觉吧。”

小倪感觉他心里可能有点不痛快,就不再吱声了。

熄灯。后来小倪睡着了,可邓一群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他编造这样的谎言真是毫不费力,可在编造之后,他内心却感到格外的空虚。他躺在黑暗里想着心事。这样失眠的夜晚对他并不鲜见。他在生活里总是感到有一种阴影笼罩着他。虽然他是幸运的,后来考上了大学,而且现在还在省级机关里工作,但他的内心却是压抑的。他身上被打上了农村的烙印——在骨子里他仍然是个农民。

田小悦虽然从来没有在话语上表示过小瞧他,但她这次失约却是最好的证明。她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愈发难以入睡了。她表面上那么客气,但心里肯定对他有很多看法。他想他不能再轻看她,在今后要对她还以颜色。他妈的#蝴真恨她,恨她到骨子里啦。

我一定要努力,争取出人头地。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报复像田小悦这样的女人。然而,虞老死了,他唯一可能依靠的靠山没有了,他怎样才能上去呢?

邓一群夜不能寐。

城市出身的姑娘天性是懒的,她也一样,在家里被娇惯坏了。有时候她中午吃饭的时候不想在食堂里排队,他就帮她带一份——他可以做她要求他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会无偿地做这一切,他会得到补偿,相反,那她得到了一些东西,无疑也就会为他付出一些东西。邓一群在心里想,自己做的这一切不会白费。

网雅何须大,书香不在多

第二十章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邓一群总体感觉很平静。机关工作就是这样,他慢慢变得有点习以为常了。邓一群知道,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在机关工作阅历的延长以及生活的丰厚积累,他会变得越来越成熟。

在与上下级的交道中,他学会了怎样比较妥当地处理一些问题和进行恰当的应付。他很谨慎,一点很微小的事情,也尽量把它解决好,赢得领导和同事的信任。他要求自己绝对不能把事情办坏,如果办坏,也一定要表现出自己已经尽了很大力气,而根本原因并不出在他的身上。他学会了什么时候讲究原则,什么时候又要运用变通。该刚则刚,该柔则柔。领导和同事都看到他越来越会“来事”了。他很注意学习,学习一切对他有用的东西。

六七十年代的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政治运动早已成为历史,这时的老百姓已经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处室里的那些同事们经常会在一起大骂世风日下,大骂在市场条件下道德的丧失与沉沦,大骂腐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是一句广泛流传于民间的谚语。人们有一种对权力不无滥用的神往和无奈。

邓一群从报纸里读到中国现阶段的改革,已是泥沙俱下。部分南方城市的种种经济、社会现象更是让一些人产生了“今不如昔”的感觉。尤其是一些失了势的老干部叹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他们想不通。邓一群当然也有牢骚。每个人都有牢骚。但是邓一群的真正本领却是从不在办公室里发牢骚,最多只是回到宿舍的时候和室友小倪说一说,图个心里痛快。他知道在办公室里发牢骚是最不明智的。

老家来信告诉邓一群,说现在家里经济条件好多了,日子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吃饭再也不是问题了。但存在的问题事实上也开始显露了,粮食打多了,但却一天天变得不值钱了。他的二哥现在也还没有谈上对象,他已经跟着村里的人到上海的一家钢铁厂去打工。邓一群心里安稳了不少。他不希望邓一明到陵州来,到上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妹妹想跟嫂子的妹妹学烫发手艺,没有得到家庭的通过。嫂子的妹妹刘正红现在在镇上开的那个理发店生意红火得很,已经带过十来个徒弟了。邓一群心里不怎么高兴妹妹的想法,他们是个正经人家,他还是希望妹妹能够老老实实地在家种田,然后找一个老实的小伙子嫁人。

妹妹要是跟着刘正红学手艺,早晚要学坏,这就是邓一群的感觉。邓一群在几个月前又回过一次老家。他在镇上又到过刘正红那里去一次,他觉得她的屁股比过去更大了。她变胖了很多,脸胖得就像一个圆盘子,头发烫得蓬成一团,眉毛也描得很长,嘴唇涂得红红的。小小的理发店装修得很干净,墙上贴着一些香港男女影、歌星的艳照。屋里很暖和,刘正红只穿着一件大红毛衣,把胸前的两只nǎi子勒得浑圆。她手下还带着两个年轻的徒弟,那两个女徒弟其中的有一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不像是个正经女子。邓一群和刘正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进来一个男子,油头粉面的,她们叫他朱干事。邓一群猜想他是乡里的干部。他进来后就坐在了椅子上要刘正红给他修面。他对屋里的邓一群装作看不见的样子。刘正红热情地招呼服侍他,给他围上围布。他就半闭着眼睛开始享受起来。邓一群看到刘正红的手指真长啊,而且是那样地白。她的十指涂上了什么奶液,在那个叫朱干事的粗脸上按摩起来。那张脸大概开始热起来了,于是他就开始同刘正红调起情来。刘正红听了他的那些话就嘻嘻地笑,拿手轻轻地在他肩头上打。那人就夸张地哎哟哎哟叫起来。邓一群在心里就很不自然,心想:在他面前,她也真是好意思。她不是什么好女子。这个镇子上,那些男人对她都有点那么不三不四,尤其是镇上的那些小干部。邓一群在心里对这些干部开始产生了厌恶情绪。那人后来乘势在刘正红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就惊叫着跳起来,说:“死大朱,你干什么呀?我家亲戚还在这里呢!”那人才回头看了邓一群一眼,回过神来,客气地说:“啊,啊,你在哪里工作呀?”刘正红就抢着说:“他是省里的干部呢,大学毕业分配就留在了省里。”那个人就问:“啊,请问你在哪个单位啊?”邓一群说:“在省政府。”他有意没有说是机械工业厅。那人听了立马收敛了放肆。

权力和身份是如此地重要。邓一群有着清醒的认识。在机关里生活的时间长了,他才知道,自己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城里人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尽管他目前生活在城市里,是一名国家机关的青年干部,但他农村出身的身份是永远也没法改变的。真正的城市人,他们还会用一种“外来”的眼光看着你。特别是在虞秘书长去世后,他感觉别人对他完全不以为意。这种感觉在他心里很强烈。是啊,他唯一的靠山没有了,谁会在乎他?机关里的那些人只会叫他干活,把最重的工作分摊给他,而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公平。在他们眼里,他这样一个农村出身的大学毕业生,能够分到机关里,已经是很大的运气了。

如果你获得了权力呢?那就不一样了。邓一群看到,机关里也有一些是从农村出来的人,今天完全没有人敢小瞧他们,因为他们手里有权。权力就是一切。而权力和身份的获得,就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所以,他要努力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是家庭里唯一上了大学的人,并且分在了省级机关。如果他将来能得到一官半职,那么不仅在机关里可以不再受小瞧,而且全家人都会跟着沾光,乡、村里就再也不敢有人欺负他们家了。

努力的办法就是在机关里要变得有城府,要在表面上表现自己的进步和积极。牢骚话绝对不能在政治学习的时候说。

邓一群开始是很不习惯机关的开会。平时处里的人都是笑嘻嘻的样子,连处长们也开一些玩笑,有些甚至还很有点色彩,但只要一开会,大家立即就板起了面孔,正襟危坐,严肃异常。讲话的腔调也变了,他们一个个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来。

他们在会议上不再骂娘,也不再发表对时事不满的意见,而是说些听起来非常虚假的官话。说这样话的时候,谁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一个个表面上又很坦然——单位里就是这样子,做表面文章可以更好保护自己。慢慢地,邓一群也说起了假话和套话与空话,而且说得越来越流利,这都是受他们熏陶的结果。

邓一群惊异地发现,他在开会时说的和自己当时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最奇妙的并不是这种意识的不同,而是他能够将这两种思维同时进行。嘴上是一种声音,而心里却响着另一种声音。他在说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说得非常沉着,而且坚决,有时甚至能适当地表达一下感情。他的这种功夫赢得了大家对他的佩服,他们发现他真的进步很大,而且越来越成熟了。

就是在这种大家对他成熟的看法里,他的地位实际上在慢慢地起着一种变化。

这是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然而多年以后的邓一群回忆起他未婚前的那段生活,觉得还是充满了一种迷狂。这是一种低低的狂迷,但却让他心动。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黄金时代。他在那时候内心里好像过得并不开心,事实上他在意识里还感到自己的处境相当窘迫,可时间就像是一剂中药,泡得久了,就变得有点甜起来。

他之所以能够在生活里得到那种狂迷,而工作上一点也没受影响,并且还得到领导同事的好评,当然完全得益于在机关里对于做那种表面文章的锻炼。

邓一群要求入党。

姜副处长做了他的入党介绍人。

邓一群知道,姜副处长所以做他的入党介绍人,是因为他欠了自己的一份人情。一年前,邓一群出事了。一次机械厅派员去北京和德国一家公司商谈关于在陵州开展经济合作的事项,身在北京的处长周永胜让三科准备四份相关的材料,邓一群向当时在家的姜副处长做了汇报。姜副处长认为一些环节可以省略,于是另外准备了三份材料。其中一份材料的中、英、德三国文字翻译,田小悦与她的另几个同学翻译完毕后,让邓一群再看一遍,但姜副处长却催着让他赶紧送京,不再推敲。邓一群乘了夜班十一点多的火车,把材料送到北京后,周永胜看到只有三份材料,当时就大为不满,一把就把文件摔在了地上,破口大骂,把邓一群训得头都抬不起来,让他当天赶回陵州。

和德国的合作后来告吹了。最后查明告吹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份翻译,其中德文的一个关键词翻译把意思完全弄错了。厅长周润南非常生气,一桩四千多万的买卖就这样落空了,不能不让他气愤。机关里那一阵风声很紧,说一定要追究责任,可能要给予邓一群处分。邓一群感觉自己是冤枉的。事实上,邓一群只负责整理收集和传送材料,而文字上的操作则完全是田小悦和姜副处长的事。但他如果路上认真看一遍翻译文稿呢?

周永胜回来后停了邓一群手里的工作。邓一群那一阵就非常地惶恐。真的,机关里一直存在人浮于事的现象,一些机关干部纪律散漫,更有一些人背地里向省委、纪委打周润南的小报告,周润南一直想借机整一整身上长刺的人,却一直也没有找到机会。这次机会来了#蝴要来一次杀鸡儆猴。机关里的另一些人看得明白:周润南肯定无意于搞邓一群,但逢着这样的契机,牺牲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是非常必要的。姜和田都不好处理,只有邓一群最合适。要处理,就决不会轻。

邓一群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而这一次可算是天塌下来的了不得的大事了。几千万的损失,他真是越想越害怕。他们会干什么?会开除他吗?如果在他的档案里有一份处分,那么他短期的前程就完了。想到进机关的那些青年,谁也没有像他一样地倒霉。深夜的时候,邓一群睡不着,好几个晚上,甚至彻夜失眠。姜副处长找过邓一群谈话,让他不要紧张。其实邓一群心里清楚,姜副处长的意思是让他从头到尾一个人扛着。

他只有一个人扛着,他不扛,还有谁来承担这份责任呢?

人在倒霉的时候,更容易想起悲伤的事情。邓一群由自己又想到老家里的事,想到大哥邓一彬被村长的那顿痛打而又申冤无门,进一步哀叹自己的不幸。他想:如果我有背景,像田小悦,就不会被处分;如果我是一个小头目,一个副处长之流,也决不会成为这次事件的牺牲品。

厅里召开了厅长办公会。

第二十一章

一个多月过去了,邓一群没有被处分。慢慢地就有消息传了出来,会上,周润南厅长开宗明义,要大家发表看法。一句话,处分还是不处分,而如果处分,应该把握在什么程度上。几个副厅长随口附和,都认为应该处理邓一群。但刘志新副厅长却反对这样做,说对邓一群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做一次严肃的批评,但处分就算了。而且,他认为责任不应该由邓一群一人来承担。

邓一群在内心对刘副厅长感激不尽。

通过这件事,邓一群更加认识到自己一定要努力,当上一个领导,处境就能改善。世界上永远只存在两种人:性别上,是男人和女人;权力上,领导者和被领导者。当一个被领导者,永远都处于一种弱势。

他要改变自己处于弱势的位置。

与小倪相比,他虽然迟了一步,但毕竟还是向前走了一大步。在大学里的时候,邓一群竟然就没有想到要入党。当时,学校的党组织是想过发展他的,好几次催他写申请,但他却一直也没有上心。与社会上相比,在学校里入党是比较容易的。到了机关的这几年,他深深地感到成为一个党员是多么的重要。然而,这时的醒悟已经显得有些迟了。

机关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入党非常困难,有时一年也发展不了三两个党员。表面上看那是党员们对新进来的同志要求严格,事实上却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谁都知道,入党是提拔的必要条件。一般而言,你要是在单位里表现一般,别人看不出你有做官的野心,对同事们威胁较小的,那么你入党倒容易一些,若是你平时的野心让人看穿,那么你入党必然是千难万难。给青年人设置障碍的,往往就是那些有一些年纪而始终没有得到提拔,牢骚满腹、意志消沉的“同志”。

邓一群年轻,还没有成为那样的“同志”。他要努力趁早解决自己,免得将来陷入那个“同志”的泥淖。

像所有第一次写入党申请书的年轻人一样,邓一群根本不会写。有经验的老同志就让从党章中抄。邓一群一边抄,一边感到自己内心的严重虚假。一张纸上,写的尽是空洞而苍白的文字。为什么要入党?很明显,入党就是为做官做准备。入党是做官的前提。在机关里,你不争取入党就会被视为政治上不求进步的表现。所以,写一份入党申请书都是必须的。写它的本身,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存手段。

周处长退休了,退得非常地不情愿,据说他在组织上找了他谈话之后,还发了火,无非是为自己摆功,然后睡在家整整两天没有出门。权力就要从他的手里失去了,这多么让他痛心啊!邓一群想:事实上他有什么功劳呢?他对他个人或家庭是有功的,而对单位、国家,有的只是损失,贪污腐败,他都沾了。

在由干部处、老干部处和他们计划处联合举行的欢送会上,邓一群第一次注意到在老周身上表现出来的颓败,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他坐在那里,像一只发了瘟病的家鸡,脸色像猪肝一样地发紫。头上的白发也一下显得那么地刺目。他就要离开处长那个宝座了。在机关处级干部的交椅里,计划处处长的位置算是少数几个最吸引人的位置之一。偌大一个机关和下面几十个下属单位的财权都掌握在他的手里,因此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有无数的人要求他,要孝敬他。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接受很多好处,这十几二十年的处长做下来,也不知比别人多享受了多少膏脂。他肥得都快流油了。在这个会议上,处里的同事再一次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假话。邓一群知道在处里,有好几位对老周有意见,甚至是很尖锐的,这时候都开始说老周怎么怎么好,对工作,对同事,让大家很是信服。厅里两位副厅长出席了欢送会,对周头的工作做了很多肯定,那种评价让邓一群想到,很像是追悼会上的悼词。

邓一群也说了周头好多好话。事实上他对周头的退休,内心里真是痛快极了。不仅是因为周那次对他过火的行为,即使平时的一些做法,也让邓一群觉得他做官的虚伪:一面是装出来的严肃正经,一面却又是真实的肮脏自私;一方面表现出对下属是马列主义,无限上纲,一方面对自己实行自由主义,背着处里的其他同事大肆接受下属单位送来的好处,甚至和处里的妇女调情。邓一群注意到,在后来的几个月里,处里的那个罗正英明显疏远了与周永胜的关系。这也说明了一点,权力比周永胜的身体更有用,没有了权力,周永胜的身体也就不复存在。或者说,没有了权力,周永胜的身体也就形同虚设。对于四十来岁的妇女罗正英,需要处长的权力远胜于需要处长的身体。

周头是在一种不名誉的情况下退休的,谁也想不到周永胜会在那样的年龄犯那样时髦的错误。邓一群从那次看到周头在办公室里拉罗正英的手开始,就知道他迟早要出事,但他没有意识到事情会得到公开。邓一群以为处里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事实上他一点也不知道,在这之前,除了他没有看出周永胜对罗正英有意思,其他人都知道。周头经常有意无意地到罗正英那个科里去串门,罗正英也会时不时到他那个办公室里去。

谁也不知道周头写给罗正英的那封情书是怎么贴到机关传达室的大门口去的。这一事件立即成为机关里的头号新闻。事后机关里有消息说,捅出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而是一向在表面上对他还不错的姜副处长。

那么周头的情书是怎么落到姜副处长的手上去的呢?这是一个谜,谁也解不开的谜。而姜处为什么要这样做,一部分人猜测是他凯觎周永胜的那个处长位置,但分析起来又不完全像,因为在他之前还排着一位副处长。如果事情果真是他干的,也许真实的目的,只有他本人知道。

罗正英在出了这件事后表现得疯疯癫癫的,她找到了机关党委,找人事处,申明自己和周永胜并没有关系。对于周永胜写给她的情书,她一点也不知情。那些人听了,只是看着她,说了一些原则上的话,让她感到委屈得很。她很希望组织上能出面为她正名,但组织上却表现得冷若冰霜。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绝不相信她是清白的。谁都相信,他们早已有了苟且关系。看来,机关里的情人关系,非常靠不住。维系他们关系的基础并不是感情,而是利益,一旦利益消失,关系也就了结。

这件事给邓一群上了生动的一课,明白机关是一个多么险恶的地方。应该说机关对这件事处理得还很客气,主动把这件事给压了。罗正英在叫屈了半个月后,发现组织上根本不能为她正名,于是她就向干部处、纪委反映周永胜过去多次向她表白“他那畜牲样的动机(原话如此)”,她是一个受害者。她要求组织上对周永胜有个处理决定,这时干部处才出面做罗正英的工作。她这样的要求几乎是可笑的,虽然他们这件事影响很坏,但这件事与周永胜的其他腐败行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也许在干部人事部门,表扬一个人是容易的,处理一个人却并不容易,因为在所有的机关干部中,周并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个。再说他这么多年下来,有着自己的关系网,这些人不知不觉中都会保护他。保护他,事实上也就保护了自己。

周永胜的退休并没有让处长人选在本处产生。计划处有相当一段时间处于一种真空状态。两个月后,机关安排了审计处的一位处长来到计划处主持工作。审计处的一位副处长自然升迁到处长的位置上。

就在新处长到来的前夕,姜副处长找邓一群谈心,说要发展他入党,并且乐意成为他的入党介绍人。邓一群清楚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姜的想法,他也能够理解。用姜的说法,就是邓一群真的已经具备一个年轻党员的条件了。

入了党,今后的路对他来说就不一样了。邓一群十分明白这一点。

在处里,邓一群的位置在一天一天地起变化。通过那件事,大家感觉他变得更加成熟了。从时间上来说,他也已经成了一个老资格的副科级干部(虽然事实上他的年龄并不老)。

处里又来了几位新人手,三科也来了一位,是个年轻姑娘,姓谈,叫谈琴。谈琴很年轻,是从一家财会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分配来的。邓一群很快就知道,事实上她也有背景,他的父亲是国营(经济学家改叫“国有”,“国营”和“国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事实上邓一群仅仅发现理论阐述上的确有了变化,而实质性的变化却没有)绿洲重型机械厂的党委书记。绿洲重型机械厂是全省著名的大企业,过去厅里好几任正副厅长都是那里过来的,甚至还出过一位副省长。

谈琴新到机关,所以她称邓一群为“邓科长”,叫得邓一群多少有点不自在,但另一方面心里却很受用。从位置上来说,他真正不再是个新兵了。不能小看这一点,在机关里,这就是很重要的资格。他想起农村里有一种传说:鬼要投胎做人时,他必须要拉一个垫背的进来,否则就永远也不能还生。有了谈琴,他就有了超度的希望。

邓一群对谈琴的印象很好,她很随和,而且相当谦让。她那种随意和田小悦又有些不同,更像是发自内心的。与田小悦相比,谈琴没有她那么洋气,比较本色。

对田小悦的那次失约,邓一群在内心里一直不能忘怀,但他却表现得相当成熟,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能在第二天见到她后会表现得那么坦然。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田小悦小声对他说:“小邓,真的不好意思噢。”邓一群笑一笑,也小声说:“没什么。”她的脸好像红了一下,说:“我回家吃完晚饭还特地收拾打扮了一下,我妈还问我干什么,我说是和我的一个同事看电影。我妈说那你还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正当我刚要出门,结果我的一个同学到了我家。结果一坐就是好长时间,我又不好明说。真的,抱歉得很。”

邓一群看着她那样子,说:“噢,没关系的,我看你没来就知道你一定有事。我的想法不过是一个人看电影挺无聊。巧得很哪,就在我站在门口等你的时候,碰到我过去的一个校友,我们就一起看了。”他没有说那个校友是男性还是女性。他想他这样说是聪明的。“昨晚那部电影很好看,是奥斯卡获奖片,一共有五项提名。画面做得非常美,精致。”田小悦说:“小邓,要不什么时候我请你吧。”邓一群说:“不,还是我请你吧。”田小悦也就笑着没再说什么。

邓一群当然没有再在短时间里请她,他在心里琢磨着她那样说是否真实。如果她后来对他能表现出点热乎,那么她无疑是诚的,反之则不是。后来,邓一群发现她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暗示,于是他也就装成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上班的日子又像水一样平静。

当然,这种平静也只是表面上的。

邓一群知道,越是这样平静,就越是要把工作做好,不能出一点差错。新领导来了,他必须重新树立好过去的形象,甚至比过去还要好。

第二十二章

邓一群后来再见到葛素芹,完全是一次意外。

他事先没有想到这样的再见,对他有什么实在的意义。那次绿洲重型机械厂计划科的人来计划处办事,他们需要到省计划经济委员会去签批文,老朱就让邓一群领他们去。计经委在省政府的大院里面,现在的邓一群再到省政府已经毫无当年的畏缩了。对那门口的士兵甚至可以做到非常轻视。去的次数多了,士兵对他可能也有点面熟,一般都不再盘查。径直到那个部门,说明情况。对那个口子上的人,邓一群已经很熟悉了,拍拍打打,嘻嘻哈哈,都是政府里的平级单位,少不了来往,所以到了那里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成了。办完事情,时间已经到了中午,那个姓秦的科长就要请邓一群吃饭。邓一群推让了一下,见秦科长是一副很认真真诚的样子,就答应了。吃顿饭的确也没有什么。对于秦科长来说,他也需要吃饭。为集体办事吃一顿饭简直是小儿科嘛!邓一群已经习惯了。

“到上海路去吧,那里有家叫‘野百合’的,听说挺不错的。”邓一群于是就这样提议说。事实上他一点也不知道那里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是突然想到要去看看葛素芹。

阳光很好,路上到处都是车流。他们坐上一辆出租就直奔上海路而去。两边都是林立的楼群和广告牌。陵州这几年在悄悄地变化,商业味越来越浓。特别是晚上,到处都是霓虹灯的灯箱在闪烁。一些年轻的女子,浓妆艳抹出现在舞厅、咖啡馆和各种夜总会里。邓一群听说她们暗里从事一种活动,只是他不敢相信,陵州怎么也变成了香港那边的模样。那些女子是那么漂亮,做那种事真是太可惜了。邓一群心里这样想。

葛素芹见到邓一群当然感到特别的意外,她就像是见到了她的老乡一样。邓一群向老秦他们介绍,说:“这是我的表妹。”老秦笑笑,说:“这不是你唯一的表妹吧?”邓一群也笑了,说:“在陵州的,就这一个。”葛素芹在边上听了,脸上就飞起了一片红,她心里甜得很。

“野百合”是个不大的餐厅,不过装修得很有点美国电影里出现的那种餐厅的风格。一看就知道是个刀子磨得锋利的地方。不过到了就不能退缩,再说反正也不是私人掏腰包。那个秦科长居然也表现得很沉着,想必这样的请客在他也是无数次了。一个那么大的国有企业,所有的钱财都归他看管,所以请客这样的小钱,他自然不会觉得有多么的心痛。他们从容地坐下来,点了整整一桌菜,而他们一共只有四个人。除了邓一群,秦科长还带了两个下属,一个叫小钱,一个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将,秦科长叫她赵娟。邓一群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不同寻常,事后证明他的眼力是准的。言谈之中,这个赵娟对厅长周润南非常熟悉。至于是一种什么关系,怎样的熟悉,邓一群无从猜测。她不是个非常扎眼的女人,但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风韵。在酒桌上,她频频地向邓一群敬酒。邓一群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她巧言令色,简直由不得你不喝。邓一群心里甚至有了点多情的想法。

邓一群想看看那个叫贡芳的,但葛素芹却说她不在,是上另一个班。邓一群也就装成只是随便问的样子。但葛素芹却是欢欣的,她的服务可能很少那么卖力过。邓一群将她比作表妹让她感到一种由衷的自豪和兴奋。邓一群被秦科长他们几个尤其是被赵娟灌得迷糊了起来,最后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单位去的。邓一群自从分配到计划处,他已经记不清他喝过多少场面上的酒了。一方面是下面的下属单位到省城陵州办事,会主动请他们吃,另一方面他们处里下去检查指导工作,那更是一天两顿酒,喝得他们每个人都有点怕。

邓一群原来喝酒也就是一两的量,但自从到了机关后,却不得不学会喝酒,用前任处长周永胜的话说,“喝酒也是工作”,不能喝酒,在很多场面上就行不通,于是他就只有放开喝。如今,的确也是久经了“酒精考验”。醉过几场后,邓一群感觉自己的酒量大增。慢慢地,他喝酒的美名不仅在处里有了名气,甚至在整个机关也都有了名气。有次他有幸陪两位副厅长吃饭,连程副厅长也笑着问他,说,小邓啊,听说你是一斤的酒量啊。邓一群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说:“哪里哪里啊,没有的事。”程副厅长笑着,说:“能喝是好事啊!能喝也是本事。有时候工作就需要喝酒,不会喝酒不行。”

那天邓一群回到处里,老朱看他满嘴酒气,一脸通红,就问:“小邓,是不是多了?”邓一群费力地睁开迷离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说:“他妈的,我们老秦让他手下的那个女将把我整趴下啦。”田小悦笑起来,说:“以你的酒量也不至于这样啊。”随后跟进来的老秦笑起来,说:“我们邓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主要他今天是遇着他的一个表妹了。”科长朱贵今说:“他有什么表妹啊?”老秦说:“刚认的呀。”邓一群瘫在沙发上说:“胡说啊。”科长老朱说:“你要不行就先回吧。”老秦也觉得邓一群喝多了,就说:“我们有车,送你回去休息吧。”

邓一群谢绝了,他伏在桌上假寐了一会,然后到卫生间就全吐了。

吐了之后的邓一群又回到了班上。他想自己不该这样醉酒,醉酒就会失态,而在机关里因醉酒失态总是不好的。朦胧的醉态中,他想起了葛素芹。

今天的葛素芹见到的邓一群和她过去在虞秘书长家见到的邓一群完全不同。今天的邓一群是一个已经能站起来自己独立行走的男青年。但是,邓一群心里有一种疑惑,他觉得葛素芹可能知道他过去在虞秘书长家的那件耻辱,只是她为了照顾他的面子而不说罢了。想到当时的那一跪,今天的邓一群不由得脸上发烧。

她看到我,一定在心里笑我了。他想。她敢笑我,她算得了什么?他在心里问。她什么也不算,她只是一个农村丫头。她没有权利讥笑我。但是,她在心里讥笑我,我有什么办法?她比我差多了,但是,她在这过程里没有失掉自己的尊严。她居然敢炒了邓阿姨家的鱿鱼。她是有骨气的。她和邓阿姨相处不来,宁愿回到乡下去,宁愿在城里另找一份事情做。而我呢?我不敢#蝴想。

但是,她再有骨气又能怎么样?她毕竟只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丫头。没有工作,没有城市户口。如果她不回到农村,她在城里就永远只能打工——一个卑微的打工妹。她要嫁人,也永远只能找一个同样在农村的男青年,结婚后过着贫穷的日子。而他,是个城里的青年干部。是的,他想,她没有权利在内心里讥笑他,她不懂他的苦处。他再没有骨气,也比她优越。

我能睡了她。邓一群在心里想。我要是睡了她,她还敢在心里讥笑我吗?她不敢。女人一旦被男人用xìng奴役了,就永久地失去了胜者的权利。他想。

在恍惚中,邓一群把自己认识的所有女性都在心里排了一遍,发现自己只有和县里的那个旅馆服务员发生过一次性关系,那次性关系发生得那样容易,让他自己事后想想都觉得过于简单。

是啊,它发生得太容易了。而且,林湄湄是个有未婚夫的人,称得上是“女人”的人,相反,他可是童男子。他的身子献给了林湄湄。是林湄湄占了他的便宜。女人,她们是个谜团,各色各样的都有。一种就是像林湄湄那样的,欺骗了她的正准备结婚的丈夫同他睡觉。尽管她当时在暑假时从那个遥远的小县城跑到省城陵州,来到空旷的南方大学的校园里,让他第一次品尝感受到女人的滋味,内心生出不少感动,他在当时甚至说出“我爱你”这样的话来,但事情过后,冷静下来,他并不感激她。她到陵州来,并不是专门为了来同他睡觉。她只是顺便来同他睡了。对她而言,是生命过程里的一种收获。另一种就是像田小悦那样的,假正经,他想。年纪轻轻,她对他也装起正经来了。平时她有那么多男同学打电话给她,她说话的时候可是嗲得很。她内心里肯定也是风流的——她向他借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表面上对他相当不错,但他那次同她约会,她居然敢戏弄他。这样的女人,他在内心里是不能原谅的。

田小悦上次的失约,改变了她过去在他心里留下的良好的形象。她那么世故,世故中还透着城市年轻女性的狡猾。她婉拒他对她的“爱”的暗示也好,即使她同意和他约会,将来她也不会臣服他。以她的那种交际,她恐怕也早就不是处女了。

也许,自己追求谈琴更合适一些。他想。

第二十三章

中国在长期的封闭后,突然发现打开国门是多么地重要。然而随着国门的打开,却产生了不少问题。那种种问题都是事先没有想到的。人们一下子在心理上失去了平衡。百姓的生活同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日子越来越好过了,但社会的天平却发生了倾斜。贫富悬殊加大了。有权有势的一部分人开始大捞特捞。对官商与腐败痛恨的民意越来越强烈。

邓一群听了看了,在心里也沉重了很多,也气愤了很多。处里的一些人也议论,议论本省的一些情况——都是小道消息。省委书记的儿子怎么怎么,省长的儿子怎么怎么,某某又是怎么怎么。

机关还是那个样子,每天照常上班,在班上除了正常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就用来喝茶、闲聊与发牢骚。处长们也这样,厅长们有时关上门在小圈子里也这样。在邓一群的眼里,他们就已经是受益者了,他们之所以发牢骚,只是因为他们与传闻里的那些纨绔子弟相比,从改革里得到的好处不足九牛一毛罢了。

人们对厅长周润南的议论并不少,他现在越来越肥了,精力也越来越旺盛。人们看到他整天忙,忙开会,忙吃饭喝酒应酬。只要不出差,他差不多就把楼下宾馆的某个房间当成了家。宾馆六楼有他一个固定的套房,据说一天要一千多。当然这个宾馆是自家开的,也就不必收钱。人们看惯了也说不出什么来,领导工作忙么。领导就是有这样的好处,由不得邓一群不心生羡慕。

周厅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据说宾馆里有好几个小姐是他的小姘,可是这种事情谁敢说呢?都是查无实据的东西。宾馆的经理是周润南的心腹,他自然会帮他遮掩得严严实实。邓一群见过宾馆下面一个潮州菜馆的领班,二十多岁,风情万种,非常地性感,据说就是李厅长的小情人。真是艳福不浅啊!那女人的身材真的像魔鬼一样地吸引着你,国色天香。邓一群在心里理解了为什么有些男人会说:要是睡她一回死也是值得的。碰到这样的女人,你真的会去这样想。

“早晨围着(汽车)轮子转,中午围着(酒)杯子转,晚上围着(女人)裙子转。”生动极了。

只要是有点背景的人,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好处,邓一群想。邓一群在机关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副科级干部,所以,改革的好处,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得到。田小悦的父亲事实上也是个当权者,所以田小悦在生活里也是受益人。

自从经过了那件失约事件后,邓一群在心里就对田小悦有了一种成见,但他却从不在表面上泄露出来。他已经越来越有城府了。对一切,他心里有数得很。他也意识到,正是他这种含蓄,使她正努力同他改善关系。她已经意识到他同她拉开了距离。

田小悦过去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同他几乎是无话不谈的,谈人生,谈机关里复杂的人事,谈婚姻爱情,甚至还偶尔交流一下对“性”的态度和看法。也就是从她坦诚地对“性”的态度里,邓一群知道事实上她是比较开放的。因而,邓一群也就产生了追求她的念头。

邓一群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她对“性”看法的开放,并不意味着她能接受他。她在婚姻问题上的考虑,却是非常地现实。她怎么可能找一个老家在乡下的,没有任何背景,独身在城里的青年呢?她的标准和要求是相当高的。

田小悦隐藏得太深了,这是邓一群在那个四月份最大的感慨。

机关里谁也不知道田小悦早已经悄悄地有了朋友,事实上早在周振生那次从南方回来在金桥饭店请客,别人就已经给她介绍了现在的这个男朋友。在她和男友见面之前,她至少已经见过十多个,都是朋友介绍的,但她一个也没有瞧上。

田小悦对邓一群稍稍有点歉意,那次他请她去看电影,她答应了。她其实非常清楚他的意思,但她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她对邓一群有一定的好感,但她绝不可能同他这样一个家在乡下的青年谈恋爱。她总觉得他身上的农民习气还是比较重的,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她却能发现。邓一群在工作上是积极的,他的内心渴望向上爬。她想,他将来是一定能够实现的。对邓一群的邀请,她想她陪他去看一次电影,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他向她挑明什么,她在那种场合,是更适合向他交底的。可偏偏那天她正要出门的时候,她的男友出差回来。

邓一群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她也不想向他说明。

在决定结婚前的一个多月,田小悦在那个星期三的早晨领着她的男友到了机关。那个小伙子在外贸部门工作,据说那是个非常有钱的单位,而且还经常有机会走出国门。他也是毕业于一家著名的大学,本市人,父母也都是干部。细长的个子,非常精神。他的到来,使处里的人纷纷向田小悦表示祝贺。邓一群也笑着向她恭维。

这是1989年春天的事。

第二十四章

邓一群休假,回了一次老家。

邓一群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他已经感觉自己越来越不能适应乡下的生活,那里是另一种世界,和城里有着明显的区别。稀稀落落的民房,破旧低矮,当中有一幢二层的小楼,那绝对是鹤立鸡群,从十里地外也能看得到。而一到晚上,整个村子静得要命,连一两声狗叫都听不到(这些年,农村也不准养狗——它会传播狂犬病)。没有照明电,全村只有少数人家有电视,使用的却是充电瓶。节目最多只有两个台,收到的图像模糊不清。邓一群到了晚上只能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围坐在桌前说些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他们家还买不起电视。而邓一群对家人说的那些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那些事让他听起来恍如在另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问题还不仅如此,问题是他家里总是有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明摆着受人欺负,但邓一群却无力解决这些烦心的问题。他虽然在省城工作,但村里的老百姓也逐渐知道,他在省城并没有当什么大干部,于是有了纠纷,对他家一点也不必谦让。

从省城到他家里坐长途公共汽车需要十几个小时,路况不好,非常不好走,而且车子也破旧。邓一群最怕坐这样马拉松一样的长途车。车子只能到县城,他还必须先在县城住一夜。回家,对他已经没有了原动力。老家的情况并不好,这些年来,除了粮食充裕,并没有积下什么钱来。报纸上到处都有关于发家致富的报道,但他老家的村里却没有什么人致富。农民,还是缺少教育,脑子不活。邓一群对这一点有着特别深的感受。他平时从报纸上读到养鱼养鸡能致富,他就写信回家让二哥邓一明养,可二哥对他的建议根本就不感兴趣。他感觉老二还算是一个聪明人。

在二哥身上的还不仅是懒惰,主要的还是思想保守,习惯于过穷日子。他们内心当然也渴望致富,但却又不想动太多的脑筋。农民,就是农民。像二哥邓一明这样的,在广大农村,有无数啊。另一方面,他们却愿意去城里打工,出苦力。邓一明到上海打工后,给邓一群写过两封信,介绍了他打工的一些情况。似乎还好,每月也能挣一些钱。于是,邓一群想,这样也罢。

乡政府在农村还有些什么作用呢?他调查村里的一些老百姓。百姓们对乡政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最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一下子感到身上的担子轻了,束缚少了。乡干部们也有很多感慨,他们一下子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好做的了,田地都分到农户了,每个人都是自顾自。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民们发现除了种地打粮,他们还希望能有更多的致富门路,而乡里对此却没有什么作为。

邓一群的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已是乡里的党委秘书了,他对邓一群说:乡里这些年也做了不少事情,特别是刚从县委农工部调来的一个党委书记,工作上积极开动脑筋,办了一个砖瓦厂,开始生意挺红火,后来名气大了,有权有势的人都来赊账买砖,硬撑了三年就垮了。后来又办过一个刺绣厂,手工编织桌布、女式内裤、胸罩,港商包销,结果一次被骗了五十多万,去掉了乡财政的三分之二,大伤了元气。在农业上,乡里的农副业多种经营公司从外地购进了树木,鼓励老百姓种树,但现在各家都分田到户,根本就指挥不动。

在大哥的家里,邓一群看到他家的晒场上堆了不少桑树干,像是砍倒的。他问老大邓一彬怎么回事,嫂子气呼呼地说:“还不是乡里那些倒霉干部,说种桑树养蚕可以致富,你哥禁不住村民小组的动员,种了三亩多地的树苗,好不容易三年长大长高了,蚕茧却根本卖不出钱来,还不如种粮呢。”嫂子是真的心疼。他家一年辛苦下来,还不如她妹妹刘正红在镇上开的那个理发店半年的收入。

刘正红隔三差五来邓一群他哥嫂家一次,反正镇上离村里不远,而且她还买了一辆小轻骑,红色的,开起来非常神气。邓一彬现在很羡慕他的小姨子这么有钱,她每次来总要给她的姨侄和侄女带些什么好吃的,有时他们家临时缺钱用了,也会向她暂借。刘正红现在在乡里镇上蛮有名气的,她开小轻骑能不用自己掏钱买汽油,供销社油库里的保管跟她很熟,常常悄悄地送她一小桶。而紧俏的农药、化肥,刘正红也能搞到。邓一彬一家平时没有少沾小姨子的好处。可是,最叫刘正菊伤心的是,但凡两口子吵架,邓一彬总要说到她的妹妹,好像刘正红真的在镇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最让刘正菊操心的就是她的妹妹的婚事。妹妹现在越来越时髦,也越来越惹人眼了。她在镇上开理发店,认识不少人。于是知名度自然就提高了。镇上后来也新开了两家理发店,但她们说话办事都不如她活络,自然客源也就比不过她。到她店里去理发的,更多的是那些小伙子,他们在镇上没有地种,也没有正当的手艺,所以他们经常泡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吹牛。每个人都打扮得油头粉面,说话都是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他们当然都想追求刘正红,但刘正红却看不上他们。追求不上,甚至有在半夜里去撬她的门,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集体强奸她。然而,她却把门抵得很死。他们在失望之余,就编派她的坏话——这是一种快乐。于是在镇子上,人们都有个秘而不宣的印象:那个开理发店的年轻女子刘正红,原来是个骚货。

刘正红谈过朋友,在镇上最早一个朋友是乡供销社的一个男营业员,姓陈。那个小伙子瘦瘦的,刀子脸,长满了小红疙瘩,说话飞快,喜欢不停地眨眼睛。刘正红还把他带到过刘正菊的家里。邓一彬和刘正菊把他当个人物来招待,又是杀鸡,又是杀鱼。村里好多人都来看。他们都认识他。他在柜台上是卖烟酒的。刘正菊不喜欢他那种说话时不停眨眼的样子,感觉他内心里有点不实在。她更多的还是担心,他是个城镇户口的国家正式职工,会娶她妹妹吗?

事情就像刘正菊担心的一样,他们谈了半年就分手了。事后那个小伙子否认自己是谈恋爱,他说,像她那样一个名誉不好的姑娘,他怎么能够看上呢?他不过是因为剪头而认识她,后来又因为他家在县城,不常回去,没有朋友,而同她相交而已。他同她不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他发现刘正红已经不是处女了。这就是说他同她已经睡过了,而她却没有流血。小伙子对性爱是有经验的,他兴奋地告诉别人,自己不是一个傻子,他一上她的身,就知道她已经被别人弄过了。

镇上那些人都有点同情这个小伙子,觉得他纯洁的感情受到了像刘正红这样的女子的玷污。至少他们也只是打了一个平手,谁也没吃亏,但谁也没讨便宜。刘正红对于自己为什么没有流血解释不出任何理由(当然即使有理由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只有刘正菊相信,她妹妹在这之前没有同任何人睡过觉,至于为什么不流红,她当然也解释不出。自己的丈夫有一天就说:“小姨过去一定是有过的,要是没有过,她怎么会不流红?”她勃然大怒,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妹妹才被人睡过呢。你一家都被人睡过!你倒是说我妹妹跟谁睡过?”邓一彬就说:“我怎么知道?事情又不是我做的。”

刘正红和陈营业员恋爱又分手的事,镇子上谁都知道。她自己感觉没脸活了。她想撕开了脸皮找他们领导理论,但她确实又张不开那个口。那种事怎么能说得清呢?一气之下,她就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安眠药是她向镇卫生院的一名熟悉的医生要的,那个医生说:“你要这么多安眠药做什么?”她说:“你知道的,我被那个姓陈的玩弄了,又把我像破鞋垫一样甩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哥哥他们早晚有一天要来打他一顿,好好收拾他的。现在,我晚上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我需要它帮助我不想那些破事。”医生就好心地劝说:“那你可不能多吃啊,吃多了要出问题的。出了问题我担当不起啊。”刘正红就说:“你放心吧。我被人害了,难道还会再害你?我不会死。我死也要死个清清白白,绝不连累你。”

那个下午她回到自己的理发店,叫一个徒弟帮她烫了发,然后把她们打发了回家,天一擦黑,晚饭也没吃,坐在镜子前发了一会怔,然后写了一封遗书。遗书里说:陈雨奇(就是供销社的那个青年营业员)玩弄了我,我这辈子死不瞑目。他先是花言巧语,说是怎么怎么爱我,不嫌我是农村姑娘,不嫌我没有职业只是个理发的。为了让我和他发生关系,他第一次的那天晚上还送了一只黄黄的戒指给我,说那是他妈妈传下来的。我以为他是真心的,就让他日。他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共日过我二十九次。我的床边有二十九道印子,是我每次事后用小刀刻的。除了和他,我再也没有被别人日过。镇子上说我的那些闲话,使我觉得我的冤比海还要深,比天还要大。我变成鬼,我也饶不掉陈雨奇!另外,我的死跟医院药房的朱医生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药不是从他那里拿的。写完遗书,她就吃了药,然后躺在了床上等待自己昏死过去。

但她却没能死成。她的一个姓李的徒弟走的时候就感觉她不对。她家就在镇子的边上,回到家里感觉放心不下,就来了。打门打不开,就叫来了人。来了一群人赶紧把已经昏迷的她送到了医院。

出了这样的事,影响很大。后来那个供销社的小青年就调离了这里,调到了另外一个乡的供销社去了。

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淡了。

刘正红还在镇上开理发店。

邓一群从陵州临回来前,就想着他这回一定要找着红旗旅馆的那个服务员林湄湄。几年了,有时他还会不时地想到那件事。不管如何,她是他生活里的第一个女人。是她,让他做了一回真正的男人。即使她对他的那份感情是假的,但她毕竟贡献了身体。为了她那份在他记忆里保存完好的肉体感觉,他心存一份感激。感激的感情。他记住并保存了这份感情。他还是比较守旧的,在这个城市里,与别的青年相比,他自觉真是太保守了。

有空的时候,邓一群偶尔还到南方大学的校园里去逛逛。校园真是很美,美丽的不光是景色,重要的是这里的民主、自由的学术气氛,在这个城市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进了校园,他就有一种自豪感,因为他也曾是这里的一员。这是一所全国知名的学府,从这个校园里出来了好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政治的,经济的,这些人物就像天空中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在中国历史的夜空,闪闪发光。这些人物,邓一群感觉离自己的生活很远。他们的选择,在今天人们的眼里,变得非常的不可理喻。如果出现同样的情况,他觉得他是不会做出那种选择的。邓一群有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有一天能够在单位里当个一官半职。在失去理想的今天,他的目标变得格外现实。

校园里的那些旧建筑都还保存完好,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但百年来的风雨,反倒更添了异样的魅力。邓一群喜欢这个地方。南方大学的校园很大,到处都是绿树,而那些青砖洋楼或是全木结构的小红楼就掩映在那茂盛的绿树林里。他每感受一次昔日的气氛,心里就会生出很多感慨。看着那些年轻的学生,想象自己当年也是他们一种类型,脸上写满了幼稚,而当时还自以为是。那些孩子真年轻,而他已经成熟得过分了,他想。

他碰见过两次班主任,交谈得并不热烈。过去为了毕业分配的事,班主任关心过他。那时候班主任在他眼里,可以说是他命运的主宰(可惜他根本不起作用),但现在不一样了。班主任还是那个样子,头发稀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色很不好看,像是身体有病的样子。他问他是不是这样,班主任就说,果然如此,他这两年感觉身体有好多地方不舒服,胆囊炎、腰椎病、胃病,肝脏也不好。问及他家里的情况,班主任说,他家还住在原来那房子,五口人挤在那两室半里。上有老,下有小,挤得他一间书房都没有。他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自己的一间书房,可以安静地工作。学术上,他已经出了五本专著,但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教授职称。至于工资,也还是那样低。

与自己的这个学生相比,一个教授真的是可怜得很,一点社会地位也没有。邓一群在心里就不由深刻地同情起他来。读书只能起到一种敲门砖的作用,绝对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他读了十几年的书,就绝对不是为做学问,而是为了从农村出来,不再过父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成为城里人,到机关里当上一名干部。

邓一群庆幸自己分配在了省级机关,自己所经历的那种圈子是他的老师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感受过的。

邓一群有两个同学现在重新回到了南方大学,他们在读研究生。走进如今的大学校园,发现风气真是开放得多了。据邓一群的一位同学说,现在从读完大三的女生中再找什么处女,那简直比在大海里捞针还难。邓一群知道,他这样的说法含有太多的偏激,但学校里确实与外面的世界缩短了距离。学校不是封闭的,也封闭不起来,社会上的风气自然影响到校园里来。开始学校在风气方面还管理得很严,后来终于不得不一再放松标准。恋爱,终于不再是个问题了。

田小悦对这方面也有感慨,大学,不再那么纯真了。

田小悦对他心里一定存了一种内疚,最近半年里,她连续给他介绍了两位女朋友,一个是她的同学,也已经是大龄了,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居然是在红楼影院门前。邓一群心想:这真是很有戏剧性。他过去在这里等田小悦没有等到,今天等到的却不仅有田小悦,还有她的同学。看得出来,田小悦的那个同学对他感觉不错,在那见面的短短时间里,她不停地偷偷打量他。邓一群却一直装作很坦然的样子。但邓一群心里对她却并不满意,他发现要是单独她一个,给人的印象可能还不错,可与田小悦在一起就显得缺少女性的那种媚劲。一个女人身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女人的味道。她的味道淡了一些。问题当然远远不止这个,尤为重要的是邓一群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田小悦看不上他,却介绍这样的女友给他,而他邓一群并不是一个饥不择食的人。所以,他要拒绝。

在田小悦的眼里,他们肯定是相配的。多年以后,邓一群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事情也确实如此。那位女青年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文献,毕业后分配在陵州图书馆工作。论条件一点也不比他差,而且家庭条件比他家好。她家就在城里,父母都在部属著名的一家大企业工作,父亲还是位处级干部。

田小悦肯定误解了邓一群的意思,所以她后来为他介绍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这个小姐当然也并不是田小悦所熟悉的,而是田小悦的熟人托她介绍的。那姑娘在一家医药公司当会计,非常地时髦漂亮。看了邓一群之后,就不再愿意再处下去了。邓一群并不知道,从一开始她听说了邓一群的条件之后,她就不愿意接触——她不愿意他的老家在乡下。她从进医药公司上班开始,就听她的同事说丈夫在乡下有多么地不好。那位同事的丈夫是位转业军人,在乡下有数不清的亲戚。这些亲戚探亲、治病、旅游都到她家来,而且来了之后就毫不客气地安营扎寨,一呆就是十几天,把家里搞得乌七八糟。在她那位同事的嘴里,乡下亲戚就像是农民怕蝗虫,就像是还乡团来搞扫荡。太糟心了,她当然不能接受。

这次见面对邓一群是个打击。田小悦事实上非常照顾他的情绪,骗他说,那个女孩所以不愿意,是因为感觉邓一群个子太高了。邓一群自己听了笑一笑,心里也能感觉一些东西,就算了。他还是相当聪明的,不必说透。

有一个相声里有这样一句话: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却多的是。邓一群心里就这样安慰自己。机关的小伙子,有的比他后进机关的,都已经谈好了对象,甚至结了婚,像和他当时住同一个宿舍里的机关党委的小赵,都已经有了孩子啦,只有他还没有明确的目标。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处里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当然不会同别人谈什么真实的想法。他在心里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急,他母亲已经让他妹妹写了好多封信来,他每回一次家,他母亲也会催他。他母亲以为他在城里找不到,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让他在县里娶一个,然后带到省城里去。

邓一群知道他事实上不仅缺少女性对他的温情,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那种对性的渴望与强烈的需要。他身上积蓄了太多的男性荷尔蒙,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得不依靠自慰来解决。他需要自慰,利用自慰来进行平衡。这样的自慰,让他深深地感觉自己陷在其中不能自拔。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喊:我是多么地需要,多么地喜欢性的快乐啊!愈快乐,愈堕落;愈堕落,愈快乐。这是谁说的?

回到县城,在车站里,他看到还有一趟末班车可以回去,但他没有走,他要找到林湄湄。邓一群感觉小县城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要说变化也就是多了一些楼房,沿街多了一些商场和广告牌。他知道事实上对于一个县城来说,这变化已经很明显了,他现在完全是用大城市的眼光看县城,当然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在过去,县城在他的眼里是多么地繁华啊。

街上有三轮车,他坐上去,到了红旗旅馆。在服务台,他问林湄湄在不在,那个登记的服务员说她不在,要晚上才能来。邓一群没有再惊动他的那些同学,他一个人吃了晚饭,在楼下逛了一圈,又回到房间里等她上班。

他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他想放纵一回。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在机关里作为一个小人物,太压抑啦!都他妈的快疯掉了。他感觉自己永远受着那些人的压迫。一切都必须按照别人的标准来行事,他不敢大声地说笑,不敢放胆地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而现在,他回到乡下来了,远离了机关。他现在是一只逃出牢笼的自由的小鸟。他可以大声地笑,大声地骂,可以在小县城的街头装疯,可以扔掉行李,张开双臂,作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状。

没有人再来干涉他,更不用担心有谁会来批评他。

我就要越轨!

我要越轨!我要越轨!!我要越轨越轨越轨越越越轨!

在乡下的家里,邓一群没有呆上几天。家里的环境和气氛简直让他感觉很沉闷和无聊。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非常适应过城里的那种文明生活了。农村的条件太简陋了。这让他感觉害怕,同时也感到庆幸:幸亏他考上了大学,要是在农村他这一辈子可就惨了。

在县城滞留期间,他的心情并不愉快。平庸压抑的生活,看不到出路和未来。他幸运的就是大学毕业然后分配到一个好工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而他们这一代没有。他们这一代的理想就是有个好的工作,有好的收入。这是现实。邓一群也没有理想。我能有什么理想?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考上了大学,分配到了好的工作。我的理想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代表了农村出身的青年学生共同的理想。

他能做的就是在这个社会里很好地生活。我想努力在机关里站稳脚跟,然后得到领导的赏识,得到提拔,然后拥有荣耀,拥有了权力,拥有了可以腐败堕落的资本。说到底,我不就是想当这样的一个坏官吗?不!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我追求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也可以做得好一些。我能够当一个正直的人。能够吗?不能,他心里的一个声音这样说。首先的问题是你能够做到正直起来吗?

在县城的那个晚上,他特别想再见一次林湄湄,他想他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他只是想见到她。

一直等到十点多钟,林湄湄才来上班。她见了他也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她当然想不到他会来,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他发现她已经变化了很多。她身上多了一种生活的平实,有一种不为人轻易觉察的疲惫。她对生活的态度可能更现实了。她也不像过去那样鲜嫩了。她的打扮也完全是妇人的打扮,体现一种小城女人的土气,与省城里的妇女相比,确实缺少了魅力,但她身上的女人味还在。

“你看上去好像还那样嘛!”她说。

邓一群开玩笑说:“老了。”

她笑起来,说:“你还老?我才是老了呢。你结婚了没有啊?”

“没有,还没有。”他说。

“你的要求不要太高。”她说。

邓一群最初的想象里,他们见面的刹那,会有一些尴尬。毕竟她作为一个女性对他献出过自己隐秘的肉体,然而,事实上,她除了有一点惊喜之外,表现得非常正常,就像他们之间根本不曾有过肉体关系一样。

他却马上就想到了她那具他曾经得到过的肉体。但他却努力使自己平静,做出关心的样子,问她的一些情况,她就告诉他:她现在一切都还好,丈夫还在厂里上班,现在经常打麻将,下了班也不大及时回家。但她对这一切已经麻木了,习惯了。家里的事情也不指望他做。她除了上班,还要到幼儿园接送孩子,更有大量的家务。她生的是个女孩,因此丈夫不怎么喜欢。

邓一群和她聊了一会,就忍不住去抱她。他想,过去的那次是她主动,而这一次他要积极。他积极的意义在于他要向她表明:他现在成熟了,他不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大男孩。他学会了索取和征服。

她身上没有了浓烈的香水味。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闻到了一股劣质的烟草味道。这烟味一定来自于她的丈夫。除了烟味,当然还有些他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混合起来的味道。他在她耳边说:“我想你。我经常想你。想你那年跑到南大去和我做爱。有时我晚上想得睡不着。”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手伸进她的上衣里。他摸到了她的乳房。那乳房已经希荷了。她却努力地掰他的手。她吭哧吭哧地很用力。她说:“你不会想我的,想我做什么?城里的姑娘多得很。她们很漂亮的。”

邓一群心想她居然还吃醋,真是好笑。他说:“我就是想你,怎么也忘不掉你。我特地开了这个房间,没有人,你今晚能不走么?”她身子不再那么僵直,稍稍松软了一些,但嘴上却说:“不行啊。”邓一群说:“为什么?我难得回来,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她说:“我身上不方便。”他不怎么相信,以为她是什么借口。她说:“不骗你。”

他们后来黑了房里的灯,脱光了身子躺在被窝里。他吃她的乳房,吃了半天也没有昔日的感觉。那种欲望烧得他难受得要命,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努力地在她身上折腾,咬她的肩膀,牛糊的大腿。“你还和别人搞过吗?”他忽然这样无耻地问她,他感觉这样问很打击她。打击她让他体会到一种快感。她的脸又红又烫,全身散发着一种特别的体味。“没有,我只有和你。”她说。

那天晚上大约三点钟才起身离去,不知为什么在那过程里,她有点不高兴,甚至还流了泪。在黑暗里,他看着她一件一件地穿着衣服。她的裸体在黑暗里白晃晃的。她的离去让他感觉相当地失望。他躺在床上许久睡不着,想:我不过是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因为考上了大学,现在就可以这样对待女人。我是多么无耻啊。我已经堕落了,是这现实生活让我变得如此的。与另外一些人相比,我还是个好人。好人?我这样子也算是好人?

他想他并没有存心打算污辱她。几年前是她主动的。如果不是她主动,他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呢?这个女人,现在在他的面前,已经没有了一点的尊严了。他想。

邓一群的妈妈对他这么匆匆离开,表示很有点挂念。她长时间以来一直盼着她这个唯一有出息在省城里当干部的儿子回家,能和她拉拉家常。但真正等他回来以后,却发现自己和儿子已经没有了共同的话题。邓一群的妹妹也有点失望,由于哥哥的反对,她没有能跟嫂子的妹妹刘正红学理发手艺。家里人的反对,她觉得有一定的道理:怕她跟刘正红学坏了。但她想,她是她,刘正红是刘正红,她跟着她学手艺,并不一定就会像她那样学坏。她希望三哥邓一群能给她指明一条出路。因为,哥哥是个有文化的人哪。她多么希望能走出这个小村子,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啊。但哥哥却好像对她并不怎么热心。她不知道她哥哥还有什么更需要操心的事情。

邓一群走出村口的时候,看见他的妈妈还在目送他。他看见他妈妈眼里当时盈着泪水。妈妈老啦!妈妈看上去有七十岁,头发全白了,牙齿也掉了,腰也佝了。农村妇女和城里妇女差别太大了,城里的七十岁妇女看上去只有六十岁。妈妈是被农活和穷苦的日子给榨的,把身上的鲜活全榨干了,结果就像是一棵缺少水分的枯树。她的一生都没有什么幸福,一个农妇能有什么样的幸福呢?邓一群想:农村妇女一生中能有的快乐,就是青年时代能有点性爱,丈夫对她好一点,但这种性爱的快乐其实是非常短暂的。晚年的幸福,就是儿女能孝顺,能够给她饱饭吃。而中年,对妇女来说,只有生活的重负。

生活,就是这样残酷。

邓一群庆幸自己能从农村出来。出来了,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外面的世界是那样复杂,也非常地精彩。

所以,他对老家的一切毫不留恋。

除了他的妈妈。

第二十五章

由于这样匆匆,邓一群就没有再能在县城里逗留。

车子驶过县城的外环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城,想到了红旗旅馆的林湄湄,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里说:算了吧,下次再说。本来他想自己应该同她谈谈感情问题,他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对她是很有一份好感的。虽然她现在生活很单调,在县城里同她那个工人丈夫厮守,但是她在他心里是有一个位置的。他感激她,感激她让他成为一个男人。

机械厅新调来好几位干部,陆陆续续的,其中一位就是邓一群认识的赵娟,而且一下子就被提拔为计划处的副处长——成了邓一群他们的新上司。她的这种速度,就像是放火箭。这真是让邓一群吃惊不小。他最初心里甚至有些懊悔,过去怎么就没有好好拍拍马屁。机关里的好多人都感到吃惊,不过很快也就习惯了。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整个社会就像一片汪洋大海,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在大海的深处却是深藏着暗礁、沟壑和潜流,变幻莫测,凶险无比。看起来赵娟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她背后必然有那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否则,这一切就不好解释。

邓一群多么想有自己的关系啊!

厅里调来了一位新的副厅长,是从省委组织部来的,姓龚。龚副厅长之前在省委组织部担任组织干部处处长,只有四十多岁,四十来岁的副厅级,应该算得上是位年轻干部。虽然是副厅长,但他的排名却仅次于周润南厅长,而且他还同时兼任厅党组副书记和机关党委书记。大家都猜度他到这里来,是省里安排接周润南的班。据说周润南厅长对他的到来心里一直有些疙瘩。这样的心情大家也都能理解。机械工业厅过去就像一只铁桶,很多干部都是在全省机械系统内部进行流动。省委组织部一直就努力地往这里掺沙子,据说这能刺激机关的活力,又叫活鱼效应。厅里的地下消息不胫而走,说周厅很可能调到别的厅局去,侨办或是纺织厅,而周厅当然不肯走——他在机械工业厅这么多年,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都那么得心应手,大批中层干部都是由他培养带出来的,他怎么舍得走啊!传言的根据是因为省委领导班子作了大调整,原省委书记到了年龄,去省人大担任主任。而新的省委书记是从国家林业部调来的。北京来的书记自然要对省里原来的干部作一次调整。周厅长就是属于原来的那位书记线上的。这样的说法是不是可靠,没有人知道,但这样的说法的确让人感到很有趣。至少反映了机关一般工作人员都想让周润南滚蛋。他们早已经不耐烦他了。

但事情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周润南厅长仍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或者,这种变化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出来的。

邓一群早就不再对周厅抱有什么天真的想法了。

周厅怎么可能照顾他这样一个小人物呢?

邓一群就在那年的秋天认识了肖如玉。

那是不太平静的一年,但他平安地过来了,他在心里感到非常的庆幸。现在,邓一群再也不会那样冲动了。一切行动,都要根据自己的利益来决定。他想。但所有那些都是生活里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他做得是相当隐蔽。毫无疑问,在那样的一种年龄是非常易于激动而缺乏理智的。他心底是冲动的——无论对待政治生活还是日常生活。问题是出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和葛素芹的那种关系,处理不好,就容易出事;一个是在政治上的,他正好在入党的考验期。事实上这两个问题也是捆在一起的,哪方面出了问题,他都有可能葬送掉他的前途与名誉。

命运当中也许有福星哪,他平安地度过了。他想。

邓一群那几天有空就往南方大学跑。

他想找到他的那两个读研究生的同学,但却哪也找不到,寝室、教室、食堂都没有,就像失踪了一样。那天下午他下班后,经过广州路时,特地骑着车子,又在南方大学的校园里转悠了一会。过去,他喜欢经常骑车来到校园里看那些学生,有些女生年轻而漂亮。机会好的话,他会和她们搭讪。那些女生对他这样一个从学校毕业不算太久而单位又好的人当然很羡慕,如果他愿意,她们会同意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或是跳舞,要不就是坐到茶馆里喝茶。她们都是些外地人,当然希望能在这个省会城市留下来。但邓一群当然不会考虑找一个家在外地的毕业生,除非她已经可以分配在陵州了。偶尔,他还会到食堂里吃一顿,感受一下当年做学生的滋味,然后回宿舍睡觉或是一个人独自去看一场电影。在南苑区,他看到很多学生来来往往,一些学生手里提着水瓶或是端着饭碗,叮叮当当地往食堂走。操场上,有一些学生穿着背心还在打篮球。靠近留学生楼那边,则围了一群人,不知在干什么。邓一群来到研究生楼的403室,敲了一会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看来那个叫刘真的同学还是不在。他就下了楼,决定往回走。天色很不好,看样子要下雨了。

那天,他到了上海路,发现路上水泄不通,原来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邓一群下了车,推着单车走,却听到有人喊他。他看见葛素芹也在拥挤的人群里,向他挥着手。

葛素芹对他说,她这天休息,没有事,上街玩玩。葛素芹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样子,但身体胖了不少——当然这是由于在饭店里工作的缘故啊,油水和营养太好了。邓一群看到她穿了一件单衣,胸前的乳房在衣服里面显得鼓鼓的。邓一群很高兴看到她,说:“到我那里去坐坐吧。”她听了显得有些犹豫,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在这之前,她已经去过两次了,现在还要再去吗?在她最初的感觉里,她和他不是一类人,他是一个机关干部,而她只是来自乡下的打工妹,但另一方面,比较而言,如果他可以算作是一个朋友的话,他却又是她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唯一的男青年。她不喜欢饭店里那两个青年男厨。邓一群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对她来说,邓一群的生活是个谜。她想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城市里过的又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最要命的是她发现,和他交往了这一段时间后,她内心里有点喜欢和他在一起了,听他说事情,谈道理。他对她产生了一种吸引力。

他们在路边的小吃店吃了饭。邓一群请她吃了炒面。然后邓一群骑车带着她。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街上亮起了灯。雨倒也没有下。风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在他的后座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

夜的城市,在邓一群当时的心里是那样地好。

那天晚上同室的小倪不在,在他们共用的桌子上,小倪留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临时出差,你把厨房里的那两只菠萝处理掉。邓一群看了,笑了一下。他知道,小倪本是买了招待女朋友的。小倪和他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是生米做成熟饭了。有一天晚上,邓一群从单位加了晚班回来,开了半天门,小倪才从里面打开。他从里面反锁了。邓一群看到那个在省级机关医务室的年轻漂亮的女医生,脸上有些羞红,衣服好像也并不整齐。为了他们方便,后来邓一群经常很晚才回宿舍,他要不去逛街,要不就是呆在办公室里玩电脑游戏,或者偷偷地看一些光碟(单位里的人当然都以为他是在加班)。小倪对邓一群这点相当感激。

第二十六章

葛素芹第一次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个房间很感兴趣,问他是几个人睡。当得知只有两个人,她在内心里很是羡慕。她住在那家打工的饭店里,四个人才住了不到十个平方,完全没有个人的隐私和空间。邓一群心里想:她也太天真了,或者说有点傻,她怎么能同他相比呢?虽然他们都是单身在这个城市里,但邓一群在这个城市里却是扎根的,一个省级机关的国家干部,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葛素芹却不是,她只是一个外来打工妹。她是一棵浮萍,没有方向感,也没有归依。她当然有理由羡慕他。他大学毕业,分配在这个城市,国家干部,省级机关。当年,她在虞秘书长家做保姆的时候,还可以用平常的眼光看他,而现在,他却可以用怜悯的态度对待她。

第二次她是和她的朋友贡芳一起来的。也就是那次,邓一群发现贡芳并不好接近。本来他内心里还希望和贡芳生发一点小小的男女友谊呢。邓一群第一次在红楼电影院门前那次看到葛素芹和贡芳,对贡芳产生了好感。他知道,自己的这种好感完全是建立在单纯的情欲基础上的,一种简单的男女相吸原理。贡芳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年轻姑娘的味道和魅力。她的那种味道完全是与葛素芹不同的,也是与别的女性不同的。那种味道怪怪的,他也说不明白。他一度对贡芳的牙齿到了着迷的程度。贡芳比葛素芹还小三岁,她一笑起来,声音生脆,非常地快乐而且有相当的感染力。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嘴唇有点厚,但邓一群偏偏就觉得她的嘴唇性感得很,他不知道当自己的嘴唇和那样迷人的嘴唇粘在一起是怎么样一种狂热而美妙的感觉,那种享受一定是不可多得的体验。她的嘴唇很红,红而湿润。书上说嘴唇是女人的第二性器官,他相信。她漂亮的嘴唇引发他内心的一种冲动,性的冲动。她还有一副好牙齿。整齐而洁白。她的牙齿真漂亮啊!

邓一群认为贡芳的牙齿是他所见过的女人里牙齿最漂亮的一位,那种漂亮具有无可比拟性。她的牙齿排列得非常整齐,一颗颗就像珍珠,像贝雕。它们紧密地镶在粉色的牙龈里。她笑起来就是一副典型的红口白牙,非常醒目,看起来那样的清洁。她的口腔当然一定是清新的,就像山谷里吹过的风的气息。

贡芳并没有像邓一群想象的那样随和。他想起自己过去的判断完全是建立在一种错觉的基础上。她是随着葛素芹一起来的。是邓一群邀请她们两位来的。在那个晚上,她们坐在邓一群的宿舍里,喝着他为她们准备的茶。邓一群显得很高兴。在他和小倪共有的这个宿舍里,他很少带女孩子回来,客观上主要是由于他手里没有这样的资源。他很高兴她们来——她们是这样地年轻漂亮,而且青春活泼。更关键的还是她们比较好对付,她们不像城里姑娘那样难猜度。

邓一群那个晚上专门对准贡芳进攻,他的说话和举止,葛素芹都明显感觉到了。她看得出来他是对贡芳有兴趣。他一边快活地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贡。但小贡却显得那样沉着,好像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思。他想激起她的斗志,可她就是不想接招。他每一招下去,她很轻松地就避让了。不,她根本就没有避。他后来想起一个比喻:自己的行为就像是用刀在水面上砍,砍死了也不会有痕迹。

葛素芹是个好姑娘,她看出来他的意思,后来她就主动出来应承了。她愿意接受他的戏谑。这多少改变了他的兴致。

自那以后,贡芳就再也没有来。他不知道她内心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贡芳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内心比葛素芹要精明好多。她是个现实主义者,不像葛素芹身上有一种无知的浪漫。贡芳是冷峻的。她能够看到事情的本质,这样的一个姑娘自然就是冷峻的。

邓一群去厨房切了菠萝,用盘子端出来请葛素芹吃。

她坐在他的单人床上,脸在灯光下显得更白。

他问她对将来有什么考虑,她羞怯地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有什么考虑呀?没有……目标远得很……像没有一样。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想回去,我们家那个地方太穷了,在那样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邓一群想农村姑娘可能都一样,摆在她们面前的生活是别无选择的,还能有什么理想呢?他对她说:“那你不能永远这样啊,总是要嫁人的。”她在那一刹那,低下了头,然而她很快就抬起头来,眨着眼睛,快乐地说:“不嫁。这一辈子也不嫁人。没有意思的,嫁人就是受罪。”邓一群在那一刻,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动。他觉得她其实是非常好的一个姑娘。她是那么地漂亮和性感。在她身上有一种天真的活泼,那是城市姑娘不曾具备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比田小悦和谈琴更有一种女人的单纯的美丽。女人具有那种单纯之美的人不多。邓一群不知道,这时候的葛素芹已经有点爱上他了。在她过去的经历中,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像邓一群一样的青年,文明而优雅。可怜的葛素芹啊!在她眼里,他聪明而多情,体贴而大方,那样地和蔼可亲。而她过去所遇到的不是本村里那些长得黑黑瘦瘦笨得要死,一点也不解风情的毛头小伙子,就是那些出来和她一样在城市里打工,而变得流里流气,一脸小流氓相的混子。邓一群的温情让她的少女的心扉,就像一朵鲜花,在朝露里一点一点地慢慢开放。

邓一群感觉对她已经很熟悉了,很熟悉,自然一切都可以变得随便啦。他们已经多次地打过交道。后来只要下属单位和邓一群熟悉的人来,请客,他都喜欢带他们一起到她在的那个“野百合”。在那里,他能找到一种感觉,一种亲密的感觉。他喜欢在人面前指挥葛素芹。而小葛在他面前总表现得百依百顺的样子。在她可能的范围内,她总是尽量满足他对服务的要求。她那听话的样子真叫他满心喜欢。“野百合”的老板也认识了邓一群,对他很客气。他是他们那里的客人,自然不能轻易得罪。那里的小姐也都知道,邓一群是葛素芹的干哥哥,而贡芳每次看到他,都会嘻嘻地一笑。

“到阳台上看看吧。”邓一群说。他想起第一次也是邀她到阳台上,看外面的夜景。当时,屋里的电炉上烧着水。忽然,屋里就是一片漆黑。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邓一群很快就明白可能是电炉丝烧断了引起的电门跳闸。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屋里走,身体就挤到了一起,就在身体挤碰到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人都感到瞬间的迟疑与停顿。在黑暗里,邓一群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胳膊肘碰到了她的前胸,感觉到了她前胸部位那种特别的柔软,但并不容得他感觉的停留,她已经先回到了屋里。那回的感觉,让他后来多次回味。葛素芹和林湄湄是不同的。他希望在这个晚上,能够重新感觉那份温暖的感觉。

他心里一直压抑着征服女性的那种欲望,同时又怀着一种惧怕,惧怕葛素芹知道他在虞秘书长家的那件丢人的事情。而要征服她,像葛素芹这样温柔驯服的女子,感觉正好可以如愿。

另一方面,邓一群又意识到自己正越来越喜欢葛素芹。葛素芹的那种温柔与驯服,是那样地合乎他对女性的原始想象。她与他的那些女同事们不一样,没有一点傲气,容易亲近,而且他可以做到俯视她。他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大胆地去搂抱她,她是不会有什么过于强烈的反抗的。

第二十七章

小小的阳台上,站着他们两个,夜色就尽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所处的这个城市的一隅灯火辉煌,显现出一片橘红色的火海。而夜的天空却压着低低的云层,映着城市的灯火,反射着一片死鱼肚样的白亮。他们就像是悬空站在这两层亮色的中间的皮影戏里的纸人。邓一群喜欢看城市的夜色,在那一片灯火的大街上,演绎着各种城市故事,交织着这个城市所有的肮脏和色情。在夜色的灯火下,人们赤裸裸地表达着自己的欲望,而这欲望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交换来得到实现。它和乡村不同,乡村的夜晚是那样宁静,大多数时候,有一弯浅月低低悬在西天,发出的光明不甚明亮,但却特别地温柔与妩媚,而天是湛蓝的,有那么几丝云彩静静地几乎以肉眼不可觉察的速度移动。整个大地是漆黑的,田野上静静地卧着一个个小小的村落。村落如死一样地宁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狗叫。

城市给他以新鲜的感觉,他在农村那么长时间以来过够了那种死一样沉寂的夜晚。城市的夜晚让他感觉亲切,他甚至怀疑自己前身(假如有的话)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城市的夜晚有相当的刺激性。城市的夜晚比城市的白天更有活力,更繁华更纷杂,更体现城市的特色。

风吹在他们的身上,感觉有些燥热。“我喜欢看夜景。”邓一群说。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换了一下身体站立的姿势。他看见她的浑圆的肩膀,她的个头只是他的鼻梁那样的位置。她是个年轻姑娘,她是一个弱者。他是男人,个头比她高大。在这个晚上,在他的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样的一个气温适宜的晚上,这样的一个氛围,是多么地适合男女在一起发生故事啊。邓一群: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如果他们做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良辰美景!

她现在剪了一头的短发,显得挺精神。邓一群伸出手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怎么啦?”她问。她对他的这一举动表示奇怪。他觉得她这一问话,显得非常的不解风情。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幼稚和天真。他忽然就抱祝糊的腰,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说:“小葛,我喜欢你。”葛素芹像被他挠了痒一样地大笑起来,说:“不要,我不要啊。”

邓一群希望能这样抱着她,他感觉到她对这一举动的不适,是的,也许她在精神上一点准备还没有。我在她眼里是坏人么?他在心里问自己。他对着她的耳边说:“我是坏人么?你不用怕我,我只是想抱抱你。”葛素芹想用力掰开他的手,但他却紧紧不放。他知道不能放松,一旦放松你不仅失去的是一个身体,关键还失去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

他们那样僵持了好一阵。

她轻声说:“放开手,会让人看见的。”

“没有人会看见的。”他说。

“你不要这样,我要叫了。”她说。

“叫吧,我不怕。我喜欢你。”

她听了,没有声音。邓一群感觉她仿佛突然不动了。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是那样地丰腴和柔软,这种感觉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欲望。他知道她心里还是有点愿意的,至少并不十分讨厌他。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爱,她渴望得到爱。她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女性,她有常人一样的需要和欲望。一旦她迷信了他,她就不会更多地考虑后果。人在爱的迷幻中,最容易丧失理智。他想,他在这个晚上一定要达到目的,因为这个晚上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相当方便。他一步一步地把她往屋里推,她却婉拒抗争着。他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早就喜欢你。你不要怕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们难道不能坐在床上一起抱一抱么?”

她在他的劝诱下,除去一件件衣服,最后完全赤裸地躺进了他的被单里。与过去相比,他现在已经是个小有经验的男人了。他用力搓揉葛素芹的nǎi子。她的nǎi子很大,也很结实。她被他揉得直哼哼,一副痛苦的样子。她的头发全散了,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而她的脸烧得就像是一块红炭。他说:“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有被人家摸过?”

邓一群这样问的时候,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她的老板。“野百合”的老板姓赵,年龄比邓一群也就是大个十岁的样子,非常精明。赵老板有公职,在一家公司里还是一个中层干部。邓一群可以感觉得到,这位赵老板在单位里混得非常活络,上上下下都能搞掂。赵老板虽然在单位里有公职,但他的心思却在自己开的这个店里。本单位的吃喝,赵老板都能拉来,而在外面也织成了一张关系网。邓一群在他那里的生意也许算不得什么,但他每次见到邓一群都客气得很,尤其是邓一群开玩笑说要请葛素芹出去玩,他从来就是笑着,大咧咧地说,好啊好啊。在“野百合”经常照看生意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风韵逼人,是男人看了可能都会动心。邓一群也喜欢她那样的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女人的性感。据说她是那位姓赵的老板高价雇来的。邓一群也看得出来,这个漂亮的女主事同她的老板关系非同一般。赵老板对女人自有一套手段。邓一群就想,他那样一个精明的男人,店里的像葛素芹这样的打工妹,想搞掂自然就非常轻松。

葛素芹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说,她已经被这突然的性爱撞击得昏昏然了。他骑在她的身上,抚摸着她,感觉她全身的皮肤光滑,完全不像是个乡下姑娘,倒像是在城里喝着牛奶长大的。即使是县里红旗旅馆的服务员林湄湄,皮肤也不如她好。他的欲望一步步高涨,她的那种样子让他特别想伤害她。他想进入她的身体,但她的双腿却紧紧地并在一起,怎么也不肯分开。

他在她身上说了很多“我爱你”之类的话,他确实爱她那迷人的肉体,那样的肉体简直可以让人爱死。他咬她的奶头,像孩子一样地吮吸,吮得她忍不住大叫起来。“你爱过多少姑娘?”她睁开眼看他,问。他看着她说:“除了你,再也没有别人。”她说:“你说谎。”他觉得这个样子真是很好玩,有点像游戏,而且她如此直面让他逼自己说假话,“真的,骗你干什么。”但说这样假话的时候,邓一群倒是非常地开心。她笑起来。邓一群知道她那样笑,并不一定是真的因为相信了他的话。她笑是因为她喜欢他那样的回答。她说:“你真的喜欢我吗?”他说:“当然,喜欢得要死。”她就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你的肩膀真宽。”邓一群问:“是吗?”因为事实上他并不是个强壮的青年男性,他自己知道。她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他知道她这时已经深深地被他所征服。他对她说:“我痛苦死了,我想睡你。”她笑起来,很羞的样子,说:“不行,你是个骗子。你开始是怎么说的?你说你只是想抱抱我,可现在弄得人家连衣服都没有了。”

她这种孩子气十足的话,引得他大笑起来。他觉得她说这话真是滑稽死了。他那样开心的大笑让她觉得那样的莫名其妙,由莫名其妙,而产生了解他的欲望。她的确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她想他也许在笑话她,笑话她太随便了。她拧着他的耳朵问:“你笑什么?你说,你笑什么嘛?”他伏在她的身上,笑得一颤一颤的,上气不接下气地模仿她的口气说:“‘……可现在弄得人家连衣服都没有了。’”她的脸就禁不住红起来,撒娇地用拳头捶着他,说:“你干什么嘛!”他就在她的耳边说:“我要睡你。”

他伏在她的身上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脏话,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在经历了最初的性爱之后,面对葛素芹这样的姑娘,已经毫无阻碍地说那种平时怎么也不能说出口的脏话。这些脏话要是在平素,让他听了也会觉得特别的刺耳,而现在,完全是通过他自己的嘴巴说了出来,好像大学四年的教育对他根本没起什么特别的作用。那些肮脏的字眼,现在源源不绝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就像一个泄漏的石油管道正往外喷着黑色的石油。这些脏话通过葛素芹的耳鼓进入她的内心,于是她的身心就像一个受到不停浇灌的鲜花,由最初的慢慢地开放到完全放开。

她在他最初进入她身体的时候禁不住叫了起来,眉头稍皱,双眼紧闭,身体禁不住地在他身下轻轻地扭动。“妈呀,妈呀,啊……妈呀……”她在嘴里不停地这样叫着。她说的完全是她家乡的那种方言。她平时说一口非常好的普通话,比邓一群还要标准。邓一群讲不好普通话。而现在,她已经完全地失去了在这个城市里的角色,返回到农村那个小山沟里长大的葛素芹的身上。“你疼吗?”他问。她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也不说。在她身上,他忽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强大,强大到可以把一个人压在身下,而使她毫无反抗的能力。在这个城市里,在单位,他是弱小的(就是说看起来微不足道),而他们不知道他也有强大的时候。这时他在心里就忍不住冒出一股狠气,他猛烈地一下一下地撞击她。

邓一群在一瞬间得到了释放。她还沉浸在那种梦幻里面,好久,她才睁开了眼睛。他突然想起来,要证实一下她是不是处女。她看了他一眼,坐起来,低头看了一下,轻声说:“床单脏了,怎么办?”邓一群看到床单上(也就是在她屁股的位置)有一朵小小的红花。那朵红花对他而言,觉得太小了。他觉得一个处女应该会流很多的血,而她怎么就这么少呢?

