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初上浪西楼 - xp1024.com
《月明初上浪西楼》


第九章 缘起

大约过去了小半个月,除了每日送饭的小僮,再没有别人出入这水牢。

水牢潮湿阴冷,尤其到了夜间,寒气更胜。

甄缙虽体质尤胜于常人,在这阴冷之处待久了,却也需要时时运功抵御才不致寒气侵体。

这间暗牢之中只他一人,陆念羽等人不知被关在何处。

他日日思索,与送饭小僮递话出去说要见林照,小僮却不与他言语,多日来也不见有主事之人过来。

这日小僮收了饭菜而去,甄缙苦思之下,忽有所悟。

他小心从袖中摸出一张信简,所幸还在。

展开来,只见那信上文字笔力劲逸飞扬,写道:女警予悉,崖山一役,我部残军不敌,恐为鞑子俘辱,今唯有携伪皇投海殉国。父已令左右副将,护卫王持天子受命镇国定命三玺逃出。望女召令陆氏旧部寻回天子九玺,扶保卫王,光复我汉人江山。父今去也,恳盼爱女万千珍重。父绝笔。

往下读去,又另起一行以极细笔锋写道:女警予悉,别难过,元朝没到一百年就灭亡了。

笔迹稍显稚嫩,有些字的笔画勾连与他往常所习书法大为不同。

细观其笔锋,与前文显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那日他在临安府溪流别院的古槐旁观天静思时,这封信简不知从何处飘来,轻轻跌落在他脚边。

他见那信上文字怪异,便随手收在了身上,至于那最后一句断语,却放在了心上。

他此时又将那信简拿出来细细揣摩,却亲眼见到一件大大的奇事。

只见那极细笔锋所书“女警予悉”几个字一点一点消失,他忙揉揉眼睛,又将信纸翻来覆去检查有无异样,确与寻常信纸无异,何以这上面的字竟会无端消失?

便在顷刻间,最末一句“别难过,元朝没到一百年就灭亡了”竟也消失了。

这一下实在大大出乎甄缙的意料。

他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微光,将那信纸高举着,默立了快半个时辰,那以行草所书的大段文字却是安然无异,好似无事发生过。

甄缙叹了一声,心想:难道这竟是大神仙显灵?如今我命不保夕,我大元纵有千年,于我已是不相干了。其实我便能做成皇帝又如何?难道这天下,真的能因我推行仁政而得享太平吗?

父汗如此豪迈英雄,睿智明君,对着这汉人天下也只由着族人权贵铁蹄践踏大肆杀戮,虽是让我等皇子学习汉人儒学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那也不过是统治者招揽人心的手段,终究是于天下百姓无益。

族人视我亲汉如异类,汉人则更视我为仇敌,我与念羽一起长大,但他也对我说虽是同门,终归殊途,我暗暗仰慕姜家小姐,终因蒙汉有别,惟有斩断情丝。

我十年来的辛苦,究竟能成就什么呢?不过是一场安乐富贵、无上权力罢了。

只需要活下去便能过好的人生,不知幸也不幸。

想到这里,甄缙顿觉一生好似过完了一般,颓然坐下。

他将那信纸折了又摊开,复又折起,如此反而复之,当真无趣至极。

微光渐逝,又是一个白昼过去。

送饭的小僮拎着盒子哐当哐当走了进来,为他递上碗筷,又举了一盏油灯放在小桌上,仍是在旁侍立默然不语。

甄缙只胡乱扒了几口饭便不再吃了,小僮便将吃食一一收起,正欲离开,甄缙拉住他道:“这盏油灯便留给我吧。”

那小僮迟疑了半晌,似在考虑这是否是一件大事,不过很快便点了点头,将油灯留下了。

甄缙听到门口链条锁住的金属声响,确认那小僮已远去之后,便从地下摸了几根稻草,绞成一束,置于灯火之上烧着后吹熄,一只稻草笔便做成了。

他略一沉吟,在信纸上写道:大神仙敬阅,弟子乃大元太子孛儿只斤·真金,今被囚于海岛阴牢之中,脱身无门,拜请大神仙示下。

他这样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完,又读了一遍,不禁哑然失笑:真金啊真金,你堂堂蒙古好男儿,过去何等万人拥簇的风光,没想到一朝遇险,竟只有求大神仙保佑了。

这时一丝从墙隙中漏过的风不近人情地袭来,油灯星火忽的熄灭,暗夜中已无法视物。

甄缙长叹了一声,将信简折起收入怀中,和衣躺下了。

自进这地牢之后,总是梦魇难除,半月来他总是神思不宁,人也消瘦憔悴了许多,没想到今夜却有一夜好眠。

仿佛在一处软软的青草地上,日头暖洋洋地罩在身上,远处是溪流鸟啼,又似有牛哞羊咩,好不自在。

第二日微光透进来,他才恋恋不舍地醒了。

此刻虽仍在地牢之中不见天日,却似置身于广阔天地之间,顿感神清气爽。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信简,极缓慢地打开来。

只见上面写着:真兄见笑了,我不是大神仙,只是一个小小半仙。我虽不认识你,但也知道你能拿到这信简总归是命不该绝。我算了一算,你还没到死的时候,放心吧。我也不知道你那海岛阴牢是什么情况,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或可一试。火烧地牢不知你敢不敢?只盼你不要把自己烧死,否则我罪过可大了。

甄缙细细读来,不禁一笑。

这字迹语气比之先前所见更为稚嫩有趣,当即便取了昨日用的小棒,借着余下一点点草灰末儿写道:多谢小小半仙赐教,自当铭记于心。

当下便闭目运功,调息养气,静待夜间小僮再送油灯过来。

须知这十日间,林照每日都强自忍着一剑将甄缙杀死的冲动。

他恨极了一切蒙古人,更何况此人是当朝太子,还是南诏派的门人。

虽是如此,却也因甄缙元朝储君的身份,他终究没有擅自处理。

若是甄缙不明不白死于海岛,朝廷寻不到太子影踪,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天下形势必大乱,纷争之中遭殃的只有汉人百姓。

若是蒙古军如今势弱,这一乱固然是好,但蒙古铁蹄十年来南征北战,疆域广阔,正是鼎盛无极之时。

玉虚盟的抗敌之策也唯有东敲一下西打一拳,面对鞑子的浩浩荡荡气若悬鸿,终究不成声势。

眼下林一羽处理泉州本部善后之事,送信去的弟子也未带回任何消息,林照只能先将甄缙关在地牢中,他怕自己若是再与甄缙面对面,便要忍不住下杀手。

这日林照正在处理江西分旗的事情,忽有弟子来报:“堂主,抚云阁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林照一怔,随即点头道:“我这就去。”

行至抚云阁前,只见它已恢复往昔的平静无澜,药香入鼻,令人心生安定。

林照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道:“王姐姐,是我,阿照。”

话音甫落,两扇檀木门应声而开,一温柔女声向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便有侍女从屏风后退出。

林照大步走进,道:“姐姐,你这番闭关时日实在太长,出关了也不来看我,不怕我剑术生疏吗?”

林照素来对人冷峻,唯有在王善怜面前才像小时候一般撒娇打趣。

七年间,王善怜除了教林照剑术以外,便在这抚云阁的药圃内侍弄花草,研习药理,从不见闲人,也不过问玉虚盟的事。

林一羽派了心腹精锐镇守仙霞岛,他本人却常在泉州总部,少到岛上,往来皆依赖天机堂弟子,倒也十分迅捷。

只听王善怜宛然一笑,道:“你随我来。”

便领了林照上了抚云阁顶层的藏书殿,林照依言跟在身后却不明就里,心下只奇怪:这藏书殿我从未来过,不止我,除了王姐姐,也从未准许其他人入内,今日这么神神秘秘的,不知何故?

王善怜猜到他的心思,却仍微笑不语。

待走到藏书殿的中间,她扬手将最近一排书架上的七彩祥云葫芦瓶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

紧接着便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几丈外书桌下的石板轰然打开。

她向那石板开处走去,林照也忙跟了上去,却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石板下露出一块凸起的龙纹石雕,细看去却被一道道石纹分成了小格子。

王善怜道:“阿照,你应该知道玄机所在吧。”

林照点点头。

他记起与贾清平初识的那个晚上,大哥哥跟他讲过的,从左数第四块,再从上数第五块。

此刻运力在掌,不费力便将那一块格子推进去,钢钮声响,一块印玺般的玉石被缓缓推出。

他将玉玺取出,郑重握在掌中,一时无话。

王善怜道:“我依着他说过的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总想,跟他有关的东西都保留我记忆当中的样子,却独独留不住他一个。”

想起往事,眼眶一红,又道:“这东西早该物归原主了。”

林照一愣,迟疑道:“姐姐,你”

王善怜拭去泪痕,正色道:“你为君,我为臣,其实这么多年已坏了规矩,该当跪下唤你一声卫王殿下才是。”

原来当日陆秀夫投海之时,背上所负的并不是真正的南宋末皇帝卫王赵昺,而是用另一小儿伪扮的。

真正的卫王,正是当年逃到西湖贾府家祠藏身的阿照,如今的玉虚盟紫微堂堂主林照。

林照苦笑道:“南宋已灭,宗祠被毁,还称什么君臣不君臣。卫王赵昺已经投海殉国了,我只是一介庶民而已。”

王善怜道:“陆伯伯当年聪明机变,总算为赵皇保下了一丝血脉,已是大幸。有人希望你平安一世,自然也有人希望你驱逐鞑虏光复中原,这玉玺既已物归原主,余下的人生便由你自己走了。”

说罢轻轻按住林照的手,温柔地朝他笑了笑。

林照一时心绪起伏,突然想起一事,道:“当年沉入海中的那个小儿身上藏着天子六玺,那六玺各朝各代均可重制,而我带出来的镇国、受命二玺亦可重铸,不过比之那六玺则更为紧要。

“唯那受命玺以先秦和氏璧所制,不可替代,我即位之时便不知所踪,此事宗亲大臣均不知晓,江湖上亦从未有其传闻。没有受命玺,便名不正言不顺,可我多方查探,不知耗损了多少人力物力,至今仍未找到。”

王善怜笑道:“皇权天授,何必执拗于此?只要你顺应天意民心,做个好皇帝,便是少了那一方宝玺又如何?”

林照听罢若有所思,却没回答。

王善怜轻敲桌石,自言自语道:“这一事终于了了,清平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会欢喜吧。”

林照见她兀自伤神,便道:“日后究竟该如何取舍,我一时也想不透,姐姐还是放宽心些。”

王善怜缓缓道:“我听说,近日你们抓了几个南诏派的门人?”

林照道:“正是,他们夜闯抚云阁禁地,已触犯了盟内大忌。”

王善怜目光炯炯,盯着林照道:“既然是发生在抚云阁的事,有没有人擅闯,如何擅闯,我难道会不清楚?”

不待林照解释又道:“无论你的打算为何,我只希望你放他们归去。他们的师父是我旧识,虽数年过去,当初她相救我的情谊,我总是要还的。”

林照道:“那女子当年虽是救你,却不是出于情谊,而是要取大哥哥的命,大哥哥少年英才,无辜命丧于此,难道你就不恨?”

王善怜摇摇头,叹道:“她当日出手或不出手,我们终归是不能退隐山林逍遥度日的,清平当年也已经看到了结局。我不恨她,也希望你不要心怀怨愤。”

林照道:“另外两人也就罢了,那个蒙古人决计是不能放过的。”

王善怜却笑道:“你此刻无论心意如何坚决,其实这十多日不出手,已然说明了你的心思。你知道,杀了他,纵解一时之恨,终是不能根治当下之患。”

“可是那人是当朝太子,这难道不是绝无第二次的良机吗?不杀他,亦可以将他当作人质。”林照坚持道。

王善怜道:“你一向伶俐,怎地此刻却看不透了?当年先徽宗避位,尚可有钦宗临朝,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太子?储君没了,自然可以另立一个。”

林照低头不语,心中仍是不甘,只听她又道:“这个人,虽不敢说将来会有多贤德,但亲汉重儒的姿态,比之同族已经强了不少。蒙古如斯声势,便是数十年内也难见衰,与其撞得头破血流,不如从源头去想。一个仁德的皇帝,终胜过千万军队。”

林照道:“难道就因为指望蒙古出一个亲汉的皇帝,我们多年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原的大计就此不提了?”

王善怜摇头道:“也不是不提,只是眼下须得先解救万民于水火,再提光复河山之事。”

林照心道此话却也有理,心中却仍是不愿就此将甄缙放走。

正在这思虑纠结之时,突然院内有弟子大声来报:“堂主!地牢起火了!”

林照听罢忙奔下楼,瞬间又想到:那鞑子烧死了又与我何干?我该高兴才是。如此一想便即放缓了脚步,向地牢方向慢慢踱去。

第十章 立约

林照缓步走出抚云阁,见远处黑烟渐起,火势并不甚大。

毕竟地牢之中铺陈的稻草有限,而洇湿之气重,纵是起火也不会烧到外面,倒是里面的人大有可能会被浓烟呛住昏厥。

他略一停步,心念一动,向身后弟子道:“救他出来,弄干净些,再带到紫微堂来。”

又命人传了朱旗主,向他低声道:“钱塘那边可以行动了。”

朱长庚当即领命而去。

其时甄缙已借着夜间的点滴露水浸湿了一小块衣襟捂住口鼻,正自抵挡着,久久仍不见有人来救。

他不禁心想:大神仙的办法不知管不管用?若是他们不来救,我今天便要葬身火海了。唉,早知是一个死,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先前就该一头撞死倒还痛快些。

正这般想着,便有数名玉虚弟子大呼小叫地冲进来了。

你一桶我一瓢,不到两炷香的时间火便被压下去了,甄缙用来捂口的湿巾也早被烘干,正狠狠地咳着。

烟雾散开,两名弟子打开铁链走进来,架住他往光亮处走去。

此刻入夜,月光清清冷冷覆在身上,甄缙咳得胸口一阵阵刺痛,却不知要往哪儿去。

待行得半刻,已走到他之前客居的东厢院,有几名小僮过来服侍他入房换衣梳洗。

甄缙虽多日浅眠忧心,脸上被熏的灰痕道道,一身锦缎也被火星烧得到处是洞仅能勉强蔽体,但此刻眉宇间帝王之气却不稍减,隐隐然令人生畏不敢逼视。

简单梳洗一番后,小僮为他换上了一身玄色长袍,与玉虚众人的白袍相区别,接着便领着他绕了数道长廊,直往紫微堂主厅而来。

林照此刻已在堂上啖茶,见甄缙已被带到,便着人为甄缙奉上新茶。

半晌,他嘴角微动,道:“甄公子一定很疑惑吧。”

甄缙目不斜视,也不瞧他,问道:“我几位师弟呢?”

林照大笑一声,挥动袍袖,拍了拍膝盖,站起身将手负于身后,缓踱几步,道:“今夜过去,我玉虚盟自当放你们归去,何必急在一刻?”

甄缙冷笑道:“贵盟待客之道,在下领受了这多日,当真感激得紧。”

心下又道:怎地折磨了我几日,今日突发好心了?此中必定有甚毒计,以林照为人、玉虚盟的行事,决计不会轻易放过我,却不知他又打的什么主意?他们若是以生死之事要挟我,妄图动我家国根本,我堂堂男儿,断不能屈服,只是得教他们放了念羽他们才是。

当下便昂首道:“林堂主几番出手,实是令人费解,不知此刻又是布的什么迷阵?”

林照哼了一声,道:“若是依我的心意,十日前便可一剑结果了你。只是那抚云阁主人说了,若我不放你,她便要与我为难。”

说到此处,他转过身怒目圆睁,狠狠地对甄缙道:“令师陆掌门与我王家姐姐是旧识,她念在情分,执意要放过你们。哼,我不愿违拗她的心意,却绝不是我好心。回去后还请带句话给你师父,昔年她追打不舍,逼得我大哥哥惨死的情景,林照毕生不敢忘。”

说罢右手袍袖一挥,袖风带到之处,茶杯茶盖尽皆跌落桌下,发出丁零当啷的破碎之音。

甄缙听了他这番话,心下大奇:师父对前朝旧事讳莫如深,原来竟有这般纠缠。林照虽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但他多年不忘旧人,心中倒也是有他所秉持的情义在的。

一夜无眠,终于等到破晓。

紫微堂弟子来领甄缙时,他已在院中石凳上等候了多时。

那两名弟子没有多话,径直带他到了昔日他来时的那个渡口。

遥遥的便即看到太易太初二人在舟中招手,却不见念羽。

甄缙一跃而至舟前,见二人无恙,忙问道:“念羽呢?”

太易太初却茫然摊手,亦不知其所踪。

这时远远地有女子声音传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十六个字一字一步,呼吸吐纳流畅如行云,脚下毫不凝滞,显见其内功之纯。

话音刚落,那头戴轻纱的女子便行至甄缙面前,身后两名侍女半晌方跟上。

只见她缓缓行了礼,道:“贵人与玉虚盟虽立场不同,却都心系百姓民生,还望贵人今后勿失本心,莫要局限于立身何处。”

甄缙忙躬身道:“君子一席话,在下好生受教。此番得救,多靠抚云阁主人周旋,今唯有区区言语谢过,还望见谅。却不知阁下是否知晓我另一位师弟的下落?”

王善怜道:“数天前曾有人劫了一舟出海去了,想来是他。贵人放心,若是他还在这岛上,我定会保他无失。”

她顿了顿,又正色道:“你们这一趟辛苦,我想,是为了前朝失踪的天子宝玺一事吧。”

甄缙当时心中正自迟疑如何查问宝玺下落,见对方自己提了出来,当即道:“正是,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王善怜叹道:“这件事,我原也不十分清楚,只听先夫提起过,当年南宋末皇帝投海之时,身上便带着天子宝玺,想来是一齐没入海中了。”

甄缙心下一忖,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欲上舟离去。

蓦地里他想起出海之时那船家曾有一求,便又折返回来向王善怜道:“在下还有一事求恳。”

王善怜道:“但讲无妨。”

甄缙道:“在下出海之时,曾受人所托上岛寻一株形似满月,白如月华的花以作药引。只是没想到上岛之后这诸多牵绊耽搁了,前辈可知此花何在吗?”

王善怜面露难疑之色,虽隔着面纱,但甄缙也察觉到对方稍有迟疑。

却听见她身后侍女微怒道:“你们这些人怎地行事如此奇怪?几次三番闯我禁地,扰我主人清修,却是为了这个?你可知那月光花培育之难?我家主人费了多少寒暑才仅仅保得三株,你张口便想要去?那日夜里,那仅有的三朵无端被人偷去其一,难道竟不是你那位逃走的师弟所为?怎地如今又来向我家主人讨要?”

甄缙大惊:“他得手了?”

话音甫歇便知失言,立刻赔罪道:“我心忧师弟安危,出口不逊,万请前辈勿怪。在下见识浅陋,原不知此花难得,是在下无礼了。”

王善怜却问道:“不知那位求药的朋友可曾告知你病因所起,病势如何,此花确可作得他那药引吗?”

甄缙摇摇头道:“当时不暇细问,但那位朋友言辞恳切,想来是有所根据的。”

王善怜沉吟了许久才转身向一侍女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侍女便即离去。

接着她回头向甄缙道:“请贵人稍待片刻。”

甄缙知那侍女已去取药,心下大是感激。

王善怜又道:“此花赠你倒无妨,只是我从未用过此花入药,亦不知其药理。此花只在夜深月冷时开放,若非业火之症,绝不可引以为药,否则便是极阴毒极害人之物。便是业火之症,只怕也”

她略一沉思,继续道,“不过,天地阴阳,化生万物,往往不能单一以论之。此花虽极阴寒,常以极毒一面示人,亦可对症用作药引,有些极灿烂美丽之物,虽见了欢喜,却常常能致人死地。”

甄缙听到这番话,不禁暗暗赞道:此番话虽是说花木药草,却可推一及百,世间人事,莫不如此。可见抚云阁主人的见识品格,实非我辈能及。

当下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言教。”

不多时,那侍女便回来了。

只见一株刚取下的月光花被软缎包裹着,晨露微动,球茎须上还沾着泥土。

王善怜取过软缎白花,递与甄缙道:“今以花赠贵人,实也有一件事求恳贵人答允。”

甄缙忙道:“前辈请讲。”

王善怜道:“今日你离开之后,这岛上的情状总免不了会被泄露出去,此地已不能久留。不论日后他在何处与贵人相遇,恳盼你能留他一命。”

甄缙略一思忖,道:“前辈想说的,可是那紫微堂堂主?”

王善怜点点头,静待对方回答。

过了良久,甄缙方道:“林堂主与我是敌对两方,但我知其少年英雄,才智无双,亦敬其重情重义,不失为血性男儿。中间虽有诸多纠缠争斗,但前辈于我有救命之恩、提点之泽,我虽与他立场相对,便答允前辈此请又何妨?他日江湖重逢,战场相遇,我定不忘今日此时与前辈的约定。”

当下两人击掌立约,各自离去。

却说那夜陆念羽挟持了玉无泽夺舟而逃之后,玉虚盟便即通知了沿海各地分旗的兄弟寻找。

几日过去仍无任何消息,谁也没料到他二人原来还在海上飘荡。

陆念羽逃出之际,心无他念只是奋力划桨,一时忘了自己原有晕船之症。

待疾行划出数十里,天色已亮,才蓦地发现自己置身于汪洋之中,浩浩渺渺,无边无际。

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大浪打开,他登时扔开船桨,腿也软了。

玉无泽一乐,吃吃笑起来。

陆念羽气道:“都是因为你,这下好了,我活不成,你也活不成。”

玉无泽清眸一转,道:“你死便死,何故赖我?”

“难道擒我师弟,诱我师兄入禁地的不是你?暗夜埋伏抓我的人不是你?那什么朱旗主的话,我可听得清清楚楚,还有昨天夜里的事,我也看得分明。”

陆念羽气呼呼地嚷道,“这下好了,这大海里哪儿是哪儿都不知道,别说救他们了,连口清水也喝不着,再看不到陆地,我们渴也渴死了。”

玉无泽正色道:“朱长庚行为可疑,我一时也无法推究其意图,但你师兄弟的事绝非我所为。我天机堂做事一向利落干净,既已出手,岂有让你们侥幸逃出的道理。”

“你,你四个都抓到三个了,还要揶揄我们?哼!我虽然逃出来了,但此时也跟被你抓住无甚分别。”陆念羽仍是嚷道。

玉无泽不禁又笑起来:“那我问你,我既设下如此陷阱诱你师兄中伏,为何还要多费工夫与你屋顶夜谈,好让你当夜置身事外得以逃出?我若设下埋伏抓你,何以我如今反为你所擒?”

陆念羽一怔,犹疑道:“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或许,或许你就是想骗我对你不设防,好对我我们”

“哦?”玉无泽轻哼一声,道,“算我高看了你,没想到你竟将我瞧得忒也小了。我天机堂堂主,行事作为还须套你的话不成?天机堂各地分旗数百条人手暗线,何事我不知何人我不晓,难道还少了你心中那点小秘密?不止你,便是你整个南诏派,我也没什么需要从你这里探听的。我没疑心你对我有所图,你该感激我识人之明才对。”

说罢扭头不再理他。

陆念羽被她教训得怔住了,他少与人斗口,更何况此事原本是他理亏。

只是他一急之下失了理智,不加思考便将怒气迁到玉无泽头上。

其实此刻细想,玉无泽若是要取他几人性命,实无须费这一般周折。

林照当时不知甄缙身份,故而设下陷阱引他入禁地,这才有理由抓他,至于之后他如何知晓其太子身份云云,便不知缘由了。

他冷静下来头脑立时清明,当下便道:“那,那算我错了玉堂主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这等没见识的计较,没的闹了你自己的心。”

玉无泽仍是闭目养神不理会他。

他便接着好言道:“素闻玉虚盟天机堂堂主机智无双,论智谋当今世间绝无人可与其比肩。您现下要不睁开贵眼,瞧瞧这大海之中我们到底如何是好?”

玉无泽轻哼了一声,仍不睁眼,道:“这阳光好生晃眼,你替我挡挡。”

陆念羽应声替她遮阳,一双手掌的阴影映在玉无泽的脸上。

只见她脸颊被晒得晕红,鼻翼隐隐有汗水渗出,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甚是俏丽。

他少年心性,玩心大起,将手指弯曲成老鹰的模样儿,在玉无泽眼前一闪一闪,似是化作凶猛的大鹰要来吃这少女。

玉无泽虽感觉到眼前有东西在不停晃动,却还在气头上,因此兀自不动。

陆念羽见她睡得沉了,兴之所至,忍不住说道:“哼,小小年纪,嘴巴竟如此厉害,今日叫我这头大雄鹰给抓住了,先把你嘴巴吃了,看你还有那般厉害么?”

玉无泽耳听得这般无理可笑的言语,只得强自忍着。

只听得陆念羽又道:“这小小少女,生得这般俏丽,心思却难测,我吃了你的嘴,再把你的心吃掉,你怕不怕?”

玉无泽憋得胸腔生疼,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怕,怕极了。”

陆念羽一惊,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仰去,差点跌下木舟。

玉无泽抬起眼,只见她眼中笑意动人,脸色仍是如霜一般。

陆念羽给她一吓,当即哆哆嗦嗦去扶那船桨,茫然四顾却无方向,又瞥见她在默默擦拭额间汗水,便慢慢挪到她身前,用身子替她遮挡阳光。

半晌,他恍然大悟,抛下船桨回身拉住玉无泽的手臂摇道:“我真笨!竟没想到太阳公公可以指路!”

玉无泽奋力从他手中将手臂抽出来,面颊飞红,道:“你快去划船,我可不做这些。”

陆念羽忙依着太阳的方位,朝西边大陆的方向划去。

只是海浪不息,船一动,他腹内便翻江倒海,只得勉力划一刻,休息半刻,再划,再歇。

如此一个白昼过去,早已饥渴难耐。

夕阳西下,到了夜间,陆念羽没有了方向,便托腮沉思,突然问道:“你会游水吗?”

玉无泽摇摇头,陆念羽叹了口气:“那岂不是把你扔下去你就淹死了?”

玉无泽杏眼圆睁,作势要推他。

只见他展颜一笑,反拍了拍自己的头,道:“哈哈,你怕不怕?”

玉无泽咬牙切齿道:“怕,怕极了。”

陆念羽俯身向舟边海水探去,又翻找了一遍木舟上的物事,总算找到一个小水瓮和一个布袋。

他将那袋子沉入海中,又捞出来,见没捕获到东西,便又去捞,如此反复了几下。

玉无泽忍不住嘲笑道:“你可别说这是在捕鱼吧?”

陆念羽没好气道:“那也是为了你!”

玉无泽道:“这可奇了,难道你能不吃不喝?”

陆念羽道:“若天幸捕得了一个,便给你吃一个,若有两个,仍是给你吃一个,余下的要养在这水瓮中,作你玉大堂主的下一顿饱餐。鱼儿鱼儿,你们真是可怜啊。”

他说来淡淡然,好似是极平常自然的事,玉无泽却心中一动,好似一股清冽的泉水涌来。

如此折腾了半夜,陆念羽累得不行,将手摸入袋中,突然感到一个滑溜的东西在指尖绕过。

他一时大喜过望,忙将袋子倒转过来,却又大失所望。

虽终于捕到了两条鱼儿,却也实在太小,只手指长短,别说一顿,就是牙缝儿都不够塞的。

他叹了一口气,将鱼腹剖开,正要用海水清洗,玉无泽却按住了他的手,将那大布袋接过来。

她用小刀将那袋子上细细地划了许多小孔,将两条小鱼儿沉入袋底,又封住袋口,递与陆念羽道:“用这小鱼儿作饵,或许能吸引大鱼过来。”

其实玉无泽并不知此为极凶险之事,海底大鱼非她能测,这一丝鱼血,甚至可引来数条大鲨。

陆念羽听了却十分惊喜,忙按照她说的做了,果然不一会儿便引了数条白藕大小的鱼儿过来。

陆念羽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大约捞了有十几条鱼养在水瓮之中,又取了两条剖开除去鱼杂清洗干净,一道道切与玉无泽吃了,自己这才吃起来。

生鱼肉入口即化清凉无比,两人美滋滋的,将这夙夜鲜鱼当作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吃进腹中,解了饥渴,好不满足。

一顿饱食之后,他二人便并肩躺在舟中,数起星星来。

陆念羽道:“岛上所见的夜色,与海中所见,虽是同一片天,同一弯月,感受却不甚相同。”

玉无泽歪头道:“怎生不同?”

陆念羽道:“我其实更喜欢静的,不论是在家里,还是你们岛上,看到的天,星星,月亮,亦都是静的。可是在这舟中,摇摇晃晃,似人动,似心动,前一眼数过的星星,眨眼间就换了另一片星云,如今才知杜工部所吟的‘三峡星河影动摇’是何等意境了。”

玉无泽笑道:“心随人动,人随物动,自是如此。”

陆念羽却摇了摇头,笑道:“是景为情动,情为人动。”

玉无泽不禁一怔,一抹红晕飞上双颊,只见陆念羽又嬉皮笑脸地将脸转向她道:“你可要小心啦!趁你睡着了我便将你扔进海里!”

登时一层严霜罩上了玉无泽的脸庞,她一瞪眼,便侧身和衣睡了,却也没忘了将剖鱼的小刀放在二人之间。

第十一章 月隐

回程行船甚速,一昼夜便到了渡口。

甄缙等三人谢过那摆渡的玉虚弟子之后,便跳下船走到东海船家面前。

甄缙将软缎白花递过去,那船家喜道:“公子大恩,小人绝不敢忘!”

甄缙从小不知听了多少溢美赞颂之词,却感觉远远比不上此时此刻这位贫穷船家的真诚言语所带来的欣慰之感。

他素来待人宽厚,不以皇亲之尊自居,便道:“举手之劳,不敢当。”

那船家一双浑浊老眼中噙满了泪水,一时哽咽,又道:“小人虽人微言轻,但在此摆渡数十年,见过的江湖人事亦不少,公子将来若有所托,小人自当竭尽心力万死不辞。”

甄缙温和笑笑,问道:“船家言重了,不知这几日船家可有见过当日与我同行的那一位素冠公子?”

船家摇摇头,道:“并未见过,不过沿海渡口并不仅此一处,那位公子在别处上岸也是有可能的。”

甄缙眉间一皱,瞬间又恢复常态,温言道:“如此,便告辞了。”当下与太易太初两人上了官道,向临安府行去。

正是七月炎暑,路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间凉茶铺子开着。

甄缙等人要了几碗茶汤,休息了半刻,心想:此去离钱塘不远,先着那钱塘县尹派些人手在沿海渡口查问念羽消息,再回混沌庄告知师父。钱塘县,啊,不知姜家小姐现下过得如何?

这时有两个穿着粗布短衫长裤的运货贩子大喇喇地在隔壁桌子坐下,破铜般的嗓门叫道:“这里,两碗!”

待老店家颤颤巍巍端上茶汤,那两人便吭哧吭哧仰头一口喝掉,又用晒得黢黑的手背擦了嘴角。

只听那其中一人道:“大哥,你说这姜家的货咱们送还不送?”

另一个大汉粗声道:“那姜家眼看没两日就要败了,咱们去凑什么热闹?是姜家好惹,还是蒙古官好惹?”

当下两人站起身,解了栓骡车的绳子,准备驱车离开。

甄缙忙起身问道:“二位大哥,请问刚刚你们说的可是钱塘盐贾那户姜家?”

那大汉瞥了他一眼,道:“与你何干?”

甄缙道:“在下与那姜家老爷颇有些交情,听二位说来,似是出了什么变故,便有此一问。”

那人道:“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说罢便立即驱车离开了。

太易道:“反正此去不远,我们去姜家一访便知,莫要着急。”

甄缙点点头,三人便直往钱塘姜府奔去。

不多时三人便进了城,待到姜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无人看守。

甄缙跳上台阶,扣住门环,急急敲道:“南诏派门人请见,有人吗?”

如此过了许久,才听得有人在门内问道:“请问门外人是?”

甄缙立即道:“南诏派门下弟子甄缙带同两位师弟请见。”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到门闩当啷一声,宅门微微露出一条缝。

门内那小仆往外瞧了一眼,见确只三人,便将大门又拉开一点,但仍只能一人身过,甄缙等人便依次进了宅子。

穿过门前石屏,只见院内拉着白布素花,正堂之中供着牌位,几柱香寥寥升起细烟。

甄缙先前同陆念羽来时,宅子中供使杂役甚多,夜间众人挂灯洒扫,热闹非常,可见其兴旺。

如今穿过大半个院子,只瞧见两个小厮前后忙活,余下的人已不知何往。

忽然堂后脚步声轻起,一位头系白布身着素服的女子从内堂走出,向甄缙等人行了敛衽礼。

只见她面色苍白,虽未施粉黛,仍掩不住的秀丽非常,一双乌黑眸子泪水晶莹,当真我见犹怜。

她抽泣了几声,道:“甄公子,二位公子,小女见礼了。我爹爹妈妈新丧,正是孝期,家中突遭此变,未免对各位有所怠慢,还望勿怪。”

甄缙等人忙道:“原是我们打扰了,姑娘千万别这样说。”

甄缙这时细细向她看去,见她皓腕之上戴着一对白玉镯子,正是当日他离去之时留赠姜小姐的,她显是将这镯子时时戴在身边,极为看重,又见她眼眶红红的,心下怜惜之情大起。

其实当日他并未见到姜家小姐的样貌,二人虽有一夜深谈之机缘,却是隔着一层珠帘轻纱,此刻才算得上是二人真正的初次见面。

姜小姐将几人带入内堂坐下,又唤了小厮奉上清茶点心。

甄缙问道:“姑娘说家中突遭变故,可否告知详情,我师兄弟几人或有帮得上之处。”

姜小姐轻叹一声,道:“那日甄公子与陆公子二位走后,家中倒是平静了好一阵。可是不久县官便又寻滋生事,先是胡乱编了个理由将我爹娘下了狱,又逼我交出盐场。几番道不清的黑白官司之后,便成了这副惨象。”

说罢又呜咽抽泣起来。

太易不禁拍桌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行事竟这般昏庸无道!我要去宰了那狗官!”

他天生豪迈义气,起身拔剑便要冲去官府,却被太初拉住,朝他使了个眼色,太易立即反应过来,忿忿地坐回原处。

只听甄缙低声缓缓道:“这件事自有公论,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理,倒是请姑娘善自珍重,莫要伤了身子。”

姜小姐拭了泪,道:“现下盐场被那县官抢了去,多半也是要不回来的了。公道二字,我原本也知道在乎不得,只是我爹娘蒙冤惨死,我心里,我心里好生难受。”

甄缙一时想不出宽慰言语,心知此等人间惨事绝非言语可以安慰的。

又听那姜小姐兀自喃喃道:“那县官不会放过我的,现下仆役小厮都遣散了,余下这两个明天也都走了罢,唉,这个世道下我还能争什么公道呢?”

甄缙便问道:“不知姑娘今后如何打算?”

姜小姐哀怨地看着堂前空院,凤眼微垂,幽幽道:“我想,我也随了爹爹妈妈去了,也算清净。”

甄缙等人听罢大惊,太易忙道:“姑娘切莫这样想,天下父母岂有不希望儿女平安一生的?姑娘千万要珍重啊。”

太初也道:“是啊!天下之大,总有姑娘容身之处。这黑官眼皮子底下容不得你,难道就没别的可去的地方了?再说了,便是天底下都没地方可去,我们混沌庄断断是不会拒姑娘于门外的!”

那姜小姐泪眼微颤,道:“多谢几位大义,可我孤身一人,死便死了,绝不愿拖累各位。”

甄缙道:“何言拖累?我师父最是重情义之人,她今天若在场,定也不会眼见姑娘飘零无依却袖手旁观的。”

见姜小姐仍是迟疑不答,太初道:“姑娘别犹豫了,若是将来有别的打算,也不急在一时。现下同我们回混沌庄见了师父,再做计议也不迟。”

太易道:“是啊,我们师父亦是女子,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过了许久,姜小姐方道:“既如此,那小女先到府上叨扰几日,再做打算。”

太易道:“好好好,我们明日便出发罢。”

姜小姐点点头,道:“南诏派多番援手,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无以为报。”

太易道:“乱世之中,皆是缘分,无谓报不报答,师父常说,受了别人的恩惠,便多做几件善事,施惠他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报答。”

当下几人简单用了饭,待到第二日清晨便启程。

离开姜府之时,姜小姐回头向那院中深深望了一眼,甄缙知她伤心难以自持,便雇了一辆马车,扶她在车上坐了,对她笑了笑,道:“路上颠簸,姑娘可要小心了。”

姜小姐亦对他笑了笑,有些害羞,小声道:“公子不必这么客气,唤我澄儿便是。”

甄缙点点头,心下却一甜:原来她闺名唤作澄儿,那夜畅谈之后,她便时时在我心中,如今方知她的名字,澄儿,澄儿

此时太易也牵了马儿过来,几人便骑马驱车,先向临安府城外混沌庄赶去。

却说陆念羽与玉无泽在海上漂流了两日,仍没见到大陆的影子,两人却悠悠闲闲的,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七月日头正盛,陆念羽白日里划船甚缓,攒下些力气到了夜间再加快速度行船。

第一天夜里云层厚重,难以观测星象,第二日倒是万里无云,北斗七星在天边兀自闪亮。

陆念羽指着那星柄道:“你瞧,北斗七星!”

玉无泽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瞧去,笑道:“这有什么奇的?”

说罢手指向正南方一指,道:“喏,你瞧!”

陆念羽见一个极明亮闪烁的星星在南边天空下挂着,问道:“那便是启明星么?”

玉无泽扑哧一声笑道:“你傻不傻?启明星是这时候升起的么?那颗是‘大火’。”

陆念羽道:“那有什么奇了?”

玉无泽继续道:“你可知七月流火?”

陆念羽点点头。

玉无泽道:“夏历六月时,这颗星星便会在正南方升起,位置最高,到了七月,便会偏西而下,故而诗经有云‘七月流火’。”

陆念羽拍手道:“你懂得可真多,我便顺着它西下的方向划船,更是没错啦。”

玉无泽轻轻一笑,吹起海风来。

如此又过了两个昼夜,虽仍不见大陆出现在天边,却也知道不远了。

这天下午,陆念羽先是给玉无泽切了生鱼肉吃了,正准备再取一条时,却听见玉无泽轻声惊呼道:“那是人么?”

陆念羽回身看去,只见数里之外有个黑影,却看不清是何物,当下奋力向那黑影方向划去。

渐渐瞧得清楚了,原来是一块极粗的圆木,上面却搭着一个细细的人儿。

玉无泽道:“能瞧出活的死的么?”

陆念羽又奋力划了几下,终于划到近处,伸手向那人一拽,掌间搭到的地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便道:“还活着。”

两人又拉又拽,终于将那人拖到了船上。

只见那人是个女子,白色衬裙之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鹅黄色纱衣,鞋已失了一只,另一只上面以银线金丝绣着芙蓉,样式很是精巧,想来不是贫家女子。

细瞧其样貌,头发蓬乱已不成形,一双眼紧紧闭着,显是晕厥了半日,眼睑往下却以粗布裹着,瞧不见完整面目。

玉无泽给她顺了顺气,凑上去将那女子脸上粗布轻轻揭开,刚掀开一角便惊呼后仰,显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陆念羽忙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玉无泽摇摇头,定了定心神,又向那女子俯身看去,细细瞧了瞧。

许久,她微叹一声,方从怀中摸出一方丝帕,轻轻将那女子额间鬓角的水珠擦拭干净。

同时撕下一片干净衣衫,将陆念羽的视线挡住,方才揭下那女子用以覆面的粗布,换上那撕下来的衫布,系紧了,这才回过身来。

原来那粗布之下,那女子的双颊已布满紫斑,情状可怖。

到了夜间,那女子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接着便睁开了眼。

她先是怔怔地瞧着天,望了许久许久,才将眼光挪向舟中,只见陆念羽正在划桨,而玉无泽已靠在一边睡着了。

她睁大了双眼,口中发出啊啊哦哦的声音。

陆念羽忙叫醒玉无泽,玉无泽一睁眼便见到那女子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寒夜星光之下,她浑身不住颤抖,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说不出话。

玉无泽忙温柔地顺着她的肩膀,温言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见你在海上漂着,便救了你。”

那女子仍是啊啊哦哦低吼着,眼眶通红,却流不出眼泪。

玉无泽心想:她身上穿的倒不破,只是怎地脸上这般模样?难道是中了毒不成?便又问道:“你可是中毒了吗?”

那女子胸口不住起伏,呼吸急促,只是不住摇头,又点头,又摇头,终于又昏厥了过去。

玉无泽向陆念羽耸耸肩,道:“应该是中了毒,受了好大的惊吓,真是可怜。”

陆念羽道:“现下也问不出什么,不如让她好好睡一觉。”

玉无泽点点头,抱膝在那女子身旁瞧了她许久,听她呼吸渐渐平稳,已睡得沉了,这才自行睡下。

到第二天破晓时,陆念羽轻轻碰了她的肩,玉无泽睡眼惺忪之间,见陆念羽指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叫道:“你瞧!”

玉无泽笑了笑,突然喜道:“大陆!”

念羽定睛一看,黑黑的长长的那一条线,却不是陆地是什么?一下欣喜非常,抱住玉无泽道:“玉儿,我们终于到啦!”

此时月亮隐去,一个火球跃出海平线,天似乎亮了。

第十二章 兰舟

约莫行了大半日,已远远能瞧见临安府的烟灰色城墙了。

甄缙拉住缰绳,回头向太易太初二人道:“你们照顾好姜姑娘先回混沌庄,我多日不在府中,想来案上已堆了许多折子须得回去处理,过些时日便去看你们。”

又哒哒两下驱马走到车厢前,一道灰帐垂下隔在二人之间。

甄缙胸中万千思绪欲言又止,终于只说了句:“姜姑娘,就此别过,好生照顾自己。”

灰帐之中只轻轻嗯了一声,甄缙转身马鞭一扬,头也不回地朝城门驰去。

溪流别院门口仍是重兵把守着,卫兵见到他回来,立时迎下台阶。

他解下披风朝卫兵一扔,看也不看便疾步入内,边走边道:“都拉图在哪儿,叫他来见我。”

小兵立刻领命而去。

甄缙大步流星,风声飒飒,转眼便进了正殿书阁,一小奴立即奉上新茶。

他不习惯女子服侍,府中使役皆是男子。

这时都拉图已奔至堂前向甄缙行礼。

甄缙用茶盖儿轻轻刮了刮杯沿,眉目舒展却不怒自威。

都拉图年长他十余岁,乃其帐前亲军,身负万户那颜之责,在太子府中地位算得上是极高的,此刻见主人怒气正盛,心中也不禁惴惴。

甄缙放下茶杯,起身负手冷冷地道:“钱塘县可有主事之人?”

都拉图道:“钱塘重镇,自然是有县尹主事的。”

“哦?”甄缙故作惊讶道,“既有主事之人,为何仍有冤屈?我这一路上,见得着实不少啊。”

都拉图忙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

他素来机灵,从不须主人多说,便知道如何令他满意。

甄缙又道:“你不必总事事亲为,叫个办事稳妥的去就是了。”

都拉图恭顺答道:“是!”

甄缙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惊慌,我不是对你着恼。你不要总是在校场围场待着,也该多出去走走,替我分担一些。文治武功,都不能缺了。”

都拉图一颗心这才放下来,立刻道:“是!”

他办事极是细腻周全,说话却不利索,最常说的便是这个“是”字了。

或许正是如此,甄缙从小便十分信任他。

蒙古重骑射摔跤之术,都拉图是他那一辈蒙古子弟中的佼佼者。

自成吉思汗以来,只有蒙古高级军官的子弟才有资格入选统治者的帐前亲军怯薛军。

都拉图的父亲当时只是一名小小的百户长,但都拉图本人却甚为强健勇猛,便被破格选入亲军,后来又被指为太子的骑射师父,地位更是高于旁人。

甄缙在汉人面前十分宽厚,不拘小节,但回到朝中,储君之威便不由得震慑左右,行事更是杀伐果断,极有魄力。

因是如此,素来狡诈奸险的中枢大臣阿合马才总没能占了上风。

甄缙思量了片刻,又道:“盐政一患,不只在钱塘。这一次阿合马在各地强征盐税,又限制药材流通,各地盐运使、茶运使皆被收买,很是令人头疼。我这一路所见所查,已有许多反元势力蠢蠢欲动,只待有人一呼而起。”

都拉图道:“是,主人,让我带兵将他们都杀了干净。”

甄缙忙正色道:“你这老毛病可得改改了。”

都拉图道:“是!”

甄缙摆摆手,语气已和缓了不少:“你先去处理浙东几个县镇的事情吧,想办法阻断各地乱军的联络,莫要让他们一并而起。父汗这次西征,带了多数精锐,此时中都可不能乱。”

都拉图大声道:“主人放心!”便即退下了。

甄缙看着他的背影闪出门外,笑着摇了摇头,这才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

只见那上面写道:真兄,如何?你没给烧死吧?

甄缙提笔写上:多谢半仙指点,我十分安好。

不多时又有一行小字浮现:很好很好,我看你好几天没消息,还以为你早死啦,可是书上写的却没变。我担心自己胡乱出主意,将你害死了,那是大大不该,心里着急得很,考试也胡乱过了。

甄缙读罢立马提笔蘸墨,写道:早应知会半仙,是我办事不妥,半仙勿怪。半仙所谓考试胡乱过了,难道神仙也需要考试么?

对面便道:哼,你可不懂了吧,神仙也是要考试的,不然仙阶品级如何定啊?难道你以为是天帝老儿胡乱一指便作得准么?

甄缙不禁笑起来,心道:这位小半仙倒是十分有趣儿。

又写道:不知半仙此次考核定品结果如何?

对方道:你这话倒像是在讽刺我,呵呵,你这等凡人,见识粗鄙,所学又太局限,肯定通不过我们神仙考试的。倒也不是自夸,你以后大可叫我一声学神。没事常拜拜我,定当保你高中科举,状元不敢说,起码也得是个探花榜眼啊。

甄缙一时笑意难抑,心想我当朝太子,还稀罕状元不成?

仍是写道:那要恭喜学神仙了。不知学神仙可有什么吩咐,毕竟因我之事,耽误了学神仙考核定品的大事,我心中实是过意不去,只盼能为学神仙办成一两件心愿,便得稍慰。

等了半刻,却没见对方再回话,甄缙心想:半仙晋了学神,当是有许多事要忙罢。

当下便将信笺收入怀中,处理起政事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他却感到心中十分不安定,思绪总是一会儿飘到姜姑娘,又飘到仙霞岛,兀自又飘回到自己怀中的这封信笺上。

他又胡乱翻了几本折子,仍是心浮气躁,于是铺开宣纸,细细地磨了墨汁,作起画来。

狼毫笔刚在宣纸上滴了几点黑墨,他终是忍不住扔下了笔,从怀中摸出了那封信笺,上面仍是无话。

他终于感到胸中狂闷难以自抑,抱住头狠狠地嚎了几声,立时便有一个书僮模样的小男孩奔进来,望着主人这副又叫又跳的模样呆住了。

甄缙一回头见到这小童,登时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脸一红,道:“习谷,你进来做什么?”

那小男孩愣了半天,才道:“我听到主人大叫,以为是我忘了送点心,主人生气呢。”

习谷的父亲是忽必烈帐前千户长,在西伯利亚战死了,甄缙便将这孤零零的小孩带到自己帐中作了书僮。

甄缙温言道:“无妨无妨,你去玩吧,我现在不需要人服侍。”

习谷呆愣愣地点点头,又跑去后院捉虫子喂鸡去了。

他才十一二岁,贪玩得紧,正在捉弄小鸡时,眼角却有一个蓝影闪过。

他一抬头,便看到甄缙神色冷冷地立在鸡旁,道:“习谷,来,我教你射箭。”

习谷心下十分不乐意,却只能耷拉着脑袋去械库取了一把好沉的玄铜弓来,软绵绵地递给甄缙。

甄缙却似兴致好得很,弯弓搭箭,忙活了好一阵,才手把手教习谷拉弦射靶,乐此不疲。

只是可怜了小习谷,奔来跑去射箭捡箭,不一会儿便汗水涔涔浸湿了衣衫。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小厮们前院后院忙活着,树上廊前挂满了灯,将宅子照得跟白昼一般亮堂。

终于,甄缙似乎有点乏了,习谷见他隔一阵儿便往怀里探一下,却不明就里,只是奇怪怎么主人今天这么闲。

忽然听到甄缙道:“我乏了,不同你玩了。”

习谷抬头瞧他,却只见他满面春风,毫无疲倦之色。

习谷却也不敢反驳,生怕主人又兴致冲冲教自己耍剑玩枪,立马溜开了。

甄缙这时展开信笺,终于看到那大神仙的小字:呵呵,你是神仙还我是神仙?谁帮谁完成心愿还说不定呢,张口就来?不如你说一个心愿,放心,本神仙无事不通无事不晓,你大可跟我讲讲。我瞧你也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年少长夜难眠的时候,快说说有没有喜欢谁家的姑娘,我来为你们算算姻缘也无不可啊。

甄缙不禁大惊:怎的大神仙知道我年方几何?

当即又明白过来:神仙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心中疑惑着,嘴角却微微上扬,回身奔至书阁,刚提笔,却迟疑了一下,心想:澄儿虽是我意中佳人,但我和她实无半分可能,又何必引以为念呢?

半晌又自顾自道:既然天幸让我遇到大神仙既是神仙,应当有主意的。

如此一想,便即写道:学神仙明鉴,我心中确有一位佳人,可我是元朝太子,她是汉人女子,我与她虽心意相通,却难以执手。不知学神仙可有良策?

对方立刻回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以后当了皇帝,什么事情做不得?天下女子都是你的,娶她一个当然不是难事,这也需要问我吗?

甄缙写道:学神仙有所不知,蒙汉之别,实是比学神仙所想的更为严苛。若要娶她,除非我不当这皇帝,改作汉人才行。

对方道:那你就当汉人呗。

甄缙道:这如何能行,我乃储君,肩负百姓之乐,社稷之重,我万万不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对方又道:那便不娶那汉人女子咯。

甄缙下笔入飞,然而刚写完‘可是’两个字,便写不下去了。

这时一行细字又展开来:你在犹豫吗?其实你心里知道自己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也早已经做了选择。你想也不想就能为了天下放弃她,对不对?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何必去招惹她呢?

甄缙怔怔地瞧着这每一个字,心里忽然满满的,又忽然空落落的。

良久,方才提笔写道:学神仙教训的是。方想起一事须请教学神仙,学神仙既会占卜之术,可否告诉我,我承袭帝位之后,是个好皇帝吗?

其时他心中翻云覆雨,既希望知道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又希望不是。

他想,如果他不是个好皇帝,那么,倒可以安心放弃这繁花似锦,与澄儿携手江湖。

如此紧张地等待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到对方回了一句话: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实在不必庸人自扰。

他蓦地里心漏跳了一拍,不知为何。

当日他在姜府中和着琴音舞剑作答,心中好不畅快,亦颇觉姜家小姐是位知音之人。

当夜宿在姜府中,却收到飞鸽传书,知大都朝中已经为推行汉法之事两方争执不下,自他离朝南下便闹到如今。

他一时心中忿忿,恼那阿合马等人只知敛财弄权,丝毫不将社稷民生放在心上,便起身走到院中,独自望月,吁吁长叹。

这时却听到西厢书房中传来姜家小姐清脆如玉落的声音:“耿耿不寐,似有隐忧。”

甄缙微微一诧,便道:“日月迭微,不能奋飞。”

他只觉朝堂之上云雾缠绕,让人听不清,辨不明,更不知如何拨云见日,走向正道。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不禁想:姜家小姐毕竟是个女子,我将这朝堂之上的满腹忧愁说与她听,真是天真了。

只听姜家小姐缓缓道:“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这句诗本是唐代贾岛在好友韩愈遭贬斥时的送赠之言,表明他与好友乃高山流水之交,同心同言绝不相负。

姜家小姐此时吟出这句诗,自是在鼓励甄缙不畏艰难,逆流而上,而自己亦会在心中默默支持着他。

甄缙心下一震,大为感动,他心知姜家小姐将自己认作反元抗蒙的义士,愤愤于朝廷的种种不义之举故而深夜难眠。

但无论如何,其中自是有一份深深的情意在的。当即吟道: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甫又隔着珠帘轻纱向姜家小姐拱手道:“姑娘之言有如甘霖,在下多日之烦忧一宵尽解,唯留赠一对白玉镯,聊表谢意。”

姜家小姐在帘后亦微微躬身,道:“公子言重了,得遇知音之人亦是我幸。”

甄缙对这位姜家小姐满心欢喜,心中实是期盼能与她对坐共谈,却苦于汉人最重男女有别,虽近在咫尺却不可得见,只好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芳名?”

姜家小姐顿了一下,一抹红晕染上双颊,道:“闺名不敢擅与。”

甄缙忙道:“是在下失礼了。”

姜家小姐言语中却带着笑意,道:“不知公子可有字号?”

甄缙道:“未曾想过。”

那姜家小姐沉吟不语,似在思索,半刻方道:“公子若不嫌弃,我便赠你‘兰舟公子’为号,以谢白玉之馈,你看可好?”

甄缙心下欢喜,笑道:“兰舟公子,兰舟公子,极好,极好!”又见帘内人影似乎正手握白玉镯对着灯下细品,便脸红道:“玉虽高品,难免有瑕,姑娘莫要嫌弃我一份心意。”

姜家小姐却道:“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

两人虽隔着珠帘轻纱,却心意相通,登时感到又酸又甜,汨汨月色如水,直沁入人心。

彼情彼景,如今思来,更令人心醉,一时欢喜,一时难过,甄缙对着信笺,兀自笑着,又兀自悲哀。

第十三章 不再少年

少年对于爱情的追求,往往无功而返,或是半途而废。

一生当中有许多时刻,天明,天暗,暗涌,巨涛,花开,叶落,夏日,冬夜,仿佛都是为了某一个人而起,又不知何所起。

对于孛儿只斤·真金来说,爱一个人,是没有缘由的,放弃一个人,亦是无须理由的。

他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嫡亲血脉,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的嫡长子,所谓天命所授,尊贵无比。

与上天为他铺就的帝王之路相比,姜澄儿,不值一提。

这是事实,是在他心中,也确认了千百次的事实。

刚毅是他,儒雅是他,无畏是他,踌躇亦是他。

他数次想问那大神仙为何元朝国祚未及百年而止,却终究无法下笔。

将来,自己会是个好皇帝吗?

真金自己是明白的,他虽有为政之仁,却无经世之才。

就好似他的先辈同族,虽有开疆扩土之勇,却无收服四方之德。

大神仙告诉他,有人会孤独一生,有人会觅得知己,孤独的人未必不幸,得遇知音之人亦未必快乐。

他问大神仙可有知己,大神仙说一时一刻的知己当然有,若是期盼长长久久的伯牙子期之交,却是难得。

他才发觉,澄儿不过是将他误认作与她一般无异的汉人罢了,如果她知道了,如果么?

此刻,方觉那一夜的欢喜不过是自己潦草人生的一场幻想。

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派往混沌庄传话的小兵回来说陆念羽已平安归来,甄缙耽了多日的心方才放下。

师弟还叫小兵带话给他,说姜家小姐在混沌庄过得很好,众人对她都很和善,姜家小姐却很挂念他。

甄缙听罢却沉默不语,习谷问:“主人,姜小姐是谁?”

甄缙笑了笑,道:“是一位朋友。”

习谷睁大了眼睛,天真地问道:“她很挂念主人,主人不去看看她么?”

甄缙仍是温和地笑了笑,语气中却充满了十万分的沧桑:“你懂什么。”

他见那小兵仍候在一旁,便收住笑容,道:“你不用回话了,退下吧。”接着便回到正殿,命人传了都拉图和阿尔斯楞来见。

阿尔斯楞原本是太子府中的一个家奴,没有名字,卑微至极。

真金十五岁时,在秋猎中求胜心切,追着一只白虎进了深林,也不管身后有没有怯薛军侍卫跟上,却没想到那白虎进入山谷中召来了它的同伴。

当时真金的金羽令箭只剩一支,那两只猛虎却气势巍巍,眼看就要向自己扑上来。

只听得嗖得一声,箭已出弦扎入白虎右脸,这一下非但没有震慑住白虎,反而激起了它的怒气。

千钧一发之际甄缙只感到身后风声呼呼,一个身影窜出,如豹子一般。

只见他飞身骑上被射伤的白虎背上,用力将箭拔出反手掷向另一白虎。

这一下仿佛箭上有雷霆万钧之势,那白虎一跃而起,却在那一瞬间被箭刺入腹中,立时瘫软在地血流不止。

此时那人一拳挥出打在白虎左眼,只听得山风震啸,白虎哀嚎了一声,倒地不起。

那人立刻奔回至真金马前,双手放在身前,一言不发。

真金瞧了他一眼,踢着马镫,奔回了营帐。

从那以后,这个家奴有了姓名。

都拉图和阿尔斯楞到了正殿向甄缙行完礼,都拉图便道:“主人,钱塘县的事已毕,不过大都半月前颁发了教令,要求各地方收回私营盐场,收归中央,因此钱塘姜氏的盐场是要不回来了。”

甄缙点点头,道:“盐场无妨,你派人处置了钱塘县官便可,人命关天,总要给姜家上下一个交代。”

都拉图道:“是!”

接着又道:“近日臣派了几个千户长到浙东一带探访,断了几条乱军的联络,但玉虚盟却仍是让人头痛,他们行事诡秘,不知道相互间究竟是怎样联络的。”

甄缙道:“今日叫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我此趟远行,听闻鄂西湘北一带的玉虚盟行事被人阻挠,又听说玉虚盟在泉州的总坛被人纵火,元气大伤。阿合马虽在军方有些势力,但要说能撼动玉虚盟的行事,凭他,却无此谋。想来是镇南大将军张弘范的手笔,此人竟能有此作为,以后倒可一用。无论如何,总让我们探得玉虚盟也不是坚不可摧的。”

都拉图道:“是!是臣无能。”

甄缙道:“没有怪你的意思,汉人行事,不比我们,心思细腻得紧。他们多方受阻,现下必定要找一个极隐蔽的所在重振旗鼓。我思来想去,他们在浙东浙西两路会合的可能性最大。”

阿尔斯楞此刻才开口道:“正是,一路由江西向东而来,另一路由泉州路北上,大都方向他们是无处隐藏的,只有临安府左近,他们最熟悉,势力也最强。”

甄缙道:“没错,玉虚盟人素着白衣,但也极有可能乔装打扮,因此不可仅凭衣饰穿着推知。”

他轻摇折扇,手指放在唇间,细细回想仙霞岛所见所闻,片刻方道:“你们多留意一下头上别着藤簪的汉人。”

又道:“无论男女,都须留意。”

都拉图与阿尔斯楞两人当即领命而去。

甄缙回到自己平日所宿的永庐,抬头望见阳光正盛,古槐下仍旧一地清凉,便叫习谷搭了凉席,在树下读起书来。

却说这日陆念羽与玉无泽多日漂流终于望见了陆地,竟欢喜得抱在一起大笑。

待三人下得船来,满目所见,一片乱石,远处是一片树林,再远处,仍望不到人影。

踏上坚实的地面,走路竟有些不稳。

玉无泽扶着那哑女,三人走到树林中,找了一块软软的草地让哑女坐下。

那哑女虽极为虚弱,神情却缓和了不少,不再那样惊恐了。

歇了半刻,玉无泽向陆念羽努努嘴,道:“你去前面看看有没有县城市集,给这位姑娘弄套衣裳鞋袜回来。”

陆念羽朝那哑女瞧瞧,见她眉间凄楚,衣衫破烂,甚是可怜,便向玉无泽道:“好,我先去给你们摘些果子吃。”

当下去各处捡了些野果回来,陆念羽自己却不吃,道:“你们小心些,等我回来。”便往前面树林深处奔去。

这时玉无泽方挪到那哑女身旁,递了一个果子给她,又问道:“你可听得见我说话么?”

那哑女点点头。

玉无泽便道:“你可是中了毒么?”

那哑女眼眶红得吓人,却干涩得紧,显然是哭得声嘶力竭,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沉默了许久,才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多谢相救,就此别过。”便即起身欲离去。

玉无泽忙拉住她道:“你孤身一人,又身中剧毒,能去哪里?”

哑女又写道:“生死由命。”

玉无泽道:“我知你有难言之隐,亦遭逢难以禁受的惨事,对这人世已心灰意冷。我与姑娘虽是初识,却绝不能眼见姑娘就此而去。恳盼你信我一次,我是玉虚盟天机堂堂主玉无泽,玉虚盟反元抗蒙,行侠仗义,皆是义士,姑娘或许曾有耳闻。我知姑娘并非无名无姓之人,只是暂时不方便告知。姑娘既身中剧毒,急需医治,不妨先随我回玉虚盟,等姑娘身子好了,何去何从再做计议也不迟。”

那哑女摇摇头,显然执意要走。

玉无泽忙追上去,拦住她道:“虽然你的事你自己决定,但我决计不会依你。你要走,我便也跟着你走,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那哑女清眸低垂,轻轻将玉无泽一推,仍是往前走。

玉无泽又往前大踏一步,挡在她身前道:“你不信么?”

哑女停下步子,定定地瞧着她,玉无泽见事有回圜,便拉住她的手,神情亲昵道:“好姐姐,我定叫世间顶好的大夫为你医治,你就放心罢!”

那哑女似是鼓起了极大勇气,又折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道:“身负深仇,不愿拖累。”

她写罢抬头看着玉无泽,见她神情略有迟疑,心下不禁叹道:这世间背负着深仇大恨的人如此之多,难道你都能救得了吗?我一身病体,自知命不久矣,又岂能辜负你一番心意,拖累你们呢?

她正欲放下玉无泽的手,却突然感到手臂一紧。

只见玉无泽眸中眼神烁烁,道:“姑娘实在无须有此顾虑。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玉虚盟的实力,便是天大的冤屈,也有昭雪的一天。我玉虚盟虽然暂时声势逊于那蒙古鞑子,却也不是好惹的。姑娘的冤屈,我绝不能见了当作没见一般。”

哑女的身子却突然稳不住一般跌落地上,全身颤抖不住,四肢发烫,胸中有如烈火炙烤。

玉无泽忙以真气助其平顺气息,却感到一股极热烈刚猛的气息在哑女体中乱窜。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玉无泽心想:此病倒是怪异,绝不是寻常药物可治的。

那哑女刚经历一番生死考验,见玉无泽催动全身真气为自己疗伤,心下大是感激,在地上写道:“大恩不言谢。”

玉无泽笑了一笑,脸上亦是苍白如纸,一时无力,倚着大树坐下,道:“你也别勉强了,今日须得答应我,否则这份大恩,岂不是不报了?”

那哑女似是笑了,写道:“便遵玉儿号令。”

玉无泽见她叫自己玉儿,很是欢喜,道:“我年纪虽小,可在我那些手下面前,总不免要装作十分老成,人人都怕我。只有我过世的爹爹,大哥哥,王姐姐,还有阿照哥哥,才唤我玉儿。其实,我听见别人这样唤我,我真是万分喜欢,可是人们总只会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堂主。”

哑女却摇摇头,写道:“同行的那位公子,也唤玉儿。”

玉无泽一怔,方才回忆起在船上,陆念羽抱住自己叫玉儿,不由得脸上绯红,抿嘴一笑。

哑女见她害羞,少女神态十分可爱,眸中竟也有了笑意。

玉无泽挨住她,歪着头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

哑女听到她此问,凄然之色不由得又浮上眉间,玉无泽见自己这一问又惹得她伤心了,忙拉住她的手道:“无妨无妨,将来我们再说,等到以后,以后会好的。”

哑女温柔地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许久,在地上写道:“钱塘姜氏,姜澄儿。”

第十四章 纵使相逢

从树林到最近的市镇遥遥十多里的距离,陆念羽一路奔去,脚不沾地,却只见这镇上各处残败不堪,别说是布庄,连个像样的打尖儿落脚之处都没有。

街边所见皆是乞儿,瘦骨嶙峋,手上拿的是用泥土捏成的凹型器具,连碗也说不上。

陆念羽见此情景,只得继续向前奔了数里,接连过了两座城,皆是如此。

终于到了一个有行人车轿进出的镇上,陆念羽忙找人问了所在,才知此间乃江浙行省台州路黄岩县,心下稍慰,总算离临安不远。

待陆念羽置办好衣物和干粮返回玉无泽所在树林时,已是暮色沉沉。

一阵风携了雨来,陆念羽添了些柴,走远了些,好让玉无泽和哑女梳洗换衣。

不多时便听到玉无泽唤道:“好了,你回来罢。”

陆念羽一看,玉无泽和哑女两人都换上了烟青色长袍,高挽发髻,俨然贵公子身旁的两个小书僮,不由得笑了起来。

玉无泽瞧瞧自己,又望望姜澄儿,见她虽瞧不清样貌,却是身材婀娜,风姿绰约,所谓手如柔荑,领如蝤蛴,想来遇难之前必是位绝妙佳人,于是拉住她的手摇晃道:“好姐姐,你虽作如此素净打扮,仍是好看得紧呢。”

姜澄儿摇了摇头,坐下认真地添柴烤火。

晚霞之下,火星噼里啪啦,燃烧的松脂微微作响,给这寂凉光景增了些许生气。

陆念羽道:“怎么一时半刻你便认了个姐姐?”

