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06·百家争鸣 - xp1024.com
《易中天中华史06·百家争鸣》


第一章 这世界有救吗 一、天子剑

庄子说: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问:先生之剑如何?

这当然不是史实,甚至不是庄子本人所讲,而是庄子学派后人编撰的寓言。是寓言,就有寓意;而寓意,是可以各自表述的。

王问:先生求见,打算用什么来教导寡人?

庄子说:蓬头垢面,怒发冲冠,瞠目结舌,义愤填膺,上取项上人头,下取腹中心肝,名为用剑,实为斗鸡。此种庶人之剑,大王手下比比皆是吧?

是的,轴心时代,也叫枢纽阶段。

王问:天子之剑如何?

赵王听完,拉着庄子的手请他上殿,自己却绕着餐桌团团转,半天静不下心来。

庄子一身剑客装束,大步流星走到了王的面前。

赵王再问:庶人之剑如何?

王说:天下无敌呀!

大体上说,四百年的轴心时代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孔子与犹太先知、释迦牟尼、毕达哥拉斯同时,四大文明礼炮齐鸣。第二阶段,墨子与苏格拉底同时,《老子》一书的作者与柏拉图同时,孟子和庄子与亚里士多德同时,中国与希腊并肩前进。第三阶段,希腊人也退出历史舞台,只剩下我们的荀子和韩非。

又问:诸侯之剑如何?

那么,孔子究竟怎么了?

庄子说:长短不论。但臣剑有三,不知王要哪种?

庄子说:剑。

这又是一大奇观。

轴心时代的思想家,是犹太、印度、希腊和华夏民族的精神领袖,也是世界各民族的精神导师。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不但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而且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因此,他们遥远,却不陌生。但同时,他们亲切,却不清晰。有多少人能一五一十如数家珍地说出其思想、观点和方法呢?恐怕不多。

王说:请问哪三剑?

他,也有天子之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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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长沮和桀溺的话,孔子感慨万千地说:天下如果太平,我又何必东奔西走?

这么多伟大的思想家集中出现,是一个奇迹,而且这奇迹是全球性的。实际上在同一时期和同一纬度(约在北纬30度上下),南亚有释迦牟尼,西亚有犹太先知,南欧有古希腊哲学家。难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要把这一时期称为“轴心时代”了。

诸家当中,影响最大的是儒、墨、道、法。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则是孔子、墨子、老子、孟子、庄子、荀子和韩非。他们的名字在全球华人地区家喻户晓。事实上,他们的时代固然遥远,他们的影响更为深远,深远到至今仍能处处看到其烙印。

注释:

这当然不行,必须梳理。

庄子说:大王安坐定气,剑事臣已奏完。

赵王按剑以待。

赵王茫然。

庄子说: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庄子说:燕国为锋,齐国为刃,魏国为脊,宋国为环,韩国为柄,渤海为鞘,北岳为带,以五行制寰宇,以造化御群生,故触类旁通,上下无碍。此剑一出,诸侯正,天下定。此乃天子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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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孔夫子对学生宣讲自己的主张时,当然想不到这将开启一个思想文化的黄金时代。

也就是说,书中这篇《说剑》,无妨看作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象征。

什么是先秦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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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诸子,就是从春秋晚期到秦汉之前这三百年间我们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由于他们后来被分为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小说十家,因此又叫九流十家,也叫诸子百家。

第一章 这世界有救吗 二、孔子的遗志

孔子临终前见到了子贡。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是孔子最重要的学生之一。他是听到孔子病重的消息后,从外地赶来的。子贡赶到时,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见到子贡,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赐,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啊!

这是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四月。初夏的夕阳正沉稳地落入辽阔的原野,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倔强,却还是给头顶上的阴云镶上了金边。

是的,金边。

实际上,孔子就是“金边”,那颗即将坠落的“太阳”则是周制度和周文化。这一点,孔子心里非常清楚。唯其如此,他才要向子贡交代后事。

那么,孔子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救世。

记得还是周游列国那会儿,孔子一行从楚国的叶县(叶读如社)返回蔡国,找不到渡口。这时,随行并担任驾驶员的是仲由(字子路)。孔子便接过缰绳,让子路去“问津”(询问渡口)。

子路走到田边,向两个肩并肩耕地的人请教。这是两位隐士,叫长沮(读如居)、桀溺。

长沮问:拿缰绳的那位是谁?

子路说:孔丘。

这时,子路是在对长者说话,所以直呼孔子其名。

长沮又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

子路说:是的。

长沮说:那他知道渡口在哪!

这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你们家孔夫子不是给天下人指点迷津的吗?还找不到渡口?或者说,孔某人早就知道出路在哪儿了,何必还来问我?

两种解释,都通。

子路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又去问桀溺。

桀溺问:先生哪位?

子路答:仲由。

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

子路说:对的。

桀溺说: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谁能改变?又跟谁一起去改变?与其像孔丘那样,只是拒绝坏人,还不如像我们这样,拒绝整个社会。

说完,两人只顾埋头干活,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无奈,只好回去报告孔子,孔子听了,感慨万千。孔子说:天下如果太平,我又何必东奔西走?是啊,正因为天下无道,才要救世嘛!

问题是,救得了吗?

救不了。

这一点,就连子路也明白。子路的说法,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因为一个君子,是有担当的。挺身而出,只不过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尽到士人的责任而已。

义不容辞,也只能坚持。有一次,子路没能赶在关门之前进城,便在鲁城的外门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看城门的小吏问子路:你从哪里来?

子路说:从孔子那里。

那小吏说:啊!就是明明知道做不到,却偏偏还要去做的那个人吗(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好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孔子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值得尊敬的,事实上也有人尊敬。有一个镇守边疆的小官就曾对孔子的学生们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老天爷是一定要让先生做人民导师的。

这位职务叫“仪封人”的小官并没有说错。汉武帝之后,孔夫子真的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可惜他这位人民导师却只是一道华丽的金边,中看不中用。何况这金边装饰的,还不是孔子要恢复的周制,而是他想都没想过也不会喜欢的秦制或汉制。

无疑,这不是孔子的遗志。

可惜这由不得他。

的确,历史并非英雄所创造,英雄人物的模样反倒是由历史来塑造的。历史要求他是什么形象,他就只能是什么形象。如果我们一定要知道真实的孔子,那么,他给子贡留下的遗言应该是靠谱的——天下无道很久了,没有人真正信奉我的主张。

那么,孔子的主张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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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章 这世界有救吗 三、儒家的药方

孔子的主张,是“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是孔子对颜回提出来的,原文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我们知道,仁,是孔子的核心价值;礼,是孔子的政治主张;颜回,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因此,这段话是儒家的纲领。

然而孔子所处的时代,却“礼坏乐崩”。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四个字还是他学生说出来的。

这个学生叫宰予。

宰予是言语科的学生,能言善辩,也喜欢较真,常常让孔夫子下不了台。有一次他居然说,父母亲去世,为什么要守丧三年呢?时间太长了吧?一个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啊!

礼坏乐崩,出处就在这里。

宰予恐怕是诡辩。因为坚持三年之丧,本身就是尊礼和守礼,怎么会礼坏乐崩?然而丧期内不能作乐,包括不能饮酒和做爱,是事实。

这多少有点麻烦。

我们知道,在儒家那里,礼和乐是俱为一体的,没有乐也就没有礼。何况不孝有三,断后为大,不做爱哪来的儿子?于是孔子只好耐着性子问宰予: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你就吃那细粮穿那丝绸,心里好过吗?

宰予说,好过呀!

孔子无话可讲,只能气呼呼地对宰予说:汝安则为之!一个君子在居丧之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听不进音乐,这才要披麻衣,吃粗粮,住草庐。你既然心安理得,那就为所欲为好了!

宰予听完,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孔子却不能平静。

在他看来,宰予真是没有爱心。孔子说,丧期为什么定为三年?就因为“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怀”。是的,孩子长到三岁,父母亲才不抱了。爹妈抱了你三年,你不该为他们守丧三年吗?何况实际上还只有二十五个月。这样合情合理的事,宰予怎么就想不通呢?

然而这场不了了之的辩论,却为我们开启了智慧之门,也为礼乐制度找到了人性的根据。

什么根据?

爱必须得到回报。

这一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爱与爱的回报就必须设定为道德,这就是仁;必须设立为制度,这就是礼。礼是仁的制度保证。因为爱,或者仁,或者孝,都是无形的,内在的。不彰显出来,就无法确认;不诉诸行为,就无法培养。礼,岂能可有可无?

但更重要的,是仁。

仁为礼乐之本。孔子曾经反问:礼,难道就是牺牲和玉帛吗?乐,难道就是钟鼓和舞女吗? 当然不是。那是什么?爱。因此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心,就不会拿礼乐当回事。这层意思,他是用反问的语气说出来的:“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那么,爱心从何而来?

天性。

出自天性的爱,叫天良。没有天良,就不是人,叫“人而不仁”。因此,孔子很奇怪宰予为什么会反对三年之丧。他甚至反思:宰予难道就没得到过三年之爱?应该也得到过吧?或许,他真没得到过?

总之,礼坏乐崩绝不是礼乐制度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但只要人性依旧,天良尚存,这世界就有救。只不过,救世先得救心。

仁爱,就是拯救世界的“速效救心丸”。

问题是,这药丸找得到吗?

孔子认为找得到。因为它的原材料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这就是对父母、对子女、对亲人的爱,叫“亲亲之爱”。这种爱是天然的,固有的,不需要讨论和证明的。只要纳入古已有之的礼乐制度,就万无一失。

合逻辑吗?

合。

有问题吗?

没。

都赞成吗?

不。

墨家、道家、法家,全都反对。

原文是:“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

原文是:“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此处所言,是对这句话的三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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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章 这世界有救吗 四、墨子:不要仁爱要兼爱

第一个站出来反孔的,是墨子。

墨子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他跟孔子一样,也认为这世界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没有爱。因此,他跟孔子有三点相同:这世界有救,救世的药方就是爱,应该以救世为己任。这是墨家与道家和法家的不同。

但,墨子反对仁爱,也反对礼乐。

在墨子和墨家学派看来,儒家不过江湖骗子,礼乐则既虚伪又无聊。比方说,礼制规定,肉类切割的方式不合规矩就不能吃,叫“割不正不食”;席位摆放的方向不对就不能坐,叫“席不正不坐”。这些都没什么道理,却是孔丘他们竭力推行的主张。

那么,这些繁文缛节,儒家自己做得到吗?

做不到。

墨子说,孔丘周游列国困于陈、蔡之间时,子路蒸了一只小猪给他,他不问来路就吃了。子路剥下别人的衣服去换酒,他也不问来源就喝了。后来回到鲁国,却又“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俨然君子。子路问他为什么一前一后判若两人,孔丘居然说,那时求生,此刻求义呀!

好嘛!肚子饿就不惜妄取,吃饱了就装模作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奸诈虚伪的吗?

当然没有。

问题是,这故事可靠吗?

不可靠。它甚至多半是墨子的学生编出来,用于嘲笑儒家的。但代表墨子的思想,则没有问题。

实际上墨子对儒家的攻击不遗余力。《墨子》一书中的《非乐》、《非命》、《非儒》,便可以称之为墨子的“三大批判”——礼乐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学之批判。不过墨子最反对的,还是仁爱。

奇怪!墨子不是主张以爱救世吗?如果不要仁爱,那他要什么?

兼爱。

仁爱与兼爱,有区别吗?

有。

区别就在于仁爱的出发点是亲情,即父母子女之间与生俱来不证自明的爱。然后将心比心,由此及彼,推己及人,从爱父母子女,到父老乡亲,到华夏族人,到蛮夷戎狄。最后,让世界充满爱。

显然,这里面有先后,有等级。

兼爱则相反,主张不分男女老少、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一视同仁地爱,类似于西方人的博爱。不过,西方人讲博爱,是因为有上帝,有信仰。墨子的兼爱,却来历不明。但总之,仁爱有差别,兼爱无差别。

那么,兼爱和仁爱,哪个对?

这需要证明。

于是,墨家假设一位名叫巫马子的儒生发表宣言:我爱邻国超过爱远国,爱本国超过爱邻国,爱老乡超过爱国民,爱族人超过爱老乡,爱双亲超过爱族人。这话虽未必有人明确说过,却符合仁爱的原则。

那么,接下来的逻辑结论是什么呢?

爱自己超过爱双亲。

这当然绝不可能是儒家的主张,但这个逻辑推理却是成立的。就连儒家自己,恐怕也永远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应该“爱双亲超过爱族人”,却不可以“爱自己超过爱双亲”。这是仁爱学说的死穴。

更要命的是,墨家从“爱自己超过爱双亲”出发,又替巫马子得出一个结论:

我只可能损人利己,不可能舍己为人。

于是墨子问:先生的主义,是准备藏在心里呢,还是打算告诉别人?

巫马子说:为什么要藏起来?当然告诉别人。

墨子说:那好,你死定了。

此话怎讲?

墨子的逻辑推理是这样的——

你的主义宣布后,人们的态度无非是赞成和反对两种。赞成的人会照你说的做,而且就杀你来利他自己,因为你对他就是别人。所以,有一个人赞成你的主义,就有一个人来杀你;有十个人赞成,就有十个人来杀;如果天下人都赞成,天下人都会杀你。

反对的人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会认为你妖言惑众,也要杀你。所以,有一个人反对你的主义,就有一个人来杀你;有十个人反对,就有十个人来杀;天下人都反对,天下人就都来杀你。

好嘛!赞成的人也杀你,反对的人也杀你,你是不是死定了?

巫马子无言以对。

这当然又是墨子学生编出来的故事。但学生的故事编得这么好,先生的逻辑恐怕更加强大。实际上,就连辩才无碍如孟子,后来与墨家的一位信徒辩论,也只能弱弱地问一句:先生当真相信自己爱邻居的孩子,能够跟爱哥哥的孩子一样吗?

然而孟子这弱弱的一问,却有雷霆万钧之力。实际上儒墨两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仁爱是有源之水,兼爱是无根之木。墨子始终没能说清楚,我们凭什么要一视同仁毫无差别地去爱所有人。是啊,凭什么呢?

相反,儒家的仁爱尽管问题多多,却有人之天性为根据,人之常情做基础。墨家的一落千丈,儒家的最后胜出,都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对于救世之争而言,重要的还不是怎么救,而是救不救。事实上就有人不主张救。在他看来,这世界根本就没得救,也不该救。就算当真要救,有用的也不是仁爱或兼爱,而是不爱。

这个人,就是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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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章 这世界有救吗 五、庄子:不救才有救

庄子和庄子学派跟墨家一样,也认为礼乐虚伪。而且,他们也喜欢编故事嘲笑儒家。

有个故事是这么说的:一天晚上,两个儒家之徒去盗墓。大儒在地面望风,小儒在墓里作案。大儒问:天快亮了,怎么样了?小儒答:还没解开衣服呢!这死人嘴里有颗珠子。不过,这番对话是吟诗。

大儒问: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答: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接着,那小儒一边在死人嘴里挖珠子,一边吟唱:青青之麦,生于陵陂(读如杯)。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翻译过来就是:绿油油的麦子,长在山坡坡。活着不捐善款,死了含颗珠子干什么?

偷人东西,还要吟诗作赋讲大道理,不虚伪吗?

实际上在庄子看来,儒家和儒家伦理,是不折不扣的大奸大伪;而世俗所谓智慧,则都是为盗贼准备的。比方说,为了防贼,人们总喜欢把柜子、箱子、袋子捆得紧紧的,锁得牢牢的。然而要是来个大贼,破门而入,扛着柜子,拎着箱子,提着袋子就跑。哈!他还生怕你绳索捆得不紧,锁扣锁得不牢。

智慧如此,道德也一样。有个江洋大盗就说:准确猜出室内所藏,是圣;抢先进去行窃,是勇;最后一个撤离,是义;知道能不能得手,是智;分赃时人人有份大家一样,是仁。道德吗?不道德吗?

显然,儒家伦理,墨家道德,是好人和强盗都用得上的,而且强盗还用得更好。难怪“圣人生而大盗起”,因为盗贼就是圣人培养的。

于是庄子得出结论——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这可真是惊世骇俗,一棍子把儒墨两家都打入十八层地狱。但庄子意犹未尽,还要追根溯源。他说,孔墨之所以跑出来冒充救世主,是因为世道人心大乱。因此,要想救世,就必须搞清楚人心为什么会变坏。

那么,是谁把人心搞坏了呢?

夏禹。在夏禹的时代,人人都用计谋,个个都害别人,还认为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但夏禹“使民心变”,是因为帝舜“使民心竞”;帝舜“使民心竞”,又因为帝尧“使民心亲”。亲,就是爱自己的亲人。这是儒家伦理的人性基础,而庄子认为是祸根。

亲亲,怎么就不对呢?

庄子的逻辑是:有亲就有疏,有爱就有恨。因此,有尧时代的相互区别,就会有舜时代的互相竞争,禹时代的相互斗争。结果,“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那么,罪魁祸首是尧?

不,是三皇五帝。因为尧也好,舜也好,禹也好,都是要治天下。而最早治天下的,是三皇五帝。尽管黄帝治天下让人心纯一,但,有治必有乱,治为乱之源。有三皇五帝的治,就一定有尧舜禹和夏商周的乱,这就叫“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

从尧舜禹到夏商周,就是一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又自讨没趣的折腾史。折腾这么久,哪里还有救?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无德才有德,不爱才有爱,越治越没治,越救越没救。也因此,你当真想要这世界好吗?那你就不要瞎折腾。

对!不救才有救。

事实上在庄子看来,一个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也不需要爱的。这就好比鱼儿,当它们生活在大江大海之中时,相互救助过吗?没有。只有当泉水干涸,鱼们一齐被困在陆地上时,才需要相互用湿气呼吸,用唾沫滋润,叫“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呴读如需)。这,又哪里比得上“相忘于江湖”呢?

谁都不用管谁,才叫天下太平。

问题是,这可能吗?

可能,但没保证。因为谁都不能保证那泉水不干。没有人祸,还有天灾嘛!

