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 - xp1024.com
《月凉如水》


相见

姜齐直到落在岳梁手中时才明白,有些事总得自己去面对、去承担。他望着窗外的一轮圆月,心想自己这半辈子一直活得稀里糊涂,空有一点小聪明,于大事上却全无打算计较,随波逐流地落到了这样难堪的境地。

十三年前,也是一个月圆夜,姜齐倚靠在桌边等着下山办事的师父归来,他年少贪睡,熬不住夜,等了许久后便东倒西歪的趴下了。

正是迷糊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唤起:“齐儿,齐儿,醒醒!”

姜齐流着口水从睡梦中惊醒,抬眼便见师父岳明熙站在桌前。岳明熙慈祥的看着睡傻了的姜齐,笑道:“怎么不回你房里睡?”

姜齐脑子还没清醒,口舌也不甚灵活,稀里糊涂的抹一把嘴角边的口水,喃喃道:“等……等师父回来。”

岳明熙伸手将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草草整理一下,然后从身旁拉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嗔怪着笑道:“等不住就别等了,都大孩子了,怎么还那么爱黏着师父。你看,我给你带了个小伙伴回来,以后让他陪你吧,省得你在山上无聊,老缠我。”

姜齐这才发现岳明熙身后一直站了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他疑惑道:“这是谁家的小孩?”

小孩站在岳明熙身边,虽然衣衫破烂,跟个小叫花子似的,可那眼神却颇为羁傲不逊,甚至让姜齐莫名的感到一丝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敌意。

岳明熙想着姜齐,下山办完事后未作停歇一路风尘仆仆就赶了回来,而且还带了个孩子赶路,这时已是极为疲惫,他拿起桌上冷茶喝了一口,简单解释道:“这次下山路过小王村时遇见的,这孩子命苦,爹妈都没了,无依无靠的,我就将他带回来了,跟你做个伴。”

姜齐瞟了那小孩一眼,感觉他邋里邋遢的很是难看,不以为然道:“脏兮兮的小孩儿,谁要他来跟我作伴?”

岳明熙对他是宠溺惯了,听他说话不中听也不生气,只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一巴掌,笑道:“不准没礼貌。以后他就是你师弟了,你这做大师兄的要跟师弟好好相处!”

姜齐嘴上说着不要人作伴,实际上他觉得在山上的生活孤单乏味透了,早就希望能有个年岁相仿的伙伴陪着自己玩闹,如今又听说自己成了大师兄,几乎毫无过渡的就高兴了起来,大师兄这名头听起来多威风啊,他问岳明熙:“他叫什么呀?”

岳明熙还未回答,那小孩已经自己开了口,声音有点哑却很孤傲:“我叫石头,你又叫什么?”

姜齐见他竟不怕生,心里又满意了一些,立即趾高气昂的道:“我叫姜齐,不过我以后是你大师兄了,你不能叫我名字,得叫我大师兄!”

石头轻轻哼了一声,仰头问道:“你多大了?”

姜齐道:“我今年十一了。”

石头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让姜齐将其中的不屑听了个清清楚楚:“我十二!我比你大!”

姜齐愣了愣,抬眼去看岳明熙,师父捡个小孩回来也不先问问年纪,他这当师兄的岁数比师弟还小,这以后可怎么好管教?姜齐小小的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个石头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善茬,真的要让他和自己作伴吗?

岳明熙却是笑嘻嘻的看着两个孩子拌嘴,一点也没有把这点小问题放在心上。男孩子嘛,打打闹闹的都是正常,时间久了就好了。

岳明熙第二日果真正式将石头收作自己的第二个弟子,并且让他跟了自己姓,取名“岳梁”。梁是栋梁之意,岳梁在武学一道上根骨奇佳,岳明熙希望他日后能和姜齐一起,让青衣剑一派发扬光大。

喝了岳梁献上的敬师茶,岳明熙转眼去看姜齐,那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也是由自己一手拉扯带大、视如己出的孩子。姜齐是老友姜平天的独子,按理说该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可惜当年姜齐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而姜齐自生下来身子骨便比一般的孩子要弱,为保他能平安长大,姜家不得已才送到自己身边跟着习武。

岳明熙看着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半大孩子,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出一丝不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岳梁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若是有一天他与姜齐生了罅隙,只怕到时候娇生惯养的姜齐绝不是他的对手。

姜齐不知道师父的想法,他心思单纯,师父给他找了个师弟,虽然年纪比自己大了些,但自己入门早,仍然稳稳的当了大师兄,那就够了。

山中日子寂寞,姜齐好不容易得了个伙伴,便变着花样的与岳梁亲近,可惜岳梁一直冷冰冰的,对姜齐爱答不理。姜齐秉承大师兄的职责,以逗师弟开心为己任,把自己私藏的小玩意逐一拿出来给岳梁看了个遍:“师弟,你看这是我爹给我带的皮影,镇上有个老头儿可会玩这个了。”

岳梁拿到手上看了几眼:“那你会玩吗?”

姜齐笨手笨脚的摆弄几下,迟疑片刻终于还是老实答道:“呃……不会,不过你不觉得挺好看的吗?”

岳梁面无表情的继续练习岳明熙安排的功课。

“那我们去后山放风筝吧,你看这老鹰风筝画得可好了,我爹说是县里追风坊做的,我爹还说他们家的风筝都送到京里去卖了,那些达官贵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姜齐不灰心,不放弃,就不信自己收服不了这个师弟。

岳梁言简意赅的拒绝:“不去。”

姜齐瞪眼:“为什么?”

“师父说了,不准我们去后山。”

姜齐西子捧心似的捧着老鹰风筝,满不在乎的说道:“没事,师父就是怕我们掉到清风涧的瀑布下面去,我们不去那里就是了。”

然后又小声嘀咕道:“师父他自己还老往后山跑呢,凭什么不让我们去。”

放好风筝,姜齐拿出一个精致的陀螺:“要不我们去抽陀螺?”

岳梁:“不去,我在做功课。”

姜齐放下陀螺,从百宝箱下面掏出几颗琉璃珠子来,看了岳梁一眼又放下,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子可真是块顽固不化的石头,整日里除了做功课就是做功课,怎么就这么不讨喜呢。他几乎想去找岳明熙退货了,可不可以换个可爱点的师弟来?不,最好是换个漂亮听话的小师妹!

岳梁好不容易才勉强把岳明熙交代的功课做完,他被姜齐献宝似的烦了一下午。其实那些小玩意他也不是全不感兴趣,爹娘俱在时也有央着家里给自己买过,只是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资本和姜齐一样无所顾忌的顽劣了。

见姜齐愁眉苦脸的将他那些宝贝都塞入他的百宝箱中,岳梁想想也不好与他闹得太僵,妥协道:“快把你的功课做了,做完了我就陪你玩。”

姜齐立即喜笑颜开,也不想小师妹了,丢下百宝箱搂住岳梁的肩部道:“等下再做功课,那我们现在就去玩!山门前的大槐树开花了,我带你去当采花大盗!”

岳梁立即就想后悔:“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采花大盗?”

姜齐一条胳膊勒着岳梁的脖子往外跑:“知道啊,我们没有经过师父的同意就去摘花嘛,不就是采花大盗嘛。”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对:“好像是没有说自己是大盗的,那我们就当采花大侠!是吧,石头!”

岳梁流浪在外的时候大约是营养不良,虽岁数比姜齐大点,可个子却差了些,被他勒得脖子酸痛,面红耳赤道:“别叫我石头!”

“好的,采花大侠!”姜齐心情愉悦,很是从善如流。

“也别叫我这个!”

相知

青衣山既不高也不险,除了后山清风涧处有悬崖瀑布,前山就是一个略高些的山坡。多年后的姜齐,不会想到青衣山会成为他一生不得离开的险峻之地。

眼下正是春光明媚,一片花红柳绿之时。

孩童时期的姜齐腿脚利索,不过半个时辰便从清风小院跑到了山门处,一手拽着岳梁的手,一手指着路旁那棵都快老成精了的大槐树,兴致勃勃的告诉他:“看,就是这棵大槐树!”

岳梁实在没搞懂姜齐不好好做功课,带自己跑来这里看一棵开花的槐树有什么意思,还想当什么采花大盗,有这么个师兄说出去真是丢人。

姜齐见他不懂,便指着树梢又强调道:“这是大槐树,你看树上那一串一串的小白花,我跟你说啊,那花可以吃的,可甜了!”

岳梁朝天翻了个白眼,将自己的手从姜齐湿热的手心中抽了出来:“有什么好吃的,这么无聊。”

无聊?这小石头怕不是个傻子吧,槐花可比做功课好玩多了。姜齐觉得自己带了个傻子师弟,心里苦透了:“那花,很甜呀!”

岳梁陪着他从清风小院一路跑下山,耐心都磨没了,看他也觉得是个傻子:“你不是要摘花吗,快去啊,不去我可走了。”

姜齐眼珠子一转,坏事得两个人一起干,当即怂恿他道:“你去摘!”

岳梁:“不去!”

“去嘛!”

“不去!”岳梁转身就走。

姜齐哪里会放他走,现在回去说不定会碰上师父,万一被师父抓住自己偷懒就惨了,忙一把拉住他,嘴里急慌慌的道:“别走,你别走,喂!我是你师兄,我命令你站住!”

岳梁回头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抽,走得更加稳当了。

姜齐施威不成,立马示弱:“石头,小石头,亲亲小石头,别走嘛!”

岳梁果然停下了脚步,感觉自己的胃都快抽筋了,他想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姜齐藏在褥子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给烧了:“别叫我石头!”

姜齐见这招挺有效,立马冲过去将岳梁拉回树下,变本加厉的讨好道:“好好好,不叫石头了,梁梁师弟,我摘花给你尝,你别走了啊。”

岳梁对姜齐狗皮膏药的功力真心招架不住,可惜后悔已经晚了,无可奈何的站在树下接他扔下来的槐花串。

老槐树极大,绿茵茵的树叶间挂满了洁白如玉的花串。姜齐做功课时偷奸耍滑,这时却实实在在的卖足了力气,他施展轻功在树上上蹿下跳。

一簇一簇的槐花接二连三的落在岳梁身上,都快把他掩埋了。岳梁忍无可忍的冲树上喊:“别摘了,我都抱不下了!”

姜齐从树上往下仔细一瞧,就见岳梁一脸苦色,双手捧满了花,头上还挂了一簇没手去摘,脚边也落了一片白色,看上去滑稽又可爱,当下乐道:“好啦,我下来了。”

说完像猴子一样溜下了树,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旁边不远处一棵芭蕉树的大叶子,让岳梁将花铺在芭蕉叶上。

姜齐从花枝上摘下一朵槐花,小心地拨开花瓣,将花蕊放在岳梁唇边,哄小孩一样道:“你尝尝,不骗你,真的很甜。”

岳梁紧闭着嘴巴不想理他,花有什么好吃的,能有肉好吃吗?

姜齐见他不信,便将花蕊放进自己嘴里,一面吮吸,一面嘟囔道:“哎,你可真是个胆小鬼,连花都不敢吃。”

岳梁斜眼瞪他,怒道:“谁说我……”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一道白影飞过,一朵槐花不偏不倚的刚好进了嘴巴,岳梁一闭嘴,一股淡淡的清甜香气就进了胸腹,将他的咒骂声结结实实的堵了回去。

姜齐阴谋得逞,乐得哈哈大笑。

岳梁在满腹槐花清香中也难得的被逗笑了,阳光明媚,绿荫婆娑,满树白玉花簇下的师兄虽然是个傻子,可笑起来挺好看。即便再怎么少年老成,毕竟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孩子,岳梁捡起一簇槐花以牙还牙的往姜齐脸上扔去,两个人瞬间就闹成了一片。

等到玩闹够了,已经快到岳明熙回小院检查功课的时间。岳梁的功课早做完了,姜齐却心里发慌,拉着岳梁就想往回跑。岳梁却仔细将地上的槐花收拾干净,藏到了茂密的灌木丛中,以免被岳明熙发现挨揍。

姜齐看岳梁消灭罪证,开心的嘴巴都裂开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私藏的杂书第二天也会像槐花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半大孩子没有愁,姜齐虽是不十分满意岳梁,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师父就收了他们两个徒弟,除了岳梁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人可以陪他玩了。

只是在高兴之余,姜齐觉得自己这大师兄的宝座越来越不稳当了。他虽然早早的跟了师父学武,一门心思却没有放在武学上,整日里只想着早早将功课应付完好四处玩耍,是以这武艺学了七八年,除了轻功练得好些,其他的都稀松平常,青衣剑一派引以为傲的剑法更是让他舞成了个花架子。

而岳梁的确是个天才,在岳明熙的悉心教导下,进展神速,而且每日里不需督促,自己就能极为勤勉的从早练到晚。

姜齐消沉了几日,渐渐的却也想通了,自家师弟厉害那可是件好事,反正自己也没打算做这青衣派的掌门,以后岳梁做了掌门,自己正好乐得逍遥。

姜齐叼着根狗尾巴花,懒洋洋的翘腿坐在大树丫上,冲着树下练剑的岳梁充当大尾巴狼,不住声地喊道:“背要挺直,屁股别翘,还有肩膀,肩膀姿势不对!”

岳梁对这个花架子的师兄忍无可忍,抬头怒道:“你功课做完了吗,就管我?”

姜齐斜着眼睛,透过浓密的树叶往外瞟,没看见师父的影子,便大大咧咧道:“我是你大师兄,我怎么不能管你了!”

岳梁转过头继续练习,不理他了。大师兄?哼,笑话!

姜齐沉醉在自己大师兄的尊贵身份中,得意洋洋的摇晃着两条腿:“我跟你说啊,我们青衣剑法可是在江湖排行前五,你好好练习,以后出了山轻轻松松的就可以打败天下无敌手,到时候我们青衣派发扬光大可就靠你了。”

岳梁抽空道:“我发扬光大青衣派了,那你干嘛?”

姜齐理所当然答道:“我回家去啊,我是长子嘛,我得继承家业去。”

“回家?”岳梁愣了一下,他虽然烦死这个名不符实的师兄了,但从未想过有一天姜齐会离开。

姜齐:“那是,我跟你不一样嘛。石头,明日是四月十五了,我爹该来看我了。这么好几个月爹都没来了,你猜,他这次会给我带什么来呢?”

岳梁不说话,每月十五是姜平天上山看儿子的日子,也是姜齐最开心的日子,但不是他岳梁开心的日子。他的确和姜齐不一样,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跟了岳明熙才有了姓名,他凭什么要为别人的家人团聚而高兴?

岳梁不说话,姜齐也不在乎,摘了一片树叶捏在手里玩,自言自语继续说道:“听师父说小姨娘肚子里有了宝宝,不知道会是弟弟还是妹妹。虽然小姨娘不是我的亲娘,不过反正她生的孩子都是我爹地的孩子,我就可以当哥哥了。”

“要是弟弟的话,可以跟着我一起玩,要是妹妹的话……”晃眼看了一下岳梁,姜齐打了个寒战——最好是个妹妹,要是再来个像岳梁这样死气横秋的弟弟,可真是太不可爱了。

正想着以后如何捏妹妹的脸蛋时,姜齐突然感到额头一疼,险些跌下树去,耳边同时响起一声呵斥:“姜齐!你给我下来!”

姜齐抬眼见岳明熙怒气冲冲的从院外走进来,暗道一声“糟糕”,吓得一溜烟的跳到了树下乖乖站好。

岳梁见他额头上被石子打出一团红印,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样子,幸灾乐祸的哼了一声。

姜齐没空理他,心里盘算着怎么逃过一劫,岳明熙最近脾气越来越不好了,姜齐不敢惹。

岳明熙进了院子,先看了岳梁的练习成果,很是满意,岳梁的剑术已经赶上了姜齐。回头又看姜齐,就见他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是个温和良善的样子,可惜不成大器。他这辈子没有子嗣,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就硬不起心肠,向来是溺爱有加,管教不足。

岳明熙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姜齐的耳朵骂道:“小兔崽子,就知道贪玩!你要是有岳梁十分之一的努力,我就可以烧高香了!”

姜齐没料到他会直接下手,慌忙一手护着自己的耳朵,一手去按岳明熙的手,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师父,师父别拽了,要拽坏了!哎呦,疼死了……师父,我错了!”

岳明熙拽紧就不撒手,拖着他往院外走:“你还知道错?亏你还是师兄,你但凡有你师弟一分的努力,我都觉得欣慰了!你跟我过来!”

岳梁望着连滚带爬被拖出去的姜齐,心想,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亏得师父还把他当成宝一样护着,多年以后,说不得还得自己这个师弟去护着他。

变故

姜齐枯坐在清风小院里时,窗外依稀还是十三年前的景致,可惜物是人非。他认真的回想着前尘往事,自己这半生除了遵从师命,学了本该传给门派继承人的青龙剑法,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岳梁的事。

岳明熙一直将姜齐拽进自己房里才收了手,只见姜齐半边脸都被拽得通红,委委屈屈的跪在地上捂了耳朵根子。岳明熙叹了口气,心子尖尖都疼了,孩子不争气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做师父的总得想办法护周全了。

岳明熙倒了一杯水,先给自己喝了,感觉心里舒服一些了,才道:“你爹派人送了信来,你小姨娘生了个小子,母子平安。不过你小姨娘的身体需要休养,所以……这个月你爹就不来看你了。”

姜齐原以为会被师父狠骂一通,却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来,嘴里哦了一声,心想怎么又是个小子,可别像岳梁一样不好带啊。

岳明熙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姜齐。

姜齐莫名其妙的接过来喝了,感觉师父今天有点奇怪。

岳明熙待姜齐喝完后,接过杯子又道:“你不爱习武,我也是知道的。不过人生在世总得有一项立足的本事,你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

姜齐心里咯噔一声,糟糕,师父这是要翻总账了:“可是,师父,我真的不喜欢舞刀弄剑的。”

岳明熙何尝不知道他不喜欢,只是人生在世,不是事事都由得了自己做主:“那你喜欢什么?”