玉无泽道:“正是,澄儿姐姐她”

话未说完便感到有人轻轻顶了一下自己胳膊,立刻改口道:“怎么,你羡慕么?你若要叫我姐姐,我也受用得很呢。”

陆念羽啐道:“谁要叫你姐姐?你该当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大哥才是。这一路吃的喝的,给你服侍得可舒心么?我倒也不用你感激我,小哥我大度得很。”

玉无泽嘻嘻一笑,不再理会他。

当夜三人在树林中简单宿了一觉,到第二日天刚破晓,玉无泽便推醒了陆念羽。

陆念羽迷糊之中却见玉无泽与哑女早已收拾停当,不解道:“干么如此着急?”

玉无泽拍拍衣袖,道:“你大可多睡一会儿,我们就此别过。此去临安已是不远,你一路上好自珍重。”

陆念羽忙跳起来道:“难道我们不是一路么?你还要回岛上去?不,不行,你一个女子,怎可以在这乱世中孤身自立。”

玉无泽努努嘴道:“这不是还有这位姐姐么?”

陆念羽道:“你们两个弱女子,更是大大不可。且先随我回临安,至少,至少你得等这位姐姐身子好了,再再”

“怎么?难道我到今日反而要受你南诏派的庇护不成?”玉无泽笑道,“咱们同行了一路,也该道别了。仙霞岛是回不去了,不过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我自有地方可去。”

陆念羽却疑惑道:“你不回仙霞岛?那要去哪里?”

玉无泽道:“你笨么?你们师兄弟几人在岛上大闹一场,你那蒙古哥哥又是那般身份,让他回到自己府中,便他自己不说,旁人难道探听不到半分?我玉虚盟何等机警的行事,难道就在岛上等着你们带兵来攻?想来我不在这几日,阿照哥哥早已撤出,岛上多半已无丝毫玉虚盟的痕迹了。”

陆念羽忙解释道:“我绝不会泄露半分,我师兄亦是。不过”

玉无泽笑道:“你师兄亦是?你可真正懂他么?”

她识人断物的本事向来自忖世间一等,听陆念羽如此维护他师兄,心下不禁好笑:你师兄甄缙是,蒙古太子真金可不会就此作罢。

却只听得陆念羽仍在一旁絮絮叨叨:“你方才所说什么‘带兵来攻’云云,更是毫无根据,我南诏派虽多蒙太子府庇护,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姑姑与他有师徒之谊,与朝廷可无半分关系。我堂堂汉家好男儿,可不许你这样胡乱猜测。”

玉无泽只得好言好语安抚他道:“好好好,陆大公子切莫动气,你堂堂汉家好男儿,可别跟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陆念羽心中不愿她如此误解自己,一时竟在她面前使起小孩性子来,也不禁失笑。

玉无泽又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今日也须得同你分手了。玉虚盟与南诏派素有旧怨,这一路同行已是不该,如今我盟各地分旗形势严峻,我不可继续在外胡闹了。这位姐姐同你一起不甚方便,便随我去,你不用担心。”说罢便携了姜澄儿的手飞身而去。

陆念羽内心十分不愿与她分离,却又不便强行挽留,兀自张开了口又兀自合上,如鲠在喉。

他定定地看着玉无泽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后,又依依不舍地瞧着那远处许久许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行上路了。

玉无泽与姜澄儿先在黄岩县寻了一间客店打尖歇脚,问明了方向,备好了干粮,又买了两头小驴。

玉无泽教了姜澄儿半日如何上驴、如何驱使,待到第二日两人便向扬州方向行去,一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一路相伴同行,玉无泽方知数日前一伙不知名的歹徒闯入姜府,姜澄儿双亲遇害,自己亦被喂下了毒药,丢弃于海中,至于仆役丫鬟,则不知所踪,想来多半也是被害了。

至于那毒药,姜澄儿则不知所谓,只是每日必有一个时辰发作,全身有如烈火焚烧,痛入骨髓,撕心裂肺,而双颊和四肢上的紫色斑点亦是因此毒而起。

这一路行来,多亏了玉无泽日日以真气输入澄儿体内,将她体内火毒暂时压制,至于如何用药,玉无泽则是一筹莫展。

澄儿在纸上写道:“我已撑了这多日,侥幸不死,便是再受些折磨也无妨,玉儿不必忧心。”

玉无泽道:“日日如此,便是神仙也难抵挡。不过世上奇人亦不少,不要放弃,事情或有转机。”又皱眉道:“至于那日歹徒,你果真一点都没看清么?”

澄儿摇摇头,写道:“如此大仇,若有丝毫线索,我岂敢忘?”

玉无泽又问道:“那毒药呢?可记得形状颜色?可闻到什么味道没有?入口是怎样的?”

姜澄儿闭上眼细细回忆了一下,额上汗水涔涔,思起往事不免忧思攻心,一时便欲喷出血来,却怕玉无泽担心,只好硬生生扛住了。半晌方写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又写道:“一个黑影,十分模糊,一只手将药塞进我嘴里,又不知点了我何处穴道,硬生生令我将那药吞了下去,极苦极苦。”

玉无泽看罢,便道:“极苦的毒药么,想来不止一种。无妨,虽于毒药本身无甚进展,病人的病症却是十分明白的。”

这时姜澄儿笔杆轻点下巴,似是又陷入了回忆,又写道:“似有甜味。”

玉无泽不禁奇道:“极苦,又甜,这可真是奇了。”

姜澄儿点点头,此时已十分确定。

玉无泽道:“好罢,倒是比单单极苦又多了一丝线索,也是好事。”

两人驱着小驴走走停停,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扬州城。

甫进扬州城,两人将小驴拴在一间客店里,装作过路客。

玉无泽用一口山东话叫小二上了两份蘑菇素面,澄儿在面纱之下偷笑着,埋头吃了起来。

用罢小面,两人便去客店后院喂驴,见四下无人,玉无泽立刻拉住姜澄儿一个飞身便跃进了一条暗巷。

玉无泽疾行数步,一眨眼便又到了熙熙攘攘的正街上,其时除了蒙古人,亦有许多色目人自西域来到中土,因而市集上有许多黄发碧眼的外族人,热闹非常。

玉无泽拉着澄儿,左拐右拐,转眼便到了一处布庄前。

她大步跨进店内,咳了一声,道:“这儿可有藤萝纹饰的金衣么?”

那布庄掌柜的立刻迎了出来,道:“有的有的,只是须得客官移步库房一观。”

当下三人便一齐转至布庄内堂,玉无泽向那掌柜的道:“我这位姐姐身子不大好,你先着人侍候她去歇息罢。”

那掌柜的立刻唤了两个小丫头带着姜澄儿去了东厢客房,姜澄儿也早乏了,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

这边玉无泽却旋开了密室机括,沿着一道旋状楼梯走下,只见密室之中已然坐着三个人。

其中两人见她来到,立即起身拱手道:“见过堂主。”

玉无泽点点头,似笑非笑道:“阿照哥哥,朱旗主,许尤,你们早到了么?真是热闹啊。”

林照在楠木椅上巍然不动,神情淡然,好似没听到她这句讥讽,道:“玉儿,此番由你胡闹,今后可不许了。你是天机堂堂主,行事怎能如此不识大体?非得我去同大哥哥说了,你才知道顾忌么?”

玉无泽撇撇嘴,道:“谁教你不管自己的事,偏要动我天机堂的人?”神色间极是不高兴。

林照朝她望了一眼,只道少女心思阴晴不定,并不以为然。

“你们此番撤出没被鞑子发现罢?”玉无泽掸掸袍子,在林照身旁坐下了。

林照脸色一沉,道:“好在大哥哥他早有准备,在扬州旧宅布置妥当,以备后撤之用。只是此番多方遇袭,各地兄弟折损不少,各地的联络有些断了,有些则是人手不够,这都需要你来处理。另外,”他闻了闻茶香,继续道,“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对太子府很是头疼,说是安插不进人手,后来如何了?”

玉无泽眉间一皱,道:“你想如何?”

林照微微一笑,道:“只是问问,并没想如何。只是玉儿,我须得提醒你一句,我们的立场,可不能因为对方而改变。”

玉无泽哼道:“你不必如此激我。我没将鞑子太子的实情告诉你,是有我的考虑,并非对他心生好感,你多虑了。”

林照道:“我随口一说,并无他意。”又道:“朱旗主此番实是出于对反元大业的一腔热血,并非故意不听你号令。他也是为了盟里好,你莫要错怪他。”

说罢向朱长庚看了一眼,朱长庚忙躬身道:“堂主,此事是属下越权。只是我查知那鞑子竟是蒙古太子,干系重大,才将此事告知林堂主。堂主若要怪罪,属下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玉无泽听罢,神色间却瞧不出丝毫变化,不似着恼,却又如严霜笼罩。

良久方道:“正是了,我方才想起来有一事须得与你商量。”

她侧头望着林照,并没直接回答朱长庚。

林照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直说无妨。”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浮上玉无泽的眼角,语气则轻描淡写:“朱旗主办事一向稳妥,对盟内忠心不二,此次对你更是尽心尽力。以后浙东分旗的事务大可交给许尤,他跟着朱旗主年长,能力是有的。阿照哥哥现下不正是缺一个军师么?我见朱旗主就很好,惜才之心人人有之,但既是阿照哥哥看中的人才,我当然不会小器。现下紫微堂比天机堂的情况更为严峻,哥哥莫要跟我客气。”

这番言语间虽似有恼意,但玉无泽心中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她将朱旗主推荐给林照,则是因为她从不用越矩擅权之人,朱旗主既已错了一次,但念在他实是为了盟内着想,故而她心中并不十分计较,只是此人以后已不能再用了,未免可惜。

林照神色不改,平静地添了一口茶,道:“这等绿杨春乃上品,陈了可惜。玉儿,你也品一品罢。”

玉无泽虽与他在盟内诸事上多有意见不合,但互补多于分歧,私交仍是极好的。

两人都知朱旗主一事只是外事,于二人一同长大的情谊无碍。

过了半晌,林照方道:“朱旗主,我近来确实十分需要一位办事机敏智计超群之人,眼下各处军情不容忽怠,你便来我这里帮手罢。”

朱旗主立刻道:“谨遵二位堂主指令。”

玉无泽突又开口道:“朱旗主一人之智,可抵得上我天机堂一方弟子。浙东分旗的兄弟今后只听许尤的号令,无须朱旗主劳心费神了。”

末了又道:“我听闻朱旗主膝下有位千金,亦属浙东分旗旗下?若是令爱愿归紫微堂,亦无不可。”

朱长庚略一踌躇,道:“多谢堂主关心,只是小女数日前因感风寒,已不幸离世。”

玉无泽心下一怔,方道:“还请朱旗主节哀,是我失言了。今后还望朱旗主为紫微堂尽心竭力,重振玉虚盟的声望。”

朱长庚立即道:“在所不辞。”

许尤此刻方领浙东分旗旗主之职,向玉无泽行了礼,便和朱长庚一齐离去了。

待听到暗门扣上的声音,林照才开口道:“玉儿,你被那个小子劫走,他可有难为你?你没受伤罢?”

玉无泽恢复了少女神态,道:“无碍的,只是在海上漂流了多日,身子有些吃不消,现下早已好了大半。”

林照道:“那便好,以后可不许胡闹了。”

玉无泽点点头,笑道:“是是是。”又道:“我路上救了一位姐姐,不过她不轻易见人的,我便也不向你引见了。”

林照皱眉道:“巧遇救人么?可查清了她的身份?莫要被人诓了。”

玉无泽道:“巧是巧了些,不过我打小便见识许许多多的人,轻易不能被人骗的,你放心罢。”

林照笑道:“是了,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玉无泽凑近他身前,道:“阿照哥哥,你回大哥哥旧宅,我便不去了,我要留下来照顾那位姐姐,等她好些了我再回去。手下们知道如何联系我,决计不会耽误盟里的事。”

林照略一思忖,点点头道:“如此,那我便先行回去了。盟内还有诸多事务处理,你也莫要懈怠了,大事要紧。至于你那位受伤的朋友,可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玉无泽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毒物,是极苦又甜的么?”

林照摇摇头,道:“未曾听闻。”

“嗯。”玉无泽也不失落,她心知此毒厉害,非常人所能见能闻,便道:“王姐姐同你一起来的么?”

林照道:“嗯,你得空便去看看她罢。”

两人又计议了一阵盟内后续的重整安排,用过晚饭,林照趁夜回了林一羽扬州家宅,玉无泽和姜澄儿便在布庄内院宿下了。

第十五章 女为何故

这日许尤带了消息来,与钱塘姜家有关,玉无泽便携了姜澄儿一同入了密室。

“你是说,此事乃钱塘县尹派人做的?”玉无泽略一思忖,摇头道,“决计不会,鞑子要抢便抢,何必费此周折?姜家虽是一方富贾,却也未有攀附任何朝廷重臣,虽是一个小小地方官,但若想要动姜家,实在无须顾忌什么,更不用暗夜伤人。”

姜澄儿也点点头,写道:“夜闯之人的功夫显是中原一派。”

许尤道:“我原也有此疑问,但后来得知,确实是一个元朝高阶将领带了人将那县尹就地杀了,还派人重新将姜氏祠堂整理洒扫了一番。”

玉无泽大是疑惑,道:“真有此事?这可奇了。”回身向姜澄儿问道:“澄儿姐姐,你可听你父亲提起与哪位元朝将军有交情?”

姜澄儿摇摇头,写道:“可知此位将军名讳?”

许尤道:“此人乃太子府中那颜,统领太子帐前怯薛军。”

“太子府?”玉无泽接口道,“真金,怎么会是他”

姜澄儿身子一震,执笔写道:“甄缙公子?”

玉无泽道:“是他,不过这不是他的真名,他真名叫作孛儿只斤·真金,是元朝太子。”

姜澄儿一恍惚,手上的笔便跌落纸上,清眸流转,尽是惊疑之色。

玉无泽忙问道:“你识得他?”

姜澄儿喉似哽咽,强撑着桌角,神色极为痛苦,心中不住想:不,不是他,绝不是他,他怎可能,怎可能是元朝太子!甄缙,甄缙!

想到这里一时心悸难当,忽然感到一股极清凉之气缓缓注入体内,回头看去,是许尤在为她运息调气。

她勉强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却缓缓闭上眼,不住地去想甄缙,又强自遏止思绪满溢,心意难平,仿佛千虫万蛊在撕裂着身体,粉碎了意志。

“你可好些了?”玉无泽见许尤运功完毕,忙奔到她身前关切地问道。

姜澄儿缓了缓心神,将一方素帕递与许尤拭汗,许尤躬身接过,其实他内功深湛,虽事发突然,但这一点真气实则于他并算不得什么。

良久,澄儿方才重新执笔,写道:“机缘之下识得南诏弟子甄缙,他与陆公子二人曾于姜家有恩,至于元朝太子,则未曾听闻。”

玉无泽道:“这位元朝太子为人低调,化名甄缙行走江湖,也是自然。”又温言道:“他派人前往钱塘,显是知悉了姜家之事,处置起来毫不留情,大约是,对你有情罢。”

却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绵绵长长,泣怨不绝,似是从姜澄儿鼻腔之中发出的。

但见她眉间神色无异,眸中却似空洞无物,像漆黑无底的秋水,又似澄澈无明的星空。

许尤忽道:“既然其中另有缘由,我这便再派人去查。另外,方才感受到姑娘体内有股极刚阳之气涌动,我不通医理,却于内功修炼法门颇有些心得,姑娘不妨依着口诀自行修炼,或可暂时压制住体内乱气。”

玉无泽也道:“正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见姜澄儿并未回答,便对许尤道:“你先写一段简明的,我来教姜姐姐。”又笑道:“你可不许藏私!”

许尤道:“不敢。堂主资质有限,要说能将我这些口诀尽数学了去,我也不信的。”

玉无泽佯怒道:“定要说话如此直白么?”

许尤道:“在堂主面前,不敢有所隐瞒。有什么,便说什么。”玉无泽一时苦笑不得。

姜澄儿往昔深闺之中从不事武功,但她这一次竟能死里逃生,知天无绝人之路,决意不放过任何一条可以一试的路子,至少要撑到查明真相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她聪慧过人,一点便透,许尤写的六十四字基本口诀不须半刻便即烂熟于心,又有玉无泽在旁比划讲解,半日间便打通了风池、中脘两处大穴,顿感眼目清明,腹腔闷塞之意大减。

过了十日,许尤又写了一篇更深一层的内功心诀,玉无泽一瞧,登时头昏脑涨,弃纸不干了。

许尤笑着摇摇头,此后便亲自教姜澄儿修习内功,指点其中精义窍要所在。

如此过了月余,姜澄儿的身子一日健似一日,已无需玉无泽和许尤日日以真气助其调息,每日只需自行练功一个时辰,便可保一日不再发作。

至于她身上紫斑、失声之症,玉无泽二人仍无他法。

此等外症,非得以药物医治不可,但如今世道,百姓未有一日安宁,便是寻常大夫已是难寻,更别提能医治此等罕见毒症的良医了。

这日夜间,玉无泽于屋脊之上吹着凉风,想到数月前与陆念羽一起屋顶看天的夜晚,从怀中摸出他当日为自己绾结成的藤萝小簪。

昔日那朵簪头小花已经枯萎,初时她以露水日日滋养,仍免不了花落归尘,不禁叹道:你啊你,我虽能保你十日繁盛,却还是护不住你一世不败。

那时的爱情,是极模糊的,像风一样,裹挟着花香蜜意,一时拂过心头,一时消失不见。

蓦地里,她想到:南诏派素以用药使毒的绝艺闻名江湖,不如去问问他!

当下便跳下屋脊,奔到姜澄儿房中告知她这番打算。

姜澄儿甫听到南诏派三个字,眼神霎时黯淡下来,写道:“玉儿曾言玉虚盟与南诏派素有旧怨,何必为我求人?况且我现下内息已稳,火症暂平,至于能否说话言语,身上紫斑能否尽消,并不十分要紧,这点不方便之处,我已经习惯了。”

玉无泽道:“你何必跟我客气?难道能开口言语,能以全貌示人,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么?”

见姜澄儿仍是摇头,便道:“你不必挂怀,我玉无泽何时求过人?我不过是去找那姓陆的小子,不是去求那位南诏掌门。”

姜澄儿听到她说要去找陆念羽,不禁嗤嗤一笑,玉无泽虽瞧不见面纱之下的莞尔笑意,却也知她在笑自己和陆念羽,一时羞容满面。

澄儿接着写道:“此去临安,天机堂机务如何处理?”

玉无泽道:“这倒无妨,我们有联络暗号,有急事他们自然找得到我,况且还有许尤在呢。”

姜澄儿这才点头,写道:“如此,先谢过玉儿了。”

当夜玉无泽便简单收拾了行装,留下手书告知许尤情由,又托他好生照顾姜澄儿,到第二日破晓便牵了马儿上路向临安府西郊赶去。

陆念羽在混沌庄闷了月余,只觉日子无趣得很,偏生此番擅闯仙霞岛之事又被姑姑查知了,一番训斥之后先是罚了半个月禁闭,接着就被斥令在混沌庄内自省,不可出庄一步。

他先是借口要去溪流别院探望甄缙,被告知甄缙一切安好,政事繁忙,不可去打扰他。

他又说要去东海渡口送药给那船家,太易太初便抢着告诉师父当日甄缙已将月光花交付与船家了,他又气又急,追着太易太初满庄子跑,弄得鸡飞狗跳。

终于再找不出借口了,只得日日翻晒药草,研读药经,又做了许多吃了令人腹泻头晕的药丸,逼着太易太初吃了。

扬州到临安相距不远,玉无泽策马两三日便到了。

她先是到临安府西郊的树林里寻了处僻静的灌木丛,将马儿拴在一旁,铺了粗布,就地小憩。

到了夜间,她翻身而起,并不骑马,而是飞身上树,几个纵跃,便望见几里外混沌庄的灯火闪烁。

她托腮思索了一阵,便跳下树去,悄悄欺近混沌庄的外墙,正准备跃进墙去,便听到墙后不远处陆念羽的声音在大喊大叫:“太易太初!躲哪儿了!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可真不饶你了!”

她不禁噗嗤一笑,心想他还是这般小孩性子,总是吵吵闹闹的模样。

却不意听到有人低声喝道:“是谁!”

她忙噤声闭气,不敢再妄动,心想这人耳朵还真是敏锐,便是许尤也做不到如此。

过了一会儿,似是没有动静了,玉无泽便一跃而起,翻入墙内。

她顺着听到陆念羽声音的方向,在暗夜中蹑手蹑脚地摸去,不一会儿便迷失在乱石花木之中。

混沌庄的一应陈设布置均是依照了道教之中的太极八卦图,此阵法布置融合了五行、八门、九星、二十四山之间的相互关系,错综复杂,即令本门子弟也不能妄言参透,故而混沌庄外防卫看似稀松平常,实则是因了暗闯之人罕有能破解此阵法而逃脱的缘故。

玉无泽不禁懊恼道:爹爹常说,生命不息,学而不止,我当初怎么就没听呢?要是乖乖跟先生学了这五行八卦之术,眼下这区区障眼法岂能困得住我?

这时身后黑影一闪,她忙回头,见是一个身着粉色罗裙的女子,她心想:陆掌门素以男装示人,年岁也较她为长,想来这是位女弟子。

只见那女子凤眼微抬,喝道:“你是谁?”

玉无泽这才听出是在墙外听到的那人的声音,心想:原来是她,怪不得如此机警。便道:“我是来找陆公子的,只不过你们庄子太大了,我迷了路。”

那女子却冷笑一声,道:“我听到你在墙外鬼鬼祟祟,便假意放过你,你胆子挺大,还真进来了。”

玉无泽心想:你耳朵倒是灵,功夫却未必及得上我。眼下须得强行出庄去,千万别惊动了他们掌门,那我可打不过。至于陆念羽,改日再来找他罢。

当下便从腰间摸出自己平素所使的紫萝玉扇,正欲扬扇出招。

忽然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激动着狂奔而来,一把抱住玉无泽,欢喜道:“玉儿玉儿!我真的见到你了!可不是假的罢!”

说着又松开手臂,向她左瞧右看,又捏又揉,方才确信眼中所见是玉无泽无疑,便又一把将她抱住,道:“你怎么来啦!”

玉无泽给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用力拧了他一把。

陆念羽大叫一声跳开道:“你,你怎么刚一见面就动手动脚的!”

玉无泽一时语塞,心中无奈,却拿他毫无办法。

这时那女子冷冷地道:“既是陆公子的朋友,那便不打扰二位叙话了。”

陆念羽道:“姜姑娘,这般夜深了,你怎的竟与玉儿起了争执?”

那女子正是当日钱塘姜府与太易太初一道回了混沌庄的姜澄儿,她在混沌庄客居多日,是以今日在此与玉无泽相遇。

陆掌门闭门清修并未得见,却也嘱咐了徒弟们好生照顾姜家小姐。

她听到陆念羽此问先是一愣,立刻道:“我近来有些失眠,在院中散散心,便见到这位姑娘不走大门,翻墙而入,故而有些误会。”

玉无泽忙对陆念羽道:“是我的不是,是我心急要找你,心想夜深了,你们混沌庄必定闭门不见客,我等不到明日,故而这般失礼了。”

陆念羽一听立刻眉开眼笑道:“无妨无妨,大家都是朋友,就此解开了误会便是。”转而又向那女子道:“姜姑娘,更深露重,你也早些歇息罢。”

那女子听罢点点头,却听玉无泽问道:“咦,你姓姜?”

这时南诏派守夜的弟子已经听到动静纷纷执着火把赶到。

火光掩映下,玉无泽却觉得这女子的眉梢眼角好生熟悉,甚是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与她的机缘,心想:罢了,她对我凶巴巴的,我也不想认识她。

那女子尚未回答,陆念羽便絮絮叨叨说起来:“姜姑娘是钱塘大户人家的小姐,是贵客,她不会武功,身子又不好,你们刚刚可没打起来罢?你要是伤着她,大师兄问起来,我可不好交代。”

玉无泽心下一疑:钱塘姜家?钱塘大户人家中还有第二个姜家么?不会武功身子又不好?这倒奇怪了,我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隔着墙数丈距离,竟立刻感知到我的内息,绝非不事武功之人。要说大师兄,倒是有趣,他大师兄怎的总跟钱塘姓姜的过不去,一个接一个的喜欢?

一时疑虑难以尽解,黑眸骨碌一转,便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可是钱塘盐贾姜汉广姜老爷膝下爱女?”

那女子神色立时戒备起来,仍是冷冰冰地回道:“正是,你认得家父?”

玉无泽此时心中已确认不疑,却不动声色,道:“钱塘盐商姜老爷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两浙一带的盐场谁不得看着姜老爷的脸色行事?在下虽少到江浙,行走江湖却也略有耳闻。”

那女子细细打量了玉无泽一番,目光瞥见她头上那枚藤簪,簪头末端以银线画了一朵小祥云的图案,脱口而出道:“你是”

玉无泽见她神色有异,知其认出了本门弟子的互认之物,好生奇怪:难道她也是我盟中弟子?怎的却冒领澄儿姐姐的身份混入这里?我明白了,定是林照,定是他派来的,看来他对南诏派还是不肯放过。

现下她已知道对方对自己没有威胁,也并不想干涉紫微堂的行事,便道:“原来陆公子跟你提起过我啊!是,是我,我便是他的心上人。”

一直静立在旁的南诏弟子尽皆哗然,陆念羽的脸一时通红,竟直红到脖子根儿。

他心想玉无泽果然性情不改,还是跟初见时一样口不择言没有顾忌,却也不愿开口反驳,只得认了。

那女子甫一见对方是同盟之人,心中一喜,隐约间又感觉到对方与自己并非一路,便收住喜色道:“二位久别重逢,我便不打扰了,这位姑娘,陆公子,我先回房了。”说罢便自离去。

南诏弟子见二人神色间确实颇为亲昵,也不便干涉陆念羽的行事,便也各归其位继续值夜了。

陆念羽与心中人久别重逢,心下狂喜,忸怩之中望向她,发现对方竟也在看自己,只见她粉颊飞红,眼波流转,甚是可爱。

两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于是一点头,一飞身,便上了屋顶。

玉无泽见多了大场面,也不将刚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殊不知此时陆念羽仍在回味她那句“我便是他的心上人”。

她大喇喇地坐下,伸手向陆念羽道:“月光花呢?借我一用。”

陆念羽一怔,道:“你要它何用?”

玉无泽道:“治病救人。”

陆念羽不禁笑道:“你还会治病救人?可别毒死了人罢。”

玉无泽却正色道:“我有一位朋友,她中的毒是火症,我这一路上思来想去,突然想起那月光花是极阴寒之物,或可一试。”

“一试?”陆念羽道,“生死之事,你竟说要一试?你那位朋友自己知道么?”

玉无泽也不理会他的惊讶,神色淡然道:“反正是个死,倒不如试试。”

陆念羽叹了一口气,道:“你倒说说,你那位朋友如何得了这个病?病势病症又如何?”

玉无泽细想了想,道:“是一种又苦又甜的毒药,服下之后每日都会发作,发作时全身沸烫,气息时有时无,身上会起紫色拇指般大小的斑点。”停了一下又道:“对了,还会失声。”

陆念羽眉头一皱,道:“这等可怖,下毒之人心思可毒辣得紧。”略一沉吟,接着道:“切莫着急,此等毒症,非寻常医术可解,现下只能盼我姑姑能想出法子来。你可稍待几日,我姑姑深谙药理,自然不在话下。”

玉无泽迟疑道:“我此番来只是见你,旁人我并不想见。夜闯混沌庄实是无奈,却也不便当面向你姑姑道歉,还请你勿怪。”

陆念羽听她这样说,心中一软,忙道:“无妨,我虽无把握我姑姑是否愿意医治你的朋友,但她对世间奇毒怪症十分痴迷,除了这些,世事一概不理的,我将你那位朋友的病症说了,她一定有兴趣。”

玉无泽展颜一笑,道:“你能帮我,我心里很感激。不过,这件事关联甚广,纠缠颇多,还请你不要向他人提起,便是对你姑姑,也不要提到我,只说病症便可。”

陆念羽心下一忖:她虽有诸多隐瞒,但治病救人终归是好事,暂且也无须过问太深。便道:“你可放心,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不会对别人说。”

玉无泽完成一件大事,心下立时轻松了许多,半倚半躺在屋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不自在。

陆念羽见她如此模样,亦是欢喜,道:“我被禁足许久,心中好不痛快,今日见了你,方觉得天地广阔,心中舒坦。”

玉无泽歪头道:“我想了想,此间不便逗留,不如告诉你如何联络我,日后你若想出了治病的法子,也好告诉我。”

陆念羽奇道:“此话当真?”

玉无泽打趣道:“当然,难不成我还在你们这庄子住个十年八年,等你们想出法子来?”

陆念羽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失落,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儿,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投军报国才算得上是好男儿?”

玉无泽觑了他一眼,道:“问你自己便是,问我做什么?”

陆念羽眼神一黯,道:“我身为汉人子民,绝不愿在鞑子朝廷谋官求存,可是如今义军四起,有如群龙无首,终究不成声势,你们玉虚盟如此高的声望,不也被鞑子烧了总坛阻了后路?姑姑似乎只希望南诏派能传之后世,偶尔也命我们师兄弟出去游历做些善事,至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类言语,竟从未教过我。”

玉无泽道:“人各有志,你不是行军打仗的料,何必非得白送一条命?”

陆念羽被她这话一噎,竟觉得十分有理,只听她又道:“有的人,生来便有责任,想也不想就知道该如何选择,自然也有人,忙活了大半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哪条路。至于你么,我想,大概是不需要做选择罢。”

陆念羽不解道:“我不明白。”

玉无泽道:“你只需要遵从内心的信仰行事,自然而然,便走出你的人生路了。许多人觉得人生很难,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从一而终的信仰和坚持,今天这个样儿,明天又变了想法,可是你世事看得透彻,又有自己的坚持,故而与那些人不同。”

陆念羽模模糊糊之中,觉得对方好像击中了自己脑海中始终无法想明白的那一点,便笑道:“你小小人儿,谈论起人生来,倒也说得有条有理。”

他不知道,当初去仙霞岛之前,在溪流别院,他与甄缙夜谈时开导对方的那一段话,与今夜玉无泽对他所言的其实一般无异。

只是当他遇到玉无泽之后,心中有了在意之人,不觉间已将对方的心意喜好时时放在心里,因此反而看不清自己置身何处,该当何为了。

一夜月清如水,拨云见雾。

世上许多幸运的人,一生之中总有一个机缘,会遇到将来放在自己心尖之人,那一刻确认的欢喜,已是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礼物,至于是否能够执手相伴,遥遥江湖,便不重要了。

第十六章 女为何故(二)

“奸人!佞臣!”

只听得溪流别院思政厅内传出甄缙愤怒的声音,几名侍卫亲兵尽皆侍立于殿外,不敢作声。

甄缙一把扔下手中的筷子,将眼前的精美膳食一把掀翻在地。

只见他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砰地一声巨响打在中厅柱子上,竟震得屋梁上的细沙簌簌落下。

都拉图道:“主人切莫动气,崔大人虽下了狱,但处置诏书未下,事情还有转机。”

甄缙怒气冲冲道:“备马!回大都!”

都拉图立刻领命而出,吩咐士兵牵了太子素乘的狮子骢,又命二十名太子帐前怯薛军的精锐亲兵。

一应物品齐备之后,这才来回报甄缙。

此时甄缙怒气稍减,却仍是精眸含威,令人生畏。

都拉图从未见主人如此动怒,却也知此事关乎朝政,兹事体大。

他们所说的崔大人名叫崔斌,位居中书省右丞,为人警敏多智,深受甄缙青睐。

自七月下旬以来,甄缙在江浙行省极力推行新政,所涉及的一应条文章程,甄缙都会与心腹大臣商议讨论,这当中便有崔斌。

崔斌为人耿直,他领职赴任中书省后,向忽必烈连上数十道奏折,痛斥阿合马及其党羽多行不义,只知敛财弄权,并谏言废除阿合马党的弊政,一时朝野震动,太子一党群臣响应。

没成想忽必烈这大半年来被西北战事牵绊,无暇顾及朝中琐事,阿合马阴险狡诈,竟以退为进。

他先是递了数道请罪的折子,言辞哀切令人动容,接着便着人大肆搜罗崔斌的把柄,搜不着便无中生有,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于他。

其时阿合马深受忽必烈宠信,声势日盛,竟能与太子所代表的汉法派分庭抗礼。

忽必烈阅罢他的奏折,震怒之下,便要把崔斌处死。

甄缙接到消息时处置诏书尚未下达,只是圣心已定,多半是挽回不了了。

时值初冬,江南湿冷之气甚重,但甄缙身材魁岸,甚是强健,并不畏寒,因而仍是一身宝蓝色锦缎窄袖长袍,头戴黄锦暖帽,脚踏乌靴,几个大步便走出府门翻身上马。

这时数丈外有一小兵喝道:“谁敢如此大胆,速速下马!”

甄缙闻声回头,见一素装女子骑着马儿正向这边过来。

那马儿已筋疲力竭,一时坚持不住,便跌倒在地,那女子似是气力不支,也一齐跌在地上,奄奄一息。

甄缙瞥了一眼,道:“去看看怎么回事,若是有伤,好生照顾,好了便送走。”说罢便欲呼哨驰出。

一小兵高举着一个白白的圆环快步奔过来道:“太子殿下,她说这个您认得。”

甄缙细看去,正是当日赠与姜澄儿的那一对白玉镯子,便忙下马过去将那女子扶起,道:“澄儿,你还好么?”

见她默不出声,当即将她扶到听湖客院,又急传府中御医。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太医向甄缙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并无外伤,只是气血不足,一时晕了过去,臣这便去开方子煎药。”

甄缙听罢方才放下心来,在澄儿床边坐了半刻,只见澄儿缓缓睁开眼,道:“公子”

他忙道:“莫要说话,先歇着罢。”

姜澄儿勉强点了点头,只见她容色苍白,面颊瘦削,甄缙心中不免又是一紧。

待服了药,姜澄儿脸色已红润了许多,甄缙便问道:“澄儿,可是发生了何事?”

见她面有难色,便道:“你来找我,自然是信得过我,难道还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么?”

姜澄儿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睑,道:“我担心我说了,你不信我怎么办?”

甄缙笑道:“你我知音之交,我怎会无端怀疑你?”

姜澄儿转过头去,道:“这件事,我原本极不愿同你讲明。只是只是你于我有数次相救之恩,我若是不将实情告知于你,心中又怎么过意得去?我”

甄缙见她为难得紧,似是内心煎熬了多日,便道:“澄儿,我见你受苦,心中很是不忍,便像我自己受苦一般,不,比我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得多。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同我说了罢,便是天大的委屈,我也能还你公道。”

姜澄儿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此事,实则与公子你切身相关。”

“与我相关?”甄缙疑惑道。

“嗯。”姜澄儿点点头,继续道:“我在混沌庄住了这些日子,平素只在自己院中养花弄草,陆掌门闭门清修并未见我,却也着人将我照顾得很好。陆公子还有几位师弟性子活泼,与我虽少有接触,却也十分有礼。”

甄缙想起师父和师兄弟,心情也愉悦起来,道:“这是自然,我师父虽少与人亲近,却自有一派掌门之风范。我那几位师弟,人品武功也都是极好的。”

姜澄儿又道:“那一日,混沌庄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叫什么玉儿,这倒罢了,她是陆公子的朋友,虽半夜里将庄子闹了个遍,后来误会解开了也便罢了。我与他们道了别,正准备回房歇觉,没想到在庄子里迷了路,正撞见了陆掌门。想来是深夜吵闹惊动了她老人家,她这才出了关。”

这时太医又煎了药端进来,姜澄儿略微躬身接过,只喝了几口便放下了,又接着向甄缙道:“陆掌门与我初见,说与我一见如故,便请我入房一叙。陆掌门平素所居住的院子是极神秘的所在,我虽有倦意,仍是好奇之心占了上风,况且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进了房中,陆掌门便要与我解棋,隔了一会儿便有一名女弟子来报,说陆公子不见了。陆掌门一时着急,便叫我当夜宿在她院中即可,免得出去又迷了路,接着便和那女弟子一同出去寻陆公子了。

“我解了半日那棋局,不觉间困意已消,坐了半日身上乏得紧,便起身在陆掌门的房中四处瞧瞧,舒展舒展筋骨。却不想看到了”

姜澄儿没说完便停下,神色甚是惊恐,兼有犹疑之色。

甄缙目光炯炯,道:“你看到了什么?不妨直言。”

姜澄儿抿了抿嘴,道:“我见那书架之上有许多书,最顶上一层有一本丝线订起的《茶经》,我一时兴起便想取下来瞧瞧,没想到刚抽了一半出来,便听到哐当一声,原来那《茶经》之后牵动了一个机关。

“我虽听到声响,却不知那声音从何处发出,遍寻不得,好奇心起,便拨开珠帘进了陆掌门的卧房。原来那机括竟在陆掌门的卧房之内。我走近瞧了瞧,见到几个暗格,便一个个翻寻,没想到那暗格里面竟然是,竟然是,”

她此时声音不住颤抖,道:“是玉玺!”

甄缙心中一震,仍是面不改色,心道:怎会是玉玺?难道是陆秀夫遗书中所说的卫王逃出时所携的那三玺么?便问道:“你可看清了?”

姜澄儿道:“皇帝三宝,天子三宝,一共六方,皆为盘龙钮,我瞧得清清楚楚。”

甄缙心道:这六方玉玺,便是假卫王投海时身上所负的那六玺了。想来是尸身漂浮海上被渔民打捞起来,连带着这玉玺,至于后来如何辗转到了师父手中,也无从得知了。师父素来不问世事,想是这宝玺落在手上,因是前朝之事,不愿有所牵扯,又不能随意丢弃,只好先找处隐秘所在藏起来,自然也不在话下。

姜澄儿见甄缙神色淡然,像是丝毫没将此等大事放在心中,心道:看来他师徒情分甚厚,这点言语说不动他。

便道:“天子宝玺,兹事体大,我不知为何陆掌门要隐瞒于你,心中不免有所疑虑。因此事干系到公子,我便不能袖手旁观。趁着陆掌门还未回来,我便在她卧房之中翻找了一番,想寻得些许线索。没想到竟真的发现了数封密函,细细读来,心中大是震惊。”

她又叹道:“连我亲眼见到也无法相信之事,便是说与你听了,你也不会信罢。”

甄缙被她一番言语说得心中起疑,问道:“密函所述何事?”

姜澄儿便道:“原来那陆掌门原是前朝丞相陆秀夫之幺女,陆警予。”

甄缙登时大惊,道:“怎,怎会!”

姜澄儿继续道:“陆秀夫护主南逃之前,便遣散了其妻子儿女。陆警予自小被送到南诏派前任掌门翠峰山人门下学艺,少于朝野之人来往,故而罕有人知其真实身份。”

甄缙心想:怪不得师父极避讳前朝往事,连小师弟略提一提也不许,原来是有这层缘由。她虽与前朝有所关联,这些年却也尽心尽力对我,待我一向亲和,更是未曾伤害过我,我又怎能因为这些过去的事怪罪于她呢?澄儿这般惊讶着急,不过是因为不懂师父对我的情谊罢了。

只听得姜澄儿又道:“这数封密函,字字令人心惊。我知你们师徒情深,此刻却也不能不言。我从那密函上得知,原来公子你,竟是蒙古太子。”

甄缙听她提起,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不禁脸上一红,心中一阵愧疚。

“我原本也不愿相信你竟是,竟是蒙古太子,但事已至此,你对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囿于身份之别?”

姜澄儿又叹了一声,道,“那些密函,其中有一些年长了,是于八九年前写的,原来公子年幼之时,所谓南诏门人救命之恩,竟是,竟是一句严丝无缝的巨大谎言!”

甄缙面色陡变,语气不禁严厉起来:“你说什么!”

“公子细想想,当日是否见到数只彩尾小鸟在帐外飞旋,你才取了弓箭,偷溜出营,想要将那些稀奇鸟儿尽数射下来?”

姜澄儿见甄缙迟疑不答,继续道,“后来你遇到一群恶徒,见你是蒙古人,又是小孩子,便想抓了你去,对不对?”

甄缙怔怔地点了点头,只听姜澄儿道:“后来,他们将你绑在树上,却迟迟不杀你,也未曾虐待于你。待到两名南诏派弟子路过,他们放着占我中原屠我同胞的蒙古人不杀,却对自己的同胞动手,将你救了下来,是也不是?”

甄缙此时脑中一片混沌,竟不点头。

姜澄儿不理会他的反应,只道:“当时南诏派的势力范围不过是在衡山左近区区方寸之地而已,何以会偏偏到了千里之外的漳州?怎的会那么巧救下了你?更奇的是,随手一救,竟救下了一位当朝太子!”

此时甄缙已确信她的话无疑,一时震怒无常,嚯的站起身,一拳捶在桌上,竟说不出话。

姜澄儿见自己的话已起了效果,便即温言道:“公子,莫要动怒,澄儿无意惹你难过,只是将所闻所见告知于你,愿你不再受人蒙蔽。”

甄缙喃喃道:“怎会?怎会!师父不会如此对我,小羽,小羽他们不会骗我的!”

姜澄儿强撑着下床,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也相信陆公子他们对此事全不知情,那个时候,他们年纪也很小,想来并未牵涉其中。”

甄缙仍是喃喃道:“为什么?师父她,她不会如此对我!”

姜澄儿缓步走到他身前,道:“我想,这便是陆掌门要将那六方玉玺藏于暗格的原因。”

甄缙抬头定定地望着她,只待她说下去。

姜澄儿继续道:“陆掌门这些年来,一直在派弟子寻访其余三玺的下落。她相救于你,一来是为了太子府的庇护,令南诏派长久不衰,名义上为朝廷招安各地英豪,实则是壮大南诏派的势力。二来,便是接近权力中心,却装作不问世事,尤其是在你对她日渐信任的情形下,一再欺瞒于你,蒙蔽你,将你平安扶上宝座。

“接着便是在你绝无防备之间将你的朝堂搅弄得天翻地覆,只待她寻得其余三玺,便可号令天下,言其乃天命所授,民心所向,到时各地群雄揭竿响应,而你的朝堂也已风雨飘摇,如此,便可一举将你拉下宝座。

“以光复汉室之名,又有传国玉玺在手,自然名正言顺,让她的乖乖侄儿,成为皇帝。”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每一个字都缓缓于唇齿中吐出,声音虽轻,却重重敲击在甄缙心上。

甄缙一时心痛如绞,许久,方道:“那你呢?”

姜澄儿便道:“我读过那些密函之后,心里也十分害怕。突然后颈发凉,是陆掌门回来了。她用剑抵着我,我一时无措,只道便要死在她剑下。我死便死了,只是这一切不能尽数告知于你,不免心中焦急。想到公子,心中便有了勇气,我便大声质问陆掌门,问她为何要如此对你。”

“师父她,她怎么回答?”甄缙颤声道。

“她说此事与我无关,叫我不要多嘴。我只想着定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便虚与委蛇,跟她说我亦是汉人,绝不会泄露她的秘密。”

姜澄儿道,“她相信了我的话,便令人带我回房,派人在我门口看守。我心想她虽暂时不杀我,但我毕竟知道了她如此多的秘密,更牵扯到她平生大计,她决计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好在我素与南诏弟子为善,看守我的两名弟子也不知道我为何被囚,心中不忍,便悄悄将我放了,我便一路寻你而来,中间诸多周折,好容易查到你的所在,只是我不会骑马,难免兜兜转转,故而这般模样。

“好在,我终于还是见到你了。”

姜澄儿抬头望着甄缙,眼中温情无限,虽有病容,仍是娇丽无双。

这时都拉图在门外道:“主人,该出发了。”

甄缙立刻定了定心神,向澄儿道:“我有件极重要之事要去办,此事暂且按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你先在这里好生养着,等我回来。”

姜澄儿眼眶一红,急道:“公子莫要丢下我一人。我可随侍公子身旁,做一个,一个极普通的侍女便好。”

甄缙道:“我此去大都,有你随行,自然是好,可是人心难测,你是汉人女子,回了大都之后我便不能时时照看你,实是担心你会被人欺侮。”

姜澄儿道:“留在此间,尽是男子,我也是不愿的。你放心,我只默默在你府中,奉茶研墨,绝不出去生事。”

甄缙犹豫了好一阵儿,方道:“便如此罢。”当下便令都拉图备了马车供姜澄儿乘坐,一行人即往大都奔去。

第十七章 女为何故(三)

太子府中的宝马良驹脚力甚速,加之每到一处驿站便有当地州官府尹提前备好换乘的高头大马,甄缙一行人沿淮安官道一路向北,不多日便到了山东境内。

一行人折而向西沿济宁路北上,接着转入河间路,离大都已不远了。

甄缙心系崔斌一案,快马扬鞭带着都拉图等近侍先行一步,留下十名心腹在后护送姜澄儿所乘的马车,故而她稍慢了几日。

这日到了清州,甄缙见其余等人多日劳顿已是疲累不堪,便在城中寻了最大一间客店宿下了。

其时元军在长江以南烧杀劫掠,昔日香雾袅绕引人入胜的江南之地已是破败不堪。

然而越往北行,在帝都京城附近,天子之惠施及四方,还未到大都已是人烟浩穰,愈见繁盛。

蒙古将士入汉不久,不像甄缙那般从小便在名宿汉儒身边耳濡目染,饮食起居皆仿照汉人习俗,他们内心仍奉行草原那一套行事,故而除了四名职夜的亲兵外,其余的便在客栈外扎了帐篷宿下。

当夜,甄缙见客栈人言嘈杂,不便议事,便叫了都拉图一齐到客栈外的帐篷中来,同时令那六名亲兵在帐外把守,以防旁人靠近偷听。

帐中萤火忽明忽暗,只听甄缙道:“混沌庄一事,我这一路日思夜想,只觉断不能贸然处置。何况,姜姑娘所言我虽不疑,但凡事皆有两面,或许其中另有情由。”

都拉图道:“主人顾念师徒之情,同袍之谊,这是自然。混沌庄一事究竟如何,一探便知。”

甄缙点头道:“这话没错,只是混沌庄内布置诡秘,你手下的将士都是行军打仗惯了的,进了那迷阵便无用武之地。若是硬闯,更是不妥。故而我这多日来,始终未有任何命令于你。”

都拉图道:“姜小姐逃出多日,陆掌门不能不有所防备。”

甄缙恍然道:“是了。”

他沉吟片刻,即道:“传我密令,着阿尔斯楞率领太子府云都赤,在混沌庄外监视,务求滴水不漏。”

按蒙古兵制,统治者的怯薛军即为禁卫军,皆由功勋子弟担任,云都赤则是怯薛军中带刀侍卫的编制,除此之外,尚有鹰人、文书、牧军马者等等,分工种类繁多。

甄缙又道:“若混沌庄已是无人之地,那自是畏罪不假,若是师父陆掌门还在庄内,那便另有分证。姜姑娘在我府中,自然无人伤得了她。因此,若是混沌庄平静如昔,宝玺一事便不妨与陆掌门直言,阿尔斯楞可与她言语周旋一番,瞧瞧是否另有情由。他带了云都赤去,想来南诏派想动手也是没有法子的。”

都拉图垂手躬身,道:“是!臣有一言。”

甄缙道:“说来听听。”

都拉图道:“若混沌庄等人皆畏罪潜逃,也未必便能说明此罪为何。”

甄缙手指放在唇间,微一点头,道:“你想得很是周全。如此,便叫阿尔斯楞到陆掌门卧房之内,那书架之上有一本《茶经》,将它取出,便有机关暗格打开,宝玺自然不在其中,却也可验明姜姑娘所言是否真切。”

都拉图当即领命而去,甄缙自回客栈歇下了。

半夜里北风大作,窗纸呼呼作响,叫人不得好眠。

甄缙披裘起身,点了油灯,打开纸简,不禁失望:学神仙怎的多日来不与我说话?难道有他事纠缠么?

他身为太子,将来继位称帝,统领蒙古汗国自不在话下,又有四方汗国臣服于他,所谓权力无极,天底下自然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故而他实在也没有什么求肯大神仙帮忙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每每心情愉悦之时,总也想要说与大神仙知道,比如今日与大臣们商议新政有所进展啦,又比如今天出外游猎射到了什么鸟兽飞禽啦,诸如此类。

若是心情郁结,也必要将所思所想与大神仙讨论一番,有时竟能起了争执,便摔笔斗气不再写下去,但有了新的想法体悟,总也要重新执笔,写与那大神仙瞧瞧。

此时又想到陆掌门暗藏宝玺一事,心绪起伏不定,一时难以平静。

甄缙叹了一声,提笔写道:学神仙可有半刻闲暇?

不多时纸上便出现了细笔小字:何事?我忙得很啦,你不要以为神仙很好做的,快说快说。

甄缙此时心中沉重,可见到学神仙的字迹仍不免灿然一笑,登时大悦。

接着写道:近日方知我一向尊敬的师父,原来竟暗藏玉玺,企图谋权篡位。

学神仙回道:什么玉玺?和氏璧?

甄缙写道:虽不是和氏璧所制的传国玉玺,但皇帝三宝与天子三宝,确属天子九玺无疑。其实我的这位师父,便是这家书中所说的陆氏警予。

学神仙立刻回道:那岂不就是念羽的先祖啦。

甄缙心中大奇:大神仙难道竟也识得小羽?

便写道:陆警予是小羽的姑姑,她所做的这一切亦不只是为了光复汉人河山,最重要的怕是扶持小羽即位称帝罢。

学神仙回信甚快:哈哈哈,她当了皇帝,大家可都要遭殃啦!

甄缙心中不解,小羽明明是男儿之身,大神仙怎的竟用女旁她称呼?

只见学神仙继续写道:此念羽非彼念羽,你莫要想多啦。甄

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神仙里面也有一位叫作念羽的,是位女神仙,并不是自己一起长大一起习武的小羽。

过了片刻,又见那学神仙下笔如飞:你莫要心慌,玉玺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手段罢了。你此刻去河里钓一条鱼上来,叫人在里面塞一张纸条,上面写“孛儿只斤·真金乃天命所授真龙天子是也”,然后装作不知情将那条鱼烹了,竟吃出这么一张纸条来,再找人将这样稀奇的事情大传特传,只叫五湖四海之内无人不知,你便不是真龙也是真龙啦!哦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你甚至都不用真的钓鱼,也不用费心思塞纸条,你只要雇上几百几千个水军,将这新编的故事传扬出去,定能大获成功啊。玉玺和肥鱼相比,也不过是贵重一点罢了,我瞧也没别的优势。真兄,这么高明的点子,不用谢我哦。

甄缙读罢,见后面简略数笔,竟画了个笑脸,不由得噗嗤一笑,什么烦恼忧思,尽数便抛在脑后了。

甄缙提笔写道:看来是我读书少了,竟没想到先贤所著中有此法子。

学神仙又写道:历朝历代,能以嫡长子之尊即位的,当真少之又少。你如此金贵的身份,在那个年代,我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令你顾忌的。宝玺又如何?真正需要在意的是人心。宝玺虽能号令得了一时,却不能保证民心长久,不然为何那和氏璧千秋万载,史书上仍是血迹斑斑呢?

甄缙读罢登时醍醐灌顶,心中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时刻。

什么欺骗,什么背叛,什么虚情假意,这些字眼慢慢模糊,渐渐地不再激起任何涟漪了。

他原先忧虑阿合马抢先占得传国玉玺,进献父汗更得宠信,后来又顾忌玉虚盟反元势力得了宝玺便能一呼百应,直到近日听闻自己最为信任尊敬的师父竟也因为宝玺欺瞒于己,害自己被蒙蔽多年,心中忿忿不平,尤视宝玺如仇。

今夜见了学神仙这一席话,这半年多来心中隔着的那层纸一经捅破,方觉心清目明,再无阻碍。

一时心神激荡,便即写道:这些日子多亏有你,我才能抛开这许多的纠缠牵绊。过去事事萦绕于心,所忧者多,所乐者少,自遇到你,始觉人生快活。

眼前自己所写下的这些字句一点点消失,学神仙却始终没有回复。

甄缙不禁心下懊恼:怪我一时疏忽,文字间如此唐突冒昧,学神仙定是着恼得很。我见学神仙字迹娟秀,便也自然而然当其是女子。学神仙若是男儿之身,这便如何是好?他定要认为我有断袖之癖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急火攻心,立刻提笔狂书:是我言辞不慎,有所冒犯,万望学神仙勿怪。

这时窗外打梆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已是三更天。

甄缙紧紧握住信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终于见到纸上一行龙飞凤舞:你睡不睡的?这大半夜的,我可要睡觉啦!我累了一天了,你偏要一直问问问,我明天便去在你的司命册上画叉叉!

甄缙一时大喜大悲,情绪跌宕起伏之大未曾有过。

见到学神仙此话,便即写道:不敢不敢,只愿学神仙一夜好眠。

写罢便心满意足地将信简小心折起放入怀中,吹熄了油灯,十分欢喜地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甄缙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余光里却瞥见粉衣一闪,身形有些熟悉。

他急急回头望去,只见六名亲兵一脸冷漠地侍立在后,并无旁人,便不再多思,翻身上马向大都疾驰而去。

原来这粉衣女子正是乘太子府车马跟随在甄缙之后的姜澄儿。

不过,林照知道,玉无泽知道,陆掌门知道,她自己亦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姜澄儿。

玉虚盟的势力以长江为线,越往北势力越弱,部众也越分散。加之她此次行动只有林照、朱长庚等寥寥几人知晓,她不便明着借用盟内的势力,故而这一路未有与北方各处的弟子联络。

她早与朱长庚约定十二月初八在清州碰面,但一路耽于车马缓慢,为免错过初八之期,便用药迷晕了那十名蒙古兵,只身匹马连夜向清州奔来。

那迷药药力可坚持十二个时辰,只等碰面之后再从速赶回,便无人知晓。

她一进客店,便依着墙角桌边的暗号找到了朱长庚所在之处,一推开门便即拜倒在地:“爹爹!”

原来她正是朱长庚幺女,朱夕楚。

朱长庚忙踏步上前扶起她道:“楚儿,这些日子可安好?”

朱夕楚点点头,道:“堂主和爹爹吩咐的,我都办到了。只是那六玺,终归还是没能为堂主拿回来。”

朱长庚道:“你不要自责,堂主并没有怪你。事急从权,性命要紧。原本要从那女子手中夺回宝玺便是件极难的事,日后总有机会。最要紧的是须借鞑子之手除掉他们,到时再夺回宝玺不迟。”

原来当日仙霞岛上,林照心中已算计好一切。

只是此行动干系重大,行事须极隐秘,交与别人不甚放心,朱长庚便举荐了自己的女儿。

林照素知朱夕楚自小受教于其父阴诡手段,虽少为盟内办事,知之者少,但既是朱长庚亲女,自然是放心的。

因此便令朱夕楚假扮姜澄儿,先混入混沌庄中,查明宝玺所在,接着便将此事修饰一番,告知鞑子,如此便可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至于钱塘姜家一事,自然也是紫微堂的手笔了。

只听朱夕楚又道:“那元朝太子虽一时震怒无常,终究还是按下不提了,我也不明白他心意如何,难道他仍是不忍心对南诏派下手?”

朱长庚却微笑道:“真金此人,虽与南诏派等人交好,但骨子里仍是蒙古人的血气,决计受不得他人欺辱。现下不过是因为朝中有更重要的事情牵绊着他,他便将个人的喜怒搁置一旁罢了。”

他说到此不禁感慨道:“此人心系朝政民生,实乃明君之风,可惜了,若是我汉人男儿”

朱夕楚打断他的话,道:“爹爹此话说的不对,真金再好,那也比不过堂主。”

朱长庚微微一笑,道:“你年纪小,又少到盟里,自然是没见过宗主的。若你见了他,便知道天下第一等的男儿是何等品貌了。”

朱夕楚不解道:“可是爹爹为了堂主尽心竭力,若说单单只是因为他是堂主而您只是旗主,可决做不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佩服他的人品武功,那又是为了什么?”

朱长庚道:“林照自然是极好的,不过爹爹如此全心全意为他效力,却是因了宗主的嘱托。至于究竟为何,便是你,我也不能明讲。”

朱夕楚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只见朱长庚神色一变,语气略微严厉起来,道:“我这回亲自来找你,是为了姜家上下一干人命。”

他见女儿眼神闪躲又低头回避,便加重了语气道:“玉虚盟素以侠义名重于世,此番利用了姜家已是不该,你怎能将他姜家上下竟杀了个干净?如此狠辣手段,确实像我女儿,但我女儿决计不会将刀锋对向自己的同族无辜之人。”

朱夕楚知已瞒不过去,只好摇着朱长庚的手臂道:“爹爹,此事女儿也是万不得已,您要将女儿这条命赔给人家,女儿绝无怨言,只是须得完成堂主的差事,女儿才能赴死。”

朱长庚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已无回圜余地。堂主虽知道了,其实也并没有真的要降罪于你。”

朱夕楚一听,眼中瞬时滑过一丝喜意,只听朱长庚又问道:“可是姜家并未得罪你,你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朱夕楚一昂头,道:“我要假扮那姜澄儿,自然是要知道她与鞑子太子有何渊源,哪知她犟得很,一个字也不肯说。我便将她爹爹妈妈抓到她面前,逼她开口,她原本也害怕了,却只说并不认得什么太子,我便只好再使些手段。

“没成想那姜汉广倒是个烈性汉子,竟一头撞死了,那姜夫人见亲夫死在眼前,便如失心疯了一般大喊大叫,跟着也撞死了。这下可好,姜澄儿是真的死也不会开口了。

“我一气之下,便要姜家上下一个活口也不能留。至于那姜澄儿,我给她喂了一颗业火丹,命人连同姜家一干人一齐抛进海里了。”

朱长庚听女儿说起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语竟如同讲述琐碎小事一般不痛不痒,心中不免一阵难过:楚儿跟在我身边,见到的都是鲜血淋漓,从未有过无忧童年,竟养成了如今这般狠辣无情的性子,实在是我的过失啊。

这时朱夕楚见父亲神情难过,便依偎在他肩膀,撒娇道:“爹爹,女儿知道错了,女儿日后再不敢这般大胆,惹爹爹生气,女儿听话,好不好?”

朱长庚满眼宠溺地抚着她的头,道:“你大了,爹爹原本不该再拘束你,只是你要记得,万事都得留点余地,有时候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不要逼得太紧。许多道理,原本该你自己经历了才能懂得。”

朱夕楚点点头,又在父亲肩上靠了一阵。

此时日头渐渐攀上枝丫,将近正午时分,当下便不多做停留,父女二人各自离去。

第十八章 此心曾与

正午方过,甄缙一行人马由顺承门直奔入皇城,未到太液池畔的太子府隆福宫便接到消息:崔斌已于今日凌晨被人暗杀于牢中。

甄缙哀嚎了一声,一时气血上涌,立即调转马头,直往西边中书省所在疾驰而去。

都拉图见势不妙,也即扬鞭催马紧紧跟在太子身后。

其时阿合马官拜中书省平章政事,手握大元财政大权,权倾一时。

阿合马其人智谋多而善言辞,他身后的理财派竟能与太子的汉法派分庭抗礼。

他原本不过是太子生母察必皇后之父的家奴,身份低微,却凭着察言观色、笼络人心的本事先是博得了察必皇后父亲的青睐,被举荐给忽必烈后,又运用手中的权力大肆敛财、收买人心,竟一步一步攀上了如今的高位。

甄缙只因晚了半日,痛失爱卿,怒极之时亦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

他所驱策的狮子骢顷刻便至棂星门东大街,此时阿合马正在中书省门外落轿。

他手起一挥,身侧的都拉图立刻递上了一把角弓。

只听得咻咻破空之声,令箭直往阿合马的方向射去。

事起突然,方才簇拥在阿合马四周的官吏大惊失色,四散而逃。

阿合马却方寸不乱,负手而立从容不迫,一副天塌不惊的神情,仍是站在原地。

甄缙一箭射出,便将角弓还给都拉图,拉住马缰,高高地远远地,亦是冷冷地注视着阿合马。

不等那些慌乱失态的官吏们整理好袍服向他行礼,他便飞身而出落定在阿合马身前,忽的一拳挥出,接着数拳跟上,将阿合马痛殴了一番。

此时周围的官吏侍卫呆的呆,吓的吓,不知作何是好。

太子之尊亲自上阵,当街徒手殴打一朝权臣,古往今来实所罕有,便是忽必烈在场也未必能一时分证清楚。

阿合马在草原上摔打惯了,虽满脸血污,却也没哼一声。

甄缙痛痛快快打了几拳,心中怒气仍是不减,站起身来又狠狠踹了几脚,斥道:“奸人贼子,再作出这等卑劣之事,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说罢便回身上马,一行人回了隆福宫。

阿合马的人见太子身影终于消失在街角,这才敢上前将他扶起,送回府中医治。

甄缙回到府中,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些,心中仍是恨恨,想到自己身为太子竟不能保自己心腹重臣一命,不禁沮丧不已,连晚膳也没用便回了书房。

都拉图见太子神情郁郁,不饮不食,便着文书令写了请安的折子先送进宫去,又传令下去外臣勿扰,接着便请了太子三师许衡、姚枢、窦墨三位大人过府议事,商讨对策。

其时窦墨已称病不朝多日,心思倦怠,不愿过问政事,可中书省今日这一闹实非小事,故而他听闻此事之后不等都拉图着人去请,便急吼吼地来了。

许衡、姚枢两位大人紧跟着也到了隆福宫。

甄缙听说老师亲至,只得收紧心神,出殿迎接。

窦墨不等坐下便先开口道:“老臣实在不愿再过问朝堂之事,只盼领了虚职过过安生日子。可今日太子这一闹,着实令老臣放心不下。”

姚枢接口道:“放心不下什么?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崔大人冤死狱中着实令人痛心,那阿合马作乱亦不是一天两天,谁知竟如此大胆。”

又拱手向甄缙道:“太子殿下,凡事不可过分拘于礼数,今日所为不过是情义所至,纵是到了御前,也未必便弱了道理。”

甄缙听他此言,心下大为感动,他原以为几位老师深夜过府必要责怪教导自己一番,没想到一向循于礼教的老师竟如此声援自己,不禁精神一振。

其实姚枢虽为理学名宿,一代名臣,深受忽必烈优待礼遇,却自有一股儒生骨子里的傲气,加之日前奏请重启科举一事被阿合马一党掣肘,心中早已将那阿合马千揍万踢,只不过垂垂古稀之龄,拳头还未提起便已力竭了。

窦墨被姚枢这么一压,不服气道:“难道你以为我是怕那阿合马么?我不过是担心太子殿下失了圣心。阿合马弄权养尊,难道只凭他自己和他那些不中用的门人便可如此胆大妄为么?归根结底,都是皇帝陛下的恩宠所致。”

他此话一出,殿中几人尽皆不语。

甄缙沉思许久,方道:“今日之事,阿合马若是闹到父汗面前,我亦不会任他巧言辩解,若是他不闹”

一直沉默的许衡此时才缓缓道:“若是他不闹,则此人心计之深,非我辈能及。”

三人听了,心中不禁一震。

甄缙道:“眼下不妨先将崔大人家中老小好生安置了。至于父汗面前,朝堂之上自有分辨。”

姚枢又道:“陛下近来颇听不进三纲五常之言,太子殿下还是稍稍避些锋芒,暂忍一时之气。”

甄缙点了点头,道:“阿合马若能忍一时之耻,难道我便不能?何况只是在父汗面前少说些话罢了,我这一向递的折子条程,父汗都似浮云过眼一般不为所动,我也只得如此了。”

当下四人又将国子监的改革之法讨论了一番。

其时国子监招收了一大批蒙古贵族子弟,在汉学儒道的传播上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但同时也须得顾忌蒙古人对中原文化的抵触之意,须循循善导不可冒进,因此其中涉及的繁枝细节颇多。

几人淡茶明灯,至天将破晓方才尽兴而散。

第二日一早,甄缙便进宫请了安,见阿合马尚未有所动作,心中不免讶异。

到得下午,朱夕楚等人的车马便到了太子府。

甄缙将朱夕楚接到书房,立时便有小奴奉了清茶和数样精致点心上来。

朱夕楚笑道:“太子殿下这般客气,澄儿倒不好意思了。”

甄缙道:“这算得什么?你受了这多般苦,总算可舒舒服服,像从前那般了。”

朱夕楚听到此话心下一怔,甄缙见她神情黯然,以为触及了她心中伤心往事,忙道:“过去的便不提了罢。澄儿,你品品这茶,可还喜欢?大都地处北方,平常人家难饮到新茶,这些都是叫人从江南用最快的驿马送上来的,当不失其味罢。”

朱夕楚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抿了抿嘴,迟疑道:“这是绿杨春么?”

她于茶道一无所通,只勉强叫得出一两个名字而已。

甄缙一怔,心道:天气早已入冬,澄儿怎的却说是春茶?

