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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此心》


第1章 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他!1

清晨的阳光,带了点从海平面升起时尚未褪净的青蓝色泽,从窗外闯了进屋里。透过厚厚的玻璃,使整间客厅都亮堂了起来。空气中依稀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被光线牵引着,不断游弋、跳跃。

餐桌旁,段子矜静静坐在那里看着早报。

电视里正播着什么节目,她却没有抬头,目光久久停留在手里的报纸上,盯着最大的版面,五指越攥越紧。

直到卧室传来拖鞋蹭着地板的声音,她才有些慌张地将报纸随手塞进餐桌角落的一叠杂志里。

男人打开卧室的推拉门时,正见到她收回手的动作。

“起了?”段子矜随口道,“早餐准备好了,过来吃吧。”

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似乎是刚睡醒,发型称不上严整,却莫名带着一种随性的美。

这种美,让他在几年前成功挺进了海外娱乐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红遍欧美,就连回国这几个月里,都被各类代言和综艺节目的联系电话吵得不得安生。

他拉开段子矜对面的椅子坐下后,没有急着动刀叉,只是淡淡地望着她,“你什么时候跟我回美国?”

“回美国?”段子矜抬眼看向他,“不是说好等医院的事情了结了再回去吗?”

他低笑了一声,“你还真打算给那老头养老送终了?”

段子矜眉头紧蹙,还没开口,便听他继续讥讽道:“这些年他害你害得还不够惨?你拼死拼活地挣钱给他看病,他也不会念着你的好,你说你到底图什么?”

“够了!”

对面的人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惊得怔了两秒,“姐……”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段子矜把面包和餐刀往盘里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段子佩,别忘了你也姓段,医院里躺的是你亲爷爷!”

“亲爷爷?”段子佩也有点恼了,“你把他当爷爷,他什么时候拿你当孙女看待过!”

话音如巨石骤然砸落,段子矜无声握住了餐刀的柄,他的话虽然难听,但却是令她无法反驳的事实。

见她沉默,段子佩叹了口气,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客厅里霎时间安静下来,背后电视机里的声响愈发清晰,两段节目中间插播的,正是段子佩上个月瞒着国外经纪公司新接的广告。

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他忽然出其不意地将胳膊伸向餐桌角落的那叠杂志,段子矜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这一挡,非常能说明问题。

段子佩沉着脸,准确无误地抽出了段子矜藏进去的报纸,“你没必要藏着,我不用看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果不其然,当他把报纸展开在眼前时,段子矜心虚地别开头。

巨幅版面上的照片立刻跃入眼帘。

照片里有一个男人,一个五官俊朗,神色淡漠的男人。

他的双眉有股说不出的深邃神韵,直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间展现出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也许与他所从事的职业有关,一眼看上去就能给人严苛认真、一丝不苟的感觉。

第2章 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他!2

在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眼睛,只从照片里就能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力。

“iap的新任所长?”

草草过目新闻的标题,段子佩的笑容扩大,“堂堂江家继承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偏偏隐姓埋名跑去搞什么物理研究,简直是不务正业!要不是你被他女人欺负得跑到美国找我,我还没机会听说这个人原来有这么大的来头。”

说着,段子佩放下了报纸,目光落在段子矜苍白得不自然的表情上,“看来你非得跟我回去不可了,他在国内的势力越来越大,你多留一天,就多一分被他找到的风险。”

见她半天不说话,段子佩他一拍桌子,“段子矜,六年了,别告诉我说你到现在还惦记着他!”

段子矜闻言忽然将咖啡杯放下,“我的事情,你少操心,我自己有分寸。上周公司安排我明天去g市出差,这段时间你先替我去医院照顾爷爷。”

说完,她起身离开餐桌,临走前状似无意地垂眸眄了一眼照片上的男人。

他若是有心找她,早就找来了,谁能拦得住他?她就算藏到天涯海角又如何?

她和他之间,自从六年前生死一别,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玄关处传来关门的声响,段子佩才回过神来。他拿起报纸,又重新审视了一遍报道详情,看到某一行时,瞳孔猛然一缩,双眉随之蹙紧。

江临也要去g市考察?

姐姐知不知道?

g市的春天满城飘着杨柳飞絮,白茫茫的,像下了一场雪。没有风的时候轻轻浮在路面上,每当有车轮轧过,就会带起大一片白绒,纷纷扬扬的,令人目不暇接。

段子矜拿着合同站在村委会三楼的办公室里,竟觉得心里像塞了无数杨花柳絮,压抑得喘不上气。

冷凝之色积聚在她的眉心,一开口,声音宛如冰凉的玉石砸在地上:“陈主任,您早知道这块地会被征收,为什么要向我们公司下订单?”

陈家国抹了抹额间的冷汗,这还是他就任以来头一次被一个女人教训得抬不起头来。

“陈主任,三百件机器,将近五百万的开支。我们公司在这其中的亏损,您打算怎么赔偿?”

陈家国一听这个数字也吓得不轻,他哆哆嗦嗦地算了半天,讪笑道:“段工,您可别跟我开玩笑,咱们合同还没签呢,就算拿到法院去说,您也不占理啊。”

段子矜眸光暗了暗,转脸望向窗外,视线刚好从陈家国身上掠过。这人看着老实憨厚,实则是个人精。

也不知道当初方雨晴是那根筋搭错了,竟然那么草率地通知公司投入生产。如今工厂的流水作业已经过了一半,他们手里却连一份具有法律约束性的合同都没有,这笔单子亏大了。

陈家国见段子矜半天不言语,又舔了舔嘴唇,解释道:“段工,我是真想给村里换一批新设备,没想到上头突然说我们村要整体拆除改造成实验基地。我们也为难,也不想搬迁啊!”

第3章 是他!

女人明亮的眸光微微一晃,“实验基地?”

随着清脆的话音,陈家国看到这位年轻的女工程师逆着阳光回过身,光线从窗外滤进来,将她的轮廓虚化了一些,原本苗条的身段显得更加纤长。

“什么实验基地?”她问。

“听说是个物理实验站。”陈家国如实相告,“这周会派专家团队过来考察最后一次,如果适合做实验站,就、就征用了。”

段子矜沉默下来。

陈家国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他居然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愁思?

“物理实验站?”段子矜无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眸光轻扬,又看向窗外的飞絮,心里堵塞的感觉更重了。

“听说是什么气象学……”

“是大气物理学。”

鞋底磕碰地板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也传入了尽头的办公室中。

为首的男人身材匀称,步伐稳健,双手插在西装的裤兜里,嗓音低沉而冷清。

段子矜看到他从昏暗的楼道里一步步走出来,仿佛从报纸的头版照片里走出来似的,微光逐渐勾画出他飞扬的眉,睿智的眼,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唇线。她整个人像被雷击中,呆在原地。

“你好,我是江临,iap考察组的组长。”

他说话的时候只有嘴唇在动,虽然礼貌有加,却沾染着习惯性的冷峻和严肃。

随着那双修长的腿迈进一步,段子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窗台上,压住了吊兰垂下的枝叶。

她顾不上满身狼狈、头脑眩晕,只觉得心口像被点燃了火药,瞬间炸裂。

是他!

“江教授!”陈家国立马伸着手迎了上去,“久仰、久仰!我是这里的村高官,陈家国。”

江临淡淡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眸深处,流淌着深不可测的冷静和智慧。

而后他的视线从陈家国的脸上移开,缓缓向下,最终停在他的双手上,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

当陈家国以为这位年轻有为的专家不屑于和他握手,正尴尬地搓搓手、想缩回来时,江临修长有力的手却从兜里伸了出来,和他握了一下,态度和善,“陈书记,幸会。”

陈家国受宠若惊地回答:“幸会、幸会。”

江临颔首,再转头时,目光锁在了屋里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身上。

她的穿着很有职业风范,头发也利落的盘在脑后,薄唇轻轻抿着,眉头轻轻颦着,不知道她正在想什么,眼里的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这位是?”江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所以她沉重的眼神让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陈家国也回头看了看段子矜,才想起介绍她:“这位是埃克斯集团的段工程师。”

看到对面的男人极有风度修养地朝她点头的动作,段子矜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忙用右手握住了左手手腕。

孟恬说的对,这趟她真的不该来。不是因为要替方雨晴收拾烂摊子,而是因为眼前这个英俊非凡男人。

第4章 被公司辞退的后果

江临。

时间在她的茫然失措中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早已收回目光,正侧着头对比他矮几公分的助理低声说着什么。

窗外跳跃的阳光闯入办公室,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如六年前初见时那般夺目耀眼。

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若非说有,大概也是馈赠——他比之前看上去更加成熟稳重了,三十二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许许多多的念头像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让段子矜有些不能呼吸。

而其中杀伤力最强的,就是他刚才那一句“这位是?”,还有他看她时,那个眼神——冷静的,平淡的,陌生的。就像他们未曾认识过一样,就像这六年,不过是她一个人,做了一场梦。

怪不得他不曾找过她,原来……

他忘了她啊。

孟恬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书记办公室被人锁上了门,她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在空无一人的会议室里找到了段子矜。

左右观望了片刻,孟恬狐疑道:“段姐,姓陈的呢?”

说话间,她走上前来,却在看清段子矜的脸时,惊愕道:“段姐,你怎么了?哭什么?”

段子矜闻言一怔,用指尖摸了摸眼角,果然有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濡湿。

孟恬仍然是满脸不可思议,脑子里猛然冒出一个猜测,她脸色都变了,“段姐,是不是姓陈的不同意赔偿公司的损失?”

如果真是这样,就意味着段姐很可能要面对被公司辞退的后果!

回到酒店没过多久,沙发旁的座机响了起来。

孟恬接起电话交谈一阵过后,忽然捂着电话的话筒转过头,一副快急哭了的模样,“段姐,酒店前台说陈书记今晚在这里宴请江教授和他的助理,邀请咱们一起参加,算是违约的赔罪。听这意思估计他们是谈成了,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段子矜的脑子一阵嗡嗡作响,右手五指蓦地攥成了拳头。

她下意识地摇头,她不想见他,六年前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她真怕她会忍不住一拳打向他那张沽名钓誉、云淡风轻的脸。

孟恬见她摇头,将电话听筒推远了一些,皱着眉头,小声问道:“段姐,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不去吗?”

最后的机会了,真的不去吗?

段子矜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孟恬身旁,从她手中接过听筒,朝电话那边的人问道:“几点?”

孟恬微惊,段姐这是改变主意了?

酒店的顶层,是由加厚的钢玻璃铸成的巨蛋型的餐厅,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俯瞰整座城市,虽然窗外的景色并不如大城市美丽。但在g市,能在这里吃顿饭,无疑最高规格的宴请了。

“江教授人呢?”主客位上却空空如也,江临并不在,有的人等急了,不免问起了一旁衣冠端正的男人。

这人是江教授组里的同事,长相俊美异常,丝毫不输给电视上那些大红大紫的明星。他笑起来嘴角轻斜,嗓音低醇又好听,只是态度让人觉得有些过于随性了。

第5章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他应该不来了吧?”邵玉城摆弄着手指上的尾戒,随口答道,“江教授这个人,最不喜欢应付这种场合。再等他十分钟,不来就开席吧。”

陈家国不禁有些尴尬,中午他对江临提出接风宴一事时,对方确实没有明确答应出席。

说话间,只见电梯停靠在了最高层。

邵玉城有些不可思议地挑眉望着尚未打开的电梯门,是江临吗?

他还真来了?

两扇门缓缓打开,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段子矜米色的连衣裙被流动的空气轻轻带起。她身材高挑,长发如瀑布倾泻,垂在肩侧。一双明眸善睐,却宛若镶嵌在白璧无瑕中的一片玄冰,冷清而美好,看得在场的人眼睛都发直了。

陈家国呆了两秒,马上站了起来,介绍道:“这两位是之前和我们合作的埃克斯集团的段工程师和她的助理孟小姐。”

段子矜对在场各位依次打过招呼,笑得空泛。

她盛装打扮,可席上,却没有她的良人。

忽然,邵玉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视线从段子矜入场后,就没有往别的地方瞧过。感受到这股非同寻常的注视,段子矜也向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心中一紧。

邵玉城,也是故人了。

“你好,段小姐。”邵玉城静静开口,语气和善,段子矜却觉得有如被他的问题掐住了咽喉,“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六年前她在一场意外中毁去了容貌,后来去了美国,精心修整一番,乍看上去确实和当年有些不同。

邵玉城从前与她的交集就很有限,认不出来实属正常。但以江临和她的关系而言,如果认不出她,只有一个可能——他失忆了。

思及至此,她心里一痛,却还是从容问道:“这位先生是?”

陈家国接过话道:“这是江教授的同事,邵先生。他上午来得晚了些,段工应该是没见到他。”

“原来是这样。”段子矜侧头时,明亮的灯光从曲线完美的鼻梁上轻轻流淌而过,语气无波无澜的,“邵先生,幸会。”

邵玉城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两道浓密的眉毛微蹙了起来。过了不多时,又缓缓松开,他笑着端起桌上的酒,“是我唐突段小姐了,自罚一杯。”

喝完酒,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漫不经心,“要是江临知道他今天缺席会错过这么两位大美女,估计肠子都得悔青了。”

令人意外的是,在他说完这句话不久,低沉而磁厚的嗓音伴着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哦?有什么事是我要后悔的?”

如同在她心里劈下一道惊雷,段子矜的身子猛然一僵,笑容也定在了脸上。

江临,他来了!

席上所有落座的人逐一站起来迎接今天最尊贵的客人,孟恬左右看了看,只有段子矜站着不动,仍是背对着江临,心急之下捅了捅她的胳膊,“段姐,江教授来了。”

段子矜回过神来,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慢慢转过身。

第6章 抱歉,我来迟了

是时间恰好,还是等待已久?那人的目光正浅浅地投在她的背影上,她一转身,便落到她脸上。

段子矜一瞬间便忘记了她想说的话。

“抱歉,我来迟了。”江临道。

他这话明明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的,可是他黑玉般的眼睛却直直凝睇着她。

段子矜宛若被什么击中了灵魂深处,指甲不自觉地蜷起来,插进了掌心。

来迟?他似乎总喜欢来迟。对别人也是,对她也是。

六年前的夏夜,男人在布满灰尘的器材室里找到狼狈不堪的她时,她哭着扑进他怀里,“江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男人看着她身上的伤疤,眸中藏着愠怒和心疼,揽着她的手臂,收紧了许多,“对不起,我来迟了。”

女孩泪流得厉害,却忍着没有哭出声,半晌才哽咽道:“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江临,太累了,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男人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住,紧接着,便用手狠狠捏住她的下颚,威胁似的,“段悠,这种念头你最好想也不要想!无论谁把你藏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把你找出来,你只需要等着我!”

等着他?她等了六年,他迟了六年!

她仍是孑然一身,可他,温香软玉,美人在怀,对新晋女星姚贝儿的宠爱都传成了佳话!

段子矜缓缓握紧了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席间,研究所和村委会的人聊得一派热络,段子矜和孟恬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饭桌一会儿。

“段姐,杨组长就是想拿你给方雨晴当替罪羊!”孟恬靠在洗漱池上,说得激动了,声音也拔高不少,“现在这村子被国家征收了,咱们做了一半的东西卡在流水线上,进了那么多钛合金全都浪费了,五百万的损失,这责任谁担得起?”

孟恬越想越气,眼睛红了一圈。

段子矜望着镜中的自己,双眼下拉长的青灰色略显憔悴,许是这段时间操劳过度的结果。

她沉默片刻,道:“放心,天塌下来也不用你来抗。我和人事的赵经理私交还算过得去,如果我走了,会交代她给你换个部门,这件事情,你就全当不知情吧。”

孟恬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段姐,你为什么要走?”

段子矜闻言却笑了,因为她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辞掉工作,还能省下时间在医院照顾爷爷。

等送走老人家这一程,她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跟子佩回到大洋彼岸,也许嫁人生子,也许孤独终老。

总之,与她心中的人,与她放不下的过去,再无瓜葛。

段子矜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饭局上不能没人。我自己出去走走,晚上就回。”

人总是这样,开解了别人,劝不了自己。

听着二人对话的声音渐行渐远,一墙之隔的男洗手间里,高大伟岸的男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侧脸棱角刚毅,却不失沉稳与内敛。

深潭似的黑眸,静静地盯着楼道的转角处,声音消失的方向。

第7章 江临,他怎么在这里?1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的人都喝得不少,只有邵玉城和江临尚算清醒。

“哥,我们总算把这块地拿下来了。”出了酒店,邵玉城笑着拍了一下江临的肩膀,“之前那个姓宋的横栏竖辙,没少给所里使绊,还是得你出马才管用。”

江临睨着他,不可置否。邵玉城却嫌无趣,“今天喝得不尽兴,这么好的日子,不如咱们找个地儿自己喝点?”

g市不大,环境上乘的酒吧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但是在这里遇见段子矜,还是让江临和邵玉城倍感意外——

今天,他们相遇的次数似乎太多了。

第一次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素未谋面的她,以沉重悲恸的目光凝望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藏在这一个眼神里。

第二次在接风宴上,所有人都或欢喜或热情地迎接他,而她却背对着他,在听到他开口时,背影一僵。

第三次在这里,江临的另一只腿还没有迈进酒吧,便一眼看到吧台处那一抹米色的身影。

其实,她穿米色很是漂亮,比第一次见面时那件女式西装看着舒服多了。

此刻她握着酒杯,半趴在吧台上,像是喝多了。

邵玉城也看到了她,微微惊讶,“这个女人来这里干什么?”

“来这里还能干什么?”江临见怪不怪地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手臂上,转身往她的反方向的散台走去。

“诶——咱们不过去吗?”邵玉城追上他,“她好像是一个人。”

江临淡淡睨着他笑,语调平静从容,“我们跟她很熟吗?”

邵玉城招来服务生,点了些东西,把酒水单往面前的玻璃桌上一扔,伸手把领带扯松了些,才打趣道:“不熟你刚才饭桌子上一直盯着人家看,别说是别人,我都要误会你对她有意思了。”

江临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只道:“她身上的裙子,贝儿也有一件。”

“我x。”邵玉城没忍住骂出口来,兜兜转转还是和姚贝儿那女人脱不开关系,“知道你江大公子是二十四孝好男友,别秀了成吗?”

说话间,酒保将酒送了过来,只见邵玉城把酒往杯子里一倒,把杯子往桌子中央一推,对吧台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杯酒帮我给那位小姐送过去。”

常年在酒吧里工作,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他心下了然,刚要端起酒离开,便有一只手忽然伸出来按住了酒杯。

酒保抬眼看去,竟然是那个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深沉男人。

江临出手制止完他,皱眉看向沙发上的邵玉城,“你这是要做什么?”

邵玉城笑嘻嘻的,“酒都送了还能做什么?大哥,段小姐虽然不比你家那位影后,但也算是万中无一的美女了。你对她没意思,还不让兄弟我下手?”

江临深深睇了他一眼,撤开了按住酒杯的手,“随你。”

当酒送到段子矜手中的时候,她着实愣了一下。

回过身时,却见江临和邵玉城二人正朝她走来。

第8章 江临,他怎么在这里?2

她的脑子“嗡”地一声响,嘴边缓缓牵起自嘲的笑。

段子矜,别这么不争气,你就这么想他,想到出了幻觉?

她对着那幻影轻笑着打了个招呼,双唇间缭绕着酒的烈香,“好久不见了,江教授。”

邵玉城看看她,又看看江临,这女人真是喝多了,不是才刚见过,哪里称得上“好久”?而且他就站在江临旁边,她却像看不见他似的。

江临不大喜欢女人喝酒,碍于她是玉城难得点名要追的女人,便忍了忍,“段小姐,又见面了。”

听到如此真实的声音,段子矜蓦地呆住,难道这不是她的幻觉?江临,他怎么在这里?

不过很快,酒意又冲散了她的神智。

她的一双明眸微微眯起,瞥了一眼酒保刚送来的酒,说出来的话带着刺,“居然追我追到这里,还送酒?江临,你啊……还是这么道貌岸然,呵,伪君子!”

邵玉城听清她说什么,脸色骤变,这个女人想死想疯了?

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就见江临一步步朝她走过去,面色寒冷,“酒不是我送的。段小姐,你我萍水相逢,连熟识都不算,就这样评价江某,未免有失公道。”

追她追到这里?江临的表情有些嘲讽,她真是看得起自己。

“公道……什么公道?”段子矜醉醺醺的样子让江临心头顿生反感,他不着痕迹地侧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段子矜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地黏在他身上。

她打了个酒嗝,她一挥手指着江临身后不远处的邵玉城,“你、他、你身边的人,还有你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邵玉城瞪大了眼睛,段子矜这个女人,平时看上去冷傲强势,恨不得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贴在脑门上,没想到发起酒疯来还真不客气,专挑着雷区踩。

谁不知道当红女星姚贝儿是江临的心头宝?尽管她的行事作风让许多人都不敢恭维,但江临却是当局者迷,宠她宠得甘之如饴。

果然,江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段子矜倒吸了一口凉气,遽痛不已,“你再说一遍?”

他手里的力道让她觉得自己的骨头要被他攥碎了!

许是酒精作祟,段子矜的火气也被轻易挑了起来,她冷笑道:“再说一遍,你以为我不敢?”

“段小姐,我劝你管好自己的事,不要把工作上的怨气撒在别人头上。我的女人怎么样,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说完话,江临才猛地甩开了她。

段子矜身子一晃,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瞬间,被他的这句话轻易掏空了。

她穿着高跟鞋,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

她抬头直视着他,眼里的情绪浓烈得像她口中的酒香,只是双眸混沌了许多,看样子是真的醉得不轻,江临看着她,视线中满满都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段子矜笑得轻蔑:“说三道四?”

她顿了顿,把刚才江临和邵玉城送来的酒“啪”地一声砸在地上,立刻引来了无数人围观的视线,“只有我说三道四吗?你问问全世界谁不是这么想的?贪慕虚荣、矫情做作,江临,你是眼睛瞎了才看上她!”

第9章 你会不会爱上我!1

如果说刚才江临已经是忍无可忍,那么她的这句话,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让他怒不可遏!

江临的眼瞳里那片令人颤栗的冰冷,看得邵玉城一阵心惊肉跳,心里连连道完了!这些年来,就连他、伯旸还有傅言三个人想在江临面前批评姚贝儿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她却把江临的心头肉骂得一无是处!

虽然客观来讲,她的评价都挺中肯的。

只听江临低沉的嗓音冰凉得没有一点温度,“段小姐,请你注意分寸,不要三番五次地挑战我的底线!”

“底线?”段子矜喃喃了一句,低着头,脑子昏昏沉沉,却还是能感觉到有钻心的疼从被酒精麻痹的血管一路冲到头顶,“她是你的底线?”

她自嘲地退后一步,撞在吧台上,腰后钝痛,不及心里十分之一,“那我呢?我是什么?江临,我算什么……”

江临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怔了怔的功夫,段子矜忽然吼了出来,语气满是痛苦:“江临,我比她好,我比她优秀,你会爱上我吗!”

她说着,便冲上来揪住江临的衣襟。邵玉城彻底看呆了,她喜欢上江临了?

转念一想,这女人把江临惹成这样,以后还是少接触为妙。

江临还是没有动作,垂眸望着眼前这个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女人,目光寒凉,像要把她钉死在地上,“段小姐,请你把手放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段子矜却咬牙,攥紧他衬衣的手更加用力,“江临,你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你会不会爱上我!”

价值不菲的白衬衫被她纤细的手指捏出难看的褶皱,而此刻江临的脸色,也不比那件衬衫好看多少。

他猛地挥手将她震开,“放手!”

不知是不是被她气的,江临不怒反笑了起来:“段小姐,就算我终生不娶,也绝对不会和你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如果你只是因为喜欢我而侮辱贝儿,这种行径,恕我直言,实在令人不齿!”

他挥开她的那一下用了狠劲,段子矜痛得弯下腰去,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正当邵玉城头皮发麻地想上去看看她是不是受伤了的时候,却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她低垂的脸上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邵玉城吓得不敢轻举妄动,请示一般望向江临。

他们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却都知道,她在哭。

那是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从长久时光中沉淀下来的悲伤。

可是,长久的时光?他怎么会对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产生这种错觉……

江临心头忽然窜起不知名的疼痛,愣在原地,忘记动作。

“你以为你们能在一起吗?”不知过了多久,段子矜缓缓直起身,眼里仍含着泪,“不可能的,一定有人会阻挠你们的……你比我清楚,你最后娶的女人,绝不会是她。”

出人意料的,江临却没有动怒,他眼中飞速闪过一抹惊诧,随后深深打量着她。

段子矜的一句话,不仅让江临心头一凛,更是让邵玉城震惊不已。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江临娶不了姚贝儿的事?还是她随口一说?

第10章 你会不会爱上我!2

说完话,她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钱扔在柜台,磕磕绊绊地往外走去。

不料,玉白的皓腕却蓦地被人攥住,回头时,一眼撞进男人深不见底的阒黑色的眼睛里。

段子矜被他的扯得一怔,江临扯住她时也是一怔,不同的是,他是被她眼中深切的绝望所震慑。

心里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江临看了她许久,一字一顿地问道:“段子矜,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段子矜闻言忽然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

可不到一秒,她的瞳孔猛然缩紧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竟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退到了酒吧的门口。

她刚才都说了什么!

几丝凉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她的脖颈,段子矜扶着门框,微微地发起抖来。

在酒精的驱使下,她放松了防备,差点就说了不该说的话!

门外的冷风让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屋内昏暗的灯光从她脸上流过,仅仅一瞬,便又把她复杂的表情隐藏在了昏暗的环境之中,呈现给外人的,又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哪还有半点醉酒之意?

“不是,江教授,我们只是如你所说的,萍水相逢。”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在小小的g市、小小的酒吧里,是她段子矜和江临之间的距离。

爱是可念,不可说。

段子矜丢下一句“萍水相逢”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感觉到身体里,似有什么,被生生扯断了。

江临瞥了一眼跟出来看热闹的邵玉城,后者立刻意会,认命地追了出去。

即使江临不给他暗示,邵玉城也是要找个借口追上段子矜送她回酒店的,因为他心里,揣着一个巨大的疑惑!

这个疑惑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邵玉城此刻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端倪——她姓段!

她的容貌,与当年有太多不同,气质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那双自信又骄傲的眼睛,穿透茫茫时空,与六年前的那人重叠在一起。

难道,是她回来了?

怪不得他看她眼熟,想不到他这随便玩玩的心态,竟险些惹出大祸!

但转瞬间,邵玉城又犹豫了,如若真是这样,他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江临?

姚贝儿再任性胡闹,也不及当年那位的万分之一。倘若段子矜真是那个女人,想想她曾对江临做过的事,还有什么资格跑到江临面前来指责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他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盯着前面上了另一辆出租车的女人,口气不善道:“跟着那辆车,别太近。”

行驶过两个街区,邵玉城仍然拿不定主意,便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那边的人应是早已睡下,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什么事,没想到邵玉城比他更不耐烦地回答:“别他妈睡了商伯旸!傅言跟没跟你在一起?把他也叫起来!”

“着急投胎?”商伯旸翻了个身,冷冷地问道。

第11章 难道,是她回来了?

“少废话!”邵玉城懒得与他斗嘴,直奔主题道,“我看见段悠了。”

“哦,这么巧,你看见……”床上的人懒懒重复了一半,猛然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双眼,紧接着“嚯”地坐了起来,不可思议道,“你看见段悠了?”

邵玉城沉沉地应了一声。

“在哪?”商伯旸一边用遥控器打开房间的灯,一边穿拖鞋准备去敲借宿在隔壁的傅言的房门,末了又补了一句,“你确定是她?”

邵玉城头疼地揉着额角,眼睛继续盯着前方二十米内的出租车,“她在g市,我不确定,感觉很像。”

商伯旸沉吟了片刻,拧着眉头,“g市?大哥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看见了?”

岂止是看见了,差点打起来。这话邵玉城没敢说,只避重就轻道:“哥好像不知道是她。她改了个名字,长相……也变了很多。”

说到这里,邵玉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奇怪。

他能想到的,大哥没理由察觉不到。况且段悠如今的模样,仔细看上去还是能认出一些当年的影子来,大哥应该一眼就能看穿她的身份才是。可刚才他对段子衿那冰冷陌生的态度,又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大哥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还是说……

邵玉城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假设让他不寒而栗。

“当年一把火烧不死她的命,烧坏她的脸也不稀奇。”电话被傅言接了过去,淡淡的口吻里透着不解,“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蹊跷,你们记不记得好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之间就再没听过大哥提起段悠这个人?”

“我记得。”商伯旸沉声说,“是段悠离开两个月,大哥生了那一场大病之后。”

傅言猜测道:“所以说,大哥该不会是……”

邵玉城闭了闭眼,和他刚才想的一样,“失忆了。”

电话两端同时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

良久,傅言道:“不管怎么样,大哥既然不知道,就让他一直不知道吧,反正摊上段悠这个女人就没发生过几件好事。玉城,你在那边盯着点,只要她不招惹大哥,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倘若她敢来惹是生非……”

“就不是一把火这么简单的后果了。”商伯旸寒着嗓音接口道。

邵玉城闻言“嗤”地轻笑了出来,“三个大男人一起算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你们不害臊我还嫌丢人。”

傅言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要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大哥当年就不会被她害得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提到这件事,众人又都沉默了下来,还是商伯旸最先出声打断:“行了,少说两句。”

邵玉城还待说些什么,却见面前那辆出租车已经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他匆忙掏出两张钱,连数都来不及,便一股脑塞给司机,挂了电话便追上去。

春寒料峭,夜风吹醒了段子矜不少的酒意,她坐在酒店面前的喷泉池边,呆呆地看着地面,直到邵玉城的嗓音横空插了进来——

第12章 段悠,你还真敢回来!

“段悠,你还真敢回来!”

段子矜心颤了颤,手中握紧了拳,不动声色地抬头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吗?”邵玉城阴沉的视线锁住她面无表情的脸,“不用跟我装傻,虽然我不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但是我警告你,离我大哥远一点。”

段子矜的眸光微微闪烁,在无人可见处,整颗心绞在了一起。

从前江临就跟傅家三公子傅言、商家的独子商伯旸和邵家这位玩世不恭的小少爷走得近。商伯旸冷傲孤僻,傅言情性寡淡,她始终不知道这二人对她的态度。只有邵玉城,每次一见到她,必笑着叫她一声嫂子。

如今就连邵玉城也用这种眼光看待她,用这种口吻警告她……这是不是说明,她和江临真的回不去了?

……这不也挺好的?这不正是那人想要的?

今晚的风真大,她竟被风吹得想落泪。

段子矜眨了眨眼,慢慢站了起来,光亮压进她的眸中,一点温度也没有,“你特意追上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邵玉城皱着眉,没有答言,又或者是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承认了。

段子矜轻描淡写道:“他根本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你担心得会不会太多了?就算他记得,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他做的决定,何曾为别人改变过?”

邵玉城嘴角牵起一抹笑,敬谢不敏道:“正是因为跟了大哥这么多年,我才清楚,别人都不行,唯独你段悠可以。如果大哥真的把一切都忘了,那再好不过!”

段子矜面不改色,心里却狠狠一沉。刚才一番话,她有一半意在试探——原来江临失忆的事,连邵玉城也不能确定?

她莞尔轻笑,“你太抬举我了,我没有那个本事。”

谁会相信呢,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江临的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江临,假如有朝一日你知道我为你承担了多少、假如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会不会有半分后悔?

段子矜眸中熠亮的波光慢慢被什么碾得细碎,裂纹中却透着极深的嘲弄。

她望着邵玉城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庞,“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大可以放宽心,若是我真说了,轮不到你们动手,自然有人不会放过我。”

邵玉城闻言一怔,狐疑道:“是谁?”

除了他们,竟然还有人不允许她透漏自己的身份?

“跟你有关系吗?”段子矜冷冷丢下六个字,拎起包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打开房门时,孟恬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见她回来,孟恬猛地扑了过来,“段姐,你去哪了?打你手机也打不通,急死我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说着,她吸着鼻子嗅了嗅,脸色一变,“你喝酒了?”

段子矜没怎么用力地推开她,平静道:“我没事,手机刚才没有信号。”

第13章 那不是江教授吗?

看到孟恬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的模样,段子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有话要说?”

“那个……刚才杨组长打过电话。”

段子矜“嗯”了一声,并不惊讶,“说什么了?”

“他说……单子丢了,问我们打算怎么承担后果。”

她懒洋洋地在沙发上坐下,半晌,淡漠地说了句:“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

段子矜她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的某个联系人,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晌,褐眸中渐渐涌起一些复杂的情绪。

n,也许她该找他帮忙。

想了想,却又按下了锁屏键,让整个手机屏幕归于漆黑。

六年前她的所作所为,早就让唐季迟对她彻底失望。她还记得他临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站在落地窗边,望着加州百年难遇的暴雨,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悠悠,如果你想感谢我,那就等你打算回国的时候,到埃克斯来为我工作。除了才能以外,你身上没有任何我需要的东西。还有,除了上司和下属,我们之间也不要再有任何关系。”

她欠他的永远也还不清,还有什么脸面去求唐季迟帮忙?

第二天一早,段子矜和孟恬拉着行李箱从酒店大门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有辆改造过的acm6停靠在喷泉旁。黑亮优雅的车漆映着喷泉里流动的水光,车身的线条都显得柔和了不少。

整个g市里开得起这款车的人,十根手指就数的过来。

段子矜眼皮重重一跳,便听孟恬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惊呼道:“段姐,你看车里那个人……那不是江教授吗?”

不用孟恬说,段子矜也知道车里的人是谁。哪怕他化成灰,她也认得他。

段子矜攥紧了行李箱的把手,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心肝脾胃一起纠着。

江临一大早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也住在这里,还是……

没等她把第二个答案补充完整,江临便用实际行动唤回了她飘忽的思绪。

“段小姐,方不方便上车谈谈?”

段子矜猛地发现,他本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茶色墨镜遮住了他那双可以看穿一切的犀利的眼眸,却遮不住那股从他的眼神里透出来的巨大压迫力。

在她发愣的几秒钟里,他居然已经走下车,到了她面前!

段子矜微微颦起黛眉,凝视着眼前这尊挺拔伟岸的身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段姐,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孟恬在一旁小声提醒。

段子矜定了定神道:“江教授,有什么事,以后有缘见面再说吧。现在我急着赶飞机……”

“段小姐,你心里应当清楚,能让我亲自前来和你谈的事情,绝对比两张机票更有价值。”江临微微垂头俯瞰着她,薄唇一张一合间,充满磁性的嗓音就轻轻流进了空气。

只是那语气,听起来无喜无怒的,让人万分捉摸不透。

她故作镇定地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那就请江教授长话短说吧,五分钟够不够?”

第14章 你在紧张什么?

江临瞥了眼一旁的孟恬,对段子矜道:“跟我来。”

说着,他便转身朝着acm6的方向走了过去,并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上来。”

段子矜紧张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但还是将行李箱暂时留在了孟恬身边,跟着他坐上了车,“你要带我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江临坐回驾驶位,手在中控按键上状似无意地划过,四扇车门同时落锁。

这让段子矜更有窒息的感觉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想平缓自己越跳越剧烈的心,却发现车厢里满满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的味道。

她的失神被江临看在眼里,他的嘴角逸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段小姐,你在紧张什么?”

段子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死死握住了拳头,脸上却回以浅笑,“江教授,我建议你,既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就不要再浪费这来之不易的五分钟了,你觉得呢?”

江临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抬手摘下墨镜,挺拔眉骨与深邃的眼眸便入了她的眼。晨曦将他俊朗的轮廓镀了一层金光,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深沉严苛。

她却忽然怕了这张思念了六年的脸。

段子矜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却听见他疏离而淡漠的声音,“段小姐,我找你来,是为了谈谈昨天晚上的事。”

果然!

她看着窗外静止不动的街景,只觉得吸进鼻腔的一口气也卡在了气管里,静止着,不敢上也不敢下。

良久,段子矜回过头冲他展颜一笑,“昨天晚上,我应该在借酒浇愁。”

江临单手握着方向盘,表情晦漠,只有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的皮套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诉述着主人极好的耐心,“浇愁?”

段子矜沉默片刻,“说实话,我不太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不记得了?她昨晚一副得不到他就会死的模样,酒醒了就全忘了?

这女人,心还真大!

他心里竟涌上一些说不清的滋味,淡声道:“不记得没关系,我来告诉你。”

“不用了,江教授。”段子矜脸不红气不喘地拒绝他,“既然是我借酒浇下去的愁事,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来让我堵心了。”

江临静静看着她,“也好,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下段小姐。仗着醉酒胡作非为,酒醒了就不认账……这种事,不是每次都这么恰好碰到不跟你计较的人。”

“江教授,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突然紧张,他是来找她秋后算账的?

“我想说,段小姐的酒量不怎么好,记性似乎也不怎么好。”江临微微一笑,“以你这种记忆力,能考进麻省理工学院,算不算一个奇迹?”

段子矜猛地抬起头,正巧撞进他漆黑无底的视线之中。

脑海中响起警铃,她的脸色“唰”地白了,“你调查我?”

江临仿佛早已预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彼此,段小姐在我身上下的功夫也不少。”

第15章 你调查我?1

段子矜这才有些明白他今天的来意——他是对她起疑了?

但她并不害怕,麻省理工学院是段子佩帮她做的假身份的履历,她真正读的大学……

段子矜的余光轻轻扫过视线里那个不容忽视的男人,自嘲一笑。她真正读的大学,也是他曾任教的地方。那时,他还是她的教授啊。

以江临的实力,想要彻查她的真实身份并不难。可他却查到了这个假身份,这足以说明他没有动用江家的势力去查,而是把调查她的任务交给了邵玉城之流。

邵玉城自然是会想方设法隐瞒她就是段悠的事情,说到底,她还要感谢昨晚那个特意追到酒店警告她的人。

“江教授,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她忽然感到疲累,厌烦了这样兜圈子。

江临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深不可测,许久才开口。

“我暂时不能和贝儿结婚的事,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不清楚段小姐是如何得知的,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让其他人有机会以此来伤害贝儿。请你替我保密,不要让贝儿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段子矜怔了好久,对上他郑重其事的表情,才轻轻笑了,“江临,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求我不要告诉你女朋友,你不会和她结婚?”

或许是她的神情太过飘渺,江临竟生出了一些伸手去抓的冲动。

但他很快沉下脸来,更正道:“我不是来求你的,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iap新建的实验室缺一批通风柜和各种钛合金器材,若是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以实验室的名义,收购你们公司停产停销的那批半成品,并且加价改造。我认为,这个条件足够优厚。”

段子矜唇边衔着漫笑,“你还真是有诚意。”

说完,她闭了闭眼,“为了姚贝儿,你是不是愿意把实验室都拆了?”

江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不轻不重地以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方向盘。

“段小姐,做人最重要的是学会识时务,知进退。”

他看着她,眼神里的冷漠和算计足以把她的心杀死,“埃克斯集团是行业首屈一指的龙头,段小姐如果丢了这个饭碗,可就再难找到比它待遇更好的公司了。而且,价值五百万的器材,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交易。是赚五百万,还是亏五百万,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段子矜微微皱了眉,他为什么对她的现状如此了若指掌,连亏损的数额都一清二楚?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江临笑得很是讥诮,“这都要归功于你的助理。要是她昨天在卫生间里哭闹的声音再大一点,恐怕整个酒店都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

片刻后,段子矜漠然道:“江教授,如果你早点提出这个建议,我一定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但是很不巧,我刚刚决定辞职了,公司是赚是赔,跟我没多大关系。”

她的回答让江临有些意外。他沉思了片刻,眸光更深更冷了,“跟你没关系,难道跟她也没关系?”

第16章 你调查我?2

段子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站在车外担忧地望着她的孟恬。

她一怔,几年不见,江临的手段是越来越狠了,他以前从没有威胁过她!

思及至此,段子矜也上了火,“所有的责任我一力承担,她没有什么过失!”

见她恼怒,江临反倒是笑了,“那么我由衷希望贵公司高层领导也能这么想。”

段子矜听了他的话,两道柳叶似的弯眉打成了一个结。

虽然她对他落井下石的行为大为光火,却不得不承认,江临说的非常有道理。

就算她能拜托人事把孟恬调到其他部门,也只是一时之计,等她彻底离开公司以后,领导想找个什么借口开除孟恬都可以。就算不开除,这次办事不力的失败经历也会成为她升职路上的一个大坎。

段子矜忽然感到挫败。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心思永远比她缜密,比她周全。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想得到却得不到的吗?

两个人的差距,她从六年前就认识到了。在过去的六年里,她拼了命将自己雕琢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拉越大。

因为江临,始终都站在她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松开了从一上车就紧握着的手,语气也松软下来,淡淡道:“江教授,你不希望我说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这点请你放心。至于我们公司停产的机器……”

段子矜顿了顿,呼吸都觉得困难,“你的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我还可以将它们以半成品的形式卖给其他行业。既然这批货是我负责,那么在这里,我就有代理决定权。就我个人而言,并不想和你们实验室合作。”

“你认为你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能让你们集团不需要把这批货折价出售的买方吗?”不同于她的束手无策,江临的一举一动,看上去是那么运筹帷幄。

的确,其他行业或许需要钛合金的产品,但不见得需要这么大的数量或是这样的款式,要是再加工,生产成本又提高了,还不一定能卖出500万的价格。

江临其人,还真是有捏住别人七寸的本事。

可是段子矜不懂,“江教授,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你为什么还非要劝我跟你合作?”

“因为我和你不熟,段小姐。”他直言不讳,“对我来说,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容易失去。如果不给你开出同等的价码,即使我得到了你的保证,也不会安心。”

——因为我和你不熟,段小姐。

段子矜的瞳孔猛然一缩,心里好像被谁豁开一个大口。原来他真的不记得她了,她失去了他身边的位置,现在,连他心里的位置也失去了。

她缓慢地抬起头,缓慢地扬起嘴角,褐眸里却空无一物,没有半分笑意地望着他。

只这一眼,江临却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一颤,剧烈得振聋发聩,连胸腔都跟着起伏疼痛。

第17章 因为我和你不熟

因为她的眼神,和昨晚一样的眼神——平静,嘲弄,悲伤,绝望。

原来如此。

段子矜懂了他的顾虑。

“江临,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她的话音刚落,江临的身子就几不可见的一僵。

方向盘上的皮套被江临五指间巨大的力道攥出了一个清晰的掌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反问她:“你难道不会背叛我?”

这一句话,脱口而出,未经思考。理直气壮的,就好像她曾经真的背叛抛弃过他。

他自己先是一愣,侧过目光,便看到对面那个原本还与他针锋相对的女人,在那一瞬间,面容褪尽了血色。

段子矜想,原来江临他,就算忘了她是谁,却依然记得恨她。也许她当年的狠心离开,也同样让江临深深地痛苦过。

“我不会,江临,你要记得。”段子矜道,“我永远不会。”

见到她脸色苍白的模样,江临心里一抽,竟莫名向她伸出手臂,想将她揽进怀里,好像这早已是镌刻在他血肉中不可剥离的习惯。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江临的手掌在空中握了个拳。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在这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面前,他有些看不懂自己了。

这一瞬间江临忽然觉得,他的身体里其实藏着另一个不为他所知的自己,挣扎着,试图撕裂他的心脏和灵魂,破茧而出。

他不认识那个江临,她却认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江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把遇到她之后所有的细节都滤过一遍,发现了许许多多他无法解释的蹊跷。

邵玉城说,这个女人从小在美国长大,是个abc,除了回国探亲以外,从来没再国内逗留超过一个星期。

这么说她和他真的从未见过,亦或者……她是那些人派来的?

段子矜故意忽略他脸上沉思,也不敢去看他过于犀利和幽深的眼神。她转过头去,“江教授,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么我们就签了这笔合同,也好。”

想不到江临却最终成了救她于水火的人,可惜,段子矜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让公司的法务拟好合同后送到你们研究所。”她道,“如果需要加工成其他仪器,请提前把设计图纸交给我们公司的技术人员。至于价格,也许会有变动,需要你再和他们协商。这样,你看可以吗?”

她最终给出的答案正如他来之前料想的那样,可江临还是觉得在这番谈话里,他半点便宜都没有占到。

也许一开始他的确拥有绝对的优势,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事情都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飞奔而去。

段子矜还在继续说着:“嗯,我想你应该是没有异议的。那么五分钟到了,我先走了。江教授,我替孟恬谢谢你。”

说完,她自己拨开门锁下了车,自始至终都没再回头看他。

自然,也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深不见底的晦暗。

飞机在郁城降落时,下午的阳光势头正烈。

第18章 你知道那是谁吗?1

但是再烈的阳光,也比不上孟恬这一路上吵闹。

她太难以置信,怎么段姐和江教授在车上谈了短短五分钟,公司最棘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大过变成了大功,想想杨组长和方雨晴那张气得发黑的脸,孟恬就觉得过瘾,忍不住又跟段子矜耳边念叨了好几句。

段子矜撑着额头,昨晚宿醉的后果便是她此刻太阳穴胀得厉害,偏偏今天阳光又这么刺眼,她身边还带了个人形喇叭。

这感觉还真是……一言难尽。

两人走出机场大厅,在自动门前站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辆载客的出租车,面前接送通道上的私家车倒是排满了一串。饶是机场明文规定接送机的车辆不能久留,远远望去,却还是看不到车队的尾巴甩到什么地方了。

段子矜正苦恼的时候,一辆银灰色的宾利自她眼前缓缓开过。

她没有多想,一旁孟恬却惊道:“段姐,你,你猜我看见谁了——”

段子矜冷不丁地被她这么一吓,寒毛都惊出来了。她无奈地瞥着孟恬,斥了她一句:“别一惊一乍的。”

郁城虽然大,但孟恬是从小生活在这里的,遇上一两个熟人也不足为奇。

优雅贵气的宾利在车流中小心翼翼地蹭过五六米的距离,正当眼前的道路一片开阔时,不知为什么,车尾红色的刹车灯突然亮了亮。

孟恬背对着那边,因此并没看到身后的车已经停了下来。她平复了一番内心的激动,才道:“段姐,你看见刚才过去那辆aa牌子的宾利没有?那里面的坐的人,身份非同小可!”

宾利的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英朗挺拔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段子矜看清男人的脸,眼波微微一震。

孟恬继续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那是谁吗?”

她知道。

段子矜沉默地想,岂止是知道?

“那是咱们集团的海外执行总裁,偶尔才回来一次。最近不知道高层出了什么变故,居然把他调回来了!你进公司晚,不认识他也很正常,那可是个黄金单身汉,人长得帅不说,还特别有能力。连董事会都不敢轻易惹他。不信你回去看看咱们公司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不管有主的没主的,哪个不想攀上他?”

“孟恬……”段子矜想打断她,然而已经晚了。

“想不到,我在公司人气这么高。”身后的男人插进话来,嘴角噙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明明是在接孟恬的话,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段子矜的脸。

孟恬激灵一下回过头去,大惊失色,“唐总?!”

男人淡淡睇了她一眼,深不见底的双眸又停在了段子矜身上,“段工程师?我姓town,中文名字叫做唐季迟,是埃克斯集团的执行总裁。刚下飞机就听秘书说了你的事,这次g市的违约单,你处理得很漂亮。”

他的话,完全是上司对下属的褒奖,不含半点多余的成分。

段子矜略微垂眸,嘴角扬起一个谦和的笑容,“谢谢唐总的夸奖。”

第19章 你知道那是谁吗?2

唐季迟单手插在西裤兜里,往宾利的方向走去,“上车吧,我顺路。”

段子矜站着没有动,对着他的背影说:“还是不劳驾唐总了,我和孟恬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唐季迟脚下的步子顿住,没什么表情道:“段小姐和孟小姐为公司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总该给我一个礼贤下士的机会。况且,拒绝老板的示好,不是一个聪明的员工该做的事。”

段子矜心中震了震。

他这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其实是在警告她,身为一个下属,不要挑战上司的权威。上司主动邀请,她就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才对。

不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道理,段子矜明白,可对方是唐季迟——人在面对自己有所亏欠的人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想逃避。

虽然唐季迟确实做到了像六年前说的那样,与她之间除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以外,再无其他。可她还是怕,怕他随时想从自己身上讨回曾经欠他的那些,而自己却没有可以偿还给他的。

孟恬低声劝道:“段姐,上车吧,别惹唐总生气。”

段子矜权衡了一下,扶着行李箱的提手,沉默地跟了上去。

今日公司大楼前的广场上热闹非凡,所有员工都在等待迎接这位新上任的领导。

唐季迟是个有风度的男人,为孟恬和段子矜打开车门后,还将手掌挡在了门框下方,避免她们下车时不小心磕着头。

不同于孟恬,段子矜的身材高挑,虽然没有磕在门框上,发丝却轻轻碰到唐季迟的手心。

她心里一惊,唐季迟却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缓缓把手收了回来,转过头去,和早已恭候多时的经理攀谈去了。

汇报会议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多才结束,段子矜走进公司洗手间的时候,正听到里面有几个女人正在议论纷纷。

“段工今天怎么坐唐总的车回来的?”其中一人问,声音有些娇嗔,还有些耳熟。

段子矜觉得无奈,孟恬说的果然不错,唐季迟在这群女同事里人气极高,她坐趟车就跟着“沾光”了。

“那谁知道呀!你看看咱们的领导班子,哪有一个女人?谁不是从小助理开始做?她刚来几个月,凭什么就能当工程师?”