姜齐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成天过得无忧无虑的,除了做功课以外他感觉自己什么都可以喜欢,却什么都喜欢的有限:“我爹是做生意的,我以后自然是要回了家帮着爹爹料理生意。”

岳明熙捏着杯子,心想,这可怜的孩子啊,他却不知道姜平天如今的心思全在新娶的夫人身上,以往姜齐是独子,尚且还有用,可如今新夫人又生下了个儿子,姜家哪里还有这个没娘孩子的容身之处呢?然而,这话却不能明说,只能道:“不管你以后做什么,这习武一道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要半途而废。你对武艺传承没有兴趣,师父也不强求,只有一样,青衣剑一派有一门秘籍,你必须得学会。”

姜齐奇道:“什么秘籍?我们青衣剑法已经这么厉害,还有比这更厉害的?”

“我们青衣剑能在江湖上排名前五,真正依靠的便是这一部——青龙剑法,不过世人不知道罢了。”岳明熙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现下只收了你们两名弟子,以后大概是不会再收弟子了。这些年我虽然是退隐,可人在江湖,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日后青衣派也不会总是如此销声匿迹的,我希望它能在你们这一代手上发展起来。”

姜齐越发糊涂了:“那也该让岳梁学啊,他现在的剑法比我都好,学起来也比我快吧。”

岳明熙面带忧色,岳梁的确处处都好,是青衣派不可或缺的继承人,可岳明熙总对他们师兄弟二人的感情不太放心:“岳梁天资卓绝,但他的性情并不适合修炼这门剑法,而且……齐儿,你记住,这也许是你日后于危难之际的一线生机。”

姜齐难得羞愧的低下头:“可我,我连前面的都没有练好。”

岳明熙道:“无妨,青龙剑法自成一体,你虽然根骨比岳梁差了些,可也足够了。”

姜齐仍是心存顾虑:“师父,这……”

岳明熙却不愿多说,摆了摆手制止道:“行了,今日师父也累了,你自己回清风小院休息吧。从明日起,你每日晚上亥时到我院里来,我亲自传授于你。你师弟那里,我自会向他说明,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不得将青龙剑法泄露与他。”

等到姜齐如同做梦般回了清风小院,岳梁还没有睡下。

岳梁见他神色不定,知道肯定是被师父狠狠责骂了,心里想着活该,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拿出准备好的药膏替他擦拭红肿的耳根,然后回自己屋子睡下了。

此后,姜齐倒是收了一些玩心,不再每日里缠着岳梁满山跑,夜里更是规规矩矩的去了岳明熙的院子练习青龙剑法。

岳梁知道岳明熙在单独传授姜齐剑法,但他并不多问,青衣派迟早是属于他的,青衣派的东西也迟早会属于他。只是有一样事情让岳梁隐隐的有些担心——姜平天已经有一年没有上山来看姜齐了。

又是一个十五月圆时,姜齐守候在山门前从早站到晚,脚边百步以内的蒲公英都遭了他的毒手,一朵一朵盛开的白色小伞被拔下吹散,乱七八糟的在地面草间糊作一团,连他衣衫下摆处都沾染成了白色。

夏季天长,然而天终于还是黑了,岳梁提着纸灯笼下山时,远远的就能望见一个萎靡的身形蜷缩在大槐树下。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过得久了,岳梁看见他难过时心里也会觉得有一点点难过,可更多的却是泛起一股残忍的愉悦感,终于不只有自己才是孤儿了,终于他们都一样了……

岳梁伸手要将他从地上拉起:“师兄,回去吧。”

姜齐挣脱他的手,声音沉闷,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别管我。”

岳梁知道他不死心,可不死心又能怎么样呢,世事变幻不就如此吗?生离死别有什么区别,可笑他竟然还这样自欺欺人,真是愚蠢至极。

岳梁自认不是个软弱的人,也瞧不起别人的软弱,尤其这软弱处不属于自己,声音冷冷的透着残酷:“你等在这里也没有用,他都不要你了,你干嘛还要等他?”

姜齐伸长手臂,气急败坏的将他推出老远:“你胡说!谁不要我了?谁不要我了?我又不是你,你才是没人要的孤儿!”

岳梁的脸色刹那间白了,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走出一人来。那人径直上前握住姜齐的手腕,姜齐委屈到了极点,挣扎着想把手扯回来:“我说了别管我,走开!”

那只手却没有放开,醇厚的声音响起:“你连师父也不要了吗?”

姜齐抬起头,哽咽着喊了一声:“师父……师父!”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扑进了岳明熙的怀里,眼泪从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瞬间浸湿了岳明熙的衣襟。

岳明熙紧紧搂着他,心里涌起对老友的怨恨,这做父亲的何其残忍,为了怕新夫人生气,竟连看一眼亲生儿子都不肯。

岳梁默默站在一旁,没人看见他手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刺进了掌心。

被逐

岳梁其实对青衣派掌门的位置并无执念,在他心里那不过是自己武学成就的附属奖励,但有时他觉得权力是很好的东西,譬如在七年前就可以左右一个人的来去,和另外一个人的喜怒。

七年前的初冬,寒风萧瑟,圆月朦胧,一层清冷的光辉照着暗夜。岳明熙早年行走江湖留下的一身旧伤反复发作,到这时已经是久病不能支撑。

这些年岳明熙不再理会各种江湖纷争,专心于治理门派,力图将青衣剑一派传承发扬下去,如今门下弟子仆役已然成群,可是能得他悉心教导的亲传弟子始终只有最初的姜齐和岳梁二人。

江湖中人有传闻如是说,近些年俨然崛起的青衣派掌门人岳明熙有两个弟子。大弟子姜齐资质平平,可自幼跟随岳明熙长大,情同父子,是岳明熙心尖上的宝贝。二弟子岳梁天资聪颖,那勃勃野心却成为岳明熙心上的一根刺,拔与不拔都是心痛。别看这青衣派现在发展得风生水起,可这日后的掌门人是谁还说不清楚,日后这门派传承若能平稳过渡倒可,若不能,只怕江湖中又会兴起波澜。

江湖传闻向来是不可全信,但又有言为空穴来风,有时重要的不是传闻的内容,而是来源出处。

岳明熙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是清楚,不过是这一年左右的事情。少年子弟江湖老,他看得开。这一生,他爱过,也恨过。喜怒哀乐念憎恨痴他全尝了个遍,人生不过大梦一场,还有什么遗憾,还有什么悔恨呢?只是有一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始终放不下,但放不下也得放下了,谁都得走自己的路,谁也替代不了谁。

姜齐和岳梁规规矩矩的站在岳明熙的床前,这两个师兄弟都已经长成了清瘦干练的青年。

岳明熙看着他们二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路已短,一眼望尽,所以格外的爱回忆往昔。他总是想起过去的日子,想起两个半大孩子在清风小院打闹,通常总是姜齐手贱去逗弄岳梁,最后气呼呼跑来找自己告状的也是姜齐——他不是他的对手。

岳明熙想,无论如何自己得为他养大的孩子铺好最后一段路,至于再之后的事情就看造化了,他对姜齐道:“齐儿,去后山清风涧的小屋将那套粉彩白釉官窑茶具取来,我想喝道玉渚真人之前送来的极品大红袍。”

岳明熙近年来在壮大青衣派的同时,生活作风也逐渐讲究了起来。姜齐曾经笑话他架子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伺候,现在却无比希望他能一直这么摆谱,当下答应一声便去了。

片刻后,姜齐回转,果然是拿来了那套精致贵重的茶具,茶具已经洗净,齐整的摆放在托盘上。姜齐转身又去门口唤来时常服侍岳明熙的小丫头清水:“你去将玉渚真人送来的大红袍拿来。”

清水却一脸茫然道:“什么大红袍?”

岳明熙的物品这几年都是清水在收拾整理,姜齐道:“就是道清教主持,玉渚真人送给师父的大红袍茶叶啊。”

清水连连摇头道:“玉渚真人是来过,可我却不知道他送的茶叶在哪里。”

岳明熙闻言叹了口气,十分失望的道:“齐儿,茶叶就在茶具的旁边,你为何没有看见?”

姜齐仔细回忆了一下,岳明熙只道要茶具,却没说要连同茶叶一起带上,何况他确实没在茶具旁见到任何茶叶。

岳明熙似乎是累极了,他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们都出去吧,齐儿留下。”

岳梁同清水一起告辞,到屋外候着。

清水年岁尚小,胆子也小,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岳梁刚毅的侧脸,问道:“岳师兄,掌门是不是生气?”

岳梁冷冷看了她一眼,让清水又是一心惊:“不是。”

屋内岳明熙让姜齐坐到自己床边,他握住姜齐指节分明的手,轻声问道:“齐儿……我传授与你的青龙剑法,你修炼得如何了?”

姜齐回握住岳明熙的手,那只手曾经支撑起了他的全部,如今却苍白无力,垂垂老矣:“徒弟不才,至今只有七成功力。师父,我……”

岳明熙止住他的话,喃喃道:“七成……”

姜齐急忙道:“师父,弟子必当竭尽全力,潜心修炼,断不会辜负师父教诲。”

岳明熙知道,自从姜齐知晓姜家弃他不顾之后,已经在武学一途上尽了全力,只是资质有限,进展缓慢了一些:“无妨,有这七成功力基本够你自保了,如若对上厉害之人……你轻功还是不错的,记得跑就是了。”

姜齐的轻功确实不错,他唯一能胜过自家师弟的也就这一项了,姜齐笑道:“这轻功都是师父小时候打出来的,不跑快点,就得吃竹笋炒肉了。”

岳明熙看着自己的爱徒,眼神里全是不舍:“不打你,你哪里知道上进啊。以后下了山,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别一天到晚的犯懒……”

姜齐大惊失色:“师父,你……你要赶我走?”

岳明熙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心里如同刀搅,却狠下心肠道:“你志不在此,师父早该让你下山了。”

姜齐惊惶的站起身,随后倒退一步跪下,重重的磕下头去:“师父!”

“姜齐,你自幼上山,时至今日已有十余年,可于武学一途全无建树!我多年来对你溺爱,你却不知感恩体恤,连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你忝为我青衣派嫡传弟子!我青衣派要你何用?”岳明熙提起声音厉声道,“你记着,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青衣剑一派的弟子了,你今生今世都不得再回青衣派!”

小屋木门轰然一声洞开,岳梁和清水齐齐站的门外。岳梁面色铁青,而清水站在他身后,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全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岳明熙见他二人进来,便冷声道:“你们也听见了。清水,你带姜齐回清风小院去收拾行李,明日送他下山。”

姜齐身体颤抖,他并不明白为何师父会变成他不认识的模样,师父不是最喜欢他吗,为什么要赶他走,他哭喊道:“我不走,师父!”

岳明熙却不再理会他,侧身躺下了:“岳梁,你带他走!”

姜齐哭得声嘶力竭,一双手紧紧抓住床栏,不肯走。他不走,他怎么能走?他的确不是习武的材料,可他上山拜师本就不是为了成为武学奇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岳明熙待他如师如父,他是要为岳明熙养老送终的半子。可岳明熙要赶他走,他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为什么要赶他走?什么时候不赶,偏偏这个时候赶,青衣派现在人多势众,再不是当年一师二徒的小门小派,可能真心伺候岳明熙的又有几人?

岳梁走上前去,冷冷的看着姜齐,他一直就像块石头,面冷心冷,这么多年只有对着师父和这个所谓的大师兄时才能让人看出点热度,只是一点点热度在这个冰冷的夜晚消散得无影无踪。

岳梁一掌劈在姜齐后颈,将他打晕过去。挥开上前来想帮忙的清水,他抱起姜齐,亲自将他送回了清风小院。

真相

岳梁一直不明白,当年岳明熙是如何看出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那些情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直到在不断的嫌弃和打闹中结出变异的花朵。

姜齐被逐,岳梁就明明白白的成为了门派继承人。青衣派一时风云骤变,谁也没想到岳明熙竟然那么绝情的将大徒弟逐出师门,并且严令不得踏入半步。多日后的江湖将这夺位大战宣扬得精彩纷呈,而事件发源地的青衣派却一直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氛围。

一直卧床不起的岳明熙此时衣衫单薄地独自倚靠在老槐树下,看见姜齐缓步走来,他心里百感交集,这是他一生爱慕之人的遗腹子,也是自己一手抚养成人、传授毕生所得的大弟子,他将他视如己出,指望他替自己养老送终,却不料会在今日将他逐出师门,任其飘零。

姜齐头脑发晕,尚且不能从变故中清醒过来,乍一看见岳明熙,心里咯噔一下,几乎又要哭出来。忍了又忍,他迟疑着靠近岳明熙,终于像小时候一样,一头扑进了师父的怀里,委屈至极:“师父…师父,我错了,你别赶我走!”

岳明熙抱着他,姜齐的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凉得他的心都快碎了,却只能哽咽道:“别哭了……你别哭…”

姜齐死死抱着岳明熙的腰身,那腰身已经被病痛变得单薄而脆弱,可他死死楛着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岳明熙就会离他而去:“师父,你别赶我,我听你的话。”

岳明熙没有说话,他想起多年前,姜齐失去父亲时也是这样在他怀里哭泣,只是没想到如今伤他心的人却变成了自己。

姜齐哭得头晕眼花,终于抬起头去看岳明熙,他心里隐约有了疑问:“师父,你不是不见我吗?你……”

岳明熙苦笑道:“齐儿,我不见你,你会恨我吗?”

姜齐抬手用衣袖抹去满脸的眼泪,急忙摇头:“不会的,师父!我怎么会恨你呢!”

岳明熙却道:“你会恨我的,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知道。当年你父亲有了新妻少子,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记恨着的。”

姜齐默然低头,他的确是有恨的,他有多恨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有多爱岳明熙。十三岁以后,他心目中的亲生父亲就已经死了,岳明熙才是他的父亲。

岳明熙抱着姜齐,这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抱他,他的人生已经要终结,可他拼尽全力也想要护得姜齐周全:“齐儿,师父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得。我知道,你自小便喜欢热闹,这些年其实你一直就不爱待在这山上,以前是我拘着你不让你下山,怕你在外面吃了亏,受了罪。可如今,我要你从今往后,绝对不要再回青衣山。”

姜齐即便再迟钝,也知道岳明熙名为驱逐,实为护佑,只是他不懂:“师父,为什么?”

岳明熙道:“师父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你离开青衣派,我的继承人就只有岳梁一人。”声音悲凉,也不知是悔还是不悔。

姜齐知道江湖中有青衣派下任掌门的各种传言,可别人不知道,他们师徒三人心里却明明白白,青衣派的下任掌门从来就是岳梁,也只能是岳梁。姜齐急急解释道:“我从来没有想和师弟争这个位置,师父,你知道的。”

岳明熙苦笑道:“我知道,他也知道。”

姜齐道:“那为什么……”

岳明熙看着姜齐的眼睛:“齐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年岳梁对你的心思,你是真看不出来吗?”

姜齐的脸又白了一些,他心思单纯却不傻,这些年岳梁对他的态度始终还是那般不冷不热,可又透着一丝古怪。山下乱七八糟的情爱小册子,姜齐偷偷摸摸的看过不少,于情爱一事他既懂也不懂。只是这样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没想过竟然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敢信,便只能装作不知道。但很多事不是假装不知道就能回避的,连师父都看出来了,他还怎么骗自己不存在。姜齐语无伦次道:“师父,我……他……”

岳明熙叹了口气,他半生为情所累,却没想到自己最心爱的徒弟会面临更为痛苦的抉择:“岳梁这人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他继承青衣派掌门必能使我派发扬光大,可惜他行事冷酷,这些年你们朝夕相处,能走进他心里的恐怕只有你一人。如果你们是两厢情愿倒也还好,可若是你无意与他一起,只怕以后他会对你不利。”

姜齐泪如雨下:“师父……”

岳明熙道:“我知道你看似随遇而安,其实心里自有主见,这些年我看你对他……哎,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你日后能走上正途,不要为情所累。”

姜齐心中凌然,对于岳梁他只有师兄弟之谊,他们之间也只可能是师兄弟。他并非拘于世俗之人,只不过是不愿,不愿年幼时建立起的感情变了质,不愿那段既定的关系改了模样,更不愿让自己变成依附他人之人。

站立多时,又花费许多力气安抚姜齐,岳明熙已经是力不能支,他放开姜齐:“你快走吧,我也得回去了。”

姜齐仍抱着岳明熙不肯放手,这一放手就是一辈子,让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他还想侍奉在师父膝下,为他端茶送水,即便做得不好,他还想为师父养老送终,即便他不是师父真正的儿子。

岳明熙知他所想,勉强笑道:“行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说出去都丢为师的脸。”

姜齐终于还是放开手,他退后一步跪下,向着岳明熙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离去,再未回头。

待四周恢复一片静谧后,一个高挑的人影从不远处的芭蕉树下显现出来。

岳梁站在当年与姜齐一同打闹的大槐树下,那照耀了多年的明媚阳光也化不开他此刻心中的片片寒意。他想,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的这些年对那人的痴心妄想都没能瞒过旁人,他这一生最爱的两个人,他们看透了他,却联起手来对付他。

他们都要离他而去,一个是生离,一个是死别。

岳梁想,许多年前,父母丢下了他双双离世,自己来到了这青衣山,青衣山就成了他的家,他曾经家破人亡过,这一次他不会再陷入幼年的困境。

究竟是如何看上姜齐的,也许是因为那肆无忌惮的笑容,也许是因为清甜的槐花香,也许是那无赖般的声声“梁梁师弟”,也许……

不管是什么原因,岳梁想,他必不放手。

再见

姜齐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年幼时身体不是那么糟糕的话,长大后会做什么。小时候师父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当时他以为家里的生意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己接管传承,但现在想来,似乎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

岳梁再见到姜齐时,姜齐正在京城新科探花、翰林院院士尹则的院子里翘着二郎腿喝茶,顺便逗弄尹则的书童春陌玩。

尹则知道他最近被自己管着少喝了许多酒,心里猫抓似的憋得慌。他干脆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自己小书童求救的眼神,自顾自的躺在凉椅上养神去了。

就在春陌被逗弄得快哭了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春陌趁机如同躲瘟神一样摆脱掉姜齐,急匆匆的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剑眉星目,是个气质出众的剑客模样,春陌愣道:“这位公子,您找谁?”