便道:“此乃秋白露,秋茶不比春茶,入口清醇少苦,想来是呈上来的这批品质不佳,味道陈涩了些,倒让澄儿见笑了。”

朱夕楚勉强笑了笑,心道:坏了坏了,与他再聊下去,一时半刻便要隐藏不住了。

她黑眸一转,凤眼微垂,道:“连日来奔波不停,我有些乏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允我回房休息。”

甄缙道:“正该如此。”又道:“只是我这隆福宫过于显眼,你住在此间恐怕会为人察觉。”

此话正中朱夕楚心意,她心下一喜,道:“一切听凭太子殿下安排便是。”

甄缙道:“我弟弟北安王那木罕此时正奉命领镇西北,不得便归,我已安排好他府中上下,一应侍女使役皆无差错,你便在那里休养罢。”

朱夕楚忙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太子殿下费心了。”

甄缙将她送至北安王府,又嘱咐了几句后便即回到自己府中,此时阿尔斯楞的飞鸽传书也已到了他的案前。

自那日都拉图派人知会阿尔斯楞后,他便领了云都赤的精锐伏在混沌庄四周,一连两日不见有人进出,便走近探看,只见混沌庄内花残柳败,一片杂乱,人迹全无。

阿尔斯楞寻到陆警予房中,只见卧房之内确有一排书架。

他依着都拉图的话拨动最顶一层《茶经》一书,听到吱呀声响,书又弹回,机括已被损坏,于是只好伏地敲击,终于在床下发现几处暗格。

甄缙读罢,也只冷笑了一声,丝毫未牵动情绪。

都拉图在一旁道:“主人可要追击?”

甄缙先是摇摇头,甫又似下了决心道:“不用阿尔斯楞亲自去,拣些精锐便可。”

他略一停,道:“江西、湖广行省沿途州府都可通知戒备,不可伤人,只须将人带回临安。”

都拉图道:“主人要回临安?”

甄缙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事未了。先如此罢,也未必便能找到他们。”他一抬头,望见窗外灰蒙蒙的勾月,道:“原来这么快便是新年了。”

第十九章 此心曾与(二)

自住进北安王府后,朱夕楚便即传书朱长庚,在北方一带的分旗弟子中选了身材高大、红颧高鼻的男女弟子各十数名,借着给北安王府押运南上生丝、鲜果等货品的由头进了大都。

年关将至,四方汗国向大都络绎而贡。

一时商贾融通,货充梁栋,人流如熙,故而玉虚盟这一路车马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林照此番用意,正是借着甄缙尚未有所察觉、仍对朱夕楚深信不疑之时,在一向森严壁垒的元朝大都之中撕开一道裂缝,此时正是数年难逢的绝佳时机。

北安王那木罕乃甄缙亲母弟,忽必烈第四子,战功赫赫,地位尊崇无人敢惹。

林照原先所谋是让朱夕楚留在太子府谨慎行事,又因在甄缙身边,行动不免束手束脚,时间长了又恐甄缙察觉异样,故而颇觉此非上上之策。

没想到甄缙竟主动提出将她另行安置在关系网极为庞大复杂的北安王府,此时北安王和王妃不在府中,朱夕楚自可放手施展,更是大大合了他的心意。

他利用钱塘姜氏一事,先是探知到六玺所在,接着离间了陆警予与甄缙师徒关系,顺手斩断了太子府对南诏派近年来的庇护,最重要的则是将玉虚盟的势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入帝都皇城之中。

可谓一箭三雕,心计无双。

朱夕楚在府中内院严密训练诸弟子一月有余,直教他们无论从外貌、行为、说话哪方面来看,都与普通蒙古人一般无异。

王府仆役小厮众多,料想王爷和王妃除了随身亲侍以外也不会将数百家奴尽数认得,朱夕楚便给诸弟子伪造了蒙古身份招入府中。

她所调教出来的弟子皆机灵周全,不到半月便在众厮役中混熟了。

蒙古贵族来往走动之时,常常会将能言多艺的奴隶当作货物送予对方,朱夕楚便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只待北安王日后将各弟子送至其他高官府邸,则玉虚盟渗入朝堂的势力便更深一层了。

期间甄缙倒是来探望过她多次,每次都只一盏茶的时分便因政务在身匆匆离去,偶尔邀她一齐出游赏梅,朱夕楚都以身份有碍不便露于人前的借口推脱了。

甄缙亦只觉深闺女子心意难测,便不再多问,任由她在王府安养。

隆冬时节,四方臣服,战事暂歇,朝堂安顺,人心思定。

便是平素相互间看不顺眼的亲贵大臣,年节下的遇到了亦是满面喜气,好似回到了在草原大帐中大口喝酒摔跤逗趣儿的时候。

在这一片祥和中,太子与阿合马之间,仍是暗流涌动,似是大海之下的火山一般深不可测,待一夕爆发,则是惊涛飓浪,无人幸免。

阿尔斯楞赶在上元佳节前夕回到了大都,他新领了枢密院佥书枢密事一职,只待正月十六复印开朝便要进宫领旨谢恩。

枢密院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蒙古以军武立国,故而枢密院在朝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依照元朝官制,由太子任枢密院使,但院使不过是虚衔,实权在两位副使手中。

阿尔斯楞所担任的佥书枢密事一职,地位仅次于两位副使、置知枢密院事和同知枢密院事几人之下,可见太子爱重之心。

故而他初九深夜回到大都,初十一早便在隆福宫门口候着,只待太子传召了。

多日来宫中歌舞不停宴饮不歇,这天甄缙一觉直睡到正午方醒,听说阿尔斯楞已候召多时,便急忙传他进殿来。

他们君臣之间并不过分客气,阿尔斯楞虽感念知遇之恩,却也只是深深藏在心中,甄缙亦不以为然。

只要臣属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于他便是十分贴心之举了。

阿尔斯楞进殿后便将混沌庄一事细细与他说来,至于入冬以后直到新年,于何处发现了南诏派门人行踪又如何失却线索云云,也一并详加禀报。

甄缙听罢皱眉道:“这其中颇有些古怪,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阿尔斯楞道:“我依照主人所说,确实是在陆掌门卧房内发现了机关暗格,并无差错。不过,江湖帮派向来行事隐秘,别说一派掌门,便是普通弟子,卧房之内有密室暗格,也不足为奇。”

都拉图也道:“正是。虽说南诏派不明缘故消失了,但那混沌庄花园是陆掌门耗费多年心血所建,何必毁了?”

甄缙道:“师父她,”又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陆掌门她性格多有我看不透之处,毁一座园子倒也不在话下。”

都拉图道:“主人自然是更了解陆掌门为人的。不过臣想不明白的是,她既然要毁,何不一把火烧了干净?如今那园子虽是毁了,但机关暗格总归还是在那里,难免不会被发现。”

这也正是甄缙多日来想不明白的一点。

自澄儿与他重聚以来,这整件事情好像已经十分明了不容置疑,又好像有何处模模糊糊不得其证,此时回想更觉扑朔迷离。

他又向阿尔斯楞问道:“你当初进了混沌庄内,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书、机关、暗格,全都吻合么?”

其实他已反复向阿尔斯楞求证多次,只是此时仍忍不住要再确认一遍。

阿尔斯楞道:“我确实于陆掌门卧房之内找到了机关暗格,那暗格搬不动带不走,自然是没错的。”

蓦地里一个可怕的想法击中了甄缙脑海:卧房之内,机关是在卧房之内!可澄儿说她是在外室无意间触动了机关,这才进了师父房间发现玉玺,这其中,不,她为何说谎?

原来当日朱夕楚一席话令他怒气上涌,心绪不平。心塞之时实际耳中听得并不真切,故而他之后令都拉图传话的时候,便说是陆警予卧房之内书架之上有机关,实是口误。

而阿尔斯楞却真的在卧房之内找到了机关,而非外室书架。

如此一想,甄缙头上不禁冷汗淋漓:澄儿原是有意进入师父卧房之内寻找机关,无论她之后是否发现宝玺云云,总归是心怀叵测,绝非无辜之人。

联想到近日来她对自己的冷淡躲避,虽时时想要与她弄茶谈心却隐隐总觉话不投机,全不似初见时那般交浅言深、心有灵犀,甚而又想起当日仙霞岛归来在姜府重逢之时的场景,一幕幕浮上心头,甄缙不禁一凛:她是谁?

不待细想,他立刻着人备马,往北安王府奔去。

北安王府位于太液池西北侧,距离太子隆福宫只半个时辰的脚程,若是骑马则更快了。

甄缙不多时便在王府门前下马,几个大步进了王府,抓着一名小厮问道:“住在你们王府的那位客人呢?”

那小厮见太子殿下神色奇怪,言语间又颇严厉,哆哆嗦嗦道:“太太子殿下吩吩咐过,要好好照顾客人,奴才不不敢”

甄缙见他话也说不利索,自忖不该在下属面前失仪,便松开了手,命他叫了王府知事来。

那知事倒是口齿伶俐,立刻赶来跪倒在地道:“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姜小姐如今正在客院歇着,她平常不喜人打扰,奴才们便少到她院中。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奴才这便去请她。”

甄缙嗯了一声,便进了主厅。

不多时,朱夕楚也到了,只见她行过敛衽礼便笑盈盈道:“见过太子殿下。”

甄缙见了她,心想不便立即发问,便自顾自地饮茶,道:“年节下的虽无政事烦扰,但亲贵大臣间来往走动总是免不了的,这多日来倒忘了来看你。你身在异乡,虽过年这般热闹,仍是免不了会觉得孤单罢?”

朱夕楚心道:你不来看我,我才真是求之不得呢,怎么我日日盼星星盼月亮,堂主和爹爹没来,你倒来了?

当下也只得强颜欢笑道:“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我很好,虽对这里还不太熟悉,但蒙太子殿下如此厚待,澄儿不觉得孤单。”

甄缙笑了一下,手指轻点,眼神掠过朱夕楚腕间那对白玉镯,便道:“这对白玉镯,你一直戴着么?”

朱夕楚不自觉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道:“太子殿下所赐,澄儿自然是日日要放在身边的。”

甄缙道:“你很喜欢?”

朱夕楚一怔,心道:这鞑子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奇奇怪怪的,叫人好生别扭。只得道:“殿下说笑了,殿下的礼物,澄儿怎会不喜欢呢?”

甄缙又道:“为什么?”

朱夕楚这下心里方寸大乱: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要不是那姜澄儿用朱金木雕匣将这白玉镯用软革包着放在里面,还将它藏在枕边,我才不会取来戴上呢。什么玉镯子,我可不稀罕,这会子偏要问我喜欢不喜欢,真是难缠。

她犹豫了片刻方道:“此玉镯细腻通透,清润精美,澄儿很是喜欢。人们常说男儿高品,温润如玉,澄儿心中殿下亦是如此。”

甄缙听罢,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这才完全肯定眼前所见之人并非自己心中的姜澄儿。

他犹记得澄儿当日那句“非玉之为美,只因君子之贻”,只因她一言,便似清风吹过一汪深潭,从此风声不歇,情意不止,斯人斯语,再也无法忘怀。

朱夕楚心计尤在甄缙之上,她见甄缙面露忧伤失落之色,立即便意会到他已察觉事有蹊跷。

不待甄缙开口质问,立刻便伏跪在地上,哀声哭道:“太子殿下恕罪!楚楚并非有意要隐瞒太子殿下,楚楚只是,只是”

甄缙并未动怒,反而踌躇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你实话对我说,澄儿她身在何处?”

朱夕楚抬头望着甄缙,泪光盈盈,显是十分哀恸,哭道:“小姐她,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甄缙听罢身子一震,手紧紧攥住桌角强迫自己镇定,桌角尖锐,虽能刺痛手心,却不会流血。

他隔了良久,方缓缓道:“你叫我如何信你?”

朱夕楚哭道:“小姐临死之际,将这玉镯交与我,小姐说如果您还会回来找她,叫我千万不能告诉您她不在了,她不愿您为她伤心,才叫我假扮成她的样子。这都是这都是小姐她对您的一番深情啊!我,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也不愿欺瞒于您,还请太子殿下开恩,瞧在小姐她一片苦心的份儿上,饶了奴婢罢。”

她这一番哭诉,着实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此刻也不由得甄缙信与不信,姜家一事是他亲眼所见,澄儿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兀自沉浸在那日与澄儿夜谈的情境之中,一阵阵的自责与懊悔翻涌上心头。

他此刻再一次深深发觉,自己太子之尊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心爱之人,心腹重臣,都死在自己眼前,堂堂储君竟一个也救不回来,人生在世,到底有何意趣?

朱夕楚仍在堂下跪着抽抽搭搭,泫然泣下。

甄缙缓缓道:“你既受你家小姐所托,在混沌庄好生将养便是,为何要潜进陆掌门卧房?”

朱夕楚道:“我我”

甄缙眼也不抬,只极冷冽地道:“说。”

朱夕楚虽瞧不清他的神色,却也被这冷峻万分的语气震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万不得已,陆掌门武功高强,心思细密,我绝不敢与她老人家为难。只是我家爹爹被天湖派的人抓了去,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陆掌门手中有六方玉玺,便以我爹爹要挟,叫我趁身份之便查探玉玺所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就要杀了我爹爹。我从小与爹爹相依为命,只他一位亲人,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天湖派的人折磨啊,我我太子殿下,您要杀就杀了我罢!”

她有一句倒也说得不错,朱长庚又当爹又当妈将她拉扯大,还须得兼顾所掌分旗的种种繁琐事务,忧心劳力,十分不易,故而她将这份父女深情代入其中,言辞便显得十分恳切真挚。

至于天湖派云云,则是信口胡诌,不过是曾听爹爹讲过,早年间天湖派追杀贾清平夫妇,用独门暗器絮云针伤了王善怜,故而玉虚盟与天湖派之间难免有了嫌隙。

天湖派素来为朝廷显贵办事,她知林照不喜此等行径,故而此刻也要将这天湖派踩上一踩,最好能令这位鞑子太子也对天湖派心生厌恶才好。

甄缙颓然扬扬手,道:“虽是你家小姐的心愿,但我这里也不能再留你了。事已至此,你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我也不想深究,你好自为之罢。”

朱夕楚忙谢了恩,褪下腕间玉镯轻轻放在桌上,立时便出了府,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久,甄缙才颤抖着拿起那对白玉镯,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已经过去了很久的那个人的温度,想到斯人已逝,再也无可挽回,眼角终于落下泪来。

第二十章 此心曾与(三)

甄缙在自己府中消沉了几日,旁的人一概不见,连着几天竟只开口对都拉图说了几个字,亦无外乎“嗯”、“你看着办”而已。

都拉图知太子此次当真是伤到了心尖儿,须得他自己慢慢消解,因此也十分识趣儿地不多做劝解。

上元佳节将至,元朝推行宵禁制度,上元节则是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特殊日子。

人们在上元夜里无须有所顾忌,大可出门游灯赏花,其时城中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玉龙飞舞,热闹非凡,更胜于白昼。

十五这天天色未晚,都拉图便来请太子殿下道:“主人,今年皇帝陛下在国中,着人起了万安寺、崇国寺、鼓楼各处的灯市,比往年更是热闹,主人不去转转么?”

甄缙正在摹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叫下人们去逛罢,你也不用陪我。”

都拉图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甄缙此刻才抬起头望向窗外,见余霞散绮,自是一日好光景。

往年的今日,他总会邀了念羽一齐上街游玩,念羽性子跳脱,常常一个转身便不知又被哪家的花灯吸引过去了。

此刻方知,热闹过的人,方能明了孤单何意。

他拿出那张信简,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真真?真真?你去哪儿啦?真真?金金?金兄?咦,你不会死了吧?还没到日子呢!

他苦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我尚安好,学神仙勿念。

对面立时回复道:尚?什么叫尚安好?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啦?我能帮得上吗?

甄缙轻叹一声,写道:生死之事,神仙难为。

对面隔了半晌才回道:对不起啊,我不想惹你伤心的,这种事,不太能看得开,我也不便劝你。

这是第一次,大神仙没有宽慰他,劝他放下。

甄缙心里明白,即便是对神仙来说,生死仍是天大的事,无可更改,无可避免,无可开解。

他轻叹一声,写道:今日上元佳节,学神仙所在之处可有花灯赏玩?

对方回道:有的,正所谓初一的火、十五的灯嘛,元宵节一向很热闹的,我正打算去看看花灯。你挂念的那个人,或许也希望你出去放松一下心神呢?故人若还在,说不定此刻便会与你一道携手同游了,你不妨当作身边有故人相伴,出去走走吧。

甄缙见到此言一愣,喃喃道:“澄儿,若你还在,可会与我同游么?”

他接连几日来哀思不绝,恍恍惚惚之间总觉澄儿便在身边,与他谈诗作对,看夜沉月凝。

不自觉地便提笔回道:正是,我这便与她一齐,带她去瞧瞧。

写罢便唤都拉图进来,道:“你若无事,便随我出去走走罢。”

都拉图道:“是!”又命数名亲卫在数丈之外随行,这才与甄缙一同往崇国寺行去。

元朝对百姓管制甚严,虽在上元夜放松了宵禁,却仍是严格限制了人们可以活动的场所。

只不过今年忽必烈在国中,有意要热闹热闹,便将花市和灯市的规模扩了好几倍,往年则是连烟火都不许放的。

蒙古人虽不将汉人放在眼中,但毕竟统治中原也已有数十年之久,像上元节这样的日子便也依了汉人习俗,不过是图个热闹而已。

走到灯市之中,耳中所闻凤箫声动,眼中所见玉壶光转,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哪里又知道此刻中原大地有多少汉人子民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呢?

都拉图左手扯了一个鹰状的花灯,笑道:“我们蒙古的女人是做不来这些的,这个鹰可真难看。”

甄缙瞥了一眼,见那鹰灯眼歪喙扁,倒是个四不像,不由得也笑了。

都拉图道:“主人,汉人的灯谜我可一个都没看懂过,主人可要去瞧瞧么?”

甄缙摇头道:“我也不会。”

两人走走停停,都拉图又扯了一个鱼形花灯道:“这个肯定是汉人女子做的了,精巧得很。我要了!”

甄缙正要笑他,却隐隐瞧见灯后走过来一个女子。

她只选了一盏样式最简单的月亮灯,举过头顶端详了一阵,兀自吟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而后又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似有若无。

这几个字一个一个敲打在甄缙耳畔心头,他登时一阵狂喜又一阵失望:这位女子,与澄儿好生相像。

他那日隔着珠帘轻纱朦朦胧胧瞧见澄儿的身影,彼时灯火阑珊,令人心醉神驰。

此时回想,登时惊醒:澄儿早已不在了。

他缓缓放下灯,那女子恰巧也偏过头望向他。

只见她以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美目流盼,甄缙从未见过如此澄澈好似星夜的眸子,像揉了一团星碎,又如同玉宇无尘。

他痴痴地望着她的眼,唤道:“澄儿。”

这位像是从天而降的女子正是姜澄儿。

只是她万没想到于今夜与甄缙重逢,她心中实则并未期待过。

然而听到甄缙唤她,心中不免仍是一痛,只好微微摇头,立即转身离去。

甄缙心情甚为急切,便顾不得此人究竟是不是澄儿,立刻命都拉图将崇国寺大街前后封锁,不许人出去,亦不许人走动。

他好似发了狂一般,心中只默默念着:要找到,要找到她!

都拉图行动甚速,不到一刻便将姜澄儿带到了他的面前,甄缙这才稍稍宽慰。

这时街上的百姓尽皆惶然立于一旁,甄缙见扰了他们的兴致,不免心下有些愧疚,便对都拉图道:“每人十金,散了罢。”

离得近的人们听到原来非祸是福,立时欢天喜地,领赏而去,街上重又热闹起来。

姜澄儿自待在一旁不出声,甄缙走近温言道:“澄儿,是不是你?”

见她仍是不说话,便道:“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罢。”

姜澄儿仍是摇头不语。

其实并非姜澄儿有意失礼,只是她失语之症才刚痊可,尚未习惯与外人言语交流,而此刻事发突然,眼下玉无泽和许尤又不在她身边,自然略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甄缙亦不恼,一把拉起姜澄儿的手,也不管她奋力挣扎,只道自己心里真是十万分的欢喜,立刻便携了姜澄儿往隆福宫走去。

姜澄儿见挣脱不过,心中暗自急道:今夜一时兴起出来游玩,与许尤大哥走散之后至晚不归已是不该,没想到竟会与他相遇,这下可如何是好?

甄缙一时欣喜非常,并顾不得身边人作何感想,只道大神仙的本事当真大得很,竟将澄儿送回了自己身边。

他行走甚速,姜澄儿脚力也不差,竟能跟得上。

他一时不暇细想,其实姜澄儿数月来修习许尤所教的内功心法,已有小成,这点路程实不在话下。

不多时便回到了隆福宫,还未进府,甄缙便转身面向姜澄儿,用力将她揽在怀中,兀自感受着她的发丝,她的呼吸,她的温度。

良久,良久,方松开手臂,凝视着她的清眸,缓缓道:“澄儿,回家了。”

这时一阵清风送香,似有歌声遥遥传来,千回百折,娓娓诉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第二十一章 昨日之非

那日玉无泽夜闯混沌庄之时,朱夕楚并非是因失眠而在院中散心,实则是在探看混沌庄内各处机要所在,故而对于玉无泽无意发出的轻微声响甚为敏感,才生出了一番误会。

朱夕楚虽认出对方是玉虚盟同门之人,但因自己所谋之事知之者甚少,即便在同盟弟子面前也不宜露出痕迹,又因有南诏派弟子在旁,不便相认,故而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其实习武之人,无论步行身法都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自她进庄以来陆警予一直在闭关清修,故而她日常走动便不怎么收敛谨慎,一路上凝息吐气、健步如飞。

她心想,今夜一乱,南诏派门人的注意力势必都在玉无泽那厢,倒正是去掌门院中查探的好时机,便脚不沾地转而向陆警予所在内院奔去。

陆警予到底功力长她十年之久,数丈之外便即知悉来人气息、内力如何。

因此朱夕楚还未潜入内院,陆警予便笑吟吟地站在了她面前。

朱夕楚心下大惊,神情却勉力保持如常,行礼道:“小女澄儿,见过陆掌门,这些日子多蒙陆掌门关照,心中常自挂念,没想到今日才可得见。”

陆警予此时已猜到她不是姜澄儿,却仍是笑吟吟道:“夜里凉,姑娘若是有兴致,不妨来与我下棋罢。”

朱夕楚一怔,心想倒不如顺水推舟,瞧瞧这陆掌门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立刻便点头道:“澄儿乐意之至。”

待两人进了外室,棋局还未过半,便有弟子来报说陆念羽与客人一齐不见了,陆警予立刻面露惊慌之色,向朱夕楚道:“澄儿姑娘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若是姑娘乏了,今夜便在我院中安歇罢。”

不待朱夕楚点头,陆警予便同那位弟子奔出院去。

朱夕楚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又屏息凝气,慎之又慎地在院外四处查探了一番,确认陆警予已走得远了,不得便归,便开始推敲起这间内院的乾坤来。

她素谙机关之术,不需片刻便找到了掌门卧房之内的暗格所在。

她一时心中大喜,将玉玺包好放入怀中,心想此处不便逗留,当立刻离开混沌庄。

却没想到刚出院外,便被南诏派弟子团团围住,陆掌门站在正中冷眼瞧着她,素手一拂,南诏派秘香是何等厉害之物,朱夕楚立时便晕了过去。

待她睁开眼时,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

陆警予正在堂上捧着一本《昆仑秘草十讲》翻阅着,见她悠悠醒转怒目瞪视着自己,便道:“这等卑劣航脏之事,是你一人所为么?”

朱夕楚冷笑一声,道:“我行事不堪,却也及不上陆掌门的好手段。”

“哦?”陆警予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说说看。”

朱夕楚心想:堂主心中与她颇有嫌隙,可见此人行事必心狠手辣,如今大业未成,我可不能功亏一篑,坏了堂主多日来的筹谋。

便道:“当年贾家世子一事,不就是陆掌门的大手笔么?”

此时陆掌门刚端起茶杯的手不禁一颤,热茶泼洒出来,烫到了手背。

陆警予心中一紧,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姜家上下数十条人命,今日我若不令你以命相抵,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

朱夕楚似笑非笑,冷冷道:“公道?那请问陆掌门欠我师父的公道,如何来抵?”

陆警予霍然起身,喝道:“王王善怜,她是你什么人?”

朱夕楚昂首道:“她是我师父。”

陆警予颤声道:“不可能,你休要巧舌如簧,算计人心!”又道:“我知你不过想保命而已,可今日无论如何,你是出不了我混沌庄的。”

朱夕楚道:“当日陆掌门以业火丹救我师父一命,我师父多年来一直感激在心。她不与你计较那件事,可是七年来她日日都活在对夫君的思念之中,从未有过片刻笑颜,我看着师父如此自苦,自然恨在心中,势要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你不是偷藏玉玺么?哼,我便叫天下人都知道此事,叫你日日不得安宁!”

陆警予思及当日之事,一阵难受翻腾上来。

那日贾清平自刎之后,她方才明白:国仇家恨,并非一人之命可以相抵的,要他一命,不过是增了自己一条罪业而已,心中的痛楚,实则并未减轻分毫。

当她想要弥补的时候,王善怜拒绝了她的一切好意,只说:“人已经不在了,无论什么仇怨,便就此揭开,不要再提了。至于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便也随今日一齐,散了罢。”

她每每想至此,便不免心如刀绞,可是忏悔无门,这种痛楚又有谁能体会?

如今,她的弟子出现在自己眼前。

而这一切纠葛,只因自己当日一言,令甄缙、陆念羽前赴钱塘姜家,无意间造成一番机缘,使得甄缙、姜澄儿二人情根暗种,这才有了后来被有心之人利用、姜家满门被害一事。

钱塘姜家数十条人命,虽是朱夕楚所为,又何尝不是因自己而起呢?

想到这里,陆警予痛苦地闭上眼浑身不住颤抖,夜深阒寂,寒意渐生,然而最孤冷的,莫过于人心。

许久,她才轻声唤了弟子给朱夕楚解开绳缚,道:“你去罢。”

朱夕楚见她眉眼间甚是凄苦,神情恍惚,心下又生一计。

她略略放松了手足,款款走上前端起茶杯递与陆警予道:“无论如何陆掌门今日放我一条生路,我也应当谢你一句。然而家师之怨未解,我身为弟子,便也不愿开口说这个谢字。今唯以此茶代替,我与陆掌门此结,便就此作罢。”

陆警予此时正自沉浸在回忆之中,思及年幼之时随王家姐姐一同上家学,后又一齐入宫在公主身边侍读的时光,那是她人生当中极罕有而又极短暂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彼时双亲仍在,又有兄长宠溺,可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忧思在心,一时无暇思索,便随手接过朱夕楚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

茶味甚苦,却比不上她心中的苦。

朱夕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正欲退身出去,陆警予猛然惊道:“业火丹!”

原来朱夕楚趁她不备,将袖中业火丹研磨成的粉末倾倒在茶中,业火丹之苦,尤甚于世间最浓烈的茶。

然而等陆警予发觉之时,业火丹毒已侵入脏腑。

她一时不防,跌倒在地,此时朱夕楚已回身飞出院外,眨眼间便奔得远远的了。

业火丹原为南诏派前任掌门翠峰山人所研制,乃摧金煅火之剧毒,与天湖派的絮云针之毒相克。

数十年之前,南诏派与天湖派同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不分伯仲。

为防天湖派以絮云针偷袭,翠峰山人便耗费十年,竭尽毕生所学终于研制出了业火丹。

业火丹本性甚烈,若不是用于克制絮云针之毒,则必酿成大祸。

因此他并未将秘方交给任何传人,至他离世之时,世上只余六枚,三枚在陆警予手中,另外三枚在其座下大弟子玉承子手中。

陆警予入门之时,玉承子早已出师离去,故而她只知其名,未见其人。

至于朱夕楚手中为何会有业火丹,便不知其如何得来的了。

陆警予昔日以业火丹为交换,令贾清平自刎剑下,酿成多年之恨事,如今反被业火之毒所害,不由得叹道:天道循环,命之所至。

又不由得哀道:兄长,我辜负了你的嘱托,今后,怕是不能再照顾念羽了,只盼他此生平安,如他所愿逍遥一世。

此时业火之毒渐渐蔓延,她知二十四个时辰之后自己便不能再说话,四肢双颊更会布满紫斑甚为可怖,自己内力深厚可抵挡一时火毒上侵,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不能被念羽瞧出端倪,当即便命人去叫了陆念羽来到内院。

陆念羽刚受玉无泽所托,听到姑姑叫他,立刻便揣了月光花过去。

他一进门便扑到陆警予身前,捧着月光花道:“姑姑,我有位朋友生了怪病,全身发热还会起紫色斑点,声音也没了,很是可怜,姑姑可否帮帮她?”

陆警予刚运完气压制了体内火毒,听到陆念羽此言,不禁一愣:难道还有人中了业火丹毒?

便问道:“你那位朋友?”

陆念羽嗫嚅着,道:“她不愿说名字,但确是孩儿一位极紧要的朋友。”

又道:“姑姑素来教我们要有侠义之心,眼下我这位朋友被人害得如此痛苦,生不如死,若是姑姑见到,断然不会袖手旁观罢。”

陆警予心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瞥见他手中捧着的月光花,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陆念羽道:“孩儿日前到了仙霞岛,见此花可喜,便偷摘了来。又听人说此花只在月下开放,甚是阴毒,故而想着或许能解那位朋友的毒,只是不知如何用在药中,便来请教姑姑。”

他见姑姑皱眉思索,似是有所犹疑,便伏在她膝下,道:“姑姑知之甚广,定会有法子罢?”

陆警予苦笑一声,道:“将这球茎碾碎了,和着花蕊,用五更露水煎了服下便可。”

陆念羽大喜道:“当真?竟如此巧么?姑姑可真有法子!”

陆警予却摇摇头,正色道:“业火丹之毒,只有天湖派絮云针之毒可与之相克,其他的,不过是暂时压制罢了,终究无法尽解。何况这花虽为絮云针配料,然而具体药理未明,我也只知一二,或有不可测之毒性,也未可知。”

陆念羽道:“业火丹?原来这便是业火丹之毒。可哑女怎会竟有人用业火丹害她”

业火丹之毒性他亦有所耳闻,此刻回想起见到哑女的一番景象,一时颇觉世上人心歹毒竟至如此,不自觉地摇头叹息起来。

此时毒气又渐上涌,陆警予只得勉力支撑着站起来,携了陆念羽进到卧房,取出玉玺,道:“念羽,今夜过去,你便去寻你那位朋友罢。”

陆念羽接过包袱,不知其中为何物,不解道:“姑姑,我去了自然还是要回来的,怎的忽然如此郑重?”

陆警予道:“这件事原本想等你再大些再说的,可今日之后,南诏派亦不知该何去何从,姑姑此刻便不得不与你明言了。”

她背身过去,不让陆念羽见到自己脸上痛苦的神色,继续道:“你的爹爹是我兄长,亦是南宋朝中丞相陆秀夫的长子。而你,便是陆国公府的世子。”

陆念羽闻言大惊,跌坐椅上,脸上尽是惊疑之色。

陆警予道:“当年卫王殿下投海自尽之后,尸体漂浮在海上,被张弘范那贼子的手下打捞上来,你手中那六方玉玺因此落到了他手中,我当年便是派人从张弘范府中将玉玺夺来的。

“后来我又设计成为了你大师兄的恩人,七年间虽见你二人同袍情深,心中不忍,但身为汉人,须以家国大事为重,绝不可为了一时义气置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大计于不顾。我本筹划着待你大师兄继位以后,搅乱他的朝局,使他自保不暇,到时义军揭竿而起,以天子九玺为信物,收回我们汉人的河山。可是,”

她神色一黯,继续道,“如今蒙古军声势浩浩,丝毫不减当年,我心中亦明白此计未必能行,然而万事均需一试,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去见你冤死的祖父!”

陆念羽此时心中震动,一时无法接受,脑中好似要爆炸一般。

陆警予平复了些许,这才转过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道:“我知你心中所愿,并非权力富贵,过去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谋划罢了,与你无关。今后,姑姑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事,你好好保管这玉玺,来日将它交托给可与之人。姑姑相信,总有一天,故国河山,会回到我们汉人手中。”

其实她步步为营,多年来只为这一个目的,思虑未曾有片刻懈怠,大业未成又如何甘心?

然而如今自己身中剧毒,朱夕楚一离去宝玺之事便会泄露,混沌庄当真再无宁日。

眼下已无回天之力,她亦不愿将这重担强迫陆念羽接下,便再不愿放手也只能如此了。

她亦知道,自己永远也看不到日日夜夜所期盼的那一天了。

陆念羽扑通一声跪倒,低声嘶道:“姑姑,姑姑,你要舍我而去么?”

又道:“不!姑姑定是遇到难处了,念羽可以为姑姑去办,哪怕艰险重重,念羽也要为姑姑办到!”

突然间,陆警予支撑不住,陆念羽忙起身扶住她,手按在她脉间一探,不由得大惊失色,道:“脉象如此混乱,这是为何?姑姑,姑姑,怎么会这样子?姑姑!”

陆警予此刻强迫自己精神集中,将内力集于两指,用力在陆念羽胸前檀中穴一点,陆念羽立刻便晕了过去。

她将念羽扶倒在床上,唤了平素侍奉在念羽身侧的小僮名唤知期的弟子进来,将他送往扬州城郊一农家安置。

又写了一张字条,上书:今姑姑去也,南诏派亦不复存在,万勿执念找寻。你爹爹当日离去,后无音讯,生死未明,曾有人言于西域昆仑山见过他,若你挂念,可赴昆仑一探。愿念羽孩儿,万千珍重。

写罢将纸条轻轻放入陆念羽怀中,方才依依不舍目送他离去。

接着,她便命门下众人分头撤回衡山旧部,只留了太易太初等五人跟在身边,又吩咐下去火烧混沌庄。

然而火焰刚起,毒气便即攻心,太易太初忙扶住她,她摇摇头,十分虚弱地说道:“来不及了,走罢。”

她六人刚走不久,朱夕楚便带人赶来,见庄内空无一人,将火势扑灭了,又将庄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一无所获,便也离去了。

第二十二章 梦觉东郊

扬州东郊有一座被葱茏树林遮掩住的丘陵,因远离官道,地处幽深,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意。

山林之中,雾气蒸腾,举目所见,唯巨木古树尔。

进入山林,东南方向行五里,抬眼所见便是依山石而建的一座小竹屋。

竹屋周围为一小片竹林环绕,虽茅屋简陋,但茂林深篁,倒也清幽别致。

此处少有人至,年久尘扬,知期在山腰清涧打了清水,里里外外洒扫了一番,这才将陆念羽扶到竹床上躺好。

这一路匆忙,晚夏时节阴晴不定,路遇暴雨,知期顾着马车,便及不上照看念羽。

陆念羽陡知身世,又逢大变,不免心潮起伏,胸中忽冷忽热,甫一淋雨便即病倒。

知期探其额头,知乃风寒之症并无大碍,然而无论病症急缓大小,若是不管不顾则于身体不免有所损伤。

他便用手帕沾了山泉水,拧干搭在陆念羽额头,又在院中找到一把小锄、一个竹筐,便出门寻草药去了。

陆念羽此刻意识模糊,脑海中出现许多人影:姑姑,大师兄,玉儿…

他一时梦到姑姑毒发身亡,伤心欲绝,又发觉身后有蒙古大军追杀而至,而大师兄在城墙之上冷冷地看着他,一时又见到玉儿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他忙奔过去,玉儿用她平素使的紫萝玉扇敲敲他的头,一脸调皮地笑道:“这位小公子眉目如画,我很是喜欢。不敢请教小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妻室?”

他一时欢喜非常,双臂伸开正欲环住玉儿,却听见姑姑在身后斥责:“念羽,你是陆秀夫的长孙,是陆国公府世子,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而你只顾自己逍遥,却将国仇家恨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么?”

陆念羽忙慌张道:“不!不!从前我不懂,我以为自己不过是尘世间最最普通的男儿,是侄儿辜负了您,是我不该…可是姑姑,侄儿平生所愿,不过是与所爱之人逍遥一生,侄儿,侄儿没有法子…”

这时又见姑姑神色凄然,叹道:“是姑姑不该,姑姑不该逼着你承担这一切,念羽,自今而后,你可放心去罢,前尘往事,不应再牵绊你了。”

说罢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陆念羽忙扑过去,然而姑姑却化成一缕烟顷刻间消失在风中,伸手去抓却已是徒然。

他一时悲不自胜,在梦中大声叫喊着:“姑姑!姑姑!”

这时知期已采药回来,听到他梦中呓语,狂踢乱叫,立刻便过去替他推拿运气。

只见他悠悠醒转过来,声音极为微弱地问道:“知期,是你?”

知期道:“哥哥,你可感觉好些了?”

他自小随在陆念羽身边读书,念羽无其他兄弟姐妹,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甚是喜欢,因此二人以兄弟相称,更显亲近。

念羽点点头,他唇色发白,额间冷汗涔涔,然而内心的折磨尤胜于身体上的痛楚。

他环目四顾,见此地陌生,便问道:“姑姑呢?太易太初他们,可是在外面?”说罢便要起身出去。

知期忙按住他道:“掌门交代我一定不能让你回混沌庄,她说她跟师兄们会另择别处安置,叫你不用担心。等风波暂歇,她自会来寻你的。”

陆念羽摇摇头,眼中噙满了泪水:“姑姑她身受重伤,我焉能不管不问?”

他握着知期的手又紧了一紧,十分焦急地说道:“我的身子不妨事,你快带我去找他们。”

知期道:“我也不知他们去往何处,掌门之命,我不能不听。她老人家神机妙算,自然能化险为夷,哥哥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说不定反而令她束手束脚。眼下如此安排,定是掌门最好的法子了。”

陆念羽听罢垂首不语,忽然又想起与姑姑离别前所说的月光花一事,伸手往怀中一探,姑姑的书信连同月光花便一齐掉落出来。

他展开信纸,默默无言,泪水却簌簌落下,滴滴敲打在信纸上,凄然道:“姑姑不会来寻我了。”

他少年天性,喜欢各处游历,又有太子府和南诏派的荫庇,颇有些人生得意之感,实则从未真正遇到难疑之事,如今方知原来人世间的欢喜只是年少时倏忽而过的幸运,逍遥一生亦不过是少年人的一场癔症罢了。

知期见他心灰意懒的模样,便道:“哥哥这一路上昏昏沉沉,口中常念叨着什么布庄,什么玉儿,我虽听不十分真切,但也知道哥哥日夜念叨的必定是要紧之人罢。”

陆念羽想到玉无泽,勉强打起精神道:“我曾答应她为她办到一件事,只此一件心愿还未了。”

他心中实则还记挂着失踪多年的父亲,然而昆仑路远,不愿知期跟着自己受苦,便忍住不提。

知期道:“眼下既无他事可做,倒不如去帮哥哥的朋友完成这件事罢。”

他只知陆念羽有事可做,有所寄托,便能恢复往日那般飞扬跳脱的模样,却不知世间之事原不是如此简单的,人们往往只是将哀伤深藏在心,独自保管而已。

他扯扯陆念羽的衣角,示意他随自己一起。

陆念羽不知其意,此时却也不愿多思,只见他拉着自己斜剌里穿过竹林,转至山后,拨开长草,一个只能一人窝着身子进入的小洞便出现在眼前。

知期拉着念羽钻进洞中,点亮火褶,一时上行,一时又往下走。

洞中弯弯绕绕愈行愈宽,约莫俯身行了半里便可微微直起身子,再到后来已经可以两人并肩同行了。

待行到一处圆形大石室时,只觉一股不知何处而至的山风轻啸拂过,一扫洞中闷瘴之感,又隐隐听到有泉涌溪流之声。

知期举着火褶将四周十二处铜烛台点亮,陆念羽这才看清石壁之上原来竟有八处精美绝伦的人形浮雕,熔铸浑成,仿佛自然造化之功,丝毫不觉斧凿之痕,而所刻之人似在何处见过,却又记不真切。

知期此时也细细观察起石雕来,突然停在第八处石像前面叫道:“哥哥,这便是上一代掌门翠峰山人么?”

陆念羽举目望去,壁上所刻之人的模样,正是在混沌庄书阁内见到的翠峰山人画像无疑。

他忙逐一回看前七幅石刻,俱是南诏派历代掌门的样貌身形,想来这个山洞由来已久。

旋即又想到南诏派于数年之前仍只是在衡山一带盘桓,如此看来,应是姑姑继任南诏派掌门时所修建的了。

知期一一推压各处石刻,终于在第六处停下了,却不先旋开机括,反而回头向陆念羽嘻嘻一笑:“掌门说了许多遍,我仍是不记得,好在终于找到啦。”

陆念羽亦报之一笑,却不明姑姑有何用意。

只听得石室中轰隆一声巨响,一扇巨大的石门缓缓滑开,一时金光四射,在烛台微光掩映之下更显得金光灿烂。

陆念羽捂住眼,从指缝中瞧出去,不由得惊呼一声。

知期也跟着吓了一大跳。原来那石刻之后,竟是一座巨大的金库。

知期道:“掌门告诉我,到了这里便可不愁吃喝,我初进来时见这石洞内比茅舍还不如,还道掌门拿我逗趣儿呢,原来竟是真的。”

陆念羽沉吟不语,径直走到金库内,见金银遍地堆成一座座小山,而东南角似乎压着一个铜盒,便走过去拨开金块,将铜盒取出来。

知期凑过来道:“掌门说,这里有她毕生心血所著,或许就是这个罢。”

陆念羽见这盒子上了锁,用外力决计是劈不开的,一时又无利刃在手,略一思忖,从颈中摸出一物。

原来在他十五岁生辰时,姑姑曾赠他一串银匙项圈,他便戴在身上从未取下过,没想到竟是用在此处。

只见银匙轻旋,哐当一声,铜锁应声解开,打开来便看到盒内用油纸包裹着三本小册子。

陆念羽将册子取出,其中一本的封面写着《天下兵马总图》。

翻开来,只见里面详述了至元十六年以来蒙古兵马于各州府、塞要之处的分布情况,从兵力、兵种到指挥官的强弱、特点、变迁,皆有记载,甚至于何处用的马匹种类,由何地马场养育,无一不记录其中。

陆念羽简单翻阅之后,心下大为骇然:姑姑这些年竟用心如此之深,不知不觉中已将这些尽数掌握,可怜可叹,姑姑若是男子,当不愧为一世英豪罢。

他又翻开另外两本书,一本是《南诏药毒用典》,另一本则是《暗器要诀》。

《药毒用典》之中记述了天下奇花异草,每一种皆配有图画以及部位详解,譬如某处可用药、某处可用毒,以至于某种单独可用作毒,与某某混用则可用药,如此种种。

陆念羽不禁叹道:天下药典、毒典大观,集大成者莫过于此书了,南诏派用药使毒的绝艺果真可称得上天下第一。

他往后翻了翻,果真看到了关于月光花的记载。

只见上面说道:月光花,喜微潮,形似满月,花大芳香,月下开,花汁、内萼及嫩叶可入药治蛇伤云云。

往下读去一大段文字之后又见到一行蝇头小字:茎绿色,为絮云针毒主要配料,性极阴寒,剧毒。

陆念羽看罢皱眉不语,又翻到后面最末一章。

当年陆警予著此书时,于书最末专辟一章用以介绍江湖上数年来流传的各门各派独门秘药。

陆念羽细细翻寻果真找到了关于业火丹的记载,然而上面只写道:业火丹,味极苦,与絮云针毒相克。至于脉象形态、症状病势、用料配方,则只字未提。

他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恍然想道:我一说完症状,姑姑立刻便知是业火丹毒,当无差错。可玉儿明明说此丹又苦又甜,与书中所载有所出入,这又是为何?

一时疑惑难解,又觉救人要紧不能多做耽搁,便对知期道:“我们进扬州城去。”

接着便将三本册子用油纸包好收在怀中,取了几锭金子交给知期拿好,将巨门复原。两人走出石洞,又用长草将洞门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往扬州城方向行去。

第二十三章 海棠花溪

那日玉无泽告诉陆念羽,在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之上有一间铺面最宽敞、陈设最豪华、锦缎最齐全的布庄,到那处寻她便是。

陆念羽和知期在扬州城转悠了半日,终于见到一间卖布的铺子,便昂首走了进去。

陆念羽轻咳了一声,掌柜的立时满脸堆笑迎了上来。知期问道:“请问大美人可是在此处么?”

那掌柜的显是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阵,见他二人穿着文雅,气质不俗,便问道:“客官可要瞧瞧本店新进的缎子?”

陆念羽郑重地摇摇头,仍道:“我来找大美人。”

那掌柜的脸色立时冷了,随手便抄起一把扫帚,对准陆念羽的小腿打过去,边赶人边怒道:“年纪轻轻,如此不正经!快走快走,别脏了我的店!”

陆念羽吓了一跳,赶紧后退几步跳出了店门,知期也忙跟着跑出来。

两人逃得远远的,知期才小声道:“哥哥,我们找错地方啦。”

陆念羽瞪了他一眼:“我难道不知道么?”

两人吃了个闷亏,再也不敢随便询问,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间名叫海棠花溪的布庄前站定了。

知期道:“哥哥,就剩这一家了,决计不会错的。”

陆念羽道:“嗯,我在此处等你。”

知期一愣,推了推他,道:“哥哥,我不喜欢美人,还是你去罢。”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陆念羽终是沉不住气,一大步跨进了店里。

那掌柜的正手拿着掸子四处掸灰,一时灰尘四起,陆念羽一瞧那掸子,气势登时弱了,口齿不清道:“掌柜的,我来找大美人。”

他故意中间拖了一口气停顿一下,好让“大美人”这三个字听起来不那么直白。

那掌柜的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哪位大美人?”

陆念羽正色道:“玉无泽大美人。”

那掌柜的这下笑得更大声了:“那你找错啦,这里没有这个人!”

陆念羽心想这人的反应分明就是知道玉儿所在,怎么却说这里没有她?

这时知期也凑了进来,一脸好奇地问道:“掌柜的,这儿真的没有大美人么?”

掌柜的道:“人倒是有的,美人却是没有的。”

“周叔!谁教你这么说的?”话音甫毕,便看到青影一闪,玉无泽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通往内院的门口。

陆念羽忙奔过去道:“玉儿!”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好似有东西梗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玉无泽笑道:“你可来啦!”便携了陆念羽的手一同进了内院,知期却留在前堂同周叔叙话。

他初到扬州,眼中所见新奇的东西多得不得了,周叔为人又十分和蔼,故而两人虽年岁相去甚远,竟也相谈甚欢。

玉无泽与陆念羽在内院花园石桌前坐定,念羽便即拿出月光花,说道:“姑姑说,”他此时仍是心绪未复,提到陆警予不免略有停顿,旋即镇定心神,继续道,“姑姑说,此花球茎碾碎,和着花蕊,用五更露水煎服便可。”

玉无泽立时大喜,道:“竟真有此奇效!多谢你啦。”吐了吐舌头又道:“也谢谢陆掌门!”

陆念羽见她喜笑盈腮,斜阳花影散在她双颊,甚是可亲,心中的阴霾不觉也随之一扫而尽,温柔地望着她笑起来。

玉无泽道:“我明日一早便采了露水煎药。”

陆念羽想起姑姑的言语,又想到书中所载,便道:“我听姑姑说,此花药理尚不十分明了,虽能调和业火丹的毒性,但对病人身体另有损伤也未可知。”

玉无泽一怔,秀眉微蹙,道:“业火丹?”

陆念羽点点头,道:“你朋友中的便是业火丹之毒。只是书中所载业火丹药味极苦,而你朋友却说服之既苦又甜,然而病症病势却如姑姑所料,正是服了业火丹的症状。”

玉无泽心中却想:我曾听爹爹说过,当年他的师父翠峰山人研制出一种能与天湖派絮云针相克的毒药,那便是业火丹。然而翠峰山人过世之后,便再没听过有业火丹的存在,怎的如今又重现江湖了?竟还用在了澄儿姐姐一个弱女子身上,用毒之人心思当真歹毒得紧。

她旋即想到一事,便问道:“你们府上客居的那位姜小姐是什么来历?”

陆念羽道:“要说此事,那也奇了。我与大师兄数月前曾奉姑姑之命,出手相帮钱塘姜家,就此结下了渊源。哪知我们离去后,那钱塘县尹仍是不肯放过他们,将姜老爷下了狱害死了,夺了他们家的盐场,那姜小姐孤苦伶仃的,便随了太易太初到了混沌庄住下。乱世之中,这等惨事倒也不稀奇。可是前几日你来找我那回,我分明见到她离去之时身形步法甚有章法,内功显然颇具修为,连我也瞧得出来,可是那姜府小姐久在深闺,盈盈弱质,怎会武功?我原以为是我眼花,你今日一提,我再回想起来,仍是觉得其中有异。”

玉无泽嘻嘻一笑,用紫萝玉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道:“你倒也不傻。”

陆念羽奇道:“果真有蹊跷?你快与我说说。”

玉无泽道:“此事原也与你不相干,何况尚有诸多疑虑未解,又与我这位朋友切身相关,我也不便同你多说。”

陆念羽心想自己身上尚有多事未了,原也管不了别人那许多,既然牵扯到他人隐私,便也不宜追之太深,便点头道:“我原本也不怎么爱管闲事。不过治病要紧,至于究竟是否要用此花入药,便让她自己选择罢。”

玉无泽将他的手握了一握,便起身翩然进房。

不多时她便笑盈盈地回到了陆念羽身前,陆念羽问道:“这么快便有决定了?”

玉无泽道:“既已在轮回之中,不如放手一搏,多思无益。”

陆念羽心下不禁大为佩服:玉儿这位朋友倒见识不俗,心性果决,实在我之上。

玉无泽自见到他起,便察觉他眉宇之间隐有烦忧,只是先前一心只在姜澄儿身上,便没过问,此时姜澄儿之病已有解决之法,自然便转而好奇陆念羽来。

陆念羽被她盯得好不自在,道:“你干么看我?”

玉无泽努努嘴,道:“那好,我留你一个人清静清静便是。”说罢起身欲走,陆念羽忙将她拉回石凳坐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玉无泽见他确有极烦恼之事,便问道:“你这回来找我,陆掌门可知道?”

陆念羽神色一黯,低眉不语。

玉无泽心中猜到一二,便道:“我知道你姑姑不喜欢你来找我,可是近来盟里的事多有繁杂,我常常觉得心里闷得慌,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陆念羽道:“留在此地多有不便,我稍待便要走。”

玉无泽忙握住他的手,道:“那又何必急在一时?你若能陪我,便只一日两日,我心里也欢喜得很,念羽哥哥,好不好?”

她叫着念羽哥哥,语气似娇带嗔,一脸娇憨,十分可爱。

陆念羽不禁心中一动,回握住她的小手,但觉手中温滑细腻,脸登时红了,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知期笑嘻嘻地蹦进来,大叫道:“哥哥!你的脸好像火炭一样红,你怎么啦?可是生病了么?”

他心知陆念羽对玉无泽早已暗生情意,便有心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玉无泽却大大方方道:“你哥哥很喜欢我,只要一同我说话便会脸红,你年纪小,可不懂罢?你日后若遇到喜欢的小妹子,只怕不是像火炭,而是火山啦。”

知期一窘,立时噤声不动。

陆念羽展颜一笑,道:“知期,这是玉儿姐姐,可不许乱讲话。”

玉无泽笑道:“无妨无妨,知期瞧着虽小不了你几岁,我看呀倒比你聪明机灵得很。”

知期听了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我比哥哥是聪明了一点。”

陆念羽立刻道:“你可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玉儿不过是随口一夸,哪里就当真了?”

知期吐吐舌,道:“什么往外不往外的,玉儿姐姐可不是外。”

陆念羽心下一窘,道:“你又胡说了,快去自己玩。”

知期向玉无泽调皮地眨眨眼,一回身便又去找周叔说话了。

这时院门外白袍闪动,一人走了进来。

玉无泽一怔,立刻快步走上前去,道:“林照哥哥,你怎么来了?”

林照见陆念羽也在,心中不免微微惊讶,眉头一皱,道:“多日不见你,便来瞧瞧。”

玉无泽笑道:“我在这里安好,盟里的事也没耽误,哪里需要担心了?”

林照袍袖一挥,取出一个雕花小瓶递与玉无泽,道:“我记得你曾提起有一位生病的朋友,正巧朱旗主日前向一位混元派高人问到七草凝香丸的方子,便配了数粒,此药性质甘平,纵然对你那位朋友的病症无用,倒也不会有害。”

玉无泽哼道:“我的事不用朱旗主费心。”

林照脸色一沉,道:“玉儿,不要任性。”

玉无泽道:“那七草凝香丸乃西域混元道教的神药,可调和内息损伤,虽不敢说治得世间百病,但服之可通九窍、补三元,有祛病延年之神效,凭他怎能轻易要到方子?”

林照道:“凡我汉家子民,皆同心一力抗元逐虏,西域混元派在中土传教布道已近百年,既身处尘世之中,又何言遁世出尘?因此混元派的弟子施教之余亦投身报国,便在这机缘之下,偶有一两位混元派门人落难,得我玉虚盟些许恩惠,投桃报李,也不足为奇。”

又道:“数年前王姐姐身中剧毒,曾蒙一位混元派道长相赠此丸,你若有所顾虑,不妨去问问她。”

玉无泽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药瓶,道:“林照哥哥,朱旗主此人虽为你所用,料想也并无二心,可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你平素里与他相处时,须得多多留意。”

林照笑道:“朱旗主对盟里忠心耿耿,这是你我都知道的。至于他是否有所隐瞒,我自有计较。”

他温和地拍了拍玉无泽的肩头,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你既不愿随我回去,那也由得你。人心难测,须得事事小心谨慎,莫要让我担心。”

他往陆念羽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极是凛冽,冷冷地道:“这里总归还是玉虚盟的重地,若非我盟中弟子,闲人还是少做停留。”说罢便转身离去。

陆念羽被他先前“凡我汉家子民皆同心一力抗元逐虏”之语说得心中惭愧,反而对他最后一句讥讽并不放在心上。

玉无泽却忙道:“林照哥哥对不相熟的人一向很冷漠,你不要介意。”

陆念羽笑了笑,道:“他说得原本没错,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又望着玉无泽手中的小瓶道:“这真的是七草凝香丸么?”

玉无泽将小瓶转了转,又在手中摩挲了几下,这才旋开木塞,倒出一粒凑近闻了闻,道:“确实挺香的。”

陆念羽从怀中掏出那本《药毒用典》,翻到关于七草凝香丸的记载,捏起一粒细细比对,良久方道:“确是它无疑。”

玉无泽立时喜道:“太好了!纵使那月光花有毒,但服此神药,自然可化解得一二。”

陆念羽也点点头,只觉眼前人开心,自己便也开心。

到第二日四更时分,玉无泽便叫醒了陆念羽,二人一起守在院中,等着采集五更露水。

陆念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株海棠,忽道:“你们这布庄叫海棠花溪,海棠虽有,花溪何来?如此称呼,未免太过。”

玉无泽道:“我曾听爹爹说,林大哥哥年少之时,曾为了心上人沿着扬州城西的棠湖小径种了一汪花海,那一片秋海棠皆是林大哥哥亲手所植,可算得上是用情至深了罢。据说海棠花开之时,不时有花瓣随风飘落,便像是下着花雨一般,人在花下,便似在画中。又因那花瓣常常被风带到湖面散落,如同胭脂点水,妙不可言,海棠花溪便由此而来。”

陆念羽忍不住问道:“那他的心上人呢?他心上人可有看到这片花海?”

玉无泽摇摇头,道:“林大哥哥至今尚未婚娶,也从没听他提起过心爱之人。”

陆念羽心中不禁替林一羽感到失落,又问道:“那海棠花溪现今还在么?”

玉无泽道:“想来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蒙古人占了中原,江南一地哪里还有这等情致风景?便是现今还有一两处留存,怕是也无人有心观赏了罢。”

说到此处,两人都不免有些沮丧。

陆念羽忽道:“其实我,我心里藏着事,却不能与你明说。”

玉无泽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也没什么稀奇,说出来便不叫秘密了。”

陆念羽苦笑道:“从今尔后,我便不再是混沌庄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玉无泽略一沉吟,若有所思。

半晌,她伸手拨开覆在颈边的一缕乌发,只见她右耳耳垂之下有一处极深的剑伤,虬结狭长的暗红色疤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陆念羽不由得伸手过去,轻轻抚摸,良久方道:“如今还会疼么?”

玉无泽道:“早已不疼了。”又道:“凡是女儿家,颜面之事最是要紧。我年幼之时受了这道剑伤,伤虽不在脸,却也仍在显眼之处,我那时心里难过,躲在房里不肯见人,哭了许多天。后来爹爹跟我说,世上没有愈合不了的伤,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我等啊等,一年,两年,却总不见好,这道伤疤仍是在我身上,好生刺眼。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不过是爹爹宽慰我的一句话罢了。

“伤痛原在心,时间不过是推手,帮我们把它埋藏封存,任它十年二十年,终究是愈合不了的。”

陆念羽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紧了紧。

玉无泽道:“我原本想安慰你,却没想到应该如何安慰,想到后来,反倒惹自己伤心了。”

陆念羽心道:我所谓的忧愁哀伤,皆因逃避现实而起,其实只要我坦然接受这一切,有所承担,才能无所畏惧。

心中一时通明,道:“玉儿,你说的没错。一生数载,要做的事还有许多,艰难伤痛在所难免,难道都须得尽数消解么?即便能够消解得一分,亦难保剜心入骨不会留下新的疤痕,我先前心中自苦未免是庸人自扰了。”

玉无泽被他环在手臂之中,心中砰砰而动,眸中还噙着泪水,润湿的睫毛忽闪忽闪,她突然叫道:“露水露水!”

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收集了满满一斛,当即取了月光花球茎和花蕊一齐捣碎,和以露水煎了整整五个时辰方好。

玉无泽想到澄儿的病即日便能痊可,心下欢喜,捧起药碗,拿着七草凝香丸,一齐送去了姜澄儿房中。

第二十四章 拨云见雾

姜澄儿服下药汤和七草凝香丸,又与玉无泽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有些乏了,自去歇个下午觉。

玉无泽担心药效不显,便留下来在她床边陪着。

这日下午许尤也来瞧姜澄儿,却只见陆念羽和知期二人在院中。

他已从周叔那里听了许多关于陆念羽二人的事情,因此并不感到惊诧。

陆念羽同他见了礼,说明了姜澄儿的情况,许尤面露欣慰之色,拱手道:“多谢陆公子这一番辛苦。”

陆念羽立刻回礼,道:“不敢,这次多亏了玉儿机灵,想到个中关联,姜小姐方能得救。”

许尤道:“我听堂主说起,曾有一位同出自钱塘姜氏的小姐客居贵府,可有此事?”

陆念羽道:“确有此事,其中真假难辨,现下那位小姐也已不知何往,纵有诸多不解也无法求证了。”

许尤点点头,又道:“素闻南诏派的功夫以阴化阳,又由阳生阴,诡秘莫测,在下神往已久,今日竟有幸相识陆公子,在下不才,便想讨教几招。”

陆念羽笑道:“我听许兄呼吸吐纳绵绵长长,内息之沉稳非我能及,而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显内功之刚猛精纯,我可决计比不过啦。我根基虽浅,但于外家功夫倒颇有些修习,请许兄赐教罢。”

两人当下便在院中比划起来,许尤的拳术乃刚劲凌厉一路,而陆念羽身法灵动犹如风柳,二人各有所长。

知期在一旁瞧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

这时只听得玉无泽大叫一声破门而出,奔到二人之间,指着姜澄儿的房中,神色极是焦急,说话却连不成句:“澄儿,她,她,热的!冰的!”

许尤立时提气拔足奔入房中,玉无泽、陆念羽同知期则跟在其后。

只见此时姜澄儿已痛得昏厥过去,额头似火炭烧灼一般滚烫,四肢却凉意透骨,脉息混乱,手腕间的深紫斑点却已经淡去了。

原来当日玉无泽向林照提到有人中毒之事,林照便已明了此人身中业火丹之毒,后经查实确是朱夕楚所为无疑。

他原本只想将姜氏一族囚于某隐密处再行安置,然而朱夕楚既已斩草除根,事无回寰,他也不以为意。

当他知道姜氏之女还活着的时候,便想到玉虚盟行此不义之事或被其泄露出去,又想到她的存在亦会将朱夕楚冒名顶替一事揭穿,他数日来的筹谋便会就此功亏一篑,立时便起了杀心。

那七草凝香丸的配方实则是由王善怜传给林照的,但他假托朱长庚为借口,不明示自己知晓,便是以防将来姜澄儿毒发,玉儿便不免会与自己为难罢了。

七草凝香丸的最后一味药材少有人知,陆警予亦无从查考故而书中留白。

当年贾清平远赴仙霞岛求一朵五瓣花,此花极为难得,而遍布在此花周围的三瓣花却有许多,这深紫而边缘粉白的三瓣花的花根正是七草凝香丸的第七味配料。

林照命朱长庚炼制此丸时,将这最后一味药换成了与之外形气味极为相似,然而效用截然相反的金盆草。

金盆草虽只小毒,然而遇到内热火症患者却有极大危害。

加了金盆草的七草凝香丸,服之可散寒聚热,是以姜澄儿发作时热毒攻心,聚于百会,而月光花的寒气由四肢发散,冰冷彻骨。

玉无泽看到姜澄儿已兀自晕了过去,气息十分微弱,急道:“这,这可怎么办?姜姐姐她服了药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个时辰便…便…”

她一时心痛,深自责备。

陆念羽安慰着摸了摸她的头,蓦地里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掏出《南诏药毒用典》,翻到末章。

玉无泽哭道:“你这书可作得准么?”

陆念羽沉吟不答,直找到七草凝香丸的记载,读到用料配方一段停下。

这时许尤也走过来,他眼光掠到此处,便即皱眉道:“这里只记述了其中六种药草,这六种性皆温平,无论单独或混合服用都绝无害处,看来问题出在这第七味药材上。”

玉无泽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眼含怒意,愤而转身,道:“我去找他!”

陆念羽将她一把拉住,道:“药材之道原本玄之又玄,林照也未必全然清楚,你纵是质问他又能如何?再说此药丸并非由他所制,无论如何不该归咎于他。”

玉无泽恼道:“那定是朱长庚的主意!是他,他要害姜姐姐!”

她原本是气极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忽然点醒了自己:原来是她!朱长庚的女儿并没有死,难怪我瞧她眉眼之间如此熟悉,是她假扮了姜澄儿混入南诏派。难道,难道姜家的惨案竟是

想到这里不禁心中一凛,不敢再细想下去。

许尤忽道:“陆公子,我曾听闻南诏派有一秘术,乃极寒真气的修习之道,不知可否示下?”

陆念羽略一迟疑,道:“有是有的,然而…”

玉无泽好奇道:“这与南诏秘术有何干系?”

许尤道:“堂主不知,姜姑娘所中之毒乃火症,原须极阴之气来调和。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研究出一门与之相配的心法要诀供她参习,然而我平素走的实则是截然相反的路子,原本与极柔之道相去甚远,故而多日来见效甚微,只能使其体内毒气暂缓蔓延而已。若有南诏秘术相助,当可事半功倍了。”

陆念羽道:“虽是本门秘术,但能用以济世救人,便绝不会藏私。只是我…我有负姑姑所望,对本门内功习之甚少,根基实浅,因此这秘术,我虽知晓一二,却未曾练过。”

许尤道:“我先前同你比划,实则有意要试探你的内功根柢,多有得罪,还望陆公子万勿见怪。”又道:“陆公子外家功夫确有所长,身法之灵动诡谲非我能及,然而内功,却是极差的。我猜到公子并未修炼秘术,但总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陆念羽听他说话如此直接,心下不禁莞尔:这许尤倒真是玉儿的好帮手,二人说话言谈确是一个路子。

许尤又叹道:“原本抱有一丝希望,或可再救姜姑娘一次,眼下…我也没有法子了。”

他愁上眉间,一时怅然无比。

知期忽道:“什么秘术?那不是混沌心法么?”

陆念羽眼睛一亮,道:“知期,难道你…”

他又打量了一下知期,摇摇头道:“不,你怎么会…”

知期嘻嘻一笑,道:“掌门说,你笨得紧,又不肯学,可是将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年少勤奋的好处,因此你不在的日子里掌门天天盯着我,叫我背了许多心法、口诀,她说哥哥若是哪天开了窍,我便能一一说与你知。”

陆念羽想到姑姑苦心孤诣,如今却不知在何处,亦不知身子是否安好,他垂下眼眸,一时便要落下泪来。

玉无泽道:“知期,可否请你试着渡真气给那位生病的姐姐?”