她的脸在灯光下格外地动人。

第二十八章

那个晚上,葛素芹走后,他好长时间不能入睡。我做了什么?我把她睡了。过去内心的那种恐惧和担心没有了,她并不知道他曾给虞秘书长下跪。即使知道了,她也再不会在心里讥笑他了,因为他已经在肉体上战胜了她。她成了他的人。一个农村姑娘,保护肉体就是保护尊严。她把肉体向他敞开,就是意味着她已完全属于他了。他是主人了。但是,另一种担心却慢慢浮上了心头。

既然她给了他,他就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他会娶她吗?他在心里问自己。她跟林湄湄不一样,林湄湄是有丈夫的,而且是她主动引诱他的。林湄湄是不会想到要嫁给他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是一种性关系。而这次对葛素芹却不一样。葛素芹是个连男朋友都没有的年轻农村姑娘,她是一个处女,既然他得到了她的贞操,那么他就有一定的义务和责任。

但是,他怎么能够娶她呢?这是非常不现实的。

可是,在他的内心,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由于她介入他的生活,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满足。他一时不能失去她。他想在生活没有出现新的变化之前,先把她系在身边。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尽量做得很隐蔽。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一切还好,很多日子过去了,单位里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变化。他简直和过去一样。尤其是在和葛素芹发生了关系后,他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参加政治学习、开会从不缺席。那一阵子单位的政治学习异常地紧张,传达上面的指示精神。在公司22楼的那个偌大的会议室里(这里平常也作为舞厅和电影厅使用),邓一群手里拿着笔记本或是报纸正襟危坐,但领导那通过扩音器传出的声音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坐在那里像是听得十分认真,但他的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甚至有点喜欢开会,因为他可以不用做事,不必理会那些材料和表格,只需坐在这里,不时地看一眼台上的领导,做出认真听讲状,可内心却可以心骛八极。坐在那里就有点像看戏,尤其是在处里开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把听觉系统完全关闭起来,在下面看着领导的嘴巴一张一合,有点像一条鱼在吃水,而他的声音可以一点都传不进他的耳朵。这样的体验真是奇妙。有时,他直直地看着领导的脸,而领导也注意到他的眼睛,以为他听得很认真,而事实上他却在心里骂着领导。这真有意思啊,领导是那样地浑然不知。

思想,是这样地不受束缚。他意识到作为一个人的思想是多么地难以控制。在那段日子里,他总会想到葛素芹,想到葛素芹在他身下的各种形态。他喜欢听她在他进入她身体时用她家乡的话呻吟,“妈呀,妈呀”,娇态十足。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他们做爱,他总会要求她发出那样的呻吟。她那种听来无力的呻吟,对他来说就是一剂春药。他在那呻吟里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她的呻吟让他有种男人的骄傲,让他有种满足和自豪感。在这个城市里,他并不弱小,这就是他要证明的。

葛素芹的身体是健康的,饱含着旺盛的精力。他知道,她已经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她在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这样。在她打工期间所读的那些港台流行校旱里,男女主人公的爱情都是非常纯粹的,或者说是非常地纯洁。那里面,根本没有肉欲在里面。从她个人而言,也许只是想经历一场无望而甜蜜的爱情,但却没想到她会陷得这么深,但贞操都失掉了。她并没有想失掉贞操。然而,在经历了和他的性爱后,她变得更加地驯服和温顺。他不仅喜欢她的肉体,更喜欢她的温顺。他要求她要达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程度。他不能让她有那种过分的依赖。在第一次的那个晚上,他送她下楼,而她却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说她迈不动步。过道里没有灯光,他不得不在后面推着她。他不喜欢她那样,他怕被邻居们看到,而那些邻居都是单位里的同事啊。下了楼,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出租车也稀少得很,他们站在13路的车站牌下,等着。她半靠在他身上,让他在心里有点恼火,但他又不便生气。她很傻地问:“你爱我么?”一刹那,邓一群感觉里有点沮丧,他想:也许我不该这样,她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他有些犹豫地说:“我……是喜欢你,真的。”葛素芹没有听出他语调的冷淡,相反内心里还得到了一种满足。当终于等来一辆出租的时候,邓一群赶紧像塞一件包裹一样地把她塞进了车里。车门一关,车尾的红灯一亮,他从心里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是解除了一件负担。

整整有三天时间,他精神都有点不能集中。他不知道她在被他做了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然而三天里,她只给他打了一次电话,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他一声好,让他松了一口长气。在那三天里,他给朋友写了信,告诉他们自己现在的情况。在这个城市里,他还是一个外人,因为他的根在乡下,这样的意识他怎么也克服不掉。他不再到南方大学去了,因为他听一个同学说,读研究生的那两个同学在风波里好像都有点牵连,有一个甚至还跑到北京去了。他心里有点害怕,怕万一连累到自己。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实在是不堪一击啊。

一个下午下班的时候,他跟着同事一起出了电梯,穿过大院,在楼后的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正准备回宿舍,突然就看到了葛素芹正在长江路他们单位楼下那个商场的门口。他感到意外得很。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衬衫,像个城里姑娘。她好像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一直在盯着他。他生怕被同事看到,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轻声说:“快走,不要让我的同事们看到。”她就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走过了长江路口的红绿灯,到了中央人民大道,他才回过头来看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她说:“我今天休息。”他有点明白了,她没有上班,而赶在他下班的这个时候见他。她没有敢到他的单位里去找他(事实上,后来她也从来没有到过他的办公室去找他)。他对她这一点很满意。

他们来到了他的宿舍。宿舍里同样只有邓一群一个人,现在同室的小倪已经基本不回来住了,他完全地住到了他的女朋友家里。刚一关上门,邓一群就抱住了葛素芹。多日来的担心和焦虑一扫而光,那些多情的话从邓一群的嘴里源源不绝往外倾吐。他抱祝糊,对她说:“我们上床吧。”她则紧紧地抱祝蝴,什么也不说。他掰开她的手,匆匆地拉上窗帘,然后一把就把她拉到了床上。

一切都不用多说,他们迅速地脱掉了衣服,搂在了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邓一群想:这是当然的。他也爱她,不过他爱的却是她的肉体。她的身上充满了活力,对他的性爱甚至还充满了一种贪婪。他们几乎每过半个小时就来一次,而她毫无惧色,坦然地承受。当时,窗帘外还透着一点灰白,而他们一直进行到外面一片漆黑,他们不知进行了多少个小时。他们一直在床上不知疲倦地做着,他们也数不清那天一共做了多少次。她一点不觉得过分,邓一群甚至不知道她要被做多少次才能作罢。

她的身体比他要结实,他想。他说:“哪一天我要不停地和你做爱。”她就笑着看着他,娇羞地说:“你来吧。”她是个处女,和林湄湄不同。她身体素质好,尝到这样的禁果必然欲罢不能。性爱,对她是那样地新鲜。

他说:“我饿死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不用,我做点给你吃吧。”邓一群说:“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她说:“有米吗?我煮点稀饭。干吗要去花那个钱,外面饭店不干净的。”邓一群也就不再表示什么,她剩蝴的钱,他自然是乐意的。她要穿衣服,他却不让她穿。于是她就尖叫着逃了出去。他也走了出去,倚在房间的门口,看着她光光的身体在厨房里淘米生火很有意思。她那做饭的样子,很像一个家庭主妇。

她已经不再是处女了,他想,她被他睡了,将来她会怎么样?她还继续留在这个城市里?不,她和他不一样,他在这个城市里工作,而她只是来这个城市打工。她必须回到她出生的那个农村去,那么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想不出来。也许她自己都想不出来。

她愿意和我做爱,那么错不在我,邓一群想。如果她是这个城市里的女人,而且有固定的工作,那么他是一定愿意娶她的。她的肉体是那样地好,让他产生无穷的欲望。他走过去,抓祝糊的乳房,用命令的口气说:“上床。”她笑起来,说:“你会累坏的呀。”他说:“快呀,我等不及了。”说着就把她抱了起来。她笑起来,而她的两手还是湿漉漉的。

他们再次做了一遍,连饭锅沸了也顾不得照应。他们忘记了饥饿。他们有更饥饿的欲望。

在枯燥的日常工作与生活里,葛素芹与他的性爱,使这一段日子里的邓一群感到一种特别的乐趣。

第二十九章

邓一群后来一再想起他和葛素芹的那场情(性)爱,觉得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事情的结尾。葛素芹并没有奢求他的爱,或者说他的责任,她甚至不奢求他任何口头的承诺。

他们一共经历了五个多月的时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邓一群作为一个男友,给了她些什么呢?他想他只给了她一遍又一遍的性爱。她一有机会,就来找他。而他只要一见到她,就只要求和她做爱。

做爱,是他们的共同主题。

他想来自己从没有给过她什么承诺。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什么。他只请她吃过几次饭,但那都是在简单的路边小店。他们完全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吃饭。他还给她买过两件衣服和一只化妆盒。两件衣服比较平常,价钱很便宜(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买什么价钱昂贵的礼物送给她)。那两件衣服,也是他在心血来潮的情况下买的。有次他到省政府去办事,沿路经过山西路商业街,发现那里的衣服很多,在换季拍卖。他想到了乡下的妹妹,决定给她买两件。商店的那个女主人指着其中的两件,热情地对他说:“这两件挺好看,你是给你女朋友买吧,你就挑这两件,穿上保准好看。”他想也许葛素芹穿上会真的好看,他就买下了。回到办公室,他本不想让同事们看到,但田小悦和小谈还是看到了,问他是给谁买的,他就回答说:“给我妹妹。”葛素芹对他送给她衣服,自然感到意外,也非常地喜欢。因此,那天她对他特别地温柔(完全是他个人的感觉,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猜想)。至于那只化妆盒,则是他参加一个会议时,会议上发的礼品。那次礼品一共是三件,一床纯羊毛的毛毯,一只电饭锅,另外就是那只化妆盒。化妆盒很漂亮,但邓一群想它对他暂时没有用处,就把它送给了她。但那却是他送过她的最值钱的东西。

葛素芹给了他什么呢?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了,把她的处女贞操,把她对一个男人可能有的所有的温柔,把她的心。她还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开始他并不知道她是给谁打的,以为是给她的哥哥,后来她说她没有哥哥,他才明白,她是为他而打的。她织得非常漂亮,后来当他在那年冬天穿到班上去的时候,田小悦和谈琴都直夸毛衣织得非常好。葛素芹是对照着毛衣编织书上的花样打的。

她对他这样地照顾,使他在她面前就放松了防备。他说起了他和老家县城里的林湄湄的肉体之爱,她却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她希望他说说他的那场性爱,他就说了。他说得很简约。她对他说:“你将来一定会把我的事也说给别人听。”他说:“怎么会呢?”她不再说什么。

邓一群不知道她对他们这样的关系到底怎样想,他也不想去问她。问什么呢?她与他保持这样的关系,他很满足,只要她愿意,他有什么损害呢?

她是个大胆的姑娘。她与他做爱,她从没有让他用过避孕套。他讨厌那种东西。那种橡胶的感觉让他觉得他和女人隔了不止一层。邓一群相信她自己是会采取措施的。女人在这方面比男人强,不用他来操心。

但她还是遇到了麻烦。

她怀孕了。

其实怀孕是迟早的事,邓一群后来想。

他们那样不计后果地做事,怎么可能不怀孕呢?由于葛素芹从来不向邓一群提过分的要求,所以他对做这些事总是从来也不问。对于避孕,女人应该事先考虑到,用不着他来操心。他只管播种。播种的快乐。他怎么能问避孕这样烦心的事呢?在他和葛素芹的这种性爱关系上,他是一个施恩者。

她怀孕的时候正是秋天,刚刚进入九月。

陵州的九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但对邓一群来说,那个秋天一点不美好,全让葛素芹的怀孕搅黄了。

那天早晨上班的时候,田小悦带来了一只漂亮的洋娃娃。那只洋娃娃非常有意思,会哭会笑,按时睡觉,还会要吃奶(当然只是电脑设计的程序)。据田小悦说,要伺候好这只娃娃,就必须像对待真娃娃那样。这只洋娃娃是田小悦的一个同学从美国带来的,价格很贵,一只要好几百块钱。田小悦对这只娃娃宝贝得要命。邓一群在心里就有点发笑,心想:女人真是有意思,那种母爱也许是天生的。不由就想起葛素芹来,想到一个姑娘要是有了真实的小孩该怎么办?

那当然会非常麻烦。他想。

葛素芹的怀孕对他来说,事先一点预感也没有。他们那一阵子非常快乐,葛素芹只要有空就到他的宿舍里去。他倒是从来也不主动找她。他对她说过,他去找她不好,怕她在饭店里有不佳的影响,事实上他清楚原因不仅仅是这点,重要的在于他怕麻烦,二来怕去找她,留给饭店以口实——将来万一出了事,他也好分辩:都是她主动到他宿舍里来的。

邓一群处在一个进退自如、能攻易守的位置上。

从事情的一开始,邓一群就想到这一点了。一个弱者的自我保护意识,他想。那么葛素芹又是什么呢?他没去想。他只能想到自己。

葛素芹那天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关于她怀孕的消息,她把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电话是小谈接的。当他对着电话“喂”了一声后,她在电话里才迟疑地说:“你几点下班呀?我……有事情要对你说。”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很不正常,邓一群脑袋就“嗡”的一下。虽然他不知道她要告诉他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麻烦来了!

在邓一群的经验里面,葛素芹一般情况下不会打电话找他。那么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呢?邓一群不知道。他并没有往她怀孕的这件事上去想,他更多想到的是,她可能会提出正式和他建立朋友(恋爱)关系。而这是他怎么也不能答应和接受的。他通过那么大的努力,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才从农村出来,怎么可能再娶一个农村姑娘呢?接了电话之后,他心乱如麻。他甚至作了最坏的打算。

那天晚上他在单位里的食堂吃了饭,匆匆地回到了宿舍。他非常烦躁地等着葛素芹的到来。过去的快乐不再想了。快乐已经到头了,他想。事情总是这样,不会一味地那么愉快。

葛素芹那天晚上很迟才来,她说饭店有客,一时走不开。邓一群看见她的脸很白,白得有点异样。他过去是多么贪恋她这样洁白的肉体啊,而现在她看来简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她坐在他的腿上,偎在他的怀里。往常他们只要一关上门,马上就会亲热起来,然后迅速地上床。可现在邓一群对他怀里的这个年轻姑娘开始害怕起来。她的头发上有一种香水的味道,过去这种香水的味道,能强烈地激发他的情欲。但这次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情欲一点踪影都没有,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啦?”他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恐怕身上有了。”

他知道事情就会是这样,就问:“到医院查了没有?”

她说:“人家怎么好意思嘛。”

“那你怎么知道是怀孕了?”

葛素芹说:“我最近感觉老是恶心,要吐。”

邓一群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不吃避孕药呢?不吃药肯定要出事的。”

她说:“我到哪里去搞避孕药?”

邓一群说:“街上的药店里到处都有的,你怎么一点也不留心?”

她不说话,低着头。

葛素芹有自己的避孕方法,那是她们农村女性所用的传统方法,每次做事时尽量不让它进入体内,并且在事后蹲下身子让它流尽。现在证明它并不安全。

邓一群心里的阴霾一点一点地漫上来,他想到她怀孕很可能是一个阴谋,以达到要挟他的目的。他是中了圈套。自己如何才能脱身呢?他想。半晌,他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她不语。他急起来,说:“你必须去医院做掉,尽早,时间长了更不好办。”

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她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意见。她服从了他的安排。她甚至一句埋怨他的话都没有。但尽管如此,邓一群的情绪并不好,所以,他们那晚上没有亲热。她坐了一会,邓一群就催她回去。

她走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做人流那天选择的是一个星期天,上午,阳光灿烂。

邓一群骑车来到了鼓楼医院。来医院的人很多。邓一群怕被熟人看到(尽管可能性非常地小,但他想还是做得小心一点比较好),在自行车存放处存好车子,来到医院大门拐角的一个书报摊前装做看报。他和葛素芹约好是在门口见面,但他不想在门口等,他有点后悔当初约定时考虑得不够细致。在那样一个位置等待,能够看到她的到来。

对这次她来做人流,他思想上做了很大的斗争。他不想来,十分不情愿来。这个责任不应该由他来负,要负也只有她自己——她太粗心了嘛#蝴想脱身。在决定她这天来做的前几天,邓一群心里一直在烦这件事。来,还是不来,在他心里一直打架。为了能够脱身,事前他已经作了试探,他对她说了,他很可能最近要到外地去出差(当然只是他的借口),如果他出差,她就必须一个人来。她听了,没有做什么大的反对,但也没有说同意。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没有反对,就是同意。他想,他可以这么认为。但后来邓一群还是决定来了,他想,他还是勇于承担责任的,他是一个男人嘛#蝴这样冒着前途与名誉的危险来陪她作人流,就是一种最直接地承担责任的表现。但他同时也想好了,他只是来陪她,却绝不作为男友的身份。要是万一不幸被单位的什么人看见了,他只说是陪他的一个亲戚来看望住院的病人——不管他们信不信。

时间已经到了九点,邓一群急了起来,他想,她再不来,他就有理由回去。他已经把买来的那份小报看了整整两遍了,在这过程中,他一直朝门口张望也没有见到她。再等五分钟,再不来,他就走——他已经有了充足的理由。不是他不承担责任,而是她不守约!

五分钟真的过去了,他心里有了一丝快慰: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开溜了。他取出了车子推出了门口。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葛素芹的声音。葛素芹正站在一个小商贩的摊前,手里好像买了一个什么小东西。邓一群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在这?”葛素芹衣着跟前几天的一样,但让邓一群看来,她真的太像一个倒霉的姑娘了,有点傻傻的。她说:“我都急死了,等你半天了,也没见到你。”邓一群说:“我也是在外面等了半天,没见到你,就站到里面去了。”

他们重新放好车子,邓一群对她说:“妇产科在三楼,你一人去吧。我在楼下等你。”葛素芹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害怕,你就不能陪我去么?”邓一群说:“我不好陪你去的,上面都是女人嘛。”他陪她在下面挂了号,安慰她一番,然后看她上了楼。

有了这样的一个姑娘,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邓一群坐在挂号大厅的长椅上,当时心里这样想。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脑子里跳出这样的话。大厅的走廊上不时有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和医生,她们一个个面容姣好,让他看了心里生情。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身材特别好,而且看上去那样地干净。他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城里姑娘呢?他想不出来。

但他一定会在陵州找一个理想的姑娘,他想。

他坐在那里,感觉自己是一个局外人。

他喜欢这种局外人的感觉。

葛素芹会怎么样呢?做人流会很难吗?医院现在已经开放了,而过去的农村医院可不一样,谁要是怀孕了,医生们对她的态度会相当地不好。

一些年轻的女性从楼上下来,有些看上去不像是好姑娘,而有些姑娘则是由年轻男子挽着,一看而知,那年轻男子就是她们的未婚或已婚丈夫。没有男人陪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就想到他和葛素芹的关系,把她们想象成都是那种不正当的女人。否则怎么会让她们独自来做人流呢?

葛素芹终于下来了,邓一群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她冲他苦苦地一笑,他也不由笑了起来。

这一经历是多么地不易,又是多么地容易啊,他想。

第三十章

这年的冬天,邓一群的妈妈和妹妹来到了城里。

她们是坐长途公共汽车来的。

邓一群请了假去长途车站迎接,接了她们直接到自己的宿舍。妈妈几年里一直说想到城里来看看,但一直也没有来。她一辈子也没有出过远门,城市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由于陌生,城市就显得很是令人望而生畏。谁都知道大城市的繁荣,但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村老妇女来说,你不懂城市的规则,就意味着城市不会欢迎你。而妹妹是年轻的,她对新事物有很强的接受能力。她也一直想来哥哥这里看看,她从来也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县城。县城在她眼里已经非常好了。她想自己一定要来,因为将来要是在农村嫁了人,也许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来省城了。妈妈正是在妹妹的再三鼓动下,才壮胆来到城里。

在城市街道的人流中,妈妈和妹妹的身份显得非常地突出。她们一老一少,衣着很土,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

妈妈给邓一群带来了他过去在家里最爱吃的炒花生、何首乌粉。晚上,邓一群让妈妈和妹妹睡在他的床上,而他则睡在小倪过去睡的那张床上。在两张床的中间,邓一群拉起了一道厚厚的布帘子。

邓一群眼里的妈妈老了。妈妈说她心脏去年开始就有了毛病。邓一群感觉妈妈不仅心脏有毛病,肺功能好像也不好,爬上三楼的时候,已经喘得很厉害了。他说让她回乡里到医院看看,妈妈却说不要紧的。在妈妈的心里,她很清楚,她看不起病。农村卫生院的药费也很高。她不是公家人,有病就要到医院。农村人的命不值钱,只要还能动弹,一般都不会到医院去。三个儿子,唯一在城里的就是邓一群,而她想到他还是单身汉,她不能花他的钱。她希望这个小儿子能自己积点钱,将来成亲用。

小妹邓玉兰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真正成了一个大姑娘。邓一群感觉小妹的身体比原来粗了,脸上的皮肤也比原来黑了,一双手伸出来很粗糙。她比过去注意衣着打扮了,但她显然不知道城市里的审美标准。她来之前特意烫了头,是叫嫂子的妹妹刘正红烫的。毫无疑问,刘正红烫得很精心。但那种式样明显过时了。妹妹仅仅烫了一下前面的刘海。她外面穿了一件老式的羽绒服,衣领处透出里面还穿了一件高领的红色毛衣。脚下是一双很旧的皮鞋。他记不得妹妹有这双皮鞋。妹妹说是向刘正红借的。邓一群说:“这样子老了,而且还是猪皮的。哥哥明天给你买一双牛皮鞋。”妹妹一听,高兴得不得了。

妈妈听了,说:“不要买。在家里干农活,要那么好的皮鞋干什么?”

邓一群说:“一双皮鞋算得了什么?”

妈妈就默认了。

那两三天里,邓一群要请妈妈和妹妹去饭店里吃,但她们一致表示反对。邓一群只好自己上菜场里去买菜,让她们在宿舍里做。还是家乡的那种做法,少油寡水。但她们的心情很好。

处室里的人都知道邓一群的妈妈和妹妹来了,让他回去多陪陪她们,但邓一群不想这样做,他要好好地表现自己,仍然坚持每天正常的上班下班。他上班了,妈妈和妹妹就呆在他的宿舍里。他让她们上街走走,但她们却哪也没去。据说有一天她们下楼了,但只是在邓一群宿舍周围的那条小街上(事实上它还不能称之为一条街,原来只是一条窄路,后来小区的居民多了,于是临街的门面就有了各种小卖部、理发店、水果摊什么的,再有就是菜场)转了转。即使如此,她们的感觉也很新鲜。

一个晚上,葛素芹突然来了。邓一群没有想到她会这时候来。她见了他的妈妈和妹妹。妈妈和妹妹都不知道葛素芹和他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她们同样也没有想到她也只是一个农村姑娘。她们一会居然就谈得很热情。葛素芹那个晚上玩得很晚才走。邓一群看得出来,妈妈和妹妹对她非常有好感。葛素芹是漂亮的。在她们眼里,她就更是漂亮的了。她们谈得很投缘。

后来的两天,葛素芹带着邓一群的妈妈和妹妹去逛街,逛了很多地方,甚至连新街口那样的繁荣所在都去了。她们出入了最豪华的商场,虽然什么东西也没买,但内心的感觉很充实。无论如何,这回她们感觉真的开了眼,回到村里后,有很多的故事要讲。城里一切都是新鲜的,城里人就像是生活在天上,但城里的东西也实在太贵了,贵得让人不敢相信。

邓一群在心里很感谢葛素芹。要不是她,妈妈和妹妹绝不会逛那许多的地方。他是不会带她们出去的。一是他没有时间,另外一个更重要也更隐秘的原因是他不想带她们出去。城里人是瞧不起乡下人的。同时,他的确也没有那份坦然。虽然他内心里有些愧疚,但他认为自己是没有过错的。

妹妹和葛素芹成了一对很好的朋友,有两个晚上,葛素芹说她宿舍里空出了地方,让妹妹住到她那里,妹妹就真的去了。妈妈也认为葛素芹是个好姑娘。背地里,妈妈问邓一群,他是不是和这个姑娘好,但邓一群摇头否认了。是的,他们是相好的,但却不是关于婚姻的那种好。妈妈听了,心里可能多少有点失望。她内心里幻想有一个对她很好的媳妇。但这是非常不现实的。

如果我就和葛素芹好,并同她结婚,那会怎么样呢?这一想法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妈妈和妹妹肯定是满意的,但对他可能吗?不!

一个星期以后,妈妈和妹妹要回乡下去了。葛素芹来了,她让妹妹还同她去住,并安排说第二天一早她会送她到车站去,邓一群到时只要陪妈妈去车站就可以了,而那些要带的东西什么的都由她和妹妹负责。

那个晚上,葛素芹先和妹妹回到她的宿舍,过了一个小时她却又一个人乘了公共汽车赶回来了,她给妈妈送来了一盆热的乌鸡汤。葛素芹说是饭店里的一个客人点的,然后嫌咸了就退了。妈妈为她这一举动感到十分的过意不去。

邓一群看到葛素芹的脸在灯光下非常地漂亮,内心真的在刹那感动了。她真是一个天下少有的有情有义的姑娘啊!

布帘的那一边,妈妈睡下了。农村人,睡得早,这是一种习惯。

布帘的这一边,邓一群和葛素芹还在说话。她觉得邓一群应该让她们再多玩些时候,毕竟来一趟城里很不容易。邓一群说他也留不住,她们在城里呆不习惯。葛素芹说:“你陪你妈妈的时间太少了。”邓一群说:“我最近工作太忙了。”葛素芹说:“你说给妹妹买一双皮鞋的呢?”邓一群一下惊起来,说:“哎呀我怎么忘了?”葛素芹笑起来,说:“你说了就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记。我已经帮她买了,不过你可别说走了嘴。我说是你让我帮她买的。”邓一群说:“我给你钱。”她笑起来,说:“你干什么呀,我是来向你讨钱的吗?”

她就像个媳妇一样。邓一群想。他觉得她对他真是很好,不仅付出了身体,更付出了真情。他把她搂到怀里。她推了一下,小声说:“别这样,阿姨在那边呢。”邓一群也小声说:“不要紧的,她已经睡着了。”

可调节的台灯光一点点地暗下去。邓一群把葛素芹搂到了被子里,脸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感觉她的脸烫得很。她的头发丝掠在他的脸上,很痒。他把手伸进了她温暖的怀里。“你把我凉死了。”他笑起来,一种惬意、舒适的笑,一种战胜对手的笑。“你的一双手就像冰块一样。”她说。

他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迅速地往上涨。

“我要你。”他说。

她一惊:“胡说,阿姨在那一边呢。”

“我不管,我要你。”

“不行。”她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裤带。

邓一群的血涌到脸上,他的欲望已经势不可挡。他努力地调动她的情欲,试图使她屈服。“你是我的,是我的女人。我要你。”他很坚决。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夜已经很深了。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软下来。她睁开眼睛,突然就放松了,说:“你实在敢要我就给你吧。”他看到她脸上仿佛掠过一丝微笑。线裤被她自己蹬下团成一堆,蜷在了他们的脚下。他感觉到她两条光滑修长的双腿。他们的腿交织到了一起。努力不发生太大的响动。他抱着她,一下子就进入了她的身体。他看到她咬着牙,闭上了眼。“你太大胆了。”她像是痛苦地说,发出了轻声的呻吟。

从来没有的疯狂,格外的刺激,意外的经验。

邓一群很快就从她身上下来了。

他们躺在那里喘气。被子外面,他们都穿着严实整齐的外衣。邓一群的脸上全是汗。她给他擦了一把汗。邓一群躺在那里满足地笑起来。“你坏死了。这下不闹了。”她说。他心里更笑得凶了,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布帘的那一边,传来了妈妈翻身的声音。“阿姨好像根本还没有睡着。”葛素芹小声地说。邓一群想道:也许。是的,农村人虽然睡得早,但不一定马上入睡。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过去的几天里,妈妈总是睡得很晚,和他扯家常,常常妈妈还和他说着话,他就睡着了。这晚上,妈妈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早,从葛素芹来了以后,她就歇下了,明显是故意给他们创造空间。

送走妈妈和妹妹的几天以后,邓一群接到邓阿姨的电话,他当时一下子都没能想得起她是谁。继而他笑了,听出来是邓阿姨。他当时内心稍稍有点不好意思:他把她忘了。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说真的,他差不多已经把那个家庭忘了(它原来是为虞秘书长存在的,或者说只是为那个官职而存在的,进一步说,因为邓一群需要,它才存在),有时他自己也感到一丝惭愧,但他很快就释怀了——现实生活毕竟是忙碌的,他为了生存,要对付很多事情,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些故人呢?再说,那次在她家吃的那顿晚饭的感觉,总让他内心里有点异样。

“小邓,你现在个人生活怎么样啊?”电话里的阿姨这样问。

邓一群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说:“还好吧。”

邓阿姨说:“谈了对象没有嘛?”

邓一群看到田小悦和谈琴她们都像在忙自己的事,一个伏在桌上翻译着世界银行组织提供的一份关于中国机械行业发展的情况报告,一个在电脑前进行扫雷游戏。他笑起来,说:“没有啊。”

电话的那头认真地问:“是不是真的没有啊?”

“真的没有啊。”

线的那一头就说:“这个星期天到我家来坐坐吧。”

邓一群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意思,就愉快地答应了。

邓一群想到葛素芹,她这几天里怎么样?她还好吗?她是个好姑娘啊。可是,他最终能对她怎么样呢?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答案。

第三十一章

京剧青衣邓阿姨这几年不仅不显老,而且比起虞老在世时,好像还要鲜嫩一些。她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邓一群想:她的伤痛不过是因虞秘书长提早去世了,使她没能享受到更多的荣光,其他还有什么好伤痛的呢?半路夫妻,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他们的结合只是一种双方的需要——话说回来,所有的夫妻,结合在一起,都是出于一种需要,当然这里面需要有很多的考虑。

在这个家里仍然可以见到昔日特权的影子,至少与一般的平民家庭有着明显的不同,一般的平民谁能拥有一幢独立的小楼呢?别看它外表是那样地不起眼,但它本质多实在啊。地处市中心位置,而且小区里特别安静。楼上楼下,房间宽绰。地上铺着的还是过去的那种地板(优质木材,非常厚实,踩上去咚咚作响),漆着红色油漆,光可鉴人。生活在这里的人,自然会感到一种区别于这个城市里几百万普通老百姓的特权的荣耀。

邓阿姨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夹克,剪了一头短发,可能是染过了,居然没有一丝白发,看上去很精神。她比过去也胖了不少,到底是唱戏的出身,举手投足,很有风韵。虽然上了年纪,可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而且还有一种女人的魅力。这样的女人,难怪迷住了虞老,邓一群心里这样想,她身上还有一种活力,不会清闲的。他在大学里读过不少明清话本校旱,里面写到一些贵族老妇人,都是很解风情的,虽年老,而色心却不衰,甚至比年轻妇人更大胆。邓阿姨也算是贵族妇人了,再说她又是那种唱戏的出身,她身体这么好,想必性上还会有点欲求。邓一群这样在心里瞎想着。“您一点也不显老。”他说。她笑一笑,说,自老虞去世后,她感觉身上的担子轻松了不少,虽然老虞的子女们对她有不少意见,但这一年来缓和了很多。她自己经常参加一些活动,每天清早去附近的清凉山上的一个小公园锻炼身体,打打太极拳,做做香功,然后下午去跳跳老年迪斯科,最重要的是她还担任某区文化宫京剧票友的艺术指导,晚年生活相当充实。

邓一群就夸赞不已,青春就是这样永驻的。

邓阿姨说:“很久没见到你。前一阵子我看到一个老朋友,老领导,他家有个女儿,很不错的,我突然就想起可以介绍给你。他们家要求倒也简单,想找一个大学生。他说家在农村也不要紧,只要家里没有什么特殊的负担就行。你家里怎么样?”

一个农民家庭,还能怎么样。他在心里感觉有点好笑。“家里还好,现在农村经济条件什么的都不错。”他说。他从容不迫地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介绍了一遍,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家里远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好。他这样说,只是不想失去一次机会。

邓阿姨说:“等会她来,你们谈谈,都是大男大女了。见一见,成则成,不成也无所谓的。不过,要是成了,对你是好的,至少你算是在城里真正扎根了。”

邓一群说:“好。”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已经落了地,证明她介绍的那个姑娘不是葛素芹。他在心里也开始嘲笑起自己来,怎么可能会是葛素芹呢?葛素芹过去只是这个家的一个小保姆,而且和她的关系并不好。这样想也真是太荒唐了。真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是自己心虚。

“要是成了,对你是好的。”这话里包含着怎样的意思呢?他在心里止不住琢磨起来,并且为之心动。

以邓一群的眼光,肖如玉的出现没有打动他。在她没到之前,他在心里就已经接纳她了。她那天衣着朴素,好像一点也没有刻意打扮。事后邓一群记不起她那天到底穿了套什么衣服,只感觉她与平常街上走的那些一般的、平常的姑娘没有什么两样。他听到她说是下了班在单位里办了些事情,然后就直接过来的。邓一群当时心里就想:看来她对这次相亲完全没有当回事。肖如玉后来也没有同他说,当时她的确不是很积极。只是邓阿姨几次三番提起,她拂不去这个面子。邓阿姨有一阵子是经常到她家里去的。

肖如玉有一米六○的个子,脸上素素的,单眼皮,鼻梁有点塌,戴一副度数浅浅的眼镜。可以说,她的长相是平常的。因此,邓一群那天并没有特别地加以表现。拿她与葛素芹比,葛素芹身上更有女人味。单纯以男人的性爱实用主义眼光来看,他肯定更愿意与葛素芹好。

但婚姻却是有社会性的。恩格斯曾经说过:婚姻是有阶级性的。像他这样的一个青年,进入了城市,呆在省级机关里,默默无闻,正需要一个可以帮助他递进的跳板和台阶。现在,机会来了,就在他眼前。

所以,对面前的这个女子他就不能不有所考虑。

肖如玉是在省农业银行工作,她的福利待遇相当好。

那天,邓一群并没有了解她多少(自然她也没有能够了解他更多),只知道她的单位不错,另外还知道她出生于一个南下干部家庭。他的家庭自然与她的家庭不能同日而语。他在她身上并没有看到她有多少优越感。她谈吐什么的都还不错,面对他没有一丝的拘谨,倒是他显得有点放不开。她面对着他很坦然,好像不是和他谈对象,而是像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一起的生人。她更多的是和邓阿姨谈话。她好像对这个家庭很熟悉。

临别的时候,邓阿姨让邓一群送送她,可肖如玉却笑一笑,拒绝了。邓一群不知道她这样的拒绝对他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他们还很生疏,只好尴尬地陪着笑一笑,在小院子的门口各自分了手。从她说要去的那个方向看,他估计她居住在省级机关的一个宿舍区里。他独自骑车往宿舍走的时候,就想:他们两人事实上存在着一定的条件差异。她的条件比他要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我要和她建立上关系,一定,虽然她的长相条件并不好,但她却是出生于干部家庭,对这样的家庭,他还能奢望什么呢?而且关键是这桩婚姻对他的前途“是好的”。邓一群在心里就这样想。

看来她的家庭背景是很不错的,它对他这样一个从农村出来的青年是多么管用啊!

邓一群一个人回到宿舍的时候,躺在床上,很久都不能入睡,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这样的问题。而邓阿姨怎么想起来给他介绍这样的姑娘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老京剧青衣演员对他的关照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缘故呢?他为什么能获得她的青睐呢?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想起了那次晚餐和沐浴,这么说她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在她眼里可能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倒是自己多心,足见自己还是一个“农民”。他想。但是她的那种话语和眼神,的确让他在当时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她真就那么无邪?

他陷于一种不解。

以邓一群现在的境界,他当然不会理解。像邓阿姨这样的人,在虞秘书长去世后,她不会甘于寂寞。她要建立起自己的关系。她需要那些老干部们承认她。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几十年前,当她还是剧团里一名普通演员的时候,她就知道要别人承认你,就必须有自己的关系,要有人为你说话。当时她的唱功、做功都不好,好些人都挡在她的前面。怎么办?只能一辈子演配角?她就一次一次地找团长,直到团长满意为止。团长欠了她的情,就要想法还。团长就为她说话。光有团长还不行,她就又去接触市里文化局的头头,甚至是省文化厅的头头。一步一步,她成功了。成了全团的一号人物。

邓一群是她手里的一张小牌。说真的,她也并没有想到有多大的收获,只是多做这样一件事,不管成否,她都会让人对她产生一种很热心的印象。

第三十二章

第一次和肖如玉约会,是两人共同到市里山西路上刚开的一家豪华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票价要比普通的贵一倍。那是一部外国警匪电影。他们坐在那种情侣座里,心情不错。主要是那种漂亮豪华的环境,使他们有种新鲜感,至少邓一群有这样的感觉。

电影院的音响效果是一流的。邓一群喜欢看电影,特别是喜欢电影没有放映前灯光大亮的时候,可以看到前后左右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那些姑娘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时髦之极。他知道自己在骨子里还是个土包子,过去二十年里看厌了乡村姑娘,所以到城里这么长时间对城里女性还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想到过去小时候在农村,难得看一场电影,有时为了看一场电影,还跑到十几里外的别的生产队(1979年后改成了村)甚至邻公社(乡)去。那是露天电影,多半是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放映,附近几里地的村民都拥挤在一起。一片乱哄哄的。在他那时候的眼里,电影放映员是世界上最神气的人,他们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有人同他们客气地打招呼,用村里的好酒好菜招待他们。那时候,邓一群最大的梦想,是长大后能够成为一名乡里的电影放映员。

在邓一群的潜意识里,电影是和女人及性联系在一起的,他还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到邻村去看电影,在那不大的晒谷场上挤满了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时候嘈杂的人声让你根本听不清电影里人物的对白。邓一群去得晚了,那正是一个收稻子的季节,他的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在生产队里干活都还没有回家,他必须在家帮着做事。他的父亲和兄长们一回家,他晚饭也没有顾得上吃,就跑来了。由于人很挤,他只能排在最后。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放的是什么片子了,只记得电影放到一半,场外有个男人在叫一个女人的名字,好像是说家里的孩子醒了什么的,叫了很久,那个女人才听见,而她正在场子的中间。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往外挤。挤得周围一片斥骂声——她挡住了大家的视线,她甚至挡住了电影光线在银幕上的投影(邓一群在那束光里看到她是粗壮的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汗衫)。也许是因为邓一群站着的这个方向,人群要希荷些,所以她就径直朝他这边挤过来。当她从他身边挤过去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她有一对非常肥硕的乳房。那对乳房是贴着他挤过去的。而在那短短的一瞬,邓一群知道了什么是性感。

很长一段时间,邓一群在心里一直想着那件事。它对他是那样地神秘,非常非常具有吸引力。它是那样地绵软,那样地丰满,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物件。还能有什么比那个东西更让人为它睡不着觉呢?尽管那个妇女一点也不好看,但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所以,她在他的心里就变成一个非常具有魅力的女人——再没有人能同她相比。

还有一次经历对邓一群来说也非常具有启蒙意义,同样也是在电影场上,却是在本村。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他去场外小便。很多人小便的时候都是在不远的地方,一边哗啦哗啦地小便,一边还扭着头看银幕——两件事都不耽误。这时候谁也不会去关心谁在哪里小便。只有女人小便的时候,才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不让人看到。而邓一群虽然不是女人,但他也明显是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因为那时候的邓一群已经是高一年级的学生了。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但却有不少的浮云。他跑到了一个离晒谷场很远的田边去撒尿,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草垛。就在他小便的时候,他听到了背后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下意识地他就联想到可能是鬼魅之类的,身上的汗毛立马恐惧地竖了起来。另一方面好奇心就紧紧地攫住了他,使他想看个究竟。

虽然四周看起来光线朦胧,但邓一群还是很快就知道那是一对男女,正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地上,进行性活动。那一对非常地投入,居然对他到来的声音毫无觉察。他们的声音热烈而痛苦,欢快而紧张,细腻而奔放,粗鲁而温情。而他们那样的姿态与行为看起来有点像一对野兽,与邓一群平时心里梦想的男女之爱的美好的情境完全相悖(他当然也想象不出现实的男女之爱会是什么样子)。邓一群在那一刻吃了一惊,赶紧逃也似的跑开了。他心里甚至还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为什么不看电影,而搞这样的事?要知道那天晚上的电影很好看,是一部印度的歌舞片。一对男女居然可以不看那样好看的电影而跑到草垛边搞这样的事,多少有点奇怪。当时邓一群在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走了几十步,却又终于停住脚步,他想看一看那一对男女究竟是谁。就那样,他站在那里,居然也忘记了电影。好久,他看到那一对男女走过来,他们相搀着,头并着头,还在小声地说什么。看上去,那个女的走路有点不对劲,她几乎是靠在那个男的身上,像个病人。当他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邓一群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是从外村来的。那个女的从他身边经过时还发出声音很低的窃窃笑声,与刚才她发出的那种缠绵痛苦的声音判若两人。事情让他感觉是那样的不可想象和难以理解,它像一个谜团。

是电影,给那一对男女提供了偷情的机会。他想。

后来,邓一群在白天还到那个草垛边去看过,那堆草还在,在灼热的阳光下好像散发着一股淫荡的气息。他心里止不住强烈的厌恶,却又止不住热烈的向往。他的心里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性,就是如此地丑恶而美好。

肖如玉决不会想到邓一群在同她看电影的时候,想乡下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她没有那样的感受和经历。她从小就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票价从一毛到五毛到一块,都有过。

邓一群想到他过去和王芳芳的关系,也是通过看电影而建立的。王芳芳是他的一块心病,虽然他早已不再为那件事情而痛苦,但他有时总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件事。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会有点不自在。不管如何,的确是她主动甩了他。这是他心里隐约感到的痛苦。他不会原谅她。他一直想战胜她,但她却根本不接招。她会为了她自己的行为而痛苦吗?她仅仅是因为毕业分配能够到市里就可以同他byebye,可见人在现实生活中一旦面临着利益的选择,是多么地市侩。

王芳芳当然在后来知道了他留在了省城,他给她写过信,但她却没有回,一方面她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太过功利,不想再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另一方面可能不想让他太自得。她不想面对过去。半年前,邓一群回老家的时候,有意识地路过市里,想找她聊一聊,但却没有能够找到她。单位里说她不在。

肖如玉的脸形长得有点像王芳芳,但王芳芳没有肖如玉洋气。肖如玉和他坐着看电影的时候,一直有点矜持。他试图想亲近她(比如拉一拉手,或者把头挨得近一些),但她却好像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她不想在短时间里迅速压缩他们之间的空间。邓一群意识到肖如玉与别的女孩子的不同。她和田小悦那样的女孩子是一类的。不,她的出身比田小悦还要高贵。她有架子,一种来自于她出身的架子。她不肯轻易放下来。

电影结束了,他们出了电影院。邓一群提出要送送她,她同意了。他们没有坐车,就一直在街上走。这里离她的家比较近。他们一路走,一路谈。谈些什么内容,邓一群后来都记不住了,大抵只是双方单位里的一些情况。

后来就分了手,双方连手也没有拉。

邓一群对这一点记得很清楚。

现实生活给邓一群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可是葛素芹怎么办呢?邓一群感到很困难。毫无疑问,作为女性而言,葛素芹对他要比肖如玉对他的吸引力更大。葛素芹会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对丈夫会百依百顺。肖如玉就不会了,这是可以肯定的。肖如玉本身不足以吸引他,但是她的家族呢?

邓一群感觉自己到了一个关键的抉择关口。一旦抉择错误,他就会错了一生。他不能不三思而行。

第三十三章

稍后的一个晚上,葛素芹再次来到了邓一群的宿舍,邓一群没有把他开始谈朋友的事告诉她。她的精神很好,一点也感觉不到事实上邓一群正处于一种抉择的关口。

她只是一个打工妹,我不能娶她。娶她是不现实的。这样是不是有点不道德?可是,他要是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要付出怎样的一种沉重的代价呢?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人与人差别如此之大,并不是我想要做一个违背良心的人,而是我不得不如此。

从一开始,我并没有向她许诺说是和她恋爱,会娶她。我和她就是发生了性关系。没有什么可以内疚的,都是成年男女了,双方完全是一种自觉自愿,我并没有强迫她什么。这样的年代,性还重要么?

这样一想,邓一群内心就完全开脱了。

窗帘又被拉上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邓一群不停地亲着她的唇、耳垂、脖子、胸脯。她被情欲的烈火烧坏了,一脸的赤红,热烫得就像刚出炉的红薯。他把她放倒在了床上,一点一点地剥她的衣服。几天没有在一起,他们都是那样地渴望。一种对赤裸的肉体毫无障碍地结合在一起的向往。邓一群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任何一件衣物的存在都是多余的,他们需要互相袒露,不再有隐私(当然这仅仅是指肉体,而不是灵魂,尤其是他的)。她很快就全裸地躺在了他的被子里了。他抚摸着她的身体,凝视着她的肉体,觉得它是那样地美妙,那样地性感。真是造物主的杰作。她是那样地多情,缠绵,更有一种热烈。她对他的情意简直是一种疯狂,一种盲目的崇尚。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是怎样的一种牺牲。一个恋爱中的女子,是缺乏理性的。她被那种情爱冲昏了头,一点也想不到结果是什么。

既然她不要求他承担什么责任,邓一群还考虑什么呢?他就做一个天生的利己主义者吧#蝴只需要发泄自己的情欲就行了。他想进入她的身体,但她却拒绝着。他就做出痛苦的样子,对她说:“我爱你,素芹。”她闭着的眼睛睁开来,看着他的眼睛,双臂更紧地搂祝蝴,在他耳边说:“我也爱你。”邓一群说:“我难受着哩。”她说:“我人流才做了多长时间呀,现在不能哩。上次那回做了我整天不舒服。做多了会没命的。”邓一群自然不想听她说这样的话。他的需要才是最主要的。她怎么能不理解他的需要呢。他固执地要求说:“不。我要做。”她很长时间不吱声。终于她说:“好吧。不过,我的身体真的还没有完全好。我怕再怀孕。”他说:“不会的,这次我小心一些。”但他在心里想:这只是假话。他怎么能够保证她不怀孕呢?怀了,是她的事,而不是他的事。她应该懂得保护自己。

那天她流了很多血,把他的床单都弄脏了。他当时在心里有点不痛快。她说是她身上还没有干净。他们把床单取下来,放到盆里泡起来。邓一群看着那盆里的水慢慢红起来,她说要泡上一天才能洗干净。他说不要紧,那是床旧床单,就是染脏了,心里也不觉得可惜。

送走了葛素芹,邓一群在上楼前,特意在楼下的一家小商店买了一包香烟,躺在床上抽起来。他想:他也不是有意要毁掉葛素芹呀,只是他不能自已。他爱她,但他的确不能做双重的选择。罪不在己。

最后能否和肖如玉建立关系,他心里也没有底。那么,在这之前,他就还需要和葛素芹保持一种纯粹的青年男女的情爱关系。

这是一种多么知足的生活啊!表面上看,他一切正常,在单位里是个好青年,不浮华,不轻率,有文化,有涵养,踏实稳重,有进取心,但他的实际生活却并不是人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刻板。这就是一个人的另一面。对他来说,这种生活甚至是相当丰富的。而这种生活只能隐藏在他的内心里,不能向任何人言说。

我是一个多么卑劣无耻的小人啊#蝴在心里这样想。这样想的时候,他就禁不住笑了起来。谁不是这样呢?各人有各人的卑劣,每个人卑劣的程度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比谁更坏的说法。

夜,非常地静。邓一群想:当他真正成为城市里的居民的时候,内心是多么地虚弱。他要拥有更多,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万里长征,他才刚刚跨出了一小步。前面的路还很长。事实上,他在这里生活,受到的伤害难道不远远大于所得吗?那么,他现在的一切行为不就是一种正当的平衡吗?

在别人的眼里,什么是值得真正可羞而可笑的呢?现实给邓一群上了生动的一课。

那个上午,邓一群上班的时候,感觉好几个人对他很有点暧昧地一笑,他心里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机关里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想想也就算了。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工会的一个姓储的中年妇女坐在长条桌邓一群的对面,笑嘻嘻地说:“小邓你该请我们吃糖了。”

邓一群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我谈了肖如玉?谁会把消息传得这么快呢?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让大家都知道,特别是田小悦,说明我邓一群也不是那种找不到好对象的。我有我的魅力。

“离吃糖的日子还早呢。”他内心有一种温暖。是的,难怪他们在笑,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他邓一群能找到这样的对象,是值得羡慕的。从条件而论,肖如玉的条件是很好的。“你听谁说的?”他问。姓储的是个快乐的中年妇女,四十来岁,性格开朗,黑黑的脸,有一张大嘴巴,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学毛选积极分子,军队转业来的。到机械厅后,在工会里,什么事也没有。工会是机关里最清闲的部门。她最大的乐事就是传播各种消息。

“我见了,很不错的一个姑娘。”她愈加快乐地说。

长条桌上的其他人都对着邓一群笑。

她怎么可能会看见肖如玉呢?邓一群想。

“我们昨天去‘野百合’了。”纪委的一个小伙子说。

邓一群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

“你们是说那个小葛?根本没有的事。”邓一群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大家笑起来,说:“那也是很好的啊。”

“不,没有的事。”

“还有人看见你有天晚上和那个姑娘散步呢!”储妇女揭发说。

邓一群脸愈发红了,是的,他们认为一个考进大学从农村出来的青年干部再娶一个农村的打工妹是非常荒唐的,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是出于真正的爱情?这年头当真存在什么爱情?要是这年头还存在爱情,那真是非常荒唐的事情。

“将来小邓你们家可以开一个饭店了。我们都要到那里去吃饭。”另一个说。

“现在开饭店是最挣钱的了,没准将来小邓就成了老板。”又一个说。

邓一群否认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打趣声中。

好几天,邓一群都被淹没在一股羞耻的情绪中。机关里面很多人都知道,邓一群找了一个打工妹。没有人理解他这样的举动。他们认为他真是昏了头。找一个打工妹,将来会带来很多问题,分房、孩子的户口性质(政策规定只能随母亲而不能随父亲)、孩子入学,等等。退一万步说,如果这个姑娘是和他从小青梅竹马倒也尤可,而事实上他们仅仅是吃饭认识的,这就显得特别的可笑。他们宁愿相信,邓一群只是想同这个姑娘玩玩。如果玩玩,那就好理解了。

邓一群理解了。

我要和葛素芹断了,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没有其他选择。在这个社会里生活,在城市里,在机关里,我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我的对象就是肖如玉,而不是葛素芹。

想到肖如玉,他就想,我要抓紧行动,紧紧地抓祝糊不放。找一个这样的姑娘,也是他成功的一项重要标志,那样,机关里就再也不会有非议了。将来有一天回到农村老家,他也可以炫耀一番。她毕竟是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而且她父亲可能是一个相当级别的干部。虽然她没有说她父亲是究竟怎样大的一个干部,但他能感觉得到。在这点上,葛素芹的分量,显得多么轻飘啊!

第三十四章

邓一群知道他在这件事上必须要积极主动。

他那天打电话再次约肖如玉,但肖如玉却说她最近很忙。他有点不怎么相信,一个单位里能有多少事情做呢?也许只是她的托词吧。他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否对他不感兴趣了?他很自然地就想到可能是他们家庭之间的地位悬殊。一般而言,城市女孩子都不愿找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她们很现实,就像田小悦们一样,那么邓阿姨所说的肖如玉却要找一个农村出身的果然属实?他总觉得问题不是这样的简单。

这样一想,他就沮丧得很。他心里甚至有点惶恐。他打电话给邓阿姨,试探着她的口气。邓阿姨显然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进度,问:“你看小肖怎么样啊?”邓一群说:“挺好,我觉得她人挺不错的。”邓阿姨就说:“那你们谈了没有呀?现在感觉怎么样啊?你要主动点。”邓一群说:“我约了她的,但她却总是没空。”邓阿姨听出了他的意思,说:“你要再主动嘛!你一个男孩子,主动追求点要什么紧呢。”经过她一番劝导和鼓励,邓一群的信心又稍稍增强了一些。

事情果然是这样,当邓一群再次约她出来喝茶的时候,她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前一阵子北京的中国农业银行总行来检查工作,所以事情就很多。看来,她并没有打算和他结束进一步接触的意思。那个茶座的氛围很好,墙壁的四周贴着那种现代派的装饰画,音箱里放着轻轻的旋律优美的音乐,光线柔和,是一种橘黄色,打在圆圆的玻璃茶桌上。里面都是些青年男女,一个个情意绵绵。她那天还对自己的脸部进行了化妆,虽然说不上精心,但的确在经过化妆之后,显得妩媚多了。在灯光下,邓一群甚至还萌发了一种内心的冲动。她的脸白了,眉毛描长了,描画的那种弧度相当夸张,在眉梢部位,它突然上拱飞扬,这一来就显得她非常的时髦前卫,甚至透着性感。她的嘴唇也涂上了一层绛色的口红。而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是没有化妆的。

一个女人化了妆见人也是说明问题的,他想。

邓一群向她介绍了自己家庭的情况,但他介绍得极有分寸——他不想说得太多。肖如玉也说了自己家里的一些情况,但她说得更为简略。她给他的印象就是她并不想炫耀。

应该说,他们那天谈得不错。邓一群一下子找到了感觉,他后来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那天发挥得特别好。他身上的“才华”仿佛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说了他们单位里的一些事情,说了他们处里头头及一般同事,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些人的行为,听上去真是不可思议,简直是一出滑稽剧里的人物(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行为不好理解)。当然,他们的那些轶事需要加工,于是加工过后的这些人物的行为就显得特别的荒唐可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才能——贬低。只要他愿意,谁到了他嘴里一准会非常荒唐滑稽,不可理喻。

肖如玉听得很开心,她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单位里竟然还有这样滑稽可笑的事情。与他们单位一比,她所在的单位就要严肃正统得多了。而在这一系列的故事里面,邓一群永远是个旁观者——一个超然物外非常清高的青年知识分子。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始终保持着自己认识上的清醒与深远。然而从头到尾,他并没有对自己进行一句或者是半句的吹嘘。

不可否认,他们那天聊得非常地开心,给了邓一群很好的感觉。

肖如玉在一天晚上突然来到他的宿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天他刚刚送走了葛素芹。

葛素芹是给他送苹果来的,她说她和另外的一个姐妹下班的时候,正好看到山东的果农经过长途运输,用汽车成批拉在她们店前那个叫海福巷的地方叫卖。买的人很多,就想起来多买点送给他。那些苹果个大香脆,红艳无比。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不生出一丝感动,觉得葛素芹是个有情有义的妹子,但他却忍住了没说。她心很细,一点事也会想到他,而他却不能。这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还不仅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重要的是他们两人对这种关系想法和认识上的不同。她有心,而他却不敢太用心。他只是一个索取者。

她送完了苹果就匆匆地走了,说是她还有些事情。他也就没有多留。后来他想:那天她要是再多留一会,就一定会和肖如玉碰上面,那会让他很尴尬。上天有心成全他啊!

肖如玉是打车来的,她说她在市里平时很少骑车(上班除外),更不必说坐公共汽车。她说她讨厌坐公共汽车。在她心目里,坐公共汽车的那些人里,很多人素质很低,她不想受那份拥挤的罪。于是,她出门,就宁愿打车。好在这个城市不大,一般来说,更远的路程,也不会超出一个基本的起步价。邓一群在她的话里能听得出她的那种优越感。

邓一群是刚送走了葛素芹,在27路车站站牌处闲逛了一会,正准备往回走,忽然就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吃了一惊,原来是肖如玉。

肖如玉说她也并不知道他这个晚上会不会在宿舍里。她知道他住的宿舍单元,完全是因为没事可干,来试试运气,看他在不在。她是到一个同学家里去的,然后就顺便到他这里来了。

邓一群当然非常高兴,也非常庆幸,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他不想让葛素芹知道肖如玉,当然更不希望肖如玉知道他的生活里有个葛素芹。那样,肖如玉不仅不会再同他发展关系,更会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他不想自己这样。他不是不敢承认自己同一个年轻女子谈恋爱,他是不敢承认他同一个外来的打工妹谈恋爱。这是一种阶级的差别。

肖如玉那天在他宿舍里坐了不长一会时间就告辞了。邓一群感觉她没有很高的兴致。他的宿舍太简陋了一些,他当时在心里这样想。他和她就那样坐着,聊了一阵子。他感到自己发挥得远不如那天在茶吧里的表现。他所能做的,就是用旧水壶烧了一壶开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连一片茶叶也没有)。她看了那个杯子一眼,哧哧地笑起来,说:“你们单身汉,真是太懒了。”他陪着她笑了一下,不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这个杯子有一年没洗了吧?”邓一群这回不好意思了,说:“啊呀,对不起,我再去洗洗。”她笑着拦祝蝴,说:“不必了,我不喝。不渴。真的不喝。我只是这样说么。”他看她挺认真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

这期间,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她在卫生间里的时候,邓一群突然想起了那床被单,心里不由担心起来。那床被葛素芹经血染了的床单,还泡在盆里呢,他根本就没有去洗。她看到了会怎么想?

她出来的时候脸色平静,他才放了心。

然而她为什么坐了那么一会,就要回家呢?他不由认真地想起这个问题来。她和他的关系,能不能成,还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

邓一群越想就越没有信心。

他是一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他突然再次想到,肖如玉可能看过了那条床单。女人其实总是狡猾的,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会那么老实。女人又是多疑的,她在看到了那盆脏水之后,一定会想:哪来这样的脏水呢?

啊!笨蛋!蠢货!傻瓜!白痴!二百五!傻×!

邓一群跳起来,痛骂自己。他为什么不事先想到这一点,把那盆脏物藏起来?他完全可以做到嘛。这下是坏了事啦。她这样没有兴致,是否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女人天生就是特别的敏感的。

他走进了卫生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坐在马桶上,看着那盆东西。在卫生间那昏黄的灯光下,那水看起来更加浑浊,而且还像是散发着一股异样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床单,它像是被人提起来看过,又像是照旧老样子。在它的里面,有一摊血,那是来自于葛素芹的身体里面。他忽然在心里就多了一层厌恶。而那种厌恶越来越强大,不停地滋长着,强大到不可克服。男女的性爱,隐含着多大的乐趣啊,可它又让人在事后想到它的时候感觉丑陋。

流血就是丑陋的直接表现。

他决定洗净它。本来他是一直留着,想让葛素芹在某一天休息的时候可以帮他洗掉,但他现在决定自己洗。他要把它消灭掉,清除掉所有的痕迹。他把一袋洗衣粉几乎全部倒进了盆里,然后跳进盆里用手搓,用脚踩。

一堆堆白色的泡沫就像一堆堆浪花在他的脚下,又像一层厚厚的积雪。他一边踩,一边想着自己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一旦暴露,在正人君子的眼里就是丑恶的,是一种道德败坏。但它没有暴露。谁都有不被暴露的生活。所以,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是正人君子。我们都装成正人君子,但事实上我们都不是。

有谁能想到他内心是这样的丑恶呢?

没有谁#涵也想不到,甚至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当然不会想到,永远也想不到。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没有文化,对城市人、对干部充满敬畏的农妇,年老的农妇。她对这个世界完全是陌生的。

而她的现在生活在城里的儿子——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儿子则完全不一样。他是适应这个时代的,他怎么能够做到清高呢?

对,这个时代真是出了问题了。

邓一群这样想。

第三十五章

事情看起来还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的。

邓一群和肖如玉的关系已经大大进了一步,他们出入于公共常葫,已经完全是一对恋人的形象。办公室里的同事也都知道了,他们感觉邓一群真正是个正常的小伙子。田小悦甚至友好地对他说,什么时候等他时机成熟了,她想请他们俩去吃一顿新街口附近刚开的一家扒牛排。真是相逢一笑泯恩仇啊,邓一群想。他现在心情好,所以他也就不再记恨田小悦过去对他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呢?肖如玉的条件比田小悦好,他想。谈琴还没有开始谈朋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还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蛛丝马迹)。他过去曾经想过要追求谈琴,后来她才发现她是个性格有点古怪的姑娘。她开始时的那种谦恭只是一种出于刚到单位来的新人的姿态,事实上她性格一点也不随和。

谈琴姿色平常(当然,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她也还是有一定的吸引力——年轻就是美,这话是谁说的?它有一定道理),而且她很不习惯或者说是很不喜欢与同事交流。田小悦有时候出于关心,主动约她逛街什么的,但她却表现得像是很勉强。后来,渐渐地她们这样两个本该有很多共同话题的年轻女性,也疏远起来。谈琴这人疑心很重,对他还好一些,对田小悦却有着强烈的防范意识。也许是出身的关系,她在科里总想后来居上,但她毕竟年轻,同时,她的社会关系明显弱于田小悦,尽管她父亲是下面一家单位的头头。况且,田小悦早已是副科级了,机关里还是讲究论资排辈。

有了肖如玉,邓一群当然就不再想谈琴的心思了。

他想:一定要抓住肖如玉。

作为妻子,也许肖如玉对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的很多条件都不错,他到哪里再去找这样条件的呢。

在和肖如玉进行了第五次约会后,邓一群写信回家,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他的妈妈。他妹妹给他回了信,说全家人对他的这一对象非常中意,并希望他要一张肖如玉的照片寄回家,好让全家人看一看。邓一群看完了信,心想:要一张照片,哪里就会那么简单。也许他可以试一试,不过,肖如玉未必就会爽快地答应。妹妹在信的结尾还提到了葛素芹,要他代问她好。

小妹邓玉兰虽然没有去向嫂子的妹妹学烫发,而是还在村里务农,但她已经谈了一个对象,是邻乡的一个村子的,男青年姓徐,现在部队里当兵。妹妹在信里还附了一张照片,就是那个姓徐的小伙子,看来是在营地里拍的,穿着一身军装,站在一辆汽车的旁边。看上去有点傻。他的身子骨长得挺单薄,将来退伍回来能下地干活吗?邓一群不禁这样担心起来。可是,他小妹长得也不算好看,在农村还能指望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像他大姐一样,只是嫁给了本村的一个农民。那人老实得要死。邓一群在心里瞧不起他的大姐夫,但他知道这跟他瞧得起瞧不起没有任何关系。他姐姐也只是个老实的农村妇女。

虽然邓一群现在生活在城里,但他仍然忘不掉农村老家。老家和他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信上还告诉他一条至关重要的消息:二哥邓一明最近要结婚了。家里希望邓一群能够回去。邓一群当时在心里就否决了。他正是在恋爱的关头上,怎么能够回去呢?他要趁热打铁。他在心里有一个方案,要尽快把肖如玉争取上手。一旦有了性关系,恋爱关系才算是真正得到确立。他相信这一点。相信这一点,比相信他自己还要重要。

邓一群有时真不愿意去想老家的那些事,但他却又摆脱不掉。老二邓一明在村里一直找不到对象,真是奇怪。后来他去上海打工,挣了一些钱,居然通过邻村的人买了一个贵州还是四川(邓一群搞不清详实)的姑娘。那个姑娘才刚刚十七岁,长得不好看,但对于邓一明来说,能够传宗接代就行了(实际上主要是满足两人生活,不再打光棍)。邓一群知道这件事不合法,但他也知道在他们老家,这种事并不鲜见。他打心里希望老二邓一明能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他想:等和肖如玉有了一定的眉目,他再回去。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再约肖如玉。

邓一群在心里已经逐渐放开了葛素芹,他不想和她再有什么了。一段时间,他频繁地和肖如玉约会,但他很快就感觉到在他和她的关系里,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阴影——那是由妒意、不协调等等交织而成的。

有天晚上肖如玉约他去北京路上一家叫“一千零一夜”的舞厅去跳舞。邓一群已经很久没跳舞了,他倒是喜欢跳舞的。准确地说,他喜欢的是那种感觉,不但男女青年可以得到很近的接触,更主要的是他现在能够通过跳舞,更快地融到他们那个圈子里去。肖如玉有她自己的社交圈子。

到了舞厅里才发现她还有一大帮朋友,有男有女,都是她的同学。肖如玉是个电大生,学的是财会,而这个城市电大财会班的学生,人数众多,而且毕业后全都分配在这个城市的各个部门。看那样子,每个人都活得很好。

他们年轻,朝气勃发,很快,肖如玉的这些朋友就给了邓一群一种不小的压抑感和自卑感。那些青年毫无疑问都是从小在这个城市里长大的,他们对这个城市的任何常葫都谙熟于心,掌握着各种社交礼节。看到了邓一群,他们一个个表现得非常客气,温和。邓一群看到,肖如玉的这些朋友,一个个谈吐时髦,对当下的流行主题有着深刻而独到的见解。他们才是这个城市的年轻主人。

这些肖如玉的朋友,一个个衣着鲜亮。他们性情活泼而开朗。八九个人围坐在一张茶几旁,互相间开着玩笑,而邓一群在一边听着,感觉就是一个充分的外人。邓一群注意到有两个年轻姑娘很漂亮(主要是比较肖如玉而言),她们好像也都有自己的男朋友。座中还有一个男青年,长相完全是那种城市人(瘦长挺拔的身材,白白的小脸很是斯文,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穿着一身名牌服装,脚上也是一双名牌皮鞋,擦得锃亮。他和肖如玉好像很熟悉,而且边上的那些朋友,居然当着邓一群的面,开他们的玩笑。邓一群从话音里能感觉得出,似乎这个别人叫他赖培养的青年和肖如玉过去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肖如玉第一支舞曲是陪邓一群跳的。邓一群坐在那里没有主动站起身,是肖如玉站起来,向他伸出手,笑着对他说:“先生,请吧。”座上的另外几个青年男女也笑起来。邓一群也笑起来,站起来,做绅士状,拥她入怀。舞曲非常动听,是支慢三的曲子。邓一群发现肖如玉跳得很好,舞步轻盈,他带着她毫不吃力。他体会到一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快乐。当他在跳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别人在看着他们。在别人眼里,也许他们是非常有意味的一对。这种出自他内心感觉出来的目光,使他在整个曲子里挺直了腰板,而且舞步也变得刻意起来,动作有很多修饰的成分。他在心里想有意识地证明给他们看,这些城里长大的青年,有着优越感的青年——他虽然出生在农民家庭,但是他受过高等学校的教育,有着良好的教养,他并不是个土包子,他不比任何城市青年差。

“你跳得挺好。”邓一群说。他这样说的时候,还有潜在的一句话,就是暗示她可能是经常跳舞的。他在心里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个舞迷。跳舞不是件高尚的事情,它多少有点色情、暧昧的意味。邓一群就是这样认为的。过去的男女接触受很多种因素的制约,跳舞就提供了正当接触的契机。这个城市的晚报上已经多次报道,有很多成人在频繁地出入舞场后,导致夫妻离婚。换句话说,他们由于跳舞,而发展成了情人。所以,报纸上有一阵很认真地讨论了跳舞与道德的问题。跳舞并非与道德与关。

肖如玉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绝不会因为他的夸奖而飘飘然。她看着他说:“我很少跳。过去在大学里的时候常跳,都是在周末。参加工作后几乎没跳过,有时我姐姐回家会让我跟她一起去跳。我姐姐的舞跳得好。她过去舞蹈在市里还获过奖呢。”

邓一群笑一笑。肖如玉在他怀里很轻盈,他们的胸脯有时会撞在一起,很轻的一下,很快又分开。他开始的试探是胆怯的,但他终于越来越有把握。他感觉出她的胸部很好。

一支曲子很快就完结了,他们回到座位上,但还没坐稳,那个叫赖培养的青年就向肖如玉伸出手,请她上场。邓一群看着他们手拉着手一起步入舞池。

座位上就剩下邓一群一个人,其余的人都去跳舞了。邓一群坐在那里用吸管吸着听装的可乐,看着变幻的红红绿绿的灯光下的那些人尽情地跳舞。那是一支快三。邓一群是不会跳这种快三的。他吃惊地发现,肖如玉和那个赖培养跳得十分地和谐,双方的脸上漾着无比欢快的表情。他们一边那么快速地旋转,一边还说着什么,而他却无从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而很有可能那些话只属于他们两个人,关于过去,同时也暗示着将来。

他们配合得简直无可挑剔。邓一群不会跳快三,但他能知道快三的基本步伐就是男方不停地把自己的一条腿插进女方的双腿中间去。表述起来有点难听,但事实却就是这样。邓一群开始大口大口地喝着可乐,那种褐色的液体通过喉咙,迅速地进入了他的胃。他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火。赖培养的腿很长,跳起舞来也很有力,它是挺直的而威猛的。邓一群看见那条腿不停地插入、插入、插入……

那支舞曲过分地长,长得有点奇怪。他们不停地跳,尽情地跳。他们在旋转中身体不断地贴在一起,撞一下,又分开,分开又合……很多人都停住不跳了,因为这支曲子太长,长得超过了他们体能的极限。他们跳得都已经累了,身上都已经出汗了,脸也红了。而肖如玉和那个赖培养却没有停,于是整个场地就只有他们俩。他们因此也就成了场上最为显眼的一对。

另外的人都回到了座位上,他们向邓一群打了招呼。邓一群也冲他们笑一笑。他们坐下来,笑着看着说着那一对,而邓一群也不得不做出一副从容欣赏的样子。那两个人在旋转着经过他们这一边的时候,肖如玉还对着邓一群一笑。邓一群心想她在心里还是惦着他的。跳舞,仅仅是一种交际。他应该大度一些嘛。

舞曲很优美。他们终于跳不动了,邓一群看到,在一刹那,肖如玉脚下打了一个绊,差点摔倒。就在她身体倾斜的时候,一下子倒在了姓赖的怀里了。而姓赖的就完全把她抱在了怀里,以一种特别的姿势——她身体整个向后倒去,几乎贴在了他的腿上,于是一条身体就呈现了一种特别的曲线,暴露出张弛之美。

他们很快就恢复过来,站起身,但却没有马上移动。他们还站在原地,赖培养一手扶着她的腰。肖如玉笑着,低着头,半是羞涩(因为自己的摔跤),另一半是什么呢?高兴?她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样子,一手捂着脸(事实上她的头发已经把朝向他们这边的半张脸遮住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后来她整个就伏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是一个外人。对他们而言,我是一个外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或者说我只是一个陪衬。邓一群这样想。“这样是让人气愤的。他们一点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啊。”当他们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邓一群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他甚至是严肃地看着舞池里空旷的虚无。那一片虚无里浸淫着梦幻一样的色彩,弥漫着孤独与感伤、颓废,它与失败、矫情、妒忌等等交织在一起。

邓一群后来怎么也忘不掉那个晚上的经历。他不快活了,肖如玉后来感觉到了。他后来只跳了两支曲子,一支是肖如玉的一位女友主动请他的,他推辞不掉。他和那位女青年跳得有点心不在焉。应该说那个女青年很不错,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香水味。那种香水让他心动,但他头脑里却挥不去由于肖如玉和那个姓赖的跳舞所引起的不快。肖如玉的女友同他跳舞更多的只是出于礼节上的考虑,因为她是主动请他跳舞的,而不是他主动。一般情况下,一个女生是不会主动请一个男生跳舞的——它有悖常理。她没有同他跳舞的义务。除了香水的味道好闻之外,那个女友确实长得也很好看。可邓一群知道,自己在事实上和她们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那个晚上肖如玉意外地请邓一群送她回家。邓一群过去很想到她家里去看一看,但她却一直微笑着,没有应允。邓一群在心里,很想早一点介入那个家庭。由于她的主动邀请,使他在心理上多少减轻了跳舞时候的不快。他们坐在taxi里,靠得很近。她仍然在点兴奋,对他说:“我们过去在学校里就很好,那个小朱(其中的一个女孩子)小时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邓一群本来不想提那个姓赖的,但她可能心虚了,主动地装作大咧咧的样子说,“其实赖培养这个人最无聊了,他过去追过小朱。他太公子气了,我们都把他叫作公子。”

邓一群在心里笑了笑,他知道她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表明她虽然晚上和姓赖的跳舞跳得很默契,但事实上却并没有看重(中)他。他在她心里没有位置。邓一群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话,心想:我又不是傻子。但是,她这样的表态也总是好的,至少是暗示她愿意和他发展关系。他去拉她的手,她甚至还有意捏了捏他的手指。这一暗示多少有点色情成分在里面,所以,当时坐在车里的邓一群就有了一种冲动。

她家果然住在省级机关的一个家属院里面,而且这个院子是属于厅局级老干部的。它坐落在琅琊路上。琅琊路也是处这个城市的市中心位置上,但奇怪的是,它却异常地安静。在这条路上,一般的机动车辆是不准通行的,只有小汽车才能开过。过去这里是外国人的一个租界。从这条路到邓阿姨家只隔两条路。她在院子门口和邓一群作别。邓一群在心里想:一定要表示点什么,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同过去一样分别。他就拉着她的手,说:“我不想让你这么进去。”她笑一笑,说:“不行啊,天已经很晚了。”他说:“我也跟你进去。”她笑起来,说:“不行。”他笑起来,说:“一句玩笑,你害怕了?”她说:“我害怕什么。”他说:“我要亲你一下。”肖如玉看了他一眼,说:“不行。”但他听得出来,她这样说并不严肃认真。他拉着她的手,靠在了院门边的一棵法桐树下。路灯打在法桐的树冠上,在他们身上罩上了一层阴影。阴影让他们产生了安全感。

邓一群把她挤到了墙边上,双手拥住了她,然后想把嘴贴到她的唇上。但她显然明白了他的企图,就尽力躲着他的唇,可有一点,她的身体却是不动的。后来他的唇就落在了她的脸颊上,眼睛上,耳垂上,脖子上。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这种香味与别的姑娘不同,不论是林湄湄,还是王芳芳。葛素芹也不是她这种香味。是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香味呢?

她像是完全被动地接受他这样的亲吻,但他知道她内心是愿意的。他就长久地吻她,一边吻在心里就一边想:这是吻的第一个真正的城市姑娘。征服她,并非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肖如玉后来推开他,回去了,在进入院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很满足。在坐车回去的路上,邓一群想:我终于把事情发展成一定眉目了,但还要继续。而对那个姓赖的不快,他已经不再想了。

第二天上班后九点多一点,邓一群给肖如玉打了个电话,听起来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愉悦,看来她的心情不坏。邓一群说:“昨晚上睡得好吗?”她在电话里笑一笑,说:“好啊。”他说:“我一直到凌晨三点才睡呀。”事实上他回去后躺在床上想了一会,不久也就睡着了,但他知道这时候说些假话对他有好处,能够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情人间说点假话是正常的么。

她问:“为什么呀?”果然上了他的套子。他对着话筒小声地说(怕同事们听到):“想你呀。”他知道会让她的心里很受用。她没有吭声。这就说明他这样说起了作用。他问:“今天晚上你还能出来么?”她沉默了一会,大概是想了想,说:“我现在也说不好,要不晚上你再约。”他说:“出来吧,晚上你有什么事呢?”她说:“出来干什么呀?”他想到她的唇,心想:我一定要吻到她的唇。她为什么对唇那么介意呢?他甚至可以用手触摸她的胸部,而唇在女性的概念里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禁区啊(与胸部相比)。既然她把唇当作一个禁区,那他就一定要突破它。如果她晚上出来,他就一定要吻到她的唇。

他在电话里倾诉了自己的相思之情(他发现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掌握了最基本的要领),希望她出来。她后来终于被说动了,同意赴约。邓一群决定把她约到自己的宿舍里,尽可能地把她彻底“解决”掉。

然而,邓一群发现要“解决”她并不容易。在他的宿舍里,他软磨硬泡,可她就是不肯让他得逞。可以说,他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但她却就是不让他踏过最后一步。在这样的过程中,他感觉她对男女性事并不陌生,而且对性也一点不保守,但她对那最后一步却固执得很,也许她是不想那么快地就让他成功。她甚至嘲笑了他。他感觉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当时有点尴尬。他不想让她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他缺的不是“爱人”,而是更需要一个有着一定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的配偶,今后能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有较大的帮助。为了让她早日成为他的人,他必须“办”了她。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临分手的时候,她笑一笑,对他说:“现在的人,你就是得到了她,也不一定就是你的。”邓一群也笑了一下,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从内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她不好对付。肖如玉不是葛素芹,也同样不是林湄湄。他与肖如玉在价值的天平上,轻的是自己。“欲速则不达”,所以,这件事情看来还不能操之过急。也许她碰到过不少类似于他这样的男青年,自有对付的经验和办法。她可能已经看轻了他,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有点懊恼。

很长时间肖如玉不给他来电话,他打电话过去,接的人总说她不在。他的心冰凉一片。他对这桩婚姻寄予很大的希望啊#蝴知道,对他这样一个青年来说,有了这桩婚姻,也就有了今后的一切。事情的轻重,他非常清楚。他想:肖如玉这样避着他,一定是已经生气了,看穿了他的企图,不想再继续下去。

想到这一点,他的情绪真的就坏透了。

他怎么就这样容易让人抛弃呢?是的,是被抛弃了。他多么地不幸啊!如果自己的父母不是农民,那么他邓一群就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他想到了自己的每一点成功,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代价。而他现在要进行的,正是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可靠的阶梯。可是,他却失败了。

第三十六章

邓一群来到了邓阿姨家。

邓阿姨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内心里对他的这种消沉不以为然。她安慰他,要他有耐心。她心里是笃定的。不管邓一群和肖如玉结果如何,她是可以在肖如玉的父亲面前卖一个人情的。她是关心过他的女儿了。忽然间,邓一群就感觉他自己婚姻的命运,正掌握在邓阿姨的手上,而自己婚姻的命运,事实上也正是他政治上的命运。这个政治命运,当然只是当官的命运。

只要她愿意,她是能够帮助他的。可是,如何才能讨好邓阿姨呢?

邓阿姨让他随便坐坐,她自己要去卫生间淋浴。她是一个很讲卫生的女人。他看到她的风韵就在她敦实的腰板和臀部的摆动中体现。屋里很静。他听到墙上的钟的敲打声。

他来到她的卧室,看到床前摆着一套线装书,随手取过来,原来是台湾一个书局翻刻的清代艳情校旱。什么《昭妃艳史》、《鸾凤图》、《伴花楼》、《枕上草》,那都是他所不曾看过的。他翻开一册《柳花传》,劈面就是一张木刻的春宫图。一个古代男子把一个赤裸的女子的双腿架在肩上,做用功状,那有专门的术语,邓一群知道,那叫“老汉推车”。再翻到一页文字,更是无比赤裸。稀世文章,难得一见。邓一群想:也就只有像她这样四处通达的贵妇人,才会有这样的奇书。想不到邓阿姨这样的年纪,还看这样的东西,可见是春心不老。听到卫生间里的水响,邓一群的内心里不由有了一种异样的冲动。

“你在看什么?”她问。

这一问把邓一群吓了一跳。

看到他不安的眼神和紧张的脸色,她平静地笑了笑,说:“一个老战友(她有什么老战友,邓一群听得心中奇怪)送我的,看一看。瞎写。古代文人很风流。你是不能看的。没有结过婚的,最好不要看。”邓一群脸上有点愧色,放下书。她像是随口又问了一句,“你要看?”

邓一群说:“我是看过《肉蒲团》的。”“正版么?很多是没有这种春宫图的。”“盗版。”他说。她笑一笑,问:“你要不要在这里洗澡?”邓一群说:“不用了,我回去洗。”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他们一起又坐到客厅里。她用一条很干净的白毛巾在擦着头发。她的头发不知是不是染过的,乌黑发亮,没有一根白丝。在她这样的年纪,应该说非常难得。她对他说:“后面擦不干,你帮我擦一下。”邓一群就给她擦。擦了一会,她说:“我的肩一直很痛,你帮我揉揉。”他就抓祝糊的双肩。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香香的洗发水的味道。她的身体气息在房间里弥漫。他看到她白白的肥肥的脖颈。这是一个只有城市妇人才会有的富态。她的身体在衬衣里显得很丰满。她的身体在他手的作用下,向前有节奏地倾摆。他听到她身体发出劈啪劈啪的声音。他不知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后来才悟出那是她下垂的乳房在拍打胸脯。邓一群想到了那本《昭妃艳史》,受着那书里一个细节撩拨,想到自己那次在这里洗澡时,她对他的态度。他想她应该还是有一种欲求的,她保养得好,精神也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贵妇人的气度。尽管虞秘书长去世了,但是她却还有很大的神通。如果她愿意,她是可以帮助他解决很多问题的。他后来想他当时真的昏了头,一下就抱住了她的腰。她回过头。邓一群嘴里说“我认阿姨做干妈吧,干妈看起来很年轻呢”,心里自然是别一种想法,他以为他这样说她能够接受。然而,他发现她的眼神里却是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他想退缩,已经没有了退路。

她把他全部看穿了。

他是在清醒的意识下,非常理智地做那一切的。他由最初的想象冲动,变为被动的接受。他完全听从她的安排。她做那一切的时候自然极了,没有一点的做作夸张。在她面前,他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点主动都没有了。他在那过程中,一度想退缩,但已为时过晚。他只能服从她的安排,心想,也许这样,是讨好她最好的办法。

……她那个晚上没有留他。她看出这个小年轻有着怎样的野心。从他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当。他的身体很好,有着平坦的小腹,结实的胸膛。他浑身都是劲。

邓一群那个晚上得到了她的保证,如果他同肖如玉的关系不成,她一定会再介绍一个。他和邓阿姨的关系是荒谬的。她可能很后悔和他发生这一切,但是看起来她对这一切又并不陌生。她的身体很白。他在她的怀里就像一个孩子。另一方面他却又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感觉得到,她虽然有了那样的年纪,但却还有那样的需要。

当时他们内心都没有感觉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以为都是受了那春宫校旱的影响。责任不在他们。不道德的是那些黄色校旱,而不是他们自己。

她起床穿衣服的时候,他仍然躺在床上。他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了她的衰老。她有些肥坠的肚皮和大腿,下垂的乳房。就在那一刻,邓一群这才在心里对自己深恶痛绝起来。他太无耻了,太肮脏了。他的无耻简直无与伦比。他就像一只无比丑陋的小公猪。

邓一群请假,又回了一趟老家。

他内心里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承受的重负。他想:如果回去一次,远离这个城市,他可能会得到一些轻松。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所以他必须回去看看。回家休息些日子,也有助于他平静一下丑陋的心态。家里人都问他现在恋爱谈得怎么样了,他说,还可以,正在进行。他不能告诉他们实话。邓一群知道家里人期待的是什么。他们都希望他能好起来。他好,家里人都会跟着“沾光”。在家里的那几个晚上,邓一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不管如何,在邓阿姨的帮助下,他一定要再试试,不能就这样甘于失败。他一定要努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可以采取一切手段,让肖如玉就范。

他已经丧失了那么多的东西,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做的呢?

乡村的宁静,让他有一种陌生感。乡村的贫穷,更让他有一种摆脱的欲望。他的母亲现在盼望着他能早点结婚。邓一明已经结婚了。邓一群看到了他那个从外地买来的嫂子,那是一个瘦瘦的女子,身架子也小,像是还没有发育开来。她的整个外形就像树上结的一颗校横枣。她的脸黑黑的,头发也是黄巴巴的,眼睛低着,不敢看人。但对于邓一明来说,有了这个女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邓一群能理解邓一明的这种感觉。有了女人,他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人。没有女人的成年男人,算得了什么男人呢?那是男人的最大耻辱。

邓一群在家里呆不下去,本来是想平静一下心态的,谁知越想却越不能平静。于是他想到赶紧回到城里,采取行动。他要再找肖如玉。

回到城里的那个晚上,他打电话约上了肖如玉。肖如玉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多日来紧张的心情一下就消失了。他感到很奇怪,他本来以为她生气了呢。也许这里面是邓阿姨又做了工作?

那个晚上,她来到了他的宿舍,他为她准备了一大堆零食。她爱吃零食。看到他这样,她心里很高兴。坐在他的宿舍里,他们聊天。她问他这些日子在干什么,他说是回了一趟老家。后来她在他枕边发现一册他从邓阿姨那里拿来的《昭妃艳史》,翻了起来。那本书是他特意放在枕边,就是准备让她发现的。

“你居然看这种东西?”她说。

邓一群一笑,说:“这有什么。看一看,才知道古人是多么地开放。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这也是了解古代文化的一个方面。”

她翻看了好一会。他不再让她看,把她推倒在床上。她阻止他不要进一步动作,但他却并不听劝阻。推阻了两个时辰,她终于同意了。因为,她同意了他对自己过于保守的评价。

“你没有流血么。”他发现床单上干净得很。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不踏实,他想她可能会生气。她不是林湄湄,不是王芳芳,更不是葛素芹。她是肖如玉。她是一个独立自主能力很强的现代城市青年女性。她并不过分对男性有什么依赖。他没有多少挑剔她的权利。果然她听了这话后,不是很高兴。他能感觉得到。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抬起身子,朝身下看了看,说:“我不知道,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是否认为只有流血的才是处女?你是不是在怀疑我?”邓一群看见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她不知道他这是为了和她做爱,还是为了验明正身。邓一群笑了笑,赶紧说:“不。”并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当她走了之后,他想:现代社会,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城市,还能指望什么呢?骨子里,自己还是幼稚啊。他在认识上,还没有成熟。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是不会这样想的。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利益,而不是什么该死的处女。利益是最重要的。一旦有了利益以后,他还怕得不到什么女人吗?农民意识,并没有彻底从他意识的深处消失啊!即使她真的不是处女,又能怎样?他要的不是处女,要的是城市妻子。

他想:我还是要抓牢她。

邓一群再也没有提那件事,继续穷追猛打,努力讨肖如玉的喜欢。

肖如玉可能真的相信了他的真诚,就像一块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雪糕,在他的热情里迅速融化。肖如玉本想再作一些矜持,她还想考验考验他,如果不合适,她会再重新作选择,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她过去一直想:到三十岁时再考虑找一个男人。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很为她着急。他们不理解她。现在,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

第三十七章

邓一群决定尽早地结束自己的单身生活,对过去作一个简单的小结。

这个小结就让他自己来主动完成。

而要完成这样的小结就要让他采取一系列的措施。

在城市里生活,让邓一群有一种踏实感。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邓一群自己怎么也没法解释这样的感觉。他生长在农村那么长的时间,而城市对他才是陌生的。但城市的陌生感和他回到家乡的陌生感是如此地对比鲜明。

葛素芹那天晚上来找邓一群的时候,肖如玉刚走。那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葛素芹刚下晚班。肖如玉问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他大概说了一下。她对农村没有什么印象,准确地说,她根本就不了解农村,她没有在乡下生活过一天。而这样的人,注定会用有色眼镜看农村。农村在她的印象里是与贫穷、愚昧、落后联系在一起的。事实上她用这样的眼光看也并不为过,邓一群想。十年前的农村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稍稍好了点,但变化也并不是特别地明显。像他这样,从小就生活在农村的人都不热爱农村,还能指望别人对农村有什么好感,那是不可能的。有一次,她也异想天开地对他说,她很喜爱农村,她幻想有一天能在农村盖一个房子,然后种点菜、种点花。邓一群听了就笑。她以为农村是什么?是一个世外桃源?

说到底,肖如玉对农村的想法和田小悦是基本一致的。他想。她们是一类人,尽管她们的经历并不完全相同,但她们同样不了解农村。

邓一群那天晚上对她说了很多动听的话,不断地说自己怎么怎么爱她。但她好像对他的话并不相信,问他爱她什么,他说是爱她的一切,他甚至说她是漂亮的。但她自己是清楚的,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漂亮的姑娘。美妙的言语让人动情,他们那天还双双说了自己的过去。“我过去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邓一群为了取悦她,这样说。肖如玉说:“不会吧。在学校也没有谈过?”邓一群想到了王芳芳。现在邓一群看出来了,王芳芳是个性格有点与众不同的姑娘。她过去爱过他吗?他想她爱他的时候应该是真心的,但她一旦离去的时候,就把什么都抛开了。尽管现在的邓一群自己对自己有一种满足感,但对她而言,她可能并不后悔,或者,她现在已经把自己的后悔转化成了对他的恨。

爱一旦失去,沉默就成了她最大的权利。

她对他不作任何应答,这就让他的成功感消失了不少。

邓一群当然矢口否认他在大学里的恋情。

“你过去谈过吗?”他这样问肖如玉。

肖如玉看着他,笑一笑,说:“没有。”但她可能又不想把自己说得太清白。清白的人是可疑的。就又补充说:“这要看怎么说。没有正经谈过。过去都是别人介绍,就像这次一样。没有深入地谈过。”

骗子!骗子!邓一群在心里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过去一定谈过,而且肯定还非常深入,深入到让男友的性具插到她的体内。她一定早就不是纯洁的了。但他却必须接受她。他当然也可以不接受她。但她却可能是他不多的一次机会。失去她就不会让他再有同样的选择。但他也是骗子。他们是一对骗子。彼此彼此。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婚姻和爱情是两回事,他想。他现在面对的是婚姻,而不是爱情!