但即便如此,庄子也不认为我们应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相反,他的主张,是先救自己,后救别人,最后救天下,叫“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 这句话,庄子虽然假借孔子之口说出,其实却是他自己的观点。

庄子这样说,对吗?

对。事实上,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可能拯救别人,拯救天下?相反,如果每个人的门前雪都打扫干净了,还有他人的瓦上霜需要操心吗?显然,只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别人;首先爱护自己,才能爱护社会。不信你看那些江湖好汉,自己固然视死如归,别人的生命又何曾放在眼里?

因此,庄子还有一个观点:一个人,如果重视自己超过重视天下,爱护自己超过爱护天下,那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我们甚至还可以为庄子补充一句: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这也是杨朱和老子的观点。

杨朱、老子和庄子,是道家“三剑客”。其中,杨朱是道家学派的开山鼻祖。老子(《老子》一书作者,下同)则承前启后,他那喷涌而出的思想,与其他思想交汇成两条河。一条沿着杨朱的方向奔流,形成狭义的道家学派,代表人物是庄子;另一条朝着相反的方向流淌,形成狭义的法家学派,代表人物是韩非。

那么,前面的问题,韩非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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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章 这世界有救吗 六、韩非:治国还须庶人剑

跟庄子和墨子一样,韩非也是既反对仁爱,又反对礼乐的。只不过,庄子喜欢讲故事,墨子喜欢讲逻辑,韩非则既讲故事又讲逻辑。

韩非讲的故事,最有名的是“矛盾”。

这故事说,有个楚国人,卖矛又卖盾。他先说自己的盾什么矛都挡得住,又说自己的矛什么盾都戳得穿。有人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何?那人傻眼。

这就是“矛盾”一词的来历。

韩非,是矛盾论者。

但,这跟仁爱、礼乐,有什么关系?

也有两个故事,一个叫“秦伯嫁女”,一个叫“买椟还珠”。第一个故事说,秦国的国君嫁女儿,送了七十个盛装打扮的丫环作陪嫁。结果,晋公子喜欢丫环,不喜欢公主。第二个故事说,楚国的商人卖珍珠,用香木做成盒子,还要“熏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结果郑国人买了盒子,退回珍珠。

结论很简单:内容与形式是一对矛盾。

仁爱与礼乐,正是这样的关系。仁为礼之本,故仁爱就是内容,礼乐就是形式。一个人,不能卖矛又卖盾。因此,不能既要仁爱,又要礼乐。

那么,仁爱和礼乐,哪个好?

都不好。

韩非说,“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为什么?用不着!这就叫“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相反,如果必须装饰,就说明它本质有问题。一个人长得丑,才要化妆;鱼虾不新鲜,才放佐料。这就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

结论又很简单:如果仁爱很好,何必要有礼乐?

所以,仁爱不是好东西。

仁爱不好,礼乐更加要不得,因为礼乐是用来给仁爱遮丑的。这样虚假骗人的玩意,怎么会是好东西?何况仁爱越是需要礼乐来装饰,岂非越是证明仁爱有问题?礼乐越是漂亮,则仁爱岂非越是丑陋?

虚假的美掩饰着真实的丑,这就是韩非眼中的礼乐与仁爱。于是,韩非就这样用他内容与形式的矛盾论,逻辑地同时否定了仁爱与礼乐。

可惜这个逻辑前提是韩非的,不是孔子的。孔子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论者。在他看来,没有内容,形式就没有必要;没有形式,内容也无法表现。子贡就说,内容好比皮,形式好比毛,哪个可以不要?如果去掉毛,虎皮豹皮与狗皮羊皮,又有什么区别?

儒家与法家,简直鸡同鸭讲。

不过,如果墨子再世,却会同意韩非。事实上墨法两家虽然根本对立,却相互同情,因为他们都是功利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只不过,墨子讲“天下之利”,韩非讲“军国之利”;墨子讲“庶民之用”,韩非讲“君主之用”。但主张讲功利,讲实用,则是一样的。

那么,墨子为什么主张兼爱?

因为墨子认为兼爱管用。墨子说,只要做到“兼相爱,交相利”,诸侯之间就不战争,大夫之间就不掠夺,庶民之间就不残害,天下也就太平。

所以,兼爱是必需的,礼乐则没有用。

韩非则认为,兼爱、仁爱、礼乐,都没有用。韩非说,儒家和墨家都鼓吹先王爱民如子。然而怎么样呢?人民照样犯罪,君王也照样杀人。这就怪了。那些人不是已经得到了慈父慈母般的疼爱吗?为什么还要犯罪?可见爱不管用。你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他该犯罪,还犯罪。既然如此,那你爱他干什么?

爱不但没用,还误国。

韩非说,楚国有个良民,父亲偷了羊,他去官府举报,结果被官员杀死,罪名是“不孝”。鲁国有个孝子,因为家有老父,每次打仗都贪生怕死,结果孔子推荐他做官,理由是“仁孝”。楚国那个人,是忠于国家的,却背叛了父亲。鲁国那个人,是孝顺父亲的,却背叛了国家。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国之忠臣,却为父之逆子;父之孝子,却为国之叛徒。仁爱孝悌,能要吗?不能!

何况仁爱也未必能够培养孝子。韩非说,一个浪子不成器,父母、乡亲、师长,爱他也好,训他也罢,他都置若罔闻。只有官府来抓他,他才乖了。为什么?害怕。让人害怕,比兼爱和仁爱都管用。

还有一个故事,也能证明这一点。

这故事说,伍子胥逃出楚国,被守关的官吏捕获。子胥说,大王通缉我,是想要我一颗宝贵的珍珠,不过现在已经丢了。你要是把我送回国,大王问起来,我只好说珍珠被你私吞,你看着办吧!

结果,那守关之吏把伍子胥放了。

由此可见,管用的不是什么爱,而是威胁利诱,严刑峻法。这就是韩非的剑。

毫无疑问,这是庶人剑。

韩非举起庶人剑,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因为韩非之所处,已是战国晚期。这时,历史已经从贵族和君子的时代,变成了平民和小人的时代。理想主义成为绝响,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才是主旋律。从商鞅到韩非,法家后来居上成为新时代的代言人,正是时代精神所使然。

然而理想主义从来就不可或缺。事实上,正是这些未必能够实现的理想,保证了中华文明不至于像亚述文明和罗马文明那样,随着帝国的崩溃而消亡。更有趣的是,孔子和孟子代表的儒家,墨子代表的墨家,杨朱、老子和庄子代表的道家,社会理想又各不相同。也正是这些不同的理想,包括韩非代表的法家主张,凝聚了华夏民族的集体智慧,体现出中华文明中的共同价值。这是极其宝贵的思想文化遗产,非常值得我们去追寻,去探讨。

那么,怎样的社会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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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章 哪个社会好 一、为了正义,为了公平

公输盘更不高兴了。他拉下脸来义正词严地说:鄙人恪守正义,从不胡乱杀人。

墨子说:如今有一个人,自家有豪华轿车,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破车子;自家有绫罗绸缎,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破衣服;自家有美味佳肴,却想去偷邻居家的米糠酒糟。请问,这是什么人?

这,就叫公平正义。

那么,仁爱不行吗?

墨子说:在下愿付黄金二百两。

公输盘问:先生有何指教?

公输盘没有话说。

公输盘说:我还有办法对付你,但是我不说。

楚王也没有话说。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管这闲事?

不行。因为兼爱无差别,仁爱有差别。有差别,就有等级;不平等,就难公平。没有公平,又哪有正义?其结果,只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那么,春秋战国,有正义战争吗?没有,都是侵略战争。发动侵略战争,跟打家劫舍有区别吗?没有。只不过由于明火执仗,只能更无耻。这种无耻行径,难道因为动用了国家的名义,就变成正义的了吗?

楚王一听,只好放弃攻打宋国。

墨子认为是。

十天十夜后,墨子到了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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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不行。

楚王奇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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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回合下来,公输盘技穷,墨子的招数还绰绰有余。

公输盘说:我还有办法对付你,但是我不说。

墨子说:我知道先生打算怎样对付我,我也不说。

没有公平正义的原因,是没有爱;而救世之方,则只能是兼爱。兼爱,就是“兼相爱,交相利”。兼,即一视同仁;交,即有来有往。前者讲平等,后者讲互利。平等就公平,互利就正义。公平正义,是不是要靠兼爱来实现,也只有兼爱才能实现?

墨子说,一个人,如果溜进人家的果园偷桃窃李,大家都说他不对,官府也要追究责任,因为他不劳而获,损人利己。如果偷鸡摸狗,罪过又重;偷牛偷马,更重。如果杀人放火,那就罪大恶极。

公输盘不高兴。

所以,杀一个人,就有一重罪;杀十个人,就有十重罪;杀一百个人,就有一百重罪。那么,杀一万个人呢?是不是应该有一万重罪?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社会完全没有公平与正义!

楚王说:病人。这人有盗窃病!

墨子说:公输先生的办法,无非是杀了臣下。他以为那样一来,宋国就可以攻打了。可惜臣的弟子禽滑釐(滑读如骨,釐读如离)等三百人,已经掌握了臣的方法和器械,正驻守在宋城之上,单等楚军来送死。

那就来探个究竟。

墨子说:先生既然从不杀人,那就好说了。在下听说先生发明了云梯,要帮助楚国攻打宋国,请问宋国有什么罪过?楚国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民。牺牲不足的,去争夺多余的,不能算是聪明。攻打无罪之国,不能算是仁慈。懂得这个道理,却不据理力争,不能算是忠诚。争辩了不能达到目的,不能算是坚强。不杀个别人却杀很多人,不能算是明白事理。

岂止无罪,而且有功,因为这一万个人是在战场上杀的。于是人们都说,这叫英雄业绩,叫为国争光,完全不管那战争的性质是什么。

于是,墨子又请公输盘带他去见楚王。

然而楚王和公输盘都不想放弃。墨子便解下腰带围作城池,用小木片作为器械,跟公输盘虚拟过招。公输演示攻城,墨子演示防守。几个回合下来,公输技穷,墨子的招数还绰绰有余。

为了公平与正义。

同样的事,王公贵族就干得,平民百姓就干不得;或者王侯干了就叫“英雄业绩”,小民干了就叫“为非作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无罪。

墨子说:我知道先生打算怎样对付我,我也不说。

更无耻的是,诸侯们不但侵略别人的国家,屠杀别国的人民,掠夺人家的财产,还要“书之于竹帛,镂之于金石,以为铭于钟鼎”,向后代炫耀。那么请问,一个平民百姓,也去攻打邻居家,杀人抢粮抢东西,然后也记录在案,炫耀“谁都没我抢得多”,行吗?

成功营救了宋国的墨子,穿着草鞋步行回家。路过宋城时,天降大雨。墨子想进城避雨,守城的不让进。可见至少这时墨子并不是宋国大夫,宋人也不认识他。他的救宋,当然也非宋国所请。

墨子说:现在,楚国应有尽有,宋国贫穷弱小,你们却要去进攻人家,这跟那病人有什么两样?

郢,在今湖北省荆州市,是楚国的国都。墨子千里迢迢赶到郢都,是为了救宋国。当时,鲁国著名的工匠公输盘(也叫公输般、公输班、鲁班),为楚国制造了一种攻城的器械——云梯,楚人准备用来攻打宋国。墨子听说后立即动身,来见公输盘。

因此,墨子坚定不移地高高举起兼爱的旗帜。这旗帜上写着八个大字:互爱互利,公平正义。

社会主义。

注释:

公平与正义,是墨子毕生的追求,也是墨家学派的核心价值观。而且在他们看来,当时社会最大的问题,便正在于公平与正义的缺失。

请问,这是什么思想?

第二章 哪个社会好 二、墨家社会主义

墨子主张的合理社会,是劳动者的天堂。

跟大多数社会主义者一样,墨子高度肯定劳动的价值和意义。墨子说,动物是不必男耕女织的,因为羽毛就是衣服,蹄爪就是鞋子,水草就是粮食。人,却“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不劳动则不得食。

劳动,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

根据这一点,社会财富的分配原则,就应该是出力的得,不出力的不得,多出力的多得,少出力的少得。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占有社会资源和财富最多的,往往出力最少甚至完全不出力,叫“不与其劳获其实,已非其有所取之”, 墨子称为“无故富贵”。

这很不合理,非改革不可。

墨子的方案,是改革分配制度和人事制度,做到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机会均等。

首先,每个人都要劳动,都要做贡献。劳动包括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贡献则有分工不同,叫“分事”,比如君王搞政治,士人当助理,农民种庄稼,妇人做纺织。这些都是劳动,也都有理由有资格按照贡献大小得到相应的报酬。这就是自食其力,按劳分配。

其次,既然按劳取酬,那么,为了体现公平,社会也应该保证所有人都“各从事其所能”,让每个人的才能都得到充分的发挥。这就是各尽所能。

第三,既然是各尽所能按劳分配,那么,社会的管理,就应该是“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即便地位卑贱如农民、工人、商贩,只要有能力,也应该“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相反,即便是王公大人的骨肉之亲,没有能力也不能做官。总之,尊卑贵贱,都必须根据能力、表现和贡献进行调整,做到“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这就是机会均等。

毫无疑问,这样的社会理想在两千多年前提出,堪称振聋发聩,不能不让人惊叹。故此说一出,便立即风靡天下,成为孔子之后与杨朱齐名的两大显学之一(杨朱的学说详见本书第三章)。

然而好景不长。风行一时的墨家思想,很快就销声匿迹,墨子本人也被遗忘。司马迁的《史记》中,墨子的生平甚至只有寥寥二十四个字。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杨朱更惨,一个字都没有。

这不能简单归结为独尊儒术所使然。事实上汉武帝之后,历代统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则一直为文人士大夫所青睐,因此不但有“外儒内法”,而且有“儒道互补”。唐代以后,更形成儒道释“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万劫不复,被迫成为“地下党”。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墨子的主义和践行都有问题。

首先是没有依据。儒家的主张是有依据的。西周建立的礼乐制度,就是历史依据;人皆有之的亲亲之爱,就是人性依据。墨子的主张,却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既无依据,也没有办法。他的一整套改革方案,说起来振振有词,听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却没有一件能成功,没有一件能推广,也没有一件能持久。

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做一个“墨家社会主义者”太苦太累太难:穿粗布衣服,着草鞋木屐,整天干活不休息,弄得小腿上没有粗毛,腿肚子上没有细毛,非如此不能叫“禹道”,不能算“墨者”。

这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没错,墨子主张公平正义,这是我们要的;主张人类幸福,也是我们要的。但他主张的公平正义,却要靠吃苦耐劳、赴汤蹈火去实现;他许诺的人类幸福,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苦哈哈的。也许,在墨子看来,只要大家平等地过苦日子,就是幸福。如果像他这样,领导人带头过苦日子,芸芸众生就更应该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可惜他想错了。人民群众的愿望,是既要平等,也要过好日子。人人破衣烂衫,餐餐粗茶淡饭,天天劳动不止,还不准有娱乐活动, 这样的日子没人想过。

难怪庄子学派会说墨家“反天下之心”了。反天下之心,就是违背人之常情常理。故,“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强制推行,则“天下不堪”。就算墨子自己能实行,奈天下何!

那么,庄子他们又是什么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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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章 哪个社会好 三、两种“无政府”

庄子的主张,是“无政府主义”。

笼统地说,道家是不喜欢政府,也不喜欢领导的。至少,庄子和庄子学派不喜欢。他们认为,政府和领导最好没有。就算不能取消,也得等于没有。形象的说法,叫“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标枝,就是树顶上的叶子。它存在吗?存在。管事吗?不管。

这并不奇怪。

前面说过,道家的观点,是无德才有德,不爱才有爱,越治越没治,越救越没救。因此,正如最好的社会不需要拯救,最好的管理、领导、统治,也应该形同虚设,或若有若无,至少应该看不见。

用老子的话说,就叫“太上,下知有之”。

这句话,也有版本写作“不知有之”。不知有之,就是根本就不知道还有领导;下知有之,则是仅仅知道有领导而已,等于没有。这是最好的。

次一点,是领导人和老百姓相互讨好,叫“亲而誉之”。再次,是统治者威胁老百姓,老百姓害怕统治者,叫“畏之”。最差的,就是统治者侮辱老百姓,老百姓仇恨统治者,叫“侮之”。到这个份上,那就是乱世了。

上如标枝也好,不知有之也罢,都说明政府和领导是可以不要的。

那么,道家为什么不要政府?

先看老子。

老子从没说过不要政府,但主张政府不要作为。老子说,一个社会,禁忌越多,人民越穷;器械越多,国家越乱;技巧越好,怪事越甚;法令越明,盗贼越凶。 总之,天下大乱,就因为统治者太有作为。

但,统治者为什么有为?

多欲。

在老子看来,一切作为都起源于欲望。多欲,就不知足。不知足,就瞎折腾。越折腾,天下就越乱。这就叫“罪莫大于多欲,祸莫大于不知足”。

那该怎么办?

寡欲。

然而欲望这东西,其实人人都有。能做到的,也就是不去勾引和诱惑。

为此,老子提出了他的“三不原则”。

第一,不选贤任能。因为只有不推崇贤能,人民没有学习榜样,才不会竞争。这就叫“不尚贤,使民不争”。第二,不器重宝物。因为只有不把奇珍异宝当回事,才不会有人想着来偷。这就叫“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第三,不炫耀可能引发和激起贪欲的东西。因为只有统治者自己不展示欲望,才能让人民清心寡欲。这就叫“不见(现)可欲,使民心不乱”。

呵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道理老先生懂。

所以,老子不但要求统治者寡欲,而且希望他们弱智。因为统治者稀里糊涂,老百姓就纯朴敦厚,叫“其政闷闷,其民淳淳”;相反,统治者明察秋毫,老百姓就心怀鬼胎,叫“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看来,最好是统治者和老百姓都浑浑噩噩。

于是,老子提出了他的愚民政策。具体地说就是:对于民众,要简化其思想,填饱其肚子,削弱其志向,强壮其身体,永远让民众没有知识没有欲望,让自以为是的人不敢胡作非为。

很清楚,为了让“知者不敢为”,必须“常使民无知无欲”,当然要“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但如此这般,岂非舒舒服服,变成动物?

