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长平 - xp1024.com
《月冷长平》


51 关月永相随

天色已亮,赵括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在席榻上不安地转侧着,阿璃和卉姬围在席榻旁。

赵括的呼吸急促起来,嘴里低低的唤着:“月儿……月儿……”阿璃双目紧紧地望着赵括,卉姬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身子不停地颤抖。

赵括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坐了起来,用力地将卉姬抱入了怀里,低声叫道:“月儿,我们去雁门,现在便走……”

他抱得那么紧,卉姬猝不及防。她想推开他,可是赵括从来没有这样子抱过她,她的力气竟也似乎忽然消失,她闭上眼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反手抱住了赵括,痛哭着,喃喃地说道:“我是月儿,我就是月儿,我没有死,你……将军,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从来没有告诉赵括,她是有多么希望成为他心中的月儿。

赵括反而松开了手,因为月夕,从来都不会叫他将军。他张开了眼睛,茫然看着这间屋子,和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他认得这间简陋的大屋,这里是小秦的质子府。他看到嬴异人站在一旁,身子佝偻,面有病容,怀里抱着尚在熟睡的政儿;胡衍站在另一旁,身上仍穿着夜行衣,眼中却充满了痛苦。

可月儿呢?他的月儿在哪里?

赵括瞧清楚了面前的人:“卉姬,是你……”他声音虚弱,可更多是绝望。因为她果然不是月儿。

他又转过头,瞧见阿璃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担忧之色:“大哥……”

“阿璃。月儿呢?”

“大哥……你别难过。”阿璃抽泣着道。

“月儿怎么了?”赵括厉声道。

“赵括……”胡衍推开了阿璃,低声道,“秀清宫已经尽毁了……”

赵括整个人僵住了,只听胡衍又缓缓道:“赵丹和赵玥逃了出来,赵姬……”

“不会,不会……月儿不会死的。”赵括摇头喃喃道。

“大哥,亏得你还帮那个什么平原君击退秦军。大嫂叫我去寻他帮忙救人。他听我说了始末,不但不肯救,还将我臭骂一顿。赶了出来……”阿璃忍不住,哭了出来,“若是他肯帮忙,大嫂也不会……可大嫂还是救了他的女儿……”

赵括却什么都没听到。他忽然站了起来:“我不信。我要去见月儿。”

胡衍拦在了他面前,沉声道:“你去哪里见她?秀清宫被烧成了废墟,赵姬若还活着,她怎会不来见你?你入赵王宫若出了事,可没人再去救你。”

“月儿死了……真的死了么?”赵括全身的血液都似干枯了一般,颓坐到了席榻上,许久都只是垂着头,整个人都没了神气。忽见他嘴角抽动。苦笑了一声,对胡衍道:“胡兄。你取了我的性命,为你大哥复仇罢。”

“大哥……”

“将军……”

阿璃和卉姬齐声惊呼。胡衍瞥了赵括一眼,凝望窗外,半晌才冷冷笑道:“似你现在这个样子,与死无异,我无谓再白费力气。”

“大哥,说不定……说不定大嫂还活着,你若有个万一,大嫂哪日回来了见不到你,可怎么办?”阿璃低声劝道。可她说的太过心虚,越说越轻,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可再轻,她还是坚持着说道:“大嫂同我说,要我为你们去雁门服侍赵老夫人,可这事情我做不来,还是你自己……大嫂晓得你想带她去雁门……若是大嫂活着,或许也会去雁门寻你。大哥,你别做糊涂事,我们去雁门等大嫂,好么?”

这样飘忽的语气,三分可信都没有,赵括只是听得一阵苦笑。可有一分希望,也总比没有的好。他抬起头,见到政儿在嬴异人怀里微微动了一下,嬴异人忙拍了拍他,还在他耳边轻声地哄着,政儿又沉沉地睡了。赵括起身到了嬴异人面前,伸手轻抚着政儿小小的脸蛋。

“二哥,你从前见过政儿的罢?”嬴异人紧紧抱着他,叹息道,“这孩子真是讨人喜爱。不过三岁,却没了爹娘……”

“他是靳韦与吕盈的孩子,也是月儿的侄子,我带他去雁门,抚养他长大……”赵括伸手想去接政儿。可嬴异人却抱着政儿侧过了身,以背对着赵括。

“小秦,你……”赵括微怔。

“二哥,政儿在这里几日,与我甚是投缘,”嬴异人嗫嚅道,“他没了爹娘,我爹娘虽在,却也是沦落邯郸孤苦一人,你不如就将他……”

“赵括,政儿的事情,不需你操心。我答应了吕盈和赵姬,自然会看顾他一生,”胡衍背着双手,嘴角边带着轻蔑,“到是你,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前后欠我两条性命,你别给我轻易寻死,不然我没法子向赵姬交待。”

月夕,她竟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竟不叫赵括再多费一份心力。她真的宁可赵括孤单地活着,也不愿他去与她相会么?

赵括长叹一声,伸手推开了门。

“将军……”卉姬突地拦在了赵括面前,“将军,你要去哪里?”

“去雁门。”赵括哂笑道,“我去雁门,等着月儿……”

“我同将军一起去。”卉姬急道。

“月儿不喜欢旁人跟着我,”赵括头也不回,“质子府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第一次同卉姬这般决然地说话,卉姬怔了半晌,突然激动起来,嚷道:“月儿她已经死了,将军,你知道她已经死了……”

赵括身子微微一颤。卉姬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不顾小秦焦急的目光和阿璃的拦阻,高声尖叫道:“她根本不可能还活着。胡大哥方才又去了一趟赵王宫。逼问赵王身边的侍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月儿被烧死在秀清宫,烧成了灰烬。是赵王下令不必再救……”

“卉姬……”胡衍大跨步过来,扯住了她的胳膊使劲一拉。卉姬被拉得呆了一呆,见赵括仍是没有转身,她哭着道:“我不住口。将军,月儿死了,你忘了她,你忘了她罢……”

她想扑向赵括。留住赵括,可胳膊被胡衍紧紧扯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只听赵括淡淡地道:“诸位,若见到月儿,便告诉她,我在雁门等着她……”便不管不顾。踉跄着出了院去。

胡衍这才松开了手。卉姬的身子,似没有重量似的,便这样软倒在了地上。她泪如泉涌,喃喃道:“她都死了,你为何不忘了她?你明明还有我,你为何不肯忘了她……”

阿璃又憎又怜地瞥了一眼卉姬,追着赵括出了院去:“大哥,你别丢下我。你忘了大嫂还要我看着你么?”

嬴异人将政儿轻轻地放在席榻上,盖好被子。这才蹲到了卉姬身边,想要扶起她。卉姬却猛地一挥手,将他狠狠地甩了开。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盯着大开的房门,赵括与阿璃的身影早在夜色中不知所踪。她愣了许久,忽然自嘲似地咯咯笑了起来:“不错,我永远都做不了你心中的月儿,可我却可以做赵姬,至少……我可以似赵姬一般,当你死了,却一生一世停不下来想你……”

※※※※※

山峦在崄,霞飞云举,两山对峙,其形如门,而飞雁出于其间。

这里便是一人守隘,而千人弗敢过的雁门关隘。

群星已沉落。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赵括手里持着一片叶子,斜靠在城墙的角落里,望着满天星群渐渐繁密,又渐渐稀落。

这里倨暗,距离远处的屋子遥远,不会有人瞧得见他。

他不想叫他们晓得,他每一夜都是这样的思念月夕,除了王恪,所有人还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中;他也不想叫他们瞧到他心中的痛苦,即使王恪、菱儿、阿璃、福伯和赵老夫人,甚至李牧,每一个人都晓得他有多痛苦。

他将叶子放到嘴边,悠扬的曲声飘扬出来,和这墙角拂过的风声,合在一起,变成一阕最凄凉的怨曲,叫每一个听到的人都黯然萧索。

每一次他吹着这曲子的时候,他心里会掠过许多往事,还有许多人。可最终却只有一张俏脸在他面前笑着。

月儿,月儿……

他多盼卉姬告诉他的,是假的,是卉姬刻意在欺骗他。而阿璃说的才是真的,他的月儿,并没有死。

或许是因为他糊里糊涂地又抱了一次卉姬,被她瞧见了,才气得跑开了。

又或许是因为他来了雁门,而月夕还在邯郸的红泥小栈等他?还或许是胡衍,故意不告诉月夕他在雁门?

可他知道,月夕那样聪明,只要她活着,她一定晓得来雁门寻他。这世上,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月夕来寻他。

八十余日了,他再未见过月夕的一丝踪影,没有月夕的一丝消息。

此刻,已经是三月了。

雁门的三月,风雪已停,青草未绿。可无论如何,春天已经是来了,再过几日,雁门外的草原上终会春暖花开。

赵括的心却比寒冰还要冰冷。

他还记得后日,三月初五,便是月夕二十三岁的生辰了。他识得她八年,却只为她恭贺过一次生辰。他多想自己能亲手为她煮一碗素面,再贺一次她的芳辰。

可她却不在了。

天上一群大雁飞过,他们秋去春来,来来回回,风霜里奔波,可好歹却一直都是相聚在一起。

“月儿……”他的手垂了下来,叶子飘落在了地上。他仰起头,不敢让眼眶中的水雾再氤氲开来。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有人在笑,有人在叫他:

“喂,你是在叫我么?”

赵括蓦地回过头来,前面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名女子倚树而立,身披白色毛氅,嘴角边带着微笑。笑吟吟地望着她。

他竟见到了月夕,他是在做梦么?

赵括脑子“嗡”的一声,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想要紧紧地抱住她。可眼前的月夕身影却急退了几步,避开了他。

还好,她没有消失,他并不是在做梦。

他不敢再靠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月儿,是你么?”

“不是我。你说会是谁?你还想再见到谁?玥公主么?”她笑道。

她还在胡搅蛮缠,她果真是他的月儿。可她为何要避开他,不让他靠近?

赵括惊喜交集。又惊疑不定。他上前两步,轻轻握住了月夕的手,月夕这次却没躲开。赵括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这才留意到她身上披的是信陵君的白狐裘。他忽然心中一沉。低声道:“月儿,你又去见他了。”

月夕点了点头。

赵括道:“是他救了你?”

月夕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是平原君。”

“平原君……”

“我叫阿璃将事情原委告诉平原君。他为了保全赵丹和赵玥的声誉,表面上装作不信,将阿璃赶走了,私下里却叫了他的门客,在那短短几个时辰内。从赵王宫的僻静处,暗中挖了一条地道到了秀清宫地下。只是他们一直躲在下面不敢妄动。后来见你脱困。赵丹和赵玥也逃了出去,这才从地道中钻出来,将我救了出去。”

“那你身上的毒……”

“赵玥的毒,本来无药可救。可幸亏那个当初为她制毒的门客,见赵玥将这样的东西带在身边,生怕她出了万一,平原君会责怪,便暗暗改了毒药的成分,留了解药。我在平原君府里,暗中治了大半个月,才慢慢好了。”月夕凝望着赵括,“平原君晓得我要来雁门,叫我同你说:雁门苦寒,善自珍重。其实……他从前做事虽然有私心,也因此害了你,可他对你,还有赵丹……却也是真心的关爱。”

就如祖奶奶和桑婆婆,她们从前在她身上加诸的一切,或许是有一己私心,可那一弯紫色的月牙印,却让她遇见了赵括。

赵括叹息道:“他毕竟是与信陵君当世并立的贤公子……”可一提到信陵君,他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那你为何又去见了信陵君,为何这么迟才来雁门?你……”

他心中全是慌乱,半晌才低声道:“月儿,若你对他……其实你不必回来见我,你只需叫人给我一个消息便好了,我决不会勉强你……”

月夕却忽然面上通红,声音极低极低地道:“我偷偷去见他,是因为……待我伤快好时,他们为我复诊,才发现我……得了另外一种病。平原君说,雁门太冷,只怕不利于我养病,不如先留在平原君府。可我既想要……治好这病,又想要早些来见你,所以去悄悄见了他,求他将白狐裘,再转赠给我。这才一路慢慢地,来了雁门。”

“你得了什么病?”赵括急道。

月夕不答,只是埋首在他胸膛,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良久,才抬起头,脸上仍是颇有羞涩之意,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赵括见她神色奇异,急道:“月儿,究竟是什么病?”

月夕脸上又是一红:“不是。”

她的回答莫名其妙,神情又实在是太过奇异,赵括忍不住轻轻去扳她的肩头,想瞧清楚她的神色。可月夕却又将双手抵在了他的肩头,不叫他靠近自己。赵括愈发奇怪,只见她面上满是风尘,虽然消瘦不少,可未见憔悴病色,苍白的脸蛋上还隐隐泛出淡红,也不晓得是她羞怯,还是这白狐氅为她增添的暖意?

赵括索性兀自伸指去搭她脉搏。月夕的手腕被他的手指一碰,又想要抽回。赵括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急道:“月儿,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月夕脸红扑扑的,低声道:“没……没有,没有。”她的声音有如蚊鸣,真真就是细不可闻。

赵括按住她脉搏,但觉脉动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他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惊诧道:“怎么会如此?”

“你不懂么?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晓得呢……”月夕嘴角含笑,斜觑着他,又拉了拉他的袖子,赵括微微侧过身子,将耳朵贴到月夕的嘴前。月夕只悄悄地说了几个字,赵括便叫出了声:“真的?”

他盯着月夕,面上惊喜无限,月夕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我去告诉我娘和福伯去,”他朝着远处的屋子跑去,可跑出了十几丈,又兜了一个圈回到月夕面前,讪讪道,“这么晚了,他们一定都歇息了,我还是明日再告诉他们。”月夕第一次见他像个傻小子一样,忍不住,笑着伸出了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赵括笑着望着月夕,突地附耳悄声道:“月儿,你是真的决意要跟着我,此生在雁门隐姓埋名,与我一同沐风历雨、与我一同驱逐匈奴么?”

他其实晓得自己是多此一问,可他仍是要问这一问。而月夕,也正色答道:“是,只要同你一起,雁门风霜再逼人,也总胜过我独自一人。”

赵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扬声道:“月儿,我好欢喜……”他又高声道:“你终于要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了。”

月夕满脸堆红,却仍是笑着道:“是啊是啊,以后会有一只小狐狸,来陪你这只老狐狸了。”

“不是一只,”赵括认真道,“至少也得两只小狐狸,他们好做个伴。月儿,你答允我么?”

月夕仍是笑着点了点头:“我答允你,什么都答允你。”

赵括欢喜无限,突地打横抱起了她,大笑着转了几个圈子。月夕紧紧地勾住他的脖子,惊呼道:“快放我下来,小心……”

“不放。亏你还做过将军,怎么这般草木皆兵?”

“我是做过将军,可我却是第一次……”

“傻瓜!我的小狐狸,哪会这般不中用……”

苍茫夜色中,凌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可这风吹得再凶,也吹不散此刻他们欢快畅意的笑声。

雁门风霜再逼人,只要能两人厮守,也总胜过独自一人。

赵括就这样抱着月夕,笑着,闹着,一步步朝着前方的屋子而去。

从今往后,雁门冷月与他一路相随,世上只有相守,再无分离。(未完待续。。)

ps:happyending,我做到了,哈哈!

尾声 台倾曲池平

寒冬腊月,邯郸,秦质子府。

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推开质子府的大门。恰好一名十余岁的男童从里面跑了出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男子扶起了他,对着他身后紧跟着的婢女微嗔道:“怎么不看好政儿,若出了事情怎么是好?”

“吕先生,你别怪她,”叫政儿的男童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笑道,“娘的身子又有些不舒服,我不想呆在屋里打扰她,便出来玩一会儿,不小心撞到吕先生,是我的错。”

“夫人的身子,又有什么毛病么?”男子皱着眉头,问婢女道。

婢女面色有些古怪,半晌才道:“吕先生是质子府的常客,还不晓得么?每次只要嬴公子进了赵姬夫人的屋子,夫人便推说自己不舒服……”

“晓得了,你下去罢。”男子打断了婢女的话,拉住了政儿的手,正欲一同入内,忽听身后远远有一个稚气的声音问道:“尊驾可是姓胡么?”

男子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瞧见对面不远处,不知几时,站了一名约摸七八岁的男童。如此寒冷的冬日,他身上不过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青衫。

“这是吕不韦吕先生,他不姓胡,你认错人了。”政儿扬声答道。那男童见到男子的脸面,又上前几步,笑道:“我没认错,你一定是胡衍胡叔叔,爹娘叫我问胡叔叔安好。”

“你爹娘?”吕不韦望着前面的这名男童,见他小小年纪。眉目清朗,且说话条理分明,不禁有些诧异。

“娘说。若见到一人,同爹爹长的极相像,那人必定是胡叔叔。”男童仍是笑道。吕不韦顿时心中一动,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打量着这名男童,见到他双目灿若夜星,一张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微上翘,便是不说话时,也像是在笑的一般。

他沉声问道:“你姓什么?”

男童道:“我叫赵泱。”他又微笑道:“胡叔叔。我娘要我同你说,多谢你为她和吕姨娘照顾政儿,甚至不惜改姓为吕。政儿受吕氏大恩,将来定会感怀吕姓。我娘她很是感激……”

政儿见他话里提到自己。暗暗竖起耳朵细听。吕不韦颤声道:“你娘是……”

赵泱却不再回答了,他继续道:“我娘还说,应侯被秦王逼死,是他应有此报。胡叔叔虽少了后顾之忧,可一人照应质子府,想必力有不逮,若手中有些钱财,方好行事。她教我将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青色的丝帕。递给了吕不韦。

吕不韦颤着手,接了过来。打开这帕子一看,上面写了几行字:

“感君之深恩,思君之德义,山高海阔,何以答报。微末之物,呈于左右,不足君子一顾,惟盼君善用之。君本非池中之物,当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送质子归于秦,必成万世之功。

赵门白氏顿首。”

赵门白氏,赵门白氏……原来她并没有死,还与那人相聚,生下了一子。且直到今天,才让他知晓了一些她的消息。

在她的心中,他从来都是无足轻重之人。

吕不韦淡淡笑着,眼神中突然涌现出一丝苦涩,便连抓着政儿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紧了。政儿被握得生疼,却一声痛也不喊,只是盯着赵泱。

“你是政儿?”赵泱又对着政儿笑道。

“不错,我便是嬴异人之子嬴政,你有话对我说么?”嬴政大声答道。

赵泱微微一笑,忽然右手一探,将他脖间挂着的一个方寸大小的木盒子扯了下来。他身子一转,又到了吕不韦面前,伸出手道:“借胡叔叔手上的戒指一用。”

吕不韦毫不迟疑,便将右手中指上戴的一个硕大的翡翠戒指交给了他。赵泱一手执盒,不知怎么一按,那盒子自己弹了开来。他取开里面垫着的白色绸缎,又在戒指的翡翠上一按,那戒圈突地断开弹起,成了一把小匕首的模样。

赵泱以此在盒内的四边上轻轻一划,那本就极薄的木盒子,竟然被起出了一层木片,翻过木片,背面以极细的刀工,蜿蜿蜒蜒地,似刻着一副地图。

赵泱将木盒、盒中之物与翡翠戒指又一起递还给了吕不韦,压低了声音道:“东周之都,洛邑城北,有梨树两排。请胡叔叔对着此图,细细查看,必有所得。”

吕不韦瞧着手中的这三样东西,竟然微有些怔愣。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放弃探查,可始终未得消息,几乎已心灰意冷。可不料眼下,却这般轻而易举取到了手。

这两样东西日日在他眼前,他亦曾私下检视过里面可有蹊跷,竟不知要如此使用,才能开启关窍。

可他宁可拿这个秘密,去换见那青丝帕主人一面。

吕不韦整个人都出了神,浑然不知那赵欢已然走得远了。反而是嬴政,眼睛骨碌一转,甩开了吕不韦握住他的手,大步追了上去,嚷道:“赵泱,你给我站住。”

赵泱转回了身,皱着眉头看着嬴政。他瞧起来比嬴政小了三四岁,可极是沉稳,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嬴政,毫无畏怯,只是诧异道:“你唤我何事?”

“你弄坏了我娘留给我的盒子,你就想轻易走了么?”嬴政怒道。

“那你要如何?”赵泱却只是微笑。

“你……赔给我。”

“这我可赔不了,”赵泱想了想,道,“这样罢,若你几时能去雁门,我便将李牧叔叔送我的雁翎弓送给你,那是我最喜爱的宝贝。”

“真的?”嬴政见赵泱这般大方,一开口便将心爱之物相赠。瞬间也没了火气,反而好奇道,“雁门?那边不是有许多牛羊。还有一片草原?”

“雁门关外便是草原。你若来雁门,我带你出关去玩。那里天为穹庐,笼罩四野,策马奔腾,无边无际,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里,便是我的家乡。”

嬴政却想到自己自懂事起。便一直呆在邯郸,甚至极少出过质子府,他对赵泱又是羡慕。又有些不服气,不禁哼道,“草原很大么?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大了,我早晚……盖……一座大房子。大过你的家。大过雁门草原,大过天……”

他一抬起头,见到赵泱只是笑看着他,他竟觉得有些心虚,顿时没法再说下去。赵泱笑道:“我娘说你从前极懂事的,怎么如今好胜心这般重了?你的房子盖得多大,与我有何干系?”

“你娘是谁?怎么认得我?”嬴政奇道。

赵泱却只是双足轻轻一点,身子腾空而起。跃上了一旁的屋檐,瞬间便不见了。

嬴政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他转过头,见吕不韦仍是痴立在府门口,嬴政低声道:“你一定是姑姑的儿子。你有爹有娘,你家里房子再破,你还是会觉得它好,可我……你可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总有一天,我要盖一座比天还大的房子,到时……到时……我盖好了阿……阿房宫,你说我爹娘可会回到我身边么?”

※※※※※

孤月在天,快风楼的二楼,有一名紫袍玉冠的男子,正倚窗独饮。

算起来,他留在邯郸,已然将近八年了。这八年来,他几乎日日都在这快风楼里,独自饮着酒。

八年前他窃符救赵。那时他朱轮华毂,驱驰六国;拥旄万里,大逐秦兵,何其壮也!男儿生当如此,立功立业,方才叫得遂所志。为此,他客居邯郸近十年,有国难归,亦是今生无悔。

此生已然无憾,若有来世,他可会有所期待?

他望着孤月,忽然想到了此刻的雁门,天地寒冷,一片萋萋,她在雁门,可还过得惯么?

往昔如梦,他依稀记得,当年似乎也就是这样的孤月冰冷的夜里,他亲手将白狐裘交到她的手中,又亲自为她执缰,送她离开了邯郸。

他垂头暗喟,听见楼梯声动,待他抬起头来,却瞧见一名**岁的男童,立在几案之旁,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信陵君安好?”

信陵君凝目望了这男童许久,忽然叹笑道:“我很好,月……你娘可好么?”

“我爹娘一切都好。不过娘从前身子受了损,爹爹为她调理了许久,本有好转,可自从生了妹妹之后,又有些复发之状。”

“你还有个妹妹?”

“是,妹妹比我小上两岁,还未起名,我们只唤她小字‘心满’。”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泱。”赵泱对信陵君,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万年,保其家邦……”信陵君又凝视了赵泱半晌,微笑道,“雁门苦寒,委屈你爹娘了。”

“娘说,多谢公子以白狐裘相赠,叫她免受多年酷寒相侵,她感激不尽。她和爹爹,与李牧叔叔一起,抵御匈奴,并不觉得委屈,反而畅意无比。”

信陵君微微颔首,又道:“你小小年纪,是独自一人来邯郸么?”

赵泱道:“爹娘年年此时会去云梦村探视陆爷爷,可今年……爹娘为陆爷爷料理了后事之后,娘怅怅不已,说想来邯郸见一见故人。娘还说公子寂寞多年,特地叫我来拜见公子,陪公子说一说话。公子若想晓得什么,问泱儿便是。”

信陵君摇了摇头:“她肯让我晓得她一切安好,心遂意满,便已经够了。我并没其它要问的,你回去罢。”

可赵泱却没有走,眼睛盯着几案上的酒樽,笑道:“泱儿想求公子一事?”

“什么事?但说无妨。”

“爹爹总是同泱儿说,雁门的酒再好,也比不上快风楼的酒香,泱儿故此……想向公子讨一杯酒喝。”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他小小年纪,竟然早已学会品饮美酒了。

信陵君哑然失笑,随手便将手中的酒樽递给了赵泱:“你爹爹从前确实最爱在这里饮酒。”

赵泱笑着接了过来,仰头将酒一干而尽。他以袖口在嘴角一抹,笑道:“这快风楼的酒固然不错,可我却觉得还是我们雁门的烈酒来得痛快。爹爹挂念这酒,多半不是因为酒好,该是因为家乡之酒,叫他难忘罢了。”

信陵君哈哈大笑,道:“你很好,不愧是你爹爹的儿子。”

赵泱将酒樽放在几案上,又朝着信陵君恭敬行礼,才转身下了楼去。

信陵君微微一叹,忽地心念一动,悄然起身立到了窗边,朝楼下望去。快风楼前的深巷中,一名白衣美妇正倚在对面的墙上,身披白狐裘,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亦似心有所感,抬头凝望着楼上,与信陵君四目相对。她展颜一笑,又屈身一福。恰好赵泱出了门,朝她而去,伸出手牵住了她,朝巷口行去。

巷口那边,正站着一名青衫的中年男子,右颊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他一手抱着一名年约五六岁的俏丽女童,正微笑着目视着两人。

待得两人到了他面前,他伸手牵住了赵泱的另一只手,四人一起朝北而去。

信陵君默然瞧着楼下的这一幕,他淡淡一笑,转身提手便将酒樽满上了酒。酒樽里倒映着天上的那弯新月,随着波光耀动。

这么多年,他已经越来越明白,世态便如翻覆雨,人间诸事,都是由着后人评说的。

千秋万载后,高台既已倾,曲池亦已平,或许那时人人都会称颂他信陵君的贤德,人人都会取笑那赵括的无能。

可他们谁都不会晓得,他的心里,从来也不曾期盼过来生。他只是偶尔想过,若能再回到十六年前,他只愿再上一次云蒙山,去做一件叫自己永生不悔的事情。

(全文完)(未完待续。。)

上架感言

今天上架,其实没有什么感言,但是看到人家都是这样搞的,我也来感言一下。

先感谢一下我的主编大人六月雪。虽然我的小说看的人屈指可数,可她总是在第一时间跟我发签约,给我上架。(明显上架后,起点赔得要比赚得多。)再感谢一下责编大人欢欢(听说是个萌妹子),一直都尽心尽责的给我推荐和回答我无聊的问题。

当然我更要感谢的是愿意追我的故事的各位们,尤其是从《云》追到《碧》,又跟到《月》的那几位。说的太多显得矫情,我会努力写好这个《月冷长平》的故事,让赵括和月夕有一个happy/ending,来回报大家的。

我一向对故事的段落和数字要求都比较严格,但是这个故事有些超出了我的控zhì

。我已经尽量将主线集中在男女主身上,但是因为它的背景,不得不用许多字来铺垫。如果我能让自己满yì

地写完这个故事,我再慢慢写一写关于这个故事的其他。现在,还是努力把这个故事写圆写完满再说。

谢谢大家对错字错句的容忍。

谢谢大家对分离之苦的容忍。

谢谢大家对我的故事啰里八唆程度的容忍。

今天31号双更,早上十一点半一章,下午两点半VIP一章。以后的VIP章节还是每日下午一点半更新,最晚不会超过晚上八点半。如有意wài

,一定会告知大家的。

楔子 花白蘼芜香

二月仲春,邯郸城南,淇水北岸。

日落渡头,烟上墟里。虽已是春暖燕来,可将近入夜,加之渡头的北风一吹,立kè

又觉得冷的刻骨。

这样乍寒乍暖的日子,再是匆忙焦急的客人,都宁可慢点赶路,先寻一个落脚取暖的地方。

贴着这渡头,恰有一间简陋小客栈。瞧着天色将黑,掌柜在门口挂起了灯笼,照见门边的招牌上刻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上面抹着红漆:红泥小栈。

店内正中只放着一张几案,上面还有几壶茶水和数个杯碗。十来个客人,男男女女围着几案,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显得十分热闹。

外面有人一掀帘子,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目狭长、面宽鼻阔。他笑咪咪地扫了一眼店内,转身道对着外面说道:“还行,暂时躲一躲风罢。”

又进来了两位贵族青年打扮的青年,两人皆是二十四五的年纪,一身鲜衣华服。只是一个相貌英俊,面色冷然,还紧紧抿着嘴,显得有几分肃然;而另一人则是身长玉立,剑眉薄唇,却是眉眼含笑,满面春风。

那先来的少年在墙角觅了一个位置,掸了掸灰尘,请了这冷面青年坐下,另一位笑容满面的青年双手在胸前环抱,随意将身子往窗边一靠,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天色已黑,外面北风呼啸,从门帘下漏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掌柜出门瞧了瞧,进来后便关上了客栈大门,嚷道:“这鬼天气,又下起雪了。”

冷面青年立kè

站起了身朝窗外看去,外面果然已飘起了雪花,状若轻絮,飘飘扬扬而下,不到一会,已经四野皆白。冷面青年长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不该出来,万一回去迟了,又要被絮叨了。”

“若回去迟了,便说被二哥带到快风楼,忘了时日。他们也只会骂二哥,绝不敢责怪大哥……”少年笑道。那窗边的笑面青年,少年口中的二哥,闻言伸手笑嘻嘻地轻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

几个客人听到“快风楼”三个字,顿时笑嚷起来。一个老客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笑面青年:“瞧这几位小哥的穿着,该是世家子弟。不过快风楼这地方,年轻人还是少去的好。”

“没钱便莫要去,有钱便只管去。”另一个中年虬髯客人大笑,“这快风楼可是邯郸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地方,美女如云,销魂蚀骨。听说光是有钱还不行,若楼主卉姬看不上,便是金山银山也进不得。”

他冲着笑面青年扬了扬头:“这位兄台去过,滋味如何?”

“岂止是快风楼,百艳坊,秀女闾,都是我二哥常去之地。”少年接口道。那冷面青年,少年口中的大哥,听到此处,第一次嘴角抽了抽,竟似在暗笑。

“艳福齐天,艳福齐天,老子实在是羡慕……”虬髯客人大是赞叹。那老客反而长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

那笑面青年被自己弟兄和外人调侃,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斜斜地靠在窗边,笑道:“不过是家酒楼罢了。等下雪停了,你跟我回邯郸城。我做东,晚上带你去快风楼喝酒,如何?”

虬髯客人一听,欢喜地跳了起来,高叫道:“好,大丈夫一诺千金,断不可改,老子停两日再去魏国也不迟。”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客栈外马蹄声响,数骑马急奔而至。外面又有人大叫道:“公子,不如在这里先躲一躲。”

店内客人听到呼叫,不知所谓。虬髯客人将大门门扉轻轻拉开一条缝,朝外望去。他不过瞅了一眼,顿时手舞足蹈地大叫:“打架啦,杀人啦,快逃快逃。”

当今乱世,七国相争。杀人争地之事,常有发生,便如吃饭睡觉一般寻常。店内的客人个个都见怪不怪,只闷声拿起包袱,随着虬髯客人冲出了店。便连掌柜和小二,也舍下了客栈,跟着众人一起逃了出去。

笑面青年笑容倏地一敛,朝着少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护着冷面青年,也要冲去店外。忽听外面又有一个高亮的声音大呼道:“小妖女,你跟了我们一路,到底意欲何为?”

冷面青年立kè

停下脚步,轻轻将两人一拉:“是王叔,从秦国回来了。”笑面青年却沉声道:“他遇上了麻烦,咱们得去救他。”他正要推门而出,少年却将他猛地往回一扯:“平原君身边高手如云,一时半会应当无恙。若我们出去,大哥因之涉险可如何是好?”

“不可叫王叔晓得我私自出来……”冷面青年点头称是,“咱们且先静观其变。”这三人之中,他说话似最有分量,笑面青年虽有些迟疑,却只能依言行事。少年觅了客栈内一间小客房,推开门扇,三人忙躲了进去。

一阵淡淡幽香从窗缝里悄悄钻了进来,这夜北风这般凛冽,却吹不散这幽香,瞬间便弥漫了整个客栈。少年奇道:“哪里来的白芷香?”

冷面青年轻吸了一口气:“不是白芷,是蘼芜。”他将眼睛贴着窗户缝,虽瞧不见客栈最外的动静,却能见到雪花已停,临窗数棵梨树,枝上梨花半合半开,沾满了白雪。

梨树枝晃了晃,抖落了些雪下来。忽然听到听到“咯咯”的女子的娇笑声,一个轻飘飘的白影落了下来,坐在了树枝上。

冷面青年瞧不见这树上人的容貌,只依稀看见是一个女子,白色的裙子,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到了腰间,光脚穿着一双与裙子相同质地的白鞋子。

今年此刻,虽是仲春却仍降雪,可见天气尤寒。可那梨树上的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裙子,似纱非纱,似绸非绸。腰间系着一条长长的青色丝带,垂到脚面。北风吹起她的裙子,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身上,露出一双秀直光滑的小腿。

这满树梨花正欲与雪争白,可她的肌肤却好似比梨花与雪都还要白上三分。

“小妖女,你出来……老子跟你拼了。”一个粗狂之声大喊。这里梨树甚密,这女子又是一身雪白,藏匿在其中,竟然没教外面的人瞧见。

少年闻声,忙将冷面青年护到了身后。笑面青年挡身到了两人前面,贴到了窗缝上,瞧着外面的动静。

一只手伸了下来,如春葱般的手指脱下了鞋子,轻轻地揉了揉了脚踝。这慵懒的样子,好似她刚刚走了一程远路,才回了家,躺在舒适的锦裘上,要好好地休息一般。

脚面好似牛乳般洁白,唯有那右边的小指根处,有一个暗紫色的新月状的印记。

她的脚又滑又细嫩,笑声里仍带着一些稚气,仿佛都在告sù

瞧她的人,她的年纪并不是很大,也许不过是一个将要及笄的女子。可这样一个小女孩,每一个身姿,每一个动作,无不透露着天然的娇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小妖女跟了我们一路,公子你先走,我们弟兄拼死也要拦住这个妖女……”

“不行,我怎可丢下你们……”

店内笑面青年听到此处,眉头一蹙,反身一手放在门闩上,正要推开房门。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公子你看,那是谁来了?”

那正揉着脚踝的手也缓缓地停了下来,又慢慢地将鞋子穿到了脚上。一个既稚嫩又娇柔的女子声音轻笑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平原君鼎鼎大名,原来亦不过如此……”

梨树枝又微微颤动,那白色的身影,随着“咯咯”的笑声,腾空而起,瞬间不见了踪影,只有那她坐过的梨树枝上,与旁边相比,少了一枝白雪,地下坠落了几朵梨花瓣。而那蘼芜的幽香,也慢慢地淡去,再不可闻。

她来时,像一阵轻雪,纷扬入人心;她走时,像一阵清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冷面青年本正闭目冥思,听见笑声远去,一把推开笑面青年,推开了窗扇,望着窗外的白梨花,面上露出了怅惘之意。笑面青年却微微垂下了头,轻笑道:“小妖女?”

外面一把极为温柔的男子声音响起:“姊夫,可还无恙么?”

“还好,你一来,那妖女便走了。”平原君肥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梨树下,声音仍是十分镇定,“你怎得来了?”

“姊夫出逃秦国,我本该早来要来相助……还请姊夫恕我迟来之罪,”那温柔的声音道,“可知dào

那女子是什么人么?”

“实在是不晓得,那小妖女跟了我们两百多里,只闻声不见人。虽未杀人,却将我们折腾得好苦……”那粗狂的声音大声道。

那温柔的声音沉默了半晌,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姊夫无恙便好,此处已是邯郸城,料她也不敢妄动,无忌这便护送姊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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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深人徘徊

魏国大梁。

大梁城城池依地势而建,占地数十里,城郭相连,城高垣厚。而那刚刚重新修建的护城和门阙,更是在向天下宣告:魏国大梁固若金汤。

这曾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郭。自惠王迁都后,魏国虽不复往昔物华天宝之像,可毕竟魏国气度犹在,何况如今的大梁城里还有一位天下闻名的魏公子无忌。

有他一人,便撑起了大半个魏国的风华,叫天下英雄趋之若鹜。

大梁城东,距离东门不过二里,有一处古朴幽深的宅院。今夜处处张灯结彩,奴仆进出忙碌,宾客盈门,一派热闹景象。

十来骑自北而来,当前正中是一匹通身墨黑四蹄雪白的乌骓宝马,马上之人是一位峨冠博带的青衫男子,剑眉薄唇,笑意盈盈,一幅风//流蕴藉之相。后面跟随之人,皆是青衣黑襟,赵国的精干胡服装扮。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精悍过人,趋马到了男子身边,低声道:“公子……”

为首男子回头微微瞪了这随从一眼,随从立kè

改了口叫道:“少将军。”

“少将军,你瞧……”

为首男子朝前面的府邸望去,正瞧见一辆六乘马车正停在宅院的门口,几名侍女扶着一位穿着玄纁纯衣的女子进了府去,虽然只见着背影,但身段窈窕,步履端庄,显然是一位名门佳丽。宅院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都庄严肃穆,只朝着里面观礼。

这名随从道:“咱们路上拖拉,韩国公主已经被迎到了信陵君府,亲迎之礼亦快结束了……祝hè来迟,少将军等下又要请罪了。”

“又怪上了我?”为首男子笑道,“信陵君素来贤达,怎么会为了这点事情怪罪?”身后几个随从听到他的话,皆是一副不以为然地样子,另有一人道:“少将军是替赵王祝hè而来,怎么可缺了礼数?”

“魏王好利无能,少将军昨夜却与魏王相谈甚欢;信陵君仁义之名震动天下,又是新婚大礼,将军却要怠慢……”方才那名精悍的随从也埋怨道。

为首男子闻言豁然大笑:“好,好,你们说的皆对。是我做错,信陵君若要怪罪,都是我的事情。”

他正要催马快行,那随从又朝一旁指了指:“少将军,你瞧那边。”

为首男子顺着他手指方向瞧去,原来有一人,身披着一件薄薄的青色斗篷,独自立在对面的墙角,正默默地望着那所宅院。斗篷的风帽遮住了头脸,只从她脚下露出一双白色的绣鞋,辨认出是一名女子。

她离群孤立,似乎要瞧这府里的动静,又不随着众人围观;夜色中倚在墙角,不露脸面,显得十分古怪,难怪引起随从的注意。

为首男子上下打量着那女子,待瞧见了她的鞋子,料子非纱非稠。他忽地心念一动,微一沉吟,便唤适才那名侍从:“赵鄢。”

“是,少将军。”

“我有些事情,你替我送贺礼进去。办完事情,我自然回去寻你……”

“少将军,这太不妥当,太失礼了……”赵鄢面露难色。

那为首男子毫不理睬,翻身下了马,走了两步,又转头仔细叮嘱道:“记得,眼下我叫赵……”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宅院,笑道:“赵……我便叫赵子服好了。赵子服,赵王郎官,你们送礼进去,莫要说错了。”说完,便朝那女子走去。

后面几个随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起都围了上来,赵鄢瞧着赵子服,对着众人苦笑道:“看来是瞧上这姑娘了。唉,我们少将军这风//流脾性,同老将军当年可太不一样了……”

乌骓马自行跟着主人,一起缓缓地朝墙角走去。还未到跟前,宅院里匆匆忙忙奔出一位老者,年已花甲,须发皆皓白。他手里抱着一条雪白的毛裘,快步到了那女子面前,道:“姑娘,姑娘,公子吩咐……”

他将手中的雪狐裘一举,递向女子:“公子请姑娘收下此物,务必要保重身体。”

可这女子竟然毫无反应,只是垂首瞧了一眼老者手中的白毛裘,又望了一眼宅院内,半晌也不出声。老者极有耐心,也不催促,只是毕恭毕敬地举着白毛裘,候着这女子。

女子轻叹了一口气,不接过白毛裘,亦不理会老者,径自转身离去。老者面露为难之色,高叫道:“姑娘,请收下这此物……”可那女子仍是不闻不问,只轻飘飘地朝东面而行。

赵子服瞧着这一幕,上前拦住了老者,笑道:“老丈,我帮你去送给她。”说着伸手便去接这毛裘。老者一愣,正要推辞,可一看他风姿俊秀非凡,笑容亲切,身边的宝马俊采奕奕,竟无端端地叫人生了信任之感,想着他绝非贪图他人财物之徒,又想这大梁城内又有谁敢擅自夺取信陵君之物,便由着他接去了白毛裘。

这雪白的毛裘一入手,赵子服便立kè

感到手上火热,再仔细一看,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他自幼显贵,见多识广,富贵之物对他来说也都是寻常。可这毛裘通体雪白毫无杂质,外凉内热,竟是以雪狐皮制成的。

雪狐生于西北祁连山上,珍惜难捕,又因为处于匈奴之地,更极少传入中原。他也不过在赵王处见过一条雪狐围脖。要以雪狐皮毛制成这样一件毛裘,不晓得要花费多少心力。

若以这宅院主人信陵君之能,手下门客之神通广大,要制这一件毛裘自然也不是难事。只是听那老者的口气,他亦不晓得这女子的身份来历,可信陵君竟在自己的大婚之日,叫老家奴将这珍贵的雪狐裘相赠。

信陵君虽向之慷慨,可岂不有些过了?

赵子服催动乌骓马,这马似晓得主人心意,放蹄疾奔,旋即便赶上了那尚在月下踯躅的女子。他策马在女子面前一拦,跳下了马,轻声道:“这位姑娘……”

那女子茫然不闻,仍是垂着头。赵子服又轻声催促:“姑娘……”

女子这才仰起了头,月光正洒在她的面上,照见她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如春山,一双明亮的眼睛灿烂如夜星。

明明无蘼芜香,他却似见到了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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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鸿惊来又去

“你是唤我么?”女子浅浅一笑,声音又糯又软,犹似带着几分楚国的口音。

她右手轻轻理着鬓边的乱发,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赵子服脸上转了转,缓缓揭下了斗篷的风帽。她的头发又黑又密,不似其她女子般挽髻装扮,只是以一个墨色玉珏随意束在身后。

“是,”赵子服微笑道,“信陵君说:请姑娘务必珍重贵体,收下这条雪狐裘。”

那女子听了赵子服的话,却只是怔怔地瞧着这雪狐裘,半晌都未出声。她蹙起了眉头,问道:“他的夫人可是长的极美么?”

这话问的古里古怪,赵子服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她一手捂住了胸口,弯下了腰去。赵子服一愣,忙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就势靠在赵子服身上,黛眉轻颦,嘴唇发紫,微微发颤,面上竟似罩上了一股寒霜。

赵子服立kè

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竟是冰冷刺骨:“怎得这么冷?”他随手便将雪狐裘往这女子身上一裹,毫不避讳,当街便紧紧拥住了她。

那女子也不抗拒,只是勉强朝他笑了一笑,便闭了双眼,依在了他的怀里。

他双眉一皱,左手揽住女子,右手去探她的脉搏。她脉象混乱微弱,身上一片冰冷,若不是有这雪狐裘暖意自生,且源源不绝,只怕她一口护心之气,都要立kè

凝结成冰。

他竟有些心神微乱,抱着这女子的手都有些颤抖。猛地想起适才那座宅院与这女子或许有些渊源,如梦初醒,毫不迟疑抱住她便腾身回马,要朝信陵君府而去。那女子却又微睁开了眼睛,缓缓伸手揪住了赵子服,轻声道:“我不要见他,带我去僻静的地方。”

信陵君叫老家奴以雪狐裘相赠,分明是晓得这女子在外伫候,且晓得她的身体有些不妥,可她却说自己不见信陵君,两人之间实在有些奇怪。

女子的眼睛又缓缓闭上,赵子服理不得那么多,放眼四顾,唯东门近在咫尺,他一手抱着这女子,一手策马急奔而出东门。

东门之外便是夷山,连绵数里,因此东门也叫夷门。赵子服的乌骓马登山如履平地,不到片刻便将两人带到了半山腰。赵子服见眼前荒僻,草木幽深,想是人烟罕至之处。他腾空下马,放马在山间奔驰,他自己却抱着那女子钻进了林间。

林内恰好有一处平坦之地,他将女子放在地上,一手握住她的手,再凝目瞧她。她也正微微睁开双眼,柔柔地一笑,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抠动,哀求道:“我冷……”

一丝酥麻,从手掌直传入他心里。普通人家女子,哪会这样软声求一个陌生男子抱着自己,更何况此处林深人僻,孤男寡女,赵子服只觉得心头怦怦而动,竟有些情不自禁,紧紧握住了她:“你……”

可手上立kè

一阵冰冷传来,他猛地清醒过来。再瞧那女子,面上只是一副天真,人虽软媚,可毫无一点轻佻冶艳之态。他灵台一清,顿时自嘲不已,怎么会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弄得手足无措。

他伸手将这女子搂到了怀里,柔声问道:“我抱着你,可会暖和些么?”那女子默默望了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左手一转,手心中托出一粒药丸,扬手便拍入了口中,又抓住了赵子服的右手不放。

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单纯自然,可又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似对赵子服千般依恋。赵子服心中大叹其气,只觉得这样软玉温香在怀,自己要把持不住,忽然闻到这女子身上一股极淡的蘼芜香溢出,转瞬间笼罩住了林间。

这熟悉的蘼芜香,既淡且幽,赵子服眯起了眼,深深望着怀里的女子。见她面上一时红一时白,大汗淋淋,他瞬间便明白了她方才捉着他手的意思。他立kè

右手一翻,抵住了女子的左手,内力注入,为她疏导体内混乱的真气。

过了片刻,蘼芜香才渐渐淡去,而她面上寒意亦随之散去,面色又恢复了正常。

再摸她的手,虽仍冰凉,却全然不是适才那般如冰刺骨,显是有所好转。他心中长吁了一口气,面上缓缓露出了笑容:“可还冷么?”

女子掀开了雪狐裘,坐起了身子:“仍有些冷,可比刚才好多了。”

“若还冷,怎么不披上这雪狐裘?”他又待为她将雪狐裘披上。可这女子却将身子一扭,躲到了赵子服的身后,自己侧身靠在他身上。她的脸贴着他的背,两人竟好似陈年故友一般亲密无间。

美人心,虽难以捉摸,美人恩,却要坦然消受。

赵子服的手落了空,随手便将雪狐裘朝远处一扔,笑道:“好,不穿便不穿。信陵君的东西,也未必都是好的。”

他的话正合上了她的心思,女子抿了嘴微微笑着,问道:“他便是魏国的信陵君么?”

“信陵君礼贤下士,六国相倾。你不认得他么?”赵子服侧头笑道,“这雪狐裘千金难易,他却送于了你,便可见他是何等仁义慷慨。”

女子瞥了一眼远处的雪狐裘:“这雪狐裘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希罕。”这话若是换一个人来讲,只怕立kè

要被人嘲笑有眼不识金镶玉。可她眉宇间清雅傲气,这话从她嘴里讲出,便是十分的理所当然,这珍贵的雪狐裘确实衬她不起。

她轻哼道:“六国相倾,仁义慷慨,好大的口气……”她埋下了头,将自己挪开了一些,不再似刚才那样靠着赵子服。好似只因为提到这一个人,便又与赵子服生分了起来。

雪狐裘再是珍贵,亦不过是一件死物;可信陵君气度,挥袂如九野生风,慷慨如气成虹霓,为天下英雄仰慕,自然亦叫天下女子心倾慕之。

只是她为何要倚墙而立,他以雪狐裘相赠,两人却彼此不见?莫非只因为今日是信陵君的大婚之日么?

赵子服微微一哂,轻声问道:“你从前不认得他么?”

背后悄然,她没了声响。赵子服静候片刻,忽觉有丝不对劲,转身再看,身后却空空荡荡,一丝踪影都没有。

那女子已经走了。

雪狐裘被扔在一边,赵子服也懒得寻觅女子的去向,只淡淡而笑,展开四肢,让自己躺在林间,仰望几颗参天老树,托出了天上一轮弯月。

她来时如月华沁人心,走时如惊鸿无人觉。

唯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蘼芜香,

提醒他,方才还有一个人依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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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荷衣兮蕙带

※※※※※

信陵君府向南半里,一条幽静小道,一间酒肆赫然独立。

甫遇馆,取郑交甫汉江遇游女之意,亦存江海觅知己之志。十年前为信陵君所建,天下人,上至王侯将士,下至流民百姓,只要愿意,皆可入楼畅饮,分文不取。

而这里的酒,是专门从楚国运来的兰陵酒。

兰陵美酒,琥珀其光;公子慷概,一至于斯。

这里本来日日门庭若市,唯有这几日,信陵君大婚,府内大宴三日,人人涌去看,人人亦都醉倒在了信陵君府里,这甫遇馆便立时冷清了。

今日是大宴第三夜,馆内冷清,只有一位客人。掌柜和小二两人围坐门口,趁着清闲盘点店内的酒水存货。

巷中有风,吹着大门“吱呀吱呀”地晃动。忽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风传来。掌柜面色骤变,对小二打了一个眼色,小二立kè

站起了身,未及出门,便有三名武士,绛紫劲装,手持长剑,从店门外闪了进来。

为首的一名武士目光在店内快速一扫,见到只有一个客人,身边放了一件雪白的毛裘,似醉非醉,斜靠在一角好整以暇地喝酒。掌柜立kè

迎上前去,低声道:“出了要紧事么?”

为首武士在掌柜耳边一阵低语,掌柜手里的算盘立kè

掉到地上,低声惊呼:“可是真的?”

为首武士未及答话,门外却有一个女子的笑声传了进来,一字一字缓缓道:“是我杀得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语气轻狂已极,但语声却是娇滴清脆,宛如出谷黄鹂。

三名武士立kè

又冲了出去,店门大开,便见到外面的小巷中,站着一位女子,身披青色斗篷,甜甜而笑。四下里还站了五名同样装束的武士,将她围在了中间。

“妖女心狠手辣,无须同她废话,捉了回去见公子。”适才那名为首武士喝道。

其他七人一听,丝毫不理会眼前只是一名女子,大声鼓噪,纷纷拔剑,便欲一拥而上。这女子却将斗篷一解一抖,露出一身雪白的罗衫;腰间系着一条青色丝带;两只广袖随风飘扬,露出了她一双皓腕。

她一身洁白,面如莹玉,月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雪塑冰雕一般。她挽着斗篷,伸出了双手,将双掌摊在了众人面前,咯咯笑道:“你们瞧我这手,可像是刚杀过人的么?”

她笑得天真烂漫,恰可以用“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这一句话来形容。八名武士面面相觑,不知是被她的娇媚所摄还是心中有愧,停下了攻势;便连那馆内的客人也似被惊动了,挪了一下身子,坐了起来。

她却顺手一扬,将斗篷甩向了西南角两名武士,人如轻云,在斗篷上一掠,身子再腾空,便要纵上对面的屋顶离去。

忽听屋顶上扬起一阵雄浑的笑声,接着一个粗犷高亢的声音喝道:“杀了人还想跑么?给我回去。”一条身影暴长,一掌挟裹着浑厚的掌风,朝这女子迎面袭来。

这女子身在半空,毫无落足之地,眼见这掌风避无可避,她却轻笑一声,身体倏然上升几尺,堪堪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掌。

“好轻功。”屋顶上粗犷之声赞道,紧接着又是一掌冲天而起。可此时女子却突然眉头一紧,伸手捂住了心口,身子顿时垂直落下,恰好遇上这一掌,重重地拍在她身上。她的身躯,便如一张断了线的纸鸢般瞬间飞出丈许,朝着甫遇馆的大门内斜斜跌入。

说时迟那时快,一片白云从馆内飞出,裹住了这女子的身体,而立kè

有一条青影跃出,半空中抱住了这团白云,缓缓飘落在了甫遇馆门前。

他一身青衫,剑眉薄唇,丰神如玉,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笑意。女子见到是他,冰冷苍白的面容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是你……”原来正是她前两日遇见的赵子服。

“伤得重么?”赵子服低头望着怀里的女子,叹道:“我一时走了神,竟迟了一步,叫人伤了你。”

“一点小伤,不甚碍事。”女子摇了摇头,只由着他用雪狐裘裹住了她,又顺服地依在他怀里。两人只顾着浅言低语,丝毫也不把眼前的八名武士放在眼里。

“原来你是这妖女的同党。”为首武士见他就是适才在馆内喝酒的客人,双眼一瞪,手一招,八人再将他俩团团围住。只听到对面屋顶上有几声轻微的瓦砾破裂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站在了八人中央。

这人黄发披肩,面色焦黄,身材魁梧,年约四十,虽只着了一件褐色麻衣,却渊沉岳峙,气势惊人。他双手拢在大袖中,一站定便沉声道:“年轻人,好姑娘多得是,莫要一时糊涂走了歧路。”他声音粗犷,人却精细,方才听到那女子一句“是你”便晓得两人绝非熟识,因此一开口便出言相劝。

赵子服一手抱着这女子,笑吟吟地望着这黄发人:“这世上的好姑娘确实多得是,可眼前却只有一个,能抱得一时便多抱一时罢。”

“你只见到这姑娘千娇百媚,你可晓得她手段之狠?”黄发人冷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中的女子。

“你将他们怎么了?他们为何要捉你?”赵子服低下头,柔声问这女子。

女子轻哼了一声,沉默着不说话。黄发人沉声道:“这姑娘今夜入了信陵君府,将公子的新婚夫人杀了。如今大梁城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任她插翅也难飞。”

“你真的杀了他的夫人么?”赵子服仍是温柔地问她。信陵君新夫人乃是韩王的亲妹妹,新婚三天即被人杀害,自然要震惊天下,难怪大梁城内要如此大动阵势。

女子默然了半晌,才微噘起了嘴道:“我不过一时兴起,想去瞧一瞧他夫人的模样,可她生得那么平庸,一点都不好kàn

,谁还会稀罕杀她?”

她面色苍白,在这高手环侍之中,依然镇定若恒。且那嗔怪的样子,又娇又俏,像是一个被宠极了孩子,丝毫不晓得自己已经闯了大祸。

赵子服心中微叹,面上笑道:“诸位听到了,她不过是孩子脾气,倾慕信陵君夫人,但绝不会动手杀人。诸位寻错人了,不如就此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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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刚柔并驰骋

“她说没杀便是没杀么?”为首武士叫道,“我亲眼见这妖女出了公子府,才追踪她至此。”

“你可亲眼瞧见她杀人了么?”赵子服微笑道。

众人一怔,为首武士又哼道:“若无歹心,为何要偷入公子府,即便不是她动的手,也脱不了干系。”

“不错,”黄发人此时才道,“只要将这姑娘交给我们,我们自然会查清真相。年轻人大好前程,莫要为一个小妖女坏了名声。”

赵子服低头瞧了一眼怀内女子,她伸出手紧紧揪住了赵子服的袖子。赵子服笑道:“在下的名声向来便差,连家母都骂在下沉迷酒色,知错不返。今日之事,各位还是请回罢。”

黄发人重哼了一声:“你既如此执迷不悔,在下言尽于此。咱们就手下见真章罢。”他干脆利索,话音一落,便缓缓从宽大的袖中内取出了一件黑黝黝的兵器,长约三尺,入手极沉,形状极像一个大铁椎。

赵子服见了这兵器,眼中讶异之色一闪即过:“足下便是大梁城内朱亥朱大侠?”

他问得,是信陵君门下,啖生炙吐然诺,五岳倒轻的大侠朱亥。

“年轻人好眼力。”黄发人沉声回答,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足下的铁椎刚猛霸道,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好兵器。”赵子服微笑道。

“你既然晓得,便也去寻一件兵器来,否则老子胜之不武。”朱亥高声道。

赵子服瞧了瞧四周,笑着摇了摇头:“在下只有这一双手掌,且先试试看吧。”

“你既然这样托大……”朱亥双眼一瞪,正要动手,却听那女子清脆的声音对着他说道:“你这铁椎同你的人一样固执。无论哪样的兵器,遇上这样的铁椎,都是要吃亏的。他又不是傻子,怎能随便寻个兵器与你对抗,不过……”

“你既然护着我,便听我的好了,”女子又对着赵子服甜甜笑着,一边伸手入怀,手微微一抽,便将自己束腰的青色丝带解了下来,递给了赵子服,“大铁椎至霸至刚,自然要用我这至柔至阴的东西,方可匹敌。”

赵子服接过青丝带,入手尤温,他轻轻一嗅,还带着一点若有即无的蘼芜香。可再细瞧,便瞧见丝带的末端,镶了一条薄薄的银片,银光闪闪,竟颇为锋利。他扬手一抖丝带,笑道:“也好,在下便以此佳人之物,以接诸位的高招。”

他手臂微震,掌中青虹突飞而起,又倏然而归,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微笑道:“诸位若肯放过这位姑娘,在下立kè

俯首认输,决不敢唐突动手。”

他言语中仍是客气的很,一再退让,只是为了要保这女子平安。可他随手便将这轻飘飘的腰带挥洒自若,若非功夫极深不能做到。朱亥面色凝重,沉声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赵子服,邯郸城内无名小辈,朱大侠不必放在心上。”

“好,老子也不同你来客套,”朱亥大喝一声,“这妖女我们势在必得。我这大铁椎乃天下至坚,出招无情,足下好自为之。”

赵子服闻言一抬右手,青丝带一端在他手中,一端垂在了地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朱大侠,请!”

朱亥一再出言警示,只要交出女子便肯罢休。可赵子服言语虽谦恭,态度却坚决,决不肯退让半步。朱亥再不废话,立kè

又大喝一声,手中铁椎一转,只朝赵子服袭来。

赵子服一手揽着这女子,另一手中的青丝带亦飞卷而出,直奔铁椎而去。朱亥的铁椎左劈右击,横扫而出,虎虎生风,竟将甫遇馆的木门都震的怦怦做响。而赵子服手中的青丝带却是迥旋飞舞,时而如棍劈挑,时而如鞭舒卷,吞吐之间,变化多端,将他与女子两人稳稳地护在了青影之中。

朱亥见赵子服果然有些本事,手中的大铁椎劲道再大,几椎扫过,伫立一旁的八名武士和店内掌柜两人,本还可强自抵抗,如今都不由自主退后几步以避锋芒。

信陵君门下,朱亥力士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可无论他如何刚猛,这大铁椎就是钻不进这青影之中。青影翻飞,可赵子服人却静如山岳,那女子身披着雪狐裘,低着头倚在他的身侧,便连看都懒得抬头看一眼战况。

朱亥忽再高喝一声,手中招式突变,这百余斤重的大铁椎竟然如长剑一般,轻轻递出,又快又急,且发出如北风呜咽般的声音。

赵子服亦轻叱一声,手掌一抖,青丝带飞虹般抛了出去,灵蛇般一转,缠住了大铁椎。两人同时将手中的两间兵器向后一拉,各自又以内力相较,成胶着之态。

这时忽听甫遇馆内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轻轻传出:“两位,都请住手罢。”他声音虽轻,却传入每一个人的耳里,温柔优雅至极。而那女子听到这声音,顿时直起了身子,咬了咬下唇。

赵子服立kè

轻挥手臂,青丝带倏然回卷,搭在了他手上。朱亥亦同时收回了大铁椎,往袖里一纳,朝馆内行了一个礼。赵子服口角含笑,只朝朱亥微微颔首。

那温柔男子声音又道:“此间事情我自来处理,今夜劳烦朱先生与诸位了,还请先回去歇息罢。”他话语柔和,却又优雅尊贵,其中还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叫人不能不从。

朱亥闻言,只朝着甫遇馆大门遥一拱手,又盯了女子和赵子服两眼,大笑道:“年轻人功夫俊得很,可惜今日打的不够过瘾,日后有机会同你再打一架。”

“改日朱大侠若来邯郸城,在下定当恭候。”赵子服笑道。

朱亥闻言哈哈大笑,再不多说,只腾身上了屋顶,顿时消失了踪影。而那八个武士和甫遇馆的掌柜、小二,立时也不知退到哪里去了。

“赵将军,不如入馆内再聊?”馆内人一开口便唤他赵将军,像是早已晓得他的身份。赵子服微笑道:“公子慧眼。”

他转眼见怀里的女子一双秋波正紧紧地盯着他,他轻轻一笑,只柔声道:“可要进去么?”

她咬着下唇,朝着馆内瞧了瞧,低下头轻声道:“我没有杀你的……新夫人。”

5 巷静风含笑

她声音轻若蚊蝇,可馆内之人已然听到,他轻叹一声:“你定然不会杀她。我听到他们说见到了你,便知dào

他们寻错人了。身上……可还好么?”

她却不回答,只头一扭,又侧着脸盯着赵子服,赵子服笑意盈盈望着她,将她身上的雪狐裘裹得紧了一些,扬声笑道:“承蒙公子慷慨赠裘,如今已是好多了。”

“如此便好。”里面喟然长叹,“你自己晓得自己的事情,仍是要小心些,下次不可再如此贸然出来。”

赵子服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她笑嘻嘻地望着他,摇了摇头。只听里面又道:“眼下你既有赵将军看顾,我便放心了。就此……”

“你……等一等。”她沉思了片刻,才又轻声道,“韩国公主……你夫人……我进府的时候,见到一个人从她房里出来,我和他对了两招,可他功夫高深,我实在无力为你擒住他……”

“你可瞧见了他的相貌?”

“他蒙住了脸,却忘了蒙住耳朵,”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我见到他的左耳朵少了一块肉,好似被老鼠咬了一口。”

赵子服听她说得好笑,也不禁莞尔。甫遇馆内半晌才叹道:“我晓得了,多谢你!赵将军,多蒙关照。”

她埋头不语,而赵子服却仰首微笑。片刻,便听到里面传来淅淅簌簌的声音,又见到小二出来关了大门。赵子服笑道:“他已经走了。”

她双眸一转,立kè

伸手将身上的雪狐裘扯下,额上鼻尖上,全都冒出了密密的细汗,晶莹欲滴。她举手为扇,不住地在给自己扇风。

若真是似那夜那般身上冰寒,又怎么会热得出了那么多汗?

赵子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正要说话,她忽地将手中的雪狐裘往赵子服头上一扬,蒙住了他的头。趁着赵子服手忙脚乱之际,她咯咯一笑,双足一蹬,纵身跃起,白裙飘飘,正待从屋顶上掠走。

可忽然她的身形一滞,好似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裙角,有一股力量将它一扯,叫她措手不及,竟然在半空中又跌落了下来。

她心中又惊又奇,只觉得这下莫名其妙地摔一跤,样子可要狼狈极了。可待她落下时,竟发xiàn

自己掉入了一双男子的手中。一抬头,又瞧见了赵子服,他抱着她,笑嘻嘻的看着自己怀里的这位年轻姑娘,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看得她,脸都红了。

这条幽静小巷,并无其他的商铺人家,甫遇馆刚刚闭起了门,熄了烛火。四面漆黑无人,唯有天边的一轮月若蛾眉,淡淡光华洒下,似也在含笑瞧着这小道上的两人。

这年轻的姑娘居然好像还很害羞的低下头,红着脸,推开了赵子服,让自己站落到地上。

可随即便踉跄了几步,裙子好似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她扭头一看,赵子服正笑望着她,他的手中握着青丝带的一端,而另一端正系在了她的裙角上。

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动了手脚?她低下头,瞄了赵子服一眼,干脆将自己一双皓白的柔荑,递到了赵子服跟前,笑道:“你要绑住我么?那便来绑我的手好了。”

她的眼睛里,含着一泓秋水,瞧着赵子服,又娇又柔;她青葱般的纤纤细指,在他眼前晃动。赵子服轻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左右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

“那……叫你月儿可好?”赵子瞧了瞧她脚上的白绣鞋,想也不想,便笑道。

她一怔,面上似有些诧异,随即便又笑了起来,不答反问:“你又叫什么名字?赵将军?”

赵子服屈指在唇边打了一个唿哨,立kè

有一阵马蹄声响破夜色,由远及近,奔腾而来。那匹乌骓马疾奔至赵子服面前,倏然而立,歪过脖子,在赵子服的肩上蹭了蹭。

“上马。”赵子服自己翻身上了马,又拍了拍马脖子,望着她。她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背靠在马身上。赵子服笑了笑,忽地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一扯手中的青丝带,将她腾空牵起,侧落在了马上,坐在他的身前。

夜风凛凛,天上皎月相随,乌骓马缓步朝北。这偌大的大梁城,四周俱都无人,风亦停了,静得犹如荒郊,只有两人与黑马的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她冰凉的肌肤贴着他的脖子,细碎的气息便在他耳边飘来飘去,身上还有淡淡的蘼芜香未散去。

宛若春风,翩然再来。

赵子服重重叹气道:“你同旁人也是这般亲热么?”

“旁人?你不正是旁人么?”

赵子服干咳了两声,她咯咯地笑起来:“你不喜欢么?”

他心中又大叹其气,半晌才郑重其事道:“我很喜欢,可其他人一定不喜欢这样。你以后见了旁的男子,莫要做他们不喜欢的事情,免得引来祸端。”

她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扑闪扑闪,道:“可他同你说的却不一样,他说天下的男子都喜欢,只是他也叫我莫再要如此。”

他?赵子服一怔,随即便想到了适才那甫遇馆内之人。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笑:“我怎可与他相比,他是天下闻名的仁德公子,鼎鼎大名的信陵君;我可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听谁的话?”

任你听哪一人的,都不可再与旁人这样亲热。赵子服微微笑着。

“我……只听祖奶奶的。”她笑道。

“祖奶奶?”赵子服奇道。

“祖奶奶说……天下的正人君子都不是好东西,”她道,“祖奶奶从来便不理睬他们说什么,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祖奶奶又好kàn

又聪明,总有许多人听她的话。”

她也又好kàn

又聪明。洁如冰雪,又娇弱风情,既憨且媚。她只听祖奶奶的,莫非她这样的行事做派,也是受了她祖奶奶的耳濡目染?

赵子服放声大笑:“不错,你祖奶奶说得对,所以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东西。”

“你同他一样,他总是一本正经,你总是笑嘻嘻的……”她斜觑望他,面上的笑容愈甚,“可你们都像老狐狸一样狡猾,都来骗我这个小姑娘。”

“他如何骗你了?”赵子服低头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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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飘然乘风去

她又咬了咬唇,扭头瞧向了别处。她沉默不语,深巷里的春风顿时变得冷峭起来。

“他和我都是老狐狸,可也不是被你这个小姑娘骗了……”赵子服淡淡笑道。

“我几时骗你们了?”她哼笑了一声。

“你假装身上不适受了伤,引我出手相救,其实是你不想与他的门客交手;你既然不想与他的门客动手,自然不会杀他的夫人,可你为何又要替凶手隐瞒。”

“我几时为凶手隐瞒了?我不是告sù

他那凶手的长相了么?”

“可你真的擒不住那凶手么?”

“你怎么晓得我擒得住?”她侧着头,笑望着赵子服,“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小虫子么?”。

赵子服轻轻抽了抽鼻子,笑道:“我不是小虫子,我只是一只老狐狸……”

“可他叫你赵将军……”

“信陵君抬举罢了,在下不过是赵王殿前的郎官。”

“老狐狸,你过来……”她娇笑着勾住了他的脖子,示意他低下头来。青丝撩动着他的脖子,叫他耳朵发痒,心襟摇晃。只听见她轻声道:“我……”

赵子服正待凝神细听,她却突然双掌在赵子服的肩上一拍一按,将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荡起。赵子服一愣,伸手便去揪那青丝带,可才发xiàn

,这青丝带早被她悄悄地解下。而她的身躯,便好似没有重量似的,借那一掌之力,斜飞到了一旁的二层阁楼上,笑盈盈地坐到了屋檐上,露出一双洁白如玉的小腿,悬空晃荡。

她曼声笑道:“你功夫这么好,连朱亥都夸你,又怎么会只做了一个小小的郎官,那么屈才。你要骗我这个不晓事的小姑娘么?羞不羞脸?”她说着,又伸出手指在脸上刮着,羞臊赵子服,实在是天真烂漫至极。

赵子服大笑:“好,我不骗你。我确实不是赵王郎官,可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都尉罢了。”

“哼……都尉是小官么?何况赵军中几时有个叫赵子服的都尉?还不是在骗我?”她轻笑了一声,“我才不同老狐狸打嘴仗。”

她站了起来,就这样盈盈立在了屋檐一角。天边一轮弯月正浅浅而笑,她在月光之下,清辉映照,风吹纱裙,好似广寒宫里的婵娟,冰清玉洁,飘飘欲乘风归去。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赵子服心中一动,扬了扬青丝带,高声道:“你的丝带……”

“你那么喜欢绑着人,便留给你去绑其他的人好了。”她足尖微点,身影飘起,瞬间便没了踪影。像是消失在夜色中,更像是回去了她月中的广寒宫里。

“月儿,你的名字?”赵子服环顾四周,高声叫道。

东北角远远传来女子轻轻的娇笑声,又有几个字随着笑声飘渺而来,几不可闻,随风便逝:“你若能再见到我,我便告sù

你……”

她来时,繁花铺地;她去时,一怀清寂。

“月儿……”赵子服笑着伸手抚了抚乌骓马的脖子,又瞧着手里的青丝带,轻声道:“月儿,后会有期。”

※※※※※

此刻东方启明星刚起,月儿姑娘站在大梁城南边的汴水渡头,腰间改束了一条白色的丝带。二月的汴水已无浮冰,汤汤向东,江中荡着轻柔的涟漪,推送着江边的芦苇。

她的名字叫做月夕,许多人都叫她月儿。因此她听到赵子服那样叫她,才会吃了一惊。

她的名字是祖奶奶起的,大概是因为祖奶奶曾念过的一句话:霜辰月夕,思子心痗。

祖奶奶的名字叫霜晨,她叫月夕,只是谁都不晓得祖奶奶是在思念着谁?而她现在的心里,不知怎么,想着的,是赵子服。

他的眉毛朝上飞扬,斜插入鬓;他的眼睛会说话,可又常常会眯起来,叫你不知dào

他在想什么;他有一张薄薄的嘴唇,嘴角向上,便是不笑,也总是笑吟吟的。

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很多情,却一点都不会让人生出厌恶的感觉。

他很好骗,可又很难骗。

他明晓得自己是在诱他相助,却仍是出手解围;而且……他竟然会悄悄地用自己的青丝带绑住了自己的裙角。

他肯定见过许多许多的女人,才知dào

怎么对付女人……

月夕忽然笑出了声,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祖奶奶也曾说男人要有趣才好。而那个刚刚成了婚的人,却其实并不是个很有趣的人。

她的面容顿时又落寞了起来,怎么会又想起了他?想到赵子服她会笑,想到那个人,她却变得有些不开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眼见前方汴水中,现出了一点船影,摇曳在波光水色之中,又渐渐化成了一艘带着乌蓬的小船,靠近了渡头。

那小船上,一个船夫在船尾划着桨,蓬舱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谈着天。船夫见到她一人在这个时辰站在渡头,面露惊诧,俯下身子冲着船舱里的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里面的两人抬起来头,仔细地瞧了瞧她,又对视了几眼。

那女子从蓬舱里走出来,看起来年过三十,风姿犹存,左边嘴角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她扬了扬手绢,叫道:“姑娘,你要去哪里?”

月夕听到她问话,犹豫了片刻,道:“我要去云蒙山。”

“云蒙山?”那女子回身瞧了一眼蓬舱里的男子,那男子点了点头。女子立kè

笑道:“我们这船虽去不了云蒙山,却可以送姑娘一程。”

月夕倚在树上,轻轻咬着自己的手指,她薄薄的纱裙被江风吹得轻轻扬动,显得她有些无助。那船里的男子看见了,又低声对那女子说了几句。女子又笑道:“姑娘,早上的露水重,你在这渡头杵着,吹了江风,万一着了凉可怎么是好?”

“我们这船上有热茶,进来暖一暖,你坐我们的船,分文不取,出了大梁你再自己换山路。”

这女子说话颇有几分诚意,月夕思忖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把船划过来。”

那船家连忙将船靠近了渡头,那女子拉着她的手上了船,将她按坐在了乌蓬内。那乌蓬内的男子,大概三十出头,容貌瘦削,带着一些怪戾之气。他朝着月夕笑了笑,露出一口又黄又乱的牙齿。月夕顿时不喜欢了眼前这男人,转身便靠在了一旁的陋榻上,只望着外面滔滔的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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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风波起大江

女子取过蓬舱内的一个茶杯,将里面的半杯茶水泼了出去,用袖子抹了一抹,再提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月夕:“我叫吴娘,这是我当家的,他叫公冶常。”

这脏污的杯子与水,如何能入得了口?月夕不愿接她的茶杯,只斜靠着,淡笑道:“复姓公冶,岂不是名门望族之后?”

吴娘抓起月夕的手,硬是将杯子塞到了她手里,笑道:“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如今世道这么乱,我们只能做些小本生意,勉强糊口。”

月夕点了点头,也无兴趣晓得他们做了什么生意。船儿离岸越来越远,到了汴水中间,朝西而去。她一手托腮,瞧着这外面的风景。吴娘和公冶常倒也十分识趣,不来打搅她,两人坐到了船后头,离着她远远的。

过了半个时辰,眼前水道分开了岔,一条继xù

向西,一条向北,而这小船微微左向,仍朝着西边的水道而去。她皱起了眉头,正要问吴娘,可突然听到船舱下面传来“咚”的一声。

“这是什么声音?”她奇道。

“没什么没什么,”吴娘瞧了公冶常一眼,赔笑道,“这船老了,总是有些奇怪的声音……”

“吴娘,这船朝西去,只会离云蒙山愈来愈远……”月夕蹙了蹙眉,又回头瞧着水面,她虽然第一次从大梁回云蒙山,对这水路的走向却十分的清楚。可她语尤未了,只听到船舱下面传来“咚咚”的两声。

“这船里钻了老鼠么?”她笑着转过头,却看到吴娘和公冶常两人,一人手里拿了一根绳子,正站在她后面。见她突然回头,吴娘顿时楞了住。公冶常反应快,二话不说,一边拿着绳子便往月夕头上套来,一边狞笑道:“果然是只旱鸭子。船里怎么能钻耗子?若钻了耗子,不早就沉了。”

“原来是座贼船。”公冶常手里的绳子眼见便要套到她的身上,月夕却仍是笑嘻嘻地,缓缓取下了腰间的丝带。公冶常见她不慌不急,反有些迟疑。她手中丝带飞出,恰好轻轻地卷住了他的脖子。

丝带缓缓地收紧,将公冶常的脸挤涨得又红又大,双眼暴突而出。月夕一手扯住丝带,瞧着吴娘,笑道:“吴娘,你告sù

我,你们这贼船是做什么买卖?”

吴娘没料到她身怀功夫,且公冶常被她一招制住。她见势不妙,立kè

同后面划桨的船夫招了招手,两人“扑通”两声,分别跳入了水里。

这倒真是叫月夕瞧的愣了,她松开了丝带,伸手抓住了公冶常的衣襟,笑道:“你娘子只顾着自己性命,跑走了。”公冶常倒还镇定,只苦笑道:“她若不逃,就同我一样落在你手里。若是我,也同她一样,先逃了再说。”

他说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月夕顿时失笑道:“难怪祖奶奶说,什么男女之情,夫妻之恩,都是唬傻子的,聪明人却从来也不会上当。”她咯咯地笑着,目光软软地瞧着公冶常:“你这船舱下面是什么?”

她笑得娇媚,声音甜糯,公冶常却只觉得一身冷汗涔涔而出。他不敢多废话,忙掀开了船上的陋榻,下面原来有一个暗门,他又提起了这门,露出下面的底舱。月夕侧身一瞧,里面竟然有一个女子,嘴里塞着布团,发乱面污,可仍看的出眉清目秀,面容姣好。

她双眼红肿,面上都是泪痕,手脚被绑,侧躺在底舱上,仍是不住挣扎,可怜的样子便像一只受了伤的雀鸟儿。

“她同你有仇么?你捉了她做什么?”月夕眉心微蹙,十分不解,“把她扶上来。”

“我们捉了人,便要送到大梁城的雅秀坊里的。”公冶常不敢隐瞒,伸手将底舱的女子一把提了上来。

“雅秀坊是什么地方?喝酒的地方么?”月夕轻轻地取下了那女子嘴里的布团。公冶常面色尴尬,半晌也没说话,反而是那女子,一听便急叫道:“姑娘,我叫吕盈,他捉我是要我去陪那些臭男人……”

这叫吕盈的姑娘看起来弱不禁风,脑子却颇为清醒。她一听月夕说话的口音和话语里的意思,大概便知dào

她不是魏国人,更不晓得这大梁出了名的风尘之地雅秀坊,开口先自报姓名,又隐晦的解释这雅秀坊是何等所在。

“什么叫陪那些臭男人?那些男人很脏么?”可月夕仍是大惑不解。这下吕盈才明白月夕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些坊间俗语,她一时嗫嚅,不知如何解释。又听得船底下“咔嚓咔嚓”几声,月夕问道:“下面还有人么?”

吕盈疑惑地摇了摇头。公冶常探过身子,朝着底舱瞧了一眼,面上倏然一松,直起身却又面露慌张,大呼小叫:“姑娘,不好了,不好了,这船进水了,要沉了。”

月夕推开了他,侧头望向底舱,果然船底的木板翘起,江水已经汩汩地渗了进来。吕盈惊呼道:“姑娘,你看……”月夕回头一看,那公冶常站在了船尾,阴恻恻地笑道:“我娘子若不逃,这船就沉不了,这船沉不了,我就跑不了……”

他说的仍是有几分道理。

月夕淡淡瞥了他一眼,公冶常没料到她到了这刻仍是如此镇定,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讪讪一笑,转身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旋即他和吴娘以及那船夫在几丈外的水面冒出头来,瞧着这船沉下了一半,三人哈哈大笑着,又快速地游走了。

“原来他娘子还是要来救他的……”月夕笑道,“不晓得祖奶奶若见了,又会说什么?”

她手上丝带一伸,卷过一个杯子,伸手凌空一拍,杯子在空中顿时碎成了三片。丝带再在空中的碎片上一挥,碎片顿时如箭般飞向水中的三人。只听到三人各自闷哼了一声,水上立kè

渗出了三道血柱,三人缓缓地沉入了水下。

“你……他们……”吕盈朝着三人惊呼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月夕微笑道,“就算他们没得手,也不能留着遗祸他人。”

8 凌波步生烟

吕盈不由得一阵心惊,虽说这三人捉了她,卖她去雅秀坊,事情败露又凿穿了船来害两人。可她生性良善,总觉世间人心向善,过而改之,便可饶恕。可月夕在这谈笑之间,取了三人性命,不留一点余地。在她心中,反倒觉得月夕比公冶常三人要来的可怕许多。

月夕伸手捏住了吕盈身上缚住的绳索,轻轻一抖,绳子便都散了开来。月夕道:“你嫌我杀了他们么?”

“人命关天,你……”吕盈立kè

脱口而出,一见月夕笑望着她,只怕一言不合她对自己也痛下杀手,心头惧意大起,立时将后面的话,强忍了下来。可她却不晓得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点头。月夕见她口是心非,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吕盈见这底下船舱水势汹涌,船底已破了一尺长三寸短的一处大洞,湖水倒灌而入,刹那间便几乎涌上船面。她忙叫道:“姑娘,这船要沉了,你可会游水么?”

月夕摇了摇头,吕盈着急道:“那你可怎么办?万一出了事……”

“你不怕么?”月夕笑道。

“我在这汴水上打渔为生,极熟水性。可你怎么办?”吕盈想了想,道,“你抱上一块木板,跟着我……”

“人都是要死的,我掉进水里死了便死了,怕什么?”月夕又笑起来。

她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可吕盈却愈发慌张,眼眶里泪珠在打转。吕盈既会游水,自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惶急,自然是在为月夕担忧。

月夕心中不禁有些内疚,柔声道:“别怕,我不会死。你自己去罢,不必理会我。”

吕盈拼命摇头,急道:“不行,我怎么能……”可她话未说完,船已全沉下去。江水滔滔,她的身子顿时也往下沉落。

她正待游出水面,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吕盈挣扎着睁开眼一看,月夕正站在一条木桨上,那木桨浮在江面,她人落在桨上,却未将这桨压下江面半分。她揪起了吕盈,脚尖在木桨上面轻轻一点,木桨就接着向前滑出。

而她已借着这一点之力,一手提着吕盈,跃起了身。等木桨沿着江面滑出两丈,她又掠过去轻轻一点再起身。汴水清晨烟雾缭绕,她这样涉江而过,若有人恰好从远处望见,只怕会将她当做汴水中的仙子。

可月夕心中却只是暗忖:自己若能如那公治常夫妇会游水便好了,亦不必如此麻烦。她正要再提气,突然间只觉气血不稳,心口一阵揪痛,一股寒意自心头向四肢躯体蔓延开来,瞬间全身都没了力qì



她秀眉轻颦,心中叹气,只来得及望了吕盈一眼,手脚一僵,顿时失去了知觉,栽到了江水里。

她手中仍紧紧提着吕盈的后衣襟,吕盈虽识水性,反而受她连累,被她下坠的身子带着,一起沉了下去。可因这两人重重的一坠之力,江水反有一股浮力上冲,两人又先后被浮力托了上来。

吕盈一冒出江面,便放眼四处,恰瞧见远处好似有一艘大船自东面驶来。

那船似乎是货船,比一般的客船略大,它开得很快,快得倒比出了名的楚国战舰不遑多让。可它又像一艘画舫,因为船舱的的栏杆与窗户是朱红色的,雕着花;它的帘子却是青绿色的,是用湘妃竹做的;最难得的是,这些红红绿绿的颜色拼在一起,虽显得浮艳却丝毫不俗气。

吕盈隐约见到那船上有几个人跑到了船头,指着这边交头接耳。她心中一喜,还来不及呼救一声,又被昏迷的月夕带得沉了下去。

所幸那船上的人已经瞧见了两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指挥着两个船夫,指着两人下坠的地方,那两个船夫立kè

鱼跃入水,游向两人。不过片刻,便一人抓着一个女子,将两人救回了大船。

那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见人得救,放在甲板上,又叫人唤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夫子过来。那老夫子一副管事先生的打扮,仔细瞧了两人许久,才进了船舱。

船舱里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长相虽算不上俊美,却有一股文质彬彬之气;手上戴了一个绿莹莹的翡翠戒指,一身贵重的黑色蜀锦长袍,更显得一派人品秀雅。只是他的嘴角一直挑着,似笑非笑,颇有些自赏之意。

他身边还有两位妙龄女子,一人抚琴,一人吹笙,吹得不知dào

是哪国的调调。曲调虽有阳春白雪之感,可曲内又有一股奢蘼之气,极尽热闹之能事,像足了这船的浮艳之色。

这青年人既不叫好也不叫停,只是悠然听着。管事匆匆进来,对他说道:“少主,靳南从江捞上了两个女子,一个还活着。”

青年人仍是好整以暇地坐着,纹丝不动。乱世之中,百姓命如草芥,再没有比遇上了死人更寻常的事情了。

“待她醒了,问清楚她是哪里人,给点钱打发了。一个女子也不容易。”青年人说完,便又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可管事仍是立着,面色犹豫:“少主,可那另外一个,有些古怪。”

青年人双眉一扬,望向管事。管事毕恭毕敬道:“另外一个女子,好像没了呼吸,却有心脉,跳的时慢时乱,不像一个活人。而且……”

“而且什么?”青年人眼中光芒一闪,虽然仍是稳如泰山地坐着,可悠闲的脸顿时变得警觉起来。

“这女子浑身异常地凉,像是被冻成了冰,身上冒着一股凉气。十分不对劲……”

青年人闻言愣了一愣,又沉吟了片刻,忽地哼笑起来:“什么不对劲,对劲的很,给我见见这女子。”

“好,就在外面甲板上。”

青年人晃头道:“把她送到我房里来,莫教旁人进来。”

管事微有些怔愣,但仍是恭顺地点头出了去。过了片刻,又进来道:“少主,按你的吩咐都办好了。”青年人坐着沉吟了片晌,才起身慢吞吞地进了内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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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江湖遇故知

月夕一身白衣,已经被放在了他的席榻上。青年人的目光只扫了她的脸一眼,便嘿嘿笑了起来,可瞧见她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寒霜似的,立kè

就皱起了眉头。

他慢慢地用右手食指探她的鼻息,瞬间又滑下来搭住了她的手腕。没有鼻息,脉细杂乱,似有若无。他再上下打量着月夕的身体,忽地伸出两个手指,在她的腰间一探,取出了一个小木盒子。

这小木盒子瞧起来极为平常,方方正正,上面正刻了一个古篆的“太”字。这青年人不知怎么一按,盒盖弹开,立时一阵极淡的蘼芜香溢出。盒内垫着一片白绸,上面放着一颗小指大的红色药丸。

“怎得只有一颗了?”他微觉吃惊,又冷哼道,“不顾性命下山,活该你受苦。”

他取了药丸塞入月夕口中,却将盒子收到了自己怀中。他身子不动,出手舒缓,双手一下一下,缓缓在月夕身上阳维十四穴与阴维八穴一一拍过,许久才收了手,不住地喘着气。

一阵蘼芜清香至月夕身上逸出,瞬间便弥漫遍了整个船舱。这青年人面上一幅不屑的样子,却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口气。须臾,便见月夕微蹙起了眉,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如秋水一般寂净。她方才躺在那里,全身冰冷,只这么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忽然间便成了活色生香。

月夕坐了起来,靠在了席榻上,目光柔柔地望着眼前这青年人。他也正凝视着她,面上仍是一副不屑之色……

“小师兄……”她忽地欢叫了一声,双手搂住了青年人,“靳韦,真的是你?”

青年人一把推开了她,漠然道:“你是私自下了山,还是像我一样被那老不死逐了出来?”

月夕垂下头,半晌才悄声道:“我偷偷下了山,师父不晓得。”

“那老不死还没死么?”靳韦将自己侧坐到了榻上,冷声道。

“小师兄……”月夕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偷学玄鉴功,犯了本门大忌,师父只是逐你出太一门;可你还顺手牵羊,拿走了师父的《长桑》医经。你自己做了错事,还敢对师父不敬?”

“这玄鉴功难练易破,我要学了,说不定就似你现在这样,差点死在江里……”靳韦哼笑道。

“那你为何还要偷学?”月夕又搂住他笑道。

靳韦这次却未再推开她,只是笑容一僵:“他要藏私,我便不能偷学么?”

“你又赖上师父。”月夕轻叫道,“从前你自己说过,师父本要传你功夫,是你自己不爱习武,只喜欢岐黄之术,这才只学医不习武的。”

“我几时说过?我从来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靳韦又气又恼,断然否认。

月夕见他恼羞成怒,反而笑了出来:“没说过便没说过罢,乖孩子,可千万别哭出来了。”

她唤着靳韦做师兄,年纪又较他小,可眼下却似长姊一般哄着他。两人之间,就宛如稚龄小儿一般,胡闹一气。

靳韦又尴尬又无奈,可又发不出脾气。他腆笑了两声,伸手揉了揉月夕的头发:“死丫头,怎么将自己掉到汴水里去了?”

“我的玄鉴功恰好练到要紧之处,这几日恰好是功散之期,才掉进了水里。”

“你同我装什么糊涂?”靳韦不耐烦叫道,“明明晓得练功的关要,不好好的待在山上,何必下山寻死?”他说话甚是刻薄,可月夕也不以为忤,只是垂了头低声道:“我也不晓得……”

“哈!你不晓得谁会晓得?还有,你体内有一股真气,与太一门的功夫大是不同。可是有人帮你疗伤了?”

月夕顿时想到了自己事急从权,在夷山请赵子服为自己疏导真气,便点了点头。

“那人功夫再好,可不懂太一门的调理之法,事倍功半,弄得你不得不又遭了一次罪,还掉入了江里。”他侃侃而谈,宛若亲见,说得兴起,正待要再嘲讽月夕几句,可转回头见了月夕身上尚是湿漉漉的,心中不忍,长叹道,“这阴阳失衡的极寒,若一时熬不过,性命便危在旦夕,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与月夕说了这么许久的话,讥讽笑骂不断,直到此刻言语中才略微显出一些温情来。

月夕却只是笑了笑,轻声道:“死生在天,死了便死了,也没有什么。”

“有我在,怎么会叫你死?”靳韦嗤声道,“我功夫虽不深,可有《长桑》经在手,总能救得了你一时。”

“救得了一时,怎么救得了一世?我的蘼心丸恰好也用完了,可还有“血冲”一关未过,若过不去,还不晓得会有什么麻烦?莫非你日日守着我么?”

“我自然可以,”靳韦笑呵呵道,“你留下来陪着我,有我看着,保你无事。”

“那……我陪上小师兄一个月,你便将《长桑》经交还给师父,可好?”月夕亦笑道。

“白日做梦!”靳韦冷笑,掐起了手指点算,“就算我将《长桑》经交给你。可我将你从江中捞上来,又为你疗伤,便是先后两次救了你的命,这两件功德加在一起,你不仅得还了《长桑》经给我,还得再默一本《玄鉴录》给我。”

月夕闻弦歌便知雅意,笑着摇头:“小师兄,你算盘打得这么精,还学什么功夫?不如改行做买卖才是。”

“不劳你挂心,我早已弃武从商,如今正做了点小买卖。你便放心留下来,我保你吃好喝好,一生衣食无忧。”靳韦笑道。

“你如何能留得住我?我只消擒住了你,你便不得不放我离去……”月夕笑着说完这句,手掌一翻,正要吐力扣住靳韦,可甫一运气,心口便抽痛起来,全身无劲。

她一怔,连忙散了内力,疼痛亦瞬间缓和至无。她瞧着自己的手掌,愣了愣,抬眼便看见靳韦洋洋自得地望着她,显然月夕的情形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月夕眼睛一转,转身便扑到了席榻上,抽泣着道:“小师兄,你封我的功夫做什么?怕我像从前那样欺负你么?”她又咯咯地笑起来:“你从前最没用了,不过是治不好一只小鹿么,竟然还偷偷抹眼泪……”

靳韦本来甚为得yì

,被她这话一说,立kè

面露难堪,且有些坐立不安。他撇了撇嘴,讪笑道:“死丫头,你少贫嘴。我是救了你,可我的功夫你也清楚,几个穴位用劲不到,留了些许余患,不过也只是叫你这一个月内用不成功夫。你便将就着罢……”

他说着,起了身出了船舱,将那门“哐当”一声关上:“你便呆在我这船上,好好把《玄鉴录》背一背,哪日默完了,哪日再回云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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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今时思往事

月夕见他关了舱门,既不着恼也不慌张。她瞧着这门许久,轻轻上前,才将手贴在这门上,便立kè

感觉到一阵冰凉,这门竟然是精铁做的,怎么也推不动。她便放下了手,沉吟着不语。

靳韦刚到了外面坐下,未听到月夕动静,竟有些担忧,微一思忖,站起来到了内舱门前。他正想推开舱门,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娇哼声,好像是里面的女子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生起了闷气。

他将手放在了舱门上,一阵凉意传入心中,可他却不自觉地又笑了笑,半晌才缓缓收回手来,回到窗边坐着。

这死丫头以前欺负过他么?他微微出神,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了多年前的云蒙山上。好像是有一次,他带死丫头下山去迎师父那位姓魏的朋友,他反复叮嘱她要恭谨,可这死丫头许是被人服侍惯了,举手投足间傲睨自若,对师父的好友始终不肯好好称呼,实在大失自己的面子。可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师父亦不曾责怪他,他却因失了大师兄的派头而气了许久,这也算是欺负么?

方才她说的是小鹿,怎么自己却记得另外一件事情?实在是从前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记不得哪件是哪件,太正常不过。

从前……

自然是从前的时光好,他静静地想着。思绪如水般,纷纷而至。

从前,他讲话同现在一般尖酸刻薄,待人待己一样苛刻。他爱逞强好胜,总觉得不能叫月夕这个后进门的小师妹小瞧了自己,更不许自己让师父失望。

可怎么自己就一时糊涂、事令智昏,不顾一切去偷学玄鉴功,被师父发xiàn

。他羞愧难当,怕师父责骂,却又希望师父好好责骂自己一顿后,一切便可恢复了原状。

师父只是轻责了几句,将自己逐下了云蒙山。而他的周遭一切也至此天翻地覆,日日为了那一件事情殚精竭虑,云蒙山上清静自在的日子一去再也难返了。

为何会这样?是什么将自己变成如此?他心中憋闷难言,几乎想站起来大呼几声,一吐心中多年的郁结。可终究他还是抽笑了一下,收回思绪,望着窗外汴水。岸上人烟渐少,估摸着过两日便可到洛邑,卸了东西,便可折道再去赵国邯郸。

若大事可成,或者能早日卸下心结。

又听到里面传来月夕咯咯的笑声,他这才放下了心,面上缓缓又露出了微笑。这死丫头,还是同从前一样言笑无忌。

他只听见了月夕在笑,却不晓得,她是因为想起了从前他双眼含泪的样子,才笑得这么欢快。她一边笑着,脑中也思索着他方才思索的事情。

小师兄为何要偷学玄鉴功呢?师父晓得了,似乎也不是十分气恼,只是将他逐出了太一门,如今偶尔提到小师兄,言语中仍有些悲悯之意。

而且方才话语中,小师兄如今对练功仍似不甚上心。既然如此,为何要困她在此,要她默写《玄鉴录》给他?

这两件疑问在她心头轻轻一掠而过便放下了。她若不肯默《玄鉴录》,靳韦无法逼她。可她心里确实有些着急:师父近年身体大不如从前,自己不辞而别,若不能及时赶回去,他定会忧心。而且……若是爷爷收到消息,晓得自己不见了,难免更会引起轩然大波。

必得设法早些回山才是。

她沉下脸想了半晌,一时无计可施。不过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先安之罢。她趴在船舱的小窗口,见着外面天色渐黑,一弯明月倒映在水中,映得江水波光粼粼。

她有些百无聊赖,忽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回头一看,舱门被人打开,原先那个满脸褶皱的管事端着一个小案子,上面放了几盘菜,一盏明烛,进了舱来。

“姑娘,请用膳。”管事恭敬地说道。

月夕到了他面前,见到有一条鱼,嚷道:“小师兄没同你说,我从来不吃鱼么?”她又见到有一碗面,一把抓起一旁的箸子,在面里一阵乱搅,嗔道:“好端端的面,放什么肉沫香葱……”

“少主不曾交待过什么。不过,这里还有粥。”管事仍是客客气气的。

果然后面放了一碗粟米粥。月夕吐了吐舌头,却道:“不吃,这粥是臭的。”

管事眉头微皱,道:“这还有几盘素菜,姑娘应该能吃……”

“这是什么素菜?这放了葱姜,我都不吃荤腥……”月夕的箸子仍在里面戳来戳去,将几盘饭菜搅得乱七八糟,“你瞧你瞧,这里面放了许多盐,都齁了,我怎么吃?”

你尝都未尝过,可怎么晓得里面放了许多盐?管事心中大叹,不晓得靳南是怎么鬼使神差把这半死不活的姑娘救了上来,自家少主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小师兄,真是多添麻烦。

他一边听着月夕抱怨,一边眉头越皱越深,叹气道:“不知dào

姑娘爱吃什么,我去给姑娘换过。”

月夕嘻嘻笑着,推着管事的背朝席榻走去:“算了算了,我不为难你了,先放着,我随便吃点。”

管事见她饶过自己,顿时嘴角一提,眉头一松。他正要往席榻上放这小案子,月夕却捂着嘴轻快的从开着的舱门边一闪,跑了出去。

她蹑手蹑脚,只顾着偷偷笑,却不及注意,前面无端端地突然多了一堵黑墙,她迎头便撞了上去,将鼻子撞得生疼。她低呼了一声,捂住了鼻子,抬起头,却见到靳韦正低头瞧着她,嘴角不住抽动,一副谑笑的表情。

他也未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舱内。月夕撇了撇嘴,不肯回舱,反而指着里面抱怨道:“那个老头,将给我的菜都弄烂了,我才不要吃。”

管事在里头听见月夕无中生有,愕然望向靳韦。靳韦冲他摆了摆手,又示意他出去,这才将月夕一扯,拉进了舱内。

“你想逃走了么?”他冷冷问道。

“我怎么会逃走?”月夕坐到了席榻上,笑盈盈道,“我没了功夫,出了这扇门也逃不出这条大江,只不过……这饭不好吃。”她又指着席榻上的被褥:“这些、那些,都是你用过的,一股子臭味,我也不要用。都帮我换了罢……”

靳韦皱起了眉头,他自己向来甚是爱洁,房内物品都洗换得勤,哪里会有臭味?分明是她鸡蛋里面挑骨头,胡搅蛮缠。他哼笑道:“好,将底舱那几个船夫的换给你,如何?”

11 我见犹相怜

底舱常年在水下,货物堆积,阴暗潮湿,那些船夫身上皆是一股咸臭味,更何况他们的被褥。月夕一听便捂住了鼻子,拉住了靳韦:“不换便不换,小师兄坐下来,陪我吃一点东西可好?”

她一再寻衅生事,无非是借机瞧瞧这船上的情形,好设法离开。可靳韦晓得她的脾性,哪里会有一点机会给她。她见机快,既瞧清了这局面,索性安之若命,拉着靳韦只说要聊天。

靳韦瞧了一眼小案上的饭菜,叫道:“靳伯……”

管事靳伯便一直候在外面,不声不响地进了来。靳韦吩咐道:“将这些撤了吧,送两份素面进来就好。”靳伯恭敬地应了,抬头瞧了瞧月夕,月夕也正望着他,笑得又娇又软。

可这样麻烦的姑娘,便是笑得再好kàn

也不讨人喜欢。靳伯翻了翻白眼,将饭菜端了走。

不过片刻,他和另一人,一人端了一个小案,分别放到了靳韦和月夕面前。两人身后跟了一个婢女,手里托着几件织物。她到了月夕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是一套白色的女子深衣,几块干燥的布与绸缎,大约是准bèi

了给月夕换洗之用。

那婢女放下东西,又跪伏在地,对着月夕与靳韦道:“吕盈叩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吕盈……”月夕这才想起她来,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瞧了她几眼。早上在那小船上惊鸿一瞥,已然觉得吕盈眉清目秀,眼下她收拾干净,换了一身船上的婢女装束,更显出了几分小家碧玉女的水灵秀气。

月夕伸手拉起了吕盈,笑道:“不是我救你,你死了活了与我也无关。要谢你便谢我小师兄罢。”

“姑娘,少主人收留了我,叫我服侍你……”吕盈又再拜伏在地。

“你留下她了么?”月夕转身问靳韦。

靳韦嘴一撇,状似无意:“靳伯问了她,说她无家可归。我记得你在山上时也总有一个人伺候着你,想着你在这里也得有个使唤丫头,就让她留了下来。”

“小恪与她怎一样?”月夕笑道。

“小恪。啊……对,那傻小子是叫小恪,还陪着你么?”靳韦也笑,“你一个姑娘家,肯叫一个闷小子服侍,难道还瞧不上这样一个标致的丫头?”

“你总叫他傻小子……他可不傻。”月夕哼笑道,“吕姑娘这样秀气,怎么能让她做我的丫鬟?”

吕盈听见两人虽在斗嘴,却皆称赞自己容貌,不禁有些羞稔。她偷偷抬起头,恰看见靳韦正侧头瞧着自己。他面容斯文,姿态俊雅,嘴角似带了一丝笑意,风采与她从前在渔村里见过的男子皆大不相同。她忽地心头一跳,连忙垂下了头来。

“确实有几分颜色,我见犹怜。”靳韦点头,笑容中又多了两分轻薄。吕盈亦听出他话语中的轻佻,胸口一阵发酸,揪住了衣襟,可不知怎的,又觉得酸楚中泛着一丝莫名的欢喜。

忽听得月夕在一旁问道:“吕姑娘,你上次同我说的雅秀坊是什么地方?”

她随口一问,打断了吕盈的如飞思绪,只是这问题又叫人有些为难,吕盈半晌才道:“是那些男人喝酒的地方……”

“那便是酒楼了。那个公治常是要卖了你去酒楼做婢女么?”月夕又问。

“不是……”吕盈的脸涨得通红,她又揪了揪衣襟,想了想,低声道:“去雅秀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月夕咯咯地笑起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这是祖奶奶常常同跟她说的一句话。她一直也似懂非懂,祖奶奶到底见过多少男人,才能说这样的话?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那个大梁城内的人呢?从前曾听祖婆婆提到他的名字,且夸奖了几句。

还有那只姓赵的老狐狸……祖奶奶见了定会觉得他有趣。月夕想到赵子服,不禁笑着咬了咬牙,哼了一声。

吕盈却没想到月夕这样说,忍俊不禁又顾忌着靳韦,伸手便捂住了嘴巴。靳韦瞥了她一眼,笑斥月夕道:“死丫头……你这话是在骂我么?”

“我怎敢骂小师兄?”月夕亦笑道,“可我不明白她说的雅秀坊是什么地方?”

“高唐之客,朝云暮雨。不过是神女之所罢了。”靳韦笑道,“如此可明白了?”

月夕皱了皱眉,又笑道:“明白了一半。若是能去见识一下,才好。”

“好,若有机会,便带你去瞧一瞧。”靳韦淡然说道,却冲着吕盈挑起了眉毛,眨了眨眼睛,似是在说:我不过是敷衍她。

他又一次这样轻佻,可这脸却无比生动,胜过他平日风雅的做派不知多少。吕盈顿时面上一红,心中突突乱跳,又忍不住低头偷偷笑着。

这舱内三人,各有神情。一人漠然,若有所思;一人垂首,又羞又喜;而另有一人,却正在奋力思索何为朝云暮雨?这时忽然听到舱门外面传来数人的大声呼叱,又听到有人叫道:“是飞鸿帮的人……”

吕盈听到“飞鸿帮”三字,面上立kè

露出恐惧之色,转脸望着外面。可席榻上的两人,仍是自顾着思索自己的事情,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似的。舱门外又传来靳南的声音:“少主,有个什么叫飞鸿帮来劫船,这……”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这些事情还要来问我么?”靳韦冷声道。

“等一等……”月夕高声叫道,她一把抓住了靳韦的手,哀求道,“师兄,我还未见过江上劫货的,你叫他们留下几个活口,叫我瞧一瞧是什么样子?”

靳韦呆了一呆,片晌才无奈道:“真是麻烦,还有什么未曾见过的?不如一并说了。”

“我从前只在山上和祖奶奶身边呆着,没见过的东西多了。”月夕笑道,“好师兄,遇上一个便见识一个,求你让我瞧一瞧。”

靳韦沉默了片刻,又道:“靳南,听到月夕姑娘的吩咐了?”

“是。”靳南应声而去。只听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好像双方已经激烈的交起手来。屋内两人稳若泰山,吕盈时不时朝外面瞧去,过了一刻钟,这打斗的声音仍未歇止,靳韦有些讶异:“瞧不出这江上劫货的,倒也有些功夫?”

又过了片刻,听到靳南大喝了一声,舱外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未几靳南的声音响起:“少主,都清理完了,逃走了三个,留了两个活口,请少主过目。”

靳韦当先推开了舱门,月夕笑着拉起了吕盈,跟在了靳韦的后面:“走,我们去瞧热闹去。”

“外面死了不少人,你不怕么?”靳韦突然回身问吕盈。

吕盈被他一吓,身子不禁往后退缩,可仍是抓住了月夕的手,低着头一声不吭。

“不过是几个死人,怕什么?”月夕笑道。靳韦未出声,只将目光又在吕盈身上扫了扫,轻哼了一声。

12 杀人头点地

船在江中,茫茫不见两岸,远处一艘船,船帆挂起,仓惶朝东驶走。

船头已经站了几个人,高举火把,照耀得船头明亮如昼。甲板上淌满了血迹,却不见尸体,只有两个穿着黑衣的人,被靳南和手下用剑横架在脖子上。

“你们便是什么飞鸿帮的人么?”月夕打量着他们,“为何要上来我小师兄的船。”

她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问错了话,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问错了,再重新问过。你们……为什么要劫这位姓靳的商家的货?”她生怕人家不晓得她的小师兄是谁,又特地强调了一遍“姓靳的商家”。

“呸……”当中一个方脸大汉啐了月夕一口。

月夕也不着恼,抬起纤纤玉手,轻抚着鬓角,沉思道:“瞧起来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不晓得用什么办法好?”她忽然转目瞧着靳韦,娇笑道:“小师兄,我听说《长桑》经里有一种药丸,人若吃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身足足疼上三天三夜,我记得可对么?”

“你记得倒是清楚。”靳韦笑着接过月夕的话,“若熬得过这三日三夜,经脉逆转,四肢俱废。从此行动失常,由着被人逗笑取乐罢了。”

那方脸大汉面容惨变,旁边一个瘦长汉子身上亦有些簌簌发抖。月夕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怕别怕,我小师兄心善的很,你们若疼死了,他定会好好安葬你;若是你们死不成,也会将你放到一艘小船上,去江湖上飘荡,决不会叫你留在此地,叫人欺侮。”

她的声音那么甜美那么好听,这样残酷的话,她却好像在哄孩子一般温温柔柔的讲了出来。

“你们这船吃水深,明眼人一看便晓得有料子。我们飞鸿帮一向靠水为生,只是想吞了这批货罢了。”方脸大汉颤声说道。

“小师兄……”月夕又上下打量着这两人,问靳韦道,“这江上劫货的,也要穿夜行衣么?既然他们不想教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什么又要自报家门?”

靳韦闻言愣了一愣,吕盈亦多看了这方脸大汉几眼。她忽然回身拉住了月夕,叫道:“他们不是飞鸿帮的人……”

月夕与靳韦皆是一怔。靳南脸色一肃,正要开口问话。突然间,吕盈一声轻呼,扑在了月夕身上,两人一齐翻身跌倒,只听“嗖”地一声,一把匕首,从吕盈的肩上擦过,“夺”地钉在舱板上,半身入木,短匕上还沾着一丝血迹。

原来最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瘦长汉子,不顾脖子上的长剑,从怀里摸出了一柄短匕,意图行刺月夕,却被吕盈窥见,坏了事情。而靳南见他行刺,手一急,横剑便划了下去,那瘦长汉子连哼都未哼一下,便气绝身亡。

吕盈趴在地上,捂着肩膀,勉强起了身,她本只是一时情急,下意识救了月夕一命。可再想起刚才那幕便觉后怕,再见到那瘦长汉子在她面前被杀,顿时尖叫了一声,吓得又坐在了地上。

月夕仍坐在地上,望着那瘦长汉子的匕首盯了半晌。才伸手一拔匕首,站了起来,那匕首精光闪闪,在火把的照应下,好似刚刚从火炉中淬炼出来一样。她一把扣住吕盈的手腕,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们不是飞鸿帮的人?”

“飞鸿帮的人杀了我家人,他们的衣着打扮我记得清清楚楚。”吕盈惊魂未定,“他们靠水为生,脚上只穿蒲草鞋,可这两人脚上穿的都是布鞋,上面还沾着泥。”

她一向楚楚可怜,想不到临危时刻思绪竟如此缜密细腻,倒真叫人有些刮目相看。月夕和靳韦一起朝两人脚上看去,果然都穿着布鞋,那瘦长汉子倒在地上,鞋底露出,确实是抹着厚厚的一层泥。

常年在水上打劫的人,怎么沾到陆地上的泥?

月夕到了那方脸大汉面前,轻笑道:“你们是要来杀我的,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嗤”的一声,手中的匕首已经在那方脸大汉的左脸颊上狠狠划了一刀:“说,是谁要杀我?”

靳韦冷笑一声,到了月夕身旁,伸手接过了匕首,反手亦在那方脸大汉的右脸颊上也划了一刀:“是谁派你们来的,究竟为了什么事情?”

那方脸大汉痛得不住地嚎叫,月夕与靳韦,两人面上带笑,冷眼瞧着被擒的两人。靳南与其它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唯有吕盈在一旁,伸手捂住了眼睛,浑身簌簌发抖。

“前几日我曾撞见了一个人杀人,是他叫你们来杀我灭口么?”月夕微笑道。

方脸大汉浑身一抖,高声叫道:“姑娘,你既然已经猜中了事情,便不要追问了。我落在你们手上,左右都是死,只盼姑娘给我一个痛快。”

“好,便给你个痛快。”月夕只冷眼瞧着这几人,靳韦却一口答yīng

了下来。他上前一把拉过了吕盈的手,吕盈睁开了眼,却“啊”地一声扭过了头不敢看。

靳韦将匕首交到了吕盈手中:“去杀了他们……”他冷冰冰地笑着,吕盈眼中一片茫然,接过匕首,怔怔道:“我……为何叫我……我不敢……”

“你不敢么?”靳韦笑道,“飞鸿帮可没有一个人不敢杀人的。”

吕盈闻言,身子顿时一震,她抬起头,望着靳韦,靳韦只是面带冷笑地站着。她再瞧着月夕,月夕微蹙了眉,虽未出声,可神情却是十分讶异,显然不明白靳韦为何要这样逼迫吕盈。

吕盈低下头,颤抖着想瞧清楚这匕首的样子,可泪水涌出,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她浑身发抖,匕首几乎要掉到甲板上,忽地听到靳韦在她耳边道:“飞鸿帮杀了你家人,你就不要报仇了么?”她顿时心中恨意弥漫,牙一咬,眼一闭,提起手中的匕首,便朝这方脸大汉当胸刺了过去。

可眼见这匕首将要到方脸大汉胸前,她又将手缩了回来。靳韦哼了一声,抓住她的手便刺了下去。

13 云掩碧月纱

这匕首薄背削锋,只听得“噗”的一声,匕首无声无息地扎进了瘦长汉子的胸口,他闷哼了一声,头一歪,便倒在了地上,便连一句求饶都不曾发出便归了西。

他死未瞑目,双目圆睁,仍是瞪着吕盈。吕盈惊得手一松,跌坐到了地上,又捂住了脸。

靳韦一直冷冷地盯着她,半晌眼里才微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他转身对靳南道:“带她进去吧。”靳南抱拳称是,从甲板上拉走了吕盈。

月夕静静地回过头来,从尸体上拔出了那把匕首,对着火把又瞧了瞧,心中暗忖:真的是那个人要来灭口?

那夜在信陵君府,她遇见的那个刺客,以黑纱蒙面,露出了一双耳朵,左耳确实像是被老鼠咬了一样缺了一块。

她见这人从屋内跃出,只和他过了两招,便瞧出他功夫不错,否则怎可偷偷潜入高手如云的信陵君府,还杀了他新婚的夫人。

她本就无心恋战,又听到府中武士追赶而来的脚步声。她的丝带划破了那人胸口的衣襟,掉出了一块牌子,那牌子上面刻了一个“郑”字,从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不过微微迟疑了一下,便被那人夺走了牌子。府中的武士围追她而来,那人反倒自墙头逃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小师兄,余下的事情你来处理吧,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

天色将晚,暮云四合。

月夕在船上,远远地便看见了远处的江畔与柳林。此处已近洛邑,靳韦的船便开的慢了,只沿着北岸缓缓而行。

柳林中,有一面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来,上面绣了三个黄色的古篆:“碧月纱”。船再靠近些,便看见酒旗是插在一座临江小楼的窗户上,沿江的这一面,有一道围栏,上面靠坐着一位年轻人,身着青衫,面上挂着慵懒的笑容。他的身边,坐着几位美艳的女子,围着炉火,与他一起饮着酒。说着笑着,那女子们的欢笑声都飞到了江面上。

洛邑乃是东周的都城。东周王室虽然气数将尽,可风//流仍在。

月夕站在船头,见到前面有这样的地方,笑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指着问道:“小师兄,这是什么地方?”

靳韦随意瞄了一眼,轻描淡写道:“那不正是你要见识的地方么?”

“是你说的神女之所么?”月夕笑着,拍着手高声叫道,“小师兄,你说了要带我去那里见识的,我便要去这一家好了。”

她的声音引得岸边不少人注目,便连那青衫的年轻人都听到船上月夕的笑声,抬起了头朝船上望来。瞧见是这样一位年轻俏丽的女子,笑了笑,望着她仍继xù

喝着酒。

靳韦闻言朝前望了望,皱眉道:“待船靠了岸再说。”

“好师兄,你答yīng

我罢。你将我困在这里,我逃也逃不走。你若再不带我去瞧一瞧,我可要闷死了……”月夕大声嚷道。吕盈陪在一旁,第一次听到有姑娘家着急着要去这样的乌糟所在,也忍不住松开了僵硬了几日的脸,轻笑了起来。

靳韦轻哼了一声,月夕见他仍是不理睬,便用手撑着船舷,踮起脚,几乎要哭出来:“我的功夫也没了,想去的地方也去不了,真是没意思。不如再掉到水里,淹死算了。你可不要再救我了,救一次我便再跳一次。”

她作势便要跳水,吕盈慌忙双手环住了她,回头着急道:“少主人,你便答yīng

了月夕姑娘吧。那样的地方,她去一次便晓得了,再也不要去了……”

“你放开她,她真要跳,便让我瞧瞧她怎么个死法?”靳韦冷声道。

吕盈一愣,手微微一松,月夕便几乎要栽下水去。吕盈连忙一把扯住了她。月夕仍哭着道:“你是我师兄,却这样霸道。锁着我,关着我,如今连我要死都不管了……”

她声音又高又清,可哭起来嘤嘤的带着娇软。靳韦的船本就醒目,月夕又将阵势闹得这么大,岸上的人都不住地指指点点,连那几位碧月纱的女子,都紧紧围到了那年轻人身边,叽叽喳喳地指着船上说些什么。那位年轻人倒是好整以暇地喝着酒,笑望着这船上的一幕。

怎么为了要去一去这胭脂水粉地,便闹得要跳水自尽,这可是不是有些胡闹的过分了?

靳南和靳伯都有些哭笑不得。靳伯左右环顾了一眼,上前低声道:“少主,这船本就要在洛邑靠岸卸货。不如你就带上月夕姑娘去逛上一逛……”

他再压低了声音:“姑娘耳聪目明,在船上只怕不方便。”

靳韦眼内忽地光芒一闪,见着船渐渐地靠近了岸,马上便要下锚。他微微沉吟,伸手敲了敲船舷:“停了停了,晚上带你去一趟罢……”

月夕闻言,便同三岁小孩一般,脸上霎时便变了笑嘻嘻的:“我晓得小师兄最疼我……”她又朝着“碧月纱”招了招手,扬声道:“碧月纱的姑娘们,你们晚上等着我……”

那几位姑娘听到她这么说,也互相推搡着笑着,朝她扬起了手。那年轻人却不再喝酒,只眯起了眼睛望向江面,似乎落入沉思里。

东都洛邑在大梁之西,是周天子所在之地。如今天子虽落魄,可洛邑毕竟是天下腹心,战略要冲。白日里市道甚是繁荣,市店上摊贩云集。即便是此刻刚入了夜,家家灯火,仍依稀可见。

夜凉如水,天上并无星月,反而有大片大片的乌云。二月的春风,吹在人身上,三分凉七分暖,就好似我们这位月夕姑娘的脾气,有时冰冷如刀锋,可大多时候,却娇艳似春花。

靳韦带着月夕和靳南,沿着江岸慢慢的向东走,前面有一座小楼。

小楼是绿色的,楼边拴了几匹客人的马,门前的招牌上刻着“碧月纱”三个字。此刻虽然天上只有乌云,可夜色如水,小楼上的红烛摇曳在江面上,照得里面人人面如桃花。若是平日有月色的夜里,江道弯弯,绿楼向月,定有碧纱笼月之感。

“小师兄,这里便是下午见着的地方。”月夕指着那三个古篆笑道。靳韦白了她一眼,朝着靳南使了一个眼色,三人朝小楼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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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金蝉巧脱壳

一个伙计走了过来,是个直眉楞眼的乡下人,粗手粗脚的。

靳南拦住了他:“上好的老白干,来几个你们碧月纱的招牌菜,再叫几个姑娘来。”既然来了这样的地方,便是要叫姑娘的,月夕姑娘要看,少主陪着看,他靳南自然要抢着看。

伙计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片晌便先端上了一坛子白干。一旁一位姑娘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扭着腰肢过来,见到月夕,忽然掩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靳南瞪了她一眼,她毫不在意,朝着四处招手笑道:“哎,大家快来看,有个姑娘来我们碧月纱。”

老子也是第一次带姑娘家来逛这样地方,靳南霎时面露尴尬。靳韦提着坛子倒了一碗酒,神情自如。靳南见了少主的态度,悻悻地嘿笑了两声。倒是月夕立kè

笑咪咪地道:“姑娘家来不得么?”

“我们这里,只要是男的,七老八十不要命的来得,十多岁血气方刚的也来得,便是那成了精的山鬼妖怪,只要是带把的,都能来。可就是你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那女子扭着身子,仔仔细细地瞧着月夕,啧啧声道,“这么个水灵的姑娘,也不怕这里的老狐狸把你吃了……”

“什么叫带把的?”月夕转身问靳韦。靳韦顿时一顿重咳,靳南却一口便把嘴里的酒喷了出来。

那女子笑道:“不是娘们,便是带把的。小姑娘,你连这样的话都听不懂,却来我们这里?”

“不明白方才来见识,小师兄,你说是不是?”月夕对着靳韦笑道。靳韦只顾着自己一杯一杯的喝酒,不耐地催促道:“热闹瞧完了么?瞧完了便早点同我回去,好好地给我默书。”

月夕微微一笑,对着那女子道:“你听到了,是我小师兄带我来得。你们这里有老狐狸么?这么干净的地方,怎么会有狐狸?狐狸在哪里?”

“狐狸?”那女子一怔,又将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撑着直起身来,那边又过来一群女子,似乎是听见了这边的热闹,围了上来,将月夕和那女子堵在了中间:“阿圆,有什么好笑的?……”

“小梅,你来你来,可见过有姑娘家来我们这里的……”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地高声笑闹了起来。她们平日里卖笑追欢惯了,如今来一个年轻不晓世事的小姑娘,由着她们取笑,立时一个笑得比一个响,一个叫得比一个高,几乎都要把这碧月纱吵得闹翻了天。

靳韦自顾自喝着酒,见到她们将月夕围在中间,本还落得个清静。忽觉许久未听到月夕的声音,突地心中一惊,“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伸手便拉开了围在外面一名女子,那女子顿时大呼小叫起来:“这位大爷,你做什么?弄痛我了……”可又立kè

对着靳韦抛了一个媚眼,整个人几乎都要挂到了靳韦的身上。

靳韦一把便推开了她,又朝靳南望了一眼。靳南心神领会,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币,信手一丢,撒到了地上,“叮呤呤”的声音虽轻,却比世上任何女子的声音都要入耳。满场的人顿时都没了声音,齐齐回头,瞧着靳南。

“哪个姑娘帮大爷捡起三个刀币,大爷便送她一个。”靳南高声喊道。那一群女子本就站得离靳南最近,一听这话立kè

争先恐后朝靳南涌来,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刀币,有几个机灵的,早已经摸了几个刀币塞到了怀里。

可月夕却不见了身影。

“糟了!”靳韦低喝了一声。转眼见适才同月夕攀谈的那个女子阿圆,正扭着腰朝楼上走去。靳韦立kè

轻掠上前,一把搭住了她的肩旁,一勾便将她拉回了身:“死丫头呢?”

“大爷,这里都是丫头,你问哪个?”

“我师妹呢?”

“哦……那个小姑娘啊,”阿圆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没说上几句,恼羞成怒走了,我可没见过这么不经逗的小姑娘。”

“她去哪儿了?”靳韦冷声道。

“我怎么晓得?我这里这么多客人,谁还能替你看着她?说不定她认识哪个相好的,勾搭着走了……”楼上恰好下来一个客人,阿圆身子一侧,靠到了那个客人身上,她的眼睛一勾,那客人嘻嘻地笑着,搂着她便下了楼梯去。

“靳南!”靳韦沉着脸,高声叫道。

靳南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跟前,靳韦冷笑道:“给我把这楼里楼外好好搜一遍。死丫头没了功夫,人生地不熟,我不信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是……”靳南一抱拳,便冲去了楼下的房间,只听得靳南大声呼叱,已经一间间房查将过来。靳韦径自上了楼梯,环目一扫,楼上虽有十来间客房,只有两三间闭着门。他冷笑着到了北侧的一间屋子前,一脚踢破了房门,里面却是一双男女搂坐在临江的窗前,饮着酒嬉笑,见他踢门进来,吓得贴到了墙上。

靳韦微微一哂,飘身闪到了南侧两间房门前。他略略犹豫,举手在其中一间房门上轻推,一推不动,立kè

掌中运劲,里面的门栓应声而断。他推开门扇,瞧见房中放着一张席榻,榻边坐着一位青衫的青年男子,榻上的锦被隆得高高的。

男子正伸手去掀那锦被,听到动静,缓缓地放下手,转身瞧着门外的靳韦:“这位兄台……”

靳韦觉得这人十分眼熟,只看了两眼,便想起他便是下午在江边喝酒的那个年轻人。再抬眼见锦被之中,似裹得有人,没露出脸面,只是枕头上洒着几缕青丝,显然里面是一个女子,锦被又有些颤动,显得里面这女子有些紧张。

他抢进房来,便要掀那锦被。那男子伸手便按住了他:“兄台,这碧月纱虽然是卖笑之地,可也不能这样无礼轻贱,还请收手。”靳韦冷哼一声,右手手掌一翻便紧扣住了这男子的左手,可这男子轻笑着,左手掌如灵蛇一般,无声无息便从靳韦的右手中滑了出去。

靳韦的功夫固然不算什么,可他的功夫,却要比靳韦好上许多许多。

15 夜雨动寂寥

靳韦一怔,左手立kè

朝这男子抓来,可这男子的右手却以掌背在他的左手背上轻轻一压,手背擦着手背一绕,直抵靳韦的左手腕。靳韦右手正待来救,那锦被里的人将被子一掀,娇声叫道:“还不上来么?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被子一开,露出一张女子的脸,正是下午陪在这男子身边的一名女子。她见到榻前两人双手互搏的阵势,“啊”一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靳韦与那男子互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松开了手。

靳韦拱手,正要说一句“得罪”,忽听得隔壁房间有女子叫道:“你干什么?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有人在这里……”她话尾声未绝,只听得窗格子“砰”的一声,又听得脚步声响,外面似有一人飞快的逃走了。

靳韦身子掠到窗户旁,一掌劈开了房间的窗户。房内烛光照映出来,隐约见到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在墙边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靳韦一拍窗格,翻身便从小楼上跳了下来。楼下的窗格子也“砰”地一声,四裂了开来,靳南从里面跳了出来,两人合到一处,朝墙边那女子消失处追去。

房内的男子倒是一贯地气定神闲,懒懒靠在了席榻旁,那锦被里的女子起了身,朝着窗外看了看,收起了窗户。男子点了点头,她便出了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对着外面笑着招呼道:“别瞧了,别瞧了,没事,都散了罢。”

男子起身用地上的半条木栓插上了门,一转身,却见到锦被里又钻出了一个女子,她趴在榻上,一手托腮,一手为梳,轻轻梳理着自己的秀发,一双秀目秋波流转,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她笑得眼睛眯了起来,像两只弯弯的月牙。

男子含笑望着她,片晌才坐回到了榻边,伸手帮她梳理着秀发。

“老狐狸……”她轻声道,“方才那姑娘会功夫么?”

这碧月纱里果然有一只狐狸,她也只曾叫过一个叫赵子服的男子做老狐狸。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你功夫没了,若是那姑娘有功夫,岂不被你师兄瞧出来了?”

“那她怎能引得开我小师兄?”

“她是碧月纱的姑娘,对附近的巷子熟悉的很。你师兄他们不识得这附近的路,抓不住她。”

月夕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又仰起头,问道:“你怎么晓得我会来,怎么会安排好了人来帮我?”

“你在船上叫得那么大声,说你师兄锁住了你,困住了你,又叫我等着你,不是要我救你么?”赵子服望着她甜甜的笑容,忽地脸色一变,沉下了脸,冷声道:“你只知dào

叫我帮你,如今到了我这只老狐狸手里,就不怕我吃了你么?”

月夕眼光闪烁不定,低下了头,满是委屈受惊的样子。赵子服又冷笑道:“你如今已经晓得这碧月纱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呆在这里不走,我怎能轻易放过你?”

月夕长长叹了口气,哽咽道:“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她伸手揪住了赵子服,哀求道:“我的运气便真的这么不好么?求你放过了我罢……”

可她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实在演不下去了……”

她笑着笑着,头发又变得零乱了。这碧月纱的房间里,一双孤男寡女,她秀发零乱地趴在席榻上笑着,又会叫眼前的男子想到些什么呢?

赵子服定定地瞧了她半晌,忽然淡笑道:“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待人的么?”

这话他几日前曾问过她,如今又问了一遍。月夕笑着,也回了一句同样的话:“你不喜欢么?”

“你也是这样对他的么?”

他?月夕心中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指的人。

她的脸与心顿时都黯淡了下来,便连窗外的乌云,都立kè

显得厚重了好几层。她不管这是在碧月纱的房间内,而赵子服就坐在榻旁,只默默地翻了一个身,将自己的身子朝着里面,背对着赵子服,再也不出一声。

锦被裹着她单薄的身子,一头青丝披在锦被上,烛光跳动,忽明忽暗。这里本该是春宵帐暖的地方,却怎会显得她的身影那么清冷寂寞?

许是她的寂寥惹动了乌云,窗外终于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打在窗格上,噼哩啪啦作响。赵子服靠在榻边,瞧着她的背影,听着外面的雨声,忽然觉得这雨点就好似打在他自己的心上一般,一滴滴,将他的心都敲得酸了。

他竟会为了一个只见了几次面的女子心酸?

他将手抚在月夕的肩上,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唤她:“月儿……”

月夕仍是沉默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叹了口气,更温柔地哄她:“月儿,是我不对,方才不该那样问你……”

可月夕仍是愣愣地出着神,那人似乎也曾这样温柔地同她说话:“月儿,你可会等我?”她不知为何,忽觉自己喉咙微咽,又闭上了眼睛。

赵子服长叹着,坐到了窗边,推开窗子,瞧着窗外屋檐上潺潺而下的春雨。楼下巷子里,有几名行人正站在一旁屋檐下躲着雨。

有些雨不过落在人的身上,躲一躲便过去了。可有些雨却是下在人的心里,如何避都避不开。

渐渐的,雨势变得轻了些。窗外江畔柳丝正长,春雨正细,城中传来连绵不绝的更漏之声,又渐行渐远,愈发显得春夜寂静。而她裹着锦被,背着身子,却不知能否为她将这漏声薄雾,还有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挡在外面?

“月儿,你叫什么名字?”赵子服终于又开口问她。

她说了若他再见到她,她便告sù

他自己的名字。可她实在没料到这么快又遇上了他。

“晓得叫我月儿,还问什么?”月夕冷冷回了他一声。

赵子服笑了笑,再不说话。他总是晓得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

月夕转过头,瞧着他的脸,忽然又“扑哧”地笑了:“瞧在你帮了我的情面上,便告sù

你罢。”

“我叫月夕,日月之夕的月夕。”

“如月之恒,以永今夕?”

他淡笑,又微微叹气。她的名字,岂不是似足了他的心愿:天上的娟娟新月,若夜夜都能如影随身,可该有多好?”

月夕微微一怔,不晓得他解的是自己的名字还是他自己的心思。只是她忽然又想起了祖奶奶说的那一句:霜晨月夕,思子心痗。这两句话不尽相同,可这话里竟都有一样的期盼之情,都似在怀念着一个人,抑或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

是什么样的一个夜晚,才会叫祖奶奶思子心痗呢?又是怎样的新月,会叫他念念不忘呢?

她不及深思,只微微点了点头:“你说是,便是罢。”

“你真不怕我是只老狐狸,吃了你么?”

16 风摇微烛光

“你不是说自己是一个大大的好东西么?”月夕反问道。

真是奇怪,她从来都不觉得他会伤害她。他确实不太像一个正人君子,可她第一眼见到他,却就知dào

他会对她很好。

月夕看着他,笑了起来,笑得她的眼睛弯了下来,像两枚初生的新月。他也笑了,笑得连眼角都微微翘起来,他竟明白她未说出口的所有话。

“老狐狸,我要回云蒙山,你送我一程罢?”月夕轻声道。

她暂时失了功夫,靳韦要寻她,还有人要杀她;云蒙山在太行山支脉,道路蜿蜒迂回;贸然回云蒙山,路上必定会有风险。若他肯陪着她回云蒙山,一定会很有趣。

“云蒙山……”赵子服又眯起了眼睛,“魏国中牟邑旁的云蒙山?”

若是那里,是在中牟邑之西。中牟邑从前做过三十九年赵国的都城,后来却到了魏国的手里,他是赵人,自然识得如何走这条路。

月夕见他眯起了眼睛,不禁笑道:“是那里,你送不送我?”

赵子服却未搭理她,只沉吟了片刻,才坐起了身,笑道:“走吧……”

“去哪里?”月夕愕然。

“云蒙山,我同你。”

“可我小师兄……”

“他的船今夜在洛邑卸货,如今已是寅时初,他寻不到你,自然不得不走。”

“他自家的船,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等他,”月夕沉吟着,央求道,“不如我们先去瞧一瞧我小师兄的船走了没有?”

“好。”赵子服笑着点了点头。

月夕从席榻上起了身,拉住赵子服的手:“走罢?”

“等一等。”赵子服笑着,又伸手去拉月夕的腰带。

“你做什么?”月夕虽然惊诧,却未阻止他。

真是奇怪,她似乎从不会怀疑他做的事情。便是他的名字,她都忘了要问个究竟。

他真的是叫赵子服么?

赵子服轻轻解下了她白色的腰带,却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月夕一见便又笑了,是那条留在他手上的青丝带。

他身边不见了那条珍贵的雪狐裘,却还带着这条青丝带。

她接过丝带,一抖一扬,束到了自己的腰上。她一身雪白,配上这青色的丝带,更显得她体态妖娆,纤腰盈盈一握。

她真好kàn

,赵子服望着她。在他的心中,她本应该就是这样子好kàn



花白树青,蘼芜遍地来香,她是那凌空的一弯新月。

※※※※※

夜雨已停。

两人从碧月纱出来,沿着江堤,悄悄靠近渡头。靳韦那艘船,仍停在渡头。只是渡头一片黑漆漆的,船头也只燃了一只小小的火把,靳韦正站火把旁边,四周墨色笼罩,便再也看不出它红红绿绿的色彩。

船上恰好下来一批人,每四个人抬着一个大大的箱子下来。四人抬箱,可仍是步履沉重,行走缓慢,可见箱内的东西不轻。

“小师兄贩什么货?要夜里才交付?”月夕有些好奇,渡头又黑,见不到收货的人,愈发显得古怪。

赵子服随手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直飞而出,击中了一个搬箱子的人脚面,又弹入了水里。那人脚一痛,“啊”地轻叫了一声,松开了手。少了一个人的力qì

,其他三人吃不住力,箱子立kè

朝前栽下去,一角重重地磕到了地上,箱子上的一块木板翘了起来。

只听箱子里面“咵啦啦”的声音,两样东西从那翘起的木板处掉了出来。靳南从船上跑下来,迅速地将东西塞了回去,仔细察看了一下,将木板用钉子钉好,又压着声音训斥了摔倒的人几句。

可就这一瞬间,月夕与赵子服已经瞧清了,箱子里掉出了一串明珠颈链。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也掩不住熠熠光芒,顺便还照亮了旁边一只翡翠酒樽,端得是翠绿欲滴。

“明珠翡翠……”月夕一愣。一旁的赵子服,也眯起了眼睛。

这样两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却随随便便地塞在箱子里面。叫人直觉这里面的其他东西,贵重绝不在这两件宝物之下。

靳韦的船上竟然装着这些珠宝,在洛邑又要交给什么人?

月夕与赵子服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又见船上搬货的人加快了动作,迅速地将十来个沉甸甸的箱子搬到了岸上另一侧的柳林里,不到片刻,这些人都回到了船上,熄灭了火把,进入了船舱,消失了不见。

片晌,舱内又有人举了一只蜡烛出来,微弱的烛光在江风中摇摇欲坠。那人用手护住了烛火,慢慢到了靳韦身旁。

江风被两人的身影挡在身后,烛焰顿时暴长,照见了一张秀丽的面容。原来是吕盈举着蜡烛,到了船头。

“少主人,怎么月夕姑娘还没回来?”吕盈揉着眼睛,她双眼红肿,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靳韦冷冷地轻哼了一声。吕盈一见他神色有异,立时有些明白过来:“她出事了么?是不是又有人要杀她?”

“你担心她么?”靳韦拉着脸。

“月夕姑娘救过我的命,我自然盼着她平安。”吕盈轻声回答。她与月夕相识不过几日,可言语关切,丝毫也不作伪,显然是她素来为人善良之故。她又说道:“不过我心中的担心再甚,也比不上少主人你。”

月夕闻言又是一愣,听见靳韦冷声道:“哈……我担心她?是我嫌她麻烦,放走了她。对了,她不在了,我也不必多让一个废物在这里吃闲饭,你明日便给我下船去。”

他话语里极是伤人,吕盈一声不吭,也不与他起争执,可身子微颤,还是瞧得出有些激动。

她和靳韦两人一起站在船头,却各瞧着一边,互不搭理,看得赵子服微微叹气。月夕蹙着眉头,凝目瞧着两人,轻声道:“小师兄从前除了爱骂我,待其他人还是彬彬有礼的,怎么如今对吕姑娘也这么……”

只听吕盈缓声道:“多谢少主人收留我这几日,明日我自会下船去……”

靳韦仍是冷冷地毫不理睬。吕盈默默地正要回舱,他又冷声道:“是谁同你说我担心那死丫头?”

吕盈沉默了片晌,道:“没人同我说什么,只是我见到少主人待靳伯靳南他们都极好。可只要对着月夕姑娘,便又讽又骂……”

她这话同月夕方才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月夕不禁和赵子服对视了一眼,一起笑了笑。

“那又如何?那死丫头本来就讨人嫌。”靳韦仍是冷笑。

“我见到少主人与月夕姑娘,便想起了我大哥……”吕盈的声音微有些哽咽,“他平日里也总揶揄我,嫌我长得丑,又说我不顶用,一把年纪还赖在家里嫁不出去。可但凡遇到村子里的无赖欺负我,他第一个便站出来保护我。”

“少主人说是逼着月夕姑娘默什么东西。可我猜,是少主人见她孤身在外,又没了功夫,怕出了事情,便这样迫她留在身旁,船上有靳南他们功夫好,也好护着她一点。”

月夕闻言一怔,她与靳韦少年师兄妹,久别重逢,只是一如从前般嬉笑打闹,却甚少揣摩他的心意。此刻听了吕盈的话,这几日心里的疑问豁然开朗。那几人假冒飞鸿帮来杀她,若不是恰好靳韦逼她留在船上,她想是逃不出生天的。

登时之间,靳韦与她的兄妹之情盈满胸口,她心怀歉疚,又蹙起了眉头。

赵子服见她的神情,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她勉强摇了摇头,又留意听着两人说话。

17 月碎水中天

“你大哥也是被飞鸿帮杀了么?”

“嗯,他是为了救我才……”吕盈有些抽泣。

“你不想要报仇么?”靳韦微微叹气。

“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吕盈泣声渐止,“那日少主人叫我杀人,我猜少主人是瞧不上我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所以要我勿忘仇恨,定要为家人报仇……可我……”

她每一次都是猜着猜着,可却总是将靳韦的心猜得八九不离十。

吕盈嗫嚅数次,终于勇气一鼓,轻声道:“可我并非畏怯。我只是觉得许多事情,比报仇来得重yào

许多。”

靳韦定定地望着她,冷声道:“还有什么事情,会比复仇重yào

?”

吕盈轻声道:“许是我天性凉薄。我只是想着,我爹娘哥哥未必喜欢我活在仇恨之中。他们从前总是说,我们这样的水上人家,能每日打渔做饭,瞧着日升日落,不遇上大风大浪,欢欢喜喜地活着,便是最好了……”

靳韦一阵沉默,半晌才冷声道:“你是伺候那死丫头的,你不必叫我少主人……”他顿了顿,又道:“死丫头若晓得我弄丢她的丫鬟,只怕又要给我大闹一场,我这船上……养一个闲人也还是养的起的……”

他这样说,分明是借月夕的名义,改口要让她留下来,吕盈这样聪颖,又岂能听不出来。她心中又惊又喜,正想跪到地上致谢,靳韦伸手便拉住了她。

吕盈一抬头,恰看见靳韦又在凝目打量着她,他面容斯文雅致,还带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吕盈的心忽地“咚”的一声又撞了一下,轻声叫道:“靳大哥……”

可不知怎得,吕盈又觉得在靳韦的笑容里,第一次瞧见了几分愁苦之色。她偷偷抬起头,正想再仔细瞧瞧清楚,靳韦的脸色早已变回了一片漠然,恢复了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

她微微叹气,朝靳韦施了礼告了退,又怕靳韦一人在黑夜中无以照明,便将蜡烛搁在了船舷上。靳韦斜觑着她一人摸黑进了船舱,这才回眼盯着这风中摇晃的烛火。

一阵风吹来,几乎要将烛火熄灭,他连忙一侧身,举起了袖子,挡住了江风。可忽然间他脸色又变得阴沉,胸口起伏不定,猛地一挥袖子,似带着满腔恨意,将蜡烛连着烛台,扫到了江里。

恰好靳南从舱内走了上来,问道:“少主,启程罢?”

“还是寻不到死丫头么?”

“寻不见。少主,时机稍纵即逝,还是大事要紧。”

靳韦默默点了点头,靳南立kè

发号司令,前后舱点亮了火把。不过须臾,船便缓缓启动,掉了个头又朝着东边去了。只听到靳韦站在船头轻哼道:“死丫头从未来过洛邑,竟然晓得寻碧月纱的人帮手,真是奇怪……”

月夕听见了,对赵子服笑道:“那可不是多亏了你么?”

赵子服笑而不答,说道:“我瞧这位姑娘,倒是颇为聪慧。话虽简单,道理却深。人生苦短,天地无穷死有时,不如放下仇恨与有情//人及时行乐。”

月夕目注着这货船离去,淡笑道:“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人生于世,世道无常,哪能事事都能由得了自己的。”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忽然之间说出这样说话,到似一个世外高人,晓尽了人生的不如意,与平日里的她大不相同。

赵子服凝望着她:“你有什么事情由不得自己?”

月夕淡淡一笑:“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赵子服瞧了她许久,笑道:“你这小师兄好行小慧,我瞧这姑娘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月夕微喟道:“小师兄一直都是口硬心软,师父也曾说他有些眼高手低,可他待我确实极好。他从前还偷偷下山,只为了给我带一包梨花酥……咦,为何你说吕姑娘要吃苦头?”

赵子服微微而笑,却再不说什么了。月夕见他再不肯解释,自己思量了片刻,仍是不太明白,才轻轻瞪了赵子服一眼,笑道:“我们也走罢。”

“你不想晓得那些箱子究竟装了些什么么?”

月夕摇头:“什么都好,便都是金银珠宝也罢……同我也没什么关系。”

她不愿追究,赵子服亦不勉强,只是朝着船东去的地方,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

半晌,他轻啸一声,远处应声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转瞬间一匹乌骓马便穿过柳林,停在了两人面前。

他拍了拍马背,对月夕笑道:“走罢。”

乌云渐散,星月重现。

月夕骑在乌骓马上,赵子服伴在一侧,朝北门行去。夜色悄悄,洛邑城白日里繁华,此刻却分外安静。两人走在这城内的石板路上,静谧得几乎都可以听到两侧民居里的鼾声。

“那件雪狐裘呢?”

“你既然瞧不上,便叫家将送还给信陵君了。”雪狐裘虽珍贵,他却绝无无据为己有之意。

“邯郸在大梁城的北面,你怎么会来了东周洛邑?”

“一时兴起,来瞧瞧如今洛邑周室的样子。”

若非一时兴起,又怎么恰好又遇见了她?

赵子服转回头,和她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又笑了笑。

她笑得那般明亮,便如同现在从黑云后露出的月色一般,将这一段黑漆漆的路都笑得亮了起来。

月夕见到他的笑,却是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安心。她伸手抚着乌骓马的鬃毛,再侧着脸悄悄地去瞧赵子服的脸。

他的脸很好kàn

,五官就好像刀削一般深刻;眼神清澈,充满着智慧;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气度;嘴角上翘,总是在随意地笑着。

他很像那个人,却又不像那个人。那个人的笑,有时候会有些疏离。而赵子服,却聪明的很舒服,笑起来很温暖。

莫非正因为如此,他才让她觉得分外安心么?

可是糊涂的姑娘,这世上爱笑的人那么多,为何你只觉得这一个人好呢?

东周朝上百年的石板路上坑坑洼洼,早没了当年的气派,只是残存着方才的雨渍。一路上半个巡逻的人都瞧不见,城门半掩,城墙上亦只站了几个打着盹的士兵。

煌煌百年周室,自保无力,乱世求存,竟落魄至此。

朝着北门的大路,栽种了两排梨树。想必这城中曾有有心人,于苟延残喘中仍不忘一片惜花之心,留了两排梨花在路上。

这一夜春雨后,梨树上花瓣坠地,新芽萌出。乌骓马的马蹄踩在坑中,踩破了明月的倒影,溅起了水花,零乱了花瓣,好似踏碎了这一天月色。

前途茫茫,月夕认不得回云蒙山的路。可她却又明明白白地晓得,只要有赵子服在,便会带她回到云蒙山。

忽然之间,她心念一动,一拉马缰,而赵子服也停了下来。两人不约而同,一起回头瞧着这洛邑旧城。

来路静静悄悄,几树洁白,一地梨花。没有人送别,没有人挽留,北城门前,只有赵子服与月夕两人而已。

不过是两人离开洛邑,却如同两人撇下了举世繁华悄然而去。

自各自的来处来,同往相同的去处去。

有些人,注定天生就属于彼此,注定天地间就该是他与她同行,只是此时他们还不自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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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欢歌绕太行

春意阑珊,太行山道上,草木深深。远远地,传来一位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骑在马上,马走在山道上。那马儿虽然没有鲜亮的鞍辔,却难掩神骏之色,通体乌黑,只有四只马蹄比雪还白。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乌云踏雪”。

那马上的女子在唱歌。为她执鞭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她在唱,他在听。

“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晔如华兮温如莹……”

她唱得其实并不好听,乱七八糟,没有一个调,唱得也不知是哪国的曲子。可他觉得她唱得很动听,只要是她唱的,便是他爱听的歌。

她在唱,他在笑。

赵子服带着月夕走山路,晓行夜宿。洛邑北去,便是连绵百里的太行山脉,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向北,便可到云蒙山。

“老狐狸,你从来不拴你的乌云踏雪,你不怕它被人偷了么?”月夕心血来潮,停下了歌唱,忽然问道。

“除了我,谁还能带得走它?”赵子服笑道。

“如今它不是乖乖的听我的话么?我叫它走便走,叫它停便停。”月夕伸手揉了揉乌云踏雪的脖子鬃毛,乌云踏雪似有些不耐,仰天嘶叫了一声。

赵子服笑而不答。他这般笃定的样子,叫月夕十分不服气,她高声叫道:“你放手。”

赵子服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松开了握住缰绳的手,月夕轻笑着,双腿一夹马肚,乌云踏雪纵身跃出,直朝前面疾驰而去,瞬间不见了身影,只听到月夕的笑声:“你瞧,它可听我的话了……”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将自己靠在了山道边的树上,果然不到片刻,乌云踏雪的蹄声又至,转瞬又回到了赵子服跟前。月夕坐在上面,一脸的沮丧。

赵子服伸手拍了拍乌云踏雪的脖子,乌云踏雪伸过脑袋,“呼哧呼哧”地在他的身上蹭着。赵子服望着月夕,笑道:“你是我的朋友,它瞧在我的面子上,自然让你骑一骑;可你若要做它的主人,却要像我一样,驯服了它才行。”

月夕沉下了脸,她慢慢爬下了马,紧紧地盯着乌云踏雪的眼睛不放。而乌云踏雪也不服气似的瞪着她,一人一马就这样对望着。月夕忽地眼神一凝,飞身上马一拽马缰,喝声催着乌云踏雪急纵而出。

未及片刻,乌云踏雪带着她飞奔而回,又被她掉头扯走。如此来来回回十来个回合,月夕仍是不肯罢手。赵子服不禁摇头叹笑,原来她的脾气倒也有些倔。

可这一次却有些异常,许久也未见一马一人回来,他略有些讶异。突地听到远处山林里一声长嘶,犹如惊雷一般。那是乌云踏雪的嘶声,饱含着怒气。

“糟了。”他连忙急奔向前,不过须臾,便见前面二里开外的山林里,乌云踏雪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又发出一声怒嘶。而月夕,正一手紧紧抓住马缰,另一手抓住马鬃,双腿夹紧了马肚,伏着身子,死死地贴在马背上。

“月儿……”赵子服唤道,伸手便要去拉马缰。可月夕伏在马上,见到他的动作,喘着气高声叫道:“你走开……”

乌云踏雪脖子被她紧紧抱住,愈发地狂躁,不住地前后狂跳。它每跳一回,便将月夕重重地甩起来一回,感觉几乎要将她甩碎了一般。赵子服一皱眉头,又屈指放到嘴边,正要吹哨。

“你走开,你若管我,我一生一世都不睬你。”月夕仍是高声叫着,牢牢地抓着缰绳与鬃毛,死不放手。

赵子服愣了愣,便是她内力未失,要驯服乌云踏雪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她现在失了功夫。她的性子原来并不是有些倔,而是十分十分的倔强。他苦笑着放下了手,只得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一望之下,赵子服却不禁有些惊奇,月夕的骑术之妙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乌云踏雪一直嘶叫着、跳着、来回奔跑着,月夕抱着它的脖子,紧贴着马身,屡屡要被甩下马,又总能被她强行稳住了身体。

这一人一马不晓得互相挣扎了多久,乌云踏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停下狂奔,只是小小地踱着步,鼻子不断地哼着气。

月夕趴在马背上,动也不动。乌云踏雪大力地甩了甩脖子,哼了两口气,终于停了下来,低头去吃路边的草。而月夕,仍是伏在马背上,没了声音,只有背部微微一起一伏。

赵子服上前拉住了缰绳,轻声唤她:“月儿……”

月夕半晌也没有动静,赵子服站在她身旁,静静地候着。她慢慢地转过头,仍是趴在马背上,望着赵子服,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她想要撑起身子,可忽然手一软,翻下了马。

好在赵子服立kè

抱住了她。她浑身的汗湿漉漉地,湿透了衣裳,身上却又冷冰冰的。

她的脸红彤彤的,头发随着汗水贴在了脸颊上。她仍是笑着:“老狐狸,你的马,它以后可会听我的么?”

赵子服沉着脸,双手紧紧地抱着,可目光却阴沉沉地盯着她。过了许久,才脸色稍霁,重重地叹了口气:“它以后自然要听你的。它若不肯听你的,我也饶不了它……”

※※※※※

沉重的暮色山雾,笼罩了整座山头。巍峨群山,连绵百里,皆成青灰色,天上的月色淡淡的,照在阴暗的山林间。

赵子服与月夕同乘着乌云踏雪。月夕已经没了唱歌的力qì

,风吹到身上,吹干了冷汗,却吹来了寒冷,她紧紧地缩在赵子服的怀里,全身都有些发抖。

佳人在怀,赵子服却有些意兴阑珊,面上都是苦笑。到云蒙山虽只剩下一百里的山路,可月夕若就此着凉生了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是一场麻烦事。

他见月夕冷的发颤,又将她搂得紧了些。月夕强笑道:“我不冷。”可紧跟着却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赵子服轻轻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的骑术倒真是精妙。”

“是么?”月夕回头笑道,“可能与你相比么?”

19 言笑相追随

赵子服笑了笑:“同我赵国的骑兵兵尉几乎不相上下。”

兵尉一职,多在军中教授兵士技艺,赵国劲骑又天下闻名,他虽避而不答月夕的问话,可说她骑术可与赵国兵尉相比,其实对月夕已经是极高的赞誉了。

“你哄我的么?”月夕追问。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

月夕见他双眼俱是诚恳之意,满心欢喜地笑道:“从前我未上云蒙山时,在祖奶奶身边,她叫人教我骑马。她说,先学着,日后总有用处。你瞧,果然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她说的用场,便是逞一时意气,来驯服他的乌云踏雪么?

赵子服叹笑着,却见前面山道的一侧,似乎有些灯火,仿佛是一个小山村。而紧靠着山道边,竟然开着一家茅屋野店。

他立kè

快马上前,抱着月夕下了马,上前叫了野店的门。

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吱呀”一声,有人打开了门。是一位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瞧起来年纪倒不比月夕大得了多少,荆衣布衫,面黄手糙,眼角额头已经长了不少细纹。她一手拉着门,一手举着油灯,满脸堆笑,问道:“客人是要投宿么?”

“我们……夫妇路过此地,拙荆体弱,赶不得夜路,想投宿一晚。”赵子服答道。

月夕听到他自承夫妻,偷笑着撇过头,悄悄伸手在他背上掐了一下,赵子服将背一挺,却仍是微笑着地不动声色。

“两位快进来,快进来,”妇人忙不迭叫两人入了店,又朝着里面叫道,“当家的,有客人来了……”

两人进了屋,瞧见这野店十分简陋。里面不过只有一张几案,一个柜子,柜子旁边便是做饭的灶台。灶台旁正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站在灶台旁,拿了个勺子在锅里勺着汤水喝。

见到两人进来,他盯着看了两眼,漠然地点了点头,便进到里屋去了。妇女赔笑道:“我当家的就是这样的脾气,客人莫见怪。”

赵子服笑着点了点头,同月夕坐到了桌案旁,道:“不妨事。是我们夫妇打扰了。不晓得可还有吃的么?”

“有有有,”妇人忙不迭地答道,“两位都要吃些什么?”

赵子服瞧着月夕,月夕道:“有素面便好。”赵子服笑着说:“那便两碗素面吧。”

“好好,”妇人急忙又去煮面。这荒郊野林的山村,哪有什么常客,所以这野店才这样简陋,不过是想碰巧了遇到求宿的赚点花销罢了。这妇人难得遇上客人,竟然连下面时都是笑呵呵的,不过片刻便端上了两碗面,又拿来了两双箸子。

赵子服道了声谢,接过面便吃了起来。月夕见这面汤混浊,上面一半浮着的都是油污,妇人好客,又刻意洒上了不少臊子葱花。她生**洁,上次那船上吴娘的杯子脏了,她便不愿入口;靳伯端来的饭食放了葱姜,她亦挑剔;更何况眼下这碗所谓的“素面”。她只不过只瞥了一眼,便再不愿碰,只是静坐着不语。

赵子服抬起头,见她坐着不动,神情淡然,面前的这碗面碰也不碰。他眉毛微微一挑,望着月夕,月夕轻哼了一声:“我不吃这面。”

妇人站在一旁,闻言又陪笑道:“这位夫人,这面不合你胃口么?”她记得赵子服说两人是夫妇,又见两人衣着贵重,想必是贵族子弟,因此便称月夕夫人。

月夕仍只是淡声道:“我不吃这面。”

妇人不知所措,隐约又有些明白,忙道:“我再去下一碗面给夫人。”赵子服朝她摆了摆手,伸手便端过月夕面前的面,三口两口吃完,才笑着站了起来:“店家,拙荆口刁,这面我来做,不麻烦你了。”

月夕听他说自己口刁,轻笑了一声,也不与他争辩,只一手托腮,支在桌案上,笑盈盈地瞧着他。赵子服径自到了灶台旁,将这锅中的旧面倒了,烧了清水将锅碗箸子全烫洗一遍,不见一丝油污。这才重新用清水煮了面,盛出来,只洒了些许盐,端到月夕面前,竟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赵子服笑道:“大道至简,夫人请罢。”

什么“大道至简”,不过是他取笑自己挑剔罢了,月夕拿起箸子,笑着在他的手背上一磕,夹起一条面放到口里,试过之后,这才端着碗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面。赵子服坐在她身旁,只是笑着看着她。

那当家的男人从里屋套了件袍子出来,妇人正站在柜子旁,远远地望着月夕和赵子服两人,一脸的羡慕之色。见到自家男人出来,她朝着两人努了努嘴,对男人道:“你瞧人家,对自己婆娘多好……”那男人闻言,转头来看两人。

月夕听到妇人的这句话,不禁和赵子服对视一笑。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细汗,顺手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经意地一拉,却将束发的霜墨拨拉了下来。

赵子服伸手拾起了霜墨,递给月夕,叮嘱道:“小心弄丢了。”月夕笑着点了点头,低头束到了头上。不过这几句话,几个简单的动作,却叫这几案上昏黄的油灯下,一股温馨之意蔓延其间。

仿佛两人已是多年的夫妻,又是在自己家里,平日里轻怜蜜爱已惯,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温存。

那妇人瞧见了这一幕,又见到霜墨黑中泛着莹光,她虽住在山中,从未见过什么贵重的首饰,也隐约晓得这不是寻常之物。她心中羡慕之意更甚,抬头看了看自己男人,这山野的日子过得窘迫不说,又几曾对她这样细致体贴?

人比人,便气死个人。

她心中失落,口中“啧啧啧”地兀自艳羡赞叹。她男人闻声又瞧了两人一眼,对她闷声道:“你有着身子,莫操劳了,早点休息去罢。”

赵子服闻言,忙从怀里取了五个刀币,递到男子手中,道:“天色不早,我们夫妇也休息了,不晓得房间在……”

妇人忙推开了灶台旁一扇门,是另一间紧邻的茅屋,狭小局促,堆了几堆稻草,没有席榻,只是用木板搭了一个榻子,上面再铺了些稻草,连一床被子也没有。

妇人只怕两人嫌弃,面上报赧:“这屋子简陋,两位随意些。”赵子服丝毫也不介意,只笑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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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灯下人如玉

那男人听赵子服这样说,二话不说便拉了自己婆娘进里屋休息。赵子服取了油灯,与月夕进了房,闭上了门。

油灯昏暗,将这茅草屋照亮了一个小小的一个光圈,却恰好照见两人面对面,微微笑着。

“你最会讨嘴上便宜,”月夕坐到了榻子上,笑着翘起嘴,“我可不能再吃亏了。这榻子我睡,你去睡地上。”

赵子服摇了摇头,脱下了外面的袍子,铺在了榻子的干草上,笑道:“既然是夫妇,自然要大被共眠,你怎能推辞?”

“被子呢?这里连床被子也没有,谁与你共眠?”月夕笑瞪了他一眼。油灯的灯芯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火光也越来越暗,忽闪忽闪,却更显得月夕的面色朦胧如玉,眼中秋波盈盈若水。

赵子服瞧了她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袍子,说道:“睡吧,这山野小店便是这样简陋。夜里若冷,将袍子裹紧了。”

他将油灯一吹,屋内霎时便黑漆漆一片。月光从陋室的缝隙中透了进来,稀疏地洒在地上,草堆上。月夕见到赵子服已经躺到了地上,这才轻笑着也将自己躺到了榻上。

山风透进了茅屋,果然沁得她身上有些寒冷。她顺手扯过赵子服的袍子,裹住了自己的身子。随之而来袍子上一股很淡很淡的男子的气味,顿时也拢住了他。

这气味,好似只是身下稻草的干爽气息,却又像是春日青草的味道,坚韧和煦仿佛日光。带了一点点汗味,可不叫人厌恶;有些想躲开却又叫人摆脱不掉。

她不是一向爱洁么,怎么不将他的袍子扔得远远的?反而,还有一些些的贪恋?

月夕暗暗咬了咬下唇,一定是失了内力,鼻子和脑子便也随着糊涂了起来。这明明就是吕盈说的,那些“臭男人”身上的酸臭味,为何却好像……云蒙山每日清晨的气韵,那么熟悉那么自然,叫她安心置身其中。

她裹着袍子,翻了一个身,脸朝着外面,瞧见赵子服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双手交抱在脑后为枕,好似已经睡着了。她轻轻地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晃了晃,他呼吸沉稳,丝毫没有反应。

“老,狐,狸……”月夕轻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叫他。赵子服虽然仍闭着眼,嘴角却向上一扬,笑道:“做什么?”

她晓得他没睡,他也晓得她没睡。

月夕趴在榻上,瞧着屋缝中漏进的斑驳月光,轻声道:“你怎么会洗锅煮面的?”

他说自己是赵军都尉,可他衣着不俗,碧月纱也不是什么便宜的地方,决不是一个都尉的俸禄能应付得了的。他显然家中富贵,自然也应该奴仆成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对。可他竟然会做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情,还做得甚是麻利。

“我自幼随军,做了几年的火头兵,曾日日埋锅造饭。”赵子服淡淡回道。

“难怪这些事情,你做的这么干净利落。”月夕笑了起来。

赵子服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轻笑道:“我一口锅,要管数百人吃饱肚子,这火头兵其实当得很不容易。”

“你管着别人吃饭,就不管自己了?那么脏的面,你都吃的下……”

“打仗的时候,粮草不继,人饿慌了,哪里还顾得脏不脏,什么都吃下了。”赵子服反问月夕,“你平日里都这么挑剔么?”

“若实在没有办法,自然不能饿了自己……”月夕笑道。

“你打战的时候,还吃过什么?”月夕又问,可赵子服却不再答她了。

她沉默了片刻,笑道:“你怕说了吓到我么?”

赵子服仍是没有答她,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月夕也不再追问,翻身仰面躺在了榻上:“地上睡得可难受么?”

赵子服正待说话,却听月夕轻叹道:“你定然会说,打战的时候,便是死人堆里也睡过……”

赵子服虽然仍不答她,却缓缓地睁开了眼,半晌才道:“你是姑娘家,何必知dào

这些?”

月夕也睁着眼,望着梁上的茅屋顶,轻声道:“若哪日我也上阵杀敌,不晓得是否也会饿得什么都吃?”

她忽然又问道:“老狐狸,若你在战场上遇见与我为敌,你杀不杀我?”

“我只会将你捉起来,好好打你一顿屁股。再将你送回云蒙山去……”赵子服笑道。月夕听他说的有趣,忍俊不禁,也轻笑出了声。她想了想,微微地将自己挪进靠墙里一边:“地下凉,你睡上来罢。”

赵子服摇了摇头:“还好……”

两人再不说话,过了许久,月夕轻声道:“老狐狸,我冷了……”

赵子服长叹了口气,微弱的光线中,月夕见他站了起来。她抿着嘴笑起来,她要做的事情,总有办法做得到。

他看见她那样得yì

的笑,明明晓得她是诈他,仍是将自己躺到了她的身边。

他伸出了左手,穿过她的秀发,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扳了过来,搂在了自己怀里,又将袍子盖到了她的身上。

在大梁城外夷山,她散了功,身上阴寒发作时,他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抱着她。

她要诈他,却被他将回了一军。

月夕想要推开他,可闻到了他身上那莫名熟悉的味道,觉得有些依恋,便舍不得伸手。忽然间她又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一愣,却立kè

明白是赵子服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那么快,仿佛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叫喊声,叫人心慌。

他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坦然自若。

可渐渐地,他的心跳又慢了下来,又平,又缓,一下一下,再没有了一丝慌乱。

月夕笑了笑,忽地将自己伏到了赵子服的胸口,将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一下心跳,每一寸气息,都似在跟她说与赵子服有关的事情。

他自幼便在军伍中长大,做过火头军,他应该不是仗势邀爵之人;可他这样年轻的年纪就做了赵军都尉,自然是经历过攻城略地,出过生入过死,见识过血流漂杵,因为战功彪炳,所以才被擢升的这样快。

她从前见过不少军伍中的人,他们身上总有一股坚毅的锐气,就如刚磨好的矛锋,刚正锋利,随时都要取人性命。可他却没有,他的身上,只有一股随遇而安的温和气息,便是天塌下来也只是微微一笑。

他不是没有锐气,否则又怎会面对朱亥这样的高手而言笑自若?

是他的锐气,藏在他的笑容之后。

她情不自禁伸出了左手,抱住了赵子服。赵子服身子微微一僵,低下了头,瞧见她眼神中又好奇又迷惑的神色,微笑着伸出了右手,也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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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不足益有余

明明是认识不过几日的陌生人,可此刻他们俩的身子却贴得那么近。赵子服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气,好似就是她独有的蘼芜香,却不知她亦在贪恋他身上的男子味道。

“月儿,你姓什么?”

“你猜?”月夕避而不答。

“猜不出来。”赵子服亦不追问。

月夕抬起头,笑道:“那便等你哪日猜出来了,再告sù

你……”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你从前见过我么?你怎么晓得叫我月儿?”

赵子服微笑道:“我从前的确曾见过一只弯弯的小月牙儿,所以那日顺口便叫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颇为无稽,好似随口敷衍。月夕盯着他瞧了许久,可赵子服却只是微笑着,面上瞧不出一丝破绽。她笑道:“巧言令色。不过我瞧在你待我极好,便不同你计较……”

“老狐狸,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轻轻地问。

“你好kàn

。”赵子服不假思索。

月夕轻笑出了声,抬起头看他。他也正微笑着瞧着月夕。他的眼睛那么亮,满满的都是暖暖的笑意,月夕笑道:“碧月纱的姑娘们也都很好kàn

。”

“再好kàn

,也不如你好kàn

。”

月夕又笑了起来,笑得眼睛又弯了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也喜欢旁人说自己好kàn

。更何况,是赵子服这样一位潇洒倜傥的年轻男子。

可世上的许多其他年轻男子,偏偏就不会这样对姑娘家说话。

“你一定常常哄着姑娘们,是不是?”月夕笑着说道,“碧月纱里的那些姑娘,个个都听你的话,帮着你来骗我小师兄……”

赵子服轻轻地笑着,低头闻着月夕的发香:“你可晓得这些姑娘都是从哪里来的?”

月夕摇了摇头,她怎么会晓得这些?祖奶奶、爷爷和师父,他们分别教了她天上地下那么多东西,可有些事情,却从来未同她说过。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她根本不需yào

晓得这些。

“当年齐国桓公在位时,相国管仲开设了女闾。”赵子服道,“里面的女子,大多是奴隶出身,还有俘获的他国女子。她们战时随军劳军,平日供人嬉戏。收来的花粉钱,都充做国用。后来各国见这事情一本万利,便纷纷效仿开设。”

“这些女闾中的姑娘,都是苦命之人,对寻常人的日子再没了奢望。只盼偶尔有人能将心比心,她们亦会赤诚相待……”

月夕伏在赵子服的胸口,静静地听他说这女闾的由来,轻声道:“大争之世,诸侯争霸。男子们要逞血气之勇,却平白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女子……”

她一句话便将因由归到了这乱世纷争,赵子服虽吃惊于她的敏锐,仍点头赞同道:“战乱之苦,岂止于此。至东周开国以降,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战伐侵攻不可胜数。每每恶战一开,便是饿殍遍野,妻离子散。”

“周室无能,无法庇佑百姓。依我之见,不如七国推举一位盟主国君,止息动乱,安稳天下好了。”月夕调笑道。

“可七国之中,细恶不绝,德不足以亲近,文不足以来远。并无一位君主,能教天下心服……”

“你怎么像个迂腐的老夫子?”月夕笑着撑起了身子,“若兵强马壮,有旷世名将,先安天下,再教百姓安居,不便好了么?还要什么心服口服?”

她侃侃而谈,面上便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赵子服却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若依你之言,似强秦意欲取代周室吞并天下,东征西讨杀戮不绝,也是情理中事?”

“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天下分合动乱,本就是应有之事。世道轮回,死生轮转,若因此天下大定,那些人死便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可将人命视若草芥?”赵子服将手一松,沉声道,“人命关天,若无应死之罪,必征之战,岂可轻易取人性命?”

他对月夕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笑脸相迎,眼下第一次在月夕面前这样严声斥责她。月夕一怔,大不以为然,再看他的面容,十分肃然。她忽觉有些心烦意乱,不欲再与他争论,将身子朝墙内一滚,面对着墙,再不说话,似在思量着什么。

她的背影,在这沉默的黑暗中,显得又单薄又倔强。赵子服凝望她半晌,想起她非要驯服乌云踏雪的硬性子,顿觉她还是始终年轻,未历世事,又自觉自己对她太过义愤。他轻声唤道:“月儿,我……”

“我睡了,别吵我……”月夕打断了他的话,闷声道。

她似乎生了闷气,可头仍枕在赵子服的左臂上,朝着里面,就这样睡着了。赵子服也不收回胳膊,只是叹着气为她摄好了袍子,由着她以自己的胳膊为枕。他自己,闻着身边传来的淡淡蘼芜香,也慢慢闭上了眼。

夜深中,外面几只早春的虫子高声鸣叫着,更显得山中寂静。这几日奔波劳累,两人竟都睡得有些沉,正朦胧迷糊之间,忽听得屋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响,自远而近,仿佛有人蹑手蹑脚到了门前。

月夕猛地睁开了眼睛,赵子服却伸过手来,压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睡罢。”

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月夕“唔”了一声,假意翻了一个身,转到了赵子服的怀里,面朝着外面。她微睁开眼,瞧见一个粗壮的身影,站在榻子前。她再往赵子服的怀里挤了挤,抬眼一看,眼前的粗壮身影,原来就是这野店的老板,那孕妇的男人。

那男子站在榻子前,见月夕与赵子服只是沉沉地睡着。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半晌也无动静。过了一会,突然伸出手,似想去抓月夕的头发,可两人中间隔了一个赵子服,他又有些不便,试了好几次,挠了挠头,重吁了一声,出了房去。

未及片刻,他又转回,可这回右手上却拿着一把菜刀。月夕用眼角余光扫着他,他手微微抖着,几次举起放下,犹豫了好久,终于高高一举,就要砍下来。

22 争锋而相对

赵子服手一扬,男子手腕便被赵子服扣在手中。无论他如何使力,都是挣脱不开。月夕伸手取下了男子手里的菜刀,在手里轻轻地挥了挥,笑着在那男子的脖子前虚晃一刀:“这刀又重又钝,只合切菜,你要杀人,一点也不称手。不如再去寻个好用来?”

那男子双目突出,满头大汗,浑身都在微颤,不住地转头望着门外。赵子服瞥了他一眼,上前闭了门,低声问道:“我们夫妇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行凶杀人?”

男子见他关了门,声音又低,似松了好大的一口气,连颤抖也慢慢平复了些。月夕见他仍不回答,索性拿了菜刀在他身上比划,还回身问赵子服:“这魏国的条律中,入室行凶可要偿命么?若是没有,叫我想想,该如何处置?”

那男子一听,浑身抖了抖,突地跪到了地上,求着赵子服:“壮士,我不是行凶杀人,我……我……我只是一时糊涂,我……”

“一时糊涂了什么?”月夕一边把玩着菜刀,一边笑盈盈的问。

赵子服转头瞧了一眼月夕的头发,淡淡道:“你娘子喜欢上她头上的玉珏么?”

月夕伸手便取下了发上的霜墨,递到了那男子面前:“是这个么?”

此时房里并无灯火,只有几丝星月之辉透入,月夕手中的霜墨,色浓质腻,平日里像是墨底墨玉,而此刻竟然泛着一层明艳的碧色,水汪汪地诱惑着人。

那男子怔怔瞧了半晌,受不住引诱,突地伸手去拿,可月夕早就将手一收,藏到了背后,笑道:“真是她叫你来抢这个的么?”

“不是不是……”那男子猛然醒悟过来,不住地磕头摆手,“我娘子哪里晓得这个……都是我糊涂……”

赵子服用火石点亮了油灯。灯光一起,三人互相看清楚了脸面,那男子身材粗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三十左右年纪,身上都是油污。反观赵子服,面容俊秀,气定神闲,一副闲雅气质,与月夕相依,正是一对璧人。

那男子顿时自惭形秽,心中更是后悔之心大起,脱口而出:“我娘子是多瞧了夫人的玉珏几眼,可她从来没劫人财物的心思。是我糊涂,想着她年轻轻就随我在这深山小村中多年,如今有了身子,还要操劳……我从来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一时猪油蒙了心,便想抢了这玉给她……求两位看在我娘子和她腹中八个月胎儿的份上,饶过小人罢……”

他声音颤抖,又不住地磕头,将头都磕出血来,显是悔意极深。赵子服微微一哂,叹道:“你拿了这玉珏给你娘子,她若问这东西的来历,你怎么答她?”

男子一愣,半天也答不出话来,面上悔愧之色更重,突然重重地打了自己两个巴掌:“我就是个混蛋,一生没出息,累人累己……”

赵子服将他的手轻轻一格:“你爱惜自家娘子不错,可也不该……”

“什么爱惜自己娘子?分明是见着人有我无,便要入室抢劫,甚至杀人灭口,”月夕一边将霜墨束到了发上,一边道,“我听说律有明文,盗六百六十钱以上便要黥为城旦。我这玉珏可不止六百六十钱……”

她冷冷地望着这男子:“你不如卸下一只胳膊来,再保证从今往后再不犯事,我便不再与你计较。”说着,便将那刀扔到了男子面前。

那男子顿时瘫坐到了地上,双手簌簌发抖,要去捡那菜刀,手指刚一碰倒刀柄,想到自己没了胳膊的样子,登时便将菜刀扔了出去。他一抬头,月夕笑吟吟地抚着耳边的秀发,可眼中却尽是寒意森森,他身子一抖,又摸索着去拿那菜刀。

“他虽起意,毕竟不曾得遂……”赵子服见他这样畏惧,蹙起了眉头,想劝月夕。忽听门外面他娘子轻声呼喊道:“阿邦,阿邦……”

那男子阿邦听到自己娘子在叫自己,更是慌乱,一句话也不说,几拳砸到了自己胸口,又哀求着望着两人。

月夕冷眼瞧着不发一言,赵子服却朝着他微微点头,高声道:“阿邦,我娘子夜里有些冷,想叫你帮我们抱一床被子来。”

“好,好,马上来……”阿邦实在不蠢,见赵子服为他刻意出言隐瞒,连忙站起身要出门。

“犯了事却还装作无事么?”月夕冷笑一声,抚着秀发的右手一收,手腕稍沉,右手疾探阿邦的肩井。她虽暂时失了内力,可要对付阿邦这样毫无功夫的人,仍是手到擒来。

赵子服正站在门前,见状剑眉一轩,左掌一探,扣住了月夕的右手。自己右手一拉屋门,手腕在阿邦的背后一拍一送,将阿邦送出了屋门,顺势又关上了门。

月夕见阿邦出了房,自己又被赵子服困着,左手一伸一缩,轻飘飘的便化出了三掌,直攻赵子服肩,胸,腰三处,一气呵成。可她毕竟有招无力,赵子服叹了口气,肩头一塌,让过了她这三掌,右手手腕向上一探,握住了月夕的左手。再身子一旋,带着月夕便坐到了榻上。

“月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赵子服倾身在月夕耳边悄声劝道。

“不过为了一个玉珏,便要起意害人,可见此人心肠歹毒。”月夕双手用力一挣,脱出了赵子服的掌握,左掌一推赵子服肩膀,右手五指,却微微分开,分花拂柳般,直攻赵子服的双眼,“这人若是放在秦国,早就该剁了双手双脚。我叫他留下胳膊,小惩大戒,又有何不可?”

她虽然没了内力,却仍要单凭招式同赵子服一较高下,这样的性子,实在是不一般的倔强。赵子服心里苦笑,左掌一扬,遮住了双眼,右手五指如钩探出,再扣住了月夕的右手脉门,仍是柔声道:“秦法一向严苛,且此处乃是魏国,怎可拿秦法说事?”

“秦国商君之法固然严厉,可修立法度,叫秦人内务耕织,外争军功。秦国如今威震六国,正多亏了商君大法。”

“怎得又扯到军功去了?奋勇杀敌固然不错,可若贪立军功,滥杀无辜便是错。”

“你是指我要滥杀无辜么?”

“我并无此意,只是请你手下留情,饶他一次。”

……

两人言辞针锋相对,不过这几句话,手下却已经瞬间过了十来招。月夕不肯罢手,赵子服却不忍伤她,两人一时交手不下。忽然听外面那妇人叫道:“两位,我抱了被子来了。”一边撞开了门。

(从明天起章节发布时间调到晚上八点半,不会断更,只是因为这样我每天就可以多些时间,不用写得太仓促了。谢谢大家支持和理解。)

23 清夜失颜色

赵子服见状,忙双手微微运功,按住了月夕,微笑着瞧着妇人。那妇人有了八个月的身子,大腹便便,抱着一床被子,行动十分不便。赵子服与月夕两人双手僵持着,两人都不能起身帮她一把,她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摸索着将被子放到了月夕身边,致歉道:“自我有了身子,脑子也不好使了,竟然没给你们抱被子,真是对不住。”

她看到赵子服握着月夕的手,两人紧紧地偎坐在一起,又想起方才他们两人言笑追随,行坐相亲,情不自禁又露出了羡慕之色,对月夕道:“小夫人,你真是好命。长得这样好kàn

,你夫君对你又好。我男人说他半夜听到你夫君叫他,说你冷了。要是我男人,我便是冻死了,他还是睡的像头猪一样。刚还把自己的头跌破了,真是没用……”

“他自己不敢抱被子来么?”月夕冷声道。妇人听得有些糊涂,望着月夕,赵子服却笑道:“你身子重了,夜里睡觉也不是十分安稳罢?”

“对对对,”妇人满口称是,对赵子服笑道,“你真是心细。我这月份大了,夜里就睡不踏实,脑子里老爱想东想西。刚刚醒了,一摸身边是空的,怕我夫君有什么事,这才出来寻他。”她说着说着,又转向了月夕:“唉呀,小夫人,你夫君这样细心,待你又好,我瞧他年纪也不小了,你该加把劲,早日让他抱上大胖小子……”

“谁是我夫君?”月夕满脸堆红,双手又挣脱不掉,一时气苦,说话顿时没了好气。

赵子服却笑眯眯道:“承你美言,我们一定早日抱上个胖娃娃。”他又对妇人道:“你快回去休息,莫教阿邦担心……”

“咳,他才不……”妇人正待抱怨自己男人几句,忽然醒悟过来,陪笑道,“我不打扰你们休息了。”说着,又饱含深意地瞧了月夕一眼,笑嘻嘻地回房去了。

“她笑什么?真是多嘴。”月夕气鼓鼓道。

“她只是好意,叫我们快些抱娃娃罢了。”赵子服笑道。

“谁要同你生娃娃了……”月夕说完这话,双颊嫣红,可突然又偷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赵子服见她脸上飞起红云,笑得又娇羞又古怪,双眼瞧着地面,明波流转中皆是天真明媚。他瞧得出了神,不禁松了双手,柔声问道。

“我在想……”月夕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咬着,“她的肚子里,是怎么钻进去一个小娃娃的?”

“你想知dào

么?”赵子服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她的肚子像个球一样大。我猜……那娃娃一定是从她嘴里钻到肚子里去的。”

她笑得既腼腆,又烂漫,好似在思考一个极为难又极有趣的问题,又将答案说得郑重其事,还颇以自己能想出这答案而沾沾自喜。房里的油灯微微亮着,为她蒙了一层薄纱,她就似软玉温香,雾里看花愈发迷人。

赵子服轻轻地以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再瞧着她窃笑的样子,顿时有些意乱情迷,情不自禁便低下头去。而月夕仍是低着头羞涩地笑着,像是默许了他的行为,欲迎还拒。

他正要贴上月夕,忽然胸口被一件硬邦邦的东西顶住,又听到咯咯的娇笑声:“老狐狸,还是我赢了。”

赵子服顿时如当头一盆冷水兜下,醍醐灌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一瞧,月夕右手的食指屈起,正正抵着他的膻中穴。

“月儿……”赵子服苦笑,“你这是做什么?”

“我你胜负未分,你却对我手下留情,”月夕笑道,“亏你还带兵打仗呢,却这样心慈手软。敌兵一示弱,你便要收兵不杀么?”

“杀降不义。若是对方肯降,自然不能杀。”赵子服皱眉道。

“若对方只不过是假降,亦或是降了之后粮草不足,难道你还要分他们一杯羹养活他们么?”月夕嗤笑道。

“你不愿放过他,是么?”他说的是这野店的老板,却不是战场上的战俘

“不是我不愿放过他,他意图谋财却未受惩处,将来若再见到财宝,又再要起意杀人怎么办?”月夕冷哼道,“若我不懂功夫,方才岂不是就被他杀了?”

“你瞧他悔意甚深。而且这老板娘即将临盆,这荒山野岭,他失了手臂,将来如何养活妻儿?”

那妇人大大的肚子,里面竟有一个已成形的娃娃,月夕突地愣了一愣,沉默了不说话。

“月儿,他不过是一念之差,便放过他罢……”赵子服见她不说话,又柔声道,“当初朱亥朱大侠也曾一念之差错认你是凶手,你不也是没与他计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心中痛惜信陵君历丧妻之痛,便不忍雪上加霜……”赵子服正斟酌着如何说动她,突然见月夕低下了头。

她没了颜色,整间屋子也顿时黯淡了下来。

“月儿……”他有些后悔,轻轻地唤她。

月夕目光一抬,双眼盯着他,眼神却越来越冷,就像结了千年的寒冰。她从来都是笑盈盈的,可如今却突然间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赵子服凝望着她,竟觉得她眉宇间隐约有一股肃杀之气,显得她愈发显得清冷。

她站了起来,走到了门边,回身冷声道:“你莫当帮了我几次,晓得了些我的事情,就可以随意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赵子服一哂,她又冷冷地扫了赵子服一眼,拉开了门扬头便走了出去。旋即便闻到外面乌云踏雪长嘶了一声,马蹄声由响至微远去,迅速地消失。

她带着乌云踏雪走了。

他的马,却被她带走了。

赵子服叹了口气,她其实还是十足的小孩子脾气,只能哄着,稍微待她强硬一些,便要触动了她的倔脾气。

他一念之差,便叫她这样走了。这还罢了,只是他终于明白,那个人是她的禁忌,他实在不应该在她面前再提起那个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金子放在榻上,也跟出了门去。山野里一片漆黑,夜深山冷,山虫的鸣叫也越来越轻。

清夜沉沉,东方月高星淡,她与乌云踏雪早已不知所向。

他叹着气,认清方向朝北而行。

他本不必在这样的夜里行路,或者他本就不必走在这条去云蒙山的山路上;碧月纱的席榻也比这野店要温暖舒适的多了。但是他还是陪她走了这条山路。

只因为他想陪她这一程,听着她唱歌的一程。

他担心她,他晓得她现在身上没了功夫,晓得她又任性又骄傲,若他陪着护着,便可以避过许多麻烦。可她若是功力未失,他便不担心她了么?