男子客气的行礼问道:“请问,这里可是住了一个叫姜齐的人?”

春陌往院子里努努嘴,应道:“有啊,在里面呢。”说完就转身绕过雕花石屏风跑到小院里,大呼小叫的去唤姜齐:“姜公子,有个人找你!”

姜齐在京城除了认识尹则主仆二人,是谁也不认识,他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诧异的问:“谁呀?”

春陌也随着他往外走,十分单纯的答道:“我也不知道啊,他就说找你。”

姜齐恨铁不成钢的叹一口气,尹则这书童什么都好,就是太实在了:“那你就不会问问吗?万一是坏人呢?”

春陌显然被坏人的可能性吓着了,大约还想了放坏人进来的严重后果,用手指绞着衣衫下摆,快速跑上前去要阻止敲门的男子进来。然而已经晚了,那男子走到屏风处,恰好与姜齐打了一个照面。

姜齐乍一看见这张脸,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没来由的就觉得心虚气短。

岳梁皮笑肉不笑的问道:“我是坏人?”

时隔一年未见,岳梁在处理青衣山的各种事务中练出的气势,让姜齐这个被逐出门的大师兄不由自主的结巴:“那……那个……岳梁……”

岳梁径直走进院子里,小院不大,是个典型的四合院的样子,院内一棵黄桷树下摆放着一张小木桌和两张凉椅,一张凉椅上斜倚着一名文弱书生,隔着木桌的椅子是空着的,显然刚才姜齐便坐在这里。

这时尹则已经站起身来,上下打量岳梁后,心里笃定这就是姜齐提起过的师弟,便笑着道:“想必这位就是岳梁岳公子了吧,既然是阿齐的师弟,请到里面客厅坐。”

岳梁微微一笑,向尹则拱手行礼道:“听闻新科探花郎不仅文采斐然,而且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如今一见果然不凡。难怪街坊传言,说宰相家艳冠天下的三小姐都看上了探花郎呢。”

尹则脸上微微一红,颇为腼腆地道:“岳公子过誉了,这坊间传闻多为捕风捉影,在下身为男子倒无所谓,可万万不能影响沈宰相家小姐的清誉,还请岳公子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岳梁斜眼去看姜齐的神色,见他仍是略显局促的站在一边,倒对自己的这番话没有多少反映,便拱手笑道:“是在下失礼了,还请尹公子不要怪罪。”

院子并不大,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几人已经走到了客厅处,尹则挥挥手,表示并不介意,吩咐春陌道:“春陌,快去给客人上茶。”

春陌答应一声便跑开了。

尹则将岳梁请至上座,转过身对站在自己身后的姜齐道:“阿齐,你们师兄弟也许久未见了,你们就在这里好好聊,有事去花厅唤我就是了。”

姜齐应了一声好,选客厅下手的位置坐了。

尹则一走,有意无意躲在他身后的姜齐便落了单,他想留尹则下来,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总不能说自己有些怕自己师弟吧。

春陌风风火火的为姜齐和岳梁上了茶,转身跑去花厅找到尹则,很是不可思议的捂嘴笑道:“二公子,今儿可稀奇了。你瞧姜公子平时嘴巴那么厉害,可见了自家师弟怎么跟哑巴了一样。我看呀,姜公子肯定得罪他师弟了,不然怎么看起来有些怕他呢。”

尹则为人和善,对下人也不严苛,听了此言便笑着用手中的书卷在书童头上敲了个脆响:“胡说八道,小心阿齐听见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春陌捂着脑袋仍是笑,他整日里和姜齐打闹玩笑,还真难得见到姜齐吃瘪的样子:“二公子不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呢。”

花厅看不见客厅里的情形,尹则也不肯去做那偷听墙角的事情,他敛了脸上的笑,心里默默念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隐约的总觉得不安,他心思细腻,看得出来姜齐有些怕岳梁。

尹则与姜齐相识于他上京赶考的途中,那是一条壁山的小道,山路很窄,几乎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过。尹则带着春陌,正与一队押运货物的商队在陡峭的山路上擦肩而过时,马车上一名青年唤住尹则,笑嘻嘻的问道:“哎,小书生去哪里?”

尹则记得当时自己紧了紧肩上的行囊,面对这个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很腼腆的道:“在下准备进京赶考。”

那青年将整个身体都探出了马车,眼睛瞟着尹则和春陌身上背负的沉重行囊:“也是,就快是春试的时候了。我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带着个小孩儿就敢走这条路,你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条山路可不太平。”

尹则与书童面面相觑,他二人之前都没有外出的经历,一路上虽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可暗亏还是吃了不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真有些不踏实。

青年将二人吓唬一番,又笑得甚是欢快的说道:“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免得被坏人抓去吃掉。”

紧接着,冲着前方喊了一嗓子:“王头儿!搭这两小孩儿一程吧!”

前方马车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探出头来,尹则觉得刚才这男人就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大概是看出他二人确是读书人,此时便听他应了一声:“行吧,你看着办。”

青年得了这一声,也不再问尹则的意见了,直接冲他伸出手去:“小书生,快上来吧。”

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尹则迟疑了一下,便握住眼前的手,就着那手上强劲的力道上了马车,随后又与青年一起将春陌拉上了马车。

春陌觉得青年笑得一脸狡黠,十分不放心,趁那青年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扯了扯尹则的衣袖,低声问道:“他们会不会是坏人啊?”

尹则揉捏了一下被行囊压得酸痛的肩膀,青年那只干净有力的手掌让他觉得十分可靠:“不会,放心吧。”

京城

在姜齐的心目中,尹则永远是一副斯文腼腆的模样,即便多年以后,尹则已经成了主政一方的地方要员。那与岳梁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和京城中相处的记忆,像清风一样抚慰了姜齐干枯的内心。

尹则的运气很好,商队前往的津平县就在京城北面,几乎算得上是京城的郊县。主仆二人跟着商队,一路上走得极为顺当,饮食住宿都有人料理,一点不需要他们二人操心。他们也不白占商队的便宜,坚持着多给了些伙食住宿费用,权作感谢。

等商队到了津平县时,尹则已经与商队众人都混得熟了,尤其是那个将他们拉上马车,名叫姜齐的青年。临分别时,尹则问姜齐:“阿齐,待商队事务料理完结后,你又打算去哪里?”

姜齐不是商队真正的成员,他不过是商队临时请来的护卫,自然没有必要再跟着完成任务的商队回去,他认真想了想,道:“待这边事了,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左右这里离京城很近,大概到时会去京城随便逛逛吧。”

尹则对这个青年带有十分的好感,带着一丝期待的说道:“我这边春试结束,还会在京城待一段时间等张榜结果。所以,若是你真去了京城,可愿意和我一起等我的好消息?”

姜齐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去京城,他心血来潮时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跑去哪里,但也不愿意让尹则失望,便十分干脆的应道:“好,我若去京城,一定找你!”

说完了又笑道:“小书生可以呀,这试还没有考呢,怎么就能确定是好消息了?万一考坏了,可别抱着哥哥我哭啊!”

尹则红了脸:“我,我老师说我没问题的。”

姜齐一巴掌拍到他的肩膀上,大声笑道:“逗你呢,我们昱卿这么厉害,肯定能中状元的!”

尹则被他打得一踉跄:“谢你吉言,我在京城住湖北会馆,你要记得到湖北会馆来找我。”

三个月后,尹则竟然真在京城看见了姜齐,不过不是在湖北会馆,而是京城内一家名为“迎仙楼”的酒楼里。

那时的姜齐正斜倚在酒楼二楼楼梯旁,尹则还没有开口,春陌已经欢快的冲过去叫道:“姜公子!姜公子!”

姜齐也在人群里看见了尹则和春陌,二人出现得太突然,让他微微吃了一惊,尤其春陌那过分的热情几乎吓到了他:“小书生?”

尹则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不过三个月未见,尹则却觉得已经隔了许久,克制着心里的激动,他仍是十分文雅的颔首微笑道:“真是好巧,阿齐也是来这里赴宴的?”

姜齐走到尹则身边,也是十分开心的笑道:“我现在就住在这家酒楼里,这里的迎仙酒不错,昱卿待会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

春陌不待他将话说完,得意洋洋的打断道:“姜公子!我家二公子高中了探花,进了那个什么什么院,皇上还在城西赐了公子一座宅子!”

尹则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他高中皇榜,最得意的人便是春陌了,几乎每到一处便要高呼自家主子是探花,还记不住翰林院这名字,只得不厌其烦的纠正道:“目前暂时就职于翰林院,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外放出去。阿齐是还在京城游玩吗,这里如此嘈杂,怎么好住人?”

姜齐哈哈一笑,一把抱住尹则道:“太好了,我们小书生做官了!我本来打算再玩一段时间就走的,这里住宿不很好,可酒真是好酒!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找我,我一定好好给你庆贺一下!”

尹则不爱饮酒,对这被为众人称道的迎仙酒也不是太有兴趣,他仍想着迎仙楼这人来客往的哪里是个正经休息的地方。思索一番,他开口道:“既然阿齐还要在京城待一段时间,不如到我哪里去住,我那院子虽然也不大,可我与春陌一起住还是显得空旷了些,你来正好。”

姜齐住在迎仙楼就贪图喝酒方便,哪里肯换地方,他连连摆手道:“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懒得搬动。”

尹则心中气恼,阿齐这人看似热情,可一旦深入交往下去,他却总是有所顾虑似的故意生分,尹则虽然斯文,可也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因此他直截了当的道:“阿齐,是不是之前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我哪里?而且,你之前明明答应我,来了京城会去湖北会馆找我的,你去过了吗?”

姜齐愣了愣,他对尹则挺有好感的,甚至想过要是尹则是自己的弟弟该多好,他慌忙摇手道:“不是的,我这……这不是……忙嘛……”

站在一旁的春陌知道自家少爷一直在等姜齐去湖北会馆找他,甚至怕错过而不愿意搬去新宅子,当下插嘴道:“你是忙着饮酒作乐吧!”

姜齐被小书童揭穿老底,顿时尴尬的红了脸。

尹则趁热打铁,姜齐当初在路上帮了他许多,如今该是自己回报的时候了,姜齐不好意思去,那自己就学刘备三请诸葛:“你要是对我没意见,那你收拾收拾行李,今天就搬到我那里去。”

姜齐一时不好回绝,便拖延道:“昱卿,你不是还要赴宴吗,不如我明日再去你那处吧。”

尹则十分固执,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转身,说不定待会就找不到姜齐的人影了:“不行,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肯定会没影的,我让春陌陪着你回去。”

姜齐默默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尹则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实在还粘人,而且必定会管着不让自己喝酒。

这时楼上有人叫道:“昱卿,快过来,就等你了。”

尹则答应道:“好,我马上就上来。”人却是站着不动,他单看着姜齐的眼睛,打定主意要等到肯定回复后才肯走。

姜齐只得无奈妥协道:“好吧,你快去赴宴,我先去后院收拾行李,等会我就和你一起回去。”

尹则得了这句话总算笑了,他高兴道:“行!”

转头便吩咐春陌:“春陌,你跟着姜公子走,帮着把这里的房间退了。还有,不准他喝太多酒。”

春陌脆生生的应道:“是,二公子。”

争执

两岁时,姜齐骑坐在父亲的肩头上了青衣山,山门前大槐树满树如珠如玉的槐花让姜齐乐开了花。十几年过去,青衣山依旧,大槐树依旧,连同山下的城镇也是依旧,只有人——全都变了样。

姜齐与岳梁各自在客厅落了座,尹则一走,客厅便陷入了沉默中,两人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说话,却都僵持着没有开口。

姜齐低头看手中的细瓷茶杯,茶是好茶,根根碧绿的叶芽在水中起伏飘荡,像他的心绪一样没有着落。从岳梁进门开始,姜齐就觉得不自在,他下山那日由于沉浸在离开师父的痛苦中,心绪不宁,并未与岳梁告别,由此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岳梁。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姜齐觉得现在的岳梁有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的就觉得矮了一截。

岳梁却是眼睛不眨的专看姜齐,他眼中的姜齐气色红润,看起来过得很是不错,这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过了许久,和十年前两人初见面时一样,他终于是先开了口:“他是你什么人?”

姜齐等着他开口,却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质问,莫名其妙的抬头去看岳梁:“谁?”

“尹则是你什么人?”岳梁重复。

姜齐觉得大约离山太久了,乡音久隔,他听懂了岳梁的每一个字,可仍然不懂他的意思,只能言简意赅的答道:“朋友。”

岳梁对这样敷衍的答案明显很不满意,寻根究底的又问:“什么朋友?”

“……”

岳梁又问:“怎么?不敢说?”声音带着轻视与嘲讽。

姜齐突的觉得头疼,从小岳梁就不爱说话,即便说话也经常是冷嘲热讽的,可那时没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不想一见面就起争执,转移话题道:“师父怎么样了?”

岳梁冷哼一声:“你还知道师父?我还当你下山后就全忘了!”停顿片刻后,岳梁又道:“他死了!”

姜齐如同被雷击了一般直直站起身来:“你说什么?师父他……他……”

姜齐下山时,岳明熙的身体已经是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谁都知道他撑不了多久,可姜齐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只能不想,不想就不会觉得心痛。

岳梁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软了些。他知道姜齐与岳明熙的感情极为深厚,不是自己这个外界传言的所谓“爱徒”能比拟的,可一想到姜齐与别人在京城逍遥自在,便又强硬的说道:“师父已经去世了,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和个男人一起鬼混!姜齐,你可真是有心啊!”

姜齐楞楞的呆立许久,半天也没有从噩耗中回过神来,岳梁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见。眼泪不由自主就想流下来,可他始终强忍着,耳边又响起岳梁的声音,这次他听清楚了:“师兄,跟我回青衣山。”

姜齐抬眼去看岳梁,摇头道:“我不跟你走,当年师父有严令,不准我再回去。”

停顿片刻,又道:“而且,我也不是你师兄了。师父已去,你就是青衣派的掌门人了,你走吧,青衣派现在事事都要你料理,你不便在外久留。”

“当初是师父将你逐出师门的,如今他已经不在了,那就是我说了算。”岳梁逐渐起了心火,声音也越来越高,“姜齐,是你自己不愿意回青衣山了吧。你这么爱热闹,京城多么繁华,比青衣山好多了,是不是?而且,还有个探花陪着你,他比你小对吧?你喜欢他?”

姜齐听他越说越离谱,也是忍无可忍道:“岳梁,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姜齐平白无故的被他泼了一大盆脏水,怒道:“我已经不是青衣派的人了,岳掌门,就算你现在是青衣派的掌门人,那也管不了我!”

岳梁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好,你好的很!”

二人争吵声逐渐加大,大到尹则不得不走入客厅,劝道:“二位别吵了,你们师兄弟之间刚见面,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说,何必争吵。”

姜齐却毫不客气道:“我们不是师兄弟,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我没有师弟。”

尹则从未听姜齐说起过此事,姜齐告诉他的永远是山上那些快乐嬉戏的往事,可见他此刻神情又不像作伪,只得转头劝岳梁道:“岳公子,阿齐他脾气急了些,不如请公子先回,我先劝劝他,你过几日再来吧。”

岳梁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姜齐,似乎想将他刺穿:“不必了,我就这告辞。姜齐,你记着,现在的青衣派是我说了算,你想抛下青衣派,抛下我,门都没有!”

说罢,转身便走,没有丝毫停留。

岳梁果然没有再来找姜齐,过了几日,姜齐却向尹则提出辞行,说是想回家一趟。

尹则并不十分了解姜齐过往的经历,姜齐不愿意说,他便不问。姜齐说自己是被师门驱逐出去的,他听了也就听了,他想即便是真的,也没有什么,如果姜齐在那什么青衣派里不快乐,又何必待在那里。姜齐说要回家一趟,他想了想便不过多挽留。自从岳梁来过,姜齐便郁郁寡欢,尹则不希望他不快乐,只是问姜齐回了家以后又打算做什么?

姜齐其实并没有明确的打算,回家不过是他离开这里的一个说辞而已,他想回又不能回的家是青衣山。至于以后会做什么,他就更不知道了,想了想对尹则道:“我除了会点武艺就没什么本事了,不如你好好做官,以后我就来给你当个侍卫吧。”

尹则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这个想法很好,立即应承下来:“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又反悔。”

随后又不太放心的说道:“我会在这里等着你,要是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这时他和尹则都没有料到,这一别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此生他们再未相见。

姜齐最终还是去了一趟姜宅,天下之大,他想去又能去的地方却寥寥无几。

十几年过去,姜齐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几乎不记得家长什么样了。但好在位于云阳县城中心位置的宅邸只需问上两、三个人便能很快找到。

此时的姜宅,大门敞开,青蓬驴车停靠在门前,几个仆役打扮的伙计正忙忙碌碌的从宅内往驴车上搬运物件,看起来竟像个搬家的架势。

姜齐看大门梁下挂着的灯笼,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姜宅”二字,他走上前去,拉住一个累得直喘气的伙计问道:“你家主人可是要出门?”

伙计是个半大小子,他接连喘了几口大气,将两只手往后腰上一叉,趁机休息:“可不是嘛,我们老爷、夫人和少爷要去夫人的娘家探亲,少说也得走一个多月。”

姜齐看着灯笼上的“姜宅”二字发呆,即使姜平天已经视他为弃履,即使他心里已经不认姜平天这个父亲,但他依然记得姜平天上山探望他的那些日子。

他问:“姜家……现在有几个少爷?”