正是。

问题在于:为什么?

因为“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所以,要治国,就要愚民;要愚民,就要愚君。就算装,也得糊涂。这就叫“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至少,也得“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但,统治者什么都不做,能行吗?

当然行。老子说:统治者无所作为,老百姓就潜移默化;统治者喜欢清净,老百姓就走上正轨;统治者无所事事,老百姓就逐渐富裕;统治者清心寡欲,老百姓就善良纯朴。这就叫“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一句话:“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所以,君王不要自作多情,还是“无为而治”好。无为不是“不治”,而是“大治”。要知道,在老子那里,但凡“大”,必是“无”,比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方无隅,大器免成。既然最大的器物不用做,最好的天下也不用治。不治之治,是为大治。

实际上,君不治,则民自治;君无为,则民有为。因此老子的观点,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有政府,无作为;小政府,大社会。

看来,老子并非真无为。他是不治而治,无为而无不为。这就跟庄子有所不同。在庄子看来,只有做到“上如标枝”,才能保证“民如野鹿”。民如野鹿,就是自然,也是自由。那么,要政府干什么?

显然,老子只是“无作为”,庄子才是“无政府”。

这是两种不同的“无政府主义”。

有不同的“无政府主义”,也有“有为”和“无为”的不同排列组合:老子是“以无为求有为”,庄子是“以无为求无为”,墨子是“以有为求有为”。至于“以有为求无为”,则将由禅宗来代表。

那么此刻,墨子、老子、庄子,谁结出了果实?

老子。

果实是谁?

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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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章 哪个社会好 四、无为的专制

跟老子一样,韩非也主张君主无为。

君主无为,理由有三。

首先,君无为,才尊贵。

韩非说,天底下最高级的,莫过于道和德。道,弘大而无形;德,核理而普至。它们有什么作为呢?没有,却至高无上。而且,正因为居高临下无所作为,道才能生万物,德才能成阴阳。此外,秤能知轻重,尺能正长短,君能驭群臣,也都是这个道理。

由此可见,独尊者无为,无为者独尊。君主既然要唯我独尊,就不能像群臣那样忙忙碌碌;君主既然要当裁判员,那就不能再当运动员。

其次,君无为,才明智。

道理也很简单:一件事情,有人做,就有人不做。你做了,他就不做。你一个人做了,大家就都不做。一个国家,要做的事情数也数不清,君主一个人做得完吗?既然做不完,不如一件都不做。

相反,君主不做,臣下自然会做;君主闲下来,臣下就忙起来。这就叫“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将自举之”。那么,是君主一个人忙合算,还是大家去忙合算?不用说吧!

第三,君无为,才安全。

道理同样简单:君主一旦做事,臣下就会揣摩。事情做得越多,臣下揣摩到的东西就越多。如果君主还表现出操作具体事务的能力,底牌就会被摸得一清二楚。没有了神秘感,君主还怎么当?所以韩非说:“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

相反,如果君主永远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高深莫测,臣下就战战兢兢,既不敢偷奸耍滑,又不敢欺上瞒下,更不敢觊觎政权。用韩非的话说,就叫“明君无为乎上,群臣竦(悚)惧于下”。

显然,这是强者的权谋。

权谋是从老子那里学来的。不过,老子的权谋属于弱者,是弱者的智慧。《老子》一书再三强调统治者要放低身段,强调柔能克刚,弱能胜强,就因为他是弱势群体的代表(详见本书第五章)。

韩非却是强势的。或者说,他代表着强势的一方。对于这一点,韩非也毫不讳言——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很清楚,君主可以无为,就因为“要在中央”,即中央集权。中央集权,君主才握有绝对权力。有此权力,君主才能无为,也才敢无为。

权力,是无为的前提。

集权,是无为的保障。

这就与老子和庄子都不相同。老子的社会理想,是“小政府,大社会;民自治,君无为”,基本上无须权力。庄子追求自然和自由,主张“上如标枝,民如野鹿”,更只会反感和抗拒权力。因此,尽管老和庄有区别,但,无中心甚至无政府,却是一致的。

有中心的,是孔子。

孔子其实也赞成“无为而治”,只不过儒家更喜欢称之为“垂拱而治”。孔子认为,一种好的政治,就应该像“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自然而然。只不过,这种好的政治来自道德。执政者必须“为政以德”,在道德上做出表率,靠高尚的品格来感召民众,才可能像北极星一样“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

没错,孔子的北斗是“道德中心”。

韩非的却是“权力中心”。占据这个中心的,是中央集权体制下的君主,包括当时各国的国王,更包括后来帝国的皇帝。他们,就是法家系统中的北极星。

当然,这些“北辰”也并非什么都不做。比如“使鸡司夜,令狸执鼠”,让臣民各尽所能,各司其职,便是君王要做的。他们需要做这些事,也必须做这些事。

因为这是权力的体现。

好在这项工作并不复杂。按照韩非的设计,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应该早已将所有的闲杂人等,包括被称之为“五蠹之民”的儒生、侠士、食客、纵横家和工商业者统统消灭,只留下农民和战士,以及管理农民和战士的官员,很“干净”,也很“单纯”。

显然,这是一种专制。

然而这种专制却又是无为的。这不仅因为最高统治权和决策权在君主手里,还因为这种专制依靠的是所谓“法治”。用韩非的话说,就叫“寄治乱于法术,托是非于赏罚,属轻重于权衡”。

也就是说,一切交给制度和法令。君主即便专制,也不必亲自动手。

对!人不治,法来治。

人不专制,法来专制。

这正是法家叫做“法家”的原因,也是法家及其主张备受争议的原因,必须从长计议(详见本书第六章)。但可以肯定,韩非主张的无为而治,是有制度保障的。有此保障,君主便可安居其所,自有臣民前来效劳尽力。

也许,这就叫“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由此造就的,是“蜂蚁社会”。

没错。四体不勤大腹便便稳坐中央的君主,是蜂王或蚁后;那些什么想法都没有,只知道按照法定程序做贡献的臣民,是工蜂和工蚁。

这样的社会,也会有人喜欢吗?

有。

谁会喜欢?

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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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章 哪个社会好 五、平等导致了独裁

墨家主张的,也是“蜂蚁社会”。

没错,法家在墨家之后,墨子在韩非之前。法家兴起时,墨家已经衰亡。因此,墨家不可能去赞成韩非。但如前所说,墨法两家,既根本对立,又相互同情。那么,他们殊途同归,不可能吗?

完全可能,主张“蜂蚁社会”就是。

当然,这种相同,只是不约而同。事实上,墨法两家的蜂蚁社会,只有结构相同。其余,则性质不同,起因不同,实现方式也不同。韩非是“国家主义者”。他的主张只能用于国家,也只能靠君主去实现。墨子却是“社会主义者”。他的主张,自己就能实践。

在哪里实践?

在组织中。

与儒、道、法三家不同,墨家不仅是学派,也是团体,甚至是一种准军事组织。组织的成员叫“墨者”,组织的领袖叫“巨子”。巨子具有双重身份。他既是导师,又是首领,对自己的弟子有生杀予夺之权,可谓说一不二,令行禁止,一呼百应,绝对权威。

墨子本人就是这样。

据说,墨子当巨子时,手下有一百八十人。他们忠心耿耿,训练有素。只要墨子一声令下,跳进火海走进刀山,脚后跟都不会转一下,迎着死亡就上去了,叫“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照这架势,如果领袖要他们做人肉炸弹,估计也干。

黑社会吗?恐怖组织吗?

不,和平组织。

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组成墨家团体的应该是一群善良的人。他们爱和平,勤劳动,能吃苦,守纪律,富有奉献和牺牲精神。墨子本人,更是心地善良道德高尚,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就跟商鞅和韩非要建立和维护的王国完全两样,怎么也是蜂蚁社会?

因为理想,因为价值观。

那么,墨家的理想和价值观又是什么?

公平与正义,还有平等。

的确,墨家是追求平等的。他们反对仁爱,主张兼爱,就因为仁爱有等级,兼爱讲平等。墨子主张改革分配制度和人事制度,做到自食其力,按劳分配,各尽所能,机会均等,也为了追求平等。

墨家的这一追求,倒是跟法家相同。法家也是讲平等的。法家的主张,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一点,已由商鞅的实践证明。商鞅虽然没能法办太子,却法办了太子的师傅,也算“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何况法家的主张,还有“君主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更不难做到。因为在法家的系统中,臣民本来就是君主的工蜂和工蚁,有什么区别?

所以,法家讲平等,没问题。

法家没问题,道家也没有。道家的主张,是“道的面前人人平等”。这可是只需要一个念头。同样,儒家也没问题,因为儒家根本就不讲平等。他们的主张是对等,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

看来,有问题的,唯独墨家。

什么问题?

一个社会人人平等,一旦意见分歧,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现实,不能不回答。

韩非的办法是“唯法”,墨子的办法是“尚同”。

唯法好理解,就是一切听法的。包括君主,也得依法行政,唯法是从。这就叫“动无非法”,也就叫“以法治国”。实际上,只要能“奉公法,废私术”,做到“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就平等。

那么,什么是尚同?

尚就是上,尚同就是上同,也就是同上,即一切思想、观念和意见,都必须统一于上级,最终统一于上天。而且,这种统一是绝对的,毫无价钱可讲,叫“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

显然,这是一种绝对的服从。

绝对服从对于一个准军事组织来说,是一点都不奇怪甚至完全必需的。问题是,下级固然人多嘴杂,上级也并非只有一人,那又怎么办?

墨子的办法,是“逐级尚同”。

所谓“逐级尚同”,就是村民意见分歧,由里长统一意见。里长统一不了,听乡长的。乡民意见分歧,由乡长统一意见。乡长统一不了,听国君的。国民意见分歧,由国君统一意见。国君统一不了,听天子的。有天子,最后总能统一起来。

这办法,可谓“墨家民主集中制”。

表面上看,这里面有“民主”。墨子规定,下级和群众有意见,可以提,上级也要听。但他同时又规定,如果下级和群众不反映情况,要受惩罚。 那么请问,这种所谓的“民主”,是权利呢,还是义务?

何况更重要的是“集中”。而且,按照逐级尚同的逻辑,最高思想权、话语权、决策权和裁判权,还在天子。天子,是真理的代言人,最高的仲裁者。

这是什么?

名为民主,实为专制,甚至独裁。

在这样的制度下,组织的性质必然是极权主义的,领袖的权力也必定是绝对化的,墨家团体变成蜂蚁社会更不足为奇。因为那些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的基层群众,本来就像工蜂和工蚁。

墨法两家,终于殊途同归。尽管那蜂蚁社会,墨家的是民间团体,法家的是国家组织;墨家是为了平等,法家是为了集权。但最终会走向专制,是一样的。

这时,也许就该听听儒家的主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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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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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哪个社会好 六、儒家小康社会

如果说庄子的理想是“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墨家和法家的设计是“上如蜂王,民如工蜂”,那么,儒家的主张便是“上如父母,民如子女”。

这就是封建社会。

封建社会也是宗法社会,至少西周的是。按照西周封建制,周王是上天的儿子,天子。诸侯是周王的儿子,王子。大夫是诸侯的儿子,公子。家臣是大夫的儿子,士子。呵呵,他们本来就是父子。

何况不是父子也没关系,可以看作是,因为配套的还有礼乐制。礼乐制讲“亲亲”和“尊尊”。亲亲,就是亲爱亲人;尊尊,就是尊敬尊者。没有父子关系的人如何尊尊亲亲?把君看作父,把臣看作子。

父子君臣,是人际关系的重中之重。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男耕女织,四世同堂,这就是理想中的封建社会,儒家管它叫“小康”。

小康是相对于大同而言的。

大同和小康,是两种社会,也是两个时代。在大同之世,人们讲诚信,爱和平,男人有职业,女人有归宿,弱势群体有人照顾,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这样的社会,墨家当然也喜欢。因为“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就很符合兼爱的原则;“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也符合尚贤和非攻的主张。至于“谋闭而不兴(没人搞阴谋诡计),盗窃乱贼而不作”,说明是“无为而治”,因此道家也喜欢。

儒、墨、道都喜欢,大同社会岂非很好?

看起来是。

可惜好景不长。夏以后,中国进入小康。从此,所有人都只爱自己的父母,只疼自己的孩子,人人为己,财产私有,职位世袭。于是,人们筑建城池,确定礼义,划分领地,豢养爪牙,因为非如此不足以保护财产,不能够规范关系。结果是什么呢?

阴谋也有了,战争也有了。

这样看,小康岂非不如大同?

未必。

什么是大同?什么是小康?按照儒家的说法,前者“天下为公”,后者“天下为家”。天下为公,就是公有;天下为家,就是家有。与公有相反的,原本应该是私有(个人所有)。但在中国,却从来只有“家有”(家庭或家族所有)。这是中国式所有制的紧要之处。

那么,什么东西由公有变成了家有?

财产和权力。

因此,小康之世有两大特点,一是财产家有,二是职位世袭,其实是财产和职位都在家族内代代相传。这就叫“家天下”。由此产生的,是“家国一体”的制度。至于建城和制礼,不过配套措施。

然而这配套措施,却揭示了一个秘密——

小康之世是文明时代。

是的,文明的标志是国家,国家的标志是城市。小康时代“城郭沟池以为固”,岂非证明公天下变成家天下,其实是由野蛮进入了文明?

这是一种进步。

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正如恩格斯所说,文明的帷幕只能由最卑下的利益和最卑鄙的手段来揭开。因此,为了文明,人类不得不付出道德堕落的代价。

但道家不这么看。老子说——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意思很清楚:道德一旦滑坡,就刹不住车。事实上儒家也承认,“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为家,则因为“大道既隐”。所以,前者才叫大同,后者才叫小康。一大一小,岂非高下立现?

更要命的是,历史完全证明老子所言不虚。

是的,大同就是“道的时代”,小康就是“德的时代”。失道而后德,所以周公讲德。失德而后仁,所以孔子讲仁。失仁而后义,所以孟子讲义。失义而后礼,所以荀子讲礼。到荀子的时代,岂非早就一塌糊涂?

以德治国,仁爱救世,都相继破产,似乎出路只能是退回道的时代。但,大同之世就当真那么好?尧舜禹不就明争暗斗,黄帝、炎帝和蚩尤不就打得你死我活?

没错,女娲或伏羲那会儿,确实没有阶级斗争,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却也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用的。大同之世为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为物质匮乏,根本就没得偷。

这样的时代,你还想回去吗?

就算想,又回得去吗?

法家认为回不去。在他们看来,不要说大同,就连小康,也一去不复返。能争取到治世,就不错。既然是治世,那就要治。谁来治?君王。怎么治?依法。反正,大道没了,就不要谈道,谈谈术就好。

儒家却不这么想。他们认为,大道没了,还可以有中道。中道就是小康,就是仁政,就是王道。这是中等之道,也是中庸之道,而其他三家却总是剑走偏锋。比如墨子尚同,韩非实君,结果是有君权无民权。庄子无君,老子虚君,结果是君权和民权都没有。

那么,什么社会能兼顾君权和民权呢?小康。这个问题,孔子说得不多。讲得多的,是孟子。

那就来听孟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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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君权、民权、人权 一、国王培训班

马陵之战五年后,孟子到了魏国。

这时的魏国已迁都大梁,所以魏惠王也叫梁惠王。梁惠王是战国七雄中除楚以外第一个称王的,可见魏国实力之雄厚。然而五年前,他们败于齐国孙膑;第二年,又败于秦国商鞅。梁惠王很是着急。

因此,孟子来见他时,梁惠王开口便说:老伯!不远千里而来,总该对寡人的国家有点好处吧?

孟子却顶回去:王!何必言利,讲讲仁义就好。

这真是话不投机。

话不投机是肯定的。因为梁惠王的切肤之痛,是“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很需要有些管用的东西,哪有工夫听这老头慢慢吞吞讲仁义?

呵呵,梁惠王有实际需求,孟柯则空谈误国。

但,孟子却非讲不可。

这是他的使命。

孟子是一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他曾两次说,老天爷诞育万民,就是要“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让我们这些社会精英去启迪和教育人民。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做,谁做,又有谁能做?

是的。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所以孟子要办“国王培训班”,给他们换脑子,讲王道和仁政。培训班起先开在齐国,学员是齐宣王,授课方式则是一起聊聊。

哈,启发式。

有一次,孟子与齐宣王聊音乐。

孟子说:听说王上喜欢音乐,有这事吗?

宣王马上就脸红了。因为他喜欢的并非古典音乐,而是流行歌曲。这在贵族,是丢人的。

孟子说:喜欢流行歌曲也没什么不好,音乐都是一样的嘛!不过臣想问一个问题:王上认为欣赏音乐,是一个人快乐呢,还是跟别人一起快乐?

宣王说:当然是跟别人一起啦!

孟子又问:是跟少数人快乐呢,还是跟多数人一起快乐?

宣王说:当然是跟多数人啦!

孟子说:那么好了,跟全国人民一起快乐,岂不是最快乐?要知道,与民同乐,就是王道呀!

齐宣王问:王道和仁政,怎样实行呢?

孟子说:减轻人民负担,放宽各项政策,关注弱势群体,就像周文王当年那样。

宣王说:先生这话说得真好!

孟子说:王上既然认为好,为什么不做呢?

宣王说:寡人有病,喜欢钱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王上喜欢钱财,老百姓也喜欢,王上跟民众一起喜欢不就行了?

宣王又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孟子又说:这有什么关系?王上喜欢女人,老百姓也喜欢,王上跟民众一起喜欢不就行了?

齐宣王无话可说,但也不照做。

孟子只好去培训梁惠王。

梁惠王那里就更谈不拢。想想也是,秦国用谁?商鞅。楚国用谁?吴起。齐国用谁?孙膑。结果怎么样?富国强兵,转败为胜,称霸称王。这样的事孟子做得了吗?做不了。那梁惠王为什么要听他的?