“你没看见今天下午,她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唐总亲自给她开门,那趾高气昂的样子……”那人一边说一边拉开卫生间的门,迎面撞见段子矜正在洗手池边,透过镜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其他二人出来时,见到这一幕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段子矜不动声色地瞧着她们三个,其中便有那位方雨晴小姐,怪不得刚才有个声音她听着熟悉。

“段姐……”方雨晴唯唯诺诺地叫了她一声。

段子矜将手伸进洗手池,接了一捧水清洗着五指,不冷不热道:“我没有妹妹,方小姐别满世界认亲。”

听了这句话,方雨晴的小脸“唰”地白了颜色。

第20章 别惹唐总生气

段子矜眄了眼她的胸牌上“销售部”三个字,“还有,我奉劝你一句,以后做生意的时候带上脑子,别总把心思用在不正经的地方,公司什么时候被你卖了都不知道。”

说完,她抽了张纸巾,擦擦手便走了。其中一人冲着她背影啐道:“得意什么!要不是雨晴没去把机会让给她,哪有她立功请赏的份儿!”

顿了两秒,她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道:“我有个主意……”

三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什么,方雨晴犹豫了,“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雨晴,她都快踩在你头上了,你还要忍气吞声?”

方雨晴眼里划过一丝恼恨,“好,我听你的。”

段子矜回到家的时候,穿着睡衣的段子佩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脱下沾着寒气的外套,刚把包挂在玄关的挂钩上,便听他道:“姐,我昨天又接了一支广告。”

“什么?”段子矜闻言惊诧不已,几步走到段子佩面前,夺走他手中的遥控机关掉了电视,“你疯了吗?又接广告!如果让美国的经纪公司知道了,这是要判罚违约的你知不知道!”

段子佩懒洋洋地靠着沙发,薄唇轻翘,俊颜上挂满无所谓的笑,“不会的,我用的是几年前在大陆的身份证。只要没人证明段青就是段子佩,经纪公司就算认出我来,也拿我没办法。”

段子矜在他身边坐下,“阿青,你这样做太冒险了,我不希望你出事。”

自从爸妈过世,就只剩他们姐弟相依为命,阿青是她唯一亲近的人了。

段子佩无奈,“张口闭口的出事,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我知道你的顾虑,若是小广告,我也懒得接,不过这次跟我合作的是大陆新晋的影后……”

段子矜的心突然猛烈的跳了一下,“影后?谁?”

“叫什么……姚宝儿还是姚贝儿的,忘了。”

姚贝儿!

段子矜重重闭上眼,敛去眸中的震惊和波动。

“明天晚上导演安排了开机前的聚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见见这位影后?”段子佩没有察觉到异样,笑着问她。

见姚贝儿?

段子矜的眸光黯了黯,为什么偏偏在她不想再和江临扯上关系的时候,每件事都要把她往江临身边推?

她还没来得及拒绝,手机便响了起来。她连忙收回神游的思绪,跑到玄关从包里掏出手机,竟是总经理打来的。

“小段啊,现在方便吗?”

段子矜看了阿青一眼,应道:“方便,总经理,什么事?”

“是这样的,虽然这件事不该麻烦你,但是iap研究所的负责人点名要你去签合同。我想问问,你明天能不能跟销售部代表和法务一起走一趟?”

段子矜听到一半的地方,便伸手捂住了电话,小心翼翼地看向阿青。见他面色如常的看着电视,想是没有听见电话里提到iap这种敏感的字眼。

她微微松了口气,也不清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卧室里,冷静下来问道:“研究所的负责人是谁?”

第21章 我不记得,我叫了这么多人

只要不是江临,她就可以不出纰漏的完成任务。

“是江教授。”

段子矜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欣喜。

第二天一早,当她按时到达国展会议中心时,才发现原来总经理口中的“销售部代表”,竟然是昨天在卫生间被她好一番教育的方雨晴。

九点五十八分,一辆外形奢贵的奔驰s级停在会议中心门前,江临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一步步走进大厅。

离近了,便越发能看清他英挺的眉骨,飞扬浓密的长眉,还有那双幽深如泽的黑眸,搭配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俊朗而肃穆。

方雨晴立刻站起来迎了上去,“江教授,我是埃克斯集团的销售部代表,我、我叫方雨晴。”

江临沉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方雨晴不由得有些磕巴。

须臾,他看了眼方雨晴身旁的法务代表和一脸面无表情的段子矜,薄唇微微弯起弧度,嗓音好听却透着一股子冷,“我不记得,我叫了这么多人。”

方雨晴尴尬极了,“江教授,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有规定,签合同的时候法务必须在场,而且出售产品本来就是销售部的分内工作。”

言外之意,这里唯一多余的人,其实是工程部的段子矜。

江临若有所思地盯着段子矜看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反应,像个冷硬的木头人似的,才又收回目光。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他问。

“方雨晴。”

“没签合同就通知公司投入生产的方小姐?”江临从容微笑道,“百闻不如一见。”

听他这样说,方雨晴的脸色霎时间就变得难堪了,那点羞辱和委屈都写在脸上。

受到职业的影响,江临多数时间都是不苟言笑的。但是段子矜却知道,他和邵玉城、商伯旸、傅言等人混久了,也学了他们那一套掐科打诨的本事。

他偶尔会表现得慵懒傲慢又喜欢讽刺别人,尤其是有人忤逆他惹他生气时,说话简直是针针见血,连个标点符号都能插人心里去。

方雨晴咬着唇,不知所措,段子矜见状只好接过话来:“江教授,这的确是我们公司的签合同的流程,你何苦为难一个小女孩?”

江临顿了顿,侧目望向她,语调平平无奇的,“你倒是善良。”

他低醇的嗓音融进风里,让段子矜的心轻轻一颤。

脑海里有一个想法慢慢成型——

那天孟恬在洗手间里与她谈话的内容,都被江临悉数听去了。他自然也知道方雨晴把她推出来当替罪羊的事,难道他是在……帮她出气?

江临面不改色地注视着面前三人,语气冷冷清清的,听得人发憷:“实在抱歉,我不太习惯同时和太多人打交道。如果方小姐和这位法务先生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也好……”

他翘起嘴角,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那江临就先告辞了。”

他的话不仅让段子矜心中一凛,更是吓着了方雨晴,眼见着江临已经背过身去,真有要离开的意思,方雨晴忙拦道:“江教授留步!”

第22章 你倒是善良

江临缓缓站定。

段子矜只顾看着江临的背影出神,没有注意到方雨晴对她投来一个怨气深重的眼神,“那您和段工谈,我们,我们不打扰……”

“那就谢谢方小姐体谅了。”江临有礼有节地道了声谢,举步朝角落的方向走去,见段子矜还愣在原地,清俊的身影顿了顿,对她道,“还不跟过来?”

段子矜忙忽略了方雨晴愤愤的眼神,依言跟了上去。

走的稍远了些,段子矜才压低了声音对江临说了句:“刚才谢谢你。”

江临走到单人沙发旁,款款落座,抬起左腿叠在了右腿上,动作清闲又优雅。

他睨了眼段子矜,低醇的嗓音徐徐铺开:“坐下,好好说说你要谢我什么。”

她颦着眉,褐瞳扫过他修长而没有褶皱的西裤,最终又落回他脸上。

时隔六年,虽然她依旧不能通过江临波澜不兴的表情,猜透他内心所想,但也不是分毫没有长进。至少,她学会了如何面无表情,如何表里不一,如何让他,也同样猜不透她。

无论是感情也好,事业也罢,她和他之间本就该是这样,势均力敌。

江临的确是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因为这个女人要么木着一张脸像没有知觉一样,要么就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做些惊天动地、匪夷所思的事。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江临漆黑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温淡而讥诮的色泽,“段小姐,有话直说吧。”

段子矜点头道:“那好,我就直说了。谢谢你给方雨晴难堪,替我出了一口气。”

谁知,江临却勾了勾薄唇,笑意未达眼底,“你想多了,我不是在帮你出气。”

他这话无疑是一巴掌打在段子矜脸上,生疼生疼的,疼得她瞳孔一缩。

“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试探我,也看不惯女人被欺负了,还忍气吞声的样子。”他这样说。

段子矜握着服务员刚送来的柠檬水,将杯子举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以这样的方式掩盖神情中的细小的裂纹。

呵,她还真是自作多情,怎么会以为江临是在替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气?

段子矜攥紧了杯子,问道:“那江教授觉得,下次我遇到这种事,该怎么解决?”

“别人给你泼了一盆凉水,你就该烧开了泼回去。”

段子矜闻言,眸色忽然深了。

周围安静下来,过了很久,很久。

她才问:“原来江教授……喜欢这种性格烈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临总觉得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苦涩,还有些期待。

锐利如鹰的眸子静静审视着对面的女人。她的每一分表情他都不曾错过,可,江临就是看不懂她。

她今天穿了一件路易威登的前不久才在春季服装发布会上亮相过的米色的风衣,领口微张,依稀可见里面搭配着玉白色的高领蕾丝衫和一条v字项链。

江临的神色逐渐变得深沉难辨。

他爱极了贝儿的品味,如今贝儿的演艺事业蒸蒸日上,她的穿衣风格也成了潮流,街上总能看到有人穿着和贝儿同款的大衣、戴同样的墨镜,却总是比贝儿差了什么。

第23章 你想多了

而如今,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却无师自通了那一点神韵。

尽管他有些反感她的直言不讳地触及他的隐私话题,但却无法否认她说的是事实,“是,我非常欣赏有性格的女人。”

段子矜褐色的眸子轻轻一亮,她竭力隐忍着什么,颤抖地问:“像姚贝儿小姐那样?”

傲慢无礼,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

俊朗立体的五官在那一刹那透出令人窒息的压迫力,深潭般的黑眸暗得透不进光,江临一字一顿道:“段小姐,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

他可没有忘记前天晚上在g市的酒吧里,这个女人是如何侮辱贝儿的。

他静中含威的语气让段子矜不觉一怔,她知道江临在生什么气,但她迫切地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惜改口道:“我是说,像姚小姐那样有气势,爱憎分明的女人,你喜欢这样子的?”

江临怔了怔,有气势,爱憎分明……

她怎么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贝儿确实经常闹脾气,耍性子,对于讨厌的东西恨不得让它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不可理喻,可这正是江临觉得她可爱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是有气势和爱憎分明,倒也没有什么错。

于是,他沉着眸光,点了下头。

段子矜只觉得心口被什么重重地一撞,撞得她的灵魂宛如从躯壳里震了出来,一阵揪心的疼痛过后,又落回原位。

江临望着她失神的模样,不紧不慢地端起桌上的咖啡,耐心地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了一句:“江教授,我们谈谈合同的事吧。”

他抬头环顾四周,削薄的唇微微抿着,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也在大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淡。乍看上去,瞧不出半点情绪,“埃克斯集团破产了吗,连个会议室都租不起了?还是说你们集团的生意,向来都在咖啡厅这么……亲民的地方谈?”

被他这么一说,段子矜也发现了不对劲,公司把她叫到国展会议中心,不可能就安排他们在一楼的咖啡厅里谈事。

她想了想,皱眉道:“我去问问我的同事,请江教授在这里稍作休息。”

江临把咖啡杯轻轻放在桌子上,“等等。”

段子矜虽然早已站起身来,却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听到他叫她之后,便依言等在了原地。

她有种直觉,江临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江临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温醇的嗓音偏生透着疏冷:“段小姐,对公司的生意这么不上心,是不是有些过了?”

段子矜一双漂亮的眉毛蹙了蹙。

“江教授,我们公司的员工向来各司其职,任务分配得清清楚楚。接待您属于客户服务,与研究所之间的买卖属于市场销售,按道理讲,和我们工程部没有多大关系,至于产品制造方面,您大可以直接把设计图纸和细节要求告诉我的同事。”

她的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却无端让江临心里蓄起一丝怒意——

第24章 我请不动你?

她这是什么态度!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就处在一个微妙的关系里。他不理会她的时候,她总是突然出现,对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当他想做些回应或是搞清楚这一切的时候,她又远远退开,与他楚河汉界。

就像是两个人在跳舞,一个人进一步,另一个人就要退一步。

这种追逐的默契,让江临无法视而不见,他不喜欢这种毫无理由的默契,这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烦躁的让他想要掀了面前的桌子!

可他却只是盯着她,深沉的眸子乌黑如泽,不显山不露水,瞧不出半点端倪,“段工程师,你话里的意思是,我请不动你?”

段子矜忽然弯了弯唇角,“江教授,你在生什么气?”

也不知是她脸上的笑容太过耀眼,还是她说的话太过惊人。江临怔了须臾,眸里的微光沉了下去。

他生气?她怎么看得出他在生气?

“我希望我的合作伙伴是最专业,最有效率的。”他淡淡地睨着她,“可是段工程师,你让我觉得我的选择是个错误。”

段子矜这下倒是认真思考了起来,“那么你是打算换别家公司了,江教授?”

江临眯了眯眼睛,鹰隼般的目光里直射出一道犀利的愠怒,“你很希望我这么做?”

“站在公司的立场上,我应该说不。”段子矜轻轻笑了起来,脸上带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不真诚却又教人无可奈何,“但是站在我个人的立场上,其实……”

“段子矜!”

江临猛地一拍桌子。

桌上的咖啡杯和瓷碟剧烈地震动着,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在空旷的一楼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段子矜被他吓了一跳,只听江临压抑着怒火道:“后面的话说出来之前,你最好想清楚后果!”

她侧着头看过去,方雨晴和法务已经赶了过来,脸上不约而同都是惊恐和讨好的神情。

似是余怒未消,男人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望着自己拍落在桌面上未曾抬起的手,江临失神了片刻。

他竟然,不愿听到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眼看着方雨晴和法务跑了过来,围着江临百般讨好,段子矜索性就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可是江临却像没听见旁边两个人说什么一样,幽深锐利的眸子攫着她的脸,让段子矜想避都避不开。

宋法务一个劲儿地朝她使眼色,段子矜明白,他是想让她给江临道个歉,但她也明白,江临等的不是她的道歉,而是她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他这一次的耐心显然没有上一次在车里时那么好,冷冷一扫周围的三人,那威严而睥睨的神色,被江临傲人的身高优势衬得更加贵不可攀。

他盯着段子矜,话却说给了另外两人听:“既然段工程师还没有做好接下这单生意的准备,那这笔合同就先搁着吧。等她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让她联系我。”

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最好在我找到其他合作商之前。”

第25章 哪有那么容易?

宋法务吃了一惊,忙好言好语地劝他:“江教授,您先消消气,发生什么事了?您看我们能不能商量一下解决办法?”

江临的薄唇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方雨晴着急地扯了扯段子矜,小声催促:“段姐,你干了什么呀?快点给江教授道个歉!”

段子矜望向江临。她明白,他在刻意刁难她,想看她低头,给他台阶下。

可是,段子矜莞尔,哪有那么容易?

六年前邵玉城曾对她说,嫂子,我认识大哥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对谁像对你似的,这么有脾气。

那时她满脸怨怼地反问,你是说,他冲我发火,我还得谢谢他?

邵玉城于是摇头笑道,嫂子,你不懂。

如今,阳光渗进透明的落地窗里,罩着江临如雕像般笔挺匀称的剪影,段子矜看着看着,便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了唇。

她怎会不懂?江临这人,看似温和儒雅,其实骨子里冷漠凉薄得很,他从来不会考虑无所谓的人,更不会因为无所谓的事而发火。

他对她生气,就说明她还不是无所谓的。

她就是要让他生气,越气越好。

“段姐!”方雨晴杏眼一瞪,急得上火,“你发什么呆呢!再不道歉,出了什么意外让唐总知道了,你打算怎么交代!”

段子矜低下头去,发现自己新买的风衣的袖口,已经被方雨晴扯得变了形,她脸色一冷,抽回手来。

对面江临也同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幕。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似乎还是更关心她的衣服。

黑眸中寒意凛冽,江临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说完,不顾宋法务和方雨晴的劝留,修长的双腿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朝大厦的旋转门走去。

方雨晴连忙追了上去,宋法务推了推眼镜,冷声道:“段工,你最好能给公司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后马上去给江教授赔礼道歉!”

眼下和iap的合作是公司最看重的生意,不出意外的话,早晨她惹恼客户的事,应该已经传到总经理的耳朵里,搞不好连唐季迟都知道了。

段子矜干脆把手机关了,打了辆车,往医院的方向驶去。

从g市出差回来以后,她还没抽出时间去看看爷爷。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一如既往的浓重,段子矜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默默望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老人。

看样子,爷爷的情况有所好转,至少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

她犹豫了一下,刚想离开,身后的护士却端着药液走来,边绕过她推开门,边对她说道:“段小姐又来看老爷子啦?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呀?”

老人的视线挪了过来,落在她身上,那绝对称不上善意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

段子矜不禁露出苦笑,现在她想不进去倒也不行了。

小护士换完药瓶,又端着空托盘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段老爷子两个人。

“你又来干什么?”比起段子矜的局促,段老倒是端出了主人的架子。

第26章 段子矜,怎么又是你?1

她叹了口气,平心静气道:“我来看看您,爷爷。”

段老眯着眸,目光矍铄,依稀可见当年的三分英气,“你真当我身边没人伺候了吗?把兰芝给我叫来!用不着你们姐弟两个假惺惺!”

段子矜不想与他吵闹,便淡淡道:“爷爷,你生病的事我已经跟姑姑提过很多次了。”

他这副身子骨对于无产阶级的姑姑一家,就是个花多少钱也填不满的无底洞。他第一天躺进医院,段子矜就跟段兰芝说了,本来只是让她过来看看老爷子,她却硬是害怕段子矜想诓她过来、让她掏钱出医药费,拖了半年多也没露一面。

“你跟她说了?”段老狐疑。

段子矜面无表情,“说了,姑姑忙。”

段老有些失神,“对,对……兰芝忙,她忙……那还是别来了。”

听着他喃喃自语,段子矜心中像是扎了几根刺,“爷爷,你就踏踏实实养病吧,等你病好了,姑姑就来了。”

段老警惕地看向她,神智不算清醒,一边的嘴角都抽搐了,“是不是那个小贱蹄子让你们姐弟俩来分我的家产?是不是她的主意,她把我儿子弄哪去了!”

段子矜眸光一冷,心中压抑着怒火。

如果母亲泉下有知,听到他的话,该心寒成什么样?

家产?他要是真有一毛钱的家产,段兰芝至于到现在连个面都不敢露吗?

“好好养你的身体,你的家产没人惦记。不想看见我,就别进重症监护室,否则我还要过来给你签字。”

段子矜甩下这一句话,没有再理会他的糊涂病,把新买的水果交给护工,转身便走。

住院部楼后是一座环境清幽的花园,不知为何上了锁,没人能进去,她也是偶然才发现树林里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

从病房里出来后,段子矜径直走进了花园,跌坐在水池旁,将头埋进了手里。

过了许久许久,晶莹的液体渐渐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个坐着轮椅老妇人,静静望着这一幕。

“老夫人,要不要把她赶走?”妇人身后身穿黑衣的保镖问道。

“不用了。”老妇人微笑道,“她能进来一次,叫本事;进来两次、三次,那就是缘分了。下次她再来的时候,请到屋里来陪我说说话吧。”

保镖为难道:“老夫人,可是大少爷吩咐说……”

老妇人眉毛一挑,“什么大少爷?他在江家是大少爷,在我陈家,就是我陈周氏的外孙儿!”

正说着,院子的栅栏门便发出几声响动,二人同时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挺拔高大的男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来,微光从他身后照来,将那轮廓修成一抹萧疏轩举的剪影,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与优雅。

“外婆,林子里寒气重,你怎么在外面坐着?”他在老妇人面前蹲下,握了握她有些凉的手,蹙眉对身后的保镖道,“你就在这儿站着,也不知道老夫人拿件外套?”

第27章 段子矜,怎么又是你?2

保镖闻言赶紧去了,老妇人拍了拍他的手,“临儿,你孝顺,外婆晓得。可是天天在这房子里圈着,外婆也闷!”

江临“嗯”了声,黑玉般的明眸里浮上浅浅的思考,“那我改天让贝儿过来,陪您聊聊天。”

陈周氏嘴一撇,“那小姑娘不好,性格不好,外婆不喜欢。”

江临笑了笑,也不与她计较,“那您喜欢谁?”

“那边那个丫头,外婆看着就挺好。”陈周氏看向水池边,段子矜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

江临顺着她的话望过去,见到一个女人的背影,脸色不禁沉了下来,“外婆,怎么有外人进来?”

陈周氏伸出一只手指,狠狠戳了下他的头,“你这小子,在江家没学着什么好儿,净学他们家人成天板着一张脸!想干嘛?吓唬你外婆我?”

“我哪里敢。”江临露出一个顺从的笑容,眼底深处却是无垠的冷。外婆要是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天天盯着这里,恐怕也不会这么自在了。看来这里的安保系统,还是要加强才是。

“那小姑娘,我看是误打误撞进来的,也不是第一次了,我本来也是想和她说说话的。择日不如撞日,你去把她给外婆叫过来!”陈周氏拉了拉江临的胳膊,作势想把他拽起来。

江临哪能真蹲着让她拽?忙自己站起来,掸了掸价值不菲的西装上落下的灰尘,深邃的目光又眄向水池的方向。

不是第一次进来了?

他的表情更凝重了些,单手插在西裤的兜里,眸中迸出危险的光,举步朝那边走去。

待他真正走到水池旁时,却是一怔。

“段子矜,怎么又是你?”

段子矜也震惊地望着他。

才做分别,哪里想到会在医院的后花园里遇见他?

江临眼里的微光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这个女人举止诡异,三番五次地招惹他,现在又莫名出现在外婆家……

她会是那些人派来的吗?

鹰隼般犀利的眸子攫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打量了几眼,忽然发现她眼眶下微微晕了的妆和有些泛红的鼻尖。

她哭过?

看到她的眼泪,江临的心脏重重震了一下,震得发疼。

他压下这不知名的情绪,眉宇骤然一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段子矜还算镇定地反问:“你可以来,为什么我不能来?”

江临的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的笑,“原来在美国,私闯民宅是不犯法的。”

民宅?段子矜望着周围这一片枝叶稀疏的树林,哪有这么大的民宅?谁家民宅在后花园里种一片森林?

“这里不是医院吗?”

江临瞥了一眼她身后不远处隐匿在树叶里、藏半露半的医院住院部,黑眸泛起睿智而了然的色泽,他不动声色地眄她一眼,“你是从那里来的?”

意会到他话里的“那里”指的就是身后的医院,段子矜点了下头,这才想起来,这里有可能真的是民宅。

怪不得这一片都被圈起来上了锁。

可是,这里怎么会是江临的家?

第28章 我给你个机会,收回这句话!1

手工皮鞋的鞋底踩在地面的枯枝上,“嘎吱”一声脆响。段子矜飘远的思绪顷刻间被拉了回来。

只见江临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近,他身前的阴影笼罩在她头上,空气里渐渐多了几缕他车里惯用的熏香的味道。

风一吹,便闯入鼻息,与他的身影一同迫近。

段子矜听到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抬头直视他深沉如泽的双眼,冷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江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脸警惕的样子,不温不火道:“你也知道紧张?”

段子矜一愣的功夫,他却已经擦着她的肩膀走了过去。

她连忙回过头,视线紧随着他的步伐。

江临拨开她身后灌木的枝叶,神色瞬间深暗了许多。

段子矜这才明白,江临只是为了越过她,查看一下从医院通向这里的隐秘小径,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从医院误打误撞地走进他的后花园的。

确定这里真的存在防御疏漏之后,江临才放下手臂,侧过头,目光掠过她有些局促的模样,眸中扬起一片凉薄的笑,“你刚才数落客户那尖牙利嘴的样子哪去了?现在知道紧张了?”

段子矜沉默,他果然还因为刚才在国展的事情生气。想了想,她决定平心静气地跟他说说当时的状况,“江教授,和客户签合同本来就不是我分内的工作。”

“而且,我那时没有顶撞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解释。”

江临走到她面前,修长有型的手指上挂着钥匙扣,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段子矜,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做生意?”

段子矜皱眉,不懂他的意思。

“一笔生意的绝大部分主导权都握在顾客手上,顾客就是上帝,这是生意场上最基本的生存之道。”江临深不可测的黑眸正从高处睥睨着她,“还是你觉得,上帝会听你解释?”

“江教授,交易应该建立在双方自愿平等的基础上。”段子矜道,“上帝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自愿平等?”江临猛地伸出五指将钥匙扣攥进手里,清脆的响声立刻消失在他的掌心中,“你要知道,你不愿意逢迎谄媚的客户,有的是同行愿意弯下腰来接!”

“所以我很认真地建议过你,换一个合作伙伴。”段子矜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大有她在工作上的强势作风,“江教授,你是不是忘了,这笔生意一开始就是你强迫我同意的?”

话音落定,段子矜如愿在江临的表情里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冷怒与暴躁。

他看着她,寒眸中没有一丝温度,“段子矜,我给你一个机会,收回这句话!”

她不想和他合作,为什么?

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能让她冒着损失五百万的风险也要得罪他?

他不懂!

段子矜见他隐忍着怒气的样子,却突然扬唇浅笑,“江教授,你知道吗?你这样看着我,我差点以为你要打我。”

她挑衅的态度让江临更是不悦,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打女人。”

第29章 我给你个机会,收回这句话!2

“是吗?”段子矜轻轻一哂,仔细听起来还有些自嘲。

“是。”

“因为不涉及到姚贝儿,所以没有动手的必要是吧?”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骤然降到冰点!

段子矜已经做好了他会大发雷霆的准备,没想到江临只是微微眯了下眼眸,目光虽然犀利危险,却没有动怒。

半晌,他出其不意地说道:“前天晚上在酒吧发生的事……你不是忘了吗?”

对了!她昨天对江临说,她不记得前天在酒吧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应该忘记他因为姚贝儿狠狠甩开她那一下!

段子矜心里暗叫糟糕,她不该太小看江临的。

再剧烈的情绪,也不能影响到他的思考,这大概就是他从事了十年物理研究,而根深在骨子里的冷静。

她一时间无言以对,江临却似乎并不打算听她辩解,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说出来的话深邃得教人心惊——

“段子矜,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三番五次地试图惹我生气,到底是为什么?”

段子矜垂着头,心里紧得发慌。

原来她的小动作,他早已发现了。

段子矜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解释,就听到江临冷冷打断道:“你准备拿出来的借口,最好能让我信服。”

得,她还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就让他一句话堵回嗓子眼儿里了。

段子矜心一横,索性给了他一个石破天惊的理由。

“江临,第一天见面我就问过你会不会爱上我,你难道还听不明白,我在追求你?”

江临背对着她,眸光狠狠地颤动了一下。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没料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震惊之余,却……并不反感。

段子矜紧张地望着他的背影。

这个答案,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信服。说到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故意他生气。

她是答应过那人离开这里再不回来,她是承诺过有生之年与江临再无交集。可是……

深爱着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地与他擦身而过?

反正她段子矜从来就只会任性,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江临爱上别的女人而无动于衷。

她想把这根刺拔出来,她想把它狠狠插进江临心里,她想让他也尝尝这钻心的滋味。

可是她怎么能这么做——

江临是她爱的人啊!

矛盾的感觉近乎撕裂了她。

她只是受不了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痛苦,而他却温香软玉,过得幸福。

江临,你说过,就算是地狱,你也会陪我一起去。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那就……

互相折磨吧。

“追求我?”江临忽然开口,情绪难辨。

段子矜却只当他是在疑惑,“你这么优秀的男人,追求你的人一定少不了,至于这么吃惊吗?”

谁知,江临却蓦地转过身来,狭长的双眸冷冷地攫着她,“追求我?段子矜,你追人的态度就是没完没了的拒绝与对方合作?”

惊雷似的声音砸下来,段子矜心口猛地一紧。

第30章 追求我?

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以为他会讥讽她,说她不要脸,或者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话。

半晌,她不确定地问道:“江临,你的意思是……你在给我制造机会,让我追你?”

江临听到她这句话时,瞳孔瞬间缩了缩。

风从他背后扬起,烟灰色的衬衫的领口被风吹得颤抖。

他刚才脱口而出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抱歉,让你误会了。”他冷静下来,沉声道,“实验设备对科研成果至关重要,我希望能从业内最优秀的公司购置。至于追求我这件事,段小姐,我想我在酒吧里说得一清二楚了,如果你有印象的话……”

“有印象。”段子矜打断他,缓缓扬起唇角,“就算终生不娶,也绝对不会和我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她把他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江临突然感到焦躁,那天他在气头上,话也说得重了,没想到她就真的记住了。

他侧过头不去看她,“这句话是我说得太过分,但是段小姐,我确实已经心有所属了。”

段子矜心疼得厉害,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她懂了他的意思。

可她配合的态度却并没让江临感到释怀,双眉反而拧得更紧了。

他已经做好她会冷嘲热讽、大吵大闹的准备了,没想到这个女人此刻出奇的安静,就像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似的,安静得出人意料,安静得令人心慌。

江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试图容忍她的骄纵和无理取闹,甚至还有些不习惯她的通情达理。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保镖从不远处跑来,“江先生,老夫人问您怎么还不带这位小姐过去?”

段子矜这才抬眸看向黑衣保镖,又看了看江临,表情没多大变化,只是多了几抹疑惑。

“我外婆想见你。”江临硬邦邦地说了句。

段子矜惊愕,外婆?想见她?

保镖道:“小姐,老夫人不止一次在院子里见过你,觉得有缘,想叫你过去说说话。”

听他这话,段子矜的眼角抽了抽,尴尬症都要犯了。

不止一次在院子里见过她……

她确实不止一次闯进人家的院子里。

保镖在前面引路,她就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穿过这片林子,前面果然有座造型古朴的庄园别墅。

山石园林,水木清华,不说在市中心这寸土寸金的地方造这样一座院子需要投多少钱进去,光看这满园精心打理过的痕迹,便可见江临的用心。

鱼池旁,清瘦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双腿盖着羊绒毯,样貌慈祥。

“老夫人。”段子矜走上前去,礼貌地叫了一声。

陈周氏笑了笑,“丫头啊,别把我叫那么老,跟我外孙儿一样,叫外婆就行了。”

“外婆。”段子矜立马改口,不忘道歉,“误闯进您家院子好几次,真是不好意思。”

“不碍事儿,你多来几次我才高兴!”老太太笑得像开花了,冲她一阵招手,“快过来让外婆瞧瞧!”

第31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走近了些,蹲在陈周氏面前,仰头看着她。陈周氏又夸道:“多水灵的丫头!”

江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高大伟岸的身影就静静地伫在她身后,即使段子矜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他在沉默中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略有些意外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半蹲的身子。

常年与外婆相处,江临知道,那是最累的姿势,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贝儿来过一次,没说两句话就坚持不住站了起来,外婆要仰着头才能和她说话。

而段子矜……

目光掠过她脚上的高跟鞋,黑眸里的色泽更深了些。

不知她们在聊些什么,同时发出了一阵笑声。陈周氏忽然道:“丫头啊,你可真教外婆喜欢,比上次临儿带回来的那个懂事多了!”

上次?

段子矜怔怔地看着江临,对方却沉着一张脸,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见他露出这幅表情,她立刻就懂了,上次他带回来的那个,肯定是姚贝儿无疑了。

江临带姚贝儿见了他的家人?

他从前都没带她见过……

思及至此,心里一阵疼涩。

陈周氏看看段子矜,又看看自己的外孙,登时不乐意了,“丫头,外婆叫你来聊天,你总跟我外孙儿眉来眼去的,是不是不爱理外婆?”

一听这话,江临的眸光几不可见地变了变,瞳孔中冷漠而纯粹的黑色仿佛掺进了什么杂质,在半明半暗的树林里,看不分明。

段子矜却捕捉到了一丝类似于威胁的意味。

他在担心她的回答让外婆不开心。

她无声笑了笑,回过头对陈周氏道:“外婆,您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不爱理您?我只是在想,您有这么优秀的外孙是多大的福气呀!”

语毕,她看到陈周氏眉开眼笑,余光里,江临也轻轻舒展了眉头。

可没过多久,江临心底却忽然生出异样——这已经不是段子矜第一次通过他一个简单的眼神,或是一挑眉、一扬唇的微表情准确地猜出他的心思了。

她到底……

“那你告诉外婆,你叫什么名字?”陈周氏问道。

“段子矜。”她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

“子衿,子衿。”陈周氏仰着头念了两遍,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树冠上,望着斑驳的光影,感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好名字啊……你说是不是,临儿?”

江临毫不犹豫地附和道:“外婆说好当然就是好。”

“什么叫我说好当然就是好?”陈周氏又不乐意了,“别小看你外婆,我家里虽然不是什么大门大户,好歹也称得上书香门第。你瞧瞧这些年你看过的书,哪本不是被你写的满篇都是这一句话?真当你外婆我不识字了?”

闻言,段子矜整颗心猝不及防地重重一震。

她握紧冰凉的指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江临,却见他笔挺的脊背也在刹那间僵硬了一下。

“你喜欢这句话?”段子矜怔怔地问。

江临神色不太自然地别过头去,半晌,轻描淡写地评价:“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佳句。”

第32章 忘记了喜欢的理由

刚认识段子矜第一天的时候,如果没发生那么多意外,或者她没有那么不可理喻的话,他本打算找个机会,称赞她的名字。

邵玉城说得对,段子矜确实是万里无一的美人,但比起她的容貌,最先吸引他的,却是她的名字。

段子矜垂着头,几缕发丝从耳廓散落下来,半遮住她瓷白而精致的脸,没有人能看清她脸上的复杂。

只能听她又问:“你为什么喜欢这句?”

江临一怔,难得认真地思考起了她的问题。

他沉思的样子好看极了,深邃的眉眼慢慢变得悠远而宁静,良久,却漠然回答:“想不起来了,大概从二十六七岁就开始喜欢了。那时候肯定有什么理由,但是过去太久,我已经忘记了。”

“忘记了喜欢它的理由,却还是喜欢它?”段子矜抬眸,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江临眉峰一蹙,这个女人又开始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是喜欢不假,但又碍她什么事?

陈周氏笑着插话:“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缘分!子衿啊,以后常来陪外婆说说话,就把这儿当你自己家!”

段子矜回过头,也露出微笑,“我会常来陪您的,外婆,但是今天晚上我还有别的事。”她看了看腕表,遗憾道,“恐怕得先走了。”

陈周氏一听这话,虽然惋惜,却也不好留她,“那好,你先去忙吧。”

蹲了太久,腿早已经麻了,她慢慢站起来,没想到小腿肚忽然一软,脚下一个踉跄,鞋跟刚好陷落在柔软的草坪里,她立刻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

段子矜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手臂上便多了只有力的大掌适时扶住了她,使她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一尊宽阔的胸膛。

“小心。”低沉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冷冽的清香扑鼻而来,扶住她的手掌却灼得发烫。

陈周氏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手去,“子衿,没摔着吧?”

“我没事,外婆。”段子矜摇头笑道,“看来下次拜访您我得记得穿双平底鞋。”

陈周氏松了口气,盯着段子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到她身后的人时,神情里陡然多了丝古怪的笑意。

段子矜这才反应过来,她还被江临扶着,他们现在的姿势,好像是他从身后抱着她。

她的脸蓦地腾起红晕。

只听江临的声音低低响起:“靠够了没有?”

段子矜失神一刹,连忙自己站了起来。

怪只怪这怀抱太过熟悉,让她险些以为,这还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从未失去过。

她想,今天的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中告诉她,在决定彻底与过去斩断关系之前,她必须要去验证一件事。

段子矜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确定过,她想见姚贝儿。

以至于她打车回到家,对段子佩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阿青,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参加你们导演安排的聚餐。”

段子佩有些惊异,“这种事儿你不是向来不爱掺合吗?”

第33章 她想见姚贝儿1

“我是女人,女人总是想见见更漂亮的女人。”

“你还知道你是女人?”段子佩撑着头,饶有兴趣地侧头看着她忙活,“有时候我看着你都以为,我其实有个哥哥。”

曾经和段家交好的叔伯们谁不知道段悠就是个骄纵任性的小公主,可是这六年里,她的性情变了很多。

段子佩还记得,刚到美国那几个月,她几乎天天以泪洗面。直到双亲去世,家里一夜之间落魄。他本来担心她会扛不住打击,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她面无表情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把父母的葬礼安排得井井有条,从此便越发地独立隐忍了起来。

她不再执着于化妆品,漂亮衣服,而是每天在各种精密仪器间游走。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再没有输过任何男人。

高级酒店的包厢里气氛一派热络,段子矜是以段子佩的经纪人的身份赴宴的,自然免不了要替他和导演策划们寒暄客套。

没过多久,包厢的门忽然被服务生拉开,一个窈窕的女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顿时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她带着墨镜,脚下步子走得不快,却带着凌人的盛气,直奔她的座位而去,对周围的所有工作人员视而不见,见到导演时,也只是轻轻点头示意。

段子矜只看了她一眼,便如同被雷击中,呆在原地。

段子佩也盯着姚贝儿看了一会儿,眸光渐渐变得奇怪,他悄悄侧过身子,低声道:“这女人的品味怎么跟你这么像?”

的确,毫不夸张的说,姚贝儿身上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服装饰物,在段子矜的衣柜里都能找到一模一样的。

剩下那百分之四十都是近年的新款,段子矜很久不怎么打扮自己了,但如果让当年的段悠在商场里见到同样的款式,恐怕也是会买下来的。

姚贝儿抬起白皙的玉指,摘掉了墨镜,露出她精致而美艳的五官。

微微上挑的眼角和眉梢,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神色,高傲两个大字几乎写在脸上。

段子佩蓦地笑出声了。

“笑什么?”对面刚落座的女人看了过来,眼中满是不悦,却在看清段子佩的俊颜时,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不愧是美国娱乐界的新晋小天王dylan,在荧幕上夺人眼球,近看也俊美得不可思议!

“没什么,姚小姐。”段子佩对女人这种艳羡的目光早已习惯,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着手,“我只是觉得,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谁?”姚贝儿问道。

段子矜在餐桌下蜷起了五指,指甲近乎嵌进肉里。

她知道阿青说的人是谁。

她也觉得像,像极了——

如今的姚贝儿,像极了,六年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段悠。

段子佩侧头夹菜的时候,无意间撞见段子矜失神的模样。

英俊的眉宇蹙了起来,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她今天晚上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好巧不巧,导演的一句话却撞上了问题的症结:“贝儿啊,你家那位江教授今天怎么没来?”

第34章 她想见姚贝儿2

段子佩听了这话,眸光却是狠狠一沉,“导演,你说谁?”

“就是前两天上了报纸那位,江临、江教授。是我们姚小姐的男朋友。”导演边说边暧昧地笑了笑。

段子佩一怔,蓦地握紧了手,指节“咯咯”作响,额间的青筋隐隐凸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目光紧扣在段子矜脸上。段子矜却垂着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直视他的过于锋利的眼神。

六年了,她居然还对那个江临念念不忘!

段子佩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各位,不好意思,我今天有急事,恐怕要先失陪了。改天我做东,请大家务必赏脸光临。”

在场都是有眼力价的,一看他眉间的戾气,就知道今天肯定是留不住他了。唯有姚贝儿冷哼了一声,“你这谱摆得够大的。”

想着她和江临有关系,段子佩的态度就好不到哪里去,他眯了下眼睛,语气危险,“那不如我现在就跟导演组解了合约,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摆谱?”

导演脸一黑,姚贝儿也被吓了一跳,哪有人敢跟她这么说话?

“失陪。”一分钟也呆不下去,段子佩拉着段子矜就往门外走去。

她的手腕被他拉得生疼,却也挣脱不开。

段子佩还是没能忍到回家,刚出包厢没多久,便甩开了她的手,“段子矜,你太让我失望了!”

“阿青,你听我解释。”段子矜试图去拉他,却被他躲开。

段子矜怔怔地看着自己擦着他的身体而过的手,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鼻音浓重的一句:“好,我听你解释,你最好把这些都解释清楚,把你为什么从美国回来,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去都解释清楚!”

她心如刀割,“阿青,你别这样……”

“我不想听别的!”

段子矜顿了顿,将这三天来的经过都讲给他听了。

“悠悠,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对他心存爱念?”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问她,“今天来见姚贝儿,就是为了确定他爱你爱到找了个替代品是不是?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回到他身边去?再做一次六年前的傻瓜,替别人背黑锅?有谁会可怜你的用心良苦!这种经历,一次不够吗?”

段子矜浑身颤抖着,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他的话就像是锐利的刀尖,一下一下扎进她心里,扎得血肉模糊。

看到她强忍着没有落泪的模样,段子佩的口气也软了下来:“悠悠,你清醒一点。但凡他有一丁点爱你,他都会来找你,而不是任由你被人冤枉,他却和一个与你相似的女人花前月下,你懂吗?”

“阿青。”段子矜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不会来找我的。”

“你知道就好。”

“……因为他失忆了。”

段子佩眸光一震,不可置信地扶住她削瘦的双肩,“你说什么?”

段子矜一下就哭了出来,仿佛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在这个瞬间全部崩溃了:“江临失忆了!我说他失忆了!”

第35章 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不记得我了!可他是爱我的!阿青,我要去找他!我得去找他啊……”

段子佩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

他揽着她的后背拍了拍,墨兰色的眸中划过一抹沉思,江临失忆的事,他竟然从没听说过。

这么说,江临对这个姚贝儿……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明亮的音色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姚贝儿婀娜娉婷的身影就晃到了两人面前。

段子矜哭得正难受,不想抬头,段子佩更是懒得搭理这个女人,“没你的事,赶紧走!”

“你什么态度?”姚贝儿被激得浑身刺儿都竖了起来,“dylan,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二次跟我这么说话了,事不过三,再有一次……”

“再有一次我就直接动手了。”段子佩的眸光和嗓音都冷得吓人,手里却仍然动作轻柔地拍着段子矜的后背。

姚贝儿被他威胁的怔了怔,表情很是气恼,刚要开口,眼神却陡然一亮,像看到救星般越过相拥的二人,“江临,你来了!”

段子佩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瞬间僵了。

“江临,你怎么现在才来?”姚贝儿喋喋不休地抱怨,“早跟你说了我不想参加什么聚餐,你这么晚才来接我……诶,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在看什么!”

她挽着江临的胳膊,却感觉到身旁高大英俊的男人的视线,始终落在不远处相互抱着的一男一女身上。

气压有些低了。

段子佩的心口也快要炸开似的,愤怒、怀疑和各种各样的情绪堵在一起,让他有些沉不住气,刚想回过头去会一会这个大名鼎鼎的江教授,便被伏在他怀里的女人扯住了衣襟。

段子矜抬起头,轻轻说了句:“阿青,别……”

她脸上还挂着泪。

以她争强好胜的性格,让别人看见她这幅模样,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段子佩攥了攥拳,又缓缓松开,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你看人家干什么?江临!你要去哪?”

脚步声和女人的质问声一同响起,当段子佩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江临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清冷的声音,不容置疑的矜贵,叫的却是个名字,“段子矜。”

姚贝儿走过来拉他,“江临,你想干什么呀,人家小两口谈情说爱关你什么事?”

“谈情说爱?”江临阒黑的寒眸在段子矜姐弟二人身上扫了一圈,却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语气也平静得无法透露丝毫,“段子矜,我在叫你。”

段子矜听到他的话,微微颤了下,刚想抬起头,便被肩膀上那只有力的手臂按住。

段子佩紧紧搂着她,忍着心头的不悦转过头来,冷冷望着江临,“江教授,有何指教?”

两人身高相仿,气势也同样不容小觑,竟是势均力敌的架势。

江临深邃的眸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片刻,又落在段子矜身上。

此时此刻,她正被别的男人以回护的姿势圈在臂弯中央。

第36章 那我还算男人吗?

“初次见面,指教不敢。”江临单手插进西裤兜里,望着段子佩,唇际露出一个完全不能称之为笑的笑,“我在和段子矜说话,你是哪位?”

段子佩眼中涌起一丝惊疑,“你不认识我?”

他们曾经见过两面的,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江临眯了下眼睛,笑意未达眼底,“这位先生,你有什么让我非认识不可的理由?”

段子佩双眉一拢,他居然……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垂眸看了眼段子矜,段子佩反问:“那你又有什么非要与段子矜说话不可的理由?”

“这是我和她的事。”江临淡淡道。

段子佩嗤笑一声,分毫不让,“你是在说我多管闲事?”

江临没出声,那眼神里却分明写着他的回答——你就是多管事。

段子矜一时无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然在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莫名的火药味。

她想出面说句话,却被段子佩牢牢地按在怀里。

“要是容一个外人当着我的面对我怀里的女人呼来喝去,”段子佩扬了扬弧线完美的下颚,笑容中携着犀利的锋芒,“江教授,那我还算男人吗?”

战火一触即发时,姚贝儿忽然开口道:“dylan,你可真有本事啊,金屋藏娇都没让记者扒出来,全世界都以为你还是单身。”

段子佩一眼扫过来,言语不屑,“亏你自己也在圈里混,娱记手里的消息你也信?”

所以他不是单身?江临眉目一沉,却极快恢复如常。

姚贝儿冷笑着打量着眼前的二人,“别和我打哑谜,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姑娘,眼睛白长那么大,什么关系你看不见?”段子佩尾音上挑,说不出的雍容风雅,“我和她就是这种,随时随地能抱着的关系。”

说完,他还似有若无的眄向江临,后者表情淡漠,没有半点起伏。

姚贝儿却被气得咬牙,“你就不怕我把消息卖给狗仔?”

段子佩笑得漫不经心,“想从我身上赚钱,哪有那么容易?你想卖给哪家狗仔,我一定在你之前把消息白送给他。”

“你!”

“贝儿,我送你回家。”江临清冷的话音及时截断了他们张弓拔弩的交谈。

姚贝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面色明显是狐疑的,“回家?可是……你不是有事要和那位段小姐说吗?”

江临最后睇了一眼段子矜,沉默地,像是在等她开口。

但她还在那人怀里,比他还沉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画面无端的刺眼。

她没有否定那个男人的说辞。

原来她有男朋友。

江临檀黑色的双眸里平静得无波无澜,找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这个今天下午还口口声声说要追求他的女人,傍晚就依偎在了别人怀里。

看他们二人亲昵的举止,也不像是只在一起一两天的样子。

既然有男朋友,何必还来纠缠?

“江临?”姚贝儿见他不说话,又晃了晃他,“你今天怎么了?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第37章 廉价得让人看不起

江临低沉的嗓音,怎么听怎么冷,“现在没事了。”

段子矜,你的感情还真是廉价得让人看不起。

他都这样说了,姚贝儿也就没太当一回事,眼看着酒店的走廊里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粉丝,她赶紧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那咱们先走吧,我还想去做个spa。”

江临依言护着她越过人群往外走,高大清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他们走后不久,段子矜便从段子佩怀里抬起头来。

她的眼眶周围还有一圈泪痕,尖尖的鼻头泛着红。

短短两三天里,好像把这六年没有哭出来的泪都流干了。

段子佩牵着她的手往外走,边走边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想好。”段子矜的声音疲惫沙哑,“可是阿青,有些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当做没知道过。”

这种情况下,让她就这么空手回美国,她怎么能甘心?

段子佩握住她的手,叹息:“你也看见了,江临现在爱的是别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以为的。就算你去告诉他真相,你觉得他会相信吗?”

人一旦主观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接受其他的说法,更何况江临的自我意识比寻常人更加坚定。

段子矜沉默半晌,轻声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总得试一试。这是对他负责,也是对我自己负责。”

“你就这么确定他是因为你才喜欢姚贝儿的?”段子佩简直哭笑不得,“你哪来这么大自信?江临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是爱是依赖还是简简单单的吸引,难道他自己分不出来吗?万一他就真的移情别恋了呢?”

段子矜的脸“唰”地白了,咬着牙道:“那也要我自己试了,才能下定论。”

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每件都牵着她的神经,把她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以至于第二天回了公司,她才猛然惊觉公司里早已是一片山雨欲来之势。

也许是昨天她在国展得罪客户,使公司新接的大单再次悬空的事,已经传遍了上下。

每个人看她的目光都带了点讥讽和不屑。

她觉得不太对劲。

工作上的失误充其量说明个人能力不足,但现在大家的神情却分明好像她做了什么卑鄙下贱的事。

这其中,一定有些她不知道的隐情。

“段姐,段姐!”

眼看着电梯的门就要关上,孟恬从外面匆匆挤了进来。

“小恬?”

孟恬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问道:“你和唐总,到底怎么回事?”

段子矜窒息了一瞬,反问:“我和唐总?”

“是呀!”孟恬也瞪大了眼睛,“现在公司里都在传!”

段子矜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电梯刚好停靠在十四楼工程部,她回眸冷扫了一眼看热闹的人,索性把孟恬一起拽了下来,“传什么,说清楚!”

孟恬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就、就是你跟别人说……说唐总追你。”

段子矜的瞳孔重重一缩,“我和别人说,唐总追我?”

第38章 你和唐总,到底怎么回事?