若你担心了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的本事不如你?还是只因为你担心着那个人?

他忽地笑了。她说的对,他从来都是一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尤其在面对她的时候。

他其实并不晓得,信陵君同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不晓得,他也不想晓得。因为,如果一个女子,只是听到一个男人的名字,便会失态,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呢?

24 山川阻且远

月夕和乌云踏雪,也在朝北的山路上。乌云踏雪好似晓得赵子服没有同行,几次都自行回身,要回野店,却硬是被月夕拉住了马头。

她弄不清楚自己为何在赵子服面前会这样失态。

她本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怒的人。爷爷说过:为将之道,必得治心;不怒不燥,方可待敌。那夜信陵君手下的八名武士与朱亥围住了她,冤枉了她,她确实也不曾恼怒过半分。

可她此刻只听了赵子服的几句话,心中便有一股无名火起,而这样纵马不顾而走,是从来也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在他面前,一直像个孩子般任性。她喜欢他护着她,哄着她,那样温柔地对她;可她却不愿,他那样赤//裸裸地看透她……叫她自己无所遁形。

或者,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与信陵君之间有过什么,这才恼怒地夺门而出。

她又好kàn

又聪明,但在有些事情上,她仍是一个很糊涂的姑娘。

她催着乌云踏雪,转过眼前这处山拗,两边是一片茂林,中间一处迤俪山道,直通前方。

过了这里,前面便是云蒙山的地界。可她却看到前面山道的中间,竟然横着一条大树干。

月夕勒定了马,远远地望着这条树干。大树被人连根拔起,直接推翻在了路上的。能做到这样的事情,那人的功力,绝不在朱亥与赵子服之下。

她正沉吟着,忽地一条身影自茂林左侧凌空飞来,到了山道之上,才自空中缓缓落下,坐在了路中的树干上。

他年约四十,面容干瘪,两腮和下颚剃得干干净净。身材又瘦又短,身上穿一件五颜六色的袍子,头上还盘着一块蓝色的头巾,不像当下中原男子的装束。乍看起来,显得十分滑稽。

“劳驾,我要过这山路,可否借一借过?”月夕问道。

这人把两只袍袖在自己身上拂了拂,双掌在树干上一拍,腾身而起,落到了月夕的马前。仰起头瞧了月夕许久,忽然惊叹出声:“我只听他们说姑娘容貌不错,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一位标致的人物。唉呀,在下恨不得早十年……”这人装束花哨,面容粗鲁,说起话来却有些刻意的斯文,若只听声音,只怕以为他是个文弱青年。

“早十年什么?”

“若早十年认识姑娘,便可多有十年的欢乐时光……”他忽然话音一停,懊恼地拍着手,“姑娘如今亦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十年前也才七八岁……”

“不过以姑娘的国色天姿,便是七八岁的年纪,在下亦愿意成为姑娘的裙下之臣,”他自言自语,言语甚是猥琐。可他方才出场的那一身轻功,和这横在路上的大树,叫人一点都不敢小觑他。

“你是专程在这里等着我的么?”月夕柔柔地笑了起来,犹如百合初放。这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道:“在下等了姑娘一整夜了,好在终于把姑娘等到了。不过能见到姑娘这一笑,就算等上十天十夜又算什么?”

“你等我做什么?”月夕跳下了马,站在马身旁,笑盈盈地问道。

“美,真是美,姑娘丽质天生,在下实在……”他语声微顿,突然双手一分,朝着月夕抱了过来。月夕咯咯地一笑,牵着马转了一个身,将马调转过了头,朝着来路,与那人隔着乌云踏雪,仍是柔柔地笑着。

那人想要再将身子从马后绕过来,不料乌云踏雪竟似通晓人意,突然长嘶了一声,后腿向上跳起,几乎要踢中那人。那人身不动,膝盖不屈,竟直直地向后飘开了三尺,让过了马蹄。

“死畜生……”那人右手手掌微扬,便要教训xùn

乌云踏雪。月夕急急伸手在马臀上一劈,乌云踏雪急纵而出。那人见乌云踏雪飞驰而去,正要追赶,月夕双手一张,拦在了他的面前。他见到月夕在前,慌忙将手掌一收,可他掌风凌厉,已然扫到了月夕的肩膀。

月夕被他掌风扫到,只觉得如刀锋划过,闷哼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左肩。

“它不过是一只畜牲,你同它计较做什么?”月夕扶着肩膀,勉强直起身,笑道,“你方才还要同我说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一次。”

“你不会功夫么?”那人却有些诧异,“那他们何必叫我来?我还以为你……”

“他们……他们是谁?”月夕见乌云踏雪已远,这人轻功再高,也无法追赶,心中稍稍一安。随意寻了一颗大树,将自己靠在了树上。

明月东沉,天色将明,她斜倚在树上,淡淡而笑,裙裾与青丝应山风而动,俏丽得不可方物。那人贪看得傻了,半晌才上前两步,柔声道:“不会功夫也好。姑娘有倾倒众生之貌,在下亦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要姑娘肯成全在下……”

“成全?怎么成全?”月夕听他罗嗦了半天,实在是不太明白他言中之意,忍不住出口问。

“嘿嘿嘿……”那人又上前两步,双手握在胸前,“就是我为你宽衣解带,你我就此做了夫妻,一双两好,花好月圆,圆圆满满,满……”

这些话,月夕向来是半知半解,她掩住嘴轻笑:“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么同你做夫妻?”

“在下川蜀花五,姑娘既晓得在下名字了,不如我们……”那人听到月夕温言软语,似有首肯之意,面上笑得都是一条条的褶子。他心痒难耐,上前来扯月夕的袖子,月夕将身子一转,转到了大树的背后,笑道:“你急什么……”

她话音未落,便见树后一条青影飞出,直卷花五的脖子。花五一时猝不及防,竟被一条青丝带缚住。月夕就手一拉,将它紧紧拉住,可她身上毫无内力,只是占了出其不意之功。眼下情急之刻,能借以拖得一时也好。

花五被她丝带缠住,顿时呼吸一滞。他自恃功夫高深,不管不顾,只将呼吸一屏,身子一沉,双手握住了青丝带,左右用力一扯,可这青丝带不知dào

是什么材料制成,竟然拉扯不断。他一招不成,立kè

右手一揪丝带,想要将月夕拉到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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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解难当敌强

他微微用力,月夕便吃力不住。她见势不妙,将手一抖,丝带如蛇般从花五的掌中滑出,再一收丝带,扭身便闪入了树丛。

“格老子的,等老子捉到你……”花五双眉倒竖,狞声跟了上去。月夕只能靠着身子灵巧与草木茂盛,在茂林间穿梭躲避,花五功夫虽然高,可一时之间竟也抓不住她。

他追逐了片刻,屡屡见月夕近在眼前,却又捉不到,便心浮气躁起来。他灵机一动,忽地将身子一跃,纵身上了一颗大树,如一只鹰隼般瞧着下面的动静。

他居高临下,早已认准了月夕所在,嘿嘿冷笑,叫道:“小贱货,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右掌一挥,身子倒悬直冲而下。月夕避无可避,被他一掌结结实实地击中后背,眼前一黑,脑中一阵晕眩,蹬蹬蹬连冲数步,嘴角涌出了一丝血迹。

花五见她嘴角含血,秀眉深蹙,似吃了极大的苦头,心中顿时又生了怜惜之心,温柔道:“姑娘不如就从了在下……”

“是什么人叫你来杀我?”月夕强笑道,“他们叫你来杀我,你又怎能轻易放过我?被他们知dào

,可有你好受的……”

“这,这……”花五搓着双掌,觉得月夕说的在理,面上殊是为难。

月夕又笑道:“那日信陵君大婚,他的新夫人被杀。我和那凶手交过一掌,他怕我泄漏了消息,上一次派人在江上又杀不了我,瞧你功夫高,便叫你来杀我,是不是?”

“这,这……”花五仍是搓着手掌,犹豫不决,忽地懊恼道,“你若从了我,我本也想护住你一条性命。可你眼下什么都知dào

了,我便再也留你不得,你又何必这么聪明……”

他跺了跺脚,双掌一错,身形微闪,一掌运满了功力,便朝月夕击来。月夕听到这掌风凌厉,只得苦笑一声,闭上了双眼。

忽听远处一声清啸,一条身影自远而近,倏然掠入了树林,一手拉住了月夕,一手推出,接了花五这全力一掌。

双掌一交,两人皆是立足不稳,来人顺势后退了一步,将左手一张,托住了月夕的腰身。月夕眼帘一张,见到竟然是赵子服赶来,心中惊喜交集,张口半晌,竟说不出话来,将自己伏在了赵子服的肩上。

花五气沉丹田,硬是站稳了身子,双掌微抖,怒声道:“格老子的,你是什么人?怎可这样抱着她……”他双眼圆睁,怒气冲冲地瞪着赵子服,赵子服挡了他一掌倒是小事,可月夕待赵子服的亲昵态度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赵子服尚未及答话,月夕却转过头来,吃吃地笑起来:“我偏给他抱,你待怎样?只是不给你抱……”

赵子服见到这两人一问一答,哭笑不得,低头瞧着月夕,她嘴角的鲜血仍在,却又肆意调笑,楚楚可怜之中含着几分恣意。他叹了口气,伸出了手去。月夕一动不动靠在他身上,由着他轻轻拭去了她嘴角的鲜血。

花五瞧着两人亲密的动作,气愤难当,大喝一声,双掌一拍,带起风声,一掌便直攻赵子服胸腹之间。

赵子服右手手掌一沉,掌心反击而出,“啪”的一声两人双掌相接。月夕倚在赵子服身上,忽觉得他的左臂轻轻一抖,身子亦有些发颤。

花五的嘴角却是得yì

地抽笑,她顿时晓得必定出了意wài

。她眼珠一转,忽然轻声道:“唉呀,我这衣裳怎么破了,这可真是羞死人了……”花五生性**,此刻虽还应付着赵子服,可心中立时蠢蠢欲动,眼神不住地朝月夕飘来。

高手比拼,哪容得稍稍分神?只这晃神间,月夕的青丝带,瞬间又卷紧了他的脖子。月夕用力一拉,花五嘴巴一张,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一粒东西自月夕手中飞入他的口中。赵子服却趁机将右掌一收,再重重地拍出,击中了花五的胸口。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花五被他全力一掌击中,在地上连滚了两滚,他恼羞异常,起身还要上前,忽觉喉咙火辣辣地疼,竟然有一丝鲜甜味,这才反应过来,张口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月夕笑道:“你受了重伤,又吃了我的“碎心丸”,还不回去疗伤?再运内力,便等着心碎而死好了。”

花五向后退了几步,胸膛不住起伏,瞪眼瞧了月夕和赵子服半晌,月夕语笑嫣然,赵子服亦是淡笑瞧着他,看不出两人深浅。花五眼睛闪烁不定,又觉胸口喉咙确实异常疼痛,想着美人虽好,可怎么比得上自己的性命重yào

,狠狠一顿足,反身出了树林。

赵子服却不追赶,只是苦笑地摇了摇头,未曾移动脚步。月夕道:“还好你赶的及时。你方才……”

“亏你还晓得叫乌云踏雪来报讯,”赵子服叹气道,“身上伤势重么?”

月夕摇了摇头,可赵子服却突然脚下一软身子一斜,靠在了她的身上。

“你怎么了?”月夕连忙撑住了他,“花五伤了你么?”

“一点小伤,”赵子服点了点头,笑道:“你给他吃了什么药丸?若他再出一掌,我便护不住你了。”

“我那都是蒙他的,不过是地上的小石子罢了。”月夕屈指唿哨,乌云踏雪立kè

穿林而入,她推着赵子服,“你快上去……”

“你也上来……”赵子服拉住了她。月夕犹豫了片刻,同他一起翻身上了马,她轻声道:“你可还好么?”

赵子服伸手环住了她,笑道:“若你肯唱一首歌给我听,便好很多了……”

月夕见他仍是谈笑自若,才微微松了口气:“有人叫花五来杀我,可我却不晓得是什么人?”

“你惹的麻烦,一次比一次大。真不晓得下一次又是什么?”赵子服叹道,“好在已近云蒙山,我们不可再走小路,前面若见到有市集,便要去人多的地方。”

月夕暗忖了片刻,轻声道:“好,我晓得云蒙山脚前面有个云梦村,我们便先去那里。”

26 愁心多错乱

两人一路纵马急奔,乌云踏雪脚力甚佳,终于在傍晚时分,驻马停在了一座小村庄的村口。

前面便是云蒙山,这座小小的村庄,便是云梦村。天色已暗,薄纱般的轻雾淡淡飘荡在村舍间;百来间泥瓦房矗立其间,错落有致;鸡鸣狗吠相闻,还有几个行人扛着锄头走在路上。

“月儿……帮我寻个地方……”赵子服的声音有些无力。

“帮你寻什么地方?”月夕转回头,却看到赵子服面上青灰,嘴唇微紫。她大吃一惊,想到他早上与花五交掌时身上的微颤,立kè

明白了过来,着急道:“花五的掌里有毒?”

赵子服勉笑着点了点头:“我一时大意,中了他的招数。”

“他也打了我一掌,可我只是受了轻伤?”月夕跳下了马,先让赵子服伏在马上。她自己伸手在赵子服的腕上一搭。

“他怎么舍得伤你?只是讨厌我同你亲热,自然要出手教训xùn

我。”赵子服有气无力,却仍是与她调笑。

月夕却无心没搭理他,只知dào

自己指尖触到他的脉息,全是紊乱不堪。她眉头越蹙越紧,心头惊急交加:“要是我小师兄在便好了,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可……可怎么办是好?”她这才明白,方才赵子服假作无恙一路强撑,只为先送自己到有人烟的地方,也好暂时避一避追杀她的人。可他自己眼下毒发,却连多说一句话都是勉强,只是闭着眼睛。

“是川蜀苗人惯用的红信石,我已经运功护住了心脉。你先去寻了地方住下,再帮我去抓些药来,可好么?”他为了月夕才中了毒,可眼下却还软言求着月夕,好似万不得已到了极点,才不得不请月夕为他做事。

月夕见他这个样子,忙点了点头。她也不再同赵子服说话,只拉着乌云踏雪,在村子里兜了一圈。好在这云梦村虽小,却五脏俱全,极容易便寻到了一间客栈。

月夕急忙上前拍门,半晌才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掌柜,慢吞吞地来开门。

“店家,我们要住店,一间房。”

“好的好的,客官进来了罢。”

月夕从马上扶下了赵子服,那老掌柜让开门,瞧着两人入了客栈,突然问了一句:“姑娘,我们这里有的是房间,不如要上两间房?”

“不必了,我只要一间房。”

可老掌柜还是在摇头,他犹豫了片刻,又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和男子同房?”

“我们是夫妇,怎么不好同房?”月夕有些不耐,一时不曾多想,学着那日赵子服自称两人是夫妇。

可老掌柜却十分固执,只是不停的摇头。野店的老板娘年轻质朴,赵子服说什么便是什么。这老掌柜活了一把年纪,见识过不少人,一见月夕的装束和神态,便晓得她是待嫁之身。月夕又怎能瞒得过他。

可他又老眼昏花,只见到两人两手相牵依偎在一起,却未留意到赵子服的面色。他心里已经大大的不满,这还是瞧在两人是客人的份上,只是嘴里不住嘟嘟囔囔:“世风日下,唉……世风日下……”

“真是老顽固……”月夕低声嘀咕了一句。若对付花五公冶常之流,她倒是有一千个一万个法子,可对付这一个寻常乡间的固执老头子,不好打也不好骂,月夕却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摸着赵子服的额头和手,竟是冰凉冰凉的,心中一急,再顾不得那么多,伸手便揪住了老掌柜的胡子,斥道:“还不带我们进房去?”

老掌柜的胡子被揪得生疼,可双手仍是不住地乱挥摆手,这性子倒是比月夕还倔。月夕愈发不耐,放过了他的胡子,伸手便扣住了老掌柜的脖子:“走……”

“月儿……”赵子服缓缓睁开眼,朝着月夕摇了摇头。月夕又气又恼又忧心,可望到了赵子服的双眼,竟然有些心虚,悻悻地松开了手。

“掌柜的,我们是定了亲的,只是还未行过礼。我生了重病,拙荆心中着急,言语对你不客气,还请见谅。”他到了此刻,仍是心神不乱,说话温和,入情入理,来开释这老掌柜的疑心。老掌柜半信半疑“哦”了一声,站近了仔细看了看赵子服的脸色,立kè

倒吸了一口气:“哎呦,印堂发黑,没两天好活了。”

“你……”月夕见他胡说八道,又想去揪他的胡子。老掌柜吃过亏,几十年来难得一次身手敏捷地往后一跳,避开了月夕的魔爪,大叫道:“阿牛,快出来,帮忙把客人扶到房里去。”

楼上应声出来一个壮年小伙,三步两步便跳了下来,从月夕怀里接过赵子服,扛到了楼上。月夕正要跟着上去,老掌柜一把拉住她:“他病得这么重,你没给他抓药?”

“抓什么药?”月夕一怔,可立kè

反应过来,“药铺在哪里?”

老掌柜忙拉着她出了门,隔壁家便是一家小药铺,只是已经关了门。老掌柜“砰砰砰”地拍门:“陆老头,快开门,抓药救人……”

开门的果然是一个老头,干瘪瘦小,稀疏的山羊胡,动作麻利,一开口便问:“什么病?抓什么药?”

“什么病?”老掌柜问月夕。

“是……”月夕一张口,才想起自己虽知dào

他中毒,却完全不晓得解药的配方,方才应该先问了赵子服再来。

她愣了愣,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怎能心神错乱至斯,比起昨日一人离开野店,更是匪夷所思,所作所为竟完全乱了分寸,毫无条理。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冲回客栈的房里。赵子服已经躺在了铺榻上,可悄无声息,一丝动静也没有,她忽地心中一阵害pà

,怔了片晌,颤着声音叫着:“老狐狸……”

赵子服微弱地“嗯”了一声,月夕顿时松了一口气,问道:“旁边便是药铺,我去抓什么药?”

“防风、铭藤、青黛……这七味……若能再加一味蘼心果最好,若没有便算了……”赵子服轻声道。月夕忙一一记下,转身便要出门。

“等一等……”赵子服又叫道。

“你身上没有钱币?如何去买药?”赵子服勉强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钱囊,月夕忙回身取了钱囊,手指一碰到他冰冷的手心,竟不由自主地一阵心酸。她握住了赵子服的手,半晌不语,才出了门去。

27 憔悴碧血引

赵子服报的七味药都是寻常药草,小药铺里都有,惟有这最后一味蘼心果,陆老头连声说没有,便把月夕推出了铺子。月夕想着赵子服说“没有便算了”,便也懒得与陆老头啰嗦,只拿了那七味药,借了药罐回店。

她手上有药,却不会煎药。第一次便没看住时间,将药罐子煎裂了,弄得客栈里全是药味。好在这老掌柜人虽迂腐,心地却好,见月夕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又叫阿牛帮她煎好了药。

可这药连喝了两天,赵子服却丝毫未见好转。月夕问他,他却只是笑笑,且时不时便陷入昏迷之中。

月夕晓得其中必有蹊跷,不敢耽误,冲进了陆老头的药铺:“陆老头,你卖给我的药可是对的么?”

陆老头个子极矮,眼下听到月夕这样问他,眼睛一瞪,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云梦村谁不知dào

我陆老头?我怎么会拿假药骗人?”

“那为何,我……他……喝了两天药,一点起色都没有?”月夕道。

陆老头身子一缩,坐到了药柜的后头的一张石凳上,只是捋着自己的山羊胡。

“你不说么?”

“我晓得原因,可你这小丫头愣说我卖假药,”陆老头撇嘴道,“我不告sù

你。”

他缩在一旁,就像一个小耗子,样子十分滑稽。月夕将身子往柜台上一靠,笑道:“你还不说?”

陆老头嘴巴一瘪,仍是不住地在捋自己的山羊胡。月夕趴在柜台上,伸手轻轻地扯住他的胡子,笑道:“陆老头,你今年贵庚了?”

“六十四,怎么?”陆老头摇头晃脑道。

“没什么,你虽然活了一把年纪了,总也有些没见识过的,是不是?”月夕从怀里摸出了火石,又随手从一个药柜中摸了一把樗白皮出来,火石在药上一击,“腾”地便点起了火来。

药材铺最怕着火,何况现在还是用他的药材来生火,陆老头站起来,急叫道:“你做什么?”

月夕一把将他按坐了下来,又从陆老头下巴上揪下了一根胡须,拿起了一条点了火的樗白皮,这胡须一靠近火,便“刺溜”一声成了焦黑。陆老头看的口瞪目呆,月夕笑道:“你若不说,我便一根一根地拔你的胡子,再一把一把地烧你的药材,看是你的胡子烧得快,还是你的药烧得快?”

“不成不成,”陆老头急得手舞足蹈,“你这是要毁了我的命根子……”

“那你快说,他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老头一把推开了月夕,踩灭了樗白皮上的火苗,一边跳一边气急败坏地叫道:“你那个药方,蘼心果是君,其余七味为臣佐使。没有蘼心果,这药便什么都不是,你夫君的病怎么能好?”

主药之谓君,佐君之谓臣,应臣之谓使。月夕从前也听靳韦提过,一听便明,立kè

伸手又在陆老头的药柜里翻找:“你的铺子里真的没有蘼心果?”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蘼心果,”陆老头忙上前拦住她,大叫道,“这是蘼心果,又不是普通的蘼芜草,我怎么会有,没有没有。”

“怎会哪里都没有,我的蘼心丸便是以蘼心果制成,我至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月夕一摸腰间,空空无物,才想起来,自己随身的盒子,在靳韦的船上时,被他拿走了。又想起里面的蘼心丸早已用完了,祖奶奶最后一次叫人为她送来蘼心果时,确实亦说这是最后两颗了。

若以祖奶奶之能,亦再寻不见蘼心果,莫非这蘼心果果真异常珍贵么?她微微一哂,低声道:“这蘼心果真的哪里都没有么?”

陆老头见月夕拿不出东西,才觉得自己挣回了几分面子,抽着嘴角冷笑道:“你以为蘼心果是什么寻常东西?这东西传说能药死人,生白骨,延寿命,非天时地利相合不能长出。从前秦国骊邑那个地方,水土风日皆合适,每十年还能生那么三四粒。后来听说风土变化,那地方也没了,便连秦国王室都不晓得有没有,我们这样的小铺又怎么会有?”

“哪里能药死人,生白骨?”月夕一时茫然无措,只是苦笑,“不过是疗伤的好东西罢了。”炼制蘼心丸,蘼心果乃是最主要的一味药。自她上山练功以来,只说要蘼心果,祖奶奶便叫人为她搜罗送来。她一直以为这东西便如蘼芜草一般寻常,从来未真当回事,可原来,竟然有这样的功效。可她自己已经将蘼心果都用完了,眼下又去哪里去寻这救命的东西?

她思来想去,一时之间竟无计可施,只能放过了陆老头,沮丧地回了房。只见赵子服躺在席榻上,唇白面灰,印堂却真的如那老掌柜说得已经发黑了。

这毒越来越深,再侵入五脏六腑,到时候莫说是蘼心果,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她心中惶遽,脑中惟有慌乱,转眼看到一旁的几案上放了几个杯子,突地心中念头一动,拿起杯子在几案上一敲,成了两半。

她捡起了一片碎片,瞧了半晌,突然就往自己的左掌心割去。

鲜血顿时汩汩流下,她随即拿了一个杯子接着,眼看满了半杯,才抽了旁边的一块帕子扎住伤口,端着杯子扶起了赵子服。

“月儿,你做什么?”赵子服被她惊动,见到她异常的举动,轻声问道。

“你还想瞒我么?没有蘼心果便救不回你,是不是?”月夕笑道。

赵子服勉强笑了笑,微微点头,有气无力道:“救不回便救不回罢,反正这条命也不值什么……”

月夕不待他说完,便将杯子举到了赵子服嘴边,赵子服闻见了血腥气,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月夕笑哼道,“我自小练功,不晓得服了多少蘼心果。我的血中便有蘼心果的药效。你喝了它,再服了药,一定便好了。”

赵子服看着她的左手,上面随意以帕子裹着,瞧不见了她从前的青葱玉指,反而见到血迹渗出,染透了半边帕子。他看了半晌,才轻轻叹气:“好。”再不多说,只仰头一口吞下。

月夕见他喝完,又按着赵子服的肩膀躺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亲,笑道:“快睡罢,睡醒了一定便好了。”

赵子服微微一笑,眼神朝下压了一压。他是在取笑她方才的举动么?

她从前生了病,服完药,祖奶奶也是这样亲亲她的脸,她不过自然而然也想这样哄他罢了。

她笑着捂住了他的眼睛,道:“乖孩子,快睡快睡……”赵子服被她捂着眼睛,不躲不闪,不到片刻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可他这一睡,却足足睡了两天两夜。

月夕不知dào

怎么回事,全然失了主张。她虽言之凿凿,说自己的血定有药效,可其实心中也没有多少分数,只是勉强试一试罢了。其间她叫陆老头来看了几次,陆老头也只说看不出什么起色。

她只能片刻不离的守着赵子服。

他若醒来便还罢了,若他醒不来了,若他真的……

她该怎么办?

她突然心中一阵收紧,心头冷汗涔涔而出,不敢再想,只知dào

坐在席榻旁,怔怔地瞧着赵子服。

(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封面,也不知dào

是怎么回事,申请免费封面也搞不定。封面上海有条大船,长平谷底怎么能有条大船呢?郁闷得不得了……)

28 悲喜泣中蕴

已经是第三夜,村落人稀,夜静无声,赵子服仍是昏沉未醒。月夕靠在榻前,只敢微闭着眼睛稍事休息。忽然之间,她好像是感应到什么,猛然惊醒过来。她的神志仍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便听到耳边有温和的声音说:“月儿,累么?”

她飞快的转头,看见赵子服已经撑起了身子,靠在榻上,微笑的望着自己。她怔愣了半晌,突然之间,不知dào

为什么,又喜又悲,又悲又喜,再也不能控zhì

,将头埋在了赵子服的肩上,小声地啜泣起来。

赵子服一怔,缓缓叹息了一声,眼中柔情涌现。他伸手轻轻抚着月夕的头发,又伸手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心中担心我么?”。

月夕摇了摇头,眼中还含着泪,面上却笑道:“谁担心你了?你是只老狐狸,从来都是你骗人,哪里用的着旁人担心你?”

赵子服微微笑着,眼神在凌乱的房间里一扫。他的钱囊散开着,金子与刀币随意的散落在桌上,一只水盆跌在地上,几块帕子有的扔在地上,有的搭在桌上;她自己秀发零乱,衣服上还有几块药渍,血渍;惟有几包药,尚且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桌上一角。

便是傻子也瞧得出,这几日月夕是何等的慌张无措。

她是为了他而慌张失措么?

他又怎么舍得置她于这样慌张失措的局面中?

好在他醒了,月夕正在他的怀里依偎着。赵子服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半晌,他才低声叹道:“叫你辛苦了……”

月夕转回身,也扫了一圈房内,半天才吃吃笑起来:“是有些辛苦,我可从来都没这么辛苦过……”

他醒了,她便会笑了。老掌柜和陆老头的胡子,又都保住了。

赵子服伸手去拉月夕的左手,月夕使劲一甩,不肯让他碰到。他愣了一愣,将手缩了回来,只是微笑道:“你这样的恩德,我该怎么回报你?”

不过是几滴血罢了,他们男儿在战场上厮杀,以性命相搏时,又岂会将这些当回事么?何况又是他将她从花五的手中救了出来,可他竟然说要回报。

月夕抿起嘴笑了起来。

她划破手掌的时候,几时想过要他回报,她只是觉得,若救不回她,她便会……

她会如何?

她偎在赵子服的怀里,全身前所未有的轻松,几天来的疲累都涌上来,啃咬着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她很累,可脑子却停不下来。

她会大哭一场么?还是会把老掌柜和陆老头的胡子,都拔光,再一把火烧了陆老头的药铺?她不晓得,她只知dào

,她从来就没想过救不回他。

她只觉得,有她月夕在,便必须有他赵子服在。

可其实,他的生死同她有什么关系?

是因为他对她那么好,所以她才不忍心,见一个对她好的人没了命罢了。

是的,定然是这样。

她在他的怀里,他抱着她,两人都不说话。许久,赵子服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上一次我受了这样重的伤,是在七年前的战场上……”

“七年前?我那时才十岁,可你却已经上战场杀敌了。”月夕轻笑道,“你果然是只好老的老狐狸。”

“你今年十七么?”赵子服柔声问道。

月夕抬眼瞄着他,他仍是如从前那般好kàn

,只是这几日下巴长出了许多青色的胡茬,也不晓得扎在人身上,疼不疼?

她悄声道:“等到三月初五,我便满……十八岁了。”话甫出口,她竟有些后悔,怎么糊里糊涂,又将自己的生辰日期告sù

了赵子服。

她马上十八了,三年前的此刻,她正是快及笄的年龄。

“七年前,我刚满二十,秦赵交兵,我正在军中效力。”

“七年前,秦赵交兵?”月夕微忖道,“是阏与那一战么?”

“正是……”赵子服一怔,低头望着月夕,“你晓得这件事情么?”

月夕亦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爷爷提过。”

秦赵两国结怨已久。当年秦国意图东出,派中更胡阳,直逼赵国阏与,志在必得。赵国老将廉颇见秦军来势凶猛不愿迎战,反而是将军赵奢,临危受命,在这一战中大败秦军。

阏与一战,是秦国大耻,却成就了赵奢马服君一世英名。

“你爷爷尽同你说这些么?”赵子服微喟,半晌才又道,“阏与之北的北山乃是军事要地……”

“赵军先发制人,秦军争夺北山而不得上,赵军居高临下,俯击秦军,秦军因之大败……”月夕喃喃道。

“我在北山受了重伤,秦军中有苗人,我中了他们的红信石之毒,我以为自己定然要死了,抱着一个秦军的将士一起落入山坳。没料到他非但没有杀我,还用他身上留着自保的一粒蘼心果为我解了毒。”

“难怪你晓得如何解红信石之毒……”

“嗯,”赵子服微微点头,又道,“他同我说,他家乡是在秦国骊邑,半年前方才新婚,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他怎得不杀你,还救了你?”

“那山坳地势十分奇怪,听不到外面的厮杀声。我与他,不过是两个受了伤的人。”赵子服沉思道,“我至今也想不通他为何要救我。可我晓得,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我也会救他。”

月夕淡淡一笑:“你最是心软,心里自然是想:两国相争,君主各谋霸业,将士却何其无辜?何况秦赵同源,两军对垒,其实便是兄弟相残。无论是哪国人,大小都是一条性命,又岂能不救。”

赵子服沉默着,却紧紧地抱了月夕一下。月夕笑了笑,又问:“后来呢?”

“我们出了山坳,在战场上又再兵戎相见……。”

“赵军胜了……”月夕道,“那他死了么?”

赵子服轻轻颔首:“后来我曾偷入秦国,去骊邑找到了他的故居,才发xiàn

他兄弟早失了踪。而他因为战败,娘子亦被送入了女闾……”

“秦法虽严苛,可也惟有为将者战败,才株连家人。”月夕沉吟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赵子服没有回答,只叹道:“我在咸阳找到了他的娘子,她不肯再待在秦国,便跟着我去了邯郸。或许远离了故国,才能忘却故人,忘记那些伤心之事。”

“你常常在女闾流连,真的只是为了可怜那些女子么?”月夕轻轻问道,“其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么?”

29 寄愿边关月

“我会做什么?”赵子服问道。

月夕霎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推开他,他明明没有笑,可他的嘴角眼角却又无一不在笑着。

他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得,又怎么能回答。

他做过与不曾做过,又有什么不同?

赵子服久久地凝视着她,半晌才道:“她们不似你,俱是身不由己……”

“你怎知我便能由得了自己?”月夕打断了他,扬眉问道。

那夜在洛邑江畔,她亦说过一样的话。刹那之间,赵子服突然发觉月夕的明媚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她素来我行我素,又总是言笑晏晏,可心中亦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若是如此,他多想为她分忧。可她脾气这般倔强,又怎么会向别人细说自己的委屈。

赵子服瞬息万念,搂紧了她,只叹道:“我确实可怜她们……如此大争之世,争地争城以战,杀人盈野盈城。几时方可四野清平、不识兵戈?”

“以战去战,虽战可也。我早说过:天下要太平,除了以战止战,便再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月夕冷笑道。

战与不战,他与月夕两人总是各执立场,争论不下。月夕的话固然冷酷无情,可据实而言,却是一针见血,叫人辩驳无力。他多少有些无言以对,只能又紧紧地抱了月夕一下。月夕却想起他前几日与自己在那野店说的话,反而笑道:“你总是心慈手软,似你这样,索性辞了这个都尉。人人都学你不去打战,那天下自然没有战乱了。”

赵子服亦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强敌来犯,你我自当要挺身而出,保家卫国。”

“强敌?”月夕轻笑道,“七国之中,惟秦独大,亦惟有赵国有力与之一战。你们赵国若说强敌来犯,便只有秦国了。可我却觉得,赵国一定打不过秦国?”

“为何觉得我赵国难敌秦国?”赵子服不以为忤,只是追问道。

“旁的先不说,光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赵国当前几员大将中,可有能与之匹敌的么?”月夕笑道。

她话中的白起,乃是秦国的上将军。长于野战,出奇无穷,几次大败韩魏赵楚,自他出将,便无败绩。当今秦王诩他以武安民,故此封他为武安君。

而此时赵国亦有廉颇、乐乘、田单,亦无一不是战功彪炳、震烁当世的名将。可月夕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这三人都不是白起的对手。

赵子服正待说话,月夕轻轻“啊”了一声,叫道:“爷爷同我说阏与之战的时候,曾夸赞马服君赵奢是个人才,治军齐家,长于略战,而且他军中的将士,骑术尤其精妙。可惜他已经过世了……他有个儿子,叫做赵括,是么?”

“赵括?”赵子服面色微变,“你晓得他么?”

“爷爷说,马服君打阏与之战时,北山那一役便是以其子赵括为将,结果叫秦军大败。我还听说……他年幼时,便曾以攻心之计,不战而屈人之兵,助马服君一月之内攻下齐国麦丘。爷爷说他将门虎子,少年英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月夕沉吟着,又问道,“他现在应当同你一般年纪,你又在北山一役中受过伤,定然认识他?”

赵子服默然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自然认识他。他不过是沾了马服君的光,哪是什么少年英才?”

“是么?可爷爷说的,从不曾错过。”月夕微微迟疑,又释然而笑,“或许他真的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否则赵王又为何不提拔他?”

赵子服微笑道:“赵国有廉老将军等人在,又何需有赵括?不过,若真到国难当头之日,赵王用的上他,想必他也不会推辞。”

“那你呢?”月夕仰头望着赵子服,笑道,“若白起攻赵,国难当头,你又会如何?”

赵子服瞧着月夕,毫不迟疑,轻声道:“世间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知其不可而为之,方才是男儿本色。”

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便是直承不敌白起,这倒也罢了,世上又有几人能挡得住白起。可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存了玉碎之志。

男儿轻生重义,这便是本色。

赵子服之言,其实多少亦是默认了赵国诸位将军,难敌白起。月夕向来争强好胜,她本该十分得yì

。可此刻心中却不晓得为何,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只是沉默着。

赵子服轻抚着她的秀发,许久才道:“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烦心?”

月夕亦淡然一笑:“你说的对。”

“我素来也没什么大志向,都是得过且过。从军为将,也只是因为这是我爹爹的心愿,我爹娘对我都是颇有微词。唯一心中有一件想做的事情,你可想听么?”赵子服又道。

“什么?”月夕好奇道。

“秦赵以北,匈奴时时犯边,烧杀掠夺,是我赵国的心腹之患。若我有机会,定要北出代郡,驱逐匈奴。”赵子服声音虽低,可隐隐含着慷慨激昂之气。

“除了匈奴,还要将东胡、林胡这些部族,统统逐出河套。”月夕立kè

点头,面上也极是兴奋,“叫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你也要随我去打匈奴么?”赵子服见她与自己心意一致,心中极是欢喜。

“可爷爷说,匈奴的骑兵十分厉害,必定要……”月夕又道。

“定要用战车与弓弩……”两人似有默契般,竟异口而同声。月夕抬起头,赵子服也低头瞧她,两人四目相投,她嫣然一笑:“若我同你一起去对付匈奴人,你可还说我心狠手辣么?”

赵子服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他抚着月夕的秀发,轻声道:“你一个姑娘家,我又怎么舍得叫你上阵杀敌?”

两人相对又是一笑。月夕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一时之间只遥想着纵马驰骋的快意。大漠边关的窣窣冷月,草原深处的猎猎寒风,匈奴人的凌厉弯刀,任哪一样她都不会畏惧……

可隐约间又想起从前曾有人亦对她说过:生当暮沙裹草、纵马长啸,方才不虚一生。月夕脑中又闪出了那人的身影。她心中立时拘泥了起来,顿时身子一缩,想要挣脱开赵子服的怀抱。

“月儿……”赵子服感觉到她的抵触,放开了她。

月夕一声不吭,许久才幽幽道:“我困了……”赵子服微微低下头,瞧见她双眼闭着,呼吸沉沉,像是已经睡着了。

她想到了什么,叫她突然间沉默了?

她不会说,他却都明白。可他亦无法再问。

只因他只怕一开口,她又要如上次那般,一个人走了。

30 孰离合何为

月夕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待她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赵子服正坐在榻前望着她,房间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下巴上的青胡茬,亦不见了踪影。月夕翘首环视了一眼,忽然“扑嗤”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赵子服笑问道。

“这屋子原来是这样干净的么?”月夕也笑,“我还以为都似昨夜一般,乱糟糟的呢……”她咯咯笑着,却突然托住了腮,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

许久,她才轻声道:“云蒙山离这村子,以乌云踏雪的脚程,不过一个时辰。若是现在启程,未时末便可以到了……”

赵子服深深地注视着她,淡笑道:“乐莫乐兮新相知……”

这是楚国前三闾大夫屈原所著的《九歌》里的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他们之间,相知之乐,亦不过十余日,又怎么会有别离之悲?那一日月夕掀下自己斗篷的风帽,笑问一句:“你是问我么?”时,可会想到此刻两人竟然这般恋恋不舍。

忽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不做声。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月夕轻声道。生而为人,生命长短都有定数,但悲欢离合,又有什么人可以主宰它呢?

他以《九歌》相赠,她亦以《九歌》相合。

赵子服默然了片刻,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便走吧!”

人生际遇,便是这样不可捉摸。即便是天上的明月,也同样有阴晴圆缺,由不得人。

没有缺,何来圆?

没有别离,又何来相聚?

※※※※※

赵子服下楼与老掌柜结帐,陆老头正也在一旁,同阿牛一边说话一边吃着豌豆干。看到他,面上十分惊奇,上前围着赵子服转了一圈,奇道:“你怎么好了?”

“没有蘼心果,你也好了?你可真是命大……”

他绕着赵子服不住地看,百思不得其解。忽然间他怪叫了一声,扯住阿牛的衣袖,躲到了他的身后,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着楼上。

赵子服回身一看,月夕笑眯眯地从楼上慢慢地走下来,白色的裙子青色的丝带,每下一级楼梯,那裙子便轻轻地飘一下。

便如二月的清凉春风中,飘着如雪般冰凉洁净的白梨花。

可陆老头却像见到鬼一样,拉着阿牛一直往后缩。他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叫了一声“糟了”踮起脚快跑了出去,不到片晌又跑了回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嘴里仍在嘟囔:“奇怪,真是命大,命大……”

月夕慢慢地到了四人跟前,眼眸微微一转,笑着瞪了陆老头一眼,径自出了门去。

“老掌柜,陆老板……拙荆刁蛮,若有得罪两位的地方,还请瞧在她年轻不懂事,多多包涵。”那几日他虽然昏迷着躺在房里,可会发生了什么,他心里却明白的很。

陆老头从阿牛后面偷偷伸出头来,瞧见月夕牵着乌云踏雪远远地站在一旁。他咽了一口口水,拉住赵子服说:“你这个小娘子,哪里是刁蛮,简直就是一个小妖女……”

“她烧陆老头的胡子……”阿牛在一旁接口道,“差点把他的药材铺也烧了。”

赵子服顿时哑然失笑。原来除了那夜她揪了老掌柜的胡子,她竟然又去揪了陆老头。可他却又觉得很欢喜,她再怎样的刁蛮,都没再像那夜那样扣住陆老头的脖子,要伤及人命。

她终究还是能听得一些他的话。

“唉……那还不是为了他的病……”老掌柜转身过来,对着陆老头和阿牛道,“你一把年纪,还计较这些。”他出了柜台,扯住赵子服,悄悄道:“你这未婚小娘子,脾气大的,那是没话说。不过对你,也真是没话说。我瞧她是年轻不太懂事,可为了你跑进跑出,忙里忙外,一句说的都没有……”

“这么大的人,没干过活,不晓得煎药。把药罐子煎裂了,吓了一大跳,还抹着泪,笑死我阿牛了……”阿牛又突然冒出了一句。

只不过是几碗药,也值得她落泪么?

赵子服低下头,半晌才淡笑着抬起头,道:“我病了这几日,拙荆给店几位惹了不少麻烦,多蒙照顾,不盛感谢。”

“哪里哪里,”三人都齐齐推辞,老掌柜又低声道,“小娘子年纪是轻,以后成了亲,再发脾气,你就忍着些,莫要辜负了你家娘子。”

赵子服微微一笑,拱手道:“是。”

他辞别了老板,出了店门。月夕正靠在乌云踏雪的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道:“那三个可是在说我坏话?”

赵子服笑着摇了摇头,只拍了拍乌云踏雪,对月夕道:“上马罢。”

他仍如从前一般要为她执鞭,可月夕却伸手摸了摸乌云踏雪的脖子,笑道:“他载了我一路,我不愿再委屈它,叫它先歇歇罢。”

说着,她便伸手去拉缰绳,可赵子服也正要牵缰绳,两人的手指不经意便碰到了一起。两人俱都是一愣,沉默了半晌,赵子服先松了手,由着月夕牵着乌云踏雪。

“月儿,唱首歌给我听罢?”

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

晔如华兮温如莹,沐兰泽兮含若芳……

她唯一会唱的,便只有这首曲子了。

“这曲子,怎么唱来唱去都只有这几句,后面可还有么?”赵子服问道。

“还有半阙……可我不喜欢,便不唱了。”月夕轻笑答道。

不唱便不唱罢,只要她欢喜就好。

只要她欢快地唱着,他便会微微地笑着。

两人朝着云蒙山方向走去。赵子服走的很慢,月夕也走得很慢,慢得连乌云踏雪,都不耐烦地抖动着自己的鬃毛。

它不晓得,若走的慢一点,便可再听一遍她唱的歌儿。

可不多时,两人便穿过了云梦村,穿过了松林,越过了一个小山头。前方山头半山腰以上,云雾缭绕。山下林荫蔽日,路边正有一颗硕大的梨树,迎着山风招展躯干。枝上梨花如含烟带雨,飞雪敝日,树下一条小径,直通山腰。

月夕停下了歌声,望着前方的山径。突然之间,赵子服便晓得了那棵梨树便是这一程的终点。

不过片刻前,她还在唱着歌,他还在听着。她唱得再不好听,他依然听得兴致盎然。若她能一路唱下去,与他一起到了邯郸,可该有多好?可是忽然间曲终人散,他与她就此要各分东西。

他一路送她到了云蒙山,他本该晓得到了云蒙山就该是分道扬镳之时。

他却不舍。

月夕轻声道:“我……”可她再也说不出口,秋波微微一转,垂下了头。与他的这一程路并不如她想得那样有趣,可却比“有趣”更叫人难舍。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赵子服缓缓伸出手掌,抚着她的发,又握住了她的双手。

月夕仰起头瞧着他,她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便如珠玉一般;她的双唇如玫瑰一般娇艳,似乎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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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聚散终有时

赵子服凝视着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她双手微微一挣,却被赵子服紧紧握住,无法逃脱。

“月儿……”有人高声叫她。赵子服身形一顿,手一松,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一个瘦削、黝黑的年轻男人,站在山路上看着两人。

月夕轻轻挣开了双手,低下头悄悄地笑着,笑里都是娇羞、调皮和几分侥幸。

糊涂的姑娘,你可晓得他本来要做什么?

她窃笑着跑向男子,站在山路上,转回头朝赵子服挥了挥手。

她又聪明又好kàn

,身边怎么会少得了对她好的人?赵子服背起手,瞧了她半晌,又默默牵住了乌云踏雪,朝前行去。

他不挥手,只因他心中并不愿分别。

只是分别从来都是在人最不情愿的时候到来。

他一人一马,缓缓走过了梨树,走出了极远。他与月夕,也隔得越来越远……

“老狐狸……”身后突然竟又响起了月夕的声音。他不回身,仍是背对着月夕站着。忽然一个东西从他的头上划了一道弧线,掉落到了他跟前,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原来是一个山果。

他陪了她这一程,她只能以一个山果相答。

“老狐狸,后会有期!”月夕轻声说道。

他举起果子,终于扬了扬手,笑道:“后会有期!”

别时难,再见更难。

何时又才是再会之期?

他无法问,亦无法想。只因这世间的聚散,从来都由不得人,更由不得他。

“月儿……”那男子见赵子服走远,问道,“那个人是谁?”

“他?”离情正浓,月夕一时间竟然回不过神来,许久才道,“我路上遇上了麻烦,他帮了我一把……”她笑了笑,挽住了这男子的手臂:“小恪,几日不见,你可想我了么?”

这叫小恪的男子缩了缩肩膀,想躲开月夕。月夕谑笑地望着他,反而越靠越近,还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恪,傻小子,你怕什么?”

小恪将自己站得笔直笔直的,红着脸瞄了她一眼:“月儿,你别这样……”

“我怎样了?”月夕挑起眉,“嫌我像祖奶奶一样放肆么?”

小恪讪讪地点了点头。月夕笑道:“你不喜欢祖奶奶么?”

“不敢……”小恪慌忙摇头,可见到月夕嘲笑的眼光,又点头道,“我爹说那样太不得体。你又不是不晓得,祖奶奶虽然做了许多大事情,可总有人背后说三道四……”

“可祖奶奶在生时,你爹还不是乖乖听祖奶奶的?你就是同你爹一样,总是一板一眼的,太过正经,好生无趣。”月夕取笑道。

小恪也不分辨,只低声埋怨道:“你不声不响便离了山,我只当你出了事情,害得我还飞鸽传书通知了……”

“你告sù

爷爷了?”月夕吐了吐舌头,攥住小恪的袖子笑道,“师父呢?可是也恼火了?”

“师父几时发过脾气?只是有些担心你。后来他那位朋友叫人送来了信,说他带你去了大梁,他才放下了心。倒是你爷爷……”

“他竟还替我向师父隐瞒……”月夕微微一愣,咬了咬唇,仍笑道,“好了好了,爷爷说了什么?”

小恪挠了挠脑袋,低声道:“他只说山上若无异状,定然是你自己下山去了,月内必有消息。他还说……他仍是如从前一般问你:韩国的野王邑已经降秦,他问若你是韩王,眼下该如何求存?”

“我又不是韩王,我怎能晓得?”月夕笑道。

自从她八岁上了云蒙山,爷爷便总是如此修书,与她就天下战事一问一答,她早已习以为常。她虽说着不晓得,可又微忖道:“野王一降,韩国便被一分为二。秦军可攻韩上党,亦可直攻韩国都城。我瞧韩国兵弱将寡,要嘛死战,要嘛索性割了上党向秦国求和好了。”

“真的只有求和一路了么?”小恪追问。

月夕点了点头,沉吟道:“若祖奶奶是韩王,她定会派人联合魏赵,三家合纵,齐力与秦国一战。三晋合一,强过韩国如今这样孤军奋战不知多少。”

“难怪韩王急着送公主与信陵君成婚,”她又想到了大梁城内那桩轰动的婚事,不禁冷笑道,“韩国若得魏国支援,形势便不至于如此糟糕。可信陵君本就遭他哥哥魏王忌恨,韩国公主又被人杀死,魏王又怎肯因信陵君再出兵救援韩国?”

“魏,无忌……”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微喟。忽然又想起了一事,面色凝重对小恪道,“小恪,你帮我去打探一下,有什么人左耳缺了一块?还有一个叫花五的人的来历?我倒要看看,是谁杀了信陵君的新夫人?还要来杀我?”

“信陵君?你怎得同魏国信陵君扯上关系?”小恪愣道。

“十年前我们上山的时候,不是已经同他扯上关系了?”月夕微微一哂,“可我只晓得他是师父的好友,却不晓得他是魏国的公子……”

她与那人相识了十年,更早早就听闻过魏国信陵君的大名。可直到她这一次到了大梁,才晓得他就是天下闻名的魏公子信陵君。

小恪眉头一皱:“是他?原来师父的好友便是信陵君。他说带你去了大梁……月儿,你与他……”

月夕不再答他,只是默默无言。许久才抬起脸对着小恪笑道:“小恪,多谢你!”

“谢我?谢我什么?”小恪一怔,一脸的茫然。

“谢你这十年来,一直在云蒙山照顾我。我如今才晓得,照顾我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你自己也不过比我大上两岁而已,却要天天被我刁难。”

小恪的脸上立kè

又变得通红,他呐呐道:“我遵守祖奶奶的吩咐,要好好陪着你,再怎么也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不过还好,你也就是挑剔了一些。等你哪日回去,我就不必再吃这些苦头了……”他也不怕得罪月夕,直承自己确实被月夕刁难了十年,确实有几分像靳韦口中的“傻小子”。

月夕见他说得实诚,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又只是挽住了小恪的胳膊,问道:“小恪,你想回去么?”

小恪这次却未躲开,摸了摸头,嘿嘿地笑道:“想回去,可我怕我回去,我爹也瞧不上我,不过是让我在军中先做一个火头军……”

“火头军……”月夕顿时不由自主地回头瞧着山脚,那一人一马影影绰绰,早已看的不真切了。

他不也是在赵军中当过火头军么?她忍不住便笑了,小恪只以为她在嘲笑自己,恼羞地瞪了她一眼。她忙笑道:“我最喜欢火头军了,管着那么多人的肚子,你说可有多能干?”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是最喜欢火头军,还是那个曾经做过火头军的人?

她连忙又瞧着小恪,小恪却只是朝天翻了翻白眼,对她这话全然不放在心上。她轻吁了口气,双手捂住嘴巴,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想到他,便自然而然又想到了他所在的赵国。韩魏两国已有嫌隙,韩赵之间又将如何?

世事动荡,战乱不休,无人可避。便是身在云蒙山上,亦不能免。

月夕望着天边的浮云,幽幽地道:“小恪,你放心,早晚会有回去的那一日的。”

32 小楼风满席

邯郸古城,坐镇于河漳之间,东接千里平原,西接太行山余脉。四通八达,东可进齐鲁,南可进河洛,西可控zhì

上党,北可直奔燕蓟。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赵国气势更是咄咄逼人,如今东方六国之中,唯有赵国有力与强秦一抗。

赵灭则天下亡;天下死生,系于强赵。

而赵国都城邯郸城,更是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之一。如今邻国韩上党战火频仍,却丝毫不曾影响过邯郸白日的繁华。

只有入了夜,才能见到邯郸城里一片浮华消减,朴质正浓。

邯郸城西的一条深巷里,藏着一座二层的古朴小楼。门口的牌匾上,刻着清清楚楚的“快风楼”三个古篆。

一楼从来都是一片莺歌燕舞,满堂都是歌舞姬与邯郸城内的子弟大贾。往常二楼亦是销魂所在,但也有些时候,二楼会被留成一片清净之地,只为了招待一个人。

赵子服靠在窗边,嘴角带着笑,眼神是一贯的慵懒,手里举着一樽酒,望着卉姬从楼下频频袅袅地上来。

卉姬是快风楼的楼主,不但美,而且风姿绰约。丰姿绰约得就像是一树红海棠,风韵撩人,还有几分风霜之后的艳丽。

可为何他此刻思念的,却是云蒙山下的那株出尘的梨树。

他微微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卉姬坐到了几案前,身后两个小厮提着食盒,摆开了四碟菜。她挥手示意两人下去,笑着对赵子服道:“我亲手做的小菜,将军试试看。”

快风楼里绝不乏大厨,可只有赵子服来的时候,她才会亲自下厨。

赵子服眉心微蹙:“卉姬,说了直呼我的名字便可,何必这么见外。”

卉姬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温柔地望着赵子服:“将军这一次出使魏国,一来一回有两月余……”

“赵王派我恭祝信陵君大婚。半月前便已经回来了,只因事忙,今日才有闲来瞧瞧你。”

卉姬低头微笑:“多谢将军记挂。卉姬一切都好。”

赵子服和声道:“让你一直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若不常来看看,又怎么对得起胡大哥?”

卉姬淡淡笑了笑,沉默了片刻,道:“从前的事情,卉姬多数都忘了,将军又何必再提?”

“卉姬……”赵子服放下酒樽,柔声道,“你可想回秦国?”

“夫君已去,我不曾见过小叔叔,更不晓得他的下落,骊邑再无亲人,卉姬回去也是无依无靠……”卉姬摇头道。

“你若不愿回去,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城中多轻薄之人,总把这快风楼当作女闾,言语下流、举止不端,我实在是怕委屈了你。”

卉姬却再不回应他,只是提起了几案上的酒壶,道:“我去为将军再添置些酒菜……”

她起了身,朝楼下行去。恰好见到一个年轻小伙带着一个贵族公子模样的俊气青年,从楼下风风火火地上来,几乎将她撞了一个正着。

“谁让你们上来的?”卉姬心中不悦,面上仍是风风韵韵的。那年轻小伙抬头见了她,愣了一愣,脱口而出道:“好美……”

快风楼的楼主卉姬,美艳之名,名动邯郸。他向来只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卉姬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又见他十分年轻,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听他这般失魂落魄的称赞自己,心中还是有些欢喜,正想好言叫他下楼去,可那后面的贵族青年却一脸愠色,瞧也不瞧卉姬,伸手便推开了她,穿身上了二楼。

卉姬被他一推,扑在了楼梯的栏杆上。那年轻小伙连忙将她扶了起来,不住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赵子服见了这贵族青年,满面诧异地迎了上来:“大哥,你怎么来这里?”

“我和小秦去你府上寻你,菱儿说你不在。我一猜便晓得你在这里。”贵族青年道。

卉姬见赵子服与这贵族青年兄弟相称,不禁有些诧异,忙屈身行礼:“这位公子原来是将军的兄长,卉姬失礼了。”

那贵族青年气派十分之大,听到卉姬的话,只是鼻子轻“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倒是赵子服轻声嘱咐道:“卉姬,我们兄弟有话要说,你莫再让其他人上来。”

卉姬含笑颔首,转过身,见到那年轻小伙双眼发直,直瞪着她。六分痴,三分迷,还好有一分清醒。待见到她掩着嘴轻笑,那般妖娆地从他身边走下楼去。他仅胜的一份清醒,又变成了笨拙,哐当一声跟着跌下了楼梯。

贵族青年见那年轻小伙子摔了一跤,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是指着东北面道:“那个赵胜,赵胜……”他不住地念着赵胜两个字,终于一掌拍在了几案上:“我真要被他气死了,究竟他是……还是我是……”

“发生何事了?”赵子服眉头一皱。

那贵族青年随手将赵子服面前的酒樽端了来,一饮而尽,怒气沉沉道:“平原君赵胜,实在是可恶。今日韩王派了使者来邯郸,说野王邑降了秦军,上党被围,韩国都城新郑岌岌可危,特请赵国支援。我与平阳君赵豹,都说韩魏赵三国唇齿相依,自当互助,共御强敌。可那个赵胜,仗着自己是个老臣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竟然一口便回绝了韩国使者。他还说……”

“他还说,只要他在赵国辅政一日,便决不能做损害赵国的事情?”那贵族青年将手掌在几案上重重一拍,“那他岂不是在指桑骂槐,说我要出卖赵国?”

赵子服瞥了一眼小秦,小秦面色尴尬,勉强笑了笑。贵族青年顺着赵子服的目光,见到小秦的面色难看,神色稍缓,拍了拍小秦的肩膀道:“你放心,这些事情同你也没什么干系。只要秦国不来犯我赵国,咱们就还是好兄弟。”

赵子服亦拍了拍小秦的肩膀,三人齐齐释然一笑。赵子服低声道:“平原君一向是无利不往,我听这话里的意思,倒不像是指责大哥,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贵族青年眼神一闪,问道。

“倒像是想要乘机胁迫韩国,”赵子服道,“大哥,韩国来的使者叫什么名字?”

“靳韦,上党郡守靳蘣之子,说是替父出使。”

“这个人,从前从未曾听闻过。”赵子服沉吟着,又道,“若他今夜再去拜访平原君,便是他听懂了平原君话里的意思……”

“赵胜是想……”贵族青年忽有所悟。

“如今韩国形势危急,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与秦国谈和,或是求助赵魏。可若要与秦国和谈,无异与虎谋皮,此计必为下下策;韩国公主与信陵君大婚,两国本有姻亲,可韩国公主成婚三日无端被杀,以信陵君之能,却寻不见凶手,韩魏两国眼下正是不尴不尬,韩对魏疑心正盛,决不会贸然求助;其余东方三国鞭长莫及,因此惟有求助赵国乃是唯一可行之道。平原君定是瞧出了这一点……”

“他想敲韩王一笔?”贵族青年立kè

心领神会。赵子服笑着点了点头:“大哥英明,平原君其实是在为赵国着想。”

“就算是他为我赵国着想,可他对我……”贵族青年神色稍霁,仍是声中含恨,“总将我当成娃娃呼来喝去,处处掣肘,早晚我……”他正要说什么,突然又指着赵子服道:“我晓得你定然要替他说好话。你同他女儿订了亲,他便是你的未来岳丈,你自然要讨好他。便是在我面前也帮着他……”

33 知是故人来

他竟还有一门婚事?赵子服不由得一怔。

他爹确实为他与平原君的小女儿定了亲,可他却一次也不曾见过、甚至问过那个未婚妻子。这桩婚事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眼下却被这贵族青年提了起来。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哭笑不得。一旁的小秦见他面色古怪,转头偷偷的笑着,恰见到卉姬提着两壶酒袅娜而上,立kè

又将自己站的笔直。

“三位,尝尝我们快风楼的美酒罢。”卉姬将酒壶轻轻放在几案上,笑容满面,“未请教公子大名?”

可那贵族青年仍只是冷冷地瞧着一旁,不搭理她。小秦忙答道:“我大哥是王……丹,他叫王丹。”

赵子服和那贵族青年王丹一起瞥了小秦一眼,也没多说什么。王丹忽地扬声大笑,对着赵子服道:“你这婚事总是一拖再拖,你是怕成了婚以后不能来这快风楼了么?我同你说,你莫要糊涂了,你那将来的夫人,不但是个绝世的美人儿,尚且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比这些什么卖笑的女子可要强多了……”

他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说话亦从不顾忌旁人,又加上心中郁结开释,兴致颇佳,便要来开赵子服的玩笑,一时之间只顾着自己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羞辱了他人。

小秦眼尖,见到一旁的卉姬脸色微白,他心中顿生了几分不平之意,气血一冲,大声问道:“大哥说的我一点都不信。二哥,你去过了那么多地方,七国之中,你可见到有比这卉姬更漂亮的姑娘么?”

他不待赵子服回答,又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我说这天下,就只有卉姬姑娘最美。”他这话一说完,又有几分心虚,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王丹听他这样说,不禁讥笑出了声,小秦登时面红耳赤,更不住地喘着气。

卉姬自知容貌艳丽,无论是从前今日,还有这快风楼的客人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王丹的话虽然刺痛了她,可小秦宁可得罪自己的大哥,也要为她挣回脸面,这样的真诚,却也是她平生从所未遇。

“你小子只会问二弟这样的问题,毫无长进。”王丹如今心情大好,也不去计较小秦顶撞他的话,只是伸手在小秦的脑门上打了一个暴栗,对赵子服笑道:“我准了,你便说句老实话,哪里的姑娘最美?我也听听。”

“最美?”赵子服一愣,回身望着天上的弯月,问道:“今日初几?”

“三月初五。”卉姬忙回道。三人目含期待,皆在等赵子服的评说。

“三月初五,”赵子服竟又愣了一下,这才举起酒樽去敬那天上的新月,“最美的,自然是今日天上的月儿……”

“天上的月儿?”卉姬一怔,心中更是一阵失落。小秦却立kè

哈哈大笑:“二哥不愿得罪人,还拿我当小孩哄,随口搪塞我们罢。”

赵子服回身笑道:“我怎会搪塞你?你瞧这弯月儿,明媚动人,时圆时缺,多叫人心舍不下……”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他心舍不下的,是这天上的新月,还是那个叫月儿的女子?时而娇媚,时而羞赧,时而冷傲,时而还会趴在他的肩头哭泣……

“明月固然皎洁……”王丹却站了起来,曼声道,“可我却觉得,风雪梨花最宜人……”

明明问得是女子,一个答得是月儿,一个说得是梨花,风马牛不相及。他与赵子服,各说各话,听得小秦一脸的迷惘,又似有所悟。王丹沉下脸,拉了拉小秦,道:“咱们走吧。”

“大哥,既然难得出来,不如饮上两杯再走?”赵子服忙拦住他。

“不必了,我回去等平原君的消息。”王丹在赵子服耳边轻声道,“这种风尘之地,今日若不是因为急着想寻你说说话,我是绝不会踏足一步的。”

赵子服微微一哂,却也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大哥一路小心。”

他靠在窗边,瞧见着两人走远,才坐了下来。卉姬婉声道:“卉姬从未听说过将军还有一位兄长?”赵子服淡淡一笑,并未回答,卉姬又轻笑道:“你这位兄长,气派大,还爱发号司令,可真有些意思……”

赵子服柔声对卉姬道:“他家中奴仆多,习惯了目指气使,言语中得罪了你,你莫要放在心上。”

卉姬含笑屈膝:“我怎会与将军的兄长计较……”她笑着提起酒壶,又要为赵子服斟酒,可不知怎的,身子一倾,靠在了赵子服身上。

赵子服微微一僵,伸手想要推开她,可犹豫了片刻,却放下了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卉姬倚在他怀中,轻声道:“将军……将军这么多日……”

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喊:“卉姬,卉姬,这黑马跑来跑去的,要不要将它关起来?”

这人实在是寻对了时机,卉姬叹了口气,从赵子服的怀里抬起头,扬声道:“不必去理会。邯郸城谁不晓得,除了将军自己,谁都带不走乌云踏雪。”

“好,好,”楼下的人唯唯诺诺,可又忍不住出声道,“卉姬,可我瞧这马,正乖乖地跟着人走呢!”

乌云踏雪竟然会随人走,真是天下奇闻。卉姬不禁望向赵子服,却只觉身边一凉,一阵轻风掠过,赵子服已然飞快地从窗户中掠了出去。

只有他晓得,他的乌云踏雪,自那一日起,还要再听另一个人的话。

快风楼前的巷子里,果然有一条洁白的身影,正牵着乌云踏雪,一边走,一边哄着:“阿雪乖,阿雪听话……”而他的乌云踏雪,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似在抗议被叫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名字,可又义无反顾地跟着那条身影走了。

她雪白的皓腕,搭在乌云踏雪的马身上,如玉一般晶莹。不过二十多日,他竟然又见到了她。

而她,只是为了来带走乌云踏雪么?

赵子服轻轻打了一个哨子,原本温驯的乌云踏雪,顿时驻足停在了当场,无论那人怎么拉,都是纹丝不动。那牵马的白色身影连试好几次,终于泻了气,将缰绳一扔,将脚一跺,转过了身来。

她的秀发在夜风中轻舞着。她本应该很生气,可她竟然是笑着的。天上的月色已是如此朦胧,而她的一双眼睛比星月更朦胧。

她笑得那样好kàn

,看得赵子服的人都醉了。

他慢慢走上前,拉住了乌云踏雪,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靠在了乌云踏雪身上,笑着笑着,突然伸手指着前面的招牌:“这快风楼,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酒楼。”

“你很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么?”她瞧了那招牌半晌,又嘟起嘴,道:“可我不喜欢见你来这里。”

美丽的姑娘,这不过是一家酒楼,为什么你的样子好像在生气?

是不是你方才瞧见了有一名女子,偎在他的怀里,这才要小惩大戒,要带走他的乌云踏雪?

可他又何必在意你欢喜不欢喜?

“好,我以后再不来这里。”赵子服竟然答yīng

了,而且他还在笑,笑得温和清朗。

“我也不喜欢呆在这里……”月夕也笑了。

“好,我们去旁的地方……”

“将军……”一旁有声音响起。两人同时抬眼去看,卉姬站在快风楼的门口,昏暗的灯笼下,她浅浅而笑,仍是那样妖娆,可眉宇间轻轻蹙起,有一丝丝的不安。

她长得还真是有几分姿色,比起自己……比起自己……方才也就是她偎在他的怀里。

月夕忽然又觉得甚是着恼,她板起脸,斜睨了赵子服一眼,径自朝快风楼而去:“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我要去见识一下这快风楼。”

唉,年轻姑娘的心呵,一会便变了一个主意,便是比天上的风,比地上的水,还要叫人难猜。

可无论她怎么变,赵子服都是笑着看她,都只会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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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溥畅快哉风

三人仍是坐在方才的角落。赵子服不再闲闲地靠着,他坐在了月夕的身边,而卉姬则坐在了两人的对面。自然而然的,一条桌案,将三人隔成了两端。

若将这桌案做成圆的,会不会就不显得这般泾渭分明?

卉姬心中微微有些黯然,她一边为两人布菜,一边仍是客气问道:“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月夕浑然不曾听到一般,卉姬抬起头,才发xiàn

她倾过头,眼睛正瞥向楼下的歌舞。一众客人围着八位舞姬,长袖细腰,翩翩起舞。

卉姬微笑道:“姑娘,这是楚国的采菱舞。”

“果真是采菱舞,”月夕面上似有惊喜,走了几步,坐到了楼梯口,瞧着楼下。楼下的丝竹乐声响,八位舞姬袅娜起舞,身段优美,宛如一群女子,正在涉江采菱。月夕不由自主,将自己靠在楼梯上,出神地望着。

“你也喜欢跳舞么?”赵子服也坐到了她身身旁,含笑望着她。

“我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楚国的采菱舞了,从前祖奶奶跳过,跳得可好kàn

了,”月夕出神道,忽然间又将自己的脸抵在了赵子服的背上,咯咯地笑,“可我怎么也学不会,祖奶奶说我最笨,跳得同猴子一样……”

她学着楼下的舞姬,轻轻地挥动着袖子。她跳得真的不好kàn

,还有些笨手笨脚。她挥舞着青丝带的姿势是那么曼妙,可为什么学起舞蹈却来这么糟糕?

卉姬端坐在桌案前,背对着两人,只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淡淡笑着。论起歌舞,谁能比得过快风楼的卉姬姑娘呢?

可赵子服就那么笑着看着月夕,好像她才是快风楼最出名的舞姬,跳得是天下最美的舞蹈。

“你跳得很好kàn

。”赵子服笑着说。

她跳得真的那么好kàn

么?

卉姬忽觉心里一紧,可面上仍是淡淡笑着:“姑娘,下一阙是魏国的“鹿鸣”舞,是将军十分喜欢的。”

“魏国的“鹿鸣”之舞?”月夕一愣。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从前有人也曾同她提起过魏国的“鹿鸣”之舞。那人一贯志存高远,礼贤下士,门客三千,这“鹿鸣”之舞应该是他最喜欢的。

她的脸色又黯下来,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可她的手却被赵子服紧紧握住,他笑道:“你跳得最好kàn

。”

月夕瞧着他。这一次,他又晓得了她的心思么?

而这一次,她没再露出那样逼人的神气来,只是盯着他深望一眼,才笑着起身回坐到了桌案前。卉姬忙为月夕斟满了一樽酒:“姑娘请……”

“我不饮酒。”月夕淡淡答道。

“哦,是我疏忽了,”卉姬连忙致歉,她是姑娘家,不饮酒也是常事,“那就随意吃些菜……”

月夕默坐着不动,赵子服伸手将月夕面前的酒菜接了过来。卉姬微微一怔,赵子服笑道:“她不吃这些东西。”

“不晓得姑娘喜欢吃些什么?我去为姑娘做几个小菜。”卉姬忙道。

月夕仍是不动声色,赵子服却拦住了卉姬:“她嘴刁的很,你做的再好,也难入她口,不必理会她。”

那日在野店,月夕也一样不曾说过只字片语,赵子服也一样说她嘴刁。可他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亲自做了一碗素面,那样合她心意。

她与他,许多事情都不要言语,却就这样可以心有默契。

而她与他,前后不过见过了四次,可两人之间,竟然也有了一些共同的回忆。一股软绵绵的心意忽地缠住了她,叫她抬起头,又望着赵子服微微一笑。

赵子服也正笑着望着她,还在她耳边悄悄说:“饿了么?先忍一忍,等下带你去一个地方。”

卉姬一点听不到赵子服在说什么,可心头却莫名地升起了惶恐,仿佛回到七年前,她晓得了夫君的死讯,又不知dào

小叔叔的去向,被送入了女闾之时。四面惟有黑暗无边,直到赵子服寻到了她,带她来了邯郸,她的心中,才又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烛火。

可如今这一瞬间,那烛火又变得摇摇欲坠。只因为赵子服一点都没有掩饰,他待月夕与众不同的态度。

突然间,她只想听赵子服在她耳边,对她也说上一句话,无论什么,只要几个字就好,这样她便晓得,赵子服待她和待月夕也没什么不同。

可赵子服终究是没有出声。

卉姬强自安定心神,又听到月夕问道:“你是这里的老板娘么?”

“我?”卉姬抬起头,不由自主瞧了赵子服一眼,赵子服只是举起酒樽,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她笑道:“是,我在邯郸经营这快风楼,至今已有七年了。”

“快风楼?为何要叫快风楼?”月夕好奇问道。

卉姬有些愕然,一时竟答不出口。赵子服接口道:“当年楚王游于兰台,有风飒然而至,楚王便敞着衣襟称赞:快哉此风……”月夕不待他说完,便笑道:“当年楚王还说: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我晓得了,为这楼这取名的人,是心中有兼济天下的意思……”

赵子服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轻咳一声:“你倒是明白透了这取名之人的心思。”

“是么?”月夕嘴角一扬,笑道,“这人胸怀大,可也糊涂的紧,天下偌大,伤心失意的人那么多,他又怎么能一一顾得过来呢?”

“他也未想过那么多,”赵子服又举樽饮了一大口,“只是……能顾得来几个便算几个罢……”

“能顾得来几个便算几个罢……”

他与月夕,不约而同说了这一句话。他微微一讶,两人一起轻轻地笑了出来。

月夕笑望着赵子服,他总是这样,总说要先顾了眼前,其他的往后再说。可她自己呢?她又是要顾眼前还是要顾将来呢?

她又对卉姬问道:“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秦国人?”

卉姬仍思量着月夕与赵子服方才的对话,片晌才反应过来,忙陪笑道:“我是秦国骊邑人,从前不识雅言,因此带着家乡口音,叫姑娘见笑了。”

月夕心念一动,忽然望向了赵子服,赵子服正饮着酒,俯仰之间,叫人几乎不能察觉地点了点头。月夕又瞧了一眼卉姬,她美貌艳丽,言语举止却十分谦逊,叫人不能不生好感。再想到赵子服从前说过的话,她心中顿时有了几分怜惜,和声道:“我觉得极好听,可比雅言要好听多了。”

卉姬笑了笑,说道:“姑娘的雅言说的好,听不出一丝口音,不晓得姑娘是哪里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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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珠衱生辉光

“我……同祖奶奶一样,是楚国人。”月夕答道。卉姬“哦”了一声,赵子服却立kè

深深望住了月夕,她真的是楚国人么?

他多盼着她就是楚国人……他忽有些不敢再看,瞥眼望向了楼外。

卉姬道:“那姑娘来邯郸,可有住处?”她又道:“若是未寻下住处,姑娘不如暂时宿在此处?”

“不必了,她睡不惯这样的地方。”赵子服瞧着月夕,喝了一口酒。

“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便能睡的惯么?”月夕忽然盯着赵子服问,问得郑重其事。

赵子服被嘴里的一口酒呛到,不住地咳嗽,不住地苦笑,一张脸又变得哭笑不得。唉……糊涂的姑娘,这一刻你怎么又变得那么的聪明?

卉姬面色亦嫣红如海棠,忙解释道:“姑娘,将军爱饮酒,有时饮得迟了,他只是宿在偏房……”

她越是好心解释,赵子服越是显得狼狈,月夕便越是心烦。她忽然站了起来:“我不爱呆在这里。”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就好像一个小娃娃,好多年没有穿到新衣裳,又好像一个爱美的姑娘,丢了她心爱的首饰。

可是聪明的姑娘,你可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不欢喜么?

赵子服站起了身,月夕与他直直对望着,他尴尬地说道:“我……”可月夕就只是轻“哼”了一声,手一抓窗格,身子轻飘飘地就从窗户中飘了出去,瞬间便没了身影。

窗外立kè

又有另一条身影掠过,还有一个夜枭般的怪笑声传了过来:“原来你来了这里,终于被在下找到了。”

是花五的声音?赵子服心中一惊,莫非他一直在跟着月夕?

“月儿……”赵子服皱起了眉头,亦跟着从窗户中追了出去。

月儿?原来她才是月儿。他曾说过:这天上的月儿,最美。

卉姬端坐着,许久才取过了自己为月夕斟满的那一樽酒,小口小口地饮着,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却又晓得,自己的心,如这被清空的二楼一般,空空荡荡了。

※※※※※

月夕从窗户中飘出去的时候,已经晓得花五就在自己后头。

他的追踪功夫厉害,一路被他寻到了云蒙山。恰好遇见了月夕下山,他自然舍不得杀月夕,更舍不得放过她,竟一路死缠烂打到了邯郸。

月夕的内力已经恢复了八九成,可花五毕竟功夫高深,掌中有毒,她一人对付仍是十分吃力。几回较量下来,虽未被他擒住,可也总甩不掉他。

她本来要去韩国的霍太山,可为了要撇开他,干脆改道去了邯郸。

因为她晓得,在邯郸城有一个人,会帮她。

还是她,也在为自己寻一个理由去再见他一次?

她虽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却幸运地见到了乌云踏雪,而又见到了他搂着卉姬。那个卉姬,又风韵,又妖艳,连她都觉得那样好kàn

,又何况是那只老狐狸?

她不是晓得他喜欢流连在女闾么?在碧月纱的时候,她瞧见了那么多姑娘围着他,也未觉得什么;可为何此刻,她却那么讨厌听到他曾经宿在快风楼?

临事最忌心浮气躁,她本该谋定而后动。可只是因为那一下子的心烦,便不顾花五就在外面,就这样贸贸然地出来了。

自遇到赵子服后,她的脾性,做的事情,都与从前大不一样。

月夕咬了咬唇,听到背后花五的脚步声,又见到前面有一座桥,她不愿和他这样比拼脚力。身子一顿,飞身躲到了桥下。

这是邯郸城东城的驻马桥,旁边只有十来户人家,两旁梧桐森森,桥下是淇水的支流,横穿邯郸城而过。

花五一路追踪月夕至此,却不见了她的身影。他明明功夫要高过月夕,可因一点色心难抑,数次被她戏弄,一直在路上无谓奔波。他几乎想要就此放弃,可一则受人钱财忠人之事,二则欲念不止,总想一亲芳泽,这才一路坚持不放。

眼下又寻不见月夕的踪迹,前面只见有六名护卫,陪着一辆马车要过桥。花五烦躁起来,便要找个东西出出气。他身子一晃,闪到了马车前面,指着前面的一名护卫道:“你们几个,格老子的,可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娃子了么?”

他服装奇异,言语又粗鲁,那六名护卫互相交视了一眼,齐齐拔出了剑。花五见他们对自己无礼,愈发生气,朝着马车一张望,似乎有白影一闪,里面还有人放下了帘子。他顿时“嘎嘎”笑了起来:“原来躲在这里……”

言语未停,他的身形却已绕过了六名护卫,蹿到了马车之后。他左手一掀帘子,右手抓住了里面的人,一把便扯了出来。

果然是一个白衫女子,她挣扎着抬起头来,虽不是月夕,可容貌秀丽至极,宛若珠玉生辉,头上束了一支贴金的白玉簪子,眉目间隐然有一股富贵之气,举手投足殊为雍容端庄。

这样的雍雅气质,与月夕大相径庭,容貌亦是胜过月夕许多。花五不禁又看直了眼,只紧抓着这女子的手不放。

这女子低低的哀唤一声:“你是什么人?怎可对我无礼?”那六名护卫冲了过来,几剑将她和花五隔了开。

花五心中正荡漾无际,被这几人一冲,才如梦初醒。他想到每次见到月夕时,月夕总是将他逗得又心痒又着急,却发不出脾气来,突然大叫一声:“可惜,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那女子并不慌张,握着自己的手腕,蹙眉问道。

“姑娘美艳无双,若是有一点那女娃的趣味……”花五嘿嘿笑道,“不如让在下调//教//调//教?”

“淫贼……”六名护卫见他言语无礼,调//戏这女子,二话不说提剑便要来教训xùn

他。花五身子一弓,双掌一挥,在这六名护卫中一穿而过。只见他噼里啪啦,六名护卫一一被他击中,都躺到了地上。

这女子吃了一惊,退后了几步,高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在邯郸城杀人?”

她纤纤弱质,却又相当沉稳,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自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嘴里,竟然别具威仪。花五大笑道:“杀都杀了,又有什么不敢的?”他双手一张,便抱住了这女子,还将脸往这女子脸上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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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独立溪桥外

女子竭力地要挣脱花五,可她没有功夫,又被花五死命抱了住,那里挣扎得脱?

月夕在他们打斗之时,悄无声息地躲到了旁边的一颗大树上。眼下见花五又要欺凌这个女子,只觉得她是被自己连累,心中有些不忍,正要下去引开花五。忽然听到桥的另一端有人疾呼了一声“月儿”,飞快地掠了过来。

月夕抬眼一看,原来是赵子服。想必他一路尾随而至,那女子也是一身白衫,便以为是自己被花五捉住。她抿起嘴,微微而笑,只见他急跃到了桥上,目光一转,瞧清了不是月夕,却伸手将那女子头上的簪子一拔,便朝花五的眼睛刺去。花五连忙松了手回护双眼,赵子服身子一转一拉,恰好将这女子接入了怀中。

那女子扑在赵子服的怀中,顿时红晕生颊,一脸的娇羞无限,本来绝美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她这样的妍丽秀色,花五虽退开了几步,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瞧,似乎连赵子服都不禁望住了那女子微笑。

月夕突然之间又觉得自己变得很不开心,不禁冷冷地哼了一声。

“在下唐突,借姑娘簪子一用。”赵子服一边护着这女子,一边和声解释。

“你方才不是叫我……”那女子微微一怔,有些不解。花五却悻悻地一擦鼻子,指着赵子服又叫道:“怎么又是你?这次又要来坏我好事?”

“足下几时又真做过好事?”赵子服笑道。

花五桀桀一笑,不多废话,一手来取这女子,一手直攻赵子服。他双掌一团乌黑,青气缠绕,明显是毒蕴其中。赵子服搂着这女子,瞬间后退了三步,才将她一放,迎上了花五。

那女子见赵子服与花五激斗,微有踌躇,便到了那几名护卫之前。这几人并无外伤,可身上乌青,显然是中了花五的毒。她见有两人尚有力挣扎,忙轻声道:“你们若能回去报信,我叫爹爹记你大功一件,以后……还赡养你们家小。”那两名护卫一听,勉强起了身,跌跌撞撞趴到了马上,扬鞭而去。

这女子在这情形下,竟然晓得以利害激励护卫去报信,月夕心中亦暗暗有几分佩服。又见赵子服将这白玉簪持在手中,如臂使指,一时之间,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一般。花五掌中之毒,隔着簪子,无法传到他身上。

月夕却轻声哼道:“若是用我的丝带,岂不是更方便?”可她自己却忘了,她不肯现身,赵子服又怎么晓得她正躲在这棵树上?

她真是个糊涂的姑娘,明明可以与赵子服合力与花五斗一斗,可偏偏又躲着不肯下去见他?是她害pà

了花五,还是她还在生着连自己也不懂的气?

花五几次三番拿不到那女子,又觉得赵子服麻烦,暗忖道:“何必与这小子浪费时间,还是去寻那小女娃才是正事。”他心神一松,正要绕步向左,竟没瞧见白玉簪已经在左边等着他。花五连忙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一下,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怒火更炽,飞腿猛踢,骂道:“格老子的,死小子你找死……”

“喂……那个花五郎,你不是要来捉我么?再不跟来我可要走了……”西南的一颗大树上传来咯咯的笑声,一条白色的身影拔空而起,朝北而去。

花五本怒气冲冲,一心要教训xùn

赵子服,听到这笑声,突然收了手,闭着眼睛沉醉了半晌,才对赵子服道:“这个姑娘美则美矣,哪有那女娃子有趣?你喜欢还是留给你吧……”说着身子一跃,舍了赵子服,也朝北追去。

赵子服不料到花五竟然撂下了这么一句话。他不禁回头瞧那女子,她衣着富贵,长得又端雅秀致,实在算得上是国色天香。

可她再美,也没有另一人俏。

只那一笑,便将这沉闷凝滞的空气都带的灵动起来。

他不由得摇头轻笑,想不到这花五倒是颇有见地,若不是与他是敌非友,两人倒是可以小酌一杯,叫一声“好知己”。

他心中担心月夕,想要追上花五,可见几人受伤在地,这女子一人站在桥上,显得甚是孤零无依。他微微思忖,料着月夕一时无碍,便到了这女子身边,温言问道:“姑娘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子端端大方:“你不必担心我,我已有仆役为我报信,我家人马上便会赶来。你去追那恶人罢……”

她突遭恶袭,却丝毫也没有露出怯懦之色,且眼明心亮,瞧出赵子服有追踪之意,颇有大家气质。赵子服面上露出赞赏之色,微笑道:“不妨事,料他也逃不到哪里去,你一个姑娘家,毕竟不方便,我先陪着你。”

他背了双手站在桥上,刻意避嫌,不看这女子,只是望着天上的月儿。他本就生的剑眉薄唇,容止闲雅,此刻夜深月冷,他遥望淡淡新月,更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寂寞味道。

那女子瞧着他,几次欲言又止,忽听远处有人叫道:“看到了看到了,在这里,就是这里。”

她忙对赵子服道:“是我家人来了,你……”

可清风掠过,驻马桥上早已经不见了赵子服的身影。极目之处,暮色苍茫,他影迹俱无。

这女子左右顾盼寻不见他,心中怅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

月夕一路向北,出了邯郸城,到了城外的山林里。她的轻功虽好,可花五的轻功亦不在她之下,他的脚步声一直在身后跟随,时不时还要笑上两声。他笑声难听,就好似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木头一般。

月夕身形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迎着花五。她的双手紧紧捂着耳朵,跺着脚,叫道:“难听死了,难听死了……”

花五正全力追着,见到月夕就在眼前,他怕撞上月夕,忙顿足停了下来。可未等他站稳,月夕已经一掌拍出,直朝他的面门而来。他避之不及,连忙就地打了一个滚,这才起了身,怒骂道:“格老子的,你……”

“你不晓得轻重么?若撞伤我了怎么办?”月夕嗔笑地望着他。

花五顿时怒气全消,咧开嘴“嘿嘿”陪笑:“是在下的错。在下一直寻不到姑娘,心里着急,这脾气也就不太好……”

“你寻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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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风月驻马桥

“姑娘这般聪明,何必装糊涂?这一个多月,在下从魏国大梁一路追到了赵国邯郸,姑娘若肯垂怜,在下……”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月夕瞥着眼偷偷看他,好像娇羞无限,又将手中的青丝带,轻轻地向前一抛,“你过来罢……”

花五听得心花怒放,忙一把便抓住了丝带一端。

月夕一边笑着瞧他,一边伸手将青丝带一寸一寸地往回拉。

她每拉一寸,花五就靠近她一些。她只是笑着,还咬着下唇,又羞又喜。花五也呵呵地笑着,心里想:“还是这个女娃子好……”

月夕仍在拉着青丝带,可花五离她已经不过两尺。花五急不可耐,双手一张,正准bèi

要抱上来。月夕手中的丝带倏然一绕一卷,紧紧地将花五的双臂缚住。可花五却早有所准bèi

,立kè

气沉丹田,双臂一沉一震,往回一收,又要似上次一般揪回月夕。

月夕如上次一般吃力不住,她一跺脚,将自己靠在了树上,嗔道:“同你玩一玩罢了,我又不会真的缚住你,你这么凶做什么?”她一娇一嗔,俏丽可人,花五明明上次吃过她的亏,可仍是心襟荡漾,手臂顿时松了,“嘿嘿”地笑着。

月夕将手一抖,收回了丝带,这次却双掌一挥,叱道:“接招。”

她反反复复,花五被她弄得手足无措,见她又挥掌而上,也不迟疑,双掌一拍就要迎上。月夕却又袖起了双手,嘟起嘴嗔道:“我不打了,你掌中有毒,功夫又深,我怎么也打不过你,若真要打,我便干脆点认输好了。”

她娇嗔的样子,实在叫花五心痒难搔,他搓着手“嘿嘿”笑着上前两步,几乎要贴着她,道:“不打便不打,只要你从了在下……”

“可我又想同你打上一架了。”月夕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花五一怔,可见她双手仍是背在身后,也不甚在意。可突然她身后另有两掌飞出,正中花五胸口,将他震飞出了两丈之远,一口鲜血飞溅而出。

花五从地上挣扎地站了起来,月夕仍是笑着袖手而立。她的身后,却笑眯眯地走出来一个人。

青衫薄唇,春风满面,正是赵子服。

她不过是虚与委蛇,等他及时赶来;她无需言语,他晓得她心意;她收掌,他出掌;他们两人,总是配合的天衣无缝。

“格老子的,你们耍诈,算什么英雄好汉?”花五一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狠狠地说道。

“我本就不是英雄好汉,”月夕吃吃笑着,又仰起脸问赵子服,“你是英雄好汉么?”

“要对付你花五兄,又怎能做正人君子呢?”赵子服脸上带着他一贯毫不在乎的笑容。

他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总是在女闾喝着酒,他身边总是少不了美貌的女子,他甚至还睡惯了快风楼的席榻,方才还搂着那个漂亮的姑娘。

月夕越想越生气,也不管花五还在眼前,望着赵子服轻哼了一声,纵身便要走了。

可她忽然又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她低头一看,她腰上青丝带的另一端,在赵子服的手中。是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悄悄地捉在了手里。

“又想去哪里?”赵子服叹气。

月夕咬着唇,一言不发。赵子服看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只同你睡过一张席榻……”

月夕仍是板着脸,可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抿着嘴又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好kàn

,好像一夜间千年的积雪都消溶了,赵子服望着她,叹气道:“只为了叫你笑一笑,让花五跑掉了,以后你再遇上他怎么办?”

月夕回头一看,前方只有地上一滩鲜血,花五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赵子服轻轻地取过月夕的左手,月夕一甩手,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地握住。

“难看极了……”月夕道。

“好,不瞧便不瞧。”赵子服温柔地答yīng

。他果真没有瞧,只是以他右手大拇指在月夕的掌心里微微磨蹭,左掌心有一条细细的疤痕,微微凸起。他叹道:“还疼么?”

月夕微微摇了摇头,赵子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月儿,陪我一程再走?”

他看出了她不能在邯郸久留,可他这样好声好气地求着月夕,月夕忽地心口酸酸麻麻的,再也走不动,只是点了点头。

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两人只是慢慢地走着。从城外树林到驻马桥,他们走了一个时辰。这么长的路,乌云踏雪却不在身边,他们也不需yào

乌云踏雪在身旁。

她的手在他的手里,不晓得为什么,她被他握了一路,却没有抽走。

邯郸城里一片静谧,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这一片天地都是他们的。这样寂静的夜,这样迷人的月色,本该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依偎在驻马桥上,悄悄地说着想说的话。

可他们却什么都没说,他们本来就无需说什么。只是时而赵子服会转回头,笑着瞧一眼月夕,她身上蘼芜香淡淡,萦绕在两人身上。

能执手走一段路,不是已经很好了么?

渐渐前面又到了驻马桥,原本寂静的地方,现在却吵杂声四起,像是有人在大动干戈地搜罗。再走近些,果然见到不少士兵。月夕有些好奇,望着那边,赵子服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拉住月夕要躲开这些人,可已经被那领头的将领看到了动静。

“站住,”领头将领叫道。赵子服与月夕停下了脚步。那将领到了两人面前,见是赵子服,一愣:“是你?”

“赵贤将军。”赵子服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放开月夕的手,只侧身挡在了月夕面前。

赵贤看见赵子服身后的白裙和长发,又瞧见他手中握住的一双柔荑,他顿时心领神会。这人在邯郸城一向以风//流著名,眼下深夜与女子出游,驻马桥听风望月,确实是风雅的很。可他赵贤却看不上这一套,且深以为鄙,他立kè

重哼了一声。

赵子服不以为意,随口问道:“赵贤将军深夜在此,所为何事?”

赵贤面上不屑,又微微冷笑,半晌才道:“玥公主要寻一样东西。”

“叫人深夜为她寻东西?”月夕“嗤”地笑出了声,从赵子服身后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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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自处苟如此

赵贤见到月夕,微微一怔,迟疑道:“这位姑娘的声音好生熟悉。”

“是么?将军从前见过我?”月夕笑道。

“姑娘的声音和一个人有些相似,”赵贤突然话音一变,恨恨地道,“若让我见到那个小妖女,定饶不了她,抽她的筋扒她的皮……”他挑眉瞪眼,对他话里的小妖女简直就是恨之入骨。

“将军被人抽过筋扒过皮么?不然你怎么晓得如何做呢?”月夕“咯咯”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笑得几乎都靠在了赵子服的肩上,笑得赵贤面上大有窘态。赵子服淡淡一哂:“赵贤将军既有要事在身,在下便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月夕却不肯走,笑问道:“那位公主要寻什么东西?”

“说是方才在这里遗失了一根簪子……”赵贤见月夕笑得天真,也不像是故yì

嘲笑自己,便也释然一笑,随口答了她一句,又忙着指挥着士兵到处搜寻。

他对月夕还算友善,对她方才的胡言乱语也没放在心上,月夕的问话也都一一回答,显然并非傲慢之人。可他从头到尾也不好好称呼赵子服一声,态度十分倨傲,像是对赵子服不满已久。

赵子服只欲带着月夕离去,却见到月夕正望着他,笑中包含深意。忽然间心念一动,想起方才在这里遇见花五的那个女子,他借用的簪子还在怀里,未曾归还。再想到她雍容秀雅的面容,突然幡然醒悟:“莫非她就是……”

“她是谁啊?”月夕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却猛地将手一挣,赵子服早有防备,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转身便扬声叫道:“喂,那位将军,有人捡到了一根簪子,不晓得是不是那位公主的?”

赵贤闻言,立kè

大步走了过来,狐疑地望着两人。赵子服无奈,只得从怀里摸出了那只白玉簪,上前递给了赵贤:“玥公主要寻的,可是这个?”

赵贤接过白玉簪,一瞥之下便大喜道:“就是这支簪子,你从哪里得来的?”

“便是在那边拾到的,”赵子服随手指了一个地方,“既是公主之物,便请赵贤将军代为交还。”

“也好,”赵贤将白玉簪往怀里一放,终于对赵子服客气了两句,“我等下自然会在玥公主面前为你美言……”他又瞥了一眼月夕,转口道:“为你遮掩今夜之事……”

赵子服淡笑了一声,拱手为礼,便拉着月夕离去。月夕笑咪咪地在他耳边问道:“他要为你遮掩什么?”

赵子服叹了口气,转过身苦笑道:“没什么。可有一件事,再迟些便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是什么?”

赵子服却再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继xù

走着。不过片刻,便见到前面一个当街的房子,支出一个简陋的竹棚,挂着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门口的石阶上坐了几个人,人人手中端着一碗面。屋外支了一个大锅,正烧得热气腾腾,屋内只是铺了一张席子,连个席案也没有。

一个老头,满头白发,一脸的皱纹,手里拿了一个大勺,正乐呵呵瞧着门口的一群人。

赵子服拉着月夕走近了些,那老头一瞧见赵子服,忙不迭地从屋内出来,指着屋内的席子。叫道:“快进来,快进来坐。”

他又瞧见月夕在一旁,赵子服正握着她的手,愣了一愣,可又立kè

咧开了嘴,笑咪咪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月夕好几眼。才连忙从锅旁拿了一块抹布,在席子上抹了抹,埋怨赵子服道:“这么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你也不先跟我说一声,我好打扫一下。你看这里脏的,叫人家小姑娘怎么落脚?”

“福伯,不妨事。”赵子服坐到了席子上,对福伯道,“我们来吃面……”

“晓得,晓得,你来了自然要吃福伯做的面。”福伯乐呵呵地招呼,“刚好只剩下两把面了,你和小姑娘,一人一碗。”他转身正要去下面,看到月夕仍是站着,他忙伸手拉了拉月夕:“坐,坐,福伯给你做一碗面吃。”

福伯的手上又是油污又是灰尘,月夕眉头一皱,正想躲开,可一瞧见他开怀的样子,犹豫了一下,默默地坐到了赵子服的身旁。

她一向是爱干净的,可这又脏又油腻的席子,她却坐了下来。

“福伯,要两碗素面。”赵子服高声叫道。

“好嘞……”福伯爽快地答道,可嘴里仍是嘟囔,“怎么突然改吃素面了。”可他又“嘿嘿”地笑起来:“素面好,素面好,还是吃素面好。”

他虽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却同赵子服月夕一样,曾经年轻过,卉姬明白的事情,他也一样看得明明白白。

他麻利地做了好两碗面,一手一碗,端到了赵子服于月夕面前。只是这一碗素面,虽然没有臊子作料,可上面还是洒了不少香葱。月夕伸手接了过来,又放在了面前的席子上,一动不动。

“姑娘,吃啊!”福伯好心的劝月夕。月夕蹙着眉,踌躇着去端面,赵子服却伸手将她手中的碗接了过去:“福伯,她不吃荤腥。”

“哎哟,吃得这么素净啊,那还有什么味道……”福伯一看月夕的表情,拍了一下大腿,“福伯给你再下一碗。”他才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为难道:“只剩下这最后两把面了,这……”

“不妨事,我来。”赵子服拿着箸子,将月夕碗里的葱一颗颗地夹到了自己的碗里。

福伯就一直站在一旁看着,有些惊讶,又咧开了嘴,笑着笑着,突地拿起手里的勺子,猛地敲了一下赵子服的头:“死小子。”

“咚”的一声,将月夕吓了一跳,可赵子服仍是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福伯却又抹着眼睛,抽噎了两声,咧开了嘴,面上都是祥和与欢喜,看着赵子服和月夕。

“算了,给我罢。”这样的场面,月夕异常尴尬,便伸手去夺碗。赵子服以肘轻轻一挡:“就好了。”

月夕讪讪地收回了手,心中只觉得又怯又拘束。她自小到大,随性所为,从没有不敢做不能做不晓得如何做的时候,可此刻却分外的束手束脚。

是因为她从未面对过福伯这样的老人,所以有些怕么?可福伯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不过是这世间一名最普通不过的老人家罢了。

她抬头看了福伯一眼,福伯又擦了擦眼,转身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胳膊搭在一个吃面的人的肩膀上,嘴里还在念叨:“素面好,当然是素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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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俗情自系缚

面里的葱花被赵子服挑得干干净净,才放到月夕面前:“吃罢……”

月夕抿着嘴,犹豫了半晌,端起了面,夹了一口到嘴里。一碗素面还能煮出什么花样?这面爽滑筋斗,咸淡合适,已经算是极好了。可她还是觉得差了一些,总没有那夜在野店赵子服煮的面的味道。

那夜的素面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却听赵子服凑到了她耳边,轻声道:“愿月夕未央,祝芳龄永继!”

月夕心头一跳,转过头瞧他。赵子服手里端着面,微微一举,对着月夕笑道:“月儿,你满十八了。”

她是曾同他提过,今年的三月初五,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可这又有什么?不过是一个日子罢了。对于这茫茫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生若飘萍,出生的日子是三月初五还是二月初八,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第二个,是因为自己而记得这日子的人。

今日她满十八了,他怕迟了,便不晓得几时才能为她恭贺生辰了。

天上三月初五的新月,如一个金钩,挂在空中。此刻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撩拨着月夕的心。

又酥又麻,叫人动弹不得。

她咬着唇,低着头,半晌轻声道:“福伯是什么人?”

“他从前也是军中的火头军,我一入伍便跟着他,他比我爹待我还好。”赵子服瞧着福伯苍老的背影,“后来他受了伤,不能再随军,我便把他接到了这里。他不肯食嗟来之食,便在此卖面为生。”

“难怪你素面做的不错,原来是有个好师傅。”月夕笑道。

门口几个人吃完了面,将碗在地上一扣,未给面钱,扬长而去。福伯低着头在一旁收拾,并未看见。月夕拉了拉赵子服的袖子,他头也不抬:“随他们去吧。”

“他们从前也是当过兵的,受了伤,没了劳力,谋生艰难。白吃上几碗面花不了福伯多少钱,他们却还可以多活上两日。”

“你这个人,总是心慈手软……”月夕轻哼道。那几个人中,虽有一个瞧起来身形不便,可其余几个都是手脚灵活,只要吃的了苦,哪里不能谋生,却来这里吃白食。

“被人骗了也不晓得。”

“被谁骗?被你么?”赵子服笑着抬起头,在月夕耳边轻轻道,“你便是骗我,我也欢喜的很……”

她是会骗他,可从来也瞒不过他。月夕心口一滞,放下了碗,被赵子服又握住了手:“吃完面再走。”

“小姑娘这话说得好,”福伯从外面收拾了碗筷进来,他年纪虽大,耳朵却还不错,听到了月夕前面那句话,“你这小子的脾性,往好里说,是重情重义,往不好里说,就是心慈手软,耳根子更软。那个卉姬,虽说她男人因你而死,可其实也不干你什么事,你却非要揽上了身。”

赵子服笑了笑,朝着月夕眨了眨眼。

“你别瞧她平日里低眉顺眼,分明就是晓得你吃这一套,赖上了你。”福伯唠叨着,又话锋一转,对着月夕笑道:“这个小姑娘就好的很,晓得为你打算,你以后都听她的就是……”

“好,都听她的。”赵子服又冲着月夕眨了眨眼睛,哄着福伯。

“都听我的,一直被我骗着么?”月夕笑道。

“骗他?你当这小子是好骗的么?当年在老将军军里……”福伯又拿着勺子敲了赵子服一下,“他能让人骗,只不过是懒得计较罢了。那那,就说那个卉姬,你给她钱,经营那快风楼,她日进斗金,还要日日磨着你,你……唉……”

“老将军?是马服君么?”月夕问道。

“当然,他还能去别人那里么?”福伯笑道。

“福伯,你在马服君的军中,可见过他的儿子赵括么?”月夕随口问道。

“赵括?不就是……”福伯一愣,望向了赵子服。

赵子服站了起来,伸手从怀里拿出了钱囊,一整袋都放到了福伯手里:“福伯,我们吃完了,收摊罢……”

“两碗面罢了,哪里要那么多,拿走,拿走……”福伯拼命摆手拒绝,赵子服二话不说便将钱囊扔到了席子上。福伯无可奈何,从席子上拿起钱囊。他掂了掂,入手颇重。他又想了想,问月夕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月夕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福伯,我叫月夕,你叫我月儿罢。”

“月儿,好好,福伯喜欢你……”福伯笑眯眯地从钱囊里摸出了三个刀币,递给月夕,“拿着。”

月夕一愣,不晓得福伯要做什么,她疑惑地望了望赵子服,赵子服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收下。

她看着福伯,昏黄的灯火下,福伯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张嘴咧着嘿嘿地笑。他似乎同爷爷也差不多年纪,也一样是军伍出身,可福伯的身上一点也没有爷爷身上的凌烈之气,有的却是比爷爷多了许多的俗世温情。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福伯这里,会觉得畏怯拘束。因为有些东西,一直在她从前的世界之外,她从未体验过,自然不知如何回应。

日光下,云梦村里的老爷爷搂着孙女,坐在村口的墩子上,分享着糕点糖果,讲着从前战乱的故事。是那样的,她从未体验过的尘世之情。

可自她认识了赵子服,世风人情,丝丝寸寸,都渗入到了她心底。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触到红尘的万丈烟尘。

她不晓得福伯为什么给他这刀币,她仍是伸出手,接过了这三枚刀币,恭恭敬敬道:“谢谢福伯。”

“好,好……乖,乖……”福伯拍了拍赵子服的肩膀,“你小子说话算话,我算是瞧见了。”他的神情,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月夕又没来由地觉得心口酸酸的。

福伯一点也不像爷爷,可又真的好像爷爷,她十年未见过面的爷爷。

赵子服牵着月夕的手,缓缓地走着,走的比方才还要慢。背后福伯面摊的亮光,慢慢地变暗。月夕回过头去,福伯正熄了灶里的火,收进了风灯,一个人拿着门板慢吞吞地插到门闩上。他年纪大了,灯光一暗,眼神便也差了许多,对了好多次,才对上了一个。

月夕正想回去帮福伯一把,赵子服却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几乎忘了,他们军伍出身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傲气,绝不肯受人同情可怜。就好象爷爷,身上的病时好时坏,却从不喊一声痛。

爷爷的病,可是好点了么?

她远远地站着,瞧着福伯将门板一扇一扇地合上。终于“咔嗒”一声,最后一扇门板落下,将风灯的光挡在了里面,也挡住了他孤独老迈的身影。

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可也是这样的寂寞?多年戎马倥偬,可有寸心惦记自己的孙女?

有的,必然是有的。

否则何以十年来风雨无阻,书信往来?信中虽从不诉亲情,可天文地理兵法诡道,一字一句都是爷爷教导她的苦心。

她是个女儿家,爷爷为何要教她这么多?无非是同天下每一位老人一样,都想见到自己最得yì

的东西,流淌在自己子孙的血液里。

她是个女儿家又怎样,她也是爷爷唯一的嫡亲血脉。

她默然了片刻,转过身来。忽然觉得一个冰冷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双眼。

那淡淡的旭日青草的气息,贴近了她。是他的唇,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眼睛么?

还是,他亲了她?

他们曾经同榻而眠,形状亲密。可为何如今这轻轻的一下,会叫她心悸地抽了一口气?

难道越是心相近,倒越是言行拘谨了?

赵子服将月夕拢入怀里,轻声地问:“想起你的爷爷了么?”

他又猜中了她的心事,可这一次,却没有猜得十足。她笑着摇了摇头。赵子服微微一愣。月夕道:“还有师父。”

赵子服哑然失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才放开她,叹道:“月儿,该走了。”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这是她曾说过的话。

月夕低着头,半晌也没有说话。赵子服又捋了捋她凌乱的秀发,轻声道:“下次若再遇上花五,我不在身旁,自己要小心。”

他什么都猜得到,是她下山遇上了花五,才将花五引到邯郸来。邯郸,有赵子服会帮她。她为何要下山,要去哪里,他却不知dào



他很想知dào

,可除非月夕自己开口,他不会问她去哪里?

“莫要再像方才那样看着旁人,”他瞧着她,“我……会很生气。”

月夕那样逗花五,他在树后瞧见了会生气,花五那样看月夕,他瞧见了也会生气。他不是看惯了风月么?快风楼和碧月纱的姑娘们,都是这样瞧着男人,为什么他独要生她的气?

月夕抬起头,他的眼里一半无赖,一半哀求。她要怎样对花五,是她的事情,与赵子服何干?可她轻轻地笑了,竟然会说:“好。”

“去吧。”

可她没有走,而他,也没有走。许久,他才默默转过了身去,慢慢地离开。

既是分别,总得有一个人先举步。

“老狐狸……”月夕瞧着他的身影,开口唤了他一声。他顿时停下了脚步。

还未待月夕开口,他先说道:“下次你若再来邯郸城,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月夕点了点头,也不问是什么地方。

“后会有期……”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轻轻一笑。

赵子服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而去。除非月夕愿意,他决不会勉强她留下。

月夕伸手从怀里摸出福伯给她的三个刀币,她忘了问赵子服,福伯为什么给她这三个刀币。

是三个,为什么不是一个,九个,而是三个?

她将这三个刀币在手中抛了一抛,珍而重之地收到了怀里。

三月初五的子时,新月孤悬高空。

这一夜,她在邯郸城,又见到了那个叫赵子服的人。

40 上党扼咽吭

上党,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号为天下之脊,俯瞰中原,地势险要,自古必为兵家必争之地。

上党十七座城池,西连秦国安邑,东通赵国晋阳,两镇皆是两国的军事重地。可这样的要害之地,却握在孱弱的韩国手中。

若秦国东出,必取上党。如今秦国的武安君白起,带着秦军锐士,正将上党团团围住,志在必得。

上党与韩国都城新郑之间,有一座野王邑。野王与新郑几乎只有一江之隔,不过百余千米。上党军民本可经野王邑渡河,撤回新郑。可野王前些日子降了秦国,韩国便被拦腰斩为两段,上党百姓也没了退路,要么降秦,要么死守孤城。

月夕要去的,是上党郡西面,那座霍地而起的高山。传说中大禹治水时,曾登临山颠祭天的霍太山。

此刻她正站在上党郡的东门前。穿过上党郡的西门,便可直抵霍太山。战事吃紧,城门每日只在午时打开半个时辰,以应付日常之需。可眼下已经是申时中,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城上防守更严,决不可能让她入城。

月夕微微叹气,看来只能等到明日再入城。她转身正欲离开,突然间城门大开,一群三十来人的重甲兵士涌出,将她团团围住。

她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双手一袖,对着身旁领头的兵尉打扮的人微笑道:“你们围住我做什么?”

那领头的兵尉大约二十出头,面容端正,浓眉大眼,他指着月夕道:“两国交战,你一个女子孤身出现在此地,定有古怪。”

他话音一落,身边三十名重甲兵士手中的长矛齐齐朝前一挺,锋利的矛锋对准了月夕,半分没有留情之意。月夕扫了这长矛一眼,伸出手掌,在其中一把矛锋上轻轻一擦,这矛锋磨得煞是明亮尖利,几可照人。她笑道:“这位将军,我什么地方古怪了?是没了鼻子还是没有耳朵?”

“哼……你们上党的军士,真是爱欺负人……”她嘴角略扁,一副委屈的神色,瞧也不瞧这森森的矛锋,反将自己靠在了一把挺出的长矛杆上。两旁的士兵,未得命令,怕无意伤到她,不约而同往后退让了一步;而持着那矛的士兵,手中进也不是,收也不是,只能硬生生地撑着长矛,免得月夕倚不住,跌倒在地。

这城门前本是一片矛戈纵横之气,被月夕这样一扰,却全成了小儿女旖旎之色。那带头的兵尉见事情出乎意料,微微沉吟,态度略缓:“请姑娘入内一叙”。

月夕见他说话客气了许多,笑着问道:“是有人叫你来请我的么?”

她边笑边问,可身子在矛杆上一转,右手轻拂士兵的手腕。那士兵顿时虎口一张,长矛掉了下来。月夕伸手接住了长矛,就势往地上一插。

那军尉见状,大喝一声道:“布阵。”只见这三十来人顿时分布军尉的两旁,左右各十几人,如张开的鹤翼,齐齐高喝了一声。

军尉左手一招,左翼十几人便攻了上来。月夕微微向右一退,转到了右翼。可军尉右手举起,右翼的十几人见状立kè

挺矛而刺。两翼张合自如,就在这兵尉的指挥下,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左右包抄,将月夕包在了中间。

双翼一合,两边长矛一起攻来,月夕轻笑了一声,双手袖子各卷住了当先而来的长矛,往后一拉,两名士兵便被拉得朝她跌倒,她却将袖子一松,在一名士兵的身上一踩,提着长矛,直扑那兵尉而去。

兵尉立kè

拔出长剑,朝月夕刺来。月夕手中的长矛直挑兵尉的左手腕,兵尉只得回剑来救,月夕却从他身上飞跃而过,落到了他背后,以矛柄抵住了他的背心。

她将手中的长矛一扔,拍了拍手,正要说话,却见那将军将左手放到了身后,大手一张,掌中之物一晃,迅速合拢左手,又大喝道:“还不给我拿下。”

士兵们闻令立kè

纷纷包冲而来,月夕略一迟疑,便被几人用长矛围住了。兵尉笑道:“把这个古怪的女子给我带进去,等下好好审一审,瞧瞧她是不是真的少了鼻子耳朵。”

月夕微微一笑,由着两个士兵缚住了自己的双手,推搡着进了城门。一入城内,到了略偏僻之处,那兵尉左右瞧了瞧,对着一干士兵道:“差点误了大事。咱们正当值,本该去城楼上巡逻。这样罢,你们先上去。我自己带这女子去见郡守大人,稍后便来。”

士兵自然领命而去,那兵尉待士兵们走远了,挥剑将缚住月夕的绳索一断,手掌一翻,手中现出了一个小盒子,上面刻了一个古篆的“太”字。

这本是月夕之物,那日在船上被靳韦取走。这兵尉方才在城外正是以此物暗示月夕。月夕伸手取回了小盒子,兵尉低声道:“姑娘,请跟我来。”

他带着月夕尽拣僻静处而行,举止隐秘,不到片刻,便到了一座偏僻的柴屋前。那兵尉十分仔细,前后又查看了一遍,才推开了门,道:“姑娘请进。”

月夕笑了笑,举步便入。兵尉跟了进来,迅速将门一闭,里面黑漆漆的。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月夕姑娘,真的是你。”

一个身影扑到了跟前,跪在了地上,急声道:“月夕姑娘,靳大哥出事了。”

“吕盈?”月夕皱起了眉头,“小师兄怎么了?”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正是吕盈,她抬起头,双眼都是泪水,抽泣道:“靳大哥被冯郡守关了起来,姑娘你快去救靳大哥。”

月夕扫了一眼屋内,随意寻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问道:“是这两日的事情么?”

“是,姑娘怎么晓得?”

“这不过是间柴屋,便连床铺与灶台都没有,你如何能在这里长久躲藏,应该是就近之事。”

“姑娘所言不差,”一旁的兵尉道,“靳韦本教我送吕盈姑娘出城……”

“我不肯走,李将军却硬要送我出去,恰好在城门瞧见了姑娘,姑娘与靳大哥是同门,一定要救他。”吕盈抽泣道。

上党如今被秦军重重包围,人人自危,能走得皆都想尽办法走了。靳韦叫这兵尉送她离开,本是一件好事。可吕盈却为何不愿离城?

月夕一时想不明白,转而问这兵尉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李牧,”军尉拱手道,“事急从权,方才对姑娘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41 密事载心兮

“李牧,李将军。”月夕微笑道,“这鹤翼阵本需千人以上,方可布阵。你这样微微改动,以三十多人对敌,真是不错。”

李牧顿时眼睛一亮:“姑娘果然是行家。难怪两招便瞧出了这阵法的破绽,在下佩服。”他直承败局,坦坦荡荡,没有一丝不豫之色,年纪虽轻,器量却极其恢宏。

月夕点了点头,问道:“李将军,我小师兄出了什么回事?”

她先问李牧,吕盈在一旁急着道:“月夕姑娘,靳大哥是上党郡前郡守靳蘣的独子。”

月夕微微一愣,半晌才轻笑道:“原来小师兄竟大有来历,怎么从来未听师父提过。”

“姑娘,靳韦确是靳郡守之子,”李牧也道,“自野王降秦后,上党郡被围,靳郡守上书韩王,通禀军情。韩王于是派了冯亭来接任郡守一职,并教冯亭割让上党给秦国,以保新郑都城平安。”

“韩王果然很识时务。”月夕不禁笑道,“上党危在旦夕。与其死守,不如舍小保大,献了上党给秦国,也好保韩国一时平安。”

她话语里讥讽韩王,李牧却也不以为忤:“正是如此。可冯亭来了上党之后,却抓了靳郡守一家。”

“他与我小师兄一家有仇么?”月夕奇道。

“从未听过两人有过私怨。”李牧摇头道,“我受靳郡守知遇之恩,靳韦出事前叫我送吕姑娘出城,此乃我份所当为。只是李牧仍须驻守上党,抵御秦兵。以后的事情……”

他注视着月夕:“还是交托给姑娘了。”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他只帮到此处,再不多管闲事了。

月夕闻言,又抬眼瞧了吕盈一眼,沉吟了片晌,才对李牧笑道:“靳蘣只让你做了兵尉,识才不明,得才不用,算什么知遇之恩?”

李牧爽朗一笑:“若无靳郡守,李牧也不过是一个城楼小兵……”

月夕又打量了他几眼,才默默点了点头。李牧拱手道:“今日姑娘破我鹤翼阵,李某佩服。来日有机会,再向姑娘请教。”说完,一拱手便出了门去。

这人行事实在是干净利落,言语又坦荡,三言两语便将事情交待的清清楚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月夕心中暗暗赞许,见他出了门去,这才转过身来,笑望着吕盈:“吕盈,其余的事情,你来说。”

“月夕姑娘,李将军将事情始末都说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吕盈目中泪光闪烁,“只求姑娘救靳大哥一命。”

“无端端的,冯亭为什么抓小师兄?李牧为人豪义,既然愿意护送你出城,怎又会对小师兄一家之事袖手旁观?定然是小师兄他们做了有亏道义的事情。李牧是韩将,身在其位,不方便同我这样的外人多说。可你定能同我说清楚始末……”月夕冷笑道。

“月夕姑娘,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吕盈哀声道,“事发前两日,我正在……正在……靳大哥房里。只见到冯亭闯了进来,又同靳大哥和靳郡守说什么邯郸、平原君什么的,然后争执了一番,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靳大哥第二日便叫靳南将我送到李将军处,请他派人将我送回大梁。我不愿意回去,李将军勉强不了我,只好让我在此处暂住。”

“邯郸?平原君?”月夕愈发惊奇,“小师兄同赵国怎么又有牵扯?”

吕盈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是摇头。

“小师兄将我太一门的盒子都给了你,定是和你说了不少我们从前的事情。你自然晓得他是被师父逐出了师门。他与我也没什么干系,我本也无谓去救他……”月夕将头一抬,斜斜地靠在了墙壁上,微微推开了窗户,察看着外面的天色。

吕盈伸手抓住了月夕的裙子,哑声道:“月夕姑娘,求你救救靳大哥。”

“那便要瞧你说不说实话了?”月夕笑道。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没有烛火,更是漆黑。月夕推开窗户,一道昏暗的光线照在了吕盈的脸上,照见她眉头紧蹙,双手紧紧揪在胸口。她胸口不住地起伏,又抬头看月夕的神情,月夕却只是笑望着窗外。

“其实……其实……那日姑娘在洛邑离开后。靳大哥的船便调头去了邯郸……”

“他去邯郸做什么?”月夕想起那日靳韦的船确实在洛邑掉头东去,原来是去了邯郸。

“他进了赵王宫,见了赵王。夜里还去了平原君府,可谈了什么我却不知dào

,”吕盈泪痕满面,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直起身抓住了月夕,“那日冯亭还说了一句,说他好不容易去魏国请了救兵,结果却被靳大哥出卖给了赵国。可我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冯亭去魏国请救兵,自然是不想遵从韩王的命令,坐以待毙,仍想与秦军一搏。莫非靳韦也去了赵国求救,若是如此,冯亭求之不得,为何要捉了靳韦一家?

靳韦绝不仅仅是去求救兵。他做的事情定然是事关上党利害,而且有损道义,才叫冯亭进退维谷,以至于断然反目。

“出卖,出卖……”她喃喃念着,突然脑内灵光一闪,秀目一睁,惊呼道,“莫非小师兄同靳蘣合谋,将上党送给了赵国?”

这样倒是可以有几分说的通。冯亭本来已经违抗韩王旨意,若再弄得一郡二主,引发韩赵秦三国争端,那他便是九死难赎。

只是这上党如今是块烫手的山芋,赵国若纳了上党,便是火中取栗,秦国岂肯善罢甘休,赵国君臣又岂能如此糊涂?

可若非如此,则更无法解释。月夕隐隐猜出了事情,可却想不出靳韦如此行事的原因。她突然心念一动,将脸一沉,对吕盈道:“小师兄为何要送你出来?”

“我不晓得,靳大哥只叫我将盒子交还给你……”

“盒子?”月夕从怀中取出盒子,打开一瞧,里面空无一物。只不过这样一个空盒子,为何靳韦还特意要吕盈将盒子交给自己?

“他手下那么多人,个个都有功夫,何必叫你一个弱女子来寻我?”月夕更是不解。

“他……我……我们……”吕盈面上臊红,又落了泪下来,道:“月夕姑娘,求求你不要问我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晓得了。”

她脸上又急又苦,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这几句话脱口而出,想必是真的再不晓得什么内情了。月夕缓缓地坐了下来,思忖了片刻,又抬手瞧了瞧窗外,天色已暗,云际中满月被乌云深深掩住,这才轻声问道:“小师兄被关在哪里?”

“听说冯亭将他关在郡守府里……”

“好,我去见一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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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按剑骇夜光

郡守府,在上党郡的东北。

一座占地不大的府邸,院墙不高,屋旁栽了十来株白杨,门前一块平地,拴了几匹骏马。

月夕静静地坐在西边的一株白杨树上,瞧着这府内,察看周遭形势。府内前方是大堂,一片漆黑。后院东边数间房灯火通明,不少丫鬟仆役进进出出。而西北角的一个角落,有两间矮房,只有微弱的油灯光,与东边相比,显得幽暗冷清。

过得一阵,东边的人声渐稀,那几间房的烛火也逐渐熄灭。月夕听得院里寂静无声,轻轻一跃进了郡守府,悄身到了矮房后面,昏黄的油灯光从细小的窗户里射出,月夕凑眼到窗户边上,还未向里望去,便听得一个声音厉喝道:“靳韦,你可知罪么?”

月夕微闪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望,一望之下,竟微微一怔。

矮房里面放着不少刑具,当中一个刑架,上面正以链条锁着一个人。这人垂着头,瞧不清脸,可身上血迹斑斑,右手上一个硕大的碧玉戒指,正是靳韦平日所戴。又见两人手持鞭子,一左一右站着,当中一人,中等身材,身着韩国官服,背对着月夕,正站在靳韦面前。他厉喝道:“你为何要去邯郸,诈送上党与赵国,陷我冯亭于不义?快说!”

靳韦抬起头,勉强睁开双眼,冷冷地直望着冯亭的脸孔,嘴角露出来嘲讽的微笑,用鼻孔哼了一声。左右两人见他如此强硬,立kè

上前又是几鞭抽在靳韦身上。

月夕见到靳韦受刑,身上鲜血淋淋,想起他待自己的兄妹情谊,心中难受,正想着该如何诱这三人出屋。忽见一随从模样的人从门外匆匆进来,在冯亭耳边悄语。

冯亭听他说话,突地抬起头来,惊呼道:“他们真的来了?”

“来了,”来人道,“还带了不少人马,正在郡守府外,要请郡守你出府迎接。”

“守城的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就叫他们进来了?”冯亭大吃一惊,叫道。

“守城的将士问明了是赵国平原君,还说韩赵一家共御秦国,就不住地欢呼‘平原君仁义’,立kè

开了城门……”

“这……这……全乱了套了,”冯亭垂头打着圈圈,沉吟道,“这可如何是好?”

靳韦挂在刑架上,几乎奄奄一息,这时反而出声笑:“冯亭,可是赵国派人来了?他们是来救咱们的,你定要好好接待。”

“你……”冯亭气急,上前抢过一人手中的鞭子,正要往靳韦身上抽去,愣了半晌,又将鞭子扔到了地上,对着两人道,“看好他,莫让他跑了。”说着,对着随从一挥手,两人匆匆而去。

冯亭带了人出去,脚步声渐远,房内只剩下两人。月夕静候了片刻,身子一转,想从房门入内,再救出靳韦。

可到了门前,却见到房门大开,门口站着四个守门的兵士,不知怎么的,竟然当着月夕的面,歪歪扭扭地倒到了地上。里面又传来两声闷哼声,似有重物倒地,月夕朝矮房内望去。方才那两个持鞭的人身形扭曲,倒在地上。可屋内却多了四个黑衣蒙面人,三人正在解救靳韦,另一人身形矮瘦,目光正在快速地四面扫视。

原来就在方才月夕转身那一刻,有四人也进了矮房,来夺靳韦。

“你们……是什么人?”靳韦被救下刑架,有气无力问道。

矮瘦蒙面人上前便是一掌,劈在他的后颈,靳韦顿时便晕了过去。一人将靳韦扛在了肩上,正欲起身离去。出了门口没几步,矮瘦蒙面人突然一扬手,四人顿住脚步,齐地朝后方而望。

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房前,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把我小师兄留下来。”月夕指着他们扛着的人,笑道。

那四人互视一眼,矮瘦蒙面人上前了两步,站到了月夕跟前,低声道:“姑娘,是我们。”

他短小精悍,步履沉稳,露出来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无疑是个高手。他头一低,月夕便瞧见他左耳上缺了半片指甲盖大小一块,正是月夕在魏国信陵君府遇见的那个凶手。月夕微笑道:“是你,今日不来杀我了么?”

那人还未回话,忽听得前院唿哨声大起,十几条人影自前面接踵而来,显然是发xiàn

了这边的异动。这人见形势转危,当机立断,低声对月夕道:“属下郑安平奉命行事,上一次不晓得姑娘身份,接二连三做了错事,还请姑娘海涵。”说着,将黑巾一拉,露出了自己本来面容,以示诚意。

月夕注目一看,他个子虽小,却生得浓眉狮鼻,颇是沉稳。她蹙眉道:“听说应侯身边有个忠仆郑安平,便是你么?”

“正是属下。应侯但有要事,属下定要亲自督办。”郑安平将黑巾蒙好面,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牌子,递到了月夕面前。

那不过是一片薄薄的木头,色彩黝黑,正面刻着一个“郑”,郑安平的郑字,正是月夕那夜见到的牌子。月夕将牌子一反,另一面却刻了一个“范”字。

这时已有人赶来,同其他三名黑衣人打斗了起来,月夕仍是拦在郑安平面前,淡淡笑道:“那你们捉我小师兄做什么?”

“这姓靳的送了上党与赵国,应侯恨其言而无信,要带他回去问个清楚。”郑安平低声在月夕耳边说完,手中长剑一挥,也迎了上去。

月夕见四面迅速有人围了上来,若再迟疑,这几人便出不去郡守府。她伸手取下了腰间的青丝带,飞身而上,拦在了郑安平四人和追兵之间,轻叱道:“带我小师兄走,不可伤他一根毫发。这里我来应付。”

“多谢姑娘。”郑安平一剑劈倒了一个追来的人,朝月夕微一行礼,四人扛着靳韦越墙而去。月夕“咯咯”一笑,丝带一挥,卷起来地上的一把长剑,一抖长剑便朝追兵而去。

她手中的长剑随丝带而动,宛如灵蛇出洞,出招无方,叫人全然不能猜到她的剑自何处而来。不过片刻,当先来的几人便纷纷被刺中要害,躺倒在了地上,口中不停的呻吟。月夕丝带抖动,正要朝剩下的一人刺去,忽而剑光划过,见到眼前这人身穿赵国胡服,年纪尚轻,眼中恐惧之色一闪而过。

她回头一瞧,躺在地上的几人一半都是赵国青衣黑襟装扮,想必都是平原君的随从,听到动静,先冲了过来。她心里突然想起了赵子服与福伯,顿时有了几分不忍之情,手中一滞,正要收回长剑。忽然那士兵身后有一人急跃而来,伸指便夹住了剑身,月夕一拉不动,便晓得来人功夫深厚。她立kè

将丝带一收,舍了长剑,身随带进,去势迅捷,直卷来人的喉咙。

那人不知为何竟未还手,由着被丝带缠住了自己。月夕微微一笑,用力一拉,丝带沿着他的脖子滑过。那人若被上面的银片割破喉咙,登时便会没了性命。他性命危急时刻,反应极快,换手握住了长剑,一割不断丝带,立kè

就势一绕,将丝带往前一拉。

他力qì

甚大,月夕被他带前了两步,她一抬头,那人手中的长剑光芒一闪。剑如电,丝如虹,她和来人隔着剑身,正正打了一个照面,彼此瞧清了面容。

43 相逢何逼仄

她忘了手中的丝带正缚住对方的脖子,只是怔怔的望着那人。那人也正定定地望着月夕,眼里满含着诧异,又有一抹失望与担忧。

“你……”月夕怔道。

眼前之人,身穿青衫,剑眉薄唇,双眉紧蹙,正是十来日前刚刚与月夕在邯郸城分别的赵子服。

那日他们互道“后会有期”,只是谁也没料到,再会之期又是这么快。而这一次,两人却兵戎相见。

一瞬间,两旁韩赵士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围住了两人。当前两人越众而出,一人已过不惑之年,面似重枣,身材不高,两只眼睛有些发肿,显得颇有些憔悴。月夕见他身穿韩国官服,应该正是方才拷问靳韦的冯亭。

而另一人年逾半百,相貌严整,鹰钩鼻,虽带着笑,可眼神却十分锋利,穿着一身赵国的贵重服饰。月夕认出了他,轻轻一笑:“平原君。”

平原君赵胜见被围之人是一名女子,且与赵子服两人互不相让,不禁奇道:“你认得我?”他转身又问赵子服道:“括儿,你没事罢?”

括儿?

月夕一愣,轻声道:“这位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赵子服身子微微一震,只凝目望住月夕,却不回答。

“括儿……”这名字只在月夕的舌尖上打了一个转,她便轻笑了起来,“听说赵国有位马服子,是赵奢之子,又曾是赵王的伴读,与赵王亲密无间。他风//流倜傥,少年英才,自幼便随着马服君纵横沙场。将军,这说的可便是你么?”

她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姑娘,许多事情,微微一想便想透了。

他叫赵括,并不是什么赵子服。他说自己叫赵子服,是因为他年纪轻轻便承袭了马服君的爵位,长得又姿容甚美,赵人尊称他为马服子,他便随意以此为名罢了。

马服子,赵子服……月夕轻轻冷笑了两声。他并不是赵子服,他便是赵括,曾在阏与之战中大败秦军于北山的赵括。亏得她还问他与福伯,可曾在军中见过赵括?亦难怪他与福伯听到后,神情那样古怪。

她一早就晓得赵军中从来也没有一名都尉叫赵子服,却总是忘了问清楚他的姓名。

冯亭与一旁的士兵轻声交谈了几句,扬声道:“你是什么人?救走了叛贼,还杀了我郡守府这么多人?”

月夕微微瞥了一眼赵括,青丝带缠在他的脖间,可他已经松了手,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一探手,丝带倏然而回,双手一袖,笑道:“是我杀的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

“是不是你杀得,都要给我们一个交待。”冯亭扬声叫道,“将这妖女擒下。”

月夕目光一扫,韩赵武士越围越多,竟不下两三百人。而赵括只是默然站在一旁,脸上却没了一贯的笑容。

月夕很喜欢瞧的他的笑容,便是天塌下来都满不在乎的笑容。

可眼下他却冷冷的好似不认识她一样。他从前待她那般好,如今成了赵括,他便要同别人一起来捉她了么?

要捉便捉,又怎样?

她有时如水般柔,似柳样弱。可有时,她只是一个很倔的姑娘,眼下更是有一股莫名的倔强堵上心头。月夕只轻哼了一声,青丝带在地上一勾一缠,拉起了一把长剑,又笑道:“也好,不妨让我也瞧瞧,谁才能教我留下来?”

※※※※※

“诸位,都请住手。”一个极温柔的声音自前院传来,声音并不高,却层层传入,到了每一个人的耳里。月夕听到了这个声音,望着从前院匆匆进来的一个人,忽然之间心头一颤,青丝带再缚不住长剑,“哐当”一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瞧着那人,唯有赵括在瞧着月夕。她的绪乱,她的心颤,一点都逃不出他的眼睛,他微微叹了口气,方才那样沉默的表情中,又露了一丝苦笑出来。

他终于还是笑了,虽然是苦笑。可月夕却没有看他。她在看迎面而来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玉冠束发,年过而立,他的相貌平凡,服饰亦平常,可他的声音如此温柔,气度又如此从容。于是他这样普普通通的面容,在这夜黑风高的晚上,竟似也有了种迷人的光芒。

这满院两三百人,仿佛都被他的神采摄住了心神。月夕亦是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而赵括又叹了口气。

“月儿,收起来罢。”那人到了月夕面前,微微一笑,就似温暖的春风吹拂过了这后院。

月夕望着他,半晌才咬了咬唇,将丝带束回了腰上。

“冯郡守,姊夫,无忌有礼了。”他垂手作揖,朝两人行礼。冯亭连忙还礼:“信陵君。”平原君却只是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忌,你怎么来了?”

信陵君,魏国公子魏无忌,平原君赵胜的妻弟。一个半月前在大梁大婚,又在甫遇馆里与月夕与赵括交谈的人。

他前行两步,笑着朝月夕摊开了左手。月夕踌躇着,半晌才轻轻伸出右手,放在了他的掌中。他紧紧一握,这才对着冯亭与平原君道:“冯郡守,姊夫,不如我们入内再谈?”

不过一个小小的举止,却堂而皇之地告sù

眼前众人,他信陵君与月夕,同进同退。

赵括低下了头,淡淡一笑。他肯护着月夕,总算也不枉月夕曾为他黯淡了颜色。

“也好,便到厅堂再详谈。”冯亭见事也快,立kè

叫人退开,伸手示意厅堂方向。平原君亦挥手叫退了赵国兵士。信陵君握着月夕的手,转身欲行,看到赵括站在一旁,又笑道:“赵将军,不如一道?”

当初在甫遇馆他就叫他赵将军,不是因为他是赵子服,而是因为早就晓得他是赵括。他们两人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所以赵括才会笑答“公子慧眼”。

人人都晓得他是谁,唯有月夕,从来都忘了问。

“这是自然。”平原君不待赵括首肯,大笑着拍了拍赵括的肩膀,“括儿自然同去。”

月夕回过神来,才想起赵括仍站在一旁,而她方才竟然几乎伤了他。她忽然心中害pà

,悄悄地去看赵括,见到他虽未看着自己,却正微笑道:“公子有令,在下自当遵从。”

月夕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会笑了,可是不怪自己了么?

她第一次知dào

,原来自己这么在乎他。便是在这个自己念念不忘的人面前,仍是一样。她这么在乎他,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糊涂的姑娘,你可知dào

这是为了什么呢?

月夕低下头,她握在信陵君的掌中的手,不自觉地竟想要缩回来。信陵君发xiàn

了她的异动,眉心微蹙,回身望着她。月夕见到他关切的双眼,突然又没了主张,只由着他牵着自己,随众人入了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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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入堂催议事

郡守府的厅堂里点亮了火烛,仆役随从都退下了,坐了四人:平原君,信陵君,冯亭与赵括。而月夕是站着的。

赵括看着她,靠在信陵君身后的柱子上。她从前又闹又笑的样子,全不见了踪影。

他还是想看见她笑的样子,那么娇俏那么随兴,那才是月夕该有的样子。可无论他喜欢怎样,眼前的月夕,站在一旁,手中卷着自己的丝带,拘谨的样子,就好像一个刚刚被主人训斥了的小丫头。

“无忌,你来上党所为何事?”平原君一开口,便开门见山。

“姊夫,实不相瞒。冯郡守派人到大梁求援,无忌故此前来。”信陵君微笑道。

“是么?”平原君一脸的诧异,“我们赵国也收到了靳郡守的消息,赵王这才吩咐我速来救援。”

“咳……”冯亭面色尴尬,苦笑道,“上党危若累卵,冯某临危受命,能得两位贤公子前来相助,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面上惶惶,大汗淋漓,任谁都瞧得出,他哪里是三生有幸,反而像是三生有难。

平原君看了他一眼,叫道:“哎哟,冯郡守,你怎的满头大汗,可是要开窗户透透气?”

“不……不……不用,”冯亭连忙擦了擦汗,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郡守,你热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么?”月夕终于也笑了,“不如叫靳蘣出来替你说两句?”

“对啊,靳蘣呢?”平原君附和道,“我们到了许久了,靳郡守怎么还不露面?他派人向我们赵国求救,如今我们来了,却为何不来见我们?”

“身为郡守,自己的儿子都被人捉了,他哪里有脸来见平原君你?”月夕娇笑道。

“姑娘说的可是靳韦?他为上党存亡,不顾个人安危来我赵国报信求救。这等仁义之士,是谁要捉他?”平原君大惊失色。

“我不晓得是谁要捉他,”月夕笑道,“可眼下这局面,除了秦国的人,还有谁这般厌恶为上党求援的人呢?”

她和平原君两人一唱一和,故yì

挤兑冯亭。冯亭双唇发白,微微颤抖,不停的擦汗,仍是一句话也没有。

“月儿……”信陵君微微一哂,对月夕摇了摇头。月夕瞪了冯亭一眼,不再说话,反倒是平原君笑道:“无忌,这小姑娘有趣的很,叫她把话说完!”

“冯郡守,月儿忧心她的师兄,言语冒犯,还请勿要见怪。”信陵君对冯亭拱手道。

“公子多礼了,没什么可见怪的。”冯亭忙回礼,半晌才反应过来,“师兄?这位姑娘的师兄是谁?”

“哼……你捉了我小师兄,莫非想不认账么?”月夕轻哼道。

“若真有,在下不敢不认,可在下实在不知……”冯亭忽然如梦初醒,对着信陵君道,“莫非靳韦便是这位姑娘的师兄。”

信陵君微微点头,和声道:“月儿晓得她师兄被囚,一时情急,才与众人起了冲突,也请诸位海涵。”

他才见到月夕,却已经探明了不少事情。月夕听他话语温雅,面上风流韵和,三年不见,仍如从前一般一丝都不曾变过,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转头却正瞧见赵括正望着他,他脸上不再似方才那般严峻,反而多了些歉然之意,她一阵恼怒,“哼”了一声,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

“无忌,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平原君指着月夕,笑问道。

“我与她师父是好友,”信陵君微微一叹,“一向也将她当成侄女看待。”

“侄女?”众人都有些诧异。

月夕心中微微冷笑,可却笑着道:“怎么?不像么?”她坐了下来,侧身靠在了信陵君的背上,一手支腮,笑盈盈地对信陵君道:“师叔好,侄女有礼了……”

她毫无礼数,这个样子,就如同在大梁夷山上对待赵括一般。她虽瞧不见赵括与信陵君两人的神色,却想得到他们定是一齐摇头微喟,不禁捂住嘴,悄悄地笑着。

“这小姑娘,同我那小女儿年纪差不多,却淘气多了,实在好玩……”平原君哈哈大笑,“无忌,这小姑娘的师父,大约有些本事罢?你求贤若渴,便对他的徒弟也多关照了几分。”

他这话一语双关,明捧暗贬,表面上是赞扬月夕师父与信陵君,可其实却暗指信陵君的仁义,也不过都是利益驱使罢了。

信陵君淡淡一笑,不欲辩驳。月夕却笑道:“若论好客养士,谁还能比得了平原君呢?公子以己度人,方才有感而发吧?”

她毫不客气,一句话便顶了回去。平原君干笑了两声,也不来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转身对冯亭道:“冯郡守,咱们玩笑也开够了。你便直说吧,如今这上党十七城,究竟要怎么办?”

他一直笑眯眯的,相貌严肃,说话却又总打哈哈,总让人觉得他有些表里不一。可此刻这一句话,一下便将这台面上的虚话全揭开了。他虽然长了一个鹰钩鼻,可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极像一只笑面虎。

“冯郡守,为何捉我小师兄,你也要说个清楚。”月夕从信陵君肩后又冒出头来,也笑道。片刻之前,她还被冯亭迫着要一个交待,眼下形势大转,冯亭倒成了要被人讯问的那一个。

平原君又哈哈一笑,指着月夕道:“你这小姑娘,对自己的师兄倒是极好。”

“师兄待我好,我待他好亦是应该的。”月夕想起靳韦从前与自己在云蒙山上嬉闹,后来靳韦在江上救了他,对自己有求必应,还被吕盈说破,是怕自己当时失了内力无法自保,借口留下了她;又想起他方才被人抽的鲜血淋淋的样子,声音中顿时含了几分冷意。

信陵君对冯亭和声道:“冯郡守,事已至此,不如将这前因后果说清楚,你我再一起慢慢商议如何解决此事?”

他话语里带着一股叫人镇定的力量。冯亭原本紧抿着嘴唇,双眼紧闭,一声不吭。此刻终于缓缓地睁开眼,哑声道:“也罢,请诸位听我说清事由,一起再做决断,如何?”

众人皆是默然点头。冯亭道:“这事本不复杂。秦国攻我韩国,上党被围,韩王叫我接替靳蘣的郡守一职,并向秦国割地求和。”

“可在下身为韩人,岂能眼看着上党拱手让人。我心有不甘,于是便在上任之前,叫人送信向信陵君求援,盼公子瞧在病故的公主面上,薄施援手救我上党军民。”

他话里提到了被杀的韩国公主,可听这意思,公主的死因仍是被信陵君以重病不治瞒了过去。月夕想起那日自己倚在墙角,望着两位新人行礼,只将身子一转,推开了窗户,倚在了窗边,望着窗外。

窗外乌云掩月,天上一副阴沉沉的气象,地上有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她立在窗边,几缕发丝被风吹起,白衫微扬,显得她两肩瘦弱,单薄得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了。烛火明灭下,她一张侧脸如玉,垂着眼,似乎心事沉沉。

她想什么,赵括还不清楚么?

45 争奈伊怜惜

赵括瞧着月夕,微微叹气:“信陵君大德,竟不顾安危,前来上党。在下实在佩服。”

冯亭亦朝信陵君拱手施礼,平原君却只是摸着自己的短须笑着。冯亭又道:“可待我到了上党,才发xiàn

靳韦曾去过邯郸。”

他本已略略平静了些,这时又激动起来:“若他只是去向赵国求援,我冯亭无话可说,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可他竟然以韩王的名义,将我上党一十七邑送给了赵国,这……这还罢了……”

“我以此事询问靳蘣父子,他矢口否认。可被我在靳蘣的鞋子中,搜出了他俩父子串谋秦国的书信,我一怒之下,便杀了靳蘣……”

“什么?”众人齐齐吃了一惊。月夕转过身来,缓声道:“冯郡守,你莫不是胡说的么?靳蘣若私通秦国,何必叫我小师兄去赵国求援?”

“在下绝无虚言,靳蘣通秦的书信在此,诸位请看……”冯亭从袖中取出一份帛布,递了过来。月夕正想取信,信陵君一扬手,却先一步接到了手中。他匆匆一阅,转手递给了平原君,平原君又转给了赵括,赵括却不再递给月夕,就手还给了冯亭。三人看完,面色都有些凝重。

靳蘣身为韩臣却通秦卖国,其子靳韦又送上党于赵国,冯亭向魏国求援,赵国却派了平原君和赵括来接收上党。而秦国一旦拿不下上党,又岂肯善罢甘休?这小小的一个上党,眼下却将四国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冯郡守就是因此才捉了我小师兄么?”月夕见众人都不出声,虽未见到书信,该是确有其事,便又冷冷问道。

“他与靳蘣出卖上党。靳蘣已死,我自然要向他问个清楚。”冯亭道,“可方才这位姑娘偷入郡守府,还另有刺客将靳韦劫走了,眼下没了人对证……”他话里特地将月夕和刺客分了开,想是感慕信陵君的恩德,刻意为月夕开脱。

“对对,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那几个刺客与姑娘正相谈甚欢,莫非与姑娘是旧识?”平原君随口便也问道。只是他这话,却又将月夕和刺客扯到了一起。

自他坐了下来,便如墙头草一般,旁人说了什么,他便随着问上一句,仿佛一点主意都没有,可每一句都含着深意,每一句都似有所指。

月夕明明记得方才救人之时,平原君根本未在跟前,可眼下却说看见自己与刺客相谈。他询问月夕的身份是假,其实只是怕信魏国与他相争上党是真。将月夕与刺客扯上关系,便是扯上了信陵君,魏国便失了几分底气。

她清楚平原君的心思,只淡淡一笑,再不说话。果然便听到信陵君笑道:“我这侄女年幼不懂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动起手来,其中只怕有误会。”

平原君嘿嘿笑着摆手,正想说话。赵括却扬声道:“今夜我遇到这位姑娘时,她正与捉走靳韦的刺客过招。是在下莽撞,误以为姑娘是贼人,才动起手来。”

平原君闻言一怔,信陵君却微笑道:“月儿一向刁蛮,常常稀里糊涂做错了事情也不晓得。月儿……”

他顺水推舟,招呼月夕过来:“月儿,你冲撞了赵将军。赵将军不曾怪罪你,还为你出言解释,还不向赵将军行礼赔罪。”

月夕抬起头,瞧着赵括。他的脸上又是那样懒洋洋地笑着,这厅堂中波涛暗涌,他却似根本没有瞧上一眼,只是回望着月夕,坐直了身体,正等着她向他行礼赔罪。

他真要自己赔罪么?还是在捉弄自己?

他不是晓得自己有一副倔脾气么?他不是一向会哄着自己么?为何此刻要这样来捉弄自己?

还是瞧见了自己在他面前低头,他才欢喜么?

“月儿……”信陵君又和声催促道。他声音柔和,月夕却不能不听。

她强忍下了一肚子的不欢喜,上前两步,两手合拢,屈膝低头,行了一个揖礼。一起身,却狠狠地瞪了赵括一眼。可这样轻颦薄怨,却越为她增添了几分韵致。

平原君顿时又哈哈大笑,站起来拍着赵括的肩膀,对着冯亭与信陵君笑道:“这小子一贯怜香惜玉,最见不得姑娘家受委屈。不过他眼下这一番好意,看起来这小姑娘没领情!”

他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月夕心中顿时又莫名其妙地恼怒了几分。

“公子……”赵括对着平原君,苦笑地起了身。

“咳!你总叫我公子,”平原君大笑道,“你该称呼我岳丈……咦,月儿姑娘,你……”他愣了一下,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月夕脸上气鼓鼓的,推开了门。

谁都晓得年轻的姑娘一发脾气,便会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堂内四人立kè

都将目光集中在了门前。可月夕又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笑道:“原来这位赵将军是平原君的乘龙快婿么?”

“正是,”平原君笑道,“马服君在时,为小女玥儿与括儿定了亲,后来老将军故去,括儿须守孝三年。等到孝期一满……”

他忽而又讶声道:“哎呀,姑娘名字也叫月儿,和我那玥儿倒像是同名。”

“我怎敢与平原君的玥公主同名,不怕折了福么?”月夕顿时想起了那夜驻马桥上头戴白玉簪绝世丽容的女子,笑道,“我听说那位玥公主貌美如花,如珠如玉,赵将军能娶到这样的夫人,真是好福气。”

难怪那日赵贤对赵括十分无礼,又说会为他在玥公主面前掩饰。他本在邯郸城本就是落着一个风流浪荡子的名声,若再被他的未婚妻子晓得他带了女子深夜出游,岂不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而那位玥公主那夜那样大动阵仗,究竟只是为了寻回一根簪子?还是为了要再见那借走了簪子之人一面?

平原君听月夕夸自己的女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yì

。这世上的父亲,在旁人夸自己宝贝女儿的时候,大概都会是这样的得yì



“可我听说,这位赵将军,有许多的红粉知己。”月夕又笑道。

“多情未必不丈夫,这世上哪个男儿不是妻妾成群?”平原君挥手笑道,“此乃小事,无伤大节。我的玥儿也不会在意。”他一幅不以为意的神情,一力为赵括在众人面前辩白,可见对赵括喜爱之甚。

而赵括,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月夕。

月夕却一眼也不瞧他,只是轻轻笑道:“平原君果然好气量。可我这个小姑娘的心眼却小得很,再不想留在这里被人支使了。”说着,扭动着身子便飞奔而出。

窗外天色越来越阴沉,好似要下起暴雨,她这样跑出去,可又会遇上危险?赵括心里突然变得有些乱。

可眼下满堂贵客,却不容得他立时追出去。他叹了口气,一抬眼,却瞧见信陵君眼中若有所思,正看着自己。

她明明是笑着跑出去的,可赵括却瞧到了她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她的嘴也噘得老高,象是在跟谁生着闷气。

在这样一个又乱又糟的夜里,她是在跟谁生着闷气呢?

是信陵君还是自己?赵括的心里,第一次一点把握也没有。

(卷一完)

1 晴丝牵绪乱

月夕像一只燕子一样掠出了厅堂,可没走出几十尺远,便有人从旁飞快移过,拦住了当路。她忙收足抬头,一人褐衣黄发,面色焦黄,站在了她的面前。

大梁城内的朱亥大侠,她自然认得。

“朱先生,”月夕笑着称呼,“你又要来捉我么?”

朱亥哈哈笑道:“姑娘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平原君说里面闷得慌,我便出来透透气。”月夕眼珠一转,笑盈盈回道。

“公子已经叫冯郡守为姑娘准bèi

了厢房,眼下多事之秋,姑娘还是莫要四处行走,徒惹事端了。”

“哦……原来是他叫你看着我的。”月夕朝着厅堂内,挑眉轻哼,“怎么?我像一个爱惹事的人么?”

朱亥仍是哈哈一笑,右手摊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怎么到上党来了?”

朱亥说的不错,今夜这般局面,无谓再起波澜。月夕随着朱亥朝后院行去,随口答道:“我师父有事,叫我去霍太山一趟。因此才来了这里。”

“上党郡被秦军所困,这里甚是危险,尊师却叫姑娘独自冒险前来……”

“师父说霍太山有几件他的旧物,要我为他取回。”月夕微叹道,“朱先生,我师父如今只有我这一个徒弟,他年纪大了,又只有这一个心愿,我自然要为他做到。”

“原来如此,”朱亥这才点了点头,“姑娘有孝心,很是难得。”

月夕淡淡一笑:“朱先生,他……公子带了多少人来?”

“只我一人。”

“只有朱先生一人么?”月夕微觉惊讶,远远回望了一眼堂内。里面一片悄悄,便似烛影都暗沉了许多,必是里面四人在密语议事。她不禁自言自语道:“他若想要为魏国争得上党,怎么不多带兵马来?”

“姑娘与公子既是叔侄,怎么不晓得公子的脾气?”朱亥调笑道。

“他说是叔侄便是叔侄么?”月夕哼笑道。

眼见前方便是几间厢房,屋内点着火烛,里面空无一人,她转过身:“朱先生,我睡不着,你可别逼我……”说着便在厢房前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姑娘随意,只要不出了这郡守府便好。”朱亥见月夕不肯进房,也不勉强,说完这话便大步离开。

“这里这般有趣,我怎舍得走呢?”月夕哼道。既然信陵君有所吩咐,朱亥虽然离开,可必在暗处盯着她。她索性一手托腮,安坐着想着方才厅堂里的事情。

平原君此人向来重利,靳韦献上党于赵,虽然不在冯亭的计划之中,估计正合了他的心思,所以他眼下急急赶来,一心来为赵国争得这上党十七邑。方才见他的为人处世,该紧处紧,该松处松,对上党的归属紧咬不放,对自己却能网开一面。他与信陵君当世齐名,这“贤公子”的名头显然不是浪得虚名,自己当初还是小瞧了他。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秦国花了多少人力物力,围住上党多时,对这一块肥肉是志在必得。若赵国贪图一时便宜而纳了上党,只怕秦国立kè

会舍韩国而攻赵国。正所谓引火烧身,平原君等赵国君臣难道都看不出这点么?

抑或是赵国上下皆心知肚明,秦赵当世争雄,早晚必有一战。这才铁了心先取了这十七个城池,多一份与秦国相争的筹码再说?

这倒也都罢了,最叫人想不通的是:为何靳蘣会通秦,靳韦却去降赵?靳韦这样做,是他与靳蘣父子意见相左,他只是为上党求援?还是要将祸水东引,拖赵国入这战火烽烟之中?

他那日到底运了什么去洛邑?在洛邑又是交给了什么人?

好在郑安平已经将靳韦带走,便可以早晚问个清楚。只是方才……她与赵括之间……他几乎被自己取了性命。

一念至此,月夕顿时后怕不已,也难怪他方才在堂上对自己冷冷地不发一言。

可自己不是已经听了信陵君的话,向他道歉了么?

月夕又分外理直气壮起来。他是只老狐狸,他叫赵括,却不是叫什么赵子服。说什么宁可被自己骗,可分明是他骗了自己。他有一个叫卉姬的红颜知己,还有一个定了亲的玥公主,那一夜他抱着那玥公主笑得那样开心,平原君还说他一贯怜香惜玉。

他还要她向他致谢,且那么大剌剌地受了下来。他又是凭了什么?

月夕越想越气,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火来。可她却没想一想,他从前的那么多事情,与他今夜为她解围,又有什么关系?这根本就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情。

可她却非要放在一起,自寻烦恼。

因为再聪明的姑娘,遇到了某些事情,也会变得糊涂,也会变得胡搅蛮缠,不是么?

月夕愈发着恼,忽地一掌拍在了石阶上,重重一哼:“老狐狸。”

一旁传出了微微的叹息声。月夕孤身一人在后院,朱亥亦不是多事之人,这里本不该有人声出现。她听到了动静,立kè

回头,只望见人影一闪,那个叫赵括的从一旁的树丛里缓缓踱了出来,蹲到了她身前,注目看着她。

他本该在厅堂里同众人议事才对,为何会到了这里?他竟能抛下堂上的几位大人物么?

不知怎的,月夕竟尝到自己心里那么一丝丝的窃喜,可又冷冷地哼了一声,撇过了头去。

赵括叹着气望着她,笑了笑,柔声道:“月儿,方才是我不好,你莫要生我的气了……”

“我不是不肯理你,是怕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不能救你,好在信陵君来了……”

她几乎伤了他,他又帮她解了困,不顾堂上两位当世贤公子过来寻她,可却还要向她赔罪。

这世上的事情真是奇怪,可为何在赵括看来,又是这么的顺理成章?

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方才受她一拜不过是骑虎难下,他可从来也不想要她道谢。他宁可一生都在哄她,一生都是他在向她赔罪。她是个倔强的姑娘,若再惹恼了她一次,她再发脾气走了,那他可该有多后悔?

而她,不是本就该被放在手心上呵护着,哄着宠着的么?

可月夕仍是冷冷的,不给一点好脸色,亦不理睬他。赵括十分无奈:“月儿,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了你我的名字……”

他忽然话语一转,长叹道:“你要气,便气罢,稍微气一气便好了,可莫要气坏了自己。”

“我又不是傻子,怎会蠢得气坏自己身子?”月夕软声一笑,扬眉道:“我只是瞧着一个人讨厌极了!”

“是我讨厌极了,你莫要再恼我了……”

他还同多少姑娘,这样低声下气过?他究竟是怜了多少香惜了多少玉?

月夕愣愣地望着他,心中搅成了一团浆糊,一句话冲口而出:“赵将军,这世上有多少姑娘会瞧见你讨厌?你又气坏了多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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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掩抑复悠扬

她气鼓鼓地瞪着赵括,赵括愣了半晌,反而将手屈成拳,挡在嘴边,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月夕为什么这般恼怒。

不是因为他假装不认得她,不是信陵君要她向他行礼,也不是因为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而是……他被人一再提起的风流名声。

若一个姑娘不喜欢听到你同旁的姑娘有纠葛,又是为了什么呢?

月夕瞧见他笑了,自己脸上竟也有些绷不住,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可又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被他看穿了,立kè

又板起了脸,冷冷地转到了另一边不瞧他。

“月儿,我唱一首曲子给你听,若我唱得好,你就再莫要生我的气了,可好么?”他又这样软言软语地求着她。月夕的心明明都被求软了,可仍不愿回头,只是冷声道:“你且先唱来听听……”

她候着候着,可片晌了,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在一旁走来走去,什么歌声都没有。月夕觉得他定是又在哄骗她,十分不耐:“你究竟唱不唱了?”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黄鹂鸟儿的鸣叫声,在她耳朵旁响起。她微微一怔,那清脆的鸟鸣声又有些变了,声调扁了一些,变得好似牧童的短笛声,顿挫有致,舒和委婉。

而那调子,她亦觉得那么熟悉,再仔细听着,原来正是他送她回云蒙山时,她在太行山道上唱的那半阙曲子。

她又惊又喜,侧过头来,赵括坐在她身旁,口中衔着一片长长的树叶,双手握在两端,那鸟声笛声,原来都只是他吹着叶子的声音。

一片普普通通的叶子,却被他吹得那么幽雅低回。月夕唱那曲子,处处都不在调上,他也模仿的几乎一模一样,也一样跑了调,也一样到得一半嘎然而止。可即便如此,这曲子仍是被他吹得悠扬动听,如怨如慕。

他吹着叶子,望着她,天上星月已被乌云尽没,可他的眼中却全是光华,如皓月当空,如光华洒落。凝望之间,早已说了千言万语。

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其实又有什么关系?赵子服也好,赵括也好,甚至老狐狸都好,他都只不过是一个愿意吹叶子给她听的人。

月夕心又跳得快了,从心底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滋味。她突地伸手夺下了他手中的叶子,轻轻一扬,哼笑道:“我唱的那么难听么?”

她终于又笑了。赵括轻声道:“你唱得好听。我见不到你时,便会吹这首曲子……”

“你就那么想见我么?”

他不过是在说自己见不到她,可她怎么就会明白他想见她呢?月夕立时觉得自己问的十分不妥,低下头默不作声,一张俏脸上白里泛红,异常的娇美。

她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一举一动,都变幻莫测,又叫人回味无穷。

凉凉的夜风轻轻吹过,她的几丝秀发拂过了他的面庞,他的鼻端漫过隐隐的蘼芜香,还有一点麻痒。可赵括竟舍不得去揉一揉,只是笑着瞧着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月儿……”

月夕垂着头,并不挣开他,她瞧着自己右手中的树叶,由得赵括握着自己,两人便这样静静地坐着。可赵括忽然又松开了手,还站了起来,扬声道:“公子……”

月夕微微抬眼,见到信陵君正默默站在远处,也不晓得他瞧了多久。她又觉得拘束起来,扬起了头,端端正正地坐好。

信陵君微微一笑,上前道:“赵将军的曲子吹得极动听。”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赵括笑道,“赵括擅自离席,还请公子务要见怪。”

“大局已定,赵将军又何罪之有?”

“什么大局已定?”月夕向信陵君追问道,“你真的只带了朱先生来么?”

“方才席上商议已定,明日冯郡守会集齐当地军民,问清民心所向,以决定上党归赵还是降秦。”信陵君道。

秦赵魏三国相争上党,最后反以民议决定归属,听起来似乎有些轻率,可在不能引发三晋(韩赵魏三家分晋,亦称为三晋)交战的前提下,这大概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是他只说归赵与降秦,那置魏国与他信陵君于何地?

“冯亭分明属意魏国,你便不为魏国争一争了么?”月夕诧异道。

“魏王不愿对上党施以援手,我又无法调动魏军。此刻前来,只为不负冯亭之义,几时想过要争上党?”信陵君淡淡道,“何况三晋之势,今非昔比。赵国已成抗秦中流砥柱,我魏国根本无足轻重。”

“信陵君急难忘私,但有公子在,便有魏国在。”赵括忙道。

信陵君沉默片晌,长叹道:“我为声名所累,手中无兵无权,这孑然一身又算得了什么?冯亭一时情急,坏了事情,不如赵将军当初甚矣。”

“他当初怎么了?”月夕望向赵括。

“赵将军当日来大梁为我祝hè大婚,便是先入皇宫见王兄,迟迟不来见我……”

“在下为赵王谋,怠慢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赵括忙后退两步,长揖到底。

“赵将军想得深远,我怎会见怪?”信陵君摆手叹道,“冯亭事急智乱,只晓得叫人送急报到我府上。可如此一来,王兄如何再肯发兵救韩?”

魏王一向忌恨自己王弟信陵君,处处提防于他,此事天下皆知。赵括为祝hè信陵君大婚而去,却不去见他,表面上失礼之至,反而正中魏王下怀。冯亭情急之下,只向心中之人求救,却办了一件糊涂事,以致魏国就此独善其身。

虽说还待明日冯亭召集百姓决议去向,可上党军民向来也不愿附秦,魏国袖手,上党便几乎已是赵国的囊中之物。难怪信陵君说方才席上大局已定。

信陵君默了一默,又缓声道:“无忌心中尚有一事,不知赵将军可愿略施援手?”

赵括连忙又长揖道:“但凭公子吩咐。”

信陵君缓缓道:“秦国自商君变法以来,南得汉中,西举巴蜀,东取河西,北平义渠,如今秦王与丞相范睢主持朝政,窥探周室,有席卷天下之心。秦国近攻我三晋,远交齐楚燕。韩赵魏三晋本是一家,断不能独存,若图自保,必要合纵抗秦。可若上党一旦归赵,韩王定以为冯亭违命投赵,转恨赵国,我王兄又要置之不理。如此一来,三晋合纵抗秦的良机,就此失去了……”

(今天双更,晚上七点半再更一章,谢谢大家们给我的鼓励和支持。)

3 燕赵朔风路

“若赵国肯还上党归韩,我亦尽lì

劝说王兄出兵,三晋合力,必可拒强秦于国门外。赵将军是姊夫的女婿,是他的心腹之人,且听说自幼与赵王亲密。若赵将军肯出一言相劝,赵王与姊夫定然肯听。”

月夕闻言,不禁冷笑了一声。赵括沉默了许久,才出声道:“公子对赵括,交浅言深,在下实在是受之有愧……”

他又默然了片刻,深思熟虑后才缓声道:“公子高瞻远瞩,思虑深远,三晋合纵方可抗敌,在下亦深以为然。当日靳韦来降上党,我赵国朝堂亦曾为此事利弊争论不下。是平原君与赵王意见一致,这才决议纳了上党。上党之地虽属韩国,多年来亦是我赵国的屏障。若一旦为秦国所有,赵国腹地大开,秦军则长驱直入,北上可取我晋阳,西进则直逼邯郸百里之内,所以……秦赵之间,早晚也是一战。”

他说的,果然与月夕想得不谋而合。赵国如今进也是战,退也是战,上党局势之艰难,早已不言而喻。

“韩王昏庸,一心献上党于秦以求自保;至于魏王,公子最是清楚,又能有多大的把握可说服得了他?”赵括与信陵君深深对望。信陵君长长叹息,赵括又道:“公子方才说赵国已成中流砥柱,其实是形势所逼,赵国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信陵君沉吟道:“以国之大略计,姊夫执意取上党,不可谓不对。只是若赵国独挑大梁,必要面对秦将白起,此人旷世名将,一生戎马未尝一败。赵国又有何人能挡白起的锐气?”

赵括不禁看了月夕一眼,当初在云梦村两人曾就此问题争论过,如今信陵君竟也有此一问,可见六国对白起忌惮之深。月夕只低着头不说话,他笑了笑,道:“我赵国有廉老将军在,自然叫秦军不敢窥兵井陉。”

他老调重弹,月夕闻言仍是轻轻一哼。信陵君道:“赵国还有乐乘、田单两位客将,只是赵王未必放心,确实也只有廉老将军可独当一面。可廉老将军性子暴躁,如今年纪愈大,愈是固执……”

赵括忙道:“廉老将军久经沙场,老而弥坚,固执亦在所难免。有平原君在,当能居中调停。”

信陵君微笑道:“赵将军是厚道人,不肯背后议人长短,可我却要实话实说了。你晓得我王兄的脾气,我亦晓得姊夫的脾气。他虽是赵王的王叔,又做了赵国丞相,手中却不掌兵事,实在是他生平恨事。他与蔺廉两人一向不睦,当年他与令尊马服君交好,固然有知己之谊,亦有借用令尊军中威名与廉颇争雄之意。可惜马服君英年早逝,如今他如此看重将军,又要将女儿嫁于将军,是为了什么?

平原君如此看重赵括,又要将女儿嫁于将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月夕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望着赵括。

“赵将军年幼从军,随马服君屡战屡胜,还曾在阏与之战中大破秦军,军中早有马服子的英名。赵国固然人才鼎盛,可诸多后起之秀中,又有几人能似赵将军这般深入军心,得众将拥戴,且将军向来熟悉山野作战,若廉老将军……”

若廉颇但有败绩,平原君便可趁机举荐赵括,染指军中;赵括,其实不过只是平原君的一枚棋子罢了。

月夕不点便明。眼下上党尚未易主,信陵君与赵括相谈如此之深,未免有杞人忧天之感。可她又明白,军中事朝中事,皆是时移事异,事异备变,他们身居其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能不想得长远。

“公子如此坦诚,所说的皆是实情,在下亦不愿敷衍公子。”赵括沉声道,“赵国安危系于上党,上党安危系之于赵国将相。无论赵王以谁为将,赵括只为国家,定当听其差遣,决无私心。若真到无可奈何那一日,赵国用的着我赵括,在下亦是当仁不让。我赵国儿郎,为家国而死于边野,便是马革裹尸,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的慷慨激昂,话中尤带着凛凛风骨。燕赵从来多慷慨悲歌之士,以往赵括总是言笑晏晏,人又懒散,诸事皆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大事临头,危及他的父母之邦,却又这般襟怀担白,意气慨然。

“好,说得好,”信陵君击掌道,“赵将军这番话,实在叫无忌羞愧,方才是无忌狭隘了。在下佩服赵将军侠气,赵魏兄弟之邦,我魏国又岂能隔岸观火?无忌此番回魏,自当竭尽所能,劝说王兄,以图三晋老盟再成。”

沉沉乌云之下,信陵君与赵括两人并立,意气相倾,神采相和。信陵君固然名动天下,风采超然物外,而此时赵括亦是一身矜豪之气,又输得了他几分?

他从前在月夕面前便已说的明白,他虽心慈手软,虽厌倦不义之战,可若到了保家卫国,抵御外辱之时,他必义无反顾。

他是赵人,平日里再是随性,可流淌在血液中,激荡在骨子里的,从来就是中原风骨,燕赵侠风。

月夕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两人,默然不能言语;再仰头望天,天色昏暗,阴云层层,所见一切皆混淆而朦胧。一时之间,她仿佛又觉得眼前两人离她甚远。

天大地大,其实却只有她独自一人。

他是赵括,还是赵子服,早已没了关系。她的心里,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这样落寞?

她一直如一个旁观者般静坐着、听着,可她与这局中诸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便真的能只做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么?

她整个人都意兴阑珊着,站了起来,轻声道:“公子,你与赵将军谈论要事,我不便打扰。我只想一人走一走,想些心事,还请你叫朱先生莫要拦着我……”

“月儿……”赵括见她要走,正要拉住她,可瞧见信陵君凝重沉默的表情,又缓缓放下了手来。

他从来都不怕教信陵君晓得自己对月夕的心意,可眼下又是为了什么事情犹豫?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皆无法出口而已。

※※※※※

月夕一人出了郡守府,果真再无人拦她。可她却无心力走远,只是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

“什么人在那里?”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喝声问道。月夕懒懒抬起头,那人反倒笑了:“原来是你。”

4 浊酒且自陶

“李将军。”月夕亦认出了这人便是下午带她进城的李牧。

“月夕姑娘,如此深夜,你要去哪里?”

李牧见到月夕沉着脸,与下午轻松调笑的样子大不相同。今夜有人大闹郡守府之事,他亦听说了个大概,如今又见月夕靠在郡守府外,想必这事情必是与月夕靳韦有关。可他生性谨慎稳重,便故作不知,只当作随口寒暄。

“我要去霍太山……”月夕瞧着远处,失神道。西面黑云与霍太山连成一片,仿佛一个巨人,俯瞰着上党郡,甚至逼迫着月夕。

“霍太山?”李牧皱眉道,“那里人所罕至,野兽出没,深夜去,只怕太危险了。”

“李将军……”月夕缓过了神,微笑道,“李将军又要去哪里?”

“约了一位旧日好友相会,正要去见他。”李牧对月夕笑道,“月夕姑娘,眼下上党四周被秦军围困,你虽有功夫在身,可孤身去霍太山,还是有些不妥,不如等一等罢。若姑娘心怀不郁,不如随我去喝上一碗酒,聊以解忧?”

竟然连只有一面之缘的李牧都瞧出了她心中的颓靡之色。

自己怎会动不动便喜怒形于色?月夕愈发觉得心力难持,沉吟了半晌,抬起头道:“好,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李牧右手成拳,在自己的左掌上砸了一砸,欣喜道,“在下也正欲寻机会向姑娘请教,不料今夜便有如此良机。”

他带着月夕,在上党城内缓步走着,前面道路一旁,有幢幢屋影。李牧一人当先,急步走了过去,右手边一间大屋颇为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聚宝楼”三个大字,看这名字,大约是一座酒肆。

“这是一座酒肆,秦军攻韩,许多百姓趁乱逃了出去,这酒楼的老板也逃走了。”李牧伸手推开了门,摸出火折,迎风一晃,照亮了小半个大堂。他请月夕在一张桌案前坐下,又不知从哪里搬出了一大坛酒,三个碗,还点起了油灯。

“百姓纯朴,老板虽逃了,可无人动他财物。反而是我常常来这里偷偷喝酒,实在是说不过去,”他自我调侃,“可你说这些酒被藏在这里,无人动它,它们自己也难免寂寞罢?还是将它们喝了的好。”

“李将军身处艰难局势中,仍不忘饮酒,乃是大丈夫本色。这酒有幸被将军喝入肚中,必觉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月夕亦调笑道。

李牧哈哈大笑,先干了一碗酒:“苦中作乐罢了。何况今夜故人相会,李某又得以请教姑娘,喝上几碗酒方才尽兴。”

“不敢当请教两字,愿与将军切磋一番。”李牧行事痛快,月夕亦极为喜欢,她端坐而笑,“你那鹤翼阵两翼机动灵活,协同密切,全在你一人的指挥之力。可若主将若稍有差池,这三十人便如同一盘散沙。我那时弃他们而攻你,原因正是在此。”

“姑娘说的对,”李牧连连颔首,“不过在下其实已久不用这鹤翼阵了,白日里是听吕盈提到姑娘身怀功夫,这才一时心痒。在下还有一个偃月阵……”

“布偃月阵,需得步军居中,骑军据其两端。”月夕笑道,“李兵尉想要打匈奴人么?”

“想!”李牧毫不犹豫,“姑娘怎么晓得?”

“这偃月阵,若能寻得狭窄的地势,对付匈奴骑兵最妙。”月夕淡笑道。

“姑娘和我那朋友说的一模一样,”李牧兴奋地将碗重重一放,“他等下来了,我介绍与姑娘相识,你们定能相谈甚欢。”

“风雨欲来,你朋友只怕不会来了?”

“他平生只爱两件事情,美酒与佳人。他定然会来,许是有事耽搁了……”李牧正说着,突然站了起来,抱拳笑道,“赵兄,你终于来了。”

月夕突地心头一跳,微微转过身子,见到昏黄的油灯下,门边站了一个人,青布衣衫。风从屋外吹入,拂起了他的袍子,一飘一飘。

只瞧见了那袍子的一角,她便晓得了他是谁。这个叫她心烦的人,便连他的袍子,都飘得这么叫人厌烦,飘得她刚刚安静下来的心,又都乱了。

“李兄弟,方才有些事情耽误,来的晚了,恕罪恕罪。”赵括拱手道。他笑着进来,自然而然便坐到了月夕的身边,轻轻唤她:“月儿……”

他总是笑,总是笑着,这世上难道就真的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么?月夕转过了头,冷冷哼了一声。

“原来两位是旧识?”李牧一愣,又放声大笑,“我方才便说,若两位见上一面,必能把酒言欢,果然……”

“我不认识这个人,谁与他把酒言欢?”月夕冷声道。

李牧被她堵住了话,面上顿显尴尬之色。赵括朝他苦笑着摆摆手,柔声道:“月儿,夜深了,略坐一坐,便回郡守府去歇息罢。”

“李将军,这酒肆有规矩,不许我留在此处么?”月夕却不理他,只问李牧。

李牧搞不清楚两人的恩怨,为难的瞧着赵括,陪笑道:“自然没有。”他提手给月夕勺了一碗酒。月夕瞧见面前的浊酒,正欲推辞,赵括却伸过手来,要端走她面前的酒碗。

月夕立kè

将右手一挡,左手捏住了碗壁。赵括一怔,仍是好声好气道:“月儿,你素来也不饮酒,就让与我好了。”

月夕却使劲往回一夺,冷笑道:“李将军,你这朋友是怎么回事?这么爱管旁人的闲事么?”

“月儿,不要怄气了,我……”

“李将军……”

“两位,两位……”男女之事,便如主将治军,外人岂可胡乱参合?李牧心明眼亮,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月夕道:“李某还有防务在身,先行告辞。若有机会,来日再向姑娘请教。”他伸手一拍赵括的肩膀:“赵兄,你同月夕姑娘,慢慢聊,慢慢聊……咱们改日再聚。”

他冲着赵括嘻嘻一笑,在他耳边悄悄道:“也有你赵兄应付不了的佳人么?”说着将门一闭,出了酒肆而去。

他的话虽对着赵括附耳而言,可月夕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突地火气上涌,趁着赵括疏忽,夺过手中的酒,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又苦又酸,一股辣味沿着喉咙到了胸口又延伸至手足。然后从四肢涌起一股热浪,在胸口蒸腾,直冲上脑门,叫她动弹不得。

5 醉梦情自迷

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何他们一个一个都是甘之如饴?

月夕勉强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胸口,苦恼地抬起头,望着赵括。他又惊又叹,望着月夕,眼眸里笑意满满,嘴角连连抽动,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他总是笑,总是笑,他平生最爱美酒与佳人,他同那些女闾的姑娘不晓得已经喝过了多少杯酒了。她不过只是喝了一杯酒,便是这么好笑的事情么?

月夕恼怒地伸出指头指着他,想要训斥他一顿,可一张嘴一股冷风冲入胸口,胸腔内冷热相煎,她头一重心一慌,整个身子一歪,朝赵括倒去。

他想也不想,张开了手,将她接入了怀中。

两人悄悄的,一句话也不说。油灯的灯芯越烧越短,油灯越来越暗,直至渐渐熄灭。可还有谁会去理会这将灭了的残灯呢?

酒肆破败,四面灰尘,此刻满屋却充斥着轻盈旖旎。

他的头磨蹭着她的发,贪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蘼芜香,抱着她,听到外面似乎风声渐落,又传来有雨水洒落在地的声音。

风雨潇潇,情亦潇潇。

月夕靠在赵括的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胸而出,而脑子里,乱得便似一团麻。

千头万绪中,眼前忽然云开日破,她竟似瞧到了云蒙山下的那颗梨树。她站在那山道上,瞧着有人从树下拾阶而上。她心中又惊又喜,张口便叫:“你怎么回来了?”

赵括一怔,低下头瞧她,却见她闭着双眼,双颊驼红,淡眉轻颦,分明是因为这一杯酒已经醉了过去。

她醉了,是谁回到她的心中?

月夕只觉得自己小心翼翼,等着那人到了自己身边,她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要问,可她终是只低着头,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裙角。

那人到了她面前,问道:“月儿,再过几日,你便及笄了?”

她“嗯”了一声。

那人含笑望着她,半晌又道:“我刚刚收到消息,要去相助一人。不过……等到你及笄那日,我会来探你……”

“你要来探我?”她忽地眼睛一亮,满心中都是欢喜。他走下几步,竟又再次回身,搂她入怀,轻声道:“我一定会来,你等我,可好?”

她仍是“嗯”了一声,那人笑着在她的双眼上轻轻一吻,才放开了他,下了山去。

她一直望着他离去。这人一身紫袍,玉冠高束,自然是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为何他的面目雾雾蒙蒙的,总是有些瞧不清楚。

等他,还是不等他?月夕竟犹豫不下。她方才明明欢欢喜喜地答yīng

了,可为何现在心中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又是什么地方不对?

那一颗悬着的心,为何迟迟不肯放下来?

她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消失,月夕心中一阵舍不得,忙伸出手,要去抓他。可突然左右两军冲出,一黑一青,短兵相接,旌旗蔽空,矢坠如雨;她扭过了头,再回头时,四方野火,青山血染,远远一人驻马回望。

那是一张笑吟吟的面容,总是懒洋洋的,却又满含情意地望着她。

“赵括……”她轻呓道。自己悬着的心,瞬间落到了实处。

她再看不见了那紫袍之人,她只见到赵括。可只有等她见到了赵括,才觉得一切都是对了。

世间事,从来如此。你未遇见那人时,天地皆是浑沌,便是手中握着世上最好的,也只是懵懂。你遇见那人时,天地豁然开朗,云开雾散,一切都霎时明亮起来。

“老狐狸,”月夕叹了口气,似在缓和心口的不适,又幽幽道,“我骗了你,我不是楚国人。”

赵括顿时面色一僵,心中好似被人扎了一记,紧搂着她的手顿时一松,月夕几乎要栽了下去,他连忙又扶住了她。她的头埋在赵括的胸膛,赵括轻轻抚着她乌黑的长发,许久才道:“我晓得,可我……多盼着你只是楚人……”

她是不是楚国人,真的这么紧要么?

月夕又不屑道:“我记得那个玥公主,她长得很好kàn

。”

赵括微微一哂,想起他在甫遇馆外再见她时,她便是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评论韩国公主的相貌。他心中突然有了些惊喜,却听她喃喃道:“赵括,我讨厌你……”

她勉强举起手,去碰赵括的脸,却被赵括一把握住:“月儿,我……”

“别碰我……”月夕手一挣,幽幽道,“你同她订了亲了,你真要娶她么?”赵括见到她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意,并非愤nù

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他想也不想,立kè

俯下身去,柔声道:“你放心,但有你在,我绝不会娶她。”

可月夕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似的,她坐直了身子,沉下脸,心头无数个念头此起彼落,刹那生灭。她突然一转身,恼怒地瞧着赵括:“你有你的玥公主要怜惜,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她醉了,双眼半睁半闭,娇痴横生。所以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也没听到赵括说了什么。

可不是醉后才会吐真言么?

他不管她梦中方才是见到了谁,可他晓得她此刻定是只见到了他。

赵括瞧着眼前的月夕,又醉又俏,长长睫毛低垂,容颜娇嫩,风情毕露,他自己也几乎醉了一般,只是笑微微地,出神地看着月夕。可突然觉得怀内一凉,只听见“砰”地一声,酒肆的门被震了开,月夕又消失了。

她还是醉着的,醉得这般风致宜人。

可便是醉着,还是晓得发起脾气跑走了。

※※※※※

月夕掠出了聚宝楼,薄薄的冷雨洒在身上,再加上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几分。她放缓了脚步,捧着自己胀痛的脑袋,完全不晓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可梦中千军万马中的那人的样子,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她此刻又如何能回去面对那人?若见了他,她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她不愿见赵括,更不愿回郡守府去见信陵君。月夕暗忖了片刻,身影骤然起步,身形轻掠,飘过了上党郡的西面城墙,身形一转,从几个守城士兵的背后擦过,直朝霍太山而去。

6 造物用情深

上党西面惟有一座高山,不需辨认便可晓得那是霍太山。山路崎岖,人烟罕至,道旁长草过腰,加上又刚刚下了雨,极是难行。天色阴沉,山风在林间呼啸,实在有些鬼魅之感。

月夕沿着山路奔上山去,那道路东弯西曲,盘旋往复,到了半山腰上,两边便密密麻麻的尽是松树。忽见眼前山路一分为二,一条大路向左,一条小径向右,她想也不想,便朝小径而去,不过片晌,小径没入了草丛中,前方再没有去路。

可月夕仍是朝前而去,再行走了约一盏茶时间,转过前方一道山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颗硕大的梨树。此时正是人间三月,霍太山山势极高,天气偏冷,这梨花树竟然只有花蕊,并未绽放。

梨树是种在一面峭壁的边上。月夕用手在梨树之左的石壁上轻轻抚摸,摸到峭壁上面刻了八个古篆: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再往下摸去,下面又是一行小字:莫入我门,难出生天。

她微微一笑,沿着峭壁,继xù

向左而行,过了百来尺,前面有一块两人高两人宽两尺厚的四方大石,贴壁而立。

月夕到了大石右侧,伸手一摸,有一个环形缺口的小洞,她取下了秀发上的霜墨,往洞里一插,恰好吻合的天衣无缝。她再伸指其中,带着霜墨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三圈,只听到“嘎啦啦”的声音作响,几股细沙从石头上流下,这块大石竟然缓缓地向左移开,露出了一个约容两人进出的洞口。

月夕拔出了霜墨还束发上,进了洞门。身后“嘎啦啦”的声音又响起,这大石竟又缓缓右移,挡上这门。月夕正要前行,可未走几步,忽觉脚下一软,有什么东西满上了脚面直至小腿,她顿时惊恐地叫了一声“啊”。

“月儿……”身后立kè

也有声音惊呼着叫她,一条身影自洞外急掠而来,如乳燕投林般,从这即将关上、不到二尺的洞门空隙中窜了进来。

她还未看清楚来人面貌,那大石已然将洞门掩上,洞内霎时一片墨黑,目不能视物。那人瞧不见了东西,不敢妄动,只是轻声叫道:“月儿,你可还好么?”

月夕怔怔地瞧着洞门的方向,半晌才冷笑道:“你一直跟着我么?”

那人微叹了口,没有出声。

“你怕我要做害你们赵国的事情么?”