伙计见周围没人注意这方,便凑近了些:“眼下是就这一个。不过啊,我听说以前还有个大少爷的,可惜身体不好,送出去了。哎,你问这个干什么?”

姜齐心里黯然,勉强笑道:“路过,随便问问。”

说罢,慢慢远去。

谁也没看见街角处一个阴影动了一下,闪过青色衣袍的一角,很快就不见了。

回山

姜齐每每想到岳明熙,心里都如同被刀割火燎,疼得难受。姜齐心想,师父一手将自己和岳梁两人带大,他是这世上最了解他们的人。师父说得真对,他的确不是岳梁的对手。他对不起师父。

姜齐又回到了清风小院,这里是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也是和岳梁一起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有时命运就是那么可笑,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去姜宅,可他鬼使神差的去了,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到青衣山,却仍是逃不过那人的执着。

东厢房是当年姜齐住的地方,西厢房归了后来的岳梁,如今自然全归了岳梁。不仅是清风小院,这整个青衣派都在他囊中。

当年的夺位之争在江湖上传了个沸沸扬扬,江湖传闻岳明熙大弟子姜齐在夺位失败后,被岳梁假借师命逐出师门,从此杳无音信,甚至有传言姜齐早已死在岳梁手下。

姜齐低下头,不管传言如何,他终归是岳梁的手下败将,有何颜面去面对胜利者喜悦的笑容。胜利者却不想放过他,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他抬起头来,手冷,心也冷,言语更冷:“怎么,不敢看我?”

姜齐垂下眼眸,固执的不去看他,那张看了十三年的脸如今不想再见:“岳掌门,请自重!”

岳梁的手一使劲,在那张白生生的脸上掐出两摸血痕,姜齐疼得皱眉轻呼了一声。岳梁冷笑道:“哼,自重?大师兄如今确实比年少时稳重多了。”

姜齐听他提起年少时,想着当年自己为有个师弟一心欢喜,不料如今却变成了兄弟阋墙,他不明白从前都是自己纠缠着岳梁,如今怎么情形倒置得如此可怕,心里的愤怒喷薄而出:“岳梁!你给我放手!”

岳梁要的就是将他那张冷峻的脸上逼出表情,他爱看他喜,看他怒,看他恼,他要的就是当年那个活生生的姜齐,而不是一脸冷漠的姜齐。

岳梁放开手,走到桌边,提壶倒了一杯茶水送到姜齐的唇边:“这是槐花茶,我命人春天将槐花采下,晒干后再腌制而成的。你尝尝,还有没有新鲜槐花的味道。”

姜齐别开脸去,道:“你把我放开。”

岳梁见他不肯喝,也不强迫他,他这师兄性子看似随和,可心性极硬,不能一味强迫,还是得恩威并施。他放下茶杯,温柔道:“我可以把这锁链解开,但是你能保证乖乖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吗?”

姜齐毫不犹豫,一口答应道:“可以!”

岳梁摇了摇头,蹲下身,抚摸着姜齐的脸庞道:“师兄,你骗我。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你不要对我撒谎,你骗不过我的。”

姜齐注视着岳梁的眼睛:“岳梁,你想要什么?青龙剑法?当年师父说过,你性情暴躁,青龙剑法对你有害无益,因此不能将它传给你。”

“师兄,你又骗我。”岳梁笑了,他无所谓的道:“这天下绝技多如牛毛,我要不要也无所谓。何况,你修炼了青龙剑法,不也输给了我吗?”

笑着笑着,他冷了脸:“师父给不给我,我都无所谓。我要的,总可以自己去夺得!”

姜齐心中一紧,岳梁的确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只可惜……他们终归成了仇人:“恭喜岳掌门,既然你已经有所成就,掌门之位也已经坐稳,又何必死揪着我不放呢。你我曾经师兄弟一场,就算师父生前偏爱于我,对你不公,可都已经成为过去了。还请岳掌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岳梁听他一口一个岳掌门,显然是要与过去的情谊一刀两断的架势,怒道:“别叫我岳掌门!”

姜齐冷笑:“那你想我怎样叫你,师弟?我早已经被师父逐出了师门,你这一声师兄我可担待不起。”

“姜齐!”岳梁啪的一声重重扇了姜齐一耳光,喝道:“你口口声声师父,却不愿意认我这个师弟,你想逼我吗?”

姜齐从昨日被绑在这里,没吃没喝还挨了一巴掌,怒火到达极点,当下也不再忍气吞声了,针锋相对的怒道:“那你想要怎样?我逼你?笑话!你他妈的把我解开!”

岳梁见他发火,反倒冷静下来笑了:“师兄别动气,我只要想听你说实话。”

姜齐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你还想听什么?”

“师兄,你不要装傻。当年师父为什么不传我青龙剑法,你知道,我也知道。”岳梁端起桌上半冷的槐花茶,抿了一口,清香扑鼻,他缓缓道:“你离山那日,师父和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姜齐猛的抬起头看着着岳梁,心神大乱,他知道,他全知道了?姜齐是真的慌了神,他图秘诀,图掌门之位,姜齐全不在乎。可他要的不是这些,他要的——他给不起。

岳梁一击即中,本想乘胜追击,可他按捺住了,对这人不能逼得太紧,他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去想,让他自己落进他的掌心。

岳梁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从中倒出一颗红色药丸递到姜齐唇边:“师兄,我只想你陪着我,我不想伤害你。你吃了它,我就解开锁链,让你休息。”

姜齐狠狠看着岳梁,不说话。

岳梁解释道:“这是散功丹。不过你放心,这药只有十二个时辰的功效,只要你听话我就……”

姜齐避开他的手,冷笑一声打断他:“岳掌门可真是仁慈。”

岳梁见他顽固不化,起身将白玉瓶放回怀里:“你不愿意就算了。今晚就这样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姜齐转头看见窗外的月亮,月明如雪,心冷如冰。

第二日,岳梁果然再次来到清风小院,带着一个服侍的丫头,竟是当年服侍过岳明熙的清水。清水提了一个竹篮,岳梁令她将篮里的食物放置在小桌上,随后又取出一条银晃晃的铁链。

姜齐眼见他将铁链的一头扣在自己脚踝上,另一头扣在墙上的一处铁环处。那铁环是岳明熙做的,原是为了将木柜固定在墙上——当年的姜齐太过顽皮,岳明熙怕他被攀爬时倒下的木柜砸伤——如今却恰好成为禁锢姜齐的有利刑具。

将铁链扣好后,岳梁才解了将姜齐合身绑缚在椅子上的锁链,让他可以稍微活动一下:“师兄这两日都没怎么吃喝了,我令人做了些清粥小菜,你将就着用些吧。”

姜齐一身肌肉酸麻疼痛,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缓缓扭动了一下手腕,却不动筷子,只是冷笑道:“怎么,你想把我像狗一样拴在这里?”

岳梁将姜齐最爱吃的两样小菜移到他面前,自己拿起一副碗筷,一边吃饭一边说道:“师兄不要生气,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我不想强迫你,我只希望你能像小时候那样和我一起,小时候我们师徒三人不是过得很好吗?”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师父已经死了。”姜齐冷冷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夹了几样小菜,都是自己过去爱吃的:“岳梁,你忘了从前吧。”

岳梁泰然自若道:“师父不在了,可我还有你。”

姜齐道:“当年师父严令,我已被逐,此生不得再回青衣派。”

岳梁最恨这句话,当年就是因为这句话,让他和姜齐失散了四年,当下摔下手中的筷子喝道:“别跟我提师父!他已经死了,现在我才是青衣派的掌门人!”

姜齐见他胆大妄为,竟然不把师父遗命放在心上,当下口不择言的道:“岳梁!师父是怎么死的,只有你才知道!”

“你说什么?”岳梁失望之极,他双目通红,恨得快说不出话来:“好……好,好!姜齐,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以为是我害死了师父?”

姜齐也是气得发晕了,当年他下山时岳明熙已经病入膏肓,岳明熙的死自然与岳梁无关,可姜齐对自己没能陪伴师父到最后,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这笔账自然而然的算在了岳梁身上。

两人都气得不再说话,静默得连空气都凝结了。

半响后,岳梁却是笑了,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了,不管怎么样,师父都死了,现在谁也阻止不了他了,何必跟姜齐置气呢,这人迟早还不得是自己的,他缓了口气道:“师兄,我不想与你争吵。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你知道我要什么,你好好想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算。”

逃跑

岳梁有的是耐性,这么多年他都等过来了,何必急于一时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要文火慢烤,不信吃不下一个姜齐。

姜齐却没有这个耐性,他稳不起,他是那块案板上的肉,生死皆在他人之手。

岳梁将姜齐安置在了清风小院,自己却没有住在此处。也不知道他是身为掌门事务繁忙,还是专为留着时间给姜齐思考,总之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到过清风小院了,只让平日里服侍自己的清水去照料姜齐的起居。

清水曾经负责服侍过岳明熙,姜齐当年就与她多有接触,小丫头几年不见越发的稳重细心了。清水平日里话不多,姜齐心中抑郁,知道她现在是为岳梁做事,也不愿与她讲话。

清水甚是乖巧伶俐,姜齐不愿讲话,她也不讲,每日里只坐在屋外候着,待姜齐有需要时才进屋伺候。

这日午时,清水同往常一样将饭菜送进屋内摆放好,却一反常态没有及时离去。姜齐正感觉奇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时,却见清水从运送饭菜的竹篮内取出一枚钥匙。

姜齐大惊失色,钥匙小巧,瞧上去竟与锁自己的锁链是一套的。

清水来不及解释,直接俯下身打开姜齐脚上的铁链,急急忙忙低声道:“姜公子,掌门此刻正在前厅会见华山派掌门,你随我来!”

姜齐猛的站起来,“清水!”

“公子,当年老掌门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他临终前都还……念着你。”清水手忙脚乱的将窗户掩上,又拿出一件侍从的衣裳披到姜齐身上:“公子跟我走,我送你下山。”

姜齐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下立即配合着清水将衣裳换下,“清水,谢谢你。可我走了,你怎么办?”

清水知他心善,怕他不走前功尽弃,便笑道:“你放心吧,我自然会说是你趁我不在跑掉了的,岳掌门顶多就是打我几下,不会有事的。”

姜齐不再多说,这个地方他如今是一刻都不敢多待,他必须得走。

收拾妥当,姜齐紧跟在清水身后走出清风小院。小院外竟然没有门派弟子看守,看样子岳梁并不打算让太多人知晓他的存在。一路上,也没见多少人,偶有遇见的也被清水糊弄过去,姜齐只管低着头跟着清水。

不多时,二人便远离院落,走上了山道,只需沿着小路下山即可。行至此处已经不会碰见青衣派内的弟子,清水不敢远离清风小院太久,只能将身上准备好的盘缠给姜齐,让他自行下山。

姜齐再三道谢后,不敢多做停留,沿着山路没有多久便到了山门处。出了山门行二里地,便有山民人家,再行二里,就可到山脚小镇。

姜齐加快脚步,到了小镇他便暂时安全了,却听半空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师兄,你去哪里?”

姜齐不可置信的抬头,只见山门处大槐树上垂下一双脚来,脚着皂靴,往上了一身黑衣的男子,不是岳梁又是谁呢。

姜齐止住脚步,一口气瞬时憋在胸口难以喘息,岳梁……他如何在此处?

岳梁从树上跳下,堪堪落在姜齐身前,迫得姜齐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如同能窥视他心中所想似的,岳梁向前一步轻声笑道:“你想问我为何会在这里,是吗?”

姜齐脸色苍白,又退了一步。

岳梁看他后退,渐渐失去了耐性,他想自己是对他太宽容了,他给他时间让他想,他只想着怎么离开,压抑着怒气又道:“你以为你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清风拂过,槐叶沙沙作响。姜齐站在树荫下,明明是深秋季节,他却被一身冷汗湿透了。

岳梁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好整以暇的道:“如果能让你这么轻易的走了,我这青衣派的掌门也不用做了。”

岳梁伸出手去递到姜齐的身前:“师兄,跟我回去。”

姜齐不做声,也不认命,纵然是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可到底还有个事在人为,他绝不束手就擒!

姜齐按捺住恐惧,提起一口真气,脚底瞬间变换步伐,如同箭一般飞速从岳梁身边掠过。他的确处处不如岳梁,可当年他的轻功却居于岳梁之上,这是他唯一的胜算。

岳梁见他暴然跃起,却不着急。有什么可急的,他这师兄有几斤几两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不过是轻功略好一点点而已,也就一点点。岳梁不慌不忙的伸手从腰后摸出一捆天丝细索,索端一头明晃晃的缀了一把弯钩,弯钩如月,见皮入肉。

姜齐堪堪逃出十米,便听一道风声破空而来,右侧小腿处随之感觉刺痛入骨。姜齐真气一散,痛呼一声便从空中跌落到地上,一把弯钩赫然嵌入小腿处血肉中。姜齐来不及翻身站起,心一狠便想将弯钩取出,却不料一动便又是一声惨呼出声——那弯钩上的倒刺岂是那么好取的。

岳梁已经走到他身前,脸上带着阴冷的笑意,他想离开他,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岳梁手执细索,略一使劲便引得姜齐惨叫连连。岳梁对他耐性已失,自然不再心疼,蹲下身掐着他的脖颈道:“师兄。你这人就是这样的不识好歹,总要惹我生气。”

姜齐已经痛得头脑发晕,他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初师父打一巴掌还要揉三揉,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罪。

岳梁看他痛得变形的脸,那张脸总是有很多表情,喜的、怒的、哀的、乐的,每个表情都是他爱看的,只要是他的脸:“我就知道你不会太听话,不过没关系,这才是我的大师兄啊!”

姜齐曾经执着于大师兄这个称号,如今听起来却异常讽刺:“别叫我师兄,我当不起。”

岳梁却道:“师兄,当不起你也当了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哪里由得了你做主。”

姜齐颤抖着嘴唇求饶道:“岳梁……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岳梁放开他的脖颈,那细长的脖颈处已经留下了几道紫红的指痕。岳梁对他的求饶很是受用:“这就对了。你本来就不是多有骨气的人,多求求我总是没有坏处的。是吧,师兄?”

姜齐没有答话,他一只手抓住岳梁的衣袍,一只手死死拽住弯钩处的细索,生怕他再拽动弯钩。

岳梁根本不把他这点力气放在眼里,诱哄着道:“师兄,像从前那样叫我。”

姜齐知道岳梁有多狠,当初年少习武那么苦,他对自己都能狠下心,对他人自然更不会手下留情。姜齐抬眼看他,声音颤抖:“师弟……”

岳梁摇头:“不是,还有两个字。”

姜齐闭上眼睛,他的确没有骨气,他怕疼怕苦,永远不是岳梁的对手,他自暴自弃道:“梁梁……师弟,师弟,求你放了我……”

岳梁不再折磨他,将他抱在怀里,起身看着郁郁葱葱的大槐树,似乎还能看见树上一个上蹿下跳的少年身影,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晚了。师兄,当年你就不该招惹我。”

毁坏

姜齐彻夜难眠时总会想起以前的种种,可是不能多想,想的久了总会绝望。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岳梁,他甚至连自己也不了解,可岳梁却了解透了他。他一直像个影子一样在他左右,直到将他吞噬。

姜齐被岳梁抱回清风小院时,见到了跪伏在地上的清水。姜齐痛得昏昏沉沉的,心中一片绝望。

岳梁小心的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边撕开他伤腿的裤脚,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处。伤口处已经不怎么流血,赫红色的血污覆盖了整条小腿,看上去触目惊心。

岳梁一手按在伤口边缘,还未来得及细细查看,姜齐已经痛得惨叫一声,上半身猛然坐起,死死抓住了岳梁的手。

岳梁伸长一臂将他上半身连同两只胳膊禁锢在怀里,一手不容拒绝的握住弯钩,轻声哄道:“你忍着点,别动。我帮你把它取出来。”

岳梁在用明月钩时,是存了心的要让姜齐痛的。他知道姜齐从小就这样,不痛就不会长记性,你若待他好了,他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可真看见他痛起来,心里又不忍了。

姜齐痛得浑身发抖,两条腿不由自主的乱踢乱动,嘶声惨叫道:“不……不!放开我……放开我!”

岳梁几乎压不住他,弯钩在挣扎中移了位置,血再次从腿上流出来。

岳梁一狠心放开姜齐的双手,不管他怎么抓挠,只专心用上半身压住他的腰腹,一手按住那两条乱蹬的腿,另外一手使了巧劲迅速将弯钩从伤腿中退了出来。

纵使岳梁已经万分小心,那倒钩上仍然带出了小块血肉。

岳梁回头去看姜齐,见他一声惨叫还没出口,已经痛得晕了过去。

姜齐没能晕过去太久,很快便醒了过来,毕竟还是年轻,再痛也不过是皮肉伤。醒来时岳梁在,清水也还在。

岳梁亲自为他的伤腿上药包扎清洗——习武之人受伤是常态,这点小伤还不需要旁人动手。当然,以当年岳明熙对姜齐的溺爱,姜齐实在算不得习武之人。

姜齐腿疼难忍,连喉咙也叫得有些哑了。他真是怕了岳梁,悄悄往后缩了缩,试图将伤腿从岳梁的手中挣脱出去。

岳梁怎么会不知道他想什么,手一使劲,虽然避开了伤口处,但也足够让姜齐痛得一抖。但到底还是留了些情,他的猎物已经到手,他既不打算要了他的命,那便给他点恩惠,不让他太过痛苦,好让他日后能与自己长长久久的相处下去。

属于自己的东西已经追回来了,那是时候算账了,岳梁的声音一向清冷,带着残酷的凉意:“清水,我可真是小瞧你了。”

清水跪伏在地上早已经是瑟瑟发抖,她年纪还小,一时的血勇之气能支撑她救姜齐,却不能支撑起她面对岳梁的勇气。她甚至并不清楚他们二人的恩怨,只是想着不能让岳梁害了姜齐,不能让老掌门在九泉下不得安宁。

姜齐看着地上那个娇小的身形,心中悔恨万分,早知如此又何必害了清水,他挣扎着哀求岳梁:“这不关她的事,你不要责罚她。”

“不关她的事?”岳梁不看地上的清水,一个丫头还入不了他的眼,他单盯着姜齐,像条紧盯着猎物的毒蛇:“师兄,你对谁都好,偏偏对我残忍!”