那个晚上,肖如玉早早地走了,她怕回去太晚,父母会责怪她。临走的时候,肖如玉说:她本人没有什么意见,是愿意和他相处的,但他还没有过她父母那一关,而她父母哥姐们才是真正能决定她婚姻的人,自然他们的要求相应也就严格得多。

邓一群这次倒没有紧张,相反他心里慢慢地觉得笃定起来。只要她愿意,他自然不必在乎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他相信自己能过关。

肖如玉一走,让邓一群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下了班的葛素芹会来找他。葛素芹还不知道他在谈朋友,然而他现在要不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她呢?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面临着的不可回避的问题。

到了必须摊牌的时候了,否则将来会有麻烦的。他这样想。葛素芹听了这个消息会怎么样?也许会哭一场,闹一场?哭一场并不可怕,如果她闹起来呢?那他就会更严肃地对待她。他想。

她来了之后,邓一群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对他说了自己最近的事。他想:早点告诉她也许更好。她应该能够承受这一切。她听了没有吱声,好久,才问:“你们发展得怎么样了?”邓一群吞吞吐吐地说:“刚开始,人很一般。我自己也没有拿定主意。看上去人还不错。她父亲是个干部。我们也才见过两次面。将来怎么样,现在还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松,就像是真的一样。欺骗一个女人就是这样简单,他想。他怎么能不欺骗呢?他并不想欺骗,但事实上他又不得不如此。“骗她对她没有伤害。”他在心里说。道德上的价值评判,就在他这样自言自语的状况里消解了。

葛素芹是聪明的,她在心里肯定已经不相信了,但她却不想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呢?他总要找到他合适的爱人,而她永远也不可能是那个人,她永远也没法成为那个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她在这场爱情里,只是投入了——她得到了她所能得到的,她也失去了她所能失去的。得到的仅仅是她内心的一种体验,在今后的岁月里她还有可能再得到,而失去的将永远也不会回来。

邓一群看得出她很伤心,但她却同意再次和他做爱。葛素芹紧紧抱祝蝴,就像他会突然离去一样。如果说她平时与他做爱时还含着一种少女的羞涩,而现在她则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仿佛不这样抓紧轰轰烈烈地爱一回,明天一早天就会塌下来。她咬他,抓他,掐他。他看到她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你怎么啦?”他问。她就放开声哭起来。他赶紧捂祝糊的嘴,说:“你可不能哭,被隔壁邻居听到了影响不好。你说你是怎么啦?”她努力压抑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后来终于不哭了,笑了一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哭嘛。”邓一群心里涌出一股爱怜来,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也会受不了的。但是她得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想。他抚摸着她,亲吻着。她说:“我就知道我不配你。”邓一群说:“你不要这样说。”她说:“真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邓一群说:“我和她还没有定下呢。”说这话的时候,邓一群发现自己真是虚伪极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问。他无言以对。

他只能用肢体运动来消解他的尴尬与虚伪。葛素芹也不管不顾,默默地承受着他的“爱情”。她很投入。除了邓一群,她的生活里没有别的男人。在与邓一群之前,她甚至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她是缺乏经验的,但她只要一旦理解(?)了爱,体会到了爱,她身上的爱泉就会喷涌。她简直是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爱。她爱起来有点发疯。她年轻,身上充满了一种活力,她对爱有一种强烈的渴求和需要。她紧紧地抱祝蝴不放,就像他好像要随时离开她一样。事实就是这样,他早晚都要离开她。邓一群在她的搂抱中这样想。这是他没法选择的事。他也很无奈啊#蝴想。

那晚上他们几乎整夜没睡,一直拥抱着,在这过程中,邓一群对葛素芹也动了一些真情,但他却更清楚地意识到,“情”对他实在是个奢侈的东西。当窗帘泛白的时候,她起身穿衣服,说:“我要走了。”邓一群说:“这么早你要去哪里呢?”她说:“我不想让你单位里的邻居们看见,那样对你不好。”他说:“可离你上班时候还早呢。”她说:“你睡吧,我可以赶回宿舍去。”他抱祝糊的腰,说:“你还会再来么?”他意识到他将失去她。她不说话,默默地穿着衣服。他想起了那次在学校的宿舍里抱住林湄湄的情形。林湄湄和她不一样。他突然发现自己在内心里是这样地真心爱她——一个普通的打工女子。她是好的,也是他所需要的,但他却只能放弃。而肖如玉并不是他内心所钟情的女子,但却是他所要努力追求的。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男性在这个社会里的悲哀。

她是个善良而又软弱的女子,而他却是另有心思。他的心思她永远也不知道。他想。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差异。他们从一开始想的就完全不同,怎么能够指望结果一致呢?分手是必然的。他不能给她什么承诺,他只能看着她离开。这也许是命里注定的。

她是他生命过程中的一个点缀。

邓一群想:我是自私的,自私而且卑鄙。但在这个社会这个城市里,自私而卑鄙的人到处都是,而且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地令人尊敬。一个人的内心和外表是如此地不同,只要你不剖开自己的内心,你看上去就是一个让人尊敬的人。

第三十八章

葛素芹走后,邓一群也没有了睡意,他走到阳台上,看到了屋外城市黎明的曙光。那种曙光与农村清晨的曙光迥然不同,灰暗里透着一些亮色,或者说亮色里透着一种灰蒙蒙的暧昧。这个清晨并不清新,在这个城市里,一夜过后,给黎明带来的是夜间还没有来得及消解掉的肮脏和污秽。

他这样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在这之前,他也制造了暧昧与龌龊。这像是一个没有秩序也缺乏道德的沉沦社会,大家都像是处在一个醉生梦死的境况里。不!这个社会并不缺乏秩序,也并不缺乏道德,缺乏秩序和道德的只是作为个体的人,这个体的一个个就组成了一条河流,宽大而泛滥,滚滚东流,不可阻挡。

葛素芹无疑是他生活里的一个受害者。但她现在也并没有这样感觉。她感觉不到她就不是。他感觉到了,而他却并不是要刻意地加害她。他想:这段恋情就这样结束了?她对他一点要求都没有?

他内心还是沉重的,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深深内疚。

邓一群吃了早饭,骑着车子上班去。

城市秋天的早晨有了些凉意,在浅浅的灰雾里,那些建筑物看不真切,也是灰蒙蒙的,看起来像一幅年代已久、蒙上了灰垢的油画。他一边骑在车上,一边想:我要明确地和肖如玉建立关系,和葛素芹至此结束——他们一个晚上做了多少次爱啊!那简直是发疯。一遍又一遍。他感觉像是把他一辈子的做爱任务都做完了,做够了。他可以结束了,没有任何遗憾。

他要打电话给邓阿姨,向她表示感谢,并告诉她,他现在和肖如玉关系发展得非常好。看起来,他们的这桩婚姻不错(如果最后他能和肖如玉结婚的话),作为邓一群,算是他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个归宿。他们之间有爱情吗?邓一群想:在别人眼里,他们应该有。但他知道,事实上在骨子里,他们只是一种男女关系。

一种鲜明的具有时代特色的泛物质的男女关系!

他听到了远处钟楼发出的钟声,在钟声里,他在心里兀自笑了,心想:我怎么成了一个哲学家?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

在当今的生活里,当一个哲学家不仅是可笑的,简直就是可耻的。哲学家本身事实上并不可耻,可耻的是芸芸众生只有你一个,所以,这时的你才是可耻的。你必须和大家一样。一样了,就平等了,就可爱了,你做得再出格,别人也不会指责你,因为你不过是至多比别人向前多跨了一步。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格外好起来。一切旧道德,在他心里就不复存在了。

已经过了新年,陵州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城里城外一片洁白。

机械厅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岛国——贝劳共和国的一项投资赔了七百多万。周润南厅长出了点小小的事故,去海南时摔了一跤,把腿摔伤了。中央明令不准国家机关办实体,机械工业厅就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公司撤了,那些曾经是小公司的头头们在经历了商海的波澜后又回到了机关当起了处长或副处长。一切太平无事。商场转为个人承包,宾馆则变为省机械行业干部培训中心。宾馆的经理被检察院抓了,据说有经济问题。机关里的人都猜测这一下很可能就要牵扯到厅长周润南,但半个月后,经理又出来了,说是并没有什么经济问题,而是因为和外省的一家单位有经济纠纷,被对方的公安局给抓了。厅长周润南找了各种关系,一直通过那个省的公安厅的一位厅长签字,才把人放回来。到处是三角债,我欠你,你欠他,他欠我,就这样丝丝缕缕地纠缠,理也理不清,扯也扯不完,公安、检察忙着抓人,你抓我,我抓你。好在人放回来了,放回来就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或者说心里的悬念得到了解脱。

周振生倒是真的被抓了,什么原因,众说不一,被判了十一年。邓一群和处里的人都感叹不已,觉得这样很不值。回头看看周振生,都觉得像他这样一个好人真不应该下海。处里的头头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都用一种教训的口气,劝年轻人好好地安心工作,不要轻举妄动。

邓一群迫切需要马上和肖如玉确立关系。

虽然他们恋爱得很正常,而且关系越来越紧密,但邓一群更需要马上就能解决婚姻。有了婚姻,他就不一样了。在和肖如玉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又去过邓阿姨家几次。他没有主动,邓阿姨也就摆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这样的关系真是奇怪极了。但邓一群心里知道:邓阿姨已经知道不再有什么作用了。

谈琴谈了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位研究生,小伙子个子有一米八○,白白的脸,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文静,有书卷气。

田小悦突然被宣布提拔为财务处副处长,也是机关里最最年轻的女处长。

为了庆祝田小悦的高升,处里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仪式当然就是吃饭。那天晚上,邓一群的情绪特别压抑。在机关里,田小悦、他、机关党委的小赵、劳资处的小倪等等都算是一茬的,但这帮人都提了,偏偏只有他还在原地没动。是他不能干吗?他的表现是机关里面公认的,不仅熟悉业务,平时文章也写得好,有时候处长的讲话都是他来写。一句话,他没有后台,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他不能耐心,他感到巨大的不公。在计划处,就是他事情干得最多,而提拔却没有他的份。难道是他命该如此吗?

在机关里,他处处能够感觉到不公正。他想起周振生对他说过的话:一定要当官。如果不去当官,那么就不如下海经商。而邓一群是不可能走像周振生一样的路的。半年前,机关里再次调整房子,很多人都分到了房子。本来小赵和他是住在一起的,后来小赵也分到了房子,一个三居室的房子。当时自己心里想:小赵搬走后,它就属于我的了。可是办公室却通知他,空出的房间改作后勤科的仓库,连宣传处的一只淘汰的旧档案橱都搬到了他宿舍的客厅里来了。邓一群想去吵,但后来终于忍住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我一定要当官,一定要出人头地。一旦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轻饶这些狗杂种。

如何才能当官?快点找到后台。他想。要快点成为肖家的人。他已经知道,肖如玉的父亲、哥哥、姐夫都是官。

那个晚上,田小悦的笑在酒桌上无比灿烂。她是个有魅力的年轻女人,而且左右逢源,向处长敬,向副处长敬,向同事敬……笑得甜,态度也谦恭,简直不像一个处长……年轻的处长都这样,半年下来,就又是另一副面孔了。为了不致使人说闲话,现在还必须做得像过去一样——一个科长的样子。她也向邓一群敬,大咧咧地说:“一群,来,我敬你一杯,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找到女朋友。”桌上的人都笑起来。仅仅是找一个女朋友的问题?我难道仅仅是找女朋友?邓一群站了起来,陪着笑,什么也不说。她肯定也感觉不好说别的什么,怕刺伤他。说女朋友仅仅是一个幌子。我操!我不需要她这样,她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东西。我在她眼里算什么?一个失败者?一个可怜虫?

邓一群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但他没有失态说胡话。很多人在酒后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而邓一群他喝醉酒从不说醉话。他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葛素芹走了,回老家去了。她老家的一个弟弟外出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一条胳膊被机器铰断了,成了一个废人。在农村要是一个劳力成了废人,那他的一生可就毁了。

邓一群想起葛素芹走的时候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他问她还回不回来,她说她也说不好,尽管她想回来,但是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她的根在乡下。看着她那个悲伤而可怜的样子,邓一群突然发现她的眉眼中,有些神情像他的妹妹,可爱的妹妹。想起这么长时间的恩恩爱爱,邓一群也不由掉出泪来。葛素芹看他流了泪,也就止住了。

“你以后还会想到我吗?”她问。

“傻瓜,这还用问吗?”

“你爱你女朋友吗?”她问。

他想了一想,说:“爱,也爱。但我最爱你。你知道的。”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说:“我好羡慕她。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

邓一群说:“你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一个人有一次真正的爱就够了。”她眼睛望着远处。美丽的城市就在眼前,而她马上就要离开了。她要回到乡下去。“你会幸福的。”她说。

这是她的祝福,邓一群想。

“我……对不起。”

“别这么说。”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

邓一群内心里觉得自己真是卑鄙透了。

“你将来还能想着我就行。”

“回去以后给我写信,好吗?”

她泪又流了出来,默默地点点头。

“不要哭了。”他说。心里想,她这一走,他真的就轻松了。

“不要恨我。”他说。

“不会的,真的,你放心。”她说。

他拿出一千块钱,让她带回去,她却怎么也不收。邓一群倒是希望她能收下。收下他就能安心了,而她这样,倒让他感觉欠了她一笔不大不小的债。他把她送上了长途汽车,看着车子开动。在汽车出站的刹那,他看到她从车窗探出头来,脸上全是泪,就像是水洗的一样。

第三十九章

就在新年后不久,邓一群第一次去了肖如玉家,拜见她的父母。根据肖如玉的安排,他特意选在晚饭后那段时间。那天他下了班就在机关食堂里吃了饭,看看天色已经黑了,就到办公楼下面的商场里转了转,想买点东西。新女婿上门,断不能空手的。但面对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他不知买什么是好。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拎上两罐雀巢咖啡,然后坐上了一辆出租。

外面天寒地冻。

路上不好走,到处都是积雪。路面已经结冰了,车轮驶过时只听得一片嘎嘎嘎嘎的碎冰片的声响。车里打了空调,很暖和。司机是个中年瘦男人,一路不停地用陵州脏话咒骂着路面,咒骂着天气,咒骂着生意。他对现实生活充满了抱怨,抱怨这抱怨那,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邓一群心想:这真像人们说的,一边吃肉,一边骂娘了。在这个社会,出租车司机应该算是高收入人群。不听这话倒还好,一听这话,瘦子叫得更凶了,说他要交这样费那样费。邓一群也搞不明白什么费什么费,但算一算可能确实也不低。

街灯都已经亮了起来,快到圣诞了,街灯红红绿绿,很是好看。这些年,西方的好多节日中国人也过了起来,想必不过是图一个热闹。坐在出租车里的邓一群心里想到了农村,自己的老家这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寂静无声,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这年头狗居然也生了一种叫“狂犬病”的东西,是绝症,可能类似于人类的艾滋病吧。于是村村杀狗。原野上一片洁白。荒凉干净。妈妈对他迟迟没有结婚已经急了,他们放心不下,他们不理解。说到底,还是他们不懂。他和家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那么像他这样的家庭,肖如玉家能够接受吗?他想不准。

坐在车里的他心情有些忐忑起来。

肖如玉家虽然住的是个大院子,但那个大院子却非常干净。他看到这个院子与一般院子的不同。一般院子不会像这里这么干净宽敞,有这样的假山和树木,而且,一般的院子里的车棚里,停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这个院子却停了不少辆轿车,看来都是干部们的专车。

他来到她家门前的时候,心咚咚直跳。喘定了气,才摁响门铃。

他没有想到他们一家还在吃饭,一大家子人围在桌前吃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明亮饭厅。非常豪华的装修。有点像单位里的会客室。他有点不知所措。弯下腰,随手就把那咖啡放在门口(他这样的一个动作,给肖家的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太老实了)。肖如玉看到他笑了一下,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已经吃过了。他感觉一桌子的人眼睛都在看着他,他没敢细看,只觉得有好多人。那些人也问他吃了没有,要不还可以再吃点,他连声说不用了。肖如玉感觉到了他的拘谨,就请他到她的小房里去坐。

肖如玉的房间不大,但布置得非常好,也很干净。邓一群估计是在他到来之前,她特意收拾过了。一张单人床,床单很干净,淡蓝色的,枕边摆了一些长毛绒玩具,很有意思。一张写字台,一盏台灯,紧挨台灯边上的是一台小小的音响,索尼牌。一张紫色的真皮沙发。一个小小的书柜,里面摆的都是什么英语、日语书,还有金融知识方面的书。

“你们家怎么这么多人?”他问。

“今天不是周末么?我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一大家子。”她说。

他这才想起来是周末。

“你紧张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她笑着说。

邓一群也笑了一笑,说:“怎么才能经受得住啊?”

肖如玉说:“乖一点嘛,嘴巴甜一点。不要随便讲话,你要注意我爸爸,他喜欢谈点国家形势什么的。”邓一群说:“还谈什么国家形势啊,我又不是国际形势专家,不会谈。”肖如玉说:“你平时怎么谈就还怎么谈嘛。要是我妈问到你家里的情况,你就把农村的形势说得好一点。农村的万元户很多嘛。”

邓一群说:“我们家可不是万元户。”

肖如玉说:“谁要你说你们家是万元户了?现在就是万元户还值什么钱?你记住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千万不要乱说。”

邓一群装作听懂的样子,可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搞清楚什么叫该说,什么叫不该说。生死就这一关,从肖如玉的态度看,她很希望他过关。只要她愿意,家庭的作用对她有多大呢?

那一大家子人都吃完饭了,保姆也把什么都收拾好了。邓一群被请到客厅里去坐。客厅很大,红木地板,三面高级墙纸,一面是落地紫红色窗帘。拐角一溜黑色的真皮沙发,咖啡色的茶几。一台进口的24寸彩电。肖如玉陪着邓一群坐在一边。邓一群看到了他未来的岳父,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而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瞟向他。肖如玉的模样长得就有点像她父亲。未来的岳母是个胖子,腰身臃肿,脸上的肉多得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看那眉眼,倒是和善。

肖如玉哥哥的长相,一看就是那种在机关里很有些资格又养尊处优的样子,身体发福了,一张脸胖得肉都快挂不住了,梳着大背头,发丝油滑光亮。从外貌上看,他更多地得到了他母亲的遗传。要是肖如玉和他走出去,别人不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兄妹。他在省劳动厅调配处是个副处长(而不是副处级。副处长和副处级是不同的,对于这个邓一群懂。他那个处没有正处长,主持工作的就是他,这就说明他很有些权力),他不怎么爱说话,一脸的严肃,这让邓一群感到心理上很大的不适。他在屋里坐了一会,腰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就走到饭厅去了。她的嫂子很漂亮,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邓一群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但他很快就不再看了,知道这样很失礼。而他的连襟不时地同肖如玉的姐姐谈家里的一些事情,很显然他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很长一段时间,邓一群找到了感觉:他放松了。肖如玉家里人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肖如玉的哥哥后来进来了,问了他们单位的一些人的情况,看来,他对机械厅非常熟悉,吓得邓一群情绪上又收敛了不少。奇怪的是未来的岳父并没有像他开始想象的那样要同他谈国家大事,倒是岳母问了他家里的情况,他如实一一地回答了,表现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他个人心里的感觉:这家人对他并不热烈。

那个晚上,邓一群一直到十点多钟才离开那个家。肖如玉把他送出了院门,看他上了出租才回去。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想:不知事情结果会怎样。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肖如玉是愿意的。有这一点就够了。不过她的愿意并不能说明问题,让他进门,说明她内心里还是想听听家里人对他的看法。她还是在乎他们的看法的。她那样的家庭,对他而言,是生疏的,她家是个官宦之家。肖如玉的父亲是个官,她哥哥是官,她的姐夫也是一个官,听肖如玉说是一家经贸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样的家庭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想:也许是顺利的。他要把这样的关系确定下来。这样的家庭对他是有用的。可以帮助他在仕途上有所发展。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非常正常。这样的做法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简直打灯笼也难找。

该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家有什么不同看法,他就再去找一次邓阿姨,请她再做做工作。总之,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他在心里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那几天他心里一直很忐忑,备受煎熬。他的那颗心就像悬在一根细细的发丝上,随时都可能断落。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但内心里的确又一点底都没有。上班的时候也不安心,时时想听到肖如玉的来电,听到好消息。一个小时就像一天那样长,而一天就像等了一个星期。他实在按捺不住,真想打电话直面问她,但他又生怕遭受到失败的打击。他的内心已经非常脆弱了。他已经遭受过两次打击了,他怕再遭受第三次。应该说,如果失败,他这第三次会比前面两次的任何一次都严重。

他在那几天里觉得机关处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难道他们知道我的事情么?知道我已经失败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失败了。那在他的耻辱史上又将添上重重的一笔。他心里真是很紧张。束手无策中,他再次想起了邓阿姨,给她打了个电话,想听听她有什么消息。然而,邓阿姨家的电话却没人接。也许她是出去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后来,他把电话打到她的单位,得到的消息是肖如玉出差去了,已经出去好几天了。

这就是说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坏结果。一切都还在悬疑中。但邓一群内心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倒更沉重了一层。他想:如果她对自己有意思,她出差能不告诉他吗?

一桩对自己发展极有帮助的婚姻飞走了,就像一只小鸟,无声无息。回头想想,他们的婚姻可能性非常小。自己是什么?一无所有。而她的家庭却是优越的。尽管他和她是亲近过,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城市女孩,思想是解放的。

邓一群那一阵真是悲观极了。

邓一群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星期后,肖如玉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临时出差,走得急,没有和他联系。肖如玉对他说,她家里的人对他印象还不错。不好,也不坏。这就够了,他想。邓一群不知道,肖如玉的家人对她的婚姻都是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既不反对,也不鼓励。肖如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差不多从上学开始,她就开始了恋爱生涯,自己谈的,和别人介绍的),总经历了一二十个,热热闹闹,平平淡淡,生生死死,什么都有过。家里人看着不错的,她在经历了一段日子后,自己不满意;自己满意的,家里人认为一塌糊涂。眼看着年龄一天天地大了,家里人对她的恋爱着急起来,他们恨不得她马上就谈定一个,并且不管如何,他们一定表示支持。她已经是成人了。她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对邓一群,他们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意见来。总体上的感觉,是不错的。

肖如玉是知道家里人的态度的,但她却不能把家里人真实的想法对邓一群说。她要让邓一群感觉到自己对待这件事是非常认真的,基本上是遵照家里人的意见来做的。这很重要。

第四十章

一切步入了正轨,他们开始公开地约会,上街,逛公园。机关里的人也都知道邓一群的对象问题差不多定了。有一次在电梯里,邓一群碰见了办公室郑主任,就是他在心里比较讨厌的家伙。郑主任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邓啊,你的对象原来是肖国藩肖处长的妹妹呀。肖处跟我很熟悉的。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啊?”邓一群笑一笑,说:“还没有定呢,定下来一定请你吃。”待郑主任出了电梯,他在心里唾了他一口,“请你吃糖?去你妈的!”同时心里又升起了一股特别的快慰——这就是现实世界,非常功利的世界。毫无疑问,这门亲事对他有怎样的好处,他已经有点看到了。

他们每天都要通电话,而他每个星期则要到她家里去一次。他知道肖如玉家里的人并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问过肖如玉,她说,她哥哥放话,一切由她自己做主,其他人不必干预。听得出来,她哥哥的话对她一家有很大的作用。

对那个家庭,邓一群慢慢开始熟悉起来,未来的岳父过去是位正厅级干部,但若是以他革命的资历来说,他未免“进步”得太慢了些。据说这与他的性格有关。这位准岳父的文化不高,过去只上过两年私塾,17岁就跑出来革命,出来革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阶级觉悟高,而是老家太穷。打了很多仗,死了很多人,他的命大,一路顺利地过来了,当过县委书记、区长、行署专员、法院院长、人事厅厅长、省委副秘书长等等,宦海沉浮,得意过,也失意过,荣耀过,也落魄过,文化大革命中他红过(以他的性格不难理解),但也被批斗过(必然的结果)。要是让他自己自觉地回顾这一生,他肯定会觉得他的失败远远大于他的成功。在他的仕途生涯里,他也记不清自己得罪过多少人,办错过多少事。他的性格中有一些属于偏执的东西,而且有时明知是错误的,他也会坚持到底,特别是在他担任某个部门主要负责人的时候。对革命培养出来的感情以及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信仰热情,掩盖了他骨子里很多属于人性方面的缺点。冷酷的办事方式,使他在离休后,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过去的一些老同事和战友甚至很恨他。

准岳父是个冷酷的人。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出来。他是个非常刚愎自用的人,在家里他可以说一句顶一万句(这只是他的希望)。退下来后,没有谁再听他的使唤了,所以他希望在家里还能发挥这种“余热”。而事实上家里人谁也不听他的,这就让他非常恼火。在家里,他是个非常不协调的人,与老太婆关系也不算好。他是个非常大男人的人。邓一群看得出来,肖如玉的母亲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顺从他的意思。

闲下来了的这位老干部,有时还常常以革命者的身份自居。他从枪林弹雨里钻过来的,所以他对邓一群这样通过考试、入学、读书而进城的农村小子就有点不以为然。事实上他们的出身是相同的,但他对邓一群这种进城的方式内心有点小瞧。邓一群当然能够感觉得到,但他不会去说透。他对这位未来的岳父是敬而远之。如果说开始他对他还有些敬畏的话,完全是因为他的身份(一个正厅级干部与他的家庭有着怎样的距离啊),后来他则发现这位离休的高级干部根本就没有什么文化,有时真想不通他这几十年的工作是怎么做的。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那样地缺乏人缘。

肖如玉的这位霸道父亲,退下来后没有什么爱好。每天在家里沉默寡言,定时起床、吃饭,然后出去散步,回来后回到自己的房里,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前阅读报纸和书籍。报纸有《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邓一群发现事实上他对《人民日报》并不感兴趣,更多的只是做做样子,好像是让家里人不要忘记他曾经是一位高级干部。他只看一版里的重要消息和社论,然后在上面用红铅笔画上一些道道,边上注明必须要注意几点几点,要求家里其他人也一起阅读(事实上家里人根本不关心他的这张报纸,例如他的妻子只读城市晚报)。他的那些红铅笔字写得又大又潦草,非常难看,就像是蜘蛛的腿爬过的痕迹。最让邓一群有时感觉好笑的是,有时报纸上出现什么反面人物的名字,他会在那些名字上打上红叉叉,一如在法院时在布告上打叉一样。当官当出来的职业病,病到了好笑的程度。除此,老人家会爱画两笔,这可能是他唯一像点样子的事情。邓一群有时也装出很有兴致的样子,看他作画,但那画却实在不敢恭维,画得山不似山,水不像水,至于花鸟鱼虫,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天赋,要命的是老人家绝不认为自己是在消遣,而纯粹是在进行艺术创作。

肖如玉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她这一生里最重要的除了孩子,就属于丈夫。在这个家庭里,她帮助丈夫树立绝对的权威。丈夫当权的时候,她跟着享受;丈夫没权的时候,她依旧小心地照顾他的一切饮食起居。丈夫是家庭的中心。退休前她是省级机关里的一位会计,但她对财务根本就没有弄懂过。她是个不肯动脑筋的人。她常常对邓一群抱怨说,现在年纪大了,什么事情也记不牢。她在家里常常感觉很难受,她不喜欢看报纸,同样也不喜欢看电视,出门又不方便,于是只能在家里同保姆拉家常。

保姆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据说在肖如玉家里已经干了好些年。肖如玉不喜欢这位老保姆,嫌她干活不细,择菜择得不够干净(保姆眼睛不好,她自己说是生孩子那年在月子里下地干活被风吹的),菜也烧得不可口等等,但是家里却没有把她辞掉的打算。肖如玉说一是因为她觉得她很可怜,她的丈夫得了癌症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已成家,但他们却一个也不肯赡养她。二是因为这些年来已经用惯了,她妈妈觉得有这个老保姆陪着聊天,可以打发掉不少空虚的时光,日子好过。家里有这样一个人做对照,可以更深更好地理解眼前的幸福生活。老保姆的一些好处是人所共见的:干什么活都是任劳任怨,家里有什么剩饭剩菜总是她吃完,绝不浪费,永不主动提出加工资,上街买菜也总是尽量帮主人家节省每一分钱,在家里从不多话……

邓一群从这个保姆的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他每年都会寄点钱回去,或多或少,而他妈妈却总是让他不要寄,说让他节省下钱娶亲成家,事实上她的心里有多高兴啊!最近二哥邓一明来信说,全家一年的粮食才卖了不到八百块钱。刚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农村生活真的很艰难。由此他更要珍惜眼前的生活,他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娶一个城里女子做妻子,而且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家庭,结婚,生子,这样,他作为一个昔日的农村青年,才算是走到成功的巅峰。

机关里的人对邓一群正式恋爱的消息传播得很快,从他们的话语里,他能感觉得到,他们好像觉得他能找到这样一个家庭是件很庆幸的事情。肖如玉并不漂亮,文凭也不高,为什么他们就觉得他应该感到庆幸呢?无非是因为他的出身,觉得他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又不好。邓一群心里对他们那种表示祝贺的话语非常反感,但是他却努力克制着,嘴边露出淡淡的笑。一些人妒忌了?

我不够强大,我还缺乏力量。我有了一定的实力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这样小看我。就像机关的人对待周润南一样,心里有怒,但却还得处处唯唯诺诺,小心地看他的眼色行事。

龚副厅长也很有意思,一点也看不出他像个干部的样子,对谁都很客气,不仅对中层干部,对一般的科员也很礼貌。与周润南相比,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大家觉得他非常亲切,一点架子也没有。在机关食堂里,经常可以看到他就餐时的身影,绝不搞特殊化。人们还看过他的妻子,因为有时他的妻子会到单位里来找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对厅长周润南,龚副厅长总是表现得很尊重,在工作上完全服从他的安排。与龚副厅长最好的,是小车班的那些驾驶员,开会时一起打牌一起喝酒。肖如玉的哥哥同龚副厅长是熟悉的,至于熟到什么程度,她哥哥不讲。一个过去在组织部,一个在人事厅,开会经常会看到。这是表面的,私交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甚至连一点也没有。邓一群有次提到对龚副厅长的印象,肖如玉的哥哥肖国藩处长笑起来,说:“龚长庚是什么人,在组织部呆了那么多年,对场面上一套很熟悉。周润南不会长久的。”邓一群听了唯唯。肖国藩批评他说:“小邓啊,在机关里首先要精明,有很多东西要学。”

邓一群对他这个未来的大舅子充满了敬畏,因为他觉得这个大舅子可以直接影响他的前途。有这样一个关系和没有这样的一种关系,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坚信这一点。

第四十一章

肖如玉开始改造邓一群。

首先她从外表上对他进行包装,她说他身上有一种土气——头发理得不齐,邓一群说是自己习惯在路边的小理发店理发,两块钱,很便宜。的确如此,不知道为什么进城这么多年,他害怕进那种门面装修得很漂亮的发廊里去。是不是天生骨子里对城市的某些方面有一种畏惧情绪?鞋子上蒙灰太多,擦得不勤,而且鞋子的式样很老气。鞋子一定要擦干净,干净才有点绅士的样子。衣服的质地不好,现在流行休闲、全棉的,而不是他那种藏青色的化纤布料。其次,社交时还应该注意一些必要的礼节,说话时要尽量讲普通话,而不要再发那种家乡味很重的土音,等等等等。

邓一群过去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有这方面的问题,被她一说,才发现的确很有道理。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陪着他第一次去了新街口附近的一家叫“时代风云”的理发厅去。那个理发店一进去就能感觉到那是个宰人的地方,装修得像一个宾馆,里面到处都是大镜子,在日光灯下明晃晃的,一式的沙发转椅,后面立着站得笔挺的年轻小姐或年轻先生。小姐的制服是统一的,先生的制服也是统一的,看上去比邓一群这个顾客要整齐得多。肖如玉让邓一群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过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肖如玉同她讨论需要怎样的一种发式,邓一群一句也插不上嘴,他决定一切听从肖如玉的安排。小姐的剪子在他的头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一绺绺头发落了下来。头发上有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洗头了,他喜欢头发油光乌亮的那种感觉,但肖如玉说他是个农民,只有农民才会这样想。头发应该勤洗,要蓬松,有光泽)。理发的小姐很漂亮,脸和手都显得特别的白(那是因为成天和热水、洗发精、护手霜接触的缘故),因为白,也就显得很嫩。小姐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肖如玉坐在一边翻看杂志,那些都是一些台湾、香港出版的时尚刊物,印制非常精美,的确是大陆方面不好相比的。邓一群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一切听从理发小姐的安排。心里的感觉怪怪的,他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场合,尤其是在肖如玉的眼皮底下,被那样一个年轻的小姐用手在脸颊上抚来抚去的,让他内心里禁不住产生一些非分的想法。

当他在镜子里重新看到自己的形象的时候,感觉仿佛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多了。而这一次理发,是他平日理发价格的十倍。他嘴上没说,心里却有些疼——城市里的姑娘不知道如何节俭过日子,找这样的老婆,他将来在经济上是否能够承受呢?肖如玉对他的发型非常满意,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在他的头发上亲昵地抚了一下。他们又乘车到了市内最大的华联商厦,买了黑色的灯心绒休闲长裤、花花公子皮鞋、香港生产的领带、富绅衬衫……她还帮他买了一只漂亮的钱包。她说:“男士就应该有男士的样子,衬衫、皮鞋、领带,是你们男人最应该注意的东西,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你看我们单位的那些小伙子,一个个都很注意衣着。”邓一群笑一笑,表示默认。他决定容忍她的这种比较,因为他发现被她管着,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幸福感。所有买的这些衣服,都是肖如玉在掏钱。她那种花钱的态度,真让他感到吃惊。她掏钱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考虑价格。她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人了,他想。他是属于她的。他是她的一个物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开始有了归宿。

归宿感并不专属于女人,对他也同样非常重要。

单位的人都感觉邓一群真正变了,特别注意衣着,皮鞋也是每天要擦一次,从头到脚显得非常干净。精神状态不一样了。恋爱改变人。那么自己过去就不是恋爱吗?也一样是恋爱,但对象却不一样。肖如玉对他的要求和别人对他的要求是不一样的。过去是他要求别人,而现在更多的是肖如玉要求他。她要改变他。

邓一群慢慢地知道了一些礼节,逢到什么节日他都会买一些礼物去看望未来的岳父岳母。在买什么礼物前,他总会打电话询问一下肖如玉,征求她的意见。她的意见总是非常好的。他也知道如何讨好肖如玉,当她带上他和一群朋友出去吃饭时,他总是主动地做东。他努力做出一个绅士的样子,说话做事都彬彬有礼,给她挣了不少面子。她非常看重他在她的那些朋友们面前的印象。她内心里不想让别人对她找了一个农村出身的对象有任何不好的偏见。

和肖如玉恋爱的日子,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城市生活的魅力。如果说这些年来,他已经在城市生活了,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体会领略到城市的实质,平时接触的仅仅是城市的表面。在机关里他去得最多的是饭店,吃吃喝喝而已,舞厅去得很少。同肖如玉在一起,他知道了很多新鲜的玩意,比如赛车、保龄球、滑冰。去五星级饭店吃过了西餐,到情人茶社喝过了红茶等等。肖如玉爱玩。

肖如玉的一家人对他也熟悉起来,每次老保姆看到他都非常客气,她心里已经认定这个小伙子是这个家庭的“姑爷”了。在农村,“姑爷”的位置是很特殊的,既低小,又尊贵。低小,是指辈分而言,尊贵,则是因为身份。肖如玉是这个家里的老小,全家人都很宠她,所以,邓一群的地位也就特殊起来。但是,邓一群更深深地知道,在这个家里,他依然是个“外人”。他所有的一切都不敢造次:小心地同未来的岳父岳母说话,小心地帮他们做事。厨房的排油烟机坏了,他会主动去修理,下水道不通了,他也会主动地去疏通。有时候他明知自己修不好,但他的这种态度让肖如玉的妈妈感觉很高兴。她觉得这个农村出身的女婿非常勤快。在一个家庭里,“勤快”是非常重要的。

他慢慢地得到了岳母的喜欢。他的衣服真正穿得像个城里人了,吃饭咀嚼的声音也不那么响了。在院子里,碰到那些年龄长的,能够大方地主动叫人了。而过去他是不那么喜欢叫人的。这是个缺点。

邓一群知道这个家庭真正接纳他是从那天晚上留他在家里过夜开始的。过去他经常到这个家里来玩,但玩得再迟,也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去。天气寒冷之后,肖如玉不再和他到公园里去了,也不再去他的宿舍。她家的条件自然要比他那里好得多,一般都是他到她的家里来。那天晚上,他在肖如玉房里玩得很迟,大概已经是十一点了,而外面冰天雪地,寒冷异常。他在单位的宿舍离她们家有很远的距离。那时候他们正躺在被窝里亲热。她的小房间里开了空调,非常温暖。他说外面太冷了。她说,我去跟妈妈说,让你不要走了吧。他问:“行吗?”她笑一笑,说:“让我去问问看。”不一会她回来了,满脸的笑容,说:“好了。”

“你妈没说什么?”他惊讶地问。

肖如玉说:“我妈说了,这么冷的天还回去干什么呀!”

邓一群问:“你爸爸……要紧吗?”

她说:“他才不管这些事情哩。”

“那你和我睡一起吗?”邓一群问。

她说:“不,我要去和我的妈妈睡。”

那个晚上他们做了爱。那是他们第一次在肖如玉的房间里做爱。家里的人都睡下了,没有人会注意他们。也许只有她的妈妈能猜到点什么。肖如玉身体的皮肤不像葛素芹那样白,乳房倒是比较丰满,但却不像葛素芹那样紧。由于他过去没有发现她流血,所以他内心里一直怀疑她并不是处女。怎么可能会是处女呢?像她这样的女子,肯定在同他恋爱之前,就被别的男人干过。然而他又能怎么样?葛素芹倒是处女,可是他能够娶葛素芹吗?

葛素芹给他来了信,说她请了人在同那个建筑单位打官司。她觉得那个单位应该赔偿她弟弟的损失,但那个单位却拒绝她的要求,说她弟弟不受劳动法的保护。劳动法只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工人阶级,而不适用于农民。这样的道理当然说不过去。邓一群觉得葛素芹这个官司在道理上一定能赢,但她要赢得这一切却并不容易。中国的很多事情都不是能一句话说通的。本来他想给她回一封信,但后来拖了好长时间,却终于又没有回。

肖如玉做爱的时候紧闭着眼睛,一声也不吭。她的乳房抓在他的手里绵绵的。她的乳房也被别人这样抓过,是谁?是过去有次同她跳舞的那个赖培养?还是别的什么男人?他也做过别人,做过林湄湄,做过葛素芹。想到这里的时候,邓一群感觉心理上有了点平衡。肖如玉会成为他的妻子。爱情和婚姻是不同的。在阶级社会里,婚姻是被打上深深的阶级的烙印的。这话是伟大的革命导师恩格斯说过的。

在她的家里,一个省城的高级干部家里,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他一个农民的儿子,骑在城里女子的身上,而当他撞击她的时候,她是那样地柔顺。这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由性,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出身,突然就有了新的自信。他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快意。

没有什么与他真正可能得到的相比,她的处女身份并不重要。邓一群想。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些西方发达国家,谁要是娶了一个处女为妻是很没面子的事。现在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旧的性观念应该废掉。她爱我就行了。她爱我吗?他在心里问自己。是的,她爱。她爱我什么呢?他想不出来了。

我并没有什么好值得她爱的。那么是什么使她选择了我?最好的解释,就是我们都已经是大龄青年了。他在心里说。

人在现实面前,必须学会选择。事实会告诉我选择她是对的。邓一群想。

一旦我娶了她,对我的发展会有好处。除她,我还可以找到什么更好的女子呢?回到老家以后,人家也再不敢小瞧我了,都会很羡慕我娶了这样一个高贵出身的女人为妻。为了自己,为了家庭,他必须这样做。

面对现实选择现实,这是一个现代人最重要的品质。他这样对自己说。

第四十二章

天气一点点地回暖,阳光一天天地灿烂起来,冰雪早已化了,陵州旧城墙的墙根处开始萌发草芽。

邓一群和肖如玉的关系发展得飞快。

但飞快的发展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很好。在发展过程中,他们也经历了无数次的矛盾。而每次矛盾的化解,都是以邓一群的妥协为代价。邓一群不能不妥协,他既然看中肖如玉家的地位,就必须如此。在她的那个家里,他永远必须用仰视的态度同他们说话。不平等的关系。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到,肖如玉的哥哥和姐夫都不把他当回事(至少不想把他当回事。他们还没有理由相信他这样一个年轻人,在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在单位里会有什么作为。没有背景,就意味着你必须遵循论资排辈的规则,而论资排辈,那就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不懂事的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而这样的愣头青,在社会上,在省级机关里,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他们有自己衡量一个年轻人是否优秀的标准,除了在机关工作,有大学文凭,还要看:一、这个小伙子是否有后台,有背景,存在于官场关系圈的网里;二、家庭是否有地位,是否有钱;三、是否他个人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而邓一群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在邓一群的身上,他们看不到有什么潜质,看不出未来在仕途上有什么发展。而在机关里,一个男人要是不当官,那么他就什么也不是。

然而,他们都采取了容忍的态度。因为他们不好直接干涉肖如玉的事情。他们都做出一种拭目以待的姿态。

邓一群是聪明的,他当然知道这一切。他想:那一天会到来的,我一定能够在机关里做出事情来的。而要想做出事情来,就必须依靠他们的力量。既然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东西,那么他就必须隐忍着,忍受他们对他的不以为意,同时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让他们感觉到,除了他没有背景之外,他还算是一个非常听话的青年,将来至少是个好丈夫,肖如玉嫁给他不会受罪。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在那个家里,邓一群开始叫她的爸爸妈妈为“爸爸妈妈”。开始的时候,他还感到有些别扭,但他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甚至已经叫出点甜味来了。尽管他们还没有领取结婚证,但差不多已经是正式的女婿了。

他们开始谈婚论嫁,肖如玉让邓一群给他们单位打报告,申请房子。肖如玉说她也向单位要了房子,到时看谁的房子条件好,就住哪一边。邓一群知道他们单位的房子肯定不如银行的房子。事实上他现在就是一人住一间宿舍。小倪已经结婚了,而且他在结婚后不久就升为副处级了,所以就搬进了一个地处市中心的一套房里去了。尽管他也已经是大龄了,但他没有结婚就让人感觉他还没有进入一个层次。结婚,对人生也像是一种资格。结了婚的男人就没有人再把你当成一个嘴上没毛的青年了。

邓一群决定在结婚前让肖如玉跟他一起回一趟老家,这是老家的一种风俗。他对肖如玉讲了,肖如玉爽快地同意了。一方面他却不无担心,老家的生活条件对她来说是否能够忍受。提前一个月,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他们把房子收拾一下,准备好干净的床铺,让他们回去住。

他要保证她能够回去得开心。

三月的一天清晨,他们上了长途车站。

肖如玉的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里人,当然邓一群也是新人的模样。他们随身带了两只大旅行包,包里装满了她预备换洗的衣服。事实上他们在单位里只请了四天的假,根本不用带那么多。她的心情有些紧张,邓一群倒是能够理解。她从来也没有真正在乡下呆过。据她自己说,她在农民家住过,那是好多年前她和她的朋友们去黄山,结果黄山的宾馆住满了,他们就只好宿在黄山脚下的农民的家里。然而邓一群想:那样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还带了很多吃的,面包、火腿、各种熟食的易拉罐。甚至还带了很多矿泉水,因为肖如玉听说他家里没有自来水。她说她害怕喝生水,一喝生水就要拉肚子。邓一群的确担心肖如玉到了老家以后住不惯。他生怕老家会给她以不好的印象。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而她的一家对农村的印象不是很好。如果她对他老家印象不好,自然就直接影响了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她说她的同事听说她要到农村去,都异口同声地说她一定会很不习惯的,在她那些年轻同事的口中,农村生活极其可怕。她父亲对她的这次出行极不放心,他对农村是熟悉的,同样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女儿。

汽车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空气质量恶劣得很。邓一群和肖如玉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上,可以看到沿途的风景。邓一群早就看惯了,一点新鲜感也没有,倒是肖如玉有点兴趣,但他心里知道,她的新鲜有很大一部分是装出来的。她的伪装并不是为了取悦于他,而是她自己想在车上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出身——一个城市人要是真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农村,那倒真是非常了不起的。

这是肖如玉第一次跟他回老家啊。邓一群在心里也有点兴奋,因为他想到的是由于他们的回去而在村里可能引起的轰动效应。他记得在他小时候,村子上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在外面当兵,结果转业成了远洋轮上的海员,当那个海员领着城里的妻子回去的时候,满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无论从哪方面说,他们都比那一对要强得多。作为儿子,他为妈妈挣了面子。

车子一路上极其乏味地开着,开车的司机是个矮胖子,他还有一个副手,比他年轻,也比他瘦。他们一路上不停地上客下客。沿途所带的旅客,钱自然就落在了他们的腰包里。田野泛绿了,但一点生机也没有,偶尔经过一个小镇,看起来那样地混乱。肖如玉早已经倦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假睡。借着风衣的掩护,他们时不时把手伸进对方的衣服里面去,触摸彼此的敏感部位,把邓一群一路上弄得不时性起,而肖如玉常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在他脸上亲一口。邓一群说:“我要忍不住了。”她悄悄摸了他一把,笑起来,说:“下流!”

“到我家以后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整夜在一起。”邓一群说。

肖如玉说:“美死你,怎么能够这样呢?我们还没有结婚啊。”

“那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我妈特意关照,让我不能和你住一起,那样我会被你们家的人看轻的。”她说。

“你妈怎么会知道呢?”他笑起来,说,“除非你回去以后对妈妈说‘我和邓一群睡觉了’。”

邓一群知道,其实她心里是多么地愿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明明对性很有兴趣,但她每次做爱的时候都要做出被迫的样子,想以此证明,她之所以愿意和他做爱,完全是因为爱他。她真的爱他吗?不,她需要的只是一个丈夫!

路途迢迢。

后来肖如玉很少跟他回老家,就是借口路途太遥远。人困在车上,几个小时一点也动弹不得,的确很辛苦。中午,车子在路边店停靠,他们没有下车,就留在车上吃了自带的食品。下午五点他们才到达县城,没有停留,登上了开往乡下的中巴(往乡下倒是方便了,小中巴平均半小时一趟,都是由个人承包的。县里的汽车公司已经快要倒闭了)。望着一路的景色,邓一群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但是,他内心却感到非常的凄凉。生我养我的故乡,许多年来,你还是那样,有变化,但这变化是多么地微小啊!

贫穷而落后的家乡,可怜的人们。事实上这些年来,也盖了不少新房子,甚至还有一两幢小楼,但不知为什么,邓一群看上去总觉得它比过去更荒凉了。一些河流,过去在邓一群的眼里它是多么宽阔啊,而现在它却变得非常窄小。

是我这些年在外,眼界变得宽阔了,情感变得疏远了。他想。

虽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是,现在我却不再属于它了。他想。

这是值得庆幸的。

像邓一群预料到的那样,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一个个都夸肖如玉长得漂亮,把肖如玉乐得不轻。他们的夸奖真是盲目的,乡下人的眼窝子太浅了。邓一群清楚得很,像肖如玉这样的,在城里可以找出一百万来。在城里姑娘中,她只是非常普通的一个。

人人都知道邓一群找了个高干子女(在农村,这还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字眼)。在他们回城之后,这样的说法就更加夸张,说他的岳父是个非常大非常大的人物,至少相当于省委书记。没有人知道,事实上他那位未来的岳父已经离休在家,成了彻头彻尾的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是,也就是工资高一些,开老干部会议还会通知他,以示组织上还在把他当作革命干部队伍中的一员。

最高兴的是邓一群的妈妈,她对眼前的这个城里媳妇简直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拉着她的手喜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了迎接儿子女朋友的到来,她甚至去镇上请刘正红染了头发。一头假假的黑发,看起来很不自然。她的脸上全是皱纹,一道一道,非常深地刻在皮肤里。她的实际年龄比肖如玉的妈妈只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要大二十岁。拉着肖如玉的手,让她感觉这个老妇人的手就像一根粗糙的树干。

邓一群的两个哥哥、嫂子和他的姐姐、姐夫以及那一大帮子孩子,对着这样一个高贵的城里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一个个说话都显得非常木讷,一个个就像还没有学会讲话。的确,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共同语言,要进行交流是非常困难的。在他们的眼里,城市生活是完全陌生的。

能够对肖如玉讲话的,就只有邓一群。

一天,就像一个月那样长。他们在家里生活了三天,终于忍不住了,决定逃回城里。原来邓一群还觉得假期时间不够,而事实上如果再这样呆下去,他真的有种被活活折磨的感觉。一方面,他向村里人展示了自己的能耐:从城里找回一个高干子女做“老婆”;另一方面,他向肖如玉展示的,却是家乡的贫穷和落后。他家里的林林总总,都让他感觉和她的家庭存在巨大的反差。

第四十三章

回到城里不久,他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领取了红本本。

让邓一群感激的是肖如玉回家没有把他们经历的种种尴尬说出来,相反,她把那边农村的情况说得还不错。这让她家里人放心不少。

这次老家之行,对邓一群而言,真是感到屈辱难当。

到小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妹妹邓玉兰来接他们。

妹妹的心情是好的,她看到这个未来的嫂子特别地高兴。邓一群看到他妹妹已经完全和村里别的大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了,皮肤又粗又黑,地道的一个村姑。劳动改造了她。她放弃了想去学烫发手艺的想法,决定和那个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小伙子结婚。她告诉邓一群,说刘正红现在也还没有个正经对象。经过过去的那件事,她现在名声那么大,一般的小伙子不会娶她。家里的一切都还好,老二邓一明也结婚了,只是买来的那个小女人不是很安心,老想回家,家里人成天看着,生怕哪一天跑掉,而这样的事情在农村是经常发生的,常常有花钱买来的媳妇无缘无故就跑了,落个人财两空。妈妈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那个小媳妇能早点生下个孩子,也许生个孩子就能拴祝糊了。

邓一群听了不言语,觉得这件事情的确让人有点揪心,但是具体到他家老二的头上,不这样办又能怎样呢?

月亮挂在头顶上,肖如玉很高兴。她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明亮的月亮。他们一路走,一路说话,终于看到了黑黑的村庄。

一家人都在等他们。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聊了很久(事实上是邓一群和他们聊了很久,只有他能够和他们说话。他们说的有些话,肖如玉听不懂。家乡的方言不太好懂。他们也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有时只是看着肖如玉,而她也一样不时看看他们),然后妈妈才安排他们入睡。就像邓一群预想的那样,他妈妈把他们安排在一间房里。老人家宁愿违反农村的风俗,也要想方设法留住媳妇。在她的想法里,这样的媳妇,一定要牢牢地拴住,而拴祝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她和儿子睡觉,就像当时对待老二的那个女人一样。她并没有想到,邓一群和肖如玉早已有了那层关系,再说,这样的关系对城市女性而言,根本就不成其为约束。她在邓一群进房的时候,还悄悄拉了一下儿子的衣角,希望他能理解她的意思。邓一群只是笑了一下。

一切都显得很粗陋。

他们躺进了被子。邓一群想做,但肖如玉却嫌身体太累了。屋子里面静极了。屋外的村子里也静极了。月光从窗棂那边透了进来,照亮了他们在床前的鞋子。两双明亮的黑皮鞋。肖如玉现在是在自己的家里,邓一群想。他把一个年轻的城里姑娘弄到了自己的床上。他昔日只是一个农民,但他通过读书,进城,成功了,实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当然,这是第一步。

以后的路会越走越宽。他想。

王芳芳、林湄湄都不算什么,葛素芹呢?不现实的。肖如玉才是他的女人。他要征服她。他抚摸着她,对她说他要上。她请他不要这样,他却固执得很。这是她第一次到他家里来,他一定要干她。这是主权的象征,他在心里这样认为。

他们后来终于做了。他没有戴安全套。他讨厌戴那种透明的橡胶套子。过去肖如玉总是要求他戴套子,如果他不戴就不让他干。这点上肖如玉不像葛素芹那样好说话。而这个晚上,他感觉从来也没有这么好的精力,这样强烈的欲望。他放开了,完全无所顾忌。这个乡村的夜晚,是属于他邓一群的。在这个村里,他是一个人物。肖如玉是个城市女人,可现在她孤身一个在这万分宁静的乡下,她所有的优势都不在眼前了。他是一个乡村王,尽管他不再生活在这里了,但毫无疑问,他却是这个村里的灵魂人物,一个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邓一群几乎是带着一种强迫性和她做了,使她在生理上感到一种特别的疼痛。他发现自己的性欲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过,精力特别地旺盛。他毫不顾及地进入她的体内,一下一下地撞击她。他感到这样凶狠地和她做爱,快感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重要的还是在心理上的。他骑在她的身上,让他有一种勇士的感觉。他是征服者,他是成功者。在她家里,他时刻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卑微,而现在却全然不同,他是强大的,他是王,他有支配她的权利,她只是他的俘虏。

她在他的强烈的撞击里一点一点地融化掉了,发出一种压抑着的特别的呻吟。那种呻吟听上去十分地痛苦。痛苦吧,只有痛苦,才能感受到我的力量。他在心里说。我要不停地做,让她知道我的厉害。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十分勇猛的男人。我并不弱小啊,弱小只是我平时的表象。“你叫吧,叫吧。”他命令说。“不,会、会被人听、听到的。”“听到了怕什么?没有谁会听到。叫吧。”这里是他的世界,他是主人。她不敢放声叫唤,在乡村面前,她感到陌生而畏惧。

邓一群在这个晚上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亵渎她的念头,只有亵渎了她,他才真正是胜利者。

他做完了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全然没有再去关照她。做得非常踏实,他从来也没有感觉这么踏实过。

邓一群这个晚上梦到了他的父亲。

很多年他都没有梦到过他的父亲,这么些年来他差不多已经快要忘记了。他父亲还是死时的那副样子,满脸病容,疲惫不堪。身上还是那件下葬时穿的老棉袄,上面还有两只补丁。他很长时间看着邓一群不说话。邓一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叫他,他也不应。

邓一群后来就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看到了肖如玉就睡在他身边,感觉有点怪怪的,怪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她的脸在夜的床上显得特别白,她是一个外乡人,这晚上她是一个被侵犯者。而他尝到了侵犯别人而产生的快意。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侵犯者和被侵犯者。他想。

在单位里我是一个被侵犯者。我的很多权益得不到,就是被侵犯。不公平了就是被侵犯。我要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强者,再不让别人侵犯。

邓一群去了父亲的墓前烧了纸。

他花了几十块钱去买了一大堆草纸,然后点燃起来,那火焰的炽热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带肖如玉一起去,一是怕她不愿意,二是怕她笑话。在心里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对父亲的思念,而是突然对父权产生一种敬畏。他从自己身上感到一种男人力量。他祈求父亲的亡灵能够保佑他平安、高升。

黑色的纸灰在风中飞旋,一阵大风吹过,那火星满世界撒了开来,就像天上突然降落下无数的星星在飞,非常灿烂。到底还是一个农民,他想,尽管在城市里生活,却依然对落后的神灵有一种祈愿。这是可笑的。可笑吗?这显示了我在城市里生活力量的不足。邓一群在心里说。

如果不是老二的女人突然逃走,那么邓一群的这次老家之行应该还可以说是不错的,但她突然就逃了,逃得让人措手不及。

邓一群开始对二哥邓一明这样买一个媳妇很有点放心不下,因为他知道这是违法的,但农村普遍都这样,他不能看着老二打光棍。当他和肖如玉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叫韩梅的小女人还不错,一副挺温顺的样子,不说一句话,怯怯地看着他们。据说她的老家离这里非常远,是被人贩子贩到这里来的。她自己说她的老家非常穷,上有父母,下有弟弟妹妹。她也还没有对象,嫁给邓一明,她是愿意的。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满意的,说比她的老家好,吃的穿的都好,邓一明也对她好。唯一的就是想家。邓一群能理解她,就对老二说,如果可能,将来就陪她回去一趟。邓一明满口答应。

邓一明精神不错,有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他感觉自己很庆幸。这个小女人虽然不漂亮,但很听话。他对她还是蛮好的。农村男人,娶了老婆,能够传宗接代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的传宗责任感倒是非常强烈。

那是他们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邓一群和肖如玉已经睡熟了,那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妈妈突然来敲门。邓一群把门打开,妈妈一下就哭着扑了进来,哭天抢地,说老二的媳妇逃跑了。邓一群一惊。肖如玉也醒了,吃惊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邓一群真是气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回家来会出这样的事。他问怎么办,他妈妈说,家里的其他人已经去找了,连庄子上的人也都发动起来了。最要紧的就是去了车站,镇上的车站和隔壁邻近乡里的车站,都去了人。

你赶紧也帮着去找找吧,肖如玉说。

邓一群突然就大吼起来,我才不去,真是他妈的丢人!老二是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跑了好,你们净干这种小台面的事。

他妈妈真是六神无主,在儿子的咆哮里惶恐不安。她哭了很久,后来终于带上门,说让他们休息,走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回城的路上,邓一群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他想这回让肖如玉看透了,真的非常没有面子,她要是回去向家里一说,他还有脸自容吗?直到他们走,老二的媳妇也没有找回来,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他想。这个小女人早就想逃了,而她终于逮到了机会,趁他们回来,家里的人注意力分散的时候,悄悄地溜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人财两空的。在农村这样人财两空的例子不少,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吸取教训呢。

苦难的家庭,不幸的生活。面对这样的现实他能怎样?有的只是失望。他想。他是无能的,他毫无办法。

肖如玉一定会嫌弃他,他想。

他提前回城,不再去面对那一堆麻烦。找不到就找不到吧,让老二继续打他的光棍,除此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他心里真的恨这次老家之行,心想:再也不回老家了,再也不回……

回到城里,他心里一直很压抑,他试着忘掉那些事,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总是在脑子里盘旋。别人问他老家之行怎么样,他只好强打起精神说,还不错。

既然老家的生活是这样地糟糕,我在城里的生活就完全由我个人承担了。我不再去理会那些事,永远不。他想。对肖如玉的那种战胜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我不再是个强者。我是个失败者。失败的并不是我个人,而是我的家庭。它让我有了挫折感,让我有了耻辱感。我的位置一下在肖如玉的心目中变得更低了,甚至是低到了有点下贱的地步。它让我在她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

肖如玉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倒是让他想开点。老家的事情他能管得到么?既然管不到,那就索性随它去好了。她说她不会对家里讲的,讲了对她也没有好处。“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她说。一下让他感觉安慰不少。

邓一群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努力去讨好她,希望她能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我所要做的,就是把她赢过来,赢得了她,也就赢得了一切,他这样想。

一个晚上,他建议他们一起去领结婚证,她点头同意了。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容易,这样顺利。

这给他压抑的心情带来了不少亮色。

第四十四章

邓一群在1993年的秋天结了婚。

算起来他进入机关已经有六年多了,这六年里,他感觉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失去了一些,也得到了一些。一晃已经六年了,他想一想,连自己都感到有点吃惊。时光流逝很快。他该结婚了。

新房准备好了,就是邓一群原来住着的宿舍。由于这两年机关进了不少新人,所以一时房源很紧,但由于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原因,邓一群要房比较顺利。处里开始还不知道是否能行,但到办公室一说,行政科立马就答应想办法。房子就那么多,怎么办?让出了原来占用的一间,清除出杂物,还打通了隔壁的一间,让那里面的一个单身小伙子挤到另外一套三个小伙子的单身宿舍去。那个小伙子自然是一肚子的不高兴,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个样子了,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这样,邓一群的房子就算是一个面积挺大的中套了。

拿到房子后不久,肖如玉的哥哥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建筑单位,前来施工,乒乒乓乓,日夜加班干了一个月,装修一新。新的厨房,新的卫生间,新的客厅,新的卧室。过去简陋的宿舍没有了,完全是个新家的样子。榉木的门框、三合板墙裙、花岗岩地面、现代装饰天花板……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惊讶。邓一群根本不用操心,他有空了下班才去看一看。负责装修的那个老板很客气,他说和肖处长是朋友,一切都好说。最后结账的时候,邓一群要付钱,肖如玉的哥哥说,工钱的事情你们就不用管了,就当我送你们的一份礼物吧。

当官的好处就是不一样,邓一群想。

结婚的其他用品都是肖如玉的妈妈准备的。邓一群这些年来积了几万块钱,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肖如玉,而肖如玉把这些钱交给了她的妈妈。自然,他这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更多的需要肖如玉家里进行补贴。他们到了星期天就往街上商场里跑,冰箱、电视、洗衣机、吸尘器,沙发、餐桌、椅子、茶几,灶具、锅、碗筷、热水瓶,床单、枕巾、被套、靠垫等等等等。每次他们就像是去采购一样,空手出去,回来的时候却是手上提着,怀里抱着,满满当当。钱像流水一样地出去,东西像货物一样地进来,码了整整一屋子。

肖如玉说,你这辈子真的有福气,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尽是享受现成的了。邓一群笑一笑,以示同意她这样的说法。她妈妈为他们准备了所有的被褥和日常生活的小用品。这个婚事,邓一群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支援。邓一群知道老家根本就没有钱来支持他结婚。肖如玉的父亲给女儿三万多块钱,而她的姐姐姐夫给他们送了一台柜式空调。到操办婚宴的时候,肖如玉手里还有两万多块。

这样的豪华是邓一群过去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像所有的新人一样,他们也去影楼拍了照片,这一套照片就花了两千多。照片上的他们脸上写满了幸福的表情。邓一群本来不想去拍,但肖如玉却非要去,仿佛他们婚姻的幸福就押在这套婚纱照上。形式主义,典型的形式主义,但是他却不能反对,因为他在这场婚事里没有多少说话的权利。

肖如玉事实上对邓一群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在邓一群身上看到了与别的青年不同的东西,质朴本色,勤奋上进。出身不同,导致他有极强的奋斗精神。他让她感到陌生而新鲜。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爱情和婚姻有着自己的理解。她并不看重一个人的出身。过去她也许很在意,但她现在改变了。一个人是可以改变的。邓一群正是通过他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他自己。另外一点,就是在邓阿姨家里,她见到他的那天,说不出来的一种什么东西当时打动了她。这很重要。

在过去的恋爱里,邓一群不知道,肖如玉也遭受过失败,仅仅是他们失败的内容不一样而已。肖如玉相信自己这次是找对了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丈夫。她相信邓一群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她家庭的某种依赖,也许正是他将来作为一个丈夫忠实可靠的基础。她想。

她当然怎么也想不到真实的邓一群会是另一种样子。

没有人能体会到邓一群在这样表面上非常幸福的过程里,内心一直掺杂着的丝丝痛苦,而这种痛苦他永远也不会对人说,只能永远地藏在自己的心里。而这种痛苦,则是源自于把她和葛素芹的对比。

在邓一群的欲望里,他自然不仅要得到肖如玉的肉体,更要得到她的灵魂。而他发现肖如玉的灵魂却并不属于他。从老家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依然常常住在肖如玉家。有一天晚上肖如玉出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他百无聊赖,在她的书柜底下发现了她的一本日记。他本来不想去看,但他又实在忍不住那种好奇。她的过去,他一无所知。他多么想了解她呀。而现在,这样的机会到来了。

那是一本看起来已经有好些年的日记,蓝色的封皮,里面的纸张已经泛了黄。日记记得不是很全,只有那么二十多页,圆珠笔写的,没有日期。“我爱他,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周心里怎么想?她最近对我的意见很大。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我流了很多血,他一点也不紧张。”“已经两天没有见他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小郑陪我去了医院。也许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医生说,我有可能将来不能生产。我得瞒着家里所有的人,不能想象他们要是知道我这样,会怎样想。”……

邓一群看得不是很明白,但他能够猜得出发生了一些什么,他感到一股血直往脑门上涌。在日记本中还夹有很多照片,那些照片的色彩也都有些退了,受潮的缘故。有她单人在这个卧室的,有她在公园的,有她好像是在办公室里的,还有不少合影,或三两个,或四五个,都是青年男女,肖如玉是其中之一。那些男青年,怎么看都像是肖如玉的男友。

她过去的生活并不单一。她的过去不属于他,那么她现在属于他吗?不,尽管她嫁给他,但她却仍然不属于他。谁才是真正属于他的?葛素芹是属于他的,尽管他不会娶她。葛素芹一辈子都属于他,不管她今后嫁给谁。而肖如玉没有。

邓一群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嫉妒和愤懑。

后来他把那本日记还放回到原处了。她不可能属于他。他怎么能那样要求呢?他现在要的是一个妻子。他是现实生活中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在骨子里,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是现实造成的。除此,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没有#糊一直坚持他要用安全套,是她害怕怀孕。她过去怀过孕,到医院做过人流,而且不止一次,她害怕了。那么,她做过几次人流?很多?今后她还能够生孩子吗?

也许不能了。他想。那么我怎么办?同她分手?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结婚证不是关键问题,问题是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决心。

没有。邓一群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知道,这个婚姻也许是他唯一的选择。只要没有更多的人知道,他邓一群还是邓一群,他会从这桩婚姻中得到实惠。肖如玉的家庭对他的升迁也许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是他还能找到什么样更好的家庭?他只是一个从农村来的穷学生,这么些年在机关里也并没有什么成就,而且他还有那样的家庭负担,别人不挑剔他已经不容易了。他想。

就这样隐忍了,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晚上肖如玉回来很迟。她看到他还没睡,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睡不着。他问她聚会的情况,她说遇到了很多同学,等等等等,看起来她非常开心。她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会有很多同学来参加。邓一群特别注意听她提及的那些男生的名字,可惜他一个也不认识。

自从领了结婚证以后,他们就公开地住在这间小屋里了,不必像过去那样两人偷偷地亲热以后,她还要过去和她妈妈睡在一起。他们已经公开了。那个晚上肖如玉想做,但他却发现自己一点热情也没有。他脑海里转来转去都是她和别人亲热的情景。那些男的他也不知道是谁,但他们却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想方设法调动他激情的时候,他犹豫地问她:“你过去和别人做过没有?”她看了他一眼,擂了他一拳,说:“你瞎说什么呀。”“那你怎么没有流红呢,那一次?”她听了他的话,坐了起来,那张脸立即严肃了。“你是不是怀疑我什么?”他内心的一种力量立即退却了,说:“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嘛。”肖如玉说:“以后不许你再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你因为这个而怀疑我,你可以直接提出分手。我们马上去办离婚手续。”他一把就搂过她,在她的脸上亲吻起来,说:“你瞎说什么呀,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嘛。”为了作出证明,他只好和她做了,但是心里的一个声音始终在说:“她就是和别人做过了。你是软弱的。你屈就吧。”

日子还得过。

时间是一剂良药,肖如玉对邓一群很好,慢慢他的情绪也就不再那么强烈。一切向前看。这是一句套话,但邓一群经常想到这句话。这句话就给她不少安慰。我是不是太农民了?为什么还要计较这样的事情?两相权衡取其利。她的那个操与她可能给我带来的实惠相比,算不了什么。我要成家,成家了才能进一步立业。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一切就都会好办起来。

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就开始加快实施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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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二哥邓一明又来了,这个识了点字的瘦长个子男人,让作为弟弟的邓一群很害怕见他。由于他过去已经来过邓一群的单位,所以这一次找来毫不困难,而且他也会开关电梯了。电梯是个新鲜事物,乡下不可能有这东西。邓一明觉得很好玩。城市里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

在弟弟的办公室里,他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话,旁若无人,他说他去了趟贵州。坐火车去的,几天几夜,然后就乘上汽车在大山里面跑,有时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经历了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有两次差点把小命送掉。但是凭着顽强的信念,他终于找到了韩梅的家,见到了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可是,他却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婆。他说她家里真是穷得要死。在邓一明眼里都是一个穷得要命的地方,其贫瘠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他说那家人对他很热情,从他们的态度看,他们真的不知道韩梅已经跑了回来。很有可能她又被别的人贩子拐了去。在那里他住了三四天,给那个家里留下了三百块钱,就又乘车回来了。

邓一群不想对他说什么,他想他又被人骗了。看他那样子,真像城里的其他许多盲流一样,一身脏兮兮的青布衣服,脚上穿一双解放鞋,白色的衬衫领口脏污成一圈,还系着一条花哨的领带。这身打扮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就像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别的办公室里来人,他也还照样喋喋不休地说他路上的经历,好像他去的不是贵州,而是出国。邓一群拿出刚领到的工资,给了他,让他先到自己的新家里去。

在弟弟的新家里,邓一明只肯睡在外间的沙发上,他说他是不能睡那样的新床的。邓一群也正是这样希望的。邓一明对弟弟的新居赞叹不已,问他是不是马上准备结婚。邓一群说,是的,并让他回去告诉妈妈。邓一明问:“你说一下结婚的具体时候,到时候需要我们来吗?”邓一群想了一想,说:“算了。”邓一明说:“那至少也要让妈妈来啊。”邓一群说:“你以为城里照用乡下的老规矩吗?不用了。等我们结婚以后再回去一趟。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

邓一明懂了弟弟的意思,就羞愧地不再吱声了。

邓一群把自己过去穿过的旧衣服拿了一部分出来,送给他,说:“你拿回去穿吧,干活时穿。”邓一明说:“这些都还很新,哪里能干活穿?”邓一群说:“随你便好了,有两件你送给老大。”邓一明唯唯。邓一群说:“你这两天就住在这里,闷了就自己上街玩玩,不要乱跑。我最近忙着买东西,就不过来了。”

安排好老二,他就又住到了肖如玉家里。对二哥来陵州的事,没有告诉她。他不想让她知道。整整两天,没有消息,他心想新房子也不知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放心不下,过来一看,老二已经不见了。

老二给他留了条子,说他要走了,往他单位打电话,却总是占线,想到他岳父家里去看他(想象里是很神秘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陵州城这么大,他不知道怎么走。他给他的工资他也没带走,说是他身上的零钱足够回家了,而弟弟结婚需要钱,他不能要。

邓一群看完条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一时感到有点发堵,心里乱乱的,眼眶一酸,泪水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屋外的天蓝蓝的,外面阳光灿烂。城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新房里一片雪白。崭新漂亮。他坐在席梦思床上,抚摸着光滑冰凉的绸缎被面,终于忍不住伏在棉被上暗自伤心,流起泪来……

单位里没有新闻。

退休后的徐明丽成了人人厌烦的老妇女,很多人猜测她在精神方面有问题。她每天一大早去樱花公园练剑,练完了就到单位里来。一身的练功服,白色的球鞋。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眉毛是认真描画过的,粗粗的,像两条黑色的长虫卧在眼睛上面。脸颊涂了红。她说话走路都是神采奕奕,好像年轻了十岁。跟过去的徐明丽不一样了。来了以后,什么事也不做,还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有时一天不说话,有时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她嗓门大,可能是因为退休了,就什么都敢说。开始刚来的时候,还有人出于礼貌跟她搭个茬,后来她经常说那些厅长们的坏话,敢叫板了,骂周润南,说周润南是怎样怎样的一个腐败分子,别人吓得就不敢吱声了。

计划处的头头们也不敢惹她,怕她嚷嚷。

谈琴去进修了,单位送出去的,为期一年,偶尔来一趟单位,俨然稀客。

邓一群一心忙自己的婚事,闲事也不想去过问。

这期间厅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新闻:厅长周润南的驾驶员小吴去山西路上的一家歌舞厅,搭上了一个小姐,到了什么地方嫖宿,被公安人员抓了。当时正是市里进行集中的“打黄扫非”关头,他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了。

机关里对小吴被抓,很是欢欣鼓舞,感觉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别看小吴只是单位里一个小小的驾驶员,但平时牛×得不得了。除了周润南,没有什么人放在他眼里。另外对少数几个处长稍稍客气一些(像办公室主任、人事处长、计划处长)。有一次邓一群想搭他的空车到省政府院里办事,他一口就回绝了,说,我这车是为周厅长用的,可不是为你服务的。把邓一群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小人,在旧社会,他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车夫吗?在单位里你要是没权,人人都敢欺负你,连一个小小的驾驶员都敢这样。邓一群真是气坏了。就是这样一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却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据说她是很贤惠的,在下面宾馆里当会计。谁也想不通,他有这么个妻子,又怎么会去嫖娼。

大家都希望出了事的小吴,被劳教才好。但只过了两天,小吴就又回来了,据说是周润南叫单位里把他保出来的。理由是,领导不能不用车,不用车就会影响工作。

两家机械企业的职工到省政府门前去上访,据说是厅里计划让这两家破产,而且其中一家只以十万元的价格偷偷卖给了个人。传言那个人和厅长周润南有关系。傻瓜都能想象,要是没有关系,不可能以那样低的价格吃下。那价格几乎等于就是白送。即使把那个厂砸了,光卖废铁,也能卖出那价钱来。

省里决定和机械厅成立临时工作组,进驻那两个企业。大家相信,一旦进驻,就必然会有一个结果。

机关里的人觉得周润南现在是一头一脸的灰。

结婚的日子是肖如玉亲自选定的,10月22日,农历八月初八,又是星期六。都是双日子。其中有两个数字是“8”。“8”和“发”同音,现在流行这个。他们去批发市场买了喜糖,整整三大箱,带到单位分发。肖如玉朋友多,两箱;邓一群取了一箱。

妹妹来了一封信,说是全家人都知道了他要结婚的消息,很高兴,希望他完婚之后能回去一趟。她说,二哥邓一明现在神经不是很正常,全家人都看得出来,村里人也都这么说,自从“嫂子”韩梅逃了之后,他去了趟贵州,回来就不对劲了。成天游手好闲,比过去更厉害,什么活也不干,连饭都不知道做了,每天到妈妈家来混。每天一大早他就到村口去看汽车,看邮递员,或是看任何热闹。

废了,邓一群想,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废掉了。想起他对老二的那种态度,心里特别地内疚,但是,他又能怎么样?现代文明是拒绝那种情感的。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一个讲究现实,嫌贫爱富的时代。贫穷落后是可耻的,是遭人耻笑的。他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在机关里做事,他就必须抛开那样的背景。他不想抛,可是他只会遭受人们的小瞧。他只能这样。

妹妹同时还汇来了一笔钱,五百块,说是妈妈让她寄的,让他买点结婚用的东西。五百元钱,还不足他一个月的基本工资。能够干什么?但他知道,对于他妈妈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一笔钱了。这就是差距,他想。

他想想,就没有把这事告诉肖如玉。

第四十六章

婚前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拟定邀请宾客的名单。男方,女方。男方:邓一群拟请同处室的同事和领导,机关的年轻人。同学、朋友。亲友(略。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任何亲戚,而老家的人他不打算请他们来)。女方:银行的领导和同事,她的同学、朋友,亲友(她家的亲友不少,像肖如玉嫂子的父母、哥兄姐妹,她姐夫的父母、哥兄姐妹等等)。仅她的同学和朋友列出来的(也是非请不可的)就有四十多位。排一排,要邀请一百多号人。

邓阿姨作为介绍人,肯定是要请的。但邓一群那时的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肖如玉一家对邓阿姨在个人生活上颇有点微词。当他们议论的时候,邓一群不由得有些心虚。他们当然什么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只知道他同虞秘书长是老乡关系。

他和邓阿姨的事,是一种罪孽。邓一群有时候心里忍不住这样自责。我是多么无耻啊!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农民的儿子,内心是那么地丑恶。这是两种不同文化交汇在一种特殊环境下的必然。要么他是保持自我,要么改变原有。他选择了改变原有。这一改变,就改变了他很多东西。

仅那一次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虽然他后来还去过两次,但他们表现得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一方面是因为她家里有保姆存在,另外一方面是他们的确都恢复了理智。邓一群现在有了肖如玉,他觉得再那样是不道德的。而邓阿姨想起自己过去年轻时做过的事,就理解了邓一群。他是年轻的,冲动的,他渴望女人的爱和肉体。她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有过性爱经历。而自己同样受着几十年来在演艺圈里的影响,在年老色衰的最后,放纵了一回。过去都是别人利用她,而她居然也终于利用了一回别人。

她在深感罪恶的同时,平衡了过去失衡的心态。

婚宴必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肖如玉的哥哥找到熟人,在北京南路上的友谊饭店订了座。整整二十桌。对邓一群来说,这样的排场不算小了。

邓一群想到自己的关系,说如果趁他结婚的时候能请到厅长就更好了。他把想法对肖如玉说了,她去问她的哥哥。于是肖处长就说,一切到时候再看,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去请。他是自然明白他妹婿的野心的。

让邓一群稍稍感到不快的是她家坚持要有伴娘伴郎。而伴娘伴郎都是肖如玉找的人。邓一群一个也不认识。另一件事就是肖如玉坚持当晚住在友谊饭店里,而不是在他们的新房。这让邓一群感到很不理解。她仅仅是为了赶潮流。而包下那个房间一晚上要一千多块,如果加上酒席的费用,要三万多(这大大超出他的想象),结果当然还是依了她的要求。很多钱是她家里出,他几乎没有说话的权利。

肖如玉的妈妈坚持让邓一群把他的母亲叫来,她认为如果不请来就是相当地不礼貌。邓一群心里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妈妈来,另一方面觉得妈妈上不了台面,对这样的场合会感到非常的不安。但犹豫了两天后,他还是同意了岳母的安排。他给老家去了一份电报,让妈妈还是由妹妹陪着来。

10月22日,他们一大早就起来了。趁保姆还在做早饭,肖如玉让邓一群去街上买了一束鲜花。吃过早饭,伴娘伴郎都来了。伴娘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姓黄。邓一群听肖如玉叫她黄晓云。黄晓云跟她同一个单位,算是她最近两年来玩得最好的知己。伴郎是黄晓云找来的,肖如玉也熟悉,可对邓一群来说,他根本就没法同他进行交流。一切随他们去吧,他只有抱定这样的想法。

第一件事就是新娘要去一个叫“上花轿”的地方化妆,据说那是陵州城里给新娘化妆最好的地方,当然价格也不菲,新郎也要把头发吹吹整齐。四个人坐上出租,直奔目的地而去。

天气真好。

邓一群的心情也好起来。肖如玉和小黄一路上唧唧喳喳,那个叫阿泰的小伙子也高兴得很,插科打诨。看得出来肖如玉对这个小伙子很有好感,说他怎么怎么纯。而邓一群看这个阿泰却觉得他太娘娘腔了。伴娘倒是让人格外眼亮,他看见黄晓云有一双非常有神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分外传情,而她的皮肤也非常白皙。她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浅颜色的套装,领口低低的,可以看见一抹酥胸。这样的姑娘也不知是谁会有如此艳福,邓一群在心里感慨。他是没福消受。天下的那些美女都属于谁了?那些有钱人,那些当权者?

他只配娶肖如玉。邓一群知道自己的身价。他有过失败的经历,王芳芳,田小悦。而在林湄湄面前,他并不是一个胜利者。他是被动的。这么长的经历中,他只有战胜过葛素芹,而这是否是他真正的胜利?

邓一群随即就作了否定。

肖如玉的新娘妆整整花去了半天的时间,出来的时候的确让邓一群感到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穿上了一套雪白的婚纱长裙,领口低露,透出平日他所没有感受到的一种性感。里面衬着血红色的内衣。头发染了点色,很妖娆。鬓角还插了几点星星草。脸上的妆太浓了,掩盖了真实的肤色。她让他既新鲜又陌生。但是拿她与伴娘相比,她还是没有黄晓云动人。由此他想到其实肖如玉并不会办事,她怎么能找一个那么漂亮的伴娘呢?

从两天前开始,邓一群就感觉到自己像一个木偶,完全任人牵着走。化完妆回到家里就准备下午四点钟前到达友谊饭店。肖如玉的亲属都来了,挤了她家一屋子的里里外外。邓一群面对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脸一个劲地点头微笑,而内心的神经和肌肉都感觉特别的紧张和吃力。很多东西都必须考虑到,一点也不能出错。肖如玉的父母经常问他这准备了没有,那准备了没有,让他感觉有点招架不住。一直到了四点,家里的一切看起来没有问题了,他们才坐上了从饭店租来的一辆黑色大奔500。随后的是肖如玉的家人,一路浩浩荡荡,十几辆车,风光得很。那些车从凌志、丰田、红旗都有。它们都是肖如玉的哥哥肖国藩和她的姐夫从各自的单位和朋友处搞来的,他们在外面的活动能量都大得很。由于市里查公车私用查得紧,电视台经常上街拍摄,所以每辆车的车牌全用红绸布遮挡了起来。

友谊饭店是全市著名的五星级涉外饭店,建造的历史比金桥饭店还要早。过去在他的眼里,友谊这样的地方不是他所能来的。金桥是去过一次,那是周振生从南方回来的时候请他和田小悦去的,如今的周振生呢?他沉沦了。一个人的命运真是如此地难以预料。这是一个嬗变中的时代,不变的因素没有,而可变的因素却是太多了。今天他们这样,明天会怎么样呢?只有天知道!