那人哂笑了两声,瞧不见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你没瞧见石壁上的字么?”月夕语气微缓。

“瞧见了,”那人随意回答,又上前两步,“可是受了伤了?让我瞧瞧。”

“你别过来。”月夕冷声阻止,“莫入我门,难出生天。你就不怕死在这里?”

“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也怕……”

“那你还不回去做平原君的好女婿,进来做什么?”

“我本不想进来,”那人沉默了一阵,低声道,“可一听到你的叫声,便慌了。只怕你出了事,再顾不了那么许多……”

月夕心口猛地一跳,向那人望去。

她瞧不见那人的脸,可却晓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从前他为救自己中了花五的毒时,也是一样混不在意,说他的一条命不值什么。

他为她,一直都连性命都可以舍得,她又要何必在意些什么?

漆黑一片中,两人默默对立,竟都没了言语。

月夕凝望着他许久,脸上的冷漠和不屑慢慢消退,终于低下头,轻轻地道:“我踩到湿泥里了,又脏又臭,难受死了……师父也不同我说清楚……”

一阵久久的沉默,才听到那人长长地吁了口气,又轻轻地笑了。月夕回过身,瞧着洞内似有一条甬道,前方微有光亮。她正想瞧个究竟,忽然听见身后脚步身响,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凌空横抱了起來,身子偎入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

那如阳光般和煦的男子气息又罩住了她,一抬头,便对上了赵括又好笑又无奈的眼眸。月夕望着他,羞赧地笑着,伸出了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里。

他是什么人也好,由着他带去哪里都好,她都不在乎了。

只要此刻,是他抱着她,便好。

※※※※※

赵括抱着她,穿过长长的甬道,朝那微亮地方而去。越走越是明亮,快到甬道的尽头,更见得前面光线大开,原来是天上的启明星起,已然是凌晨时分了。

“月儿……”赵括轻轻叫她。

“什么?”月夕只顾低着头。

“你瞧……”

月夕转过头来,面前别有洞天,竟是个极大的幽谷。四周峭壁直插云天,居中一个大大的水潭,清澈碧绿,潭边并排栽着两株梨树,花骨朵含苞未放,树叶青青,还沾着昨夜的雨水。梨树后,右前方十余丈外,有三间茅屋,茅屋的一角,雨水正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发出“叭嗒叭嗒”的声音。

潭水为一,梨树成双,茅屋有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万物所出,造于太一。

这地方犹如世外仙境,两人都瞧得傻了。赵括抱着月夕,大步朝水潭走去,将她放在水潭边上的石头上,又伸手帮她脱下了鞋子。

“你做什么?”月夕低声问道。

“弄脏了脚,不洗干净么?”赵括用手捧了水,轻轻浇在月夕的脚上。月夕的脚碰到这冰凉的水,顿时缩了一缩,可瞧见自己两只脚上的污泥满到了小腿,果真是又脏又臭,才笑着慢慢将脚伸进水里。

赵括蹲下来,低下头,温柔地帮她洗去脚上的淤泥。他的手好像水草一样,滑过她的脚心,又酥又痒。月夕整个人顿时都变得浑浑噩噩的,只是愣愣地瞧着他。

她的双脚,洗得干干净净,放在石头上。双足柔嫩莹白,盈盈一握,右脚面上有一个小小的暗紫色的月牙印记。

是他从前见过的弯弯小月牙儿。

月夕蜷起了双腿,靠在赵括的肩上,赵括轻轻地抚着这印记,柔声问道:“这是胎记么?”

“嗯……”月夕微微颔首,“祖奶奶说自一出生便有了。”

“你爹娘呢?”

7 春意满山川

“我一出生他们便死了。爷爷说,大概是他得罪了什么人,害得我爹娘被人杀死了。”

她的言语里向来都是师父、爷爷和祖奶奶,从来也未提及过父母。赵括虽早有所察,可听到月夕这样平平静静地说出来,仍难免有些唏嘘。他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她:“所以你爷爷才将你送到云蒙山去么?”

月夕摇头:“爷爷怕他连累我,便去求祖奶奶。祖奶奶答yīng

了会庇佑我。不仅如此,她怕我孤单,还特地让小恪陪着我,我在她身边长到八岁,祖奶奶才同我说云蒙山有个人有些本事,便叫我去拜了师父。”

“小恪?”

“便是那日你在山下见到的那人,他叫王恪。他是爷爷的……好友的幼子。”

“那日我在大梁见到你浑身冰冷,可是你练功出了岔子?”

月夕摇了摇头:“太一门的功夫向来以轻灵见长,最适合女子来练。只是快练到最后一层时,阴维独盛,阳维难持,便会散功以至全身冰寒。那几日算来正是我要散功的日子……”

“难怪那日信陵君问你身上可还安稳,还赠你雪狐氅御寒。”赵括叹道,“你既然晓得自己练功到了紧要关头,怎么便这样下山来了?”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碰见你?”月夕仰面望着他。

赵括回望着她,淡淡而笑,许久又问道:“你为何要冒险下山?”

月夕不言不语,凝望着赵括,而他面上微露着窘迫,竟再不敢看着月夕。月夕忽觉好笑,这些话他定然在心中放了许久,也亏得他能忍得住这么长的时日,直到了今时今日才问出口。原来他平日的豁达都是装出来的,他的心眼也不过只这么大一点。

她笑着笑着,突然扑进赵括的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耳垂上,一口咬了下去。

赵括顿时觉得耳朵上一阵刺痛。可他却一点也不着恼,因为他晓得,这次与从前任何一次月夕恼他,气他,伤他都有些不同。他只觉心神俱醉,意乱情迷,这样钻心的疼痛里,伴随的都是月夕缠住他的绵绵情意。

“你还要问么?”月夕咬着牙,问他。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

月夕又将嘴巴贴到了他的耳朵上,可这次没有咬下去,只是轻轻地说:“他是师父的忘年之交,常常会来探师父,所以他……识得小师兄与小恪。”

她抬眼斜觑,赵括双眸仍是深深地望着她。她抿嘴一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亲,道:“三年前他同我说,待我及笄那日,会来探我,叫我一定等着他。可他从此却再未上过云蒙山,直到那几日,他差人送信给师父,说他将在大梁成婚……”

月夕轻轻地拂了拂头发,低下了头:“我只想去瞧一瞧,他要与之共渡终身的女子是什么人?”

她确实是因那人而去了大梁,却因此而遇见了一个叫赵子服的赵括。阴阳造化之妙,向来无人可以察觉到端倪,一贯都是阴差阳错,好在错得如此美好。

“他为何不来探你?”赵括又问。信陵君问她及笄之日,言下之意他自然也晓得,可既有此心,为何却又失言了?

他是天下闻名的仁义公子,得他一诺,千金不易,可为何独在她面前失了承诺?

“我不晓得,”月夕摇头微笑道,“从前我觉得奇怪,心中总想要弄清楚。可如今我再也不想晓得了……”

她抬起头,赵括正垂首望她,两人相视一笑,竟再也没有说话

还要再说些什么呢?

这无言的相依,多情的相偎,岂不是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日光明亮,穿透乌云,从梨树的疏枝中洒落下来,照耀在还沾着雨水的梨树上,洒到两人的身上。水珠晶莹,这含苞的梨树,竟像已经绽放开了花朵一般,谷中满是无边春色。

不知过了多久,赵括终于道:“月儿,我……”

“你不许再说,”月夕仰起头,软声道,“如今轮到我来问你。”

“好……”赵括笑着颔首。

“你叫赵括?”

“是。”

“你在邯郸城里的名声一直不好,听说日日在酒肆女闾流连……”

赵括苦笑,正要解释。月夕嫣然一笑,伸手挡住了他的嘴,仰首道:“那些我都晓得了。我只问你,你见过了那么多女子,卉姬与玥公主又那么美貌。你为何要偏偏……我?”

“偏偏什么?”

她将那个偏偏与我之间的那两个字说得那么轻,赵括一点也没听清楚。可月夕也不回答他,他低头瞧去,她正咬着唇窃窃而笑。他突然便明白了那两个字是什么,不禁哑然失笑。

她问得那两个字是……“喜欢”。

她问他为何要偏偏喜欢她?

他轻轻地拨开月夕额前的秀发,瞧了她许久,俯下身,无声无息地覆住了她的唇。他的手按住了月夕的手,叫她挣扎不得;他的胡渣,扎到了她的脸上,她又慌又痒,可怎么也逃不开。

她不是曾想过,若他的胡茬扎在脸上,是什么滋味么?到这一刻,她终于晓得了。可那滋味,究竟是什么呢?

他怜惜地吻她,如绵绵春雨沾惹这梨花蕊,吻得如此轻柔如此缠绵。她只晓得闭着双眼,身体微微发颤,动也动不了。

直到赵括松开了她的手,月夕的脸红的便像清晨的云霞,只敢埋首在他怀里。

“目成而心授,便再也身不由己了。”赵括轻声道。

她总是喜欢问个究竟,总要同别的女子比个高下,如今得到的答案,可教她满yì

么?

良久,月夕才抬起头来,轻声道:“那三间茅屋,是师父的旧居。师父让我为他取一样东西。”

“好,我们去瞧瞧。”赵括握住了月夕的手,一拉却拉不动她。

“我没了鞋子,怎么走路?”月夕咬着下唇,悄声道。她的鞋子沾满了泥,被赵括脱下放在了一边。赵括笑了笑,伸手又横抱起了她,她又搂住了他的脖子,洁白如玉的双腿悬在空中,一晃一晃。

那夜她曾被他揪住了青丝带,不得不掉到了他的掌中;而此时,她却心甘情愿,被他抱在怀中,满心欢喜。

“石壁上写着‘莫入此门,难出生天’,究竟这山谷里有什么古怪?”赵括抱着她问道……

“师父说这山谷是太一门的旧地,他从前便住在这里。”月夕道,“那些话不过都是用来恐吓误闯到此地的人的。”

“就如同我一样?”

“你被吓到了么?”月夕笑着去捏赵括的耳朵。

“本来极是害pà

,可一想到等下可以抱一抱你亲一亲你,便勇气倍生,什么都顾不上了。”

“油腔滑调,你怎么晓得我一定让你……”

“让我什么?”赵括笑眯眯地问道。

“你还说……”

8 锦书飞云字

前方三间茅屋,左右两间,已经几乎破败塌陷了。唯有当中一间,经过多年风吹日晒,竟然依然矗立未倒。

月夕人在赵括的怀里,伸手去推中间茅屋的门。门扉一开,扑面便是一阵轻尘,几条红色的丝带“倏地”飘了出来。月夕拂开了丝带,只见屋内四处挂满了红色的丝缎,正随着从门中吹入的风轻轻飘扬。

当中一张小小的梨木屏风,隔开了里面的席榻和外面的几案。几案上放着一面铜镜,一把梨木梳,瞧起来像是女子的闺房。

这里久已不住人,可四处仍是干干净净的,不受风雨尘土的侵袭,可见有人曾为这屋子花了多少心思?

一片写了字的布帛摊在了地上,旁边还有一个锦囊,锦囊上还挂着一块墨色的玉坠。

月希目含诧异,望了片晌,突然叫道:“这屋子,是祖奶奶住的……”

她望着满屋纷扬的红绡,喃喃念着:“祖奶奶的宫里,最喜欢缀满了这样红色丝带……一定是祖奶奶……”

赵括抱着她进了房内,将她放到席榻上,这才上前拾起了布帛和锦囊,折好了放到了月夕的手中。

“师父说让我将屋子里的东西带回去给他,便是这两样东西么?”月夕蹙眉道,“可这里怎么会有祖奶奶的房间?”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莫非祖奶奶思念的人,竟然是师父么?

月夕以手指轻轻地触抚着这份布帛,一时竟不敢掀开细看。多年来,她对师父与祖奶奶敬若神明,心中虽有疑虑,但晓得本该相避,不可擅自取阅;可这事情对她来说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好奇心一起便再也按不住,一心只想知dào

究竟是不是与祖奶奶有关。

她心怀犹豫,思绪如飞,忽听身上“咕噜噜”的叫声,而旁边赵括肚子里,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两人同时望着屋外,云隙中透出的日光虽薄,却也瞧出了已到中午。四目相投,两个肚子又齐齐叫了两声,两人顿时一齐笑出声来。

月夕伸手拉住了赵括的袖子,笑看着他:“我饿了……”

“这里长久没人住了,”赵括扫视了一眼,“我出去瞧瞧,可还有什么办法?”他出了门去,月夕坐在榻上,抱着膝,静静地等着他。不过须臾,赵括便回了来,摇着头道:“那两间房子都塌了,里面存的米粮也早坏掉了。”

“那怎么办?”月夕将双手按住肚子,可怜兮兮地叫唤,“我的肚子要饿坏了。”

赵括坐到了她身边:“我若治好你的肚子,你会怎样?”

月夕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那你便是劳苦功高,你要怎样就怎样。”

“我要怎样就怎样么?”赵括盯着他,嘴角微微抽笑。月夕见他笑得古怪,只觉得他在欺哄自己,可仍是逞强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反悔。”

赵括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放在席榻上,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立kè

有淡淡的梨花香气飘出。月夕定睛一看,原来竟然是一包色白酥香的梨花酥。

她连忙取了一片放在嘴里,觉得甚是甜美,连吃了三四片,又塞了一片到赵括嘴里:“你哪里弄来的梨花酥?”

“来上党的路上见到有店家在卖,试了一口,松酥绵软,便买了一包带在身上。不料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赵括微笑道。

“可你怎么晓得我爱吃梨花酥?你总说我嘴刁……”月夕笑道。

“你自己那日说你小师兄待你极好,下山时给你带梨花酥。我想着以你这样古怪刁钻的嘴巴,竟然也有愿吃的糕点,因此见到了便忍不住买了一包。”赵括道。

月夕放下了手中的梨花酥片,望着赵括:“你是因为我,才买了这梨花酥带在身上么?”

赵括笑着点了点头。那日月夕也不过是因为靳韦,心有所感,随口提了一下,不料他竟都记在了心上。他放这梨花酥在身上,是因为睹物而思人,才买了下来。月夕越想心中越是柔软,伸出双臂,轻轻搂住了他。

赵括低头瞧她,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思,微笑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亲:“不吃了么?”

月夕摇了摇头,手中掂着布帛,双眼巴巴地望着赵括。赵括笑道:“你想瞧便瞧,没有人晓得……”

“可你晓得。”月夕娇嗔道。

“我又不会去云蒙山向你师父告状,你怕什么?”赵括又笑道。

“不敢便好,你若去告状,我便……”

“你便怎样?”赵括见月夕轻瞪着他,“方才还说我要怎样就怎样么……”可他话音未落,月夕又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只是这一次,她咬得很轻很轻,似乎还在对着他的耳朵微微吹着气。赵括心中一阵悸动,揽住了月夕,又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确实见过许多许多的美貌姑娘,可唯有这一个会让他情不自禁。

红色的丝带随着正午的清风,一飘一飘,缠在两人身上。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月夕意乱情迷,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由着赵括搂着她,缓缓倒在了席榻上。

“啊!”月夕忽觉腰间一痛,轻唤了一声。

“月儿……”赵括立kè

放开了她,焦急地望着她。月夕伸手在腰身下探了探,取出了那个锦囊。两人情难自抑,竟都忘了席榻上还放着一个锦囊,而上面的玉坠这么好巧不巧,硌到了月夕的腰。

赵括长长地叹了口气,月夕却满脸通红,转身便趴在了床上,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胳膊里。

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叹气?你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害羞?年轻美丽的姑娘,这世上还有许多许多美妙的事情,他可曾都一一教会你了么?

许久许久,月夕才抬起头,她脸上红晕未退,却咬着牙对赵括道:“我现在便要瞧这两样东西,你再不许……”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赵括微笑着点了点头。月夕先将布帛摊开,一行一行的看着。这布帛上字数寥寥,写着几句话:

“自君离谷,一去经月。知君素怀复越之志,妾岂敢惊扰。

然花朝月夕,托身与君,珠胎暗结,腹中骨肉已足三月。

当时之事,绝未言悔,惟妾弱质女流,心中惶恐难当。

盼君早还,莫一朝弃妾而去。

梨花并蒂,菟丝不断。

芈霜晨,书嘱师兄越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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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霜晨流念往

“果然是祖奶奶……”月夕听赵括一字一字念完这布帛上的字,猛地抬头,“祖奶奶的名字正是芈霜晨,越御风是师父。他们竟然是师兄妹……”

“你从不晓得他们是师兄妹么?”

月夕摇头:“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提及彼此,我也无从得知他们竟是师兄妹,还……还……有了孩子。”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原来祖奶奶果然是在思念师父。”月夕喃喃道,“可祖奶奶怎可以有孩子?她若有了孩子,那孩子又在哪里?”

“当年楚威王杀越王无疆,灭越国,改越地为楚国江东郡。楚越两国,有亡国灭种之恨,你师父该是不忘国仇,有复越之志,所以以越为姓。你祖奶奶却是楚人……”

“祖奶奶不仅是楚国人,她还是楚国王室之女……”月夕脱口而出。

越御风若真如赵括所猜,是越国后人,不忘灭国之恨,自然不会与楚王善罢甘休。芈霜晨却是楚国王室之女,她瞒着父兄与越御风私定终身。这样的一段情事,两国仇恨间夹其中,怎可能有善终?想一想都替两人觉得后怕。

月夕一颗心不住地“怦怦”而跳。她晓得祖奶奶的身份,自然就晓得了她与师父从未成眷属。这都还罢了,她是两人的后人,可两人当着自己,竟能十余年不闻不问,宛如陌路。

若曾亲密无间,真的绝未言悔,又怎会至此。月夕只是默然,抬眼瞧赵括,他亦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月夕用手轻轻掂着锦囊,轻轻一扯,才发xiàn

锦囊竟然完好如整,未曾打开过,显然还未有人看过其中之物。

她心一横,用牙齿咬开了上面的缝线,打开了锦囊。里面隐约露出了布帛的一角,赵括伸手便抽了出来。

他展开布帛,上面亦写了两行字,两人一起凑了上去:

“害我父兄,杀我爱女月夕。从此死生休咎,各安天命。

不及黄泉,不复相见。”

一样的笔迹,甚至连写信的布帛的质地都是一样。可前一封书信,尚是温婉恳求;而这一封却意冷情销,言语之中,傲然决绝。几乎叫人难以想象这竟然是出自同一女子的手笔。

两封布帛,两段文字,起承转合间,是一个女子伤心欲绝的故事。

“师父,他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么?”月夕和赵括惊惶对望,只觉难以置信。

“他们的女儿……祖奶奶为何也唤我做月夕?她是因为她的女儿,才待我这样好?”月夕喃喃道,“祖奶奶真是心狠,她竟真能说的出便做的到。”

赵括剑眉一挑,疑惑地望向月夕。月夕低声道:“祖奶奶三年前已经过了世,她果真未再见过师父。师父如今也……将近油尽灯枯,才叫我来霍太山为他取这两样东西的。”

“可你祖奶奶心中分明还惦记着你师父。否则又怎么晓得你师父离开了霍太山旧居,去了云蒙山。若她真的恨极了你师父,她为何叫你上云蒙山?”

月夕愣了半晌,才道:“我初上云蒙山时,只说了自己叫月夕,师父便问也不问其他,就收了我做徒弟。你说的对,师父虽未瞧过这锦囊,可其实早晓得自己有个早夭的女儿叫月夕,也清楚我是祖奶奶身边的人,才留下了我的。”

“他们两人定都吃了不少的苦。祖奶奶平日里那样风光,师父也总是一副淡泊世外的样子。可谁也不晓得他们两人心里,藏了那么多的委屈。”月夕黯然道。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多年前的一个月夜,那叫霜晨的楚国女子,无怨无悔,委身于自己的情//人,为他生了一个叫月夕的女儿。而又是那个女子,誓言两人不及黄泉,不复相见。

可她终究是无法忘掉那人罢?

否则,何以她白发苍苍之际,酒醉未醒之时,仍是会念着这一句呢?

“国恨家仇,累人无极……”赵括长叹道。分明是两个有情//人,却因这两国之间的争战与仇恨,以至于如此决绝的境地。莫非国恨家仇,真的会变成这世上最难逾越的一道屏障,轻易地阻断世间的绵绵情丝么?

月夕闻言,身子微微一颤。她本蜷在赵括的怀里,忽地伸手地抱住了赵括。赵括一愣,顿时也明白了她的心思,紧紧地抱住了她。

月夕抱着赵括,双手越抱越紧,丝毫也不愿松开。她心中又是渴望,又是恐惧,脑中杂乱的思绪纷迭而至,几乎叫她无法呼吸;她只强行按捺,静静埋首伏在了赵括怀里。

国恨家仇,累人无极。她与赵括两人,可能逃得过?

赵括在月夕耳边唤她:“月儿……”

月夕一声不吭。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一宿未眠,此刻见了这两封布帛,又如同亲历了许多陈年旧事。她身心俱疲,竟不知不觉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赵括轻轻抬起她的脸,见到她双眼紧紧闭着。他轻叹着抱起她,放到了铺榻上。她睡着了,身体柔软如绵,缩在赵括的怀里,仿佛他温暖的怀抱便是这与世隔绝的幽谷。

赵括轻抚着她的脸盘,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不晓得她如今的梦里,梦见了什么,可有他在梦里?

他低头埋首于她发间,她的蘼芜香在鼻端弥漫开来,比那任何胭脂的香味都要浓郁,都要迷人。

这天上的月儿,此刻终于真真zhèng

正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可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盛衰轮转,无日或止。

他又能抱得她到几时?

※※※※※

“月儿……”月夕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抬起头,望见云蒙山下的梨树泛出了嫩芽。她方才还在霍太山,在赵括的怀里,怎么突然又回到了云蒙山?

月夕却没有惊讶,她只瞧着前面的山路上,有一位紫袍之人。

那人在走这段下山的路,月夕一直跟着他,他亦由着她跟着他,两人互不交谈。直到到了山脚下,他忽然回过头来。

“是你!”月夕道。

“是我,你忘了我了么?”他一贯温柔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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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晓月偏惊梦

月夕慌忙摇了摇头。

“月儿,我记得再过几日,三月初五,你便要及笄了?”他沉吟道。

“嗯,”月夕微笑道,“师傅说会将霜墨赠给我,我便用它来束发。”那块叫霜墨的玉珏一直放在书桌上,师父不发话,谁都不敢动。她真没想到师父竟然会将霜墨赠给她,以做她的及笄之礼。

她想到这件事情,心中的欢喜与期待,都在眼中显现了出来。那人含笑望着她,又问道:“你可晓得女子及笄是什么意思?”

月夕又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与我何干?”

“女子及笄,便可许嫁,笄而醴之,还要称字。”

“月夕便是月夕,不需称字。”

那人微微笑了笑,点头道:“好,月夕便是月夕,不必称字。可等到你及笄那日,我想来探你……”

“你来探我?做什么?”她眼睛一亮。他转身要离去,突然又回身搂她入怀,轻声道:“我一定会来,你等我,可好?”

她虽不明白他为何要选那日再来,为何要她等她,可仍是“嗯”了一声。那人微微笑着,正要朝着她的双眼上亲下来,月夕却想起了什么,猛地推开了他,摇头道:“不,我不要等你,我只要等……”

“谁?”那人脸色一变,凝目望住了她。

“赵括。”月夕笑道,“他会来,我只等着他……”

“赵括……”那人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你喜欢了他么?”

“是。我今日才晓得,我早已喜欢了他;我也晓得,他一直喜欢我。”想到赵括,月夕更是满心欢愉。可那人却冷笑道:“赵括,他会来么?”

月夕心中顿时有了些慌张,答道:“他不是你,他自然会来。”

那人仍是冷笑:“他与我有何不同?”

月夕低下头:“他与你……你为何再不来探我?”

那人淡笑不语。月夕微忖了片刻,又道:“三年前,我偷偷下山那次,在邯郸被你瞧见了是么?”

那人不答反问:“你为何要戏弄姊夫?”

月夕咯咯地笑着:“我耍一耍他又怎么了?他既有胆子来秦国出使,又怕什么,竟然还私自逃回赵国。我便想小小的教训xùn

他一下,莫教他平原君妄自尊大,以为我们秦国无人;是祖奶奶他们放过了他,可不是他门客的功劳……”

“你只听你祖奶奶的话么?”

“祖奶奶对我与爷爷恩重如山,我自然要听她的话。”月夕面色微黯。

“月儿,你是秦国人……”

“我是秦人,又能怎样?”月夕提高了声音,“只因为我是秦人,你便不敢来探我了么?”

“是,你是秦人,我便不会再来探你。赵括亦不会来。”

“我不信。”月夕断然否认,“他与你不同,他不会骗我。”

“不会么?秦国虎狼之国,行远交近攻之策,叫我们三晋苦不堪言,一个白起杀了我们韩赵魏多少人,人人都只恨他早死。赵括,他与我有何不同?”

“不,他定然会来,”月夕一句也答不出,只是强笑,心中又愈发心虚,只是喃喃道,“他一定会来。”

那人笑了笑,再不与月夕说话,只将双手一袖,自顾朝山下而去。月夕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想到他说的话,心中又急又慌,忽见身边一名玄衫女子,与她擦身而过,上了山去。

月夕连忙紧赶两步,拦住了那女子,道:“姑娘,你到哪里去?”

那女子抬起头来,年未过双十,仪态万方,眉梢眼角尽是妩媚之色。月夕只觉得与她似曾相识,正有些迟疑,那女子冷声道:“我来寻越御风要一笔债。”

“你寻师父?你又是谁?”月夕茫然问道。那女子却嫣然一笑,俨然如千万树的梨花霎时绽放。月夕顿时认出了她,叫道:“祖奶奶,是你……这是你年轻时的样子么?”

“是我,我是我,我亦是你……”女子微笑道。

“祖奶奶,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是你,你又怎会是我?”月夕困惑道。她再仔细看那女子的相貌,果然与方才大不一样,细微处渐渐变化,化成了自己的面容。

月夕心中惊惧,不住地摇头:“祖奶奶,你找师父要什么债?”

“我爹爹是楚国大将,奉楚王之命,收服越国,何罪之有?他要报灭国之仇,却不顾我与他的多年情分,害了我父兄,杀了我的孩儿。月儿,我不该来要他这笔债么?”

“师父那么疼爱我,他怎会杀自己的女儿?”月夕不晓得前因后果,不知如何为师父开脱,可又总觉得师父心中定也是委屈难言。她嗫嚅难言,半晌才道:“祖奶奶,为何你唤我做月夕?”

女子怜爱地瞧着月夕为难的样子,轻叹道:“月儿,随祖奶奶回秦国罢?”

“祖奶奶,容我再留上几日,我……”月夕哀求道。

“你要留在这里?还是想随那个姓赵的回邯郸?”女子冷笑道,“你要舍下你爷爷,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随姓赵的去邯郸么?”

“我没有……”

“你莫要忘了,当初是你爷爷为了要我护你周全,才甘心将自己交于我驱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hù

你。”女子仍是冷冷笑着,“秦赵之战在所难免,可你却要为了儿女私情,对不住你爷爷么?”

“祖奶奶,我没有。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你莫要逼我。”月夕捂住了耳朵,闭起眼睛叫道。

“月儿,及早抽身,胜过泥足深陷。”女子淡然道。

“月儿,你可愿舍下一切,随我去大梁么?”那紫袍之人不知何时到了面前,亦柔声问她。

“月儿,我是我,我亦是你……”女子缓缓伸出手指,直直地指着月夕,“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月夕只觉得全身手脚冰冷,冷汗涔涔而出,胸口堵塞,有口却又难言。从前懵懂之时,心中忧惧之事,统统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互相纠缠。许久她才艰难开口:“我不是……”可突然眼前一黑,便朝前面栽去。

她猛地睁开眼睛,面前赵括闭着双眼,双手抱着她,正沉沉地睡着。她伸手捂住了胸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不曾离她而去,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梦。

还好,不过是一个梦。

可正是有所思,方有所梦。所有清醒时不能说不敢想之事,梦中全部摊开,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赵括,他与我有何不同?

秦赵之战在所难免,可你要为了儿女私情,对不住你爷爷么?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梦中紫袍之人与祖奶奶的话,言犹在耳,叫人心惊肉跳。

她微微支起身子,瞧见夕阳昏黄的光线从门缝中穿进来,从赵括的身后透过,洒在两人之间。

阴影交错,更显得赵括鼻高唇薄,仪表堂堂。她才晓得自己喜欢了他,可难道他便要不再见她了么?月夕以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心中克制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怎么了?做噩梦了?”赵括被她惊醒,亦紧抱住了她。

“老狐狸,”月夕只觉得喉咙酸痛,半晌才道,“我们明日要出谷么?”

赵括静静地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愿意么?”

“这里幽静,无人打扰,若能多住几日才好。”月夕勉强笑道:“可只有一包梨花酥,熬到明日都是勉强。”

赵括微笑道:“若你喜欢,我便陪着你,总能寻得到东西果腹。”

月夕将头埋入了他怀中,低声道:“那你陪我在此一生一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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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此心甘无尤

月夕分明感觉到赵括浑身绷紧了,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赵括柔声道:“你若想要我陪你,我便陪你一生一世。”

月夕眼中顿时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方才那一刻定然是犹豫了,可无论如何,他的回答终究是慷慨的。她本就问得无稽,赵括便是只哄着自己也好,也已经足够了。她笑着仰起头:“你邯郸可还有家人么?你若陪着我,他们怎么办?”

“我爹爹三年前过世了,如今只有我娘与我妹妹……还有福伯。”

“你还有一个妹妹?她长好kàn

么?脾气像你么?”

赵括侧头想了想,才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脾气与你大不一样。”

“怎么跟我比?”月夕伏在他的胸口,笑道,“我又是什么脾气?”

“你……”赵括缓缓抚着她的面颊,“甜起来如蜜,冷起来似冰,倔起来却像块石头,一日一个样子,叫人猜也猜不透。”

月夕“吃吃”地笑起来,眼波一转:“那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赵括不答她,只是探起头,轻轻地吻住了她。许久才放开了她,以头抵住她的头,哑声道:“你说我喜欢不喜欢?”

月夕的脸红扑扑地,美艳有若桃李,眼里娇嫩的都似要滴出水了。可她仍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怎么晓得?”

赵括凝望着月夕,忽地双手一环,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她的唇又被他的吻堵住。只是这一次,与他从前的温柔都不一样,吻得激烈而坚决。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缝,四手交握,缠绵难解。

他离开了她的唇,转而吻在她的耳垂、脖子。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异常,同从前亦都不一样。赵括的手,如火般炽热,握住她冰冷的手,几乎将她全身的火焰也点燃了。她来不及细思,亦没力qì

反抗他,反而有些义无反顾,以自己的身体贴上他轻轻磨蹭,生涩地回应他。

仿佛有什么东西卷起了万丈风波,想将两人全部吞没。

他们便如藤树般相缠,交握的手往一旁轻轻舒展,碰到了什么东西,一阵刺骨的冰冷,直直钻入了赵括的神智中。

月夕的身子,那么香那么软,他几乎无法起身。可那冰冷,终于点亮了他仅剩的一点神智,逼着他抬起头来。

他的手,碰到了那锦囊上的墨玉,锦囊内布帛上的几行字顿时历历在目。

“月儿,对不住……”他瞧见她衣衫凌乱,细嫩幼滑的肩膀滑出了薄薄的白衫。赵括连忙为她拢好了衣襟,又脱下自己的青衫,盖住了月夕。

可月夕仍是不管不顾,双臂又缠住了他。

“月儿。”赵括硬是按住了她。

“你按住我做什么?”月夕的双眼如雾一般迷蒙,望着赵括。

“你晓得我方才在做什么?”赵括深望着她。

“不晓得……”月夕的胸脯起伏不定,娇嗔道,“我不晓得又怎样?”

她确实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可她又直觉地晓得,若他们再牵缠下去,他一定会做一些与从前不一样的事情。

赵括的手肘撑在她的两侧,凝视着她,柔声道:“月儿,我不愿你将来后悔。”

“我不会后悔……”月夕轻叫道。她同祖奶奶一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怎会叫自己后悔?比起后悔,她更讨厌眼下这不上不下,被悬在半空的滋味。

“可我怕自己会后悔。”赵括轻声道。他怜她入骨髓,惜她逾生命。来日若世事翻转,他又怎舍得叫她如祖奶奶一般受苦?

月夕嘴角噙笑,却笑得有些无奈。他的心思她都晓得,正如同她的心思他亦明白。

她痴痴地凝望着他,突地仰头一口咬在了赵括的唇上,将他的唇咬出了一丝鲜血。她倔强的眼神不甘地瞪着赵括。

她的不甘心,他又怎能不懂?他心中亦有那么多的不甘。可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伸手为她细细整理好衣服,重新搂她入怀。

两人静静偎坐着,外面的昏黄的日光也渐渐退去。明月升起,光华弥漫了山谷。月夕终于开口轻声道:“今日上党军民决议,不知结果如何?”

赵括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们昨夜与信陵君三人交谈时,岂不是早有共识:上党必归赵国,秦赵必有一战。有些事情,他们心中都一清二楚,此刻又何必再说呢?

月夕又问道:“赵王若以廉颇为将,那北边代郡,谁来抵御匈奴?”

赵括微微沉吟:“我已经向平原君保荐了李牧兄弟。他眼下虽只是一个兵尉,可我与他相交多年,晓得他经文纬武,谋勇双全,志向亦高。而且,他本是赵国赵简子之后,客居韩国多年,若让他去代郡,正好皆大欢喜。”

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三晋之人,都恨极了白起么?”

赵括想也不想,便颔首道:“白起在秦国为将,夺韩赵魏城池无数,杀三晋数十万人,莫说韩魏两国,单是我赵国上下,无人不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月夕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他奉秦王之命,为秦国而战。所作所为,不过是尽了一名将军的本分而已。”

“攻城掠地,确是为将者的本分,”赵括沉声道,“白起为将,用兵独到,六国为将者,无人不暗中佩服。可他每战必胜,战必求歼,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攻楚于鄢决水灌城淹死数十万,攻魏于华阳斩首十三万,与我赵将贾偃一战沉卒二万,攻韩于陉城斩首五万,别号人屠。难道这五十余万各国将士,俱都是非杀不可的么?如此视人命于草芥,一人杀尽天下苍生,余下多少孤儿寡母?这怎么能叫为将之本分,这是暴虐至极。”

月夕怔怔地听着,半晌才恍惚道:“可他百战不殆,秦王恨赵国虎口夺食,定会派他夺取上党。赵国岂不是必败无疑?”

“上党兵家重地,接连秦赵。秦国一心取周室而代之,蓄谋已久。秦赵一旦开战,决不再如从前小小攻城略地之战。胜输胜负之数,便非单单决于阵前将军。我赵国风气尚勇,平原君又善折冲樽俎,未必输给秦国。何况赵军一向以灵便迅捷著称,若与秦军速战速决,亦大有胜算。”

“平原君?当年他出使秦国,几乎被困得回不来。若论折冲樽俎,他又怎能比得过秦国的丞相、应侯范睢?”月夕缓过劲来,冷笑道,“你们赵国将不如人,相不如人,还说自己有胜算?”

“月儿……”赵括无奈叹道。月夕轻声道:“我也不理那么多,我只怕信陵君说的,一旦应验……你再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尽心竭力,是为国家,也不是单为平原君一人。只是我爹爹当年受他知遇之恩,若无平原君,便无他马服君的爵位,更无我赵括今日。我要为爹爹报他的恩德,便不可能在此刻离他而去。”

“那你要娶玥公主,也是要报答他么?”月夕又板起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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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沉浮各异势

“月儿。”赵括哭笑不得,忽地沉声喝住了她。月夕有些心虚,正要低下头,可他却伸手扶着她的脸,逼着她与他对视:“平原君要与我爹爹定亲结盟,我爹爹当时在病榻上,我无法拒绝。可我若要娶她,三年前便已经娶了,何必拖到现在,甚至都见都未见过她一面?”

“我说过,但有你在,我绝不会娶她。”

他将这话再说了一次,月夕终于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这样真诚,叫人怎能不信?可月夕心中仍是郁结,她伸手环住了赵括的脖子:“不如,你偷偷离开赵国,我们……”

可她立kè

又泻了气,放下手苦笑道:“你说过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为男儿本色。大丈夫当要保家卫国,你怎么会为我离开赵国?”

是的,他总是一身和光同尘,却又难掩男儿本色,以至柔驰骋至刚。这方是她喜欢着的赵括的样子。不管眼前多有晦暗,多有迷蒙,可他赵括的心头,却总是其无所惑,其无所惧。

尽己,之谓忠。

这方是赵括。

若他离开赵国,离开与他血脉相连的父母之邦,他又岂是她此刻眼前的赵括。

她爱其本来,便该让他还复本来。

“也未必有信陵君说的那一日。”赵括又道:“白起病重难起,秦王正派了秦国左庶长王龁来接替他。王龁为人刻板,难有奇谋,廉老将军若对战王龁,倒是大有胜算。”

“什么?”月夕惊得一把握住了赵括的手,“白起病重难起?你怎么晓得?”

“昨夜来上党路上,收到斥侯回报,白起已经被送回了咸阳,消息十分确切。”

月夕却不晓得在想什么,只是握着赵括的手呆坐。赵括见她有些木然,轻唤道:“月儿……”月夕这才回过神来,幽幽道:“你何必同我说这些,你不怕我……”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两人,从前初相识,便已觉得互相信任,心意相合,眼下相知愈深,更有难分彼此之感。她知dào

他不会害她;他亦知dào

她一样不会负他。

然而片刻前的清明梦,此刻谈论到秦赵两国的恩怨,又让月夕觉得与赵括与她之间,隔着一条宽阔无垠的迢迢银汉。

大雾横江,他穿越不过。

月夕心中好似有无尽的苍凉,纵有万语千言,却都梗塞喉头,半句也说不出来,只能勉强以笑回应赵括。赵括见月夕神色有异,不由得望了望屋外的天色,山谷里已是一片漆黑,他低声道:“是累了么?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出谷下山呢!”

月夕不说话,默默闭上了眼睛,偎入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一起躺在席榻上,两人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着。

可过了许久,月夕仍是无法入睡,她睁开眼,赵括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月夕伸手轻轻触碰他青青的胡茬,笑道:“你不睡么?”

赵括轻声道:“你答yīng

过我,我要怎样便是怎样?”

月夕顿时涨红了脸,可仍是点了点头。

赵括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贴着月夕,用更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月儿,随我回邯郸罢?”

你要舍下你爷爷,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随姓赵的去邯郸么?

“我娘和我妹妹,定然会喜欢你。”

“好!”月夕微笑道。

赵括心口一跳,那心惊喜地几乎都要跳出了喉咙。

“待我将这锦囊和布帛带给师父,再去邯郸见你,可好么?

赵括眼睛顿时黯了一下,可面上仍是微笑着。他微微吁了口气,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月夕面前。

是一个小小的青色囊包,绣工极是精致,看上去应该是女儿家的东西,可上面绣的却是一匹奔腾的马,与女子的脂粉气有些格格不入。

“是什么?”月夕问道。

“一个小香囊,”赵括微笑道,“我瞧这颜色与你的腰带很是相配。”

他将绣囊别到了她的腰间的青丝带上,月夕伸手提起香囊,闻了一闻,皱眉道:“里面放了什么?怎得没有香味?”

“还未来的及放香料。”赵括柔声道,“月儿,答yīng

我,别取下它。”

“好!”月夕笑着答yīng



赵括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亲,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柔声道:“快睡快睡。”他当初在云梦村受了伤时,月夕这样哄他睡觉。他现学现卖,月夕笑着“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对他几乎千依百顺,可为何她的心中,却有些苦?

他的气息如地网天罗,叫她不愿离开。再留一刻,再恋一刻,再在他的怀中避上一刻,也是好的。

慢慢地,月夕终于听到赵括发出沉沉的呼吸声,她静静地候着,又轻轻取开了赵括的手,看着他。他双眼闭着,呼吸沉稳,忽而眉头紧紧皱了一下,他又是梦见了什么呢?

月夕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取了那布帛与锦囊置于袖中,起了身,赤着脚踩到了地上。

“月儿……”赵括梦呓了一声。月夕慌忙转过身,抓住了他的手,俯身亲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柔声道:“快睡快睡。”

赵括的手指,无意间抚过了她左掌上那条弯曲的疤痕,叫她一阵心颤。他翻了一个身,面朝着里面。月夕这才悄悄地站了起来,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到了门边,推开了门。

她的白绣鞋,不知dào

什么时候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斜放在门口的青石上晾干。

月夕心口微咽,回身望了赵括一眼,他的肩膀缓缓一起一伏,仍是沉睡着。她终于沉下了心,闭上了门,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赵括,银汉迢迢,你不能来,我亦不能去。

若你我再不能后会有期,我又该如何同你当面别离,不如就此悄悄别你而去。

她直朝着来时的甬道而去,在一旁的壁上,摸到了一块小小的凸起的石头。月夕运力一按,甬道尽头又发出“嘎拉拉”的声音,那门又缓缓打开。

凉风阵阵,从这甬道中灌入。若要离别,正是当时,可她又忍不住回身而望。

月游天际,乌云缠绕,谷中潭水幽清,两株梨花竟然一夜间开了大半。而那三间茅屋里,还有一人正在花间安睡。

如此迟迟吾行,不如一刀两断。

她心意一决,毅然回身,步入这甬道之中。她确实像极了祖奶奶,该决绝时比谁都来得狠心。当断则断,免得来日彼此皆都伤痕累累。

何况……他与她,相识亦不过月余,又岂会有割舍不断的深情?

早晚,他会忘了她。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却不晓得,那茅屋被人轻轻地拉开了一道缝隙,一人负手站在门前,默默地瞧着她。

他见到那出谷甬道的石门关上,隔开了她的身影,这才缓缓推门出去。碧水梨花,乌云遮月,谷中多年来都是这样一贯的冷清。

比起昨夜,是哪里不一样了?

一日一夜,不过是少了一人,可这月中的凄清幽怨,却顿时铺陈开了一地,四壁俱是萧索,叫个中别离者情又何堪?

沉浮异势,会合几时?

月儿,我还能再见你一面么?

13 何辞尽夜回

月夕趁夜孤身下了霍太山,施展轻功悄悄地仍从西面的城门进了上党。

她本来可从城外绕开,再回云蒙山。可一则若不穿过上党郡东门,便要多好几天的路程;二则,她忽然想起了吕盈。

她想到了吕盈,只因她一路上脑子中都是赵括,又想起了那日赵括曾说的一句话:你这小师兄好行小慧,我瞧这姑娘以后可有苦头吃了。那时她稀里糊涂,不晓得赵括为何要这样说吕盈,可如今她却全明白了。她也明白了吕盈为何不愿离开上党危城,为何她那样哭着求自己去救靳韦。

吕盈对靳韦,亦同她对赵括一样。

情根深重,难舍难离。

从前听不懂的话,不明白的事,这一日两夜之间,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以前或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日或许还不懂,今日已懂了。而这一切,这都是因为了那个叫赵括的男子。

月夕沿着前日李牧领着的道路,朝着那偏僻的柴屋而去。

她确实有些担心吕盈。吕盈的性子似乎也有些执拗,若不晓得靳韦的消息,绝不独自离开。她又毫无功夫,李牧只当将她交托了自己,自然不会再去看顾她。她孤身一人,只怕会有意wài



月夕走在深巷里,眼见那柴屋便在眼前。可就在这时,一阵钻心的刺痛突袭而来,她顿时呼吸急促,胸口又换成了一剜一跳的疼。

豆大的汗珠瞬间从月夕额头上滚落。这疼痛来得毫无征兆,浑然不似从前散功那样全身阴寒,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被抽干,又一下子冲到了胸口,如此反复汹涌,苦不堪言。

她勉强贴着墙坐到了一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许久才坐直了身子,内力运行大小周天,终于心痛慢慢松弛,真气运转无碍,这才缓过劲来。

心为六宫之主,这样的症状,莫非就是“血冲君主之宫”?月夕隐约猜着了这疼痛的由来。她默默坐了许久,仍是起身到了前方柴屋。

她轻轻地叩了叩门,里面片晌才传来女子的声音:“谁?”

月夕低声道:“是我。”

柴屋的门立kè

被人推开了一道缝,一只纤纤细手伸出,将月夕拉了进来:“月夕姑娘,你去了哪里?”

月夕进了柴屋。窗外月色照明了窗户,她瞧见吕盈面色惶然,柴屋里面一角阴影处却几条暗影一闪。月夕立kè

将吕盈护在身后,轻叱道:“什么人?”

“姑娘,是我们。”黑暗处闪出了三个人。其中一人个矮眉浓,与郑安平长相十分相像,对着月夕施礼:“郑敢见过姑娘。”

“郑敢?”

“属下是郑大人的侄子,都为应侯办事。”郑敢说着,也从身上摸出了一块黝黑的牌子,递给了月夕。

“郑安平呢?”月夕扫了一眼木牌,问道。

“昨日上党发生了一件大事,郑大人不敢耽误,连夜将消息送回去报应侯,”郑敢靠近了月夕,低声道,“白日里冯亭召集了上党本地的军民,说要以民心决定上党归属。属下几人混在人群中观望,郡内民众,无一人说降秦,皆愿投赵。平原君又传赵王旨意,说上党归赵后,郡内赵国军民,人人加爵三级,加封冯亭为华阳君。现在人心振奋,都说要合力抗秦。”

“赵王与平原君花了这么大的价钱,是铁了心要将上党拿到手了,”月夕笑道,“随他去罢,瞧他们赵国可能吞得下么?”

“我小师兄呢?”月夕又问。

“死丫头,我在这里。”角落里有人低声唤她。吕盈听到了立kè

冲过去扶住了那人,月夕凝目一看,正是受伤颇重的靳韦。

“郑敢,你们怎得不回秦国?”月夕见靳韦暂时无恙,便放下了心。

“昨夜出了郡守府,韩赵两军还在四处搜捕。我们带着这个靳韦,行动不便,亏得路上遇见这位吕姑娘,偷偷带我们到了这里。”

“昨日事紧,有一事还未禀告姑娘。”郑敢又道。

“什么?”

“秦王请姑娘务必速回咸阳。”

月夕亦不多问,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靳韦却低声叫道:“死丫头,原来你是秦王的人。”

“小师兄,”月夕忙上前扶住了靳韦,见他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不禁眼眶有些湿润,“你惹的事情非同小可,必要随我回秦国,向秦王交待清楚。”

她斜睨一眼郑敢,郑敢眼明心亮,立kè

应声道:“姑娘放心,当初我等无眼,不识得姑娘,再三欲杀姑娘灭口。亏得秦王派人询问,才晓得姑娘身份。应侯已有交待,若再遇上姑娘,诸事皆以姑娘马首是瞻,不可怠慢,也绝不会伤害姑娘的师兄。”

月夕微笑道:“应侯真是客气。待我回去,可真不知要怎么谢谢应侯才好?”

靳韦见郑敢对月夕的态度恭敬,言语中提到连秦国丞相范睢,亦是对月夕有所避忌,不禁皱眉道:“死丫头,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自幼在故宣太后身边长大。应侯是瞧在宣太后与秦王的情面上,才待我这样客气。”月夕轻描淡写,一句道过。

秦国已故太后宣华太后,秦惠文王之妻,当今秦王的生身母亲。她在秦国以太后之尊执政多年,有人骂其强权,有人骂其狠毒,更有人因她的诸多风流韵事而骂其荒淫。可无论旁人怎么评价,她却依然故我,牢牢地执秦国朝政四十余年,稳住了秦惠文王死后秦国的纷乱局面,一手提拔武安君白起,内兴国事外拒六国。

十年前,她甚至亲自为秦国平了西北义渠的叛乱。直至她三年前故去,临死前才还政于秦王。

这样一位在秦国权势熏天的人物,而月夕却在她身边长大,祖孙之间亲密无间,难怪连丞相范睢也要让她三分。

“郑敢,上党郡内一共有多少我们的人?”月夕问道。

“此次事发突然,先到了十人,此处三人,还有七人在郡内其它地方。”

“若要出城,亦早不宜迟,你叫那七人过来,我们今夜便带小师兄回秦国。”

“是。”郑敢拱手,转身便同一人细语,“陈藩,你此刻便去……”。那叫陈藩的听了吩咐,领命出门而去。

吕盈在一旁,听到月夕说带靳韦回秦国,心中便有些着慌,不禁低低地抽泣起来。靳韦皱起了眉头:“你哭什么?”

14 苍茫逐夜遁

吕盈抽泣着,没有答他,却对着月夕道:“月夕姑娘,求你也带我走罢?”

靳韦功夫不高,又身受重伤,吕盈更不识武功,多带一人风险便多一分,月夕正在想,不如先寻李牧安顿吕盈,日来再来接她。靳韦却立kè

冷声道:“带上你,我们岂不是多添了一个累赘?”

月夕原以为他与吕盈两人应该互相有情,眼下便是要分离,也该是一幅情深意重依依难舍的样子。可见靳韦的态度,殊是不耐,月夕不禁暗暗皱眉。再看吕盈,面色发青,咬着嘴唇,被他指责得好半响说不出话来;便连泪珠儿都只敢在眼眶里打转,一滴都不敢落下。

吕盈渐渐息了抽泣声,轻声道:“靳大哥,我只是怕你万一有事,无人照顾你。”

靳韦不屑道:“我要是有事,你能帮得了我么?”

可不论靳韦言辞如何揶揄刻薄,吕盈的眉宇始终是一幅坚决。月夕忽觉在她身上瞧到几分自己的影子,舍不得却又不得不离开。她自己满腹心事无人倾吐,可吕盈至少还有她可以相助。

月夕心中顿生了成全吕盈之意,她决心一定,轻声道:“郑敢,可能为我和吕姑娘弄两套夜行衣来?”

“是。”郑敢虽有些迟疑,但仍是拱手领命。靳韦皱眉道:“死丫头,你带上她,要添多少麻烦?怎么你变得这般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月夕呆了一呆,这词不是她一向用来取笑赵括的么?当初自己杀公治常三人,逼供劫船的两人,决意要杀夜店的店主,可是多么简单利索,如今怎么也变得心慈手软了呢?

究竟……是因为谁呢?

她微微一哂,淡笑道:“多带她一人也不费什么功夫,不如留个人好服侍你。”

靳韦瞥了一眼吕盈,她眼中还蕴着泪,面上已经多了许多欢喜。他闷哼了一声,再不说话。郑敢不知从哪个角落,拿了两套夜行衣出来,笑道:“一件是郑大人换下的,又恰好多带了一件过来,都有些脏了,姑娘们莫在意。”

吕盈接过衣服一抖,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立kè

一手掩住了鼻子。她平日里虽不如月夕那般挑剔,可毕竟是个姑娘,亦是爱洁,看着这夜行衣竟有些不愿伸手。月夕却一反常态,若无其事地取了衣服,拉着吕盈到了里面暗处,伸手便扯开了吕盈的衣襟。

吕盈连忙道:“我自己来。”说着便淅淅簌簌地换起衣服来。可她的左手几乎不动,只靠右手,动作便十分缓慢。月夕注视着她,突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左臂,一把捋起了她的袖子。

吕盈痛叫了一声,月夕见到她袒露的左臂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已止了血,还未结疤,分明就是新伤。月夕不禁蹙眉道:“你哪来的伤?”

靳韦咳嗽了一声,吕盈垂着头没有回答。月夕立kè

沉声叫道:“郑敢,怎么回事?”

郑敢面向门外,背对着月夕两人,答道:“昨夜吕姑娘为了救靳韦,被长矛划伤了,在下给了吕姑娘金疮药,叫她为自己抹药。”

他话虽简单,可足以叫人细思。似郑敢这样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见惯了杀人流血,怎会心细到特地给不相识的吕盈金疮药?而靳韦精通医术,便是受了伤,行动不便,为吕盈抹个药又有何难,郑敢为何只叫她自己抹药?

月夕晓得此事定然又同靳韦有关,想起他方才的咳嗽,冷冷瞧了靳韦一眼,伸手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条碎布,为吕盈包扎好伤口。

她不声不响地为吕盈和自己换好衣服。恰好陈藩进来,声音略带急促:“姑娘,他们几个都来了,路上可能露了行藏,只怕等下便有人搜过来了。”

月夕微一沉吟,对郑敢道:“叫他们几个两人一队,直奔四个城门,闹大声势,能走便走,不必恋战,亦无须理会我们。”

“那我们……”郑敢低声道。

“你与陈藩同我们一队,我们五人与他们一起冲出去,他们引开追兵,我们只寻空隙,再从防守懈怠之处逃走。”

“好。”郑敢立kè

叫了一人随他出去。不过须臾,便听到外面吵杂的脚步声响起,便像一阵不规律的潮水急涌而来,伴随着红亮的火光隐隐照在了窗户上。陈藩背起了靳韦,郑敢进来朝月夕一点头,月夕伸手拉住了吕盈,冷声道:“寸步也不要离开我。”

吕盈瞧了一眼靳韦,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心中微酸,紧紧握住了月夕的手,低声道:“月夕姑娘,多谢你。”

郑敢推开门,四周火把照映,兵刃相接之声与叫嚣声不断,不住有“站住”,“往哪里走”之声四散而开,显然是那八人且战且退,引开了围捕的官兵。郑敢放目四望,唯有北面火光稀少,人声渐落,立kè

带着四人朝北面奔去。

五人一路躲闪,遇到几名韩赵的士兵,郑敢早已手起刀落,将他们劈倒在地。渐渐到了郡守府前空地处,只要越过郡守府便可再设法自北门出逃,而从此处瞧去,北城门亦是火把稀疏,守兵不多,似乎已经被人引开了。

郑敢背着靳韦急掠,要从郡守府一旁蹿过。月夕带着吕盈,行动不便,落在后面,见眼前郡守府一片漆黑,亦无士兵把守,忽地心中一动,脑中灵光一现,轻声道:“糟了……”

“姑娘,怎么了?”郑敢立kè

顿下了脚步,回身问道。

“郡守府怎会毫无火光,无人把守?莫不是他们刻意留了北面一路,引我们至此,他们却正好守株待兔?”月夕轻抽了一口气,将吕盈的手一紧,回身道,“我们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四周突然灯火通明,无数士兵手持剑矛,将五人围在了当中。郡守府大门一开,一队士兵拥着平原君、信陵君、冯亭与赵括四人自府内出来。平原君拉着赵括的手,哈哈大笑道:“括儿,你这个办法好,顺水推舟,他们果然自投罗网来了。”

15 骤风摧叶落

月夕立kè

凝目朝赵括望去,他面上尚有风尘之色,脚上亦粘着山泥,显然是刚从霍太山上下来未久。若算起来,几乎是与自己前后脚下了山。

她眼神微微一黯,原来他还是晓得自己走了,而她果然还是骗不了他。

赵括听到平原君之言,只是微微一笑,可待瞧见了郑敢身上的靳韦,顿时眯起了眼睛,目光四处游移。

他是在寻自己么?是怕自己亦被卷入其中罢?月夕心中轻叹,却听见平原君大笑道:“我道是秦王又派了什么厉害的人物来,原来还是你们几个。”

冯亭挥手喝道:“拿下他们。”两旁士兵立kè

猛冲过来。月夕不及细思,立kè

护紧了吕盈,对郑敢附耳道:“逼他们入郡守府,擒到冯亭,便有机会。”

擒贼擒王,本是正途。且这里地势开阔,援兵只会越围越多,若能逼四人入府,便可择地势狭窄处再战;而这四人之中,冯亭与平原君功夫较弱,只要擒到一人,便可恃之出城。

郑敢见机亦快,与陈藩挥剑便直朝冯亭与平原君攻去。冯亭一时没料到两人冲自己而来,后退了两步,竟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赵括却立kè

掠身而过,扬掌便接过了郑敢和陈藩两人,高声道:“保护公子和冯郡守入内,关上大门,莫教贼人入府。”

旁边士兵挺矛而上,月夕侧身抓住了一根长矛,运功一震,对方握不住那长矛,便到了月夕手中。月夕挥矛一绊,又从另一人手中夺过了一支长矛,交给吕盈,低声道:“跟着我,护着自己。”

府内奔出几人,拥着平原君和冯亭入内。正要关门,月夕纵身而跃,长矛刺倒了关门之人。吕盈双手紧握长矛,胡乱挥舞着,跟在月夕身后冲进了郡守府。郑敢与陈藩急攻两剑,亦闪进了府内。

赵括与信陵君见他们不依不饶,只是追杀冯亭与平原君,又怕他们乘机越墙而走,立kè

紧追入内。却不料他俩一进门,月夕与郑敢正守在门后,一左一右,“哐当”一声闭上了大门,插上门闩,将其余的士兵关在了外面。

这样一来,月夕五人暂时只需对付赵括与信陵君两人。陈藩放下了靳韦,吕盈冲上去守着他。郑敢与陈藩立kè

一左一右,攻向赵括,月夕却将长矛一挺,直刺信陵君。

信陵君拔剑返削长矛,月夕横过长矛,左掌在矛杆一侧一推。那长矛避过信陵君之剑,横在他的右臂上,打横直撞向他的胸口。他倒退了几步,月夕左手抓住了长矛,正要挥右掌补上一掌,可微一迟疑,又放了下来。她一抬头,正对上了信陵君的眼光。信陵君一愣,低声道:“你是……”

突听到靳韦怒声道:“还不刺?他们赵国没一个好人,死一个少一个。”月夕侧目一看,原来赵括一人对付赵敢陈藩两人,被两人逼到了靳韦身前。靳韦自己行动不便,却指挥吕盈持矛去刺赵括。

吕盈双手持矛,对准了赵括的背心,颤抖着不敢刺下去。靳韦怒道:“又不是第一次杀人,将他当成飞鸿帮的人,刺下去。”吕盈被他一催,来不及细想,靳韦在她身后一推,她手一抖,便朝赵括的后心刺去。

赵括双手被赵陈两人缠住,无法自救,眼见吕盈这一矛便要刺穿他。月夕心中大惊,一时想不了其他,舍下了信陵君,飞身到了赵括背后,右手紧紧攥住了吕盈手中的长矛。

赵括见她到了自己身后,只道他们三人要合力围攻自己。他掌中猛地吐劲,逼退了赵敢两步,左掌未放开陈藩,回身一转,右掌全力对着月夕推出。

月夕心中苦笑,右掌紧握着长矛,左掌挥出,正要接他这一掌,突地心口一阵刺痛,直钻入心肺,浑身的血液又都朝胸口涌去,要将胸口冲破,让人几乎窒息。她左掌虽出,可顿时没了力qì

,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赵括一扬头,避过月夕的左掌,右掌如同疾风骤浪似地,直朝她的胸口推了过去。可晃眼间,瞧见了对面这人的左掌中似有一道疤痕,他忽然无端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pà



“月儿”两字在他脑中一晃,他顿时明白过来,心头大惊,可右掌已经收势不住,正正一掌击中了月夕的胸口。

月夕足下一跄,整个身子直被震得倒飞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一棵树上,树上的树叶,就像雨似的落了下来。

“死丫头……”靳韦惊呼了一声。郑敢与陈藩再也顾不得赵括,一人背起靳韦,一人拉住吕盈,齐齐扑向了月夕。

赵括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一时只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右掌。再猛地一抬眼,见到月夕倒在了地上,树叶都洒落在她身上,却无一片再从她身上滑落。唯有郑敢与陈藩两人掠去时,带起的风将几片树叶吹落了下来。

几个时辰前还在他怀里,抱他、闹他、亲他咬他的月儿,此刻便如枯叶一般,躺在了地上。

他心中方寸大乱,喃喃道:“月儿,月儿……”心中惶恐难当,只想要冲上前去抱着月夕。

“赵将军,不可莽撞,”信陵君伸手紧紧地抓住了赵括的手臂,朝一旁瞥了一眼,声若蚊蝇,“邯郸尚有老小……”。

赵括心头一凛,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瞧见平原君与冯亭并未躲远,正在一旁观战,眼下见有可乘之机,正指挥纷纷从墙头跳入的士兵围攻五人。

郑敢与陈藩唯有两人,却要带着月夕,靳韦,吕盈三个行动不便之人,眼见要被士兵围捕住了。却见墙头站上了一人,褐衣黄发,正是朱亥。他望向信陵君,信陵君朝他微一颔首。朱亥立kè

从墙头一跃而入。

“留待我来。”他大喝一声,手中铁锤带起一阵风,四周涌上来的士兵被风一扫,不抵这劲道,竟然都向后倒去。朱亥铁锤一扬,直朝吕盈后背击去,吕盈“啊”的一声,轻飘飘过了墙头,掉了出去。郑敢与陈藩见机不妙,各带着一人,也从墙头越出。

朱亥大喝道:“哪里逃?”亦急追而去。只听墙外兵刃相接,朱亥的喝声与追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冯亭跑上前来,大叹可惜:“怎么叫他们跑了?”平原君却远远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边。

赵括只觉得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可想到月夕方才的样子,惶遽之心又起,被抓住的手臂微微发抖。信陵君松开了手,瞧着赵括呆若泥塑的样子,他的眼中亦布满阴云,皆是郁沉之色。

16 谁能计生死

上党郡西南一角一个院落,内有三间瓦房,一方小院,偏僻幽静。院子主人有些积蓄,几个月前举家出逃,屋内早已经人去楼空。可这两日,一到夜里,屋内便有火烛之光,还传来细碎的人语声。

一连几日的阴雨天已经过去,今夜明月悬在空中,数点星光随之闪耀。有两人自远处快步行来,站在这小院落之前,一人着紫,一人着青。紫袍之人伸手在院门上连扣三下,静了一静,再扣两下。

院内立kè

有人轻轻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两人进入了院内,院门立kè

闭上,并卡上了门闩。

两人跟随着开门的黄发人朝房子内走去。三人紧走了几步,紫袍人突地停下了脚步,轻声道:“朱先生……”

“姑娘日里苏醒了一阵,”黄发人朱亥低声道,“此后便再未醒来,且脉息越来越弱……”

一旁的青衫之人突地脚下一个趔趄,几乎要跌倒在地。紫袍之人忙拉住了他,长叹了口气,又问道:“靳韦精通医术,他怎么说?”

朱亥默默地摇了摇头。青衫人霎时竟连站直的力qì

都没有,紫袍人手中运劲一撑,才叫他勉强站直了身子。他踉跄走了两步,愣愣地望着前面一间透出火光的屋子。

屋子的两页门扇忽地一分,一人从屋内一瘸一拐地奔出来,指着青衫之人怒骂道:“赵括,你这个狗东西……”他扬掌击来,赵括浑然不知闪躲,由着他一掌击中了自己的左肩。可来人掌上轻飘飘的毫无劲道,赵括受了他一掌,便连晃都未晃一下。

“靳韦,不可鲁莽。”信陵君沉声喝道。

“死丫头要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被他击中心脉。”靳韦恨恨地瞪了赵括一眼,“为了你这只赵狗,她竟然……”

赵括垂首而立,面色漠然,不还手亦没有还口。信陵君却对靳韦沉声道:“你闯下大祸,月儿是为了救你才铤而走险,你竟还诿过于人?”

“靳大哥,你快来,”门扇又一分,吕盈探身出来,急叫道,“月夕姑娘,好像没了呼吸……”

赵括猛地一抬头,从门扇中直蹿进去,几乎将吕盈带倒在地,屋外三人也随之掠了进来。可这么大的动静,竟然丝毫也没有惊动席榻上的月夕。她只是紧闭着双眼,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席榻上。

靳韦推开众人,伸手按住了月夕的脉搏,又一探她的鼻息,顿时楞在了当场。信陵君一瞧他的样子,亦上前去探月夕的脉搏,突然立足不稳,一个踉跄几乎朝前栽倒,幸得朱亥扶住了他。他木立了半晌,那手微微颤着抬起,几乎要触碰到了月夕的脸,却又缩了回来,只怔怔地瞧着她的脸。

赵括从未见过信陵君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颗心已经沉到了底。他不敢上前,许久才柔声唤道:“月儿……”

“赵将军,请节哀。”信陵君回过神来,背对着他低声道。

“节哀?他有什么哀?死丫头……”靳韦声音发抖,立kè

又改了口,“就是他杀了小丫头。”他四处扫视,抡起旁边一张小几案,要朝赵括砸来。

朱亥眼疾,伸手一挥,便将几案挡了出去。靳韦倒退了几步,又要去摸什么东西,吕盈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靳韦不住地挣脱,碰到了吕盈手臂上的伤,她痛叫了一声,靳韦一愣,缓缓地坐了下来。

赵括却是木然不动,半晌又轻声唤道:“月儿……”

“老狐狸,做什么?”他似乎瞧见那席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灵巧地翻了一个身,趴在席榻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她还会笑,她还会唤他。赵括松了一口气,忙上前两步,再定睛一看,月夕仍在席榻上,仍是毫无气息地躺着,未曾挪动过半分。他扑倒在了席榻旁,握住了月夕的双手,可这手冷如冰霜,再也没了从前的生气。

从前她一恼火起来便走了,还会带着乌云踏雪一起走。可眼下,她却再没有离开。

赵括握着月夕的手,轻声道:“月儿,是我不好,我不该伤了你。你莫要生我的气了……”他声音柔和,仍是如从前哄着月夕一般。可月夕仍是冷冷地躺在席榻上,任他怎么哄也不睬他。赵括茫然一笑,声音甚是凄凉:“我吹叶子给你听,你便不气我了,好么?”

他起了身,便要出屋去寻叶子。信陵君伸手将他一拦,沉声道:“赵将军,月儿……她已经去了。”

赵括顿时身子一僵,呆立良久,缓缓转过身来,再看见月夕面色苍白。他竟自不能,气血上涌,又跪到了席榻前,将头深深埋入了月夕冰凉的手掌中。

他蒙住了脸面,谁也瞧不见他面上是喜是悲,可谁都瞧得见,那伤痛绝望之感就这样从他身上弥散了出来,刹那间便盈满这整间屋子。吕盈忍不住,上前拉住赵括,抽泣着劝慰道:“赵将军,你别难过,月夕姑娘她……”

“吕盈……”靳韦喝声瞪了她一眼。吕盈身子一缩,不敢再说一句话。

信陵君伸手搭住了赵括的肩膀,他自己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勉强道:“赵将军,此间事我来处理。你先回郡守府,免得姊夫生疑……”

赵括仍是蒙着脸,肩膀微微抽动,毫无回应。信陵君微喟,冲着朱亥使了一个眼色,朱亥上前两步,屈起手指,在他在后颈风府穴上重重一按。赵括心神早乱,竟没躲避,立kè

便晕睡了过去。

朱亥将他一扳,又伸手扶住了他。靳韦却自地上一跃而起,到了席榻前,伸手在月夕的头上身上十八个穴道急拍。

他手法繁复,时快时慢。这十八个穴道每次前后次序皆不同,如此来回反复十数次,又在她的头顶百会穴重重一按,这才停下了手。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回身一看朱亥仍未带走赵括,与信陵君两人惊在当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大怒道:“把这只赵狗给我扔出去,难道要死丫头再瞧见他这个鬼样子么?”

17 借如死生别

他似乎恨极了赵人,亦对赵括恨之入骨。信陵君惊诧地转望吕盈,吕盈不敢看他,垂着头道:“靳大哥说救月夕姑娘的法子,叫置死地而后生。要先点了穴道使她气息闭绝假死过去,再教她醒来……他还说……不能让月夕姑娘再见赵将军了……”

信陵君立kè

明白过来,靳韦果然有救月夕之法,只是他却刻意借此法,叫赵括以为自己杀死了月夕,好叫他后悔终身。他正要开口斥责靳韦,朱亥低声道:“可要弄醒赵将军?”

信陵君席榻上月夕轻轻动了一下,心念微动,哂声道:“先等一等再说。”

朱亥微微一叹,再不赘言。吕盈见月夕醒了,忙扑了上去,扶起了她,轻声叫道:“月夕姑娘,你快醒一醒,赵将军在这里。”

月夕靠在吕盈的身上,听到她的话,手微微一抖。她长长的睫毛上下轻颤,却没有睁开眼睛。靳韦一把推开了吕盈,“你还让死丫头见他做什么?叫她再死上一回么?”

信陵君微微蹙眉,伸手护住了吕盈,亦轻声道:“月儿,赵将军在此,你可要见他?”

月夕慢慢睁开了双眼,信陵君扶起了她,她瞧见赵括身子斜挂在朱亥身上,顿时惊坐了起来:“他怎么了?”

“赵将军以为你死了,我怕他出事,叫朱先生点了他穴道,本想先送他回去……”

月夕闻言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仰望着上方屋顶,许久才低声道:“那便带他走罢。”

“月夕,你不见赵将军了么?”吕盈抓住月夕的手,急得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你没见到赵将军方才那个样子……你别怪他,月夕……”。靳韦朝她连瞪了几眼,吕盈不再说话,却仍是不住地摇晃着月夕的手。

“我晓得,我没有怪过他,”月夕闭上了眼睛,“我只是怕……”她的睫毛仍是在轻颤着,下面浮起了一层氤氲之气,又渐渐消失不见。

“我只是怕,我再见了他,便再也离不开他,舍不下他了……”

“你何必要舍下他?”吕盈再顾不上那个靳韦,边哭边说,“我虽然什么都不晓得,却瞧得出你与赵将军是有情人。你们欢欢喜喜地在一起不好么?”

月夕低下了头,苦笑道:“造化弄人,长痛不如短痛,你以后便会明白的……”

信陵君站起来,拍了拍朱亥的肩膀,朱亥重重一叹,将赵括带出了屋子。

月夕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她微微转身,看见那青色的袍子在夜风中飘动,可愈来愈远,只剩下一点青影,又随着开门关门的声音,终于消失在了夜色里。

与其迢递相思,不如生死相决。

老狐狸,只盼小师兄的这点小把戏,终能帮我瞒得过你。

月夕缓缓收回了眼,朝信陵君致意道:“公子当机立断,月夕感激不尽。”

信陵君淡淡一笑。月夕又转头向靳韦笑道:“小师兄,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靳韦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和声道:“你怎的这么大意,遇上血冲君主之宫,还要回来救我?”

“你遇上血冲,本来极是凶险。亏得那姓赵的一掌,掌力恰好将你血冲之气互抵互销。你过了这一关,以后也不用再受散功之苦了。”靳韦哼道,“那姓赵也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月夕沉默片刻,竟似完全没听到靳韦这句话似的,只拉住吕盈微笑道:“我是回来瞧吕姑娘的。也幸亏有你,小师兄才恰好救了我。”

“跟她何干?若不是她,我们怎会如此麻烦?”靳韦冷哼道。吕盈眼中含泪,面上刚刚浮起了一些欢愉之色,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信陵君对吕盈微笑道:“吕姑娘,在下还要与月儿有些话要说,可否借这房间一用?”

他自进院之后,对吕盈十分友善,以魏国公子之尊,在她面前自称“在下”,颇是敬重吕盈,却对靳韦出言训斥。他固然是越御风的好友,辈分长于靳韦。可他为人温润如玉,从不对人口出恶言,若不是对靳韦的言行已有不满至极,也不会如此。

靳韦见状,亦早已心知肚明,冷哼一声,拂袖径自出了房去。吕盈一瞧,连忙朝信陵君屈身行礼,匆匆追赶靳韦而去。

信陵君伫立望着两人离去,伸手合上了门扇。月夕微笑道:“公子若要责怪小师兄,骂他一顿便是。”

信陵君微喟道:“这个靳韦,德行大亏,偏还这样自以为是……”

“小师兄做了什么错事?”

“于公,出卖上党,挑起秦赵之战。烽烟一起,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受战乱流离之苦。”

“他假投上党于赵,或许存了私心恶意,可也正中平原君下怀。便是没有他,赵国君臣也不会对上党轻易放手,”月夕淡笑道,“这事便不提了,于私呢?”

“朱先生亲眼所见,他们被冯亭的人困住。吕姑娘不顾安危,来带他们逃走,他却随手拉了吕姑娘,为自己挡了一剑……”

原来吕盈左臂上的伤痕是这么来的。想必郑敢亦是不屑靳韦之行,感佩吕盈,才特地以金疮药相赠。便是吕盈对靳韦深具情意,可这样无辜被他所害,仍是毫无怨言,也是殊为难得。

月夕叹道:“他做错了许多事,可毕竟曾是我的师兄,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于公于私,我都要保他生还。还请公子瞧在师父的情面上,不要同他计较。”

“他禀性不良,当初越兄发xiàn

他偷学玄鉴功时,便不该心慈手软……我一直不明白,越兄为何对他手下留情?”

“师父总有师父的道理,”月夕淡笑,“我曾托朱先生求请公子,放郑敢陈藩离去,不知……”

“我已经叫人缝好锦囊,他们两人会为你送去云蒙山,交给小恪。待我此间事了,我也要去云蒙山一趟,探望越兄。”

“郑敢他们曾杀了公子夫人,公子却肯为月夕网开一面,放他们两人离去。月夕不知如何言谢……”

“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也不必为难他们。唉……杀一个小女子便可阻止韩魏联盟,秦王与应侯岂有不杀之理?”

月夕低着头道:“终究还是要多谢公子……”

信陵君凝目望住了月夕,许久才哂声道:“月儿,我记得你初上云蒙山时,你便连个‘喂’字都不肯唤我,如今却口口声声称我为公子。”

她初上山时,不过八岁。

靳韦同她说,有位师父的好友来了,一定要带她去迎接。到了山下,靳韦站在山道上恭恭敬敬地等着,她却径自坐在了梨树上。

待到他孤身一人到了山脚下,靳韦还未开口,她反而扬声先问了他一句:“你从哪里来?”

18 安得长苦悲

靳韦连连示意她住口。他却并未责怪她,而是仰起头极认真地答道:“自鹿鸣之处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你是想叫我师父做你的帮手么?”

对一个八岁的小丫头,他本不该这样巧诈。可她冰雪聪明,立时明白了他话里的双关之意。他眼里露出赞赏的光芒,笑道:“从前是,可你师父看尽世事,只想在云蒙山终老,便不再勉强了。我只是来陪他坐而论道,打发寂寥罢了。”

“既然陪我师父这么久,晓得淡泊的好处,何必还要有这么大的志向?”

“生逢乱世,男儿生当暮沙裹草、纵马长啸,立一番功业,方才不虚一生。”

她这才笑了,从梨树上跳了下来,向他摊开手来:“你要上山么?那便请我吃东西罢。”

他左右瞧了瞧,从旁边的树上随手摘下一个山果,放到了她的手中。她抛了一抛,笑着奔上了山去,却未瞧见他的目光,自那一日起便追逐着她的背影,未曾移开过。

他瞧见她捉弄靳韦与小恪,听见她的笑声洒遍云蒙山,看见她雪白的身影在山间穿梭。他同赵括一样,喜欢又聪明又好kàn

的姑娘,而她的身上,除了聪明与好kàn

,更有一股我行我素的骄傲之气。

那是月夕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晓得她还小,不晓得她懂不懂,整整七年,他默默地在等她及笄。

直到那一日,他终于开口,叫她等他。

他说他一定会来,可他终究没有再上云蒙山,为她祝hè及笄之礼。而三年后,她已将那一个山果,转赠给了赵括。

月夕撑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缓缓地调匀呼吸,轻声道:“从前月夕不懂事,无礼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赵括已然不在此处,你不必刻意如此。”信陵君突然打断了月夕,不耐地提高了声音。他素来雅达,除了方才以为月夕已死时几乎失了神智,便只有眼下这样失态了。

月夕默然许久,道:“三年前,是公子自己失了约。”

往日不返,来日多忧。惧来日而弃将来的人,原本是你。

“若我当初不失约,你此刻待我便会不同了么?”信陵君凝睇着月夕,苦笑一闪而过。

“公子为何要失信?”月夕一抬头,瞧见信陵君正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心头微抖:“你早晓得了我是……”

“我从前并不知晓。只是曾蒙越兄所托,为他去查一个叫芈霜晨的女子的下落。”

“是祖奶奶……”月夕轻呼了一声。

信陵君微微颔首:“我叫人查遍了楚国的王室,才听说有一名王族之女,小名霜晨,嫁入秦国,侍奉秦惠文王。后来惠文王去世,她成了秦国的执政太后……”

“三年前,我去探望越兄,却收到姊夫欲逃离秦国的求援信,只得匆匆离去。岂不料在邯郸郊外隐约见到了你的身影,我私下向越兄请教你的来历。越兄说,他只晓得你应该是自芈霜晨处来的,我便完全明白了。”

“月儿,若我当初不失约,如今你便会愿意随我去大梁么?”信陵君沉默着,又重复问了这一句。

月夕默然望着屋外的苍茫夜色。信陵君侠名动天下,仁义播四方。那时的云蒙山上,两人皆不知彼此身份,懵懂无知的自己,难道就不曾为他的风华心旌摇曳过么?

难道不是他那一句“等我”,叫自己彻夜难眠么?难道不是听到他的婚讯,叫自己心神茫然么?甚至于自己悄悄下山,去了大梁,只为在信陵君府前望那一眼。

便是那夜在郡守府,见到他时仍有的心绪错乱,统统都不曾作假过。

只是这样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情,自己却是如今才完全明白。而待她明白时,她的心里眼里,便只有了赵括一人。

若他守信再上山来见自己,她会怎样?

或许两人间便会因此而大不同,或许她也会对他难舍难离,可这也都只是或许罢了。

谁叫让她明白一切的人,不是他呢。

他再是飞仁扬义,可又怎么比得上那只老狐狸懒洋洋的一笑?

月夕念头辗转,可终觉得尘世间还是只有那一人好。她笑而摇头,缓声道:“世间事,最恨难以回头。公子既然失了约,从前事便莫要再提了。只是我竟因公子,而遇上了赵括。他……”

她微微一笑:“他与公子,却大是不同……”

“他与我有何不同?”

“公子胸怀大才,养客纳士,一心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便如朱先生的大锤,劲风过处,所向披靡;可赵括他……”月夕忽然轻轻“啊”了一声,低笑道,“快风楼……我真是糊涂了,福伯说他将快风楼交与卉姬经营,那为快风楼取那名字的人,定然是他。”

“快风楼?”信陵君一愕。

“赵括他……他最爱的,不过是明月小楼,把酒临风。有此两样,便是他的人生快事。可他这人又太过心慈手软,总要将身边人的事情揽上身,只顾眼前不想将来,常常将自己搞的一团糟。”

月夕凝望着信陵君:“公子志存高远,一旦晓得我的来历,权衡轻重,便能挥剑而断;而他……他定然是犹豫难决,一拖再拖。公子之爱在天下,又岂会在意月夕一人?而他,却总是等着我舍下他,等着我来挥这一剑……”

“挥剑?”信陵君哂笑道,“你这剑虽锋利,可你当他真能忘掉你么?”

“他会忘了我的,”月夕幽幽道,“他身边有玥公主与卉姬,她们都是心智巧慧之人。还有那些女闾中,他也有无数红颜相伴。他以为我死了,便会死了心,便会忘了我的。”

“那你呢?”信陵君突然冷笑道,“你便能忘了赵括了么?”

月夕微笑地转过头去,不敢看信陵君,身上却微微地颤抖着。

你可能忘了赵括么?

能与不能,如此简单,为何她却不敢回答?

信陵君见她不答话,哂笑了许久,道:“我再不敢上云蒙山,连越兄都不敢见。只因为我亦怕自己再见了你,便再也不愿舍下你了。可我又多盼,当初失信的人是你,如今来问这话的人,亦是你。”

他失了信,是他能于决断,可亦是因为他曾奢望过将来。因奢望而知无望,因不舍而应舍,因不忍伤而不得不伤,才会悄然失约,避而不见。

如他之于月夕,又如月夕之于赵括。

可惜是他之于月夕,可惜是月夕之于赵括。

他说的这般凄凉,全然失去了他一贯的峭整风采。秦魏征战不断,魏国上下对秦人俱怀刻骨仇恨。他是魏国公子,自己却是秦国宣太后身边的人,她又怎能怪得了他失约?

更何况,她还是……

她绝不忍,亦不能去怪他,怪他放弃了这于家仇国恨间细若游丝般的情意。

而赵括,他又可会怪她么?

月夕轻叹一声,婉声道:“公子有泽润之仁,圭璋之德,早晚能登车揽辔,澄清天下。还请公子勿以月夕为念,从前之事,便当春风过耳,莫需萦怀。”

信陵君推开了门扇,走出门外。他袖手仰天望月,伫立片刻,笑道:“月儿,来日茫茫,山长水远,再见只怕是敌非友,你我便就此别过罢。”

月夕从席榻上起了身,屈身行礼。信陵君却大袖一挥,头也不回,昂然出了院去。

月夕还靠席榻上,瞥见靳韦和吕盈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吕盈仍在微微抽泣,靳韦正压低了声音在责骂她。

可若能如此依偎在一起,就此哭骂一生也是好的。

她亦抬头望月,天边冷月如青霜,便好似他们赵国人最喜欢穿的青色衣衫。

“老狐狸,你可会挂念我吗?”月夕在心中自言自语,“你身边有那么多的美貌女子,又怎么会想念我呢?可我却知dào

,我是会想念你的。”

生逢乱世,离人何多?

你我之间,便如清尘浊水。此后天各一方,相见亦难。

盼你愁峰莫聚,意绪莫失。

若偶尔想到我,望一望那天边的弯月,你便会晓得,我亦是同样在想着你。

19 短兵当长戈

中条山,居太行山及华山之间,山势狭长。沿着中条山往西,便可直达秦国都城:咸阳。

此刻的僻静山路上,三人两马,在如墨的夜色中缓缓朝西而行。

月夕和吕盈共骑一匹白马,靳韦骑着另外一匹。白马很神骏,是信陵君特地叫人为她送来的,脚力甚好,负重亦佳,走了这么久的路程,仍是十分稳健。

两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愈走脚步愈缓,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马儿的天生警觉性,常常比人来的要好许多。月夕和靳韦立kè

警觉起来,跳下了马。

“月夕,怎么了?”吕盈瞧出了两人不对劲。月夕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立kè

也不再出声。

两人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了段路,忽见一人躺在道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靳韦上前一探那人的鼻息,望着月夕摇了摇头:“刚死不久”。月夕瞧见这人一身赵国士兵的装扮,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处已经离开上党极远,且已近秦国,怎有赵国士兵敢如此深入秦军后方?

定然事有蹊跷。

月夕捡起了掉在一旁的长矛,三人两马又缓缓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前面突然传出一阵兵刃相击和呼哧之声,且声音越来越是清晰。

月夕手横长矛,探身凝目望去,只见前面是一个三叉路口,山路向左拐去,是一条羊肠小道,正有几人在路口恶斗。

还未来得及仔细看清楚打斗双方,便瞧见右边山背后涌出一队骑兵,约有十几二十人。为首一人,面黑人高,赵军裨将装扮,手挥长剑,一边纵马向前,一边大叫道:“莫放走了秦贼。”

他骤马挺剑,直取前面一名秦将打扮的人。那秦将亦举剑来迎,两马相交,战不数合,秦将力有不逮,带着两人欲拨马而走,而那赵将急追而上紧缠不放。

月夕将手中长矛递给了靳韦,自己却拉过了靳韦的马,沉声道:“小师兄,你带吕盈从小道走,不必管我。”也不待靳韦和吕盈回应,纵马便出。一名赵兵见黑暗中有一人冲出,二话不说,挺矛便刺,月夕俯身避过了这一刺,一掌击中他的肩膀,随手夺过了长矛,直朝赵将刺去。

赵将一马当先,眼见要追上秦将,正要举剑杀人,不料旁边横生一只长矛,将他的长剑一隔,恰好叫秦将避开了这一剑。

赵将双目一瞪,一名白衣女子手持长矛,横马而立,笑盈盈地挡在了他与秦将之前。

他没料到这个时辰这样地方竟然有一名女子出现,一呆之余,长剑指着月夕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挡我的剑?”

月夕不望他,转身对为首的秦将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为首的秦将年约三旬,长相粗豪,听见月夕问他,微一迟疑,便朗声叫道:“在下左庶长帐下张唐,多谢姑娘相救。”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旁边树林里有人叫了一声:“月儿。”一人从林中飞掠而出,拦在了月夕面前。

“王恪?是你……”张唐望着眼前黝黑削瘦的年轻人,神情微显激动。月夕却微笑道:“小恪,你收到郑敢的消息,终于赶来了么?”

她跃身下了马,将马缰交到了王恪手中:“莫要在此纠缠,你们先走。”

“不行,太危险了……”

赵将见张唐几人要走,劈剑便刺,月夕手中长矛直刺他的左肩,他收剑一隔,躲开了这一招。月夕转身便对小恪厉声道:“走。”

她声色俱厉,面上顿显威严之色。王恪无法违逆,只得翻身上马,护着张唐策马从小道离开。

这羊肠小道十分狭窄,只够一匹马身通过。月夕横矛而立,赵军追兵便统统被挡,无法追赶张唐等人。方才那黑脸赵将见状,挥剑便来取月夕。月夕侧身微让,长矛一挑,狠狠地刺在了马身上,这马受痛长嘶,腾身而起,几乎要将这赵将掀下马来。

赵将临危不惊,伸手在马脖上一拍,借力往后一跃而起,身子临空,一手持剑,又再朝月夕刺来。月夕却将长矛横着往一旁的大树树干上一插,长矛入树数寸。她身子轻跃,足尖在长矛上一点,身子笔直蹿将上来,腰间丝带疾飞而出,缠住了赵将的脖子。

赵将的长剑仍是直直地劈下来,月夕一个翻身躲过了长剑,从背后一脚踩住了赵将肩膀,丝带一紧,两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赵军诸人见她制住了自己的首领,纷纷下马,围住了她。月夕分身不暇,心中正想着如何应付。忽见小道后方又出现了一名秦将装扮的人,带了一队人马,从月夕头上越过,杀向赵军,顿时将赵军冲散开来。

月夕见有秦兵为她解围,心中一松,转眼见这赵将被她勒得几乎难以喘气,便调笑道:“这位将军,不如你开声求个饶,我便放过你如何?”可那赵将格外硬气,性命危在旦夕,却毫不畏惧,反而嘶吼着,将手中长剑乱挥一气。

月夕笑道:“我晓得你们赵人有的是骨气……”这赵将勇猛不屈,她心中其实反有几分怜惜之意,正欲放他,忽然眼神一晃,眼前这人竟变成了笑咪咪的赵括。

那日在上党的郡守府里,他也这样被自己制住。她见到他时,整个人都慌了。她顿时心乱如麻,手中不由自主一松。那赵将大吸一口气,转身便朝月夕砍来。

这下情急之际,月夕再不迟疑,手下一狠,丝带末端的银片沿着赵将的脖子一绕,在赵将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一收丝带,那赵将立在地上,双眼圆睁,一声未出,右手尚高高举着长剑,突地脖子上鲜血直喷而出,向后便栽倒在了地上。

可月夕眼里见到的,竟全都是那一日赵括失望的眼神。他从来都说人命关天,即便两军交锋,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一刻,他若能放人一条性命,他定然是要放的。

若他晓得了月夕此刻杀了他的赵国手足,可会有多心痛?可会再如那夜一般,指斥月夕心狠?

她忽地一阵惶然……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寂寞之感涌上她的心头,便是四周人喧马嚣都无法掩盖。她正强自按捺,那秦将纵马到了月夕身边,拱手道:“末将司马梗,多谢姑娘救了张将军。”

20 情暖将换寒

这人晓得月夕救了张唐,那必定是已经遇到了张唐与王恪,晓得了前因后果。

月夕回身一看,这里地势十分狭促,赵军骑兵施展不开,秦军虽是步兵,却反而围住了赵军,正与赵军冲杀。她沉声道:“将这赵将的首级带回去,交给左庶长,不可叫这里一个赵军走脱。”

她神气之间沉着老练,不怒而威,不啻于一名多年征战的老将,与往日的娇憨软媚大不相同。司马梗与她速未谋面,一时被她的威严所摄,竟不知如何回应她。称“是”不对,而这“不是”却更出不了口,只好拱了拱手,径自指挥秦军剿灭赵军。

不过片刻,这十几名赵军无一逃脱,皆死在秦军的长矛之下。一名秦兵从一旁推搡着两人到了司马梗面前:“司马将军,还抓到了两个人,可能是奸细。”

月夕瞧见这两人一男一女,正是靳韦与吕盈。她方才叫靳韦和吕盈自小道走,其实是刻意放两人离去,可没料到两人竟然没有舍她逃命。她忙吩咐道:“放了他们……”

司马梗眉头直皱,竟觉自己无法违逆月夕,僵着没有说话。月夕也顾不得那么多,将两人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我叫你们自己走,为何不听我的?”

“我若走了,你如何向秦王交待?”靳韦笑道。

月夕淡笑道:“路上遇上赵军,与你们冲散了,他也不能怪我。”

靳韦亦笑道:“我若要走,那日郑敢被你打发去了云蒙山,你躺在榻上不能动弹时便是逃走的良机,何必等到今日?”

吕盈在一旁,泪盈于睫,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显然是见到了方才的厮杀场面心中惊悸,可听到靳韦的说话,却点了点头。

自她遇上了月夕与靳韦,便无一日不见杀戮,便无一日不担惊受怕,无一日不被靳韦讥笑斥责,可她从无一次要离靳韦而去,眼下甚至连月夕都不肯抛下。

月夕心头微动,伸手挽住了吕盈,靳韦却拍了拍月夕的肩膀。方才月夕心头升起的孤寂离索之感,一瞬间又因这轻轻一拍而淡去。

无论靳韦待吕盈如何苛刻,如何私德有欠大节有亏,可他待月夕的兄妹之情,却是一片至诚。

这天地间,终有两人,不因她的家国,不因她的身份,与她疏离;而她亦可紧紧地抓住他们,不必放手。这一丝情意,于此刻的她好似雪中送炭,比起方才司马梗的驰援都要来得紧要许多。

她抱住了吕盈,伸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笑道:“哭什么,死得是他们,又不是我。”

“哈……她若不哭,我才觉得奇怪了。”靳韦冷笑道。这声音虽如从前一般在嘲讽,可月夕与吕盈竟都觉出一丝暖意,吕盈顿时破涕为笑。月夕拉住了靳韦,柔声道:“小师兄,你放心,我会帮你向秦王求情的。”

“你不帮我,谁帮我?”靳韦仍是一脸的骄矜。月夕微微一笑,再不说话。

赵军已清,司马梗带着月夕三人从小道撤回,一路上,对月夕有问必答。月夕这才晓得,赵国接手上党之事已经天下皆知。煮熟的鸭子竟这样飞走了,而武安君白起又因病重回了咸阳,秦王盛怒之下,命左庶长王龁接替白起,且即刻攻下上党。

王龁怕延误战机,只带了两万精兵,经安邑赶去上党秦军大营。可路上不知从哪里杀出了一路赵军,以骑军为主,大约两千人,孤军深入。王龁一时疏忽,这两万多人,竟然被这两千余人诱进了前方狭谷内。

中条山山势高陡,处处是深涧峡谷,到了此处,更是山峦起伏,且有大片谷底。这狭谷恰好地势又极妙,只有一条出口,一夫当关,便万夫莫开。赵军以骑兵封住了谷口,秦军几次冲杀不出去,已经被困了足足三日。

张唐是王龁的裨将,受命沿着山谷勘查地势,发xiàn

那条羊肠小路,正带人查看,却偶遇上了赵将赵笳,幸得月夕相救,这才逃过一难。

“赵国劲骑虽天下闻名,可这次他们的行动,未免也太过大胆。”司马梗道,“而且赵国骑军向来擅长平原冲杀,可这些骑兵却在山地自由出入,战力不减,确实叫人惊诧。”

“赵王似乎尚未选派大将前来,这些赵军是听谁的号令?”月夕沉吟道。

“莫非是平原君?”靳韦在一旁提醒道,“我听郑敢说,平原君这次便带了五千人马来上党。”

平原君?他眼下确实应该正在逐地清点上党各处关隘,莫非他收到消息,便趁机带兵逼住了王龁?可他向来不识军事,若要带兵,他只得倚靠身边之人……

月夕瞬间便想到了赵括曾说:“赵军以迅捷灵便著称,若速战速决,便有胜算。”她顿时脑子里一个激灵,莫非是……

“姑娘,左庶长就在前面。”司马梗指着前方,打断了她的思绪。月夕展目而望,眼前一片宽阔的谷地中,一条路口向北,谷口高达几十丈,四周森林密布。这样的地方,就像一个口袋,把住了谷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无论谷内谷外,都是难攻易守。因此秦军杀不出去,赵军亦难攻得进来。

山谷之内,旌旗不扬,战马低鸣,火把稀疏。四处散坐着黑甲秦军,面上都是尘土,身上各有伤势。虽然十分疲累沮丧,却仍是秩序井然地各自围坐成一堆。

谷地的左方,有一小片空地,正坐着王恪和张唐,还另有一名秦将。那秦将见到月夕,便对着王恪说了两句,王恪立kè

站了起来,高声叫道:“月儿。”

他跑了过来,拉住了月夕的马,月夕下马,直朝着秦将而去,到得他面前,见他身形消瘦,年约四旬,双眼狭长,两颊各有一撮浓须,长相与王恪有五成相似。

月夕回身拉过了王恪,“咯咯”笑道:“小恪,你说我怎么称呼你爹爹?是叫王伯伯,还是叫左庶长大人?”

21 何人更请缨

“傻小子的爹是秦军左庶长王龁?”靳韦一直紧随着月夕,闻言低声惊呼了一句。月夕瞪了他一眼,尚未说话,那与王恪长相相似的秦将,站了起来,见到月夕身子软绵绵的,几乎都靠在了王恪的身上,双眉早已皱了起来,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王恪连忙推开了月夕,低声唤道:“爹。”秦将微微“嗯”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月夕却先笑道:“左庶长,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这样子。可我长得这么大了,也没法子改了,你说怎么办?”

她说话毫不避讳,声音娇软,笑似银铃,直飘上空,引得其他的秦兵都朝这边探看。王龁见她先发制人,忙道:“白姑娘风姿可人,与宣太后一般无二,我怎会不喜欢?”说着嘿嘿笑了两声,可他笑的干巴巴,跟“喜欢”两字是差了足足十万八千里,显然是无奈之下的场面话。

“死丫头姓白?”靳韦又是一愣。他几日前听月夕说自己长于宣太后膝下,只当她是秦国王室之女,可未料到,她竟不姓嬴而姓白。

若她是王室之女,王龁叫自己的儿子做她的随侍,倒也说得过去。可她显然不是,也不知王龁是如何心甘情愿的。且她这样无礼,王龁身为左庶长,虽不欢喜,却不敢见怪,反而有些恭谨,叫他实在猜不透月夕的身份。

月夕拉了吕盈,将她按坐到了石头上,才回身笑道:“左庶长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无伤大局。可眼下你两万人马却被区区两千赵军困在此处,若再出不去,断了粮饿了肚子尚是小事,丢了上党可就是大罪了。”

王恪,司马梗,张唐与王龁四人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脸色顿时都阴沉了许多。半晌,张唐挥着手叫道:“左庶长,咱们今夜便再冲杀一次?”

王龁沉吟着不语。司马梗却道:“我们这三日连冲五六次,无一次成功。我瞧,不如从连夜从方才那条羊肠小道悄悄撤出去?”

“那条小道极窄,咱们这里面两万人,加上车马,要撤出的话至少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赵军随时会发xiàn

这条路,他们只需派上几百人,守住路口,我们便一点办法也没有。”王恪接口道。

王龁瞥了王恪一眼,王恪对父亲虽似有些畏惧,却仍是坐直了身子。王龁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叹道:“是我的错。竟然没想到赵军骑兵在山林中亦能长途奔袭,一时大意,被困在了这里。”他环视一眼,又道:“我想来想去,张唐发xiàn

的这条小道,眼下确实可作为突围之用。只是……”

“我手中若有一只骑兵,便可叫他们自小道中突围而出,我们与他一内一外夹击,或可设法冲破重围。只是……唉……”

“左庶长一心求稳,不打无把握之战。若在平时,月夕亦无法可说。”月夕突然出声道,“可眼下我们被围,若再不设法置诸死地而后生,难道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么?”

“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军国大事?竟然对左庶长出言不逊。你……”张唐受王龁一手提拔,心中对他极是敬重。月夕方才虽救了他的性命,王龁对月夕亦十分客气,他虽猜不透月夕的身份,可听到月夕句句指责王龁,顿时怒从心头起,对着月夕便大喝。

“张唐,不可无礼……”王龁出声喝住了张唐,又伸手示意月夕继xù



月夕朝张唐挑眉一笑,张唐重哼了一声,双手按着大腿,再不说话。月夕又道:“我方才听左庶长说,若以骑兵自小路突围而出,内外夹击赵军,不失为一个险中求胜的办法,为何不试一试呢?”

“癞蛤蟆打哈欠,人小口气却大。”张唐双掌一按大腿便站了起来。司马梗伸手拉他坐了下来,扫了一眼周围的秦兵,压低了声音道:“这次左庶长带来的两万人马,都是步兵,随行骑兵本就不过百来人,这几日又折了一半。几十人的骑兵,如何对付赵军两千劲骑?

“若赵军有伏兵,岂不是因小失大?”张唐忍不住,又接了话上来。

“何为小,何为大?”月夕冷笑道,“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如今身处围地,几如死地,不以小搏大,却还顾虑重重,担心赵军伏军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岂不可笑?”

“你怎晓得赵军没有伏兵?”张唐亦冷笑以对。

“我方从上党郡内出来,赵王只派了平原君和……”月夕微微一顿,又道,“赵国大军未来,只有平原君带了五千人马接掌郡事。此处已近秦国,赵军要长途奔袭,绝不能多带粮草辎重,将士亦不可多。他们不过是占了突袭之利,如今三日过去,他们亦是强弩之末,若有伏兵,早便攻进来了。”

“真是平原君?”王恪疑惑道,“他不是……”

月夕摇了摇头:“任他谁是主将,为今之计只能突围而出。赵笳已死,赵军再无漏网之鱼,这条小道,一时之间赵军尚未发xiàn

。兵贵神速,我们应该立kè

以骑兵突袭,争取主动,才有生机。”

“白姑娘所言,与我心中所想正是不谋而合。”王龁点头沉声道:“可我此行匆忙,一则未带骑兵,二则若要突围,也要两员骑将左右配合。此战不容有失,我实在……”

月夕见他思虑周详,可每每到关键地方,却总是先思退路,想到赵括曾说他为人刻板,不由得心中暗叹了一声。

“若需骑兵,先在马匹,咱们将所有的战马搜罗起来,到也有两三百匹……”司马梗出声道,“若再挑选善骑之人,倒也勉强编出一队骑兵。可以这几百人对赵军两千人……”

“我去!”张唐站了起来,拍着胸脯道,“我和司马梗带人去,定将赵军杀个屁滚尿流。”

“哈……”一旁靳韦顿时讥笑出了声,“方才我可是瞧的清清楚楚,这位张将军可是被那个赵国的将军……叫什么来着?”

“赵笳。”王恪轻声道。

“啊,对。赵笳,”靳韦眼含讥笑,面色却十分郑重,“张将军是被赵笳杀了个屁滚尿流,还是死丫头和傻小……啊……小恪两人救了你。”

“你……”张唐被他一通讥讽,气急败坏,可又无法辩驳,一张脸涨得通红。月夕见状,笑道:“将在谋而不在多,初生牛犊亦不怕虎。左庶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如你便将这几百人交给我,我来为左庶长打开这一条路,如何?”

22 金鸣斗马嘶

“你……”王龁,张唐和司马梗闻言都望着月夕。张唐连连摆手,失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如何懂得军中之事,莫不是以为这同你绣花一样容易罢?”

王恪靠近了王龁,低声道:“爹,你可记得须卜?”

王龁微一沉吟,“啧”了一声:“你说的可是那个义渠的……”

“正是他,”王恪道,“义渠本是匈奴旁支,亦是以骑兵见长。当初宣太后一心要平定义渠国,暗中曾请了一个叫须卜的义渠人做兵尉,为秦国训练骑兵。后来义渠王被太后……那只练成的骑兵却成了护卫秦王的飞鹰锐士。爹,月儿当年曾奉了太后之令,与须卜及飞鹰锐士一起……”

“对,我记得确有此事。”王龁顿时眼睛一亮。只听得一旁司马梗也道:“末将方才与白姑娘一道,白姑娘临机决断,十分沉稳。若左庶长应允,末将愿意为白姑娘的副将。”

张唐双目一瞪,正要对着司马梗说话,王龁连忙朝他压了压手,示意他暂且忍耐。司马梗虽只是他帐下的一名都尉,且沉默寡言,可他却着实是一位勇猛无畏的战将,而且也善于谋划军事,胸有韬略,所以很得他的倚重。若非如此,他此次临时急赴上党,也不会只将张唐与他两人带在身边。

司马梗方才不过只说了三句话,皆说中眼下形势要害。眼下这第四句,却是支持月夕。王龁想到方才两人一起抵御赵军,月夕定有让司马梗信服之处,不禁以目相询。

司马梗忙道:“末将与白姑娘一起作战,确有默契。”他又低声道:“白姑娘瞧起来面熟,发号司令,都像极了一个人……”

“像谁?”张唐叫道。

司马梗立kè

再不说话,王龁却微笑道:“司马将军猜得对,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白姑娘与她爷爷,确实有些相像。”

他忽地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一个人若能勤奋,定然可以以勤补拙。可如今年纪越大,却越发xiàn

天赋远比勤奋来得紧要许多。”他盯着王恪瞧了半天,苦笑道:“从前说叫你跟着人家,我心里其实总有些芥蒂。可如今看来……我瞧你,也就鞍前马后伺候着人罢。”他一时心有所感,这话脱口而出,看是感叹王恪无能,又颇有些自嘲之意。

月夕笑道:“左庶长何必如此自谦呢?小恪陪着我这么多年,又为我与爷爷和祖奶奶传递消息,从无一事出过差错,这份细致谨慎,是寻常人能轻易做得到的么?我瞧小恪便好的很,秦王定也觉得左庶长好的很。不然,举国英才,怎会单叫左庶长前来呢?”

王龁讪笑着点了点头。王恪被月夕夸奖,面上没有欢喜,反而窘迫地挠了挠后脑勺。张唐听得一头雾水,凑脸到月夕面前,左右端详,好奇地问道:“什么爷爷祖奶奶的?你像你爷爷,我也像我爷爷,又能怎样?”

月夕站起来,绕到了张唐身后,俯身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娇笑道:“那你便去问问我爷爷好了……”

她又对王龁道:“左庶长,左右不过是两三百多人。若我败了,于秦军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若胜了,我们便可逃出生天。左庶长觉得如何?”

王龁闭目沉吟了片刻,双眼一睁,道:“若是如此,需得速战速决。白姑娘领兵,司马将军为副,趁夜便行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也不乏明断,这话一出,便是同意了月夕之请。

月夕与王恪闻言大喜,司马梗面色凝重,微微颔首,张唐与靳韦却是一起冷哼了一声。

“张将军好像很不高兴……”月夕在张唐耳边笑道,“可我真对不住张将军,还得请不高兴的王将军,为我寻一副盔甲来。”

她娇滴滴的,哪有半分要上阵冲锋的样子?张唐被她搭着肩膀,本就十分尴尬,又晓得她虽是请自己帮手,其实却是揶揄自己,可王龁军令如山,无人可改;军中女子行动多有不便,月夕穿了盔甲,改装成男子,也是正理。他悻悻一哼,抖开了月夕,站起来走得远了。不过片晌,便拎了一副盔甲过来。

王恪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让月夕套上盔甲。月夕从荒草中钻了出来,见靳韦与吕盈正站在对面望着她,她笑盈盈地去抚吕盈的面颊,靳韦一掌将她的手拍开,她又笑瞪着靳韦,始终都是一幅嬉笑的表情。

吕盈一把抓住她的手:“月夕,怎么你还要……”靳韦却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死丫头,一切小心。”

月夕不由得一阵心暖,仔细叮嘱王恪务必看顾好两人。而另一边司马梗亦已清点了两百匹战马,点了相应的将士。见她交托完毕,才带月夕到了这两百多名将士之前。

她虽然扮成男子,可本来身材娇小,这盔甲又是临时借来,宽宽的挂在身上,更显得她有些弱不禁风。这两百秦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到她这矮小羸弱的样子,面上顿时都有了些不以为然之色。

她面前停了一匹白马,是司马梗特意将自己的坐骑留给了她。月夕摸了摸马身,正想要坐上马背。可这白马认得主人,一闻到月夕的气息与往常有异,顿时前蹄高高一提,与乌云踏雪当初一般,要将月夕摔下马去。

月夕连忙退开几步,白马疾驰而出。那两百将士见月夕出丑,顿时哄堂大笑,月夕也只是笑着,等那白马奔了一圈,又朝自己冲来。她侧身一让,这白马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她一把揪住马缰,飞身而起,恰似马踏飞燕,瘦弱的身子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弧,稳稳落在了白马背上。

当初她功夫暂失时,尚能驯伏乌云踏雪,何况这白马与乌云踏雪本就不可同日而语。月夕一手抓住了缰绳,双腿轻夹,一拉马头,白马自己未跑出几步,被月夕扯住,乖乖地沿着这几百人跑了一圈,停到了原地,驯服地不再反抗。

这两百多人都是熟悉马性之人,月夕这一下上马,驯马,驻马一气呵成,莫说这马久经训练,能被月夕在这须臾之间制服,只说她那轻巧漂亮的上马,便晓得月夕骑术精湛,顿时心中小觑之心大去,面色俱都肃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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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极目不相见

月夕刻意压沉了喉咙,装出几分男子的声音,说道:“司马将军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知诸位,我亦不罗嗦了。我们秦国锐士,锋利天下难当。可每每说到骑兵,便是赵国劲骑无人可敌,亦难怪他们赵人竟敢孤军直逼我秦军腹地,将我们围困在此。我只问诸位:若由得他们张狂下去,假日时日,他们岂不是要杀去咸阳,夺了我们秦国的关中故土?”

月夕话语一顿,目光一扫,问道,“今日若不报此仇,我们大秦将士可甘心么?”

这话一说,众人个个义愤填膺。秦人向来血性,今日这样在秦国近处,被赵军逼迫到如此境地,实是平生未遇,更觉是奇耻大辱。众人顿时大齐声叫道:“不报此仇,誓不甘休。”

“好,”月夕扬声道,“咱们今日便教赵国人知dào

,不单单是他们赵军的骑兵厉害,我们秦国的将士,亦都是马上的英雄。”

司马梗在一旁亦高声喝道:“左庶长有令,今日一切听白将军号令行事,不可有违。大家可清楚了么?”

这一众秦兵,虽然不晓得月夕的身份,可方才月夕驯马这一手,已经叫不少人心服,她几句话又鼓起了众人同仇敌忾之心。秦军向来重军令,上令下行,司马梗再追加了这一板,众人再不多虑,皆高声道:“愿效死战。”

月夕与司马梗两人,带着这两百秦兵,便趁夜从方才的羊肠小道轻骑快行。赵军果然尚无人再发觉此处,被他们趁机悄悄地出了狭谷。

众人静静埋伏在林中,待到月上正中,忽闻谷中杀声震天,估摸着应该是王龁按照约定,开始以车仗与步兵穿连,不住地冲击谷口的赵兵。

赵兵果然以为王龁的主力又欲强行突围,亦如从前一般强行阻拦,纷纷压上谷口。王龁一冲不开,便叫后退。不少赵兵杀得正兴起,见秦军后退,竟然冲杀入了谷内。

月夕见赵军纷纷压入峡谷,立kè

令身后骑兵分作两队,她与司马梗两路冲破,迳奔中军,来杀赵军。

赵军方才以为大胜,肆无忌惮地冲入谷口,不料身后竟然两边夹击,反将他们大半锁入了谷中。月夕与司马梗各带一百骑兵,手持烽火如星,喊声大振,仗着谷口狭窄,在中军驰骤纵横,不叫赵军从谷中撤出。

而入了谷内的赵军,失去地势之利,毕竟人数与秦军相去甚远,被重重包围,前冲无力,又见后军被堵劫,人马惊乱,不能分辨,自相混杀践踏,顿时大乱。

这一路杀到天色将亮,赵军被引进了谷内,又在秦军三方夹击之下,无力抵挡,零散从谷口朝东北面撤走。除了战死之人,隐约还剩下七八百骑兵。

月夕放目四顾,见赵军这几百人殿后,前方远远有二十余骑护着一人拼命向北奔逃,晓得其中定有首领之人。她向来胆大无惧,纵马便追,司马梗带了十来人,也自另一方冲来,跟在月夕后面。秦赵两方相距不过几百米,一前一后追逐着向北疾奔。

月夕单人轻骑,几乎要赶上,忽然两边树林中涌出两队赵军伏兵,从东西两面朝月夕冲来,一合一张,宛若一道弯月,横阻在月夕与那二十人之间。

偃月阵,地势狭窄之处,最合对付骑兵。

月夕估不到赵军到了眼下之刻,竟有余心排布伏兵。她一时惊诧,只得眼看着二十人愈来愈远。忽听到前方林中一声马嘶响起,又高又亮,直破云霄。月夕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顿时一把勒住了身下的白马,立在了当场,只望着那马嘶的方向。

林中一人纵马而出,接走了那二十人中的主脑之人。月夕瞧不清马上之人,却瞧见那马通身乌黑,四蹄雪白,身负两人,在林间放蹄飞奔,犹如登云踏雾。

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她的乌云踏雪,被她唤作阿雪的乌云踏雪。

她的阿雪,他的乌云踏雪。除了她,还会听谁的话?

月夕远远望着,隐约竟似见到乌云踏雪马背之上,飘着一点青影。

是他么?她竟再遇上了他。虽是意料之外,可又不正是情理之中的么?

她只怕那人回身,认出了她,慌乱中忙低下了头。忽然想起两人相隔甚远,自己又穿了秦军盔甲。再抬头望时,乌云踏雪已然飘然远去。

她心口微咽,却又松了口气。

司马梗纵马到了身边,高声道:“姑娘,刚活抓了几名的赵军,说前面那几人中,便是平原君。”

“平原君?”月夕不禁苦笑。她见到了乌云踏雪,便已猜得到有赵括,他要护住的人自然便是平原君。又见眼前偃月阵一收,布阵的赵军亦不恋战,随着赵括他们远去了。

“咱们一鼓作气,捉了平原君。”司马梗扬剑大叫。

“穷寇莫追,免得再中伏兵。”月夕忙阻住了他,她勒马转身,前方号角声声高鸣;身后人影已经绰绰遥遥。

她一心将赵括抛在脑后,高声叫道:“赵军已破,咱们冲回去,将剩下赵军一举歼灭。”话音未落,便纵马回冲,只顾着眼前的冲杀,不再想他。

她与他,一开场便已是死局。

世事固然扑溯迷离,可注定的,早已经注定。

鱼肚翻白,天边已是蒙蒙开亮。她挥剑不住劈杀,却又忍不住回头望去。

血染旌旗,尸首遍地,绵绵青山早已阻断了她追寻的目光。

赵括,若我再想你念你了,

又该如何忘了你?

※※※※※

咸阳城外,灞水汤汤,四月的风中已满蕴夏意,一座桥梁横跨灞水之上,两边杨柳青青,垂岸而拂。

从灞桥上朝西望去,便能遥遥望见城内那气势磅礴的咸阳宫殿。那是大秦中枢,自商君变法后,一个令关东六国畏惧的所在。

而灞桥则是咸阳冲要,但凡要入出峣、潼两关,必要由此经过。此刻的灞桥南侧,停着一辆四乘马车,周边站着十几名护卫与一位秦将。

他们自昨日便守在此处,很明显,是在迎候什么重yào

的人物。

南面四人三马飞驰而来,秦将远远眺望,拱手扬声道:“前面可是白姑娘?末将嬴戟,奉秦王之命,在此相候。”

24 劳结徒自多

月夕四人终于到了咸阳城郊。

中条山一战脱险之后,王龁继xù

北上上党,而他们四人则辞别了王龁,一路西行直达咸阳之左的灞桥。

“嬴戟将军,”月夕下了马,高声道,“立kè

派人将靳韦押送至应侯的丞相府,交由应侯处置。”

“月夕,你说什么?”吕盈在马上晃了晃,几乎跌落下来,她伸手抓住了月夕,惊呼道,“你不是说定会护住靳大哥的么?”。

靳韦神色自如,面上微微冷笑,二话不说,驱马便朝嬴戟而行。

他的马与月夕擦身而过,月夕轻声道:“小师兄,你可信我?”靳韦面上仍是冷笑着,右手却垂下,暗暗屈指在自己的腿上敲了敲,以示回应。

月夕微微笑道:“靳韦,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与靳蘣的事情,自己去向应侯交待,可莫要连累了我。”她转过身,倚在桥上,漫不经心道:“我这一路上,也受了不少委屈,曾有人冒充飞鸿帮的人要害我,还叫了一个什么花五来杀我,我等下见了秦王,定要求他杀了那主事之人,为我出气。”

靳韦闻言,嘴角抽动,暗暗一笑,由着嬴戟叫人押走了他。月夕见他走远,撇下惊疑不定的吕盈,由嬴戟请着,进了马车安坐。

天边日头渐落,月夕却不肯立kè

起行,只是娇声笑道:“嬴戟将军,我日夜兼程赶回咸阳,实在有些累了。且让我在这里先休息片刻,迟些再入宫见秦王罢?”

“姑娘请随意。”嬴戟立kè

称是,号令众人就地休息。月夕端坐在车中,盘算着入宫后的事情,只见车帘一掀,王恪皱眉问道:“月儿,你真将靳韦交给应侯?他好歹也是……”

月夕推开车窗,见其余人离开马车甚远,吕盈站在王恪身后,满面愁容地望着她。月夕朝着两人招了招手,示意王恪带吕盈上车坐好,这才对王恪轻声道:“应侯一向妒嫉爷爷军功盖世。如今爷爷病重,你爹爹中条山初战失利,应侯正要蠢蠢欲动。小师兄事涉国家军政,我若直接带他去见秦王求情,便是公私不分,若被应侯抓住了把柄……”

“可靳韦是你师兄,应侯若晓得了这层关系,岂不是更容易落他口实?”王恪仍是不解。

“小师兄机敏,一定听得懂我方才的话。”月夕道。

她见小恪仍困惑地望着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轻笑道:“难怪小师兄说你是个傻小子……郑安平从前被我撞破杀了信陵君夫人,他不晓得我的身份,又怕走漏风声,便屡次叫人杀我灭口。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硬要仗着祖奶奶余威,要秦王为我杀一个小小的下人出气,绝不是难事,捎带还可再责斥应侯……”

“可当年应侯范睢在魏国受辱,是郑安平救了他,又忠心耿耿跟随他来了秦国。应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决不会让郑安平受半点委屈。别说他恩怨分明,便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都不能叫我杀了他。所以……”

“所以你们口中的那个应侯,若肯放过了靳大哥,你便不会追究郑敢之事。”王恪尚未醒悟过来,一旁的吕盈却早已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你是借了靳韦之口,与他作交yì

?”王恪这才恍然大悟。

“郑安平也是条汉子,他的侄子郑敢还与我在上党一同出生入死,我本不该这样对他。可事涉小师兄性命,我也只能险中求胜,赌上一把了。”月夕叹道,“若应侯肯了,还罢了,若他不肯,我便只能去求秦王了……”

“可若应侯听不明白靳韦的话呢?”王恪问道。

月夕沉吟着:“应侯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只是为人过于看中名利恩怨。小师兄只要简单提上几句,他自然明白。”她又叹了气:“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小师兄,保他一命容易,可他……说他好行小慧,我只怕小师兄又生事端。”

靳韦的性格,确实是有些聪慧有余,端重不足。王恪无奈叹气道:“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吕盈想着月夕的办法总比她多,亦是勉强笑了笑。月夕望着愁眉不展的吕盈,嫣然一笑:“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的。”她又搂住了吕盈,柔声道:“这几日累了么?不如就在车上歇息吧?”

“你不累么?”

“不累。”月夕笑着摇头,“你睡吧。等会入了宫,无论我住哪里,你都陪着我一起,可好么?”

“嗯……”吕盈再不说话,将头靠在她肩上。这几日担惊受怕,车马劳顿,不消片刻,她便睡的深了。

而月夕亦靠着她,让自己的身子稍事休息。

吕盈并不晓得,便是王恪也未必完全明白,他们一路奔波回到了咸阳,可迎接她的,决不是什么香衿软枕。她很累,可再累,亦是要振作精神,等着见招拆招。

王恪见吕盈睡着了,犹豫了片刻,在月夕耳边低声道:“月儿,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sù

你。”

“什么?”

“郑敢和陈藩到了云蒙山,把东西交给我,我已经交给师父了……”

“我晓得,不然你也不会依言赶来见我。爷爷病重,我实在放心不下。秦王又要见我……”月夕微叹道,“我见过秦王和爷爷,便回去向师父请罪。”

“师父没有怪你,他……”王恪欲言又止。

月夕扬起眉,目含疑惑。王恪沉默了片晌,道:“我将东西交给师父,师父瞧了东西,便走了……”

“走了?他去了哪里?师父风烛残年,你怎得不分轻重就让他走了。”月夕微有些激动,罕见地斥责王恪。可见到王恪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颤声道:“小恪,师父他是……”

王恪仍是垂首点了点头。月夕一怔,搂着吕盈的左手重重地捏了下去,吕盈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月夕这才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半晌才缓缓道:“师父临终前可有什么交道?”

“师父说,你向来知分寸晓进退,他放心的下。不过……”他抬起头,“师父要我同你说:靳韦原是姬姓,是中山国王姬胜之后。”

“中山国?”月夕顿时愣住,脑中不住地思索与中山国有关的线索。她想起来,似乎爷爷在同她讲述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曾提到过中山国的故事。

那是一个位于赵国东北部的独立小国,领土极小,民风却强悍。这样一个小国,把赵国南北两部分领土分割开来,因此成为赵国的心腹之患。赵武灵王继位后,不断地发动吞兼中山的战役。而彼时中山国王室亦是奢靡成风,无心恋战,便如眼下的韩国一般,只晓得以地求和,苟延残喘。

如此国弱君昏,终被赵武灵王在短短两年内灭国。中山灭国,距今不过三十余年。

靳韦若真是中山国王姬胜之后,难怪他如此痛恨赵人。他与靳蘣,在秦赵韩三国间反复无常,无非是借上党要地,挑起秦赵两强一战。而他们,便可好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他所做的一切才是顺理成章。

亦难怪他偷学玄鉴功,师父却只是小惩大戒,赶他下山。也只有身为越王后人的越御风,才能明白他身负复国大任的苦衷。

只是越御风慧眼如炬,早已看出靳韦眼高手低。他虽为赵国引来大祸,却将自己弄得朝不保夕,几乎丢了性命。

月夕默默点头:“我晓得了。师父还说了什么?”

王恪沉思了片刻,摇头道:“师父拆开了锦囊,看了里面的布帛,随手便将东西都烧了。然后……师父就只是笑着说:“原来如此……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一直念着‘不至黄泉,不复相见’,便渐渐没了气息。”

他学着越御风临终前的样子,“呵呵”了两声,又压低了声音去念这“不至黄泉,无相见也”八个字。他模仿得惟妙惟肖,语气中也似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怅惘和酸楚。

生既不敢相见,便惟有到得黄泉,方能放下恩怨纠葛么?

而师父,也是一心想要早些见到祖奶奶罢?

月夕心中微颤,苦笑不迭,低头装作去查看身边吕盈的动静,不叫王恪看见自己难看的面色。

不至黄泉,不复相见。

以祖奶奶之洒脱,以师父之淡然,亦无法放下有些东西,何况靳韦?

何况赵括与她?

在霍太山山谷中,赵括便曾说:国恨家仇,累人无极。若他晓得师父便这样离世,他又会说什么?

那一日他再不肯与她亲热,而她后来亦决意离他而去,是因为两人皆怕落得有不至黄泉,不复相见的那一日。可如今既然这样死生相决,还要存什么相见的希望呢?

赵括,他真的以为她死了么?

若他以为月夕死了,无论他是念着也罢,忘了也罢。他心中的月夕,总是那个月明云淡时,与他在太行山道的细草软沙上一路欢歌的月儿。

总胜过两人在沙场上相遇,叫他一次次看见自己杀死他袍泽手足。

命运果真弄人,为何是师父遇见了祖奶奶,而她却偏偏遇上赵括。而又偏偏是他,日日夜夜在她脑海里笑着,一刻也难出了她的心。

月夕望着前方清晰雄伟的咸阳城,再回首灞桥之外。苍山如海,此时已是夕阳血红如豆,残霞似相思,直透天际。

她无法再看,闭上了眼睛,靠在吕盈身上,静静地坐着。

25 再拜豁心领

直到夜色将黑,月夕才叫嬴戟动身入宫。大约一个时辰,马车从人烟稀少的灞陵,进了咸阳城。又进了秦王的咸阳宫殿,穿过这条狭长的永巷,将达秦王所居的秦王宫。

不知为何,马车又慢慢停了下来。王恪推开了车窗,前面一辆四乘马车对向而来,亦停在了对面。他仔细看了几眼:“好像是应侯的车马。”

吕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从窗口望出,又惊又喜唤了一声:“是靳大哥……”

果然对面马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人是靳韦,而另一人身形粗大,扫眉厚唇,三缕长须,眉心狭促,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那人缓缓朝这边走来,长袖阔大,衣裳轻逸,步履却又缓又稳,行一步便作一顿,似是从容,又有几分刻意做作出来的派头。月夕不待他到跟前,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远远地便对着他盈盈下拜:“月夕见过应侯。”

“哎……白姑娘如此多礼,岂不折煞我范睢了。”应侯范睢连忙快步上来,扶起了月夕,上下打量了几眼,笑道,“我与姑娘也有十年未见了罢?当年在太后跟前匆匆一瞥,今日再见,已是这样娉娉袅袅的大姑娘了。”

“应侯过奖了,实在愧不敢当。”月夕亦笑道,“月夕久居在外,刚回秦国,竟然就遇上了应侯,真是三生有幸。”

“老夫是为了上党一事,刚刚入宫见了秦王。”范睢瞥了一眼默立在马车旁的靳韦,笑道,“姑娘回秦,一路上玩得可好么?”

月夕双眼扑闪扑闪地瞧着范睢,哀声道:“不好,有人欺负我,害得我差点回不来了……”

“姑娘可是受了伤?”范睢面露惊色,指着靳韦,“老夫门客靳韦,精通医术,不如叫他为姑娘诊治?”

“月夕并无大恙,不过听说爷爷病了,心中便十分担忧。”月夕挽住了范睢的手,便连称呼都换了,微笑道,“范伯伯,你这个门客若医术厉害,不如你明日叫他去瞧一瞧我爷爷,可好?”

“姑娘放心,方才秦王亦是如此嘱托,老夫自会妥善安排。”范睢亦抓着月夕的手,仔细瞧了她许久,微叹道,“这聪明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宣太后。老夫有两子两女,可都不成才,比不上姑娘,你爷爷可真是有福气……”说着拍了拍月夕的手,又一步一顿地踱回了自己的马车。

靳韦待他上了马车,远远地朝着月夕一笑,挤了挤眼睛,亦跟着上了范睢的马车。

吕盈探头出了车窗,望着靳韦的背影。一个时辰之前,他尚且被押着去见范睢,可听范睢话里的意思,不但已经带他见了秦王,还成了范睢的门客。而这一个时辰内,她自己的心,便是在梦里,都是为他起伏不定。

如今见到他无恙,只想随他而去,可靳韦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他果真无事。”吕盈不由自主黯声道。明明心中为他欢喜,可见他这样无牵无挂地随范睢离去,心情又黯然不已。

她咬了咬唇,轻轻叹了口气。

月夕微笑着挡到了马车窗前,屈身行礼,候着范睢的马车经过自己面前,朝着宫外扬长而去。

她上了马车,却立kè

沉下了一张脸。吕盈正觉有些奇怪,便听王恪低声叫道:“靳韦是怎么回事,怎么去了应侯那里做门客了?”

“他会有危险么?”吕盈听懂了王恪的话,心情顿时变得更糟,“月夕,你说应侯是你爷爷和小恪爹爹的对头,靳大哥做了他的门客,你不欢喜是么?”

月夕仍是拉着脸,沉思了半晌,才微微缓和了脸色:“我不是气他做了应侯的门客……不,我确实是气他做了应侯的门客……”

“这……”吕盈望着王恪和月夕,一脸茫然。月夕叹气道:“方才应侯特地来说那几句话,便是告sù

我他已经在秦王面前保下了小师兄。小师兄就此全身而退也好,可他却去做什么门客……”

“说不定是应侯看重他,硬是要留下他也未必……”吕盈为靳韦辩解道。

“上党一事,他自以为自己做的巧妙,可其实不过是平原君顺水推舟。而他这样两面三刀,应侯是最瞧不起这样的人的,怎么会留下他?他定然又同应侯做了什么交yì

……”月夕道。

她虽不知靳韦拿了什么东西打动范睢,可她却清楚,他一心要留在范睢身边,无非想借范睢手中掌着的秦国权柄,趁机再做图谋。

“以祖奶奶之能,从前也要对应侯忌惮三分,何况小师兄……他如此好行小慧……”月夕长长叹气,她瞧着眉头深锁的吕盈,硬生生将后面那句话憋到了心里。

赵括说的对,吕盈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她这样既聪慧又心善的姑娘,为何非要跟着靳韦呢?便是月夕,都有些想不透。她和王恪对望一眼,王恪重重一叹,她苦笑着靠在了车壁上。

马车得得起行,过了片刻,又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高声道:“秦王宣月夕姑娘觐见。”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月夕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声对吕盈道:“有小恪陪着你,会很安全,莫要害pà

。”

她下了马车,一名侍者正候在前面,她仰头而望,眼前是一座雅丽秀朴的宫殿,红绡从敞开的宫门中飘出,迎风飞舞。她不禁一愣:“怎么是宣华宫?”

※※※※※

宣华宫,已故秦王之母宣华太后的旧日宫殿。月夕对这座飘满了红绡的宫殿,再熟悉不过了。她上云蒙山之前,八年的幼童生涯,便是在这宣华宫里渡过。

祖奶奶宠着她,放纵着她,任着她在宫中肆意嬉笑玩耍。

她无数次见到身着冕服的秦王,入宫来探视祖奶奶。祖奶奶总是屏退了左右,靠在席榻上同秦王轻轻地说着话。秦王年纪再大,权势再高,在祖奶奶面前,却仍像个孩子一样,垂下头,恭恭敬敬的聆听母亲的教诲。

这个时候,她则会静静地站在红绡之下,仰起脸,任飘扬的红纱罗在脸上拂过,不吵不闹。诚如师父所言,她自幼便知进退晓分寸,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她心中一清二楚。

而这座宣华宫已经空置三年了。

今日的宣华宫如常空荡,没有宫女,也没有侍卫,红绡随着夜风飘荡。殿上只点了几只烛火,那样的微光中,整座宫殿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祖奶奶惯坐的席榻上,正坐着了一个人,垂着头,仿佛已经睡着了。

26 茧中慢抽丝

月夕静静地跪伏在地上。

“是月儿么?”席榻上那人抬起了头,朝月夕招了招手。他六十有多,双鬓尽白,声音微显衰老,双眼狭长,瞧不出神采,眉眼间一股冷冽之气若隐若现。

“月儿拜见秦王爷爷。”月夕再拜。

秦王摆手拦住了她:“快过来,陪爷爷坐。寡人多久未见到月儿了?”

月夕忙盈盈上前,坐在了他脚前的台阶上,仰面笑道:“秦王爷爷,自月儿离开宣华宫,已然十年了。”

“啊,十年了,让寡人瞧瞧这当年淘气丫头……”秦王低下头,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像,真是像……”

“像祖奶奶么?”月夕微笑道。

秦王又凝视了许久,默默点头:“很像母后年轻时,相貌虽然不同,可这神气却是一模一样的。”

“能与祖奶奶有一分相似,是月儿的福气。”月夕将自己靠在秦王的身边。秦王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叹道:“寡人幼年继位,四十多年来一直由母后主持政事。后来应侯入秦,母后归还了朝政,可寡人心中总是十分孤单。一遇到事情,便总想同母后商量。方才你一进来,不晓得怎的,寡人又似见到了母后一般……”

月夕没有接话,只是静静聆听。

秦王又说道:“月儿,这次回来,不回云蒙山了罢?”是他急召月夕回秦,可此刻这句问话,轻飘飘而出,却似月夕返秦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月夕直起了身子,拉住秦王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秦王爷爷,你心中孤单,月儿便回来陪着你不走了……”

“好,好。不愧是母后身边的人,晓得寡人的难处。”秦王不住地点头,拍着月夕的肩膀,叹道,“母后将你调教得很好。这一回来,便为寡人抓回了那个靳韦,还救了王龁一命。”

“这都是月儿的本分。”月夕见秦王终于提到了靳韦与王龁,轻声道,“秦王爷爷,月儿捉到靳韦,认出他是月儿师父从前的徒弟。秦王爷爷可否网开一面,饶了他一命?”

“这一路上,你不曾询问靳韦上党一事的来龙去脉么?”秦王奇道。

“月儿不敢。国家大事当由秦王与应侯处置,月儿岂敢越俎代庖。”

“难怪……方才连应侯都夸你,说你识得大体……”秦王笑道,“应侯已经查明真相,是冯亭这个小人,不欲降秦,私通赵国平原君。故以靳蘣性命要挟,靳韦为救父亲,不得不屈从于他,为他去邯郸送信。”

“原来如此。”月夕恍然大悟,恨恨地道,“这冯亭真是可恶,还有那个平原君,月儿在上党也吃了他的大亏,几乎回不来了。”

“这个赵胜着实可恨,三年前他来秦国出使,寡人听说他的名声,本想趁机杀了他,还是母后网开一面,劝寡人放他离走。”秦王一掌拍在了几案上,面上突现凌厉之色,“早知今日,当初便该杀了他,免留后患。”

“王龁也太疏忽了,在中条山几乎被他所擒……”秦王哼了一声,又沉吟道,“这件事到也奇怪,平原君门客虽多,可领军作战一向非他所长……寡听说他极器重那个什么马服子……月儿,你自上党回来,可见到那个赵括了么?他可是真有几分本事?”

赵括,到哪里都听得到他的名字。月夕慌忙摇了摇头,不敢接话。

“不过这事也怪不王龁,其实应该怪寡人。”秦王拍着月夕的手,和声道,“你可还记得义渠么?”

“记得,”月夕心中一整,晓得秦王终于说到了正题,点头道,“十年前月儿去了云蒙山后,祖奶奶设计杀了义渠王,义渠终于降了我们秦国。”

“可这几年,他们私下又推举了一个新王,又要起兵反秦。”秦王冷声道,“寡人便是因为义渠之事分了心,怕他们做乱后防不稳,才不敢将关中重兵交给王龁,只让他带了两万人马……”

“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dí

,不求敌来无防。秦王爷爷所虑极是。”

秦王皱着眉,站起来踱了两步,道:“前方战事吃紧,后方无谓再起波澜。寡人已经安排王族之女,明日便前往义渠和亲。若义渠新王愿意诚心接纳,不再作乱,寡人方可放心将关中的大军,派往上党。”

他一边说,眼睛却不时地望着月夕。月夕沉思了片刻,笑道:“秦王爷爷,义渠蛮荒之地,怎能委屈王族的公主下嫁,不如让月儿替公主去?”

“你?”秦王立kè

拒绝,“不行不行,寡人怎能叫你受这样的委屈?那样边陲小国,若你去了那边,寡人又怎能对的住母后和你爷爷?”

他俯身低头,面上露出神mì

的微笑:“不过……你可晓得那义渠新王是谁么?”

月夕摇了摇头。秦王笑道:“就是当初教你骑术的那个须卜。母后死后,他又回了义渠,竟然也弄出了点声势。寡人几次派人同他议和,他都问起你。他对你……”

“正是念念不忘,”秦王哈哈大笑,“你若肯下嫁于他,他岂不是会生生世世得记得寡人的恩德?”

“月儿那时不过七八岁,除了骑马,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月夕亦笑道,“不过他既然惦记着我,我更要去见见他了。秦王爷爷,你便同意了让月儿去义渠罢?”

“你真的要去?”秦王迟疑道。

“若秦王爷爷首肯,让王恪再同我一起去。”

“啊……这样啊……”秦王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若你执意要去,我也不能勉强,王恪自幼随侍你,自然与你同去。此外……”他压低了声音:“寡人再派三千精兵随行,可够用了么?”

“义渠马上一族,若带三千步兵,不若给月儿一千骑兵,那便绰绰有余。”月夕仰面笑道。

“骑兵……骑兵……若真要打战,以义渠的兵力,便是给你派上数万人都是不够的。寡人本是想……”秦王却又有些游疑,他不住地长吁短叹,凝望着月夕,“王龁回报说,在中条山,是你和司马梗各带了一队人,和赵国的骑兵相抗;他还说,司马梗及那些人对你是心服口服……”

“是左庶长谬赞了……”月夕笑道。

“瞧来你真是同你爷爷一样,骨血里便会打战。”秦王一拳砸在几案上,“也罢,寡人便将身边的飞鹰锐士拨一千人马交给你……”

“便是当初须卜为祖奶奶训练的那支骑兵么?”

秦王点了点头,伸出右掌,低声道:“寡人与你三月为期。三月后,寡人亲自在章台迎接月儿归来,如何?”

27 岂敢忘恩府

“不消三月,只需月余,月儿自然会带须卜的人头回来。”月夕亦笑伸出了右手,与秦王右掌紧紧一握。

“好,好,很好,很好……”秦王放开了手,不住轻拍着几案,忽又想起了一件事,对月夕和声道,“你今日回来,明日便走,如此匆忙,就不回去瞧一瞧你爷爷么,他病得可不轻啊。”

“祖奶奶和爷爷,一向都教导月儿以国事为重。”月夕淡淡一笑,又在秦王耳边低声道,“爷爷脾气那么倔,从来不肯服输。若是我急匆匆回去见他,他定然觉得我小瞧了他……”

她朝着秦王撇了撇嘴,狡黠之气立现面上。秦王哈哈一笑,扬了扬手:“也好,都随了你罢。你一路辛劳,便在这里好好歇息……”

“这里?宣华宫?”月夕一怔。

“正是,母后临去前交待,这宣华宫要为你留着。”秦王又高声道:“桑婆婆……”

一名枯瘦的老妇人不知自哪里应声而出,头发花白,穿着一身水红的衣裳,衣服紧紧地包在她那犹如一段枯竹般的身躯上。她的脸,更是丑得吓人,颧骨高耸,一张几乎裂到两腮的大嘴,面容枯晦,整个人都阴森森的透着古怪。

她见着秦王,也不下拜,只是微微屈身致意。

“桑婆婆……是你?”月夕见到这老婆婆,不由自主机怜伶打了一个寒噤,可仍是缓缓上前,向桑婆婆做福致礼。

她记得这位桑婆婆。

她是宣太后陪嫁侍女,听说在楚国时便和祖奶奶主仆相称。可她样子丑陋,性格怪异,除了宣太后,从未给过人好脸色。从前在宣华宫……

有一次月夕睡得迷迷糊糊,突地一睁眼,却瞧见桑婆婆那张丑陋的脸近在眼前,她顿时吓得哭了出来。从那以后,桑婆婆便未曾靠近过她五尺以内。

现在想来,桑婆婆也未曾对她做过什么。她那是只是一个孩子,睡梦中惊醒,黑暗中突然见到长得古怪阴森的人,即使她再聪明勇敢,都会有股莫名的惧意。

只是那股惧意,直到今日再见桑婆婆,仍是不曾消失。

桑婆婆盯着月夕,一脸倨傲,高声道:“白月夕,还记得离宫时,太后的嘱托么?”

“月夕不敢忘。”月夕忙伏身在地,诚惶诚恐,“月夕微末之身,愿受秦王驱驰,不敢忘恩,不敢背义。”

“桑婆婆,莫要如此,莫要如此……”秦王连忙劝阻桑婆婆,又扶起了月夕,“莫要将月儿吓坏了。”

桑婆婆冷哼了一声,这才朝着月夕下拜,沉声道:“太后吩咐,等姑娘回来后,便住在宣华宫。老身是姑娘的奴仆,会尽心服侍姑娘。”

“月儿多谢祖奶奶……”月夕声音微咽,不晓得是喜是苦,迟迟说不出话来。秦王似心有所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也有了些黯然之色。

他立了片刻,兀自转身,月夕忙伏地恭送,桑婆婆亦垂首送他,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般,一人缓步踱出了宣华宫。

月夕待秦王出了宣华宫,又候了许久,才直起身子。一转身,桑婆婆灰白的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她还未说话,桑婆婆冷冷道:“你终于回来了?”

“是,桑婆婆,我回来了,”月夕不敢瞧她的眼睛,扭过头柔声问候,“你可还好么?”

“除了活着,还有什么不好的么?”桑婆婆挺立着,冷声道,“你可还要回云蒙山么?”

“师父不在了,秦王又用的着我,我不会再回去了。”月夕黯然垂下眼帘,却觉得身旁桑婆婆的身子一震。她以为自己眼花了,转回头道:“桑婆婆,你怎么了?”

“没什么,”桑婆婆却背过了身,半晌才冷冷地回了一句,她又问道,“还和从前一样,只吃素面么?”

“还和从前一样。宣华宫有什么,我便吃什么。”

“很好,”桑婆婆道,“不忘本来,莫忘出处,这才不愧太后苦心教导了你这么多年。”

“是。”

“太后很惦记你,一直同我念叨你。”桑婆婆微微有些放软了声音,“她只念着云蒙山,临终前我问她要不要召你回来,她总是摇头,总说让你多陪着他……”

“陪着他?桑婆婆……”月夕心中疑惑,正想要问。桑婆婆淡淡一笑,对月夕道:“你明日还要远赴义渠,还是早些歇息吧。”

“桑婆婆,我要见小恪,我还要同他交待些事情。”

桑婆婆面色木然,径自出了宫去,须臾便带了王恪进来。王恪一见到月夕,便叫道:“月儿,你真的要去义渠和亲么?”

“借和亲之名而杀须卜罢了,我怎么会嫁给他?”月夕微笑道,她嘟起嘴,“他一把年纪,又脏又臭,身上还有一股马儿的气味……”

怎比得上……怎比得上有一人身上,那和煦清新的青草气息。

“我秦国的男儿都死绝了么?这些事情何必要你一个姑娘家去?”王恪面上露出了义愤之色。

月夕见桑婆婆默然站在一旁,问道:“桑婆婆,吕盈呢?”

“老身安排了她歇下了。”

月夕点了点头,拉着王恪坐到席榻上,道:“你想说什么?”

“月儿,你别去义渠。秦……他……他同你想得不一样。”王恪一脸愤愤不平,也不管桑婆婆就在一旁,脱口而出。

“我自然要去,我不去义渠,秦王怎肯将关中的大军发往上党,你爹爹又怎能顺顺利利地打到赵国去?”

“要去便我去,你去算什么?”王恪站了起来,怒声道,“月儿,你莫真当我是个傻小子。我遵从太后旨意,不可教你受半点委屈。今日之事,我便把话摊开来说,便是桑婆婆在,我也要直说。”

他望了望桑婆婆,桑婆婆只是不动声色,双眼垂着,似乎在瞧着地面的青砖,也不知dào

在想什么。

王恪道:“武安君病了,可秦王搞不清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自太后故去,军中如今只服武安君,秦王与应侯都难以一手掌控。若武安君是真病,倒还罢了,无非是攻赵之势暂缓;可他若是装病,秦王便会想他背后的意图,是否是对自己不满。秦王如此着急召你回宫,便是要以你来约束武安君,提醒他:莫忘了当初对宣太后立下的誓言,如今太后虽然不在了,亦不可对秦王有异心。”

“而你自回咸阳,绝口不提瞧你爷爷,亦是怕秦王有所猜忌……你已然向秦王表明立场,会对秦王尽忠,便已经足够了。义渠的事情,跟你毫不相干,你何必去做这样为难的事情?”

月夕淡笑道:“有什么为难的?我若不去,你爹爹怎么办?”

“我爹爹?”王恪愕然道。

月夕笑着伸手,将王恪又拉坐下来:“还说不是傻小子?”她轻声道:“桑婆婆一直服侍祖奶奶,她最晓得了。秦王爷爷多年来习惯了唯祖奶奶马首是瞻,从来都不会明说自己的意思,可他的意思却又全在他的话里……”

王恪立kè

望向桑婆婆,桑婆婆却仍是不言不语,似乎神游物外,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月夕又道:“左庶长初战失利,秦王爷爷却说,败战之由,是因为自己要留兵防守义渠。言下之意,便是义渠在,秦王有罪;秦王有罪,左庶长自然同罪;义渠若破,秦王无罪,左庶长方可无罪。小恪,你说我该怎么办?”

28 笑谈生矛戈

秦国向来善罚分明,王龁中条山虽是小败,秦王却可捏在手里,随时可以拿出来敲打敲打军中诸将。

王恪听得怔愣,半晌才闷声道:“我爹爹若因战败而获罪,也与你无干。你不理睬便是……”

“我怎么能不理睬?应侯本就对军中诸事虎视眈眈,若你爹爹获了罪,应侯便会趁机以自己人换下他。可他身边的人,又怎如爷爷、你爹爹他们熟悉秦军战事。我明晓得秦王是在逼我,我也不得不去。如今的大秦铁甲,纵横天下无人能敌,是爷爷几十年的心血。他病重了,我不能瞧着他们毁在应侯的手中。”

“月儿,可秦王的意思,你不明白。”王恪深深叹气。

“我明白。他是不得已才将飞鹰锐士交给我,其实他只想我,如当年祖奶奶一样,不费一兵一卒,杀了须卜。”月夕淡淡一笑,“可我实在不懂……”

“你怎么能懂?”王恪叫道,“太后当年是先送你上了云蒙山,才以身诱义渠王入甘泉宫,她……”

他面上窘迫,有些说不下去。月夕沉吟着,问桑婆婆道:“桑婆婆,秦王可同你说了什么别的么?”

桑婆婆淡然抬眼:“秦王曾来问老身,你可晓得太后当初是如何杀了义渠王的?他又说,叫老身晚上同你好好地说一说,太后当初是如何在枕上亲密之时杀了义渠王……”

“桑婆婆……”王恪闷声地唤了她一声。

桑婆婆又淡淡道:“可老身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姑娘也不必听了。”

月夕一愣,王恪却大喜过望:“你瞧,桑婆婆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便是太后在,也不愿你如此做。否则她又何必在杀义渠王之前送你上云蒙山,她就是不想让你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本来也不打算这样做。”月夕笑道,“所以我要了一千飞鹰锐士,咱们就以硬碰硬好了。”

桑婆婆又撇开了眼,王恪伸手握住了月夕的右手,沉声道:“既然如此,我陪了你这么多年,无论你要怎样做,都与你同进同出……”

想到来日之艰难,王恪的脸都有些凝重。月夕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俯身低头,挑眼轻笑道:“其实……我就是不太明白,什么叫枕上亲密时杀人……”

她这话一出,王恪立kè

尴尬的收回了手,月夕盯着他,笑道:“你倒是什么都晓得,你倒是说说看……”

王恪“啊”了一声,面上通红,双手乱挥。月夕忽地凑上去,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到王恪的身上。王恪顿时吓得站了起来,倒退了好几步。

桑婆婆“嗤”的哼了一声,也不晓得是在笑是讽。

月夕起了身,朝着偏殿而去,边走边笑:“你们都歇息去吧,我一个人再想一想明日的事情。”

已是将近二更时份,四周静悄悄的,月色透过宫闱,透射在了宫殿的青砖上。

烛火摇曳,夜风徐徐,宫内的红纱罗幕起伏飘动,月夕身上的蘼芜香亦暗暗缭绕浮动。她的手拂过这一条条红绡,似要阻止住夜风的撩拨,又似借之安抚着自己慌乱的心。

她确实是有些慌的。

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宣华宫,从此便是她月夕的住处了么?

她再不回云蒙山,不能去大梁,更不能去邯郸了么?

邯郸,有人曾说,若她再来,便要带她去一处地方。难道她便永远也不能晓得那处地方了么?

她缓缓走着,听到前面传来“唧唧喳喳”的声音。她一点点探视过去,原来不晓得什么时候,有一双燕子在前面的宫梁上筑了巢,生了两只雏燕,正张开小嘴嗷嗷待哺。

祖奶奶不在三年了,这宫里冷清,想是少人打扫,才容这燕子筑了巢。

紫燕东来。

这雏燕的叫声,在这富丽堂皇的宣华宫里,那么清晰、热闹,便似在迎接她,如这乳燕来归。

又在这静静悄悄之时,将这偌大的宫殿,衬托成一片冷冷清清之地。

怎比得上那山谷中的一间简陋的小茅屋,却有一个人的胸膛,又宽又大又温暖,伴着那样好闻的气味。

还有他温柔地亲吻和自己羞红的脸庞。

怎可再念?怎可再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倚在了宫前的柱子上,仰头望着天空。

今夜又是一轮新月陪着她,弯弯月牙,两头尖尖,

正是那人笑着眯起了眼睛的样子。

※※※※※

咸阳城东南一条再寻常不过的街巷,有一家简朴的宅院,左边是一家豆腐店,对面是茶楼,右边是一户卖杂货的,前面还有卖绸缎的。清静中有烟火,市井中有幽静。

大隐朝市,小隐丘樊。

宅院门上没有牌匾,门前亦没有奴仆。大门一直深闭,里面的主人向来深入简出,谁都不晓得,住在这家宅院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对面茶楼上,偶尔有老茶客会问上一句:院子里的老头回来了?

夏入三伏,天气炎热,附近的人人都到茶楼里吃茶。茶楼里一向谈论的,都是秦国时新的朝野大事。茶客们最喜欢听的,便是前些日子赵国虎口夺食,抢走上党一事。

白起如何大破野王,冯亭如何智激赵王,赵国如何朝议争执不下,秦王如何怒发冲冠,王龁如何挥军北上,都被说的绘声绘色。一边喝茶,一边谈论军国大事,人人都觉得自己是朝堂上的将军王侯,运筹帷幄,谈笑间便可决胜千里。

茶楼里的小二哥,已经不奉茶了,他肩上搭着毛巾,站在前头,正在口若悬河:“……那须卜仗着武力,本已娶了极美姬妾七八人,日夜取乐。不料见了公主美貌,顿时色授魂与,立要行花烛之礼。礼毕入房,夜深人静,展开鸳衾,成了凤侣。须卜正与公主行周公之礼,公主随身三十宫女一齐动手,缚住了他,公主自枕下摸出短刃,一刀扎入自己夫君胸口。这正是:温柔乡,英雄冢,颠鸾凤,性命丧……”

他嘴里说的这是最近几日,茶楼里最新鲜的谈资:和亲公主义渠平叛。茶客们都围在他身前听的津津有味,惟有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白裙,倚在男子身上,含笑听着;那面色黝黑的男子,却不停地皱眉。

黑面男子听到后面,嘴里低声咕囔了一句,站了起来,叫道:“什么周公之礼?什么颠鸾倒凤?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们这群……”

他这样一叫,众人都转回头来,目光一起都聚集在了两人的身上。白衣女子的眼光在着几十人身上滴溜溜地一转,瞧见几人呆呆的样子,“扑嗤”的笑了起来。

她的身姿,比渭水边上的垂柳还要婀娜,她此刻的笑容,便比眼下咸阳城里遍地盛开的石榴花还艳丽。

“你们别理他,他是个傻小子,只认死理。莫要坏了你们的兴致……”她将黑面男子拉坐了下来,又向众人致歉。她固然清秀绝伦,可老秦人对这义渠国的兴趣却大过了女子。众人扫了这一双男女几眼,又纷纷围住了小二哥问长问短。

“傻小子……”一名身穿黑衫的清秀男子不知几时进了来,他坐到了白衣女子身边,端走了黑面男子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嫌弃道:“只有你这傻小子才肯喝这些粗茶,你瞧死丫头从来都不喝……”

傻小子,死丫头,世间只得他一个聪明人。喜好这样称呼旁人,这样自高自大的,除了靳韦,还有谁。那两人,自然是月夕和王恪。

“昨日刚回来么?”靳韦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也不理会王恪对他翻着的白眼。

“是。”月夕点头。

“在义渠可遇上危险了么?”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靳韦的胳膊上,柔声道:“你瞧我平平安安的回来,怎么会有事?”

“你便是有事,也不会说。”靳韦冷笑道,“你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放不下那个家伙,还不是……”

“小师兄……”月夕忙将自己的茶碗朝他一推,说道,“小恪说他方才瞧见你在为爷爷诊脉,我们不敢打扰,便在这里等你。爷爷他……病可好了么?”

29 故事今人嗟

“每日三个时辰,全身热不可挡。水不欲饮,食不下咽;到了子时,腹中又如冰冻侵蚀。每日这样冷热交替着煎熬。这样的病,你说好治么?”靳韦慢声道。

“怎会如此?”月夕一把抓住了靳韦的胳膊,指甲几乎都掐进了他的肉里。靳韦未推开她,只冷声道:“脉象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假热真寒,实则是阳虚欲脱,寒邪内闭,阳气不能下降,阴阳不能交通。”

“爷爷怎会染上这样的病症?”月夕又惊又急,百思不解,“他从前只说自己时常身上疼痛,我只当这次只是痛的厉害了……”

靳韦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如何得病,已不可考。他几十年戎马生涯,毛病积少成多,再至恶化,也是有的。”他压低了声音,“可你爷爷却觉得是自己杀人太多,鬼邪入体,非要借烈日之力,驱逐鬼邪……”

月夕一惊,抬起头来:“天下哪有鬼神?爷爷这是心病……”

靳韦道:“你不信我不信,可你爷爷却信。鬼神作祟也罢,心病难医也罢。武安君确实染了重病。我只能当做内火郁结,慢慢下药调理。他若肯借机远离杀场,去渭水边灞桥上钓钓鱼,安治心病也好,秦王也拿他没有办法。”

“只治标不治本,绝非长久之策……”

靳韦伸手一揽月夕的肩膀,将两人靠的极紧,细声道:“治本之法固然有,可实在太难。何况……应侯一向嫉妒武安君的军功,与其等他设计相害。不如此放下军务,岂不两全其美?”

月夕和王恪面面相觑,不出一声。靳韦又问道:“听说秦王又叫你去上党?”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国派了廉颇据守上党,与左庶长相峙不下……”

靳韦冷笑道:“除了武安君,秦国现今这几个大将都难成大器……”他瞧见王恪瞪着他,立kè

学着王恪一样翻了翻白眼:“瞧什么,你是傻小子,你爹爹不就是大傻子么?一把年纪还要死丫头暗中护着……”王恪哼了一声,转过了身不理他。

“王龁眼下暂无胜算;应侯觊觎军权;秦王新掌权柄不过几年,既离不开武安君,又怕武安君功高震主。秦王想左右兼顾,只能叫你去。你这秦王与太后亲信,武安君亲孙女的双重身份,随便一句话,都可以安这些武安君旧部之心。以你牵制武安君,以武安君震慑军心。”他“哈”了一声,“其实就是让从前这些跟随你爷爷的人,安心去送死罢了……”

他话语又直接又难听,却句句都是实情,连王恪都重重叹了一声。月夕却只是笑道:“我这个小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小师兄你太抬举我了。”

她不过是一个小女子,骑术再精,功夫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可有时候,一个小女子,却真是比上千军万马,都更有用处。

靳韦嘴角一撇:“我奉应侯之命,明日要去韩国。”

“你去韩国做什么?不怕韩王发xiàn

了,捉拿你问罪?”

“我是堂堂大秦丞相、应侯范睢的常侍,他小小韩王逢迎还来不及,竟敢问罪我?要不是冯亭现在去了赵国,我还想问他擅杀靳蘣之罪呢,”靳韦冷笑,“我去韩国,自有别人去魏国。两国都要识些实务,莫要同赵国沆瀣一气。”

他是一心要让赵国陷入孤军作战之境了。月夕长长的叹了口气,良久道:“小师兄,中山已经灭国,你一人再是如何,也是孤掌难鸣。你何不学学吕盈,放下这些恩怨,好自为之呢?”

靳韦面色一僵,半晌才沉声道:“你都晓得些什么?”

“师父临终前,叫小恪转告我你的身份。我什么都晓得了。”

“临终?师父他……”靳韦正要饮茶,顿时一怔,那茶竟然喝不下去。过了许久,才一杯一杯地几乎将一壶茶饮尽,这才将茶碗往桌上狠狠一砸。

他眉心一蹙一蹙,似在强忍着什么:“师父的后事,是……”

“师父去世时,我正在跟前。恰好信陵君亦赶来了云蒙山,他叫我先去寻月儿,后事都是他在处理。”王恪黯然道。

靳韦一直冷笑听着,这时低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那年靳蘣在云蒙山下寻到我,我才晓得自己竟然是中山王后裔,而靳蘣本是我国的一个臣子。”

“你是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才决意弃医学武?”月夕扫了一眼茶楼的另一边。茶楼小二和茶客们仍在那里高谈阔论义渠之事,言语中甚是猥琐,王恪听得忍无可忍,站起来朝小二走去。

“我陡然晓得自己的身世,实在有些不堪重负。脑子一热,想着若能速成功夫,去杀了赵王,便可一了百了,这才铤而走险偷学玄鉴功。可还是被师父发xiàn

了,我心中怕师父责罚,便一五一十什么都对师父说了。”靳韦声音微颤,“师父没责罚我,只说叫我放下恩怨,将我逐出了太一门……”

“师父告sù

我你的身世,也只是怕你行差踏错,要我力所能及,好护得住你一点。”月夕垂下了头。她一个小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越御风也不过是晓得她身后有秦国王室,才会做如此安排。

靳韦一听,握住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忽听“咔嚓”一声,那碗竟被捏出了两道细纹。

那飘然出尘的老人,他们已不能再见了;云蒙山的旧日天真时光,他们也终究是回不去了。他们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背负着命运的摆布,即便伤痕累累,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仍只能步履蹒跚朝前走着。

他低下头,大声地喘着气。月夕伸手握住了他,柔声道:“小师兄,你还有我,有小恪,还有吕盈……”

靳韦呆了一呆,轻轻将一手合上月夕的手掌,哂笑道:“吕盈在宣华宫,不曾给你惹麻烦罢?她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非要事事护着她。”

“若挂心她,便去见她。宣华宫不拦着你,只是莫再让她吃苦受伤。”月夕淡笑道。靳韦讪讪一笑,未及说话,却听见茶楼另一端传来王恪与众人的争论声。

“你尽是胡说八道,趁早别说了,免得玷污月……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声……,否则我早晚教训xùn

你。”王恪指着小二大声道。

小二哪肯示弱,立kè

尖声回嘴道:“我这故事是从宫内听来的,千真万确。你说我说的不对,你且说说看,是如何一回事?”

“诸位,诸位,在下听说是这样的,”另一位茶客扬手叫道,“听说和亲的公主千娇百媚,把须卜迷的晕头转向。公主又假意奉承,趁着须卜在婚宴上得yì

忘形之际,毫无防备之际,一名小将带兵直杀宴席,将义渠的反贼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公主身边哪来的小将?”

“公主出嫁时,身边都有送嫁将军,他们两人早已私通款曲……”这故事越编越离谱。王恪听得火冒三丈,本就黝黑的面上显得比黑炭还要黑三重。小二没注意,仍是滔滔不绝:“对,对对,那小将正是左庶长王龁帐下一员,名叫……名叫王恪……”他搔头弄耳半天,终于想出了这送嫁将军的名字。不料更加激怒了王恪,他一伸手便揪住了小二的衣襟。

“你要打人?”小二叫道。

“就要打你怎么了?”王恪怒道。

他坏了众茶客的兴致,茶楼里顿时聒噪起来,人人愤愤不平,有人意图拉开两人,有人指着他叫骂。

“这傻小子,真是蠢……”靳韦面上一副鄙夷之色,他站起来,叫道,“诸位,诸位,义渠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在下这里有个西海国的故事,各位可想要听呢?”

他将王恪一拉,自己上前,高声道:“你们只晓得义渠国,可晓得这世上还有一个西海国么?”

“西海国?没听过,没听过……”茶客立kè

围了上去。靳韦朝着月夕和王恪眨了眨眼,高声说道:“这个西海国处在匈奴西境,民弱兵寡,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本该一心自强。可西海国的国王,仗着自己有无数宝藏,根本不顾国家的安危,只是恣意行欢作乐,大修宫殿。却因此引来了匈奴的觊觎……西海国被匈奴攻破,只有一位襁褓中的小王子被送了出来……”

西海国,西海国……如此叫他将心中的郁结吐一吐也好。月夕默默聆听着,见到王恪朝她行来,她将自己面前碗里的清水一饮而尽,这才起了身,同他一起朝对面的小院而去。

“咦,怎么他们进这院子?”几个茶客瞧见了,不禁有些诧异。可又觉得靳韦的故事更吸引人,便懒得过问,只是围着靳韦问长问短。

30 祖孙其属天

王恪推开了院门,月夕与他一前一后缓步进了小院。眼前是一座宽敞简朴的庭院,院中铺满了青石板,后面三间大房,除此之外,再无它物。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正顶着烈日,端坐在青石板的中间。

他个子矮小,头型尖锐,白发短须,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王恪从院中退了出来,闭上了门,守在门外,只留月夕与这老者在内。

月夕缓缓上前,朝老者伏身下拜。老者自见她进院,双眼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待她起身,开口便问道:“你错有三,可晓得各在何处么?”

“出上党时布置不周,贸然带靳韦出城,此错一;人少力寡,尚且带上吕盈,此错二;中条山未能全歼赵军,致平原君走脱,此错三。”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敌众我寡,知不可以战而战,败数多;胜而不能全歼其军,敌兵必卷土从来,不可取。”

“月夕知错,谨受教。”月夕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俯身拜谢,再直起身,低头听老者训话。

“你也不是光做错了,亦对了不少,可晓得在何处么?”

“月夕不知。”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若论大战之谨慎稳重,你绝不如王龁;可在中条山,你以骑兵对赵劲骑,野战之奇胜,你却强过了他。”老者至月夕入院至今,讲了这么许多话,眼睛都未曾动过一下,如今终于眨了眨,面上露出了丝丝笑意:“不愧是我白起的孙女。”

“爷爷……”月夕亦终于露出了笑容,欢呼一声,飞身上前抱住了老者。老者亦笑着搂住月夕,伸手拍了拍月夕的头,突地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了盘桓在屋檐上的雀儿,扑愣愣地冲上了云霄。连门外的王恪听到了,都微微而笑。

这老者自称白起。

小头而面锐者,敢断决也;瞳子黑白分明者,见事明也;视瞻不转者,执志坚也。见事明,能决断,执志坚者,方能百战不殆。他便是大秦的武安君白起,杀了东方六国无数人,一生未尝一败的白起。

赵括、信陵君和东方六国无人不恨的“人屠”白起。

他正是月夕的爷爷。

有谁会想到,这样的一个矮小的糟老头子,却有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亲孙女呢?

“你是怎么杀了须卜的?”白起又问。

“月儿以和亲公主身份见了须卜,他十分欢喜,当即便定下成亲之日。月儿又探得他手下的将军心思各异,先叫人以重金厚禄贿赂那几名主和的将军。成亲前七日,月儿借故邀他出游,埋伏了飞鹰锐士,当场杀了须卜。然后带须卜的人头回去,悬在竹竿之上,以那几位主和将军之力,安抚人心,再追捕剩下几位叛变之人。唉……”月夕说着说着,忽然叹了一声。

“怎么了?”

“须卜对月儿,实在是很好。他连月儿的年岁、饮食喜好、甚至小时对他说过的话,问过的事情,都一一记得。若不是如此,也不能骗的他出城,中了埋伏……月儿心中实在是……”

“两军交战,多的是以智谋相夺,诱之以利,胁之以害。爷爷这么多年是怎么教你的,你不必过意不去……”白起笑道。

月夕垂下头,轻声道:“是。”

“义渠的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如今后方无忧,王龁便可专心夺下上党,直攻邯郸了。”白起沉吟道,“可惜你不听秦王的话,不肯效法宣太后。虽只点了一千飞鹰锐士,可他们却是秦王的随身侍卫。此次几乎全折在义渠,秦王定当心疼极了……”

“月儿已经向秦王请罪。秦王要月儿将功抵罪,为他在灞上大营,再重练一只全新的飞鹰锐士,以备以后不时之需。”月夕道,“这些事情,可比让月儿做什么枕上杀人之事,要容易多了……”

“月儿是爷爷的孙女,自然学不了祖奶奶……”

“你是我的孙女,行事做派自然像我白起……”

月夕和白起异口同声,两人顿时又扬声大笑。两人一起笑着,月夕眼中几乎都泛出了泪花。

她自幼在宣太后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人人都说她像祖奶奶,王龁、范睢这样说,便是秦王都这样觉得。可惟有她自己晓得,爷爷晓得,她与祖奶奶,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

“我兵家阳谋,随势而动,随势而发,使间用计,阳谋亦可阴成。可真要让一名女子牺牲自家清白,方能成事,老夫亦不屑为之。”白起傲然道,“打便打,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若论打战,这天下还有谁能胜过我白氏一族。”

正是如此,便是如此。有些事情,她一窍不通,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屑去明白。

打便打,她同爷爷一样傲气,只肯战场各出奇计杀敌,阳谋决胜;决不肯做半点阴损下作之事。

她与爷爷并非正人君子,可亦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与爷爷又何其相似?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骄傲,对至亲期望甚高,又甚少吐露温情。爷爷讲她放在宣太后身边,十年来只问兵事,不谈其他。而她心中再如何担心爷爷,星夜赶回咸阳,却又先去了义渠,从不问爷爷的病痛一句。

可饶是如此,谁有能否认,两人之间天生的血脉相连,和这相濡以沫的祖孙之情呢?

“爷爷,月儿今日是来向爷爷辞行的……”月夕轻声道。

“辞行?去上党么?”白起如电的目光瞧向了月夕,冷笑道,“又是秦王之令?”

月夕默默垂首。

白起默然良久,长叹道:“是爷爷连累了你。爷爷杀戮太多,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害得你爹娘被人杀死,害你一出生便成了孤儿……如今又为了爷爷,你一个姑娘家,却不得不在这死人堆里出出入入。”

他当年雄心万丈,屡战屡胜,一心要以战力为秦国踏平天下,可忽然间儿子媳妇被人杀死,甚至襁褓中的孙女,仍不断有人要暗杀,以灭他白起一脉,以致他几乎心灰意冷。幸得宣太后一力担下救护月夕之责,以她大秦执政太后之力,保住了月夕的安危,只不过要他立誓一生为秦国效力,且加封他为大良造。

于他来说,其实倒有些因祸得福,获益多多。

“爷爷,当年之事,未必与你有关,你何必自责?”月夕忙宽慰道,“何况,爷爷是为了借祖奶奶的势力,保月儿性命无忧,才立誓一生报效祖奶奶和秦王。祖奶奶未曾食言,确实待月儿如至亲。莫说如今为了爷爷,便只是为了祖奶奶的恩情,月儿也应当受秦王驱驰。”

秦王对白起,实在是又爱又恨,爱他出将必胜,恨他功高盖主。明着便利用应侯范睢,以将相之争制衡白起,暗中却借月夕对宣太后的报恩之情,钳制白起。

而宣太后,难道不也是早留了伏笔,以养育栽培之情暗迫月夕效命秦王?

她白月夕,是秦王的亲信,武安君的亲孙女;可亦是同赵括一阳,不过是几方博弈的一颗棋子罢了。

秦王母子,深明王者之道,如此待一个姑娘,却实在有些不厚道。可多年君臣,宣太后对月夕又确实关怀备至,情与义间杂其中,他们白氏祖孙再也不能说退便退了。

世上事,本就不是黑白分明,也本就不是此是彼非那般简单。

“爷爷,这么多年了,至今未找到是谁杀了我爹娘么?”月夕问道。

(这段时间实在有些太忙了,每天脑子都是胀胀的,所以也没好好检查发布的章节。今天一看,错字不少,过两天闲一点,就把前面几章再修改一下。另外,这次的故事,字数比预计的,可能要多好多。这两个礼拜,故事里没了男主,我自己都有点不爽了,还要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最后,编辑说30号上架,我又觉得要对不起那几位一直追我的故事的朋友了,真的很抱歉。)

31 明月两相望

白起神色冷然:“当年宣太后派了多少人去查这件事情,都没有结果,如今事隔多年,早已线索全无了。”他苦笑道:“老夫当年,是壮心太甚。只当能以一己之力踏平六国,如今却落得病痛缠身……”

“爷爷修养一阵便好了,只当作自己是老骥伏枥。”月夕安慰道,“王恪说,已经为爷爷在灞桥边上,修筑了一所小茅屋。爷爷便去那里好好休养一阵。等病好了,月儿与爷爷一同,再战天下。”

莫要在这里,以姜桂之性,强自与烈日相抗。

白起微微举起左手,想要去抚月夕的秀发。那手悬在空中半晌,轻轻落下,一拍月夕的肩膀。他扶起了月夕,傲然而笑:“我白起虽只有这一个孙女,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很好,很好。”

“爷爷,月儿要走了。”月夕听得爷爷这样赞他,心中激动,又拜伏在地。

“去吧。”白起缓缓点头。月夕三拜起身,慢慢走到了院门前。

“月儿……”白起忽然唤道。

“爷爷?”月夕回过头。

白起义手勉强撑着地,站了起来。他到了月夕面前,双目慈爱地凝视着她,许久才抓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万事小心,爷爷只有你一个孙女了。”

“爷爷……”月夕顿时热泪盈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白起,轻声道,“爷爷,靳韦是我的小师兄。爷爷放心听他诊治,他绝不会伤害爷爷的。”

暂时卸下了重任的爷爷,那慈爱的双目,与福伯多么相似。那尘世的祖孙之情,她从前固然是从未体会过,可今时今日,又怎么能说不懂?

月夕笑着抹去了眼泪,转身出了院门。王恪在门外,朝白起恭敬行礼,为他闭上院门,跟在月夕身后匆匆而去。

白起看着月夕的背影,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

他一生中,唯有两个遗憾。

一是独子与媳妇被人莫名杀死。可无论如何,如今他却有了一个如此美丽,如此值得自己骄傲的孙女。

而另一个叫秦国大出天下的心愿呢,难道真的再不能实现了么?

※※※※※

上党战况,秦军的状态只能用“停滞不前”四字形容。

左庶长王龁四月进兵围上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上党。由于实力悬殊,赵国华阳君冯亭虽坚守了足足两月,可终于还是让上党陷落于秦国之手。而此时赵王方从北部召回廉颇,拜为上将,率兵十万来援上党。

廉颇直接去了上党一侧的长平。他的策略很简单,长平是上党郡乃至邯郸交通襟喉和战略屏障。长平之势,便于坚守,而不易强攻。他是想借山陵河谷的依凭,固守长平。

只要守住了长平,便是守住了邯郸。

王龁也立kè

分军进攻长平。赵军初战失利,先有两名都尉和三四万赵兵阵亡。六月末,月夕与王恪带了关中十万精锐增援。两处合兵,王龁一鼓作气,乘胜再攻长平。他以司马梗与月夕搭档,攻赵国都尉城和故谷城;另以张唐率兵攻西垒壁。

转眼七月,秋声一至,山木萧萧。赵国两战皆败,前前后后一共阵亡了六名都尉。廉颇干脆高筑深沟高垒,避而不战。

他行军持重,意图疲惫秦军,秦军也无可奈何。秦赵至此僵持不下。

十月深秋,秦王见长平战事再无进展,便召月夕与王恪回咸阳,在灞上大营重整飞鹰锐士,将这原本只做护卫秦王用的骑军侍卫团,扩充至五千人,日夜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秦国朝野之中,人人都晓得,左庶长王龁帐下强将如云,除开张唐司马梗不说,还有王陵与蒙骜等,都是战功彪炳。其中还有一人,名唤白子服,人虽孱弱,骑术却出神入化,犹擅奇战制胜,常于出其不意间,轻兵杀敌。可他除了在长平和灞上大营,平时深居简出,无人晓得他的去向。

只有那么几人才晓得,那个叫白子服的瘦弱小子,偶尔在深夜,会回到咸阳宫殿中。在那座红绡飘扬的宣华宫,卸下盔甲,露出那白衫青带难掩的霞光丽彩。

她会孤身倚在柱上,与明月两两相望,淡淡而笑。

她是个姑娘家,乔装成男子要改名换姓,不愿露出本家姓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天底下有那么多好听的名字,她为何要单单唤自己做白子服呢?

或者只有天上的月儿知dào

,是那一夜大梁城的深巷中,它曾瞧见了一名青衫男子,以她的青丝带,在朱亥面前,护住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姓名:

“在下赵子服,邯郸城内无名小辈……”

※※※※※

时至十月末,秋之为气本就悲人,而这几夜的西风更是劲厉肃杀。

咸阳城里,风不息地吹,草木摇落。咸阳宫殿里的梧桐,也都先后全部凋零了。疏桐缺月,隔着红绡,静静地窥探宣华宫内的人。

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方自灞上的秦军大营回来。刚刚除下一身的戎装,换上了她惯穿的白色裙子。

她很累,却难以入睡。

半年的军营岁月,是月夕从前从未经历过。她说不出喜不喜欢,却晓得必须要做。

她如爷爷一般,天生是在沙场上能挥洒自如的人。以至于上至秦王,下至司马梗王恪,都将这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连她自己也几乎忘了,她不过只是一个刚满了十八岁的姑娘家。

世上的年轻姑娘们,十八岁的时候,她们都在做些什么?嫁人生子,侍奉公婆……再不济,也能守在家中,好歹过着安生的日子。

而月夕呢?她又聪明又好kàn

,可硝烟与旌旗,却掩盖了她的美好年华与俏丽模样。

好在她的身边,还有那么几个真心的人。吕盈留在了宣华宫里,每一次都会微笑着迎她回来,见到她身着甲胄,立kè

又不住地唉声叹气。还有总是黑着脸的王恪,和偶尔能听到的那句“死丫头”。

便连一贯冷傲的桑婆婆,每次见到她一身疲累的回来,也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在有这些,足以叫她微笑着去面对一切。

只是,吕盈尚且还有一个靳韦念想着……

可她呢?明月爬上高空的时候,她能思念着谁?

这夜的宣华宫,安安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宣华宫里太静了,一安静她的心便慌了;她想听那燕子的欢叫声,叽叽喳喳的,反而能叫她心安。

至少燕子同她一样困在这里,一样不得自由。

可怎会听不到燕子的叫声?月夕仰头而望,宫门前的屋檐下,那只燕巢悄悄的毫无动静。她腾身而上,足钩屋檐,双手一张俯身探看,果然燕巢里空空如也。她顿时着急起来,高声叫道:“桑婆婆,桑婆婆……”

桑婆婆不缓不急地自宫内出来:“你跑到上面去做什么?”

月夕叫道:“燕子呢?桑婆婆,是不是你教人弄走了?”

桑婆婆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到了燕巢,冷哼道:“老身哪来这样的闲情逸致?”

“算了……”月夕也泻了气,“不过是几只燕子……”

咸阳城一入十月便会陡然转寒,燕子这样娇贵,怎么能受得住?自然要天涯四处寻觅和暖的地方。

她忘了,燕子原本就可以自由来回,她却不能。

“下来吧,三更天了,”桑婆婆又淡淡说道,“明日不是还要去左庶长营中么?”

月夕直起身子。宣化宫又高又大,人在宫檐之上,朝远处望去,所向空阔、毫无窒碍。此刻夜深人寂,咸阳城内一片静谧。

燕子走了,她的心突然空了。

“桑婆婆,你回去罢。莫要睬我,我……想些事情。”

桑婆婆漠然地瞧了她一眼,径自入了内去。月夕一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立在宣华宫的宫檐之上。

天上疏星点点,只有一弯斜斜的残月,就悬在宫檐上,触手可及。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天上的残月。可五指张开的那一刹那,夜深的寒意瞬间便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顿时缩了回来。

明知可望而不可及,为何还要去碰?

如一个人,沉沉地埋在她的心中,不敢想不敢念,可为何还要去想去念?

秋风呼啸着,吹散了她的长发,吹起了白裙和青丝带,几乎将她的瘦弱的身子,也要吹走了。

那一夜她在信陵君府前遇见那个人时,似乎也是这样的淡月疏星之夜。二月初的春风,也本也是冷峭的,为何她如今回想起来,那巷子里洋溢的,都是暖融融的滋味。

那时的她,正坐在屋檐上,晃着自己的小腿,羞臊着骑在乌云踏雪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

他暗暗揪住了自己的青丝带,那眼里的微笑仍栩栩如昨。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忍不住也微微笑着。目光到处,宣华宫的琉璃瓦片上有些白,不知是夜霜,还是洒下的月华?

长平在咸阳的东北处,是她明日要去的地方。若再往东北去,是什么地方?

32 瓦上霜侵骨

“月夕……”

“桑婆婆,你回去罢,我说要一人坐一坐。”月夕有些不耐烦,桑婆婆几时变得这样罗嗦?她垂眼瞧了瞧,下面站着的人,却不是桑婆婆,而是吕盈。

“月夕,上面冷么?”吕盈笑着问道。

“有些冷,”月夕亦笑道,“你想试试么?”

“我瞧着好玩,你接我上去?”吕盈哀求道。

月夕望着她,吕盈的面上是有些期待,更多的却是畏缩。她明明害pà

,为何还要上来?她摇了摇头,轻跃下来,右手丝带飞出,缠住了梁柱,左手一握吕盈的手,借着丝带之力,将两人送上了宫檐。

吕盈摇摇晃晃地站在宫檐上,吓得僵了,不敢动也不敢坐。月夕将她猛地一拉,她尖叫了一声,瘫坐在了月夕身边。

月夕搂住了她,笑道:“怕么?”

吕盈点了点头。琉璃瓦上西风如刀,顿时将她莹白的面容都吹得通红。如此三更半夜,吕盈本该早就熟睡了,何必巴巴地出来陪着月夕吹风?

一定是她方才的叫声惊动了吕盈,而吕盈又是个爱操心的人,月夕心生怜惜:“你不必忧心我,我只是一人坐一坐。”

吕盈被风吹得颤巍巍的,被月夕说中心事,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抱住了月夕取暖。她问道:“月儿,齐国在哪个方向?”

“齐国?”月夕一愣,指着明月的方向,“那边。”

“小师兄又出使齐国去了,你想念他了,是么?”月夕柔声问道。

吕盈又羞赧地笑,忽地收回了手,抱歉道:“月儿,对不住,我……我可以叫你月儿么?”

她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显得她对月夕,还有几丝畏惧。月夕笑着点了点头,吕盈才又笑了,她靠近了月夕一点,轻声道:“月儿,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情?”

月夕仍是微笑点头。吕盈道:“月儿,你这么好kàn

,又这么能干,靳大哥同你是师兄妹,他同你在云蒙山上多年,还有小恪,你们自幼便相识,可为何……为何他们都没想过……喜欢了你呢?”

月夕一怔,她可从来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她淡淡笑道:“是啊……我这么好kàn

,又这么能干,他们为何不喜欢我呢?”

“我晓得,”吕盈贴着月夕的耳朵,悄悄地说,“他们都怕你……”

“怕我?”月夕又怔愣住了,她侧过头,兀自思考着。

吕盈轻声道:“你想想看,你要杀人便杀人,要救人便救人,千军万马中,你也来去自如。那些须眉男子,反而不如你,还总是被你拆穿心事。做兄妹还罢了,若是做夫妻,他们又怎么敢呢?”

是这样么?月夕凝思着,或许是这样罢。

可那一个人,他从来也不会怕她;那一个人,她在他面前,却柔弱似水,只等着他来哄着她,抱着她。

吕盈又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便很怕你。”

“你嫌我杀了人?”

“嗯,”吕盈点头,“我那时也怕靳大哥,他逼着我杀人。你们……同我从前村子里的人,不大一样。”她想了想,又道:“可后来在洛邑,你走了以后,我瞧见靳大哥担心的样子,就又明白了。其实你们同我们村子里的人,也没什么不同。靳大哥总是骂你嘲笑你,可哪一次不是对你有求必应,他就真的将你当成妹妹一般的疼……”

她不晓得,这同样的话当初她在船上对着靳韦说的时候,已经被月夕听在耳里。可正是这样,如今听来却更觉诚恳。月夕面上带着笑,一言不发地看她。吕盈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双臂交握搓了搓,微微驱走寒意,又低声道:“我晓得,你心里肯定奇怪,靳大哥待我并不好,为何我一定要跟着他?”

月夕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是有些奇怪。可我觉得,只要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便不必去在意旁人的指点。”

吕盈“嗯”了一声,道:“其实……我猜,靳大哥的心里一定苦得很。我觉得……他总在逼他自己做他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好像他逼着我杀人一样……”

“月儿,”吕盈突然道,“靳大哥的家人,是不是都被人杀死了?”

“是的,”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同你说了这些么?”

吕盈摇头:“他不必说,我也猜得到。他握着我的手杀人那一下,我突然就明白了。他以为我会同他一样,一心要为家人复仇。可我……月儿,他是个孤单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同旁人不一样,他总想有人能明白他……”

月夕沉默了片刻,道:“他心中确实有些苦,可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如此么……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拿你去挡剑。堂堂男儿,怎可做这样下作之事?”

“他如何待我,我都不在意。而且……”吕盈笑着摇头:“你莫怪他,他也想做一个好人。”

她压低了声音,极轻极轻的说道:“你晓得么?上党出事前那一日,我在他房里,他喝醉了,抱着我哭。他说……他说他想回去云蒙山,想师父,就算你日日逗他欺负他都好;他还说,他晓得自己本不是那样聪明绝顶的人,好多事情统统都压在他身上,他力有不逮,便只会自作聪明胡乱行事。”

“月儿,他虽然从不待我好,可你曾见过他对旁人这样糟糕么?”