姜齐已经顾不得自尊了,岳梁自有本事将他搓扁捏圆,他在他面前哪里还能有自尊,岳梁要让他求他,他便求:“是我让她帮我的,她也是一时糊涂才会放我离开。师弟……我求你了,你别为难她……”

岳梁轻轻揉捏着手下瑟瑟发抖的腿,他在享受他的软弱,尤其这是屈服于他的软弱。

待揉捏得够了,岳梁才松手从怀中拿出一只青瓷瓶,取出里面的药丸递到姜齐嘴边:“不为难她也行,你吃了这药,这事我便不再追究。”

姜齐垂下眼睛去看那药丸,和之前的散功丹很像,却又不一样。

“这还是散功丹,不过这瓶就没之前的那么轻松了,它会让你永远失去武功。”岳梁坦然回答,语调轻松:“师兄,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姜齐嘴唇颤抖,悲从中来:“你……你不能……不能废了我的武功……”

岳梁似乎根本不觉得这是一瓶能让人半生心血全毁于一旦的毒药,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说道:“你从小就不喜欢习武,又何必在意呢。”

何必在意?怎能不在意?姜齐满脸涕泪纵横:“不!我保证不再逃跑了,你别废我武功。”

岳梁知道他心中悲痛,却不肯让步,他这师兄从来都是得寸进尺的人,让他一步他能欺你全部,只是柔声哄道:“你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护你周全,你习武也没有什么用处,我总不能让人欺负了你。况且,你没了武功,我心里也能踏实一点。”

姜齐知道他心意已定,断不可能更改,当下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他是从来就不愿意修行武艺,可半生修行岂是说放就能放的,更何况师父亲自传授的青龙剑法,他用了全部力气习得了八成,怎么能放弃。而且,还有尹则,他答应了尹则,要去给他做侍卫的。

岳梁谆谆善诱,煞费苦心的又劝了良久,姜齐却只是拼命摇头。岳梁逐渐失去耐性,冷声道:“你以为现在还能你说了算?”

岳梁站起身,看了眼清水,冷笑道:“师兄,做人总得有所抉择。是让我杀了清水,还是你吃了这散功丹,你自己选吧!”

说罢,一手掐住清水的脖子就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可怜清水刚叫了半声就再发不出声响,只能无助的用手抓着岳梁的衣袖挣扎。

姜齐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疼痛了,拖着受伤的腿挣扎着跳下床,拼命去拉扯他:“你放手!她又没有武功,你别伤了她!”

岳梁留着清水在屋内碍眼,不过就是为了用来要挟姜齐,可真见他竟为个丫头如此紧张,心中越加愤怒,当下一脚踹向姜齐腹部,同时就要下狠手。

姜齐腿疼难忍,又被岳梁一脚踹在地上,情急之下,也来不及爬起,就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喊道:“我吃!我吃!你放了她!”

说罢,也不待岳梁发话,一把抓过桌上的青瓷瓶,掀开瓶盖就仰头将里面的丹药倒入口中。

岳梁看到他确实将丹药吞进腹中,当下大手一挥,将清水摔了出去。他蹲下身,满意的拍拍姜齐的面颊:“早这么听话该多好。”

小刀

岳梁总算把他要的人攥在了手上,清风小院门外日夜都安排了心腹弟子值守。姜齐没了内力,再好的剑法、再高的轻功也成了空中楼阁,再也翻不出什么波浪。

岳梁搬回了清风小院,如今的青衣派在他的治理下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大派,自然也没了当日师徒三人自由打发时间的闲散日子。他每日白天到正厅处理门派事务,晚饭时间便回小院里,亲自为姜齐的伤腿换药。

姜齐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他自小就吃不了苦,受不住痛,可没有办法,白日岳梁不在时他恨得拿自己去撞墙,等到夜里换药之时便痛得锐气全无。

如此过了月余,姜齐的伤渐渐好了,清风小院憋闷,岳梁倒也允许姜齐在有弟子陪同的情况下去后山不远处转转。后山没有下山小路,岳梁不怕他逃跑。

这日岳梁回到清风小院时,天空中已经是明月高悬。道清派有客到山上商讨两派事宜,岳梁亲自接待来客用晚饭,饭后又商讨许久才得以脱身回来。

东厢房的灯已经灭了,岳梁借着皎白的月光看见姜齐侧躺在床上,他搭着一床薄被。可岳梁知道,被下的人身形修长,比起前些日子着实消瘦了一些。

进屋点了蜡烛,岳梁掀起被子一角,仔细查看姜齐受伤的小腿,伤处已经完全恢复,只是光滑如初的皮肤上终是留下一抹褐色的痕迹。这是岳梁给他留下的,不是去不掉,只是姜齐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留着这痕迹,好让他永远忘不了自己。

姜齐自从回了清风小院,睡眠就一直很轻,这时早醒了,只是僵直着身体没有动弹。他知道岳梁不是白养着他的,威也施过了,恩也施过了,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俘虏,接下来如何处置全看岳梁是否高兴了。

岳梁轻声问道:“晚饭吃过了?”似乎他们真是情侣一般的嘘寒问暖。

晚饭自然早吃过了,吃得如何也自有人汇报。姜齐没有回答,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那只脚也重新藏到了被子里。

岳梁看着姜齐,知道他怕自己,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想和和睦睦的跟他相处,还像以前一样,一个闹得翻天覆地,一个板着脸忍着笑,偶尔忍不住了便两人抱在一起开怀大笑,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不愿意,而他要强求。

既然如此,怕便怕吧。他等得已经够久了,不想再等下去,而后半辈子他还有很多时间去抚平他的伤痕。

岳梁起身熄灭了蜡烛,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回西厢房,他走到姜齐床前,抬手解开自己的衣领。

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姜齐苍白的侧脸上,如同鬼魅一般。姜齐看着他,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失去了以往的清脆:“为什么?”

岳梁不答,他将脱下的外衣挂在床尾横栏上,留着中衣。中衣本来也该脱掉的,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脱,上床伸出手将姜齐揽进自己怀里,感觉到手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他想还是慢慢来,别太吓着他了。

岳梁偏过头去亲吻他的额头,额头光洁,带着他熟悉的味道,他安抚道:“师兄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姜齐心里泛起一阵阵寒意,他想自己真是没有出息,只能被岳梁拿捏在手中。

岳梁轻轻拍打着姜齐的肩背,像在安抚炸毛的野猫,他柔声细语的说道:“当年我无父无母,流落街头风餐露宿,是师父把我捡了回来。而你衣食无忧,在你父亲和师父的护佑下过得没心没肺。师兄你不知道,当年我是讨厌你的。你那么蠢,连最简单的剑法也要练很久才学得会,凭什么你有的我都没有。”

姜齐已经不敢回首往事:“原来你是恨我,可师父对你我是一视同仁。”

岳梁借着月光去看他眼睛,黑沉沉的眼睛失去了以往的明眸飞扬:“师父的心也总是偏的。他当初收留我的原因固然有看上我天资卓越一条,但直接的原因却是为你找个玩伴。你看,连我的存在都是为了你……”

岳梁伏在他身上,像情人温存一样喃喃细语:“所以你怎么可以抛弃我。”

世事总是不公,他心里有过怨恨,但这些怨和恨在槐花清甜的香气和满山满谷的笑闹声中逐渐消逝,他渐渐心满意足,也渐渐有了非分之想。

抱着姜齐,岳梁总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若有若无,牵扯着他的魂魄。岳梁不由自主的去吻他的唇,冰凉柔软,微微的颤抖,是他喜爱的味道。

姜齐没有推开他,身体依然僵硬,一只手却紧紧的抱住了岳梁的脊背。无神的双眼空洞的望向空中,姜齐由着那具厚实的身体压向自己,另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摸到枕头下面。枕下有一把小刀,是前几日无意中得到的收获。

小刀太小了,不是能一刀致命的利器,何况刺下的位置也不对。岳梁感觉一点凉意袭来时,身体敏捷的猛然一转,脖颈处的凉意下落至后肩,变成火烧火燎的疼痛。

姜齐一只手抱不住他,被他一甩,头部沉重的磕在了床头上,疼得发昏。

岳梁反手硬生生的将小刀从肩部拔了出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微不足道,青衣派能在他的手下发展壮大,总不会是日夜笙歌。

鲜血顺着肩臂流下,将被褥染成了暗红色。

月光朦胧,不能将一切细节看得那么清楚,但刀刃处却明明白白反射出一摸阴冷幽光。岳梁捏着小刀,手指触在木质刀柄上,感觉上面有一团歪歪扭扭的纹路,那是一个很不美观的姜字,小孩子的字迹总是工整不到哪里去。

当年姜齐总没有收拾,各种小物件到处乱扔,却偏偏要在他的物件上刻上或者写上姜字来宣示主权。岳梁抚摩着字迹,以前一直觉得姜齐这个做法很是幼稚,如今却觉得很好。他浅浅的笑,笑容残忍。

东厢房早被岳梁翻检了个底朝天,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利器,岳梁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姜齐的身体维持着一个扭曲的姿势,抱着晕沉的脑袋坦然答道:“后山树洞里捡的,大概是以前藏那里忘记了。”

岳梁心中怒气升腾,脸上却异常的平静,姜齐的存在痕迹早就融入了青衣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也融入了他的血脉,他来搅腾了个翻天覆地却却想一走了之?

岳梁将小刀放在眼前想看得清楚些,还是不很清楚,不过不妨碍那是把好刀:“师兄你从来都是这么的自私,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只管自己。”

姜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缄口不语。

岳梁将姜齐牢牢的按住床上,反手将小刀刺入他的肩部,和他一样的位置。压住姜齐痛得蜷缩的身体,岳梁心中愉悦,都是师兄弟,何必分那么多彼此呢,我的痛,我也要让你一起感同身受。

小刀不长,带着岳梁的血进入姜齐的血肉,只余下短短的刀柄在外面。岳梁遗憾的想,可惜不能够将他钉在床上,否则可以省下多少力气。

岳梁开始慢条斯理的剥姜齐的衣裳,衣裳不多,所以他剥得很慢。颤抖的身体为这个残忍的仪式增加了生动的情趣,岳梁很满意。

夜还很长,岳梁有的是时间慢慢享受胜利的成果。

绝望

姜齐蜷缩在清风小院的硬木椅子上,椅子硌得他全身都疼,可他却不敢离开。他想自己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可对上了岳梁,却总是吃亏。岳梁总有办法和手段整治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姜齐的身体是苍白消瘦的,先天底子就不好,纵然习武多年,也还是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也是,像他这样柔弱的孩子多半在成年前就夭折了,能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

姜齐感觉自己快死了,幼年时期不断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经历,没有在他头脑里留下多少记忆,他记忆的开端始于青衣山岳明熙的教诲。然而,现在他总是怀疑自己就要死了。

其实,死亡哪有这么容易。

岳梁使尽手段,让他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却不会当真让他去死。

冬季严寒,山上虽然不怎么下雪,但气温总是比外界更低一些。岳梁命人在东厢房里设了火炉,烤得室内暖融融的,姜齐现在整日拥着一件大氅,坐在椅子上看窗外,有时看着看着就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

岳梁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只是有一件事情他想做还没有做,趁着派内事务不多的时候,他亲自下了一次山。当晚岳梁就风尘仆仆的赶回了山,夜已经很深了,但清风小院和东厢房的门前都留了灯。暖洋洋的灯笼照出一小片光芒,灯笼当然不是姜齐留的,可岳梁已经很知足,那是家的感觉。

姜齐已经睡下,墨黑的长发铺在枕头上,身体永远是朝内的,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床外侧空出一大片位置。他现在无所事事,其实睡眠的时间早就混乱了,无所谓昼夜。但一到夜间,他总是会早早的睡下,如果有幸能睡熟,或许可以不用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人和事。

岳梁脱下外衣上了床,寒气骤然进入被窝时,姜齐的身体微微颤栗一下了,不是很明显,但足以让岳梁察觉。

岳梁拂上那袭墨黑的长发,感觉那具身体僵硬着往内又挤了一下。屋里取暖的炉火一直烧着,被窝里也很温暖,岳梁身体的温度却在渐渐冷却,胸口处那个捂得暖和的金属物件硌得他隐隐作痛。

岳梁掀开被子又起了身,走到窗前将怀里的物件扔进火炉中,随后回身取下放置在床栏上的腰带。

姜齐似乎真是睡着了,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岳梁靠近他,很温柔的将姜齐的两只手从被窝中拿了出来,手温暖柔软,几乎不像习武之人的手。

姜齐不得不睁开眼睛,他不知道岳梁要做什么,也没有挣扎,其实挣扎也没有用,不过是将前戏延长一些而已。但当双手被握在一起拉向床头时,他终于还是慌了神,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岳梁!”

岳梁冲他笑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墨色的腰带柔软坚韧,正合适用来绑缚没有内力的人。他笑得古怪,姜齐知道不好,开始拼命挣扎:“岳梁,你干什么?放开我!”

岳梁确认他无法挣脱后,顺手去摸他的眼睛,眼神恐慌,睫毛颤抖。这样的惊疑不定的表情让岳梁很满意,他喜欢看这样的表情,可怜又有趣。

岳梁温柔的抚摸着手下的肌肤,每一寸都是那么的漂亮,让他真舍不得。

姜齐在他手下不停的挣扎,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的白鱼,即便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挣脱不出那层层叠叠的网。

岳梁按住他的胸膛,轻声道:“别动,很快的,你忍一忍。”

姜齐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这些天的冷静木然都不复存在:“你到底想干什么?”

岳梁笑了,他就喜欢他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我下山找人刻了一个印,是我的名字。师兄,我要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名字。”

姜齐感到自己失去了理智,他用在外面学会的脏话骂这个曾经的师弟:“去你妈的,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岳梁不悦的皱起眉头,他的师兄不应该是这样粗鲁的存在:“师兄别生气,我给你机会,你自己选地方,好不好?”

岳梁放开姜齐,起身走到火炉边,用火钳将炉火中的金属印章挑起来看了看,温度大约差不多了,印章边缘已经烧得赤红。

姜齐没有说话,也没有去关注岳梁的举动,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绑缚双手的腰带上,岳梁已经疯了,他没有必要和一个疯子争辩。姜齐扭曲着身体,努力用牙齿去够腰带,可惜岳梁打的结扣哪里是能轻易解开的。

岳梁挑着印章看向姜齐,冷笑着看他扑腾:“我倒不知道你的嘴巴那么灵活,倒不如我们下次也试一试用嘴。”

腰带已经略略松开一些,柔软的布料被牙齿咬得伤痕累累,但离被解开还差得远。岳梁不去管它,只是将手放在姜齐的胸口上微微使劲,手下的胸口单薄,摸上去是一根根肋骨。

岳梁道:“你的心太大、太野、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可没一样都不能得到你全身心的对待。不如烙在这里吧,省的你心里总是没有我。”

姜齐怒喝道:“你给我滚!”

“怎么,不喜欢这里?也对。这里太瘦了,我怕把你烙坏了,还是换个地方吧。”

岳梁说罢,抓住手下的亵衣一使劲,姜齐的身体便被迫变成了趴伏的姿势,岳梁的手指也顺着脊椎骨一路向下,滑到了尾椎骨的位置,他又询问道:“这里可好?”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在征求姜齐的意见。

停顿了片刻,岳梁自言自语道:“我觉得这里好。而且,只要你乖乖的,就不会有人知道。”

姜齐知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岳梁这样干,否则他这一辈子都会带着耻辱的痕迹生存:“岳梁,你给我住手,别让我恨你!”

然而随着一声“呲”的清响,他猝不及防的惨叫出声。一枚铜制印章已经稳稳的落在了尾椎处,带着一股焦臭。

岳梁仿佛没有听见他痛苦的叫声,稳稳当当的从床头暗格里摸出一个小瓷盒,将里面的烫伤膏挖出一大块敷在那块狰狞的伤痕处。

姜齐痛得说不出话,只剩下丝丝的抽气声,像条濒临死亡的鱼。

岳梁将药膏慢慢揉散开去:“师兄,我的耐心有限,如果你再跑的话,我会挑断你的脚筋。让你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访客

岳梁有时也觉得自己在对待姜齐的问题上有些魔怔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合该去找一个般配的女子。可他想,当年姜齐的母亲爱上姜平天,成为岳明熙一生遗憾,而自己绝不会步师父的后尘,他看上的无论如何也不放手。

一块不到巴掌大的疤痕印在姜齐的尾椎骨上,不过是皮肉伤,却像从下向上抽去了他全身的筋骨,如今的姜齐日渐消沉,他甚至连屋都不愿意出了,整日整日的半躺在床上发呆。岳梁对此无可奈何,他圈得住姜齐的人,却管不住他的心。

道清教住持玉渚真人到青衣山来访时,恰逢岳梁冲姜齐发了一通火,饶是岳梁走入花厅前努力平息了怒气,玉渚真人仍是察觉出了一丝异样。玉渚问道:“岳掌门年少成名,遇事向来是处变不惊,何事竟能让你如此心烦气躁?”