婚宴大厅设在四楼的玫瑰园。邓一群和他的新娘以及伴娘伴郎就立在楼下的大厅里恭候各位来宾。笔挺地站着,脸上挂满幸福的微笑。大厅里的小姐带着几分好奇又带着几分艳羡看着他们。一身灰色的高档西装,雪白的衬衫,鲜红的领带,崭新的进口皮鞋。头发喷了胶,脖颈处洒了香水。气宇轩昂。感觉好极了!我是一个绅士,典型的绅士。原来的土气没有了,谁还能看得出来我曾经是个乡下孩子?一个大操大办的婚礼,老家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但是我做到了,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我应该自信。到今天为止,事实证明我还是成功了。当然,这仅仅是成功的第一步。

豪华、气派,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偌大的一个厅,紫红色的花岗岩地面,光可鉴人。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邓一群看见了他们几个倒立的身影。楼上的回廊九曲十八弯,白色的西洋风格的大理石立柱和浮雕。头顶上悬着巨大的吊灯,使大厅里亮如白昼。他们的脚下有一方红色的地毯,那是饭店里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他们四个就像是模特。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只此一次。如果不是和肖如玉结婚,他不会这样办。如此操心,又如此体面风光。还是值得的。

在服务台里面有两个小姐很漂亮,她们用英语和要住店的几个老外交流。那几个老外都是男人,他们一个个身躯很宽大,蓬松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脸上长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肉。他们的皮肤很粗,而且呈红色,那是被灼热的阳光晒的。在他们的手臂上,长满了长长的浓密的白毛。看得出来,他们的体格很健壮,到现在依然穿着短袖t恤。也许他们是从别的热带国家过来的。有几个妖艳的非常漂亮的小姐从他们身边走过,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臂,穿着极短的黑色皮裙,迈动着两条无可挑剔的极其性感的长腿。她们是妓。妓是一眼就能够让人看得出来的,这是她们职业的需要。

我是不屑去嫖妓的,邓一群想。将来我可能会找情人。不,也许情人都不会再去找了。和林湄湄的故事不会再有了,而葛素芹的故事也没有了。所有的线都断了。他现在已经结婚了,此刻他正站在这个辉煌的大厅里,准备举行婚礼。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我要爱惜这个家庭,做一个好丈夫。好好过日子。将来的成功,就隐含在这些无数平凡而美好的日子里。因为只有这样,她们的家庭对他才可能是好的。

参加婚宴的来宾一个个地来了,他们上前和他们握手,说一些祝福的话,同时他们把用红纸包着的礼金塞进(像是非常羞涩)新人的手里。邓一群知道,这些礼金都不会少。当然,将来他们有一天也还是要还出去的。

肖如玉单位的要好同事都来了,连她们的一位副行长也来了。邓一群他们单位的同事也来了,处里的头头也来了,让他想不到的是,郑主任也来了,看到邓一群,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恭喜恭喜。”肖国藩从楼上下来,一辆黑色的红旗停在了门口,门童打开车门,龚副厅长从车门里钻了出来。热烈地握手寒暄。邓一群笑起来。他想不到他的大舅子居然有这样大的面子。官场是相通的。龚副厅长朝他们笑笑,对邓一群说:“小邓,恭喜了。”握握手。肖国藩脸上带着笑,看了邓一群一眼。难怪郑主任要来,龚副厅长来了,他是自然要来的。邓一群想。

他们看到了邓阿姨。

邓阿姨打扮得非常得体,她笑着握祝蝴们的手,说了祝愿他们白头偕老之类的话。她为他们送上了一大束鲜红的玫瑰。邓一群感觉她的手更绵。世界上最奇怪的就是男女间的事情,他想,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会有什么。结束了,他们之间的确不该发生什么。今后再也不会有了。邓一群在心里说。

妹妹搀扶着妈妈也来了。她们乘坐的汽车是中午到达的。邓一群是一点多接到肖国藩的电话,说他已经把她们安排到劳动厅在四川路上的一家宾馆里去了。邓一群一直就放心不下她们,现在看到了,多少松了一口气。她们衣着一看就很土气,但她们却是邓一群真正的亲人。妹妹的笑,挂在脸上有点木木的,妈妈笑得也不自然。肖如玉看到妈妈,主动走过去,拉了一下手。妈妈一手拉着媳妇,一手拉住了邓一群。邓一群看到妈妈的眼里渗出了泪水。

“妈妈,累了吧。”邓一群问,一边搂了一下妈妈的肩膀。

肖如玉的嫂子过来了,对邓一群的妈妈和妹妹说:“你们跟我来吧。”

六点二十八分,婚礼正式开始。

二十张酒席把玫瑰园摆得满满的。大红的地毯。雪白的桌布。晶亮的高脚酒杯。绿色的王朝葡萄酒瓶。红制服的服务小姐在桌子间穿梭。婚礼台后面的天鹅绒上贴着巨大的红“喜”字,底下还有一行金字:

邓一群先生

恭祝:婚姻幸福人生美满

肖如玉小姐

主持人宣布请女方父母讲话。肖如玉的父亲就上台对着麦克风讲了一通,虽然他已经多年没有在公众场合发表大论了,但这次却毫不感到生疏,大意是欢迎并感谢大家的到来,祝新婚的夫妻幸福,等等等等,非常得体,赢得了一片掌声。接着就出了个小小的岔子,让男方父母讲话。邓一群看到妈妈和妹妹与肖如玉的父母坐在一张桌子上,她们有点不知所措。邓一群打手势,示意算了,但主持人却没明白,目光仍然在座上搜寻。邓一群看到大舅子肖国藩低声对妈妈说着什么,妈妈就站了起来,红着脸四处张望着。

她在找自己的儿子。当她的目光和邓一群的目光遇上时,她才算站稳了。邓一群不知道妈妈要说什么。场上静了有一分钟,大家都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她在又看了邓一群一眼之后,又坐下了。

场上发出一阵笑声。

邓一群红了脸。

主持人说了话,大意是老太太今天很幸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谢谢大家。接着,他话锋一转,请女方单位领导讲话。肖如玉单位的副行长就上前祝福了一番。邓一群看到龚副厅长在那位副行长结束讲话之后主动站了起来,上前讲话。

邓一群从来也没有像这次这样认真地听一个领导的讲话,每一个字都打在了他的心里。龚副厅长的讲话大意是:今天是邓一群和小肖的大喜之日,我代表机械厅和个人表示衷心的祝贺。小邓到机关已经好些年了,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他的工作和为人,在机关里是有口皆碑的。与小肖结合在一起,可以说是郎才女貌。希望他们俩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能够互敬互爱,白头偕老。从小邓这方面来说,工作上要取得更大成绩。希望永远是年轻人的。

哗哗哗,一片掌声之后,大家起立,干杯。

邓一群在那个晚上的那一刻真是开心极了。他和肖如玉带着年轻的伴娘伴郎到各个桌上去频频敬酒。有一阵他谢绝别人要他用白开水代替白酒。他感觉他的酒量一下子超水平地发挥起来。他也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仅向龚副厅长一人就敬了有六杯。肖如玉让他不要多喝,但他却怎么也止不住。这晚上是他人生当中最辉煌的时刻。他不仅结婚了,而且从此他的命运将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他止不住内心的狂热与兴奋。他成了一架开动起来的机器,要想马上熄火是办不到的。

热闹极了,到处是闹哄哄的。邓一群热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到处是祝福的话,到处是笑脸……

是的,一生就这么一次。

婚宴一直进行到晚上九点多钟。

双方单位的年轻人到他们的包房里闹房,他们出了各种各样的主意,尽情地作弄。肖如玉很开心,她的头发都被弄散了,脸上的妆也一塌糊涂。邓一群的白色衬衫被印上了很多鲜红的唇膏印,领带也歪到了一边。这是一个狂欢夜。

……人都走散了,他们刚躺到床上,就听到了不远处海关那边的大钟响。十二点。子夜了。一切都静了下来。新房一下空旷了很多。漂亮而豪华的房间。宽大的睡床。他们这才感觉到累。一切都结束了。结婚,是人生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使命。如今,他完成了。邓一群躺在床上想。他们宽衣解带,钻进了被子。邓一群感觉到酒意现在开始往上泛。身体从床上一点点地往上飘,飘,飘……特别的体验。结婚了,真正结婚了。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真累。”肖如玉说。“睡觉吧。我的亲爱的。”他说。她笑一笑,双臂揽祝蝴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灯灭了。

邓一群想:睡吧,睡吧。一切的热闹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才真正踏实起来。睡一个好觉,明天会更加美好。

第四十七章

按照规定他们有一个多星期的婚假,在要不要回老家的问题上,邓一群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很想回去。结婚是一件大事,他们回去,妈妈会非常高兴。按照农村的规矩,他们回到村里还应该摆上一次喜宴。另一方面老家太穷了,而乱七八糟堵心的事情又太多,弄不好又会出什么笑话,让肖如玉小看。他要面子,即使肖如玉是他的妻子,他仍然不想让她看到。问肖如玉,她的反应是平淡的。所以,最后邓一群下了决心,让妈妈和妹妹回去,带点喜糖就行了。

空下来的时间是他们的。

妈妈和妹妹一走,肖如玉提出去一趟杭州,说她不能窝在市里,那样让她的朋友知道太没有面子了。邓一群想想有道理,就同意了。他们毕竟是新婚,既然不回他的老家,干吗不出去呢?陵州到杭州很方便,他们带上结婚证,准备好随身必须换洗的衣服,买了两张车票,就在一个下午出发了。

邓一群过去来过杭州,那是在单位里出差,但从来没有和女友(现在是妻子了)一起来。两人就住在西湖边上的一个饭店里。风景很好。然而却是呆在房间里的时间多。早晨睡懒觉,九点多才出去,下午五点就回房间,歇一歇,吃了晚饭看电视、做爱。说到做爱,他们几乎每个晚上都做,有时下午回来得早,也做。邓一群发现女人对做爱根本不在乎。她们只是承受。付出劳动的是男人。他想到在做爱这个问题上肖如玉和林湄湄以及葛素芹是不相同的。肖如玉对做爱看得很大方。他是她的合法丈夫嘛。她对他的求欢是有求必应。只要他提出要求,她就会躺到床上去,自己动手脱掉裤子,让他上来,进入她的身体。

不同的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对在什么地方呢?邓一群想不出来。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他总觉得他们这样的性爱有问题。中间缺少了点什么,缺少什么呢?肖如玉的腿很长,胯骨窄了些。小腹上有一些黯淡的纹路。她的体毛很茂密。这些都是她的基本性特征。她有随时就干的本领,不需要前奏。对了,他们中间缺少的不就是调情吗?这点与葛素芹是不同的。这样的人性欲是不是很强?

他问她,她说,我才不呢。我对做不做无所谓的,是因为你需要我才让你的。你不觉得你自己的性欲很强吗?

邓一群无话。他熟悉她的身体每一个地方,连最细小的地方他都观察过了,但他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他突然想到,自己了解她的程度都不如对葛素芹的了解。尽管他并没有细看过葛素芹的身体。葛素芹的心是属于他的。肖如玉的心属于他吗?不,她是独立的。她是她自己。

但是,他还要奢求什么?他不能奢求。自己要得到的,不就是这样的婚姻吗?这样的婚姻甚至应该说是理想的。这个理想,当然是对他这样一个出身的人而言。他应该感谢命运的安排。

他要爱她。

他没有理由不爱她。她给他很多东西,他还不能给她爱吗?能够的。

邓一群决心做好。

在回来的前一天,他们去了西郊的灵隐寺,在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里,肖如玉买了一炷香,说是祈祷神灵保佑他们婚姻幸福。那一刻邓一群也不由不虔诚起来,心里暗暗祷告他今后的生活能一切顺利。

邓一群把他们结婚时候的照片以及后来去杭州的,挑选了其中比较好的,多冲洗了一套,寄回了老家。算是对他没有能回家的补偿。

做了这件事,他心里稍稍安稳了些。

回到了家里以后,就像往常那样开始上班了。邓一群上班的第一天照例有人向他表示道喜祝贺。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眼神亲切多了,也友善多了,自然他看别人,也徒生了不少好感。之间的距离仿佛缩短了。

新生活开始了。

他们两人在自己的小家里生活,邓一群下班以后去菜场买菜,回来以后再一起和肖如玉做。肖如玉不会做饭,邓一群也不会,于是两人就那么凑合着过。所有的饭菜,都是极没滋味的。他们感觉最好的,还是中午在单位食堂里的那一顿。“爱情”是美好的,做饭却是极不美好。两个月后,邓一群开始出差。出差有出差的好处。好在出差的时候都不长,都是在本省跑,三两天就回来。没有什么相思之苦。在他出差的日子,肖如玉就回她的父母家住。

日子过得还是轻松的。后来邓一群回忆起来,这段日子其实是他们最美好的日子,没有负担,也没有其他不堪的事情。可惜这样的时光不是很多。

逢到周末,他们就到她的父母家里去。肖如玉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也会这时候来,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比较而言,邓一群他们回家的次数更多一些。肖如玉的妈妈很希望他们能留在家里,其他人也都希望这样。

肖如玉的哥哥在顺利地升为正职后,已经被确定为厅级干部候选人。邓一群在与他的相处中,强烈地感到他在很多问题上比自己成熟、老到。十年的处级干部经历,使他在处事时相当地周到、缜密,有比较好的群众基础,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巧妙地处理同各个厅长之间的关系。正是这一点,使邓一群平时尊重肖国藩,而肖国藩也会时不时地很认真地问他单位里的一些事。邓一群会把单位里的一些事情说给他听。但是,肖国藩在听了后,却什么态也不表。他要让邓一群自己在实践中体会、摸索。临了,只是鼓励他,让他好好努力,争取能有所出息。

听他那笃定的话语,反让邓一群心里没底。

好在肖如玉对他没有什么要求,她只希望他在单位里能工作得顺手就行了。这样,邓一群的心里就减轻了不少压力。

冬天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肖如玉的父亲突然生了一场病,洗澡时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跤跌得不重,在家里躺了一天,也能自己活动了。医生来检查后,说是没有问题。但是由于他摔跤后没有及时穿上衣服,患了重感冒。吃药,打针,两三天也没好,反倒越来越重。赶紧送医院,住进了高干病房。继续吃药打针。感冒终于治好了,可心脏又出了问题。

邓一群那一阵子天天往医院跑。

机器老了,再怎么维修也不可能像新机器那样了。病中的岳父,衰老得更快,身体比过去愈发消瘦。这期间,为了好有个照顾,他们不得不搬回到肖如玉的娘家。

一个月后,岳父才出院。

出院后的岳父,体力明显不如过去。画也不画了,但每天早晨坚持早起,然后出去锻炼,跑两圈步,打一通太极拳。太极拳打得四不像,完全没有章法,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是他自创的,让人看着特别的古怪,但他却全然不顾别人的眼光。他自认为自己自创的这套太极拳法已经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有益健康的秘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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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周润南退下去了,去了人大,担任了人大一个什么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据说反映他的人民来信很多,但是对他却毫发无损。官照当,钱照拿。写人民来信的都是什么人呢?肯定有机关里的人写的,但大家却猜不出。他走的时候把他平时坐的那辆车也带过去了,也许要等他从人大退了以后,才能收回来。大家情绪上虽有不满,但又无奈。官场上的事情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机关里面没有举行欢送会,听说是他自己拒绝了。自然,他们小圈子里肯定还是有的(比如厅党组内部,开个茶话会什么的。做官的人,形式还是要的),只是没有扩大到机关。周润南知道群众对他的意见大,房子问题、受贿问题,其他腐败种种。以房子为例,周润南一个人即占了机关三套房子,两处都是特大套,每处都是一百多个平方。而周润南对过去由他提拔起来的那些干部也颇多怨言,说这帮人平时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可等他一走,态度立即就冷下来了。可见世态炎凉啊。

周润南平平安安地走了,厅里的人都感叹,官,是多么地好当。反腐败怎么就反不到他头上呢?说到底,还是他在上面有人。这么些年,他已经建立了牢固的关系。动他不要紧,要紧的是动了他,会牵扯到很多其他人。相比而言,周润南觉得,他虽说不上是个好官,但他绝非比别的官更坏。他的头上,有很多桂冠。这些东西都是他的护身符。他为自己套了一个又一个光环,非常炫目。要动他也就不得不有所考虑。

行政的官不当了,却又去了人大,彻底被养了起来。这么些年下来,他也捞足了,至少也是几十上百万。从他内心来讲,周润南还有不满足的地方,因为他失去了权力。至少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地就失去了权力。权力是多么让人喜欢啊!有权力就有魅力。失去了权力,就是失去了魅力。他心里不平衡。而这些不平衡,机关里的人不理解,这就是当官的与平头百姓之间的不同。

机关里面相对平静。但这平静底下却有波澜。虽然省委组织部还没有下文任命新的厅长,但是机关里的人都感觉到龚长庚必然是厅长无疑了。短短的几年间,他已经从第三副厅长,到了第一副厅长的位置。从组织部出来的人,天生占有很多优势。没有正厅长的情况下,龚长庚同志就主持厅里的日常工作。

这对邓一群来说是个巨大的鼓舞,简直比他自己有希望当上厅长还要高兴。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今后在机关里真是有恃无恐了。这年头不就是这样吗?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机关里的人都知道,邓一群有后台了。这个后台不是别人,正是龚副厅长。龚副厅长和他的舅子肖国藩有私交。肖国藩这时候也不是副处长主持工作了,而是名正言顺的正处长。

只要龚副厅长一上来,那么机关里面必然要进行适当的人事调整。邓一群想自己在机关已经这么多年了,工作上也是有成绩的,他应该上了。于情于理,都该升一级。他把这一消息告诉肖如玉,肖如玉问他怎么办。他说能不能请她的哥哥向龚长庚打个招呼。肖如玉说:“这种事你还是亲自找哥哥好。我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人了,我的哥哥就是你的哥哥,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向他说的呢。”邓一群说:“倒也不是我想做官,而是我感觉实在不公道。”肖如玉说:“那你就去争取。”

那个晚上他和肖如玉一起去她哥哥家。肖国藩住在省委机关的宿舍里,三楼。进了家门,发现他家里有三四个客人。肖国藩向那些人介绍说是自己的妹妹妹夫。肖如玉的嫂子让他们进了里面一个房间,削水果给他们吃。

肖如玉的嫂子叫温婷婷,在市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她原来是在一家工厂里工作,有名的厂花。五年前肖国藩想法把她调到了现在的事业单位。他有这样的权力,容易办到。当年追温婷婷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佼佼者,譬如有毕业不久分配留校的青年教师、部队干部,等等,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肖国藩。她的眼光是准的。婚姻都是现实的。从表面看,她现在过得很幸福。她是知足的。他们已经有了孩子,男孩子,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但温婷婷还是美丽的。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在结婚这么多年后还保持那种美貌?简直就是个奇迹。与温婷婷一比,肖如玉家里的人都黯然失色。

送走了那些客人,肖国藩进来,说那些人是下面市里的人。他们聊了一会,自然就说起了那件事。肖国藩说:“这种事还是你自己去比较合适。明天你到他家里去一趟吧,找个借口,就说是过去看看他。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好的嘛。”邓一群觉得确有道理。肖国藩说:“不要空手,带点东西过去。”“没有什么借口啊?”邓一群为难地说。肖国藩说:“借口还不是找出来的?你们新房子不是多出来一间,感谢他嘛。”“……那跟他没有关系的。”邓一群说。肖国藩说:“你这就叫死心眼了。做人都不会?”带他们到厨房,地上有两只水湿的蒲包,里面发出“嗞嗞”的声音,说:“这是刚才他们送过来的螃蟹和甲鱼,你拎一包过去。”邓一群说:“那怎么行。我不能要。”肖如玉也笑起来,说:“这成什么话。”温婷婷在一边说:“放在家里我们也吃不了这许多,还不如让你们拿去办点实事,家里人,就不要讲什么客气啦。”肖如玉就对邓一群说:“好吧,哥嫂让你拿你就拿了,回头我们再谢。”肖国藩说:“哧!这是什么话。”

邓一群和肖如玉就满心欢喜地回去了。

为这事邓一群心里一直很犯难,他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可耻。即使他理应得到一个什么职位,也不能这样,现在他这样子等于是上门去要官。他内心里还有一种很强烈的羞耻感。社会上流行这样的话: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得到重用。他现在就是在跑官。

他渴望得到重用,但他怕跑,感觉面子上下不来。这跟当时他去找虞秘书长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更主要的,他是怕肖家看不起他。他是矛盾的:一方面他需要利用肖家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他却怕别人看穿他利用这种关系。

肖如玉原本并不希望他跑。她对场面上的事不以为然。但她相信邓一群在单位里是受到不公对待的,这种她见过不少。而现在邓一群是她的丈夫,她就不能让他受到委屈。她支持他去运动,活动关节。她要看开些,说:“社会上都是这样,你还怎么清高得起来?穷酸劲是场面上的大敌。当官首要的一条就是脸皮要厚,没有看过《厚黑学》这本书?”他说:“你跟我一起去要好些。”肖如玉说:“他又不是我们行的行长,要我去做什么。”邓一群说:“他跟你哥是朋友。你跟我去,胆子壮一些。”

龚副厅长家还是组织部的老房子,面积不大。周润南的房子却不止一处。邓一群觉得龚长庚还是一个比较好的干部。龚长庚对他们的到来感到非常的意外。邓一群假装说是来看看他,向他表示感谢。肖如玉在一边敲边鼓,说邓一群回家怎么怎么经常提起龚副厅长。龚副厅长就笑起来,说:“我平时关心还不够。厅里的事情太多太杂。”接着就问了他们处里的情况,邓一群就把处里的情况说一说,没敢作任何评论。龚长庚听了没再做声。

不敢多坐,他们提出要走。龚副厅长指着他们放在墙角的蒲包问:“这是什么东西?”邓一群尴尬地一笑,说:“什么也不是。”拉着肖如玉就逃。

一口气出了院子大门,才松了一口气。

邓一群在机关里上班,好几天不敢想那件事。这事会传出去吗?要是让人知道那可真是丢死人了。他看每个人都觉得他们正在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不,他们不可能知道。这就是做贼心虚啊。他想。

他不急于得到什么位置,但该得到的,一定要得到。他想。不就是送了点礼吗?并不可耻。可耻的不是我,可耻的是这个现实。那些中层干部,逢年过节谁不往领导家里跑?田小悦为什么提那么快,她肯定也跑了。世界上可耻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说他是可耻的,那么他也不比别人更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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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一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龚副厅长突然上楼来了,看到只有邓一群一个人还在办公室里(那天别人倒没有提早下班,而是各人都有事去了),笑一笑,问:“姜处长在不在?”邓一群说:“啊,在。”他就过去了。他找姜处长什么事呢?他明明是知道姜处长办公室的,为什么还要到我这个办公室来看一看呢?邓一群放下手里的活,就在桌前坐了下来。他要等待,等待什么他也不知道。等待是无聊的,等待是枯燥的。他索性玩起电脑来,现在传媒越来越发达,内容异常丰富。政治的、经济的、人文的,什么都有。现在真是越来越开放了。科里的电脑上网了。他们这样的机关,电脑上网有什么用呢?好玩。那上面什么东西都有,只要领导不在,他们就可以调色情图片看,从上面下载一些文章。不必担心领导看见,因为他们都不懂,甚至连打字都不会。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过……

过了下班时间有半个小时了。他听见姜处长送龚副厅长出门。龚副厅长在门口看看他,说:“小邓怎么还不下班啊?”姜处长也笑着把脑袋伸进来,看着他。邓一群脸上有点烫,说:“手上有点事。有份材料明天就要报到计经委和省政府办公厅去。”龚副厅长“唔”了一声说:“啊,很辛苦。不要拖得太晚。早点回家吧。”姜处长说:“小邓一般是我们处里下班最晚的同志之一。工作非常认真。老朱的身体不好,手上有很多事都要他做。”

邓一群听着姜处长把龚副厅长送远了,心还一个劲地“咚咚”直跳。

老朱突然提升了,调到了审计处,副处长。这一突然提拔,可能连老朱自己精神上都没有做好准备。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当一名科长的打算。自己想想,他这么些年来,也没有什么政绩,只是做了些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他从没想过在这样一个年纪,还能升起来。刚过五十岁的时候,他就不再刻意去做什么了,只是一门心思,在可能的情况下,为自己谋取点或大或小的利益。他知道,以他这样的小小科长,再不捞点好处,到了退休就来不及了。谁想,他对领导刚能够做到不卑不亢的时候,这一下突然地提升,倒让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得到提拔,他所做的也就是在那个岗位上,应该做的一些琐事。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水平,他都不够格成为一名副处级干部。

机关里的人大部分都没有想到朱贵今能提。五十五岁的人提拔副处级,不合常理啊。机关里爱开玩笑的,见到老朱就笑着说:“夕阳无限好,老朱不服老。”老朱脸上好不得意,却又努力做出谦卑的样子,说:“服老服老,不行啦。”其实心里早乐开了花。他是知道感恩的人,知道这是领导赏他的,上班时在电梯里见到厅长们,不住地点头示意讨好,连腰都弯下去几分。

权力是这样重要。权力能改变一个人。谁都知道权力是个好东西。邓一群想。自老朱提拔成副处长后,他一反平时不讲究穿着,居然上班时也穿了套西装,衬衫里面打了一条非常花哨的领带,那领结打得歪歪扭扭的,头发也梳得油光水亮,只是怎么看让人怎么觉得不舒服,因为老朱从来也不是那种人。骨子里,他还是个老土。土里土气,才更符合他。他这样弄得不伦不类,特别地可笑。他像个另类。老朱的夫人可能由于丈夫当了领导,来到机关时见了老朱,表现得格外的尊重。处里人都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老朱要走了。那天中午处里为老朱设宴,老朱一下子变得张狂得不得了。他喝了不少酒。平时老朱是反对喝酒的,他的胃不太好。那天大家说:“朱处一定要多喝,你的胃(位)子现在好了。”老朱兴奋得满脸通红,连声说:“喝、喝。”一方面固然是酒精的作用,另一方面主要还是心情好。姜处对老朱说:“老朱啊,人生几件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占了几件啊?”老朱咧开大嘴,舌头都有些打结了,结结巴巴地说:“啊、啊,升了官了,下面就是发财。发了财再死老婆,啊,啊,再娶房小的。”邓一群听了,心里不住好笑。老朱这种人都能提拔,他邓一群为什么不能提拔?他想到自己已经去过龚副厅长家了,也该有点效果了。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他企盼这一天能够早日来临。

那天邓一群喝得不很开心。别人成功就是自己的失败,无论他的年纪是老的还是轻的,他只知道自己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多年了。老朱高兴得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回到机关,在楼上的走廊里吐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一股恶臭。然后躺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人事不省。

应该说,厅领导这次对老朱的破例的提拔,做得非常漂亮,让一部分年纪到了某个极限的同级别干部看到了希望。他们相信,只要像老朱一样,老实地工作,最后一定会有所回报的。怀柔政策。

老朱走了,三科的科长位置就空了出来。也许别人还没有来得及想到,但邓一群已经想到了。

邓一群和肖如玉再次去了一趟龚副厅长家。

龚副厅长对他们很客气,再次问了邓一群工作上的一些情况,邓一群一一回答了。龚副厅长最后笑笑,说:“你的工作还是很努力的。你这么年轻,应该挑点担子了。”那话,就像春雨,洒在干涸了一百年的土地上。

回家之后的邓一群简直是欣喜若狂。

第五十章

邓一群担任了三科的科长。别人庆贺他,他装出冷脸,说:“有什么好庆贺的呢?无喜可贺。”他早就是正科级了,只是后面没有个“长”字。事实上,邓一群的心里简直是相当欢喜。有长没长是不一样的。而且,这是个良好的开端。有了这个开端,一切都会变得好办起来。

谁都看得出来,邓一群也该到了提拔重用的时候了。后来大家都说,老朱之所以能提拔成副处,一个很大的原因,也就是给邓一群让路。同时,这样做,也显得漂亮大度。领导,就是领导。大家感慨领导的水平与能耐。提拔邓一群,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使用年轻干部,谁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妹妹寄来了一封信,说二哥的媳妇突然回来了,真让家里人大感意外。她说她逃出去以后又被人贩子拐到了四川,在那个地方吃足了苦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她回来后表示再也不走了。她说还是邓一明对她好。她的父母也说一明是个老实男人。邓一群想起邓一明去她家,临走时留下几百块钱的事。看起来他这件事还是做对了。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妹妹还说上个月嫂子韩梅还叫二哥跟她回了一趟老家,正式地办了结婚手续。

回来就好,看起来一切又开始好转了。邓一群想。不好的事情就一桩,妹妹在信里说:老大邓一彬和嫂子刘正菊在家里办起了一个饲料加工厂,生产鱼食,销路却不好。大半年下来,已经亏了上千块,现在愁得不得了。

蚀点钱就蚀点钱吧,他想,别的太平就行了。

他马上就给家里回了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提升了,当了三科的科长。他告诉他们,他现在的一切很好,只是工作很忙,没有机会回去。肖如玉在银行里的事情也很多,走不开,等再过一些时候,他一个人回去一次。最后祝家里人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踌躇满志,他想。只要老家一切平安,他就可以放心地在城里好好干,努力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去奋斗。

晚上他把老二媳妇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肖如玉,他以为肖如玉一定也会为他家里的事而高兴。毕竟只有老家那边太平了,他邓一群心里才会舒畅。但肖如玉听了,并没有特别的感动,说:“你家老二就不该找那样的女人。现在正在打拐呢。这样的女人,不会好到哪里去啊。”

邓一群没了言语。她不懂得农村,不懂得农民。她和我的家人没有感情,怎么会为这样的事感到高兴呢?之间的距离是明显的。她至多只会为了我的事而高兴。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乡下的事呢?他默默地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出身不同,想法不同,感情也就不同啊!

邓一群现在可以说是安居乐业了。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干部,在城里结了婚,算是真正扎了根。回想起当时他和葛素芹的事被机关里人发现后受到的那份嘲弄,今天想起来还是值得的。他是明智的。也可以说,是机关里人的嘲弄,及时地唤醒了他,使他迅速在短时间里和肖如玉亲和。断开和葛素芹的联系,对他并没有什么大的痛苦。因为,他内心里事实上早已经感觉到现实差距的存在,他没有第二个可能的选择。

新婚时的邓一群感到相当的幸福,知足了,与他的那些同学相比,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剩下还有什么好想的?那就是事业。

你要是一个演员,追求的就是演艺事业是否达到了高峰;你要是个科学家,就看你一辈子有没有重大发明;你要是个作家,重要的就是看你一辈子是否写出了具有相当影响的作品……在机关里工作,所谓“事业”,说穿了,就是仕途。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主要看你在仕途上是否顺利,最终能到达一个什么位置。你要是能做到省长,那当然很了不起,你要是到了厅长,证明你的努力也是相当成功的,至少,你要成为一名处长。如果你在机关里干了一辈子,却还只是一个科长,那么可以说,你这一辈子就是白干了。能否当官,跟很多实际利益是相关的,比如工资、房子,甚至车子。到了厅一级,你上班时就不用总是蹬自行车了。机关行政科的老孙,才刚刚五十出头,可那长相看上去比退休六十多的老人还要苍老,脸上全是横一道竖一道的沟壑,累的,人不精明,又不会拍马,家里负担特别重,四口之家,住着一套四十平米的房子。他的妻子是在郊县上班,于是老孙的家也就住得远。他就这样每天骑车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光单程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花一个半小时。特别是夏天,有两次邓一群在路上看到他,一头花白的头发,随风飘着,一件很旧的汗衫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邓一群不想这样,他希望自己能有所建树。有建树,自己就能生活得更好一些。谁不希望自己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几年的机关生活,邓一群耳濡目染,一些人为了上去,暗地里都在用功。科级干部想到处级,处级想到厅级,厅级也想要往更高的目标去奋斗。当然,能否成功是另外一回事,但你却不能不努力。

走仕途,是坐机关的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方式。

现在,邓一群感到自己有了很好的现实基础,年龄上又是很大的优势,如果自己不去努力,那么他就是糟蹋了自己的才能,他想。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结了婚后的邓一群比原来更热爱工作了,他对三科的工作格外认真。邓一群心里清楚,要提拔,必须有一定的工作实绩,一个人到了什么位置,绝不是浪得虚名。另外,他好好地表现对提拔他的领导们也是一个很好的交待。

刘志新副厅长和龚副厅长之间有些矛盾,邓一群感觉到了。计划处这一块工作从前年开始由刘副厅长分管,邓一群和刘副厅长也时有接触。刘志新可以说是个非常称职的领导,他对计划处的工作了如指掌。什么工作该做,什么工作要缓一缓,刘副厅长比几个处长更清楚。他就像个高明的棋手,知道什么棋子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最合适。可以说,这两年多来,计划处在机关里越发地醒目,与刘志新的领导有很大的关系。

邓一群对刘志新是怀有感激之情的,特别是那次处分的事,如果不是刘副厅长的一句话,也许他的档案里真的就会有一份处分。那样的后果真是不可想象。自从刘志新分管计划处以来,邓一群总是努力表现自己,他想要让他明白:他当年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而刘厅长对邓一群的工作也是满意的,夸奖之余,时不时地要同邓一群开一两句玩笑。有时,两人偶尔还会谈谈人生。邓一群感觉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辛酸的东西。严格地说,刘副厅长并不适合从政。在机关里,刘志新是最没有威严的领导,因为他从不会板起脸来训人。谁要是做错了什么,他也绝不用大道理去批评,只是让那做错事的同志主动承担下来就算完。也许是自己知道自己的仕途到副厅也就终结了,所以,他有时候表现得就像一个小孩。有时候他常有惊人之语,说什么一等人才做学问,二等人才做教师,三等人才去当官。计划处的处长和下属们听了就笑,一起批评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你们不知道当官的累,要不我跟你们换换。”下面一起喊“要不得”。中午,他在食堂里排队买饭,有时开饭时间延长,他也像一般机关人员一样表示不满,使劲敲打饭盒,只是他敲打出来的是音乐的声音,而且还是西洋音乐,前后的人听不懂,他就介绍说,这是什么圆舞曲,这是什么咏叹调,等等。吃了饭就网罗人打牌。他打牌时特别容易激动,常常为了一张牌而争得满脸通红,全然没有厅长的架子。有时,眼看输了牌,就作弊,偷牌,没有被发现,得意得不得了;被对手发现,先是千方百计地抵赖、狡辩,一旦关键被揭穿,立即乐得前俯后仰。那笑声,整条走廊上都能听见。

作为机关里的一般群众,最愿意接触的也就是刘志新了。邓一群也喜欢刘志新,不仅因为过去刘志新对他有恩,关键是后来他们还成了一对牌友。在机关里,邓一群的牌技是得到大家公认的,他头脑灵活,而且记性很好,一局牌下来,他能清楚地记得整个牌路过程。省级机关有时举办打牌比赛,邓一群常常能得个什么奖回来,运气再糟糕,至少也是三等奖,绝无落空的时候。有时出差,刘副厅长也喜欢带上邓一群,一方面在工作上,邓一群很能理解领导的意图,另一方面晚上打牌可以联成对手。刘志新不会跳舞,所以,有时下到市里,晚上只能搞点打牌活动。邓一群很喜欢陪着刘志新。

在周润南没退之前,龚长庚和刘志新之间应该说并没有什么矛盾。那时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周润南和龚长庚之间。但当龚长庚一旦成了主要负责人后,他们中的裂痕就在不知不觉中增大了。这里面的原因,外人平时是很难看得出来的。

邓一群知道这一隐情是因为那个下午周润南打电话问他关于机械厅上报省计划经济委员会的材料情况,邓一群回说刘厅长还没最后签字,龚长庚听了,“叭”的一下生气地挂下了话筒。一分钟后,龚厅长又打来电话,让邓一群到他办公室里去,邓一群进了他的办公室,小心地关上门。龚厅长说:“小邓你把材料准备好,送我一份。”邓一群说:“好的,龚厅长。”

他该听谁的?当然是龚厅长。这份材料厅里已经研究过好多次了,虽然最后有了初步意见,但反对的意见并不小。龚厅长鼓励省属新桥机械厂上一个新项目。所有的设备也都在一年前看过了,由韩国的一家机械公司提供。刘副厅长看后却认为韩国公司的那套is标准有一定的问题,比较而言,他更觉得德国公司的要好。回来后他和省计经委的同志联系,发现计经委整个对这一项目并不看好。于是,他就把原准备马上上报计经委的材料压下来,叫邓一群和新桥机械厂联系,再找些材料来看看。

项目最终通过了,但龚刘之间的矛盾却加深了。龚对刘分管计划处的工作也越来越不放心。

邓一群在心里想:和刘副厅长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第五十一章

在岳父母的家里,邓一群表现不错,尊老爱小,处处谦让,连保姆都说:“这个二姑爷人真好。”他正常上班下班,下了班就回来,要么看报纸、电视,要不就陪岳母说话。他和岳父之间说话很少,但他却表现得对他老人家很尊重。有时聊起来,就免不了要向老人家讨教人生的经验。其实邓一群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他那个岳父哪里谈得上什么人生经验。能当那样级别的干部,说到底只是他运气好而已。有时候命运的确会偏爱某些人——尽管他本来还可以升得更高些,但就他本人的能力来说,这样已经确实偏得很了。他觉得要是他,肯定比他的岳父强。

肖家对邓一群是满意的。

邓一群埋头工作,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向处长们请示。刘厅长交待他的工作,事后他总会向龚厅长说。说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无意、顺便的样子,而且轻描淡写。龚厅长自然心领神会。

三科就经常受到表扬。大家感觉里,这个邓一群比过去更能干了。而他自己也深信,如果给他更大的权力,他会干得更好,就像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他现在才是一名科长,他一定要努力,成为一名处长、厅长。

有时,邓一群也感到那么一点不幸福,虽然他当了一科之长,但在肖如玉家里并没有地位。除了听话能让她的父母们满意外,他们觉得他身上还有很多缺点。比如有时做事做得不是很好,等等。有了缺点,就要批评。所以,他们是乐于进行批评的。肖如玉也喜欢批评他。被批评的邓一群常常是以笑脸相迎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虚心使人进步。这句话他记住了。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对邓一群来说,却非常敏感。

谈琴进修回来了。与过去的文凭相比,现在升了一级。如今已经是本科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本科是怎么回事——单位出钱,学校走一个形式(保证你能毕业,这是现金交易)。一个红本本。就像你到一个单位去交钱,收了钱的人会开给你一张收据。现在大学也是穷疯了,想方设法捞钱。这样的文凭不值钱,但是这在机关里却是需要的。专科文凭已经吃不开了。进修回来的谈琴显得比过去漂亮多了,白了,水灵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注意了衣着。她变得越来越洋气。刚进机关的时候,大家都夸她朴素。中国人在内心里一直认为朴素是一种美德。现在看来朴素也并不是她的本质,至少是她自己不再要求像过去那样朴素了。谁都看得出来,她很懂得美,很会打扮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才发现她的男友不再来找她了,也听不到打电话来。终于有一天机关里面有人说,他们的关系已经告吹了。

看上去非常好的一对,怎么就吹了呢?谈琴虽然现在洋气了,但她并不是一个个性张扬的人,一般而言,她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她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啊。那么,提出分手的忘恩负义者肯定是那个研究生了。心里就有点替她叫不平。不好理解。谁娶上谈琴应该是非常有福气的人。小谈不但人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永远是绵绵的,柔柔的。不过世上男女的事情说不清,尤其是年轻人。邓一群对这样的感慨也很同意。他是过来人了,就有了发言的权利。

作为科长的邓一群看到谈琴有一阵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就默默地看那些樱孩精美的时装杂志,不多说话。他心里倒是很想去关心她一下,但是想想还是作罢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难以对外人言说。过去他和肖如玉恋爱的时候,谈琴倒是时不时询问他们进展的情况,有时还要调侃两句,说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哪里知道邓一群看中肖如玉不过是一种非常现实的选择,与爱情的选择相距很远。他和肖如玉一天也没有浪漫过。所以,肖如玉结婚后经常要说邓一群这人无趣。

与肖如玉的婚姻,是邓一群前进的基石。他站在这块巨大的基石上,希望能干出些成绩来。因此,结婚以后他就很少陪肖如玉去玩。肖如玉喜欢玩,结婚以后她仍然想去打保龄球、游泳、跳舞。而这里面除了偶尔去跳舞,其他都是邓一群所不喜欢的。跳舞时肖如玉总有一帮朋友,男男女女,而那个伴娘黄晓云必在其中。她的那些女朋友一个个都很年轻漂亮。邓一群看见她们就感觉自己还很青春。因为肖如玉的关系,他和她们之间不再有什么距离。他喜欢和年轻女性之间消除距离。

谈琴对男友可能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她将来是个贤妻良母。邓一群就想:可惜自己已经结婚了,否则他倒是可以追一追她。如果,他追上了小谈,那么他的婚姻生活一定要比和肖如玉在一起幸福。对此,他深信不疑。

可是,当初他为什么没有追她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显然,问题不在于自己错失了机会,而是那时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的原因:一是受到了田小悦同志的打击,二是自己觉得与小谈有距离。那么现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了呢?现在他就同小谈相配了吗?他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呀,改变的只是时间。是因为他娶上了肖如玉。肖如玉在他眼里远不是一个女人,她更是一种象征。

头脑里一扇沉重的钢铁大门訇然一响,一片蓝天。

豁然开朗了。

对于现实婚姻他的目标是明确的,但是他并没有从理论上去深究,而他一旦意识到了,就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可悲。无论怎样,他这样一个追求象征的人,生活还会幸福吗?事实上从建立关系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感到不满足了。是的。一种东西的得到,是以牺牲另一种东西而作为代价的。他清楚这样的道理,但还是去做了。他不是不清楚,甚至可以说他比谁都清楚。那么,这样我在内心里是不是一个可怜虫?他在心里问自己。

邓一群突然间就感到了一种颓丧。如果肖如玉只是一种象征,一种阶级间身份不同的象征,那么他现在就已经完成了这种跨越。是的,他完成了。因为他现在居然有勇气作非分之想,潜意识里想去追求谈琴,那么,他今后所面临的又是怎样的道路呢?

他不敢想。只能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既然与肖如玉的婚姻已经成了他事业上前进的基石,他现在就要更加脚踏实地地在这块巨大基石的基础上去取得事业上更大的成功。与生存相比,婚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爱情)的浪漫损失就不算什么了。有得有失。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

如果他通过这种非常安定的婚姻,而带来了事业(其实说白了,就是“官场”)上的成功,那么他就不必有所遗憾。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没有谁去强求他。而且从某方面来说,他当时对和肖如玉的关系建立能否成功,还担心过。特别是在他发现肖如玉并不是处女,后来有一天当他把它作为问题提出来的时候,她马上就说:如果你在乎,我们可以马上分手。他那时难道不是马上就赔笑,打消她的想法吗?他说:“只是说说嘛,我相信你。再说这是九十年代了,谁还讲究这个?”如果说有错,那么这个问题的错,却不在肖如玉,而在于自己。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这句话是谁说的?没错。邓一群想到自己的选择,非常明确,非常功利。也就是只有功利的道路,才会这么明确。

如果说邓一群和谈琴过去还存在一些距离,那么现在邓一群则感觉不到了。作为一个已经结过婚的男人,在别人眼里,对年轻女子就没有了什么威胁。事实也许正好相反。

邓一群发现,谈琴对他非常友好。她在心里,对他甚至有一种崇敬。她以为他是非常能干的。的确,邓一群在工作表现上很是出色。当了科长的他,浑身的劲头更足了。谈琴在工作上总是很配合他。他用她的时候,感到非常得心应手。邓一群第一次感觉到男女工作上的那种默契而带来的快感。由工作,邓一群想到了别的更多的东西。

事实上邓一群一直生活在岳父母家的阴影里。他感到一种压力,那种压力是无形的,但却无处不在。他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永远是个农民。那就像《红字》,他是洗不去的。他改变不了。尽管事实上的他,今天已经成了城里人,但他的根还在乡下。另一方面,他的身上的确也还经常冒出很多农民的习气来。

上班后的邓一群有时忍不住把他内心的这种感受对谈琴讲。谈琴就淡淡地笑,说,你在乎这个?就那一句话,点醒了邓一群。是啊,不管如何,他成功了,成了城里人中的干部之一,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不论岳父母怎么看他,他都不必有所介意。历史上农民皇帝最大的得意,莫过于自己的平民出身。他也应该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岳父也曾是个农民出身,为什么没有人对他作评价呢?那就是他已经是个官僚。如果他邓一群当上了官,还有人批评他的农民习气吗?

邓一群发现,很多城里人事实上鄙视农民,只是鄙视那些一般的农民,他们从不鄙视那些农民出身的干部或是有钱人。事实给邓一群上了生动的一课:半年前,他那个曾经在他过去回乡时见到过的叫高中的同学来到了省城,找到他。他想不到高中发了。那个同学在穷困潦倒中思变,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到底是因为有点文化,他借了两千块钱,贩起了水果。第一年就赚了钱。这几年来,他什么赚钱干什么,现在是承包土地商。样子完全变了,虽然还算不上很有钱,但手里也有好几十万。他提出要到邓一群的岳父母家看看。邓一群本不想带他去,肖家是不喜欢生人登门的,但那个叫高中的同学却非要去看一看。邓一群知道他的那个心理:虽然有些钱,但却从没有到高级干部家中去做过客。无奈中,邓一群只得同意了。为了不让人家看他不起,高中在路上一下子就买了上千元的礼品。果然,岳父母对他这个出手大方的农民同学客气得很。事后很多天,还谈到他。

自己不可能有钱,那么就一定要当官。他想。

谈琴却从没有说过他有什么农民习气。在她眼里,他一切都是很好的。这让邓一群在感觉上非常好。

他们在科里的关系是比较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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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三科现在有五个人。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又有年轻人不断地充实进来。邓一群现在就是那另外四个人的头。那四个人里只有一个还是科员,那是个年轻小伙子(大家叫他小楚),研究生刚毕业。另外三个都是科级。小谈到了正科。邓一群不怎么喜欢那个小伙子,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喜欢。研究生,起点比他高。是自己忌妒了?不#蝴不想承认。小楚要想上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能力、机会、背景,这是人生成功道路上的三个重要因素。如果他没有背景,那么机会就显得十分重要。邓一群想:既然我是他的头,这种机会一定要在保证我提升的情况下,才可能让出这样的机会。

由于现在负责一个科室的具体工作,所以在与别的科室、处室、厅领导的接触中,邓一群已经学会了好些手段。这些手段(或者叫“工作方法”)是必须掌握的。他是个聪明人。在机关里聪明是最重要的。这种聪明不是在学校读书时教师所说的那种聪明,而是对复杂的人际交往中的复杂现象的敏锐洞察。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该委婉的地方要委婉。一切需要使用狡猾小手段的地方,一定要用。只有这样,你在工作中才能应付自如,才能把事情办好。把事情办好了,不用说,领导自然就会赏识你。毫无疑问,在你做工作的时候,领导不会去过问你的过程,只会看你的结果。

很多经验,邓一群一方面是从实际工作中得来的,另一方面是从别处学来的。星期天的时候,在岳父母家里,碰到肖如玉的哥哥肖国藩,两人难免要谈些机关里的事,从他舅子那里,他就学到了不少东西。还有个老师,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之一——副处长赵娟。他在赵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赵娟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时间长了,大家知道,赵娟能调到机关在计划处当副处长,是由于周润南的关系。她和周润南过去是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知道。总之,她调上来了,并且担任了领导职务。

算起来她的运气并不好,刚刚在副处的位置上坐稳,周润南就到人大去了。那一阵子机关里对她很不利。庞处长和姜处长与她之间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了一些矛盾,自然不能容她。龚副厅长对她心知肚明,觉得她是前任线上的人,自然也不会用她。相当长的时间,她不再管工作上的事,闲时到各个科室转一转,大家对她什么态度她也不在乎。邓一群倒是愿意和她随便聊聊。他知道她心里苦闷。失意的女人是性感的。邓一群在这方面有点奇怪。这样的感觉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系吗?他想不出来,反正他感觉面前的赵娟很性感。他就陪她聊天(感觉上也不再把她当个副处长对待,只是一个女人)。但是,他们决不聊工作上的事。聊什么?家常。聊天气、社会现象、生活、人生感悟。赵娟不容易,她单身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已经上学了。丈夫同她离婚了,据说已经离了好些年。可能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半年之后,赵娟重新说话了。在计划处,她分管的工作比姜处长还要重要。龚副厅长也经常来找她谈一些工作上的事。大家这回都知道,她靠拢了龚长庚绝没有用过去猜测中的对待周润南的手法(群众眼里那是很不值钱的),而是凭她对人事的洞察。在龚副厅长和另外几个副厅长的关系中,她巧妙地加以利用,并最终得到了龚的欢心。她成了龚的人,一个让他感觉是非常值得信赖的人。这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事实上龚的位置非常稳定,她怎么就能让龚感受到身边存在的莫名威胁,并依靠她呢?这是一个谜。她不说,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到她对他很关照。有一些工作非常难于处理的棘手问题,她就会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帮助他想办法,叫他如何如何去做。她对他也没有什么处长的姿态。这让他心里非常高兴。他们两人似乎很处得来。要是她出差,下去搞调研,就喜欢叫他一起同去。人都有喜好,就像他喜欢和谈琴两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样(他喜欢科室里的人走得空空的,只留下他和小谈。他也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且小谈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她对他有时候过于亲密了,他想。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吗?她虽然比他年龄大,但说起来她毕竟还是比较年轻的呀,民谚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不正是如虎的年纪吗?人什么都可以战胜,就是不能战胜自己。性欲正是人生最难以抵抗的东西。既然她对他有好感,她可能就会想和她喜欢的男性来一手。也许有,但是他却不能那样去做。那样的关系会非常危险。他要和她永远保持一种尺度。他还记得不久前两人一道去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两人坐在车子的后面。外面的天气热得要命。车内很舒适。车子开得很快。驾驶员小魏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她倚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在休息。邓一群看见她的领口开得很低。他能看见她的半个胸部。每个女人的乳房都是各不相同的。他想起了王芳芳的、林湄湄的、葛素芹的,还有自己的老婆肖如玉的,甚至还有那个年龄可以成为他母亲的邓阿姨的。看那外面的样子,赵娟的乳房还是很有魅力的。这真是致命的想象。他感觉到欲望一点点地在上升……上升……她的上衣是黑的,下边是一条裙子。由于她在心理上对他毫无戒备,所以裙子不经意已经提到了大腿的上侧(她可能感觉这样凉快一些)。匀称的大腿,她这样的大腿可以称得上是条美腿。他想到了周润南。以周润南那样的人对她而言,她还是很年轻的。一种类似于乱伦的关系。刺激。欲望。色情。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如果他和她发生了一种暧昧关系,那会怎么样?她会在各方面关照他,但是同时她又会努力地控制他,想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去做。

他想她是对他有点意思的,不一定要和他发生什么关系(她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啊,比他聪明多了,自然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发生错误),但至少是想和他亲近。男女之间,天生有种亲和力。在出差到下面那个市的时候,一个晚上,她洗过澡了还到他房里去聊天,聊得很尽兴。

但是,他们之间缺少了点什么。缺少什么呢?就是邓一群不敢向前迈的那一步。永远也不会迈。我不会和自己的女上司去搞。他在心里说,尽管她很不错,她还是很有魅力的。这要承认。她有一种成年女人的特别风韵。与王芳芳不同,与林湄湄不同,与葛素芹不同,与肖如玉不同。女人们总会说她们是一样的,其实哪里一样呢?一个女人一种味道。

在那次回城的路上,邓一群在国道两边看到了很多招手妹。国道边上开了许多小吃店和小旅馆,每家门前都站着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看得出来,她们都是从穷困农村里出来的,身上的味道很土气。自然,她们的价格也很便宜。驾驶班里的那帮伙计说,这种货色一般五十块钱就能买到,如果摸一把乳房只收五块钱。一堆肉,廉价的肉。每个行走着的其实都是一堆肉。活着的人都是一堆肉,活肉。死了就是死肉。邓一群这样想。我们都是肉。赵娟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外面的景象,说:“现在真是不得了。”邓一群有同感,“是啊。”“她们真是贱。”“太穷了。穷了就出来做。”他说。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非常像葛素芹。他正待细看,车子早已经滑过去了。

是葛素芹吗?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去做这种事。她虽然与他有关系,但她对他是真有感情。至少,她是把他们的关系当作爱情的。她是个纯真的姑娘。她不会堕落成一个妓女,一个那么低贱的妓女。她献身给他是有理由的,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青年。一个农村出来的青年考上大学,分在省城的省级机关,不优秀吗?她怎么会随便让别的什么糟糕的男人用钱就可以干她呢?

然而,那个身影为什么又那么像?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自从他结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他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她。没有必要告诉她。他想那会伤害她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忙着工作,他甚至没有认真想过她。而她过去在他的生活里是起到了怎样的一个充实作用啊!

他想起他要给她写信,问问她的情况,家里的和她个人的。

毫无疑问,邓一群对他和葛素芹的关系印象相当深刻。正是从葛素芹身上,他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无私。她对他只有奉献,而没有别的什么奢求。他们的性是和谐的。和谐非常。有时候他和肖如玉做爱的时候,就忍不住时时会想到她。肖如玉和葛素芹是不同的。葛素芹在他身底下默默承受,双眼闭着,像一只羞涩的小猫。而肖如玉不同,她喜欢在他身子底下扭来扭去,催他使劲,催他使劲动作,这让他在心理感觉上自己的男性力量还不够强。有时她还要求更加主动些。如果说他过去对性是有经验的,那么她也不比他差,他想。还有一件叫他长时间不能习惯的事,是她做爱时喜欢睁着眼睛。他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她笑着又再次睁开。她说她不喜欢闭着眼睛。她的眼睛不漂亮。事实上她的眼睛很大,但是为什么让人感觉不到美呢?邓一群后来意识到,那是因为那双眼睛缺乏神采。她的眼睛是平实的,或者说是朴素的。在她那双平实的眼睛的注视里,他做爱的感觉就大打折扣。

既然是说到做爱,那么就说说他们的性生活吧。在夫妻生活里,性是一件小事,因为它很容易就做到,他们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的,而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解决。大大方方的。但同时它又不是一件小事,夫妻间很可能因为性问题而发生不快。当然,他们现在还没有。

然而有一个问题必须说到,邓一群和肖如玉都能感觉到他们做爱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所有的夫妻可能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夫妻之间做得越长,平均做爱的次数就越少。结婚前夕他们在每周七天的时间中,有五天会偷偷地去做,每天晚上正常做三次以上(含三次,最多的一天连续做了五次)。结婚后的两个月里一周有三天是做的,每天平均下来是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或一个晚上两次,视情况而定。半年后一周仍然有三天是做的,但每天平均一次。一年多以后呢?一周两次。事实上这里面还有两项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肖如玉身上不方便的日子以及邓一群突然接到任务去出差。这样一来,实际次数就可能更少一些。

除了数量的减少外,邓一群感觉到质量也在下降。

在没有正式结婚的时候,邓一群和肖如玉在做爱之前他们还要调调情(因为他只有把她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才能把她放倒),而现在这道程序已经不需要了,可以被省略。他们大体已经知道每月的什么时候,固定在什么时候做爱。到时候说一声,两人在被子里就默默地各脱各的衣服(过去她的衣服都要邓一群来脱),脱光了两人就搂在一起,也不多说话,直接就做。很快做完了,就再各自翻身到一边,进入睡眠状态。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好奇的热情已经没有了。这是不是夫妻间性生活的一种悲哀?

也许大多数夫妻都是如此吧。他想。

给葛素芹写信,是否能够唤起自己对生活(性)的热情?是的。他得到了自己曾经梦想得到的东西,而现在他还想得到别的东西。人的欲望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膨胀,一步步地扩展。自私、可鄙,是否正是自己的本色?我是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想要在现实生活中让各种欲望得到满足的人。地位、权力、金钱,也包括对异性。在机关里人的眼中,我是好的,积极向上、勤奋好学、工作认真、做事踏实,等等等等,他们不明白我内心的真实世界。同样,我也不了解那些人的内心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比我更高尚,我也不比他们更无耻。邓一群想。我所想的不过就是作为一个人,所正常要表现的真实想法。

真实的想法是不会向别人暴露的,只要别人不清楚你真实的内心世界,你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领导。小小的科长虽然职位不大,但却很重。他要努力把工作做好。把工作做好了最有说服力。邓一群想。

把工作做好,他就会有好的前途。他想:用不了两年,他也一定能够升到副处级。他现在的工作环境非常好,又得人缘,应该不会有问题。处级是一个台阶,到了处级再到副厅又是一个台阶。一个人要是把官当到厅级,就可以了,如果你没有更大的野心,厅级可以让你享受一辈子的小富贵。到了厅级,一般而言,当个庸官也是好的,就他个人观察。当官的日子还是好过的,连讲话稿都是秘书们写好,他只要读一读就可以了,全不要费什么脑筋。但是他要先解决掉处级这个台阶。要解决掉这个台阶,就必须保证不能出任何问题,不仅是工作上,还有生活上。

很庆幸,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没有出过问题。包括葛素芹去医院打胎,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单位里的人一直认为他是个正派的青年。这种印象要保持下去,要一直保持到他成了“老邓”,成了“邓处”才行。

老处长老周有时还会到单位里来,他明显比过去老多了。他过去的那档风流事对他没有好的影响。他表面太正经了。他的黄金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昔日的荣耀与辉煌与他今天相比,反差强烈。看来权力的魔力真是太大了。在台上,就有人听你的话,围着你转,而一旦你失去了权力,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尊严都没有了。机关里的一些人在心里很瞧不起他。计划处的人对他保持一种非常虚伪的客套。招呼他坐下,泡上一杯茶,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则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真是可怜。退了就不要来了,来了干什么呢?这点上周永胜就显得不够明智。

把他与徐明丽比较,邓一群发现他还不如徐明丽那样让人感觉好受。

权力是重要的,他想。我一定要争取掌握一定的权力,并且用好它。

第五十三章

这一年国家的宏观政策进一步放开,要求改革的步子迈得更大。在申办奥运的努力失败之后,想方设法打破西方国家对我们的围堵。中国是地球上的一分子,必须努力融进世界的大格局中去。中美之间的关系冷冷热热,很大程度上我们还必须忍受西方大国特别是美国对我们的冷漠(它们通过各种手段刁难制裁我们)。制裁与反制裁的斗争一直在进行。各种摩擦都有。改革的形势不容乐观,出现的问题很多,经济上有很多失控的现象。在一般群众眼里,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国家的日子不好过,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报纸上开始讨论“私有化”这一问题。一切合法和和不合法的,都在共存着。而且不合法的东西,发展得比合法的还要快。

机关的日子还是好过的。

虽然全省机械行业第一次出现全面亏损,但作为行政主管部门,邓一群并没有感觉到他们机关有什么危机。出现亏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嘛,并不能要求他们行政主管部门负责。那些企业领导者车子照坐,饭照吃,奖金照拿。该腐败的还是要腐败,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只是在工作上多操点心而已。

肖如玉回来对邓一群说,她们的银行的日子不像过去那样好过了,给企业发出去的贷款收不回来,很多企业从到银行借贷的那天开始,就没有打算还过。随便一个什么企业一贷就是上千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们行里只能采取消极的态度,紧缩银根,限制贷款。这对于银行来说,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肖如玉说,她们行里有一句话,叫“不贷是等死,放贷是找死”,现在她们就是在等死。邓一群听了安慰她说:“没有必要紧张的。你们银行的日子过去是太好过了。亏也是亏国家的。大家有饭吃,你就有饭吃。”与那些工人相比,他们感觉还是幸福多了。

在经济上,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两人算一算,结婚以来这么长时间,已经攒下了近十万。他们毕竟是在机关啊。十万块与做生意的人不好比,但以他们这个现状来说,非常不简单了。

他们很知足。

邓阿姨那里,他们结婚后夫妇又一起去看过一次,备了一份很厚重的礼物。邓阿姨客气地批评他们不该这样讲俗套,邓一群和肖如玉则笑着说是应该的。正是因为邓阿姨,使他们走到了一起。邓一群的心情是复杂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应该深深地感谢她。她给了他太多的东西,可以说,没有邓阿姨,也就没有邓一群的今天,没有他今天赖以生存的一切。对邓一群而言,她是恩情、母爱、情爱、性爱集于一身的一个女人。

但在邓阿姨家里,邓一群表现得完全像对待一个尊敬的长者那样对待她。邓阿姨也热情地礼貌地招待他们这对夫妻。邓一群发现他和邓阿姨在肖如玉面前都表现得很冷静和从容。邓一群在心里想:我这样是不是有点绝情?

不#蝴在问了自己之后,又作了这样坚决的回答。他们只能这样。到此结束了。这是荒唐的。就让那件事情过去吧。把它藏在心底——那隐秘的有违公众社会伦理的隐私。

没有人知道,它是一个巨大的秘密,比他和葛素芹的还要秘密。他相信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外人知道。邓阿姨自然永远也不会说的,一直到她死。

肖如玉内心里并不怎么喜欢邓阿姨,觉得她到底是个唱戏的,什么事情都是很夸张的,而且做作。邓阿姨与他们家并不熟,只是因为虞秘书长的关系,后来有了走动。那种走动也是极少的。肖如玉的父亲是个很不愿意与外界接触的人,离休之后,更把自己像是封闭了起来。虞秘书长去世后,他们间的联系更少,然而邓阿姨自己的活动却并没减少。她是个闲不住的人,简直像个社会活动家,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些地方四处走动。她喜欢这样。这是她的生存方式。这可能跟她过去的职业有关,或者说天性如此。肖如玉就因为这点而不喜欢她。她觉得她应该呆在家里,读书看报养花什么的。然而那次邓阿姨因为省里老干部要搞个什么画展,来到了肖如玉家。看到肖如玉,自然套近乎问问婚姻什么的,听说她还没有,就表现得大为惊讶,好像像她这样到现在还没有,是件多么不应该的事似的。接着,她就向她推荐了几个男青年,非要让她看一看。

邓一群不知道,他已经是在邓阿姨家里的第三个。前面两位条件都不比邓一群差,甚至他们有些条件比他还要好,但结果却是他被肖如玉看中。肖如玉也说不出所以然,想来只是缘分吧。

与邓一群相比,肖如玉对邓阿姨感恩就没有那么多了,所以自那次谢媒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去过。

升为科长后的邓一群,那些日子就老想把他妈妈接过来住。他想让她享受一下城市的物质文明。他现在有条件,也有能力了,他怎么能够不把他妈妈接过来呢。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越来越宽,也越来越硬朗了。别看在计划处三科当个小小的科长,原来还是有不少实惠的。除了不断有人吃请之外(对于吃请他现在已经害怕了,成了一桩负担。他经常叫苦,大家也都能理解。在机关里有点小权的人,都在叫。领导对此是理解的。去吧,为了工作。你是党的人,你就必须干活。吃饭也算是其中之一吧),也经常有人为了办事方便,向他送礼。礼物不算贵重,但档次都不低。收这样的礼物几乎就是公开的,谁都敢收。大家对此深信不疑:这还算不上犯法。西装、羊毛衫、高档的皮鞋、名牌领带、腰带、衬衫……说真的,除了底裤和袜子不会有人送,其余的从头到脚都不成问题。在他们的小家里,丝被、羊毛毯把橱子里堆得满满的,光衬衫就有几十件。过去这些东西都是肖国藩送给他这个小妹婿穿,而现在他自己都感到犯难。不收“不好意思”,收了又感觉太多。

这年的九月,在回老家那个市里检查工作的时候,他把他妈妈接到了城里。老家还是那个样子,破烂得很。这回他不是乘公共汽车,而是市机械局用一辆蓝鸟送他回去的。市机械局的人对他很客气。到底是小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家里。家里的人看他跟过去大不一样了。他是得意的。的确,有什么比他现在更得意呢?今非昔比。他过去只是一个穷学生,现在回家已经用上小车子了。能用车子就是一个象征。老大邓一彬家就那样,做的生意赔了,现在一头的雾水,愁得不得了,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们不懂市场。邓一群安慰说,他到时找一些同学,看能不能帮他们销掉一点饲料。听了这话,他们就高兴起来。二哥邓一明找回了老婆,日子过得安稳多了。妹妹最近和婆家闹了点不快,她说要想她嫁过去,必须满足她盖三间瓦屋的要求。而那家据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邓一群听了,劝她还是不要太急了,人是第一位的。他感觉那个未来的妹婿是一个老实人。农村的男人还是要老实些好。邓一群想到自己,心想:妹妹是不知老实人的好处的。

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帮他妈妈买了一身新衣服,可看来还是土得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永远灰蒙蒙的,像是没有洗干净。她佝偻了,背驼得厉害。农村老妇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悲苦。邓一群想,他要让她在晚年过得好一点。在车上他在手机里和肖如玉说了。肖如玉半天不吭声。她可以去爱他,但他却不能要求她去爱他的母亲。好久,她说,来了就来吧。

新的房子,新的生活。妈妈住在他们小家里。这是她第三次进城了,但她这回比前两次更加显得手足无措。白天,儿子媳妇都去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呆呆地留在家里,小心地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些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让她无所适从。屋里静极了,静得让她感到特别的难受。要不她就走到阳台上去,晒太阳。但是这个城市的天空却是白白的,不像乡下那么蓝。她猜度可能还是这种城市的天空才是最好的。就在那种特别的静寂里,她无聊地等待孩子们的回来。一个钟头像有一天那么长。

这个大城市里的青年干部家庭里的一切玩意都让她感到新鲜、生疏和紧张。很多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过去根本没有经历过。这种陌生的经历没有给她带来一点新鲜的感觉,相反,她有的只是一种畏惧。她生怕有一点做不好,而遭到城里媳妇的耻笑。

冰箱:把所有的东西都冷藏在里面,很好。有多少剩菜剩饭放在里面都不会馊,真好。可惜太贵了。

电视:收到的台非常清晰。与农村的电视比起来,它太大了,声音也太响。

电话:红色的。在电影电视里看过,但她不会用。邓一群他们俩上班的时候,有时它会突然响起来,会让她吓一跳。

她有时会过去接,但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后来儿子邓一群回来说是他打给她的,让她在他们下班之前别忘了烧水。为什么会听不到呢?噢,通过现场实践,发现她原来把话筒的方向拿反了。

煤气灶:与农村的柴火灶完全不同,也不是小镇上的人用的那种煤球炉子。很神奇,一打,火就来。但儿子警告说它非常危险,弄不好会爆炸,就像真的炸弹那样。方便虽然是方便,但既然危险,最好不要用它。城里人的胆真大,为了方便命都不想要了。她看到就会害怕。所以,她是坚决不去碰它的。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让她时时感受到一种恐怖。

洗衣机:缺点太明显——费水。衣服也洗不干净。当然城里人的衣服不怎么脏。在农村是绝对不能要它的。如果用来洗红薯,可能倒是很管用。当然,谁也不会用这么贵重娇气的东西洗红薯。这样的想法是可笑的。

其他还有很多东西,像空调、吸尘器、儿子用的电动剃须刀等等,都让她不明白。还有一样很不方便,她需要排泄的时候,儿子让她往一个白色的容器里拉,说那叫抽水马桶。那个所谓的抽水马桶是安在房间里的,而它正对着厨房的门。都说城市人讲究,但在这点上它就不够好。茅房怎么能正对着厨房呢?在农村谁要是这样一准让人笑掉大牙。但这话她不好对儿子媳妇说。当她坐在马桶上,感到非常的不自在,怎么也拉不出来。好不容易拉完了,儿子会帮她冲水。她不会用。儿子要是回来晚了,媳妇回来的时候,两人没有什么话说。有时媳妇干脆回她妈妈家。人家是大干部的女儿。她能理解。媳妇对儿子好就行了,她可不指望其他什么。总之,她并不适宜在这个漂亮的家里生活。

邓一群知道肖如玉在心里对他母亲没有太多的亲近欲望。她这样也许并不是针对他妈妈,其实她这样出身的城里姑娘,是看不起所有的农村人的。他想。城里人都这样。有时,连我自己不是也都看不起农民吗?他想。正常的心理啊!

邓一群绝对没有想到他会经历这样的不愉快。

妈妈平静地生活在他们家里,她很空虚,但她却没法对儿子媳妇说。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儿子在城市的这个家,现在对她来说,更像一个条件很高级的牢笼。她感觉自己所有的自由都没有了,连内心的自由也失去了。

她希望早一点回家。

邓一群感觉到了,只好同意了。

第五十四章

那天是周末,邓一群告诉肖如玉,说妈妈想回家。肖如玉想了想,说:行,正好她的父母想请亲家母到他们家里去吃顿饭,家里其他人也来,聚一聚。邓一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就把母亲带过去。路上,他特地交待妈妈应该如何如何,尤其重要的是,在晚饭结束后回来时,一定要向他的岳父母们致谢,感谢他们这样对待他的儿子。

到那个家里的时候,肖家的一家人都已经到齐了。妈妈看到那么多的人,很惶恐,露出乡下老妇人特有的怯劲。照例的寒暄。

那个家里到处一尘不染,让邓一群的妈妈坐立不安。邓一群看到肖如玉那天脸色不好,有点苍白。后来他才知道,她有反应了。他们结婚已经有几年了,但她一直没有动静让他很着急。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她不能生育——很多女的过去做过人流的次数太多,都不能生育。可能由于身体的不适,她对婆婆的到来并没有什么热情。邓一群能够理解她的这种态度。她们之间没有感情。倒是岳父陪着他的妈妈,问一些乡下的事情。他没有事情做,就和肖国藩在客厅里说话。过了一会,他对妈妈说,让妈妈去帮保姆包饺子。

晚饭开始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

肖如玉尝了第一口,立即叫了起来。“怎么啦?”大家一起向她投去疑问的目光。“苦。怎么这么苦?”保姆的脸上露出尴尬,她把目光移向了邓一群的妈妈。“我、我嫌盐放得不多,后来又放了一次盐。”邓一群的妈妈说。“你用的是哪一只罐子呀?”保姆问。“红盖子的那个。”她说。邓一群心里就知道她搞错了。“那是碱面。”保姆说。

“没有关系,稍稍有点而已。”肖如玉的父亲说。

“我是吃不出苦来。”肖国藩说。说完看了邓一群一眼,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不要放在心里。

于是,大家安静下来。

肖如玉也安定了下来,只是她吃得很小心。吃到半途,肖如玉迅速地离开了桌子,冲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一片哇哇的呕吐声。

邓一群冲了进去。

全家人都围在了卫生间的门口。

肖如玉的胆都要吐破了,马桶里全是黄色的胆汁。当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大家看到她的头发完全蓬乱了,脸色更加苍白,且是一脸的悲情,双眼里全是泪水。她在饺子里吃出了一根花白的稍稍有点拳曲的头发。邓一群再次在心里肯定,那种拳曲的花白头发,是属于自己母亲的。

接下来桌上气氛很沉闷,尽管大家都装作无事的样子(肖如玉不吃了,躺到屋里睡了),但邓一群心里却是非常地不痛快。他在这个家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形象被他妈妈破坏了。在这个家里,他们已经承认了他的位置,连肖国藩也认为他将来在单位里一定有很好的前途,很有可能超过他。与他相比,邓一群更有文化,又是从社会底层上来的,肯吃苦,会奉迎领导,知道察言观色。而且,重要的一条:有上进心。邓一群看到妈妈也是一脸的愧色。两种文化背景就这样在一个小小的问题上发生了难堪。

桌子上的菜五颜六色,异常丰富。邓一群想:妈妈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菜。那上面的很多菜都是非常昂贵的,但她不会知道它们的价格。这个家庭的豪华足以让她内心里感到一种惊讶了。邓一群知道他的岳父母对他母亲的到来还是非常认真的。岳父不时要向他妈妈问一下乡里的情况,想尽量消除刚才所造成的难堪,而他母亲则是听一句答一句,就像一个老实的犯错的学生。事实上邓一群的感觉,他妈妈更像是一个从乡下来的无知农妇在领导面前接受审问。在城里人的眼里,邓一群想他妈妈一定会被认为是轻慢而无礼的。她不会说什么客套话,问一句才答一句。

回到他们小家的时候,邓一群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他失眠了。邓一群知道,他妈妈的心里一定也很不痛快。她一定感到内疚和不安,认为自己丢了儿子的脸。邓一群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对她说,为了让她宽心,他故意用很轻松的语调向她介绍了自己的生活情况和工作情况,总起来说,非常之好。妈妈说只要他好,她就很好,别的再没有说什么。至于乡下,一切都还好。县里对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实行民主选举了,乡里是个什么情况,一般农民不清楚,村里的干部民主选举倒是真的。邓一群的妈妈说,那个和他们家关系不好的村民小组长上次落选了。落选后的他特别伤心,据说哭了一天,因为村民小组长这个干部不大,但他的确尝到了当官的好处。能指挥全组百十口人,几十号壮劳力,另外每年还可以拿几百块钱。而如果让他再下地干活(虽然他不算是个干部,可他自当上小组长后经常开这会,开那会,已经很少参加劳动了),他已经不能适应体力活。后来他的老婆看他哭得伤心,就说你不要哭,我去找村支书。村民小组长的老婆还是有些姿色的,据说找了村支书一下,还是很管用的,两个月后,结果出来,还是他当小组长。邓一群听了笑一笑,问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似乎不大可信,然而它却极有色彩。妈妈说是真的,全村都在这么说。邓一群也就有些信了。农村的很多事,说不清,什么都有可能。由此可见当官的重要。这样的道理,连一个小组长都知道啊。邓一群想。

那个晚上肖如玉没有回来,她住在她妈妈家了。她有怀孕反应,这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想:用不了很久就要成为父亲了。怀孕的人嗓子浅,那样反应似乎也不能怪她。在后来的饭桌上她倒也没有特别地生气,只是吃得很少,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回房间睡觉去了。邓一群临回来时去看她,发现她侧身朝里睡着。他俯身在她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就领着母亲回来了。

那个晚上他没有听到他妈妈入睡后打呼噜的声音。是她不再打了?还是迟迟没能睡着?后来他自己先沉入了梦乡。

为了消除妈妈内心的那份不安,邓一群没有让他妈妈马上回家,他要求她再住两天,想消除掉她心里的那片阴影,而邓一群万万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会更不愉快,而且不堪收拾。

由于有了那晚上的不快,肖如玉后来回到家里一直很不高兴。而就在这时候邓一群没想到他妈妈又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她把肖如玉一件纯白的羊毛内衣和别的有色衣服一起放进了洗衣机里,结果把那件白色的内衣染成了灰蓝色。

肖如玉发脾气了,她真的气坏了。

邓一群小声说:“她不知道嘛,又不是故意的。”

妈妈一脸的惶恐出来了,她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邓一群对她说:“你到屋里看电视去吧。”她看到儿子脸上的阴云,只好又退回到她住的那间小屋里。肖如玉抖着那件被染的衣服说:“她不懂就不要干。她的手怎么就这么快?这么大的年纪一点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没有吗?”

“她哪里有这些常识,她又没有生活在城里。”

“没有常识就不要到城里来嘛。”

邓一群咽一下唾沫,小声说:“对不起,过一阵子我给你买一件新的。”

“谁要你买!”她生气地说。

“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我妈妈。”邓一群也气了,他想她这样对待他母亲是不行的。

“我怎么啦?我说什么啦?”她的嗓门高起来。

妈妈吓坏了,这次来到了他们中间,哆嗦着检讨自己的不是。邓一群看到妈妈吓成这样,心里一下腾起了一股火,对肖如玉说:“你他妈的不要过分,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要这么不识抬举。”肖如玉说:“谁是驴肝?你才是驴肝。”邓一群的妈妈过来想拉邓一群不要争,但肖如玉可能误以为她是想拉她,就用力一挣,结果手臂撞在了妈妈的前胸。

叭!邓一群想也没想,一下就是一耳光。

肖如玉放声大哭起来。

“祖宗啊,你怎么能这样。小肖你可千万别生气啊。”妈妈这回彻底吓坏了。

肖如玉走到里屋,里屋立即传来响亮的粉碎声。“邓一群你好狠!居然敢打我!我走!我不会饶了你!我不和你过这个日子了……“

“别走啊,小肖你别走啊,都怪我这个老糊涂,乖乖媳妇,对不起你,你千万别走,要怪只怪我这个老糊涂啊……”她想拉住肖如玉,但邓一群立在屋里,大声说:“妈,你让她走,你让她走,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妈妈再也呆不住了。她感到自己这次祸闯大了。一方面,她对自己很自责,另一方面她觉得儿子打人是不对的。人家是大干部的女儿,儿子怎么能这样呢?肖如玉的父母明天要是找来怎么办?她真是越想越害怕。

一晚上睡不着。大概才是子夜的时候,她就摸索着起来了,呆呆地坐在床边,六神无主。邓一群上卫生间的时候,就感觉她那屋有点动静,但他没往心里去。他重又入睡。睡梦里,他听到耳边有人叫:“一群,一群。”

是他妈妈的声音。

“什么事?”——他看一下表,才三点多钟——“你怎么不睡了?”

妈妈哆哆嗦嗦地说:“妈不能再住了。妈要回去了。”

邓一群拉亮灯,看见她已经穿戴整齐了。“没有事的,你放心。”他说。

“你要把小肖接回来。你一定要把她接回来。人家是大干部的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妈妈说。

“她他妈的太过分了。我才不把她当回事呢。”他嘴上说,但心里的确已经在考虑后路了。他相信这回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可为了安慰他的妈妈,他不能不这样说。

“胡说哩,你一定要把她接回来。她要不回妈就上门磕头也要把她请回来,这回是妈不对。你怎么能打她?她是金枝玉叶。你平时就要让着她点,人家出身不同,平时在家里那么娇贵,怎么能打?要是人家父母生气了,你可怎么好啊?不要得罪她娘家。她娘家可不比乡下那些平头百姓家,受气了就受气了。你今后还要指望人家呢。”

邓一群说:“我指望她家什么?她家能把我怎么的?”

妈妈说:“你要答应妈妈,明天上门赔个礼,把她接回来。”说着,眼里流出了泪。

邓一群心里一酸,说:“你不要烦了,放心吧。”

“你要答应我,你要答应我。”妈妈说。

“好啦,我答应你。”

母子俩就这样一直坐到了这个城市的东方现出了鱼肚白,妈妈说她要马上走,邓一群只好同意了。他们出了门。城里一片大雾。坐了二十分钟的汽车,来到了长途车站。妈妈上了车。邓一群站在栅栏处,一直看着汽车出了车站的大门。他看见母亲在车窗边一边看着他一边擦眼泪……

一切都还不明朗,他想。走了,他稍许轻松了。他在车站边的一家面条店里要了一碗面条。面条汤很鲜。吃完了感觉身上出了不少汗。差不多到了上班的时间,他要了一辆出租往回赶。

雾一点点地散去,东方的天空红了起来。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城市的大街开始明朗起来。各种嘈杂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城市的活力开始勃动。车流人流不息……他从心底舒了一口气:妈妈回去了。那么她在他心里是一件包袱?至少他感到了一种沉重。

这里不是她所合适的地方。他想。她的根是在乡下,那里有她所熟悉的一切。他才是这个城市的。对这城市里的一切他都感到一种亲切。他好像天生就适合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他过去曾是个土老帽,就像和肖如玉刚谈恋爱时她嘲笑他的一样,但他现在却是如鱼得水。在机关里,他是多么地称职啊!

车过了中山路、四川路、太平门、鼓楼、天桥,前面就是繁华的长江路,他看到了高耸着的像一柱水晶体一样的22层高的时代大厦。太阳出来了,大楼的玻璃幕墙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着了火,通体明亮,非常灿烂。

我想要的,都会得到。我曾经有的耻辱,一定会被洗去。他想。一定要好好干啊,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达到成功的顶峰。这就是他的人生追求。他还年轻。年轻人就一定要有奋斗的目标。而他这样的目标一定是可以实现的。

第五十五章

别扭闹了好长时间,终于还是和好了。邓一群受到了肖家人的批判,岳父气得用拐杖打了他一下。他认错了。必须承认,他感觉自己离不开肖家。他不能失去肖如玉。失去了肖如玉,也就意味着他从此失去支持。

批判他的那个晚上,邓一群在肖家被岳母辱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身上出了一身的汗。他忽然觉得她家的人在关键问题上,对他一点也不客气。岳母甚至威胁说:如果他再敢这样对待她的女儿,一定会同他离婚,而且不会轻饶他。

他自然清楚“不会轻饶”是什么意思。

一场大风暴过去了,邓一群重又安定了。

他过着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自从结婚后,完全过的是一种清教徒的生活。和林湄湄、葛素芹的行为都是发生在婚前。他想:这一现象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以玩弄女性为乐的浪荡男人;二、他忠于家庭,看重配偶,骨子里还是传统型的。这样的现状对他是有好处的,可以让他安心工作。

安心工作了,事业才能有所发展。

家庭里的夫妻关系虽然恢复了平静,但他心中的裂痕却再也愈合不了了。他知道,肖家的人爱他都是假的,其实他们爱的是自己的女儿,爱的是肖如玉。他只是肖如玉的附属。

美好的东西破灭了。他心里种上了别样的情绪。正是怀有对家庭的不满,他更加热爱起自己的工作来。邓一群深深地知道,他今天有这份工作的不易。而既然现在表面上一切都还不错,特别是机关里,整个大环境对他的发展是有利的,他就一定要珍惜它。

慢慢地,让邓一群感觉到结婚对肖如玉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一段时间下来,他发现,肖如玉的妊娠反应突然没有了。在要不要孩子这个问题上,两人早有分歧。肖如玉不想要孩子,她说她至少不想这么早就要。她说自己在精神上还没有准备,她还没有玩够呢。而邓一群想要,他想要了孩子对自己有好处,一是他希望有个孩子,二是一个有了家庭并且育有子女的男人,在单位里容易让人产生信任感,它是一种真正成熟的标志,让人相信他更有责任感。再说,他长期以来,一直担心她是否还能生育。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前,她曾经做过人流。当时他知道她怀孕的时候,是多么地高兴啊。可是,她却不想让他得到这种满足。而他邓一群却不能去说服她。

肖如玉开始下班后不准时回来了,准时回来的倒是他(如果他不出差或不加班的话)。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去了。她的业余生活对他而言是一个秘密,甚至是巨大的秘密。有时候,他忍不住会这样想。他是多疑的吗?如果是,又是什么使他变得多疑呢?