也只好霸王硬上弓。

孟子问:用棍子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没有。

孟子又问:用刀杀人和用政治杀人,有区别吗?

梁惠王说:也没有。

孟子就说:现在,王上厨房有肥肉,马厩有骏马,民众却面有菜色,田有尸体。这是什么?是率领野兽来吃人!兽类相残,人类尚且厌恶;主持国家政治,却率领野兽来吃人,又有什么资格为民父母?

呵呵,这哪里是上课,明明是训人。

孟子为什么要这样教训国王?

难道他要革命么?

也许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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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君权、民权、人权 二、无民权,就革命

孟子确实像革命党。

有一次,齐宣王问:武王伐纣,有这事吗?

孟子说:史书上有。

宣王又问:臣弑其君,也可以吗?

孟子马上硬邦邦地回答: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贼仁残义的就叫作独夫。我只听说打倒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不弑君的!

又一次,邹穆公遇到难题。

邹穆公告诉孟子,前些时我们跟鲁国发生冲突,寡人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民众却袖手旁观。这事让寡人左右为难。杀了这些见死不救的吧,杀不完;不杀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先生,请问该怎么办?

谁知孟子却幸灾乐祸。

孟子说:活该!谁让他们平时对老百姓不好!这下老百姓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

晚清的革命党,也不过如此吧?

但,为什么?

因为在孟子那里,民权高于君权。孟子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也就是说,民权第一,政权第二,君权第三。君,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养尊处优,可以也应该独一无二,叫“天无二日,民无二王”。 但,如果他不合格,就不能享受这份尊崇,人民也就有权利革命。

这,也是国王培训班的课程内容。

一次,孟子问齐宣王:有人要出差,把老婆孩子托付给朋友,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孩子在挨饿,在受冻。对这样的朋友,该怎么办?

宣王说:绝交!

孟子又问:如果长官管不了部下,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职!

孟子再问:一个国家政治搞不好,又该怎么办?

齐宣王该怎么回答?

王顾左右而言他,看着随从们说别的去了。

但孟子还有机会。

又一次,齐宣王问:公卿都相同吗?

孟子说:不同。有同宗之卿,有异姓之卿。但他们的职责,都是君王有了大的过错就要劝阻。如果反复劝阻还不改,就要采取行动。

宣王问:同宗之卿会怎么样?

孟子说:废了那王!

宣王一听,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孟子说:王上不必紧张。王上问臣,臣不敢不实言相告。照道理说,是这样。

宣王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

又问:如果是异姓之卿呢?

孟子说:拂袖而去!

哈,还是不要那不合格的君主!

毫无疑问,孟子从来就没反对过君主制,也不认为君臣关系是平等的。但他跟孔子一样,不讲平等,却讲对等。对等,就是我有义务,你也有;你有权利,我也有。大家礼尚往来,谁都不能盛气凌人。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忠诚与客气,不平等,但对等。

孟子却没那么温良恭俭让。他的说法是——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什么人,我就把你当什么人;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把你当敌人。

呵呵,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但,这也顶多是翻脸,为什么要革命呢?

更重要的是,人民为什么就有权革命呢?

因为君权来自民权。

有一次,学生万章问:尧把天下让给舜,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没人能把天下让给别人。

万章说:那么舜的权力,是谁给的?

孟子说:天给的。

万章问:上天授权时,反复叮咛告诫了吗?

孟子说:没有。天是不说话的,但上天会看人民群众的反应。民众满意谁,天就授权谁。天子之权是上天和人民共同授予的,叫“天与之,人与之”。

对,双重授权,或共同授权。

这很了不起。

更了不起的是,孟子还引用了《尚书·泰誓》的一句话,叫“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来,上天和人民的共同授权,就其实是民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堪称伟大。

我们知道,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是否民主,关键就看授权主体。政权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专制;不讲授权,黑社会都不如。

然而,自从周人确立了“君权天授”的观念,授权问题就不再有人讨论。重新提出这个问题,明确把授权主体界定为上天和人民,而且“名为天授,实为民授”,孟子是第一,也是唯一。

但,古代中华史的民主传统,也就仅此而已。

君权来自民权,故民权高于君权,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与诸子的区别:老子和庄子不要君权,也就无所谓民权;墨子和韩非主张集权,则君权高于民权。

先看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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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君权、民权、人权 三、守住你的王冠

其实,韩非也有“国王培训班”。

学员里,也有梁惠王。

当然,韩非出生时,梁惠王早已去世,韩非不可能给他上课。上课的人,叫卜皮。

卜皮也是法家。

梁惠王说: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据先生所知,寡人的名声怎么样?

卜皮答:臣听说王上是慈惠的人。

梁惠王听了十分高兴,洋洋得意地问:那寡人的慈惠到了什么地步呢?

卜皮答:到快亡国的地步了。

惠王大吃一惊:慈惠不是行善吗?怎么会亡国?

卜皮说:慈则不忍,惠则好施。结果是什么呢?必然是该杀的不杀,不该赏的乱赏。如此“有过不罪,无功受赏”,岂有不亡之理?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被韩非编进了教材,用来培训各国国王。只不过,韩非的课程内容跟孟子是相反的。孟子讲王道,韩非讲霸道,而且是横行霸道。

为什么横行霸道?

因为社会风气如此,时代精神也如此。

韩非说,有一年齐国伐鲁,鲁国派孔子的学生子贡去进行外交斡旋。子贡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齐人却一句话就打发了他。齐人回答说,先生的话确实说得漂亮,但我们就是来抢地盘的,漂亮话管什么用?

结果,齐把国境线划到了鲁国都城门前十里。

这,难道不是横行霸道?

于是韩非说,别再扯什么仁义道德,扯什么兼爱天下,扯什么温良恭俭让,谁讲谁倒霉,因为时代变了。这个变化,也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也就是说,人际关系也好,国际关系也好,都是利益关系。只不过,利益的获取,最早是“揖让”,后来是“巧取”,现在是“豪夺”。如此而已。

是啊,所有的脸都撕破了,何必再来粉饰太平?

君臣关系,也如此。

我们知道,在儒家那里,君臣是被看作父子,邦国是被看作兄弟的。对此,韩非的反应是一声冷笑:亲如父子?就算真父子、亲兄弟,又如何?楚成王,不是被他亲儿子逼死了吗? 齐桓公,不是把他亲哥哥杀掉了吗?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友,管用吗?

不管用。

什么东西管用?

利益。人君最大的利益,是称王称霸;人臣最大的利益,是富贵荣华。只要协调好关系,让双方都实现利益最大化,就OK。爱不爱的,没什么意思吧?

于是韩非得出结论——

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

哈!孟子培训班的课桌,都要掀翻了。

不过,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臣下不安于位,也想为君,怎么办?

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天底下最大的利,莫过于为君为主。故臣弑君,子谋父,弟篡兄,史不绝书。从春秋到战国,更是一顶顶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发,各路诸侯真不知如何守住自己的王位。

对此,韩非有办法吗?

有。

什么办法?

两面三刀。

所谓“两面”,就是奖与惩,赏与罚,也叫德与刑,韩非称为“二柄”。这当然管用。因为人之常情,无非趋利避害;刑德二柄,则无非威胁利诱。这里面有甜头也有苦头,唱红脸也唱白脸,所以是“两面”。

与“两面”相配套的是“三刀”,即势、术、法。势就是威势,术就是权术,法就是法规。其中,威势是前提也是基础。韩非说得很清楚,飞龙和腾蛇一旦掉到地上,就跟蚯蚓、蚂蚁没什么两样。由此可知,权力和威势才是靠得住的,其他都靠不住。

有了权威,还得会用。怎么用?用权势建立威望,用权术对付臣下,用法规制服人民。势立威,术驭臣,法制民,都是人君手中的指挥刀。

看来,韩非的治术,有明有暗,软硬兼施。刑罚就是公开的硬控制,权术就是暗地的软控制。君主无术,就受制于人;民众无法,就犯上作乱。这就叫“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

但,术和法虽然两手都要硬,用法却不同。权术是用来对付官员的,叫“潜御群臣”; 法规是用来对付民众的,叫“一民之轨”。 所以,权术要暗藏心底,法规要公之于众。实际上韩非的法,就是输入臣民们头脑中的程序。有此程序,他们将自动成为工蜂和工蚁。

韩非的蜂蚁社会就这样建成。在这个社会里,很显然只有君权没有民权。韩非的心目中,也根本就没有民权两个字。他的服务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君主。他对君主要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守住你的王冠!

君权至上,君主唯一,这就是法家。

这样的主张,墨子也会赞同吗?

恐怕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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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君权、民权、人权 四、人治出特务

没错,就算再世,墨子也多半不会赞成韩非。

这是可以猜出来的。

有一次,墨子问田齐的太王田和:现在这里有把刀,用它试着砍人的头,一刀就砍断了,锋利吗?

田和说:锋利。

墨子又问:一路砍过去,都是一刀就断,锋利吗?

田和说:锋利。

墨子再问:刀是锋利了,谁会倒霉呢?

田和说:试刀的人。

于是墨子最后问:兼并别人的国家,消灭别人的军队,残害别人的百姓,谁会倒霉?

田和低头又抬头,想了又想说:我会倒霉。

墨子讲这故事,当然是为了反战,并宣传他兼爱的主张。但他讲的道理却有普遍性,那就是轻易不要动刀。兵者凶器也,用之不祥。试刀的人有危险,献刀的也有,何况献的还是“两面三刀”!

法家,岂能被墨家所欣赏?

实际上,墨法两家有着本质的不同:法家是“为君主谋”,墨家是“为天下谋”。墨子的思想有一个总纲,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这样的思想家,说他维护民权,好理解;说他不要民权,想不通。

可惜这是事实。

毫无疑问,墨子从来没说过不要民权,更不可能公开主张专制。可以说,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主义和践行,最终会导致独裁。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又确确实实把自己的组织变成了蜂蚁社会。那么请问,蜂蚁社会有可能是民权社会吗?在这种组织结构中,工蜂和工蚁也会有公民权吗?

当然没有。但,为什么会这样?

很简单,就因为墨子跟儒法两家一样,都主张社会要有序。只不过这个秩序的维护,儒家主张靠礼,法家主张依法,墨子却寄希望于人。

什么人?

领导人。

在墨子看来,领导人很重要。

墨子说,人类诞生之初,没有政治制度,也没有领导人(无政长)。于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主张,两个人有两个人的主张,十个人有十个人的主张。人越多,主义就越多。所有人都说自己对,别人不对,互相攻击,互相批判。结果“天下之乱,若禽兽然”。

这就是没有领导的严重后果。

可见,社会如果出了问题,一定有两个原因,一是“不相爱”,二是“无政长”。不相爱,就斗,因为没有人道主义;无政长,就乱,因为没有统一意志。

也因此,墨子开出了两副药方:针对不相爱的,是兼爱;针对无政长的,是尚同。

尚同的意思,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也已经清楚,那就是村民的意见由村长统一,乡民的意见由乡长统一,国民的意见由国君统一,全民的意见由天子统一。天子“一同天下之义”,诸侯“一同其国之义”。以此类推,所有的意志都能统一,天下秩序井然。

墨子认为,这就是政治的起源,也是政治的意义。政治,就是由英明的领导来统一意志。

这样的政治,当然是人治。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按照墨子的说法,人类之所以要政府,是为了统一意志;要天子,是为了统一思想。这就必须事先假设,政府一定是正确的,天子一定是圣明的,他们也一定都是兼爱的。否则,要他作甚?

那么,这个前提有保证吗?

墨子说有。因为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按照这个标准选出来的。而且,事实也证明他既贤良又圣明。比方说,一个村民做了好事或坏事,家里人不全知道,乡里人也不全知道,天子却清清楚楚,直接下令或赏或罚。于是大家都说“天子之视听也神”。

奇怪!他怎么知道的?

天知道!

墨子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但为了维护人治,便又补充说,天子其实也不是神。他能够无所不知,是因为“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也就是有人通风报信。

这当然也讲得通。但我们还是要问:是谁通风报信告诉他的?人民群众吗?似乎不大可能。因为前面说的这些事,可是“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的。群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去说?

只有一种解释:天子安排了卧底。

这岂不可怕?

其实,如果是群众去告发,就更恐怖,因为普天之下都是特务。这就比蜂蚁社会还要等而下之。工蜂和工蚁虽然没脑子,却也不会做特务。

可以类比的,是商鞅治下的秦国。那也是所有人都服从和听命于最高领导人的。只不过,在商鞅和商鞅以后的秦国,全民都是战士,或警察;在墨子和墨子设计的天下,全民都是特务,或卧底。哪个更可怕?

都可怕。

毫无疑问,这样一种社会也是不会讲民权的。这当然与墨子的初衷相去甚远,却又是逻辑的必然。因为墨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却从来不考虑个人的权利与尊严,也不知道没有个人的权利与尊严,就不会有社会的公平与正义。

那么,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吗?

有。

谁想到了?

杨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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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君权、民权、人权 五、一毛不拔错了吗

先秦诸子中,杨朱最受误解。

已经没人知道杨朱的生平,我们只能推测他应该生活在墨子之后、孟子之前,影响力则跟墨子一样大。 当时的思想界,不是赞成杨朱,就是赞同墨子,完全没孔子什么事。这可真是好生了得!

那么,杨朱的主张又是什么?

一毛不拔。

什么叫“一毛不拔”?就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一毛不拔的成语,就从这里来。

这确实一语惊人,更难让墨家接受。

是啊!墨子是为了天下,恨不得把腿上的粗毛细毛都磨光的; 杨朱却即便有利于天下,也不肯拔一根毫毛。 墨子一毛不留,杨朱一毛不拔;墨子毫不利己,杨朱毫不利人,当然针锋相对,百家争鸣也就由此而起。

挑战杨朱的,是墨子的学生禽滑釐。

这位学生,我们在上一章已经认识了。他就是带领三百个同学驻守在宋城的墨家大弟子。

禽滑釐问:拔先生一根毫毛,来拯救天下,干吗?

杨朱说:世道不是一根毫毛就能拯救的。

禽滑釐说:如果能,愿意吗?

杨朱不理睬他。

禽滑釐出门,把这事告诉了杨朱的学生孟孙阳。

孟孙阳说:你们是不懂先生的用心啊!还是让我来替先生说吧!请问,如果有人提出,痛打你一顿,给你一笔巨款,你干吗?

禽滑釐说:干!

孟孙阳又问:砍你一条腿,给你一个国家,干吗?

禽滑釐不说话。

于是孟孙阳说:与肌肤相比,毫毛微不足道;与肢体相比,肌肤又微不足道。这道理谁都懂。但,没有毫毛就没有肌肤,没有肌肤就没有肢体。那么请问,难道因为毫毛微小,就可以不当回事吗?

禽滑釐表示无话可说。

事实上,当孟孙阳问他拿一条腿换一个国家行不行时,禽滑釐就已经清楚,后面等着他的问题必定是:砍掉你的脑袋,给你整个天下,干不干?

那也能同意吗?

好嘛!脑袋不能砍,腿就能剁吗?腿不能剁,肉就能挖吗?肉不能挖,皮就能撕吗?皮不能撕,毛就能拔吗?要能就都能,不能都不能。

这就是逻辑。

墨家是讲逻辑的,所以禽滑釐无话可说。

孟孙阳的话,却意义重大。

没错,整体利益确实大于局部利益。就连孟孙阳,也说“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但这绝不意味着局部就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因为整体不过是局部之和。你不把局部利益当回事,今天牺牲一个,明天牺牲一个,请问那整体利益最后还有吗?

所以,不要说什么“大河不满小河干”。事实是:大江大河都由涓涓细流汇集而成。如果所有的泉水、溪流、小河都干了,还会有长江、黄河吗?

同样,如果所有的个人利益都牺牲了,请问,还有集体利益、国家利益、天下大利吗?

因此,别把小民不当人。

或者说,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天下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剥夺个人的权利。

没错,相对于国家和天下,个人或许有如毫毛。然而毫毛也是命,小民也是人。谁要把我等小民不当回事,随随便便就拔了,对不起,不干!

这就是一毛不拔的意义。

但,如果拔一根毫毛就能拯救天下,也不干吗?

当然干。

只不过,得问清楚三个问题。

首先,拔一毛真能救天下吗?好像不能,因为“世固非一毛之所济”。既然不能,为什么要拔?

其次,谁来拔?如果是自己,那叫自我牺牲,无私奉献,应该尊敬。如果是别人,是集体,是国家,是公权力部门,那就要问他们凭什么?

这个问题不能不问。要知道,国家权力是公民让渡的。公民让渡权利之总和,即国家权力。那么请问,我们让渡了生命权吗?没有。除去法定必须缴纳的税款,让渡了其他财产权吗?也没有。

那么请问,凭什么拔我们的毛?

当然,军人、刑警、消防队员等等,是让渡了生命权的。参军入伍,即是签订让渡协议。但他们没有让渡财产权。他们的生命,也不是用来挥霍的。

这就必须问第三个问题:拔下毫毛干什么?

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能用于满足大小统治者的骄奢淫逸。这是一种剥削,甚至掠夺。只不过,这种剥削和掠夺打着“大公无私,利国利民”的旗号。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则不过圈套和陷阱:先哄骗我们献出毫毛,再哄骗我们献出肢体,最后哄骗我们献出生命。

因此,对付的办法,就是干脆把话说到底:别说要我的命,就算只要一根毫毛,也不给!

也许,这就是杨朱他们寥寥数语背后的思想逻辑。

这样看,一毛不拔有错吗?

没错。

于是杨朱的思想,便成了中国历史上,甚至世界历史上的第一份人权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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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君权、民权、人权 六、人权宣言

杨朱的人权宣言全文如下——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这份宣言言简意赅,总共只有两段话。第二段无须解释,那就是道家思想的源头,后来由庄子这样表达:真正的好社会,就是所有人都相忘于江湖,谁也不用救助,谁也不用牺牲。由此推论,当然也谁都可以一毛不拔,因为根本就无须一毫。

庄子与杨朱,一脉相承。

但更值得关注的,还是第一段。

第一段包括两句话,它们可以这样理解和翻译:要我牺牲自己来满足天下,我不干;要我尽取天下来满足自己,也不干。这就是杨朱思想的完整版。

很显然,杨朱在这里又是极而言之。他设置了两个截然相反根本对立的极端:损一毫,悉天下。悉天下,就是尽取天下,或遍取天下。这实在超乎想象。损一毫,则微不足道。天壤之别呀!