岳梁拱手行礼道:“晚辈来迟,还请真人见谅。晚辈派内有些杂务,确实有些令人头疼,让真人见笑了。”

当年岳明熙还在世时,玉渚便多次到青衣山拜访,对岳明熙这两个徒弟都算得上熟识,这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虽然并不太了解,但也算是略知一二。思索片刻,玉渚道:“可是齐儿之事?当初,明熙将他逐出青衣派之事我也是知道的,却不知岳掌门为何又将他接回山上。”

岳梁道:“当初师兄并无大错,将他逐出青衣山,不过是师父一时生气的气话罢了,师父临终前还念叨着师兄,那句气话自然不必再提。如今师父已去,却不想师兄竟如此固执,将句气话牢记于心,至今不肯回归门派。”

玉渚听闻姜齐回山已不是几日的事情了,却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如此僵硬,思索片刻道:“这是你们派内的家务事,说起来我这外人不便插手。不过当初明熙是我的至交好友,你们师兄弟二人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你们如此生分,我也觉得不妥,不如我去找齐儿谈谈。”

岳梁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玉渚到底了解多少事情,又怕姜齐趁机说出些不好的话来,便婉言拒绝道:“真人好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师兄固执,我怕他冲撞了真人。”

玉渚笑道:“他从小到大冲撞我的时候还少了吗?我是长辈,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如今他也大了,但想来我若是劝他些许话,他还是要听的。”

岳梁见他说得坦诚,也有些心动,这段感情本就是自己强求来的,只要能将姜齐放在身边时时看见,他就很是满足了,不过如果玉渚真能说服姜齐,让他能与自己和和美美的相处下去,自然更好。

犹豫片刻后,岳梁同意了玉渚的这个提议,唤人去请姜齐过来。然而,两人在花厅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见那去唤人的弟子一个人跑了回来,说是姜公子身体乏力,不便相见。

所谓身体乏力自然不能成为不见长辈的理由,岳梁向玉渚陪笑道:“师兄他近日确实身体不适,不如……”

玉渚却是笑道:“这孩子真是让明熙惯坏了,还是这么任性。既然他身体不好,也罢,还是我这把老骨头去看看他吧,也不妄他小时候叫我那么多声叔叔。”

说罢,也不等岳梁同意,起身就往清风小院走。岳梁阻止不成,只能跟着一起往前走。

玉渚一踏进清风小院,便见小院桂花树下摆放了桌椅,姜齐身上斜斜的搭了一件玄色大氅,正半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脸色有些惨白,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起来单薄得像一个影子。

岳梁走近去唤姜齐:“师兄,玉渚真人来了。”

姜齐睁开眼睛看了玉渚一眼,又闭上了,似乎没瞧见这个人一样。至于岳梁,他连看一眼都觉得碍了自己的眼睛。

岳梁尴尬的冲着玉渚笑了一下,并请玉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师兄向来如此,真人不要见怪。”

玉渚挥手道:“无妨。”

心里却叹了口气,当年岳明熙对自己身后之事极为忧虑,隐约对他提起过姜齐不宜留在青衣山,至于原因并未说明。他只道姜齐性子活泼,不愿待在这山野之地,迟早会下山去游历。没想到,后来得到的消息却是,岳明熙莫名其妙将这捧在手心里的爱徒逐出了青衣派。

岳梁心里有些忐忑,一步不离的站在姜齐身边。

玉渚坐下后,缓慢开口问道:“齐儿可是病了?怎么,几年未见,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岳梁看着姜齐不无惋惜的道:“师兄下山后遇了些变故,如今已是没有武功,身体也差了许多。”

玉渚听闻此言,脸色一变,伸手握住姜齐的脉门一按,发现他身体内果然全无内力:“这是怎么回事?”

岳梁摇头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师兄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多问。不过虽然身体毁了,好在人还是平安回来了,日后慢慢调理总还是没有大碍。”

当年岳明熙放在心尖上的宝贝,不过几年时间便武功俱废,玉渚叹了口气道:“岳掌门说得是,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齐儿还是要放宽心才是。”

随后又道:“当初明熙在病重时将你逐出了青衣派,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但毕竟也过去了。青衣山毕竟还是你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而且岳梁也愿意让你重返师门,齐儿你又何必死心眼与故去的师父置气。”

姜齐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玉渚眼看着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是无可奈何,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却不料如今差距竟如此大。他起身走到姜齐身边,将姜齐搭在身上那已经斜斜下滑的大氅往上拉了拉。

姜齐身子不着痕迹的动了一下,总算抬眼去看玉渚,他并非是无礼之人,只是事已至此,他无颜诉说自己的苦楚,也无脸面对这个当年对他极为慈善的长辈。

玉渚又宽慰他几句,终是告辞而去。他辈高位重,岳梁率几名弟子将他一直送出山门外,才反转回了清风小院。

姜齐已经从院里回了东厢房,坐在房内炉火前发着愣,岳梁回房的动静让他惊一下。

岳梁上前去抱住姜齐,将下颚轻轻抵在他的肩膀凹陷处,声音充满了柔情蜜意:“师兄,我的话你不听,可真人说的你还是听听吧,你就这么跟我熬着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苦的不还是你自己吗?”

姜齐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手心,掌心中空无一物,适才藏在掌心中的一张纸片已在岳梁进门前化作了炉火中的一点灰烬。他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声:师父……

希望

姜齐年幼时十分崇拜岳明熙,觉得师父像天神一样,什么都好,什么都会。等长大了才发现那是多么可笑的想法,芸芸众生不过皆为凡人,至少在笔墨丹青上,岳明熙比起尹则可差远了,但这并不妨碍姜齐对师父的敬爱。

冬去春来,即便是在山上,天气也渐渐的暖了起来。

青衣派众人明显感觉到,阴沉了一个冬季的掌门人岳梁,随着天气的暖和而变的和蔼可亲起来。但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掌门的心情只被那个居住于清风小院中的大师伯掌控,与天气毫无关系。

自玉渚来过之后,姜齐的精神就渐渐好了起来,虽然依旧挑食得厉害,但至少不会气得岳梁想灌他。对此岳梁很是欣慰,这世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即便是冬季最冷最硬的石头,也会在春风里捂热了。

随着姜齐精神的逐渐恢复,他的行动空间也慢慢扩大了。

姜齐本来就是爱跳爱闹的性子,岳梁怕一直拘着他,把他憋坏了,除了前山不让他去,并不限制他在山上其他地方的行动。反正青衣山只有前山一条路,姜齐武功还在时都没能逃出去,现在更不用担心。

姜齐也很自觉的不往前山走,只在午后会去后山转转。

后山的清风涧其实是位于一个半山腰的悬崖,侧面山上一道瀑布从天而降,在崖下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虽然崖高不过十丈,可那瀑布冲击力极大,若是不谙水性之人落入潭中,必定没有生还的希望。

当年岳明熙虽然自己却时常去清风涧旁的水云小筑,却多次叮嘱两个孩子不要去清风涧玩耍,就怕他们怕贪玩失足掉落水潭。后来两个孩子皆已长大成人,自然就没了这般顾虑,只是姜齐和岳梁二人也不太爱去清风涧。

姜齐站在悬崖边,被瀑布的水汽冲击得摇摇欲坠,跟在他身后的弟子唯恐他一时想不开跳了悬崖,急忙请他回清风小院。姜齐却甩开搀扶着自己的手,转身进了水云小筑,“砰”的一声将清夜、来羽二人关在了门外。

清夜和来羽都是岳梁的心腹,对他二人目前的关系了如指掌。按照岳梁的意思,他二人只需看着姜齐不逃走,其他的事情尽可能满足姜齐的意愿。此刻姜齐进了水云小筑,他二人不敢进屋去打扰,便只站在屋外守候。

大约自岳明熙走后,水云小筑便没有多少人来过,屋内桌椅上均蒙上一层薄灰。

姜齐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将桌椅细细擦拭干净,手指一寸寸抹过屋内摆设时,思绪也转得飞快。

当日玉渚给他的纸条,他记得很清楚,纸条上的图案并不复杂,却杂乱。除了“水云小筑”几个字外,再无其他提示。这水云小筑若是真的别有乾坤,机关必在这室内,只是不知会落在何处。

姜齐仔细看向四周,清风涧小屋不大,里面陈设也极为简单,不过一套桌椅摆设,一套博古架。唯一与众不同的是那桌案十分宽大厚实,当年岳明熙便爱在这桌案上描绘丹青。

姜齐走过去,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椅子上,一手扶在桌沿,一手去在桌案下摸索,片刻后他突然眼神一亮,那木桌下右侧六寸竟有一个凹凸不平之处。那凹凸处不大,为环形图案,与纸条上的图案完全一致。

姜齐心中大喜,手上寻到一处后使力往外一搬,便听脚下一声清响。他立刻俯下身去看,沿着桌案边缘的松木地板斜斜翘起一角,若不仔细去瞧,还真是难以被人发现。

姜齐正准备伸手去搬弄那地板,耳边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声响,他慌忙起身拿过桌上的手帕,假装擦拭的样子。等了一会,却无人进来,想必是两名弟子在屋外等得无聊,自己玩闹弄出了些动静。

姜齐稳了稳心神,一直脚踩在翘起的松木地板上,那地面悄无声息的又恢复了原状。

晚间,岳梁回清风小院时,姜齐一反常态的没有上床,只是坐在小桌前,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随手比划着什么。

见岳梁进来,也如往常一样不理他,自顾自的用手指去按抹着桌面玩,也不知道他究竟划了多久,那桌面被茶水涂成了一片,乱七八糟的水渍上还有几片茶叶。

岳梁坐上椅子的扶手,斜斜的靠着姜齐去看他修长的手指,笑话道:“怎么,跟着书生混了些时日,也喜欢上了舞文弄墨的玩意?不如我送你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省的你糟蹋将这上好的明前龙井和黄花梨木的桌面,还要连累下人去收拾打扫。”

姜齐瞥他一眼,嘲讽道:“我倒才知道青衣派的掌门如此小气,不过是些茶水罢了,这就嫌我浪费了。”

岳梁伏小做低的伸长一只胳膊搂住姜齐,亲昵的去嗅他发丝:“怎么会嫌你浪费,我是想着既然你喜欢,不如请个丹青师父,正儿八经的去学学还不好吗?”

平心而论,岳梁是真愿意让姜齐去写写画画的,总好过舞刀弄剑,当年岳明熙有闲暇时就爱描点丹青,可惜他们两师兄弟一个没兴趣,一个坐不住,都没能将岳明熙的这门技艺学到手。

姜齐似乎真有了些兴致,只是想了想又黯然道:“不必了,好的丹青师父怎么肯来这山上授课,一般的不要也罢。”

岳梁笑道:“只要你喜欢,这有什么好难的。好的丹青师父我们这里没有,我就去京城请,总会有愿意来的。”

听见京城二字,姜齐便想起了尹则,明亮的眼神逐渐黯淡下来。他想,如果尹则能做自己的丹青师父,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惜……

“过了四月再请吧。”姜齐道,“现在天气还冷,有时不太想动。”

岳梁十分宠溺的揉他脑袋,像极了多年前岳明熙的动作:“看把你懒的。好吧,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天暖了我仔细给你挑一个好的。”

岳梁对目前的现状十分的满意了,有时连他自己都诧异,自己竟有这么温柔的一面。他想,这样的日子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新婚燕尔”吧。

出逃

尹则曾经跟姜齐提起过他在故乡的小妹,尹则说他的小妹才貌兼备,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女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珍惜爱护。尹则说这话时,姜齐想起了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在他师父嘴里,他的母亲也是天下最美好的女子。

姜齐虽是少爷出身,可在山上多年,早就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岳梁知道他不高兴,可并未松口,直到姜齐向他抱怨几次后,才默许他可以单独待在屋子里。

岳梁觉得自己还是很仁慈的,只要姜齐愿意服软,他也可以将系着的缰绳松一松,只要他不离开青衣山。

姜齐如之前一样到了水云小筑,以前常来这里的是岳明熙,而现在则几乎成了他专属的休憩之处。这次他并没有直接进屋摔门,而是对跟着他的两名弟子吩咐道:“我有些累了,要在这里休息一会,你们在门外守着。若是等会掌门过来找我,你们就敲门叫我。若是他不来,你们待晚饭时再叫我吧。”

清夜、来羽二人多日来一直跟着他,知道他内力全失已是翻不起多大的波浪来,渐渐的也放松了警惕,当下干脆应道:“是。”

姜齐关好门后,径直走到桌案前坐下,轻车熟路的搬动桌下机关,听见了意料中的一声清响。今日是岳梁在前厅处理派务的日子,这一个月的账目与其他要事都须由下属报与他知晓。

姜齐估摸着他没那么快回清风小院,但也不敢耽搁一点时间,他立即伏下身去摸翘起松木地板的边缘。通过前几次的探查,他已经知道那地板边缘的侧面有一个不大的口子,可以方便他将桌下这块地板完全支起来。

小屋修建在石崖上,石崖几乎是由一整块石头形成的。桌案下的松木地板下却是一块与旁边石质不相同的石板,石板再往下空无一物,竟是人工开掘出来一个石洞,恰好够一个成年男子通过。

桌案下无光,看不清楚里面究竟有多深,姜齐将身体沿着石洞慢慢滑下,刚好腰腹部在入口位置时,觉得脚尖一顿,他踩着了一个横条状的东西。提起一只脚前后左右的移动片刻,他心里有了数,这脚下大约是个台阶。

姜齐慢慢移动脚步,身体随着渐渐矮下地面,待脑袋完全进入石洞后,他惊讶的发现洞里其实有光,虽然并不明亮,可能够让他勉强看清楚,自己确实站在一个铁梯子上,铁梯子架了石质的板子,可以让他稳稳的站在上面爬上爬下。

这是一个不大的石室,光源处传来“哗哗”的声响,姜齐爬下铁梯,发现石室内除角落放置一木箱,几乎是空无一物。姜齐皱眉,岳明熙在小屋下设这一间石室,多年来并未向自己透露一点信息,不知是何用意。

石室简陋粗糙,木箱也随意的摆放在角落,并不像是放置贵重物品的样子。姜齐本打算直接往外走,却在走到木箱前停住脚步,箱子并未上锁。他想不如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若是有值钱的物件便带上少许,他现在身无分文,真能逃离此处少不了要些许银钱。

掀开来时,却见里面放了些画卷,画卷放得凌乱,似乎只是那么随手扔进去的,而且室内湿气极重,画卷受潮粘作一团。

姜齐拿出一轴画卷凑到光线略好的地方,摊开的画面在微弱的光下模糊不清,只能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已经足够了,姜齐拿着画卷的手不由得轻轻发抖,那画上的女子眉尖一点朱砂,头上斜插一只造型别致的步摇,赫然是自己的母亲姜陈氏。

姜齐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自小家里便挂着姜陈氏的画像,眉间那点朱砂早已经深深的刻入他的心中。那时的姜平天还时常会抱着年幼的姜齐,坐在姜陈氏的画像前,向他描述那名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子的美貌。

姜齐放下画卷,捡起箱中别的画卷来看,每一幅都是姜齐氏,有坐有站,有冬有夏,唯一不变的是眉尖那一点朱砂。越往下翻,画技越是粗糙,岳明熙事务繁忙,难得有时间能够静下心来作画,这满满一箱画卷竟不知道是多少年积攒出来的效果。

姜齐草草翻阅几幅,心跳声如擂鼓般砰砰作响,却没有时间细想,只能将箱子原样掩上,继续往外走去。

石室内部带着人工修凿的痕迹出来的,往外走却渐渐不一样了,想来外面这部分是天然形成的。姜齐很快便看清了,出口处是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裂缝,那裂口外投入室内的除了光线,还有细密的水流。

裂口湿滑,姜齐小心的走过去,瞬间明了这石室分明就是的清风涧瀑布下方的一处山崖裂口。裂口位置得天独厚且极为隐秘,这处从山崖上无法望见的裂口,避开了瀑布的大部分水流冲刷,竟成了一处可容人落脚的绝佳之地。

不知岳明熙是如何发现这处裂口的,他竟硬生生的将裂口又往内开凿了数米,形成了一个石室。

姜齐走出裂口,发现这里距离崖下水潭仅有数米高,只要小心远离瀑布冲击的水面,便可安全游到岸边。姜齐小心估摸着断崖的距离,现在他如同平常人一般内力全无,而且水性并不十分好。他仔细看了四周,断崖处寸草不生,并不能任何可以让人攀附的植物。

姜齐回望石室,从崖边看过去,那里如同一个怪物裂开的大嘴。姜齐感觉心脏处刺痛了一下,他不敢耽搁,看准水潭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便咬牙跳了下去。

潭水冰冷刺骨,姜齐落入水中便感觉右脚触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随之一阵刺痛。等他拼尽全力游到岸边,才发现右脚脚踝痛得无法站立,伸手去摸心里又是一凉,脚踝处显然是撞在水底石头上,已经骨折。

水潭边不是久留之地,姜齐拖着伤腿爬上岸,又冷又痛。他苦笑着想,好在前段时间吃过够多的苦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娇气的小公子了。

水潭边是杂乱的树木丛,姜齐支起身子就近扳了一根灌木树枝,勉强能当做拐杖支撑。这片山虽然距离青衣派的地界只有咫尺之遥,但悬崖无路,派中从未有人到过此处。

树枝杂乱,野草丛生,姜齐一手拄着充当拐杖的树枝,一手抓住身边的树木藤蔓,挑着地势稍平,植物空隙较大的地方,小心前进。一旦隐入了树丛中,姜齐便不太担心岳梁的人能找到他,最大的问题变成了几乎不会沾地的脚踝。

不过走出几步,便疼得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在很快他便发现树丛中隐约有条小路,大约是有山下村民在这片山上砍柴时形成的。小路断断续续,大约是开春以来,村民所需柴火减少,用不着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砍柴。

姜齐仔细分辨小路的路径往山下走,只要有人到过这里,那便证明这附近有人家的,有人家就有了希望。

离山

岳梁有时觉得姜齐像那滑不留手的泥鳅,你若是捏得紧一些,便能将他捏死了,若是松一些,他就总能找到机会从手中溜走。可岳梁既不想他死,也不想放他走,便只能小心翼翼的缠着他,裹着他,让他待在自己密不透风的包围中。

岳梁到水云小筑时,还不到晚饭时间,听说姜齐又去了清风涧,他便直接从前厅过来了。

清夜和来羽一下午都无所事事,正嬉笑着坐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玩闹。见岳梁过来,他们二人急忙起身跑上前,规规矩矩的站好行礼:“掌门!”