又一班电梯停下,不少工程部的同事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在电梯门口看见她时,也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那包容的笑容可恶极了,仿佛在善解人意地对她说,没关系,小段,不就是傍大款吗?现在这个社会,你这样的女人非常多,你有这个资本,别怕人知道,更不用觉得惭愧……

他们在无形间就定了她的死罪,连开口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刚要说话,身后却有人对她道:“段工,刚才袁秘书打来内线,唐总让你上去一趟。”

总裁办公室在大厦顶楼,巨大的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水平的视线与窗外的云层仿佛在一个高度,只要略微垂眸,就可以俯瞰这座繁华的郁城,将所有景色尽收眼底。

门外响起了规矩的敲门声,唐季迟抬头,看到袁秘书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利落盘起的长发,修短合度的工作西装,连脚下踩着的高跟鞋都别有一番职场韵味。

丹唇皓齿,延颈秀项,五官的轮廓相当迷人,眉眼间却隐隐透着非同寻常的冷静。

和几年前确实不一样了。

袁秘书看了看唐总,又看了看身后同样没有表情的段工程师,一时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唐总,人到了。”

唐季迟淡淡颔首,“你先出去吧。”

袁秘书离开,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唐季迟两个人。她抿了下唇,问道:“唐总一早叫我上来,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什么事,你不清楚吗?”唐季迟的嗓音不温不火,极其磨人神经。

段子矜一下就心虚了,只怕他是听到那些传闻,找她算账的。她下意识地解释道:“唐总,你要相信我,不是我做的。”

唐季迟颇为意外地扬了下眉,眸间的色泽分毫未改,“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我不知道。”

“当时只有你、销售部的方小姐和宋法务三个人在场,另外两个人的说辞都很一致。”唐季迟嘴角噙着淡而无痕的笑意,“你让我怎么相信,不是你做的?”

段子矜怔了怔,“你说的是昨天在国展的事?”

“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段子矜沉默了一下,决定绕过这个尴尬的问题,“昨天在国展是我态度有问题,我会抽空去给客户道歉。”

“是吗?”唐季迟忽然笑了笑,“你有这样的觉悟,那最好。”

段子矜走后不久,袁秘书便抱着一摞资料回来了。见办公桌后的男人只是低头认真地看着文件,她不禁插了句话:“唐总,今天公司里那些谣言,您……”

唐季迟顿了顿,没有抬头,语气也没多大变化,“我都听到了。”

袁秘书吓了一跳,他的反应平静得出奇,完全不像被人诟病的人该有的态度,“您打算怎么处理?”

“把那个人找出来,让他闭嘴。”他言语淡淡的,袁秘书却觉得不寒而栗。

好像那个人一旦被唐总抓住,肯定会死的很惨。

第39章 不用了,让她去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唐总,您刚才叫段工程师不是说这件事吗?他们都说、都说这谣言是段工程师亲口说出去的……”

“不是她。”唐季迟想也没想地否认了。

袁秘书怔了怔,“为什么?”

唐季迟拧了眉,神色也冷峻下来,“你有空问我这些问题,不如去把我交代你的事情做完。”

“是,唐总。”袁秘书忙不迭地去了。

“等一下。”男人突然又出声,“替我挑件礼物给段子矜得罪的客户送去,价格你自己决定,发票拿给财务报销。”

以她那个不肯服软的性格,怕是连道歉都能变成在别人伤口上补刀。火上浇油的事,她做起来一套一套的。

袁秘书苦着脸,“唐总,我们昨天就想给江教授送点东西了,可是连他人都联系不上,他昨天上午说除非段工亲自去,否则他谁也不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又打来电话说,他不想跟咱们公司合作了,段工也不想见了。”

“你说谁?”唐季迟猛地抬起了头,眸色冷厉,完全忽略了后半句话。

“iap的江教授,江临啊。”袁秘书小心翼翼地回答。

没想到男人脸色一变,“嚯”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急急吼道:“马上把段子矜给我叫回来!”

江临!这次的客户怎么会是江临?怪不得,怪不得他会点名道姓让段子矜来负责这批器材的交易!

“唐总,您还好吧?”袁秘书下意识抱紧文件夹,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了?”

唐季迟重重闭了一下眼,顿了足足三十秒钟,再睁开时眼底已经恢复一片清明。

“没事。”

“那,段工还要叫回来吗?”

他紧握住拳头,小臂上青筋凸显,过了好久才松开。

“不用了,让她去。”

段子矜拿着合同到了研究所的时候,才被传达室告知,江临已经回北京总部,并且不打算和埃克斯集团合作了。

她心里生出几分急躁,他不是说等她道歉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研究所里突然开出一辆熟悉的黑色acm6,她认得,那是江临在g市开过的那辆。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拦了上去。

车在她身前几寸的地方停下来,车头快要贴上她的膝盖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沉着脸,目光寒彻地盯着她,良久,将车窗降了下来。

段子矜这才看清车里的人是谁,不由得愣住。

门卫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跑过来,“这位小姐,你疯了吧?你怎么敢拦邵先生的车!”

车里坐的正是邵玉城。

段子矜眄了一眼,直言道:“带我去找江临。”

邵玉城却是眉宇一沉,“你找大哥干什么?”

“找他签合同。”段子矜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如果你们实验室的器材不想要了,你大可以在这里拒绝我。”

果然,邵玉城拧紧了眉头,“大哥要和你们公司签合同?”

怪不得这次购进实验设备的事,大哥破天荒地没有找商伯旸,原来是另选择了埃克斯集团做合作者!

第40章 她人呢?

不过,为什么?

邵玉城带着段子矜到达北京江临和其他客户约见的会馆时,天已经黑得彻底了。

红馆里泥沙俱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更令他崩溃的是,他进了馆内和前台说句话的功夫,段子矜人就不见了!

还没来得及找,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那不是邵公子吗?”

邵玉城回过头去,正见一伙人走来,江临沉默地跟在其中。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邵玉城道了个歉,大家也都没往心里去,继续说说笑笑地往包厢走。

经过走廊时,邵玉城还在左顾右盼,寻找段子矜的身影。

“想什么事情,心不在焉的?”江临忽然问。

邵玉城收回目光,皱了下眉,反问道:“研究所那批器材,你在埃克斯集团订的?”

江临的黑眸好像轻轻晃动了一下,仔细看上去色泽又分毫没有改变,“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碰见段悠……不,段工程师了。”邵玉城不着痕迹地改口,“她拦在分院门口等你,说是你要见她。”

他要见她?这女人真是撒谎都不带脸红的。江临皱了下眉,“所以呢?”

“所以我就……把她带来了。”邵玉城干笑道。

江临这才转头睨了他一眼,岑薄的唇紧抿着,眉间几分不悦,似乎在怪他自作主张。

他忍了忍问道:“她人呢?”

“不知道,一进红馆就……找不到了。”

江临的面色突然冷了。

段子矜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邵玉城已经不在前台了。

她怔了怔,难道邵玉城没听见她说让他在这里等会儿?

“哎哟,小姑娘长得真标致,一个人?”身侧忽然有人走来,带着轻佻的意味。

段子矜下意识眉尖一颦,不予理会。

见她不说话,男人身后的小弟们开始发难了:“小妞,严少跟你说话呢,长没长耳朵?”

段子矜转头要走,肩膀却被揽住,那手臂用了不小的力气把她往另一个方向带,“你一个人多无聊,走走走,一块玩,我请客!”

“把你的脏手拿开!”段子矜冷声低喝。

被称作严少的人微微愣了一下,笑道:“还挺有脾气,我喜欢。”

段子矜几乎是被他连捆带绑地架回包厢里的,一路上她不停地捶打呼救,路过的服务生却都怯生生地看着严少,不肯上来帮忙。

进了包厢,一群男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尤其是严少,手都快伸进她衣服里了。

段子矜又惊又怒,“你放开!”

“喊!”严少哈哈大笑,身边两个小弟压着她的胳膊,把她摁在沙发上,他用手挑起她形状勾人的下颚,“你喊破天又能怎么样?你看看谁敢进来坏我的好事?”

严少俯下身去亲吻她的嘴唇。她“呸”地一声,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流氓!”

他眉眼一冷,身边的小弟一个巴掌就扇在了段子矜瓷白的面颊上,“不识好歹的女人,严少带你玩是看得起你!”

段子矜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疼,身子不住地发抖,谁能来救救她?

第41章 有人叫我

江临,江临,江临……你在哪!

严少嘴角扬起阴鸷的笑,伸手从酒桌上拿起一大瓶香槟,从头到脚淋在了她身上。

酒水带着彻骨的凉意,段子矜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只觉得有只手掐着她的脸,不停地往她嘴里灌着酒。

她使劲摇头,含糊不清地叫着什么,酒水一边呛进嗓子,一边往外涌。

终于在那一瓶子东西灌完了之后,她拼尽全力喊出了两个音节——

“江临!”

走廊里,男人脚步蓦地一顿,他伸手扶住了心脏的位置,刚才这里,似乎悸了悸。

“大哥!”邵玉城忙扶住他,“你怎么了,刚才喝了多少?”

江临檀黑的眼眸盯着空气,酒意清醒了些,答非所问,“有人叫我。”

邵玉城环顾四周,卫生间外的走廊空空如也,“哪有人叫你?”

江临沉声问:“段子矜呢?找到了没有?”

“已经叫人去找了,她肯定走不远。咱们先回去,宋局长还在等着。”

谁想到江临却直接迈开长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邵玉城惊讶,眼看着江临的手就要推开一扇门,他忙道:“哥,那不是我们的包厢!”

江临却没有犹豫,手上一使劲,五彩玻璃门被最大限度的推开,撞上了门口的调酒台,声音剧烈。

屋里的人纷纷停下了动作。

邵玉城跟了上来,刚要道歉,脸色蓦地变了。

屋里,一群男人禁锢着一个女人,这下作肮脏的姿势和他们脸上轻浮淫荡的笑,让人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

而那个女人,正是他们四处寻找的段子矜。

再看江临,半张脸隐晦暗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寒冷,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起过一丝波澜。

他并未表态,邵玉城却无端地慌了。

“你们是谁?”屋里有人凶神恶煞地问,“严少的地盘也敢进来放肆,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闭嘴!”严少突然喝止他,整了整衣服,被人打断纵然懊恼,他还是要给邵玉城几分面子,“邵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到红馆来?旁边这位是?”

邵玉城眉头一跳,真想装不认识他。

果然,江临含威不露的眼神扫了过来,邵玉城心里哆嗦了一下。

他使了个眼色,“严旭,你赶紧先把人放开。”

里面那个被人架住的女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头发像海藻一样紧贴在她的身体和脸颊上。

场面凌乱得让人不忍直视。

原来也是冲着这个女人来的,严旭斜睨了段子矜一眼,“邵公子,这个女人是我先看上的,圈里先来后到的规矩,是不是得讲究讲究?”

一刹那的沉默。

“邵玉城。”江临缓缓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冷得没有温度。

完了,邵玉城绝望地想,神仙救不了他了。

他赔笑道:“大哥。”

严旭震惊不已,这男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圈里人人都不敢惹的邵公子也要叫他一声大哥?

“你自己说,怎么办。”江临只看着邵玉城,仿佛完全没有把严旭等人放在眼里。

第42章 带着你的人赶紧给我滚!

邵玉城心思一动,便懂了他的意思,忙帮衬道:“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她带到这里来!我来负责,我来买单,应该的应该的!”

说完,他转向严旭,面无表情道:“严少爷,严氏的股份收购要约明天寄到,麻烦代我转告贵公司所有股东,期限三十天,逾期不候!”

严旭瞪大了眼睛,“邵玉城,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邵玉城端起酒杯砸在地上,“别他妈不知好歹,带着你的人赶紧给我滚!”

刺耳的声音唤醒了段子矜的意识,她抬起头,迷蒙的目光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昏暗中,那个男人像蛰伏的百兽之王。尽管只是坐在站里一动不动,都有无限令人敬畏的卓绝气场从高大的身影里透出来,冷厉到摧枯拉朽。

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张开嘴,“江临……”

那双深沉无波的黑眸,随着她落泪和她的呼唤,重重一颤。

刚放出消息去,各方的电话就涌了过来,严董事长亲自打来电话询问,邵玉城也只是一句:“严伯父,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众所周知,严氏是块肥肉。但是碍于邵家和严家的交情,邵董事长一直不好明着拿严氏开刀。

既然大哥给了他这么个吞并严氏的机会,邵玉城焉能不下嘴?

江临向来懂得审时度势,杀伐决断从不手软。

可这一次,邵玉城望着屋里那个形容惨淡、不断呕着酒水的女人,竟有些吃不准——

大哥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帮邵家吗?

江临一步步走上前去,周围的人早已散开。

玉城听懂了他的暗示,在最佳时机用最佳借口合并了严氏。

他的目的达到了。

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江临垂眸望向段子矜浑身狼狈受伤的样子,心里像是被锋锐的刀尖划了一道,迫不及待地想让谁来承受他此刻的怒火。

也许是酒喝多了吧。

江临这样想着,把地上的女人抱了起来,她不重,他的手臂却颤了颤。

“段子矜,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段子矜听到他低哑的声音,不温不火的。

听上去一点都不在意。

她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也没挣扎,“我不来,你拿什么理由收购严氏?”

宽阔而结实的胸膛蓦地一震,江临的黑眸中蹿过一抹不可思议。

她知道了?

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中聪明,亦或者说,了解他。

段子矜的心里凉了一片,他这个反应……果然被她说中了。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计较什么。

刚才的一切,对她而言,是无法磨灭的伤害。

“我现在身上脏,也没有力气。你能不能先找个地方,让我洗洗澡?”

她精疲力尽的模样让江临的心不自觉地绷紧了,他望着她出神,半天没有说话。

段子矜自嘲一笑,这都要犹豫,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心呵?

她伸手去抓他干净的衣领,咬牙道:“就当是感谢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忙。江临,你不是跟我讲等价交换吗?”

第43章 我不来,你拿什么理由收购严氏

江临眸光一冷,这女人果然什么时候都忘不了逞强!

他回过头对邵玉城嘱咐道:“玉城,宋局那边你先应付。”

邵玉城攥紧手里的手机,让段悠跟大哥独处,他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哥,你把她交给我吧,我去给她找酒店。”

段子矜讽刺地掀了掀唇角。

她都这副样子了,邵玉城还担心她能把他的好大哥怎么样吗?

段子矜做好江临会把她交给邵玉城的准备,没想到江临却直接抱着她走出门。

“交给你?你再把人弄丢一次?”

邵玉城一愣。

江临的目光幽深寒凉,“刚才如果我没进来,会发生什么事,你知不知道?”

不仅邵玉城没有想过,就连他自己……也不敢想。

“哥,你要带她去哪,哥!”

也不知道被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段子矜自从窝在江临怀里被他带出红馆,神志就渐渐不清楚了。

直到感觉到有人在叫她,她才稍稍清醒了些。

是一位中年女人,态度友好中带了些恭敬,“段小姐,热水已经放好了,您现在可以自己起来吗?”

段子矜头痛欲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哪?”她开口,嗓音哑得吓了自己一跳,“你是谁?”

“我姓李,您可以叫我李嫂。这里是江先生的家,我是负责照顾先生起居的人。”

江临的家?

段子矜怔了怔,不禁重新打量起了这间屋子。简约的后现代风格,每一寸装潢都在低调中透着价值不菲的名贵。

确实是江临喜欢的样子。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江临居然把她带回家,她还以为,他会把她随便丢在什么酒店里。

“他人呢?”段子矜问。

李嫂答道:“先生刚刚洗漱完,在楼下用宵夜。”

她这是昏了多久啊,段子矜沉默片刻,用力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李嫂看她脸色红得不正常,问道:“段小姐要不要也喝点醒酒汤?”

段子矜托着太阳穴,觉得晕晕乎乎的,而且身上莫名地发热,“不用,我先去洗个澡。”

她进了浴室,腿软得几次差点滑倒在浴缸里。冲了个澡也没有缓解那一团燥热,反而愈演愈烈。

段子矜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李嫂已经为她换好了新的床单,一件新的男士居家装摆在床上,看来家里没有女主人,连件女人的衣服都找不出来。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段子矜回过头,“李嫂,是你吗?”

门口沉默了片刻,低沉的男声响起:“是我。”

她惊了惊,确定自己穿得没什么不妥,便让江临进来了。

他换了一身休闲衣,分毫不影响英俊外貌和优雅的气质,有些人天生就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但这份英俊,却在这一瞬间,让段子矜感到口干舌燥。

她忽然有些意识到不对劲了。

江临沉黑如玉的眸子静静落在她脸上,她现在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怎么回事?

他刚要上前,段子矜伸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胳膊,“你别过来!”

第44章 你要逞能到什么时候?

她多半是……被人下药了。

江临的步伐顿了顿,段子矜却虚弱得身影一晃,险些跌倒,可她还是说:“你、你别过来!”

他心里一股无名火起,迈开长腿几步走到她身边,“段子矜,你要逞能到什么时候?”

他抱起她,放在床上,刚想收手,一双白玉色的藕臂却勾住了他的脖子。

紧接着,那双娇艳欲滴的丹唇便贴了过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印上一吻。

江临的瞳孔猛地放大,又狠狠一缩。

好熟悉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碰撞着,那莫大的破坏力占据了他的整个思考空间,他竟忘了推开她。

男人的不抗拒让段子矜变本加厉了起来。

她望着他,他直挺的鼻梁,高挺的眉骨,勾画出一个t字形的骨架,这是每个俊朗的男人都应该拥有的形状。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她思念了六年的男人。

段子矜忘情地吻着他,江临却在几秒后找回了理智,恼怒地将她甩开,“段子矜,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最让他生气的不是她这样不知廉耻的行为,而是他仅仅是这样,就已经……

快把持不住了。

他也喝了酒。

段子矜没回答,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居然缠住他,把他整个掀翻在床上。

门被风吹得关上,绝佳的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海藻般亮丽的长发,沐浴后精油的熏香,身上穿着他的睡衣。

江临自控力一向极好,在这个刹那,他也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他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丝,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宇一沉。

他拎着段子矜衣服的后领,把她拽开了些,直视着她迷蒙的双眼,脸色冷得不像话。

“段子矜,你现在是打算给你男朋友带绿帽子吗?”他咬着牙说,脸上挂着嘲讽的笑。

段子矜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去思考,她的手胡乱挥舞着,一不小心就勾住了他的裤腰。

她喃喃自语般小声说:“江临,我爱你。”

江临的胸膛一震。

疯了,真是疯了。

这个平时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女人,为什么每次喝完酒就变了个样?

上次像个泼妇一样,这次,像只妖精一样。

他还在顽固地抗拒,她却比他更顽固地进攻。

江临眼里痛恨与鄙夷的神色交织在一起,段子矜不是看不见。

她捉住江临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眼泪流了满脸,“江临,我心疼,你懂吗,我心疼啊!我每次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可是每次想起你说的话,我都会告诉自己,再等一天,就一天,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她说着说着话音就小了下去,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忘得一干二净,而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

段子矜悲恸得顾不上他们尴尬的姿势,顾不上他们刚才在做什么,只有清澈的泪水,不停地、不停地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往外涌。

第45章 疯了,真是疯了

沉默须臾,那抹高大结实的身影却出乎意料地压了过来,重重地,吻住了她眼角的泪。

第二天一早,江临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没人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望着满室的凌乱,眸光沉暗,长眉紧皱在一起。

片刻,他猛地掀开被子走下床去。

昨晚也许是借着酒意,他竟像个瘾君子般不知餍足。她很生涩,却与他有种说不出的契合,让他发疯般着迷、沦陷,难以自拔。

怎么会这样?

江临握紧了拳头,肌理分明的手臂上青筋突起。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和一个只认识不到一周的女人……

换洗的衣物被人叠好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江临穿好衣服走出卧室,闻到饭厅里传来食物的香气。

他走过去,看到段子矜在饭桌边忙活。

她还穿着昨晚他的衣服,长长的袖口和裤脚被她挽了起来,长发扎成一个马尾,清晨的阳光罩着她的线条精致的侧脸,无端的明媚。

“你在干什么?”江临冷不丁地出声,语气不善。

段子矜被他吓了一跳,手里一抖,粥洒了出来,滴在桌子上。

她看了两眼,皱眉道:“做饭,看不见?”

见她又恢复了平时那般死倔又高傲的模样,江临蹙了蹙眉,好像出现在这里是他的错似的。

段子矜淡淡道:“李嫂去学校送孩子了,我替她做顿饭给你,感谢你昨天晚上……”

不提还好,一提昨天晚上江临的眸光又变得森寒,嗓音也少见的冷厉,“段子矜,你害不害臊?”

段子矜好笑地盯着他,“我说的是你昨晚在红馆救我的事,江教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居然被她摆了一道。

江临拢起五指,指骨寸寸泛白。所幸他平时习惯收敛情绪,才没有暴露此刻的失态。

视线掠过她的脖颈间,隐约看见那些引人遐思的印记,清冷的神色顿时深邃了些。

“有话跟我说?”段子矜扬眉。

她何其懂这个男人的心思,有时候浅薄得恨不得写在脸上。

江临还没开口,她却又打断,“有什么话也吃完饭再说,我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又累又饿的。”

段子矜边说边拿纸擦掉了洒在桌子上的粥,脚步虚浮地走到垃圾桶边丢掉,大腿根传来阵阵酸疼。

江临体力好得惊人,从那一身健朗匀称的肌肉就能看出来,可是昨天晚上他没完没了的……也不知道是有多长时间没有过女人了。

想到这里,段子矜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开心。

她唇际的笑意引起了江临不小的反感,这女人怎么一点都不知羞?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冷笑,“你到底有多缺男人?”

段子矜的笑容僵在脸上。

旋即,她面无表情地问:“江临,你一定要这样羞辱我才会开心吗?”

她一脸淡漠之色,哪有半点被羞辱的样子?

又傲慢又冷漠,性子还倔,想来,她还是在床上的样子讨喜一些。

敛起眸中深邃的思虑,江临的视线静静落在面前的一桌菜肴上,蓦然怔住了。

第46章 很爱的人

桌上摆着两碗色泽鲜亮的海鲜粥,香气四溢,几道小菜腌制得别有讲究。

段子矜停下动作,认真地凝睇着桌边面容俊朗的男人,仿佛要抓住他瞳仁里的每一分变化。

果然,她看到江临原本清冷的眸色慢慢深了。

“是谁教你做这些菜的?”他问。

段子矜压抑着颤抖道:“我一直就会做。”

这些,都是她曾经做给他的东西,他极其喜欢。

看来,他还有印象。

江临不置一词地打量了半晌,并没有拿起筷子,只说:“李嫂没跟你说,我不吃海鲜吗?”

段子矜的瞳孔倏尔放大,“你不吃海鲜?”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江临眯了眯眼,表情里深藏着冷静与探究,“我不吃海鲜,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段子矜的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眸,“不是,我重新做。”

终归已经不是记忆中的他了,她还是把一切想得太容易。

说着,就去收拾桌上的碗盘。

“放着吧。”江临淡淡举起筷子,伸向一叠小菜。

“不,你别吃!”段子矜猛地按住他的手,“你现在爱吃什么,你告诉我!”

言语中的急迫让江临眉头一皱。

他瞥了一眼被她按住的手臂,细细将她话里的疏漏挑了出来,“什么叫现在爱吃?”

段子矜浑身一僵,声音渐渐低了,有些失神地放掉了他的手,“没什么,我以为你喜欢吃这些……我马上做些别的,薏米粥好吗?”

无论他变了多少,她都会努力适应。

没关系,江临,我不怪你。

江临觉得心好像被谁的手紧紧攥住,压迫得不舒服,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淡声对她道:“偶尔吃一次也可以,不用忙活了。”

他没有说,这些东西贝儿也曾给他做过,那时他也是忍着不适,吃掉了整碗海鲜粥,所以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做出如此相似的菜肴?

听江临这么说,段子矜便没有再坚持,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一点点将腌菜里的胡萝卜挑出去。

江临看着她的动作,出声问道:“你不吃胡萝卜,为什么要做?”

这太反常了。

段子矜“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心头突然涌上几丝烦躁,江临放下筷子,沉声问:“到底是谁喜欢吃这些东西,嗯?”

狭长的眸子镶嵌在凌厉的眉宇之下,显得十分凉薄和不易接近,须臾,语气里却又染上嘲讽,“你男朋友?”

段子矜看着他,顿了两秒,点了下头,“以前的男朋友……很爱的人。”

江临眸光寒凉,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天在郁城的酒店里她靠在别人怀里的那一幕,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

“照搬你旧情人的喜好来揣摩我?”他嗓音冷峭危险,“段子矜,你别告诉我说,昨天晚上你也把我当成他了。”

当成谁?她能把他当成谁。

段子矜面不改色道:“你想太多了,我没有。”

说着,她也放下筷子,辛辛苦苦一早晨,结果却是什么都吃不下,索性站起身来开始收拾碗筷。

第47章 你就不怕我让你对我负责?

江临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背后。波澜不兴的声音此刻听上去,竟像是藏着几分愠气。

“我想太多了?”他慢慢道,“短短几天就肯投怀送抱,做一桌子别人爱吃的菜取悦我,你告诉我,是我想太多了?”

段子矜手一僵,碗筷滑进水池,声响清脆刺耳。

“江教授,你不要把什么锅都往我头上扣。”她回过身来,神色冷凝,“你不是也有你冰清玉洁的姚女神吗,何必来质问我昨天在想谁?”

滤净的水从水龙头里“哗哗”流出,二人却都无暇去管。

因为此刻,江临正将她玉白的皓腕擒住,反手剪在她的后腰,另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则撑住了她背后的墙,把她圈在他身下狭小的空间里。

段子矜的心咯噔一下。

明明是暧昧的姿势,配上他脸上的淡漠和平静——那种不必言说的怒,却教人心生战栗。

江临低头看她,眉眼寒凉,“别拿你自己和贝儿相提并论,她永远也做不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

不知廉耻。

段子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忽而扬唇浅笑,“我没有必要拿自己和她比,自降身价。”

漂亮的唇里吐出尖酸刻薄的话,话音落定的刹那,就感觉到攥住她手腕的人力道骤然加重。

“怎么,江教授心有所属却和别的女人上了床,恼羞成怒了?”她讽刺道,“你别忘了昨天的事情是你情我愿的,我没强迫你。”

见江临眸色变得晦暗又沉冷,段子矜又笑问:“这么生气,是被我说中了,还是怕我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江临面沉如水,眼底镌着逼人的阴鸷,“段子矜,你为什么总学不会多听多看,少说话?”

“原来是敢做不敢当。”段子矜轻笑,“那好,你放开我,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保证把昨晚的一切烂在肚子里。”

江临毫不意外她会用昨晚的事跟他提条件,这样的女人他在玉城伯旸他们身边没少见过。

有条件,倒好办。

他放开她,往后退了两步,“你说。”

“这么痛快?”段子矜惊讶,随后笑了笑,明知他不会答应,却仍然问,“你就不怕我让你对我负责?”

“负责?”江临嘲讽地看着她,“如果是个清白干净的姑娘跟我说这句话,也许我会考虑一下。”

他不是傻的,昨晚她虽然很生涩,但绝不是第一次。

思及至此,又无端生出些怒意——她也曾像昨晚一样诱惑取悦过别人?

段子矜指甲蓦地嵌入手心,却轻描淡写道:“我开玩笑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江教授可以重新和埃克斯集团合作。”

“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江临一勾唇,眸中寂暗无光,“还真是我看走眼了,我怎么会以为,你段子矜不会做生意呢?”

一晚上五百万,她把自己看得倒是金贵!

江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目光刺得段子矜忍不住别过头去。

他怎么会明白她昨晚被人下了药的煎熬,又怎么会明白他对她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第48章 你会害怕得罪我?

江临,他什么都不知道。

“别跟我说别的,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江临敛起笑容,“可以,但是我也有我的条件。第一,我要的设备和机械,质量绝不能出差错,如果有意外,工程师必须随叫随到。第二,昨晚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旦消息走漏,你承担不起后果。”

这么羞愧的事,她怎么会告诉别人?

段子矜答应下来:“那是当然的,不过我还想多问一句,江教授回北京之前为什么突然反悔,不愿意和我们集团合作了?”

他不是这种出尔反尔的人。

江临闻言,眸光几不可见地晦暗了些。

灯光下,他面容俊朗,眉目深邃,半天也没说一句话,倒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出神。

段子矜皱了下眉,“江教授,你一开始说的明明是等着我准备好了去跟你道歉。”

“那你来了吗?”江临无波无澜地反问。

“你早晨才说等我道歉,晚上就放话说不合作了,朝令夕改可不是你的作风。”段子矜苦笑,“是不是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江临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却很快恢复从容。

“你会害怕得罪我?”他弯着唇角讽笑,“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从认识她第一天到现在,算起来不到一周的时间,这个女人已经把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得罪一个遍了。

决定撤掉合作,是在去酒店接贝儿的那天晚上。

至于她哪里得罪他了……

江临睨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脸,漠然地想,真是多的算不过来。

江临没有在北京逗留很久,事情处理完了,下午就跟着段子矜一起回了郁城。

路过自动贩卖机的时候,她停下来买了一盒事后的避孕药,江临在一旁静静看着,眸光深沉如泽。

成人之间的游戏本就该这样玩,她这么懂规矩,他应该省心才是。可事实上,江临竟然觉得心里有点拧。

到了埃克斯集团大楼,他直接被请到会客室,趁这会儿功夫,段子矜正好去了趟水房,把药吃了。

吃完药,她顺手把盒子丢在了公司的垃圾桶里,却没想到所有的动作被身后的女人收入眼底。

待她离开后,方雨晴缓步走到垃圾桶旁,瞄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塑料口袋里,只有一盒事后避孕药的盒子。

她刚才就觉得这个盒子看着眼熟,果然是她想的那样!

段子矜昨天追到北京去见客户,在那边过了一夜,客户第二天就同意重新合作,她还吃了事后药。

这个清高得不可一世的段子矜……

方雨晴唇梢扬起阴冷的笑容,她非要毁了她不可。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个签约仪式,除了总经理到场以外,集团的执行总裁居然也来了。

唐季迟穿着烟灰色的西装,身材挺拔,气质俊逸,唯独那双眼睛,暗得透不进光。

所有员工都站起来向他问好,他却看都没有多看,视线落在最尊贵的客座上,那个与他同样气势惊人的男人身上。

第49章 与生俱来的敌意

优秀的雄性生物之间存在与生俱来的敌意。

但是袁秘书此刻离站的位置自家总裁最近,却隐隐觉得,这不仅仅是男人天性里那种两强相争的欲念在作祟。

倒像是有什么必须决一死战的理由。

她忽然想起那天唐总听说江教授的时候,那异常激烈的反应,还有他说的第一句话——马上把段子矜给我叫回来!

江教授点名道姓让段工负责这个案子,唐总却不由分说地拒绝。

这样看来,问题其实出在……

段子矜那里。

袁秘书轻轻捂住了嘴巴,难道说传言是真的?

唐季迟身上的敌意,江临也感知到了。他蹙了下眉,仔细在心里思索着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这张脸让他熟悉,并且第一眼看上去,就是发自内心的反感。

不,不仅仅是反感……

江临仔细辨认着他心里的情绪。

是痛恨。

“江教授,这是我们总裁,n。”旁边总经理笑着打破了僵局。

江临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初次见面,唐先生,幸会。”

不过,他瞳孔猛地一缩,他怎么知道这个男人姓唐?

“初次见面?”唐季迟笑了,笑意挂在唇际,却未达眼底,“江教授贵人多忘事,我是您在a大带过的学生,怎么会是初次见面?”

a大!

江临惊了惊,眉间的褶皱更深了,“那两年的人和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这下换成周围所有人震惊了。想不到唐总竟然是有名的a大毕业的,可是这二人年纪相仿,唐总怎么会是江教授的学生?

唐季迟却审视着江临的脸,“你真的都忘了?”

他明显是不信的,若是真忘了,江临为什么会点名让段悠去负责这个项目?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门外蓦然响起清澈的嗓音,“你们怎么都站在……唐总?!”

唐季迟闻言回过头来,正看见段子矜一脸愕然地出现在会议室外面。

他立刻看向江临,只见后者也被门外的女人吸引了注意力,脸上却是古井般不起波澜。好像真的,只是见了个陌生人的样子。

段子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唐季迟,他该不会是特意过来……见江临的吧?

三人各有所思,江临的眸中也划过深邃的思考。

被他遗忘的两年,或许并没有他之前所想象的那么风平浪静。

那两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由于唐季迟的临时加入,会议在一片不尴不尬的气氛中进行了下去。

段子矜提着一颗心,也不知道唐季迟来见江临的意义何在,他什么都没有做,真的只是静静坐在首位上听着。

但是他身边的袁秘书,却总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

开完会,所有无关紧要的人第一时间收拾东西开溜了,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呆。

唐季迟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收拾东西的段子矜,抿了下唇,“江教授,合作愉快,我还有其他事,让总经理替我送你出去吧。”

第50章 随江教授喜欢就好

江临同样冷清地回答:“唐总和总经理日理万机,我就不多耽误了,麻烦段工程师送我下去。”

段子矜怔了怔,抬起头来。

两个男人,还有总经理和袁秘书,四个人一起看着她,场面说不出来的诡异。

尤其是唐季迟的目光,让她最没有容身之地。

江临失忆了,但他没有,她当年做过什么事,对江临抱的什么心思,唐季迟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虽然他的目光平淡得找不出任何异常,但却教段子矜无端觉得心虚。

“随江教授喜欢就好。”

半晌,唐季迟最先收回了视线,双手抄兜离开。

袁秘书跟在他身后,直到出门前的最后一秒都还盯着段子矜,似笑非笑的,看着不舒服极了。

总经理搓了搓手,“江教授,我送您出……”

“不必。”江临拒绝得很干脆,半点余地都没留,举步向外走去。

段子矜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总经理已经开始给她使眼色了,“快去!”

她无奈,把所有仪器的标准样图草草塞进文件夹里,一手拎着包一手抱着文件夹小跑着跟上。

刚才江临那一句“不必”,常人只当他是在摆架子,可段子矜再熟悉不过了,他每次这么说话的时候,肯定都是生气了。

他又生什么气?

如果江临没失忆,那她可以理解他生气是因为唐季迟,这两个人从前在大学里就不对盘,一个博士生和一个博导成天较劲。

问题是,江临都不记得这些事了,他现在到底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电梯里死寂般的沉默。段子矜率先开口道:“江教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饭?”

“吃饭?”

段子矜深吸了口气,扬起笑容,“……我在追你,当然要殷勤一点。”

江临听了这话,狭长的眸子轻轻一眯,眼底分明是冷的,“段小姐,你自己喜欢插足别人的感情,别觉得全天下人都跟你一个爱好。”

段子矜手指疼得一缩,“你什么意思?”

“不明白?”江临觉得他这一天隐忍下来的怒气,在这个话题上几乎要被点炸了,“你有男朋友的事,还需要我来提醒你?”

段子矜怔了怔才想明白,他说的应该是阿青。

“那……不是我男朋友。”

“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搂搂抱抱,是又喝多了?”他冰凉漆黑的眸子镌着讥讽之色,“还是,你经常做昨晚这种事?”

昨晚这种事?段子矜反应过来他在说她勾引他的事,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我没有。”

“dylan只是……”她咬着嘴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一个朋友。”

江临眼角眉梢覆着一层凉凉的笑,明明是温和儒雅的,却带着一股莫名钻心的冷锐。

“和美国炙手可热的音乐天王做朋友,你段子矜的面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好歹也比做男女朋友容易接受一点。

电梯在一楼停下,两扇门向两边撤开,等在原地的女同事们纷纷对电梯里容姿非凡的男人露出了惊羡的神色。

邵顾番外030 准确来说,他已经疼到失去知觉了

“滚!”他的态度暴躁又狠戾,酒杯顺手就砸在了她脚边的地上,口齿不清道,“说了别碰老子!听不懂吗!”

顾千秋一个激灵,抬头看向他,怒道:“邵玉城,你发什么神经!”

邵玉城原本闭着眼,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清醒了点。

他撑着额头坐起身,费劲地重新打开眼帘,模模糊糊看到斑驳的光影在他面前拼凑出一个窈窕婀娜的女人。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笑了,“臭美,又换了件衣服。”

顾千秋怔然。

邵玉城眯着眼睛,歪着头,从里到外都透着沉沉酒气,自言自语道:“刚才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一件青色的大衣。”

顾千秋简直想骂他,六月份已经入夏,她穿个鸟的大衣。

他再次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这次睁开眼,还能看见你吗?”

边说边又从旁边夺了瓶酒握在手中,“这次我赌你穿……穿红色的……就是四年前你生日那天……”

顾千秋听不下去,刚要叫他别胡说了,他就用力睁开眼,定睛,把她锁死在视线尽头。

然后失望又奇怪地低喃:“怎么没换……”

顾千秋茫然。

她瞥了眼一旁的人,那人叹息道:“城哥他大概以为你是他想象出来的幻影,他刚才见了哪个和你身材相仿的女人都以为是你。”

顾千秋震愕不已。

果然,邵玉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她走过来,用一种捞东西的姿势,伸手来“捞”她。

“这次我走几步能捉到你,你说。”

顾千秋还是失神地盯着他醉醺醺的样子,心里五味陈杂,有什么情绪快把她的胸腔撑破了……

手碰到女人肩膀的刹那,邵玉城僵住了。

他猛地缩回手,退了一步,摇了摇头,眼神顿时清醒了很多。

“你……”

“你什么你?”顾千秋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枚戒指,塞进他空空的掌心,“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你不是想拿回去吗?他们说你要死了,我就顺便来看看。能蹦能跳能撒酒疯,我看你好得很。我走了,你自己闹吧。”

酒液麻痹了他的神经,连怒火都来得迟缓许多。

可当邵玉城摸到手里那个物什时,他瞬间便咬牙切齿地喊住了她:“顾千秋!”

顾千秋站定了脚步,却没回头,“还有事?”

他的眼神变了又变,最后压低了声音,闷闷道:“我流血了,疼。”

那语调委屈巴巴的,还有点讨好。

周围人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一幕——城哥喝多了原来是这样的?

顾千秋亦是攥紧了拳头,好像这样便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死死捏在掌心间。她故作冷淡地回了句:“知道疼你就去医院,让医生给你包扎。去晚了留疤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不要。我要你给我上药。”他凑近她一点,整个人几乎趴在她背上,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你给我上,小时候我都是这样帮你的,你不能不管我。”

顾千秋气得发抖。

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优雅风度在他的无耻无赖面前碎了个干干净净。

恨不能回头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点别丢人了。

“我真的疼。”他低低开腔,嗓音莫可名状的沙哑痛苦和不知所措,“里面外面都疼,疼得快裂开了。千秋,你救救我吧,我疼,很疼。我不知道怎么办……”

顾千秋宛如触了电,心脏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良久,她终于转过头来,冷漠而警惕地上下打量着他,生硬地抬手去擦他脸上的血迹。

擦得基本干净以后,露出了些浅浅的伤口,都不严重,只有下巴上一道红痕碍眼得厉害,应该是他刚才趴在一堆玻璃碴里太久,扎破了皮肤,洞穿了血肉,看着十分揪心。

她的手拂过去时没太注意力道,指甲刺进了他的伤口里,她连忙撤回手,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对面的男人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似的,漆黑如泽的眼眸只攫着她的脸,眨都不眨。

顾千秋被他看得浑身难受,硬邦邦地问:“是不是这里疼?”

邵玉城乖乖点头。

其实他分不清究竟是哪里疼,总之点头就对了。

顾千秋拿他无可奈何,在他的衬衫上擦了擦手,吩咐经理:“开个房间,拿点消毒的碘酒棉签之类的东西过来。”

“这就去。”

“还有醒酒汤。”顾千秋补充。

“好的,二小姐。”

这里虽然是酒吧,但也有为了方便客人喝醉留宿的客房。顾千秋把他扶到客房里,打开了灯。

邵玉城坐在沙发上,被灯光刺褪了几分醉意,看着顾千秋拢好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洗干净手又在托盘的一堆消毒用品里捣鼓来捣鼓去的样子,心中没由来的柔软安详。

或许是他不声不响却存在感极强视线打扰了她,顾千秋很快回头与他对视,“再盯着我看你就自己来。”

邵玉城于是把眼睛闭上了。

摆明了就是非要她动手不可。

顾千秋也不和他争辩,他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从小就喜欢在她的地盘上撒野,对她各种得寸进尺,那是他的日常。

冰凉的棉签擦过脸颊,碘酒刺激着伤口,男人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顾千秋抬眼刚好看到他英俊如斯的侧脸,睫毛纤长浓密,鼻梁高挺利落,怎么看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顾千秋边上药边欣赏,余光忽然瞥见他衬衫里也渗出了血迹。

她一凛,口气不善地问他:“身上也伤到了?”

邵玉城睁眼,迷惘地看了她两秒,迟钝缓慢地回答:“不知道。”

准确来说,他已经疼到失去知觉了。

顾千秋也不废话,把棉签放到一边,将他整个人转过去,左右后背都观察了一遍,黛眉拧成疙瘩,“这样看不出来伤得重不重,你自己就真的没有感觉?”

邵玉城摇头。

“那我叫外面的人进来,你脱了衣服让他们给你上药。”

说罢,她就要出门。

邵玉城这下反应很快,在她走过自己身边时精准无误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千秋毫无防备,脚下一滑,低叫着跌进他怀里。

邵顾番外031 我们睡了,顾千秋,它不是个梦

顾千秋虽然纤瘦,却也是个成了年的大活人了,这样跌进他怀里,她自己都疼得关节错位,更别说邵玉城身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伤口。

她忍着疼痛,第一反应是赶紧站起来。

可邵玉城哪里肯让她走?

他用自己肌肉力量强大的臂膀牢牢把她锁在怀里,也因为这一用力,雪白的衬衫上渗出更多殷红。

顾千秋看到那些血色就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她从小是受惯了伤的,按理来说最不怕这些,可为什么伤口出现在他身上,莫名就给她一种哪怕是个小划痕都严重得不得了的错觉?

“邵玉城你别闹了好吗?”她本想骂他,可是既骂不出口,又无法和这个喝多了的男人较劲,只好换成万般无可奈何的语气,“你不是疼吗?我出去找人给你看看,你先放开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不信。”他眼睛都不睁,任由怀里柔软的娇躯无孔不入地填满了他的感官,低声在她耳边醉语呢喃,“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每次我睁开眼,你就不见了……”

每次?顾千秋狐疑地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下一秒,她却又震住。

心脏被某个念头穿了一个洞——

方才那些人说他喝多了见到她的幻影。

所以,他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而她是个幻影吗?

他……梦到过她很多次吗?

邵玉城将头埋进她僵硬的颈窝,薄唇刚好吮住她颈子间的皮肤。

顾千秋一瞬间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邵玉城,你在干——”

话没说完,她的身体被他扳了过来,压进沙发里。

眼前一张英俊无俦的脸迅速放大,直到他嘴里的酒气全数灌了进来,把她没说完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唇瓣相贴,顾千秋瞪大了眼睛,心跳都停了。

她练过舞蹈,轻易便能在他和沙发之间被挤压成各种形状,两个人身体贴得很近,丁点缝隙都没有。

男人对一些事情都是无师自通的,他们生下来就知道接吻的时候手该做什么,那就仿佛一种本能。

顾千秋以为他是“身经百战”,可她不知道,他之所以这么流畅自如,全是因为在梦里有过太多类似的场景。

“上次我们没做完你就跑了,这次全都补回来。”他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嫌弃,慵懒又性感,“顾千秋,你怎么这么笨,接吻我上次教过你了,不是这样的。”

他说完,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完全不给她任何反抗的余地,侧着头就吻了上去。

第一次亲吻只是为了强势地堵住她没说完的话,而这一次,他舌尖直接抵开她咬紧的贝齿冲了进来。

顾千秋心里蓦地生出一股屈辱感。

她用力推他的胸膛,他分毫不为所动。

她蹬着腿想踹开他,也被他压得死死的。

最后她只好扬手,想给他一巴掌,可手还没落下就被男人看也不看地攥住了。

他脸色有些沉冷,声音却如模糊的雾气缭绕在四周,低低透着无尽自嘲,“为什么在梦里你也这么讨厌我……”

他字字敲打在她耳膜上,震在她心口正中央。

“你不许讨厌我!”男人突然发了狠,一把将她的雪纺衬衣扯开,低喝道,“不准,我不准你讨厌我!顾千秋,你敢拒绝我,你敢讨厌我,你敢?!”

顾千秋胸前一片冰凉,她的血液顺着血管直冲头顶,气得脸涨红,“你疯了吧,邵玉城!你清醒一点,你——”

他猛地低头咬住了她的唇,重重地吸允,不给她张口的机会。

同时手里也几近粗鲁地扒着她的衣服。

这一晚上,顾千秋的印象有三。

血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他的味道。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他的支配下浮浮沉沉,从一开始撕裂的疼痛到后来骨头都被撞得快要碎了。

她哭喊,叫嚷,怎么都不管用,她的叫声反而更加刺激了他。

最后她嗓子都哑了,他才结束,大汗淋漓地抱着她躺在床上,不肯松手。

顾千秋累得昏睡过去,睡前听到他咕哝的声音:“今天这个梦做得真好。”说着,把她抱得更紧,“真好。”

……

邵玉城彻底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思考自己在哪里,而是他昨晚做了个非常……难以启齿的梦。

他就这么静静盯着天花板看了有半分钟,忽然听到洗手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紧接着,那扇半透明的玻璃门被人拉开。

邵玉城顿时惊坐起身,愕然望着从洗手间里缓缓走出来的顾千秋,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巨浪掀翻在海里,四面八方的空气光速消失,让他陷入长久的窒息。

“你……”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又蓦地收缩,整个人僵坐在床上,表情宛如见了鬼,“顾千秋?!你为什么在这里?!”

刚才还在他梦里的人,现在就出现在他眼前。

邵玉城吓得心脏都不会跳了。

这种震惊背后,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心虚——心虚到他一想到那个梦的内容就浑身冒冷汗,不敢去直视她平静温凉的目光和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异样的表情。

可是下一秒,他就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什么?!”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凄厉质问刺破了寂静的空气,“邵玉城,你昨天一夜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见她吗?!她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们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不光邵玉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到,顾千秋也愣了愣。

叶楚居然这么早就追到这里来了。

旋即千秋又蹙起眉,暗骂自己大意。

刚才的经理亲自送了趟早餐上来,她光顾着把大盘小盘拿进客房,竟忘了关好房门。

这下可真是……

顾千秋的心沉进了无底洞,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把她从昨晚就燃烧沸腾的某种情绪尽数浇灭了。

叶楚五个月的肚子已经不小了,可除了肚子,她还是削瘦得皮包骨头,而且发质干枯,嘴唇起皮,眼底有一层青灰色的阴影,怎么看都是一副精神状态十足差劲的模样。

尤其是在光鲜亮丽的顾千秋面前,这对比就更强烈了。

顾千秋看了她两秒,说道:“叶小姐别误会,昨天晚上他喝多了,在楼下撒酒疯,砸了这里不少东西,的经理和我熟,就把我叫来了。”

“那他为什么没穿衣服!”叶楚完全疯了,赤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瞧着顾千秋,只恨不得能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顾千秋,你骗谁,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吗!”

顾千秋被她刺耳聒噪的声音惹得心烦,她嘴角疏淡的笑容微微转冷,“那敢问叶小姐和邵小公子孤男寡女了这几年,发生什么了?”

叶楚脸一白,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昏过去。

碍于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场,顾千秋也不想得罪床上那位爷,于是又笑笑,点到为止地自己圆回了话,“也是,叶小姐连邵家的孩子都怀上了,自然应该发生了不少。”

她边说边眄了叶楚一眼。

叶楚被这不轻不重的一记眼风骇得打颤,顾千秋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这孩子来历的人,她太怕顾千秋说出去了!

“不过叶小姐放心,我和你不同,我不是邵玉城的女朋友,也不想给他生孩子。他没穿衣服是因为昨晚在楼下受了伤,需要消毒包扎,不信你可以自己过去掀开被子看。”

叶楚不知是被她的话安抚了,还是被她先前点到为止的威胁吓住了,不再往下追究了。

她勉强恢复理智,硬邦邦地对邵玉城道:“玉城哥哥,你把衣服换好,跟我回家。”

邵玉城望向顾千秋,眼神深如古井寒潭,落在顾千秋美丽淡然的脸庞上。

叶楚不追究了,不代表他不想追究。

顾千秋的言外之意是……他其实,还是做了场梦?

这感觉无异于踩在云端,先开始紧张不安,而后慢慢轻快飘然,最后猛地一脚踏空,跌下了深渊。

他知道,只要叶楚在场,顾千秋就决计不会说实话。

于是他对叶楚道:“楚楚,你先出去等我,我有话跟她说。”

“不行!”叶楚警惕地撑着门不肯关上,“你答应过我,我不在你不会单独和她见面,昨天晚上你喝醉了我可以不计较,现在你既然醒了……”

她的话没说完。

在邵玉城严苛沉峻的目光里,被戛然截断。

叶楚很少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像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

她有种直觉——若她不听他的话,执意留在这里,会彻底惹怒他。

青天白日,料他们也不会怎么样,叶楚瞪了顾千秋一眼,负气离开。

走之前甩上了房门。

重重一声响彻楼道,几秒种后,房间又恢复一片死寂。

从邵玉城的角度,只能看到顾千秋微垂着眼睑,从容不迫地整理着雪纺衬衣上的装饰,其余的,再无其他。

那件米白色的雪纺衬衫落进男人黑漆漆的眸底,他的脸色蓦地一变。

邵玉城对这件衣服有印象。

他昨晚在“梦里”,就是扯开了这样一件衣服,然后……

仔细看去,还能发现离她脖颈最近的那颗扣子不见了。

邵玉城慌了。

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不光是没穿上衣,而是浑身赤条条、不着寸缕的。

床单褶皱凌乱,每一处暧昧的痕迹都让他的心狠狠下沉一分。

顾千秋看着他直勾勾盯着床单发呆,径自走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把昨晚没用完的碘酒和纱布拿了过来,“既然你酒醒了,身上的伤就自己处理吧,或者叫叶楚进来帮你上药,我先走了。”

邵玉城喉结来回滚动了几下,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半晌,他抬起头,视线凝向她云淡风轻的脸,躁意在寂静无声中一寸寸变得沉重,一双黑眸也逐渐染上幽深混沌的色泽。

“顾千秋。”他一字一顿道,“你刚才说什么?”