知期却茫然摇头,道:“我只将那些字句背了下来,至于何意何解,我可一点儿也不懂了。”

陆念羽暂缓心神,道:“知期,你将心法都写下来,我来解便是。”

知期点点头,依言将秘术心法一字一字默写下来,玉无泽则在一旁研墨,偶尔瞧一眼知期所写的文字,全然不知其意。

这心法口诀用字古怪,虽是成句却也连不成句,晦涩不通,想来唯有陆念羽能解。

待他解完第一篇,不知不觉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他将这一篇心法递与许尤道:“许兄,此功原难以速成,你根基深厚,虽少修阴柔一派,但悟性远在我之上,要想解决眼前之患,还需得你相助。”

许尤略一犹豫,便即接过,拱手道:“陆公子胸襟阔远,许尤着实佩服,也替姜姑娘多谢陆公子数次相救之恩。”

陆念羽扶起他的手,道:“我既交了你这个朋友,这类虚言今后万勿再提。眼下救人要紧,你先看看这一篇当中是否还有疑惑之处。”

许尤点点头,便在软榻上打坐参详起来,陆念羽继续在桌前解后面的几篇心法,玉无泽则在姜澄儿床边照看,如此忙到深夜,几人才稍歇了半刻。

到得第十四日,许尤方练成第一篇中所载内功,须知陆警予本人亦花费了小半年时间方能于第一篇小有所成,许尤十四日便能练成已是十分罕见,可见其武学天资真乃奇高。

在这期间,玉无泽仍是日日用真气助姜澄儿调息,暂压毒性。

奇怪的是,姜澄儿虽病势沉重,双颊以至四肢的紫斑却在逐渐消减,想来月光花仍是起了效用的。

第十五日起,许尤便以所习南诏秘术为姜澄儿的调和体内热毒,每日自卯时起,至未时方止。

一股极寒之气绵绵密密,自人身大穴百会穴渡至姜澄儿体内,如此到第四十九日时,天已入秋,姜澄儿体内的毒也一日日的祛散了。

霜降这日,气肃而凝。

陆念羽一早便叫知期起来,用北沙参、麦冬、生地还有玉竹用文火煮了汤,又买了许多红柿回来。

这时许尤已经在为姜澄儿疗伤,玉无泽则在一旁剥着柿子,忽然听到略微嘶哑的一声:“玉…”

玉无泽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奔到姜澄儿面前,大喜道:“澄儿姐姐,是你在说话么?”

姜澄儿发觉自己已能言语,心中一阵激荡,气息便起伏不稳,许尤忙道:“姑娘,勿要动念。”

姜澄儿便合上眼,继续运功。

玉无泽掰着指头数着时辰,终于等到未时,立刻便跑去拉住澄儿,道:“澄儿姐姐,你再叫叫我。”

姜澄儿温柔地望着她,替她将鬓发捋好,才道:“玉儿。”

声音极轻,发音亦不太准,然而已是十分值得令人欢喜的了。

姜澄儿旧伤未愈,只能发出简单几个音节而已,再多便说不出了。

玉无泽仍是欢天喜地道:“澄儿姐姐,你再耐心等等,总有一天你会回到从前一样的。”

姜澄儿垂下眼眸,摇了摇头,意指不愿回到过去。

玉无泽又端了知期熬的汤来,道:“陆念羽别的不通,年纪轻轻却颇懂些养生的法子,一早便嚷着霜降养胃,使唤知期熬了一大锅这个,你也尝尝。”

姜澄儿笑着接过,玉无泽见她此时手臂紫斑尽消,便忍不住问道:“澄儿姐姐,你手上的紫斑好了,脸上的可也消了么?”

姜澄儿数月来皆用轻纱遮面,一心在抵御体内毒气上面,一时竟将此事抛在脑后,如今听玉儿一问,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玉无泽见她有所迟疑,便道:“澄儿姐姐生就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光是这星目流盼便不知有多少人沉醉其中啦。”

姜澄儿莞尔一笑,她早已忘却当初自己是如何模样,此时此刻,心中只一件事要计较,那便是父母之仇。

如此又过了月余,姜澄儿已能说一些简短的句子,虽时常仍会陷入发热昏迷之中,次数已比病势危殆之时少了许多,渐渐地已经能够控制。

这些日子以来,陆念羽除却研习医术以外,见玉无泽所用的紫萝玉扇甚是别致,以紫藤为骨的扇子虽比不上铁扇刚硬,亦不如竹扇清雅,却自有一股柔韧之巧,正对了南诏派武功的路子。

他便依着《暗器要诀》上关于折扇藏刃的法子,将其改良,做成了一把与世无双的绝佳兵器。

玉无泽瞧了甚是欢喜。她还时常吵着要陆念羽给她这扇骨之上抹点南诏秘香,好叫她一呼开玉扇,满街的人便都倾倒在她的仙人之姿之下。

日子闲淡又匆忙,天气渐渐入冬,姜澄儿的声音也好了大半,火症也少有复发,看着不日便要痊可。

这日玉无泽叫了许尤到布庄之下的暗室之中议事,提到姜家一事,她便眉头紧锁,道:“此事来龙去脉,我虽无十足把握,却也能猜到大概。澄儿姐姐身体受着那般摧残,仍是挺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为的便是替父母报仇,我既救了她,便要救到底。”

许尤道:“如何救到底?”

玉无泽一怔,她心中了然,却说不出口。

许尤继续道:“此事牵扯到紫微堂,若姜姑娘要找林堂主寻仇,难道你仍能帮她到底么?”

玉无泽摇摇头,道:“我不信林照哥哥会做出此等不义之事,其中定有情由。”

许尤道:“无论林堂主知情与否,或许他当初并未想要对姜家下杀手,而是手下的人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大错已然铸成,紫微堂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这是无可挽回的了。”

玉无泽道:“此等大事,我岂能隐瞒于姜姐姐?若我就此按下,日后只怕夜夜梦里难安。”

许尤道:“此事我已涉之过深,不该再来干预你的决定。只是我须得提醒一句,你始终要记得你是天机堂的堂主,而不仅是姜姑娘的朋友。”

玉无泽朝他深深望了一眼,又靠在椅背茫然盯着空空如也的灰色墙顶沉默了许久,方道:“林照哥哥当初相赠七草凝香丸,当不至于是有意加害罢。”

许尤却不答话。

玉无泽心下黯然,道:“他若知道姜姐姐还活着,必然还有后着,这海棠花溪是不能继续待了。”

许尤道:“紫微堂向来凌驾于天机堂之上,她数度劫后余生,林堂主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过是不愿让你有所察觉,顾及你的心情罢了。”

玉无泽道:“林照哥哥虽对我很好,然而他心中藏着更重要的事情。他既不愿姜姐姐活在这世间,昭然他的过失,便顾及我一时,也终究不会罢手的。”

许尤道:“我听闻元朝太子已启程前往大都,他与姜姑娘渊源颇深,姜姑娘早已芳心暗许,或可…”

玉无泽立刻接口道:“不可。他是当朝太子,将来自是要娶蒙古女子为妻的,便是纳妃,也不会将汉人女子放在眼中。姜姐姐到他府中,难道要无名无份忍辱偷生一辈子么?鞑子无情,何况帝王?世间任何人的爱都可以期盼能够细水长流,唯有帝王的爱是不能长久的,无论他如何希望。”

许尤道:“姜姑娘若能在鞑子太子身边一时,对天机堂也并非没有好处。”

玉无泽瞥了他一眼,并不作答。

她从小多谋善断,自父亲走后一力抗起天机堂的重任,年纪轻轻便会算计人心翻云覆雨,但此刻说要利用姜澄儿,却于心不忍。

半晌,忽道:“你此言倒也提醒了我。我玉虚盟在大都左近行事一向束手束脚,若是将姜姐姐安顿在那里,一来可避祸,二来我也可以亲自去大都查探,说不定便能寻到时机,在清州分旗挑选几个弟子安插进皇城之中。”

许尤点头道:“只不过大都不在我们势力范围,饮食用度比不得这里,你跟姜姑娘少不免要受些苦了。”

玉无泽笑道:“这倒无妨,我一向清简惯了,姜姐姐也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女子。”

二人当下便回到内院,将大都之行的计划说与姜澄儿等人知晓,却将最根本的原因隐去不说,只说与天机堂大有干系,姜澄儿感念玉无泽等人的恩情,加之身子尚未痊健,自然没有异议。

陆念羽虽大有顾虑,却招架不住玉无泽不时撒娇求肯,心里也不忍与她分离,终于也答应了,几人约定三日后收拾停当,便即出发。

第二十五章 你说,回家了

天气入冬,愈往北行愈是寒冷,玉无泽等人多在江南之地倒颇有些受不住,反倒是姜澄儿身体里业火丹毒的余毒未消,是以不惧寒意。

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快三个月过去,将近年关,方至大都城下。

许尤早已命人在大都城内西北角落租了一间大屋,里里外外布置得颇为闲雅舒适。

玉无泽休息了半个时辰便叫上许尤一道出门了,陆念羽曾到过大都,心想眼下身份有碍,不便被太子府的人认出,便和知期留下来,正好也可一齐参详混沌心法。

姜澄儿则心事重重,独个儿在房里临帖作画。

数月以来,甄缙始终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可是回忆起他的时候是何种心情,连她自己也分证不清。

起初,她当甄缙是知音之人,又觉他大有侠义之风,暗暗地便生了情意。

及至之后突遭大变,家毁人亡,流落江湖,心境大改,早已不复当初的恬淡无为。

尔后便知晓了甄缙实乃元朝太子,她虽不与人言,但心中却是既恼且痛,又苦又涩。

如今来到了元朝大都,一时又盼与他再有良晤,一时心中却冰凉的,似被数道冰锥割裂了一般,不知是疼痛多一些,还是凉意多一些。

正月十五这日,许尤、陆念羽和知期早早便在回廊四周、树下各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只待晚间将它们一一点亮。

玉无泽对这些倒不感兴趣,只在庭中看书,不时瞧一眼上蹿下跳的陆念羽。

冬日昼短夜长,暮色渐沉,华灯初上,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只此一刻尘世纷扰已不足谓。

知期折着红纸灯笼,歪头道:“哥哥,我想出去瞧瞧。”

陆念羽一脸温和地回答他:“去罢,别太晚回来。”

知期道:“哥哥,你不随我一起么?”

陆念羽迟疑了一下,他素喜热闹,只是今夜师兄当也在灯市之中,如若遇见了,该以何等面貌相对呢?

玉无泽笑吟吟地拍了他一把,道:“这么热闹的日子,怎能少了我们陆大公子呢?走,我们一起去罢。”

他怔怔地点了点头,不暇细想,便被玉无泽和知期二人一道架出了宅门。

姜澄儿注视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兀自道:“真好。”

许尤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笑道:“姜姑娘,你也想同去么?”

姜澄儿怅然摇头,独自走到庭中坐下,在灯火环绕之下,寒意已不如何袭人。

半晌,她抬起清眸,道:“许大哥,我们也去逛逛罢。”

灯市之中人影绰绰,皇城之外百姓受苦连连,皇城之内却仍是一派升平。

行过半刻,姜澄儿耳畔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子声音:“澄儿那边有个月亮灯好漂亮,我要去看!”声音极为陌生,可言语之间却好似自己亲密挚友一般。

她急忙回头游目四顾,许尤已不知所踪,而街上行人成双成对、密密私语,先前耳边说话之人却不见丝毫人影。

她自忖是自己念及甄缙,心神不定,一时恍惚所致。

往前面大街望去,见有一处摊架上挂着几盏月亮灯,温黄的光透射而出,夜风掠过,微微一动,犹似天上明月。

她一时看得入了神,径自直往那月亮灯走去,却不期与甄缙在此间重逢。

太子府前,他揽过自己,说道:“澄儿,回家了。”

她心中怦然而动,眼眶一红,然而她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甄缙大手轻轻握住她,缓步到了书房,将她扶到软塌之前坐下,又亲自煮了姜茶端给她,一双眼睛自始至终不愿离开她片刻。

姜澄儿歉了歉身,将汤碗放在一旁,道:“不知这位公子何以将我错认为他人,小女感念公子一番礼待,万不能假作旁人以全公子之意。”

甄缙注视着她,道:“澄儿,这其中有许多曲折,但见到你平安无事,当真天幸,是学神仙眷顾我,我心里真是好生欢喜。”

姜澄儿道:“小女与公子素不相识,亦无家无凭,无名无姓,实不敢冒领公子所念之人的姓名。”

她心想此事不宜将玉无泽牵扯其中,何况玉儿此趟来大都是为了玉虚盟大事,行事隐秘,绝不能让蒙古人发现行迹。

然而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用何化名,心中亦也不情愿假作他人名姓,便只好说自己无名无姓了。

甄缙却道:“澄儿,你这一路到大都十分辛苦,须得些时日休养,便在我这里住下罢。我府中清静,虽无侍女多有不便,但但吩咐吩咐我也无妨。”

他心中激动,便顾不得自己是何等尊贵身份,竟连这样的言语也脱口而出,心中也自害羞,却只盼佳人应允。

姜澄儿不禁一笑,道:“公子为何偏要认我作那位姑娘?”

甄缙摇摇头,道:“澄儿,我从前不敢说与你知,我原是当朝太子,是与你作对的蒙古人,可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如今知道了,可会怨我么?”

他情难自禁,便握住了姜澄儿的双手。

姜澄儿淡淡一笑,轻轻将手抽出,站起身来又后退了几步,道:“我知公子对那位姑娘情深意重,但你我二人身份有别,并非同路之人,公子还是暂且断了念想罢。公子与那位姑娘若是有缘,不论多难,将来自会再见。”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心中也默默念着:将来,将来

甄缙大急,从怀中摸出那对白玉镯子,拉过澄儿一双纤纤素手,放在她手心,握住的手又紧了一紧,鼻尖一酸,道:“澄儿,我知你仍怨我怪我,当日我听说你已不在人世,我恨不能与你共赴黄泉,一起喝那孟婆汤,来生,来生盼再与你相见,我不再是太子,你也不会经受苦难,我们两个人…我们…”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不胜哽咽,姜澄儿垂下眼眸,身子亦不住颤抖,决绝的话语已无法出口。

甄缙踏上一步,轻轻将她揽过,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又顺着长发到她肩头,喃喃道:“澄儿,回家罢,这个家。”

姜澄儿闭上眼,一时不忍,靠在他胸前感受着一阵阵温热的起伏,想要与他相认,却终究没有开口。

当夜甄缙将她安置在自己寝殿宿下,不许府中仆役侍候,亲自为她端了水梳洗,又守在寝殿前院庭中一夜未眠,生怕一个闪失,便将她丢了。

第二日姜澄儿醒来,打开房门见甄缙正在庭中舞剑,便倚在门口,默默凝望着他。

甄缙见她醒了,忙收起剑朝她走来,道:“澄儿,你这身襦裙真好看,家里没有你的换洗衣裳,我们这便去挑挑罢。”

姜澄儿笑道:“公子定要唤我澄儿,那也由得你。天色蒙蒙,街市未开,便要出门也须得再等半刻。”

她这一夜实也未得片刻安歇,一则是甄缙猝不及防的出现令她心旌神摇,难决去留,二则是不知该如何知会玉无泽等人,又担心玉无泽一时寻不见自己会生出些事端,在这皇城脚下露了踪迹,因此一夜辗转,难以成眠。

甄缙道:“澄儿还未用过早饭,我竟给忘了。”立刻便传了早膳到寝殿。

清茗幽香,闲适惬意,甄缙心中欢喜非常,将素日里喜欢的全都夹到姜澄儿碗里,又道:“那日在钱塘,听你说起独爱凌霄峰所产的径山茶,我便记在心里,在家里存了许多。只是我饮茶如同喝水,它在我这里未免太过可惜,今日方才遇到懂它之人。”

姜澄儿不置可否,将茶杯端起浅浅抿了一口,摇了摇头。

甄缙忙问道:“如何?”

姜澄儿道:“径山茶香气清馥,汤色莹亮,所谓’产茶之地,有径山者,源者自然,出者多佳,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当年陆羽隐居径山植茶树、制茶、研茶,参禅悟道,终成《茶经》一书,便是由此。公子府中的径山茶,确是上上之品。”

甄缙听了不免心中得意,却听得姜澄儿又道:“公子府中的茶碗是由越州窑所产,质如冰玉,最衬径山茶的汤色。由此可推知公子府中用以生火、煮茶、取茶以至盛取、清洁等一应用具,无一不是用了心的,可见公子并非不懂茶之人。”

姜澄儿旋过茶碗,继续道:“然而此茶精华之气却因一物之差,全然散却了。”

甄缙不解道:“所用茶叶既是上品,煮茶、盛茶都无差错,茶之精华何以散越?”

姜澄儿笑道:“叶芽入水,方为茶,问题便出在所用之水。煮茶用水,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最下。公子府中煮茶所用的水,想来是取自后院所引的太液池水罢。”

甄缙一窘,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煮茶用水也有这诸般讲究,是我粗心了。”

他原想着在这遥远北方,澄儿若能饮到家乡所产之茶,便能稍慰思乡之苦。

姜澄儿又如何不知他的心意?只是眼前万山重重,看不到前路,故而心中深情不敢露之太过。

她见甄缙神情沮丧,便道:“其实于我而言,茶味无关茶之本身,而在于心。”

甄缙听她此言,显是明了自己一番情意心有所动,立刻喜上眉梢,又拣了几样点心放到她碗中,道:“澄儿再多吃些。”四周阒静,无人来扰,两人相顾无言,清风不语,却知人间。

第二十六章 无心树下

却说上元夜里,玉无泽和陆念羽游玩归来,听许尤提起与姜澄儿走散、尔后遍寻无果之事,立时便疑心是许尤故意所为,因此待夜深之后便叫了许尤到后庭说话。

许尤早知此事会为玉无泽看破,便也不辩解。

玉无泽道:“许尤,你掌管一方分旗,许多事原也由你一人决定不必报请总堂,但姜姐姐此事你该早与我知会,岂能擅作主张?”

许尤道:“我若与你说了,你可会应允?”

玉无泽负手而立,望着树下月影,叹道:“你仪表堂堂,武功卓绝,本是姜姐姐的良配。你为了她的伤耗费了多少心神,旁人或许不知,我却了然于心。既然你对她一往情深,又何必将她推向另一个人?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他二人难有善果。”

许尤自顾自淡淡一笑,道:“男女之情,本是两个人的事,非我勉强可得。”

玉无泽一怔,道:“我知道此事不可强求,却仍盼你二人能结为良伴,一生一世,总也好过在鞑子身边提心吊胆惶惶度日。真金现下知道她还活着,纵使他留得了姜姐姐一时,之后又能如何?忽必烈精明专断,这些年虽将政事交由真金监理参决,但从他重用阿合马一党之事仍可看出他对真金颇有疑忌。既如此,又怎能容忍他身边留着一个汉人女子?便是忽必烈此时不与他计较,此事终究堵不住悠悠众口。到那时姜姐姐成为阿合马一党攻击真金的利器,她夹在其中却要如何自处?”

许尤道:“我既如此安排,自会保她万全。”

玉无泽摇头道:“不,我今夜便去将她接回来。”

许尤立刻挡在她身前,道:“你当这是哪里?太子府宫禁森森,纵使你武功了得,一人可敌百名蒙古勇士,对方只需用一队强弩手,便可令你无处可逃。”

玉无泽道:“当日在玉虚书苑,我曾帮他隐瞒身份,他当不至于如此无情,竟要动用强弩手对付我。”

许尤笑道:“原来就凭这点微末交情,你便妄想当朝太子放你这个与朝廷作对的逆党一条生路?你要从他身边抢走他最心爱之人,无论是谁,他立时想也不想便会将你拿下处死。纵是姜姑娘求情周旋,或是他念及你们这点交情终于心软,放你归去,你还真当他手下那些鞑子兵个个都是好人?更何况,他的储君之位,难道真的只凭他嫡长子的出身便可轻易得来么?你乃逆党头领,他若遇事不决,凭一女子求恳便置朝廷大局于不顾,此事传扬出去,将来如何收服众人?”

玉无泽心中一凛,但一想到能成帝王之人,心性凉薄翻脸无情,史书之上历历皆是,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姜澄儿越陷越深?她一时气馁,跌坐在石凳之上。

许尤宽慰她道:“姜姑娘并非只与你一人相亲,难道我心里就不挂念她么?我可指天发誓,定会保她周全,否则便教我在轮回之中历累世之劫,请天地明月为证。”

玉无泽道:“你不必立此重誓,我们谁也不能左右姜姐姐的人生,你这样做,也并非就是错的。人生对错,原也难说。”

其时银光泻地,一片明朗,她又说道:“你既可保她万全,想来有与她联络之法,若有她任何消息,切勿再隐瞒于我。”

许尤点点头,两人便各回房间,均是一夜无眠。

太子府这厢倒是一片祥和景象,甄缙多日来愁云惨雾不见喜色,而今却是满面春风,都拉图见主人得回旧人,心中也十分替他开心。

自正月十五起,隆福宫使用杂役一干人等皆不许出入太子寝殿。

甄缙又恐自己政事繁忙,姜澄儿独在一旁无人解闷,便急召尚在临安府溪流别院的习谷回大都。

他想着习谷心性纯良,活泼跳脱,澄儿定会喜欢与他说话的。

姜澄儿对这一切安排仿佛毫不在意,甄缙在延德殿批阅奏折时,她便在一旁读书,若读得乏了,便在书案前为他研墨。

甄缙若是在承极殿与朝臣议事或是进宫请安去了,她便在书房临帖作画,或在庭院银杏下煮茶抚琴,自得其乐。

甄缙有时端自凝望她在窗下读书的侧颜,鬓发微动,薄纱轻掩,眸光流转之处,只听得书页翻动沙沙作响。

他不禁想:从前只叹人生短短数十年,恨不能久,如今方觉澄儿在我身边一刻,便是一世一生的欢喜,纵只有几日几年,也胜过千秋万载。

他不知,在姜澄儿心中却另有一番天地:乾坤无极,轮回无息,我辈犹如蝼蚁一般微小,即便是汉蒙之别、身份之差,同广瀚天地相比,实也算不得什么。既能拥有此刻与他多耽一刻的安宁,往后余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虽如此想,但将来他总是要娶蒙古女子为妻,我留在此处于他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她想至此处,不由得将书缓缓放在膝间,将手搭在窗棂之上,望着殿外玉阶彤庭、碧瓦朱檐,目光片刻未有停留,终于还是落在庭中那株大银杏树上。

往昔她仍在钱塘时,家中内院便有这样一株银杏,品名唤作“小佛手”。

那夜甄缙便是在那株小佛手树下舞剑,她躲在珠帘之后偷偷瞧着,犹记得那位少年气度凌云,窄袖回鸾,剑动四方燕起花飞,如今再思之,恍如隔世,不由得喃喃吟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甄缙听到她自说自话,知她惹动心事,便起身坐到她身边,双臂环住她腰间,将头凑过去,右颊贴着她左颊,隔着薄纱轻轻一吻,道:“澄儿,太液池畔千株银杏四月花开,到那时,我便娶你。”

他轻轻捧过姜澄儿的脸颊,颤声问道:“你可愿意?”

姜澄儿眼含羞涩,双颊飞红,心中百转千回,想说愿意,却又不知要如何答允,心中叹道:公子不知,眼前这一株正是无心银杏,无心树下许有心之诺,如何成真?

便点了点头,虽心知此诺必成一憾,却仍是不自禁笑了起来,仿佛今日此刻便已是他的新娘。

甄缙早已下了决心,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也总要闯过去,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将澄儿弄丢了。

蓦地里他想到一事,便对姜澄儿道:“澄儿,你一回来,我欢喜得竟将一件极重要的事给忘了。”

姜澄儿见他一脸神秘,知他又是玩心大起,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什么极重要的事?”

甄缙从袖中摸出那张须臾不离身的信纸,携了姜澄儿的手走回到书案前,将信纸展开,提笔写道:学神仙安好,数日未有音信,原是上元佳节那日承学神仙提点,于花灯之间寻回心上之人,欣喜非常,诸事抛却,今日方与你说知,盼学神仙亦能遇一世欢喜。

写罢便朝姜澄儿眨眨眼,道:“稍待一会,学神仙便会在纸上回信了。”

姜澄儿听他这般荒诞言语,只淡淡回以一笑,目光却停留在陆秀夫所书那一段文字之上,眉头微皱,随即舒展,不多言语。

甄缙知她有所疑惑,只是于政事之上一概不愿多动心思。

他心想此事牵连甚多,若澄儿知道得多了,说不定竟给她招致祸患,倒不如一无所知的好,便也不再提起。

过了半刻,仍不见学神仙回话,甄缙不禁心急道:“难道学神仙又去忙了?”

姜澄儿笑道:“我就当作亲眼所见…啊…咦…”

她眨了眨眼睛,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原来甄缙所写那一段文字正自渐渐散去,不知是化作了风,还是散作了烟。

甄缙笑道:“如何?我可没骗你罢。最多待得明日,学神仙便会回信了。学神仙说话有趣得紧,你若嫌习谷说话无聊,也可同学神仙书信交谈。”

姜澄儿还自停留在前一刻的震惊当中未能恢复,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软,竟不知为何晕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知尔是尔

当姜澄儿顶着剧烈头痛悠悠醒转之时,已至深夜。

甄缙一直守在她床前,片刻未有离开,此时见她醒了,忙伸出手将她扶起,道:“澄儿,你感觉可好些了?”

姜澄儿却一脸疑惑,从他双手挣脱出来,一脸警觉道:“你,是谁啊?”

甄缙心下大奇,心想:定是学神仙一事吓到她了,才致这般失常,早知如此,我真不该贸然说与她知。

便柔声道:“澄儿,你刚刚受到了惊吓,竟尔晕了,这里是你的家,你不要害怕。”

姜澄儿一时大惊,环目四顾,周遭物事陌生至极,目之所及灯火通明,屋梁走鸾飞凤,地上所铺竟是龙纹玉石,一应陈设极尽豪奢之能事。

她又回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金冠轻裘、雍容华贵的青年男子,忽道:“第五,你怎么在这儿?”

甄缙奇道:“第五?这是何人?”

姜澄儿一脸认真,道:“第五同学,你不认得我啦?”

甄缙一时哭笑不得,道:“澄儿,此刻难道不是你不认得我了么?”

他又伸出双臂揽住姜澄儿,直视着她的双眸,道:“你可得看清了,此事马虎不得。我是孛儿只斤真金,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姜澄儿。”

姜澄儿登时跳下床,结结巴巴道:“你…你当真是真金?我…我…我怎么会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这万万使不得!”

她低下头细细回忆,在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可控之前,她是在电影院跟念羽一起看五月天的《人生无限公司》,接着心满意足回了家,看到信纸上又出现了那位元朝太子的字迹,刚想拿起瞧瞧,接着

接着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便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不会吧不至于吧…这八百年前的老祖宗,我如何担待得起啊!

她性格飞扬跳脱,不拘小节,遇事亦不易慌乱,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又想到:好在是在家里晕了过去,否则晕在大马路上可得丢脸了,也不知爸爸妈妈发现我晕倒没有?可别教他们担心了

大神仙大神仙,保佑我在八百年后平安无事好么?我将来一定多多行善,大神仙可千万要帮帮我啊!

我不该妄自在这位八百年前的老祖宗面前自称学神仙,是我错啦!我今后再也不敢啦!

甄缙听她口中似乎念念有词,也不知是祷告什么,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等着她念完。

姜澄儿将各路神仙都请了一遍,方才暂时放下一颗心,陡然间脑海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姜澄儿气道:“我是姜澄儿啊,你又是谁?”

那女子也急道:“姑娘干么假作我的姓名?我便是姜澄儿,可是为何我的身子不听我使唤?”

姜澄儿一怔,朝甄缙望了一望,心下一忖,便将他向门外一推,道:“真兄,你快出去,我今晚累也累死了,顾不上你,你快去自己玩吧!”

甄缙此刻心中更是大奇:这话语好生熟悉,怎么澄儿说话便似学神仙一般?难道…竟会如此?

他自与学神仙以书信为介有了往来之后,便对神鬼之事深信不疑。

此刻眼见姜澄儿性情大变,联想到往日里与大神仙的交谈,心中登时明了:原来是学神仙的神思进了澄儿身体里,才致如此,神仙要在凡间行事,想来是要借用凡人之躯方能现身,学神仙于我有恩,她此番下凡若有所需,我非当竭心尽力不可。

如此一想,一颗心便放下了,自回到庭中并不离去。

此刻虽知房内之人并非早已互明心意的澄儿,却也仍是要守着。

却说这边厢姜澄儿啪一声重重关上房门,回到罗帐之内,蒙住衾被,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多有得罪啊姑娘,我并不想假扮你的,您是八百年前的老祖宗,我可惹不起。我也没骗你,我确是姓姜名叫澄儿,却是生活在距今八百年之后,与你那位太子相公书信相通的学神仙便是我。

“其实我不是什么神仙,只是说着好玩罢了,没想到惹来今日怪事,我以后可再不敢胡说乱道了。”

脑海中那个女子声音略一沉吟,道:“既是如此,也怪不得你。我只觉周遭一片漆黑,不知困于何处。”

姜澄儿思索了一番,道:“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思想占据了主导,你便被锁在了自己体内。放心啊,我们同名同姓,说不定八百年前我就是你呢,你且相信我一回吧,我也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更不想误了你和你相公的喜事,只是我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须得行一步看一步。”

那女子道:“既是学神仙,我自然信得。盼你好生照顾自己,他日可以平安归去。”

她似是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还有一事须得请教。”

姜澄儿立即道:“可别叫我学神仙啦,我肯定是妄自称作大神仙才摊上这种怪事。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那女子道:“八百年后,生而为人,仍是这般苦么?”

姜澄儿一愣,心下忽然一阵难过:其实人生诸苦,便是时间也抹不去,千年万年,亦复如斯。

半晌,仍是笑道:“当然啦,八百年过去了,总得往好的方向走吧。”

那女子道:“如此,当真是好。”便不说话了。

姜澄儿起身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两扇赤木大门。

一阵清风散来,纠缠自己半夜的头痛一时尽消,胸口闷塞郁结之气顿解。

她摇摇头,却再勾不起与那女子的联系,想来在能够回到自己所在的那个世界之前,她都不会再出现了。

甄缙见她出来,便忙拱手躬身道:“真金见过学神仙。”

姜澄儿忙道:“别别,我真是姜澄儿,绝不是什么学神仙,快不要这么叫我,我当真受不起。”

甄缙疑惑不解,道:“澄儿,你好容易亲口承认自己便是澄儿,与我相认,怎的说话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不是学神仙却又是谁?”

姜澄儿叹了一声,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你也别管了。总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当真是姜澄儿,我绝没骗你。”

她一摆头,面颊上覆着的薄纱迎风舒展,飘飘然然,她一把将轻纱扯下,道:“我干么戴这个?”

忽然一愣,又大叫一声,奔到房中寻了一面大铜镜左照照右照照,模样竟与八百年后的自己并无二致。

就连耳垂连下颌处隐隐约约的小紫斑胎记也一般无异,只不过面容清瘦许多。

她将镜子一撂,自言自语道:“我又没毁容,干嘛会戴这个?哦我晓得了,真金说澄儿不承认自己是澄儿,所以便要戴薄纱。哎,那我岂不坏了她的事?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想啊,好澄儿,老祖宗,我一定想法儿补偿你!”

这时甄缙也已追了进来,环住她左瞧右瞧,道:“澄儿,你真好看。”

姜澄儿将他手拨开,道:“这位…公子?说话单说话,好不好?”

她此时细细瞧了瞧甄缙,那般有棱有角的侧脸,分明就是高中坐在自己前桌的第五缙啊。

原来他的先人竟是元朝太子,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子孙,这可真是比陆念羽还不得了的身世背景啊。

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第五缙明明姓第五,也没听说是少数民族,想来转世的时候出了差错,都八百年了,还计较这个干么?

此时想到高中时候自己和念羽一起读书的模样,不禁笑意浮上眼眸。

她还记得有一回早自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第五缙说:“第五,我喜欢你,你觉得怎么样?”

她还记得那个少年捧着书本,半侧过头,冬天清冷的阳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甚是好看。

她还记得他那时说:“我觉得挺好的。”

那是她唯一一次心中砰砰而动,满脸通红。

可是,她那时并不十分懂得爱究竟是什么,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漫天的蒲公英,一时聚起,一时便散了。

更何况那时还是勤奋苦读的高三学生,这种事如何作得准?

至于之后天各一方,再无音信,少年时滚烫无畏的心便也渐渐冷却了。

没想到今时今日,与他一般模样的人便站在自己身前,竟是八百年前那个自己的心上人。

姜澄儿一时恍惚,奔入甄缙怀中,哭道:“是你么?”

甄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言答道:“自然是我。”

姜澄儿放声哭了一场,却蓦地发现半滴眼泪星子也没有,一时大惊,又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自己双颊,惊道:“这是为什么?”

甄缙拉住她的手,道:“澄儿,这数月来你受了不少苦,想是因此才得了无泪之症。”

姜澄儿一愣,破涕为笑道:“哭有什么好的,我才不想哭呢,我希望一生都开开心心的,不留一滴眼泪,这无泪之症倒合了我的心意。”

甄缙笑道:“我也愿澄儿一生无泪,天天欢喜。”

他起初仍道眼前之人是学神仙下凡,然而又料得若是学神仙,她决计不会扑到自己怀中哭哭啼啼,回想起自己往昔也常有性情不定之时,澄儿想来也是如此。

虽这般想着,心中仍是有诸多疑问,便小心问道:“澄儿,你可还记得你曾赠我以何为号么?”

姜澄儿想也不想立刻道:“我不记得啦!”

她如此一答,甄缙登时好生失望。

姜澄儿却嘻嘻一笑,清眸一转,学着他先前拱手为礼的模样,笑道:“兰舟公子,澄儿这厢有礼啦。”

甄缙大喜,一把揽过姜澄儿入怀,道:“自那日你赠我此号之后,便再没听到你如此唤我,澄儿,澄儿,我再也不会将你弄丢了!”

他二人自相识以来,所经历的尘世起伏实是不少,然而此刻云开月明,竟终于得以相认了。

其实姜澄儿那日在信纸上写下“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实在不必庸人自扰”之语后,便对自己如此才情颇为得意,一时兴起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作“兰舟公子”。

她原没想到在八百年前竟也有此渊源,心中不禁喜道:原来古人的想法也与我差不多嘛。

可是古人的情绪原来也能如此激动,竟不避嫌,深夜之中搂搂抱抱的,如此岂不是大大的不遵礼数?

她旋即又想到:我并非八百年前的姜澄儿,他也不是第五缙,这样亲昵是大大的不妥。

甫又转念:不对啊,我明明就是姜澄儿,八百年前,我便是这个姜澄儿,八百年后,不过是转世成了另一个姜澄儿而已,模样也没变,我干么要怀疑我是不是我自己?

这么一想,登时心中大慰,底气也足了。

甄缙又道:“澄儿,无论你何种性情,如何对我,我都甘之如饴,此生不负。”

姜澄儿哈哈一笑,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背心,将他轻轻推开,道:“你这态度倒是很好,不过我暂时还不想结婚,嗯,成亲?”

甄缙道:“当日你虽允我婚姻之事,但我心知你重孝在身,不便即行大礼,便再等些日子也无妨,一切随你心意。”

姜澄儿大吃一惊,道:“什么重孝?”

旋即又感到脑海中一片混沌,又剧烈疼痛起来,登时天旋地转无法支撑,甄缙忙将她扶到房内为她顺气调息。

姜澄儿一念恍惚,将所有关于八百年前的记忆全数记起。

登时头脑似要爆裂,不住喘气,喉咙好似被人扼住一般。

如此过了许久,天将破晓,姜澄儿终于回了口气,悠悠睡着了。

甄缙在一旁托着手望着她,眼中尽是深深的爱怜之意,虽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却仍是想再多瞧一眼。

姜澄儿这一番症状来势汹汹,又不知其因,便是太子府最好的御医也束手无策。

她兀自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来,甄缙已伏在她床前睡得沉了。

她默默望了一会儿甄缙,此刻心中清明。

八百年前与八百年后这一番渊源凑在一起融为一体,她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了。

甄缙察觉到她手臂微动,缓缓抬起头,见她深眸之中星波流转,浅浅一笑,道:“公子,我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习习谷风

初时姜澄儿只道身体里有两个自己共存,其实人的性情品格乃是天生自然,本无所谓善恶,只因出身教育、周遭环境、成长经历等等的不同而由各人自主选择外露的那一面。

因此并非是存在于八百年之后的姜澄儿占据了主导,所谓“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无论多少个百年,自始至终仍是同一个她。

只不过,既然有两段截然不同、天差地别的记忆,总归是有区别的。

甄缙眼中的姜澄儿,一改往日温婉淡然的模样,举止之间竟也日渐活泼起来。

他心想,只要是澄儿,怎样都好。

这日姜澄儿教习谷认字,甄缙在一旁以手支颐瞧着。

姜澄儿忽然转向他,问道:“习谷是蒙古人,为何要取汉人名字?”

甄缙笑道:“怎么蒙古人便不能作汉名么?”

姜澄儿道:“这倒不是,只是你这名字取得不好。”

甄缙不解,道:“他父亲北征战亡那日正是风雨大作、雷电交鸣之状,我想到《诗经》中有一句’习习谷风,唯风及雨’,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盼他不要忘记自己父亲一世英豪,有何不妥么?”

姜澄儿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倒有些才气,可惜所知太浅。《诗经》谷风此篇原为怨朋友相弃所作,难道你想要习谷将来也为朋友所背弃么?”

甄缙一窘,他虽幼习儒学,但骑射箭术、摔跤拳法一概也没落下,故而所学虽博,却也不精。

他平素有个爱好,便是给自己的属下取汉名,常自得意,今日被姜澄儿点出不妥之处,便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习谷见主人在这位貌美可亲的姐姐面前竟如此听话,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位威风凛凛睥睨天下的太子殿下,于是也学着搔搔头、吐吐舌,心下觉得好不有趣儿。

他拉拉姜澄儿的手,道:“主人姐姐,我以后遇到喜欢的姑娘,也这般听她的话。”

姜澄儿被他逗笑了竟兀自停不下来,甄缙却佯怒道:“习谷,男女有别,你不要对姐姐动手拉扯,以后可不许这样无礼,快自己去玩。”

习谷眨眨眼,一溜烟跑了。

姜澄儿望着习谷蹦蹦跳跳着远去,又回过头来,忽而郑重道:“第五,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自有了两重记忆后,她便不自觉地以八百年后的那一段为准,眼前的人自然姓第五而名唤缙,

全出自然,并非刻意为之。

甄缙对这个称呼也不以为意,一切都只由得她。

甄缙道:“可是为了你父母之事?”

姜澄儿点点头,道:“你为了我处置了钱塘县那许多人,我很感激你对我的这份心意,但我心里总隐隐不安。他们确是曾有过出手加害,但那一天动手的却不是他们。”

甄缙道:“你可还记得那日的情景么?其实你家中发生的事,都是由你的侍女转告于我的。”于是便将朱夕楚当日对他所言云云尽数说给姜澄儿听。

姜澄儿听罢摇头道:“此事还须着落在那位楚楚姑娘身上。她不知是受了何人指派来欺骗于你,至于有何意图,我一时也无从推知。”

甄缙道:“我一心只想与你在一起,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无需烦恼,我定叫人查得清清楚楚。”

姜澄儿回以一笑,心中却叹道:你不知道,三年后你便要…唉,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你呢?

蓦地里心念一动,握住他的双手,道:“第五,你不要再做这个蒙古太子了,跟我走吧,走得远远的,好吗?”

甄缙一愣,回握住她的手,道:“等我安顿好府中上下,解决了阿合马一党,便与你携手江湖,你等等我,好不好?”

在他心中,皇位其实并不如何要紧。

他从小学的是汉家儒学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为人大度宽厚,胸怀社稷,于一己之富贵权力从来视作浮云。

只须承继帝位之人心怀仁德,对于他来说,那便很好。

崔斌一案后,他更是深自懊恼,于这皇位也已不由得生了倦意。

姜澄儿却眸色一黯,道:“不,你不要管那个阿合马,朝堂之上是世间最凶险的地方,抽身退步须得尽早,等你杀了他,那便…那便迟了!”

甄缙疑惑不解,道:“为何我会杀了他?”

姜澄儿道:“你会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将杀了他。”

甄缙笑望着她,捧过她的脸蛋,道:“傻孩子,是不是夜里做了噩梦,梦到我去杀人了?”

姜澄儿眼睛一红,心中苦涩:你会派人杀了他的,从那以后你便失了圣心,余生为忽必烈所疑,阿合马的余党,那些敛财弄权、阴险狡诈之徒,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三年后…三年后…

想到此,情之所至,立时便扑进甄缙怀里,蹭到他的胸口,哽咽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甄缙笑着环住她,直感受到一缕发丝似有若无地拂过下颌,挠人心动。

春意料峭,寒气不减,两人心靠在一起,却都是暖的。

这日夜间,宫里忽然派人传召,甄缙不知何事,换了朝服匆匆离去。

姜澄儿自在寝殿前院吹着凉风发呆,却瞥见屋隅一角白袍闪动,立刻警觉道:“何人?”

接着便听到有人轻笑两声,一位身姿挺拔、仪态端方的男子顷刻便飞至身前。

姜澄儿大喜,道:“许尤大哥!玉儿还好么?”

许尤笑道:“大家都好。”

姜澄儿心下稍宽,忽而眉间微蹙,道:“许尤大哥,你怎知我在此处?”

许尤道:“怕我将你劫了回去,再见不到他了么?”

姜澄儿脸一红,道:“我只是,只是怕府兵发现,将你捉了去,你身份特殊,被发觉可就不好了。”

许尤微微笑道:“玉儿要随我一起来见你,我便叫陆公子将她缠住了,否则她一来,定要闹得太子府上下鸡犬不宁方肯罢休。”

姜澄儿又问道:“天机堂的事可处理好了?皇城之中难以久留,你们须得处处小心。”

许尤点点头,道:“我们不日便要南下。”

姜澄儿心下踌躇,她以汉人女子身份留在太子府中实为不妥,更恐为甄缙引来祸事。

然而她与甄缙已互明心意绝不相负,更下定了决心要在三年后救他逃出那场劫数,一时便不知如何是好。

许尤瞧出她神色怔忡,心事重重,便道:“玉儿叫我知会你,三日后在崇国寺前葡萄林中见,再行商榷。”

姜澄儿点头答允,许尤便纵身跃起,白影一闪,片刻间便奔得远了。

三日后,姜澄儿如约前往崇国寺,甄缙便要与她同去,她笑道:“第五,你信得过我么?”

甄缙笃定地点点头,道:“但我还是想随在你身后,大都宗亲显贵甚多,难免会有一二宵小之徒,若是他们为难于你,你可如何招架?”

姜澄儿心想:今日若他不与我同去,那必是派有府兵跟随,于玉儿反而不利。

便道:“好,可是我当真有极重要的事情,不便让你听去,到时你得离得远远的,不能靠近。”

她从不怀疑甄缙,甄缙亦是如此,故而有什么便直说了。

甄缙笑道:“便是军国大事,我也不偷听你说话。”

两人相视一笑,当即换了便装,携手出门往崇国寺走去。

崇国寺位于金水河东侧,转角街市俱是缎子铺、皮帽铺、珠子铺等等,多是供达官贵人享用的珍贵皮毛、珠瑁香犀等奇珍异宝,买卖奴隶的人市亦在附近。

正午暖阳烘烘,人头车马攒动,甚是热闹。

还未到崇国寺门前,甄缙便在数丈之外的一间药铺停下,握着姜澄儿的手往前一送,道:“澄儿,我在此处等你,一个时辰后你若还不回来,我可要去寻你了。”

姜澄儿应了一声,便径直往前走去。

甄缙瞧着她走远了,自顾自温柔地笑了一笑,随即收起欢颜,目光冷峻地打量了一下这间不起眼的草药铺子,左右环顾不见有异,一拂袖,大踏步走了进去。

里间白影晃动处,正是许尤。只见他急步走上前,一揖到地,压低了声音,道:“许尤见过太子殿下。”

第二十九章 藤林帐幕

大都崇国寺门前有数亩葡萄林,正值春日,低低矮矮的架子上数道葡萄藤条垂下,绿叶舒展,如同一条条寺中幡幢。

平日里有许多贵人文客相约到这葡萄林中寻一处绿荫遮蔽处小酌几杯,说些趣事。

春日里,人们总是轻松而舒意的。

然而今日,林中却静悄悄的,细听去,只有风拂叶的轻微声响。

姜澄儿往藤林深处又走了几步,轻轻唤了声:“玉儿。”却无人应答。

她心中一紧,环目四顾不见有异,便继续往里走去。

藤林中浅草没足,不利藏身,姜澄儿侧身欺近一大片绿叶帷幕,透过间隙向里望去。

霎时间白光一闪,数道冷冷的剑刃已架在她后颈。

她稍一侧头,见身后不知不觉出现了四名身穿葛布短衫、面色粗黑颧骨泛红的男子,似是哪位富贵人家的低阶奴仆,一时心中大骇,心道:莫非玉儿的行踪已被蒙古人识破?

她正暗自着急,余光里却瞥见左前方一道藤条幕帘之后有青衫飘动,心念一动,运劲在掌忽地挥出,离她最近的两人闪身避开掌风,却仍不免为其掌力拢住,向后踉跄了几步方才稳住。

姜澄儿心道:许尤教的倒真有用,下回见了须得向他再讨教讨教。

她双足轻点,跃身而出,直往那青衫飘动处飞去。

只见那藤条之后忽有刀光抖动,身影晃动处,一柄弯刀直逼姜澄儿面门而来。

她忙斜身绕到那人身后,却闻到一股奇特的甜香。

姜澄儿心中一震,那股甜香正是当日她于钱塘姜宅被人喂进业火丹时闻到的从那人手腕间散发出来的香味。

原来业火丹本是一味极苦的药丸,而她错以为是又苦又甜,则是由于遭逢大变精神崩溃之时将那人手腕间的甜香也与业火丹的苦味混在一起,于是当那药丸奇特罢了。

姜澄儿一时悲不自胜,轻轻落在那人身后。

此人正是朱夕楚。

姜澄儿眼光落在她左手扶着的玉无泽身上,只见她双目紧闭,呼吸仍是平稳,显是昏迷了过去。

姜澄儿狠狠咬了下嘴唇,道:“若我没料错,阁下便是楚楚姑娘罢。”

朱夕楚冷哼一声,将玉无泽放躺在地上,弯刀一转,抵住玉无泽的心口,道:“今日你逃不出这葡萄林,若是不想教你这位朋友白白丧命,就听话些,自行了断。”

姜澄儿道:“这位朋友的命比我金贵多了,你若是敢动她分毫,莫说我饶不了你,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将你挫骨扬灰。”

朱夕楚的刀尖往里送了一点,道:“怎么,你要跟我赌么?”

姜澄儿心道:今日我非得为爹爹妈妈报仇不可,可是不知对方来路,报仇也得报得明明白白。这女子心又狠毒,竟拿玉儿相要挟,若是许尤在就好了。咦,陆念羽怎么不见人影?

想到这儿,忽然耳后一阵劲风袭来。

姜澄儿听风声来势利落干净,并非意在自己,而是往对面而去,心中暗喜:帮忙的来了。

朱夕楚见数枚银针眨眼即至,大惊之下欲矮身避过。

但陆念羽数月以来早已经将那《南诏暗器要诀》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他虽不好学,悟性天资却是极高的,是以朱夕楚的反应虽快,但他的银针更快。

朱夕楚的右肩为一枚银针所伤,臂上立时酸痛不止,鲜血汨汨流出,但握着弯刀的手仍紧紧攥着不肯松开。

陆念羽一个纵跃,立在姜澄儿身前,侧头向她微微行了点头礼,又转过来怒视着朱夕楚,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朱夕楚连点两肩的肩中大穴,以减缓血流之势,这时她身后的四名弟子也已围拢过来。

姜澄儿道:“你逼死我爹爹妈妈,又夺我姜家上下数十条无辜人命,害我身中剧毒漂流大海,是为何故?”

朱夕楚道:“这世道,杀人不杀人都须得有个缘故?我瞧你不过,偏要你死,不行么?”

陆念羽气道:“你这恶女人!”说话间手掌一挥,便又有数枚银针飞出。

这一次朱夕楚已有了防备,弯刀一卷,半数银针黏在了刀背,又有半数斜剌里刺破她的外袍,一一扎进土里,深至寸许。

原来陆念羽顾忌她身旁的玉无泽,不敢使出全力,只在针上用了三分内力。

朱夕楚斜睨了他一眼,向身后四人示意了一下,那四人扬起剑便直往姜澄儿与陆念羽二人扑去,她则拖着玉无泽向后退了一丈有余。

姜澄儿当日随许尤学习内功修炼之法,虽有所成,但于武功路数所学却不尽尔尔。

而后许尤教了她几式防身用的掌法,而她也看过甄缙练过几套剑法,故而也不算全然不知。然而,如今临敌之际,便不免要懊恼所学太浅、所知甚少了。

陆念羽见势危急,一边用身体挡住姜澄儿,一边连发数道暗锥银针。

但对方逞着兵器之利,暗器来时虽闪躲仓皇,却也不落下风。待陆念羽稍有不济,四剑合围,直逼二人额间。

蓦地里眼前白影飒飒,只听得有人低喝一声:“紫微堂弟子住手。”

姜澄儿见此白袍,立刻喜道:“许大哥!”

朱夕楚却微微诧异,犹豫道:“林堂主。”

那人袍袖一卷,四名弟子立刻收剑躬身,齐齐道:“弟子参见堂主。”

来人正是紫微堂堂主林照。

朱夕楚抛开玉无泽,快步走上前向林照行礼,脸一红,神色间略有些尴尬。

陆念羽见情势有所缓和,便顾不得其他人,立时奔到玉无泽身旁将她扶起,用力捏了捏她的人中,不见醒转,想是被朱夕楚用了极强的迷药。

姜澄儿道:“原来是紫微堂的弟子。我姜家的事,今日是要由这位公子做个了结么?”

朱夕楚瞪了她一眼,却不敢出声。

林照转过身来,与姜澄儿目光相接先是一愣,立刻回过神来,道:“我紫微堂做过的事,当然不会否认。”

姜澄儿打量了他一眼,又转向朱夕楚,道:“好,我今日便要杀了她。”

林照道:“姑娘既与玉儿交好,自然是知道我玉虚盟的。此刻崇国寺门前布满元兵伺机而动,这几位抗蒙义士已命在顷刻,在下只好求恳姑娘一事,将私人恩怨暂且抛却,一同逃出去为是。至于姑娘的冤屈,将来自有分证,在下绝不食言。”

姜澄儿心中大疑,却不动声色。

朱夕楚忙道:“怎会有元兵?”

林照却不看她,冷冷道:“今后不可鲁莽多事。”

朱夕楚满脸通红,退到他身后,不再说话。

林照又向姜澄儿道:“父母之仇,岂有不报之理?然而此间并非只有姑娘身负深仇。如今虽大业未成,然我死不足惜,可是玉虚盟数千名弟子的生死,只在姑娘一念之间。在下唯有劝姑娘三思,以民族大义为重。”

姜澄儿道:“蒙古人将来自会被逐回漠北,这也不是你们几人的功劳。何况你们打着抗元的旗号,背地里行的却是不义之事,不去战场厮杀却将屠刀对着无辜同胞,追打至此。你们沆瀣一气,难保我姜家的惨事不是你指使的,凭什么要我信你?”

林照一笑,不待答话,便听到簌簌破空之声,数道箭雨来袭,几人忙挥兵刃格挡。

林照转头向陆念羽道:“藤林东首出去是废弃暗巷,暂无元兵把守,你快带玉儿往那边走。”

陆念羽点点头,忙向姜澄儿道:“姜姐姐快过来。”

林照却挡在姜澄儿身前,道:“姜姑娘是元朝太子府的贵客,自会有人照看。”

陆念羽听到太子府三个字,脸上微微变色,姜澄儿向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无妨,陆念羽只好道:“姜姐姐保重。”抱起玉无泽向东狂奔,片刻间便消失在藤条绿荫之后。

林照转而向另外四名弟子道:“你们也往那边走,回清州,传信给朱旗主。”最后方对朱夕楚道:“你在清州好好待着,等你父亲带你回去。”

待五人奔出数丈之外,又是数道箭雨。林照纵身一扑,又一转身,将姜澄儿护在手臂内。姜澄儿脸现愠色,将他重重一推,便欲往东追去。

第三十章 大风渐起

却说甄缙进了这间药草铺子,许尤立刻迎了出来叩首行礼。甄缙将他扶起,道:“十年不见,你大变了。”

原来许尤正是当朝太傅、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许衡大人之孙,为许衡次子所出,幼年时曾为太子同窗伴读,十年前被其父送至少林派门下学艺,自那以后便与甄缙失了联系。

三日前,许衡府上派人传了话,说有要事向太子禀报,并约了今日在崇国寺外药草铺相见。

甄缙在内间坐下,道:“原来你离开少林派之后,便混入了玉虚盟。”

许尤仍是站着,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学艺初成,其时玉虚盟在江南一带已著有威名,父亲便令我投奔天机堂朱长庚门下,探听敌情。朱长庚此人心机狠辣,很是为紫微堂的林照看重,现下已转至他麾下,而我也得以接手浙东分旗。”

甄缙略一思量,道:“紫微堂,嗯,林照手下可有一位叫楚楚的女子?”

许尤道:“此女名叫朱夕楚,是朱长庚的爱女,少有露面,原以为是位弱不禁风久居深闺的女子,没想到下起手来竟这般不容情。”

甄缙道:“你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许尤道:“想是已经回了扬州。”

甄缙摇摇头,道:“不会,她在北安王府住了那些日子,不会不有所安排。天机堂平素里安插人手都有些什么法子?”

许尤道:“太子殿下现下站在何处?”

甄缙一愣,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大都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近年来崇尚汉人的中药养生之道,虽身体康健,却仍是时不时叫大夫诊个脉开张药方,日子久了,竟形成了一股攀比之风。故而京城里的名医药馆门前日日都排着长龙,全是大户人家的奴役小厮备了华顶软轿来请的。

也是由此,玉无泽央了陆念羽教玉虚盟的弟子们用药之道,她从清州选的十几名弟子各个都是伶牙俐齿,只需学些简明的用药之理,便能哄得太太小姐们喜笑颜开。

深阁妇人们说笑之余,便不免露了口风,将听来的朝堂之事也一齐当作趣事趣闻尽数说了。

许尤将一应详细来由云云俱与告之,又道:“不过朱夕楚只身来京,玉虚盟在此间几无势力可言,人手想是不够的。”

甄缙却问道:“小羽他还好么?难道他已身归玉虚盟?南诏派的其他人现在何处?”

许尤面露难色,道:“陆念羽似乎并无心此事,不过是玉无泽央了他,他便简略教了教。至于南诏派的其他人,则杳无音信,似乎与陆念羽的联系也早断了,江湖上亦无传闻,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过陆念羽有提过待大都一事完成,他便启程远赴昆仑。”

甄缙道:“昆仑?”

许尤道:“似乎是去寻他失踪多年的父亲。”

甄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良久,方道:“你可有计划?”

许尤道:“近半年以来,张弘范将军在华南扫平荡寇,玉虚盟在明处的弟子早已溃不成军。然而还有数千在暗处的弟子,我还未能全部掌握。”

甄缙道:“张弘范此人,行事甚有谋略。”

许尤道:“我听闻,天湖派也已归附于他。”

“哦?”甄缙略微诧异,随即道,“天湖派向来拿钱办事,如今庙堂势大,江湖势微,他们依附朝廷这是迟早的。不过这种人首鼠两端,虽有一时之用,终究不可久留。”

“太子殿下明鉴。”许尤道,“我怀疑,南诏派失踪一事,也有张弘范将军和天湖派的身影在其中。”

甄缙略一沉吟,道:“此事你须得留心。”又笑道:“你今日来见我,又约在此处。想来你那位玉堂主,便是与姜姑娘相约崇国寺之人罢。”

许尤微微笑道:“须瞒不过太子殿下。”

甄缙站起身,拍拍他的肩,道:“这几年,你辛苦了。”

许尤躬身道:“男儿须以建功立业为头等大事,一己之得失取舍算不得什么。”

甄缙点点头,道:“你心有恋慕之人,对么?”

许尤略一迟疑,并未答话。

甄缙不再多问,转而道:“你先回去罢,莫要惹人疑心。”说罢便大步走出,忽又折返回来,向许尤道:“倒有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

许尤道:“愿为太子殿下分忧。”

甄缙道:“阿合马一直是我心头深刺。我仔细考虑过,父汗如今对推行汉法心思倦怠,阿合马横征暴敛,花样百出,政绩上自然好看些,又有后宫支持,眼见恩宠日盛难以打压,我想莫不如…”

其时忽必烈的原配发妻,也是太子真金与北安王那木罕的母亲察必皇后已仙逝两年有余,继后南必皇后颇能干预政事,且与阿合马等理财派官员交好。

其时忽必烈年岁已大,又因早年间杀伐过多,旧伤时有发作,许多政事常常便任由南必皇后、阿合马等人参决。

许尤立刻领会了甄缙的意思,道:“阿合马这奸贼害了崔世伯,推行暴政置万民于水火,人人得而诛之。此事太子殿下放心,我定会尽力筹谋。”

甄缙道:“这个想法,自崔老大人冤死后便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从未与他人说知。却不知为何…”

他想起澄儿此前与他提到的“你一定会杀了他”,不禁眉头一皱,但随即想到许尤也未必能解其疑惑,便道:“无他,你先去办罢。”

说罢一个晃身,便在数丈之外,消失在人流中。

甄缙在金水河畔的小茶铺里,迟迟不见姜澄儿回转,渐渐着急起来。

这时一小队骑兵从街上呼啸而至,行人纷纷避让。

甄缙见前方便是崇国寺,便起身走到大路中间拦住他们。

马鞍上的人见到太子殿下突然出现,勒缰急停,翻下马来向太子殿下行礼请恕惊扰之罪。

甄缙摆摆手,道:“如此不成体统,是去做什么?”

那军官道:“回禀太子殿下,总管大大人接到密报,说有反贼在崇国寺前密商欲图不轨,命属下等前往抓捕。”

他所说的总管大人正是其时大都路的总管,阿合马之子忽辛。

甄缙哼了一声,道:“父汗眼皮子底下,我倒要看看是谁兴风作浪。”

他一把扯过那军官的马鞭,翻身上马,向前路疾驰而去。

葡萄藤林深处,数百骑兵将一男一女团团围住,领首的是大都路总管忽辛手下千户官。

数百张弓拉满弦,隐隐发出滋滋的声音,箭头齐齐对向被包围的两个人,只待一声令下,数箭齐发,林照与姜澄儿便会命丧当场。

一声雄浑悠长的喝声传来:“放下弓箭。”

众人见太子殿下策马驱近,纷纷将弓箭收起,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甄缙见势有和缓,心下稍慰,但见姜澄儿左小腿处受了箭伤,粉衫上已是殷红一片,不由得怒道:“是谁教你们不分是非随意伤人!”

千户官哆哆嗦嗦道:“总总管大人有令。”

甄缙一扬手,不欲听他说话,跃下马来往姜澄儿急步走去。

林照却一把将她揽到身后,道:“不许过来。”

姜澄儿失血过多,左足无力支撑不住,仍是想要将他推开,林照却紧紧拉住她,丝毫不留余地。

甄缙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林照道:“你大可以杀了我,只不过今日这里枉死的可不止我一个。”

甄缙道:“我不会杀你。”

林照道:“当日放虎归山,我便料到会有今日。我汉人男儿,一生为国,死又何惧?”

姜澄儿用力掰着他的手腕,一双玉手已是通红,忽然间她身子一震,眼神中充满了惊异之色。

原来林照左手腕两寸处有一处纹身,上面用叠篆体深深刻着一个“赵”字。

电光石火间,姜澄儿想到当日西湖之畔与陆念羽的一段对话:原来他便是陆秀夫信上所说逃出去的卫王,宋室后人么?

林照见她不再挣扎,微微一笑,将手臂一缩,用衣袖将纹身掩住。

姜澄儿侧过头望了望他,悠悠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叫他撤兵就是了,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此时甄缙一扬手,士兵退后了数丈,又道:“我不是要你领我的情,只是我与人有约,不能失信。这位姑娘还请你放还,我好带她回去医治。”

说话间簌簌声响,一支凤羽长箭从外围骑兵处射至,竟直往甄缙而来。

姜澄儿心中大惊,忽地生出一股力量,拨开林照左臂,右足一点飞身而出,将甄缙奋力推出丈许。

那支精钢羽箭却正正好好刺入她的小腹,人与箭齐齐跌落在地。

事起突然,甄缙来不及反应,待一跃起,眼见姜澄儿中箭倒地,心急如焚,却觉手足酸麻不能前行。

原来姜澄儿无意间撞到了他肩周大穴,他忙喝令左右道:“快将姑娘扶起,传太医。”

眼前却白影晃动,林照抢到姜澄儿身前,将她负在肩后,不待官兵奔至,一个飞身消失在绿藤之后。

甄缙又气又急,待自行冲解穴道后,林照早已不知影踪。

回到隆福宫,甄缙思及几个时辰前澄儿还在自己眼前言笑晏晏,此刻却不知生死、不知何处。

他情难自禁,心中悲痛万分,立刻命人传了都拉图。

崇国寺一事已有府兵传禀太子府,是以都拉图早已派了数名千户官带兵在大都城内外搜寻姜姑娘的踪迹。

承极殿上,甄缙反反复复道:“务必,务必找到。”

都拉图道:“是!”

甄缙心道:大神仙保佑,大神仙保佑,澄儿不要有事。甫又道:“忽辛手下那班士兵都查了么?”

都拉图道:“都关起来了,谁也不肯承认,也没有人指认他人。行刺当朝太子的重罪,想来是没人肯担的。”

甄缙道:“不论是谁,背后都是阿合马在作祟。想趁乱将行刺我的罪名扣在反贼头上,这一招却是我始料未及。”

都拉图道:“若不是姜小姐为殿下挡了那一箭,此刻怕是早已大乱了。”

甄缙默默坐回到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道:“无论有何消息,务必第一时间禀报。忽辛降职一等,收回大都路兵符,解任大兴府尹,罚俸三年。至于今日在场的人,你看着办罢。”

都拉图当即领命而去。甄缙默默瞧着庭前那株无心银杏,雾气渐渐迷了眼,一时看得呆了,一夜无眠。

第三十一章 一场交易

不知昏迷了多少个昼夜,姜澄儿醒来之时已身在一辆疾驰的大马车之中,马车四处密不透风,黑漆漆的一片。

石子路上颠簸,却有人在马车上铺上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故而她并不十分觉得晕晃,只是身子略动一动小腹受伤的地方便似钻心一般疼痛。

她轻轻“啊”了一声,便有人吹亮了火摺,虚掩着火光凑近了些。

姜澄儿一见是林照,顾不得箭伤未愈,立刻掀开棉被准备下车。

林照忙道:“姜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姜澄儿道:“卫王殿下,我与您素不相识,您手下的人害了我全家,我怎能与您同路同宿?”

林照一怔,万想不到她竟会以十年前的旧称来称呼自己,这一声“卫王殿下”,恍然发觉已隔着十年风雨。

当日护送他秘密潜回临安府的陆国公左副将身染时疫,病重不治,于一间破庙之内溘然长逝,临终前仍口齿不清地反反复复道:“卫王殿下,殿下,保保重啊。”

那是他最后一段关于过去那段皇室岁月的记忆。

姜澄儿箭伤发作,额上冷汗淋漓,林照递与她一块手帕,她微微推开,自用衣袖擦拭。

林照道:“姑娘说笑了,怎将我与前朝旧人混为一谈。”

姜澄儿道:“我既知道,你也不必继续瞒我。我本也无意将此事告知他人。你将我挟制了来,莫不是要将我当作诱饵引元朝太子来?若是这样,我劝你不必如此劳神费心。”

林照道:“姑娘误会了,我不过是对姑娘心有歉疚,借此机会弥补过失。”

姜澄儿冷笑道:“那你就将那位楚楚姑娘带来,我报不了仇,还谈什么弥补?”她念及父母之痛,气息一岔,小腹又剧痛起来。

林照替她掖好被子,温言道:“姑娘这双眼睛,真是真是像极了我母亲。”

姜澄儿闻言心中一软,心道:他身世凄惨,虽是帝王出身,却生来便遭受蒙古人白眼欺凌,不到十岁便被逼改名换姓飘零四方,很是孤苦伶仃,哪比得上我还有八百年后的念想。

说话间便不由得温柔了许多:“卫王殿下,我知你心结难解,眼下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只是我想起佛经上说世间有十一种苦,生便是头一等,可见人人皆苦,你大可不必如此怨愤。朝代兴衰,世世更迭,难道你如今还看不透么?”

林照道:“我六岁时,赴上都朝见鞑子皇帝,像笼子里的鸟儿一般被人赏玩,供人取乐。只有鞑子皇帝的原配皇后喝退了群臣,将我带到座位上给我点心吃,平等地对待于我。鞑子皇帝当时十分不悦,那位娘娘却说:’自古无千岁之国,身居上位之人,若不以仁待人,子孙亦不免沦落不堪。’她是个好人,像我母亲一般的好人,可惜我不能感激她。我非但不能感激她,反而誓要杀了她的丈夫、儿子、亲族。这种心情,你能明白么?”