岳梁看着小屋紧闭的大门,姜齐最近不爱待字清风小院,却对这里情有独钟似的:“他还在里面?”

来羽点头回道:“师伯说身体累了,想休息,说是等掌门来了再唤他。”

清夜准备去敲门,却被岳梁一摆手止住了:“你们还是在门外守着吧,我进去叫他。”

说罢,岳梁便伸手去推门,手下却意外的停顿了,木门纹丝不动,竟是从内被反锁着。

岳梁脸色一变,心中起了惊疑,在他同意姜齐一人待在室内时,也同时立过一条规矩——门不能锁。对于这点,姜齐虽是不情愿,可也从未违背过。

岳梁终究不怎么相信姜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多年前他就知道姜齐绝对没有看起来那么听话。即便是岳明熙不准姜齐干的事情,只要姜齐有了兴趣,总要在背后偷偷摸摸的试了才舒服。

岳梁当下便在手上使了内力,木门在重击下“轰”的一声脱离门框,飞了出去。

清夜和来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岳梁动怒,被轰然倒地的木门吓了一跳,惊惶的对视一眼,他们双双跪下道:“掌门息怒!”

岳梁站在门口,已经将不大的屋子打量了一番,室内除了少量的几件家具,哪里有姜齐的影子。

“人呢?”岳梁质问。

清夜和来羽二人见此情景,均是大惊失色,清夜结结巴巴道:“掌门息怒!他,他,真是没有出过屋子!”

岳梁踱步走到窗前,冷笑一声:“没有出去过,那屋里为什么没有人?难道他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还能从这里飞出去不成?”

来羽急忙解释道:“我们一直在门外守着,从未离开过。师伯确实不曾出来,这些日子师伯进了屋后,都会一个人待很久,而且从来不许我们进去。”

岳梁料他二人也不敢说假话,况且这两名弟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在众弟子中也算稳重得力的了。既然人没有出去过,那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就失踪?

窗户是从内锁着的,即便姜齐趁两名弟子不注意的时候,翻窗而出,也不可能在外面将窗户复原,问题只可能在室内。

岳梁走到博古架旁,将架上摆放的物件取了下来,几个花瓶和摆件都是岳梁见过的,并无异样。清夜和来羽都是精灵的,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即爬起身来将博古架从墙边挪开。

岳梁仔细敲打着墙面,回响厚实而沉闷,绝对没有空心的地方。他想,难不成姜齐还能穿墙而出?不,绝不可能,必然是其他地方有问题。

岳梁后退一步,身体便靠在了椅子上,水云小筑的桌椅都是出奇的宽大。他头脑中一念闪过,一把拉开椅子,命令道:“你们把这桌案移开!”

“是!”清夜和来羽立即动手去搬那桌案。

桌案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做成,厚实且沉重,饶是清夜二人身怀内力,也累出满头大汗。他们现在是戴罪之身,也顾不得去擦拭汗水,只将全部力气花在对付桌案上,指望着能发现些线索,将以后的责罚减轻一些。

岳梁耳聪目明,桌案稍稍移开几寸,他便发现了问题。桌案下的地板竟与地面其他部分的地板是分离的,那分离的边缘恰恰与桌脚齐平,因此这么久以来竟无人发现。

岳梁蹲下身去,发现那块地板右侧有一处圆形的痕迹,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常年用力磨损出来的。他将一指放在磨损处,用力一按,便听一声清响,木板斜斜的翘了起来。

清夜掩嘴惊呼:“这里竟然有机关!”

岳梁冷笑,他还真以为姜齐老实一点了,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家住在四合村的秦二趁着天气尚好,带着砍刀和弓箭上了山。他是村里有名的猎户,时常将打来的猎物带到乡邻的镇子去售卖。

青衣山这带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不过兔子、狐狸和山鸡一类的小型野物还是挺多的。青衣山东簏有青衣派和小镇,人多热闹,野物都不敢往那面跑,多在山的西簏活动,倒是养活了秦二一家子。

秦二远远见到山上小屋时,就在心里思索要不要将这小屋稍微修葺一下。那早年被村民遗弃的小屋久不住人,光看屋顶上稀稀拉拉的茅草就知道已经破烂不堪了。

待走近了,看清楚黄泥墙和木门上那大得可以容小孩随意出入的破洞,他又想,要不然还是干脆不要了,反正山上除了自己没有谁会来,而自己也不过是在这里放点杂物,何必费那么多力气。

秦二小心翼翼的将破败不堪的木门掀开,正要进去却发觉不对,他反应迅速,当即将砍刀紧紧的握在手中,喝道:“谁!”。

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在墙角挪动一下,似乎也受了惊吓。

秦二刚才出声询问,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没想到屋内竟然真的有人,而不是野兽。那人蜷缩在墙角,衣衫破烂,且沾满了尘土泥泞,手脸也划破了无数细小的伤口,竟像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

秦二反映过来后,急忙上前去查看:“喂!你还好吧?喂!”

那人睁眼仔细打量秦二,随后似乎松了口气:“你是?”

秦二道:“我是山下的猎户,你从哪里来的?这山上都没有人居住,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那人撑着墙想要站起来,秦二立即伸手去扶他,却见他在起身的一瞬身体颤抖一下,一声痛呼就脱口而出。秦二这才发现,他的一只脚似乎受了伤,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着。

那人捡起一旁的树枝当做拐杖撑着,这才冲秦二解释道:“我是……迷了路,从山上摔了下来,脚踝大概有些骨折,所以……”

从山下迷路到了这荒无人烟的山上?秦二觉得这人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仔细打量那人,发现他虽然看起来极为狼狈,但脸上却还算干净,看长相也不像坏人。

秦二是个厚道人,他想不管怎么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是坏人也等以后再说吧,当下便道:“你这脚伤得重吗,还能走不?”

那人用手中的树枝点了点地,道:“有这树枝撑着,勉强还行。”

秦二道:“那就好,我家就在山下,要不我先带你下去。对了,我叫秦二,你叫什么?”

那人答:“姜齐。”

得救

青衣山往西南方向径直走,统共不过一天多的行程就可到云阳县,姜宅就在云阳县。对如今的姜齐而言,云阳县的姜宅不再是自己的家,而是别人享受天伦之乐的场所。姜齐想,天下之大,已是没有了他的家。

姜齐躺在秦二家的床上,右脚踝的钝痛让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过去的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自己要死了,可到底还算是逃出生天。岳梁,现在肯定已经发现自己不在了吧,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这里来。

秦二的媳妇和秦二挺挂像的,长得也是五大三粗,是个典型村妇的模样。她一面手脚利索的干着活,一面絮絮叨叨的念叨:“姜公子可真是贵人有贵命,我家男人好些天都没有去过山上了。昨儿天也就天气好,我让他去山上小屋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拿回来的东西,没成想遇见了您。”

姜齐笑道:“还真得谢谢秦大哥,不然我说不定就得被老虎吃掉了。”

秦二媳妇笑着给他递了一碗水过去:“这山上哪里有老虎,公子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说笑。”

姜齐听她说起从前,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

秦二媳妇见他默然,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叹了口气。她也没想到,自己男人从山上捡回来的人居然是姜家大公子。

十几年前,秦二媳妇还是李家小姑娘时,就跟着在姜家帮佣的娘亲去姜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李家姑娘时常听娘亲和别的佣人说起这个小公子,说他身体弱得很,却挡不住调皮捣蛋。

李家姑娘很是好奇,却无缘得见,直到有一天在厨房里见到一个身着锦缎袍子的小孩。小孩撅着小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的乱转,正踩着小板凳扒在灶台边。

李家姑娘是个泼辣的性格,当即喝道:“哪儿来的小孩,怎么跑这里偷东西!”

专心致志翻检食物的小孩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转头看她,然后也不怕生,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姐姐!”

李家姑娘被他这么甜甜的一唤,心都快化了,她也反应过来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就是院里谁家带来的。李家姑娘怕他跌跤,连忙上前将他从小板凳上抱了下来,问道:“你是谁呀?”

小孩顺手抓了一个馒头捏在手里玩,他瞪大眼睛看李家姑娘,觉得她长得面生,便道:“我叫姜齐,你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李家姑娘恍然大悟,这小孩可不就是姜家的公子嘛,难怪穿得跟年画里一样:“原来你就是小公子呀,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姜齐一面将捏得变形的馒头往嘴里塞,一面嘟囔着道:“屋里不好玩,爹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出来找爹就找到这里来了。”

厨房距离姜家主人居住的地方隔了好几重院落,也不知道跟着小公子的人跑哪儿偷懒去了,竟让小公子一个跑这么远。

李家姑娘看了眼乱糟糟的厨房,这里实在不是小公子该来的地方,于是轻声哄道:“老爷不在这里,我送你回去吧。”

姜齐却不想走,扯着李家姑娘的衣袖撒娇道:“我不想回去,姐姐你陪我玩吧。”

李家姑娘正在犯愁时,厨房外传来李婶儿的声音:“丫头,你在和谁说话?”

李家姑娘急忙答道:“娘,是小公子在这里。”

李婶儿进门见姜齐果然在屋内,顿时惊得大叫:“哎呀,小公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面都乱成一锅粥了,老爷到处找您呢。”

一面说,一面急急忙忙的抱起姜齐,就要把他送回去。

姜齐听说父亲在找自己,也就不再闹了,把手中剩下的一点馒头满满的塞进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冲李家姑娘道:“姐姐,来找我玩啊!”

李婶儿哭笑不得:“我的小少爷啊,你可真够会跑的。”

李家姑娘站在厨房门口,心想,姜家的小公子嘴巴真甜,真是可爱啊。

后来,听说姜小公子回去拉了三天肚子,还受了凉。

后来,听说姜老爷将公子送到青衣山学武去了。

后来,李家姑娘嫁给四合村的秦二,成了秦二媳妇。

后来,听说姜老爷续弦,新夫人又生了一个小公子。

……

再后来,姜家公子的消息渐渐的就没有了。

秦二回到家时,请来了邻村给人和牲畜看病的郎中。四合村太小,人也少,并没有大夫,村里的人生病要么去邻村请大夫,要么就送到镇上。

姜齐的脚踝伤得很重,他也不愿意去镇上,秦二没有办法,只能去请了邻村的郎中来家里为他诊治。

郎中仔细看了姜齐脚踝处的伤势,犯难的摇头道:“这公子伤得这么重,里面的骨头大约碎了。秦二啊,这个我……你也知道的,我这医术治不了啊。”

秦二媳妇十分心疼姜家的小公子,急忙问道:“陈大哥,那可怎么办?你得想个办法啊,小公子还年轻,以后总不能……”

“我这里有活血化瘀的草药,可以保证这伤处不会恶化。可这碎掉的骨头难以复位,得去找更好的大夫。”郎中道,“云阳县有一家济世堂,我听说那里有位姓李的大夫医术高明,想来可以医治这位公子。”

“我不去。”姜齐断然拒绝。

秦二媳妇急道:“为什么不去?”

姜齐不说话,他如今身无分文,秦二家也不是有钱的,哪里有钱送他去云阳县看大夫。况且,岳梁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现在肯定正在四处搜寻,姜齐宁愿死在外面,也绝不想再回去青衣山。

郎中知晓有些病人讳疾忌医,于是劝道:“公子这脚虽然我这乡野大夫是治不了,但也不算什么大问题。若是及时诊治,不出三月便能恢复,若是就此弃着不管,那日后必定会不良于行。不管公子有什么顾虑,都得仔细考虑了,免得造成一生的遗憾。”

姜齐看着自己的脚,他已经是一个废人,当然不希望自己的脚再变成残疾。可是,他不能冒被岳梁抓住的风险:“我不去云阳县。”

秦二媳妇叹了口气,云阳县是姜家所在之地,看来这么多年了,姜公子还没有原谅他的父亲。可是,就这么让脚坏下去,总不是办法。

再高明的大夫也救不了要寻死的病人,郎中劝说一阵无果,只得留下带来的草药,起身告辞。

秦二媳妇送走郎中后,心想,无论如何自己还是得找时间去一趟姜府,要是姜老爷还是狠心不认公子便罢了,若是姜老爷愿意将公子接回去照顾,那自己怎么也不能让姜公子就这么毁了。

父子

姜平天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自己的大儿子,当年他续弦再得子,为了让新夫人高兴,生生将姜齐弃之不顾。为此,结义兄弟岳明熙与他大吵一架,并割袍断交。

后来他虽然也时常想念姜齐,但终归是犯下大错,无颜再见;再之后,便听说岳明熙病逝,姜齐离开青衣山不知所踪。却不成想,前几日,无意中竟听家里帮工的仆人说起姜齐出现在四合村,而且受了重伤。

姜平天看着坐在屋外劈柴的姜齐,眼眶泛红,虽是在商海沉浮多年,早见过无数世面,但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喃喃唤那个自己亲自取的名字:“齐儿……”

姜齐听见这个久违的声音,心里一颤,拿着砍刀的手微微抖动,一时竟不能确认身在何处。他迟疑着转头看向那张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还是记忆中的浓黑眉毛多情眼、笔直挺拔鼻梁薄嘴唇,良好的保养让时间在姜平天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姜平天上前几步走到姜齐身边,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急切道:“齐儿,我是你爹啊。”

“我没有爹。”姜齐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他曾经那么希望见到他,如今却觉得不过是个路人。他拿过身旁的拐杖,站起身便走。

他右脚虚虚的点在地上,完全使不上力气,姜平天在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他右脚有伤,却没想到会如此严重:“齐儿,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姜齐并不回答,绕开姜平天,自顾自往屋内走。

姜平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这个儿子是被自己伤透了心,如今是真不愿意见到自己。

跟在姜平天身后的秦二尴尬的站在院子里,他不善言辞,只能干笑了两声道:“老爷,请屋内坐吧。”

姜平天心神不宁的点点头,紧跟在姜齐身后也进了屋。屋子内光线不好,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极为简陋,一张木桌和几条板凳就是全部家当。

姜齐再不愿意见姜平天,可这也是在别人家里,他没有将主人家的客人赶出去的道理,因此只有对跟进来的姜平天视而不见。

秦二家贫,屋里连待客的茶叶也没有。秦二媳妇便用粗瓷碗装了白开水递给姜平天,同时挪过一根板凳请姜平天坐。

姜平天养尊处优惯了,此刻摩挲着缺口的粗瓷碗,心里悔恨万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落到这样的境况。他一直以为姜齐跟着岳明熙待在青衣山,以岳明熙的本事和对姜齐的宠溺,即便不会锦衣玉食,也不可能比常人差。

姜平天放下瓷碗,起身走到姜齐的身前想说点什么,可姜齐态度生硬,他要想想怎样去说服。

十几年的时间裂痕让姜齐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他受不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起身又想走。姜平天却不再给他走的机会,鬼使神差的就蹲下身握住了他的右脚。

“你做什么?”姜齐被他这毫无预兆的动作吓得想退,险些摔倒。

姜平天的手避开了包裹着布条的位置,粗糙裤脚的质感让他满脸悔恨,若不是自己当初一念之差,又怎么会害得姜齐沦落到这样的困顿境界,他哑声道:“齐儿,你别紧张,我就看看你的脚。”

姜齐却并不十分领情,既然当初能狠下心对自己不管不顾,又何必在现在来假惺惺,冷声道:“不关你的事!”

秦二媳妇站的一旁,看他父子俩尴尬相见的场面,有心调解。她心地柔软,心道不管过去如何,这父子之间毕竟血浓于水,哪里有隔夜的父子仇,便在一旁劝姜齐道:“小公子,姜老爷毕竟是你父亲,他这也是关心你。”

这些日姜齐受了秦二家许多恩惠,不好不理,便道:“我父亲早就死了!这人他要是真关心我,怎么会将我扔在山上十几年不闻不问?”

秦二媳妇叹了口气:“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现在老爷知道你出事了,立即就赶过来了,公子何必再计较呢。”

姜齐心中冷笑,过去的伤害就如同陈年的刀伤,虽然早已不再疼痛,但已经成了一道无法消弭的伤痕,怎么可能说过去就过去。

秦二媳妇还想说什么,一直杵在院子里的秦二却两步跨进门来,一把将自己媳妇扯了出去。

秦二媳妇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正要发作,却听秦二小声数落道:“去去去!你没事在里面瞎掺和什么呢,人家老子和儿子之间的事,你一个娘们一边待着去!”

秦二在自己媳妇面前,口舌利落了许多,秦二媳妇眉头一皱,抬手便在秦二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我不是怕他们吵起来吗?”

见媳妇发怒了,秦二便“哎唷”一声捂住胳膊道:“我就说你不懂吧,别人的家务事哪儿是外人管得了的。你呀,就跟我在这里等着吧。我看姜公子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说不准,一会就跟老爷走了。”

秦二媳妇想了想,觉得自家男人说的也对,镇上的说书先生就常说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姜老爷家的事,确实还得人家自己去解决,自己虽然是好心想劝和,可到底多余。

秦二媳妇想通这一点,眉头就舒展开来,她拉扯着自家男人在院子里并排坐下。

秦二看媳妇脸色由阴转晴,开始小声抱怨道:“胳膊疼。”

秦二媳妇噗嗤一笑,又在他胳膊上轻轻掐了一把:“活该!”