于是我们不能不怀疑:这个匪夷所思无人企及的“悉天下”,是不是托?因为在杨朱这里,悉天下和损一毫,是矛盾对立的双方。因此,反对悉天下,就得赞成不损一毫。做不到悉天下,就得支持一毛不拔。

这,岂非逻辑陷阱?

显然,要想侦破此案,就得问杨朱一个问题:不悉天下,只取一毫,行不行呢?

可惜没人问过。

但答案却不难得知。因为按照孟孙阳的逻辑,拔一毫就会断十指,断十指就会奉五脏,奉五脏就会献全身。那么同样,可以取一毫,就可以十毫、百毫、千万毫,最后势必是尽取天下。

所以,既然一毛不拔,那就一毛不取。

讲得通吗?

讲得通。

实际上,杨朱虽然毫不利人,却也毫不损人。岂止不损人,甚至不损物。杨朱说,智慧之所以可贵,就因为保护自己。武力之所以可鄙,就因为侵犯别人,包括侵犯小动物和自然界。这就叫“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当然,人类为了生存,不能不利用他人和他物。但,可以利用,不能占有。如果蛮横地私自占有,就叫“横私”(横读去声)。

横私就是霸占。而且,一切占有都是霸占,因为产权不是我们的。不但小动物和自然界,就连我们的身体也不是。那是谁的?天下的。因此,蛮横地占有自己,就叫“横私天下之身”;蛮横地占有自然,就叫“横私天下之物”。

这两种,都是杨朱反对的。

那该怎么办?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把原本属于天下的还给天下,变成全世界全人类的共同所有。

对,天下为公。

这不是墨子的理想吗?

正是。杨朱与墨子,分道扬镳,殊途同归。

实际上墨子与杨朱,就像孟子与韩非,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孟子与韩非,是民权与君权。孟子捍卫民权,韩非保护君权。墨子与杨朱,是公权与私权。墨子主张公权,杨朱维护私权。他的“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就既是人权宣言,又是维权声明。

是这样吗?

是。事实上,这句话是有主语的。主语就是“古之人”,即古代领导人。我们知道,借古是为了讽今。因此,它又可以这样翻译:要我牺牲自己满足天下,我不干;你们尽取天下满足自己,也不行。

这,岂非维权?

当然是。而且,他维护的还不是笼而统之的民权,而是每个人的个人权利——私权。

私权重要吗?

很重要。

私权是相对于公权而言的。前者叫私权利,后者叫公权力。没有私权利的让渡,公权力就没有合法性,也没有必要性。因此,公权力绝不能侵犯私权利。哪怕你号称大公无私,也不行。

没有私权,就不会有公权。

没有私权,也不会有人权。

可惜这一点,我们常常忘记,甚至不知道。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我们历史上的所有制,既非公有(公共所有),又非私有(个人所有),而是家有(家庭所有,或家族所有)。没有私产(个人财产),哪有私权(个人权利)?

因此我们的文化内核,必然是“群体意识”(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在这样一种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中,讲公权就政治正确,讲私权则难免风险。于是,我们就不敢讲,不想讲,甚至不会讲了。

由是之故,杨朱的私权论一发表,就震惊天下。同样由于这个原因,他也很快就被污名化和妖魔化。人们一知半解地嘲讽着他的“一毛不拔”,不知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才真该是理想。

承接了杨朱思想血脉的,也许只有庄子。

庄子是超凡脱俗的,他似乎并没有卷入这场君权与民权、公权与私权的论争。但作为诗人哲学家,他却诗意地思考和回答了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价值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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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一、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庄子的太太死了。

朋友死了太太当然要吊唁,因此惠子去看他。

惠子就是惠施。

惠施是宋国人,学派属于名家。他没能留下著作,我们只能到别人的书里去看。不过,作为庄子的朋友和论敌,他在一书中总是输家。

有一天,庄子和惠子在桥上休闲。

那时还没有工业污染,河水想必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鱼在水里游。于是庄子便说,你看那浪里白条,从从容容地游来游去,这就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哪里知道我不知鱼乐?

惠子说:这就对了!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鱼,也当然不知道鱼。

庄子说:不对!你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你一开始就问我,你哪里知道鱼的快乐?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就是在这里,在这桥上和水里知道的!

显然,庄子这是诡辩。因为惠子所谓“汝安知鱼乐”,是问“怎么知道”,不是问“从哪知道”。回答“从这里知道”,岂非文不对题?

但庄子的强词夺理,却表明了他的态度。

什么态度?

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是这样吗?

是。

实际上,庄子未必不知道自己是诡辩,也未必真知道鱼是否快乐。他说“鲦(读如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不过因为当时他自己很快乐。

这就叫“移情”,是一种审美的态度。有此态度,则万物无不有灵,也无不有情,还无不有趣。

这样看,惠子反倒是煞风景的。

所以庄子要强词夺理。他其实也是在表明态度:人活着,要开心。开心就好。为什么开心,别问!

要问,也问你自己。

对!我行我素。

因此,当惠子前来吊丧时,便看见庄子正以一种傲慢的姿势坐在那里,敲打着瓦罐唱歌。

这似乎太不像话。

于是惠子说:人家跟了你一辈子,给你生儿育女,现在不幸去世。你不哭已是不近人情,居然还要唱歌!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呀!她刚去世时,我又何尝不悲痛。只是想到一个人的生命,从无到有,又从生到死。这生老病死,不就像春夏秋冬一样吗?现在,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天地之间,踏踏实实地睡着了,我却在这里鬼哭狼嚎,岂非太不懂得生命的真谛?

这可真是看透了死亡。

死亡即大限。看透了死亡,也就看透了人生。

也许,这又是对杨朱的继承。

杨朱说,天下万物虽然生态各异,但终有一死则完全相同。活十年是死,一百年也是死;仁者圣人要死,恶棍傻瓜也要死。活着时是尧舜,死了是腐骨;活着时是桀纣,死了也是腐骨。腐骨跟腐骨,有什么区别?

好嘛!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下面的结论也顺理成章:

既然难免一死,那又何必纠结。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所以,你死了我可以哭,也可以笑,还可以唱歌。我死了也一样。因为我的人生与你无关,你的人生也只属于你自己。我们各人过好各人的吧!

但,既然终归要死,那又何必活着?

这得想想。

杨朱的回答是:既然有了生命,那就只能活着,还得好好活着。这就叫“且趣当生,奚遑死后”——过好当下每一天,别管死后怎么样。

那么,什么叫好好活着?

或者说,人活着,为什么?人生一场,干什么?

对此,先秦诸子也有不同的态度。这些态度,对中华民族影响深远。只不过,他们有的是发表宣言,说给我们听;有的是身体力行,做给我们看。

先看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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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二、要做就做大丈夫

难怪他能办“国王培训班”了。

孟子的主张,是要活就活出个样儿来!

孟子问:如果手下的战士,一天之内三次失职,大夫您会开除他吗?

也不能跟孟子平起平坐。孟子曾借孔子之孙子思的口说:论地位,你是君,我是臣,哪敢跟你交朋友?论道德,你是徒,我是师,怎么能够做朋友?

有一次,齐宣王派人来说:寡人原本应该去看望先生的。可是寡人感冒了,不能吹风。如果先生肯来,寡人就上朝,不知能让寡人见到先生不?

孟子马上说:不好意思,碰巧臣也不能吹风。

于是,孟子所向披靡。

什么样儿?

那么,孟子为什么要装病?

因为直觉告诉他,齐宣王是“托疾以召”, 也就是借口生病来召见他。这当然不行。

对此,孟子曾做出解释。

孟子说,天底下最尊贵的有三样:爵位,年龄,道德。在朝廷,看爵位;在乡里,看年龄;要平治天下,就首先看道德。因此,哪怕贵为国君,也只能登门求教,哪有随随便便把有德之士呼来唤去的道理?

有一次,孟子到齐国某地视察。

孟子还说,一个士人要想游说诸侯,就先得不把他放在眼里,叫“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因为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德;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正义。我们又不比他少什么!

其实孟子的培训班,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齐宣王和梁惠王,算是上了分数线。惠王的儿子襄王,孟子就看不上眼,说是“望之不似人君”。 所以,孟子还有个说法:我不屑于教育他,那就是教育他。是士人的气节。

孟子不屑于教诲的,都有谁呢?

如果考试及格呢?

这就是傲骨了。

是。

境界是需要提升的,但只要有此浩然之气,就会以天下为己任,以正义为担当,至大至刚,至正至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万物皆备于我;不怨天,不尤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什么是大丈夫?

浩气充盈胸中,就是“美人”,叫“充实之谓美”。如果还能放射光芒,就是“大人”,叫“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如果这光辉还能感化影响别人,就是“圣人”,叫“大而化之之谓圣”。如果这感化和影响还不知不觉,就是“神人”,叫“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美、大、圣、神,是人格修养的四种境界。

齐宣王说:这也是寡人的罪过。

有了浩气,会怎么样?

大丈夫。

的确,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有傲气,则骄人;无傲骨,则媚人。不骄不媚,是为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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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也任何时候都会敢于直言。

孟子说:大夫您已经超过三次了。因为贵地的灾民和难民,老弱暴尸荒野,青壮流离失所,已近千人。

呵呵,这是怎样的侠义,又是怎样的坦荡!

孟子说:替别人放牧牛羊,却找不到牧场和水草,是该把牛羊还回去呢,还是看着牛羊死去?

孔距心说:距心明白了,这是距心的罪过。

养浩然之气。

上不了培训班的国王。

其实孟子没病。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注释:

所以孟子宁肯装病,也绝不迁就。

孟子是大丈夫吗?

孟子回到国都,对齐宣王说:王的地方官,臣认识了五个。知道自己罪过的,只有孔距心。

孔距心说:等不到三次。

孔距心说:这不是距心力所能及的。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大丈夫?

而且,他还原本是准备去见齐宣王的。

当地的地方官,叫孔距心。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三、为行义,活见鬼

孟子行侠仗义,墨子装神弄鬼。

这样说,也许冤枉了墨子,因为他可能是真的信鬼信神。为了证明鬼神的存在,墨子曾经讲了大量活人见鬼的故事。 结果,却让他狼狈不堪。

有一次墨子病了,一个名叫跌鼻的学生便来质疑:先生为什么会生病?先生怎么可以生病呢?

这话奇怪!

是人就会生病,墨子怎么就病不得?

因为墨子说,鬼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谁要是实行兼爱,做好事,鬼神就奖赏他,让他走运;谁要是不兼爱,做坏事,鬼神就惩罚他,让他倒霉。

生病,就是鬼神的惩罚。

于是跌鼻问:先生不是圣人吗,怎么会生病?是先生的言行有什么不对,还是鬼神瞎了眼睛?

墨子当然不能认账。他对跌鼻说,我生病,不能证明什么。一个人生病,原因多得很。天气变化啦,工作太累啦,等等。这就好比一栋房子有一百个门,你只关了其中一扇,那贼从哪个门不能进来!

这话不通。

是啊,你生病,并不是鬼神的惩罚,那么请问,谁生病就是?或者说,张三生病就是工作太累,李四生病就是鬼神惩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怎么证明?

何况就算能证明,也不能怎么样。因为按照刚才的逻辑,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可能有上百个原因,鬼神的赏罚不过其中之一。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怕呢?

然而在墨子看来,人不怕鬼,才可怕。

墨子说,现在的天下之所以大乱,就因为人们都不信鬼神,不知道鬼神是“赏贤而罚暴”的。如果相信,怎么会这样胆大妄为?

这同样经不起推敲。

比如警察,是要抓坏人的。难道因为犯罪分子不相信世界上有警察,警察就不抓他了?同样,世界上如果真有鬼神,它哪里会管你信不信!

警察,并不一定要别人相信才起作用。

鬼神也一样。

那么,墨子为什么还要讲鬼神?

为了行义。

行义就行义,为什么要怕鬼?

因为行义太难。这一点,墨子心里很清楚。实际上已经有人对他说,现在普天之下都不行义,只有你一个人自讨苦吃,不如算了吧!墨子却说,比如一家十口,一个人种地,九个人闲着,那唯一种地的,能不拼命干吗?万事莫贵于义。我不做,谁做?

可惜以此为使命的,大约也只有墨子和他的学生。芸芸众生,便只能靠鬼神来约束。鬼神是有威慑力的。官员知道有鬼神,就不敢不廉洁,也不敢玩忽职守;民众知道有鬼神,就不敢不守法,也不敢淫暴寇乱。敬神怕鬼,是“治国家利万民之道”。

但,鬼神当真“赏贤而罚暴”吗?

未必。

比如墨子本人,似乎就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他和他的学生,过的是最苦的日子。他们的行义,则可谓孤苦无援,人见了不相助,鬼见了不帮忙。

于是前面说过的巫马子,便提出质疑。

巫马子说:先生做那些义事,“人不见而助,鬼不见而富”,先生还做个没完,有病吧?

墨子反问:假设先生手下有两个助理。一个看见先生才做事,看不见就不做。另一个呢?看见先生也做事,看不见也做。请问,先生器重哪个?

巫马子说:当然是后一个。

墨子说:这就是了,先生也器重有病的。

好嘛!既然一个助理,无论主人是否看见都应该做事,那么,一个心中充满正义的人,他的行义需要鬼神看见吗?也不需要吧?

可见墨子的鬼神论,其实是对付不义之人的,当不得真,尽管这“装神弄鬼”值得我们敬重。

至于墨子自己的人生观,就是“万事莫贵于义”。为此,他身体力行,孜孜不倦,奋斗终生。他的救宋,就是义不容辞;批孔,则是义无反顾。

做一个正义的人,这就是墨子的人生态度。

我们祝他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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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四、天命与使命

墨子讲鬼神,孔子讲天命。

孔子说——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他还说——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前一句是直接说的,后一句是子夏的转述。

至于鬼神,孔子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 如此存而不论,其实是不信。

这就跟墨子不同,所以墨子要质疑孔子。

墨子说,天命论是暴君和懒汉的主张。因为暴君倒台,懒汉受穷,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有问题,只会说自己命不好,把所有的过错都赖到老天爷头上。

所以墨子说,如果赞成天命论,必定是统治者“不听治”,老百姓“不从事”,大家都消极怠工,这就“足以丧天下”,非批判不可。

其实这是歪曲,或误解。

前面说过,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明知不可还要去做,怎么会消极怠工?

当然不会。

那么,孔子又为什么要讲天命?

为了使命。

周游列国时,孔子曾经被困在匡(疑在今河南省长垣县)。孔子说,我们有没有危险,就看天命了。如果天命在我,匡人就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么,天命在他那里吗?

在。

孔子的逻辑是:文王去世了,文明不还在吗?可见老天爷并不打算让它亡。更何况,如果上天不想要这文明了,为什么会让我掌握它呢?

后来,孔子果然脱险。

类似的话,孔子还讲过一次。也是周游列国时,孔子到宋国,宋国的司马桓魋(读如颓)要谋杀他。孔子便说:天赋孔丘使命,桓魋能把我怎么样?

显然,天命即使命。

因此,主张天命论的孔子反倒很有使命感。他的使命,首先是传承和延续华夏文明,并把它发扬光大。其次,才是匡正时弊,平治天下。

第一种使命,孔子无疑成功了。第二种却很抱歉,可以说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这就需要解释,需要安慰,还需要有个说法。

怎样解释?如何安慰?什么说法?

天命。

某年,一个名叫公伯寮的人,在鲁国的执政季孙大夫那里诽谤子路,出卖孔子。有人愤愤不平,表示他可以让公伯寮暴尸街头。孔子却说:我的主张能够实现吗?听天由命。我的主张不能实现吗?也听天由命。

所以,谋杀公伯寮,是没意义的。

这就叫“道之将行也与(欤)?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也是天命论的一部分。

那么,这是宿命论吗?

不是。

天命是使命,不是宿命。

是使命,就义无反顾。对结果不抱幻想,就更加义无反顾。实际上,人的一生不可能什么都做,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问题仅仅在于: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不做。

这就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选择能做的,一种是选择该做的。

选择能做的,就要看结果,看利害。有好处,能成功,则做;没好处,会失败,就不做。选择该做的,则看过程,看道义。只要是道义所在,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全心全意地去做,尽心尽力地去做。至于成不成功,那是老天爷的事。这就是孔子的“听天由命”。

可见,听天由命并非不努力,更非不负责,只不过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不重结果,只重过程。事实上,儒家虽然主张“有为”,却并不主张“有求”。他们是“有为而无求”。因此,他们也不抱幻想,随遇而安。

其实真能随遇而安,也就无所谓命不命了。怕的是“遇而不安”,这才要讲天命——命里有,不拒绝;命里没,不在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总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这又是一种人生态度。

按照这种态度,行义是本分,也是责任。至于主张能不能推行,主义能不能弘扬,理想能不能实现,都只能听老天爷的。就算有所求,也只求问心无愧。

是的,不求如愿,但求心安。

这就又跟墨子不同。前面说过,墨子和韩非一样,都是重功利讲实用的。在墨子看来,既然要做事,那就得成功。不成功,做它干什么?

但,不能成功怎么办?

请鬼神帮忙。

于是,墨子把结果交给鬼,孔子把命运交给天。所以,他们一个讲天命,一个讲鬼神。

那么请问,他俩谁对?

庄子说,都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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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五、没用才好

庄子才真是超功利的。

没错,孔与墨,很不同。墨子信鬼神不信天命,孔子信天命不信鬼神。但无论哪种,都是要做事,也都要有用。孔子就说,我又不是那种内瓤空空如也的苦葫芦瓜,哪能只挂起来看,不吃?