月夕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吕盈道:“他心中待谁越亲近,便越要冷嘲热讽;他待谁越见外,却越是客气。他想要我陪着他,却不晓得怎样去做,才这样逼着我,欺负我……”

被仇恨压住了心房,于是便不知dào

如何对旁人表达善意。

或许是想以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又或者他晓得自己犯了错,自己痛恨着自己时,就拼命想去伤害别人;更或者是,是想伤害最想亲近的人,以求他们莫忘了自己……

或许,或许……真是如此,可靳韦的心事又有谁能真zhèng

明白?亏得他还能遇见吕盈,才能懂他,这般宽容他。

月夕叹着气,捧着吕盈的脸,暖着她:“你心地良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总是想着好的一面。小师兄应该好好的待你……”

吕盈道:“我只盼着,你和靳大哥,都能得偿心愿,欢欢喜喜的,才好。”

月夕柔声道:“你放心,小师兄再怎么样,我都会护着他。”

“嗯,”吕盈点头,却又反问道,“可你呢?月儿,你护住了那么多人,你护着我和靳大哥,护着小恪的爹爹,可谁来护着你?”

“我这么好kàn

,又这么能干,哪里需yào

人来护着?”月夕将头轻轻地倚在吕盈的肩上,微笑道:“我有爷爷,有小师兄和你,有小恪,便够了……”

便是有,那人也同她隔了千山万水。吕盈又怎会不知?她再不说话,只是靠着月夕,两人静静偎坐着,一起望着天上的冷月,缓缓升又缓缓落,悄然若有所思。

月夕整个人都出了神,没发觉吕盈冻得不住颤抖。吕盈抱着胳膊,实在熬不住,哀求道:“月儿,回去罢?我好冷。”

月夕站起来,牵着吕盈的手,跃下了宫檐。她软声道:“吕盈,你什么都瞧得明白,我的心思也瞒不过你。你回去罢,让我自己呆一呆好么?”

吕盈紧抿着嘴,握住月夕的手不放,可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她站在地上,瞧着月夕纵身又上了宫檐,迟疑了半晌,轻声道:“月儿,前几日靳大哥出使齐国前,来见过我一次。他说了许多事情,说了平原君什么的……他还说……”

“他还说……平原君的小女儿,下个月初七,便要成婚了。”

她说的这么轻,月夕会听得到么?

吕盈盯着月夕,见到月夕只是怔怔地,站在宫檐之上。她默默垂首,瞧着白色的琉璃瓦,对吕盈的话,冲耳不闻。吕盈皱紧了眉头,又不敢惊动她,终是微叹着回了宫去。

月夕这才伸出足尖,在瓦上一道一道地画着。瓦上的白霜被抹去,露出下面的青色的琉璃片。

白霜青瓦,二十四画两个字,是那要成婚的人的名字。

残月将坠,月夕木然站着。她在想什么,可有谁明白?

她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沾着一层冰凉的露水;她的手指,都冻得僵了,冻得钻心的疼,可她自己却一点都不知dào



漫漫长夜已将尽,冰霜淡去。清晨的薄雾,也不知dào

是在什么时候在宫殿里弥漫了开来,越来越浓,将静静站着的一个她,吞没在了雾里。

※※※※※

邯郸城内。

明日十一月初七,马服子赵括迎娶平原君幼女赵玥的大好日子。

平民百姓家嫁女儿,都要欢天喜地好好地庆祝一番,何况是当今赵王的王叔,天下景仰的四公子之一,鼎鼎大名的平原君最珍爱的小女儿出嫁。

更何况她嫁得又是马服君赵奢之子,马服子赵括这样的少年英才。

宝马香车,英雄美人,本就是天作之合。

33 邯郸有佳偶

前段时间廉颇老将军打了几次败战,赵国顿时人心惶惶,生怕秦军一路杀到邯郸。如今战事稍缓,长平修筑了石长城,坚固难破,人人又都放下心来。眼下有这样一桩大喜事,更为邯郸城增添了几分喜意。

整个邯郸似乎都因为这桩婚事热闹了起来,人人都在谈论这桩美满姻缘。

听说马服君府悬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还听说赵王将亲自为新人主婚;又听说连魏国的信陵君都叫人送来了贺礼,恭贺马服子的大婚之喜。

此刻正是酉时,秋冬天黑的早,邯郸城里已经一片漆黑了。快风楼的门前,站着一位青衫的男子。他拍了拍身边的乌骓马,乌骓马撒开了蹄子,眨眼便跑的不知踪影。

楼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与往常的宾客盈门大不相同。他却宛若不察,推门而进,一楼的大堂阴沉沉的,既无酒客亦无歌姬。他仍是视而不见,扶着楼梯上了二楼。

角落里一张几案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蜡烛,旁边的炉子上暖着一壶酒;案上放着两只酒樽,似乎是有两人对饮,可案前只坐着卉姬一人,默默地饮着酒。

她听到脚步声,慢慢回过头来,没料到竟然是赵括。她猛地站起了身,见赵括面露笑容,坐到了她的对面。她低声道:“你……将军……怎么这时来这里?”她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

明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他却在今夜来快风楼。莫非,莫非……他的心中,对这楼内的她放不下么?

赵括笑道:“我出来走一走,不料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我多时没来你这里了,便连我明日成亲的事情,都不曾亲自同你说一声,实在是抱歉。”他抬起头,扫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朝着几案的右边,挪了挪,将左边腾出了一个位置。

卉姬正要为他去取酒樽,见他这样,忙问道:“将军还邀了人来么?”

赵括也不答话,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卉姬忽地心中一动,收了案上另一个酒樽,另取了两个,一个放在赵括面前,一个却放在了赵括左边的几案上。赵括静静地瞧着她为自己满上了酒,还要往身边的酒樽上斟酒,忽地伸手一拦:“不必了,她从来都不……”

后面的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手,低声道:“卉姬,她再不会来了。”

“她是晓得了将军要同玥公主成亲,生了将军的气么?”

赵括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昨是今非,伊人宛若仍在。

今夜他来,不是因为她卉姬,而是为忘却某一人而来。

卉姬坐在他的对面,蹙着眉望着他,心里头更是瞧得分明,半晌才柔声道:“将军若有为难的地方,好好同她说便是,她自然会明白的。”

赵括仍是淡淡一笑。他越是笑得淡漠,卉姬的眉头却皱的越紧,仰头望着西边初升的上弦月,微叹道:“这天上的月儿,时圆时缺,为何她不珍惜有情人,反倒是喜欢离合无常?”

赵括身子微微一震,抬头微笑道:“月儿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便如身边的人,来了去,去了来。又有什么忘不掉的?”

他是在回答卉姬的话,又似自言自语,其中更有一股凉薄之意。卉姬的面色愈发沉郁,伸手盖住了赵括的杯子,低着声音道:“将军,不可再饮了……”赵括瞧了一眼旁边的空樽,信手便取了过来,满上了酒。

楼下突然传来“哐当”的碰撞之声,似是酒楼大门被人用力撞开。有人快步冲了上来,站在了两人面前,大声道:“赵括,明日便是大婚之日,你却还在这里风花雪月,实在是欺人太甚。”

原来是平原君手下的赵贤将军。赵括与卉姬,本来就不清不楚,何况这样独处一室,旁人难免觉得他们之间瓜田李下,叫人误会。赵括微微一哂,站了起来,可连一丝分辩之意都没有。

“我早同公子说了,不该将玥公主嫁与你,公子就是不听。我是瞧着玥公主长大的,怎么能叫她受你的羞辱……”他上前两步,一把揪住了赵括的衣襟,“我这就带你去见公子,告sù

他你做的好事,瞧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括被他拖着踉跄了两步,到得楼梯口,赵贤又回身道:“再带上这个臭娘们,一并去见公子,免得说我诬陷你。”他一手揪着赵括,一手便来抓卉姬,卉姬惊呼一声,眼看是避不过的。

赵括肩膀微微一抖,不知怎么的,便脱出了赵贤之手,横身拦到了卉姬面前,隔开了赵贤:“赵贤将军,不可无礼。”

赵贤见他轻而易举逃脱自己的掌握,心中微惊。他向来瞧不起赵括花名在外,只当他军中的声音也是仰仗马服君而来,现下才晓得自己平日可能小看了这小子,亦难怪平原君如此看重他。可又觉得这赵括的花花肠子实在忒多,心中义愤之情更甚,不管不顾,反手又劈了下来。

只听楼外一个女子呼叫道:“赵贤将军,赵贤将军,你出来……”这几句话声音又远又轻,可是娇柔无伦。赵贤听在耳里,面上顿显为难之色,这一掌再劈不下去。

他重重一哼,又一揪赵括的衣襟,喝声道:“同我下去见公主,她若不见怪你,我便什么不说了。”

他毫不客气,连拉带扯,揪着赵括,到了楼下。只见巷子的北面,远远停着一辆四乘马车,快风楼前,却站了一名娇柔腼腆的绝色女子,身披火红的狐皮裘,头上插着一只金镶白玉的簪子,蹙眉望着出来的两人。

“赵括,你……”她见到赵贤这样凶悍地揪着赵括,忙上前分开了两人,“赵贤将军,你做什么?快放手。”

“公主,”赵贤气急败坏,“这个赵括……明日是你大婚之喜,他竟然还来这里风流快活,哪有半点将你放在眼里?还有上次在驻马桥,我亲眼见到他同……”

“玥公主,”赵括朗声唤道,“你我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向你交代。赵贤将军忠心无二,可其中却怕有误会,不如你叫他先回去罢。”他声音朗朗,言语虽客气,话里的坚持之意却有些不容辩驳。赵贤双眼一瞪,又恼怒了几分。

赵玥却不生气,反而面露微笑道:“赵贤将军,多谢你为我出头。你……你还是回去罢。赵括……他……我自然能分辨。”

赵贤面上恼恨,可自己的话说出了口,只要赵玥不见怪他不计较。他不好出尔反尔,只好瞪了赵括一眼,大步地离开了去。

赵玥见他走得远了,这才轻声道:“赵括,明日是你我成婚之日,我本不该见你。只是……”

赵括忙道:“玥公主,你要晓得什么便问,我什么事都明白告sù

你,不会有丝毫隐瞒。”

赵玥听他这样说,语声愈发温柔腼腆:“我方才在家中听到几员家将说话,才知dào

赵贤将军来寻你的麻烦。我不敢惊动爹爹,又怕你出事,这才叫了家仆送我来……”

她言里一番维护之情拳拳。赵括伸手握住了赵玥的双手,柔声道:“是我思虑不周,不该在今夜出来。这快风楼的楼主卉姬,是我从前一位兄长的妻子,他为救我而离世,我自当为他照顾他的亲人。我与卉姬,只是如亲人一般。我前些日子忙碌太过,只叫赵鄢来支会她我成亲一事。今夜想了起来,实在太过失礼,才特意亲自过来一趟。你切莫要在意,若要怪,便都怪在我身上好了。”

赵玥微微一笑,低下了头,身子微微倾斜,半依在了赵括的身上,说道:“赵括……将军……括郎……”她顿了顿,心中揣摸了许久,又轻声道:“括郎,你说的话,我自然不会怀疑。世人的那些闲言碎语我亦都不会理会。你在驻马桥上救了我,我便晓得你是个正人君子。那一日……你情急之下叫了我一声玥儿,我便……晓得……这三年来你一直将我放在心上……”

她面色愈来愈红,羞不可抑:“还有那一日,你自上党督粮回来,爹爹请你饮酒。你饮醉了,突然间坐起来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对我的一番心意,我都晓得……”她越说越轻,声若蚊鸣,几不得闻,说着便转身扑到了赵括的怀里。

她容色清丽,气度高雅,眼下吐语如珠,对着赵括缓缓倾吐心事,声音又是柔和又是软腻,动听之极,大约世上的男人都会动心,赵括又岂能免俗?

果然赵括愣了半晌,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柔声说道:“玥公主,你这样明白事理,又善解人意,实在叫我羞愧万分……”

哪会那般任性,一生气便要走了,一生气便要人哄着。

赵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嫣红,眼中却全是柔情,说道:“我们订了亲,明日便要行礼。你我便是……便是……夫妻。哪有夫妻间这般见外的?”赵括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柔声道:“好,从今往后,我再不这样客套……”

赵玥又惊又喜,伸手捂住了脸颊,又埋头到了赵括怀里。这暗沉的快风楼前,两人愈发的轻怜蜜爱,竟都顾不上楼内还有一位刚刚受惊的卉姬。

突然之间,两丈开外一株大树树枝摇晃了两下,隐隐似有人冷笑了两声。

34 忽念同怀人

赵括听到这冷笑声,似被雷击中了一般,脸色顿时僵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放开了赵玥,纵身上了大树,瞧了半晌并无所获,才默默地掠回了原地。

“括郎,你怎么了?”赵玥忙问道。

“你可听到她……什么声音了么?”

赵玥凝神倾听,摇了摇头。

赵括默然了片刻,微笑道:“该是我听岔了。夜色晚了,明日要行的礼数又多,我送你回去罢。”

“我自己回去便好。”赵玥忙道,“她们同我说行礼前不可见你。我一时情急,跑了出来。再不能再叫爹爹晓得此事,我有家仆相随,自己回去便好。”

她说的是嫁娶的风俗,成亲的男女婚前不可相见,否则便不吉利。赵括见她马车之后站有数名侍卫,赵贤仍是愤愤不平立在一旁,便未再推辞,只送她上了马车,望着马车与众人扬长而去。

马车的帘子微微地掀开,伸出一只皓腕,朝着他扬了扬,赵括亦是微笑着挥了挥手。再瞧快风楼里面,仍是悄悄的,毫无动静。他回身深深地瞧着方才的树枝,良久才低声道:“卉姬,我告辞了……”说着,也不顾卉姬听见与否,转身离去。

直到他慢慢转出了巷口,似朝西去了。一边的墙角,才转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十月的邯郸城,虽还未下雪,已经是非常的冷了。可那人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白裙子,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的丝带,上面挂着一个青色的香囊,一头乌黑的长发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了。

可这夜风再凛冽,也吹不散她眼神之中,透骨的冰寒。

她一人俏立寒风之中,神情似怨似笑,又似讥讽,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倏然而至。她抬头一看,乌云踏雪朝她急奔而来,仰头正要长嘶。她心中一惊,飞身跃上了马背,俯身轻抚着脖子,轻声道:“阿雪乖,不叫了……”

除了月夕,还有哪一个女子,能让乌云踏雪乖乖的被叫作阿雪呢?

乌云踏雪果然十分听她的话,无声缓缓立定,回过脖子便往月夕身上蹭着,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呼出一团团白气。月夕下了马,轻轻地摸着他的鬃毛,想要安抚着它,却忽地心头一酸,搂住了它的脖子,无力地靠在了乌云踏雪的身上。

她终究是忍不住,要来瞧一瞧。

她记得他爱在快风楼喝酒,所以先来了这里。可待她到了这里,这么巧就瞧见了他方才同赵玥的一幕。他从前信誓旦旦,但有她在,便决不会娶赵玥。可原来这话不过如流云一般,闻时绚丽,过后便四散而去了。

马儿若一旦被人驯服,便再无异心。可那人呢……

不过半年,他已别有所爱。

她将脸紧紧贴着乌云踏雪,只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她顾不得眼前便是快风楼,楼里还有旁人,一人一马只是依偎着。

新月斜照,她的身影微微耸动,怀伤难禁,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唤她:“月儿……”

月夕抬起头,卉姬手举着一盏烛火,站在快风楼的大门边望着她。卉姬伸出脚,又缩了回去,只是扶着门,轻轻地叫道:“月儿姑娘,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一坐?”

她只听过赵括叫她月儿,却从不晓得她真zhèng

的名字。月夕默默地瞧着卉姬,快风楼全是晦暗,惟有她手中的一点烛火明亮。

半晌,月夕才放开了乌云踏雪,进了快风楼。卉姬引着她上了二楼,月夕扫了一眼,径自坐到了方才赵括一旁的那个位置,拿起了他剩下的半杯残酒,嗅了一嗅。

残樽零烛,酒中余温尚存。

她肯上来,不是因为卉姬,是为思念某一人而来。

这两人的动作心思如出一辙。卉姬叹了口气,夺过了月夕手中的酒樽:“将军说过,你素来不饮酒……”

酒樽骤被她夺去,月夕只能瞧着空空如也的右手发呆。她是素来不饮酒,此生唯一在上党的“聚宝楼”饮过一碗,此后情如烛火明灭,她自己万劫不复。

这酒醉的滋味,她又岂敢再试?

“姑娘若思念赵将军,何不去见他?”卉姬婉声劝道,“将军他……”

“他打了我一掌……”月夕打断了她。

卉姬一怔,笑道:“原来如此。将军如此珍爱姑娘,定然是无心的,你莫要怪他。”

“我没有怪他,”月夕亦笑道,“只是他大约以为自己杀死了我。”她平平淡淡的口气,就这样含着笑讲了出来,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卉姬手中的酒樽却“叮哐”一声掉到了几案上,她来不及捡,怔愣道:“难怪将军说你不会再来……”

“我是不该再来,”月夕淡笑道,“我是秦国人……”

卉姬又是一怔,待她明白过来月夕话中的意思,忙宽慰道:“我亦是秦国人,还不是留在了邯郸?秦人赵人,又有什么要紧?”

月夕淡淡一笑,又淡声道:“可这秦赵之间的恩怨,对我们两人却极紧要。他的家人,我的家人,都卷入其中中。他以为我死了,便没那么为难了……”

“话虽如此,可你何必让将军以为你死了……”卉姬抓住了月夕的手,摇了摇头。

“人生如此,浮生若斯。不过是短短数十年,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月夕由着卉姬抓着自己的手,冷笑道,“他还不是一样会娶妻生子,你没瞧见他方才那样卿卿我我的样子么?”

“不,不……”卉姬不住地摇着头,她焦虑难释,却又无可奈何。她仰起头,对着月夕道:“将军绝不是负心薄性之人。你这样待他,实在有些残忍。”

她手指着快风楼里,苦笑道:“他已经大半年未来过这快风楼了。若他欢喜着成亲,他何必今夜来此?你瞧我这里,这样冷冷清清,与往常大相径庭。他向来细心,察人于微,可他进来时却一点都没注意到……月儿姑娘,他为谁不来快风楼,又为谁而来,为谁心神恍惚,你心里难道不比我清楚罢?”

月夕沉默着不说话,闻言又了一眼四周,这才瞧见晦暗中四处都是木板碎片,几处几案都砸碎了,酒樽铜壶食盒都掉在地上,她蹙眉道:“快风楼怎么了?”

“也没什么,”卉姬笑道,“大概有人不想我再在邯郸经营快风楼罢了……”

“谁?”月夕皱眉道,“赵贤么?”

“赵贤?不会是他。我瞧他为人爽直,若有事情便会似方才那样直接冲上来了,断不会偷偷摸摸背后使坏……”卉姬笑道。

不是赵贤,也应该不是平原君。平原君曾亲口说男子逢场作戏不算什么,他贵为贤公子,甚是爱惜羽毛,不必同一个小女子计较。

可那又会是什么人?这邯郸城里,又有谁不愿卉姬再呆在这快风楼里?

“你不告sù

……他么?”月夕问道,“若同他说了,他自然会为你想法设法,帮你出头。”

卉姬仍是摇头:“将军已经够烦心的了,我何必为他添乱?况且我是走是留,又岂是旁人能左右的了的?”

便是赵括开口,都不能勉强她离开邯郸,又何况是别人?

月夕心中微叹,淡笑着起了身,道:“不管你要走要留,可我却要走了……”她想了想,又道:“卉姬,若你在这里受人欺负,不如跟我回秦国。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动你一根毫毛。”

卉姬微微笑着,缓缓地摇着头。可她虽笑着,笑容中却是一股凄然之色,月夕忽然心有所感,回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份,有时真是奇怪。她明明晓得卉姬对赵括的一番心意,一点也不逊于她。若是放在许多人间宅院里,她们两人,本该是彼此厌恶争吵不断,又或者是明争暗斗至死方休。可她们两人之间,却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暴戾之气,有的只是同样的失意,与同样的悲悯。

卉姬凝目望着月夕:“月儿,我怎么忽然间觉得你不像个姑娘,倒像一名男儿郎?”

月夕笑了笑。她在王龁军中,在灞上大营,又有谁不当她是一名男儿郎呢?

卉姬忽地又笑了:“我明白了……便是你方才那一句话,我好似见着了将军一样。”

她伸手抚着月夕的脸:“你同将军两人,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性子。理得他人说什么,只做自己该做想做的。还非要以一己之力,护着身边的人。月儿,这世上果然就该是你陪着他,可你为何不陪着他?”

她从前不明白。赵括,他总将自己护在身旁,她亦是甘愿柔顺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可为何她一步也走不进他的心?直到今日,她却终于懂了。不是因为她曾嫁过人,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嫂子,更不是因为她曾沦落风尘,而是……他心上的人儿,绝不能是仅仅是一朵娇弱的花朵,是要同他一模一样,能陪他在江湖上沥风沐雨之人。

月夕淡淡一笑,留下卉姬一人,径自下了楼,出了快风楼去。

卉姬一人独坐着,自酌自饮。待到听月夕的脚步声远去,二楼一旁一间小室的门扇被人从里面轻轻地推开,一名年轻人走了出来。卉姬只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已笑道:“小秦,快来,把你的酒樽拿来,再同我喝上几樽……”

方才那两个酒樽,一个是卉姬的,另一个是小秦的。

她伤心恐惧的时候,好歹还有一个真心人会来陪她。

小秦扶住了她,低声道:“卉姬,方才那个姑娘……你若真要回秦国,应该跟她回去。她能帮得了你。”

“你怎么晓的?”卉姬笑道,“你认得她?”

“从前在王祖奶奶的身边,见过她一面。她不是祖奶奶的嫡亲曾孙女,可比我这个嫡亲曾孙要受宠风光多了。”

“你的祖奶奶,不就是……”卉姬惊诧地望着小秦。小秦点了点头:“是。卉姬,你可要回去?”

“难怪,她要赵将军以为她死了……”卉姬恍然大悟,又咯咯地纵声笑起来,“我为何要回去?为何你们人人都要叫我回秦国去?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咸阳到邯郸,有三千多里。三千多里路,那么长那么远……可这快风楼到马服君府,不过二里路。他要见我,立kè

便能见着了,就像今夜一般,想见我便来了……”

她似醉未醉,笑得肆无忌惮,尽是狂态。小秦心中一阵酸楚,不由得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心事,赵括懂,月夕懂,他更懂。

天地渺渺,上下无垠,然而比起相思之情来,确实还要短了许多。

他可以日日来陪她,可见到的不过是她对口中那人的单思之情。而她口中的那个人,想要见的又是谁呢?

他要见的人,莫说只隔着三千里,便是如今黄泉碧落相隔,他的心,也早跟着去了。

有些人,你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

咫尺天涯间,只隔了一点心。

35 清光隔咫尺

乌云踏雪一直在快风楼下徘徊,一见到月夕出来,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月夕。

月夕行一步,它便跟一步,它呼出的白气,一团团地喷在月夕的脸上。他这样调皮,月夕想笑,又有些想哭。

“阿雪,我要走了,乖乖的回去。”她抚着乌云踏雪脖子上的鬃毛。可乌云踏雪仍是不依不饶,就是赖在她的身边。

马通人性,若是它的主人在,他又会是怎样一副无赖模样?

月夕有些痴愣。卉姬说他不是负心薄性之人,其实他就算是真的忘了她,又怎么能算负心薄性呢?

明明是她先骗了他,先离他而去。

她只是瞧见了他,那样亲昵地拥着那位美艳的玥公主,说着温柔的情话,这才心里有一些不开心罢了。

可她,真的只是有一些不开心么?

乌云踏雪缠着她,她不晓得如何是好。她想了想,索性骑上了乌云踏雪,低声在它耳边道:“阿雪,你晓得福伯的摊子在哪里么?”

她在这邯郸城里,曾与他同去过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快风楼,另一个便是福伯的面摊铺子。

乌云踏雪“呼哧”了两声,似是明白月夕的吩咐,缓缓地迈开了步子。秋深夜寒,月夕有些心力交瘁,伏在乌云踏雪的背上,从它的身上才觉得有一丝暖意。

乌云踏雪带着她,一路朝东,穿过邯郸城,穿过驻马桥,慢慢停在了东边的一条巷子里。

还是那间当街的屋子。竹棚、面锅、风灯都已经收进铺子去了,门板也都一一插好,只从门缝中透出昏黄的灯光。不过是戌时中,福伯竟然已经收了摊子;记得上一次赵括带她来的时候,将近子时午夜,还有人在外面吃着面。

不过才隔了半年,福伯的铺子也改了习惯了么?还是秋来春去,他也不愿受冻了?

月夕缓缓地靠近了屋子,听见里面传来福伯的低沉的叹气声:“你说你,怎么就搞成这样?”

福伯的屋子里还另有一人,所以福伯才提前收了摊子么?

月夕侧过身,悄悄地从门缝里瞧见去。屋内悬着那盏风灯,福伯对着门蹲在席子上,他的旁边,正坐了一人。

他果然在此。

昏黄的灯光下,他眉眼之间,清俊之姿,一如从前,只是蒙上了一层隐隐的酸楚。

是他方才在卉姬与赵玥面前,都没有露出过的神色。

月夕屏着呼吸,贪看着他的脸,听到福伯对他说:“你爹爹一心要你光大门楣,又想你为他报答平原君的知遇之恩,这是人之常情。可我知dào

,你是压根也没把这个马服君的爵位放在心上。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等哪日为你爹爹还完了恩情,便退了那个玥公主的婚事,带着你娘和菱儿去代郡、雁门。”

再与她一起,纵马疆场,将匈奴人逐出边关……

一股潮热顿时涌上月夕眼眶。他从来也没有欺瞒过她,他同她说的每一句每一字,确确实实都是发自肺腑。

福伯又叹气道:“那日你带她来,我只当你一早已有了打算。我瞧着那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心中着实为你欢喜。想起从前你同我说的话,便随手给了她三个刀币,可你……”他说这,又叹了口气,转过了身,蹲在一旁不说话了。

月夕不由自主摸了摸怀里,三枚刀币仍在她身上,从不曾离身。他曾同福伯说了什么话,福伯为何要给她三枚刀币?

赵括见福伯郁结,反倒笑了笑,他一手搭住福伯的肩膀:“福伯,给她了便给她了,我从来便没想过要你收回来。”

“说的什么话?明日你还要迎娶玥公主呢,年纪轻轻的,难道你就真的……”福伯叹的重了些,他朝着赵括挪了一点,轻声道,“她怎么……就不在了?”

“我与她在上党起了冲突,打了她一掌……”

“你……”福伯跳了起来,随手拿过身边的勺子敲了赵括的脑袋一下,“你怎么这么糊涂,学了一身本事,是用来打人家小姑娘的么?”

“福伯,她是秦国人。”

“什么秦人赵人,那个卉姬不也是秦国人?也不见你对她说过什么重话。秦赵同源,你小子几时也这么迂腐了?”福伯再舍不得敲他的头,勺子在席子上连敲了好几下。

“我第一眼见到她,便猜到她是秦国人。她不但是秦国人,应该还是秦国贵胄之女,身份应该十分显贵。”

月夕住在宣华宫,连丞相范睢都要让她三分。若是不晓得底细的人,确实会用显贵两字来形容她。月夕也晓得,她在他面前,几次露了口风,他猜到自己是秦国人,且身份异于常人,倒也不难。

可他是如何在第一眼见到自己时,便猜到自己是秦国人?月夕回想在那日在信陵君府前初见他种种,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是如何露出了破绽。

福伯长长的“哦”了一声,半晌道:“也难怪,如今西边打成这个样子。可你既早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就不该……怎么就……唉……”

“我虽然猜出了她是秦国贵胄之女,可与她在一起的那短短几日,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欢喜。只要能与她一路相伴,莫要分离,便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想到若真要与她分别、不再相见,心中除了舍不得便只有舍不得。我明明晓得不该泥足深陷,可又一错再错,”赵括苦笑着低下头,“福伯,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他笑声淡淡,悲伤和寂寞亦是淡淡。

目成而心授,便再也身不由己了。

霍太山的山谷中,她曾问他为何要喜欢他,他便是这样答她的。他确然不是只为了哄她。身不由己,以致于这分离的滋味,便是想一想,他都不能。

他这般一拖再拖,等来的,却是上党那一夜的天人相隔。

可他对她钟情若斯,却仍能在所有人面前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了福伯面前,他视之为父的老人面前,才终于肯吐露了自己的心事。

她既然不在了,他便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娶了谁又不肯娶谁,于他还有什么区别么?

越晓得他的情意,月夕的心中便越是苦楚,竟未察觉到乌云踏雪凑到她的身旁。它鼻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月夕心神恍惚间,直觉要避闪,却轻磕到了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屋内赵括立kè

喝声道:“是谁?”

36 伤彻怀月人

月夕再顾不上安抚乌云踏雪,身子轻跃、斜飞上了对巷的屋角,藏身其后。屋内一块门板一卸,赵括闪身出来,见到是乌云踏雪,愣了一愣,伸手轻轻地抚着它的鬃毛道:“阿雪,你怎么寻来了?”

他竟然也学着她叫它阿雪,月夕忍不住笑哼了一声。又见屋内的灯光从这卸开的门板间泻出,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抱住了乌云踏雪,将脸贴在方才她贴过的地方,默然不语。

福伯站在他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愁着脸望着他,不住地叹气。

过了片晌,他低声同福伯说了几句,又从怀里取了钱囊塞到福伯手里,这才牵了乌云踏雪而去。那一块门板又被福伯从里面慢慢合上,屋内风灯未熄,黄色的灯光伴着福伯的叹息声,一声声一道道,从门缝里渗了出来。

月正天心,深秋的寒风一阵阵吹过,将两旁梧桐树上的黄叶,都吹落在地上。赵括一人一马,在这寂静的邯郸城里走着,显得格外的寂寥。月夕从屋顶上轻跃而下,与他相隔了四五丈,随他而行。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着,月夕便一步一步地跟着他。

他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竟然连他身后四五丈的细碎脚步声都发xiàn

不了;而她的心中又在想什么?竟然能忘了这四五丈的距离,危险得足以让他发xiàn

了她。

两人竟就这样,一前一后,缓步地走着。乌云踏雪仿佛晓得她在身后。未出异响,只安心随行。

他终于停了下来。

月夕抬起眼。茫然四顾,才见到这里是驻马桥。半年前那春花如锦的三月初五。她亦如春花一般,眼波流转,心事不知,只被他牵着手,走在当时那驻马桥的新月下。一转眼间,却已是秋风萧瑟,换了人间。

赵括站在桥的一侧,乌云踏雪静静地在桥边觅食着绿草。

他垂着头,望着桥下寸寸横波。月华落在四周。如某人的身影,暗暗随着他,来到了四处。

而他竟不敢抬头看一看,这天上的新月。

驻马桥上落满了梧桐枯叶,一阵秋风吹来,将这些落叶吹得满地打转。赵括蹲下身子,随手从桥上捡起了一片犹带半绿的叶子,放到了嘴边。

他曾说:若他想她了,便会吹一吹叶子。

叶子半枯。只吹出两声便吹哑了,只能发出短短的呜咽,随着那驻马桥下潺潺的流水声,一声声。都是在诉说着他的思念。

他在想念那太行山道上的春草么?还是在想念那山道上笑着唱歌的姑娘?

他吹着叶子,眼中所见,似乎是她婀娜娇俏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在山上胡乱唱着的歌声。他再难自制,手一抖。树叶从手中飘了下来,那既难听却缠绵的曲子也立时停了。

可他又听到月夕的笑声歌声。四面八方地传了过来,从这天上的月光中,从这水面的涟漪中,从这驻马桥的桥板缝隙中,传了过来。

那时她望着他,盈盈而笑:“老狐狸,你便那么想见我么?”

他双手撑在桥栏上,紧紧地抓着。水珠“叭嗒叭嗒”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木制的栏杆上,一点一点都变成了墨色。

那只是深秋凝结的露水,并不是别的,对么?可为什么却是从他的眼中,面上,一滴滴地滑落了下来?

他怎么敢抬头去望?那天上的月儿,如此皎洁明亮,却生生地照出了他眼里心上的悲伤无望。

他是人人称羡的马服子,少年从军,几战成名,深得赵王与平原君的赏识,明日便是他的成婚之日,他要迎娶的是平原君最疼爱的幼女,是邯郸城里最美最娴雅的姑娘。他的人生,本就该是这样一切圆圆满满。

所以他想要忘掉她。要在他成婚的前一夜,将与她的一切都忘了。

可他从西走到东,穿过了整个邯郸城,直到了这座驻马桥。走到哪里,触目所及,无处不见他同她在一起的景象。

他是永生永世,也忘不了那个笑着叫他“老狐狸”的女子了。

他该忘想忘,可他又怎能忘记她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霜墨束着,一身白衣胜雪,微笑地偎在他怀里。便是叫他立kè

为她死了,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那一夜上党的皓月,冷遍了秦赵千山万水,那白衣女子,在冥冥夜色中离他而去。留给他的,只有这天上的一弯月儿,和那半阙残曲。

而他的月儿,是永远也难以再返了么?

没有了她,他能怎样?

天地本无终极,人命只若朝霜。自他第一日上战场,便一早就晓得这样残酷的道理。可因为她,他却永远也不想去明白。

他伸出手,月华如练,落在他的手上。他紧紧握住了,却什么也抓不住,便连水中的新月倒影,都因那他眼中落下的露水,碎了开来。一片片,一片片的,碎了开来。

都散了,都散了,独留那一钩新月,

天如水。

※※※※※

月夕站在梧桐树下,痴痴地望着赵括。

西风中,她身子正也有如风中秋叶般颤抖着。他悲痛难抑,她亦是柔肠寸断,想放声痛哭,又哭不出来。

她与他,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他眼中心中,只有那水中的碎月,而她的眼中心中,惟有伤透了心的他。

赵括,为何我要这样傻,要让你去尝这伤透了心的滋味?

此刻她见到了他,才终于晓得了,她这样骗他离开他,是不是真的太过残忍了?

她再也记不得自己从前的顾虑与坚持,再也记不得她是秦国武安君的孙女,再也记不得自己曾在上党杀了成百上千的赵国士兵。她只是随着心,放肆着自己,伤痛不再自抑,一步步地朝着他走去。

她几乎要碰到他了,可耳边忽地传来“嘿嘿”两声轻笑,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点中了她的穴道。她只觉身子悬空,有人将她打横一抱,拔足便奔。

她无法呼叫,只瞧见赵括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两边林木屋舍,在眼前不住掠过,似乎正朝着南边而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两边的林木又开始多了起来,听到江水拍岸的声音。月夕忽觉身子一顿,已经被放坐到了地上,耳边听到有人粲粲叫道:“格老子的,老子这次算是来对了。这地方瞧起来不错,老子去看看。”

月夕被点了穴道,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以目巡视。只见一人从她身后越过,朝左前方一大间屋子行去。

这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袍,头上包着蓝色头巾,再听见他声如破锣,月夕便知dào

是花五。他一向对她心怀不轨,眼下被他擒住,真不知dào

他要对她做出什么事情。可月夕此刻心中却一丝应对的主意都没有,她脑中所想,脑中所念,都是赵括方才凄苦伤心的样子。

屋子没上锁,里面黑漆漆的,门边挂了一块招牌。花五探头探脑到了面前,以食指敲着招牌,一字一字地念道:“江……泥……川……浅,不对不对,红泥……小浅……”他是巴蜀人士,对中原的古篆本就识之不多,认这几个字对他可是大大的为难。若不是一时兴起,想要在月夕面前显一显自己满腹经纶的模样,哪要得这样装腔作势?

他摇头晃脑看了片刻,仍是猜不出字面的含义。花五性急骄躁,叫道:“格老子的,中原人就是麻烦……”一掌便劈开了屋子的大门,大门上的尘土落下,四处飞扬,他捂着鼻子,连连咳嗽了好几声,瞧见里面原来不大,是一间简陋的小客栈。

门口一个收账的柜子,店内正中放着一张几案,上面还散落着几个茶壶和数个杯碗。再往里面去,便是几间小客房。看这样子,倒像是哪一日匆忙之间,客栈的主人临时舍了这家业匆匆而去。

花五理不得这许多,看到这里有几间客房,忙推开客房的门扇,里面又有席榻,他信手掸了掸榻上的灰尘,只有薄薄的一层,他立时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出了客栈,笑嘻嘻地到了月夕前面:“里面干干净净的,我们……”他指着天上的月亮:“我从前就说要咱们俩花好月圆。眼下虽没有鲜花,月亮也不圆,可咱们还是……”

他一低头,看见月夕长长的睫毛颤动,身子还在微微抖动。她这样弱不禁风的样子,叫他身上便如数千只蚂蚁在爬,痒不可耐,只想抱住月夕,亲她一亲,成其好事。

他俯身伸手,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穿过她的膝下,正要抱起她。可贴近了,却瞧见月夕颤动的睫毛之下,一颗泪珠滑落下来。再仔细一看,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而月夕的神色竟是凄然欲绝。

他第一次见到月夕露出这般凄楚的神情,突然心中像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大叫了一声,放开了手,退后了好几步。

可月夕却仍是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流露的,全是哀婉伤心之意。(未完待续……)

37 王孙唱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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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五忘了自己点中了月夕的穴道,只觉得自己无论是前进后退,向左向右,月夕那双哀伤流泪的双眼,都是凄楚地望向自己。仿佛她眼中的万千悲苦,都是因他而起。

他只觉似被人在面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又被人指骂他竟然亵渎了这悲伤的姑娘。他心中欲念突然涤净,怜惜之心顿起,向前走了两步,可又不敢靠近,只在她前方五步小心翼翼地蹲下,呐呐道:“方才是我不对,我……”

“郑敢同我说了你的身份。我方才本不该……可我实在又……我只是想……”

他呐呐难言,月夕却只是默默流泪,凄冷不能言语。他不晓得月夕是为了赵括心痛,只当她心中害pà

自己做出出格之事,一心要解释清楚。可他情急起来,更是言语错乱;烦乱之下,只是抓耳挠腮,只想着若有什么穴道,点了可叫人不再流泪,他即刻便要点下去。

这才想起自己曾点了月夕的穴道。他挪近了几步,不敢再靠近,双膝跪坐在地,一手撑着,一手伸去,远远地解开了月夕的穴道。

不料月夕穴道一解,却双手一张,搂住了花五的脖子,扑入他的怀里,埋头痛哭起来。花五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双臂悬在空中。不敢触碰。见月夕仍是痛哭不止,这才怜惜万分。慢慢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月夕的肩膀。

他越是亲善,月夕却越发悲痛,哭声越发沙哑。花五再是糊涂,也明白了她是心中有难以排遣之事。他双手抱住了月夕,高声道:“你有什么烦心事,告sù

我,这世上还没老子办不成的事情。”

可转念一想,在月夕面前他便从未办成一件事情。顿时豪气全失,只轻声说:“莫哭了,莫哭了……”他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终于听到怀中哭声渐息,只是轻轻抽泣着。花五心中欢喜,抱着月夕,脑子里冥思苦想,只想找出叫月夕伤心的由头来。他一路回想,想到方才自己抓到月夕时。她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赵括身后。他立kè

大叫:“我知dào

了,定然是那个小子……”

他怕自己的叫声粗鲁,吓到了月夕,连忙伸手护住了月夕的双耳。而月夕却只是抽泣。毫无回应。他长得有些尖嘴猴腮,面上露出了温柔怜惜之色,竟像一只护子心切的老猴子。甚是滑稽。

他越想越气,本想要立kè

去教训xùn

赵括一顿。可忽然想起自己此次来邯郸,还有要务在身。一看时辰不早,他轻手轻脚地放开月夕,将她扶着靠坐在一旁的树下,柔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今夜还有些事情……待我回来,老子一定为你出这口气……”

月夕充耳不闻。花五蹑手蹑脚地行开几步,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洁白瘦弱的身子在树下,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一抽一抽地轻泣,宛若一朵梨花带雨。他只想留下陪她,又晓得今夜之事事关重大,心中更气极了那叫她哭泣的人,心中郁结,大叫了一声,挥舞着双手朝北面冲去。

月夕一人坐在树下,抽泣渐止。她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仿佛伤心到了极处又变得万事漠然。

秋风吹来,前面拖得长长的,是她一个人在月下的孤影。她抬起头,觉得前面那屋子似曾相识。她怔了一怔,可无心理会,身上又哭得冷了,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她抱紧双臂,斜靠在了树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靠近了此处,她却闭上了眼睛,便连瞧也懒得瞧。

马蹄声再近了些,在前面林子处停了下来。不过片晌,有个又轻又快的脚步声朝她奔来,有人对着她轻呼道:“你……你……你是……”

这声音陌生,急促又微含沙哑,是月夕从未知晓的人。她漫不经心地睁开眼,瞧见远远树下拴了一匹白马,自己面前正站了一个人,双眉带采,身穿华服,同赵括年纪相当;宽大的衣衫随风飘起,颇有气度和威仪。

他的神情七分拘谨,三分惶急,双目紧紧地盯在月夕的身上。

“你……你是……”他望着月夕,来来回回就只是这两个字。月夕一场痛哭后,正是心灰意懒之时,可见了这人一幅拘泥的神情,惶急之处颇像个被训斥的孩子,反而笑了笑:“你认得我么?”

她面上尚挂着泪水,几丝长发被泪痕沾在了面上,虽然支离憔悴,可那委婉之态,实在是楚楚动人之致。眼下突然又浅笑轻语,顿时如春花初绽,便连泪水都成了花儿上的露珠,更添娇柔。

这人瞧着她,慢慢面色变得肃然,他指着月夕身旁一排排的树,道:“这梨树,现在叶子都掉光了,可到了春天的时候,满树都开满了梨花……”

他答非所问,月夕倒也认真地抬头瞧了瞧这身旁的梨树,果然只有枝干。树上还有几只寒鸦,“嘎嘎”地叫着盘旋,见下面动静不断,不敢落下。

她想站起来,可坐的久了,又哭泣刚止,顿觉微微晕眩,身子一晃,还未来得及扶住树干,却被眼前这人一把接入了怀里。

月夕身上的淡淡蘼芜气息,传入了他的鼻子,芳沁脾腑,舒服之极。他忍不住便将下巴贴在了月夕的发丝上,微微磨蹭,心里只是狂喜:“是她是她,果真就是她……”。

狂喜过后,他回过神来,又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失自己的身份,忙放开了月夕。

月夕却想着赵括每每抱着她时,亦是最爱这样去嗅她发上的香味。一旦被骤然推开,她心情顿时委屈难忍,一手勾住了这人的脖子,伏在了他的胸口,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人乍被月夕抱住,只觉得再一股狂喜从脚底涌上了心头。可听见月夕的哭声,又令他心中惶惑不安,心中这样一热一冷的躁动,他从前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体会过,他只想着:“她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这样伤心?”

他定下神来,轻轻扶着月夕,皱起了眉头,凝望着月夕。

月夕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见他这样严肃的望着自己,好似在思考一个什么深刻的道理,不由得又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人见她终于又笑了,忽觉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大半,面上顿时也隐隐露出了放松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他声音如他的长相一般威严,一说话更有几分倨傲。无论他心中对月夕再是怜惜,可言语却十足傲慢,对着她连一句“姑娘”都不晓得称呼。

月夕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微笑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姓……王,单名一个丹字。丹,丹字,便是……《周礼》说: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

“三入为纁,五入为緅。晓得了晓得了,晓得你们赵国的公子王孙谨守周礼,规矩多……”月夕笑道。

“你怎么晓得我是……”王丹吃了一惊。

他衣着富贵,问及姓名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可一开口说到《周礼》,便是侃侃而谈,除非公子王孙,又能是什么人?这样容易猜的事情,换作赵括,只会与她对视一笑,两人心照不宣。可这人却吃惊不已,好似对她能猜出自己的身份,真觉得是匪夷所思。

月夕心觉好笑,随口问道:“我晓得你是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这里……”王丹叹气道,“明日邯郸城里有桩大喜事……可我的心中却有些寂寞,便出来走一走……”他还在踌躇着如何措词,岂不料月夕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冷然道:“你走罢。”

“你叫我走?”王丹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立kè

杀了你。”月夕冷冷道。

她这般喜怒无常,王丹自出生,哪被人这样不敬过?这天下有几人,敢这样对他无礼?他几乎要拍案而怒,痛斥月夕之非。可一抬手,才发xiàn

此刻自己身处郊野,而月夕冷森森的眼光在他脸上一转,他觉得自己气势竟弱了几分,全然无法在旁人面前那样挥洒自如。

他搞不清这是什么缘由,呐呐地说:“你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我没有伤心事……”月夕冷笑道,“你觉得我伤心了么?”

“无端端的,你哭什么?还不是伤心?”王丹哂笑道。

月夕一摸脸上,满脸泪痕,她也晓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歉意微生,话语便也软了:“我哭我的,与你无干。你又寂寞些什么?”

王丹凝望着她,半晌才道:“从前郑交甫在江汉之湄遇见神女,神女解佩赠之与他定情,可惜那美丽而多情的神女,却去不再返……”

灵妃艳逸,时见江湄;丽服微步,流生姿。

他从前在这地方,也曾见过一名女子,虽不是神女灵妃,虽未曾见过面貌,可那一树梨花上的一袭白衫,叫他着实难以忘怀。(未完待续……)

38 往来回首地

他又一次答非所问。可他说的话,却又触动了月夕的心事,她幽幽一叹,喃喃低语道:“人家欢欢喜喜着成婚,将你一个人撇下了。你身边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伤了心么?”她语气中,全是自怨自艾之意,比起王丹话中的怅惘之情还要浓厚十倍。

“成婚有什么欢喜的,我都成了多少次亲了,个个都索然无味的……”王丹哼道。

“个个?”月夕一怔,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又见他面色冷傲,将这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顿时露出鄙夷之色,“你娶了三妻四妾,可还说不喜欢他们。那你当初何必迎娶她们?难怪祖奶奶说:这世上的男人都没有好东西。”

“那也是她们的福气……”王丹仍是傲气十足,可待他反应过来月夕那最后一句话,霎时满脸尴尬,接不上话来。

月夕又讥笑道:“不过你这般有权有势,若寻到了中意的姑娘,要娶她大概也没什么难的……”

王丹只是盯着她,眼神中又现出怅惘之意,苦笑道:“莫说她难寻,便是眼下寻到了,我瞧她那样子,我权势再大,也逼迫不了她。我……姑娘……她……你……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月夕被他瞧得心中忐忑,笑道:“你是想娶我么?”

她自幼随在宣太后身旁,从不将男女之礼放在心上,但听他方才那最后一句含含糊糊,有些古怪,便随口调笑了他一句。不料王丹双眼一亮。放出了异彩,半晌才道:“不敢请耳……”可后一句“固所愿也”却再也说不出口。

“可你连我是谁都不晓得。你便想娶我么?”月夕淡淡道。

王丹微微迟疑,竟点了点头。月夕见他这样。才知dào

自己并未听错,她追问道:“你敢娶我这样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而且……我心情若不好了,便要杀杀人出一出气,你真敢娶我么?”

“你脾气为何要这么大?”王丹眼中犹豫之色闪过,沉默了片晌,又缓缓点了点头。月夕见他神色诚恳,虽不晓得他为何这样对待自己,可也不禁有些微微动容,仿若回到了那日赵括应承了她陪她留在山谷一生一世时的场景。

她心头一软。将自己靠在了王丹的胸口,喃声道:“你又不晓得我家里有些什么人,做过了什么事情,怎么就敢娶我?你若娶了我,又怎么在赵国立足,你家里人又怎么办?”

王丹一听到她说这句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惊之下便将月夕推开了几步。

月夕嘴含讥讽,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以为月夕瞧透了他心中畏惧之意。又见月夕俏立树下,双睫微垂,一股柔弱依恋之态,实在是娇艳无伦。他心头气血一冲。逞强之心大声,朗声笑道:“他日日管束我这个那个,就算你得罪过他。也该扯平了。”

“我得罪过你的什么人?”月夕一愣。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么?”王丹不答反问,声音更多了些惶然。

他一答再答。又加这一问,都似诚意满满。月夕反倒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无端地逗弄他。可她对着越是无关的人,越是不会拉下脸,仍是笑道:“你方才说有人管束着你……我教你一个法子好了。这邯郸城里,不是还有你们赵王么?你不如去向赵王请个旨意,若他要我嫁给你,那人又有什么法子?”

如今正当深夜,明日赵王又要为赵括的婚事主婚,定然已经早早歇下了;就算这王丹是王孙贵胄,也不敢为了一件婚事,深夜去惊动赵王;即便他真的如此莽撞,赵王又怎肯因为这样一件玩笑事下旨?

月夕心想,这人若聪明,便会知难而退。不料王丹却一把握住了月夕的手,紧盯着她不放,问道:“若赵王允了,你可会反悔?”

月夕不动声色,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扳过了他的身子,笑道:“你带得来赵王的旨意再说罢……”

王丹转回身,盯着月夕不放,良久才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个时辰内定然回来。”

月夕只是淡笑。他翻身上马,没走开几步,突又折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旨意上需得写上你的名字。”

月夕见他好似真的打定了主意去见赵王,只觉得这人骨子里的鲁莽之性,同他神情中威严之色大相径庭,随口答道:“霜晨,我叫霜晨。”

霜晨月夕,思子心痗。

那个秋霜寒冷的清晨,她就冷冷立在宣华宫的屋檐上,曾思念着一个人。

果然,她便是祖奶奶,祖奶奶便是她,不如便借祖奶奶的名字用一用。

“霜晨,霜晨……”王丹反复咂摸着这个的名字,高声道,“好,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个时辰内必返。”

他策马便朝北面疾奔,离开渡头远去,可鼻尖还残留着那蘼芜香味飘散不开,而她的承诺……一个时辰之内,他定然要回来。

月夕听着马蹄声渐渐轻去,转回身望着身后的浩荡淇水,江上芦苇将近干枯,只偶尔才能见到有些白芦花缀在上面。暗夜之中,萧萧江上月光瑟瑟,两行大雁南去,几叶扁舟正归。

这样一派秋声入寥廓的寂寞日子里,就是明日,有人还要急着行礼成婚。

她是该走,还是该留?

月夕苦笑一声,转身慢慢走向屋子。她瞧见了那客栈的招牌,顿时又轻声笑了出来,原来这招牌上面写的是“红泥小栈”四个字,可不是方才花五嘴里翻来覆去的“江泥川浅、红泥小浅”。

她记起来了,三年前的仲春二月,她曾来过这个地方,这客栈窗前。确实曾开满了数排白梨花。

她记得当年平原君出使秦国被拘禁,秦王慕平原君大名。本欲留他为相,可他却擅自逃回赵国。她晓得了这件事。恰好平原君一行自云蒙山附近回赵,她索性跟上了他们。

她一路跟了两百里,耍得他们焦头烂额,尤其是那个赵贤,有一日平原君叫他好好歇一歇,他一进被子,里面钻出了几十条小蛇。亦怪不得他至今仍恨他入骨。

直到她在红泥小栈瞧见了信陵君的身影,怕他见着自己,晓得自己的身份。才罢手离去。

可仍是被信陵君猜到了端倪。

若她当年不曾一时兴起下山,信陵君便不会因之去询问她的身世,她便不会因之在大梁城遇上赵括。更不会在今时今夜,在这梨花树下数度伤心痛哭?

前因后果,都怪不得旁人,更怪不得世事弄人。

若要怪,只能说一饮一啄,是自作自受罢了。

她呆立许久,勉强收回思绪。却又想起花五。这个花五不学无术,又喜欢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文雅的样子,可方才他那几声安慰,却是一番善意。叫月夕心中对他敌意大去。

他是郑敢的手下,决不会无缘无故前来邯郸。他又说今夜有事要办……月夕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其中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忽地想起那日夜里。吕盈同她说,靳韦提到了邯郸平原君总总。莫非是范睢又有什么安排?

范睢曾派郑安平杀了信陵君的新婚夫人,便叫魏韩两国互生龃龉。杀一小女子而利天下。自然不可不为。莫非此次,他又下令要杀什么紧要的人么?

范睢行事确是有些下作,可次次都切中要害,月夕心中虽有些鄙夷,可又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段。忽然听到一旁有细微的脚步声,纷迭而至,伴随着有人刻意压轻的声音:“说的就是这里……”

她立kè

将身子一侧,躲到了树林之中,黑暗中察看外面的动静。

两个黑衣人跑了过来,在月夕方才歇息的树下停下,前后探查了一圈,一人说道:“奇怪了,明明说是这里,怎么不见了,莫非我们寻错地方了?”

另一名黑衣人蹲了下来,仔细察看了树下的痕迹,道:“看样子确实有人来过。”

月夕听到这两人的声音,微微叹气,从树后现出身来,轻声道:“小恪,我在这里。”

两名黑衣人闻声,立kè

转过身来。蹲着的那人站了起来,扯下蒙面的黑巾,又黑又瘦,正是王恪。他跑了过来:“月儿,你果然来了邯郸。”

另一人也扯下了黑巾,露出相貌,却是陈藩。他笑道:“花五虽然时时犯浑,可对姑娘的事情,却一是一,二是二,决不会说错的。”

月夕微微一笑,见王恪皱着眉头瞪着她,她心知不妙,对陈藩小声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王恪怒气冲冲道:“你怎得又偷偷走了?我爹在上党见到司马梗独自到了,才晓得你半路便走了。我爹不敢呈禀秦王,也不敢告sù

你爷爷,便来问我缘由。亏得吕盈猜到你来了邯郸,叫我出来寻你。你是怎么回事,做事越发没有分寸了?”

他气恼已极,生平第一次这样气势汹汹。月夕只是垂首不语,由着他训斥。陈藩见气氛尴尬,忙打岔道:“王将军与我们在邯郸城外遇上,过上了几招。真是不打不相识,才晓得王将军竟然是出来寻姑娘的。”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半晌才道:“郑敢呢?”

“他也来了邯郸,不过我们今夜还有事情,方才见到花五,恰好晓得了姑娘在此处。王将军着急,郑敢便叫我陪着王将军来寻姑娘。”

“是什么事情?”月夕问道。

陈藩嘿嘿笑了笑。月夕微笑道:“应侯又要你们去杀人了,是不是?”

陈藩面露尴尬,到了月夕耳朵跟前,细声道:“长平那边不进反退,秦王恼极了平原君赵胜丛中作梗。应侯叫我们来邯郸瞧瞧,看可有机会……”他左手横在脖子处,狠狠一拉,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未完待续……)

39 死生悬一线

王恪拉住了月夕,瞪眼道:“邯郸风紧,咱们今夜便回咸阳。走。”

月夕还未答话,他又道:“桑婆婆已经起疑了,你当吕盈能瞒得了她么?若是让秦王与应侯晓得你私下来了这里,到时候定要闹的不可开交……”

月夕转身对陈藩道:“我来邯郸的事情……”

“姑娘放心。郑敢说了,我们与姑娘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交情。今夜见到姑娘一事,我们决不会在应侯面前提起半个字。”陈藩慨然应允。

王恪闻言,随手拍了拍陈藩的背,两人相视嘿嘿一笑,颇有一笑泯恩仇之意。想是两人在路上结了些梁子,直到此时方才化解了开来。

“要办这么大的事情,郑安平怎么没来?”月夕又问。

“应侯禀了秦王,将郑大人送到军中历练去了。我们现在都跟着郑敢。”

月夕微微颔首,心中仍是犹豫不决。王恪着急,扯着月夕的袖子便要走,忽然间又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东纷涌而来。

陈藩立kè

做个手势,三人隐身到了客栈外一侧。

脚步声奔得甚急,不过片晌便到了近处。陈藩微微探头张望,见外面共有三名黑衣人,满身血渍,其中一人身上还扛了一个人,花布衣裳,头上包着蓝色头巾,看样子像是花五。

陈藩屈指入口,学着布谷鸟般啼叫数声。一名黑衣人立kè

以同样的手势与叫声回应,陈藩跑了出去,对着那黑衣人道:“其它人呢?”

那黑衣人一拉黑巾。露出正脸,正是郑敢。他沉着脸不说话。另一个黑衣人抓住花五的腰带,一把将他从肩上扯了下来。扔到了地上,恨声道:“这家伙坏了我们的大事,还害死了不少弟兄……”

花五本来奄奄一息,被他这样一砸,闷哼了一声苏醒了过来。那人拔出剑,指着他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凭这嘴皮子功夫厉害。干脆让我杀了他,也好为弟兄们出这口怨气。”

郑敢拉着脸仍不出声。一抬头月夕同王恪已站在面前。他拱手称呼道:“姑娘。”

月夕瞥了一眼地上的花五:“没杀了平原君么?花五怎么了?”

郑敢朝月夕一使眼色,两人到了一边,左右无人跟来,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明日是平原君嫁女儿的大喜之日,今夜的防守本来最为疏忽。我们几个弟兄和花五入了平原君府,引开了侍卫,本来已几乎得手。可那个赵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赵括?”月夕一愣,却立kè

明白过来,“平原君府可是在城东驻马桥附近?”

“正是。”郑敢颔首。

平原君府人多势众。一旦出了事情,便会人声鼎沸,驻马桥附近又僻静,赵括听见动静赶来也不足为奇。

郑敢又接着道:“当时平原君就在花五手上。只要他掌力一吐,这事便就成了,咱们死再多的人。也对应侯有了交待。可花五一见到赵括,便撇下了平原君。骂骂咧咧地,只顾着去寻赵括。便是这一下耽误。被人救走了平原君。赵括他……花五这才中了赵括一掌……”

月夕心中一跳:“赵括他……”

“他……亦中了一掌,情形……情形……”郑敢不敢看月夕,撇开了头低声道:“姑娘晓得的,花五掌中有毒,他……”

他在上党见过月夕为救赵括不顾性命,几至丧命,自然猜到了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说话吞吞吐吐。

可郑敢虽然说得含糊不清,月夕脸色却已渐渐变了。赵括平日为人,从来都是留下三分余地,更不会轻易取人性命。此刻这一掌却出力如此之猛,将花五打得动弹不得,可见当时情况何等危急,以致他不留余地全力而出。

花五又怎会似他,对人处处手下留情?

赵括上次中毒垂危的场景,顿时在眼前滚过,月夕心中一团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面上没了血色,又惊又怒,忽地回身冲到了花五面前,右手一扬,一掌朝花五拍了下去,便想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花五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喘着气,忽觉一股凌厉掌风扑面而到,本能地要躲避。他拼了力qì

地翻了一个身,眼睛一睁,见是月夕,也不知哪来的力qì

,大叫道:“你莫再哭了,我已经为你教训xùn

了那个混帐小子,帮你出了这一口恶气。你莫要再伤心了……”他哈哈大笑,极是畅快,可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又闭过了气去。

他这样不顾性命,原来不过是以为赵括害得月夕伤心,一心要为她出气。

月夕这掌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如何也拍不下去。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望着花五昏迷的样子,心中又是心痛,又是气苦,又忧心赵括的伤势,许久只低声道:“郑敢,你们如今如何打算?”

“邯郸已不可久留,”郑敢垂头丧气道,“大事不成,只有回去向应侯领罚罢了。”范睢恩怨分明,善罚亦是分明,郑敢一向勇决,可此刻的声音,也有些颓丧。

月夕沉吟了片刻,道:“应侯面前,若能救得了花五,便帮他一把。待我回去,我会设法在秦王面前,为你们美言几句。”

她要救几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秦王自然会卖她情面;再有秦王出面,范睢的责罚自然不会太过。郑敢闻言,面上顿时露出喜色,朝月夕拱手致谢,又道:“姑娘不同我们一起回去么?”

月夕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还有些事情,过几日再走……”

※※※※※

夜迟更深,穹苍繁星疏远。

邯郸城西北,一所由三个小院连通的宅院。东边的最旧最小,南面的较新较大,而西边的最新却又比较窄小。除了西边的小院里有一座全新的二层阁楼,其余的房子都是大平房。

马服君赵奢当年不过是一名征收田租的官吏,住的便是东边那个小旧的院子;后来得平原君赏识,推举给赵惠文王掌管天下的税收,家里仆役多了,在南面新修了一个院子,家人也大多搬到了南院;再至后来,阏与之胜后,赵惠文王封他做马服君,官同国尉,他却只是在西面再多围了一个小院。

马服君府白墙乌门,占地虽不大,却有一股朴雅之气,墙上还挂着红绸灯笼。这宅院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这两日起便喧嚣不断,四周被平原君派来的两百精兵守卫着,丫鬟仆役都围着东边的院子跑进跑出,直到此刻方才人少了些。

一名身材高大,精悍过人的胡服男子,带着五六个人到了东院,朝着里面的三间平房中间的那一间望了望,对着门口的丫鬟低声问道:“还是没办法么?”

丫鬟摇了摇头,一样低着声道:“一直没寻到蘼心果,大夫说再寻不到,就……玥公主一直守着少将军,一步也没出过房间。”这男子叹了口气,狠狠一拳砸在一旁的柱子上,把丫鬟吓了一跳,紧挨着屋旁的一棵大树也似抖了一抖。

男子立kè

抬起头,喝声道:“谁在那里?”

却见两条人影飞起,身法轻灵,自树影中冲天而起,凌空一折,在沉沉夜色中快速地窜出了院子。精悍男子挥手高叫道:“追!”

他展动身形,追了出去,那五六人也在后相随。只见那两条身影时隐时现,朝着城南而去,到了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精悍男子五六人一直跟着,到了此处只能停了下来,四处查看。

巷子里有一间铁匠铺,门口的炉子尚未全熄。一个老铁匠开了门出来,精悍男子身后有人立kè

上前,盘问老铁匠。可问了半天,老铁匠只是手舞足蹈摇头不语,原来是个哑巴。

精悍男子见问不出什么,带着几人又朝别处追寻。老铁匠往炉子里浇了水,灭了火,进了屋子,拴上了门。

屋里竟然坐着一男一女,只是老铁匠出来时刻意将门大开着,反而没引起注意。

男的是王恪,女的是月夕,都身穿夜行服,正微微喘气。

“姑娘,他们走了。”老铁匠竟然张开嘴说话。月夕微一颔首,示意老铁匠离开,又低着头沉思着。

范睢在东方六国各大重镇都设有秘密联络之处,邯郸城里便是此处。那夜郑敢离去之时,特地将此处告知了月夕和王恪,以为他们临时落脚之地。

“你无端端跑去马服君府做什么?”王恪有些气急败坏。月夕近来做事太过反常,不但留在邯郸不肯走,晚上又发xiàn

她无端不见了,他去寻她,才被方才那名男子发xiàn



月夕默然不言。王恪拉着脸,又道:“平原君不在马服君府,你去马服君府做什么?你几时才肯回咸阳?”可无论他怎么追问,月息始终都是沉默着不说话。

王恪见她这样不理不睬的样子,晓得她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告sù

自己。他翻了翻白眼,哼了一声,坐到了一旁。月夕仍不说话,这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直到外面天色大亮,她却突然站了起来。

王恪正在打盹,立kè

警觉地跟着站了起来,道:“你要做什么?”

“小恪,你自己回秦国去罢。”月夕打开门匆匆而出。王恪与她自幼相伴,第一次见她如此视自己于无物,顿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嘀咕了一句:“真当我是傻子么?也不晓得和那赵括有什么古怪?”也跟出了门去。(未完待续……)

40 心事谁共语

月夕见他跟来,心下一哂,仍只快步朝着西北方向而去。王恪一路紧跟着她,穿街越巷,还要闪避赵兵;可见月夕对这邯郸城的道路颇为熟悉,心中愈发奇怪。

大约过得一盏茶的时间,只见月夕停在一座小楼面前,那楼前的匾额上写着“快风楼”三字。楼下四散着站了四五个赵国士兵,楼内传来一男一女的争执声。

月夕不晓得楼内发生了什么事,正想与王恪稍作躲避。却见大门旁闪动着红色的女子身影,那女子哀声道:“赵鄢,求求你,带我去见一见他……”

一条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女子面前,沉声道:“卉姬,少将军只叫我护你的安全,再没有别的交待。”听这声音,正是昨晚追踪月夕的那名领头精悍男子,他微微叹息:“你便是去了又能如何?少将军已经几日昏迷不醒了……”

“我只想见一见他,我……”卉姬声音惶急,竟说不下去。

“少将军吩咐了,你若要回秦国,我自然会设法。可旁的事情,我实在无法做主……”

“你不是说他几日昏迷不醒了么?怎么又吩咐你做事。”卉姬话音中一喜,伸手抓住了赵鄢,“他还好好的,只是想借机送我离开赵国,叫我离开他,是么?”

“少将军受了重伤,只中间醒来了一次。他交待我,若他但有不测,便要我如此行事。”赵鄢的声音沉稳如故。

卉姬霎时松开了手,颓然靠在了大门上,半晌才凄笑道:“他是要交待后事了么?我是要谢他还是怨他?”

他自己将死之刻。却还记得叫人维护自己,她怎能不感激他?可便是如此。他也不愿她陪在身旁,只一心要她离他而去。若是对着另一名女子。他又会如何?

便是以为那女子死了,都要为她在身边留一个位置。

她心中说不出的苦与失望,倚在门框上,冷笑着转过头,却瞧见月夕站在快风楼的门前,正静静地望着她。

“月儿,你没走……”卉姬直起了身子。赵鄢也立kè

朝外面望去,见到月夕与王恪朝卉姬而来,他受赵括嘱咐要保护卉姬安全。立kè

左手一拦,喝声道:“两位是……”

王恪伸手便拉开了赵鄢,月夕径自入内。赵鄢不想两人如此唐突无礼,立kè

沉喝一声,右掌只朝王恪劈来。王恪以肘相隔,赵鄢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又呼呼攻出两招。王恪正待反掌回击,却听堂内月夕低声道:“小恪。住手。”

王恪立kè

身子一闪,右手按住了赵鄢的肩膀,身子一转,到了赵鄢的背面。亦进了大堂。

赵鄢一转身,月夕已然垂首坐在了大堂中间,王恪站在一旁。嘴含蔑笑,似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心中怒气大涨。可见月夕喝止了王恪不与他动手,便是表明态度不含敌意。他不露声色。沉声问道:“敢问两位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一条青色丝带“嗖”一声飞出,在两扇大门上一卷一拍,闭上了快风楼的大门,又回到了月夕手上。赵鄢见她姿态飘逸,甚是潇洒,暗赞一声:“好!”又听她缓缓吐字道:“卉姬,我是来救他的。”

她不曾说出他的名字,可这厅中的四人竟然一瞬间全都懂了。赵鄢和王恪同时微微哼了一声。

“月儿,你能救他?”卉姬又惊又喜,扑过来紧紧地抓住了月夕。她指着赵鄢道:“他们说他中的毒只有蘼心果方可救,可骊邑几年前就没了蘼心果,莫非……莫非……你有么?”

她从前便曾提到过自己是骊邑人,月夕却想到从前赵括提起之事,心中忽有所觉,不答反问道:“从前秦国的中更胡阳,也是骊邑人,他是你什么人?”

中更胡阳,便是当年在阏与之战中身亡的秦军主将。

卉姬缩了一缩,没有回答。可月夕见她脸色,便已明了于心,原来胡阳便是当年救赵括之人,他是骊邑人,难怪当时他身上会藏有珍贵的蘼心果保命,只是却不知为何会甘愿拿出来救了赵括。而赵括则在战后,将他的未亡人卉姬接到了身边照料。

月夕心中微喟,摇头道:“我没有蘼心果。”

“这便对了,连祖奶奶都再寻不到蘼心果,你怎么救那个赵括?”王恪心中甚是不悦,脱口而出。

“我没有蘼心果,我仍是可以救他。”月夕仰起头,对上了王恪的目光。

但有她月夕在,便必须有赵括在。

她曾救得了他一次,便能救得了两次。

王恪恼怒地盯着她,可望了半晌,还是泄了气,坐到了一旁,嘟囔道:“随便你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

卉姬讶异地望着两人,半信半疑:“月儿,你真的可以救将军么?”

月夕微微颔首:“我要进马服君府,可闲杂人太多,若瞧见我,甚是不便,还救不了他了。卉姬,你可能帮我么?”

“我连快风楼都出不去……”卉姬苦笑着,目光四处游移,瞧见赵鄢,忽叫道:“赵鄢……”

赵鄢正站在一旁,虽不再问两人的身份,可目光凛凛,一直紧盯着堂中,眼中都是警觉之色。卉姬哀求道:“赵鄢,你是将军的亲信,你自然可以带月儿入府,是不是?”

赵鄢和声道:“卉姬,我晓得你忧心少将军,可你……莫要被人哄骗了。”他冷眼一望月夕,冷笑道:“明知蘼心果已经绝迹,还妄言要救少将军。还不是想借机入我们马服君府,再行不轨。”他声音冷冰,话中之意,竟已猜到了月夕和王恪便是昨夜入府之人。

月夕微微笑着:“他身边的人,倒也都不太蠢。”

“谁都会害将军,可月儿怎么会?她是将军的……”卉姬苦笑着,突地话语一顿,竟不知如何形容月夕的身份。

她是赵括的什么人?有四个字几乎已经到了她的嘴边,可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能?不愿?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

月夕淡淡笑了笑,起身站到了赵鄢面前:“这位将军,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

赵鄢摇头道:“赵鄢只认少将军。除非少将军亲口交代,否则绝难叫赵鄢做非常之事。”

他有些固执,却也忠心耿耿,真有些像信陵君的门客朱亥。月夕一时无话可说,王恪早已不耐,立kè

乘机道:“这人既不识好歹。月儿,咱们走,别同他们废话。”

月夕眉头一蹙,正要说话,听得外面有人喊道:“赵鄢,赵鄢……”

“什么事?”赵鄢移到门边,沉声问道。

“乌云踏雪跑出来了……”外面的人又喊。

“阿雪?”月夕听到“乌云踏雪”四个字,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人未动,带先行,青丝带陡然而出,在门上一撞,将两扇大门弹了开,她人已如轻烟一般掠了出去。

只见远远的,巷子的一头,有两个士兵拦着乌云踏雪,一人一边,往回拉着马缰,可乌云踏雪就好似定住了一般,怎么也拉不动。

巷子里又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个马夫穿着的人,赵鄢出门见到他,皱眉道:“你怎得不看好乌云踏雪?少将军吩咐了不能叫它出事。”

他声音高亢,传到巷口。马夫手里还抱正着一捆鲜草,一边跑一边回答:“唉……是我疏忽,它不肯吃东西。我也是心急,说了它几句,它大概生了气跑了出来。”

月夕凝目望去,乌云踏雪毛色发暗,眼睛微凸,果然有些瘦骨嶙峋,显得鬃毛都长了许多。她再听到马夫说到缘由,心痛万分,屈指入口,轻哨了一声。乌云踏雪顿时马头一晃,一声高嘶,前腿高高扬起,震脱了拉着马缰的两人,一跃而出,奔到了月夕身边。

它几日不食,身体虚弱,刚到月夕跟前,便前腿一屈,跪了下来。月夕双手一环,搂住了乌云踏雪的脖子,只见它眼睛半闭半合,还有些红通通的,竟似人哭肿了眼一般。

“你怎得不乖乖听话,出来做什么?”月夕心中疼惜,轻轻责怪道。

乌云踏雪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住地将头顶着月夕。马夫奇道:“它好象要叫你去什么地方?”

“阿雪,你要我去什么地方?”月夕忙问。乌云踏雪毕竟是畜牲,回不了话,只是以头推送着月夕。众人见着它的异样,一时间都苦苦思索着。

卉姬站在门边,见到乌云踏雪将月夕的身子朝北面顶去,忽地“啊”了一声,轻叫道:“是马服君府。”

马服君府?赵括所在的马服君府么?

月夕心头一颤,朝北面望去,那边诚然就是她夜间探过的马服君府,莫非乌云踏雪真的是要她去见赵括么?

这事有些荒谬,可又合情合理。乌云踏雪极通人性,又不会言语,赵括一直与它朝夕相处,他的心思会瞒所有人,却不会避开它。

他每次学她叫它“阿雪”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会说些什么呢?旁人不知dào

,可乌云踏雪都听到了。

乌云踏雪晓得赵括思念着月夕,所以那夜它在快风楼处见到月夕,便紧跟着她,是想让她去见赵括;在福伯的铺子门口,它将头凑到了她的身边,亦是想催她去见赵括;此刻一路跑来,大概也是想寻月夕,再叫她去见赵括。(未完待续……)

41 狡兔奈尔何

月夕一念想通,心中急痛难言,竟然都迁怒到了眼前这个马夫身上。她厉声怒斥道:“你怎么搞得,连一匹马都照看不好?”

马夫不知她是何方神圣,虽觉得莫名其妙,可看她这么个小姑娘年纪虽轻、威势极盛,自己被她一骂竟不敢还嘴;又见乌云踏雪同她亲厚,驯服地靠在她的怀里,想着她可能也同是爱马之人,见不得骏马受苦,心下释然,小心翼翼解释道:“姑娘,这马脾气倔,除了我家少将军的话,谁都不听。”

乌云踏雪是什么脾气,月夕自然清楚。这马夫并没打诳语,可月夕反而更加恼怒:“它不吃东西,你们便不会想办法么?”

“这个……这个……”马夫不敢争辩,将怀里的鲜草抽了一把,递到乌云踏雪的嘴边。可乌云踏雪只是懒懒地看了一眼,仍是不张开口,还撇开了头去。

“自从少将军出了事,乌云踏雪就不吃不喝了。”马夫叹息道。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如利剑一般,直扎月夕的心口。她劈手夺过马夫手上的鲜草,一手轻抚着乌云踏雪,柔声道:“阿雪乖,吃一口,好不好?”

乌云踏雪眼睛半睁半合,掀起鼻子,“嗤”了一声,仍是不肯张口,突地眼皮一闭,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来。月夕顿时心头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刀,她紧紧抱住乌云踏雪,在它耳边轻声道:“阿雪乖,他不会死,我可以救他。我会去救他……”

她只对乌云踏雪喃喃说着,其余人站在边上。听不到她说什么,只是面面相觑。静观其变。

忽然间乌云踏雪朝前嗅了嗅,伸出舌头卷了一束鲜草,慢慢地咀嚼起来。马夫看得呆了,惊喜地喊道:“赵鄢,你看,你看……”

赵鄢始终盯着月夕,一言不发。卉姬伸手搭在赵鄢的肩上,轻轻地说:“赵鄢将军,你还不明白么?除了将军。谁还能叫乌云踏雪这样听话?”

除了赵括,大约也只有眼前的这位,才能叫乌云踏雪言听令从了罢?

可乌云踏雪既如此通灵,怎会一马而事二主?他肯听从月夕,并不是因为月夕驯服了它,而是赵括,要它好好的听月夕的话。

赵鄢望着乌云踏雪,蓦地双手一紧,似重重下了决心。他蹲了下来。对月夕低声道:“姑娘,不如入内再谈,可好?”

他态度大变,大有相助之意。月夕惊喜地抬起头。卉姬听到这话,忙叫马夫看好乌云踏雪,拉着月夕入了内。又闭上门。

“姑娘可真的能救得了少将军?”赵鄢又问了一句。王恪一直站在堂内,瞧着外面的一切。闻言仍是翻了翻白眼。

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

赵鄢沉吟了片刻,道:“我方才听姑娘说。不愿见人?”

月夕又微微颔首。赵鄢道:“若姑娘确存救人之心,我可以设法带姑娘入府,再调走侍卫。可少将军身边……玥公主一直守着。她身份高贵,我实在无法号令她行事。”

卉姬不由自主便瞧了月夕一眼,又瞥开了眼去。

他心中之人,是月夕;他身边的人,是赵玥。她不争不抢不闹不妒,只想守在他身边,到头来他的心内心外,却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处?便是避在快风楼,都还有人暗中要赶她出邯郸。

赵贤、赵鄢、小秦、福伯、马服君府上下,甚至于玥公主,大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对赵括的情意。从前她亦不刻意掩饰,总有一丝奢望,使她觉得,晓得的人越多,便能越叫赵括割舍不下她,或许将来会是一段佳话也未为可知;可如今事实昭然若揭,她这一线奢望,原来只是这般可笑。

佳话抑或是笑话,全不在己方如何坚持,只在于彼之一人如何回应。如赵括之于月夕,如她卉姬之于赵括。

可大多时候,无论彼之一人如何回应,总有人只会选那条最难最可笑的路来走。正如赵括之于月夕,正如她卉姬之于赵括。

卉姬心中苦笑不迭,面上却回应道:“若有将军的亲近之人,或许可以设法劝走玥公主。”

“亲近之人,亲近之人……”众人一时都陷入了沉思。卉姬又道:“我想她……可以帮我们。”

月夕和赵鄢同时望向卉姬,卉姬轻声说:“赵菱。”

※※※※※

快风楼近些日子生意不佳,时不时便有不明身份的人来闹事,加上前几日邯郸城内出了大事,有人深夜刺杀平原君,满城都在搜捕嫌犯,四处都是风声,这几日的快风楼更是惨淡的空无一人。

天色已近黄昏,太阳西落,余晖洒向大地,快风楼的二楼一片金黄。月夕便在这二楼上,在一侧的小房内,闭起了门,透过门缝,瞧见外面的动静。

赵鄢正从楼下领了一个人上来。一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一身葱绿色的裙子,瓜子脸,却有一双圆圆的大眼。只是现在她的眼晴又红又肿,显然是哭了许久,连带着双颊都有些涨涨的,且一直愁眉不展。

她长得很像赵括,尤其那薄薄的嘴唇,亦是向上翘着。猜也不必猜,便晓得她是赵括的妹妹,赵菱。

赵括说过,脾气和月夕大不相同的姑娘。

赵鄢引她上楼后便离开了,卉姬请了她在一张几案前坐下。卉姬热情,她却只轻轻叫了一句卉姬姐姐便避开了,倒有些刻意疏远之意。

她远离着卉姬坐着,低着头,恰好瞧见几案下面正趴着一只洁白的小兔子。她面上顿现惊喜之色,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兔子的脊背。可这兔子无精打采的,只是趴着一动不动。她有些奇怪,再低下头去。轻轻地扳过小兔子的脑袋,才发xiàn

兔子的一双前腿上面都是血渍。再以手微探,已经是双腿折了。

她慌忙抱起了兔子。高声叫道:“赵鄢,赵鄢……”

“菱姑娘,怎么了?”赵鄢从楼下跑上来,后面跟着王恪。王恪换了一身民间大夫惯穿的白麻布衣衫,肩上斜斜背了一个麻袋子。他黑黑的脸,却穿着这样白色衣衫,更衬得他脸如黑炭,整张脸直露出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

月夕见王恪这身打扮,低落的心情突地放松了些。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赵鄢和卉姬立kè

同时朝她这个方向猛打眼色,王恪却只是翻了翻白眼,一脸的别扭。

赵菱却宛若未闻,抱着小兔子迎向赵鄢,急道:“赵鄢,这兔子受了伤。你不是说在这里遇见了一位神医么?那神医呢?快让他来救救这兔子……”

“神医,王神医……”赵鄢咳嗽了一声。王恪从他身后挪了出来,慢吞吞道:“我就是神医,你把兔子给我瞧瞧罢。”

这天下哪有人这样自称是“神医”的?能这样自称的。多是骗子居多。赵鄢神情顿时变得古怪,卉姬掩住嘴偷偷一笑。两人都只当王恪不晓得如何假冒神医才出了岔子。

只有月夕心里明白,王恪对她眼下所作之事,是深不以为然。他身为秦人。不愿救赵括,可又不忍让月夕失望,这才这般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赵菱闻言便将兔子递给了王恪。哀求道:“王神医,求求你。你快救救这只兔子。”王恪微微一愣,他亦晓得自己方才露出了破绽。若是月夕,只怕早就笑嘻嘻地来捉弄他了。可这个赵菱,一脸的单纯,却没察觉到一丝异常。王恪不晓得她是真傻还是装愣,撇了撇嘴,一手抓过了兔子,坐到了几案前,假意察看兔子的前腿,时不时却偷眼相瞧着赵菱。

她一张素净的脸上未施胭脂,虽然含愁带急,可那清秀的脸中仍是露出娇憨之色。王恪不敢多看,忙垂下了脑袋。

赵菱跟着坐到了他对面,双手在几案上面紧紧交握着,身子前倾,一脸关切地盯着兔子。王恪沉吟道:“这兔子双腿像是被折断了……”

像是?哪有神医说话这般模棱两可的。这次连赵鄢都忍不住笑了出声,王恪瞪了他一眼,赵鄢勉强压住了笑,问道:“王神医,你可有办法救它?”

王恪一手捏开了兔子的嘴巴,往里面扔了一颗药丸,道:“它服了我的药丸,我再为他运功疗伤,不出片刻,便好了。”他朝着卉姬丢了一个眼色,卉姬坐到了赵菱身边,轻声道:“菱儿,少将军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她这一问,赵菱顿时低声抽泣了起来:“赵王哥哥派了所有的宫中大夫来,可没有一个人能治得了哥哥……”

卉姬忙将她搂到了怀里。趁着她挡住了赵菱的视线,王恪急急忙忙将兔子塞到了自己的左袖,又伸手到右袖去摸东西。

赵菱却有些不肯领卉姬的情,推开了她,拘谨地坐好,刻意解释道:“赵鄢说他今日见到了一位神医,说他能一定能治好哥哥,我才肯跟他过来。王神医,你……”她一抬头,正赶上王恪将另一只兔子从右袖里掏出来,手急一下没捉住,兔子便蹦了出去。他着急地用双手猛地一扑,将兔子压在了几案上。

赵菱看的清清楚楚,双眼惊讶地盯着王恪,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王恪只当这下定是事情败露,讪讪地咳嗽了一声,直起了身子,松开了手。兔子朝前一蹦,刚好被王菱接入怀中。她双手支起了兔子的前腿,左看右看,兔子双腿如常,上面一丝血迹也没有。

王恪想这事情坏在自己手里,实在有些对不住月夕。他正要起身去寻月夕,忽地一只洁白的纤纤小手伸过来,揪住了他的袖子,听到赵菱惊呼道:“王神医,你真的是神医。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哥哥,他……”(未完待续……)

42 今悔已难昨

王恪愣眼望着赵菱,竟然有些傻了。

莫说他几次说错了话,就说这医人医兔子根本就是两码事,但凡有些脑子的人哪会听他糊弄。也是赵鄢和卉姬知晓赵菱的脾气,都说这样可行,他才胡乱行事,疏忽地连兔子腿上的血迹都未刻意抹上。

可这样一件错漏百出的安排,可赵菱居然信了。

王恪盯着赵菱,她一只手怜爱地抱着兔子,一只手紧抓着他不放,双眉紧蹙,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相隔了一张几案,王恪竟能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馨香味暗暗钻入鼻中,与月夕身上的蘼芜香全然不同。而她露出的那样天真乖顺的神情,更与月夕谈笑间杀人破阵的气质天差地远。

她只见了王恪一面,便与月夕一样,全然信任着他。可她对王恪,却多了一份全心全意的相赖相托。

王恪心中登时热血翻涌,只觉得自己再不是一直跟在月夕身后那言听计从的小傻子,却是一名顶天立地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汉。而救她哥哥,更是自己义之当为,他心意一转,立kè

朗声道:“你莫急,我帮你去救你哥哥……”

他说完这话,才回了神,咳嗽了一声,按着方才几人商定的说道:“你哥哥中毒已久,我一人救不了他,须得带上我师妹,两人合力救治。只是我们这医术是师门秘传,我们救人时不可叫外人瞧见偷学了去。你若要我救你哥哥,必得帮我将他身边之人全部赶走,我才好医治他……”

他这一次说得是毫不打绊。可若非有心人,怎会知dào

赵括的病情?他又一次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正觉懊恼万分。却听赵菱迟疑道:“这事不难,其他人倒还好。我都能叫他们走开。可玥公主在……我叫她背过身去不瞧行么?”

“不行不行,任何人都不能留着。”王恪连连摆手。

“玥公主是我哥哥未过门的妻子,她对我哥哥情深意重,这几日衣不解带守着他,连她爹爹和我娘劝她,她都不听,我怎么能劝得动她?”

王恪从怀里取出了一颗细小的药丸,递给赵菱:“你把这个放在茶里或者饭里化开,让玥公主服下。不过片刻她便睡着了,你再安排人将她送到别处。”

“这……”赵菱望着他手中的药丸,仍是游疑不定。

王恪将药丸往她手一塞,急道:“快回去,赵鄢会帮你,不然就救不了你哥哥了。”

他又一次说漏了嘴,一听便知dào

他和赵鄢是早商量好了的。赵鄢实在觉得有些无奈,上前拉起了赵菱,沉声道:“菱姑娘。神医都这样说了,咱们赶快回去,办好了事情才好救少将军。别忘了昨日大夫说少将军命在旦夕,咱们若再迟疑……”

赵菱一听。再也不多想,将药丸往怀里一塞,与赵鄢急急忙忙地朝楼下奔去。

王恪侧过了身子从栏杆缝中瞧去。见到赵菱那婀娜苗条的身影,便像是一只乖巧的小兔子一般蹦下了楼。不由自主便笑了笑,又觉得一阵失落。只得挠了挠头,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这事情虽错漏不断,却也歪打正着地进行着,月夕从门缝里瞧着这一幕,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赵括仍是没有骗她,这赵菱的脾气,果然是和她大不相同。

她硬,赵菱软;她倔,赵菱温顺;她狡诈,赵菱却纯良。

她自幼便没了父母,见惯了宣华宫内外的尔虞我诈,祖奶奶待她再好,仍是存有一己私心。可赵菱呢?赵括总将身边每一个人,都护得稳稳当当的,他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妹妹,见识到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龌蹉不堪。

赵菱,自然是被他与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眼里所见,耳中所闻,自然都是世间的各种美好;她怎会觉得世上尚有欺骗一事?

若她月夕从不曾离开过赵括,他又会怎样地去呵护她?

自与她相识以来,他有哪一日哪一刻不在哄她怜惜着她。便是在山谷中,明晓得她要走,仍是暗暗顺了她的意。

世间事,最恨难以回头。

那夜在上党,她便是以这一句话,犹如路人旁观,轻飘飘地回绝了信陵君。亏的豁达如信陵君,听到她的话,便慨然话别,飘然而去。而今自己设身处地,这才晓得当初那一句话,可是何等地伤了信陵君的心?

世间事,果然难以回头。

信陵君那夜的话里,是含了多少的悔不当初?

而她此时此刻,心中又是否晓得了悔恨的滋味?可想要回头叫一切都重新来过么?

若再回到霍太山那一夜,她还会孤身舍他而去么?

她会么?

或许不会罢。

可惜世间事,最恨是难以回头。

※※※※※

月夕、王恪还有卉姬三人随着赵鄢,深夜悄悄地进了马服君府,在东院的暗角落里候着。

对面的三间大平房,只有中间那间房子点了火烛。赵菱从一旁奔了出来,见到赵鄢四人,压着声音不住地点头道:“玥公主怎么都不肯离开我哥哥,好在我灵机一动,把药丸放在水里,哄她喝了下去,等到她睡着了,这才叫人把她送回房去。”

她脸上七分焦急,三分兴奋,隐隐有因自己行事手段高超隐蔽而得yì

。其余三人皆是有些啼笑皆非,唯有王恪诚心诚意地赞扬道:“这么难的事情,你都能做的这么好。”

赵菱得了他赞扬,顿时满面欢喜,可一瞧见卉姬在一旁,又有些踌躇:“你……卉姬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她对卉姬的态度之生硬,是人人都瞧得出来。卉姬心头一酸,只觉得她定然不肯让自己见赵括一面。她又不愿耽误救治赵括,转身便想要离去。月夕握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地拉住了卉姬,低声道:“是我叫她来的。”

她身披斗篷带着风帽。不露头脸,声音又刻意压低。赵菱见她举止诡异,问王恪道:“她是什么人?”

“她,她……就是我师妹。她医术高超,可生性孤僻,所以才……如此装扮。”王恪慌忙打圆场,“她怕……人手不够,才叫卉姬来帮我们。”

赵菱“哦”了一声,又瞟了几眼卉姬。伸手指着中间那间大屋道:“我哥哥在里面,你们快去救他。”

卉姬正要入内,王恪却将她一拦。他上前推开门扇,先入内仔细查看。门扇开着,月夕远远地站在对面,瞧见屋内左侧是一道屏风,一张书案正对房门,上面还放着一条雪白的毛裘。

她不禁讶声道:“这雪狐裘,不是已经送还给信陵君么?”

赵菱奇道:“你也晓得这是雪狐裘?”

赵鄢低声道:“当初少将军是叫我归还了雪狐裘。不过初六那日。信陵君又专程叫人送来,说区区薄物,做为少将军新婚的贺礼。”

“哥哥可喜欢这条白狐裘了,”赵菱愁着脸。“那日下午,我就见到哥哥一个人在房里抚弄了许久。后来……后来……哥哥便出去了……”

月夕心口微悸。她在大梁城与赵括便是因这白狐裘而结识,信陵君亦曾见过她身披此裘。与赵括并立于甫遇馆门前。他以此物相赠赵括,莫非……是有责怪他负心别娶之意么?

月夕又觉得自己这般想。小人之心太甚。以信陵君的气度风华,怎会行这样小肚鸡肠之事。是他深谙思念之苦。更体会得赵括别娶之苦衷,这才以裘相赠,借以旧物相慰赵括。

而赵括见到这雪狐裘后,定然是心绪不宁,这才恍惚间去了快风楼,又去了福伯的面摊,再到了驻马桥。

这世上任何与她相关的一丝一点,他都不能舍不能忘。

而这世上既有他这样的用情,她当初怎能就一意孤行,决然离他而去?

王恪从里面出来,朝着月夕摇了摇头,示意里面并无异状。月夕拉着卉姬的手,进了大屋。王恪在外将门扇一关,守在了门口。赵鄢亦出了院子在外面看守。

赵菱对王恪道:“你怎么不进去?”

王恪愣了愣,结结巴巴道:“我已经瞧过你哥哥的病了,剩下的便交给我师妹便好了。”赵菱毫不怀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我心慌的很,你师妹一定能救得了我哥哥么?”

她眼里全是真诚之意,就似将王恪当成了自己至亲之人,寻求依靠。她的小手暖暖的,握住了王恪,便有一股热流从她的手直窜上了王恪的脑门。王恪整个人一僵,黝黑的脸在夜色中竟都能看出一片红晕。

他盯着赵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石阶上,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你别站着了,坐罢。”

“你没把握么?”赵菱听他没回答,心中更慌了,还未坐稳,泪珠已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她拉过了王恪的袍子,擦拭着泪水,抽泣道:“他们都瞒着我,可我偷偷听到了,他们说哥哥活不过今夜。从前日起,玥公主想尽了办法也喂不进药去,我……我也听人说江湖上会有许多骗子,可实在也是病急乱投医,才肯听赵鄢的话去见你。”

王恪的心,都被她哭成一片一片的云絮,万分柔软,更觉得自己是她唯一的希冀。他伸出手去帮她拭去眼泪,柔声道:“你放心,月……我师妹说能救便能救。”

“你师妹医术比你强么?”赵菱泣声稍止。

王恪话语一塞,连拍了自己几下脑袋,面露窘意:“她一向什么都比我强,我都是听她的话。”也不知怎的,这藏在心里多年从未对人说过的,大损他男儿脸面的话,他不知不觉对着赵菱就坦然说了出来。

赵菱见他样子憨憨的,竟也没想这原本是位“神医”,说话怎能这样不成体统,反而微微地笑了一笑,便如蓓蕾初放一般。王恪看得傻了,又极诚恳道:“我是比不上她有本事,可只要能救你哥哥,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月夕和卉姬进了屋子,屋子正中就是那张放着雪狐裘的书案,右侧是一排的书架,搁置着许多书卷,边上又悬了两把剑。摆设甚是简朴,却又有一番雅致。左边屏风之后是一张席榻,隐约上面躺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卉姬早已绕过了屏风,到了榻边察看。月夕瞧着那屏风之后两条模糊的人影,心绪混乱思潮反复,竟然不敢靠近,只是立在门旁,木木地听着屋外赵菱和王恪的对话。

茫然间又听到卉姬轻唤道:“将军,将军……”月夕心中一颤,赵括那吟吟而笑的样子,在心头连转了几转,这才勇气一鼓,缓缓绕过了屏风。

席榻边放着一张小案,上面点着烛火,还放着两碗药,一碗水,都已经凉透了。席榻上躺着一个人,面上灰扑扑的,印堂与太阳穴更是重重的深灰色,双目紧闭眼窝深陷,一动不动,胸口几乎已没有起伏,只隐隐能听到他游丝般的呼吸。

月夕从未见过赵括这般垂死的模样,比在云梦村之时不知严重了多少,她顿时双手发抖,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月儿,你快救救将军。”卉姬连唤了赵括几声,没有回应,反而镇定了下来,来催促月夕。月夕心神微微一定,探手入怀,要拿东西。忽听得外面有声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外面是一名女子,声音略显老态,像是名老妇人;声音中有些严厉,可语速颇快,十分利索。只听赵菱低低地分辨了几句,那老妇人斥道:“整个赵国的大夫都被赵王召到宫里了,哪里还有什么神医能被你遇到?”

“这么个毛头小子,哪像什么神医?我问你,何为四诊和参,何为神圣工巧?你连这些都答不出来,怎么会是神医?你同菱儿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来骗我们菱儿,你可别带坏了……”老妇人转而质问王恪,说话便如唱快板一般,一句不停,却每一句都段落分明,交代得清清楚楚。王恪被她一连串的问话,可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

月夕听得有些糊涂,老妇人又问道:“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里面还有什么人,不是说公主已经肯歇息去了吗?”

卉姬贴近了月夕,轻声道:“是赵……”她话未出口,便听门扇一分,一名葛衣老妇已冲进了房,绕过了屏风,一阵风似的到了两人身后。

她见到两人,虽有些吃惊,可立kè

指着两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我括儿的房里。赵鄢去哪儿了?你不是那个快风楼的卉姬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门外王恪张大着嘴,怔立着望着里面。赵菱从王恪身后探出身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娘?

马服君的夫人?赵括的娘亲?

月夕背着身,侧眼瞧了一眼赵老夫人。她大约五旬余年纪,头发半灰,面容有些枯瘦苍老,大概是这几日操劳所致;可若细细分辨,仍能看见疲惫的面色下五官秀气,想必年轻时也有几分姿色。

可也不过只是一名普通老妇人的样子。唯一特出的,就是那一张同赵括与赵菱一般薄薄而上扬的嘴唇,顾盼之间,有几分爽利之气。

她嘴上未停,又上前去拉扯卉姬。月夕不堪其扰,怀中寒光一闪,手中突现一把匕首,指着赵括的脖子,她背对着赵老夫人,低声道:“老夫人,烦请去将门闭上。若再发出一点声音,我这手便握不住了……”(未完待续……)

43 远道勿相思

赵老夫人立kè

收住了口,“嗖嗖”两步合上了门,又快步回来,站在屏风旁,一动不动。

这屋内,院内,顿时便恢复了一片清静。

月夕暗暗一笑,端过盛水的那个碗,将水一泼,匕首往下一拉,在自己的左掌中画了一道。她接了满满一大碗鲜血,又将匕首递给卉姬,低笑道:“去看着她。”

卉姬犹豫着接过匕首,到了赵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福,低声道:“老夫人,得罪了。”这才拿着匕首远远地对着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狠狠地盯着她,嘴里低声嘟囔道:“我就晓得是你,你日日缠着我们括儿,我叮嘱了菱儿叫她莫要沾上你,可还是被你骗了。你带了什么人来害我括儿……”

她嘟嘟囔囔不停地埋怨卉姬,卉姬又羞又愧,低下了头。赵老夫人见自己义正词严占了上风,心中微得。一转眼,却见月夕端着满是鲜血的碗,正要灌到赵括的嘴里。

可赵括牙关紧闭,月夕使劲了力qì

也捏不开他的嘴,喂不下去。

月夕本当自己来了,必能像上次一样救得了他,可没想到竟然遇见这样的事情。想起方才赵菱说,赵玥也是想尽了办法都喂不下药,心中顿时又慌了,端着碗的手微微发颤,那血都有些晃了出来。

赵老夫人心中着急,只怕她要害自家儿子,再也顾不得卉姬手中的匕首,猛地冲了上去,将碗一夺。砸到了地上,鲜血顿时淌开了一地。月夕心中已是慌乱无方。只是怔怔地着瞧这鲜红色的血,没有任何反应。

赵老夫人又嚷着去拉月夕:“你做什么?你要害我括儿么?”赵老夫人动作激烈。几乎像发了疯一样。月夕却只是双手紧紧揪着斗篷,侧着身低着头,木然地盯着赵括的脸,无论赵老夫人怎么扯,都拉不开她。卉姬在一旁,手持匕首,想要上前劝阻,却又被赵老夫人一把推了开。

正拉扯着,赵老夫人突地松开了手。目光凝视着月夕的身上,轻呼道:“这……你这……”月夕低头一看,拉扯间,赵括送给她的那个青色香囊从斗篷里露了出来,她忙将香囊塞了回去。赵老夫人又要再说,月夕心烦意乱,伸手一指,便点中了赵老夫人的穴道,赵老夫人张大了嘴巴。立在一旁。

卉姬忙回到榻前,轻轻叫着赵括,可她无论怎么叫,赵括都是没有反应。月夕再连点赵括身上几处穴道。赵括竟一点反应也没有,更别说要叫他张口。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几近于无。而月夕此刻便是耗尽全身之血。也无法灌入他的口中亦无法救他。月夕顿时心灰意冷,只怔怔地望着赵括几乎铁青的脸。从前种种一幕幕便在眼前掠过。

赵括与她,在太行山道上共乘一骑。一路欢歌笑语;野店里他为她煮面,她伏在他身上听他的心跳;云梦村中她为他喜极而泣,驻马桥上他牵着她的手,上党郡里他为她吹着叶子,他随她上了霍太山,为了她进了山谷,山谷中他抱她亲她吻她……

往事如潮,纷纷涌来,叫月夕心痛到几乎窒息,只觉得自己所做得一切,惧怕的一切,极是愚蠢,甚是无稽。

从前那欢乐种种,便是耗尽一生一世呆在一起都嫌不够。可为何自己竟要一意孤行,为那未来未知之事,离开他欺骗他,叫他落泪伤心,以至于今日两人真要天人相隔。

她缓缓垂下眼,眉宇间似笑非笑,似怨非怨,忽地跪到了榻边,伸手抚着赵括下巴上青青的胡茬,低声在他耳边道:“老狐狸,你不肯理我了么?”

赵括纹丝未动,肌肤几乎冰冷,怎可能回答她的话。

月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晓得自己骗了你,你心中定然要恨上我了。可你不是说,我便是骗了你,你也欢喜的很么?”她在对着赵括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卉姬听到了,更是抽泣的不能自已,伏在了榻上。

“我答yīng

了你,瞧过爷爷后,便来邯郸瞧你。你瞧,我这次可再没骗你,你还不肯理我么?你再不睬我,我便要走了,再也不要见你了。”

赵括,你还不来哄着我么?

从前她任性走了,赵括定然是要追上她,好言好语地来劝她的。就算是平原君信陵君都在,他都会先顾着她。可此刻,他却仍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已经没了。

月夕心口紧紧地揪起,眼眶酸酸的,忍不住,一滴泪水便滴在了赵括的脸颊上。她嘴角边露出凄然的苦笑,轻轻的道:“你可晓得我有多想你么?我骗了你,你可晓得我有多后悔么?”

她有多后悔,赵括可晓得么?

人生短短,何苦要畏惧这诸多没来由的烦恼,舍弃那相知之人?若晓得早晚要天人相隔,便本该在一起多一日,只求那欢愉多一日。

泪水一滴滴从月夕眼中落了下来,恰落在了赵括的眼角,便好似是从他紧闭的眼中滑出一般。月夕喃喃道:“你不肯睬我,我便去见你。我缠住你,烦住你,叫你赶也赶不走我……”

她心中一片茫然,一把夺过卉姬手中的匕首,抬手一举,便要朝自己胸口扎下去。

卉姬大惊失色,扑上去拉开了月夕的手,两人跌坐在了地上,匕首亦掉到了地上。

月夕木然地抬起头,望着赵括,恍惚间似乎见到赵括的手指动了一下。她只当是自己看花眼了,忽听卉姬叫道:“你瞧……”

赵括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虽未睁开,可眼皮下眼珠滚来滚去,手指还微微抽动着。

月夕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些要晕了过去。她不住地喘气。忽地心中一动,俯身轻声道:“老狐狸。是我,我还活着。你舍得再不见我了么?你若不要我们到黄泉相见……你若舍不得我。便给我把这些都喝了……”

她踉跄着摸起匕首,又在自己的左手掌上一划,鲜血不断地流出。卉姬忙泼掉了一个碗中的汤药,接了半碗鲜血,扶起了赵括,再要喂他。

月夕屏住了呼吸,盯着赵括。血仍是从他的嘴角流下,却见赵括嘴巴微微张动,终于有一些流进了他的嘴里。卉姬又惊又喜。不停地叫道:“好了……好了……”

月夕却立kè

将另一碗的汤药也倒了,再夺过卉姬手中的碗,又接了满满两碗鲜血。她流了这么多血,只感到头晕眼花,全身无力,面色极为苍白,更无力qì

包扎手掌。左掌上面两道鲜红的伤痕,再加上原先那道已经变成暗紫色的划痕,便就那样袒露着。手所至处,小案上,席榻上,赵括的身上。都沾满了她的鲜血。

她坐在席榻边,低着头,避过赵老夫人。轻声对卉姬道:“将这两碗血给他喝下,再以防风、铭藤、青黛……这七味药煎了给他服下。他睡上两日。一定会好了。”

卉姬点了点头,月夕不敢再看赵括。正要起身离去。可觉得自己放在榻上的右手,似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她忽然心口悸动非常,半晌怔愣,才垂眼看去,赵括的右手小指,竟然正搭在了她的小指上。

他的手指仍是颤动着,似乎他在用力抬动手指,要去做一件什么事情。

月夕呆了一呆,伸出右手,贴着赵括的手心,慢慢伸入他的手掌之中。只见到赵括的手指牵动,手掌猛地一握,可抖了一抖,五指无力的散开,又再要缓缓地收拢。

虽然是这样微小无力的动作,可好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qì

。他一点一点,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缓缓地合拢手掌,终于将月夕的手,握在了手中。

他晓得,他晓得月夕在。

他是舍不得月夕离去,他是怕她一别,又是千山万水的相隔,是怕这一别又会要成永诀。他这样竭尽全力,只是想握住她,留住她,再想看一眼她。

月夕满面泪痕,晶莹的泪珠不住地自她眼中滴下。她的面靥被斗篷的风帽所遮,赵老夫人和卉姬见不到她伤心欲绝的面容,却瞧见那烛光下一粒粒的泪珠从那风帽中落下,滴到赵括的身上,滴在血渍上,将血迹冲出了一圈圈淡淡的血痕。

月夕轻轻地,要将自己的手自赵括的手掌中抽出去,却见到赵括苍白的脸上,眉头微蹙了起来。她心中异常揪痛,反手便紧紧握住了赵括的手,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声道:“老狐狸,我要走了。我还有事情,不得不去做。可我……可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告sù

你。你等着我,哪一日我们再见了,我便统统都告sù

你。”

人如飘萍,浮沉不定。

可月夕的脸上却又露出了倔强之气,要与这纷纷乱乱的红尘争一个高低。那一点生死难舍的真情,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里。

有她月夕在,便要有赵括在。

晓得你在我在,便总有一股相见的希望,静静地在,坚韧地在,不消不逝,不死不灭。

情似月轮,终是皎洁;执心若笃,则必有相见一日。

她笑着在赵括的脸颊上亲了一亲,从他的手中抽出了手掌。赵括的手掌本就松软,根本无力握紧,可月夕却也似使尽了全身的力qì

,那样艰难的,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抽离了他的手心。

但有一丝的深情,就会化作万般不忍;但有一丝不忍,就会化成无限不舍。

情至深时,难分难舍。

月夕站起身,转身到了赵老夫人的后面,屈身做了一个福礼:“老夫人,卉姬对将军情深意重,求你瞧在她一片深情上,还请务要再见怪她。”说着伸手便解开了她的穴道。

她分开门扇,赵菱和王恪正站在石阶上,专心地盯着屋内的动静。

月夕低下头,匆匆而出。王恪忙对赵菱道:“我走了。你哥哥一定会好的,我过几日再来寻你。”

他紧随着月夕。两人到了墙边,腾身而起。越过墙头,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

两日后的清晨。天正蒙蒙亮。邯郸西城门二里外,荒凉古道,哀草连天,一男一女缓缓趋马而行。

一支数万人的赵军,从西门出来,朝西南而去。两人见军队阵势浩大,连忙往旁边避了一避。女子微微笑着躲闪,那男子却是不住地冷哼。

待这只军队将近行完,一骑自城中飞驰而来出。一名高大精悍的胡服男子。疾奔到了两人身边,高声道:“月夕姑娘,王恪,等一等……”

两人立kè

勒定了马,王恪回过马身,高声回应:“赵鄢。”月夕却仍是面朝着西面,既不说话,亦不回头。

“你们……”他气喘吁吁地一路追赶,却不晓得要同两人说什么。

“那家伙的伤好了么?”王恪问道。

“少将军身上的毒已清。不过中毒日久,连床都几乎有些下不了,大夫交待了要卧榻修养数日。少将军心疼乌云踏雪,方才硬是撑着要给它喂草。玥公主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

王恪冷笑了一声。月夕背着身。轻声道:“那卉姬呢?”

“姑娘放心,老夫人只是唠叨了些,并没有为难她。少将军醒了后。她就回了快风楼。”

月夕微微颔首:“多谢将军关照。”

赵鄢又道:“姑娘……姑娘……”他嗫嚅了半晌,想问不敢问。突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就不问一问少将军?”

他向来精干。声音响朗,突然间咕哝着说话,身子似缩成了一个娃娃一般。他仍是低着头:“少将军也是奇怪,老夫人同他说是江湖游医救了他,他也就信了,什么都不问。唉……”

月夕微微地笑了,赵鄢确实不懂。

她与他之间,从来也不需多说什么。

那样死生一刻间,都要握着手不放,他与她还要说什么呢?

月夕笑了笑,高声道:“赵鄢将军,告辞了。”便要趋马西行。王恪犹豫着,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要对赵鄢说什么。

忽然一声激越的马啸声破空而起,声音又高又长,萧萧起伏,从邯郸城内西北角传出。隔着这四五里远路,隔着一道城墙,隔着一方大院,依旧清晰可闻。

秋风阵阵,卸白云流飞。这深秋本该是木叶尽脱,石气自青,愁绪万种的季节,可这马嘶声中却不含一丝丝的悲摅怨抑,有的,只是一股依依不舍之情。

月夕一把勒定了马,回身朝马嘶声处望去。

“乌云踏雪?”赵鄢叫道。

恋恋之情贯彻长空,是她的乌云踏雪在送她。

是……他在送她。

她和他,又再要各自回到那宿命的两端,又再要与世事的沧桑变幻苦苦挣扎。

可正是曾经这般爱过苦过挣扎伤心过,才晓得是如何的难离难舍。

那么多话,她来不及一句句对他说,可他都懂。

万物回薄,振荡相转。可两情若在,总有再见的一日。

心若有灵犀,便是这样长路相隔,他都能晓得此刻她会做什么,他都能借乌云踏雪的啸声相送。

月夕摊开左掌,她的思念似血凝在他的骨髓,他的相思亦刻成了她手心的三道深痕。

赵括,沧海可变桑田,可你我心中的月儿终不会凋零。它夜夜高悬空中,定会为你照见千山万水,照见心之所向。

月若在,情便在;情若在,人必在。

她微笑着背转身,朝着马嘶的方向扬起了手。宿草没径,秋色满天,这清冷的晨辉中,那城内的府邸中,有人伴在乌云踏雪之旁,注视着远方,正以目光相送。

月夕喝声跃马,疾驰而出。王恪的马儿跟着跑出了十几丈,又掉了一个头,到了赵鄢身边。他自怀里摸出了一只草编的小兔子,递给了赵鄢,腼腆道:“烦请将这个给菱儿。我答yīng

了她,若她哥哥伤好了,便陪她去捉兔子,可……”

赵鄢长叹一口气,接了过来。两人相互拱手,一起道了一声:“珍重”。

王恪逐着月夕而去,赵鄢亦回马入城。秋风潮紧,落叶飘飞。东西两向,黄沙道上,俱是马蹄声声,风尘漫天。

从今往后,山川既阻且远。

爱望苦深,只盼会日早别离短。

(卷二

完)(未完待续……)

1 孤鸿知我意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长平的烽火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跨入了第三个年头。

秦赵两国在长平各筑营垒,各自囤积了三十余万的兵力。廉颇只有苦守之力,王龁亦是进攻不能。双方都想要打破这样的僵局,可都无从下手。

这样长达两年的对峙僵局,让秦赵朝局里的每一个人都烦躁不宁;长达两年的窒息压抑让两国的士兵将士都身心俱疲;时间消耗着国家的财力人力与粮食,消磨着每一人的意志,销蚀着两个国家的血脉精气。

五月夏中。

渭水河畔灞桥边上,近水之处,早已是遍地绿草盈盈,两岸杨柳依依。

就是这几日,秦国的咸阳宫内,赵王派来的议和使者郑朱来到。秦王召见了一次之后,便只叫丞相范睢出面去应付了。

赵王年青气盛,终究是先熬不住;可秦王呢,他幼年登位,却在自己母亲宣太后的威势下熬了整整四十年,熬到了太后死去,熬到了如今独掌权柄。

这点时日,他熬得起。赵王越是心急,他便越是不急不慢。

他耐心地在等着白起。

没有武安君,老而不死的廉颇将拘泥不化的王龁死死地扛在了长平。而这整整两年,白起都遵照靳韦的吩咐,在渭水河畔钓鱼修养,刚刚几日前才回了咸阳城。

他的病终于要好了。

秦国也实在是太需yào

白起重新出山了。

可若要白起再统兵,便要先安抚不安的范睢。应侯对武安君军功的嫉妒。逃不过秦王的眼睛。

如何制衡这秦国最重yào

的两个人,秦王一点都不着急,他还有一颗棋子:月夕。

月夕已经许久没有去长平了。一心只在灞上大营训练飞鹰锐士,刚刚又被秦王召了回来。这样的季节,她风尘仆仆地赶回,身上又脏又累,宣华宫里若有一桶温温的水等着她梳洗,可该是多舒服的一件事情。

她不需想得太多,她晓得吕盈会为她准bèi

好一切。然后站在宣华宫的殿前笑着迎她。月夕常常觉得自己有些亏待了吕盈,吕盈比她还要大上两岁,这样的年纪。便是宫女也都要准bèi

着出宫嫁人了,吕盈却陪着她守在宣华宫。

她不愿意插手吕盈与靳韦之间的事情,可又不愿吕盈这样被耽误着,她自己大多时间在外。也根本无法为吕盈好好谋划将来。

好在靳韦自晓得了师父的死讯后。确确实实有些变了。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来宣华宫,将武安君的病情告sù

桑婆婆和吕盈,又托吕盈转告月夕。

吕盈每月都会等着那两日,翘首以盼。

而月夕,她也一直在等着什么。可等着等着,等到的一直都是失望。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甚至连自己在等什么都忘了。

若是刻意的遗忘。会将心里的相思也淡忘了么?

月夕赶回到宣华宫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殿前台阶之下站了一队士兵。大约五十余人,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长矛,人人面上都有些紧张凝重之意。月夕顿时觉得有些不寻常,下了马迎向他们,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宣华宫来做什么?”

其中一人大概晓得月夕的身份,高声道:“姑娘,宫里发xiàn

了赵国的细作,靳常侍带人在搜宫。”

“细作?什么细作?不是说赵王派人是来议和的么?”月夕讶声道。

“详细情况属下不知。只听说几个时辰前那几个赵国使者在大殿向秦王辞行,恰被靳常侍瞧见了。常侍立kè

见了应侯,说其中一人怕是细作,定要捉回去。带人去捉时,那个细作已经不在赵国使者的队伍里了,有人说好像见到他入了宫。”

月夕顿时哑然失笑,这赵王倒也真是敢做敢为,竟然敢在议和队伍中夹派细作。这细作所为何来呢?而且行事如此不密,竟然被靳韦认了出来。

“小师兄认出来了?小师兄总共也没见过赵国几个人,怎么一个赵国细作反被他认出来了?”月夕脑里不住地思索,突地念头一闪,莫非是……

赵括,可会是他么?

她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不自禁的脸上全红了,却听见台阶之上,吕盈惶急着叫她:“月儿,你快来……”

她好像遇到了难题,听到月夕的声音,立kè

求救。月夕只怕吕盈出事,立kè

轻轻一点,跃身飞上了台阶。

靳韦带了两个人,和吕盈四人正正站在宣华宫门前。还有几个小宫女,躲在宫门内,露出几张小脸,对着四人指指点点。

“你胆子大了,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了?还敢袒护着外人?”靳韦瞧见月夕赶来,对着吕盈狠声说了一句。吕盈涨红了脸,既似畏怯又似羞赧,而靳韦却是一副咄咄逼人之气,右手高高举着,正要落下来。

月夕掠身而上,拦到了两人之间,一把握住了靳韦的手,笑道:“小师兄,吕盈是我宣华宫的人,要打要骂,也要我来,不劳你越俎代庖了。”

靳韦将手一甩,左手将月夕一推,指着吕盈道:“你快说,那人到底在哪里?”

“我没有见到什么人。”吕盈又躲到了月夕的身后。

“还在扯谎!”靳韦怒道,朝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上前道:“属下亲眼瞧见那人进了宣华宫,还见到这位姑娘悄悄带了一个人进了宫内。”

“我没有……是你们看错了。”吕盈埋下头,怯生生地说。

“你们寻什么人,要寻到我宣华宫来?”月夕大约听明白了始末。这随从不敢多嘴,只看着靳韦。靳韦微微哼了一声,沉声道:“赵国来的那群使者中,有一个人甚是古怪。身份……我亦不敢十分确定,要捉到了他,才好慢慢拷问。”

若是赵括,靳韦怎会不敢确定?而且若是赵括,靳韦恨不得月夕早同他撇情干系,绝不会将此事这样坦然相告。月夕顿时心中有些难言的失落,她转问吕盈:“你真的没见到有人进来么?”

“没有没有。靳大哥一来便气汹汹的要我交人,可我真的没见到他们说的那个人。”吕盈眼中泛泪,极为委屈。

“吕姑娘或许不曾见到,可我亲眼见了那人进了宣华宫。常侍,再不搜,那人便要逃走了。”随从大声催促靳韦。

“这样说来,你并未真zhèng

瞧见吕盈带了那人进宣华宫?”月夕微笑道,“那你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什么都瞧见了?”

随从顿时哑口无言,靳韦瞪了他一眼,他低声道:“我确实见他入了宣华宫……”

“你是应侯的人?”月夕笑着问那随从。随从立kè

傲然点了点头:“属下从前跟着郑安平大人,现在听郑敢的安排,跟着……”

“跟着小师兄么……我晓得,”月夕仍是笑着,突然脸上一寒,冷声道,“你们丞相府的人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暗中窥视我宣华宫。是不是以后我们宣华宫里吃什么饭,见什么人,几时入寝几时起身,都要问过你们丞相府了?”

随从一愣,忙收敛了傲慢之气,道:“属下不敢。”

“不敢么?”月夕冷笑着,斜觑着靳韦,“这里从前是宣太后的宫殿。如今虽然是我住着,可这里,从来都是只有秦王一人来得,连应侯都不敢擅入,你们是什么人,也敢这样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了,对我宫中的人不敬?”

她声色俱厉,面上登时便有了一股威严之势。随从被她说的语塞,呐呐地缩到了靳韦身后。

月夕却又笑道:“你不必指望我小师兄,他说什么也不顶用。你们要搜,我只给你们一句话:吕盈说不曾见到,便是不曾见到。若不信我,还非要进我宣华宫,那便去向秦王请旨,请到了旨意,我宣华宫自然由得你们随便出入。可若是手无凭证,还对我的人无礼,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极是好kàn

,话语之中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她这话已经讲到如此地步,靳韦若再与她以硬碰硬,便是自讨没趣了。

靳韦恨恨地盯了一眼吕盈,悻悻地挥了挥手,便要带人离去,却听到月夕在背后扬声笑道:“几位,就这么走了么?得罪了我们吕盈姑娘,难道也不道个歉么?”

“月儿,算了。靳大哥也是公事公办……”吕盈见到靳韦面色难堪,连忙扯住了月夕,意图息事宁人。

月夕却冷笑道:“小师兄,吕盈如何待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她若是会骗你,当初也不会舍了命去救你。你要公事公办,又何必这样与她撕破脸皮,一句好话也没有。莫忘了,她左臂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靳韦拉长了脸,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哼道:“走。”他们下了台阶,与众人会合,又朝着西北的秦王宫而去。

月夕冷冷瞅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半晌才轻叹一声,转身入了宣华宫。她径自朝寝殿而去,见吕盈紧紧跟在身后,便笑道:“可为我准bèi

好热水了么?我累极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自然准bèi

好了。”吕盈忙道。她见四周无人,轻轻扯了扯月夕的袖子,低声道:“月儿,我有……”

她话还未出口,见到桑婆婆从一旁缓缓踱步而出,她忙退开两步,低声称呼:“桑婆婆……”

“桑婆婆……”月夕亦婉声称呼。

桑婆婆微微颔首,瞧着吕盈,冷声道:“你怕什么?”(未完待续……)

2 惊风入绣帏

吕盈一愣,桑婆婆一向孤冷,她在宫中两年,同桑婆婆也没说上几句话。她一向谨小慎微,对桑婆婆自然有些害pà

。桑婆婆突然这样问了出来,吕盈更是垂着头不敢回答,却听到桑婆婆又道:“下次他若再如此对你,月儿不在,难道这宣华宫就没有旁人为你出头了么?”

吕盈又一愣,似是听懂了,可又似明不明。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越是怕他,他便越是跋扈。”桑婆婆哼声道。吕盈这才明白,原来桑婆婆方才所问,是嫌弃自己在靳韦面前怯懦的样子,且也有为她出头之意。这宣华宫内,桑婆婆气势之甚,常常对秦王与月夕都不假颜色,若有桑婆婆为自己撑腰,自然再无人敢对她无礼。

月夕笑道:“桑婆婆都这样说了,还不快谢谢桑婆婆么?”

吕盈忙向桑婆婆下拜。桑婆婆“嗯”了一声,仍是冷声道:“我有话同月儿说,你下去。”

吕盈瞧了月夕几眼,似还有话要对月夕说,可瞧见月夕对着桑婆婆,也无心理会自己,终于还是皱着眉头退了下去。

月夕推开了紧闭的寝殿大门,扑面便是一股寒意。眼下虽是五月,可宣华宫一向阴寒,到了晚间更是冷得渗人。吕盈想得周到,仍在寝殿里的角落里放了两个小火炉,烘得整个房里干燥暖和,而一旁的小屏风之后果然已经放了一个沐浴的大桶,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热水。

“月儿。方才你是刻意要说那些话的么?”桑婆婆跟了进来,问道。

“婆婆,我说什么话了?”月夕笑着回身挽着桑婆婆的胳膊。

桑婆婆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冷笑道:“秦王为了什么事情,叫你回来,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月夕立时不笑了,她放开了桑婆婆,身子扭到了一旁。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有些怕桑婆婆,可眼下她又疲又累。也实在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已经二十了,早该成亲了。”桑婆婆冷声道。

“长平战事未完,月儿没有心思想这么多。”月夕淡淡回应。

“你爷爷同应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若肯同应侯之子联姻,对你好,对应侯好。对你爷爷也好……”

“桑婆婆。是秦王叫你来同我说这些的么?”月夕转回身,脸上又挂上了浅浅的笑容。

“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老身心里有数,”桑婆婆望着她,声音又尖又厉,“你方才对待丞相府的人,是不是指望着他回去禀告应侯,叫他刻意对你生了成见。也好坏了这门亲事么?”

月夕默然不语,许久方才笑道:“桑婆婆。你说是便是罢。月儿……反正不想嫁。”

“你那点的小伎俩又怎么能骗得了应侯。何况若是太后在,也会欢喜看到你嫁给应侯之子,两家一同为秦国效力。这件事情,由不得你。”

月夕仍是淡淡一笑,轻声道:“桑婆婆,祖奶奶当年从楚国嫁来秦国,也是由不得她么?”

桑婆婆一愣,突地声音一冷:“你晓得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晓得。我只猜着……”月夕也学着吕盈说“我猜”两字,“我只猜着,祖奶奶要我去云蒙山,是为了要月夕去陪着师父;我只猜着,师父临死的一刻,心里定然是很欢喜的;难道楚国越国的仇怨,就这么……”她此刻心烦意躁,侧着头越说越快,满腔的不愉几乎都要喷薄而出。忽地听到桑婆婆尖叫道:“住口。”

月夕忙抬起头,见到桑婆婆一脸惊惶,身子几乎摇摇欲坠。

“桑婆婆,”月夕俩忙扶住了她,“我……”

“我叫你住口。”桑婆婆一扬手,阻住了月夕再说,就这样斜靠在了月夕身上,仿佛整个人都呆愣住了一般。过了许久,她才抓着月夕的手一撑,勉强稳住了身子,冷笑道:“月儿,你有了喜欢的人了。”

月夕见她失态,心中本有些愧疚,听到她这样说,笑了笑,低声道:“桑婆婆,我是有了喜欢的人。可我却不能去见他,他也不晓得我在这里。”

桑婆婆晃了晃,一把推开了她,冷声道:“你是怨太后,将你困在了这里?”

“月儿不敢。”月夕忙又拜伏在地。

“你真的没有怨么?”桑婆婆冷笑。

月夕咬着唇,无论有没有怨恨,可她确实是不敢的。宣太后从来也没有以权势威逼她为秦国做事。困住她的,是祖奶奶对她的抚育关爱之情,是她与爷爷相濡以沫的亲情,还有她身为秦人的一点忠义之心。

“他是什么人?”

“他……他是赵国人。”

“赵国人?赵国人……”桑婆婆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追问,面容又变得淡漠,可语意萧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懒,“瞧来你已经晓得了不少事情,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dào

的好。”这就这三句话过后,她整张脸上又再也瞧不见一丝情绪,转身一步一步缓缓地出了月夕的寝殿。

月夕慢慢抬起头来,目送着桑婆婆的背影。又见到吕盈带着两个宫女,提着热水,正候在门外。吕盈见桑婆婆出去了,忙指挥着宫女给浴桶换上热水,自己却到了月夕身边,轻声道:“月儿,我要同你说一件事情。”

“迟些再说,好么?”月夕起了身,有气无力道,“我累了……”

她生平第一次这样与桑婆婆顶撞,就如同对祖奶奶顶撞一般,不过几句话,却比打了一场硬仗还辛苦,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qì

。她真的没有力qì

再听吕盈说话。

她脑中还在想着,桑婆婆刚才说的。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她还不知dào

?她不知dào

为好?

“可是……”吕盈仍是有些不死心。月夕没理她,只对那两个宫女道:“你们出去罢……”说着又将吕盈朝门外推去。吕盈被她推着。万分无奈,几度欲言又止,可见到她憔悴失神的样子,也只好叹了口气,闭门出去。

寝殿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人了。

月夕一人到了屏风后,一件件褪下衣裳,慢慢坐入了浴桶中。这水刚换了。滚热滚热的,她的肌肤却是冰冷的。

她摊开左手,有三条斑斑的疤痕。丑的有些可怕。可她却用这带着疤痕的左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身体。冰冰凉凉的,就好似一个人的吻,曾碰过她的脸。她的脖子……

她最累最孤单的时候。能做的,不过是想一想那个人,和他的吻。

她的手滑过脖子,抚过肩膀,停了下来。她不敢再动,只想着那一日若他再亲下去……会是怎样?

她不敢想又渴望着再想,满脸通红,将自己伏在了桶边上。氤氲之气中。她的身子被泡的如桃花一般嫣红,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落在白皙肩膀上。

可她却忽然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灼热地碰着她赤裸的肌肤。她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去,可身后却是空无一物。

莫非真有人躲在宣华宫内?

她将身子埋入水中,目光四处巡视,仍是一无所获。她微微松了口气,微一思量,极快地擦净了身子,穿好衣裳。她坐到妆台边,悄然若有所思。

铜镜倒映,一名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长发垂肩,正拿着一把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脸上发上未擦拭干净,仍沾着晶莹的水珠。

她的身边里慢慢地又浮现了一张脸,长长的剑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唇。他嘴角一勾,微微的笑着,那般的温暖。

月夕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铜镜,可一触手,便是冰冷,铜镜里那人已经消失了。

那人……只是在她的梦幻中,并不在她的身旁。

此刻他不晓得是在长平的赵军营帐里;还是在邯郸的马服君府里,身边伴随着那位千娇百媚的玥公主。

月夕捂住了脸,她真的好想念他,好想他。她以为自己刻意遗忘,便可以叫这分离的日子过得快一些,可每一次每一次,身边的一切提醒她:长平的硝烟尚未结束。

他与她仍是相隔两地,而她的相思已经深刻的入骨。

她轻轻地伏在了妆台上,许久才慢慢抬起头,铜镜里除了孤单的一个她自己,其余尽是一片漆黑。

可忽见那漆黑中,仍是有两点星光闪耀。月夕一怔,再仔细一看,那两点星光,似是一双眼睛,在宫梁之上微微闪动。

果然有人偷偷进了宣华宫。

她心里冷哼一声,登时将手中的象牙梳子朝后一甩,直朝那人击去。自己却片刻也不停留,掠身抄起了挂在屏风上的腰带。

只听到“啪哒”一声,梳子一击而中,一名黑衣人,黑衣轻装,黑帕蒙面,手扶着左肩,落在了地上。月夕想到这人躲在梁上,偷瞧自己沐浴,心中恼怒,丝带一扬,抢先进招。

那蒙面人见丝带袭来,后退了两步,伸出右手便去抓带子。月夕手腕微抖,丝带前端转了一个弯,避过了那人的手,直击那人的脑后。

那人低头避过,可仍是稍迟了半步,月夕丝带上的银片,“嗖”的一声,划破了他蒙面的黑巾。黑巾飘落下来,他伸手一抓,抓住了黑巾,顺势一转,站稳了身子,抬起头来。

月夕手腕再抖,丝带直点他的咽喉,突然间见到了他的脸,顿时手一收,停在了当场。望着那人,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人缓缓直起了身,双眸明亮,亦是望着月夕。月夕仍是怔愣着,两人呆立半晌,月夕突地捂住了嘴,转过了身,低声道:“怎么会……怎么会……”(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3 客自远方来

他不是只在她的梦幻之中么,怎么就会在身旁?而她又怎能相信,会这宣华宫里见到他。

她豁然转身,那人竟没有消失,仍是立在那里,身材秀拔,挺立如松。长长的剑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唇。只是他面上没有带着笑容,只是轻轻地说道:“月儿,是我……”

泪珠就含在月夕的眼里,莹莹欲滴,听到他温和的声音,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下衣衫。她踉跄了两步,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却被那人一把搂入了怀里。

这怀抱真实,分别了两年之久,和暖如故,哪是铜镜的冰冷可以相比?还有那熟悉的青草气味……

果然是他,真的是他,那个她日日翘首东望的那个人。

赵括,真的是他。

“月儿,月儿……”他的下巴摩挲着她湿漉漉的秀发,闻着她久别的蘼芜香。这香味似乎没有从前那般浓郁了,可仍是那样叫人魂牵梦萦。

月夕埋首在他的怀里,喃喃念着:“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寻我的么?”

他紧紧地拥着她,正要答她:“月儿,我……”

月夕却突地想起一件事情,轻声道:“我进来时你已在里面了?”

“是。”

“我同桑婆婆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

“那方才……方才你也都瞧见了?”

“瞧见什么了?”他低下头柔声问道。

他的双眼又弯了起来,蕴满了笑意。个中之意不言而喻。他明明可以待桑婆婆一走,便现身相见,可他就是沉下气。静静地躲在梁上。

他眼里说得,心里想的,和他会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望着月夕,又拥紧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月儿,你真好kàn

……”

梁上自高而下。全无遮拦,还有什么他没瞧见?

月夕涨红了脸,心跳得更厉害。怔怔地瞧了他许久,忽地抱住了他的肩膀,又是一口从他的耳朵上咬了下去。

这一口咬得实在不轻,可赵括既不喊。也不动。他只会生生忍住。

他晓得月夕咬这一口,爱恨交杂,却又相思入骨。越是疼,缠绵住他的情意便越是深。

他闻见蘼芜香扑鼻而来,抱在怀里的身子柔弱无骨。再低头瞧见她雪白的脖颈,潮湿的黑发粘在身上;又想到方才自己在梁上,偷偷地瞧见她白玉无暇的身子,此刻却正软软地缠在自己的身上。

赵括一阵心悸。一时间他将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再也无法抑制,抱着月夕。深深地吻了下去。

月夕亦伸出手来,勾住了他的脖子。

夜寂宫深,一切又似回到了那夜霍太山的山谷中。梨花白蘼芜香,整个世界都消逝了影迹,只剩下他与她,只听到两人的胸腔内“砰砰”而跳的声音。

她好想他。她既那样想他,他却为何要到现在才来见她?是因为他邯郸城里的妻子,又美丽又柔顺,叫他难舍难离么?

他既然有了妻子,还来见她做什么?

月夕的脑子里又乱七八糟的搅成了一团。她忽地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又猛地一把推开了赵括,后退两步,冷冷地望着他:“马服子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她方才还软绵似绸、情热似火,缠着他煨热着他,可忽然间就又变成了一块坚冰。

可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她的那双眼睛,在赵括眼里,还是娇媚地充满了柔情。赵括怔怔地望住她,半晌才觉到自己嘴唇上一股血腥之味。

他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惹到了她,苦笑道:“月儿,怎么又恼上我了?”

月夕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了喧杂之声。她和赵括对视了一眼,赵括指了指自己。月夕立kè

起了身,到了门边凝神倾听。

外面脚步声移动,只听到吕盈在门边又急又快道:“月儿,是我……靳大哥又回来了,还同卫尉范泽一起来,他们说一定要搜宫。可怎么办?”

卫尉一职是秦国掌管宫门卫屯兵的将军。可范泽又是什么人?

“卫尉范泽?范泽……范……”月夕只觉得这名字好生熟悉,似在哪里听过,她想了过来,笑道,“便是那个应侯的小儿子罢?他拿得出秦王的旨意,便让他搜好了。”

“他真的带了秦王的手令。桑婆婆就在外面,怕是也拦不住他。我看马上就要朝这边来了,”吕盈的声音又更低了些,“月儿,你……可见到他了?他怎么办?”

他?赵括么?

月夕顿时恍然大悟。方才靳韦那名随从确然没有看错,赵括偷入秦王宫,被人发xiàn

,躲避搜捕时,却在宣华宫遇见了吕盈。吕盈曾在上党见过他,便帮他藏匿在自己的寝殿。而自己回来后,吕盈几次吞吞吐吐,其实都是想同自己交待清楚,却都阴差阳错被自己堵了出去。

吕盈性子柔和,一向体谅靳韦,对他从不违逆,甚至靳韦几次伤害自己都无怨言;可方才在宣华宫外,当着靳韦的斥责讯问,她却毫不犹豫,撒谎保护赵括。

她这一刻的干脆利落,实在有些叫人刮目相看。

方才就是自己没让吕盈说清楚,以至于自己方才沐浴之时的一切,都被赵括瞧了去。

月夕越想越羞,双颊顿时一片嫣红,又对赵括有一股说不出的嗔怪。她恼怒地瞪着赵括,咬着唇低声道:“我晓得了,卫尉要来,便让他进来罢。”

“好。”吕盈接了月夕的命令,想着月夕定有打算。便急急跑了出去。不过须臾,便听到外面的纷杂的脚步声又如潮水般的朝寝殿涌了过来。

月夕瞪了赵括一眼,轻声道:“还不躲起来。”说着便朝着梁上瞄了一眼。赵括微微颔首,飞身上了梁柱。可一到梁上,他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朝着屏风后面瞄去,又望了月夕一眼。

便是这样情急时刻,仍是要想些不三不四的事情,他果然从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月夕晓得他心里的不怀好意,又羞又急。轻轻地啐了一口。

赵括这才微微一笑,藏进了梁上黑暗的角落里。

外面又响起吕盈的声音,十分高亮。不急不缓:“姑娘,卫尉范泽持秦王手令,前来搜宫,还说姑娘的寝殿也不能漏过。”

“卫尉范泽?”月夕拾起了梳子。缓缓地踱到了屏风之后。笑道,“既然有秦王旨意,谁也不能拦着。只是……我眼下有些不方便。”

“我们姑娘正在沐浴。”吕盈朗声道。

“姑娘若不方便,在下可以等。”门外另有一把厚实的声音响起,又吩咐随从,“你们去四边守着,不可教一个人出了宫去。”

“怎能叫卫尉等着?”月夕笑得柔媚,“不过只能请卫尉一人进来。不晓得可合适么?”

“恭敬不如从命,在下便唐突了。”那门扇轻轻一分。一人迈步进来,又将门闭上了。

来人身形高大,黑甲红襟,一身秦军将军的装扮。扫眉厚唇,炯炯有神的双眼,十足是个年轻了二十岁的范睢。一望而知,便晓得他同范睢是两父子。

他进了寝殿,立kè

朝着四周扫视,四处空荡,屏风之后是第一块隐蔽之地。他扬声道:“姑娘,你……”

“卫尉,我在这里。你过来罢。”屏风后响起了月夕娇嫩的声音。

“姑娘尚在沐浴?”范泽未料到是这样的情形,“啧”了一声,微一沉思,眼光仍在不停地搜索,嘴上笑道:“这……怕是不太合适,在下便在此处等着姑娘好了。”

“应侯向秦王爷爷提亲,说卫尉要娶月儿为妻。怎么眼下卫尉反倒生分了起来?”月夕声音微黯,“卫尉是瞧不上月儿么?”

她声音似在诱惑范泽,可人却抬起眼来,正瞧见赵括微微探身出来。

他眼色深沉,紧紧地盯着月夕,好似在询问事情的真假?月夕回视着他,挑衅似的笑着点头。赵括微微一哂,一瞬间眼神又暗淡了下来。

他眼里的光芒起落,便是这样黑暗的角落里,都瞧得清清楚楚。

他方才就听月夕对着桑婆婆说得清楚,她不会嫁。况且他能他娶,她自然可以别嫁,他们之间向来也没有什么约束。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赵括心里却还是好象有根针在刺着,刺得他很难受,以至于他凝视着月夕的眼里,都有了点痛苦之色。

两人之间,便是任何一点点地不确定,都会叫人心中疼痛。

月夕对他如此,他对月夕,又岂不是如此?

月夕也在凝视着他,瞧见了他那样苦恼,心中的郁结顿时都烟消云散,对他蓦地又多了许多怜惜之情。她正柔肠百转,又听到范泽笑道:“在下确对姑娘仰慕已久。可正因如此,便绝不可冒犯姑娘。”

他是丞相之子,虽不如他爹爹雄才伟略,可亦是有志向之人,怎会因为美色而误了事情。他独自进来,不过是当机立断,怕拿人的机会稍纵即逝;可进来之后言语态度不卑不亢,绝不会轻举妄动。

月夕听他话语铿锵,便知dào

他是一个沉稳之人,便不能引动他的色心,以诓他冲动犯错。她索性转出了屏风,甜甜笑道:“卫尉果然是一个持礼之人。秦王爷爷只说要将月儿交托卫尉,可终身大事,月儿不敢草率,更不晓得卫尉的人品如何,便存了私心来考验卫尉。如今才晓得卫尉是个正人君子。是月儿多心了,还请卫尉务勿要见怪。”(未完待续……)

4 金篝络细香

范泽在自己父亲教导下,素来刻意持重并以此为傲,此刻受月夕奉承,更觉自己确然是位十足的正人君子,不由自主嘴角抽动微微一笑。

他却不知dào

,月夕的心里,此刻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偷偷看她沐浴更衣的梁上君子。

她想着想着,便又红了脸,伸出手探了探自己的额头,又轻轻捂住双颊,滚烫的便好似火焰一般。

范泽见她含羞带怯,只当她是与自己初见,露出了女儿娇态,心中难免微微一动。可他极快便回过神来,清嗽了一声。月夕笑道:“卫尉要搜,便请自便,月儿绝不敢打扰。”说着,便将自己坐到了席榻上,用梳子缓缓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范泽一颔首,便四处查看。月夕这寝殿,她一年也住不了几日,所以也未叫人精心布置,除了点缀着红绡,其他处处都是空荡辽阔。范泽自进来后便已经心中有数,特地查看了屏风之后和几个柜子,都是空空如也。

再抬头一看,这寝殿的梁上被红绡半遮半掩,暗角颇多,最适合藏人。他微一沉吟,便要跃上梁去。

只要他上到梁上,赵括便立kè

要被发xiàn

,逃脱不掉。月夕心中一慌,手里一紧,象牙梳子上的齿子深深扎到了手里。她惊呼了一声,沾着鲜血的梳子便落到了地上。

范泽正要跃起,闻声又蹿了回来,问道:“姑娘,怎么了?”

月夕眼中含泪。举起右手,哀声道:“这梳子上的齿子锋利,扎到了我的手了。”范泽低头一看。月夕的右手上果然扎了两个细细的小孔,鲜血渗出。他忙问道:“可有金疮药么?”

月夕摊着手摇着头,左手四处去寻帕子来包扎伤口。范泽眼尖,又见到她的左手上另有几道疤痕,更是诧异:“你这手上……”

月夕咬着唇,低声道:“卫尉难道不晓得么?月儿要为秦王爷爷效力,这一点伤痕又算得了什么?”

自范睢在秦王授意下提亲。范泽也对月夕的事情多有所闻,想到她一个春华正茂的美丽女子,却日日置身于金戈铁马之中。又想到这女子将来或许便是自己的妻子,他心中确然有些唏嘘。

月夕摸遍席榻上,也寻不到帕子,不由得泄气道:“算了。不过是两个小印子。又有什么要紧。”

范泽劝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姑娘不必惊慌。”

月夕被他一劝,反而又慌张了起来:“你瞧,还在流血。卫尉,你说它可会留下疤痕么?”月夕哀求道:“你帮我叫吕盈,让她为我寻帕子和金疮药来。”

范泽踌躇着瞟了一眼梁上,心中有些恻然,柔声道:“小印子而已。日后慢慢便好了。”月夕却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我这左手,是没法子的事情。如今连这右手都……若再多一条疤痕。我索性不要见人了……”

范泽扫了一眼她摊开的手。她衣袖滑到了手肘处,露出的手臂光滑如玉,却有两道鲜红的印子扎在右手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心中亦替月夕不忍,起身出了门去,高声吩咐道:“姑娘的手受了伤,去拿些纱布与金疮药来”。

靳韦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双眉一皱瞥了里面一眼。范泽顿时醒悟过来,回身急急一掌拍开门扇,两三步蹿到了梁上,四处搜寻,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见到。

他再朝席榻上看去,月夕已然不在了。他微微吃惊,再转目一看,月夕正站在屏风之后的浴桶旁,背对着他,面对着墙角,刚脱下了白色裙子,搭在一旁,下身套着一件宫裙,上身却只着了一件亵衣,手中拿着一件宫衣正要换上,乌黑的秀发遮住了她一半背,露出了洁白幼滑的肩膀和胳膊,曲线毕露。

她听到动静,立kè

大叫了一声,不敢转过身来,用手中宫衣捂住了自己的脸,高呼道:“卫尉,你怎可这样无礼?”

她气苦叫道:“我方才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才对你不加防备。原来你也是表面正经内里荒唐。我……我要告sù

秦王爷爷,叫他好好的治一治你。”

范泽在梁上见她全身晶莹洁白,一看之下,难免有些血脉贲张,但随即想起月夕的身份与此刻自己的要事,顿时收敛了心神。他生性谨慎,又在梁上上上下下环顾了一周,才跃下了,高声道:“在下追捕赵国细作,一时情急,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莫要见怪。来日方长,在下再好好向姑娘赔罪。”

他迈出寝殿,特意闭上门,对着靳韦摇了摇头,领着众人出了宫去。

月夕听到他说来日方长,不禁冷笑了一声,听得外面脚步四散,又听到吕盈欢快地叫道:“月儿,他们都走了。”

月夕这才吁了一口气,高声道:“我晓得了,你忙去罢。”

“好,我去送卫尉。”吕盈声音中都多了一分轻快与调笑。月夕凝神倾听,外面果然再无动静,忙转过了身子,低声道:“还不起来。”

只见她的身后,裙子轻轻掀开,赵括站起了身。

他趁着范泽出门之时,便下了柱梁,躲在了屏风之后,月夕假装换宫裙,站在他的面前,恰好遮住了他。也亏得范泽对月夕不熟,想不到月夕会帮细作遮掩,若是靳韦,便立kè

会察觉异常,因为无论春暖秋寒,月夕都是一身薄薄的白裙,几时会穿什么宫裙?

方才情急之时,两人都未多想什么。可此刻赵括慢慢起身,一仰头便瞧见月夕裸露的白皙肌肤,冰冷柔腻,又感到月夕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他心中一阵荡漾,绮念顿生,实在把持不住,慢慢地贴近月夕。

月夕手持着宫衣遮在胸口,垂着头,又是慌乱,又是害羞,赵括越是靠近她,她便心跳的越快,“咚咚”的不知如何是好。突地手一颤,宫衣便落到了地上。

她细滑的肩膀微微颤动着,几丝柔发随着喘息声还飘到了赵括的脸上。赵括伸出手,将她轻轻扳过身来,又为她轻轻捋着额上的秀发。他只觉一阵温软柔腻,细香笼满全身,他自己的心也跳得极快,气喘得也又急又快,全然忘了自己自己为何而来,只会轻声叫他:“月儿……”

月夕仍是垂着头,鼻子里发了“嗯”的一声,又轻又颤,羞怯中还有一种诱惑。

她晓得他又不会做好事情了,可她却就那么喜欢他做的坏事。

他俯下头,轻轻地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眉毛、她的眼,他的唇顺着鼻梁滑下,贴上了她的唇。可只微微纠缠了几下,又往下滑去。

他一遇上她,便总是情难自禁。

她的身子滑腻温软,犹如无骨,赵括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将她抵在了墙上。他的右手沿着她的左肩抚了下去,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左手。一触到她的掌心,那三道斑斑的疤痕,更叫他一阵遏不住的心悸。

一道道疤痕,长长短短,深深浅浅,那么丑,却都是她与他纠缠不放的记忆。

他拉着月夕的手,放在嘴边,用嘴唇轻轻摩挲。他的双眼水气氤氲,不住地亲她,亲她阖上的眼睛,亲她翘起的鼻尖,亲她软软的耳垂和她香柔的胸口。他对着月夕的耳朵呢喃软语:“月儿,小月儿……”

这两年来,每一日每一夜,他都想这样地叫她,都想这样触碰她。如今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他叫得那么好听,叫她如何抵抗?

月夕想推开他,可她的手也是软的,连一点力qì

都没有,只会紧紧地攀附着他,由着他肆意施为。

她微微地呻吟着,完全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可由得他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他的唇那般滚烫,那般温柔,贴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一颗心都要飞上了天,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

他从前这般亲过多少姑娘?他可曾这样亲过卉姬?

他已经成了亲,有了妻子,他一定这样亲过他的玥公主。他怎么可以还来这样对她?

他为何会来秦国,为何会来宣华宫?

那赵国细作若真是他,靳韦怎么会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他若不是细作,为何会在这里?

无数混乱思绪骤然袭来,叫月夕脑子里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她轻轻地抽出在他手中的左手,忽地反手一扣,扣住了他的右手脉门。可赵括仍是全然意乱情迷着,眼中情欲纠缠,瞧着月夕凌乱的亵衣,凌乱的头发,还有她的颈上,耳上,肩上,甚至胸口上,被自己吻出的红晕。

月夕红着脸,手中微一用力,赵括右臂一麻,顿时恢复了神智。

他苦笑着,柔声道:“月儿,又生我的气了么?”

月夕气鼓鼓地盯着他,她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很会生气的姑娘么?卉姬很温柔,那个玥公主更是识礼知趣,她又怎么同她们相比?

“月儿,你恼我要同玥公主成亲,是不是?”赵括叹气道。

她爱耍小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她总是什么事情都要胡搅蛮缠在一起,再乱发一通脾气。这个时候,他最好不要同她顶撞,还一定要好声好气的哄着劝着。

她的脾气,真的是比起其他的姑娘,比起任何一个人,都要大了许多。

只是他还是没料到,她的气还可以生这么久,足足生了两年,仍是计较得没完没了。

可这气生的越久,不正是因为她对他的情意越深么?若你根本不在意一个人,你还会处处与他计较么?(未完待续……)

5 哪堪多年事

“我那时以为你……月儿,若你在,我绝不会应承下来。”他仍是柔声道。

“你不是只老狐狸么,怎么能那么轻易就相信我死了?”月夕轻哼道。

是她先骗了人,反倒来怪被骗的人不够聪明。而这被骗的人,居然也觉得她说的话是极有道理的事情。

赵括将她搂到怀里,用头抵着她,轻声道:“你难道真不晓得么?但凡遇上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会乱了神智。我是不敢相信你就那样去了,可我确确实实打中了你一掌,那一掌的力道……又觉得你不会真的那样狠心骗我,我又悔又恨……我真的全乱了……”

他字字说的情真意切,月夕心中歉意顿生,软绵绵地伏在他的胸口,低声道:“其实我该多谢你那一掌,恰好帮我抵消了血冲之力,又有小师兄在,才救了我。若不是你,说不定我就死了……”

她嫣然一笑:“亏得我没有死,不然又怎么能去救你。”

赵括不禁伸手又去摸她的左手,心中又怜又惜,一时说不出话来,低头见她布满红晕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又俯下头去,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吻上一吻。

“你怎么来了这里?你是来寻我的么?”月夕又软声问了这一句话。可顿觉赵括身子一僵,双手松开了她,身子微微外倾,竟似要离去;再看他的脸上,也顿现惶急之色。

她不过问了这么一句寻常的话。却叫他瞬间变了脸色。

她心中一动,扬起头,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道:“我就说平原君的好女婿,赵国的柱国将军马服子怎么会特意来见我。原来又是有什么谋划在身上罢?”

“我……”赵括面色窘然,“你怎么晓得我做了柱国将军?”

她怎么知dào

?她自然知dào



她虽然从来没有刻意去询问他的讯息,近年来又大多在灞上大营,可每每长平传来消息时,便总能听到他的名字。他被赵王封作了柱国将军。以护卫邯郸城的安全;而后平原君坐镇后勤,便派他督运粮草,运送补给到长平。他还曾陪平原君去长平督战。秦军几番伏击,被他临机急变,都于险中求了小胜。

听说他在军中朝中的风头一时无两。其中或者有平原君的暗中扶持;或者也因廉颇确实力有不逮;又或者他天生就该是在沙场纵横的将才。还听说赵王对长平的战事停滞不满,一直叫嚷着要换下廉颇。而他最中意的。自然是与他年幼相伴,平原君好女婿赵括。

月夕眉眼一挑,哼声道:“堂堂赵国柱国将军,平原君的好女婿,却在我宣华宫里,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这话甫一出口,她的脸突地又红了。偷鸡摸狗,她可是连自己也一并骂了。

赵括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叹气道:“月儿,我要走了……”

“马服子要去哪里?”月夕笑道。

赵括沉默不语。只是面上隐隐露出焦虑之色。

“还有人同你一起来,”月夕冷笑道,“靳韦与范泽要抓的人,是他,并不是你。你要去寻那个人,对么?”

她盯着赵括的脸,一瞬也不放松,道:“听说那人是议和使臣的随从。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随从。应侯固然睚眦必报,可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他何需大动仗势来抓一个赵国使臣的随从?”

她沉吟着,又笑道:“所以这人必定极其要紧。不然小师兄不会宁可得罪我,也要叫范泽去请了秦王手令来搜我宣华宫。而你宁可……”

赵括宁可舍下月夕,也仍是要去寻那人。

“……你这般着急,这人在赵国的身份地位绝对不简单。”

“秦王爷爷从前拘禁过平原君,如今他又要抓这人,那这人的身份至少也和平原君不相上下。可小师兄说他尚未确认这人的身份……我想,不是他认不出这人,而是因为他想不到这样的大人物会来了秦国,怕自己多心猜错了。唔,这个人可真有些意思……”

她一直都又好kàn

又聪明,不过这几条小线索,她就几乎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马服子,这人究竟是谁呢?”

赵括苦笑着望着她,轻声道:“你只见到我,便能猜到了这么多,我瞒也瞒不过你。那人是我大哥,我为了他连夜赶来咸阳,就是为了带他回邯郸,我方才……”

月夕忽然打断道:“你只有菱儿一个妹妹,哪里来的大哥?”

赵括摇头苦笑:“月儿,你住在这宣华宫里,我听到你叫秦王为爷爷,他们却只唤你做姑娘,我便晓得你的身份非比寻常。可你若不想告sù

我,我也不会问你,更不会逼你。那人的身份,我亦不能说,你也莫要逼我,可好么?”

她猜得到他的心思,他难道就不能么?只是他自己说过,他从来都宁可被她骗着,便是骗着也是欢喜的。

月夕心头一颤,怔怔望了他半晌,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轻声道:“我晓得,你有你的难处。”她心中不舍,双手越发紧紧地抱住了他,埋头在他的怀里磨蹭。

赵括低下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我现在晓得你在这里,日后……我再设法来看你。”他轻轻放开她,到了窗边,准bèi

跃窗而出。一回头,瞧见月夕垂着头,蹲下身子去拾地上的宫衣。

偌大的寝殿,只有她一个人冷凄凄的身影。可她不言不语,仿若她从来都习惯了这样的凄冷孤单。赵括突然心绪一乱,奔回去又抱住了月夕。

月夕亦反手抱住了赵括,拾起的宫衣又落到了地上。

却听到“砰”的一声,寝殿的两扇大门被撞开又弹了回来,一条红影在门扇的缝隙中掠入了殿内。?

※※※※※

月夕与赵括心头俱都一惊,两人倏地分开,扭首望去,只见桑婆婆一手扣着吕盈,一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冷笑道:“里面果然有古怪……”

“月儿,出了什么事?”另有一人听到动静,也大声叫着冲了进来,“我在宫外,见到卫尉和靳韦,他们怎么来了?”

那人一进殿,见到吕盈被桑婆婆扭住了手腕,月夕却只着了亵衣,衣衫零乱,秀发不整。赵括一身夜行装,立在月夕的身旁,不禁愣道:“你怎么来了?”

“王恪,去通知卫尉,赵国的细作就在这里,叫他即刻带人来。”桑婆婆扬声道。

月夕立kè

下意识的转过身,双手一张,将赵括拦在了身后。

“桑婆婆,他……”王恪不敢看月夕的身子,忙转过了头去。可他却没出门,只是将寝殿的大门闭了起来。桑婆婆见他不曾听令,微觉吃惊,她微微瞥了一眼,冷笑道:“好啊,王恪,你也有小心思了。”

她松开吕盈的手,袍袖一拂,身形突地离地而起,直朝赵括击来。她顷刻间欺近身来,身形宛若鬼魅,刹那之间,赵括与月夕竟无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只觉一片红云,向两人当头压了下来。

红云眼看将要没顶,月夕却似怔愣了一般。她在宣太后身边多年,竟然从不知桑婆婆功夫高深至此,手法又像极了她太一门功夫,可出手迅捷无伦,不知比月夕快了多少倍。

月夕心中惊惧交加,一时之间竟毫无反应。赵括反手将月夕揽到了身后,一手平胸推出,只听“砰”的一声,两人交了一掌,掌风激荡,霎时将寝殿里的红绡震得飘拂了起来。

桑婆婆掌中劲力深厚,赵括被她一掌震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月夕这时回过神来,左手一伸,抓住了赵括,右掌一团,五指箕张,挥掌便要对上桑婆婆。

桑婆婆见她扬掌而上,身形一缩,向后一翻,落在了地上。她双手一袖,脸色阴鸷,厉喝道:“月儿,为了一个臭男人,你竟敢和我动手?”

月夕见赵括无恙,心中一定,惧意又生,可仍是挡身在赵括身前,一言不发。

桑婆婆再不出手,只是冷然望着殿中的四人,四周俱是一片死寂。

赵括见这局面,自己左右也出不了桑婆婆之手。他微微一哂,自地上拿起那件宫衣,轻轻披在了月夕身上,微喟道:“这位婆婆,你莫要为难月儿了,我跟你走……”

桑婆婆闻声,又盯了赵括几眼,又不住地冷笑。月夕面容苍白,双目莹然,见赵括要上前束手救缚,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要同你说。”

桑婆婆眼含讥讽,冷笑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月夕低头见自己衣衫不整,面上红了红,轻声道:“我去换过衣衫,你们等着我”。她也不问桑婆婆的意见,转到了屏风之后,换上了那件白色的裙子。

她到了赵括身旁,赵括也正望着她,伸出了手。他不缓不急,嘴角噙笑,如从前般似晓尽了她一切心思。月夕心中顿时大定,握住了他的手,又往赵括身边靠了靠,低声道:“我从前同你说过,我只听祖奶奶的话,你还记得么?”(未完待续……)

6 长遣一宵说

“在大梁,甫遇馆前。”赵括微笑颔首。

“你见到我住这里,一定猜到了我的祖奶奶便是宣太后。我自幼在她身边长大,见惯了她周旋于朝臣之间,她怎么对人,我便也学着怎么对人。她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我便也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她说夫妻之情都是骗人,我便也说夫妻之情都是骗人的。可我其实,从来就没有真zhèng

明白过她话里的意思。

月夕停了停,又道:“后来,我……我……遇见了你,又晓得了祖奶奶和师父的事情,我怕极了自己同你也闹成那样,又以为自己能学足了祖奶奶,这才悄悄离开了你,还……还……骗了你,叫你以为我死了……我以为你也可以同师父似的,再也不会提起我……”

她说到这里,想起赵括那日在驻马桥上的伤心情景,心口微咽,大口地喘着气,几乎说不下去,转身便伏在了赵括身上。

赵括伸手揽住了她,柔声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骗便骗了,我宁可你骗我,也不想你忘了我。”

这殿上一时都是他俩人旁若无人的轻声细语,软语缠绵。王恪和吕盈,各自想到了心中也有那样一个人,心有同感,都是面泛红晕,默默无言,原本剑拔弩张之势顿时消失殆尽。只有桑婆婆冷眼看着众人,不住地冷哼。

“祖奶奶可以心甘情愿嫁来秦国,她可以为了杀义渠王而以身诱人。她可以和师父不至黄泉不复相见。可我,我却一样也做不到。我见到你为我伤心落泪的样子,便后悔极了……”月夕紧握着赵括的手。声音更加温柔。

赵括一愣,轻声道:“你什么都瞧到了?那日就是你躲在树后?”

月夕望着他,甜甜地一笑:“是,我都瞧到了。我见到你同玥公主在一起,我心里好生难受。可我……我才又晓得,我这样地喜欢你。我只要你活着,不管你娶了谁都好。我都是一样的喜欢你……”

赵括紧紧地盯着她,半晌才捉起她的左手,放在嘴边轻轻的一吻。柔声道:“那日你说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便是这些么?”

“嗯……”月夕点了点头。

“那日我昏迷着,好似听到你的声音,又好似什么都听不到。我只是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又觉得你在为我伤心。我对自己说。一定要醒过来,早晚便能见到你。”赵括将月夕揽入了怀里,悄悄道:“可无论你是生是死,我对你的心意,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脸色诚恳,目光中包含深情无限,月夕回视着他,脸上也慢慢展开笑靥。两人互相拥着。全然忘了周边还有其他的人。王恪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低下了头。不敢看两人;吕盈却不晓得想到了什么,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遮住了自己的脸。

桑婆婆的目光从四人面上一个一个地扫过,于众人言语神情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脸上神色竟大为柔和,可再一扭头,又是原来冷冰冰的样子。

她冷笑道:“话都说完了么?”

月夕淡淡一笑:“桑婆婆,我不敢和你动手,也不敢违逆祖奶奶的意思。你要捉他去见秦王,便动手罢。反正……我都陪着他……”说着,又紧紧地抓住了赵括的手,苍白的脸上,又起了阵淡淡的红晕。

“月儿……”王恪和吕盈异口同声叫道。

“好,我便带你们两人一起见秦王,让秦王发落。”桑婆婆眼神一冷,忽地双手手齐出,分别要扣住了赵括与月夕的左右手。

月夕反手在桑婆婆的手掌上一压,低声道:“桑婆婆,再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还要罗嗦什么?太后视你如嫡亲孙女,处处宠爱你,临终前仍记挂着为你安排妥当,你却是这样报答她的?”

“桑婆婆……”王恪忽然大声叫道,“正是祖奶奶疼爱月儿,所以她才在杀义渠王之前,将月儿送往云蒙山。祖奶奶自己做了许多为难的事,却不想月儿晓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怕月儿如她一般孤单,才早早安排了我时刻陪着她。桑婆婆,祖奶奶也晓得月儿与她并不一样,她也不想月儿与她走一样的路,不是么?”

桑婆婆沉默半晌,缓缓冷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要飞了么?莫当自己聪明,就什么都看得明白。就算你们什么都晓得了,又能如何。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就算我放过这个赵国细作,她便能随他去赵国了么?”

月夕笑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也想不了那么长远。我是秦人,我没想过同他去赵国,他也不会为了我来秦国。我只是一心盼着,哪一日秦赵之间,这战打完了……”

“这战打完了,你也无法同他在一起。”桑婆婆截口道。

而她话里的意思,除了赵括,其余三人,竟然突然同时都明白了。白起杀了三晋那么多人,月夕是白起的孙女,赵括眼下还不晓得,哪日他若知dào

了,他真的能坦然将这一切置之不理么?

“月儿……”吕盈轻声唤道。

月夕冲着吕盈笑了笑,凄然道:“桑婆婆,你说得我都晓得。可我也只能先顾眼下了。若是他被抓了被杀死了,我便立kè

也死在你面前。秦王的咸阳宫殿这么大这么多,谁也不会在意我一个小女子的生死。可桑婆婆你比谁都清楚,我若是被死了,会怎么样?”

她若死了,宣太后苦心孤诣安排的束缚武安君白起的无形纽带便没有了。不仅如此,还会激怒白起。而军中对白起一呼百应,若白起因之为乱,便是谁也遏制不了的。宣太后生前一番苦心。便化成了泡影。这话,她不用说明,桑婆婆与王恪、吕盈一样也都明白。

正是因为她是白起的孙女,所以她的一生,要比旁的人,多了许多叫人艳羡的际遇,可也一样多了许多沉重的负累。

砸不毁。扔不掉,再苦再累也只能扛着。

桑婆婆厉声道:“你是在要挟老身么?”

“月儿不敢,”月夕笑道。“可祖奶奶不也是在要挟摆布着月儿么?”

桑婆婆目光一凛,紧瞪着月夕。月夕却微笑着偎在赵括的怀里,两人的双手紧紧交握,竟似已经将什么全都忘了。忘了他们还在宣华宫内。忘了桑婆婆还要捉拿两人。

外面脚步声匆匆想起,有人轻声叫道:“吕盈,吕盈。”

吕盈瞧了一眼桑婆婆,桑婆婆却闭上了眼冥思,根本无暇理会她。吕盈壮着胆子,起了身,隔着门问道:“轻霞,什么事情?”

“卫尉叫人给姑娘送来了金疮药。说是最好的,不会落下疤痕。那人在外面正候着呢。”宫女轻霞在外面高声回道。

“轻霞。”桑婆婆双眼一睁,高声叫道,“你去叫那个卫尉的人过来……”

“婆婆……”吕盈和王恪齐声惊呼道。可月夕同赵括却毫不慌张,赵括一手抱着她,一手轻轻的摩挲着她左掌中的三道疤痕,两人四目相投,只是微笑。

月夕说了那么多,他却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了。他又何必说什么?他还不是清楚晓得,月夕那样倔强的个性,她要做什么怎么做,他根本就劝不了。

劝不了便不劝了,又能怎样?

他们之间,不本该就是风雨同路,福祸与共么?就好似春去了,便该是秋来了,花谢了花又会开,如四季循环日升日落一般,本该就是这样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须臾,轻霞又在外面叫道:“桑婆婆,人来了。”

一名男子的声音响起:“小人范达,桑婆婆有什么吩咐?”

王恪与吕盈都屏息望着桑婆婆。桑婆婆又闭目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凝望着月夕,扬声道:“回去告sù

应侯,姑娘多谢卫尉的金疮药,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小人记下了,婆婆可还有其他的吩咐了么?”

桑婆婆静默了片晌:“没有了,去罢。”

“是。”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远去,王恪和吕盈顿时都松了口气。月夕与赵括两人面上的笑容却至始至终未变过分毫,桑婆婆望了他们两人片刻,对赵括冷声道:“趁老身还未改变主意之前,你走罢。”

她轻轻一掌拍开了寝殿的大门,出了门而去。吕盈见状,低声道:“我去瞧着她。”亦跟着她匆匆离去。剩下王恪却瞪着眼,瞪着月夕和赵括。

“月儿,我……”赵括道。

“你必须去救那个人么?”月夕道。

“是。”

“你救了不了他怎么办?你若救了他,便要立kè

回邯郸去么?”

她一句也不求他留下,可每一句都怕他离去。赵括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喉咙也仿佛被一样什么东西塞住。他回答不出来,他眼里都是不舍,却还是转过了身要走。

“卫尉的人还在搜宫。你这样出去,还不如让桑婆婆将你带走。”王恪伸手拦住了他,翻了翻白眼,“我先出去瞧一瞧动静。省得你被抓了,又给月儿惹一堆麻烦事。”

他不容赵括置喙,立kè

出门,顺手又带上了门,只留了两人在房内。

赵括到了窗口,望见外面天色一片漆黑,宫外几处火把映天,果真如王恪所言,四处都在搜宫。一动不如一静,王恪行事自然比他方便。他哂笑一声,回身将月夕柔软温暖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抚着她的左手心:“疼不疼?”

月夕微笑着摇了摇头,将头倚在他的肩上:“阿雪呢?”

“在邯郸。事出突然,又怕它太过引人注目,没带它便赶来了。”赵括道,他磨蹭着月夕的秀发,“你身上的蘼芜香味,好似淡了许多?”

“是么?许是我不再服蘼心丸的缘故,”月夕淡淡地笑着,伸着胳膊搂住了他,终于低声道,“老狐狸,再……陪一陪我罢。”

赵括望着她,叹了口气。

他抱起了她,坐在席榻上,她偎着他,他握着她。两个人的手,一个那么柔软,一个那么坚硬,一个那么冷,一个那么热,可握在了一起,就似变成一个人的一样。

两人便就这样静静的相偎着,安静的,他们什么都再不想说了。

她没有问过半句他与玥公主的事情,他也不问半句为何她会住在这宣华宫里。

在一起的宁静时光这样难得,能相处多一刻便多一刻。许多事情,若知晓得多了,只怕又会叫两人多烦恼几分。(未完待续……)

7 东过秦宫路

王恪快去快回,说是范泽与靳韦未寻到赵国的细作,宫里仍是大动阵势,四处搜寻。

“我看范泽不会善罢甘休,方才见他和靳韦又进了秦王的宫殿,好像是还要继xù

搜宫。”王恪道。

赵括立kè

“噌”地站了起来。月夕微笑着:“你着什么急?”她靠近了赵括,将头抵在他的胸口:“我陪了你这一会儿,你拿什么报答我?”

赵括一愣,不明她眼下说这话,是为何意?忽觉腰间一麻,浑身一颤,顿时坐到了地上,动弹不得。月夕竟趁他不留意之间,点中了他的穴道。

他无奈轻呼道:“月儿,你做什么?”

“你出了宣华宫,若被人发xiàn

了,岂不是又要连累我?”他的功夫一直强过月夕,月夕要制住他,只能这样耍诈。她笑着对王恪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出了寝殿,在一角无人之处窃窃私语。

月夕低声问道:“问到细作的身份了么?”

王恪摇头:“我私下问了几个范泽身边的人,都语焉不详,像是真的不清楚。”

月夕秀眉一蹙,低声又道:“爷爷回来了咸阳城,灞桥边上的茅舍可是空下来了?”

“是。”

“好,”月夕沉吟道,“赵括不能留在宫里,你帮我将他送到那边,那个地方少人晓得,应该安全。”

王恪仔细想了想,叹气道:“他最好不要出事,否则那丫头又要哭个不停了。”他抬起头。却瞧见月夕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他脸色一红,白了月夕一眼。

月夕笑着进了寝殿。到了赵括身前,柔声道:“老狐狸,我叫小恪送你出去,你自己回邯郸罢?”

赵括摇了摇头。他不出声,却拒绝的很坚决。

月夕瞧着他断然否决的样子,轻声问道:“那你告sù

我,这细作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赵国细作确实透着些古怪。赵括为了他,千里迢迢来了咸阳,偷入秦王宫殿;而范泽和靳韦则几次惊动秦王。一心要寻到他。

赵括仍是摇头不语,月夕心头转了转念,仍柔声道:“宫里四处都在抓人,你若强留在宫里寻人。若万一被抓了。我……方才,当初那样辛苦才自桑婆婆手上救下了你,岂不是都白费了么?”说着,心中一酸,眼眶儿又红了。

赵括见她言辞恳切,眼泪含在眼眶中,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月夕却又道:“你若一定要寻那个人,我这里有两个办法。你帮我瞧瞧哪一个好?”

赵括微微一怔,苦笑道:“你又要出什么难题?”

月夕捏了捏他的耳朵。抿起嘴一笑:“傻孩子,你莫怕,我不会欺负你。”

“我想的办法是,既然桑婆婆不叫你留在宫里,我就这样封着你的穴道,让小恪送你出去,小师兄若捉住了那人,我便立即叫小恪去通知你。这样,你便可以逸待劳,早晚能晓得那人的下落,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这是什么鬼主意,分明就是调侃取笑着他,赵括哭笑不得:“另一个法子呢?”

月夕贴近了他,低声道:“你若肯听话乖乖离宫出去,我来替你去寻那个人。我救了他,便叫他去见你。我能保的住你,自然也能救得了他。老狐狸,你说这两个法子哪个好?”

她如此威逼利诱,甚至应允亲自去救那个人,无非是怕赵括为了那人再留在宫内,再遇危险,因此才千方百计逼他离宫。赵括明白她的心思,心下踌躇,闭目不语,半晌才苦笑道:“这个法子这么好,你说我会怎么选?”

“好孩子,你真乖。”月夕笑着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亲,又低声道,“老狐狸,你当是为了我,也莫要冒这个险,好么?”

他若出事,她会怎样?

赵括默默地看着月夕,许久才哑声道:“好。”

月夕见他答yīng

了,满心欢喜,叫进了王恪,解开了赵括的穴道。

王恪低声道:“都安排好了,走罢。”

赵括却望着月夕,月夕笑道:“还不快走?”

赵括走出两步,忽地回身,握住了月夕的手。月夕一怔,可又突地明白了,赵括心中清楚,他执意要去寻人,自己是为了他,不得已才应承了帮他去救人,他以己度人,晓得此番自己是大大的对不起秦王,所以心怀歉疚。她低声道:“你放心,我定会帮你将那人救出来。”

“我晓得……”赵括道,却仍是目视着月夕。

月夕望着他的双眼,微微一笑,抱住了赵括,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也一样舍不得你。”

赵括面色微黯,点了点头,紧紧地抱了月夕一下,才随着王恪匆匆出了殿去。

※※※※※

月夕一人坐在寝殿中,苦苦思索。过得片刻,起身到了宫门前,宣华宫早已经安静了,可听着西面仍是喧哗一片,火光通红,想是范泽和靳韦又一路朝西搜去了。

一个靳韦都不能完全确认身份的人,为何要这样大动干戈?唯一的解释便是,若真是靳韦心中那人,那一旦抓到了这人,对秦国一定是极为有利。而赵括亲自自赵国急赶来救他,反而说明了,那人恰恰就该是靳韦心中的那人。

可他究竟是什么人?

靳韦的随从说他确实见那人入了宣华宫。方才范泽和靳韦过来,因为吕盈与她的阻扰,竟只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寝殿,却忘了搜其他的地方。

莫非……那人果然是在宣华宫里么?

月夕猛地站了起来,出了寝殿。天色墨黑,下弦月已经慢慢升起,她沿着宫墙慢慢地查看。四处寂静,除了她自己轻微的脚步声,没有一丝声响。月夕探视了一圈,并无所获,再继xù

前行,眼看着便要走到宣华宫最偏僻的西北角。

她依稀记得这西北角除了栽了一颗大树,还有一口多年不用了的枯井。

眼下正是五月下旬,那棵大树枝繁叶茂,又少人修剪,几乎将枯井遮了个严严实实。除非是这宣华宫里的老人,否则决不能知dào

这大树之后别有乾坤。

月夕又隐约觉得那大树的树叶似在微颤,她静静地瞧了许久,慢慢地靠近。

突然,树后一阵抖动,飞出一把小刀,月光之下光彩耀目,直向月夕打去。

月夕正要闪避,可一瞧这飞刀的光芒,便觉它劲道不足,准头亦是不怎么样,待到了月夕面前,已经偏了几寸,擦身而过。月夕丝带一扬,兜头一套,将那把小刀拢在了丝带里。

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又是一阵微颤。月夕不还手,也不急着探寻究竟,反而只是取出小刀在手,借着月色,细细观看。

这把小刀一寸宽,三寸长,刀锋精工制成,十分锋利,刀柄上镶了数十颗价值不菲的红红绿绿的宝石,煞是好kàn

。也正因为如此,才头重脚轻,失了准头。

若这树后之人是个有经验的老江湖,决不会用这样华而不实的飞刀,更不会将自己躲在这样一个无路可退的角落。

她暗自一笑,轻声叫道:“喂,出来罢。”只听得大树后面淅淅簌簌的一阵声响,无人现身。月夕想起赵括说要寻的人是他的大哥,提高了些声音,唤道:“喂,你堂堂一个男儿,还怕我这个小丫……女子么?”

她本还如从前一般,觉得自己不过刚刚及笄,还是一个自幼任性娇纵的小姑娘。可突然间想到自己已经年过二十,又怎能再自称是一个小丫头,顿时心情有些沮丧,懒得理睬那树后之人,靠在了一旁的墙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却听到树丛里面突然“咦”了一声,又传来“噌噌”两声以脚蹬墙的声音,那树枝左右一分,有人从树后探头出来,嘴里叫道:“你,你是……”

这声音月夕从前似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可她却又无心理会,只是缓缓抬起了头,见到一个人身穿赵国普通的的黑襟青衫,半身躲在枯井中,一手拨开了树枝,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

那人跳出了枯井,朝月夕疾奔而来,到了她面前,又收足立定,轻声道:“霜晨,你怎得在这里?”

他满身污泥。可虽然有如此狼狈之态,但语气神态中,仍是隐含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庄严气度。

而且……他叫她霜晨?

月夕顿时便想起两年前在邯郸南郊渡头,赵括成婚前那一夜,她在红泥小栈遇见的那个王孙公子王丹。她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笑吟吟地望着他:“怎么是你?”

“是我。”王丹伸出手,伸出手指着她,犹豫再三,突地一把抱住了她,低声道,“我竟然又见到你。你怎么在这里?这秦王宫里处处危险,你怎么来了?”

月夕骤被他抱住,微微一愣,见他自己身在险境仍是关心自己安危,又想起那夜他也是百般安慰自己,心中有些暖意,亦不推开他,只是随口道:“我来寻人……”

“寻人怎么寻到秦王的咸阳宫里来了?”王丹放开了她,四处探视。“你寻什么人?”(未完待续……)

8 天长渭水西

我要寻得,可不正是你么?月夕心中笑着,嘴里却胡乱敷衍:“反正……反正……是一个极要紧的人。”

王丹讪讪地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下去。月夕觉得自己说什么,这人便信什么,十分容易哄骗。实在不晓得这人是太过信任自己;还是未有太多江湖经验,生平少见欺诈之事;亦或是兼而有之?她笑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王丹有些尴尬,“我是……赵国的使臣,所以……所以……”

但凡问到他的身份,他总是吞吞吐吐地。月夕微微笑着,轻声道:“你是赵国使臣,秦王还要捉你,这个秦王真是过分……”

“不能怪秦王,”王丹反倒大度了起来,神色之间,有一些慷慨意气,“换做我也会如此做。怪只怪自己疏忽了,竟没想到秦王宫外还有人认得我。”

“他认得你是谁?”

“他大概是认出我是赵……”王丹猛然醒悟,住了口,又道,“这里十分危险,我带你出去。”

“你带我出去?”月夕心中不住地笑,又问道,“我方才偷着进宫来的时候,见到有人朝另一面逃去了,听说是一个赵国的细作,他可是你的同伴?”

“是么?”王丹沉吟道,“我见有人认出了我,便叫他们先走,在灞桥东面三里等我。我自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故yì

入宫来,叫秦王猜不到我的行踪……”

他侃侃而谈。处世行事不仅天真,还有些盲目自信过了头。月夕听得好笑,又听到他问道:“或许他们怕我出事。进宫来寻我……你可见到那个人的样子?”

“他……”月夕低着头,抿着嘴笑着,“他呀……长得还不赖,嘴唇薄薄的,又笑眯眯的,总是一副风流轻薄的样子。哼……”

“嘴唇薄薄的,笑眯眯的……莫非是他?”王丹一脸的惊喜。“对,定然是他晓得我来了这里,怕我出事。便赶来来寻我。”

“他是你什么人?”月夕侧过身子,装作不经意问道。

“他是我二弟,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生性风流,到处留情。我看。没有一个姑娘不喜欢他……”他说得兴起,突然想到自己正在背后议论自己兄弟,颇失君子风度,立kè

住口不语。

却见到月夕忽然板起了脸,且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王丹讶异道。

“我最讨厌这种轻薄浪子……”月夕咬着牙,暗暗生了好一会气闷,才道,“不如我们去寻你二弟。你有他陪着,便会安全了。”她一拉王丹的手。便朝外行去。

黑暗之中,王丹的手被月夕的软绵小手握住,又闻到她身上的蘼芜暗香浮动,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闻到这香味的情景,顿时觉得上一次她不告而别,她性情再怎么反复无常,都不算了什么,亦不想再提,只是抢身走到了月夕前面,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带着月夕,沿着偷入宫来的路径,一路朝宫门而去。月夕多不在宫内,桑婆婆又脾气古怪,这宣华宫里平日也只有少数几个服侍的宫女,再无其它守卫,所以王丹才容易躲进来。此时靳韦与范泽亦被引开,王丹一路通畅,带着月夕再多转两个弯便到宫门前。

忽见一人从外面匆匆进来,王丹赶忙拉住月夕,藏到了角落里。月夕在他身后,微微探出头去,瞧见来人原来是王恪。

“我去引开他,你趁机出去。”王丹一心护着月夕,对她叮嘱了两句,便故yì

放重脚步出去,果然王恪听到了动静,立kè

朝这边望来,轻喝道:“谁?”

王丹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便要朝一旁跑去。王恪正要追踪,却见到王丹身后的角落里又有人伸出手,轻轻朝他摆了摆。他一时瞧不清月夕的脸面,正暗自奇怪,月夕手中的宝石小刀一亮,身子微微遮蔽着王丹的目光,故yì

朝王恪撞去。

她动如脱兔,眨眼间便到了王恪身边。王恪只觉左侧一阵疾风扑面,想也不想,抬手便直拍月夕面门。月夕到转过刀柄,在他的手腕上一敲,低声道:“是我。”

王恪听出月夕的声音,立kè

停下了手,可见月夕手中刀柄仍指着自己不放,他不知月夕又搞什么鬼,索性等着不再轻举妄动。月夕身形突起,翻身掠到王恪身后,一手揪住了他的腰带,一手将小刀一抛,转手握住了刀柄,刀锋横在了王恪的脖子上。

“月儿,你做什么?”王恪无奈问道。

月夕在他身后轻轻一笑,将小刀朝着王丹所在的方向微微一指。王恪斜觑了一眼,见那边有衣衫飘动,心中顿时了然,低声道:“你寻到那个人了。”

“嗯,”月夕轻轻点头,“路上可遇上麻烦了么?”

王恪摇了摇头,低声道:“一切平安。”

月夕明白他已经将赵括平安送到了灞桥边的茅舍里,顿时微松了一口气,又道:“那你再帮我送两匹马到茅舍。”

王丹躲在角落后,见月夕不听他嘱咐,擅自现身制住了王恪,心中惊喜交集,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远远指着王恪道:“霜晨,快叫他带我们出宫去。”

王恪见他盛气凌人,又对着月夕发号施令,翻了翻白眼,道:“他是什么人?身在敌境,气派还这么大。”

月夕冲王丹招了招手,见王丹朝这边奔来,忽觉王恪说得极有道理。两次遇见这个王丹,他都派头摆得十足。他说他是赵国王孙,家中富贵,大概习惯了颐指气使。可眼下这样危急时刻,他怎得仍是放不下身段?

月夕正思索间,见王丹马上便要奔到跟前,忙低声问王恪:“哪条路方便出去?”

王恪道:“走南面章台宫,外面有我的马。”说着一转身,右手伸出,同月夕的左手对了一掌,闷哼了一声,假做受伤摔倒在地遮住了脸面。

黑暗之中,王丹瞧不真切两人之间的动静,只觉得月夕又握住了他的手,他又被月夕拉着,通体都是舒服,更觉得诸事都是说不出的顺遂,飘飘浮浮地不过几步便出了宣华宫,得心应手地抢了一匹停在宫门口的马,与她两人并骑一骑,顺顺当当直朝南面而去。

大概王恪之前做了安排,沿着章台宫南出咸阳宫殿,果然再无人拦阻。两人向南再向东,瞧见前面天色渐渐由黑变灰,再慢慢地亮了,曙色已经不知不觉地升起了。两人一路急奔到了灞桥,渭水上远远近近的,蹲着不少早起漂洗丝絮的老妇人和垂钓的老头。

月夕想起爷爷的茅舍,便在灞桥以西四里路。她忽然心中遏制不住地想见赵括,猛地勒定了马,高声对王丹道:“下马。”

王丹忙跳下马,月夕道:“你不是说你的同伴在灞桥东三里等你么?你现在便去找他们罢。”

“那你去哪里?”