邓一群一天天觉得肖如玉并不比别的女人更爱他,或者说她爱他并不比爱别的男人更突出。换一个男人,她也许会更爱一些。那么,她究竟看上了他什么?在他们结婚之前,他在单位里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前途一片光明。他自己都看不出有什么希望。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慧眼赏识他。他只是无数个出生于农村,毕业后留城,进入省级机关中的幸运青年之一。而她的条件远比别的姑娘要好。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经受过失败的打击。她在经历了很多次选择后,选择了他,也许是觉得他更可靠。

事实上,现在的肖如玉对现在的邓一群,越来越不满意了,尤其是他们在发生了争打事件后。一次很小的打架事件,足以毁掉他们心中的幸福感。她越来越发现他并不是自己当初想象中的那个样子。邓一群满脑子装的都是怎样去当官。为了当官,而不惜一切去钻营。他总是说一个人当官有多么多么重要,没有官职在单位里就会受欺。她讨厌他这样。她希望他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男人嘛,但他这样一门心思去钻营让她感到厌倦。她想不到一个男人为了做官,竟会这样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父亲和哥哥以及她的姐夫是怎样努力才做官的,但她相信他们都没有像他这样。

她在心里开始有点小瞧他了,连带了他的出身。开始她并没有强烈地感觉他的出身有什么问题,而现在,她觉得他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他那“农民”出身。不管他接受了怎样的教育,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典型的“农民”。狭隘、自私、愚蠢、一门心思向上追求发达……所有该死的缺点他都有。她发觉自己错了,特别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内心里会强烈地感觉自己嫁错了人。

她想她从今以后,不会再爱他了,至少不会真心爱了。

如果当时,她曾经帮助他一起找关系求人,是出于一种亲情,那么现在她则感觉,他是在利用她家的关系。她不想让他利用。如果他是在利用,那么,他们的婚姻里,他究竟有多少爱情成分在里面呢?她不能不怀疑。

邓一群是另一种心情,他觉得利用这样的关系无可厚非。当时他不正是冲着这样的目标去寻求的吗?在这个社会里,不当官不行。民间的自然法则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你是小虾,就只有被吃的命运。肖如玉生活在一个干部家庭里,从小养尊处优,她不会理解这一切的。他想。

出身不同,导致思想的不同。他和肖如玉之间的这种思想上的差异,永远是没法一致的。邓一群想到几年前有一次中午在食堂里打饭,不小心打翻了菜汤,立即被行政科副科长骂了一通。那时候他年轻啊,居然被骂得满脸通红,而无力还嘴。在心里,他真想把那科长一刀捅了。是边上的其他人看不下去了,都纷纷为他抱不平,劝那科长说:算了算了,他又不是有意的。那科长才作罢。那份屈辱,邓一群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一个机关干部,居然受到一个小小行政科副科长的辱骂,真是奇耻大辱。那个副科长之所以敢那样欺负他,是因为他是办公室主任的红人,机关里不少一般干部因为分房等等问题,都不喜欢他。充其量,他只是一个行政人员,没有文化,一个当差跑腿的。当今天的邓一群完全站立起来,成为科长的时候,那个科长对他客气多了,但邓一群的气却远远没有消除。他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他是一个爱记仇的人。邓一群那一次当着机关很多人的面,在电梯里因为办公室装修的事,骂了那个科长,而那个科长居然没有还嘴,只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所以。

他大出了一口气,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只是他小试牛刀的开始,他想。

是现实,逼使他不能不努力去做官,为了自己,也为了他老家里的那个家庭。

那天邓一群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那个声音他很熟悉,但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我是周振生啊,”电话里的人显然知道他没有听出来。“……怎么?”邓一群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我出来了,现在回到了陵州。我现在开了一家公司。中午想请你和小田吃饭。”

周振生比过去显得老一些,毕竟吃过那样的苦。邓一群和田小悦都努力不去说那件事,但是周振生自己却忍不住要去说,他说他进去的时候真是绝望极了,多少年的努力成了一场空,妻子也和他离婚了,在监狱里的时候真想自杀。后来他的冤案解决了,他是被错判的,没有人赔他一分钱。那天晚上,除了邓一群和田小悦之外,还有周振生的另外两三个客人。周振生现在的公司很大,经营房地产,地点设在鑫星大厦。对于他怎么一下子又能够东山再起,邓一群没有问,想必周振生有自己的办法。邓一群从心底对周振生还是很佩服的,认为他的确很能干。周振生对过去并没有特别的伤感,也许在他心底认为现实生活就是这样,他必须迎接各种考验和挑战。他是个男人,能够经历任何打击。对现实,他并不失望。在江湖上这么长时间,他倒是越来越学会了讲感情,他说他在机械厅那么多年,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朋友,印象里也就是田小悦和邓一群。因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帮助过他。邓一群后来想起,他所谓的帮助是有一次田小悦(那时候她还在计划处)提出要到他家看看他的妻子,邓一群叫田小悦捎上他的一点心意,把单位刚发的两百块钱福利送给了周振生的妻子(那时还没有办离婚,而她所在的土特产公司已经濒临倒闭了)。对邓一群已经结婚成家,周振生表示了祝贺,并说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找他。

邓一群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婚的,周振生说已经有两年多了,两人协议离的。邓一群听了心里默默,想起了古人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来夫妻的情感就是这样地脆弱。自己的夫妻感情呢?检讨一下,也很脆弱。

回去的时候邓一群提出送一送田小悦。田小悦没有反对。他们有一段是同路。两人自从不在一个处后,见面很少。而且,打从田小悦提到财务处当副处长,邓一群感觉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距离,叫她也不再叫名字了,而是变成了“田处”。坐在车里,他们不由聊起过去处里的一些事,感觉话题还像过去一样多。毫无疑问他们很久以来没有像这样贴近过。这个曾经让他动心,产生过想法的女人,如今身上还是有一种特别动人的东西。与她相比,肖如玉有许多不如她的地方。同样,田小悦的丈夫与她相比也是进步不大,至今还是外贸部门的一个小科长。这样的丈夫会有压抑的感觉吗?邓一群想。也许有的。田小悦对自己还是有好感的,邓一群从她的话里听得出来。经历过婚姻的人必然会对现实的婚姻感到一种不满足,常常在别的男人身上看到自己丈夫的不足,那么,如果让田小悦重新选择,她会选择我吗?邓一群想。这样想非常刺激。

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他喜欢香水。她身上的香水味有点特别。她是个能干女人。他早就同当时同宿舍的小倪说过,田小悦能当官。如今他的预言实现了。她的能干事实上并不表现在工作上,而是她的善解人意,在于她能够巧妙地应付周围的各种复杂关系。在机关里,几乎没有人对她有过什么不好的评价。她永远是微笑待人。在家庭里,她也是这样吗?她的丈夫是有福的。

“你看不上我呀。”带着酒意,那天邓一群坐在车里,装作开玩笑的样子,对田小悦说。

田小悦笑起来,说:“这不是事实。你怎么会想到这样的问题?你现在找小肖多好啊。”

邓一群也笑起来,说:“你现在是处长了,我更不敢奢望了。”

她红了脸(他能感觉到),说:“我一直认为你很好的。”

对邓一群,田小悦心里有种出不出来的感觉。过去,她觉得他工作很积极,只是出身艰苦些,他们不是一类人,至于恋爱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现在,邓一群和她的地位相近了,但她却觉得这个人和她在心理上有了距离。他们间说话有了防备,不再那样无碍。在邓一群身上,她看到了他那勃勃的野心。那勃勃的野心,隐藏在平和的外表下。这样的人,更需要防备。一旦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会什么都不认的。从某个方面来说,他们已经走到了相反的方向。他们间没有共同的利益,甚至是彼此妨碍的。

田小悦的违心假话,让邓一群感觉很受用。过去心里的一个结一下就解开了。邓一群想起来过去他一度曾经很恨她,而现在一点也恨不起来了。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不管她过去多么让他失望,让他忌妒。他重新发现了这一点。她在他心目中仍然是好的。因为她勇于说出这样的话。

她到了家。道别。他看着她下了车,走进了她居住的那幢楼里……

出租车在街上快速地行驶。邓一群看见了大街上到处灯火辉煌,宾馆、商场、舞厅、茶吧的霓虹灯五彩缤纷,明明灭灭。宽阔的马路在灯光里显出一种橘红色。他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年轻姑娘在闪烁。她们就是夜晚的星星。乡下的夜这时候是死的,什么声音也不会有,所有的东西都已沉沉睡去。他的家人、同学都入睡了。只有他,现在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真切地感受到这样丰富多彩的城市文明。这是竞争的结果,他是一个成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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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那晚上,他回到岳父家里的时候,肖如玉还没有回来。她可能又参加什么活动去了,他想。自从那场风波过后,他们的夫妻感情又在慢慢地恢复,不过进度比较慢。事实上,心里有了裂痕,怎么也不会有过去良好的感觉了。

岳父岳母都在各自的房里休息了,只有老保姆在客厅里看电视。邓一群和她打了招呼,进了他们的小屋,钻进被子,熄了灯,等待肖如玉回来。

夜,墨黑一团。

他躺在床上等她回来。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一个女人过了十一点会干些什么?他想起了田小悦,连她这样的女性都对现存的婚姻感到不满足,那么肖如玉一定也会有,尤其是他们发生了龃龉之后。应该相信,在肖如玉的眼里,肯定有不少男性比他邓一群要强。

平淡的生活。清教徒的生活。邓一群想到了田小悦身上的香水味道。在衣服下面,她的身体是怎样的呢?他想不出来。他感到了一种冲动。田小悦是座山,他要爬上去。他是一个征服者。如果他当时的条件是好的,他肯定会勇于追求她;而她如果像现在这样认识自己,她也一定会给他。她做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凭他的性经验,他在黑暗里想象。

在他还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他感到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他体验到一种强烈的快感。他达到了高潮。他喘息平定后,想:怎么会这样呢?我是一个已婚男人。这是他结婚后第一次自亵。

这是不好的,他想。但是他却感到这种自亵比和肖如玉做爱更有快感。

他去卫生间洗净了,心想:今后再不能这样做了。这个晚上,他并不是有意如此,那是因为肖如玉没有回来。他是男人,他有性要求。他不能控制自己。他是一个凡人,并不是一个圣徒。过不在他。

在他已经迷糊的时候,他感觉到肖如玉已经回到了床上。她正用一只手抚摸他的胸脯。他闻到了她头发上有一股烟味。她一定是在一个什么公共场合。他继续闭着眼,睡了过去。

生活里有很多戏剧性的东西,邓一群没有想到他会在一个打字社里看到贡芳。那天他到省政府去办事,急需复印一份材料,他就临时到街上找了一个打字社。他在外面看到里面有两个年轻姑娘。踏进了门,有一个姑娘让他感觉很面熟。当他把这种感觉说出来的时候,那个姑娘说:“你的干部当大了,忘了我。”邓一群笑笑,说:“我真的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那个姑娘就说:“我和葛素芹是好朋友。”邓一群一下就想起来了,她叫贡芳。

贡芳比过去更漂亮了,更白了,也比过去胖了些。她说她早已离开了那个饭店。现在是跟着一个亲戚开了这样的一个打字社。邓一群觉得她比葛素芹更聪明。最初见到贡芳的时候,他也是看中贡芳的,只是贡芳对他并不热心。他当时并没有想到和葛素芹进展到那种程度。

“现在葛素芹还有消息吗?”他表面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在他心里,并不希望贡芳知道葛素芹和他有那种关系。他想她是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她反问他。

邓一群感觉她情绪里有一种东西,心里不由有些怯,说:“噢,她临走的时候和我说过,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的确,后来他写过信,但她却没有回。时间一长,他差不多忘了。如果不是再次见到贡芳,也许他会永远把葛素芹忘掉。

“我听说她对你是很痴情的。”贡芳说。

邓一群感觉到脸上发烫。一种别样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

“……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说。

贡芳说:“她太傻了。这是不现实的。吃苦的还是她。”

邓一群嗫嚅着说:“不,不是这样的。问题不在这里……”

贡芳问:“你还关心她?”

“我们毕竟是朋友么。”他说。

贡芳笑一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说:“你们是人物,她心里应该清楚的。你现在好吗?”

邓一群说:“就那样。在机关里么,正常上班下班。”

“你成家了吧。有小孩了吗?”

“还没有。”他说。

她不再说什么。

她对他有成见。邓一群想。与葛素芹相比,她在人生的经验上更成熟。她的这种成熟来源于什么?也就只有葛素芹才会同他发生那样的关系,事后一点也不拖累他。葛素芹过去那样轻易地给他,他甚至还想过她是否贞洁。过去的他是多么地自私啊!这种怀疑是没有道理的。她完全是真心爱他呀。

他更加感觉到葛素芹的好。然而,今天的他自私的本质并没有改变。他想:也许我永远也改变不了。我就是我,而不是葛素芹。

复印完材料,邓一群逃一样地离开了那家打字社。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愧。从贡芳的嘴里,他没有听到葛素芹的任何消息,相反,他还受到了她的嘲弄。在她眼里,我一定是个不道德的人。他想。不道德的人是可耻的。

贡芳多么漂亮啊。同样,她也只是一个农村出身的丫头,但她却敢于藐视他。这是让他感到既气馁又愤怒的地方。如果她长得丑一点,他心里的感觉一定会好受一些。我这么尊贵,但是在一个打字社的小丫头面前,我丢了丑。

邓一群感觉心脏有点疼。

这样的丢丑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也许葛素芹能够理解他。他想。但是他写信给她,却得不到回音。她是怎么啦?

邓一群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工作很努力。领导和同事一天天地习惯他这种表现。一切都显示,他会很有前途,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得祝蝴。他离提升副处的目标指日可待,只要一有合适的机会,他一定能上去。这些年来,机关里非常重视提拔年轻干部,他的提升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邓一群发现,他和肖如玉之间已经很少做爱了。他们彼此都没了兴致。而且要命的是他开始热衷于自亵。那种感觉确实比同她做爱要好。在头脑里他想象的女人有时是葛素芹,有时是田小悦,有时是谈琴,有时则是赵娟。他常常看见贡芳的影子,但他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过。想象中的贡芳是赤裸的,而且异常性感,但却永远也不能达到那种程度。常常事情进行到一半,会变幻成别的女人。别的女人能够帮他迅速达到那种状态。

对他的这种行为,肖如玉浑然不觉。如果他不提出和她做爱,她也很少主动提出。大家相安无事。有多少像他们这样的夫妻关系呢?邓一群想象不出。这也许是正常的。他想。当他在进行自亵的时候,她则在他的身边香甜地入睡。所谓“同床异梦”,果真如此。这真是形象啊。邓一群想。现代社会,同床异梦的夫妻是越来越多了。他们不过是其中之一。

重要的是这种结构是稳定的。他想。

肖如玉属于他,邓一群想。

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依赖性。他们白天上班,各人忙自己的事情,下了班后,肖如玉首先是同她的父母交流。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很少。除了做爱,他们还有什么联系吗?

邓一群感觉肖如玉关心他比较少。

他也无法关心她。

他是希望她归属他的。

有时候,肖如玉晚上回到家里,也有电话会打进来找她,这就让邓一群感到非常的不解。要命的是有时候找她的并不全是女性,而且有时更多的是男性。那些男性对邓一群的声音漠然视之。他们常常要和她聊很长时间,从肖如玉的话里,他能够听得出来,他们亲热得很,这就不能不让邓一群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嫉妒。邓一群一直忍受着这种强烈的愤怒。他不能不愤怒,因为他发现肖如玉和他们在电话里通话的时候声音非常嗲,嗲得简直让他受不了。相反,即使肖如玉在同他热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嗲过。这是不正常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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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那天晚上是邓一群出差从外地回来住到了岳父母家(那次出去的时间很长,差不多有半个多月,身上有一股强烈的躁动欲望),他们感到了一种亲热。“小别胜新婚”这句话对他们也许不准确,但他们的确彼此对对方都产生了一种新鲜感,有了接触的欲望。吃完饭,看了一会电视,就钻进了他们的房间。邓一群特别地想同她做爱。她知道他回来,特地洗了澡,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皂味道。他们迅速地脱掉衣服,就像两条光溜溜的鱼钻进了被子。邓一群感觉他变得特别的有力,而她则分外性起,两个脸颊热烫得很。他在她的身体里面格外地顺畅,湿润而温热,这就是情炽的表现。

就在他很兴奋快要进入最佳状态的时候,外面该死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这样的情况出现过不止一次,有过多次,他都害怕了,弄得他心都冷了。但有时是找她的,也有时是找他的。每次他们都是尽量缩短谈话时间,重新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小天地。但这次怎么偏偏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呢?

他们不由就停了下来,不久就听了保姆在叫肖如玉。肖如玉推开他,迅速地穿上内裤,外面披上了一件浴衣。邓一群拉了她一下,小声说:“快点来。”她笑了一下,点点头。

那个电话就像一个马拉松。邓一群能感觉得到,那是个男人打进来的。他躺在床上,高涨的情绪一点点地就低落了下去。他感觉到那个它已经变得松软成一点。她怎么能够就这样撇下他呢?如果她没有允诺他马上来,他心里可能还要好受一些,可她是答应了的,怎么能不马上回到他的身边。这直接让他产生想法,怀疑她是否真爱自己。

那是个什么人,值得她这样?他想。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她开心极了。她和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邓一群感到一种污辱。

这是对他最大的污辱。

他终于忍不住了,穿上了一件浴衣,也来到了客厅,意图干预她。她的身体裹在浴衣里,非常惬意地对着话筒撒娇。对他的到来,肖如玉毫不介意。她看了他一眼,继续和那个人说话。她怎么能够这样?她怎么能够这样??她怎么能够这样???她的大腿露在外面,白白的。她是一种敞开的姿势。这个样子让他愤怒。在她浴衣的里面只穿了一条内裤,而他什么也没有。那个东西已经成了天下最可怜的小东西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气馁。他拉了她一下,她却一下就拂开了。

那个晚上,他们没有继续做爱,原来的情绪一点也没有了(是邓一群没有了,而肖如玉有没有,邓一群不知道)。他们俩爆发了战争,大吵了一场。家里的其他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他们不知道这对年轻夫妻为什么而吵。邓一群不可能说,他觉得说起来很丢人。在气愤之下,他一个人回到了现在已经改名叫风苑小区自己的家里。

刘正红对他突然回来,而感到特别的惊讶。邓一群没有说明突然回来的原因,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可能让她产生了一点误会。

在这之前,刘正红是突然从乡下来的,让邓一群感到意外。邓一群差点认不出她来了,与过去相比,她更胖了。她带来了很多乡下的土特产,说是他的妈妈让她捎来的。邓一群知道了还是很高兴的。她说,他的家里人一切都好,让他放心。

由于知道肖如玉不喜欢乡下来人,而且她现在住在她父母家里,所以邓一群就把她安排在自己的那个小家,反正肖如玉是不回去住的。他问她来干什么,她说她想到城里来开发廊。说起自己为什么不在小镇上开了,她说是嫌那里太闭塞,钱不如城里好挣。邓一群说,在城里也不好开,找一间门面需要很多钱的。同时,他对她的手艺也感到怀疑,城里人理发毕竟和乡下不同。而刘正红说她要在这里看一看,反正她是不想回去了。

刘正红还没有结婚。邓一群想,换个环境对她也许是有好处的,在那样一个小地方,她名声要是不佳,是不可能嫁出去的。邓一群不知道,事实上刘正红在那个小镇上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了,暗地里,她早就进行了皮肉交易,虽然为数不多,但小地方就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成了著名人物。让她害怕的是镇上派出所的一个副所长,经常去找她的麻烦。她敢向任何人卖,就是不敢卖给他,他问她干不干,她就说不干。可所长不理她那一套,不干就强迫,一共睡过两次,却一分钱也没有付过。按说她可以拿他作靠山,但她知道那个副所长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人,惹不起总是可以躲得起,所以她一合计,就来闯省城。

邓一群虽然不知道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但看她那样子,心想她一定早就是过来人了。不过这年头开放了,也没有什么。对她的到来,邓一群不感到高兴,但他也不好表现冷淡,因为她毕竟是他家的亲戚,是他嫂子的妹妹,他要力所能及地照顾好她。对于她的到来,邓一群没有告诉肖如玉,也没有告诉她家里的任何人。他觉得没有那样的必要,也许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一个星期下来,刘正红还没有走的意思,相反她留下来开店的决心更大了。只是她自己没有能找到房子。邓一群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周振生,问他有没有办法。周振生在电话那头一口就答应了。

邓一群想不到这样简单。

刘正红自然非常高兴。

邓一群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刘正红穿着一条大红裤衩来给他开门,他也没敢多看。他发现她很性感,衣服下面有一双大nǎi子。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大乳房的女性。“三哥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她问。她喜欢叫他“三哥”,他感觉这样的称呼怪怪的。

邓一群没有回答,看了她睡的那个房间(她没有睡他们的新房,而是住在偏北的那间小屋),问:“你怎么还没睡?”刘正红笑笑,说:“刚洗过澡。”邓一群这才发现她的头发果然是湿漉漉的。发现了头发湿漉漉的,也就闻到了一股洗发精的香味。“你赶紧去睡吧,不要冻着了。”她“哎”了一声,就回去了。

心里的那股气消不掉。

邓一群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气愤里,他就只有打开电视,想通过电视来解闷。但电视却不能马上吸引祝蝴,他仍然为了肖如玉而生气。刘正红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气愤的,所以他不必对她去说。她现在就睡在北面的小房间里,他想,她跟他有什么关系吗?没有什么大的关系。这个关系就看你怎么去看。

她是能干的,能一个人有勇气跑到陵州来开发廊。开发廊的名声可不好,不过她是一心赚钱呢。钱是好东西,人人都爱它。他想。

他听到了敲门声,赶紧坐起来。“有事吗?”他问。

“三哥,我想看电视呢。”她说。

“进来吧。”他说。

她就笑着进来了。

邓一群要给她让地方,她按祝蝴要他不要动,说她就坐在床边好了。于是他们就那样一前一后看着电视。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种湿漉漉的感觉让他有点心动。她到底还是一个年轻姑娘,他想,有一种姑娘的香味。她的脸圆圆的,很肉感。也许是在家里的缘故,她好像没有穿内衣,他能看到她薄薄的外套下面突起的rǔ头。姑娘家应该有这样突出的rǔ头吗?他在心里有些疑惑。不过,这年头确实也很难找到处女了,像刘正红这样大的年龄。

一切还是看开的好,他想。

邓一群不喜欢看电视剧,他这人缺少文艺细胞,一般而言,看电视,除了新闻之外,更多的是看足球赛,连对一年一度的春节文艺晚会这样的节目他也持无所谓的态度。应该说,那个电视剧非常糟糕,但刘正红爱看。这是一个档次问题。刘正红自然谈不上什么档次。他想。她懂什么?层次太低。但就因为她在场,他居然也跟着那个电视剧的情节在走。这真是一件怪事。

那是个连续剧。显然刘正红对它前面的故事已经非常了解了。她常常为了一个小人物的一点点情节波动而大发感慨,为了一个十分做作的爱情场面而动容。她本质上是幼稚的,不管她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她也还是幼稚的。一个正常人是不会为了这样的电视剧情而动情的。电视剧都是骗人的东西。连生活中的感情都是骗人的,何况虚构的东西呢?他想。

外面的夜一点点地静下来,而屋里的却正是孤男寡女。电视剧间歇的时候,刘正红就去为他茶杯里加水。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样子,让他心里多了一点温暖。肖如玉不肯和他做爱,但他现在却并不孤独。刘正红的臀部很好看,他想。她的臀部比较丰满,很宽阔。他在心里甚至产生了要去摸一把的欲望。这是要不得的,他对自己说。他有一种心理障碍。这不是道德障碍,而是出于对亲情关系的一种畏惧。他不能打乱那种固有的家庭关系。

如果刘正红愿意呢?他在心里问自己。那他也不能做。这是一种社会强加给他的束缚。另一个他必须在心里解决的问题是,他有没有权利在婚后寻花问柳,或者说寻找新的爱情(这种说法比较容易让心里接受,名词是有偏向性的)?既然他的妻子不能很好地履行她的义务。

能#蝴想。他感到自己正经受着一种煎熬,和肖如玉做了一半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那种由于复杂亲情关系带来的想象,让他感到了一种更强烈的刺激。他有一刻真想把刘正红搂到怀里。他是一个什么人?机关干部的身份不复存在了,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也许他这样下流的想法是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只要他不去实施,他就是一个很讲道德的人。在他下床去卫生间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用手触了一下她的前胸。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的心“咯噔”一下。

不!不能这样。他站在卫生间里一滴尿也尿不出来。

他有些沮丧。

他重新回到了床上,努力去看电视。

刘正红是感谢他的,非常感谢他。如果没有他帮她,她绝对不可能在这里找到那么便宜的店铺。除了感谢之外,她对他是很有好感的,这是不用怀疑的。像他这样的人,在那个乡里都是很荣光的。他如果敢,就一定能够得到。一伸手就可以得到。他想。

但他却终于没有那份勇气,除了缺乏勇气之外,他的确还是感到了一种责任。他是一个要向上的青年,而不是一个流氓。我的理智毕竟要战胜欲望。他想。

第五十八章

个人生活对一个单位来说,永远只是一件小事。而单位里的任何一件事情(大小不论),对某个具体的个人来说,可能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如果又正是单位里的大事呢?对个人那就是最大最大的大事了。

厅里的人事有了一次大变动,毛副厅长成了巡视员,程副厅长调到了水利厅,而龚长庚副厅长终于变成了正厅。而刘志新副厅长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原来都以为他能升为排名第二的副厅长,但事实却没有。大家开始心里还有点不甚明白,但很快就理解了:像他这样一个只知道工作的人,必定如此。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谁说的?太英明了。而且,只要他和龚厅长之间的问题还存在,他就决不可能升上去。

龚长庚的提升,也很大地鼓舞了邓一群。邓一群感到他的机会来了,他看到了前途,看到了希望,一下子感到工作更充实了。

他要向那个目标冲刺。

邓一群从这一年开始,真正踏上了仕途。

对他个人而言,这是他标志性的一年。

在心理上,邓一群感觉他和谈琴越来越近了。她是他婚姻生活里的一种额外的补充。他在她身上发现了很多肖如玉所不具备的东西。他感觉她成了他的一个红颜知己(当然,表面上表现得并不明显,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内心)。她对他很好,常常会不经意地送他一些小礼物,比如一条领带,或是一只钱包,就像肖如玉当年和他恋爱时做的一样。邓一群每次接到这样的礼物,心里总是特别地高兴,但他却不动声色。她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已婚的男性呢?邓一群想不出来,也许是因为他们经常在一起,日久生情。

邓一群想去回报她,但却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他能怎么回报她呢?她要的肯定是爱情。他可以给她爱,尤其是性爱,却就是不能给她以情爱。他们没有在情爱上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机关里最危险的就是男女关系,处理得不好,只会身败名裂。邓一群当然不想付出那样的代价。那样的代价过于惨重。况且,阻碍他向前发展的障碍很多。

做梦的时候,他想过,要和她真正好一回,完全得到她。既然她这样有意,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梦醒之后,他就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不行的,不能那样做。他走到今天这一步,非常不容易,他不能把自己毁了。肖家人都看得出来,在年轻夫妻中,他和肖如玉两人感情并不算好,至少他们认为不是很好,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肖家人还是很希望他有所发展。他不能不考虑事情的后果。

然而,他又实在抵御不了那样的温柔。他想他现在既然感到婚姻情感的不足,就可以找点婚外的情感。虽然谈琴从没有向他暗示过什么,但他知道,他在她心里有一定的位置。年轻女子的心理往往很奇怪。他感觉谈琴表面上很平淡,但骨子里是很大胆的。他把对谈琴的感情当作自己感情生活的一种必要补充。

他把他们的这种情感关系,定位在一种若即若离上。一方面不致走得太远,出了问题;另一方面,又能保持住感情的新鲜。至少对他是这样的。想走近又不敢走近的这种感情是很刺激的。

后来他才发现谈琴并不比他简单。很多时候,他有意去关照她,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然而,她表现得却是并不把他的这种方式与她送他小礼物时怀有的情感联系在一起。他就想:她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心思呢?

那次机关里组织活动,骑自行车到西山去踏青,到下午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剩下他们两个。等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他们从一开始就有意和别人拉开了距离。她变得活泼得不得了,完全不像她平常在机关里的那个样子。她很开心。他们坐在草地上聊天。邓一群有一种强烈的婚外之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甜蜜,又让他很害怕。他们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生活。他甚至第一次听她谈到她那个吹掉的男友。

天是湛蓝的,四周的一切都无比美好。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他们聊得很深入。他也聊到了他的家庭。她就那样看着他。他看到她那一刻显得特别的漂亮。女人有时真是很奇怪,她们会在某一时刻显得特别的漂亮。邓一群有点动情。本能在体内作怪,他就拿话去逗她。他夸她漂亮。他笑话她不敢靠近她。她就挨到了他的身边。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突然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邓一群一怔。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

那天她真的表现得特别的大方,也特别的主动。他后来想,那天他要是想做什么,那么一定是可能的,也是非常容易的,但是,正是在她这种敞开的情况下,他心里真的害怕了。他不敢发展那种关系。在回去的路上,他们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发现她是真的喜欢上了他,而一旦听任发展,那么她就会不管不顾。天哪,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抛弃已经得到了的东西。

晚上躺在床上,肖如玉问他白天玩得怎么样,他说:不怎么样,一点意思也没有。是啊,终于有个年轻姑娘主动追求他了,但他却不敢接招。

在火辣的谈琴面前,他失败了。

邓一群后来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日子应该是他最为顺利的日子。他很庆幸没有和谈琴走到那一步,那会一发不可收拾。他记得第二天谈琴一直低着头,他问她一句什么,她才回答一句。当然,问的都是关于工作上的事。她不知道,他也是无奈的。他不能毁掉自己的前程。要想在事业上有所发展,那么他必须有个稳定的家庭。中国官场上自古就有个规矩:假若你要上,千万不能做陈世美,那样到头来你也许什么都得不到。他是愿意和谈琴好的,但她显然更想和他结婚,而不是愿意做他的情人。她是个渴望得到家庭安宁的人。她内心里有一种爆发力,一旦喷发出来,那必然一发不可收拾。所以,邓一群退缩了。

他能明显地感觉谈琴对他的冷淡,但他能怎么样呢?冷淡就冷淡吧,他不能不要前途。与永远的前途相比,失去暂时的婚外之恋算不得什么。只要有前途,什么都会有的。权力可以得到一切。

他不能不权衡利弊。

邓一群从来就是如此,不管如何,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与自己的安全相比,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回想过去,他觉得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关键就在于自己隐藏得比较深。表面上他是一直压抑的。长时间的压抑,终于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春天。一切就像命运在那一时刻特别地关照他,他先是做了父亲,肖如玉在医院里为他生下一个七斤多重的男婴,接着就是人事处印发了红头文件,任命他为科技处副处长。

科技处虽然不能跟计划处相比,但重要的是他已经是一名(副)处级干部了,这个台阶是一个质的飞跃。而且,科技处也是机关里的一个大处。这几年,厅里对科技处越来越重视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国家提出要“科教兴国”,省机械工业厅自然也要体现出科技对全省机械行业复兴的重要。那一刻他真是兴奋极了,人逢喜事,精神倍增,春风得意,意气风发,所有的美好的成语给他也不足以形容他当时的心情。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但是,邓一群的喜悦却绝不外露,在机关里,他努力显得很沉稳,别人恭喜他,他就礼貌地笑一笑,以表谢意。他成熟了。

对他的成功,肖家的人也感到高兴。他们希望看到他在肖家的这棵大树下成长,进步。邓一群的得意,让他们仿佛看到了一颗政治新星。肖如玉对他的升迁也是高兴的,过去的那些不快,一时都忘掉了。他的成功,实际上就是在肯定她自己,证明她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当时当她选择他的时候,有好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是不解的,觉得她完全有条件找到更好的。她们是没法理解的。她当时的心情谁也不知道。她就是要找一个另类。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情,总之,她要找一个全新的。另一方面,她知道找一个出身条件不很优越的小伙子,那样,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挑剔她的地方。她当时只想找一个丈夫,并不想找一个要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的人。她知道那样的人靠不住,再说她家里的男人都是当官的,她对当官的人不感兴趣。邓一群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出乎她预料。她虽然对做官的人不很感兴趣,但她却不反对邓一群去走这条路,而且,他要走得好,她还是高兴的。这个社会,衡量一个男人的成就,入仕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

最高兴的当然还是邓一群自己,他那份高兴的心情难以言表。他比别人更清楚,他得到这样的位置是多么地不容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但他今天依靠自己的努力,成功了。如果他分配在老家的那个县里,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处级,是一个相当大的官了,相当于县委副书记或副县长,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他还年轻啊,才三十多一点,以后的路还长,发展的机会还很大,再往上升迁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呀。他的家人(当然是指他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一定会为他的成功而感到格外的自豪和高兴,在村里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与那些农民也许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但是即使和他过去的那帮同学相比,他也是进步很快的一个,尤其是那帮分配在县里的朋友,他们这一辈子也许都不敢指望能到副处的位置上。祖上积德啊#蝴想到一定是祖上在暗中保佑着他。那次回老家,去父亲的墓前烧了纸,还是对的。机械厅这几年重视提拔年轻干部,他提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他是不早不晚,正是时候。

由于他在仕途上的这一重大成功,邓一群忽然变得信心倍增,他以为,自己的成功跟自己的努力有很大的关系,而肖国藩的关系则是一个基础。肖如玉一方面承认他在单位里干得不错,另一方面却认为是她们家的这层关系起了作用,否则你过去也干得不错,为什么没有提啊。

这样巨大的喜悦需要有人来分享。说真的,一个人可以与人分享的东西不多,或者说大部分时候对大部分东西都不愿与人分享,简单到一个苹果,如果与另外一人分享,你得到的可能就只有半个苹果,甚至连半个苹果都不到。说得饶舌一点,即使那人只吃了你一口,而你心里的感觉,很可能是觉得他吃了大大的一口。而唯有这样的喜悦才是可以与别人分享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种东西随便别人怎样分享,他都是拿不走的,最终还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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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成为(副)处长的第五天,他实在忍不住那份欢喜,去了刘正红在广州路上开的发廊,去找刘正红,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肖如玉和她的家人分享他的喜悦是有限的,而他又不能及时地把消息告诉他在老家的亲人,而刘正红是在这个城里算是和他有点联系的一个。据刘正红自己说,她经营的生意还不错,新招了不少小姐,一个个都非常年轻,有两个还很漂亮,但邓一群很少去光顾。他不想和她靠得太近,因为自己毕竟还要讲点身份啊。他还能记得过去的那个晚上,感觉自己把握得很好,“发乎情,止乎礼”,这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很好的男人。

刘正红在里面一间房里,正闲着嗑瓜子。她早已不住在他那个小家了。这里白天的生意看来很清淡,也许陵州所有的发廊都是如此。刘正红说她这里的服务项目很全,泡脚、洗头、按摩均有。邓一群来按摩过一次(头部),却发现那个小姐根本不会按摩,两只手在他头上揉来揉去,很不得法。照小姐自己的说法,她知道他是老板的亲戚,还格外下了功夫。邓一群笑笑,也不好多说什么。想来像他这样按照医学保健的要求去进行按摩的也没有多少男人,更多的男人到这里来重要的可能是找乐子。肖如玉说得更难听,说这里恐怕干脆就是一个“鸡窝”。邓一群是在刘正红开业了好长时间后,带肖如玉来过一次,介绍说刘正红是他嫂子的一个远亲,没敢说得太近。肖如玉回家后就警告邓一群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她一眼就判断刘正红不是个正经女子。对邓一群有这样的亲戚,她心里不怎么高兴,觉得档次太低了。邓一群一面为刘正红辩解,一面承诺今后再也不会来了。

邓一群发现刘正红比过去更胖了。毫无疑问,她现在的处境很好,心情也好,钱也挣得多了起来。她说她每隔两个月总要回去一趟,看一看。老家的情况一切都好。邓一群现在得知老家的情况很多都是通过她来传递的。刘正红听说邓一群升了,也格外地高兴,说她将来在省城可以有更大的依靠了。邓一群笑一笑,知道这倒是未必的事。一个处长在省城,能耐毕竟有限,但他心里还是喜欢她这样说。据说周振生后来到这里来过好几次,都是陪着他的生意场上的客人来的,渐渐地也来得少了。邓一群猜想是嫌她这里的小姐档次不够,他到这里来,想必都是因为在别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才会到这里来。邓一群看得出,刘正红一度对周振生很好,她在心里是崇拜这个走南闯北,经历了很多磨难和痛苦的成熟男人的,好像蛮有点感情,但这只是一只巴掌在拍。他想周振生对她恐怕也是淡淡地接触而已。他帮她,还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周振生不会和她有什么特别关系,有,也就是逢场作戏一两次,绝不当真。

刘正红现在结识了不少男朋友,其中关系稍稍亲密的一个,年龄比她要大些,就是陵州市里人,没有正当职业,据说平时做些水果生意。邓一群没有认识他的欲望,刘正红也没敢向他正式介绍。邓一群对他们最后能否走到一起持怀疑态度,他想那个男的之所以和她接近,可能只是图她的钱而已。刘正红自己不觉得,她甚至计划将来要在城里买一处房子,好安家落户(现在流动人口越来越多了,国家对人口政策也有了松动,为了发展经济,鼓励房地产的开发,陵州步南方沿海一些经济发达的省份之后,出台了一项政策:凡在本地购买商品房的,可以一次迁进三个户口。蓝印户口,事实上与本市正式户口还是有所不同)。

那个晚上邓一群就留在了刘正红那个洗头店吃了晚饭,除他们两个外还有刘正红手下的三个小姐。那三个小姐与他过去看到的不同,据说是新来的。洗头店里的小姐就这样,流动性很大,今天在这里干,明天在那里干。她们都是现实主义者,哪里好干就在哪里。三个新鲜的面孔让邓一群感觉很新鲜,她们分别来自河南和四川。她们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但身上的确有一种特别年轻活泼的东西。看她们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有一个小姐脸像面团一样地白。邓一群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姓金,金银铜铁的金。金小姐,很有意思。邓一群在心里反复玩味着这三个字,心想:倒是极有时代特色,也能反映她自身的愿望。饭菜都是她们自己做的,其余的冷盘都是在熟食店里买的。邓一群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让三个年轻的小姐陪着吃饭。过去下去检查工作,晚上也会到歌舞厅去,接待单位会为他们每人找上一位小姐陪着唱歌,当然也可以抚摸(但邓一群比较拘谨,不敢造次。他依然保持这样的信条:找情人可以,找婊子不行)。眼前的三个小姐却因为是刘正红的小姐,所以感觉上距离比较近一些,说话也可以随便。撇开其他不谈,他发现这三个小姐还是蛮可爱的。

他们喝酒了。邓一群很主动,频频和她们干杯,而那三个小姐也毫不示弱,合起来对付他一个。“人生难得几回醉”啊,他想,尽兴吧。酒喝到一定份上,内心也就热起来,说了不少狂话。他知道,对这些小姐说些狂话不要紧。她们是什么,处在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他尽可以蔑视她们。而他现在却是以平常心对待她们。他不想去小看她们。他自己也是从社会最底层上来的。他是努力的,而她们不知道奋斗是什么。她们只知道卖钱。

那些小姐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的醉态,不时发出几声会意的窃笑。她们看看她们的老板,又再看看他,觉得这一切很好玩。朦胧里,邓一群感觉她们迎着他的脸就像一朵朵花,朝着他开放。这样的感觉真好。他想笑,想大声说话,但另一方面却感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醉了,是的,真的醉了,他想。醉的感觉很怪。过去也醉过,但却不像这一次。这一次想撒野,想发狂。在这里撒野不要紧,因为它是属于刘正红的,而刘正红就像是属于他的一样。

他后来被她们扶到一个房间里,很快就睡死了过去……

当了副处长后的邓一群,感觉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书上说,佛能叫人脱胎换骨,谁想权力竟也能如此。他感觉自己由于身份的变化,身体也变得重了起来,或者说是感觉身上的骨头有些重了。过去当小科员的时候轻飘飘的。投足、举手,都不觉添了些领导的样子。

鸿运当头啊,邓一群想,好事来了想拦也拦不住。真正被提拔成副处长后,他感觉这速度都有些快。事实上,他在心理上,已经做好了再等一两年的准备了,但它却突然来了。来得正好,不早也不晚。与机关别的年轻人相比,他也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机关里年轻人也还不少,提成副处的毕竟有限。原来自己心理一直不平衡,不过是跟那些提得很早的人作比较罢了。

肖如玉在两次怀孕都失败后,第三次怀孕终于成功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

儿子很可爱,邓一群为他取名叫邓宏远。儿子长得像他的妈妈。邓一群一直担心肖如玉不肯生孩子,她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说不想要小孩。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怀的孕,但眼看着肖如玉的肚子就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女人大肚子的时候,那笨拙的样子很滑稽。她在怀孕的时候显得特别丑,本来她就不漂亮,怀了孕之后脸上长满了褐黄色的斑点,就像麻雀屎一样。

孕妇的饮食是不用他操心的,他能够做到的就是每天一到下班时间,就匆匆地往回赶,陪她散步、看电视、聊天。肖如玉其实很不喜欢跟他聊天,因为发现他并不擅长此道。要是让邓一群跟女人谈谈政治(含国际、国内风云,省里乃至中央的人事安排和变动及隐含的权力斗争)、足球是可以的,就是不会说家长里短。而他会的那些,肖如玉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应该说,邓一群在她怀孕期间,还算是个比较称职的丈夫。当她成为产妇以后,他就更加地小心,尽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一点也不敢惹她生气。有时为了他作为一个丈夫对她的爱心,就亲自去杀鱼、熬鸡汤,不嫌麻烦,宁愿让老保姆在一边指挥他干。老保姆看后深有感慨,说:“男人还是城里的好。城里的女人真有福。”邓一群笑一笑,心想:不是城里的男人真的有多好,而是因为城里的妇女解放得太厉害了。当她为了一件什么事情生气的时候,他就赔着小心,笑一笑。孕妇嘛,要让她保持一个好的心情。再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慢慢有点习惯了,什么事都要让她三分。她是这个家里的公主。最主要的,这是在她父母的家里,而不是自己的家里,他不想让岳父母看着他们为了什么事而发生争执,至少,他要尽量减少这种发生矛盾的机会。岳母经常提醒他:你是男人。

在得知儿媳怀孕的确切消息后,邓一群的妈妈曾让她的妹妹写信来说,她想要到城里来,捎几只自家喂养的老母鸡,让她补补身子。邓一群不想再让她来,他怕她再受不了那种难堪,但妈妈的好意是明显的,就讨好地对肖如玉说了,但肖如玉一脸的鄙夷,说:“大老远的,捎几只鸡?现在农贸市场上什么没有?她来那一趟还不够路费呢。”

邓一群说:“她也是一片心意嘛。她还不知道城里的情况?”肖如玉说:“你让她就不要烦了,我在自己家里,什么没有嘛。她年纪这么大,带着那几只鸡,挤车子,上上下下,很不容易。算了。”

邓一群不再说什么了。这个家庭的人骨子里还有种傲气,感觉上高人一等。岳母对他的农村出身一直不是很满意,也就是因为女儿同意,她也不好说什么。他妈妈对城里的生活完全是陌生的,甚至在心里有种畏惧,不来才好。她到这城里来,实际上心理上很不好受,倒不如在乡下安心。趁刘正红回去,他就让她转告,叫他妈妈不要来,说这里都安排得很好。城市是只吃人的老虎。所有的欢乐和苦痛,就让她优秀而杰出的儿子一人独自承受好了。他什么都不怕的。

第六十章

孩子的生产是顺利的。肖如玉是在临生产前的第三天住进医院的,从住进去那天开始,邓一群就给妇科的所有医生和护士们送了礼物。那些礼物既不很贵重,但也绝不低廉,正好与他的身份相配。那个时候他已经有感觉自己快要提拔了。人事处的领导找他谈了话,问了他工作上的一些情况,言语里暗示,领导准备让他挑担子。而在人事处找他谈话之前,自己去过一些领导家里,不仅去了龚厅长家,几个副厅长家他也去了,借口是汇报一下自己这些年来的工作情况,顺便送了点东西。正逢过节嘛,应该的。礼物的提供者,是他的舅子肖国藩。肖国藩说:“礼物本身并不贵重,哪个领导在乎你这点东西?重要的是形式。”他是深谙此道的。

肖如玉是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感觉肚子疼,医生马上把她送进了产房,到晚上七点半,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在医院产房外面那个长长的过道上,邓一群当时的心情和所有年轻的父亲一样,既焦急又兴奋。他有点紧张,但也还好,因为他相信那些人对肖如玉会很好。她们同他已经比较熟悉,对他很客气。收了人家的礼总是要办事的,这是一种职业道德。而且,那天肖如玉的好朋友,也就是他们结婚时的那个伴娘赶到医院里看她,听说快生了,就没有马上走,说是要看到结果。

与肖如玉相比,邓一群感到黄晓云身上有很多东西是肖如玉所没有的。比肖如玉漂亮就不必说了,这是天生的,另外邓一群还感觉到黄晓云比肖如玉更通情理。她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有时表现得很是天真烂漫,孩子气,骨子里却又很解风情。这似乎是一对矛盾的东西,但在她身上的确同时具备了。也许正是她身上表现出了这样矛盾的东西,她就显得特别地可爱。

追求黄晓云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一个固定下来。她对此表现得一点也不介意。甚至,她时时都是开心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她是漂亮的。她与肖如玉不同。肖如玉除了感觉到自己出身的优越之外,对自己的容貌特别地缺乏信心。当然,这是对的,有自知之明。邓一群想:像黄晓云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真就像一朵云,在感情上,来去无踪。不知什么人最后能娶到她。那是一个幸福的人。

孩子出生后,邓一群写信回家报了个平安。那是他的岳母让他做的,她说:“你妈年纪大了,如玉和我说了,就不要她来了。再说如玉的口刁,一会嫌咸,一会嫌淡,没有个准。家里有保姆就行了。”邓一群心里明白她们的实际意思,但他也只好就驴下坡,说:“行。”

这一年是个大年,邓一群想:孩子出生了,官也当上了。但这样大的喜悦,别人同他的分享却是有限的。

所以,邓一群某种程度上还有孤独感。

因此,邓一群那天去找刘正红。

在刘正红那里,他醉了。

他睡在她那里的一个房间里,做了梦。梦见了什么?梦见和葛素芹做爱。葛素芹还是那个样子,白白的,乳房很好,圆圆的。他咬它,一下下地撞击她。但是,她却有点不高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表现出不高兴。在梦里,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结婚了,并且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还以为自己是单身一人。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好了。他疑惑了。后来她就起身要走。他急了,在心里喊:“别走,素芹,我爱你。”伸手去拽她的衣服,这一拽,把自己拽醒了。

醒来的邓一群看到自己拽住的不是葛素芹的手,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的手。究竟是他主动拽了她的手,还是她主动拉了他的手,他有点糊涂。因为在梦里,他要拽的只是葛素芹的衣角。灯光里,他看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呢?还是在梦里吗?他感觉晕得很。

“我们老板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那个漂亮女子说。

邓一群想起来了,这里是刘正红的地方,而眼前的这个漂亮小姐姓金。金钱的金。他笑一笑,表示清醒了。怎么会梦到和葛素芹做爱呢?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邓一群想:自从写信给她没有得到回音之后,他的心已经冷了。他很少会在梦里想到和某个具体的女人做爱。只有自我想象的时候,才会去幻想和某个人,比如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或者是个美丽的电影女演员。

他忽然意识到身上有一股力量在冲动。对了,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和女性亲近了。打从肖如玉怀孕那天起,她就警告他,叫他不要胡来,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肉体上那种美妙和快乐。据说有些妻子在自己怀孕后,喜欢帮助丈夫解决那个问题,而肖如玉从来也不,他也不敢提。他有了责任,就要在她面前也表现出一部分牺牲。

但这种牺牲却是被逼的。

金小姐很漂亮。所有的小姐都漂亮。漂亮是她们的本钱。只有漂亮才能卖出好价钱。这是市场规律。她会按摩吗?不,至少不是正规意义上的按摩。她们都是色情的宠物。她们就是婊子。小姐是婊子的代名词。在这个城市里,现在小姐越来越多了,多得让人司空见惯。没有小姐的城市是不正常的,由于小姐的存在,客观上带动了各种其他消费。前些时候,邓一群记得看过一张报纸,上面说南方某省份正考虑对小姐纳税。税务局长说:考虑到国有税收的大量流失,应该让她们纳税。她们是高收入人群。但是他同时又说,对她们征税,是指她们客观的实际陪酒陪唱收入,并不意味着承认她们卖淫的合法地位。

她真漂亮。她的眼睛就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那里面闪着光,闪着火,就像一轮满月倒映在潭面上。那眼中情分外诱人。邓一群这回知道了什么叫作眼睛会说话。金小姐的这双眼睛就会说话,她那么看你一下,胜过千言万语。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在心里问自己。她是想和他来那么一下。她对自己肯定是有好感的。她也是人哪#糊们与我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们挣钱的方式不一,生活方式不一。必须承认她们也是一种劳动。他想。

邓一群想起自己刚工作的时候,第一次去领工资。那种感觉特别地新鲜。这种新鲜的感觉可能是每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人都会有的。但他在感受新鲜的同时,却想不到得到工资是这样地容易。远比农民或者工人更容易。我并没有直接创造价值。他想。这也是阶级的不同啊!

她的笑很迷人。她穿了一套紧身衣服,把胸前的乳房勾勒得很清晰。看得出来,它们很结实(其实这是一种想象)。下身是一件虎纹皮裙,显得她的臀部那么浑圆性感。他闻到她有一种香水味。他喜欢香水,任何时候都喜欢。香水激发他的性想象,刺激他的欲望。其实她很可惜,这样漂亮,干什么不好呢。

“你为什么到发廊里干?”他问。

她笑着看着他,说:“在家无聊呗,不如出来挣钱。”

“你父母同意吗?”

她撇了一下嘴,说:“我不能依靠他们。我们那个地方很穷的……”

“你要是按摩,那些客人规矩吗?”

她笑起来,说:“个个都比你规矩。”

邓一群受了引诱。她这是在鼓励他呀。他坐起来,抱祝糊。她哧哧地笑起来,说:“不要嘛。”他闻到她的香味,说:“你真漂亮。”她用脸在他脸上蹭着,说:“哄我。”邓一群说:“不哄,是真的。”她说:“你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你一来我就注意上你了。”他心花怒放,心里说逢场作戏吧,一把握祝糊的乳房,说:“要我做你的老公吗?”她又笑起来,说:“我没有福啊。你老婆在家等你呢。”邓一群情绪上来了,就想不顾一切,说:“这里安全吗?我们做爱吧。”

“老板可没说让我这样。”金小姐用手推他,却推不开,只好让他的手进入了她的内衣。好一会,她感觉他够了,说:“出来吧。”他说:“不,让我做吧。”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自从结婚后,他对肖如玉是忠诚的。她对他呢?忠诚吗?他不能肯定。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有很多要好的男性朋友,一直让他如鲠在喉。以他个人的理解,男女之间不可能有很好的朋友关系,要么是泛泛之交,要么就是上床。精神上的友好(恋爱)是不存在的。

“不行。”她说。

“我会付钱的。”他说。

她站起来,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邓一群正要扑过去,听得外面刘正红在叫:“小金,小金。”

她看了他一眼,就笑着出去了。

差一点就做了,邓一群后来想。

幸好没做。那个晚上他回去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产生愧疚。但金小姐那非常好的一对乳房对手指的滑腻的感觉,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就像老祖宗阿q对小尼姑那张漂亮的小脸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在结婚的那天,还在心里说:我是不会去找婊子的。那么,现在他怎么没有了对婊子的厌恶呢?原因在哪里?是刘正红。他想起来了。是刘正红让他消除了自己这个优秀的年轻干部,一个刚提拔的副处长,同那个下层阶级之间的距离。

自己原来就是身处在一个泥淖里。

第六十一章

自己是个什么人?邓一群有时候忍不住这样在心里拷问自己。答案是模糊的。看看周围的人,一个个好像都跟自己差不多,他们不比自己更高尚,也不显得特别的卑下。自己也许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

经历了那样的荒唐之后,邓一群决定今后尽量不去刘正红那个地方了。刘正红那天晚上有点吃醋了。她看出来他和那个金小姐有点意思了。如果换了别人,她会不会吃醋呢?不,肯定不。同时她可能心里还是为了他好,不希望他到那一步。男人到了那一步可能就完了。

科技处一共有十个人,一名处长姓言,言子昌。两名副处长,一位姓潘,四十来岁,在机关里是老资格了。另一名副处长是位女同志,姓王,身体不是很好,快到退休年龄了。

言处长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可能还要老相,那张脸红红的,表情生动。说话啰里啰嗦,也不知何德何能到这位置上。他的头发已经秃得差不多了,但后脑勺上还留了一绺,看上去就像一根细细的尾巴。其实那根尾巴的存在很滑稽,远不如干脆不要它。但他却把那一绺视为珍宝,每天都要顺一顺它,真是精心呵护,无微不至。机关里那些与他同级别的人一直嘲笑他这样的举动,至于厅长们,更是公开取笑,每次开会,它都几乎是一个有益的文娱话题。邓一群自然不敢那样,到处里上班后的第二天,他就送了言处一瓶据说不但是可以护发,更能生发的药水,让言子昌非常感动,觉得这个新来的副处听话,好用,可以作为左右手培养。

邓一群自己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他从上班那天开始,就告诫自己,到这个处一定要好好干,不要让厅里的领导失望。第一就是要和那三个搞好关系。另外对下面的同志一定要客气。女王副处长,不是问题,他能够对付过去,再说看她那个样子,也是与世无争了,关键就是潘副处长。潘副处长不多言语,处处都表现得很严肃。在工作上有什么问题,言处长总要先和他商量,换句话说,就是言处长要干什么事必须得到他的支持和同意。如果潘不同意呢?这事就得“黄”。

这个状况必须改变,邓一群想。

改变的办法很简单,只有一样,就是任何时候他都无条件地保持同言处长的一致,这样,潘副处长就会孤立起来,就会不再得力,地位自然就会下沉。平心而论,邓一群觉得潘副处长为人也还不错,对他也很客气,从他过去刚来机关还是一个普通青年的时候,他就对他不错。然而,他这样想孤立他,也是别无选择。既然他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他邓一群就必须如此。

官场如战场,只有你步步为营,才能站得住脚;否则,你就会被挤到一个角落里去。这是不能有所客气的。

这么一想,邓一群就心安了。自己以后再做什么,也有了理论根据。一切都是为了向上爬,目的明确。什么叫可耻?这样的手段在官场上,不过是雕虫小技。

他必须站稳脚跟。

处里的那些人,邓一群都是熟悉的。现在,他只是改变了一下身份。那些人都是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的人。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孜孜以求呢?那是因为出身不同,亲身感受到了没有地位的苦处。他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有用的人,是否就是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不。邓一群在心里说。他并不想对这个社会贡献什么。

对那些不求上进的人,邓一群也并不小看他们,至少他要表现出对他们很尊重。他时常要提起自己的农村生活经历,以示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百姓,这样一下就拉近了同他们的距离。

邓一群在处里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好。

这是他努力的结果。

时间过得很快,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潘副处长不行了,很不得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言处长有什么事情,有时干脆不找他商量了,而直接和邓一群说,至于女王副,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很多事情上含含糊糊,实在推不过去了,就说“少数服从多数”,因为她也看得出来,言越来越不喜欢潘了,而她将来退休,退休后除机关外,本处室的那点福利还要靠言、邓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想,至于潘也一定能体谅她。她要做一个和事佬,尽量做到两边都不得罪。有时,她干脆推说身体不好,就不来上班了。她刚刚迷上了一种养生功,练得特别的虔诚。她要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凡世间的一个女圣。

邓一群慢慢发现言子昌其实是个非常好搞的人,并不像自己原来猜想的那样复杂。应该说,对领导,言是相当地工于心计,但对下属却并不设防。几个厅长,谁对他重要,什么时候于他最有利,他心里非常清楚。对下属,他一般并不多问。他要的只是无条件的服从。言是不能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的人。他有个很坏的毛病,就是谁对他好一点,他马上就让你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并且已经回报了你。他的回报就是在这两天里(当然时间也可能更长或更短,那主要视你送他好处的多少而定),在工作上他对你不再过严要求。对他千好万好,只要有一点让他感觉不好,你前面的努力很可能就全部付之东流。处里的其他人,对他这一点尤为不满。他们知道了他这特点,后来也就不再讨好他了。

言子昌爱贪小便宜。为了这一点,每次处里有什么小福利,或者下面送礼,邓一群就让他多拿一份。这些事情都是邓一群具体负责,有些实在分不开,他就把自己的那份送给他。言子昌心里很受用。很长时间没有人这样讨好他了,难免寂寞,而邓一群这样,让他感到很亲切。

邓一群发现言处贪小便宜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讨老婆的喜欢。言子昌的老婆精瘦得就像什么女精怪,刀子脸,柳叶眉,两眼凶光毕露,恶毒的克夫相。她说话做事简直就是街上的泼妇,一点文化也没有。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她就是街道工厂里的一个工人。邓一群想:老言摊到这样的女人,也是活该。

言处的夫人,有事没事经常到处里来,机关里的人都认识她,对她的那张冷冰冰的脸已经熟悉透了。对机关,她是想来就来,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一样。来了也不干什么事,好像就是为了监督她家的男人。在她的心里,言子昌就是天下最有魅力的男人,如果她不加以看管,很可能就被别的什么女人抢了去。

言子昌苦恼的并不是老婆经常来查岗,而是觉得尽管他在她的心目中很重要,但回到家里,她依然不同他做爱。他的身体还有那方面的要求,甚至还非常强烈。但她却不同他做,可恶,这就叫“占着茅坑不拉屎”。邓一群想不明白,言子昌怎么就有兴趣同那样一个女人做爱。想来,也是言处太饥渴。言很好色,邓一群就逗他,说现在街上的小巷里到处有卖黄色碟片的,碟片上什么美人都有。言子昌就急得赶紧让他找几张来。邓一群后来果然买了几张来,看得言子昌眼界大开,也胃口大开,可惜的只是无处发泄。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邓一群就问言子昌,一个月还能有几次那样的要求,言就笑一笑,说:“老婆不肯做,有了也是白搭。”邓一群笑起来,笑得直摇头。他觉得这老家伙真是可笑得很,可爱得很,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只老猴子。

邓一群对言子昌有了十分的把握。言子昌感觉邓一群的确很有拍的功夫,什么事情办得都让他心里熨帖非常。邓一群到他这里简直就不像是个年轻副处长,而是他的小跟班,比那些科长更听话。他哪里知道邓一群在心里根本就看不起他,正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一个人有了这么多的缺点,他的前途也就快完蛋了。邓一群想。言子昌的确也不再有什么前途了,做到处长已经到顶了,问题是他怎么早点退掉。只有他退掉,自己才能再上一步。

他要做得隐蔽,做得巧妙,一切都要不露痕迹。言对他不错,他之所以要干掉他,并不是我邓一群无情,而是他这个人实在无德无才啊。他在心里想。言子昌这个人素质太差了,缺乏修养,文化太低,开会的时候经常讲错字别字,底下的人也不敢笑。做事的时候非常固执,明明是错的,有时还要坚持到底,整个一个属驴子的,犟得很。

肖如玉听他回去说的这些,就笑,说:“你们机械厅居然还有这种人,差劲。难怪你心里不服。”邓一群说:“所以,我才要干掉他嘛。”肖如玉说:“你也不要搞得太急。”邓一群点点头,说:“不到时候,我自然不能下手。你放心,我会办事的。”

与田小悦们相比,邓一群觉得自己提正处也许更容易。因为,这个处的先天条件,决定他更能够脱颖而出。这就是机遇啊#蝴想。

第六十二章

儿子一天天地大起来。

日子一天天地就那么过去。

邓一群一切都很顺利。

肖如玉感觉自她生了孩子后,邓一群离她越来越远。为什么?她在心里问。不,绝对不是因为孩子的问题。邓一群对她生了个儿子高兴得不得了。她倒是很想生个女儿。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是他提拔为副处长。

升为副处级干部的邓一群同志,今天在肖家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了。他不必再像过去那样谦卑小心,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他现在虽然女婿的身份没有改变,但他是个男人,并且已经是一名副处级的年轻干部了。他不再是被覆盖在肖家这棵大树浓阴下的一只小鸟,而是羽翼丰满的年轻的雄鹰。他的翅膀真的硬了。他已经完全能够摆脱关照,独立自主了。他离开肖家这个助跑器,一样也能够冲得很远。

科员时的邓一群,差不多是以敬畏的眼光看肖国藩以及他的那位连襟,他们的地位让他觉得自己和他们存在很大的距离。而当他今天实现了这一目标时,他才发现一名处级干部并不神秘。做一名处级干部,并不需要特别的才能。而且,他有十二万分的信心,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能取得比他更大的成功。他们的起跑线不一样。邓一群想:如果我一开始就有像肖国藩或他连襟那样的基础,那么他早就是一名处级干部了。他会有个远大的前程。再看他们,邓一群的目光也就平视了。

这种变化是自然的,他这样想。我这是否就叫小人得志?不!没有人理解像我这样的人要取得成功是多么地困难。我有理由为自己骄傲。我已经站起来了。

肖如玉为邓一群高兴没多少日子,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发现他的自我意识膨胀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了,下班越来越晚,单位里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为了应酬,很少再顾家了。他的骨子里,男权思想严重,如果说过去他还没有什么,那么随着他仕途的顺畅,则暴露得越来越厉害。孩子那么小,他也很少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他的仕途。家里的很多事虽然有保姆做,但就连给孩子热奶、把尿,他也不热心了。

邓一群觉得肖如玉一点也不理解他。家庭里的事情都是小事,而只有当官才是大事。一个女人,只看到眼前。他真心觉得,当官,与他的生命同样重要。

很多人都认为邓一群是幸福的:他能找到这样一个门第的家庭,妻子的单位不错(不管如何,一般群众觉得像银行这样的单位,依然是国家的,不会像工厂那样倒闭掉。如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工厂在倒闭),儿子出生了也不用他操心,年纪轻轻又提成了副处级,简直就是相当得意的了。但邓一群现在却感到了婚姻的不幸,他不再满足了。而这种不满足,只能自己隐藏在心里,不能同任何人说。他觉得肖如玉不理解他,他对她的“爱”也厌倦了,他需要婚姻之外的“爱”。这种渴望有时甚至很强烈。他努力地去压抑,不让它冒头。

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他想:我不是言子昌,把自己的心思同别人去说。过去所经历过的那些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果单位的人知道,那么他今天的邓一群还能是这样么?不!肯定不是。

在机关,他是一个很正派的,有理想,有追求,积极上进的青年干部。人具有双重人格,或者说是有多重人格的。所有的人都有两张面具,而问题恰恰并不在于别人是否知道你有另一副面具。有另一副面具不是秘密,而是你怎样不让别人发现并看到你另一副面具。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邓一群就要让别人永远只看到他在机关的样子,办事认真,工作积极,态度严肃。不让任何人抓住自己的任何把柄。这是一种必须的自我保护。

他在机关里,开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由于已经成为副处级干部,所以他同其他处长们的交流也就多起来。同那些中青年处长们,要建立起兄弟一样的感情。俗话说:有坐轿子的,就要有抬轿子的。还有一句俗话,叫人抬人高。他要进步,没有一帮兄弟捧场,是不行的。大家抬一抬,都有好处。好在自己是从一个普通科员上来的,这么多年来,在机关里,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人,这是他的一大有利条件。与他相比,言子昌和副处长老潘都不如他。言子昌只知道讨好领导,而不注意协调和其他处室的关系,有时候还会因工作问题而闹得很紧张。邓一群却是始终坚持和别的处室搞好关系,没事的时候经常串一串门,中午用完工作餐,就同他们打牌,有说有笑,从不提工作上的事。人家明白他是个副处长,处里的事情都是老言说了算,所以所有的责任也不往他头上加。相反,那些人还觉得他好说话,甚至在心里还有点同情他,觉得他跟老言配合,工作上一定受了不少委屈。

做好人,在官场上也是一门诀窍,并不是当了官就不要做人。关于这一切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他这是明摆着的一种守势,然而守到一定的时候,就是攻啊!

一切都是要在一个恰当的时候。他想。

在厅长们面前,邓一群永远还是那个小邓。他要努力做到职位的变化,并没有带来他性情上的变化,他永远是谦虚的、真诚的、听话的、埋头苦干的。同时,他也并不是没有独当一面的工作能力,只是他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表现得非常出色。在处里,他永远只是一个第三副处,尽管他比别人的工作能力强,但他还是要尊重老同志。

他的表现没有白费,厅长们都已经看出来了。至少龚厅长看出来了,有次开全省机械行业年会,会间休息的时候,龚厅长笑嘻嘻地对他说:“小邓,你的工作很努力啊。”邓一群作不好意思状,说:“龚厅长过誉了。”龚长庚拍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前途无量。”邓一群听了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全靠龚厅长的培养了。”龚听了没吱声,抿嘴笑笑,转到会场另一边去了。邓一群望着他的背影想:我这样表白是不是太恶心了,太无耻了?不,什么人不喜欢听好话呢?从来没有人嫌马屁拍得多了,只会嫌少。

龚厅长也不像邓一群过去感觉的那样,多么地清正廉洁,打他和肖如玉往他家送甲鱼那天开始,他就知道龚长庚还是很能通融的。前任厅长周润南一走,他就不需要再和别人去作什么比较,自己的个性慢慢就显露了出来。首先,龚厅长对前任器重的那些中层干部做了一次很大的调整,培养自己的心腹。客观上由于工作忙,他也不再到小车班去打牌了,即使他闲着的时候。机关里的一般干部也不好去找他,还是要像过去一样,由所在处室的领导逐级请示汇报。与周润南一样,他也还是要到国外去转一转,考察一番。每次去,都是一笔不少的费用。邓一群虽然不在财务上做事,但他还是知道的。

只要你在一个位置上,就免不了腐败的诱惑。邓一群想:很多事情你必须去做,因为机会就在你眼前啊。龚长庚与周润南相比,各种应酬一样也不少。唯一不同的,就是周润南喜欢张扬,而龚不。也正是因为龚这样的性格,所以这些年来,机械厅的名气不像过去那样响了。省里的领导感觉龚倒是个实在的人。

邓一群知道,龚厅长虽然不让外面吹喇叭了(那是要花很多钱的,后来单位里职工就因此对周润南的意见不小),但却并不反对内部的人对他吹牛拍马。

人都有种权力欲、支配欲、受崇拜欲。龚长庚自然不能免俗。

邓一群有机会,就会在晚上到他家里去,去向他汇报工作上的情况。龚厅长听得很认真,心情也很愉快。当官的人是有别人向他汇报工作的瘾的,如果这一天没有人向他汇报,他一定会非常难受,有一种失落感。邓一群很清楚,所以他这样去,是很得领导喜欢的。

一个人一种方法,对言子昌就不能用对待龚厅长或其他副厅长们的方法了。

言子昌本质上是个俗人,就让邓一群五迷三道地拍得很受用。

邓一群跟言子昌下基层的时候,鼓动他跳舞。言子昌不会跳舞,而且据说过去对跳舞相当反感,但一旦学上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邓一群相信,言子昌这辈子除了抓过他老婆的手之外,还没有抓过别的女人的手,而跳舞正是给他提供了这样抓手的机会。言子昌本质上渴望女人,他又不像厅长,会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是要自己争取的,可惜他这方面脑筋不是很发达,能力差了点。一直没有艳遇。这可能是他内心里的一块心病。眼看着自己年岁到了,很有点遗憾。他不止一次地对邓一群说:“邓处啊,我们老喽,不像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候。过去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连姑娘的手都不敢拉,哪像现在,年轻人一认识,就可以上床。”邓一群就半开玩笑地安慰他,说:“现在开放了,你也要开放些,不要把自己束缚得太紧了,该潇洒时就潇洒。”言子昌说:“不行啦,年纪大了。”邓一群笑着说:“前天报纸还有个消息,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去嫖娼呢。你才多大?”言子昌就很开心地笑起来,好像是自己嫖了一样。

言子昌处长虽然文化不高,但想像力还是丰富的。通过抓手,他产生了进一步接触女人的欲望。邓一群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他带到刘正红开的那个洗头店去,给他安排一位小姐。如果那样,他言子昌在自己面前,可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到时还不是听他摆布?但冷静想一想,觉得事情不妥,时机还没有成熟。这样做的结果也许是适得其反。

看准了机会再下手吧。邓一群想。过去他在计划处的时候,都是靠积极工作,被动地等待提升的机会。领导高兴了才会提,领导要是不满意,你就永远提升无望,而他现在已经跃上了一个台阶,他要主动出击,变被动为主动。他一定会取代言子昌这个位置的,但要等,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野心,来日方长啊!

邓一群也喜欢跳舞,他喜欢和那些年轻的姑娘跳舞。在陵州他是很少去舞厅的,因为在那里他找不到感觉。而且他不跳,就多少堵了肖如玉的路。他不喜欢她经常去舞厅里跳,也不知是和什么莫名其妙的人。邓一群要跳就到基层去跳,那些年轻的姑娘听介绍,知道他是处长(介绍时一般都会省略掉那个“副”字),都羡慕得不得了。也许,她们从没有见过这样年轻有为的干部。

这种感觉很好,让他充分地自信。而在岳父母家里,他没有,尽管他在心里说,自己的今天完全是自己挣来的,但感觉上还是摆脱不掉依靠他那个大舅子关系的阴影。尤其是肖如玉,她觉得他今天的成就,还有她的一份功劳,毕竟他第一次到龚厅长家去送礼,是她给他打的气,也是她一直陪着的。

邓一群在下面市里的时候,跳舞很潇洒。言子昌哪能跟他比呀,年龄比不上,身材、长相比不上,风度比不上。言子昌虽然是个处长,但看上去却有点委琐。邓一群很聪明,他在自己尽兴的同时,决不去抢言处的风头,事事把他推在前面。别人看着他,还觉得他虽然年轻,却很懂礼貌。为人的方法啊!

父母都是农民,他们从没有教过我这样许多的做人道理。这些道理,都是我自己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邓一群不由得为自己感到一种骄傲。在仕途上,他已经慢慢掌握了不少诀窍,今后一定能更加自如。对此,他深信不疑。

言子昌还是不够聪明,邓一群想。

每次到基层去,邓一群就对接待的人说:“言处长喜欢跳舞,你们晚上能不能考虑安排一场?”那些人自然就会照办。以至于后来言子昌每到一处,人家都会安排。在机关里,言子昌也就有名了,人人知道他是个舞迷。跳舞并不是件坏事,但这事与他一贯的为人风格却极不协调。在众人眼里,他就有点尾大不掉。邓一群却是躲在背后的。

潘副处长自然不会放过这唯一可能攻击言子昌的机会。

言子昌愈加痛恨姓潘的。

邓一群适当的时候就加点油。

科技处的矛盾就日益明显了。

第六十三章

一年过去了,老言和老潘的矛盾越来越激烈,有时发展到两人拍桌子骂娘的地步,说起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由于两人互相有成见,潘评高级职称,言就投反对票;言审批科技项目经费,潘就提意见。还有很多琐碎的小事,外人也说不清。

科技处的矛盾是明摆着的,人事处的领导就找个人谈话,谈下来的结果发现邓一群在其中处于非常尴尬、被动的状态。邓一群年轻能干,有想法,但他的能量却释放不出来。大家不由对他充满了同情。面对人事处的领导,邓一群谈了自己的想法——关于工作上的想法。他说担任科技处副处长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干出多少成绩来,心里是很愧疚的。如果可能,他更愿意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领导就尽量往好处去安慰他。

情况清楚了,邓一群就再次到厅长们家去汇报想法。这个农村出来的小伙子,赢得了他们不少的信任和支持。慢慢地,在领导层中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共识:尽快让邓一群出来。

言子昌当然不知道领导的意图,但是他能够感觉到组织上不再那么器重他。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没有想到事实上他和老潘都各有所伤,而年轻的副处长邓一群在其中得了利,这就应了另一句成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他的感觉里,邓一群还需要依靠他,才能在副处的位置上坐扎实。可见有时候自以为是是多么地害人哪。

邓一群这时候就更加紧地拍老言。他知道一旦言子昌回过神来,那么他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他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机会,下手的机会到了!

空余时间,邓一群就向言子昌汇报工作上的情况,帮助他分析当前的形势,热心地做他参谋:如何进一步搞垮老潘。他表示:他邓一群永远是你言处忠实的拥护者和支持者。言子昌心安不少,觉得斗争中毕竟有他的知己。他并不孤立。

那是一个三月的晚上,厅里开完处级干部会议,邓一群请言子昌去喝酒。邓一群新发现了离机关不远的洪兴路上,新开了一家叫“咪咪”的酒店。而这家店的主人,就是原来葛素芹那个饭店的老板赵凡平。可见世界之小。“咪咪”酒店里的小姐一个个都非常年轻,菜也做得好,据说厨师是从一家星级宾馆跳槽过来的。

言子昌喜欢喝酒,那天喝了不少。两人喝酒的时候说了不少“体己话”。邓一群去买单的时候,言子昌两眼朦胧地说:“小邓,邓处,呃,开张发票,回头签上字,报销。”邓一群笑一笑,他早就知道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让他个人掏钱,自从在计划三科当上科长,他就再也没有用个人的钱请过客。这样做,他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晚风习习,时候还早。三月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街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穿裙子的姑娘。邓一群问:“言处要不要潇洒一下,去洗个头?”言子昌摸了一下脑后的那绺头发,说:“那新鲜玩意我还从来没有尝过呢。”邓一群说:“那就去尝一尝吧。”言子昌问:“不会有什么色情服务吧?”邓一群笑起来,说:“怎么会呢。不过我也不知道。那全看你的需要了。”言子昌高兴起来,说:“好,我们就去洗个头。开回洋荤。”

邓一群不敢把他径直往刘正红那里带,两人坐上一辆出租,先去了山西路。邓一群告诉他那里这种店很多,兜了一圈,经过了无数的洗头店,却终于没有找到理想的。邓一群心里谨慎得很,对那些店他了解不多,不敢贸然进去。又转到新街口,仍然没有找到目标。言子昌心里都有点急了。他感觉这个小邓很有意思,对他非常忠心,将来是个干大事的材料。在新街口,邓一群找个借口,上了趟厕所。在厕所里他给刘正红打了个电话,说他一会带一个客人进去,让她不要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这才回来对言子昌说:“走吧,换个地方看看。”

刘正红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邓一群发现里面又新添了两位,不认识。看来刘正红这里生意不错。邓一群对刘正红说:“我们洗个头。”刘正红说:“好。”这就过来两位小姐,把他们领到一间房里。房里有两张坐椅,她们就把他们按到座位上,洗起来。老言很知足,原先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本是要给邓一群服务的,但邓一群让她去照顾言子昌,自己挑了一个不怎么样的。邓一群过去认识的那个金小姐不在。他也没敢问。一问就要露馅。邓一群向刘正红使了个眼色,她就走了。

邓一群是有头发好洗,而老言洗头,真正是件非常滑稽的事情。那个小姐对着他的那一绺宝贝头发,感到无从下手。那个小姐就对他说:“我给先生做个脸部按摩吧。”老言就严肃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姐把座椅放平,让他平躺下,而他脑袋正好在小姐的乳房位置上。

“先生你是第一次来吧。”那个小姐问邓一群。邓一群点点头。自己的这个小姐手太粗了。他闭上眼睛。“朱先生你要放松啊。”他笑着对言子昌说。为了安全,他们不得不用假姓。很有意思,像过去三十年代革命党人做地下工作。而那个朱先生也心领神会,嘴里发出一阵吭吭啊啊的声音。

气氛一点点地活跃起来,言子昌也真的放松了。邓一群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言子昌很滑稽,已经一点正经也没有了。言子昌在同小姐打情骂俏。那位小姐自然更是百般引诱他。

刘正红过来了。邓一群问:“老板啊,你这里搞不搞特殊服务啊?”刘正红装出一点迟疑的样子,说:“我是不管客人和小姐的事情。我们的小姐都是聘的,她们只要愿意,我还敢得罪你们这样的上帝?”那个小姐就对着言子昌的耳朵说了句什么。言子昌笑起来。刘正红走了。那个小姐在言子昌的裆部抓了一把。邓一群全看在眼里。言子昌在那个小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言子昌把邓一群叫到一边,小声说:“他妈的,那个小姐叫我跟她到后面房间去。”邓一群说:“那个小姐很漂亮的。”言子昌显然没有得到他所想要听到的,就干脆直接问:“你说我们去不去?”邓一群说:“去吧。”言子昌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显然心情很复杂,却又实在有点把握不住。“要去一起去。”邓一群说:“你先去,我在外面也好把握住情况。你放心,这种事情,你知我知。”可言子昌还是下不了决心。那个小姐就过来拉言子昌,邓一群顺势在他后背推了一把。这轻轻的一把,就把老言真的推了进去。

给邓一群洗头的那个小姐看同伴有了生意,就有点性急了,她嗲声嗲气地问:“先生你要不要?”邓一群说:“不要。”小姐说:“你看你既然进来了,就做一次嘛。”邓一群笑笑,说:“不。我不习惯的。”小姐抚摸着他的脸,用乳房蹭他的肩膀说:“我很会做事呢,保证叫你快活。”邓一群拍拍她的手,说:“小姐,不是客气,我是真的不习惯。我有家庭的,不能干这事情。”小姐没了辙。

邓一群找到了刘正红,两人聊了一会天。邓一群对她淡淡的,觉得她开这个店总归没有好处的,将来查起来,她说不定要倒霉。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会把自己卖出去,即使卖出去,他是什么也没干。这个,他心里很有底。

金小姐从外面回来了,看到了邓一群,吃了一惊。

“金小姐比过去漂亮多了。”他说。她笑着打了他一下,说:“好长时间也不见你来。”邓一群说:“工作上事情多,忙不过来。”她说:“证明你还是不想我呀。”邓一群说:“想也没用。”她说:“怎么没用,还是你心不诚。”

两人说着说着,邓一群就感到有点说不下去了。话是越说越放肆,也越说越下流了。邓一群感觉自己真的就像一个嫖客。刘正红对此有点视而不见,金小姐就胆大起来,对他耳边说:“走,到后面去日一把。”邓一群乐不可支,他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搂过她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下次吧。我要吃了壮阳药再来搞,要搞就搞你一整天,好够本。”金小姐就也大笑起来。

估计言子昌搞得差不多了,邓一群来到外面的小厅里喝茶,还向刘正红要了一包烟抽,好打发无聊时间。言子昌下水了,他想。下了水再上来就不容易了。有了这一次,就是他邓一群一辈子的把柄。当然,他邓一群决不会去告发他,但只要言子昌不识相,对他翻脸了,他就一定要把这件事拿出来抖一抖。

言子昌不敢,他想。

科技处处长的位置,不久一定是他邓一群的。

言子昌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漂亮的小姐。小姐的头发散散的,脸红红的,一副精神气灌足了的样子。她是被老言干过了。老言的那绺头发已经耷拉到前额来,油光亮亮的,看到邓一群,那张老脸居然还有一点羞涩。“你怎么坐在这?”他问。邓一群笑笑,说:“安全起见啊,我为你放哨。”老言就一副侠义的样子,说:“来来来,哪位小姐?上!现在你上去,我在这。”邓一群说:“不了,回去吧。太晚了。”老言说:“那怎么行?”邓一群说:“下次再说吧。”老言要掏钱包,邓一群说:“我已经付过了。”言子昌说:“唉,那怎么行?不中!不中!”邓一群对他亲热地说:“你就不要和我争了,不好看。”

大街上灯火通明。城市的夜景很美。他们走在路上,言子昌问:“你付了多少钱?”邓一群张开三根指头,说:“三百。”事实上他只给了刘正红一百块钱。刘正红说:“我就不收钱了,这一百元是给小姐的。”言子昌说:“怎么这么贵?”邓一群说:“这里的小姐全是这个价。”言子昌说:“我什么也没干嘛,只是按摩了一下,捏捏手脚。我有风寒的毛病。”邓一群在心里笑了,暗说:这个老狐狸,他以为我蒙在鼓里吗?他太幼稚了。干了却又不肯承认,这就很虚伪。

言子昌说:“回去以后什么也不要说。虽然我们没干什么,但是这种事还是要小心。那三百块钱想办法开个票据,报掉。”邓一群说:“不用了,这点钱。算不了什么。我们不能让老潘说什么。老潘小心眼,最近一个劲地问账目上的事情。”言子昌说:“问什么?他这个样子早晚要调走。”

邓一群不再说什么。

回到家里,肖如玉和孩子都已经睡熟了。他躺下去的时候,惊动了她。她睡意蒙眬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邓一群说:“会议拖得太长了。”肖如玉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干别的什么去了!”邓一群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睡吧。”自己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想:我怎么这么可耻,居然领老言干了这件事?比较而言,我毕竟没做。没做就是好人。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言子昌自己不坚定。他想。

我不是存心要害他,不过是为了自己前进而给自己创造一个防备他加害我的机会。邓一群在心里说。一切路障,我已经基本把它扫平了。睡吧。

表面上,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言子昌和邓一群两人心里从此各多了一层心思。言子昌忽然发现他已经扭不过邓一群了,而邓一群感觉他再也不用在乎这个处长言子昌了——他已经成了他手里的一张牌。他可以把它永远捏在手里,也可以随时打出去。全看他的心情了。

这就叫胜券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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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春节刚过,邓一群就被抽调到省委扶贫工作组,赴贫困地区工作,时间为期一年。这也可能是全省最后一批扶贫工作组。前面已经搞过三批了。作为一个年轻干部,能被抽调到扶贫工作组,那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谁都知道,这些人选都是由本单位精心安排上报,经省委组织部考察同意的。上报的人选,自然是视为单位里的骨干,可培养提拔的对象,有很强的政治意义。

邓一群当然在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一次镀金的机会,也是提拔重用的机会。为此,一开始他就积极争取,并如愿以偿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1998年的春节与往年的春节一样,过得没滋没味。除夕的那台电视晚会,早已经让全中国的老百姓都丧失了胃口。晚会开始前的两个月,报纸上就开始宣传,今年有什么什么新的举措,推出怎样的新人,怎样的新歌,自然是非同寻常。等晚会一过,群众一片不好的声音,那边就赶紧说:这是由于百姓的胃口越来越高,晚会自然也就很难再取得那样的效果。邓一群就想:为什么好莱坞的电影却总能吊起观众的胃口呢?

这个春节邓一群感觉有点憋气,本来是想回老家乡下过年的,孩子已经快三岁了,但他们还没有一起回去过。城里的春节越来越没节日的味道。陵州三年前就开始实行市区禁放烟花爆竹,于是整个除夕晚上你根本听不到热热闹闹的鞭炮声,而在乡下,农民们虽然不富裕,但他们却非常乐意燃放鞭炮,打从电视晚会一开始,你就可以听到外面的鞭炮响,这样,四乡八邻,一直到清晨,你都可以听到不绝于耳的鞭炮声。邓一群喜欢这种感觉。

邓一群的妈妈一直希望能看到自己的这个孙子,在她眼里,这个孙子简直就是龙种。邓一群是她生出来的一个能干而很有出息的儿子,那么由自己的儿子和城里高干家庭出身的媳妇生出来的孩子,无疑就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宝贝。她还是在贝贝(孙子的小名)过周岁时候看过一次,那次是她到城里来。她知道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想来看一看,但儿子却写信让她不要来。她知道儿子有自己的考虑,再想到自己过去曾经给儿子添的那些麻烦和尴尬,也就作罢了。自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农村人就是不行啊,到处讨人嫌。不去看,也就算了,可是,她那个心里想啊,想,做梦的时候都能梦到孙子,常常半夜的时候就高兴醒了,再也睡不着。她梦里的孙子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有一双非常明亮而有神的大眼睛。她梦见他会跑了,她梦见他会说话了,有一次她居然梦到孙子对她说:“奶奶好。”她乐坏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她逢人就说,自己梦到孙子了。村里人不知道她曾经有过的尴尬,于是就对她说:“邓奶奶你干吗不去看一看呢?”她就不好意思地说:“儿子媳妇工作都忙,我去了干什么?再说城里的生活(这个词是她从电视里新学来的)我一点也过不惯。”

那些人就说她不会享福。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终于有一天她忍受不住了,决定去城里。

为了能让自己再去城里时受到儿子媳妇的欢迎,她背上了几十斤家里做的花生油、红豆和面糕,还为孙子做了很多棉衣棉裤。那些棉衣用的都是雪白的新棉。她认为城里的那些绒衣并不暖和。但是当她到了之后却发现媳妇并不喜欢那些东西。肖如玉嫌那些棉衣做得太难看了,说根本就穿不出去。做的那个鞋子居然还是虎头鞋,花里胡哨。事实上她对那双鞋子很用心,她眼睛不好,那双鞋整整花了她半个月的时间。在乡下,小子是一定要穿虎头鞋的。城里没有虎头鞋。她原先以为媳妇会喜欢。

邓一群的妈妈到了城里,就住在亲家的家里,因为她的儿子媳妇都还是住在娘家。她那个高干亲家家里的老保姆已经走了,说是儿子媳妇威胁她,他们打算把她的老宅子拆掉。他们的家里现在新请了一位年轻的保姆,是个外地乡下的小姑娘,二十多岁,他们叫她小娜。邓一群的妈妈感觉小娜和过去那个老保姆完全不同,性格很夹生,对家里其他人都好,就是爱理不理她。没有人同她搭话,她很寂寞。亲家公亲家母都是那种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同她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身份不同,语言也就不同。在那个家里过着一种没有语言的生活,无异于生活在一个囚笼里。而且,过去的那种气氛始终笼罩着她。所以,她只呆了四天,就又回到了乡下。

她不能呆在城里,后来她在心里彻底明白了。

城里的生活让她吃惊。

她临走的那一天,特地去看了一下刘正红,她有点不相信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乡下姑娘,能够同自己有文化的国家干部儿子一样,在城里立足,而且看起来好像还生活得很好,很有钱。身上的那些漂亮衣服不说,头上脚上还到处戴上了明晃晃的金器,那些东西乡下人什么时候能舍得买?邓一群没有对她说什么,但她能够感觉得到,刘正红现在很有钱,比在乡下时有钱多了,但是她却更坏了。她看见在她那个发廊里面有几个小房间,每个小间都有一张床。那些小姐也是妖里妖气的,不像是正经女子。在这样的城市里,儿子也会变坏吗?她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虑。

邓一群除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副处级干部了。他想回去让老家的那些乡下人见识见识。在机械厅,他已经成了一名灿烂的政治新星。从一个贫穷的农村学生到考进省城的重点高校,从一个普通的青年学生到毕业分配留在省级机关,从一名小小的科员到副处长干部,多么不容易啊!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好几倍的艰辛,他不能不为自己感到骄傲。想起过去,仿佛就像一场梦。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年那个夏天,在校园里怎样地感到无助;怀着一种初生牛犊的精神,找到了那时几乎是高不可攀的虞秘书长,感受他的冷脸,一次一次地求他,直到自己下了一跪,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非常可耻;胆战心惊地来到时代大厦,到人事处报到;第一次休探亲假,在县城里的小小得意;和葛素芹在宿舍里的疯狂而隐秘的性爱;在阳光下去医院,带着复杂的心情陪她打胎;在电影院门前感受田小悦的失约而带来的不快;第一次去肖如玉家,感受她家门第的高贵;在邓阿姨家和她发生那样的事情……到科技处后,他巧妙地利用关系把副处老潘搞下去,再把言子昌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机关里没有人明白言子昌为什么会那么地支持邓一群的工作,并且想方设法举荐他,很多出头露面的机会都乐于让给他。在众人眼里,邓一群是个很会做事的人,简直是尊重、善待老同志的优秀的青年代表,一定是把老言服侍得非常好,他才肯这样让贤。他们感觉言子昌这个人变了,变得大度而豁达了。而他过去是一个多么斤斤计较的人哪。没有人知道,事实上言子昌现在是多么地痛苦。他发现自己在处里已经处于被架空的位置,很多权力邓一群都代他行使了。换了别人,他早就要搞掉了,但邓一群不同。在心里,他有点怕这个年轻人。只要他一告发,他一世的英名就完了。他只能事事都要让他三分,迁就他,忍受他,还得赞扬他。在那种无奈的消沉里,他又去过那个地方两次,接受小姐的服务。每次都是胆战心惊,而每一次又都感觉新鲜异常。肉体上的轻松和心灵上的重负正好成反比。最近一次去的时候,接待他的是一位和他女儿年龄一样大的女子,那个女子的妖媚艳丽让他惊讶,在兴奋的同时,他又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当他心怀罪恶,不能兴起时,她竟然用嘴去为他服务。在她妖冶的双唇下,他像一个畜生大汗淋漓。那天晚上,言子昌很迟才离开。离开的时候,他心里说:再也不来这个肮脏之地了,我怎么成了畜牲一样的东西?他是畜牲吗?如果他不是畜牲,那么就是别人都成了畜牲。

邓一群当然不会满足于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副处级干部。副处在处级这个位置上,就像一个副科在科级这个位置上一样,根本没有最终的决定权。权力的魅力,就在于你说话说了算。在科技处,他还没有尝过完全说话做主的滋味。感受这样的权力,真让他有隔靴搔痒的遗憾。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早一天升到正处的位置上。

两年科技处的副处,让邓一群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好一个部门的负责工作。两年来,他扪心自问,感觉做了不少事情。与他相比,他发现老言和老潘在工作上都有不少瑕疵。他才是个干事的人,能够把事情干好,自然也能把事情干坏(如果他想的话)。基于这样的想法,他就经常往龚厅长家里跑。跑跑有好处,所有的领导都吃这一套。他向龚厅汇报了处里的情况,方方面面,无所不谈。对这个家他现在已经熟悉得很了,他差不多是经常来,每次来都要带点礼物(有些礼物是不必自己花钱的,单位可以报销)。当然,他也花过大钱,那是在提拔当副处长前,送了一万块钱的红包。那些钱是他偷偷积下的私房,肖如玉不知道。这一万块钱,一下就缩短了他和龚厅长之间的距离。就像一个嫖客和妓女之间,你说他们的性具相隔多远?仅仅就是一张百元人民币之间的距离。龚厅长把他当作自家人,也不必客气,而龚夫人有什么小事更是乐于请他来帮忙,不论是下水道堵了还是排油烟机出了问题,邓一群都能解决,就像他过去在岳父母家常做的那样。

龚当然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他能理解他。当官也算是一种追求吧。像邓一群这样从农村出来的人,就更是这样了。一些当官者,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与城市出身的干部和知识分子相比,农村出身的干部,更有坚韧性,更有恒心和毅力,由于出身的不同,他们向上爬的欲望更强烈,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他们当官更是从现实考虑,以个人的愿望是否得到满足为最高境界。一旦成功了,他们也就更会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力,实现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尽管他能明白这样的道理,但他却真的不反感邓一群。从某些方面来说,虽然他们出身不同,但对权力的渴望却是一致的。

邓一群也发现龚厅长是喜欢他的,至少对他没有恶感。但对他这个问题,他却感到一时难以马上解决。当官者自有当官者的难处。龚怕招致机关的非议,再说,邓一群同他的关系也还并没有达到他不顾一切为他去解决的地步。邓一群明白,他不灰心。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努力,一定就能够实现。只要自己用心去做,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他有这样的感受。

乌纱帽,是要你去主动争取的,你不去,它是不会自己长腿跑到你头上的。

第六十五章

省里需要再派扶贫工作组的消息一传出,邓一群就感到一阵兴奋。这是一个机会。省里有很多干部,下去经过一年的扶贫,回来都能升上一级,正科升副处,副处升正处,正处回来很有可能就是副厅。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天,邓一群就来到了人事处,问人事处长,自己能否去。人事处邢处长(新从一个大学调来的,不过四十岁的样子,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对人很客气,但邓一群知道那是他刚来的缘故,对机关里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没有搞清。一旦搞清了,知根知底,当是另一种模样了)笑笑,说,是的,省里正在进行,有我们机械厅的指标。要去的人很多,你最好写份书面报告来。邓一群忙问还有谁要去,邢处长笑笑,说,小赵小倪,甚至田小悦一个女同志的,都来报过名了。邓一群心里一惊,想不到他们也想到了,看来大家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啊!