顾千秋不认为他是没听清她说的话,所以不打算再重复一遍了,把托盘往他面前推了推。

邵玉城确实听清了,听清了所以才觉得荒唐。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昨晚,应该是做了。

那么真实的触感,他闭上眼睛犹能回味。

按照他“梦中”的记忆,她是被他强行按在沙发里开始了这一切。

顾千秋竭力反抗过,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也抵不过他的力气,而邵玉城以为自己在做梦,便肆无忌惮地、怎么刺激怎么来,印象里他还给她灌了不少酒,导致她整个后半段也是浑浑噩噩的。

可是现如今,顾千秋就在他床前,亭亭而立,不蔓不枝。

她身后便是遥远璀璨的晨曦,一笔一画将她的身影点缀得明亮。

乍一看,光芒万丈,神圣得不容侵犯。

她没有哭没有闹,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她,没有向他讨要一个说法,甚至提都不提这件事,就好似那一切真就是他自己做了个肮脏龌龊的春梦,和她不染纤尘的顾女神毫无牵连。

邵玉城想,男人酒后乱性睡了女人之后,最怕的难道不是女人追着要他负责?

为什么顾千秋理直气壮地打发走了叶楚,还波澜不惊地叮嘱他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这个女人的心大到无边无际了?

邵玉城凝睇着她的脸,视线冷硬好像要在她脸上戳出一个洞,“昨天不是我在做梦,对吗?”

既然她不提,那他就主动说出来。

顾千秋闻声轻轻笑了笑,把卷曲的长发撩到耳后,露出弧度优美的侧脸,“我怎么知道你做了什么梦?这也不重要,你不必告诉我,我一点都不好奇。”

邵玉城注视着她,沉铸的嗓音犹如喉骨崩裂发出的声响,字字清晰锋利,“我以为我在做梦,但不是。我们睡了,顾千秋,我现在非常确定,它不是个梦。”

这话像是武林中盛传的那种“七伤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邵玉城看到面前的女人脸色一霎就白了,他自己心里同样也被划出了一道一道血痕。

邵顾番外032 祝你们百年好合,互成怨偶,彼此折磨一辈子

心中翻江倒海,各种情绪剧烈碰撞,顾千秋只觉得自己每一个器官都被撕扯得发疼。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恢复镇定,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地说:“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她直视着他的双眸,眼神坚定而冷漠,“叶楚就在门外,你最好想清楚,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邵玉城一震。

“什么都没发生”的意思不是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而是,他们什么都不能发生。

他明白顾千秋的顾虑。

他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顾千秋能配合他隐瞒,是再好不过的。

可是邵玉城盯着她明艳动人的脸,突然没由来地痛恨起她此刻的善解人意来。

愤怒像是势不可挡的火,瞬间蹿遍了他浑身上下,却唯独,点不亮那双幽深危险的眸、

“顾千秋,”他冷笑,“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他翻身下床,步步逼近,手掌按在她身后墙面上,把她困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也不管自己现在还赤身裸体多么尴尬,只面无表情道:“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的宽容大度不计较,嗯?”

顾千秋猝不及防,被禁锢在墙面与他的胸膛之间。

目之所及,是他麦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胸肌。

她眼前微微愣了下,眉眼间依旧不见太多慌乱,从容笑道:“看不出来邵小公子还挺有担当,我不吵着闹着要你负责,你心里还不舒坦了?”

邵玉城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有些失控,字字像是碾碎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好好说话!”

顾千秋的下颌骨都快被他掐得变了形,她忍着疼痛道:“邵小公子,你真的不用往心里去。这都什么年代了?饮食男女、人各有欲,睡一觉不算什么大事。而且怎么想都是我身为女人更吃亏一点,我不和你计较,你就算不感念在心,也不至于这样恩将仇报吧?”

——饮食男女,人各有欲,睡一觉不算什么大事。

邵玉城的某条神经倏地崩断,眼中闪过极致的厌恶。

他厌恶她这样说话。

厌恶她不在意的表情。

这极致的厌恶伴随着滚滚戾气,将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具现成冰冷的利刃,“顾千秋,你要点脸。一分钱不收白给人家睡,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便宜的买卖。”

顾千秋心中刺痛,脸上笑容灿烂,“言则,邵小公子不想亏待我,准备拿钱补偿我?”

“给你钱我嫌脏。”邵玉城一把挥开她,掀开被褥,深眸紧盯着床单。

一夜疯狂,床单早已狼藉不堪,上面还沾有各种形状不明的白色污渍。

他看了一会儿,眸色瞬间沉到了底。

顾千秋忽然意识到他在找的可能是什么,瞳孔一缩。

邵玉城果然开口,声音里透着冷到僵硬的霜寒,“昨天晚上,你是第一次吗?”

他背对着她,顾千秋无法想象他脸上的表情有多难看,但她自己已被这个问题问到无地自容。

指甲刺进掌心,她问:“是和不是,有什么不同吗?”

“如果是,我要对你负责。”邵玉城沉声道。

顾千秋怔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轻声笑了出来,“又负责?你怎么对谁都要负责?”她笑声里夹杂着深深的嘲弄,“你想怎么负责?娶了我,让我跟叶楚一起登堂入室、姐妹相称?”

邵玉城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冷喝道:“你提她干什么?我说过我不会娶她!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顾千秋被他猛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

呆了几秒,她才重新弯了眉目,“那你会娶我?”

“我……”他一个字卡在喉咙里,背对着她,大掌越收越紧,紧到青筋从手背一直蜿蜒到小臂上,肌肉硬得生疼。

他眼里风云莫测,深深浅浅地掠过很多光影,最后哑声问:“如果我真要娶你,你嫁吗?”

顾千秋沉默了下,阖上眼眸,道:“你别做梦了,除非你对你家人坦白真相,否则以你爸爸你爷爷的脾气,肯定会让你娶了她。就算你抗争到底,我也不打算嫁给一个时时被外面的女人牵制着、还要帮人家养孩子的男人。”

邵玉城听完,亦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时,他还是开了口:“顾千秋,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也不是你需要费尽心思、左右斡旋的顾家长辈。”

邵玉城弯了下唇角,笑得无声无息,从语气里根本听不出来半点笑意,“我们坦诚一点,你就直接说,你这辈子根本不打算嫁人,什么人都不打算。不是吗?”

顾千秋的心脏蓦地一颤。

她缓缓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

良久,她扶额笑了,“既然你都知道,就请高抬贵手别再为难我了。这件事本来就阴差阳错,对我来说真没什么重要的。”

邵玉城的目光越来越冷,“如果我不呢?”

顾千秋眸中的波光轻轻一晃,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问了出来:“你为什么非要对我负责不可?”

“因为我们是朋友。”他回答,“我不能辜负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

寒刺穿心,刺破了她仅有的幻想。

“朋友?”顾千秋重复着他的用词,第一次觉得自己恨上了这个男人。

她轻笑,字字宛如泣血,“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都没觉得你这么禽兽不如。”

男人挺拔的轮廓骤然石化。

“如果和你做朋友的下场这么凄惨,那我实在替阿左和玫玫庆幸。”她道,“邵玉城,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能给什么。你以为你在兼济天下,你以为你对每个人都很仁至义尽、别人都该感恩戴德地接受你的补偿,但你错了,对我负责,你没这个资格。你还是留着你泛滥成灾的善良去对你的叶楚妹妹负责吧,毕竟你们才是一对令人恶心的绝配。”

顾千秋说完,扭头就走。

她料定了邵玉城这时候没法追出来,因为他没穿衣服。

叶楚就在楼道里等着,见门打开,她立刻警觉地朝顾千秋看过去。

顾千秋一个眼神都欠奉,踩着高跟鞋路过她身边,两步还没走出去,叶楚忽然抬手挡住了她。

“你等等。”

顾千秋忍着不适停下来,余光一扫她苍白的模样,不带温度,“有事?”

叶楚道:“我就是想告诉你,以后离他远一点,我怀了孕,他爸妈决定让我嫁给他,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知道吗?你再和他纠缠不清,对你的名声不好。”

顾千秋眼尾上挑,黛色的眉梢沁出薄凉的笑,“我有没有说过,你和他一个比一个会恶心人?”

明明是怕她和她抢男人,还说得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是为了她顾千秋好。

“你要是真喜欢邵玉城,把这个孩子处理掉,和他爸妈实话实说,努力上进做一个配得上邵家的女人,我说不定还能祝福你们一下。现在这样算什么?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连他至亲父母都要骗,你哪来的脸?”

叶楚没想到今天的顾二小姐说话如此不客气,不禁多看了她两眼,总觉得……她哪里不同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办法,发生这些事谁都不愿意。要怪就怪邵玉城自己作孽,不在四年前就说清楚我和他不可能。我为此受了这么大伤害,要一点补偿难道不可以吗?”

顾千秋从小到大的刻薄尖锐都被“补偿”二字激了出来。

放在平时她绝不会和叶楚多费一个字的口舌,此刻却转过头,定睛看向她,“你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幼稚。”

也不能说顾千秋的目光里有多么明显的内容,可叶楚还是莫名感觉到了一股高高在上的睥睨。

那是一种,她永远也模仿不来的自信和高傲。

“依你所言,谈个恋爱必须要签字画押、保证会有结果才能开始?叶小姐,你是成年人了,麻烦你动脑子好好想想,谁的感情不是在冒险赌博?为什么你叶楚就比别人输不起?彼此合拍就处着,不合拍就分道扬镳,潇洒放手好聚好散有那么难?”

顾千秋不疾不徐地说着,语调始终保持在某个变化不大的维度里,显得冷静又通透。

“恋爱是为了婚姻做磨合,磨合四年之后,他发现你并不是他想要的,难道仅仅为了给这四年一个结果,就狠心耽误彼此一辈子的时间吗?”

叶楚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

顾千秋仍笑着,面若秋水桃花,明艳端方,“况且,四年算什么。”

她道:“如果一个四年就能捆绑他一辈子,那他这辈子、下辈子,往生每个轮回,你在我面前都没有一点机会。”

眼前的女人好似在短短一番话里无形就把她踩在了脚底下,叶楚的自尊心无比受挫,她咬牙对顾千秋说:“你这算是承认你喜欢他了吗?你不是说你们什么都没有吗?”

“我确实喜欢过他,整整二十年。”顾千秋不以为意道,“而我们也确实什么都没有,你出现之前没有,你出现之后更是彻底完了。”

她轻瞥着叶楚,“不是每种喜欢都要据为己有,我和邵玉城当青梅竹马也挺开心的,倘若他没这么眼瞎看上你的话。”

喜欢过。

整整二十年。

叶楚以为她根本不会承认,所以当顾千秋坦然说出这几个字时,她愣住了。

而不远处,房门也在这时被人拉开。

男人本来穿好衣服想追出来,不期然却脚步一顿,被什么死死钉在了原地。

顾千秋没看到那边,抬手挽了下长发,微微含笑,“我祝你们百年好合,互成怨偶,彼此折磨一辈子。”

语毕,她便离开了这里,毫不留恋。

邵玉城想也不想就要去追,叶楚见他出来吓了一跳,不知方才那番话他听见了多少,可他面上风波未起,又好像没太在意……

叶楚失神想着,刚好错过了他眼底翻涌交错的幽厉和深沉。

只见他要跨过自己面前,叶楚猛地抱住肚腹弯下腰去,配合着两声痛苦的呻吟:“肚子……我肚子好疼……”

邵玉城一窒,攥紧拳,硬生生刹住了脚步,视线却还聚焦在那道风姿绰约的身影消失的转角,片刻,才抱起叶楚,“我带你去医院。”

叶楚本来只想留住他而已,这时肚子却假戏真做地疼了起来。

她脸上冷汗涔涔,气虚体弱,在他怀中揪着他的衬衣,“你答应过我,再不单独见她,这话还算数吗?”

邵玉城心乱如麻,这话无疑是一盆凉水浇了他满头,他问:“不算数你又要死给我看吗?”

叶楚听到他低沉冷峻的嗓音,恍惚间,想起顾千秋临走时那句话——

我祝你们百年好合,互成怨偶,彼此折磨一辈子。

她心中悲苦万分,意识逐渐模糊,疼得昏了过去。

……

顾千秋回到家,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顾千钧听到隔壁的动静来拍她的门,她理都不理,径自跑进浴室,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搓着自己的身体,恨不得能搓下一层皮来。

最后实在是折腾累了,她仰头让身体完全泡进水中。

很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波光粼粼的水色里被溶解释放出来。

顾千秋闭着眼睛,一一细数那些久远的画面。

那年,他们还小,邵玉城把他最喜欢的游戏机藏在她房间里,骗父母说是去打球,却赖在她这里不肯走。

她起初还拒绝过,但邵玉城脸皮厚得要命,顾千秋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正好她也要上课,没空在屋里盯着他,索性就随他去了。

可是有一天,哥哥突然打开房门走了进来,难得严肃地对邵玉城说:“我劝你最好赶紧离开。”

邵玉城不当回事,顾千钧从小就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缠着他妹妹,他早就习惯了。

顾千秋坐在书桌前静静看书,不理会二人的争执,但那一次,顾千钧却转头对她道:“赶快收拾一下,爷爷来了。”

书本脱手掉在了桌子上,响声惹得邵玉城都回了头。

他不意知书达理的顾千秋能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挑了挑眉,“你见鬼了?”

邵顾番外033 伤害千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顾千秋没理他,纤瘦的身子像是自己有意识一样颤抖起来。

连顾千钧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难得眉头紧皱,邵玉城察觉到什么,放下了游戏机,“到底怎么回事?”

……

叶楚被送到医院里,医生给她开了不少安神补气的药,还叮嘱邵玉城不要再让孕妇受刺激,她的身体非常虚弱,最差的情况下,有滑胎的可能。

叶楚吓得脸都白了,忙看向一旁的男人。

邵玉城的表情亦是沉峻严肃,可她却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其他的事情出神。

他确实在想其他的事。

从他听到顾千秋那句话开始,邵玉城就宛如灵魂出窍,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他没有去上班,除了照顾叶楚之外的时间,都拿来发呆了。

心里有什么深埋的情绪亟待破土而出,可那片土壤又过于紧实,两者相抗时,他总疼得难受。

他想见一见顾千秋,他想看看她好不好,想和她说说话,哪怕是听她骂一骂他。

但是现实不允许他这样做。

叶楚最近的情况非常糟糕,她太敏感太爱瞎想,只要邵玉城离开她身边超过半个小时,她就会开始哭闹。

邵玉城也有私下给顾千秋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她没接没回,他也趁着叶楚睡觉或者做检查的时候偷偷跑去顾家找她,得到的回应却是:“二小姐出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邵玉城打开了她的手机定位,发现她把共享给关了。

除非她主动发送位置,否则他找不到她。

邵玉城又急又气,无奈之下跑去找了顾千钧。

彼时顾千钧还在开会,邵玉城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顾千钧黑着一张脸,挥手中止了会议,眯眸望着眼前来者不善的男人,冷笑,“你不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跑我这里闹什么?”

邵玉城哪里有被人这样难看的讽刺过,他心里恼怒,却硬生生忍下来,“千钧,她去哪了?”

顾千钧的下属们很会察言观色,见状纷纷主动离席。

待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顾千钧才慢悠悠地说:“你找她干什么,你女朋友连孩子都有了,你何必还天天纠缠我们家这个不成器的蠢丫头?”

他说“天天”倒也不假,最近家里的佣人总和他提起邵小公子来拜访的事。

“我想和她聊聊。”邵玉城道。

他声线虽沉,语气倒也算得上客气有礼。

顾千钧是没怎么见过这个心高气傲的邵小爷对谁这样客气的,不禁多打量了他两眼,又想起千秋出差之前极差的精神状态,缓缓皱起眉,眸色微厉,“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邵玉城如鲠在喉。

顾千钧眼中渐渐生出渺茫的疑惑。

飘摇良久,忽然在某一刹那凝成了一根冰锥,狠狠扎进心扉,令他瞳仁一震!

“邵玉城?!”他蓦地拍案而起,面色阴鸷到不可思议,咬牙道,“你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从来都简单明了,邵玉城攥紧拳,俊脸紧绷,“就是你想的那样。”

顾千钧将手里能够到的全部东西统统扔在了他脚下,冲上前去揪住他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

他怒不可遏,怒到五官都隐隐被戾气逼得变了形,“你他妈找死!邵玉城,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

邵玉城没有躲也没有还手,受了他一拳,身影一晃,趔趄着向后退去。

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还是那副乍看上去谦卑的模样,英俊的眉眼间却尽是某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偏执。

“她去哪了。”

邵玉城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让顾千钧莫名有种,倘若他不告诉他,今天就算把他打死在这,他也死不瞑目的错觉。

顾千钧是真气得不轻,双手叉在腰间,过了会儿又抬起一只紧捏眉心,原地转了一圈,突然高声喝道:“保安,把他给我赶出去!以后谁再放这个人进我顾氏的地盘,就跟他一起滚!”

门外脚步声窸窸窣窣,很快进来一大堆人,左右开弓架着邵玉城就要往外走。

邵玉城却像被人钉在地上,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攫顾千钧的脸,寸步不让,“顾千钧,我没和你开玩笑。”

“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顾千钧与他针锋相对,气势上丝毫不弱,“顾千秋她傻,不代表你可以随意糟蹋!想知道她去哪了?好,我告诉你,千秋陪别人出差去了!那位少爷也是个世家子弟,门楣显赫,与你邵家比起来分毫不差。他们两个很快就要订婚了,到时候请你邵小公子来喝杯喜酒,你可千万别不敢来!”

邵玉城乌黑的眼里似有什么东西骤然倾塌,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顾千钧当机立断,对保安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出去!”

邵玉城被带走后,顾千钧立马拨了个电话出去,刚接通他就劈头盖脸一通骂:“你真行啊顾千秋,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顾千秋莫名其妙,“哥,你生什么气?”

“刚才邵玉城来找过我。”

顾千秋一怔,缄口不语了。

“别装死,现在我给你订机票,马上回来!”

顾千秋万分无奈,“哥,工作还没做完。”

“工作工作,你就知道工作,被人卖了你都不知道!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我给你安排些青年才俊见面,你在最短时间里选个顺眼的,先把关系给我定下来!”

“啊?”顾千秋摸不着头脑,“哥,我不想嫁人。”

“啊什么啊?没让你嫁人,这姓邵的小子太他妈猖狂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以为我顾家的二小姐除了他就没人要了是怎么着?”

顾千钧气得冒烟,什么冷静沉稳全都抛在脑后了,“我刚才跟他说你快订婚了,现在和你未婚夫度蜜月去了。你抓紧时间找一个出来,听见没有?”

“……”顾千秋无语,还有些许惊讶,没想到大哥也是会做这种意气之争的人。

可是眼下她这一堆生意还没谈妥,甲方终于给了她和他们执行总裁亲自对话的通行证,一会儿人就要来了,她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她于是安抚了下哥哥,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一转头,就看到门外有道西装革履、颀长挺拔的身影,被众人簇拥而来。

他经过大厅时,礼仪小姐依次鞠躬,“秦总好。”

顾千秋却像被雷劈中,半天回不过神,直到那人走到她面前,对她伸出手,“千秋,好久不见。”

她低眉,敛起心中的重重震惊,“秦总好。”

却听对方笑道:“不用这么生份,还是和以前一样,叫学长就可以。”

……

另一边,会议室里阒然无声,顾千钧挂断电话,坐回了椅子上。

凛冽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心中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悄然滋生的恨,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那些恨意扭曲蜿蜒,遍布血脉,让他半张浸在阴影里的脸显得尤为深沉可怖。

助理进来时,几乎被他眼中阴森冷厉的神色骇住,顾千钧看过来时,他才后知后觉道:“顾总,黄先生那边有消息了,交易定在半个月之后。”

“都按我说的安排了?”

“是。”助理迟疑,“可是这么做,不是相当于把黄先生给……”

“那种畜生也配称先生?”顾千钧冷笑,“他的价值也就不过如此了,我原本以为这笔交易过后,顾家的身价能翻上几翻,千秋就算嫁入邵家,往后也不必活得太看人眼色。不过现在我后悔了,邵玉城和那个姓黄的畜生,伤害千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

顾千秋万万没想到秦昭如今混得这么好,不过也不稀奇,私立高中的学生大多都有些家底,他本身又人品俊秀、实力卓绝,去海外留学镀了层金回来后,自然变成了各大集团争相抢夺的人才。

这笔生意的后半程谈得意外顺利,不知是不是因为有秦昭在的缘故。

顾千秋心存感激,临走前秦昭请她吃了顿饭,告诉她,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等项目动工的时候,他会亲自到郁城盯着,到那时候要她做东请客。

顾千秋也不腼腆,大方应下,然后连夜回了郁城。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因为自己这两天本应该是生理期,却一直没有来例假。

她想起叶楚那事,有些惶惶然,用验孕棒测了测,显示没怀孕,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去了趟医院。

检查结果就是她最近忧思成疾,内分泌轻微失调,所以引发了经期紊乱,确实没有怀孕。

顾千秋拿着化验单走出医生的办公室,迎面却撞上了一个冤家。

叶楚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顾千秋。

她愣在办公室门外,亲眼看着医生礼貌恭敬地把顾千秋送出来,脸色隐隐发青。

顾千秋皱了下眉,懒得理她,踩着高跟鞋步步婀娜地离去。

叶楚想起自己最近吃的药半点效果都不见,又搞不懂顾千秋一个连男朋友都没有的人为什么跑来产科,还见了她的医生……

越想越觉得手脚冰凉,叶楚一咬牙追了出去,终于在医院门口追上了她。

“顾千秋!”她挡在女人的面前,咄咄逼人地问,“是不是你让医生在我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顾千秋被她逼得不得不停下脚步,听到“安胎药”三个字,微皱了下眉。

——叶楚怎么都到了要吃安胎药的地步?难道真让她一语成谶,这两个人变成了一对怨偶?

她打量着叶楚,叶楚同样警惕防备地望着她。

最近邵玉城频繁外出,好几次她醒来他都不在,搞得叶楚看邵玉城哪里都觉得不对劲,连做梦都会梦见他私自去见顾千秋。

原本就已经快崩溃了,眼下见了顾千秋,又涉及到胎儿的健康,她更是气急。

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怎么难听就怎么骂了出来:“一直缠着别人的男朋友,你要不要脸?懂不懂先来后到?我再说一遍,你给我离邵玉城远点!”

顾千秋拢了下长长的卷发,语气听不出什么,“叶小姐,要说先来后到,我和邵玉城认识了二十年,那时候……你大概还没断奶吧?”

她看着叶楚像个泼妇一样发疯的模样,“你放心,他眼睛瞎了,我眼睛却是好的,他已经归你了,我看不上他了。”

“你!”叶楚气得肚子疼,她捂着腹部,冷汗涔涔,“你少说没用的,药的事肯定是你干的!你就是想害我,你们都想害我,外表越漂亮的女人心肠越歹毒!”

顾千秋还是不慌不忙地微笑,“谢谢叶小姐的夸奖,若是这么说……你看起来确实比我善良很多。”

旁边传来扑哧一声笑。

顾千秋微怔,扫了那边一眼,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正在看热闹。

见她看过去,对方不但不躲,反而大大方方地围观了起来。

顾千秋觉得她有趣,便也没说她什么,只对叶楚道:“叶小姐,我劝你省省吧,有这个时间和我吵架,不如回去让你的玉城哥哥好好帮你查查到底是谁搞的鬼,免得孩子出了什么事,锅都要往情敌身上扣。毕竟你那么多情敌,这一口锅也不够分的。事情水落石出了记得还我个清白,道歉……就不必了,我原谅你。”

一番话不着痕迹地反客为主,可她话里提到的“情敌”二字不偏不倚的刺中了叶楚的神经。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最怕自己日渐消瘦变丑,脾气暴躁,而邵玉城身份摆在那里,随便出去应酬一下,身边也总跟着各种花容月貌、前凸后翘的女人。

她抬手,一巴掌要抽过去。

顾千秋眉目未动分毫,准确地攥住了对方的手腕,“叶小姐,你先是诬陷后是出手伤人,真当有邵玉城护着你,就没人敢动你了?现在也许是这样,但你也要为以后考虑,万一他哪天脑子灵光了,不愿意给你当接盘侠了,你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邵顾番外034 你穷尽一生都追不回来的女人

她今天是真的不爽极了,连最后的风度都不屑维持,句句话都插在叶楚心坎里。

“脾气最好拿到有用的人那里去发,你跟我较劲没有任何意义。况且若是一开始你能收敛收敛你的脾气……也许根本用不着安胎药。”

顾千秋淡淡说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跑车刹车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暗含怒火的声音凌空插了进来:“顾千秋,你在干什么?”

顾千秋愣住,不必回头,也能听出是谁来了。

她望着自己扣紧叶楚手腕的手,自嘲地想,英雄救美,来得可真是时候。

果然,邵玉城几步走上前来,搂住娇小的叶楚,同时用力甩开了顾千秋的手。

顾千秋被他甩得退了两步,双手交握,唇角扬起无声的笑。

怎么这坏人总是她来当呢?

她嘴角的笑意让邵玉城心中一紧,他不顾怀里还搂着叶楚,近乎贪婪地盯着她的脸看,眼睛一瞬不瞬。

他是来接叶楚的,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他掘地三尺找了半个多月的女人。

半个多月,是多长的时间。

曾经最忙的时候,他们有半年多没见过面。那时邵玉城也没有如今这般度日如年的感觉。这短短半个月,却仿佛将他的心血都熬干了。

他想,大概是因为顾千钧那句,她和她未婚夫一起出差了。

可是,顾千秋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沉思。

余光里,“妇产医院”几个大字变得格外惹眼。

有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掠过心房,像藤蔓一样勒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顾千秋……未婚夫……妇产医院……

邵玉城脊背僵直,大脑一片空白!

叶楚见机扑进他怀里,哭着喊他的名字,试图用眼泪唤回他的注意力。

他胡乱安慰了她两句,全副心神依然停留在“未婚夫”和“妇产医院”这几个字眼上。

暴躁成倍翻涌,扰得邵玉城无法安宁,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脸,目光阴沉如水,唇边盘桓的着无数的问题,说出口的却是:“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找楚楚的麻烦!”

尽管顾千秋笑得滴水不漏,邵玉城仍能感觉到她周围浓稠到凝固的冷漠,“邵小公子来了正好,赶快带您女朋友回去吧。哭得梨花带雨的,要是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她了。”

他脸色略变,“顾千秋!你……”

“玉城哥哥!”叶楚打断了他,有意无意地把手上的红痕露出来给邵玉城看。

顾千秋没用多大力气,可叶楚毕竟是个孕妇,身上容易留疤。

邵玉城看了眼她的手,眸色微微发沉。

其实他知道,顾千秋没把她怎么样。

他也知道,就算顾千秋真的动了叶楚,那也势必是叶楚先找茬的。

可是这两个女人此时的态度实在相去甚远——叶楚对他万分依赖,顾千秋却一副无话可说、不解释也不道歉的模样。

因为,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个认知无疑让邵玉城几近覆灭的理智更为雪上加霜。

她这淡漠的表情,半个月前,邵玉城在的客房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想起那天的事,还有这半个月的煎熬等待,他心里不知怎么就窜上一股邪火。

寒厉的嗓音割破空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顾千秋,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邵玉城很生气,但他也很冷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倘若顾千秋和他示弱,不需太多,只一句“不是我做的”,他便无条件地相信她。

但顾千秋没有开口,有人在她开口之前先拦住了他,“邵玉城,住手!”

这声音十分熟悉。

邵玉城眉头一拧,才发现不远处一直站了个看热闹的女人。

而且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你?”他愕然,“你怎么在这里?”

顾千秋和叶楚显然也没想到旁边这个看了这么久热闹的女人居然还认识邵玉城。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来孕检的段子矜。

段子矜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邵玉城,对女人动手很没风度,更何况……你还要给你的孩子积点德。”

一提孩子的事,叶楚马上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目光不善地瞪着她。

顾千秋亦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邵玉城的脸色更是瞬息万变。

不能说段子矜脸上有什么过于明显的讽刺,可她就这么轻轻一勾眼尾,都显得十足耐人寻味。

尤其是,在场三个人都清楚,叶楚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邵玉城的。

叶楚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段子矜对这个没有礼貌又浑身是戏的丫头半点好感也无,冲着邵玉城的方向淡淡扬起下巴,傲慢得无声无息,“问他。”

叶楚立马回头,崩溃道:“玉城哥哥,这又是你哪个小情人?”

邵玉城脸黑得更彻底了,“你给我闭嘴!”

这话要是让大哥听见还得了?

叶楚被男人无端一吼,吼得半天没醒过闷来。

邵玉城很少在外人面前对她发火。

上一次是因为顾千秋。

这一次,是因为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

她像个护食的小动物,目光带刺地盯着段子矜的脸。

邵玉城却揽着她的肩膀往跑车那边推了推,“先回车上去。”

叶楚一回头,邵玉城那辆新款保时捷瞬间点燃了她心里堆积如山的炸药。

她瞳孔缩紧,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肉被炸成碎片的声音。

遽痛过后,是越来越冷的风雪穿胸而过,“你又和顾千秋开一个牌子的车,邵玉城,你要是不想和她断干净了,可以直接和我分手!没必要跟她这么偷偷摸摸、藕断丝连的!”

段子矜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却,顾千秋亦是阖了下眸子,懒得理会她的无理取闹,转身要走。

叶楚继续哭道:“反正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健康,都是顾千秋害的,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邵玉城沉着眉目,明显已经很不高兴了。

叶楚抹了抹眼泪,突然出声叫住了已经走出两步的女人:“顾千秋!”

顾千秋停住了脚步,“叶小姐,还有事?”

“我和邵玉城吵架,都是因为你!如果你能答应我,以后彻底消失在邵玉城面前,离开这座城市,今天的所有事我就再也不追究!你不是号称和他二十年青梅竹马、永远都为他着想吗?既然我们三个人现在谁也不好过,你为什么不退一步成全我们两个?”

二十年的青梅竹马。

这是那天在的客房外,顾千秋对她说的。

叶楚清楚地记得,那时顾千秋承认了喜欢邵玉城,却也说,当青梅竹马没什么不好。

既然没什么不好,那就别再纠缠了。

她话音一落,最先变脸的是邵玉城。

可邵玉城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千秋就莞尔笑了出来,“你说错了,不是我们三个人,是你们两个人。”

她尾音上扬,徐徐如春风,“叶小姐,你是怎么认为你和你男朋友吵架,我会不好过的?”

叶楚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邵玉城莫名提起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以他对顾千秋的了解,他还以为她会说,可以,我答应你。

“不过……”女人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可以,我答应你。”

邵玉城蓦地抬眸,震愕地看着对面单手整理着头发的女人。

她长而柔软的头发绕在了薄衬衫的扣子上,她正垂眸耐心地解着,做出这个决定时也没有抬头,好像这个决定于她而言,完全不重要,也不需要聚精会神地考虑。

甚至是脱口而出,因为早就决定好了。

叶楚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居然同意了?”

“嗯,我同意了。”顾千秋总算理顺了头发,也总算抬眸看了她们一眼,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不同意的话,邵公子可能又要失恋了,不是吗?”

叶楚瞥着身边的男人,他一脸不能从震惊中平复的表情,那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女人,好像要用视线把她勒住不放一般。

叶楚沉了脸,“是,如果你不从他身边消失的话,我就和他分手,而你顾千秋就是罪魁祸首!”

邵玉城的眼角紧了紧,瞳仁中迸射出来的目光竟是煞气四溢的。

他的薄唇一动,像是要说话。

可顾千秋却先他一步,波澜不惊道:“别,我可担不起这么重的罪名。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二十年来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我衷心地祝福你们,也请叶小姐好自为之。”

邵玉城的俊容一僵,充满英气的脸上只剩下茫然和无措。

他眼看着顾千秋转身离去,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却想的是,如果刚才她能再稍稍晚一秒开口,就能听到他对叶楚说——

分就分。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风吹进领子里,寒气沾满皮肤,他才在手脚冰凉中回过神来。

“叶楚。”他叫她的名字。

叶楚怔住。

她已经有几年时间没听到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了。

心头浮现出极其不祥的预感。

她哆嗦了下,竟觉得傍晚的秋风冷得有些过分,说话时声音都在抖,“玉城哥哥,我们回去吧。”

“回去?”男人嘴角一翘,弧度锋利伤人,一如他眼中锐利清冷的光,“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需不需要我提醒你?”

叶楚惶然,勉强笑道:“我们……不是情侣吗?”

“那这关系是怎么来的,想必你记得。”邵玉城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对你一忍再忍,无非是看在你这四年在我身上错付了感情,而我却没能在结束时保你平安,护你周全,给你一个善终。我对你有愧,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

叶楚的笑容逐渐凄苦,“我得寸进尺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为什么从来没碰过我?邵玉城,你和我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却和一个你口口声声说是朋友的人上了床!你自己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你再说一遍试试。”男人的俊容阴鸷得不像话。

叶楚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个怀着孩子的“弱女子”,他能直接伸手掐死她。

“你现在这样生气,无非就是因为我逼走了顾千秋。”她仰着脖子,笑意扩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不愿走,凭我两句话,怎么可能逼得走她?你把怒气都撒在我头上有什么用,你就是气自己留不住她,就是气她不把你当回事!哈,你不是喜欢玩弄别人的感情吗?我恭喜你用二十年的时间把顾千秋对你的喜欢全都消磨干净了!这世界上就是有个让你撕心裂肺、穷尽一生都追不回来的女人!”

“你给我住口!”邵玉城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朝她脸上掴去。

他觉得自己疯了。

——我恭喜你用二十年的时间把顾千秋对你的喜欢全都消磨干净了!

——这世界上就是有个让你撕心裂肺、穷尽一生都追不回来的女人!

他听到这句话就疯了。

漆黑的眼底翻起滔天巨浪,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平息。

痛楚来得剧烈又迅猛,席卷过心房,又冲刷而去,余下的都是填补不了的空洞和荒芜。

这一巴掌本应落在叶楚脸上,可她却在此之前捂着肚子弯下腰,跌跪在了地上。

……

叶楚这场手术惊动了整个邵家,连邵玉城的爷爷都亲自赶过来了。

可是他们到了医院,却发现最应该守在手术室门外的男人并不在这里。

邵玉城的父亲气得火冒三丈,直接让秘书开了手机定位找他。

最后定位到的地方,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这是哪里?”邵母看了半天,皱眉问。

秘书心有余悸地答:“这是……城郊那片公墓。”

……

陵园门口的守墓人奇怪地瞧着那个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提着鲜花点心走了进来。

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来扫墓,所以一般过了下午六点,他就会把陵园的大门关上。

上一次有人横冲直撞地闯进来,还是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邵顾番外035 二十年前的往事(上)

邵玉城也很懂规矩,给门口守墓的老大爷递了些烟酒,自己提着东西进了公墓。

他的步伐停在某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墓碑前,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糕点水果和鲜花放下,指尖沾上了墓碑表面的灰尘,邵玉城没有迟疑,从兜里掏出手帕,认真擦拭起来。

边擦边低笑着说:“比我想象中干净多了,顾千秋今年也没少来看你吧。也是,这个小没良心的,只有对我才那么狠心绝情。”

晚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无形的回应。

擦完,他把手帕折好放回兜里,顺便摸出一支烟点上,对着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道:“抽根烟,别介意。”

声音沉闷沙哑,一改邵玉城往日的意气风发。

青白的烟雾从男人一双薄唇中徐徐吐出来,这一口气有些长,宛若叹息,却很快和青烟一起在风中散尽,没在他眼眸里留下半点痕迹。

“其实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本来没什么好说的。”他淡淡说道,“可是我最近总想来瞧瞧你、瞧瞧这里,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如果你泉下有知,能不能告诉我,顾千秋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眼神拉远了许多,好像一眼,望见了二十年前。

……

顾老爷是个很古板的人,有着一套稀奇古怪的教条。

他对顾千钧这个孙儿很是满意,对顾千秋却不甚喜欢。一是因为她是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女,二是老人家一向反对她独立的个性,觉得女孩子要温婉贤淑,将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

每逢顾老爷回家宅看望他们,顾千秋的日子总是不太好过。

那天也不例外。

当顾千钧去她房间里告知她爷爷来了时,小顾千秋手足无措地在屋里磨叽了好一阵才下楼。

顾老爷子正襟危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握着拐杖,虽然面容老态,但精神矍铄,衣着罄然,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严厉和一丝不苟,“来陪爷爷下盘棋。”

顾千秋垂着头,“是,爷爷。”

邵玉城收拾好东西从顾千秋房间溜出来,正巧撞见这一老一少准备对弈的场景。

他想到外面去,就不可避免地要穿过客厅,可眼下这个情形……

他只能先藏在客厅角落那尊巨大的观音瓶后面,避一避再作打算。

顾千钧也很快出来了,他整着领子,目不斜视地路过邵玉城身边,好像这里根本没藏着个人,朝沙发上的人恭敬地叫了一声:“爷爷。”

顾老爷颔首,只片刻便收回目光,打开棋盒,执黑先行。

棋子一枚一枚落在棋盘上,响声似战马踏过疆场。直到老人落下最后一颗子,“顾千秋,你的棋风冒进急躁,凌厉出格,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家该有的样子。”

顾千秋的手指无力滑进半盒白子中,棋子哗哗作响。

她将臻首埋得很低,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言不发。

顾老爷用拐杖戳了戳地面,“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话?爷爷一直告诉你,女人该做的事情,就是为男人解决后顾之忧,而非一味地显山露水,与对手相绝遮要!”

“爷爷!”顾千秋猛地抬头,“为什么女人非要依附于男人而活?”

邵玉城听到她这句话,又看到顾老爷和顾千钧阴晦的脸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想,还好他没有这样妹妹。

性格硬的像块石头,刀枪不入,怎么能叫做女人?

顾老爷横眉怒目,狠狠地将她训斥了一番。

小顾千秋倔强地回击道:“爷爷,我可以做得比男孩子好,为什么一定要给他们当陪衬?西蒙娜·波伏娃说过……”

波伏娃,二十世纪女权运动的创始人。

头脑明晰、意志坚强,并且一生都在抗议男性在社会中绝对的统治地位。19岁时,她就让世界听到了她的宣言:

【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

“你少看那些没用的!”顾老爷拎起拐杖敲在桌子上,棋盘险些被震落,“一个女人,将来必定要成为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你整天学那些异端邪教,谁给你教成这个样子?”

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解释的余地,顾老爷冷哼一声,冒雨离开了家宅。

顾千钧连忙追出去送他,邵玉城也从观音瓶后面走了出来。

客厅里,棋子零散地跌落在地毯上,狼藉不堪。

小顾千秋整个人趴在棋盘上,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邵玉城觉得有趣,他从来没见过心高气傲的顾千秋也能被什么人骂成这样。

想着想着乐出了声:“顾千秋,你刚才是不是特别想扑上去咬他?”

见顾千秋不理他,他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你看看你,多大的事儿,至于这么垂头丧气?”

她突然抬眼,怒瞪着他,“闭嘴!”

邵玉城被她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摇头叹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照你这个强硬的性格,以后愿意跟你结婚的男人估计就只有gay了。”

顾千秋脸色一白,牙齿咬着嘴唇。肩上好似压了一座山,沉得快站不住:“我再说一遍,闭嘴!”

“你还有没有点女孩的样子?”邵玉城丝毫没有察觉,还在笑着打趣,“你这样的女儿,生在谁家,谁都得愁死了。学得再多有什么用?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比不过男人。依我看,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如学学怎么温柔可人一点。”

顾千秋站起身来,像她千百次从困境里爬起来一样,眸间大盛的锋芒令人心惊,“女人相夫教子,男人养家糊口?”

她冷笑,“你比我强多少?我做到的事情,你能做到多少!男性是社会的主体,谁规定了这些?”

邵玉城被她眼中的轻蔑和厌恶惹得恼怒,他提高了声音:“那又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是个女人的事实!”

客厅里刹那间一片死寂。

“邵玉城!”顾千钧送完爷爷,从屋外湿淋淋的回来。

门还没有关,身后一道闪电劈得天地乍亮,正照亮了顾千秋脸上不可思议的神色,和她眼中浓到几乎要滴出来的痛。

顾千钧且惊且怒,大步走上前来拦在二人中间:“别说了!”

邵玉城一拳打在墙上,心中已有懊悔。

他以为顾千秋是钢铸铁打的。

他以为和往常一样,玩笑开过就过了。

“你听好!”顾千秋一字一字地宣告,“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

“波伏娃……”

邵玉城心头无声无息地纠紧,一片静默中,他扯着嘴角轻笑出声,“你也要学那个女人,给人当一辈子姘头吗?”

这话顾千秋并未听见,因为她已经冲进了屋外滂沱的雨里。

顾千钧并未急着去追,他捡起地上的一枚棋子,攥在手中,语气沉冷,“邵玉城,你认识千秋时间不短,她脾气古怪你也知道。以往的玩笑话,她心气儿高,不和你计较。但是唯独男权,是她一直以来都很认真反对的话题。”

“为什么?”

“因为姑姑。”顾千钧讲起这件事时,眼中也尽是遗憾,“姑姑遇人不淑,她的丈夫嗜赌成性,欠下巨额的债务。他想用顾家的钱来还债,才娶了姑姑。但是爷爷他非常传统,除了嫁妆之外再没有管过姑姑的死活。她自己没有财产也没有一技之长,每天受尽冷眼和欺辱。”

邵玉城虽然震惊于顾老爷的保守,但毕竟无法感同身受,只好惋叹:“顾千秋是怕和姑姑一样,才走了极端吗?”

“她从小和生母分离,是姑姑带大的,感情最亲厚。”

“这样的情况,完全可以离婚。”邵玉城不懂他们为什么纠结至此。

“来不及了。”顾千钧手中不知用了多大力,棋子竟被他生生捏裂,“姑姑积劳成疾,前两年已经病逝了。”

邵玉城一愣。

“千秋亲眼看着她去世的。从那之后,她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顾千钧面色寒峻,英朗眉眼蹙起时,如刀如剑,“千秋其实,并不算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

所以要让外人看起来像个强者,她需要付出的努力必定是疯狂到惨烈的。

邵玉城动了动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明白顾千钧的言外之意,并且也亲眼见过了。

她身上日复一日的那些累累伤痕。

望着屋外被大雨洗濯的夜色,邵玉城沉默了好久,突然道:“我去找她。”

顾千钧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他:“一起。”

顾千秋这一走,两天都不见踪影。

顾家上下像被人放了一把火,烧得焦热。

唯独老爷子听了消息,怒道:“她不惜命就让她死在外头,没人给她殓尸体!”

话虽如此,可当第三天邵玉城从公墓里将奄奄一息的顾千秋抱回来时,顾老爷还是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顾千钧从他怀里接过人,迈着大步将顾千秋抱进房门,脸绷得紧紧的,一副隐忍极了的模样。

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邵玉城也总记得在墓地里找到她的那一幕——

风雨凄凄,她就守在凄凄的风雨里,守在姑姑的墓前,整整两个日夜。

雨水顺着她的脸廓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她很虚弱,眼神却前所未有的高高在上,“我妈是个女人,一辈子都妄想要一个名分。但却因为生了我,生了个女孩而被邵家狠心拒之门外。你知道我姑姑死之前是什么样子吗?她打了四份工,每天休息的时间连五个小时都不到,但她不想去求爷爷,她太清楚她的亲生父亲会说多少诛心之言来羞辱她!她死了,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

“可是她死之前还是跟我说,让我擦亮眼睛嫁个好男人。不要像她一样,死得这么惨。”顾千秋轻声笑着,笑得邵玉城脊背僵硬,“她让我拔了她的呼吸机,她说家里没钱了。”

邵玉城漆黑的瞳孔遽烈一缩,“你……”

顾千秋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笑容更加诡异轻快,“我还没你想的那么不孝顺。我不敢动手,跑到顾家,想去求爷爷救救她,可是当我带着爷爷回到医院的时候,我姑父已经签字了。”

签字了。

“我爷爷骂她傻,我也觉得她傻。”顾千秋摸了摸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片,低喃,“真的傻。”

像有荆棘在血管中流窜,邵玉城忍着那些利刺蹿过血骨、刮下皮肉,看着这血淋淋的疼痛在身体里生根发芽,却半点动弹不得。

“你说她傻不傻?她明明知道,与其让我嫁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她背后,是万顷公墓,冥冥幽幽。

邵玉城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心跳都停了,俊脸上血色褪尽,“顾千秋,你不要这样……”

他试图伸手去拉她,想把她从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拉出来,“怎样都好,只要活着就还能想办法。千秋,把手给我,跟我走。”

顾千秋才多大,他想,她和他一样大。

可她背负着什么,他从来没了解过。

她不渴望亲情吗?他不知道,但他记得她万分冷漠的那句,“我没有爸妈。”

这些年,她究竟是以什么心态生活在顾家的?她那么聪慧,肯定明白顾氏夫妻每天让她学这学那、不遗余力想将她培养成一代淑女名媛背后真正的目的。

她心里,难道不会担惊受怕吗?

衣服被雨打湿,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透骨生寒。邵玉城一时分不清这寒意是从外面渗进来的,还是从心底溢出去的。

后来顾千秋还是被他抱回了家,像霜打过的花朵,毫无生气,等待着谢败凋零。

邵玉城站在她的房门口,连靠近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以往天塌了他也能嬉皮笑脸、漫不经心,而眼下,邵玉城竟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令他说不出话,也笑不出声。

遥不可及的温柔会比近在咫尺的平安更重要吗?

不会。

可是邵玉城,你的傲慢无知,差点害死了她!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从那天起,他就在心里告诉自己,对顾千秋,他不能动任何绮念。

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也不能喜欢她,不能做任何侵犯她骄傲的事情。

【与其让我嫁人,还不如让我去死。】

邵玉城缓缓走出顾宅,握拳咬牙,心如刀绞。

……

那天,顾老爷回到家,得知邵玉城将她从墓地抱回来了,盛怒之下举起拐杖就打在了她尚未痊愈的身体上:“你长本事了,学会离家出走了?”

顾千秋被他一仗打瘫在地上,顾千钧见状脸色惊变:“爷爷,别打了,千秋还发着高烧!”

“没你的事!”顾老爷气得发抖,“天天没人管教,她还要反了天了!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孝的丫头!果然是狐狸精生出的女儿,没点规矩!”

顾千秋浑身无力,顾老爷又将拐杖戳在她的胸口上,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翅膀硬了,不服我管了,自己有主意了?!”

顾千钧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看着顾千秋被打得伤痕累累,面无血色,却连哼都不哼一声。他退到客厅外,对保姆说:“给邵小公子打电话,叫他马上过来。”

保姆心领神会,老爷注重颜面,如果这时候有外人过来拜访,他肯定就不会动手再打小姐了……

邵玉城赶来的时候,顾千秋已经疼得晕了过去。

顾老爷见他来,果然停手不打了,冷着脸和他寒暄了几句,就自己回书房生闷气去了。

顾千钧赶紧把顾千秋抱起来,她轻的像张纸片,风一吹就要散了似的。

旧病未愈,又添新创,看得人心里灼痛,他道:“邵玉城,你跟我进来。”

“我就不去了。”邵玉城别开脸,如果不是他那时候口无遮拦的胡说,顾千秋又怎么会被激得离家出走?

顾千秋醒来的时候,四下寂静无声,窗帘紧紧地拉着。她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刚撑起身子,胳膊上就撕裂一样的疼了起来。

她手上一软,水杯差点被打翻,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握住了她的皓腕。

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邵玉城深邃的轮廓和复杂的瞳光。

“你为什么在这里?”顾千秋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反而被他用手托住身体。

“我……”

“出去。”

邵玉城恍若未闻,“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顾千秋瞪着他。

“你一天都没吃……”

“出去!”

“行行行!”邵玉城把她平放在床上安置好,烦躁得妥协,“我这就走。”

顾千秋闭着眼睛,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邵玉城走出房间,刚关好门,转身便看到顾千钧抱臂靠在走廊里,一脸冷厉之色:“还是什么都没吃?”

邵玉城摇头。

顾千钧不说话,嘴角向下压着,僵持了一会儿,他突然出拳砸向邵玉城。

一拳带起凌厉的风,力道之重好像要把他活活打死。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失了准头,拳头最终落在邵玉城身后的墙壁上。

邵玉城没有躲,目不斜视地与他对望,“你他妈疯了?吃饱了撑的?”

邵顾番外036 二十年前的往事(下)

“我真想揍你。”顾千钧喘着粗气,将手收回来,手指被墙擦出了血痕,“爷爷离开之前,你哪儿也别去,就呆在这里。”

素来骄纵的邵小爷遇到比他还不讲理的,也难得无奈起来,“顾千钧,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她会平白无故再受这么多新伤?这都是被爷爷打的!”