庄子却认为,没用才好。

为了证明这一点,庄子讲了个故事。

庄子说,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带着徒弟到齐国去,路上看见了一棵大树。那棵树,树冠大得可以给数千头牛遮阴,树干粗得有上百尺,树尖几乎跟山顶一样高。四面八方前往观看的人,多得就像赶集。

匠石却不屑一顾。

徒弟们看不懂,问师傅为什么。

匠石说,没用。木质疏松,什么器物都做不了。

晚上,树来托梦。

树说:石师傅,你认为我没用?

匠石说:是的。

树说:呵呵,我要是有用,能活到今天吗?

想想也是,早被木匠砍了。

因此,庄子不求有用,也不求有名。他甚至假借老子的话说,你管我叫牛,我就跟着你把自己叫牛;你管我叫马,我就跟着你把自己叫马。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庄子,当然也不想做官。

庄子做过官吗?做过。据说,他曾短时间地做过宋国蒙地(今河南省商丘市)的漆园吏,后来就终身不仕。楚威王拜他为相,他也不干。

不做官,做什么?

钓鱼。

在哪里钓?

濮水(在今河南省濮阳县)。

奉威王之命前来传达聘意的两位楚国大夫,便是千里迢迢来到宋国,在濮水边找到庄子的。

庄子却自顾自钓他的鱼。

两位楚国大夫说:敝国寡德之君,很想把国境之内的事来麻烦先生!

庄子继续钓鱼。他头也不回地问:听说贵国有一种神龟,死了三千年。贵国的大王宝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珍藏在庙堂之上,有这事吗?

两位楚国大夫说:有。

庄子说:请问这只乌龟,是宁愿去死,留下骨头享受富贵;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潭里打滚呢?

两位大夫异口同声:那还用问吗?

庄子说:二位可以回去了,我会继续拖着自己的尾巴在泥潭里打滚的。

这就跟惠子不同。

惠子是做了大官的,而且还很在意那官位。他做梁国国相时,有人对他说,庄子要来夺你的相位。惠子便大为恐慌,竟派人在境内搜捕了三天三夜。

于是,庄子去见惠子。

庄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鶵(读如渊除,凤凰的一种)。这种鸟儿,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竹实不食,不是甘泉不饮。它从南海飞往北海时,有一只猫头鹰正好抓住了一只死老鼠。猫头鹰看见鹓鶵从它头上飞过,以为抢饭碗的来了,便对着鹓鶵一声“嚇”。

嚇读如贺,是动物的怒拒声。

于是庄子说:老兄也要因为你的梁国“嚇”我吗?

惠子面红耳赤。

呵呵!官位不过死老鼠,高官不过死乌龟,最没用的才是最有用的,庄子为什么这样主张?

也许还得再讲故事。

这故事说,有人想聘用庄子,庄子的回答是:先生见过那用来做牺牲的牛吗?披着绸缎,吃着好料。可是,等到它被牵入太庙,准备杀了来祭祀祖宗时,就算想做一只孤独的小牛,还能够吗?

庄子的理想,难道是做一只孤独的小牛?

不会吧!

那么,他的追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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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六、若为自由故

庄子的追求,是真实而自由。

这是人生的价值,也是生命的价值。

比如马。

庄子说,马,它的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饿了就吃草,渴了就喝水,高兴了就在草原上撒欢。这就是马的真性情呀(此马之真性也)!

这样的生活,真实而自由。

可是来了个伯乐,说自己会驯马,又是钉马掌,又是套缰绳,这马就死了三分之一。然后又训练它立正稍息齐步走,令行禁止,服服帖帖,这马就死一半了。

为什么?

既不真实又不自由。

所以,就算这马得了奥运冠军,也是不快乐的。

庄子说,这是“伯乐之罪”。

那么,我们该怎样活着?

率性。

所谓“率性”,就是秉承天赋,顺其自然。比如鹰,就该在天上飞;鱼,就该在水里游。这就是真实,也就是自由。真实而自由,就快乐。因此,乌龟在泥地里打滚,猪在圈里哼哼,都是快乐的。相反,如果让它们过人类规定的好日子,则是痛苦的。

就说猪。

庄子说,有一头猪,被光荣地选为祭祀的牺牲。

这样的猪,通常待遇都很高。

但,猪很郁闷。

于是一位主管祭祀的官员,便衣冠楚楚来到猪圈,给猪做思想工作。

这官员说,猪啊猪,你又何必怕死呢?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地喂养你三个月。宰杀之前,我会十天上戒,三天作斋。你死的时候,我会在你身子下面,铺上洁白的茅草。你的前肩和后腿,会庄重地放在最好的盘子里,那上面还雕着花,你看怎么样?

猪不说话。

当然不说话,因为不怎么样。

没错,真正替猪着想,就该把它留在圈里吃糟糠!

那才是它想要的。

庄子说,活着就该真实而自由,这道理猪都明白。可惜很多人,却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不惜扭曲了自己的天性,去做不想做的事情。他们就不想想,所谓“生前富贵,死后哀荣”,不就是身子下面铺着白茅草,前肩后腿放进了花盘子吗?这又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这些人,岂非猪都不如?

还有鸟。

庄子说,有一只海鸟飞到了鲁国,鲁国国君又是设酒宴,又是奏音乐,生怕怠慢了它。结果怎么样呢?那鸟不吃不喝,三天以后就吓死了。

请问,这是爱鸟呢,还是害它?

当然是害它,因为这不是它的生活。所以,野鸡宁肯走十步才吃一口食,走一百步才喝一口水,也不愿意关在笼子里当什么鸡王。

若为自由故,草鞋走山路。

实际上,问题不在苦不苦,而在真实不真实,自由不自由。所以,强迫别人过苦日子固然不对,便是强迫他们过所谓的好日子,也不对。

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甚欲,也勿施于人。

庄子当然没说过这两句话。前一句,是孔子说的。 后一句,没人明确说过。但从庄子和庄子学派那里,我们能逻辑地推演出这样的结论。事实上,当他们对世俗的追求嗤之以鼻的时候,也一定想明白了两个问题:世界上什么最可宝贵,什么最有价值。

什么最可宝贵?

生命。

什么最有价值?

自由。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由。因此,每个人都应该真实而自由地活着。这就是庄子和庄子学派的人生态度,也是他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问题是,有可能吗?

如果不能,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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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章 生存之道 一、弱者生存

据说,老子也有老师。

老子的老师叫商容。

商容病重时,老子去看他。

老子说:先生可有什么遗言要教导学生的?

商容问:经过故乡要下车,明白吗?

老子说:是不是不要忘本?

商容又问:经过大树要趋行,明白吗?

老子说:是不是应该敬老?

商容又张开嘴巴说: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吗?

老子说:在。

又问:牙齿还在吗?

老子说:不在了。

商容再问:你明白了吗?

老子大悟:是不是“刚亡而弱存”?

没错。刚硬的就灭亡,柔弱的就存活。天择物竞,弱者生存。商容就是这观点,老子也是这观点。

但,这故事是真的吗?

不知道,正如我们不知《老子》一书的作者是谁。李耳?老聃(读如单)?太史儋(读如单)?老莱子?或者这故事中的老子?可能是,更可能不是。

种种迹象表明,《老子》一书应该完成于孔子之后,庄子之前,比杨朱还要晚一些。杨朱、老子和庄子,分别代表着先秦道家的三个阶段。只不过老子其人身份不明,甚至有可能是若干人或一个团队。打着李耳或老聃等人的旗号,是为了“借壳上市”。

那就姑且叫他“老子”。

贯穿《老子》一书的思想,确实就是刚亡弱存。想想看,天底下最柔弱的是什么?水。最能攻坚胜强的又是什么?还是水。再坚固的城池,洪水漫过来,也没了。再坚硬的石头,水不停地滴,也能滴穿。

这就叫“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那么,弱为什么能胜强,柔为什么能克刚?

不争。

比如水,跟谁争呢?不但不争,还让。水,总是往低处流,把高处让给别人。它也总是待在人们不想去和看不起的地方,叫“处众人之所恶”;同时,又把大家都想要的送给大家,叫“善利万物而不争”。

所以老子说——

上善若水。

那么,跟水最像的是谁?

女人。

是的,女人和水,至少有四点相同:柔软、弱势、被动、居下。比如做爱,最常规的是女下位,女人躺着让男人上。这就叫“为其静也,故宜为下”。

结果怎么样呢?

女人吞没男人,男人筋疲力尽,一泻千里。何况男人再有力气,再有劲头,总有不行的时候,女人则不会。所以,女人比男人厉害,也比男人持久。

因此老子说——

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

牝(读如聘),就是雌性或女人;牡(读如母),就是雄性或男人。以静制动,以下制上,赢在女人,这就是普天之下性关系的规律。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

女人比男人好,下面比上面好,不动比乱动好。

老子认为,这是普遍真理。

于是老子说——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

下流就是下游。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国应该像江河的下游,成为天下的女人或雌性。

下游好吗?

好!那是“百谷王”。

百谷就是百川,王就是往。百川所汇,就是江河的入海口。众望所归,即为王。

那么,为什么所有的水都往江里海里流?当然是“以其善下之”,即谦恭自下,善于放低身段,做低姿态。这就叫“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也许,这就是老子的王道。

它当然是生存之道。

谁的生存?

弱者。

这并不奇怪。毕竟,老子的政治理想,是“小国寡民”,是“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那么请问,这样的社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最晚也是邦国时代初期,甚至远在部落和氏族时代。到战国,氏族、部落和方国(部落国家)还有吗?早就没了,只能凭吊。

于是,天择物竞,弱者生存,便成了王道。

因此,老子不厌其烦地说,大国和君王,一定要“去甚,去奢,去泰”, 也就是不要贪得无厌,不要骄奢淫逸,不要飞扬跋扈。相反,作为强势者,一要慈,二要俭,三要不敢为天下先, 最好还能“为之下”。 居于下才近于道,也才能持久。

换句话说,大国即便要兼并,也请你低调一点,温柔一点,缓慢一点,不要霸道,好吗?

呵呵,这当然是王道。

奇怪的是,它在实际生活中却常常被看作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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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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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存之道 二、兵道与兵法

的确,老子像孙子。

孙子就是孙武,《孙子兵法》的作者。据说,他当过吴王阖闾的军事顾问、教官和将领,年代比《老子》一书的作者早,所以说老子像孙子,而非孙子像老子。

老和孙,都喜欢水。孙子就说——

兵形象水。

这里说的兵,就是用兵作战;形,则是战略战术、方式方法。所以,兵形就是形兵,即指挥战斗;象则是象形,即模拟和仿效。所谓“兵形象水”,也就是用兵之道和形兵之法,要向水学习。

学习也容易。比方说,水“避高而趋下”,兵就要“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敌而制胜”。水并不一定非得怎么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么打。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因此孙子认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就应该像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又变幻莫测。只要能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于是孙子又说——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

呵呵,他也崇尚无。

但,“上善若水”跟“兵形象水”,一样吗?

不一样。

表面上看,老和孙都主张“水往低处流”。然而老子的“为之下”,是真的低姿态,甚至当真与世无争。孙子的意思,却是专挑敌人虚弱的地方下手。就像水,哪儿低,哪儿有空隙,就往哪儿去。

那么,空隙在哪儿?

孙子列了五条。

第一条叫“必死可杀”,就是还没开战,先想牺牲,这样的人不难让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虏”,就是还没杀敌,先想活命。这样的人,一抓一个准。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戏弄。第四叫“廉洁可辱”,就是对那些爱惜羽毛看重名誉的人,可以用羞辱的办法让他中计。第五叫“爱民可烦”,就是可以利用对方的心软,进行骚扰和要挟。

类似的话,老子也说过。

只不过,是反过来说的。

老子说,善于当兵的,不英武;善于作战的,不愤怒;善于胜敌的,不与敌人交锋。这就叫“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为什么要不武、不怒、不与?

如果按照孙子的思路,当然是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孙子有句名言,叫“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也就是说,败不败,在自己。胜不胜,在敌人。自己不犯错误,就不会失败。敌人不犯错误,我方也不可能胜利。胜与败,不看谁有本事,全看谁犯错误。

这就不能武,不能怒,不能与。因为武,则“必死可杀”;怒,则“忿速可侮”;与,则“廉洁可辱”。如此这般,岂非把胜利送给敌人,失败留给自己?

如果孙子来做解释,理应如此。

老子也是这意思吗?

不是。

在老子看来,问题的关键不在谋略,也不在策略,甚至不在战略,而在如何看待战争,看待勇敢。战争当然需要勇敢。两军相敌勇者胜,也几乎是常识。然而老子却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两种勇敢,一种叫“勇于敢”,一种叫“勇于不敢”。老子说——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这段话,很容易被理解为活命哲学:胆敢冲上去的就死,不敢冲上去的就活。但如果本意如此,则原文就应该是“敢则杀,不敢则活”。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在这两句话的前面,加上“勇于”二字呢?

因为真正的勇敢,不是“敢做”,而是“敢不”。不敢当然是胆怯,敢不却更需要勇气。事实上,不敢不过本能,敢不才是境界。显然,勇于不敢,才是最大的勇敢。用苏东坡的话说,就叫“大勇若怯”。

这就不是兵法,而是兵道了。

所以,老子懂兵而不用兵。他的观点很明确:以正道辅佐君主的,不穷兵黩武,不争强好胜,不以武力争霸于天下。 因为兵乃“不祥之器”,只能“不得已而用之”。 因此,天下有道,战马都会用来耕田,叫“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则怀孕的母马都会被征用,小马驹都会生在疆场上,叫“戎马生于郊”。

这就不但是兵道,而且是王道了。

王道,就是王者之道,也是王者之师的兵道。其核心,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即慈爱,俭即节制;不敢为天下先,则其实就是“不打第一枪”。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我不敢主动进攻,只敢被动防守;不敢前进一寸,只敢后退一尺。

此即王师,将有天助。

老子这样说,丝毫都不奇怪。因为他的主张,原本就是“天择物竞,弱者生存”。因此在战争中,谁是弱者,老天爷疼爱呵护谁。这就叫“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也就叫“称兵相若,则哀者胜矣”。

王道即天道。天道偏爱哀兵,岂非很仁慈?

不,无情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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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章 生存之道 三、两种活法两种道

老子的天,当真无情吗?

无情。

老子说得很清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读如除),本义是割草。引申为喂牲口的草,叫刍草;引申为割草的人,叫刍荛(读如饶)。荛,就是柴火。刍荛,即是打草砍柴的人。所以,一个人说自己地位卑微,就自称刍荛,意思是草野之人;说自己言论浅薄,就自称刍议、刍言、刍论,意思是渔樵之言。这当然是谦辞。就像鄙人,意思是身居边鄙没见识的小地方人。

那么,什么是刍狗?

有三种解释。第一种说是草和狗;第二种说是刍豢(读如换),也就是家畜、牲口,或祭祀用的牺牲品。其中,吃草的叫刍,比如牛马;杂食的叫豢,比如猪狗。所以,刍狗就是祭祀用的牛马和猪狗。

第三种解释,是草扎的狗,叫刍灵,相当于现在的花圈。祭祀时,刍狗披红挂绿,人模狗样。活动一结束,就弃之路边,任牛踩,任马踏,轻贱至极。

三种解释,都通。

而且无论哪种解释,刍狗都很贱。

因此,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意思就是说,万物虽为天地所创造,所生成,天地却始用终弃,漠然视之,完全不当回事。这当然不仁,也无情。

问题是,天地既然无情,为什么又说“天将救之,以慈卫之”,弱者都会得到呵护和救助?

因为天道原本如此。

老子说得非常清楚: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这就是规律。规律没有感情,也不讲感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以为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

天道无情。人呢?

也该这样。

所以老子说——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意思也很清楚:统治者和领导人,应该效法天地。天地轻贱万物,则君主无视万民。但,轻贱不是糟践,无视也不是无道。如果把“以为刍狗”理解成践踏、蹂躏、迫害、致死,就大错特错。

那是什么?

不爱而已。

所谓“不爱”,也不是恨,而是不爱不恨,没心没肺。说得再准确一点,就是不管。

不管就对了。君无为,则民自治;君无情,则民自富;君无能,则民自由。这不就是老子的思想吗?只不过,以百姓为刍狗,话说得太难听而已。

也许,这与老子的个性有关。先秦诸子中,老子和韩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热。墨子古道,孟子热肠,韩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

那么庄子呢?

庄子却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满情趣。

且看庄子。

庄子当然也主张君无为。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么,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么。这可比别人怎么看,领导怎么看,重要得多。

请问,看作什么呢?

是什么,就看作什么。是鲲鹏就看作鲲鹏,是燕雀就看作燕雀,是西施就看作西施,是丑女就看作丑女。如果原本是刍狗,那就看作刍狗。鲲鹏、燕雀、西施、丑女和刍狗,在道的面前没有区别。

所以,东施效颦,是可笑的;燕雀认为鲲鹏不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也是可笑的。因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就叫“齐物论”。

这样的道,有情还是无情?

不好说。但可以肯定,庄子的活法与老子不同。在老子看来,既然认定弱者生存,那就必须装傻充愣,装聋作哑,讨好卖乖。只不过,阴谋家装叫韬晦,有钱人装叫低调,老百姓装叫卖傻,但都是“装孙子”。

总之,谁会装,谁就活下去。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

庄子却从来不装。庄子说,你看那野猫和黄鼠狼,装出谦恭的样子匍匐在那里,其实是想捕捉小动物。结果怎么样呢?一头撞进了兽夹和罗网。

人也一样。聪明的自以为是,弱智的斤斤计较,雄辩的盛气凌人,嘴笨的里八嗦,正所谓“大知(智)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但共同特点,是忘了本真。结果,小人为利,士人为名,大夫为了家,圣人为了天下,都丢了性命。 这是何苦?

生活就该真实而自由。所以庄子说,不要做名人,不要做谋士,不要做负责人,不要做青年导师。 这些头衔和责任,都是害人的。

那该怎么活?