回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肖如玉,但她却反对他报名,那态度的坚决,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她说孩子还小,他不能就这样下乡,把担子给她一人挑。在他的预想里,她是一定能支持的,谁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呢?只有傻瓜才会那样。她是一个女人,应该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地去支持丈夫的事业。中国有句老话:母以子贵,妇以夫荣。肖如玉怎么就会相反呢?况且,这样的机会能否属于他邓一群还很难说。但她却像真的不在乎的样子,说:谁要去谁去,反正我不同意你去。孩子这么小,你一走就完全交给我了。本来你就不问孩子的事,现在你更轻松了。

事实上这只是肖如玉表面上反对的理由,最关键的是她想不到他现在居然变得如此官迷心窍。开始恋爱的时候,她还真的有些相信他在单位里受到了挤压。这种情况应该说是比较普遍的,没有一点关系你是上不来的,所以她还是愿意帮他跑。她相信他是有能力的,她不想让他在单位里受委屈——他是她的丈夫,她有这样的义务。但现在看来情形不同了,他已经完全扎在官场上了。他把当官当成了一种事业。她越来越发现,其实邓一群在心里并不怎么爱她。他爱的只是她的家庭,准确地说是爱她的那个家庭的条件。他心里看到的是这个家庭对他仕途的影响。他本质上是势利的。有一点就可以证明,邓一群总是小心翼翼地在讨她父亲的喜欢,开始她以为他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但后来她才发现事实上他在心里一点也不把她的父亲当回事。在他讨好的对象里,当然还有她的哥哥,甚至还有她的姐夫。他是一个颇有心计,努力向上爬的小人物。小人物,大野心。她不喜欢这样。她想不到一个男人会这样。肖如玉觉得他们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邓一群当了一个副处长(即使是当科长的时候),好处也还是不少的,她觉得已经够了。她觉得他应该知足,而不应该这样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她想,一个正常的男人,除了在单位里干事之外,还应该有妻子、孩子和家庭。通过下去扶贫,达到提升正处的目的,她觉得这过于功利。她想:以他的才能,即使一辈子当一名副处长,也很好啊。单位里对他已经很好了。他不应该不满足。如果他真的有才干,即使他不下去,将来他也一定能够提拔到正处的位置上。她想他这样做,只会让他单位里的人看轻他。

她不想让他变成这样。

邓一群当然要义无反顾。

他在心里发现她根本不懂他。志不同,不相与谋。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他欲在政治上谋求的前途更重要的了。特殊的出身和特殊的感受,是肖如玉所没有的。他的人生价值,恰恰就体现在他仕途的成败上。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总之他要去搏一搏。

邓一群决定走自己的路。

那些日子里,邓一群一直就为下派而进行努力。每一个厅长家里他都去了,说了自己的愿望。他说自己作为一个机关的年轻干部,一名共产党员,下去扶贫是应该的,同时也使自己得到很好的锻炼。这样的机会,对他是个考验。他希望领导能够考虑他这一很真诚的请求。他还说,尽管家里有很多困难,孩子小,爱人工作忙,但他仍然坚定了这样的决心。

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他又通过省委办公厅的一个朋友,希望他能帮上这个忙。那个朋友也是理解他的,答应向有关人员说说。

处里的老言是很支持他的。老言的实际想法是希望邓一群能够离开一段日子,他想也许邓一群扶贫回来后就再也不在科技处干了。老言现在感觉身边的这个邓一群就像一个炸弹,害怕他早晚有一天会爆炸。他宁愿他高升,升得越高越好,越大越好。

尽管肖如玉不同意,但邓一群还是再次向他的大舅子肖国藩求了援,他希望他能够为他再做点工作。他这次再次想到肖家对他的作用。

有今天,邓一群知道已经很不容易了。这里面有他自己的努力,但也借助了很多外部力量。事实上他能得到龚长庚这样的关照,应该说离不开大舅子肖国藩的关系。肖国藩表面上同龚长庚并没有特别亲密的联系,肖只是一位处级干部,而龚却是正厅级。在机关里,级别的不同,即意味着身份的不同;身份的不同,也即意味着地位的不同。不同地位的人是不能进行正常交流的。尤其是在工作上。但事实上肖国藩同龚长庚却有不同寻常的交往。邓一群后来了解到,龚厅长的父亲是一位烈士,过去和自己的老岳父同在一个部队里干过。算得上是世交(?)。龚长庚虽然从没有到肖家来过,甚至根本不认识那位肖伯伯,但他很早就知道这一层关系。仅就这一点联系,龚对肖国藩就从没有另眼相看过。龚过去在省政府办公厅还是一位小小的科长的时候,就常常把肖国藩引为同道的。他们的出身是相同的。根正苗红。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是少数派,然而又是最有力量的。他们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在很多老同志的关怀下取得的。他们在仕途上几乎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人可以同他们相比。他们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邓一群的出身不能同他们相比。他只能通过这样联姻的方式,迅速进入一个阶层。这样的联姻对很多青年来说,也是非常难得的机遇。不管当时肖如玉出于一种什么动机,什么原因,当时能够看上他,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个意外。也许她已经厌倦了周围那些同她出身差不多的男青年。应该说,她对农村出身的青年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这样的选择,对她或许是一种刺激。是她为了表现自己的不俗?邓一群身上那种强烈的进取精神,是她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她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赤裸裸表达自己内心欲望的人。他是那样地急切。也正是他这种异乎寻常的表达,让她突然倒在他的怀抱里。

如果没有肖家的这层关系,他拍龚长庚厅长的那点马屁是远远不够的。邓一群想。应该承认,自己拍马屁的手段并不比别人高明。他的许多做法仍然是有限的。所以,在他的内心里有时也还会承认那件事实的潜在而巨大的作用。利用好这个阶梯,他可以继续向上爬,爬得很高。

肖国藩到底是官道上的人,他理解他这个年轻妹婿的想法。

他支持他下去,不管如何,即使邓一群这次下去提不起来,下去也是好的。它是一次镀金。有了这样一个下派的经历,它就是人生当中相当重要的资格。所以,下去和不下去,是完全不同的。

第六十六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

邓一群终于被确定为省委扶贫工作组的组员。

这样的机会是来之不易的,他费了多大的脑筋啊。而现在,他真的得到了。他高兴极了。他知道,事实上这次下去会非常辛苦,但是这辛苦对于他的未来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有得即有失。没有付出,他就不可能有美好的未来。他想他要珍惜这样的机会。机关里别的那些要下去的人,有妒忌的,但也有很快心理平衡的,毕竟下去也不是当官做老爷,享享清福,那是要付出劳动的。特别是田小悦,她也许是最平静的。她一个女同志,下去了怎么也会有很多的不便。

肖如玉在和邓一群吵了好多次以后,终于也不再吵了。不是她理解了,而是她发现根本不起作用。既然他执意要这样做,那就让他这样去好了。她的哥哥也做了工作,也许男人们更容易沟通些。她想。总之,她内心对邓一群有种深深的失望。

省委组织部的名单确定下来了,让邓一群想不到的是,这次扶贫的地点,居然就是他的老家。

邓一群很高兴。

日子一天天地临近了。

那天终于来到了。单位里组织了欢送会。邓一群被戴上了红花,坐在前台。前台上坐着的还有所有的正副厅长们。他是一个中心。坐在那个台上,邓一群忽然就有了一种局促感。但他在脸上堆着笑。他必须笑。他在假笑。笑得很恭顺,笑得很谦虚,笑得很真诚。不,事实上他内心里是一片不安。他感到屁股底下的位置并不稳。当然,这完全是他个人的心里感觉。

首先是领导讲话。

龚厅长说:“第四批省委扶贫工作组已经成立了。我厅的邓一群同志被抽调在省委扶贫工作组,这是邓一群同志的光荣,也是我们省机械工业厅的光荣。希望邓一群同志能够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下去以后,深入到群众当中,为繁荣地方经济,帮助更多的贫困农民脱贫致富,多做工作。同时,对个人来说,这也是一次很好的锻炼的机会,一定要好好珍惜。应该说,这一次邓一群同志下去,客观上还是有不少困难的,年轻同志,家里的孩子又小,爱人的工作又忙,但他要求下去的决心很大,我们对此表示敬意。将来,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年轻同志,到下面去锻炼。下去扶贫很辛苦,我代表机械厅表个态,一定支持省里的扶贫工作。邓一群同志有什么困难,尽管向厅里提出来,我们一定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一片虚假的掌声。

邓一群站起来,发言,照着念自己琢磨了两天的稿子。感谢党,感谢组织,下去以后一定好好工作,为机械厅增光,等等等等。洋洋两千言,全是假话。假话,假话。不说假话不行。他想起1986年那个夏天,在家乡县里人事局组织召开的毕业生会议上,他听到的那些话。语言不同,但虚假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不就是这么虚假地过来了吗?不正是因为自己的虚假,才得到了机关里的认同吗?如果他不会做假,那么他邓一群难道还会是今天的邓一群吗?不!

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假人。

回想过去,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真实。他还是他吗?不,事实上自从他到机关上班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在变。他离原来的那个邓一群越来越远,到他结婚之后,现在的邓一群早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邓一群了。原来的那个邓一群到哪里去了呢?消失掉了,已经被现在的这个邓一群消化掉了。

他不必有什么不安。

现代社会,他必须去适应它。

坐在台上,他看到了台下处里的老言、老潘,看到了田小悦,看到了谈琴,看到了赵娟,看到了其他许许多多的同事。谁能想到他会有今天?他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但他成功了。这样的意识在他头脑里一直挥之不去。他看到了田小悦的那双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他。她在想什么?她当时应该看上他。但他们错过了。

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就不会再重来。他想。

而他,现在正昂首阔步在仕途上。

那天的天气很好,省里用一辆进口汽车把他们送往县里。

前一天,省委在八一路37号省委小礼堂专门召开了欢送大会,省委书记、省长、组织部长都到会讲话,希望他们下去以后好好工作,争取在2000前,全省完全消除贫困县。邓一群看到省委扶贫工作领导小组和省委组织部联合下发的红头文件,文件中有“任命邓一群同志为某某某某”字样。那种红色的感觉很特别。

工作组一共有七个人,组长是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正厅级)苗得康。其他六位有年轻的,也有步入中年的。邓一群在其中算是真正的年轻人。有两位邓一群感觉他们的资格要比自己老,邓一群在心里告诫自己,对他们要小心一些,尊重他们,团结他们,不要对自己产生不利影响。

邓一群是第一次见到苗得康,而在这之前,他很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苗得康的官倒也不算大,但他在省里却很有影响。他对经济政策很有研究,专家型的官员,据说新来的省委赵书记非常欣赏他,是传说中的赵书记智囊团里的一员大将。邓一群想:一定要伺候好他,只要把他结交好,他邓一群就不愁没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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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想到自己可以回老家担任职务,邓一群不由心花怒放。这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啊,怎么就会这么巧呢?回到家里,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母亲了,看到兄弟姐妹,关键是他能够大大地风光一回。县里的那些同学怎么看他?今非昔比!

邓一群头脑里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在那个路上,邓一群想了很多东西。肖如玉对他有意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不惧怕她的。他们过去争吵过,他甚至还打过她一次,如今不是一切都过去了吗?一个男人,只要有了自己的事业,就不必再去怕老婆。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他的选择是多么地正确。他想。

他如今是一只大鹏了!李白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的前途从此一片光明。肖如玉阻止不了他。他现在不必在乎她了。他在心里说。

汽车飞跑。春天的样子已经在田野上悄悄地显现了,而路边的树木也有点活泛的样子。阳光很好,晒得靠在车窗边的邓一群感到暖暖的。他想起了儿子。儿子很可爱。他又想起了保姆。保姆小娜对儿子是尽心的。小娜虽然是农村姑娘,但长得不错。她来城里已经干了好几年了,衣着打扮也时髦。走在街上真看不出她是从农村出来的,连她的名字都不像。她的身材很好,比肖如玉强多了。肖如玉自从生下孩子后,突然胖了起来,现在是越来越胖了,肚子上足足有十多斤的赘肉。由于发胖,她已经失去了同他做爱的热情。看看肖如玉的身材,再看看薛小娜的身材,简直不好比。邓一群有时不得不比,而比较之后心情就有点不太好受。如果不是出于对利益的考虑,他一定可以找一个比肖如玉漂亮得多的姑娘,但现实逼使他屈从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选择了另一方。肖如玉不喜欢和他做爱,但她却依然热爱社交(她自认为她的社交方式和邓阿姨的社交有很大的不同),她有很多男男女女的朋友。天下很少有女人不爱自己的丈夫成功的,她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他想。她对如今的他是有点失望的。是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原来不曾发现的东西,比如农民的狡黠、势利、阴险,温文尔雅下骨子深处的粗俗,还有不惜一切向上爬的赤裸裸的野心,等等。她内心里越来越反感了。但她是他的妻子,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比较而言,保姆小娜对他很好,总是觉得他很能干。他成了她的偶像。

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到薛小娜对他的好感。有一次肖如玉出差去了,那天早上邓一群带着儿子睡觉,赖在床上还没有起来,她拿着牛奶进来了,说:“贝贝该吃奶了。”邓一群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来弄吧。”薛小娜说:“我已经弄好了。”看看贝贝,还没有醒。她就伏在床边,逗他的小脸,说:“宝宝真漂亮。”邓一群笑笑,心里很得意。事实上他这个儿子长得并不算漂亮,只是营养好,长得比较白胖。他看见薛小娜瓜子一样的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的身材再次让他想入非非。她的身材是该细的地方细,该鼓的地方鼓。发育很好。她是个健康的女子。她伏着身子,低着头,靠近他的儿子,事实上也就靠近了他。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如此地靠近。过去也有一两次身体的接触,比如在厨房的时候,因为干活身体不经意地碰在一起。他感觉她有很好的乳房。她还是年轻的姑娘。她从家乡一出来就是帮城里一户老太太做保姆,那个老太太孤身一人。他相信她的乳房一定还没有被人触摸过。她才二十来岁,有些东西已经懂了,内心里正开始产生对“情”的渴望。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他比她大十几岁,感觉上像个叔叔。当然,他还不够做“叔叔”的年龄。他内心里对她有一种渴望,只是一闪念。产生这样闪念的原因,除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天生地具有好色的本能外,还有就是肖如玉对他的冷淡。她不再喜欢同他做爱了。

她的脸很白。如果她打小生活在城市里,皮肤一定更好。她用奶瓶上的奶嘴,触碰着孩子那粉嘟嘟的嫩嘴唇。邓一群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冲动。他猛地就去摸了她的头发一下,说:“你的头发真好。”声音是干干的,他都感觉得到自己的紧张。这是在岳父母家里,他怎么这么胆大?他自己把自己吓住了。她红了一下脸,稍稍直起身子,轻声说:“像我妈,我妈的头发才叫好,村里有名的。”他不再敢去碰她。这样的关系是很危险的,他在心里说。她又伏下身子逗起孩子来。他说:“让他吃奶吧。”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色情。他抱起孩子,有意触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看了他一眼。

眼里全是情。

外间传来岳父在客厅里咳嗽的声音。邓一群这才消除了想法。他刹那间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那样,这种事是连想也不该想的,他怎么能为一个小保姆而犯错误呢?

不能。他的理智控制了他自己。

一路上都是邓一群熟悉的景象。

他想:到了基层以后,还是要脚踏实地地做一些事情,帮助县里的那些贫困乡镇做点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向单位交待。这是不能含糊的。

私生活算不了什么,他可以克服,他想。他要把握好自己,决不能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事实上到今天为止,他也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林湄湄和葛素芹,只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一生的生涯里,并不突出的小小风流。而他同邓阿姨的关系,他觉得那主要是她的问题,他是次要的。没有人知道他过去的那些事情,于是,他的履历里也就是一片清白。

他是一个清白的男人,一个清白的年轻国家干部。

中午,车子经过市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同志出来接见他们。对于政策研究室的苗得康主任,他们很熟悉。他们要求扶贫工作组留下来,歇一天再走,但苗得康不同意。于是,市里让一位姓冯的副市长陪他们一起往县里。

下午4:40,车子到了县里。

县里的书记、县长,四套班子(即党委、政府、人大、政协,谓之“四套”)的所有领导都出来迎接。

扶贫工作组的人都集中住在县里的招待所。

邓一群被安排在苗得康的隔壁,不过他是和另一位组员住在一起。这一位组员姓钱,是省交通厅的一位处长,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叫邓一群“小邓”,邓一群则叫他“老钱”。

晚上县里的领导摆欢迎宴。

邓一群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那天情绪特别好。感觉不一样了,又是回到家乡。那些书记、县长对他们这些人客气有加。那种场面,过去想也不敢想啊!县里的那些同学,还不知道他的情况。这样的场合,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参加。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谁能想得到呢?过去自己对分配到县委、政府机关里的那帮同学多么羡慕啊。在酒桌上,邓一群对着那些家乡的“父母官”,说了不少客气话。那些领导则也回敬了他不少恭维话。他不知不觉就多了。

他是有点晕乎,随着工作组的其他人回到招待所里。对他的过量,他们也都能理解,到了家了嘛。

第六十八章

在县里的两天,县里开了隆重的欢迎大会。这期间,苗组长代表省委扶贫办,向当地领导汇报开展工作的基本思路。县里自然是一片叫好声。

然后组长苗得康向大家分配了工作任务,下去分头搞调查。他听说邓一群老家就在县里的乡下,他就叫他回去看看。邓一群说:“那怎么行呢?回来是参加扶贫的,不是回去探亲。”苗得康说:“老妈妈年纪大了,还是回去看一看,再说回去也可以做调查嘛。你就看看你们那个乡的情况。”邓一群这才同意,当然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邓一群那天早晨没有去县城的那个公共汽车站,而是向他在县卫生局的一位同学要了一辆车子回去的。悄悄地,没有惊动苗得康。

苗得康五十多岁,快近六十了。五短的身材,有一颗看上去与身材很不相称的大脑袋。头发都花白了。他表情严肃,不太爱讲话。文章自然写得好。内秀。外表很不讲究,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乡村小学教师。邓一群后来知道,苗得康这一生经历过很多的坎坷,对政治斗争之类的看得非常清楚,但是由于久经考验,所以他已经习以为常,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唯有认真地工作。他对工作毫不含糊。

邓一群的聪明,苗得康是看在眼里的。一个这样年轻的副处长,肯定有些不同寻常的过人之处。但他同时根据直觉判断:这个年轻人,一定还有不少不够成熟的地方。

小车子很快(从县城往镇上的是一条国道,还是比较好走的),邓一群到镇上的时候,才七点多钟,有些起得晚的店铺才刚刚打开店门。镇子还是那个样子,而且看上去比原来更破旧。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邓一群感觉到一种沧桑。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一切都是那么快地发生着变化,而这个地方仿佛孤立于世界之外。事实上它也在变,镇民的思想肯定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也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变化,接受到各种信息,但他们却不愿去改变。是环境,让他们看不到有变化的可能。车子经过小镇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过了镇子,面前就是一条黄泥小路,很不好走。邓一群记得过去上学时是经常走的,那时候觉得它很宽,现在在眼里怎么这么糟糕呢?司机笑笑,说:“它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只是你现在见过的东西多了,城里的马路看惯了,所以觉得它变窄小了。”邓一群想想,觉得他说的还真是那样的一个道理。

这条小路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看得出可能是在雨天时有农用拖拉机或牛车陷进去,有一道道深深的挣扎过的车辙印。红色的桑塔纳只是小心地绕着弯开,那速度比牛车还要慢。邓一群坐在上面有坐在轿子上的感觉。那种颠簸晃荡里,邓一群感觉很好。司机知道他是从省里来的工作组干部,一路上对他很客气,并且说了很多恭维的话,比如年轻有为啦,前途无量啊,说像他这样的年纪,将来当省长、省委书记都是可能的啦,让邓一群感觉很受用。邓一群想:省委书记、省长的目标太远,不过最保守的估计也是副厅。一个人的将来谁能预料得到呢?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还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呢。

要尽早地解决掉正处级这一问题,他在心里想。但愿他能在一年的扶贫后,回到厅里能解决这个问题。在他临下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再次去了龚厅长家,向龚厅长表示了决心,说了些一定好好干,为他增光之类的话。龚长庚也对他说了不少鼓励的话,让他下去安心工作,并在言语里暗示,只要他干点成绩出来,将来回到机关,一定是能够提拔的,甚至位置都已经明摆在那的,那就是科技处。

邓一群心里当时那个激动啊,心“怦怦”直跳。的确,其他处室的正处级都还没有到极限,只有科技处最合适,而且他本身是科技处的,提起来名正言顺。

他已经看到了希望。

司机看上去比他年龄要大,他说他过去在部队就是开车子的,到卫生局开车也已经有十多年了。邓一群问起他那个同学的情况,司机说他现在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景况还不错。司机说:“你们是同学,你到县里后对他肯定有好处。”邓一群说:“我们是高中时候的同学。再说我到这里只是挂职,扶贫。不过问人事的。”想到县里,他就想了解一些情况,但那个司机只是笑着不肯说。邓一群说:“你放心,我不会说。”那个司机迟疑了半天,说一句:“其实现在哪都一样。”邓一群想想也是,哪里都会有一堆问题,只是问题的程度不一。问清了,也是无益。

太阳升起来,红红的一片。田野里荡着一层浅浅的白雾。他看到了那个远远的小小的灰色村庄。他在那个村庄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他却发现自己对它并没有培养出什么感情。如果他不是读书考上大学,那么他今天还在这个村子里,过着和别的村民一样的生活,甚至比他们还要糟糕。他现在是“超然物外”了。

车子开进了村里。红色的小车再次引起村民们的注意。乡政府是没有这种高级小车子的,县里的车根本不会开到这里来。邓一群感觉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在这个村子里,他应该算是一个大人物。这个村里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邓一群能够回到老家来挂职,他想。在车窗里,他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奇的路人在盯着这辆车子。那些人他都认识。可以说,他是在那些人的目光注视下长大的。然而,今天的邓一群,不再是过去的邓一群了。

一群羊堵住了路。邓一群看见自己家的那幢房子,三间瓦屋,外墙的石灰已经剥落了,露出灰旧的砖块。用茅草盖顶的屋檐下挂了一排冰凌。两扇木板门是关着的,上面的红色对联已经有一半被风吹掉了。邓一群对司机说:“我下车了,到家里去坐坐吧。”司机说:“不用了,我要赶紧回去,下午局里还要用车。”邓一群说:“好吧。”司机问:“那我什么时候来接你?”邓一群想了想,说:“不用了,回去的时候我叫乡里的车。”

村里的房子建得很散。邓一群家的房子在村子的东边。一排房子有六七家。一些老人看见了邓一群,邓一群同他们打招呼,大爷大妈地叫。那些人的脸上现出敬畏的神色。农民们还是怕当官的,不管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多么长时间,他想。在门外,他叫了两声“妈”,但屋里却没有人回答他。

家里没有人。

村里阳光灿烂。

隔壁的邻居王三嫂看见他,说:“你妈妈到你父亲坟上去了。”邓一群满心的狐疑,她到坟上去干什么呢?

他步行经过了很多沟沟坎坎,过小桥,翻坡地,来到村里的坟场,果然听到他妈妈在他父亲的坟前哭泣。远远地看见他妈妈的后背,已经佝偻得不像样子了。她那蓬乱的白发,在风里飘着。

这样的景象让他心酸。

与他相比,妈妈的生活是多么地沉重啊!

这样的场景也让他回想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个人物吗?或者只是我自己以为是个人物?在肖家,他并没有什么地位。他是个小女婿。与肖国藩和他的那位连襟相比,他的成就还是小的,而且是依赖于他们那个家庭。在那个家庭的眼里,他只是个出身贫苦然而一心想向上奋斗的一个青年而已。肖如玉一家都是国家干部,而他邓一群一家除了他本人,其他都是农民——没有见识的农民。逢年过节,他们不懂得向这个尊贵的家庭问候(为这事,邓一群受到过岳母的批评。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懂农民)。她家从来也没有把他家当回事情。

邓一群感到精神上受到了压抑。

应该说,这种感觉,过去没有,是他今天当了处级干部,才有的。

那天邓一群也哭了,他陪他妈妈哭了一场。事情并不复杂,去年冬天他妈妈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邓一群的大哥和老二商量了一下,就把她先接到老大家里住,住了半个月,邓一群的大嫂刘正菊就叫她搬到老二家去。在老二家住了半个月,腿还没有养好。正在这时老二和刘正菊为了去乡里交粮食平摊的车钱不合理吵了架,老二就拿母亲出气,赶她到老大家去。住到老大家里又是半个月,腿养好了。过了春节没有几天,老二的那个小女人,借口老大家的鸡吃了他们家的油菜子,又吵了一架。老太太在中间很为难。想想日后的生活,老太太就忍不住跑到丈夫的坟上痛哭一场。

邓一群本来并不伤心,到了坟上一看他妈妈老成那个样子,当时的坟场景色又很荒凉,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想到自己平时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委屈,想到自己许许多多不能负起的责任,真的就伤心了。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都记不起来自己过去什么时候哭过。他过去是不会哭的。这样的哭连他自己后来都感觉奇怪。他现在活得很好,却那么痛哭。而在哭过之后,他忽然感觉到灵魂上轻松了很多。

在老家,他住了一个多星期。

过去,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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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邓一群住在老家的第二天,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谁也想不到,竟然下起了大雪。

那天晚上,邓一群在家里主持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在会议上,邓一群同志用非常严肃的口气批评了老大邓一彬和老二邓一明。邓一群是城里人,又是一位领导干部,说话自然非常有分量。老大的厂子现在已经办得有点小样子了,邓一群曾经利用一点关系帮他销过货。在村里,邓一彬已经是能人之一。然而,在邓一群眼里,他还是一个见识不多的农民,因为不论他怎样发财,他还是依靠他这个做弟弟的起家的。这一切,就像肖国藩和肖如玉看他邓一群一样。老二邓一明一点长进也没有,他的文化比老大多,但他却一事无成,还是盘着他家里的那三亩四分田,每年只有不到一千块钱的收入。老二还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个女孩。两个丫头的出生,让他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

邓一群的姐姐邓玉梅和妹妹邓玉兰列席旁听。

大家都知道邓一群现在是到县里当干部了,说话管用,所以一个个都表现得俯首帖耳。老大先是强调了一番理由,然后话锋一转,承认了自己的不当。老二比较而言就直了些,他红着脸,感觉有些惭愧,但又不想认错。邓一群看在眼里,知道事实上还是老二对妈妈可能好一些,只是不像老大那么圆滑。他没有再作评判,只是明确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的责任,他说:“妈妈每半年换一家生活,互相不必给钱粮。我个人每年给妈妈一千五百块钱,由妈妈个人支配。”会议统一了大家的思想,正想散会,门被敲开了,原来是村里的书记和小组组长。他们说,外面下雪了。这样的季节下雪,对农作物不好。

书记和小组长都是去年民主改选的时候新当选的。邓一群不认识那个村书记,家里人介绍说是姓黄。黄书记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眼睛细细的,白白的脸,像是有些文化。他说听说邓处长回来,我是来看看的。过去村里对他家照顾不周,今后老太太有什么困难,只管向村里提出来。邓一群见他客气,也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关照,今后少不得麻烦你们的。”那个小组长,邓一群是认识的,姓封,过去村里人都叫他封小疯子。封小疯子并不真疯,而是他这个人有点神经兮兮的,真想不到他怎么会当上了组长。封家和他家过去关系不好,封小疯子的父亲和邓一群的父亲过去打过好多架,每次都是他家吃亏。邓一群不喜欢他。封小组长一脸巴结的样子,也跟着村书记说了很多客气话,并恭维邓一群说:“打小就看得出,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人。这样的水平,将来省委书记也是照当的。”邓一群也不好纠正他什么,乐得他这样恭维。

这个晚上一家人都是高兴的,他们想不到邓一群回来,村组的干部对他家会这么重视。于是一个个表忠心,今后一定对老太太好。

多少年,家里人终于感受到他们这个邓家在村里从此真正不一样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把他们家当回事情。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邓一群看到了自己做官的重要。

邓一群回县城的时候经过乡里,乡里的书记、乡长、组织委员、文教委员、司法助理等等都出来迎接他。这些人自然都希望结交他,作为一个“官友”,且不要说他挂职在县里,即使不挂职,他也算是省里的干部。这样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十分敬重。多个朋友多条路,特别是在官场上的朋友,保不准哪天就很需要对方的扶持。他们想不到在本乡还有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中午,在镇上最好的一个私人饭店(乡里有什么活动早就不在食堂里做了,因为它没有外面的好)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螃蟹、甲鱼都上来了,酒也是这里最好的,泸州老窖。

在酒桌上,书记和乡长问了他家里的情况,邓一群就大概说了一下。书记和乡长们都认真听了。对老大的那个家庭工厂,那个胖胖的姓姚的书记对姓廖的乡长说:“廖乡长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去看一看,乡里的集体经济不行,就要扶持个人经济嘛。将来研究一下,注点资金投入,也是可以的。”

邓一群说了这次回来的目的,姚书记说:“欢迎你回到家乡来。作为乡里的领导,这么些年来,乡里没有多大变化,我心里感到很惭愧啊。乡里有很多困难,将来少不了请邓处长帮忙。”邓一群说:“将来有需要的,我一定配合。”

吃完午饭,乡里安排一辆绿色的吉普,把邓一群送回县城里的宾馆。

县城还是有点城镇的样子。

当年的县城,在年轻的邓一群眼里是个多么好的所在啊!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考生,前途未卜。今天的县城在邓一群眼里,它就太落后、破旧了。与省城相比,这里还是乡下。眼界不一样了。由此,邓一群想到走出来的必要。

工作组的人都不在,服务员说,苗得康主任到市里去了,其他几个下乡两天,回来呆了一天又下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邓一群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想想离开陵州已经有些天了,他往家里打过电话,岳父告诉他,家里的情况很好。肖如玉没在家,出差去了。

这一下来就一年,时间说短也短,说长倒也是很长。他过去下去调查,从没有超过二十天时间。在这里,他已经感觉到城市的远离。

回到家乡,让他感到了一种责任。他的根在这里。不管他是如何不喜欢这个地方,但他的确在这里生活过,成长过。他最艰辛的日子,是在这个县下面的那个村里度过的。回来了,他要做事,为老百姓做事。扶贫工作,与过去的机关工作区别很大。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另外,他要保持同过去那帮同学的距离。他们在县里,肯定会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那么,他是帮助解决好呢,还是不帮助解决好呢?身份不同了,处事的方式就也要作些改变,不能同过去一样。对他们,要保持亲疏适宜。他想。什么时候,他要请那些同学来聚一次,免得他们说他架子大,同时声明自己只是挂职,并没有实权,堵死他们要他解决问题的路子。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回来,可以经常回去看看他的老妈妈。他回来,对他的家庭是有好处的。这个家庭当然不是说陵州的那个家。陵州的那个小家他已经顾不了,也不需要他顾。肖如玉和他的儿子彻底搬回娘家去住了,他相信他们会生活得很好。一切都不要他操心,而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机关里的事情。自己虽然下来了,但还要经常打听机关里的事情。机关里的情况很微妙,变化也很快。要想保住自己那个位置,他就要经常和机关联系。你不联系,别人就会忘掉你。所以,那个晚上,邓一群在吃过晚饭后,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然后躺在床上给龚厅长和其他领导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下来的情况。领导们听了,鼓励他好好干。

邓一群唯唯。

那个晚上,邓一群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还想到了林湄湄。林湄湄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不出来。好些年过去了,他当然已经记不得了。林湄湄是他的性启蒙老师。应该说,她对他是好的,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他,而并没有索取什么。当然,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什么也没有。可是今天呢?她会向他要什么吗?他想不出来,也许她同样什么也不会要,也许什么都会向他要,因为他现在的邓一群不是过去的他了,他现在有了地位,也有了“权”。

不要去见她了,他在心里说,这么多年,已经忘记了,何必再去惹事呢?她到底不能和葛素兰相比,葛素兰不仅交出了她的身体,而且是把整个心都交给他了。他想: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恐怕也就是葛素兰了。但世界上的事真是难以说清,他所能拒绝的,正是自己明知道的那份真心的爱。世界上不缺乏真爱,但那样的真爱,我们却承受不起。一如昆德拉所说的:我们不能承受的正是生命里的那份轻。我们并不怕沉重。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看到和听到了太多的事,往往能做到举重若轻。

青春期的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我已经成了很世故的男性,而这样的世故,被人称之为“成熟”。

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邓一群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今天。“世上事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我的命运,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他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唱起来。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怎么能够按捺得住自己的兴奋呢?他一时兴奋,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席梦思床上,像有部电影里的一个老农民那样在上面跳了起来,只是他们的心情完全不同。今天的邓一群,是以一种顽皮而得意的心情在跳。

因为,他是一个成功者。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还成了这里的主人,所以他要跳一跳,不跳,不足以表现他今天的兴奋心情。

第七十章

工作组很快就正式进入了工作。

他们做了分工,邓一群随苗得康去这个县最穷的一个乡,沟墩乡。

沟墩乡离邓一群的老家不远。邓一群想起来,他大学时谈过的那个对象王芳芳的家,仿佛就是沟墩乡的,具体那个地方的村名,叫作“二洼村”。

分工的当天,苗得康就领着邓一群去了。县里的领导提出要用车子送,苗得康却拒绝了。那些人看他一脸严肃,一个个也就不好再坚持。邓一群看在眼里,知道这老头正在犯马列主义严肃性的毛病呢,自然也就跟着说,不必麻烦。心里却想:做做样子罢了,过不了几天,肯定就恢复原来的样子了。像他这样的干部,一定是做戏的老手了。初来乍到,这样是对的,不要一下来就产生不好的印象。姜到底是老的辣啊!

乖乖地跟着苗得康来到小车站,自己掏钱买票,坐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往那个乡里赶。车里都是本乡本土的村民,他们对这两个新来的人视而不见。

往乡里的路很不好走,中巴开在路上,就像一只小船在有着大风大浪的海里行进。俗话说:“富不富,看道路。”一看道路破烂成这样,你就能想到去的是个什么地方了。邓一群心里说:舒服的日子不再有了,一切辛苦都会来。但是,既然来了,就好好辛苦一年吧。不努力表现自己,怎么能赢得政治资本呢?退一万步讲,不论怎么说,他们的待遇肯定比乡里的干部要好,再与农民相比呢,那完全是天壤之别。好歹也只是一年时间,说快也快,很快就会过去的。

乍到乡里,还是有种新鲜感、陌生感,还有对贫困的一种油然而生的怜悯。

乡政府所在地是一个小镇子。说是镇子,其实那根本就不像是个镇,只是房子相对集中,有商店、邮所、税务所、派出所、粮站等等而已。也许,在当地人的眼里,它不仅是个镇,而且是个很不错的镇子呢。乡政府有一个小院子,院门外挂着木板牌子,白底红字和白底黑字,政府和党委两块牌子,字迹都早已经模糊了,只能依稀辨出个大概。

对他们的到来,乡里已经知道了,并早就着手作了安排。乡里没有招待所,临时把食堂边上的一排房子腾出来,清扫干净,让他们住进去。一人一间,每间十多平方的样子,一张木架子床,上面被褥整齐,看来都是新洗过的。一张老式办公桌,一台取暖器,新水瓶、新脚盆、新毛巾。

邓一群这边和苗得康那边又有不同——苗得康房间里多了一部新电话、一台新彩电和一只半旧的书橱。这就是厅级和处级的不同。邓一群想:走到哪里都会有身份的标志。电话和彩电明显是特意为了苗得康而准备的。为什么那么多人要当官?就是因为给你的待遇不一样,连下乡也一样。

对这个贫困乡来说,那个晚上的晚宴自然称得上是最高规格了。

书记和乡长都出来了,还有副书记、副乡长,足足六七位。党委书记叫焦作安,乡长叫夏广连,都是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他们在基层,都干了有半辈子,剩余的时光也就只有十来年了。

对邓一群和苗得康的到来,书记和乡长心里都有点不知所措,在扶贫工作组到来之前,县里的领导把他们特别地叫去,交待了一番,生怕他们工作上出什么差错。在他们眼里,苗得康这样的干部,如同钦差大臣。稍有差池,县里的领导即会不安。对他们的到来,既欢迎,又紧张。欢迎的是,希望由于他们的到来,能够给乡里拉来一些项目,过去他们这里被称为“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根本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投资。即使拉不来人投资,也可以肯定的是,省市一级的财政一定能够多多少少给些钱。乡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且不说别的,光是教师工资和乡里的老干部医疗费,就是一笔永远也填不完的大窟窿。紧张的是,唯恐自己动作上有差池,那样对自己的仕途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过去怎么干工作都无所谓,即使错了也能搪塞过去,而现在不同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省里领导的眼皮底下,而省里领导的政策水平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在掌握政策方面,他们认为省里的领导一定比他们高多了,但是,他们认为省里领导致命的缺陷是对基层情况缺乏足够的了解和认识。农村工作远比上面的工作难做。

由于县里电话里有交待,所以,他们很能识相,把晚饭就安排在乡政府的食堂里。他们从来也没有接待过像苗得康这样级别的干部,自然小心得很。饭桌上有十几个菜,都是家常菜,大鱼大肉。但酒却是好酒,泸州老窖。书记举杯之前,诚惶诚恐,对苗得康和邓一群说:“这样的晚饭,在我们也是破例了,主要考虑两位领导是第一次来,借这个机会,为你们祛寒接风,把班子里的人都熟悉一下。”苗得康没有多说,喝了酒。

但那桌上的气氛,却始终也没有活跃起来。

邓一群知道,今天的酒桌气氛肯定也是好不到哪里去,主要是这些人对他们太敬畏了。

吃了晚饭,邓一群先来到自己的宿舍,看看那种简陋的条件,站在那里好久,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事实上也不能称之为好,只是他终于想开了。人,生来就是有差别的。为什么一个人要那样去奋斗,有时甚至不择手段,就是为了消灭这种差别。农民为什么要造反?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客观存在的这种不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了消灭这种差别,他们不惜生命,发动暴力革命。

现在是和平年代了——邓一群想,我要消除这种差别,就要努力向上奋斗,扶贫结束以后要是一切顺利,他就能升到正处。正处是一个台阶。到了正处,未来的位置就是副厅。他还年轻,只要取得了正处,未来的副厅也并不是不可以的。自己一定要好好努力啊。

他到隔壁,看到苗得康组长正在用热水洗脚。苗让他随便坐,他有聊天的欲望。于是,两人聊了一会,这中间邓一群对苗得康说了很多关心敬仰的话。那些话都是邓一群过去在县里一直没机会说的,这时单独的两人相处终于让他逮到了拍马的机会。苗听了好像并不反感,但也没有表现出喜欢。他看不到他的表情。

苗问了邓一群的一些情况,个人啦,家庭啦,包括他老家这边的情况。邓一群一一向他说了。苗组长一边擦脚一边听,说自己过去的家庭也差不多这样,自己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工作了几十年,才能如今这样。

说到机械厅的干部,苗得康自然很熟悉,但提到以龚厅长为首的那一班领导时,他一直也不作臧否,说到刘副厅长时,他微微一笑,说:“刘志新是个机械行家,他能称得上是‘专家’。”

邓一群心里想:看来他对刘副厅长印象不错,就对他说自己当时如何受过刘副厅长的照顾和赏识。

苗得康默默,好久,说:“专家当官是最要不得的。”

邓一群感觉他话语里有些叹息的意思,心想:不管刘志新是否适合当官,但肯定比做一个所谓的专家要好。再糟糕的官,也比一流的专家过得舒服。苗得康也是坐着说话不知站着人的苦处啊。看到他洗好了脚,邓一群就忙着抢着要去给他倒水,把老苗慌得不轻,连声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邓一群还是把盆抢过来倒了。

凡事一定从小处做起,他在心里说。过去在厅里,有机会单独随龚厅长出差,洗脚水也是他倒。“低人三分不为小”,只有在大人物面前做小,将来才有可能在别人面前做大。果然,在他帮苗得康倒完了水后,老苗对他格外亲热。他是内心里感到过意不去。老苗对他说:我们来了这里,一定要帮助这里的人民做点事。要踏踏实实地做好每一件事。邓一群说:我一定服从您的安排。老苗有点语重心长地说:你年轻呢,这次扶贫对你是个很好的锻炼,一定要珍惜这样的机会。邓一群说:好的。

老苗有倦意,但他却对邓一群说:你在这里看看电视吧。我是不怎么看电视的。邓一群赶紧说:不了,我也不怎么爱看。除了有球赛的时候,才看一看。老苗说:有什么球赛,你把它搬过去。邓一群笑笑,说:不用的。

邓一群一脚出了门槛,老苗说:听说乡里还有什么欢迎仪式,我建议他们不要搞,有什么意义啊?明天我们就先下去看看,你说好不好?

邓一群说:当然。

第七十一章

沟墩乡地处偏僻,镇子边上就是一条运河,运河在这里打了一个弯,干旱的年景,运河浅得看上去像条小河,稍大点的船就能搁浅。发水的年景,这里的水又排不出去。

第二天一早,苗得康果真向乡政府要了两辆自行车,和邓一群各骑一辆,沿着运河边,各个村子跑。

重新回到乡下,邓一群倒还是有种新鲜感,同时也感到生疏得很。

一周下来,全乡的所有村子差不多都跑遍了。很多村庄的情况,是他们过去想也不曾想过的。村民都很穷,在向阳村的一户人家,他们看到,这家一共四口人,有三个半是残废。女人是个跛子,右臂不知得了什么病,细得像根芦秆,两个孩子都有点傻,最大那个十多岁了,还穿着开裆裤,把那个黑黑的小jī巴露在外面,歪着头,斜眼看你,眼睛里白多黑少,瘆得很,而嘴里还不停地往下流着口水。而所谓的那半个,是男主人,神经正常,只是有点耳聋,地里的活还能干。那家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像这样的家庭,也还不算是那种最坏的,更有那精神病什么的,生下的孩子,也不是病,就是残。看了让人心里格外难受。邓一群弄不明白,为什么在农村有这么多的不幸家庭,也许同水土,同这里的医疗条件,同近亲繁殖有关吧。

苗得康看到有那种穷得非常可怜的,就会从身上掏出点钱来,救济他们。那些人感激得热泪滚滚,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似的,有的却连感激也不知道。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给他们钱有什么用。他们是痴呆者。邓一群也跟着给,老苗倒劝他说不必这样,说:你我情况不一样,你要养家的。我是没有负担的。但邓一群还是坚持给,这是一种风度(或者说是一种风格、境界)。

全面调查结束了的那个晚上,邓一群在苗组长的房间里,两人感慨了很久。从表面上看,这里的自然条件不算恶劣,应该还是能想出脱贫致富的办法的,关键还是县乡的领导思想不够解放,那些农民的思想也愚昧得很。村民们并没有强烈的脱贫的想法,也许这几十年来,从父辈那里,就继承了安于现状的想法,他们不去接触外部世界,也就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没有心理反差。或许,他们对生活可能还有一种满足,有饭吃,也有衣穿,这就行了。没有太多的要求。他们也有追求,那就是生孩子,有了男孩还想要生女孩,如果生的就是女孩,那么他们一定就要努力再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所以,一户人家有四五个孩子并不奇怪。他们把生孩子当成了一种生活乐趣。

那些村子都还没有通电。通电对他们没有实在的意义。一个村里,往往连一台电视都没有。白天要是农田里有活,他们就会下田;要是没有活就靠在墙边晒太阳,在他们的身边往往还偎着一条狗。不晒太阳,就是在村里闲逛。看上去那些村民就像散兵游勇。表面上村子里平静得很,间或也有一些鸡飞狗跳。碰运气也能看到村民们打架,有夫妻对打,也有家族与家族之间。家族间的争斗还很激烈,大打出手,恨不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晚上,村民们早早就会熄灯睡觉。一来省煤油,二来是无聊。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呢?睡觉自然是睡不着的,于是,男女便要做事。不管那样的事情是否会乏味,可那是他们唯一能够有点乐子的事情了。邓一群过去就听过这样的笑话:一个中央首长去某省贫困山区视察,问一位老大爷:“这里有没有实现机械化呀?”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你们耕地靠什么呀?”老大爷说:“俺们就靠个牛!”首长又问:“通电了没有啊?”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晚上照明用什么?”老大爷说:“俺们就靠油!”首长继而又问:“晚上还有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啊?”老大爷说:“没。”首长问:“那你们晚上干什么呀?”老大爷四顾众人,口气铁硬地说:“俺就靠个毬!”

邓一群事实上对这些情况很熟悉。这个乡的情况与他老家那个乡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农村生活就是这样。他在农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曾经对这些司空见惯。然而当他现在跳出来,从省城的高度,从省委扶贫工作组一个组员的高度,再审视这样的生活,还是从内心有了震撼。他充分感到村民们的麻木。他们自己感觉不到悲哀。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也许,他们中有一些人想过这样的问题,但他们却认命了。他们发现自己无力去改变这个问题。他们更多的人认为命该如此。所以,正像鲁迅先生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邓一群从一本传记里看到,说毛泽东当年在了解了农村的贫瘠后,难过得流下了泪。于是这位伟人提出了要消灭城乡间的剪刀差。中国的农村问题,实际上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邓一群想:城市里的工人失业了,依然还可以领取最低的生活保证金,而农民呢?

邓一群庆幸自己不仅从农村出来了,而且成了一名国家干部,还成为一名年轻有为的处级领导。看着那些农民苦难的生活,他不能不庆幸。

在调查中,他们发现,这些农民实际上的负担很重,一年下来,辛辛苦苦,除掉上缴(这上缴的部分,有国家的,有县里的,还有乡里的,林林总总,名目繁多),差不多不剩什么钱。有的甚至连上缴都交不起。缴不起怎么办?乡里自有对付的办法,那就是扒房子,运粮食。乡村的领导普遍说,现在农村工作难做。而农民和政府之间的信任度也越来越差。

苗组长抽烟,一个劲地抽,抽得很凶。他的心情看上去很沉重,看到这个样子,他这个做扶贫工作组组长的,不能不感到压力。他说想不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有这么穷的地方,他们来,一定要做点实事。邓一群听了,自然也有同感。大道理不说,这趟下来,要是做出成绩,他解决正处级的问题,就会容易得多。他相信,有苗得康,他的扶贫担子要轻不少。扶贫就是给钱。有苗得康带头,向省里要钱要好要些,他想。苗得康心理上有压力,他是领导,他要做出成绩来。

第七十二章

乡下和城里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邓一群就在这两个极端的连接点。

在心理上,他感受很深。

下乡的最初那段日子,邓一群真的很想家,很想念城里的生活。这种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极度反差,让他有点忍受不了。

第一次回城的时候,与下乡时相隔才不过一个月。他回来的时候是个晚上。他看见了满城的灯火,心情特别地激动。一种久违的感觉油然而生。一切都是自己所熟悉的。宽阔的大道,路两边高大而茂盛的法国梧桐。到处是林立的高楼。这些年来,陵州的变化是很大的,城市在一天天地变高。繁华的城市,美丽的城市。到处是漂亮干净的人们。他们衣着整齐而时髦。他们都是自由的人。城市人与农村人的区别是如此明显。城市的人们是多么干净啊!

城市给他的感觉很好。全然不像在乡下。在那个沟墩乡,除了工作之外,他找不到一个可以消遣的地方。很多时候,他或是陪着苗组长,或是一个人在晚饭后,在运河堤上散步。乡下很宁静。太阳把运河的水映得红红的,堤上那些柳树细长的柳枝在风里轻轻地摇摆着。鸭子还在河里觅食。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放着音乐或转播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街上的一些孩子在快乐地追逐、打闹。一些人在看着他。他能看得出目光里的敬羡。偶尔他也能看到一些年轻的姑娘,其中有的长得很不错,让他小动了一下心思。美的东西总是让人喜欢的,他在心里说。随着太阳的渐渐西沉,他快乐的感觉也就越来越少,越来越黯淡,等到太阳完全落下以后,他就要回到宿舍里去。宿舍里只有一台旧的黑白电视,是书记老焦叫人给他搞来的,但是搞来比没有还难受,因为那仅仅是个摆设,什么频道也看不清。即使如此,他也并不到苗得康那里去看。他不习惯看别人的东西。回到宿舍他就黑了灯睡觉。很多时候睡不着,他就想着自己的过去,想着在城里时候的生活。

到处是灯红酒绿。

回城里是来跑资金的。苗得康让乡里的书记焦作安陪他一起来,去农林厅、水利厅、财政厅要钱。为了节约路费,乡里拉了一车鱼,想到城里的集市上卖掉。车子进入市里,焦作安让邓一群赶紧回家,说有事明天再说。邓一群也就没有客气,直接打了辆车回家。一家人看到他非常高兴。他是事先没有通知,突然回来的。邓一群那时感觉还是回来好。家里有一种温暖。他看到了儿子,感觉都有点生疏了。儿子看到他,也的确有点怔怔的,好半天才恢复了对他的感觉。肖如玉看到他格外高兴,她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尽管经常在一起的时候,她对他有不少不满,但由于分别这么长时间,她也的确感到需要他。女人对男人是有依恋的。男人对女人有的却是渴望。这是男女的不同。下乡这么长时间,邓一群过的是一种非常枯燥的生活。

没有女人,没有性。邓一群必须同乡下的那些人保持一种距离。这种距离是必须的。如果说他还和别的什么女性打过交道的话,那唯一的一位可能就是陈小青了。陈小青还在县委宣传部。作为一个女同志,这些年,她是一事无成。很多女同志都是如此。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一个孩子。当然,是女人都会生孩子。所以,这里面没有文化上造成的差别。她是听说他到县里扶贫后主动来找他的。对他的这次回来,陈小青显得非常高兴。她想不到他会这样出息。

他们见面是在一个晚上,在县委招待所里。扶贫小组开过碰头会后。他看到陈小青已经是妇人相了,眼角处有了明显的皱纹。她的脸比过去苍白,身材更瘦了。她是不该这个样子啊。见面的欢快之后,她说话间流露出对现实生活深深的不满。他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在宣传部,她仍然是科里的一名普通干部。毫无疑问,她对宣传工作缺乏热情。丈夫对她不好。从她的谈话里,邓一群得知她的丈夫是一个酒鬼。酒鬼也在机关里工作,但对家庭却一点也不上心。他的父亲过去是一位副县长,所以陈小青的父亲就布置了这门亲事。她的丈夫对她态度很粗暴、恶劣,发起脾气来还会动手。她对婚姻,真是失望透了。

她没有从那样的婚姻中受益,相反倒是个牺牲品。邓一群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受益者。事情看起来是一样的,但人不一样。邓一群巧妙地运用了关系。也许陈小青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当官。她从开始只想做一个平常普通的女人,或者是当个贤妻良母,但现实却没有让她如愿。她偏偏遇上了一个恶劣的丈夫。

人生无常。邓一群想。陈小青过去多么骄傲啊。他那时候真的很羡慕她。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没有了台后,失去了靠山。她有个孩子,女孩,五岁了。邓一群很同情她,想想她竟是这样地可怜,但却又感到无法帮助她。她的难处不是他所能解决的。当然,她来找他也并没有想到马上让他办什么事。她只是想对他说一说这些年的生活,并且想听他说话。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他是一个成功者。她内心里多少有些敬慕。

邓一群在那个晚上还没等儿子完全睡熟,就迫切地要求和肖如玉做爱。他想坏了。他三下五除二就脱去了衣服,肖如玉也配合地脱去自己的衣服。在陌生而新鲜的感觉中,邓一群再次品味到过去曾有的熟悉。

然后滚到一边,感到有一种满足后的淋漓。

这是一种甜蜜。

邓一群领着乡里的焦作安书记去要钱。

要钱不易。

邓一群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脸难看,事难办”。如果不是自己也是一名省级机关的干部,不是省委扶贫工作组的,那难度还不知会有多大。邓一群简直到了低三下四的程度。除了自己过去为了自己的工作,他还从来没有为公家的事情如此低下过。但他还是很努力的,因为他知道,做成了,这将来就是他的成绩。

回到城里的邓一群知道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到机关里,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工作,向领导们做一次汇报。每个厅长那里都跑了一遍,人事处、办公室也少不了。其他处室也都要走一走。他要让大家看到他下去其实是很辛苦的,而工作也绝对非常努力。科技处还是那个样子,但他感觉大家见了面,客套得更加虚假了。这就是离开的坏处。人只要一不经常在一起,就会变得很生分。看来下乡这件事,对他也是有得有失啊。他自觉原来他在机关里,人缘还是不错的。但是,他同时也相信,将来的得,一定要大于失。他在政治上,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什么事情都要讲求回报,下乡当然再明显不过了。这其中的道理,谁都明白。由于他的下乡,机关里那些曾经想下乡的年轻干部,肯定心存忌妒。下乡,就意味着回来被提拔,谁肯放过一个被提拔成正处的机会呢?要知道,在机关里,副处和正处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能成为正处,将来就有希望成为副厅。对一个年轻人,这很重要。为了让他们消除忌妒,他就必须更加小心,千万不要流露一点骄傲的情绪。他这样告诫自己。回来后,能对他们讲的,就是下面工作如何难以开展,生活如何地辛苦。这当然完全是实情,同时他也做了必要的夸大。

在科技处,他能感觉到由于他的不在,事情有了点奇妙的变化。究竟怎样的变化,他也说不清楚。这可能只是他的一种第六感。反正同过去有点不一样。他感觉老潘的势头又有点上来了,而老言身体变得不太好了,不知得了什么病,萎萎的。他想老潘一定在凯觎那个处长的位置。而这个处长的位置,应该是他邓一群的。

他要保证在自己下乡的这一年时间里,老潘得不到那个位置。只有别人得不到,才有可能是自己的。在机关里,这是唯一可能的正处空缺了。

老言明年一定是会退的。

邓一群对那个处长的位置,不无担心。

回到机关里,没有人同他说机关里的情况,这是最不正常的。他需要了解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机关的每一点一滴的情况。机关无小事,哪怕一点小事,也能看出一些微妙的变化,而每一点微妙的变化,事实上都可能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

但他们都把他当成了外人。

这种感受很可怕,使他的心里很不愉快。

所以,他在心里渴望早点结束一年的扶贫,迅速回到机关来,重新融入到机关的大熔炉中。机关,让他感觉实在,让他感到自己的真实存在。同时,由于机关里存在着权力,存在着斗争,所以能够激发他的活力。

他把自己的担忧和想法对肖如玉讲了。但是,她不喜欢听他讲那些事。她喜欢的是他男人的本色,她要他首先是个丈夫,是个父亲。而她事实上看到的却是一个努力追求名利的人。他想:在她眼里,我可能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势利之徒。她一定想不通他怎么会变得这样。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他在心里说。他把她对他的不理解看作是一种女人的狭隘。她怎么可能理解他呢?他们出身不同,境遇不同。她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里,感受到的也许更多的是当官的种种烦恼。她父亲的当官生涯是不成功的。骨子里,尽管她也不排斥做官,但她可能更看重当官的一些乐趣。官阶的大小并不重要。而自己不同,他要把当官作为一个追求,当成实现他人生追求的重要标志。她不知道,当官,对邓一群有多么重大的现实意义。有了官,也就有了一切,才能不枉他的努力,才能不枉他那个家庭对他的期待。只有做官,他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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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农村生活让邓一群深深地体会到城市生活对他的重要,或者说权力的重要。

农民们的日子很艰难。

面对那些缺少文化有些甚至是愚昧的农民,乡里的工作很难做,计划生育、两上交、订报、乡政府办公补贴、公粮征收,等等。有时乡里和农民的矛盾到了严重对立的程度。邓一群不止一次听说,有个村的村民和乡里的干部打架,乡里最后去了派出所和联防队员若干,抓了好多人,关了一个月,矛盾最后还是没有解决。但是另一方面,正是由于村民的普遍文化程度很低,不懂法律,也使得乡村干部越发地发挥自由。他们说的话就是至高无上的规则,有时甚至到了明显违法的程度。邓一群和苗得康在这个乡里的两个月,已经有很多村民找他们来告状。告乡党委书记焦作安和乡长夏广连,以及副乡长郑瑶。苗得康听了直皱眉头,邓一群也感到很揪心。但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现实,也是积重难返。

邓一群是清楚农民的。他就是从农村出来的,父母、哥兄姐妹都是农民,他们的浅薄和无知,自己深有体会。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农民们只想过好日子。但是好日子的愿望却并不能够得到比较好的满足。除了能吃饱肚皮外,也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实惠。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而他们这里依然如故。他们的负担越来越重,倒是城里人生活得越来越好。虽然他们并不了解,城市里的工厂正有越来越多的人下岗。

土地的魅力正在农民的眼中失去光彩。

阳光灿烂的日子,邓一群喜欢骑上自行车去各个村里转悠。骑车的时候,他可以忘掉各种不快、各种心理负担。下乡扶贫,让他重新回到了自然。天是那样地纯蓝,和城市的那种灰蒙蒙的天空完全不同。田野上一片葱绿。村道两边有很好的树木。他可以闻到泥土的那种清香。骑累了的时候,他就会停下来,和在田里干活的农民聊天。那些人看到他很敬畏。他们都知道他是从省城来的大干部。他们一个个衣着破旧(自然干活的时候也不用穿整齐的衣服),上面沾满了泥浆。脸是粗糙的,被风吹日晒呈黑红色,且被刻上一道道劳累的沧桑皱纹。他们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渴望。谈到现实生活,他们总是有一种无奈,体现出一种生为农民的悲哀。也许他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辈的身上,让他们好好学习,将来可以做一个城里人,但事实上他们的孩子根本就得不到好的教育,那种寄托的希望非常渺茫。

邓一群过去刚到城里的时候,有一阵非常厌恶农民。尽管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但他却并不喜欢他们。他有点瞧不起他们。从心理上,他觉得他们是劣等的。他的兄弟们也是如此。但是他现在知道,他们的状况是不可改变的。他们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限制了他们的眼界。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回乡的路上遇见过去的一个叫高中的同学。他记得那个叫高中的同学过去在学校里学习成绩还是可以的,但当了农民后身上的那点文化好像就消失掉了,看到他变得非常的委琐。

邓一群看到了一些年龄很大的农民,他们胡子花白,却依然在农田里干活。在城里,这样的年龄已经可以退休了。但他们没有抱怨。他们已经安于天命,对眼下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他们热爱劳动,也热爱过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邓一群想到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了一寸土地,就可以和邻居大打出手,有时甚至不惜生命。土地不仅仅是粮食的母亲,它更是一种尊严。可现在,他们也不一样了,他们正对土地失去信心。

土地里的粮食是丰收的,但是丰收并没有增收。“多收三五斗后”,他们的实际收入并没有增加。粮食越来越多,国家的仓库都堆满了。经济上到处吃紧,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来收购。大量的粮食换不来他们生活日用品和重要生产资料。

老一辈的人不再用古训教育年轻一代了,的确他们再也不能从土地本身看到希望。土地里不能刨出金子了。由于农业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很多人成了富余劳力。年轻一代正在变得游手好闲。老实一些的孩子,还在田里帮助父母生产;稍聪明一些的则想办法到城里去打工;聪明而不够本分的,就整天游荡。

邓一群在镇上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些年轻人晃来晃去。在这个社会,他们是真正的行尸走肉,他们只知道今天,而不知道明天。或者说只有今天对他们才是有意义的,而明天对他们并没有实际意义。这些年轻人一般都只读到初中,有的甚至只是小学。农村的教育水平很有问题。邓一群深有体会,像他这样能够考上大学,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是一个佼佼者。有时,他有理由这样自豪。那些年轻人一方面很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一方面又没有文化。在这个小镇上,他们以时髦青年自居。他们穿牛仔裤,烫发,戴太阳镜。他们经常整天泡在一个个体录像厅里,看香港产的武打片或带点色情的言情片。要不,就是到理发店里去泡妞。

那些理发店事实上跟过去刘正红在他老家那个乡里开的理发店一样,在理发的同时还偶尔出卖色情。这些游荡着的青年农民(他们不再把自己看作是农民),每星期都要去一趟县城,捞点什么,维持现有的状况。他们的行为令派出所大伤脑筋,因为就性质来说,相当一部分还不够量刑。

也有出事的。

邓一群在到了沟墩乡的第二个月,县公安局来这里开过一个公判大会,三个青年人中的两个被判死刑,一个无期。他们都很年轻,看上去都只有二十岁多一些。剃着光头,站在台上,一脸的无惧。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悲痛。他们在看了录像后,轮奸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然后跑到县百货公司仓库盗窃财物,当被守卫发现时,他们用刀砍死了值班人。

据说,在杀了人后,他们还跑到一家饭店里喝了一顿酒,这就是说,他们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犯罪。

邓一群觉得事情的可怕。

他希望自己的那些侄子能够学好,但是,在那个环境里,怎么能够得到保证呢?他不能不有所担忧。

第七十四章

扶贫工作组每两个月都会向省委汇报一次工作开展的情况。省委、省政府办公厅也经常主动向他们了解情况。有很多问题,苗得康都是亲自向省里有关领导汇报。同时,扶贫小组也定期向当地的市县政府汇报省里的指示精神和他们的工作思路。上上下下对扶贫工作非常重视。

省里的钱,也开始一步一步地到位。

看起来,这次开展的扶贫工作,正在慢慢地发挥作用。

为了解放乡村干部的思想,苗组长亲自带领了一批干部去南方农村,进行参观学习。参观学习,给他们的触动很大,但他们同时又觉得要真正向南方学习,还有很大的困难。苗得康生了气,要求乡里的每个干部都要有扶贫任务,到村里蹲点,不见成效则扣发工资。苗得康和邓一群自己也有任务。

四个月后,苗得康为沟墩乡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几次跑南方城市,和三个地方签订了协议,向那里的乡镇企业输送劳动力。他回来的时候,明显瘦了,据说途中还病了,病得不轻。陪他一同去的,是乡里的另一个副乡长,回来以后很感慨,说苗主任途中住的都是招待所,稍贵点的宾馆是不去的,吃饭也是一日三餐的方便面。邓一群自忖:这样的事,他是做不来的。

南方沿海的乡镇企业需要低廉的劳动力。根据协议,沟墩乡向那些企业输送一百名年轻姑娘,经过培训后,进入丝厂和布厂及电缆厂工作,月薪达五百元,个别熟练工人可达七八百元。

那些日子前来报名的人把乡政府的大门围个水泄不通。

年轻的姑娘们兴奋得唧唧喳喳,就像快乐的小鸟。她们真的做梦都渴望当一名工人。仅仅“招工”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她们感到兴奋不已。工人这两个字,对她们非常神圣。在她们简单的头脑里,充塞了各种梦想。她们是无数个“灰姑娘”。这里的女性历来只有一种命运:嫁人生孩子。而现在,命运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她们渴望改变现有的生活。这里,过去也来过一些人,说是招工,然而事实却是人贩子,很多人受了害,而这次是乡政府出面招工,她们相信。

邓一群被那个场面所震撼了。他想不到会有那么多的人前来报名。那些姑娘除了衣着简单朴素外,一个个都长得非常水灵。如果生活在城市里,她们都是非常漂亮的角色。然而在农村,她们却骄傲不起来。据他了解,那种挡车工作还是相当辛苦的,不过对于农村姑娘来说,劳动强度也许并不算大。她们渴望在“车间”里工作,而不必在露天的田野里经受风吹日晒。他的妹妹从县广播站的喇叭里听到了这一消息,居然也骑车赶了十几里路,过来找他,说她想去,还有大哥家的两个小侄女,让他帮忙。他向妹妹解释了招工的情况,说这次招的全是年轻女工,大都只有二十来岁,二是工作还是很辛苦的,三是只招沟墩乡的农村姑娘。妹妹很失望地回去了。妹妹已经结婚了,只是还没有孩子,可是她居然想抛开家庭去南方,可见“工作”的这种诱惑之大。

招工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名额就全满了。

乡里的领导看到了很多失望的眼神,好多姑娘在现场都哭了。苗得康一脸的严峻。也许要是可能,他会要更多的名额。邓一群参加了登记工作,他亲眼看到轮到一位年轻姑娘时,名额正好满了。那个姑娘很年轻,有一双很大的黑眼睛,老式的旧衣服挡不住从衣服里透出的那种身体的饱满。他倒是很想帮她,但很遗憾。让他想不到的是这天晚上,女孩的妈妈带着她来找他。

女孩叫张梅,刚过二十岁,初中毕业。她的妈妈说她父亲在外面打工,很少回来。张梅很渴望外面的世界。她很不安心现有的生活。邓一群发现这个张梅有些地方长得像家里的那个小阿姨。张梅是害羞的,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乡下的姑娘全是这样子,单纯而胆怯。她们很容易为了外面世界的一个年长的男人一句好话而受骗。女孩的妈妈虽然是个农妇,而且看那样子,有四十岁了,但她的皮肤很白,不像是受过很多苦的样子。她有一双很有神的大眼睛,衣着也干净,想必是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打工挣钱的缘故。

妈妈很会说话,她先是大大夸奖了邓一群一番,说想不到省里的干部这么年轻,这么亲切和气,还问邓一群结婚了没有。邓一群说已经有小孩子了,她就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说看他那个样子,最多只有二十七八岁。城里人和农村人到底不同。接着就说城市怎么怎么好,她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过什么什么样的地方,从心底羡慕城里人的生活。然后就试探地提出能否让她女儿报名。

邓一群向她们解释了原因,说这次实在是名额有限,也许下次还会有机会。她们就一脸的失望。在她们走后,邓一群心里还有那个女孩的影子。

那个晚上乡里放电影,邓一群没有去看。他没有心思。工作组组长苗得康到市里去了。市里的领导请他过去,向他汇报有关农业政策方面的情况。他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看书。他白天感到有点感冒,去了乡卫生院拿了点药。在卫生院,他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穿着白大褂,干净极了,真的就像一个天使。他听别人叫她的名字,叫小叶。小叶也注意到了他。上面来人,下面总是会注意的。她的腰身非常好,苗条、匀称、成熟,走路的时候,裹在白大褂里的身体非常有韵律感。这是他下乡以来见到的最漂亮的年轻女性。这样的女性不同于社会上的一般女性,因为那种白色让他感觉她非常纯洁。

他感觉到她看他时的眼神有点特别,至少她对他是好奇的。他就忍不住有点多情,问陪他一起去医院的乡文书,那个小叶是什么人。他在问的时候尽量装出无意的样子。他不想让底下人对他产生好色的印象。尽管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一旦谁要想中伤你,他就不会把你的爱美之心说成是一种人类美好的情感,而称之为好色。好色就不属于审美领域的活动了,而是非常可恶的低下的动物性本能。

乡文书说,她叫叶媛媛,北口市卫生学校护士班毕业分配来的,家在外地。她刚来这里不久。邓一群听了再没有一点表示。这就是成熟。文书的话里事实上已经有了很大的信息量,至少说明四点:一、她还很年轻,可能还没有谈恋爱;二、出身平民家庭,如果有背景,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是不会被分配到一个乡卫生院的;三、她在这里是孤独的,内心渴望交流;四、她希望离开这个地方,调到更好的地方去,至少是县城。关于最后一点,邓一群是猜出来的,谁不想离开小地方,而到更好的地方去呢?

邓一群想:以后可以去找她聊天。他并没有其他目的,纯粹是聊天。他不会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的。他是很有理性的人。在这里也太孤独了。他和苗得康之间还是存在很大的代沟的。苗是那种很刻板的人,非常严肃,对待工作一丝不苟。邓一群对待工作也是认真的,但他对工作有所选择,什么样的工作该怎样做,是有区别的。很多功利就蕴涵在工作中。而苗得康不,他就是那种只知道怎样对待工作的人。对生活、对婚姻,苗得康和他邓一群的理解都是不同的。苗得康的思想是古板的,正统的,他的观念完全还是五十年代的标准,好坏分明,嫉恶如仇。邓一群的观念却是现代的,解放的,好不模糊,同时也是非常功利的。要真正做到很好的交流,是很困难的。有时候,邓一群装作非常赞成他的样子,使苗得康非常高兴,他说想不到一个年轻人能有这样的理解。讨好他是必要的。邓一群很清楚这一点,希望他不要看出来。

要找叶媛媛聊天,就要做得很隐蔽。这个地方太小了,很容易让人说闲话。闲话足以影响他的正派形象。

然而邓一群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去找叶媛媛,倒有人来找他了。这个人就是想被招工的那个女孩张梅的妈妈。

她刚开始进他宿舍的时候有点紧张。邓一群当然想不到她会来,更想不到她会有那样的动机。她穿了一身新洗过的衣服,散发着一股香皂的味道。她说她想请他去她们家做客。邓一群说,不用了,你这么客气干吗。

邓一群知道,她心里想的,还是想通过他把女儿送走。可是,他真的帮不了她。如果可能,他还是愿意帮的。

那天晚上,那个妇人坐在他房里和他聊了很长时间,后来居然想让他睡她。她当然不敢明说,但邓一群感觉出来了。那个妇人坐在他的床边,一个劲地用眼神勾他。虽然是个四十岁的女人,但的确还有不少风韵。邓一群在她走后,忍不住想:恐怕她平时在村里就是一个风流女性。

邓一群对她的态度可能让她伤了心。他后来怎么也睡不着。电影已经散场了,他一个人披衣走出来,看到天上的月亮高高地挂着,星星冷冷地发着光。镇上一切都很安静。一个女人,为了女儿被招工,居然想出了这样的方法。

改善生存,也许是一个很严肃的权利。

他想:张梅妈妈的做法是极其可笑的。

但是,他在心里却笑不出来。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帮这个忙。下面一定还有机会招工的,他想。这样一想,心里舒坦了不少。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印象最深的还有一次是在王芳芳的家里。

那次,他骑车到一个村里去,二洼村。他忽然想起,王芳芳的家是这个村的。刚来的时候,他就想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王芳芳的家。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也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在田头,他看到一个老汉在耕地。看那样子,老汉有七十多岁了,花白的头发,精瘦精瘦的,一双瘦腿在田里有点支撑不住的感觉。他干得很吃力。邓一群心生同情,要是在城市,一个七十岁的人早就享福了,而他还要这样辛苦,忍不住就问村支书:“他是谁?怎么这么大年纪还要劳动?他没有儿女吗?”村支书说:“王老头可是个有福的人,一个儿子在县里化肥厂,一个女儿在市里师范学校当教师。他跟他小儿子过。”邓一群下意识地问:“他女儿是不是叫王芳芳?”支书有点惊讶,说:“是啊,你们认识?”邓一群笑一笑,说:“我们过去是同学。”支书赶紧就把老汉叫过来,说:“这是芳芳的同学。”老汉在邓一群的面前有点窘迫,笑起来,说:“噢,同学。”他笑的时候,露出嘴里仅存的几颗牙齿。他真是太老了。他的眼睛好像也昏花了,面对自己女儿尊贵的同学,他有点不知说什么好。

邓一群那次到他家里去了,他想看一看王芳芳生活过的那个家庭。他想到王芳芳是狠的,这么多年来,她居然一次也没有看过他,就像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一样。听一些同学说,她到省城去过好几次,有一次在省城进修了一个多月。她肯定是知道他的情况的,那么她有什么感想呢?后悔吗?肯定是有的,他想。不过,如果他邓一群不是和肖如玉结婚,而是和王芳芳结婚,那么他邓一群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不敢想。

在王芳芳的家里,邓一群找到了居高临下又体恤民意的感觉。她的家里太穷了,由此想到当时培养她这么一个大学生,非常不易。她父亲至今还住着三间破茅屋,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农具。院子里鸡、猪随处乱跑,散发着一股臭味。邓一群听说她还在那个师范学校教书。一个女教师,她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关键是她嫁的那个丈夫,好像也很一般。就是说,王芳芳当时的决断是极其错误的。那老汉给他端上一碗水。邓一群看到碗边上有一圈黑黑的污垢,就放在桌上,说并不渴。他说自己姓邓,和王芳芳是同学,问,她提起过没有。她的父亲认真地想了半天,说,他想不起来了,好像她说过一个姓邓的,但是不是他这个名字,他不知道。于是邓一群就说,他们那些同学里,只有他姓邓。邓姓在这里也是少的。在邓一群的老家,只有他们一家姓邓,所以,过去也就常常受别的外姓欺负。

临走的时候,邓一群给王芳芳的父亲留下了一百元钱。老汉眼里含满了感激的泪花。就是他,那年夏天突然来到师大,把他的女儿领回家了。在邓一群的感觉里,他想象中的这个老东西,一定是个非常狡黠而市侩的小老头,而眼前的这个却显得特别朴实而本分,哪有一点精明而狡黠的影子?而王芳芳的小嫂子在一边傻傻地站着,心里肯定在想:小姑子为什么没有找这个同学谈恋爱呢?

很多事情,无法预测。

第七十五章

虽然乡下离省城很远,但是邓一群他们还是能够经常回去的。

让邓一群一直感到有点不很舒服的是,其他那些扶贫工作组的组员,单位里有事,还经常被召回去研究工作,厅里的大会能参加,处里要是有什么事情,也能参加,至少会预先打电话征求意见。而邓一群却没有,厅里的大事自然不会找他研究,而居然连处里有事也不再同他说了。

邓一群对老言产生了一种情绪。

老言是有把柄在我手里的,他怎么能这样呢?他在心里问。也许,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日子不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这样是不好的,我早晚要把他干下去,只要扶贫一回来,就请他老先生退一边去。

邓一群把处里对他的怠慢隐藏在心里。他想:只要跟定龚厅长,就不会有问题。龚是喜欢他的。而处里的这些事情,龚自然不会知道。

龚长庚这些年在机械厅,并没有做出多大的成绩来,他也试图去扭转全省机械行业出现的一些问题,改变现有的状况,但大趋势是下滑的,经过一番折腾后,表现出回天无力。做得比较明显的两件事:一是收回在海外的一些投资,改变前任明显的一些失误;二是调整了过去群众意见比较大的机关处室的一些中层领导干部。新的开拓非常困难,很多问题的症结并没有解开。于是,他只能顺着过去的路子再继续走下去。剩下的问题,就是他如何进一步确立自己的位置。

慢慢地,在龚长庚的周围,有了自己的一班心腹。在别人眼里,邓一群也是一个他比较信得过的人,而且比较年轻。年轻而得宠,自然非比寻常。这要比那些有一定年龄而深受信赖还要让人感觉受不了。而邓一群没有联想到这么多,他很清楚,他在这里面,还不能算是一个重要角色,但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这一天。坐稳了位置的龚厅长,谱也就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该享受的东西也就一点不让了,车子是最好的,房子也是最好的,礼也照收不误。机关里的人对这些也是习以为常,作为国家公务员,有自己的一份事做,有工资拿,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最多发点牢骚罢了,退一步想一想:换了谁不是这样呢?与那些工厂里的工人相比,他们是幸福的,用句股市里的话形容,是“绩优股”,工资旱涝保收,年年还往上涨。

邓一群只要回城,他就一定会去看望龚厅长。龚厅长对他这点很满意。邓一群说自己是他培养起来的,就一定要好好工作。龚长庚问他在下面的情况,并希望他和苗得康搞好关系。邓一群是聪明人,他知道龚想利用和苗的关系。

岳父的身体最近明显地不行了,同时他也有很多反常的举动,例如脾气越来越大,经常和肖如玉为了孩子问题而发生争吵。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越来越长,坐在那里不停地变换频道,直到什么合适他的节目也没有,才会失望地停下来,然后歪着头在那里闭着眼睛看。岳母说,他只是为了听声音,有时连声音也不听,因为他已经睡着了。但你要是关上电视,他立马就会醒过来,大声地责问你为什么把他正在看着的电视关掉。

邓一群不喜欢住在岳父母家,因为在这个家里,他的本性得不到张扬,且时时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那个家里洋溢着这样的一种气氛:不论你邓一群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你不过是依附这个家庭大树上的一枝细细的青藤。没有这棵大树,你是不会爬得那样高的。但是,现在他下乡,也就只能由着肖如玉住在那边了。

肖如玉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经常回来,邓一群有时回来巧了,也能碰到他们。碰在一起,很客气地聊一聊,但邓一群还是小字辈。有时,意见有些不合的时候,肖如玉却并不站在邓一群这边。这就让邓一群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如果是邓一群和肖如玉发生争执呢?她家里的人则又完全站在她那一边。

我是一个外人。他时时忍不住这样想。他不能不这样想。在这个家庭里,我是无足轻重的,不论我怎样,他们依然可以小看我。我的力量是有限的。邓一群有一种受歧视的感觉,他的心里有一股火,但这股火却发不出来。

从这桩婚姻里,我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但也失去了不该失去的。失去的,就是那得到的代价。邓一群想。在下乡的那段日子里,夜深睡不着时,他会回头审视自己的婚姻。人生很多事情不能两全,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我自己要求的,应该是无怨无悔。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到无怨无悔吗?

不,不能。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回到城里的时候,有一次他和田小悦还有过一次单独的会晤。这样的会晤,自然没有别的任何人知道。他们都不想让人知道,也都知道让别人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邓一群是在突然间意识到他爱上了她。真的。那是在机关的走廊上,他看见了她。她非常地精神,非常地漂亮。他不知道那一刻,她为什么会那样动人。那种动人是他过去从来也没有发现过的。她看到他笑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回来的?”邓一群说,刚回。

我现在同她真的是完全平等的了。他想。他想起了林湄湄,想起了葛素芹,想起了肖如玉,甚至还想起了邓阿姨,他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主动真正地爱上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葛素芹呢?是他在当时的情况下爱的,今天的邓一群,绝对不会再爱上她。今天的他,只会爱田小悦。他想: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一定要征服她。只有从肉体上战胜她,他才能取得精神上的胜利。不知为什么,想到田小悦,他还有一种没有成功的感觉。田小悦是他在心里的一块病灶。

那个晚上,他请田小悦出去吃饭,在广州路上的一家很好的饭店。田小悦对他在那么好的地方请她吃饭感到很奇怪。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感谢他这样做。

田小悦应该成为他的红颜知己,他想。过去当他们在处里还是一名科员的时候,他们就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今天,当他们双双取得成功,反倒隔得远了。他在心里也有一丝内疚,感觉自己像抢了她那个下乡机会似的。事实上,即使他不去,也不一定是她。从她作为一个女人来看,并不适合下去。也许,她报名只是为了表示一种姿态,并不是真的要求下去。她是很有心计的。她是个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与赵娟相比,她更可爱。机关里很多男人,在心里可能都这么想。

邓一群那个晚上喝了不少酒。田小悦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喝。权力就是胆,权力就是壮阳药。换在过去,他邓一群绝对不敢这么张狂。他向她说了自己在乡下的情况,形容了那里的落后、贫困和艰苦。他相信田小悦下去,绝对吃不了那份辛苦。

酒多了,胆也就大起来。他笑着向田小悦说了很多恭维话。她笑起来,说:“一群你喝多了。”“我一点也不是说酒话。我是真心的。”他在那种酒劲里,对她说了很多爱慕的话,她听得很开心。女人都是这样。她说:“要死了,你也不怕肖如玉知道。”邓一群说:“知道了又怎么样?”田小悦说:“看不出,下乡后你变得这样坏。她要是知道了,非扒了你的皮。”邓一群做出一种不屑的样子,说:“你太小看我了,我是那种怕老婆的人吗?”田小悦笑一笑,大概是承认了。他这样的人骨子里绝对不会怕老婆的。与自己的丈夫不同。她的丈夫虽然不怕她,但是绝对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去动别的女性的心思。这一点,田小悦很有把握。应该说,她早就想到像邓一群这样的人,不是个很安分的人。他内心的欲望很强烈,对权力,对性。

作为一类男人,她也承认邓一群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

邓一群对她的心思,她当然懂。但是,那却是不可能的。玩玩情调,或者说玩玩调情,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更进一步,那绝对不行。她不想背叛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对她很好。在心里,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比邓一群丝毫不差。而且他们出身不一样,教养也不同。也许自己的丈夫不如邓一群那样执著,也没有他那样明显的狂热的个人野心。野心不是好东西。和一个有着狂热野心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女人,是不会有太多的幸福的。男人都是花花肠子,他们想到的只有性。邓一群爱她有多少?是不是爱的仅仅是她的肉体?这样的男性,她碰过不少,都想吃一口豆腐。今天的邓一群,对婚姻可能已经产生了厌倦,所以想找她调剂口味。他已经是副处了,自己感觉有能力了,有资格了,也有权利了。

如果今天的邓一群还只是一个小科员,他敢吗?