邵玉城大吃了一惊,虎毒尚且不食子,顾老爷怎么会对亲生孙女下得去手?

“所以你叫我来……”他愕然望向顾千秋的卧室,仿佛隔着厚厚的墙壁都能听见屋里无助的声音。

“爷爷说,顾千秋在认错之前,不许出门。”顾千钧冷声道。

邵玉城沉默。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要顾千秋认错,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抓了抓头发,“我跟我老子说一声,这两天就住在你家。”

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搀和她的是非……也罢,这一次,就当是赎罪了。

顾千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到一周就可以下床行走了,听说被爷爷禁足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打翻了三套茶具。心头的憋屈正无处发泄时,邵玉城又送上门来。

“看来你好得差不多了,都能端得动茶壶了。”邵玉城笑着和她打趣,黑玉般深沉的眸子却片刻不曾移开地盯着她消瘦的身体。

“你怎么……”顾千秋戛然止住言语,怪不得她隐约记得前两天发烧的时候见过他,原来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觉。

她握紧了拳头,嗓音也变了调:“你又来笑话我?”

邵玉城不想和她吵架,她太虚弱,“你冷静些。”

顾千秋大病初愈,这样激动的情绪显然并不适合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脚下虚浮地踉跄了一步,差点站不稳栽倒在地上。

邵玉城伸出手,一时不知要扶她哪里,看到她一脸戒备的样子,又放下了手。

“你想让我跟爷爷认错?”顾千秋好像读懂了他的来意,唇边扬起怪异的笑容。

看到这样的她,邵玉城有些慌了,“没有……”

顾千秋退了一步,冷笑:“现在看到我被困在这里,你们都满意了吧。”

邵玉城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我就是不愿意依附别人活着,我就是不愿意替别人洗衣做饭相夫教子,我就是不甘平凡、不想碌碌无为。不行吗?”她大声质问,无意间将药膏碰掉在地上。

邵玉城低头望着地板上的药膏,眉眼深邃,脸上破天荒的没有笑容。

“不是,这样很好。”

顾千秋一怔。

他把药膏捡起来,放在手中摩挲了一阵子,递到她面前:“顾千秋这三个字,本来就是这样写的。”

顾千秋没有接过来,她望着邵玉城郑重的模样,几乎崩溃的眼神中渐渐凝起了一丝理智。

“我那时候……”邵玉城仍旧垂着眸,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万语千言化作一声低叹,“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也没有什么万古不变的规矩。强者,不需要让所有人都理解。”

顾千秋望着他,素来平静的眸中像刮起了一场风暴,时明时暗,不得平息。

她丝毫不掩饰脸上的震惊、疑惑和防备。

只是好像一场高烧过后,思维变得迟钝了很多,竟然听不明白邵玉城这些话的意思。

“我和你爷爷约了一盘棋,先走了。”他不由分说地将药膏塞进她手里,意有所指道,“顾千钧就在门外,你……不要太久。”

邵玉城省略了一个字,说完便走出她的房间,轻掩上门。

顾千秋的眼泪在刹那间涌出眼眶,一滴滴砸在地毯上。

她真的没有哭太久,顾千钧也真的就在门外。

顾千秋打开门,“哥,带我去爷爷书房。”

顾千钧挡在她前面,冷峻的面色一如既往,“你去爷爷书房干什么?”

顾千秋平静地望着他,“听说邵玉城找爷爷下棋去了。”

“嗯。”顾千钧没有否认,意味深长道,“他要和爷爷一决高下。”

顾千秋是真的意外了,“他这么自不量力?”

邵玉城那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还去挑战爷爷?输赢且不说,看他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难以想象他会去认真地和谁竞争什么。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顾千秋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向里窥望。书房中气氛紧张,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顾老爷打开盒盖,将黑子推至邵玉城眼下,“你先行。”

邵玉城笑着将黑子接了过来,“爷爷的美意,晚辈却之不恭。”

顾千秋倚在门框上,听着屋里的动静,讥讽道:“瞧他这点出息,以为占了多大便宜一样。”

顾千钧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她身后,挺拔的眉骨下镶嵌着一双点漆似的眼眸,光影交融处深达万丈,望不见底。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恰如他一直捉摸不透邵玉城。

棋子声哗哗作响,“啪嗒”一声,第一子落定。

顾老爷久久没有回应。门外二人都觉得奇怪,凝神屏息仔细听了半天,顾老爷苍老而自负的嗓音缓缓响起:“年轻人,你会下棋吗?”

邵玉城漫不经心地捏着第二枚棋子,“依您看呢?”

“我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顾老爷向后倾着身子,靠在椅背上。

邵玉城惊讶道:“难道我下错了?”他又望望棋盘,“没错呀,这个位置地处八荒之中,六合之正,风水极佳!”

顾老爷眯了眯眼,忍着不悦:“第一手下在天元?”

顾千钧和顾千秋皆是一震。这步棋……确实有点像开玩笑。天元气虚,想在棋盘中部着力并不容易,这种下法更是闻所未闻!任何一个棋手都不会做这么荒谬的事情!

邵玉城笑得一派怡然自得,好像并未听到顾老爷的质疑:“爷爷,请吧。”

顾千秋回眸望向顾千钧,顾千钧一脸凝重,若有所思。

“金角银边草肚皮,第一手应该下在星或小目才对。”顾老爷善意指点,“这样一来,你免不了被制约在这里几手。”

邵玉城摆出虚心受教的表情,听完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规矩!”

门外,顾千秋抬手扶住门框,低声道:“回去吧。”

顾千钧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屋里移出来,落在她的发顶:“不看了?”

“他根本就是在戏耍爷爷。”顾千秋背对着他,平静道,“如果是为了给我出气,那你进去把他叫出来,告诉他不必了,我不会承他的情。”

“既来之则安之,看完。”顾千钧口气强硬得不容置喙。

顾千秋本想反驳,可是感受到身后沉重的压迫感,终究没再说什么,安静地将头抵在门框上,继续看了下去。

几着过后,顾老爷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你在学我?”他下在什么位置,邵玉城就跟在棋盘上相对的位置,没过几手就在棋盘形成了完整相对的布局,黑白大有分庭抗礼之势。

邵玉城很大方地承认:“我是个学徒,什么都不会,怎么能不学呢?”

门外顾千秋一脸错愕,顾千钧的嘴角却几不可见地扬了起来。

顾老爷斥道:“哪有这样的下法,简直胡闹!”

邵玉城赔着笑,动作却依旧从容,“那还是要请您多多指点。”

顾老爷不知是被他的出其不意打败了,还是被他的厚颜无耻打败了,棋盘上突然出现几手破绽。他落子的一刻便后悔了,谁知邵玉城却浑然未觉,落子的套路依然天真无邪。

顾老爷不愧是老棋手,几步便稳住了阵脚。他谨慎地留了一着,以防不测。这小子的路子看上去狗屁不通,可是行至一半,竟隐约有些抢占上风的势头。

“爷爷,规矩用的不得当,反而是自寻桎梏。”邵玉城忽然扯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顾老爷吃不透他的用意,只好见招拆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邵玉城的手停留在棋盘上空与顾老爷上一着相对的位置,却迟迟没有落下,“那第一手不下天元,是谁规定的?”

“不成文的规矩!”

邵玉城笑了笑,“男尊女卑,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他执子的手渐渐靠近棋盘,说话间棋子的落点却猛然偏离了原定的方向,一着断在顾老爷还未来得及连接的要害之处。

顾老爷原本习惯了他亦步亦趋的模仿,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棋局大有溃败之势。

原来那时的破绽,这小子不是没有察觉,而是故意放纵!

为的就是此刻,在对手不顾中腹,开始在边角争地的时候杀一个措手不及!

顾千秋的手指紧紧扣在门框上,目光不可置信地锁住屋里对弈的二人。

顾千钧会心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好看着。”

“老一辈留下来的训教,不乏金玉良言。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上上之选。”邵玉城从拾起一枚黑子,棋风陡然间凌厉起来,“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循规蹈矩的年代了。以爷爷您的睿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顾老爷勉强维持着脸面,大声斥道:“数典忘祖!一派胡言!”

他也不甘示弱地开始反击。

可令人震撼的是,几步之后,局势一下子拉开了悬殊的差距,黑棋以一子之优占尽了上风。原来是借上了天元那一步“废棋”的力,一举吃了他好几颗子。起先不中用的天元之子在邵玉城精心的布置和利用下,竟成了不可或缺的奇招。

“中央开花三十目……”顾老爷感慨道,“我竟然着了你的道。”

“承让了。”邵玉城笑道,“人生如棋,大多数人都不会太在意过程,出奇方能制胜。您守着规矩确实不会输。”

“但我们破而后立,也未必……”他落下最后一子漂亮收官,“就不能赢。”

顾老爷抬头,犀利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请您不要再过分约束顾千秋。”邵玉城收起玩笑之色,诚恳地请求道,“她应该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而不是埋没在这那些规矩教条,简单地嫁人生子,困于柴米油盐。这,不是她人生的价值。”

屋里又说了什么,顾千秋已经听不清。

耳边回荡的,是哥哥最后那句:“千秋,你需要的不是别人为你做什么,而是有人能明白你在做什么。”

她在抗争,为了自己的人生抗争。

她想,得一知己,是何等幸事。

什么人权,什么信仰,都太过虚无缥缈。

波伏娃最终还是收获了爱情,她和萨特相互扶持了一辈子,虽然无名无分,可她未必就不幸福。

“姑姑不是死于婚姻或者爱情,她只是生得不幸,还遇到了一个人渣而已。”顾千钧说,“我知道你对此耿耿于怀,可如果你把她的死简单归咎于婚姻、爱情,或者归咎于她的性别,那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不会过得像她一样,至少,你有他。”

他微微扬起下颌,顾千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男孩俊透的容颜被晚霞点亮,透过狭窄的门缝,一瞬间映入了她心里。

那天,她也在书房门口,沉默良久,最终想通了什么一般,低声道:“邵玉城,真是个天才。”

……

或许是聪明的人大多相似,邵玉城不知道,几年后,段悠也用了同样的方法在江临手里讨到了一个机会。

不同的是,她输了,他却赢了。

他也不知道,那天的一局棋到底有没有帮顾千秋改变她的处境。

他只知道,自此之后,他刻意疏远顾千秋,可对方却一夕之间性情大变,所作所为越发地偏离了她自己当年的宣言。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邵玉城手足无措,谨慎小心,一边奇怪,一边又咬牙切齿地痛恨着。

痛恨着顾千秋把他逼得束手束脚,而她自己,却日渐成了一只流连在男人堆里的花蝴蝶。

他讨厌她虚伪世故的笑脸,讨厌她逢迎谄媚的模样。

每次见到,都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

他想撕开她虚伪做作的假面,他想质问她,你忘了小时候的你都说过什么吗?!

可那又如何?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人生指指点点……

他曾经差点害死过她,只要想起她在那个滂沱的雨夜低声呢喃的那句“还不如让我去死”,邵玉城就浑身冰凉、血液逆流。

他做不到像她身边其他男人那样,若无其事地和她调笑玩闹。

他做不到,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只能强迫自己把和顾千秋有关的情绪全部封藏起来,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面对。他日复一日地在心里强调,他们只是朋友。

这样强调了几千几万遍,不光是别人,连他自己都信了。

所以哪怕有那么多人跟他讲过,顾千秋倾心于他,明示、暗示怎么样的都有,但邵玉城还是不信。不为别的,就为她那副抱着墓碑,了无生气的模样,他不想再看到一次了。

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一次了。

他们都不懂她,不懂她是个怎样的人,不懂她的骄傲也不懂她的悲伤。

他想,倘若顾千秋一辈子不结婚不嫁人,那他,便已经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了。

这还不够吗。

你还妄想什么呢,邵玉城。

他望着眼前的墓碑,一遍遍这样问自己,问到心都疼了。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你这个时候来看它,是怕自己忘了什么吗?”

邵玉城浑身一震,回过头来。

守墓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神平静却又饱含着洞悉一切的智慧,“这里的每一座死人碑,都是活人的路标,很多人在犹豫彷徨的时候都会来看看自己过世的亲人。你呢,年轻人,你需要它来提醒你什么?”

邵玉城瞬间喉咙发紧,干涩到说不出话。

他需要它来提醒自己,收起无妄的欲念,恪守当年的誓言,他和顾千秋只是朋友。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自己做到了,顾千秋却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私自对他动了心。

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邵玉城心乱如麻。

她背弃了自己的初心,让他这二十年全部的努力付诸东流。

邵玉城低眉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猛地一攥拳,眉眼尽是压抑的痛苦。

这二十年来,他苦心孤诣、精疲力尽地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啊……

裤兜里的手机不停震动着,从他出了医院父母就一直在给他打电话,邵玉城本想关机,可他怕顾千秋会找他,所以一直没有狠下心。

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条短信,是他母亲发来的,内容简短:赶紧回来,你爷爷气昏过去了。

邵玉城大惊,出了墓园就看见自家司机已经候在门口了,他面色沉凝,对司机道:“快回医院。”

……

回到医院时,邵母正捂着胸口坐在病房里垂泪,邵父也是出离愤怒,见了他就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我和你妈迟早被你气死!不孝子!你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邵玉城被打得眼前发白,片刻才缓过神,问:“爷爷怎么样了?”

“你还有脸问!”邵父怒不可遏,“先滚去关心关心你媳妇,你爷爷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看来爷爷应该是没什么大事,邵玉城松了口气,可父亲话里的“媳妇”二字又让他顿了顿,郑重道:“爸,有件事……”

邵顾番外037 身败名裂(一)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顾千秋和段子矜聊了许多,两人很是投机。

后来顾千秋才知道,她偶然遇见的女人,竟然是那位名动天下的江教授的心上人。

她到家时,顾千钧正在打电话,因为家里没人,他也不太避讳,“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这件事过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顾千秋只听见这么一句,因为哥哥看见她就把电话挂了,目光冷锐犀利地望着她,“你今天没去公司,去哪了?”

顾千秋心里打鼓,脸上却面不改色,“出去见了个朋友。”

往日以她这点火候是绝对瞒不过明察秋毫的顾千钧的,可今天顾千钧也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竟没看出她在撒谎,只说:“晚上我给你安排了人,去见见。”

顾千秋皱眉,没想到他来真的,“哥……”

“你说什么都没用。”顾千钧截断她的话,“你既然能喜欢上邵玉城,别人怎么就不行?我又不逼你马上嫁给他,见见总没坏处。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顾千秋在心里默默补了句,她还真是这么打算的。

“还有,明天和legacy的负责人见面,你还是要去一趟。”顾千钧忽然道。

千秋愣了愣,legacy是邵玉城和江临等人几年前收购的那家空壳公司,在他们四位老板的光环加持下,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业界一匹横空出世的黑马,势头直逼唐季迟手里的埃克斯集团。

legacy和顾氏是有合作的,顾千秋曾被邵玉城点名负责。

但自从出了半个月前那场酒后意外,顾千钧就严令禁止她参与和legacy有关的任何项目了,她手里的全部工作也都移交到了大哥手上,由他亲自盯着。

她知道哥哥是护着她,怕她再遇到邵玉城。

那这次是?

接触到她略带疑惑的眼神,顾千钧眉峰微微蹙起,“明天下午我有很重要的事,没法亲自过去。但legacy是大客户,怠慢不得,只有你去我才放心。我已经和他们多次确认过了,负责和我们对接的是新上任的总工程师,女的,邵玉城不会来。”

顾千秋点点头,“这样。”

看来哥哥明天还真是有“很重要的事”,不然他是决计不会让她冒险的——谁知道邵小公子会不会心血来潮跑过来掺一脚?毕竟他是老板,他想去哪、想搀和哪个项目,不用任何人同意。

事实证明,顾千秋对邵玉城的了解还是透彻。

第二天下午,邵玉城果然出现在了谈判桌上。

从她一进门开始,他的视线就如影随形,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裹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连周围的人都看出来邵小公子的眼神太过于炙热摧灼,尴尬得不知怎么办,他本人却丝毫不知收敛,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沉沉盯着她看。

顾千秋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借口去卫生间,逃离了这个令她窒息的地方。

她用凉水冲了冲发烫的皮肤,望着镜子里那张称得上风华绝代的脸,轻轻阖了下眼眸。

半个月前那场干柴烈火的情事还历历在目。

她没有说过,那其实,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因为在里看到他喝得酩酊大醉,彷徨无助地满口叫着她的名字。

顾千秋也会恍惚地想,也许她再多等一秒,他就会想通了。

可她等来的是什么呢,是第二天早晨被叶楚“捉奸在床”时的屈辱和绝望。

顾千秋这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那样丢脸的时刻,她嘴上说着她和他什么都没有,心里却还有一分期冀,倘若邵玉城敢在叶楚面前承认,倘若他敢,那她就算天涯海角随他去了又如何。

可他没有反驳她的话,他甚至说要对她负责,因为他们是朋友。

顾千秋扶着眼前大理石面的盥洗台,心口被他亲手凿出的窟窿还在,她却除了冷和麻木之外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你知道放弃一个喜欢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是什么感觉吗。

顾千秋想,她知道。

无异于将血肉剥离筋骨,灵魂拖出体外,她哭不出来,痛到崩溃,只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而如今,半个月过去,她竟已经麻木了。

她笑自己,原来喜欢也不过如此,心死也就是一瞬间。

五分钟后,她踩着高跟鞋走出卫生间,又是那个优雅高贵、从不失态的顾二小姐了。

可没想到回到会议室里,邵玉城却不在了。

美眸间闪过微不可察的意外,下属对她轻声耳语:“二小姐,刚才邵总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但他有话留给你,说……”

“不用说。”顾千秋温声打断,眼中波光晃都没晃一下,宛若一潭凝固的水,“继续开会吧。”

……

与此同时,江岸边某个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擦了擦手里的枪管,抬手,冰冷消音器堵在对面老男人的眉心,嗤笑声里渗透着极致的怒意,“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你说我留着你到底有什么用?”

老男人吓得不停哆嗦,连连告饶:“你先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我愿意跟你好好说,你怕是出了这个门,转脸就能把我捅出来将功折罪吧。”

“怎么可能!”老男人脸色发白,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事,心虚得冒冷汗,“千钧,我可是你姑父啊,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可能把你卖了以求自保?”

举着枪的正是顾千钧,他面寒如霜,嗓音冷峭:“一家人?你想和我攀亲带故,也得在我姑姑活着的时候。黄先生你别忘了,当年是谁签字放弃治疗,害得我爷爷赶到的时候姑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惨死在医院里了。”

“那、那不是因为……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顾千钧眯起眸,冷厉的杀机迸射出来,格外让人胆寒,“没想到千秋会去找我爷爷,也没想到我爷爷会去,是吗?当年你给我姑姑买了不少保险吧,她死了你还狠捞了一笔,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枪口一转,眼也不眨便朝老男人的膝盖开了一枪。

老男人油腻发福的身体顿时跪了下去,捂着流血的伤口,哀嚎不止,“千钧!我们现在,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怎么能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顾千钧冷笑,“你也配给我当桥?本来我打算这件事你办好了我留你一条命。结果呢,我三番五次警告你小心、小心!你还是能给我搞出这么大的岔子来。”

老男人忍着遽痛,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我也没想到他们那什么狗屁研究所居然在空中搞了个卫星拍摄,我们交易的时候,真的确定了附近没有人在场……上次千秋不是问过了吗?你也告诉我那个实验基地不会启用,我……我就以为……”

门外,身穿黑衣带着墨镜的助理匆匆进来,“顾总,大概查清楚了。”

顾千钧见到他,暂时收起枪,眉头紧锁,“情况如何?”

“黄先生的脸应该没拍清楚。”

老男人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大呼道:“千钧,你看,没拍到我!”

助理厌恶地扫了他一眼,继续耐着性子道:“但是想查出他的身份也不难。”

顾千钧头疼不已,捏着眉心,沉声问:“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卫星拍摄的照片应该会被存档在中枢数据库里,江教授目前人在欧洲,听小道消息说生死未卜,应该没办法及时查阅。”

听到助理的话,老男人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可他看了看助理又看了看顾千钧,见两人的表情都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阴郁,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这不是挺好的吗?”

助理道:“这一切都只建立在只有一个人知道中枢数据库密码的假设前提下。以江教授的缜密心思,他离开之前不可能不留个心腹在这里主持大局。”

顾千钧收拢手里的枪,骨节寸寸泛白,目光也凌厉阴狠起来。

他缓缓念出一个名字:“邵玉城。”

助理点头,“很有可能是他。”

说完又补充道:“我刚才联系了陪二小姐去谈生意的下属,他们说刚才邵玉城出现在了会议室,但是接了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顾千钧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暗,没说话。

半晌,他深喉间滚出一声短促的笑,“我还没想去找他麻烦,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老男人,眼里尽是绵长幽深的算计,“也好,这次我就两个一起收拾。姑父,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实在是你自己蠢得让我没法放你一条生路。”

老男人瞪大眼睛,瞳孔里倒映着枪管重新抵上自己的眉心的场景。

表情,定格在了这一幕。

顾千钧动完手,摘下手套,脱掉沾了硝烟的衣服和鞋,扔在一处,吩咐道:“把这里角角落落都收拾干净,衣服和鞋找地方烧了。”

助理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道:“是。”

而后又问:“那邵玉城那边……”

“得想办法拖他几天时间,只要他和江临不在,就没人有权利从iap的中枢数据库里调取档案,我们就有时间思考对策。”

助理无言,道理他都明白,可是现在邵玉城多半已经接到了码头实验基地拍到了奇怪场景的消息,已经在赶去研究所的路上了,怎么才能让他临时回心转意,拖住他的脚步呢?

顾千钧闭上眼,额间青筋交错,显然也是纠结万分。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睁开眼,下定决心道:“让司机立刻把二小姐带来。然后,按我说的做。”

……

这场会面显然是非常失败的,先是legacy的负责人匆匆离去,后是顾千秋被人十万火急地叫走。

她坐在车上,看到司机满脸严肃的模样,心微微沉了下去。

想到昨晚哥哥说他今天要去处理非常重要的事,顾千秋实在难以心安。

她忍了又忍,逐渐坐不住了,“我哥到底有什么急事找我?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司机摇头,“二小姐,我们也只是按吩咐办事,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顾千秋扶额,如若不是司机在她家工作了十几年,她很熟悉对方的为人,她都要以为他是不是想把她拐走卖掉了。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司机报了个名字,顾千秋一愣,那是地处江岸码头附近的某个高级酒店,也是那片地方唯一不属于邵氏集团的产业。

这是……故意避开邵家的势力,选了个邵玉城没法伸手去管的地方,还是巧合?

顾千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念头,可她心跳得非常快,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

酒店的占地面积非常大,几间总统套房相隔甚远,她被带进了其中一间。

顾千钧正好洗完澡、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

他的腹肌线条纠缠紧实,透着男人独有的力量感,与那晚她见到的邵玉城的腹肌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顾千秋怔了下,别开视线,随着二人年龄增大,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不避讳的时候了。

顾千钧本想洗完澡赶快换上新衣服,也没想到刚好被她撞见自己出浴,眸光一深,脚步顿在那。

他倒没顾千秋这么拘谨,淡淡道:“你在客厅先坐一坐,我去卧室换件衣服就出来。”

顾千秋点头。

他不消片刻就穿戴整齐出来了,顾千秋还没来得及问,他便竖手截住她:“你和邵玉城是不是一直共享定位?”

顾千秋道:“已经关了。”

前几天为了避开邵玉城,她已经把时时位置共享关了。

但是邵玉城在她手机里安装过一个sos联络插件,让她可以在手机有电的任何情况下一键发送自己的位置给他,不管有没有信号和网络。这是个紧急求救功能,除非她主动发送,否则邵玉城不会知道她在哪。

不过,千秋想了想,还是缄口,没跟哥哥说插件的事。

顾千钧伸手道:“把你手机给我。”

千秋不疑有他,递了上去。

顾千钧拆下她手机的sim卡,顺着三十几楼的高度就扔了下去,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手机递还给她。

千秋愣住,一时忘了去接,“哥,你要干什么?”

邵顾番外038 身败名裂(二)

“不想让你联系他而已。”顾千钧望着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深邃,“哥哥现在需要你帮忙,这件事非常重要。但是为了你好,暂时先不要问我具体细节。”

顾千秋被他过于深沉的目光慑住,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那……你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顾千钧在她身旁坐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她交叠在腿上的手,“呆在我身边就可以。”

顾千秋将信将疑,咬了下唇,轻声问:“哥,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会不会有危险?”

她眼里的担忧不似假的,顾千钧心中宽慰,表情都没有寻常那么冷峻严肃了,“只要你配合,就不会有危险。”

顾千秋颔首,还要说什么,门突然被人打开。

来者应是没看清沙发上有两个人,以为只有顾千钧在,语速极快地说:“顾总,我已经匿名联系了媒体记者,也给邵玉城放了信过去,只要他联系不上二小姐,肯定会……二小姐?!”

顾千钧眸色一厉,尚未出口制止,助理就自己先瞧见了沙发上多出的女人。

他大惊,语无伦次地说:“您、您已经到了啊……”

顾千钧喝道:“废物,滚出去!”

助理骇然,忙转身离开。

屋里霎时寂静下来。

顾千钧看向一旁垂着头、缄口不语的女人,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没了底气。

他坐立不安,在她眼前走了两圈,眉宇紧锁,低声唤她:“千秋……”

女人缓缓抬头,露出过于明艳动人的眉眼,延颈秀项随着她抬头的动作拉扯出完美的弧度,像天鹅颈一样白皙优雅。怎么看都是足以让人瞬间沦陷的芳泽,如若她眼底的温度没有那么凉的话。

“哥,他刚才说邵玉城,还有媒体。”她一字一字道,“我听见了。”

顾千钧看到那双红唇上下轻阖,又听到她吐出“邵玉城”三个字,心里登时烦躁起来,“那又如何?”

他表情一沉,冷冷道:“一遇到邵玉城的事情你就这么关心?”

对方言语中的讽刺太明显,顾千秋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却平静开口道:“你不用拿他来刺激我,你明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他。你告诉我,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和媒体记者又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你又怎么样。”顾千钧勾唇,笑意停留在唇畔,眸间仍是一片寒气逼人,“你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顾千秋越听心越掉得厉害,她抿了抿唇,试探道:“哥,我们不是仇人,你何必这样说话,好像我一定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一样。”

“我是为了你好。”顾千钧不为所动,“你最好不要知道。”

过了没一会儿,助理又匆匆回来了,这次他谨慎地走到顾千钧身边对他低声耳语。

千秋审视着二人,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是,她视线掠过助理手上的手套时,瞳孔骤然缩紧。

是血。

很多血,已经凝固了,附着在那副黑手套上不那么显眼,但是阳光一照,还是能看出些许端倪。

顾千钧余光看到女人隐隐发白的脸色,却无暇顾及,因为他自己此刻也心乱如麻。

今天这场意外来得太突然,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现在他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哪怕出了一丁点思虑不全的差错,他都可能万劫不复。

“你在这里等着,哪都不准去。”顾千钧叮嘱了她一句,随助理出了门。

顾千秋当然不会在这里乖乖候着,他们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所幸的是楼道里非常安静,所以她不用跟得太紧,也能凭借二人的脚步声大概判断出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顾千秋脱掉高跟鞋、拿在手上,赤脚踩着地毯,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这酒店大得吓人,她在弯弯绕绕的楼道里跟了将近十分钟才确定,他们去了另一个房间,和刚才她所在的套房几乎是几何距离上最远的。

隔着一个转角,千秋听到她哥哥压低了嗓音问:“人都撤走了?”

助理边开门边答:“顾总您放心,这种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监控摄像已经关了,这一层所有的房间我都匿名预定了,除了您和我……哦,当然还有二小姐,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您再检查一下屋里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顾千钧颔首,跨步走了进去。

顾千秋迟疑了不到一秒,也迅速跑过去,屋里的人没想到她会过来,正如她没想到自己会在屋里看到什么。

一时间,三人脸上都是震惊不已的表情。

她腿一软,险些跌跪在地上,扶着墙往后撤了两步,“你们……”

顾千钧最先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抓住她!”

助理二话不说上前禁锢住她的胳膊,“二小姐,得罪了。”

顾千秋连挣扎都没挣扎,她呆呆地看着屋子里倒在血泊中的人,开口语气轻渺得如烟似雾,“顾千钧,那是谁?”

男人寒眸一凛,墨色凝固在眼底,悄怆幽邃,“你不认识他?”他嗤笑,“他不是你做梦都想杀了的人吗?”

顾千秋瑟瑟发抖,紧绷的神经只消再扯上一分就要断了。

“顾千钧!”她声音都变了调,“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为什么?!”

顾千钧走上前来,看到她崩溃的模样,心里一拧,刚要抬手去碰她,却被她躲开。

她看他的眼神带着万分的戒备和警惕,顾千钧顿了顿,收回手,面无表情道:“我说过,知道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不该跟过来的,千秋。”

顾千秋内心深处还在颤栗不止,可她脑海里倏然划过什么念头,许多不可思议的猜测像被一根线串连起来,逐渐清晰锋利。

“你叫了媒体和记者,还有邵玉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想干什么!”

顾千钧比她高出一头多,站在她面前低眸看她时,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再加上深浓的讥诮,更显现出两人实力和力量上的差距,“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容颜淡漠,无动于衷,“你无需同情他们两个,姑父是办事不力,罪有应得。而邵玉城,他对你做过多少过分的事你比我清楚,我会一件一件找他算。”

顾千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你要嫁祸给他?!”

“别担心,不算嫁祸。”顾千钧踢了踢脚下那把枪,“这上面虽然沾有邵玉城的指纹,但只要花时间仔细排查,就能查出是指纹后来被人故意做上去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可能要失去自由身,受一阵子牢狱之苦。”

顾千秋愕然,“你图什么?”

“我有不得不让他失去几天自由身的理由。”顾千钧波澜不兴地回望她,“而且,私心来讲,我希望他身败名裂。就算刑警能还他清白,老百姓也不会信的。你是做公关的,你比我清楚这群愚民的心态,只要出事的是达官显贵,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他们都会拍手称快。反之,若那位达官显贵先是被抓进去,最后却又无罪开释,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顾千秋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他们不会听取所谓的“官方”通告和解释,他们只会觉得,是因为邵家有钱有势,四处疏通打点,换他逍遥法外。

且不说邵氏的股价会不会一落千丈,他这样做,等于把邵玉城后半辈子的清白名誉都钉在了耻辱柱上,任人置喙。

就像一盆脏水,一旦泼出去,洗不干净了。

顾千秋怔了很久很久,红唇哆嗦了下,轻声开口:“他为什么会来?”

顾千钧目光不变,冷静而运筹帷幄,“我以为你不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猜想被证实,顾千秋闭上眼,心中满是酸涩和凄凉。

他为什么会来。

因为她在啊。

“你跟他说了什么?”她闭着眼问。

“没什么,只是让他知道,有个老男人骗你到了酒店、意图不轨而已。”

千秋强压下心头的悲苦,睁开褐瞳觑着眼前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是我?”

她们离得很近,可顾千秋还是无法透过男人黑眸中肆意弥散的浓雾,看清他深邃的眼底究竟是何种情绪。

她只听到顾千钧慢条斯理地开口:“因为,他正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别人拦不住他。”

他说得平静,可整个过程,他自己都捏了把汗。

江临不在,邵玉城就是iap的负责人。倘若实验基地因他不慎酿成事故,邵玉城难辞其咎。而且研究所隶属中央,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形同于十万火急的大事。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阻止邵玉城……

除了他家这个傻丫头之外,不作他想。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邵玉城接到了一通不知真假的匿名短信,说顾千秋被人带到了酒店、意图不轨,他想也不想就在高架桥上停了车,给顾千秋打电话,还派人去定她的位置。

电话当然是打不通的,顾千秋手机的sim卡已经被拔了。

而位置,只能通过运营商,模糊地定到她手机失去网络信号之前最后的位置。

也就是,这间酒店。

他立马调转车头就朝这边赶来。

邵玉城情商虽低,但他不傻,这么明摆着像个陷阱的局,是个聪明人就不会踏进来。

可他不假思索地这样做了,理由很简单——

因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不能让顾千秋出半分意外。

顾千秋只觉得空气稀薄得发冷,让她又冷又窒息。

她想,怪不得她一来这里,顾千钧就把她手机的sim卡扔掉了,原来是不想让邵玉城打通她的电话、确认她的位置。

怪不得邵玉城每天都想尽了办法找她,可是开会开了一半,他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原来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

多重要呢?顾千秋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件事对他来说,依然没有她的安危重要。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完他让人转达给她的那半句话。

顾千钧最后巡视了一遍房间,确认摆放没有问题,对助理打了个手势,“带二小姐回去。”

顾千秋就这么被架着回到了刚才的房间里,整个人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了无生气。

过了几分钟顾千钧才回来,脸色不怎么自在,“人手不够,我们不能在这看着她。”

助理也很无奈,“那不然先把二小姐锁在这里?”

顾千钧看了她一眼,阴沉沉道:“门肯定是要锁的,但是这丫头精得很,光锁恐怕不够。”

助理意会,赶紧剪断了屋里所有的电话线。

顾千钧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对助理道:“剪刀留下,你先出去。”

助理依言放下剪刀,出了门。

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顾千钧对她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顾千秋一怔,错愕地抬头看他。

顾千钧面色不改,声音因为急促显得有些焦躁,“是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见顾千秋不动,他语气更加森寒了:“我知道你从小聪慧,但是现在,论力量你肯定斗不过我。识时务一点,自己脱了衣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顾千秋明白他说得对,但要她在自己亲哥哥面前脱衣服……

顾千钧耐心耗尽,直接大步走上前,扯掉了她的外套、衬衫。

顾千秋大惊失色,“你转过去!我自己来!”

顾千钧也没真的想亲自扒了她,闻言顺势放开她,转过身。

千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掌,想要砍向他的脖颈,可还没动作,便听他淡淡道:“如果你有一下砍倒我的自信,不妨试一试,否则我劝你放弃。”

顾千秋听到他开口,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咬紧牙关,片刻后,收掌成拳,解起了自己的衣服扣子。

脱完后,顾千钧回过头,“衣服留下,你可以去浴室或者卧室待着,别着凉。”

千秋吓了一跳,连忙去捂自己的敏感部位,可他却根本没看她,径自低下头把她扔在地上的衣服全部剪烂了,彻底杜绝了她从这里出去的可能性。

邵顾番外039 身败名裂(三)

做完这一切,顾千钧转头离开,临走前对她说:“我五分钟之后回来,会带新的衣服给你,你最好别在这五分钟里给我搞出什么事。”

……

楼下的记者们身着便装聚在一起,不停看着手表上的时间,疑惑道:“还要等多久,消息确切吗?”

“不知道啊。我们只是听说一会儿邵家那位二世祖会过来,只要跟着他,就能拍到大新闻。”

“我们也是!”另一家媒体的记者附和道,“这么多家媒体同时接到线报,应该错不了,肯定是大新闻。”

“哎呀,要真是大新闻,我们还想抢个独家呢!”

“得了吧!”那人笑他,“你看看那边,连直播平台都派人过来了。估计咱们的稿子刚起个标题,人家的视频就已经在网上传疯了。”

“哎……”

顾千钧在酒店大堂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观察着这一幕。

确定了这边没有问题,他放下心来。

现在只等邵玉城了。

刚这么想着,就见一辆跑车飞速驶来,在酒店门前急急刹车。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昭示着主人的急躁与不安。

顾千钧唇角一勾,“终于来了。”

邵玉城拉开车门走下来,第一时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虽然不像娱乐圈里的人对镜头那么敏感,但毕竟久居高位,通过这些人的神态举止,他就能判断出他们的身份,以及——他们在等他。

但邵玉城没有躲,只要顾千秋在里面,就是他赴汤蹈火的理由。

“谁让你们来的?”他冷眼扫过去,俊美如玉的容颜面无表情起来,竟也是十足不可进犯的威严凌厉。

有胆小的记者已经被他一眼吓得低下头去,其余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邵玉城心头的怒火蹿高了些,额间青筋隐现,“我现在没空理你们,从哪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谁敢跟过来试试。”

他的声音没多大,却带着令人止步的魄力,一群人被他一句话喝得缩回脚步。

顾千钧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他才亲自下来,为保万无一失。

他掏出手机,将已经编辑好的消息群发出去。

不一会儿,各个台的记者都接到了领导的命令——

跟进,这个新闻死也要跟进。

记者们面有难色地迟疑了片刻,待邵玉城乘坐的电梯缓缓关门后,他们才敢走进电梯间。

看清邵玉城的电梯停在几楼,一群人乘上旁边的电梯,迅速跟上。

亲眼看到这一切后,顾千钧冷笑一声,用速度最快的总统套房专用直梯,在所有人之前回到了顶楼。

果不其然,在顶层的楼道里,他听到邵玉城急促的脚步声,应当是在寻找他透露给他的门牌——鸿运当头。

这个酒店大得出奇、结构混乱,套房的门牌甚至不是以数字号码编订的,而是类似“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这样的吉祥祝福,让邵玉城找起来非常吃力。

不仅门外的人焦头烂额,顾千秋一个人在房间里,裹着浴室里的浴巾,也是走来走去、坐立难安。

顾千钧如他所言,五分钟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套衣服。

“怎么不去浴室里泡个澡?”顾千钧看到她光脚踩在地毯上,不悦地皱了皱眉,“你这样容易着凉。”

言语间的关切一如往昔,千秋只觉得荒唐好笑。

可她根本笑不出来,顾千钧有空关心她的死活,只能说明,他的计划一切顺利。

这也就意味着,邵玉城即将遭遇他人生中最大的劫难。

千秋不想理他,伸手去拿他手里的衣服,动作急得像抢一样。

顾千钧稍一抬手便躲过了她的手,他说:“现在还不行,邵玉城还没找到那个房间,你穿戴好了肯定会出去给他报信。”

千秋忍无可忍。

她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生气的时候,好似所有的痛怒都集中在心口一点,撑得她快要炸了!

“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她大喝了一声。

顾千钧顿时脸色就变了。

楼道里,男人的脚步猝然一顿。

他的手还停在门把手上,没有去推眼前这扇门。

门上,“鸿运当头”几个大字格外惹眼。

男人漆黑的眸底却浮现出一抹沉思和疑虑——

那声音是顾千秋的,他就算聋了都能听出来。

她不在这间屋子里?

心狠狠下沉,沉到了底。

邵玉城知道,今天这一遭极其蹊跷,大概率是个陷阱。

他却宁愿,这是个陷阱。

宁愿顾千秋好端端地在公司、在家里、在任何地方,而不是这里。

可方才那一声,无疑是证实了他心里最坏的猜测。

他又打量了一眼这扇门,黑眸间有犀利的锋芒一闪而过。

千秋的声音确实不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他该进去吗?

万一……

邵玉城闭了下眼,犹豫了连半秒都不到,坚定地转身,向他模糊识别出的方向走去。

对他而言,时间不止是金钱,而是顾千秋的清白乃至性命。

他不能赌错一丁点,不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亲手将她置于死地。

他已经险些害死过她一次了,若再来一次……

若再来一次,这辈子,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邵玉城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一边放轻脚步仔细聆听,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发愿:千秋,你再出一点声音,再出一点声音我就能找到你。

但是楼道里阒然无声、针落可闻,却是,再没一丝声响。

因为,屋里的顾千钧气急之下猛地扑过去捂住了千秋的嘴。

以顾千秋的身板,哪里能承受这样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的重量?

被他这么一扑,两个人同时跌在沙发上。

她身上的浴巾被他的腰带勾住,往下滑去。

千秋大惊,连忙伸手去拽,却还是隐约露出了自己雪白的胸脯。

这场面看起来极其色情暧昧,如果没有两个人相互对峙、如临大敌的眼神的话。

顾千钧瞪着她,眸中腥红一片。

他开口,字音像是从牙关里磨碎了挤出来的,密密麻麻地扎着她的耳膜,“顾千秋,你想害死我吗?”

千秋被他按住了嘴,只能“呜呜”地发出极小的声音。

她心头悲凉,眼中恨意弥漫。

房门,却在这时忽然被人用力拍响。

“千秋!你在里面吗?顾千秋!开门!”

顾千钧大惊失色,千秋一震,几分希冀从心底飘摇直上,眼睛都亮了。

顾千钧看到女人眼里的光,混着泪水,变得异常明亮。哪怕她形容狼狈,这一刹的光亮仍旧美得惊心动魄。

他微怔,烦躁慌乱之外,渐渐感到了某种咬牙切齿的痛恨——

他恨她的开心。

邵玉城来了,她便这样开心?

眼底的狠戾悄无声息地加重,顾千钧捂紧她的嘴,防止她出声。

“千秋!”外面的拍门声更大。

顾千秋看也不看顾千钧,费力地挺起身子,目光朝门外望去,好似透过房门看到了屋外奋力砸门的男人。

邵玉城仔细听了听,屋里确实没有半点动静。

他权衡了一下轻重,还是不敢将时间耽误在这一间房上,便又去敲其他房门。

声音慢慢远了,女人眼中的星光无力跃动了几下,也熄灭了。

“他找不到你,还是会去那间房,你信吗?”

顾千钧自负地笑,面色却阴鸷得结冰,“这骂名他永远也别想逃脱!我已经联系了记者,就埋伏在楼道的角角落落,只要他打开房门,他们就会冲进去,邵玉城从此身败名裂!我要他知道,糟蹋我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人,是什么下场!”

千秋悲痛至极,连带着忽略了他话里“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人”是什么含义。

她只觉得心如刀绞,无力和绝望蔓延到每一根神经末梢。

她在心里呐喊,邵玉城,别去。

然而,她也知道,邵玉城听不见。

就在闭眼前的一刹那,被拔掉sim卡的手机突然自她的余光里一晃而过。

过了几秒钟,她猛地睁开眼,一个念头自心底深处凝聚成形——

她可以一键发送自己的定位给他!

但是……

她又看了眼自己和顾千钧暧昧的姿势,还有她身上薄薄的一块浴巾。

顾千钧说,只要他打开房门,门外的记者们全都会冲进去。

若是,邵玉城打开的,是这间房门呢?

这是他的生门,也是她的死门。

恐惧和怯懦占据了她的脑海,顾千秋每秒尝到的都是锥心之痛。

越想,越手脚冰凉。

要这样做吗。

要吗……

她一遍遍问自己,绝望的潮水令她窒息。

顾千钧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目光远眺,像在回忆什么,低声说:“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你一定会嫁给他。我之所以默认你喜欢他这么多年,只是因为,”他自嘲地笑,“邵玉城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他其实比我,把你看得都重。”

顾千秋浑身一僵。

“最可笑的是,他小时候生了场病,他家人一向把他当成宝贝,所以反应有点夸张。这小子以为自己要死了,让阿左跑到我这来问你的身份证号码,还要你各种的证件。我问他干什么,他说要在死之前投个保,在他死之后你能大赚一笔,从此离开顾家、远走高飞,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

顾千秋微微睁大眼睛,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

“他还警告我对你好一点。你听听这话,好像他才是你哥,我是个外人。”

顾千钧继续道:“这世间的感情有千千万万种,有我这种求而不得,有你那种秘而不宣,也有像他一样的,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他最傻就傻在把你的一切都看得太重,所以才自我约束了这么多年,说谎说到自己都信了。”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顾千秋已经全无心思去听了。

她只觉得耳朵里响起一丝轰鸣,声音逐渐扩大,嗡嗡到她无法忍受。

顾千钧的手掌很大,几乎盖住了女人的半张脸。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通过触觉,辨别出她轻轻上扬的唇线。

他心中警铃大作,警惕地盯着她,“你在笑什么?”

顾千秋没回答,她闭上了眼。

顾千钧看到她眉间的倦意,以为她累了,放松了警惕,淡淡哄慰道:“很快就过去了,等过了今天,你还是那个万人瞩目簇拥的顾二小姐。我保证,不会有人再像他这般,伤你二十年。”

顾千秋像是突然动容,紧闭的眼中莫名沁出一滴泪。

下一秒,她一跃而起,趁男人不备,捡起手机,飞速按下什么键。

手机立刻“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楼道里,还没走回“鸿运当头”的男人骤然停住步伐!

他掏出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位置。

屋里的顾千钧没料到还有这一手,他听到楼道里折返的脚步声,手忙脚乱便去夺顾千秋的手机。

顾千秋也不和他争抢,这短短几秒,够了。

“你不要命了吗!”顾千钧难以置信,五官几近扭曲,眼中的痛怒山呼海啸,猛地掐住她的咽喉把她按进沙发里,低促地逼问,“顾千秋,你知不知道他打开这扇门是什么后果!你连自己的清白名誉都不要了吗!”

“我知道。”顾千秋终于能说话了,她唇角有笑,眼中有泪,“可是哥,错了就是错了。”

顾千钧手臂上青筋暴起,血脉偾张,“你为了一个邵玉城,你为了他!!”

邵玉城回来得极快,已经没有时间给顾千秋穿戴了,门在下一秒就被男人狠狠踹开。

埋伏的记者蜂拥而上,在邵玉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这一幕直播给了全天下。

一向以风度气质出名的顾二小姐,此时不着寸缕地被男人按在沙发里。

她浴巾半边被扯到了地上,露出细腻白皙的藕臂和性感诱人的锁骨。

这一幕香艳旖旎,春色无边,冲击着在场所有男性的眼球。

而她身上,那个粗暴狂野的男人竟然是……

邵玉城如遭雷击,僵直立于原地。

那是她的亲哥哥,顾家的大少爷,从小便有天才之称的,顾千钧。

记者们纷纷愕然,不知是谁先“咔嚓”一声拍了张照片,众人跟着回过神,闪光灯此起彼伏……

邵顾番外040 身败名裂(四)

邵玉城被人浪冲到一旁,同样望着这一幕,整个人像是石化了,半天没有动作。

顾千钧立马从她身上下来,用浴巾盖好千秋的身体,面色沉鹜地喝道:“拍什么!都把相机给我放下!”

可是谁会听他的呢?

就算相机放下了,直播平台也已经现场直播出去了。

邵玉城站在不远处,只能看到沙发里那若隐若现的白皙人影。

那确实,是顾千秋。

他的千秋。

顾千钧这一喝,也让他后知后觉醒过神来,猛地一拳砸向顾千钧的面门,“你个畜生!”

顾千钧猝不及防被他打倒在地,邵玉城眸间赤红如血,抬脚还要踢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锋利如刀的视线划过场上所有人。

他慢条斯理的开口,“我记得我好像说过,你们谁敢上来试试。看来都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是吧。”

“好。”他又说了一个字,字音单薄,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的气势。

那十足的杀伤力让众人的心都跟着一哆嗦。

“把相机留下。”邵玉城有条不紊地竖起三根手指,面无表情道,“我给你们三分钟,有多远跑多远,否则让我逮回来,是死是活,我不保证。”

他说这话时嘴角甚至挂着一抹轻弧,然而见者皆是心惊胆战,恐怖不安。

只见他眉眼忽而一厉,抬高声音,“还他妈不滚!”

说完,一拳掀翻了离他最近的记者。

众人骤然回魂,扔下相机,屁滚尿流地散了,跑得比来时还要快。

邵玉城又阴沉地盯了空空如也的门口很久,没有回头。

像是,不想面对身后的一切。

那些人都走了,这里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空得可怕。

从骨节里滋生出来的恨意、恼意和惧意,逐渐遍布全身。

顾千钧已经从地上起身,抹着嘴角的血迹,正在思考对策,忽听邵玉城沙哑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你们兄妹的好事?”

他脸上没有一丁点起伏,目光亦是凝固,说话时只有嘴唇在动,身影更是沉稳如山,巍峨高远,触手却不可及。

顾千秋缩在沙发里,早已泪流满面。

邵玉城用力扯了扯唇,心脏一下紧,一下松,让他的血液流速失去节奏,五脏六腑都跟着疼起来。

“顾千秋,你说我傻不傻。”他轻呵一声,语气里没半点笑意,“我竟然还提醒你小心他。原来你不是不知道他对你的心思,原来你还要和他龌龊苟且!”他胸口的愤怒愈演愈烈,直到收势不住,凌厉勃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还要怎么突破我的下限!”

起初顾千钧还有些意外于邵玉城冷静得过了头的表现。

这下看来,他不是冷静得过了头,相反,是冲动到了极致,理智尽数溃散了。

所以,才呈现出这样一种诡异的冷静。

其实都是假的,只消再戳破一点,他就能当场炸裂。

邵玉城背对着她,顾千钧垂眸,眼里划过深邃的思考,像是想什么事情出神。

一时间没人看她,顾千秋用早已经冷到僵硬的手臂捡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

顾千钧余光里看到她穿戴好,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的模样,忽然想,她才是在场最冷静的人。

冷静,清明,聪慧,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明白自己能割舍什么。

可她到底还是个女人。

所以她一边果敢决断,一边眼中含泪。

顾千秋是在流泪,但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哭,只是在流泪,毫无情绪地流泪。

因为所有的痛楚都随着心头血一起被挤出了心脏,冷风灌过,她只剩麻木。

她不想理会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抬步要走出房间,走出这个荒唐的地方。

她还是没走成。

那不动如山的男人,在她经过时,突然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抬起头,目光狠戾地盯着她哭红的眼,遽痛碾碎心脉,邵玉城手里的力道逐渐失控。

他恨。

却不愿她走。

顾千秋被他眼里那清晰可辨、不加掩饰的恨意慑住。

她以为自己不会心痛了,为什么还是能听到心瓣四分五裂的声音。

怔然片刻,她扬唇浅笑,“能放开我吗?”千秋问,“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喜欢我的胳膊,不如直接卸了,一人一条拿去收藏可好?”