火摺燃尽,他并没有另点一支。

两人在黑暗之中,听着马车轱辘在小沙砾中磕磕碰碰。

车夫不时挥鞭吆喝,还有鸟儿在黎明破晓前“布谷、布谷”地叫着。

布谷鸟声声鸣叫,在天空中回荡,凄厉而洪亮,粗犷而单调。

姜澄儿靠在马车一头,半晌不语,忽而道:“布谷…布谷等等!”

她一把拽住林照的衣角,道:“已经过了长江么?”

林照道:“嗯。”

姜澄儿的手颓然落下,不再说话。

林照道:“你难道还想回到他身边么?”他指的自然是甄缙。

姜澄儿摇摇头,道:“我问你,要怎样才能杀了一个人?”

林照道:“我并非要拦着你报仇,亦非护短。只是想请你稍待些时日,待大业既成,是非公道自有定论。”

姜澄儿冷冷道:“那我岂不要等到白头?我可没那么多年好活。”又道:“为父母报仇,我志不改,也绝不会拖延,你须拦我不得。不过我问的,是如何杀一位当朝重臣。”

林照沉吟许久,方道:“你想杀的,可是官拜鞑子朝廷中书平章政事的那个人?”

姜澄儿道:“正是。”

林照道:“我为何要帮你?”

姜澄儿笑道:“你口口声声驱逐鞑虏光复中华。那阿合马苛征暴敛作恶多端,又深得忽必烈宠信,天下泰半盐权和药材握在他党羽手中,他的儿子手握数万屯戍雄兵,难道不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今日是我说想杀他,此事早该搬上你们的议程。”

林照道:“如此说来,我当日便该先杀了鞑子太子才是。”

姜澄儿一愣,心道:原来当日囚第五于阴牢之中的竟是他,那夜第五托书信于八百年之后的我,我便教他火烧地牢,这才结下一番渊源,这么看来我倒该谢谢眼前这位卫王殿下。

又想到:第五如今在太子府想来安全,葡萄藤林中意图暗伤他的人不知抓住了没有?不过这一闹,他也该警觉了些,可是,他怎的不来寻我?罢了罢了,他政事繁忙,怎能教他事事以我为重?如今我同这位卫王一起,他人看来不坏,倒是个可商量之人。只待我将阿合马杀了,免得来日第五亲自动手引忽必烈疑心,替他了了一桩心事,这才是要紧的。

马车又向南疾驰了一个多时辰,林照忽道:“从前害你受了许多苦,我好生对你不住。”

姜澄儿道:“别提了,想来也不是你叫她杀人的。”

她不知对方曾在自己服用的七草凝香丸中暗暗做了手脚,害得她再一次身受烈火炙烤、寒冰割刺之苦,九死一生,至今她耳垂之下、下颌连颈处仍有三处紫斑,虽不显眼,在当时却仍被视为破相之状。

这三处紫斑一直到八百年后仍是她的印记,只不过她只当是胎记,不以为然罢了。

林照嗫嚅了半晌,终是没有说出口。

好在姜澄儿如今已脱离险境,体内毒素想来已解,他也稍稍心安。

姜澄儿在车内闷了许久,忍不住要拨开车帘透透风,林照忙按住她的手,道:“你身子没好,不能着风。”

他一时关切,不顾男女之防,只觉指尖碰到温滑细腻的手背,对方立刻缩了回去。

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从前我只想杀了她,如今却待她与众不同,那日大夫为她拔箭去镞时,我竟比自己受伤还要忧心焦急,恨不能替她受罪才好,难道只是为了她那一双与我苦命母妃相似的眼睛么?不,不,难道我,我竟是…我竟是

姜澄儿道:“不开就不开罢,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车外的日光隐隐投射进来,她见林照陷入沉思,一会儿眉头蹙锁,一会儿嘴角上扬,便推了他一把。

林照回过神来,与她目光相接,只好别扭地扭过头,脸上仍是发烫得很,道:“海棠花溪。”

姜澄儿喜道:“玉儿也在那儿么?”

林照道:“或许罢。”

姜澄儿脸一沉,道:“你们玉虚盟行事也太没规矩,那楚楚姑娘迷晕玉儿挟为人质,难道不算以下犯上?你怎不严惩于她?”

林照道:“她少到盟里,人也未必认得,何况从小跟着她父亲见惯了打打杀杀的,行事乖张了些也是有的。”

姜澄儿哼了一声,道:“我姜家数十条人命,难道这也叫乖张了些?”

林照道:“她父亲办事妥帖,实乃我心腹大将,故而她的事我多少轻放了些。”

姜澄儿摇摇头,道:“我看你治理臣下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这世上难道就没有章法,没有规矩?《大学》上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不是你自小便要学的么?可你却偏偏本末倒置。”

林照道:“书上学的,同身边发生的,自然不是一模一样的。书上说的未必便能做得准。”

姜澄儿道:“非也非也。达到目的的方法固然需要根据实际依势而为,可为人为君的原则根本是动不得的。”她随即又想:罢了,我同他废这些口舌干么,宋朝早也亡了,再往后也是朱家的天下,他这一生终究也无法再回去当皇帝了。

便道:“阿合马的事,你帮不帮我?”

林照道:“你认为我定会帮你么?”

姜澄儿道:“倒也不是,只是碰碰运气。”

林照笑道:“好啊,你拿鞑子的命来换。”

姜澄儿道:“这有何难?那就说定了。”

林照道:“可不是随便哪个鞑子都行,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姜澄儿道:“既如此,我便用我自己的命来换罢。他若不在了,我也是活不成了。”

林照心中一酸,不再说话。

姜澄儿见他不愿继续相商,便也不多问,倒是觉得马车行的路渐渐平坦起来,车厢外隐隐已听到来往路人的嘈杂声,想来是进了一座城。

不多时,车夫便在车帘外低声道:“堂主,到了。”

林照道:“知道了。”转过头对姜澄儿道:“姜姑娘,先在此间安顿一阵罢。”

姜澄儿点点头,轻轻挡开林照伸过来的手臂,强撑着下了马车,抬头一看,正是海棠花溪。

她方才疑惑道:“我昏过去了多久?怎的从大都到扬州如此迅捷?”

林照道:“天津港上了大船走水路,北安王府的令牌一到,自然是快了。”

姜澄儿道:“你倒是好手段。”她朝铺子里望了一眼,微觉奇怪。

林照见她面有犹疑,便道:“周叔去盟里回话儿了,别的地方怕你住着不习惯,才回了这儿。玉儿走的陆路,绕了远,自然慢些。”

姜澄儿点点头,踏进了布庄内。

林照快步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旋动了地下密室的机括。

姜澄儿瞥见密室内露出褐色袈裟的一角,停住了脚步,问道:“密室内是何人?为何要引我相见?”

林照道:“你不是问我,帮不帮这个忙么?”

姜澄儿奇道:“这倒奇了,此事与僧人和尚有何干系?”

林照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

半晌,姜澄儿抿了抿嘴,迈步走下旋梯。

那着褐色袈裟的僧人起身合什道:“林堂主,姜姑娘。”

姜澄儿学着样儿双手合什还礼道:“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那僧人道:“贫僧俗家姓高,姑娘叫我高和尚便好。”

姜澄儿瞧着他身材不高,面容瘦削,淡褐色的眼珠呆滞无光,然而双脚踏处隐隐有力,自有一股威严高僧之感,不由得暗自思索:高和尚,高和尚,我可有在史书上见过这个名字么?怎的没了印象?若我借他帮助杀了阿合马,史书上应当有记载的。哦是了,史书上也没我的名字啊,想来我们这类幕后英雄实在是…实在是微不足道罢。

林照道:“今日的会面先如此罢,姜姑娘旧伤未愈,路上又劳累了多日,须该歇息了。旁的事,明日再议不迟。”

待那僧人退下,方对姜澄儿道:“高和尚是西藏密宗一派,常为鞑子的王公大臣举行法会、传道讲经。你想办到的事,我瞧,还须得从他身上着落。”

姜澄儿道:“你虽帮我,我也不会依你的用他人的命来换。这买卖,你可拿定主意了?”

林照道:“扬州的绿杨春是一绝,如今兵荒马乱的,好茶场的茶树存的已是不多了,这是新进的,姑娘想尝尝么?”

姜澄儿勉强笑了笑,端起茶杯,想起冬日里在甄缙身边与他同品径山茶的情景,心头忽甜忽疼,忽冷忽热,眼神一黯,道:“我不爱饮茶。”

林照道:“我不是帮你,也不是同你做交易。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姜澄儿一愣,茶碗儿一抖,掉落在地上,登时摔得粉碎。

第三十二章 又见花溪

与林照、姜澄儿几乎同时到达扬州的,是太子甄缙的人马。

他顾虑姜澄儿的伤势,又因曾与王善怜有约而不欲伤林照性命,故而命阿尔斯楞一大队人马回驻临安府,都拉图带千户人马于扬州城外驻守,并未惊动扬州守官,只身进了城寻了间干净的客栈住下了。

这日夜里已打了宵禁,甄缙从窗户跃出,于沿途屋脊之上轻点数下,向海棠花溪方向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布庄内院,只见庭中东首贴墙处竹影耸动,他四顾无人,纵身一跃,掩身藏于竹丛之中。

庭院虽不大,却也有七八间大屋,各间屋内均是灯影绰绰,他一时分辨不出姜澄儿居于何处,只得暂且停步仔细辨听。

忽听得一声轻响,一个黑影蹑手蹑脚进了院子。

黑夜中面目瞧不真切,看身型姿态却是个女子。

她张望了一阵儿,欺近一间大屋脚下,不知从怀中摸出了一包什么物事,糊破了窗户纸,伸进去一根小竹管儿,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内闷闷几声重响倒地的声音。

那女子又向左首间的屋子欺近了几步,正欲故技重施,却听得前堂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她立刻退回到原先那间大屋前,撑开窗户板儿的一缝跃将进去,身手极为矫捷,脚步轻灵几无声息,并未被那二人发觉。

姜澄儿走至海棠花旁的石桌前停住,回身向林照道:“今天院子里怎么这么热闹?”

甄缙听到她的声音,气息平稳,清脆动听,心中一喜:澄儿的伤应是无碍了,不过她说的热闹,是已经发觉我在此了么?

这时又听她道:“莫不是玉儿到了?”

她稍稍仰起头,拉长了音,道:“玉儿,玉儿…”

林照道:“姑娘莫急,玉儿怕是还早。至于这些屋子,我想,旁的事姑娘未必有兴趣。”

姜澄儿冷笑一声,道:“原是如此,那便只说与我相干的事。”

林照道:“姑娘今日为何不愿再见高和尚了?”

姜澄儿道:“这件事未必只有他和你能办成,何况你提的要求,我更办不到。”

她想了一想,又正色道:“我早说过,甄缙若不在了,我也活不长的。如今我还有一句话,若是依你的,今生今世再不见他,我决计是不肯的。既然活了没比死了好,既叫我不见他,那我便干干脆脆死了的好。”

林照道:“难为你如此为他,可惜他未必如此待你。”

姜澄儿笑道:“我为的是我的心,为何要去计较对方如何待我?莫说我不在意他会如何待我,我过去从未、将来亦不会要求他为了我而放弃任何他所在乎爱重的。我乐意为他便为他,你干么干涉我的想法?”

林照道:“这半月来,从大都到扬州千里迢迢,我日夜须臾不离照顾你于病榻之侧,难道你竟还不明白我的心么?而那位高高在上的鞑子储君,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虽说当日你们在钱塘有些渊源,但大都崇国寺一事,显然便是他的计谋想借机擒住玉儿。我只怕姑娘识错了人,被人欺瞒而不自知。”

姜澄儿拱手作了一揖,道:“救命之恩我定会铭记于心,他日必当倾力相报。至于旁的,我始终只一句,他信我,我也信他。这些日子,多谢林堂主费心了。”

说罢欲向外堂走去,林照立刻挡在她身前,道:“夜如此深,你何苦来?”

姜澄儿道:“林堂主曾说,我这一双眼睛与你母亲十分相似,故而待我有所不同,然而我终究与你母亲毫无关系,你该解开这个心结了。”

哐啷一声脆响,布庄内一间大屋内的烛台似乎被人掀翻在地,火光熄灭。

接着一个黑影破门而出,一柄弯刀反衬着月光,寒意森森,杀气袭人,直逼近姜澄儿面堂。

甄缙见势不妙,正欲飞身而出拦住那人,却被一只大手掌捂住了嘴,腰间胁下的穴道也已被人暗用内力封住。

他着急回头,口中低声呜呜喊着,却不意与陆念羽正面相逢。

陆念羽心中关切,急道:“屋子里全是玉虚盟的弟子,你不要命啦?”

这边姜澄儿矮身退后,刀锋划破了外袍,总算没伤着人,但这一用力,小腹旧伤又发作了。

林照将她拉到身后,左手向上一挡,正对刀刃,对方立时收势。

然而他早已运力在右掌,劲贯全臂拿住对方手腕,那弯刀掉落在地,叮铃作响余音不绝。

林照冷冷看了对方一眼,松开右手,往后退了一步,道:“你父亲在何处?”

朱夕楚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却成串儿地往下落,神色极是哀怨。

末了,她举起刀,抵住自己胸口,道:“堂主既从未将楚楚放在心上,我倒不如死了干净!”

林照向右挪了一步,露出背后姜澄儿的身影,道:“原该与你父亲说知再做决断,但你今日既决意自裁,便当作自行了结了这番罪孽罢。”

朱夕楚已泣不成声,指着姜澄儿向林照道:“我纵然行事鲁莽了些,可都是为了堂主才致如此,堂主怨她不懂您的心意,难道,难道您…您就懂得我对您的一片深情么?”

姜澄儿道:“你们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可不相干,我今日只报我姜家的仇。”

说罢一手捂住伤处,一手摆出掌式。

朱夕楚一昂首,惨然一笑,道:“你想亲手了断了我?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不过我今日不想与你多费口舌,算你运气不坏。”

她旋过刀锋正对自己脖颈,朝林照凄然望去,忽然手腕又是一阵酸麻。

林照袍袖一拂封住她腕间穴道,抢到她身旁夺过弯刀扔得远远的。

姜澄儿同时奔到她一侧,挥掌在她天灵盖击下,却不防被林照拿住了手臂,劲力立时削减地一分一毫不剩。

姜澄儿大惊道:“你这是为何?”

林照歉然道:“对不住了。”说罢欺到她身后,向她颈后风府穴连点两指,姜澄儿立刻晕厥倒地。

林照忙扶住她,并轻轻吹了声口哨,竹丛后东首第一间大屋的三名女弟子应声而出,将姜澄儿扶进房内。

林照看着房门掩起,方回身向朱夕楚道:“你聪明机灵,素有智计,武功根基又好,将来在盟里办差定然大有出息,何必想不开。”

朱夕楚凄然道:“若不是为了能时时见到堂主,我…我也不必…”

林照想到她父亲朱长庚曾恳切相求于己,将来即使大业难成也盼能保小女一命,心中思量道:她父亲是我心腹重将,又知晓许多紫微堂的秘密,实是失去不得,我今日若伤了她,虽有姜家惨案在先,终究不好向她父亲交代,还是斡旋化解为妙。

便走上前去,替朱夕楚拭去泪水,道:“莫要再想死的活的。”

朱夕楚一怔,心道:堂主对我一向冷冷淡淡的,此刻怎的…他明明叫我在姜澄儿面前自戕谢罪,却又夺了我的刀,还反伤了姜澄儿,这时又叮嘱我不要再寻死,难道…难道他是想利用姜澄儿与鞑子的关系,而非真的钟情于她?定是如此,否则他决计不会夺了我的刀。

如此一想,破涕为笑道:“楚楚听堂主的。”

林照“嗯”了一声,负手走开,侧过头道:“回你父亲身边,别再让我担心了。”

月光清冷地洒在他的眉峰棱角上,显得比以往更为肃穆。

朱夕楚听他说担心自己,晕生双颊,道:“是。”

林照又道:“姜姑娘的事我自有计议,你莫要再干预。今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朱夕楚嘴一抿,躬身行礼,一个转身便消失在院墙之外。

林照微微叹了一声,忽道:“窗下的朋友藏了这么久,不出来见见么?”

甄缙与陆念羽身子俱是一震,绝没想到自己早已被发觉,甄缙低声道:“还不快替我解开穴道。”

陆念羽嘻嘻一笑,道:“我何时点过你的穴道?”

甄缙一怔,动了动双手,竟是灵活自如。

原来陆念羽不过随手点了两下并未使内力,然而甄缙当时心急姜澄儿遇袭,气息凝滞,一时自以为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罢了。

他又觉好笑又觉生气,道:“这时候了,你还是那个好玩儿的性子。”

陆念羽摆摆手,道:“先别说这个,解决那一位才是要紧。”

甄缙点点头,两人正欲起身走出竹丛,却听见簌簌声响,玉无泽走出花丛,轻轻一笑,道:“林照哥哥,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林照见是她,先是一阵不自在,很快便稳住心神,道:“你既到了,怎么不先与人知会我一声。”

玉无泽笑盈盈地坐在石椅上,左手搭在石台上撑着头,道:“我与你说知,好叫你那位亲亲楚楚姑娘赶来半路截杀我么?我真是奇了,何时开始紫微堂的人偏要与我天机堂过不去?大家都是一路吃一路喝一路抗击鞑子的兄弟,怎的如今却自相残杀起来?”

林照道:“这其中有许多误会,今后定不会再有这等事。”

玉无泽道:“这个会不会再有嘛,我也说不准。不过这盟里自然不是只你我说了算,还有林大哥哥在呢。”

她又俯身蹲下花丛,摘下一朵海棠花,闻了闻,忽然惊讶道:“林照哥哥,你也来见识见识,这海棠怎的生出如此异香,真是奇了。”

林照闻言走近,果然一阵奇特的幽香散发出来,萦绕其间,却不是海棠应有的芬芳。

玉无泽又将花凑到林照鼻尖,林照立刻掩住口鼻,同时暗自运功抵御,扭头道:“小心中了计。”

玉无泽哈哈一笑,道:“林照哥哥几时也中中我的计。”她抢到林照身后,轻点其脑后穴。

她虽内力不够深湛,更远逊于林照,然而南诏秘香独步武林,林照自幼习的全真心法虽已有大成,终究无法抵挡,被点中穴位后更是不及呼喝弟子便倒在花圃边。

玉无泽扑到他身旁,焦急道:“林照哥哥,林照哥哥!快来人!”

这时其余几间大屋,除了早已被朱夕楚用药迷倒的那一间之外,纷纷有弟子破门而出,足有四五十人众。

领首的一人向玉无泽躬身行礼道:“弟子见过玉堂主。”

玉无泽站起身,点点头,道:“快将你们林堂主扶进屋去,好生服侍。他神思郁结,一时想不到的,竟晕了,想来并无大碍,明日便好了。”

转而向另几名女弟子道:“至于那位姑娘,你们暂且不用服侍着,那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而且我有些话须得问问她,你们还是回避得好。”

那几名女弟子却面面相觑,谁也不答话。

领首的道:“禀堂主,那位姑娘原是林堂主千叮万嘱叫我们不可离了跟前儿的,弟子实不敢有违。”

玉无泽笑道:“天机堂的堂主不配吩咐你们做事么?”

领首的立刻道:“弟子不敢,但弟子原属紫微堂门下,自然是要以林堂主的号令为尊的。”

玉无泽秀眉微蹙,这是玉虚盟一贯原则,她也强拗不得,只好道:“既如此,便罢了。夜深了,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相扰,你们都退下罢。”

心中却道:原想着将你们都打发了,我悄悄带着姜姐姐走,眼下只好再招呼你们几个才行了。

待众位弟子退到屋内,庭中除了她空无一人,甄缙与陆念羽方才稍稍吁了口气。

甄缙见陆念羽形容消瘦,哪里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成天嬉笑打闹的少年?心中一时不由得感慨万千。

陆念羽亦想到自去年炎暑仙霞岛一别至今,竟已是近一年的光阴,期间横变陡生,亲人师弟俱是无着,而与旧日亲密无间的师兄相见却几为陌路,心中立时一阵绞痛。

许久,玉无泽悄悄走过来在陆念羽肩上重重一拍,声音却放低了,道:“呆子,怎么傻在这儿了?”

又转头向甄缙道:“这位爷,您早将姜姐姐忘却脑后了么?怎么也呆着不动?”

甄缙道:“屋里那几位…”

玉无泽道:“我瞧你办事真是不中用,这当儿我早将那几名弟子打发了,你倒好,叫我们忙前忙后的,这会子倒可以去姜姐姐跟前儿立功了。”

甄缙道:“多谢姑娘一番援手。”

玉无泽忙抬手道:“可别谢我。我原是帮姜姐姐,可不是帮你。你我对立两方,虽无恶意,却也不是朋友。倒是陆公子他…”

甄缙转头向陆念羽一望,道:“小羽。”接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陆念羽亦是无言。

玉无泽瞧着他俩尴尬别扭的样子,笑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同陆公子先走一步,你带了姜姑娘便往东郊来,切记,勿要失信。”

甄缙迟疑了一刻,点点头,便去东首大屋救姜澄儿出来。陆、玉二人则先行一步,往扬州东郊陆念羽原先安顿的农庄行去。

第三十三章 心若有知

扬州东郊远离官道的横岭之间,起伏交错,林深枝茂,陆念羽的小屋正坐落在谷中竹林其间。

又值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百花吐芳,晨雾缭绕间,倒不若是乱世之景,反而如同一脚踏进琼林秘境一般。

万物似动而非动,唯闻黄莺儿燕尓鸣唱,而早起的小松鼠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好奇地注视着远方骑马而来的两位陌生的客人。

这一匹高大的红缨白马神骏非凡,脚力甚健,极有灵性,一向是太子的御骑,在数次皇家围猎中的表现都十分抢眼。

姜澄儿此前从未骑过马,希奇得很,便当先模样笨拙地攀上马鞍,一脚踏着鎏金马镫,另一脚却怎么也攀不上去。

她一回头,瞧见甄缙似没事儿人似的微笑望着她,一时着恼,嘟嘴道:“我个子小小腿也短短,你偏欺负我。”

甄缙扑哧一笑,走上前捧住她的双颊轻轻摇了摇,笑道:“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便抱你上马。”

姜澄儿眼睛一亮,乖乖道:“好哥哥!”话音未落,一双温暖的大手便扶住了她的腰间,一时脚尖离地,轻飘飘地好似飞上半空,待到在乌金马鞍上坐稳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兴奋地拉住缰绳,又摸摸大白马的脖子,道:“好马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啦。”

大白马倒像是通了人性,嗷地一嘶,前蹄扬起,姜澄儿一时不防差点儿摔下马背,幸而甄缙一直扶着她的手臂倒也无妨。

然而她不敢再像先前那般神气昂昂,心虚地弯下身子伏在马背上,双手搂住大白马的脖子,指尖轻柔地捻着马鬃,委屈巴巴地说道:“第五你快上马呀。”

甄缙微微一笑,走到马身前,拍拍大白马,道:“马儿乖,可不许再吓着澄儿了。”

大白马在他肩头蹭了蹭,似乎在说知道了。

他亦温和地蹭头回应,只一偏头,却不防与靠在马脖子轻声喘气的澄儿目光相接,两人相距不过一尺,时间便仿佛静止了一般,只余下两颗跳动的心和对方轻柔的呼吸。

甄缙怔怔地望着澄儿的眼睛,许久许久,他往前走了一步,一手勾住澄儿的细颈,在她樱唇之上轻轻一吻。

两颗心愈跳愈快,愈离愈近。大白马却蓦地兴奋起来,又是昂首嗷地一嘶,不过这一次听话地没有扬起前蹄。

甄缙飞身上马,将澄儿拥在自己怀中,双腿在马腹一夹,白马儿立刻向前发足疾奔,将扬州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丘陵密林深处,已听得潺潺流水之声。

有人远远地感应到马蹄声,拎着一筐白鱼从一块天然巨石后拐了出来。

甄缙见到来人,立即收缰勒马,挥手道:“小羽!”

姜澄儿见要下马,又是当先一个纵跃,摔了个狗啃泥。

甄缙无奈地摇摇头,忙将她扶起,这时陆念羽已走到他们身侧。

“师…”陆念羽正要叫师兄,却立马反应过来,生生将“兄”字咽了回去,隔了半晌仍显无措。

甄缙掸去澄儿襦裙下摆的泥点,这才直起身子,展颜一笑,拍了拍陆念羽的肩膀,又握拳捶了一道,方说道:“数月不见,怎的在我面前还难为情了?”

陆念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着南诏派和姑姑的事,横亘在他二人之间的这个心结始终难以解开。

甄缙道:“过去的便不再提了,今后你唤我师兄也已于情不合,但你我二人自小一同习武,一起游历江湖,便是有天大的坎儿,也没有你我携手闯不过去的。更何况,这般从小到大的情谊,若为了莫须有的猜忌而就此生分,岂不可惜?从今尔后你若不介意,便叫我大哥罢。”

陆念羽低眉垂首,半晌,抬起头道:“大哥。”他嘻嘻一笑,仿似恢复了往日少年的神采。

“好哇好哇。”只听得有人鼓手叫好,却不见其人。

陆念羽仰头一瞧,玉无泽果然攀在树枝儿间。

只见她纵身一跃,站定在姜澄儿身前,一手从背后似变戏法儿一般捧出一大束花儿来,往姜澄儿怀中一递,道:“姜姐姐,这个送你。”

姜澄儿拍手道:“开心不得啦!”

她接过花儿,定睛往玉无泽一瞧,又打量了一番陆念羽,笑道:“你们俩这身打扮,活像是隐居田园的一对儿农家夫妇。”

玉无泽脸一红,上前拉住姜澄儿的手,直往竹林走去,甄、陆二人亦牵着白马儿追随而至。

待到竹屋里安顿下来,知期见没有他的位置,会心地吐吐舌,便自去和白马儿说话玩耍。

陆念羽将山泉里捕到的鱼养在一口大缸里,又将屋前竹林里新长出来的笋拔了些一一在灶台上摆好。

姜澄儿四处逛了逛,道:“得亏了你们,竟能寻到这样一处自在地方。”

玉无泽拉她到一旁,道:“他们叙旧,我们也自去一旁说说体己话。”

甄缙听了笑道:“我们绝不偷听。”说罢拉住陆念羽自去山间抓野兔。

姜澄儿道:“那日在大都,凶险万分,幸而你安然无恙,这都亏了陆公子及时赶到。”

玉无泽微微叹气,道:“如今盟里人心思怠,竟内耗起来,将你牵扯其中实非我愿。那日我被人迷晕,醒来之后便已在回扬州的路上,听念羽说起当日的情形,仍不由得心惊。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见纵使元军势大,终究是灭不了星星之火的,须得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才才这般”

她情深责切,一时哽咽难以自持。

姜澄儿道:“今后你可有打算?”

玉无泽抿了抿嘴,道:“我孤身在世,只林大哥哥帮我计议,按理说我原不该生此异心,然而我既心许了他,便不会离他而去。念羽一心想远赴昆仑寻他父亲,我亦愿追随于他。”

姜澄儿道:“你乃天机堂堂主,怎能轻易脱身而去?如今既是玉虚盟危难之时,依我想来,须少你不得。你留在盟里处理事务,待他昆仑归来,到时尘埃落定,诸事顺遂,再由你林大哥哥主婚,岂不是好?”

玉无泽摇了摇头,道:“我知他此行并非只为千里寻父,更多的,怕是远离中土。昆仑一行,他原没再履故土的打算。”

她来回走了几步,又道:“姜姐姐,这竹屋之中,你我几人再过几日团圆日子,至此一别,恐难有相聚之期,唯盼你万千珍重。”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掉落下来。

姜澄儿眼眶一红,为她拭泪,半晌方道:“我何尝不想远离中土?只是他哎,我终须为他了却一件心事,方能无牵无挂,到那时即便令我死了,化成烟,也已无憾了。”

玉无泽吸了吸鼻子,道:“姜姐姐,你的心事不说我也明白。日后若有所急,许尤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你要办的事大可与他商议。”

姜澄儿不置可否,道:“玉儿,你会编花篮么?”

玉无泽却不回答,只学着陆念羽的样儿嘻嘻一笑。

姜澄儿笑道:“我来教你。”

玉无泽忙摆手,道:“不,不,我最怕学这些,你是知道的。”

她忽然间想起一事,忙从怀中摸出几张写满字的纸,递与姜澄儿道:“好姐姐,我竟给忘了。这是混沌心法的第三层,许尤担心你只习练了前两层心法,余毒未解,便将念羽所解心法的第三篇又加以详解,托我转交给你,还教我提醒你日日加以习练,万勿懈怠。”

姜澄儿接过,垂下眼眸,紧紧握着记满了心法的那几页纸,道:“你们对我情义深重,我真不知真不知何以为报。”

玉无泽道:“虽说蒙古太子对你也一往情深,但我原本是极盼你与许尤能缔结良缘的。”

姜澄儿望着她,微笑不语。良久方道:“你如何能知许尤对我的心思?”

玉无泽道:“这还能瞧不出来么?”

姜澄儿摇头笑道:“罢了罢了,玉儿,我盼你明白,也盼你不明白。”

玉无泽一时怔住,不明其意。

却说甄缙与陆念羽一道去猎野味,一路无所不谈,山间笑语连连。

陆念羽告知甄缙他不久之后便要昆仑一行,甄缙道:“有什么我能为你打点的么?”

陆念羽道:“能得玉儿与我一道,其他的我便不大在意了。”

甄缙从腰间解下一枚弯月玉佩,递与陆念羽,道:“我贴身的信物,只太子金印与这弯月玉佩,你好歹留着,将来或有可用之处。”

陆念羽犹豫了半刻,接了过去放入怀中,又捂了一捂,展颜道:“我原也用不着这个,何况我汉人子民,用蒙古太子的信物来行方便未免失了骨气。不过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甄缙见他说得恳切,似有缠绵不尽之意,却也不好多问,只道:“昆仑路远,江湖难测,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陆念羽忽道:“玉儿她,她虽是玉虚盟的人,可她既随我同去昆仑,自是再与玉虚盟不相干的了,大哥,过去玉虚盟和朝廷的许多过节,这当中玉儿难脱干系,然而…”

甄缙道:“她是你的心上人,我自是不会为难她的。玉堂主为人潇洒,过去也曾有人对我说过,惟愿她一世平安,即令其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陆念羽奇道:“此人对玉儿竟如此有情有义。”

他仔细想了想,却推测不出究竟是谁,大约并非他所识之人。又道:“有一件事我原不该多嘴,可是忍不住便要说几句。玉儿曾说,元朝皇亲是绝不会娶汉人女子为妻的,她担心姜姑娘跟着你受委屈,时时刻刻心里都在替姜姑娘难受。如今见你二人情深似海,却不知你以后是何计议?”

甄缙道:“我自是要娶她为妻的,只在此之先,我须得了结一桩大事,再与她退隐江湖。”

陆念羽大惊,道:“退隐江湖?”

甄缙点头道:“没错。北安王是我亲弟,战功赫赫,品行端正,于蒙于汉不失偏颇,是位难得的帝材。若我从此销声匿迹,他便是在朝的嫡长子,依礼他当袭帝位。如此安排,我虽退隐江湖改名换姓,却也可保江山社稷平稳传承。”

陆念羽思索了一阵子,道:“姜姑娘知道么?”

甄缙道:“只待这桩大事了了,她自然会知道的。”

他二人说着话,一人拎着一只大胖灰兔,不知不觉已回到了竹屋,姜澄儿和玉无泽听着声迎了出来。

甄缙朝陆念羽眨眨眼,陆念羽知其意,不再继续先前的话头,笑道:“中午可有香喷喷的烤兔肉享用咯!”见二人笑着走近,姜澄儿与玉无泽亦是相视会心一笑,携了手回到竹屋,只余下知期一人,仍在院子中为白马梳洗它光洁白亮的鬃毛。

第三十四章 海棠花葬

姜澄儿的右臂距手腕两寸处,有一个凤凰花印记,那是她亲生母亲留下的。

故而那日大都她见到林照左手臂的“赵”字纹身之时,便立即猜到他是宋室后人,前后细细推之,便认定他即是陆秀夫遗书中所说的卫王赵昺。

这件隐事,她无法与旁人说知,更不能令甄缙知晓。

甄缙既拿到了陆秀夫的遗书,自然是知道当年投海的并非真正的赵昺,只是许多年过去,要在广袤中原、茫茫人海之中寻到当年的八岁小儿何其难也。

他不愿引起民心沸沸,故而将此事先在自己心里压了下来。

只不过,自他上元佳节与姜澄儿重逢之后,便再没有学神仙的消息,他不免有许多疑惑存于心中。

好在姜澄儿敏慧非常,有她陪伴左右,便不致无人可诉那般心寂,即便是没有答案的事,他也已是心满意足。

陆念羽、玉无泽启程赴西域昆仑前一日夜里,玉无泽将姜澄儿拉到一旁,悄悄塞与她一本旧册子,正是《天下兵马总图》,说道:“姜姐姐,这本册子极是重要,我汉人反蒙抗元的大业非借助它不可。”

姜澄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我只怕无缘得见你们宗主。”

玉无泽神色一黯,眉眼间尽是哀痛之色,许久方道:“你有所不知,昔年林大哥哥与旧朝贾丞相之子贾清平是至交好友,贾世子身死之时,曾托大哥哥照拂其妻,也就是王家姐姐。

“今年惊蛰过后,王姐姐不知为何旧疾复发,精神一日差似一日,终于不治。林大哥哥亦大病了一场,竟一夜白头,形若枯槁。

“只恨当时我不在盟里,只知大哥哥遵王姐姐遗愿将其火葬,此后便将盟里的事务全数交予林照,再不知所踪。”

姜澄儿叹道:“他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玉无泽道:“自林大哥哥走后,盟里又出了叛徒,无论多隐蔽的暗线,竟分毫未差全被张弘范连根拔了出来,或杀或捕,得以幸免的弟子或降或逃,玉虚盟已是元气大损,再无抬头之日。可我料想,我玉虚盟虽不振,大业无望,然蒙古人终究在中土根基甚浅,将来自会被逐回漠北,回到他们应属的地方。”

姜澄儿笑了一笑,道:“玉儿想得不错。”心中却不免落寞。她想,那也不过是六七十年后的事,只可惜,她已没那么多年好活了。

玉无泽又道:“你父母的事,虽是朱夕楚任性所为,终与玉虚盟脱不了干系。这件事是我瞒了你,我真对你不住。我原想将这本册子托你交给林照,可是那夜布庄所见,未料得这中间原来还另有许多纠葛缠杂,断无令你再陷危险之理,只好求恳姐姐将它托付给可用之人便是。”

姜澄儿沉吟片刻,道:“若他日得遇许尤,我交予他便是。”

又问道:“你此行可有与他作别?”

玉无泽摇摇头,道:“当日大都事急,片刻耽搁便有性命之虞,偏他又不知去了何处,故而念羽只留了一封书信给他便带着仍在昏迷之中的我出城了。之后我便陆续接到各地分旗接连遭遇重创的消息,与他也断了联系。”

她望着远处的矮峰,不到一年光阴,世事已巨变,唯有山雾和明月依旧。

姜澄儿想起八百年后的自己读书之时,翻阅史书,不过短短几行,寥寥数笔,便写尽了一个百年。

那时候,哪里想得到这许多曲缠情节。

如今她身在其中,才微微懂得人生难为,虽知道结局,却仍是骨鲠在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末了,她卷起右臂衣袖,露出那暗红色的凤凰花印记,道:“玉儿,你知晓江湖世事,可曾见过这样的标记么?”

玉无泽在月下细细瞧了一眼,道:“这是汴梁俞氏的门徽。”

又略带疑惑地问道:“汴梁俞氏自宋室开国世代列侯,是清贵人家,百年前宋室南迁临安,便渐渐没落了。我从未听说钱塘姜氏曾与之联姻,你这印记却是如何来的?”

姜澄儿将衣袖捋下,道:“这是我生母留下的,我自出生起便被送到钱塘姜家养育,并未见过我生身父母。爹爹妈妈待我如亲女,虽非亲生,却不怕生了嫌隙,坦诚相告。只是我今日问了你,方知我生母是汴梁俞氏所出。”

玉无泽笑道:“怪道我瞧姐姐的模样儿如此出众,尤其是这一双眸子。你可知,汴梁俞氏曾出过一位皇妃,她闺中时虽足不出户,可临安人人皆知俞家有一位女儿出落得天人之姿。

“传闻她进宫后,先度宗见了她一双美目流盼,大为叹赏,赐了’澄’字作为封号,以彰其澄眸清丽之貌。只可惜她生在了末世,不得良配,在那见不得人的宫里终了一生。不想姐姐名字中的’澄’字竟与那位皇妃的封号一样,又同出自汴梁俞氏,倒真是巧了。”

姜澄儿越听越心潮起伏,心中大震,有许多难以想通的地方,却不知从何说起。

玉无泽恍然道:“难道你的生母便是那位皇妃娘娘?”又自顾自否认道:“皇室玉牒记载最是严谨,绝不容许血脉混淆。若说从森森宫禁之中送出一个刚出世的婴儿那是难上加难。想来你的生母应是皇妃娘娘家中的姐妹罢。”

姜澄儿微微点头,脑海中却想起林照当日所说她的眼睛与其母亲极为相似,不由得又是一震,心道:若我真为俞皇妃与度宗所出,与甄缙便从此陌路,天可怜见,我非赵氏弃女,我非赵氏弃女…

玉无泽见她心神不宁,安慰道:“即便是皇妃娘娘所出又如何?我听念羽说,那位太子殿下愿为了你遁隐江湖,你难道便不能为了他舍去前尘旧怨?更何况,宋室非他亲手所刃,许多事追根溯源,也是前人作孽太多,非只元室野心之咎。”

她原先与甄缙立场相对,本两不相容,自知道陆念羽世子身份,今日又隐约猜到姜澄儿的出身,便不禁为甄缙感到可惜。

她想,他原本是倜傥人才,本该结交挚友,执手所爱,潇洒江湖,然而却只因为他的太子身份,挚友不再,爱人难得,无可两全。

姜澄儿何尝不是日夜忧心,她知史书所载,太子真金派人暗杀阿合马及其党羽,虽未留痕迹却不免为忽必烈疑心,从此不得圣心,待理财派卷土重来,一道假承东宫之意奏请忽必烈退位太上皇、太子登基理政的折子递上,便是他的大限之期。

她亦知,若不除去阿合马此人,甄缙即便远离朝堂也过不得安心日子。

因此她决意凭己之力了结此事,免将甄缙牵扯其中。

玉无泽忽道:“将来你们若真能如愿逍遥一世,可会来昆仑找我们么?”

姜澄儿笑道:“西域昆仑地广物博,确是避世仙境。不知你们定居何处可有计议?”

玉无泽道:“我听闻西域昆仑一带秀峰之中,玉虚峰是为神山之最,又是混元道教的道场,我想着便在那玉虚峰脚下置一处小屋。”

姜澄儿奇道:“玉虚峰?玉虚盟…”她喃喃道:“这二者莫非也有关联?”

玉无泽嘻嘻一笑,道:“昔年贾家世子携王姐姐曾在昆仑河左近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林大哥哥正在闽中一带创立抗元联盟,心念着远方的好友,便将盟号定作玉虚。”

姜澄儿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悸痛,朦胧间眼前仿似看到当年那位长身鹤立、潇洒英姿的少年,冠带飘飘,执剑远望。

多年之后,那位少年已鬓生白发。他将王善怜葬于扬州棠湖小径边的海棠花之下,湖风吹过,海棠花落,远远地瞧不清他的样貌,亦不知他的双颊之上,是否仍有泪痕。

第三十五章 相聚有时

要解开甄缙的心结并不难,只等阿合马一死,理财派群龙无首,自是掀不起多大风浪。

然而,姜澄儿却知道,自古以来皇帝难做,太子则更是难做。

究其根本,阿合马身后忽必烈的身影忽隐忽现,故而这一场对弈,实则是忽必烈意属的理财派与太子真金支持的汉法派之间的较量。

只是她还不甚明了在忽必烈心中,到底是父子之情多些,还是君臣之分多些。她无甚党争野心,不过想保甄缙一命。

眼下玉无泽和陆念羽已决定前赴昆仑,知期亦要随去,虽路远迢迢朋友相离,然而少了中原故土这些烦恼丝,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都拉图早已奉令,牵了三匹大宛宝驹远远地在官道上候着。

知期屋前屋后遍寻甄、陆二人不着,玉无泽笑道:“准是又到屋顶上去了,这个上蹿下跳的习惯究竟是改不了了。”

陆念羽在竹屋顶上听到她的笑语,与甄缙相顾一笑,分别之际,心里隐隐酸楚,却怎么也不肯说出来。

甄缙捻了一根细青竹叶儿,无意识地折着,末了方道:“若你我还能一如当初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倒不枉这荒唐一生。”

陆念羽道:“你我都大了,似当初,自然是不能够了。”

他素来心软,念起昔年鼻头一酸,登时落下泪来。又道:“何止是你我。那年我与玉儿初见,是何等的畅快无忧,自我决意远赴昆仑,她抛却一切追随于我,可我…我如何值得她如此待我?我真怕,我真怕她到头来却觉与我一处的人生,也不过如此。”

甄缙道:“往昔你劝我时,教我人生不过活下去三个字而已,怎的如今大了,反不如当初看得透彻了?玉姑娘拿定了主意,自有她的道理。她素来是个有主见的人,我瞧,该担心的不是她,反倒是你。”

陆念羽道:“我原也没想到你会为了姜姐姐放弃身份地位,初时还道你们元人小器,非拗着不肯娶汉人女子为妻,谁知后来竟有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甄缙笑道:“起初我也以为,为了天下,我想也不用想便会放弃心中所爱。却不知失而复得的那一刻,我才下定了决心。我心知,我本无经世之才,论战功亦比不得我亲弟,性子里又不受拘,若真论起来,我该感激澄儿令我有了选择人生的机会,我为她放弃的这些倒是不值一提。”

林风呼啸而过,连同斑驳树影一片哗然。

甄缙一惊,连忙起身,纵跃至竹林枝梢顶尖儿处,摇摇晃晃中,远远地望见数里外官道之上黑压压的一片,尘土飞扬,只见三军之前高牙大纛,不紧不迫,向着东边从容前行。

他长吁了一口气,立即又觉得好笑,他是一国储君,领兵者无论何人,皆是他的臣子属下,他竟仿佛自己是被通缉的犯人一般如此心虚。末了才恍然道:朝廷里并无人知晓小羽旧朝国公府世子的身份,我倒糊涂了。想着想着便自顾自笑了起来。

陆念羽亦是哭笑不得,飞身上去将身子悬在竹林间的甄缙拽了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甄缙摇摇头,心中也自疑惑。

姜澄儿和玉无泽刚换了衣裳从屋里走出来,甄、陆二人眼前俱是一亮,只见她二人不知什么时候置办了两身翠烟长衫,腰间细细束着缎带,领口绣着散花祥云,又散下素日里梳的流云髻,用发带高高束起,二人一齐出现在眼前,活脱脱一对双生妹子。

玉无泽另在束发中别了一支陆念羽赠她的藤簪子,朝陆念羽一笑,他心中立时暖融融的。

姜澄儿抚掌笑道:“真好真好,女儿家们衣裳头饰的花样儿虽多,可我倒更欢喜这通身的男儿打扮。”

玉无泽道:“行走江湖少不得要假扮男儿身,可免许多麻烦,我平日里扮惯了的,没想到姜姐姐深闺大小姐,也竟欢喜这个。”

姜澄儿敲了敲自己额头,道:“我性子原本就不拘这些个。”

她绕着甄缙转了一圈,笑问道:“你们瞧瞧,我同他像也不像?”

陆、玉二人相顾一笑,俱是不答。

甄缙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这通身的气派,我岂敢妄自比拟。”

他解下腰间的太子金印,为姜澄儿系在其腰间缎带之上,柔声道:“除我以外,这是最最紧要的,你可别丢了。”

姜澄儿不认得这是何物,陆念羽虽先认了出来,却不多话。

知期牵了白马儿慢悠悠走过来,向甄缙道:“那边有位大胡子的蒙古哥哥,想请你一边说话。”

甄缙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数丈外都拉图正将几匹大宛宝驹拴在树旁,想是他瞧见官道上来了大军,早早地躲远了。

甄缙道:“多谢你。”便向都拉图处走去。

大军行进之时,都拉图离得近些,便瞧见那是镇南大将军张弘范的部下,故来禀报。

甄缙皱眉道:“你既要一边说话,定是有旁人听不得之事了。”

都拉图道:“是!属下探知,镇南大将军一行原是押解逆犯上京的。”

甄缙一惊,朝玉无泽望了一眼,低声问道:“可是玉虚盟紫微堂林照?”

都拉图道:“离得远了并未能探听仔细。不过这一年以来,排在镇南大将军议事厅上头位的,便是玉虚盟了,想来此人多半与玉虚盟相关。”

甄缙听罢略一沉吟,一下子为了难,心道:张弘范素奉上命,与太子府少有往来,此前也未听闻党附他人。若是抓捕其他人倒也罢了,我既身为元人,对待逆犯当不至于有失偏颇,只是那林照,我定是要遵守约定保他性命的,只不知这张弘范是否会听命于我。

他若不知变通,来日以私放逆犯为名参我一本倒不好了,于我声誉有损倒也无妨,只怕会影响新政,教那阿合马得了意。总要想个正经法子才好,玉姑娘点子虽多,终是局中之人,现下又是她启程之时,没道理临了了又将她陷入旧事。

他思索了许久,方道:“天色不早,你先探查张弘范的行帐驻扎何处,至于逆犯姓名,你若探听得到更好,若不能便罢,切莫露了行迹。”

都拉图道:“是!”

甄缙独自牵了大宛宝驹回到众人身边,玉无泽极是机警,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若与我们相干,万没有叫你自个儿承担的道理。”

甄缙笑道:“不过是朝堂的杂事罢了。”

他将缰绳交到陆念羽手中,拍拍他的肩,向他三人道:“一路保重。”

陆念羽点点头,半晌,郑重道:“你和姜姐姐也是,我们这便走了,恳盼将来再有良晤。”

甄、姜二人默默瞧着他们的背影远了,大宛宝驹乃上上贡品,极为矫健,不多时便消失在天边,只余下三个小小的黑点。

姜澄儿兀自挥了挥手,方转过身来问道:“都拉图来找你,果真是不相干的杂事么?”

甄缙道:“须瞒不过你。”便将张弘范押解逆犯上京云云说了。

姜澄儿秀眉微蹙,道:“你做得没错,玉儿既愿远离纷争,便不宜将她牵扯其中。只是,你难道不怕我偷偷去将那逆犯放了?”

甄缙道:“那也由得你,我可全然不知。”

二人相视一笑,跃上白马儿,跟随大军方向而去。

第三十六章 准太子妃

甄缙、姜澄儿乘着白马儿一路追随张弘范大军的踪迹到了临安府方止,都拉图也已带队与阿尔斯楞的驻军会合。

按理,张弘范应亲至太子的溪流别院等候召见,然而张府只草草送了张拜帖,人影也没见到一个,连一向有礼有节的都拉图也不免摇头以显不悦。

倒是甄缙素来为人豪迈,又有容人之雅量,故而并不以为意。

张弘范治下的人口风极严,这一路又将逆犯羁押得十分隐蔽,连都拉图也没了法子,又不可倚着太子府的名义去逼问于他。

倒是姜澄儿一脸轻松,道:“原本此事也不该由太子殿下亲自出面,见了面话说多了少不免露了痕迹。他不过是武人心思,纵是礼数不周到些也无甚要紧。逆犯一案,他有专处之权,所奏直达天听。张弘范处事周密,万万不能教他疑心。”

都拉图道:“姑娘所言不差。只是逆犯叛党关系社稷安危,主人略表关切原是自然,姑娘为何担心张将军会疑心?”

姜澄儿略一沉吟,随即笑道:“是我想多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推行太子殿下的新政,要论治乱扶危张弘范已是驾轻就熟,太子府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何苦再多事?”

都拉图略想一想,仍觉说不通,然而甄缙已开口道:“太子府确实不该牵连到这些事中去。倒是张弘范这个人素有谋略,我早有意与之结交,奈何他的态度总是模糊不清。”

都拉图道:“行军打仗之人在战场厮杀惯了,见不得朝堂之上勾心斗角,张将军想是不愿理会新政和旧法之争,只想明哲保身罢了。”

甄缙淡淡笑了一笑,心中却另有计较。

姜澄儿看出他的心思,知其干预逆犯一事的真正情由并不愿其部下知晓。

他终究是元人,而逆党无论是谁事出何因,总归是伤了许多蒙古人的性命,他作为元人太子若是在这等大事之中对逆党有所偏袒,将来如何得登大位?

她心下叹了一声,脸上却现出笑意,道:“近来怎么不见习谷?”

都拉图道:“他如今随着阿尔斯楞学习骑射之术,将来好挣个军功。”

甄缙点点头,道:“他年纪小,玩心重,莫要苛责于他。若是心思没在那上面,读读书也是好的。前日里我见他一身戎装倒也有模有样,举止稳重了许多,可见你们费了心思教导。”

都拉图道:“是!主人先前对他也太溺爱了些。”

甄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噎给怔住了,无奈地摆摆手,道:“你若无事也瞧瞧他去。张弘范那边若是拔营上京,记得与我知会。”

都拉图领了命,行礼而去。

姜澄儿心中另有隐忧,那是甄缙未能料到的。

众人虽都推测所押逆犯乃玉虚盟人,然而并没人想到,那或许也与数月前销声匿迹的南诏派相关。

若逆犯为南诏派门人,那便如何?

姜澄儿不愿细想,她虽与陆警予素未谋面,然而陆秀夫的遗书毕竟是这一切的根源。

若是汉人同胞身陷囹圄,她绝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怕苦了甄缙。

旧日的师徒情分,前朝旧事千丝万缕,那是解也解不开的。

甄缙揽住她,笑问道:“你扮我的书僮要扮到几时?”

姜澄儿道:“我偏喜欢这个样子,你奈我何?”

二人嬉笑间,忽听得前厅有女子用蒙古语争执的声音,姜澄儿不懂蒙古文,只道是蒙古女子烈性,与太子府的人有过节特来理论的,然而甄缙却浓眉紧锁,神色大变。

她摇了摇甄缙的手臂,问道:“外面在说什么?”

说话间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影便出现在庭中。

只见她身着红缎蝴蝶纹马蹄袖长袍,耳悬金银环,脚踏短皮靴,人还未站定,头带上晃动的松石、玛瑙和珊瑚链坠便哒哒作响。

来人眼睛骨噜一转,停在姜澄儿腰间螭钮金印上,又满带疑惑地细细打量了她全身上下,才用蒙古语问道:“你是太子?”

姜澄儿瞧着眼前这位细眼高鼻的英气女子,不知她嘴里叽里咕噜在问些什么,只好漠然地摇摇头。

那女子又用蒙古语气呼呼道:“你说退婚便退婚,当我弘吉剌氏的女儿是好惹的么?如今又躲到这等南蛮地方,我阔阔真绝忍不了这口气!”

姜澄儿见她怒气冲冲,越发奇怪,正欲张口说话,甄缙抢步到她身前,低声道:“别说话。”接着便转过身与那自称阔阔真的女子言语周旋起来。

姜澄儿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用蒙古话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堆,不明所以,便盘腿在软塌上看戏似的观望着。

末了,阔阔真情绪终于平复了些许,又有些同情似的看了看姜澄儿,走近来说:“这样的事,确是难以启齿,不过我阔阔真不是那等狭隘之徒,太子殿下有勇至斯,我很是佩服。”

姜澄儿见她客客气气,也便客客气气地拱手回揖。

甄缙将阔阔真送至院前台阶之下,放回转身来。阔阔真回头见他二人举止亲昵,谈笑自然,不由得又是感慨了一番。

姜澄儿被突然而至的女子胡乱闹了一阵,正是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问甄缙,他却怎么也不肯说,只说其中有些误会,这会儿已经无事两安了。

姜澄儿却是不肯就此作罢,敏慧如她,早已料到此人与甄缙有莫大干系,或许,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未可知。

想至此,姜澄儿心中五味杂陈:是啊,按史书上所说,他也该成亲了,却不是和我。我们,真的可以逃出命运的摆弄么?

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她想。

甄缙见她陷入沉思,也一手支颐侧望着她,忽道:“真好看。”

姜澄儿一怔,用笔杆头点了点他的嘴唇,佯怒道:“快说快说,那位公主模样儿的姑娘,可是预备作你太子妃的人物?”

甄缙大惊,心道:澄儿怎的一猜便中。又想道:我与那阔阔真并无情意,她也是不愿作这太子妃的,不过是气不过我当日退婚罢了。

便笑道:“长辈们指腹为婚,那是常有的事,并做不得准。她连我的模样儿都不知,哪里能想做我的太子妃呢?”

姜澄儿万想不到自己竟猜到了,一时无限落寞,强作精神道:“姑娘家的面子难道不要紧?你又是怎么将她给劝回去了?”

甄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不肯明说。

这时都拉图来报,弘吉剌氏的小郡主又折返回溪流别院了。

姜澄儿脸色微变,强自镇定。却听得一串爽朗的笑声传来,阔阔真大步走了进来。

她先是大大方方地向姜澄儿行了万福礼,又与甄缙、都拉图二人点头示意,方道:“素闻太子殿下与八思巴帝师交好,大师还为殿下著述讲授《彰所知论》,实是令我们这等拙居草原之人羡慕不已。大师圆寂后,我父亲令我南下寻访一位高僧回京开坛讲法,据说是大师门下高徒,我这一趟却也是为此而来,并非要找太子殿下的麻烦。这位高僧已在前厅等候,我念着殿下曾与其师有一番渊源,故此引见,殿下可别怪我莽撞。”

甄缙朝姜澄儿微微点头,她便跟着点了点头,又掩住口鼻闷闷地咳了几声。

甄缙忽道:“殿下近日身子不适,咳症难去,恐不方便言语。”

阔阔真道:“应该的,应该的,这南蛮之地,我待久了,也须得说不出话来。”

甄缙尴尬地笑了笑,又道:“太子殿下昔年曾护送八思巴大师回萨迦继任萨迦法王,沿途无所不谈、无所不论,是以感情深厚。原说大师高徒莅临府上,我等应当厚礼相待,然殿下如今的身体状况,恐冒犯了这位高僧。高僧既要回京讲道,自是有机缘再会的,还请郡主将此中情由详加解释,万望勿怪。”

阔阔真道:“太子殿下既身子有恙,我也不多做打扰了,就此一别,他日以酒再会。”

当下几人互施了礼,阔阔真便即离去。

都拉图见阔阔真一行的身影翩然出了府,方道:“主人,郡主所言不假,高大师正随其行帐,不日便要上京。”

姜澄儿道:“高大师?”她想起当日于海棠花溪的密室之内与高和尚会面的情景,自顾自点头道:“是他。”

甄缙道:“阔阔真将你认作了太子,得亏她心大,否则可无法收拾了。”

姜澄儿忽道:“弘吉剌氏,阔阔真。真的是她。”

甄缙惊慌道:“你怎知道?”

姜澄儿略低下头,手指在掌心捏出了印子,强按住心中的起伏,转而问道:“这位高大师你可曾见过?”

甄缙道:“几面之缘罢了。”

姜澄儿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告诉他高和尚的真实身份。终究于汉于蒙,坐而论道容易,找到出路很难。

第三十七章 准太子妃(二)

太子的婚事,是在大都崇国寺事变前三日的夜里定下的。

那夜甄缙换了朝服匆匆进宫,大都皇宫玉德殿上,不只有忽必烈和南必皇后,当然还有阿合马。

旧年冬月,太子于中书省前痛殴阿合马一事过后,阿合马一党的御史纷纷上奏,却都被阿合马按下了。然而忽必烈心如明镜,只是不加斥责,反而比往年赏了更多奇珍异宝给太子府以示安抚,崔斌一案终究是没能昭雪。

不久,南必皇后便劝谏道,太子既已行冠礼,当择定一门亲事,充盈太子宫室绵延子嗣方是正理,忽必烈深以为然。

南必皇后和阿合马自然明白皇帝的心意,京城之中宗室贵女虽不在少数,出挑者更是芸芸,然而这位太子妃的择定,意不在这个位置本身,而是需起一条牵制东宫的臂膀。

阿合马筹谋多日,方举荐一人。

忽必烈多日来正为太子妃人选大感头痛,看到阿合马奏折上的那个名字立时眼前一亮,大为肯定。

阿合马所推举的太子妃人选,正是弘吉剌氏阔阔真。

阔阔真虽有郡主封号,然而其祖上并无显赫军功,且远离皇权中心。因忽必烈先察必皇后出自弘吉剌氏,阔阔真之先祖父曾为察必皇后父亲的近侍,故而元朝开国之初受了封诰。

阔阔真的父亲承袭祖辈荫封,原本留在草原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年内忽然调任中书省郎中,居正五品衔,那自是阿合马的意思。

阿合马初为察必皇后父亲的家奴之时,曾与阔阔真先祖父颇有些交情,他心知阔阔真以弘吉剌氏的出身,当不致令太子心生抵触,而忽必烈十分敬慕爱重这位已经仙逝的察必皇后,对其族人自然是青眼有加。

他亦知这位阔阔真性情开朗,不善心计,做不得东宫的贤内助,实是不足为患。阔阔真久在草原,如今既进了京,少不得便需要人替她打点,南必皇后当然义不容辞。

如此一来,只需将随嫁太子妃入东宫的亲卫陪侍安排得周全,将来想要监视牵制东宫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太子当场便拒了婚。

忽必烈一时震怒无常,南必皇后脸上亦是略有些挂不住,倒是阿合马一如往常,镇定自若。

太子府的守卫严密,可谓密不透风,阿合马自然是无法得知太子府中竟藏着一位佳人。不过太子拒婚的那一刻,他便猜到太子已意有所属,并且这一猜测很快就在崇国寺前得到了印证。

这一招,阿合马没走错。

赐婚的上谕已下达,皇命所至,纵然甄缙千万个不愿意,也终究是违逆不了的。

太子殿下若是妥协,那是最好不过。若是执意拒婚,圣心不悦倒也罢了,左不过拖延时日另择人选,而此人选定然不会摆脱南必皇后与阿合马的掌控,甚至更易掌控。

然而更令阿合马得意的是:太子有了心上人,那便意味着,他有了软肋。

只不过他没想到,太子心中之人竟是一个他眼中再低贱不过的汉人。

这可不是上天送他的大礼么?与这一大大的惊喜相比,当日崇国寺行刺不成、自己亲子被贬之挫,都算不得什么。

一时大都朝中风言风语四起,都说太子殿下为一个汉人女子迷了心窍,沉沦美色不理政事,甚至要将大元江山拱手相送。

说故事的人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些话传到宫里,忽必烈虽对汉女之事略有疑心,却对江山相送之语云云付之一笑,喝令臣子不得造谣生事。

这些流言蜚语,甄缙是不在乎的,毕竟人事可为,人心却难解。他只是疑惑:当日崇国寺前澄儿与玉无泽密会一事,究竟是谁泄漏出去的?

这些朝堂党争之中掺杂的污言秽语,自然是姜澄儿未能料知的了。

她自见到阔阔真郡主之后,常自落寞,因她知晓眼前这位蒙古女子,将来会入主东宫,会为太子生下继位大统的元成宗。这是历史,亦是不可解的。

江南入夏,雨意缠绵。

张弘范自在临安府驻下,半月以来竟未有北渡长江的迹象。

几番打探,才知他这次停留,是为了迎娶小娘子,日子定在了五月廿一。

夏历五月,已近夏至,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候。

姜澄儿的卧房廊下便有这样一株,栀子花香气馥郁,夜间清凉之时阵阵花香溢进房中,最是闲适不过了。

她于斯有感,提笔写下:新月牵风影,暗香入画庭。

甄缙笑道:“好字好字。皇宫别院常取玉兰、牡丹、桂花、海棠为景,再者也是水仙、梅花之品,竟未料到你独为它所衷。”

姜澄儿道:“它虽粗粗大大,香气热烈,不为文雅人所取,然而世间百色,岂真有谁比谁差的?”

甄缙道:“正是如此。我随父汗北征西伯利亚时,曾见到一种形似铃铛色含深蓝的花,听当地人说,那不过是冬日里用来腌制咸菜的桔梗草罢了,可我却独独喜爱它的温柔神秘。”

姜澄儿目光停在他的宝蓝锦袍上,打趣道:“温柔神秘用来形容花品,倒也别致。”

五月廿一之期转眼即至,姜澄儿与甄缙则是各存了小心思。

姜澄儿自忖林照诡谲机变,纵使玉虚盟人才不济,他当不至于轻易为人所擒。更何况当日张弘范大军是由西南而来,林照此前仍在扬州,故而所押逆犯当另有他人,甚至,大有可能便是南诏派门人。

既可能关系到陆警予,姜澄儿不愿令甄缙为难,便计划趁张弘范迎娶小娘子之日混入将军行营,查出逆犯羁押所在,至于救得出救不出,则不是她可预知的了。

万事终须一试,好歹探出此人名姓,也不算一无所获。

出嫁的小娘子据传是扬州人氏,家道中落流连乡野,张弘范部下见她容姿清丽,欲献美人讨好于他,谁知美人志气不减,决不肯轻易许身,定要张府择了吉日三书六礼迎娶过门方可允诺。

也不知张弘范是否是近日玉虚盟逆党一案的差事办得过分顺心,对这等不着调的要求竟大手一挥,允了。

小娘子出嫁前被安顿在临安府最大的一间客栈内,里里外外数百兵力层层把守,只有少许媵侍丫头可早晚出入,为新嫁娘置办所需。

姜澄儿心想,这小娘子既流连乡野,自然无依无靠,更勿提贴身丫头了,待嫁期间身边服侍的人自然都是新来的。她清眸一转,便有了法子。

张府的迎嫁队伍入夜方至,在那之前,新嫁娘需在房中梳洗打扮好,盖上红头纱等候。

姜澄儿因要瞒住甄缙,稍稍来迟了一步,待扮作丫鬟进入新嫁娘房中时,只见她早已盖上红盖头正襟端坐于榻上。其时房内只余一个梳洗丫鬟,其余的皆去准备新人行上头礼所需的龙凤烛、清香、莲子红枣等物。

姜澄儿低着头,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侍立于新嫁娘一侧。

半晌,却隐约听见立于另一侧的梳洗丫鬟微微惊呼,她略抬起头,亦是轻轻惊呼一声,旋即掩住口,往新嫁娘一瞥,见她并无察觉,才略略舒了口气。原来站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却是早已启程前赴昆仑的玉无泽。

第三十八章嫁娘

姜澄儿不意竟在张弘范将要迎娶的小娘子房中遇到玉无泽,既见友人,心中自然欢喜,然而随之疑心大起,不知玉儿为何故弄玄虚。

她见玉儿眼神飘忽,全不似往常那般坦坦荡荡,心知她必有重大事情瞒着自己。

此时已是酉戌之交,天将黑而未黑,万物朦胧。

两人默立了半晌,姜澄儿忽道:“小娘子等了这半日,口渴么?”说着便去取了茶水。

玉无泽忙按住她的手,将茶杯接过,道:“娘子若是需要什么,自会与我们说的。”

姜澄儿似笑非笑着侧过身子,绕着玉无泽踱了两步,忽然转身冲至榻前,一把将新嫁娘的红头纱揭开。

这一揭,非同小可。

她一时愣住,立在原处,手上的红头纱飘飘摇摇。

只见红妆之下朱夕楚凤眼含怒,玉面如霜,紧紧咬着下唇,极是忿忿。

姜澄儿万没有料到,新嫁娘竟然是她。

姜澄儿此刻更是怒不自胜,右掌手指狠狠扼住朱夕楚的喉颈,紧接着左掌挥出,立刻便要结果了她。

玉无泽忙扑到朱夕楚身前,双手牵制住姜澄儿的左臂,急道:“她若死在这里,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张弘范的人片刻即至,谁也逃不出去!”

姜澄儿奋力挣扎出她的双手,怒道:“玉儿,你若还当我是挚友,便不该在此刻阻拦于我。”

朱夕楚早已被玉无泽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不能言语,此刻见二人争执不下,只是冷笑,仿若看准了姜澄儿杀不了她。

玉无泽道:“此刻林照身处险境,朝不保夕,今夜是营救的最佳时机,若突起变故,别说救不了他,连你我也要命丧于此!”

姜澄儿一时大惊,松开掐住朱夕楚喉颈的右掌,只见那雪白细颈上已被扼出五个深红指印,久不见消退,朱夕楚略咳了咳,玩笑似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姜澄儿已知她受缚,不足为患,忙向玉无泽问道:“你可确定是他?张弘范由西南而至,并未在扬州城停留,怎会是他!”

玉无泽道:“其中细节我也无法得知。当日我见甄公子神色有异,西行途中又见到官道之上有大军起拔的痕迹,便疑心是盟里出了事,便有心折返探探究竟。”

姜澄儿道:“你可谈听明白,果真是林照无疑?”