腰上绑只没有用的空心大葫芦,在江湖上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河边钓鱼,钓不钓得到无所谓;或者到无人的旷野找棵大树,在它旁边转悠,在它下面睡觉。

这样的活法,就叫“逍遥游”。

显然,庄子的“逍遥游”,与老子的“为之下”,是两种活法。活法不同,即道不同。道不同,就不相与谋。老和庄居然都是道家,也算一个奇迹。

那么儒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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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章 生存之道 四、中庸与反调

道家讲道,儒家讲德。

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说——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那么,什么是中庸?

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

第一句话好理解。孔子有句名言,叫“过犹不及”。 也就是说,一件事情做过头了,等于没做到,没准还更糟糕。怎样才对?不缺位,不越位,不过头,不掉队。凡事恰到好处,就是中庸之道。

就说做人。

做人很难。一个人,质朴是好的,真诚是好的,坦率也是好的。但如果一点修养都没有,就会粗鄙、粗俗、粗鲁。这在孔子那里,就叫“质胜文则野”。相反,如果太讲修饰,过于文雅,便难免装腔作势,显得虚伪。这在孔子那里,就叫“文胜质则史”。

那又如何是好?

文质彬彬。

彬彬,就是文质兼备,一家一半,配合适宜。这条原则不但适用于文雅与质朴,也适用于文与武、刚与柔,以及一切矛盾对立的双方。因此孔子说——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就是“中”。

再说“庸”。

有一次,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

孔子反问:何以报德?

也就是说,你拿恩德回报了仇怨,请问,又拿什么去回报恩德?当然,你也可以“以德报德”。但,恩德和仇怨都用恩德回报,公平吗?

不公平。

当然,以德报怨和以德报德,未必矛盾。因为一个人的恩德,并不见得都回报了仇怨。问题是这样一种道德高标,却不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做不到,又提倡,那就是唱高调。结果,是只能造就伪君子。

但,以德报怨做不到,以怨报怨也不能提倡。因为以怨报怨的结果,是冤冤相报,没完没了。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办?

孔子说了八个字——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以直报怨,就是你认为应该怎么回报,也能够怎么回报,那就这么回报。这种回报,可能是以德报怨,也可能是以怨报怨,还可能是既不德,也不怨,干脆不报。至于是哪一种,全看应不应该,能不能够。

这就大家都能做到了,因此是“庸”。

庸,就是不唱高调。

于是我们要问,以德报怨,是谁的主张?

老子。

那么,老子是唱高调吗?

不,反调。

的确,老子也是不唱高调的。他的主张,是水往低处流,人也往低处躲。这又岂是高调?却恰恰是反调。这种反调,《老子》一书中比比皆是。比如大家都说弱肉强食,他说弱者生存;都说应该阳刚,他说不如阴柔;都说男尊女卑,他说女人更有优势;都说与时俱进,他说最好退回原始时代。总之,正言若反。 反话看似有悖常理,其实顺乎天道。这就是老子的思想方法。

因此,上德不德,大义无义,多情无情。

这些都是反调。

但,唱反调是为了得正道。因此,既不能讲以怨报怨(这是正调),也不能讲以怨报德(不是正道),只能讲以德报怨。以德报怨,报的是怨,得的是德。

这就是天道。

可惜天道远,人道近,因此孔子要讲以直报怨。可见孔子说中庸,是因为讲人道;老子唱反调,是因为讲天道。那么,有没有天道和人道都讲的呢?

当然有,荀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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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章 生存之道 五、君子当自强

荀子发言时,百家争鸣已近尾声。

争鸣是从墨子批孔开始的,这是春秋与战国之间的事。但墨家学派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并未能真正撼动儒家的根基。墨家之后,儒家的主要对手是道家。战国早期,有老子;战国中期,有庄子。孟子虽然与庄子同时,却批墨不批道。他既没跟庄子过招,也只字不提老子。如果没有荀子,争鸣很可能就会不了了之。

荀子却要来算总账。

我们知道,荀子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师。作为战国晚期的思想家,他很希望做一次总结性发言,何况儒家思想也需要与时俱进。历史的使命,就交给了荀子。

那么,荀子要回答什么问题?

天道与人性。

这恰恰是孔子不讲的。子贡就说,从没听老师提过这两个话题。 其实准确地说,孔子是讲天命不讲天道,懂人心不讲人性。为什么不讲?值得琢磨。

先看什么是天命。

天命,包括天和命。命,有两种。一是性命,二是命运。前者表现为生与死,后者表现为贫与富、贵与贱、穷与达。贫富,指有钱没钱;贵贱,指地位高低;穷达,指有路没路。大道康庄就叫达,走投无路就叫穷。

那么,命由谁定?

生死、贫富、贵贱、穷达,都看天意,叫“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既然如此,那就听天由命。因此,孔子虽然讲天命,却只关心命,不关心天。

不关心天,当然也不讲天道。

问题是你不讲,人家讲。老子讲,庄子也讲,还讲得头头是道。这就让儒家在争鸣中落了下风。

事实上,只讲是什么,不讲为什么,并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到战国晚期,荀子就代表儒家来讲天道。

荀子讲天道,跟道家一样吗?

有异有同。

相同之处,在于都是“以天道说人道”;不同之处,则在于对天道的理解。道家的理解,是“天道无为”;荀子的理解,则是“天道自为”。荀子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里面的意思非常清楚:自然界有自己的规律,并不以社会的集体意志或某人的个人意志为转移。荀子说,天,不会因为人们怕冷,就没有冬季;地,也不会因为人们怕远,就不再广阔。那么,一个君子,难道会因为小人吵吵嚷嚷,就停止行动了吗?当然也不会。

由此,荀子得出结论——

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

道,就是规律;数,就是法则;体,就是标准。也就是说,天有恒定的规律,地有恒定的法则,君子有恒定的价值观,也有恒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

天、地、人,都自为。

对!是自为,不是无为。这就既接过了道家的思想武器,又与道家划清了界线。

那么,君子的常体又是什么?

自强。

荀子说,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就在于君子“敬其在己者”,小人“慕其在天者”。也就是说,君子最看重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尊重自己的不懈努力,从来就不凭空指望自然界的恩赐,这才能天天向上。整天盼着天上掉馅饼,那是小人的想法。

也许,这就是荀子的生存之道: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奋发图强;与其听天由命,不如自力更生。

这当然很励志。

于是,它在后来便变成了一种民族精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没错,天自为,则人自为;天行健,则人自强。这就是荀子思想的逻辑结论。荀子之后,有《易传》,有董仲舒,有“天人合一”,都不是偶然的。

只不过,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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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章 生存之道 六、死期就在眼前

荀子之后,是韩非。

韩非是荀子的学生。

虽然生逢乱世,荀子的人生态度总体上是乐观的。他甚至这样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

意思很清楚:对于自然界,与其推崇而思慕,顺从而赞美,盼望而等待,不如把它当作牛马来豢养、控制、利用和役使。人,是可以成为世界主人的。

呵呵,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韩非就没有这么乐观。

在韩非看来,人的生存其实很难。而且,真正难对付的不是天,而是人,尤其是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笑里藏刀防不胜防的人。因此,每个人的生存都如在丛林。无论贵为王侯,还是贱如蚁民,都如此。

比如某厨师。

有一次,晋文公吃饭,膳食官端来的烤肉上却缠有头发。文公震怒,叫来厨师说:你想噎死寡人吗?

这当然罪无可恕。

好在那厨师沉得住气。他磕着头说,小人该死,死罪有三:刀磨得飞快,却只切得开肉,切不断头发;用铁钎穿肉,却只看见了肉,没看见头发;把肉放在火上烤,却只烤熟了肉,没烧掉头发。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这就明摆着是有人陷害他了。幸亏文公不糊涂,下令调查,那厨师才算躲过一劫。

某美女,就没那么好运。

这美女大约是魏襄王送给楚怀王的,楚怀王一见便宠爱有加,王后郑袖也跟她亲如姐妹。郑袖拿出各种漂亮衣服和奇珍异宝让她挑,比怀王对她还要好。

怀王很高兴,说郑袖堪比忠臣孝子。

美女也很感动,觉得郑袖真是个好姐姐。

有一天,美女和郑袖聊天。

美女问:姐姐你看我还有哪些地方不够好?

郑袖说:妹妹你真是国色天香,只是大王不太喜欢你的鼻子。如果遮住鼻子,就更加楚楚动人了。

于是那美女一见怀王,就以袖掩鼻。

楚怀王莫名其妙,便问郑袖:这新来的美人,怎么见了寡人就捂鼻子?郑袖装模作样地说:臣妾不知。楚怀王一定要她回答,她这才说:那姑娘嫌王上口臭。

结果可想而知,这美女从此没了鼻子。

倒霉的还有李季。

李季是燕国人,喜欢旅游,却不知太太在家偷情。有一次他提前回家,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披头散发裸奔而出。李季问太太和姬妾:这人是谁?大家都说:没有人。李季说:难道我活见鬼?大家又都说:正是。

结果,是李季被浇了一身狗血。

这样的故事,韩非讲了很多。但要说明的道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人心险恶。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如果不明白这一点,你的死期就在眼前。

所以,无论君王还是草民,生存之道都不是也不能是老子的示弱,庄子的逍遥,孔子的中庸,荀子的自强,或者墨子的行侠,孟子的仗义。

那该是什么?

防范。尤其是防范身边的人。

这可是一门技术活。因此韩非的书中,便讲了大量的方法和案例,比如人臣欺君窃国的“八奸”,人君丧权失位的“十过”。这些都主要是说给王侯们听的。毕竟,《韩非子》一书可是国王培训班的教材。

当然,这些方法和案例都是术,更重要的还是法,即制度。制度从来就不可或缺。有什么样的制度,就有什么样的文明。周公为华夏文明奠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制度。问题是到战国,这些制度早已崩溃。那么,我们应该恢复旧制度,还是建立新制度?

这又牵涉到对人性的理解。正是在制度和人性这两个问题上,孟子、荀子和韩非意见分歧。他们的各抒己见和针锋相对,是诸子的最后争鸣,也是极其重要的争鸣。

那就来看他们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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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一、人是靠不住的

韩非是被同学害死的。

他的同学叫李斯。

李斯和韩非都是荀子的学生,正如庞涓和孙膑都拜在鬼谷先生门下。而且,就像后来李斯嫉妒韩非,庞涓也嫉妒孙膑。其结果,是庞涓设计陷害这位同学,让他受了膑刑(砍断双脚),从此失去本名,叫作孙膑。

大难不死的孙膑秘密地逃到了齐国,成为齐将田忌的幕僚。公元前341年,孙膑用计大败魏将庞涓于马陵,魏太子被俘,庞涓自尽。商鞅见魏国遭此重创,也趁火打劫,在第二年大败魏公子,逼得魏国迁都大梁。

这时的魏君,便正是梁惠王。梁惠王一败于孙膑,二败于商鞅。孟子跟他讲仁义,他当然听不进去。

韩非却比孙膑惨。

与孙膑不同,韩非出身韩国王族。可惜当时的韩国已奄奄一息。他的主张,韩王不能用。他的著作,秦王嬴政读了后却爱不释手。于是嬴政发兵猛攻韩国,非得一见韩非不可。韩王恐惧,赶紧派韩非使秦。

李斯就紧张了。

这时的李斯,已是嬴政的客卿。他知道自己的才干比不上韩非,便对嬴政说:此人是韩国公子,会死心塌地帮助秦国吗?弄不好是韩国的卧底吧?

嬴政跋扈惯了,不假思索便将韩非下狱。

其实嬴政并无杀意,李斯却心狠手辣。他立即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韩非想对秦王解释,也不得批准,只能饮药而死,终年四十七岁。

对此,司马迁很是感慨。司马迁说,韩非怎么就不能自救呢?他可是写过《说难》(说读如税)的呀!

的确,韩非应该知道人不可靠。

比如弥子瑕和卫灵公。

弥子瑕是卫灵公的男宠。两人好的时候,曾经分吃同一只桃子,当时那昏君还说:弥子瑕爱我,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等到弥子瑕年老色衰,卫灵公的说法却是:弥子瑕简直混蛋,把吃剩下的给寡人。

人,怎么靠得住?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说难》中讲的。

这故事说,有一次郑武公问群臣:寡人要用兵,哪个邦国可以讨伐?某大夫说:胡国。郑武公勃然大怒:胡说!胡国是兄弟,你说可以讨伐,什么意思?

于是,郑武公把那大夫杀了。

胡国很高兴,觉得郑武公够哥们。谁知道胡国刚一放松警惕,郑武公就动手了,而且一举拿下。原来他的愤怒和杀人,都是烟幕弹。

这就是所谓兄弟。

看来,同学是靠不住的,兄弟是靠不住的,君臣也是靠不住的,哪怕那君臣是情人。

那么夫妻呢?

也靠不住。韩非说,卫国有一对夫妻做祷告。老婆说,但愿我们平安无事,有一百布币。老公说,你这人也真是老实,怎么才要这么一点?老婆说,一百布币就够我们花的了。钱赚得多,你还不拿去讨小老婆?

夫妻靠不住,父母呢?

同样靠不住。韩非说,老百姓生了男孩就庆贺,生了女孩就弄死,因为男孩是劳动力,女孩是赔钱货。父母对子女,岂非也是“计算之心以相待”?

所以韩非说,千万别相信人。

韩非甚至还说:人主之患,在于信人。尤其是那些“万乘之主,千乘之君”,绝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王后和太子,因为他们都是盼望你早点死掉的。

是这样吗?

是。道理很简单:男人“五十而好色未解”,女人“三十而美色衰矣”。所以王后过了三十,就会失宠。母后失宠,则太子难保。储君之位,很可能归于新宠。

显然,只有君王驾崩,母为太后,子为新君,才能高枕无忧。如果老天爷不长眼,就只好自己动手。王后和太子近在君侧,要做点手脚,是很便当的。

于是韩非感叹说——

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好一个韩非!君臣、父子、兄弟、夫妻,这些儒家最为看重的人际关系,在他的眼里和笔下,都变成了赤裸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计,没有半点美丽和温馨。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无情地撕开了,露出来的,是尔虞我诈,是巧取豪夺,是刀光剑影,是你死我活。

这可真是直面惨淡的人生!

历史上,似乎没人这样直白地说出了人性的恶,还说得那么不动声色,那么理所当然,丝毫都不顾及听到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心理反应。

这是一种来自真实的冷峻。

真实是最有力量的。于是,在韩非这份沉甸甸的冷峻面前,孔子的厚道,墨子的执着,庄子的浪漫,都一下子失去了分量。事实上,在读过《韩非子》以后,你不觉得克己复礼有点迂腐吗?不觉得兼爱天下有点矫情吗?不觉得自在逍遥有点轻飘飘吗?

也许,只有老子那句话还有点意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的哲学,该是什么?

人性的善恶,何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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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二、孟子:人性向善

人性问题,是告子提出来的。

告子的态度很明朗,观点也很鲜明:一、人性是存在的,也是天生的,它就是人的天性;二、人的天性就是饮食男女,即自然属性,叫“食、色,性也”;三、作为自然属性或人的天性,人性无善恶。

对此,孟子不能同意。

于是,辩论在告子和孟子之间展开。

告子说:天生的就叫作性。

孟子反问:天生就叫性,好比白就叫白,是吗?

告子说:正是。

孟子又问:因此,白羽的白就是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是白玉的白,是吗?

告子又说:正是。

孟子再问:那么,狗性就是牛性,牛性就是人性吗?

告子怎么回答?

不知道。

从《墨子》开始,诸子讲述的辩论案,都是以对方无话可说告终。像那样如实记录的,罕见。

不过,孟子的意思却很清楚。

第一,不要抽象地谈性质。抽象地谈,羽毛、雪花和玉石,没有区别,都是白的。由此及彼,白羽、白雪、白玉,跟白马、白羊、白狗,也没有区别,也都是白的。那么请问,这样的性质,有意义吗?

第二,也不要谈什么“人的天性”。论天性,人与动物并无区别。比如吃东西和生孩子,动物也会,也想,也能做,还不差。如果把这看作“人性”,岂非“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

所以,要么别谈人之性,要谈就谈社会性。

那么,人的社会性,有善恶吗?

孟子认为有,告子认为没有。

告子说,天生的人性就像水,东边开了口子就往东流,西边开了口子就往西流,哪有什么善恶之分?

听起来,这很有道理。

于是孟子接过了话头。

孟子说,没错,水的流动,确实无所谓向东还是向西。但,难道也不分上下?要分的吧!水尚且要分上下,人难道就不分善恶?也要分吧!

怎么分?

水性向下,人性向善。

这同样听起来很有道理。的确,所有的水,都是往低处流的。因此,所有的人,也就都要往高处走。水,有往高处流的吗?没有。那么,人也没有不向善的。

呵呵,有问题吗?

有。

先请问:照此说来,人性本善吗?

不,向善。正如水性,并不是“本下”,而是“向下”。人性亦然。水的特性,是趋向于低处;人的特性,是趋向于善良。这就叫“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

人性向善,才是孟子的观点。本善不是。

那么,所有人都向善吗?

是。这就叫“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人作恶?

环境和条件使然。这就好比水,如果把它堵起来,也会上山。但,你能说这就是水的本性吗?

当然不能,只能叫“其势则然也”。

同样,人性向善,只是一种可能性,并不等于一定就善。你创造和提供善的环境和条件,他就善。反之,则可能恶。也就是说,性善,只是“可以为善”。

这就要问:为什么可以为善?

因为人性当中,原本就存在着善的可能性,这就是同情心、羞耻心、恭敬心和是非心。这四样东西,是每个人都有的。孟子说——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孟子认为,这就是共同人性。由此产生的,是共同价值,即仁义礼智。其中,恻隐之心就是仁,羞恶之心就是义,恭敬之心就是礼,是非之心就是智。

所以,仁义礼智,并不是外部世界强加的,而是每个人都固有的,只不过大家没怎么注意而已。其实,只要认真想想,努力追求,则“人皆可以为尧舜”。

相反,舍弃向善可能性的,就成为恶人,这就叫“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这就是世人有善有恶的原因。

仁义道德的人性依据,也就在这里。

这当然是对儒学的重大贡献,也是对中华文明的重大贡献,因为把核心价值观提出来了。

现在,还有问题吗?