她眉开眼笑的表情并不能盖过她脸色的苍白。

邵玉城刚才看到那一幕就想冲上去狠狠给她一耳光。

不是开玩笑的,他是认真想给她一耳光的。

就连此时拦住她,也是因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在他想象中,他应该左手攥住她,右手抽上去。

为什么,看到她红肿的眼睛,他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这就是他违背所里的急召、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救的女人。

她让他像个笑话。

顾千秋却说:“你不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吗?去吧。”

一旁,顾千钧蓦地抬眼,紧盯她,千秋似有所觉,也朝他看过来。

“顾千秋。”他咬牙叫她。

千秋听得出来他话里警告威胁的意味,也知道顾千钧因何而警告她——他怕她提起这茬,让邵玉城想起他原本要去做的那件事。而那件事,多半和姑父的死有关,搞不好就是什么重要的证据。

邵玉城自然也看到了这对兄妹交换的目光,可他不明白其中含义,只觉得他们眉来眼去,更加讽刺。

“是,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一字一字地说着,凌厉无情的视线刮过顾千秋的血骨,“你不是想和我划清界限吗?好,我们今天就绝交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顾千秋的死活和我再没关系!”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话音落定的刹那,女人的身形竟好似没站稳般,轻轻晃荡了一下。

而她脸上从容的笑,让邵玉城认定了那是他的错觉。

“好啊,那最好了。”顾千秋莞尔,笑容愈发轻快,“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后悔啊。”

邵玉城的黑眸里倒映着她的笑脸,被他眼底浓黑阴鸷的雾气卷走冲散。

剩下的,全是寒意湛湛的鄙夷和厌恶,伤人肺腑,“我最后悔的,就是我真以为你会出事,真的赶到这里来,让你们演一副活春宫来给我看。如果你是想做点什么事让我恶心,从此和你再无往来,那我恭喜你,顾千秋,你做得很好。”

指甲嵌入掌心,她竟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一种比方才做决定时还要深刻百倍的噬骨之痛。

脸上在笑,心里在哭。

她无声说,邵玉城,你不会后悔最好。

千万不要知道真相以后,觉得自己愧对于我,又来我面前谈什么所谓“补偿”。

我们这二十年蹉跎错付,也该是个终了了。

只是,她原本想走得体面些。

却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最为不堪的方式,天下皆知。

她轻声说:“以后少和你爸爸吵架,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还有你妈妈……”

“住口!不用你说!”他厉声打断她。

邵玉城自己也不懂缘由,可他实在听不得这些。

她每说一个字,他的心就揪紧一分。

顾千秋也说不下去了,越说越想痛哭,她板着脸,忍着泪,没什么表情地颔首道:“那我走了。”

后来邵玉城无数次回想起她临走前留给自己的话。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埋葬了他们纠缠不休的二十年。

他想,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会在她说出这四个字时紧紧抱住她,哄慰也好,恳求也罢,但凡她能留下,他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这次,他没有说话。

他松开了手。

他,放走了她。

顾千秋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时,他其实没什么感觉。

但那之后的每一秒,他心中的空旷和茫然就会加深一分,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像是从他的心尖生生扯出一根血脉,她走得越远,他就越疼。

……

顾千秋也尚算平静,这附近便有legacy的办公楼,她想了想,走进去,问:“能不能帮我联系你们的总工程师?”

两个前台正在刷微博,聊什么八卦聊得兴起,一抬头看见她,顿时惊呆,手机都掉在了桌面上。

顾千秋看到了她们手机屏幕上硕大的“顾二小姐酒店勾引亲哥哥”几个字,心里刺痛。

她微微一笑,重复:“能不能帮我联系你们的总工程师?”

“哦、哦,好的……”前台手忙脚乱地报上去,接通电话后没多久,对她道,“段工说她马上过来,让您先在那边的会客室里等一下。”

顾千秋道了句谢,便径自走向会客室。

两个前台还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这不就是照片里那个……顾二小姐吗?”她们望着她窈窕婀娜的背影,感叹,“果然是做狐狸精都有资本啊。”

段子矜很快赶过来,现在顾千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她心急如焚,一路上都在催促司机快一些。

到了会客室,屋里的女人连她脸都没看清,就对她欠身道:“段工,很抱歉这么仓促来见您,我找您过来是想尽快交接一下工作的事,免得明天我就过不来了。今天邵总代您出席会议,但是出了点意外,我们并没能谈妥,以后我可能也不会负责这个项目,所以……”

“千秋,你说什么傻话呢!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说这个?”段子矜诧异。

顾千秋怔了下,抬头,才发现竟是一张熟悉的脸,“是你?”

段子矜哭笑不得,“你不知道是我?”

顾千秋这才明白,原来顾千钧口中的女工程师,居然是那天她在医院偶遇的段子矜!

这世界真是小。

可,熟人并没有让她觉得自在,反而更加无地自容。

她抿唇不吭声了,段子矜关好会客室的门,几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千秋,我知道这里肯定有误会,你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工作的事情不急,现在你的私事更重要。”

“你知道这里有误会?”顾千秋讷讷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似乎没能理解。

“当然。”段子矜笃定,“你那么喜欢邵玉城,怎么可能和你哥哥乱来。我也是有弟弟的人,亲密归亲密,终究是有界限的。邵玉城也太不是东西了,带着一群媒体记者开着直播进去,全然不顾舆论引导,等他回来我打不死他的!”

顾千秋耳边嗡嗡,一时没想着去道明真相,因为这事情说来复杂,她自己也没理清楚前因后果。

她只是突然觉得好笑。

连段子矜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肯信她。

邵玉城和她相识二十载,为什么不信呢。

或许,他也不是不信,易地而处,若是她看到哪个女人和邵玉城一丝不挂滚在一起,她可能也会这样觉得。

因为气急败坏,所以无法保持理智。

这是人之常情。

但,她还是心寒。

段子矜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脸,心有不忍,闭口不再提邵玉城的事,握紧她的手,问她:“你要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不!”听到“回家”二字,顾千秋下意识摇头,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动,沉了沉气息道,“我没法回去了。”

今天这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回去,应该会被爷爷活活打死。

而且那个地方,风雨不避,如何能称之为“家”?

“也好。”段子矜心疼地拍拍她,“你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吧。”

“可以借我你的手机用用吗?我的手机……坏了。”

段子矜点头,递上去。

顾千秋用自己的手机给顾千钧发了条短信,让他好自为之,她不会主动说什么,若是警察来传讯,她也不会帮他隐瞒。以后她和顾家再无干系,就全当顾家没有她这个女儿,他没有她这个妹妹。

顾千钧没有回话。

也许是因为谨慎,知道不是她的手机,不敢轻易回消息。

也许是正忙着为自己洗白开脱,收拾残局。

他甚至也没问她好不好。

顾千秋递回手机,说了声谢,就要离开。

段子矜问她去哪。

她笑笑,眼泪猝然滑落,“我也不知道。”

天地之大,她却好像在一朝一夕间,失去了全部。

邵顾番外041 “顾千秋”三个字从此跌落神坛

段子矜自从怀孕当了母亲以后,心软得不行。

尤其是,印象里顾千秋是那么一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笑着三两下解决。此时再看到她惶惶落泪的样子,巨大的反差惹得段子矜很是心疼。

“我先带你去买个手机。”心疼归心疼,并不影响段子矜谨慎周全的作风,“然后送你去g市避避风头,那里除了有点偏僻之外什么都好,村子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常上网,你也不用担心。等这阵子过了,你想回来还是想去别的地方,再和我联系,钱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帮你。”

千秋素来是酒桌宴会上的花蝴蝶,追她的男人能把郁城这条江都填平,她什么样大的手笔没见过?

但是,人在绝境,段子矜一点真心实意的帮助便让她感动到险些落泪。

“我自己还有些存款,不用这样。”千秋脸上微红,别扭道,“真的不用帮我到这个地步。”

“没事。”段子矜皮笑肉不笑,“你放心花,反正公司的钱就是邵玉城的钱,他自己做的孽,你还给他省什么?”

顾千秋一怔,段子矜倒提醒她了,如果她在外地取自己账户里的钱,很容易就能被人找出来。

不管是顾家,还是邵玉城,想找她的人总能找到。

于是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段子矜摆手,“不麻烦。”

顾千秋犹豫了下,道:“我还有个请求……”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的去向。”段子矜猜到她要说什么,先一步承诺。

顾千秋心中一暖,“谢谢。”

傍晚,段子矜从唐季迟那里借了个靠谱的司机,亲自送她离开。

路过江边时,顾千秋忽然打开了车窗,从手上褪下一枚戒指。

那是邵玉城假扮情侣时给她的那枚戒指,后来他又想要回去,那晚在,她便还给了他。

可后来他们醉酒纠缠时,他却又将戒指推进了她的无名指。

她就一直戴着,忘了摘。

说是忘了,也许,是想借此怀念什么。

顾千秋盯着戒指看了许久,闭着眼,将它扔了出去。

夕阳残红如血,光照大地。

就连戒指上不怎么值钱的假钻,折射着天地间磅礴深厚的橙色光晕,刹那间也美若灵犀。

这一刹那,大约是它最闪闪发亮的时刻。

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转眼间就落入浩渺的烟波之中。

车窗外的风吹着顾千秋的长发,段子矜坐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双手捂住脸,泪流满面。

……

顾家的丑闻让郁城又一次炸锅了。

沸沸扬扬,传得满世界都是。

视频里顾千钧衣着完好,反倒是顾二小姐不着寸缕。再加上顾家为了保全大儿子的颜面,自然把锅都甩给了那个不见踪影、畏罪潜逃的二小姐,吃瓜群众们甚至把她是私生女的事都扒了出来。

“顾千秋”三个字从此跌落神坛。

他们轻鄙她的出身,唾骂她的下贱,怎么难听怎么来。

邵玉城在家里也听闻父母提起这件事,众人无不是一脸诧异和痛怒。

“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城儿,你离她远一点,知人知面不知心!”

邵玉城的大姐坐在沙发上玩pad,听到母亲这话,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等着自己这个脾气暴躁的弟弟再和母亲呛起来。

她们一家都很清楚,顾千秋对她们邵家的小公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他心上的逆鳞,碰都碰不得的那种。

可这次,邵玉城破天荒地什么都没说,阴沉着脸走回了卧室。

他的大姐和二姐相互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发现了同样的惊讶。

他什么都没说,难道传闻是真的?

邵玉城回到卧室里,把手机电脑全关了,固定电话的线也拔掉。

今天这事,在外人看来就是他领着一群记者跑去曝光了顾千秋的丑事,自然会有一群好事之徒跑来找他这个第一发现人打听情况。他不想让任何人看笑话,就连关心都不想听。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又暗觉不对。

下午从酒店离开,他去了趟研究所,在所里的中枢数据库里发现了几张蹊跷的照片。

照片里是尚未启用的实验基地,有两拨黑衣人先后在那里聚集,第一批人留下了一堆东西,第二批人拉走了那堆东西。

他们并没有触碰基地的核心设备,反倒像是只把那里当成个简单隐蔽的交易场所一样。

确定基地没有问题,邵玉城稍微安下心来,正准备吩咐加强安保,突然却想起了几个月前似乎有人旁敲侧击地找他打听过这个基地是否启用的事。

黑眸间掠过一丝沉凝的思考,邵玉城从床上起身,披上外套,又回了所里。

他输入密码打开数据库,放大了那张照片,不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别人也许光凭这张模糊的图像无法辨识出来,但邵玉城见过这个人,并且印象非常深刻——

那是几年前顾千秋生日那天,他在她家门口见过的那个身材肥胖的老男人,是她的姑父!

再回想起今天的重重疑云,他几乎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这件事绝对和顾家有关!

他加密了所有文件,独自开车去了研究所在江畔的实验基地。

大门紧锁,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邵玉城驱车进去,找到照片里的位置,在地板上发现了些不寻常的痕迹。

他伸手一捻,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目光登时冷峻下来。

是硝土。

不必再查证,他也猜到那几箱东西是什么了。

私贩军火,一本万利的死罪。

他立马联系商伯旸喊来了陆君昊。

邵家世代从商,到底还是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陆家不同,和军队火药打交道的事,交给他们准没错。

二人赶来时,邵玉城已经在江边吹了半个多小时的冷风。

陆君昊一来就直奔仓库,商伯旸却走到邵玉城身边。

他也听到今天下午的风言风语了,可他毕竟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问他:“喝酒吗?”

语气是他一贯的刻板沉闷,灌入冰冷的江风,寒意袭人。

邵玉城摇头,抬手指着后面的仓库,“先把里面的事解决了。”

“我看你现在不太静得下心。”

邵玉城僵了僵。

怎么,他的暴躁连商伯旸这种情感迟钝的男人都看得出来了吗?

他没吭声,商伯旸比他话还少,冷着张脸像个阎罗王,同样沉默地望着江水。

不一会儿,陆君昊从仓库出来了,问邵玉城:“可以确定了,还有别的线索吗?”

“有照片。”

陆君昊道:“那最好不过,照片清晰度如何?能看清脸吗?”

“不能,但我知道是谁。”邵玉城道,“直接差人去抓就可以。”

陆君昊很快按他说的做了,可得到的反馈却很意外——那个姓黄的男人今天下午出了门之后再也没回去过,电话也打不通,没人知道他在哪。

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陆君昊常年与各种黑社会打交道,对这种卸磨杀驴的套路司空见惯,最先问道:“他会不会已经被人做掉了?”

“这就说明他还不是幕后最大的boss。”邵玉城接口。

商伯旸面覆寒霜,“他身边还有什么经常接触的人?”

“顾家人。”邵玉城道。

“去顾家查。”陆君昊抬脚便走。

商伯旸和邵玉城却没动。

陆君昊朝他们挑眉,“怎么?”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邵玉城摆摆手,“我就是个小市民,无官无职的。不过就是这件事搞到我的地盘上、刚巧被我发现,我好心通知你们一声而已。”

说完,他拉开车门坐进去,驱车离开。

陆君昊看向商伯旸,后者依然满脸淡漠,五官好像天生就不会动一样,“你别看我,我也不去。”

陆君昊轻轻“嘶”了一声,一拍脑门,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顾家,是不是今天下午……”

商伯旸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原来你知道。我还以为你活在外星。”

“那又怎么了?”陆君昊是真的不理解。

“顾千秋是他女人。”商伯旸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操!”他瞪大眼睛,“你兄弟被绿了?”

陆君昊的口无遮拦换来商伯旸寒风凛凛的一记眼刀,“别他妈瞎说,我去看看他,剩下的你自己查吧。”

……

段子矜本来想等邵玉城第二天来上班时好好教训他一下,结果左等右等,邵玉城一个星期没来了。

后来她才听说,他是被家里禁足了,理由和叶楚、顾千秋脱不开关系,但具体如何,她也不清楚。

这两天,邵家的下人都能明显感觉到某种诡异的气氛在家里蔓延——

虽然她们家小少爷还是和平时一样,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笑嘻嘻地待人接物,可是老爷夫人却总看着他笑嘻嘻的模样,一派愁容不展。

她们私下里找最好说话的大小姐打听,大小姐也不端架子,托着腮反问:“你们说,一个人如果断了一条胳膊,又哭又闹又喊疼,正不正常?”

佣人们点头,“当然正常,多疼呢。”

“那如果他不哭不闹不知道疼,每天还笑嘻嘻的,正不正常?”

佣人们面面相觑,明白了大小姐的言外之意,苦恼道:“少爷他……不是已经和顾二小姐断绝关系了吗?”

“是啊。”邵玉城的大姐搅着杯中的咖啡,“断绝关系才难受,他心里难受,爸妈比他还难受,我也一样。到底是家里从小宠到大的亲弟弟,他要是摔盆砸碗我倒还放心点。就怕他这么憋着,憋出毛病来。”

“哎……”

一群人正唉声叹气着,门铃忽然响了。

佣人跑去看了一眼,道:“是商总。”

“让他进来。”

商伯旸对她点头示意。

邵玉城的姐姐也不扭捏,指着二楼的房间道:“他在书房。”

商伯旸推门而入。

邵玉城正在看书,闻声皱了下眉,还是调侃道:“你们这群人真是被惯得越来越没规矩了,本少爷的书房,门都不敲就敢随便进来。”

“邵玉城!”商伯旸冷冷道,“姓黄的死了,尸体被发现了。”

邵玉城顿了下,放下书,“你怎么来了?”

商伯旸不声不响地回望着他,目光犀利如刀剑,好像能劈开他眼中那些虚浮如镜花水月般的笑意。

他见邵玉城打定了主意不接话,径自说了下去:“姓黄的是被枪杀的,有人在距离那里几公里的垃圾箱里捡到了一把枪,和他颅内取出的子弹口径一致,枪上有你的指纹。”

邵玉城这下无法置若罔闻了,他想也不想道:“不可能。”

他的枪都收在家里。

说着,怕商伯旸不信,他还打开了抽屉的锁扣,展示给他看。

商伯旸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

邵玉城被他看得心都沉下去了,半晌,蹙眉问:“怎么会这样。”

“有人想把锅扣在你头上,显而易见。”商伯旸道,“我们正在找人做鉴定,如果你真没碰过那把枪,应该可以鉴别出指纹是被人故意做上去的,但要花些时间。”

“还有。”

还有?邵玉城愕然听着商伯旸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有点不适应。

他摸了摸下巴想,这大概是他认识商伯旸以来听他一次性说过的最多的一番话。

“尸体不是在第一案发现场发现的,是后来被人刻意挪动过的。身上的衣服也被扒光烧了,凶手非常谨慎,怕留下蛛丝马迹。但是法医从他的头发上提取出了少量的地毯纤维,基本可以断定他死在顾千秋出事的酒店。”

邵玉城猛地起身,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商伯旸懒得再费口舌。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装听不见。

邵玉城没装,他是真觉得脑子里轰鸣一片。

死死按住桌沿稳住身体,邵玉城突然回忆起了很多被他遗漏的细节。

“鸿运当头!”他低喝,“让陆君昊去鸿运当头查,去查地毯上有没有鲁米诺反应!”

鲁米诺反应,刑侦学中鉴定血迹最权威的方式,灵敏度可达百万分之一。

“有。”商伯旸明显是带着结论来的,目光幽邃,“他就是死在那间房里。”

邵顾番外042 去找她吧,邵玉城

邵玉城抬起手掌,颓然盖住了眼眉。

他缓缓道:“那天有人匿名给我发了消息,说顾千秋出事了,在那间房里。”

可出事的不是顾千秋,她也不在那个房间里。

商伯旸也早有猜测,顺势接话道:“按照那个人的设计,你去了之后,应该会看到尸体,地上还有那把枪,你百口莫辩。”

这就让他疑惑了,“那你为什么没有进去?”

邵玉城心脏骤紧,如鲠在喉。

他的手攥了个拳,用力捶在桌面上,声响重如雷霆,骇人心魄。

然而他的容色却愈发颓败。

许久,他闭上眼,沙哑地开口:“因为顾千秋。”

因为她,给他发了个定位。

不需要谁再说什么,邵玉城已经明白了。

他一直就觉得哪里不对。

原来是这样。

倘若顾千秋真的和她哥哥有染,她为什么要发定位给他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的丑事吗?

他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顾千秋临走前温凉含笑的模样历历在目,邵玉城却在回忆里,读出了她眼底最深处无法言说的悲伤。

那悲伤如利刃穿胸而过,将他杀了个措手不及。

商伯旸看到他难看至极的脸色,亦是反应过来什么,“记者不是你叫去的?”

“我疯了吗?”邵玉城弯下腰,身子蜷缩起来,声音也跟着缩了起来,痛苦异常,他突然发出低低的嘲笑,“我疯了,是我疯了……”

商伯旸愕然。

所以,记者也是那人设计好的。

为了往邵玉城身上泼一盆脏水,让他从此身败名裂。

但是剧情没有按照他设计的走。

最后身败名裂的人,变成了顾千秋。

那么,唯一参与了全局的,只剩下那个人。

那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顾千钧。

商伯旸立即给陆君昊报了个信,发完短信,才看到邵玉城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呆了许久。

他几乎趴在了桌子上,把头深埋进去,手死死握成拳,骨节泛白,甚至能听到筋脉拉扯的声响。

商伯旸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从未见过他这样。

一抬眼,阒黑的眼里不知是血光还是水光。

邵玉城也从未这样恨过自己。

真的恨。

恨不得现在抽出枪来对着脑门给自己一下。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那个,他险些害死她的夜。

不是说好永远不会再做侵犯她骄傲的事情吗。

她走了,你是帮凶,你是杀死她那颗鲜活跳动的心的最后一把刀!

可是顾千秋啊,你不是最聪明的女人吗?

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

身败名裂,我玩世不恭,何惧身败名裂?

可你不同。

你不是最爱惜自己的羽毛吗。

你不是一身清白廉洁、出淤泥而不染吗。

你不是说从此和我分道扬镳、全当没认识过吗。

你为什么。

种种念头沉甸甸地倾轧而过,邵玉城觉得自己快被压死了,他的嗓子里甚至有丝腥甜,像是被人一拳捶得灵魂破碎,落了满身重伤。

顾千秋走时,他尚能忍耐的痛楚,如今山呼海啸翻倍而来,让他一个七尺男儿疼到想要落泪。

眼角真的湿了,喉咙里却滚出低沉的笑声。

商伯旸自诩铁血硬汉,听到这笑声也不禁寒毛乍起,他皱眉叫他:“玉城。”

“千秋不会原谅我了。”他似哭似笑,以手覆面,“伯旸,千秋不会原谅我了,她恨死我了,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商伯旸只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经过,震惊之余,也惋惜不已,“你和她总有一个人无法全身而退,至少,她不想让你背负杀人犯的罪名。既然是她的选择……”

“你懂什么!”邵玉城猛地将桌上的东西狠狠扫落,他双目赤红,疯癫入骨,让商伯旸看得十分揪心。

“顾千秋她那时候在等我救她,她从来没在我面前那样伤心的哭过。”邵玉城抱着头,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弯下腰去,“她在向我求救,我没有救她,我没有……”

邵玉城也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要如何做到两全。

真如商伯旸所说,他和她总要牺牲一个人的话,他也会不假思索地背起杀人犯的骂名。

她的怜惜和回护让他心疼害怕。

心疼到颤栗,害怕到发抖。

他怕,他是真的怕。

他不能原谅自己,也没脸见她。

他怕他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在失去顾千秋的漫长的岁月里挣扎痛苦。

第二次了。

他第二次把她逼到绝境了。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

……

顾千秋如段子矜安排的那样,在g市的某个村落里生活了两周,然后又提着行李走了。

这次她没有定居在某个城市里,而是独自一人游遍了全国各地,走过许多名山大川,看了无数曾经没有机会看的风景,渐渐地,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狭隘。

她微博的状态每天都在更新,是个只有阿左、玫玫这些和她熟悉的朋友知道的小号。

邵玉城知道玫玫和她关系好,很想通过玫玫得知千秋最近的动向,但自从几年前因为叶楚闹得不欢而散后,他再没主动联系过阿左和玫玫,这下突然找过去,实在显得诚意不足。

所以他选择曲线救国,又找了个中间人去打听——那人,是玫玫和邵玉城共同的高中同学,女的。

彼时玫玫坐在咖啡厅里,头都不抬一下,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新做的指甲,笑得又假又敷衍,“是邵小公子让你来问的?他想知道千秋的事,他怎么不自己来问我?千秋出了这么大变故,他还在家里做缩头乌龟,我真是看错他了。你去告诉她,千秋希望他能放她一马,别来纠缠了。”

这话,中间人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邵玉城。

看着男人俊朗的五官隐有山崩之势,她问:“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邵玉城胸口闷得发不出声音。

顾千秋不想见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若是他遭逢如此变故,别说是害他身败名裂的那两个男人,就连那个酒店他都恨不得一起拆了才解气。

她不原谅他,情理之中的事。

“麻烦你了。”邵玉城说。

女人笑笑,“你若是真觉得麻烦我,可以请我吃个晚饭。”

这点要求邵玉城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找了家环境幽雅的西餐厅,小提琴配合着钢琴的旋律,悦耳动听。

这家餐厅的味道是大家公认的一流,邵玉城曾经也非常喜欢,今天却不知怎么,味同嚼蜡,连耳边悠扬清雅的旋律都没能给他的心情辅以半分调剂。

女人就这么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搁在往常邵玉城大概早就不耐烦了。

但今天,他什么都没说,开口都懒得。

半晌,女人先说了话:“我挺意外你会找我帮这个忙的。”

邵玉城面色不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句:“是么。”

“是啊。换了谁都不会找前女友帮这种忙吧?”女人举起杯,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淡淡笑着,“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过吗?”

邵玉城疑惑地皱眉,“我们在一起过?”

“也对,太短了,你记不住的。”她说,“我们就只在一起一天,早晨你答应了我的表白,晚上我就和你分手了。”

邵玉城似有所觉,眼里的光芒渐渐深了,“你说的是……”

“对,就是你带我去见了你的一群朋友……包括她,的那一天。”

她没提谁的名字,邵玉城却清楚得很,这个“她”,说的是顾千秋。

这念头来的自然而然,竟仿佛在他多姿多彩、桃花烂漫的生命里,能用这样固定称谓称呼的人,除了顾千秋不作他想。

原本邵玉城对这些陈年旧事并不好奇,可察觉到和顾千秋有关,他突然就不想放过了,“继续说。”

女人放下酒杯,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闹分手吗?”

“为什么?”邵玉城循着她的话问。

那件事……当时他确实没想明白,后来也就忘记了。

如今想起,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懂。

“邵玉城,顾千秋怎么把你惯成这样?”女人脸上出现了些许嫌弃,还有惊讶,“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邵玉城不吭声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所有人都在敬我们酒。顾千秋坐在对面,也随着大家敬了一杯,她当时的表情很自然,就像普通朋友那样。倒是你,突然沉了脸,开始没完没了的找她的茬。”

邵玉城俊眉一蹙,“有吗?”

他找她茬?

“有。”女人轻声道,“我最初还在想,你应该是挺讨厌这个姑娘的,心里甚至有点窃喜。毕竟她比我长得好看太多,气质也是上上佳。和她比,我没有一丁点胜算。可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我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女人苦笑,“我发现你不是讨厌她,你只是在生气。”

生气?邵玉城出神地望着杯中酒,黑漆漆的眼底犹如片云凝墨、深不见底。

“再然后,她喝多了酒,胃疼得差点吐出来,你不用五秒钟就从她那十好几个口袋的包里翻出了药,甚至没问过她允不允许你这样动她的东西,也没问过她药究竟在哪个口袋里。”女人娓娓道来,“而她,竟然真的没有追究。”

“就是这件事,让我突然明白,在你和她的意识里,彼此的领地是共享的。”她顿了顿,道,“我问你,那时候的你,会允许我动你的包吗?”

不会。

邵玉城无声回答。

“那么,这个人如果换成顾千秋呢?”

邵玉城的表情也不自在起来。

小时候的他,着实算不上什么绅士。比如,他经常放了学去打篮球,顾千秋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拿着两个人的书包。他从来没想过要接过来帮帮她,更不用提什么领地意识。

她饿了便会在他包里翻翻有没有女孩子送的巧克力和零食,自己吃掉。

他都看在眼里,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女人低笑着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之后waiter进来,问是否需要热一杯牛奶给她,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邵玉城不记得。

但他大概能猜到了。

抬起手捏紧眉心,他沉沉地开口,嗓音沙哑,透着深可见骨的、寂寥的自嘲,“她从小喝牛奶身上就会起疹子,我虽然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但我肯定没有让她喝牛奶。”

女人低眉一笑,“你看,就是这样。”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关于顾千秋的习惯毛病,无论过了多久,他都不会忽视。

“那天晚上顾千秋其实找过我。”她晃了晃杯中酒,说。

邵玉城放下手,眸中死寂的波光终于被什么搅动了,“她是……让你和我分手吗?”

女人摇头,叹息着笑:“你还真是不了解她。”

邵玉城想了想,也是,顾二小姐怎么会做这么掉价的事?

女人道:“她向我道歉,希望我对你宽容一点。”

邵玉城的心脏倏然被什么死死扯紧了。

光是听着她这样说,他眼前就有了那个画面。

那是傲慢冷淡的顾千秋啊,她如何低得下头去和别人道歉?

女人却说:“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难过。你们之间这样的默契教我觉得自己真的只是个局外人,所以我和你提了分手,也有试探你的意思。结果,你没有挽回。”

邵玉城从来不会挽回,从来就不会。好马不吃回头草,同一条路他不会走两遍,同一个人,他也不会考虑第二次。

“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承认了。你不是讨厌她,那天你就是在生气,你气她对你新交的女朋友视若无睹、气她没有上来和你闹、气她不吃醋、不嫉妒。你想在她脸上看到在意的表情,可她却以为,你希望她落落大方,善解人意。”

邵玉城摊开双手,将脸埋了进去。

他不敢再想了,每想通一点点,就觉得那些她曾受过的疼痛从悠悠岁月中一寸寸袭来,贯穿了他的心脏。

“去找她吧,邵玉城。”女人道,“她等了你二十多年,难道还不值得你迈出这一步吗?”

一笙无悔098 眼睛闭上

江一诺听完本来没什么反应,一秒后却蓦地瞪大了眼睛,“那佛罗伦萨……”

男人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这个地方格外关心,不过佛罗伦萨是美第奇家族的根基所在,自然也难以幸免。

“路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江一诺咬着嘴唇,很紧张地看着他。

她的态度转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恳求,路易挑了下眉,凑近她调侃:“拜托我不要受伤?”

“……”

江一诺深吸一口气,抬手把他推远了些,正色道:“我姐姐在佛罗伦萨美院上学,那地方现在那么乱,我怕她……”

“你想拜托我替你照顾别的女人?”他吐出这几个字,脸上的笑意也在刹那间淡了下去。

江一诺察觉到这话里有点不对劲的含义,但她懒得纠正,索点头,“是这样的。”

“我有什么好处?”他面无表地问。

“没什么好处。”江一诺想了想,“算了,我跟我爸妈说说,他们也不会对我姐的安危坐视不理的。”

她第二次提起“姐姐”这个词,让路易莫名有了点兴趣,他审视了她片刻,“江家到底有几个女儿?”

“就我一个。”江一诺这样回答,恹恹地垂着头,睫毛像小刷子似的颤,“她不是我亲姐姐,但是感和亲姐姐也没两样。以后说不定会变成我嫂子呢。”

路易眯了下眸,别有深意道:“那是该好好照顾一下。”

江一诺斜眼睨他,“你不是不同意么?”

“小姐,我是个商人,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不见兔子不撒鹰。”路易从容一哂,俊颜如玉,温柔得不像真的,“让我送你回家,再给我你的私人联系方式,我就替你照顾你姐姐,成交与否,听你一句话。”

……

傅靖笙说完那句话以后,只觉得自己枕着的膛瞬间僵硬,柔韧结实的肌在熨帖合体的衬衫下显出了隐约的轮廓。

随即男人伸出长指挑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从他怀里挑出来,强迫她与他深邃无底的黑眸对上,沉着声息问她:“不想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想走了。”她回望他沉沉如渊的眼睛,在他漆黑的眸里看到的只有云来雾往,她心一虚,厚着脸皮道,“我突然觉得这里不错,我想睡这里,不行哦?”

他眼尾一拢,眼里掠过bi)仄而促狭的笑意,“想睡这里?”

傅靖笙胡乱点头,看到上盖着的蚕丝被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他的卧室,他的。

果然,他低沉的嗓音传入她耳中:“那我睡哪里?”

傅靖笙一愣,脸都红了。

还未想好一个妥帖的回答方式,他的英俊疏朗的脸就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

男人的唇薄而微凉,但触及她的时刻却让傅靖笙有种被点燃的错觉,他的舌尖趁她不备强势挤进她口中,强盗土匪般搜刮着她口腔里的每一寸空隙。

傅靖笙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无关喜欢不喜欢,下意识就将手撑在他前想推开他。

他却似乎被扰了兴致,大掌托住她的脑后,把她推向自己的方向。

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弄疼她,却不容她半分拒绝。

傅靖笙甚至在他眼底看到了一霎暗哑的火光,把周围的云雾都驱散了。

她不明白那代表着什么,呆呆想着,却被他粗沉的呼吸烫着耳朵:“眼睛闭上!”

声音沙哑,语气微怒。

傅靖笙怯怯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隔着被子,在她上周移。

所过之处皆是火苗,她突然就懂了他眼底那一簇幽暗的火源代表什么了,吓得睁开眼,干巴巴地:“江、江一言……你不能……”

她说话时他的唇还在她嘴角上辗转吸,吞噬了她口中的一切包括声音,使她说的话听上去闷闷无力。

傅靖笙见他不停,心一横,道:“疼!”

他的动作一顿,眼里的混沌暗涌突然停滞,面带隐忍的惊色,伸手探她背后,哑声急促道:“我叫医生来。”

“哎,别。”女孩拽着他。

俏生生的眉眼落在他眼中,因为他的亲吻变得比平时更加艳明媚活色生香。

他眉骨一跳,猛然移开视线,心却沉得厉害。

他以为他和那些血气方刚、满脑子有色废料的纨绔子弟不同。

可是,傅靖笙到底为什么这么漂亮。

像个扰人心境的妖精。

方才她一句“不想走了”,嗔俏丽,竟让他鬼使神差生出了慾望。

不光是那种慾望,还有想毁在掌心里的慾望,想征服想占有,想听她用那种温软的语调念他的名字向他求饶。

衣冠楚楚的文明,骨子里却还是原始直白的兽。

他对不悔都没有过如此感觉——不悔那种清雅淡漠的女孩,让他根本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杂念,江一言曾以为这就是喜欢,柏拉图式的喜欢,他曾鄙视一切低俗的意,却傅靖笙红潮未退的脸上品尝到了一种极致的满足。

那是一种,自甘沉沦堕落的快感。

甚至不知餍足,还想从她上得到更多。

“我骗你的,其实不疼。”傅靖笙小声道,“你刚才的样子有点吓人。”

江一言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冷淡清明,他觑着她,“我以为你胆子大得很,还会被什么吓着?”

又不是她在生那天主动勾他脖子亲他的时候了。

想起那天,眸色又是一暗。

那种青涩的勾引,如今细想来,简直让人发疯。

正想着,女孩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指甲在他掌心轻轻刮着,“你明明也舍不得我走,我留下你还不高兴吗?”

男人眉如山峰,嶙峋皱起,斥道:“你少不知羞。”

俊脸上却有几不可见的红。

想起什么,他面色更加沉,一甩她的手,“爬都想爬到顾向晚家去,留在这里真是委屈你了。”

“是委屈的。”傅靖笙假装看不到他冷得下霜的一张脸,一本正经道,“所以你对我好点,补偿我一下。”

他冷笑,还蹬鼻子上脸了。

她却轻声道:“谢谢你能站在我这边,我其实开心得要命。”

男人躯微微一震。

一笙无悔099 是个孕妇!

她仰着头,白净标致的小脸就这么毫无遮掩地被他收入檀黑的眼底,眉眼间跃上一层笑,被窗外的阳光一照,宛若浮光掠金,静影沉璧。

“我都已经懂了你的苦心,你稍微懂一懂我好不好?不需要太多,就一点。”女孩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一点”的手势,笑眯眯道,“你只要懂我想去顾美人家不是因为不想见你,而是因为不想看你和你妹妹吵架就够了。我这么喜欢你,巴不得一天到晚黏着你,我怎么可能——”

话都没说完,就被男人蓦然欺上的唇堵了回去。

他来势汹汹,比上一次更加不容抗拒,就在她嘴上深深浅浅地吻着,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仿佛这样触碰挤压得越用力,就越能缓解心头什么亟待爆破的绪。

傅靖笙迟疑了下,抬手环上他的脖子。

他一直有条不紊的呼吸也终于乱了,口剧烈起伏了一阵,黑眸紧紧灼着她,哑声道:“你就是只妖精。”

方才就这么想,此刻便这么说了。

女孩脸上红霞不褪,杏眸漾开水润的笑意,故作不满,“你这样说那我可就不高兴了,我是妖精你是什么,破了色戒的高僧吗?”

她越说越觉得这个比喻好贴切,整个人笑倒在他怀里不能自抑。

男人的大掌稳稳托着她的子,被她说得神色一僵,好半天才沉着脸拍拍她的面颊,“起来。”

傅靖笙坐直了体,嘟着嘴,“干什么。”

“再闹就把你扔出去。”

“大师,您能不能行行好,收留小女子呀。”

江一言危险地眯眸看她。

皮起来还没完了。

傅靖笙皮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收了嬉笑,戳他,“你赶快派人去找找江一诺啊,万一她真不回来了我以后闲得无聊跟谁吵架去。”

“你不是已经让人去了?”他不动如山地反问,说话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又平静,当真像个得了大乘佛法智慧的高僧,对什么都是一派彻悟了然。

傅靖笙愣了下,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

江一言怎么可能不关心自己妹妹的死活?怒气一消他就给商励北打了个电话,谁想那边已经开着车在路上了,淡淡嗤他:“小丫头片子出息了,离家出走是你们江家的传统还是怎么。”

江一言微怔,低沉的嗓音里卷了一抹意外,“你知道了?”

“嗯,向晚刚才打过电话给我。”

说到此,二人同时默契地打住了话茬。

顾向晚背后是谁,他们都很清楚。

在书房里拿着手机的男人眸光忽然晃动了下。

没想到,她竟连这些,都替他安排好了。

让顾向晚出面无非是为了避嫌——可她做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声张,如果不是江一言恰好也问到了商励北,他甚至根本不会知道傅靖笙在背后做了什么。所以,她这嫌不会是刻意避给他看的。

他莫名想起了在军训基地时她也是这样嘻嘻哈哈三两句话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他和商励北之间剑拔弩张的尴尬。

以及,他曾因为误会她的好意对她道歉说:这次是我误会你了。

她轻笑反问:这次?

他那时还不屑地冷嘲,难道他误会过她很多次?

此刻,江一言手掌覆在口有些发的地方,垂眸想,或许他真的误会了她很多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傅靖笙原来就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又白玉无瑕的心,他越是接近内里,就越是被它的纯粹和干净所震撼。

表面斑斓艳丽,心里一尘不染。

他的阿笙。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及了不相干的话题。

傅靖笙也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没听出他语气突然而然的温柔,认真且专注地报出了一大堆菜名,男人皱眉看着她,“你吃得了这么多?”

“啊。”她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现实意义,颓然道,“吃不了。”

好似毛绒绒的脑袋上有两只无形的耳朵随着她的话音耷拉下来。

江一言眼波微动,温淡平和地说道:“我去通知厨房。”

傅靖笙见他真要起,有点诧异,赶紧拉他,“别别别,浪费呀。”

他面色不改,凝然未动,只低眉望着她,傅靖笙无端生出被他密不透风的眼神包裹沉溺的错觉,尽管他的语调还是同样的淡淡:“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吃不下留着,明天我上班带着做午饭。”

江一言这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主,他还会吃谁的剩饭?

傅靖笙呆滞地刹那,他已经推门出去了。

被子里是和他体上同出一脉的清淡的冷香,她在上坐了一会儿,用被子把自己裹紧,笑得像是开了花。

……

千年古城,佛罗伦萨。

古老的教堂里,圣歌袅袅,一群虔诚的信教徒里站着夹杂着一张清婉秀丽的东方面孔,她也同样双手交握在前默默念着祷文,乌黑的长发自然垂落,光芒透过花格窗落在她的上,流光溢彩。

本来安详宁静的场景,不知为何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紧接着便是黑衣黑墨镜黑手的一群人端着机枪狞笑着走了进来。

人群爆发出尖叫,孟不悔猛地睁开眼,一回头的瞬间,一枚子弹几乎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去,正好击中了她后不远处年迈的牧师的胳膊。

她瞳孔一缩,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周围的人大哭着喊救命,四散逃窜,她一愣神的功夫,旁边一个中年妇女率先反应过来,用力拽着她的胳膊把她踉跄着拖到一颗粗壮的柱子后面躲了起来。

枪声此起彼伏,虽然大多打在雕像和花窗上意在毁坏教堂,但孟不悔听着那些近在咫尺的血腥又暴力的动静,吓得整个人都木了。

旁边的女人也受惊不小,闭着眼,用意大利语仓促说道:“主啊,千万保佑我和我未出世的宝宝平安!这些人将来是要下地狱的!一定是要下地狱的!”

她边说边流着泪哆嗦,孟不悔愕然看向她的小腹,已经有形状不大的凸起了。

是个孕妇!

这时,耳畔一声极近的枪响振聋发聩,正打在她们藏的柱子上,“谁在柱子后面,出来!”

一笙无悔100 被人惧怕不等于被人尊敬,更不等于被人承认

中年女人的眼睛睁大了,露出万分惊恐的表,唇瓣颤抖着低声祷告:“主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我不怕死,我只求宝宝平安!”

孟不悔定睛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心中恸然。

这就是一个母亲能为孩子付出的一切吗。

她对母亲这个词,实在是陌生。

又是一颗子弹打在柱子上,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别他妈藏了,老子知道柱子后面有人!想玩躲猫猫?”他哼笑,“那你可藏好了等我来找!”

女人像是抽搐了一般重重震了一下,惊恐的神色逐渐加深成绝望,她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柱子后面突然有一双米白色小方跟的玛丽珍皮鞋探了出来,随后,裙摆也dàng)进了众人的视线。

女人睁开眼,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纤瘦的人影,话音卡在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响。

“别找了。”女孩白着脸轻声道,“我在这里。”

这群人一见她主动出来,注意力便都放在了她上,谁也没想到柱子后面还藏了一个惊魂未定的女人。

她流着泪想要拽住女孩的裙摆,将她从千难万险的死局里拽回来,女孩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对着空气摇了摇头。

“哟,还是个亚洲妞,漂亮的。”几个粗犷的汉子大笑起来,几个人的枪口对准了她的脑门,为首的人反倒放下了枪,“这么漂亮的丫头怎么还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你过来,好好伺候伺候哥几个,伺候舒服了说不定饶你一命。”

孟不悔的脸色愈发白得透明,她咬着唇,被从未听过的污言秽语激得十分难堪。

她家里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不过做做古董生意,赚个附庸风雅的名声罢了,生活水平虽然比寻常工薪阶层好一些,但也远远不像江家那样,出行便有保镖随侍左右。

她想起出国前,银耳曾问过她,要不要派人保护。

可她只是出国留学,又过惯了在内陆风平浪静的子,哪里能想到会发生今天这种事。

孟不悔站在原地,无法朝那些人再迈出一步。

她也知道,她没办法后退。

她不能倒下,因为后无人支撑,只有一对妇孺,需要她的保护。

见她不动,为首的人直接伸手来捉她,一把就将她扯到了边。

“啊——”

她一声惊呼,人群中起了邪笑。

那人正要当众扒她衣服时,突然,整个体僵硬住。

孟不悔看到他目眦裂的表,震惊得连尖叫都忘了,子一侧,他就这么直地倒在了地上,后脑勺溢出殷红污浊的血。

头发被血液黏住,隐约可见小脑处有一枚弹孔。

孟不悔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一幕,心跳都停了。

周围的同党们立马回头将枪口对准了门口,可他们甚至没听见枪声就一个个倒了下去。

血流成河。

教堂的大门外,有人逆光而来。

他正对着尽头慈悲宽宏的圣母像,浑却有种难以剥离难以描绘的阿修罗的气场。

狂妄不羁,张扬无道。

谁曾说过,中世纪过后,罗马再无战神。

可是罗马人的血统里天生带着高贵的冷漠,温柔的残酷,在这一个看不清正脸的拔颀长的影里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踏着万丈光芒浴血而来,走到足以让人看清他长相的地方,幸存的平民和闹事者党羽纷纷伏跪在他脚下,“美第奇公爵贵安!”

孟不悔呆呆地看着他,他只随意看了脚下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唯一站着的东方女子上。

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眼里墨绿为底的轻笑,散漫随,凉薄沁骨。

“你们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差了。”他的鞋尖踢了踢被击中后脑已经死亡的党首,“这种要没要股没股的女人,白送给我都嫌没有滋味。”

孟不悔震愕的表中渐渐融入一丝古怪,她一板一眼道:“先生,我听得懂。”

这下轮到路易怔然了。

他又看她,“你是意大利籍?”

“不是。”

孟不悔垂下眼帘,懒得多说话。

“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的语气淡若无物、慢条斯理,低冷的笑声听着却比枪声恐怖,“你脸上这种嫌弃表现得再明显一点,我直接送你去地下伺候他们如何。”

说着,他给手中的枪上了膛。

孟不悔微愣。

没人觉得这位贵公子是在开玩笑,谁都知道他是怎么从人质私生子一路爬到如今的地位变成整个佛罗伦萨说一不二的人物的。

孟不悔却没被他的动作吓到,而是摸了下自己的脸。

她的嫌弃……表现得很明显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哪里来的奇怪的感觉——

她一向待人疏淡,没有什么过于浓稠的感,喜欢讨厌都没有,可是对这个人,仅仅初见她就想远离。

或许是他过于锋利侵略的气场让她不适,又或许是他在她面前一手缔造了血流成河的阿鼻地狱。

正在发呆的时刻,枪口抵住了她的眉心,眼前是男人立体深邃的五官,面无表的脸,“在想怎么死吗。”

孟不悔彻底回神,惊疑不定道:“你……”

她脸上的惊恐取悦了他,男人勾唇,笑意不达眼底,字字诛心,“我真是讨厌透了你们这群自诩善良的信教徒,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随意挥霍自己的生命,你知道多少人苟延残喘低声下气只为了活着?你知道多少人死在昨天想活却没有活到今天的机会?”

说着,他似不经意扫了眼柱子后方。

孟不悔更是惊讶,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快她又被他的言论震惊。

他不信教?

古老尊贵的美第奇家族……为什么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徒?

正要收枪,却听女孩清淡温婉的嗓音低低传来:“先生,你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吗?证明你杀我救我就在一念之间,你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以此让我臣服于你,你觉得很开心吗?”

她一笑,迎着枪口和他逐渐鸷沉峻的目光,“被人惧怕不等于被人尊敬,更不等于被人承认,以德服人四个字,你听说过吗。”

一笙无悔101 你要是这样死了,那你是真蠢

男人脚下伏跪的人纷纷开始颤抖,不少人抬起头来疯狂冲她摇头。

他却只是盯着她,看似风平浪静的深海下,蓄着某种即将山呼海啸的恐怖冷厉。

——你不会被人承认。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曾经充斥了他前半个人生。

路易垂着头,额前暗金色的碎发扫过他柔俊美的眉眼,平直的嘴角向下一压,而后又渐渐扬起,勾出一抹斯斯文文的血腥冷酷来,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懂的中文,说:“再这样看着我,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这女人到底哪来的底气用那种嫌弃的眼神看着他还对他说教?!

多年来,喜欢他、试图引起他注意的女人不少。

但无一例外的,她们都很怕他。

用铁血手腕富贵王权来压迫别人,他有时候觉得很痛快。

可极致的痛快过后,漫卷来的便是长长久久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种可怕的孤独感,让他发疯似的想念一双眼睛。

他八岁那年见过那样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小心翼翼地靠近浑是血的他。

那时他对谁都很戒备,掐着她的脖子虎口怼在她的喉咙上,狠狠地问她:“你想死吗?滚开,离我远点!”

她好像被吓着了,又好像是无法呼吸,纠结地皱起细软的眉头,半天才说出一句:“你这么用力,手不疼吗?”

他至今都不相信有人能不求回报地为别人好,那是所谓的神和主才会做的傻事,这种愚善最终还不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烧了个干干净净吗。

一边唾弃鄙夷,一边又很想把那双眼睛找回来。

那一眼的温柔慈悲……他记了一辈子。

说不上有什么相同的地方,路易突然觉得面前女人眼中的一丝无关痛痒的嫌弃,竟和他所见过最明亮的慈悲如此神似。

他失神的刹那,孟不悔叹了口气,“好,我不看你。”这人心里残缺又格偏执,她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想了想,确实欠他一句道谢,便也用中文回答,“还是要谢谢你救——”

“小心!”她蓦地睁大眼睛,话锋一转,“你后!”

路易眸色一凛,迅速将抵在女人额头上的枪撤下来往后一甩,孟不悔甚至没看到他回头瞄准,他后那个试图偷袭他的人就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不过他的手臂还是被那人的刀划开了长而深的一道口子。

触目惊心。

他冷冽的眼风一扫众人,倒是他带来的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脸色惨白,“公爵,是我们失职了!”