不,他绝对不敢。她想。

吃完饭后,他们又一起去跳舞。她不想去,但又禁不起他一再要求。在那个跳舞的过程中,邓一群一度把她搂得很紧。她没有拒绝。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那样的香味让他产生了冲动。她的手很绵。他后来把手放在了她的腰上。她的腰很好,柔软而有弹性,弹性十足,就像那里面装有一根粗壮的弹簧。和她跳舞,简直是一种享受。她是一个尤物。她是女人中的异类。这种女人,年轻时看不出她有太多的魅力。作为年轻姑娘,人们自然只会关注年轻。而年轻,有什么好比的呢?16岁的女孩子是清纯的,但是你却不会感到性的魅力。但一结过婚,像田小悦这样的女人就不一样了。首先,她一点没有因为结婚而变得衰老,相反,身上的青春这时仿佛才复苏过来。然后,那种风情和全身各种说不清的魅力,一齐就像香水一样,四处挥发。挥发得让男人受不了,让女人忌妒。

邓一群在心里不由把她和肖如玉作比较,发现她要比肖如玉强得多。她不仅比肖如玉漂亮,而且居然还能当官。她是能干的。这样的女人不多。他心里佩服她。老婆,永远是别人的好吗?是的。他妈的,他想,这一生里的遗憾太多了。正是这种太多的遗憾,让他不时有一种压抑。

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把脸去触一下她的脸颊。她的脸颊非常光滑。他恨不得立即把她带到一个什么地方解决掉。她和肖如玉是同龄的,为什么他会对她产生这么强烈的冲动呢?那就是肖如玉自结婚以后,已经在走下坡路。而最最关键的,是邓一群对她并没有对田小悦这样的情感。

这是一次从没有过的最亲热的一次跳舞。邓一群在那个晚上,还碰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给了他无穷的想象。舞厅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是一个比较高雅的地方。邓一群心里稍有遗憾,但他也知道,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很不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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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由田小悦给他造成的这种反差,让他久久不忘。

在县里孤独无聊的时候,他就会去看看陈小青。失意的凤凰不如鸡。陈小青现在对有他这样的一位同学非常骄傲。与他相比,她越发感觉丈夫的不是。她对现有的婚姻非常失望。是邓一群,让她理解了什么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一点也想不到邓一群会有今天。她意识到作为一个女人的短见。她心里想离婚,但她同时对前途一无所知。她害怕未来。在接触中,她开始崇拜邓一群。邓一群知道,如果他愿意,他就可以很轻易地把她勾上手,但他却不能这样做。她有求于他,希望他能帮她调到市里去,比如市机械局。这一点他是可以做到的,只是需要点力气。如果他想得到她,他会这样做的,但他现在对她没有了兴趣。她昔日身份的荣耀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与肖如玉相比,陈小青的这点出身不算什么。

让邓一群感到心里好受的是他的事业正蒸蒸日上,在机械厅,他俨然是一位小小的红人。因为年轻,所以前途不可限量。龚厅长很信任他。邓一群清楚,虽然他和龚的关系是通过肖如玉的哥哥才建立起来的,但这几年来,龚已经越来越喜欢他了。他做的一些事情让龚放心。

邓一群希望自己有所作为。

只有权力,才能弥补某些方面的遗憾。

继省委、政府一些部门慰问之后,机械厅以龚厅长为首,人事处处长、办公室主任、财务处处长等七人也去了一趟沟墩乡。名义上是看望邓一群,帮助沟墩乡群众,但实际上是借机看望苗得康。邓一群心里清楚得很。苗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大家都知道。龚过去和苗得康关系一般,他希望通过这个机会增进一下感情,这对他有好处。邓一群还有不知道的一点,就是龚长庚正感到一种危机,龚自己已经感觉到下面的两个副厅在暗里搞他,其中数刘志新对他意见最大。他知道,刘志新搞他绝不是想再上一个什么位置,而根本是工作上的矛盾。有些问题已经比较集中地反映到省里去了。

他的日子并不舒服,但他能对谁说呢?

县里的领导都出来了,乡里的领导说话就都排不上队了。机械厅向沟墩乡送扶贫款十万元,以及一批农机具(这些农机具都是从下面一些厂里调来的)。邓一群心里很高兴,这也算是他的成绩。如果没有他在这里,这些东西自然不会有。

苗得康组长向以龚厅长为首的机械厅局的同志介绍了邓一群在这里的情况,说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各方面表现很好,说明厅里在考虑扶贫下派对象时选对了人。邓一群知道,苗得康说的是面上的话,但也的确有点真实意思。邓一群自觉下来工作是努力的,很多苦是他过去所没有吃过的。有些事情即使是表面文章,他也做得很努力。

在苗得康面前,邓一群一直很小心地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知道,苗得康对他印象的好坏,对他的前程还是有很大影响的。除了工作上,个人生活他也格外小心。他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很多真实。谁都会这样。苗得康对生活,对人生,对事业,内心的那些真实想法也同样不会对他邓一群说。他想。

邓一群在沟墩乡的那些干部眼里,是个前途无量的人。首先是因为他年轻。在乡里,像他这样的年纪,不要说当一名处级干部,连成为科级干部都是不可想象的。年轻,又有学历,就这两大法宝。而且,他们心里想:他的背后一定有靠山。他们已经隐约听说,邓一群的岳父是位老干部。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小瞧。邓一群自己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给那些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虽然他们对他的前程没有任何影响,但自己身份不同,自然要讲究。

龚厅长一行在县里前后呆了五天。

五天里,邓一群有机会陪龚长庚单独出去过一次。那一次是邓一群的一个同学请客,在县里最好的酒店“白天鹅”。那个同学就是这个酒店的老板。他过去在一家工厂里当供销科长,后来就辞职办起了这家酒店。他认识县里上上下下不少人,在他眼里,所有的领导(男性)都好吃、玩、钱、权、女人。因为在他经营的过程中,有什么困难需要领导解决的,没有一样不是通过这些解决的。对邓一群的到来,他很高兴,以为又是找了一个台柱子。邓一群过去从来也没有接受过他的邀请,这次龚厅长来,他就想单独安排一下。

那晚的酒桌上没有外人,一共只有五个人,县里的干部一个也没有。吃完饭,邓一群的那个同学安排去楼下跳舞,给邓一群和龚厅长每人叫了一位。其中一个很漂亮,邓一群让给了龚厅长。跳了一会,那个同学把邓一群叫出去,说:“老兄满意吗?有什么要求只管提。”邓一群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否认了,说:“我主要是陪领导来潇洒的,非常感谢你的安排。”那个同学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就生分了,老同学还那样客气干什么。以后在县里,少不得你关照。”邓一群笑笑,说:“有什么需要,你也只管说。”那个同学突然问:“我看你们领导很高兴,要不要把他单独安排一下?”邓一群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多少有点唐突。那个同学大咧咧地说:“这种事情我见多了。我这里绝对安全,你不要管。”

邓一群没有进包厢,因为他吃不准这事情的深浅。他只知道那个同学果然把龚厅长安排到包厢里去了。他在吧台那边和陪跳的小姐聊了一会。那个小姐知道他是老板的客人,不敢造次。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龚厅长出来了,问:“你刚才到哪去了?”邓一群说:“接了一个同学的电话,然后他过来,在外面聊了一会。”龚厅长说:“小县城也很开放啊。”邓一群说:“哪里都一样。”龚厅长说:“那个小姐唱歌唱得很好,我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听他那口气,是在说他只是同那个小姐唱歌了。邓一群也默认了,这种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了。

让邓一群感到高兴的是龚厅长接受了他的这次纯粹私人性质的吃请。有了这一次,后面就好办了。私人友谊常常是这样开始的。不论龚干了还是没干,他都要把这件事当成没有发生过一样。龚长庚这次接受他的请吃,也是出乎邓一群意料的。他是个很讲身份的人。邓一群请他之前,就已经讲清楚了,请吃的主人是他过去的一个同学。邓一群在酒桌上也没有介绍他是谁,只说是自己的领导。一切看起来仅仅像是一次很随意的吃请。

龚厅长后来很满意。

第七十七章

邓一群有空就回去看看他的母亲。

两个乡之间距离很近,来去方便。有时沟墩乡会有车子去,有时那边来车子,也有时是邓一群自己骑车回。骑车的那种感觉也不错。

老家的一切都很好,让他放心不少。

自从他到这个县里挂职之后,他家里人明显受益。他哥哥的厂子开得越来越像个样子了,如果说原来还只是一个作坊的话,那么现在真正有了工厂的样子。村里将原来的一个粮食加工厂的十多间厂房低价给了邓一彬。这里面自然是因着邓一群的关系。现在厂里已经招了有几十个工人。那些工人大都是村外的,邓一群告诉他千万不要招本村的,那样会有不少麻烦。工人有男有女,男工大都是已经成家立业的,女工相对年轻些。为了让老大的这个厂办好,邓一群没有少同乡里的那些领导喝酒。喝酒自然是乡里请他。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是没有能耐,你就得请他喝酒;你要是有能耐,他反过来会请你喝。邓一群就是属于那种有能耐的。

乡里的税务所连税收也少收成不少,他们都知道这个厂和邓一群的关系,正所谓“打狗看主人”。邓一群感觉到这个家需要他。不能想象,这个家庭没有他会是怎样。可以说,没有他邓一群,就不可能有邓一彬的今天。邓一彬好了,其他的人自然也会好。为他家人,他也必须努力地当官。

邓一群知道自己要怎样地努力。

邓一彬也有了些变化,讲话比原来有力量了。一个农民,如今成了老板。身份不一样,说话也就不一样了。邓一群感觉邓一彬的自我感觉很好。他去过他那个厂里的办公室,虽然很简陋,但它的确是个办公的地方。一间房子,墙壁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一张旧办公桌,上面散着几张过期的报纸,一部电话。邓一彬穿件旧西装(那是邓一群淘汰给他的),敞着领口,坐在旧木椅上。不时地有那么一两个工人(农民)进来,向他请示什么。邓一彬就粗声大气地说话,有时还会大动肝火,骂得那些进来的人狗血喷头。“这些人他妈的一点小事也做不了。”他对邓一群说。有钱了,身份就开始不一样,说话做事的方式也开始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就叫农民企业家了,邓一群想。

除了中国,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企业家被冠以“农民”这样的字眼呢?农民,成了愚昧、贫穷的代名词。即使你是“企业家”也不行,你也还是农民。邓一群没有意识到,事实上他和哥哥身上的有些东西是比较像的。

嫂子刘正菊现在变得低眉顺眼,忍气吞声了。男人的力量强大了,女人自然就会弱下去。邓一群听他妈妈说,他们前一段日子经常吵架。邓一彬独揽了家里的经济大权。刘正红说邓一彬和外村的一个女人相好,经常给那个女人送钱,也不知是真是假。邓一群听说了默默。一个晚上,兄弟俩坐在屋里聊天,邓一群问他是否有这回事,邓一彬半天也不吭声,好久,说:“别听刘正菊的,哪有那样的事。”邓一群说:“男人么,有也是正常的,只不过不要影响家庭。”邓一彬说:“不会的。”邓一群就知道八成有,正应了时下流行的一句话: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

沟墩乡还是那个样子,争取到一些扶贫款后,开始修路。乡里到县上,五十华里。“要致富,先修路。”乡里的劳力全都发动起来了。

乡里发生什么样的事都不足为怪,什么样低下的事都有,但那次突然发生的一件事,还是让邓一群感觉很吃惊。

一天早晨,邓一群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看到点心里只有两只包子,而往常都是有油条的。这里的油条炸得很好,又大又脆,比城里的好。炊事员老晁告诉他:今天早晨没有买到,原因是那个三垛村在街上开面食店的姑娘自杀了。

邓一群听了一惊。那个姑娘邓一群见过,红红的脸,一副老实样子。不漂亮,身材不错。但农村人是不怎么看重身材的。所以,乡里人的眼光,觉得她还是一个很平常的姑娘。邓一群问老晁是怎么回事,在一边陪他吃早饭的乡文书说,是因为她有卖淫行为,被派出所抓起来,畏罪自杀的。

卖淫?她也卖淫?这让他多少有点吃惊。

这个小镇子上,只听说那些发屋有些是不正经的。来开发屋的,都是从外乡来的,这样就没有什么人会认出她们。据说她们的价格很便宜,不过一二十元。邓一群有些不信,他问过乡派出所所长,所长笑笑,说:“查过一个,叫红红发屋,那个女的有三十岁了。粮管所的一个会计经常去。让她交待,咬出来一大批,有三十多个。每人罚三千块。”

派出所这几年很厉害,抓赌,抓黄,成绩很大。说它成绩大的具体表现就在创收很丰。每年县公安局都是指定的创收罚没款任务。派出所的所长姓杨,叫杨健。杨剑耗十来岁,是个大胖子,邓一群对他很熟,有时晚上无聊时而又逢到他值班,他会请邓一群过去打牌。这个人长了一个很大的啤酒肚,个头高大,力气很大,食量惊人,据说最多时同人打赌,一次吃了十二个馒头。他性情豪爽,在市里、县里结交了不少哥们。在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那些干事敬他十二万丈,就是焦作安他们这班书记、乡长,对他也都很客气。乡派出所是县公安局的派驻机构,行政权力和人事权力都不掌握在乡里。从某种程度说,乡里的治安,还要完全依靠他们帮忙。

乡文书说,自杀的姑娘姓乔,叫乔小英。之前,乡派出所把她抓到所里,让她交代具体的卖淫行为。关了一个晚上,她也不肯说。后来第二天晚上终于交代了,交代后,派出所就让她回了家。回家后感到没脸见人,就服了农药。家里人发现后,赶紧把她送到乡卫生所,可刚送到不久,就死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不到乡下居然也是如此地糟糕。继而又想到刘正红,如果她还是在农村,早晚有一天也会进去的。刘正红现在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他不想再知道。这个叫乔小英的女子,想来自尊心还是很强的,可是她又为什么会走那样一条路呢?

吃完早饭,就在邓一群决定到工地上去的时候,发现派出所门前围了很多人,很快乡政府的整个大院也沸腾了起来。三垛村的村民把乔小英的尸体抬到了派出所门前,说她是冤死的。愤怒的村民和派出所干警,情绪迅速升温,眼看着就要发生冲突。老焦他们听说,也都赶来了。

乱哄哄的场面,加上一片哭泣声。邓一群看到那个女孩的父母,看那样子都是一对可怜的老实人。他们在遭到老焦他们的训斥后,听说邓一群是省里的干部,一下就跪倒在他的面前,一口一个包青天地叫。

邓一群看那样子,心里特别地堵。

乡里的领导是尊重派出所意见的:那个女孩是畏罪自杀。但那些村民当然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他们企图把乔小英的尸体抬进派出所里。派出所的那几个人就在门口死命地顶。而那些五大三粗、血气方刚的汉子就强行地冲。双方立即由动口变为动手,打成了一锅粥。愤怒的村民(据估计可能领头的那几个是乔小英的亲属)砸烂了派出所的窗子和大门,甚至把停在门前的一辆警用摩托车也给砸坏了。杨健打起人来很凶狠,他操起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铁棍就往那些向他扑过去的村民头上砸,只听见一片哎呀呀的叫声和铁棍砸在人身上的沉闷声。

那些人都拼了命了。有好几个警察被那些人打了,更有不少村民被打得头破血流,被抬到马路上来。事态在越闹越大。邓一群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他显得格外的紧张,但老焦他们可能事情经得多了,相对要沉着些。邓一群看见杨健甚至掏出枪来向人群上空开枪,然而枪声并没有吓退死者的那些亲属和村邻,他们相反更向屋里挤去。派出所的围墙,很快就被群众扒倒了。老焦通知乡文书,叫他赶紧打电话,让县公安局来人。

情况非常严重,场面闹得有点不可收拾,谁也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一个什么样的情况。领头的有三个身体很壮的中年汉子,据说有两位是死者乔小英的叔叔。侄女的突然死亡,当然令他们不能接受。他们非要跟杨健拼个你死我活。在他们带领下,数百名村民要把杨健拉出来痛打。

杨剑轰然凶猛得很,但在他多次开枪之后仍不见效,他也变得非常紧张害怕起来。他让所里的人死死顶住那扇门,连乡里的领导也一个都不放进去。他们准备死守。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估计有十点多了,县公安局的车子来了。群众都明白,这是来解决问题的。从车上跳下几十个荷枪实弹的警察,驱散了围观的人。公安局的政委、纪检书记都来了,随车来的还有一位法医。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姓蒋的纪检书记说,他们一定会按法律来处理这一问题,乡派出所传唤乔小英,是因为接到了9封群众来信,检举她有卖淫行为。法医检查了乔小英的尸体,然后宣布死者的处女膜已经破裂。

这对那些村民是个很大的打击。

但是那些村民仍然固执地要讨说法,他们认为是杨健逼死了乔小英。乔小英在被杨健审讯时遭到了他的凌辱和毒打。她尸体上的伤是明证。

他们把乔小英的尸体就摆放在派出所的大门口,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围观的人还是不散,把整个乡政府大院围个水泄不通。

第七十八章

邓一群看到了那个女孩自杀前留下的遗书。

遗书是写在她弟弟一本用过的作文本的背面。

爸妈你们好。

女儿不孝先走了。但我是清白的,请你们相信我。女儿长这么大,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老实的。我绝对没有做下让你们丢脸的事。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一个快死的人也没有必要骗你们。

我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们,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唯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了。你们一定要让弟弟好好读书,只有读好书,才能不受人欺负。弟弟成绩很好,你们一定要让他读啊!

熟食店的生意不要再做了。店里还有一百斤面粉,街头的刘老板还欠我们家四十斤,我相信他一定会还的。其他的账目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在案板底下。

我不想死,可我没办法不死。爸,妈,我还没有活够啊。我青春岁月才刚刚开头。虽然开这个面食店我很辛苦,但我很快乐。可我现在命到头了。爸妈,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们说,可我现在却说不出。千言万语,我是被人害的。我没有跟人睡觉,我是清白的,可是杨所长不答应,他说我不承认就打死我,打死我就像打死一只虫子。我今生跟他无仇,往日跟他无冤,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对我做下的事,我都没法开口说。奇耻大辱啊!爸妈,我爱你们,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都会天天想你们。

弟弟,姐姐看不到你了。姐多想再看你一眼啊。你知道姐姐多么想你吗?你是姐姐一生里最心爱的人。你要争气,好好读书。姐姐真的没有做什么让你感到丢脸的事。你相信我吗?天哪,如果老天有灵,开开眼,为我伸冤。要是还有阴间,我一定要显灵,变成恶鬼,让打我的人不得好死。

爸爸妈妈弟弟,还有我的叔叔伯伯们,我对不起你们……

邓一群看得心里酸酸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这个女孩很会写信,看来她还是有点文化的。她是冤的吗?邓一群也看到了,她身上有伤。村民认为那是杨所长带人打的。邓一群心想,这倒是有可能的,问题是她是否有卖淫的事实。派出所说是有确凿的证据。

四乡八邻的人都来了,可以说,这个案子惊动了全县。这种事情传得快。工地上的工程也停了下来。这时的苗得康正在省里开人大会。来找邓一群反映问题的人很多,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但邓一群感到这个事情很棘手,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不好下断言。这种事情,还是由当地公安解决为好,再说,他本人也不具备解决这样一个问题的能力。

三垛村的民愤很大,女孩的几个叔叔和一些本家一定要为侄女讨说法。那女孩的对象,也来到了乡里,要讨说法。那对象是媒人介绍的,高中文化,据说和女孩很好。他站出来,赢得了不少村民的同情,大家觉得他很有情义。

乔小英的尸体就那样停放在外面,她的亲人彻夜不眠,守护着她的尸体。他们拒不火化。县公安局几次试图强制执行,但都由于群众情绪激烈,两相对抗厉害,而不得不后撤。他们对这些村民已经感到莫大的愤怒,当第三天还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把这一堆事全丢给了杨健,让他全权处理。

乡派出所说,如果死者家属再不把死者的尸体弄走,他们就要把那具尸体扔到运河里去,或者野地里。

矛盾越来越大。

邓一群那几天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实。他晚上经常梦到那个女孩的尸体。他甚至感觉到一股臭味。这是一个麦收的季节,而乡里却出了这样的事。修路工程也受到了影响。不管如何,派出所对这件事负有一定的责任,他想。即使乔小英有卖淫行为,教育一下也就行了,绝对不能刑讯逼供。乡里的一些老百姓都说,杨健审案子很简单,你要不说,他就打。杨健下手狠,他自己过去也颇为得意,说:没有犯人不交的,两天一打,你他妈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邓一群甚至听到这样的消息,说杨健那个晚上支走了其他干警,独自让乔小英脱掉裤子,强行检查,并把手指捅进了她的下身,以致她的处女膜破裂。这一切,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但是,邓一群却不想干预(事实上是他感到在现实面前的无能为力),要尽量回避这样的问题,他清楚事情的厉害。

事情突然就有了决定性的转变。

县公安局和派出所在一个晚上,悄悄地出动,把带头闹事的一共五个人全部抓了起来。然后派出所让人把乔小英的尸体拖到火化场火化了。

一场如此大的事情就这样暂时平息了。

那种现实让邓一群感到特别的压抑。

乔小英之死,让邓一群再次感到人生在世,必须做一个强者,否则就是暗无天日。他为小人物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如果他家没有邓一群支撑着,将来也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老大邓一彬家的那个事业,如果没有他,绝对不可能这么红火、顺利。谢天谢地,事情没有出在他的身上,乔小英不是他的妹妹。自然,他也不是她的那些农民亲属。他邓一群是一名响当当的国家处级干部。

事情暂时平息下去了,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百姓心里的那个疙瘩并未完全解开。那几个被抓的人,也都被放了回来,但是,他们从此踏上了漫漫的上访之路。

苗组长人大会议结束回来听说这件事后,大为震怒。乔小英的父亲和她的本家叔叔以及三垛村的村长,都来找他反映情况,苗得康不时地紧皱眉头,也许他没有想到在这里会发生这样的有违法制的事情。

这次,邓一群得以了解这件事情中更多的一些东西。姓王的那位村长说,县公安局法医来做鉴定时,只是戴上手套在乔小英的肚子上按了按,并大概看了看,就说“处女膜破裂”。事后,县公安局又补充出具了一份《技术鉴定书》,把乔小英的处女膜破裂具体界定为“处女膜陈旧性破裂”。破裂和陈旧性破裂有什么区别呢?这里面就隐藏着很大的问题。而最让他感到怀疑的是,乔小英当时手上和身上明明是新伤,但那法医却说是十天前的旧伤。为什么他这样歪曲事实呢?这里面一定有名堂。苗得康问邓一群有什么看法,邓一群想那女子很可能是冤的。

看着那些可怜的村民,邓一群感到老苗可能要干预这件事。一种正义感也从邓一群的心里冒了出来。这件事看上去还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县公安局为什么要把“破裂”改成“陈旧性破裂”?乔小英身上有被打的伤痕,为什么法医要说是旧伤?在乔小英的遗书里明明写有杨健有刑讯逼供问题的。邓一群根据杨的为人,想那是极有可能的。这条街上的群众和乡里的百姓,看到杨健都有点怕。把杨剑旱得好听一点,是有威信,说得不好听,是威风。

老苗对这件事情很关心,据说乔小英的母亲已经病倒了。而乡政府对他们的行为是不支持的,县公安局更是已经定了性,法院也不受理他们的诉状。杨健对他们四处告状十分生气,拍着桌子骂:这帮狗娘养的,就是告到天上去,也弄不倒老子。老苗风闻了杨健的这种猖狂,感慨得很。他找来了焦作安,问了些情况,老焦也就里外糊弄。苗得康就打电话给县委钱书记,让他要求公安局认真查处。

钱书记答应了。

邓一群想:如果乔家不是遇到像苗得康这样的干部,谁会帮他们解决呢?绝对伸冤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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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日子一天天飞快地过去。

邓一群心里有很多不快。他最近回去的一次,和肖如玉吵了一架。吵架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为了孩子的事情而吵得不可开交。邓一群本想让着她,但肖如玉的情绪却坏得很,说了很多绝情的话。

他们夫妻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邓一群心里想。

如果说他们过去还有过恩爱的话,那么他们现在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了。他们猛然发现,自己的婚姻其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死胡同。

是我错了吗?邓一群在心里问自己。不,我没有错。是她错了?她感觉自己也很委屈。那么,就是他们都错了。

没有什么婚姻是美满的,他想。他们不比别人的婚姻幸福,也谈不上比别人的婚姻更不幸。大部分的婚姻关系都是不稳固的,只是那样硬撑着。要是有一方突然出现一个什么契机,那么这个家庭的框架就要坍塌。

他们现在还不会,他想。

转眼就进入了夏季。

谁也想不到1998年的夏天,会到处是一片汪洋。

全中国到处都在闹水灾,专家说,此次洪水,百年一遇。自入夏以来,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继珠江之后,长江和嫩江都出现了大洪水,而尤以长江为最。随着第一次、第二次直到第八次洪峰的来临,全中国人的心都被长江的洪水揪紧了。

沟墩乡也一样。

该乡地处淮南,长江的水一部分进入草荡湖后,排入运河。沟墩乡地势低洼,干旱的年景,运河水浅,得不到灌溉,而到了这发涝的年景,则是一片泽国。原来可以见底的运河,现在则是满满当当。运河的大堤,到处存在着险情。

事实上自六月以来,这里就过早地进入了梅雨天气。这里正好处在南北季节的交换带上,冷暖气流在这里交锋,由于势均力敌,所以雨带飘移不去。这样的雨季里,邓一群显得心情特别的不好。他突然有一种非常孤独的感觉。

省委扶贫工作组在县里的四个乡立了十五个项目,筹建了三个厂,劳务输出四百多人,正在修建三条公路。应该说在苗得康的带领下,还是做出了不小的成绩。邓一群在这里面自觉也做了不少工作,相比较那几位组员,因为他跟着苗组长,所以工作起来的难度要小得多。这么长时间以来,邓一群感觉自己并没有同苗组长建立起预想中的特殊感情。苗得康一方面思想非常解放,他在省里曾提出过很多非常大胆的改革方案,关于股份制,关于南方乡镇企业和个体经济,关于政府职能,等等。一些想法在全国也都是领先的。他是个学者型的人物。可以说,现任的省委书记非常欣赏他。但另一方面,他骨子里又是个非常传统的人,比如生活上,就很是古板而保守。他对邓一群,只觉得他聪明,也能干,但又有很多欠缺,欠缺什么,他没有说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苗得康并不欣赏他。这点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出来。他为此多少有点沮丧。

苗是个不可亲近的人,你只能同他建立工作上的关系。是否因为他地位上的原因呢?邓一群想。事实上苗得康又并不拿大。在乡里,他对任何人都非常客气,看到那些农民,他也非常客气。邓一群后来发现,他的这种客气并不是装出来的。邓一群到村里去的时候,能感觉得到自己对那些农民的友善多少还有点装的意思——他并不喜欢那些人。他虽然出生在农村,但他却是从那些人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是优秀的。邓一群有时也能意识到,自己事实上处于一种尴尬的位置。农民们不再把他看作是位农民——自然他也不能忍受他们这样看,他已经是国家干部了。而城里人又并没有把他完全当作城里人。至少肖如玉一家并不认为他是城里人,他只是进了城的学生,在他的身后,还拖了一条长长的农民尾巴。在城里人面前,邓一群并不认为身为一个农民是可耻的,尽管城里的很多农民工很不讨城里人的喜欢,但他自己在内心里的确瞧不起农民。农民们很愚昧,这也是他们处于社会下层的原因。而苗得康不,到农民家里去,再脏的地方他也敢住,再脏的茶水他也敢喝。有时走到田埂上,他能挽起裤管就跳下去,插秧什么的,全然不顾泥巴和污水。邓一群已经不行了,他喜欢衣着整齐,到村里去的时候也喜欢穿西装。这些品质的养成,是肖如玉一手督促出来的。

退一步想想,邓一群也能理解他,毕竟苗得康过去过过苦日子,而自己年轻,没有受过什么苦。是否就是他忘本呢?邓一群感觉自己没有忘,正是由于对过去生活怀着一种强烈的恐惧,所以他努力地想往上奋斗。只是这种奋斗完全是一种个人的,利己的。

与苗这样的干部相比,龚厅长要容易亲近得多。龚长庚表面上看,也是个很严肃的人。邓一群一开始对他心存畏惧,后来就放松多了。龚厅长也是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那次到沟墩乡来,开始对他请他出去吃饭,态度上还有点矜持,后来就放松多了。有他这样的领导,有了这样一次单独的玩耍,有长时间慢慢建立起来的由温到热的私人交情,邓一群感觉自己的仕途就有了保障。他和龚之间的关系,一定要超过大舅子肖国藩的那份交情,才能更深入。

回想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邓一群内心觉得自己非常不光彩,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也会时时地自省,并为自己所做过的事做一些忏悔。如果说他和肖如玉谈恋爱有悖自己从课本上得来的对爱情的理解,以及后来自己感受到的许多委屈还纯属他个人行为,那么后来他挖空心思地去领导家讨好、送礼,把科技处的处长言子昌领进洗头房去进行色情行为,再到他想法巴结苗得康,请龚厅长跳舞,则完全是非常卑鄙的行径。他怎么能够这样做呢?可是不这样做我又能怎样呢?他在心里问自己。别人都在做,为什么我不做?我只是这个社会当中的普通一分子,自然要随大流。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诗在八十年代曾经发出过振聋发聩的声音,那是出于对十年浩劫发出的呐喊和最强烈的声讨。时间进入九十年代,我们依然看到卑鄙的存在。我不是一个高尚者。邓一群想。在社会浊流中,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还有良心吗?良心还是在的。良心未泯。但好的心意也能铸错。他有体会。

苗得康让邓一群在刘家村负责搞养殖场。养殖对虾。他们从南方的一个县请来了技术员,资金也到位了,剩下的就是开挖虾池。那一阵子邓一群每天都往刘家村跑。虾池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旦错过了时间,养殖季节过了,就是耽误一季。村民对养虾的热情并不高,他们不相信能从这里面得到什么好处。乡里、村里过去也经常搞这搞那,但却从来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相反,赔钱的还是农民。村里看任务派不下去,最后就强行搞摊派,每家都分一份任务。村支书向邓一群诉苦说,不这样办,他就没法开展工作。邓一群虽然不喜欢他这样简单,但任务迫在眉睫,只能这样。

邓一群那次从城里回来后,心想任务可能完成了,第二天就骑车赶到工地上去看,结果却发现池子大半都挖好了,但在中间却留了一个小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正独自用车子推泥。那个妇女看到他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她脸是枯黑色的,衣衫破旧。邓一群在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怜悯。“怎么就剩你一个人啦?”他问。妇女停下来,说:“别人家早完成了。现在就剩下我家的任务了。”邓一群问:“那你丈夫呢?”别人家都是男人在干。那个妇女苦笑一下,说:“我男人生病了,在家躺了半年了。”

那天的天气不好,阴阴的,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看她在池里那个样子,非常吃力。“你男人生了什么病?”他问。“肝癌。”她说。“治了吗?”他问。她淡淡地回答:“治也没用,人家都说,这是个死病。他还不知道呢,只知道是肝上的毛病。还要治,可家里哪里有钱啊!”她说话那样平静,可能那种苦痛已经被生活压得没有了。这是一个绝症。邓一群问:“你男人多大年纪啊?”她说:“今年四十五。”“你今年多大啦?”他问。她说:“四十三。”邓一群知道她正和自己的大姐邓玉梅同岁。“几个孩子?”“三个,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大的二十了,小的十一。”她说。邓一群问:“那孩子也该能干活了。他们呢?”她苦笑了一下,说:“二十岁的老大是个闺女,今年刚嫁出去。”邓一群默默,说不出话来。

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上蹬着一双崭新黑皮鞋的邓一群站在岸上许久,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元钱,对她说:“这点钱你拿回去给你男人抓点药。”那个妇女立即红了脸,像受了很大的污辱,说:“不行啊,不行啊,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邓一群说:“真的,我又没有给你多少,就是五十块,拿着吧。”他心里当然清楚五十元对一个农妇的意义。五十元在这里绝对是个大数目。

那个妇女却坚决不要。

邓一群心里存着这样的一块疙瘩,中午在村支书家吃了饭,饭间提到这件事,并说要到那个妇女家去看看。支书听说那家里有个病男人,就说他知道,那户人家姓蒋。到了那户人家,看到妇人,果然是她。三间破茅屋,根本不像样子。正屋里摆着病床,那男人就躺在上面。显然那个妇女回家已经对男人说了上午的事,那个男人见到邓一群来,激动得要从床上下来。邓一群赶紧让他躺回去。看他那样子,的确是个病入膏肓的人。贫穷和疾病。邓一群看得心里不舒服,他再次拿出那五十元钱,交给他。那两口子死活也不肯要。支书就说:“领导让你们收下就收下。”那两口子就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小心地把那钱收了起来,眼睛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恩人。

这五十元对邓一群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五十元的确让他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快感。过去的那些卑劣和龌龊都因之化解,烟消云散,就像多年前,他在葛素芹怀孕后去医院做人流,他给了经济补偿后获得的那种感觉。就在那一刻,他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居然是这样地高大。善良,有道德,极具同情心,内心怀有一种人类普遍的深刻怜悯。

我是一个伪善者、伪君子、伪丈夫。他想。然而这样的一个伪善者,却是这个社会培养出来的,至少可以说是因为我出身的渺小,而不得不如此。把所有的责任归结到社会,这也是使自己的良心得到平衡的一种有效办法。

那户人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那男人通红着脸说:“邓书记放心,我们一定不拖村里的后腿,保证马上完成任务。”

有那么半个月的时间,邓一群再去那个村的时候,听村支书说,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自从邓一群给了钱之后,那个男人带病和妻子一起去挖泥。他那样的人事实上已经根本受不了一点劳累。干了两天,回来就吐血,吐了还要去,这样第五天就彻底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邓一群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想不起来他该再如何面对那个妇人。无形中,他欠下了一笔债,而这笔债他是永远也无法去偿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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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苗得康对沟墩乡里的干部,甚至是县里的一些主要干部,都怀有一种不满,那种不满还掺杂了更多的愤懑。那种愤懑简直让他要爆炸了。在愤懑之后,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痛苦和担忧。

农村的现实,让他感觉四周简直一片漆黑。他也知道,虽然事实并不全是如此,可是即使这是黑暗的一小撮,也是他极不能忍受的。

那个叫乔小英的案子,一直牵动着苗得康的神经。乔小英的妈妈由于这一打击,变得精神恍惚,成天糊糊涂涂的,在事后的第三个月,一病呜呼了。她的父亲和叔叔们仍然在为那个女孩的清白而努力。根据他们四处探听来的消息,乡派出所为了完成县公安局布置的创收任务,杨健指派两个干警传唤了乔小英,在那传唤的几十个小时里,杨健多次对她进行诱供、逼供,并要她拿出5000块钱罚金。在她抵死不认的情况下,杨健就用皮带抽她,用脚踢她,并且强迫她在纸上摁了手印,而那纸上的供词,全是后来杨健叫人补写上去的。

在那张所谓的供词上,说她与邻乡一个叫刘兰军的人有过性关系,那个人送了她一条金项链和一对金耳环。然而乔小英的叔叔到那个乡去查对,那个乡却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刘兰军的人。

苗得康亲自写信给了市公安局和省里有关部门的领导,甚至给省公安厅厅长和省政法委书记写了信。省公安厅厅长和政法委书记的批示都非常严厉,要求地方严肃查处。但是,到了市县,就搁了下来。乔家为了向上告状,已经背上了近万元的债。近万元的债务,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那意味着什么?乔小英的父亲哭着对苗得康和邓一群说:“我一定要为我孩子讨个公道,否则她死不瞑目啊。谢谢你们为我们做主。”看着那老汉的样子,邓一群心里也不是滋味。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么弄得不成样子了。

杨健还是那样子,神气活现。他对苗得康心里恨得痒痒的,却又奈何不得。苗得康也知道,如果他是一个平头百姓,而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那么他必遭杨健的算计。邓一群觉得杨健这事做得也太出格,自觉就离他远了。

焦作安他们这班乡干部,自然也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两边,他们都不敢得罪。所以,对这件事,他们就都尽量不管不顾。只要自己活得安生,谁会去为民请命呢。而且,从一开始,他们主要还是偏袒杨健。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因素嘛,怎么也不能让一个老百姓告倒了政府。

这也是一种现实。

在沟墩乡,邓一群也看到一些富裕的农民,事实上那些人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他们精明而狡黠,朴素的本质已经失去了。像开饭店的老毛,一个四十多岁的胖汉子,和乡纪委书记孙得海是什么亲戚,他对乡政府熟悉得很。他开的这个饭店几乎就是乡政府的饭店。乡里的食堂也怪,怎么也办不好,于是上面来人,就到老毛的那个饭店去。老毛的饭店有个好处,随你吃什么,他都有,而且可以挂账。一年下来,乡政府也有十多万的吃喝。挂账归挂账,老毛也不怕,终归最后你要给钱。

乡里第一个跑起运输的户主姓严,据说现在已经有上百万了。乡里的书记和乡长见到他也要客气几分。他是富人,由不得你不尊重。据说过去严跛子是杀猪的出身,手里有点小钱。他的老婆年轻时很漂亮,和乡里不少干部睡过觉。乡里有事少不得要照顾他家。时间长了,家里就有了钱。儿子到了二十岁,不肯杀猪,也不肯老实当农民,于是家里就给他买了一辆二手车,跑县城,每天往返六七趟。就这样跑了三年,换了新车。到现在,他家已经有了三辆车,全部是雇人开。

这样的人物还有好几位。邓一群从内心里不喜欢他们,这些人都是农民的背叛者,但他们的背叛方式和他邓一群的全然不同。这些人都是投机者,狡猾而奸诈的小人。骨子里,他们还洗不了那份愚笨。但他们看到邓一群很客气,有两次严老板居然叫家里人送了好几盒营养品给他。谄媚者。邓一群坚决没有要。我也是谄媚者,谄媚的方式是相同的,仅仅是对象的不同。邓一群想。他没有收是因为觉得这样的事太小儿科,而且这样对他的形象不好。他们不是一路人。在省城,下面单位送什么东西给他,他敢要,而这些人则是要不得的。

我的前程远大,绝不贪这点蝇头小利。他想。

在农村,大部分人生活得很不好。

邓一群想不到的是,他有一天在县城,居然看到了林湄湄。完全是无意的。

那天下午,他从招待所出来,走到街上去买点水果准备带回乡里去。一方面自己想吃点新鲜水果,另一方面,他看到苗得康的嘴唇起泡了,需要降火,这是个讨好的好机会。一点水果,价格不贵,无关紧要,同时又衬出自己对他的关心。在招待所的路边,排了很多水果摊子,那些摊主每个都向他展现热情的笑脸。而他,是严肃的。他从摊前一一地走过,问价。在一个妇女面前,他问价,那个妇女却直直地看着他。

那个妇女看上去有四十岁了。她正是林湄湄。邓一群感觉她似乎有点面熟,然而他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疑惑地问:“……你是……邓一群?”邓一群感到很意外,在这个县城里,还没有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一种被人冒犯了的恼怒。“你是……”他问。那个妇女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我是林湄湄啊,原来红旗旅馆的。”邓一群的确没有想到会这样看到她,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她与过去相比,老了许多。她这一说,他就感觉眉眼什么的还是过去的那种神情。

“真的想不到,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

“我现在在这里挂职。”邓一群说。

她一笑,问:“什么叫挂职啊?”

“省里组织一个扶贫工作组,到这里扶贫。”邓一群说。“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她说:“我早就下岗了。去年二月份。我男人在的那个小化肥厂也早关门了。我妹妹摆水果摊子,我就也跟着她摆。”

邓一群明白了。

“你现在还好吗?”他问。他想到了他们过去的那层关系,这样问,实际上也就包含了自己的一份问候。

“就那样。混日子呗。”她内心里一定对自己现在的这种状况感到一丝窘迫。任何一个人当然都不希望让一个自己曾经爱过的人(不论那种爱是真诚的,还是仅仅因为得到性上的满足),看到失意时候的样子。

她看着他说:“你还是那个样子。你现在出息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出息。”这样说的时候,内心里有一种失落,也有一种得意——仿佛因为她的先见,她的预言。事实上她的预言根本没有根据。

邓一群不置可否。

被人崇拜的感觉很好。

那天林湄湄非要给邓一群10斤苹果,但他却坚决不要。他不想欠她的债。当她逼他把苹果拿上时,他只好在走的时候,留下多出一倍的钱。她在后面喊,但他却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房间的时候,邓一群坐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一幕,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具有强烈的戏剧性。他爱过林湄湄,是她教会了他性爱,跨过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他在心里也蔑视过她,觉得她不过是个瞒着丈夫偷情的女人,本质是低级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偶尔也会想到她,对她产生一种回忆的温情。这种温情,也只有回忆的时候(类似于梦里)才是美丽的。一旦逼近现实,它是这样地裸露,裸露出来的是严酷。很多事情一旦过去,就永远过去了。如果她要再和他发生那种事,他会干吗?不#蝴再也不会了。她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美感。

他想起了过去,在夏季的晚上,在南方大学的那个男生宿舍里,他们疯狂地做爱。他第一次领略到女性肉体的迷人。他在极度的性快感里从此堕落了。那种肉体的快感,今天已无法再回味了。他已经记不确切了,但他知道自己那时是疯狂的。她是在王芳芳和他分手之后出现的,因为她可以被视作从天上掉下来的肉馅饼。一块肉馅饼对于一个饿汉而言,那真是一顿美食。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邓一群想:那真是一段荒唐而隐秘的日子。

对他而言,隐秘比荒唐更重要。

它就像梦境一样。

而今天,这梦境,不再让邓一群感觉回味了。

因为这次下乡扶贫,邓一群得以接触到许许多多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让邓一群感到生命的渺小与无奈。他们都是任命运(人?)宰割的人。强烈的悲哀。人要自主,所以要奋斗。在一次回城的时候,他看到很多人围在省政府的大院门口,而省政府信访局不得不求助于办公厅,办公厅不得不请求公安厅出动警察来维持秩序。警察。警车。示威的工人。他们失业了。他们要工作,他们要吃饭。在陵州,大约有数以万计的下岗工人。下面的市县呢?其他地方呢?

眼看已经是二十世纪末了,邓一群不知道未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有时,他也的确有点忧国忧民。作为一名年轻的处级干部,他已经身体力行了。他也是一个腐败分子,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不要成为小人物,他也不再是小人物了(与一般群众相比)。这是他努力得来的。

邓一群知道努力的重要。

第八十一章

连阴雨下个没完,整个沟墩乡一片泽国。

工作组辛苦筹建起来的对虾养殖场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十万块钱的虾苗,因为虾池倒塌而前功尽弃。那一阵邓一群和苗得康一样,心里都特别不好受。大运河堤吃紧,由于河水猛涨,岸边十多年树龄的老柳树根部松动,歪到了河里。一些地方出现漏洞,河水开始往堤内渗漏。一旦大堤崩溃,那么整个沟墩乡就彻底完了。省里向市里下文件,市里向县里下文件,县里向乡里下文件。一句话:死活要抗住洪水。过去政府向下面发文,从来都有走样的时候,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谁出问题,谁负责。动真格了。

乡里紧张起来,他们这回也清楚得很,一旦出了问题,自己的工作也就不保了。作为一名干部,有什么能比工作岗位更重要呢?邓一群也紧张起来,自己年轻,下来扶贫就是作贡献,一旦有问题,将来提拔的理由就不充分了。

这是考验他们的时候。老苗把工作组的人召集到一起,说:“县里最重要的就是沟墩乡了。沟墩乡傍着运河边,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省委扶贫工作组的同志,一定要战斗到抗洪第一线去。一定要保住沟墩乡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谁也不能请假,原单位的一切事务都要丢开。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扶贫。到这里了,工作也就在这里。”

苗得康主动要求上大堤,邓一群也跟着他。

那些日子,邓一群和苗得康,就和群众完全一样,穿上雨披、胶鞋,拿着铁锹,行进在运河大堤上。虽然事实上并不用他扛麻袋、运沙子、挑河泥,但他的确随时要参加劳动。沟墩乡的男男女女(劳力范围内的)都来到了堤上。乡里照顾他们,让食堂给他们送小灶,苗得康不知道,邓一群知道,但他们吃的依然是冷饭冷菜。

邓一群在电话里告诉肖如玉现在的情况,肖如玉淡淡的,说受这样的苦是自找的,谁让你下去呢?邓一群放下电话,心想: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不下来扶贫,他将来有借口提正处么?这次下来,对他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样的机会别人争都争不来呢。

肖如玉倒是告诉他另一个消息,说家里人给小阿姨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男青年比薛小娜要大五六岁,年龄差距虽不算大,但他的确长得很老气,而且身高有一米八二,父母离异了,本人在一家工厂里工作。工厂效益不好。邓一群问:“那他能同意吗?”要知道薛小娜没有工作,她只是一个保姆,农村户口。肖如玉说:“怎么不同意?他那个厂子其实早发不出工资了。再说现在户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将来有钱了他们可以买一个户口嘛。小娜要是和他结婚,就不用回乡下去了。”“那以后怎么生活呢?”他问。肖如玉说:“那个男的有房子。他们总不会饿死的。”邓一群想想也是。

薛小娜是个漂亮女子,他对她很有好感,但他却毫无办法。在心里只能忌妒那个小伙子了,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想。

国家体制这块大铁板开始松动了,他想。现在是越来越民主了,老百姓越来越自由。户口不再是大问题。如果当时葛素芹的户口也不成问题,能留在城里工作,那么他是否会娶她呢?

那也不会。他想。不过,葛素芹绝对是个贤妻良母,他要娶她,她会像个奴隶一样地伺候他。一个人一种命。他既然选择了肖如玉,那么他就只能如此。如果没有肖如玉,那么邓一群就是否一定是今天的邓一群呢?

他不能肯定。

而这婚姻的苦涩,他却不能对任何人说。很多迹象表明,肖如玉已经不想再爱他了。他们目前只有一种现实关系,而这个关系就是夫妻关系。如果没有了这层关系,那么他们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是不爱肖如玉的,这一点从他看到她的那天开始,自己心里就很清楚。他看中的只是他需要在陵州立住脚,需要成家立业。而他同时也清楚她越来越不爱他,不知为什么,很奇怪。当他还是一个小科员的时候,她对他倒是挺好,而当他在事业上一步步取得成功时,她却离他越来越远。他内心里一直希望她是爱他的,因为他是优秀的么。他通过了自己的努力,在机关里已经很有成就,在仕途上前程一片光明,她怎么能不爱他呢?但事实上,随着他一步步地走高,她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升温。

他对婚姻的要求是自私而传统的,完全是男性的理解。

那么,目前的现实就不得不让他失望。

邓一群的努力过程事实上是个不断征服的过程,他以为自己已经征服了那个家庭,征服了肖如玉,事实上他所完成的不过是一桩婚姻。

肖如玉现在对他还有什么价值?她是他的合法妻子。但她不理解他。如果她继续不理解他呢?无所谓#蝴现在已经长硬了翅膀。他已经能够飞了。他也实现了自己过去的目标:娶一个城里女子,而且居然还是一个干部子女。他类似于一个跳高运动员,已经跳过了一个高度。

最让邓一群感到吃惊的是肖如玉那天告诉他,他们机械厅又调来一位副厅长,姓孔,位置仅排在龚长庚之后。在这之前,邓一群居然一点也没听说。前一天,他还打电话到厅里找一些哥们聊了一会,他们谁也没对他说有这档子事。他妈的,这帮狗杂种#蝴在心里骂。朋友也是极不可信的。

这个姓孔的副厅长将来会对他怎么样?他心里没底。尽管他有龚厅长保驾,但这还是不够的,他一定要让每一个可能对他产生影响的人,都能够友好地关照他。过去的几位副厅,差不多是不掌握实权的,他们都得听龚长庚的话。但这个姓孔的可能不同,肖如玉说他是从下面一个市里调上来的。

邓一群那天在大堤上的风雨里,边走边向苗组长问孔副厅长的情况。老苗对他好像比较了解,说孔副厅长叫孔子悦,四十多岁,出身农村,从一个村支书一跃而为共青团县委书记,由团县委书记再到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从一个县委书记再调到省建设厅担任副厅长。从省建设厅到省机械厅,副厅的级别没有变化,这是为什么?不好理解。这其中一定是有蹊跷的。然而,从苗得康的语气里,邓一群听不出对他有什么赞赏或是否定。这时的邓一群心里,真有点乱糟糟的,最好的选择,也许是应该回去一次,面见,借汇报工作之名,沟通一下感情。然而,在这节骨眼上,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了。

他在心里很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二章

天像个大漏斗,大风大雨。邓一群感觉自己都快顶不住了。他感觉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每天一清早就出去,和群众一起扛沙包,运石料,十分辛苦,晚上天黑了才能回来,躺在床上,感觉身上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没有人知道他这份辛苦,特别是机械厅的人。肖如玉也不会想到他会这样的辛苦。在抢险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真的融进群众中去了。这是一场战斗,容不得你多想什么。在一群劳动者当中,你能体现的价值就在于劳动。

连续多少天,邓一群感觉自己消瘦了不少。身份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完全就是一个乡干部。身上到处都是泥巴,再这样下去,连一件干净的换洗衣服都快没有了。偶尔,雨也会停下来,有时还能放那么一小会晴,但境外的客水却不断地内压。险情越来越重。全县都发动起来了,县委、政府有半数的干部集中到了沟墩乡。县里的驻地部队也来了。沟墩乡更是所有的农村劳动力都上堤了,连一些企业和学校都上去了。市里也向这边提供车辆、草包、木材、水泥、石子、钢筋等等一切必要的物资。

邓一群给厅领导分别打了电话,汇报了这里的情况,他们一一鼓励他。在和龚长庚厅长通话时,没有听出他有什么不快的情绪,也许自己只是虚惊一场,调进来一个副厅干部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心情稍稍安稳了些。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孔副厅长。孔子悦,这个名字很好听,很温柔的一个名字,从这个名字里,邓一群甚至感觉他应该是个书生。在电话的那头,孔副厅长发出了很动听的笑声,说他已经知道了,他在下面很辛苦,向他表示慰问。

话不多,但邓一群听得心里暖暖的。

最关键的那一天到了。

那天早上天还有点黑,住在隔壁的苗得康就来敲邓一群的门,说:“小邓,快起来,到堤上去。刚才老焦说堤上已经有好几处顶不住了。”邓一群赶紧穿衣。一开门,又是风又是雨。苗得康说:“快走。”骑上车就走。出了乡政府大门,再转过水利站,上了马路,那边就是大运河堤。在黑乎乎的天色里,远看一片苍茫。这时候不过四点多钟,邓一群想。大运河像一条肥胖的白蛇,就在眼前。风吹起了他们的雨披,衣服从里到外,完全湿透了。

苗得康骑得比邓一群还快,邓一群感觉都有点不行了。雨点顺着风打在脸上,就像豆子砸的一样,砸得生疼。视线也完全被雨水模糊了。到处是风声、雨声、树叶声和运河里的水拍打堤岸时发出的声音。不久他们还听到了人的喊叫声。他们知道,那些声音是由大堤上抢险的群众发出的。

大堤已经裂了,在十米宽的路面上,已经有数十条深深的裂痕。到处是黑鸦鸦的人群,一群赤膊的庄稼汉在水里打桩。到处是喊叫声。场面乱糟糟的。马灯晃动。拖拉机的灯光笔直地射向河面。光带里闪着无数条雨线。他们看见了乡党委书记老焦,跑来跑去,正在喊着什么,他的嗓子已经哑掉了。裂缝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大堤有随时决口的危险。邓一群不知怎么才好。苗得康用力拨开人群,一下子就跳到了水里,大声喊:“下石块!下石块!”邓一群吓得也就赶紧跟着跳到水里,喊着“下石块下石块”。

那些强壮的农民们奋力地打着木桩。老焦看见了他们,赶紧指挥下石块。一块块石块运过来,一块块地垒。既然是一个抢险队员,那些人也就把邓一群当成了劳力。邓一群面对那石块还真有点吃力,但他咬着牙坚持。锋利的石块棱角把他的手臂和腿肚子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那时候也顾不得了。

寒冷、饥饿一起袭击着邓一群。浑浊的泥水。在抢险的队伍里,没有了城里人和农村人,没有了干部和农民。所有的架子都得放下来。那样子是狼狈的,一点风度也没有了。这时候要的就是表现。邓一群咬着牙关。

天亮了,决口暂时稳住了。

苗得康上来了,邓一群也跟着上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县委办公室的王主任也来了,看到苗得康和邓一群,说:“你们辛苦了。”苗得康问老焦:“别处的情况怎么样?”老焦一脸的苦相,说:“还有三四处情况比较严重。想不到会这样。现在都还在抢。”苗得康说:“走,到那几个地方看一看。”县里电视台的一辆白色小车子开过来,下来三位年轻的记者,拦住苗得康,说要采访,老苗严肃地说:“现在不是时候,等大堤保住再说。”噎得那几个不知如何是好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而且好像还越下越大。邓一群在心里骂着娘,骂天气。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但是,这也是天赐良机,让他有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事实上只要他经过了这样的事,对他就是锻炼了。而这样的机会对他就是很好的资本,是机关里其他人所不具有的。

那天邓一群和苗得康一样,一直坚持到下午三点,才在书记老焦的坚持下,回到乡里,在食堂里吃了一口冷饭。吃完饭,衣服也没换,就又骑上车,赶到大堤上去。这时候的大堤上更是人山人海。

乡卫生院的人也来了,他们带着药箱,为那些受了伤的人包扎。院长带队。苗得康对他们是满意的。邓一群在人群中就看到了叶媛媛,一眼就看出来了。

邓一群后来为了那件事有点羞愧。

他想起自己也受伤了,就同意让叶媛媛为他包扎。晚上回到宿舍以后,他给苗得康打了一盆热水,让他泡一泡。苗得康挽起裤管,邓一群看到他那腿上到处是刮伤。“怎么伤成这样?您怎么不让卫生院敷点药?那会感染的。”老苗抽着烟,无动于衷地说:“哪有那么娇贵啊?”

在整个过程中,苗得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叶媛媛的身上也湿透了。

在风雨里,她的脸是白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眼睛也睁不开了。衣服贴在身上。她的身体曲线很动人。他看见她上衣里面的胸罩带子。她的胸罩是蓝色的。带子很细。在蓝色的衬托下,她的肉色更艳。

她在包扎的时候有点哆嗦。

邓一群感觉到了。

他觉得她的哆嗦不是由于冷,不是由于害怕。大堤有危险,女孩子紧张是肯定的。她的确也很害怕。但他断定她在为他包扎的时候却不是由于害怕。她的手指很细长,白皙得很。

就在她帮他扎好后,他们抬眼互相看的刹那,邓一群意识到: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的。

第八十三章

邓一群那个晚上就睡在大堤上,尽管他累得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但他还是想到一双美丽的眼睛,那个眼睛的眼神特别清纯,和肖如玉的有着明显的不同。它属于一个年轻的女性。

那个女性就是叶媛媛。

但邓一群自那次取药以后,到这次在大堤上看到她,他就再也没有到卫生院去过。他想不出任何借口。像他这样的年轻干部,要是在乡里做出什么事情,影响会很大的。他不想这样。一切都必须非常小心,小心,小心,再小心。现在,厅里的情况有了变化,这位新来的副厅长,目前还不知他的脾性,凡事自己就要更加小心了。他想。

可是,他又能和叶媛媛怎么样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只是他对她有好感罢了。只要一个男人是正常的,那么他必然对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性怀有好感,内心有一种倾慕。除此,他不会再有什么。他是一个很理智的男人,他想。

雨停了,他和苗组长睡在一间简易的雨篷里。到处是水声,人声,还有蛙鸣和各种小虫子的叫声。这样露宿野营,在他是第一次。他能看到帐篷外天上偶尔露出来几颗星星。那星星看上去很亮。很快就有乌云来把它遮住。云过,又出来。

这样的人生经历,是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想过的。

他开始想象城市。

城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有林立的高楼,明亮的灯光,繁华的街景,川流不息的车辆……商场里明亮的橱窗,漂亮的模特,年轻而香味四散的小姐,灯红酒绿的酒吧,古朴现代的茶社,情人节鲜红的玫瑰,情人之吻,口红和内衣……

这样的辛苦,城里人是没法理解的,机关里的人也是没法理解的。邓一群想。在这里他不能叫苦,因为所有的人都一样。苗得康无论职务还是年龄,都比他大,他却一声也不吭,有的却是埋头紧张地抢救大堤。乡里、县里的那些干部,一个个也都豁出去了。真是少有的感人场面。很多群众也感动了,说想不到这些共产党干部平时看不出,关键时还是很能干的。

事关重大,不得马虎。邓一群想。

邓一群和苗得康在睡梦里被惊醒了。

有一处大堤突然决口了。

汹涌的河水直往里面灌。想方设法地堵。铁架子和车斗都栽进去了,也都不顶事。乡里要求水泥船厂把水泥驳船调过来,装满黄沙,然后沉下去。一条、两条、三条……决口越来越小。然而下面却又出现漏洞,必须人潜下去,用沙包堵。

有两三个人跳了下去,经过了一段时间后,露出头来,说,没有找到那个洞口。大堤的这一边,浑浊的泥水正越涌越急,越来越大。站在岸上的老焦急了,也要下去,别人劝住了。邓一群说:“我下。”他心里也有点急了。时间不能白白再拖下去,一旦不及时堵上漏洞,后果不堪设想。老焦说:“你不能下。”他想自己毕竟在农村做了很多年,过去是有经验的,与邓一群不同。邓一群不想再这样空耗,坚持要下,但他心里的确没有底,自己到底能不能把洞口找到,于是说:“要不我们一起下?”两个人下去,心里感觉要踏实些。

他们迅速脱掉了衣服,露出了一身白肉。乡食堂的炊事员送来了白酒,说:“你们喝口酒再下去。”老焦喝了一大口,递给了邓一群,邓一群也喝了一大口,但却被呛得很难受。

水是刺骨地寒冷。

邓一群潜下去,在一片黑暗的浊水里摸索。

没有结果。

他的嘴唇在发抖,脸色都青了。水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办?时间不等人。这时岸上又下来一个小伙子,看他那年纪不过三十岁。看上去他精神得很,脱掉衣服时露出一身的腱子肉。邓一群记得他下水时还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露出嘴里一口白牙。

他下去了有二十分钟,把头露了出头,喘着气,说,知道了那个漏洞的大概位置。漏洞正越来越大,在水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有两个特大的铁锅那样大,转速很快,中心漩得已经有两尺多深的涡涡。众人递了第一包沙袋给他,嘱咐他小心。他挟起沙袋就又潜了下去。上来,更大口地喘着气,说:“下面洞很大,一时堵不住,刚放下一个,还没出手就被冲走了。”他们就给他一个更大的。他潜下去,再上来;潜下去,再上来。到第六个沙袋的时候,众人等了好长时间,他却再也没有上来……

岸上的人运送沙包,邓一群和老焦他们就把沙包往脚下垒。一包又一包,浑身都麻木了。苗得康也站在了水里,和大家一起填沙包。

越来越多的人投进来。

奋战了一夜,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大堤终于被堵住了。

邓一群在水里已经站不住了,最后是被两个小伙子抬上来的。抬上来,就赶紧送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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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全国的水患都消除了。

沟墩乡也一样,运河的水开始消退。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扶贫工作组的人受到了群众和上级部门的肯定,省委扶贫领导小组还特地开了表彰大会,省委书记、省长等领导还亲切接见了扶贫工作组的每一个同志。邓一群很高兴。虽然事实上与普通老百姓比,他们没有付出太多的东西,但他的确在这过程里尽力了。

他对自己得到这样的荣誉,感到无愧。

进而邓一群又不无想到:年终结束回去,他有东西好写了。在他的干部履历表上,他又多了光彩的一页。这一页的确非常重要,在和平年代里,你很难得到这样的机会。将来组织部门考察他的时候,他的材料就会因此而厚重。他相信回去以后,一定可以得到晋升的。

为了奖励他们的辛苦,省里特地安排他们回去休养两个星期。

邓一群却没有休,他想到新来的孔副厅长,不敢有所懈怠,回城后的第二天上午,就赶到了班上。肖如玉对此非常地不满,觉得他“积极”得有点过分。她哪里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积极,而是他自己强烈的需要,不得不如此。

孔副厅长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脸上看不出一丝书生的表情。他长了一张黑脸,就像戏里的包公。让人感觉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太小,眼角刻满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与别的官员相比,他太瘦了,瘦得都有点不太像一个厅级领导。他把头发梳成大背式,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面相,还比较和善。看到邓一群,他显得非常亲切,亲自为他让座,倒水,弄得邓一群倒非常过意不去。

邓一群感觉那天他们聊得很好。他们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出身。聊了有半个多小时,邓一群才告辞出来。心中轻松不少。他们现在还彼此不了解,时间长了会慢慢好起来。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他想。

那天在机关里,他感觉大家对他的态度也友善得很,不像他过去感觉的那种虚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他说不好。可能是他们觉得自己这次下去并没有得到什么明显的好处吧?原来是有人对他下去扶贫心怀妒忌的,他们当然也想得到这样一个镀金的机会,但后来也慢慢习惯了。他们也看到,由于邓一群下乡,照顾不到家庭,夫妻生活肯定也冷淡了。邓一群说,在乡下条件极其简陋,乡政府大院里只有三个水龙头,早晨起来刷牙要跑到五十米远的食堂门口,吃的米都是细碎的,稀饭里还常常加上红薯干。宿舍里没有空调,热得要死,有一台吊扇还是坏的,在头顶上呼啦呼啦响,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掉到脑袋上。而且,这次抗洪,那种辛苦没法言说。

他们到底还是不懂,他想,这次扶贫,只有一年的时间,到了时间就走人。而在自己面前的却从此是一条通天大路,有什么不值呢?

在厅里,他听说下面一个机械厂的厂长已经抓起来了。那个厂长问题很多,很严重,进去了,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都是不小心的结果啊,他想。

假期很快就结束了,邓一群感到很轻松。不管如何,在孔副厅长面前,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自觉孔对他的印象不错。

邓一群就又回到了乡下。

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龚长庚被抓起来了。据说他当时正在省里开人大会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同志就把他叫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事情的由头很简单,他是被下面那个机械厂厂长扯进去的,那个厂长交代曾给龚长庚送过一套红木家具、两只劳力士手表,价值五万多元。那套红木家具,邓一群在他家里是见过的,的确非常漂亮。他家还有数不清的高档家具和电器,那些电器都是进口的。与别人送他的东西相比,他邓一群送的东西就实在不足为奇了。对一个正厅级干部来说,这五万倒还真是个小数目,但检查人员却抓住这根线不放,紧紧追查,发现龚长庚还有其他大量严重问题。

邓一群听说这个消息,两眼一黑,打心凉起,一直凉到脚跟。

这个消息是肖如玉打电话来告诉他的,当时他正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开会,接完电话,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最主要的政治靠山倒了,今后他还能靠谁呢?建立一个靠山并不容易。龚长庚怎么就这样倒霉呢?周润南也有问题,可人家现在生活得非常安逸,而他却栽了。既然进去了,要想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检察机关一定是在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后,才会传唤他。这与一个小小的乡派出所随便抓一个民女不同。

龚长庚一出事,肯定也会牵涉到其他不少人。这些年的为官生涯,少不了有人向他行贿。邓一群倒是没有给他送过什么重礼,除了那次一万块钱的红包,就是曾经给他签报过四万多块的发票。发票的问题不大,已经在财务上走掉了。最让他害怕的,是他那次来沟墩乡,邓一群曾给他安排过那种女人,如果他交代出来,那么邓一群还有什么脸面在机关里呢?政治前途一定也随之断送了。

邓一群越想越担心,真的是寝食难安。

这期间,张梅被招工招走了,在苏南的一家服装厂。这家服装厂在全县共有一百个名额,而在沟墩乡,这一次只有十个名额。十个名额很快就被占了。邓一群开始就把张梅的名单报了上去,但等到各个村里把名单报上来时,却没有了她。邓一群心里非常地不快。他知道,这十个名额,一定都是各个村长家的什么亲戚。不仅张梅没去,还有十多个家庭的确很困难,需要照顾的女孩子也都没有能去。但由于是村里报上来的,他只好什么也不能说。

招工人员临走那天,乡里摆了一桌饭,请他们吃饭。邓一群本来不想去,但老焦非让他去。酒都喝得差不多了,负责招工的那位姓徐的厂长看邓一群酒量不大,就对他说:“邓处长有机会我们一定再好好喝。”邓一群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的酒兴还没有得到满足,有些挑衅的意思,于是就说:“我愿意和你喝。感谢你对我们乡的支持。但我们再喝要有说法。”他想到了自己借这个机会,也许就可以帮一帮张梅。那个姓徐的厂长马上问:“什么说法?”邓一群说:“你在我们乡招的人也太少了。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招,我一定陪你喝个痛快。”徐厂长笑说:“邓处长要是赏脸,我现在就和你喝。你多喝一杯,我多招一个。”

邓一群说:“好。”

老焦看出邓一群事实上已经不能喝了,赶紧说:“算了算了,我来代表。”徐厂长说:“不行,你怎么能代表邓处长?”

邓一群说:“徐厂长你说话要算话。”

徐厂长说:“这么多领导在这,我怎么能说了不算?”

邓一群心里记着那十个名额,一边在心里骂老焦他们乡里混蛋,一边就真的喝了起来。而且,他是站起来喝。每次喝完,把杯底亮给姓徐的厂长看。

一杯,两杯,三杯……十一杯。邓一群站不住了。众人看到他的脸色红了之后开始发白,赶紧劝他停止。他看着那个厂长,说:“他妈的,我还能喝,你还、还能招、招多、多少?”厂长赶紧过来,拉祝蝴的手,说:“邓处长,别喝了,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我这次带三十个走,好不好?”邓一群说:“去、去你的。我、我、我他妈自己从不求人,这些女孩子可、可怜啊。你以后可要对她们负责。”徐厂长说:“请你邓处长放心。”

邓一群想去厕所,却感到两腿发飘。他努力往门外走,老焦过来扶他,他一张口,一股东西就直喷老焦而去……

邓一群醉得不轻。

回去以后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起来。据说卫生院来人给他挂了水,而他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

第八十五章

稍后的那几天里,他一直感觉身体不舒服,但他没有说,以为只是倦了,或者是心情关系。在那个星期二的早晨,他已经和苗得康说好,要到下面一个村里去,看看那里一个养鸡专业户的情况。七点半,在食堂里吃了早饭,他坐在桌前却直冒冷汗。

“你怎么啦?脸色怎么这么白?”老苗问。

邓一群感到浑身无力,他看到老苗一张焦急的脸和睁大的眼睛。他勉强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苗得康说:“你感觉哪里不舒服?”邓一群说:“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是浑身冒汗。”苗得康说:“赶紧到医院去看一看。”邓一群心想:那个乡卫生院能看得出什么名堂?嘴里说:“不要紧,我跟你下去呢。”老苗严肃地说:“不行。我陪你到医院去。”

苗得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内心厚道。

到了卫生院,挂号什么的都免了,直接进了内科。院长出来了,检查。检查完毕后,院长脸色严峻,对苗得康说:“恐怕要送到县院去。”

一切就都变得严重起来。

乡里派了车,去县医院。

邓一群有点迷迷瞪瞪的,只好听他们安排。他想:情况可能的确很严重。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车子在路上开得摇摇晃晃,邓一群感觉自己这回可能要死了。他真的有点怕起来。再想想,死掉也好,省得出了问题,还落个笑柄给人家。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前一阵子,也许自己顺过头了,而现在磨难来了。

这也许才是开始,他想。

现在,这条命不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就像自己的命运一样。他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一样,听老苗的安排和指挥。到了县院,院方听到是省委扶贫工作组的,就派出了最好的医生,出来检查。

结果是严重胸膜炎并带有轻度结核。

邓一群听了,眼睛一黑。

邓一群在县院住了下来。

乡里安排好了一切,县里的领导也都赶来看望,并安慰他说,他们一定尽最大的力量治好他的病。院方的专家说:这病很一般,放在二十年前,这种病很可怕,到今天,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让他不必多虑。

老苗让他安心治病,乡里的工作不必去想了。治好病,就是最大的工作。问他有什么要求,比如是否转到城里去。邓一群摇摇头。他们哪里能够理解他呢?他是不必为自己的病而担心的,最让他担心的是怕龚长庚把他牵扯出来,那样他一切就都完了。如果一切都完了,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情绪特别地低沉,唯一能让他安慰的,就是乡里又多走了二十个姑娘。老苗听了,也很感慨,说邓一群真的把心交给沟墩乡了。

邓一群情绪低沉,他想回城,一方面可以得到照顾,另一方面可以确切地得到龚长庚问题的最新情况。他是否可以通过关系,问问情况呢?不!心里很快做了否定。那真是疯了。千万不能这样干。

他现在只装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但他的那颗心放不下。他想给龚长庚的家里打一个电话,问问他的夫人,犹豫了好久,几次拿起手机,又几次轻轻放下。也许这还不叫无为而治,但静静地等等是他可能有的最好选择。打电话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一切听之任之吧。夜里,他感到呼吸困难,睡不着,就给肖如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病了,突然生病。在知道他已经住进县里的医院后,肖如玉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要不回来?不回来也好,你安心治病,不要想那么多,龚长庚的事又不是你的事,还能让你去坐牢?最多不当你那处长就是了。”

邓一群关上手机,眼睛盯着天花板,听着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嗞嗞声响,头脑里一片空白。女人,真是什么也不懂。他怎么能好端端地不做处长呢?坐牢,他是够不上的,但他不能没有政治前途。没有了前途,那么他邓一群这么多年的努力干什么?她对他一定已经失望了,电话里的肖如玉也表现出对他的身体关心的样子,但却并不希望他回去。那么,这里面还谈得上什么关心和温情呢?他感觉,他们的夫妻之情就像纸一样地薄。

万念俱灰。邓一群是个很情绪化的人。龚长庚这一倒,他想他这一生也就完了。下面的厅长对他不可能再有所关照了。他越想越害怕,而他这种害怕能对谁说呢?连对肖如玉都不能说。

肖如玉根本不理解他,他想:要这样的一个女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对他事业上再也没有一点的帮助。他恨不得丢掉她。离掉她,他有能力得到更好的。

邓一群这时生理上的病痛倒没让他感觉出什么,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在县医院里,邓一群享受着特殊的照顾。那些人知道他是省里的干部,对他特别地客气。县里的那些领导每星期都会来,除了鲜花,还带了很多营养品。那些营养品堆在床头都快成了小山了。乡里的干部也都一一来探视。老苗照例是每星期都来,有时实在来不了就让别人带话。扶贫工作组的组员们也都来了。别人对他越是客气,邓一群越是心虚,他想:今天,他还没有出问题,大家对他还客气,明天,一旦龚长庚把他给他找小姐的事情说了,把他为他签报发票的事情说了,把他送红包的事情说了,他在机关里是什么样的形象,还能得到大家对他的尊重吗?说不定省纪律检查委员会还会来传讯他。

他整天就在这种惴惴不安里度日子。

他给大舅子肖国藩打了电话,询问情况。肖国藩让他安心养病,说你这样是最好的,要是在机关里倒不好办。签报发票的事情,到时追查起来,你是可以推掉的,毕竟不属于行贿,最多只是违纪。下级服从上级,你也是不得已。而关于那一万块钱,肖国藩说,那根本不算什么。纪委要是查这样的小账,那永远也忙不过来。邓一群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三件担心的事去掉了两件。本来他还想把另一件担心的事告诉他,但他想想又咽了回去。肖如玉知道倒还算了,要是让她哥哥知道,免不了挨骂。

邓一群的心里非常不安,他知道苗组长已经把他生病的事告诉了机械厅,但机械厅却迟迟没有来人看望。

我完了。他想。机关里一定已经知道了我和龚长庚的某些特殊情况,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眼下他们要做的,正是如何把我搞掉。他妈的,完了,真的完了。他多么悲哀啊#蝴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

一个星期后,省机械厅派来了代表,人事处处长和办公室主任,科技处的老言也来了,看望邓一群。他们都知道,邓一群是在抗洪斗争中累坏的。

邓一群看见老言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不知为什么。他戴上了一副假发套,非常可笑。因为那发套上的头发很黑,非常浓密。这形象与他过去的形象相去太远,由不得你不笑。

人事处处长当然知道病中的邓一群最关心什么,他说,厅里一切正常,龚厅长的问题,还在审查,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也来了人,看来情况比较严重。厅里的正常工作,由孔副厅长主持。他让他安心养病。之后,他又介绍了一些闲事,比如田小悦现在在读mba(工商管理硕士),办公室的秘书小胡由于过去学的医学,所以已经决定去澳大利亚,谈琴提成了主任科员,退休了的徐明丽,除了练功,还上股市炒股,赚了不少钱,而她家楼上的一户炒股赔了二十万,跳楼自杀没死成,摔成了残废,等等。他们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他,那就是老言已经退到了二线,科技处工作将由老潘暂时负责。

在县里的那些老同学,知道邓一群生病了也都来看他。陈小青的精神看上去要比过去好了些,她问他的夫人来没来,邓一群回说,自己没有让她来。自然受了大家一回指责。他笑了一笑,说,自己现在在这里感觉很好。

邓一群住的是一个单独病房,布置得很干净,一面窗子临着朝阳大街,可以看到楼下街上的景致。他这个病房在五楼。窗台边养了一盆花,邓一群叫不上它的名字。下午的时候,阳光透过朝西的窗子直射进来,病房里温度有些高,这时护士就会启动空调,降低温度。护士告诉他,这是县里的老干部病房,相当于省城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了。在写字台上,居然还放了一台14寸的电视。不过医生和护士都不准他看。事实上,邓一群也没法看。刚住进来的时候,他精神还好,但在用药后的第一个星期,他的身体状况迅速下降。医生说那是正常的,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心理上的紧张。

医院用的是最好的药物,很多都是进口的。每天要打针,服药。药丸都是要大把大把地服,像什么“利福平”、“异烟肼”等等,邓一群在用药之后,尿出的尿都是像血水一样地红,把他吓坏了。

他很虚弱,下床的时候都困难。护士们的照顾毕竟是有限的。他忽然感到很寂寞,需要有人陪他说话。然而这时有谁会来安慰他呢?他打了电话,告诉大哥邓一彬,说他生病了住在县院,希望他能过来看看自己。隔了一天,来的是邓一群的妈妈。老太太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他的病房。一看到他,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最后竟忍不住大声哽咽起来。她由儿子,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她害怕再失去一个,这个最让她感到骄傲的人。邓一群眼里当时也有点热,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说:“不要哭,没有什么的。哭什么。”他妈妈默默地擦泪,红着眼,看着他。

邓一群感觉他妈妈老得更厉害了,牙齿已经掉了很多,他问她为什么不做一副假牙,她说做一副假牙很贵。他问为什么老大没有来,他妈妈说,老大家的事很多,忙得很,实在抽不开身。邓一群心里寒寒的,觉得自己过去帮了他不少忙,他怎么竟会连亲弟兄也不认。生意再忙,还有一个亲弟兄的生命重要吗?

面对自己生病中的儿子,老太太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村里人听她说儿子得了结核病,一个个都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在过去这叫痨病。邓一群也很清楚,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鲁迅的一篇校旱《药》,华老栓的儿子华校酣得的就是这样的病,吃了人血馒头也没治好。怕是不用怕的,邓一群知道自己死不了,只是内心觉得很孤单,同时对自己未来的前途怀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妈妈问他家里是否知道他生病了,他说知道,但他没有让肖如玉来,说自己这样的病不希望让别人担忧。

那天下午,阳光从窗子外面照进来,照亮了他妈妈的根根白发。她小心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不说话,一会拿衣袖抹眼泪。邓一群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长时间躺在床上,连身都翻不了,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一点也不听他的使唤。在住院后,他的病情迅速加重。医生说这是件好事,发现得及时,治疗也及时。像他这样的病因为来得快,所以一般而言,去得也快。邓一群不知他们说的是否真实。那些医生和护士进来,看见老太太,问她话,问一句才答一句。一个农村老太太,她真的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很拘谨,面对的好像不是病中的儿子,而是一个什么很大的领导。

妈妈生活得不如意,邓一群想。他感觉热,直想睡觉。他让他妈妈从他一只皮包里拿点钱去街上买点苹果回来吃。他妈妈就去了。但等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邓一群需要人照顾他,比如喂饭什么的,但他却没有让他妈妈留下来,因为他这时候才发现他年迈的母亲事实上根本不知道如何照料。他吩咐她做什么,她才会做什么。那天晚上,医生来抽他的胸膜积水。很粗很长的针管,从后背的肋骨之间刺进去,一种特别的酸麻。在他的身后是一只雪白的痰盂,随着一根细细的软管,他胸膜间的黏黄的汁水滴了满满一痰盂。

病房里后来特别地静,邓一群突然生出一种愤怒,他觉得身边人并不比别人更关心他。他把这股怒气全发到他妈妈身上去。

他要他妈妈第二天早晨立即就回家去。

第八十六章

县里让医院找一个临时工来照顾邓一群。

医院就让食堂的一位做饭的妇女来。

那个妇女姓杨,五十多岁,在医院里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临时工。也是通过关系进来的,医生护士都说她人不错。果然她对邓一群照顾得很好。邓一群问她医院给她多少工钱,她说是每月两百块。

每天她都给邓一群做可口的饭菜。不仅做饭,她还帮邓一群洗脏了的内衣内裤。邓一群感到特别不好意思。但的确在她的照顾下,情况好多了。

邓一群感觉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邓一群的哥哥终于来了,他说他的厂里特别地忙。他问邓一群需要什么,邓一群说不需要。他只是想让他来陪陪他。但邓一彬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如果不需要什么,他就得赶紧回去,可能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解嘲一样地说:“我们可不像你们这些国家干部,躺在床上也能拿工资。”邓一群心中不快,让他回去,他也就听从了,临走的时候把他那些堆在床头的营养品,全部拿回家去。

哥哥也算是个见过点小世面的人了,他那个厂在他的帮助下,生意做得不赖。邓一群想。要不是他邓一群,哪有他邓一彬的今天?可他现在眼里,哪还有他这弟弟?眼里就只剩下钱了。

邓一群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家里的另外一些人,后来也来了,他的姐姐和妹妹。妹妹邓玉梅一见到他那样子就哭了。也许在那个家里,他妹妹是同他感情最好的人了。妹妹说妈妈现在整天哭,不知道怎么才好。父亲的早逝让她害怕了。她说妈妈那次从他这里走的时候,是一路哭着回家的。邓一群听说了心里就有点不安,觉得自己当时不该那样对她。

肖如玉的哥哥在一个晚上也打来了电话,问邓一群现在的身体情况,并说,有些事情你不要多想,他是他,你是你,互相不关联,不会有问题的。邓一群想道:即使有了问题,他肯定还是愿意帮一帮的,有肖家这棵大树,自己至少心理上要安稳一些。邓一群心里多少感受到了又一种温暖。他对他的这位大舅子说:县里条件不错,各方面领导很关心他,没有什么问题的。肖国藩就说:那好吧。安心养病,早日恢复健康,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打电话到家里来。

一个星期后,家里派来一个代表。这个代表就是家里的小阿姨薛小娜。

这一个星期里,邓一群已经明显感觉精神上好了起来。他不再剧烈咳嗽了。激烈咳嗽时,他感觉心都要咳出来了,痰里含有许多血丝。过去每天夜里都要出一身大汗,就像刚从水里出来的一样。早晨起床,不能看自己夜里尿在痰盂里的尿,红得就像红墨水。杨阿姨(邓一群这样称呼照顾他的那位妇女)每次为他倒尿时总要观察一下,颜色是变得越来越浅,还是又有点深了。他很感动。医生说,那是因为吃了药丸的作用,“利福平”就是红色的。胸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刺痛了。每天早晨七点,他就能醒过来,听到街上的喧闹声。杨阿姨给他取来油条、蛋糕和稀饭。他吃完了就能从床上坐起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有时,杨阿姨也陪他聊天。那些医生和护士都能看得出来,她对邓一群非常好。在她心里,像邓一群这样的干部真的非常了不起,年纪这样轻。

薛小娜从家里带来了不少东西,都是高级滋补品。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别人送给他岳父和大舅子肖国藩的。邓一群一点也不想吃。她说家里人对他的身体很关心,问他需不需要回城去养养。邓一群觉得她的说法多少有点虚,真的关心也许就不会这个样子,就说,已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身体一天天在逐渐复原,还回去干什么呢?薛小娜说看得出来,他比过去瘦了不少,脸也黑了许多。邓一群笑了笑,说自病了以后,他已经瘦了有十斤啦。

邓一群看到薛小娜比过去漂亮多了,主要是因为肤色比原来更白,衣服也更时髦了,懂得怎样精心打扮,而且打扮得恰到好处。到底年轻,容易接受新事物,身上的土气脱得干净。她的普通话说得比邓一群好,一点乡音也不带。问她对象的情况,她说她不喜欢那个小伙子,已经吹了。邓一群要问细致的情况,她笑一笑,说他们约会过几次,谈了谈,觉得他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人。邓一群听了,心说:不得了,现在的农村姑娘居然也挑起了城里人。不过,既然现在户口不再像过去那样重要,像薛小娜这样的,的确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也不一定非得要找城里人,找一个有钱的,过上好日子不会有问题。

薛小娜对邓一群很好。邓一群想到自己过去对她的种种感觉,觉得她是一个可亲的女子。他们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个样子能够自由地单独在一起。邓一群看着她说:“你现在越来越漂亮了。”她笑一下,说:“没有啊。”她应该能听得出来,他这样的赞美后面含着一个男人的欲望与渴求。邓一群心旷神怡,说:“真的越来越漂亮了。肖如玉不能和你比。你将来一定能找到个好对象的。”薛小娜说:“我们是农村人,又没有什么知识,能找什么样的呀!”邓一群说:“还是你自己要求高嘛,否则那个小伙子不是蛮好的?”她说:“他那个厂效益不好,已经几个月不发工资了,我要嫁给他图什么?就图他有个旧房子?”邓一群说:“不急。你年轻,以后再找,不成问题。”

邓一群眼里的薛小娜已经不同葛素芹。过去他和葛素芹在一起的时候,时刻意识到她是个乡下姑娘,一个曾经的小保姆,一个小饭店的服务员,她的身份和地位是低贱的。而现在的薛小娜,则没有明显的这种符号。也许由于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他才没有那样想,主要的还是由于社会大环境变了——只要有机会,你随时可以变成一个城里人。

那天他们在一起聊了不少。邓一群问她关于肖如玉的情况,薛小娜只说她很忙,同过去一样地忙。每天上班下班。给家里留下一大堆东西,都是薛小娜来处理。薛小娜作为一个保姆,干得还是不错的,一方面是由于她的确越来越能干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双方的磨合,产生了亲和。

薛小娜告诉邓一群,说肖如玉让他好好养病,争取早点回城。像他这样的情况,通过领导,是应该能够提前回家的。邓一群听了默默,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现在,他正处在一个节骨眼上。如果龚长庚的问题不扯到他还好,一旦扯到他,他就完了。

自己未来的前途在哪里?他不得不在心里考虑。龚长庚倒了,新来的这个孔副厅长不可能再赏识他的,如何才能保住现有的位置,又能够再上,那就必须好好干,在这次扶贫工作中,拿出点实绩来。

这是一个要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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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张梅的妈妈来看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邓一群不感到自己做了什么太值得感谢的事情,真的,他想帮她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纯粹就是内心的一种愿望。一种对弱者同情的愿望。想到自己过去没有权力的时候,仰人鼻息的感受很不好,而他现在有了一点权力,做些好事也是应该的。

乡里的不少老百姓都知道,省里来的青年干部邓一群的病,完全是累出来的。乡文书还把他的事迹写成了文章,投到了县电台广播,投到了市报发表。邓一群也看到了那张报纸,但他觉得写得太过了些。

情绪一天天好起来,身体也同样一天天地好起来。

邓一群没有想到,就在薛小娜走掉的当天下午,乡卫生院的叶媛媛来看他。

和叶媛媛同来的还有一个姑娘,她说是她在中专时的同学。叶媛媛说她是到县医院来办事的,所以顺便来看看他。叶媛媛来看他,显然还做了准备,因为她还带来了一袋水果。事实上对她而言,她当时看他的理由非常简单:他是一个性格很好的省城干部。她知道,他的实际级别同县里的县长们一样。她想不到他年纪那样轻,却有那样大的作为。她并不知道,在省城里,像他这样的级别并不稀奇。更主要的,是她觉得他真是一个“真心为乡里老百姓做事”的好干部。

她想到他远离省城,离开了家庭,到这个地方来扶贫,病倒了,她应该来看看他。过去,即使是她老家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她也会这样做。

她感到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但是,邓一群却没有这样想。他感到很过意不去,想不到自己在乡里这么受人关注。尤其是,受到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关注。

叶媛媛精神得很,穿了一身黑衣服,与过去他看到的全然不同。叶媛媛来看他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心里有他。他想。

这让邓一群感到很高兴。

一高兴,他也就把眼前的那些烦恼统统暂时忘掉了。

一个半月后,邓一群决定出院回到乡里。

邓一群后来感觉在这新旧年交替里,运气特别地糟糕。他感觉自己过去所做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情绪特别地沮丧,感觉自己跌到了人生历程里可能出现的最低点。虽然是一名副处级的干部,但他觉得自己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他要努力往上爬。只有拼命地往上奋斗,才有可能更好地改变自己。

转眼就快要到年底了。

邓一群算计自己也该快要结束了。一年,说长也长,说快也快。不管怎样,他完成了这一年的任务,可以说是比较出色。为乡里解决了一百多万的扶贫资金,兴办了两个企业,联系了十多个项目,而且在抗洪斗争中,表现出色。回去以后,厅里对他应该有个说法。

龚长庚的问题已经结案了,被判处无期徒刑,这一辈子恐怕没有出来的希望了,就是能够出来,这一生也完了。想一想曾是那么高高在上的领导干部,一下成了阶下囚,的确很没意思。他被判刑,这是整个机械厅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审查的结果,一共收受人民币78万,美金12万,另有107万巨额财产不能说明其合法来源。由此可见,上面反腐败的决心是非常大的。

邓一群没有受到牵扯。后来想想,自己这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像龚长庚这样的干部,平时的问题多了,像他同他这样的小事,根本就不算一回事。机关里的一些处级干部,谁没有不同程度地给龚长庚送过礼?不管如何,没有牵扯到他,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的身体恢复得是比较快的。既然龚的事情与自己无涉,那么他回去以后,理应得到提拔,他想。

在他住进县院的一个半月后,邓一群回到了乡里。他的身体看上去好多了,脸上有了红色,精神气也足了。自我感觉已经恢复了健康。那个姓杨的妇女照料他很好。胸透时,胸膜的炎症已经没有了,结核的那点阴影也消除了。饮食什么的都已经正常。邓一群很高兴自己恢复得这么快。县院的医生希望他留在那里继续住一阵子,但他自己却执意要回到乡里去。医院把他闷坏了,他不想再住下去。医院里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休息环境,但另一方面他感到自己就像呆在一个牢笼里。虽然他也通过电视、报纸、电话同外面保持联系,但他还是感觉消息闭塞。扶贫结束的日子不远了,他挺过了最艰苦的时候,他不想在医院里再泡下去。

邓一群算计着:回到乡里后也不会再有什么艰苦的工作去做了。抗洪都已经顶过去了,其他还算得了什么?