玉无泽道:“张弘范的亲信随从实在难以混入,也是今夜我才想到这起法子,扮作丫鬟混了进来,谁知竟是她。”

她瞥了一眼朱夕楚,叹了一声,道:“待我点了她的穴道,方才看清她的模样。”

说话间劲贯两指在朱夕楚颈前穴连点四下,令她能够言语,又道:“我一见她便猜到所羁押之人是林照,否则她绝不能冒此奇险。然而还未问得清楚,便听见你的声息,一时不及辨明敌友,怕她露了口风,便点了她的哑穴。”

姜澄儿正眼也不瞧朱夕楚,道:“我倒觉得,这个女子的话,不能尽信。”

玉无泽道:“其他的事不好说,然而她对林照哥哥当是绝无二心的。不论她今日是为了救林照,或是单为了行刺张弘范,我都该助其一臂之力。”

姜澄儿垂目想了半日,忽道:“这个女子,我今日定是要杀的。左不过我扮作小娘子去救林照,再去行刺张弘范。”

玉无泽不及劝阻,便听得朱夕楚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有这等胆量,我倒真是佩服。”

姜澄儿道:“难道我不敢杀你?”

朱夕楚哼了一声,道:“你杀不杀我,有什么要紧?死在你手中,也比死在张弘范那贼人手中强,不过你说行刺当朝将军,只怕你舍不得自己的好姻缘。”

姜澄儿道:“这话何意,我竟不解。”

朱夕楚眼含讥讽,迟迟不答。

这时去取龙凤烛、清香一应物品的丫鬟婆子都已归来,正在门外候着。

玉无泽忙取过红头纱盖在朱夕楚头上,又顺手将其哑穴点住。

她虽愿意相信朱夕楚并未叛盟,然而她终究是张弘范的小娘子,不可不防。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向屋外道:“拿进来罢。”

房门应声而开,两列丫头婆子端着红烛、银盘、香果等陆续进来,站定在屋子中间等候吩咐。

玉无泽假装检视,绕了一圈,却在最末一人站立之处停了下来。

她犹豫了片刻,缓缓抬步,却在第二人面前又是一愣。

其时丫头婆子们都低眉垂首,不敢作声。

玉无泽略一忖度,便道:“将军的人都到了么?”

领首的一个婆子道:“还需有小半个时辰呢。”

玉无泽点点头,道:“小娘子略有些乏,这些虚礼也不必摆了,你们都出去罢。”

领首的婆子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丫头们出房。

玉无泽却叫住了最末的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留下,替小娘子梳洗。”

待婆子丫头俱已退下,玉无泽忙闩紧了木门,这才转过身,定定瞧着那两个丫鬟,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两个丫鬟原本都严严实实压低了头,听到玉无泽的笑声,一齐直起身子,俱是大惊。

玉无泽手指放在唇边,作出嘘声的姿势,又走到朱夕楚身前,从腰间取出紫萝玉扇,将扇面打开在红头纱前轻轻一扬。

扇摺间的南诏迷香被朱夕楚猝不及防尽数吸入鼻中,立时晕了过去。

玉无泽方转过头,朝姜澄儿挤挤眼,笑盈盈地对留下来的两位丫头说道:“你们跪下,我可要好好审审你们。”

这时脸上涂得粉白玉面的甄缙和陆念羽面面相觑,俱是哭笑不得。

四人围坐一团,久未有人开口。

末了,四人忽然一齐道:“谁先说?”

片刻过后,又一齐道:“我先说。”

空气复又静止下来。

许久,甄缙道:“我此番不过为了查明逆犯名姓,其他的事一概不沾手。”说罢心虚地朝姜澄儿望了一眼。

他口中说得坦然,心里却很担心澄儿责怪自己先前对此计划并未坦诚相告。

而姜澄儿也怯怯地望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接,立时心意相通,无需多言便疑虑尽消。

玉无泽道:“难道连太子殿下要查问一个犯人名姓都须得这般折腾?看来这张大将军行事果然不同常人,连当朝太子的面子也不给。”

陆念羽却犹豫着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甄缙心下一沉,起身道:“玉姑娘所言不错,我何必为了查问一个犯人姓名而在此间扮作女子,未免太过失仪,这便先行告辞了。”

姜澄儿道:“我还有一事未了,稍晚便归。”

甄缙略一迟疑,点头道:“万事小心。我会带人在张弘范大营外围布守,等你归来。”

又向陆、玉二人道:“此事我不宜追之过深,你们各自保重,莫要犯险。”

陆念羽见他已然离去,稍稍放了心。

当日玉无泽与他言道盟里或有急事,须她回去一趟了却诸事方能再行启程前赴昆仑,却不便与他同归扬州,两人便约好一月后仍在东郊竹屋相见。

然而自玉无泽走后,没过几日便有一位不速之客晕死在竹屋之前。

那人正是南诏派太素师弟。

玉玺事败之后,陆警予携其座下五大弟子避难前往云南曲靖乌蒙山脉的翠峰山,那里曾是她师父翠峰山人修道之所。

哪知今年春天,天湖派的人偷偷潜进了山。

原本南诏五弟子的先天五太剑阵轻易是不能为人所破的,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更有元军在后压阵,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更令人未能料到的是,数年前,天湖派曾因一味原料的绝迹而无法继续研制絮云针毒,却不想这时絮云针突又重现江湖,太易太初等五弟子纷纷为其所伤。

那时陆警予正在山中潜心修炼混沌心法以抵御业火丹毒使其不致侵入脏腑,然而天湖派的人背后施袭,终令其急火攻心,内息大损。

六人中,只太素师弟一人跌入山崖,侥幸逃出。

此后他便一直跟随张弘范大军之后,直到扬州东郊。

南诏五弟子皆知此处是南诏隐秘之所,太素连月来长途奔波内力早已不济,便想碰碰运气,或能见到陆念羽也未可知,好在终是师兄弟重逢了。

玉无泽听罢,摇头道:“张弘范办事缜密,太素虽跌落山崖,他必定会派人找到其尸骨方能罢休,绝不会就此收手,更何况这多日来一个重伤之人尾随大军在后,张弘范不能不有所察觉。”

陆念羽道:“虽是如此,但我仍是要走这一趟的。”

他知陆警予与太子府、玉虚盟结怨已久,不宜将甄、玉二人牵扯其中。

而太素重伤,知期年幼,能行险者,唯有他一人。

姜澄儿劝慰道:“虽是逆犯,仍是要等到秋决方能行刑,你不必太过忧心,还有许多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她又想了想,忽道:“既是陆掌门遇险,又与她何干?”她指了指榻上的朱夕楚,玉无泽也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玉无泽自知晓逆犯一事后,又见朱夕楚以身犯险,竟甘愿嫁入张府,心里自是对林照遇难一事深信不疑,谁料竟是南诏派。

这时屋外传来数声细碎的脚步声,玉无泽知是迎亲的时辰到了,赶忙低声道:“无论如何,此时不能露出破绽,先将小娘子送入张营,到时见机行事。”

她向陆念羽取了迷香解药给朱夕楚喂下,又伸指解了她周身大穴,哑穴仍是未解。

她点穴的手法承自其父,诡秘怪异,朱夕楚便想自行解穴,也须得好几个时辰。

一时锣鼓喧天,新嫁娘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欢欢喜喜地上了软轿,直往城外镇南将军大营而去。

第三十九章嫁娘(二)

镇南将军府的人都知道,张弘范好战,好酒,好美色,却不滥杀,不贪杯,也不娶妻。

小娘子虽说是热热闹闹客客气气迎过来的,然而她流落乡野无亲无友,所谓三书六礼不过是个客气话罢了,谁也没当真。

将军大帐中欢笑不绝,歌语丝弦之声久久萦于耳畔,小娘子被丫鬟们搀扶着,隔着红头纱向将军行了礼。

张弘范喝到兴头上,举过酒碗,正欲令丫鬟将小娘子送到偏帐等候,却蓦地里霍然站起身,怔怔道:“容娘!容…容娘…”

姜澄儿与玉无泽侍立于小娘子左右,正自惴惴,不知张弘范在唤谁,余下几个小丫头皆不敢应声。

到底是姜澄儿胆子大些,略抬起眼,不期与张弘范的目光相对,心中惊疑不定,却不知他口中的容娘是谁。

张弘范往前痴痴走了几步,忽听得一个爽利女声用蒙古语道:“将军!喝啊继续喝啊!”

他略定了定心神,举杯回头向阔阔真郡主示意,又向姜、玉等人摆摆手,她二人立刻将小娘子搀了下去。

阔阔真素闻张弘范将军府上的陈酿美酒乃江南极品,又听闻张将军要迎娶小娘子,因而日前派人护送高大师上京后,便独个儿留下想凑个热闹,见识见识南蛮子成亲是怎么个折腾法儿。

她只顾自己喝得尽兴,哪管新郎官儿思美人心切,一直吆喝着给张弘范灌酒。

姜澄儿也已认出这位大剌剌的郡主娘娘,生怕被她识破,更是不敢再抬头,赶忙与众人一齐出了大帐。

偏帐之中,隐隐约约仍能听到将军大帐中传来的悠悠扬扬的奏乐声。

玉无泽遣退了闲杂人等,掀开朱夕楚的红头纱,解其哑穴,甫又点其腕中穴令其无法动弹双臂施展武功,问道:“所羁押之人并非林照,你为何在此?”

她冷冷地直视着朱夕楚的眼睛,道:“莫非你真要嫁与他作将军小妾不成?”

朱夕楚道:“我来自有我的道理。又与你何干?”

玉无泽道:“是林照命你来的?他在何处?既如此安排,想来他不至于令你孤身犯险,定有后手。”

朱夕楚道:“你最好由着这位鞑子的太子妃娘娘杀了我,我好图个干净,还费这些口舌作什么?”

姜澄儿心中一酸,冷笑道:“难道我竟杀不了你么?”说罢袖中银光一闪,她手中立时多了一柄极薄的宝刀,那是大都崇国寺事后甄缙赠予她作防身之用的。

说话间刀尖直逼朱夕楚面心,寒气袭人,朱夕楚亦不禁打了个颤,却仍哂道:“怎么,鞑子娘娘下不去手么?”

姜澄儿一咬牙,刀尖往前一送,这柄寒冰玉刃的宝刀是何等利器,只需毫厘便见朱夕楚额间鲜血汨汨渗出,沿着刀刃滑下滴落,脚下毡毯立刻被染成深色。

不待玉无泽求情,姜澄儿便回袖收手,将宝刀掩回袍中,冷冷道:“非我心软,只是你活着还有些许用处,此刻不该绝于元人营帐。”

朱夕楚向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道:“你我的恩怨,将来自有了结。至于眼前之事,我如今有一个法子,只怕你未必肯听,你便听了,也未必肯依。”

姜澄儿道:“你爱讲便讲。”

朱夕楚道:“所羁押之人中,确有一位与我切身相关的,我既行此险招,真诚相救之心当毋庸置疑。”

玉无泽心想,陆警予及太易、太初、太始、太极四弟子均与朱夕楚不相干,她如此说,当是一干人之中另有玉虚盟人,便道:“你继续说。”

她哪里知道,日前许尤忽然带了消息给林照,告知其玉儿被张弘范所擒,正押解上京等候秋决。

林照知许尤是玉无泽心腹之人,办事从未出过差错,一听玉儿出事立刻乱了阵脚。

二人商议过后,方决定命朱夕楚假意嫁与张弘范,而他二人混入元兵,朱长庚带领旗下千余人众于营外接应,只待礼成之后放火烧营一应而起,虽以少搏众却仍要合众之力拼命一试。

朱夕楚甫见到丫鬟模样的玉无泽时,心下大惊,方知许尤所言不实,然而她被点了哑穴无法以详情告知。

随之姜澄儿的出现却令她改了主意,她于此计本为营救玉无泽之故皆避开不提,一心只想置姜澄儿于死地。

朱夕楚道:“我多方打探,方查明羁押人犯之所并不在三军营帐之中。”

玉无泽道:“这话没理,三军之外,他还能将人藏到哪儿去?”

朱夕楚道:“三军之外,还有将军行辕。”

玉无泽一愣,左右环顾无异,低声道:“你可拿准了?”

朱夕楚道:“将军大帐之后,除五处妾侍所居的偏帐外,五帐合围之间还有一处小帐,专用来放置张弘范亲用的弓箭长枪,我要找的人便在那里。今夜我原本要先杀了张弘范,再去救人,你们如今既来了,我倒是省出不少力气。”

姜澄儿道:“我知你巧舌如簧,诡计多端,教我们如何信你。”

朱夕楚笑道:“姑娘可认清了,此刻你们身处镇南将军大营,四周皆为元兵精锐,合数万之众,而我是将军的小娘子。若是劫夺逆犯事发,我不过是受奸人胁迫的弱女子罢了,而姑娘你万万是逃不脱的。因此,不是我如何教你信我,而是你不得不信我。”

她顿了一顿,又道:“姑娘大可以先将你我的恩怨在此了结了,之后的事,我也管不得了。”

此时帐外人影绰绰,两个狭长的人影由远至近,由长变短,终于帐帘一掀,阔阔真的笑脸出现在三人眼前。

她身后的侍女行了礼,转向姜澄儿道:“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姜澄儿一怔,甚觉奇怪,正欲确认,却见阔阔真款款走近,急忙道:“我这就去。”她走到玉无泽身前压低了声音道:“戌亥之交,小帐外见。”

玉无泽望着她消失于帐外,心中万般担忧,不知如何是好。

阔阔真拾起红头纱,笑嘻嘻道:“别害怕,我不过来瞧瞧新娘子是什么模样。”

她不通汉语,蒙古语囫囵说来,朱、玉二人皆不明其意。她细细端详了朱夕楚一番,道:“美倒是美的,不过…”

她想了一想,没有继续说下去,手一挥翩然出帐去了。

玉无泽长吁了一口气,想着此刻陆念羽当已脱下女装,换上元兵服制在偏帐外守卫,心中稍安。

她又在心中将朱夕楚的话反反复复思索了许久,方问道:“你身上还有业火丹么?”

朱夕楚道:“没有。”

玉无泽道:“救人要紧,你若还有,便拿出来。”

朱夕楚道:“难道只因我当日用业火丹害了姜小姐,便须认定我身上有用不尽的药丸么?”

玉无泽知其所言不差,却也知若她身上只余一枚丹药,万不会随意用在姜澄儿身上,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素来狡诈无端,除非林照在此,旁人决计是套不出只言片语的。

半晌,又问道:“今夜你如何打算?”

朱夕楚心下一忖,竟十分难得地好言道:“玉堂主,我仍当你是堂主,今有一言盼你细思。”

玉无泽道:“请讲。”

朱夕楚道:“我与姜家的恩怨,今夜必有了断,这是旁人插不得手的。张弘范伤我数千兄弟,毁我总盟,此深仇非报不可,行刺一事,我志已决,今夜便是身死于此我亦是无憾,你须劝我不得。小帐中确是羁押着人犯无疑,只不过我才知那是南诏门人。你若执意要救他们出去,本也与我不相干。然而你我同为玉虚盟人,我仍是劝你一句,小帐守卫森严,鞑子未必料不到有人劫囚,此行艰险重重,实无半分把握。你既已得美满眷侣,何必多做停留,趁着如今还未引起他们警觉,逃得越远越好。”

其实她早已存了必死之心,很早,早在当林照命她用美色相诱张弘范之时。

乱世之中的过客,往往是先死了心,之后才身死的。

玉无泽听她话中有异,道:“林照人在何处?难道我玉虚盟如今式微至此,竟单你一个人在此行事么?”

朱夕楚道:“林堂主自有安排。你只需记住我的话,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玉无泽不便多劝,心想她聪明机变并不在自己之下,何况今夜营中一片欢庆气氛,防卫松懈,当不至于脱身无门,便道:“万事小心。”当下便即离去。

陆念羽早已换上了镇南将军麾下兵服在偏帐外等候,玉无泽为走动方便,亦换上了一身戎装。

她愈思愈觉有异,尤其朱夕楚那一句“我才知那是南诏门人”,蓦地里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难道张弘范早先虚晃风声,言此逆犯乃玉虚盟人,意在今夜一网打尽!”

又道:“林照疑心重,少信于人,张弘范却是如何骗得他过?”

陆念羽道:“他用玉虚盟逆犯之名引你们上钩,又故意不将太素师弟赶尽杀绝,好引我来救,如此一来情势如何已十分明了了。”

玉无泽道:“若是如此,今夜这地方”

她心想无论盟中弟子在明在暗,总归是离张弘范大营不远了。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所能做的,是务求盟中兄弟们能够全身而退。

陆念羽道:“若你是林照,该当如何?”

玉无泽略一思量,眼睛一亮,笑道:“正是。”

第四十章 俞皇妃

将军内帐之中,只一软榻,一案台,和一幅经年日久裱过了十数次的画像。

画中女子娉娉袅袅,清颦黛螺,婉如清扬,令人见之忘俗。她眼藏琥珀,却看不到欢喜,亦没有哀愁。

姜澄儿于画前看得呆了,竟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来时的初衷。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我该尊你一声赵室公主,还是姜家小姐?”

姜澄儿回过神来,警觉道:“将军此话何意?我不过是将军小娘子的送嫁丫鬟,公主之称却从何而来?将军莫要拿小女玩笑。”

张弘范道:“难道你连你娘也认不出了么?”

姜澄儿心中大震,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画中的女子,迟迟未能答话。

张弘范又道:“你母亲出自汴梁俞氏,唤作容娘。她本已许了我,却被赵贼召入宫中,那时她的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她入宫后诞下皇子,封了夫人。又过了两年,容娘生下了你,不久就离世了。

“你的养父原是我身边的死士齐四郎,奉我命潜入南宋后廷将你偷了出来,可是他一时心软,竟没有遵我之令将你杀了,使了出调包计瞒混了过去。

“自那以后又过了几年,他化名姜汉广在钱塘成为了一方富贾,这十多年来将你抚养成人,我竟未有察觉。”

姜澄儿道:“将军的话,我听便听了,并不会当真。”

张弘范道:“自陛下推行新盐政起,若不是姜汉广久在富贵乡里忘了本,贪念一起而不绝,有意拉拢太子殿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他语意之中似有讥讽之意,令姜澄儿听来十分不悦。

她心想,当日盐场官司一事,爹爹虽求助于南诏派,可他并非能预知世事的神仙,怎能拿准陆掌门会令甄缙来救?可见张弘范此言夸大。

张弘范继续道:“你眼前这幅画,二十年来一直在我卧榻之侧。八年前,太子殿下随我营帐南下增广见闻,于我内帐之中见到此画,后来太子行冠礼时,太子妃议定之事被提上国事议程,那时便有流言传出,言道太子喜明眸者,想来仍是因了这幅画。

“姜家坐拥两浙一代泰半盐场,身在名利场中,多年来岂能真的明哲保身与元廷互不相犯?上下打点,八面见光,这是姜汉广做惯了的。

“他买通内吏,拿准了太子殿下旧年南下的日程,趁着南诏五大弟子各在其司、无可分身之时,串通了钱塘县尹演了一出苦肉计。只可惜他到底是失算了。”

姜澄儿道:“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臆测。”

张弘范道:“太子殿下为了你,将钱塘县中与此事相干的几乎杀尽了。偶有一个司簿,因曾在我麾下有些许战功,侥幸没死,求到我面前,这桩公案方有了定判。

“姜小姐今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想来太子殿下疼惜过甚,并未将朝中风云说与你半分。就在一刻钟前,太子府詹事特来嘱咐我将姜小姐尽快送回临安别院,可见今夜之事,太子殿下亦是一丝一毫都不愿你知晓。”

他一抚掌,哗的帐帘掀起,一名小兵托着银盘走了进来。姜澄儿见银盘之上有数封折子,心中疑惑。

张弘范道:“你虽是容娘的女儿,然而你身上终究流淌着赵贼的血液。我杀你之心一如当初,却不曾想你的眼睛与容娘如此相似。我奉上谕,追调太子身边的汉人女子,如今既见了你,倒教你死得明白。”

姜澄儿道:“你当时既能有那样通天的本事,于大内宫禁之中将公主偷出来,为何不救她?”

她说的自然是俞皇妃。

张弘范苦涩一笑,非他不能,实则容娘不肯。

当初他与容娘虽有婚姻之约,实则还未来得及行礼,宋室先度宗便谕令俞氏送女入宫。

他那时并非不能助容娘逃走,为令其顺从,甚而强逼容娘许身于他,这段隐事自是不为他所提起。

然而容娘为了俞氏家门,终究不愿独自偷生,是以有情人终而分离。

他叹了一声,道:“二十年前,那样久远的事,何必深究?今夜为何请你来此,而不是听奉太子命将你送回临安别院,个中缘由,你一览便知。”

姜澄儿手一颤,随手摸了一起折子,展开细细来读,越读下去越是心惊。

这些折子不过是张弘范命人于御史台誊录下来的一小部分,所书皆为弹劾东宫之语。

耽于美色,久不在国中,疏于政事,此其罪一。

痴心汉人女子,混淆皇家血脉,此其罪二。

为汉女母家官司,置皇帝陛下的新盐政于不顾,于两浙一带大肆斩杀蒙古官吏,令忠义之臣心寒,此其罪三。

受汉女妖言迷惑,当街殴打中书省丞相,目无礼法,罔顾君上,甚至意谋不轨,此其罪四。

太子无德,可言废立。

之后的数封折子,所奏所言只有比这更为激烈的。

姜澄儿眼眶通红,心中痛楚难当。她竟不知,她竟不知甄缙的处境原来如此艰难。

而她为了甄缙做了些什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了。

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谓万国来朝,权力无极,都抵不上她给他带去的牵绊痛苦。

她闭目凝思,忽道:“你既奉上命来杀我,想来是不愿太子之位动摇了。”

张弘范显是一愣:“你到如今还在关心我是否会对太子殿下有所不利?你既知自己身世,又如何仍对殿下倾心至此。”

姜澄儿笑了一笑,她是赵室公主,乃俞皇妃所出,后为姜汉广养女,但旁人皆不知,独她自己明白,她亦是八百年后的姜澄儿。

什么朝代更迭,什么兴衰存亡,什么纠葛仇怨,在八百年后的姜澄儿眼中,如同浮尘。而这都是张弘范所无从得知的了。

姜澄儿道:“将军身为汉人,亦不计较故国家园被毁之仇,我虽是区区女子,却也从将军身上学到何谓大度。”

张弘范忽而怒道:“我生在大元疆土,非金非宋,蒙陛下青眼,愧受上将军衔,我生为大元子民,何来故国家园被毁之仇?”

姜澄儿道:“将军莫要动怒,我不过钦佩将军忠肝义胆,非我辈能及。将军此前言道太子府詹事奉命在候,若此时杀了我,却如何向太子交代?”

张弘范道:“太子殿下明鉴,今日非我杀你,是你自己寻死。”

说罢抚掌,又有一名小兵用银盘端了一杯茶进来。

姜澄儿道:“多谢将军厚待,我不饮茶。”

张弘范道:“姜小姐对太子殿下深情厚意,折子你既已看了,难道不能明了如今破局的办法唯有这一杯茶么?”

姜澄儿道:“我身死,并不能破局。将军奉上命杀我,眼下看似违了太子教令,所为确是为保东宫稳固。将军既有意示好东宫,怎的看不清眼前局势?我死了,将来还会有新的妖女惑言,太子真正的敌人是理财派党人,是阿合马,是写折子的这些御史言官。”

她暗暗握住袖中的冰玉宝刀,心想玉儿等人仍在外间营救南诏门人,自己这厢可不能出了差错。今日听到的事虽然揪心,然而眼前所急则是更为重要。

张弘范道:“我只知奉命行事,不敢胡乱揣测上意。姑娘你聪慧过人,既看得透朝中情势,自然对陛下的心思也能猜知一二。”

姜澄儿心道:他这话却也不错。忽必烈此意,是不愿予御史言官以太子失德的口实,并非为甄缙清除政敌。

汉法派和理财派斗了这么久,他都是看在眼里,由着两方唱戏罢了。两方互相牵制,互相制衡,他这个皇帝倒做得顺心如意。

张弘范此人虽暂时扶保东宫,自然也是瞧着忽必烈的心意行事,知他未有动太子之位的意思。将来若是阿合马势头更盛,难保他不会首鼠两端。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时,奉茶的小兵又向她靠近了一步。

她不得已,假作捧茶的姿势,恍惚间却觉眼前小兵的面貌甚是熟悉。

她一怔,林照红着眼,对她点了点头。

姜澄儿立时会意,捧起茶碗,假作饮茶的姿势,却暗暗给林照使了个眼色。

猝不及防间,茶碗跌落,丁零当啷碎了一地,林照飞身而出如剑离弦,寒光一闪,捧着折子的小兵不及呼喊便被一脚踢翻在地,一时晕厥。

张弘范反应甚速,一个晃影间从画像之后抢出,手持红缨长枪,只见他长须拂胸,丰采翩翩。

长枪利剑相交,缠斗不绝。

姜澄儿到底没正经学个一招半式,只得在旁道:“你少待片刻,我去唤玉儿。”

林照的剑尖将对方红缨黏住,略留了半尺余地,回头道:“玉儿莫不是为他们所擒?你又何处去唤?”

姜澄儿一愣,立刻反应过来,道:“玉儿从未遇险,被擒的是南诏门人。”

林照一时大惊,然而高手相斗间不容发,此刻被对方捕到空隙,长枪直逼心口,他忙侧身挡格,又道:“今夜凶多吉少,你快去找玉儿,带她远离此地。鞑子太子对你有情,当不会为难于你。”

张弘范冷笑道:“今夜能够一举拿下玉虚、南诏,多亏太子殿下奇谋妙策。我劝你还是先顾自己罢。”这时他力贯双臂,长枪连绕数个枪花,攻势更为凌厉。

姜澄儿听他此言心中大震,然而眼前急于星火不待细思,忙道:“莫要慌,还有一个办法。”说罢立时往朱夕楚所在的偏帐奔去。

第四十一章 俞容娘

新嫁娘的偏帐之内,钗钏绫罗散落一地,数十名元兵横七竖八横倒在地,或死或伤,呻吟声不绝,而朱夕楚早已不在帐中。

姜澄儿急得重重跺了跺脚,道:“偏这会儿用得上的人一个也寻不着!”

她来回踱了几步,又俯低身子快速解下一名元兵的外衣盔甲胡乱套在自己身上。

此时东面数丈之外隐隐似有火光冲天,紧接着百马嘶鸣,惊醒了夏日沉闷的黑夜。

未几,数百支点了火的凤羽三叉箭齐齐直往被团团围在大营正中的将军大帐射来,姜澄儿忙蹲低了身子随手捡起一把长矛,待要冲出之时,却遥遥瞧见陆念羽疾奔而来。

她一把将身侧的朱漆燕尾盾牌扔过去,待陆念羽接住后,飞身纵跃至他身旁,二人一齐用盾牌抵挡这一轮箭势。

姜澄儿问道:“玉儿呢?”

陆念羽道:“我们在马厩放了火刚出来就遇上了许尤,他告诉我们小帐之中尽是埋伏,我姑姑和师弟们早已被送走了。”

这时一长列元兵从他们身旁急急往马场方向赶去,他二人忙蔽身至帐下阴影处,隐隐约约听到有令官来来回回奔跑着粗声喊道:“太子殿下有令,配弯月玉佩与金印者不可有伤。”

姜、陆二人听了,俱是一愣。

很快,姜澄儿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只你一人?玉儿同许尤呢?”

陆念羽道:“今夜恐有奇变,我便托许尤将玉儿先行带走了。”

姜澄儿略放了心,又道:“凭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还是赶紧逃了罢。你姑姑和师弟的事,也不急在今夜。”

陆念羽将怀中的包袱紧了一紧,道:“我自有办法。”

姜澄儿伸手探了一探,心下一忖,半晌,惊道:“这……”

陆念羽道:“这六方玉玺原是我姑姑从张弘范府中偷了来的,如今还给他便是。说到底,我姑姑虽对太子有欺瞒之罪,终究还是着落在这六方玉玺上。什么叛逆的罪名,都可待商榷,总是罪不致死。”

他淡淡然说着,心中却是全无把握,忧心之极。

姜澄儿急道:“你疯了!你纵是将天子九玺齐数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放人的!”

她顿了一顿,蓦地里闪出一个念头,忙道:“你赶紧回扬州竹林,你姑姑和师弟一定在那儿!”

陆念羽不解其意,道:“何以见得?”

此时数道箭雨纷至,灰白帐幕间火星蔓延,眼看就要烧起来了,姜澄儿急道:“好兄弟,你且信我这一回,快走罢!”她言辞恳切,神情坚定,不由得陆念羽不信。

陆念羽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包袱,忿而啐道:“什么传国玉玺,都是些害人的东西!”

姜澄儿又道:“弯月玉佩呢?”

陆念羽解开头盔,从内里衬衣之下摸出银匙项圈,项圈之下用玄色细线牢牢缠绕着的,正是甄缙当日所赠弯月玉佩。

姜澄儿点点头,道:“配弯月玉佩者不可伤,你快去罢。”

陆念羽道:“你呢?”

姜澄儿道:“你放心,太子殿下离此不远,有他在,我伤不着的。”

陆念羽听了,只得“嗯”了一声,又道:“十帐之内的守帐元兵俱已被控制住,镇南中军此刻正聚于大营东首,此处暂且安全。只可惜我那迷香并非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之物,也只能如此了。姜姐姐保重。”说罢将手中头盔扔得远远的,飞身回旋上了大帐之顶,轻点一脚,眨眼间奔得远了。

姜澄儿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心中不停念叨着:大神仙保佑,我猜得不错,大神仙保佑,大神仙保佑……

原来她想起张弘范那句“多亏太子殿下奇谋妙策”,方才将今夜之事的前因后果模模糊糊串联起来:甄缙派人前去与张弘范结盟,再传假消息与林照,言逆犯乃玉无泽,林照果然令朱夕楚以美色相诱,待送嫁之日劫夺逆犯。

镇南将军军威赫赫,要在他大营之内劫囚谈何容易,玉虚盟此次自然是倾巢而动拼死一搏。

以数千之众对万兵之势,不啻于以卵击石,张弘范一举将玉虚盟残部歼灭自是不在话下。

这些日子以来,张弘范表面与太子府冷冷淡淡,似不相往来,却是做给姜澄儿看的,那原是甄缙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心思深沉的一面。

他扮作丫鬟并非探听逆犯名姓,而是担心澄儿离了他的保护而遭逢不测。

只是他并未料到早已启程前往西域的陆、玉二人亦已折返,如此一来他今夜号令部下多有不便,因此只得先走一步,再着人令张弘范遣人将澄儿送回。

至于南诏派被俘的一众人等,张弘范素来沉稳,绝不会以真的逆犯当作赌注,否则,万一对方真将人犯劫走,那可得不偿失。

如此太子府便有了机会,以代为押解人犯为名,将陆警予一干人等先行送走。

姜澄儿对陆念羽言道南诏门人已被送往扬州东郊竹屋,那自是凭她对甄缙的了解了。

她知以甄缙的性情,或许不会命人将南诏门人照顾得多妥帖,但他心中仍看重昔年同袍之谊,绝不会任由他们在镇南将军府中经受折磨:毕竟,陆警予虽对元廷有不轨企图,始终是还未来得及真正出手。

而玉虚盟便不同了,他们公开反叛元廷统治,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勇兵良将死于玉虚盟人之手,双方结怨早深,这些人,不止镇南将军府,东宫眼中亦是容不得的。

姜澄儿思至此,却有一处难以想通的地方:张弘范设计诱玉虚盟来犯,原是不需要与甄缙联手便能办到的。

张弘范心高气傲,从不显党附之意,亦不会凭此案向太子示好,将此功劳拱手相让。

除非,除非有一处关键的环节非得太子府的人来办不可。

她思来想去,终不可得,只好暂且作罢。

箭雨早已停了,周遭忽然间静悄悄的,却比先前更令人不寒而栗。

姜澄儿继续往将军大帐奔去,隔着厚重的帘布,只见张弘范双手各持一把银枪,左右手各自出招,一时枪花连动,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

她定睛一瞧,登时明了。

林照身侧,一身红嫁衣的朱夕楚手握弯刀,不要命似的直往张弘范腰腹扑身刺去。

林照替她挡开张弘范左手刺来的一枪,同时连挽数个剑花将他右手长枪黏住,忽然间剑上劲力尽数卸去,往后一个翻身。

张弘范此时全身劲力都在长枪之上,一时无可卸力,只好双足向后连点数下,强撑着下盘不致往前跌去。

张弘范一时怒不自胜,佯装回身去刺朱夕楚,实则虚晃一招,并未用力。

待林照上前来救时,长枪柄猛地向后一抖,林照一时不妨被枪柄击中,腕间登时酸麻,忙退身而后护住周身要害。

这时张弘范倒转枪头,先在朱夕楚胸口重重一踢,眼看她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姜澄儿不及细思,胡乱抓起一把沙土,撕下一块帐布包好,高举着大喊:“张弘范!你要的玉玺在这里!”

趁着张弘范一愣之间,朱夕楚忙用手支撑着向后退了丈许。

张弘范随即冷笑道:“雕虫小技,休想唬我。”说话间长枪已刺向林照右手小肘处。

呲的一声长袖裂开,林照右手臂被划出一道深深长长的血痕,露出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手臂。

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汴梁俞氏的门徽凤凰花在血光之中愈加触目惊心。

此时红缨一颤,长枪落地,张弘范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颤声道:“你…你…”

林照直视着他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张弘范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那里明晃晃颤动着的,是一把剑,林照的剑。

他委顿在地,似笑非笑,不再理会各人。末了,他强支撑着站起身,艰难地,缓慢地向昏黄灯火中的画像走去,终于扑通一声跪在画像之前。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生怕玷污了画中人,他不愿令她着恼。

“容娘,我怎么,我怎么看不清你的模样了…容娘啊…容娘啊…”

第四十二章 莫绊人心

林照定定地望着张弘范倒在画像前,许久许久,才回转身来,但见他面色如霜,不见其悲,亦不见其苦。

他扶起伤重几欲昏厥的朱夕楚,经过姜澄儿身旁时,嘴角抽动了一下,半晌,方道:“走罢。”

姜澄儿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那幅经年日长的画像和画像前的人,心内默默长叹一声,跟在林照身后。

这时张弘范的左都卫率了一小队人马急急来报,一掀开帐帘,立时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那名左都卫见多了战场狼烟,此时虽主将不省人事不知生死,却也没到慌不择路的地步。

他手握大刀,对身后亲兵道:“快去禀报都拉图将军,玉虚盟造反,天湖派作乱,快请他们速速来救。”

他是用蒙古语说的,林照虽听不懂,却也知他要去报信,当即将朱夕楚放倒一旁,长剑一挑将对方的大刀拢在剑风之下,同时飞身而起旋到那名左都卫身后,双足各在其身后两名亲兵胸前檀中穴上重重点了一下,同时回转剑柄于那左都卫腰胁两处各点两指,转眼间最靠近帐帘的两名亲兵也已被他隔空点了穴。

此时局势已控,林照方落定在地。

姜澄儿忽用蒙古语问道:“天湖派作乱,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当日姜澄儿见阔阔真与甄缙二人用蒙古语聊得热络,心中略略泛酸,她虽不肯明说,却暗暗留了心思,自那以后便央了甄缙教她。

她颖悟绝伦,记性又好,学的时日虽不长,到今日却已能够用简单的句子拼凑起来表明自己的意思。

他二人皆未料到那名左都卫为人甚是忠烈,剑尖抵在他脖颈已渗出细细的血丝,他仍是咬牙不答。

姜澄儿见拿他没法子,只好严辞厉声向另外四名亲兵道:“天湖派作乱究竟何意,快说。”

却没想到那几名亲兵亦是绝不开口,反而一脸气定神闲,闭目待死。

忽然间那名左都卫冷笑一声,他手足虽不能动弹,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整个身躯直往剑刃一送,霎时间灰白帐帘上鲜血淋漓,再回头去看他时,已救不回了。

姜澄儿幽幽叹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亦不禁暗暗赞道张弘范治军有方,主将虽已身遇不测,其部下却也绝不肯泄露半点军机,宁以义死。她按住林照的剑,道:“罢了。”

待他三人走出大帐,其时四周已是火势连绵。

林照皱眉道:“我与朱旗主约定戌初三刻马场点火,他领部众于东首密林放箭烧营,为何戌初一刻便有火光,而箭攻只两轮便歇?”

姜澄儿道:“火是玉儿放的。”

她定了定,想到朱长庚等人应已中了镇南军的埋伏,此时多半难以保全,便不再继续说。

林照心下略猜到一二,冷哼了一声,稳了稳臂弯内的朱夕楚,道:“先逃出去再作计议。”

此时帐顶人影耸动,形似鬼魅来去无影。

朱夕楚惊呼一声,欲闪躲而不及,一柄短刀已深入她的背心,她强忍着身体上的痛楚,始终不哼一声。

姜澄儿抢到林照身旁,手持长矛不停挥舞着防止有人来犯,一时只见长矛乱舞令人眼花缭乱。

三人发足狂奔,蓦地里林照将姜澄儿向旁大力一推,她立时几个趔趄摔出丈许,一眨眼大帐倾倒,顷刻间她便被掩入灰布烟尘之下。

姜澄儿晕了半刻,强撑着意志令自己清醒,急忙用双手不停奋力扒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尘土和帘布,许久,终于露出了头。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间的雨露空气,又忍不住闷闷地咳了几声。

她环目四顾,却不意瞥见不远处阔阔真的身影。

在阔阔真身旁,一个身着元兵服制的男子紧紧搂住一个红衣少女。

只见那名男子的肩头微微耸动,又听得呜咽之声遥遥远远地传来,不知是人声,还是掠过烈火的风声。

姜澄儿快步奔过去,她满脸灰尘,又是黑夜,阔阔真一时认她不出,但见她头戴银盔,身着戎装,便问道:“这不是将军的小娘子么?她好像受伤了,血止不住,你快去叫人过来帮忙。”

姜澄儿摇摇头,凝目望去,林照满身血污,想来朱夕楚是被伤了要害。

她今天是新娘子,一袭红衣,见不出血色。

林照呆呆地抱住她,喉咙里低低沉沉地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朱夕楚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紧紧按在林照的手掌之中,已按出了深深的印子,身子却早已经僵硬了。

林照抱起朱夕楚,双颊之上眼泪和鲜血融在一处,甚是骇人。

他拖着步子,艰难地往前走着,却不知走向何方。

姜澄儿眼看他已失了神志,眼见事急,忙抹去脸上黑污,用蒙古语向阔阔真急道:“郡主,是我。”

阔阔真细细地打量了她半晌,方看清了眼前之人,喜道:“太子殿下,原来是你!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到处都是乱乱的?”

姜澄儿道:“好郡主,此中情由我将来有机会自会与你细说分明,眼下有一件急不容缓之事须请郡主帮忙。”

她不待阔阔真反应,便指着林照道:“那是我一位极要紧的人,然而此间有许多人要杀他,我若带他离开未免太过显眼,只得求恳郡主偷偷带他离开此地。如今敌在暗我在明,郡主切莫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除了你我。我虽与郡主只有两面之缘,但信得过郡主为人,如今我这位要紧之人命在俄顷,还望郡主大义援手!”

阔阔真道:“太子殿下言重了,我阔阔真最看重朋友义气,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姜澄儿心下大是感激,却来不及多说感激之语,继续道:“郡主带他离开此地后,一路向东直到东海渡口,绝不要回头,在那里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后日辰时若还没见到我,便出海去寻一处叫做仙霞岛的地方暂避风头。”

阔阔真歪头想了一想,方又重重点了点头。

姜澄儿道:“个中详细如今来不及向郡主详禀,还望见谅。事急从权,只得劳烦郡主一趟!”

她一揖到地,又嘱咐道:“郡主切记,此间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与,除了你我。”

这时林照已然支撑不住,抱着朱夕楚半跪在地,仍是在勉力支撑着。

阔阔真道:“稍待我片刻。”只见她提气疾奔,不知去做什么。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刻,对于姜澄儿而言仿似数十年那般漫长的这半柱香之后,阔阔真终于回来了。

只见她扬鞭驱着一辆小小的青布双辕马车,马车上还用红绸布系着团花,那是今夜小娘子的送嫁丫鬟乘了来的,她不知从何处找了来,行事倒也十分机敏知变通。

姜澄儿立时会意,忙去扶起魂儿已近乎出窍的林照,半拖半拽将他塞入马车。

阔阔真则跳下车来将朱夕楚也抱了上去,又向姜澄儿道:“我这就出发了,后日东海渡口,务要赴约。”

说罢马鞭一甩,立时冲出了数重灰帐。

马车剧烈摇晃着,林照却丝毫不觉。

此时此刻萦绕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着的,是朱夕楚临死前一直重复着的话:“堂主,这是…这是最后一枚业火丹了…服之前需得研磨成粉,分成十四份…每隔…每隔六个时辰服一剂…七天…七天就好了堂主,千万…千万不要一口吞了那样治治不好你的针毒还会…还会内力大损…”

她那时已是气若游丝,眼皮子沉得很,就快要睁不开了,仍是念着:“堂主堂主为我…挡了絮云针我…我好生心疼…可是我为什么还觉得好开心呢…对不起…对…对不起…堂主…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堂主堂主记得…千…千万…要记得…不…不要一次…”

她一时间脑中清明,过往历历如在眼前,她的唇边忽而浮起一丝笑容,道:“堂…堂主我啊…我心很坏可是可是我啊…”

她还有许多许多话,已经来不及说了,然而她死之前,是在林照怀里,这已经足够了。

她甚至觉得,天底下谁能及得上她这般幸福呢?能死在恋慕之人的怀中,那是她从来想也不敢想的。

她想起小时候,她见到父亲和他的手下杀人如麻,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她不愿父亲杀人,她只想在父亲的慈爱关怀下天真无邪地长大。她不要学武功,不要算计人心,她这样祈愿着,却从来不敢说。

那时候,她每天夜里都睡不着,那样清冷的月光,她讨厌极了,可是怎么躲也躲不了。

她想起,不久之后,她遇到了一位如同太阳一般温暖的哥哥,她知道的,他杀人,他算计人心,他冷冽无情,可她从来不害怕他。

可是后来啊,后来啊……这世间,谁也抵不上这一句,后来啊。

她接着想起,她还未识得字的时候,林照哥哥读佛经,边读边讲给她听,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懂,林照哥哥从来不恼,也不嫌她笨。林照哥哥曾说,有一部名作《长部》的佛经中说,人生有十一种苦。

那时她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只记得最末一种苦叫什么,叫什么所求不得。

想到这里她不禁得意起来,那般浅笑狡黠的神情仿佛在说:我所求的,如今已经求得了。所以我的人生啊,一点也不苦。

她是这样走的,她的人生之中充满了求而不得,然而她在重入轮回之前,是心满意足的。

一轮残月孤照天边,絮云针毒在林照体内游走,渐入四肢百骸,他终于支撑不住,晕死在马车内。

第四十三章 永远几远

山风拂月,抚平了半夜的喧嚣,此刻万籁俱寂,天地各在其位,万物生灵各归其居。

一身银铠甲胄的甄缙傲立于白马儿之上,冷冷地注视着暗夜星火掩映下的镇南军大营。

远远地听见马蹄声作响,都拉图勒住缰绳停在太子殿下数丈之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太子马前,语速虽快却不慌乱,道:“主人,姜小姐去追一名逃脱的天湖派余党,不肯回来。”

甄缙半侧过头,月光在他侧脸的棱角上结成了霜,几缕发丝散落鬓间,略微有些凌乱,他微微皱眉,道:“澄儿说不肯回来,你就不带她回来了么?”

都拉图道:“我已派云都赤营随往,只是姜小姐说那名逃犯听去了一件镇南将军的隐事,如若放过,将来必成祸患。”

甄缙道:“着人去将澄儿接回来,逃犯的事你再另派人前往捉拿。”

都拉图立刻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折返回来,道:“主人,姜小姐仍是执意要追,可是她不善骑马,半路上那马儿受了惊”

他见一抹极深的怒意正渐渐在甄缙眼眸之中聚集,忙继续道,“差了一点儿,最后没摔下来,主人放心。只是这一耽搁,天湖派的人便没了踪影,姜小姐只得回来了。”

甄缙恢复了往日的神情,点了点头。半晌,问道:“人救回来了么?”

都拉图道:“镇南将军伤在心口正中,伤口又极深,失血过多,实在是回天乏术。”

甄缙道:“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都拉图道:“这个,张将军并未提起。不过将军弥留之际命人取了逆犯通缉令,亲手划去了玉虚盟紫微堂林照的名字。林照统领暴民煽动作乱这早已是定案,如今这般…主人可有示下?”

甄缙沉吟许久,方道:“便依镇南大将军的意思来办。”

都拉图道:“是!”

这大概就是张弘范的遗愿罢,甄缙心中暗忖。

这样也好,他本不愿取林照性命,今夜过后玉虚盟再无起复可能,张弘范既这般做了,总好过他亲自生硬而不合情理地号令部下不得诛杀林照。

然而,张弘范为何这样做?甄缙暗暗叹了一声,世人皆有秘密,他又何必深究。

一代将才,灭宋平南,居功至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殁了。想至此,甄缙惜才之心大起,不由得仰天喟叹了一番。

他凝思半晌,忽道:“怎么不见许尤?”

都拉图道:“许公子留了讯息,他已将人带走另寻安置,主人早前吩咐过玉姑娘已脱离玉虚盟,令属下们不得与她为难,因此并未派人去追。至于陆公子,他已向扬州方向而去。”

甄缙微微一愣,心道:前日里我派许尤将南诏等人送回扬州东郊,小羽难道竟已猜到了?

旋即又想到:他此番未去成昆仑,今夜过后,自然是要先回扬州休整的。这样也好,歪打正着,给他一个惊喜罢。

又问道:“另外两人如何?”

都拉图道:“张将军先前着人在新娘子的一应饮食、胭脂香粉和熏帐香料中作了手脚,令其手足麻痹武功不得尽施,我已命部下在将军大帐附近全力搜捕,至今尚无所获。林照亦是,竟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甄缙冷冷道:“林照倒也罢了,朱夕楚此人,手段狠辣心思歹毒,绝不能放过。”

都拉图道:“是!一刻钟之前,有中军来报,说阔阔真郡主驾着一辆马车出营去了。”他迟疑了一下,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甄缙道:“你既怀疑郡主,为何不去搜查?”

都拉图道:“当时我不在场,若我在,她便是皇亲之尊,我也是要查的。在场的是一队巡视小兵,见是郡主,不敢有所冒犯,只好由她去了。”

甄缙忽而笑道:“你虽是这般说,其后定是派了人在后追踪。”

都拉图道:“是!”

甄缙又笑了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浑不在意阔阔真是否偷藏了逆犯,也不在意她去往何处,他心里只有姜澄儿,他只是在想:这半日了,澄儿怎么还不见回来?

这样盼着盼着,其实不过是一盏茶说话间的工夫,他却蓦地里焦躁起来,隐隐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心中虽似火炙,脸上却仍是坚冰。

他身后凛凛然是三万精兵,眼中却只有一人,他忽然温柔地笑起来,那是澄儿。

马蹄儿不紧不慢哒哒作响,她生怕又吓着马儿,十分乖巧地伏在马背上搂住它的脖颈。

甄缙远远地瞧见了她,立时挥鞭纵马奔至她身前,一跃下马,又将她从大马上抱了下来,问道:“可有伤着?”

姜澄儿笑着摇摇头,忽然瞥见甄缙右胁下似有血痕,惊道:“你受伤了!”连忙伸手去捂。

甄缙握住她的手,道:“不碍事的,是先前慌乱之中被溅上了血,我被三军护在阵中,哪里就能被伤到呢?”

他这样说着,胁下刀伤却止不住地剧痛。

他原本在大营西南里许的小丘上俯观局势:许尤与林照约好戌初三刻放火,到时玉虚盟人一应而起,镇南军便可将其一举拿下。

然而未到戌初三刻马场便隐隐有火光,接着东首密林数箭齐发,而甄缙早前命府中詹事前去接澄儿的车马却迟迟未归,他一时心急,飞驰冲入镇南军大营,都拉图忙带领太子府侍卫亲军紧随在后。

事起突变,不知何处出现的数千乌合之众从两侧冲击,将太子领兵横腰截断。

对方领首的是一众武林高人,甄缙一时不妨被一刀伤到胁下,所幸未及要害。

护军拼死力战,甄缙亦是以一当十,终于等到阿尔斯楞率部来援,方平息一场作乱。

姜澄儿听他并非受伤,便稍稍放缓心神,伸手替他捋好鬓间发丝,又笑着仰起头,凝望着他许久许久。

许久许久,她开口说道:“第五,你知道的,我一直仰慕高山。”

甄缙略觉她此刻心中有异,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阿尔斯楞已平定各处乱军,正在不远处候着禀奏军情。

姜澄儿将他轻轻一推,道:“快去罢。”

甄缙有些不舍地放下她的手,转身往阿尔斯楞处走去。

期间几次回头,每每回望着澄儿的笑眼,他便感到安心,然而只要一转身背对着她,心就突突直跳,甚为不安。

阿尔斯楞知太子心系女眷,便快速说道:“主人,玉虚盟一众人等已尽数羁押在东首帐内,另已查明今夜除却玉虚盟外,另一股作乱的领首是天湖派,他们连同镇南右路军策划了今夜袭刺主人的行动。天湖派中人多数是武林高手,见势不妙早已逃了,余下的叛军皆被收押在西南帐内,留待候审。”

甄缙道:“镇南右路军的主将可有招认什么?”

阿尔斯楞道:“镇南右路军是年内新编入镇南大将军麾下的,在张将军将其收编之前,原属大都路府忽辛将军节制。”

甄缙登时大悟,忽辛,阿合马,镇南右路军,天湖派,这一切已十分明了。

他微一沉吟,道:“收回右路军金符和其下各千户官的银符,行刺皇亲是为大不敬,主将当诛,其余流刑。天湖派目无纲纪,串联朝臣胆大妄为,传令全国通缉,凡被缉拿者就地诛杀。”

阿尔斯楞道:“得令,主人放心。”

甄缙又道:“忽辛那边,想来是不会留下书文证据的,不过查一查也无妨。查的时候不用遮遮掩掩,就以枢密院的名义去查,军中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又与他曾经的部下切身相关,容不得他巧言辩解。”

说罢他长舒了一口气,今夜之事,终归还是牢牢掌握在他手掌之中的。其间虽有些波折,但令阿合马的暗党露出马脚,查出了真正操纵天湖派的幕后之手,也算是意外收获。

姜澄儿默默在旁看着他听禀、沉思、有悟、下令,又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那是属于天底下最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那一抹面对自己杰作时的若有似无的微笑。

这样的笑容不需要令世人见到,这般笑容的拥有者也不屑于令世人见到。

姜澄儿看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这一刻她发觉眼前的他不是八百年后的第五缙,不是与她笑闹的兰舟公子,亦非温和义气的少年甄缙,他是孛儿只斤·真金,没有形容词。

她浅浅地笑了,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他。

她心所恋慕的,全意守护的,是他,与任何形容词都无关。然而,她知道她必须离开他身边了。

“太子无德,可言废立。”奏疏上的话,她用力命令自己记在心里了。

她有许多办法可以帮他解决朝中棘手的难题,却没有一个办法可以令她陪伴在他身边。更何况,天湖派的人逃走了,他们听去了关于她身世的秘密。

她的身世,她不在意,他亦不会在意,然而天下人在意。

人心,这世间最难解的是人心,最苦的亦是人心。

人们常常说永远,永结同心,永以为好。她今日方知,永远的长度,原来是可以衡量的。

一霎那间,甄缙只觉寒光凛凛,不能逼视。

再去看时,姜澄儿已用那柄他赠予她防身的寒冰玉刃宝刀抵住了自己小腹。

他大惊之下,叫道:“小心,那里有伤!”

他始终记得那日大都崇国寺前她为他挡的那一箭,伤在小腹,伤在他心。

姜澄儿道:“第五,你知道的,我一直仰慕高山,然而你,你是大海。今日之是不可执,昨日之非不可继,我…我须得…放手了。”

甄缙一时心如刀绞,他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出缘由,蓦地里一个念头闪过,他急急问道:“张弘范,张弘范对你说了什么?”

姜澄儿道:“第五,你不要派人暗杀阿合马,但要防着他伤你,还有,会有御史上奏谏书你父汗禅位于你,绝不可令折子留存,御史台须得有人帮你,凡见此类折子必须立即毁掉。”

她顿了一顿,苦笑着继续道:“只此两件大事,没一件我能帮得上你的,能够帮你的只有你自己,记住我刚刚说的话,切切。”

她一跃上马,右手仍举着宝刀,轻轻抿了抿嘴,眼中情丝万结,道:“第五,你夜里总不睡,在我居处庭院舞剑,我知你是想守着我才不肯睡的。第五,我也想守着你,朝朝暮暮,可是如今已不能了。这样也好,你夜里总能听话睡觉了。”

马儿往后退了几步,她又说道:“第五,我们总会再见的,这个我最清楚了,你信不信我?”

甄缙此刻已难自持,眼角泪光盈盈,心痛如割,他知,若他往前一步,澄儿便会立时自戕。

终于,他咬着牙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我们不是说好,要携手江湖么?”

姜澄儿道:“第五,我们终究,终究是不能够这样的。这个结果,你还无法明了,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愿意承认,才犹豫到今日。”

她手起鞭落,马儿却似乎有了灵性,迟迟不愿迈出,她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甄缙,说道:“第五,夜里你要记得早点睡。”她忽而笑了起来,用刀柄狠狠地向马尾部一扎,马儿的嘶鸣划破长空,奔入了黑夜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第四十四章 东海渡口

大海苍茫无际,浪花不断拍打着礁石,日夜未曾止歇。

那位船家仍在海边默默守着,数年如一日,未曾改变过。

他远远瞧见有人来到,起身整理好蓑笠,扶起船桨,朗声问道:“客官可是要出海?”

姜澄儿骑着马儿从临安城郊先向西奔行数十里,再往南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才折而向东直奔东海入海口而来,路上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如此跋涉了两夜一昼,终是于第三日天刚破晓时赶到。

卯时已过半,她与阔阔真先前已约定了今日辰时相见。

这一路上兜兜转转虽辛苦了些,总归没误了事,太子府的人也没有追来。

甄缙没来,她到底是有些落寞的,然而这样的情绪未免也太矫情了些,故而她只略略叹了一声便算消解。

一刻钟过去了。

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她左顾右盼,方圆数里之内丝毫不见阔阔真的身影。

阔阔真的马车虽远不如澄儿这匹军中良驹,然而她前日夜里直奔东边,期间并没有耽搁的道理,原说早该在这左近安顿下来了。这么一想,姜澄儿心下不由得着急起来。

这时船家远远地向她招呼,她便牵着马儿向渡口走去。

“船家,请问可有见过一位高高的蒙古姑娘?”姜澄儿客客气气地问道。

那船家看清了她的模样,先是一愣,旋即略带欣慰又似有些感概地笑道:“好,好!”

姜澄儿一时不解其意,心想还是少与不明来路的人搭话为好,牵着马儿便欲离去。

那船家又道:“昨日辰时,那位蒙古姑娘已出海去了。”

姜澄儿登时哭笑不得,只好无奈地说道:“辛苦船家载我一程。”

船家应了一声,便俯身在木桩上解开缆绳。

姜澄儿摸出一锭银子递与他,忽道:“船家如何知道我此行所往?”

船家并不惊慌,边盘结着绳子边道:“姑娘若不是去仙霞岛,又能去往何处?我见姑娘下颌那三处紫斑,便贸然猜测姑娘曾受业火之症,自然也是为那岛上的月光花所治的了。昨日晨间那位姑娘也是去仙霞岛,只是她讲的话我听不懂,不过她身边那位公子我却识得,他八年前乘过我的船,那时,他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用手高高低低地比划着,人上了年纪回忆起往事,一时便收不住话头。

姜澄儿跳上船,接口道:“八年前的事您还记得?”

船家道:“是啊,我还记得他们,那时的他们都还很年轻。”

这时初升的日头爬上他的皱纹,一双深褐色眼眸深陷在眼窝之中,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而沧桑。灰白胡须于晨风间微微颤动,他曾见过许多人的光辉岁月,那些人终是留在了昨日,依然孤单地年轻着。

姜澄儿伏在船头,伸出手指蘸了海水,在船板上缓慢而专注地一笔一划写着:柏木船儿在飘荡,垂发齐眉少年郎。

海风呜咽着不解风情,将这些字胡乱一卷,化作风露掠走了。

她一手撑着脸颊,向着远方茫然不知所顾,今日的海面异常沉静,似许久之前,她于大海汪洋之上绝望而倔强地漂泊着的那一日,谁也无法揣测深海之下的暗涌。

良久,她声音极轻地问道:“那您也应该记得他吧。”

船家似是没有听见,仍旧卖力地划着桨。

约莫过了大半日,船家忽道:“朱家小姐原是要了这月光花去救姑娘,要我说,何必非得费如此大的周折?他们所说的抚云阁主人,那是世间顶顶善良的人,若是为了姑娘你的业火之症,直接向抚云阁主人说明了,她定会大方相赠的。”

姜澄儿奇道:“朱夕楚?她要这月光花何用?”

船家道:“姑娘有所不知,旧年夏日里,有四位公子同赴仙霞岛,自是乘了我的船去的。他们出海之前,朱家小姐先召了我去,命我去向那四位公子求取岛上禁地的月光花,我那时想,这月光花乃阴损之物,若不用于正途,我岂不是造了孽?好在今日见到姑娘,方知那花是用在了正道上。”

原来当日朱长庚查知蒙古太子及南诏门人上岛,便有心设下陷阱。抚云阁禁地的月光花向来是王善怜爱护之物,莫说是取一朵来,便是平日里想见到一眼那也是难于登天。

朱长庚父女此计,本意并不在月光花本身,原没想到甄缙竟真为这位船家取了来,也算是意外之喜。

姜澄儿自然知晓当日甄缙、陆念羽各取了一朵月光花的事,如此说来,甄缙所取的那一朵便落在了朱长庚父女手中,可他们要这月光花作了何用?

她彷徨了半日,方问道:“船家亦是玉虚盟人?”

船家摆摆手,淡淡然笑了一笑。

姜澄儿笑道:“船家若非身归玉虚盟,又何以能在这东海行船数十年而无恙?”

船家道:“敏慧如姑娘,自然知道玉虚盟中人的行事之道,非能一言以蔽之。”

姜澄儿凝思了半晌,无奈地耸耸肩,道:“想来是朱家小姐手段多。只是我见您身子康健,可见她虽有手段,于您也并无大碍。”

船家道:“我敬林宗主潇洒高格,虽未投身入盟却也并无异心。玉虚盟在仙霞岛自有渡口和大船,素瞧不上我这小小木舟,却也没断了我的生路,仍是任我在这东海上行船。后来某一日,朱家小姐自扬州路上来,见我在此摆渡而不受约束,当日便将拙荆抓了去,喝了碗茶就送回来了。只是自那以后,月月须得朱家小姐着人派了药丸,方能保拙荆数日安泰。”

姜澄儿叹了一声,心想朱夕楚生前造了这些罪业,现如今虽已身赴黄泉,却不知是否已然解脱。

她又问道:“不知您夫人的病如今可大好了么?”

船家道:“早已大好了,多谢姑娘挂心。也是在旧年夏日里,玉虚盟的弟子不知何故全数从岛上退走,便是在那个时候,抚云阁主人所乘的船驳在东海入海口,她听说我一直在东海行船却非盟中人,立时便猜到其中情由,特命了人来问拙荆的病症,后又大义相赠解药。那位姑娘啊,只可惜,可惜…”

姜澄儿道:“可惜什么?”

船家道:“八年前,我也见过那位抚云阁主人的。”

他不再继续说,姜澄儿也未有追问下去。

舟行一日,天将入夜。天边霞光万丈,云水长和,数里之外风弄碧屿,草树萦回。

待船家缓缓将木舟驳在长长的石桥渡口边,姜澄儿仍是客客气气地与他作揖道别。

她原想嘱托船家勿要将其行踪说知他人,随即又觉虽与这位船家萍水相逢,却隐隐观其胸中自有丘壑,实无须多言,故而忍住不提。

船家道:“这一趟渡了姑娘,实是缘分所至,往后还望姑娘善自珍重,须知尘世纷扰原为溺志之场,而油灯枯寂实则槁心之地。再会无期。”

姜澄儿奇道:“船家此话何意?”

船家哈哈大笑,又道:“忙活了大半辈子,我也该歇歇了,就此别过。”

他仍是一如往常淡淡然笑着,扶起船桨,正是夕阳无限好,一人一舟,渐渐没入了余霞烟波之中。

第四十五章 先天五绝剑

海岛上灰蒙蒙的,一时难以辨清方向。

姜澄儿迈上通往玉虚书苑的石阶,厚重的团云压将下来,山顶的白色屋宇若隐若现。

东厢客院原是甄缙、陆念羽和太易太初旧年夏天上岛来时的客居之处。

当日甄缙火烧地牢,一身宝蓝锦缎长袍被烧出了许多窟窿,不成样子。

冬来夏往,那身缎袍仍静静地躺在客房的木床上,积满了灰尘。

姜澄儿掸去缎袍上的积灰,小心翼翼地叠好揣在怀中,又沿着长廊将各处庭院前前后后检视了一番,并不见阔阔真和林照的影踪。

偌大的山间书苑,巍巍然立于大海之上,千百年来日月更迭,星云游走,而它始终无声无息。

夜色渐沉,姜澄儿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不敢继续在此间待下去。

极目远眺,但见西边数里之外的山坳间似有柴烟袅袅,她心中一喜,知是阔阔真。

还未走到近处,便听到一个破钹似的声音在吵吵嚷嚷。

姜澄儿心中疑心渐起,忙欺到一株大树身后向火光闪动处张望,却听那破钹似的声音说道:“小娃娃不得了哇,害死人啦害死人啦!”

她心中一凛,又望见阔阔真的身影出现在火堆前,立时快步奔过去,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阔阔真两手不空,正忙着烤海鱼,漫溢的鱼脂滴在柴火堆上,时不时发出滋滋地声音。她一回头,灿然笑道:“太子殿下,你终于到了!”

姜澄儿脸一红,道:“郡主,其实我…”

这时数丈之外又响起那熟悉的破钹声:“哎哟,不得了喂,又来一个不懂事的蒙古女娃娃。”

他听她二人用蒙古语交谈,便也以为姜澄儿也是蒙古女子。

姜澄儿这才抬起清眸向那声音所在之处望去,只见他须发皆白,瞧着约莫五十来岁,穿着不大合身的灰白衫子,半倚半靠着歪在一块巨石旁。

她见此人不过是个体弱老者,不及详问,回头低声向阔阔真问道:“我托你照顾的那位公子呢?”

阔阔真举着木枝,往身后的灌木丛一指,道:“吃了药正睡得香呢。”

姜澄儿见浅草后露出林照的盔甲一角,呼吸起伏还算平稳,略放了心,忽而问道:“哪里来的药?”

阔阔真道:“将军小娘子给他的药。”

姜澄儿点点头,既是朱夕楚给他的,自然是好的,便在阔阔真身旁空地坐下,又从她手中取过一串树枝紧紧叉住的海鱼悠悠然烤了起来。

良久,她惊呼一声,道:“小娘子呢?”

她这几日间忙于赶路,又累又饿,早已将朱夕楚抛之脑后,此刻方才想起还未将她安葬。

阔阔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出海前找了一片青草地将小娘子安葬了。”她尝了一口鱼肉,觉得仍不够味儿,便继续放回火上烤,道:“莫非是不许葬的么?那我们回去的时候再挖出来就是了。”

姜澄儿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谈起生死之事似毫不挂心,只好道:“辛苦郡主了,这件事原本不该劳烦郡主的。”

阔阔真道:“这有什么辛不辛苦的,大家都是朋友嘛。我与小娘子只见过一面,却能为她操办后事,也算是极有缘了。不过,小娘子是南人,我用咱们蒙古的方式葬了她,也不知她会不会恼。”

姜澄儿却想着,阔阔真于出海之前将朱夕楚葬入青冢,无论具体在何处,总归是在钱塘县所辖之内。

钱塘,那里恐怕是朱夕楚生前最不愿去的地方吧,然而生前哪知身后事,钱塘竟是她的埋骨之所。

老天爷这个玩笑,真真是令人只得摇头喟叹。

此刻破钹声一起,划破了火光:“小娃娃不懂事,将老朽晾在一日一夜了,小器得连口吃的也不给,现在的小娃娃哟…”

他啧啧抱怨着,又随手从地上捡了几个果子,随随便便在袍子上擦去了泥土,便放入口中大口大口嚼着。

姜澄儿将手中的鱼儿一把扔过去,他立时便接住了,笑道:“原来小娃娃听得懂我说话,多谢!”

他一笑起来,白须微动,眉眼弯弯,显得甚是和蔼可亲。

姜澄儿客客气气作了个揖,道:“小辈们不懂事,多有怠慢,还望勿怪。不知老人家为何飘零此处?”

那人边小口试着鱼肉温度,边笑嘻嘻道:“遮莫,张口就来,哪里瞧得出我老了?”

姜澄儿一怔,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儿,道:“是在下失言了,不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在下乃钱塘人氏,乱世流连海岛于斯,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赐教。”

那人哈哈大笑,问道:“你是翠峰山人的弟子?”