月夕懒得答他,马缰一抖,便要策马离去。

“霜晨……”王丹却急拦到了马前,马受了惊,前蹄一扬便要朝王丹踩去。

月夕吃了一惊,飞身下马,手中硬是使力将马身向左边一拉,马蹄落地,勘勘踩在了王丹的边上两寸。月夕想到赵括为他不顾性命赶来咸阳,可这人行事却始终这样鲁莽,且自以为是,怒火上冲,不禁厉声道:“你不要命了么?”

“你便这样走了么?”

“此处便是灞桥,你一个青壮男子,走上三里路又怎么了?若是嫌累,那便待在此处好了。”月夕冷哼道。

“我不是……”王丹忽然间嗫嚅难言,轻声道,“霜晨,你忘了你上次答yīng

我什么了么?”

上一次?月夕微微一怔。

王丹见到她的反应,面上露出失望之色,半晌才叹气道:“那夜我回去寻你,可你已经不在了。”

那夜他好似说过什么一个时辰内必返,可她当时见到了郑敢,听到了赵括出事的消息,便急急走了。

月夕终于想起了那夜自己赌气之时,轻言嫁娶之事,没料到这人还是榆木脑袋当了真。她又气又好笑,放缓了声音:“你真的去寻赵王请旨了么?他允了你么?”

“下一道旨意又不是什么难事,”王丹苦笑着,松开了缰绳,泄气道,“你此刻又走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你?”

月夕微微有些歉意,柔声道:“我帮你去寻你的二弟,叫他来寻你。”她想了想,又道:“我答yīng

你,我不会不辞而别,这样你可放心了么?”

王丹的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他望着她,哑声道:“好,一言为定。”月夕冲他一笑,这才喝声纵马朝西而去。

马健如龙,奔腾如飞,只见的渭水两侧桑林柳树一株株地朝后飞去,王丹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掉在了后面。

不过一刻钟,便瞧见眼前渭水南岸的柳林愈发茂密,而小道左边更是草木深深,远远的前方一间小茅屋,屋旁一棵高大的柳树,柳树下有一张小几案,两人席地坐在河边,一人垂钓,一人旁观。

月夕趋马慢行,认出了旁观之人便是赵括,他脱下了夜行服,换回了一身他贯穿的青衫;而垂钓的那一人,个子矮小,一身白袍,满头白发,风采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未完待续……)

9 谈兵知醖藉

她心中甚是吃惊,跳下了马,不敢惊动两人,牵着马正要藏到左边的桑林里。忽地林子里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猛地朝林中一拉。她心中一惊,二话不说,抬掌便劈了下来。

“是我。”

月夕一看,原来林子是王恪捉着她的手。她忙收住了手,朝着茅屋处指了指,以目向王恪作询问状,王恪摇了摇头,似在回答自己并不知情,又朝身后努了努嘴。

后面的林子里,远远立着两匹马,应该是他按约定送了马来。月夕将手一松,她的马也轻快地跑去,三马在林间安静地嚼食青草。

月夕轻吁了口气,与王恪一起默默地盯着前方两人。

可她瞧着两人的眼神,实在是非常的奇怪。她的眼里,既含着惊诧与紧张,可又好似有说不出的喜悦与兴奋。

赵括坐在那垂钓老头的身边,专注地瞧了好一阵,忽地笑道:“老丈从前打过仗?”

秦晋之地语音相近,他刻意不说雅言,一开口竟然是满口秦人的腔调,学得八九分关中口音。月夕和王恪远远听着,只觉得好笑,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低下头轻轻笑起来。

老头斜抬起眼,打量了一眼赵括,朗声笑道:“小兄弟如何晓得?”

“用兵之道:其急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我瞧老丈钓鱼,执竿坐钓不动如山,稳坐岸边貌若无意。可鱼儿一旦中钩却眼快手急,分明是深明用兵之道,再化以垂钓之乐中。”

老头放声大笑:“老夫从前身子没毛病的时候。确实打了不少的战。可现在年纪大了,病痛缠身,便只能在这渭水边上钓钓鱼耍耍乐喽。”

他伸手将钓竿递给了赵括,笑道:“瞧来小兄弟亦是个中高手,不如也来试一试?”

赵括忙笑着摆手道:“我从不钓鱼,老丈还是放过我罢。”

“不钓便不钓,老夫从不强人所难。”老头笑着。又问,“方才多蒙小兄弟赐了一碗水。可我见这茅舍简陋,小兄弟如何能住得长久?”

“是我一个朋友带我此处。暂住一时。”

“哦……”老头点了点头,收起了钓竿,“我瞧小兄弟说话有趣,若闲来无事。陪我这个糟老头子聊一会天罢。”

赵括略一沉吟。便笑道:“也好。”

“方才听小兄弟说到用兵之道,也像是打过仗的,现在哪个将军的部下?”

赵括微微一笑,却不回答。老头也不追问,又道:“咱们秦国同赵国在长平打了头尾三年,一直不输不赢的,你说咱们秦国能赢赵国么?”

赵括半晌才道:“我瞧赵国也大有胜算……”

“也大有胜算……”老头纵声大笑,“小兄弟这话里有话。既然心中觉得咱们秦国将士厉害。可又非说赵国能赢。为何要这般言不由衷?”

“老丈,两军交垒。固然赖前方将士用命,可这也不是决胜的唯一关键。”

“小兄弟要跟老夫抬杠?难道说咱们秦国的铁甲锐士不敌他赵国劲骑么?”

他不待赵括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听说两年前在中条山,我们左庶长两万人马,竟然被赵国两千骑兵困住,真是丢煞我秦国锐士的脸面。”

“不过丢脸归丢脸。平心而论,人家赵国的这位马服子用兵,大有乃父之风,其急如风、侵略如火这八字,用得十足,确实叫人佩服。”

“中条山之战,听说是赵国平原君之功?老丈怎么单单提到了马服子?”赵括淡淡笑道,眯起眼睛,瞧着这老头。

“哎……”老头摆手道,“这事还不好猜?天下谁人不知,平原君本也没什么本事,只是靠着手下的一帮门客。他不懂兵法,却和马服君两家交好,到哪里都带着那位马服子。这战不是马服子赵括帮他打的,难道还真是他自己打的?大约是他当时接收上党各处关隘,无意中晓得了左庶长带兵前来,便想着给左庶长一个下马威,杀一杀咱们秦国的威风,他自己也好在赵王面前再涨些脸面。”

他猜的丝丝入扣,几无差错。赵括微微叹了口气,竟一时接不上话。

老头又自顾自说下去:“老夫这就想啊,从前西周时的帝王之兵,不过三万,却能臣服天下。如今秦赵两国各囤了几十万人马在长平,打了两三年都打不完,劳民伤财。你说这王龁与廉颇,是不是都是庸才?不是我涨他人志气,咱们这私底下说一句,赵王若是以那马服子为将,有三万精英,便可拿下长平。”

“老丈说笑了,”赵括笑道,“马服子何德何能,能取廉颇将军而代之?”

“中条山那一战不是明摆着吗?用兵之法,本来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可他却反其道而行,因地制宜,以两千人围困两万人。廉颇若有这见识,早就打到我们秦国来了。”

他说的是“廉颇若有这见识”可不是说“廉颇若有这本事”。这话里之意,便是说这一战背后的战略战术之妙,远重于这一战的胜败。

两千赵军便可直取秦军腹地。若廉颇一到长平,也能以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逼秦国,如今长平攻守之势又会如何?

月夕轻轻叹了口气,却见赵括顿时眯起了眼睛,深深地盯着这老头,老头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的鱼竿。

这渭水旁的老头,深通兵略,言语中包含深意,究竟会是什么人?

赵括半晌才道:“我看那赵括也是取巧罢了。一则仗着秦军不查,冒险以赵国骑兵在山野冲击;二则占地势之利,借山谷之势,方才一举成功。可这样的机会哪是常常都有的?何况骑兵因为马匹限制,在山野只能偶做奇袭之用,不足效仿。”

“至于老丈方才说得,从帝王之师虽三万可平天下。那是从前各国城郭,大小不过三百丈,城中百姓不过三千家。哪似现在,天下一分以为七,攻城伐地,必要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方可。当年齐以二十万之众攻荆,五年方才成事。赵以二十万之众攻中山,亦是五年。秦赵之势,非廉颇王龁无能,实在是为势如此,为之奈何……”

老头侧耳凝神细听。赵括每说一句,他便随着点一次头。可听到后面,突然一扬手,道:“慢。”

他问道:“小兄弟将长平一战与齐灭荆、赵灭中山相比,莫非小兄弟觉得这一战再打下去,便是灭国之战了么?”

赵括面色凝重,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长长一叹:“老丈在这渭水垂钓,何等自在。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何必劳心去理会这些烦心事呢?”

老头一愣,立kè

哈哈大笑,拍着赵括的肩膀道:“小兄弟说的对,老夫听你的。”他笑吟吟地望着赵括,又道:“小兄弟见识卓绝,不晓得可婚配了么?”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月夕心中微微一怔,他不是早已娶了赵玥为妻么?这事又不是什么难言之隐,他对着一名素不相识的老头,何必要刻意撒谎?

“大丈夫何患无妻。小兄弟有这样出众的见识,早晚定有佳人相伴,”老头看着赵括,眼神透露出欣赏之色,可过得一会,却深深叹气道,“为人父母的,有哪个不希望见到自己的儿女早日成家立业?老夫劝小兄弟容易,可一想到自己的孙女,唉……”

“老丈的孙女?”

“老夫膝下唯有一个小孙女。小兄弟,你莫看老夫相貌丑陋,老夫的孙女,那风姿相貌,可是人人称赞的。她脾气也好,可惜啊……被老夫连累,年已双十,婚姻仍是未定。老夫每每想到此节,心中便自责不已……”

王恪听到此处,回头瞧了月夕一眼。月夕咬着唇,低下了头。

“若是老夫的孙女,能寻到一位如小兄弟这般出众的夫婿,老夫虽死亦能含笑九泉。不晓得小兄弟……”

他双目殷切,望着赵括,这话里明显有许婚之意。月夕听得面上一愕,这次反而是王恪似笑非笑,望了月夕一眼。

赵括连连咳嗽了几声,又笑着摆手。老头盯了他半晌,大笑道:“是老夫糊涂了,小兄弟人品俊秀,怎会没有意中人呢?”

赵括只笑而不语,可心中却不禁浮现了月夕那俏丽依人的样子。他放眼望去,见这渭水河边的柳林下面,次第开着一片片的黄色紫色野花。若是月夕来,若是她在,他定然要为她摘一朵下来,为她戴在她的发鬓旁,瞧一瞧是花比人艳,还是人比花娇?

若是月儿在,她喜欢戴的是这黄色,还是紫色的花儿呢?

唉,她的脾气,定然是哪一朵都不肯带的。何况这世上哪还会有花儿会比她更娇艳呢?

他心中柔情涌动,竟全然不想在这陌生的老头前遮掩心意,他微笑道:“老丈,你瞧这渭水河边,茅舍青青杨柳依依,这一派风光如画,实在是人间至境。可在在下的心中,便是连她的三分颜色都不如。”

“哦?”老头没料到赵括如此坦诚,面上露出诧异之色,“既然如此,小兄弟瞧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怎不早日与意中人结为伉俪呢?”(未完待续……)

10 相辞不复来

赵括微微一叹,默然不语。老头见他神色黯淡,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若有为难之处,便不必说了。不过你那意中人固然美貌,可老夫的孙女,在老夫心中……这渭水风光,同样亦是连她三分颜色都没有。”

世上父母瞧子女,岂不正如情人之间?纵然灿灿烈日洒遍大地,光耀万里,却终不如自己眼前米粒之珠的微弱光华。

赵括只觉与这老头言语甚是相合,每说到紧要处,不需说明,彼此一笑即可心领神会。这样会心之人,除了月夕,平生第二位便是这老头,可这老头辞锋老辣,又哪是月夕可比的。

他心中怪异之感顿生,却听这老头长叹道:“老夫已过花甲,两鬓斑斑,病痛缠身,也不知还能活得几时?可惜啊,老夫一生也算做了不少事情,却不能为孙女觅得一个好归宿……”

老头悠悠望着远方,面上忽现惘然之色,本来明锐的双眼,也晦暗了下来。赵括竟直觉地明白到老头心中的悲哀之情,又听老头自言自语道:“岁月匆匆,就算你曾英雄盖世又能如何?日月侵入,年华老去,似老夫这般垂垂老朽……”

他喃喃自语,赵括便轻声在他耳边安慰,也不知dào

赵括说了些什么,两人声音越说越轻,慢慢的,老头口中又传出了欢笑声,且笑声越来越高。

他向来最会哄人,月夕这样大的脾气。他都能哄的回心转意,何况这样一个糟老头子。

月夕站在林中,凝目望着两人。目中竟含满泪水。王恪微微一叹,生平第一次,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月夕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靠在了他的肩上。

泪水慢慢地滑落下来,将她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便如她的来日。亦是模糊不清。可远处渭水边的两人身影,却又这样深刻清晰地,都刻在她的心底。

抛不下。舍不掉,天生只能择其一而从之。

她又该怎么办?

她正自怅惘,却听到王恪“咦”了一身。月夕忙擦去泪水,朝着王恪的目光望去。见到王丹竟然自东面快步而来。

他背着手。一边走着,一边微微顾盼,面上微现焦急之色。待他瞧见了前方细语的两人,面露惊喜,高声叫道:“二弟……”

赵括听到他的声音,“噌”地站了,亦高声道:“大哥”。他低声和老头说了两句,便急步跑向王丹。

老头听到他两人的喊声。忽地眉头一皱。他立kè

拿了钓竿,站了起来。忽地好似全身僵硬了一般,脚一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赵括背对着他,并未瞧见;赵丹瞧见了,却视若不见,仿佛旁人的事情,与他都毫不相关。月夕却面上一慌,手中一紧,几乎要冲出去。

老头勉勉强强站稳了身子,叫道:“小兄弟……”他声音低哑,与方才的意兴风发全然不同。他隔了好一会,才又聚了气高声喊道:“小兄弟,老夫要回去了。咱们来日再聚。”

“老丈……”赵括听到他的话,正欲挽留,可一见王丹,又踌躇地收住了口,只是高声道,“老丈,来日再聚。”

老头放声大笑,再不管赵括,径直朝西慢慢走去了。他背着东升的晨光,背影显得有些佝偻,白色的须发被朝阳染出了一层光亮,在这渭水旁的夏日清风中中轻轻飘动,一路蹒跚而去……

赵括望着这老头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过逝的父亲,想起了福伯,竟然更想起了月夕。

他怎么因这老头,而想起了月夕?

他的心中又为何会将这四人放在了一起,他一时想不清楚,听见王丹指着老头的身影,问道:“他是什么人?”

“方才认识的一位老丈,瞧他话里颇有见地,便多聊了几句。”赵括蹙眉微嗔道,“大哥,你怎能偷偷来了秦国,上下寻不到你,几乎都乱了。亏得我在路上遇见郑朱,他说你非要一人进了秦王的咸阳宫,又听说秦王派人在搜你,若你出了事,他真的要以死谢罪了……”

“这事以后再说。”王丹嘿嘿一笑,一言以蔽之,“你方才可见到了一名姑娘?”

“姑娘?”赵括一愣。王丹道:“对,一名姑娘。霜晨带我出了秦王宫,又说为我去寻你,我候她不回,才一路寻过来的,恰好见到了你。”

“霜晨?”赵括又是一怔。

一名姑娘,能带着王丹逃出秦王宫,又说要去寻自己,名字还同宣太后的小名相同,她还能是谁呢?

“对对对,她叫霜晨。”王丹连声称是,“二弟,你没见到她么?你可还记得,她就是……”他话到嘴边,突地讪讪一笑,又收了回去。赵括见他神情微妙,心中五味杂陈,不知点头还是摇头。又听王丹道:“她答yīng

了我,不会不辞而别。若她没有寻到你,一定会回去见我的,二弟,咱们快走,万一她回去见不到我,发了脾气走了,便糟糕了。”

他转身便行,朝着灞桥快步而去。赵括面上苦笑,微一犹豫,只得紧紧跟上。

月夕瞧着赵括与王丹朝东而去,渐行渐远,朝着王恪使了一个眼色,又朝着西边努了努嘴。王恪点了点头,蹿出林子,沿着老头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月夕仍是望着赵括离去的方向,蹙着眉头微微思索着。

赵括和王丹两人果然互称兄弟,显然两人所言都非虚。可赵括又哪来一个大哥,这大哥又是赵国的王孙公子,为何不随国姓赵,反而姓王?一时之间,月夕心中疑云大起,越想越觉得怪异,心中默默念着两人的名字“赵括”与“王丹”。

这两个名字反复念来念去,始终没有什么眉目,月夕脑中又极快地梳理一遍,这两个名字四个字在她的脑中不断的翻飞重组。

王丹是赵国王孙,与赵括兄弟相称,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到赵王旨意,他目中无人,身临险地仍是端着架子,处处指使旁人;他来了咸阳,赵括说赵国上下都乱了套,使臣郑朱甚至要以死谢罪。

靳韦曾去过赵国,他定是在赵国的朝堂上见过这个人,他不敢确信,因为按照常理,这个人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咸阳的。

连平原君都曾出使过秦国,还有什么人是绝不可能来秦国?

月夕又突然想起当年祖奶奶曾同她说过,当今赵王的祖父赵武灵王赵雍,当年便曾随赵国使者入秦,被发xiàn

后逃回了赵国。她顿时一个激灵,脑中突然似拨云见日,一切都昭然若揭。

她脱口而出:“他不是王丹,他是赵王、赵丹……”

“他是赵王丹,那他的二弟又是什么人?”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月夕身后响起。

月夕猛一回头,一个干瘦干瘦的红衫老妇,站在她的身后,正冷笑地斜觑着她。

※※※※※

王丹与赵括赶回了灞桥,一直等到日上三竿,灞桥边人来人去,换了几茬,而月夕仍是未至。

王丹面上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失望;赵括双手抱臂,靠在桥边,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王丹,时而瞥一眼远方。

两人都晓得要尽快离开咸阳,离开秦国;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都是静静地等着。

赵括等的是月夕,而王丹等的是霜晨。

赵括不晓得月夕会不会来。他盼着再见到月夕,可又不想在王丹面前见到月夕。

王丹对月夕的心意,表现得这样直接赤裸,他怎么能看不出?

而王丹呢?

他忐忑不安的,是霜晨对他的承诺,可还算得数么?她可还会像上次那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忽然听到西边一阵马蹄声起,王丹面上一喜,正要朝那边迎去。赵括却警惕地拉住了他。带他到了旁边的林子里,探视着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烟尘之后隐约是两匹马。一人骑马在前,后面一匹空乘。马上那人红裳白发,满脸褶皱,细碎的小眼,一张大嘴咧着,还有一张干枯冰冷的面容。

赵括认得她,她是宣华宫里的桑婆婆。

桑婆婆策马在桥的一侧落定。她下了马,将两匹马的缰绳握在手中,牵着这两匹马慢条斯理地走着。赵括不晓得她此刻为何孤身来此,是敌是友?王丹却从未见过桑婆婆,两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桑婆婆环视了一圈,扬声叫道:“哪个是王丹,姑娘有话,要老身转告。”

岸边垂钓和漂洗丝絮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她,见是这样一位相貌丑陋的老婆婆,却还穿得十分鲜嫩,个个都不住地咂舌,再听她声音尖厉,心中生惧,只想着避而远之。

不过片刻,桥边只剩下了桑婆婆与两匹马。

王丹见人走净了,按捺不住,从林子中跑了出来,叫道:“我就是王丹,你是什么人?是霜晨叫你来的么?”

“霜晨?”桑婆婆听到这个名字,一愣之余,厉声骂道,“混账,这个名字是你能叫得么?”

“她的名字,我如何不能叫?你竟然对我无礼,我……”王丹生平未遇有人对他如此无理,亦是勃然大怒。(未完待续……)

11 欲寄无限意

赵括心里却很清楚,月夕曾同他提过,霜晨是宣太后的名字,这桑婆婆和宣太后关系匪浅,此刻听到有人直呼宣太后的小名,自然动怒。他忙拱手为礼:“婆婆,姑娘曾以此名相告,我大哥便以此名相称,失礼之处,还望婆婆务要见怪。”

桑婆婆深深地盯了赵括一眼,冷笑了片刻,高声道:“我们姑娘有急事,无法前来。以这两匹马相赠,你们两个早些滚回赵国去罢。”

王丹一听到月夕无法前来,心中一急,便像是对着自家的奴仆一般,指着桑婆婆斥问道:“霜晨出了什么事?她为何不能来?”

桑婆婆跟随宣太后多年,见人从不称奴婢,宣华宫上下,甚至于月夕与秦王,见了她都是持礼甚恭,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指着她的脸说话。她不怒反笑,嘴角一抽,转过身不予理睬。

王丹见她不理不睬,又叫道:“霜晨答yīng

我,要回来见我,怎么又失约了?”他气恼非常,手指几乎要戳到桑婆婆的脸上。

莫说桑婆婆从未曾被人这样无理对待过,只要是知礼的权贵之家,也极少有这样对待一位老者。可这王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丝毫不对,似乎他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替别人设想半分。

桑婆婆左手微微抬起,袖子一扬,卷起一阵劲风,袖子便朝王丹腰上拍来。王丹浑然不察,只是一味责问桑婆婆。赵括在一旁看得分明。一侧身将王丹往后拉退了半步,右手袖子一展迎上,两片袖子碰到了一起。竟然发出了“啪”的一声。

桑婆婆本也只想教训xùn

一下王丹,一招未得手,便袖手在后,转头望着灞桥边的垂柳,又道:“姑娘还有一句话要老身转告……”

“快说……”王丹手一挥,大声喝道。

桑婆婆缓缓道:“姑娘说,昔日在梨花树下。两人相亲,何等欢愉。自己心魔作祟,以致不告而别。如今悔之晚矣。昨夜匆匆一会,话短情长,今日未能再见,实在情非得以。淇水浩浩。渭水汤汤。终是汇流入海。君既有心,来日再谋重聚罢。”

赵括心头一酸,黯然垂下了头。

王丹却立kè

想到那夜在红泥小栈门口,待他一个时辰后赶到,月夕却早已不知所踪。他忍耐不住,叫道:“我要见霜晨,我有话要同她说,她在那里?”

可桑婆婆只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傲然道:“老身告辞。”她将两匹马的缰绳一松,也不行礼。回身上了灞桥,朝北而去。

赵括微微一叹,长揖为礼送别桑婆婆。

待他直起身,见到桑婆婆缓缓慢行,将到了桥的另一边。可不知怎的,她脚下一个踉跄,脚在桥缝里绊了一下,靠在了栏杆上,半晌也动弹不得。

年纪大了,功夫再好,也有走神的时候。

赵括心中恻然,对王丹道:“大哥,我去送送这位婆婆。”王丹心中正自气恼,远远望了一眼桑婆婆,只是挺立着,微微颔首:“去罢。”

赵括连忙快步赶上,伸手去扶桑婆婆:“婆婆,可无大碍么?”

桑婆婆却左手倏然探出,一下扣住了赵括的右手腕,冷笑着抬头看她。再看她的脚,行动如常,原来她方才只是故作跌倒,刻意来骗赵括。

她冷冷道:“倒还有些善心。”

赵括并不慌张,反而微笑道:“婆婆有话同在下说?”

“你不怕我捉你回去见秦王么?”

“婆婆要捉我,何必这样麻烦?”赵括笑道,“何况在下本就蒙婆婆饶过一命,就算还给婆婆亦是无妨。只是请婆婆放过我大哥,还有月儿……”

“你这朋友来头不小,我捉了你却放了他,可真是吃了大亏。”桑婆婆话里有话,“不过你放心,这些大人物,秦王和应侯在乎,老身却一点也不在乎。”

“多谢婆婆。”赵括因着月夕,对这孤冷的桑婆婆亦是有些敬畏,此刻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似已经晓得了王丹的身份。他感激道:“婆婆疼爱月儿,便对在下爱屋及乌……”

“你不必说这样好听的话来哄我……”桑婆婆冷声打断他,“你们这些男人都没有好东西,你大概也就是这样甜言蜜语哄骗了月儿罢。”她松开了扣住赵括的左手,左手一撑,扶着赵括起了身。

她功夫高深,赵括却只将她当作一名普通老妪一般,扶着她慢慢朝前走。

桑婆婆双眼紧紧地盯着赵括,轻笑道:“算得上处变不惊。马服君有这样的儿子,倒也是后继后人,强过你那朋友许多,他……是连他祖父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

赵括淡淡一哂:“月儿将我的身份告sù

婆婆了?”

桑婆婆嘿嘿一笑,又道:“你别瞧那丫头平日里一副风流婉转的样子。可男女之事上,她却是什么都不懂的……所以一见到你这样的老狐狸,便迷迷糊糊地不知所以了。”

她确实什么都不晓得,她虽娇媚却天真,全然不晓得他亲她时心中还想要做什么,也不晓得一个小娃娃是怎么跑到人的肚子里去的。

可这些事情,他晓得再多,又能如何?每次她抱他咬他的时候,他自己不也是一样糊涂了么?

赵括微叹了口气:“婆婆,月儿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桑婆婆哼了一声,没有答他,却喃声道:“昨日在宫里,你们两人你侬我侬说了一大通,现在她又让我转告你什么悔之晚矣,瞧起来她是很迷恋你。”

赵括和声道:“月儿定是遇上事情,无法亲自来见我,万不得已只好托婆婆赠马相送。她又怕婆婆不肯放过我,旧话一说再说,又叫婆婆转告,无非是盼婆婆瞧在她对我的心意上,放我离开。她是关心则乱,无奈之举,还盼婆婆莫要介意。”

桑婆婆听他款款道来,为月夕开释,忽地冷笑道:“你倒是很清楚她的脾气。”

赵括笑了笑,微喟道:“我不过是以己之心度她而已。若我与她两人身份调换,大概我也会这样做。”

桑婆婆又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道:“很好,很好。最好你让我能看到,你是会怎么对她的。”她轻哼一声,又道:“月儿一出生,她的爹娘就全都死了,她……”她的语声突然一顿,赵括抬眼望去,只见桑婆婆目光之中,瞬息之间已换了数种变化,此刻目中竟满含着一种悔恨难言的神色,赵括心中觉得奇怪:“她和月儿的爹娘是什么关系,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

桑婆婆长叹一声,又道:“她被抱到太后跟前的时候,太后瞧见她脚上的印记,便欢喜得不得了,给她取了一个小名,叫月夕。你说这个名字可好听么?”

赵括有些愕然,他同月夕都晓得,宣太后是以自己早夭的私生女儿之名为月夕命名,此刻听到桑婆婆的话,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仍是笑着点了点头:“很好听。”

桑婆婆丑陋而又严峻的脸上,终于微笑了一下:“这些年来,月儿一直跟着太后,八岁时太后才送她去了云蒙山。你瞧她总是一副骄纵的样子,可其实她自小便十分懂事,她也晓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她面上任性,可做事却极有分寸。唉……她从前日日都笑着,亦不畏惧任何人。可我倒觉得,昨夜她在你面前,那样羞红了脸的样子,更像个普通姑娘家。”

一个普通的姑娘家,应该是在父母膝下,日日撒娇着长大。月夕若是父母未亡,说不定也会似那些普通姑娘一般,来这渭水河畔浣纱洗絮,见识这两岸的花红柳绿、河清草长。

若是那样,她一定也与这渭水边每一个年轻的姑娘一样,会给自己擦上淡淡的胭脂,下雨天的时候,她会倚着窗沿看屋檐滴水,想着昨日她在梨花树下遇见的那个男子。然后偷偷地告sù

父母,叫他们设法将自己许婚嫁人,生儿育女。

或许此刻,她亦为人之母了。

可似乎冥冥中,一切都已经注定,从她父母被人杀死那刻起,她的命运便已天翻地覆。所以她说鱼相望江湖,人相望道术;所以她说身不由己;是因为她早晓得自己,将来的许多事情,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可她在赵括面前,却比其他的姑娘家来得更任性,脾气来的更大,她会板起脸,会转身就走,她仍会哭,会羞红了脸,仍是有那小女子心中的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思。

她唯独在他面前,会有那么许多的小女儿之态。

赵括微微笑着,暗忖道:“她发起脾气的样子,确实更像个姑娘家……”一时之间,他心中思潮数转,想到她几次气急了便走的样子,不觉又想得痴了。

桑婆婆目光转处,见到他沉思的样子,突然变得森冷如剑,在赵括面前一扫,冷冷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她话音一下子也似冰一样寒冷,赵括陡然一惊,桑婆婆又道:“你在想是谁杀了她爹娘……”

赵括心中又一愕,暗忖道:“她为何觉得我在想这件事情?”(未完待续……)

12 凭风送相思

桑婆婆目光凛然,在赵括面上凝注半晌,忽然又微微颔首笑道:“你确然还不错,竟然有些像……他,亦难怪月儿中意了你……”语声之中,竟是颇为中意赵括,似以月夕的眼光自得,又似乎微带惆怅。

赵括目光一抬,只见她眼光之中的肃杀冷削之意,此刻已全然消失,只像是个慈祥的老妇人,在温柔的望着自己。他怔了一怔,低声道:“他,可是魏国的信陵君么?”

“信陵君?老身听太后提过,可从未曾见过。”桑婆婆不屑道。

赵括立kè

暗叫了一声糊涂,桑婆婆该是从未见过信陵君,那她口中所说的“他”,又会是谁?突然间,他心头不由自主地,竟觉得桑婆婆话中的他,应该是月夕的师父,宣太后书帛中提到的师兄越御风。

越御风乃是越人。越人居于东南山水之间,身材面貌多偏瘦长清秀;而赵括是赵人,虽然长相俊逸,可总有一股北方人的昂藏之气。若说越御风与赵括相似,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可赵括却仍是觉得,桑婆婆话里的那人,应该就是越御风。

许是她推屋乌之爱,以至于觉得月夕心中之人,总不能逊于越御风。

桑婆婆又道:“我瞧她的脾气,为了你,是定然不会嫁给那个范泽了。可你……你就这样叫她蹉跎了一生么?”

她又在俯首深思,且目光黯淡。赵括只觉得这桑婆婆的脾气果然真的十分古怪,在宣华宫时声势汹汹、目眦尽裂。此刻却又温情脉脉,处处都在为月夕打算着想。

可这将来之事,赵括确实也不知如何回答。他沉吟了半晌。轻声说道:“造次颠沛,两心昭昭。烦请婆婆转告她,我从前答yīng

过她的事情,到如今仍是一样。”

桑婆婆微微一笑,也不追问他到底答yīng

了月夕什么,只是淡淡道:“你要说的话,自己设法同她说去。老身可没兴趣做这个中人。”

她再不向前走了。只是兀自立着,目光低垂,凝注在她自己的红裳的裙摆上。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而且看来还不知要想多久的样子。

赵括微微踌躇,不知是走是留,只听到桥的那边。王丹叫道:“二弟……”他声音不耐。又有些烦躁,许是因为月夕再一次失约,令他满心焦躁不郁。

桑婆婆从赵括手中抽回了胳膊,淡声道:“人隔两地,难以相从;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早晚,会相见的……”

她抬头一看,桥边一株柳树柳丝细长。半数落到了桥上。桑婆婆伸出手,折下一枝柳枝。淡笑道:“她既无法来送你,我便代她折柳相送罢。”

赵括黯然点了点头,接过了柳枝。

他在赵国,便听说秦国人称灞桥为伤离之地。若有人离开咸阳,亲友们都会在灞桥送别;他也曾听说渭水河边的人,因为“柳”“留”同音,所以最喜欢折柳寄情相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柳丝绵长,风吹而成缠绵难舍;送别多了,这柳条可会被一一折尽?早知离别伤怀若此,清风定然也不愿催发这柳条儿发青,也不忍看到人间有这样折柳送别的场面。

这世上有几人,是喜欢离别的。

更别论那尚在深深爱着的一双人儿。

赵括手持柳枝,又朝着桑婆婆长揖为礼。他缓缓地迈过灞桥,忽然听到西北方向数里之外,似有一名女子的歌声响起,随着五月夏风而来,若隐若现,又逐渐朝北而去。

那歌中来来回回只有四句:“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晔如华兮温如莹,沐兰泽兮含若芳……”

他听到这熟悉的女子歌声,顿时呆住了。王丹朝他走来,哼声道:“这歌听起来真有些奇怪,好似几里之外传来,可又能听得清楚。不过这唱歌的女子真是毫无自知之明,五音不全,这样的嗓子,竟还敢唱歌。”

他肆意无忌惮地评价取笑,可赵括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垂着头聆听。

风又吹过,灞桥边柳絮在空中飞舞,就象是雪花飘飘扬扬。桑婆婆站在灞桥的另一端,仰起头亦扬声而歌:

“欢情断兮辞而去,迁引身兮不亲附。情私怀兮谁可语,世颠倒兮夕月殇。”

她唱完这四句,又从方才那女子的曲子开始唱:“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这八句如此循环往复,原来竟然是同一首曲子的上下阕。

赵括终于听到了那曲子的下半阙。

在太行山道上时,月夕曾说她的歌还有后面几句,只是她不喜欢因而不唱。如今他听到桑婆婆唱这后面四句,才晓得后四句中的怅惘离情。

世事苍茫,离合难算,欢情断而夕月殇。一想到这样的伤心场景,难怪月夕从来也不爱唱。

因为她从来,也不喜欢别离。

因为这天下最叫人伤心的事情,便是别离;而天下最叫人伤心的歌,便是离歌;天下最叫人伤心的地方,便就是离别之地。

她无法来见他,只能以歌声送别,飘来在这离别之地。便一如当初她在邯郸城外古道上时,他以乌云踏雪的啸声相送。

桑婆婆的嗓子虽已经苍老,可不知比月夕要曼妙多少倍,个中的惆怅之情,亦不下于月夕。这渭水灞桥别离之地,杨柳依依,五月夏日中听着这曲离情之歌,竟叫天地中充盈着一股荡人心魄的缠绵味道。

前路漫漫、浮云遮掩。

可她们两人的歌声一近一远,一高一轻,一明一暗,却相合相成。划过天际。纤长有力,温柔如水,直直地冲进了赵括的心里。几乎割破了胸臆,。

王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着四周不断地扫望,终究还是随着赵括翻身上马,无奈催马缓缓东去。

他们越骑越快,河边的柳树“嗖嗖”的向后而去,听得歌声朝北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渐消,终于寂静。即便有余音末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而月夕巧笑倩兮的样子,却在赵括的眼前越来越清晰。

不见,便只得想念。而越想念。她俏丽的容颜便越是明艳。

赵括与王丹放马飞奔,越来越远,直至身影渐渐消失。灞桥之畔,除了一名红衫老妪痴痴立着,便只有渭水,无尽无休地向东流淌。

※※※※※

邯郸城内,风雨如磐。

长平持续了两年多的战事,已经叫赵国的君民疲惫不堪。

廉颇被如狼似虎的秦军死死咬住。他深沟壁垒以待。秦军固然无法进一步,可赵军却更是进退不得。丝毫没有胜利在望的迹象。

赵王是个年轻人,绝不如老谋深算的秦王沉得住气。前段时间,赵王派了郑朱去秦国议和,秦王与范睢表面上一派和气,可转过身便将两国亲亲热热的议和之举公布六国。其他五国本还有些同仇敌忾之意,见到赵王的举动,又不免按了下来,由着赵国独自面对强秦。

可秦军在长平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赵国的物力、财力和兵力,在旷日持久的战争面前已不堪重负。可廉颇面对僵局似无能为力,邯郸城上下充斥着对他的怨言和不满,甚至指责、发难和愤nù



这正合了年轻赵王的心思,他亦正被这场旷日持久的战火燎烤得焦头烂额,一心要早些结束这一场战争。

换将的呼声越来越高。

其中叫得最热闹的自然是平原君赵胜。他力主以赵括为将,替换廉颇。赵王亦同有此意,铁了心似的要以赵括为将,满朝上下,唯一反对的,便唯有蔺相如一人。

蔺相如与廉颇不但私交好,且同为庶族官员,与平原君这些王族本就有利益之争。蔺相如眼下又老病缠身,若再保不住廉颇,赵国此后便是王族独大了。因此,他再是独木难支,也要力撑大局。

赵括坐在自己厢房里,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赵王宫里的朝议之争。

今日的殿上,除了如常为了长平换将争吵不停外,平原君竟还当着几个近臣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赵王,几乎叫赵王下不来台,可又不得不向平原君认错。

起因便是赵王私入秦国一事。

谁也没料到赵王会孤身一人跑到赵国去,去充当郑朱的副手。赵括当时刚从长平督粮回来,一从平原君处晓得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都惊呆了。他立kè

与平原君商议,亲自赶去咸阳,途中遇上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郑朱,才知dào

赵王被困在了秦王宫里。

他趁夜潜入秦王的宫殿,却不料躲避搜捕而到了宣华宫,且遇到了吕盈。

赵括突然觉得,竟然有些感激他的这位大哥的鲁莽行事。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再见到月夕?虽然相逢只有片刻,可好歹已经再见到她。

她仍是那么好kàn

,白色的裙子,青色的丝带;他送她的青色香囊,一直挂在她的身上,不曾离身;她总是时哭时笑时怨时嗔,叫自己的心总随着她起落不定。

还有……她洁白的脖子,细嫩幼滑的肩膀与后背……

他实在不能再想,赵括站了起来。

这三年来,他心绪澹澹,心怀渺渺,只敢偶尔浅浅的思念。他只怕相思不够深,若不省着点用,实在不够自己撑过这她不在身旁的日子。

他几乎以为,或许不相见便是一生了。

可直到见了他,闻见她身上的蘼芜香淡了,才晓得自己对她的情,仍是这样浓的不可化解。

这战什么时候能打完,什么时候他才能再去见她一面?

他已经晓得了她住在秦王的宣华宫里,晓得了她的祖奶奶便是宣华太后,可她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dào

的。

他一边想,一边迈出了屋子,穿过庭院,不知不觉到了西北的这个小院。小院清静,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幢瞧起来又精致又小巧的小阁楼。

几乎是全新的,似乎根本没有人住过。

他缓缓到了院中一角,随意寻了一个地方,默然地坐着,默默地瞧着这小楼上。远远地,隔着紧闭的门,似乎都能瞧见里面红帐飘动,有一名白衣女子悄然地笑着。

院外的一颗大树,从院墙上伸进了枝叶,他一伸手便摘下了一片树叶,合在手心里。

他几次要将树叶放到口边,可又放下手去。忽然听到小楼后面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他眯起了眼睛,将身子往后微微缩起,隐藏在了夕阳的阴影之中。

一名穿着葱绿色裙子的姑娘,怀里好似抱着什么东西,蹑手蹑脚,从小楼后面冒了出来,想轻快的跑过这院子。

她自觉行事周密,面上还有些得yì

的微笑,却听到有人轻声道:“站住。”(未完待续……)

13 曲停人待月

她的脸立kè

变得沮丧,停下了脚步,朝着声音方向望去,见到赵括一人,穿着青色衣衫,坐在院子一角的树荫下。

“大哥……”她嘟着嘴,慢慢地走向赵括。

“你去哪里了?”赵括沉声问道。

“大哥你瞧,”赵菱扬嘴一笑,将怀里的东西往赵括的怀里一塞,欢快地道,“你瞧,这兔子多可爱?”

“你捉兔子去了?”赵括接过了兔子,眉头微蹙,“捉兔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何要从这院子的后门偷偷进来?”

赵菱咬着唇,低声道:“大哥,你小声一些,别让娘听见,别让任何一人听见。不然娘又要来说我了。我……我今日遇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他带我去捉兔子,我们……又聊得久一些……”赵菱吞吞吐吐地说着,蹲到了赵括面前,逗着他怀里的兔子,笑道:“大哥,你瞧,这兔子是我自己捉住的……”

她只顾逗弄兔子,不知还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竟然“扑哧”笑出了声:“真是有些傻……”赵括盯着她的表情,沉声道:“见朋友又何必偷偷摸摸的,你有什么朋友是我不晓得的?”

赵菱面容一整,收敛了笑容,低下头不说话。半晌才抬起头,见赵括仍是盯着自己,她拉着赵括的袖子,轻声道:“大哥,我已经十七了,许多事情,我自己晓得分寸。”

赵括微微一愣。这两年忙于战事,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这个妹妹已至待年。他暗暗叹息,面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和声道:“难怪这两日,娘总在我耳边有意无意地唠叨,说那么多人来提亲,你却一个也瞧不上。原来你已经十七了,娘是为你着急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朝着小楼瞥了一眼,微微出神。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是想起了谁呢?

是不是想起了他曾经遇见的那名十七岁的女子,如今已经二十了,却仍是孤孤单单地一人住在宣华宫内么?

他想着她。可他为何要瞧着这栋小楼呢?

赵菱听到他说的话,想到自己的娘亲,吓得吐了吐舌头,猛地一阵摇头。赵括长叹道:“算了。你喜欢怎样都由着你罢。只是别让娘亲忧心便是了……”她喜出望外,搂住了赵括的胳膊,笑道:“大哥,你真好。我就晓得,无论遇上什么事情,你都会帮着我。”

赵括却没有回应,赵菱注目瞧着他的神情,瞧见他盯着这小楼有些发呆。她靠近了赵括。低声道:“大哥,你告sù

我。你为什么要修这小楼?”

赵括仍是没有回答,赵菱自顾自说道:“他们都说这小楼是你为迎娶玥公主而修的,所以才叫待玥楼。可我却觉得……”她越发靠近赵括,低声道:“大哥,你悄悄告sù

我,你是不是不中意玥公主?不然你怎么会……”

“菱儿,住口。”赵括低声喝道。

赵菱低声道:“大哥,我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可我现在慢慢的,明白了许多事情。这楼是你第一次去上党前叫人修的,我本也以为是为了玥公主才建的。可后来我想起来,你准bèi

成婚的前几日,我亲眼见到你一条一条地将那些红绡系在梁上,你的表情可一点都不欢喜,是极伤心极伤心的样子。”

赵菱想了想,又道:“还有,你每次坐在这里,手里拿着叶子,便是有心事。大哥,从前我叫你吹叶子给我听,你就会吹许多欢快的曲子。可这两三年……就是你自上党回来后,你就只吹一首曲子,我每次听,都听得心里好生难受,大哥……”

“大哥,”赵菱踌躇着,慢慢道,“这个待玥楼的玥字,说不定是山岳的岳,愉悦的悦,也说不定是明月的月。反正,肯定不是玥公主的那个玥,不然你何必那么伤心?大哥……”

“菱儿,这些话……”赵括本想厉声喝止赵菱,可叹了一口气,只是和声道,“这些话切莫在旁人面前提起。”

“我晓得,我连娘都没说……”赵菱还待再说,一旁的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她忙停住了口。却见到赵鄢从外面大步进了来,兴冲冲地叫道:“少将军,你果然在这里。”

赵菱闻言,立kè

贴着赵括的耳朵,悄声道:“你瞧,除了我,赵鄢也晓得你喜欢呆在这里。”

赵括轻轻瞪了她一眼,问道:“赵鄢,什么事情?”

“少将军,卉姬请少将军去一趟快风楼。”赵鄢一脸的兴奋。

“你怎么去了快风楼?”赵括面色却有些不郁,“我不是叫你时刻守着小秦的质子府,莫要叫人伤害他么?”

“少将军放心罢,你叫我守着赢公子,我便寸步也未离开过。是卉姬姑娘叫人去赢公子处告sù

我的。”赵鄢满脸堆笑,“少将军,你快去一趟快风楼罢。”

赵括还未出声,赵菱却站了起来,瞧着赵鄢上上下下的瞧着。赵鄢被她瞧得心里发毛,讪讪道:“菱姑娘,你看什么?”

赵菱诧异道:“真是奇怪,你几时变成卉姬姐姐的跑腿了?她一叫你,你就跑回来了。咦,卉姬姐姐要见大哥,为何不直接叫人来府上请,反而兜一个圈子,去小秦哥哥那里去叫你。”她指着赵鄢笑道:“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噢,你喜欢了卉姬姐姐,还是卉姬姐姐喜欢了你?”

她分析的好像还有几分道理,说得赵括心中疑窦丛生。自从上一次他中毒之后,赵鄢对卉姬的态度确实友善了许多,可他这样高兴地为卉姬办事,也是赵括从来未曾见过的。

赵鄢立kè

连连摆手道:“菱姑娘,快别胡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说,我说的可对么?”

“不对不对,卉姬姑娘寻我。只是怕别人传话传出事情来……”赵鄢“咳”了一声,笑道,“少将军,你别耽搁了,快去罢。”

他越是这样急切地催赵括,赵括和赵菱便越是觉得有些奇怪。可无论赵菱在一旁怎么威逼利诱,赵鄢都在不肯说了。只是一味笑着催促。

赵菱见再问不出什么,撇了撇嘴,对赵括道:“大哥。要不你去罢?她……也真的不容易,娘现在嘴上也不怎么说她了。你去一次,娘大概也不会太唠叨。”

“是啊是啊,少将军。你快去罢。”赵鄢忙附和。

赵括沉吟了片刻。将怀里的兔子递还给了赵菱,淡淡道:“或许她遇上了什么麻烦,要我帮忙,我去瞧瞧。”

赵鄢一听赵括答yīng

了,极是高兴,忙道:“我去牵乌云踏雪……”

“不必了,”赵括阻拦道,“不过二里路。我慢慢走过去,再想些事情。”

“少将军。你骑马去,即刻便能到快风楼,你要走着去……”赵鄢有些着急,看到赵括和赵菱都盯着他,不敢多话,讪讪住了口,跟在赵括身后,朝外面走去。

赵鄢与赵菱陪着赵括到了南边大院,出了马服君府大门,又目送他一个人慢慢地朝南面走去。赵鄢搓着手,“嘿嘿”地笑了两声,却被赵菱一把揪住了袖子。

赵菱笑道:“赵鄢,这件事情一定有古怪,现在大哥走了,你快偷偷告sù

我罢?”

“菱姑娘,有些事情你不懂。”赵鄢哈哈大笑。

“我不懂,你又懂什么?”

“我……”赵鄢垂眼看到赵菱怀中的兔子,立kè

反问道,“是谁陪你去捉的兔子?”

赵菱似被人捉住痛脚,“啊”了一声,捂住了嘴巴,正要转身赶快回房。转眼却瞧见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个人,玉簪丽服,正是赵玥,似已立了许久。她吃惊道:“玥公主,你怎么在这里?”

“娘说这两天她闷的慌,我一早便来陪她了。”赵玥微微一笑,又道,“菱儿,赵鄢,少将军方才去了哪里?”?

※※※※※

马服君府到快风楼,虽然只有二里路,赵括却走的很慢。

天黑了下来,四周都是暮色苍茫。前面是条狭窄的幽深长巷,快风楼就在长巷的尽头,六月的暖风在巷中穿梭。

新月如钩,淡淡的照在快风楼前,那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

他走得再慢,终于还是到了。

快风楼并未开门迎客,里面又是漆黑一片,大门也是紧紧闭着。门内静悄悄地,只有二楼,从临街的窗户中,隐隐透出微弱的烛光。

赵括有些诧异,他仰起头,高声叫道:“卉姬……”

几乎是同时,二楼的窗户立kè

被推了开。卉姬手持烛火,站在窗户边上,微笑道:“将军,快上来罢。”

赵括微微迟疑了一下,朗声道:“卉姬,快风楼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为何闭了门不做生意?”

“将军被玥公主管束的严,不敢上来快风楼么?”卉姬抿着嘴笑着,不答反问。

赵括淡淡一笑,又背过了身去,竟似默认了卉姬的话。

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卉姬了,今日是卉姬特地叫赵鄢来请他,若他再不上楼,无论如何,都有些凉薄之意。

可他确实有些不敢再上这快风楼。他只怕自己再上快风楼,又要让那个爱耍小性子的人生上好一阵子的闷气了。

无论那人晓得不晓得,他总记得他答yīng

过她的每一句话。

“将军怕玥公主不高兴么?”

“将军眼下若不上来,日后后悔了,可莫要来怪卉姬……”卉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不急不缓,仍是笑道。

赵括叹了口气,心中仍是踌躇不定,忽然听见楼上有人叫了一声:“喂……”(未完待续……)

PS:今天我这里下了今冬第一场大雪。

而和我们一水之隔的美国Buffallo水牛城,以每小时3英寸的速度下着雪,大多数人早上一开门,就看到雪堵住了门,出门的话,就从雪里面挖出了一条壕沟来。最高的地方积雪深达3米,而这雪还在继xù



这两天北美都在谈论这个话题,新闻的标题直接就是Buffallo

is

missing,或者Buffallo

buried

in

snow.

去年我们也经历了30年一遇的严冬暴雪,我每隔两三小时就出门铲雪,可每次都看到将近十厘米深的雪,真的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天气真是越来越古怪,好在大多数人面对暴雪的表情都是微笑的。

不过我严重感冒咳嗽了,其实说了一大堆,重点在这里,万一我哪天撑不住停更几天,请大家原谅我!

14 冷月到帘栊

只不过是这一个“喂”字,可那俏生生的声音一入他的耳朵,他便已经知dào

说话的是谁了。他顿时心中一跳,猛地转过身来,瞧见卉姬的身后,缓缓地露出一张笑着的脸。

她立在窗边,盈盈而笑。

卉姬手中的烛火,照在她的面容上,映得她面容洁白如玉。乌黑柔润的长发垂下,嘴角微微上翘着。天上明月的光华,仿佛都蕴含在她弯弯而笑的眼里。

赵括望着她,星月之光虽美,可他早已忘了抬头去瞧,因为她那张明媚的笑脸,可要比此刻的新月夜要明亮美丽许多。

月夜自然是美丽的,可最美的,还只是那一轮不变的月儿。

赵括望着她,便只会望着她,眼中便只有了她,再也没有了旁人。他竟一点也看不到,卉姬眼里淡淡的笑与苦涩。他看不见卉姬为他欢喜的笑,也看不见卉姬为她自己哀伤的苦涩。

他满心中都只是在想,她竟然又来了邯郸,她为何又来了邯郸?

他的月儿,是特意来见他一面的么?

赵括的心中顿时塞得满满的,一伸手便推开了快风楼的门,二楼昏黄的烛火光隐隐露出,好似就是渭水边上那一片片的黄色野花。

可他还未迈步进去,却听到远远地有人叫他:“二弟。”

他一愣,转头瞧去,瞧见了王丹在前,赵玥在后,两人快步朝他走来。他立kè

抬起眼望到楼上,卉姬仍站在窗边。微微蹙眉。

而她身后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

赵括只得回身朝两人迎了上去:“大哥,你怎么出来了?”又对着赵玥柔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赵玥微笑着指了指王丹。王丹皱眉道:“这几日朝上争议的事情,实在叫我心烦。我想寻你聊一聊,又不想呆在宫里,就去了你府上。正见到玥儿和菱儿在门口说话,菱儿说你来了这里。”

他一拉赵括,叫道:“走,回你府上说话。这上将军的人选。我还就只认定你了。”

赵括抬头一看,楼上的窗户已经关上了,可大门内照出的烛光又突然明亮了起来。似乎卉姬又特意加了几根火烛。

是卉姬在迎客,还是她在生气耍性子?

他正自踌躇,却听赵玥微笑道:“既然来了,便上去坐坐罢。将军同卉姬姐姐交好。可我却一直无缘见她一面。”

“这种地方。你怎么能上去?那卉姬我见过,也不过如此。”王丹哼道。

“不过是家酒楼罢了,我怎么就上不得呢?”赵玥径自进了快风楼,一手摊开,直引楼上,笑道,“两位,勉为其难。就进一进罢。”

快风楼的二楼灯火如昼,照见一楼明暗交错。王丹对赵玥。几乎言听计从,立kè

哈哈大笑:“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那就上去罢。”他反而一马当先,率先走上楼去。

赵括立在门口,仍是犹豫不决。赵玥到了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括郎……”她双目殷殷地望着赵括,言语中带着几分期盼。

她这样柔情似水,对自己一直有求必应,却从未曾开口求过什么,如今她不过是想要去快风楼坐一坐,赵括只觉得自己对她亏欠太多,竟无法拒绝,只能微微笑了笑:“好,我陪你上去。”

他握住赵玥的手,赵玥嫣然一笑,靠着他又近了些,并肩朝上走去。

每走一步,那烛火便更亮了一些,赵括便心跳快一些。他盼着月夕已经生了他的气走了,她便不必碰上王丹和赵玥;可他又多盼着月夕还在,她若走了,他真不晓得还能去哪里寻她。

可她那样的爱使性子,又怎能会不生气?

从前她不过是听到“玥公主”这三个字,都要别扭好久,那一夜两声冷笑犹在耳畔。何况现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握住赵玥的手?

他心中前所未有的忐忑,竟比平生哪一次在战场上决断都要来的艰难,以至于他握着赵玥的手,是前所未有的紧。

“括郎,你怎么了?”赵玥讶声道。

他轻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待他与赵玥上了二楼,却见卉姬垂首立在一旁,而月夕已经不见了。

那张惯坐的几案上,他惯坐的位置上,斟了满满的一樽酒,他的左边位置,放着一个空樽,而对面,还搁着半杯残酒。

王丹指着卉姬,说道:“去拿酒来。”卉姬屈身行礼,正要下楼,王丹又指着几案上的酒樽道:“这里还有旁人在么?”

“方才正同一位好友饮酒,又说起从前,几人曾一起举樽共饮,因此就多放了一个酒樽。不晓得几位贵客会来,所以未来得及收拾……”卉姬忙回话。

她们斟满了那一杯酒,本在等赵括。

卉姬特地叫人去了小秦那里,寻了赵鄢,叫赵鄢回去请他来。赵鄢晓得是月夕在,所以才兴冲冲地来催促他。

可现在赵括来了,月夕却走了。

王丹重重哼了一声,懒得多问,挥手叫她退下。赵玥在一旁,却讶声道:“菱儿说是卉姬姐姐叫人去请括郎的,怎么姐姐反而不晓得他会来?”

她心细如发,卉姬随口遮掩便被她瞧了出来。卉姬正要再彻词掩饰,却听到赵玥微笑道:“姐姐与括郎长久未见了,便是想念括郎,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姐姐的容貌,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亦难怪括郎……念念不忘。”

赵括怎会对自己念念不忘,他这两年便连快风楼都未再来过,这位玥公主真是误会得厉害。卉姬心里苦笑,抬头一看赵玥的装扮,却不禁一愣。她怕失礼,连忙垂下头,回礼道:“卉姬不过一名坊间歌姬,怎敢当玥公主称呼姐姐两字。”

“姐姐是将军的好友,怎么当不得了?不过……姐姐怎么晓得我是赵玥?”

她紧紧地偎在赵括身旁,开口便称“括郎”,这邯郸城里,还有谁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和赵括相依相偎,亲密无间?她方才聪明,现在又故作糊涂,可无论哪一样,都难免有示威之嫌。

卉姬忽觉这位玥公主的柔顺温婉之下,别有一层色彩。她心中淡淡涩笑,面上仍恭谨有礼地回答:“邯郸城内,谁不晓得玥公主……”

“少废话,去拿酒来。”王丹十分不耐,打断她道。

“是,不如卉姬先……”

“啪”的一声,赵丹一掌便甩到了卉姬的身上,口中还呵斥道:“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多什么嘴?”

他自幼尊贵,向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别人对他半分不敬,他便会觉得此人罪不可赦。但他若对别人加以羞辱,却认为毫无关系。他自己受了气,便自然想要发泄到别人的身上。

今日他在朝中议事,不是蔺相如说换将误国,便是被平原君指责自己幼稚鲁莽。可那两人在赵国德高望重,这样的憋屈之气,他还不能即刻还报那两人。此刻遇上卉姬,突然爆fā

,一言不合便对卉姬动手羞辱。

忽听一旁窗户被撞了开,有人轻斥一声,一条青色的丝带呼啸着便卷到了王丹咽喉前。

丝带前端银光闪闪,便如利刃一般,直逼而来。王丹功夫平平,大惊之下,脚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后仰,倒窜出去。可无论他怎么退,那丝带却始终在他眼前。他“噌噌噌”又往后退了几步,撞到了墙上,再无法退。只听到赵玥惊呼道:“赵王哥哥……”

赵括面色骤变,随手抓起几案上的酒樽,朝着丝带一撞,将丝带撞得一偏。丝带前端顺势回身一转,又朝他袭去,他却再不管不问,由着丝带在他的右手背划了一道血痕,又回卷住了他的左手。

“括郎,你……”赵玥惊呼着,要去拉开他手上的丝带。赵括来不及阻止,只见那丝带微微一抖,便将赵玥震退了两尺。

赵玥惊惶地抬起头,才瞧见卉姬的身前,不知几时站着一名白衣女子,那青丝带的另一端,握在她的手里,她面冷如霜,正在轻轻冷笑。

“你……你是谁?”赵玥轻声问道。却听王丹又惊又喜,高声叫道:“霜晨,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月夕瞧了赵括右手的伤痕一眼,信手一抽,将丝带收到了手上,径自坐到了几案边,冷冷的谁也不搭理。王丹冲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喜道:“霜晨,你来了?你是来寻我的么?”

月夕冷眼望着他:“她叫你赵王哥哥,你是赵国的大王赵丹?”

王丹登地窘迫了起来,瞧瞧赵玥,又瞧瞧赵括,沉默着不言语。

卉姬见到众人的脸色,又想起王丹的威风做派,已经晓得月夕说的不差,她连忙拜伏在地,惶恐道:“是卉姬无礼,冒犯了赵王,还请赵王饶恕。”

“卉姬,你起来。”月夕伸手拉起了她,目光又在赵玥和赵括的脸上一一扫过。赵玥只是在查看赵括的伤口,焦急交杂,泫然欲泣。月夕的目光在她的面上微一停留,便转到了赵括面上。两人四目相接,她狠狠地瞪了赵括一眼,朗声道:“我不管你是王丹也罢,赵丹也罢。可你若敢再对卉姬无礼,我对你也绝不会再客气。”(未完待续……)

15 谁存赵武心

她手一扬,青丝带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束到了她的腰上。月夕淡淡一笑,径自坐了下来,垂下双目盯着眼前的空酒樽,丝毫也没将这位万人之上的赵国之主放在心上。

她面上又露出了笑容,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笑意。她方才的一字一句,仍都似冰坚一般,冷冷地逼住了赵丹。赵丹身为赵王,一生之中,除了平原君,便只从月夕这里听过两次这样冷硬的语气,且一次比一次恶劣。

上一次在红泥小栈,她不晓得他赵王身份,那也就罢了,可眼下她明晓得自己是赵王,可仍是这样不客气地对他说话。他对月夕实在是捉摸不透,只是呆呆地楞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卉姬见气氛微妙尴尬,忙又拜伏道:“妹妹无礼,还请赵王务要见怪。”

月夕伸手又要扯她起来,她反而拉住了月夕的袖子,摇了摇头。赵丹一听到“妹妹”两字,略微松驰了脸色,问道:“你是霜晨的姐姐?”

卉姬听到他一直称呼月夕为霜晨,心中晓得其中必有玄机,因此绝口不提月夕的真姓名,只以妹妹相称。此刻听到赵丹这样问她,她不晓得月夕的主意,又有些迟疑。

月夕却笑道:“不错,卉姬是我结拜姐姐,我是她的妹妹。谁若欺负我的姐姐,我定然百倍奉还。我虽然是个小女子,可不会似有些人一般,平日里装好人。说什么护得一个是一个,可遇到事情,却缩在一旁。不敢为人出头。”

她眼睛没有瞧赵括,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赵括指桑骂槐。赵丹虽听的糊涂,却因她这话寻到了一个台阶,笑道:“妹妹爱惜姐姐,是情理之中。卉姬,我不晓得你是霜晨的姐姐。方才说话无礼,你可莫要计较。”

他破天荒这样对人低声下气说话,已是太过难得。卉姬哪敢受礼。忙道:“卉姬不敢。”

赵丹坐到了月夕的身边,低声道:“我已经赔过不是,你莫要生气了”。月夕斜觑着他,眼中慢慢露出笑意。可仍是冷声道:“这快风楼。几年来总有恶人骚扰不断,我姐姐谋生艰难,我听了便生气。你若要赔不是,便帮她设法赶走这些恶人。”

“这事容易,”赵丹忙道,“我叫我二弟去办。叫他将那些恶人统统赶走。”

“这个便是你二弟么?”月夕见赵玥仍捉着赵括的手。一点小伤,两人竟拉拉扯扯了这么久,实在是叫人心烦。她指着赵括。冷声道:“你不是说他风流成性么,哪会有空去理会这些闲事。”

“你叫我做。我便帮你去做,”赵丹笑道,“我叫他做,他自然不得不做。”

“赵王有令,在下定会查明这些恶人的来龙去脉,还快风楼一个清净。”赵括两年未曾来过快风楼,又因督粮在邯郸与长平之间奔波,此刻听到了这消息,顿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疏忽了卉姬,心中歉意顿生,朗声回应。

赵玥闻言,面色微微一变,终于放开了他的手,退到了他的身旁。

月夕却吃吃的笑了起来:“我不过随便说上一句,你们都要这么认真么?”

赵丹见月夕笑了,不再责怪他,大喜过望,又柔声问道:“霜晨,你是来寻我的么?”

“我……我来看望我姐姐卉姬,”月夕莞尔道,“那日我答yīng

了你不会不辞而别,可我遇上了事情,所以……我便想顺道来寻你,向你赔罪。”

她柔声细语地与赵丹说话,睬都不睬站在一旁的赵括与赵玥。赵括静默着,赵玥也只微笑着依着赵括。卉姬走过赵括身边,微微将他的衣袖一扯,笑道:“将军,玥公主,你们也坐。”

赵括微微一哂,请赵玥入了席,分别与赵丹和月夕对向而坐。卉姬取了酒樽,为众人都满上了酒,自己则跪坐到了月夕身旁。

赵丹听到月夕要向自己赔罪,心中反而歉意自生,呐呐道:“霜晨,我……不是故yì

瞒着你我的身份的,我……”

“你跑去秦国做什么?”月夕道。她见赵丹神色为难,迟迟不语,“扑哧”一声笑道:“莫非你想像你爷爷赵武灵王赵雍一般,假扮使者偷窥秦政么?”

“你也晓得我王爷爷的事情么?”赵丹眼睛一亮,顿时兴奋起来。

“我自然晓得。我的祖奶奶,曾亲自同我说过赵雍入秦的事情。她说赵雍可真是个英雄,假扮使者敢上秦王大殿,又能全身而退。难怪赵国在他的手里,国力日盛。”月夕嘴角噙笑,有意无意地瞥了赵括一眼。

当初赵武灵王赵雍曾和赵丹一样,私入秦国,以了解宣太后执政下秦国的朝局。而这楼上五人,也只有赵括晓得,正是月夕口中的祖奶奶,当时在殿上瞧出了赵王灵王的异常之处。只是待她派了人去追时,赵武灵王早已逃出了函谷关。

赵丹听到月夕称赞自己的祖父,登时眉飞色舞,面上一派喜色,举起酒樽与众人一起饮了半杯,丝毫也没注意到,月夕一直是直呼赵武灵王的名讳。

可突然间,他脸色又阴郁了下来。

赵武灵王自然是盖世英雄,可他这个孙子却并不怎么威风。

他虽坐在这个赵王的位置上,却无一处舒服,无一处能随心所欲,更无一刻可施展自己的才华。他屡次想要做一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dào

他赵丹是个强爹胜祖的人,让什么平原君什么蔺相如都对他刮目相看。

可要自他继位,朝中先是蔺相如,如今又是平原君,处处对他掣肘,对他的决策更是横加指责,他又哪有机会做出惊人的事情呢?

他竟然想到了效仿祖父,潜入秦王宫,一旦功成便可也留下一段佳话。可不料结果,却仍是落了一个龙游浅水,还是赵括赶来,将他带回了邯郸。

他越想越是气恼,面色越来越阴沉,又听月夕道:“赵雍一生虽然建立了盖世功业,可祖奶奶说,最佩服他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赵丹一怔。

“祖奶奶说,这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可赵雍对他的赵惠后却是一心一意,身为赵王,在吴娃死后便不再娶,这样至情至性的男人到哪里去找?”月夕婉声道。

赵武灵王英雄一世,可却因为宠爱赵惠后吴娃,爱屋及乌,而执意废太子赵章而立吴娃之子赵何为王,以至于后来沙丘宫变。一代枭雄,生生被困在沙丘宫中四十多日以致饿死,实为天下笑谈。宣太后同月夕说起此事时,唏嘘嘲笑皆尽都有之,可并没有半分赞扬之意。

可月夕说着说着,想到赵武灵王十五岁继承王位,先在赵国实施胡服骑射,而后又金戈铁马,收服楼烦,灭中山国,修筑赵长城,实乃不世之业。

只是这些盖世功业,在他心中,可能比得上他心爱的吴娃一笑?

“……这渭水河边,茅舍青青杨柳依依,这一派风光如画,实在是人间至境。可在在下的心中,便是连她的三分颜色都不如。”这是谁曾说过的话,怎么若安在赵武灵王身上,竟也是这样合情合理。

吴娃二十多岁便病故了。她离去的那一刻,赵武灵王的心中在想什么呢?他可是不愿意寂寞地活着?他可是在想陪她一起走?可是他身为一国之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他不得不孤孤单单地活下去。

或许那刻骨的思念叫他混乱了思维,以致做了许多可笑的事情。被世人嘲笑他色令智昏,以致困死沙丘。可世上除了一样经历过死别的人,还有谁会明白过他那颗思念吴娃的心呢?

没有了吴娃,人生便没了乐趣,还要宏图霸业做什么呢?寂寞叫人不堪,不如早些去见自己心爱的姑娘。

便如师父一般,茫茫红尘那么多美好事物,可他却只愿躲在云蒙山上孤独终老。他与祖奶奶分离,定然也是寂寞已久,直到他晓得了还有一个去处可以见祖奶奶,他便立kè

迫不及待地去了。

而赵括呢?

他以为她死了,他在驻马桥上伤心落泪,他躺在席榻上,牙关紧锁灌不进药去……月夕突地心里一颤,似明白了什么,霎时抬起头来,瞧见赵括也正凝视着她。

身非一体,却心同一念。他仍如从前一般晓尽了她的心思,明白了她心中所想。

可他为何一丝也不去遮掩自己的目光?

她当然晓得,一个人若见到了自己心念中时常想念的人,又怎能压抑得住自己的情感呢?此刻若无他人,她早已扑到了他的怀里,让他再紧紧地抱一抱她。

可赵丹在一旁,他的夫人仍陪在身侧,他却这样肆无忌惮地望着她,不遮不掩,不躲不避。

他便不怕被赵丹瞧出真相?不怕他夫人生疑么?

月夕来邯郸,本不必来见他,本也不该来见他,可她终是忍不住想见他一面。可此刻,她忽然又觉得,幸而自己任性来见他一面,叫她没错过他这样深情的目光。

她思潮起伏,忽觉一旁有一束目光在她的面上扫过。她回眼一瞥,赵丹正在出神,不知是为祖父还是为自己扼腕叹惜。是赵玥的眼睛,有意无意间,在打量着月夕,还不停地在月夕与卉姬的脸上转来转去。(未完待续……)

16 妙唱听吴娃

月夕忙低下头,掩饰自己心中的悸动,可又忽觉得赵玥的装扮,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她一时无暇多想,只是幽幽道:“我听说赵国国库中,异宝甚多,什么和氏璧,数不胜数。可赵雍定然是都不屑一顾的,这些异宝又怎么能比得上吴娃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身子,缓缓靠在了赵丹的身上。

赵丹见她亲近自己,喜不自胜,又见她面上有黯然之色,笑道:“我王爷爷可从来未见过和氏璧,那是后来有人献给我父王的。所以真的没人晓得,王爷爷心中,是和氏璧好,还是王祖母好?”

“见没见过都好,你王爷爷英雄一世,怎么会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呢?”月夕也被他逗笑了。

“那倒也不是。赵王宫好些宝贝,就是王爷爷踏平中山国后,带回来的。珍宝美人,谁说只能择一而取之?”

“中山国?”月夕诧异道,“我听人说,从前的中山国王,总是自诩国内奇珍异宝无数,你的王爷爷,从中山国一定带回了不少稀世之宝?”

赵丹想了想,不屑道:“我看那个中山王多数是吹牛,王爷爷带回来的中山国珠宝,大小十几件,都在衡权宫里放着。我自小到大,不知见了多少遍,也不过如此,没有一样能与和氏璧相比的。”

“是么?没有一件能与和氏璧相比的么?”月夕喃喃而语,若有所思。一抬头,却见到赵括眯起了眼睛,似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这只老狐狸。但凡有些许好心,都会去照应别人;这难得的聪明,却都只会用来对付她。

她心中又有了些火气,故yì

在赵丹耳边轻声道:“那你的心里,是那些珍宝紧要些,还是美人紧要些?”

她的声音又腻又滑,赵丹顿时似丢了魂一般。也不顾得众人在,回望着月夕,柔声道:“一样要紧。”

月夕咯咯一笑。又在赵丹耳边,不晓得说些什么,赵丹不住地微笑。赵括却只是眯着眼睛,喝着酒。不动如山。

卉姬见这几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离谱,心中不免惊奇;赵玥的目光,却仍是在卉姬与月夕身上来回徘徊。又听赵丹大声说:“霜晨,既然如此,你便跟我回宫……可好?”

“跟你回宫?”月夕轻笑着,正要一口应承了下来,却见赵括眉头皱了起来,张口欲言。她恶人先告状,抢着道。“可我瞧你那个二弟,总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好似我是什么凶神恶煞,要做害你的事情一样。”

“二弟,霜晨在秦国曾经救过我,她决不会对我心怀不轨,你不必多虑。”赵丹劝慰赵括,又对月夕说,“你若肯随我回宫,我明日便教人把红泥小栈门口的梨树全部移到宫里去……”

“你挪那梨树做什么?”月夕不明其意。

“那梨树……我以后再告sù

你。”赵丹面上神mì

地一笑,好像那红泥小栈的梨花,对他而言,别有一番意义。他笑眯眯地道:“当年王爷爷见到王祖母时,正听到她鼓瑟而歌,后来他总是听着这首歌儿……”

他乐呵呵地,便哼了起来:“美人荧荧兮……”他哼了两句,又望向赵玥,笑道:“玥儿,王祖母的这首歌,你唱得最好。”

赵玥微微一笑,盈盈起身,对着卉姬欠身道:“愿借卉姬姐姐的雅瑟一用。”

卉姬进了一侧的房间,抱了一副木瑟出来。赵玥接过木瑟,素手拨动丝弦,轻声而歌:

“美人荧荧兮,颜苕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赢……”

她的声音甜美软绵,头上的金玉簪衬着她娇艳无伦的面容,致致生辉,正所谓“美人荧荧兮,颜苕苕之荣”。赵玥一边抚瑟而歌,一边望向赵括,那软软的目光缠绕在赵括身上,情意无尽。

赵括目光闪动,举起酒樽向她致意,又朝着她微微一笑。

赵丹见两人之间如胶似漆,浓情蜜意,既替两人欢喜又心生羡慕,再想到月夕此刻便在身旁,若她肯随他入宫,那真叫皆大欢喜。他全然忘掉了白日里的憋闷,大笑着举起酒樽,与赵括一碰,一起干掉了手中的这一樽酒。

瑟声恰好也停在了此处,歌声伴着戛然而止。赵玥与赵括对视一笑,羞喜地坐到了赵括身边,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卉姬提壶给众人满上了酒。赵玥瞧了瞧,婉声问道:“卉姬姐姐,怎么不为霜晨姑娘倒酒啊?”

卉姬忙陪笑道:“妹妹从来不饮酒。”

赵丹低头一看,这才发xiàn

月夕面前的酒樽果然是空着的,他忙道:“不喝酒么?不喝酒好。姑娘家就是要少喝些酒。”

赵玥举起自己酒樽,浅酌了一小口,又将樽中余酒晃了一晃,微微笑着,递到了赵括面前。她柔声道:“我只喝了这么几口,便觉得有些不胜酒力。括郎,你帮我饮了罢?”

卉姬不由自主,便望向了月夕。月夕却只是垂着首,望着眼前的空樽,嘴角微微勾着,似乎在浅笑着。

方才赵括与赵玥间的一切,于她心上好似没起半点波澜。

赵括微微一哂,伸手将赵玥手中的酒樽接了过来,柔声说:“不能喝,便莫要勉强自己了。”他一饮而尽,而月夕面上一直带着的,那似有若无的笑容,刹那之间,也消失于无影之中了。

她低头怔怔地坐着,谁也不瞧一眼,忽地一伸手将卉姬面前的酒樽端了过来,轻笑道:“谁说我不饮酒?”

卉姬还来不及拉住她,月夕以袖掩口,仰头一口便干尽了这杯酒。

她顿时不能言语,双眼欲睁难睁。迷糊间只瞧见了对面赵括和赵玥两人,仍在笑着对视着,情深款款。笑得那般和睦香甜。她的身子微微颤动着,突地闭上了眼睛,两串泪珠沿着面颊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身子一软,便往赵丹的身上倒去。赵丹正关切地望着她,见状慌忙把扶住了她,柔声问她:“霜晨,你是喝醉了?”

月夕面上含着泪。可又嫣然一笑,伸出双手,抱住了赵丹的脖子。又伏在他的肩膀轻轻地抽泣起来。赵丹见她显然是醉了,便抱紧了她,喃喃道:“你究竟有什么伤心事?那一夜在红泥小栈,你也是哭得这样伤心。”

她到底有什么伤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就痛心起来。只觉得心中的绵绵悲痛,无休无止,便如自己的眼泪一般,涌了上来。

为何赵括同别的女子做一点亲密的举止,都叫她心里好像被虫子啃咬了一样。

可她这样与赵丹调情打趣,难道便不怕赵括伤心么?赵括深深地望住了她,忽然瞧见她手腕旁边的袖子上的些些水渍,他顿时又眯起了眼睛。

那不是水渍。是酒渍。

她刻意用袖子遮住自己,将喝进口中的酒一半吐到了袖子上。

她半醉半醒。便是哭也是半真半假。可她为何要这样做?

忽见月夕一把推开了赵丹,站了起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赵括与赵玥,飞身便跃下了楼梯,朝着门外而去。

赵括一直注意着她的动静,月夕身形一动,他几乎立kè

也要跟着追下去。可心念动处,竟然硬是按捺住了自己,端坐着不动。

赵丹却跟着冲到了楼下,月夕扶着头靠在门边,他一把抱住了她:“霜晨,你别走……”

月夕迷迷糊糊地抬起来,望见赵丹慌张哀求的眼神。又看见楼上有人推开了窗户,是赵括缓缓踱到了窗口,眯着眼睛望着她。她正想对他报以微笑,却见到他的身后,又出现了赵玥温柔美丽的脸庞。

月夕茫然垂下头,听见赵丹叫道:“你怎么总是动不动便要走,你忘了你答yīng

我什么了?”

她对赵王还能有什么承诺,月夕心中不禁冷笑了一声。

赵丹紧紧地抱着月夕,几乎将她箍得喘不过气来,他低声说道:“霜晨,你在红泥小栈走了两次,在灞桥边上走了一次,我怕极了再见不到你。这次你莫要再走了。”

她只是在红泥小栈见过赵丹一次,他怎么会说是两次?月夕有些糊涂,她侧头靠在赵丹肩上,目光望到了楼上,见到赵括面上再一次没了一贯的笑容,又默默地从窗户旁退开了去,便连看也不再看月夕一眼了。

他为何不笑了,是气赵丹这样抱着她么,还是瞧出了她心中另有谋算?

她刻意喝了半口酒,好叫自己留着一半清醒,又能假戏成真,可好似还是瞒不过他。

还有这酒,偏偏也在与她作对。一滑进喉咙,才晓得全然不似上党聚宝楼的那杯浊酒,入口虽绵,后劲却大了许多。

月夕心中一阵慌乱,全身都是烦躁,她见到卉姬和赵玥从楼上奔了下来,站在了楼梯边观望,赵括却背着手,缓缓地从楼梯上踱了下来。

赵玥回头见到他,朝着他伸出了手,又握住了他。

他有卉姬,有玥公主,他的身边怎会少得了红颜知己?她为何还要巴巴地来见她?她心中一阵刺痛,几乎已不能控zhì

自己的情绪,忽地泪水又涔涔而下。她靠在了赵丹肩上,泪眼朦胧,轻声道:“我心里恨死你了,再也不想见你……”

“你恨我什么?”赵丹慌忙问道。

“我也不晓得恨你什么……”月夕茫然道,“你有了妻子,还见我做什么?”

赵丹顿时哑然失笑,他抱着月夕,柔声道:“我同你说过,她们我都不喜欢,我在红泥小栈第一次见到你……”

他还要再说,可月夕却浑身发热,一把推开了他,踉跄了几步,抓着胸口,叫道:“卉姬……”

她几乎要摔倒在地上,赵括怎么还不来抱她,她多想要赖在他的怀里。可她一抬头,见到的却是赵丹搂住了她,紧张道:“你怎么……一点酒就搞成这个样子,可怎么是好?”

“我扶她上去,睡上一觉便好了。”卉姬听到月夕叫她,忙迎了上来。

“睡一觉?霜晨怎么能可住在这种地方?”赵丹向来瞧不上快风楼和卉姬,此刻断然不肯让月夕留下,不由分说便抱起了月夕,朝外走去。

“赵王哥哥,不如送霜晨姑娘去我们平原君府……”赵玥扬声道。

“不行。”

“不行,霜晨不能去平原君府……”

赵丹和赵括异口同声,否决了她的提议。赵玥怔了一怔,缄默不再言,只听赵丹说道:“霜晨跟我回去,我带她回宫。”

月夕心头顿时松下好大一口气。她早晓得自己醉成这样,赵丹怎能放心,赵括又怎能拦得住赵丹?她心中得yì

,媚眼如丝,笑望着赵丹:“我只同你在一起,哪里也不去。”她说完这句话,便将自己靠在了赵丹身上,闭上了眼睛,谁说了什么都听不见,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未完待续……)

17 便风还阻浅

繁星满天,月光如水,星月之光照过窗格,铺进了屋子。

如此星辰,如此夜,屋子里有一位喝醉了的姑娘。

酒后醉,醉后醒。

月夕迷迷糊糊地醒来,又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过一口酒,却让她睡到了月上中天。

她转过身来,看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席榻前是一扇屏风,身边谁也没见到,没有卉姬没有赵丹,更加没有那讨人厌的赵括与赵玥。

她醉前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什么事,几乎都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的,好像就只是一个梦。

唯一能觉得到外面,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她觉得有些口渴,瞧见席榻旁边的几案上放了一个壶一个碗,她摸索着想取水喝,却觉得手仍有些麻,有些不受控zhì

,微微一抖,便将碗推倒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外面有人在远处叫道:“姑娘好像醒了。”又听到有人快步靠近,推开了门扇,轻手轻脚地奔了进来,先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了几案上,再帮她拾起地上的碗,又点起了火烛。

就着烛火,月夕见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看装扮像是个丫鬟。十四五岁年纪,小鼻子小嘴巴,苹果脸,模样十分讨喜。她扶着月夕坐了起来,靠坐在席榻上,说道:“姑娘一定是渴了,我给姑娘倒水。”

她提壶倒水,递给了月夕。月夕一边喝水。一边轻声问道:“这是哪里?是赵王宫里么?”

“姑娘,这里是马服君府。”

“马服君府?”月夕顿时惊坐了起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姑娘忘了么?是少将军将你带回来的。”小姑娘又道。“少将军还吩咐果儿在外面守着。他说姑娘只喝了一点酒,一会应该会醒的。还要果儿一定要服侍好姑娘。”

果儿?少将军?

真的是赵括?

她明明记得赵丹说要带她回宫,怎么醒来时却被赵括带回了马服君府?堂堂一位赵王,怎么就被赵括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拦了下来?她实在太过高估了这位一国之主。

她轻哼了一声:“老狐……你们少将军呢?”

“这么夜了,应该是回房歇息了。”

“那……他夫人呢?”

“夫人?”果儿愣了一愣:“姑娘问的,是玥公主么?”

“除了玥公主,他还有别的夫人么?”月夕又无名火起。

“自然没有。”果儿笑道。“这么夜了,玥公主自然早已回去了。”

月夕听见果儿的回答,微微平复了心情。顿觉的自己这话问得甚是无稽。这么夜了,赵括回房歇息了,他的夫人又会在哪里?

她懊恼地又咬了咬唇,喝了几口水。缓过了劲来。又见到几案上放了一碗热汽腾腾的素面。她立kè

觉得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果儿便笑着端起了面:“姑娘果然饿了,先吃一点面罢。”

月夕笑着接过了面,刚夹了一口在嘴里,却有一股熟悉的味道直上脑门,叫她顿时便愣在了那里。

果儿见她不吃了,忙接了过来,左看右看:“姑娘。是不是这碗素面,没什么味道?我去给姑娘换一碗去。”

“哎。等一等。”月夕拉住果儿,又从她手中拿回了面,低声道,“这面是谁煮的?”

果儿摇了摇头:“我不晓得,是少将军的丫鬟雅儿叫我去厨房端得。她说姑娘可能差不多要醒了,可能也饿了。”

月夕愣了半晌,抿起嘴微微笑着:“我知dào

了,你先出去罢,我有事情会叫你。”

果儿应声出去。月夕一个人坐在席榻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面。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果儿,都晓得这面是谁做的。只是她没想明白,这一碗简单的素面里,她怎么就能吃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同样的面,同样的清汤,却立kè

叫她想起那夜太行山上的野店。

她还记得福伯的面,做的那么好,爽滑筋道,可怎么就……不一样?

就如同那夜那人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如青草般的,说不出来个中玄妙,可一接近便晓得。

她端着面,抬头环视四周。这间陌生的屋子并不大,屋内的东西瞧起来都是簇新的,似乎这里从未有人住过。她细细地端详着屋里的摆设,突然又觉得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似乎这屋子,她曾在哪里见过。

她还来不及细看,突听“噗”的一声,窗子外面有影子一闪,又听到一阵细碎又轻微的布谷鸟叫声,在窗外响起。

布谷鸟的叫声虽然动听,可布谷鸟儿胆子很小,绝不敢靠近有人的地方,马服君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怎么会有布谷鸟的叫声呢?

她立kè

心神一凛,到了门边,轻声叫道:“果儿?”

“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要睡了,你去休息罢。”

“姑娘,少将军吩咐,一定要陪着姑娘……”

“你们少将军怎么这么不通人情,不叫小姑娘歇息么?”月夕微嗔道,“你先去睡吧,我去同你们少将军交待便是。好果儿,你好好地去睡罢,明日再陪着我也不迟啊……”

她软硬兼施,果儿不过是个小姑娘,脾气又温顺,不过几句话便被她乖乖地劝走了。

月夕听得外面果儿的脚步声远去,再没有动静,这才到了窗边,又听到有什么东西弹了弹窗户。她轻轻推开了窗户,看见外面就是院墙,下面有一扇小门,院墙外是一排茂密的梧桐树,十分隐蔽。

一阵寒风卷入了窗户。吹熄了烛火,一条黑色的身影从窗户里蹿了进来,闪到了屏风之后。月夕将窗户一闭。对着黑衣蒙面人轻声道:“小恪,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蒙面人将脸上的面巾一拉,露出一张黝黑削瘦的脸庞。王恪压低了声音:“我在马服君外面看见赵丹来寻赵括,还和赵玥去了快风楼。我怕你遇上麻烦,便跟在他们后面也去了,只是藏在外面,以便策应。”

“我亦没料到赵丹会来。本以为歪打正着。可以趁机随赵丹进赵王宫去……”月夕叹气道,“你跟着我们,可见到赵括是怎么拦住赵丹。不让我入赵王宫的?”

“这还不容易,”王恪冷哼了一声,“那个赵丹看起来威风八面,可其实外强中干。赵括就只拉着他问了一句:可记得当初你与平原君的恩怨?他便立kè

裹足不前。恰好又遇上了他宫里的内侍来寻他。说平原君有事深夜入宫见他。如今见不到他,正在大发雷霆。他就将你交给了赵括,还拉上了那个赵玥,一同回宫,说是要赵玥为他说说好话,挡一挡平原君。”

“月儿,你同平原君能有什么恩怨,不就是五年前你曾下山耍弄了他一下么?赵括他们如何晓得?”

月夕听王恪娓娓道来。不禁皱紧了眉头:“那次我一直极小心,没叫他们瞧见我。就连平原君身边的赵贤。也都未认出我……他们怎么会晓得?”

“莫非你被他们无意中见到了?”王恪思忖道,“你不是说信陵君便是那次认出了你么?”他又上下扫了月夕一眼,撇嘴道:“自己贪图漂亮,便总是穿成这样,稍微瞧见点影子,谁都认得出了。一定是你只晓得瞒平原君一行,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是这样么?我就贪图漂亮,又如何了?”月夕被王恪责怪,一点都不着恼,反倒咯咯笑道,“难怪他们不让我去平原君府,赵丹在意那几株梨树……他也说他从前见过一只弯弯的小月牙儿……”

“哼……这嘴巴可真甜。怎么菱儿连他一半能说会道的本事都没有?”王恪翻了翻白眼,“他定然瞧出了什么,才将你从赵丹那截了下来。”

“也不尽然。或许他只是生气我同赵丹在一起,才将我带回了马服君府。”月夕望着一旁的面,不禁轻轻哼笑了一声,又痒痒地咬了咬牙。

方才在快风楼,必定是被赵括瞧出了端倪,所以他才将计就计,将自己截在了马服君府。月夕到了他的府里,他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将她看得牢牢的。

只是……这“为所欲为”四个字,怎么想起来都会叫人有些脸红心慌呢?

王恪见她笑得甜蜜,摇了摇头,不屑道:“我看他是不会帮你的了。亏得你还帮他救出了赵王……”

月夕微微一叹:“算了。我已经问过赵丹了,他说中山国的东西都在衡权宫。等史铁匠拿到了王宫地图,咱们再动手不迟。”

“也好,我就在史铁匠处,一有消息便支应你。”王恪一言说定,便要离去。

月夕见他抓住了窗格,正要离去,忽地“哎”了一声,王恪回身瞧她:“还有什么事情?”

“没有了……”月夕微笑着摇了摇头,靠近了王恪,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怎么对这马服君府这么熟悉?怎么就晓得从这个窗户进来?怎么就那么恰巧在马服君府外瞧见了赵玥和赵丹?”

王恪脸上顿时一红,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月夕眼含谑笑地望着他。王恪脸上越来越红,突地翻了翻白眼,将黑巾往上一扯,蒙住了脸面,从窗户中又跃了出去。

月夕笑着坐回了席榻上,她捧起了那碗面,这汤已经完全凉了,可再夹一口到嘴里,却仍有叫人心悸的味道。

她面上的笑容又慢慢地收敛了。小恪说的对,亏得她还帮他救出了赵王,如今她遇上了难题,他却要这样来对她。

可事情本不该就如此么?若赵括当时是要对秦王意图不轨,她自然会第一个挡到秦王面前;若赵括晓得赵国有人要害月夕,他自然也会毫不犹豫舍身相救。

谁教他们两人,总是被夹在情义之间,辗转求存呢?(未完待续……)

18 人静月初斜

月夕思绪微乱,觉得有东西在脸上飘呀飘,她以为是自己的头发乱了,伸手去轻轻拂了拂。可触手所及,又冰又滑,哪是什么头发?

她用力一抓,似抓了什么,她又用力一扯,梁上似有什么东西落下,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手心上,又滑到了地上。她连忙就手一抓,摊开手一看,原来手上的是一条长长的红绡。

她立kè

抬头翘望,才发xiàn

这屋子里,竟如宣华宫一般,缀满了红绡。一条条垂落下来,人在其间,微微一动,便牵动红绡飘浮起来。

难怪她觉得这屋子似曾相识,只不过这屋内简朴的摆设,又不太似宣华宫。

她绕过屏风,黑暗中瞧见屏风前放着一张几案,上面还放着梳妆的铜镜与木梳,她顿时醒悟了过来。满屋都是红绡的房子,并非只有宣华宫,还有上党霍太山的那座山谷里的茅屋。

可这里是马服君府,赵括亦不是神仙,算不到她今夜会宿在马服君府里,所以绝不可能临时叫人装点了屋子。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屋子一直便是如此。

一重又一重的浓艳红绡,将十丈软红全都隔绝在外,却将那日山谷中两人的相亲相依全都深深的藏在屋内。

他与她一样,心中一直记得山谷中的那一日。

他一直在……等她。

月夕突然喉咙一阵发紧,一股情绪猛地涌上心头。突然间很想赵括便在眼前,好向他明明白白地问个清楚。

窗外夜深月冷。他是在房里陪着他的玥公主么?他可晓得她正在想他么?

她越想越是辛酸难抑,只觉得那久违的叶子的哨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悠悠荡荡。一唱三叹,正是她惯唱的那首歌儿。

她拼命晃了晃脑袋,却晃不走这曲声,那叶子的哨声还是一点一点地朝着她的耳朵,脑海与心里在钻。

是谁在吹着这叶子?他要吹给谁听?

这曲中的相思之情千头万绪,还会有谁会用叶子吹这首曲子?天下之大,除了那个叫月儿的姑娘。他还要吹给谁听呢?

突然之间,月夕便晓得了,赵括便在外面。他晓得自己在听,他是吹给自己听的。

她一点点,一点点地推开门扇,看见自己是在一座小院的阁楼上。她挪出了半边身子。倚在门上。垂着眼,细细地听着。

院子又小又静,上上下下充斥的,就只有这叶子的哨声。那样曲折婉转,心心念念,都在说他无凭的思念。

那满腔的思念,这一方小院又怎么能装的下,早已经顾不得太多。朝着整个马服君府漫延了开来。

可马服君内的仆役婢女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探望。

这府里并不大。三个院落里总有人醒着,会听到这曲子声,可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瞧个究竟呢?莫非他们都是聋子,还是他们早已听惯了有人在吹这首曲子?

早听惯了有人多年如一日,只是吹着这一首诉说着分离的曲子?

曲声终了,月夕缓缓抬起来头。庭院之中,幽暗凄清,抬首一望,星群已稀,明月仍在中天。她再垂下眼来,便瞧见了院子中,那双比月光更温柔的眼睛。

他的眼睛,只瞧过一眼便不会再忘记,到哪里还能见到另一双这么温柔的眼睛?

赵括坐在院子的一角,树荫之下。

他没有回房,没有陪在玥公主的身边。

他竟还在她身畔。无论她发多大的脾气,无论她是生是死,无论她在魏在韩在秦在赵,无论她要做什么,赵括都仍然在她身畔。

他在望着阁楼上的月夕。

明月小楼,待月而来。

小楼上孤灯早灭,月光洒进屋子,门内红绡低垂,有人倚楼而立。

夜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丝,吹舞起她的衣襟,将她单薄的身子吹得几乎要乘风而去。

他瞧得几乎都要痴了。

月夕缓缓地走出了房,走下了楼梯,走到了院子中。赵括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进了她。明月之下,两人互相凝望着。

她盯着赵括,咬着牙,好似恨极了他,好似又要将他狠狠地咬上一口。可忽然间她粲然一笑,扑入了赵括的怀里,赵括立kè

反手紧紧抱住了她,低声唤着:“月儿,小月儿……”

他每次意乱情迷不能自已的时候,便会这样叫着她。

许久许久,他仍是紧抱着月夕。月夕微微有些气喘,想要轻轻地推开他一点,却立kè

被他将双手反锁得牢牢的。

“放开我……”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这里是马服君府,一切自然是由他作主。

“再不放开我,便叫桑婆婆来捉你。”

可赵括仍是没有松手,只是低头在她耳边笑道:“不放。桑婆婆来了,便让她把我捉到宣华宫去,我也好日日陪着你。”

可月夕却心烦意乱起来,方才还在笑着,忽然间就板起了脸,还嘟起了嘴:“谁要你陪了?你还不回去陪你的玥公主么?呆在这里做什么”

赵括凝目望了她半晌,薄薄的唇角一翘,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古怪,月夕觉得他在嘲弄自己,正想要再发脾气,可突然间他就俯身亲了下来。

他的唇贴上了她的,月夕霎时便失去了所有感觉。

什么心烦,什么恼羞,都去了九霄云外,只剩一颗迷糊的心,跳啊跳啊,跳得那么好听。

这个马服君府,是他的;这个院子,只剩了她和他。他本就可为所欲为,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

可……他不理会玥公主了么?

月夕双眼微睁,朦胧间瞧见他眼眸晶亮,含着微笑,气息那般安然,仿佛有他身边,一切都能安定下来。那一刻,她自己混乱的心,也突地平静了下来。

他既不在乎,她也不在乎了。

她轻轻地咬着他的嘴唇,情不自禁迎上去与他纠缠。

酒醒之后,深院人静月斜,相思之情醉成滥觞。

久久过后,赵括才终于放开了她,却又立kè

抱她入怀,附耳喃喃细语:“月儿,有一件事情,我曾托桑婆婆转告你。可她说,让我自己亲自同你说。”

“嗯……是什么?”月夕软软地靠在他宽阔温暖怀里。

“在霍太山的山谷里,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赵括问道,“我答yīng

你的事情,便从来也没有变过。”

他曾同自己说过什么呢?月夕咬着指头,可脑子里放空,想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她踮起脚环住了赵括的脖子,呢喃道:“你说了什么?”

“那你先说,你为了什么事情总是要恼我?”赵括摇头。

“我恼过么?我几时着恼了?”月夕矢口否认,埋头在他的怀里偷偷的笑。

赵括只觉得胸口有个软软的东西,就好似那日赵菱递给他的小兔子,在微微地蹭着,又痒又挠,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欢喜。他低下头,闻着月夕发丝上若隐若现的靡芜香,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忘了么?我说但有你在……”

“括儿,你是不是在这里?我有事情问你。”院门推开的声音响起,伴着一把七分清亮三分温和的老妇人的声音,“菱儿下午做什么去了?这丫头说是去捉兔子玩,可我瞧她神情古古怪怪的,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你都晓得的。我想来想去,实在睡不着,我不是不让她去捉兔子,可我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太妥当。括儿,你说……”

一名老妇人穿过院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明月虽亮,可她仍是得低着头,才能瞧清前面的路,慢慢地走着。待她瞧见前面两团身影贴在一起,愣了愣,猛一抬头,便瞧见赵括和月夕相拥在一起。她顿时收住了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

可她突地又反应了过来,转身紧走了两步,闭上了院门,顺手还拴上了门栓。

“娘。”赵括放开了月夕,却仍是抓住了她的手。

赵老夫人,赵括的娘,月夕可不是第一次与她会面。她见赵括仍是握着她的手,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全是暖洋洋的,欢喜得想笑,却又觉得不好太过放肆,心中酥软,便将头倚在了赵括的肩上。

“她是谁?”赵老夫人见到了两人的亲昵行径,顿时勃然大怒,转身便指着赵括,低声厉喝道:“你这个不肖子,我见你这两年也不去快风楼了,还当你收心养性了。想不到你竟然变本加厉,把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了。你……你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她嘴里骂着赵括,身子却绕到了一边,上下打量着月夕。月夕听见她骂自己不三不四,便将嘴一撇,冷冷地哼了一声。可这哼声却被赵老夫人听的一清二楚,她更是怒火难遏,对着月夕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到我马服……”

可她这句话未说完,却突然收住了口,只是盯着月夕的腰间,一声不吭,好似在苦苦思量什么事情

“娘,她叫月儿。”赵括又轻唤了一声。

“什么风儿月儿,我不管她是谁,不想知dào

她是什么人。”赵老夫人回过神来,怒声打断了赵括,“她同我没关系,我只认玥公主是我的媳妇。”(未完待续……)

19 试看新生月

赵括还未说什么,赵老夫人却似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月夕觉得有些奇怪,可心里更多地却绞动了起来,莫名地难受。她哧声笑着:“谁要同你有关系,谁又希罕要做你的媳妇了?”

赵老夫人没料到她竟敢出声奚落自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对着赵括颤声道:“这个……这个……死丫头,毫无体统,你将她带到家里来,是想气死我吗?”她越说越气,右掌高高举起,带起一阵风,落下来便要刮到赵括脸上。

赵括明明见到,眉头一蹙,不躲闪也不还手,反而对着月夕使了一个眼色。月夕瞧在眼里,却觉得赵括是在责怪自己。她心中莫名觉得委屈,又见赵括要被打,手中丝带一抖,卷上了赵老夫人的右掌,她再往前猛地一拉,赵老夫人几个踉跄,几乎一头便载到了地上。

“娘,你没事罢?”赵括大惊,忙扶住了赵老夫人。月夕一人站到了一旁,一圈一圈地绕着手中的丝带,对两人视若不见。

赵老夫人年纪虽大,可身为将军夫人,总算身子骨还算硬朗。她按着赵括的胳膊,稳住了身子。再瞧见月夕一幅袖手旁观,置身事外的样子,她几乎气得晕眩,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拉住了赵括道:“这个死丫头究竟是哪里好?上一次她就拿刀指着你,还点了我的穴道,这一次……这一次……”

她便说边骂,气喘吁吁。赵括一愣。回身问月夕:“上一次?哪个上一次?”

月夕正有些诧异,赵老夫人怎的眼力如此之佳,自己上一次未露出面貌。她是认出了自己?再听到赵括的问话,笑着转过身来,轻描淡写道:“便是那次你中了花五的毒,我来见你,她以为我要害你,死活要拦着我,我索性遂了她的心愿。吓一吓她,免得她耽误了你治病。”

赵老夫人见月夕牙尖嘴利,还死不悔改。颤着声音叫道:“括儿,你把她给我轰走,立kè

轰出去……”

赵括整个人都哭笑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自懂事以来。实在是见过了不少的女人。有的柔情似水,也有的冷若冰霜,形形色色,他应付起来还算举重若轻,微微哄一哄,她们也都是服服帖帖的了。

可此刻面对着势成水火,彼此难容的赵老夫人与月夕,赵括却觉得自己的那些手段。统统都没了用场。

一边是自己的娘,一边是月夕。赵老夫人发着火要赶月夕走。月夕面上虽是笑盈盈的,可眼里的倔强,却分明是要和赵老夫人对峙到底的意思。

她们两人怎么就会成了这个样子?

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难题,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难题。天大的道理也无处讲,讲不清。,他除了暂时忍气吞声,两不相帮之外,还有别的办法么?

自然有。他还可以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他却不能。

赵括叹了口气,闭起眼睛,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赵老夫人见赵括竟然有置之不理的意思,怒道:“你不轰她走,是吗?好,她不走,我走……”她气急败坏,转身便离去。

可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偷偷瞄着两人。

“娘……”赵括轻声唤她。

赵老夫人闻声脚下一停,可见赵括再无下文,更恼怒了几分:“你不要叫我娘,你不轰她走,就别认我这个娘。”她快走了几步,到了院门边,抖着手,向上向下半天也拉不开门栓。

她虽然是堂堂马服君夫人,可她嫁于赵奢时,赵奢还不过是一名普通的税吏,她也不过是一名乡间的姑娘。她从前耳濡目染的,如今会的,也不过是乡间老妇人对付子女的那一套。

她正等着有人搭台,她好唱戏。

月夕微瞧了一眼,笑道:“老夫人,拉不开么?可要我帮忙么?”

赵括不帮她搭台还罢了,月夕还要来拆台。

月夕话里嘲笑之意甚浓,赵老夫人没了台阶,手一狠,一把拉开了门闩,院门“吱呀”一声便自己开了一半。她愣在一旁,自己的儿子仍是未来拉住自己,她怒气一冲,甩手出了门去:“狐狸精,就是一只狐狸精。真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窍。玥公主那么好,你不肯娶,却将这只不三不四的狐狸精带到家里来了……”

她骂骂咧咧地出去,话里前前后后成千上百只狐狸精,无一不是月夕耍弄她的样子。可她再怎么骂,却连自己宝贝儿子一句重话都不曾提过。

这样的娘,可是真的会对自己儿子打得下手的母亲么?

月夕听着她骂自己,咯咯笑道:“是啊是啊,我是狐狸精,就缠着他这只大大的老狐狸。”

又她谑笑地望着赵括:“你娘是这个样子,可你的脾气为何同她一点都不一样?你是不是像你爹爹?”

赵括苦笑着摇头:“月儿,你怎么能和我娘动手?”

他不说还好,只这么一句话,月夕便立kè

停下了笑,又冷下了脸。赵括晓得她倔脾气又犯了,正想怎么好好地劝她,却见她咬着唇,神色黯然,眼里还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似是有眼泪含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赵括没听赵老夫人的话轰她走,又留下来陪着她,这一场战分明是她占了上风,可为何她却显得这么委屈?

难道只为了赵括这一句“怎能和我娘动手么?”

她曾在宣太后身边多年,又怎么能不晓得,只要是女人,年纪再大耳朵再背也是要人哄的呢?

突然之间,赵括暗骂了自己一声糊涂。宣太后对她,如何能与赵老夫人对自己相比?

他在宣华宫时,曾见到月夕对桑婆婆莫名的畏惧,桑婆婆还说月夕自幼便知进退。宣太后既然对她好,可月夕为何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

她怕的,并不是桑婆婆,而是桑婆婆身后的宣太后。说到底,她太过明白,宣太后对她的祖孙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纯粹。

所以越是普通姑娘家难懂的朝堂大事,她越是信手拈来;可这样寻常百姓家的母子相处之道,她却是一窍不通。所以她当初在云梦村,一言不合便扣住了老掌柜和陆老头;所以她根本不晓得,他的娘越是絮叨,越是下不了手去打自己的子女的。

正因为她下不了手,才会不住地用嘴巴去唠叨。

赵括对自己娘的脾气再清楚不过,才会不躲不避,也不还手。只要等他娘气一消,他再哄一哄,便好了。

可月夕又如何晓得?她以为赵老夫人是真的要下重手教训xùn

自己,才下意识地拦住了赵老夫人。

他一想的明白,心中便霎时软了,又更是心疼月夕。他搂住了她,柔声道:“月儿,她是我娘,你瞧在我的面子上,别同她置气。”

“她要打你,你便由着她打么?”

“她是我娘,怎么会打我?她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赵括柔声道,“就算让她打一次,又能怎么样?”

赵老夫人是虚张声势?月夕怔了怔,仔细一想,好似确然是如此。

就算赵括被打了一巴掌又能如何?又不是宣太后金口玉旨,转眼便叫人头落地。

可这不显得她自己分外无礼么?她顿时满身都是绪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烦恼,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了赵括,转身便朝小楼跑去。

她一直跑上了阁楼,“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猛地听到院子外头更夫喊了一声,又重重响了三声,原来已经是三更天了。

“朗朗阳世,鬼神退避……”

喊更声悠长,更声敲着敲着,渐渐远去。满院顿时落得个静悄无声,连同月夕烦躁的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玥公主那么好,你不肯娶……”

赵老夫人刚才说的一句话,突然间在她脑子里冒了出来。

他不肯娶?

赵括不肯娶?他没有与玥公主成亲?

她顿时便想明白了,为何她总觉得赵玥的妆扮有些不对。因为她没有似妇人那般挽起发髻,她仍是一副待嫁闺女的妆扮。

赵括慢慢地跟到了楼上,月夕看见了他站到了自己面前。两人目光交错处,他什么都没有说,可她霎时却什么都听懂了。

月儿,我没有娶玥公主。

他方才说要对她说的话,便是这一句话么?

难怪他在快风楼,会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难怪他在马服君府里吹着她的曲子,方才还会……那样亲她。

难怪果儿说:玥公主自然早已回去了。她回去的,是她的平原君府,可不是赵括与她的厢房。

因为他说曾对月夕说过:但有你在,我便绝不会娶她。

她痴痴的望着赵括,心中有如掀起惊涛骇浪;她的眼里,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情意。连同天上的月光,都同她一样,被他待她的情意溶化成了水。

她垂着头,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她拉着他,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将他拉到了房里。

他就被她牵着,一步一步进了房。看着她闭上了门,抱住了他的腰,埋头到了他的胸前,闷声道:“她是平原君的女儿,长得又那么好kàn

,会鼓瑟,会唱曲儿……”

赵括侧着头,谑笑地看着她:“还有谁比你好kàn

?唱得比你好听?”(未完待续……)

20 何如初发心

他话里三分真,七分在取笑月夕。可月夕的心,却是又暖又甜的,她整个人都晕晕忽忽的,几乎都要飘了起来。

“你不怕赵丹晓得?”

“你若不怕,我便也不怕。”赵括淡笑着摇头。

“那你怎么同平原君交代?”月夕哼笑道。

“我请了玥公主,帮我暂时将婚期延后三年。”赵括叹气道,“能拖上一时算一时罢。”

“玥公主?”月夕一惊,眼前顿时浮现了赵玥情意绵绵的双眸,迟疑道,“可她……可她明明……她怎么愿意帮你?”

“我自晓得你没死,便同她坦诚直言,自己心有所属,实在无法同她成婚。她甚是体谅我,只是怕冒然退婚,会引起平原君不满,因此她先为我在平原君那里彻词遮掩,说战事吃紧,无谓急于成婚。平原君宠爱她,只要她肯,他自然允许。”

“她……也不问你心中之人是谁么?”

赵括仍是缓缓摇了摇头。月夕不知为何,心中又涌起了一股不安之感。赵括见她的神情困惑,当她心结难释,又道:“她聪慧识趣,晓得便是勉强我同她成了亲,也难成眷属。就算她……还不如索性成全我。”

月夕哼道:“既然如此,可你在快风楼,为何还同她那样亲热?”

赵括霎时又笑了,他轻声道:“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住她在先。她愿意帮我,在我娘和平原君面前掩饰。不知为我省了多少麻烦。我既与她婚约未除,也总该在人前维护她一些,不可叫她颜面尽失。觉得我忘恩负义。”

他又亲了亲月夕的秀发,微笑道:“你这样聪明,可为何还是这样的小心眼,容不下一粒沙子?”

月夕立时瞪起了眼看他。赵括目光宛若净水,正伸手缠了一缕她的秀发在指间细细磨蹭。她喜多于羞,羞多于恼,作势要走:“你若不喜欢我这样小心眼。我便……”

“谁说我不喜欢?”赵括忙搂紧了她,只怕她逃了,“你越是小心眼。我便越欢喜。”

他低头瞧着月夕,目光又慢慢地滑了下来,滑到她的胸口,仍朝下而去。不知想起了什么。忙不迭收回来凝视着月夕的脸。

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重,眼睛越来越迷蒙,忍不住又去细细地吻着月夕的耳垂。

月夕整个人都软了,满面潮红,只知dào

挂在他的身上,缠住他,腻声道:“老狐狸,今夜你在这里陪着我。”

赵括顿时一愣。半晌才哑声道:“你真要我留下来陪你?”

“嗯”

“你不怕我……”

“什么?”月夕想起了赵括在碧月纱说过的话,悄声道。“怕你……要吃了我么?”

她轻轻一问,却问得赵括口干舌燥。他实在把持不住,一转身便将月夕抵在了房门上。他的手抚着她如丝绸般滑的秀发,还往下溜去,碰到一个圆圆的,入手冰凉的东西。

那是她的霜墨,同宣太后留在霍太山茅屋里的锦囊玉佩,似乎是一样的质地。

他忽然推开了她:“月儿,不行……”

月夕不依不饶,仍是缠着他:“为什么不行?从前你都同我睡在一张席榻上,怎么如今就不行?”

她问得赵括哑口无言。赵括轻轻抚着她的脸,心中叹着气,勉强寻了一个由头:“我娘生了气,我去瞧瞧她……”他话都未说完,却早已伸手推开了门扇。

月光霎时从门缝间涌了进来,照在月夕的脸上,将她也照得清醒了几分。她低下头,低声道:“你真的不想陪着我么?”

“我很想陪着你,可我不能留在这里。”

“你又没成亲,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月夕百思难解,轻声叫道。

赵括一脸的窘迫,挣扎了片刻,悄悄地在月夕耳边说了一句话。

月夕顿时一把推开了他,又蒙住了脸,将头抵在了门上。

赵括怔怔地瞧着月夕,又在她耳边低声道:“月儿,若我此生终有一日能娶你为妻,我才可那样对你。”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趁着月色落荒而逃。月夕转过身,偷偷地张开手指,从指缝中瞧见他青色的身影远去,顿时又紧紧地捂住了脸。

他方才在她的耳边说:“我只怕自己做错了事,万一……万一……变出一个娃娃来……”

离合无常,他始终是没有把握,两人能否抗得过。所以他怕自己如祖奶奶一般,会受委屈。月夕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可……

为何他一旦留下,便会做错事情,还会变出一个娃娃呢?

月夕似懂不懂,似明不明,她的心怦怦直跳,忽地闭上了门,扑到了席榻上。

今夜旖旎满院,两人都忘了彼此之间,还有许多事情未说得清楚。他忘了问她,那日在渭水边,为何不告而别?她也忘了问,赵括是什么时候到了院子里的,他可曾瞧见了什么?

※※※※※

月夕本以为赵丹第二日便会来寻她。

可直到了第三日,才等到赵丹叫人来支应她,诸事未安排妥当,迟几日再接她入宫。

入不入宫倒是其次,可赵丹为何无暇出宫一趟?更叫她有些惊奇的是,赵括竟也没有来见她。

她旁敲侧击问了果儿,果儿说赵括被赵王召到了王宫里,这几日一直都在议事,未曾回府。

她晓得果儿没说谎。这几日果儿给她送来了不少梨花酥,却从来未给她送过素面,她最喜欢吃赵括为她煮的面。若赵括在,一定会为她亲自下厨。

再想到那夜平原君连夜入宫……赵国好似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让赵丹与赵括都脱不开身。

月夕耐心地等着。到了第四日的晚上。她打发了果儿回去休息,终于布谷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了。她打开了窗户,王恪从窗户中跳了进来。

“拿到了吗?”

“在这。”王恪从怀里拿出一片折叠好的软帕。展开之后,两尺见方,上面绘着一座宫殿的地图。上面分别标志着不同宫室的名字,还有守卫的位置。王恪指着上面特别以丹朱标注出来的两处地方:“这里是赵王寝宫,另外一座便是衡权宫。”

“咱们有多少人?”月夕问道

“这次的事情,不敢让应侯晓得,郑敢他们便不能用。我只让司马梗挑了四名飞鹰锐士中的高手。”

“入赵王宫偷东西。本就只求一击而中,人多手杂,反而容易暴露。四人便四人。赵王宫的防守如何?”

王恪立kè

重哼了一声:“三日前,宫防突然多了好几重,换岗也勤了。”

月夕讪讪地笑了,她自然猜到了这是为了什么?

她一步错。便被赵括把住了命脉。不但将她带回了马服君府,还劝服了赵丹,加强了王宫的戒备。他虽然不晓得月夕要做什么,可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

“这个赵括……”王恪愤声叫道。他又要抱怨赵括恩将仇报,月夕忙笑着拦住他:“好了好了,我犯了错,便是我来补过,我自有办法。”

王恪盯着她。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白眼:“你为了他,连赵王都放走了。我还能说什么?”

“捉了那个赵王也没什么用,爷爷若晓得当时的情形,也会让我放走他的。”月夕淡淡一笑。

王恪虽觉惊讶,可仍是颔首:“反正我说不过你。你把这图看熟了,我随时等你消息。”

“小恪,你再帮我查查,这几日赵王宫里,在议什么要紧的事情。”

“正想告sù

你,咱们来之前的这些日子,邯郸城里一直在传一句话,同赵括有关。”

“什么?”

“坊间传言: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廉颇那老头子,只晓得死守,还自以为得计,确实不足为虑。”月夕笑道,“至于他……你不是也听到了么,爷爷确曾说过,他的确有些本事。”

月夕咬着下唇,面上又喜又羞,目光神游,似乎沉浸在回忆中。王恪立时翻了翻白眼,推了推她:“你别忘了,就算那个赵括真有本事。可秦军上下,几时有过独惧马服子这样的说法?”

月夕被王恪说的一怔,沉吟了半晌,才道:“来邯郸前,爷爷倒确曾说过赵丹当初若以赵括为将,如今长平之势或将不同。可……秦军向来无惧,怎会有这样的传闻,还传到了邯郸?”

“可会是应侯……他想叫赵王长平换将,以赵括换下廉颇,所以派人散播谣言?”王恪亦思索道。

“不会,”月夕微一思忖,便断然道,“你说这消息是咱们来邯郸之前传开的,那时爷爷同秦王,应侯正在议事,爷爷对他向来评价不错,绝不会同意应侯这样做,作茧自缚。”

“我也暗中问过菱儿,马服君府中无人晓得这传闻。难道赵括刻意不叫府里的人知晓?”

“先不说这传闻哪里来的。若是真的要他代替廉颇……”月夕长长地叹气,“这对马服君府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月夕避而不答,却又思索着:“若只为这一件事,绝不足以叫平原君深夜入宫见赵丹……”她叮嘱道:“小恪,你再去打探,若有消息便告sù

我,还有……还有小师兄那边,他怎么说?”

“他叫你不必着急,缓缓图之,一切小心为上。武安君若有万一,他自会设法。”

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王恪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正要出去。月夕咬了咬唇,突然叫住了他:“哎……”(未完待续……)

21 鸣雁下汀州

王恪顿住身形转过身来,月夕沉吟了片晌,轻声道:“小恪,你爹除了你,还有两子一女,是不是?”

“嗯。”

“你那两位哥哥,都娶了妻子,是不是?”

“是啊!”

“那……你两位嫂子,平日里在家都做些什么?”

“我自幼被宣太后召入宫中,日日与你一起,我怎么晓得她们在家做些什么?”王恪只只觉得月夕这几句话问得莫名其妙,挠了挠头,“总归是主持家务,养育孩子,侍奉爹娘。”

“侍奉爹娘?”月夕一愣,“那她们……她们可会与你娘发生争执?”

“我不晓得。不过她们身为媳妇,当然要孝敬公婆,”王恪冥思苦想,突然“啊”声道,“去年我曾回家呆了几日,看见我二嫂因为我娘给我小侄儿吃坏了肚子,埋怨了我娘几句……”

“后来呢?”

“后来我二哥晓得了,训斥她不孝,叫她回房思过去了。”

“你二嫂只是埋怨了几句?”

“也不是埋怨,就是当着我娘的面嘟囔了几句……”

“只是嘟囔了几句么?那你二嫂可会点你娘的穴道,与你娘动手?”

“我两个嫂嫂都不会功夫……”王恪突地吓了一大跳,骇笑道,“她们若敢点我娘的穴道,与我娘动手,哼哼……月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哼哼……”两声,笑得阴森恐怖。仿佛后面没说出来的,简直就是一桩人间惨剧。月夕顿时变得一怔一怔的,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晓得了。你走罢。”

王恪觉得月夕愈发有些不可理喻,可也懒得理会她。他攀住了窗格,正要越窗而去,忽然窗外一掌迎面涌来,他一时未查,不及回护,眼看要被这掌风扫中。月夕瞧得分明。丝带急出,卷住了王恪的腰身,将他扯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可窗外又是一掌涌入。将月夕和王恪分了开,紧跟着便是一条青色的身影从窗户内跃了进来。

赵括站在窗前,袖手而立,双眼在月夕和王恪身上不停的回转。待见到几案上的赵王宫地图。上面红色标志的赵王寝宫。顿时目光一凛,回身便盯住了月夕。

月夕微微一笑,将王恪一推,轻声道:“你先走,这里我来应付。”王恪盯了赵括一眼,冷哼了一声:“忘恩负义。”这才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赵括也不追赶,只是紧盯着月夕。月夕见王恪走了,信手将几案上的地图一收。又将自己绕过了屏风,坐在了席榻上。曼声道:“马服子议完事了?终于回府了?”

赵括微微一哂,月夕又笑道:“在自家府第里,便不要这样偷偷摸摸的了。你想知dào

什么,你问我便是了……”

“我问了,你都会答我么?”

“你若不问,我又怎么晓得愿不愿答你呢?”月夕目含真诚,盈盈笑道。

赵括晓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叹了口气:“月儿,你为了什么来邯郸?”果然月夕眼波一转,身子扭到了一边,没有答他。

“你们要入赵王宫?要做什么?”

“你那夜带我回来,便见到小恪来寻我了,只是熬到今夜才戳破他,是么?”月夕笑着,不问反答。

“月儿,你要对赵王做什么?”

“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月夕哼笑一声,“我要对他做什么,犯得着这么麻烦吗?当初在宣华宫,我寻到了他便可立即杀了他。”她撇了撇嘴,又咯咯笑道:“不对不对,那时我还未猜出他的身份,我若要杀他……便要等到桑婆婆去送你们时,叫桑婆婆杀了他,一了百了。”

“月儿……”赵括心中微喟,从屏风外转了进来,坐到了月夕身边,柔声道,“你帮我救了赵王,我真不晓得该如何谢你?”

“你不必谢我。”月夕面上笑容慢慢消退,又浮上了些不屑,“你们这个赵王,本事没几分,馊主意却多得很。他若是死在了我们秦国,激起你们赵国上下同仇敌忾之心,反倒给我们惹了麻烦。他死了,可比他活着的用处要大多了。我自然要让他平平安安的回去赵国,与其祸害我们,还不如留着祸害你们自己。”

她对赵丹的评价可谓刻薄之至,可却是一语中的。赵括亦不想与她辩驳,他伸手拉住了月夕的左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亲,又低声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

“那你就这样咄咄逼人,来谢我么?”月夕转过身来。

“月儿,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情来邯郸?”

月夕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笑道:“我想你了,所以来瞧你。你信不信?”

赵括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我信。你去快风楼,本来确实只想来见我一面。可你见到赵王也去了,便立kè

改变主意了。”

“我同他又没什么牵扯不清的,何必为了他改变主意?”月夕嗔笑道,“我从来都只会生你一个人的气。”

“你本不想见他与玥公主,所以才躲出了窗外。你既然准bèi

躲开他,若不是改变主意,为何又要见他?你要做的事情,若不是与他有关,你又为何装醉要随他进赵王宫?”

月夕听他侃侃而谈,突然嘟起了嘴,跺着脚赌气道:“我晓得你是只老狐狸,你既然什么都知dào

,什么都猜到了……那你便捉我去见你的赵王啊,告sù

他,我是秦王的人,对他别有所图,叫他别中了我的的美人计。”

赵括望了她半晌,无奈叹气道:“我舍不得,也不想瞧见你同他有一点瓜葛。”

月夕心中一甜,将一对胳膊伸到了他面前。抿起嘴,笑道:“那你将我锁起来、绑起来,这样我便不能做一点点坏事情了。”

赵括摇了摇头。以头抵着她,柔声道:“我仍是舍不得。”

他固然又聪明又狡猾,可面对着月夕的时候,却是常常要做傻事的。月夕心中又酥又软,更有说不出的感动,目光又混乱了起来。

她缓缓偎入了他的怀里:“好了好了,你放心。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决不会伤及你的赵王,甚至你们赵国任何一人的性命。你只装作不晓得。让一让我,可好么?”

赵括心下踌躇,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月儿。在秦国你救了我。还放了赵王。于情于理,都是我亏欠你的。可是现在……”

他起了身,转过了屏风,用很轻很轻,可月夕却又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道:“菱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她要和谁去捉兔子,我本不想管。这西院的侧门,我本也不想上锁。可如今瞧起来。我只能狠下心叫人封了这门。”

他缓缓退到了门边,又低声道:“你要做什么。我从来也拦不住。我心中只想当你是思念我了,只是想来见我一面。可我又不能这样自欺欺人。我现在只盼着……”

“月儿,我只盼着你,莫做出让我为难的事情来。”

他推开了门扇,又回过身来。两人隔着屏风,俱都默不作声。那夜旖旎的月光,如今却冷冷地照在屏风上。过了许久,赵括叹了口气,反身闭上了门扇,缓缓地下了楼,出了小院去。

他这一走,好似将所有的暖意都带走,屋里顿时变得冷冷清清。月夕愣愣地,孤身坐在席榻上,仰头瞧着满屋的红绡。

她很想告sù

赵括,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可她却不能。

若她的爷爷只是一名普通的老人,只是渭水旁一个垂钓的老头,她一定不会将一切都藏在心里。她一定会扑到赵括的怀里,哭着告sù

他一切,让他帮着自己想想法子。

可她的爷爷,却是曾经杀了韩赵魏楚那么多人,曾逼得楚国迁都的武安君,一提起名字便叫六国心惊肉跳的“人屠”白起。

如今的赵国,廉颇不过只是与王龁对阵,都已经显得力不从心。若赵国晓得秦王欲以白起为将,他们会如何应对?若赵括晓得了她是为了救白起而来,他又会怎么做?

※※※※※

自那夜赵括走后,西院的小门果然被封住了。墙外还多了几队赵国士兵,日夜交替巡逻而过。

自然都是赵括安排的。

他自己也说,月夕要做的事情,他怎么能拦得住?墙外的这些人也根本困不住月夕,他只是想用这样的办法,劝月夕瞧在他的一番苦心上,莫要轻举妄动。

这些倒也罢了,月夕倒是有些奇怪,为何赵丹能忍得住一直不来寻她。赵国的朝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叫他焦头烂额的事情,以至于将自己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都撇下了不管。

反而是那位赵老夫人,曾背着赵括,叫了几名家仆来,想将她逐出马服君府。可她也未免太小觑了月夕。月夕不过逗得这些家仆高声了一点,将那群巡逻的将士吸引来,然后……然后便回屋等着院子重归清静便好了。

至于赵老夫人如何寻赵括算账,她才懒得理睬。

月夕站在窗边,笑眯眯地看着楼下,忽地看见有一条葱绿色的身影闪过,跑到了那小门前。

“赵菱。”月夕微微一怔,立kè

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她居高临下,看不见赵菱的表情,却看见赵菱用手抓住了上面的铜锁,扯动了几下,大门纹丝不动。赵菱好似有些急了,拼命地去拉那铜锁,可无论她如何用力,她的手上除了沾满了铜锈,却不能将铜锁扯动半分。

她松开了手,用力地在门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这门锁上了。”

“你别说了,我晓得,”赵菱一边回答,一边拍门,突然愣了一愣,转过身来,瞧见自己身后站了一名白衣的女子,含笑望着她。

“你是谁?”赵菱问道,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小楼,惊诧道,“你住在这里么?”(未完待续……)

22 年年长醉玳

“是啊,住了好几日了。”

“我听娘说了,大哥从外面带回了一个人……”赵菱突然想起了什么,“可大哥怎么会让你住在这里?这里是他……他从不让人住在这里,就连玥公主都不行。”

“玥公主是玥公主,我是我。她不能住,难道我便不能住么?”月夕的笑容,因为赵菱的这一句话,瞬间变得更甜了许多。

赵菱狐疑地看着她,看看小楼,看看这锁住的门,心中气急,又是一掌拍在了门上。

“他见不到我,肯定着急了。”赵菱几乎都要哭了出来,“我们说好了,就在外面等我……”

“你同谁说好了?”月夕仍是笑问道。

赵菱垂下了头,不愿回答。她自小到大,但凡受了委屈,不论是父母大哥,还是丫鬟仆役,个个都会来安慰自己。可此刻她心急如焚,月夕却只是袖手而笑,仿佛正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心里顿觉月夕是个不可亲近之人,更不愿搭理她,只想悄悄地返回前院去。

可她没走几步,眼神一晃,月夕竟又站到了她面前,淡淡地说:“你大哥不让你去见他,是为你好。”

“真的是大哥……他不是说,什么事情都由着我么?”赵菱一听,乱了阵脚,捂着嘴巴,眼泪“啪嗒啪嗒”便落了下来。

“这门锁上了,前门可没有锁着,你若真想见那人,自己从前门出去便是了。”月夕淡声道。

赵菱愣了愣。眼里一时喜一时惊一时怯,闪烁不定,似乎觉得月夕说的极对。又似乎心中有所畏怯。月夕盯着她,笑道:“只要是你娘和你大哥不乐意的,你便不敢去做,便是那门敞开在那里,你都不敢走一步出去,是么?”

她竟一语揭开了自己的心思,赵菱心里头一惊。又听月夕笑道:“你若连同你娘和大哥作对的胆量都没有。便不要再去见他。他是个较真的人,若想做什么事情,必定是要做到底的。”

赵菱一想那陪她捉兔子的人。好像确实是个极较真的人,说好了时辰便不会更改,说好了要为她捉一灰一白两只兔子,便决不会用两只白兔子来敷衍她。她虽然不晓得月夕如何晓得那人的脾气。只觉得月夕前后几句话。虽有道理,可句句都直戳心扉,叫她难受。

她思前想后,心乱如麻,再见到月夕斜觑自己,嘴角微挑,面上都是无尽的嘲弄。她突地勇气一鼓,也不管月夕是谁。拉住了月夕的手,便将她朝前院拉去:“谁说我不敢?我现在便从前门出去。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不敢……”

她一边拉着月夕,一边不停地低声自言自语,好似若少说了一句,便没勇气走到前院。月夕便跟着她,进了南边的大院,忽见前面几名丫鬟匆匆而过,前面又传来吵杂的人声。赵菱立kè

便停下了脚步,躲到了厢房侧面裹足不前。

月夕淡淡一笑,见到果儿便在那几名丫鬟之中,她扬声道:“果儿。”又朝她招了招手。果儿忙跑了过来,她见到两人,正要说话,月夕便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果儿,前边出了什么事情?”赵菱轻声问道。

“菱姑娘,没什么事情。少将军在平原君府里喝醉了酒,玥公主送少将军回来。以前一直是我伺候将军的,雅儿怕有差池,便叫上我一起去伺候少将军。”

“原来你是伺候他的?”月夕奇道。

“前几日姑娘来,少将军说姑娘是赵王贵客,叫了我去服侍姑娘,才换了雅儿伺候少将军。”果儿笑道,“少将军还说,伺候姑娘最重yào

的一件事情,就是姑娘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绝对不能同姑娘顶嘴,不然果儿便没好果子吃。”

“他还算识趣,你也聪明。”月夕哼笑着,忽然心中一动,问道,“你原本就叫果儿么?”

“不是……是两年前少将军从大梁回来,恰好我刚进府,少将军说我笑起来像一个山果,便唤我作果儿,还让我做他的丫鬟。”

月夕见果儿圆圆的脸,一笑果然像极了云蒙山上的山果,她不禁也笑眯眯地,轻声道,“快去帮忙罢。”

果儿应了一声跑开了。月夕一转眼,见到赵菱低着头,正在费力思索,突地叫了一声,欢喜道:“既然玥公主来了,我便去求她。赵王哥哥和娘都听她的,她一定可以帮我想法子的。”

她朝前跑去,却被月夕一把揪住了袖子。她回头一看,月夕淡然道:“你就算出了门去,那个人也走了,你反正也见不到他,还是算了罢。”

“不会,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好了在外面等我,便是等到明日都不会走。”赵菱扬声道。她上下打量了月夕一眼,见月夕仍是不以为然,不满道:“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什么人。大哥让你住在待月楼,还说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自己事事顺遂,哪里还在乎别人开不开心……”

她使劲甩开了月夕的手,大声道:“玥公主与你可不一样,她最会体谅人,一定会帮我的。”

她也没说什么重话,月夕却没来由一阵心酸,霎时手一松,由着赵菱跑走了。

月夕将自己隐身到了屋角的阴影中,见到一群人从门口进来,见到赵括烂醉如泥,几乎全身都压在了一旁的赵玥身上。可赵玥却不舍不弃,一直扶着赵括。赵菱跑上前去,她低声同赵菱说话,双手仍是扶在赵括的身上。又见到赵老夫人从一旁跟了过来,赵玥这才让果儿接过了她的手,自己搀住了赵老夫人,同赵老夫人低低地说话。

赵括醉得不省人事,赵老夫人皱着眉头。好似想骂赵括,可赵玥忙拦住了她,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赵老夫人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用手指点了一下赵括的头,又拍着赵玥的手在笑。

好一副婆媳融洽,一家和睦的景象。

赵菱又搂住了赵玥,在赵玥耳边哀求着什么。赵玥笑着连连点头,一口便应允了她。

赵菱面露窃喜,月夕却微微冷笑。自言自语道:“便是她肯帮你,今夜你也瞧不见小恪了。”

她退后几步,正要离开。赵括搭在果儿身上的手一松,几乎跌了一个踉跄,两边的人连忙扶住了他。月夕却见到他的眼皮,似乎有光芒一闪。有意无意的。掠过了自己所在的角落。?

※※※※※

天色尚早,夕阳余晖未除,月夕径自回到了待月楼。她没兴致欣赏他们赵家阖家欢乐的场景,尤其是她走之前,还听见赵玥唤赵老夫人做娘。

外面传来轻轻脚步声,月夕倚在门上,看见了果儿从楼梯上来:“姑娘,肚子饿了么?我去拿些梨花酥来。”

“不用了。你们少将军歇下了么?”

“歇下了。真是奇怪,少将军的酒量一直很好。从来没见过他喝醉成这样子。”

“是么?”月夕目光一闪,装作不经意道,“他只是在平原君府喝了点酒么?”

“听说少将军是和平原君在宫里议了事出来,一起回了平原君府,便喝成了这个样子,可还嚷着要回府,所以玥公主才亲自送他回来。”

先在宫中议事,又在平原君府烂醉?这两件事情,又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月夕心中暗忖着,又听见果儿赞叹道:“玥公主真是贤惠大方,身为公主,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待我们下人真好。待她嫁过来,定能将马服君府的事务主持的井井有条。”

月夕本来觉得果儿又体贴又可爱,可听到果儿说了这句话,却立kè

让她觉得果儿是个十足的傻姑娘。

她冷笑道:“她长得也很美?”

果儿一点都没看到她的脸色,仍是很开心地道:“玥公主是我们邯郸城的第一美人。”

“你们老夫人也很喜欢她?”

“那是自然。老夫人最爱吃玥公主做的蒸丸子,她还说玥公主是这世上最好的儿媳妇,菱姑娘也很喜欢她……”果儿还想再说,却见到月夕拉下了脸,冷声道:“我累了,现在便要睡觉。你走,不要来吵我。”

她二话不说,门一拉便将果儿赶了出去,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一个人坐在屋里生着闷气。

只要一听到赵玥,月夕便觉得有一根刺刺在自己的心口。

她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她可以周旋于秦王应侯之间,她还可以让五千飞鹰锐士对她心悦诚服。可这一切,她都觉得不算什么,因为这一切,她都不能叫赵括晓得。

而那个玥公主呢?温柔婉约,八面玲珑,人人都对她言听计从。最叫月夕闹心的是,她还可以将赵老夫人和赵菱哄得服服贴贴……

她与赵括没有成婚,却仍是日日与赵括同进同出,她还唤赵老夫人做娘。既然赵括对她坦诚别有所爱,她又决意成全赵括,何必在外人面前同赵括如此亲热,还处处以马服君府长媳自居?

她不问赵括心中之人是谁,因为她只要叫那人知晓了这些,就算赵括长了几百张口,也辩驳不清,两人间龃龉立生。

这是缓兵之计,既叫赵括对她有愧,又叫赵府上下领她的好,其他的事,还可从长计议。不然怎么会死活不松口,退了这门婚事?

一石三鸟的计策,月夕不信赵括瞧不出。只是他心怀歉疚,一叶蔽目不见泰山,才这样自欺欺人。

月夕越想越恼,一遍一遍地揪着手中的红绡,若是这红绡是赵括的话,早就吐血三升遍体鳞伤了。

她总是会为了一些小事苦恼。若她晓得,这满屋的红绡,都是赵括为她一条条亲手系上去的,她可会释然一些?她也不晓得,这一切若被有些人晓得了,是会多么的妒嫉。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月亮又爬上了树梢,月夕却将窗户推开,蹿身出去。

她去的,是赵括所在的东院。

赵括的屋子外面,屋内一片漆黑,两个婢女正在远处说着话。月夕远远地看着,趁她们不注意,靠近了屋子,从门缝中悄悄地探看里面情况。

却见门扇无声无息地一开,一只手伸出,突地将她拉了进去,又将门闩上了。(未完待续……)

23 笑语问檀郎

有人将她抵在了一旁墙上,她却没有叫,因为她闻到了那人身上的味道。本来干干净净的青草气息,现在还混合了些酒味和浓郁的脂粉气。

是他方才靠在某位漂亮姑娘的身上,才沾染到的脂粉气罢?月夕气鼓鼓的,冷眼斜觑着面前的人。

赵括将她的双手背在身后,双眼紧紧地望着他。他好似是真的醉了,面上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他瞧了月夕好久,头埋得越来越低,他薄薄的嘴唇,几乎都要碰到了月夕,可突然间又放开了月夕,独自坐到了桌案前。

屋内黑暗,外面的月光透过了窗户,斑驳地撒洒在两人的身上。他侧身坐在桌案前,一道一道的明暗交错的光影落在他身上,照得他一身萧索。他默默地坐着,心中似有满腹的心事。

他一向是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却突然间成了这个样子。

月夕跪坐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腰,微微笑道:“你心里不开心么?”

赵括不说话,转身抱住了月夕,月夕秀发上的蘼芜香,清淡素雅,可以叫他暂时忘却许多事情。

“莫非……平原君要对你逼婚么?”月夕又调笑道。

赵括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站了起来,站到了窗边,明亮光线下,他面上的潮红渐渐退了,可双眉却紧紧皱着。三分醉七分醒,他方才的不省人事全都是装的,便同她那日在快风楼一样。

是平原君府里有什么事情。他不愿去面对。

赵括低声道:“月儿,这两日你便回秦国去,莫要留在这里了。”

“你真舍得让我走?”

“你回去罢……”

月夕怔了怔。起身到了他身后,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她从背后双手搂住他的腰,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知dào

了,整个马服君府,人人都说那个玥公主好。你便也讨厌我了,要赶我走了,是不是?”

赵括怔了半晌。苦笑道:“我怎么会讨厌你?”

月夕哽咽道:“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我听见果儿说你喝醉了,便一心想来瞧瞧你。可你见了我,却这样冷冰冰的要赶我走。难道不是讨厌我了么?”

赵括转过身,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这样冷冰冰的待你,你便会真的走么?”

月夕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吃吃笑道:“我才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只随自己的心意。我若不开心,你怎么赶我都不走,我若开心了,你不必说我都会走了……”

“那你现在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赵括又叹了口气。

“你这样欺负我,我自然是大大的不开心。”月夕哼笑道。她抬起头,面对着赵括,又道:“我赖在这里,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

“是赵王让你呆在这里的。他一日问你不知多少遍,天大的事情都有赵王担着。怎么会给我惹麻烦?”赵括淡淡一笑,却又忍不住轻轻抚着她的脸,柔声道,“我恨不得你能日日夜夜都呆在这里,我只怕日后都见不到你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玥公主是不是很美?”

她两句话说完,又无事生非,扯到赵玥身上去了。赵括不住地苦笑,可他却又那么喜欢她总是这样胡搅蛮缠。他实在想象不出,若月夕成了与卉姬与赵玥一般,总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样子。

若有一天月夕再不对他使小性子了,他心里该有多慌张?

赵括叹着气瞟了她一眼,道:“没有你好kàn

。”

这不是实话,好在月夕很爱听。她嘴角的一边已经又翘了起来:“你娘是不是很喜欢她?”

赵括又叹气:“我娘是我娘,我是我。”

这却是一句大实话。月夕两个嘴角都扬了起来,她伏入他的怀里,两人紧紧拥bào

着。赵括心中矛盾重重,一时想劝她走,一时想她留。可一抱住月夕娇小柔软的身子,忽然间与她分离的决心一霎时都做了烟消云散。

眼前能聚一时,便聚一时罢……

月夕却忽然伸出了一只青葱般的手指,不住地去戳着赵括的胸膛:“你当初同我说,你娘和你妹妹一定都会喜欢我。可她们……对我却都不怎么客气……”

“你见过菱儿了?”赵括一怔,立kè

便明白过来,“她又想从那小门出去么?”

“是啊,她还同我说,那小楼叫待月楼,你从不叫旁人……”月夕笑着。

“你既然瞧见她出不去,还同她说了话,以你的脾气,为何你不帮她?”赵括沉吟着打断了她,“是你不想小恪见她?还是……你晓得她见不到小恪……”

月夕顿时吐了吐了舌头。同他说话,可真是要一千个一万个小心,稍微不留意,便会被他抓住把柄。

她学着王恪翻了翻白眼,又开始东拉西扯:“你那个待月楼里,要等的,可是你的玥公主么?”

“月儿……”赵括又沉声催促。月夕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笑盈盈道:“我可没兴趣管菱……”

突地,赵括以手指在她的唇上按了一按,月夕立kè

警觉地收住了声。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屋外有人在门上推了推,方才赵括拴上了门,外面的人怎么也推不开。屋外又有人轻声唤道:“少将军,少将军……”

月夕目视赵括,赵括轻声在她耳边道:“雅儿。”

“奇怪了,我方才离开的时候,在有旁人在里边,是谁把门闩上了?”雅儿在外面又推了推。

“雅儿,算了。可能少将军自己醒了,闩上了门。他既然歇息了,便不要打扰他了。”外面又传来赵玥的声音。

原来她仍未回平原君府去,还在马服君府里晃悠,也不知dào

是在逢迎赵老夫人还是赵菱?月夕眼珠转来转去,悻悻地想。

“玥公主,你不是说有话要同少将军说么?我还是把少将军叫起来罢。”雅儿笑道,“少将军这么疼爱公主,若是晓得你来了,就是烂醉如泥,也要爬起来见公主的。”

月夕抬头狠狠地瞪了赵括一眼,突地一伸手,在赵括的腰上重重地拧了下去。赵括强忍着痛,一声都不敢出。月夕怒气不消,又将他猛地一推,扭身便要冲出屋去。

赵括忙一手抓住了她,可月夕不依不饶,仍是要挣开他。赵括用力将手一拉,将月夕转回了身,拉到了怀里。

这才瞧见月夕的脸上,全是狡黠的笑容。她扭着身子,秀发又飞扬了起来,全都撒到了赵括的面上,弄得他鼻子与他的心,都是痒痒的。

赵括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学着她,轻轻在她小巧的耳朵上咬了一口。

他明明咬得一点都不重,可月夕却似被咬得疼极了一般,张口便要叫了出来。赵括立kè

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月夕眼里的光芒一闪,竟然就在他的手掌上,一口咬了下去,恰好咬在了赵括的手心上,疼得他立kè

抽回了手。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同括郎说,明日酒醒了之后,仍是要再喝些醒酒汤,这样才不伤身子。”赵玥的声音仍是温温柔柔的,却隐隐含着几丝失落。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脚步也越来越轻:“他今日同我爹爹喝了好多酒,我同娘说了,明日一定教人再熬些醒酒汤给他喝。”

她实在是个贤良淑德的人,一言一行,都在替赵括考虑,将来也一定是位好妻子。不似月夕,早被娇纵的无法无天。

可她既晓得赵括醉了,还巴巴的来此处,真是只为说这么一句话么?

赵括见过那么多的女孩子,赵玥的心思,他又怎么猜不透?他心中又有了些愧疚之情,可是一看到月夕似嗔似笑地望着他,他便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月夕又要跑,他又抱住了她。

她挣得厉害,他却怕自己抓得太用力伤了她。她手中猛地用力一推,将他的手甩到了门框上,发出了“咚”的一声。

可月夕又一把将他的手抓了回来,轻轻地揉着,还放在嘴边吹着气。她吹得又轻又软,眼里含娇且媚,赵括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两人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竟都没听见,有人悄悄地靠近了屋子,静静地立在屋外听着。

天上的星月闪烁。六月盛夏,天地间都充斥着温柔**之意,甚至连月儿和星星都在取笑着两人。可屋外站着的那人,身子竟然在轻轻地抖着。是因为这星月太冷,将她的心都冻得打颤了么?

月夕抓着赵括的手,轻轻地吹着,忽地嘴巴一张,又要咬下去。赵括慌忙将手一抽,却见到月夕正在无声地笑着。她笑的没有力qì

了,整个人都软在了赵括的怀里,静静的喘息着,轻轻地说道:“你是条小狗么?这么爱咬人。”

她自己不知dào

咬了人家多少下,却总是要恶人先告状,先倒打一耙。

赵括抱住了她,低笑道:“我就是小狗,那你是什么?”月夕哼一声,想去推他,怎奈全身都已发软,哪有半分力qì

,只是望着他,吐气如丝:“我是天上的月儿,你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可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嘴唇便被赵括吻住了。(未完待续……)

24 折玉满手香

只是这一刹那间,月夕全身都酥软了。

窗外的星月又不停地眨起了眼睛,仿佛都在替他们觉得羞涩。连外面静静偷听着的人,也悄悄地离开了。

月夕身上的蘼芜香,几乎已淡不可闻了,却仍比酒还浓烈,教赵括全身都麻木,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神志。

他觉得月夕软绵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摸着,又滑落到了他的腰上,似乎……似乎……还在摸索着。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念头,竟然全然不想去阻止月夕。可突然间,只觉得一股指风扫过,他心神一凛,腰间一紧,身子便退了开去。

月夕明明觉得自己手指已触及了赵括的穴道,只要力透指尖,便可将赵括穴道捏住,令他失去抵抗之力,立kè

昏睡过去。

可赵括就这么又逃走了。

她怔怔地瞧着面前离她三尺远的赵括,他也默默地看着她,眼里都是叹息。她突地咬了咬牙,出手便朝赵括的肩膀拍了过去。

赵括身子一滑,又退开了几尺,月夕这一掌不中,身形急掠,手掌又立kè

一翻,左掌横切赵括的腰间。

赵括退到了墙角,已经退无可退。月夕微微一笑,右掌急追而上,便要按中他的穴道。可赵括的头一仰,身子一缩,轻飘飘地从月夕的手臂下面滑了开去。月夕回臂捉他,却被他轻轻一掌震开,又横身挡在了门前。

“月儿,你是来探我的虚实的。”赵括叹气道。

可月夕却没答他。只是以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臂。她抬起头,眼里都是泪水,她哽咽道:“你将我的手臂打伤了。”

他才不过用了两分的劲道。怎么能将月夕震伤呢?

可她眼里含着泪,似乎因为疼,声音都有些在发颤。赵括心里一阵不忍,忍不住便轻轻取下了月夕的左手,又握住了她的右臂,柔声道:“我瞧瞧。”

他明明知dào

前面是月夕为他挖的陷阱,却还是忍不住往里面跳。

无论他有多聪明。是一只多狡猾的老狐狸,他在月夕面前,有时候就真的像一个呆子。

可无论多傻的女子。若要存了心去对付一个男人,都会变得很聪明。

赵括凝目去看月夕手臂上的伤势,却没瞧见月夕的右手,如风一般掠过。他微微一愣。便被她点中了他腰上的三个穴道。

“乖孩子,你喝醉了,今晚上便睡上一觉,什么都不要管了。”月夕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又柔声道,“待我办完事回来,再向你好好赔罪。”

※※※※※

明月高悬,邯郸城里万籁俱寂。一条白色的身影在城中急掠。

她的身后十几丈远,却有一条青色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快,那身影便快;她慢,那身影便也慢了下来。

月夕似乎毫不知情,只是放足飞奔,先向城南,又转城东,继而向邯郸城东北郊外的那一片大树林里掠去。

这树林便在眼前,那青色身影似乎有些踌躇,脚步有些慢了下来。突然之间,月夕的身子又加快了速度,那青色身影顿时又被拉开了十来丈。

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这样的深夜密林,跟踪的人若稍不留意,月夕便可以在林子里脱离了踪迹。又见月夕那一团白影,已经闪入了林木之中,青色身影立kè

展动身形,飓然追去。

可他一追入树林,却见到月夕正站在一棵树下,笑盈盈地望着他:“马服子,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你跟着我做什么?”

赵括脚步一停,远远地望着她。

他本该被点了穴道,乖乖地躺在他自己的厢房里,可他却在这里。月夕自然晓得,他其实并未被点中穴道,他只是将计就计,来看月夕今夜究竟要做什么事情。

可月夕面上含笑,眼睛里的笑意,还带着一种狡黠,却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晓得了赵括便跟在身后。赵括微微一惊,心中不妥之感更甚,目光动处,却见到月夕身形已随掌风飘飘而来,赵括连忙闪身而过。可月夕又一掠而前,倏然三掌,拍向他的面门。

她招招毫不留情,直攻赵括要害。赵括无可奈何,回掌迎她,却见月夕闪身避过了赵括这一掌,又朝林子深处而去。赵括见她越跑越远,好像要离了邯郸城而去。他正要追赶,突地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

调虎离山。

他霎时明白过来。他以为自己将计就计瞒过了月夕,好去瞧瞧她与王恪要做什么,可真zhèng

将错就错的人是月夕,她假装被赵括骗过,又在邯郸城里跑遍了东南西三处,目的就是将他引开。而王恪才是今夜要真zhèng

办事的人,或者此刻他便在皇宫之内。

赵括只怕王恪在皇宫内会做出什么骇人之事来,脚下倏然转身,却听月夕在身后叫道:“喂,我在这里……”

他看也不用看,便晓得她面上是笑嘻嘻的,还有些洋洋自得,那样子一定是俏丽极了。可赵括现在又急又气,也不理她,急步朝西赶回赵王宫。

“老狐狸……”月夕叫了一声,见他毫不理睬,脚下一跺,又朝他追去。远远望去,只见月光下,这两条人影,一青一白,又在邯郸城内掠过。

赵括放足飞奔,眼见前面便是赵王宫的宫墙。黑暗之中,一切如常,突见前后五条人影,分别自皇宫内掠出,朝西北城墙而去。

他们在赵王宫里究竟做了些什么?赵括愈发吃惊,突觉身后月夕一掌袭来。

赵括不闪不避,竟然要硬生生受她这一掌。月夕吃了一惊,只怕伤到了他,自己反而将掌风一收。可待她回过神来,却见赵括依然如行云流水一般,倏然掠出两丈开外,直朝那几条黑影追去。

不光是月夕吃定了他,他亦是吃定了月夕不会伤她。月夕愣了半晌,又是气苦又是好笑,仍跟了上去。

几条身影一前一后,赵括的身形越来越快,和前面那条人影的距离也越来越短。眨眼之间,邯郸城北郊城角的城廓,已在眼前。前面几条人影向左一折,身形竟往城墙上一贴,须臾间便己升至城头

两条黑影碰到了一起,一人解下绑在腰上的一个包袱,再紧紧一扎,将东西往对方一塞,低声道:“到手了。”

另一人接过包袱正要离去,忽然见到城墙之下,又有一条青色身影拔起,有如冲天之鹤,上升亦有三丈,凌空而起,一拔之势,拦到了两人面前。

“赵括。”那拿着包袱的黑衣人冷哼一声,二话不说,挥掌便上。

“王恪。”赵括也立kè

认出了他的声音,“你们从赵王宫里拿了什么东西?”

月夕曾同他说,他们不会伤及性命,他始终将信将疑。此刻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才确信他们确实只是要偷拿东西出王宫。他心中松了一半的气,可仍是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拿走了什么东西,意欲何为?

“是赵雍当初从中山国抢走的东西。”旁边有一把清脆的声音响起。

赵括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另一个城垛上,俏生生地立着一条白色人影,衣袂飘飘,秀发飞扬。

他在甫遇馆前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衣裳飞舞,朦朦月色之中,好似月中的仙子。

月夕飞身而来,拦在了赵括和王恪之间,笑道:“还不走,快将东西拿给小师兄。”

王恪一跃下了城墙。赵括正要追赶,月夕纤掌一扬,五指翻飞,突然直划到赵括的眼前。

这一招来势有如闪电,不但丝毫没有先机,竟似骤下杀手,半分也没有留情。赵括大惊之下,身形倏然而退。月夕轻笑一声,青丝带飞出,带起一股劲风,又挥向赵括的面门。

赵括连退几步,到了城墙边上,他被逼得脚下悬空,而且去势已竭,眼看着便要掉下城墙去。月夕看到眼里,目中不由得露出了得yì

之色。

哪知赵括突然凌空微一拧身,侧身抓住了月夕的丝带,纵身跃上了城墙,朝王恪追去。可月夕竟然因为他这样一带之势,娇小的身子,突然轻盈的一转一跌,“啊”的一声便已飘飘然往高墙下掉了下去。

赵括听到了她的叫声,眼角也瞄到了她的身形。他明明晓得月夕的轻功极好,这样一堵城墙又怎么能伤得到她。可他仍是顿了一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追赶的脚步。只这一下,王恪五人已经在黑夜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立片晌,回身到了月夕跌下的地方,往下看去。

下面空无一物,好似月夕已经凭空消失了。

他再凝目四望,突然一根青色的丝带甩了上来,缠住了他的胳膊。赵括左臂一沉,往上一拉,只见月夕一手扯着丝带,飘然而上,那雪白的衣裙凌空飞舞,她便似一只洁白的蝴蝶一般,咯咯笑着,扑进了赵括的怀里。

赵括不得不抱住了她,又气又恼,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

月夕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柔声道:“乖孩子,你救了我,你真好。”

赵括望着她飘飘的白裙,心里又苦又甜,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半晌才道:“你们究竟拿了什么?”(未完待续……)

25 病对干戈卧

“我说了,就是中山国的旧物,”月夕娇笑道,“我们不过是要物归原主罢了。”

“物归原主?中山国王难道还有后裔在世么?”赵括皱眉道。忽听城墙一旁有人叫嚷着,朝这边过来,原来守城的士兵听到了打斗声,过来察看。

他忙揽着月夕,轻轻跳下了城墙。甫一落地,便听到月夕娇嗔道:“你跳得这么急做什么?把我的脚都扭到了。”

“我且当你没骗我,可你们取这些珠宝做什么,秦国国库里亦有数不胜数的珍宝,费这么大的力qì

……”赵括沉声问道,丝毫也没搭理她说的脚伤。

月夕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我从来都没骗过你。我不愿说的,便不说,可我同你说的,一定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她勉强控zhì

着自己,语声还是不免已有些哽咽,话没有说完,就扭头飞奔了出去,可是还没有奔出几步,脚下一个踉跄,又跌倒在地上,好像真的受了很重的伤。

赵括蹲下身子,握住她纤巧的脚踝,查看她脚上的伤势。见到她白色绣鞋里光洁的脚面,那只小小的暗紫色月牙藏在绣鞋里,若隐若现。他心中一阵荡漾,便是明明看见她脚上没有任何的伤,却仍是轻轻地揉了揉。

可月夕却将脚收了回来,将头埋在了膝盖中,闷声道:“你就是因为那个玥公主,才讨厌我了,你讨厌我缠着你。所以你就对我那样不好,将我的脚都弄伤了。”

她又开始胡搅蛮缠,使起了姑娘家的小性子。赵括怔怔的。苦笑道:“我怎么会讨厌你?又怎么会不愿你缠着我?从来都是我缠着你,只怕哪一日你便不肯理睬我了。”

月夕抬起头,笑靥如花:“我不信。”

“那你要怎么才肯信?”

“我的脚还在疼,我要你抱一抱我,这伤才能好。”

“你还不回秦国去么?”赵括叹气道,“你们取到了东西,你为何还要留下来呢?”

王恪他们若真的只是拿走了几件珠宝。明日入宫一问,便可晓得丢了什么东西。这些中山国宝物,有些价值连城。可在他心里,却也真觉得并没什么。

只是他心中突地又有些害pà

,月夕做完了要做的事情,是不是便要走了?

他一向很明白自己的毛病。心慈手软。若再遇上月夕。便只有月夕骗他、冲他发脾气的分,他自己却怎么样板不起脸对月夕说话。他对她一再手下留情,有时还由着她肆意妄为,就是怕她真的生了气,又要离开他。

他此刻怕她走,可方才他还想劝她离开。他这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太不像平日的赵括了。

“我如今受了伤。一点都不开心。你若不想我留下来,为何不肯抱一抱我。叫我开开心心地走呢?”

赵括望着她纤细的腰身,飞扬的长发,笑盈盈的面容,忍不住又苦笑道:“我怎会不愿抱你?”

月夕却跺起了脚,抽泣道:“那你还不来抱我么?我脚受了伤,你还要我这样走回去么?”赵括瞧着她双足跺的起劲,明明晓得她是故yì

折腾自己,可看见她这样又哭又闹,心中竟分外的温柔,柔声道:“我抱你回去。”

“现在抱我已经来不及了,”月夕赌气道:“你还要答yīng

我做一件事,否则我还是不开心。”她一边说话,一边抽泣,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一边还抬起眼偷偷地瞧赵括,脸上分明是干干净净的,一滴眼泪也无。

赵括无可奈何,只得叹气道:“好,再答yīng

你做一件事情。”

“答yīng

了便不准反悔?”

“好,决不反悔。”

“若是反悔了你是什么?”

“我若反悔了,便罚我一生一世变成一只兔子,都被你抱在怀里。”

他倒是比谁都无赖,月夕“扑哧”一笑,道:“好,我现在便要你这只大兔子来抱我。”

夜色练净,月华如霰似的散在这城郭之侧。赵括越是瞧着月夕,就越觉得人比月娇,越是靠近月夕,她身上的淡极的蘼芜香越是往他的鼻子里钻。

四周又静、又香,又是清凉。

赵括将她搂到了怀里,柔声道:“你要我抱你抱到什么时候,抱到什么地方去?”

“自然是抱我回你的马服君府去。”月夕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是笑意,又温柔又甜蜜的道,“我还要你教我做一桌子的好菜。”

※※※※※

赵括就真的抱着月夕,慢慢地朝马服君府回去。月夕的胳膊挽着他的脖子,光洁的小腿又悬在他的胳膊上,晃着晃着。

虽是盛夏,却夜凉如水,赵括的怀抱,既温暖又舒服。他时而还会笑着低头,瞧一眼月夕。

夜风吹来,吹拂起了月夕的长发,她全身满满的喜悦,都随着青丝飘了起来。她望着赵括,瞧着他的含笑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慢慢地,思绪飘着飘着,似乎又飘到了那日,她在茅舍旁的林子里,见到赵括和王丹回去了灞桥。

她让王恪跟上的那个垂钓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月夕的爷爷,武安君白起。

这两年月夕不是在长平便是在灞上大营,而白起则遵守靳韦的医嘱,每日在渭水垂钓静心养病。祖孙两人相隔咫尺,却又极少见面。但因为靳韦,月夕对爷爷的病情了若指掌。而且武安君能否复起,是秦王最关心的一件事情。所以白起的状况,一直都在秦王宫与宣华宫里传递着。

近半年来,白起的病情大好,已经从养病的渭水茅舍回到了咸阳城内的白家宅院。秦王不胜欢喜,还为了长平战事频频召白起入宫。

正因为如此,月夕才敢放胆叫王恪将赵括安置在渭水茅舍内。范泽和靳韦便是搜遍了咸阳所有的宫殿,也想不到赵括已经连夜去了郊野,更想不到他会在白起的茅舍里。

可月夕也没料到,为何突然间,白起又无声无息地回了茅舍?

她见到白起与赵括告别时,身子似有些不妥,便叫王恪跟上白起问一问情况。她自己还在揣测赵丹的身份,一转过身,却见到了桑婆婆。

她不晓得桑婆婆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她还未来得及弄清桑婆婆的来意,却又见到王恪赶了回来。

王恪说,他追上白起之后,还没来及说上几句话,白起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王恪急忙叫人将他送回咸阳,又赶回来支会月夕。

月夕顿时有些乱了,她与赵括再见一面是这般不易,又怎舍得再次不告而别。她实在还想再见一见赵括。

可爷爷的急病,她更不能置之不理。月夕正难以决定,桑婆婆却主动请缨为她去送赵括。她迟疑了片刻,可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她怕桑婆婆会出手危及赵括,便又借口让桑婆婆转告赵括那一段话,以警示桑婆婆,瞧在自己对赵括的情意上,莫要轻举妄动。

而她自己便急忙赶回了咸阳城。她策马飞驰在回咸阳城的道上,眼前似乎看见赵括极目寻她的目光,她不自禁地轻声而歌,渐渐的,又觉得赵括已经离灞桥远去。

他倏然而来,倏然而走。而她,终不能再见他一面。

月夕凝了凝心神,快马一路疾奔,直抵城南小巷的白家老宅。她还未下马,宅子里有人听到马蹄声,立kè

开了门出来。

月夕飞身而下,放马飞走,对着迎面而来的人,低声问道:“小恪,爷爷怎么了?叫了小师兄了么?”

“你先去瞧瞧武安君吧。”王恪声音嘶哑,面上都是沉痛之色。月夕心中一惊,直冲入院,便见到院中破天荒地站了许多秦军的将士,院中还有数名婢女穿梭。

这白家的宅院,莫说婢女,甚至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来的,眼下却如此反常。她愈发慌张,高声叫了一声:“爷爷……”

居中大屋的门扇一开,靳韦和几名婢女鱼贯而出。最后一名婢女出来时,躬身行礼:“姑娘,进去罢,武安君在等姑娘。”

月夕又愣了片刻,看了看靳韦,靳韦只是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她冲入了屋内,里面再无他人,唯有当屋一张席榻,上面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上赤红满头大汗,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双手,正在微微发抖。

“爷爷。”月夕扑到了榻边,握住了白起的手,却冻得几乎握不住。她又惊又怕,轻轻叫道:“爷爷……”

白起缓缓睁开眼睛。几个时辰前,他尚在渭水边同赵括高谈阔论,可眼下却看起来毫无生气,目光更是浑浊无神。好似他的神气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副躯壳,他就成了一个等死的老人。

白起嘴角微微嚅动,半晌才强笑道:“月儿,爷爷在茅舍见的那个人,是谁?”

月夕没料到白起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的是这个。她握住白起的手,勉强控zhì

住自己惶恐的情绪,低声道:“爷爷,他……他……他是月儿的朋友。”

“我就晓得,除了你还有谁敢留人在茅舍?”白起嘿嘿笑着,“他是赵国人?”

“是,”月夕不敢隐瞒,“爷爷怎么晓得?”

“他那关中话,学得确实极像,我几乎被他瞒了过去。”白起笑道,“可他那个大哥,一开口便是地道的邯郸口音。”

“他……家里确实在邯郸……”

“他是赵国的马服子?”(未完待续……)

26 我欲窃金钩

“爷爷……”月夕惊得将手一松,半晌也说不出话来。白起见她这样的反应,又嘿嘿地笑了两下:“他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在赵国的后辈将领中,除了马奢之子,少有威名的赵括,还能有谁呢?”

白起对月夕与赵括之间的事情,本来毫无所知,但仅凭猜情度理,便能判断事由,明快准确已极,几乎百发百中。他这样的本事,一半或许由于天赋,另一半则来自他多年征战积累而下的经验。月夕晓得自己如何也瞒不了爷爷,索性低声道:“他哪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嘴巴甜,讨人喜欢罢了。”

“老夫早上和他虽只说了几句,便觉得他实在不错。胜而不骄,谦恭有礼,这还罢了。更难得的是术略皆通,这便不容易了。我瞧那个廉颇,守得虽然四平八稳,就不太懂这个道理。”白起缓了口气,沉吟道,“他还提到了灭国之战……可见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秦王这次死咬住上党与长平不放,是铁了心要以此为突破口,直逼邯郸,一举拿下赵国。可我看赵国上下将相,包括那个平原君,个个都还是懵然不觉,大概只以为秦王是争这一块肉,争一口气罢了。”

“听说这个马服子和赵王自幼交好,又是平原君的爱将。他的想法,莫非从未同这些人说过么?不过我看说了也是白说。赵王若是个明白人,不必等人劝他,早就与其他五国合纵抗秦了。可那个赵王。居然还派人来秦国议和,生生被应侯戏弄了一把,嘿嘿……有这样糊涂的一国之主。赵国还能不灭么……”

他谈论起当今的两国大势来,兴致颇高,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正受的煎熬,只是娓娓而谈。

从前两国未曾开战之前,赵括便在上党和信陵君深谈过将来之势,所以月夕眼下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白起的眼里。却觉得赵括头脑清醒,殊是不易。月夕虽然心焦,可也不忍心坏他兴致。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白起说着说着,目光又混沌了起来,轻叹道:“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可以一举灭了赵国。王龁却拿廉颇没有办法。老夫又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可惜……”

“爷爷再耐心养几天病。等好了一些,月儿便去求秦王,陪着爷爷一同出战。”月夕忙安慰道。

“好了一些?”白起冷笑道,“这么多奴仆,将士都围在院子里,是像等着我好的样子么?”他冷笑不停,忽地又凝望着月夕,许久才眼睛眨了一眨。笑道:“这个马服子,脑子不错。长得也精神……你夹在中间,可是为难得很?”

“爷爷,月儿同他只是朋友,怎会为难?”月夕慌忙解释。

“朋友,朋友……”白起哈哈大笑,反手拍了拍月夕的手,“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人,能与我的宝贝孙女一般,能叫渭水风光都没了颜色?”他长长叹了口气,沉吟许久道:“爷爷如今病成这个样子,秦王不会再畏忌爷爷了,你也不必再留在宣华宫里虚度年华,不如你便和他……”

“爷爷好好的,叫月儿去哪里?”月夕黯然唏嘘,她一忍再忍,可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便掉了下来。她啜泣道:“爷爷,你别说这样的话,月儿心里害pà

的很……”

她还记得从前在汴水上,吕盈同她说人人怕死,她尚且不以为然。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才晓得这死她确然不怕,可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二十载,她实在是怕极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

“人总是要死的,怕什么?”白起冷哼道,“可惜的是,老夫一生戎马,竟连这小小的赵国也灭不了。老夫死了,王龁也就能与廉颇扛一扛,再等到平原君把那个赵括抬上来,这小子再历练上几年,必成大器,到时一切都晚了……”

“一个人死便死了,倒也没有什么。若能死得其所,强过那活了三千岁的老乌龟,成日都趴在烂泥里。可老夫,竟是要死在这席榻上……”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悲哀,有些焦急,颇有壮志难酬之感。突然之间,他全身发抖,面上青红交替,“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射而出,晕了过去。

月夕大声叫道:“小师兄……”靳韦听到她的叫声,立kè

冲了进来。

他探手查看白起,白起就似一个木偶一样,由着他上下探视全身,毫无反应。月夕站到了一旁,浑身簌簌发抖,一转身,便见到王恪和其他将士都涌了进来。

她脑中本是一团乱麻,可见到前面一片的秦军黑甲,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这些将士不知轻重,涌来白家宅院探视白起,却没想过,一旦将白起垂死的消息传扬出去,秦国必然军心大乱。而长平的秦国守军更会自乱阵脚,届时被廉颇抓住机会,反守为攻,秦国这几年在长平的人力物力付出,便会全部付之一炬,功败垂成。

月夕脑子一清,扬起头沉下声道:“小恪,爷爷不过旧病复发,你们将阵势闹得这么大做什么,不怕秦王问罪么?”

“诸位,武安君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频频入宫,深夜长谈,年纪大了,总有些累着了。王恪这傻小子真是大惊小怪。”靳韦也笑着站了起来,拉着月夕,一脸的轻松,道,“走,咱们到对面喝茶去……”

月夕冷冷地瞧了诸位将领一眼,高声道:“还不回去,你们守在这里,爷爷如何静养?”她冷冽之气又现,似极了白起,全然不把眼前众将放在眼里。诸人对视了几眼,竟不敢与她顶撞,悻悻地退了出去。

靳韦“呵呵”笑着,一手拉着月夕。一手拉着王恪,笑眯眯地踱出了院子,坐到了对面的茶楼的角落里。茶楼里人声鼎沸。小二正在说故事,喝彩声一声大过一声,可月夕什么都听不见,双眼只是紧紧地盯着靳韦。

靳韦闭着眼睛,半晌“啧”了一声,仍是闭目思索。月夕和王恪见他不言语,面上一副困惑难解的样子。晓得他正在深思,更加不敢说话。

靳韦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又过良久。睁开眼来,道:“武安君方才同我说,这几日他回了咸阳城,便觉得浑身燥热难当。昨夜腹中又是时冷时热。他自己煎熬不住。一早便独自回了茅舍,想要再以旧法调理身子。”

因此白起回到了茅舍,却遇上赵括在屋内。武安君身经百战,处变不惊,定然晓得其中必有蹊跷,因此顺水推舟,借口向赵括借水,两人相谈甚欢。

月夕登时心头雪亮。问道:“可爷爷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又成了这样子?”

“身病好医。心病难医。武安君这两年,若真地按照我的法子身体力行,病情自当缓解了一半。可我如今看来,他虽然照方调理,可我瞧他这心里头却未放下……”

“未放下什么?”王恪急问道。

“我怎么能晓得?”靳韦白了王恪一眼。

“小恪,秦王这几日召爷爷入宫,你可晓得同爷爷说了什么?”月夕转身问王恪。

王恪仔细想了想,道:“听说是议长平的战事,其余便不晓得。倒是我爹和司马梗都曾有意无意问过,秦王可是要请武安君亲赴长平?”

月夕垂着头,沉思了许久,才抬起头苦笑道:“爷爷从前说自己杀伐太重,一心要养病。其实不过都是哄骗我们的。他教过我: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他杀了那么多人,心里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只是年纪一大,对天地终有些畏惧,何况这病生的古怪,这才为自己寻一个理由,勉强避战。可一旦好了些,又得秦王询问长平战事,便立kè

触动了他的好战之心。心魔一起,难以抑制,这两年的静养便全部付之东流……”

“嗯……武安君或许真是如此之想,”靳韦冷笑道,“不过,天地鬼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武安君这个病,如今倒真像是邪灵入体,无法救了。”

“小师兄,你当初不是说有治本之法么?”月夕苦笑道,“怎么就无法救了?”

“治本之法?”靳韦嘿嘿讪笑,“这治本之法,我怕难为了你。”

“你若不说,我怎晓得难不难呢?”月夕哀求道,“小师兄,求你告sù

我罢……”

靳韦微微一哂,低声道:“你可晓得当年我们中山国,是如何灭国的么?”

他突然扯到了中山国旧事,月夕虽不明所以,可仍是答道:“中山国孤处赵国之中,赵武灵王以中山国为心腹之患,才发兵踏平中山。”

“话虽如此,可那只是外因,”靳韦望着楼外天上的流云,出神半晌,黯然道,“我们中山国的疆域,方圆不过五百里,可正是这小小的五百里,却收藏了可敌七国的奇珍异宝。历代中山国王,自恃宝藏,恣意行欢作乐,以至兵弱于敌,国贫于内,赵雍一发兵,便……”

他默了一默,又缓缓说道:“我中山国破之日,有一样至宝被赵雍带回了赵王宫”

“莫非是卞和之璧?”王恪问道。

“傻小子,和氏璧是赵惠文王所得之物,与赵雍何干?”靳韦不屑地扫了王恪一眼,又继xù

道,“传说五百年前,随国的随侯出行,曾见一条大蛇被打成两断,他便命随行者用药救治,一年以后,这条大蛇衔着明珠来报答……”

月夕挑起了眉,微忖道:“随侯珠,传说能避水火,且治百病。可这珠子从来都是只见于传说,从不曾有人亲见……。”

“能不能避水火我不晓得。可《长桑》经内却写了一条:随侯之珠,当世之珍;驱邪避灾,无病不祛。”靳韦顿了一顿,“那赵雍虽然也不过只拿到几件中山宝物,可能得到这随侯珠,也算值得了。”

月夕沉吟着问道:“小师兄,师父的《长桑》我自然相信,可你确认随侯珠就在赵王宫内么?”

靳韦沉思了许久,才道:“我只能说,当年赵雍确实从中山国抢走了随侯珠。”

月夕和王恪对视一眼,盯着靳韦:“若我能取得随侯珠回来,便能救爷爷么?”

靳韦又想了想:“若不出意wài

,我便能救。”

“好,那我就去将它取回来。”月夕沉声道。

“难道你要去赵王宫?”王恪一怔。

“不行么?”月夕抬起头,甜甜地笑着,“既然晓得有随侯珠这样的宝贝,与其让爷爷等死,为什么不去取取看呢?”(未完待续……)

27 厨下作羹汤

月夕到了邯郸,本来想先见赵括一面,没想到在快风楼遇见了赵丹,又从他的嘴里探出了中山国的宝贝,都陈置在衡权宫,真不知为她省了多少麻烦。

王恪办事细致,特地先去查探衡权宫的宝物记录,确实有一枚“随侯珠”记录在册。他们这才分头行事,她引开了赵括,王恪按图索骥,无声无息地地入了衡权宫,取到了随侯珠,连夜送回了咸阳。

小师兄说,只要没有差错,爷爷的病便能得救了。月夕偎在赵括怀里,此刻心情大好,快乐得几乎又要唱起歌来。

唯一蹊跷之处,靳韦将随侯珠说的这般神奇,为何赵丹却说那几样中山国的宝贝都是名过其实。他还说他亲眼一一捡视过,究竟是《长桑》经骗了人,还是赵丹有眼无珠,亦或是那随侯珠是假的?

她因此多存了一个心眼,要等到王恪传来确切的消息,万无一失才能走。

可如此一来,她岂不是可以同赵括再多呆一些时日吗?唔……她许久未见福伯了,她要赵括带她去福伯那里,吃上一碗面,再问问福伯,为何要给她三枚刀币;她也许久未去过驻马桥了,她还要赵括这样抱着她,堂而皇之地从邯郸城内穿过,带她到驻马桥,再在她耳边说着她爱听的话。

若不想以后的事情,莫要理会那么多,想得近一些,眼下的欢喜便多一些。所以这世间的事情,还是莫要想得太长远才好。不是么?

月夕面上堆满了笑容。她笑啊笑,小腿晃呀晃,思绪飘啊飘。又慢慢地飘了回来,才发xiàn

赵括抱着她,已经回到了西院。

万籁无声,此刻正是人人熟睡的凌晨时分。还有谁能比赵括更熟悉马服君府?他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马服君府的人,抱着月夕一路回了西院,上了小楼。

他放下月夕,却被月夕拽住了手:“还有事情未做完。”

“什么?”他又开始苦笑。不晓得月夕还有什么鬼主意。

“你没听见我说,你还要教我做一大桌子的菜么?”

赵括顿时咳嗽出了声。他望着月夕,苦笑道:“你学做菜做什么?你要吃。我叫人做给你吃便好了,何必要自己做。”

月夕嘟着嘴,一声不吭地瞧着赵括,眼神时不时还飘向前院。赵括突然心念一动。心中雪亮。他低头柔声道:“你想学做了菜,向我娘赔罪?”

“我犯了什么错?做什么要赔罪?”月夕板着脸,冷冷道。可她只说自己没犯错,却默认了自己想学做菜是和赵老夫人有关的。

她曾在果儿那里,听到赵老夫人最喜欢吃赵玥做的菜,心中便已经是十分的不服气。赵玥会做,难道她便不会做么?她自幼到大,无论是学功夫、学骑术、学兵法。总是被人夸她聪明,难道这做菜还会难得过学功夫么?

赵括却是在想。她那样的骄傲,从来不肯向人低头;在云蒙山上练功的时候,还要王恪服侍着她。可眼下她却有这样的心意,愿意向他娘赔罪。

她是为了他,才有这一份愿意。

这一份愿意,才是最最难得的。

赵括心中欢喜,微笑道:“好,你没有错,是我娘错了。你要好好做一桌菜,叫我娘向你赔罪。”

月夕低下头窃笑着,一扯他的袖子,低声道:“正是如此。还不带我去,等下便天亮了,你的玥公主又要巴巴地赶来喂你喝醒酒汤了。”

赵括笑着拉住她的手,两人慢慢朝着后院的厨房走去。夜凉如水,月儿已经掉落半空,这后院黑漆漆的,瞧不见一个人。

他们到了厨房,摸到了油灯,将它点亮了,再一看满屋的东西,两人都有些发愣。月夕真的能把这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煮出一道道的菜么?

月夕咬着手指,已经有些心躁气短了。赵括的眼前,却浮现出月夕手忙脚乱,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做菜的样子?万一她吃不住分量,油盐放得多了,会不会一气之下便又下铲子跑了?

算了算了,这菜还是他帮她来做,到时候再一起骗他娘,说是月夕做得好了。

若他此生真的能娶她为妻,就算为她骗了他娘一辈子,为她煮上一辈子的面,又能如何?

他突然不敢再想,眼神顿时又黯淡了下来。他从身后拥住了月夕,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月儿,别学做菜了。我教你煮面,好不好?”

“不好不好,”月夕拼命摇头,“果儿说你娘最爱吃什么蒸丸子,你教我煮面做什么?”

“我教你煮面,”赵括第一次不由分说,自己为她拿了主意,“若你以后想吃面了,没人做给你吃,怎么办?”

“我想吃,便叫你煮,难道你不肯煮给我吃了么?”月夕突地一愣,转过身来,瞧见赵括眼里黯然一闪而过,又那样笑吟吟地的望着她。

他是怕她吃不到他煮的面。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事情,若要此生相守,确实有些难;可要相见,却并非没有机会。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他仍是会见到她,她仍是可以来见他。

除非他决意两人再不相见,她才会吃不到他做的面。月夕想到昨夜他还劝自己离开邯郸,脑子里便飞速地转了起来。

是什么事情,让他有了这样的念头?

“昨日在赵王宫和平原君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月夕轻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多喝了一些。”赵括笑着摇头。

“是因为赵国几处饥荒,军粮不济,齐国又不肯借粮的事情么?”

赵括微露诧异:“你连这个都晓得了么?”

月夕点了点头:“是小恪探来的消息。听说赵丹又被平原君一顿好骂,还被禁足在赵王宫出不来。”

“是,眼下赵国几无存粮,这几日朝上都在商量着对策。”赵括淡笑着,低下了头。

他说的是实话,可他仍是在闪避。

“粮秣不足,赵丹一定想逼廉颇出战,速战速决,”月夕凝望着他,突地吁了一口气,“邯郸城里有流言说,秦军不畏廉颇,只畏马服子,是不是同这两件事情有关?”

赵括微微一怔,这次却再也答不出口。月夕眼神越来越冷,正要说话,忽听外面远远地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还伴随着赵老夫人的声音:“果儿,这么早把你叫起来,真是对不住。”

跟着便是果儿道:“老夫人,你说哪里话。本来就该是果儿为少将军煮醒酒汤的,我要谢谢老夫人来提醒我,怎么能叫对不住呢?”

赵老夫人道:“本来是该叫雅儿的,后来想着你伺候括儿的久,想想就去叫你了……”

听这两人声音,已然近在咫尺,且立kè

便要进厨房来了。赵括环目一扫,厨房一侧的角落里,有一座堆得高高的柴火架,他将月夕手一拉,两人身形一晃,躲到了这柴火架子之后。

月夕的青丝带,轻飘飘扬起,搭在了柴木上。她正想拉回来,却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已经进了厨房。

“咦,厨房怎么有灯呢?”赵老夫人奇道。

“是啊,”果儿也惊讶道,“这油灯……好像还是刚点的。”

“还没到五更天呢,做早饭也有些太早了,”老夫人道,“算了,不理那么多,你先熬醒酒汤吧。”

“老夫人,果儿煮好了醒酒汤,就放在这里温着,等少将军睡醒了,便叫雅儿给他端过去。您就先回去歇息罢,我瞧您气色也不太好,那眼睛都有些发肿呢,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

赵括听到果儿的话,微微一愣。就听见赵老夫人叹气道:“我回房也睡不着,还不如同你生生火说说话。唉……我这眼皮从昨夜起,就开始跳,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个狐狸精呢?”

“狐狸精?哪有什么狐狸精?”

赵老夫人哼声道:“怎么没有?西院那个不就是?括儿也真是的,自小到大,其他的从来都没让我操过心。就一点不好,喜欢处处留情。从前那个卉姬,我也不说了。可现在那个狐狸精……”

“噢,我明白了。老夫人,您说的是霜晨姑娘?”

“什么霜晨姑娘,她就是个狐狸精。”

“老夫人,您误会了。少将军说了,霜晨姑娘是赵王吩咐暂时住在府里的。而且霜晨姑娘她日日都呆在西院里,这么多天了,她跟少将军连面都没碰上,话更没说上一句,怎么会是狐狸精呢?”

“没说一句话?那夜还……”赵老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猜玥公主也有些瞧出来了。她一向热心周到,可这狐狸精住在这里这么多天,她怎么就一反常态,连问都没问过这事呢?”

“老夫人,您是太喜欢玥公主了,怕这个媳妇跑了,所以才想东想西的。您叫少将军早些将玥公主娶过门来,不就好了么?”

赵老夫人过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当我不想么?括儿他……唉……我这辈子,大概都见不到玥公主过门了。”

“老夫人,您别多想了。听说少将军昨日遇上大喜事了,以后咱们这府上喜事会越来越多的,您就放心罢。”

“大喜事……”赵老夫人的声音顿时沉重了几分,半晌才道,“玥公主同我说,赵王下令,要擢升括儿做上将军,去长平接替廉老将军。平原君一高兴,便拉着括儿多喝了几杯。果儿,你说括儿做了上将军,这真是一件大喜事么?”(未完待续……)

28 自笑为功名

“自然是大喜事,不然少将军怎么喝得酩酊大醉?少将军做了上将军,老将军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若再将玥公主娶过门,那就是双喜临门了……”

“可我怎么就是心惊肉跳呢?括儿自小就跟着他爹,也不知打了多少战了,可为什么这一次我就这么担心呢?”赵老夫人喃喃道,“菱儿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同她说,要是括儿他爹还在就好了,我也能……唉……其实那只狐狸精,我觉得她倒是……,可我……”

赵老夫人沉默了再不说话,外面除了风箱一下一下地响着,再无动静。月夕盯着赵括,拉过了他的手,在他的手上一字一字地写着,无声地问赵括:“赵丹真的要你去长平么?”