屋内没有了旁人,姜平天感觉自在了许多。他认为不管自己当年犯了多大的错,总归还是姜齐他老子,要真在外人尤其家里的下人面前,抹下这张老脸去求自己儿子,还真不太做得出来。

姜齐挣不脱被姜平天握住的脚,只能僵在原地看姜平天挽起他的裤脚。他的脚踝包了厚厚的一层草药,看起来臃肿不堪,甚是吓人。

姜平天不懂医术,也不敢随便去拆布条看个仔细,只能心疼的问姜齐:“怎么还肿成这样?”

姜齐即便心里再恨他,也知道这关怀是真心的,犹豫片刻,终于答道:“没这么肿,只是药敷得多。”

他受不了亲生父亲蹲在自己脚边,企图缩回右脚:“你别这样,我脚疼。”

姜平天怕真的再弄伤了他,连忙松手。他思前想后的酝酿了半天,终于一口气说道:“齐儿,我知道当年是我伤了你的心,你现在不肯认我,可你心里有气也没有必要跟你的脚过不去。我已经听秦二说了,你脚部的骨头碎裂,若是不抓紧时间医治,只怕以后会留下残疾。齐儿,跟我回家,我请个好点的大夫替你治疗。”

姜齐垂下眼眸:“我不想回去,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姜平天见他竟是一心与自己划清界限,急道:“你说的什么话?你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就不是你的家了?”

姜齐:“……”

姜平天在家中向来一言九鼎,此刻却感觉自己一派关心体贴都付诸流水,心中又急又气,语气也强硬了起来:“你一个姜家大少爷,有家不回,一直在这里住着像什么话?”

姜齐听他语气不善,声音也提高了:“我住在哪里跟你没关系!你还记得我是姜家大少爷,真是难得呢!”

姜平天被他这么夹枪带棒的一顿嘲讽,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我是你老子!怎么和我没关系?”

姜齐却继续道:“十年前你怎么就不知道你是我老子了?现在才来说这话,你不觉得太晚了?”

姜平天面色发白,他年岁终究是大了,在对儿子长久的愧疚中早就失去了心气。他想重新开始,姜齐却对过去念念不忘,他再次放下身段,柔声道:“齐儿,我承认我当初对不起你,可是那时你姨娘和你弟弟还小,我也是没有办法。”

姜齐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你不用再说了,反正我不想跟你走。”

回家

姜平天软硬兼施的费了无数口水,都没能让姜齐同意跟自己回家,反把自己气得火气上涌。他看着酷似自己的一张脸,恨不能一巴掌甩过去,终究还是没敢动手。

姜平天在来之前便打定主意要将姜齐带回去,既然姜齐不肯老实听话,他也不再废话了,转向门外大声唤道:“老吴,老吴!你给我进来!”

屋外秦二听姜平天唤人,急忙将一直守在院外马车上的家丁老吴带进屋内。

老吴其实是个中年男子,因为一直跟在姜平天身边做事,资历较大,才被称一声“老吴”。他毕恭毕敬的问姜平天:“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姜平天端出老爷派头来,伸手一指姜齐,吩咐道:“你给我把他弄马车上去!”

姜齐见姜平天竟要强行带自己走,气得浑身发抖。他立即转身想跑,可老吴与姜平天在本就不大的屋内联手,将他堵了个严严实实。

老吴身手利落,一手夺过姜齐的拐杖,一手便将他往身前拽。姜齐一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瘸子,哪里躲得开,被拽得一踉跄就要往地上倒。老吴眼疾手快的把拐杖往旁一扔,拦腰就将姜齐抗了起来。

姜齐个子虽大,可瘦得厉害,老吴觉得竟没有花掉自己多大力气就将他抗出了门。

姜齐使劲挣扎:“你放开我!姜平天,你到底想干嘛?”

姜平天决定先把人弄回去了,再慢慢培养感情:“让你回家!”

秦二媳妇万万没想到,这父子相见的场面居然变成了暴力劫持,赶紧上前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好好说着话吗?”

“不听话的东西。”姜平天气冲冲的道,“秦二,过些日子你到宅子里来,我还有话对你说。”

秦二答应一声,心里清楚姜平天的有话说,就是要感谢自己。

秦二媳妇心里七上八下的,可又不好阻止别人老子教训儿子,等姜平天三人出了院子,她伸手去拽秦二:“这,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秦二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没事:“放心吧,姜老爷就是接公子回去养伤,哪里会有事。”

秦二媳妇听他如此肯定,心里也放松了些。

姜宅经过多次修葺,似乎已经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也许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如今的姜齐不再住在他记忆中的东小院,而是住进了西北角的客房。

姜齐被姜平天带回云阳县后,姜宅如今的女主人一直未露面,倒是他名义上的弟弟姜云跑了来。

姜齐的脚在济世堂李大夫的悉心照料下,已经完全消肿,但毕竟是拖延了许多日,里面的碎骨已经长歪了,难以复原。

姜云不爱听夫子授课,偷偷摸摸从学堂溜回家来,他对住在自家客院里瘸了腿的大哥哥十分好奇。

前日,他听家里打扫的下人说话时,知道有姜齐这么一个人存在。他去问父亲时,父亲很是和蔼的告诉他,住在客院的人就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哥哥,还让他没事去看看。他问母亲时,母亲却十分不高兴的呵斥了他,并告诉他离客院远点。

姜云得到了两个不同的答案,于是决定自己去找寻答案。

客院里的下人都不在,姜云站在姜齐身前,好奇的打量那张与父亲相似的脸:“大哥哥,你跟我爹长得很像,你是我爹的孩子吗?”

姜齐并不想回答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天空:“……”

姜云锲而不舍的追问:“你是我哥哥吗?”

姜齐:“……”

姜云自言自语的点头肯定道:“我觉得是的!我爹也说是,就我娘说不是,我娘肯定说错了!”

姜齐:“……”

“他们说你的脚坏了,你是不是就不能走路了?”姜齐不说话,姜云便自问自答:“我觉得应该可以走的,你的脚都还在嘛,没有少一截啊。”

姜齐十分怀疑他这个弟弟不是姜平天亲生的,姜平天这样不善言辞的人怎么生个如此话痨的儿子出来:“你不上学吗?”

姜云摇头,随后又立即点头:“不上……其实是要上的,我不想去。”

姜齐成功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为什么不想去?”

姜云十分理直气壮的答:“夫子不准我说话!”

姜齐对天翻了个白眼,心道:“果真是个话痨。”

姜云见他不赶自己走,索性爬上姜齐的床,在床脚位置找了个空处,舒舒服服窝了下来。

姜齐目瞪口呆的看他霸占了自己的床,正着想怎么把他弄下去时,外面传来声响。紧接着,姜平天走进了室内。

刚刚趴好的姜云一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刚才一个人都能噼里啪啦放鞭炮一样的嘴巴仿佛被针线缝起来了,千言万语都汇成一个字:“爹!”

姜平天见去学堂的小儿子居然出现在大儿子的房间,眼睛一瞪就要发火。转念一想,又将板起的面容收了回去,问姜云道:“来找你哥?”

姜云乖乖站在床边,冲着地面点头,姜平天的表情变换太快,让他摸不准吉凶。

姜平天哼了一声道:“没事就过来玩吧,你们两兄弟也该多见见。”

姜云没想到父亲对他逃学的事竟然避而不谈,连忙点头答应:“嗯。”

姜平天又问:“小风呢?怎么没和你在一处?”

小风是姜云的陪读小厮,被他丢在学堂了,姜云结结巴巴的答:“他,在……在学堂。”

姜平天还是没提他逃学的事,只是皱眉道:“去,把他找回来。你一个人到处跑像什么话!”

姜云如同大赦一般,立即跑开了,单留下姜平天与姜齐二人大眼瞪小眼。

姜齐对着一脸便秘样的姜平天,觉得还不如听姜云在耳朵边聒噪,干脆打了个哈欠,眼不见心不烦的把被子往头上一捂,装睡去了。

姜平天这些日子都习惯了姜齐这样冷淡的对待他,他心里是敢怒不敢言,谁让他十几年前造了孽,几天前又用了绑架的方式把姜齐带回家来呢?

姜平天伸手将被子往下拉,露出姜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长长的眼睫毛轻微的抖动着,泄露了他装睡的秘密。

姜平天叹了口气,道:“你睡吧,别捂着脸,对身体不好。”

没人应声,不过姜齐的眼睫毛明显的又动了动。

弟弟

姜云得了姜平天的首肯后,几乎快把客院当成了自己的院子,一有空便往姜齐那里跑。

姜齐早年想要个弟弟的期盼,在这么多年后早化成了灰,对这个没什么感情的自来熟弟弟,由着他在自己屋里折腾,有兴趣了才搭两句话。

不过姜云却对这天上掉下来的哥哥怀有十二分的亲切感,虽然他娘不喜欢他去见哥哥,哥哥待他也不冷不热的,可他偏生就爱往这里跑。

姜云到了姜齐屋内一点也不客气,抓起桌上的桂花糖就往嘴里塞,还不忘将学堂里发生的事都絮絮叨叨的跟姜齐讲:“我们夫子是个老头子,脾气可差劲了,他一生气两撇胡子就一翘一翘的,跟大胡子鲢鱼一样。”

姜齐看特意准备的糕点都堵不住他的嘴,多日里待在屋内又实在憋闷得慌,便懒懒散散的问道:“你又惹夫子生气了?”

姜云嘿嘿一笑,露出一嘴的桂花糕碎末:“不是我,是李小虎。夫子让背的书他没背出来,夫子一生气就拿戒尺揍了他一顿。”

姜齐想起多年前,自己被岳明熙拿竹条追得满山乱窜的情景,可认真算起来那竹条没几次真落到了自己身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揍?”

“真揍!李小虎的屁股都被打青了……”姜云仿佛心有余悸般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十分鄙视的道:“李小虎真没出息,被夫子揍了一顿就哭得跟死了娘一样!嘁!”

“不许瞎说。”姜齐拿出兄长的姿态教训他道,“你去了学堂就要好好念书,别跟那些混小子鬼混。”

姜云最怕听人跟他说要好好念书,牙疼似的一嘬嘴,连忙转移话题:“哥哥你的脚好了吗?怎么这么多天了,你还是不能走动啊。”

姜齐小心翼翼的动了动右脚,这内里支离破碎的脚踝,外面却已经恢复了原样,若是不动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可却难以和正常人一般落地行走,必须借助拐杖的支撑。这些日子,他对这只废掉了的脚已经麻木了,淡淡道:“好不了了。”

姜云不明白怎么看起来好好的脚就不能走路了,自己想了想,皱着眉头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吃药?”

“我娘以前说过,不认真吃药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就算药很苦很难吃也要一口气喝下去。大夫说的话也是一定要认真听的,哥哥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不听话呢?”姜云十分认真的看着姜齐,感觉这个不听话的哥哥让自己操碎了心。

姜齐哑口无言的看着他,心里后悔极了,真不该和这小屁孩搭话。幸好,姜平天适时的出现挽救了他:“云儿,别老缠着你哥哥。”

姜云见父亲从外面进来,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出去,临走前还抓走了一把桂花糕。

姜齐再一次被看见爹就跑的姜云扔下,他今日一身齐齐整整的坐在窗前,没法再装睡,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继续坐着。

姜平天拉过椅子坐在姜齐的对面,他这些日子找姜齐说了很多话,可都没有今日要说的话来得更难开口。犹豫了许久,久到姜齐真的想睡觉时,姜平天终于还是开口道:“齐儿,你……你还是不想留在家里吗?”

姜齐见他十分不自然的神情,心中已是了然,可仍然不可避免的感到一阵悲哀。他一个瘸子虽然是整日里坐在客院足不出户,可到底耳聪目明,下人在背后嚼舌头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当日姜平天将姜齐接回姜家前,并未与如今的姜夫人商议。直到姜齐住进客院,姜夫人才从下人那里知道姜齐这个与姜家断绝多年联系的人居然悄无声息的回来了,而且成了个瘸子,将姜夫人气了个七晕八素。

姜夫人对毫无感情的这个姜家长子始终存有芥蒂,可料想姜齐这样一个废人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来,便只当家里养了个客人。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这后面的日子不仅姜老爷整日往客院跑,连自己的宝贝儿子也跟着着了魔一样待在那里不回屋。

姜云是姜夫人一生全部的指望,她断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被一个多年不知去向的人带坏,尤其姜齐还顶着姜家长子的头衔。姜夫人心想,谁知道他会打什么主意。

姜齐不答话,姜平天便当他默认了,接着将话题引入正轨:“我在城南置了一所带门脸的房子,你要是想的话,爹……我可以资助你做点小生意。”

姜平天虽然并不希望姜齐离开这里,可姜齐见他始终像见了仇人一般不言不语,夫人又找他不断哭闹。姜平天也是没了办法,只能另做打算。

姜齐十分干脆的道:“好。”

姜平天震惊抬头,他来之前想了很久姜齐可能出现的反应,却没想到姜齐不恼不怒的一脸平静。

姜齐以为他没听清楚,又说了一次:“好,我去。”

姜齐想得很清楚,他不愿意像个废人一样,一直待在这院内,可自己现在身无分文又无技艺,出去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既然姜平天愿意出钱给自己做点小生意,那自己也没有必要矫情不接受,大不了日后再还他就是了。

姜平天想自己可能没有说得太清楚,补充道:“我是说,你以后就住……住在城南。”

姜齐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他的意思,然后真心实意的道:“我知道,我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别的我也不会,做点小生意应该还行。刚开始做生意我不太懂,很多事都要现学,自然是住在店里比较好。”

他把话说得清楚又透彻,平静又自然,让姜平天心中的愧疚再加一层。

“好,那我找时间让人把那里收拾出来。你……你以后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照顾,我让老陈去帮你打点。”姜平天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在姜齐的注视下落荒而逃,“我还有事,我先走了,你……收拾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姜齐却是苦笑一声,他所穿所用全是姜家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可以收拾的。

终终结

姜平天大约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虽说是让姜齐做点小生意,可他给姜齐的银两几乎够姜齐混吃等死一辈子。姜齐取了小部分作为本金购置了些货物,剩下的大部分都原封不动的令老陈还给了姜平天。

岳梁走进姜齐的店里时,恰好只有姜齐一人守着,老陈被他派出去进货了。店面不大,四周都堆满了各式杂货,姜齐坐在柜台后写写画画,午后的阳关照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个睡着了的模样。

姜齐感觉到有人进了店,头也不抬的习惯性说道:“客人需要什么请随便看。”

岳梁缓慢的走到他身边,声音清冷带着些许寒意:“师兄,别来无恙。”

姜齐抬起头,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以往一样,身在噩梦中,只等一个醒来的契机。阳光照在姜齐的脸上,让他看不清楚眼前的身形,但他知道——是他来了。

岳梁好整以暇的看他笔下的字迹,似乎是在算账,可算得并不顺利,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涂抹痕迹,他十分富有闲暇的调侃道:“看起来师兄过得还不错。”

姜齐原以为自己会发抖,却惊奇的发现自己竟能如此平静,似乎他一直在等着他来,等待一个梦醒的时刻:“还好。”

岳梁打量了屋里凌乱的陈设,货物都是些不太值钱的杂物,层层堆叠,显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是能过得很好的样子:“这样的地方,师兄也能过得还好?看来我的确小瞧你了。”

姜齐被岳梁冷一句热一句的刺得无法接话:“……”

“师兄,我这些日子都过得不好。”岳梁语气阴阳怪气的,眼睛盯着姜齐,似乎在盯利爪下的猎物,“我过得不好。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姜齐看着岳梁的脸,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脏脏的脸上满是羁傲不逊,那时的他竟然天真的以为他们会成为很好的师兄弟。如今想来,那时青衣山的一切人与事不过是美梦一场,早到了该醒来的时候。

岳梁抬手掐住姜齐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道:“当年姜平天抛弃你,我以为你恨透了他。没想到,你不仅回了姜家,还用那老头子的钱开了这个小店。不过,再次被抛弃的滋味如何啊?”

姜齐放下手中的笔,将下巴上掐得自己生疼的手拿开,直面岳梁的眼睛道:“岳掌门说这话的语气怎么听起来有点怪,莫不是嫉妒我?姜平天是抛弃了我,不过他到底给我置办了这些东西。”

“岳掌门。”姜齐冷笑一声,也不怕激怒岳梁,“我现在有家,有父亲,还有一个亲弟弟,虽然他们都不算太好,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毕竟,我有的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岳梁仿佛听笑话一般:“是吗,你确定他们会永远都在?”

“只要你别动姜家的人,他们自然会好好的。”姜齐淡淡的道,“我跟你回青衣山,换他们一世平安。”

岳梁完全没想到,姜齐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了。他得到姜齐的姜家的消息后,便打算以此作为要挟:“到现在我也没发现他们对你有多好,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们?”

姜齐不语,他为什么要护着他们?姜齐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姜云的天真可爱,还是因为姜平天那点未被完全泯灭的良知。

姜齐不说话,岳梁也就无所谓的笑笑,他要的就只是姜齐这一个人,至于别的他就不管了:“怎么现在倒是想开了,还是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跑?”

姜齐仔细收拾桌案上的物件,没算好的账目也不用再管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收益,屋内的货物和这处房子本来就是姜平天的财产,也不用再管:“我累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要你别动姜家的人就行。”

……

姜齐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青衣派。

青衣派在现任掌门岳梁的带领下励精图治,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门小派变成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派。然而,令众人惋惜的是,岳梁一心一意治理门派,终生未娶。

同样令人唏嘘的还有,青衣派掌门身上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带点伤,江湖中人为他不值,想那掌门年少有为,为青衣派奉献一生,而当年被逐出师门后被岳梁不计前嫌接回门派的孽徒,却不知道感恩。

岳梁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不过是养了只野性十足的小猫,天下再大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纵使爪子再利,也闹不出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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