有。

我们要问:按照孟子的说法,人类不是没有什么天性吗?人的社会性,不是并非天生吗?那么,他为什么无须教育,就会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这些人性中向善的可能性,怎么就“我固有之”而“非由外铄”?

这,岂非漏洞?

当然是。如果不堵住,儒家还是站不住脚。

那么,谁来填补漏洞?

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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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三、荀子:善能胜恶

荀子的主张,是把人性分成两半。

哪两半?

一半叫性,一半叫伪。

什么叫性?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 什么叫伪?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不在天而在人的,谓之伪。 也就是说,天生如此的就叫性,事在人为的就叫伪。

很清楚,性,就是人的自然属性;伪,就是人的社会属性。加起来,才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人性。这在荀子那里,就叫“性伪之分”。

这样区分,有什么意义?

解决善恶问题。

怎样解决?

恶来自性,善来自伪;性是恶的,伪是善的。

性则恶,伪则善,这确实高明。

于是我们终于知道,儒家主张的仁义道德,包括孟子主张的向善之心,是从哪里来的了。按照荀子的说法,是教育出来,熏陶出来,改造出来的。所以,善,是社会性。教育、熏陶、改造之前的性,是恶的。

这就是荀子的“性恶论”。

也就是说,荀子主张性恶,不是说人性恶,更不是说人性本恶,而是说人的自然属性恶。至于社会属性,则仍是善,也必须是善,只能是善。

所以,孟子的人性论,是“人性向善”,不是“人性本善”。荀子的人性论,也是“人性有恶”,不是“人性本恶”。本恶,是韩非的主张,不是荀子的。

本恶与有恶,有什么区别?

不把人性看作本恶,就还有希望。因为人性之中除了性,还有伪。性战胜伪,就是恶人;伪战胜性,就是好人。一个人是善是恶,就看你选择的是性,还是伪。

那么,伪能战胜性吗?

能。因为性属于自然,伪属于人类。人定胜天,就包括战胜恶的天性和天性的恶。

这,就叫“化性而起伪”。

化性起伪,是什么意思?

化,就是改造。起,就是兴起。化性,就是改造天性。起伪,就是兴起善心。换句话说,就是以人的社会性去改造人的动物性和自然性。这跟荀子的世界观,是完全一致的。他的天论和人论,也高度统一。

荀子的乐观,并非没有道理。

所以,荀子主张人类自为,君子自强。他也得出了与孟子异曲同工的结论,叫“涂之人可以为禹”。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普通人,只要“化性而起伪”,就能成为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这跟孟子,岂非殊途同归?

事实上,孟子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是道德的基础,都认为人的社会性是善,也都承认人类社会有善和恶两种可能。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孟子更看重善的倾向,并把它看作水,主张引导;荀子更注意恶的可能,并把它看作火,主张防范。结果是什么呢?是孟子侧重讲仁义,荀子侧重讲礼乐,他们从不同的方向继承了孔子。

然而分歧也正在于此。

按照孟子的观点和逻辑,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虽然没有天生的善,却是趋向于善的,只要引导和养护就好。因此,思想教育是管用的,以德治国也是可行的。

所以,孟子往往被看作儒家正宗。

他不厌其烦地讲爱心,讲仁政,讲王道,办国王培训班,希望通过正君王而正天下,原因也在这里。

荀子却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在他那里,人性中的恶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这就不能靠引导,只能靠防范,靠改造,靠镇压,简直就是一场战斗。

这是只有圣人才能完成的任务。

荀子就是这么说的。他告诉我们,圣人知道人的天性是恶的,这才设立君权来进行统治,明确礼义来进行教化,制定法度来进行治理,加重刑罚来禁止犯罪,以求普天之下都“出于治,合于善”。君权、礼义、法度、刑罚,就是化性起伪的手段,天下大治的途径。

在这里,我们分明看见了法家的影子,专制集权的主张更是呼之欲出。因此,先秦最后一位儒学大师的学生竟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也不意外。

众所周知,这位学生就是韩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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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四、韩非:人性本恶

韩非只不过比荀子多走了一步。

前面说过,孔子是不谈人性的。也许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孟子被动谈人性,却有保留地说善不说恶,结果留下一个漏洞。荀子为了填补漏洞,不得不把人性一分为二,分成了先天的性和后天的伪,前者恶,后者善。这一步非常关键。因为无论荀子如何坚守最后的防线,都在实际上承认了人性中有恶。

这是一个临界点。

此时,只要有人再走一步,就会质变。

结果,韩非还真的这样做了。而且,他只是讲了几个故事,儒家伦理就全线崩溃,满盘皆输。

那就来看韩非的故事。

韩非说,军事家吴起,据说是爱兵如子的。他作为魏国将军攻打中山国时,有一个士兵身上长了毒疮。吴起就跪下来,亲自为这个士兵吮吸毒疮的脓血。

士兵的母亲见了,在一旁哭天抢地。

有人问:将军爱兵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哭呢?

母亲说:当年吴将军就是这样对待我丈夫的,结果他战死了。我的儿子,恐怕也得战死吧?

讲完这故事,韩非没有发表评论。但他在同一篇文章讲了另一段话。韩非说,雇工给地主种地,地主又是送饭又是给钱,是因为爱雇工吗?不是,是希望雇工能够多卖力气。雇工全力以赴,精心耕耘,挥汗如雨,是因为爱地主吗?也不是,是为了多吃好饭,多拿工钱。

由此可以推论,吴起为士兵吮吸毒疮的脓血,也不是爱士兵,而是要让他去当炮灰。是啊,想想看吧!晋人王良号称爱马,越王勾践号称爱民。结果怎么样呢?马和人都被他们送上了战场。

于是韩非接着说:开马车铺的都希望人富贵,开棺材铺的都希望人早死。难道因为前者仁慈后者残忍吗?不是的。没人富贵,马车就卖不出去;没人死亡,棺材就卖不出去。马车铺老板也好,棺材铺老板也好,都不过是为自己打算,没什么仁义不仁义,道德不道德。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实际上,人性是善还是恶,不用讲那么多道理,看人际关系就行。如果人与人之间相爱或互义,那么,人性就是本善的,或向善的,或有善的。反之则不是。

那么请问,在韩非讲的这些故事中,人与人的关系是爱,是义,还是利?

利。

韩非说,人,不管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在进行选择的时候都会有所取舍。 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呢?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 故,“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 人们的追求,无非名利二字。大家都说鲁国的阳虎犯上作乱不对。但只要利益足够大,请问普天之下的大小臣僚,又有谁不是阳虎?

人性,岂非本恶?

所以,没有人不谋利,也没有人不算计。

比如伯乐,是备受推崇的。他教人相马,如果讨厌那学生,就教他相千里马;如果喜欢那学生,就教他相普通马。你以为伯乐高风亮节呀?错!实际情况是,千里马百年不遇,好处来得慢;普通马天天都卖,佣金来得快。伯乐这样教学生,难道没有算计过?

君臣关系,也如此。

韩非说,君与臣,原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他们能够合作,是因为君主需要臣子的智力,臣子贪图君主的封赏,这才苟且在一起。但无论是君还是臣,都得记住:有害于自己而有利于国家的事,臣不会做;有害于国家而有利于臣下的事,君也不会做。君臣关系,只有各自算好自己的账,才能建立,也才能巩固。

因此韩非说——

君以计畜臣,臣以计事君。君臣之交,计也。

这真是惊世骇俗,却也振聋发聩。

没错,韩非是把话说得太绝,因此难免片面。实际上社会并没他说的那么黑暗,人心也没他说的那么险恶。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也不是一个好人都没有。然而他的观点,却未尝没有一种片面的深刻。

那么,韩非的深刻之处在哪里?

——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

表面上看,这并无新奇之处。事实上儒墨两家同样重视制度。儒家尊礼,墨子尚同,就是制度。但儒墨两家的制度,是以仁爱或兼爱为前提的。所以,他们更看重道德。他们的制度,也只有正人君子才能实行。

韩非却完全不同。

在韩非看来,既然人性本恶,那么,你就不能指望他变善,更不能指望他行善。唯一能做的,是用制度来防范人们作恶。韩非说——

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

意思很清楚:自觉自律的真君子,一国之内找不到十个。着眼于没人胆敢犯法,则天下从此太平。所以,思想教育是没用的,以德治国也是不行的,管用的是两面三刀和严刑峻法。两面,就是赏和罚;三刀,就是势、术、法。所有这些加起来,就是韩非的所谓“法治”。

这当然是颠覆性的。因为华夏文明的正宗和传统,是以人为本,以德治国,以礼立序,以乐致和,却未闻“以法治国”也。

于是,要德治还是要法治,就成了最后的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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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五、德治还是法治

争论从孔子的时代就开始了。

鲁昭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13年),晋国继郑国的子产之后铸刑鼎,把刑法的条款向国民公开。这无疑是法家思想和实践的先声。因为法家的主张,就是“法莫如显”, 而且就是要“使民知之”。 事实上,公开才公正,公正才公平,这是法治的基本原则。

然而孔夫子反对。

反对的原因是要维护礼治,维护礼治就不能公布刑法。因为礼治的核心是尊尊,也叫尊贵。其中第一个字是动词,也是谓语,即尊崇。第二个字是名词,也是宾语,即尊者。刑法的条款由尊者或贵族掌握,刑罚的裁量权由他们把持,就是尊贵的体现之一。

所以孔子说: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在,读如察,意思也是察。也就是说,民众都能看见鼎上的律条,知道什么合法什么犯法,也知道犯法之后受什么惩罚,凭什么还要尊崇贵人?

他们只会尊崇刑鼎。

如此说来,孔子是要维护贵族特权?

不,更是为了维护德治。

德治就是以德治国,正如法治就是以法治国。德治的手段是礼,法治的手段是刑。当然,这里说的法治,是古代意义上的,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古代的法治,其实就是刑治。因此韩非他们的“以法治国”,也应该叫“刑律治国”。弄清楚了这一点,才看得懂孔子。

那么,孔子为什么要反对法治和刑治?

因为治标不治本。孔子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用政令来引导,刑罚来规范,人民不敢犯罪,但没有羞耻心。用道德来引导,礼仪来规范,人民不但知羞耻,而且能自律。

这就是孔子坚持德治和礼治的原因。

显然,孔子是有道理的。不想作恶和不敢作恶,也肯定是前者更好,韩非为什么还要反对?

因为在他看来,孔子的理想根本就实现不了。要知道,人们之所以干坏事,并非有此嗜好,而是利害使然。利之所至,趋之若鹜;害之所加,避之不及。如果利害关系不大,或许还能讲点道德。一旦诱惑无法抵御,或者危害难以承受,恐怕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所以韩非认为,君主治国,只能左右开弓,两面三刀。左右和两面,就是赏与罚。只有赏与罚,才能对付利与害。什么礼治,什么德治,都是靠不住的。

问题是,刑治和法治就管用吗?

那要看你文章是否做足,工作是否到位。韩非的主张是:赏,就要慷慨大方,说话算数,让臣民有利可图,这就叫“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就要心狠手辣,从重从快,让臣民魂飞魄散,这就叫“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更重要的,是执法要统一,立法要持久,法令要公开,这就叫“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

高官厚禄,严刑峻法,说一不二令行禁止,这就是韩非的“法治三原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有良民,则是他的基本观念。

这样的所谓“法治”,难道是我们要的?

法家颇受诟病,也不奇怪。

实际上法家的问题不在执法,而在立法。立法的问题也不在具体条款,而在立法精神。也就是说,一个国家为什么要有法律,要行法治?法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巩固君主的统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甚至不惜文化专制和思想专制。韩非说——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

这实在说得很露骨。实际上,无书简之文,就是不要一切文献典籍;无先王之语,就是不要一切思想遗产。这不就是焚书坑儒的舆论准备吗?

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成长的国民,大约也只能是“以斩首为勇”的杀人机器。他们在韩非那里,被恰如其分地称为“王资”——君王称霸的资本。

王资们遵守的,当然也只能是王法。

现在我们陷入了两难。是啊,韩非的法,固然是帝王之法;孔子的德,又何尝不是君主之德?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就是说给齐景公听的吗?

一个王法,一个王道,半斤八两吧?

看来,必须跳出儒法之争。

实际上,斩断争论并不难。治国,到底应该以德还是以法?当然是以法。德,并不具有可操作性。所谓“以德治国”,其实是“以礼治国”,或“伦理治国”。德治与法治之争,则其实是礼治与刑治之辩。

那就用不着再讨论了。

以礼治国,早已是明日黄花,并不可能“似曾相识燕归来”。至于德与法的关系,也不难摆平——以法治国,以德育人,也许就是合适的选择。

真正需要思考的,恐怕是这样一些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有法?我们为什么要有德?我们要什么样的法?我们要什么样的德?这不能不想。因为无德之德,必是伪善;非法之法,必为恶法。这样的亏,我们吃得还少吗?

吃一亏长一智。那就认真想想吧!想一想:人性该怎样看待?制度该怎样建设?民族之魂该如何铸就?未来的路又通向何方?

但,这已非先秦诸子所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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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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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制度与人性 六没、没有结论的争鸣

从孔子到韩非,先秦诸子的竞相争鸣,奏响了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华彩乐章,也留下了一大堆至今仍然让人困惑不解和争论不休的问题。

但议题虽多,总的来说却只有两个。

哪两个?

一是如何治国,二是如何做人。

做人的哲学即生存之道。生存之道的争论,源于两个方面的不同,一是人性论,二是方法论。道家是不谈人性的,因为用不着。在他们看来,人性就是人的天性,否则怎么能叫性(本质)?墨子、孟子和荀子则认为,人性就在人与动物的区别,否则怎么能叫人性?

那么,人与动物的区别何在?

墨子认为在劳动,孟子和荀子认为在伦理。墨子说,不劳动,人就不能生存;孟子和荀子则说,无礼义,人就禽兽不如。荀子甚至说,人之为人,难道仅仅就在“二足而无毛”?在父子之亲和男女之别呀!

所以墨子贵义,荀子尊礼。墨子主张自食其力,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机会均等。 荀子主张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轻重有别,贫富有称(合理性)。 其价值观,墨子的是公平与正义,荀子的是秩序与文明。

至于孟子的主张,则是仁民爱物,向善疾恶,尊贤敬长,明辨是非。这些主张,分论则仁义礼智,合论则统称为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孔孟的区别。他们共同的价值观,则是仁爱与道义。

只有韩非,认为人性本恶。

这就牵涉到方法论。

韩非的方法论是“斗争哲学”。他的名言,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 也就是说,矛盾对立的双方势不两立,你死我活,非黑即白。因此,人性中既然有恶,那就不可能再有善。也因此,德治和礼治都不管用,只能威胁利诱,严刑峻法,两面三刀。

孔子的方法论是“中庸之道”。中就是不走极端,庸就是不唱高调。不走极端,就既不能讲人性恶,也不能讲人性善,不提最好。不唱高调,则不能当真主张回到尧舜或商周。如有可能,吾其为东周乎!

老子的方法论是“正言若反”。他也有句名言,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也就是说,矛盾对立的双方,无不在一定的条件下相互转化。按照这个逻辑,则善就是恶,恶就是善;善能变成恶,恶也能变成善。所以老子不谈人性的善恶。

但,老子不谈人性,却谈治国。这是诸家的共同话题,区别仅仅在于:道家自治,墨家人治,儒家德治,法家法治。结果,韩非与老子惺惺相惜,因为都讲无为;墨家与法家殊途同归,因为都讲君权。反倒是既没讲过自由又没讲过平等的孟子,主张民权。

历史要开玩笑,真是谁都挡不住。

道路的选择却很清楚。大体上说,道家讲天道,墨家讲帝道,儒家讲王道,法家讲霸道。讲天道,就是要回到太古;讲帝道,就是要回到尧舜;讲王道,就是要回到商周。这些都是倒退。只有讲霸道,才能走向秦汉。

于是法家胜出。

然而法家的独占鳌头只是昙花一现。汉初贵黄老,武帝尊儒学。此后历朝历代的治术,其实都是兼取儒法,杂用王霸。学界和士林,则儒道互补,三教合流。

也就是说,在意识形态领域,儒法两家共同成为“执政党”,只不过一个台前一个幕后,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道家成为“在野党”,某些时候也参政议政,但多半与佛家思想轮流坐庄。只有墨家成了“地下党”,在社会底层暗地里流行,由梁山好汉和江湖帮会部分地实现其主张。

那么,百家争鸣就这样画上句号了吗?

没有。

的确,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同样,武器的批判也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比如治国的争论,虽然由秦皇汉武用他们的刀剑和权杖斩断,问题却并未真正解决。否则,怎么会有后来的辛亥革命?

这样看,三百年的争鸣,又其实没有结论。

没有结论也很正常。实际上,诸如人性是善是恶之类的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论;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也需要全人类来共同思考。问题是,在诸子的时代,我们有深入思考的空间,实现价值的可能吗?好像看不出。

比如自由和平等。

平等,是墨子和韩非都主张的。平等再加自由,则是庄子的价值观。逍遥游就是自由,齐物论就是平等。这非常了不起。可惜庄子的平等,是无法实现的;他对自由的理解,则有问题。事实上,自由从来就不是天赋,也从来就不属于自然界。以天然为平等,以率性为自由,最后只能是没有自由,没有平等。

墨子和韩非更糟糕,从平等走向了专制。

这就得问问为什么了。

其实回顾一下诸子的争鸣,我们就会发现,所有的质疑和争辩,都没有超出世俗生活的范围,这就跟同为轴心时代的其他民族思想家颇为不同。面对苦难,犹太先知和释迦牟尼超越了尘世;面对自然,古希腊哲学家走向了思辨。他们都在追问人的终极存在,追问世界的起源和本原。这是先秦诸子不关心的。即便老子的道,也不是古希腊的“物理性之后”,而是中国的“伦理学之后”。

显然,我们的文明即便在她思想最活跃的时代,也缺失了宗教和科学这两个向度。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或原因之一。如果是,更深层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就关系到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只能从长计议慢慢道来。此刻能做的,是先来看看秦皇汉武们,如何缔造出中华史上的“第一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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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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