赵括垂下头,不敢看月夕的眼睛。月夕心中顿时有些慌了,抓起了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下。赵括忍着疼,不敢声张,却反手抓住了月夕,将月夕往怀里一拉,抱住了月夕,将脸紧紧地贴在了月夕的脸上。

月夕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伏在他怀里。赵老夫人同果儿又开始轻声地说着火候大小。柴火架子这一旁,赵括和月夕却就这样一直拥bào

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听到果儿说:“火太小了,我再去拿点柴火。”

“我去我去,”赵老夫人张罗道。脚步声慢慢到了柴火架前,她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又慢慢走开了。赵老夫人道:“果儿。我瞧也差不多了,不弄了,就这样温着罢。你陪我回房说说话。”

“哎。好,我陪您回房歇息去。”

月夕听着果儿收拾了头尾,脚步声出了厨房,立kè

将赵括一拉,两人站起了身。月夕低声道:“你真的要去长平送死么?”

赵括微微一叹,把她揽进了怀里,轻声道:“赵国还有二十多万的精锐与我同去。怎么会去送死呢?”

“你在我面前装什么糊涂?”月夕冷笑道,“你们赵国还有二十万精锐,我们秦国就没有了么?”

“既然两国兵力相当。我亦是可进可退,我……”

“两年前你便说赵国只能进不能退,如今廉颇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你还怎么退?”月夕打断他道。

“廉老将军固守长平两年。若不是他。邯郸可能都早被攻陷了……”赵括仍是叹气。

“不错,廉颇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防守反攻。”月夕冷笑道,“可他在长平两年,防守是严实了,对着王龁这样的老古板,却毫无反攻之力,他……”

月夕冷声说道:“你们赵国劲骑。机动灵活,最忌讳的就是与敌军防守僵持。我们秦军锐士。却最擅长攻坚作战。当初你在中条山那一战,便是将骑兵的长途奔袭与机动灵活用到了极致。上党近赵远秦,秦军的粮道运输本就较赵国艰难。若那时廉颇能好好想一想,你在中条山是如何逼住左庶长的,趁我们秦军主力都在长平,只需派遣数万精骑抄小路,去突袭焚毁我们后方的粮草辎重,再切断秦军粮道。如今你们赵国也不需如此苦苦支撑了。”

“月儿,我们不说这些了,”赵括柔声截话道,“你折腾了一夜,累不累?我陪你回去歇息。”

月夕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仍是不住说道:“那个廉颇,不过吃了左庶长几次败仗,便将赵军全线退到了长平。他以为这样可以消耗我们秦军战力,迫使秦军疲于征途。可他却没想过,就此一来,反而让我们有时间在长平筑垒,强固粮道。而你们赵国却将骑兵囤驻在山地,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他拖了这两年,表面上你们赵国守住了长平,守住了邯郸。可实jì

上呢?马服子,旁人或许还不知dào

,但是你督运粮草,比谁都清楚。这两年来,你们赵国过的可舒服么”

赵括默不作声,月夕盯了他许久,又自顾自道:“我们秦国有胡宛之利、巴蜀之饶,向来又奖励耕战,粮草后继源源不绝,几年消耗,尚可支撑。可你们赵国呢,地薄人众,两年下来,国力已空,如今都沦落到只能去齐国借粮了。”

“这个廉颇蠢,可恰好又碰上了一个更蠢的赵丹。”月夕又不屑道。

“月儿,”赵括喝声道,“岂可背后非议赵王。”

“我又不是你们赵国人,有什么议论不得的。”月夕冷笑道,“赵丹也晓得赵国撑不下去。可他却傻乎乎去向秦王爷爷议和。该战不战,该和不和,战和之间摇摆不定,搞得其它五国袖手旁观。马服子,你不是明晓得秦国一意灭赵的野心么?不是明晓得此战非战前将军可定么?你不是平原君的贵婿,同赵丹兄弟相称么?你怎不去提醒他们?还是他们根本就没将你的劝告放在心上,以为秦国只是要夺下几个城池便罢了。”

她越说越急,一副咄咄逼人之态。赵括瞧了瞧外面的天色,淡笑着去拉月夕的手:“不说了,我们走罢。我今日一日都在待月小楼陪着你,可好?”月夕用力将手一挣,叫道:“为什么不说,你们赵国大难临头,明明是赵国君臣犯下的错,为何却要你去送死?”

“月儿,你多虑了。”赵括见月夕仍是不依不饶,他长长一叹,转过了身,抚弄着月夕耳边的碎发,叹道,“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不了,我到了长平,也学廉老将军一般,固守不出便是了。这下你可放心了么?”

他这样一说,月夕反而怔住了。她心中激愤,这些话既是脱口而出,又存了三分刻意,就是要骂醒赵括,无谓对赵丹愚忠。赵括分明晓得局势艰难,晓得月夕担心之甚。可他仍是丝毫也不松口,是铁了心要遵从赵王的命令出战。

月夕愣愣地望着赵括,眼眶发酸。几乎要掉下了泪来:“你既然晓得我担心的是什么,你为何还要执意要去?你就是想讨好那个玥公主,讨好你的岳丈平原君,对么?”

赵括这样固执,月夕实在是无计可施,三言两语又牵扯到了男女之事上。赵括哭笑不得,他苦笑着想去抱月夕:“我说了我同玥公主没有关系。你还不相信我么?”

“不信不信,我不信。”月夕捂住了耳朵,叫道。“平原君那样害你,你还要帮他?还不是因为你瞧上了他的女儿……”

她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手,揪着赵括道:“不如这样……你去娶了赵玥罢。便当作替你爹爹报答了平原君的知遇之恩。我……再不恼你。再不生你的气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好不好?”

“可我不愿娶她,我怕你日后再来恼我。”赵括微笑道。

他总是这样,平时心慈手软,能让几分便是几分。可到了紧要关头,心智却固若磐石,月夕拿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对月夕用情如此,对赵国亦是尽忠如此。份所当为之事,他便绝不会退让分毫。

月夕心里越来越慌。喃喃道:“你们赵国上下,没有一个好东西,个个都要害死了你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我现在便去杀了赵丹与赵胜,看谁还能逼你。”

“月儿,住口。”赵括厉声喝道。

月夕倔强地盯着赵括,怔怔地,眼眶里落下了泪水。她哽咽道:“老狐狸,就当你不愿听我的,难道你便不为你娘与菱儿想一想了么?她们若晓得……”

赵括身子一颤,望了月夕许久,长叹道:“你诸事皆明,我从前同你说过,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什么意思?”

月夕猛地一扭头,闷声道:“我不晓得。”

赵括扶着她的肩膀,微笑道:“你晓得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凡事不问能不能,而只问该不该。”

君子惟当以义安命,而不论功名之成。

行当所行,为当所为。

月夕心中比谁都明白,却一个字也不想回答,半晌才恨恨道:“你几时又做回正人君子了?”赵括哑然失笑,柔声道:“月儿,我叫你回秦国,就是怕你晓得这件事同我闹别扭。如今你既然晓得了,我也不怕了,你再陪我几日可好?。”

他伸手去拉月夕,月夕却将身子一扭,避开了他。赵括讪笑道:“你要恼我,我也没有办法,你……”他立了许久,见月夕仍是不愿搭理他,叹了口气,迈步缓缓出了厨房。

月夕一人蜷着腿,缩到了厨房的柴火架前。那青丝带又不听话地粘在了架子上,她一扯不下来,三番四次仍是粘着。她突地泄了气,手一甩,再也不管那丝带,只是埋头伤心地啜泣起来。

忽然听到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听到脚步声到了她跟前。大约是赵括不忍心,又来哄着她了。月夕将头越埋越深,大叫道:“你若不去辞了这个上将军,便不要再来同我说话。”

话音刚落,便听到面前有人沉声道:“你是秦国人?”

月夕抬起头,见到赵老夫人正站在面前,面色阴沉,低头问自己:“你方才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赵老夫人问的,是方才自己同赵括的一番对话么?月夕瞧了一眼青丝带,想着大概是赵老夫人方才在柴火架旁见到了,猜到柴火架后有人,才假意哄了果儿离去,她自己却躲在一旁偷听。

倒是没想到,她倒也会玩些手段。月夕见她听到了,又觉得心灰意冷,便什么都不想隐瞒,也顾不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赵老夫人怔愣了半晌,坐到了月夕身边的地上,低声道:“平原君怎么害括儿了?你为何不许括儿去长平?还说他是去送死?”(未完待续……)

29 爱子均一情

月夕沉思了片刻,缓声道:“廉颇在长平久战不下,赵丹早存了换将之心,只是一直被蔺相如压制着。平原君趁着国内无粮,赵丹急于求战之机,便四处散播流言,说秦军畏惧马服子,以坚定赵王的换将之意。他们近日在赵王宫里几日不出,大概便是天天争吵要以赵括替代廉颇之事……”

“什么谣言?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过?”

“是他怕你们晓得了,心中担忧,才刻意叫人瞒住了马服君上下。秦军中无此说法,亦不曾散播过谣言。能如此做,并从中得利的便只有平原君一人。他一人欠了平原君父女两份恩情,便是猜到了也无法说破。平原君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赵括要被拜为上将军,自然欢喜无限,拉着他回府饮酒。他心知肚明,却有苦难言,才会在他的酒席上装醉的。”

“你怎么就晓得秦国不曾散播谣言?”赵老夫人奇道。月夕摇了摇头,爷爷对赵括青眼有加,秦王便绝不可能叫人去做,可这件事情,怎么能让赵老夫人知dào



赵老夫人见她不答,又追问道:“就算是平原君设计让括儿做上将军,那也是为他好,可怎么就是害他了?”

月夕哂笑道:“老夫人,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怎么说?真话又怎么说?”

“假话……我听说蔺相如曾对赵王说过:赵括不知合变,不如廉颇。去了长平,便成败局。”

“那真话呢?”

“真话……”月夕凄然一笑,“真话便是。赵王如今派谁去长平,都是一样有死无生。”

“什么?”赵老夫人一惊,几乎朝后仰倒在地。月夕顺手一拉,又微微侧过身子,扶住赵老夫人,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声道:“长平这两年。是两国举全国之力性命相拼,但凡有一点闪失便会一败涂地。两年前赵国兵精粮足,尚有急战之利。可如今赵国国内无粮,外无援兵,攻守都已没了后劲。赵丹诸利皆失,战不得守不得。他以为换了廉颇。再逼着赵括出战……赵丹和赵胜。定然都暗中叮嘱过赵括,许胜不许败。”

“可赵国大势已去,胜已不能;赵括取守,必要被赵丹问罪;冒进则必败……老夫人,他是你的儿子,这样的情形,他这一去长平,还能活着回来么?”

尽己。之谓忠,方是赵括。

他明知败局已定。可仍是要为赵国尽最后一搏。既然如此,他又怎肯全身而退,惟有死在长平,以身报国,才是他为将为臣之道。

赵老夫人不就是也晓得自己儿子的脾气,才会这样惴惴不安的么?

赵老夫人整个身子都瘫在了月夕身上,她怔了半晌,才抓住了月夕,颤声道:“你……你……既然什么都懂,你可有办法帮括儿?”

“办法自然有,”月夕冷笑道,“我去杀了赵丹和赵胜,少了这两个麻烦的东西,便不会有人逼他出战了。”

“说什么胡话。”赵老夫立kè

喝斥住了月夕。月夕正想反唇相讥,可一想起她是赵括的娘亲,竟悻悻忍了下来。赵老夫人又低声道:“可还有别的法子?”

“除了杀赵丹,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月夕回眸望着赵老夫人,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我没有法子,可老夫人却有……。”

“我?”赵老夫人愕然道。

“不错,老夫人,只有你能救他。”

“怎么救?你快说。”

月夕的眼睛闪闪发亮,附耳到了赵老夫人耳边,正想说什么,可突然身子一缩,笑嘻嘻地道:“老夫人,你不是讨厌我么?我可是一只狐狸精,你不怕我骗了你,害死了你儿子?”

赵老夫人低下了眼,往月夕的腰间瞥了一瞥,才撇了撇嘴:“我是讨厌你。可好歹你上次救了他一命。”她又是一脸的骄傲:“括儿可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人。他既觉得你比玥公主好,你总有些能耐罢。”

※※※※※

月夕在马服君府内足不出户,赵括几次来见她,她只怕自己又说了什么,被他瞧出端倪,索性大发脾气,将他轰了出去。

赵括以为她还在为换将之事恼怒,也只好由着她去。

赵丹倒还曾派人来支会月夕,说要她再多等几日,便可安排她入宫了。大约他被平原君惩戒之后,更不敢提接月夕入宫之事,又怕月夕生气,只好这般哄着月夕。

月夕自然是冷笑而对,除了时而起念去杀了赵丹,她可早就把这个赵王忘到了九霄云外。可今日听果儿说,赵老夫人和赵括一起被召进了赵王宫,她的心里顿时提的有些紧。

“姑娘,这些梨花酥,少将军说是卉姬姑娘送来给你的。”果儿端着一盘梨花酥进来,“你试试看。少将军说卉姬姑娘说,她好几日没见到姑娘了,盼姑娘不要再生她的气,”

什么少将军说卉姬说?绕来绕去似绕口令一般。分明是他赵括送来的,要同她讲和,却怕人多语杂,才借口卉姬送来罢了。月夕叹了口气,放了一片在口里,又酥又软又香,从来就是那日在霍太山山谷的味道。

“老夫人和少将军还未回来么?”

“一大早入的宫,现在天都黑了,还未回来。”果儿嘟囔道,“最近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先是少将军难得喝醉了酒,又是老夫人被召入宫。我听府里的老人说,老夫人除了多年前被封为马服君夫人那一次,可是从来都不入宫的呢。”

“可晓得是为了什么事情么?”月夕不动声色问道。

“不晓得,”果儿摇了摇头,“不过……老夫人这几日四处见了好几位朝中大臣,还去蔺丞相府,别的就不知dào

了。”

赵老夫人倒真是一个利索的人,说做便做,胆大志坚;其实赵括也真有几分像他的娘亲。月夕沉吟着,听到有人在外面叫道:“果儿,霜晨姑娘在吗?赵王宣姑娘入宫。”

月夕立kè

推开了门,楼下站着的,是马服君门口的管事,满脸愁容地望着楼上。月夕道:“赵王宣我入宫做什么?”

“姑娘,我听随行的人说,老夫人这几日到处见人,詈骂少将军不成器,被赵王知dào

了,召她与少将军入宫。结果……”

“结果什么?”

“他们说,老夫人当着赵王和平原君,又将她同那些大臣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说什么少将军自幼就风流成性,只会夸夸其谈,哪懂什么打战?她说老将军曾私下同她说过,当初那几场胜战,其实都是老将军自己布划的,为了让自己儿子出名,才托名于少将军。她还说……老将军说:决不能以少将军为将,若是少将军带兵出征,咱们赵国必定是要打败战的。平原君被老夫人一通说得,都气得回了府。”

“是么?老夫人真的这么说?看来你们少将军可真不成器,连自己的亲娘都这样说他。”月夕低下了头,窃窃一笑,“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赵王发了大脾气,将老夫人和少将军都关了起来。又说,要将姑娘立kè

接到宫里去,不许再住在少将军府里。”管事发愁道,“宫里来迎姑娘的车马就在外面。”

“赵王勃然大怒?”月夕有些出乎意料。赵丹虽然莽撞,可也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怎会为了这样的事情羁押赵括母子?她皱起了眉头,正待好好思量,果儿却着急地拉着她的手道:“姑娘,那你快进宫去见赵王罢。若你能为老夫人和少将军求求情……”

月夕沉吟了片刻,轻轻哼了一声:“好,我便去瞧瞧,赵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跟着管事到了大门外,果然有一队赵军将士在外面候着,还有一辆黑漆崭亮的马车,漆光如镜,几可映人,前面驾车的四匹骏马,挽套甚丰,果然是赵王宫的行头。

她一提裙子,正要上车,突听旁边有士兵叫道:“死哑巴,别挡我们的道。”

月夕心头一动,侧身看去,史铁匠正被士兵赶着,蹒跚地朝路边走着。她忙紧走几步,到了史铁匠旁边,扶住了他,高声道:“诸位将军,只是一名老人家,何必如此动怒?”

史铁匠背对着赵军将士,他一边啊啊地摇头,一边张口,以唇语无声无息地说了一句:“那随侯珠是假的。”

月夕一愣,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赵丹说这些宝物都不出奇,原来这随侯珠果然是假的。史铁匠又无声道:“王恪飞鸽传书,秦王已经晓得此事,命他即刻便带飞鹰锐士赶来相助姑娘。”

王恪办事,她自然放心。可这随侯珠为何会是假的?

靳韦信誓旦旦说,随侯珠随赵武灵王入了赵宫,如今到手的却是假的。若不是随侯珠言过其实,那真的会在哪里?可还在赵王宫里么?

无论如何,她都要再入赵王宫一趟。月夕将史铁匠送到了路边,亦无声道:“我今夜入赵王宫去瞧瞧。”

她回身上了马车。车马缓缓起步,一路行了几条街,直到进了前面气势恢宏的赵王宫,月夕这才相信真是赵丹宣她入宫。

她从车窗中出了头,瞧着外面。夜色阴沉,月光在重重乌云后若隐若现。暮色苍茫中,群鸦归巢,喧噪不已,竟叫月夕心中,有些怦怦乱跳。

前面一辆马车对向驶来,正要朝宫门而去。风吹起了马车车窗的帘子,露出了车内人的灰白相间的发髻。月夕突然高声叫道:“停车。”(未完待续……)

30 危重此身轻

她声音高厉,两辆马车同时都停了下来。她跳下马车,到了对面马车处,一把掀开了帘子。赵老夫人正端坐在内,揉着太阳穴,面色疲累。她见到月夕,惊奇叫道:“你……你怎么也进宫了?”

“老夫人,赵王没有囚禁你么?”月夕问道。

“好好的,赵王囚禁我做什么?你的办法……”赵老夫人拉住了月夕的手,正想说什么,可一看到旁边的人马,忙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照你说的,把老将军抬了出来,将括儿说的一无是处。再加上蔺丞相,赵王没法子,已经答yīng

将任命括儿为上将之事,放一放再说。他还答yīng

我,如果非要括儿为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怪罪到我们马服君府头上……”

月夕见赵老夫人无恙,立kè

心中大石落定,她又问道:“那赵括呢?”

“括儿还在宫里,和赵王在一起。他也拿我没法子……”

既然赵老夫人和赵括都安然无恙,那究竟是什么人叫这些宫中士兵,来诈说赵王囚禁了两人?又以此事骗她入宫?

月夕微微一笑,轻声道:“老夫人,事情顺利便好。我在宫内还有事情要办,你路上回去,万千珍重。”

“哎……哎……”赵老夫人还想同她说上几句,月夕却已放下帘子,回到了自己马车上。两辆马车再同时起步,一南一北交错而过,她却趁着这时机。身子如惊鸿一般,从车窗中急掠而出,卷身翻到了马车之下。手脚攀附住了车轴,无声无息地依附在马车之下。

外面的人显然不曾察觉,车马依旧向前飞奔,待行驶了一段路,马车落定,有人来请她下车,见到车内无人。又急急朝别处奔去。月夕趁着无人注意,跳下了马车,跟在那人的身后。只见他跑越是僻静,进了一间房子。

屋子四处无人把守,月夕侧身躲在窗外,朝内望去。只见满屋都是赵王宫的宫中侍卫。手执剑矛,严阵以待。那人在屋里同为首一人说了几句,又奔出了屋去。

赵王宫内宫殿深深,道路弯弯曲曲,月夕微一迟疑,再想跟上他时,已经在夜色中失去了那人的踪影。她脑中思索着赵王宫的地图,突然见到前面过来一名宫装的女子。一片乌云移过,黯淡朦胧的月光露出。从树枝的空隙中照射在她的脸上。

只见那女子眉头紧锁、面目如画,头上插了一支白玉包金的簪子,正是赵玥。

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月夕心头,可又只化成了一个。月夕闪身出来,扬声笑道:“玥公主……”

赵玥一抬头,见到月夕面上含笑,站在她面前。她眼中慌乱之色一闪而过,愣在了当场,怔怔地看着月夕。月夕上前两步,笑道:“玥公主,你怎会在此啊?”

赵玥眼珠转了几转,轻声道:“赵王哥哥将括郎关了起来,还说要杀了他。霜晨姑娘,不如……不如你帮我去求求赵王哥哥。”

“赵丹要杀他?”月夕凝视着赵玥,微微冷笑,“他不是还要拜马服子为上将军么?怎么就要杀他了?”

“霜晨姑娘,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赵玥忽地扑了上来,大声道,“你同括郎……你同括郎的事情,赵王哥哥全都晓得了。方才老夫人一走,他便同括郎争了起来,说什么夺爱之恨,他还要杀括郎出气。”

赵玥说着说着,双目泪水便涔涔而下,那焦急心痛之态,一丝都不似作伪。月夕顿时有些怔愣。那日在快风楼,赵括眼里的情意便几无遮掩,又将自己留在了马服君府,说不定真的被赵丹察觉到什么。他本就不欲隐瞒,赵丹若随口一问,他就此认了也不一定。

虽说赵括决不是莽撞之人,可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月夕沉吟着:“赵括被关在哪里?”

“他们说,括郎被关在王宫北边的地牢……”

月夕伸手紧紧拽住了赵玥,冷声道:“那你带我去,我去救他。”

她这样的反应,等于是默认了赵玥方才的话,告sù

赵玥自己与赵括的关系非比寻常。赵玥的双手微微颤抖,踌躇了半晌,反手一拉月夕,低声道:“你跟我来。”

※※※※※

赵玥带着月夕,向北从王宫内的亭台楼阁之间穿过,绕过走廊,经过花园。月夕又跟着她继xù

向西,途中遇到侍卫和巡查,赵玥常在宫中出没,随意应付两句便搪塞过去。

赵玥在黑暗之中,开始走的缓慢,越走到后来,却是越来越迅速,转弯抹角,毫不迟疑。

乌云移来,又将月光遮住,不多时满天已全是黑云。再走下去,四周越来越冷清,仿佛一片荒芜。赵玥仍带着月夕朝前,只见前面来到一堵半塌的围墙之外,墙内七八丈处数株老大的枯树林立,树底下是一块平地,此处空无一人。

两人跨过围墙,月夕脚一落到地面,便觉得地面一股热气上涌,她奇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便是王宫的地牢,可我不晓得入口在哪里?”

月夕紧握着赵玥的手不放,冷声道:“那你便同我一起去寻。”

赵玥愣了一愣,面色立kè

又恢复了正常,淡淡而笑:“霜晨姑娘,你放心,我同你一起来,便没想过独自走。”

她随着月夕,两人缓缓朝前,脚下却越来越热,仿佛有一股热浪在下面蒸腾,月夕皱眉道:“这里怎么这么古怪……”

她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赵玥惊叫了一声。月夕扭头一看,赵玥的脚下竟然寸寸碎开,裂出了一个大洞,她身子掉了下去,她的手却紧抓住月夕不放,将月夕也拉了下来。

月夕左手急挥,丝带倏地挥出,缚住了枯树上的枝条。她右手拉着赵玥,两人便吊在了半空之中。下面地下热气更炽,月夕垂首一看,下面烈焰熊熊扑腾而上,一面似有栅栏,竟然是像是一间大监牢。

火焰直在两人的脚心翻腾,一旦两人掉了下去,只怕就要被下面的烈火烧成了灰烬。

“霜晨姑娘,你究竟叫什么名字?”赵玥突然问道。

她身在危急时刻,竟然还有心思问月夕这样无聊的问题。月夕无心理睬,环目四顾,只想要设法上去,忽见一个身影至东急掠而来,惊呼道:“月儿……”

“括郎……”

月夕与赵玥听到这熟悉的叫声,一起抬起头,见到赵括停在了一旁的树下,焦急地望着两人:“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老狐狸……”月夕见到赵括前来,心中惊喜,正要叫他设法相助,可不料这上面的枯枝久经热浪蒸腾,干枯老朽,已经无法受住两人之重,“噼啪”一声便断了开,两人急坠而下。

月夕情急之下,丝带再挥再卷,趁着丝带又缚住一根树枝,右手用尽全身的力qì

,将赵玥向上一甩,将她扔向了赵括。

赵括飞身上前,将赵玥抱到了怀里,在空中掠开,两人平安落在了远处。可月夕缚住的枯枝又“噼啪”一声裂开。月夕全身劲道已竭,再无自救之力,就这般直直地便掉入了火窟之中。

她掉到了地上,还来不及细看,只觉得火焰浓烟扑面而来,又听到上面赵括叫得惶遽:“月儿,你……”

“你别……”月夕一张口便被浓烟呛了一口。她不住地咳嗽,半晌才哑声叫道:“这里太危险了,你快带赵玥……”一阵黑烟冲上面门,月夕突觉被一阵热气裹住全身,登时什么也不知dào

了。

赵括叫了许久,再听不到月夕的回应,刹时只觉得手足冰冷。他怔了半晌,转身看到赵玥呆若木鸡,坐在地上,已是吓得有些傻了。他微微苦笑,柔声对赵玥道:“算了,我先带你离开此处。”说着,抱起了赵玥,朝外奔去。

月夕倒在了在烧得炙热的地面上,又被烫得慢慢醒转过来。她爬起身,以袖捂住口鼻,听上面再无动静,似乎赵括与赵玥已经弃她而去。又见到四周的火焰瞬息间卷了过来,她四处躲避,跌跌撞撞摸到了一边火势较小的地方,才看清楚这里果然是一处地牢,三面砖墙,火焰从墙缝中冲出。

而她所在的一处,有一面铜栅栏,栅栏外面是一条走道,并无火焰,因此这边火势较小。可栅栏间隔甚窄,上面被铜锁锁死,铜栅又被烧得滚烫,根本无法自铜栅内逃出去。

她再抬头看,上面破洞处并不甚高,大约一直被这火焰焚烧久了,地面变得松脆,微微一踩便塌陷了。四壁喷火,火是毫不停歇,似乎还越烧越大,且无法着力,她轻功再好,也无法上去。

月夕瞧了半晌,再也想不出有任何逃生之计。她躲在墙角,被火焰堵得动也不能动,眼见得只有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心头恐惧之感越来越重。

此时此刻,她突觉自己再是聪明再是好kàn

,都没了用处。她除了苦笑,也唯有苦笑,而她心中,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冰寒之意。

她叫赵括带赵玥走,可待到赵括真的一去不复返,她又心痛得不能自已。

赵括,他便就这样带着赵玥,舍她而去了么?(未完待续……)

31 同穴百年心

忽然间,前面有东西一晃,又听得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只见火焰中站起了一个人,声音中满是焦急、甚至带着绝望,高声叫道:“月儿……”。

就在那漫天的火焰之中,月夕瞧见了赵括,而赵括也瞧见了她。

“老狐狸……”月夕眼泪潸然而出,眼前无边黑暗中,又涌出了一丝光亮。她扑了上去,哭叫道:“你这个大傻子,你跳下来做什么?”

“你没事么?”赵括紧紧抱住了她,声音稍稍缓和了些,“这下面火焰这么大,我以为你已经……”一股几乎失去月夕的恐惧,叫他再说不出口。

月夕颤抖着,抱着赵括,只晓得不住地叫着他:“老狐狸,赵括……”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叫她忘掉方才的无助与恐惧。

赵括一看四周情形,便晓得没了出路,他颤声道:“月儿,你怎么到了赵王宫里来了?”

“有人冒赵丹的名义,说你和你娘被关了起来,我才……”月夕靠在赵括的怀里,慢慢恢复了平静,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晓得来这里寻我?”

“我正要出宫,听到有人说见到玥公主和一名白衣女子朝这边来。我觉得有些奇怪,便过来看看,想不到……”赵括抬眼望着四周不熄的火焰,苦笑道,“这火牢是引地下的沼气而成,虽然已经废弃不用多年了,可这火焰经年不熄……”

他跳下来时,本就存着必死之念。待见到月夕尚还活着。又盼着两人能逃出生天。可眼下这一瞬间,月夕在他怀里,他能抱住她。感觉到她颤抖着的身子,他突然又觉得这旁边的熊熊火焰,实在都不算得了什么。

他反而淡淡笑了笑:“月儿,那日桑婆婆替你来送我;她问我说,难道就让你这样蹉跎一生?我当时心中实在没有什么主意。可没想到今日要同你死在这里……”

“你不愿意么?”月夕轻轻阖上眼帘,凄然笑道,“能同你死在一起。我却很愿意。”

“我怎会不愿意?我只是觉得终于没有辜负了你。”赵括微笑道,“到了此时此刻,怎么你还要这样的使小性子?”

月夕脸上又有了些羞赧之色。她微笑着靠着赵括,烟熏火燎,叫她一时醒,一时晕。她喃喃道:“这火牢。和白狐裘一样的热……”她想起了白狐裘。又问道:“我在你房里,怎么没见那白狐裘?”

“送还信陵君府了。”

“你又送回去了?”月夕忍俊不住,再是萎靡不振,可仍是咯咯笑了起来。

“笑我心眼小么?”赵括也笑了,“他见我要娶玥公主,便赠我白狐裘,要与我心同戚戚。我非要送回去,叫他晓得。你待我与待他不同。”

“我缠着赵丹,你不介意。可对他……你却耿耿于怀?”月夕抿嘴笑道。

“他气度翩翩,英雄仁义,怎是大哥可以比的?我只怕你……”赵括叹气道。月夕与他相识至今,两次见他如幼童般对信陵君心存芥蒂,心中好笑,想再去咬他的耳朵,可几乎没了气力,只能软软地趴在赵括的怀里,喘了许久,悄声道:“你同赵丹从前在红泥小栈见过我,是不是?”

赵括抱紧了她,笑道:“你终于知dào

了么?”

“难怪你早早猜到我是秦国人……”月夕叹笑道,“你怎得不早些告sù

我?”

“我若告sù

你,岂不是告sù

你我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你怎会再让我见你?”

“你便那样想见我么?”月夕心中面上俱都是甜蜜。

“第一眼见到那弯弯的小月牙儿,便想见你一面了。”

“可你若见到我时,我长的极丑怎么办?”

“幸好你长得不丑,还长得极好kàn

。”赵括亲着月夕的长发,“还记得上次你来邯郸,我本来说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么?我便是想带你去红泥小栈……”

红泥小栈,她一路戏弄平原君到邯郸,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原来赵括认识她,比她识得他,竟多了三年,她岂不是比他平白少了三年相思的时光?月夕伏在赵括的怀里,想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轻声道:“你老实说,这几年,你可曾想过要我做你的……妻子?”

“你第一次来邯郸,我便叫人修了待月楼,你说我有没有?”赵括不答反问。

“你心眼那样多,我怎么会晓得?”月夕也笑道。她想起自己与赵括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心中一阵激动,几乎要将自己在秦国的一切,关于爷爷,关于随侯珠统统都和盘托出,可又觉得此刻再说这些也无足轻重了。她叹气道:“老狐狸,我不怕死,可我怕自己死之前,还未做上你的妻子。”

“等我们出去了,我便立kè

娶你。我什么都不管了,也不做什麽上将军了,只陪着你呆在待月楼,可好么?”赵括柔声道。

若他们真的出了去,他只怕立kè

又要知其不可而为之,而她又怎能只留在待月楼?月夕明晓得他是在哄自己欢喜,可此刻身临绝境,却又晓得他说的确是肺腑之言。她笑着点了点头,和赵括无声地拥bào

着。

火势越见猛烈,将两人重重包围,四周都被烧得炙热。但月夕和赵括,却似乎全末觉察,只是紧紧地抱着。

越是遇到灾祸,他们便越会忘了自己,只求对方心中宁靖。从前、如今,始终如一。

只是这样,便足以叫人死得心甘情愿。

炙热的火牢,火焰犹如怪兽,要将两人吞没。月夕只觉得周围越来越热,可又有些奇怪,身上为何始终都没有灼烧之感。再转身仔细望去,那吞吐的火焰虽然将两人的衣服烧掉了一些。可始终只在两人身边半尺缭绕,不曾近身一步。

她十分吃惊,扯了扯赵括。赵括循目望去,也发xiàn

了其中的怪异。他沉吟着,忽然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月儿,我给你的香囊呢?”

月夕自腰上摸起了香囊:“在这,怎么了?”

“莫非那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

赵括却没有回答,他拥着月夕。站了起来,冲到了栅栏的另一边。那火焰仍是只在两人身边环伺,始终未朝身上卷来。两人相顾而视。突然间顿觉得生了一丝希望。

赵括抬头望着顶上裂开的石洞,伸手扯下身上的一片袍子,包在了手上,双掌运劲。一掌击在石壁上。石壁竟然微微晃了晃。掉了两块石砖下来。

这火牢经久失修,又经年累月被火焰焚烧,走道那一面的石壁是以砖石碓砌而成,中有间隙,早已烧得松脆。两人见事有转机,面有喜色,不约而同一起发掌。两人合力,不过两掌。竟然将墙上击出了一个小洞来。

赵括又补上一掌,这墙顿时塌了半面。赵括扶着月夕。出了火牢。那火焰只在牢内吞吐,已经卷不到两人身上。两人身上都是烟熏火燎,这下历险重生,恍如隔世,又不禁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过了许久,赵括才回过神来,拉着月夕,一边寻找出口。月夕跟着赵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赵王宫里怎会有这样的地方?”

“当年建这赵王宫时,这一处掘地三尺,发xiàn

因有沼气故而有火。周以火德,赵武灵王便将其建为火牢,后来先王惠文王嫌其太过残忍,才弃而不用。前些日子,便有人禀告赵王说,这里的地面愈来愈热,怕有危险,赵王便严令不许闲杂人到此,只是未来得及修筑围墙。你同玥公主,怎么会来了此处?”

他见月夕未答他,又催问了几句,可月夕仍是一言不发。赵括突地心神一凛,他缓缓地停下脚步,回身见月夕只是默默地瞧着他。他突地将月夕抱在怀里,半晌才道:“月儿,多谢你。”

“你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对不起她的。我救了她,这样可算是为你还了恩德,你可能去请辞这个大将军了么?”月夕淡淡一笑。

“还用我去请辞么?”赵括笑道,“你教了我娘那个法子,四处去败坏我的名声,蔺丞相在朝上振振有词地质问赵王,说知子莫若母,赵王几乎无言以对,又怎能坚持以我为将呢?”

“你的名声,名实相符,哪里是我和你娘能败坏的?”月夕哼笑道。

“原来真是你教我娘这样做的?”

月夕一愣,一时不查,又被他诈出了真相。她气急败坏,瞪着赵括,撒起赖便不肯再动了。赵括在她脸上亲了一亲,笑声:“只怕等下就有人来了,我们快走。”

这火牢多年被人弃用,无人看守,两人沿着走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未曾上锁,一推即开。赵括听见四周有脚步声涌动,怕是赵玥叫了人来,忙与月夕沿着黑暗之处,翻出了赵王宫北城,往南而去。

六月的天,瞬息万变。

天上雷声渐起,黑云如墨,掩没了整片天空,似乎便要落下雨来。

赵括与月夕在邯郸城内的巷子执手快行,没出赵王宫几步,见到前面有一个院子。一堵高墙,窄门紧闭,空隙中有灯光露出,还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

他正觉得这院子有些熟悉,却见窄门一开一合,从里面出来一个人。

“卉姬……”赵括与月夕见到了眼前之人,不禁齐呼了一声。

那人听到动静,转脸朝这边看来,果然是卉姬。卉姬见到两人,面上突显狼狈尴尬之色,待见到赵括和月夕衣衫破损,面有烟灰,愣声道:“将军,你们……”

话声方落,门又开了一线。门内有人听到了动静,也蹿身出来,见到两人,轻声道:“二哥,月儿,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认得我?”月夕分明不识得这人,却见他认得自己,有些吃惊。赵括却应了一声:“小秦。”原来这人便是从前唤赵括与赵丹为兄长的小秦。

“你们……快进来再说。”小秦四处探视了一下,让开了身子。月夕进了院子,见到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两间大屋,十分朴素,从偏门一眼便望到了前面大门,门缝中似乎瞧见前面还有赵兵巡逻。

“是赵鄢。”赵括见月夕目光动处,异常警觉,忙安慰道,“是我怕有人欺负小秦,才叫赵鄢来守着小秦的质子府。”他又见小秦要去叫赵鄢,连忙拉住了他,摆了摆手。

“小秦?质子府?”月夕怔道,“他是哪国的质子?”

“月儿,你将我忘了么?”小秦低着头,嗫嚅道,“我来邯郸之前,去向王祖奶奶拜别,你在宣华宫,还同我说过几句话,你都忘了么?”

“王祖奶奶?”月夕望了小秦半晌,仍是有些迟疑。忽觉小秦的狭长双目,像极了当今的秦王,她立kè

如醍醐灌顶,轻唤道:“异人哥哥,你是异人哥哥?”

“正是我,嬴氏异人,”小秦见月夕终于记起了他,面上顿显安慰之色,又自嘲笑道,“这么多年,大哥二哥一直以国号叫我小秦。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叫嬴异人。”(未完待续……)

32 大梦今初醒

“正是我,嬴氏异人,”小秦见月夕终于记起了他,面上顿显安慰之色,又自嘲笑道,“这么多年,大哥二哥一直以国号叫我小秦。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原本是叫嬴异人。”

当世七国相争,常以王孙公子互质。嬴异人乃当今秦王之孙,秦公子安国君之子。他虽是秦王之孙,却从不受秦王与安国君重视,因此被派往赵国做了人质,几乎被忘在了赵国。他来邯郸时尚幼,因此赵人也不曾防他,赵丹少时与赵括便常出宫飞鹰走狗,几次见到嬴异人,性情相投,便互以兄弟相称。

月夕终于想起了他,可她虽记得嬴异人,与他却无什么交情,眼下见他住着这样简朴的质子府,又要赵括派赵鄢维护,想必这质子的生活极其艰苦,月夕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她心中微叹,转而问卉姬:“卉姬,你怎么在异人哥哥这里?”

“小秦生了病,我来看他。”卉姬目中只是望着赵括,此刻才收回目光,淡淡答道。

赵括与月夕一看,嬴异人果然面有蜡黄之色,精神萎顿。赵括忙道:“小秦,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无聊的人,暗中来质子府挑衅骂人。”嬴异人笑道,“卉姬能常来看我,我病也好了大半了。”他虽潦倒,倒还有几分豁达之气,双目望着卉姬,眼里都是感激与柔情。

这几年秦赵交战,有些好事之人。以为自己能辱骂一下秦国质子,才叫出了一口恶气。赵括虽叫赵鄢护着,可明枪亦躲。暗箭难防,总挡不住有人故yì

生事,暗中投些蛇虫秽物到质子府,恐吓质子。

按说赵丹身为赵王,若有心真将小秦当成兄弟,又怎么会叫他过得如此落魄?说到底,这赵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带着这秦国质子玩一玩罢了。

月夕心中愈发厌恶赵丹,轻轻地哼了一声。

卉姬的目光又转回到了赵括身上,声音中还有些焦急:“你们……怎么烧伤了?这里可没有烧伤药。这可如何是好?”

赵括看了一眼月夕的右臂,衣服虽烧得有些破了,却只是一些轻微的灼伤。倒是他自己,一直将月夕护在怀里。左臂衣衫已经全都已烧焦。那左臂上都被烧出了几个大水泡。他抚着月夕的右肩,低声道:“疼不疼?”

月夕笑着摇了摇头。卉姬着急道:“我们快风楼倒有些常备的烧伤烫伤药,不如我们即刻回快风楼,再设法疗伤?”

月夕与赵括对视了一眼,一起笑着摇了摇头。卉姬见两人不肯,猜到两人必有非常之事,又道:“那我回去取药?这伤口万一红肿流脓了可不好。”

两人仍是迟疑,嬴异人道:“不如让赵鄢去?他常常来往质子府与快风楼。便是去一趟也不引人注意。而且他行事总比你一个姑娘家便捷。”

卉姬一听,连忙点头。不待赵括分说,便将嬴异人推了过去。嬴异人到了院门口,轻声说了几句,那院门推开了一条缝,赵鄢探身进来,待见到了屋旁站着的赵括与月夕,立kè

对着赵括点了点头。

卉姬又忙道:“将军,月儿,快到里面来。”她推门点灯取水请两人入座,十分熟稔,竟似是这质子府的常客。

赵括扶月夕坐在了席榻上,自己陪坐在她身边,才道:“卉姬,多谢你常来探望小秦。”

卉姬望着屋外嬴异人的身影,嘴角噙着一丝讥笑:“这两年来,快风楼亦同这质子府一样,常常有人捣乱,我心中忧恐难安,小秦便常来陪着我。他日子不好过,我也一样来探他。我们两人,只是同病相怜,礼尚往来罢了。”

“卉姬,实在对不住。这两年我……实在是太过疏忽了,”赵括心中歉疚,黯声道,“若不是那几日月儿提及,我竟丝毫也不晓得快风楼,遇上了麻烦。”

“将军多礼了,”卉姬欠身笑道,“将军对卉姬,就如同亲人一样。你我是一家人,便要互相体谅照顾,何来言罪呢?”她端端有礼,三言两语间,竟将从前对赵括的情意撇得干干净净。

赵括不晓得她是对小秦生了情,还是对自己终于死了心。可无论哪一样都好,如今他却再无心力,去怜惜月夕以外的任何一人。他心中微喟,见嬴异人自外面进来,对两人道:“二哥,月儿,你们怎么搞成了这样?”

“我……”月夕靠身在赵括身上,轻笑道,“我掉进了一个火坑里,亏得他救了我。”赵括闻言低下头,却见她眼含温柔,望着自己,仿佛说的是一件叫她欢喜无限的事情。他不禁笑了笑,伸手擦了擦月夕脸上的灰烬。

两人间经历了方才的劫难,此刻柔情涌动,竟都有些旁若无人。卉姬只觉得眼角发酸,扭过了头,嬴异人忙打岔道:“那真是大难不死,掉进了火坑里,居然只受了点轻伤。”

这话却提醒了月夕,她问赵括道:“方才在火牢里,你说什么传说是真的?”

赵括微微一笑,伸手将月夕腰上的青香囊拽了下来,摊在她面前,微笑道:“这香囊送给你这么久,你就从来未曾打开看过一眼么?”

“打开做什么?一见到它,便想到了你那般讨人厌,更不愿理睬它了。”月夕娇嗔道。赵括却明白她是说怕睹物思人,两人又想到方才在火牢里生死以之,又不禁对视一笑。

卉姬却苦笑着低下了头。

若真是死了心,又何必不愿看,不敢看,又何必讥笑自己,又何必苦笑不迭呢?

赵括解开缚紧香囊的丝条,伸出两根手指,在里面一摸,取出了一块层层叠好的帛布。他再缓缓将帛布一层一层掀开,直至最后一层打开,里面竟然藏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珠子,发出柔和的莹光,照上了月夕的俏脸。

月夕又惊又奇,赵括将手一转,以帛布对着月夕。珠光辉映,照见那帛布上写着两行字:“随侯之珠,留贻长媳;夫妻恩爱,瓜迭绵长”,下面的落款,却是“马服赵奢”。

“这随侯珠……”月夕惊呼道,“不是被收在衡权宫里么?为何会在此……”

“当初阏与之战之后,我爹官封马服,深受惠文王信任。一次在宫中议完事,恰好内侍请惠文王捡视宫中宝物。惠文王带上我爹同行,见到这随侯珠,便笑道:这随侯珠,传说可避水火邪灵,可从来无人敢真将它置于水火之中。”赵括缓声道。

“他信手便将随侯珠赐给了我爹,说若真是神物,便应该随将军在沙场纵横,得展所长。他又从他自己身上,随意摘了一颗珠子扔了进去,说异宝藏于深宫,无用武之地,便与普通的朽木腐石又有何异?只怕一万年也无人晓得它是真是假。果然那些宫中内侍,日日清点,可竟无一人察觉这珠子被惠文王掉了包。”

“我爹得了这珠子,却远不如惠文王豁达,叫我娘亲手缝制了香囊,又将随侯珠置于囊内。他未能免俗,只想以这珠子,做为家传之物,世世代代叫我赵氏长媳传递下去。”

“赵氏长媳?那岂不是本该是玥公主的?”月夕愣道,“你为何将它送给了我?”

赵括望着她,微微一笑,却不回答。月夕想起他对自己的一番情意,只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甚是愚蠢,可又觉得有些不敢置信,她轻声道:“可那时在霍太山……你明晓得我要离你而去,你还……”

“我说过,但有你在,决不会另娶她人。”赵括笑望着月夕,柔声道,“你在不在我身边,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是你的事情;可我要不要你做我的妻子,却是我的事情。”

“这香囊如此要紧,又是你娘亲手绣的。难怪当初我遮住了脸面,她还是能认出了我,”月夕又惊又喜,又是羞赧,“她还说什么此生都见不到你娶玥公主了……我还当你同她曾说了什么,原来她一瞧见我带着这香囊,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凝望着赵括手里的随侯珠和帛布,无尽的欢喜都涌上了心头。再想到自己一再入赵王宫,只当它远在天边,却不晓得这宝贝便近在眼前,面上顿时又有了些悔叹之色。

这随侯珠是赵括给了自己的,她自然是理所当然,可以带回秦国去救爷爷。她一念至此,对别的任何事情都已不再关心,只是喃喃道:“既然它真的能避水火,那便真的能治病救人了……”

她探手便要去拿这随侯珠,可突然间,窗外电光一闪,雷声跟着击下,顿时将她震得呆了一呆,那手僵在了半空。

可这电光火石之间,赵括瞧见了月夕的脸色,听到她的喃喃自语,立kè

无数的莫名的人与事在赵括脑海中闪出,千头万绪都化成了两个字:不对。

他不及深思,手一握,将随侯珠紧紧抓在了手中,闪身离开了月夕,再将随侯珠放入了锦囊,沉声道:“月儿,你方才说什么?”

月夕身子微微一颤,不知该不该答他。赵括紧盯着她,问道:“你怎对这随侯珠知晓如此之深,晓得它可以避邪救人,又晓得它本该在衡权宫中?”

一阵风从窗外涌入,月夕突然间觉得冷得有些刺骨。她垂下了头,沉默不语,更不敢接触赵括的眼睛。

赵括直直地望着月夕,半晌才道:“我在渭水河边遇见的那名老者,精通兵略,是你什么人?”(未完待续……)

33 风雨两相绝

他一句一问,只是将自己心中的疑问抛出,又借以理清混乱的思绪。可他这一句一问,句句都如一个大锤,重重地砸在了月夕的心头。

卉姬与嬴异人在一旁,全然不晓得两人在说什么。只觉得方才两人尚是亲密无间,可突然间又似各执一端,态度变化之快,实在太过诡异。两人面面相觑,互相以目相询,又互相摇了摇头,只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两人。

“你来邯郸,便是要从赵王宫里取这随侯珠?”

“秦国武安君白起重病不起两年,听说秦王一直在设法四处寻找良医奇药。月儿,他得的什么病?”赵括脑子里越来越清晰,面色却越来越冷。

“武安君?”嬴异人诧异道,“月夕,你爷爷的病仍是未大好么?”

窗外一道闪电拉过,月夕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赵括听到嬴异人的话,面上顿时一片哂然,似苦似笑,许久才哑声道:“秦军左庶长王龁帐下,有名小将军,叫白子服。在长平,几次险中求胜,大败赵军,杀了我赵国不知多少人。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奇怪……月儿,你告sù

我,这白子服是什么人?”

忽然间外面又一道雷声劈过,可月夕却如同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她紧紧咬着嘴唇,咬得渗出了血,她忽地大声道:“不错,白起便是我爷爷,白子服便是我。”

“你为何叫白子服?”

“白子服,白子服。”月夕喃喃道,“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她话未说完,便已失声痛哭起来。赵括见了她这样的神情。严峻的表情慢慢缓和,他垂下头望着自己前方的地面:“你来邯郸,入赵王宫,便是为了要偷随侯珠,去救你的爷爷白起。”

他还是在望着地面,他实在无法抬头去看月夕一眼。

他明晓得她来邯郸别有所图,却一再对她手下留情。他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甚至跳入了火牢决意与她同死。可最后却晓得,她原来是白起的孙女。而她来,便是为了救白起的性命。

“你说你来邯郸,绝不会伤一人性命。可你早已在长平,杀了无数的赵国士兵。你要救的人。是我赵国人人深恨的人屠白起。月儿……我……”他心中全是失望。可这些悔意痛意却只在他眼中翻腾,对着月夕,他仍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忽然月夕右手一翻,白光闪动,她拿起了放在枕头边的一把剪子,抵在自己胸口,叫道:“赵将军,我晓得你们恨我爷爷。恨他杀了那么多人。我也晓得自己对不住你。可我……若救不了爷爷,我只有他一位爷爷……求求你。救他一命罢。”

“旁人便有无数父母么?”赵括生怕自己又会忍不住软了心,低着头冷笑道,“白起一人,杀了多少无辜将士?白将军,你只为救你爷爷,你可晓得六国又会因此多了多少老人无人奉养,多少母子没了依靠?

他也换了称呼,只呼月夕为白将军,便是再不肯以私情相论了。月夕张了张口,却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嘶哑着声音道:“赵将军,既然你不肯救我爷爷,我一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我……便只有死在你面前了。”

她说完这话,便似整个人都空了一样。她曾骗了赵括无数次,可这一次,赵括却晓得她,是说到便能做到的。他瞧见她以手揪着胸口,似乎心痛难当,他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你将这随侯珠拿去罢。”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又紧紧地握着随侯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月夕的脸上。

月夕抬起头,对上赵括的目光,想起他对自己的各种疼爱怜惜,心中顿时又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会误了爷爷的性命,她哽咽道:“赵将军,月儿此生,甫一出生,便只有与爷爷相依为命,实在见不得他受病痛折磨。他杀了那么多人,究其始末,却都是为了我。这万般罪孽,本该由我一人承担。只要你放我爷爷一命,我的性命……你拿去便是了。”

外面雷声轰轰不绝,她的声音愈说愈低,说到最后,几乎悄不可闻。但在赵括听来,月夕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魄。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雷打了下来。赵括被雷声惊动,眼神微微一晃,月夕趁着这当口,当机立断,一掌直向他前心击去。赵括不待她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她手腕抓去。不料月夕这招乃是虚招,她疾忙缩手,另一手却将赵括手腕一切。

赵括手中香囊顿时飞出,月夕一伸手,捞住了香囊,跟着在赵括的肩头一推,反身窜出了窗子,白裳飘飘,飞出了院外。

“月儿……”卉姬与嬴异人两人同时大呼。赵括一掌拍开了门,亦急追而出,瞬间便消失在两人的眼前。

只见天上闪电与雷声不断,一条白影未出巷口几十丈,便被后面的青影赶上,拦在了白影之前。

赵括真要追她捉她,她又如何能逃得过?

月夕被他拦住,欲哭无泪,苦笑着仰首望天,忽觉“啪哒啪哒,”几滴水珠落到了自己的面上。

原来六月阵雨,说来就来,突然间就滂沱大雨一泻如注,不仅落在月夕的脸上,更打在屋檐上,淅沥作响。

赵括与月夕两人站在街上,全身早已湿透,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各自的脸上手上,两人竟无半点知觉,只是怔怔地互相凝望着不动。

闪电与雷声一个接著一个,电光过去,雷声又来。闪电掠过墨黑的天空。大片白光忽隐忽现,照出赵括双眼冰冷,月夕面如死灰。两人的身子都在不住地发颤。

大雨之下,黑夜之下,白光之中,雨水便从两人的脸上滑落,便似两人都在痛哭一般,说不尽的凄楚。

突然听见远处马蹄声大作,便是这暴雨也挡不住声响。四面八方似有千军万马包围了过来。又听见远远处,有人大呼:“霜晨,是你么?霜晨……”。

是赵丹的声音。

两人俱都一惊。不晓得赵丹如何会追来此地?却见前方雨中几十骑疾驰而来,铁甲锵锵,正是赵王宫中侍卫,霎时便将赵括与月夕围在了弓箭手之间。

骤雨之中。依稀见到一辆青铜王辇。如飞般冲到跟前。赵丹立在上头,大声疾呼道:“不许放箭,万万不许放箭。”他身边的将军手一挥,赵军都放下了弓箭,却抽出了长剑,仍是围住了两人。

另有一辆宫辇随在王辇之后,急赶而来,上面却坐了赵玥、赵老夫人与赵菱三人。

大约有人以为赵括只想要与月夕同生共死。赵老夫人与赵菱一来,他见到母妹。心有顾忌,便不能不放下了这个念头;可那人却不晓得,便是在这顷刻之间,赵括与她月夕,早已成了陌路仇敌。

这寻来赵老夫人与赵菱之人,真是画蛇添足。

赵丹冲下王辇,要扑过去抱住月夕,赵括忙挡身拦在了他面前。赵丹左突右穿,冲不过去,只得抓住赵括,伸手叫道:“霜晨,你生我的气了么?我这几日忙得很,没时间来见你,你莫生气。我这便带你走……”

月夕见到赵丹仍在痴人说梦,冷笑了几声,朗声道:“赵王,我是秦国的奸细。你这位二弟,已经为此追了我一路。你可真的要接我入宫么?”

赵丹闻言,顿时一缩身子,站在赵括背后,垂头丧气道:“霜晨,他们说你是入宫来害我的,是不是?”他不待月夕答他,将身子一挺,高声道:“你放心,就算你是秦国人,也绝不是奸细。我知dào

你曾要害王叔,可你待我不同,不然当初在秦王宫你何必要救我?”

“赵王,是谁同你说我是要入宫去害你的?”月夕微微笑道。赵丹不由自主转回了头去,望着后面的宫辇。月夕瞥了赵括一眼,讥笑道:“当初我救你,不过是见你傻呼呼的,在手掌心中耍你一耍,倒也挺好玩的。”

赵丹不敢置信地抬起眼,见到月夕嘴角嘲讽的笑意,才晓得她说得竟然是事情。他一场痴念,都被月夕一手揉成了碎片。好梦成空倒还罢了,月夕那蔑视之色,叫他有些无地自容,更叫他憋屈地想要大叫。

他心中失望间杂着躁怒,自负自卑在心中交替涌现,突地脚下一软,坐到了地上。

月夕面若寒霜,对着赵括斥声道:“赵将军,你为了救你的赵王,害得我好苦,眼下便叫你见识一下我的本事。”

她说着,便是三掌攻到了赵括面前。她用尽全力,再也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眨眼之间,便又攻出数掌,不但掌掌含蕴内力,而且着着都是攻向要害。

赵括哂笑了一声,伸手接招。月夕却双手一缩,动如脱兔,掠到了一旁,从一名赵军的手上,一招夺过了长剑,向赵括当胸刺到。赵玥在雷电之下看得清清楚楚,惊叫道:“括郎,小心。”

赵括一侧身,左掌一翻,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月夕一掌击去。月夕一惊,退后一步,哪知剑身被他双指夹住,动弹不得,急忙松手,蹿身朝前,又是一掌朝赵括拍去。赵括侧身避过,也是一掌回拍。

月夕见他如何也不肯放自己离去,想着自己自与赵括相识,相知相爱,欲离难离,两人为了将来诸多努力,可终至如今反目之地。造化弄人之甚,哪有人力反转的余地。她夹在家国情义之间,爱不能,恨不能,进不能,退不能,从前的种种坚持眼下都成了笑话,还不如被赵括一掌拍死,免得自己如此左右为难。

她只觉得心灰意懒,四肢百骸都难生出半点力qì

,手掌虽出,可却再无半分劲道,只是闭上了眼,等死罢了。

赵括见到月夕面容苍白,眼泪夺眶而出,左掌中的三道弯曲的疤痕清晰可见。他仿佛回到了上党那夜,他击中了月夕,一掌叫她闭过了气去。他心中骇然之意大起,怜惜恻然俱伤心头,这一掌也再不愿拍下去。

月夕等不到他的掌风,睁眼一看,他手掌停在了自己眼前数寸,再进不能。她牙一咬,只这关头,一掌全力击出,拍中了赵括的肩头。赵括倒退了几步,跌坐到了地上,一口鲜血吐出,随即便被大雨冲散了开去。

四周的将士见赵丹失色,赵括受伤,立kè

又冲了上来,欲捉拿月夕。月夕见到赵括吐血,心中只是一片茫然,手中紧紧捏着香囊,竟然也不知逃脱。

忽听得南面又有蹄声如雷,二十余骑黑马在雨中疾驰而到,马上之人面蒙黑布,手持连弩,俱都是秦军黑衣黑甲的飞鹰锐士装扮。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中,马蹄溅起雨花,光白耀目,夺人心魄。

还未奔到近处,飞鹰锐士手中的箭弩早已如飞地射出,赵军措手不及,来不及取弓箭,这围圈立kè

被射出了一个缺口。

当中一黑一白两匹马奔出,黑马上一人,高声叫道:“秦王有令,赵王若敢伤我们白将军半根寒毛,秦王必倾举国之力,绝不与赵国善罢甘休。”

月夕听见是王恪的声音,一惊之余缓过神来,身形登时拔天而起,落在白马之上。她急调马头,便要离去,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赵括。赵玥与赵菱已经奔下宫辇,一左一右扶住了他。赵菱望着黑马上的王恪,轻叫道:“原来你也是……”

赵括却低着头,对方才的一切宛如不闻不见,若不是胸口尚在起伏,就好似已经死了一般。

风大雨大,地上溅起了漫天的雨雾,挡在了月夕与赵括之间。赵括就仿佛慢慢地,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今夜之后,她与赵括,再无能相亲之日。

月夕心如刀割,再也无法多看一眼,与王恪扬鞭纵马,同这二十余骑飞鹰锐士瞬间便消散在了大雨之中,不见了踪影。

如今长平局势这样尖锐,邯郸城防守这样严密。可秦国的飞鹰锐士,骤然来去,出入这邯郸城如入无人之地,轻而易举便将月夕救走。赵丹望着月夕远去的方向,目瞪口呆,心中又惧又恨,突然大叫一声,拔出配剑,狠狠地插在了地上。

(卷三

完)(未完待续……)

1 长平翼大风

月夕与王恪不眠不休,一路奔回咸阳。她冲进白家宅院,将随侯珠从香囊内取出,交到了靳韦的手中。靳韦见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衣服破损且有些湿润,忙叫了婢女来伺候,问道:“死丫头,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月夕凄然一笑,手里紧紧攥着这青色的香囊,呆呆的望着白起所在的大屋。两个婢女端了热水,拿了换洗的衣裳,道:“姑娘,换下衣服罢?”

月夕一言不发,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两个婢女吓得呆了,垂手站着,又望着靳韦。月夕凄然摇了摇头,朝着大屋走去,口中喃喃道:“我去瞧爷爷。”

她没走两步,眼前突见那霍太山山谷的石门一开,赵括一袭青衫,自那甬道中,笑吟吟地朝她而来。她见赵括又来寻她,心中欢喜不尽,正要朝他奔去,可突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石门上的碎石不住地落下,霎时隔断了赵括的身影。

快风楼、驻马桥、福伯的面摊、待月小楼……但凡她与赵括所有欢乐记忆,便是在赵王宫中的火牢,便是那她再未去过的红泥小栈,都在她面前旋转着,接踵而来。可转眼间,都变成了赵括在大雨中失望冰冷的双眼。

她原本有着世间上待她最温柔的人,可眨眼间又只剩下了她一人。

天地悠悠,举凡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月夕悲从中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一软,便跌到了地上,人事不省。

※※※※※

月夕病了。被送回了宣华宫。

靳韦亲自把了脉,病症不过是高烧,待到灌了药退了烧,可月夕仍是病重难起。靳韦白家宅院和宣华宫两处跑,几乎分身无术,好在吕盈步不离地守在月夕榻前,秦王又派了太医。叫他只专心救护白起。

无人晓得月夕在邯郸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取到随侯珠的。

王恪,也只是沉默不语。不肯吐露一字。

只有他最清楚,那一夜月夕失去了的东西。或许他也一样失去了,只是他身为男儿,不能任性生病而已。

整整一个月之后。当吕盈端着药进了寝宫。见到月夕一人坐在席榻上望着她,她顿时捂着嘴哭了出来。

“我好好的,你哭什么?”月夕微笑道,“爷爷的病……”

“放心放心。靳大哥说,你拿回来的随侯珠是真的,武安君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只是还有些行动不便,需得再修养一段时间。”吕盈忙宽慰道。“反而是你……我同你在一起这么久,从来就没见过你生过一次病。小恪和靳大哥都说。你自小到大,就没有这样病过,他们都被吓到了……”

月夕笑了笑,她握了握手,觉得两手空空,急道:“吕盈,我的香囊呢?”

吕盈忙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只青色香囊,递给了月夕:“在,在,没有丢。”

那上面绣着的黑马,多像他的乌云踏雪。

月夕怔了一怔,缓缓接过了香囊。她抽开上面的丝条,囊内已空,那张写着字的帛布仍在。

随侯之珠,留贻长媳。夫妻恩爱,瓜迭绵长。

月夕不必看,这十六个字仍历历在目,她带着这随侯珠两年,懵然而不自知。如今随侯珠已经没了用处,她能握到手里的也不过是这一个空空的香囊。

她再也不能去见赵括了,便是她去了邯郸,赵括大概也再不会见她。

她早就晓得,秦赵之间,她只能择其一;爷爷与赵括之间,她也只能择其一而从之。

她至始至终都是选了秦国,选了爷爷。那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赵括待她那样好,舍了命为她,她却只有辜负了他。

那一夜赵括瞧她的目光,冰冷如刀,她一想起来,胸口便是一阵揪痛。

赵丹可会降罪赵括?她反复在赵丹面前指骂赵括,与他动手,便是想叫赵丹不要对他起了疑心。赵玥虽然……可若为了赵括,她应该什么都不会说。

她一掌将他打的吐了血。若是从前,他定然笑笑就过去了,可如今……

如今往事如云烟四散,将来终不再来。两年相望,一切徒劳成空。

吕盈见她神情有异,哽咽道:“月儿,桑婆婆说你得的是心病,等你想通了,病就好了。月儿,你有什么心病?你去邯郸,究竟……”

“我哪有什么心病?”月夕笑着地打断她,“我只是担心爷爷的病。他的病好了,我便好了。”

事已至此,不如一心效法祖奶奶。两人就此相决,不至黄泉,不复相见。

她仰起头,沉默了半晌,又垂头微微一笑,高声道:“吕盈,我要去探爷爷,我的衣裳呢?”

“马上马上。”吕盈忙到了一旁的柜子前,为她取衣裳。她手忙脚乱,一不小心随手却将一件衣服带出掉落在地。正是那夜月夕为了救赵括,而刻意换上的宫衣。

月夕微微一怔,正想扭头不看,却见吕盈蹲下了身子去拾那衣服,忽地伸手捂住了嘴巴,一副想呕又呕不出来的样子,面色霎时变得苍白难看。

“你怎么了?”月夕关切道,“那些太医可还在外面?可要叫他们来给你瞧一瞧。”

“不必,不必了……”吕盈一手捂着口,慌忙拒绝,“是我这几天吃坏肚子了,这才有些难受。我去歇一下就好。”说着,便连句告退都没有,便匆匆而去。

月夕见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想来她这一个月为了自己而日夜操劳,心中着实有些不安,哪会计较她的无礼。吕盈跑到了门口,桑婆婆恰好迈进了寝宫,与她擦身而过。

桑婆婆瞧见吕盈的样子,不禁停下沉思了片晌,才慢慢站到了月夕的榻前。

她那张丑陋的脸,盯着月夕许久,道:“吕盈……好似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桑婆婆叹了口气,摸了摸月夕的手:“但凡女子,无论是尊为太后,还是低为贱民,都是一样容易受到伤害。我瞧她也是个聪慧的姑娘,怎么就……”她没有回答月夕的话,反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几句,突地又话意一转,冷声道:“月儿,是不是同那个赵括有关?”

月夕正在想她方才那话里的深意,被她突然一问,愣了一愣,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他欺负了你,我便亲自去邯郸,去将他捉了来,给你赔罪。”桑婆婆冷哼道。可她随即又放软声音,和声道:“可我瞧他对你极好,不像是会欺负人的样子,月儿……”

桑婆婆一张大嘴咧动,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情。月夕愣愣地望着桑婆婆,想起从前自己在祖奶奶身边,虽然心中畏惧桑婆婆,可这么多年来,她从无一事责骂过自己,便连自己只吃素面的习惯,她也记在心上。

甚至那日,她还因为自己放走了赵括与赵丹。她对月夕,一直都是暗暗相护,纵容之甚,其实一点都不亚于祖奶奶。

若桑婆婆能有一张美丽的容颜,世人可会用另一种眼光瞧她?

月夕垂下头,苦笑道:“桑婆婆,他没有欺负我。是我……是我对不住他。”

“你能有什么对不住他?”桑婆婆冷笑道,“左右不过是因为你姓白,杀了几个赵国的臭男人。那些赵人,杀了也便杀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赵括手上,便没有杀过我们秦人么?”

“桑婆婆,你说的对。”月夕微笑着仰起头,“我身为秦人,几个赵人,杀便杀了。月儿本就不会当回事。”

“很好,这才是太后的乖孩子,武安君的好孙女。这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桑婆婆扬声赞道,可她一转念,又道,“月儿,若是你真的……其实婆婆可以为你……”她踌躇着,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月夕要说,却见到一人推开了寝殿的门。

王恪面色严峻,从外面迈步进来。他见到月夕已然坐起,正与桑婆婆说话,他面色一喜,到了月夕面前,紧紧地握了一握她的手。

月夕微笑着看他。他虽不言,可那相怜相知的情谊,两人却都是心知肚明。王恪低声道:“月儿,方才秦王召了我和太医,问了你的病情……”

“秦王他说什么?”桑婆婆抢先问道。

“秦王说,若月儿的病好了,便叫她立kè

带上所有飞鹰锐士,前往长平。”

“月儿大病未愈,便是好了,还要休养。秦王急什么?”桑婆婆喝声道,“不许去……”

“秦王这样做,定然是事出有因。”月夕忙安抚住了桑婆婆,问王恪道,“为何要带飞鹰锐士去?长平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长平军报,赵国新任上将军带了二十万精兵前往长平,替下了廉颇。”王恪道,“赵军如今共计有五十万余,半月之内,数次主动出击。我爹爹……实在有些吃力,秦王只怕咱们秦军壁垒被攻破,也将灞上大营的新兵尽数派往长平。如今秦国精锐尽出,秦王仍怕不稳妥,要你带着飞鹰锐士,随时听候我爹的调令。”

“赵国新任上将军?是谁?”月夕心中一惊,急问道。(未完待续……)

2 秦赵决兵戎

“放心……”王恪又握了握月夕的手,“是乐乘。真想不到赵王竟会以乐乘来替廉颇,更想不到乐乘一到长平,便易守为攻……”

月夕心中大大地喘了口气。管他是谁,管他是攻是守,只要不是赵括便好。她曾教赵老夫人四处诋毁赵括的名声,逼得赵丹答yīng

暂缓以赵括为将。眼下乐乘出将,反而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了想,沉声道:“赵丹要孤注一掷,五十万大军不容小觑。秦国已是到了危急存亡之刻,我岂能独自避在宣华宫?可我……爷爷那边……”

“秦王叫靳韦日夜守着武安君,应该一切无恙。只是……”王恪微微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

“我这几日想去探一探武安君,可守院的将士却回绝了我,说武安君不见任何人。而且我连靳韦也见不到,”王恪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卷竹简,递给了月夕,“只说武安君要我将这个转交给你。”

月夕接过竹简,展开一看,上面只以小刀刻着两行字:

“甚安,勿念。

同心同德,共御劲敌。”

“是爷爷的字。爷爷不喜欢用笔墨,只喜欢用刻刀,”月夕沉吟道,“大概爷爷的病未好的十足,小师兄不许他见人。瞧他话里的意思,他已经知晓了赵国的举动,盼我以大局为重,那我更要……”

“你要去长平么?”桑婆婆打断了她,沉声问道。

“秦王要我去。爷爷也这样说,我怎可临阵脱逃?”月夕笑道。再看王恪与桑婆婆的表情,同有些不以为然之意。月夕微微而笑。分别握住了两人的手,扬声道:“若赵军真的攻破咱们秦军的长平壁垒,亦可直抵函谷关外,到时候其余五国群起而要分一杯羹,秦国便是垂垂危矣。如今秦国将士尽在长平,人人自危,我又怎能坐视不理?”

王恪长长叹气。可桑婆婆仍是沉着脸。月夕轻轻摇了摇她干枯的手,目视她道:“我受祖奶奶与秦王大恩,自然要与秦王、爷爷同心同德。桑婆婆……”月夕柔声唤她:“祖奶奶养育月儿多年。公心私心或多有之。可无论如何,这颗为了秦国的心,她与月儿必然都是一样的。婆婆,你说是么?”

桑婆婆这才面色稍缓。可又叹气道:“你自幼便懂事。可有时婆婆却怕你就是太懂事了……要一意孤行,老身也没有办法……其实……唉……再说罢。”她伸手抚了抚月夕的面庞,又拍了拍王恪的肩膀,垂下了,又只是怔怔地瞧着自己的裙摆,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

月夕与王恪,以及五千飞鹰锐士,飞马奔驰。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了在丹水东岸的秦国营垒。据说这是王龁最近刚叫人修筑的。右翼一直延伸到小东仓河北岸,以抵御赵军主力的进攻。

两人一到长平,如惯例便到了司马梗的营帐中。月夕是女扮男装,司马梗晓得她的身份,便能刻意为她遮掩,为她带来不少方便。

司马梗说,自乐乘率了二十万大军到了长平,赵军已经在长平关外与丹水,一共集结了五十余万大军。他们背靠赵军营垒,集中南路大军,进可攻退可守。

可王龁近来却一反常态,只躲在营帐之中,所有战报由他的一名亲兵传递入营,每道军令,亦都是他叫亲兵自营帐内送出。未得传召,谁人都不得擅自入营,违令者立斩不赦。

司马梗还笑道,整个长平的秦军将士都在戏言,左庶长王龁大概是躲在帐内问天买卦。可若真的是问天买卦的话,这卦象大概也不是很准。这几日已经连连打了几场小败仗,引得赵军士气大盛,秦军则有些丧气。若再这样打下去,可能真的要将好不容易拿到手的上党,又拱手让给赵国了。

司马梗是王龁的老部下,这些话王恪虽然听得尴尬,可还能笑笑搪塞过去。月夕却只是木然坐着,似乎什么都未听到耳里,什么都未曾进到心里。

忽然间外面号角声大作,脚步声马蹄声四起,王恪和司马梗对望了一眼,出了帐去,留下月夕一人在帐内。过得片刻,王恪一人回了帐中,兴奋道:“月儿,赵军又要进攻了。”

“嗯……”月夕懒懒地应了一声,半晌才淡声道,“秦赵两国各屯了五十万人在此,若再不决出胜负,赵丹怎么吃得消?”

“真是奇怪……”王恪又迟疑了一下,对月夕道,“我方才好像见到靳韦进了我爹的营帐。”

“小师兄?”月夕微微回过神来,“他不是在咸阳守着爷爷么,怎么会到了此处?你不会是看错眼了?”

“我只瞧见了背影,那衣裳是蜀锦,就是他平日里老穿的,”王恪挠了挠脑袋,“我再去探探。”

他正要再出去,司马梗已从帐外进了来,月夕站了起来:“司马将军,外面是什么情况?”

司马梗道:“赵军收缩了全部兵力,主动进击。看情形,乐乘不满足这几日的小胜,想凭这五十万人,一鼓作气,全歼我们秦军。”

月夕立kè

皱起了眉头:“赵军的主将真是乐乘?”

司马梗面色微变,忙道:“确实是乐乘,姑娘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么?”

“乐乘虽比不上廉颇,可亦是一员名将。怎么行军作战,如此冒失?如今两国百万大军对峙,他竟想毕其功于一役,实在……”月夕有些失笑,“莫非赵丹把他逼得他狗急跳墙了么?”

司马梗听她这样说,面色微松,只听见外面号角声、鼓声交错急切,越来越响,显是有人发动了进攻的讯号。月夕冲出了营帐,王恪与司马梗跟在她的身后,站在营垒的高地,俯瞰下面的战局。

四野征云,杀气漫天。

青色赵军大阵已经出动,列成方阵,缓缓朝着对面的秦军进逼。弥漫起的烟尘,将整个山塬都笼罩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息。秦军的身后,一侧是连绵横亘的老马岭,一侧便是月夕所在的秦军丹水营垒。

月夕望着下面的战局,忽地喃喃道:“左庶长这次,倒好像问到了一只好卦。”

“什么意思?”王恪问道。

“你瞧这几处地方……”月夕伸手指着下面。

“这两处,不就是老马岭与沁水?”

“若再加上咱们所在的丹水营垒,将这三处连起来,瞧瞧像个什么?”

王恪与司马眺目而望,瞧了半晌,两人突然一齐叫出声来:“像一个口袋……”

“不错,这三面隐隐照应,便是一个大口袋,空出这上党的东部,留为袋口,容赵军回旋,慢慢地钻进这口袋……”

“难怪左庶长只以二十万人马迎战,就是要佯败引赵军入这口袋?”司马梗听得极为兴奋。可王恪却大叫道:“不对,不对。兵书上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以当年的兵圣孙武,也只能以十围一。便是引赵军入了这口袋,可秦赵两边都是五十万人马,兵力旗鼓相当。这如何能围?就算一时围住了,也不能长久……”

“哎,先围住了再说,吃掉一口是一口,哪管的了那么多?”司马梗大笑。他伸手指着前方老马岭一处,那边云雾缭绕,可一片片的林鸟飞起,不敢栖落,司马梗高声道:“你们看,好像有兵进了老马岭。”

“左庶长应变的好快,果然要派兵围困赵军,”月夕笑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依山作势,便可事半功倍,以一围一,谁说围不住赵军?”可她说着说着,慢慢又蹙起了眉头,似在思考一件为难的问题。司马梗瞧她有些不对,唤了他一声:“姑娘,可还有什么问题么?”

“小恪说得对,”月夕望着一脸大惑不解的王恪,沉吟道,“小恪的脾气想法,与左庶长最像。左庶长从来都是一力求稳,不打冒险之战。可怎么如今……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场战,瞧起来声势浩大,可打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赵军的老将乐乘,却一点也不老成持重,倒似脱缰的野马,迫不及待地冲到敌军阵前。而一向持重的左庶长王龁,反而胆大出奇,与她倒有些心意相和。

这不是真的有些古怪么?

下面山谷里的金鼓声,厮杀声不断,黑甲秦军死战相迎,可难抵青甲赵军一拨拨的进攻,渐渐往后退去,眼看就要被青色的赵军军团吞没。月夕瞧着下面的动静,不由自主便轻声催促道:“撤,快撤。”

她话音刚落,便见前方营垒的最高地,展开了一面旗帜,前后挥动,竟是在号令秦军全军后撤。赵军见秦军后退,青色大军潮水般卷上山坡,更是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秦军溃不成军,一路朝着丹水营垒撤tuì



“司马将军……”月夕见秦军溃败,反而面露喜色,高声叫道。

“末将在。”

“立kè

号令飞鹰锐士,随我去小仓河。”她号令司马梗,自己飞身上马,。

“白将军,左庶长没有命令,你不可冒失,”司马梗拉住了月夕,他同月夕一同作战多时,对月夕极为了解,晓得她决不会无的放矢,劝阻之余,又问了一句,“我们去小仓河做什么?”(未完待续……)

3 谁计局中局

“赵军全军出击,左庶长以那二十万败军,已经将他引到老马岭与丹水之间。如今他们后方空虚,咱们去断了他们的中军与粮道,赵军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有被咱们困死的份了。”月夕缰绳一扬,抖开了司马梗,正要纵马,王恪又拉住了她。

王恪叫道:“月儿,你岂可擅自出战。”

“战机稍纵即逝,怎可死守将令?”月夕喝声道,“小恪,你走开……”

“可万一赵军撤tuì

,或者冲破了前方的营垒……”

“到了此刻,你爹爹只要不是傻子,那二十万秦军便是全部战死,也会守住营垒,死咬住赵军不放的。”月夕一边回答,一边回望,果然又听见隆隆战鼓惊雷般从老马岭处响起,撤tuì

的秦军又进行了顽强抵抗,正死死地将赵军压在了老马岭与丹水之间。

“白将军,便是我们去,只带五千飞鹰锐士,只怕力有不逮。”司马梗又拦住月夕。可这句话一出,却正中要害,月夕顿时一愣,忽见前面一人策马而来,手持令箭,高声叫道:“白将军,司马将军,左庶长有令。”

“左庶长令:白子服领五千飞鹰锐士与两万人马,与司马梗兵分两路,分别赶往小东仓河北岸与故关,截断赵军中军与粮道。”

“只有两万多人马,怎么能……”司马梗惊疑道。

“左庶长有交代:只有这么多兵了,请白将军自行其便。”

“左庶长要诱围赵军主力。能给我两万人马已经不错了。”月夕笑着接过了令箭,叫道,“司马将军。叫齐所有人马,都跟我去小东仓河。”

“可左庶长叫我们兵分两路……”

“我自有安排。”月夕喝声而出。

司马梗与王恪再不多言,翻身便上了马。司马梗又回身调兵,才跟上月夕。

※※※※※

小东仓河距离丹水的秦军营垒不过十二里路。

前方激烈的厮杀声,战马的嘶鸣声,交杂在一起,战事正如火如荼。可到了此处。却是一片寂静,好像战事离着此处甚远。

赵军前军一路胜战,后军接到捷报。却限于军令无法亲上战场,众人都有些百无聊赖。可大军仍是要随军前行,前方左边是小东仓河,右边是高山。道路愈来愈险。越来越窄。反正捷报频频,赵军将士们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只是鱼贯着从山路中前行。

前方尘沙扬得更高,更听得隐隐传来金鼓之声。有一名赵军“啐”了一口,骂道:“早晓得秦军这么不堪一击,廉老头还死守这三年做什么?”旁人有人哈哈大笑:“不如叫你穆大将军来……”

可这话语未完,蓦地山顶上号声大作,战鼓雷鸣。山顶上投下无数巨石。登时把狭窄的道路封住。赵军毫无防备,道路本狭。登时挤成一团,有的被巨石击中,有的互相挤踏。

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赵军纷纷都堕入小仓河中,他们身上铁甲厚重,一落河水,立时沉底。

赵军正在慌乱,几千黑甲骑兵却从山坡上,趁其不意俯冲而下,向赵军狂冲而来。赵军这才明白过来,有秦军要居中拦截。赵军士兵立kè

都挥舞起矛戈长剑,拼死抵抗。

又有无数秦军黑甲,从山上直杀下来。司马梗号角声一起,两万秦军于金鼓齐鸣中一起朝两边屠杀。这些秦军长矛在手,飞鹰锐士人强马健,手中的秦国强弩箭如雨发,地势又狭长,赵军抵挡无力,死伤无数,霎时被巨石隔成了两段,首尾隔着巨石相望,相救不得。

莽莽山道中,河岸上到处是尸体兵戈,和青色的旌旗衣甲。断路前方的赵军只能追赶着前军而去,后面的只图先撤开这峡谷,向故关退却。

秦军见己方得胜,赵军败退,登时呼声雷动,纷纷挥舞着长剑长矛,朝着月夕与司马梗欢呼。

“司马将军,你带着这两万将士,在这里给我守住了,不可叫一名赵军通过。”月夕勒转马头,高声叫道,“所有飞鹰锐士听令,跟我去故关。”

飞鹰锐士士气正盛,齐齐高声响应,追逐着被截断的赵军,一路朝故关杀去。一部分落在后面的赵军,跑得快,已经退入了故关之内。月夕也不挑zhàn

,带着飞鹰锐士,只在小东仓河与故关之间,穿插绕行,一路清扫路上的残余赵军。

只要她与飞鹰锐士扫清这道路,将赵军逼入故关内,秦军便可在这一段路上再筑起营垒,将赵军彻底分为两段。赵军出击的主力没有粮草,无法回撤;而故关内的赵军则只能空守着粮草辎重,不能增援决战。

这青山绿水之间,月夕一路杀将过去,遍地都是尸首。秦军越战越勇,赵军边战边撤。遇上几只零散赵军,都不能抵抗。

月夕走马向东,不多时,前面尘头大起,一彪军马直冲过来。月夕冲在前面,只当又是小股的残余赵军。可不料这一支赵军人数不少,且抵抗得相当顽强。

一名赵军士兵已经负伤,血流满身,见到月夕带兵冲来,仍是不顾一切地直往前冲,要将月夕杀死。月夕信手抢过一根长矛,纵马挥杀,一矛便朝那士兵刺去。

对面一员赵将纵马如飞,倏忽抢在众人之前,转瞬杀入秦军之中。那人生龙活虎般勇不可挡,一剑隔开了月夕的长矛。月夕丢掉长矛,右手拔出长剑,直取赵将的眉心,那赵将抬起头来,那剑正到了他面前。

月夕大惊失色,却将剑一收,高声道:“赵鄢,你怎么会在此?”

赵鄢正杀红了眼,见到秦将装扮。满身鲜血的月夕,一时认不出来,依然举剑劈来。月夕以剑相挡。厉声道:“赵鄢,是我。”

赵鄢定睛一看,这才认出眼前之人竟然是月夕,他更是诧异不已,收回了剑,劈倒迎面而来的秦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月夕。

“赵鄢。你怎么会在此?”

“上将军叫我务必要护送……回邯郸。”赵鄢高声答她,可中间的话,不晓得是他自己收住了口。还是被疾风冲散了,月夕没有听的真切。

“上将军?哪个上将军?”不知为何,月夕只觉得全身冰冷,手上顿时停了下来。旁边一名赵军挺矛刺来。反而被赵鄢一剑挡开。一边叫道:“姑娘,赵王拜了少将军为上将军。他就在前军阵中。”

赵括?他怎会在此?月夕顿时一身的冷汗。

他若真的做了上将军,赵军主力已被王龁引进了口袋,中军被月夕而断,粮道亦绝。前军失去了故关的军粮和辎重补给,那赵括,赵括他……

月夕双手不住地颤抖,半晌才醒悟过来。纵马到了赵鄢身边,颤声道:“赵鄢。这里,此处……”

她心神一定,厉声道:“赵鄢,此处赵军败局已定,你莫要逗留,速回邯郸向赵王与平原君求援。”赵鄢闻言,一点头,拨马便走。

月夕呼哨一声,刻意带着秦军朝北追杀,见赵鄢带着一小队人马朝故关而去,月夕这才放下心来。

赵括……

赵丹终于还是没放过他,终于还是逼着他出战。可他怎么……他怎么……会是那样的鲁莽之人?当初他在中条山一战与眼前之战大同小异,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怎会瞧不出王龁眼前设下的迂回包抄之计?

又是谁,骗她说赵军的上将军是乐乘?

月夕猛地抬起头,厉声叫道:“王恪。”

王恪自一旁应声纵马而来,月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厉声问道:“王恪,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王恪见她面色骤变,只是莫名其妙。

“赵军的新任主将,不是乐乘。”

“怎么可能?那日在秦王宫我听秦王亲口说的。你没听司马梗也是这样说的么?”王恪立kè

道,“莫非是赵军刻意隐瞒?”

“赵军隐瞒这个做什么?”月夕一愣。

没错,王恪没有说谎。是有人连同了秦王与司马梗,刻意要欺瞒王恪和自己。秦王欺骗王恪,是因为怕王恪在自己面前说漏了嘴。可秦王为何又要借王恪骗自己?

一定是有人早有谋划,要用到飞鹰锐士作埋伏;他亦晓得月夕与赵括的不寻常之处,只怕月夕延误战机,所以才处处隐瞒月夕,只为了留这一只伏兵,叫月夕为他所用。

不仅如此,这人今日在山上,更是依势而动,将令临机而出,将赵军一步步引入死局之中。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人,用兵如此鬼神难测?

月夕突然脑子一清,对王恪问道:“你爹呢?我要见左庶长。”

※※※※※

月夕留下飞鹰锐士在故关之前,清扫赵军。她自己与王恪纵马奔驰,回大营去见王龁。

她不住地扬鞭催促,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战马突然跪倒。月夕心中又慌又怕,竟然平生第一次控不住马,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她坐在了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王恪到得跟前,扶起了她,才茫然爬了起来。

十几里路,快马片刻便赶到了王龁的大营前。

她直奔王龁的营帐,下马便要冲入帐中。却被守营的侍卫拦住:“白将军,左庶长有令,没有他的号令,谁人都不能入内。”

“号令?什么号令?”月夕冷笑道,“好,那你们进去,告sù

左庶长,说我白子服……”她愣了愣,忽然轻笑道:“说我白月夕,要见上将军。”

她嫣然一笑,便是这厚重的盔甲与满面的血污,也遮不住她娇艳的女儿之态。那侍卫看得有些发愣,上下打量了月夕几眼,不晓得自己熟悉的白将军如何成了一位姑娘。

月夕见他没有动静,伸手便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剑,指着那侍卫,厉声道:“还不去。”

“月儿,你做什么?”王恪上前要抢下月夕手中的剑,月夕一抬手便推开了他,却见营帐的门帘一掀,王龁从里面缓步而出。

他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侍卫退下,将营帐的帘子掀开了一个角,伸手示意道:“白姑娘,上将军有请。”

“爹,不是你是主将么?哪来的上将军?这是……”王恪听得惊诧。月夕却冷笑道:“左庶长还算老实,这战,果然不是你打的。”

王龁轻咳了一声,仍是伸手做请状。月夕将手中的长剑用力插到了地上,扬头直入营帐,王恪正要跟进去,王龁却将他一拦,摇了摇头。

月夕进了大帐,只见一人坐在几案之前,脑袋狭小,白发苍苍,正埋头瞧着案上摊开的竹简。他听到月夕的脚步声,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眼锐利,一动不动地盯着月夕。

月夕见到这人,面上的不屑与傲慢霎时尽失,望着他,半晌才低声叫道:“爷爷,真的是你?”

“是我。”那人沉声道,“秦王有令:白起秘入长平,任何人不可走漏风声,但有违令者斩。”(未完待续……)

4 岂堪错上错

“原来不仅是赵军不晓得,便是我们秦军上下,除了左庶长,都无一人晓得是爷爷坐镇此战。”月夕苦笑道,“那爷爷如今又为何让我见你?”

“当初是怕赵军晓得老夫坐镇此战,不敢妄动,才刻意秘密行事。如今二十万赵军已经被围在长平谷底,这战便算打完一半,也不怕他们晓得老夫在此,”白起微微一叹,“何况,秦国上将军可以不见白子服,我白起却不能不见我的孙女。”

他凝目瞧着月夕,微喟道:“你这样冲回大营,是一切都晓得了么?”

月夕本有些木然,听到这一句,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高声叫道:“爷爷,秦王令你秘入长平,月儿被瞒,也没有话说。可是谁叫秦王与司马梗骗了小恪与我,说赵军的主将是乐乘?”

白起一声不吭地望着她,半晌才沉声道:“秦赵举国大决,我秦国人人争先,无人可避。那五千飞鹰锐士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爷爷本只是想要你前来长平,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围势一现,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你有几分本事,爷爷最是清楚,只有你,能善用飞鹰锐士,不叫爷爷的筹划落空……”白起叹了口气:“他只是被围了住,你不必……”

“只是被围住那么简单么?”月夕高声道,“中军断绝,粮道被断。他们二十万大军困在谷中。就算爷爷不动手,他们早晚也会被活活饿死。何况……何况……”

“爷爷向来战必求歼。决不会留一点余地。只要将这二十万大军按死在长平,退回故关的二十万大军便会溃不成军,届时赵国国内空虚。便是直攻邯郸覆灭赵国的好时机。爷爷,你一心要我们秦国大出天下,你真的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么?”

“老夫也未想到,这赵括行事会如此莽撞,与当时在渭水旁见他全然不同。可既然他犯了错,天赐良机,老夫便不会留妇人之仁。”白起沉声道。

“可那是赵括……”月夕尖叫道,“爷爷,他是赵括。”

“是赵括又能如何?难道不是我秦国的对头么?我瞧他这行兵布阵的样子。不过是外强中干,你也是看错了人了。”

“他几次救过我,在邯郸又屡次放过了我。”月夕霎时泪如雨下,泣声道。“那救了爷爷的随侯珠。本也是赵惠文王赐给他们马服君府的。爷爷,你不晓得,我做了许多对不住他的事情,他都未曾伤过我分毫,还被我打得吐血。若不是他对我手下留情,我又怎能从他手里抢得随侯珠回来,救了爷爷一命。”

她凄楚一笑,颓然道:“爷爷。为了要救你的性命,月儿百死不辞。可爷爷为何单单要月儿。去做害他的事情,逼他入了绝境?”

白起面色微微一变,良久才道:“他若肯率众投降,老夫可留他一条性命。”

“他怎么会降?”月夕苦笑道,“他若是那样的人,当初便会和我留在霍太山,不再踏足尘世一步了。爷爷,你也在渭水边亲眼见过他,同他说过话,你可觉得他是会降的人么?若是这二十万赵军能全身而退还罢了,若稍有万一,他只会……只会以身殉国。”

以身殉国这四个字一出口,月夕顿时怔住,站在了当场,许久也说不出话来。白起一直盯着她,见状道:“两国相争,岂能为儿女私情牵绊?他技不如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与人无尤;若真的身死阵中,倒能叫老夫佩服他几分。老夫只以秦国大略为念,其他的,也顾不了许多了。”

月夕惨笑道:“爷爷说的对,他本就不该对月儿手下留情。他赵括今日落到这样的地步,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她踉跄几步,转过了身,木然地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白起喝声道。

“月儿不晓得,只想一个人呆着。”月夕满腹辛酸,欲哭无泪,苦笑着说完,转身便出了营帐。

白起伸手想要拦她,却终于摇了摇头,缓缓放下了手。

※※※※※

月夕失魂落魄,走出白起的营帐,却一个不觉,撞到了一人身上。她瞧着眼前飘动的黑色衣衫,慢慢抬起头,苦笑道:“小师兄,你果然随着爷爷来了这里么?”

“死丫头,”靳韦面含隐忧,又微微一叹,低声道,“对不住,我……”

他显然是知情的,小恪见到的,真的就是他。不仅如此,大概他也是仅有的知dào

白起入长平的几人之一。

白起的兵法,凌厉世所难挡,由他出将,赵国便只有一败涂地的份。靳韦就算对月夕心存歉意,也敌不过他为故国复仇的决心。

“爷爷存心要瞒我,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滴水不漏。我不怪你。”月夕淡笑着说完,也不管靳韦,只如魔怔了一般,呆呆地坐到了一旁山坳边上。

她脑中混乱一片,什么都想不了,对日后如何更是全无主见。

下面的山谷中,星火蔓延,满山遍野,都是被围的赵军。两边悬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

以白起的本事,一旦将赵军围住,赵括又怎么能冲的破?她望着下面,突觉赵括又来到了自己眼前,眼含怜爱,温柔地望着自己。她蒙上眼睛,见到的是赵括,捂上耳朵,听到的仍是赵括。她低下了头,内心却如千百把利刃在绞剜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怀里,那个青色香囊,还有福伯给她的三枚刀币都在。她取了出来,怔怔瞧了许久,将刀币塞进了香囊内,又将丝条扎紧打了一个结,放在手中摩挲着。

他对她说的话。他为她做的事,他从前待她的一切好,无不叫她追悔莫及。苦不堪言。

她木然坐着,天色渐亮,又渐渐转黑,已是一天过去。王恪到了她身边,想叫不敢叫,终于轻轻唤了一声:“月儿……”

可月夕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就好似化成了石头一般。

一名秦王内侍打扮的人自白起营帐内出来,那人从前在秦王宫里见过王恪,笑着上来与王恪打招呼。王恪虽忧心月夕。又不好得罪秦王身边之人,无奈之下应付了几句,只听那人道:“……一收到赵军被围的军报,秦王已经亲自从咸阳。赶到了临近前线的河内郡。给所有的郡民赐爵一级,命令郡内十五岁以上男丁悉数出征,前往支援长平前线,阻击赵国的援军。我来此就是通知武安君,务必……”

这话轻飘飘的,却如一声惊雷,在月夕耳边轰然炸响。

秦王已是铁了心要将这二十万赵军困死在谷底。白起如此想,秦王亦是如此想。秦国君臣上下一心,赵国那愚蠢的赵丹与平原君。却还不晓得如何救这困局。

赵括无人可依,又怎么会有生机?

爷爷死了,自己不能独活;可若赵括出了事,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既然左右都是一个死字……月夕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苦,也不过如此,不过一死便能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她脑中缓缓冒出了一个念头。她突地站了起来,也不再想第二遍,径自到了白起营帐前,伏身在地。

“爷爷……”月夕高声道,“月儿一生,谨遵爷爷与祖奶奶的教诲。从无一事,是真zhèng

由得了自己的心意的。如今秦赵一战,大局已定,月儿一身于秦国,已是微不足道。事既至此……”

“请爷爷恕月儿不孝,辜负了爷爷和祖奶奶的养育之恩与栽培之情。天高海阔,求爷爷,由着月儿任性一次罢。”月夕说完,伏在地上,朝着白起的营帐拜了三拜,才站起了身,转身要走。

王恪瞧得傻了,竟不知阻拦。营帐内匆匆跑出一人,叫道:“死丫头。”

月夕停下脚步,也不回头,低声道:“小师兄,烦请你以后……为我多多照看爷爷。”

“死丫头,”靳韦拦到了她面前,焦急道,“你要做什么?”

月夕淡淡一笑,望着天空默然不语。

“月儿,你要做什么?”王恪亦拦到了她面前。

月夕笑了笑,屈身在靳韦和王恪前行了一个礼:“小师兄,小恪。今日一别,你我三人的兄妹情谊,只怕日后再难……”

“你疯了,真的要去送死么?”王恪嚷道。靳韦却冷冷一笑,俯身到了月夕耳边,低声道:“你与其去陪他死,不如设法救他出来。”

月夕的心“怦”地一跳,抬起眼来。靳韦又低声道:“可还记得,我在上党是如何骗过赵括,让他以为你死了么?”

他张开五指,在月夕的前胸后背依次缓缓虚按五个穴道,悄声道:“记好了。他肯随你走最好,他若不肯,便叫他死上一回,便可由着你摆布了。下面赵军虽然不少,可你白将军要带一个死人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罢?”

月夕惊喜莫名,不知如何对靳韦言谢,靳韦又笑道:“我和小恪,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我们日日都会去前面的山坳处,瞧一瞧究竟这赵军,死绝了没有。”

月夕二话不说,跪下来便朝着靳韦一拜。她起了身,深深望了靳韦与王恪一眼,身影一晃,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你同月儿说了什么?”王恪对着靳韦嚷道,“不行,我得去陪着她,万一她……”

“你去了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坏事。”靳韦紧紧地攥着王恪的手,低声道,“你在死丫头身边二十年,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的脾气吗?咱们还是静候她的消息罢。”

他注视着山下的点点星火,轻叹道:“死丫头,等你平安归来。”(未完待续……)

PS:这几天有不少错字,真不好意思!

5 霞晖馥衣裾

七月秋来,在这长平的山谷之中,早晚已经有些冷得渗人了。

又是两日过去,落日的余辉,将天边映影得绚丽多彩。可这样美丽的晚霞,映照在被围困的赵军脸上,却显得有些沉重。

无人晓得,这二十万人,谁能见到明日的朝霞,谁又不能?

自他们被秦军围住,便与赵国腹地隔绝,再没有了后继粮草。几次回撤,都被秦军强压了回去。赵军主力一缩再缩,终被秦军压缩在了将军岭与韩王山所夹挟的一片低凹的山谷。

而故关一带,赵军二十万后军和辎重,亦同样被秦军团团围住。

他们终于知dào

自己面对的,是秦国的武安君白起。

白起的兵法,攻时摧枯拉朽,守时固若金汤,名震天下偏能身在暗处,强而偏能示弱,欲胜偏先败,欲攻偏守。他为赵军布置的这道天罗地网,有山、有水、有关隘、有秦赵各自修筑的防线,有着己方与对方的一切天时地利人和。

白起稳如泰山,只围不攻,决心以最小的损失全歼赵军。这样险恶的局面在前,赵军只能择有水源处,全军修筑营垒工事,坚守待援。

一条清澈的溪水潺潺穿过山谷,溪水旁是一座暗林,暗林旁则刚刚搭起了赵军上将军的营帐。

远远地,有一声哨响清彻山谷,营帐旁边的一匹四蹄雪白的乌骓马,立kè

长嘶回应。它仰起头。甩了甩尾巴,腾身而跃,便朝哨声处疾驰而去。

外面的侍卫拦阻不及。连忙跑进了营帐,对着帐中之人禀报:“上将军,乌云踏雪不知dào

怎么回事,跑了出去。”

那端坐在几案前的人,面容清俊,一身甲胄。他默然地挥了挥手:“知dào

了,出去罢。”

旁边还坐着一人。也是甲胄在身,满面愁容。他嘟囔道:“奇怪了,上将军的乌云踏雪。与上将军向来形影不离,怎么就跑走了?莫非见咱们被困,连一匹马都要背主逃……”他脱口而出,顿时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懊恼道:“唉……冯亭说错了话。还请上将军见谅。”

“这点小事,冯将军何必在意。赵括犯下大错,害得赵军将士沦至如此田地,冯将军都未曾见怪过在下。”赵括淡笑回道。

“事已至此,怪不怪的又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众人同仇敌忾,齐心协力脱困而已。”冯亭摆手道,“可我心中,有一事难解。盘旋了数日,想要请教上将军。”

他上前两步。凑到几案前,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士兵一阵喧嚣,还有人不住喝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赵括身子顿时一僵,盯着空无一物的几案,双手微颤,竟怎么也握不起来拳来。

冯亭道:“上将军,我出去瞧瞧。”

他掀开帘子,出了营帐,只见乌云踏雪又从前方小径处缓步而来。它的身上,却骑着一名一身黑甲的秦将。四周的赵军,个个都凝神屏气,手中各持弓箭长矛,对着那秦将,不住地喝问。

赵军弯弓搭箭,长矛亦是锋利,一个间着一个,一眼望去,不计其数。他们虽被秦军围困,可眼下这一名秦将孤身入谷,却是羊入虎口,只要有人一声令下,这秦将身上立时千矛丛集,万矢齐至,他纵有通天本领也逃不过去。

可他却仍只是勒着乌云踏雪的马缰,挺直了身子,在这千军万马中控辔徐行。

“你究竟是何人?”冯亭推开众人,疾步上前,指着秦将问道。

“冯郡守,”秦将见到他,便高声唤道,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不对不对,应该叫你华阳君才对。华阳君,可安好啊?”他微微一笑,犹如山花齐放,晚霞遍天。

冯亭这才察觉这名秦将身材娇小,面容娇艳,声音更是娇嫩,分明是一名女子。他连忙对着周围士兵按了按手,示意众人放下武器。

他上前两步,仔细端详着秦将,半晌才如梦初醒,道:“你是……你是月夕姑娘。”

“是我,上党一别,冯将军别来无恙?”月夕微笑道。

“咳……我有什么恙不恙的,不过是……”冯亭话音未落,旁边有些骚动起来。有几人从人群中蹿了出来,高声叫道:“我认得他,他是秦将白子服。”

“我也认得他,”旁边又有几人站了出来,大叫道,“就是这个白子服带人杀断了中军,断了我们粮道。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困在此处?”

“对,白子服”,“原来他就是白子服”,众人被困在此,无援无粮,此刻赵军心中,白子服这三个字,便如人屠白起一般,都叫人憎恨无比。

整个山坪大乱起来,后面的人呼喝着要冲上前去,要瞧瞧这叫白子服的是什么样的人;前面有些人见到她女子的容貌,心中惊疑不定,反而没了声音,只等着看冯亭与她如何交涉。

更有一些当初在小东仓河,吃过飞鹰锐士苦头的赵军,鼓噪起来,呼啦啦地拥上了一大片,围住了月夕。

冯亭记得当初信陵君曾提及月夕是他的侄女,忙扬手道:“诸位少安毋躁,其中只怕有误会。”

月夕却嫣然一笑,对着众人扬声道:“不错,我正是白子服。”她俯下身,对着冯亭娇声道:“冯将军,借你的佩剑一用。”

冯亭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月夕突地伸手,将他身上的佩剑一拔。众人以为她要动手刺杀冯亭,纷纷冲上前来。可却见月夕手一转,

“嗤嗤”几声,反手以剑在自己的身上划过。

只听“哗啦啦”一声,她身上的盔甲,顿时四分五散,掉到了地上。露出了白裙青带,随着谷中的山风,哗的一声飘扬了起来,更露出了她洁白细嫩的小腿。

她将佩剑倒递还给了冯亭,自己伸手取下了头盔,丢到了地上,满头长发顿时散落了下来,垂到了腰间。她笑着自怀中摸出霜墨,束好了头发,可仍有几缕散发,跟着山风轻轻飘拂在她的脸上。

夕阳落下,她背着日光,头发上、脸上、手上、衣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赵军士兵无数双眼光凝望着月夕。这周围不下几千人,箭拔弩张,本来要一拥而上杀了月夕。此刻眼睁睁地见她除下戎装,露出了一副妩媚娇弱的姑娘模样,再见到她的丽色容光,巧笑倩兮,于这千军万马中言笑自若,不禁都面面相觑。

突然之间,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实在无法将眼前这名娇艳的女子,与沙场上杀人无数的白子服联系起来。不少人悄悄收回了剑矛,只是不肯离开。

冯亭浑身冷汗淋漓,双手微微发抖。可月夕却神色坦然,倒像是全然不知,自己眼下面对的凶险。

“诸位将军,”月夕朗声道,“我便是罪大恶极的白子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若要我以命偿命,我绝不推诿。唯请诸位……”她目光一转,面上涌起了黯然之色,声音顿时也轻了许多,软声道:“我唯请诸位,缓我一日时光,我要……我想……见一见你们的上将军。”

“冯将军……”她看着冯亭,低声道,“我想见他。”

“他?他?哦哦,赵括,上将军,上将军……”冯亭稀里糊涂,转身望着后面的营帐,却见到赵括早已自大帐内出来,静静地站在帐前,望着眼前的一切。

自他听到那一声哨声,他便晓得是她。只是他没料到她这样任性,竟将性命当作了儿戏,自明身份,径入赵军之中。此刻再亲眼见到她坐在乌云踏雪之上,白色的裙子在山风中猎猎作响,脸带微笑,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是什么滋味?

他的眼睛微眯着,叫人一点也看不出情绪,冷冷道:“白将军,你来此有何贵干?”

月夕循着冯亭的目光,亦是瞧见了赵括。她方才一心来见他,于千万人中,谈笑风生,可此刻见了他,却又突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

她咬了咬唇,低下了头去,半晌才轻声道:“上将军,月儿见过上将军。”

余光从她眼角瞥去,满山遍野都是穿着青色胡服赵军。可她的眼里,却只觉得身穿着赵国上将军甲胄的赵括,才是唯一英姿飒爽的特立之人。

其实,他正儿八经的时候,确有几分上将军的威严样子。

那赵军的胡服,也唯有穿在他身上才好kàn



她羞涩地一笑,抬起头望着赵括,什么都不想,只微笑道:“上将军,我来……是想来问你一句话。”

赵括本还是神定气闲,泰然自若,可待到两人目光相接,竟不由自主转过了头去。他轻轻一咳,沉声道:“白将军有话请讲。”

“可我的话……要同你私下里说。”

“两军对垒,你我之间只有公事,并无私情,白将军便在此处说了罢。”

月夕又咬起了唇,望了一眼四周的赵军,有人面色忿恨,有人面含诧异,可一个一个,全都支起了耳朵在听。

她同赵括要说的悄悄话,他们偏偏都想来听么?

说便说,她本也不怕别人晓得。

月夕笑了笑,扬声说道:“我是来问你,你说的话可还算话么?”(未完待续……)

PS:这两天努力多更一点,过几天圣诞假期,就没时间写那么多了。

6 宵怜月影侵

赵括眉毛一扬,一时没明白月夕问得是什么?

月夕见他不明,面上嫣红,半晌才又腻声道:“那日在火牢中,你说……你说……我们若脱身出去,你便立kè

娶我为妻。你那时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么?”

她满脸飞红,一副娇弱之态,长发飘拂,衣挟飞舞,淡淡的落日之光拂照在她白衣之上。她再也不是什么将军,她只是那样一名美丽无伦的女子,含着无限的娇羞,无限的温柔,一心等着心上人的答话。

谁还能想到几日之前,正是这一名女子带人将赵军逼入了山谷绝境之中?赵军固然人人都恨足了白子服,可突然又都对这自称月儿的姑娘心生怜惜;更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们在家中翘首而盼的妻子与情人。

这样又恨又怜的心思,叫许多人都有些窘迫,不知该以什么态度对待月夕。可仍有些人,眼含恨意,紧紧地盯着月夕不放。

赵括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道:“当初不过一句笑谈,在下都已经忘了。白将军若只为这一句话而来,便请回罢。”

他若讥她骂她,她或许都觉得好面对些。可他这样淡淡说来,好似两人至始至终,都不过是点头之交,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月夕心中万分委屈,眼睛微微一眨,一颗晶莹的泪珠便滚出了眼眶,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她白色的裙子上,氲了开来。

赵括心头一颤。一股热流涌上了眼眶,几乎想上前一把抱住她。可他转眼一看,两旁挤满了赵军将士。这些人一个个神情彪悍。气概轩昂,这大好的赵国男儿们,不知还能不能回去邯郸见他们的妻儿。他顿时按住了心中的激动,闭起眼睛,转过了头。

他实在不忍,也不敢再去看她,索性转过身。大步回了营帐。

月夕的眼泪更是忍不住,沿着脸颊便不住地掉下来。冯亭手足无措,忙劝慰道:“不如。姑娘也进帐再说。”

好在还有一个冯亭,还能居中调和。月夕腆笑着抹去了泪水,冯亭看她宛若幼童,须臾间又哭又笑。讪笑着上前为她掀开了帘子。

月夕跳下马。拍了拍乌云踏雪。乌云踏雪缓缓踱到了一旁低头吃草,她与冯亭进了营帐。赵括背着身子,正负手站在几案前。

“老狐狸,我……”

“白将军,你多说无益。还请回罢。”赵括打断了她。

“我回去哪里?”月夕抽泣道,“我同爷爷吵了一架,便跑出来了。他不要我了,你若再不肯娶我。我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了。”

她话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赵括实在搞不清楚。可她这样泣泪涟涟的说着。若不晓得,旁人大概都会以为,她说的只是隔壁家教书先生的孙女,要同种庄稼的小伙私奔的事情。冯亭忍俊不禁,“嗤”地笑出了声来。

赵括嘴角都已经扬了起来,可又缓缓落下。他转回身道:“白将军的厚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已有妻室,此生亦无他娶之念。白将军还是请回罢。”

“我不信,你骗我。”月夕叫道,“你从前说,但有我在,便不会另娶她人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赵括冷然道,“在下当初也不晓得白将军的祖父,如此大名鼎鼎。”

“我不信。”月夕仍叫道。这三个字,月夕每说一个字,便前进一步,就这样直直走到了赵括面前。她再往前走,赵括却往后退开了三尺。他的脸色像铁一样青,冷笑道:“冯将军亦在此,白将军不如问问他,瞧瞧我是不是骗了你?”

冯亭本觉自己在此处甚是尴尬,正想寻个借口离去。听到赵括这样说,忙敷衍道:“在下只是知dào

,上将军与平原君玥公主订有婚约,这个……大约……在下也不晓得成婚了没有。”

他实在是不识趣,竟然也不帮赵括圆谎。月夕侧过头去看赵括微窘的面色,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可赵括却立kè

又冷笑道:“婚约既在,在下一诺千金,又岂会反悔?莫说你我秦赵有别,只说玥公主贤惠良善,品貌端庄,我马服君府上上下下都是交口称赞。白将军,你从前便欺辱我娘,讥讽菱儿,如此行事作风,怎可为人妻子?如今我领兵在外,玥公主在邯郸日夜翘首以盼,在下除非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会舍她而另娶她人?”

他一向知dào

她的软肋,几句话便将她说得,只觉得自己半分用处也没有。

是了是了,就算她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可她自己也晓得,美貌她不及赵玥,贤良温顺更不及赵玥,赵老夫人和赵菱也都不喜欢她。但凡世上女子最为人看重的那些品德,她是一点也比不上赵玥。

她心中刀扎般地气苦,忽地一跺脚,转身便冲出了营帐。

“姑娘,月夕姑娘……”冯亭叫嚷着跟着出去。

赵括立kè

抽眼瞥了一眼外面。暮色降临,四野俱黑,才这样纠缠了几句,便已是入夜了。

外面虽有不少对她恨之入骨的赵军。以她的功夫和聪明,再有冯亭瞧在信陵君的面子上,要保她平安离开此处,大约不是难事。可她若发起脾气来,再做出一些任性出格的事情来,闹得不可收拾,又该怎么办?

赵括忽然全身焦躁了起来,在营帐里来回地踱着步,突地心里一慌,也出了帐去。外面月冷山清,乌云踏雪仍在吃草,还有不少修筑工事的赵军,可哪里还有月夕的白色身影?

他几句话点中她的心结,第一次骂得她那样狠,她终究是受不住,离他而去了。

便连她的阿雪都不愿带走了。

这样九死一生的危险境地。她却就这样笑盈盈地来了。他有时实在是拿她无可奈何,只能对她拉下脸来,要叫她识趣离去。莫要陪着他送死。

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置之于不顾的。

赵括抬头仰视天上,残月躲在乌云之后,月色黯淡,山林凄迷,前面暗林黑影憧憧,像是正在向赵括诉说他的前途。亦是重重艰难。

他默然良久,朝着暗林缓缓行去。冯亭正从暗林里带了几个人出来,见到赵括。挥手示意那几人离去,迎上前来:“上将军,借一步说话。”

“好。”他只当冯亭要告sù

他月夕的去向。冯亭将他往林子里一拉,压低了声音道:“上将军。这林子里的人已被在下驱逐干净。此刻你我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问上将军一句话。”

“冯将军请说。”

“那夜赵鄢带了几人到了上将军帐中,上将军与之深谈了一夜,那几人是什么紧要之人?”

“不是什么紧要的人,”赵括心神一凛,淡笑道,“只是我娘叫人同我说一说家中近况。”

“上将军说笑了。”冯亭道,“我记得上将军初到长平。无论赵王几番下令,仍是以廉老将军之法,坚壁以待。可自那几人到了之后,上将军便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号令全军出击,这又是怎么回事?”

“冯将军多心了。”赵括叹气道,“当初家母在邯郸与众人便说过,在下言过其实。所谓知子莫若母,在下对用兵,本就是一知半解,才会将众人拖入险境。赵括之罪,实在是百死莫赎。”

“上将军何必这样说。这几年上将军为长平督粮,与在下来往颇多,在下深晓得上将军的本事,故而今日才有此问。那几个人……”

“冯将军,他们只是我府上家将。”赵括微微一叹。

冯亭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答他,晓得他口风甚严,只好转口道:“林子里……”

“我想一人在林子里呆一呆,想些事情。”赵括打断了他。冯亭讪讪点了点头,拱手而去。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乌云,霎时间明月当空,清辉遍地。

赵括一人负手站在林间,凝视着林间突然明亮起来的月色,心里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此刻心绪纷乱如麻,根本也不知该从何想起。

他自小到大,人人都夸赞他聪颖过人。无论是功夫、兵法,他学起来都比旁人容易些,便连那样聪明的月夕,都会调笑他是只老狐狸。可此刻间,他只觉得,若是他能少一些聪明,对眼下的境况少了解一些,这样他心中的恐惧便会少一些。

聪明人比庸常人痛苦,因为他能够以智慧预见到自己的将来。

他本就晓得,长平会是他一去不回头的地方。

他出生名将之家,是马服君赵奢的儿子;他虽然没有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但他有着天生的燕赵慷慨之气。他是赵国人人推崇的马服子,赵国给予他的一切,叫他对这个上将军之位无可推却。

国家有难,责无旁贷。

当仁不让的,是家国的安危。

自那日赵丹力排众议,拜了他为上将军的那一刻起,长平之势再是骑虎难下,为国为家,他也要迎难而上。

可这几日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都脱出了他的控zhì

。他明晓得那夜大雨中月夕一去,白起便会病愈;他见到秦军摆开的阵势,便有几分担忧是圈套,更怀疑白起就在秦军帐中。可他除了劝说,全无它法,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这里的二十万赵国精锐陷入了秦军的包围圈中,瞧着一切滑入深渊。

他不但无能为力,却要叫他为此承担一切。

事到如今,他还能做什么呢?

历史从来成王败寇。死,本不足惜,他也不在乎。若他死在长平,世人对他是怀着怎样的情绪?惋惜,同情,憎恨抑或是兼而有之?

一切,冥冥中都有天定。他只需尽lì

而为,无愧于心便是了。

可他仍是感到恐惧。

他第一次感到恐惧,是那次他一掌击中了月夕。那一次,他怕的是此生再见不到月夕。而这一次截然不同,他觉得恐惧,是因为此刻陷在这山谷里的二十万大军。

二十万赵国儿郎的性命,邯郸父老的安危,都交托在他的手里。

他清楚秦王与白起,要得不是这上党十七郡,不是争这一口气,而是赵国千里的河山。眼下有如此大好良机,他们秦国君臣怎会生生错过?从此刻起,他但凡出一点点差错,都会叫赵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样不堪的重负,他一人如何承担得起?

他更怕此生再见不到月夕。

若他撑不下去……月夕会怎么样?

她会哭,会闹,还是会与他一起……

既然他怕,为何他又要赶走月夕?若月夕此刻仍在,他可会没那么恐惧了?

他突然后悔极了方才那样狠心地赶走了月夕,他的月儿……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他不想只借这林间时明时暗的月色思念她;他想抱住那个软玉温香、会恼他咬他,笑一笑便叫他都醉了的月儿。

此时此刻月夕若肯再回来见她,他绝不会忍心再那样无情地对她。(未完待续……)

7 留连时有限

他悔意大起,茫然四顾,却又不知何处去寻月夕。他又朝林子深处走了几步,想去摘一片叶子,好吹一阕她唱得那首曲子……可隐约间,耳边早已经传来那轻轻的歌声。

“花若雪兮晨有霜……沐兰泽兮含若芳……”

这曲子只有四句,有人往复唱着,还唱得走了调。歌声飘飘荡荡,随着溪水潺潺,不绝于耳。

这么难听的声调,赵括却怔怔地听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突然快行了几步,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他扶住了旁边的大树,抬起头来,却见凄迷夜雾中,月夕就坐在前面溪水旁的石头上。

一钩弯月挂在天边。

月夕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白色的绣鞋褪下了放在一旁。她欺霜赛雪的双足,在溪水里一晃一晃轻勾缓荡。她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口中轻轻地哼着歌。

山谷晚风,吹得她那白色裙子层层起伏,也吹起了她的长发,在她的面容旁飘扬。

这天下的月色若有十分,这十分便全都照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一时之间,天地间一片幽寂,

世间唯有她。

她笑靥如花,月光下一如当日在大梁初见。

朦胧月光照在她的笑脸上,清水从她细滑的脚背上流过。她微笑望着赵括,突地脸色一黯,调子一转,又唱到了别处:“欢情断兮辞而去,迁引身兮不亲附。情私怀兮谁可语。世颠倒兮夕月殇……”

她的眼睛满是哀伤,突然睫毛下又滚出了泪珠,沿着脸颊上滚下。

自他们相识。她已经为了赵括,哭了有多少次了?

这一生一世,他还要让她为他哭上多少次?还有多少时间让他们分别?

若这一刻再要分别,可还有机会再见么?

赵括盯着她:“你怎么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我说了要赖着你缠着你的。”月夕嘟起嘴,眼里还含着莹莹的泪珠,“反正……你成不成亲都好,瞧不起我也好。怎么样都好,我就是赖定你了。”

赵括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因这一刻,他的心里,满满的。除了月夕。便唯有月夕。

他一步步走向月夕,探手到了溪水中,握住了她细巧的足踝。他掀起甲胄,用下面的青衫替她擦净了上面的水。他低下头,温柔地吻在那个暗紫色的胎记上,月夕的身子顿时颤抖起来,脸上更红得像是晚霞,只觉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qì

。连头都无法抬起,全身都在发抖。

她突然扑入了他的怀中。

“月儿。你会后悔的。”赵括想抱住她,却又伸出手推开了她。

“我从来都不会后悔。”月夕伸出双手去搂他,她只想要紧紧地缠着他。

赵括却先她一步拥住了她。她的身子明明是冰冷的,可为什么又是那样的滚烫?赵括抱起了她,吻着她,将她压在了草地上。

他忘了一切,只记得她说,她不会后悔。他也忘了自己怕什么,只要她在,他便没有什么怕的。

他压着她,吻着她;她缠着他,迎合着他。纠缠中,月夕感觉到了一丝痛楚,那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令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蹙起眉,哀哀地望着他,伸手抵住他的肩膀,挣扎着要推开他:“老狐狸……”

可她的娇喘,她的呻吟都似在鼓励着他。他想退,早已经没法抽身而退,他在她的面前,全乱了阵脚。他只知dào

她在他身下,他想爱怜她,更想全部地拥有她。

好不容易才等到她,他再不愿意错过她。

她逃不走,她亦没想过要逃。她疼得泪眼婆娑,望见天上迷离的弯月,突地仰起头,一口咬在他的胸口,咬出了牙印,咬得渗出了血迹。赵括轻哼了一声,却更加紧地抱住了她。

她是月他是水,月倒映在水中,水化开了月色。

他抱着她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亲着她的眼睛,亲着她的耳,在她耳边低声地呢喃着:“月儿,我的小月牙儿……”

她的双腿裸露着,交缠在他的腿上,她纤柔的右脚背上,露出了一个暗紫色的月牙印记。

月儿,小月牙儿。

她是他的小月牙儿。

※※※※※

残月如钩,星光迷离。

赵括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这么多日来,伴随他的,都只有刀锋、矛戈和无穷无尽的厮杀声。可方才那短短的梦里,充斥的却是无尽的蘼芜香气,还有无尽的笑声。

他确实不是十足的正人君子,出入女闾,逢场作戏,也是偶有之事。可只有方才那一刻,那样的情爱缠绵,月夕那样一副如月轮般皎洁的身子……

他这一生,无论是长是短,又怎么能再忘了?

赵括张开眼,眼前便是那张柔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娇俏、最妩媚的笑容,眼波里还能将他化成水的情意。

她穿上了衣服,可穿的却是赵括的衫子。他的衫子披在她的身上,她趴在赵括的身上。

她抬着头,望着赵括,露出了脖子下一段雪白的肌肤,白的令他挪不开眼睛,衫子下面伸出一截修长的小腿,纤巧的足踝和底平趾敛的脚。那脚上还有一只弯弯的小月牙儿。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

林间山风吹来,她不由自主地一缩,抱得赵括再紧一些。赵括一手搂住她,一手轻轻地地梳理着她披散的秀发。

赵括微笑道:“瞧什么?”

月夕轻抚着赵括的腮边与下巴,轻笑道:“原来你是个络腮胡子。”

赵括也摸了摸腮边。触手是有些疼。这半个月他日日殚精竭虑,哪有心思去理会这胡子,从前修剪得干干净净的胡茬。都密密地冒了出来,。

“如今才晓得我的本来面目么?”赵括笑道,“你可要后悔么?”

“我正要好好地想一想……”

赵括却将在她腰上的手一紧,柔声道:“如今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又不曾嫁给你,有什么来不及的?”

“没有么?”赵括笑着,手指在她光滑的背上滑过。叫她身上一阵酥软。

月夕满脸绯红,轻声道:“方才你那样……便是嫁于你了么?”

赵括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道:“不但是嫁给我了。将来还要为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月夕顿时想起那夜在太行山道上,野店的老板娘大腹便便的样子,她此时才明白,原来……原来竟然要如此。才能会有个娃娃。她又羞又臊。瞧见赵括的眼神又朝下瞄去,似乎正瞄向着她的小腹。她突地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娇嗔道:“不许瞧,不许看,什么都不许想。”

赵括被她紧紧地蒙着眼睛,也不挣扎,嘴角都是微笑。可月夕突觉手掌上一片湿热。她一怔,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酸,自己也几乎落下泪来。

她以手指在赵括的眼角微微一擦,待松开手时,两人脸上都是欢容。月夕将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胸口,柔声道:“老狐狸,都是我对不住你。”

“你怎会对不住我?”

“是我……”

“你我都是各尽本分。我技不如人,怎么能怪到你的头上?你何必要自责?”赵括抚着月夕的头发,微笑道,“想想我们之间,算也算不清的救你救我,算也算不清的对不起彼此,我怎么会恨你?”

他又回复成了当初那挫锐解纷,无惧无惑的赵括。

所有的痴惘,所有的畏惧,所有的绪乱,在他拥有月夕的一刹那间,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天地,仍又是一片和光同尘。

月夕温柔道:“好,你不怪我。我从今往后,只听你的。你要我怎么样,我便怎样,可好?”

赵括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默了一默,黯然道:“我最想要你做的,便是随着我,再带上我娘与菱儿,一起去代郡。”

月夕轻轻叹了口气,她自然晓得,赵括从前便同她说过,生平最盼望的便是北逐匈奴。可如今他却被困在这长平深谷,无粮无援,几近死地。月夕心中满是歉疚,柔声道:“我同你一起,不信咱们闯不出去。前面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我都同你一起。”

“好,咱们死生同路,祸福与共……”赵括轻声念着,他温柔道,“月儿,你真的要为了我,同你的爷爷反目么?”

月夕伏在他身上,半晌不语,终于还是轻声道:“我理不得那么多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她又微笑道:“爷爷教了我那么多本事,想不到我终于还是要用来对付他。他晓得了,定然会骂我真是女大不中留。”

若只要赵括与她两人平安,又有何难。依着他们两人的功夫,外面又有靳韦和王恪策应,怎么也能逃得出去。

难的是这山谷中二十多万大军,还有故关的那二十万。赵国举国将士都押在长平,国内几成空城,一旦溃败,赵国便是国破人亡。

而赵括,他怎么可能舍下肩上的重任独自逃生?

月夕思来想去,仍是觉得不稳妥。她伸手抚着赵括的脸,和他的头发,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情。她用袍子裹住了自己,坐了起来,拿起了一赵括旁的佩剑。(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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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缱绻意难终

赵括默默地望着她,见她用佩剑,分别割下了一缕她与自己的头发。她将这头发编成一股,又在地上摸索着方才扯落的霜墨,以发辫穿过,再系到了赵括的脖子上。霜墨的圆环之中,正好露出她咬出的那个牙印。

“你做什么?”赵括问道。

“我听说世间男女成婚规矩甚多,要有什么纳征、互换彩礼,你送我的香囊这般珍贵,我身上再无长物,只好将霜墨回赠给你。”月夕咬着唇吃吃笑道,“而且……我还听说要在新婚之夜共髻束发,结发同心……”

她说着,目光还在四处搜寻,忽地面露惊喜,探手将稍远处的一朵紫色小花采了下来,在赵括胸口的牙印上细细地擦着。

“你总是这么多事情,这又是做什么?”赵括笑道。

“桑婆婆从前同我说过,这种花呢,叫紫草花,见了血的地方,只要碰上这花汁,便再也洗不掉印记了。”月夕轻轻地擦着,得yì

地笑道,“如今你的胸口同我的脚上一样,都有一只小小的月牙儿。任谁见到,都晓得你已经有了妻子,便没人将我们分开了。”

“谁还能见到我胸口有个小月牙儿?还这般聪明,猜出我有了妻子?”赵括笑道。他瞧不见胸口的印记,却明白月夕的用心,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仍是怕我要再娶玥公主么?”

“谁怕了?你若要娶,便去娶啊。”月夕哼笑着趴到了赵括的胸口。遮住了微红的面容,“我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好,确实好玩极了。”赵括见她掩耳盗铃,打趣道,“说不定你脚上的那只月牙儿,便也是这样擦出来的。”

月夕瞧向自己的脚面,那胎记色彩与赵括胸口的果然十分相似,她微微一愣,听见赵括又道:“你不愿再同我分离。我亦是一样。我绝不能叫你失望。”他叹息道:“实在不行,我们便设法悄悄逃走。”

“你是说真的?”月夕霎时眼睛一亮,激动地撑起了身子。可她身上的袍子却滑了下来,她慌忙去抓住袍子,手忙脚乱的,全然忘了方才的胎记之事。赵括笑着为她抓紧了袍子。柔声道:“你都肯嫁鸡随鸡。我又怎么能不随你的心愿呢?”

“你真的肯与我离开此处?”

“嗯……”

月夕实在没料到,赵括竟然会因为自己而改变初衷。大约人处于绝境,想法总是会有些变化。她眼中亮晶晶的,脸上闪耀着光采,心中也满是欢愉,哑然一笑,自言自语道:“早晓得你肯随我走,我才懒得去学小师兄的假死之法呢。”

“什么假死之法?”赵括眼内光芒一闪。

“在上党时。小师兄就是用这假死之法,才叫你以为我死了。”月夕道,“我本来怕你固执,便想不如点了你的穴道,叫众人以为你死了,再设法暗中将你带走……”

“这个法子到挺好……只要点穴道么?要点在哪里?”赵括问道。

“便是这五个穴道,”月夕的手在赵括的胸背间的五个穴道上依次按了按,“次序一定要记得清楚。”

“是这样么?”赵括学得极快,如法炮制,也在她的身上微微一按。

“嗯,就是这样。”月夕点着头。赵括的手却又滑入了她的衣裳内,她忍不住便微微地喘起气来,娇嗔道:“你的手,又在摸哪里?”

“你说我在摸哪里?你不是说我要你怎样,你便怎样么?”赵括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他一个翻身,又将月夕压在了身下。月夕想起方才两人肢体纠缠的几番欢愉,顿时垂眉敛目,满面娇羞,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慵娇无力,只由着他肆意妄为。

赵括温柔地亲吻着月夕,他的手在月夕的肩背上抚弄着。突然间一股力道透过指尖,在她的肩上一点,月夕顿时被点中了穴道,不能动弹。

这样的办法,她曾用来对付过他两次,第一次在宣华宫骗到了他,第二次在他的房里,便已经不管用了,可这第三次,竟被他用了来对付自己。

因为他太晓得月夕,早已猜到她决不会轻易甘心让他送死。若有一分与他不分离的机会,她便一定会试。

可他却不能让她尝试。

他与月夕面面相对,他的目光只在月夕的脸上眷恋着。月夕心头惧意大起,惶声道:“老狐狸,你要做什么?”

赵括凝望着她,柔声道:“月儿,你对我的情意,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可正因为如此,我绝不能叫你陪我在这里,更不能叫你同你爷爷反目。

“好,你解开我穴道,我便答yīng

你回爷爷身边去……”一滴泪珠顿时从月夕眼中滑了出来。

赵括淡淡一笑,为她拭去了面上的泪水,轻声道:“月儿,世上万物,俱如花开花谢,终有凋零的时刻。人性命之短长,与这宇宙苍穹相比,不过是须臾光阴,实在是微不足道。若生而无愧天地,死而能得其所,那便是此生而无憾了。”

月夕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心中焦急,面上滑满了泪水,哭着道:“谁要死我都不管,可我不要你死。”

他扶着月夕,为她穿好衣裳,束好丝带,将香囊系在她的腰间,又将她拥在怀里:“我又害你落了这么多泪……你好好的睡一觉,待你醒来,它们便会干了。这世上多的是老更新替,海会枯,石也会烂。可这天上的明月,它瞧见过古人悲,亦照见今人心。只要它在,我便晓得你一直在陪着我,我也一样总陪在你的身旁。”

他柔情款款,对着月夕说着最温柔最美的情话。可在月夕听来,却不啻于天地间最残忍的谶语。她动弹不得,只能哭叫道:“赵括,你放开我,你解开我的穴道。我答yīng

你,什么都听你的,我再不骗你了……我听你的话回爷爷那里去……”

一阵山风吹过,一片叶子从树枝上掉下,便似一只蝴蝶,在空中缓缓飞翔,又落在了地面上。赵括盯着这片落叶,微微一笑,突然间右手急出,按照月夕方才教他的办法,依次点中月夕身上的穴道。只见月夕突地眼睛一闭,身子一软,缓缓靠在了他的身上,再没了声响,

她的发丝云雾般披散,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险,身子蜷曲着,一动不动。赵括颤抖着去探月夕的鼻息脉搏,果然已经全无。他几乎以为月夕真的死了,差点要惊呼出声,几次挣扎,终于还是强定了心神,横抱起了月夕,大步地出了林子。

一夜缱绻转瞬即逝,月色虽然皎洁,但星群已落,黎明近在眼前。远处天色终已开始渐渐明亮了。

冯亭就坐在赵括的营帐里打着盹,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他立kè

跳了起来,待看见赵括将月夕放在毡子上,奇道:“上将军,你们……月夕姑娘她……”

“冯将军……”赵括长吸一口气,转身道,“月儿与信陵君有叔侄之谊,求冯将军瞧在信陵君仁德,为在下保住月儿的性命。”

“那是自然,自然……”冯亭一听到信陵君的名字,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待他反应过来,奇道:“成全?如何成全?怎么成全?”赵括已经大阔步出了营帐去了。

冯亭见月夕一动不动,全身冰凉,伸手一探鼻息全无,惊得顿时便缩了回来。他脑子里想到赵括方才的嘱托,虽然不解,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他上下打量了月夕一眼,待见到她腰间的香囊,突然伸手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角,咬破了手指,写了几行字,动作极快,塞到了月夕的香囊中。

外面一声暗沉的马嘶,赵括又进了来。冯亭将手藏到了背后,赵括抱起了月夕,冯亭跟在他后面一起出帐。乌云踏雪正立在营外,马嘶声惊动了一些人,不少赵兵又围聚到了营帐前面。

赵括将月夕放在了马背上,又在乌云踏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乌云踏雪仰首长嘶,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竟不愿意离去。赵括拍了拍他的脖子,又柔声催促着,乌云踏雪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迈开蹄子,缓步朝前而去。

几名赵兵冲到了前面,拦住了乌云踏雪。其中有一人高声叫道:“上将军,此人是秦国将军,昨夜来今日去,可是有什么名堂在里面么?”

“不错,咱们这战打的稀里糊涂,这人也来的古里古怪。不知dào

她与上将军是什么关系?”

这几人言辞尖锐,虽未明说,却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赵括,显然是怀疑他勾结秦军,引赵军入重围。众人俱感义愤,都涌了上来,将赵括与乌云踏雪团团围住。

赵括淡淡而笑,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视一圈,高声道:“她不叫白子服,她的名字叫月夕,确是一名秦国小将,可也是我赵括的心爱之人。她自觉自己犯下大错,便来寻我,求我谅解。若她只是害我一人,倒也罢了,可惜她做的事,损及我赵国上下,我心中再是怜惜她,也再不能宽宥于她。我已经……一掌将她……击毙……盼诸位瞧在我对她的几分残留之情,留她一个全尸,回秦国去罢。”(未完待续……)

9 兵寝星芒落

他说的大义凌然,底下赵军俱都鸦雀无声。冯亭清了清喉咙,上前道:“没错,是我亲眼见她哭哭啼啼地求了上将军一夜,终被上将军一掌打死。唉……这样美貌的姑娘,也真是怪可怜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和赵括四目一对,赵括目露感激之色。冯亭微微颔首,又提高声音道:“你们若谁不相信,大可以上来瞧瞧,她是不是已经死透了?”

赵军都是将信将疑,互相推攘了一番,方才那几个喊话的,被人推挤着出了来,分别摸了摸月夕的脉搏与鼻息,迟疑着朝一旁点了点头。

那边又推搡出了一个军医装扮的人,详详细细地查看了好一会儿,道:“确实是死了。”

众人这才散开了一个口子。赵括伸掌在乌云踏雪身上轻轻一拍,乌云踏雪驮着月夕,便沿着昨日的来路,轻快的驰去。

赵括见不少人的目光仍是追踪着乌云踏雪,微一思忖,扬声呼道:“将士们,秦人有一首战歌,叫做《无衣》,可有人会唱么?”

众人转回头来。赵括一夜之间,大义灭亲,掌毙自己心爱之人,人人对他,都有些说不出的敬畏之心。此刻他又出此一问,四野沉寂,无人答他,只有人轻轻地哼起了这秦人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慢慢地,山谷里此起彼伏,由轻至响,响起了激昂的歌声:“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低沉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漫山遍野吼唱着的,是赵军二十万将士与子同仇的决心。

赵括听着这战歌,极目而眺。见到乌云踏雪穿过溪水,纵入山林,林间的宿鸟,都惊动的飞散起来。马身越来越小,蹄声亦不可闻。两边青山滴翠,山头白云缭绕,竟都化成了月夕的青带与白裙;耳边的呐喊声。竟都成了月夕哀伤的歌声。

赵括摸着胸口的霜墨,再不能忍住心上的哀伤,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他转身一个箭步。便朝着营帐而去。

那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姑娘,难道他真的要至于黄泉才得相见了么?

若世上本无黄泉,两人终难再见呢?

他早已无法想那么许多了。

他只晓得,无论他是生。是死。

那一轮弯弯的月牙,永远在他的身心之上,

与他死生一体。

※※※※※

月夕只觉得自己昏昏沉沉,飘飘荡荡地走在一条路上。

她眼里瞧不见了任何事情,耳中也听不见了任何声音。可又有风雨声、雷电声、厮杀声、马嘶声,次第在她耳边回荡着。

时而轰鸣,时而去得极为遥远。

一切都是那么混乱,混乱得她觉得自己要脱离这躯壳。卷入这喧嚣的混乱中。

还有她一声声哀求的呼唤。

赵括,赵括……

青山绿水间。那青衫之人缓缓转回了头,情意绵绵地望着她,又满不在乎地笑着。

赵括……

你真的要就此舍我而去了么?

※※※※※

待月夕醒来时,她见到的不是赵括,不是王恪与靳韦,是桑婆婆那干瘪丑陋的脸,和宣华宫满天飘扬的红绡。

她已经被送回了咸阳,送回了宣华宫。

桑婆婆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逃不出去,王恪亦被禁足在宣华宫内。没有一人能晓得外面的消息,没有一丝外间的讯息能传入宣华宫。

月夕索性不闻、不问。

一日,两日,甚至两个月过去,宣华宫一直是一片死寂。月夕的心里,却越来越冰冷。她清楚的晓得,若是赵括一切无恙,桑婆婆便不必将消息瞒的这样滴水不漏。

罗网密布,赵括要面对的是大秦百战百胜的武安君白起。

这两个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她每每一想到此处,便会将自己的手臂,咬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吕盈进来服侍她,见到这些伤口,几乎都要掉下泪来。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到十月,天空间竟然飘起了雪絮。皑皑白雪铺满了秦晋大地,天地间一片萧索,那样的寒冷。

难得今日风雪暂停,风和日丽,夜晚的天空有稀疏的星月出来。

桑婆婆立在寝宫的窗边,漠然地望着外面。吕盈在为火炉添加炭火,她几次要蹲下身子,到得一半又站了起来,行动缓慢,身形十分不便。这样一件小事,她却怎么也做不好。

月夕见到她异常的举动,静静地瞧了许久,两个月来第一次开了口,轻声道:“你怎么了?”

“月儿……”吕盈听她出声,惊喜地扑上前来。桑婆婆听到了吕盈的叫声,微微侧过脸来,斜觑着月夕。

“你怎么了?”月夕又问了一遍。

吕盈见桑婆婆扭回了脸,又面朝着窗外。她上前两步,背对着桑婆婆,握起了月夕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月夕一时不明白她的用意,触手之处,只觉得吕盈的小腹结实滚圆,上面似乎还裹着一层厚厚的棉布用以遮掩。她还未明白过来,又伸手轻轻按了按,突然觉得那肚皮下面,似乎微微鼓了一下。

她吃了一惊,想要问吕盈,却瞧见吕盈面上含着几许欢喜。月夕突然间心中雪亮,低声道:“这……这是……是小师兄?”

吕盈低下了头:“六个月了。”

“小师兄晓得么?”

“他……他……忙着一心对付赵国,怎么会晓得?”

月夕朝着桑婆婆撇了一眼:“那桑婆婆……她可晓得?”

吕盈摇了摇头:“她好像什么都心中有数,又好像什么都不晓得。”

月夕怔怔地望着吕盈。伸手摸着自己的小腹,忽地笑得凄楚:“我若也能有一个娃娃,他晓得了。可该有多欢喜?”

“月儿……”吕盈一怔,“你同赵将军……”

“吕盈,”月夕突地抓住了吕盈的手,哀求道,“你帮帮我,我要去见他,我一定要去见他。”

吕盈为难地瞧着桑婆婆。月夕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里全是恳求。吕盈又见到她手上的道道咬痕,心中痛惜,想了想。轻声道:“我把桑婆婆引过来,你自己……”

月夕立kè

点了点头。吕盈高声叫道:“桑婆婆,我有话要同你和月儿说。”

桑婆婆扭头盯着两人看了半晌,才慢慢行了过来。

吕盈道:“桑婆婆。有件事情。想必也瞒不了你。我……我……我有了靳大哥的孩子。”

桑婆婆冷冷地哼了一声,漠然道:“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作主,同我说什么?”

“本来我也不想说,可我现在……我……”吕盈踌躇着,双手护在小腹,似下定了决心,道。“可我如今,却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求婆婆为我拿个主意,设法将他……”

“混账。你腹中胎儿,也有好几个月了,早已经成形,如何能说要便不要?”桑婆婆十分激动,尖叫道,“好好的一个娃娃,又不曾做错什么事情,你如何能……”她话音未落,突然背后一股指风灌入穴道,身子顿时僵硬,口不能言,身子亦无法动弹。

“桑婆婆,对不住。”月夕朝着桑婆婆福了一福,拉过了吕盈,便朝外面跑去。

她推开寝宫之门,王恪正靠坐在宫外的柱子上,见到月夕出来,猛地站了起来。月夕将吕盈手往王恪手里一交,高声道:“小恪,带吕盈去见小师兄,叫小师兄立kè

带她远走高飞。”

她自己不待王恪回答,飞身出了宣华宫。

宫外白雪茫茫,秦王的咸阳宫殿又甚是浩大。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何去何从。又见西南面一座宫殿灯火通明,正是秦王所在的秦王宫。她略一思忖,便朝着秦王宫飞快地掠去。

秦王宫外,两队侍卫正在交班,一名侍者站在宫门口,叮嘱几名宫女:“应侯和武安君正在与秦王议事,都小心点,不可疏忽了。”

他瞧着宫女鱼贯而入,正要转身,忽觉身边一阵凉风嗖地卷进了宫内,他回过头,除了宫女的背影,什么也未瞧见,不禁嘟囔了一声:“真是见鬼了。”可突然间他打了一个寒噤,朝着东北面举起手拜了一拜:“不是我坑了你们,可千万莫要来寻我。”

宫女们进了秦王宫,到了内殿,大门紧闭,她们便分立候在了殿门之外。

殿内点着火烛,武安君白起、应侯范睢与秦王,各据一案,正在说话。大殿空阔,三人的声音虽轻,却满殿嗡嗡作响。

“武安君的身子,又怎么了?”秦王问道。

“老夫的病一直未好全。去了长平一趟,如今又旧病复发,因此想奏请秦王,让老夫回渭水边的茅舍静养。”白起缓声道。

“武安君此言差矣,”范睢笑道,“在下的门客靳韦,不是一直在尽心为武安君医治么?我甚至默许他做了武安君的随行军医。有他在,武安君这点小病,又算得了什么?”

“老夫得的是什么病,应侯心中清楚。应侯得的是什么病,老夫也清楚。”白起冷哼道,“长平一战后,赵国精锐一夜全失,老夫本准bèi

乘胜进军,一鼓作气攻破赵国。可你范雎却传秦王旨意,说秦兵暴师日久,士卒须当休整,又说秦王允许韩、赵割地求和,硬是调回了大军。若不是应侯,老夫又怎会不得不返回咸阳,硬生生放qì

了攻打邯郸的好机会?”

“武安君,当初是寡人犯错,将你召回了咸阳。如今……寡人已经想得明白,就再劳烦武安君一回,为寡人直取邯郸,灭了赵国如何?”

“邯郸实未易攻也。老夫年迈,且重病缠身,实在是没有能力去打了。”白起道。

殿内突然间一片沉默。片晌,秦王的声音再响,变得愈发阴沉:“如此说来,武安君是决计不肯为寡人出兵邯郸了?”(未完待续……)

10 战解月轮空

“唉……”白起长长一叹,许久才沉声道,“非不肯也,实是不能了。时机一失,不可再来。赵国一败,四处求援,五国唇亡齿寒,必会发兵相救。秦国虽大破赵国于长平,可我们秦国精锐亦是死者过半,国内半空。若我们再长途远征赵国邯郸,赵国与五国诸侯里呼外应,则秦国必败无疑。”

“武安君说笑了,”范睢又笑道,“武安君长平一战,打的何其痛快淋漓。射杀赵括,一夜坑尽四十万赵军,哪还会畏惧他六国合纵……”

突然殿外“咚”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在了殿门上。秦王久说白起不下,本就有些不耐,顿时怒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如此没有规矩?”

外面无人应答,殿内三人都有些奇怪。范睢正欲起身去看,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三人才瞧见门外面,宫女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一名白衣女子,正冷森森地立于门外。

“月儿……”秦王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月夕凄然一笑,倚着门柱,轻声道:“爷爷,他死了?”

白起眉头微蹙,瞧着月夕许久,点了点头,叹道:“他兵分四路,意图突围,被老夫叫司马梗、王龁、王陵与蒙骜硬是堵了回去。众目睽睽下,赵括身中十数箭,力战而死。老夫感其英勇,使人寻找到了他的几段碎尸,将他寸裂的佩剑与甲胄一起,葬在了长平。”

月夕痴立当地。面容木然,谁也无法自她神情间瞧出她究竟是悲是喜?突然间,她抬起眼。凄声道:“爷爷,你为何要让他死?你明明晓得他对我……你为何要杀死赵括?”

“为秦国故,赵括不得不死。”白起却毫不犹豫,沉声答道,“老夫率五十万之众,依山为势,不啻于百万大军。如此围困他赵括二十万之众。伤亡过半,才全歼此军,此乃老夫用兵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腹中无食。无以充饥而赵军斗志不懈,这是赵括的本事。若留他活命,他日带着赵军逐秦国入函谷关的,只怕就是他了。月儿。你倒是说说。赵括他该不该死?”

月夕整个人都靠在了门上,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这个赵括……”白起又叹气道:“长平之战,秦军精锐损失过半,优秀将领死伤无数,实jì

上我秦军未胜,赵军未败。唯一的不同是,赵括死了。老夫还活着。”

秦王却笑道:“长平巨战,我秦国前后两年一共失去六十万将士。赵国失了七十多万,是我们秦国小胜。可赵括死了,武安君还活着,便是我秦国的大胜。”

“秦国胜,便是秦王大胜。”范睢亦笑道。

月夕仍痴痴的站着,脑中都是白起方才的那些话,一声大过一声,千百声过后,只剩下那最后一句:“赵括身中十数箭,力战而死”。她喃喃自语道:“老狐狸,你真的死了么?”

长平一战,赵国举国精锐被围四十余日,国家命运倾于一刻。赵王国内无兵,国外无援,全国上下竟然束手无策。

赵括突围不成,身先士卒,力战而死。赵军失去统帅后,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在绝望之中,军心崩溃不复有战心,遂全体掷兵弃甲向秦军投降。

秦军受降,在解除赵军武装后,将四十余万赵国降卒一夜之间全部坑杀。只将年幼者二百四十余人放回邯郸,以慑赵人之心。

赵国降卒被坑杀的消息传入赵国,举国缟素。家家子哭父,父哭子,兄哭弟,弟哭兄,祖哭孙,妻哭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

那一夜,西风残照,关河冷落,白衣翻飞。

那一夜,上党上空的风彻骨地寒冷;秋风凄苦,秋雨缠绵,长平谷地,四十万袍泽同生同死,同休同戚。

而赵括,他终于求仁得仁。

他亲手送月夕出了谷地,只不过一转身,他与她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月夕全然忘了殿上的三人,茫茫然朝外而去。外面的侍卫见到她出来,立kè

围住了她,方才那名内侍也上前来质问。

她却对这一切丝毫也不晓得,只知dào

四周茫茫,俱是漆黑一片。天上的星月,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知对她是嘲是怜。

赵括……他忘了要带她去红泥小栈么?他忘了要带她去代郡么?他忘了还要月夕为他生一个胖娃娃么?

月夕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拼命用力忍住,牙齿咬住了下唇,唇上出现了一排深深的齿印,几乎连血也咬出来了。

她的耳边,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赵括抱着她柔声细语,听到他吹起叶子悠扬的调子,听到赵括笑着对她说:“我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她,可怎么他就留在了长平?

自古征战杀伐,固然都是去者多归者少。可为何是赵括?为何那人单单要是赵括?

他与她,艰苦挣扎到最后,竟然什么都未曾改变过。

早知如此,那日在赵王宫的火牢中又何必出来?

早知如此,当初在上党又何必要离他而去?

早知如此,当初在大梁又何必识得他?

非叫她认识了那个天地间最温柔的人,叫她晓得了天地间最美丽的情事,如今却只留她一人孤身只影,落在这冰冷的人间?

突然间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她痛得抓住胸口,却流不出泪来。

回首西望,月色凄迷。

那长平的谷底,这月色是否正照到了那一身青衫,笑着眯起了眼的赵括?

长风浩荡,关山万里。长平的青山绿水,如今俱是一片血红与皓白。他一人孤零零在那里,没有月夕陪着。可该有多冷?

月夕突地一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她却瞧也不瞧。放足便朝着西北方向而去。

※※※※※

渭水旁的茅舍,今夜也亮着一盏烛火。

茅舍旁的雪地上,不知谁从哪里弄来了几捆青草,一匹乌骓马正在垂头吃着。茅舍草门一开,靳韦从里面出来。他瞧见了乌骓马,拍了拍马脖子,叹气道:“乌云踏雪。你如此通灵,将月儿送了回来。那你可晓得哪里还能再寻得到蘼心果?”

他靠在屋旁的柳树上,望着阴冷的渭水。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北面一匹白马急奔而来,上面两个人,正是吕盈与王恪。马儿一停,王恪跃身下马。又将吕盈慢慢地扶了下来。高声叫道:“靳韦……”

“叫什么?”靳韦不耐道,“莫吵到我屋内的病人。”他转过身,见到了吕盈的身形,才有些征愣:“你……怎么了?”

“月儿叫我带吕盈来见你。”王恪一拳打在了靳韦的脸上,“你这混帐,吕盈有了六个月身孕,你竟然不闻不问?”

“你怎么出来的?死丫头呢?”靳韦受了这一拳,竟不反击。拉住了吕盈,也不问她身怀有孕之事。只是淡淡问道。

吕盈道:“是月儿让我出来的。她自己出了宣华宫,我们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不是有桑婆婆看着么?她怎么会出了……糟了……”靳韦大惊失色。却听北面又有数匹马蹄声朝这边奔来。靳韦与王恪眼神顿时一凛,靳韦朝着一旁的树林指了指,王恪忙拉着吕盈藏身到了林间。

只见十来名武士装扮的人,骑马到了靳韦跟前。当头一人先下了马,左右环视了一眼,长声道:“靳常侍,原来你在这里。”

“武安君抓到了几名赵军要人,要询问些赵军机密。他们都受了伤,武安君怕死了问不出话来,便叫在下来看一看。”靳韦笑道。

“原来如此。”当头那人点头道,“靳常侍,应侯说长平这一战也打完了,武安君的病瞧来也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再留在武安君身边了,不如就跟我回去罢?”

“在下本来就是应侯的人,自然要回应侯府。只是……”靳韦扫了这十来名武士几眼,“为了请我一个小人物,何必如此大动阵势呢?”

“靳常侍是聪明人,还要我废话么?”当头那人不耐道,朝后面一挥手,那十来名侍卫便围了上来,要拿靳韦。

“且慢。”靳韦高声叫道,“应侯要拿人,在下自然束手就缚。只是……这屋内几人,事关秦王灭赵大业,武安君叮咛关照,诸位不可妄动。否则秦王问罪起来……”

“那是自然。咱们是来拿你的,可不是专程来得罪秦王与武安君的。”当头那人笑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在下的师妹,诸位想必知dào

她的身份,我想说……。”

当头那人哈哈大笑道:“靳常侍不晓得罢?还拿白姑娘压人呢?白姑娘大闹秦王宫,现在不知所踪,秦王和应侯都在派人寻她。现如今,她可再保不了靳常侍了。”

“是么?”靳韦的脸朝林子里瞧了瞧,拉过了乌云踏雪,笑道,“我并无此意。只是这匹乌骓马是我师妹的爱马,一匹畜牲,无足轻重。请诸位亦放过此马,由着它自己自生自灭好了。”

当头那人微一犹疑,四下看了看,点头道:“也罢,一匹马不算什么。算我替应侯卖武安君一个面子罢。”说着一挥手,后面侍卫一拥而上,便抓走了靳韦。

靳韦被他们抓着,也不挣扎,只是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道:“马儿啊马儿,去寻你的主人罢。寻得到寻不到,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纷杂的马蹄声夹杂着他的喊声,须臾便在黑夜中消失无踪。

王恪与吕盈从树林中出来,王恪沉吟道:“奇怪,应侯为何要捉靳韦?不如我们去见武安君,求他救靳韦一命?”

吕盈去摇了摇头,反而伸手去拉乌云踏雪,她低声道:“靳大哥早已料到应侯早晚会如此对他,所以他方才话里话外,都叫我们莫要理他,先去寻月儿才是正事。”

可无论她怎么去拉乌云踏雪,乌云踏雪都是立着不动。王恪上前,稍微一用劲,乌云踏雪便将头一扬,脱出了王恪的手掌,跑到了一旁的柳树下,又慢慢地小步回到了茅屋旁。

好像他是要一直守着这间茅屋。王恪觉得奇怪,趴在茅屋窗户上一瞧,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几名赵国士兵,一盏烛火暗沉,瞧不清这些赵兵的面貌。

“这马是有些古怪,那日就是它带着月儿回来,原来靳韦一直将它带在身边。”王恪道。

“小恪,算了。咱们换一匹马便是。”吕盈见两人对着一匹马都无能为力,苦笑道,“靳大哥最放心不下月儿,我们听他的,先去寻月儿,不必在这马上浪费时间了。”(未完待续……)

PS:明天开始恢复每日一更,最近事情越来越多了。不过能多更,我会尽量多更的。

11 风雪夜归人

飞鸟离辞,白驹过境;光阴不息,循环往复。

长平一战后,已是三年。

这三年来的邯郸城,年年都在十月份便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雪。冷风如刀,万里飞雪,天地似乎有意以苍穹为洪炉,叫众生万物皆在其中煎熬。

赵国的邯郸,这三年来,每一日都在秦国的逼迫下苟延残喘。

长平之战,赵括与冯亭阵亡,白起一夜间坑卒四十万,只放二百四十年幼者回赵,赵国举国惊惶。白起本想以此灭尽赵括精锐,再震慑赵国人心,便可兵分三路,一路由王龁率领,进攻皮牢;一路由司马梗攻占太原;而白起自己围攻空虚的赵都邯郸。三处兵发,一举攻灭赵国。

赵国到了危急存亡之秋,赵国君臣方似终于清醒了过来,重金请名士苏代挑动范睢嫉妒之心,以秦军疲劳应休整为由,劝秦王召回了白起。

待到秦王醒悟过来,晓得错失了灭赵的良机,白起已称病不出。秦王只得命五大夫王陵率军二十万兵伐赵,进逼邯郸。赵国上下同仇敌忾,勉强从全国召集了十万人死守邯郸。王陵一战两年,终不能取胜。秦王再增兵十万,以王龁接替王陵,可仍是攻而不下。

一切皆如白起所言,非不肯也,实是不能了。

到了第三年的十月,邯郸风又起,雪漫天。秦王终于暂时收了手,邯郸之围暂解。各国各地出入邯郸的人又多了起来。

邯郸南郊的渡头,雨雪刚停。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天上的明月在厚厚的乌云后,时隐时现。

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载着一匹乌骓马,慢慢靠近了岸。船还未完全停稳,上面便跳下来一人,身材矮小,身披红色斗篷。那人将头上的风帽一掀。露出一张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面孔,原来是一名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

她站在岸上。拢起双掌放在嘴边,对着船里喊道:“大哥,我们到邯郸了,快下来罢。”

船上迟迟没有回应。小姑娘连唤了好几声。里面才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阿璃,我……我再坐一坐,你自己先去玩罢。”

他说的这两三句话,一句一句之间却隔了好长的停顿,似乎他心事沉沉,连说话都艰难。那叫阿璃的少女也不在意,只是笑道:“好,我先去瞧一圈。”

她初到邯郸。觉得什么都新鲜,一路蹦蹦跳跳。踩着雪从那渡头朝西走来。眼前是一所破败的屋子,门前栽了许多株梨树,上面落满了白雪,乍一看,好似春日已到,梨花已经全数绽放了。

阿璃再走近了些,站在那屋子门前,念着门口牌子上的字:“红……泥小……”她还未仔细瞧清楚最后一字,旁边林子里突然斜斜冲出了一个人,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号啕大哭着朝这江边跑去。看那身型听那哭声,好像是一名年轻的妇人。

她听这哭声凄惨,唯恐这妇人会出什么事,忙跟了上去。果然那年轻妇人跑到江岸边,此时江中并未结冰,偶尔树上有雪花抖落在江面,都融在水里。那年轻妇人纵身便要跳下去,阿璃顿时惊呼了一声,那妇人听到了,低头瞧了瞧怀里,又收回了脚步。

阿璃这才瞧见,那妇人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正熟睡未醒,若妇人跳了下去,大小便是两条人命。她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人,正想上去拉住这妇人,好好劝慰一番,忽听有人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你怎么不跳了?”

她和妇人都朝着那声音望去,只见远远一株梨树下面,正站着一名白衣的女子,正痴痴地凝注眼前的淇水。她头发披散着,落到了腰间;身上的白裙又轻又薄,腰上束着一条青色的丝带,上面还挂着一个青色的香囊。

她白色的裙子和漆黑的长发都在风中飘拂着,可她的人却像石像般动也不动。就像是亘古以来,她便是这样站在那里。

地上的白雪,反照着天上黯淡的月光,照见了她那异常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凄冷;而她的眼睛,似乎全然没了喜怒哀乐,没了人世间的一切情绪,甚至没了生气。

她不必开口,便自有一股寒冷之气迫人。

可便是她开了口,也是那样冷冰冰的,一丝人情味都没有。她又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不跳了?”

那妇人见到她,本有些呆住,听她这么一问,又号哭起来。妇人伸手摩挲着怀内小男孩的头顶,哭道:“我不想跳,我不要死,我娃娃才这么小……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带着这个遗腹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邯郸城被秦军围了三年,城内缺粮少吃,便是王孙贵族,都是苦不堪言,何况这样的孤儿寡母。阿璃听了,心头忍不住都泛起了酸楚。

可那白衣女子却仍是冷声道:“天地造化,本就是不会轻易叫人好过。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人活不下去了……”

“我不是活不下去了……”妇人打断了白衣女子的话,大叫道,“那个该死的大柱,我同他成婚才三个月,他便说要为国效力,跑到长平打战去了。可他这一走,就……就没再回来了。我实在是太想他了,我同他自幼一起长大,他怎么就这么抛下我了……”

白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这小男孩的身上转了转,眼神终于微微一黯。她轻声道:“若想念他,便去寻他罢。这江水冰冷刺骨,你跳下去便能见到他,胜过这样阴阳相隔不知多少。”说完,白影一晃,她便不见了踪影。

她走便走了,可抛下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有鼓励这妇人求死之意。妇人一听,放声大哭,二话不说抱着小男孩又要跳下江去。阿璃瞧得大惊失色。足尖一点飞身跃起,便要去拉住那妇人。突见旁边一条青色身影闪出,有人已经抢在她之前,一把将妇人和她的儿子抱住,带离了江边。

阿璃大松了一口气,跑了上去,拉住那个妇人。道:“你怎得这么傻?她叫你跳你便跳么?”

那妇人还未说话,她怀里的孩子,被这样反复折腾。已经醒了过来,叫了一声:“阿娘,这是哪里?我要回家。”那妇人听到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唤着自己,将头埋在孩子的胸前。哽哽咽咽地哭泣着。

小男孩迷迷糊糊地。低声道:“阿娘,你别哭,我冷……”

阿璃有些触动,双眼泛出了泪花,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阿璃,发生什么事了?”

阿璃一听那声音,也不回身。一手拉住来人的手,一手指着前面的妇人道:“大哥。她夫君死了,她要跳江,幸亏方才这个人救了她。”她又一指那妇人身边的人,再注目一看,又“咦”了一声,叫道:“大哥,这人跟你长得好生相像。”

她这样一说,她身后的大哥同对面之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那救了妇人的人,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里面是一件薄薄的青衫,二十七八年纪,长得眉目朗朗,面目英俊。可阿璃口中的大哥,身穿灰布绵衫,头戴一顶宽边的雪笠,满脸的络腮胡子,左眼带着一只眼罩,右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从腮边直拉到眼角,浑身都是落拓潦倒之气;莫说看不出他的年纪,便是面貌都叫人不愿多看一眼。

无论谁见到这两人,都会说是云泥之别。可阿璃还是笑道:“大哥,你瞧像不像?只不过你的嘴唇薄薄的,他的嘴唇却比你的厚上一些;他的眼睛也比你的大,你们两人,真真就像两兄弟一般。”

那青衫之人听了,朝着两人笑了笑。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钱囊,向着妇人递了过去,和声道:“再过不下去,也要活下去。你夫君死了,还有个儿子,总不能叫他后继无人罢?”他似乎早已听到了妇人同那白衣女子的对话,不但出手救人,出言安慰,还以钱财相赠。

妇人抬起头,看着这袋鼓鼓的钱囊,显然价值不菲,她正要推辞。阿璃一把便将这钱囊抓了过来,塞到妇人手里,道:“你别听那女的胡言乱语。这世上自然是活着的好,活着便有希望。你活着,便能见到将来你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

阿璃大哥问道:“什么女子?”

那青衫人听到问话,皱起眉头苦笑。阿璃道:“大哥,我等下再同你说。”她又对着那妇人道:“你见到你儿子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娃娃,日子便好过了。若没有钱娶媳妇……”她眼珠一转,指着这青衫人道:“你便去寻他……”

“寻我?”青衫人一愣,“怎么寻上我了?”

“自然是寻你,”阿璃笑道:“你救了她,便要对她的后半生责无旁贷,她自然事事都要寻你……”阿璃性子顽皮,最爱胡说八道,如此东拉西扯,乃是她的家常便饭。

“阿璃,不可胡闹。”阿璃大哥微哂道。

“不妨事,不妨事。”青衫人却也不着恼,反而呵呵笑道,“只说照顾她后半生,没说娶了她,我便不怎么为难了。”他话语有些轻佻,那妇人满脸堆红,紧紧抱住了儿子,一言不发。

他低头对着这妇人道:“我好歹也有点身家。这些钱你若不够花了,便去快风楼寻我……”

阿璃大哥听到了快风楼三个字,身子不禁微微一颤,那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阿璃却抢着说道:“你嘴巴上说得好听,可连自家名字都不说,到时候叫人家去快风楼寻谁呢?”

“你这小姑娘,牙尖嘴利,不过心地却极好,”青衫人笑望着阿璃,连连摇头,“真拿你没办法。”他又对妇人道:“我叫胡衍,是快风楼的老板。对了,我那钱囊上绣了一个胡字,你以后若来寻我,就以此为凭证,不管是要钱要粮,我决不抵赖。”

他一口便应承了下来。阿璃将那钱囊取过来一看,上面果然绣了一个胡字,她笑道:“这才是个敢作敢担的男子汉。”

妇人本就死意不坚,被阿璃一打趣,又寻到了一个靠山,顿时再无寻死之意,她抱着孩子,忙连声言谢。阿璃将钱囊塞到她的怀中,她又千恩万谢,才抱着孩子走了。

胡衍见她在雪地里慢慢走得远了,才笑着对两人道:“未请教两位大名?”

阿璃笑着道:“我叫公输璃,这是我大哥,他叫李谈。”

“两位是异性兄妹?”胡衍问道。

“是啊,”阿璃笑道,“不行么?”

“行行行,小姑娘最大,你说行,便什么都行。”胡衍笑呵呵道。他看起来十分随和,总是乐呵呵的,又什么都是行行行。阿璃看人下菜,更是得寸进尺,笑道:“你既然是个大老板,我们初到邯郸,无处落脚,还未吃饭,不如你先招待我们一顿罢。”

胡衍一听,指着阿璃哑然失笑,半晌才道:“真是个会占便宜的丫头。不过吃一顿饭也不算什么,若不嫌路远,便随我去快风楼罢。”

阿璃听他这么爽快就答yīng

了,立kè

拍起了手来,欢呼道:“大哥大哥,咱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她的衣袖落下,露出的手腕上有两只两只银镯,上面挂着数十个小铃铛,她每拍一次手,便发出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霎是好听。

李谈却沉吟着,低声道:“我听说邯郸快风楼的老板,是一名女子,怎么阁下……”

“哦,李兄定然是多年未曾来邯郸了……”胡衍笑道,“你说的那女子,叫卉姬。三年前她将快风楼盘给我之后,便被一个叫小秦的人接走了。如今我才是快风楼货真价实的东家。”

“原来如此……”李谈微微叹了一口气,“阿璃,我们走罢。”

“大哥,你晓得快风楼么?那是什么地方?”阿璃却拉着李谈不肯走。(未完待续……)

12 时迁何倏忽

“我们快风楼,不过是一家酒楼。今夜阿璃姑娘若要来,我一定盛宴招待。”胡衍笑道。

“胡大哥,你真好。那我们现在就去。”阿璃又拍手笑道。才这两句话,她已经唤胡衍做胡大哥了,刻意显得亲近。胡衍听到了,心知肚明,却仍是微微笑着。

“阿璃,不是说到了邯郸,便事事听我的吩咐……”李谈皱眉道。

“那是我上船时说的,”阿璃拉着李谈的手,撒娇道,“可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我要去见识一下这快风楼。”她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可李谈却顿时有些怔愣,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胡衍只当他吃人白食,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我替李兄弟拿主意了。走,去我们快风楼喝酒去。”

他说走便走,阿璃立kè

推着李谈,跟上了胡衍。待李谈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走出了好几步,他不好再推辞,只好沉默着,随着两人同行。

三人脚步颇快,一路朝邯郸城西而去。阿璃话多,一路叽叽喳喳不曾停过,胡衍也不以为意。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这才知dào

,原来这胡衍原是卫国人,家业在韩国阳翟,在七国间都做过生意。三年前来了邯郸,盘下了快风楼后,便一直长住在此。

而阿璃与李谈,则是异性兄妹。阿璃说,自己与爷爷是齐国人,江湖卖艺为生,四海漂泊。后来在楚国结识了李谈,爷爷临终前请他送自己回齐国,两人这才以兄妹相称。李谈原本是邯郸人。孤身一人在外游历多年,趁着秦国退兵,才终于能回一趟邯郸。

好几里的路,亏得阿璃与胡衍两人说说笑笑,竟也不觉得长了。慢慢的,离开郊野,屋舍渐多。胡衍带着两人三转两转,转入了一条很窄的巷子。当街一座小楼,烛火明亮。巷子里的雪都已经被纷杂的脚印踩得脏了。

阿璃指着门口的牌匾,叫道:“大哥你瞧,这就是快风楼。”李谈抬眼瞧见快风楼三个字,“嗯”地闷声应了。

他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

虽然只是短短三年。可人事已然全非。昔日风韵妖娆的老板娘。如今已换成了潇洒随和的老板;昔日清亮的明月,如今被遮掩到了乌云里,早已不知所踪。

他其实不想来,可他又很想见一见,换了老板的快风楼,里面又是怎样?

阿璃察觉到他的异常,拉了拉他:“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李谈微喟道。“多年未曾回邯郸了……”

“近乡情怯,”胡衍拍了拍李谈的肩膀。“进来喝杯酒便好了。”

三人迈进了门,快风楼的一楼还有五六个客人在喝酒。几个杂役瞧见胡衍来了,忙点头哈腰地称呼老板。胡衍带着两人正要上二楼,又转过身来问一个杂役:“赵姬……”

“没见着她回来。”杂役摇了摇头。胡衍也不多问,叹了口气,又笑着向两人介shào

:“这快风楼本来上下两层都让客人喝酒。自我接了手之后,我家里人多,便让她们都住到了楼上。不许客人再上二楼。可你们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想让你们坐到楼下这样生分……”

每个老板都有自己的规矩,何况胡衍这话里还有亲近之意,阿璃见怪不怪。她正要跟着胡衍上二楼,旁边跑来一个杂役,对着胡衍附耳说了几句,他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又叫杂役去做事,才转过来对李谈与阿璃道,笑道:“两位,真不好意思。我有些事情,要即刻去看望一位长辈,恕我不能奉陪。不过两位在这里可以自便,我自当叫他们好酒好菜招待你们,绝不食言。”

“好……”

阿璃正要答yīng

,李谈立kè

拱手谢绝:“不必了,我们兄妹就此告辞。”他扫了一眼店内,一切仍都同以前一样,只不过是换了老板,瞧上一眼便也足够了。

“大哥,我们就……”阿璃话未说完,便被他拉出了门。胡衍在后面连声挽留,可李谈都置之不理,几步便已走得远了。

阿璃被李谈连拉带扯,出了快风楼,腹中饥饿,心中更有些不悦,嘟起脸,本想让李谈像往常那样安慰自己几句。可没料李谈一言不发,大步朝北而去。她心中一急,忙快步追了上去,嚷道:“大哥,你怎么回事?一到邯郸,便变了一个人似的……”

李谈置若罔闻,只是匆匆忙忙地走路。他走的飞快,阿璃跟着他跑得气喘吁吁。她正埋头追上,可突然间李谈身子往后一缩,几乎撞上了她。她未反应过来,李谈已经拉着她躲到了一旁的墙角之后。

前面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府宅,简单古朴。大门也不小,只是门前四周都无人把守,里面也是黑漆漆的,好似荒弃了很久。

记得当年,这里曾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春风花月皆正浓。

阿璃看见门上的匾额上写着“马服君府”,“哦”了一声,轻声道:“这就是害死了你们赵国四十万将士性命的那个赵括的府邸么?”

李谈低下了头,眼里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可阿璃却没看到,她眼睛在望着那大门,正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小缝。她忙拉了拉李谈,轻声道:“大哥,你看……”

李谈抬起头,一名穿着葱绿色的女子,手里抱着一条黑色的斗篷,轻轻地拉开了门。李谈瞧着这女子,心弦一阵激动,几乎要热泪盈眶。

那女子的神情看来有些憔悴,她一直走到了对面的另一处墙角。两人才瞧见那地方一直站着一名穿着黑布衣衫的年轻男子,女子将手中的斗篷往他怀里一塞。轻声道:“我娘叫我把这个给你。天冷了,你……你别呆在这里了。”

“我怕那些无聊的人,又来寻衅闹事。我守在这里。他们就不敢来了。”那黑衣男子也低着声音道。

“怎么是他?”李谈诧异道,霎时那手有些微微颤抖,“他在这里,那月……她……”

“大哥,你认得他们么?”阿璃问道。

“无论你呆多久,我都不会睬你的。”那女子突然又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一些。

她自己抱来斗篷为这男子遮寒。可又说自己不会理睬他。阿璃又听得莫明其妙,只觉得这邯郸城里的女子,个个都十分古怪。

那女子要跑回院子去。那名黑衣男子,一把拉住了她,叫道:“菱儿,你别……”

“你别当我不晓得。”菱儿转过身。哽咽道,“我娘老眼昏花,那夜又下着大雨,你们蒙着面,旁人没有认出你,我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那个不晓得叫霜晨还是月儿的什么秦王的白将军,一掌打得我大哥吐了血,却被你带人救走了。后来……后来……你们一定还做了对不起我们家的事情。你就算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心中有愧。所以这三年来,你才这样守在我家门口。可我,我就是恨死你了,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她一边说着恨他的话,却一边将身子缓缓朝他靠去。

“菱儿,是我的错,你别怪月儿……她……”黑衣男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李谈的身子却越来越抖,阿璃奇怪地望了他一眼,问道:“大哥,你究竟是怎么了?”

“菱儿,菱儿……”远处有人大叫着,赶着一辆马车正朝这边驰来。雪路难行,马蹄与轮子上都包了棉布以防湿滑,所以这里明里暗里的四人都没听到车马的声音。

那人停下了马车,叫道:“小恪,快来帮我搬东西……”

阿璃奇道:“咦,这不是胡大哥么?他说要去看一位长辈,就是来这里么?”

李谈眯起了眼睛。那叫小恪的男子,果然放开了菱儿的手,到了马车旁,与胡衍一起,将车上的装着的东西搬到了马服君府门口。小恪还要抱进去,菱儿一侧身,便挡在了他前面。

胡衍见到了,笑道:“我来……”说着,接过了小恪手中的那一袋面,要扛进门。

菱儿这才让开了两步,歉声道:“胡大哥,你怎么又拿东西来?”胡衍一边忙活着,一边笑道:“我那管事老糊涂了,又买多了米粮,我怕囤久了变坏了。你和老夫人行行好,快帮我把这些都用了,我真不知要怎么谢谢你们才好了。”

他手脚轻快,在马服君府内出入了三四次,便将东西都搬完了。胡衍瞧着空空如也的马车,满yì

地拍了拍手,对菱儿叮嘱道:“那里面还有些新的棉花,这几日冷了,你叫果儿她们给老夫人缝上一床新被子。夜深了,我不去打扰老夫人了,明日你再替我向她问声好罢。”

菱儿低低应了一声,胡衍正要告辞,见门边又站出了一名老妇人,衣着素朴,满头银丝,额头上皱纹横生。她扶着门,沉声道:“菱儿,怎得这样无礼,还不向胡大哥行礼道谢。”

“赵老夫人……”胡衍听到了声音,忙回身搀住了那老妇人,连声道,“这样冷的天,您出来做什么?”他又拉住了正要低头做福的菱儿,笑道:“都是一家人,做什么这么客气。”

“都是一家人……”老赵夫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她凝目望着胡衍,又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孩子,冷么?”她的表情和动作,满含着慈爱,就好像见到了久别的儿子一样。

菱儿忍不住便抽泣起来,小恪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安慰,她却一转身,哭着跑进了府里。

“这个赵菱,越发不懂事了。”赵老夫人叹道,“这几年,多谢你们两位看护扶持,我们母女几人,才能勉强将这马服君府支撑下来。”

“老夫人说哪里话。赵王都下令了,不会降罪马服君府。那些无能鼠辈,自己过得不如意,便来寻旁人的麻烦,大可不必理睬他们……”胡衍安慰道。

“从前还有赵鄢看家护院,可他……”赵老夫人叹了口气。她久久地望着胡衍不语,越看面上越是慈爱,忽地轻声道:“括儿,你……”

“老夫人,天气寒冷,早些歇息罢。”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恪,突然出声打断了她。赵老夫人似大梦初醒,看了看胡衍,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朝着两人微微欠身,慢慢地进了府,闭上了门。

胡衍和小恪轻声交谈了两句。小恪又一动不动靠到了墙角,胡衍则赶着马车回去了。

“这个胡大哥,真是个好人。那个叫小恪的,人也不错。”阿璃看着两人,出声称赞。可李谈却闭上了眼睛,默然不语。

他还记得赵老夫人从前同自己说过,她年轻时,除了长的还有些标致,其他的,便再没一样比旁的姑娘出众了。爹娘眼光好,做主将她嫁给了那个说话利索的穷小子,她便一心一意跟着他。可谁晓得,那小子在乡里做事,做着做着,就去到了邯郸做了税官,更没料到他还能打战,还连连打得都是胜战,最后甚至被封了马服君,官同国尉。

他记得她那时心满yì

足地说:她没想到自己一生这般顺遂,顺遂得年纪大了脾气反而更大。可谁叫她的儿子,也同他爹一样有出息呢?她儿子是赵国人人交口称赞的马服子,疼爱妹妹,又孝顺自己,她后半生有靠,又何必要收敛什么脾气?

可三年前那一场战,将一切都改变了。

赵菱长大了,仍是有些不懂事。赵老夫人的头发却全白了,那一双眼睛也变得有些迷蒙了。她从前讲话做事,都是风风火火的,可方才见她微微颔首,淡淡而笑,甚至有了些世故之色,完全变了一个人。

幸与不幸,有时只隔了一张纸。

而赵老夫人与赵菱的那张纸,就是长平那一战。

他终于瞧见了他久已悬念的人,虽然过得不算太好,可比起他想的,却是好了许多。他想不到,竟还有人一直守护着赵老夫人与赵菱。

这是上天对他的恩赐,还是有人刻意而为?王恪怎么会在此?那个胡衍又是什么人?

若是上天在帮他,可也会眷顾着那一个人?

那一个深藏在他心中,他最想见又最不敢见的一个人,她又在哪里?(未完待续……)

13 犹忆昔时路

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李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在邯郸的时候,从来未见过十月份会有这么大的风雪。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邯郸城又弥漫在了漫天雪花中。

他又转头朝东走了。阿璃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无论她怎么叫唤,李谈都像没听到似的。

他一定有心事。

自从到了邯郸,大哥就一直古古怪怪的,可没有关系……阿璃狡黠地笑着,反正她会跟着他,瞧瞧他到底还要做什么。

就算李谈将所有的事情都埋起来,不告sù

她,她也可以设法挖出来。

李谈一直走着,邯郸城里的路,他太过熟悉,熟悉得他不需yào

思考,都能在其间穿行无碍。只是一路行来,但见到处不少断垣残瓦,满眼萧索,这三年战乱,邯郸已经不复昔日繁华景象。

他本该在前面便向左拐到另一条巷子里去的。可他竟不知不觉走远了,走到了邯郸城东。前面路上积雪平整如镜,埋没了道路。这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仍是识得这条路。

只是当他走过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刺痛。

这条路上,曾有他那么多的回忆。那些甜蜜的回忆,抛不开,甩不掉,此刻却象是滚烫的火烙,烙得他心口煎痛。

直到他看到了那破旧的驻马桥。

他记得这里四面都栽满了梧桐,他曾在这里袖手望月。他亦曾在这里悲伤欲绝,可他终究只记得他曾和一个人牵着手,笑着走过了驻马桥。

如今驻马桥上都是白雪。上面几道车辙马蹄,还有几个轻轻的脚印落在积雪上。他从脚印上再朝远处望去,才见到了那倚在桥边的一条孤独的白色身影。

那身影几乎都淹没在了风雪中。可他只要瞧一眼,他便晓得她是谁。

他的胸口像是被朱亥大侠的大锤,重重地猛敲了好几下,一颗心被砸出了胸腔。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几乎要冲上去抱住那条身影。可突然见到那条白色的身影,软软地倒了下来。

他立kè

冲了上去,将那身影抱住。再紧紧地搂到了怀里。阿璃跟着他,一见到他怀里的人,便叫道:“大哥,她就是那个在渡头边上。叫那妇人去死的女子。”

可李谈却茫然不闻。他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怀里的女子。他颤抖着手去摸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脉搏。她好像失去了知觉,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只有脉搏仍在缓缓跳动。李谈心神全都乱了,什么都不晓得做,只是喃喃叫道:“阿璃。救她,救救她……”

“救她?”阿璃与李谈相识两年。平素见李谈无论遇到甚么疑难惊险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双手竟然发颤,眼神中流露出慌乱之色。心想若世上还有李谈不能解决的事情,那必然是非同一般。她以为这女子定然出了极大的事情。阿璃脑子一转,想着谁还能帮手,突然双手一拍,叫道:“大哥,你等着我。我去叫胡大哥,叫他来瞧瞧,他一定愿意帮忙。”

她轻轻一跃,在雪地中转瞬便滑出了极远,显然轻功极佳。而这邯郸城的道路,她不过只跟着胡衍与李谈走过一两次,似都印在了她心里一般,早已经认清了快风楼的方向而去。

李谈却什么都听不见晓不得了,他只是不停地抚着眼前白衣女子的脸,喃喃地唤着:“月儿……月儿……”他的声音突然间不再嘶哑,变得又清又亮。那么好听,衬得他的胡子邋遢的面貌都一下子体面了起来。

他怎么也叫不醒怀中的女子,又觉得她全身冰寒,只知dào

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依着人的本能,以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整个人就好似傻了一般。

他又将自己的脸,紧贴着怀中女子的脸,在她耳畔轻轻呼唤。忽然感觉怀里女子动了一动,他惊喜非常,这才回复了一点神智。他再摸了摸,她脉搏平缓,便应该不是大事,也许只是晕厥了过去。

他精神一振,连忙抓过她的左手,正要运功为她驱寒,可一见到她左手上三道斑驳的伤疤,心头一阵震颤,又是征愣了许久,才以自己右掌抵着她的左掌,源源不绝地输入真气。

不过片刻,他便觉得怀内女子的身体慢慢地有了些暖意。他放下了手,凝目注视着眼前的人。白衣女子微微动了动身子,轻呓道:“老狐狸,我好冷,你抱着我……”

李谈眼睛一酸,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便连左边的眼罩下面,都成了湿漉漉的。他紧抱着女子,低声叫道:“月儿,我在……”

一阵淅淅簌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李谈连忙擦去了面上湿渍。只觉得一阵疾风掠过,有人已经从他怀里接走了那女子,轻声唤道:“赵姬,赵姬……”

赵姬?她怎会叫赵姬?莫非是他认错人了么?

可她的装扮,方才还分明叫着……李谈心中微微一愣,抬眼一看,胡衍正将那白衣女子抱在怀里,一掌贴在她头顶百汇穴,正在为她输入真气。一旁阿璃也气喘吁吁地赶到,扑到了李谈的身边,高声道:“大哥,你没事罢?”