他随即想到十数年前翠峰山人便已仙逝,与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娃娃应当素未谋面,于是转而问道:“你认识陆家的警予妹子?可是她收的弟子么?”

姜澄儿道:“在下确与陆掌门颇有些渊源,只是未曾有幸得见。”

她心中甚感奇怪,不知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怎会猜知她的来历,而听他呼吸吐纳之间,并非习练武功之人,怎的言语之中似与翠峰山人甚为熟络,又大大方方地称陆掌门为妹子?难不成,他竟是陆念羽的父亲!

那人叹了一声,道:“那你这南诏秘术难道竟是偷学了来的?”

她又是一惊,方才她不过随手将串着鱼儿的木枝扔将过去,对方立时便能瞧出她的内功来历,可见其修为犹在自己之上。

她想起那日密室之内见到高和尚的情景,对方亦是貌不惊人,然而真气充盈三花聚顶,武功渊深难测。

须知世上有高人,于精微高深之处,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如此细细思来,姜澄儿顿时不敢再小视眼前这位弱质老者,一时敬畏之心大起,而戒心更甚,恭恭敬敬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曾深受业火症之苦,所幸得遇南诏陆公子大义援手,未有藏私,将此心法尽数传授于我,晚辈方捡回了这一命。”

那人点点头,扔下鱼骨头和树枝,用袖子抹了一把嘴,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用称前辈晚辈的,我也不过比你虚活了些年。”

他一抬眼,双眸炯炯有神,继续道:“我姓王,名著。”

姜澄儿低下头回忆了一阵儿,并记不起曾听说过王著此人的名号,或许是位隐世游侠也未可知,便拱手道:“王兄。”

忽听得那人一拍大腿,破钹声又起:“坏坏不得了,死人啦死人啦!”

姜澄儿忙问道:“方才便听到王兄言道害死人云云,可否明示究竟所谓何来?”

王著指着林照的方向道:“不懂事的蒙古女娃娃,我叫她不要给那个男娃娃喂药,她偏不听,还将我重重打了一顿,我到现在还走不动路呢!”

姜澄儿登时心中大乱,问道:“药,药,那药不是解药?”

她不暇细思,奔到灌木丛后,伸指往林照鼻下一探,还好,呼吸尚存。

阔阔真见她一脸热汗,也忙起身奔至林照身旁,往他脸上凑过去贴了贴面,又伸手捏了捏,方起身大咧咧道:“热着呢!你可不知道服药之前,他全身冰凉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可吓坏我了。”

姜澄儿笑了笑,二人携手回到火堆前,她添了些柴,便往后挪了挪,稍稍离火苗远了些。

她身上业火余毒未能尽解,故而虽此时夜深露重,却也并不十分觉得寒冷。

王著道:“女娃娃没见过世面,不晓得这解药是不能一次服下的。”

姜澄儿才刚放缓心神,此时听他一言,立时又紧张起来。

只听他又道:“早些年,我妹子也受过这样的伤,那是天湖派独门暗器絮云针。能治得了絮云针毒的,只有翠峰山人的业火丹。然而业火丹本为摧金煅火之物,便是解毒,也万不能急于一时,须得分七日十四次服下,方能毒性尽解而无后患。”

姜澄儿急道:“那如今呢?”

王著道:“一次服下,针毒即去,也不算坏。”

姜澄儿吁了口气,暗怪此人说话一惊一乍故弄玄虚。旋即又听他道:“不过是内息大损,武功尽失罢了,那也算不得什么。”

姜澄儿立时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奔回至林照身前将他扶起,摧动内力欲助其抵御业火丹的毒性。

然而甫一碰到其背后大椎穴,其体内四处乱窜的真气便激将回来,反令姜澄儿承受不住。

王著的声音从灌木丛后远远地传过来:“没用啦,这人不中用啦,昨日里就吃进去了,现在还操什么心?再说了,你用南诏秘术将他业火丹的毒排出来,那他体内还有絮云针毒呢,到时又用什么来解?可别费力气啦!”

姜澄儿叹了口气,将林照放下躺好,替他顺了顺气,见其呼吸益渐平顺,想来早已过了最凶险的时候。

她耷拉着脑袋回到阔阔真身旁,阔阔真递给她一串吃的,另一只手翻弄着木枝,不以为意地问道:“又怎么啦?是我照顾得不好么?”

姜澄儿道:“没事,这也怪不得你。”

阔阔真忽然扭过头,道:“什么怪不得我?”

姜澄儿于是将解药之事俱以告之,末了仍是十分温和地笑着说道:“你本是好意,总之现下毒已解了,内力武功原也不怎么打紧。”

阔阔真大手一挥,道:“原来是为了这个。习武之人,自然将武功修为看得极重,岂能说不打紧?我既闯了这么大的祸,自然会对他负责的。”

她望了一眼王著,继续道:“前日里上岛来,我见山上那些白色屋子太过显眼,便来了这后山。距这里不远的小瀑布旁,有一处天然大坑,一眼望不见底,却听见有人一直叫叫嚷嚷,想是他失足掉下去了。可是天坑峭壁俱是溶石,无可借力,我便刮了许多树皮搓成绳子放下去将他拽了上来。

“起先我们相处着还好好的。谁知那位朋友的病久不见好,我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瓶子,那是小娘子临死之际塞给他的,小娘子眼神哀切,定然是对他有情了,既然有情,这瓶中之物自然也是好东西,我便取了清水给他喂下。”

阔阔真说得口干舌燥,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旋上塞子后又道:“那位老爷爷非拦着不让我给他喂药,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我见他对着我凶巴巴的,不像是个好人,就…”

她在草原长大,同伴们玩闹间总免不了会动手,摔跤之类的更不在话下。

而她天生力大,比寻常男儿竟还要厉害些,故而王著在她跟前儿这一跤,摔得着实够疼的,这手足关节怕是须得大半个月来休整了。

阔阔真究竟是女孩儿家,生生将长辈摔得走不动路这种事总归难以启齿,故而她脸一红,咽了咽口水将此事盖过不提。

又道:“谁知他独个儿在一边待着,嘴里仍是不清不楚冲我吵着,我这两日可真是受尽了折磨。今日方知他原是好意,竟是我错怪了他,我这就向他赔罪。可我不通汉语,还须得烦请太子殿下替我说明。”

她放下满手的饮食,起身走到王著身旁,王著赶紧缩了缩身。

她学着姜澄儿先前的样子作了个揖,王著也忙回了礼。

他听罢姜澄儿转述完这一番话,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其实这个女娃娃救我出了溶洞,我该好好感谢她才是。我这身子骨,还是禁得起几下摔打的。”

姜澄儿忍不住问道:“此地原是玉虚盟的隐秘之所,何以王兄会来至此地,又落入了溶洞?”

王著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忽而仰天一阵长啸,转而向姜澄儿十分神秘地眨眨眼,道:“女娃娃,真真是老天爷助我,你既已参详了南诏秘术,那是少有的奇缘,不如由我来教你这世间第一等的剑法。待你学成此剑法,辅以南诏秘术,便是当世一流的高手了。”

姜澄儿道:“王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幽居此岛,加上你一共四个人,我兄长又武功尽失,我已算得上是榜眼,更无所求了。”

王著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将来女娃娃出了这个岛,用得上武功的地方可就多啦。”

姜澄儿自忖这话不错,她先前暗杀阿合马、救南诏门人于镇南军营、护佑林照出逃等等计划,皆因其只修习了内功而不会一招一式,只得无奈作罢,处处受制于人。

何况,她与林照在此岛上的时日或按数年以计,总归是无事,倒不如学个一招半式的,将来派得上用场也未可知。

她思虑了半刻,便拱手道:“多谢王兄赐教,却不知此剑法承自何门何派?”

王著略一沉吟,缓缓道:“先天五绝剑,无门无派。”

第四十六章 先天五绝剑(二)

六年雪岭为何因,只为调和气与神。

一百刻中为一息,方知大道是全身。

先天五绝剑,无门无派。

姜澄儿歪着头想了半刻,忽而笑道:“王兄可是拿我逗趣儿?我曾听闻,南诏陆掌门座下五大弟子的先天五太剑阵乃是当世一等一的功夫,却又何来先天五绝一说?可见是你杜撰。”

王著道:“早年间我云游四方,与当时南诏派的掌门翠峰山人在云南乌蒙谷中缠斗七昼夜有余,说起他,那可是位武学痴人啊。”

姜澄儿听他言语间与翠峰山人称兄道弟,却又直呼其弟子为警予妹子,一时分证不清此人究竟是何辈分。

王著道:“好孩子,还有吃的么?”

丝丝鱼肉香味儿止不住地钻入鼻腔,引得他故事也不讲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烤架。

阔阔真见他这般馋嘴模样,摊着手耸了耸肩,意思这烤架上并没有他的份儿。

王著冲她哼了一声,嘀咕道:“赔礼道歉的话在嘴边还烫乎着呢,这会子就抛之脑后了,蒙古女娃娃哟,真是不懂事。”

姜澄儿问道:“然后呢?”

王著愣了一下,翻着白眼回忆了许久先前的话头,咋咋舌继续道:“山人穷尽毕生武学,始终没能胜过我一招半式,当然我也没能胜得了他。过了几年,他送信给我,说他这些年苦思冥想,终琢磨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绝妙剑阵。他还说,这个剑阵,我决计是破不了的。这便是你后来从陆家小郎君那里听闻的先天五太阵了。”

谈起武学,王著神色间颇有些得意之色。

他又道:“先天五太嘛,你们小娃娃或许不十分清楚,那本是黄老学说。山人这个剑阵,阵如其名,自然是须得由五个阵脚组成。可惜他福薄,座下弟子只其大弟子和警予妹子天分高些,末了竟连五个阵脚都凑不出。

而他的大弟子无心江湖,一心报国,故而艺成之后便脱离师门而去,这是后话。再到后来嘛,这剑阵想是由警予妹子传与你所说的她座下五大弟子了。我也福薄,到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有生之年想要凭己之力来破这剑阵,自然是不能够了。

至于这剑阵本身呢,先天,便是无极,无极,便是说无形无象、无声无色、无始无终、无可指名。

五太,则是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这五太,正是由先天而化生天地万物的五个过程。”

姜澄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怪道陆掌门座下五大弟子分别唤作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和太极呢。”

王著哈哈一笑,捻着胡须道:“警予妹子便是这样,取名字总是十分随意。”

姜澄儿道:“那你先前所说的先天五绝剑,自然是因了能破解先天五太阵的意思,才取了这般直接明了的名字了。”

王著道:“不错。山人痴迷武学,弥留之际仍在泉清池边思索着他晚年那一套拳法的不尽善之处,然而他终究是胜不过我的。他那时为了展示相为切磋的诚意,将此阵法的口诀与招式毫无保留地说与我知。

可惜我为俗务牵绊,将此事暂且搁下,却没想到这一搁,便是天人两隔,与他,竟再未能得以一见。谁又能料知后来,我被幽闭于这海岛暗穴,八年未见天日。

总归是闲来无事,这溶洞之景该欣赏的也欣赏过,溶洞之外该呼救的也尝试过。渐渐地,我便安定下来,劝自己时时参勘心体,拨开尘氛,消却心中鄙吝。

如此三年之后,胸中便已不觉得火焱冰兢,五年之后,眼前便有月到风来。这便是处一化齐之妙,破阵之法,就此而成。”

姜澄儿听他说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甚至鼓起掌来,不禁赞道:“以一敌五,算得上十分厉害了。”

王著道:“你这话说得小了,此剑法何止以一敌五?先天五太阵,由一生二,由二生三,由三而生千千万。山人十年之功,能将阵法思虑至此,已是万分的了不起了。他万没料到的是,我却比他的思虑更深一层。”

姜澄儿奇道:“我虽不甚了解黄老学说,但也知太极之道,可语天地宇宙。你既说翠峰山人的阵法由此而来,你的剑法,却又如何能比宇宙还要强些?”

王著轻笑了一声,道:“这可是我长你些年岁的好处了。”

夜风吹来,已有些凉意。

眼下虽是夏夜,海岛之上却是另有一番天地。

王著往火堆旁挪了挪,忍不住故意咿咿呀呀了几声,以示阔阔真将他摔那一跤的余症仍在发作。

他边用柴枝逗弄着窜动的火苗,边叹道:“现在小娃娃都不信佛,不修道,聊起这些俱是摇头三不知,甚而还有些厌弃我们唠唠叨叨的。原说这也是个人的取舍,我自然没什么话说,然而打开眼界多学学本也不是坏事,所谓兼收并蓄嘛,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得上呢。说回山人这阵法,那自是顺承道家之源,与释家并无干系。

这道家啊,是以命宗立教,故而详言天命,而于物性简略过之。

释家则相反,它以性宗立教,因此详说物性,而不如何倡导天命。

其实啊,性命性命,性、命本不相离;而道、释本无二致。因此我于这海岛溶洞之中,耗费七年光阴,终悟出天下武学,性、命兼修,方为最上乘之法的道理。”

姜澄儿听罢,若有所思,然而这些终归是纸上功夫,并无法切身感受。

王著瞧出她的心思,又道:“这原是大而又大、泛之又泛的虚理,你如今听了,也未必十分懂得。”

姜澄儿道:“我十分佩服王兄这一番言教,然而我终究无甚根基,王兄耗毕生心力参透的剑法,为何会选我…”

此时她的戒心实则仍未完全放下,虽说王著与南诏门人交好,说话亦十分坦荡而无矫饰,想来并非有所图,然而毕竟萍水相逢,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王著趁阔阔真去瞧林照的当儿,一把将她烤了一半的海鱼抢过来,着急忙慌地放入嘴里,生怕阔阔真回来发现又要摔他。

这时灌木丛后略有响动,他顾不得烫嘴立时连鱼带骨囫囵咽下,又将木枝扔进火里烧了,方道:“你吃了业火丹,没死,用月光花来解,也没死,还用南诏秘术救回来了。你说,你这可不是天选之材么?”

姜澄儿眼神一凛,疑道:“我修习南诏秘术不假,然你如何得知我曾服用月光花?”

王著撇撇嘴,道:“你那下颌处的印记,莫不是因为月光花的剂量少了,紫斑不得尽解方留下的么?”

姜澄儿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道:“确是如此,王兄果然见多识广,是我失礼了。”

王著道:“我如今筋脉俱损,武功尽失,无论如何是没有法子了。老天爷怜我一介粗人,毕生好武,便将你给变出来了。南诏秘术,也称混沌心法,那是道家的无上内功。

你经受了世间最烈的火毒,又挺过了万物至阴的月光花球茎,可见体质远异于常人。如今你既已习得一身无上内功,辅以这先天五太剑术,二者同出同源,互为辅佐,互相印证,足可算得上是顶级的人物了。”

姜澄儿道:“我若习得此剑术,可是要为你完成某些心愿?”

王著笑道:“你这女娃娃果然善解人意。我少年起云游四海,隐世埋名,原是天性自由痴迷武学,并不想参与任何纷争。然而人在俗世,许多事终究无可避免。

我有一幺妹,自幼体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而在数年前,她为天湖派絮云针所伤。那几年,我费尽心思遍觅业火丹而不得,后来被幽闭此处,从此失了她的消息,也不知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提起幺妹,他的眼神忽而变得迷离起来,夜色凝在他深陷的眼眶之中,如水如墨,透着刺骨的寒意。

姜澄儿轻声道:“王兄…”

敏慧如她,已然猜到眼前此人,名唤王著的这个人,便是南宋王安节将军的长子,王善怜的长兄。

他不知道,王善怜的絮云针毒,早已解了。

他亦不知道,他日日挂念的幺妹,一直居于此岛,与他近在咫尺。

失去音信的那些年,她过得很安稳。然而,她过得好不好,谁也不知道。

只是,这位世间顶顶善良的抚云阁主人,如今已不在了。

第四十七章 先天五绝剑(三)

林照昏迷了十天十夜,终于醒了。

他一睁眼,便看见阔阔真伏在他手边打盹儿。他静静瞧着她的睡颜,这个蒙古女人,他不认识。

若是以往,他必定立时将手腕从她头下一把抽出来,还要离她越远越好。

然而他此刻并没有这样做。

内力全损,武功尽散,他心里已然十分明白。或许还有转机吧,然而他此时心若死灰,形如槁木。

世上有一种病,这种病不痛不伤,然而它盘踞在周身上下,附着在筋脉血液之中,终其一生都无法根除。这种病,叫作往事。

纵然他心似寒灰,也难将往事忘记。

阔阔真醒了,她缓缓抬起头,呆呆望着他睁开的双眼,竟朝着他笑了,那般干干净净的笑容,那是他从未曾见过的。

“你果然好啦!都怪我莽撞,害你失了武功。不过你放心,我阔阔真既遇见了你,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会对你负责的。”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响起,她是用蒙古语说的。

他听不懂这个女人说话,然而他仍是艰难地抽动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我病了很久吗?多谢你耐心照顾。那一日你喂我药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可我没有阻拦你。我如今虽失了武功,却也不如何遗憾,你千万不要自责。”

阔阔真见他一脸闷闷的样子,又道:“我们出去看看,这个岛上风景真好。你既活过来了,就该看看太阳。”

她拉住林照的手,也不管对方身体有没有痊可,大步流星将他拽到屋外。

午后的阳光真刺眼,伴随着温湿的海风,抽打在林照寸寸肌肤之上。

他扬起右手,挡住了阳光。

阔阔真一把将他的右手拨了下来,道:“不怕,熟悉了就好了。”在她心里,病人就该多晒晒太阳。

二人在阳光下静默着,她忽而转过头问道:“我叫阔阔真,你叫什么?啊对了,你听不懂我讲话。不过那又如何?我也听不懂你说话,我们两人平啦,谁也没输给谁。”

林照方才发觉自己此刻身在仙霞岛西山后苑抚云阁,这里曾是王家姐姐隐居之所,也是他少年时常常来玩耍的地方。

他一念恍惚,道:“十年飘零,到头来,我竟成了个无名无姓之人。”

张弘范,终是死在了他的剑下。后来,朱夕楚也死在了他的怀中。

他为朱夕楚挡了那根凛厉无比的絮云针,并不是为了救她。

他不过是,亲手了结了他的前尘,杀死了他的过去。一个人没有了过去,便如同从自己体内生生抽去了一魄。

一个人没有了魂魄,便该如何?林照选择了死。

然而阔阔真将他救了回来。他平生最为厌恶蒙古人,他也曾立誓收复河山,誓要屠其全族,将他这一生的苦难还回去,那是他还以为自己仍是南宋卫王赵昺的时候。

然而这个蒙古女人将自己救了回来。

夏日的暴雨总令人猝不及防,沉沉乌云转眼间怒卷临至,居高临下冷冽地洗礼万物生灵。海天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海岛之上的狂风骤雨原来这般骇人。蓦地里,他耳朵微动,鸢飞鱼跃之间,后山之中隐隐有剑意。

林照心中一沉,道:“是何人在这风雨中练剑?”

阔阔真用手接了雨水,放到林照眼皮底下,喜道:“你瞧,这是神仙雨露!”

她忽而想到什么,双手一扬,雨水溅了林照一身,她急忙用袖子替他擦拭,又道:“这次出来玩,原没想到有这么多奇遇,我真开心。后山有人练剑,他们真是厉害,你一定有兴趣,我带你瞧瞧去!”

她捻起廊下一根藤条,学着姜澄儿舞剑的模样一招一式比划起来,却全无章法。

林照脸上浮起浅浅笑意,竟十分温顺地随她一同往后山走去,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

暴雨大肆冲刷完这一片土地,便即拂袖而去。

后山林深枝茂,青青长草竟和人一般高。阔阔真紧紧拽住林照的手,防止他走丢。

远远的,还未见到剑光所在,便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太易之剑,未见气也。时阴阳未变,寂兮廖兮,须得于风狂雨骤时,剑所指处,波恬浪静。”那人哎哟了一声,继续道,“女娃娃笨啊,笨啊!你这个剑花太实诚了!不行地!哎哟,笨啊…”

树梢晃动处,姜澄儿于林间平平跃出,回转手中木枝自上而下,勉强挽了半个剑花便收回招式,道:“王兄,这暴雨说下就下,雷声轰轰,雾气迷眼,我是真害怕…”

王著道:“罢了罢了,这才第七日,你又是小娃娃,自然学得慢些。”

姜澄儿坐在他对面的石块上,一偏头,便瞧见阔阔真在拼命朝她挥手,而她身后半步处,是林照。

她惊呼了一声,跳着奔过去,待到林照跟前,却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兄…兄长。”

林照是俞容娘所出,自然也是她的亲兄长了。

然而对方脸色极是漠然,许久,方缓缓道:“别这样叫我。”

她一愣,脸登时红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阔阔真道:“他不会讲我们的话,你教教他好不好?我觉得同他说话很好玩的。”

姜澄儿旋即想到阔阔真仍当自己是元朝太子,脸更红了,嗫嚅着道:“郡主,这多日来我光顾着其他,反倒将这最要紧的事情忘了。其实,我不是太子殿下,我只是他一个…一个…”

她心中纠结至极,对于她和甄缙的关系,实在难以分证清楚,更难以用一个词来概括。

半晌,方继续道:“我和太子不过是…有些渊源,至于当日为何要欺瞒于郡主,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这都是我的不是,还望郡主勿要动怒。”

阔阔真往她腰间的金印望了一眼,又看看她,旋即笑道:“我早知道了。”

姜澄儿又是一怔。

阔阔真道:“这多日来,你莫不是与我同睡在一间房?”

姜澄儿登时恍然大悟,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齐仰头大笑起来。

自搬入抚云阁内,因那后苑之内的房间多数是为王善怜藏书之用,余下的棋室、茶阁和药房皆不能当作卧房,偌大一个院子,只整理出两间大屋可作休憩之所。

其中一间大屋自然是病人独享的,另一间便是阔阔真和姜澄儿共用的了。

至于王著,他这数年间在溶洞内住习惯了,于这山岭草野之中,哪里不能睡?故而谁也没管他究竟在何处睡觉。

多日来,姜澄儿早出晚归,一心向王著请教先天五绝剑法,日以继夜苦耕不辍。而阔阔真多数时间都在林照病榻之前,因此她二人实际在一处的时间当真少之又少,更难有深谈。

故而直到今日,姜澄儿方才记起,二人同屋同宿,竟已十日有余,对方自然早已知道自己是女子了。

王著见昏迷了多日的林照醒了,也挥着手笑道:“病娃娃醒啦,身上可还觉得舒坦?”

林照恭恭敬敬作了揖,道:“多劳前辈关心,晚辈已好了大半。”

王著道:“叫我王兄就是,何必客气。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甫一听到此问,林照略微有些怔忡。

八年前,贾清平和林一羽携其一同上岛寻药,那日船舱之内,林一羽也这般问过他。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他心里说着,我叫赵昺,是宋朝卫王,是受命于天的真龙之子。然而他终于只说了句:“我叫阿照。”

后来,旁人都叫他林照,林堂主。

可是此刻,同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却失了方向。

良久,没有回答。

姜澄儿见几人愣在原地,场面略有些清冷,便尴尬地笑了笑,回头向王著道:“这是我兄长,不过中间有些曲折,他现今叫林照。”

“不,我不叫林照。”

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起,林照昂起了头,面色如霜,眼含血丝。他冷冷地说道:“我非林非赵,何来林照之名?”

姜澄儿眼见他心性大改,全然不似往昔的模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再作声。

阔阔真全然不明白他们几个人在说什么,然而微微感到场面有些混乱,便向澄儿道:“你既不是太子殿下,那你是谁?叫什么?”

姜澄儿道:“我是汉人,名叫姜澄儿,机缘之下学了些许你们蒙古人说话,实则粗浅得很。”

阔阔真笑道:“定是太子殿下教你的了。”

她努努嘴,黑眸一转,拉住林照说道:“我们去采花吧,风铃花好不好看?你可喜欢?”

林照本就觉得自己束发素带之上似是挂着什么物事,然而摆了摆头又感觉不到重量,大约是穿过后山时沾上了叶子吧。

林间树叶上的雨水渐渐聚在叶尖,终于啪的一声落在他发髻之上。

水珠溅起,一串泛紫色而酷似铃铛的小花缓缓归入尘土之中。

阔阔真急忙将花拾起捧在手中,又取了一朵插在林照高高的发冠之上,道:“在我们草原,很少很少见到风铃花的,若是遇到了,那可是上天所赐,是大大的好事。生病的人,床前只需摆上这种花就好啦。这儿真好,处处都有风铃花。”

林照素来不喜旁人碰他,更别说为他戴头花这种荒唐事,然而他始终未有伸手将花取下。

姜澄儿见他二人渐渐走远,心中颇有些异样:阔阔真将来是要嫁入东宫的,与林照如此这般是大大的不合礼数。

她虽这样想,却也没有法子。世间之事,原也难说对错。

王著道:“这个蒙古女娃娃和病娃娃真有趣,一个讲蒙古话,一个说着我们的话,两个人自说自话,却好像完全没有阻碍,还一副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姜澄儿一想,确是如此,不由得笑道:“那自然是心意相通,与语言无关了。”

王著咳了一声,忽而正色道:“倒是你这个笨丫头,这太易剑总也体悟不到真义,七天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姜澄儿声音立时有些低沉,道:“王兄,这才是第一层,才刚学到太易剑法,我便这般愚笨不通,将来果真能练好这先天五绝剑么?我可不想枉费你多年的心血,辜负所托。”

王著笑道:“太易剑原是第一步,而第一步往往是最难迈出的。须知古人有言,六年雪岭为何因,只为调和气与神。如今你已有了混沌心法的根基,要练成这第一层,原也不难。”

姜澄儿眼睛一亮,道:“那便不需要六年了?”她心系三年后将会发生在甄缙身上的那一场祸事,只盼能越快练成越好。

王著捻起胡须,垂眸一根根数着,幽幽道:“不过你这七日来一点长进也没有,连最基本的道都感悟不到,只怕…”

姜澄儿登时收紧了心神,只听他又道:“第一层最易练成,也最难练成,凭你的资质,若机缘之下能悟得道,需得九九八十一日,便可将这太易剑练成。”

姜澄儿心下一忖,八十一天练得一层,倒也不算太慢,何况,习武之人最忌心热而患得失。

末了,她缓缓垂下眼眸,静听云间风雨声,初时,耳畔仍有海风呼啸。

渐渐地,置身浮尘,却彷若定云止水之中。

游云飞走,明月西上,五更之时,气未动,情未萌。

月落日升,白云海鸥,静谧无声,她忽而睁开眼,身虽未动,气散而宁。

她眼前所见,恢漠太虚。

此为先天五绝剑法第一层,太易之剑。

第四十八章 岛上岁月

海岛之上的岁月,悠悠长长,无有尽期。

姜澄儿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地数过,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刻钟,两刻是为三盏茶,一盏茶是两炷香,而一炷香的时间,是那样漫长。

她用下巴抵住木剑之柄,望着远处海面雾气蒸腾,又在心中默默数起来。

五分为一炷香,而一分是为六弹指,一弹指便是十刹那。

而一刹那,是永远。

甄缙,你过得好不好?我过得很好。等我练就了先天五绝剑,就去杀了阿合马,杀尽一切于你有碍的乱臣贼子。

到那时,你便不会责怪我当日离你而去了吧。

只是,天湖派的那个黑衣人逃走了。他听去了关于我身世的秘密,而我没能杀了他,是我没用。

她这样想着,不免有些沮丧。

“澄儿,又在发呆啊。”

阔阔真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下,往前是一截断崖,山谷虽不算深,却也一眼望不见底。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于断崖之畔晃荡着双脚,笑嘻嘻地问道,一口生涩的中原话说起短句来竟也算得上字正腔圆。

“郡主今日怎么得闲来找我,林照呢?”姜澄儿温言问道。

修习太易剑已七七四十九日有余,阔阔真求着她教自己说中土官话也有些日子了。

她倒也不笨,虽然学得慢些,咬字也不十分准,然而比之最初已颇有进益。

阔阔真吸了吸鼻子,道:“他又要我回大都去,我不回,也不要听他这样说,就来找你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不仅林照,姜澄儿也时时劝她回家。

阔阔真回答得也十分干脆:“我不回。”

她总有许多借口,比如海岛风光好啦,比如这儿目之所及都是她喜欢的风铃草啦,比如要留下来看姜澄儿练剑啦

只有一点她从没说起过:比如,因为林照在这儿。

她拍着胸脯对林照说道:“阿兄,都怪我莽撞害你失了武功,不过你放心,我会负责的。”林照也拿她没有办法。

林照不许人再唤他“林照”这个名字,可他始终没有为自己再取一个新的名字。

阔阔真原本十分为难,好在她起先不通汉语,两个人之间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故而她用蒙古文叽哩咕噜说上一大堆,也未见得就一定要唤他的名字。

她不喜欢南方的,她觉得南方人个个都是小家子气,又觉得南边山势连绵地处幽深,远不如草原那般阔远无涯,一碧千里。

所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央了姜澄儿学这些南人的说话。

当她学会一个字一个字连起来,连成了句,终于说得了这些南人的话以后,她心里便犯了难:如今我与他说话,定然是要说他的话了,可我怎么称呼他才好呢?南人最重礼节,若我不唤他名字便同他说话,他定会嫌我粗鲁吧。

以往在草原的日子里,她心里从没装过心事,也不屑于有甚烦恼。

然而如今,为了如何称呼林照这个难题,她真真切切地愁闷了好几天。

其实林照并不如何在意,阔阔真不唤他的名字,那也没什么,反正,她总有许多许多话对他讲。

而他心中对于姜澄儿,终究兄妹之情难舍。她唤他兄长的时候,他亦会点头回应,只是神情间总有些疏离感。

某一日,阔阔真听见澄儿唤他兄长,忽而脑海中灵光一现,喜道:“阿兄,以后,我便叫你阿兄。”

林照瞧着她因了一个称呼便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竟也因了她的欢喜,而感到欢喜。

欢喜过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怅然。

阔阔真总归是蒙古的女儿,她是属于草原的,她总是要归去的。

因此,他告诫自己,不可动情。

在阔阔真眼中,这个永远温和、永远淡然、永远忧伤的林照,若是放在他们蒙古草原好男儿中间,实在显得过分文弱谦和了,自然是比不得的。

可是,仍是在她眼中,这个在她面前总是淡淡笑着,不急不恼,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他内心的这个林照,不知不觉已成为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对姜澄儿说道:“你说,我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姜澄儿道:“郡主这般好性情,怎会有不喜欢的人呢。”

阔阔真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反驳道:“不是的,我也会有不喜欢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应当是极少极少的。可是,在我喜欢的人当中,我仍是最喜欢他,在我心里,谁也及不上他。”

姜澄儿笑道:“这又如何见得?”

阔阔真道:“有一天,阿兄问我是否也会有心事,我这才认认真真思索了一番。原来我也是有心事的,可是我的心事,在他的心事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姜澄儿略有些惊讶,问道:“郡主的心事是什么?”

阔阔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身边的小石子,许久,她说道:“我的心事,就是他啊。”

她喃喃道:“澄儿,你真幸运,阿兄是你的亲兄长,你可以大大方方站在他身边,与他同处。可是我啊,我总得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还需得时时刻刻忍受着他劝我回去的话,我是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姜澄儿道:“你既想认他作兄长,认了便是,我又不会小器不许。”

阔阔真急道:“不,不是的,我可不是要认他作哥哥。”

她连连摆手,生怕姜澄儿当了真,将这种话告诉林照。她可不想与林照成为兄妹,一丁点儿都不想。

姜澄儿笑道:“那,你想认他作什么?”

阔阔真脸一红,却昂起头,大大方方说道:“我自然是想成为他的小娘子。”

她抓起一把小石子,一粒一粒,没有方向地朝山崖之下扔去,又道:“那天张将军娶小娘子的时候,可真是热闹,小娘子的红嫁衣真好看,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在我们草原,冬天是最适合出嫁的时节,谁家娶了小娘子,足足得热闹好几日呢!”

她仰起头,定定望着天,半晌方道:“冬天啊冬天,为什么还不来呢?”

姜澄儿被她惹动心事,也不禁难过起来。

太液池畔千株银杏四月花开,那是甄缙与她的约定,然而四月早已过去了。

阔阔真扭过头,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她英气的脸庞上展开,一如往常,她又道:“澄儿,你们都说我性子好,其实我也这样觉得,天底下哪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事呢?可是阿兄总是一脸的忧伤,我从未见他展颜笑过。

若是在以前,我定然不会料到有今日。我从前想象过,我的心头好,那一定是骑着高高的马儿,在大草原上驰骋终日的爽阔男儿。可是到如今,我竟是这般爱他,你说奇不奇怪?”

姜澄儿一时难以回答这样晦涩的问题,只好十分不解人意地问道:“那太子殿下呢?”

阔阔真道:“这与太子殿下何干?我与他并无婚姻之约,他早已拒婚了。那一日我去溪流别院找他,便是为了此事。我只是气不过皇帝陛下赐婚的当场他便不留情面地拒了婚,并不是想要嫁给他。”

她忽然伏到澄儿肩头,搂住她的细颈,笑道:“那天我见你腰间配着太子金印,我知道那是御赐信物,世间独一份的,便将你认作了太子。没想到真正的太子也由着我来,还告诉我他和你情投意合,只是碍于身份不得声张。我见你们行为亲昵,还真道当今太子竟有…断袖之癖呢!”

她说完便咯咯笑起来,姜澄儿亦觉啼笑皆非,原来当日甄缙怎么都不肯说是如何将郡主劝走的,却是因为这个。

雾气朦胧间,山谷中一阵熟悉的破钹声忽地破空而出:“是谁在我头上扔石子!啊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哟,哎哟喂,娃娃不懂事,竟欺我老来弱,不得了了喂…”

阔阔真和姜澄儿俱是大惊,忙跳起来,将手中石子尽数抛却谷中,吐了吐舌,一溜烟跑了。

这时破钹声又起:“怎么又…啊呀,不得了哇,有出息了哇…我才说完,你们这帮不懂事的娃娃,扔得倒比先前还多了,不得了哇…”

其时红日当空,碧空如洗,海岛岁月,无人惊扰,各自守候。

第四十九章 平凡的一天

平凡的一天,如同已经逝去了的过往的每一个昼夜,普普通通,且平平淡淡。

后半夜沉闷的雨声惊醒了一向浅眠的林照,他披衣起身,点亮了油灯。

星火掩映下,却不意瞧见卧房书案前的花梨木太师椅上,阔阔真曲着手臂枕着头,她睡得很沉。

林照小心地踏着步子走到她身旁,又解下自己肩上的披风,轻轻为她盖上。

他望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

若是欢喜一个人,见到她时,心中当不若是如雷奔行,如云翻卷么?

然而当他望着她时,心境从来都是这般自然柔和。

晚夏的一声惊雷,她醒了。

她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迷迷糊糊着说道:“阿兄,莫怕莫怕。”

他淡淡地笑了,伸手替她将披风往上拉了一拉,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房歇息?这般睡着,会着凉的。”

阔阔真兀自清醒了一阵,方道:“阿兄,你夜间有没有听见后山传来野兽的咆哮声?”

林照笑道:“这海岛上哪个角落你没有掘地三尺仔仔细细研究过?平日里,你我可曾见过半分野兽的影踪?澄妹日日在后山练剑,若有凶兽,为何从没听她提起过?”

阔阔真却坚持道:“阿兄,这个野兽定然是害怕我们才不敢在白天现身的。有许多次夜里,我来瞧你睡得好不好,便会听见后山传来野兽的声音,怪教人害怕的…”

林照道:“它既害怕我们,我们也就不要去吓它,好不好?”

阔阔真的睫毛忽闪忽闪,她歪头想了想,问道:“野兽,也会有心事吗?我想,它常常在黑夜中出没,多半是不开心的了。”

沉默良久,林照方道:“无论人或野兽,有欲望,有情感,自然都会有心事。”

他知道,这一头黑夜中出没的野兽,是王著。

阔阔真常常听见的咆哮声,那其实是人的呜咽声。

林照和姜澄儿都听到了,那个声音,凭依着瀑布流水在山谷间久久萦回,那是王著在哭泣。

姜澄儿曾想要去后山相为劝解宽慰,是林照拦住了她。

两个人站在巨石之后,遥遥远远地看着王著的背影。他手中拿着一幅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白衣飘飘立于海畔,半倚西山,执剑远望。

当王著知晓王善怜已于今年春日遽然离世的消息时,他的神色之间竟毫无波澜,显得极为平静,平静到姜澄儿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王善怜长兄。

这般平静了许久许久,他笑着叹道:“我这幺妹啊,从小身子骨就弱,好容易大些了,却又经受着那般阴毒的暗器流连西域。她如今早早走了,也好,也好…世道肮脏,没的污了她的心。”

他又道:“这世上,岂有谁会不死的?好孩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莫要担心我,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你不知道,我这幺妹啊,她从小身子骨就弱,三天两头又是病又是灾的,如今早早走了,也好也好。”

如他这般豁达的人,仍是没能抵过雨夜的凄冷。

旧年夏天,因放走了元朝太子,岛上的玉虚盟弟子不得已全数退出。匆忙之中有许多东西来不及整理,林照便将其一一收在抚云阁藏书殿的暗格之中,林一羽亲手所画的这一幅佳人肖像亦在其中。

是以,王著终于得以再见她一面。只不过,一人于画前,一人在画中。

都说古檀画轴轻不损画,舒展开来隐然透着木香清幽,不惧湿气,又能避蠹,最是岁久愈佳之物。

然而没有人明白,纵然画轴质地不损,百年不佚,然而深宵冰冷,回过头,恍然发觉,她曾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早已被抹去了。

于他,幺妹终是回不来了。

也好,也好。

这是平凡的一天,一如过往,普通且平淡。

当新一天的太阳升起,他仍会笑着迎接。

第五十章 皇太子妃

离开甄缙之后的每一个白昼和黑夜对于姜澄儿来说,都那般漫长。终于,九九八十一日之期翩然而至,先天五绝剑第一层,太易剑,已然有成。

不过这一天里,她盼来的,不止是剑法上的突破,还有太子府的巨舰营。

万里乘云,惊涛拍岸,艨艟巨舰,角声连连。

仙霞岛上四个人当中,唯有阔阔真最是焦急,心如火焚。她一时忧心是父亲派人接她回大都,一时紧张是元廷遣兵捉拿林照,总之,不会是好事。

巨舰营队于海岛数里之外停止前行,未几,当中主舰的船尾慢慢垂下了几只小舟,缓缓向渡口划来。

阔阔真急急忙忙将其余三人藏在后山,独自于长桥等候。

小舟上魁梧英拔的中年男子,是她的父亲。距调任京职已半年有余,他此时已升任中书省参知政事。

很快,阔阔真便知道了父亲此行的答案。

这浩浩巨舰营,不是她父亲的意思,亦非元廷缉拿要犯,而是迎接太子妃回朝。

忽必烈亲下赐婚圣旨,太子孛儿只斤·真金适婚娶之时,兹闻弘吉剌氏阔阔真贤良淑德品貌出众,特下此诏,封皇太子妃,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当现实真真切切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阔阔真反而很冷静。

她没有吵,也没有闹,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她只是恳求父亲,再多给她一日的光阴。

阔阔真明白,皇权巍巍,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逃避的资格。她只是怨怪自己没有留住时间的能力。

此时此刻,林照仍在侍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菜园。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这是林照教阔阔真读《诗经》时,国风中的一首。

阔阔真缠着他问道:“郁是什么?薁又是什么?枣子好吃么?稻谷酒要如何酿呢?瓜是什么瓜?葫芦在哪儿可以摘到?阿兄阿兄,明日你教我劈柴吧!”

她这般饶有兴致地问个不停,到第二日一早醒来,竟尔惊喜地发现,就在一夜之间,抚云阁的药圃中间变出了一片田垄。

她问林照:“阿兄,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么?”

林照摇摇头,道:“我哪有那个闲工夫,这是神仙恩泽,你要感谢,便感谢上天所赐吧。”

他虽然否认了,阔阔真仍然开心得不得了。那一天,她连头发梢儿都在欢喜。

在仙霞岛的最后一个夜晚,阔阔真和林照在小菜园前的长藤椅上,数了一夜的星星,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阔阔真道:“阿兄,你为我取一个名字吧,汉人名字,好听的。”

姓名,于林照而言,是他生平最为看重,却也是此生伤他最深的两个字。良久,他苦笑了一声,道:“我本是个无名无姓之人,你如今叫我取名,这可不是令我为难?”

他伸出手,想轻抚她的脸颊,却停在半空,犹豫了许久,终是将手收回了袖中。

初晨的阳光不疾不徐地跃过海面,她不能再停留了。

林照忽道:“萱,便唤作萱吧。”

萱草无忧,一世安好。

无论他对阔阔真说什么,做什么,无论他对她是冷漠,还是温和,她都同样欢喜。

她知道林照不会送她离开,故而在巨舰鸣钟隔着海面遥遥传来时,她默默起身,独自往长桥走去。

“阔阔真!”

林照忽然叫住了她,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林照这一次唤她,是用的蒙古语。

这一声用她的语言唤出的“阔阔真”,在他心中早已不知反反复复咀嚼了千遍万遍。

林照厌恶蒙古,痛恨她的族人,她一直都知道的。

当她回头才发现,林照早已泪流满面。以往,她从未见过他有这般情绪难以自持的时候。

这一次,竟然是她坚强些。

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展开,她高声说道:“阿兄,我这就回家了。”

“阿兄,谢谢你为我取的名字,我真喜欢,你对我真好。”

“阿兄,这一生,我见过你的样子,细听过你的声音,我真开心。”

“阿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将来,在这岛上,漫山遍野,全都种满风铃花,好不好?”

她在清晨风动间笑着,那样干干净净的笑容,林照想,往后余生,他再也不会见到了。

而这一天,阳光不甚热烈,伴随着早秋的和风,她却笑着说:“阿兄,今天的天气真好,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的天气。”

林照咬着嘴唇,舌尖尝到一丝血锈的味道,混杂着眼泪的淡淡咸味,他过去从不知道,原来血泪是这般苦的。

他明白,他们之间不过因缘际会,不必过分看重相聚与别离。

看着林照缓缓点了头,阔阔真才最后用力挥了挥手,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她的人生。

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来说,转身只需一刹那。

而转身的这一刹,对于阔阔真,对于林照,对于姜澄儿,对于甄缙,便是余生,永远。

从此行尽四海,不与离人遇,终是青山如黛,草如烟。

第五十一章 皇太子妃(二)

长桥渡口的尽头,是姜澄儿在等她。澄儿面庞上覆着浅白轻纱,立于东海之畔,宛如仙人。

阔阔真向她奔去,给了她一个久久而温暖的拥抱。

姜澄儿将一个小包握在阔阔真手中,道:“郡主,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唯望你万千珍重,一生无忧。”

阔阔真眼眶一热,接过小包,问道:“澄妹,这是什么?是给太子殿下的东西么?”

姜澄儿点点头,道:“冰玉宝刀和太子金印,俱在其中。”

阔阔真一怔,忙将小包推回去,又道:“万万使不得,这是太子殿下赠予你的信物,是你们两个人的约定,怎能就这样还给他?”

姜澄儿道:“冰玉宝刀本是殿下赠我防身之用的,如今我在这海岛上,远离中土,无人相扰,何须用它防身?何况,我练了这先天五绝剑,自然是用不上它了。反倒是太子殿下,大都朝中风起云涌,他该…该万事小心防备才是。”

阔阔真道:“那这太子金印,总算也是一个念想。这样宝贵的东西,要还,也须得你当面还给他。”

姜澄儿道:“我起先并不知其乃是元帝御赐的太子信物,后来听你说起,方才知晓。我是汉人女子,配此金印总归不妥,它又是世间独一份儿的,原该殿下自己收着才是。”

她笑了笑,从袖中微微扯出宝蓝锦袍的一角,又道:“郡主不必挂怀,这一身太子穿过的缎袍,我仔仔细细收在身边呢。我想,这缎袍已被烧毁,殿下自是瞧不上的,我便不还给他了。”

阔阔真望着远处朦朦胧胧摇晃着的巨舰,叹了一声,道:“澄妹,我这一趟回去了,很快便会嫁入东宫。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爱上太子殿下的,殿下心中也只有你,你千万别难过。”

姜澄儿亦转过身,隔着轻纱,云海遥遥,她仍是一眼认出了巍然立于主舰船头那位峨冠博带、宝蓝锦衣的男子。

甄缙来了,他本可以不必亲自来迎太子妃回朝,然而他终究没有能够放过自己,他终究是来了。

姜澄儿望着他的背影,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良久,姜澄儿回过头,替阔阔真理了一理额前的珠帘,柔声道:“郡主,我希望你会爱上他,我也希望,他会同样待你。”

阔阔真略有些怔忡,道:“这却是为什么?”

姜澄儿笑着摇摇头,道:“世间人事,莫不有因。然而唯有人的心意,往往是没有来由、无从追究的。”

她只是在想,深宫禁苑,永无限期,而他们都是没有朋友的人。纵使千官万骑,终归西楼残月,只叹当时。

巨舰之上,鸣金声又起,呜呜咽咽,催人别离。

姜澄儿目送着阔阔真跨上小舟,登上巨舰,望着他们离去,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从清晨到黑夜,潮起潮退,她没有挪动一步。

而甄缙,始终没有回头。

云携来一滴露水,泛在眼角,凝聚成泪缓缓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湿湿的印痕。而她的心,在那一刻,顺着那一滴泪溅开在长桥之上,被秋风囫囵一卷,化作烟散去。

从此以后,大海上的每一阵风雨,都裹着她的泪水。

回到西山后苑时,林照仍在田垄间锄草。听到脚步声,他骤然抬起头,却发觉来人并不是阔阔真。

他笑着摇摇头,兀自说道:“若是她,远远地便会叫着阿兄蹦蹦跳跳着来了。”

姜澄儿走到他身边蹲下,轻声道:“兄长,你知道的,她只盼你能开心。”

林照道:“澄妹,我真贪心,我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人,竟曾经妄想给她太阳。”他忽然跪倒在地上,望着眼前的田垄,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足足一百天了,这一百日中,他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可动情。他从未,似她对他一般,热烈地对待过她。

从今方知,从此方知,原来他是多么爱她。

姜澄儿曾问王著:“若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我是不是不该任由他们走到这一步?”

王著回答道:“这是他们的人生。”

姜澄儿又问道:“可是,本可以避免的,本可以的若没有曾经拥有过,也就没有今日这般撕心裂肺。”

王著道:“小郡主不会后悔的,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这一生啊,总算没白过。”

他转而问道:“若换作是你,若早知道结果,会如何选择?”

姜澄儿望着海天尽头,他和他的船,早已远了,然而他的身影仍旧在那里,挥之不去。她回答道:“是啊,我也是这样。”

第五十二章 剑术初成

太易之剑,未见气也,神之始,及至气散而宁。

太初之剑,元气始萌,气之广大,浩浩荡荡,凝于鸿蒙,万物之本。

太始之剑,阴阳之气交合,混而为一,自一而有形。

太素之剑,形而有质,清气上升如天生甘露,浊气下沉似地生醴泉。

太极之剑,乘气动静,以生阴阳,阴阳之分,位焉天地,育焉万物。

此先天五绝剑,得能练成者,长养百骸,以舒元气,元气无形而能制有形。手虽无剑,然利剑在心,而无处不是剑,无一不可为剑。

剑风拢处,正似烘炉大冶,如若巨海长江。

自旧年早秋阔阔真踏上太子府的巨舰之后,至今已一年有余,姜澄儿的先天五绝剑已近乎练成。

然而,她于那一句“一百刻中为一息,方知大道是全身”总也领悟不透,剑术虽有所成,却总是达不到最为精益透彻之境。

王著道:“这本是大道至深处,亦是道之所始处,一时参详不透这也是自然。”

姜澄儿心觉亦然,以她如今的武学根柢,行走江湖已可算得上少有人能敌,至于武学境界,本也是需要机缘的,不必强求。

寒冬将至,又是一年。

她听闻,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甄缙率百万蒙古铁骑西征,势如破竹无往不胜,后又连平西北乱军,罢东瀛战事。

阔阔真嫁入东宫之前,亲上奏疏,书言黄河连年泛滥,中原之地旱涝相接,又逢战事未休,民不聊生,故恳请皇太子妃册封大礼一应从简。

其言辞诚挚恳切,引得忽必烈圣心大悦,甚而数次于大殿之上百官之前盛赞太子妃为贤徳媳妇。而阔阔真也得以避开南必皇后的干预,未有带任何亲卫陪侍而入东宫。

姜澄儿还听闻,数月前东宫添了新儿,忽必烈对这个憨状可掬、玉雪聪明的皇嫡孙甚为喜爱。

小皇孙生在西北军营太子大帐中,满月时还未回宫,适逢西北大捷,元帝亲下诏书封其为皇太孙,宜播嘉惠,大赦天下。

及至行皇太孙册封大典之时,大都城中金鼓连天灯火辉煌,其时张袂成帷盛况空前,可谓是荣宠之极。

玉无泽说起这些时,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可是禁不住姜澄儿对甄缙关心切切,便只好将她过去一年所见所闻尽数说与澄儿知晓。

她这一趟回到仙霞岛,原本是想碰碰运气来寻久失音信的姜澄儿和林照,却没想到他们真的就在岛上,这着实令她大大惊喜了一番。

从她口中,姜澄儿方才知道,陆念羽回到扬州东郊后,终与陆警予及太易太初等师弟们相见。

陆警予那时已然伤重不治,自知命不久矣。她手中的业火丹还有两枚,然而太易太初等五人均已中了絮云针毒。

半月之后,太易太初等人的絮云针毒尽数消解,可那时,陆警予也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原来,陆警予是用自己的血救活了他们。

她此前被朱夕楚蒙骗喝下混有业火丹的苦茶,后来虽用南诏秘术克制,然而她于秘术参详不深,故而解毒甚缓,后又被天湖派的人偷袭,故而体内业火之毒至今未解。

用毒腐周身的鲜血,混以余下两枚业火丹,足够勉勉强强救活她抚养长大的那五个孩子。对于她来说,这是值得的。

陆念羽等人发现真相的时候,她气血已亏,已是回天乏术了。

然而她这一次,终于摒弃了心中所有的怨愤与不平,可以坦坦荡荡去见她的父亲了。

自她走后,陆念羽与玉无泽去往昆仑走了一遭,并没有收获任何关于陆念羽父亲的消息,只得徒劳而返。

而她座下五弟子,奉命召回衡山旧部,众弟子同心协力,于扬州东郊建起了一座新的混沌庄,从此只专心传其衣钵,再不过问庙堂之事。

至于南诏派的掌门之位由何人接替,则是姜澄儿未能猜到的。

知期,如今全名唤作陆知期,便是这南诏掌门人。

姜澄儿笑着说道:“在我印象中,知期还是小孩子呢。”

玉无泽道:“这个啊,还需得着落在当日救了你的南诏秘术上。南诏秘术原是只传与下一代掌门的,念羽虽习练了秘术,然而他于掌门之位并无念想,推而不受。余下知晓此秘术的,只许尤、你和知期。然你与许尤并非南诏门人,便只得他了。”

她又叹道:“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知期也长大了。”

姜澄儿道:“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不止是知期,我们亦是如此。”又问道:“既如此,陆公子这一趟为何没随你一起?”

玉无泽道:“原是要一趟来的,然而前日里他接到南诏弟子密报,说大都城内有一人貌似其父,他便先行赶去查访了。不过,我这一趟上岛来,却发现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

姜澄儿问道:“何事?”

玉无泽道:“我明明记得,王姐姐这药圃之内,还剩一朵月光花的。难道…”

她想起重伤南诏五大弟子的絮云针,一时心中大惊。

絮云针重现江湖,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当年,因中土大地月光花的绝迹,导致天湖派失却了这最为重要的一味配料,不得已早早退出武林纷争,在阿合马党羽的庇佑下暗行卑劣之事苟且生存。

月光花此物,十年来,唯仙霞岛上存了三朵。而其中一朵,当日已用来为姜澄儿解毒。

那么,余下两朵呢?

姜澄儿旧年上岛时,从东海船家口中知道了甄缙所取的那一朵已落在朱长庚父女手里。

而最后一朵,如今亦并不在抚云阁药圃之内。

玉无泽道:“若其余药材充裕,则一朵月光花的球茎,至多可配六枚絮云针之毒。南诏五人,再加上林照哥哥,如此算来,天湖派手中或许已没有可用的毒针了。”

姜澄儿道:“可朱长庚手中那一朵呢?”

玉无泽道:“他消失了这一年多,那一朵月光花自是无从查究了。姜姐姐,你如今神功既成,不如随我一道去大都吧,或许能查出些什么。”

姜澄儿笑道:“你不说,我也是要赖着你一起去的。我练这剑术,原本就是为了去杀阿合马。”两人当即约定翌日便启程前往大都。

明月初升,秋风瑟瑟,地上的落叶被刮得直打旋儿。

玉无泽左顾右盼,终不见林照其人,便问道:“我上岛来已半日了,为何不见林照哥哥?”

姜澄儿道:“他平日里都在后山种花解闷,我与他也常常见不着的。等明日一早,我们去向他作别便是。”

她心想,林照生父虽并非宋度宗,然而他终究曾受封为前朝卫王,后来又被陆秀夫等人迎立为帝,这俱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纵然这中间纠葛牵扯颇深,实难分证,却也难保元廷不会对他不利。

故而她在玉无泽面前,将自己与林照同为俞皇妃所出,实乃亲兄妹之事隐去不提,只说是结义兄妹。

而当日阔阔真离去之时,她亦曾托其勿将此事告知他人,哪怕是对甄缙,也不要提起半分,否则林照便有性命之虞。

蓦地里,白影闪动,林照和王著一同出现在抚云阁院前。

玉无泽一转头,忽而惊道:“怎么是你?”

姜澄儿和林照俱是一愣,不明其意。

这时,王著抚掌大笑,道:“啊哟,小娃娃,九年未见,你长高了!”

第五十三章 夜雨十年

十年前的冬日,王著为其幺妹王善怜遍寻絮云针毒解药而不得。

其时翠峰山人已过世经年有余,江湖上关于业火丹的传闻多而姑乱,莫衷一是,但俱是捕风捉影,作不得准。

王著思来想去,先托其同窗挚友陆临前赴衡山南诏派向陆警予求药,后又孤身一人前往泉州玉虚盟总坛天机堂寻访玉承子。

他心想,陆警予接任了南诏掌门,最是可能掌握业火丹之人。而陆临是为南宋丞相陆秀夫之子,陆警予之兄,也即为陆念羽的父亲,由他去求药,最为合适。

更何况,善怜曾与陆家那位警予妹子一同上家学,后又一同入宫作公主身边的伴读女官,是一处长大的孩子,自小感情就好,警予妹子当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玉承子,乃是翠峰山人生平最为得意的弟子,业火丹亦极有可能在他手中。

然而此人毕竟是天机堂堂主,心思难测,故而王著决意自行前去寻药。

陆临将消息带到衡山后,又将其当时还唤作陆梁的独子托付与其妹。

那几年,天湖派受元廷重金犒赏,对陆秀夫后人穷追不舍,故而陆临不告而别,孤身引开敌人,此后一去不知所踪。

在那之后,陆警予派门人于昆仑河纳赤台接回王善怜。在那里,南诏门人获知陆临曾出现在昆仑山死亡谷附近,可惜遍寻昆仑终无所获。而这一切,俱是王著所未能料知的了。

王著原想着到了玉虚盟,或可拜请其宗主林一羽出面向玉承子问药,岂知当他赶到泉州时,林一羽已于日前北上回扬州祭祀家祠,真可算是十分之不凑巧。

业火丹乃世间奇烈之毒,亦可解世间最阴之物,这般稀罕的东西,想来光凭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开口,玉承子定是不会轻易答允的。

如此一想,王著便暗自计议夜闯天机堂,或可窃得一丸。这等行径虽不甚光明,可他心系幺妹,只得出此下策。

玉无泽右耳耳垂之下,那一处极深的剑伤,便是王著当日失手所伤。

其实,玉承子虽对于王善怜为奸臣贾似道儿媳一事颇为介意,但毕竟念及其父王安节将军英勇忠烈,赠药解毒之事原不难说。

没成想王著一时莽撞,夜闯天机堂误伤其幼女,玉承子心中恚怒,与王著约定七日后比武较量,若王著能胜了他,相赠业火丹自不在话下。

七日之期一到,两人依约在泉州飞仙山脚下的岱仙瀑布旁比试。

这本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与旁人并无相干。岂料便有一位居心叵测之徒,于二人比武之前共饮的那壶酒水中,暗地里动了手脚。

这个人,正是玉承子的心腹,朱长庚。

初时药力不显,王著与玉承子二人缠斗半日有余,方始察觉有异。然而当时已是两人催动全身内力相较高下之时,最是惊险万分的时刻,绝不能有一星半点的松懈,只得强自支撑。

最终,二人筋脉俱损,内力全失。

虽是如此,玉承子仍是义气为先,从怀中取出业火丹,言道:“今遇此劫,乃是命数天定,怪不得王兄。小弟今日方知人外有人,过去是我见识短浅。天下武学,原是没有止尽的。”

这时,他蓦地瞥见朱长庚于瀑布之后拐了出来,立刻喜道:“长庚,快将这位前辈送回盟中医治。”

而朱长庚,脸上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慢慢走到玉承子身边,忽然对准其头顶百会大穴一掌劈下。

王著虽反应甚速,然而他武功散却,气力已虚,待奋力纵身扑上时已然不及。

后来,朱长庚取走了玉承子手中那三枚业火丹。为免落人口实,他便谎称是天湖派的杀手于比武之时暗袭玉承子,又将王著拘禁起来,后弃于仙霞岛西山禁地溶洞之底。

一晃九年过去,王著又见到当年还是小玉儿的玉无泽了。

玉无泽听闻当年父亲惨死的真相,气得浑身发抖,仰面而泣,久久说不出话来。

如此静默良久,王著先开口问道:“小娃娃,你脖子上的剑伤如今还发作么?”

玉无泽稍稍平缓心绪,道:“早已好了,前辈勿要挂怀。”又问道:“朱长庚既如此卑劣,为何当时没将前辈您一齐…”

她话未问完,又觉不大妥当,瞬即停住不说。

王著哈哈一笑,道:“这个,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既活着,又何必计较他为何没杀了我这种事呢?”

其实,玉承子甫一合眼,知晓当日比武之事的天机堂弟子为防歹人作祟,陆续赶到飞仙山,只是迟了半日。朱长庚为显宽大,假意将王著带回安置,实为行拘禁之实。

玉无泽道:“倒是前辈您,数年前我见您时,您可比如今精神多了。为何短短几年间,竟苍老得这般快?”

王著尴尬地咳了几声,瞪了她一眼,道:“遮莫,张口就来,我哪里老了?”

又道:“朱长庚嫌我失了武功之后,精神还好得不得了,就给我吃了一味药,故而我这一年啊,可相当于你们这帮小娃娃的两年。”

玉无泽听了,嚯地站起身,咬紧牙恨恨道:“我非手刃此人不可!”

王著道:“好在这岛上灵气清盛,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我在此处待着,也不觉得坏。”

他为人素来乐观通达,虽有时行事莽撞了些,但从未将得失放在心上。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隐藏内心最深处的落寞与不甘。

到后来,他是否真的对过往一切都不在意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水畔芦苇碧苍苍,深秋白露结成霜。阔阔真曾满心期待过的冬天,终于又到了。

第五十四章 千里之守

泛舟大海之上,姜澄儿一直凝眉沉思,细细琢磨着临行前林照将她拉到一旁小心嘱咐的那两件事。

头一件,便是王善怜的真正死因。

林照亲身感受过絮云针的厉害,也历尽艰险劫后余生。当日,他虽未有依照正确的方式解毒,然而服用业火丹后,却也可保针毒不再发作。

而王善怜是由陆警予亲自医治并为其调理的,在那之后整整八年之中,从未有复发过。加之其修习全真心法从未懈怠,故而数年间身子一直康健,直到旧年惊蛰时分,寒疾复发。

她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非寻常药材能伤的。而能引发其旧疾的,唯月光花嫌疑最重。

这件事,林照从未向王著提起,毕竟斯人已逝,何苦令活着的人再痛一次?就让王著以为他心所挂念爱护的幺妹,是平静安然而去的吧。

而这第二件事,亦发生在旧年惊蛰后不久。

当年,林照于崖山海战后逃出,身上所携共有两方印玺,也即镇国玺和定命玺。这两方玉玺,在林照旧年春日里北赴大都之前,曾亲手委托王善怜将其保管在扬州林一羽家宅。

然而,当他重返扬州时,这两方印玺竟尔凭空消失了。

这一年多以来,此两件大事一直在林照心中存有疑虑,却苦于无任何线索踪迹可循,只得压在心底。

直到前一日,他从王著口中听闻当年朱长庚加害玉承子并夺走业火丹一事后,心里便暗暗将这两件事也同朱长庚联系起来。

姜澄儿甫一听林照提起他心中所虑,立时便给朱长庚定了案。总之,与此人定然脱不了干系,她想。

玉无泽见她口中似喃喃有词,又双眉紧蹙,便问道:“姜姐姐,你在想什么?”

姜澄儿道:“玉儿,你说人的心最坏能坏成什么样子?”

玉无泽道:“若是我们能揣测到最坏之人的心思,那我们又成什么人了?”

姜澄儿笑道:“也是。”又道:“正所谓君子不忧不惧。何须管那些作恶之人会对我们如何?古书上说,如保赤子。倒是我狭隘了。”

她目光停在天边那几艘巨船之上,举目望去,海天相接处,每隔数十里,便有一排巨船列营,纵桅帆上的旗帜迎风招展,甚为显眼。

那是太子帐前怯薛军的海路舰队。

久久,她惊呼一声,道:“这…这…”她脑海中瞬时有千头万绪闪过,却无一定论。

玉无泽的神色倒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早已了然于胸。半晌,方开口道:“这俱是甄缙的意思。”她顿了顿,继续道:“自姐姐出海避居仙霞岛之日起,这千里舰队就在此处了。”

姜澄儿心中大震,实不敢相信耳中所闻,继而问道:“何谓千里舰队?”

玉无泽道:“我出海时,在钱塘渡口发现那儿有元廷海军的舰营,故而绕道南下,另择水路出海。没想到沿海走了百里,一路皆有元廷海军守卫。后来暗中探查,方知这是太子府的安排。东海近海沿线千里皆为其守军,所为则是阻防奸险之辈出海寻岛,怕会对你不利。”

姜澄儿一念恍惚,手中桂桨登时跌落。良久,她浅浅长长地叹了一声,心道:他如此为我,我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同等待之,可怜我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也不知下一世再见时,会否又复天涯路远,世事两茫茫…

想到来世,她暗暗道:第五,我们总会再见的,无论来世还是今生,我都不会负你。

浩浩风起,冥冥日沉。

离她们二人所乘小舟最近的一处巨船营呜呜吹起号角,紧随着鼓声四起,呜吟不止,传之千里。

巨船上的元兵似乎识得来人,以鼓角号令周围船只退开避让,令姜澄儿与玉无泽二人可以无所牵碍地通过。

玉无泽望着渐往远处停靠的大船,道:“想来他只是想保姐姐平安无虞,并无意干涉你行事。”

姜澄儿点点头,拾起桂桨加快了速度行船。眼见快到渡口了,她忽而振臂疾呼,高声道:“兄长!你怎么也来了?”

玉无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侧身立于礁石之上,素冠青带之下白袍微动,遗世独立,望之俨然。她轻轻笑了一声,向姜澄儿道:“你再细瞧瞧,谁是你兄长?”

姜澄儿一时怔住,待行船渐近,方才看清那人并非林照,而是陆知期。一别经年,但见他一脱往日稚气,朗眉星目,丰采爽俊,确与林照有几分神似。

陆知期听见声音,始从绵绵思忆中抽离出来。他一侧过身,正和姜澄儿四目相对,登时脸耳通红,匆匆避开对方眼神,低眉垂首,小声唤道:“玉儿姐姐,澄澄儿姐姐。”

玉无泽跳上岸,整了整衣冠,打趣道:“谁许你唤姜姐姐闺名了?还不快改过来。”

陆知期忙改过口:“姜姜姐姐安好。”

姜澄儿一笑,双眼便成了月牙儿,声音极轻快地说道:“知期,两年未见,你竟比我高出一个头啦!瞧你这般俊俏模样,将来可不知是谁家姑娘有这个福气呢!”

陆知期听到她的声音,竟愈发脸红耳热,一时心神慌乱,不知如何作答。

玉无泽道:“姜姐姐要同我一齐去大都,你是来为我们送行的么?”

陆知期蓦地昂起头,似是下定了决心,鼓足勇气说道:“我也与你们同去。”

玉无泽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去做什么?”

陆知期道:“新弟子们有五位师兄调教,我…我总归无事,也该出来游历,长点见识。对,对,太易师兄说了的,我该出来增广见闻,淬炼心性,否则总也长不大,如何做好掌门?”