苗得康和工作组的其他人以及县里、乡里的领导,都劝他在医院里再养一阵,但邓一群说什么也不干了。他说,我是工作组的组员,省委派我下来扶贫,我怎么能这样子呢。本身生病,就给组织添了不少麻烦,内心真是过意不去啊!苗得康去问院长,院长理解邓一群这种心情,说,身体的确恢复得很快,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就是这样也是可以的,不过如果回去的话,最好还是养一养,再服点药,巩固一下。

邓一群就这样回到了乡里。

苗得康对邓一群的表现很满意。

第八十八章

回到乡里的邓一群并没有立即工作,苗得康不做安排,乡里有事也不好意思让他去做。邓一群整天在宿舍里,只是打听一些工作上的情况。每天,他还要服一些药。那些药都是县院开的处方,乡卫生院给他配。每次到乡卫生院,他都能看到叶媛媛。看到了,彼此一笑,算是招呼。他感觉她看到他的眼神每每一亮,然后羞涩地一笑。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和邓一群的友谊,乡里人看问题有时候很怪,他们会认为她有意去巴结。她不想人家这样看她。

但邓一群没有这样理解,他想:他们都有意装成不很熟悉的样子,这是很有意味的。她可能爱上他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最后的关头出什么问题。他要保证平安回到城里,回到机关。

他内心里要求自己保持克制。

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他们只有时间很短的接触,但他发现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子,远比肖如玉要可爱得多。她是他见过的属于那种非常可爱的女人里的其中之一,如果他不是处在这样非常关键的节骨眼上,他一定会和她谈点情爱,即使不发生那种关系,也是很愉快的一件事。而现在不行,他不能出任何一点点差错。好不容易挨过了龚长庚这一关,他还能经得起什么折腾呢?任何一点小差错,都可能会影响他美好的前程。他不能。

就把那份对她的喜欢埋藏在心里吧。他想。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遗憾的。这也算是其中的遗憾之一。如果龚长庚不倒,那么这次扶贫回去以后,他是一定可以提拔到正处级的。而现在的情况,就有点难说了。他不无担心。在他过去的生活里,他感觉的遗憾还少吗?这情爱上的遗憾与可能实现的政治前途比,算得了什么呢?九牛一毛。有了政治前途,才能有实现其他愿望的可能,而如果没有了政治前途,那么什么也无从谈起。保证仕途上的顺畅,是个人生活里的重中之重。

邓一群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年的冬天特别地冷。

进入十月,就开始下第一场雪,而这在往年则是没有过的。民间都在传说,大水过后,天气会特别冷。

年底在一天一天地朝眼前逼近。

一片大雪。

邓一群喜欢乡村的雪。在省城是不易看到像这样的大雪的。广阔的田野,运河两岸,农舍,道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是干净的,让你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是干净的。正是因为感觉自己过去生活中的那些龌龊,所以他是那样地喜欢纯净的白雪。

岁末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农村主要的工作这时都结束了,乡里的干部闲了下来。乡大院里安静得很。看上去他们甚至显得有点无所事事。他们知足了,因为他们保护了运河大堤。同时,他们建造了一条很好的道路。省委工作组在这里还是很有成效的。总起来说,这里的老百姓是满意的。他们感觉党没有忘记他们。

苗得康向省委写扶贫工作总结。应该说,这一年来,扶贫工作组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存在的问题也还有不少。苗得康感觉这样的扶贫还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扶贫工作是一项长期的工作。他建议今后还要继续搞下去,而不能随意了之。邓一群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好在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后面的事,就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了。重要的是自己这一年里,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苗得康对他是非常肯定的。相信这样的肯定对他回到机械厅后是有帮助的。

这一年的扶贫,苗得康感慨良多。他觉得这些乡村干部大部分素质很差,包括以焦作安为首的书记、乡长在内,满足现状,缺少进取心,自我感觉很好,能够在一方土地上称王称霸。他们心里更多的装的是自己,而不是当地的老百姓。抗洪斗争虽然取得了胜利,干部群众表现得心很齐,因为那对一些干部而言,能否顶住洪水,同他们的工作岗位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抗洪一结束,他们马上恢复了常态,所谓“酒照喝,舞照跳”。他是从不参加他们那些事情的,也正因为有他在,他们有些地方做得还是比较规矩的,不得不收敛。苗得康试想,如果没有工作组在这里,恐怕这里是一团糟的。

但让苗得康最为愤怒的,还不是他们这种不思进取、不讲奉献的精神,最让他感到愤怒的还是乔小英那个案子。事实已经非常清楚,那个派出所所长杨健,在传讯乔小英的过程中,使用了非常恶劣的手段。打骂、凌辱、威胁,无所不用。可以说,当时他没有任何合法的手续,事后则欺下瞒上,进行串供,并编造各种假证明。县公安局的一些主要领导在这里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为虎作伥。据苗得康了解,乔小英是个非常老实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情。且不要说乔小英的处女膜是在杨健审讯时用暴力伤害的,即使她“处女膜陈旧性破裂”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一、有可能是同自己的恋人;二、她根本还是个处女,破裂的原因只是由于田间劳动;三、从医学角度分析,有异物抚慰等各种可能。

苗得康为此多次向省里有关领导反映。省里领导也非常重视,严令要求下面查办,但只要问题一到下面,马上就成了“肠梗阻”,不了了之。

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不过是个小小的股级干部(相当于省城机关里一个普通的科员),你竟然拿他毫无办法,这也真是咄咄怪事,不能不让苗得康气得老病要复发。你看那杨健整天挺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喝酒喝得脸通红,一边踱着四方步,一边手执牙签剔牙,活脱脱个土霸王的嘴脸。这下面简直就是一张网,任你怎么捅,都捅不破。苗得康深感下面也有腐败。

邓一群就努力安慰他,他知道,杨健这个人还是很有手腕的,他不过才是小学文化,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到了所长的位置。市、县公安局里都有他自己的哥们,尤其是县局,几个头头都非常欣赏他。欣赏他什么呢?无非是他能吹牛拍马,善于察言观色,能够理解领导意图,为领导办事不遗余力,等等。这样一个人,领导怎么能不袒护他呢?

苗得康对这件事情深恶痛绝,他对邓一群说:一定要努力工作。对党、人民负责。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够这样呢?邓一群默默,他问我,我问谁呢?他想。

邓一群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12月5日,他们接到了通知,要求回去,结束这里的任务。

热烈的送行,各种热烈的赞誉。

隆重的迎接,一致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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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邓一群回到了机关。

旧的一年最后的一些日子,在静悄悄中,平静地过去。在那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南方一家周刊为过去的一年做了总结,什么“八大惊人之语”、“九大另类‘中国特色’”、“十大汉子”、“十大宠爱”、“十大惊艳”、“十城市十大热门话题”等等,很是好看。年度新闻人物是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年度城市是上海,年度话题是人民币不贬值,年度电视节目是焦点访谈,年度电影人是张艺谋,年度歌星是王菲,年度词汇是抗洪……

邓一群感受这一年过得热热闹闹。总的来说中国这一年度过了非常时期。问题不少,成绩不小,抵住了亚洲金融风暴。回首看看改革开放以来的二十年,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感到骄傲。而自己在这一年里,有风有雨,却是过得非常的不顺。

他绝对没有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他。

厄运开始到来。

一个打击,接着一个打击,而每一个打击对邓一群来说,差不多都是致命的。回来以后,厅里领导表面上对他的工作还是肯定的,取得的成绩是大的,工作努力,也很辛苦,为机械厅增了光,自己也在那样的工作里得到了很好的锻炼。除此,对他没有任何说法。回到科技处,他邓一群还是原来那个邓一群。就是说,这一年的辛苦对他而言,下去和不下去,真的没有两样,甚至下去比不下去还要糟糕,完全被肖如玉所言中。

他心里清楚,新的领导不喜欢他。他回来后不久,就在一个晚上去了孔子悦家,进行必要的造访。他知道,多上门也可增进彼此间的感情。在一个单位里,要想得到很好的生存,就必须要讨得领导的欢心。领导不是圣人。所有的领导都喜欢人拍。圣人也喜欢被拍。

为了不显得唐突,他那天特意带了两盒上好的茶叶,既不显得刻意的讨好,又不失其礼貌。孔厅长家住的还是原建设厅的房子,房子非常大,是两套打通的,有一百多个平方。他正好在家里,接待一个客人。那个客人见有人来,就告辞了。孔子悦说那是建设厅原来的一个同志。邓一群向他汇报了自己下去的一些情况,他就在沙发里静静地听着,半天也不说一句话。邓一群后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也就止住不说了。

那天,孔子悦始终表现得非常礼貌地接待他,同时对他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是很原则的话,与他个人绝无联系。他已经了解了邓一群的一些情况,比如他岳父家的背景,比如他怎样受到龚长庚的器重,等等。他不喜欢。但凡前任重用过的人,他绝对不能再重用。这是官场上的一条原则。中国古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邓一群虽然年轻,但他却属于旧臣。旧臣也不是不可以用,但那需要经过改造。不改造就不能脱胎换骨。知识分子还要改造,何况他这么一个机关里的处级干部?

对邓一群来看望他的企图,他也很清楚,但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某种概念,这些日子里,他已经听到无数的干部群众意见,觉得他被提拔得太快了。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他对邓一群只能说那种官话。那种官话听得邓一群心里直发毛。这种话,实际上就是在暗示他同你的距离。邓一群知道这样的沟通暂时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坐了一阵,说了一堆奉承话和效忠的话,也就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情绪特别地糟糕。

不久,他在机关里又听到背地里有人在传言,说他之所以生病,跟下乡时工作受累完全没有关系,是因为他自己酗酒造成的。

邓一群真是气坏了,但这种愤怒却无处发泄。

老言已经退二线了,老潘主持科技处的日常工作。邓一群回来后,感到组织上应该把这关系理顺,怎么也应该由他来主持,但事实上却把他置于老潘之下。

肖如玉一点也不同情他,说当初叫你不下,你非要下。下去辛苦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甚至比原先还不如。虽然他力辩,但心里还是非常同意她这样的观点。而后来当她也听说他生病是因为喝酒时,真是气得不得了,和他大吵起来,把家里的电视都给砸坏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

他对肖如玉说,他之所以生病,也许同喝酒有那么一点关系,可多喝酒则完全是为了乡里工作上的事。肖如玉听了就讥讽说:对,你应该那样喝,要是喝死了,说不定还会被追认为烈士呢!

她不可能同情乡里的那些姑娘,他想。她们出身不同。她没有在农村呆过,不会产生那种怜悯的。

邓一群找不到一个同情他的人。

那天他在刘志新副厅长的办公室里,诉说了自己的委屈。刘志新倒是对他作了一番安慰。厅里的局面,他也不能左右。在心里,他还是真的很同情邓一群,觉得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一个年轻同志下去,吃了这么多的苦,而且的确也做出了不少成绩,放在一个好位置上也是应该的,不是有一些根本没有什么突出成绩的人也被提拔么?但他同时相信,邓一群最终一定有机会证明自己,无论如何,他在年轻的处长中,算是出色的。

现在,孔子悦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他对原来龚长庚的人做了重大调整。邓一群也被视为龚长庚那条线上的人。站错线,跟错队,这是政治上可能犯的最大的错误,可是,开始谁又能够预料到呢?邓一群感到心里很委屈。不错,他是跟过龚长庚,可是他并没有得到重用嘛#蝴也不过才是副处级。如果是龚的亲信,他现在应该是某个处室的头头。与别人相比,别人早就是副处了嘛。所以,他不能不委屈。他感到孔副厅长对他这样是不公的。他没有理由这样对待他。他是冤枉的。

邓一群看到,有些人明显是跟过龚的人,但是,现在在孔的手下也安然无恙。那些处长的资格比邓一群当然要老得多,孔不好处置他们,倒霉的就是像他这样比较年轻的,随便怎么“整”都不会有问题的。但有一条,但凡过去得宠的都不会再受宠,只有那么一两个有点例外。尤其是赵娟,她不但不受影响,孔子悦甚至表现得非常信任她,这是非常奇怪的。邓一群在心里不由暗暗佩服这个女人。她究竟有什么样的一种手段呢?这一对比,不能不叫邓一群感到无比的委屈。赵娟过去可算是一个红人哪!

能不能通过赵娟做点疏通工作呢?他在心里想。但他很快就在心里又否决了。这种时候,赵娟是不可能帮他的。赵娟刚到计划处的时候,为了培植亲信,曾经拉拢过他。他们有一阵关系不错。赵娟对他是有好感的,他们一起单独出差的时候,她一口叫他一声“小阿弟”。别看她外表是那样好强,其实她的内心是孤寂的,需要有人来安慰她。你要对她好,她会加倍地来补偿你。

他们是有那种亲密的机会的,但他放弃了。有一次又是他们俩单独出差,晚上住在宾馆里,邓一群送走了两个来访的客人,九点多点就躺到床上看起了香港凤凰卫视的新闻节目。赵娟来敲门,看到他那个样子,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睡觉啦?”邓一群笑笑,说:“没事好干,就只有睡觉喽。”她笑起来,说:“想老婆了吧。”邓一群想不到她会开这样的玩笑,说:“哪里就会这样。”她看了他一眼,说:“我房间里的淋浴头坏了,澡也洗不成。”邓一群说:“那你在我这里洗好了。”赵娟就笑起来,说:“你洗过没有?”邓一群说:“你先洗。我要等一会。”赵娟后来就真的拿过来一堆要换的衣服,在他的卫生间里洗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不停地在卫生间里问他水温如何控制调节的话。邓一群有一阵心猿意马。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很孤寂的,她们需要男人来安慰。他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响,不由想入非非。由眼前的赵娟,他不由又想起了邓阿姨,心里的火马上就又熄了下去。我不能这样做。我成了一个什么人!

她有一阵对他是有意的,对这一点,邓一群是心知肚明。有一阵机关里对赵娟有一些别的不好的议论,邓一群当时为了不想惹人注意,也就主动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他到了科技处以后,他同她来往就更少了。她在心里必然是对他有看法的。倒是小倪后来和她关系不错。小倪现在太平无事,是不是同她在孔子悦面前美言有关呢?

悔之晚矣,他在心里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复杂,而他表现得看来还不够成熟啊。他今后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往后的日子,他要慢慢调整,重新建立关系。

春节在平淡中过去了,邓一群不知道别人过得怎么样,肯定有人是高兴的,反正自己过得心里非常地不痛快。他的情绪很压抑。

他怎么能够痛快得起来呢?明摆着自己现在已经跌到了最低点,到了最大的极限了。春节里,他去各个厅长家走了一走(最主要还是针对孔子悦),想借此沟通一下感情,但他感觉那些人笑里透着虚假,孔厅长的笑里甚至透着对他实施打击后胜利的微笑。他只知道孔厅长心里不喜欢他曾经是龚的人,而不知道关键是孔不喜欢他的努力。

孔子悦厅长有自己的特殊经历。他看不得这个年轻人努力用功向上爬。虽然邓一群和他的出身,尤其是心态,与他年轻时有着一种惊人的相似。但他仍然不喜欢他。相反,正是由于他们这种相同的心态,使孔有意要打压他。

邓一群一肚子的情绪却没法对人诉说。肖如玉是不喜欢听的。他不会得到她的同情。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尝试。他从不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后来是他主动约了周振生,两人在一起喝了一次酒。

对他现在这个样子,周振生完全不以为意,他说他早就看穿了机关,看穿了那些干部,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满意。他当然是有理由满意的,邓一群想。他对邓一群说,要不你也下海做算了。你这样年轻,又很聪明,何必要吊在机关那棵死树上呢?

不过,他也承认,现在下海晚了。

邓一群想:即使早,他也决不下。要下他早就下了,还会等到今天吗?他的志向,就是往仕途上去。周振生和他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同时,他也没有感受到当官的乐趣。

要死,就死在这棵树上吧。他想。

第九十章

邓一群意志消沉,他感觉到自己的落魄。

回到科技处,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彻底地架空了。离开了一年,处里的工作完全生疏了。不,事实上他并不生疏,问题是没有人让他干什么。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事做,只有他没有。没有人对他交待任何工作。

他所能够做的,就是每天例行公事一样地来上班,然后坐在那张巨大的处长办公台前喝茶,看报。老潘这个狗杂种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笑,说:“你身体不好,多注意休息啊。暂时就不安排你的工作了,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将来处里的工作要做一些调整,说不定你的工作也会动。”小人得志啊!邓一群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愤。老潘的那种得意,邓一群在心里能够感觉得到。真的。如果是他,也会这样的。这就是官场上的残酷。

邓一群那一阵灰头土脸的样子,谁都能看得出来,虽然他表面上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晚上失眠,觉也睡不好。肖如玉是不理解他的。她只知道他回来了。她希望他回来。她安慰他说:“你不要这样,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处长么?你就是一辈子当个副处又有什么关系呢?”邓一群不语。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怎么能够理解他的痛苦呢?为了向上爬,他付出了多少的心计?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目标。如果他不能实现,那么他的人生就是失败的。

他盘算着,怎么才能再上去。一天早晨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头发在左侧白了一大撮,把他吓了一跳。他还没有老啊。这是焦虑的结果。他不能不焦虑。

谈琴谈了新对象,关系发展迅速,据说正考虑很快要结婚。那个小伙子是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邓一群那天在电梯里看到了谈琴。整个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当时是他一个人从一楼上来的,结果到了六楼的时候,她一脚跨了进来。她那天很漂亮。看到她那样子,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尴尬和自卑。他心想:自己现在这样落魄,她心里一定很高兴。

他向她笑了一下,说:“你好。”

她也笑了一下,说:“回来好久了?也没看见你。”

邓一群自嘲说:“灰溜溜地回来,不必声张。我整天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看了他一眼,问:“身体怎么样?”

他心里生出一丝感动,说:“现在很好。不要紧的。谢谢。”

十二楼,停。

他突然有句话要对她说,话到嘴边,出来的是“祝福你”。

她一脚已经跨出了电梯,回眸一望,那眼神里却是什么都有了。

邓一群呆呆的。

她那一望,把他的魂都勾走了。他也知道,那一段过去烟消云散了。是他自己太势利,迷醉于官运前途,放弃了自己可能有的幸福。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根本还没有能让邓一群反应得过来。过了一个很不愉快的春节,在机关里上了不过一个多月的班,邓一群就再次回到了沟墩乡。

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根据省委的决定,全省扶贫工作继续进行。原则上,扶贫工作队队员还是前一年的同志,但考虑到实际情况,各个单位可以自行安排。苗得康自然是不再去了,他手上的事情太多,于是,省委办公会议决定,这次扶贫工作,由省委农工部部长张冲担任组长。

像邓一群这种情况,应该是不再下去了,因为他前一年生病刚好,而且一个同志也不能下去太久,对家庭、工作都不利。邓一群打听了一下,原先的那几个组员也都不去了。最让他感到不平的是,那些人回去以后,都得到了程度不同的提拔。这差不多已经是惯例了。别的不说,下去一年,功劳没有,苦劳总是有的吧?况且他邓一群下去,还是有很大成绩的。为什么他就得不到提拔呢?

现在,他甚至也不指望得到他们的提拔了,就是这样,他们还是要打击他。这太恶毒了,他想。

又要扶贫了。这样的机会,让别人去吧,他在心里想。自己下去一年,没有得到提拔,这次谁下去,回来是一定会提拔的。谁会去呢?小赵、小倪,甚至田小悦?他们得到了提拔也好,这样就有比较了,也让机械厅的人看看,他邓一群是遭到了怎样不公正的待遇。回家的时候,他对肖如玉讲了。肖如玉说:“你管他谁去呢。反正这次你是不要再去了。”邓一群说:“已经伤透心啦,我再也不卖命了。我去年差点就把命丢了。”他是铁定心不去的。

然而,机关里很长时间也没有动静。

他感觉很是奇怪。

他忍不住问老潘,老潘诡诈地笑了一笑,说:“不知道。下去的都是领导有心要培养的骨干。也许领导已经有安排了吧。”

“这种事总会有人去的。人家回来就一定能提拔啊。”他酸酸地应付说,心里骂娘,面上却不好发作。

“也不见得,像我这种人不图进步,就不想下去。”老潘淡淡地说。

邓一群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像在大街上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昔日的荣耀,今天正在付出代价。他不得不忍受老潘以及机关里所有仇视他的人对他的揶揄、讥笑和嘲弄。老潘现在是他的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得不忍着。

这是一种污辱。

找他谈话的时候,人事处处长明白地告诉他:这是组织上已经定下来的事。换言之,就是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虽然人事处处长找他谈话的时候笑容很亲切,说领导怎么怎么重视他,怎么怎么根据实际需要安排他,他还是感觉到这里面强烈而巨大的欺骗。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你邓一群在下面一年,工作的成绩很大,对那里的情况又比较熟悉,所以决定还是让你去,为机械厅再增光彩。

谈完话后,邓一群陷在沙发里,双腿发麻,四肢无力,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感觉自己都快站不起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非常不好看。他们把他当谁?当成一个傻瓜?

这是疯狂的打击报复!不,它就是一个巨大的政治迫害。整个厅领导班子都在合谋报复他。他由最初对姓孔的一个人的仇恨,扩大到了整个班子。是的,如果他们没有参与,他们为什么不提出反对。即使他们保持了沉默,也是帮凶。合谋犯罪,共同迫害。迫害他什么?他邓一群过去从来也没有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他?他想不通。他更没有得罪过孔子悦,甚至他一调来,他就想靠近他。但是是孔子悦自己不让他投靠。

如果说下来一年还称得上是镀金的话,那么,现在的第二年,对邓一群则明摆着是一种惩罚。

没有人能够分担邓一群的这种痛苦。肖如玉对他这次下乡则更加不解,她也感到十分的气愤,说要去机关找孔子悦说理,但被他挡住了。怎么能够呢?那样事情只会越来越糟。家里可能只有老岳父并不反对他下去,他说还是要听从组织上的安排,年轻人就是要吃点苦,能多做点工作就尽量多做。他的话当然遭到岳母和肖如玉的痛斥,她们一致认为他已经有点老糊涂了。的确,他那脑筋还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水平上,非常僵化。肖国藩知道后,安慰他,让他先下去,然后再做疏通。他说:如果你硬顶组织,那不会有什么好处。

邓一群是知道组织厉害的,只好就服从了。

但经过这件事,邓一群知道,肖如玉对他伤透了心。他们间的裂痕已经是越来越深。她相信他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把过去对他的那点爱,统统化成一种憎恨,憎恨他的虚伪、虚弱,憎恨他的势利、钻营,憎恨他的一切大大小小的做法。

邓一群感觉自己不仅被单位抛弃了,也被家庭抛弃了。

肖如玉说:你就坚决不下去,看单位能把你怎么样。如果你下去,我就不跟你过了。

邓一群说不出话来。他能怎么样?他还得下去啊,即使肖如玉抛弃他。

正是因为怀有这种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在叶媛媛那里找到了理解,找到了失落的自尊和骄傲,找回了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一切。

如果肖国藩帮他打通一下关节,他是有可能不下去的。是他没有这样的关系,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去做这样的努力呢?邓一群心里不由对他生出了一种怨恨。他对他的关心是不够的。既然如此,那么他也就不必对他们友好。

对肖如玉的感情,他也就越发淡下去了。这不能怪他,要怪也只怪他们。他不必内疚。他想。

第九十一章

重回沟墩乡,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

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如果说第一次他到这个县里来扶贫,脸上感到一种特别的荣光,那么这一次则完全没有了。前一期的人员都回城了,只有他第二次还来,这里的干部群众怎么想?邓一群苦闷死了。

没有人理解他的苦闷。也许扶贫组长张冲能看出点什么(他是个聪明人),但他绝对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邓一群在单位所受的种种屈辱,不是别人所能想象的。精神上的,巨大的屈辱。

自回到机关后,他就一直失眠,深深地为自己的事业担忧,真是寝食不安。这么多年来,他在机关里努力工作,兢兢业业,不就是为了求得有个光明的前程吗?而现在却变得一切皆空。如果把他这么些年来的经营比作那个大堤,那么龚长庚的事情就是一个蚁穴。龚长庚同他有什么关系呢?没有。那种关系是他们强加的。他是他,我是我。我就是我自己邓一群。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他这样的辩白。

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儿子是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快乐的。儿子活泼可爱。他感觉他儿子非常自立,年纪小小的,就很有主见。他在心里想:这个小东西,很有领袖欲望,将来一定可以当领导。他希望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要比他强。希望儿子能实现他所没有实现的目标。

和肖如玉已经很少做爱了。他突然对做爱失去了兴趣。她对他是有欲望的,毕竟分别了这么长的时间。事实上他也有那种欲望,但一骑到她身上,他头脑里想到的,都是机关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刚被她调动起来的情绪,立马就萎了下去。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他想到那些对他不平的事情,他怎么还能有心情做爱呢?为了爱她,他也努力去应付她,但却是非常地力不从心。那种力不从心难以为继的感觉,自己都能感觉到,何况肖如玉是一个女人?女人对性的感觉体验是非常敏感的。他感到羞愧。双重地难堪。

肖如玉开始还以为他是生理上出了问题,努力用温柔的话语去宽慰他,并用尽女人的手段去帮他,但还是很少成功。到后来才发现,他在生理上并没有问题,那个问题出在他的头脑里,就非常地生气。邓一群只有长叹。权力是男人最有效的壮阳药,她怎么就不懂呢?

到了乡下,他继续着在省城的失眠。成夜成夜地辗转反侧。他是多么痛苦啊#蝴都没有把自己再来的消息告诉他的妈妈。第一次下乡时的那种骄傲完全没有了。去年他在县里的时候是多么高兴啊,今天,他在心理上,感觉自己像是个小偷,恨不得天上没有阳光才好。仕途上的失意,是人生最大的失意。在临下来前,他终于去找了一次苗得康,苗对他第二次下去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觉得如果邓一群去年没生病倒还是可以下去的,问题是生病之后,厅里理应给他作个调整。他给孔子悦打了电话,问问他们能不能重做安排,但孔子悦说事情已经经过厅领导班子讨论过了,不好更改。苗得康心里隐约感到邓一群在厅里可能出了问题,但他却不能明说。对邓一群他能说什么呢?现实有时候的确是灰暗的。但他不想让这个年轻人看得太穿。就在邓一群临走的时候,他特意到机械厅看了邓一群一次,他想这样可能对他的精神是个鼓舞。在邓一群的办公室里,他同他谈了心,鼓励他还是下去,并且要他多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邓一群则在心里想:这个本钱实在是无所谓的。他甚至想,要是去年就完蛋了,那倒是很好的一件事。

政治仕途上遭受到挫折(准确地说,是打击)后,邓一群产生了一种厌世情绪,那种情绪,就像他当年面临毕业分配时一样。

乡村生活慢慢又使得邓一群平静了下来。

在那样的平静里,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叶媛媛。他于苦闷里,想到了她的种种好处。

在县院的时候,叶媛媛一共去看过邓一群两次。她一方面真是到县城有事要办,看他也是顺便,但另一方面,她在心里的确有看望他的感觉。她感觉他是个好男人。一种没来由的好感。她相信能够认识这样的年轻干部,对自己是有益的。有什么益呢?她心里也说不清。自然,她不是一个男人,没有向上当官的欲望,舍此,就再没有别的想法了。然而,她这两次看望,使邓一群相信她绝不是无意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叶媛媛从来也没有向他说过“爱”一类的话,连一点暗示都没有,他们两人间说的完全是些乡里或县里的趣事,或者是自己过去在学校里如何生活之类的话题,但邓一群知道,那些话的背后,实际上就是彼此的好感。男女好感的背后或者说是结果又是什么?是爱。

邓一群也不知道她爱上了他什么。是他与众不同的城里机关干部的气质?是年轻而不同一般的出息?还是他的成熟与沉稳?也许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简单地被迷住了。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地方,缺少优秀人物,她爱上他也很正常。特别是邓一群通过前一年的抗洪,在乡里树立了一个很好的形象,很多人都觉得他不错。

由于邓一群是老扶贫工作队队员了,所以张冲部长对他很尊重。但邓一群对他却没有对苗得康那样的心态了。他想:在这里表现好表现坏,将来的结局对他邓一群都是一样的。所以,对工作,他一点激情也没有了。他想到一年是那样地漫长,而他在这里还要整整一年的时间。他真有点受不了。

就这样混吧,破罐子破摔了。他对自己说。

这样一想,也就有点随遇而安了。

第九十二章

邓一群决定做一个表面上默默的人,除了随张冲组长到各个村子去,其余时间就喜欢呆在自己的宿舍里。张冲有五十多了,是个个性鲜明的老头,在农工部,他是一号人物,容不得别人说话。他骨子里是个喜欢独裁的人。也正是他这种独断的个性,使他在仕途上走得很不顺。他工作是有能力的,但缺乏群众基础,同僚们就更是想方设法地打击排挤他,所以,他至今才是个省委农村工作部的部长(正厅级)。要是单以他的能力,怎么也该是副省级干部了。

张冲开始的时候,对邓一群感觉不好,觉得他对工作有点消极。后来,他慢慢知道邓一群的事情,也就理解了。他甚至还产生了不少同感。他过去经历过类似的经历,心里觉得机械厅这样对他不是很妥当,邓一群有情绪是可以理解的,加上他曾经生过病,所以,也就尽量少安排他工作。

在这样的闲暇里,邓一群有空就去找叶媛媛。

他们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交往。

后来邓一群想起来,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是采取主动的。是他主动勾引了叶媛媛,因为他看出来她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他,最主要的还是自己内心的需要。他内心空虚啊。他需要有东西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事业的不幸,爱人的不理解,这都促使邓一群走到了那一步。从开始,他们接触并不多。但爱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常常会袭击得非常突然。叶媛媛对于情的意识开窍得很晚,她过去在学校的时候经常有女同学会爱上年长的男老师。她那时候感觉很奇怪。现在,她也开始了。可惜的是她不知道这时候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悲剧。

叶媛媛没有主动向邓一群表白,一是由于自己的羞怯,二是由于对他身份的敬畏。最主要的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她甚至不该这样想。他是一个有妇之夫。她真的就为了心里的那一闪念责骂了自己:我疯了吗?我真的是一个疯丫头,一个白日梦者,一个妄想狂。想男人想疯了?想谁也不应该想他。充其量,他只能当她的哥哥。

但是,她心里时不时会想到他。她说不出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她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而他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这就使得她有一阵甚至非常苦恼,不知道怎么让他知道才好。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爱这个人什么。一切看起来是那样地无望。然而,她没有苦恼太久。对于邓一群来说,他这时候正需要一个像她这样涉世不深的女子,来安慰他枯燥的灵魂,同时,他又希望能在性上得到突破。他的性欲已经很久得不到伸张了,甚至,自从结婚以后,他差不多一直是压抑的。叶媛媛年轻,热情美好,心地单纯,善良,对男人还抱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知道,在邓一群这样的男人眼里,女人永远就是女人,是男人要征服的对象。

叶媛媛去找邓一群,都是在晚上。乡政府大院里人多眼杂,她不得不小心。她怕人家说她什么闲话,但她的确又实在忍不住要去找他。在她眼里,邓一群是个可亲的男人,一点架子也没有,那么地善解人意。在乡卫生院,她无聊得很,找不到一个理解她的年轻朋友说话,而在邓一群面前,她却可以增长好多新的知识。他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在她看来,是非常新鲜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邓一群成了她的精神导师。尽管叶媛媛也可以说是一位有知识的女性,但事实上她对人生,对生活,了解得还是非常地少。除了工作,她平常最爱读的书,就是一些香港台湾的言情校旱,还有就是《读者》、《女友》或是《爱情与婚姻》之类的杂志。可想而知,这样的书籍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对爱情,她头脑里充满了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像肖如玉一样,她也爱看港台电视剧,但肖如玉是在现实的婚姻里找一点轻飘的感觉,而叶媛媛则是想用虚假的戏剧去规则沉闷的生活。

邓一群知道,要想获得她的芳心,就必须征服她。而要征服她,对于他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他的年龄,他的经历,他对社会、生活的种种理解,就足以吸引她。这时正是他事业不幸的时候,这种由个人事业上的不幸而产生的他性格上的沉闷,在她眼里,就成了男性深沉的魅力。当邓一群第一次回城的时候,她以为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在他走后的好长时间里,她不时会想到他。她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再来。

事实上那一阵正有人帮叶媛媛介绍男朋友。那个小伙子在县城里工作,机关干部,也是从学校毕业不久。他的家就在县城,母亲是中学老师,父亲则是一位检察官。从各方面看,条件都相当不错。但是她却觉得那个青年并不理想。至少不是她心目中的那种人。她是个爱情至上者。条件在她年轻的眼里,并不显得重要。

邓一群在她面前大肆鼓吹爱情至上。他说,在男女关系里爱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附属条件并不重要,另一方面,他也指出生活事实上很严酷,一切事情还都要服从生活的准则。自己和肖如玉有爱情吗?没有。那时他想到的只是自己需要一个有力的台阶。如果让他再次选择,他会选择什么呢?

他说不好,也许,他还会选择对自己现实有利的关系。

毫无疑问,那一段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正常。正常里面的另一层含义,是说他们之间发展得很平常。邓一群只想交她这样一个朋友。即便他想到有一天会跟肖如玉离婚,也没有把未来的可能放到她叶媛媛身上。他看中她的只是她的那种纯真。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朋友,总是能让人心情感到愉快的。

尽管邓一群已经遭受了那样大的打击,但他仍然对将来抱有一丝隐约的信心。就他个人而言,绝不轻易放弃可能再次起飞的任何一点小小的机会。时间是一剂魔方,也许在将来不久的一天,他的命运能够得到重新的改变。

然而,一个新的打击又来了,他看到人事处寄来的一份文件,田小悦突然被宣布提拔为正处级干部,调科技处任处长。邓一群实际排名到了第三位。

田小悦得意了。他想起自己过去和田小悦的一切,突然地十分痛恨她。天下最歹毒的莫过于女人了。他想到这句话,感觉无比的正确。田小悦过去对他的微笑是多么迷人啊。迷人是表面的,内心里却十分地生猛。他感觉自己正处的那个位置,仿佛就是田小悦夺去的。是的,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属于他邓一群的。

压抑呀压抑,无比地压抑。

机关里所有的人都是同他对着干的,他们想尽一切方法排挤他,打压他。他们恨不得吃掉他。他想。要是有可能,他们恨不得让他一辈子呆在这里,永远地扶贫,而不能回去。

邓一群感到机关的黑暗。

他现在感到彻底无望了。

第九十三章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地过去,就在这一点点里,日子飞快地流逝。

邓一群不知不觉中下来又快有半年了。

这半年里,邓一群没得到任何解脱的办法,唯一让他得到安慰的,就是叶媛媛经常来他这里玩。她年轻,身上充满了活力。他在她身上,从精神上得到了他不能从肖如玉那里得到的东西。正是这样,他们迅速地走到了一起。

如果不是因为那沉闷的心情,他们之间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呢?他在心里问自己。也许会的,也许不会。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她来到了他的宿舍。她感觉到他情绪有点不对,问他怎么啦,他笑一笑,说没什么。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多么地失败。于是他们随便聊,像往常一样,然而,那种强烈的失败情绪,却始终泡在他的血液里,时时要往外流。他说了自己的情况,说了自己的家庭。在他的话语里,表现出对现实婚姻深深的失望(他说婚姻是可以的,但坚持不去说仕途的失败。他想,婚姻的失败是有人同情的,而仕途的失败也许不能获得同情)。他的估计是对的。她对他的婚姻表示深深的同情,非常深情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现在有权同情他,因为她还没有经历过现实的婚姻,甚至都没有经历过爱情。在她有限的经验中,只是有几个小伙子疯狂地给她写过信,打电话给她,偶尔也有过同一个男生出去看电影,但之后就再也没有深入地进行过。

在灯光下,她显得那么年轻,非常地漂亮。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非常地纯洁,一丝杂质都没有。邓一群想:只有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才可能有这样纯洁的年轻女子。在城市里,绝对没有可能。他们谈得很投缘。在这个时候,邓一群感觉有一位红颜知己,也是自己的一大福分,给了他人生很大的安慰。她是那样地好,不知谁能娶她。娶她的男人该是怎样地有福啊#蝴想。

不知不觉中他们聊到很晚,她说她要走了,邓一群说:“我送送你吧。”她说:“不用的,这么近。”邓一群却坚持要送,因为事实上他谈吐的余兴未尽,然而又不得不同意她走——时间实在太晚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出乡政府的大院。大院外面就是镇子。镇上真是静得很。街上所有的灯都熄了,两旁的房子都是黑漆漆的。晚风有点凉。他们走在一起。她走在前面,邓一群跟在后面。她说:“你会受凉的。”他说:“不会的。”她说:“你要注意保暖。你这病怕受寒。”邓一群说:“会的。”

走路时的脚步发出的沙沙声都可以听得到,也正是这种沙沙声,让邓一群感到一种特别的新鲜。所有的人都睡了,而现在的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像什么?一对恋人?除了恋人,谁还会这样做呢?邓一群想:这种新鲜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的。没有人想得到我这样。张冲不知道,机械厅的人不知道,肖如玉也不会知道。这是他个人隐秘的生活。很久没有走过这样的夜路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一个年轻而纯洁的女子,更是没有过的体验。邓一群慢慢感到大脑深处的兴奋。

他们走过一处处建筑,终于医院的宿舍就近在眼前了。

夜幕是深蓝的,天上有无数的星星在闪烁。有夜鸟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很神秘的感受袭击了他们的身体。他们站住了。邓一群想:这样结束太快了。他笑笑,说:“再走走吧。我怎么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不吭声,忽然笑起来,在原地转动身体,说:“太浪漫了吧?别人会以为我们有神经病呢。”邓一群说:“没有人会看见,这时候连虫子都睡了。”

他们来到了运河边。

运河白白的,在夜色里像一条玉带,在镇子这里打个结,然后一直伸展出去。不远处有一些小船停泊着,无声无息。他们站在柳树下边。邓一群突然感觉到他们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不说话。他找不出什么话说。他们要说的话事实上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没有更新的话题了。他看着她,窈窕的身材。她在伸手摘柳叶,扯着。他们靠得很近。他突然就大胆伸手揽祝糊的肩膀。她没有动。

邓一群把手放在那里不再有所动作,他迟疑了很久,要不要进一步表示。他知道,他已经控制祝糊了。她心里已经爱上了他。他说:“你真是个好姑娘。”叶媛媛不说话。邓一群说:“很羡慕你未来的男朋友。”她还是不说话。

内心的那点欲望一点点地往上涨。邓一群终于感觉控制不住了,仕途的连续失败让他感觉自己都快垮啦,他不能再受挫折了。他需要一点证明,证明自己还是有力量的。他想要征服她。斗不过机关里的那些人,斗不过领导,难道他还战胜不了一个乡下医院的小护士吗?

他一把搂过了她,把她挤在树干上,吻她的脸。她低着头躲着,脸烫得要命。她的内心既渴望又害怕,害怕自己进行的是不道德的爱。邓一群这时却是一点顾忌也没有了,到现在,他邓一群还有什么呢?他干得再好,也不好提拔了,他干得再差,大不了他还变成科员(而这在事实上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时的邓一群,心里完全没有道德的概念,他能意识到的只有欲望。

她在努力拒绝,但他却变得越来越狂暴。既然这样,我就要不惜一切。一个声音在邓一群的头脑里说。在他面前,她算什么?一点经验也没有。他是一个成年男人,对性也有非常成熟老到的经验。他知道,只要他争取就一定能成功。女人对性还是非常脆弱的,只有你坚持,她的防线就一定会坍塌。

他转移方向,去亲她的耳垂,亲她的脖颈。在他的坚持下,她终于发出一阵阵求饶的呻吟。“我爱你,媛媛,我爱你。”他说。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说这样的话,是非常起作用的。在他的狂吻里,她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她也开始回吻他。她少女的热情燃烧了。

她的衣服也被他掀起来。他去抚摸她的乳房。她的乳房是那样地结实。那种结实是他从来也没有在肖如玉身上感觉过的。他心理上获得了强烈的满足。“你不要这样。”她小声说,她想去拒绝,却又无力拒绝。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子。这种强烈的刺激让她感到只有消极的服从。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她的潜意识深处需要一个男人奴役她。

邓一群说:“不。我爱你。我控制不住自己。”但邓一群自己心里清楚,事情自始至终,是怎样地清醒。只是性的欲望,才没法让他控制。

要让她成为他的人,只有让她迅速地得到性的觉悟。他不知道她对性究竟了解多少。对她而言,一个学过医的人,她是清楚性的,但她却又非常模糊。邓一群想让她迅速垮掉,必须让她对性不再羞愧,产生热情。他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感觉自己裆部的异常力量,告诉她,他的欲望。欲望在这一刻不再丑陋,而变得美好起来。他要明白地告诉他,他强大的生理需要。他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那个地方。

他感觉自己要炸了。

她哭了起来。

他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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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爱情真的就像一剂毒药,开始渗入叶媛媛的身体。

她开始越来越多地找邓一群。

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内心,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她爱上了他。爱上了这个成年男人,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省级机关的干部,一个她本不该爱的人。她看上了他什么?那就是他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他身上有一道迷人的光环。他那样年轻有为。权力的魅力。

那个晚上,他们站在运河边,一直到很晚很晚。邓一群没有得到她(这里是指性而言,而不是精神),逐渐地有了倦意。他困了。他们才分手。分手之后的邓一群回到宿舍很快就睡着了,而叶媛媛却一夜也没合眼。

邓一群之所以能够很快入睡,是他在遭到连续的挫折后,终于在叶媛媛身上得到了一些小小的成功。尽管情事的成功和仕途上的成功,在他看来,有着很大的不同,但是他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满足,毕竟也还是一种成功,或者说一种收获吧。

那晚上他睡得很香,好久都没有那样香过。

邓一群依然努力着,只要回城,他都会去向领导汇报在这里的工作,他要尽量装成一点情绪也没有的样子。他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是可以打破坚冰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他相信毛泽东的这句话。

田小悦的确很会做事,只要他回去,她总会请他吃饭。邓一群心里的那种滋味真是五味俱全。她还像过去一样迷人,但她现在却是他的领导。他与她之间悬殊了半个级别。就是这半个级别,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像一道天堑。

邓一群还接受过她一次单独的吃请。本来他是想拒绝的,他面子感到一种污辱,而且他曾经强烈地感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得到那个位置,同她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她却非常坚决地邀请,眼里露出的全是真诚。而且,她是背着其他人请他的。性质是一次秘密的、私人性的请客。考虑了很久后,邓一群答应了。

事情像是纯粹的巧合,她那天请他的地方,正是他过去请她的所在。他以为她是有心的,但她的表面却非常自然。

他们俩在一个很小的包厢里。

包厢显得很雅致,情调十足。

她点的菜非常丰盛,即使再有三四个人也吃不完。她这样款待他,让他有点过意不去。同时,他在心里也很清楚她的用意。正是中午,温度很高,包厢里却有丝丝凉气,让人感觉很舒服。窗帘紧闭,灯光柔和,让人有一种夜晚来临的感觉。他不想喝酒,但她却坚决地给他要了一瓶法国红酒。她说她陪他喝。同样是喝酒,但此次喝酒和上次他请她喝酒,邓一群的心情完全不同。他清楚她的想法,无非是怕他有情绪,不支持她在处里的工作。是的,他怎么可能会支持她的工作呢?如果说她田小悦是在别的处室当头也就算了,既然是到科技处,那明显就是要他的好看。邓一群总感觉,她那个处长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她是夺了他的。她现在已经完全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了。她这也是一种落井下石。

邓一群想:也许田小悦到科技处,并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但事实已经构成了对他的伤害。但凡伤害他的人,都必然是他的敌人。她在这个时候到科技处来主持工作,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凭什么她当正处?他和她是共过事的,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无非就是善于做人,八面玲珑。话说回来,这年头也就是吃这一套。所以,她当处长也是必然的。

一个都不饶恕!邓一群想起了鲁迅说过的这句话。是的,一个都不饶恕。但凡和我作对的人,我都要把他们深深地刻在心底,留待日后算账。不管现在的前途如何黯淡,这仇恨是一定要记住的。

过去他在心里是多么喜欢田小悦啊,现在,那种情感一丝也没有了。他恨她,恨她的能干,恨她的表面镇定,恨她装出来的那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恨她过去赢得他的好感。恨她的一切。

他那天想,她总会要同他谈工作上的事情。如果谈,他就要毫不隐瞒自己的一些想法,主要是牢骚。他要让她知道,他邓一群并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在厅长们面前不敢有牢骚,在她面前难道还不能一吐为快吗?然而,田小悦却根本不同他谈工作上的事,也不同他谈厅里人事上的事。她知道那一定只会触痛他的伤处。她用款款的语调和他说话,关心他的身体,问他的家庭和孩子,问他老家的情况。她为他夹菜,劝他多喝酒。

邓一群在酒精的热度里,那一腔仇恨慢慢稀释了。他想:我是个男人,要装作一切都不计较的样子,是的,一切还可以从头再来嘛。将来实在不行,他可以要求调走。当然,这是最后的办法。既然周润南之后有了龚长庚,那么孔子悦之后,也还会来别的人。中国有句古话,“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还年轻,他有耐心。

由田小悦,他在那天突然想起了邓阿姨。他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看她了。她能帮上他什么忙吗?也许能,也许不能。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她。过去的事,他们不是都已经忘记了吗?

邓一群决定抽空去看看她。

然而,那一次他却没有能找到她。她家的那个小院,大门是紧闭的,院子里的草正在疯长,长得很深,深可没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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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远离城市的邓一群,特别想念自己的那个家。那里有他并不爱恋的妻子和比较牵挂的孩子,有他自己的一份工作。他的落脚点是在城市。

他不喜欢农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厌倦了乡村生活。他看惯了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消失了新鲜感。沟墩乡里的领导,他不喜欢,扶贫工作组里的人,他也同样不喜欢。他的人虽然在乡下,但他的心,却要时时回到城里去,牵挂那里的一切。

邓一群每个月都能回城一趟。由于心情慢慢得到了平静(不平静又能怎么样呢?他只有努力控制自己,麻木自己),所以他现在感觉已经能够比较自如地和肖如玉做爱了。每一回做得时间都很长,也很猛烈,肖如玉感觉都有点受不了。的确,她现在倒是不肯和他做了,说他身体不是很好,应该多注意休息。当然,他感觉那是她的借口。她只是对他没有了兴趣,倒了胃口。

回城去的那些日子里,邓一群越来越感觉肖如玉的某些生活有些可疑。她经常在晚上出去。有时回来时,他还能在她的头发上闻到一股烟味。她生活里是不是出现了别的什么男人?那是有可能的。她对他的那种态度,不能不让他疑神疑鬼。他在家的日子本来就少,她有什么样的重要事情会在他回家的有限的日子里出去呢?给她来电话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男人,而且有两次邓一群听出那个声音是出自同一个男人的。那个声音既不年轻,也不苍老,那就是说它属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这样年龄的男人是最最危险的,也正是在女人眼里最有魅力的年龄。

晚上出去的肖如玉从来也不向他说明是什么理由,只说是朋友有事。回来也很晚,回来倒头就睡。有一个晚上,他等到十一点多,她才回来。他在黑暗里看她悄悄地脱衣上床。他看到她把内衣也换了,然后把它们塞到床底下一个隐蔽的地方。她为什么要换掉短裤呢?休假回家的邓一群,还发现肖如玉最近有一点小小的(也可以说是很大的)变化。说它小,是因为她买的那些东西都是小的,乳罩、内裤,漂亮而昂贵,它们看上去非常精致。说它大,是因为它可能涉及到性,外遇。

他下乡,她买这么多讲究、漂亮、性感的内衣做什么?显然,并不是为了他。那么她会为了谁?答案只有一个。

那个晚上,他装成睡熟的样子,一动不动。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他所熟悉的香水的味道,同时还有一股烟味。香水是她的,这么说她在出去的时候才洒上香水,怕他怀疑。而烟味显然是来自别的男人。她背叛了他,他想。这是容易的。而他在乡下,却倒像个清苦的和尚。他在乎她背叛他吗?是的。那么他是在乎她了?不#蝴在乎的只是她这件事的行为本身。除去这一点,不如说是他所希望见到的。她背叛了,正好为他提供了一种发泄的理由。他想。如果他离掉她,她是在为自己掘墓。

离了她,他去找谁?一定有比她更好的。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邓一群很长时间不能入睡。他睡不着。估计肖如玉已经睡熟了,他悄悄地起来,在床下找到了她的内裤,然后来到卫生间,打开灯。他看到她的内裤在裆部有一团湿湿的黄色斑迹。在他回首的时候,他还看到了肖如玉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那个晚上,他们争吵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肖如玉开始并不承认,认为他这样疑神疑鬼是一种变态。但后来她的口气却越来越硬,好像犯错的不是她,而是他。这真是很滑稽的事。他是男人,他是一个干部,他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有种种理由怀疑她。她后来就大声说:“我有。我就有。你怎么着?”

邓一群倒平静下来。是的,她承认了,承认了就好。他要不要马上就同她离婚?不。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充分呢。

那些天里,他们过得很不愉快。肖如玉哭了几次。邓一群看着她哭,心里很平静。他想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他这时候要沉着,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他可以找到比她好的,但她却不可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啦#蝴自得地这样想。他要让她尝尝他冷漠的滋味。他的岳父母知道了他们的矛盾,一个个表现得很沉闷。他们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他在心里有一种恶毒的快意。

邓一群回到了乡下。

回乡下不久,肖如玉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这些日子一直很痛苦,但她也想开了,与其这样,不如离婚,让他考虑考虑。她说他真受不了他这种疑神疑鬼的样子,她受够啦。

邓一群对她这样的要求,先是吃了一惊。他想不到是她主动提出来。他一口就回绝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是的,她有什么权利主动提出离婚?

要提出离婚,那也只能是他邓一群。

他要牢牢地把握关于离婚的主动权,因为,那是属于一个男人、一个干部的尊严范畴。只有他,才能想什么时候离就什么时候离,而她却是断然不能的。

他是决不会接受的。

邓一群在乡下时时想到他们夫妻那已经公开化了的矛盾。

毫无疑问,肖如玉在外面是有恋情。这个恋情就发生在他这次下乡不久的一段日子。虽然他没有抓住实质性的东西,但他们一度为此而争吵,而且她一点也不作否认。他会是谁?是他过去见过的那个赖培养?还是别的什么人?她是有勇气承认的,问题是他是否有勇气采取什么措施。他能采取什么措施呢?

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他还能失去什么?什么也不能失去了。他感到自己的内心虚弱得很。

邓一群感到自己再也输不起了。

在乡下,他慢慢平静下来。他想,充其量,他不过是戴了一顶绿帽子而已。这顶绿帽子,只要不被别人知道,那么戴了不就是跟没戴一样吗?

他决定忍了。因为不管如何,他将来还可能需要肖国藩的帮助。他的生活里,暂时还需要有一些东西进行支撑。是的,暂时的,等他缓口气后,一定是会采取措施的。

肖如玉在他回绝后也不再提关于离婚的事了,他们毕竟是个完整的家庭,有孩子。他想:她可能也只是说说而已。

邓一群要在心理上寻求平衡:既然自己的老婆同别人睡,那么他也一定要睡别人。至于睡谁,无所谓。睡谁呢?最近的就是这个叶媛媛。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某种良好的开始,那么后来发生的一切,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了。邓一群和叶媛媛的关系,终于到了需要完全解放的地步。

在床上,邓一群一步步地解除她的衣服,就像当时对葛素芹一样。在这样的过程中,他感到一种慰藉,感到一种力量的冲动,感到恢复起来的自尊和自信,同时,他还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意。他在报复谁,报复肖如玉?那一步一步的细节,还让他内心里感到一种害怕:是否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为什么让他感觉是那么地相似?他感觉现在对付的好像是又一个葛素芹。尽管她是那么地不同,但他偏偏就有这样的感觉。

叶媛媛不是无知的葛素芹,但她这时也是无力的。作为一个有着丰富性经验的男人,邓一群自然知道如何对付她。当他们全部脱光的时候,她意识到他可能要进入她的身体,才反抗起来,但邓一群却比她更有力量。在那一刻,他忽然想不顾一切地做事。没有回头的路好走。他是强者#糊只是他的牺牲品,他想。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邓一群,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一个女人,居然还需要林湄湄当他的老师。他现在多么熟练啊。同时,他想到,他只有得到了她,才能稍稍解除一下由肖如玉背叛他而带来的耻辱与压抑,甚至还包括了由于他仕途的不顺产生的挫败感。

他一下就进入了她的身体,听到她发出轻轻的一声痛苦的叫唤。就在那一下快速的进入里,省级机关年轻的(不是相对叶媛媛这个年龄,而是相对于其他年龄的干部)干部邓一群副处长,心理上再次获得了很大的满足。他暂时忘掉了仕途上的失落,忘掉了婚姻生活中的龃龉。

那种态度是粗暴的。

过去的生活就像过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在他脑子里走。他在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他又想到了葛素芹。她们俩和他上床的经过,简直是惊人地相似。叶媛媛同样没有想到他这么顺利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爱他,但她却不想马上就献身给他。但她控制不住这样的多少有点暴力性质的局面。她爱他的成分非常复杂,有对他本人的爱慕,有对权力的向往,有对性的渴望……他现在对付叶媛媛比当年对付葛素芹更有经验了。

他们开亮了灯。他看到在床单上有几点血迹。虽然邓一群早就想过她可能是处女,但这一刻内心还是有点震惊了。“你过去没有过?”她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想不到他会这个样子,带着强迫进入她的身体。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恨他。也许她想象里的邓一群就是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让他感到紧张。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吗?”他问,脸上做出很痛苦的样子。

她坐在那里,也不穿衣服,一动也不动。

邓一群内心越来越害怕了。

这个女子,可能会毁了我的前程。他想。在隔壁,就住着农工部长张冲。只要她一喊,他就全完了。他在那过程里是带有暴力倾向的。

“我是真心地爱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心爱你,我实在控制不住啊。你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如果我做得不对,请你原谅我。”邓一群搂过她,努力地哄她,不停地表示自己的忏悔。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一刻邓一群内心真是害怕到了极点。

后来她笑起来,用手亲切地抚了一下他的脸,说:“你这个傻瓜。你一点也不懂女人。”

第九十六章

对于像叶媛媛这样一个姑娘来说,她这样地疯狂付出,自己并不觉得可惜。她以为自己为爱付出是对的。问题是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爱是无望的,没有结果的,但她执意要去真正爱一回。她以为邓一群也是爱她的。

邓一群喜欢她,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她是那样地年轻,那样地充满活力。他喜欢她的身体,她是如此地干净。她的眼睛那样地纯净,看上去特别地无邪。她的唇是鲜嫩的,吻上去非常柔软。她的牙齿非常地白,口腔里发出一股清香,不像肖如玉嘴里发出的一股食物的味道。叶媛媛真的就像一张白纸,让他任意描画。不!准确地说是任他糟蹋。他得到了空前的糟蹋的权利。他把所有的憎恨,对单位(也算是个小小的官场)里压制他的人,对肖如玉,对所有他所痛恨的一切,都发泄到了叶媛媛身上。叶媛媛不知道。谁能把恨用狂热的性爱来表现呢?

一个晚上,她对邓一群说:“我不知怎么爱上了你。有个同学对我说,一个姑娘千万不要和有妇之夫爱上,那样吃亏的只会是姑娘。”她后悔了?邓一群表面上笑一笑,心里却是一冷。是啊。她这件事注定是个悲剧,正像古人说“红颜薄命”。她也算这一类。在与他的性爱中,她能得到什么?得到的只有他过剩的jīng液。他连真爱都没有。

这样想了的邓一群,心里慢慢有了一种感动。仕途和婚姻同时失意的邓一群,感到特别需要她,感觉到她只要一天不来,自己就想得厉害。而这样有什么结果呢?他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他要做的工作就是平衡她的心态,让她相信自己是爱她的,而她为爱付出是值得的。他自然不会去同她结婚,那是不可能的。他们这样只能算是婚外情。她是个第三者。虽然事实上是他主动。他需要她,更多的是出于对她身体的迷恋,感情上的一种填补。

看得出来,她也很想他,几乎隔一个晚上就要来一次。来的时候,真是提心吊胆。她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邓一群也警告过她,不要让人看见。一切就像一个特务一样,非常小心地进行。

等她的那段时间是最难熬的。

邓一群常常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她。事实上什么书他也读不进去。她总是要到很晚才能来,至少是九点左右。九点前后他就熄了灯,躺在黑暗里。他要做成休息了的假象。她到来后在他窗子上轻轻敲两下,他就会迅速跳起来去开门。开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老张上了年纪,但耳朵却尖得很。

他们做得很隐蔽。

张冲有一次来敲过门。他们在房间里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就像两条光滑的鱼躺在被子里。屋里是漆黑的。邓一群咬着她的耳朵说:“不要做声。他会以为我出去了。”张冲敲了几下,没听到反应,果然就走了。第二天,张冲问他干什么去了,邓一群笑一笑,说自己出去了。

邓一群喜欢她的身子。他喜欢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搂着,抚摸着她的腰肢,她的臀部,她的大腿,那种光滑的曲线简直无可比拟。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肉体的香味。她的皮肤非常光滑,而且非常地白净,简直就像是温嫩的玉脂。她的乳房结实而绵软,就像两只成熟后的苹果坠在胸前。他喜欢把手放在她的身上,那里是个非常温暖的所在。

她是个很性感的姑娘。

邓一群在心里很感激叶媛媛给了他处女之身,这让他心里很满足。一方面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一方面又得到了从肖如玉那里不能得到的平衡。他不知道如何回报她。他想:自己是可以帮助她的,如果她想调到县城里去。她应该是想调到县城里去的,有谁愿意呆在一个小小的乡卫生院呢。有一次,在做完爱之后,他问她:“你打算永远呆在这个地方吗?”她像是想了想,说:“不知道。”邓一群说:“你想调到县里去吗?我可以帮你。”在心里,他以为这样做,就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补偿。更主要的,事实上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在心灵上得到一种宽慰。但叶媛媛笑一笑,说:“不要麻烦了。像我这样一个小护士,到县医院又能做什么?”邓一群说:“到那里做护士总比在乡里强。”她不再吱声。

事实上她对自己并没有什么要求,特别是境遇上的。自到了沟墩乡以后,除了感觉寂寞之外,她并没有感觉其他方面有什么不好。乡卫生院的院长对她很好,同事对她也好。在他们眼里,她是个单纯的姑娘,需要有人保护。

“我们以后怎么办?”他试探性地问。年底,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回到省城里去的。机械厅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发配他了。而他不能把她带回城,她也不能跟他去。但他心里想着她,他今后还能得到她吗?

她不知道。

她的眼泪往下流。好久,说:“我不想放你走。”

邓一群说:“那怎么可能呢。”

“我舍不得呢。”

邓一群叹口气,说:“生活总是这样折磨人。我很感激你。”

她说:“你真的爱我吗?”

邓一群说:“当然。你这个小傻瓜,我一辈子爱你。只是我这个样子,你知道不可能的。在机关里,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她说:“我理解的。”

时间在情爱里简直就跟飞过去一样。他们已经感觉到日子过得太快了。在那几个月里,他们已经记不清偷了多少次的情,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的偷情一直处于一种非常隐蔽的状态。

那段日子,叶媛媛到他宿舍来的时候,手里总是在做一件毛衣活。开始的时候邓一群并没有想到她是为谁织的,也许是她的哥哥,或是别的什么人。她织得很慢,他发现她并不谙此道。她是一边对照着书,一边织。邓一群笑她。她也笑,说:“我可从来也没有织过,你不要笑话人家嘛。”邓一群仍然在心里发笑。这年头已经没有什么人再花工夫织什么毛衣了,城里的女人总是买现成的。商场里的各式毛衣都是机械编织的,非常漂亮。葛素芹过去为他织过一件。婚后他曾经要求肖如玉给他织一件,但她却径直去商场给他买了一件。织毛衣是很花工夫的,一定要有耐心,更主要的是爱心。一个女人只有深爱一个男人才会那样去做。叶媛媛给谁编织的呢?毛衣进展的速度很慢,只要她一踏进他的宿舍,他们就常常缠绵在一起,她曾笑着说:“这样一年也织不完。”他说:“织不完就算。”她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而,毛衣毕竟一天一天地长起来,当只剩下两只袖子没织的时候,她要求他试穿一下,他这才想到她可能是为他织的。

毛衣很漂亮。她用的是那种精细的羊绒。价格昂贵。远比商场里出售的要漂亮。她说:“天转眼要凉了,我这一阵子拼命地赶,眼睛都熬红了。我都是从你这里回去以后继续赶。我的手很慢。”邓一群相信,有几次的确看到她的眼睛有些红。一般而言,她离开他这里总是很晚。“我织了,你可要穿啊。”她说。他说:“当然。”这么漂亮,他自然会穿。她说:“要是你爱人问你怎么办?”邓一群说:“那有什么关系。我照穿。”她笑了一下,说:“你不敢的。你就说是你的妹妹织的好了。”邓一群抱祝糊亲了一下。她的心是细的。她把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痴心女子负心汉。邓一群知道他一定是负心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我爱她吗?”一个声音说:“她那么年轻漂亮,又那样地善解人意,体贴而温柔,你当然爱她。”邓一群感觉自己甚至是善良的,她爱他,而他也爱她,他满足了她对爱情的要求,不是吗?但另一个声音又在问他:“既然你爱她,你肯为她牺牲吗?他能为她做什么呢?”

也许可以同她结婚,他发现自己在心里爱上了她。

是的,他有时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不要草率从事,一定要慎之又慎,权衡各方面的利害。她真的值得他娶吗?他要的是爱情,还是要对自己前进有帮助的婚姻?爱情和婚姻可完全是两码事。再错一步,他就彻底完了,他想。

乡里也有一些人看到过叶媛媛找邓一群,现在,叶媛媛已经发展到白天有时也来找。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见他的欲望。他担心地对她说:“要是有人看见怎么办?”她说:“看见就看见。我不在乎。”他却为她担心。她还是个姑娘(至少在别人眼里),将来还要嫁人的。他是不在乎的,他将来是要回到城里去的。他是不会有什么不名誉的影响的,再说,他是一个男人。

白天里她到他的宿舍,他们也做爱。只要他提出要求,她就依他。紧闭的窗帘,神秘的光线。乡政府大院外都是忙碌的人们或是无聊的人们。他们在屋里紧紧地拥抱,亲吻着,抚摸着。她是年轻的,在遇到他之前还是一个处女,她的嘴里有一种清香。他拼命地吸。他看过一本叫《炼精士》的书,说这样可以养身,少阴补老阳。采补之术。他让她的情绪一点点地上来,然后再折磨她,让她迷醉,让她向他求饶,让她红着脸说下流话。他看到她的纯洁丧失殆尽,心里有一种特别的快活。他在心里作践她。没有人介意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一层。想到了也不要紧,因为他们没有抓到任何实在的证据。话说回来,在这个地方,谁又敢找他一个省委工作组干部的生活不检点的证据呢?能派下来扶贫的省级机关干部,自然是品德非常优秀的人。他们都是人尖子。我们没有理由怀疑。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邓一群尽情地享受着他所能满足的欲望。

第九十七章

初秋的时候,邓一群回到城里的家中,这一次回去和肖如玉大吵了一场。

肖如玉已经不在她父母家里住了,而是住在他们那个小家。就在那个小家里,邓一群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她刚刚来得及穿上衣服,但神情是淫乱后的样子。而那个男人,鞋子还没来得及穿。

邓一群不认识那个男人。看起来,那个男人一点也不比他差。那样子,也是机关里的一位什么干部。这让邓一群心里不能忍受。如果那个男人外貌上比他差,那会让他的心里多少好受些。肖如玉上衣没扣,露出两只他所熟悉的乳房。而现在那乳房,却让他感到生疏。它属于过另一个男人。

邓一群真是气疯了。

他一个干部,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大污辱。

邓一群心里决定要离婚。他想:他现在有权离婚了。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离,而且,理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没有人会指责他。离婚后的他,一定有更大的选择空间,至少叶媛媛是属于他的,这是笃定的。只要他说一声,他相信叶媛媛马上就会跟他走。不要说他是一个省城的年轻处长,就是这时候他一文不名,她也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有把握。

回到乡下的邓一群准备好了离婚书,犹豫着究竟到底要不要寄给她。他知道,肖如玉心里也许并不愿意同他离婚,一个女人,要比男人更爱家庭。显然,她并没有像爱一个丈夫那样地爱那个男人,在她心理上,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对生活,对丈夫,她都有一种难言的失望。她对当下的生活有一种厌倦。她需要一种东西来进行填补。她需要一种刺激来重新激发她对生活的热情。虽然她对邓一群很不满意,想过要同他分开,但她压根从开始就没有想到同别的什么男人结婚。对那个男人,她没有把握。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个男人是怎样想的。她能感觉到的,只是那个男人漫不经心的殷勤。很有可能,那个男人也从没想过要同肖如玉结婚。他对自己的现实婚姻并没有什么不满,他需要的只是一次机会,一次能力的考验。对他而言,是多了一次性爱的经历。再说,肖如玉并不美貌,他不会在她和妻子间做那唯一的选择。

但他却在心里想:他是执意要离的,一个男人,怎么能受得了那样大的耻辱。之前他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了。

那个晚上,他把自己的想法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叶媛媛。叶媛媛半天没有吭声。他要娶她,是的,他爱叶媛媛。叶媛媛后来哭了,先是默默地流泪,继而放声大哭起来。邓一群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可能是触到了什么伤心的地方。他就捂祝糊的嘴,让她轻声。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她抱紧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用纤纤的指尖,在他心脏位置画着,画着。半天,她幽幽地说:“我不会连累你。你真的要离?城里的好姑娘多得很。我只要真心对我好就行了。”他用力搂搂她,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就觉得你好。你是我一直梦想的好妻子。”妻子,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妻子。他想:如果抛开一切,娶她是件很幸福的事。她会是个好妻子,将来也是个好母亲。她会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夫唱妇随。她会死心塌地地跟随他,忠于他,把他视作生命中的一切,爱他胜过爱自己。天下还能找到这样的可人吗?

那个晚上她表现得很疯狂。一遍一遍地让他做。她默默地承受着。后来她也忍不住了,她咬他,在他的肩膀上咬出一道道的牙痕。她忽然说:“我真的跟你到城里去吧。”他以为她终于说了内心的想法,说:“当然。我要娶你。”她不相信地看着他,说:“我到城里去游荡。我要每天都能看到你。”他笑起来,说:“那你怎么生活?”她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他看到她眼里的水波荡漾。她忽然笑起来,大胆地说:“当妓女。”

他用吻堵住了她的嘴,深深地吻。他感觉自己都快把她的胸腔吸空了。

“只当你一个人的‘妓女’。”她大口地喘着气说。她的心怦怦直跳。他把她的心都快吸出来了。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样大胆放肆无耻的话来。她爱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那份炽热的感情。她在他面前,一点遮掩都没有了。如果他要她做他的“妓女”,她也一定会做。她知道,她是不可能嫁给他的。他们两人的身份地位不同。她只要求他爱她,真心爱她,哪怕只是为了爱她的肉体。

“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很多东西呢。”她说。

他怔了一下,仿佛被她的话击了一下,一下就击退到了现实世界。是啊,还有很多舍不下的东西。他对现实的要求,不仅仅是性,更多的还有权力、地位。

信寄出的那天,邓一群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但是,很快他又感到了一种不安。他说不清那不安是来自什么地方。

邓一群回到了老家。

那个深夜,他把家里的情况对他妈妈讲了,他说他想离婚。妈妈听了,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巴。妈妈吃惊地问:“为什么?”

邓一群把这些年所有的心理感受全说了,包括妈妈过去在自己城里小家受的委屈。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找了那样的一个妻子是光荣的,现在想不到竟会有这么多的压抑。他一下子说了那么一大堆牢骚,说完了,自己也感到惊讶:原来自己是这样地苦难深重。

妈妈听完了,就哭了。

他对妈妈说:“你不要哭。离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不要离。她的性格慢慢总会好起来的。你要离了,孩子怎么办?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能这样说完就完呢?”

“妈妈,你不知道城里这种事情很正常的。”邓一群说。

“不行,你要离,等妈妈这一口气过去了,你再离。”妈妈坚决地说。

邓一群心情压抑得很,他本以为妈妈一定会支持他的。妈妈过去一直是疼爱他的,可以说,过去他的任何取舍,她都会支持,但这回妈妈却坚决得很,无论他怎么诉说自己的痛苦感受,她却一点也不理解。

第二个晚上,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一大家子人都来了,他们都特别地不安。听说邓一群要离婚的决定,对他们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

现在,他们对他脸上都挂满了冰霜,好像他做了一件犯了天理的大事情。在他妈妈默默的流泪里,他们一起责备他、批判他。他们举出很多例子说明离婚后的种种问题,如:县里一个姓胡的局长离婚了,不久就生了病;邻村的一个小伙子考上大学后分在市里一个单位,结婚后嫌妻子不好,离婚后妻子很快就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人,而他现在还是个光棍;村里一个姓许的妇女,她有个亲戚也在省里当官,离婚后自己很快出了事,因为他的妻子家的人在法院,找了一个借口,说他过去贪污,判他坐了五年牢,等等。

他们真的对他离婚后的生活怀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吗?

过去,他们对他多敬畏啊,而现在全翻了脸。是的,他们不能让他离婚。离婚后可能受损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且还有全家。他是家里的骄傲,家里的主心骨,一根重要的支柱。在他们的直觉里,如果他婚姻出了问题,那么他未来的前途(包括现在)一定也会出问题。村里所有的人都认为:邓一群之所以能一步步得到提升,与他岳父家有着很大的关系,而一旦他和肖如玉离婚,他的仕途也可能就到头了。

夫妻间有矛盾是正常的,谁家不闹啊?这时,大嫂子甚至说:她不是经常被大哥打,而且大哥在外面还有女人,她都忍了。她不会离婚。姐夫说:他和大姐姐也经常打,但他们也不会离婚。有孩子的人了,离什么婚啊。

邓一群想不到他们会对他离婚的想法这么抵触。冷静下来之后,他想清楚了——离婚已经不是他个人的行为了。他的荣辱,关系到全家,所以,他们不希望他个人生活里有什么挫折。

但是,他是不在乎的,他们不理解他的痛苦,他在心里想。他现在应该走自己愿意走的路,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他要恢复他邓一群本来的面目。

邓一群感到自己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

呆了两天,他要回沟墩乡里去。临走的时候,妈妈执意要送他。沟墩乡政府的那辆破吉普车在村外的大路口等他。大雾浓得化不开,太阳已经很高了,在浓雾里看上去就像是挂在半天空的一张灰乎乎的白面饼。村里静得很,男男女女都在地里了。阡陌纵横。通往村外大路的土径上零零星星散落着牛屎和鸡屎什么的,沟边满是已经枯萎的野草。

“好好想想,别那么着。”妈妈说。

风里,邓一群看到他妈妈满头的白发乱乱的。她的身体近年来越来越差,有很多的病痛。如果他离婚,妈妈是最不安心的。他想。她不了解他的生活。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妈妈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邓一群一怔,说:“没有。”

妈妈说:“你不要在外面有人,谁也没有肖如玉好。”

邓一群说:“有人爱我。乡里有个女医生对我很好。”

妈妈哭起来,说:“一群,你可千万别找那些骚狐狸。你要离婚,妈妈只有死给你看。”

车子开了,邓一群看到他妈妈还站在路口,向着车尾眺望。远远看去,她的身体比过去佝偻得更厉害了,精神上仿佛都撑不住了。

会过去的,时间会消掉她内心的不安。他会证明给家里人看,娶叶媛媛后一定照样幸福。邓一群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他要娶叶媛媛,结婚后,他会想办法把她调到陵州去。把她安排到省里的一个医院,情况也很好。他甚至想到了婚后的那种甜蜜生活。是的,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回到家后,她会非常温柔地照顾他,爱他,安排好他的一切,满足他的各种愿望。她会是一个很甜蜜的妻子,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爱她。现在,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就只有叶媛媛。

就等肖如玉的态度了。

好多天过去了,肖如玉没有电话来。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又一个晚上,他忽然接到大舅子肖国藩的电话,他问他最近怎么样。邓一群说就那样——老样子。他知道事实上肖国藩显然知道了他们间的不快,但他却闭口不提。对他那样的家庭来说,他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他知道为了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邓一群一把,让他感觉到自己这个家庭对他的巨大作用。

在电话里,肖国藩告诉邓一群,让他赶紧回来一趟。邓一群语气冷漠,说他不想回到城里去。大舅子很耐心,说:你回来,我有要紧的事说。他要和邓一群做一次交换:放弃对他妹妹的指责,忍受这一切,不要离婚,安心地过日子。而他想法把他从下面调上来,回到机关,继续疏通关系,保证他在仕途上有进一步发展。

邓一群想了想,说:好吧。他想回去一趟也好,正好可以当面问问肖如玉的态度。

回到城里,邓一群向肖家人摊了牌:他要求离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他和肖如玉已经没有了感情。肖国藩耐心听他说完,最后笑笑,让他再考虑考虑,说至少你要等扶贫结束回城以后再说。

邓一群答应了。

邓一群接到乡里文书的电话,说他母亲来了,现在就住在他的宿舍里。乡文书还说,他妈妈已经来了两天了,让她到食堂去吃饭,可老太太怎么也不吃,只要求他把他从城里叫回来,否则她就一直这样下去。

乡文书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邓一群接了电话,就匆匆地往回赶。他想不到他妈妈会这样,好像真的就要同他斗争到底。

妈妈穿了一身全新的黑布老式对襟衣服,面容枯槁。她的脸色不好,呈现一种蜡一样的黄色。她很瘦,身上完全是皮包骨,而伸出来的一双手青筋毕露,指关节突出,真的有触目惊心的感觉。那张脸上一点光泽也没有,全是横一道竖一道密密麻麻的皱纹。嘴巴完全瘪了,牙齿也全部脱落了。眼睛的视力更弱,十步之外的东西就看不清了,头发全白了,也掉了许多,头顶上露出光光的脑门。她看上去都有九十岁了,真的衰老得厉害。

“你回城了?”

“嗯。”

“和小肖好了没有?”

邓一群沉默着。

“你真的要离婚?”

“我想。”

妈妈说:“那你等着收我的尸吧。”

“妈妈,你不要这样。我回到城里,已经跟肖如玉说过了。”邓一群说。

妈妈听了,一下就晕倒了。头撞在桌边,涌出来的血立即把头上那稀薄的白发都染红了,触目惊心。

邓一群回城了。

厅里和组织部都打了电话给他,让他回去。

邓一群对这样的消息既感到意外,又不意外。他想:这一定是肖国藩在做工作。想到叶媛媛,他内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悲凉。他知道,自己这一回恐怕又要背叛叶媛媛了。

老妈妈在他这里的几天,一直在寻死。她要以死相逼。邓一群的精神在最后的关头终于崩溃了。他答应了妈妈,不再离婚。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去找了叶媛媛。但他没有把回城的真相告诉她。他想她是不会明白的。他只告诉她,省委组织部找他有事,自己有可能要结束扶贫了,将回到城里机关去。

她红了眼圈,但很快又笑了,说:“你的苦难到头了。”

他感觉眼睛有些发酸,说:“我会想你的。”

她不吭声。对他老母亲来到这里发生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也都在她本人的预料之中。她不后悔。她感觉到他的真心就行了。

“你会写信给我吗?”她问。

他说:“当然。”

九第九十八章

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在这样的爽朗的天气里,人的心情自然也会表现得特别的灿烂、明快。

邓一群正是怀着一种轻松的心情,来到了南方大学的校园里。

王芳芳打电话找到他,告诉他,自己来这里进修。王芳芳很长时间没有同他联系,现在怎么会突然找他呢?他很愿意见她,看看她这些年来有什么变化。他是有变化的,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如果是前一阶段,也许他是不会高兴见她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心情不错。他要见她,他想既然她主动求见他,那就说明她现在需要他。

他现在有力量,要证明给她看。

他要消灭掉过去失败的感觉。

南方大学,他的母校。

很著名的学府。

他想:他没有愧对母校。因为,他现在是一个事业有成者。母校也应该为此而自豪。

他站在图书馆门前的路口上等她的到来。

邓一群已经回到了机关,匆匆地结束了在乡下的扶贫工作。原来,他完全是怀着另一种心情回来的。他想回来以后,还是要解决掉婚姻问题,然而当他回到机关上班的第一天开始,那种想法就动摇了。

不同的环境,还产生不同的想法。

机关是个名利场。如果他走出那一步,那么,他还会得到什么?只会更糟糕。回到城里的那个家,肖如玉一改过去的冷淡,对他很温柔。肖国藩对他说,他所以能提前回来,是他同孔子悦厅长打了招呼。一周前,他请孔子悦吃了一次饭,谈得很愉快。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互相帮助的朋友。而且,孔厅长对他很关心。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他以后会有不同的命运。现在,他更看到了一种希望。革命的低潮期结束了。他还考虑离婚吗?与仕途能够取得成功相比,什么更重要呢?

机关里把小倪派了下去,临行的时候小倪还向他苦笑了一下。很多事情看来都是不可预测的。邓一群怎么也没有想到机关会让小倪下去。现在,人们对扶贫已经有了全新的看法,那就是它不再是一种锻炼,而是一种惩罚。

不过,小倪回来后也许还会提拔。很多事情也是因人而异的。但不管如何,他这回一定是提拔在先的。没有什么理由不再提拔他。他已经经历过风雨了。他胜利了,成功了。俗语说得好,“笑到最后笑得最好”,他就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回到机关的邓一群,脸上再次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他感觉到,过去对他怀有成见的人,见到他客气多了。他们当然知道:现在的邓一群已经化解了危机。他重新得到了孔厅长的信任。他苦难的日子结束了。

老潘见到他,在心里多少有点不自在。怎么啦?这下你感到了一种危机?是的,邓一群在心里说,我忘不了过去,我有的是机会,我已经翻身了,日后会有你好瞧的。

见到他不舒服的当然还不止是老潘。邓一群感觉田小悦的心里肯定也不会快活。田小悦当然是个极聪明的人,从他正式回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装作一副很欢迎的样子,说:“一群回来了就好了,这下我们处工作就更有起色了。”紧接着,她就要把一大堆工作移交给他。这是一个阴谋。邓一群在心里说。他现在哪里就是她轻易能笼络住的?但邓一群还是装作很高兴、很谦虚、很服从的样子,日子长着哩,慢慢来,最后看谁厉害。笑在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

外面的世界一如既往地喧闹嘈杂,各种声音都有。世纪之末有一种末世的悲哀。政府要进行机构改革,人员精简。现实问题堆积如山。邓一群不操心这样的问题,他操心的是机关里的那一套。他见过一次刘正红,她叹说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公安经常来查,有次差点就出大事。她准备再过些日子到别的城市去。至今,她还是单身一人,原来谈的那个男的,本来说要同她结婚的,结果却骗了她五万多块钱,拐了一个小婊子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就是现实。

邓一群见到了孔厅长,孔厅长告诉他,科技处有很多工作要做,让他回来积极开展工作。另外,回来以后,要好好地安排好家庭,弥补过去夫妻间由于分离而造成的缺陷。

孔厅长的态度非常亲切。从孔厅长的话里,邓一群能够感觉到,他对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成见。他甚至是喜欢他的。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扶贫,孔厅长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和蔼地鼓励他,说,年轻人一定要多干事,事情干多了,就会有位置,用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作为,才能有位置”。

他在暗示他,邓一群听得出来。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打在邓一群的心上。他在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骄傲和幸福。是的,好的一切又开始了。

家里,他们的夫妻关系正在和解。邓一群相信有一天会和解得更好。他原谅了肖如玉,是的。这像是一种交易。如果不是她的哥哥,那么他不可能这么快地从下面回来。他洗去了下去的耻辱。肖家的作用对他太大了,他要进一步地好好利用。与自己的前途相比,他与肖如玉的问题,说到底,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同外界的关系,才是敌我矛盾。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是有很大区别的。有区别,就要区别对待。他是一个聪明人。他相信,经过这一次,肖如玉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他要好好爱她。爱她,其实就是爱自己,爱自己的前途。

一切重新开始了,是的。他经过了这些事情后,前途更好了。他想。一个星期天,肖如玉想上街,于是他们就一起带着孩子上街了。在经过一家影楼的时候,肖如玉说给孩子拍一套照片,给乡下的奶奶寄去。邓一群同意了。给孩子照完,肖如玉说:干脆来一张全家福吧。邓一群说:“好。”

三人紧挨着。

摄影师对着他们,说:“好,很好。笑一笑!”——摁下快门,“叭”,一声清脆——“好!”

一张很好的全家福,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

看上去,多么幸福的一家子啊!

邓一群寄了一张照片回家,其他什么也没有说。不用说了,照片很能说明一切。他想:这下老家里的人就该放心了。

有时,邓一群也会走神,不自觉地就会想到叶媛媛,但闪一下,他就不再想了。想也无益。是的,他爱她。她是迷人的。可是在现实里的他又能怎么样呢?世界上的很多事,都不由他做主。

他想起来,那个叶媛媛当初就像看穿了他一样,就是没有答应他和他结婚的事。如果她答应了,那么他邓一群当时许下的不就是空头诺言么?

她以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

阳光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

校园图书馆门前大道两旁的法国梧桐一片葱绿,南方大学现在是越来越漂亮了。放眼望去,校园里新旧建筑相杂,传统的民族风格和现代的西方风格融为一体。

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从他面前走过。他们都是年轻人当中的佼佼者。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年轻,与他们相比,自己已经老了。这只是他的心理感觉。他所谓的“老”不单是指年龄上,主要的是在心态上,在个人经历上。是的,与他相比,他们还显得很嫩。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摔打。他们不知道现实生活的严酷。他们会尝到的。他想。

他们一个个都很瘦。自己过去也是这个样子啊。现在他发福了。这是因为他现在生活条件好了,经常吃喝。胖了的邓一群,感觉自己现在越来越有官气了。

14年前,他也是这群年轻学生当中的一员。穿着灰旧的衣服,瘦瘦的,手里或者拿着一两本书,脚穿脏兮兮的球鞋,在校园里的路上行走。对未来还没有什么想法,有的只是一种隐隐的焦虑。他还保留了过去的一张照片,从那照片上看,和现在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也就只有自己,才能认得出来。14年,就这样一晃过去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前途不错的省级机关干部。这十多年里,自己有着怎样的变化啊!

这一切不能不让他有所感慨。

朦胧里,他感觉那些青年男生,一个个都很像当年的他。衣着随便,大多是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脚上蹬一双旅行鞋(污脏得已经快要看不出白色了),肩上背一只鼓鼓的书包。

“邓一群——”

他听到有人在喊。

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从大门那边走来一个妇女。她是王芳芳吗?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很有点风韵的一个妇女,有点憔悴了,又很有特色。王芳芳过去在学校时是没有什么特色的。他有点不能肯定了。

就那样,面部的表情开始出现疑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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