“废话留着和你们的主说。”他薄唇翕动,眼里的狠戾翻腾不止,“把这些人都处理了,别让他们死得太痛快。至于你的失职,晚些再算。”

孟不悔被他的话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人虽然没说要怎么处罚他的失职,但她总有种预感,这人会的下场不会比那些叛党好多少。

其余人却都麻木地听着,好像对他的作风早已习惯。

她颦起眉尖刚想说什么,忽见男人高大颀长的躯在她视线里晃了一下,他迅速捏紧眉心,低咒了一声。

刀上淬了致幻的药。

血还在不停地流,他眼前有些重影。

路易紧咬牙关,心一沉。

该死,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孟不悔也看见了,他后跪着“等罚”的属下逐渐攥紧了拳头,肌紧绷,倒似不敢轻举妄动般,目光谨慎鸷地打量着他。

她懵了两秒,脑子里莫名钻进一个和她毫无干系的想法——

以这个男人的心狠手辣,被他收服的手下对他未必忠心。

更何况,半分钟前才三言两语判了一个手下的凌迟下场。

人被bi)到穷途末路,为了自保铤而走险,不是不可能。

为路易所用的人,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现在,盯着他的不仅仅是最初那些“敌人”了。

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四面楚歌,牵一发而动全。

路易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脸上没表现出丝毫慌张,只是冷蔑地嘲弄,仿佛对此种景司空见惯了,长指扣紧了手中的枪,随时有回头一枪将那人毙命的可能。

沉默的气氛里有种微妙而窒息的平衡,只看谁先打破。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后的动静,不妨,却有人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

路易下意识眉峰紧蹙,枪口急速掉转,下一秒就能结果了她!

可他却听到她问:“你还站得住吗。”

中文,声音极轻极小。

路易一震,垂眸看到她玉白纤细的手指,幽绿色的眸底结出的冰面被什么用力一敲,裂开了道道缝隙。

“你后面那个人好像在看你。”像是有点不喜欢他上血腥的气息,她鼻翼轻耸,细细的眉毛拧成疙瘩,却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你别回头惊动他,能走吗?我扶着你走。”

路易鹰眸一眯,厉声道:“我数到三,滚开。”

“先生。”孟不悔面无表地抬头看他,冷冷清清的眸光,不加掩饰的漠然,“你讨厌我们这群自诩善良的信教徒,看不起我们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随意挥霍自己的生命,唾弃我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苟延残喘低声下气只为了活着,有多少人死在昨天想活却没有活到今天的机会——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莫非你觉得成全自己的自尊和骄傲比活着还重要?”

她问完,嘴角略微翘动了下,笑得与她温婉清和的长相不同,竟有些空洞,“我要是那样死了,我好歹救了一对母子;你要是这样死了,那你是真蠢。”

路易一愣,眼神迅速沉进不见光的深海。

这女人看似温柔婉约,怎么好像骨子里……是另一番光景?

他不知道自己这种直觉是哪里来的,他和她,明明不熟。

女人抿了下唇,并未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审视打量,她拔高了声音,清婉含笑的意大利语传遍四周:“公爵先生,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你去我家小住一晚?”

周围人立刻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有古怪,有怀疑,有了然,也有暧昧。

一笙无悔102 其实他没什么资格计较这些

意大利是个民风开放的地方,小住一晚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路易低眉,幽深的目光圈着她的脸,看到她脸上肆意铺展开的红晕。

放在过去,孟不悔想都不敢想自己居然能当众对一个陌生男人发出这样的“邀请”。

可她也知道,危机四伏的时刻,多少双眼睛就这样盯着他们。

她稍稍的松懈和不自然,就能将她的救命恩人置于死地。

男人也不知是真坚持不住了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理由,喉结一滚,哑声给了一个字的回答:“好。”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无伤的手搂着她的腰,往外走去。

他们的形贴在一起,很难辨别是不是女人在扶着他,而他的枪虽然始终握在受伤的那一侧的手上,但也没人敢在他清醒时轻易试探他胳膊上的伤是否能对他出枪的准度和速度造成太大影响。

没人敢用自己的命去试探。

孟不悔一边扶着他走,一边想,这个男人在那些人心里一定是可怕到了极点。

具有统治力的那种可怕。

出了教堂,她迅速带他拐进了旁边的小巷,撕下衬衫领口的飘带,草草在他流血不止的胳膊上系了个扣,然后道:“我叫辆出租车,送你离开,你要去哪里?”

男人闻言,原本停留在她为他包扎的动作上的视线忽然抬了抬,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不是要带我回家过夜?”

孟不悔觉得这人简直是在找茬。

是个长脑子的人就能明白她刚才会那样说完全是局势所迫。

她无奈地叹气:“先生……”

路易等了片刻,不见她说下去,他似乎也终于觉得无趣,淡漠地收回视线,道:“滚吧。”

孟不悔没心思追究他的态度,迟疑道:“你自己真的可以?”

受了这么重的伤,那刀上好像还沾了点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她看到他一直在捏眉心。

他瞥她一眼,“我不可以你要跟着我走吗?”

“……”

孟不悔露出个笑,抬手挽起鬓角散落的发,温静利索地给出两个字:“拜拜。”

路易喉咙一阵腥甜,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他紧咬牙关,沉冷峻的目光在她的笑容上徘徊不去,半晌,压下了这突如其来的怒意,“别再让我看见你。”

孟不悔“哦”了一声,并不当回事。

她不指望这种浑兽的男人懂得感恩,她今天冲动的言语很可能刺伤了他高高在上的自尊,他能待见她才怪了。

等他伤好之后她若不幸再栽进他手里,怕是比那几个手下还可怜。

男人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药效发作,他连保持清醒都很难,却在一片光影斑驳中恍惚地想,别再让他看见她。

太过清澈美好的东西,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下场。

毁灭。

或是,据为己有。

当然,他已经有了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从八岁那年就一直在渴盼着的女人。

而这不正常的心弦扣动,也无非是因为陷险境,紧张过度罢了。

他是个现实高于一切的男人,不信奉。除了江一诺是他一定要的女人、不必考虑外形条件之外,他对女人的审美从来都是前凸后翘纤腰美腿。这种要没要股没股的女人,瞧着就败火。

他还能看上她?

开玩笑。

……

傅靖笙在江一言家里又住了两个星期,等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才被米蓝“勒令”回家。

米董事长已经一个月没见过她了,她一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女孩子家要自重自,你和江一言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怎么都住到他家去了?

傅靖笙拉耸着脑袋乖乖听训,时不时点头表示您说得对简直太睿智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然后又被忍无可忍的米董事长一巴掌怼在脑壳上,“少给我嬉皮笑脸!”

怼完,她不经意看见楼下等待已久的人,到底不好在外人面前继续飙脾气,收了收怒火,僵硬地说:“有人等你,自己下去处理。”

傅靖笙甜甜的“哎”了一声,转头就走。

一转头,脸上的笑容散了个七七八八。

她揉着脑袋嘀咕,她妈这手劲儿真是越来越大了。

回到客厅里,不期然看到那个宽额方颌的外国男人,她一愣,对方也是一愣,半天才仿佛反应过来自己坐着不太合适,手足无措地要站起。

女孩淡淡摆了下手,淡淡道:“坐着吧,喝咖啡还是茶,我让佣人泡给你。”

“不用。”他深目攫着她的脸,犹豫了好久,才说,“谢谢。”

即使过了一个月,傅靖笙依然还是被这两个字轻易地拉回了那一天那一幕。

女孩阖了下眸,绯唇轻扬,深埋于骨的妖娆和妩媚在这一个弧度里绽放开来,带着别人模仿不来的慵懒,“你不用跟我说谢谢,合同里写了我要保证你的人安全,我只是……履行自己的义务而已。”

萨里敏锐的发现,女孩对他的态度,从最开始的切崇拜,变成了如今这种,丝丝入扣的冷淡傲慢。

其实他没什么资格计较这些。

是他最先定义了他们之间的雇佣关系,而他的所作所为,也让傅靖笙心寒到彻底退回并承认了这种雇佣关系。

他不再是她的偶像,所以她也不再用那种殷殷崇拜的目光看他。

她当真有上位者的气势,摆正自己的位置以后自然而然举手投足里就带了威压,安然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落座,说:“那组照片我交给江一言了,毕竟是你的作品,未经你同意私自公开,你开个价吧,版权我买过来。”

“不……”

“别说不。”傅靖笙竖手打断他,“我这个人最喜欢拿钱解决事,不喜欢讲人,开价吧。”

萨里看着她,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受伤,他一个活了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在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上体会到这样的感,实在是人生头一遭。

他蹙了下眉,“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最讨厌别人张口闭口评价我是怎么样的人。”傅靖笙懒洋洋地摆弄着指甲,“你不愿意开价我就按照市场价给了,一锤子买卖。还有,明天开始我要上学,只有周末有空。所以时间怎么安排,我说了算。”

一笙无悔103 江先生到我们学校有何公干

因为各种意外,傅靖笙耽误了半个多月入学。

回到学校里,发现大多数人已经在开学初就找好了自己的“小团体”,傅大小姐来得晚,又因着格原因,很难融入这种所谓的“集体”。

顾美人在隔壁班,二人无法时时刻刻腻歪,倒是江一诺和她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级。

从班主任带着傅靖笙走进教室开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

傅靖笙知道她在紧张什么——整个班里现在只剩下两个空位,其中一个就在江一诺旁边。

班主任让她自己选一个地方坐,傅靖笙二话不说,单手拎着书包径直往最后一排走去。

那里坐着一个男生,与其他见了她便开始吹口哨跃跃试的男同学不同,那人头颅低垂,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能看到的只有他拔的鼻梁和鼻尖下微抿的薄唇。

他静坐在那,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校服的袖子卷起三分,露出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青色的血管蜿蜒在皮肤里,一点也不显得柔女气。

傅靖笙一眼看过去,第一个念头是,这男生手可真好看。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她利索地把书包扔在空位上,发出的动静似乎惊了旁边的人。

男生这才抬起头,视线淡淡扫过来,怔住,“是你?”

这话,傅靖笙也想说,她揉了揉太阳,细眉轻颦,“你不是那个——纪——”

“墨川。”他接过话来,语气平静中敛着润物细无声的温和,眼神认真专注地望着她,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冒犯,“原来我们是同班同学,怪不得我在其他班里没见到你。”

“啊。”傅靖笙坐了下来,边收拾书包边道,“找我干什么?”

“之前给你拍的照片。”他说,“已经修好了。”

“修好了交给班主任就行了。”傅靖笙还是没看他,一直在捣鼓手里的钢笔,“不是老师让你拍的军训纪录么。”

又不是给她拍个人写真,关她什么事了?

纪墨川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回应。

那天拍完那组照片,他回到家里就打开电脑一张张精修起来。拿给学校老师交差的东西本不需要太多复杂的技巧,可是他破天荒地熬了几个通宵穷尽自己所能将它们每张都修得很漂亮。

开学后,他其实也没特意“寻找”过她,只是简单地打听过她两次,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他便渐渐也忘了这件事。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就已经很寡淡随了,若不是今天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可能真就将她当作是存在电脑文件夹里的几张照片了。

可是谁想,一抬头,却撞见了那张偶尔会想起的脸。

迎着晨曦,她宛若遗世独立的神女,不枉不纵,不枝不蔓。

而她回应他的话,更是洒脱到了冷漠的地步。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收回目光,打开了课本,听起了讲。

傅靖笙玩够了手中的钢笔,懒洋洋一掀眼皮,正好对上前面江一诺投过来的视线。

她挑了下眉,对方表立马就不对劲了,又看了眼旁边专心学习的纪墨川,气鼓鼓地转回头去。

午休时分,班里人都走光了,江一诺才走到了她跟前,拍了拍她略显凌乱的桌面,“傅小三!”

“干什么?”傅靖笙嘴里叼了根棒棒糖,“你又吃错药了?”

“你去跟老师说,换到我旁边来坐!”

傅靖笙皱眉,“你有病?”

江一诺气得磨牙,“你才有病!你为什么要和他坐一起?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我不知道。”傅靖笙面无表,“我也不感兴趣。”

“他开学之后和我打听过你!”

“所以呢。”

傅靖笙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为这个消息稍稍震惊了下,纪墨川还找江一诺打听过她?

“你现在已经是我哥女朋友了,你怎么能这样?”江一诺对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态度表示难以置信,“你都不避嫌的吗?”

傅靖笙愣了半秒钟,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绵软,尾音拖得很长,她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转着笔,明眸睐着江一诺那张义愤填膺的小脸,慢悠悠道:“所以你这是承认我做你哥女朋友了?”

江一诺被她一堵,偏过头去,别别扭扭地说:“我承不承认有影响吗?银耳他干什么又不会跟我商量!你既然和他在一起就得守妇道!不能满世界胡乱勾搭人!你要对我哥一心一意!不然我会告诉他的!我肯定会告诉他的!你就等着他跟你分手吧!”

傅靖笙彻底乐了。

她站起来,沾着钢笔水的手指在江一诺纠结别扭的五官上一揩,顺带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怎么这么可哟。”

江一诺怒了,“你脏死了,别碰我!”

傅靖笙收回手,抽出一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把手指擦干净,“看不出来你对你哥还上心,为了他宁可委屈自己和我坐同桌。”她低低一笑,“可是怎么办呢,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坐同桌哦。”

“傅!小!三!”

“喊什么喊,你属喇叭的?”傅靖笙瞥她,扔了湿巾往外走,她刚看到顾美人在门外等她,“有本事你就去告啊,你当你哥是三岁小孩吗?我和姓纪的清清白白,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为这种事生气。”

说完这话的当天下午,傅靖笙就被打了脸。

原因是,她来了大姨妈,且来势汹汹直接染到了裤子上。

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正值放学,她给顾美人打了两三通电话那边都没人接,傅靖笙穿的又是短袖校服,不敢随意起,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大家都走了,她看向一旁老僧入定般坐在座位上的纪墨川,“你还不走?”

纪墨川收起笔,脸上没什么起伏,“马上。”

而后又察觉不对,眸光扫过她言又止隐约发白的脸颊,“你怎么了?”

这一天都没主动和他说一句话,到了放学的时候却莫名其妙问他这种问题。

“今天不是你做值。”纪墨川一阵见血地戳破,“你在等什么?”

傅靖笙没吭声,纪墨川的视线巡遍她全,路过她双腿时,女孩条件反般夹紧了腿。

他蓦地懂了什么,一语不发地把校服外脱了下来递给她,“你等到多晚学校里都有人,高三的学长们平时是不回家的。”

傅靖笙咬了下唇,犹豫着接下他递来的外,“你转过去。”

纪墨川暗觉好笑,转过去,她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上果然有了些斑斑红痕。

傅靖笙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椅子,把他长了几寸的外披在肩上,刚好盖过了她的线。

虽然尴尬,但也没别的办法,她小声嘀咕了句:“谢谢。”

纪墨川唇角漾开一丝笑,与他惯常的温和笑意不同,这次仿佛落得更真了些,“没事,我送你回家吧。”

傅靖笙道:“不用。”她家司机应该就在外面,“你的衣服我到校门口就还给你。”

纪墨川颔首,“你怎么方便怎么来就好。”

说着,他拎起了自己的书包,也顺带拿了她的,傅靖笙刚想去接,就被他不着痕迹地避过,“没关系,这几天你还是好好养着吧,书包没多沉,我拿得动。”

傅靖笙没再和他抢,她现在实在是“举步维艰”。

步子很小地蹭着往校门口走去,刚出大门就看到马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商务车,从颜色到款式都毫不浮夸,低调中透着一股沉稳凌厉。若非傅靖笙在自己家车库里见过一样的厂牌标志,她几乎认不出这辆车的价值。

这应该不是她家司机的车,傅靖笙的目光匆匆掠过它,看向其他方向。

谁知那辆车的车门却在这时被人打开,车里一个西装革履、英俊冷漠的男人映入她的眼帘。

也就是短短一刹的功夫,傅靖笙觉得自己头皮都炸起来了。

江一言为什么在这?

而且看他的脸色,好像不是很愉悦,淡若远山的眉峰间凝着一层料峭轻寒,黑眸定格在她上,令她如芒在背。

傅靖笙想,她这时候应该颠颠地跑上去抱他才对。

显然江一言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没有动作,如玉山,壁立千仞,就这么静立原地没有波澜地淡淡望着她。

可是傅靖笙迈不动腿。

于是她对他攒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旁,纪墨川也感知到了什么,朝江一言的方向看过去。

微微一怔,眼神很快变得深沉,不复往常的风化雨,倒似雨水结成了冰棱,“江少校?”

“出了校场不必这么称呼。”他的回答很正常,但在场的人都莫名听出一种不愿被人攀交的冷漠倨傲。

纪墨川了然一笑,看了眼他的车便也大概了解这男人的份不简单。

“江先生。”他改了个称呼,“到我们学校有何公干?”

江一言这次连答都不想答了,岑薄的唇抿成线,唇角下压,黑漆漆的眼神盯住了一旁的女孩,开口时音色沉然冷峻,字字如霜:“还不过来?”

一笙无悔104 你见过哪个老板包养女人是摆在家里看?

傅靖笙没有马上挪动脚步,稍稍这么一迟疑的功夫,那边冷峻修长的影已经拔腿朝她走了过来。

江一言靠近了才发现她上这件衣服不是她自己的,眸光一沉,再一瞥旁边面容沉静、缄口不语的男生和他手里属于傅靖笙的书包,檀黑的凤眸间有青锋一闪而过。

他伸手,以看似简单实则强硬的力道将男生手里的书包接了过来。

纪墨川几乎被他手里遒劲的力道震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却见男人垂眸望着边的女孩,温柔责备:“怎么这么不懂事,还让别人帮你拎书包?把同学当成自己家的佣人了?”

傅靖笙单手被他握着,笑容非常勉强。

因为她的骨头都快被攥碎了。

她现在可真是发现江小公子是怎么一个“谦谦君子风度翩翩”法了,他就是能嘴角噙着笑,眼睛里下着雪。

“还不把人家的衣服还给人家?”他又俯下,俊漠的眉峰几乎贴上她的额头。

傅靖笙一眼就能看到他一对深渊似的眼睛里隐隐跃动的沉和危险,她一抿唇,手搭上了肩膀,想把衣服拿下来。

纪墨川却在这时开口道:“没关系,你不方便的话可以明天再给我。”

“没什么不方便的。”男人直起,面无表地打断他,直接把外从傅靖笙上扯下来丢了回去。

傅靖笙一惊,目光追随着外看过去——想确认一下纪墨川的外有没有被她弄脏,如果有,她怎么好意思就这么直接还给他?

江一言看到女孩紧随其后分寸不离的视线,眉心一拧,淡淡问:“眼睛长他上了?”

“不是……”傅靖笙羞得厉害,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江一言在她侧,一扫她背后,看见她腿心之间的红色,微怔。

这下他也明白过来纪墨川说的“不方便”是什么了。

薄唇抿成线,二话不说把自己的西装脱了下来按在她肩膀上,容色沉峻,“这种事你不找顾向晚,倒让男同学看笑话。”

傅靖笙很无奈,抬手在他前砸了一下,“我给顾美人打过电话了,她没接,可能是刚放学忘了把手机静音调回来。”

“那怎么不找我?”他的绪并未缓和,倒有继续冷厉下去的趋势。

女孩抬眉看她,夕阳下原本就明媚俏的脸蛋变得更动人心魄,连那一点小可怜小怨念都显得浓墨重彩,“江少董理万机的,我因为这种事找你你会理我吗?”

江一言冷哼一声,“平时不见你老实,这时候倒是懂事起来了。”

不为这种事,他不也一样来了么。

纪墨川在一旁听得尴尬,正巧男人一缕眼风不动声色的扫了过来,他眯了下眸与他对视两秒,勾唇对傅靖笙道:“那我也先走了,明天见。”

傅靖笙应了一句,目送他上了对面街上停着的某辆同样名贵的车。

她不觉得很意外,摄影是个很烧钱的好,供得起这种好、养得出如此谈吐风度的人家,总不会是什么太寒酸的人家。

正想着,后传来男人沉沉一语:“还看。”

话音响起的同时,傅靖笙脑袋上挨了一掌。

她“嘶”了一声,回头瞪圆了眼睛怒视他,“你这人怎么回事?”

江一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光是看见那小子出现在她边,他就想卸了他的胳膊和腿,更遑论他临走前还说了句“明天见”。

他一双眼眸敛得狭长,幽邃的光落在她薄怒的脸颊上,言简意赅甩出两个字:“上车。”

还是带着脾气的。

傅靖笙迟疑了下,没动。

男人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冷冷一掀嘴角,“等我抱你上车?”

女孩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半天才憋出话来:“我家司机也在,我自己回家就行了,衣服你拿回去吧。”

她说着,要把他的西装脱下来递给他。

如果说先前江一言的不悦还在他的收束范围之内,她这个举动无疑是彻底踩了他的火线一脚,他盯着她,冷冷道:“要不要我一并把他叫回来你披着他的衣服让他送你回家?”

眼神若是利剑,她应该已经被他穿出个洞了。

傅靖笙本来体就不舒服,不想在这时候和他吵架,无力地轻声说:“你的衣服弄脏了洗起来麻烦,车里也是……再说这衣服贵得很呢,我零花钱又不多,还要买相机买镜头,我赔不起你……”

说到最后,那股委屈简直要从她楚楚可怜的神色里冒出来了。

江一言愣住,没想到她竟是这层考量。

面色稍缓,他走回她跟前,低眸圈着她白净委屈的脸,淡淡说道:“傅大小姐也有缺钱的时候?”

“缺,怎么不缺。”傅靖笙嘀咕。

她也就是不缺吃穿用度而已,那些都是家里为她提供,这两年她偷偷养着工作室,手头的钱真剩不下多少了。

再加上她刚买了萨里一组照片。

萨里是什么人?国际上鼎鼎有名的摄影家,那组作品好歹得过国际奖项呢!她还大放厥词说什么“按市场价”收购,七位数的版权费一给出去,傅靖笙自己的零花钱直接就见底了。

越想越糟心。

正琢磨着,突然视线里多了一张卡。

卡的另一端,是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她沿着一路望上去,他凸起的喉结上方线条凌厉倨傲的下巴,还有那张无论何时都沉稳如山不漏绪的俊脸,黑眸分嵌在高的鼻梁两侧,正望着她,也没有什么风浪。

就好像,在做一件无比寻常的事。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

“买两个镜头就不名一文了,说出去傅叔不嫌没面子,我都觉得丢人。”见她不接,他不由分说将卡插进她的口袋里,“密码是雪梨的生,你知道。”

傅靖笙掏出那张卡前后看了看,认出这是他的信用卡,狐疑道:“江大老板这是要包养我吗?”

江一言低笑,“你有什么值得我包养的地方,说说。”

傅靖笙分毫不知羞地说:“我长得好看。”

“你见过哪个老板包养女人是摆在家里看?”

一笙无悔105 你可以啊傅美人,这都能入围?

傅靖笙总觉得在他深邃平静的眼神里看出了点不可告人秘而不宣的含义。

她忍着腹部的绞痛,笑着说:“那也不是每个老板都像江老板你一样英明神武高大威猛无所不能呀,对吧?”

明知她是在胡说,江一言抿紧的唇线却还是松了点,可是看见她额头上的冷汗,他又再次沉了脸,低沉的嗓音有凉风灌过:“我连请傅大小姐赏脸上个车都不能,还谈什么无所不能,嗯?”

傅靖笙撇了下嘴,刚要反驳,忽然双脚离地,眼前一阵旋转直接被男人抱在了怀里。

“你干什么啊……”下面一悬空她第一反应是夹紧双腿,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大写的生无可恋。

男人面色晦暗,能看得出不悦,才刚抱着她走到车边,车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江一诺睨了她一眼,在男人静中含威的目光里还是不愿地往里挪了挪,“你们连个在学校门口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

傅靖笙被男人塞进后座,睁着眼也不是,闭着眼也不是。

“江一诺。”男人坐上车之后冷声开腔。

后座上的女孩被叫得一激灵,“啊”了一声。

“刚才借给她衣服穿的那个人,是谁。”

女孩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就明白过来,瞥着傅靖笙,故意夸张道:“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姓纪,傅靖笙亲自选的同桌呢!前几天她没来上学,纪同学还找我打听过她!不过银耳你放心,有我盯着,肯定不会让他们俩——”

傅靖笙越听越忍无可忍,“江一诺!”

胡说八道什么呢!

没想到副驾驶上传来男人淡淡的一个字:“好。”

言罢,他又声色平平加了一句:“盯紧点。”

“……”

傅靖笙瞪大了眼睛,望着男人八风不动的背影,怎么也想不到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江一诺也愣了下,随即凑上前方,和男人讲起了条件:“那我想要的汉诺威马呢?”

江一言沉默。

这件事傅靖笙多少也听过些许,江小公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学习上虽然不精通,但是好广泛——又是跳舞又是画画,在圈子里最出名的大约就是她的马术了。

以前江家人对她的纵容宠几乎没有底线,她喜欢做什么便也由着她,可自从上回她练舞伤了脚腕,搞得全家人都紧张起来,一些特定的高强度高难度好直接被江家夫妇扼杀掉了。

包括骑马这件事。

血统纯正高贵的赛马价格非凡,再加上从国外运回来的费用、请专人打理训练、为它开辟专门的赛马场……这些动作,光凭未成年的江小公主自己是不可能瞒得住爹妈的。

除非江一言愿意帮她。

不过她哥从来懒得管她,爹妈说不让,他也不插手。

“我帮你看着傅靖笙和纪墨川,你给我搞一匹汉诺威马回来,怎么样?”

男人稍稍侧过脸,回眸不轻不重地睨她片刻,似是沉思,最后薄唇翕动,轻飘飘两个字冒出来:“可以。”

傅靖笙难以置信地听着他们就这么把她当筹码谈得有来有往风生水起?!

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拍了拍副驾驶的座位,“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我还在场呢?”

江一诺根本不打算搭理她,喜滋滋地抱着手机浏览起了各大马术俱乐部的主页。

助理在开车时小心翼翼地觑着旁边的男人,正襟危坐,衣着罄然,本是那样一张惯于冷漠成熟的脸,唇畔却浮着一丝笑。

嵌得很深,烙进了眼底。

怕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他跟着少董的时间不短了,包括他和不悔小姐一起出门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笑。

他大多数时间都很克制,对待公事谨小慎微、凌厉果断,对待朋友彬彬有礼、温润如玉,但他看着总觉得,少董脸上的笑,无论是在谈判桌上还是在朋友们面前,看着都更像是一种表,而非一种感。

他也记得,后座上那位傅小姐,在还没当上少董女朋友之前,就总能凭借一些令人咂舌的举止屡屡让他怒让他躁。

让他们过早就变得深沉老成的少董,突然被从孤僻的边缘拉回来,硬生生打回20岁出头的年纪的原型。

直白浅薄,喜怒哀乐。

傅大小姐也不像外面传言的那么……不可理喻。

她好像很聪明,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策略,能驾驭边的任何人。

是,驾驭。

这个词出来的时候,助理惊了惊。

怎么会有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拥有让周围的人都陷入她的节奏里的能力呢。

她未免也太……

这样想着,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上的面容俏丽妩媚的女孩。

她单手捂着肚子,目光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

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过着,又好似从指缝间流走的沙,傅靖笙能回忆起来的有关那几年的事,其实都很模糊,可却像黯淡的生命里闪闪发光的一笔,她只记得,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后来萨里还是走了,合同到期后的第二个月他就走了。

傅靖笙没有去送他,却在外面和顾美人一起喝酒,她得酩酊大醉,最后是江大公子黑着脸过来接人。

她对那晚没什么印象,顾美人却心有余悸地说,你男朋友差点把我家酒吧招牌都砸了。

说这话时,傅靖笙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顾向晚凑过去瞄了两眼,顿时惊讶道:“你可以啊傅美人,这都能入围?”

新闻上赫然是silver这个名字,搭配着各种各样的称赞和夸耀,理由无非是她最近越来越多的活跃在各大摄影比赛上,成绩斐然,已经到了令原本摄影界一众大师不得不倾目相对的地步了。

她看的采访里,是那个几天前刚和她道过别的男人,穿着休闲西装,带着风流的帽子,前一枚十字架轻轻晃动。

镜头前,他冷淡的脸上难得泛开一个笑,“我觉得这次比赛,silver的赢面很大。”

“为什么呢?萨里先生!请您详细说一说——”

“不为什么,人都有tiǎn)犊之,我自己的学生,我自然要支持。”

一笙无悔106 为什么要去意大利?

采访里,男人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说着令周围所有人都震惊愕然的话。

萨里先生的古怪脾气在业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少初露锋芒小有名气的晚辈前去拜访他,都被他拒之门外,学生徒弟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傅靖笙低头看着视频,恍惚间耳朵里好似被注入了一潭清水,脉脉流水的声音把男人低沉的嗓音隔绝在外,变得隐约模糊,真正渡进她耳中的,是另一番话——

“不准当着任何人的面叫我的名字,也不准告知任何人我和你的关系。倘若有人问起——”

“我会说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的行踪。你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她又看了那个视频很久,闭上眼,指尖一动,关了屏。

顾向晚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屏幕就暗了,她扫兴地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来,嗤笑,“夸你两句你还不乐意起来了。”

女孩白皙的手指卷着黑如鸦羽的长发,指肚将发尾捻成小扇子的形状,扫了扫脸颊,懒洋洋道:“不过就是提名而已,夸得太早了。”

“萨里先生不是说你赢面很大吗?”顾向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皱眉,瞧着杯中赤玉般剔透水面被晃出的浅浅漩涡,嫌弃道,“你怎么也喜欢上这种又苦又涩的东西了?”

傅靖笙撑着额头笑,“不知道啊,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开始她只是看江家人都对祁红有种偏,为了追求江一言,她也就学着泡茶喝茶,最初被这浓厚的口感涩得要命,捏着鼻子饮下去那股涩意都仿佛挂在舌苔上,后来……

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她家里也逐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红茶。

顾向晚摇摇头,“你啊,就是恋脑。”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历,“今年生你打算怎么过?18岁,肯定要大办一场吧。”

傅靖笙一怔,莫名想起孟不悔18岁那年,那场极尽奢华的生宴……

去年,她17岁生,也是和江一言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生,她们都默契地选择了低调。

看得出来,江大公子本不喜闹,也很反感那些二世祖们铺张行事的排场,所以傅靖笙去年没有主动提出要办什么party,可今年……

她觉得,如果她不提,江一言可能还是会默认遵循去年的方式。

江一言不缺钱,他甚至直接把银行卡交给了她,这便足以看出在“花钱”这件事上,他是非常纵容她的。

可是傅靖笙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他缺的不是钱,难道她缺的就是虚荣和排场了吗?

不是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她知道,自己要来的,和对方主动给的,是两回事。

傅靖笙每每思及这些,心上就像是被人按了一把图钉,密密麻麻的难受。

这事说来矫,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提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又期待着生能收到个“惊喜”,又害怕那天真正到来时,等着她的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句祝福。

此时顾向晚一问,傅靖笙就更是烦躁了。

她将手里把玩的头发甩开,僵硬道:“办什么,有什么好办的?那都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费钱费时间还要拿出精力应付一群老老少少,本小姐一天就24个小时,除去美容觉的时间还剩下多少?我凭什么要分给不相干的人?”

顾向晚喝着茶的动作一顿,略显讶异地抬眼看她,“我就随口一说,你这是跟谁置气呢?”

“夏天火大。”傅靖笙捏着自己雪纺衬衫的衣襟松了松领口,板着一张平时看起来妩媚动人的脸。

顾向晚发现她眼底结的冰都快把空气冻住了,这还火大?

她默默将茶杯往上火的傅大小姐面前推了推,“心静自然凉,喝茶消暑。”

没一会儿,傅靖笙的手机响了。

顾向晚看到她脸上瞬间浮起的笑意,不必问都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只见前一秒还火大的傅美人接了电话就温温软软地道了句:“你下班了呀?”

“……”

顾向晚一鸡皮疙瘩。

她不言不语地听着傅美人和江公子煲电话粥,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向晚大概也能猜出聊的是什么。

“嗯,是快到了。”女孩抱着电话,轻声说,“随便过就好了,不用特意搞得很隆重的……”

顾向晚看着她那一脸口是心非的样子就想笑,紧接着却见女孩唇畔的笑容一滞,眉心缓缓蹙了起来,“为什么要去意大利?”

意大利?

顾向晚眼皮跳了跳,凝眉看过去。

自从孟不悔去了佛罗伦萨以后,意大利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傅靖笙心里的一个疙瘩——与其说是疙瘩,不如说是定时炸弹。

阿笙当年枪伤出院后不久就和她说了那四年之限的故事。

原来这傻姑娘在表白的时候就已经给这段感提前画了个句点。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感觉到阿笙愈发的紧张和不安,可这四年之限毕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这会儿就算再贪得无厌她也没办法每天揪着江一言问,你有没有改变主意,你有没有放弃孟不悔,今天和昨天,有没有不一样。

她只能复一地在细枝末节里收集他对她的喜欢,来支撑自己继续下去信念。

所以当“意大利”三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时,顾向晚清楚地看到,女孩长发掩住侧脸,发丝的缝隙间,脸色苍白到极致。

她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凑到傅靖笙边。

男人低沉磁的嗓音融在无线电波里,顾向晚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

女孩贝齿咬着绯红的唇瓣,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旋即,嘴角绽开薄笑,“是公事啊,公事你带着我去算怎么回事?”

那边又说了几句。

傅靖笙抬手盖住了眉眼,从顾向晚的角度看上去,更像是她的手腕用力托住了什么,不让它倾塌。

“没关系啊。”她眼尾的弧度藏得很深,像一道伤痕,裂隙里透出来的笑意也是温凉沉静的,“公事重要,你不用一边出差还一边惦记着给我过生。就算你带着我去,我在那边也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在家里我爸妈和向晚一起过。”

一笙无悔107 与大自然惊心动魄的瑰丽奇景相逢是需要运气的

她说这话时,顾向晚就在旁边静静打量着她。

女孩放下了手,精致如画的眉目间似有笑意丛生,却落得不深,很渺茫,“好,我知道,晚上我和顾美人约好一起吃饭了,明天你下班我再去找你。反正现在放暑假,我每天都有空。”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顾向晚顿了顿,不知从何开口,就先捡了个不怎么重要的铺垫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吃晚饭了?”

傅靖笙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开口时语气却很平静:“没说吗?那你回去吧。”

顾向晚怔了下,见女孩要起,她忙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蹙眉,“你怎么回事?江一言刚才说什么了?今年不给你过生?”

“没有。”傅靖笙的视线淡淡落在茶几上那杯已经凉透的祁红的水面上,心里被打了个死结似的,怎么都解不开。

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冲破那个结,却被堵着因为用力而更疼了一下,“他说是公事,江伯伯要他亲自过去解决,所以他想带着我一起去。”

顾向晚听罢稍微放松了些,和那位无关就好。

“他想带着你去你就去吧。”她道。

傅靖笙却笑了下,“生是我的,为什么要迁就他?”

顾向晚沉默:“……”

片刻,她道:“事发突然,这也不是江一言的错,没必要计较这些吧。”

傅靖笙抬手掩住了脸,许久后,指缝间泄露了她气息不稳的声音:“你说得对……”

相较于诉说,她此时的音量更像是自己低低呢喃,顾向晚费了好大劲才听清她说的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可能是因为盼了久,一直在紧张他是会低调地陪我过个生还是会高调的像给孟不悔过生那样为我办个宴会——没想到结果是这样,一时间有点没办法接受吧。”

她顿住,轻笑着说:“现在回想一下,这简直就像小时候我每天都在苦恼我以后到底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

苦恼到最后跌回现实中,发现自己哪个都考不上。

顾向晚也站起,沉着语气对她说:“你明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些。”

傅靖笙一愣,被对方扯着手腕将手从眼前拉开,顾向晚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宛如天光破层云,击中她眼里深沉一片的混沌,“如果今年你妈妈过生的时候,你爸因为实在脱不开的公事要忙,她会像你一样难过吗?”

不会。

“你难过,是因为你发现了你和江一言的感并没有稳定到可以互相谅解无条件信任的程度,他给你的安全感还不足以让你消化这件事。”

再加上前有孟不悔,有个比较的对象,就更让人容易难过了。

每个女孩都想要被偏,尤其是在自己心的男人这里,想做最特别的,唯一的那一个。

傅靖笙扬唇浅笑,“你这人真的好没意思。”

什么都要说得那么直白明显。

顾向晚忍了又忍,她差点直接劝她不要再等四年之限的结果了,现在直接把那个一心二用的男人甩了,又潇洒又帅气。

她的阿笙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啊?

“今年你想办多大,只要你开口,包在我上!”

傅靖笙被她逗笑,摇头,“不用了。”

顾向晚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然你跟他一起去意大利吧,他不是也想带着你吗?你要是真舍不得他的话,去就去吧。”

傅靖笙道:“我认真想过这件事,可是我没时间。”她举起双手,“真的没时间。明年年初又是新一轮比赛,要完成新的作品我只有今年暑假这两个月了。”

顾向晚皱眉,这倒是。

跟着江一言过去出差,指不定要荒废多少时间,总不能她生那天飞过去,过完生就回来。

“听你的意思是已经有规划了?”

“嗯。”傅靖笙答,“萨里走之前,我和他商量了一个系列主题叫extre,专门针对全球各地的极端景色——酷暑严寒,极地森林,沙漠雪山,还有意思的。”

顾向晚想起来了,刚才采访的末尾萨里确实提过,就算今年silver获不了奖,他对她未来几年的作品也有获奖的信心。

听语气竟仿佛是已经知道她未来几年要做什么了。

“这种极端条件太危险了吧。”她不赞同,“你有必要这么拼命吗?”

“我喜欢呀。”傅靖笙淡淡笑开,“我喜欢的事不多。”

一件已经注定会被辜负,另一件难道她还不该全力以赴吗?

“与大自然惊心动魄的瑰丽奇景相逢是需要运气的,很多地方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奇观,比如马特洪雪峰。”她道,“我找专业的技术团队收集分析了不少过往的资料数据,又拿去给江伯伯看过,才大概确定了最适宜的攀登时段。如果能在我计划中的位置拍到晴天的出——绝对会是一张轰动世界的作品!”

她说这话时脸色红润,顾向晚想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化为一声叹息:“阿笙……”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现在就去。”提起这件事,方才还蒙着黯淡的少女像是一瞬间被擦亮了眼中星火,“我还要和登山团队协调时间,最早也要排到两年后呢。”

顾向晚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两年后是什么时候,是她和江一言分手的时候。

她总有种奇怪的直觉,阿笙这些计划时间排布紧密得有些刻意,像是把两年后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让自己忙碌充实地度过那段想一想就觉得无比难熬的子。

她……莫非是在自救吗。

顾向晚的心往下一沉,盯着女孩笑靥如花的脸问:“那你今年准备去哪里?”

“非……洲。”傅靖笙迟疑地答,看起来有一丁丁点心虚,声音都弱了,“东非裂谷被称为地球的伤疤,要做extre的主题,肯定绕不过它……”

“傅靖笙你脑子让驴踢了是不是?!”顾向晚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

许久,惊愕化为一声冷笑:“要不是你告诉我你是去摄影取材的,我他妈都要以为你是去自杀的了。”

她一个紫外线过敏的人大夏天跑到非洲去是不要命了吧?!

一笙无悔108 你们看着就像一家人一样

傅靖笙想过她会生气,没想过她会这么生气,无奈又无力地辩解:“其实还好嘛,我只是有一点点紫外线过敏,涂了防晒再裹严实些没问题的……”

顾向晚气不打一处来,看见她这不成气候的样子不翻了个白眼道:“是,我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才拿你当个瓷娃娃捧着。”

傅靖笙扬起一个美丽到足以打动人心的笑:“晚晚……”

顾向晚一鸡皮疙瘩,连忙撤远了些,用手推着她的肩膀防止她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过来,“你别叫我啊,滚开!”

傅靖笙还待说什么,手机却突然又响了,她看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眼皮无端跳了跳,“喂?”

“是我,ars”

对面平静淡漠的一句话让傅靖笙有几分出神。

不知何时,萨里在她面前已经不会以姓氏自称,而是默许她喊他的名字了。

不过他离开以后,从未主动和她有过联系,傅靖笙垂下眼帘,学着他的语气淡淡问:“有什么事吗?”

“新闻你应该看过了。”对方沉声道,“不过,刚刚发生了一件我和我的团队都始料未及的事,事关重大,你必须知。”

顾向晚只看到拿着手机的女孩前一秒钟还轻微漾着笑纹的嘴角突然就绷成了一条直线,眼尾挑出锋锐冷艳的弧光,“你说什么?”

……

意大利,米兰。

城市外围的郊区里,有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庄园,雕花的铁栏,笔直的甬道,石松参天,百花争艳,不少酷古典艺术的业内人士都知道这里是某位神秘的企业家名下的一座“藏宝阁”,收藏着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贝,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得到这些珍贵的艺术品的,但庄园的面积总是在不停地扩大,藏品也越来越多。

每年,这位企业家都会进行一次展出和拍卖。

一街之隔的幽静的餐厅里,男人静坐在窗边,鹰隼般的眸子一瞬不眨地盯着一辆辆豪车依次行驶进入这座神秘的庄园。

这场景倒映在他静止不动的眼波里,形成一个墨绿的漩涡,渐渐的,深处析出一抹令人胆战心惊的沉。

“路易公子。”旁边一黑衣戴着墨镜的保镖扶了下耳中的无线耳机,道,“目标出现了,我们直接带人——”

路易勾唇,回过头来,手下只觉得脊背一寒,立刻低下头去。

男人不紧不慢地笑道:“那老狐狸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杀我,你劝我直接带人冲进去,有意思。”

他把玩着手上象征着权利和财富的扳指,那是他几年前夺下美第奇家继承权时从他哥哥手上摘下来的,一同被砍下的,还有他哥哥的手指。

“这东西倒是谁都想要,你喜不喜欢?”他笑问。

手下一个激灵,蓦地跪倒在地,“公子,我不敢。”

路易敛起笑容,温和柔的五官刹那间变得凌厉肃杀,“连承认的胆子都没有,你也配觊觎它?”

他低眉,手下跪在他面前不停地哆嗦。

路易忽然觉得无趣。

他回头望着那扇雕花大门,想起的却是两年前在教堂里救过的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被人惧怕不等于被人尊敬,更不等于被人承认,以德服人四个字,你听说过吗。】

这番论调,明明他是不屑一顾的,却不知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来。

呵,是因为他出卑jiàn)吗?所以在他谋权篡位以后,边这些手下纷纷露出了野心,一个个都蠢蠢动。

他们似乎是觉得,他可以,他们便都可以。

唇畔划过讽刺入骨的笑,怎么会是谁都可以呢,江姗那一关,他们就过不了。

男人边想,边把各种注剂和胶囊裹在一个轻便的小包里,塞入风衣的内衬,又掏出两把不同制式的枪和军刀别在腰间。整个过程有条不紊,面不改色。

手下没有得到任何吩咐,就这么愣愣看着他收拾行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道:“路易公子,您要一个人进去?!”

那里面龙潭虎,九死一生,有多危险根本无法言说。

男人却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下,问他:“我不进去就能苟且安生吗?”

手下沉默。

不能。

这是圣座交代下来的事。完不成任务,就算他贵为美第奇公爵,也救不了他。

他就是江姗磨出来的一把刀。这个位置,是她打造的刀鞘,无论谁来接替美第奇大公的位置都可以,只要为她所用、做她的走狗、乖乖听话给她卖命就是。

“可是您要怎么进去呢?”手下问。

路易看着窗外那道纤细清瘦的影,一怔,目光随即拉远,意味深长:“我进不去,有人进得去。”

路易本来也是打算抓个有请柬的人带他进去的,只是没想到,前一秒还在脑子里想的人,下一秒竟然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孟不悔看着眼前车队的长龙,叹了口气,轻声对司机说:“算了,我就在这里下车自己走过去吧,不要迟到了。”

司机皱眉,“大小姐……”

“没事,你先去停车,车牌号之前报给过主办方,他们会放你进去的,一会儿直接来拍卖厅找我。”

“是。”

孟不悔下了车,瞧着远在三四百米开外的庭院大门,细眉轻颦,正想走过去,手腕蓦地让人攥住,力道大得仿佛能把她骨头折断,她吃痛回头,整个人就已经随着他的动作被按进了一旁不起眼的小巷里。

她一惊,刚要叫人,男人的手掌便盖住了她的嘴,低促道:“别叫。”

这声音耳熟得很,像发酵过的红酒,浓醇誘人,孟不悔怔然抬头对上那双墨绿色的瞳孔,灵魂都好似震了一震。

“又见面了。”他似笑非笑,“小姐。”

路易睨着她的脸,发现这小女人脸上的表以眼可见的速度淡下来。

没有惊惶失措,没有喜悦仰慕,什么都没有,却莫名的让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初遇时她那股慵懒倦怠不着痕迹的——嫌弃。

“啧。”他一扯嘴角,一个音节拉得很长,“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要去参加拍卖会?”

孟不悔手里确实还拿着请柬,这会儿跟他说自己不是去参加拍卖会的,谁会信?

她露出一个清婉温和的微笑:“公爵大人有事?”

“有。”男人声线微冷,“带我进去。”

孟不悔有点不明所以,“以您的份,在意大利不是横着走么。”她垂眸莞尔,“您要进去是他们该感到蓬荜生辉才对,还需要我带?”

他也笑,面容温和妖异,说出来的话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分量重,“小姐,我没多少时间跟你废话。”

他说完这话,孟不悔感觉到小腹上被人抵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看到了黑色的枪管,而他还是从容含笑,仿佛做出这样残忍威胁的事的手并不是他的,“带我进去,嗯?”

孟不悔在细微的一霎间几乎看到他手指有拢起即将扣动扳机的动作,她大骇,知道这男人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他的心有多冷,她想都不敢想。

她咬牙答应:“我带你去就是了。”

他便又泰然收回枪管,低笑:“还以为你有一硬骨头,原来也这么怕死。”

路易把枪藏回腰间,戴上墨镜,温柔的嗓音贴着她的耳廓,灼如焰火,低磁感,“走吧,小姐,今天我是你的保镖。”

……

孟不悔拿着请柬进了庄园,今天的客人很多,门卫分辨不清,所以只认请柬,又因着她只带了路易一个随行,门卫便也想太多,很容易就放她进去了。

这里比她想象中大很多,虽然不知庄园的主人是谁,不过能猜到一定是个圈里人,不然也不会将请柬送到了远在内陆的她父亲孟清平手上——孟清平经商的规模不大,只在艺术鉴赏的圈子里赫赫有名,知道他名气的,大多都是同好。

她想着,边行过一位贵妇装扮的欧洲女人,手里还牵着个小孩。

那孩子调皮,直接甩开母亲的手往前跑去,却被什么绊了脚,一下摔倒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夫人大惊,四下一望,保镖不在边,她穿着繁复的宫廷装,拿着遮阳伞,根本抱不起这个六七岁大的孩子。

她很着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后不远处传来女人沉静温凉的嗓音:“阿黄,去把那位小公子扶起来。”

夫人愣住,回头,只见一个满书卷气的东方女人静立在石板路上,着长裙,发如泼墨,寡白得像世外之人,又像是从工笔画里走出来的谪仙神女。

不过,她边那位白人保镖就没有这么让人心旷神怡了。

隔着厚厚的墨镜都能体会到轮廓里即将破壁而出的鸷和冷厉,他岑薄冷削的唇拉开一道锋利而嘲弄的弧线:“你在跟谁说话?”

路易看到旁这小女人朝那位夫人温和一笑,转过脸来看着他时,笑容依然人畜无害,单纯无辜得很,“跟你呀,阿黄,我让你去帮那位夫人把她家的小公子扶起来。”

路易鹰眸一眯,手在空气中紧紧一攥拳,才抑制住自己想掐住她脖子的冲动,沉声问:“谁是阿黄?”

“你。”孟不悔笑,“你不叫阿黄叫什么,难道叫路易·美——”

“闭嘴!”

男人沉声一喝,那位夫人的眼皮都跟着跳了三跳,目光染了几缕复杂。

“管家从哪给我找的这么不听话的保镖。”孟不悔淡淡道,“等他来了我让他帮我换一位,你等着下岗吧。”

只听男人背在后的手发出骨节摩擦的声响,他盯着她的眼神被墨镜的深黑镜片过滤,显得更加冷枭翳。

“你去不去啊?”孟不悔温静地笑。

片刻,男人迈开长腿,修长冷峻的影盖住了男孩头顶的一片阳光。

小孩愣愣望着他,刚要哭就听他极其冷漠的声音从头顶砸了下来,明明是最浪漫最具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从他两片薄唇里吐出来却硬如刀剑:“想死你就接着哭。”

小孩哭都不敢哭了。

他厌恶地看了这脸上鼻涕眼泪流到一起的孩子,一旁女人还得寸进尺地笑着提醒:“我让你把他扶起来。”

夫人才缓过神来,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自己来……路易,你能不能站起来?”

小孩不吭声。

孟不悔微讶,这小孩也叫路易?

“妈妈很你,可是妈妈现在没法扶你。路易乖,你是世界上最勇敢最优秀的孩子,自己站起来好吗?”夫人继续道。

男人笔的影僵了僵。

孟不悔见他好像是真厌恶孩子的,暗叹一口气,自己走上前把小路易抱了起来。

可是六七岁的孩子到底也不轻,她抱了一会儿胳膊就酸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自己都摔了,腰肢却被人扣进怀里,男人俊脸一沉,胳膊迅速伸出去,四平八稳地抱住了她和孩子。

夫人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掩唇笑了:“你们看着就像一家人一样。”

孟不悔呆了呆,抬眼望他,没想到男人脸上也闪过愕然,却很快被烦躁和冷怒绞碎。

他垂下眉眼,冷厉警告她:“细胳膊细腿的你想抱谁?你有他一半重?”