姜澄儿笑道:“这话倒没错,出门多看多学本是少年人应该做的,总在一处闷着反而不好。你年纪还小,正是云游四海释放天性的时候。”

她转头向玉无泽道:“我们一同去,多少也有些照应。若放他一人在外闯荡,我倒不太安心了。”

玉无泽扑哧一笑,向陆知期觑了一眼,笑道:“我瞧啊,他出来游历是假,陪伴佳人是真。”

陆知期忙道:“不…不是的…我,我是想去找念羽哥哥,正…正好遇到你们…哈哈,真是巧啊!”他自顾自尴尬地笑了笑,搔搔头,又心虚地望了玉无泽一眼,连使眼色,只盼她勿要再拿他说笑。

玉无泽哈哈一笑,拉住姜澄儿的手直往前走了几大步,又回过头,向呆在原处不知所措的陆知期高声喊道:“还不快跟上,牵马去!”

第五十五章 天下第一

自姜澄儿重返中土这两个多月以来,江湖上传言纷纷,言道有一位配剑的女侠,专挑平素多行不义、仗势欺人的贼盗们下手。

这位女侠武艺高绝,世所罕见,将那些颇有威名的江湖人一个个打得落花流水叫苦连天,直教他们只要听闻那位女侠在附近,立时便落荒而逃。

传言自然是真的,连这位女侠本人也难以否认。

横行黄河的水盗、欺侮老父弱女的屠夫、劫夺镖车的山贼,还有,掳掠良民的官兵,沿路桩桩件件,皆为姜澄儿亲自出手。

奇遇异闻如同雪花般纷至,就好像有人早已为她设置好关卡,清扫了隐蔽之处的障碍,只需她一出手,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渐渐地,姜澄儿起了疑心。她问道:“你们觉不觉得有人沿途跟着我们?否则为何总是这般凑巧,世间不平的事竟全教我们给遇上了?”

这个疑惑,玉无泽和陆知期都无法为她解答。

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答案,并且可以坦然无畏地回答她。

自钱塘北上大都的这一路上,姜澄儿一行遇到的所有的人和事,皆是太子亲下口谕命人安排的。

江湖?何谓江湖?他冷笑一声,道:“若无庙堂,何来江湖?”

自他接连在玉虚盟、南诏派和天湖派手底下栽了跟头,甚而被逼与挚爱生离之后,他再也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还有这些江湖人作乱了。

哪怕一刻,他也容忍不得。

除却笃志礼佛的少林众僧、一心修仙的武当道士,还有沉醉武学的南诏旧人,其余的所谓江湖名门、武林大帮,早早便被太子府悉数收入囊中。

而天湖派那些杀手,他们早已沦落为阿合马的家奴,为人所不齿,已算不得江湖中人了。

“澄儿不是在那海岛上练什么,什么世间第一等的剑术么?”太子的手指轻轻掠过腰间那柄冰玉宝刀,不急不缓地说道,“天下第一,澄儿想做,就让她做。”

都拉图立时领会了太子的意思,也亏得他点子多,沿途果真设计得恰到好处而不留痕迹。

威震武林的先天五绝剑,便是如此,闯出了天下第一的名头。

待行至大都,三人先于一间不大的药材铺前下了马,甫一进门,陆念羽便举着鸡毛掸子迎了出来。

几人互相见了礼,玉无泽便抢着问道:“可寻着你父亲了?”

陆念羽一愣,有些不自然地回答道:“并未寻到,想是弟子们看错了。”

玉无泽道:“别灰心,总会有好消息的。”

陆念羽微微点头,转而道:“近日来,我听闻江湖上忽然出现一位使剑的女侠,想来便是姜姐姐了。一年多未见,却没想到姜姐姐的武功进境如此之大。”

陆知期笑道:“这一路的奇闻逸事倒也罢了,倒是姜姐姐这剑术啊,原是为了克制我南诏弟子的先天五太剑阵的。这下,我们可都不能在姐姐面前放肆了,否则这五绝剑使将出来,我们怕是要一个个满地找牙啦!”

姜澄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趣道:“到时候,只怕你满地找牙的时候还不肯听话呢!”

陆知期却蓦地脸一红,嗫嚅道:“我…我几时不肯听姐姐的话了…”

玉无泽、陆念羽二人俱是抚掌大笑,朝着陆知期挤眉弄眼,摆出一副深深明了他小心思的表情。

其实,姜澄儿又何尝不是心如明镜?然而,她不会有任何回应,她的心里,早已被另一个人占据,只得对眼前这位明眸皓齿的少年人装作不明白罢了。

北方的冬夜,寒气扑鼻,凉意纯粹而彻底。枯枝搅弄着北风,而孤独的大雁盘旋着,向着西边的天空悲鸣。

暗夜将至,姜澄儿偷偷潜入太子隆福宫,并无他意,只不过是想去瞧瞧那个人如今夜里可会睡得安稳。

这座碧瓦朱甍、飞阁流丹的太子府,她最熟悉不过了,却不知他如今宿在哪处寝殿,仍是当年她住过的那处院子么?

远远地,她于大树枝桠间瞧见都拉图带人匆匆往东边一处别院走去,心下略一计议,从树上跃将下来,悄悄混进箭亭之侧的偏房里换上侍卫的衣服,扮作府兵跟在另一行人之后。

她一路紧紧跟着,大气也不敢出,还未行得几步,便听得前面一人向身旁那人说道:“今夜太子殿下仍是宿在栀园么?”

另一人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殿下哪日不是宿在栀园了?”

这人又道:“说来也奇,若是春日里倒罢了,眼下这天气早已入冬,殿下仍是日日在栀园养花弄草。可那栀园里头的花,偏偏不懂殿下的心思,这都快两年了,连一朵都没见开过。”

那人道:“可不么,殿下辛辛苦苦遣人从那江南之地移栽了一满园子的栀子树来,亲自侍弄,从不许旁人沾手,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偏生那树上一朵花也不见开。”

那人左右环顾一周,又压低了声音道:“还有更奇的呢,我那日听萱庭的使唤丫头说起,才知道咱们府里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子妃娘娘别的不爱,就爱穿一身汉人衣裳在园子里头种菜呢!”

另一人微微惊呼一声,随即笑道:“这可不就是一家人嘛!一个爱养从不开放的花,另一个爱种没有收获的菜!”

两人嘻嘻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姜澄儿在他们身后默默听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正所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却问永夜抛人何处去?只得眉敛,月将沉。

第五十六章 两心安处

一夜风定天清,霜如雪,月似钩。

“原来这么快,就又是新年了。”甄缙望着栀园小溪中盛起的一轮孤月,喃喃叹道。

他的眼波流转,最终停在溪尾那一处倒影之上。

那是她的倒影,她穿着一身宽大的侍卫戎装,真叫人忍俊不禁。

甄缙笑着摇摇头,心道:她定然不知道如今这府中守卫森严,决非往日可比,若非我有意放她进来,这偌大的隆福宫,便是一只蚂蚁也钻不进来的。

当日天湖派的黑衣人听去了姜澄儿正乃南宋度宗与俞皇妃之女一事后,连夜逃出镇南军营并密报阿合马。

之后,这件隐事虽由阿合马心腹密奏君上,却因并无实质证据,且于太子声誉有损,被忽必烈压了下来。

然而,在太子的婚事上,这道密奏还是起了作用的。

甄缙迎娶阔阔真入东宫,为的不过是姜澄儿此生无虞,一世平安。

忽必烈亦知,若因此等事与自己亲生爱子生了嫌隙倒显得不太明智了,故而严命阿合马等知晓此事的人勿要再对宋室公主一事上疏奏言,更是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否则必有重处。

相知,相见,却不能相认。到今日,竟只得由水中倒影得窥一面。

虽同在一片星空之下,心的处境却好似天边的参星与商星,一个宿在西,一个却在东,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无可如何。

甄缙痴痴望着小溪尽头伊人的倒影,就这样定定站立了半夜,丝毫不觉寒冬刺骨,夜深寂凉。

可是,姜澄儿却不敢朝他望一眼,不是不能,亦绝非不愿,而是不敢。

人这一生啊,包括生前身后事,就好似一只巨大的轮子,缓慢而利落地滚动着,无论向前还是退后,何处都是起点,何处都是终点。她想,纵然相认,那多耽一刻的欢喜,终抵不过这一生早已注定的结局。

同心同意,终归殊途。

她怕的,是相认那一刻。

她忽然想起当日东海船家渡她入海,临别时的留下那一句告诫:须知尘世纷扰原为溺志之场,而油灯枯寂实乃槁心之地。

原来这句话说的,便是这两年来甄缙与她的处境。

其实这世上,岂有谁真能逃得了呢?看得透,讲得明,却始终挣扎不脱,这就是生命的处境。

后半夜里,太子终于肯回房安歇了。

都拉图特命人传了今夜职守栀园的亲侍之中排在最末的那一名小兵,令其于太子寝殿之内宿卫。

这名小兵,自然是姜澄儿假扮的了。

她跪侍在太子榻前,静静瞧着他入眠,安睡,瞧着他胸口均匀地起伏,听着他呼吸渐沉,似入梦乡。

万籁无声,她却仍生怕吵到他,这一刻,就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觉得刺耳。

对于甄缙来说,大约已有五百个黑夜没能这般好眠了。

过去那些孤寂黑夜里,他总是梦魇难除,今夜却仿似回到最初,与学神仙初识的那一天。

那时,他身陷海岛阴牢而不得出,却因与学神仙结缘,那一夜竟入睡极快,仿佛回到了蒙古草原,在青草地上悠悠闲闲躺着,日头洋洋洒洒覆在身上,远处是溪流潺潺,哞声处处,好不自在。

澄儿,因为是你啊,也只有你啊。他渐渐露出了笑容,只在梦中。

姜澄儿见他已然入眠,便悄悄退了出来,才刚小心合上门,却不防身后有人拍过她的肩头,吓得她差一点跳起来。

一回头,竟是许尤。这一下,她真要惊讶得跳起来了。

许尤赶忙作出嘘声的手势,示意去别处说话。半晌,姜澄儿方镇定了些许,这才跟着许尤到了延德殿院中。

许尤道:“放心,这会子此处并无人夜巡。”

姜澄儿环目四顾确定无异,方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上下,良久,方道:“许尤大哥,有件事,我须得问问你。”

许尤接口道:“我祖父乃当朝太傅兼国子祭酒,我是朝廷的人。”

他叹了一声,又道:“玉儿被镇南军擒拿的假消息是我传与林照的,镇南军营的埋伏我有参与,玉虚盟残部的所在亦是我查知后奏禀太子殿下的。不过,当日崇国寺前你与玉儿密会一事,乃是有细作密报阿合马,并非我所为。”

姜澄儿听他说得坦荡,心里亦明白他所为亦是他的正义,两人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便道:“这个我早已猜到了,若非由你传消息与林照,换做旁人,他定是不会轻易相信的。我想,太子殿下也是藉由你才得与张弘范结盟的吧。”

许尤道:“确是如此。不过,我若不这样做,也换不回她的命。”

姜澄儿心下一忖,道:“其实以陆公子和太子殿下的交情,玉儿也当无碍的。”

许尤道:“虽是如此说,然而将来一旦有玉虚盟人落难,玉儿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有将其余部一网打尽,方能一绝后患。”

姜澄儿不禁一凛,道:“可你如此做,未免太也不念及与盟中弟子旧日的情谊。他们当中,尚有许多是你一手调教的,你…你当真一点也不后悔么?”

许尤轻轻一笑,似毫不挂心,道:“我本是大元子民,扶保正统这是我的本分。”

姜澄儿心道:各人皆有自己秉持的情义,我何必干涉?世间对错,原也难说。何况,他终是求恳太子保住了那数千南诏弟子的命,虽受流役之苦,然而乱世茫茫,又岂知如何方能不苦呢?如今能保住性命,将来或可盼来转机也未可知。

她细想了想,又道:“你既久在玉虚盟中,可曾听闻一位西藏密宗高大师的名号?”

许尤心下一沉,略微皱眉,道:“这些事,太子殿下自有计议,姑娘无须挂怀。”

姜澄儿一怔,道:“那你今夜叫我一旁说话,又是为的什么?”

许尤道:“姑娘也瞧见了,太子殿下这一向浅眠,也只今夜姑娘陪伴在侧,殿下方有一夜好眠。殿下虽不愿说,心中也殷殷盼着姑娘莫要再弃他而去。”

姜澄儿垂下眼眸,叹道:“许尤大哥,你不明白,我的身份终究是…”

许尤打住她的话头,道:“这个我明白,我并非是要逼迫姑娘与殿下相认。许尤只求姑娘今后似今日这般伴君之侧,已是极好的了。这当中虽是委屈了姑娘,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若要姑娘与殿下此生不复相见,姑娘想是也不愿的。”

姜澄儿道:“若是如此,于我,自然是好。”

是啊,能似今夜这般靠近他、望着他,知他睡得安稳,于她而言,自然是好。

一阵雾气迷了眼,她抬眼望向栀园的方向,心中却隐隐担忧,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是对的,亦不知这天底下,究竟有没有对错之分。

第五十七章 荡生疑云

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调和千灵。

这一日行过腊祭,祷祝八谷星神,喝了腊八粥,距离新年尚有半月余。

隆冬时节,大雪封门,太子却有了一个新的爱好,便是在隆福宫栀园内的游亭赏鱼,美其名曰观溪中月。

太子亲兵俱是军中精锐,体魄健朗尤甚于常人,然而若说宿卫于这天寒地冻的空庭之中,夜夜不休,任谁也经受不住。

却有一名平常并不如何引人注意的小兵身子骨硬朗些,体质清奇竟不惧寒,故而这夜夜伴君赏月的美差事自然落在这小兵肩上。

太子虽有手段,然皇城脚下,便是自己府中内院也究非净土,故而澄儿侍卫在侧的这多日来,他终究没有向她开口,哪怕说上一言半句。

近日来,府中亲兵们纷纷议论起膳房的菜肴、点心的量比起往常增大了好几倍的奇事。

太子每每食之不尽,总要赐与随侍的仆卫,却不敕令膳房缩减份量。而那寡言少语的南人厨子更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每日里变着花样儿讨太子殿下的欢心。

姜澄儿一边不住往嘴里送着梅蕊软糕,腮帮子鼓鼓的,一边想着:果然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吃才是头等大事,这御厨的手艺真不错,就是甜味儿略欠了些,也好,所谓浓不欣淡不厌,方是切实功夫嘛。

她飞快地朝甄缙掠了一眼,见他仍是定定立于溪边,似是一尊泥塑木雕,任由月光清冷笼在他的眼底眉梢。

她不禁想,哪怕他心中喜怒不显,全无颜色,就这般冷冷淡淡的,也仍是好看极了。

是年冬日,忽必烈并不在国中,而是在上都休养,朝中诸事皆由太子留镇京城监理。这一年,南必皇后、阿合马等人并未随圣驾同往。

甄缙知道,肃清阿合马一党的机会来了,而这机会,正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新年里。

岁首之日,新的轮回起始。东风带雨,万物苏萌,陆念羽一早便送了亲手做的药膳到太子府上。

朝野皆知,太子经年征战,罢四方战事,终日沙场不眠不休,对自己可算是狠绝之极,然而他究非神仙,肉体凡胎哪里禁得住这般耗的?

可是太子不肯听从周围人的劝谏,终是在那极西南缅越之地的烟瘴雨林里,久染瘴疠之毒,深结脏腑,最终落下了病根。

直到数月前陆念羽奔赴大都寻父,都拉图知其素谙医理,遣人请了他为太子日日调了药膳送来,太子的顽疾方有所和缓。

姜澄儿已有几日未见影踪了,甄缙知她定是趁着新年里无大事,与玉无泽等人相约出外游玩无可抽身,可他这心里仍是空落落的。

她这几日不来,甄缙夜里总也睡不好,午夜梦回时,眼前总浮现出那日镇南大军之前,她一去不回的背影。

而最令他感到心若死灰的,是在噩梦惊醒之后,恍然发觉,她真的没有回来。

他一口将药汤灌下,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春日里,你同玉姑娘可有约好去何处游玩?”

陆念羽道:“日日都在一处玩的,自然哪里都好。不过说起来,我们确是约了后日午后在太液池畔一同赏游那千株银杏的盛景。”

那一刻,甄缙仿若心漏跳了一拍,许久,方道:“你们一同去么?”

陆念羽迟疑道:“姜姐姐她,自然也要与我们同去的。”他此刻心乱如麻,显是在极力平复着,忽道:“大哥,虽是春日里,然地气尚未和暖,外头人多气浊,还是在府中静养的好。”

甄缙深深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放下药碗,踱步缓至空庭之中,蓦地回过头,问道:“小羽,你可曾…”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停在了这一刻。

他原本想问,小羽,你可曾体会过我的痛苦?

小羽,玉姑娘,他们两个多么幸福啊。纵然他二人身份敏感,一个旧朝世子,一个反元头领,或多或少都曾对他不利,然而他原谅了这一切,并且护住了他们,亦护住了他们的爱情。

可是,谁来护住他的爱情呢?没有人能够做到,除了他自己。

他与嫡妻阔阔真在人前相敬如宾,私下里更是足可交心的好朋友,二人齐心一同抵御外臣势力对太子府的渗透。

旧年里西北平乱,他亲弟北安王那木罕被叛军设计诱伏,孤军奋战终不待援兵赶到。北安王妃于王帐之中惊闻此讯,难产而去,弥留之际托孤于太子妃。

阔阔真将小皇孙视若己出,亲为抚养,后与甄缙商议,以东宫嫡长子的名义将其带回大都。这件事极为隐秘,除却他二人以外,几无人知。

对于阔阔真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她与太子之间以诚相待,互相视为好友,而她宫里又有小皇孙承欢膝下,终于不致令她自己、令甄缙为难了。

而对于甄缙来说,将来这皇位由忽必烈亲封的皇太孙继承顺理成章,而他只需扫清眼前障碍,熬过这一段最难的日子,便可与澄儿归隐山林。

虽然世事岂能尽如人意,然而他总归是这样期盼着。若非如此,他连一刻,也支撑不了。

年节下,庙会上跳傩舞的,舞狮子的,耍龙灯的,目不暇接,好不热闹。太液池畔亦是游人如织,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太子这一日忽然起了兴致,说要去银杏林逛逛,都拉图便带了一小队亲兵远远护卫在后。

两年了,我曾许诺四月银杏花开时,便娶你过门,你也允了我。澄儿,新的一年了,世事可会如你我所愿?甄缙抬头望着还未萌出绿芽的暗黄枝桠,心中默默念着。

遥遥银杏林的另一头,是她的背影,又是背影。

陡然间,一抹极盛的怒意迅速在甄缙眼中聚集,瞬间升腾。

那个忽然出现的,用柳藤折成花环模样为澄儿戴上的男子,那个早该被人遗忘的身影,那是林照,是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澄儿并不拒绝这般亲昵的举动?她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伸出了手为林照整理鬓间额带。

她对他笑了,那样好看而温暖的笑容,竟然毫无保留地在林照面前展开。

甄缙想起许久以前那个在海棠花溪的深夜,姜澄儿曾大声回答林照,她那时说:“若他不在了,我也是活不成了。”

后来,她与林照在海岛上相处相伴一年多的时间里,甄缙时时想起她那句话,心中从未怀疑过她与林照会生出与旁人不同的感情,更不会有任何逾矩行为。

可是,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晴丝一闪而过,击碎了他的全部信心。

他忽然想起前日小羽犹豫着却没有明说的话,原来,原来小羽知道今日此刻,与澄儿相约银杏树下的,是林照。

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弃他而去时,他原以为还有将来,却没想到,她早已选择了林照。

原来,你一直很快乐。自始至终,孤单的,孤单的只有我一人罢了。

这么久了,在澄儿的事情上,他从来都是这般不堪一击。

许久,许久,一片枯干的叶子翩然落下,像一只飞蛾身归大地,落在他身前,再也卷不起一粒尘土。他渐转回身,对都拉图说道:“取火来。”

他的声音极沉极沉,如凛冬余韵,渐渐散开,蔓延千里。

这一片银杏林,再也等不到他和她的四月花开。

第五十八章 习谷之名

正月初三这日午后,姜澄儿与玉无泽等人约好一同出外赏游银杏林。可临出门时,陆念羽忽想起西市那间平素为他们供药草的铺子有余事未了,便拉了玉无泽一道去,姜澄儿只得与陆知期二人先行往太液池而来。

陆知期素来手巧,捻起一根尚未发出嫩芽的藤条,随手一折便是一顶曲取缠绕、样式精巧的藤环。他见姜澄儿正月里仍打扮得素净,便将藤环轻轻为她戴在云髻之上。

姜澄儿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想将藤环取下来,可一抬眼正遇上陆知期的殷殷目光,一时不忍。半晌,她莞尔一笑,将停在半空的手伸将出去,为他理了理鬓间被冬风拂乱的赤红色抹额,柔声道:“知期,你若不介意,从今尔后,便唤我一声长姐如何?”

陆知期心念一沉,道:“姜姐姐,其实我…我心里好生欢喜姐姐。我…我真心想照顾你,想要护你一生喜乐,就像男子汉一样。”

他心中一着急,言辞愈发鲁钝起来。

姜澄儿道:“我知道的,知期,我也很欢喜你。在我心目中,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既无兄弟姊妹,便认了我作长姐,今后互相扶持照顾,不很好么?”

陆知期重重跺了跺脚,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急道:“不,不,这并不好,我不要认你作长姐,我对你,是一个男子汉对待他想要保护的姑娘,并不只是弟弟对姐姐。”

他知道的,他终归是拗不过她的,然而这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再固执一次。

一丝焚火的气味似有若无地飘过来,放眼望去,银杏林的尽头,已隐隐冒出了黑烟。

这时,一队元兵在银杏林两头往返奔号,敕令行人避开。

姜澄儿一眼便认出来那是太子府的侍卫亲军,又听得他们喊道:“太子有令,放火烧林,行人远避!”

她一时愕然,脑海中一片空白,任由陆知期将她连拉带拽退到主街上去。

良久,她涩然道:“他们是在说,奉太子之令,烧了这千株银杏林么?”

陆知期生怕她伤难自抑,只好装作不以为然,道:“姐姐想是听错了,正月里天干物燥,或是有人用火不慎给烧着了枯枝引发了林火,正巧太子也在此间游玩,便叫百姓退开避让,免受损伤。”

姜澄儿干笑了几声,轻轻推开他的手,径直往银杏林奔去。知期忙紧紧追在她身后,高声大喊,她竟如若未闻。

太液池畔的无心银杏,千株连根,一焚俱焚。很快,火势滔天而起,浓烟阵阵,呛人鼻息。

甄缙独自伫立于火光之中,他摒退了左右,严令不许一人跟随。

他要亲眼看着,这曾见证了他与澄儿相许一生的千株银杏,是如何一株一株、一根一木化作灰、扬成烟,最终归于尘埃的。

是谁?他耳朵忽地一动,陡地警觉起来。

有人靠近,且不止一人,是一队身着甲胄的士兵。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严整有序。他凝神细细辨听,登时大惊:这些逐渐向他靠近的人,并不是他府中亲兵,亦非枢密院治下的将士。

他过去曾在烟瘴雨林中久染洇湿疠气,落下病根,从此惧烟惧湿,然而此刻身处大火浓烟之中,再想抽身,已然迟了。

熊熊烈火中,朱长庚的脸逐渐清晰起来。当日于镇南军大营之中,他遭遇许尤背叛身陷重伏,竭力血战之后,兄弟们或死或俘,唯他侥幸逃出,后又经丧女之痛,如今整张脸都变得狰狞而可怖。

他轻蔑地斜睨着甄缙,说话声变得阴阳怪气:“这不是太子殿下么?”

甄缙冷哼一声,并不搭理。他见四周甲兵之中俱是生面孔,再去瞧他们的兵服制式,知是朝中一品大员府中亲兵的规制,暗想:看来他已投奔了阿合马那狗贼,串通一气,在今日设下埋伏妄图加害于我。

他心中冷笑,又道:今日我宁可自决,也定然不会让他脏了我的血。

朱长庚道:“看来太子殿下猜到些什么了?那让我来猜猜,太子殿下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忽然怪笑着说:“太子殿下定是见到那林照与姜家小姐才子佳人,好一对美满眷侣,心里正在为他们感到高兴吧。”

甄缙旋过腰间那柄冰玉宝刀,不妨听他提起澄儿,心中一痛,这一涣神立时被浓烟封住了口鼻。他猛烈地咳了几声,将刀一把抽了出来。

朱长庚一抬手,正要发号施令。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股疾风袭来,接着便听见马蹄声哒哒作响,脚程甚速,眨眼便至身前。

紧接着,一个身影从甄缙左后方窜出,犹如闪电一般。弦已拉满,一弓三箭簌簌破空,顷刻间对方便有六名甲兵倒在血泊之中。

甄缙喜道:“习谷,好身手!”

习谷回头眨了眨眼,笑道:“主人教我的箭术,如今看来可还行么?”又道:“都拉图将军带了兵在后面,很快就到。”

甄缙忙道:“小心!”

他扬起右臂一把接过习谷递过来的流云宝剑,一招南诏剑法的“开帏明月”使出,离他最近的两名甲兵的胁下被剑锋刺到,立时鲜血淋漓,手中长矛应声跌落。

朱长庚退到众甲兵身后,高声道:“不要慌,他们只有两个人,大家一齐上!”

众甲兵齐声应诺,数十柄利刃长矛一齐向被围在中间的二人刺上。

刹那间,习谷连发三箭,又抢过一柄大刀砍倒两人,尔后眼见对方倚着人多势众,车轮战轮番攻上,一时间险象环生,情势极为不妙。他心下叹了一声,纵身扑上,将甄缙牢牢掩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他。

甄缙嚎道:“习谷不要!”

鲜血喷射而出,似如泉涌,瞬间染湿了他的脸,浸红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习谷闷闷地又呕出几口血,捂住了甄缙的眼睛,颤声道:“主人,对不起,我没忍住吐血…弄脏你的新衣裳了。”

甄缙哭也似的狂吼道:“铁穆尔,你起来!你不许伤,更不许死!”

习谷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主人今日怎么叫我铁穆尔…铁穆尔也好,但不及…”

他张开口,大口大口重重地呼吸着,方缓缓道:“主人,习谷这个名字,很…很好,主人取得很好…姐姐说,这个名字不好,是是她说错了…主人…主人是习谷唯一的朋友…习谷没有背弃朋友,习谷的朋友…也没有背弃习谷…”

他死死地将甄缙护在身下,任谁也拉不开拽不走。

甄缙推不动他,又不敢过分用劲加重他的伤势,只好哭道:“习谷,习谷不要不行啊,这样不行啊…”

火、烟、血,一齐涌上,他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只能干涩地哽咽着。到后来,声音愈见微弱,只看见嘴唇在动,却听不见有发出任何声音。

即便如此,他仍是反反复复地哭嚎着:“不行啊,习谷,不行啊,不行啊…”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每一声哭嚎都似被风撕裂成碎片散在灰烟里。而习谷,再也不能听见这一声声无力的呼唤,亦再也无法给予他这世上最有力的回应了。

许久,甄缙艰难地从他身下一点一点爬出来,他渐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背。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仇恨,而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吱咯吱令人丧胆的响声。

这一十九路泉清掌法,乃是翠峰山人晚年在乌蒙山脉泉清池边,结合其毕生武学心得而悟出的。这一套拳法立意刚猛,同时糅合了南诏派素有的诡谲变化之风,可谓博采众家之长。

此刻,甄缙气凝丹田,力贯双臂,而臂贯于拳,将这一十九路拳法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全数使出。他心中的悲痛无可名状,而拳意方严,阖辟驰骤,劲骨奇翼有若霜天一鹗,变化错综未可端倪。

拳法使毕,他已耗尽了气神,身子蓦地一软,重重地倒在习谷身侧,逐渐闭上了沉沉双眼。

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被他藏在心底最深刻最柔软之处的那个身影。

澄儿,是你吗?

可是我这一次,好像等不到你了。

第五十九章 狭路相逢

姜澄儿在银杏林中徘徊了半日,不知何去,不知所往。心自怅惘之时,却仿佛听见烈火深处甄缙一声一声苦不自禁的哀嚎,她登时心中一凛,循声而来。

当她赶到时,围在甄缙和习谷四周方圆十数米之内的甲兵齐齐叠叠委顿在地,他们俱已被人用极刚猛精纯的掌法震碎心脉,已无声息。

甄缙倒在血泊之中,缓慢而涩然地向姜澄儿伸出手去,然而手臂还未来得及抬起便已颓然跌落。姜澄儿心中咯噔一下,心快要停止跳动,想去探他鼻息,却又迟迟不敢。

窸窸窣窣穿过林火的声音响起,姜澄儿抬眼望去,数丈外朱长庚带了一队人马远远观望着。他口一嘬,士兵应声散开渐成合围之势,试图逼近。

原来他见甄缙虽怒杀数十人,却已然气力不济,习谷已死,赶来增援的太子府兵又被天湖派杀手困住,而手无寸铁的姜澄儿更是不足为惧,便另带了甲兵折返回来伺机欺近。

姜澄儿此刻正悲不自胜,见朱长庚领兵又至,心中怒起,一缕烟似的奔到甄缙身侧拾起他的流云宝剑,倒转剑柄在地上重重一击。

一时间黑烟四起,尘土飞扬,朦胧间竟纷纷化作剑形。

白光一凛,这一下有如玉磐含风,胜似晶盘盛露,剑刃的寒气从众人眼前掠过,剑气直逼面首而来,朱长庚左手边的一众甲兵瞬时被锁了喉。

她又用流云宝剑的明黄剑穗儿一绕,卷起数根焦黑的枯枝,腕间蓦地一转,这数根尖利枯枝尽数刺入朱长庚右侧甲兵的咽喉,不差毫厘,数人登时毙命于斯。

朱长庚眼见姜澄儿竟练成此奇功,杀人于无剑无形,而天地之气竟能自她之手化作利刃之形,剑意时而窈冥沉郁,时而巨丽超逸,变化无端。而他手下无论江湖杀手还是精锐元兵皆被一招擒服,此女子内功修为实不可妄然揣测。

想至此,他脸色骤然大变,转身拔足便逃。姜澄儿正欲追击,却不防被他身后突然窜出的黑衣人拦住。

她一怔,立时反应过来眼前此人正是当日在镇南军营之中,藏身大帐之顶听去她身世秘密,后又以絮云针伤林照的那个天湖门人,而朱夕楚亦是身死他手。然而他今日竟为朱长庚所用,倒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她心中起疑却不待细思,忙持剑迎击,此时甄缙和习谷生死未卜,她不欲耽搁过久。而那名黑衣人也不恋战,只用了几招迷惑把戏掩护朱长庚逃走,看来只是为了保命。

姜澄儿见他二人已然奔得远了,不便去追,一回头,见陆知期正在为甄缙推拿运气。她收剑回鞘,急急问道:“如何?有伤到要害么?”

陆知期将甄缙扶正,从背后大椎穴渡气与他,半晌,方回答道:“倒不严重,大约近来神思困顿,又逢精气大耗,再修养一日就好了。”

姜澄儿心下稍慰,暗自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停在背后已是千疮百孔的习谷身上,一时心绞,昔年教他识字同他玩闹的情境在脑海中纷然起伏,恍若隔世。良久,犹豫着问道:“他…”

陆知期眼也不抬,道:“好一个忠义男儿,可惜了…”

蓦地里,他耳朵一动,低声道:“小心,有人来了。”

姜澄儿大惊,心中暗忖:今日他们行此险招,自知已是灭族大罪,若不能一举置太子于死地,将来便再无翻身之日,看来他们今日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可惜我剑术虽精,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第五此刻又重伤昏迷,知期武功尚不如我,只怕到时情况危急更难以保全各人。

如此一想,她立刻解开甄缙的狐裘外袍,连同太子金印套在自己身上,又解下习谷的头盔戴上。

冷不防间,她的手碰到甄缙腰间那柄冰玉宝刀,半晌,她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随即站起身向陆知期道:“知期,你瞧我,同他像不像?”

陆知期从背后负起甄缙,道:“不像。”

姜澄儿道:“你们沿着太液池往南走,太子府的救兵当已在路上,或许中间被阿合马的人缠住了,总之将他尽快送到太子府要紧,等局势稳定些再来带习谷回去。”

陆知期道:“那你呢?”

姜澄儿道:“我穿着他的衣裳,又系着太子金印,那起人定会认为我是太子,往北去追,自然不会纠缠你们。”

陆知期道:“不行,我去引开他们。”

姜澄儿道:“我的武功足以自保,这你还不放心么?况且你不通蒙语,他们互相之间传信发令你都听不懂,万一中了圈套怎么办?听我的话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陆知期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侧过头又道:“我只将他放在太子府门前,至于之后的事,我便不管了。”

姜澄儿笑道:“你想如何,便如何。”

她知陆知期对待太子府中人一向都是冷面佛心,而他答应办到的事,就绝不会出错的。

陆知期一把扛起甄缙,南诏轻功极佳,眨眼间便奔出了数丈之外。而姜澄儿亦一跃上了树梢,压低嗓子,向着数里外自东边列队而来的元兵故意发出一声惊呼。

那元兵领首的人果然中计,挥刀指着姜澄儿的背影下令:“追!”

姜澄儿脚不沾地往北边疾奔,又循着朱长庚和黑衣人逃走的方向折而向西奔行数里,不知不觉间到了西市。

她停在一座大宅之前,见那匾额上并无任何字样,不知是何人置办之所,虽于阶前瞧着简单整洁,与别处大户人家的宅子相比并无异样,可不知为何,总觉着此间处处透着诡异。

“姜姐姐!”

是玉儿的声音。

她忙奔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玉无泽道:“你忘啦,原说一同去瞧银杏的,可念羽忽然说起在这儿有余事未了,硬拉了我来。可是才刚进了那药材庄子,他就不见了踪影,叫我等了半日,这才出来寻他来了。”

姜澄儿道:“也好,有你在,更多一份把握。”

玉无泽奇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澄儿道:“我在这儿发现了朱长庚和天湖派的踪迹。”

玉无泽神色一凛,道:“在何处发现的?走,我们一同去。”她转念一想,道:“午后我们来时,听说这附近今日有高僧开坛讲法,且有朝廷大员来听讲。朱长庚既能在大都落脚,又能培植人手,多半与朝廷拖不了干系,我们去那道场瞧瞧。”

两人当即一齐往西北而去。

第六十章 狭路相逢(二)

须弥虽高广,终归于消磨。大海虽渊旷,会亦还枯竭。

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大地虽坚固,能负荷一切。

劫尽业火燃,亦复归无常。恩爱合会者,必归于别离。

过去诸如来,金刚不坏身。亦为无常迁,今我岂独异。

诸佛法如是,汝等不应请。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

至最末一字时,高大师苍老而传之弥远的声音骤然停下。他缓缓合上眼前佛经,一双淡褐色的眸子呆滞无神,微微抬起,注视着对面阁楼上正端坐着闭目冥想的阿合马。

阿合马察觉到讲经人的停顿,也即睁开了眼,直视着对方投来的目光,露出颇为得意而狡黠的一笑,似乎心内波澜不兴,早已胜券在握。

而此刻悬在他头颈的,是许衡大人家三公子许尤的宝剑。

许尤冷冷道:“大人还不起身,难道竟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阿合马道:“令祖父虽身居高位,人人敬畏,然许三公子并未领朝职,以一介平民之身胁迫当朝一品大员,未免太过放肆。”

许尤道:“小辈不才,新领了御史台中丞的虚衔。虽比不得大人的高位,可太子手谕在此,便是末流小官也可奉谕拿人。我来这一趟,算是抬举了你。”

阿合马端起手旁的清茶,不紧不慢地饮过,方道:“如今这大都城中,无缘无故便可凭一封手谕拿人了么?”

许尤道:“同你这样的乱臣贼子,纵然讲道理,怕也是无用的。不讲道理的事,大人恐怕比我们更熟悉吧。何况,我们太子府的人,办事从来就不讲道理的,难道大人今日方知?”

他对阿合马报以轻蔑地一笑,剑锋往其喉间一送,只需毫厘便可立时结果此人。

阿合马向对面道:“看来高大师今日,是选了太子。”

高和尚站起身,双手合十,躬身道:“非只今日。”

阿合马道:“皇后娘娘对你青眼有加,万般荣宠加身,你竟如此不念知遇之恩。”

高和尚道:“先师是为大元帝师,与太子殿下亦是挚友。先师走后,蒙太子殿下不弃,敝人方有今日。若论知遇之恩,怕还轮不到大人和皇后娘娘。”

阿合马道:“真真一段主仆情深的感人故事,可惜太子没有福分亲耳来听一听了。”

许尤心中一紧,扼住阿合马的脖颈,怒道:“太子殿下若有不测,你定会第一个陪葬。”

阿合马于难以呼吸之际,仍是笑道:“许三公子莫要动怒,做人做事都得留点余地,没准以后你我二人还有的共事之日呢。”

许尤一时额头青筋暴起,然而转念一想,随即道:“近日太子殿下在府中静养,凭你,绝没这等本事,竟能闯进隆福宫。”

阿合马道:“公子怎知太子今日定然不在府中?”

许尤一怔,他只知今日高大师开坛讲法而阿合马将受邀到场,道场之内皆为他亲为太子府培植的暗桩,只待时机一到便将阿合马及其心腹一众人等拿下。然而,道场之外发生的事,他并未能料知。

“休要信他!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府中好端端的,何来遇害一说?”

一个身披雪白狐裘女子翩翩落定于道场之中,她的声音有如玉珠落盘清脆动听,而其内息绵绵长长,话音遥遥传至方圆百米。

许尤甫听见此言,心中一喜,然待来人站定之后,凝神一瞧,高声道:“多谢!”

阿合马神色微微有异,可他素来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虽知其所筹划的大计或已失败,仍是强自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干己事的模样,而他心中正自谋算后路。

姜澄儿道:“这人该杀,不过还有几件事须得问他个清楚。”

阿合马道:“姑娘想必便是太子殿下朝思暮想的那位汉家女子吧。难道姑娘今日此刻不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公之于众么?”

姜澄儿为宋室公主一直是他手中最有力的把柄,过去迫于忽必烈的压力,他只得闭口不言,然而今日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唯有放手一搏了。

姜澄儿笑道:“你此话何意?我倒不明白了。我的身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方才也说了,我不过一介汉家女子,多少与太子殿下有些渊源罢了,在场诸人皆知,有何可遮遮掩掩的?”

阿合马道:“我想说的话,姑娘自然明白,此时不过是拖延得一时半刻罢了。”

许尤打住他的话头,先用剑柄在他喉下连点数下以封住他的哑穴,又喝令周围道:“将他带下去。”

姜澄儿道:“许尤大哥,我刚说的都是真的,太子尚在府中,只是中间遇到些波折,休养得一日便好,你依照你的行事来便是。”

许尤点点头,唤来一名太子府的带刀侍卫,问道:“道场之外可清理干净了?”

那侍卫道:“阿尔斯楞将军亲自带了枢密院的精锐埋伏在道场外,忽辛的人刚一到便被制伏了。”

许尤道:“很好,你速去通报太子府。”

那名侍卫立刻领命而去。

许尤又向高和尚拱手道:“多谢大师相助,这些日子以来多亏有大师在宫中和阿合马那厮之间多番周旋,今日方能一击而中。”

高和尚合十还礼道:“公子言重,太子殿下同太子妃娘娘对敝人礼遇有加,区区绵力并算不得什么。”

他朝姜澄儿深深望了一眼,姜澄儿忙躬身行礼,心中却是一凛,不知接下来如何应对。

第六十一章 狭路相逢(三)

姜澄儿思及两年前,于海棠花溪密室之中由林照引见高和尚的情形,联想到之后阔阔真亲下江南寻访,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甄缙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不过他千算万算,万没料到今日银杏林之祸。

许尤见她躬身行礼却迟迟不起身,便道:“姜姑娘,你行如此大礼,倒教大师无可自处了。”

姜澄儿听到他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忙直起腰背,笑道:“是我一时晃了神,真对不住。”

高和尚道:“姑娘心有所虑,自难从心所欲。”

姜澄儿心下一沉,偏过头向许尤道:“许尤大哥,今日随我来的还有一人,你或许想见她一面。”

许尤顺着她眼神望向的地方看去,那株古柏之下,玉无泽正低着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许尤道:“我或许想见她,可她未必会想见我。”

自前年扬州竹屋一别后,他与玉无泽再未见面,更无音信往来。

两年来,他知道她和陆念羽在一处过得很好,去了许多地方,见过许多风景,不再需要算计人心,亦无需肩负起她本无需承担的责任。

而他,也回到了他该回到的地方。

姜澄儿道:“有些事,总归须得你亲自同她说明。你不过去,又怎知她不愿见你?”

许尤微微笑了一笑,径自往玉无泽走去。

玉无泽转过头,正好也瞧见他向自己走过来,便停下脚,神色淡然地直直面向他。

许尤于一丈外的距离停步,道:“玉姑娘。”堂主之谓于他二人而言,已是极遥远的称呼了。他停顿了片刻,方继续道:“其实,我是朝廷的人。”

玉无泽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许尤一愣,道:“这是,这是姜姑娘告诉你的?”

玉无泽摇摇头,道:“当日你从镇南军营将我救出又送我到扬州时,我醒来问你陆念羽会否遇险,你那时回答我的话,难道忘了不成?”

许尤一时错愕,良久,他想起来,那时他回答的是,“太子殿下有令,配金印与弯月玉佩者不可伤”。

若非这一声太子殿下,玉无泽万料不到眼前这位被自己视为心腹之交的人,竟会是半年来自己苦苦追索而不得的盟内细作。

原来是她的信任,毫无保留的这一份信任,将盟中兄弟,将整个玉虚盟,推向了倾覆的末路。

而她,竟在这个人的庇护下不仅留得一命,还能全身而退。

后来,她与陆念羽想用扬州后山里的金银财宝多少赎回一些人来,可逆犯属于不可赦之列,他二人奔走多日终是无果。

再后来,她听说被俘的玉虚弟子并未判斩刑,而是发配两广,又不知怎的走到了安徽境内濠州定远县便停下不再南下,此后一众流役犯就在那涂山脚下的石场做工。

那时,她便隐隐猜到是许尤从中斡旋。

她又踢了一脚石子,问道:“许尤,今日我只问你一件事,无论是或否,希望你能明明白白据实回答。”

许尤道:“玉虚盟暗线被拔乃我所为,兵力分布的密信是我通传,镇南军营最后一役,亦有我的参与。”

玉无泽道:“我只想问你,你过去做了那样多的事,可曾,可曾出手相害过王姐姐?”

许尤道:“从未。”又道:“我这样回答,你可会信我?”

玉无泽心内暗暗松了口气,语气却是不冷不热,道:“这一次,我便信你。”

许尤笑了起来,眼睛却是一红。

面对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人,感动和心酸从来都是一齐到来的。

姜澄儿远远望着他们,见二人情绪尚自平和,也略略放下心来。却听得高和尚忽道:“姜姑娘特意避开许公子,莫不是有何事吩咐贫僧?”

姜澄儿回过头,犹豫了半刻,迟迟未答,偷偷瞄了一眼高和尚的神情,却是令人观之不透。

高和尚又道:“贫僧方才想起,今日阿合马来此之前,曾于一无名之所盘桓半日。姑娘虽未必对此事有感,然贫僧此刻寺务在身须得先行一步,还请姑娘将此事转告许公子。”

姜澄儿道:“恕晚辈愚钝,这无名之所,还请大师明示。”

高和尚微微一笑,道:“虽是无名,已惹尘埃,必有行迹。姑娘明慧,定然想得透的。”

姜澄儿道:“多谢大师提点,不过,晚辈还有一事未能得与大师明言…其实当年…”

高和尚道:“前缘已断,勿要挂心。”说罢灰色僧袍一闪,人已消失于苍松古柏之后。

玉无泽和许尤见高和尚这一下显露的功力实是令人叹为观止,恐怕终他二人毕生修为亦难以企及,不由得俱是一震。

姜澄儿快走了几步至他们身前,笑道:“如何?以往只说许尤的天资最佳,又得少林真传,如今看来,可得惭愧了吧?”

许尤道:“我觉得还好,我不必同他比。”

玉无泽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同我们比,你倒还得意了?”

许尤与姜澄儿相视一笑,不作回答。

姜澄儿道:“我想了想,阿合马行事必有后手,他虽被擒,我们也不可松懈心神。”

许尤道:“今日之役,至为关键,太子殿下早已想好所有对应之策。大都皇城之中,向来由枢密院的侍卫亲军、大汗怯薛军和太子帐前怯薛军卫戍中央,今日忽辛违制带领地方镇戍军入皇城,已是大逆不道之罪,斩刑是免不了的。犯上作乱这是诛九族的大罪,阿合马一党谁也逃不了。”

玉无泽道:“可是阿合马为人狡诈阴险,又有朱长庚等人在其府中谋划,他与甄缙也不是斗一日两日,绝不会不明白行事不可孤注一掷的道理。”

许尤道:“确是如此。然其心腹此刻俱已被羁押在牢,他还能倚靠谁来翻身呢?”

姜澄儿道:“我听闻中宫皇后颇能干预朝政,她向来是支持阿合马的,今日之事,她当不会沉默吧?”

许尤笑道:“这位精明能干的皇后娘娘便是知道了今日之变,怕也是有心无力了。”

姜澄儿一时不解,追问道:“你意思是…”

许尤道:“多亏有陆家公子术精岐黄,用药如神。中宫这一年来不思饮食,邪气侵体,自高大师进献方子之后,才数日便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姜澄儿道:“看来今日过后,这位一生争权夺利的中宫皇后,怕是连日间清醒的时候都没几刻了。”

玉无泽却怔忡道:“念羽他…”

姜澄儿挽住她的手,温言道:“陆公子与甄缙乃是同袍之谊,割舍不开的。若他今日不帮甄缙,日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的大哥反被他人所害么?”

玉无泽道:“我并非在意这个。只是觉得这样危险的事,他不该瞒着我。”

姜澄儿叹道:“知道得多了,也未必是好事。他不过是不愿将你牵扯其中罢了。其实,玉儿,世间尚有许许多多你我不知道的事,就把它当作善意的隐瞒,这样不很好么?”

玉无泽点点头,眉眼间仍有些怅然之意。

愈长大,愈能明白世间道理。

很多约定俗成的事,若是不依从,便被视为离经叛道、逆天而行。

可是,即使懂得这许多,又有谁能说,最初的那个少年,不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呢?

第六十二章 一夜听雨

东风送暖,倏忽而过,数月未见得天降雨露的皇城帝都,随着东方天空的一声惊雷,在正月初三这日夜间,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来。

暗黄油纸伞下,那人的身影融在夜色之中,一身宝蓝锦袍在雨幕之间已依稀不可辨。

他在栀园的小溪边执着地守了半夜,切切地望了半夜,细雨湿衣,而终无人来。

雨声渐酣,甄缙叹了一声,收紧心神,不再去想姜澄儿。

陆念羽此刻正跪在太子府门前,自傍晚时分算起,约莫有四个时辰了。

午夜时分,甄缙方才悠悠醒转,却发觉自己正身处栀园卧房之内,待都拉图禀明后方知是有人将自己从银杏林救了出来,后又扔在了隆福宫承极殿阶前。

他曾有那么一刻希望这个人是姜澄儿,然而,他很快便否定了这样荒唐的猜测。

若是澄儿,当不会将他随意扔在台阶之下。

难道是,他?

第二种可能,便是林照。

念及此,甄缙心中一痛,想到日间所见种种,不由得握紧拳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主人,雨下得大了,是否要请陆公子进府?”都拉图重重的脚步踏着雨声而来,匆匆说道。

甄缙略抬起下巴,目光随着雨雾起伏。

银杏林之变,他决不愿相信陆念羽竟会是阴谋中的一环,至为重要的那一环。

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

当日,在扬州东郊竹屋前,他曾告诉过陆念羽,太液池畔千株银杏四月花开,那是他与姜澄儿的约定。

姜澄儿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这个约定在他心中是何等分量,而他对小羽是如何的信任,这一切,陆念羽都知道。

知道这所有的小羽,却选择在那里,亲手为他挖掘一座坟墓。

他幽幽说道:“让他回去吧。”

都拉图道:“陆公子铁了心要见主人,言道无论如何还有一句话要对主人说,说完后哪怕身死也已无憾。主人不如且听一听再作处置?”

许久,伞下之人并未开口,都拉图心下已明其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一夜细雨如烟,水雾茫茫。

白昼将启,陆念羽仍动也不动地跪伏在隆福宫阶前,他额前发丝凌乱,眉间滴水成霜。

大都地处北方,虽是新春,然地气尚未回暖,又逢春雨,仍是呵气成冰的时节。历经这一夜透骨奇寒,他全身已冻得发僵,手指脚尖全无知觉。

吱呀一声,隆福宫门缓缓拉开。

陆念羽艰难地仰起头,只见一把暗黄油纸伞,一袭窄袖薄衣。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已极虚弱:“大哥…”

甄缙心一软,却仍是忍住没有伸手去扶起他。

陆念羽忽地深深伏下头去,竭力嘶声道:“大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害了习谷,覆水难收,罪无可恕,你杀了我吧!”

甄缙道:“小羽,你为何要这样做?”

陆念羽不住摇着头,哭道:“全都是我的错,我为了救父亲,把那六方玉玺,还有兵马秘籍,那些,我全都给了朱长庚,可是可是他…他又说,只要我能让你正月初三去银杏林,就放了我父亲…昨日那一切,那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的头重重地向青石板磕下去,直到破了皮,直到鲜血满面。泪、血和雨水,掺杂着石板泥渣,覆盖了这个昔日恣意飞扬的少年面庞。

甄缙蹲下身去拦住了他,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问道:“你父亲呢?”

陆念羽眼神空洞,凄然道:“我父亲他…不认识我了,他神智不清,只遵朱长庚的号令…我若早些知道,万不会酿成今日大错…习谷他,他救不回来了,我去看过他…救不回来了啊,救不回来了…”

他忽地仰天长啸,泥水顺着泪痕从脸上落下,啪嗒啪嗒打在青石板上,和着雨声簌簌,发出沉闷的声音。

甄缙道:“你父亲在何处?朱长庚可有守诺放人?”

陆念羽茫然摇着头,喃喃重复着:“救不回了啊,习谷,他身上尽是血窟窿,习谷啊…他救不回了…”

甄缙大力摇耸着他的肩膀,大声道:“陆念羽!你清醒一点!”

陆念羽的目光从大街尽头缓缓挪到甄缙脸上,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眼神之中仍是空洞无物。

良久,甄缙哽咽道:“小羽,过去的都没法挽回了,习谷也不会希望看到我伤害自己兄弟的。”

陆念羽轻轻推开甄缙紧紧捏住自己肩头的双手,道:“师兄,你曾是我师兄,后来就不是了。再后来,你说你是我大哥,可现在,现在也已经不是了。你动手吧,替习谷,替你自己,杀了我。”

他对着隆福宫大门深深一拜,又道:“你放心,虽然朱长庚以我父亲的性命要挟我,可是你的秘密,你要我办的那些事,我从未向他泄露半个字。”

说罢,他又一叩首,闭上眼睛,伏下地上一动不动。

“主人,刚刚秋棠居的人将药膳送来了,此事有些蹊跷,主人要瞧瞧么?”

都拉图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他手中端着薄胎青瓷药碗,而他所说的秋棠居,那自是陆念羽药居的名字。

甄缙眉头一皱,心道:往日我的药膳皆是小羽亲手熬制了送来的,为的便是防止有人从中作梗。他昨夜一夜未归,今日这药膳却是谁人差了送来?

蓦地里,汤碗摔碎在地的刺耳声音传来,甄缙一时大惊,神色突变。回头一看,陆念羽已将那碗药一口灌进自己嘴里。

事起突变,都拉图亦是一惊,待他想要抢过陆念羽手中药碗已然不及。

陆念羽喝下药,回过头望着甄缙,微微笑道:“不是我配的方子,不是我熬的,不是我送来的,你都不要相信。不…哪怕是我,也不要相信。”

他腿一软,一手扶住紫檀大门,一手捂住小腹,咳出一大口紫黑色的血来。

甄缙扔开纸伞奔过来扶住他,急道:“小羽!你疯了!”

陆念羽勉强睁开了眼睛,用衣袖擦干嘴角,用尽全身力气将甄缙推得远远的,轻声道:“小心,我的血有毒。你放心,我会找个安静地方,静悄悄地走。”

一时间风驰雨骤,他往前奔了几步,双足一点飞身而起,消失在瀑布似的雨幕中。

甄缙狂吼道:“小羽,你回来!”他正欲上前追赶,却忽然气滞于胸,前日里的内伤还未恢复完全,此刻无论如何是追他不上了,他只得怔怔望着陆念羽消失的方向,一时心急如焚。

都拉图素来沉稳持重,办事妥帖,此刻见陆念羽饮了毒鸩之物命在俄顷,立刻遣了一队御马军去追。

许久,甄缙方道:“着人去报秋棠居玉姑娘,不必提起前事,只说小羽中毒失踪便可。”他转念一想,又叫住都拉图道:“不,你亲自去,玉姑娘遇事不慌,是个可商量的人。她若有主意,速来禀报。”

说罢,他俯身拾起那一柄暗黄油纸伞,一人一伞,回到栀园小溪。

被雨打碎的溪水中,再也望不见旧人惊鸿照影。究竟是,独怜那伤心桥下,春波又绿。

第六十三章 一夜听雨(二)

初四这日下午,许尤到抵隆福宫延德殿时,甄缙正在软榻上歪着,一副半寐半醒的样子。

许尤在殿门口探身往内里张望了一眼,见太子面有病容,便低声向身边的都拉图问道:“太子殿下可是身子抱恙?御医来看过么?”

都拉图道:“一天没用过膳了,觉也少,昨儿个夜里又在栀园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今早上又着了点雨,不让请御医来瞧,这心里头怕是难受得紧,偏又不肯明说。”

许尤微一沉吟,道:“将军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心病须得心药医。除却今早你遣人来报的陆公子一事,可知还有别的事惹到殿下了?”

都拉图道:“银杏林事变来得蹊跷,殿下那时的心思难测得紧,不知是因何缘故命人烧林。”

许尤道:“银杏林一事中,在场的可还有其他人?”

都拉图道:“殿下之侧是清了道的,并无人相扰。倒是远远地能瞧见银杏林的另一头,似乎是姜家小姐和一位少年公子。”

许尤微微点头,道:“多谢将军。”

他说罢便跨步迈入殿中,这时甄缙已经醒来,饮过姜茶,问道:“阿合马招了?”

许尤一揖到地,行毕礼,方道:“他不肯开口。”

甄缙微微一笑,道:“那也罢了。毒酒白绫,你选一道赐给他。”

许尤略有迟疑,道:“殿下容禀,直接赐死阿合马虽无不妥,只是,将来陛下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

甄缙道:“古人先哲曾有云,君子贞而不谅。既要一举铲除奸党,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等陛下问起来,到时候好交代,却不好办了。”

许尤笑道:“是我多虑了。”

甄缙道:“御史台那边近来可有异动?”

许尤立刻正色道:“自旧年冬日里,陆续有南台御史上奏,其中果真有谏言陛下禅位之语,这些折子俱被御史台都事尚文大人截下了。此事除了殿下,尚文大人和我,并无第四人知晓。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一件要紧事,继续道:“前日里,答吉古阿散亲上了一道折子,他是阿合马的心腹,办事素来低调稳重的,这一次明知陛下不在京中,折子多半到不了陛下案前,却是这般行事,实在令人生疑。”

甄缙道:“这道折子是何人截下的?也是尚文吗?”

许尤道:“是卢世荣。”

甄缙恍然道:“是他。”

卢世荣乃国子监的新秀,是他那一辈同期生中拔尖儿的,在儒林间素有贤名,旧年冬月才刚领了御史台文书一职。入仕之初品级虽不算高,但朝野人人皆谓此子将来定成大材。

许尤道:“依我看,阿合马昨日下了天牢,大都城中正是处处暗流涌动山雨欲来之时,此人非友即敌,不如早做决断。”

甄缙道:“他么,倒也不用过于狠绝。若是防其有异心去上都报信,只需禁足便可。他如今尚是人微言轻,掀不起多大风浪,也该有些眼色,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许尤道:“臣谨遵殿下教令。”

甄缙又道:“朝中仍有一些隐藏颇深之徒,平日里不见党附,往往这个时候出来坏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须得辛苦你多盯着些了。”

许尤道:“殿下言重了,这是臣应尽之责。”

甄缙扶起他的手,道:“阿合马一案,今日必须了结,你去吧。”

前日里受的内伤还未痊可,加之一日来不饮不食,期间情绪大起大伏,故而他才说了这半日话,已有些气力不济,胸口隐隐作痛,却仍强自忍着。

直到许尤已走了许久,他方才想到还有一事未来得及吩咐,那便是折子不可留档,必须毁掉。

他刚想命人将许尤传回,末了,他想:许尤素来办事稳妥,这样的折子留中也是无用,反是余患,以许尤的性子,定然立时便毁了,此刻何必多此一言。

他自顾自摇了摇头,倚在榻上,闭目沉思。

朦胧间,都拉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人,姜家小姐正在隆福宫外等候召见。”

他登时从软榻上弹起来,迈下床阶,边取过轻裘披上边急急说道:“为何在门外?还不快请进来。雨这样大,她可有淋着?若是惹出病来如何是好?”

都拉图已在门外撑开伞等候,听见甄缙一连串的发问,沉吟半晌,方道:“姜小姐是带了一个人来,要见太子妃娘娘。”

甄缙脸一沉,立刻停下脚步,厉声道:“带了谁?”

都拉图道:“林照。”

一种极异样极痛苦的感觉向甄缙包裹住,仿佛有千斤巨石砸向他的胸口,他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为何要见太子妃?”

都拉图道:“姜小姐并未说明,只是那林照,看上去受了重伤,只是尚有一口气在。”

甄缙道:“你可看清了,是林照无疑。”

都拉图道:“姜小姐亲口所言,林照身受重伤,求见太子妃娘娘一面。”

甄缙道:“不见。”

都拉图道:“那姜小姐她”

良久,甄缙缓缓吐出两个字:“不见。”

廊外落雨如注,他望着远处隆福宫门的方向,重又说道:“不见。”声音极为冷冽,而呵出的白气,似快要结成冰。

第六十四章 听一夜听雨(三)

新年的这一天,谁也没想到大都的雨会下得这般大。

初时,姜澄儿以为她的兄长是不会有事的,在仙霞岛那样闲适安逸的地方,他一定可以安稳一世。

初三傍晚,待许尤带兵押解阿合马一行走后,她和玉无泽依着高和尚的暗示在西市那一处诡秘的无名大宅搜寻朱长庚和黑衣人的踪迹。

哪知她们到了内宅后院,竟发现了被铁链牢牢拴住、已被折磨得近乎体无完肤的林照。

看守的元兵不及反抗,皆为先天五绝剑一招封喉。

回到秋棠居,仍不见陆念羽踪影。姜澄儿和玉无泽二人于医术尚且不精,面对着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林照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末了,玉无泽出门去打听大都城中有名的大夫,而姜澄儿则将林照悄悄转至左近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以防止有人追寻到秋棠居攻犯。

原来当日姜澄儿随玉无泽从仙霞岛返抵内陆后不久,便有一伙元兵潜上岛去,将已然失却武功的林照擒住带到大都。

林照之所以能保住一条命,则是因为朱长庚尚未逼问出传国玉玺的下落。

两年前,朱长庚用月光花之毒加害王善怜后取得了镇国、定命二玺,后又以失了心智的陆念羽之父陆临为饵,骗取了陆念羽所持的皇帝三宝和天子三宝。

然而,以和氏璧所铸的螭钮盘龙纹受命玺却不知所踪。

自先秦时期以来,这受命一玺乃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传国信物,如今却在前宋后人林照口中问不出只字片语,朱长庚不禁有些气急败坏,连日来酷刑相逼,试图令林照开口。

殊不知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这个人,并非林照,亦非甄缙,而是姜澄儿。

姜澄儿的意识尚以学神仙的身份在八百年后与甄缙书信往来时,见其提起传国玉玺一事,一时好奇心起,熬夜翻阅了大量古籍,方知那传国玉玺早在北宋年间就已经失传了。

传国玉玺失窃一事乃是关乎国运国本的大事,故而此事引为皇室所讳,乃是皇家禁忌,少有人知。至于后人屡有上献宝玺之事,皆是伪造,并无一真。

这个秘密,林照以卫王之名继位大统时并无从知晓,而朱长庚、甄缙等人更是无可查考。他们哪里想得到,众人虎视眈眈争相竞夺的这所谓传国玉玺,其实早已销声匿迹了呢?

姜澄儿虽然心内明白,却不可以说出来。她亦清楚,即便自己说了,也并不会有人愿意信。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欲望指引着人们的内心,而不是真相。

她守在林照病榻前,为林照清洗伤口、包扎外伤,然而他多日来已是伤至筋骨,纵是遍寻世间灵药,恐也难以好全。

雨夜难捱,如此苦苦等候了一夜,又一日,始终不见玉无泽回返。

姜澄儿见兄长如此凄苦,细想过后,轻声问道:“兄长,你可还坚持得住?”

林照眯起眼,摆过头,道:“澄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了,不用白费力气。”他刚一说完话,眼睛往上一翻,竟尔晕过去了。

姜澄儿咬了咬嘴唇,望着林照苍白的面庞,自顾自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口气道:“兄长,你再坚持一下,我一定让你见到小郡主。”

她艰难地搀起林照,一步一个踉跄,在雨中走得极为缓慢,终于挪到了隆福宫门前。

这一天的雨,真大啊,一点也不像是在大都。她抬起头,用手遮住雨幕,默默想着。

姜澄儿将林照扶到宫门后的柱子旁靠着,那里不着风,也淋不到雨。她怕林照受凉,又解下自己的外袍替他严严实实地裹上。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进去通报的侍卫仍未有回信。

雨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渐渐变大,而她的心,也一寸一寸,变得冰凉。

林照忽然醒了过来,他强撑着意志,紧紧按住姜澄儿的手,道:“澄妹,我们回去吧。”

姜澄儿道:“不,不,我们一定可以见到她的。”

林照微微一笑,道:“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你知道的,她生得不似你这般模样惹人怜爱。她只有笑起来,笑起来才好看的。那元朝太子若是因她见了我之后变得整日愁眉苦脸的,就对她不好,怎么办?答应我,不管今后我如何,都不要让她知晓,好不好?”

他按住姜澄儿的手蓦地一紧,又道:“澄妹,我命苦,但是让她一辈子都开心都是笑着的,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答应我澄妹,回去吧。”

他挣扎着说完最后几个字,手一落下,再无知觉。

姜澄儿心中痛楚难当,为他捂了捂衣领,不顾侍卫的阻拦,冲入了大雨之中的隆福宫。

甄缙暗暗攥紧了手中的油纸伞,在延德殿廊下静静望着远处奔来的那个青衫人影。

雨水溅起一身,那个青衫人儿,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第五,我求你,让我见见阔阔真,让我见她一面。”

那人哭道,泪水和雨水混杂在她双颊之上,她已泣不成声。

雨中的那个人啊,那个人可是他轻轻捧在手心上都怕她会觉得不舒服的姜澄儿啊。她在自己面前跪下的那一瞬间,那每一滴落雨,每一滴泪,都似利刃,刺进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地方。

大都的雨,原来可以这么大,这么烈,这么灼人心肺。他想。

他扔开伞,喝退左右,独自走在雨中,走到姜澄儿身边,伸出手要将她扶起。

姜澄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她拉住甄缙的衣角,哀切道:“第五,求求你,让我和林照见阔阔真一面。”

一听到那刺耳的两个字,甄缙心中的怒火登时腾然而起,他紧紧握住澄儿的双臂,不顾脸上雨水恣意,怒道:“澄儿!你起来!”

姜澄儿轻轻摇了摇他的衣角,道:“第五,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甄缙捧起她的脸,抹去雨水,声音痛苦又愤怒:“澄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怎可以,你怎可以跪我求我!你怎么可以!”

可是他不知道,姜澄儿不能说出口的事,那是林照和小郡主的秘密,这是宫门禁地,是绝对不可以明言的。

姜澄儿回握住他的手,道:“太子殿下,我兄长,他和太子妃娘娘是患难好友,他如今命不保夕,唯一的心愿只是见昔日好友一面,只此一件,只此一件。”

甄缙听她如此唤自己,心早已凉透了,他慢慢松开手,冷冷道:“为何独独要见这一位好友?”

姜澄儿见他退后半步,态度冷漠,而此刻林照尚在宫门口不知生死,她不禁苦笑道:“他哪里还有别的兄弟可见,太子殿下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甄缙嗖得一下站起身,怒道:“澄儿,你听清楚,我不许你跪我求我,哪怕一次也决不允许。你若还不起来,还说胡话,我立时便令人将林照处决了。”

姜澄儿仰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半晌,末了,她缓缓起身,道:“既如此,那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甄缙见她转过身往宫门走去,急道:“你要做什么?”

“我带他回家。”

她一步一停,左膝盖处先前被碎石子磕出了血,浸了半日雨水,已有些腐坏的迹象。

蓦地里,她跌倒在地,眼前一黑,晕倒在大雨之中。

这一日的雨,又大,又烈,灼人心肺,像一把利刃,一把双头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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