李谈浅笑着摇了摇头,他盯着胡衍怀里的动静,却见那叫赵姬的女子缓缓转了一下身子,伸出手抱住了胡衍,轻声道:“老狐狸,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这声音同阿璃在南郊渡头听到的全然不同,又软又腻,话里简直含着千般依恋,万种柔情。

胡衍柔声道:“赵姬,你……”赵姬听到了他的声音,突然将手缩了回来。她坐起了身子,四周扫视了一眼。见是胡衍抱着自己,立kè

一掌拍在胡衍肩上,将自己落到了地上。

她踉跄着倒退两步。还未稳住身子,却又一抬手,便朝胡衍面上甩来,斥道:“谁叫你碰我的?”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冰冷,对胡衍的态度前后更是天差地别。胡衍已被她打了一掌,眼看这一巴掌便要甩在脸上,却只是连连苦笑。既不动怒,也不还手。

“你这人怎么这样蛮不讲理?”阿璃义愤填膺,高声喊道。“胡大哥一听到你出事了,立kè

过来救你,你却还要动手打他。”

赵姬一怔,那手立kè

停在了半空。她呆了半晌。许是想起了方才昏迷前的事情。觉得冤屈了胡衍,双目一垂,面上露出了歉然之色。她低声道:“我只是有些累,方才误会了你,对不……”

胡衍面上满是惊喜,不待她说完,便笑道:“打上一掌也无妨,我这皮粗肉糙的。也不怕……”

她只露了这一点儿软,胡衍便有受宠若惊之感。可见以往赵姬对他是何等冷淡,而胡衍对她又是何等千依百顺。赵姬怔怔地望着胡衍,欲言又止,突然一转身,便从前方掠走了,不过两个起落,便不见了身影。

“这个人……”阿璃指着她消失的地方,气得说不出话来。胡衍不以为意,只是对着李谈和阿璃拱手行礼,道:“方才的事情,实在是多谢两位了。若两位今夜还未寻到住处,便去我们快风楼委屈一晚,再喝点酒如何?”

“不行,我大哥不能喝酒,他身体……”阿璃道。

“恭敬不如从命。我多年也未喝过快风楼的酒了,那便多谢胡兄。”李谈闷声截断了她得话。胡衍一听大喜,忙在前面带路。

李谈默默地跟在胡衍身后。阿璃盯着李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轻快地跟上了两人。

※※※※※

三人一前一后上了快风楼的二楼。

阿璃一眼便见到那名叫赵姬的白衣女子,正坐在角落的几案边上,望着窗外。昏暗的烛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反而为她的脸渲染上了一层红晕,这才显得她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阿璃扯了扯李谈,故yì

高声嚷道:“大哥,我跟你说,就是这个赵姬。方才有人要跳水,她不救也罢了,却还怂恿人家去送死。这样的人,就该让她尝一尝死了是什么滋味,你方才还救她做什么?”

胡衍听了,又是连连苦笑,不住地朝着阿璃打手势,示意她住口。可李谈却好似冻僵了一般,全身动弹不得,只是怔怔地望着赵姬,整个人好似迷迷茫茫的,仿佛是在梦中。

直到阿璃拉着他,随着胡衍到了另外一边。胡衍招待两人坐下,又拿来了酒樽。李谈终于不再望着赵姬,可眼神仍是在她的身旁徘徊。

这快风楼的二楼,只在一旁点起了一只火烛,所以才显得那赵姬的身边,全是暗影。可他却觉得,便是点起了再多的火烛,也照不亮她身下的黑暗。

她只那样坐着,就好似天下所有的伤心绝望都在她一人的身上。她的眼神是死寂的,连着她的人也是死寂的,快风楼便也变成了死寂的,甚至整个邯郸城都是一片死寂。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是为了谁呢?

胡衍轻咳了一声,为三人分别满上了酒,道:“她叫赵姬。”

“我听见你叫她赵姬了。她姓赵?还是她是赵国人?”阿璃轻叫道,“胡大哥,她怎么又在你这里?”

“我不晓得她姓什么,我也不管她从前叫什么,我只知dào

她现在叫赵姬。”胡衍道。

“什么?”阿璃没听明白。见胡衍没有回答之意,她又转问道:“胡大哥,她是你的家人么?你怎么认得这样古怪的女子?”

胡衍凝望着手中的酒樽,沉思了半晌,一口干完,才道:“三年前,我在秦国做完生意,急着想赶回阳翟。路上遇见了一男一女,女的身怀六甲,受了点轻伤,男的却是奄奄一息。我见这两人可怜,一时心软,便救了他们。可没想到,待那男的好了些,这女的便求我带他们去长平。”

“当时秦国同赵国刚刚打完战,不过一个多月。白起在长平坑杀了四十万的赵军,那里便是人间地狱一般,我虽然有点功夫,实在还是害pà

。可这女的不停求我,说她猜她的妹妹一定是去了长平,她怕她妹妹出事,要去寻她回来。我这人实在心软,禁不住她这样求我,便雇了马车,带着它们两人一路朝长平而去。我记得那日,天上也正下着大雪。”

李谈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晓得阿璃的轻功是很好的,可方才胡衍与她并肩赶来,且先她一步而到。他有这样的轻功,身上的武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谓艺高人胆大,这样的人,就算客套一下说自己功夫一般,可他怎会害pà

去长平?

他对着自己兄妹两人,萍水相交,既然肯将从前之事情坦然相告,也不必刻意隐瞒些什么。除非……他是多年来都习惯了这样自圆其说的说辞,这才对着任何人都是脱口而出。

李谈不动声色,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战战兢兢,赶着马车,只怕遇到秦兵,更怕遇上赵军的冤魂,真是后悔自己为何答yīng

了他们的要求。前面大雪封山,四处白茫茫的,积雪又厚,马车再也走不了了。那女的急了,跳下了车非要继xù

走,她怀着孩子,我怕她出事,就想去拦着她。我俩拉扯着,才瞧见前面的白雪之下,隐隐露了血渍出来。”

胡衍似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又连喝了两杯酒,才道:“我上前去看,扒拉了几下,才发xiàn

那雪下面,埋着一名白衣女子,她埋在雪里,整个人都已经僵了,披散着头发,一滩鲜血凝固在她的胸口,那场景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触目惊心。”

“那女子便是赵姬么?”阿璃听得入了神,忽觉李谈全身发颤,忙抓过他手里的酒樽,埋怨道,“叫你别喝酒,非要喝。不会是又犯病了罢?”

“方才受了冻,现在觉得有些冷罢了。”李谈摇了摇头,追问道:“她身上有血,是受了伤么?”

“她没有外伤,只是吐了不少血。后来大夫说她是心脉受损……她的身子就是到了现在也一直没大好过,时而晕厥吐血,我们也都习以为常了,”胡衍微微叹了口气,招手叫人生起了暖炉,又道,“我将她抱到了马车上,才晓得她就是那女子的妹妹。我带着他们三人寻了一个小客栈,请了大夫。好几天后,她才醒了……”胡衍说到这里,忽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睁开眼,第一眼见到我,就似方才那样,一把便抱住了我。”(未完待续……)

14 伤心客未还

“她抱住了我,叫道:老狐狸,我就晓得你不会丢下我。她又哭又笑,泪眼朦胧,那眼中的情意千回百折、如怨如慕……我就见了那一眼……就只那一眼,唉……”胡衍长长地叹了口气,便只顾着喝酒,再也不说话了。

“她本就是一个让人见了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姑娘。”李谈也轻叹道,他将被阿璃拿走的酒樽摸了过来,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忽然间,他的身影也变得萧索起来。

阿璃一听便皱起了眉头,又瞥了赵姬几眼,不屑道:“她长的……是有几分姿色,可那样古怪的脾气。谁若要记得她,谁便要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胡衍和李谈不约而同又叹了一口气,两人都没有接话,可两人面上不以为然的表情,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sù

阿璃:若是能记得她,便是倒足了霉,又能怎么样呢?

阿璃顿时觉得有些憋屈,又气李谈不顾身体仍在喝酒。她伸手拿起了一旁的酒壶,对着嘴将半壶酒都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她的酒量真是不错,半壶酒下去,只是脸变得有些通红,可人却丝毫没有醉了迹象。

从前她这样子做的时候,李谈就会怔怔地看着她,就似现在望着赵姬一样。可这时,他却瞧也不瞧她一眼,仍是望着赵姬。

快风楼里一灯如豆。烛光下,李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苦涩。阿璃正要细看,但又瞧见一旁胡衍正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经给他窥破,脸上不觉更加红了。

胡衍微微笑了,贴近阿璃道:“阿璃妹子。你还小,许多事还不懂。这女子的好处,只有男人才懂。你瞧不上,你大哥却不这么想。”说着,又一拍李谈的肩膀。瞧这样子,全不在意李谈瞧着赵姬的目光,反而颇以李谈与他见识相合为荣。

他又叹气道:“越是聪明的女子。她的心思便越难叫人捉摸。可越难猜,则越引人去猜,便越叫人念念不忘。阿璃妹子。你以后再大些,或许便会晓得了。”

阿璃哼了一声,不欲同他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她转了话题:“她一见到你就叫你老狐狸。她从前认得你么?”

“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胡衍道,“大概我同她哪个认识的人有些像。老狐狸……嘿嘿……老狐狸……”他喃喃而语,不知为何,阿璃却觉得他念着“老狐狸”三个字时,齿缝间透着一点冷意。

“你同我大哥也很像。其实……你们长得也不像,可不晓得为什么,那笑起来的神气又很像。”阿璃有些词不达意,眼角的余光在瞥着李谈。

李谈仍是静静的看着赵姬。仿佛已看得痴了。一个这样像死灰一样的女人,却能让男人痴痴的看着。尤其是她的大哥。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大哥。而且他那露出的右眼里,似乎还有泪光。

阿璃越瞥心中越是奇怪,李谈却低下了头,再抬眼时,那漾动的波光已经不见了。

“大概我这脸,长得太过寻常,人人都在我脸上瞧见了他要瞧的人。”胡衍哂笑道。

“是有些像……不过胡兄的眉眼,其实更像我的一位故人。”李谈回眼,仔细瞧着胡衍的脸。胡衍也盯着李谈看了几眼,笑道:“李兄,还是哪日我先帮你刮了这大胡子,咱俩再好好瞧一瞧,究竟像不像……”

“神气很像的,我知dào

,”阿璃抢着道,“我大哥从前不留胡……”她对上了李谈严厉的目光,悻悻地住了口。

胡衍笑了笑,望着赵姬,又饮了几口酒:“赵姬……这个赵姬……也不晓得我是哪里不对,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但凡她要做什么,我都会依着她。她中意这快风楼,我便买下来;她要我照看谁,我都尽lì

而为。”胡衍叹道:“她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也不过是多花点心力罢了……”

“你待她很好。”李谈忽然说了一句。他已经一言不发喝了不少酒,胡衍闻言抬手又敬了他一樽。

“自我识得她这三年,加上她方才同我说得三句话,三十二个字,她同我一共说了六十九句话,一共二百四十五个字。”胡衍笑道,“今日还要多谢阿璃姑娘,她才又对我多说了两句。”

三年一千来个日子,却只说了六十九句话,二百四十五个字,便是至多半个月才说了一句话,且极有可能不是什么温柔的句子。可这胡衍说起来,却是心甘情愿的欢喜。

若只看了一眼,便甘心为她做牛做马,究竟是这赵姬有手段,还是因为胡衍太痴心?

抑或是他初见她那第一眼,太过惊心动魄?

“我晓得了,你中意了她……”阿璃拍着手,笑嘻嘻道,“你对她这样服服帖帖,你一定想,早晚将她娶回去,做你的娘子夫人。”

李谈突地手颤了一颤。胡衍却没注意到,他叹着气道:“阿璃妹子,我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搞得,见到你们便有什么说什么。我不瞒你,我也不要娶到她做夫人,只要她肯放下她心里的事情,不再这般留在邯郸,我就将我所有的钱财都在邯郸城散尽了,谁要便谁拿走,我一分也不留。她去哪里,我便跟着去哪里,什么也不管了……”

他正说着,里面的隔间一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跑了出来。他头大眼明,长得眉清目秀,其他也没什么出奇的,胸口吊着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木盒子。

他一边跑,一边高声道:“姑姑,姑姑,我已经会背《定爵》篇了,你要听么?”

赵姬冷冷地望了这孩子一眼,微微颔首。小男孩站到她的面前。开口便背:“凡战之道:既作其气,因发其政。假之以色,道之以辞。因惧而戒。因欲而事,蹈敌制地,以职命之,是谓战法……”

他才不过两三岁年纪,普通的小孩大概连话都还说不利索,他却已经能洋洋洒洒背下了这么一大篇。阿璃听得目瞪口呆,时不时还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大概觉得自己同这小男孩相比,简直是愚不可及。

胡衍笑呵呵地看那小男孩,好似早已见怪不怪了。而李谈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孩子是什么人?”阿璃问道。却听到李谈叹气道:“错了。”

便听到赵姬冷声道:“正不行则事专,后一句是什么?”

“正不行则事专,不服则……则……治。”小孩吞吞吐吐道。

“正不行则事专。不服则法。”赵姬斥声道。“忘记了便再去背过。怎可耍这些小聪明。”小男孩“嗯”了一声,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落下来。

“不许哭。”赵姬又冷声道,“身为男儿,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住么?那将来还有什么担当?去拿戒尺来,自罚二十下,明日再去恪叔叔那里,罚站两个时辰。”说完。又转过了身去,望着窗外。

小男孩听到了。想哭又不敢哭,鼻子一抽,眼泪便无声地滑落了下来,他又赶紧擦掉。这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着实叫人心疼。

“你这人真是冷血……”阿璃气不过,站了起来。她一把抱过了小男孩,对着赵姬道:“他才多大,背了那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一个孩子……”

她话音未落,那隔间的门扇又一开,一名妇人妆扮的美貌女子走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朝着小男孩招了招手,叫道:“政儿,过来。”

小男孩挣开了阿璃的怀抱,跑到那美貌妇人面前,叫了一声:“娘。”

“政儿,姑姑的话,都听到了么?”美貌女子柔声问道。政儿点了点头,跑进了房,拿出了一把戒尺,举着便朝右手打去。赵姬冷冷地道:“打左手。”

“为什么打左手?”阿璃见到小男孩的娘亲出来,不便再为他出头,可仍是对赵姬的话惊奇不已。

胡衍又是苦笑,李谈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写字的动作。原来这赵姬怕小男孩的右手打烂了,便不好写字了。阿璃不晓得这赵姬是好心还是恶意,但明白她一定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禁悻悻地吐了一下舌头。

那美貌女子将戒尺接了过来,亲手在小男孩的左手上,狠狠地打了二十下。小男孩手心通红,还有血迹渗出,可他就是咬着牙,既不哭也不叫,一声不吭。直到二十下打完,才从美貌女子手中将戒尺接了过来,忍着疼,颤着声音大叫道:“姑姑,我这就回房去,重新背好这一篇,明日自己会去找恪叔叔领罚。”

美貌女子摸了摸他的头,温柔的地笑道:“乖孩子,去罢。”政儿朝着赵姬鞠了一躬,跑回了房里。

“哦……你是胡大哥救的那个怀着孩子的女子。”阿璃望着这美貌女子叫道。胡衍面露尴尬,嘿嘿赔笑。那女子却不以为意,微笑道:“姑娘,我叫吕盈。”

“他是你儿子?他真是聪明伶俐,几岁了?”阿璃指着政儿所在的屋子。

“他叫吕政。正月出生,赵姬又希望他能从文,便为他取了名字叫“政”,到了明年正月,他便满三岁了。”吕盈笑道。

“既要从文,又让他背什么兵法?”阿璃奇道。

“姑娘也晓得兵法么?”吕盈问道。

“他背的第一句,不就是什么凡战之道……我虽然不懂,可也听得出这是兵法。”

“姑娘知微见著,真是聪明。”吕盈微微笑道。

阿璃被她夸奖,得yì

地一笑,又问道:“对了,政儿姓吕,你也姓吕,他没有爹……”李谈轻轻拉了一下她,阿璃又讪讪地收住了口。

吕盈只是微笑:“诸位请自便。”便也进了房去,闭起了门。

她分明是听到了赵政被赵姬训斥责罚,可她身为娘亲,却对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维护,出来这一下,似乎只是为了赵姬打个圆场。她姓吕,她的妹妹却叫赵姬,而且她的儿子,又跟着自己姓吕。

自阿璃到了邯郸,见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透着的都是一股子诡异。瞧来瞧去,大概只有胡衍,才是个正常的大好人。

她嘴里低声嘟囔:“这个女的真是狠毒。政儿这么乖巧,背错了一个字,便要责罚;胡大哥对她这样好,她动不动对人又打又骂。我瞧胡大哥还是不要喜欢她的好,谁若做了她的夫君,只怕早晚都要被她害死了……”

她一向是口无遮拦,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可突然间赵姬浑身发颤,脸上一片青灰,阿璃还要再说,却见那赵姬腰间的青色丝带,便如灵蛇一般,直朝她扑面而来,上面一道银光闪过,冷意森森。阿璃知dào

凶险,顿时吓得大叫道:“大哥,快救我。”

她话音未落,李谈却早就蹿过来,伸手揪住了那青丝带,好像他一早就晓得阿璃这话会激怒赵姬。他哑着声音道:“姑娘,我妹子言语无忌,多有得罪,还请手下留情。”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阿璃从李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仍是不服气道。

李谈将手一松,那丝带瞬间便回束到了赵姬的腰上,赵姬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李谈望了她许久,叹了口气,朝胡衍拱手道:“多谢胡兄款待。我今夜还要去探一位故人,外面风雪伤人,带着阿璃有些不便。方才胡兄说,快风楼可以借宿,不知胡兄可否留她暂住一晚?”

“阿璃妹子就放心住下,一百晚都不打紧。”胡衍一口便应承了下来。阿璃惊声道:“大哥,你要去见谁,为何不带我?”

李谈淡淡一笑,纵身便翻下了楼梯,掠出了快风楼。

※※※※※

李谈无声无息地走进了邯郸城东的一条小巷子里。

四周雪白,亮着一点昏黄的灯光。

一盏被烟火熏得黑黄的风灯,简陋的竹棚,小小的面摊,门口坐着两三名断手瘸腿的人,正在吃面。一名花甲老人,佝偻着身子,正在收拾。

该是收摊的时间了,这三人三口两口扒完,便将碗一丢,没有给钱,没招呼一声便扬长而去。老人摇了摇头,低下身子收拾,他老迈迟缓的身影,显得那样萧索。

李谈瞧着三人互相扶持着走远了,才缓缓走近,低声道:“福伯。”

他仍是他,只是他嘶哑的声音,突然似方才抱着赵姬时那样,又变得清亮了。

福伯听到这声音,那拿着碗的手顿时僵住了。他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李谈取下了雪笠和眼罩,福伯突然浑身颤抖,手中的碗“啪哒”一声落到了地上,碎成了七八片。

他蹒跚地向前两步,紧紧地抓住了李谈的肩膀,潸然泪下:“你……怎会是你?真的是你?”(未完待续……)

15 何地堪相托

赵姬坐在快风楼二楼的角落里,似乎从那一夜到现在,她都不曾动过。

她常常就这样木然坐着,一坐便是终日,直到吕盈和吕政来同她说话,拉着她回房歇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就这样躲在快风楼里。

她在思念一个人,一个离开了她三年的人。

都说时间如流水,可以慢慢冲洗掉每一个人的悲伤。可她却怕时间真如流水,将她从前与那人的每一段记忆都冲淡了。

她再见不到他了,甚至连梦都梦不见。每一夜的梦里,都是漆黑一片。若她再不在醒来时思念,她真怕会忘了那人微笑的样子。

那个人,笑起来的样子……

他同胡衍笑起来的神气很像。可他薄薄的嘴唇,却比胡衍要多情上一千倍;他的笑声,也比胡衍清朗上一万倍。

她从来都不会认错。

除了她第一次被胡衍从雪地里救起来时。那时她神志全失,也不晓得,这世上竟会有这般神情相似的人。相似得连赵老夫人,见到胡衍时都有些心神恍惚,终于默不作声地接受他的帮zhù



可为何三日前,她又再一次认错了人。

那夜她忽然间心绪不宁,鬼使神差般去了红泥小栈,随后又在驻马桥晕厥。可她明明听到那人唤她的声音,明明是那人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为何她一睁眼,面前的人却换作了胡衍?

月儿、月儿……她听到有人叫她月儿。

胡衍绝不会唤她做月儿。是她混乱了神智。还是那人,终于肯来梦中,同她说一说话了么?

若是如此。她宁可一辈子都昏迷下去,也不要胡衍来唤醒她。她晓得胡衍对她很好,千依百顺。可除了那个人,谁对她好还是不好,她又几时在意过呢。

她又是怔怔地坐着,连楼下有人在唤她:“赵姬姑娘,有人要见你。”都没有听见。

直到有人上了楼。坐到了她的右边,她才突然醒觉。那人靠得她太近,她一扬手便要朝那人击去。那人急急忙忙道:“赵姬,是我。”

她听到这声音有些熟悉,收住了掌,茫然抬起头来。瞧见面前荆钗布衫难掩秀丽容颜的女子。微微一愣:“卉姬?”

她与卉姬,亦是快有三年不见了罢?

胡衍带着她们一行四人到了邯郸的时候,快风楼已经闭了门歇了业。胡衍四处打听,才晓得卉姬听到那人的死讯时,便晕了过去,此后一直在病榻上缠绵。好在秦国质子嬴异人,虽自身难保,可仍是将她接去了质子府。扶持着过日子。

于是胡衍接手了快风楼。

赵姬什么都没说,可胡衍一见到她望着快风楼的眼神。二话不说便将它盘了下来。他不晓得,这酒楼的主人,其实并不是卉姬,另有其人,只是那个人……

明月小楼,把酒临风。

若世上真有鬼魂,

若他魂魄归来,他定然要在此饮上一樽的。

“我身子好了许多。邯郸城这几日也没那么乱了,所以想来瞧瞧你。”卉姬坐到了赵姬的身边,柔声道。

“异人哥哥,可还好么?”赵姬低声道,“你可还好么?”

邯郸被困时,赵王曾遣使威胁秦国,若秦王不退兵,赵国便要斩杀秦国质子嬴异人。可秦王只是一笑置之,赵王没了办法,悻悻作罢。嬴异人却因此又惊出了一身病。

“他的病好了许多。自从胡老板叫人暗中保护质子府,我们已少了许多麻烦。”卉姬微笑道,“小秦一向待我极好,我又怎会有什么委屈?”

赵姬瞧着卉姬,她秀丽依然,只是面容消瘦了许多;身子清减,衣着俭朴,可身上衣饰等物都是八九成新,颇为体面。确然嬴异人对她不错。她微微颔首,低声道:“如此便好。”

胡衍刚接过快风楼时,邯郸刚刚被秦将王陵围住,满城凄风苦雨,生意自然清淡;直到最近,生意才好了一些起来。胡衍极有家底,又有门道,无论秦国对邯郸的进攻是紧是松,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弄到米粮等物。他们也因此才能照应了马服君府和质子府三年。

马服君府,快风楼,质子府……举凡那人要维护的人,要做的事情,只要她在一日,无论用什么法子,她都要为他做到。

“月儿……”卉姬又低声道。

月儿?

这个名字,除了三日前的梦中,已经好久没有人提起过了。卉姬明晓得她不愿再用这个名字,怎么仍这样叫她?赵姬愣了愣,恍惚间听到楼下有人招呼道:“胡老板,回来了。”

“月儿……我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卉姬踌躇着,嗫嚅道,“我昨夜……梦见了……将军。”

卉姬也梦见了他?莫非……他真的魂魄有灵,来与故人梦中相见么?

赵姬故作镇定,淡笑道:“他有心,自然会常常来见你。”

卉姬道:“我梦见将军对我说,他放心不下老夫人和菱儿。他怕她们在邯郸受人欺负,托我好好的安置她们。”

他既然有心入梦,为何不来见她,却将这些事情托付给了卉姬?

是他恨极了她么?

赵姬手一颤,无力地垂了下来,低着头轻声道:“他真的……你真的梦见他这样说么?”

“是。月儿,将军梦中这样说了,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想为他做这件事,”不知为何,卉姬亦低下头,不敢和赵姬目光相接,“可我与小秦自保尚且无力,又怎能有余力照顾老夫人她们。所以,我只能来找你……”

“若要妥善安置老夫人和菱儿。便是送她们去代郡。”赵姬心中一阵刺痛。

“我亦是做如是想,”卉姬道,“听说镇守雁门的将军李牧。从前是将军的好友,为人侠义。我想……代郡雁门,两城相连,也都是一样。若能将老夫人她们送到雁门,李牧将军定会善待老夫人她们的。”

李牧,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鹤翼阵,聚宝楼。那一杯牵起她情动的残酒,那风雨中熄灭的烛火,和他温柔的相拥。还有那她在他怀中的梦。就如谶语一般,一一应验。

长平青山血染,而他终未回头。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赵姬胸口顿时强烈地揪痛起来。她忍不住紧紧地捂住了胸口。弓起了背,脸上顿显痛苦之色。

“月儿……”卉姬瞧赵姬的神情不对劲,立kè

高声呼道,“来人,赵姬……赵姬她……”

“赵姬……”一条身影从楼下急奔上来,与卉姬擦身而过,扶住了赵姬,紧张地望着她。

“你……”赵姬看着眼前的人。面色稍缓,轻声道。“胡大哥,我没事……”

胡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他想到赵姬方才对自己的称呼,突地一愣,轻声道:“你叫我什么?”他第一次听见赵姬唤他胡大哥,惊喜地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瞧见卉姬正在一旁,笑道:“卉姬,是你来了?”

卉姬注视了他半晌,福身行礼道:“胡老板好。”

赵姬道:“胡大哥,我同卉姬……有话要说,你……可否……”

她叫他胡大哥,虽然那三个字,叫得那样生硬,可至少她终于肯好好唤他了。胡衍微笑道:“好,我就在楼下,你们若有事,便叫我……”

他朝着卉姬一拱手,快步下了楼去。卉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道:“这个胡老板,我总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他。”

赵姬淡淡一笑。

卉姬又道:“小秦总说他与将军长得像,可我倒觉得……”她凝神思索,半晌也不得要领,微微摇头,又道:“月儿,你认得李牧将军,不如你修书一封,叫人送去雁门……”

“你怎么晓得我认得李牧?”赵姬冷然打断了她的话。卉姬一时反应不及,结结巴巴道:“从前……从前……听将军提过。”

“是么?”赵姬眼神一黯,她想了想,道,“李牧为人豪义,无论是谁去寻他,相托老夫人的事情,他都会义不容辞。可……老夫人和菱儿,却未必肯离开马服君府。”

故乡故土,怎可轻易离弃。这里不过有那人与她几段旧事,她都不忍离开。何况那马服君府,有着老夫人大半生的回忆,她怎舍得轻易丢下呢。

“旁人去说未必可以,若是叫……他,”卉姬的嘴角朝楼下努了努,“他晓之以礼,动之以情,老夫人自然……”

楼下之人……胡衍?赵姬有些迟疑,可又觉得卉姬确实出了一个好主意。她沉吟了片刻,颔首道:“我这就修书,叫人送去雁门,再叫胡大哥去试试看。”

卉姬心头大石落定,面上也极是欢喜。她陪着赵姬,细声地说着如何安排赵老夫人与赵菱在雁门的生活,一直说到天色将黑,诸事商谈皆定,卉姬这才起身告辞。

赵姬见她走下楼梯,身影将要消失,突然心头跳动,她低声道:“卉姬……”

“怎么了?”卉姬回过头。

“真的……是他说的么?”

“他,谁?噢,没有,不是……”卉姬竟有些语无伦次。

赵姬疑惑地瞧着她:“不是他梦中同你说的么?”(未完待续……)

PS:这两天家里人都生病了,存稿也用完了,所以这两天只能每天一更,今天也只有三千字了。过几天应该会好一些,然后因为最后一卷了,处处都在收尾,就可以写的快一些,但是我又不想写的很仓促,计划月底应该可以全文完结了。谢谢大家支持!

16 双鱼致我词

“是是……是将军托梦给我,”卉姬支支吾吾的,又忙着告辞,“小秦近来身子也不是很好,我先回去看着他。”

她走到一半,想起了什么事情,又扶着楼梯上来,轻声道:“月儿……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赵姬秀美一蹙,凝望着卉姬。卉姬哂笑道:“我虽在质子府住了三年,可我与小秦却是素丝无染,他说……他……小秦待我好,晓得我是胡阳的未亡人,也晓得我心里对将军……他虽落魄,可好赖还是秦国公子,却不曾嫌弃过我。我这一生,除了先夫与将军,竟还能遇见一个真心待我的。他说……你说,不若我便改嫁于小秦,我这后半生也算有个依靠……”

她自陈心意,要另嫁他人,本是一桩好事,可她的眉眼间分明满是惨淡不甘之色。赵姬淡淡道:“你若想明白了,真的肯嫁,异人哥哥一定会很欢喜,也一定会待你至诚的。”

“我瞧胡老板人也很好,”卉姬又低声道:“月儿,不若你也别……叫胡老板带你离开邯郸,他一定也会待你至诚的。”

赵姬缓缓抬起眼,瞥了卉姬一言,淡淡一笑,却不再说话了。

卉姬低声叹了口气,环视一眼,下了快风楼。

※※※※※

夜深人寂,邯郸城积雪半化。

胡衍安排了马车,叫人送了卉姬回质子府,转身却见到阿璃一人蹲在外面百无聊赖地扔石子玩。

“阿璃妹子。外面天冷,怎么不进去?”胡衍拉起了她。

“不进去。那个赵姬……胡大哥,有她在。我坐哪儿都不舒服。”阿璃冷哼道,她扯着胡衍的袖子问道,“胡大哥,我大哥呢?他去了哪里?好几天都不见人影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这我可不晓得了。若你大哥不来,我也不嫌弃你,你就留下来给我做个丫鬟好了。”胡衍笑眯眯道。今夜赵姬叫他那三个字。叫他整个人没来由的高兴,见到阿璃就只想逗着她玩。

“我只要同我大哥在一起,谁要呆在你这里?”阿璃吐了吐舌头。站得离胡衍远了些,生怕胡衍真的把她抓去当了丫鬟。

阿璃这丫头,蹦蹦跳跳的,是个调皮的小可人儿。胡衍心想。若是赵姬……她在阿璃这样刚及笄的年纪。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那时也会是冷冰冰的么?还是如阿璃一般,总是无忧无虑?她那时的笑,是有多俏丽?可惜,他不曾见到过。不过,她如今肯叫他一声胡大哥,来日方长,谁保得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兴冲冲地回了楼,可赵姬又不见了身影。他顿时有些沮丧。一旁吕盈与政儿的房间里,正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吕盈极少带着政儿抛头露面。更多时间都闷在屋内念书。政儿天生是个聪明的孩子,未满三岁,口齿伶俐,而且他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看得透人心。

他有时候都不敢与政儿对视,能避则避。只怕被他看穿心事。

无论赵姬对政儿如何严苛,他都不哭不闹。政儿能明白赵姬的苦心,而赵姬呢?她一定早就明白他的一片的痴望之心。

他叹了口气,不知赵姬又去了何方?她何时才能放下他心中的那个人呢?

那个人……

想到那个人,他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胡衍回了自己的卧房,一推开门扇,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一怔,却见到窗户开着,旁边正站着一条袅娜的身影。

赵姬就在窗口,那样绰约地站着,面如冷月,青丝随风。

让他禁不住地心动。

他第一眼见到她时,便心动了。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她本就很美,可这世上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多的是,若他胡衍想要,以他的相貌和现在的身家,招一招手她们便会接踵而来。

可这个赵姬,她离他远远的,与他相隔着,总是一言不发,仿佛他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

他碰不到她,

而她的美,便在那不可得之中。

一定曾有人叫她深深地笑过哭过,以至于如今任何一个人的注视,都惊动不起她心里的波澜。

可她的一切,却都与他胡衍有关。这三年,因为她,他的心都变得柔软。甚至为她,甘心照看那人的家人。若是赵姬曾欠了那人的,他就当是自己欠了赵姬的,所以那人欠他的,他也再不计较了。

他没想到,赵姬此刻竟是在他的房中等他。他怕她身子受不住冷风,赶忙合上了门扇,又快步上去闭好了窗户,唤道:“赵姬。”

“胡大哥。”赵姬转过身来。

“赵姬,”胡衍微笑道,“你寻我么?”

“是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一帮我。”

“是什么事情?”胡衍柔声道。月光隔着窗户,隐隐落在她冰冷的脸上,若她能笑一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可会像天边的那轮弯月?

“卉姬……我……想送赵老夫人和菱儿去雁门。”

“去雁门?”胡衍一愣,突然间整个人都慌了,“为何要去雁门?她们留在邯郸,我们可以照顾他,若去了雁门……你同她们一起么?

赵姬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邯郸。”

胡衍顿时释然,笑道:“好,我帮你。”

“我有一封书简,事关重大,要送到雁门李牧将军那里。”

“好,我亲自去。”

只要赵姬不走,他什么都可以答yīng



“我还想请你帮我劝劝赵老夫人同菱儿……”

“她们不肯去雁门么?那又何必勉强?”

“这是他的心愿。老夫人若晓得了,一定会愿意的。你帮我劝一劝老夫人……她见了你。什么都听得进去。”她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却第一次对胡衍这样温和娇柔。胡衍不住地点头,道:“好。我先去同她们说了。再去雁门见李牧将军,可好?”

“嗯。”赵姬点了点头,默立了片晌,再无话可说,才缓缓地欲出了门去。胡衍见到她将要走出门边,忽地轻声道:“他……”

赵姬停下了脚步,微侧过头。目视胡衍。

“他……长得同我十分相像?”

赵姬转回身,望了胡衍半晌,才淡淡道:“不像。又有些像。”

“所以你第一次见到我,还有赵老夫人……都是因为他?”

赵姬不言不语,胡衍讪讪地一笑,上前两步:“赵姬。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去做。”他悄悄地摊开了手,偷偷的,让她的发丝垂在他的指尖上,叫他心悸,许多一直压在心里的话,突地就涌出了口:“从前,现在……你要我送书简给李牧,劝赵老夫人去雁门。莫说这么简单的事情。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做到。我只盼……”

若赵姬将头发挽起了髻。不,便是只简简单单地束起来,都一定会很美。其实眼下她就是这样披散着头发都很美,只是……

凄凉太甚。

“我为你做的这些……不,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可以让你觉得你不再亏欠他。”胡衍道。

赵姬木然立着,忽地转过身来,冷眼盯着胡衍:“你怎么晓得我亏欠了他?”

“那你为何始终不敢去见赵老夫人?”

赵姬微微一笑。他终于见到她笑了,只是那样苦涩。

她对着那个人时,可是总是笑靥如花,俏若春风?

“胡大哥,不如……你陪我出去走一走?”赵姬又道。胡衍不料她竟有如此提议,有些怔愣,几乎都要呆住了,再见到赵姬身子一动,他不及细思,一瞬间他伸手便握住了赵姬。

赵姬顿时僵了一僵,垂首瞥了一眼两人的手,却并没有避开。

她由着他握着,两人并肩出了快风楼。阿璃已经不在外面,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胡衍也没有心思去寻阿璃,他此刻心里全部都是赵姬。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壁合一对情人。可在赵姬心里,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今夜她这样反常?

胡衍想晓得缘由,又不愿深想,他只想这样握着赵姬的手,默默地走着。

路很长,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可胡衍宁可没有尽头。

前面似乎又到了驻马桥,雪地中一条红色的人影一闪而过。胡衍立kè

警觉起来,半侧过身子挡到了赵姬面前,却听见远远的有人嘟囔着说:“是你们啊,我还以为是我大哥呢。”

“阿璃妹子?”胡衍奇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璃从前面的林子里跃了出来,青衣红氅,立在雪地里格外的耀目。她嘟起嘴委屈地道:“我要找我大哥,他将我丢在快风楼里就不管了。”

“你就算是要寻你大哥,也不能这样四处乱走,先回快风楼去,明日我再教人帮你去找。”胡衍安慰道。

“我自己会找,”阿璃撇着嘴,仍嘟囔着道,“那日大哥就来了这里,我方才明明看到了他的身影……”她的眼珠转来转去,看见胡衍和赵姬双手紧握,立kè

一幅了然于心的样子。

她指着胡衍取笑道:“胡大哥,不是前两日还说……咦……”她话未说完,讶然见到卉姬挣脱了胡衍的手,一人缓缓走上驻马桥,扶着栏杆,抬起头望着天边的残月。

阿璃看着赵姬,道:“咦,你也喜欢看月儿……”

也?还有谁同她一样爱对月相望呢?

赵姬转头瞧阿璃,瓜子脸,明眸善睐,天真娇憨,很是惹人怜爱。她竟笑了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一笑起来,便没有那么阴沉可怖了,也难怪胡衍和大哥,都……喜欢瞧她。阿璃不晓得她多年来难得一笑,靠近了她,笑道:“我大哥也爱看月儿,他说:喜欢看月儿的人,大概都有一段伤心的往事。”

人生在世,只若飘萍。

明月之下,谁会没有伤心事呢?

心中有着思念的人,却又不知思念的人身在何方,更不知自己明日能去何处?只好借着明月相托思念之情。

“你大哥说的很对。”赵姬淡声道。

“那你也会伤心么?”阿璃盯着赵姬问道。胡衍在一旁,本想阻止阿璃深究,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不出声,只是瞧着赵姬。

“阿璃。”一条灰色身影飞掠而来,高声唤道。阿璃一听到这声音,立kè

朝着那声音扑了过去:“大哥。”她搂住了来人,亲亲热热地叫了几声“大哥”,欢喜之色遍布脸上。

“李兄。”“胡兄。”

胡衍亦认出了来人就是李谈。阿璃娇声道:“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可别再丢下我了。”

“我有些事情,本就要今夜去接你,没料到你自己跑了出来。幸好方才听到了你的声音……”李谈安慰着阿璃,眼睛却立kè

盯住了静静倚在桥栏上的赵姬。(未完待续……)

17 君来若相问

“大哥,你别瞧了。”阿璃扯了扯他的袖子,笑道,“方才她和胡大哥一起牵着手,还同我好好说话了呢!”

“是么?”李谈和胡衍对视讪讪一笑。阿璃又道:“大哥,原来她从前伤过心,所以现在才这样冷冰冰的。”

“阿璃……”胡衍终于出声劝阻。

“我不是伤心,”赵姬仰头望着月儿,幽幽道,“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她的口气平平淡淡的,但却含蕴着叙不尽的悲哀,都从那话语里散了出来。

“姑娘,胡兄说你叫赵姬,你可是姓赵么?”李谈闷声问道。

赵姬头也不回,只是望着月儿,轻声道:“他姓赵。”

“你为何来赵国?”

“赵国……是他的故国。”

“你为何要来邯郸?”

“他家在邯郸……”

她与李谈一答一问,李谈问得莫名其妙,她答得更是匪夷所思。阿璃听来,如同天书一般。可李谈与胡衍竟一起又叹了一口气,整个驻马桥再陷入了沉默中。

“哪个他?”阿璃忍不住问道,“哦,就是你说死了的那个?”

“他是你夫君么?”阿璃脑子聪明,只转了几转,便想到了始末,“难怪你叫上次那个大姐去死。”可她却忽然讥笑道:“你叫人家大姐去死,你自己却活着好好的,指使着胡大哥做这个做那个,然后一句我也死了便搪塞过去了。你既那么中意你的夫君,你怎么不去死呢?方才我还见你牵着胡大哥的手呢……”

“阿璃。住口。”李谈和胡衍同时厉声喝斥。莫说胡衍一直笑呵呵的,李谈更是从未这样这般的严厉对她。阿璃心中畏惧,身子缩了一缩。低声道:“我就是气不过她……”

赵姬仍是一幅漠然的神情,丝毫未曾动气,她只是淡谈的说道:“我不敢去死。”

“为什么?”

赵姬又淡淡地笑了笑,又不说话了,她的人虽未死,可她的心却仿佛是真的已死了一般。

“你不敢去见他,怕他怨怼你么?”李谈低声道。

她与他素未谋面。可他却随口就问中了她的心事,赵姬手一抖,转过身望着李谈。李谈又道:“他不会……他若晓得你这样苦。他决不会怪你的。”

赵姬远远地盯着李谈,李谈头上的雪笠压得极低,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能瞧见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可她却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他似是自己的至亲至近之人,可又隔得极远极远。

不知dào

是怎么回事,她心中对这人生了淡淡的亲近之意。她情不自禁,慢慢地想要走近了一点去瞧清楚李谈的面目。

可她才走了两步,李谈却“噌噌噌”地后退了三大步,仿佛她是一条毒蛇一般,不敢靠近。

阿璃一张手,拦在了李谈面前。叫道:“喂,我大哥又没说错什么。你想做什么?”她记得上次自己说了什么同她夫君相关的事情,赵姬便要伤害自己,阿璃只怕自己大哥又惹恼了她,大声叫道:“胡大哥,胡大哥,你快过来……”

她一着急便忘了,胡衍只会对赵姬有求必应,怎能拦得住赵姬。胡衍不住苦笑,只是以指贴唇,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赵姬愣愣瞧着李谈,他周身都藏在黑暗之中,中间又隔着阿璃,她便再也瞧不清这人的样子。她心中突然又升起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哀伤之感,她轻声道:“胡大哥……”

胡衍忙到了她身边,赵姬道:“胡大哥,你可会吹叶子么?”

胡衍为难地摇了摇头,吹叶子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只是恰巧他不会。

“我大哥会吹叶子。”阿璃拦在李谈面前,神情洋洋得yì

,好像自己的大哥会吹叶子,便是天下第一厉害的人物。

赵姬面色一黯,悄声道:“算了……”

其实吹叶子确实是一件极寻常的事情,只是因为吹的人是他,吹的那首曲子是她唱的歌,才变成了一件叫人伤心断肠的事情。

便是胡衍会吹,吹了同一首曲子,她又怎么屑于理会。

她望着月儿,不由自主轻哼起了那首歌:“花若雪兮……”不过四个字,歌声嘎然而止。

她又沉默了。

花若雪兮晨染霜,忧思君兮不敢忘。

越是唱,便越不能忘,越是不能忘,便越不敢唱。

“咦……这首曲子,我怎么好象听过?”阿璃挠头想了想,又仰起头问李谈,“大哥,这不是……”

“阿璃,我们走罢。”李谈打断了她,“莫要再打扰胡兄和赵姬姑娘了。”他转身便对胡衍拱手:“胡兄,这两日阿璃在快风楼多有叨扰,多谢了。”

“哪里哪里,”胡衍笑道,“阿璃妹子可人,我巴不得她多呆两日呢。”

“你真的巴不得么?”阿璃扮了个鬼脸,“那也一定是因为我在,赵姬才肯同你多说几句话。”胡衍闻言哈哈大笑,阿璃笑嘻嘻地,对着赵姬也扬了扬手,高声道:“喂,我们走了。下次让我大哥给你吹叶子听,他吹得可好听了……”

赵姬凝目望着李谈,除了雪笠,他身上什么都是模糊不清,可那股亲近之感,在她心中竟始终不曾消逝。她想不通这是为了什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璃见她摇头,只当她不稀罕听自己大哥的曲子,伸了伸舌头,再不言语,随着李谈便快步走远了。

阿璃和李谈两人一红一灰,身影迅速地消逝在暗夜中,赵姬心中怅惘之意突起,竟也想跟了上去。

好似,她真的想听他为她吹上一曲。

可她还是没有叫出口。

唉……为何她就没能听一听他吹叶子呢?若她听到了。她便会晓得里面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相思,和无尽的情意。

和她从前唱过的。他一直吹着的那首曲子一模一样。

胡衍见到李谈和阿璃两人走得没了身影,笑道:“这个阿璃妹子人可爱,就是话有些多,你别放在心上。”

“她嘴巴是很刁,心里头却比谁都清楚,”赵姬淡笑着,她又轻声道。“胡大哥,若我叫你带我离开邯郸,你可愿意么?”

胡衍登时愣了。赵姬见他不回应。蹙起了眉,嘴角似在讥笑:“你舍不得这快风楼么?”

“只要你舍得,我什么都舍得。”胡衍忙柔声答道。

“是你叫卉姬来同我说那些话的么?”赵姬立kè

脸色一变,冷笑道。

“什么话?”胡衍怔住了。急忙反问。他实在未曾听到卉姬同她说过什么。他也实在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虽然猜不透,可他却突然明白了,赵姬今夜对他态度大变,不过是因为卉姬说了一番话,而来试探他。他苦笑道:“赵姬,我不晓得卉姬同你说了什么。可我不会对你耍诈,也不会对你使心机。”

赵姬紧紧地盯着胡衍,看见他眼里的愕然之色。真真实实,并无虚诈。她蓦地也糊涂了。

他本以为是胡衍哄了卉姬。骗她随他离开邯郸,若是那样,她决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可现在瞧起来,竟然不是。

可卉姬怎么会说那样一番的话?竟会来劝她依从胡衍?她们两人,一直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从来都是心照不宣……赵姬忽地心头一惊,她错了,确实不是胡衍在哄骗卉姬。

胡衍可以说得动卉姬来劝她,可胡衍一定劝不动卉姬改嫁。

从来都无人能劝得动卉姬的。今日卉姬一副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态,显然是为了迁就什么人。能让她这样委屈就全的,大约也只有他一个人了。

可他早已死在了长平。莫非……这世上真有鬼魂,真的会来托梦么?

她全身冰冷,只觉得一阵晕眩。她左右思量,终是心跳难安,她伸出手来,歉声道:“胡大哥,对不住,是我误会了你。”

胡衍不待她握过来,抢一步想去握住了她的右手。可这一次,她却轻轻地抽了回来。

胡衍讪讪地笑着,垂下了手。罢了罢了,反正他一夜之间,已不知得了多少惊喜。他的心,早都已经迷糊了。

就算她为了哄他做事也好,为了试探他也好,他也都认了。

他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慢慢等,等到哪一日,赵姬会忘了那个人,跟着他离开邯郸。到了那日,一切,他都可以舍得;一切,也都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可赵姬,真的会忘了她心中的那个人么?

※※※※※

赵姬说的对,许多事情,对于旁人很难,可对于胡衍来说,却很容易。

只不过两个晚上,他便说动了赵老夫人和赵菱,同意去雁门。

他又亲自带着赵姬的书简去了雁门,见过李牧。李牧不但一口应承,更派了亲随与胡衍同回邯郸,护送赵老夫人一行去雁门。

这样的事情,不能大动干戈。胡衍已经安排妥当,明夜戌时送赵老夫人和赵菱出邯郸城,李牧的人在城北郊区接应。

明日之后,王恪便不必再日夜守在马服君府外面了。天寒地冻,这样的孤冷,他一守便是三年,若不是心甘情愿,只怕三日都难。

只是若再见不到赵菱,王恪又会成了什么样子?

赵姬又只能叹气。一切都那么顺利,好似冥冥中,有人同她一起,安排好了每一个人的去处。卉姬会有嬴异人照应,过了明日,赵老夫人和赵菱也有李牧可以托付。

这邯郸城里,他的故人,她也都算是一一安排妥当了。

到了此刻,还有一个人,她或者也该去见一见了。

她悄悄出了快风楼,一路向东。她几乎又要朝驻马桥而去,可她终于能稳住了自己,向北拐到了一条小巷里。

小巷里,雪花满天,飘起的飞絮,落在人身上,挥之不去。

这是十一月的第一场雪,比起十月底的那场大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造化之力,翻云覆雨。

夏雨冬雪,聚散其何容易?

她在巷口立了许久,盯着前面那紧闭着门、露着昏黄灯光的铺子。

福伯又早早收了摊。看这外面的积雪与脚印,他已经有几日都未摆摊了。如今邯郸伤兵较其从前,更是数不胜数,都在等着福伯救济,福伯怎么反而收摊了?

这几日,胡衍忙着马服君府的事情,或许忘了照应这边。福伯一个老人家,年纪大了,万一身体不适,或者是遇到什么麻烦,可就糟了。

她心中着急,正想上前拍门。突然后面一阵轻微的马蹄声,伴随着“呼哧呼哧”的鼻息声,传到了她的耳边。她顿时转过了身来。

阿雪?她不需看都晓得是是它,带着她从长平谷底回到秦军营地,可又不知所踪的乌云踏雪。(未完待续……)

18 霜月夜入门

赵姬搂住了乌云踏雪,泪珠簌簌而下,又哭又笑:“阿雪,你去哪里了?你终于回来邯郸了么?”她将脸贴在乌云踏雪的脖子上,低头却见不着它洁白如云的四蹄。

赵姬一怔,才见到它的蹄上被人包上棉布了,以防它在雪地上滑倒,上面还用丝带绑着几个蝴蝶结,有些不伦不类;再一看,乌云踏雪皮毛鲜亮,神采奕奕。

怎似有人一直在照看着乌云踏雪?还是位姑娘家?赵姬愈发惊奇,未及再想,乌云踏雪却低下头,将鼻子在她的背上推了推,要将她朝铺子里顶去。

赵姬被它一顶,侧身撞到了门板上。才见到前边大亮,门板早已被卸下了一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福伯,站在门边看着她。

赵姬扶着门站稳了身子,怔了半晌,才想起拭去泪水,轻声道:“福伯……”

“进来进来,快进来。”福伯有些激动,一把将她拉进了铺子里面,寻了一个干净地方将她按坐了下来,还朝着一旁的帘子后面瞧了一眼。

“怎么穿的这么少,冷不冷?”福伯见她穿的少,面色苍白,立kè

给一旁的炉子里,加了点柴。

“福伯,我不冷,您老可好么?”赵姬微笑道。

“好,好,福伯都好,就是想你们……这手这么冰,”福伯怜惜地搓着她的手,想让她暖一些。他的手枯如干柴,搓着有些疼。可赵姬却甘之如饴。没有取走自己的手。福伯叹气道,:“怎么都不来看看福伯,要不是这次乌云踏雪在。福伯差点见不到你了。”

“阿雪……是乌云踏雪来寻您的么?”赵姬问道。

“哦、哦”,“呵呵……”福伯忙直打哈哈。赵姬见他面色怪异,以为他对自己心存芥蒂,她黯声道:“福伯,这几年我……”

“知dào

,知dào

,福伯都知dào

。”福伯截过话道。“你虽然没来看福伯,可福伯晓得你的心都在。那些面粮什么的,都是你教人放在门口的。对罢?不然这三年来,福伯这摊子,怎么能撑的下去?”

“您都晓得?”赵姬这才敢抬起头,仔细打量福伯。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她蓦地一阵心酸,又垂下了头。

“自然晓得,福伯也是从过军的,”福伯笑呵呵道,“我叫了一个吃白食的,躲在门口几日,见到有人偷偷地将面粮放在门口,他还跟着那人到了快风楼。后来福伯自己也悄悄去了趟快风楼。见到了你,便都明白了。怎么样。福伯这本事不错罢?那小子可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他哈哈地笑起来,却见到赵姬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他立kè

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收住了笑声,讪讪地朝帘子后面瞧了一眼。

赵姬勉强笑了笑:“福伯,赵老夫人和菱儿,明日会启程去雁门……”

“福伯晓得……”

“您又晓得?”

“那小子说的,”福伯脱口而出,见见赵姬脸色又一变,忙顾左右而言他,吞吞吐吐道,“我说是……就是……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对,梦见那小子同我说的,说要让他娘和菱儿去雁门。”

怎么福伯的话同卉姬的话如出一辙?

赵姬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继xù

道:“福伯,我想叫您跟老夫人他们一起去雁门。那边虽然苦寒,可是有李牧将军照应,比在这边要好多了。”

“我不去,”福伯断然拒绝道,“我就呆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福伯……”赵姬想要好好劝他。福伯却连让她开口的机会都不给,大声嚷起来,盖住了她的声音:“我不走,我在邯郸住惯了,死小子叫我走我都不愿走,何况是你。”

“他在梦中也这样劝你么?”赵姬苦笑道。

“是啊。”福伯大声应道。他瞧了瞧帘子,面上有些为难,“啧啧”了好几声,才压低了声音,“那小子还叫我劝你,劝你也别傻傻呆在邯郸了,遇上不错的人便……唉……”他胡乱舞了舞手,嚷道:“那小子那么中意你,这话福伯实在说不出口。”

怕是叫她另觅新人罢,又是同卉姬一样的说辞。赵姬心中又抽痛了起来,强笑道:“福伯,你梦里见了他,他是什么样子,可老了一些么?”

“老到没老,就是瞧着没以前精神……”福伯叹气道。忽听帘子后面哐当一声,赵姬想起身去看,福伯忙拦住了她,道:“没事没事,是福伯的……”他半天也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又见赵姬疑惑地望着他,突然脑子一乱,信口就道:“福伯送给你的刀币,你还留着么?”

赵姬支起的身子,顿时萎顿在地,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捏了捏腰上的香囊。三枚刀币在里面,隔着帛布,只是不会叮当作响。

同她一样,人还活在,心却死了。

“福伯,当初你为何要给我这三枚刀币?”这话她存zài

心里五年,竟到了此刻才问出了口。

“嘿嘿……是那小子从前……”福伯拍着月夕的手,笑道,“从前有一日他跑到我这里,一坐便是大半天,什么话都不说。福伯晓得他,面上从来都是欢欢喜喜的,可心中定然有事。被我三言两语问了出来,原来老将军在病中,为他和玥公主定了亲。他心里头不中意这门亲事,可又不能让老将军生气……”

“福伯就劝他:那玥公主名声好,听说人又长的标致,娶便娶了,若再见到中意的,便纳做妾室好了。他就说……说什么……心里头若有了一个人,便没法子再对旁人好了。唉……福伯我临老了都是一个人,哪似那小子那样,自小便在脂粉堆里打滚,他说的话我也不晓得对不对。可福伯还是听得出来,他是喜欢了一个人,这才心里头憋闷。”

“那是三……二……三……七八年前了,”福伯掰着指头掐算,“一眨眼都七八年了。那小子,今年也该三十有三了。”

七八年前,原来那时的他,已经心有所属了。赵姬心中微微泛起了些苦涩之意,他竟从来也未告sù

她,他心中曾有过另一名女子。

是卉姬还是其他的什么人?若是从前,她便再也不肯理他了,可如今……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何苦还要计较这些呢?赵姬苦笑了起来,问道:“那姑娘……是谁?”

福伯叹道:“福伯也问他,那姑娘是谁?他说,他只见到了那姑娘脚上有一个小小的紫色月牙印记,别的什么都没瞧见。你说这小子傻不傻,连人家脸都没瞧见,竟然就中意人家姑娘了……”

赵姬霎时间便怔住了,突然一把捂住了嘴巴,眼中泪水纷涌而出,瞬间便滴湿了她脚下的席子。那一旁的帘子,轻轻地抖了抖,又恢复了平静。

“你说他就是晓得人家叫什么也好啊。他就说他不管,他就叫她做月儿……”福伯一转头,瞧见赵姬泪流满面。他叹了口气,颤巍巍地伸出手,要替赵姬擦去眼泪:“别哭别哭。福伯就取笑他,若是这样他都能寻到那姑娘,就把那姑娘带过来给福伯瞧一瞧。老将军认不认都好,可福伯认这个媳妇,再送她三枚刀币,一枚贺他得偿心愿,一枚贺他俩百年好合,最后一枚就贺他早日得个大胖小子。”

“他就笑着说好,若她肯跟他来见福伯,收了三枚刀币,那姑娘就一定会为他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唉……”福伯说着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你可晓得那时你同福伯说你叫月儿,福伯这心里头可有多欢喜。”

赵姬的脸上却是一片青灰,她狠狠地咬着自己手指,倏地站了起来,骇然而笑:“我怎会有这样的福气,能为他生一个娃娃,我……”她脸色又慢慢变得惨白,俯身朝福伯一福,便跑出了门去。

门口一片寂静,乌云踏雪早已不知所踪,她打了一个呼哨,乌云踏雪仍是未回。她又惊又奇,略一迟疑,身影一晃,便消失了。

“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走了……”福伯诧异道。他一转身,帘子已经被人掀开,李谈正站在里面,眯着眼注视着赵姬离去的方向。

“傻小子,怎么不去追她?这么冷的天,她一个姑娘家,穿得这么少,万一出了事怎么办?”福伯伸手在李谈身上猛推了一把,却看见李谈突然蜷起了身子,浑身颤抖着,跌坐到了角落里。

“小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福伯乱了手脚,他年老体弱,怎么也扶不起李谈。却听见外面有人叫了一声:“福伯,大哥,我回来了,阿雪又到处乱跑,亏得我拉住了它……”

福伯连忙转身过来,叫道:“阿璃丫头,你快来瞧瞧,这小子是怎么了?”

※※※※※

四更天,快风楼。

赵姬卧房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一条人影,自窗隙中轻灵地滑了进来。

他满脸都是络腮胡子,面上还有些枯槁之色,右颊的疤痕仍在,可头上没有带着雪笠,眼罩也取了下来,一双明眸亮如灿星。

他一定要来瞧一瞧,见到她一切无恙,才能放下心来。(未完待续……)

19 怀人入梦思

他静静的站在床头,眼眸里的温柔如水,痴痴的望着沉睡中的赵姬。一片朦胧的星月之光,从缝隙中照入窗户,照着床上的赵姬,她如白玉般晶莹的面颜,还有她睡着时紧皱的眉头。

她心中是有多苦,为何沉睡了,她都要皱着眉头?

他身子久久未曾动弹,他目光也久久无法移动,窗外的北风似都为他停了,凝结在了窗口,不肯进来。

终于,他轻轻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掌,轻轻地握住了赵姬的左手,那上面有三道疤痕,他轻轻地磨蹭着,眼中都是泪水。他口中喃喃轻语:“月儿,月儿……”

他在叫着谁?可为什么睡梦中的赵姬,却好像听见了,眉头也慢慢地舒展开了。

她在梦中又是见到了谁?

赵姬只觉得一片暗黑中,耳边飘来一阵飘飘渺渺的声音,像是极为遥远,又似近在身边。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可又清清楚楚地晓得,这熟悉的声音,是那个人的。

她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抬起双手,勾住眼前人的脖子,颤声道:“老狐狸,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来见我了么?”

“月儿,月儿……”眼前的人,青衫青袍,一手牵着乌云踏雪,站在太行山道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去梦中见了赵姬,见了福伯么?”赵姬颤声道,“我还以为……还以为……魂魄之说都是骗人的。”

“月儿,你忘了我罢。”梦中人伸手轻抚着她的脸。

“我怎么能忘了你?”赵姬甜甜地笑起来。“老狐狸,你便能忘了我么?”

“胡大哥是个好人,他待你很好。”

“你来见我。便是要跟我说这样的话么?”赵姬板起了脸,气道,“你若再说,我便……”

“你便怎样?”

“我便跑走了……”赵姬咯咯地笑着跑走了。可那人却停在原地,只是远远地望着她。

他怎么不来追她呢?

她想过了,她先要躲到树后,他追来的时候。再扑到她的怀里。他会叹着气,又无可奈何地哄她抱她亲她,他从前向来如此。

他从来都拿她没有办法。

可眼下。他为何不追着她过来呢?

“老狐狸,你怎么了?”赵姬迟疑问道。

“月儿,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你忘了么?我死在了长平,身中数箭。尸首碎裂。是你爷爷埋葬了我。”

“你不要说,我不要听。”赵姬一把捂住了耳朵,拼命地摇头,“如今你不是好好的么?你回来陪我了,你既然回来了,便不要再离开我。”

“我已经死了,你该把我忘了,你眼前还有更好的人。他会比我还珍惜你。”

“我不听,你说什么我都不听。我为何要忘了你?你忘了我已经嫁作你的妻子了么?”

“月儿。离开邯郸,忘了我,莫为了我困在此地……”青色的身影在云雾中飘飘荡荡,突然间被铺天盖地的黑雾掩盖了。

“赵括……”

赵姬凄厉地一声尖叫,她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窗户大开,冷风从外面灌入,被子里面都是冰冷,唯有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手,是暖的。

赵姬摸了摸腮边,一片湿润,是自己梦中流出的泪么?

她整个人似乎已然僵木,呆呆地坐在席榻上,痴痴地望着那窗子,心中又似恐惧又似欢喜。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的手,慢慢地推开窗户。

她的目光四下搜索着,四下寂静,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是梦是幻,是幻是真?

她怔了半晌,颓然靠在了窗户旁,凄然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这世上真有鬼魂。”

可若世上没有鬼魂,方才她梦里见到的人又是谁呢?那样真实,那样情真意切,便连梦中的痛,都那样锥心刺骨。

只是无论这情意有多锥心多刺骨,他还是走了。

她想起来了。

长平,是他的埋骨之地。

是爷爷亲眼见他身中十数箭,力战而亡。

她全身无力,低声道:“若真是你的魂魄回来了,为何你先去见了那么多人,如今才肯来同我说话;你来见我,却是来劝我离开你。你便这样恨我么?你确实该恨我……这四十万无辜将士的性命……是我太对不住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迎着窗外的冷风,又呆呆立着,便连外面“啪啪”作响的拍门声都听不见。

“赵姬……”门扇被人猛地推开,有人冲进来,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了?”

赵姬被他一晃,才瞧见面前惶急难当的一张脸,那飞扬的双眉,挺秀的鼻子,像极了那人,却绝不是那人。

是胡衍。他被她方才的叫声惊到了,不晓得她出了什么事,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胡衍,他关切地望着她,他为了她而慌张着。他确实是个好人,“他待你很好……”梦中那人也是这样说。她突然间泪水汹涌而出,紧紧地抱着胡衍,轻唤道:“老狐狸,老狐狸……”

胡衍心中一沉,却低声道:“赵姬,忘了他罢。天大地大,我会陪着你,我会珍惜你,他死了,你忘了他罢。”

“我已经死了,你该把我忘了……”他还这样说过。

是不是他要她做什么,她都该去做?

赵姬凝望着胡衍,伸手摸着他的眼,他的嘴,那么像那么像,却为何不是他……可她终于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胡大哥,等送走了赵老夫人,我……想离开邯郸……”

胡衍闭上眼,紧紧地抱着她。

她真的会忘了他,而他真的会等到她。

吕盈披着衣裳站在门边,瞧着房里的两人,皱紧了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可这三人,谁都没瞧见快风楼前的大树之后,这时才闪出了一条灰色的身影。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凝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瞧见了里面的两人相拥。

他明明很心痛,嘴角边却带着微笑,既苦又涩的笑。(未完待续……)

24 隐踪何处觅

一夜之间,月夕发了高烧,整整三日未曾吃过一点东西了,偶尔喝了一点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吕盈抱着已经睡着的政儿,坐在月夕的席榻前。她还记得三年前,月夕自邯郸取了随侯珠回来时,便发了高烧,整整一个月时醒时昏。那时还有靳韦,有秦王派来的太医,再不济也有桑婆婆坐镇。可这一次,除了焦急的胡衍,便没有旁人可以依靠了。

她其实很明白月夕是怎么想的,就像从前一样,她猜着猜着,却总是猜的准。

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猜得准这回事,有的,就是以己体人。

赵括死了,所以月夕的人生,好像也走尽了,如今又将赵老夫人母女和福伯安排好了,她就在等着自己死去的那一日。

她常常想到靳韦时,也曾想过,若有一日她听到了靳韦的死讯,她会不会也似月夕一样呢?

自她认识靳韦与月夕后,她便明白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但是若一个人能放开胸襟,想得开些,日子便没那么难了。

可惜靳韦放不开国仇,月夕也放不开赵括。

而她自己,到底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呢?

那夜她见到月夕抱住了胡衍,她几乎月夕真地改变了想法,她要放下赵括了。若是那样,若是那样,无论胡衍是什么人,也都还是好的。

可突然间,月夕又变回了从前那幅样子。且不吃不喝,好像有一心求死的意思。

胡衍仍是为了月夕忙前忙后,但明显整个人都有些消沉。常常坐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便连卉姬也来了。

不晓得卉姬从哪里得到月夕生病的消息,她来了之后,见到月夕什么都没吃,便去了厨房。

门轻轻的被推开了,卉姬轻轻的走了进来。她还是布衣粗裙,薄施脂粉,显得很娴静。好像她真的决意要跟随赢异人,做这名质子的夫人了。

她手里托着个木盘,上面还有一个碗。卉姬轻轻的走进来。见到月夕躺在席榻上,似乎已睡着。她怕惊醒了月夕,轻轻的退了出去,可想了想。又走进来。站在月夕榻边,同吕盈对视了一眼。

“月儿,吃点面罢。是素面,你爱吃的素面。”卉姬轻声劝道。

月夕缓缓睁开眼睛,盘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什么都没放,干干净净,刚做好的。正是月夕最爱的素面。

月夕不禁又想起那天在野店,赵括捧着面。对她说:“大道至简,夫人请。”她笑着用箸子敲了敲他的手,才吃了一口面。

他那时便占她的便宜,她不禁笑了,若那时候便是一辈子,可该有多好。

她本来以为她和赵括经lì

悲欢,忍耐无常,总有一天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本来就没有谁能预测?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又有什么要紧,她本就没了希望。

月夕眼神有些奇怪,她望着卉姬,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晓得我爱吃素面?”卉姬面上一呆,笑道:“你忘了从前你来快风楼,将军提过么?”

“是么?”月夕淡淡一笑。

胡衍听到了,又叹了一口气。卉姬拿起箸子,细细夹了夹,抄起来,想要来喂月夕。月夕仍是盯着卉姬,卉姬的眼神闪烁,竟然有些回避之色,月夕瞧了半晌,终于张开了口。

卉姬、吕盈和胡衍面上立kè

都有了惊喜,盯着月夕,看她就着卉姬的箸子,吃了一小口,就那么一小口。

可月夕立kè

愣住了,突然间浑身发颤。卉姬有些被吓着了,忙急问道:“怎么了,是这面不好吃么?”

她夹了一口,正要自己试试。月夕突地一伸手,推开了她,卉姬手中不稳,那面“哐”地一声都倒在了地上。月夕却不管不顾,从吕盈和胡衍两人之间穿门而出,冲到了楼下,冲去了厨房,又冲到了门外。

就因为那一口面。

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出一模一样味道的面。

所有人做的素面的味道都一样,可他做的不一样。

那里面含着深刻到骨子里的爱怜,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来。而她,至死都忘不了,辨得出来。

无论是谁做了这碗面,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

夜色深沉。

夜空中没有星月,沉沉乌云下,远处仿佛有条人影一闪。

月夕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堂而出,但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开外。她立kè

晓得就是那个人,那日在待月小楼外面的人。

可这一次,她决不会放qì

,就算她晓得自己追不上这个人。可她一定要追,她一定要瞧一瞧这人的真面目。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突然天上飘起了风雪,模糊了前面的身影。那人身形更快了,霎时淹没在了风雪里。

无论月夕再怎么追,再怎么赶,也寻不见那人了。

她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无奈地瞧着四周围。这一路急追,她竟然已经到了驻马桥。冷清的驻马桥上,已经瞬间沾满了白雪。

月夕喘着气,踉踉跄跄地走着,痴痴地靠在驻马桥上。风雪扑面而来,她摊开手,由着雪片落在她的手上,她喃喃低语着:“你究竟是人还是鬼?你为何不肯见我?”

她只觉得心扉痛彻,漫天的风雪中,她突然仰起头,凄声厉叫道:“赵括……”

赵括,你为何不肯来见我一面?

“你出来……”她一字一字,颓然道。

驻马桥四周黑暗沉沉,寂无回应,她凄厉的声音一层层的回荡着,又一层层被递还回来。还有一片凋零的梧桐,承载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树枝乱晃,枝叶影子在地下颤动不已,陪着她叹息。

这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人。

孤身立在风雪之中,任风雪席卷,任风雪裹袭。

便连泪,都冻住了,落不下。

赵括,她晓得是他。无论他是人是鬼,她都要见他。可为何他还是躲开了她,他究竟是有多恨她?

四十万赵国将士的性命,任谁都不能轻易原谅始作俑者。

可若他恨她?为何还要为她做那碗面?

她茫茫然四处顾望,远处更黑暗,黑黝黝的什么都瞧不见了。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青色的衣衫,相似的眉眼,是胡衍。

她几乎想骗自己,那就是她相见的赵括。可她未曾入梦,便已刹那醒来。胡衍,他终不是那太行山道上陪着欢歌的那个人;他的身上,终没有那样和煦的气息。

他眼神冰冷,冷冷地道,“你是永远也忘不了他了么?”

“谁?”

“赵括。”

“赵括,赵括……”月夕喃喃道,她目光立时变得前所未有温柔。她本来脸色极苍白,这时却反而有了些娇嗔怯弱的楚楚可怜之态。

“赵姬,”胡衍又冷声道:“只要这世上有赵括,你便永远都不会将我放在眼里了,是么?”

“不,不是。”月夕想了一想,轻声道。胡衍心中一阵狂喜,却见月夕的面色微微凝滞,瞬即又嫣然而笑:“这世上只要曾有过他,有过赵括这个人,这个名字,我便永远瞧不见别人了。”

她扬声道:“赵括,你听见了没有。你还不肯出来见我么?”

赵括……赵括,一声声都是他的名字在驻马桥四周回响。

胡衍也喃声道:“赵括,赵括。”可他的眼里却都是逼人的恨意,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赵括。”

可有人这一辈子心中只会放一个人?

有人会,有人不会。

但月夕会,赵括会,吕盈会,卉姬会,胡衍也会,或许那玥公主和赵丹都会。这世上但只要有过一个叫赵姬的女子,他便一辈子也忘不了,忘不了他初见她睁开眼时望着他的眼神。

即便她的心只是追随着赵括的魂魄。

他回眼的时候,又已不见了月夕的身影。只有她凄冷的声音:“胡大哥,对不住……”

月夕头也不回地走着,胡衍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因为赵姬,因为赵括。

胡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风更冷,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成了鹅毛大雪,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苦笑的脸上……

他几乎什么都可以不顾了,可他仍是得不到她。

有一样东西,近在咫尺,他几乎要握到手里了,却终于失去了。

原来他一直都是在做梦,未到春暖花开,早已经惊醒。?

※※※※※

横巷里有个古老的面摊,门闭着,里面还点着灯。风雪中,灯光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

月夕站在福伯的面摊。

她失魂落魄,从驻马桥一路走到这里,却瞧见了铺子里透出的灯光。

福伯已经随赵老夫人和菱儿去了雁门,还有谁在?她正有些诧异,旁边突然凑过来一股凉气,她慢慢回过头,又见到了乌云踏雪。

乌云踏雪的皮毛又光鲜了许多,不仅脚上裹着布,身上还裹了一件棉套,风雪中奕奕有神。究竟是谁,这样细心地爱hù

乌云踏雪?(未完待续……)

21 但闻人马行

那女子见到胡衍,先甜甜叫了一声“胡大哥”,可转见到月夕跪在地上,顿时咯咯笑道:“你平日里不是挺威风的么?怎么也会服软啊?”

“阿璃妹子,你怎么来了?”胡衍讶声道。

“我是陪着福伯来的。”阿璃笑道,她目光在众人脸上都转了转,停在了赵老夫人面上。

“福伯?你是老将军从前军里的那个……”赵老夫人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迟疑道。

“老夫人,是我。”福伯恭恭敬敬道。

阿璃上前一福,笑道:“这位是赵老夫人罢?福伯年纪大了,想同你们一起去雁门养老,不晓得老夫人可愿意捎上他么?”

“路上能多一个故人,我们求之不得。”赵老夫人和声道。

“我不走……”福伯嚷了一声。阿璃瞪了他一眼,他气势立kè

弱了,呐呐道:“叫我走,我便走;可我心里不想走。”他见到月夕跪在地上,上前又拉起了月夕,嚷道:“这么冷的天,谁让你跪在地上,也不怕跪出毛病来。”

“福伯……”月夕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听见胡衍问阿璃道:“外面有很多人么?”

“对啊,”阿璃手指着门外,大声嚷了起来,“外面有不少士兵,把这马服君府都围住了。还说什么赵王有令,许进不许出。胡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皆是一惊,朝外一看。眼下天色已然都黑了,府外四处果然隐隐有火光之色。月夕面色微变,朝着王恪使了一个眼色。王恪轻身跃上了墙头,顷刻便跳了下来,轻声道:“不像是赵王宫的侍卫,倒像是正儿八经的赵军。”

“赵军?赵丹派军中的人来干什么?莫非是要拦住老夫人离开邯郸么?”月夕正在沉吟,只听到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一名武将带着一队人马,冲进了门来。口中大呼小叫道:“快,快,赵王有令。不许一人走出马服君府。”

月夕、王恪、胡衍三人对视了一眼,王恪正要冲上前去,胡衍将他手一扯,往下一按。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他上了前去。抱拳道:“这位将军,我是府里的管事,不晓得我们犯了什么事,赵王要派人这样围住我们?”

那武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大声道:“赵王有令,马服子有罪,虽不株连马服君府上下,可赵老夫人也不能擅自离开马服君府。老夫人……”他冲着赵老夫人一拱手。道:“瞧你们这大包小包的,是要远行么?我劝您还是就此作罢。留在这马服君府。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赵老夫人同福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答话。阿璃却有些气不过,上前嚷道:“你们赵王是怎么回事?既然不问罪,干嘛要将人家孤儿寡母的软禁在府里?”

武将喝斥道:“住口,小小丫头,岂可对赵王无礼。”

阿璃轻轻哼了一声,朝武将扮了一个鬼脸。武将咳嗽了一声,又和声道:“赵老夫人,这天寒地冻的,不如我叫人送您回房去罢。”

赵老夫人只是沉吟着,她心中没了主张,抬起眼来不住地瞟向月夕。见月夕朝着自己微微颔首,她心下顿时一安,便听月夕问道:“这位将军,赵王不许赵老夫人出府,可说了缘由么?”

“这……”武将抽了一口气,讪讪道,“这倒没有。”

“无缘无故,赵王为何要为难她们几名老弱妇孺呢?赵王是怀恨在心,借故问罪罢?”月夕冷笑道,“他出尔反尔,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笑话么?”

“这……”这武将又被堵的说不出话来。他为人倒也干脆,索性直言相告:“这缘由我是不知dào

了,我们也不想为难老夫人。可赵王以虎符下令,除非见到另外半片虎符,否则我们不能叫老夫人出府半步。”

小小一个马服君府,三四名老弱妇孺,竟能让赵丹调用虎符,可见他心里是何等地重视此事。月夕不晓得赵丹打得是什么主意,又想到他几次连累赵括。赵括死在长平,固然是自己与爷爷一手造成,可难道不是也有这赵王一半功劳?

她心里恨极了赵丹,不禁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叫赵丹来见我。”

“混账,你竟敢直呼赵王名讳?赵王又是你相见就能见的?”武将怒斥道。

“唤他赵丹的名字又怎么了?”王恪亦冷笑道,“他若晓得月儿要见他,只怕早就巴巴的自己跑来了。”

“将军……”月夕见武将与王恪眼看着便要动起手来,挡身到了王恪面前,淡笑道,“将军,你去同赵丹说,若还记得当初是谁从秦王宫里救了他,就叫他来见我。”

“你好大的口气……”武将怒道。胡衍忙上前几步,从怀里不知摸了什么东西,往武将手里一塞,笑道:“我这些朋友都急糊涂了,将军不必理会。不过,我想赵王既然关注马服君府,将军也该及时将这府里的动静呈报赵王。将军抓到了几个古怪的人,请赵王定夺,是大功一件,赵王自当嘉许将军。”

武将摸了摸手里的东西,温腻厚泽,确是一块好玉。胡衍给的借口又合情合理。他是军中之人,对马服君府内的人多少也存了几分体恤之心,刻意装作犹豫了片晌,便叫人去通禀赵王。

夜深天冷,胡衍安排着果儿几人将府内的暖炉都搬到院子里,点起了炉火,又叫王恪搬了一张小榻子出来,请赵老夫人与福伯坐下。他细心体贴,前前后后十分周到,便是将那武将和手下的兵士都打点的舒舒服服。

不仅仅是神气相似,便连为人处世,他也同赵括有几分暗合。月夕望着他,一会觉得是胡衍,一时又似瞧见了赵括,回眼见赵老夫人也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胡衍,更是胸口酸痛,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可再看坐在一旁的福伯,面上虽有些不耐,可对胡衍,却是丝毫也不放在眼里。(未完待续……)

PS:因为章节发布错了,如果对不上前后章节的,可以跟我说一声,我想办法。

22 青丝舞正齐

她与赵老夫人瞧见胡衍都会都心神恍惚,福伯与赵括之间,亲近绝不亚于自己两人,可怎么就无动于衷?她又想起那夜见到福伯,福伯与她说话时,面露悲痛不假,可时常还有些欢喜之色,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月夕觉得福伯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可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疾奔而来,在这清寂的夜里甚是响亮。门外一阵喧闹,瞬间便有二十多名侍卫,拥着身着便服的赵丹,从门外冲了进来。

“霜晨,霜晨呢?”赵丹面色焦急,目光在院内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赵老夫人与福伯忙起了身,却不下拜,他也无心理会,目光只是四处扫视。

可一见到胡衍,他顿时吓得“啊”了一声,退了两步,指着胡衍,仔细盯了几眼,才微微镇定了下来。他再往一旁看,见到月夕默然立在一旁,立kè

冲上前来,可没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离月夕前方三步,颤声道:“霜晨……我又见到你了么?”

“什么霜晨,她叫赵姬……”阿璃咯咯笑道,“你真是赵王?你真的来见她了?”她胆大包天,说话毫无礼数。一名侍卫怒道:“大胆,竟然敢对赵王无礼。”

他伸手便要抽阿璃的耳刮子。阿璃嘴巴利,轻功好,可手脚功夫却实在平平。她尚未反应过来,一条青丝带急急伸来卷住了她的腰。将她凌空拉起,带到了胡衍身旁,胡衍将她揽在了身后。那侍卫的巴掌便落了空。

“赵王,”赵老夫人欠身致意,“不知赵王今日为何派人……”

赵丹一挥手,拦住了赵老夫人的话。他却柔声对月夕道:“霜晨,这几年你去了哪里了?”

“我去哪里?赵王不清楚么?”月夕笑道,“那夜赵王带人来捉我的时候,不就晓得我是秦国的白将军了么?”

赵丹被她一句话封住了口。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月夕又道:“我问你,赵老夫人要出府,你放不放人?”

“这……”赵丹踌躇着。对月夕笑道,“霜晨,这事改日再说,我有话要问你。”

“你是不想放人了。对么?”月夕冷笑道。

“你同二弟……赵括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今夜会在此?”赵丹问道。月夕见他始终回避拘禁赵老夫人一事,也懒得同他废话,只是冷冷地瞥了赵丹一眼,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径自到了赵老夫人面前,再拜在地:“老夫人,千错万错,都错在月夕一人身上,求老夫人让小恪随你同去罢?”

她这话。好似十分笃定赵老夫人一行能出得了府。老夫人面上犹豫惊奇,半晌才苦笑道:“都算在你头上?你们害死了那么多人。我要我怎么……”

“咳,老夫人,”福伯拦阻道,“那小子……少将军的心思,您还不明白吗?他不会怪月儿的。”

“少将军,哪个少将军?”阿璃又从胡衍身后探出头来,好奇道,“福伯,是那个赵括么?”

福伯没理会她。赵老夫人面色黯然,沉声道:“括儿去长平之前确实同我说过,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莫要怪她。可那时谁会想到后来……我不与她计较括儿一人的生死,可那四十万将士的性命,你们真的就问心无愧么?”

月夕伏在地上一言不发,无人见到她的脸面,赵丹却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寒噤。福伯劝道:“老夫人,这事可同月儿无关……”

“谁说无关,她的爷……”赵老夫人瞥了一眼赵丹,改口道,“他们秦国……”

众人都沉默不语,阿璃一直在垂头思索,突地“哦”的大叫一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哦……你说你叫赵姬,是因为那个赵括姓赵;你说你心死了,是因为那个赵括死了;难怪胡大哥说吕盈能猜你去了长平,胡大哥也真的在长平附近寻到了你,是因为你要去寻那个死鬼赵括,是不是?”

“没想到一个没用的赵括,你还对他这样痴情!我以前还真是看错了你。”阿璃一念想通,“啧啧”叹道,“哎……你不说他是你的夫君么?那你怎么不叫赵老夫人做婆婆?”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胡衍伸出手,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这才见到月夕的身子颤动得厉害,赵丹的面上惊怒交加,其他人的面上都是悲痛之色。她也晓得这些话实在不能再说下去了,悻悻地收住了口。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也不知dào

那小……你大哥平日怎么管教你的?”福伯一把推开了阿璃,扶起月夕,“你放心,他不会埋怨你。就冲着那时他被围住了,你去见他要与他同生共死,他就怎么都不会怪你。”

他又对老夫人道:“老夫人,你瞧那香囊,少将军不也没收回去么?他的心里,至始至终,就没怪过月儿。”

月夕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腰上垂着的香囊。赵老夫人瞥了一眼,仍是默不作声。赵丹的脸上却霎时变得阴郁惶恐,急问道:“你跟赵括……他在长平时,你见了他?”

“不错,我去见了他,又怎么了?”月夕冷眼望着他。

“他同你说什么了?”赵丹紧张地问道。

月夕见他神情慌张,一时未想其他,只是觉得可笑。她目含鄙夷,瞥了他一眼,转身问福伯:“福伯,你怎么连我去见他都晓得?”

“呃……”福伯一时语塞,手一慌,身上的包袱便掉了下来,他忙低下腰去拿包袱,“我……是听他们军中的人说的。”

“长平一役,只有二百四十人生还。我见他之事,根本就不可能再有人晓得,是哪一位军中之人说的?”月夕愈发的奇怪,追问福伯。却见赵丹心神恍惚,双手发颤,满头大汗,嗫嚅着道:“莫非赵括……他……他……另有安排?”

月夕不明白他为何对此事如此反常,盯着他道:“你怕什么?”

“我,我……他果然另有安排……”赵丹惶声道,紧靠着一名侍卫,似要立kè

逃出府去,可没走两步,突然停了下来,怒声道:“他害死我赵国四十万精锐,我便是要降罪他们一家又怎么了?来人……”

他自进府至今,此刻才有了几分赵王的威严,扬手叫道:“将这里的人全都给我拿下。”

众人大惊,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情激怒了赵王。月夕冷笑一声,丝带疾出,如青虹贯日,直卷到他面前,他唬了一跳,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怀里漏出一个东西,哐当掉到地上,竟是半片虎符。

原来这东西事关重大,他便日日随身携带。赵丹急忙抓起虎符,塞到怀里,爬了起来。侍卫们已经冲上前来,将他护在了身后。

他十足狼狈,顿时逗得阿璃哈哈大笑。月夕嘴角一扬,亦是讥笑连连,手中青丝一抖,便要从他前面侍卫之间穿隙而入。忽听赵老夫人大声道:“住手。”

月夕本就要擒了赵丹,迫他放众人出府。虽听见了赵老夫人的叫声,仍是不依不饶,那青丝也仍直追赵丹而去,赵老夫人大叫道:“白月夕,你既然未取下这香囊,便要老实听我的话。你给我住手。”

月夕一愣,霎时手一顿,青丝便垂落了下来。老夫人又喝声道:“你给我们马服君府惹了多少麻烦?难道如今还要让马服君府背上弑主的恶名吗?”

她怒斥月夕,可言语中,确隐隐以尊长自居,且默认了月夕与马服君府之间,无分彼此。

月夕脸上又惊又喜,她慢慢地束好了青丝带,低下头轻声道:“老夫人,月儿听您的便是。”她又转身对着赵丹欠身行礼:“月夕方才无礼,请赵王赎罪。”

不过赵老夫人一句呵斥,她顿时变得谦恭有礼。赵丹怔怔地瞪着她和赵老夫人,他瞧出了月夕是顾忌赵老夫人,再不敢冒犯他,可也瞧出了月夕是与赵括关系微妙,这才对赵老夫人恭敬有礼。

她与赵括之间的事情,天知地知,人人皆知,可唯独他一直被蒙在鼓里。那夜风雨中月夕对他那样不留情面,他对她仍是心心念念,难以忘怀。以致今日,一听到她的消息,便什么都不顾地跑来了。

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她对赵括用情之深。赵丹又妒又恼,突然冷笑道:“既然如此,这里一个都不许走脱,都给我带到宫里的大牢去。”

“你……”月夕脸色骤变。突然阿璃从一旁冲了过来,跌跌撞撞地从月夕与赵丹两人中间穿了过去,几乎撞到了赵丹身上。赵丹身子一退,厌恶地看着阿璃,侍卫正要上来拦阻,阿璃早已退后了几步,躲到了月夕后面,一手抓住了月夕的手,一手指着胡衍道:“赵王恕罪,是胡大哥推了我一把,要怪就怪胡大哥去。”

月夕只觉得自己手中一冰,阿璃握着她的手里隔着一个长长的冰冰的东西。阿璃一转身,朝她笑着眨了下眼,面上都是狡黠之色。月夕伸出两指一摸,那东西上面凹凸不平,她顿时心领神会,将阿璃朝胡衍一推,自己却对着赵丹微微一笑道:“你想晓得赵括同我究竟说了什么?”(未完待续……)

23 西风到小楼

赵丹神色顿时变得凛然。月夕缓缓靠近了他,在他耳边软声道:“我还有一些话,要同你私下说,你……要听么?”她笑的妩媚,赵丹顿时想起当时她满身的蘼芜香,在快风楼抱着自己说“我只同你在一起”的场景。他再去闻月夕身上的蘼芜香味,却发xiàn

已经没有了,他心中失落难言,迟疑了片刻,仍是颤声道:“好。”

“那……我们到里面再谈?”月夕道。赵丹又想起那时在宣华宫,他拉着月夕的手,顺顺当当地出了咸阳城。他心口再一颤,回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更忘了她方才还要拿自己的性命,他朝着侍卫中一名首领挥了挥手,低声道:“你带上几个人,跟我来。”

明晓得她对自己半分也不客气,明晓得她与赵括当初瞒着自己不清不楚,可她只要稍微服软一些,他便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不晓得赵括是如何待她的?

可他自己实在是……同她待赵括一般地喜欢着她。

月夕指着西边的小院,笑道:“那边清静,我们去那边。”

胡衍皱起了眉头,上前想要拦住月夕。阿璃拉住了他道:“胡大哥,你来,我有一个东西给你瞧。”月夕朝着胡衍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胡衍顿时也明白了几分,跟阿璃到了一边切切私语。

“老夫人,赵王与他是兄弟,等下一定会叫人放你们离去的。”月夕又对赵老夫人婉声安慰。她瞧着赵老夫人和福伯,再瞧王恪与赵菱。忽地再拜在地,哽咽道:“老夫人,此一去楚国。山重水远,月儿不能侍奉左右,惟有让小恪替月夕尽孝了。老夫人,路上必要万千珍重……”

赵丹哼了一声。赵老夫人诧异道:“楚国?不是说……”她还未回过神来,月夕早起了身,和赵丹朝着西院而去。

暮色已深,西院寂寂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外面的人声。这个院子,除了她在的那几日,一直都是个寂寞的地方。一直都是这样沉静。

月夕径自上了楼,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席榻。那个小小的几案。屏风都依然无恙。甚至连屋角的月光,都跟她住在这里的那几日一样。

月夕也不知自己是人发软,还是心在发软,呆坐在了席榻上。反倒是赵丹,跟进了屋,竟然破天荒地去觅了烛火,点亮了屋内,瞧清了里面的布置。

他既想与月夕独处。可又怕月夕不轨,想来想去。料着月夕不敢违逆赵老夫人的意思,还是大着胆子叫侍卫闭上了屋门、守在门外,默默坐到了月夕身边

月夕却在轻抚着席榻,枕上仿佛还留着她发香;那些红绡飘扬起来,仿佛带来了赵括的气息。

那几日又欢乐又甜蜜的日子,她永远也无法忘记。

那时她若不曾来邯郸,如今她是不是还可以回到这里来,再见到赵括?

回首往事纤纤,当年小楼明月,红绡仍在,人已去,楼已空。

她闭着眼睛,头倚在赵丹的肩上,伸手去轻拂着红绡。两人便就这样坐着,两人都似心有所思,不知dào

过了多久,月夕才缓缓睁开眼睛。

“霜晨……”赵丹柔声唤她。

“我不叫霜晨,我的名字叫月夕,”月夕拉过他的手,用食指在他的手上一笔一画地写着“白月夕”三个字,“他叫我月儿。”

“他?”赵丹醒悟过来,苦笑道,“赵括?”

“嗯,”月夕柔柔地点了点头,微笑道,“他同我说,当年你们在红泥小栈见过我,是不是?”

“是,我见到你戏弄王叔。”赵丹苦笑道。

“难怪你那时在快风楼同我说,他约束你,我得罪了他,便算扯平了。原来那个‘他’便是指平原君,”月夕“扑哧”一笑,“你竟都不怪我戏弄他么?你待我可真好。”

“霜晨,”赵丹听到他这样说,忽然心中一阵激动,他笑道,“王叔的确讨人厌,总是自恃身份管束我,我实在不喜欢他。”

“可你们那时既然见到我,怎么不唤住我?”月夕娇嗔道。

“那时我偷偷出宫,只怕被王叔知晓了责怪我,躲避惟恐不及,哪里敢多惹事。”

“你们出宫做什么?”

“我在宫中憋得慌,恰好王叔出使秦国,我便叫二……他们陪我出去散散心……”

“若你那时叫我,我便能见到他早一些。”月夕嫣然笑道,“我同他,便会早遇上三年……说不定我舍不得离开他,我们便有五年的欢乐时光;说不定,不等到你拜他做上将军,他早早便带我走了……”

“你说这个做什么?”赵丹声音发抖。

“你晓得么?你那时在红泥小栈见到我哭,是因为我晓得了他第二日要成亲;我救你出宣华宫,是我怕他为了你出事,才带你出宫……”

“霜晨,你说什么?”赵丹不仅声音发抖,便连身体都在发抖。

“我说了,我叫月夕,不是霜晨,也不是赵姬。”月夕嗔笑道,“我那时来邯郸,本想叫你带我入赵王宫,好趁机偷走随侯珠,可他却在你面前将我拦了下来,你说他可有多狡猾?我叫他老狐狸真是没叫错。他还让我住在这待月小楼里,无论我做什么,只要我不伤及人性命,他都不会生我的气。”

月夕越说越欢喜,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又笑道:“你晓得这里为何飘满红绡么?为何要叫待月小楼么?”

赵括,赵括,这个名字,三年来她都不敢提起,一而再再而三避开。可如今她终于可以欢欢喜喜地说他的名字。一说起来,与他有关的一切便如潮水般,千万个浪头打来,便再也不想停。

“我什么都不想晓得。”赵丹盯着他,恼恨地叫道,“来人……”

月夕笑着以双指贴住了他的嘴:“别吵。”她懒懒地笑着:“你想叫人抓了赵老夫人他们再来恐xià

我么?可他们现在,只怕已经出了邯郸城了罢。你摸一摸你自己的怀里,那虎符还在么?”

赵丹慌忙往怀里一探,怀内空空如也,那虎符早已不见了,他满头大汗,仍是故作镇定:“一群老弱妇孺,就算拿了虎符,又能去哪里?”

“你总是这样糊涂,自以为是。老夫人身旁的那几人,一人叫王恪,你大约不晓得,就是他那夜带着飞鹰锐士将我从你面前救走。另外那个……”月夕想到胡衍,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的那些赵军算得了什么,怎么能挡得住他们?”

而且她方才还刻意说赵老夫人要去楚国,赵军便是醒悟过来要追,也会向南,可他们却是朝北去雁门。南辕北辙,外面还有李牧的人接应,只要一出邯郸城,便怎么也寻不见了。

赵丹已经想起方才阿璃那擦身而过的一撞,知dào

是被她摸去了虎符,心中懊恼万分,又见到月夕那样如嘲似讽地笑望着他,他惊恨交加,突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架在了月夕的脖子上。

月垂首瞥了一眼剑锋,淡笑道:“你若能杀的下手,我便要多谢你了。我便可以晓得世上有没有黄泉,有没有魂魄,我没了退路,也可以壮起胆子去见他了。”

也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每一句每一字都在激怒赵丹。赵丹气急败坏,手中竟真的使劲下压,几乎要划下去。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赵丹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那窗户纸上有一个破洞,一双眼睛一闪而过。

“赵括。”他吓得大叫一声,佩剑落到了地上,指着窗口大叫。月夕却头也不回,笑道:“你看错人了,那是我的朋友,他同老狐狸长得是有几分相像……”

“不,不不,”赵丹颤声道,“是赵括,是赵括,他来寻我了。”

他寒毛直竖,神色慌张,舌头害pà

的都要打了结。月夕回过头一瞧,窗边早已没了人的影子,可那破洞却的的确确是在的。

她想起赵括自幼就是赵丹的伴读,两人兄弟相称,极是熟稔。方才赵丹见到胡衍时,先是诧异又是释然,分明是那瞬间便已认出了并非赵括。他自该不会认错人……

她心中一抖,颤声问道:“你真的见到他了么?”

可一回头,赵丹已经拾起了佩剑,指着月夕:“他既要来寻我索命……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先杀了你,咱们一起去见他。”他话声颤抖,兀有余悸。月夕听他这么一说,只是一笑,丝毫也不抵抗,又闭起了眼睛引首就戮。

忽听“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过,那佩剑“哐当”一声又掉到了地上。听得赵丹大叫道:“赵括,我不杀她了,也不找你娘与菱儿麻烦了。你别来寻我,求你别来寻我……”

月夕蓦地睁开眼睛,注目四望,只见一颗石子滚到了角落一边,该是有人以这石子击落了赵丹手里的佩剑。她伸手一摸,攥在手里,竟觉得那石头上面仍有温度,仿佛被人握在手里良久。

她脑子里一个激灵,顾不上赵丹,反身便冲了出去。(未完待续……)

24 隐踪何处觅

外面天色漆黑,门口的几名侍卫被人悄无声息地点中了穴道,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月夕反身跃上了待月小楼的屋檐,又见到外面的兵马早已退去了,马服君府里空无一人。她再极目而望,终于见到有一条人影隐隐朝着南边而去。

她想也不想,便追着那身影而去。

她直觉得那人是一个极为紧要的人,甚至这几日卉姬与福伯的反常行为,说不定亦是与他有关,若见不到那人,她定会抱憾终身。

她竭尽全力,急奔追赶。可无论她怎么拼尽lì



,始终近不了那人十丈以内。前方林深树密,那人一个闪身,便没入了树林中。

月夕毫不犹豫,便跟着他入了林,却撞上了一个人胸膛,她几乎跌倒在地。那人忙扶住了她,柔声道:“你怎么出来了,我正想回去寻你。”月夕抬头一看,原来是胡衍。

她愣了愣,再环视左右,原来已到了淇水郊野,左边就是红泥小栈。她怔了半晌,才道:“胡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阿璃偷了虎符,我调开了赵军。小恪护着赵老夫人他们出了西门。我怕有追兵,又带着马车,假装朝南坐渡船去楚国,引开他们。所以才到了这里。”

“那……你方才在这里,可见到什么人了么?”月夕问道。

“没有。”胡衍摇头。

月夕只觉得手脚都在发麻,靠在了胡衍身上。既然胡衍要调虎离山。方才窗外那人便决不是他。赵丹瞧得没错,那人不是胡衍。

不是胡衍,又会是什么人。会让赵丹认成了赵括,这般慌乱呢?

还是……那真的是赵括的鬼魂……

只听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月夕猛地推开胡衍,一转身跃上了枝头,凝目瞧那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晃,却没有半点人影踪迹。

※※※※※

一夜之间,月夕发了高烧。烧退了,可她整整三日未曾吃过一点东西了,偶尔喝了一点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吕盈抱着已经睡着的政儿,坐在月夕的席榻前。她还记得三年前,月夕自邯郸取了随侯珠回来时,也是这样发着高烧。整整一个月时醒时昏。可那时还有靳韦。有秦王派来的太医,再不济也有桑婆婆坐镇。可这一次,除了焦急的胡衍,便没有旁人可以依靠了。

她其实很明白月夕是怎么想的,就像从前一样,她猜着猜着,却总是猜的准。

这世界上,其实并没有猜得准这回事。有的,就是以己体人。

赵括死了。所以月夕的人生,好像也走到了尽头。如今又将赵老夫人母女和福伯安置妥当了,月夕就在等着自己死去的那一日。

她常常想到靳韦时,也曾想过,若有一日她听到了靳韦的死讯,她会不会也似月夕一样呢?

自她认识靳韦与月夕后,她便明白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但是若一个人能放开胸襟,想得开些,日子便没那么难了。

可惜靳韦放不开国仇家恨,月夕也放不开赵括。

而她自己,到底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呢?

那夜她见到月夕抱住了胡衍,她几乎以为月夕真地改变了想法,她要放下赵括了。若是那样……若是那样,无论胡衍是什么人,对月夕来说也都还是好的。

可突然间,月夕又变回了从前那幅样子,且不吃不喝,好像还有一心求死的意思。

胡衍仍是为了月夕忙前忙后,但明显整个人都有些消沉,常常坐在一旁沉默着不说话。便连卉姬,不晓得从哪里得来月夕生病的消息,也赶来探视。

门轻轻的被推开了,卉姬轻轻的走了进来。她还是布衣粗裙,薄施脂粉,显得很娴静。好像她真的要洗尽铅华,决意要跟随赢异人,做一名秦国质子的夫人了。

她手里托着个木盘,上面还有一个碗。卉姬轻轻的走进来,见到月夕躺在席榻上,似乎已睡着。她怕惊醒了月夕,轻轻的退了出去,可想了想,又走进来,站在月夕榻边,同吕盈对视了一眼。

“月儿,吃点面罢。是素面,你爱吃的素面。”卉姬轻声劝道。

月夕缓缓睁开眼睛,盘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什么都没放,干干净净,刚做好的,正是她最爱的素面。

月夕不禁又想起那天在野店,赵括捧着面,对她说:“大道至简,夫人请。”她笑着用箸子敲了敲他的手,才吃了一口面。

她不禁笑了,他那时便爱占她的便宜,可若那时候便是一辈子了,可该有多好。

她本来以为她和赵括经lì

悲欢,忍耐无常,总有一天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本来就没有谁能预测?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又有什么要紧,没了赵括,她本就没了希望。

月夕望着卉姬,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晓得我爱吃素面?”卉姬面上一呆,笑道:“你忘了从前你来快风楼,将军提过么?”

“是么?”月夕淡淡一笑,她晓得自己无论问什么,卉姬都是会遮掩过去的,她索性不问。

胡衍听到了,又叹了一口气。卉姬拿起箸子,细细夹了夹,抄起来,想要来喂月夕。月夕仍是盯着卉姬,卉姬的眼神闪烁,竟然有些回避之色,月夕瞧了半晌,终于张开了口。

卉姬、吕盈和胡衍面上立kè

都有了惊喜,盯着月夕,看她就着卉姬的箸子,吃了一小口,就那么一小口。

可月夕立kè

愣住了,突然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卉姬有些被吓着了,忙急问道:“怎么了。是这面不好吃么?”

她夹了一口,正要自己试试。月夕突地一伸手,推开了她。卉姬手中不稳,那面“哐”地一声都倒在了地上。月夕回头瞧了一眼,不管不顾,仍从吕盈和胡衍两人之间穿门而出,冲到了楼下,冲去了厨房,里面空无一人。她立kè

又冲到了门外。

就因为那一口面。

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出一模一样味道的面。

所有人做的素面的味道都一样,可他做的不一样。

那里面含着深刻到骨子里的爱怜,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来。而她。至死都忘不了,辨得出来。

无论是谁做了这碗面,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

夜色深沉。

夜空中没有星月。沉沉乌云下。远处仿佛有条人影一闪。

月夕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堂而出,但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开外。她立kè

晓得就是那个人,那日在待月小楼外面的人。

可这一次,她决不会再叫这人躲开,就算她晓得自己追不上这个人。可她一定要追,她一定要瞧一瞧这人的真面目。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可突然间天上飘起了风雪。模糊了前面的身影。那人身形更快了,霎时淹没在了风雪里。

无论月夕再怎么追。再怎么赶,也寻不见那人了。

她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无奈地瞧着四周围。这一路急追,她竟然已经到了驻马桥。冷清的驻马桥上,大雪纷扬,瞬间铺满了白雪。

月夕喘着气,踉踉跄跄地走着,四周连脚印都被雪花遮盖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寻?

她只能靠在了驻马桥上。风雪扑面而来,她摊开手,由着雪片落在她的手上。她喃喃低语着:“你究竟是人还是鬼?你为何要躲开我?”

她只觉得心扉痛彻,漫天的风雪中,她突然仰起头,凄声厉叫道:“赵括……”

驻马桥四周黑暗沉沉,寂无回应,她凄厉的声音一层层的回荡着,又一层层被递还回来。还有桥边那片已然凋零的梧桐,陪着她,承载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树枝乱晃,枝叶影子在地下颤动不已,亦是陪着她叹息。

她声音霎时又哑了,一字一字,颓然着,哽咽着:“你究竟是谁……”

赵括,你为何不肯来见我一面?

这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人,孤身立在风雪之中,任风雪席卷,任风雪裹袭。

便连泪,都冻住了,落不下。

赵括,她晓得是他。无论他是人是鬼,她都要见他。可为何他还是躲开了她,他究竟是有多恨她?

四十万赵国将士的性命一夜间被坑杀,她是任谁都不会轻易原谅的始作俑者。

可若他恨她?为何还要来为她做那碗面?

她茫茫然四处顾望,远处更黑暗,黑黝黝的什么都瞧不见了。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青色的衣衫,相似的眉眼,是胡衍。

她几乎想骗自己,那就是她想见的赵括。可待她瞧见胡衍此刻冰冷的眼神,刹那间便已清醒了过来。

他不会笑眯起了眼睛;他的身上,没有那样和煦的气息;他终不是那太行山道上,陪着她一路欢歌的那个人。

胡衍只是远远地站着,冷冷地道,“你是永远也忘不了他了么?”

“忘了谁?”

“赵括。”

“赵括,赵括……”月夕喃喃道,她目光立时变得前所未有温柔。她本来脸色极苍白,这时却反而升起了一抹红晕。

“赵姬,”胡衍又冷声道,“只要这世上有赵括,你心中便永远都不会有我胡衍了,是么?”

“不,不是。”月夕面色微微凝滞,想了一想,轻声道。胡衍心中一阵狂喜,却见月夕瞬即又嫣然而笑:“这世上只要曾有过他,有过赵括这个人,这个名字,我的眼里便永远瞧不见别人了。”

她扬声道:“赵括,你听见了没有?你真的不肯出来见我么?”

赵括……赵括……一声声都是他的名字在驻马桥四周回响。

胡衍也喃声道:“赵括,赵括。”可他的眼里却都是逼人的恨意,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赵括。”

可有人这一辈子心中只会放一个人?

有人会,有人不会。

但月夕会,赵括会,吕盈会,卉姬会,胡衍也会,或许那玥公主和赵丹都会。这世上但只要有过一个叫赵姬的女子,他便一辈子也忘不了,忘不了他初见她睁开眼时望着他的眼神。

即便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叫赵括的人。

他回眼的时候,又已不见了月夕的身影。可四周仍是传来一声声凄凉的回音,赵括……赵括……

胡衍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因为赵姬,因为赵括。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风更冷,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成了鹅毛大雪,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苦笑的脸上……

他几乎什么都可以不顾了,可他仍是得不到她。

有一样东西,近在咫尺,他几乎要握到手里了,却终于失去了。

其实他一直不过是在做着梦,未到春暖花开,早已经被惊醒了。(未完待续……)

PS:明天25号圣诞节,大家都忙着玩吧?我也是……所以明天只更一章。但是26号会补上,更三章的。

25 再见不易得

横巷里有个古老的面摊,门闭着,里面还点着灯。风雪中,灯光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

月夕站在福伯的面摊。

她失魂落魄,从驻马桥一路走到这里,无意间却瞧见了铺子里透出的灯光。

福伯已经随赵老夫人和菱儿去了雁门,还有谁在?她有些诧异,旁边突然凑过来一股凉气,她慢慢回过头,又见到了乌云踏雪。

乌云踏雪的皮毛仍是那般光鲜,不仅脚上裹着布,系着丝带,身上还裹了一件棉套,风雪中奕奕有神。

究竟是谁,这样细心地照料着乌云踏雪?

乌云踏雪侧过头,在她的背上蹭了蹭,又抵着她的背朝里拱去。

风雪如刀,冻得她身子开始不停的发抖。她一贯都是这样薄薄的一件,可此刻怎么会这样的寒冷。还是她,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再不犹豫,举起手正想拍门,里面的门板却已经被卸开了,有人嘶哑着声音道:“外面风雪大,别冻坏了,进来罢。”

屋里的这人,身子颀长,满脸络腮胡子,身在房内还带着雪笠,遮住了他的眉眼,身上有些湿,地上还有几摊水,雪笠上湿嗒嗒的,时而还在往下滴水。

那股熟悉亲近之感不由自主又涌上了心头,月夕进了屋子,迟疑道:“你是……阿璃的大哥。”

李谈“嗯”了一声,将门板扣上。屋内的炉火是刚刚点了起来,暖意微生。风灯暗暗的,两人都悄悄地一言不发。

“你和福伯……”月夕又问道。

“我是他远房的亲戚。”

“难怪那日阿璃去送福伯……你怎么倒不去?”

“我……要帮他拾掇这面摊,”李谈闷声道。又追加了一句,“我们明日便离开邯郸。”

“明日……便要走么?”没来由的,月夕心里一阵发紧,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胸口。

“你怎么了?”自她进门,李谈便未正眼看她,可却又像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月夕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老毛病。我走了一程路,有些累了。”

“你才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怎会有这样的老毛病?”

月夕只是淡笑着不语。李谈叹气道:“可是在雪中冻坏了?哪有人在这样的大雪天出来的。你快回快风楼罢。胡兄怕是又等得心焦了。”

“我要寻一个人,”月夕悄声道,“你……你方才一直在这里么?可见到有人经过么?”

“没有。”李谈言简意赅,想都不想便回答。

他脾气真是古怪。对月夕又疏远中又亲近。冷落中带着关切。月夕心中糊涂,懵懵地朝他走近了两步,想瞧清楚他的面貌,可李谈却顿时像上次一样往后退开了三步。

“你怕我?”月夕又靠近了些。李谈侧过了身子,哑声道:“在下粗鄙之人,怕冲撞了姑娘。”

他的胡子密密麻麻的,几乎将嘴唇都遮住了。可一说话,那嘴形便露了出来。薄薄的,两边微微上翘。好似在微笑。月夕的心不晓得怎么得,突然跳得飞快,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将他的胡子拨拉开些。

李谈伸手一挡,沉声道:“姑娘,请自重。”

月夕轻声道:“你是个络腮胡子么?为什么不剃干净?”

李谈却正从眼角悄悄地瞥着她。他实在舍不得见她在外面受冻,才叫她进屋。她现在大概身上暖了些罢,面上白中透红。她便是这样,不笑都已经很好kàn

了,总叫他情难自禁。何况她此刻的眼里,好似还有些笑意。

他看得出了神,忘了答话。

不料月夕伸出手,想取下他的雪笠:“在屋子里面,你带着它做什么?”

李谈立kè

伸手一挡,月夕手一晃一扬,避过了他,仍是径来取那雪笠。她的手已然探到了雪笠的边上,忽听外面有人拍门道:“大哥,开门,我回来了。”

月夕听出这是阿璃的声音,手微微一顿,李谈早已身子一缩,闪到门边,抽开了门板:“阿璃,快进来。”

月夕却在他说话这一刻,又欺身上前,双掌一扬,又朝他的雪笠扫来。阿璃见了,急身拦到了李谈面前,高声道:“喂,你这女人。可是脑子有些不对,怎么又跑来这里欺负我大哥了。”

月夕被她一阻,双手一袖,垂着头在一旁不说话。李谈微微一喟,将阿璃拉到一边:“把福伯送走了么?”

“嗯,送走了。”阿璃瞪了月夕一眼,对李谈笑道,“大哥,幸亏你叫我去送福伯。那个赵王不晓得为了什么,硬是不让赵老夫人他们走。我便在他身上顺手牵羊……”她解下身上的斗篷,抿嘴一笑,抱住了李谈的胳膊取暖。

李谈对她说的这些,丝毫不显惊诧,只追问道:“赵老夫人他们都出了邯郸城了么?”

“嗯,我偷了虎符。这个赵姬……”阿璃指了指月夕,撇嘴道,“这个女的,还算有点聪明,不知dào

怎么地就哄走了赵王。胡大哥他们暗中制住了两名带头将军,举着虎符便光明正大的叫他们撤走外面的赵军。然后胡大哥朝南引开追兵,我和那个王恪陪着赵老夫人和福伯他们,出西门朝北,直到他们被李牧将军的人接走。那个赵王现在想追也追不上了……”

“如此便好。”李谈拍了拍阿璃的脑袋。阿璃揉着自己的肚子,又撒娇道:“大哥,我饿了,你煮碗面给我吃罢。”

“好。”李谈笑着应了。阿璃见到月夕默然立在一旁,便去推搡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可不是快风楼,没有胡大哥护着你。你快走。不然我便对你不客气。”

月夕却嫣然一笑,道:“我肚子也有些饿了,不如叫你大哥也给我煮一碗素面。好么?”

她娇声软语的对阿璃说话,笑起来如春花绽放。阿璃第一次见她这样的妩媚神气,愣了一愣,低声嘟囔道:“难怪胡大哥着了迷。”可立kè

又大声道:“你要吃面,回你的快风楼去,我大哥的面是只做给我吃的。”

“是么?”月夕望着阿璃,见她年龄不过十五六。容颜中虽有稚气,可说话间颊边微现梨涡,眼下已是娇憨可爱。若是再过两年,直是秀美无伦。她冷下了脸,阴沉沉地道:“他对你这般好么?”

她话音未落,丝带已经朝阿璃袭去。阿璃猝不及防。躲避不过。李谈却闪身挡到了阿璃面前。可月夕手一抖,那丝带在他面前一绕,又朝他身后的阿璃袭去。

李谈叹了口气,一掌劈开门板,拉着阿璃退出了门去。月夕紧跟而出,丝带仍是紧追不放,逼到了阿璃面前。

阿璃被她缠住,不晓得为何她要针对自己。她躲在李谈后面左支右绌。又见那丝带如灵蛇一般不住朝她袭来,她气恼不已。索性也不躲了,从李谈身后闪了出来,指着月夕骂道:“你这个疯婆娘,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可怜人,原来你是个疯子,难怪那赵括宁可去死也不要你。”

月夕被她这样骂,却仍是不停手。阿璃伸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到了一个东西,一看是那个虎符,二话不说便朝月夕砸去。李谈却一掌拍开了虎符,可他身子再来不及闪躲,月夕的丝带前端的银片已经在他的胸口割破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李谈的领口一敞开,便露出他身上几处伤痕,右胸心口之上还有一个已经愈合了的箭疤。他却急忙朝颈上摸去,那里挂着一条不知用什么东西编成的黑色丝绦,下面挂着一块黑色的玉珏。

他的颈脖之下的肌肤上,玉珏的圈中,露着一个暗紫色的小小月牙。

月夕面上似笑似怨,说不出是什么神情。她怔怔地望着李谈的胸前,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这霜墨,你哪里得来的?”

李谈伸手挡住了黑色的雨珏,默而不答,可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极为激动。

“你身上的月牙印,又是哪里来的。”

“姑娘你认错人了。”李谈一句出口,便后悔不已,而月夕的眼睛却更亮了。

因为月夕从头至尾,也未曾问过他是什么人。可他却晓得她问得是什么?

阿璃却是真的不懂月夕这几句话的意思,更不懂为何李谈说月夕认错了人。可两人一问一答之间,说的话虽然平淡无奇,她却又听得出来,他二人相互间有着极深的渊源。

甚至,还有化不开的浓情。

她一双精灵的眼睛瞧瞧月夕,又瞧瞧李谈,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

月夕笑得苦涩,她一步步上前,掀开了李谈的雪笠,露出他带着眼罩留着疤痕的脸面。可这次李谈却没有躲避。

月夕颤抖着伸出手,痴痴地去抚着他脸上的伤痕,李谈竟只是怔立着,丝毫也不能拒绝。直到月夕又缓缓伸手要去掀他的眼罩,李谈这才醒悟过来,他身子一僵,伸手便握住了月夕的右手。月夕怜爱地一笑,左手轻轻取下了他的手,右手仍是缓缓地去揭他的眼罩。

眼罩除下,露出他一双星眸闪耀夺目,正目不转瞬地望着她。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魂牵梦萦、无论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就算他的胡子遮掩了他薄薄爱笑的嘴唇,可她知dào

是他。

他不是什么李谈,他是他。

他是赵括。

是她的老狐狸。

他没有死,没有死在长平。

风雪漫天,雪花在昏暗的灯光中飞舞,好似星光般一闪一闪,照着赵括的脸。(未完待续……)

PS:今天圣诞节,祝大家圣诞快乐,玩得开心!

26 孤怀只自伤

他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只是他的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他的眼睛发亮,却是因为里面蕴含着泪光。

“你这样不吃不喝,折腾自己,就是为了引我出来?”他轻轻叹息,声音再不嘶哑,变回了清朗与温柔,他柔声道,“你何必要这样刻意伤害自己的身体?”

月夕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她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手紧紧地抱住了赵括,她的手攥着他的衣服,碰到他宽广坚实的胸膛,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男子气息。她大声地哭着,涌出的泪水将赵括的胸口全部染湿了。她又笑了,她想同他说好多话,可她仍又是哭着。

这三年的思念、绝望与痛楚,都在她的笑声哭声里。

她不必说,她晓得赵括都能听得懂。赵括颤抖着手,几乎也要去抱住了月夕,可待到手一碰到月夕背上的一刹那,突然又放了下来。

他不能再碰她,他不能叫她绝望之后有了希望,却又再次绝望。

夜更深,风更冷,雪更大,灯光更加昏暗。

月夕抱着赵括,立在风雪中,又哭又笑。阿璃站在一旁,乌云踏雪抖弄着身上的雪片,而远远的巷口,还有一个人也站着。他们都默默地看着。

除了瞧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愿意做。

不知过了多久,月夕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泣。她仍是抓着赵括不放,赵括却轻轻推开她。轻道:“回去罢。”

“回去哪里?”月夕抽泣道。

“回快风楼去。”

“好,我们一起回去。”月夕抬起头,满脸泪痕,又露出了笑容,又握起了赵括的手。

赵括却轻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沉声道:“我明日便会和阿璃离开此处,你回快风楼去。回到胡衍的身边去。”

“你不同我一起么?”月夕愕然道。她看到阿璃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俏丽可人,一身红色的斗篷。几乎要飞扬了起来。

她突然心中怯了,又慌又怕,她想板起脸,想飞快地跑走。可又害pà

极了。怕他再不来哄她再不来追她了。她从前那样要强好胜,可此刻却心神不定,忽地双足发软,她身子一下摇晃,颤声道:“你……是恨我……”

赵括叹息着望着她,一言不发。月夕又颤声道:“你要同她去哪里?”

赵括仍是不答她,阿璃也仍是笑着。忽然之间,月夕觉得赵括离她仍是远远的。她仍是一个人站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她方才暖起来的身子,又变得冰冷了。

“回去罢。胡兄想必已经等得着急了。”赵括朝着巷口那人扫了一眼,带着阿璃,进了福伯的面摊。

月夕怔怔地望着他拉着阿璃的手,闭上了门板,又听到里面传来阿璃的笑声:“大哥,我今天为你办了这么多的事情,我饿了,你快给我做面吃。”

而他说了什么,月夕竟然全然都没听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苦笑着,全身没了力qì

,在屋外的石阶上,颓然坐了下来。

她身子越来越冷,脑子里却慢慢地都明白过来了。

她多日前便已见过了他,其实他一早就到了邯郸。他回来了,带着乌云踏雪,可他却没去见她。他若想她念她,他怎会不与她相认?

他要借胡衍之口劝说他娘和妹妹去雁门,所以他见了卉姬,先借卉姬来劝说她。他还见了福伯,劝服他也去了雁门。他办完了要办的事情,便要带着阿璃,离开邯郸。

他所有的安排中,没有一件是来见她。

他安置好了所有人,可他扔下了她。

他曾经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如今他却抛下了。

月夕不晓得他身中数箭,是如何活了下来,是如何从长平逃了出来,又是怎么和阿璃在一起的?她头痛欲裂,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肯原谅她。

她和她爷爷害死的,是赵国四十万将士的性命。

一条条的人命鲜血,长平坑中的临死的呼嚎,那被鲜血染红的丹水,月夕不敢想也不能想。她心如刀绞,可丝毫也感觉不到心痛,只是木木地坐在福伯面摊门口的石阶上,任凭凌厉的风雪拂过她,似刀一般刮在她身上,将她重重包裹了起来。

她的身上,头发上,眉毛上都是白雪,可她仍是痴痴地坐着,瞧着地上门缝中的射出的昏暗灯光,将她的身影,似有若无地拖在了灰白的雪地上。

※※※※※

“大哥,”阿璃拉着赵括的手,晃了晃,“我今天为你办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真的饿了,你快给我做面吃。”

她平时嘴巴不饶人,可眼下竟一句也不问方才赵括与月夕的事情,一句也不问赵括的身份。她其实已经明白了他就是赵括,可她却装成一切都如从前一样,仍是将他当成李谈、她的大哥来对待。

可赵括却怔怔地站着,丝毫也未听到她说的话。一板之隔,他不必看,也晓得月夕坐在外面。

这样的大风大雪,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裳,怎么能熬得住。若白狐裘在她身边,或者她还可以借之御寒,或者她可以偎在他的怀里……

可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坐在风雪里。

他甚至能察觉到她心中冰寒的滋味,他却什么都不敢做。

他只能拼命地去想她。就似这三年来,每一次他想她,心里都会像滴血一样的痛。而越痛,就越想她。

他听到了乌云踏雪的轻轻的嘶鸣声在外面响起,听见月夕有气无力地叫着阿雪。他忍不住,侧身贴在了一旁的门缝上,察看着外面的动静。

胡衍仍在远远的巷口站着。

月夕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无数雪花从她身上抖落,她的脸苍白无血色,甚至比雪还要白。

她伏在乌云踏雪的身上,许久才喃喃道:“阿雪,这世上只有你不会恨我,仍会如从前那样待我,对么?”赵括心中顿时刺痛不已,见到乌云踏雪甩了甩头,转过头为他去蹭月夕的胳膊。

月夕慢慢抬起头,回望了一眼福伯的面摊。乌云踏雪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旁,慢慢地朝着巷口而去。她走得那么慢,每一步都举步维艰,赵括只盼着她早些走出自己的视线,早些走到胡衍身边,他便不必那么揪心。

可他又盼着她永远也走不出,那么他便可以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是怎么也看不够她,怎么也不能不喜欢她。

月夕好像走不动了,趔趄着又趴在了乌云踏雪的身上。她的轻功从前十分好,怎么会连路都走不稳?是不是她意乱情迷、神不守舍,还是她的心痛病又犯了?

赵括从门缝里看着月夕,突地全身发抖,蜷起了身子。一旁一直盯着他的阿璃,立kè

冲上来抱住了他,高声道:“大哥,你……”

赵括身子在地上抖着蜷着,双手紧紧地抱着阿璃的肩膀,声音又颤又哑:“别让……别让……月儿……听见。”阿璃被他抱住,根本来不及点头,只能使上所有的力qì

,朝着赵括身上十数个穴道急点。

她的功夫实在不好,这点穴更是未曾修liàn

到家。连点几次,赵括都是毫无好转,她急得双眼都是泪水,紧紧地抱着赵括,不住地轻声唤道:“大哥……大哥……”

赵括勉强借着左手,扳着阿璃的肩膀,另一手运劲,在自己身上点穴。可他手指颤抖,最后两个穴道却怎么也点不准。

外面有人拍门,是月夕轻唤道:“你……阿璃,你们怎么了?”

看来她还是被阿璃地叫声惊动,折了回来。赵括心中一急,奋起两指,点中穴道,这才身子一松,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阿璃懒得理会月夕,只是轻柔地安慰道:“大哥,我在,我在。”

月夕在外面,只听到赵括的喘气声与阿璃的轻声呼唤,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不晓得怎的,她心里竟然一阵阵发紧。她又怕是自己多心,赵括有什么意wài

,心中一横,掌中吐劲,一掌拍开了门板。

可这电光火石之间,赵括一个翻身,将阿璃压在了身下。他再无余力起身,只埋首在阿璃的颈脖之间,沉沉地吐着气。

有意无意,满屋**,叫人心慌。

月夕霎时愣住了。

赵括低声道:“阿璃,叫她走,别叫她瞧见我们……”阿璃满脸通红,微微喘着气,从赵括身下抬起头,在赵括耳边低声道:“大哥,这个女的真是烦人,别理她,我不信她就一直要这样看着我们?”

赵括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喘着气,仍是埋首在阿璃的身上。

在长平那一夜,他也曾这样抱着月夕,离不开月夕。

月夕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忽地微微一笑,转身缓缓出了屋子。她甚至还想将一旁的门板搬起来,为他们合上,可全身酥软,手指一直发抖,怎么也握不住门板。她呆了半晌,终于放qì

,只是勉强扶着门,直起了身子,如梦游一般,飘飘荡荡地出了屋子。(未完待续……)

27 情知难舍弃

风雪未停,天地更见皓白。方才屋外的一切哭过笑过的痕迹,都已经被风吹走,被雪掩盖了。

月夕每走一步,便在地上又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乌云踏雪还在外面,她缓缓地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乌云踏雪的鬃毛,可手还未触碰得到,人却软软的斜斜地倒了下来,倒到了雪地中,整个人都没入了雪地里。

她大病初愈,已经三日未曾吃过东西,仅凭着一点意志,这样冰天雪地中追逐着,煎熬着,只为了那一点见到赵括的可能。

大悲之后是大喜,大喜之后又是大悲,终于心力交瘁,意志涣散,再也挨不住了。

赵括勉强撑着身子,在门后瞧见了她倒下,大惊失色,心中不多想,飞身蹿了出去。而巷子的那头,胡衍也已经急掠而来。赵括到了月夕面前,正要伸手去抱月夕,脑中一个激灵,又缓缓放下了手来。便这一下犹豫,胡衍已经将月夕抱在了怀里。

他将她紧紧地抱在,转过头,眼神冷似冰刀,扫向赵括。

赵括最后一点力qì

也几乎用尽,幸好阿璃从屋内冲了出来,搀住了他。赵括见到胡衍充满恨意的眼光,竟只是微微笑道,:“你要寻我复仇,我随时恭候。可她……”

“你果然聪明,竟猜出了我是什么人。”胡衍冷笑道,“今夜我先放过你,可你最好别妄想逃走。”

他探过月夕的心脉,摸着月夕冰冷的手。打横抱起了月夕,在风雪中匆匆离去。

赵括整个人都软瘫在了阿璃身上,阿璃艰苦地扶着他进了屋坐下。将自己的斗篷盖在了他身上,闭好了门板,又将炉火烧得旺了些,才坐到他的身边,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大哥……”

“我没事,”赵括微笑道,“我总要送你回到齐国。才能回来死在他的手下。”

“胡大哥怎么又突然要寻你复仇了?他复什么仇?”

“他的大哥从前救过我,却被我杀了,他眼下见到我活着。自然要寻我复仇。”

“大哥,你……”阿璃心中一怕。

“觉得我是个大恶人么?胡衍大哥救了我,我却要杀他。”

阿璃嘟着嘴,摇了摇头。

“你晓得了我就是害死四十万赵军的赵括。你再也瞧不起我了么?”

“大哥。我怎么会瞧不起你?”阿璃叫道,“你才不理你们什么仇啊恨的,你从前是什么人,我也不管。我是……我担心你的病……”

“我没事……”赵括微微一笑,抚着阿璃的脑袋,眼神却黯然望着地面,轻声道:“她有胡衍照应,应该不会……她……她……”

他第一次见到胡衍。便觉得他容貌似曾相识。卉姬也曾私下对他提及此事,方才一见到他眼里的恨意。他忽然便都明白了。胡衍就是当年北山一战中秦将胡阳的弟弟,胡阳因他而战死,胡衍要寻他复仇,自然是理所当然。可胡衍当年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又会在月夕的身边?

这些也都罢了,此刻他心里更多担忧的是月夕……

他半晌也没说话,阿璃瞪着他,帮他将斗篷摄得严实了些,又给炉火里添加了几块炭。

两人相对坐着,赵括虽不发一言,却面有忧色,显然心中是担忧着那个赵姬的安危。阿璃没来由的,一阵心伤难禁,突然一转身,扑在赵括怀里,大哭起来。赵括愣了一愣,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抚摩着阿璃的秀发。

阿璃却推开了他,抹了抹眼泪,嘟着嘴哽咽道:“我有些想念政儿了,我等下去瞧瞧他。”

她与政儿不过一面之缘,哪来的牵挂之情。可赵括瞧着阿璃的眼里,顿时充满了感激之意。

阿璃心中酸酸的,涩涩的,面上却微笑着看着他。

※※※※※

赵括一人靠在墙上,长夜未央,风雪停了。

天色也渐渐亮了。

他听到乌云踏雪在外面发出“呼呼”的声音,昨夜它也随着折腾了一夜,应该也累了。他不禁在想,若他离开了,乌云踏雪该怎么办?

他放心不下邯郸城里的诸位亲人,若不将他们都安排妥当了,他根本无法安心去……所幸他还能有机会多活了三年,还能回到邯郸。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月夕。

月夕在邯郸,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可其实却在她的情理之中。

他躲开她避开她,可又忍不住悄悄地去见她探她。他硬生生将她逐走,甚至阴差阳错地地伤彻了她的心,却又忍不住让阿璃悄悄地去探她。

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不可不敢。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在长平失去神志前,身上已经中了许多箭,他只当自己必死无疑,从未想过还有醒来的一日。他几乎忘了是怎样活了过来,这三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两年前他在楚国遇见了阿璃祖孙。

阿璃这丫头,表面刁蛮,嘴巴也毒辣,与自己又不避男女之嫌,可其实心思细腻,最晓得在哪里适可而止。她真有几分像月夕,这一路上陪着他说说笑笑,日子也好熬了许多。

月夕他尚且可以交托给胡衍,乌云踏雪以后怎么办?

外面太冷,他怕乌云踏雪受冻。他挪开门板,出了门去,乌云后面露出了隐隐的日光。阿璃原来已经回来了,正在乌云踏雪面前,手里甩着一条青色的丝带,逗弄着它,又低头去帮乌云踏雪系紧马蹄上的细丝带。

“阿璃。”赵括心头一凛,沉声叫道。

“大哥。”阿璃笑着转过身,想将那青丝带收到怀里去。赵括早已三两步向前,从她的手里一把夺过了那青色丝带。

那条青色的丝带。似绸非绸,似纱非纱,阳光之下。前端银光闪耀,还绑着一个青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匹黑马。香囊正随着丝带晃动着。

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会有这条青丝带,也再无第二人会有这样的香囊。

赵括一股怒气直冲心头,喝问道:“你为何要去偷东西?”

“大哥,我没有。”阿璃叫道。

“那这条丝带……怎么会到了你手上?”赵括紧紧地握着这条青丝带,怒视着阿璃。阿璃虽觉委屈。却丝毫也不畏惧:“大哥,我没有偷。是她自己给我的。”

“她怎会将这个给你?”赵括冷笑道。他晓得那个人,或者会舍了这条丝带。可她却是死也不会丢掉这个香囊的。

就如同他,一直将霜墨带在身上。昨夜丝带划破他的衣襟,他先想到的是霜墨可是被弄损了。一定是阿璃又手痒,去偷了她的东西。

“她的功夫比我好上那么好。我怎能从她的手上偷得过来呢?”阿璃委屈道。

“她方才昏迷了过去……”

“可她回到快风楼便醒了。我还见到她同一个人说话呢。”阿璃不服气道。

“她绝不会将这香囊给你。”赵括摇头,除非她方才真的被他伤透了心。可他又觉得,就算他伤透了她的心,她也是不会丢掉这个香囊的,除非……是她对自己死了心。

只有他自己晓得,他有多希望月夕能对他死了心,便就有多怕月夕真对他死了心,以至于他不能相信月夕将它给了阿璃。

他心里矛盾纠结。看见阿璃的眼中满是泪水,一脸委屈之色。再一想阿璃平时行事作风。虽然刁钻,对于不喜之人言辞刻薄,却绝不莽撞。他觉得事有蹊跷,心生歉意,和声问道:“真不是你拿的?”

阿璃闷着头不说话。

赵括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是大哥不好,误会了你,你绝不会去拿她的东西。这东西一定是她给你的,对么?”

阿璃这才抹着泪,趴到了赵括的怀里,点了点头。

赵括忽然心中冰凉冰凉的,他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仍是和声道:“她怎么会将这东西给你了?”

阿璃趴在他的怀里,转涕为笑,把玩着自己长长的秀发,道:“我到了快风楼,悄悄到了她的房间窗外,看到胡大哥送她进了房,在她的榻边坐了许久。可胡大哥一出门,我便看见赵姬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才知dào

她早就醒了,只是不想同胡大哥说话罢了。大哥,她可真狡猾……”

赵括叹道:“她一向都是极聪明……”

阿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道:“我见她没什么大碍,正想回来陪你,便听到外面有布谷鸟的叫声……”

赵括顿时眯起了眼睛。月夕在马服君府那几日,他也曾听到过布谷鸟的叫声。

阿璃继xù

道:“冬天哪会有布谷鸟,还是这样的深夜时分,我便晓得肯定有古怪。果然赵姬开了一扇窗户,有个人进了赵姬的房子。她和那人悄悄说了好一阵子的话,那人又从窗户走了。赵姬却又叫了我进去,原来她早晓得我在外头了……”

“以她的功夫,你要做什么事情,确实是瞒不过她的。”赵括叹气道,“刚才是我一时糊涂,误会了你,大哥向你赔罪。”

“我怎么会怪大哥?”阿璃的脑袋,在他怀里拼命地摇了摇,接着笑道,“她把我叫到房间里去,也不跟我说话,只是瞧着我发愣。就这样大半个时辰过去,我心里担心你,又想要走了。她这才说有一样东西,要送给我。”她指了指赵括手里的香囊,道:“可这个香囊绑的紧,她怎么也解不下来。她就叹着气,把丝带都取了下来,一起递给了我。”

“她什么都没说么?”赵括握着丝带的手在微微颤抖。(未完待续……)

28 何似莫分飞

阿璃想了想,摇头道:“她什么都没说,就是瞧了我半天,说:你长得很好kàn

,他一定很喜欢你,这里面的三枚刀币,也一并给了你罢。大哥……”阿璃笑着抬起头,问道:“你说,是她好kàn

,还是我好kàn

?”

可赵括却似丢了魂一般,半晌才又重复问道:“她将这给了你,她……她……”

阿璃未等到他的答复,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可仍是笑盈盈道:“这青丝带挺好kàn

的,我怕她过阵子又反悔,特地在外面等了一会。后来,我听见吕盈的声音,她们两人又低声说了许久的话。再后来,她房里便没了声音,我再去看时,她已经不见了,只有吕盈抱着政儿,坐在她房里叹着气……”

“她一个人去了哪里?”

“我不晓得,她什么都没我说过。我刚回来时,好像胡大哥也发xiàn

她不见了……”

她竟然走了,就这样孤身一人走了,外面遍地皆是风霜,她不过是一身薄衫,还留下了青丝带,和他送给她的香囊。

赵括紧紧握着手中的这条丝带。月夕决不会忘了,这条丝带里,含着多少他们两人从前故事,这个香囊又代表着什么?

他还记得那夜在马服君府,他暗中看到他娘,只凭这个香囊,便叫月夕收敛了脾气。

可她就这样轻易地给了阿璃,难道便是因为方才她见到他抱着阿璃么?

不会,不会。

他在长平千万赵军面前。怎么赶她,她都不走。她冰雪聪明,便是一时气恼。也会醒悟过来,怎么会这样轻易受骗。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叫月夕舍下这香囊,舍下他。若她不要了这香囊,她便是决心了断了与他的关系……

赵括突然想起几个时辰前,月夕在风雪中寂冷的背影,孤独无助寂寥。全没了她往日的风采。

可她仍是很倔强的。

她这样义无反顾,什么都抛下了,连他都不顾了。她会去了哪里?

赵括心里蓦地又惧又怕,他将丝带紧紧一攥,往怀里一收,便朝西面的快风楼奔去。

他走得比风还要迅急。片刻便赶到了快风楼。快风楼门口正停了一辆马车。胡衍在同马夫交待,吕盈牵着政儿的手,从快风楼里出来。

她一抬眼,便见到了赵括。她皱了皱眉头,努力地辨认着,政儿扯了扯她的袖子,高声道:“娘,那个人认得你。想同你说话。”

政儿果真聪明,不过三岁。只瞧到了赵括的眼神脸色,便能猜到他想做什么。他的喊声惊动了胡衍,胡衍转过身,见到赵括,不禁冷冷笑道:“很好,你是来领死的么?”

“月儿……她去了哪里?”赵括低声问道。

“我怎么能晓得她去哪儿?”胡衍苦笑,又突地一愣,愕然道,“她难道不是去见你么?”

赵括摇了摇头,胡衍眼神不住地闪烁,似在思量月夕的去处。

“赵将军……”赵括听到这叫声,猛地回过神来。这样的称呼,对赵括来说恍如隔世,他朝声音来处望去,瞧见吕盈和声道:“赵将军,既然到了快风楼,不如进来坐一坐罢?”

她拍了拍政儿的背,政儿立kè

跑到赵括面前,将他的手一拉,叫道:“赵叔叔,你跟我来。”

吕盈又欠身对胡衍道:“胡大哥,我也正有话要同你讲,你也进来罢。”

政儿恰拉着赵括到了门口,闻言又拉住了胡衍:“胡叔叔……”胡衍一直冷眼瞧着赵括,可被政儿的小手拉住,顿时没了脾气。两人被他一左一右地拉着,一路跟着吕盈,上了快风楼的二楼。

吕盈请了两人坐下,面色肃然,对政儿道:“政儿,向赵将军磕三个响头。”

“这是做什么……”赵括大惑不解,正要拦他,政儿却早已经下跪,朝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每磕一个头,那脖子上的小盒子便晃上一晃,赵括见上面刻了一个“太”字,顿时了然于心:“他是靳……”

吕盈微笑颔首,怜爱地摸了摸政儿的脑袋,又嘱咐道:“给胡叔叔也磕三个头。”政儿什么都不问,依言又对着胡衍磕头。吕盈这才和声道:“娘同两位叔叔有话要说,政儿先去房里念书,等下咱们再出门。”

政儿乖巧地嗯了一声,自己跑进了房,闭起了门。

“靳夫人,你们要去哪里?”赵括改了称呼。

“赵将军,我与靳大哥从未成婚,你不需这样称呼我。”吕盈微笑道,“靳大哥闯下大祸,害死了赵国四十万将士的性命,亏得赵将军大难不死。我叫政儿替他爹爹叩三个响头,求赵将军宽恕。”

“吕姑娘不必多礼,当初在宣华宫,我就曾蒙你相救。何况若不是靳兄,我也活不到如今……”赵括叹气道,“吕姑娘可晓得靳兄他现在……”

“是靳大哥救了赵将军么?”吕盈诧异道,“那他也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好事?”胡衍一直沉默不语,忽然冒出了一声讥笑。赵括微微一哂,吕盈却思索着道:“莫非当年那武安君的渭水茅舍里……”

赵括微微颔首,道:“那日我便在茅舍内,你和小恪在外面同他说话,范睢派人捉了靳兄,我都听见了。只是我被他点了穴道疗伤,根本无法相助。第二日待穴道解了,才带着乌云踏雪……”

“乌云踏雪?哦……就是那匹不肯随我们离开的乌骓马么?”吕盈懊悔道,“可惜那时靳大哥无法当众明言,只说那是月儿的爱马,我与小恪又不认得那是赵将军的马。不然的话,当初见到那马不肯离开,便能想到赵将军就在茅舍内,月儿也不会……”

吕盈眉头微松,似是颇为宽慰,忽地又纳闷道:“赵将军既然听到我同小恪的话,便晓得月儿离开了宣华宫,为何不去寻月儿……”

赵括苦涩地一笑,默然不语。吕盈忙陪笑道:“赵将军若有苦衷,不说也罢。”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道:“那夜应侯捉了靳大哥,后来是武安君叫人救出了他,听说有人见到他在燕国出现过。”

“范睢为何要捉他?”赵括问道。胡衍目光一闪,却立kè

盯住了吕盈。

“赵将军大概不晓得,靳大哥他本是中山王后裔。中山灭国之时,被赵武灵王带走了几件宝物,可其余的富可敌七国的财富,都被中山王叫人收藏了起来,”吕盈眼神有意无意地瞥了胡衍一眼,见到他正凝神细听,微微一笑,又道,“靳大哥为人糊涂,一心以秦国之力覆灭赵国,便以中山财宝说动应侯。可后来应侯嫉妒武安君之军功,劝秦王收兵。靳大哥见灭赵国无望,心中愤愤不平,曾与应侯争执了几次。应侯对靳大哥心中不满,又见他与武安君来往甚密,便索性想捉了他,逼他透露财宝的下落。”

“唉……靳大哥虽然逃了出来,可应侯怎会轻易放过他,他不但叫人四处追捕靳大哥,而且也晓得我同靳大哥的关系,还想捉了我来逼迫他。小恪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幸好我们在长平遇上了胡大哥,又寻到了月儿,才来了邯郸安顿下来。”

“你不去寻靳兄,与他相会么?”赵括道。

吕盈叹了口气,又淡笑着摇头:“他不来见我们,我们也不必去见他了。”

胡衍面上顿有失望之色闪过。赵括半晌才低声道:“吕姑娘,你们方才要去哪里?”

“月儿走了,不会再回邯郸了,所以我请胡大哥为我安排了马车……”

“不回邯郸了?”赵括和胡衍同时一惊。胡衍急问道:“赵姬她要去那儿?”

“胡大哥少安毋躁,”吕盈朝着胡衍欠了欠身。胡衍忙点头回礼:“对不住,是我急糊涂了。”

“胡大哥怎会对不住我们?”吕盈和声道,“这三年得胡大哥照应,月儿、小恪和我,对胡大哥都是感激得很,无以为谢,只能叫政儿向胡大哥磕三个响头,以表寸心。”

她话里固然饱含谢意,可无意之中,却将自己四人同胡衍分成了两端。胡衍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隔阂感,不禁苦笑道:“这三年,我却不是只为了她的感激……”

“无论是为了什么,若无胡大哥,我们也撑不下去。”吕盈目视着两人,轻叹道,“赵将军,胡大哥,这三年,月儿过的很苦……”

胡衍狠狠地盯着赵括,赵括艰难地道:“她是为了我……”

“我们在长平寻到月儿,她本存了必死之意。亏得小恪同她说,赵将军已经死了,若她也不在了,将军在邯郸的亲人,又有何人可以依靠?她这才肯来邯郸,暗中为将军照应家人……”

“可其实这些事,她只要交待给小恪,小恪一样会为她做到。赵将军,你晓得她的脾气,月儿以为你死了,又这般思念你,她怎么会不去见你……”吕盈摇着头长叹道,“她说她不敢死,是因为一则她心中觉得对不住将军。若不是她救回了武安君,便不会发生长平坑卒之事。月儿说赵将军一向仁心为怀,轻易不肯伤人性命,可那四十万无辜将士,却都是将军的部下,月儿实在觉得自己辜负了将军你……”(未完待续……)

29 功成祸亦侵

赵括身子微微一颤,低下了头,哑声道:“两国相争,各为其主,她又何必……”

“可月儿却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吕盈叹气道,“再则,武安君仍在。她为赵将军你离开了秦国,离开了武安君,已然觉得自己十分不孝。武安君被应侯逼迫,这几年也甚是不如意。她只怕武安君再有万一……她绝不敢舍下武安君先走一步。”

“唉……她同武安君祖孙俩,性情真是相似。”吕盈又道,“武安君明里对月儿不闻不问,暗中却为她救下了赵将军……”

“是武安君救了赵括?”胡衍大吃一惊。

“我也是如今见到赵将军,才想明白的,”吕盈道,“靳大哥不过是随行医治武安君,武功又低,怎有本事在千军万马之中救出赵将军,还能将他安置在那渭水茅舍?后来他在茅舍借武安君的名义,逼应侯的人放过赵将军,那更说明了靳大哥是受武安君之托。月儿一向推许赵将军机变无双,赵将军想必也早已心知肚明了罢?否则又何必在靳大哥被抓之后,立即离开了茅舍?”

赵括一直默然听着,见到吕盈望着他,哂笑着点了点头。

“武安君暗中救了靳大哥,又使人寻到了月儿的下落。他大概是怕月儿恨他,便瞒着月儿,一直只是叫人同小恪暗通消息。”吕盈说到这里,不知dào

怎么的,却瞧向了胡衍。话题一转,“胡大哥,月儿不是无情之人。她心中爱hù

政儿。却又对他严厉,想要他从文,却又授他兵法,想将自己的所长传授于他。而这三年,月儿对你若即若离,不肯亲近,其实她心中对你。亦是一样的矛盾反复。”

“她为何要矛盾?”胡衍心中诧异,可吕盈却不回答,只是目含深意地望着他。他忽地心中一凛,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吕盈又径自道:“昨夜,武安君的人本来要来见小恪,可小恪随赵老夫人去了雁门。那人情急之下。只得直接见了月儿。原来秦王见邯郸久攻不下。便去请武安君再领兵攻赵,可武安君拒不领命。秦王一怒之下,罢黜了武安君一切职爵,贬为军卒,流徙阴密。”

“月儿一听到武安君如今的情形,便即刻独自回了秦国,”吕盈凝望着两人,道。“我在宣华宫几年,大约也晓得了一些秦王同应侯的脾气。月儿实在是不能不回了。”

她确实很清楚秦王和应侯的脾气。

邯郸久攻不下,白起又一而再再而三抗命,如此视秦王于无物,秦王盛怒之下,又忌恨武安君军中盛名,除了贬黜,只怕还会再做出些别的狠辣之事也未为可知。

而范睢有此机会,只会落井下石,以图一举除掉武安君,方可善罢甘休。

以月夕的聪明,自然猜到了她爷爷前途举步维艰。这世上,也只有她的爷爷白起,才能让月夕舍下一切,舍下赵括而去。

只是她此刻回去秦国,应侯若要咱草除根,她岂不是正是自投罗网?

赵括心中顿时一阵惶急,竟连告辞也未说一声,便起了身。他到了楼梯边,又想起一事回头道,“吕姑娘,月儿回了秦国。你……”

吕盈微微一笑:“赵将军的脾气,同月儿和武安君,其实真像得紧。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要顾着别人。”她瞧了瞧吕政所在的屋子,微笑道:“月儿昨夜已经叫人支会了嬴异人公子,我和政儿,会去质子府暂居。赵将军不必担心我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吕盈转身又对胡衍道:“胡大哥,月儿临走前同我交待,说你是聪明人,咱们明人便也不说暗话了。我们晓得你是为何而来,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与政儿了。我告sù

你,你要的东西,我这里实在没有。”

胡衍面色顿时一片铁青。一是因为吕盈那几句话,再是这一夜之间,月夕与吕盈做了这么多事情,可他却一样也不知晓,可见她们防她之甚。可他竟还对月夕曾怀有期望。

他心潮起伏,思来想去,倏地站了起来,才发xiàn

吕盈已经进了屋去,而赵括,也已经不见了。

他到了窗边,见赵括已经出了快风楼,阿璃披着红色斗篷,牵着乌云踏雪,站在快风楼的门口,笑着道:“大哥,你的事情都办完了么?福伯的摊子我都收拾好了。我们回齐国罢。”

“阿璃……”赵括见到阿璃仍是笑容可人,一时竟不知如何答她。他是曾答yīng

过阿璃,待邯郸事了,便陪她回齐国。可那时他并不晓得月夕在邯郸,也算不到月夕现在孤身回了秦国。

他沉吟了片刻,拍了拍乌云踏雪:“阿璃,你带着阿雪,陪吕盈去质子府住上一阵子。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你等我回来,我必定会送你回齐国。”

阿璃嘟起了嘴,眼里满是失望伤心,几乎又要低下泪来。赵括觉得自己对她不住,还想再劝慰她几句,突然身后一阵寒气袭人而来。他回身一看,胡衍自楼上跃下,袖中一把短剑飞出,迎风一挥,寒光直取赵括咽喉。

他剑招逼人,森寒的剑qì

与西风一样凌厉。

这才是胡衍的功夫。

赵括将阿璃一推,脚步一滑,后退了三步。可胡衍剑已变招,又对着赵括胸前笔直刺出。赵括退无可退,只得伸手握住了剑锋,手掌中霎时便一滴一滴地滴下血来。

胡衍嗤笑道:“姓赵的,你还是怕死。”

赵括目含萧索,黯然道:“你要杀我,是天经地义。我不会逃的。”

“那你便放开手,束手待戮罢。”

“你若要我现在死,我可以将人头交给你。”赵括苦笑道,“可我想求你……”

“大哥……”阿璃突然自斜刺里奔过来,挡在了赵括面前,“胡大哥,不如我们做一笔交yì

好了。”

“阿璃,莫要胡闹。”赵括喝斥道。

“我方才在外面,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阿璃却未搭理赵括,她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眼睛只瞅着胡衍,问道,“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忘不了赵姬?你可想她回来你身边?”

胡衍的眼神顿时痛苦了起来,阿璃的话,就似一把匕首一样,刺入了他的心里。

他抽回的剑,瞧着地上的鲜血。

他第一眼见到月夕时,也是这样的大雪,她身上也是这样殷红的鲜血。

可他从未得到过月夕,“回来”两字,又从何谈起?

阿璃不会无端端问出这句话,赵括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突然间他已经明白了阿璃的意思。他也淡淡道:“胡兄,若你真想月儿回到你身边,不如便同我做一笔交yì

。”?

※※※※※

咸阳城西门外十里,杜邮村村口,有一座灰蒙蒙的高大石亭。此刻这石亭外面,结结实实地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秦兵,还有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赶来的,一眼望去,大约不下万人。

彤云密布,寒风呼啸,地上积雪未消,天上眼看着又要落下雪来。

秦王又欲再攻邯郸,秦国的诸位将军都已整装待发,明日便将兵出函谷关。此处来的,都是一些咸阳城留守的将士与老弱残兵。

可这些老弱残兵,都是从前跟着武安君打过战的,他们与现役的秦军,都是同声同气。他们此刻做的事情,明日秦军也一样会做。

一阵风卷过,西北风夹杂了碎雪迎面扑来,打得人睁不开双眼。

风雪又至,这些老秦军们仍是团团围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围在亭子旁。他们一心要为亭子内的人遮挡住这漫天的风雪,更像是为亭内之人申诉秦王的不公。

“都散了罢。”亭子里坐着一名矮小的白发老者,他声音低沉,却一声声地传到了每一人的耳朵里。

老秦军们都默然不语,突然间有人喊了一声:“武安君一日不复位,我们一日不散。”

“对。”“对。”立kè

有人举拳呼应,“我们跟着武安君。”跟着又些人呐喊起来:“咱们上书秦王,武安君一日不复位,秦军便一日不出战。”

“对,秦军不出战。”

“让开,让开……”远远地有人喊道。不过片刻之间,一群马队随风雪卷到,竟是秦王的殿前将军嬴戟带着将近千人的飞鹰锐士至东赶来。

这些老秦军们却不管他是谁,只是仰着首,将他堵在了外面。嬴戟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只是在这些老秦军的面上一一扫过,他将手中的一把青铜长剑高高举起,高声道:“秦王有令……”

老秦军见到他手中的长剑,迟疑了片刻,慢慢分开了一条道路。嬴戟下了马,高举着青铜剑从分开的老秦军中穿了过来,一步步走向石亭。

“武安君……”嬴戟沉声道。

“老夫已被秦王免去了爵位,嬴戟将军直呼我白起便是。”矮个老者笑道。

“无论秦王如何评定功过,可在嬴戟与所有大秦将士的心中,武安君便只能是白起,白起便是武安君。”嬴戟朗声道。他再走进了两步,跪到地上,将青铜剑高高托起,声音却十分低沉:“秦王有令,命武安君接此秦王剑。”(未完待续……)

30 长愧杜邮剑

白起淡淡一笑,伸出了右手。嬴戟却犹豫许久,手中秦王剑才缓缓落下,放入白起的手中。

突然一条白绸破空而过,卷住了长剑,凌空而起,不见了踪影。嬴戟一惊,急转过身,只见身后老秦军分开的夹道之上,不知几时站着一名白衣的女子,那白绸裹着长剑,落入了她的手中。

“嬴戟将军,有礼了。”她微微欠身,微笑道。

“白姑娘有礼。”嬴戟忙拱手回礼。白起高声唤道:“月儿,是你么?”方才他伸手取剑,嗓音浑厚,西风中不见丝毫摇摆,可此时一句“月儿”,嗓音却微微发颤,十分激动。

“爷爷,是月儿回来了。”月夕扬声回应。她腰束白绸,手持秦王剑,从老秦军分开的夹道中缓缓穿过,见到白起坐在地上,身形有一些干瘪,面容被岁月侵蚀,风雨吹打,划出了千百条皱纹,显得那么衰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仍亮如闪电。

她顿时扑了上去,搂住了白起,轻声道:“爷爷,月儿不孝。三年未曾侍奉过爷爷,爷爷莫要生月儿的气。”

白起面上浮起了笑容:“爷爷怎么会生自家孙女的气?”他摸着月夕的手,心疼地塞到自己的怀里暖着,叹气道:“怎么还是要贪图漂亮,穿的这么少。不冷么?”

月夕赧笑地摇了摇头。白起抚着月夕的脸,端详了许久,又皱起眉头道:“瘦了。瘦了那么多,脸色也不好。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月夕微微一笑,靠在白起的肩头。柔声问道:“爷爷这是要回郿县老家么?”

白起哈哈一笑:“秦王削了我的官爵,我一个老头子,不回郿县老家还能去哪里呢?”

“那月儿便陪着爷爷一起,可好么?”

“爷爷求之不得……”白起笑道,“可你还这么年轻……正是蓓蕾绽放的好年华,怎么能陪着爷爷在郿县终老呢?爷爷可真舍不得。”

“月儿从未去过郿县故里。爷爷,你不如先同月儿讲一讲老家的样子罢?”月夕笑道。

“郿县啊。爷爷也多年未回去了,不晓得成了什么样子……”白起微微而笑,搂着月夕。轻声地同她说着老家的事物,月夕又问起自己爹娘从前的样子与事情,白起也含笑一一回答。

祖孙两人,竟就这样视嬴戟与他身后的飞鹰锐士。以及这万千秦军于无物。旁若无人地喁喁私语。

嬴戟既不收兵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在一旁守着。祖孙两人一直说到天色全黑,雪花更见绵密,幸得这些老秦军以人墙挡着,两人身上未曾有半点雪花沾身。

月夕瞧见白起的白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她微笑道:“爷爷,月儿一直在外,未曾好好孝敬过爷爷。不如今日让月儿为爷爷梳一梳头罢?”

“嘿嘿……也好,让爷爷见识一下月儿的手艺。”白起慈祥地笑道。

月夕正要从怀中摸出梳子。忽见远处又有火光点点,伴着又急又密的蹄声,奔到了近处。原来有二十多人手举火把,骑着高头大马而来。当先一人,身着将服,却是与月夕在宣华宫会过面的范泽,他离着亭子还有十几丈远,便已高声道:“嬴戟将军,怎么迟迟未来回复秦王?难道你也要随姓白的投往它国为患吗?”

他一路飞驰到了亭子前,见到月夕在,不尽愣了一愣,下马问道:“她怎么也在?”

嬴戟冲着范泽冷哼了一声,不欲回答。范泽目视左右,更无一人理睬他,他讨了一个没趣,悻悻地笑了。

月夕不待他再张口,手中的秦王剑“嗡”的一声脱鞘而出,指着范泽的咽喉,笑道:“范卫尉,爷爷为秦国戎马一生,杀了六国百万人之众,六国之中,还有哪位王侯公子敢收容爷爷。卫尉与应侯的这些话,在秦王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在我大秦的将士面前,怕是没有一个人会信的。”

她话音朗朗,甫一落下,眼前的万余秦军,竟都齐声响应道:“我们不信。武安君一日不复位,秦军一日不出战。”

“就算不会别投他国,可你这话里句句鼓动我们秦军,难道不是要造反么?”范泽面不改色,又问道。

“我们白氏一门,誓死效忠秦国,效忠宣太后与秦王,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卫尉难道不曾听说么?”月夕冷笑道。

“由得你们怎么说都好,”范泽笑道,“秦王剑出,不见血不回。白氏一门既然效忠秦王,那便遵秦王令,接了这秦王剑罢。”

月夕淡淡一笑,也不与他再辩。她瞧着手中的秦王剑,轻轻巧巧地挽了一个剑花,回剑一收,便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对着范泽笑道:“秦王剑出,不见血不回鞘。只要这剑沾上了白氏之血,范卫尉便可以回去向秦王交代了。”说完手一横,这剑就要从脖子上抹了下去。

嬴戟大惊,正要抢下月夕手中之剑,只听远远人有人厉喝道:“住手。”便是一道红影从秦军头上划过,来人一掌击落了月夕手中的秦王剑,落到了四人面前,厉声:“是谁要逼死武安君?”

“桑婆婆。”月夕见到来人,惊喜叫道。

桑婆婆回身瞧了一眼白起,挡到了两人面前,对着范泽高声道:“太后有令,武安君白起老病缠身,念其为秦国效命多年,免其爵位,许其卸甲归田,老安故里;孙女白月夕,不必再居于宣华宫内,普天之下,任其去留。任何人不得阻拦。”

“太后令?哪个太后令?”范泽故作不知。

“混账,胆敢对宣太后不敬?”桑婆婆怒喝道。

“空口白话,太后令在哪里?”范泽仍是冷笑。

桑婆婆自怀内摸出了一张白帕,在众人面前一抖一展。月夕瞥眼望去,上面寥寥数笔,果然是宣太后的亲手笔迹,且盖上了太后金印。

“谨遵太后旨意。”嬴戟才瞧了几眼,立kè

便要俯身跪接。范泽却揪住了嬴戟,笑道:“宣太后已故去多年。桑婆婆,你拿了这无凭无证的东西,如何能信。”

“太后亲笔手书,上有太后印,如何叫无凭无证?”桑婆婆怒道,“你若看不懂,便叫你那个老爹过来亲自瞧一瞧,看看究竟是不是太后的旨意?”

“秦国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后。”范泽仍是淡淡笑道,“范氏只遵秦王之令。嬴戟将军,你们莫非是只听太后,不听秦王了么?”

“这……”他这一句话,便堵住了嬴戟的嘴。桑婆婆惊怒交加,一时却难以反驳。只听白起朗声笑道:“月儿,你过来。”

月夕跪伏到了白起面前,白起抚摩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你怎么这么糊涂,要替爷爷去死?”

“月儿的性命是爷爷给的,若能一死救了爷爷,又有什么要紧?”

“爷爷晓得你孝顺,”白起怜爱地凑到了月夕的耳边,低声道:“有一件事情,爷爷一直没机会告sù

你。”他顿了顿,又道:“你看上的那个小子,曾被爷爷救下来了。”

“月儿晓得。”月夕哽咽道,“月儿见到了他,便猜到是爷爷救了他。除了爷爷,还有谁能在那样的地方救得了他。”

“是他自己命大。”白起嘿嘿低笑,“你去见他,他反而将你送了出来,不叫我们祖孙反目。只凭这一点,爷爷也要承他的情。他也确实有些本事,爷爷实在不忍心你为他伤心。他中了几箭,人人都当他死了,爷爷叫人悄悄藏起了他。亏得还有靳韦跟在爷爷身边,这才将他救了下来。可惜当日在秦王面前,爷爷无法同你说明,后来靳韦被捉,他不见了踪影,爷爷只怕他有万一,免得你再多伤一层心,才一直瞒着你,没将缘由告sù

你……”

“月儿多谢爷爷一番苦心……”月夕抽泣着,说不下去。白起又奇道:“对了,你既然见到了他,他怎么不同你一起?”

月夕垂首不语,白起看着月夕的面色,轻问道:“他是恨爷爷坑杀了他赵国的将士,不肯理睬你是不是?”

月夕强忍住了泪,摇了摇头。白起叹气道:“当初老夫杀那四十万降卒,实是想空绝赵国,进而一举灭赵。唉……人算不如天算,秦王竟终不能听老夫之言。”

他探身摸过了地上的秦王剑,以手抚摩剑锋,对着月夕笑道:“爷爷本想若能老死郿县故土,魂归故里,也是一桩美事。唉……杀降不祥。月儿,是爷爷杀了太多的人,得罪了上天啊,所以上天也不愿如我所愿了。”

“什么天不如人愿?”月夕望着范泽冷哼道,“祖奶奶许爷爷回家乡,月儿便陪爷爷一同回去,看有谁能挡得住我们?”

“好,很好……真是没白养这个孙女。你去同那姓赵的小子说,这四十万条人命,爷爷自会赎罪,叫他莫要怪到我的宝贝孙女身上。”白起抚着月夕的手喃喃而语,突地反手一紧,扣住了月夕手腕上的命门。

月夕被白起扣住命门,全身无力,顿时慌了,还来不及说话,便听白起哈哈笑道:“老夫杀戮太多,苍天不容,终是要自作自受。”说着左手一推,将月夕推向了桑婆婆的怀里。右手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他面含微笑,两眼一闭,就这样跪坐在了石亭中,岿然不动。(未完待续……)

31 离恨无销处

月夕心神俱裂,心口顿时一阵气血翻腾,她压制不住,忽地晕在了桑婆婆的怀里。桑婆婆回过神来,抱紧了月夕,双目紧盯着范泽:“范泽,你好……”

范泽轻轻一哼,上前拾起了秦王剑,也不擦去血迹,还剑入鞘,返身上马,径自带着二十名随从朝东面咸阳而去。

嬴戟哽咽道:“武安君一路走好。嬴戟自当护送您回故里郿县!”他肃然拜倒,千余飞鹰锐士与石亭外万余老秦兵也一齐在风雪中跪拜在地。

“武安君冤死,我们定要为武安君求个公道。”人群中响起了吼叫声。

白起身经百战,战功卓著,以武安秦国,却终难自保。秦王杀白起,不啻于自剪羽翼,自断股肱。这些老秦军俱都心怀怨恨,愤愤不平。这吼声一呼百应,方圆数里,竟然都是此起彼伏的喊声:“到秦王宫去,为武安君求个公道。”

“大不了便反了。”

“反了便反了,武安君都被逼死了,咱们还能活么?”

月夕在震天的吼叫声中悠悠醒来,她无力站起,听到秦军齐声高呼反了,面上不禁微微冷笑。嬴戟却面色大变,到了她身边,低声道:“白姑娘,眼下这局面,可有万全之策?”

月夕只是盯着白起的尸首,目中无泪,冷笑道:“去叫秦王来,叫应侯来,我怎么会有法子?”

“姑娘,他们若真反了。乱了咸阳大军军心,后果不堪设想。”嬴戟低声请求道,“嬴戟深知武安君冤枉。唯请姑娘念在……”

“爷爷已经死了,秦国乱不乱,与我有何干系?”月夕面如寒霜,仍是冷笑。

“月儿,秦国不能乱。”桑婆婆亦是沉声劝道。月夕宛若不闻,只是勉强撑起了身子,一步一步到白起身边。靠在了白起身上。

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二十三年,祖孙真zhèng

相聚相其实见不过数日,爷爷竟然就如此将她撇下。往后的路。她没了爷爷,该何去何从?

天地茫茫,何处是她的安身之处?

“月儿,秦国不能乱。”桑婆婆又高声叫道。月夕脑中全是一片空白。只茫然抱着白起的尸首。宛若不闻。桑婆婆蹿身而起,一把扣住了月夕的脉搏,厉声道:“白月夕,莫非你忘了太后的嘱托了么?你真要太后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么?”

“月儿不敢忘。”月夕心头一惊,突地拜伏在地。桑婆婆拉住了她,又恳声道:“月儿,你只当帮帮太后……”

月夕浑浑噩噩,扶着桑婆婆的手慢慢站起身来。她看见白起的鲜血染在亭子上。又看见鼓噪的秦军,看见他们愤nù

的脸膛。吼叫声一拨响过一拨……她用尽全身力qì

,厉声叫道:“诸位,请听我白月夕一言。”她声音高亢,在这黑夜里回荡不绝。慢慢地下面变成一片沉默,都凝目望着月夕。

月夕望着石亭外密密麻麻的老秦兵,高声道:“爷爷为我秦国兵定大业,只因拒命出兵而引秦王忌恨,赐下秦王剑。爷爷为全名节,宁可引颈就戮,亦不肯背弃秦王,秦王虽不容他于世,爷爷却不负秦王忠义之心。可诸位此刻的言行,开口闭口便是谋反,莫非是要置我白氏一门于不忠不义之地,叫我爷爷枉死么?”

底下鸦雀无声,偶尔传来一两声苍老士卒的哭声。月夕又道:“为将之职,进则攻城掠地,退则保境安民。我秦国历几代君王,方有当世的基业。诸位都是我秦国的将士,更当竭诚一心,共扶大秦,使我大秦大出天下,方算是为爷爷全了志向。岂可乘势作反,乱我秦国?莫非这也是平时爷爷教谕诸位的么?”

月夕目光扫视了一圈,缓缓低声道:“若真蒙诸位怜恤,不如与我一起,将爷爷送回郿县老家,将爷爷安葬于家乡故土之中,才算为爷爷了了生前最后一个心愿。不知诸位可愿意么?”

一时之间,底下莫不哭声震天,一干老秦兵都哀哭道:“我们愿送武安君回故土。”

“飞鹰锐士听令。”月夕又高声叫道。这一群飞鹰锐士,皆是月夕当初在灞上大营亲手训liàn

而出,又曾随她在长平出生入死,早已认出了她,此时听她号令,竟都高声齐应、莫不听从。

月夕却招了招手,将两名首领之人唤了过来。她压低了声音:“这里一千人,分一百人护卫嬴戟将军。其余每三百人一队,分在首尾中三部,前后呼应,但见有人不听嬴戟将军之令,有谋乱之意,立kè

射死。”

她这才漠然低头,对着嬴戟轻声道:“嬴戟将军,送我爷爷回去罢。”

嬴戟朝着月夕一拜,抱着白起,放在自己的马上。这万余人的黑甲秦兵,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一人接着一人,跟着嬴戟的白马,在漫天大雪之中向着郿县去而去。

天也苍苍,雪也茫茫,烈烈桓桓,时维武安。

堂堂以一己之身,为秦国挡六雄之敌的大秦武安君白起,便就这样,在这杜邮村口的石亭里自刎身亡。

那日日书信来往云蒙山,对自己谆谆教诲的爷爷;月夕全心全意以性命维护着的,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终究是去了。

他的尸首,在嬴戟的马上,被飘雪掩盖了,又随着西风远去了。漫天纷纷撒着的大雪,好似白起风中的白发,飘飘扬扬。

月夕仿佛见到爷爷炯炯有神的的双眼,仍在风雪中盯着自己,又和声道:“月儿,爷爷走了,你可要好好的。”

月夕呆立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她尚未为爷爷梳一梳头。她呢喃着叫道:“爷爷,爷爷……”她要追上去,为爷爷梳好头发,陪着爷爷一起回到白氏一族的故里郿县,可突然心头一痛,“噗”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月儿……”桑婆婆急忙连点了月夕几个穴道。月夕身子一软,瘫在了桑婆婆的怀里,桑婆婆抚着月夕苍白的脸,颤声道:“是婆婆不好,婆婆来晚了,婆婆对不住你。”

月夕伏在桑婆婆的怀里,根本没有力qì

开口,可仍是轻轻的伸手握住了桑婆婆,摇了摇头。桑婆婆见她丝毫不责怪过自己,突地老泪纵横:“是婆婆对不起你。太后临终前将这旨意交给婆婆,叫我酌情行事。婆婆就是一时犹豫……若婆婆当初在灞桥见了那个姓赵的,便拿出太后的旨意,让你同你爷爷离去,你同你爷爷、还有那姓赵的,就不会……”

忽听见远处蹄声又响,方才范泽身后的两名侍从又自远处飞驰而来,前面一人,便是曾经为月夕送过金疮药的范达。他手里拿着一卷绸绫,高声叫道:“秦王有旨,请姑娘接旨。”(未完待续……)

PS:今天会有三更

32 红桑花自开

桑婆婆一手扶住月夕,一手摊出:“把旨意给我。”

范达将手一缩,退后几步:“旨意是秦王给白姑娘的。”

“混账东西,没瞧见我们姑娘身子不适么?”桑婆婆站了起来,伸手一夺,扯住了绸绫,范达手再一缩,两人一前一后,竟将那绸绫扯了开,上面一片素白,什么字都没有。

“你们竟敢假传秦王旨意,范睢父子好大的胆子。”桑婆婆怒声道,却见范达手中一抖,一片白色的粉末自绸绫中扑面而来,瞬间便钻入了桑婆婆的眼睛和鼻子里面。

桑婆婆只觉眼睛一阵剧痛,脸上、脖间、双手粘到粉末的地方也是疼痛难挡。她立kè

重重一掌,将范达拍出了三丈之远,倒在雪地之中,一声不吭便死了。她自己反手捂住了眼睛,倒退了几步,跌倒了月夕的身边。

“婆婆……”月夕奋起力qì

,撑住了桑婆婆。后面那名侍从见状不妙,抽剑便往月夕身上刺来。桑婆婆中了剧毒,半身压在月夕身上,月夕气血翻滚,全然无招架之力,眼看着这侍从便要刺透了两人的胸口

一条青影急掠而至,远远一掌击出,将这名侍卫也击翻出了石亭。另有一条灰影赶到,抱走了桑婆婆,青影回身便扶起了月夕。只听那受伤的侍卫大声叫嚷,方才范泽那二十多名侍卫从四面八方急赶而来。

两条身影对了一个眼色,各带一人。朝远处飞掠。

大雪茫茫,桑婆婆的红色衣裙在白雪中,格外醒目。两人脚步虽快,可追踪的人始终紧追不放。前面几座房屋矗立,似是一个小村落,两人立kè

钻进了村子中。

将近入夜时分,村中几乎无人行走,地上的脚印也被落下大雪即刻掩盖了。四人悄悄靠近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面热气腾腾众人正在屋内吃饭。院外几步,好像是一个小柴房,四人便躲进了那柴房里面。

月夕这才瞧清楚了。眼前抱着自己的人,正是胡衍;而另一旁,赵括也将桑婆婆安置在干草之上。月夕顾不上多问两人一句,只晓得扑上去抱住桑婆婆。轻声唤道:“婆婆。婆婆……”

桑婆婆紧闭着双眼,眼角已经流出了两条黑血,手上颈上都冒起了毒泡。她听到月夕唤她,忙哑着声音道:“月儿别怕,婆婆没事。这个范睢真是心狠手辣,逼死你爷爷不算,竟连你也要斩草除根。”

“婆婆,你别说话。”月夕轻轻擦去了桑婆婆眼角的黑血。却见桑婆婆的耳中鼻孔中又缓缓流出几缕黑色血丝。她晓得桑婆婆是中了剧毒,已是苟延残喘。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可桑婆婆却闭着眼睛笑道:“是怕婆婆死么?死有什么好怕的?”

月夕一听到“死”字,想到方才至亲的爷爷自刎,眼下自幼关爱自己的桑婆婆也为了救自己命在须臾。她突地血气上冲,一张口又是一口鲜血,竟然又晕厥了过去。桑婆婆听见月夕异常,摸索着叫道:“月儿……月儿你怎么了?”

胡衍连忙探视了月夕的脉搏和鼻息,松了口气:“没有什么大碍,气血上冲,晕了过去。唉……她这几年身子一直都是如此,动辄……”桑婆婆黯然“哦”了一声,可又叫道:“不对,自月儿上了云蒙山,便服了不少蘼心果,从来不生病,除了那次为了那个姓赵的,怎么又……”她情绪激动,牵动毒性,说话的力qì

又没有了。

赵括神情黯然,一掌贴在桑婆婆的背上,真气灌入,轻声道:“婆婆,莫要激动,我为你疗伤”。

桑婆婆得他相助,精神振作了几分,轻哼道:“毒侵入身,还有什么好救的。”可听到赵括的声音,心中一动,她颤声道:“是你?姓赵的,你竟然没有死么?”

“婆婆,是我。”

“你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桑婆婆哈哈大笑,“这样也好,老身有好多些话,本不愿同月儿说,可又不得不说。你在便好,老身都同你说了罢,你告不告sù

月儿,自己斟酌着办。”

她颤巍巍地支起身子,嘴角嚅动,循声去寻赵括。赵括忙将耳朵贴到桑婆婆的嘴边,低声道:“婆婆,我在听,你说罢。”

“你可晓得老身当初为何要去灞桥见你么?”桑婆婆喘了好大几口气,道,“老身就是想去瞧瞧,你是不是在月儿面前一套,背后一套。好在那时你应对还算得体,不然老身早就一掌杀了你,免得你以后祸害月儿……”

她说完这几句,又默然了好久,才缓缓道:“太后也是怕月儿如她一样,早晚夹在国恨家仇间为难,这才临终前留下旨意,要我见机行事,好好为月儿谋划将来。可惜老身当时一念之差,总想再等等瞧瞧你对月儿是否真心。直到武安君叫人将月儿从长平送回,我晓得你们的事情……我这才真信了你对月儿的真心实意,可惜回天无力……是婆婆对不住你们……”

“婆婆,命运弄人,你实在不必自责。”赵括叹气道。

“可你竟还活着,老身真是高兴……”桑婆婆嘿嘿笑了起来,突然脸色肃然,声音更低了些,“月儿可跟你说过,她一出生,爹娘便死了?”

“她说过,她爹娘被人杀死,是宣太后救下了她。”

“唉……她爹娘是被人杀的,可杀她爹娘的人,就是太后。”桑婆婆叹着气,只觉自己这话一出口,嘴边赵括的身子便是一震。

她冷笑道:“当初太后怕武安君军功愈高,便愈难掌握。手中若无牵制他之策,只怕他将来功高震主,更怕他转投他邦为害秦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他领兵在外的时候。暗中叫人杀了月儿的爹娘及全家。”

“太后说,除了白起,不留一个活口。我赶去时……她的爹娘已经死了。我救下了月儿,她长得真是冰雪可爱,我实在……下不了手。恰好见脚上被我的指甲刮破了,刮出了一个月牙般的印记,我……便寻了紫草花,在她的脚上擦了擦,刻意做出了一个月牙形……的胎记。再将她抱到太后跟前。太后见了她,极是欢喜,顾不上怪罪我。开口便唤她做月夕,还收养了她。”

“为何要做这假胎记?”赵括听她说话自相矛盾,一时说是太后叫人杀了月夕的爹娘,一时说自己下不了手。想着她毒倾入骨。大约有点神志不清了,索性只捡要紧的问。

“为何?为何?”桑婆婆尖声笑道,“月儿不是晓得太后同师弟的事情么?难道她不晓得太后曾经有过一个早夭的女儿,她也叫做月夕,她一出生右脚上便有一个月牙的胎记。”

“因为如此,宣太后才对月儿百般呵护?”赵括恍然大悟。

桑婆婆喘着气,沉默了半晌,又抓着赵括。低声道:“不仅如此,还因为太后心中……她心怀歉疚。那个女娃儿。是被她亲手闷死的。”

“什么?”赵括霎时一惊。宣太后的旧事他虽然半知半解,可听到宣太后亲手杀自己襁褓中的女娃,实在是心惊不已,更是难以置信。

“她本就不想要师弟的孩子,是被我一而再再而三拦下了。可我没料到,女娃出世之后,她还是暗中杀了她。”桑婆婆冷笑道,“你们一定当她对师弟情深意重罢?只有我清楚,她是刻意拜入师门,勾引师弟。她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一般为了她楚国的父兄,一半是为了她后来的儿子,当今秦王。可师弟却毫不知情,还当是自己害了她一生……”

她紧紧揪着赵括的衣襟,尖声道:“师弟,她心肠那么毒,长得再美貌又有什么好?你为何总是想着她?”她神志错乱,竟将赵括当成了越御风,大声道:“她收养月儿,送月儿去拜你为师,都是因为自己曾害死了你的亲生女儿,日夜难安,想求你谅解。你真的都不晓得么?”

她挥舞着双手大叫,赵括怕她引来追杀之人,忙柔声安慰道:“我晓得,我晓得她心如蛇蝎,无恶不作,她便是再美貌我也不稀罕。”

桑婆婆听他这么说,中了毒灰黑的脸上突然冒出了光彩,嘴角边也露出微笑,一副心满yì

足的模样。赵括见到她这等神情,只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叫她欢喜地去了。忽听桑婆婆目光一荡,惊呼道:“师弟,那我杀了你女儿,你也不怪我么?”

赵括听她又胡言乱语,一时说是宣太后杀了自己女儿,一时又转口说是自己所杀,心下迟疑,道:“究竟是谁杀了我的女儿?谁杀了月儿一家?”

桑婆婆突然惨厉地狂笑起来:“都是我杀的,我恨死师妹夺走了你,就杀了她的女儿。月儿的父母,你的女儿,都是我杀的。”可转瞬间她又面色惊慌,转而惶声道:“不……不……师弟,是师妹叫我杀的。她总有许多办法来逼迫我,还拿你的性命要挟我,要我为她做事……师弟,你莫恨我……”

她声音时而凄厉,时而畏怯,只听得赵括掌心发冷。可忽然之间,桑婆婆又轻轻哼起歌来:“花若雪兮晨染霜……”正是月夕与她都曾唱过的曲子。

桑婆婆低声唱着,丑陋的面上一时怒一时惊一时喜一时羞赧,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人?又是怎样的往日时光,叫她情绪万千?

“婆婆,婆婆……”一旁传来月夕低哑的声音。她在胡衍的怀里,胡衍一直为她疗伤,此时恰好醒转。可她再怎么唤桑婆婆,桑婆婆却早已不晓得回应她,只是痴痴地哼着歌。

月夕紧紧抓着桑婆婆的手,见到她面上七窍俱已流出血来,她只能依偎在桑婆婆身旁,紧紧地抱着她,听着桑婆婆低声哼唱:“欢情断兮辞而去……情私怀兮谁可语……”

月夕越听,心中越是悲怆,桑婆婆的歌声却越来越低,她渐渐松开了抓着赵括的手,终于手掌一张,歌声止歇,停住了呼吸。

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光彩骤然消失,身子也渐渐冰冷,枯瘦的身材在水红色的衣衫中,宛如一根枯竹,好生的诡异,又好生的凄凉。

她从前就说:除了没死,一切都好。

如今她也终于可以去黄泉,与她念念不忘的人相会了。

月夕不晓得是该为桑婆婆哭,还是该为她笑,只是晓得,她心底的世界,本在爷爷自刎之时便已几乎全灰,残存的一点温柔之地,顷刻间又灰掉了一块。

她抬头去看赵括,想去寻找一丝慰藉。可赵括却低下了头,不敢回视她。月夕心痛如绞,想要放声大哭,却毫无力qì

,便连哭都哭不出来,一转身,只能紧紧地缩在胡衍的怀里。(未完待续……)

33 几番憔悴色

门外隐隐有红光闪过,跟着又有喧哗之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赵括起身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望去,低声道:“是方才那些人。”这附近只有一个村落,方才桑婆婆临死前大呼小叫,还是将追捕的人引了过来。

“此处不可久留,咱们走。”胡衍道。

“我不能丢下婆婆……”月夕紧紧地抓着桑婆婆的手臂,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开。赵括无奈之下,伸指便点中了她的穴道。胡衍抱起了月夕,道:“走。”

可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脚步声密密麻麻,纷纷朝这边而来。赵括一把将门拍开,已有数人冲上前来,胡衍正要带着月夕冲出去,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只见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身子离地飞起,又重重摔到了地上,像是被人抛出来的,几乎脑浆都要撞跌出来。

赵括和胡衍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下均各骇然。一人穿得五彩斑斓,从追捕的人后面一蹿而上,站到这小柴屋前面,面目狰狞,怒喝道:“格老子的,谁敢动她一根手指,老子便叫他不得好死。”他一转身,对着月夕,却又换了一副温柔的表情,和声道:“你们先走。你放心,天大的事情,都有在下。”

赵括朝胡衍使了一个眼色,胡衍抱着月夕,拔地而起,朝东而去。有人要追赶,花五与赵括出手如风,又将两人拍倒在地。远处有人厉声喝道:“花五,你不要命了。叫你出来办事,你怎地还倒戈相向?”

花五阴阴笑道:“格老子的,老子就是听说要来捉她。才出来瞧一瞧的。不然你以为老子还会听你们的号令?”他大喝一声,左右双手齐出,又拍中了两人,他掌中有毒,内力又深,被他击中的人,都倒在了地上。爬不起来。

花五得yì

洋洋朝着赵括挥手道:“咱们走。”当先朝东而去,赵括见这时竟无人再向前追来,正觉得有些反常。忽听远处有人低声喝道:“放箭。”

立时便听“嗖嗖”几声,无数利箭朝两人射来。赵括心中一惊,脱下头上的雪笠一扔,挟风而去。扫落了当先而来的几根箭。

花五听到箭声。回头一看,见到了赵括的面貌。赵括虽胡须满面,右脸上还有伤疤,可花五仍是认出了他。他愣了一愣,又听后方矢箭如雨,朝两人急射而来,就这电光火石之间,花五竟想起了月夕在红泥小栈抱着自己哭泣的样子。他心中念头一转,突然飞快伸手。将赵括一把提拎了起来,远远地超前一扔,躲开了箭矢。

他自己肩上,腹上,腿上几处却瞬间中了好几箭,倒在了地上。赵括趁这空当,忙回身扛起了花五,借着一旁的两颗大树,挡住了箭雨,飞快地也朝东去了。

咸阳附近,多是平原,朝东大约二十来里路,才渐渐有了些山头。大雪封路,赵括抱着花五在雪中行走艰难,后面追踪之声不停,前面有一座较高的山峰突起,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秀丽,正是骊山。

他带着花五,在林间急跃,躲进了山中。到了半山,前方隐约瞧见有一个隐秘洞窟,赵括微一沉吟,正欲带花五入内,却见胡衍从洞内出来,朝他招了招手。

他急掠上前,胡衍带着两人进了洞窟。洞窟深透,曲曲折折走了片晌,前面才有了火光。月夕垂着头,萎靡地靠在石壁上,面前地上又是几摊血迹。听到动静,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

赵括目光在血迹上一扫而过,心中却一阵叹息。月夕曾说自己心痛是老毛病,胡衍也说她一直动辄晕厥吐血,如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呕血,就算逃出了生天,她的身子几时又能好转得过来?

赵括将花五放下,检视他的伤势,其他几箭未中要害,可胸口偏下处却被两箭穿过,又在冰雪中冻了几个时辰,实在不晓得还能如何去救。

花五趟在地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由得赵括探视自己,迷迷糊糊中听得远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花五他怎么了?”

这娇软的声音一入耳,花五仿佛全身立kè

又有了十足力qì

,霍地翻身坐起,嘿嘿笑道:“老子没事。”一句气竭,又往后翻去,被赵括托住了后背。

月夕凝望着花五,但见他身中几箭,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她晓得他功夫高深,是为了救自己才落得如此,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握住了花五的手,颤声道:“你……你何苦如此?”

她与花五的手,俱都冰凉无比,可花五却觉得自有一股暖意自手涌入,源源不绝。他嘿嘿哑声一笑,高声道:“上次在下……坏了应侯的好事,你还……叫郑敢救了在下,在下得报你这……这……恩情。”

他盯着月夕的脸仔细地瞧着,火光之下,她嘴角挂着血迹未拭,眼中泪光莹莹,仿佛是在为自己忧心。他蓦地又惊又喜,脱口而出道:“你是为了老子伤心么?”

他为月夕而命在须臾,月夕虽说不上伤痛,可心里亦是说不出的难过,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可花五反而挥着手嚷道:“格老子的,老子怎么能让你难过……”这话未说完,嘴里涌出了一口鲜血,堵在嘴里,竟然连吐出的力qì

都没有了。

月夕晓得花五一直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现在见他临死受苦,恻隐心动,贴身上去,轻轻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你待我的好,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花五心中一阵狂喜,只觉此身虽死无憾。他痴痴地看着月夕,忽然大叫道:“赵括,你若再惹她伤心。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一句话说完,身子一僵,靠在了月夕身上。死了过去。

三人沉默了半晌,赵括轻轻一扳,想要将花五的尸身接走。月夕却心中一慌,反而紧紧抱住了花五的尸身。

花五平日再是作恶多端,可自红泥小栈那夜始,他却是真心实意地爱hù

着月夕。当初她一点善念,放过了他。才得他今日舍身相救。可他一点善念,为了救她,却叫自己丢了性命。

而月夕。她又失去这世上会对她好的一人。

她心底一点软绵,又被一寸一寸,烧成了灰烬。这样弥天的火焰,几时才得终结?

她抓着花五不放。胡衍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怔,瞧见胡衍真诚的眼眸,顿时松开了手,扑到了胡衍的怀里。

赵括怔怔地望着两人,心口只觉许乱如麻。他正暗自哂笑,一切既如他所愿,皆是自己自作自受,又何必诸多做作?忽听外面又有人声传来。他忙踩灭了火堆。立kè

见到洞外闪起了火光。

外面人语声脚步声十分嘈杂,显然来的人数不少。人声渐近。火光渐亮,竟似走向这洞窟而来。

三人微一迟疑,火光已映人山洞,两条黑衣大汉,高举火把,大步而入,目光四下一转,瞧见了面前三人和花五的尸体。

其中一人立kè

转身便出了洞去,高声道:“这里没人,估计走远了,叫他们回去寻。”

另一人却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姑娘。”

“郑敢。”月夕起了身,轻声答道。

“姑娘放心,这次我带来的都是自己人。”郑敢又道。

月夕见他与陈藩的言行,晓得他是友非敌,便微微颔首致意。郑敢又道:“应侯派了我们来,范泽也派出了宫中侍卫。待会我和陈藩会设法将侍卫与其他人引走,姑娘便可趁机走脱。不过……”

郑敢迟疑片刻:“秦王四十五万重兵都在函谷关,整兵待发,姑娘便莫要再回邯郸了。”

月夕默默点了点头,赵括低声问道:“秦王是要再发兵邯郸么?”

赵括不认得郑敢,郑敢却认得他。郑敢见他未死,心中虽有些惊讶,可他久经大事,却也不动声色,只是瞧了月夕与胡衍几眼,踌躇片晌,道:“我料赵国君臣亦已晓得此事,说与你听也无妨。秦王令王龁率军二十万,王陵率军二十万,郑安平率军五万,翌日便发兵邯郸。”

“郑安平?”月夕怔道,“你叔叔?”

“正是,姑娘可记得,当初应侯送我叔叔到军中,如今他也封了偏将军,这次一同领兵出征。”

“是么?”月夕淡淡笑了笑。郑敢晓得她瞧不上自己叔叔,也不好多说,拱手道:“秦国上下,皆为武安君抱屈;姑娘又曾在秦王面前为我等美言,使我等免受应侯责罚。于情于义,在下本该帮姑娘出秦国才是。可我们叔侄受应侯大恩,为难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他虽是应侯之人,却对月夕多番维护,月夕心中领情,亦欠身道:“多谢你,你们……多保重……”

“姑娘珍重,在下这就告辞了。”郑敢说完,转身便行,可走了两步,又转回了身。他盯着胡衍,良久才沉声道:“我不晓得你心中做何盘算,可你这次救走白姑娘,应侯已经晓得了,你……好自为之。”

“应侯那边,我自然会同他交代。”胡衍淡笑道。

郑敢点了点头,瞧了月夕一眼,却见月夕面色淡漠,对方才两人之言混不在意,又见赵括若有所思,便拱了拱手,大步离去出了洞去。

“赵姬,我……”胡衍不敢看月夕,扭头轻声道,“虽然你早晓得我的来历,可我仍得亲口同你交待一声。我……”他叹了口气,道:“我少年便离家学艺,后来投入应侯门下……”

“若不是因为你是应侯的人,邯郸三年,快风楼又哪来的金钱米粮,为我周济了身边人呢?”月夕轻声打断了他,“我从来都不曾怪过你。”

胡衍紧绷的脸上,倏然便松弛了下来,他柔声对月夕道:“我从前说,我能舍得下一切带你离开邯郸,那时便是真的决意什么都不顾了,你可信我?”

月夕微微一笑,虽未答话,却靠在了他身上。

赵括看着两人,心头又似被人硬生生扎了一刀,他再不敢看,勉强搬过了花五的尸身,放到角落,堆了几块石头在他身上,又拜了三拜。

果然外面火光与声音渐渐远去,洞内漆黑一片,可三人仍是不敢点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万籁俱寂,只有远远传来几声马嘶。

月夕立kè

站了起来,惊喜道:“阿雪?”

赵括低声道:“是阿璃,她非要跟来,我叫她备了马,在附近等我们。”

胡衍道:“我去瞧瞧。”他既是应侯的属下,即使遇上危险也容易脱困,他放开月夕,急忙出了洞去。

他的脚步声转瞬即逝,洞内只剩下了月夕与赵括两人。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未完待续……)

34 比邻若天涯

一片漆黑的山洞里,只有两人一深一浅的呼吸,甚至连两人的“怦怦”的心跳声都能听到。

好像从前,在太行山道的野店里,月夕趴在他胸口听到的;又好似在云梦村,他抱着月夕时听到的;也像是在霍太山谷里,他吻着她时听到的。

更像是在长平谷底的密林里,两人纠缠在一起时,他的手他的唇在她的胸口触碰到的。

赵括用尽了办法,也无法叫自己的心跳得慢一些,更无法叫自己不去想那些从前。他听到那对面浅浅的呼吸,黑暗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怂恿着他,他竟身不由己,朝着那呼吸声,悄悄地靠了过去。

靠近一点,便能听得清楚一点,究竟呼吸浅的是她,还是深的是她?

他不知不觉,越靠越近,似乎手臂碰到了什么东西,忽觉手中一冰,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掉入他的手中。赵括心中一慌,一转头,哪知月夕的脸就在眼前,他的嘴唇正好在她左颊上碰了一下。

她在他面前,手在他手里,她垂着头,一声不吭。她鼻尖翘起,鼻翼微微张动,一呼一吸间,叫他心如狂潮,再也克制不住,只想要抱住月夕,将一切都告sù

她,再也不要同她分离。

前方洞口火光一闪,阿璃娇俏的声音嚷着:“大哥,大哥,我来啦。”

赵括顿时放开了手,见外面有火光照入。微弱的光线中,月夕退到了石壁旁。她眼里一点失望,几分讥讽,冷冷地一闪而过。

她的全身瞬间便冷却了下来。又似灰烬一般。

他顿时后悔不已。连花五都曾叫他莫要惹月夕伤心,只要月夕亲近胡衍,忘了他,胡衍会待她若至宝,她以后便再也不会尝到伤心的滋味。

他怎么能一时糊涂,将前功尽弃……

“阿璃妹子,果然好本事。外面这么多人搜查。你都躲得过来。”这是胡衍的声音。

“那是自然,我别的本事没有,躲躲藏藏的本事最好。”阿璃得yì

道。

只见胡衍手里亮着火折。另有一件大红的斗篷裹着一个人进来,她一把抱住了赵括,笑道,“大哥。你救她出来了么?太好了。那我们几时启程回齐国?”

“明后日罢,一切妥当了,我便带你走。”赵括柔声道。

他果真要同这个俏丫头走了么?

他真的不会再带上她去代郡去雁门了么?

月夕怔怔地瞧着地上,她接二连三地受了打击,接二连三地吐了血,身心皆遭重创,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强撑到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

西风一阵阵从洞口中吹了进来。她衣衫单薄,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瞥眼间看到阿璃身材纤小,赵括却甚高大,两人依偎在一起,煞是般配。

月夕突然心口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她眼一闭一张,便看着胡衍一张焦急的脸在面前晃动,阿璃笑盈盈的脸庞若隐若现,而赵括却在后面,如何也看不清捕捉不着。

莫非如今她真的只有胡衍了么?

月夕抓住了胡衍的手,如同茫茫大海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强笑道:“我没事。”便又晕了过去。?

※※※※※

待得月夕再醒来时,四人已经出了秦国,进入了太行山魏国境那一段。从魏国再回邯郸,是一条方便快捷且较安全的路,当初平原君亦是由此路逃回邯郸。郑敢虽说叫他们莫要回邯郸,可毕竟眼下只有这一条路。

她在胡衍的怀里,赵括将乌云踏雪让给了胡衍。而阿璃与赵括,各骑一马。只要有赵括在身边,阿璃便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笑闹了一路。

月夕却只垂着眼,一言不发。好似全然忘了,她也曾在这山道上,同另一个人合骑着乌云踏雪。

那时她在唱,他在笑。

春风拂上了她的脸膛。

月夕抬起眼,轻声道:“前面,是云梦村么?”

胡衍抬眼看了看,四顾尽是皑皑白雪,只有前方露出了几间瓦房,上面有白烟袅袅升起:“是一个小村落,可不晓得是不是云梦村。”

赵括低声道:“确实是云梦村。”

那一日在山洞里,她可是也想到了云梦村的那几日?

月夕面无表情,只是漠然道:“胡大哥,我累了,想歇一歇。”

大雪遍地,虽是午后,可云梦村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路上没有行人,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紧紧关着门。他们一路到了老掌柜的客店,店门紧闭,大门的空隙中,还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阿璃上前拍了拍门,很快便有一名村妇开了门。

赵括目光穿过村妇,瞧见她身后柜台里的老掌柜,又瞧见阿牛从她身后走上前来:“媳妇,有客人住店么?”

原来有些粗愣的阿牛也早娶了媳妇。赵括释然一笑,不由自主便瞧向月夕,却见月夕靠在胡衍的怀里,垂着头,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老掌柜远远从后面见到店门前的四人,他放下手中的帐目,仔仔细细瞧了四人好几眼,忽然对着胡衍哈哈大笑:“怎么你们又来了。”

“掌柜认得我们?”胡衍心中虽有些奇怪,面上仍笑道,“我们要四间上房。”

“山村小店,哪来什么上房?你又不是没住过。”阿牛媳妇迎了四人进来,老掌柜指着月夕,对着胡衍怪声怪气笑道,“你们两人一间房,对罢?我没有再弄错了罢?叫你家的小娘子,可莫要再来掐我的脖子了。”

他又笑眯眯地望着赵括和阿璃:“你们两个,一人一间。”他也不问四人的意见,大声道:“阿牛媳妇,把楼上三个房间收拾干净,客人住店了。”

胡衍大约明白老掌柜将自己认错成了赵括,他微微一哂,想要说明:“掌柜,我们要两间……”月夕却轻声道:“胡大哥,不碍事,我们就一间房。”

赵括低着头,手却轻轻地一颤。待他抬起头时,胡衍已经带着月夕上了楼,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月夕一路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好像一团灰一般,一丝温度都没有。

她从前在邯郸,以为他死了,可听到他的名字时,她的心仍有波澜起伏。

可此刻,她对于过往的一切,竟似什么反应都没了。就好似只剩下一个躯壳,里面的灵魂都结了冰。

哀莫大于心死。

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若他晓得她心灰甚于从前,他还需yào

这样刻意疏离她么?

生离与死别,对月夕来说,哪一个会更痛?

赵括一个人,也慢慢地上了楼,径自到了中间那间房,推门而入。阿璃远远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嘟起了嘴,进了最外面的那间房。

可赵括一推开门扇,便情不自禁地呆住了。一张席榻,一张几案,普普通通的房间,却是当年他和月夕一并住过的那一间。

仍是那家客栈,仍是那个老掌柜,仍是那个叫阿牛的伙计;老掌柜的头发又白了一半,更老眼昏花,将胡衍认成了赵括,阿牛甚至已经娶了亲;

可那间房,却仍是那间房,几乎都未曾变样过。

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顺手从几案上摸过一个碗来,犹似当初月夕照顾他时用过的。赵括摸着席榻,想起那夜月夕曾伏在他的肩膀喜极而泣,心中又是一阵怦然心动。

他没有点燃烛火,黑黝黝的房间里,一抹月光透入窗户。

却又照见席榻上,月夕似乎正缩着身子,依偎在他的怀里。

赵括再不愿坐在这席榻上,索性躺到地上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月夕那夜梨花带雨的一张笑靥,又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出现。

旧屋旧地,总是充满了昔日的回忆,常常还是最令人难忘,最刻骨铭心最甜蜜的回忆。只是这间房,对此刻的赵括来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翻来翻去,坐起来,躺下去,胡思乱想,心念如潮,处处都是月夕那夜在这屋里的身影。他如何还能睡得着,心中纷纷乱乱,只念着一句话:“她在做什么?她……和胡衍在做什么?”

她就在隔壁房里,相距不过咫尺,可这咫尺却比到天涯的路程更加遥远。

他放不下,却不敢去。

仿佛间,依稀觉得,隔壁月夕甜睡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正传入自己的耳中。(未完待续……)

35 离散各无情

月夕确实在沉睡着。

她早已疲惫不堪,一进了房间,挡不住深深的倦意,靠着席榻便沉沉睡去了。便是连胡衍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她都一无所知。

胡衍坐在席榻旁,默默地注视着她睡梦中秀丽却双眉紧锁的面容,听到外面的房门开开合合,似乎听到隔壁赵括的脚步声;甚至是,另一间房阿璃心底的轻哼声。

三间房,四个人,各怀心事。心绪如千重丝网,密密网住了每一个人。

除了睡梦中的月夕,谁都辗转难以入眠。

“月儿……”黑暗中有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是不是很辛苦?”

“祖奶奶,祖奶奶……”月夕四处寻找,低声道,“月儿不苦。”

“怎么会不苦?”桑婆婆尖利的声音响起,“那姓赵的这样对你,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如跟婆婆走罢?”

“若真的辛苦,便莫要再挨了。”祖奶奶柔和的声音又响起,“你让小恪走了,你难道真要同祖奶奶一样,孤单单一个人终老么?不如,来祖奶奶这里……”

“月儿,不可糊涂。我白氏子孙,岂可轻易服输……”

“若心中委屈,哭一声便好了,何必这般倔强?”

黑暗中,又先后传来爷爷和师父的叮嘱声。祖奶奶和桑婆婆要带她走,爷爷和师父不住地拦阻。四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各有主张。

月夕心中矛盾重重。一时想走,一时想留,眼前祖奶奶、师父、爷爷、桑婆婆一张张慈爱的脸闪过。又一个个转身离她而去。

有情无情,都在造化炉冶中;备受煎熬,终不能免于离散。

突然间一只大手伸来,要将她拖入无边黑暗之中。月夕用尽了全身力qì

挣扎,冷汗湿透了她的衣服,却还摆脱不了那只手。

月夕猛地惊坐了起来,双眼一睁。眼前是一片光明,才明白自己是陷入了梦魇之中。她一手扶在胸口,喘着气。候了片刻,环视屋内,发觉胡衍竟不在屋内。

她又坐了许久,可仍未见到胡衍回来。她心中微觉惊讶。犹豫片晌。侧耳贴在屋壁上,悄悄地去听隔壁房间的声响。

隔壁也毫无声息,像似所有人都消失了。

月夕推开窗格,四处探视,窗外不过是几株新栽的香樟树,冬日不凋,白雪中格外青翠。忽听楼下有衣衫掠过的猎猎之声,再瞧前面那雪地中轻盈跃动的红色身影。像极了阿璃。

月夕轻身从窗口跃出,无声无息地跟着阿璃。一路到了远处的一片林子里。

大雪莽莽,密林森森,林内一处略微空阔之地,站着赵括与胡衍。阿璃藏身到了树上,月夕则悄悄地站在她身后的另一株树上。

但听林中寂静无声,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胡衍开口冷声道:“此处已是魏国,我答yīng

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你答yīng

我的呢?”

赵括低声道:“多谢你。可……邯郸危在旦夕,你要带她去哪里?”

胡衍傲然笑道:“我多少也有几分本事。赵姬在我身边,会很平安。她要去哪里,我便陪她去哪里。我们的事,似乎与阁下已无干系了罢?”

赵括垂着头,半晌才道:“好,我再没什么话好说了。”

胡衍却冷笑道:“你没话好说,我还有话说。”他袖中寒光一闪,一道剑光脱袖而出,直指赵括的咽喉:“我大哥之死,你必得一命还一命。”

赵括并未躲避,只是淡笑道:“我一直想不通胡阳大哥当初为何要救我,直到见到了你,才明白了过来。”

他们两人的神采,确然是太过相似,月夕心中黯然。她记得赵括说过,当初胡阳与他在北山同时落到了山坳里,胡阳还救了他一命。如今想来,大约胡阳是从赵括的脸上瞧见了自己的弟弟,兄弟情重,这才一念之仁,甘愿以蘼心果救了赵括一命。

“我大哥竟还救过你?”胡衍骇笑了两声,愈发愤nù

,“可你仍是杀了他。”

“两国相争,其中又有多少无可奈何。”赵括苦笑道,“你要为你大哥复仇,是情理中事。只是卉姬原是你的嫂子,你真的决心不再同她相认了么?”

“她与我大哥成亲之前,我便已经外出学艺,她从来也不认得我。”胡衍叹道,“她也是被我大哥连累,才流落风尘。如今难得有异人公子肯照抚她,我何必再去惊扰她。”

赵括微微颔首,心中觉得胡衍此人,除了执着于杀兄之仇和月夕,对于其余的事情,他都甚是慷慨豁达。他凝目瞧着胡衍:“既然如此……月儿交给你,我也放心了。”他眼一闭,微微仰起了头。胡衍手臂一震,手中短剑便要刺入赵括的咽喉。

阿璃惊呼了一声,朝下扑去,将赵括带得偏离了剑锋,又将他扑倒在地。两人在雪地上打了几个圈,才站了起来。

阿璃一站起来,便指着胡衍怒斥道:“姓胡的,你要出尔反尔么?你明明答yīng

了我们,咱们一起救了赵姬出来,赵姬归你,我同我大哥回齐国,你便再也不提杀兄之仇。这笔交yì

,你是不是都忘了?”

赵括竟会拿她做交yì

……

月夕在树上听得打了个寒噤,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她紧紧抓着树干,盯着下面三人,他们的话一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听胡衍冷笑道:“我只答yīng

了去救赵姬,其他的,全是你自说自话,我可什么都没答yīng

。”

“你这个无信小人……”阿璃气急,扬掌便要教xùn

胡衍。胡衍侧身让过,将她的胳膊一抓一推,阿璃顿时便被推倒在了地上。她气急败坏,站起来又一挥双掌,朝胡衍拍去,胡衍冷笑道:“姓赵的,你再不管管你这个小妹子,我便替你管教了。”说着袖剑一扬,虚晃一招,便朝阿璃刺去。

赵括兜手一搂,将阿璃抱在了怀里,背转了身。胡衍本只是恫吓阿璃,短剑正要收回,可一见赵括便在眼前,背部空门大露。他想起杀兄之仇,又想起赵姬对这人矢志难忘,心中恨意又起,袖剑抖动,朝着赵括的心口狠狠地便要刺下去。

赵括将阿璃朝外一推,阿璃跌出了好几步,回身一瞧赵括命在旦夕,大叫道:“大哥……”

一条白色的身影从树上急纵而下,轻飘飘地挡在了赵括的身前。胡衍见到来人,袖剑已然收势不住,只得运力向右一偏,只将来人的左臂划破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赵姬,你怎么……”

赵括听见胡衍的叫声,立kè

转过身来,瞧见月夕站在自己身后,左臂的鲜血涔涔流下。可她却熟视无睹,一双眼只是冷清清地望着阿璃,冷声道:“你宁可自己死,也要护着她么?”

她望的是阿璃,问的却是赵括。

赵括盯住她的伤口,哂笑一声,点了点头。

月夕不住地冷笑,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赵括,一字一字冷冷说道:“可你却拿我去换你的性命。”

她说完这话,已然全身发颤,好似寒冷难禁。赵括突地心痛难忍,晓得她必有所误会,低声解释道:“月儿,不是这样,我决不会……”

“大哥,你别说。”阿璃大叫着,扑上去抱住了他,大声道,“你若说了,便什么力qì

都白费了。”

赵括身子一震,立kè

收住了口。月夕冷冷地瞥了赵括与阿璃一眼,又转过身,对着胡衍道:“他答yīng

了你什么?”

胡衍面色僵硬,苦笑不语。

“你要为你兄长胡阳报仇,天公地道。可你既然答yīng

了因我而放过他,为何又要言而无信?莫非我不值得你信守承诺么?你又如何教我相信,你对我是一片诚意?”

胡衍没料到她竟然会这样问他,怔愣了半晌,全然不知如何回答。

月夕目光森森,瞧着他们三人。她伤口流出的鲜血,沿着袖子,一滴一滴地滴到雪地上,已经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她却瞧也不瞧一眼。

伤口之痛,本就不算什么。可短短几句问话,眼前无人敢答,才叫她痛彻心骨。

月夕呆呆的站在地上,眼中全没了神采,茫然望着前方的大树。风一吹,树上落下了几片雪来,吹得月夕僵立着的身躯,又起了一阵颤抖。她冷凄凄地笑着,轻声道:“从今往后,我的事情,你们哪一个都不要来管。”

她揪着心口,跄踉地走了两步,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赵括和胡衍又要跟来。她直起身,扬起头,冷声道:“你们谁都不要跟着。谁跟着来,我便杀了谁。”

她袖子一挥,身子凌空而起,身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极迅捷的向东北而去。

赵括怔立在雪地之中,见到白雪上的鲜血,便如滴滴红梅,一路朝东北而去。他想着月夕方才决绝的样子,怔愣了片晌,突然全身发起颤来,阿璃要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喃声道:“月儿,月儿……”

他一抬头,胡衍已经沿着血迹追去。他立kè

也长身而起,跟随而去。可不过追了大约百来丈,那血迹便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远,终于不见了。

雪地茫茫,夜色深深。

月夕如惊鸿翩翩,消失在了雪林深处。赵括与胡衍立在雪中,放眼四顾,再也无法寻到她的去向。(未完待续……)

36 再见皆歔欷

月夕全身凉透,一心只想远离三人,在树间飞跃,朝着东北奔去。不晓得走了多远,忽然听到前面传来“咯吱咯吱”的走路声。她怕又是他们中一人,悄悄绕到一颗大树之后,缩身树丛之中,屏息凝望。

苍茫大地,乌云压顶,前面一名白发苍苍的矮个老头,在雪地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荒山野岭之间,迷离夜色中,这老人自北而来,全身竟带着一种凄惶,还有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一身的寥落,一身的孤寂,那白发散乱,在寒风中飘零着。

月夕忽觉得那就是爷爷,来寻觅自己。她一阵激动,什么都不及多想,便从树后闪身出来,扑上去抱住了老头,恍惚叫道:“爷爷……”

“喂,喂……放开,放开,你弄到我的伤口了……”那老头乍被她抱住,唬了一跳,急着想要推开她。可月夕双手抱得紧,他进退不得;再听到她声音哽咽,连连叫自己“爷爷”,竟然心头一软,和声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他侧过身,用肩膀将月夕顶开了些,一瞧月夕的面容,似有些熟悉。仔细再看两眼,想起正是五年前一个要烧他胡子的刁蛮丫头,顿时吓得坐到了地上,大叫道:“怎么又是你这个死丫头?”

月夕低头一看,这老头似曾相识,身后背着一个药篓,原来是老掌柜旁边药铺里的,曾被她烧过胡子的陆老头。

陆老头想要躲开她。可双足陷在雪中,右臂不能动,再如何挣扎。也无法起身。

一时之间,月夕又好像瞧见爷爷躺在席榻上,被病痛折磨。她心乱如麻,正想铁了心不看,离这陆老头而去,忽然听到他“哎呦”两声,左手握住了右臂。

月夕回过神来。蹲下身去扶起了他,和声道:“陆老……陆爷爷,你怎么了?”

“你还叫我爷爷?”陆老头一惊。他不晓得月夕搞什么鬼,再瞧月夕的面色,似有些不太对劲,他吃过月夕的亏。自然不敢多嘴。

月夕扶着陆老头站起身子。又为他将身上的积雪拍去,甚至连他面上胡子上粘着的雪片,都一一抹去。陆老头见她亲善,讪讪道:“你这丫头……怎么又来云梦村了?你那个夫君呢?”

月夕低下了头,不愿说话,见到陆老头右手掌被一条黑色丝绸厚厚包裹。她讶声道:“陆爷爷,你的手怎么了?”

“唉……上山采药,摸到了一条正在冬眠的五步倒。被在手背上咬了一口。”陆老头想着一墙之隔的老掌柜好歹还有个阿牛夫妇帮衬,可自己却无子无女。耄耋之年,风雪封山,却仍要为生计奔波,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月夕也记得当年陆老头同她说自己六十三了,如今时隔五年,他应该正是六十八,风霜磨砺,面容双手更显苍老。他虽不是爷爷,可身材白发,无一不似爷爷。

她心中恻然,眼眶一酸,可眼泪都似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流不出来。

转眼间她见陆老头手上的黑色丝绸染了血污,几乎脱落,便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条帕子,帮陆老头重新包裹好,一边问道:“五步倒的蛇毒发作极快,亏得你还晓得自救之法。”

“那是我运气好,被人救了。”

“是什么人?”月夕看着解下的黑绸,突然心中一跳。

“恰好有两个人跟着我一起上了山,见我被咬了,那男的动作快,立kè

在我手上点了两下,又帮我把毒吸了出来,还指点他身边的女子采了草药,给我敷了。”陆老头叹气道,“可惜啊,好人不长命,那男的年纪轻轻,我看他指认草药,医术比老头我还好,却活不长了。”

“一男一女?那男的怎么了?”月夕心越跳越快。

陆老头想了想,道:“我在山下遇上他们俩时,那男的就面色发灰,三十来岁的年纪,行动同老头我差不多慢。那女的就一直偷偷地哭……男的衣衫瞧起来贵重的很,可他随手就撕了帮我包扎,还大笑说亏得我是现在遇上了他,若是十日前,他只会由着我去死,睬也不会睬我,可现在……反正也活不上多久了……他还说若能救上一个人,师父晓得也会高兴些。对对,他手上还带了一个大大的翡翠戒指,哎……那戒指,我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

他还在絮叨,月夕却面色大变,急问道:“他们是上了云蒙山么?”

“对,云蒙山上面是好地方,尤其是云戏崖上,好药材多。”

“云蒙山上如今没有了人,任谁都可以上云戏崖么?”月夕喃喃道。

“早没人了,”陆老头嚷道,“五年前……那是四月还是五月,不知哪里来的一把大火,把上面烧了一个干干净净,直到去年才刚刚长出些草来。”

“大火?”月夕手一紧,抓在了陆老头的伤口上,陆老头大叫一声。一睁眼,面前的月夕却已经不见了身影。他心中失落,喃喃念叨了一句:“这丫头,大冷的天穿得这么少到处跑。她爷爷也不管着她点,要是老头我也有个这么漂亮的孙女,可不知要多宝贝她……”

他长叹了口气,自我解嘲道:“你哪有人家那样好的福气,还能有个孙女……”说着摇了摇头,起了身,又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云梦村走着。

※※※※※

月夕急赶到了云蒙山的山脚下。山下的那棵梨花树下正系著两匹马,雪地里几行凌乱足印,笔直上山。

她曾在这路上上上下下十年,便是闭着眼睛也能上山,更何况如今不过是大雪封路。月夕沿着足迹。一路奔到了中峰。

这中峰是她与师父、靳韦常年居住之地。从前的云蒙山,草色如花,花色如环;中峰更是灵秀特出。晚间被月色所洗,远远望去,便如青玉一般美丽。

如今月光虽在,前方却只有一片空地,大雪铺地,便无半点杂物。她虽从陆老头口中晓得有大火烧了上面的屋舍,可此刻亲眼所见。心中仍是禁不住地惊骇。

她怔愣半晌,又朝西面的云戏崖而去。

云戏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愈发费力。月夕心急如焚。放足飞奔。忽然听前面有喁喁私语之声,在这雪夜深山,异常清晰地传来。

她加快脚步,见到前方崖边一株梨花树旁,靠着一黑一蓝两人。那黑衣之人稍微动了动,手指间一只翡翠戒指,在月光下发出了晶莹之色。

月夕忽然热泪满眶,高声叫道:“小师兄。吕盈……”

那蓝衣之人立kè

站了起来,哭声道:“月儿。你快来,靳大哥他……”

她话音未落,月夕已经掠身到了两人面前。靳韦靠在树上,面色惨白,嘴唇黑紫,明显是中了剧毒。吕盈全身簌簌发抖,又跪下去搀着靳韦。

“政儿呢?”月夕环视一圈,不见吕政,便有些慌了。吕盈忙道:“我将他留在质子府,卉姬答允了我会照看他……”月夕长吁了口气,对着靳韦道:“小师兄,你这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中了红信石之毒。”靳韦喘着气,笑道,“千方百计留住这条命,想回来能死在师父身边,可……”他回望着中峰,惨笑道:“是谁烧了这里?”

“想必是信陵君,小恪说是他为师父料理后事。他同师父多年至交,大约师父早对他有所交待。”月夕轻声道。

“心意执持,徒获悲苦;生死了无痕迹,确实像是师父的作风。”靳韦闻言释然一笑,“可惜我从前总想不明白。如今晓得,却晚了……”

月夕扶住了靳韦,急道:“不说这些了。小师兄,从前有人两次中了红信石之毒,我都以我的血救活了他,我现在就……”

“不顶用的,”靳韦笑着截住了她的话,“你已经多年不服蘼心丸了,身上的血早就没了功效。不信,你闻闻自己身上,可还有蘼芜香味么?”

月夕一愣,仍道:“话虽如此,不如试一试再说?”她四处搜寻利刃,见吕盈头上插着一把银簪,正要去拔,却被靳韦一把抓住了手:“何必费这个劲?若能救,我怎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月夕望向吕盈。吕盈面色惨淡,摇了摇头。月夕哽咽难言,半晌才道:“小师兄,你不是在燕国么?怎么会……”

“我听说秦王这次派了重兵,不取下邯郸誓不罢休,便想来亲眼看看,赵国要如何亡国……”靳韦谑笑道。却被吕盈一把打断了他的话:“你明明是担心我们的安危,想来带我们离开邯郸,才中了应侯手下人的毒。为何到了此刻,还要如此口是心非?”

靳韦被她说破,却未如从前般嘴硬逞强,反而哈哈大笑,咳嗽了半晌,才低声道:“我这个脾气,你同死丫头最清楚了。到了这个时候,为何要揭穿我呢?”

月夕心中明白靳韦已是死在顷刻,心想以他的医术,若有办法又怎会不设法求生。她不通医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办法,半晌才黯声道:“小师兄……你可见过政儿了么?”

“见过了,聪明稳重,比我强得太多。你们……将他带的很好。”靳韦面上的谑笑渐散,他望着吕盈,第一次面上有了怅惘之色,“我一念之差,害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的性命,我这样的人,本不配有子嗣。亏得有你,为我留了一个如此乖巧的娃儿。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未完待续……)

PS:刚才发布错了,真抱歉,现在修改过来了。最近一般就一日两更,努力做到三更。

37 了了遗言善

“靳大哥……”吕盈泣不成声,“你同我之间……我怎会要你感谢我?”

“我自然要感谢你,”靳韦握住她的手,眼中难得带着柔情,“你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只有死丫头和我晓得。那日你在渭水旁,见到我被应侯的人带走,我不过一句话,你便听懂了,晓得审时度势,与小恪先去寻死丫头为重;这三年,应侯的人在身边日夜环侍,你刻意不与我相见,生养政儿,照料死丫头,尚能与他虚与委蛇,只为保住我宝藏的秘密……”

“靳大哥,我早是你的人了,这些本就该是我当做的。何况还有月儿帮我,我只要避着胡大哥便好了。”吕盈泣道。

“似我这般无能之辈,活在世上,要做什么事情,总是心有余力不足,以致总是行差踏错。可你……”靳韦叹道,“你一个弱女子,不懂功夫,心力却不知强过我多少倍。身处逆境不埋怨我半分,我靳韦真是汗颜无地……”

“小师兄,你为我寻的这个小师嫂,寻得真是极好。”月夕对靳韦道。

“什么我寻得?明明是你这死丫头从江上给我带了一个好妻子。”靳韦笑道。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吕盈第一次听他称自己为妻子,含着泪微笑起来,靳韦却咳咳两声,呕出了一口黑血。吕盈又禁不住落下泪扶住他,靳韦笑道:“哭什么?快帮我把嘴角的血擦掉,莫教我死得难看。”

吕盈还未动手。月夕却已伸手帮他轻轻拭去了嘴角的血污,苦笑道:“仍是这般好面子。”

“现在便真是死要面子了……”靳韦不以为意,且有些洋洋自得。他见到月夕面色惨淡。肩上有伤,伸手抓住了月夕的手腕:“吕盈说你吃了苦,总是晕厥吐血,我帮你瞧瞧……”

他正要诊脉,听到雪地里脚步声响,他抬手指向山下道:“那人……是那姓赵的么?”

月夕回身一瞧,山下三点人影如风奔来。当先那人是胡衍,却被靳韦认成了是赵括。她没料到他们竟然又追上了自己,想来自己说了什么话。他们是从来也不放在心上。她苦笑摇头,却听吕盈道:“那是胡大哥,就是他……”

靳韦的双眼顿时阴冷了下来,冷声道:“就是这个人。奉了应候之命。跟了你们三年么?”

他话音刚落,胡衍已经是三个起落,到了云戏崖的边上,他见到靳韦与吕盈,微微一怔,却又只是望着月夕,低声道:“赵姬,是我错了。你同我回去罢。”

月夕还及答话,便见一红一灰两条人影。赵括与阿璃也随后赶到。山路难行,阿璃功夫不深,赵括一手托在阿璃的腰间,施功助她上山。月光之下,两人并肩而立,赵括身长玉立,阿璃年少姣俏。月夕不由自主便回过了头,再想到赵括几番维护阿璃,甚至为了她要舍了性命。她不知不觉,依得靳韦紧了些。

“靳兄,”赵括瞧见是靳韦靠在树上,急步上前,“你怎么了?”

“姓赵的,好在你也来了。”靳韦大口喘着气,突地双手一探,一左一右扣住了月夕与赵括的手腕。阿璃惊呼了一声,冲上前来,却见他双手只是扣着脉搏,正在同时为两人号脉,才镇定了下来。

不过片晌,他便收回了搭在月夕脉上的手,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年他临时点了你的穴道,叫人以为你死了,认穴虽准,可终究不是咱们太一门的内功,以致伤到了你的心脉,加上这三年你忧惧过甚,落下了亏空……不过不打紧,你自小练功,底子好,又曾服了那么多的蘼心果……”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严整的丝帛,扔到了月夕怀里:“这《长桑》经给你,也算我交还给了师父。你自己在里面寻个法子,慢慢调养便是了……”他信手一推,月夕便被他推出了几丈远,跌坐在了地上。

靳韦本就没几分功夫,此刻又中了毒,月夕却被他这样一掌推了开,可见她身子何等虚弱?赵括心口一紧,靳韦却手中使劲,将他拉到了身边,附耳低声道:“可你却不太好。这三年,你一直未寻到蘼心果么?”

赵括摇了摇头。靳韦低叹道:“蘼心果早绝了迹,料你再寻也是徒劳。我当初琢磨了那套点穴自救之法,能教你撑上这三年,也算不容易了。生死都是天命……”他随手将赵括也一推,笑道:“长则半年,少则半月,你自己瞧着安排罢。”

靳韦喘着气,又对着吕盈伸出了双手,大声道:“吕盈,我要死了。中山国藏宝之地,我现在就告sù

你。”吕盈听得一愣,这中山国藏宝的秘密,靳韦早就暗中告sù

了她,她不知此刻他为何出此言,和月夕对视了一眼,仍是到了靳韦身边。

胡衍却侧过了身,留意倾听两人的对话。靳韦斜眼瞥见他的举动,心中冷笑,声音模模糊糊:“那中山国的藏宝之地,就在……”

胡衍听不到他后面的话,心中着急,不由自主又走近了两步,几乎站到了吕盈身边。靳韦嘿嘿一笑,高声道:“藏宝之地就在……”说着,一把便从吕盈头上拔过银簪,直朝胡衍的胸口扎去。

胡衍全部身心都在那“藏宝之地”四个字上,料不到靳韦此举竟是为了引他上前,取他性命。他猝不及防,眼看着银簪便要扎入他的腹胸。说时迟那时快,吕盈猛地将胡衍一推,自己力qì

衰竭,斜身挡到了靳韦面前,那锐利的银簪正从她右腹穿过。

吕盈身子一软便倒了下来,月夕冲上前来抱住了吕盈。靳韦怔愣半晌,松开了手,他不敢拔出银簪,反而怒声道:“你怎么又做这吃里扒外的事情?这个时候,还要护着这个范睢的细作。”

吕盈面色惨然,却仍微笑道:“靳大哥,你方才说你自己明白了,可其实还是看不透恩怨。可我也是……我也总想叫你看得开些。我们两个都这样固执,又有什么办法?”

靳韦“嘿嘿”惨笑着。胡衍远远站着,见吕盈在月夕怀里,右腹鲜血不断渗出,迅速染红了她的裙帕。他身子发抖,颤声道:“你……你们明晓得我是为……你为何还要救我?”(未完待续……)

38 西风吹袂去

吕盈勉强朝胡衍笑了笑,轻声道:“胡大哥,你虽然是应侯的人……可我却看得出来……”她小腹剧痛,身上全是冰寒,说一句话几乎便少一分力qì

。赵括见月夕心神恍惚,除了紧抱着吕盈,全然不知救助。他到了吕盈身边,伸手握住了她,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

吕盈身上才有了些暖意,又道:“我瞧得出,你是真心爱hù

月儿,也是真心想舍下一切,带她离开邯郸,可惜……”她瞧了瞧两边赵括和月夕,叹了口气。

胡衍哂笑道:“你心里真是什么都清楚,难怪政儿小小年纪便能看穿人心,原来是娘胎里带来的本事。可你们如今这样……政儿可怎么办?”

吕盈微微一笑:“我正是替政儿着想,这才这样做的。”她拉住月夕,叹气道:“本来政儿能交托给月儿是最好。可我又怕她为了我的嘱托,似从前那样不得自由……所以,我便为政儿拿了一个主意。”

她低声对靳韦道:“靳大哥……胡大哥是虽受应候指派,想在我们身边查出宝藏的下落。可这三年来,他从未在我们身上使过任何手段。他对政儿、月儿,甚至赵将军的亲人,都是真心实意的照顾。也亏得有他,我们才撑过了这三年,你实在不该动念害他。”

靳韦靠在树上,呼吸十分急促,闻言半晌只轻哼了一声。

吕盈叹了口气,笑得甚是凄凉:“胡大哥。以武安君之能,早探出了你的身份,暗中告sù

了我们。可月儿仍是决意留在你的身边。实在是要借你之力,照应马服君府上下。我从前心中厌恶你,后来又可怜你,你为了月儿,做了这么多事情,我们却不曾真心待过你,还瞒了你许多事情……”

胡衍哂笑不迭:“是我居心不良。自作自受。”他瞧向了月夕,恳声道:“赵姬,若我不是别有居心。你那时对我可会有半点……”

月夕却撇过了头,低声道:“胡大哥,对不住。”

胡衍苦笑了片晌,蹲了下来。推开了赵括。握住了吕盈的手,低声道:“多谢你一番直言,让我晓得了这些。”

吕盈反手握住了胡衍,有气无力道:“胡大哥,我实在是有事情要托付你,不晓得你可否能应承我?”

“你救了我的命,但凡我能做到,我自然应允你。”胡衍沉声答道。

“好。”吕盈望着靳韦,她的面容荧荧生辉。仿佛蒙上了一层光彩,“当初我许身靳大哥时,他就已将中山国宝藏的秘密,全部告sù

了我。他心中向来只有两件要紧事:一是孝顺师父,爱惜月儿;一是为中山国复仇。他晓得应侯是为了图谋宝藏才留下他,早晚还是要与他反目,便嘱托我,一旦事出有变,我便要为他照抚好月儿和宝藏,以图中山国将来可以东山再起。所以这三年,我刻意不去寻靳大哥,是为了帮他看着月儿,也是为了保存这中山国宝藏的秘密。”

“靳大哥中了毒,便还同我说,这宝藏以后要交给政儿,叫他为中山国再做筹谋。可我实在不愿政儿似他爹爹一般……在我心中,政儿的性命,远比什么中山国,比那些金银珠宝要重yào

的多,”吕盈连喘了几口气,紧紧揪着胡衍的袖子,道,“胡大哥,如今我想将政儿托付给你……”

“将政儿托付给我?”胡衍没料到吕盈竟会这样安排,顿时惊诧不已。

“我和靳大哥马上就要死了,应侯自然认定这宝藏该着落在政儿身上,与其让他教人追杀谋害政儿,我不如将他交给你。我晓得你待他好,你看着他,又可对应侯交差,便可两全其美。即便秦军攻破邯郸,有你和应侯在,也能保得住政儿的性命……”她说到此处,一口气没上来,几乎晕死过去,可手仍是紧抓着胡衍不放。

胡衍心想若能如此向范睢交差,倒也是一举两得。可他又觉得事关重大,轻易不敢答yīng

下来,心内正反复挣扎,抬眼却见月夕亦是目含哀求望着他,他立时明白,月夕想叫他先应承下来,圆了吕盈临死前的心愿再说。

他心中一软,微微点了点头。

靳韦勉强撑起了身子,在吕盈身上按了三个穴道,吕盈又缓缓醒转过来。她仍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哀求胡衍:“胡大哥,我……”

胡衍不待她说完,立kè

点头道:“你放心,我自当会为你照看政儿。”

吕盈大喜过望,又朝着靳韦望去,欲言又止。靳韦冷笑道:“就这样告sù

他宝藏的下落,岂不是便宜了他?万一他取了宝藏便反悔加害政儿呢?”

胡衍亦猜出了吕盈是想以宝藏相赠,以谢自己为她抚育吕政,这本正中胡衍下怀。可靳韦这样不屑的神气,叫胡衍心中突地升起一股傲气,不愿教眼前众人小觑了自己。

胡衍不禁冷笑道:“你放心,便是没有宝藏,我也会抚养政儿成人,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决不会叫他似你一般,为了这些身外之物送了性命。”

“哈哈……政儿是我的儿子,将来自然与我相像,”靳韦放声大笑,“我倒是要劝你,莫要似我一般,为了这些身外物送了性命。哎呀……索性你就改个名字叫“不韦”如何?”

他又如从前一般,不住对胡衍冷嘲热讽,突然听到月夕惊呼道:“吕盈,吕盈……”他顿时笑声一扼,低头望去,吕盈闭着眼睛,脸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悦,靠在了月夕的肩上,无论月夕如何摇晃她,她都是不醒。

靳韦想去探吕盈的鼻息,那手刚到了吕盈身前,再不敢伸过去,怔怔呆了片刻。缩回了手来,笑道:“怎么你倒是比我先走了么?”他缓缓收敛了笑容,对着胡衍正色道:“你放心。若你真的为我们夫妻照顾好政儿,那宝藏早晚都是你的。你先拿这个去应付范睢一段时日……”他摸索着从手上抹下翡翠戒指,丢给了胡衍,又以目视月夕,似在恳求什么。

月夕抱着吕盈的尸身,眼中含泪光,却仍是对他颔首回应。似也暗暗答yīng

了他什么。

靳韦又笑道:“你是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可别跟吕盈一样,哭哭啼啼的。太一生万物。万物归无极,咱们哪一个不是迟早要走这条路?”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qì

,勉强抱起了吕盈,望着下面的中峰。长叹道:“死丫头。还记得这里未烧时的情形么?”

月夕坐在雪地上,哽咽着点了点头。

靳韦道:“我这一生,真zhèng

想做的,就是想回来云蒙山,回来过从前那样逍遥自在的日子。死丫头,可那里烧了,我始终是回不去了。”他强撑着,抱着吕盈走了两步。身上没了力qì

,跪在了地上。他笑抚着吕盈的脸:“你这样一个难得的好姑娘,都是被我连累了。这样罢,你陪着我呆在这云蒙山上,我再不骂你,再不赶你,再也不逼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

他说完这话,想要站起来,又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抱住了吕盈的尸首,在雪地上滚了两滚,收势不住,两人竟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万丈深渊。

月夕想都不想,跃身而起,要捉住靳韦。可只揪下了靳韦一片衣角,眼睁睁地望着两人滚下了悬崖。她一时不晓得还能再做什么,只是怔立在了雪中,隔了许久,才听到悬崖下面传来“哗啦啦”重物坠落树丛,积雪崩塌的声音。

赵括,胡衍甚至远远站着一直不发一言的阿璃,俱都是面色恻然。

人命大于天,顷刻间去了两条人命,任谁都会心怀不忍,何况这几日他们实在见到了太多人离去。

可他们终究不是月夕,不晓得月夕心中对吕盈与靳韦的依赖之情。也不晓得,这一刻,月夕全心倚赖着的,赖以支撑自己的东西,终于全部像飞烟一样的消失了。

便连吕盈同靳韦,也都走了。

这世上再无人会疼她爱她,再无人于千难万险中与她不离不弃,相互扶持。

蓦地,一阵悲怆涌上月夕的心头,她回过神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一人站在了云戏崖的边上,瞧着下面。

北风吹来,她身上的白色的绸带,黑色的丝发,白色的裙摆都在逆风轻舞着。

恍惚间,她瞧见下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她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作祟,告sù

她只要一跳下去便是一了百了。

祖奶奶,爷爷,师父,桑婆婆,靳韦与吕盈,每一个人的笑颜都在漩涡中掠过,每一个人都在同她说:“月儿,若想年我们,便来陪着我们罢。”

便连师父与爷爷,这一次也只是怜爱地望着她,叹气道:“月儿,真的挨得辛苦么?”

月夕身不由己,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除了漩涡,便是一片漆黑。那崖底的漩涡似要涌上来将她吞噬,可她却毫无力qì

逃离。她混混沌沌的,又上前两步,侧耳倾听,问道:“你们可听到爷爷在唤我么?”

“武安君?”胡衍一怔,往下望去,但见云雾封谷,下不见底。他见月夕站在悬崖的边上,又有些神志错乱,顿时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来:“赵姬,你先回来再说。”

月夕转过身来,瞧见胡衍满头大汗,她一阵恍惚,不禁举起袖子,帮他抹去满额汗水,柔声道:“你怎么了?为了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胡衍忙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正想拉她进来些,忽听喀喇一响,月夕脚下的一块岩石带着冰雪,堕入下面深谷。月夕脚底一空,身形一晃,手从胡衍掌中滑出,身不由己便向悬崖之下跌落。

胡衍伸手急握,拉住了她的袖子,可月夕这一堕之势着实不轻,一带之下,连胡衍也跌出崖边。两人冲开弥漫的云雾,直向下堕。

胡衍只觉身旁风声虎虎,身子向下摔落,他伸手四处去抓,恰好攀住了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他稳住了身子,手中抓着月夕的袖子,高声道:“赵姬……”

月夕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似乎又听到了吕盈含羞带怯的笑声,又听到靳韦笑着道:“死丫头,我们不离开你,你反而要离开我们么?”她急道:“小师兄他们还活着,我要下去见他们。”

她的袖子本就被袖剑划破,此刻微微一挣,顿时“嘎啦”一声,撕裂开来,身子又往下坠去。胡衍再抓不住,大惊失色,全身顿时冷了。(未完待续……)

39 出岫复回还

只听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赵括纵身一跃,一手抓住了胡衍,怀中青影骤出,青丝带缠住了月夕的手臂。

三个人,一人接着一人悬在了悬崖上。

赵括垂头瞧见下面黑漆漆一片,谷深不见底,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和胡衍悬在空中,无法使力。月夕却垂眉低眼,仿佛根本不晓得自己命悬一线,一丝反应都没有。

“月儿,别瞧下面。”赵括大声呼道。

“可我明明听到爷爷他们在叫我……”月夕迟疑着,喃喃道。

“你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瞧。我设法带你上去。”

“我不要上去……”月夕怔怔地望着悬崖下面,“我要去陪着爷爷他们……”

她只微微一动,那缠在月夕手臂上的青丝带,便滑动几寸,她的身子便往下坠落几寸。赵括心中着急,叫道:“月儿,你若去陪你爷爷,我怎么办?”

“你……”月夕茫然抬起头来,瞧见赵括惶急的面容,他身后胡衍更是一脸焦急,她心中微动,却见悬崖边上红色飘动,阿璃正趴在崖边看下面的动静。她突然心口一恸,苦笑道:“你与我又有何干?”

“我怎会与你无干?”赵括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叫道,“你忘了你已经做了我的妻子;你还说过,要与我死生同路,福祸与共的么?”

“我这样说过么?”月夕微微笑道。

那夜在长平谷底,她是说过那样的话:“前面是生是死。是福是祸,我都同你一起。”可她便是说过又怎样,如今他心中在乎的人。只怕早已不是她了罢?

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觉得yì

冷心灰,生无可恋了呢?

月夕淡淡一笑,竟然再也不想回应。

赵括见丝带又滑落了数寸,在月夕的臂上只勉强缚住了一圈,可月夕却仍是一幅死生由之的样子。他心里头顿时冷了大半截,喃声低声道:“你忘了那一夜。可我没有忘。我此刻若救不了你,我又何必一意要赶走你。”

赵括说完这几句,突然间心头清明。所有犹豫迟疑都消散开去。他低头一看,西风穿谷而过,云戏崖上的树枝,抖落了簌簌白雪。发出阵阵清籁。月夕的白色罗衫。和她的齐腰长发,都随着冷风飘然而起。

仿佛那日长平谷底,月夕随乌云踏雪而来的样子。

他心志更坚,高声叫道:“月儿,你将香囊送给了阿璃,可你的霜墨却在我的身上,从未离身,我亦不会将它送给任何人。”

月夕一怔。抬起头来,赵括手中紧紧揪着青丝带。香囊系在丝带中间,霜墨从他的胸口掉了出来,一青一黑,两物都在风中不住地晃动。

赵括苦笑道:“月儿,我不敢去寻你,也不敢认你,还对你那样冷漠,全都是因为我……我……”他对着月夕仍是说不出口,只是凄声道:“可我此刻才明白,我只活半月也好,再多活半年也好,我只想同你,再如从前一般欢欢喜喜的在一起。”

月夕心头一颤,往事俱都上了心头。

从前的日子,无论是笑的哭的,喜的悲的,只要是同赵括一起的,便是短短数日,也都是好的。赵括忘不掉,她怎么又能忘掉?

她不禁喃声唤道:“老狐狸……”。

胡衍低头瞧去,见她怔怔地望着赵括,月光在她眼中闪耀,便是这样的深夜,都能叫人瞧出她眼里的柔情。他虽瞧不见赵括的神色,可听他方才的话语,想必他此刻的神色也与月夕一般无异。

只要赵括一句话,便能教她起死回生。胡衍突然间妒怒交迸,不知哪里来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道:“就此一放手,便可以报了杀兄之仇。”而他紧握着赵括的左手,竟真的有了些松动。

可再一低头,又瞧见月夕面上那似恨似怨、如慕如诉的神色,虽不是为了他,可他心中终究还是舍不得。他手中一紧,厉声叫道:“姓赵的,原来你说只要我随你去救赵姬,便将性命交给我,是因为你早没几日好活了。你竟敢又骗我……”

胡衍这样大声一呼,月夕顿时清醒了过来。再想起方才靳韦说的“最短半月,最长半年”,全然明白了赵括方才那话中的意思。

只见赵括又望着她,轻声道:“月儿,你舍得再不见我了么?你若不要我们到黄泉相见……你若舍不得我,便同我一起上去。”话语凄凉,却满含情意,正同那夜月夕到马服君府救他时说的话一般无二。

他话音未落,丝带“刺溜”一滑,从月夕的手臂上松了开。赵括瞧着月夕的身影下坠,心神俱裂,想也不想,挣开了胡衍的手,要随着月夕去了。阿璃纵身一跃,一手握住了胡衍,一手抓住了赵括,叫道:“大哥,你别做傻事。”

赵括正要再推开阿璃的手,突然间一条白绸凌空飞了上来,和赵括手中的青丝带紧紧绞缠。他凝目一瞧,月夕手持白绸,身子一晃,脚尖在壁崖的松枝上一点,有如惊鸿般腾身掠上了悬崖。

她手臂一震,白绸缠着青丝,将赵括带得凌空而起。赵括忙紧紧握住了阿璃,胡衍亦手中一紧,一人带着一人,如锁链一般,俱都回到了云戏崖上。

赵括身子一落定,目光便四处搜寻月夕。只见月夕远远立在雪中,身躯摇了两摇,几乎又要晕倒在地。他忙纵身掠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腰。两人四目一交,月夕眼含怨恨,她猛地一发力,将赵括重重地推开,便朝山下奔去。

她奔的快,可赵括比她还快。

她只不过跑出了几十丈远。便被后面的一双温热的手臂紧紧地抱住。

月夕知dào

那是谁,他一抱住她,她就知dào

是赵括。他箍紧了她。不让她走,她闻到他的气息,听到他在自己耳边不住地叫自己的名字:“月儿,月儿……”

她晓得是他,她晓得他后悔了,后悔了那样折磨她,可她就是发了疯似的要推开他。

她奋力甩开赵括的手。又想要跑的远远的。赵括再次追过去,将她紧紧抱住,他是决不会再让她走掉了。

月夕想哭想喊想叫。可她的喉咙干哑,无法发出丝毫声音。她只能无声地喊着,扑到赵括的身上,她掐他扯他。几乎将他的衣襟都扯破了。她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咬的自己牙龈都疼了,可她就是不松口。

她恨死了他,却一辈子都离不开他。

赵括只是抱着她,让她掐,让她咬,让她惩罚自己。他唯一会说的便只有三个字:“对不住。”

他低下头,想要去亲她,可他的嘴唇刚刚接触到月夕。月夕却竭力挣扎,猛地推开了他。

可这一次。月夕却没有跑走,她怔在了原地,瞧着赵括,瞧着他被扯开的衣襟里,那个在晃动着的霜墨,还有他胸口上,那若隐若现的月牙印。

他说,他从来未取下过霜墨。就算他赶她走时,那小月牙也一直在他心尖上。

静静的,月夕眼中突然流出两行泪来。赵括心中一阵酸痛,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走上前去,抱住了月夕,亲着他的头发:“月儿,是我不好,对不住。”

“你放开我,你别碰我。”月夕流着泪,一边挣扎,哑着嗓子喊道。可赵括却不容她挣开,他死死地扣住了月夕的手:“从今往后,我再不自以为是,再不自作聪明。半月也好,半年也好,我再不离开你,叫你一直欢欢喜喜地。就算是死,我也只死在你的身旁。”

赵括盯着月夕,嘴角抿得紧紧的,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样子。

月夕直着身子,凝望着赵括,再也忍不住激荡的心情,突然一下扑了过去,失声痛哭了起来。她不再挣扎了,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楼住他,手指都深深地抓进他的背里。

“爷爷死了。老狐狸,我再没有爷爷了……他们都死了,桑婆婆、小师兄、吕盈,他们为什么都丢下我,不管我,都走了?”她在他怀里痛哭着,叫着。

爹、娘,她生而便失去了,她也一早就放下了。可她相依为命的爷爷,兄妹情深的靳韦、吕盈,外冷内热的桑婆婆,爱惜着她的祖奶奶与师父,每一位与她命运相连的亲人,她又怎能轻易放下?

这二十余年来,爷爷与众人对她的爱hù

与关切,让她无法解脱,难以自遣,就像一条毒蛇,紧紧的咬着她的心。

她一路撑了那么久,决不肯在胡衍与阿璃他们面前示弱。可此刻在他面前,只有在赵括面前,她才终于发泄了出来。

她哀哀地哭着,眼泪湿遍了赵括的胸膛。他紧拥着她,没有移动一下,他晓得月夕的痛苦,他更明白她的无助。

他让她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哭着,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也不做一个安慰的动作,他只是轻轻地拥偎着她,直到她哭声微弱下来。

月夕的哭声沉寂了,鼻息却渐渐沉重起来,赵括不知dào

她是否睡了,他微微动了一下,月夕的手立kè

紧紧地揪住了他。他叹了口气,俯身抱起了她,低声道:“月儿,睡罢。我再不会走了。”

严冬深夜,雪地寂寂,西北风吹过,又吹落了树上的积雪,又似要将月夕的眼泪冻成冰晶。好在赵括轻轻的,将她面上的泪珠,都吻干了。

月夕的手松开了,却勾住了赵括的脖子,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痛哭之后,总会让人觉得发冷,又让人容易入睡。只要赵括在,月夕便晓得自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赵括抱着她,头也不回,朝山下走去。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他抱着月夕,身子一斜,闪到了一边,几缕头发已经被削断在了风中。

他瞧也不瞧身后出剑之人一眼,只是低声道:“胡兄,是我言而无信,待我同月儿交待清楚,再来同你请罪。”

他的身后还有阿璃,一直默默地瞧着眼前的这一切,他本该回身交待一声,可他此刻,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他只想和他的月儿,好好地依偎在一起。

只因他的时日,实在是不多了。(未完待续……)

40 曲径终相逢

老掌柜和陆老头坐在柜台后面,小酌对饮。他们脸上已带着几分醉意和倦意,阿牛和他媳妇两个年轻人早歇下了,可老头子们还都没有睡。

这山村客栈的柜台,老掌柜不晓得已坐了多少年,可他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云梦村是个小地方,这个客栈也从来没有住满过,也赚不了多少钱,他开着这个客栈,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人来人往,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个客栈里发生的,不过就是这么点事情。

便是只住一晚的客人,他也可以管中窥豹,去揣度他的一生。他从来都不疲倦,只有今夜晓得陆老头从山上回来,还受了伤,他的心里才会涌出一股厌倦之意。

他晓得陆老头同他一样。

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未见全世间的风景,早走一刻都觉得不甘心。可到了他们这把年纪的时候,人的想法便变了,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所以他明知dào

陆老头刚受了伤,可仍是邀他一起饮酒,而陆老头也没有拒绝。

活了几十年了,若对活着这件事,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去面对,那实在是太委屈自己了。

外面有人拍门,老掌柜慢慢起身开了门,见到赵括抱着月夕站在外面,他皱着眉嗔道:“你怎么抱着旁人的娘子?如此轻薄,快放下快放下。”他仍是未认出赵括来。可陆老头的眼神却很好,他远远地笑道:“你老糊涂了。他不就是她的夫君?”

陆老头凑到了赵括面前,见月夕双眼紧闭,眼皮红肿。面有泪痕,他“啧啧”了两声,伸出袖子,拍去了她粘在发上的风雪,轻声道:“这丫头……大风大雪的,方才她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赵括苦笑了一下。陆老头囔道:“亏得我在路上认出了你,告sù

你她的下落。你说。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赵括仍是不答,陆老头忽然有些明白过来,道:“她方才见到我就喊爷爷。她爷爷怎么了?”

赵括见他话语动作都有怜惜之意,低声道:“她爷爷前几日过世了。”

“哦,我就说嘛……”陆老头又“啧啧”两声,叹气道。“可怜呐。有个好孙女,却没福气享子孙福。”

“再没福气,也比你有福气。”老掌柜拉开陆老头,朝赵括使了个眼色,“你啊,娘子死得早,又不愿续弦,无子无女。一辈子孤寡命,就认了罢。”

赵括忙欠了欠身。再没去听陆老头说些什么,抱着月夕便上楼去。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屈身想将月夕放在席榻上。可只是这样一下,便觉得月夕勾住他脖子的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他忙又将月夕抱在怀里,却觉得月夕动了一下,他垂下头,看到了她。

月夕缓缓睁开了眼。她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记得仍如当年。

她也看到了他。

只这一刹那,已是人生至境。

赵括放月夕坐在席榻,转身便走。月夕有些惶惶不安,低声道:“你不是说……你要去哪里?”

她是有多怕他离她而去?

赵括心中又怜又惜,回身蹲在她面前,微笑道:“我只是想点上火烛,好好地瞧一瞧你。”

月夕顿时羞涩地笑了一下,赵括瞧了许久,探身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才起身以火石点亮了一旁几案上的油灯。

他坐回了月夕身旁,伸出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月夕脸上一红,只觉赵括手上一股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她从前丝毫不在意男女之防,如今年岁已长,却反而会羞红了脸?赵括痴痴地望着她半晌,将她搂到了怀里。

月夕偎在他的怀里。两人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的偎坐着。

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珍惜此时相聚的一刻。

不晓得过了多久,窗外明月将坠,几案上的灯油将枯,山村雪夜,亦无更鼓之声,这夜已经极深了。

“你不肯见我,以为我可以慢慢地忘了你么?”月夕终于出声问道。

赵括叹着气,点了点头。

“可我还是寻到了你。你气走我,是怕我一旦晓得你活不了几日,又会为你再伤心一次?”

赵括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了一下月夕。每一件他不敢直承的事情,他都会这样抱着月夕。

“可你现在晓得了,若没有你,我就算活到一百零八岁……”

“也不如同我在一起,多上一个时辰。”赵括接口道。

月夕微微一笑:“你终于晓得了么?”

赵括也笑了,叹气道:“我一直都晓得。可我总是心存侥幸,就如同你当初在上党假死离开我一般。”

月夕伸手抚着他右颊上的伤疤,怜惜地道:“疼不疼?”

赵括笑着摇了摇头,垂头瞧见月夕怜爱的眼神,他不欲她再多为自己伤怀一些,调笑道:“可是很丑么?”

月夕莞尔一笑,揽住了他的肩膀,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我没事,你告sù

我罢……”

赵括默然了片刻,才道:“那时身上大伤小伤,数不胜数,怎能一一记得清?这条伤疤也不知是几时留下的……我只记得自己前后中了十来箭,掉下马来。我能睁开眼时,便见到靳兄正在为我疗伤,又将我秘密运到咸阳,安置在渭水旁的茅舍里。待得外伤慢慢好了,靳兄才发xiàn

我通身十二处经脉都为箭伤所损……无奈之下,他教了我一套点穴之法,为我镇痛续命……”

“可那也只是治标之法,对么?”

“是,若寻不见蘼心果。我始终是活不了太久。”

他这三年在七国浪迹,未再寻见蘼心果。而靳韦中了红信石的毒,亦只能听天由命。这世上。蘼心果真的已然绝迹了。

若在五年前,说不定月夕尚可以自身鲜血来救赵括一命。可事到了如今,她身上毫无蘼芜香气,她的血也没了功效,便连靳韦都救不了。

月夕幽幽问道:“短则半月,长则半年?”

赵括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是柔声道:“我能活上半月,我们便开心半月,我能活上半年。我们便开心上半年。反正,只要我还活着,我便再也不同你分开……”

他话音未落,握住月夕的一只手便颤抖了起来。月夕不知所以。却见赵括呼吸困难。全身发抖,倒在了席榻上。

月夕大惊失色,紧握着赵括的手,见他指节发白,脸色铁青,整个人蜷缩着,似在强忍着巨大的疼痛。月夕惊慌难言,半晌才想到方才赵括说的点穴止痛。可全然不知从而下手。只听到赵括断断续续道:“关元、中极、身柱、风池……”

月夕立kè

指下如风,一一点中他说的穴道。赵括慢慢停下了颤抖。身体也舒展开来。月夕等了许久,才见他面色缓缓回复过来,整个人支离憔悴,再无半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心如刀绞,突地紧紧地抱住了赵括,颤声道:“真的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么?”

赵括只是回抱住了她,将脸贴在月夕的脸上。月夕苦笑着道:“早晓得你这个样子,我怎么会疑心,你要拿我向胡大哥换你的性命……”

“是阿璃自作主张……我本答yīng

了胡兄,若她肯去救你,我便将性命交给他……”赵括有气无力,笑道。

月夕抱着他,突地全身打了一个冷颤,赵括怕她着了凉,自己无力,可仍是勉强搂紧了她。月夕贴在他耳边,沉声道:“你若真的会死,不许死在任何人的手里,要死……也得死在我的怀里。”

赵括顿时哑然失笑,轻轻地“嗯”了一下:“我再不同你分开……”

“可……那阿璃怎么办?”月夕低声道。

赵括缓缓抬起手,抚着她的头发,轻笑道:“她同我们一起,好不好?”

他顿时觉得怀里的月夕身子一僵,抱着他的双手又抵在了他的胸口。他笑着将她按在了胸口,道:“两年前我在楚地遇见他们祖孙,才晓得她是公输般的后裔……”

“公输班?可是从前那个鲁国的鲁班么?”

“正是。公输般长于机械、善御于物,全仗一双灵巧的双手,久而久之,他的后人竟还练出了一身妙手空空的本事。阿璃的爷爷生了重病,晓得自己命不久已,便想将这祖传之技交给她。他见到我脖口衣裳的形状,猜到里面有贵重的东西,又见我样子落魄,便想来偷我的霜墨,却被我发xiàn

。我见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你……索性与同他们结伴同行。他爷爷临终前,嘱托我送她回齐国老家,我才一路带着她……”

“那怪那日她能无声无息地从赵丹怀里摸到了虎符……”

“我与她兄妹相称,以便江湖行走。我本想等你的事情了结,便送她回齐国,再设法好好安置她。可现在这样……我实在无法扔下她,你让她同我们一起,可好?”

月夕微微地哼了一声,可身子却软了下来。

这个赵括,心软的毛病,是至死也改不了了。月夕想到“死”这个字,叹了口气,柔柔地说了一句:“好。”

赵括亲了亲她的面颊,月夕只是顺从地伏在他的怀里。赵括忽地垂头又吻住了她的唇,许久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月夕红着脸,喘着气。

这只老狐狸,他是对什么人都心软,可只对她一人深情。只凭这一点,她还能再说什么呢?(未完待续……)

PS:今天就两更了,这是第二更。紧赶慢赶,终于赶在2014年的最后一天,让月夕和赵括在一起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

祝阮颂和EndlessSky两位新年新气象,万事如意,感谢你们一路不离不弃的陪伴!

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在看着这个故事的各位,谢谢你们赏脸看我的小说,祝你们看的开心,新年更开心!

41 万千意难罄

“不管剩下多少日子……月儿,你想我陪你去哪里?”赵括问道。

月夕沉默不语,若他真的没有多少时日了,她自然最想与他守在霍太山的山谷里。

那里与世隔绝,什么都惊扰不了他们。可那里却临近长平。

长平,是他一生的噩梦。生死两字,他随口而出,丝毫也不曾萦怀。可他至今都不曾提过长平两字。

以他的脾性,越是不提,他才是越放不下。她怎么能要他带她去霍太山谷,触他伤怀。

月夕柔声道:“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赵括微一迟疑,低声道:“好。”

他只这么一下犹豫,月夕登时便觉察了。她思忖了片刻,向他微微笑道:“可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这里已是魏国,不如我们去大梁?”

“你去大梁做什么?”赵括又叹起了气。

“去见一个……我忘不了他,他也忘不了我的……一个人。”月夕斜觑着赵括,咬着唇笑道。她见到他吁了口气,听到他心口“咚咚”地跳得快了许多,又觉得他抱紧了她,像是怕她一不小心就跑走了。

他晓得月夕已经明白了他那犹豫下隐藏的心事,他也晓得月夕是为了他,才想要去大梁。只是他至今还记得,当初月夕再见到那人时,眼里的悸动。以至于他在有些事情上,他就是没有办法地一直小心眼着。

可月夕就是要这样地折磨他,谁叫他……曾经让她煎熬了这么久。

月夕勾在他的脖子上。又想笑,又牙痒痒地想要咬他。她凑身到了他的耳边,张开口。正想要咬下去。

赵括只觉得耳边,脖子边,甚至背上,都是痒痒地,恨不得她早一些咬下去。可突然间月夕推开了他,直起了身。赵括一愣,月夕板起脸。嘟着嘴道:“不管去哪里,你把这讨厌的胡子都给我刮了,扎得人好疼。”

赵括哑然失笑。搂住了她,又低下了头来。

油灯将残,云开雾散,屋内的有烛光。洒满一地。将两人相贴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窗格上。天上月儿已坠,地上雪光如昼,楼下的雪地上,一直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青一红,都在默默地瞧着窗格上的身影。

窗隔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在高大身影的脸上,一下一下的刮着什么东西。过得一会。娇小的身影终于停下了手,两道影子一动不动,似乎正在互相凝视着。

虽然只是影子,可任谁都瞧得出,那两道影子之间,蕴含的欢喜与深情。

那窗户被人推开,一只手伸了出来,从外面的香樟树上摘下了一片叶子。不过须臾,便有吹叶子的声音,从屋内飘出。

雪地上的两个人木立着,与屋内的人一起听着这曲子。

那叶子的曲调声细如丝,若断若续,在这山村的夜里,娓娓道来,是这多年的两处相思。

许久许久,天边晨曦渐露,那青色衣衫的男子蓦地一个转身,举步便行。

“胡大哥,你去哪里?”披着红色斗篷的女子追上了他。

“邯郸。”

“可秦国兵围邯郸,你回去岂不是会遇上危险?”

“我是应侯的人,不会有事……我受吕盈之托,要照顾政儿,政儿现在质子府。秦国围攻邯郸,只怕异人公子又要被赵人责难,需得有人照应。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邯郸。”

“那你可是不再寻我大哥复仇了?”

“谁说的?且将他的头寄存zài

他那里几日罢了。反正,他也活不过……”

“那赵姬呢?你也不管了么?”

“赵姬……”青衫男子默然了许久,转过身道,“阿璃妹子,我从前同你说过,这世上,是聪明的女子最教人心舍不下……”

“我记得。”

“那我再教你一件事情……”青衫男子笑道,“这世上的东西,也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旦真的到手了,也就没什么意趣了……”

红衣女子似懂非懂,摇了摇头。青衫男子哈哈大笑,拍了拍红衣女子的肩膀:“若不懂,便去问你大哥,我要去守着政儿了。我还得想个说法搪塞应侯。若我能从政儿这里晓得宝藏的下落……一名得不到的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话虽是这般说,可为何青色衣衫的男子,面上尽是怅惘之色。

他袖中的短剑如此锋利,真的能为他轻易斩断情丝么?

情丝之难断,常常就在于:你越是使了劲去牵扯,它越会紧紧地缠住你。

欲断不能断,欲得不可得,

只能将它如这剑一般,收藏在袖子里,埋藏在心间。

※※※※※

天刚亮不久,太阳方在云端低处,露出来半个脸儿。

那屋内细微的吹叶子声音也刚刚喑了下来。阿璃一直站在那中间房子的门口,终于举起手,拍了拍门,闷声道:“大哥,是我……”

她从前进出李谈的房间,从不需yào

守礼拍门,她常常笑着就冲进去了。可此刻不晓得为何,整个人都拘谨起来。

门一开,赵括站在她面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角上扬,面含微笑。阿璃已经许久未见到他刮净胡子了,更是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他此刻笑起来,便如旭日,驱散了冬日凛凛严寒。阿璃瞧得怔愣,再往里面瞅,月夕坐在席榻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笑盈盈地望着她。

一夜之间,她的大哥变了一个人,而那个赵姬也变了,由一个冰美人,突然变得清雅妩媚。风致嫣然。

好在,他们瞧起来,除了胡子。其他的都还是昨日的样子……

阿璃也不晓得自己担心些什么,她不情不愿地朝着赵姬指了一指,道:“喂,胡大哥叫我转告你……他回邯郸去了。”她又望着赵括,低声道:“大哥,你还带我回齐国么?”

“阿璃,我们……”

“你跟着我们。去大梁。”月夕抢在赵括面前,扬声道。

“去大梁?为何要去大梁?”阿璃惊诧道。

“老狐狸陪着你够久了,余下的日子都要陪着我。”月夕又抢着道:“大梁有我们的一位朋友,将你交给他,莫要再跟着我们。他气派大,顺便也叫你跟着他学点规矩。”

“大哥……”阿璃吃了一惊。望着赵括。赵括想要安抚她。可月夕只是瞪了赵括一眼,赵括便只是笑着摇头,再不说话了。

阿璃总是在有意无意间,搅乱他们两人相认。月夕要上逗一逗她,出一口气,他又何必与她对着干呢?这样虽然有些委屈阿璃,可他实在是,太喜欢瞧月夕为他使小性子了。

何况。他也瞧不了几日了,也不会叫阿璃委屈太久了。

“大哥。我不要去大梁……”阿璃气急,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哪里没有规矩了……”

“我是他的妻子,你叫他大哥,却只会叫我‘喂’……”月夕笑眯眯地到了她面前,“你不晓得叫我一声大嫂么?这不是没规矩,是什么?”

“你……”阿璃指着月夕,恼得几乎要跳起来。月夕伸手在她的手指上一按一推,将阿璃的手又按了下去:“将这手指头收回去,这也是没有规矩。若从前被桑婆婆瞧见,是要打手的。”

“什么桑婆婆,干我什么事情?”阿璃又吃了她一次瘪,口不择言地嚷道,“你在赵老夫人面前,乖顺得像是一只兔子,眼下却来对我指手画脚。你是仗着大哥在,便这样欺负我么?”

月夕被她说的一愣,不自觉地抬眼去看赵括,却见赵括环抱双臂,斜靠在门上,谑笑地望着她。

是了,她从前那样张狂,点过赵老夫人的穴道,对赵老夫人反唇相讥,还要让赵老夫人向她赔罪呢。怎么那日就在赵老夫人面前乖顺得像是一只兔子了?

而赵括,他那日就藏在马服君府里,他一定是什么都瞧见了。

她面上嫣红,忽地朝赵括扑去,赵括早伸出双臂,将她接到了怀里。她就将头埋在赵括的怀里,再也不肯抬起,只闻着他怀里地青草气息,听到他胸腔中传来的闷笑声。

“阿璃,以后要叫大嫂……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咱们等下便启程去大梁。”

她还听见赵括对阿璃嘱咐,听见阿璃重重的跺脚声和离去的脚步声。他真的是要事事都由着她顺着她,一分一毫都不愿再叫她不开心了。

可这样的日子,他们还能有几日?

她的眼角忍不住又滑下了泪来。可她将脸在他的怀里微微一蹭,再抬起脸来,又是那张如花般娇艳的笑靥。

※※※※※

阿璃拉着脸,站在客栈外面,手里拉着乌云踏雪和另一匹马。

陆老头从隔壁冒出头,凑在门口瞧着。他本就喜欢凑热闹,看到里面是赵括在同老掌柜结账辞行,不知怎么的,他也钻了进去。

“呦,胡子刮净了啊?要走了?”陆老头凑到赵括旁边,搭了句话,顺便瞄了一眼楼梯上的月夕。

她慢慢地从楼梯上下来,那条青丝带又系回到了她的腰上。仍似从前那般,每走一步,都似有梨花飘落。

唉……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的福气,能有这样标致乖巧的孙女?

从前他见了她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他如今却觉得她乖巧了?陆老头觉得自己老糊涂了,若不是手还不灵便,他一定要重重地拍几下自己的脑袋,瞧瞧里面是怎么回事?

赵括还未答他,老掌柜先笑开了:“陆老头,瞧你那邋遢样,头发胡子弄的一团糟。手不行了,找阿牛媳妇给你梳个头罢?”

陆老头讪讪地笑了笑,忽然听到月夕叫了他一声:“陆爷爷。”(未完待续……)

42 心作万缘起

“哎,哎……”陆老头忙不迭地转过身来。月夕已经到了他的旁边,低声道:“陆爷爷,若是你不嫌弃,让月儿帮你梳一次头罢。”

“不嫌弃,不嫌弃。”陆老头满脸堆笑,“怕你嫌弃我这个糟老头。”

月夕微笑着摇头,扶着陆老头到一旁坐下。她从怀里摸出随身的梳子,帮陆老头缓缓梳着头发,慢慢地,细心地,将白发藏在几丝黑发下面,一缕一缕地收好。

陆老头觉得她的动作又轻又柔,他闭起了眼,想着自己若有一个孙女,应该也会这样细致地服侍自己。

赵括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月夕。

只有他瞧见,月夕的脸上,正无声无息地滑下了两行泪。

月夕轻轻拭去了泪,为陆老头束好最后一圈发,挽上去,用木簪固定好。

她终于,为爷爷梳齐了头发。

“爷爷,好了。”月夕哽咽道,“要不要瞧一瞧镜子。”

“荒野山村,哪有什么铜镜?”陆老头笑眯眯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心满yì

足地道,“你梳的,一定好。”他又闭起了眼,半晌,又低声道:“月儿,你要走了……啥时候再来瞧瞧爷爷罢?”

“爷爷……”月夕顿时眼眶一红,再也忍耐不住,趴在了陆老头的背上,痛哭了起来。

“哎,哎,丫头,你怎么了?是不是老头我说错话了?”陆老头忙转过身来,月夕不敢看他。却愈发激动,只是哭道:“爷爷……”

赵括叹着气,走了过来。将月夕抱在怀里,柔声劝道:“你这样动不动便哭,叫我怎么能放心?”

月夕勾住了他,想要忍住眼泪,可抽泣不止。

若可以,她亦想能再来看陆老头,这个叫她想起爷爷的老人。

爷爷已经走了……长则半年。短则半月,赵括也会……

若真到了那一日,她大概再也不会回这云梦村。再也不会独自活在世上了。

陆老头狐疑地盯着赵括,忽问道:“你和这丫头怎么了?这丫头这么乖巧懂事,你为啥不放心?”他见赵括不答他的话,神色哀伤。且面容下面隐隐藏着一层灰色。脑子突然前所未有地灵活起来。他一把抓住了赵括的手,搭住了他的脉,大叫道:“脉息错乱,十二经脉无一顺畅,没药救了,你要死了?”

赵括淡淡笑了笑,微微颔首。陆老头叫道:“你若死了,这丫头可怎么办?”

“爷爷。”月夕听见他焦急,反而忍住了泪。从赵括怀里直起身子,强笑着对陆老头道,“陆爷爷你别担心,我没事……”

“这怎么能没事?”陆老头比月夕还焦急上三分,“你年纪轻轻的,做了寡妇,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老掌柜远远听着,也露出黯然之色,不住地叹气。

有些人,似他和陆老头,身无长物,子嗣都没有一个,却无灾无痛地活了一辈子;而有些人,似眼前这一对,男的风雅,女的娇俏,连风霜都遮不住他们的出尘之姿,却早早地要死了。

便连他都觉得,上天待人,真是不公。

赵括拉起了月夕,朝着陆老头和老掌柜分别拱了拱手,出了门去。

阿璃见到月夕眼睛红红的,面上都是泪痕,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哭,这几日不晓得哭了多少回了。”赵括微瞪了她一眼,阿璃将手中的疆绳一甩,径自翻上了乌云踏雪。

她才不会将阿雪让给这个讨人厌的赵姬。

赵括正扶着月夕上马,陆老头却从客栈里跑出来,高声叫道:“丫头,丫头,你们等一等。”他说完这话,便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药铺里。

月夕和赵括面面相觑,不晓得陆老头要做什么。赵括伸手为她又擦了擦泪水,笑道:“左右没什么事情,便等一等他罢。”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天上又飘起了雪,可陆老头仍是没有现身,阿璃不耐烦起来,嚷道:“大哥,那老头是个老糊涂,把咱们忘了,不如咱们走罢?”

“我去瞧瞧……”赵括低声对月夕道,一转过身,恰见到陆老头身上都是土,气喘吁吁地从药铺里跑出来。他追了上来,往月夕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笑道:“丫头,拿去。”

月夕觉得手中沙沙的,又有些凉凉滑滑的,摊开了手,手中竟有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木盒子,上面沾了泥土,似乎曾被藏在地下,又被掏了出来。月夕掸开上面的泥土,见到上面刻了一个古篆的“太”字。

她顿时一愣,讶声道:“陆爷爷,你怎么会有我们太一门的东西?”

“太一门?”陆老头也惊诧道,“什么太一门?”

月夕见他不晓得太一门,和赵括对视了一眼,低声道:“那这盒子,你是从何而来的?”

“哦,那是二三十年前,一个人送给我的。”陆老头道,“那日我也是一大早,想去采药,没走上几步,便见到一株梨花树下,躺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才几个月的娃娃。那人身上中了好几剑,已经快没命了……”

“可是前面云蒙山脚下的那颗梨花树?”月夕心中一动,问道。

“对对,就是那里。我见这人没法子医了,便问他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人就将怀里的娃娃递给我,又将手上的翡翠戒指塞到了襁褓里。他说这男娃是他的少主人,他们被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他求我抚养这男娃,早晚会有人来寻到他,那戒指就是凭证。我见这人身上都是剑,想必他有仇家,只怕引来麻烦,本不想答yīng

,可见他要死了,又于心不忍,便答yīng

了他。”

“那人等我一答yīng

,便咽了气。我埋了他,正想着这男娃可怎么办?恰见到山上下来一个人,我见他长得一幅仙风道骨的样子,十足像位神仙,就求那人收养这男娃。那男娃本还哭得厉害,一见这人就笑了,这人就说两人有缘,竟就答yīng

了。他说多谢我为他送来一个弟子,便从怀里摸出了这个盒子,赠给了我。”

“他说这里面的东西,可以治死扶伤。我本想着自己留着保命的,”陆老头叹气道,“上一次我见你夫君中了毒却好了,我还以为是你偷了我这盒子……唉……那次是我有私心,仍想着自己能多活几年,没拿出来救他。亏得他也好了。月儿,你可别怪爷爷。”

“上一次?”月夕正听着陆老头说这陈年往事,心中恻然,听到这“上一次”三字,不禁一愣。她心中一颤,那盒子便在她手中弹了开,洁白的绸缎上,是一颗鲜艳欲滴的红果,小指大小,状若红心,还发出淡淡的蘼芜香味。

虽然历经数十年,可太一门的盒子,本就为储存药物做了处理,这盒子又被陆老头深埋在地下。红果丝毫没有蔫萎,竟宛如初摘下的一样。

这红果,月夕自小到大,她不晓得吃过多少,怎么会不认得?

“这……”月夕的心,惊喜得几乎要跳出心口。她想将盒子塞到赵括手里,可想到陆老头方才说的话,顿时迟疑了一下,“爷爷,你留着这东西是为了保命的,如今你年岁大了,万一……”

“唉……我想过了,没用的。”陆老头摇头道,“这东西我也不能日日带在身上。像昨日那样,我被蛇咬了一口,要不是那人救了我,我也赶不回来用它救命。再说……”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陆老头今年六十八了,也活得够了,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样,早已经想开,无所谓了。”他伸手抚了抚月夕的头发,笑道:“这东西给了你,你们年轻人,才恰好用的上。”

他将盒子盖上,又将月夕的手一合,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丫头,以后若方便,便来看看陆爷爷,爷爷……喜欢你这个丫头。”

他见月夕眼眶红着,又似要哭了,连忙将赵括扯了过来:“快劝劝你媳妇……”自己转身便朝药铺行去。

赵括搂住月夕,柔声问道:“怎么了?陆爷爷给了你什么?”

月夕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望着赵括,面上不晓得是哭是笑,半天才哑声道:“是蘼心果。”

赵括一愣。后面阿璃面上瞬间露出了惊喜,高声叫道:“大哥,你有救了!”

月夕缓缓抬起头来,瞧见陆老头矮小的身子在雪地中,蹒跚地走着,仿佛就似那日爷爷的身子在风雪中远去。

她把持不住,和赵括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跪在了地上,朝着陆老头拜了一拜。

远远地,陆老头身子一僵,立在了雪地上,半晌才轻声道:“月儿,以后你可要好好的。”

月夕眼中顿时泪水汹涌。眼前之人,究竟是陆老头,还是爷爷?她早已分不清。可她却晓得,若不是陆老头将襁褓中的靳韦送给师父收养,若不是靳韦昨日救回了陆老头,若不是自己将陆老头误当成爷爷亲近……陆老头就不会将他收藏了三十余年的东西轻易送给了自己。

冥冥之中,仿佛是师父和爷爷,还有靳韦,借这陆老头,来救赵括一命,来救她一命。

月夕和赵括起身上马,三人齐声呼哨,两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远去。

陆老头这才从药铺里露出脸来,朝着远方挥了挥手。

雪花点点扑面,越来越大,掩天蔽日,放眼过去前面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三人纵马向前,欢欣雀跃之余,却又各怀忧惧。

野外人踪绝迹,崎路迢迢,向无止境,路上风雪正惑人心绪。(未完待续……)

43 城郭旧人家

魏国大梁。

秦军四十五万大军发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当年赵国取得上党时,魏国人还为自己曾痛失良机而扼腕痛惜,可这五年过去,人人的心底都暗自叫了一声“侥幸”。

亏得当年置身事外,魏国才逃过了一场大祸。可现在听到秦军再围邯郸,韩赵魏三晋一家,国人未免又都有了些唇亡齿寒之感。

赵国若灭,接下来,秦国又会想要对付谁呢?

据闻平原君向楚国求救,楚王决定施以援手,派春申君黄歇率军相救。可几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山长水远,一时远水解不了近火;其实不过是春申君刻意行动迟缓,实则仍在观望,一旦赵国再能求得他国援军,那么楚军必然出兵,可如果援军不到,楚军就很有可能只作壁上观,看着秦军把赵国消灭。

平原君再向魏国救援,魏王畏惧秦国,再一次决定袖手旁观。平原君无可奈何之下,写信给自己的妻弟信陵君。

大梁城内,纷传平原君向信陵君和魏王求助的消息。大梁百姓亦都在议论此事,半数曰救,半数曰不救。

可他们毕竟不是信陵君,而信陵君毕竟也不是魏王。魏王兵权独揽,大军由晋鄙统领,非魏王虎符不能调动。信陵君纵使有心救赵,也是全然无力。

日已近西,寒鸦归窠,街上的人已慢慢散去,不觉又是暮霭苍茫了。

大梁最宽的街道上。赵括在马上,月夕在赵括的怀里,两人自入大梁。听到民众的评论,面上都有些沉重。

他们身后的乌云踏雪身上,阿璃也在沉着脸。魏王与信陵君救不救赵国,与她无关。叫她郁闷的,是与赵括共骑一乘的月夕。

莫说让她叫她大嫂,便是叫她月儿、月夕,阿璃都不肯。

她就只是那个讨人厌的赵姬……

这一路上。这个赵姬……就那样赖在赵括的怀里,五音不全地唱着歌,时不时还会亲一下赵括的脸。不仅如此。赵姬还把自己束在乌云踏雪马蹄上的细丝带统统抽掉了,阿璃走的快走的慢,赵姬都会呼哨着催促乌云踏雪。

这天下就没有比她更不要脸的女人了,可赵括就那样笑着望着她。由着她做任何事情……连阿雪也听她的话。再不肯听从自己的指挥了。

阿璃从前觉得大哥对自己百依百顺,实在是宠爱至极。可直到她见了赵括对这个赵姬……才明白什么叫宠与爱。

她不想失去她的大哥,她也未曾失去过。除了多了一个赵姬,赵括待她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可她又觉得自己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因为李谈待她,和赵括待月夕,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阿璃苦恼的,就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李谈。还是赵括?

阿璃的脑子里还在想个没完没了,忽觉乌云踏雪停下了脚步。她以为又是月夕捉弄她,抬头一看,却见几名绛紫劲装的魏国武士,拦在马前。

“喂,你们干什么?”阿璃心中因月夕而起的火气,立kè

要发泄在这武士身上。可这两名魏国武士仍是恭恭敬敬地站着,抱拳道:“公子请姑娘一叙。”

“请我?哪个公子?”阿璃还正奇怪。赵括却立kè

垂下眼去看月夕,月夕咬了咬唇,低声道:“他……有话要同我说,我去见一见他。”

赵括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下了马。阿璃瞧着月夕骑着马,随那两名魏国武士离开,撇嘴道:“大哥,这个赵姬……除了赵王,还认识什么魏国公子么?”

“是信陵君。”赵括叹气道。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信陵君么?”阿璃微觉惊奇,嗤笑道,“大哥,信陵君怎么晓得她来了大梁?”

“信陵君手下,门客众多,耳线遍布。我们一入大梁城,他便已经晓得了。”赵括苦笑道,“何况他这多年,心中思念月儿之情……未必下于我。”

“哦……这个赵姬,真是只狐狸精,”阿璃哼道,又推了推赵括,“大哥,那你还让她一个人去。”

赵括牵住了乌云踏雪,半晌都不言语。阿璃心中突然一慌,叫道:“大哥,是不是信陵君就是她说的那个朋友,她要将我留在这里是么?大哥,你可千万别听她的。”

赵括仍是微微摇了摇头,阿璃见赵括神情黯然,不晓得他心中在思量什么事情。她放软了声音,低声道:“大哥,你别撇下我,我也不想回齐国,只想同你……们在一起。我答yīng

你,以后对她客客气气的,只要你别撇下我。”

“大哥不会撇下你。”赵括拍了拍阿璃紧紧揪着缰绳的手。阿璃得他承诺,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立kè

轻哼了一声,叫道:“大哥,我帮你去看着她,免得她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话音一落,便从乌云踏雪上跃身而起,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赵括来不及拦她,只得叹了口气,牵住了乌云踏雪。

他很清楚,月夕是为了他,才执意来到大梁的。可赵括的心里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根刺在隐隐作祟。

从前他尚是马服子,意气风发时,见到月夕同信陵君在一起,心中便不舒服,且有几分不淡定;何况如今,他是累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的罪魁祸首,而信陵君,却依然是世人推崇光风霁月的信陵君。

世事之变,在他身上天翻地覆,可在信陵君身上,不过泥爪飞鸿。

他忐忑不安,与其是因为月夕,更不如说是因为月夕眼中看到的自己。

他抬起头,前方迎面又是两名魏国武士。拱手高声道:“赵将军,公子有请。”

※※※※※

月夕跟那两名魏国武士,进了信陵君府。庭院辽阔。她垂着头,只在眼角的余光中依稀分辨出周边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终于到了一处厢房。

信陵君府她曾偷偷来过一次,可这处地方,她却从来没有见过。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厢房藏于几棵参天古木之中。四周皆是草木深深。房内几名少女垂手侍立。屋内很小,却很精致,便是她们端上来的水也是用琉璃盏盛着的。

小小府邸。内含乾坤无限。

公子气概,直盖苍梧之云

月夕静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那熟悉的白狐裘就搭在一旁的屏风之上。可她就是目不斜视。瞧也不瞧。外面更鼓两声,二更天到了。

忽然听到身后门扇移开的声音,那几名侍女无声地退了出去。月夕不曾回头,却晓得有一个人,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人只以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出声。月夕心跳得快了。她垂着头,举起了面前的琉璃盏。浅浅地啜了一口里面碧绿色的水,终于听到那人开口唤她:“月儿……”

她身子一僵,没有转过身,只是微笑道:“一别五载,公子别来无恙?”

那人慢慢踱到月夕面前,玉冠束发,一身紫袍,平常的相貌,可面上仍是这般顾盼风雅。只是一双眼,又一瞬不瞬地盯在月夕身上。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比如信陵君,他的风韵与气度,天生就是比旁人高出一筹的。

他望着月夕,微笑道:“一别五载,月儿你……却憔悴了许多。”他声音温柔,一如十五年前吹乱她发丝的春风,叫月夕心绪紊乱。

他坐了下来,信手取了另一个琉璃盏,为自己斟上了一杯水。

琉璃盏中本该盛的,是琥珀其光的兰陵美酒。可他晓得她的脾气,他便陪着她喝清水。

他坐在她面前,两人相顾无言,只是浅酌低饮。

他晓得她为何而来,可他就是这样坐着,缓缓地饮着清水。外面更鼓三声,不知不觉又到了三更天。

月夕握着琉璃盏的左手,忽然紧了一紧,琉璃盏薄脆,竟然“咔哧”一声,崩开了一道缺口,恰好割破了月夕抵着琉璃盏的大拇指。月夕眉头一蹙,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信陵君立kè

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一把握住了月夕的手:“怎么这样子不小心,疼不疼?”

月夕摇摇头,脸有些红,又微微松了口气。信陵君的城府修为,总是泰山崩于前而声色不动,若再这样坐下去,她早晚也说不了自己要说的话。所以她才轻轻运功,捏碎了琉璃盏。

可信陵君,明晓得她是故yì

的,他还是中了计。

很多时候,他都和赵括很像。

明明晓得前面是陷井,还是要往下跳。只是因为他们对眼前的人太着急、太关心,才会忍不住,跳入她挖的陷阱。

“怎么会不疼?血都流出来了。”信陵君握着她的手。

“一点点血,不要紧的。”月夕轻轻挣扎着,她越挣扎,信陵君的手却握得更紧。

她以为他在上党那夜,便将一切都看开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虽隔着几案,却几乎贴上了月夕,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即将及笄的她。他情不自禁,俯下身要在她的眼上亲了下去。可手中忽然碰到了一道凸起的疤痕,他突地心中一动,反手展开了月夕的左手。

上面一粗两细三道疤痕,清晰可见。

他虽不明所以,却突然想到了赵括送回来的那条白狐裘。

他霎时松开了手,起身到了窗前,推窗望月,天上星月熠熠生辉。他低叹道:“月儿,若不是为了他,你此生也不会再来见我一面了罢?”(未完待续……)

44 旋旋情相扣

“公子见过他了?”

“你可晓得方才他对我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月夕摇头叹笑,“几日前,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我说来大梁,他便同意了,他只怕我因他而做傻事,盼公子可以保我的性命。”

“那你又为何要来大梁?因为你晓得,他就算是命在旦夕,也放心不下赵国的安危,所以才陪他前来。”

“他这个人,唉……”月夕微微一笑,“如今他没了性命之虞,却仍是一心想来求公子,能薄施援手,以解邯郸之围。”

“不错,他对我说,邯郸岌岌可危,非我无人可救赵国,”信陵君淡笑道,“他自己才被你救回性命,却又要多管闲事。”

他既然见过了赵括,大约什么都已经晓得了。月夕苦笑道:“他的脾气,公子当初在上党便晓得了。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向来都是只问该不该,绝不问能不能。赵国是他父母之邦,此刻秦国兵临城下,邯郸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都是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他又怎会置身事外?”

“你果然很明白他,”信陵君冷笑道,“可长平之败,害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置赵国于万劫不复之地,这也是他该做能做的么?”

月夕面色顿时变得惨白,许久才颤声道:“当初是我害了他。不是他……”她想起此事牵连身边无数亲人,实在无法坦然再说。信陵君却紧盯着她。沉声道:“你怎么害了他?”

月夕晓得赵括对信陵君再是坦诚,也决不会提及当年自己截断赵军之事,以置自己于不义之地。信陵君见她只是垂头不语。又微微冷笑道:“当初他在上党与我侃侃而谈,说为赵国可以死而后已。我见他明大局,晓大略,只当他来日必是赵国栋梁。可没料到他行事却如此鲁莽,一旦被拜上将军,便贪功冒进,害得四十万赵国精锐尽坑于长平。是他一手陷赵国于危重之境。如今却还有脸面来求我救赵,叫我为他收拾残局?”

信陵君这一番话好生耳熟,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过。月夕蹙起了眉。忽地想起当初在长平时,爷爷便曾说过和信陵君一样的话。都是对赵括曾报以厚望,又对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深表失望。

信陵君与爷爷,都曾与赵括深谈。对他为人、用兵之道亦是知之颇深。爷爷一生阅人无数。从不会误判大势,而信陵君更是说得上知人善用。若说他们中一人还会看走了眼,可怎么两人都会瞧错了人。

莫非赵括真的只会夸夸其谈,而无半点真本事么?

月夕猛地摇了摇头,莫说赵括曾在中条山逼困王龁,便说他平时为人处事,不急不缓,轻名小利。决不能事到临头才伪装得出来的。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一时想不明白,更不能去问赵括。无论如何,赵括在长平冒进求战,确是事实,因此造成的悲剧,她亦无力为他多做辩驳。

她抬起头,看见信陵君正目含深意望着她。月夕低声道:“我晓得公子有难处,公子仁义,还望能对赵国援之以手。”

“我不是有难处。而是这件事情,我根本就无能为力。”信陵君淡淡一笑,“我手无兵权,亦无法说动王兄发兵救赵。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当初对冯亭一般,孤身前往邯郸,以不负姊夫之义。至多再带上我这几千门客,统统一起随我去邯郸,可比起秦国四十五万大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赵括和姊夫,都是高看了我,也求错了人。”

这话真也好,假也罢,至少入情入理,月夕实在无言以对。她微微怔愣,仍是恳求道:“韩赵魏同属三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存赵即是救魏。若公子肯设法救赵国,月儿……月儿……”

她能怎样?

她明晓得信陵君想要的,她早已统统都给了赵括。

月夕说不下去,许久才道:“月儿自当永铭公子大德。以后公子但有驱使,月儿绝不推辞……”

“你不必再说了,”信陵君一摆手,拦住了月夕,叹气道,“我实在不懂,他不过是个败军之将,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处处为他?”

“我也不晓得他哪里好,”月夕淡淡笑了,轻声道:“他本来也比不上公子……”

“只是偏巧就是那个时候,叫我遇上了他,我与他……死生两不相负。”她抬头凝望信陵君,“可当初……公子若肯守约上山,我如今如何待他,便也会如何待你。”

月夕与他贴得那么近,她吐字时带着的每一口气息,都吹动着她的柔发,掠在他的面上,叫他心魂荡漾。信陵君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哑声唤着:“月儿,你……”

她俏丽的容颜,当年相比,虽与少了一丝少女的娇俏,可却多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此刻的她,才是梨花盛放时最美的时刻。

可更叫他悸动的,是她方才的话。她对他,终究还是有一分情意在的。

“公子当初心中的悔意,月儿如今已全然明白。”月夕柔声道,“可月儿实在……”

“当年之事,我确是悔意深重,”信陵君颤抖着声音,截过了她的话,“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月儿,如今……如今……若我再上云蒙山……”

“可云蒙山上,已经被公子的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月儿……也早已嫁于了赵括……”

“若赵括甘愿将你拱手相让呢?”

“他怎么会肯?”月夕微笑着,瞥了一眼屏风上挂着的白狐裘。“他连白狐裘都三番四次地要送还给你,又怎么会……”

“凡事总有例外。”信陵君微笑道,他神情恢复了镇定。又是一幅笃定之态。月夕忽然心头一凛:“除非公子……可公子又怎会是这般仗势欺人之辈?”

“若悔意深重,便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信陵君凝视月夕,“我同赵括说,若他肯将你拱手相让,我便答yīng

他,设法发兵救赵。赵国与月儿。他只能择一而取之。”

“公子既手中无兵,又怎会轻易许诺?无非是想与他开个玩笑罢了。”月夕笑道。

“我门客众多,又怎会没有办法。只要我肯。随时可以教人潜入王兄的魏王宫,逼迫王兄下令发兵。”

月夕这才将信将疑,狐疑着抬起头,轻声道:“公子。你何必如此?”

信陵君冷笑道:“我堂堂魏国公子。若想要什么东西,是怎么样都要拿得到手的。何况……”

“何况什么?”

“我同他说的明白,今夜子时为界,他若舍不得你,随时径来我府中,将你带走。可三更一过,那便别怪我夺人所爱了。”

月夕突然慌了。因为她晓得,信陵君击中的。正是赵括的软肋。

无论信陵君说赵括为了什么旁的撇下她,她都会一笑了之。可若事情涉及了赵国存亡。赵括则……当初在上党、长平,甚至前几夜在老掌柜的客栈,他都迟疑过。

他一而再再而三,都是选择了赵国。

不仅仅因为赵国是他父母之邦,更因为他长平那一败,害赵国不浅。他一定要为自己赎这一场罪。

长平一败,四十万将士性命无辜丧去,他与她可以从来都不提,可终究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方才那更鼓已然敲了三声……

赵括,真的是要为了赵国又撇下了她么?

月夕心头千丝万绪,说不出什么滋味。而信陵君只是淡然的望着她,她突然间气血涌上心头,反而娇笑道:“公子自然从无虚言。既然赵括已然做了抉择,月儿也无话可说。只是公子若贸然逼魏王发兵,就算救了赵国,也成了逆臣贼子,莫说魏王不谅解,便是魏国的臣民,也难再敬公子三分。公子难道不三思而后行么?”

“你当我未想过旁的法子么?”信陵君苦笑道,“亦有门客要为我去王兄宫内窃取虎符,来调动晋鄙大军。可虎符事关重大,不但被我王兄收藏在宫内,且放置于一个铜盒中,以缠天七锁扣锁住。缠天七锁扣据传乃公输般所制,除了历代魏王知晓开锁之法,无人能解。便是我贸然将铜盒偷出,也取不到兵符。思来想去,也惟有逼宫一途。”

月夕心中微喜,面上却仍是不急不徐,微笑道:“我晓得公子素来胸怀大志,凌轹诸侯,驱驰当世,是公子一生所求。这魏公子的虚爵可弃,天下民心断不可弃。不救赵国,是弃天下之所望,逼迫魏王,不义于魏国,亦是下下之策。可月儿却有一个法子,可以帮公子窃得兵符,虽不是上策,可好赖不会叫公子失却民心。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子既为赵括出了道难题,眼下我亦东施效颦,为公子也出一道题。叫公子选选看,公子觉得如何?”

“什么难题?要我将你送还给赵括么?”

“月儿又不是什么物件,轮不到他赵括舍弃,也无需公子归还。他已然拿了主意,同我撇清了关系。眼下这道题,只是公子与月儿的约定,与他无半分干系,”月夕想起赵括,咬了咬牙,半晌才又笑道,“若我将窃兵符之法双手奉上,公子可否由着月儿来去自由?”

她不待信陵君答话,又道:“公子若得了兵符,发兵邯郸,救赵伐秦,便是甘弃功利,救灾恤患,怀不忍人之心。魏国上下当可体谅公子无奈之义举,天下亦当更敬公子三分;且救赵若成,公子抗志云际,功业无与,必将名震天下。月儿与天下,孰轻孰重,公子自行衡量罢了。”

月夕三言两语说毕,再不多说一字,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信陵君。信陵君却撇过了头,再无法望她。

她心中是太清楚不过了,当初信陵君不肯再上云蒙山,天下与月夕,他早做了决断。如今她不过是将同样的抉择,再扔还到他面前一次。

当年与今日,又有何不同?依然是无关赵括,依然只是他信陵君自己天人交战。

信陵君被月夕捏住痛处,只有不住苦笑,忽听得窗外有人咯咯笑了起来,叫道:“那个什么君,你别发愁了,她说的那个法子我晓得,我告sù

你。”

窗子推开,阿璃一张俏脸似笑非笑地现在烛光之下。月夕微怔道:“阿璃,你……你怎么来了?”

阿璃哼声道:“我怕你跟旁人不清不楚,对不住我大哥,所以跟来瞧瞧。”她隔着窗子,朝着信陵君招了招手,笑道:“你过来。”

她这般无礼,信陵君不以为忤,到了她身边,和声问道:“你就是赵括的义妹,阿璃姑娘?”

“是我。”阿璃一手支腮,靠在窗沿上,笑道,“我告sù

你。赵姬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她另一手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格,道:“便是叫我为你入魏王宫,偷那虎符出来,如此你便可号令魏军了。”

“只是这样么?”信陵君叹道,“你一个小姑娘,如何……”

“小姑娘怎么了?你瞧不起我么?我方才可都听到了,缠天七锁扣,锁锁相扣,难得住你的三千门客,又怎么能难得住我公输璃姑娘?”

“公输……莫非你是鲁国公输般的后人?”信陵君惊奇道。

阿璃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转头对月夕笑道:“赵姬,这缠天七锁扣天下只有我能解。你原来的法子呢,一定是想叫信陵君先去寻我大哥,我不会违背大哥的意思,必定会为他去窃虎符出来,对么?”

月夕淡淡一笑,垂首不语。阿璃又笑道:“你不傻,我也不笨。本来这是大哥的事情,我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的。可你平日里仗着大哥,总是欺负我,我又不想这样如你的意……既然如此,我不如也让你难上一难?”

“你又要出什么难题?”月夕不怒反笑。

“很简单。我讨厌你,也不想见你缠着我大哥。若我去偷了虎符出来,你便不许再赖在我大哥身旁,大哥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要不要帮大哥救赵国,完成心愿,你也自己瞧着办。”阿璃一字一顿地说完,冷冷地盯了月夕许久,又对着信陵君展颜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将她留下来。你出来,我同你说说那缠天七锁扣的妙处,你便晓得我能不能去窃虎符出来了。”

阿璃目含得yì

地朝月夕吐了吐舌头,拉着信陵君便走开了去。

“阿璃,你……”月夕欲言又止。阿璃对赵括的心思,她从来都很清楚。这小姑娘从前就几次针对她,如今能提出这样的条件,月夕是半分也没有意wài

过。

可那只老狐狸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算他要真的舍她而取赵国,何以连来同她交待一声都不敢?

信陵君,阿璃,赵括,倒像是一把缠天七锁扣,锁锁相扣,扣住了她。

月夕百感交集,也说不出是是忧是惧,她端起了面前的琉璃盏,不知不觉手一颤,那琉璃盏顿时就裂了。(未完待续……)

45 别有关情处

月夕坐在这间屋子内,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已经很清楚这件事情的结果。她为信陵君出的那道难题,已然形同虚设;眼下所有的事情的关键,全都握在阿璃一个人的掌中。

阿璃若肯窃得虎符,交给月夕,月夕便得主动;她若交给信陵君,信陵君便独掌大局;可阿璃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她要赵括只是她一个人的,她要月夕离开赵括。

而那个不见了人影的赵括呢?三更已过,他仍是不知身在何方。

月夕一直小心翼翼的,没在他面前提起丝毫与长平有关的点滴。可她心里知dào

,赵括是怎么想的。

四十万将士的性命,任谁也放不下。何况这些人,是他一手送入深渊。

而究其根源,却又是因为她。

他若因此而舍月夕以存赵国,月夕又怎么会怪他?可她真的又不愿相信,赵括会真的会将自己丢掉了。除非……他对她,有怨有恨。

赵括是怎么想的,月夕明明很清楚,可又没了把握。他忽然间就消失了,一句交待也没有。

她实在是恨得牙痒,若他此刻在眼前,她定要狠狠地将他咬上一口,叫他晓得她有多恼他。可她有多恼他,就有多怜惜他,她又怎么舍得咬这一口。

他要她走要她留都好,若他肯开口同她说一声,或者她便不会这样忐忑不安……

叫她心慌害pà

的,与其说是赵括的不告而别。不如说是赵括绝口不曾提过的,或许对她的一丝怨恨。

她抬头瞧着四方,阿璃与信陵君早已不知所踪。窗户的缝隙中。参天古木的阴影,如同她心中畏惧,荒秽逼仄而来。

这债,本该就是她来还,为爷爷还,为她自己还。

月夕断然出了屋子,出了信陵君府。她想去寻赵括。又不晓得赵括在哪里?只能木然在这冰凉的大梁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面是一条巷子,道路虽然狭小,却铺着齐整平坦的青石板。巷子里黑憧憧的,几乎完全看不到灯火,除了前面十丈远的一所宅子,有朦胧的烛光透出。

得得得……有马蹄声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月夕茫然抬头。她认得这里是甫遇馆,乌云踏雪就立在甫遇馆的门口。

她慢慢朝前而去,临窗的一角,窗格支起,馆内黯淡的烛火,映着一个人,眉目清俊。只是面上那道伤疤,显得他身上有几分清癯憔悴之色。

他据案独坐。默然自饮,烛火余辉中。映照着他愁眉紧锁,似有无限的心事。

多年前,他曾在这里一人独饮,门外依稀还传来她的蘼芜香。

那时她与朱亥起了争执,他一口便将她的事情揽上了身,她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告sù

他。而这一次呢,若他这一次离她而去,她又会怎样?

世上的事,最难就是在情与义之间抉择。

一直以来,他与月夕一样,所面对的,也都只是这一个从一而终的问题。家国与她,他也只能择一而取之。

一阵夜风透窗而过,他的酒清醒了些,望向窗外,星光朦胧,天地间悄然无声,他仰看天上繁星,忽见斗转参横,已过四更天的时分了。

无论他做了什么决定,无论他有多难说出口,他总该要去交待一声的。

赵括站了起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推门声。他回过头,就瞧见有人倚在门上望住了他。

她一身雪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一张苍白秀丽的脸上,仍是带着盈盈的笑意。

那是一弯让满天星光都失色的月儿。?

※※※※※

夜色已深了,月影朦胧。

月夕静静的站在门旁中,脸色虽然苍白,可眼睛里却仍带着笑。

赵括望着月夕,月夕也正在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管他做了什么决定,她心中有多恼怒他,这眼波一触间,他们早已说完了想说的话。

她对他的埋怨,他对她的歉意,瞬息间都无影无踪了

总有一些人,他们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不必说不需说,不会埋怨,也无需歉疚的。

月夕的眼睛凝视着赵括,沉默着,过了许久许久,才幽幽地道:“我不怪你。”

“你什么都晓得了?”赵括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到了怀里,如从前一般闻着蹭着她的秀发。

“我都晓得了,”月夕的眼波如月光温柔,她低声的道,“你是赵国人,你要给枉死的赵军一个交代,你本就该这样做。”

“我怎么都好,可我却怕你……。”赵括叹着气,低声道。只这几日,他早不知已经叹了多少气了。

“怕我以后见不到你,会伤心么?”月夕淡淡笑了笑,笑中却带着一些寂寞,“我又不是第一次与你分别。有信陵君在我左右,可不晓得有多少人羡慕我。”

“是……我早就晓得,你不在意胡兄,可你必定在意他……”赵括黯然道,“有他陪着你,我便是死了,也会很安心。”

“你死了?你说什么?”月夕一怔,“你不是……”

赵括见到月夕的诧异的表情,也楞了一下,讶声道:“他究竟同你说了什么?”

“他说……”月夕也糊涂了,迟疑道,“不是你求他去救赵国,他便迫你将我留……”

“我为了赵国,拱手将你让给信陵君了……”不待她言明,赵括便明白了,他哑然失笑,“你竟都信了?”

“信陵君他……”月夕怔怔道。信陵君眼里的悔意与执念,就那般袒露在她眼前。他不曾瞒亦瞒不过她,叫她怎能不信?

“信陵君仁义飞扬,怎会做那样的事情?”赵括谑笑地低头瞧她。“你平日的聪明笃定,都到哪里去了?”

“那他要你做什么?”月夕又慌又急。

“信陵君早已决心窃符救赵,可魏国的十万大军,不可独自出战。必要等到楚军赶到,才可合力攻秦,毕其功于一役,”赵括柔声道。“这个道理,你自然比谁都明白。”

月夕默默地点了点头。赵括又道:“可秦国却不会坐等魏楚联军来来。信陵君得到消息,王龁大军已抵邯郸城外。三日后王陵大军一到,他们定会一鼓作气,立kè

发动攻势……”

“如今之际,须得有人在魏楚联军到达之前。为赵国拖延时机……莫非。他是要你……”月夕一说便明,骇然道,“可你不过一个人,如何能挡秦国几十万大军?”

“赵国满朝文武中,平原君固然私欲极盛,可终究是个识大体的人。我想乔装了去见他,劝他设法招募死士,主动出击。当可阻秦军一时。”

“一个邯郸城,能招纳多少死士?还不是螳臂当车。你岂不是九死一生……”月夕摇头道。“我好不容易同你相聚,又好不容易救了你……我不许你去。”

“可我……”赵括道。月夕板起脸,冷冷地打断道:“你又要同我说什么知其不可,什么能不能该不该了。”

赵括讪笑地点了点头,月夕仍是冷着脸:“大丈夫一诺千金,你既然答yīng

了再不离开我,如今却要反悔,难道你觉得这也是应该做的么?”

“我晓得我……”赵括实在是不晓得怎么开口,月夕伸手轻轻按住赵括的嘴唇,不准他再说下去。她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道:“我本来一定是不肯让你去的。可这一次,我不会拦着你。”

“月儿,”赵括紧紧地抱住了她,又惊又喜,“你……”

“放开我……”月夕微微挣扎,“把我箍得疼了。”可她又嫣然一笑,勾手揽住了赵括的脖子:“方才我以为你丢下我了,心里想,若我再见到那只老狐狸,便要将他的皮都要扒下来。可我又觉得自己实在下不了这个手……”

“你为了赵国撇下我,我都舍不得怪你;可其实你原本就没有撇下我,不过是自己准bèi

去送死,我又怎么能怪你?若说当初铸成大错,你我罪责各半;如今你要赎罪,我更要同你一起承担。你要做什么我都随你去做,只要你问心无愧便好。”

她的笑容如春花般灿烂,令人目眩。赵括看得痴了,不禁俯下头,月夕自然而然地迎了上来,赵括不由自主地轻吻着她的秀发、额头、和翘起的鼻子……

月夕顿生错觉,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长平谷地,他抱住她那一刻。

这突如其来的错觉,不由得使她又生出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赵括宛若能够感应到她内心的不安,更加紧地握住她的手。

“月儿……”赵括蹙起了眉,黯声道,“你是怕我……怕我如在长平一般,再害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你,”月夕在赵括的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原本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的胜算也会大些。可我实在……你晓得,我可以为你设法存赵,却不能与你一起去杀秦国的将士,我……”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也不会让你涉险。你只要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见你。”赵括低声道,“月儿,你信不信我?”

他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自己,他只是怕月夕对他失去了信心。可月夕就这样在他的耳边,吹着气,悄悄地道:“我不管你晓不晓得,我都要让你知dào

,在我的心里,若你做不到的事情,便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到。”

赵括紧紧地抓住了她,紧紧地盯着她,他的手和他的全身,忽然间又微微发起颤来。月夕顿时有些慌了,着急道:“你怎么了?是不是那病……又犯了?不是已经服了蘼心果了么?”

赵括凝视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在她耳边叹着气:“你忘了从前,我们……”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月夕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她身子顿时一阵酥软,整个人都酸酸地靠在了赵括身上,可赵括也像没了力qì

一样,搂着她一起跌到了地上。

连那支着窗格的木条,也似乎没了力qì

般地掉到了地上。

月夕挣扎着要坐起来,她越是挣扎,她的身体却越朝着赵括的怀里蹭着。她的白绣鞋也不知dào

怎么地,挣得掉落了下来,赵括又看到了她那一弯紫色的月牙。

他突地一把抱住了月夕,将她压在了自己身体下面。

月夕羞红了脸,喘着气道:“这里……这里……”

“这里没有旁人……”赵括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

“赵括……老狐狸……”月夕浑身酸软,抱着他,缠着他,细细地吻着他胸口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伤疤,在他耳边深情地唤着他。

“月儿,小月牙儿……”(未完待续……)

46 同心阻音讯

烛火已尽,夜已将去。

信陵君缓缓推开了门扇,屋内空无一人,桌上的放着两片琉璃盏碎片,那条白狐裘仍挂在屏风上,纹丝不动。

他回来了,可月夕已经走了。他却笑了起来,只是带着些自嘲之意。

身后忽然有人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回头,只是微笑道:“你回来了?”

一只洁白的小手摊到了他的面前,腕上戴着一个银镯,叮叮当当的响着。手上摆着半页青铜制成的虎符,星光下发着青蓝色的幽光。

“不愧是公输班的后人……”信陵君赞道,伸手取过虎符,纳入了怀里。

“亏得你识得那个魏王的宠妾如姬,她帮我引开了魏王和宫中侍卫,我才能这么便宜行事,”信陵君身后有个红色的身影,正得yì

地笑道,可慢慢地,她的声音又变得很低沉,“你说实话,我大哥是不是又会死?”

“他不怕死,他只是要一个为赵国四十万将士讨回公道的机会。”他叹道,“也是一个为他自己讨回公道的机会。”

“你真的相信我大哥么?你莫忘了他从前在长平……”

“月儿若信,我便信。其实我一直也在怀疑,以你大哥的性情与本事……当初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既然早决心窃符救赵,你又何必去骗赵姬?”

“月儿和赵将军饱经患难,才得相聚。赵将军要为赵国一搏。可对着月儿,一定说不出口。月儿……我觉得她心中忧患甚深,只怕她晓得了事情原委一时糊涂……不用激将法。他们便不会去主动捅破。”

他们两人都是聪明人,只需多一点点时间,便一定会想明白。否则,这屋内又怎么会失去了月夕的踪迹呢?

“可我不信,我觉得你就是想要赵姬留下来陪你……我听得出来。”

“是么?”信陵君淡淡笑道。真真假假,谁能说得清楚呢?

阿璃还小,还不明白……就算他可以赢尽天下人心。可当初的一时糊涂,便令她再也得不到一个人的心了。

他反来问道:“我倒想问问你,你既然听了你大哥话。为我去盗取虎符,又何必再要逗月儿呢?”

“我烦透了她,只是气一气她都不行么?我真是不明白,有些女的。再怎么惹人讨厌。却总会有男子为她做那么多事情?”

信陵君顿时轻声笑出了声,他转过身,笑道:“我也有些不明白,有些男子,声名狼藉,可为何总有有人愿意信他帮他?”

“谁帮他了……你别打岔,”阿璃嗤笑道,“其实我明白的。从前有人同我说过,越是聪明得难捉摸的女子。才越是叫人舍不下,你说对么?”

信陵君不问反答:“是谁同你这样说的?”

阿璃道:“胡衍胡大哥。他还说,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这话也对么?”

信陵君笑了笑:“这人倒有些豁达,虽有狡诈之气,可能看透得失,早晚会有一番成就的。”

“你只凭我这两句话,就能晓得胡大哥是什么样的人?那我呢?”

“你?自然也是位既大方又心善的好姑娘。”

“我大哥说你的本事大,瞧来你是有些本事,”阿璃得yì

地一笑,忽又转问道:“我问你,你可会吹叶子么?”

“我不会,”信陵君叹气道,“倒是听赵将军吹过一次。”

“好听么?”

“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还有些说不出的欢喜,是么?我前几日也听到过一次……”阿璃沉默了许久,又道,“可我从前听时,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曲子,里面却都是思念和悲伤……”

她趴在窗户上,望着天上升起的启明星,怅惘无限:“我只是不愿大哥,再吹着那样的凄凉的曲子了。”

※※※※※

数日之间,四十万秦军先后到了邯郸城下,王龁与王陵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几乎已可唾手而取邯郸。

邯郸城中,乱成一片。

淇水北岸的红泥小栈前,江岸白雪皑皑。江上星月微光照映,冬日里瞧来,这里本也可算得上是一幅美景了。可江边还有不少流民,面色惊慌,神情狼狈,拖儿带女,风雪中挤在这渡头,纷拥着挤上小舟,要从邯郸逃走。

见到这样的场景,便不会觉得这里美了。

秦军大军尚未攻破邯郸,城内已是四处流离。若一旦被攻破,不晓得邯郸城又是什么光景。

月夕心下黯然,转而望向身边的男子,他亦是神情黯淡。只是这人身着葛衣,身形消瘦,面容猥琐,右颊上一道疤痕,左颊上还生着颗大痦子,上面留着三茎长毛。

信陵君门下的人,果真是能人异士辈出,竟将赵括乔装改扮得几乎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丑得她都几乎不愿再搭理他了。

“大哥……”阿璃牵着乌云踏雪,从一旁缓缓而来,欲言又止。

“阿璃,你留在这里,”赵括道,“有月儿在,无论我怎样,她都会护得你周全。”

“我不要,我要跟你一起……”阿璃嚷道,“你到哪里,我……我也跟到哪里。”这一路她已经同赵括说了无数次,可赵括始终态度坚决。她没了办法,猛地一转身,对着月夕道:“赵姬,在大梁你可是帮了你大忙的,你还不帮我劝劝大哥么?”

“你帮我什么了?我只记得你同信陵君说要帮他做什么事情,可从来没同我说过什么……”月夕微笑着推开了红泥小栈的门,用火折点亮了小栈内的烛火。

赵括跟了进来,月夕低声道:“你那时躲在哪里见到我了?只是你同赵丹么?”

赵括朝着最里面最小的房间努了努嘴:“还有小秦。”

月夕捏了捏他的耳朵。嫣然一笑道:“那我就在那间小屋子里等你,你回来时,我第一眼便能瞧见你。”

“好。”

“阿璃……”月夕又扬声叫道。

阿璃拉着脸。坐在门口,听到月夕叫她,只是斜睨了月夕一眼,仍是坐着不动。赵括叹息着摇了摇头,正要开声唤她,却被月夕拦住了。

她瞧了阿璃一眼,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嬉笑。曼声道:“老狐狸,你可晓得那日在大梁,有人同我说她极讨厌我……”

阿璃的脑袋立kè

转了过来。紧张地盯着月夕。月夕回望着她,笑得既狡狯又妩媚:“她还说,她的大哥只是她一……”

“喂,你给我住口……”阿璃急唤了一声。冲了过来。站到了月夕面前。

“她说什么了?”赵括微笑道。

阿璃却是满脸通红,她晓得这赵姬素来没脸没皮,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那时逞一时口舌之勇,虽得了一时便宜,却还是将自己对大哥的心意透露了出来。此刻若被她宣扬出去,赵括避忌赵姬,只怕再也不肯同自己亲近了。不由得心中大急。

“咦,你终于肯听我的话了么?”月夕诧异道。

阿璃微微地哼了一声。她心中觉得委屈。又无处可诉,不自禁便抽噎起来,一哭不可收拾,泪水不断地便涌出来。

“你不听便不听罢,我也习惯了,”可月夕仍是笑道,“那你听你大哥的话,好好留在此处陪着我。本来我……”

“本来什么?”阿璃没好气地问。

“我本来想,若你愿意听我的话,我便叫你为我,去看着你大哥……”

“真的?”阿璃听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立kè

破涕为笑,满脸的惊喜。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能让她有意wài

。”赵括道。

“赵姬……”阿璃顿时垮下了脸,望着月夕。

“你不必理会他。他不带上你,你待他走了,再偷偷跟去便是了。天下最难的缠天七锁扣你能解,赵王和魏王的虎符都被你偷到手过,你这么有本事……”月夕笑盈盈道,“你大哥这么一个大东西,你还怕你寻不到么?”

“对,对……”阿璃拍着手笑道,“大嫂真是聪明,我自然都听你的。”

赵括哑口无言,只能眼神频频闪动,示意月夕莫要随着阿璃胡闹。可突然间,他转身过来,问阿璃道:“你方才叫月儿什么?”

阿璃一怔,伸手捂住了嘴,讪讪地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顾左右而言它:“我去瞧瞧阿雪,再将它也乔装一番,莫要叫平原君也看出来了。”

月夕双颊晕红,与赵括相顾一笑。月夕望着赵括,柔声道:“阿璃机敏轻功又好,可以帮上你许多忙,你便带上她罢……我要她看着你,是生是死都要将你带回我的身边。”

赵括闻言却蹙起了眉头。月夕低声道:“无论你怎样,我都不会轻生。我若等不到你,便去雁门,为你照顾你娘和菱儿,决不做任性糊涂的事情。这样你可放心了么?”

“好。”赵括眉头一展,再不赘言。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了霜墨,交到了月夕手里:“这个给你,不要总是披散着头发……”他又低声道:“我一定会回来,你等着我。”

月夕甜甜地笑了,伸手束好了头发,赵括深深望着她,转身出了红泥小栈。

※※※※※

月夕就在红泥小栈里等着,她不晓得等了多少天,只晓得秦军始终不曾攻破邯郸城。

时常会有逃亡的人借宿,为她带来一些的消息。一开始听说,秦军四十万大军已经将邯郸团团围住,秦将郑安平另带了五万人马殿后支援。邯郸城里全民皆兵,这些想走的,都是些在邯郸的外乡人。

后来有人说,平原君赵胜不知听了谁的话,散尽家财招募死士,还将妻妾编入行伍,以鼓励军民共赴国难。

赵括确实没有看错人,平原君固然不是一个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的贤相,可他至少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

再接下来,便听说信陵君持着虎符去了魏国邺城,可魏将晋鄙不愿听令,随行的朱亥取出袖中的大锤,当场杀死了晋鄙。信陵君夺取兵权,从十万魏武卒中精选八万精兵直趋邯郸。

可前几日的消息却说,平原君已经募得死士三千人,命门客李谈率众击敌。这李谈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人物,竟然凭这三千人,迫使秦师仓惶后退了三十余里,一时不敢复来。可毕竟只有三千人,寡不敌众,三千人尽数战死,李谈亦是死于军中。

流民之言,月夕不敢全信,又不能不信。她忍不住偷偷到城头眺望,果然见到熟悉的秦军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逐渐朝西南退去。

可赵括,他又在哪里?(未完待续……)

PS:昨天没有双更,不好意思。今天争取三更,明天全部完结!

47 世事有反覆

月夕惟有等。

入了十二月,她终于听说魏楚两军均已赶到邯郸外围。信陵君指挥魏楚联军,对秦军发动了强dà

的攻势,魏军击于西,楚军击于东,赵军应于内,秦军三面受敌,终于大败秦军。王龁率秦军主力向西仓狂败退了数百里,入了汾城才稍事喘息。

在邯郸城南的秦军郑安平部只剩下两万人,被赵军重重围困。郑安平部远离主力,粮秣断绝,突围无望,只得全军降赵。

秦军死伤三十余万,被迫撤至河西,与六国夹河对峙。此后几年,只求休养生息,再无问鼎中原之力。

月夕仍然没有听到李谈的消息,赵括他……难道真的是慷慨请决死,从容赴国难了么?他向来如此,便是再死一次,又能怎样?

可月夕不信,他答yīng

了她的事情,从来都是言出必践;就算是死,他一定会回来死在她的怀里。

她苦苦地等着熬着,一切又似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日。她醒来时,便困在了宣华宫里,不晓得一切赵括的消息,一日日如刀划过心头,只能靠那一点点的希望撑着。

又是一夜将尽,她靠在窗前,望着窗口凋零的梨树枝,学着赵括的样子,偷偷地从窗户里瞧出去……她想着便是那一夜,赵括只见到了她脚背上的胎记,却自此对她生死以之,倾心相爱,她不禁便微笑起来。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又坐在梨枝上,前方赵括脚踏着一路星辰。微笑着向她走来。

赵括,你究竟是生是死?

想着想着,她的心口忍不住又痛了起来。忽地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呼道:“大嫂。大嫂……”月夕心口一跳,还未来得及应答,门外的声音又叫道:“赵姬……大嫂,白月夕……”

是阿璃在胡叫一气。月夕蹭地站了起来,推开窗格,从窗口跃了出去,见到披着红色斗篷的阿璃。牵着乌云踏雪,正站在梨花树下,面色惊惶。

她顿时脑中一惊。不敢上前,只是轻声道:“阿璃,他……”

“大嫂,”阿璃闻声便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大哥,大哥他……”

“他是不是……”月夕声音如常平淡,可全身都在发抖。

“大哥没死。”阿璃拼命地摇头。月夕心头一松,突地全身一软,坐到了地上。阿璃忙拉起了她,靠在了树上。月夕目中含泪,低声道:“那他人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被人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月夕一愣。

“是个女的……”阿璃的双手却发颤起来。

月夕反而镇定了下来。她领着阿璃进了红泥小栈,坐到了几案边。稳住了阿璃的双手,才沉声道:“慢慢说……”

阿璃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想了一想,才道:“大哥带了我,去见平原君。他说服了平原君,征募了三千死士,大哥领着这些人,虚张声势出其不意,竟然将王陵的二十万秦军逐出了三百里。大嫂,大哥原来这么能干……”

“他本就是这么能干,”月夕浅笑道,“这才是他的本事……”

“然后大哥假装战死,又带着我去见信陵君。信陵君留他在身边,问他这个那个、言听计从……大嫂,那些打战的东西我听不太懂。总之,就是打赢了好几场战……还帮赵国将那个郑安平抓了起来。”

“再后来,秦军退了,信陵君和楚国的春申君被平原君请入了赵王宫。大哥和我本来要回来寻你你,他说咱们一起去雁门,你一定会肯的。可听说赵王派了一位公主来魏楚联军大营,大哥本来已经极小心,带着我躲到了一旁,都是我不好……”阿璃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大哥也不同我说清楚,我以为只要人不叫公主瞧见便好了,便打了一个哨子唤阿雪,然后……我就见到那公主跟在阿雪后面来了,还立kè

叫人将我们围了起来。”

“那位公主,是不是人长的极美,头上还带了一只白玉镶金的簪子?”月夕微微冷笑。

“对……就是她,”阿璃叫道,“大嫂,你认得她?”

“我自然认得,”月夕哼声道,“玥公主,平原君的女儿。她同你大哥定过亲,本该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难怪她叫大哥括郎。大哥易了容,她盯着他瞧了许久,然后笑着说:括郎,原来你没死,还另结新欢了,那你的宝贝月儿怎么办?大哥就装糊涂,说她认错了人。我们要走,她也没拦着我们,只是又说什么:括郎,你不认我也就罢了。难道你就不想知dào

,赵鄢的下落么?”

“她怎么会晓得赵鄢的下落?”月夕一怔。

“大哥也是同你一样的表情和说法,”阿璃叫道,“大嫂,这个赵鄢是什么人?”

“是你大哥从前的贴身家将,长平一战后便没了踪影,”月夕沉吟道,“赵括自然会留下来了,她又说了什么?”

“她把大哥带到了一边,只说了几句话,便叫人将他抓了起来。我见情形不对,便立kè

骑了阿雪来见你。大嫂,她抓大哥做什么?我们快去把大哥救出来……”

赵括自然是要救的。可阿璃问得对,赵玥抓赵括做什么?

赵玥既然捉了赵括,那便是一点都不顾念从前与赵括的情分了;她用尽了法子,赵括也不愿娶她,她又何必去顾念什么情分呢?可她既然恨透了赵括,为何不对赵括痛下杀手,而只是捉了赵括?

她要将赵括交给平原君么?可平原君本就对赵括亲厚,若再晓得他就是李谈,只怕会网开一面。便是只有万一的可能,以赵玥之精明,她也不会做这样蠢事。

月夕沉吟了半晌,问阿璃道:“可晓得她将你大哥捉到哪里去了么?”

阿璃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摇头道:“我只晓得的,她是替赵王来犒赏魏楚联军的。对了,她身边的侍卫,有几个就是上次跟着赵王来马服君府的那群人……”

赵王宫的侍卫……赵玥由赵丹派来,由赵丹的贴身侍卫护送,合情合理。可如此一来,赵括生还的消息便瞒不了赵丹了。赵玥从来都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既然如此,她就未曾打算瞒着赵丹。月夕又想起上一次在马服君府,赵丹对赵括家人诡异的态度,其中大有蹊跷,莫非赵玥是要捉了赵括去见赵丹么?那么岂不是要入赵王宫去救人了?

可她为何会晓得赵鄢的下落?赵鄢究竟去了哪里?月夕仍是想不通,却又觉得这件事情极为重yào

,是其中的关窍所在,只是低着头思忖着。阿璃在一旁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未曾回应,阿璃心中着急,不停地扯着月夕的袖子,叫道:“大嫂……赵姬……”

“别吵,叫我好好想想……”月夕皱眉轻斥。阿璃见到她面上突然间威严极甚,心中顿时惧意大生,可心中挂心赵括安危,又气又急,眼中含着泪,伏到了几案上。

她虽心急,却有几分猜到月夕要想的事情,必定与救赵括有关,且至为关键,所以才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她再不敢惊扰月夕,自己又没法子可想,只得忍着泪,苦苦等着。忽然眼前的油灯的灯芯一爆,火花朝自己溅来,她忙一侧身,那火花落在那青色的香囊之上。

她上次因这香囊被赵括责骂,晓得这香囊对赵括和月夕极为要紧,连忙伸手去掸。一触手却觉的香囊内软绵绵的,也不晓得里面装的是什么。她好奇心大盛,一时忘了别的,悄悄地伸出手,抽开了香囊上的丝带,又轻轻地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里面也没有什么别的,不过是三枚刀币,还有两张布帛,她悄悄地打开其中青色的一张,里面竟都是血迹,她顿时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人以鲜血写了几行字,血迹已干,甚至显了一些黑色。

阿璃自幼随爷爷行走江湖,顺手牵羊取人钱财,最忌讳的就是血光之物。她虽然胆子大,可见到月夕将这样的东西收藏在香囊里,且珍而重之的收藏,心中实在觉得有些惊怵,甩手就扔到了地上,大叫道:“呸呸呸,大吉大利。”

“你做什么?”月夕被她惊动,伸手将那块写了血字的布帛拿了起来,“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阿璃皱着眉,朝她的香囊指了一指。月夕这才瞧见自己的香囊已经被她抽开,福伯送她的刀币和包裹随侯珠的帛布都被阿璃取了出来。她忙将两件东西先收进了香囊,才展开了那件带着血字的青色布帛。

“我的香囊里怎会有这个东西?”月夕诧异道。

“你自己的香囊,你自己不晓得么?”阿璃讥笑道,可又靠近了她,和她一起看着上面的字。这字以血写成,可歪歪斜斜、瘦骨棱棱,像是临时一挥而就。阿璃一字一字地念道:“余等兵败被围,实乃天命,然亦非人力乎?邯郸来人密入上将军营帐,数日即不见影踪,兵败一事,此人必牵扯甚多;惜上将军执意为其隐瞒,惟盼信陵君深究之,余等便死,亦可瞑目。”(未完待续……)

PS:这两天又写了好多错别字,大家请见谅啊,我有看到都会慢慢改过来的。

48 人心若波澜

阿璃念完,又惊诧道:“大嫂,这是大哥写给你的么?不对……应该是写给信陵君的。”

月夕双眼紧紧地盯着布帛,前前后后又看了好几次。这写字之人,显然是赵军中人,可这锦囊她一直随身,长平见赵括之前,曾打开过一次,其时并无此物,此后便也不曾打开过。又有哪个赵人,可以将这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来呢?

这人知晓赵括甚多,曾与赵括同被围困长平,又识得信陵君,想来想去,倒也不难猜,便只有战死的冯亭了。

若真是冯亭,那便是当时在她被赵括点了穴道人事不省时做的。他只当月夕与信陵君真是叔侄,便想借月夕之手,将这信送给信陵君,为他查明长平兵败的真相。

原来冯亭也觉得这一战有古怪。

月夕还记得,当初赵括被围,其实是大出爷爷的意料,白起因此评价赵括外强中干。可后来白起又说赵括在无粮无援的绝境,却仍能让秦军死伤大半,是秦国的心腹大患。爷爷的话虽然前后矛盾,却是有一说一就事论事。再加上冯亭书中所言,可见当初赵军内确有问题。

可赵括至始至终也不曾对自己透露过半点风声,冯亭亦说他执意为其隐瞒。究竟是何人,做了什么事情,能让赵括如此谨小慎微地维护?

月夕心中疑虑重重,忽然又想到那时在故关前遇到赵鄢,他说赵括叫他将什么人务必要送回邯郸。莫非那人就是赵括维护之人?

可她后来问过胡衍。自他们一行到了邯郸,胡衍从未在马服君府内见过赵鄢,也无人知dào

他的去向。直到今日赵玥以赵鄢下落哄捉了赵括。

至少赵玥晓得赵鄢是个关键人物。也晓得赵鄢下落不明。

赵玥身后,无非是平原君与赵王丹。若是平原君,赵括一定不会如此坦然去见他;反而是赵丹……

月夕越想疑窦越大。那日赵丹为何要那样害pà

赵括的鬼魂,为何要阻止赵老夫人离府,他好似还怕赵括别有安排。当初赵丹私入秦王宫,还是赵括亲自赶来咸阳救他出来,对他不负兄弟之情与君臣之义。他为何要畏惧赵括?

除非……除非是他有愧于赵括。

一想到此处,突然间月夕脑中灵光一闪,眼前豁然开朗。顿时明白了一切。

不是赵括对不起赵丹,而是赵丹愧对赵括,愧对四十万赵军将士,愧对赵国上下。

赵丹一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他定是故技重施,又暗中到了长平,入了赵括的大营。白起一开始连连小败,本是为了诱赵军入埋伏,这样的招数,只要稍许有些经验的将军,都会谨慎行事,何况赵括;可赵丹看来。却会觉得赵括胆小如鼠。

赵丹只当自己有五十万大军在手,自然所向披靡。说不定就此夺了赵括的兵权,自行指挥起来。他主动出击,不料却掉入了白起的陷阱。

事到临头,大军被困,他又慌了手脚。赵括只得叫赵鄢送他回邯郸,自己却留在长平与赵军将士同生共死。

他身为赵王,果真如此妄自尊大、莽撞行事,害死四十万将士,又使邯郸陷入三年重围,此事一旦为世人所知,赵丹若不以死谢罪,如何面对赵国百姓,将来又有何面目见朝中诸臣?

所以那日赵丹不许马服君府上下走脱,实在是他心中有鬼,怕赵括另有安排,泄露了他这个惊人的秘密;所以他见到赵括,不论是人是鬼,赵丹都是良心不安,惊慌不已。

赵鄢将赵丹平安送回了邯郸,可他却也知晓了此事。依照赵丹的性情,难保赵鄢早已被……

可为何赵玥会晓得?

她既晓得赵鄢之事,多少也是晓得了赵丹的秘密。这天大的秘密,赵丹如何会让她晓得?

月夕一人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出声道:“阿璃,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阿璃忙凑了过来,月夕在阿璃的耳边细细地说了许久,听得阿璃双手发颤,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月夕又将手中的布条塞到阿璃手中,这才沉声道:“赵玥只怕是带赵括进了赵王宫,我要去救你大哥……”

“我同你一起去。”阿璃回过神来,忙道。

“赵王宫侍卫众多,你功夫又平常,只怕帮不了什么忙,而且赵括绝不愿让你为他涉险……”

“那我们去请信陵君帮忙,他手下门客多……”阿璃思索道。

“信陵君窃符救赵,几乎同魏王恩断义绝,只怕难回魏国。若再为我们,得罪了赵王,那他便连立身之地都没了。”

“那、那……对了,胡大哥回了邯郸,你若开口,他一定会帮你的。”

“胡大哥要照顾政儿和质子府,他若有万一,政儿怎么办?异人哥哥和卉姬岂不是无人照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大嫂,难道你真的一个人去?”

“你去平原君府,将我告sù

你的事情一五一十告sù

平原君。他的为人……若按你大哥的说法,不至于会害你。可他肯不肯出手救赵括,便只看他自己了……”月夕望着阿璃,沉声道,“若我们无法来寻你,你便去雁门寻李牧将军,为我们……为我们侍奉赵老夫人。”

这样性命相关的大事,月夕却平平淡淡地说来。阿璃盯着月夕,实在是觉得自己满腹的焦急担忧,全然无处着力。可正是月夕这样平缓的语气,又无形中给了阿璃一股安定的力量。

阿璃低声道:“大嫂,你实话告sù

我,你一个人去赵王宫,是不是极危险?”

月夕微微笑了笑。道:“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很难,说不定很容易。可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免得他又被他的玥公主哄得软了心。”

阿璃稳言,只是默不作声,坐在一旁,许久也不肯起身。月夕轻声催促道:“快去罢,带上阿雪。你若再迟疑,便会误了你大哥的性命。”

阿璃心头一惊。“噌”地站了起来。她跑到了门边,又回过头来,依依不舍的望着月夕。她虽然不情不愿地叫了月夕几声大嫂。可一旦叫出了口,她却是决意一生要将她当作大嫂一般对待的。

月夕朝她笑着微微颔首,阿璃牙一咬,跑出了门去。月夕听得外面乌云踏雪长嘶一声。马蹄声迅速远去。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出门外,仰头看天。

天色漆黑一团,无星无月,似乎告sù

她今夜又是一场风雪。

只盼望,这也是她与赵括在邯郸见到的,最后一场雪。

※※※※※

赵括缓缓地睁开眼睛,便见到面前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容。是赵玥正目含柔情地望着他。

他背脊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尺许,突然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赵玥忙扶住了他,柔声道:“括郎,快别动了。方才我叫人给你服了迷药,你越动便会越伤元气……”

赵括全身软绵绵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在了席榻上,见四周帷幔,富丽堂皇,是赵王宫内的装饰,可宫内并无宫女,大约是被赵玥摒退了。他再仔细分辨,依稀认得此处是北面的秀清宫。

他转过脸来:“玥公主,赵鄢在哪里?”

“赵鄢?自然是死了,被赵王哥哥杀死了,”赵玥笑道,“你难道不该早就心中有数了么?”

赵括神色顿时一黯,默然了许久,又道:“我在平原君不曾见过你,莫非这几年,你都只住在这秀清宫中么?”

赵玥淡笑道:“我在平原君府也呆腻了。这三年战事未曾消停,爹爹忧心战事,府内处处都是一团乱麻,还是赵王哥哥这里清静些。”

赵括暗中运气,果然真气涣散,非但中了迷药,还被封了穴道。他叹气道:“你要捉我,开口便是,我绝不敢逃走,何必还要点穴下药这么麻烦?”

赵玥温柔地笑着,伸手轻轻抚着赵括右颊上的伤疤,只柔声问道:“括郎,疼不疼?”她这话和月夕那时问赵括一模一样,可赵括心中毫无温暖之意,反而有些不寒而栗。他摇头道:“一道伤疤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赵玥却咯咯地笑道:“你那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月儿呢,她见了你这道疤痕,是心疼你还是不心疼啊?”

赵括微微一哂,道:“玥公主,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怪就都怪到我的身上,莫要与她计较。”

“我怎会怪你?”赵玥将自己靠在了赵括身上,垂首埋入赵括的胸口,柔声道,“括郎,你可晓得这三年我有多思念你,我心中亦是后悔极了。爹爹同我说几次要替我另配婚事,我都是一口回绝了。你既然没有死,我们的婚约又在……我们本该……你若不想再见到赵王哥哥,我便随你离开邯郸,我同你……从此天涯海角,我都跟随着你……”

她又缓缓吐语,柔情款款,赵括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两人在快风楼前的场景。他心中柔情涌动,又不知不觉,想到了卉姬,甚至阿璃……

他这一生,不晓得是欠了谁的,更不晓得为何会有这么多的女子,都像是欠了他的。她们都情深意重地待她,他却都一一辜负。如今卉姬尚有小秦关爱,阿璃亦可以兄妹之情待之,可对赵玥,他却是始终心怀歉意。他顿时心便软了,几乎就要开口应承了赵玥。

可突然间,月夕在长平被夕阳映红的双颊却涌上了心头。

他不由自主伸手便朝脖颈处摸去,想到月夕还在红泥小栈等他,也不晓得阿璃可会去寻她,她若以为自己死了……赵括顿时心口一酸,摇了摇头,柔声道:“玥公主,旁的事情,你但有吩咐,自当万死不辞,惟有此事……在下早已心有所属,实在愧难从命。”

赵玥抬起头来,见他勉力抬起手,扶在颈脖处,微微而笑。她突地目光一冷,双手用力一扯,将他的衣襟拉开,见到赵括身上几处伤疤,而他方才手掩之处,正有一个小小的紫色的月牙,月牙的边圈断断续续,一看便晓得是被人以牙齿咬出来的。

她面色大变,怔怔地瞧了半晌,猛地一推赵括,站了起来,冷笑道:“括郎,你这胸口的月牙儿,是谁咬的?是你的旧爱卉姬,是白日里我见到的那个新欢丫头,还是你那个……”

“他哪有什么旧爱新欢,他的心里,至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只听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这声音赵玥刻骨铭心地记了三年,闻声想也不想,便恨声道:“月儿?”

“月儿”两字声音甫绝,房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外面侍卫东倒西歪地倒了一地,一条白色身影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未完待续……)

49 三万六千日

“月儿,你来了……”赵括见到月夕,面上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低声道,“我真怕阿璃没去寻你,叫你以为我死了,害你伤心;可又怕阿璃去寻你,让你又为我冒险。”

月夕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唇瞪着他,赵括见她神情诡异,心中有些奇怪,与她四目一对,他忽地心头清明,失笑道:“你方才已经在外面了?”

月夕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赵括笑道:“亏得我神志清醒,没有一时糊涂,做错事情,不然的话,我是不是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月夕这才“吃吃”地笑起来,到了赵括身边,在他右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又在他耳边悄声道:“亏得你忍住了自己心软的这个毛病……”说着以指在他身上一点,解了穴道,可见赵括仍是不站起,月夕微觉诧异。

“我中了迷药,”赵括见月夕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忍不住将头轻轻抵了抵她,这才转身歉然道,“玥公主,赵括蒙你垂怜,愧无以报。可我与月儿,曾共历患难,彼此刻骨铭心,此生再无法舍弃,只盼你谅解……”

赵玥一直默不出声地站在一旁,恨恨地站盯着两人,此刻听到赵括的话,身子一颓,靠在了墙柱上,喃喃道:“共历患难,刻骨铭心……”顿了一顿,她哂声道:“括郎,只要你愿意,我亦可以与你共历患难,我对你亦是刻骨铭心。你……你竟然都不明白么?”

赵括闻言,微微一喟。赵玥扶着墙柱,颤巍巍的站着。转眼朝着赵括与月夕,两人神色之间互相都是温柔关怀之情,心中霎时酸楚无限。她固然嫉恨月夕,可又更恼赵括对自己的无情,突然冲上前去,伸出手来,要打赵括一记巴掌。

月夕正要出手挡开她。赵括却朝她摇了摇头。月夕微一迟疑,终于侧身转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赵玥在赵括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掌。

“玥公主,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他欠你的也算是还完了。我们就此别过罢。”月夕冷冷说道。话音一落,斜身抢进,正要推开她。赵玥却猛地退后三步,伸手拔下了头上的玉簪,对准了自己的喉咙,泣声道:“月儿姑娘,我思念括郎多年,本以为阴阳相隔。如今好不容易又见到他,你要带他走。我真是是……生无可恋,我……”

晶莹的泪水挂在赵玥如玉的面颊上,显得她一副楚楚之态,叫人怜惜。月夕却是领教过她的手段,只是背过了身去扶赵括,冷笑道:“你要寻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

只见金白之光一闪,赵玥手持玉簪,已朝着自己的喉咙插落。赵括面对赵玥,看得清楚,不禁叫道:“月儿,别让她……”月夕回过头来,秀眉一蹙,兔起鹘落,抢到了赵玥面前。

赵玥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玉簪已给月夕挟手夺去。

月夕持簪在手,微微笑道:“真是麻烦。”可突然手指一麻,手上无力,握不住玉簪,身子全软了,倒退几步,靠在了赵括身上。

赵括惶声道:“月儿,你怎么了?”

月夕只觉得似有一根针从手指直钻入心口。她当即伸手点穴先护住了心脉,又气运丹田。哪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再一运气,内力仍是时断时续,全然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变。她悄声对赵括道:“这簪上有毒。”

赵玥轻飘飘地上前,俯身拾起了玉簪,娇笑道:“月儿姑娘,你不晓得罢。那一次在赵王宫里我被你挟持,几乎落入火牢而死。我便日日想着,若下一次再遇见你,如何能制住你,后来终于被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特地求了我爹爹门下巧手之人,将毒药藏在这白玉上,外面以金片包遮,平时戴在头上,毫无异状。可要对付你的时候,我只需捏着金片微微用力,便可将这抹了毒的一段,弹出半寸……”

她甚是得yì

,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月夕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再看赵玥的玉簪,果然她双手捏在下端的金子处,上面白玉那一节长出了半寸,正发出绿荧荧的幽光。

月夕软软地靠坐在赵括身旁,连手都无法提起,只能叹气埋怨道:“又是为了你的滥好心,这下可害死我了。”

她与赵括,本都可以在赵王宫里轻易来去,可如今,一个中了迷药,一个却中了剧毒,性命都握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玥手上。

赵括听赵玥语中带笑,可却含了一股毒辣之劲,想着她日夜随身带着这样危险的东西,只是一心为了对付月夕,其中怨妒之深,不禁叫他怵然生惧。

再见赵玥款款上前两步,她手中的白玉簪高高举起,就要朝着月夕的心口扎落。赵括再顾不得什么愧疚与情面,大声叫道:“玥公主,月儿在火牢还救过你的性命,你岂可恩将仇报?”

赵玥停下了手,呸了一声,讥笑道:“她救我?若不是她逼着我,我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带她去火牢,要与她同归于尽?”

赵括道:“就算月儿逼你,也是你骗她入宫意欲加害在先。她与你无怨无仇,你不过为了情爱两字,便起恶心害人,岂不是太过了么?”

月夕亦是笑道:“玥公主,你从来都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时时想着暗中害人。这样的为人处世,老狐狸他又怎会瞧得上你呢?”

“住口。我几时害过人?是你,又在括郎面前诋毁我。”赵玥手中玉簪一挥。指着月夕嚷道。

月夕不屑与赵玥争辩,只是轻蔑地一笑。

赵括道:“玥公主,月儿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可只要是你曾做过的事。再是隐蔽,也会露出痕迹。你明里答允我拖延婚期,背后却叫赵贤骚扰卉姬,暗里还叫人打砸快风楼,赶她出邯郸,这难道不是害人么?”

赵玥脸色骤变,半晌才道:“我不是想害她。不过是想让那个卉姬识趣,莫要再缠着你罢了。谁叫你日日在快风楼混迹,又说对旁人情有独钟。我只当你对卉姬难分难舍……后来我在快风楼见了你同……这个贱人的异状……”

她只肯称月夕为贱人,可月夕反而将头倚在了赵括的肩上,甜甜地笑着。

赵玥又道:“那夜又在你房门前听到你们两人调情……我这才晓得,原来暗中还有一个什么月儿。我也这才明白。从前你嘴里念得。醉后喊得,在驻马桥寻的,那待月楼候的,都是她……而不是我……”

赵括道:“所以你便假冒赵王的名义,说我同我娘出了事,引她入宫,设下埋伏杀她?后来被她识破,你又铤而走险。带她去火牢。我二人逃出火牢,你猜我们是去了快风楼。恰好遇上赵鄢去取药,你晓得我叫赵鄢把守小秦的质子府,便猜到我们躲在质子府,又去说服大哥带了人,赶到了质子府外……玥公主,我固然对不起你,可你怎可对月儿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手?”

赵玥怔怔地盯着赵括,忽然颤声道:“你……我……你原来什么都晓得,所以那日将我救出火牢后,才那样撇下我不理我,是么?”

赵括仍是叹气不语,赵玥盯了他半晌,忽然翻过手背,突如其来再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恨声道:“我就是恨你这般,一切都瞒着我骗了我,将我当成傻子般戏弄。”

“我怎会戏弄你?”赵括叹气道,“我那时确实还什么都不晓得,只是因为忧心月儿的安危,才不得已将你交给侍卫便离去了。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才想通的。”

赵玥却反手又打了他一个巴掌,她眼中充满怨毒之意:“月儿……月儿,叫得可真是亲热。括郎,你莫不是忘了,当初在快风楼前,是谁同我说我我夫妻间再不客套,可转眼却又告sù

我自己心有所属的?”

“你若不中意我,便直说了便是。我赵玥是平原君之女,堂堂赵国公主,又岂能困死在你的身上?”赵玥冷笑道,“你明晓得我误会了,却将错就错,不与我说明,你不是存心戏弄欺骗么?”

彼时赵括误以为月夕已死,便再无他念,只想着与赵玥成了亲,就此全了马服君与平原君的心愿。因此赵玥误会自己对她念念不忘,他也无心解释。可后来晓得月夕未死,他一心要对月夕守信,因此才对赵玥出尔反尔。说来说去,始终是他欺骗了赵玥,赵玥心恨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当初之事,委实有愧于心。

赵括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了。赵玥见他面上愧意涌现,自己心中也软了几分,黯然哀声道:“括郎,我未见你之前,是丝毫也不在意与你的婚事。邯郸城里传说你马服子的美名也罢,赵贤骂你风流浪荡也罢,我都当成耳旁风一般。这是爹爹为我定下的婚事,无论你是好是坏,我也不能推却。可那一日……偏偏在驻马桥上,你从那个什么花五的手中救了我,我……我便……再也忘不了你……”

“玥公主,是赵括无状,连累了你……”赵括叹道。

“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之言。我是真的想与你侍奉你娘,同你白头偕老。就算你同我说你早有了心上人,我也总想着,我一片真心,你早晚会为我打动。可我没想到,你心里半分也没有我。甚至……甚至……那夜她打得你重伤吐血,我只当你从此再也不会记挂她了。可你,你做了上将军,爹爹叫你与我先成亲再出征,你竟然仍是不肯……”赵玥哽咽道,“我难道就这般不堪么?她又有什么好?”

“她哪里好,我也不晓得。”赵括低头瞧着怀中月夕,几丝乱发沾在她的中了毒而苍白的脸面上,他艰难地伸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发丝。微笑道,“一想到她,便觉得梨花也不及她白,春风也不及她俏……”

“玥公主,他不与你成婚,却是真心的为你好。”月夕却忽地出声,打断了赵括。

“你给我住嘴。”赵玥怒斥道。“你到现在还要来取笑我么?”

“你有什么值得我取笑的?”月夕冷笑道,“赵国长平一战的后果,你如今也瞧到了。他是只老狐狸。早就晓得赵国必败,也早存了必死之念。他不与你成亲,是怕误了你一生……”她抬起头,望着赵括哼笑道:“你自己说。你心里真的半分也没有她么?”

赵括苦笑着。半晌才道:“此一时彼一时,月儿,你何必要提呢?”说着,他捋着月夕秀发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可他却就势,紧紧地攥住了月夕的肩膀,好像生怕她要逃走了。

月夕笑道:“你放心罢,我就算再气你恼你。眼下中了毒,哪来的力qì

跑走?”

“你……你真的是为了我好。才……”赵玥紧盯着赵括,问道。

“玥公主,在下实在未料到,你竟然不愿另觅良缘。赵括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委屈自己?”赵括叹息道。

赵括这话却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赵玥这才晓得,原来赵括对自己确有几分情意在。她也不知dào

为何,只觉得心神错乱,惶然倒退了两步,背上撞到了墙柱上,突然间脑中一片茫然,泪珠涌上了眼底。

耳里只听得月夕低声道:“老狐狸,这毒好生厉害,我有些喘不上气,若我无法救你,你怎么办?”赵括颤声道:“我连累了你,将你害得这样苦,你还只挂心着我?”

月夕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可我宁可这样苦,也不想不曾遇见过你。”

这几句话说得又温柔又甜蜜。赵括忍不住心头一酸,他努力地挪了挪了身子,又靠得月夕紧一些,低声道:“我亦同你一样”。

赵玥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一片冰凉。她不杀赵括,带了他回宫,本就存着一丝两人重修旧好的希望。可赵括严词拒绝,叫她对赵括不由得死了心。哪料月夕又说赵括曾对自己有情,不过片刻之间,她心中大起大落,心中那一点修好的心愿,便如火苗般,腾地升了起来,再也遏制不住。

可自己却弄巧成拙,三人至于眼下这样决裂的境地,与赵括之间只怕已绝无丝毫可能。原来那日快风楼前,赵括对自己轻怜密爱,竟是自己一生最美场景,赵玥喃喃的念了两遍:“我宁可这样苦,也不想不曾遇见过你……”忽地心痛如绞,怨声道:“我宁可日日比你们苦上千万倍,可我也不愿……不曾遇见你……”

她只想再与赵括回到从前,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她靠近了两步,哀声道:“括郎,方才是我糊涂,做错了事情。如今我晓得错了,你若肯谅解我,我便去取解药救你的月儿,你我……你我仍是夫妻,我再不同你置气,你可愿意么?”

赵括见月夕嘴唇发青,额上不住地冒出冷汗,显然是身上苦痛难熬。他只怕月夕性命垂危,更不愿她这般受苦,听赵玥这样说,只想先拿了解药救了月夕再说。他正要开口答yīng

,却听月夕低声道:“她恨极了我,一心要我死,怎么会备下解药?你莫要糊涂了……”

月夕微微一顿,又道:“你若答yīng

了,莫说此生,便是来生,还有此后的十生十世,千生千世,我都不会再睬你了……”

赵括垂下头,恰好月夕也抬起头瞧他。两人四目交投,他瞧见月夕眼里的赌气之意,竟然惶遽尽散,突然间就笑出了声来。月夕听见他笑话自己,心中恼羞,虽够不着他的耳朵,张开嘴便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赵括“嗤”的一声,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月夕却又在这伤口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两人对视而笑,全然将生死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赵玥望望赵括,又望望月夕,眼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只见二人相互凝视,目光交接中的两情相悦,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她不自禁想起自己对赵括的一场痴恋,用尽了聪明,可自己却一点痛快之意都无。她心中妒恨、愤nù

、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情绪纷扰纠结,双颊上顿时潸然流下泪来。

她得不到他的人,也再得不到他的情。赵括这一生,前前后后都只被一个人占据;而从前、如今、往后,她都做不了那一个左右他喜怒哀乐的人。

赵玥突地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她想要爬起来,可手脚全是软的,竟然又在地上滚了两滚,待她勉勉强强爬起来时,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

她平日里明艳端丽,动静合度,其实极在意自己的容貌,忙着趔趄地到了一旁的铜镜前检视自己的妆容。可铜镜里却恰好映出了后面两人对视而笑的一幕。赵玥见赵括温柔地望着月夕,仿佛望着的,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而自己却是灰头土脸,满身尘垢。她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地上,双手将身边的东西统统挥倒。

火烛倒在地上,将地上凌乱的东西全都点着了。干燥的竹简,繁复的罗帷,木制的几案,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

赵玥却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50 造化难 为言

赵括只觉得怀中月夕额上的汗越来越少,呼吸却越来越轻,可他自己却仍是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心急如焚,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有人自远处走来。

远远有一名男子的声音焦急地大喊:“玥儿,我方才听他们说你带了一个人回来?是不是他?”脚步声在门口一停,这男子又叫道:“咦……这些侍卫是怎么了?房里怎会有火光?”正是赵丹的声音。

月夕身上煎熬,心中却急道:“糟了。”

只听脚步声匆忙入内,赵丹孤身一人,已然站到了门口。他见赵玥满身尘土,坐在地上哭泣,她身后几处都烧了起来,火光直往屋梁上面蹿,甚是惊讶。再转眼见到赵括,顿时冲了进来,闭上了宫门,颤声道:“二……赵括,果然是你,玥儿带回来的人真是你,你竟然没死。”

“大哥,是我。”赵括眼睛盯着怀里的月夕,头也不抬。

“别叫我大哥,”赵丹猛地一挥手,怒道,“我一直将你当成兄弟,你却和霜晨偷偷摸摸、暗通曲款。你心里有半分将我当成你的大哥,当成赵王么?”

赵括面露苦笑,他仍盯着月夕,低声道:“大哥,赵鄢保你回了邯郸,如此忠义之士,你怎可杀了他?”

赵丹面色微微一僵,怒道:“我杀了他又能如何?我堂堂赵王,要杀一个败军之将的家将,都不行么?”

他口中厉骂,双手不住地挥舞。像似气恼已极,又像是虚张声势,在为自己壮胆。听到赵括面前有微微的呻吟声传来。赵丹这才瞧到了他怀中竟还有一人,秀发如云,白衫青丝,分明就是他口中的霜晨。

他方才乍见到赵括,一阵心惊肉跳,只顾着应付赵括,将什么都忽略了。如今才回过神来。再仔细瞧两人的形状,像是无法动弹,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又注意到月夕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他急忙奔过去,从赵括怀里接过了月夕,焦急道:“霜晨。你怎么……怎么来了这里?你还肯来见我一面么?”

月夕缓缓喘了口气。丹田中似有一点点的真气凝聚,可全身仍是无法运气。她靠在赵丹身上,轻笑道:“你以为杀了赵鄢,便没人晓得你在长平做下的蠢事么?”

赵丹一惊,一把推开了她,转头对着赵括惊呼道:“赵括,你这个混账,你……你……将什么都告诉她了?”

“大哥。你是英明的赵王。所有的罪过,从来都是我一人承担。你放心罢。不会有人晓得的。”赵括叹道。

“那霜晨怎么会晓得?”赵丹微吁了口气,可又惊叫道,“她晓得了,还有什么人晓得?”

“你不必问他,都是我自己猜到的。”月夕叹笑道,“你瞧他那样滥好人的样子,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又怎么会告诉我?可你不晓得……”

月夕又望着赵括,目光中都是柔情:“他有多少本事,我爷爷清楚,信陵君清楚,我心里更清楚。便是我猜不到真相,我也不信长平那一战是他打的。”

赵丹却听得全身发冷,双手发抖。他私入赵军长平大营,夺赵括兵权,累赵军被困之事,知情的四人无一人泄露,可月夕却仍能猜得**不离十。又听她话里提到什么爷爷,信陵君,若这些旁人也猜到了此事,传扬出去,届时自己害死赵军四十万人的事情传遍七国,他这个赵王定要被天下鄙弃。

他心中一慌,只觉得除掉一个便少一桩麻烦,心中立时生出杀意,左右一看再无他人,伸手拔出了身上的佩剑,指着赵括。

赵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垂头望着月夕。月夕轻笑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十分欢喜,我中了毒活不长了,你又终于可以陪着我了。”

赵括微笑道:“可我还是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那日在红泥小栈,没出声唤住你,不然岂不是可以早些与你相逢?前些时日更应该早些同你相认,凭白害你伤了那么久的心。”

月夕抿起嘴,微微一笑,柔声道:“反正等下便到黄泉相见了,你还有大把的时间陪着我,向我陪罪……”

赵丹耳中却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只是盘算着这一剑下去,杀死了赵括与月夕,却仍是得设法寻出月夕的爷爷,将他和信陵君也一并斩草除根。他举起手中之剑,一刺下去便要贯穿两人。突然赵玥从斜刺里冲出,将赵丹抱着扑倒在地上,嘴里喊道:“赵王哥哥,你放了括郎罢……”

“你走开。”赵丹一把推开了赵玥,站起来又是一剑刺去,赵玥来不及阻拦,只得伸手急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赵丹的剑偏了,在赵括的腿上划了一道。

赵玥见到赵括眉头微蹙,想必他定是剧痛难当,这一剑倒比刺入她自己的身体还更难过。她抱住了赵丹,哭叫道:“赵王哥哥,你别杀他。你要杀他,还不如先将我杀了……”

赵括黯声道:“玥公主,你何必如此为我?”他寥寥几字,可话里关怀爱护之情全出于至诚,赵玥方才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心神恍惚间,只觉得赵括又笑着站起了身,一身青衫,身长玉立,正是她在驻马桥上见到的,那袖手望月的雅致之人。

可原来,他眼中瞧的,心里想的,都只是那一个月儿。

她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括郎,你就不肯唤我一声玥儿么?”赵丹将她用力扯开,她头与肩膀撞在了地上,一阵剧痛,虽未晕厥,却半晌也起不了身。

这时外面脚步声迭起,有人大声嚷道:“快叫人来。这里起火了……”“这是玥公主住的地方……”“赵王方才也进去了,他是一人进去的……”

赵丹转眼一瞧,就在方才四人争论之间。这秀清宫内的火焰,已经一处连着一处,将四人团团围住。秀清宫再偏僻,这样大的火势,外面自然看见了。眼下来了这么多人救火,万一哪个人又认出了赵括,猜到了事情……

赵丹心里一慌。挺剑急刺。月夕情急之下,拼了命直起了身子,左手前探。挥掌拍出,将赵丹的剑打到了地上,右手青丝带一挥一扯,将赵丹的脖子紧紧卷住。

她真气一泄。几乎就要晕过去。赵括忙以半身抵住了她。她靠在赵括身上,可右手却仍是紧紧地扯着丝带,不肯放松。

四周火焰腾腾而起,外面叫声喧哗。赵括只怕月夕对自己痛下杀手,顾不得许多,立刻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寡人在这里……”

外面的人听得分明,确是赵王的呼召。几名侍卫当即抢进屋来。见到赵丹困在月夕的手中,赵玥倒在地上。大惊失色,要来救人。

只要自己两人落入赵丹之手,赵丹便绝不会留下赵括的性命。月夕心中大急,手中勉力一扯,轻斥道:“叫他们出去,不然我便将你做的事情都嚷出去……”

赵丹闻言大怒,低头见月夕丝带上的银片森冷,自己性命在她手中;万一她一不做二不休,真的什么都说了……他顾虑重重,实在没有办法,又哑着声音叫道:“都去救火,谁都不许再进来。”

几名侍卫相顾了几眼,仍是立着不动,月夕手一抖,那丝带缠紧了几分,赵丹立时大怒道:“还不快出去,莫非要害了寡人性命么?”几名侍卫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月夕身子一软,靠在赵括怀里,她瞧这四处烈焰,将四人裹在其中,自己虽然制住了赵丹,可也只是多拖延一时,若无人相救,早晚两人也要被大火烧死。她苦笑道:“老狐狸,可想听我唱歌么?”

赵括以下巴在她的头发上蹭了蹭:“嗯!”

月夕面上露出了怅惘之色:“那你告诉我,桑婆婆临死前对你说了什么话?究竟是谁杀了我爹娘?”

赵括摇头道:“她什么都没说,只说思念你师父,又说祖奶奶是真心疼爱你……”

月夕凝目望着赵括,想在他眼中探寻些什么,赵括只是回望着她,两人互视半晌,月夕终于低声叹道:“何必自寻烦恼。她们待我,确实是真心的好。”她哼笑了两声,轻轻地哼起了曲子。

她有气无力,曲子哼得断断续续,可其中却充满了欢喜轻快之情,唱了四句,又笑盈盈地望着赵括。赵括垂头望着月夕,四处都是火焰不住晃动,烟雾弥漫,火光又映上月夕皓如白玉的脸,更增丽色,他笑道:“后面不唱了,我不爱听。”

“我本就不爱唱,反正我永远也不同你分开。”月夕亦微笑道。

赵玥伏在地上,听到两人这样的温柔对话,恨恨地“呸”了一声,却又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的去听月夕唱的曲子。她虽然不晓得后面为何两人都说不唱,但只那四句回复地唱着,虽然唱得荒腔走板,仍叫她心摇神驰,意酣魂醉。

她旁的曲子唱得再美妙动听,却唱不出这曲里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便是她能唱,赵括又岂会似现在这般全心全意地聆听着?她越想越是懊悔,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赵丹却微微侧过头,偷看着两人两人缠绵悱恻目光,心中实在是又惊又怒。他至今仍是想不通,自己身为赵王,身贵权重,可为何月夕对自己始终不屑一顾,对赵括却是这般生死以之?

又想起那日赵括拜将,自己站在拜将台上,面对下面的千军万马,虽将虎符、上将军剑授予了赵括。可自己心中却在想若能亲率雄兵,以赵国五十万人马之众,上阵杀敌、攻破长平、收复上党与光狼城,再攻破函谷关,叫那个白发老秦王出城千里相迎……那才是不枉此生,不枉生做赵武灵王的子孙。

于是赵括前脚到了长平,他后脚便偷偷跟去了。可没料到自己一时不察,犯下大错。他一想到那日的场景,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羽箭蔽空。无数赵军被秦国强弩射杀,纷纷落入长平的大坑中,骸骨遍野,鲜血涔涔染红了丹水。

突然之间,那些被射杀的赵国将士又从坑中爬出,挥舞着手来寻他索命,要将他也拉下大坑去。他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也不想害死你们的。是玥儿,对对,是玥儿,是玥儿叫我去长平的。是她说她帮我瞒着平原君。还说我定能大破秦军……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玥儿?”赵括闻言一怔,登时望向地上的赵玥,“玥公主,你一向不理军国大事,为何要这样劝大哥?”

“我没有……”赵玥扶着墙柱站了起来,泪水盈盈,满心惶然。“括郎,你别听赵王哥哥胡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你没说过?”赵丹指着赵玥嚷道,“你还说,霜晨既然是什么秦王的将军,若我能大破秦军,她晓得了我的厉害,便会尊着我敬着我,说不定,还会回来向我认错……难道这些话,不是你说的么?”

“我没说,我没说过,是你自己说的。”赵玥双手一通乱舞,又捂起了耳朵大叫。

“玥公主,你也不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月夕缓缓道,“这件事赵丹最怕别人晓得,你瞧,他晓得你带了一个人回来,便连侍卫都不带,一人跑来这里,自然是怕走漏了消息……此事你若不曾参与其中,又怎么会晓得赵鄢被杀?”

“我……我……我没有,是你们诬陷我。”赵玥拼命的摇头,可待瞧见赵括的眼里,满是叹息,晓得他亦是早猜到了自己身涉其中。她突地身子一振,反而骄傲地扬起了头,冷声道:“是我劝的赵王哥哥,又怎样?”

“你为何要这样做?”赵括叹气道。

“因为她中了毒。”月夕勉力笑道。赵括闻言,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又胡说八道……”赵玥气得发抖,随手抓起了一团布帛,疯了似的,要去塞月夕的口。赵丹见了,早顾不得脖子上的青丝银片,忙将赵玥扯拉开。赵括将月夕紧紧地搂到了怀里,月夕有气无力道:“你对老狐狸爱的至深至切,可再怎么不顾一切,都挽不回他,爱之深,便成了恨之切。这私欲之毒叫你痛不欲生,你便一心想毁掉叫你痛苦的人。玥公主,我说的对么?”

“没错,我是恨他,”赵玥见月夕说破她心中之念,索性大方地认了。她阴森森地笑道:“我恨他对我薄情寡义,恨不得他死了,所以我才叫赵王哥哥力排众议,收回对赵老夫人的承诺,仍是任他为上将军;所以我才叫赵王哥哥去了长平……”

“你要我死,有的是办法,大哥身为赵王,你岂可置他于险境?”赵括叹道。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宝贝月儿,”赵玥冷笑着,指着赵丹道,“他一时恨她,一时想她,对着我,嘴里念念不忘的都是她,我听着就心烦,连一刻清静都没有。这世上,凡是跟你这个月儿有关的,都该死了算了……”

“我是赵王,还是你的堂兄,你亦是想我死么?”赵丹骇然,心中气急,抓起落在地上的佩剑,指着赵玥。

“就你那点脓包出息……没了你这个赵王,才是我们赵国之福。”赵玥眼含讥讽,耻笑地望着赵丹。赵丹被她瞧得无地自容,恼怒更盛,用力将她推倒在地,一提剑便要刺下去。

赵括奋力探手,揪住了月夕手中的丝带,一拉一扯,将赵丹扯后几步,配剑掉到了地上,连连咳嗽不止。

“大哥,你带玥公主走罢。”赵括沉声道。

“你叫我们走?”赵丹又惊又喜。

“你不过是怕我活着,泄露了你的秘密。如今这里起了火,月儿中了毒,我也中了迷药,我们已经不做生还之念了,”赵括缓声道,他又对月夕恳求,“月儿,他是赵王,亦是我大哥,就算做了再大的错事,再怎么对不住我,我终究是要救他的。我这点私心,盼你体谅……”

“你总是这样。要做一个滥好人,”月夕瞧着赵括,眼中又是取笑。又是温柔,又是崇敬,她柔声道,“可我总是要听你的话的……”说着,握住了赵括的手。

两人想到生死无常,两人之间历经颠沛,终究如当初赵括所言。两心昭昭不变。这淇水浩浩,渭水汤汤,终于合到了一处。再不分开。赵括只觉掌里月夕的纤指寒冷如冰,微微颤动,却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天上虽无星月,可明月在心。情意难变。两人依在一起,再也不愿想那么多。这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着四周,看来极是可怖,可也再不怎么可怖了。

※※※※※

忽然听见外面阿璃高声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在哪里?”她未听月夕的话,竟仍是跟到了赵王宫里。她见北边黑烟红焰冲天,晓得必有异常。便寻了过来,可仍是不见赵括和月夕。索性便放声大喊。

本来两人只道今日必死无疑,若就这样死在一起,也就罢了。月夕本也想放了赵丹,可突然间听到阿璃的喊声,又觉到了一丝生机。她从敞开的宫门中,见宫中侍卫层层围在外面,手中握着剑戟矛戈,虎视眈眈,只因赵丹在她手中,才不敢造次。

她手中一紧,厉声道:“谁也不许进来,不然我先杀了你们的赵王。”

她又高呼道:“阿璃,我们在这里。”

对面宫墙的墙檐上面站着两名侍卫,本是守在屋顶,防备两人逃走。她话音一落,那两人突然间“啊”的两声,被人扔了下来。

宫前侍卫登时大乱。蓦地那墙檐上又站上了一个人,身形修长,脸蒙黑布,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月夕望着他,瞧见他一手拿着绳索,另一手袖中短剑疾出,刺倒了一个跃上墙来的侍卫。

原来阿璃终是没有听她的,仍是去寻了胡衍来帮忙救人。胡衍手中一条长绳甩下,阿璃一手抓着长绳的尾端,在宫中侍卫的头上轻快地踩过,扑入了秀清宫内。

月夕心中大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手一指点中了赵括的穴道,用力将他一推。恰好迎上了阿璃,阿璃就手抱住了赵括,胡衍手中绳索一带,便将两人扯上了宫檐。

胡衍见阿璃救出了赵括,可月夕仍是陷在火中,正要再设法救月夕,可前后赵王宫侍卫已经纷纷跃上宫檐,蜂拥而上。

月夕见他若再迟疑,莫说救不了自己,便是赵括,只怕要再落在赵丹的手里。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声道:“胡大哥,求你为我救出他,我便是死了,也永远感激你的恩德。”

赵括身中迷药,又被月夕点了穴道;阿璃轻功虽好,与人打斗却非所长。胡衍带着两人,应付这潮水般的侍卫,已经只有招架之力,听到月夕的叫声,眼见实在无法再救她,牙一咬,左手拉住了阿璃。

阿璃抱着赵括。胡衍长绳甩出,卷住了几步外的大树。他一拉长绳,顷刻间三人便越至了前面的宫檐之上,几个起落,走得无影无踪。

外面乌云踏雪的马嘶声响起,倏然而去,只要他们骑上了乌云踏雪,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赶得上他们?月夕心下一松,几乎瘫倒在地,勉强支着身子一看,大火已经烧到了跟前,赵丹的长袍和鞋子上已被火苗蹭到,正在忙不迭扑火;赵玥靠在墙柱上,似乎在哼着月夕方才的曲子,如痴如醉,浑然不晓得眼前的火势。

月夕想起方才赵括哀求的眼神,又想起那时在红泥小栈门口,赵丹曾百般安慰自己;无论自己如何瞧不起赵丹,他对自己却终是未伤过分毫。她心中一软,手中青丝带一松,将赵丹一推,低声道:“你走罢。”

赵丹大喜,几脚踩灭了鞋子上的火苗,拔腿便跑。月夕低声叫道:“别忘了赵玥……”赵丹回身瞧了瞧,犹豫片刻,回身抱起了赵玥,又跑到月夕跟前:“霜晨,你撑着,我一出去,便叫人来救你……”

他眼中仍含着几缕深情。

月夕淡淡一笑,低声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中了赵玥的毒,早晚也活不了了。你若真对我好,便放过赵括罢,莫再叫人杀他。”说着奋起全身之力,拍的一声,击中赵丹的背心。赵丹和赵玥的身子在火焰中飞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摔出了宫外。众侍卫纷涌上来,扶起了两人。

“快去救霜晨……”赵丹大叫一声,几乎要自己扑上前去。可秀清宫大火熊熊,上面几块烧塌的梁柱掉落了下来,封住了宫门。

月夕一人站在其后,红焰火舌,飞舞周身,风与火卷起宫闱,还有黑色的烟雾,慢慢遮住了她洁白的衣裙,消失在了火焰之中。

赵丹顿时转过了身,将脸埋入了手掌之中。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脸色,只瞧见他的双肩,正在微微颤抖着。

他一定极为伤悲,可他悲的又是什么?是悲痛那比梨花还娇俏的姑娘,终在漫天的火海中猝然逝去?还是在悲痛这个他矢志不忘的姑娘,至死都未曾将他放在心上过?

“不必救了,随它去罢。”赵丹转过身,唤停了正在救火的内侍们。他面上如在王宫大殿上一般庄重肃穆,他仍是赵国万人之上的赵王。

地上的火焰冲天而起,天上也开始落起了雪。火焰和漫天飘落的雪花混成一片,一时间天地间充满了一种悲怆的气息。

秀清宫内外,除了风雪声和火焰的“噼哩啪啦”声,只有赵玥那似有若无的哼吟声。人人都不发一声,只是眼看着这座秀雅的宫殿,被一寸寸的烧成了灰烬。(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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