孟不悔却无端从他的警告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别给我惹事。

说着,他便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地上。

孟不悔失神瞧着他的动作,唇角不觉一翘。

“笑什么?”男人冷冷问。

孟不悔轻声答:“我还以为,以我们路易·美——哦不,阿黄,”她眼角眉梢化开融融的笑,“以我们阿黄的臭脾气,会直接把小路易扔在地上呢……”

男人眉心一蹙,似被她说中了什么,唇畔沉下去,顺带把女人从怀里挥开,“离我远点。”

夫人面上闪过迟疑,道了谢后,犹豫半晌,还是道:“小姐,那个名字,在这里还是少提。”

“嗯?”

“我说,那位大人的名字。”夫人走到她边,用只有几人能听清的话音,小声说,“你可能不知道,那位大人最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谈论他。要是被他听见了,你就惨了。”

孟不悔反应过来了,她说的是她提过两次但都没说完的那个名字。

路易·美第奇。

一笙无悔109 他又利用了她

孟不悔牵着小路易的手,和夫人一同往里走,嗓音清澈得宛如淙淙流水,不染尘埃,“他有这么可怕吗?”

男人跟在她后,孟不悔没有回头,因此也没看到他脸上深讳沉的表。

不过他晦暗的眼神一直打在她的脊背上,她感觉得到。

那位夫人心有余悸地点头,“他真的是个非常可怕的人……整个意大利没有人不怕他……”

“那您为什么还要给孩子起名叫路易呢?”孟不悔捏着小孩柔若无骨的手,状似无意地问,“不需要避一避名讳吗?”

路易也是个很古老的名字了,现在并不怎么流行,再加上这些贵族们对名字都很敏感,出了路易那样一个走野路子上位的私生子公爵,他们更该对这个名字抱以十万分的嫌弃才是。

“叫什么无所谓的。”夫人低头望着自家孩子,笑笑,“在我看来,叫洛伦佐和叫路易没什么区别,名字本无贵jiàn),人品却有。我希望路易长大以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善良温柔,被人戴。”

孟不悔听着,脚步渐渐停下,二人一起走到正厅,夫人与她道别:“我要去找我老公了,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们,路易,来和叔叔说谢谢。”

小路易在孟不悔边探出头,看向后那个冷得像冰雕一样的男人,认真道:“叔叔,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男人一怔。

夫人临走前再次提醒她:“小姐,记住我的话,在意大利千万不要随便提那位大人的名字,他知道了一定会——”

“他不会的。”孟不悔从孩子上收回视线,嗓音平静温和,“夫人,路易可以做个好人,顶天立地,温柔善良,被人戴。”

夫人摇头叹息,“那是因为你不认识他,方才我儿子要是跌在他面前,那位大人肯定会嫌他挡路,说不定还要一枪杀了我儿子。”

说完,她看了看手表,“没时间了,我先走了,再会。”

孟不悔站在正厅前的石阶上,缓缓回过头来看向后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男人。

风从后大开的门里掠过她边,已经入了秋,寒意薄凉。

她问:“你真的会吗?”

男人冷笑,“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怕我?”

“那你刚才怎么没毙了他?”

“我不想惹事。”男人面无表道。

“他刚才说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

“阿黄……”

“别这么叫我!”男人厉声打断。

孟不悔不清楚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明明刚才,在他抱住孩子的时候,她感觉得很明显他上已经没有了平时缭绕的鸷戾气。

可她更不清楚的是,他生气就生气吧,又不是第一次发脾气甚至用枪对着她的脑门,为什么这次,她心里有一瞬间,像被什么蛰了一下。

“你看,贵族家庭的孩子和普通孩子没什么区别,也是饿了就会吃饭,渴了就想喝水的,摔倒了也会疼会哭。”她眼睫微垂,淡淡说着,“出无法选择,可是做什么样的人,是自己的选择。刚才那小孩子感谢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女人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沉了眉,五官的轮廓也变得极为凌厉狠。

清晰锋锐的音节从他的薄唇里冒出来:“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

他没有任何动作,孟不悔却陡然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

她静静看了他片刻,转过,“是我多管闲事了。”

仿若万千星辰突然黯淡。

路易蹙了下眉峰,心口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烦闷不已,还未来得及排遣,便听她说:“我还要去给我爸爸拍卖一件展品,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吧,你已经进来了,不需要我了。”

“不行。”他一步迈出来,强势挡在她前,开口便毫无转圜的余地,面不改色道,“你让我穿着一保镖的衣服带着枪自己在这里闲逛?除非他们眼睛瞎了才会不觉得我像个可疑分子。”

孟不悔无奈,“那你还想让我干什么?”

“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他无动于衷,冷硬道,“我跟着你就行了。”

造的什么孽……

孟不悔无声在心里叹息,她喜欢自己呆着,就连家里真正的保镖她都很少带,更何况还是个别有用心的假货。

想了想,她绯色的唇上漾开温静的笑,“你跟着我会不方便啊。”

边说边用手挽了下长发,男人墨绿色的眸子盯着她白皙的手指穿插在鸦羽般漆黑的头发里,目光一紧,总觉得被撩拨的似乎不止是她柔软的发。

她笑着说:“给我当保镖要被我使唤来使唤去的,路易公子想必不乐意。”

女人皓腕上带着一枚墨玉的镯子,和她颈上的玉坠一样,幽光沉静。

路易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低笑拆穿她:“想用这种办法让我知难而退,你不笨。”

孟不悔一惊,心思被他看透,她咬了咬唇,索摊牌:“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

“不行。”他还是这两个字,没得商量。

孟不悔彻底不想管他了,转头进了正厅,走过铺着红毯恢弘气派的大厅,沿着楼梯拾阶而上,进了展览室。

路易在她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个穹顶很高的展厅,二楼有一圈走廊嵌在墙壁上,却不影响视野,阳光从玻璃顶上洒下来,完美笼罩在所有艺术品上。

走廊,他眯眸,手按在腰间鼓出来的地方,计算着最合适的击角度。

边的女人忽然道:“路易,这里是拍卖会场,还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你不能乱来。”

他眼尾一挑,犀利的眸光就这么与她对上,女人眉头皱得厉害,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他腰间的枪,“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他柔地笑,尽管被墨镜遮盖的瞳孔里没有半分笑意,“我来杀人,杀了他就走。”

孟不悔愕然,不敢相信他能把草菅人命的意思如此直白的表达出来,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你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她又摇了摇头,“不行,什么场合都不行。就算对方有错在先也不行,我们有法律有执法机构,你凭什么越俎代庖判人家死罪?”

“那你又是凭什么对我说教指点?”他冷睨她,光是字眼都带着万箭穿心的凛冽警告,“我忍你不是第一次了,换了往常,你现在应该已经转世投胎了。”

孟不悔哑然失语。

她知道他没有开玩笑。

“你要杀谁?”她颤抖地问。

“庄园的主人。”他鬼神不惊地回答,也没觉得告诉她有什么不妥,毕竟她什么都阻止不了,“你认识?”

孟不悔不认识,但她总觉得,她爸爸应该认识,否则怎么会被寄以请柬呢。

所以,是她带他进来,让他有了可乘之机,杀她爸爸的朋友……?

想通了这一层,孟不悔整个人都僵硬了,四周的画面和声音都被拉远,她呆立在原地,很久后,听到谁温柔恭敬的唤她:“小姐?这位先生在和你说话。”

孟不悔回过神,看了眼路易温柔深处一片萧索冷寂的俊容,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正朝她点头微笑:“孟小姐是吗?您父亲心仪的展品我们老爷已经准备好了,他说不拿去前台拍卖了,直接交给您,请您跟我来。”

孟不悔立马道谢,刚要跟上,猛地如同被人砸了一棒子,想起后还有个图谋不轨的男人。

对方如此美意成全她父亲的喜好,而她却带着人去杀他?

脚下的步伐重逾千斤,她再也迈不开腿,旁,男人低下头颅,暗金色的碎发扫过他深不可测的眉眼,他搀住了她的手臂,温淡道:“小姐,不走吗?”

孟不悔的手肘狠狠一痛,骨头像被他攥碎了一样。

视野尽头是男人风雅绝伦温润如玉的笑。

明明和他没什么交集,明明他的眼睛被墨镜挡着,她却在这一秒钟畅通无阻地读懂了他眼底的冷漠和残忍。

【你就算站在这里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笑着说:“没关系,小姐,您体不舒服去不了的话,我替您去也一样。”

说完,他跟上了管家的步伐。

孟不悔惊醒过来,咬牙追了上去。

可她的动作到底不如他快。

展厅隔壁的小房间,她还没走到,就听到了警报响——

她的脚步蓦地停止。

旁无数警卫和保安迅速出动,每个人嘴里都念念有词:“监控被破坏了?看来是他来了,马上就位!”

她闪进了房间,赫然发现半分钟前还在冲她友善微笑的管家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孟不悔大骇,子被人卷进怀里,冷冷的嗓音刺中耳膜:“别出声,跟我走!”

她闭上眼,这声音,是他。

走出两步她被人塞进了女卫生间,他高大的躯也随之挤了进来,“砰”的一声将门撞上。

走廊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孟不悔被他单手捂着嘴,男人还悉心专注地聆听外面的动静,鹰眸微眯,眼里散开浓稠的霾,“老狐狸,果然狡猾。”

话音刚落,就被女人扬手打了一巴掌。

她力气不大,这响动却还是很清脆地落在谁心上。

男人素来平静温和的俊脸上首次浮现出了错愕,很快,就被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来的鸷怒意碾压了过去。

他制住她的手,鼻尖几乎贴在她的脸上,“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用视线紧紧攫着她的脸,那股冷怒像一阵幽冥火焰从他眼底烧出来,“你知道上一个对我动手的人下场是什么样吗?”

“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去做!别打着我的名号。”孟不悔是在发抖,但不是怕的,而是被他气的,“是我错了,我怎么会以为路易这个名字可以变成温柔善良顶天立地的象征?你就是个残暴无道的人,你就是——”

“混蛋”两个字压在嘴边,以她良好的教养她说不出来。

甚至,说出前面那些话,都费了她全的力气。

他愣了下,眼里有什么刚刚凝聚起来的东西一层一层散去,归于空寂和冷漠。

男人勾唇,“我残暴无道?你怕是没见过真的残暴无道。”

话音一落,她的嘴唇就被人堵了个严实。

孟不悔瞪大了眼睛,她的手被他拉高,紧贴着墙壁,而他单手解开了自己的外和衬衫,一件件扔在了地上,手指带着粗砺的茧子伸进她的薄裙肆意抚过她的皮肤。

一股恼羞险些将她灭顶,她用力拼命地挣扎,他却埋头在她颈间,用舌头轻轻tiǎn)舐了她的耳根一下。

孟不悔瞳孔一缩,僵住了。

“叫。”他哑声说着极其暧昧的话,“我喜欢听你叫。”

他的手按在她某处,孟不悔一开口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放开……”

“羞什么,在这里不是更刺激?”他轻笑,声线慵懒感,“放心,这里没有人,我会好好伺候你的,小姐。”

孟不悔简直要疯了,他低头俊脸凑到她面前,含住了她的唇。

谁说意大利人天生浪漫,为什么这个男人接吻像是领兵打仗一样,攻城略地毫不留。

她想要叫喊想要骂她,声音溢出唇边却碎了一地,星星点点全是令人血脉偾张的色彩。

门外一群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厕所门缝里露出来的被男人褪掉的衣衫和外,放下了枪,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有些无奈有些暧昧,“走吧,应该不在这里。”

有钱人就是喜欢这么玩,上流社会的低俗好,他们见多了。

孟不悔精神紧绷,浑上下的血都在乱窜,因此没听到门外的动静,只是感觉到男人松开了手,在狭小的空间里退到半步开外离她最远的地方,拾起衣衫,慢条斯理地一件件穿了起来。

他脸上没什么显而易见的表,冷清矜持,像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而不是**熏心的登徒子。

孟不悔反应过来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顿时坠到比原来更深的地方。

他又利用了她。

一笙无悔110 想清楚了吗,跟我走?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墨绿色的眸中全是算计,算是铺设,全都是她捉摸不透的心机手段。

她眼眶顿时红了,又羞又恼想要尖叫出声,却只是死死咬着唇,扬手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打去。

手在半空中被他精准截住,他沉声道:“放肆不够了是不是?”

她眼里真的有泪,让路易不皱紧了眉,“至不至于?你又不是二八少女,被男人摸一下就能起反应,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何必装得这么纯良?”

孟不悔这次是真哭了,她从没遇到过如此景。

可是她不想在这个人渣面前掉眼泪,猛地抽回手,不顾他手里的力道让她痛得撕心裂肺。

“滚。”她就这一个冷淡的字眼,用尽了全的力气。

路易也确实还有其他事要做,低笑一声,“知道有多少女人求着我上么?蠢女人,以后你每次想起今天都会后悔。”

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孟不悔跌坐在马桶盖上,手捂着脸,像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雕像。

良久,她才哆哆嗦嗦地扶着墙壁站起来,洗干净脸上的泪痕,面无表地出了卫生间。

此时,展厅已经乱成了一团。

司机找到了她,急急忙忙道:“大小姐您去哪了?这里不安全,听说有人闯了进来,您快跟我走!”

孟不悔淡淡点头,司机看着她温静的侧脸线条,和往常一样美丽平和,却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出什么事了吗大小姐?”

“没事。”孟不悔扶着他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问,“现在外面什么况?”

司机也摇头说不知,“不过……我听老爷说,这家的主人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在地下做违法生意,cāo)控着很多违品的市场,还带领他手底下的黑势力鱼乡里、残害平民。他之所以玩艺术品主要是为了洗钱,老爷说他这样的人不配收藏这些展品,想让您把那幅画尽快拍回来也是这个意图。”

他正说着,忽然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手指蜷缩了一下。

指尖轻颤。

她的脚步也停在了原地。

司机疑惑回头,“大小姐?”

好像有人往她的耳朵里倾倒了一斛江水,那水声翻江倒海在她的脑海里不停激dàng),冲刷着她所有的思绪。

干净白皙的五官透出了一抹浅浅的茫然,她轻声问:“你……说什么?”

司机道:“我也都是听说的,刚才停车的时候,和别家的司机聊了聊,这件事意大利整个上流社会都清楚,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这园子的主人在黑白两道都有势力,没人敢轻易惹他,据说教廷那边也头疼了很久,他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前些天还搞起了贩卖人体器官的恶事……”

【我残暴无道?你怕是没见过真的残暴无道。】

男人嘲弄的话音宛如一条滑腻冰凉的蛇,钻进她耳中。

孟不悔后知后觉想起来,路易是单独一个人进来的。

她顾不上那么许多,转便往展厅里面走,司机震惊地喊她:“大小姐,您要去哪里?”

女人没理会他。

清瘦的影在拥挤往外的人潮里,成了唯一坚定向里走的那个异类。

甚至,跑了起来。

司机连忙跟上去,她的声音轻缓静敛,不仔细听都会淹没在四周恐慌的气氛里:“我去,找我的保镖。”

是她傻。

是她天真。

这个世界的善与恶,怎么会是那么简单就能被分门别类的呢。

路易……

……

男人躲在二层阳台的窗帘幕布后方,手臂上传来剧烈到痉挛的痛感。

这里两年前为了救那个死女人受过一次伤,好巧不巧的,这次又伤在了同样的地方。

所幸的是,他在暴露自己的同时,拼死朝那老狐狸开了一枪。

应当是命中了要害,就算没有,以那老狐狸年近古稀的高龄来说,体必败,也没几年活头了。

他叼着枪,冷静麻木地从风衣里取出包好的针管,注进了自己手臂里。

肌瞬间僵硬,他咬紧牙关,感受着血管和筋脉像枯木一般寸寸枯萎坏死下去,他就是个旁观者,冷眼旁观,仿佛这遽痛是施加在别人上,他分毫感受不到。

拔出针头,痛到像是有人揪出了他的灵魂,又狠狠弹回了他体里。

就在这短暂失去意识的一秒中,他想起的是那个女人嫣红得快滴出血的脸蛋。

那样一张充满书卷气的温雅斯文的脸,那样一个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当她被人按在下狠狠弄到满口浪语或是软绵绵地求饶时……该是怎生一副模样?

这样想着,指尖仿佛重温了在她上作祟触碰的感觉。

他微诧。

方才心思明明在别处,不曾在意,为何此时回忆起来,那触觉清晰得好像被人放大过无数倍一样。

眸光一厉,他低头盯着自己逐渐有了反应的地方,额间青筋一跳。

他妈的。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对这种要没要股没股的女人起反应?!

一定是刚才注了兴奋剂的关系……

男人喉结一滚,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潮,刚一闭眼,手臂竟产生幻觉一般被人挽住。

十指青葱如玉,软得像是他儿时拥抱过的那小小一团的女孩儿。

他一震,睁开眼却发现那幻觉真实得可怕,面露担忧之色瞧着他,“阿黄,你还好吗?”

不是他心底的女孩。

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孟不悔只见他眉峰寒凛,想也不想便用枪抵住她的眉心,眼里的肃杀之意升腾跃起,“你怎么找到我的?”

她道:“你别管了,跟我走。”

男人纹丝不动,眯眸睐着她,无言的审视格外犀利。

孟不悔无奈,举起双手,“我带你出去不好吗?你难道要死在这里?”

他仍不信她,“你要救一个杀人犯?”他冷笑,“我不会死在这里,会死在这里的人是你。”

孟不悔安静了片刻,眉眼间覆着淡淡的清苦笑意,“是我错了,我误会你了。”她说完,眨了下眼睛,“但仅仅只是误会而已,罪不至死吧?”

男人薄唇紧抿,没吭声。

“你要做的事做完了吗?”她轻声问,抬手挽了下头发,又露出了皓腕上的墨玉,黑白两种颜色冲击着他的感官。

路易忽然瞳眸一紧,用力甩开她,“滚开!离我远点!”

孟不悔全然不知他怎么了,“你……”话音未落,她看到了他脚边的针管,不顾他的阻拦迅速拾起,看了眼上面的化学成分,“你给自己注这种东西,你不要命了吗?!”

就是要命才注。

男人唇畔一丝冷嘲的弧度,让孟不悔又一次听懂了他沉默无声的言语。

她才发现,他受伤了。

这种时候如果任由血液流失精神涣散,他会死在这里。

可是,她也没见过哪个男人会给自己注兴奋剂来保持清醒。

兴奋剂会加速血液流动,他会失血更快。

孟不悔脸上出现了短暂的茫然无措,她一下子不清楚现在该怎么办了,门外那些人还在找他,她知道他们还在找他,庆幸的是她比他们所有人都先找到他。

他问她是怎么找来的,她其实也无法回答。

就这么,靠着直觉,冥冥中觉得他应该在这里,就推开了这扇门。

很多年以后路易才明白,原来她就是有这样的“特殊能力”,从小就有,从小就能在迷宫一样大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角落,找到他,拥抱他,治愈他的累累伤痕。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执行这种任务?”孟不悔捏着眉心,“你不是堂堂美第奇公爵吗,谁给你派的这么危险的任务?他难道不知道这会要了你的命吗?”

路易闻声,唇角扯开轻笑,笑里没有一点温度。

江姗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这些年来,她从没有一天放弃过对他冷酷到残忍的试炼。

他也一丝一毫不敢懈怠。

他明白那个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鞭策他,警告他,不是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还是她的一条狗一把刀,如果无法为她卖命,那么她就要了他的命。

就算他今天真的死在这里,江姗大概也只会淡淡说一句“知道了”,然后培养下一个可用的“美第奇公爵”。

“这件事太危险了,还是需要从长计议。”女人束起长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的书卷气也似乎被这发带一同收束了些许,只是她唇齿间流出的声音依然清婉如鸿毛落雪,微微袅袅,浅浅淡淡,“单枪匹马逞英雄不是上智,上战伐谋,兵不血刃,才是智慧。”

路易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直觉那些字眼像是一片片羽毛刷着他的心,又像是毒药顺着伤口沁入血液,他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没把她直接按在地上发生脑子里已经交战许久画面那样的事。

这女人真他妈的要命。

正想着,她冷不丁地伸出手,解开了他的衣服。

路易一震,浑的血都往一个地方涌去,猛地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哑声问:“你干什么?”

“我的司机就在门外守着,你把这带血的外脱了,换上他的,跟我走。”孟不悔有条不紊地说完,用力撕开他的衬衫,为他的伤口包扎了一下。

如果不是路易眼前眩晕、精神紧绷,他早便该发现,她包扎时习惯将布条的尾端打结系紧的方式,和多少年前他曾见过的手法一模一样。

孟不悔瞧着他的伤,心里多少有些恻隐和愧疚,这个地方原本就有个很深的刀口,这男人应该是没怎么走心的保养过,伤好了归好了,却留下了一道疤。

她也记得,那道疤,与她有关。

两年前他在教堂里为了救她而伤的。

如今他的处境有比那时候好吗?

若是这样伤着回去……会不会被那些图谋不轨的手下算计?

孟不悔想着,对他说:“你先回我家养伤,等伤好了再回去吧。”

路易瞥她一眼,低喘中夹杂着轻笑,“干什么,这次又是做给谁看?”

“不给谁看。”

“那就是后悔刚才在卫生间里放我走了,嗯?”他炙的鼻息打在她的颈窝。

女人僵了片刻,垂眸,淡淡道:“是有点后悔。”

路易眼波一滞,子撤开几寸,深深打量着她。

却见她抿了下唇,娓娓开口:“我刚才应该直接以大小姐的份命令你跟我走,不要自己一个人逞能。孤胆英雄是那么好当的吗?别人当英雄好歹还落个好名声,你倒好。”

她没说完,叹息着把他扶起来,“先走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路易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幽幽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出卖我?”

那老狐狸受伤濒死,手底下想继承那老狐狸留下的势力的人肯定在满世界搜他,想把他揪出来邀功请赏。

孟不悔笑,黑白分明的眼眸不避不闪地瞧着他,“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让你相信了。”她放开了手,“要么你在这继续藏着吧,我先走了。”

她没能走开。

因为他没有松手。

孟不悔像是料到一般,莞尔回头,“想清楚了吗,跟我走?”

——想清楚了吗,跟我走?

这一句话,成了他多少个夜痛醒过来的蛊。

此时他却不懂,倨傲地笑说:“走。你要是敢动别的心思,我让你死无葬之地。”

孟不悔不惧他的威胁,她已经习惯了。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悔。”她答,“孟不悔。”

……

飞机在米兰降落的时候已是深夜,男人行色匆匆,上了车便听来接他的肖恩汇报了一下伦巴第地区的况。

听完,他心里大概有了分寸,面无表一针见血地问:“姑姑是担心路易那个野人办不成事,让我来给他善后?”

肖恩额头划过豆大的冷汗,暗忖大公子这番发言真是太过于犀利,这话他都没法接,“伦巴第一直是圣座心里的一块病,美第奇公爵能解决自然最好,他解决不了的话……圣座的意思原本是让lennard先生回来主持大局。”

一笙无悔111 孟不悔,我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爸?”

年轻男人低笑一声,车窗外斑斓的霓虹扫过英俊他的脸,像一张无瑕的纸被人提笔染了重彩,笔锋动人心魄,隽永深长。可在他强大隐匿的气场之下,无人敢对这高彻冷清的绝色动上半分绮念。

肖恩一个大男人在看到这一幕时也不屏住呼吸,良久,才怕惊了什么似的,轻声回答:“是,您父亲。”

江一言收起笑容,面无表地闭上眼。

他爸就是个大写加粗的妻奴,怎么舍得离开他妈一步?

怪不得把他扔过来。

幸好阿笙没同意跟着他,否则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她可怎么是好。

只是,她的十八岁生……

男人边想边皱了眉,也不知这边乱七八糟的破事要处理多久。

几乎可以想见,若他赶不回去,那小女人一定是嘟着嘴轻轻一声“喔”接受他所有的安排,背地里一股不成气候的小怨念能直接蹿到天上去——那天他在电话里就感觉到了一点,最直观的还是第二天,她如约在他下班后来找他吃饭,虽然还是温言软语和他聊着天与往常无异,可是说出来的每个字的画外音都仿佛是“莫挨老子老子现在懒得和你说话”。

这让江公子也十分的不爽,暗忖路易那个野人就他妈不能靠谱一点?

要么干脆利索地把事解决了,要么干脆利索地原地去世,换个人接管美第奇家的势力。

多大点事也至于让他跑一趟。

“大公子,我们是先回酒店吗?”尽管肖恩很想在这难以喘息的低气压里把存在感降到最低,然而有些问题还是避不过去,“今晚可能见不到路易公子了。”

男人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眸子透过后视镜对上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眼底的冷意肆意弥漫,不遗余力的压入空气之中。

“怎么。”他嘲弄地开口,“别告诉我这种时候他还打算睡个美容觉。”

肖恩敏锐的t到了大公子攀升的怒气值,静默片刻,把刚得到的消息讲了:“美第奇家才传来消息……路易公子好像是今天早晨单枪匹马杀进了虎,到现在也没回来……目前……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他每往下说一点就看到男人的脸色更差一分,到最后八个字时,肖恩简直想要跳车逃生。

他想,圣座大概就是猜到路易公子会选择这种铤而走险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而这次的目标又比之前那些蠢货狡猾了不是一星半点,所以才大老远去请她堂兄出山。

就在肖恩以为男人要大发雷霆的时候,听到后座上传来他极有辨识度的嗓音,语气虽冷漠不悦,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清晰直观、有条不紊:“佛罗伦萨现状如何?”

肖恩知道他问的是美第奇家的现状。

路易公子手底下有一群狼子野心的人。

他不在,正是那些人翻天的好时候。

“圣座亲自镇着,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问题。”

“嗯。”江一言应着,脸色依然没有好转。

他从外兜里掏出手机,想着是不是给不悔打个电话提醒她一下最近不要出门,可心念一动,他却只是发了条短信给助理,让他多派些人手加以保护。

不悔走了多久,就有多久没主动联系过他,唯一的一次还是因为雪梨,说完便挂了。

没有问他最近好不好,也没有说她自己的近况。

哪怕是旧友之间虚伪的客都不该是这样的。

他知道她在躲他。

她躲,所以他不追。

江一言觉得,这才是男人对自己心的女人展现出来的风度和包容。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用强权手段勉强一个女人留在自己边的男人。

这种事,他以为他一辈子都做不出来。

正想着,助理却给他来了一通电话。接通后听到那边的汇报,男人眉峰蓦地一紧,俊脸冷峻得宛如霜降,“你说什么?”

助理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不悔小姐那可是他们少董心尖上的人,因此大气也不敢出,谨慎道:“不悔小姐确实不在佛罗伦萨,听说是孟先生让她到米兰来参加一场拍卖会,她人应该在米兰才对……”

男人额间似有青色的筋脉凸显出来,挂断电话前留下了沉冷至极的一句:“立刻去找!她要是在拍卖会上出了什么事我让孟清平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疯了吗,明知这场拍卖会的举办方是个危险人物还让不悔来参加?!

肖恩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皱眉劝他:“大公子,您先别急,我们这边暂时没有收到有宾客受伤的消息。”

或者说,他们其实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这场拍卖会似乎格外风平浪静。

按理说,路易公子进去了就势必会掀起一场浩劫,可是现在……形势诡秘得可怕。

后座上的男人忍着暴躁静了几秒,忽然沉声开口:“路易危险了。”

肖恩一愣,“这话……怎么讲?”

“如果那老家伙已经死了只是被他的手下封锁了消息,那么路易哪怕留着一口气在都会想办法通知姑姑过来一举剿灭这群乌合之众。”

他既然什么都没说,那就说明,他大概率是失手了。

不过他人又在哪里?是被擒住了,还是逃出来了?

肖恩越听越心惊,忙问:“大公子,那我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江一言眸光一深,将屏幕上已经按好了许久的号码拨了出去。

米兰某家高级酒店里,孟不悔站在前,细眉轻颦,望着上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刚让司机送走了来为路易取弹头的医生。

她本打算给医生一笔重金酬谢,让他对此事守口如瓶,可是上那个原本闭着眼仿若昏厥的男人闻声突然有了动作,从外里取出另一只针管,稳而准地扎进了医生的血脉里。

这一动,医生刚给他包扎好的伤口又流了血,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五指一拢,不费吹灰之力就揪着医生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面不改色地威胁道:“我上的伤最迟半个月就会好,半个月后来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找我拿解药。这期间你要是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一听美第奇三个字,医生也知道面前沉凌厉的男人是谁了,吓得连连保证:“您放心,我绝对不会乱说的!”

“滚。”男人手指一松,将他扔在地上,闭眼躺回了柔软的大。

孟不悔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眉眼间铺满倦怠,褪去了风衣衬衫,露出他上半结实而健硕的肌,彻底打破了今晨他衣冠楚楚的斯文美人形象,反倒露出了更适合他的、包裹在温柔文明之下的原始的野。

就连此刻,闭目养神的时候,都像只充满煞气的蛰伏中的兽。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给他绷开的伤口止个血时听到了手机响。

不悔掏出手机,下意识看了眼上的男人。

他依然闭着眼纹丝不动,可能是睡着了。

怕吵到他,她轻手轻脚地举着手机走到了阳台旁边,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看清来电的名字,一怔。

一怔的功夫,电话断了。

她心里一悸,葱白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几下,还没拨回去,对面又打了过来。

孟不悔接了,咬着唇,轻声道:“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

意大利的深夜,国内的清晨。

那边男人沉沉一笑,字音经过无线电波的缓冲也没能过滤掉其中轻泛的冷,“这个时间?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间能给你打电话了?”

孟不悔扶额,“银耳,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都无所谓。”他漠然一句,孟不悔却听出了点怒意,她大概明白他是在生她气,不过她没什么追究的心思,也不好去哄他什么,索没吭声,那边男人继续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不悔眼皮一跳,这诡异的时间诡异的电话总让她有种诡异的感觉。

更何况她后房间的上还躺着个重伤未愈危险系数极高的男人。

她不动声色地扣紧手机,镇定地答:“我在家。”

嗓音温柔静敛,一如往常。

若非江一言知道她不在家,也要被她这句话骗过去了。

他语气里刮过一阵凛冬的寒风,霜雪漫卷,扑面而来,“孟不悔,我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不悔听出来了,他肯定是知道什么了,但她不确定他知道多少,又不想让他卷入和路易有关的事,便只答:“……我在酒店,我爸让我来米兰参加一场拍卖会,今天太晚了我就住在这边了,明天回佛罗伦萨。”

“这种事也至于撒个谎来骗我?”

“没必要解释那么多吧。”孟不悔失笑。

江一言一愣,脸色随即冷了下去。

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已经到了能用三个字回答绝不多说一句的地步。

“没什么事我先挂了。”孟不悔故作打了个哈欠的样子,“这边已经很晚了,我准备睡了。”

江一言也不想再追究那么多,他的本意就只是确定她是否安全而已,“米兰最近不太平,佛罗伦萨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加派了人手保护你,出门自己注意。”

孟不悔本想说不用,男人仿佛猜到她要拒绝,在她之前便出声截断:“爸妈的意思。”

“好吧。”孟不悔无奈应下。

应完这句,男人便挂了电话。

她在异国他乡的晚风里静静听着电话挂断后的死寂,闭上眼,将手机握得死紧。

后传来淡淡的嘲弄:“男朋友的电话?”

孟不悔一惊,猛地回过头来,看到后一抹高大颀长的影挡在玻璃门前,他借着高优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墨绿色的眸中萧索无物。

“不是。”她摇头,而后又蹙眉道,“你怎么出来了?”

路易没回答她的问题,眼里直白的冷漠却说明了他的来意——他不信任她,所以必须跟出来听听她在和谁打电话,是否有出卖他的嫌疑。

然而这通电话里,丝毫未提及和他有关的事。

本来路易应该放下心转回上躺着,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开腔问了那样一句。

他不清楚女人温凉安静的嗓音听在电话那头的男人耳中是什么样的,至少他看着她的背影,听见的全是言不由衷的苦涩,就连笑意都透着虚假的疏离客气。

明明是她在拒绝,他却莫名觉得,她其实比谁都伤心。

“你喜欢那个人。”

他直言不讳,一针见血。

孟不悔微诧,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只会打打杀杀满脑子冷酷残暴的男人嘴里居然能吐出“喜欢”两个字,这是多么温柔的字眼,他说出来,都好像沾了血腥。

她轻声道:“麻烦让一让,我要进去了。”

“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去追?”他问。

孟不悔从他深沉冷峻的影子里无端读出了一种她要是不和他完成这个对话就不放她进去的意思。

她沉默了片刻,垂下眼帘道:“那个人,他不是属于我的。”

“那就抢。”男人面无表,“没有什么东西是生来就属于你的。”

“算了吧。”孟不悔一笑,“搞得那么难堪干什么,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胆子这么小?”路易眯起眸,似笑非笑,“你逆着人流跑回来送死的时候,我没觉得你胆子这么小。你要是能拿出这种视死如归的架势的一半去追他,他应该已经是你的人了。”

孟不悔实在不想聊这个话题。

她也觉得很难以解释——

要问她能不能为银耳去死,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但是要问她能不能拿出不怕死的架势去追他,她做不到。

她就是没办法像傅靖笙那样,喜欢什么就理所当然地指着要。

“你伤口裂开了。”孟不悔道,“回去休息吧。”

路易望着她,眸光深浅交错。

从来不屑于思考儿女长的他,在那一瞬间里忽然想,这个女人看似温柔友善很好说话,但其实她内心很封闭,每次聊到关于她自己的事,她立马就会转移话题,把自己从别人视线的焦点中藏起来。

她心里和她外在表现出来的似乎是两种样子。

这不让他回忆起了初次见面时她眼里那一丝抓不住痕迹又明明白白存在过的嫌弃。

他有种直觉——那才是她对他真正的绪。

一笙无悔112 明天,是她十八岁生日

“两天之后我要去见个人。”他道,“你和我一起。”

“我?”孟不悔有些诧异,微微皱眉,“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

她还要回佛罗伦萨上学,为了拍卖会的事已经请了两天假了。

男人薄唇一勾,鹰眸攫着她白皙清秀的脸,嗓音低沉得仿佛能与空气共振出波纹,却显得很冷漠,“胳膊上的伤口需要包扎换药,但我受伤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你也不需跟我太久,等伤口大致愈合,不再动辄出血被人瞧出端倪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

孟不悔的眼睛睁大了些,荒唐的感觉如堆云积雪,就这么笑了出来,“你也知道你的伤口动辄会出血?”

体都已经这样了还不能消停两天,又要去见什么危险人物?

男人眉心蹙紧,眼睑低垂下来,眼风却是山海不动的凝然,“这件事没得商量,我必须出面。”

若是他再不出现,江姗那个冷血无的女人怕是会直接当他死了处理,他早就得到线报,在他还没动手之前,江姗就已经留了一手,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他踩着累累白骨走到如今,决不会轻易把美第奇家的大权拱手让给任何人。

孟不悔抿着唇不说话了。

男人面无表道:“就当我欠你一个人。等这件事了结,我帮你把你看上的男人搞到手。”

孟不悔抿着的唇线倏尔一松,再次荒唐地笑出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都无妨。”他的语气平静中灌满了倨傲与坚不可摧的强势,“你想要的人,就算是个死人,我也给你挖出来。”

“用不着,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人。”

她淡淡望着他,月光下彻,一双眸子清如一面海天之镜。

路易只能从这面镜子里肤浅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却无法冲破它、抵达更深处的地方。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路易偶尔会想起她这个眼神。

他也会好奇,她心里到底是什么,值得如此隐秘的封藏。

再后来,那一场声势浩大到足以载入史册的叛乱里,她被他下令擒住,作为与江一言谈判的筹码带到了哈德良陵墓的城楼上,于风中,用同样的眼神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么近,那么远。

纤纤影,一跃而下。

他目眦裂,嘶吼着冲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台伯河上的粼粼波光碎在他眼前。

那一刻,他才突然醒悟。

原来,她心里空空dàng)dàng)、寸草不生。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

……

傅靖笙准备好萨里电话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抵达意大利时,已经过了一天半。

正是深夜,她一路颠簸心力交瘁。

好在茂承已经打点好了,在米兰机场旁边的希尔顿酒店为她订了个总统房。她睡主卧,随行的两位女睡在次卧,茂承自己则准备在宽敞的客厅里将就一下。

傅靖笙提议让他去隔壁再开一间房,但茂承执意不。

他说伦巴第地区最近乱得很,而傅靖笙所住的这一层都是总统房,他若是开一间单人房,要和她们相隔四五层的距离,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没办法马上赶到。

傅靖笙知道,他是对两年前她在酒店里受伤的事耿耿于怀。

索也不再劝说什么,只道了声“委屈你了”。

累归累,她却根本睡不着觉,冲了个凉都浇不下去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焦虑。

吹干头发以后,傅靖笙披着外在客厅里翻阅资料。

她不睡,其他人也不敢睡,一个个守在她边无声打着哈欠。

这件事还要从两天前她接到萨里的电话说起。

电话里,萨里十分急切地通知她,她为明年提交的参赛创意和另一位来自大陆的选手重合度非常高。

灵感这种事,本来就无迹可寻,都是藏在各自脑子里的东西,很难证明是自己想出这个idea的。

再加上,他们都来自同一个赛区,这样的重合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今年silver的作品在评比中大放异彩,已经得到了外界相当大的关注,这时候哪怕出一点似假还真的“绯闻”,都形同于在她上抹了一把洗不掉的污泥——毕竟大多数看闹的人并不关心事实真相,他们可能会简单瞥了一眼,然后记住【silver】和【疑似侵权】两个关键词。

傅靖笙听完萨里说的话冷汗都下来了。

果不其然,在萨里那通电话之后不久,国际大赛的主办方就联系到了她。

据说还同时联系了那一位,不过她不清楚那一位是谁。

这两天,她按照萨里说的,把她所有灵感来源和他们曾经共同商讨敲定《extre》的音频、视频资料全部收集起来,为了保险起见,傅靖笙除了带着茂承之外,还带了一位律师和一位翻译来见萨里。

她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在这件事被大肆宣扬出去之前。

她是第一次参赛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萨里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如何维权如何自证,他比她要熟门熟路得多。

傅靖笙刚下飞机就想给萨里打电话,被茂承拦住了。

她此刻坐在酒店沙发上手里还握着手机,看架势大有直接在这坐到天亮的意思。

茂承见她又端起了一杯咖啡,无奈道:“大小姐,您就回去休息一下吧。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萨里先生肯定也睡了。我们明天就去见他,一切等见了面再说吧。”

傅靖笙闻言合上了面前的资料,按住胀痛的眉心,对他后的二人道:“你们先去休息,不用管我。”

她不睡觉,律师和翻译也是要睡的,不能因为她的焦虑影响他们的工作效率。

二人看了眼茂承,后者皱着眉头,颔首,“去吧。”

她们这才相继回了次卧,傅靖笙又长长出了一口气,“你也睡吧,我回去了。”

茂承安慰她:“大小姐,你别急,萨里先生不是说这件事还有转机吗?”

傅靖笙点点头,“但愿吧。”

说着,她眯起了一双形状漂亮勾人的眼,“其实,我还好奇那个人究竟是谁的。”

她很确定她的创意没有跟除了萨里和茂承以外的任何人说过,就连父母和向晚她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

那个人,竟然能和她提出相同的创意,这感觉就好像天地之间有一个与她相似的灵魂一样。

傅靖笙向来不相信什么ulate之类的言论,但也觉得很是新奇。

她说的话让茂承忽而一愣,“您是为了见他才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的?”

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她完全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全权交给他和律师就可以了。

茂承知道,虽然她是个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可在她为数不多的好面前,她还是会亲力亲为。

然而,这次况不同——明天,是她十八岁生。

三爷和米董事长原本打算为她大办一场,连顾家小姐和商公子都备了厚礼只盼明天在她的成年礼上,能够让她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是生的前夜,她却“任”地丢下了这一群人,跑到了九千公里以外的意大利。

傅靖笙听他如此说,绯色的唇轻轻一掀,睫毛薄如蝉翼,抖动间拨乱了如水月色。

“你胡说什么。”她声音很轻很小,有点像嗔,“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他哪有什么大面子。”

茂承看到她突然变得有些柔软的神态,心里的疑惑不解蓦地被什么撞开——

他家大小姐就是个刀枪不入的战士,唯一的柔软,只与那个男人有关。

思及至此,他又觉得心复杂起来。

明明嘴上说着理解江少董公事繁忙,就不过来打扰他了,可她还不是口是心非,借着这个机会眼巴巴地跑了过来?

18岁的成年礼啊。

她舍弃了所有的繁华盛大,把自己长大成人的第一天给了他。

“既然这样,您不先给江少董打个电话说一声吗?”茂承失笑,“您还不知道他在哪呢。”

这两天她忙得厉害,碍着时差,和江少董连个电话都没功夫打。

女孩眼里熠熠的光芒满到快要溢出来,明眸善睐、顾盼生姿,却偏生板着脸故作严肃地说:“意大利能有多大?就算他在和米兰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坐飞机也不过一两个小时就到了。先解决正事,等这件事妥善解决了再去见他。不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心里总惦记着,什么都做不好。”

茂承笑着摇头,“您真是……”

傅靖笙咬了咬嘴唇,赧然道:“不许笑了!”

“好,不笑。”他这样说,唇角弧度犹在。

傅靖笙心里想着,他见到她时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会不会觉得惊喜?

依她粗略的观察,江公子这两年的黏人程度是眼可见地上涨着——从最开始不解风、不约会,到后来强行规定她无论课业有多繁重,每三天至少和他见上一面,就算是他在办公室里加班,她在他旁边写作业。

傅靖笙嘴上抱怨着你好烦好粘人哦,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一想到江一言,她总算高兴了一些,吐了吐舌头对茂承道:“我去睡觉了,明天早点起来去见萨里,速战速决!”

茂承含笑行了个古老夸张的管家礼,“是,我的大小姐。”

一笙无悔113 可不就是那位

翌,在米兰市中心的某家高级餐厅门外,一辆辆价值不菲的豪车依次行过景观喷泉,清一色的深黑,牌照整齐,好不气派。

因为要宴请大赛的负责人和萨里先生,傅靖笙让茂承订了全米兰最奢华最贵的餐厅以表诚意,不过当她从车里下来时,还是被不远处的场景结结实实地震撼了一把。

这是什么国宴级别的排场?

萨里一见她就迎了上来,给她介绍了主办方的负责人。

负责人微微一笑,客气道:“这家餐厅可不是有钱就能订得到的,你有心了。”

傅靖笙看那车队也看出来了,她还以为摆阔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原来全世界的有钱人都喜欢这么干。

“知道那是谁吗?”负责人压低了声音,与他们闲聊。

傅靖笙虚心请教,“谁?”

负责人神秘地摇头,也不言语。

萨里忽然懂了什么,转过头来,皱眉看着他,“不是我想的那位吧?”

“可不就是那位。”

傅靖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想问又不好开口,萨里在这时收了意大利语,用她听得懂英文在她耳边道:“别问了,不知道更好。那位大人最讨厌别人在背后议论他,若教他知道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傅靖笙更茫然了。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吃不了兜着走”这几个字。

这得是个什么人物啊?

比江一言家还厉害吗?

他们一行人路过车队旁边被门童引进餐厅时,车队最中央那辆车里,女人正专注地低着头摆弄着手上的物什。

司机已经被遣下车了,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车窗上贴满了防窥深色玻璃膜,谁也不知道车里的一男一女在做什么。

前后车里的手下们一个个都下了车,端立在各自的车边像一尊尊高大魁梧的雕像,心里都在暗自琢磨着这次他们头儿去执行任务,谜一样消失了两天又突然回来,还他妈带了个女人回来?!从此二人吃住都在一起,那女人几乎与他是寸步不离。

最诡异的是昨天晚上有兄弟想去探一探二人的关系,便随口捻了句佛罗伦萨这两又抓到一批不法分子,前来请示一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直接杀了完事。

那时女人正坐在沙发上看书,闻言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和她这个人的气质一样,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存在感,而他们头儿坐在书桌后面,与她相隔八丈远。

他俊脸一沉,眉心生起一团不耐的鸷,“这种事也需要问我?”

手下战战兢兢,刚要离开,那女人却开了口,字音在她嘴里温软如绸缎,“阿黄,你答应过我什么?”

手下听不懂中文,却忽见头儿的脸色黑得像锅底,深邃英朗的轮廓绷得死紧,张弛的线条间游蹿的全是骇人的戾气。

可他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关进地牢里!容后再议!”

“是是是,是属下多嘴了。处理这种人当然是要关进……”

手下一愣,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关进地牢里?!”

男人大掌紧握成全,骨节“咯吱”作响,冷冷甩出一个字:“滚。”

从此就有流言迅速传开了,那个新来的女人,是路易公子的“新宠”。

一笙无悔114 傅靖笙看不清她的脸,可她知道那个人是谁

尽管那二人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含脉脉,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

奇也,怪哉。

路易单手抵在车窗上,懒洋洋地眯眸睨着女人清妍干净的侧脸。

孟不悔为他换完药,抿着唇道:“好了。”而后又扫了眼窗外,月眉轻锁,“你到底要去见什么人?摆这么大阵仗,会不会有危险?”

“我摆了这么大的阵仗,有危险的是他。”男人唇角勾出一两分凉薄,目光也很嘲弄,“说了你也不认识。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出事,怕什么?”

孟不悔:“……”

她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她好声好气用担忧他关心他的口吻说话,每次都能让他听成是在质疑他的能力。

以前她还会好脾气地解释解释,这两天和她相处下来,她基本已经可以做到置若罔闻了。

白皙的手指撩了下耳廓的头发,墨玉手镯在男人眼底轻轻摇晃,他听到她的声线缄淡温凉:“既然如此,是不是不需要我跟着你进去了?”

她直觉不想参与太多他的事。

老祖宗的中庸之道教会了她如何明哲保,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你要是想在这里坐着也行。”他破天荒地没刁难她,眼风淡漠地掠过她满脸落落大方挑不出错的神态,淡淡道,“或者我让人陪你去市中心的步行街逛一逛,女人不是都逛街么?”

孟不悔愕然,抬眼,奇怪地觑着他。

良久,讷讷地“啊”了一声。

男人眉宇紧锁,她脸上的震惊让他不悦,“怎么?”

“没什么。”她清醒过来,眨掉了眼里的失神。

确实没什么。

她只是想不到,这个男人竟然会冷不丁地说出了这么多天以来唯一的一句人话。

很明显他大多数时候的做派只能被称为禽兽,少数时候呢,禽兽不如。

真是……

太不可思议了。

孟不悔又看了看他胳膊上的绷带。

那绷带是特制的,甚至不用旁人帮忙他自己就可以穿戴。同样的东西他卧室里有一大堆,直接在胳膊上拉紧,十分简便。而她这两天做的事,就是为他换药和照顾他的起居而已。

孟不悔最初见到这东西的时候就在想,多经常受伤的男人才会备着这种东西?

男人慵懒磁的嗓音敲打着她的耳膜:“去吗?”

她望向一街之隔的米兰大教堂旁边人来人往的步行街,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一阵头晕目眩,垂下眼帘淡淡叹息道:“算了,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大家闺秀孟小姐对这种人来人往的闹喧嚣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她一瞬间有点恶劣地想,这人是不是知道她不喜欢,所以故意给了她这么个选择?

“说了多少次别这么看着我。”男人脸色一沉,面无表地开口,犹如一把利刃猛地插入水中,击碎了前一秒还浮在他眉眼间的柔斯文,“你是真不信我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还敢用这种嫌弃的眼神看他?

孟不悔一窒,紧接着,在他凌厉的视线尽头扬起温婉的微笑,“路易公子,你对我是不是有点误会啊。”

他紧绷着下颌,面色郁,理都没理她径自推门下了车。

孟不悔隐约能感觉到他是在介意她看他的眼神。

可是……

她抬手盖在眼睛上,几分无奈无辜地想,她刚才的眼神不是很娴淑很端庄很知书达理吗?

也就是在脑子里稍稍“恶劣”的脑补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

女人静静坐在车里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没动,她低着头,长发倾泻,掩住了脸廓。

虚虚实实的光影滤过去,从指缝间,照亮了她眼里的半分失神。

……

意大利的餐厅很少有包厢,不过像这种经常承接宴会的餐厅则是例外。

说是包厢,傅靖笙却觉得它更像个花园。

整个空间大得吓人,顶也很吊得很高,一进门之后十二根罗马石柱分列在门前,小径两侧全是各色鲜花和草甸,树上有蝉鸣鸟叫,脚下有人为修建的小溪,水流淙淙而过。

花园的尽头是一张长达三四米的矩形餐桌,白底的桌布上盖着深红色的餐巾,烛台和花束装饰在桌子中央,服务生前餐和主食被放在推车上依次推了进来,餐盘的左右摆着大小制式不一的叉子和勺子。

女孩有条不紊地将折成花的餐布打开铺在腿上,动作优雅娴熟,不过萨里却注意到她的目光时不时便会扫过对面的负责人,将紧张和不安藏得很深。

萨里见状率先端起了红酒杯,和负责人聊了起来。

傅靖笙听不懂意大利语,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靠表来大概推测二人的绪,一旁翻译尽职尽责地把一些重点内容传达给她和律师,大意是这些资料还会送到组委会去审核,不过有萨里先生作保,这件事大概率是稳了。

“萨里先生作保?”傅靖笙嘴里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不明所以地看着翻译。

翻译点点头,“我听负责人的意思是这样的。大小姐,您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傅靖笙皱眉,“哪样的?”

“负责人说萨里先生从来不插手这种事,这次为了您破例……就算再棘手,组委会也是要给面子的。”

傅靖笙一愣。

拿着刀叉的手顿在餐盘上方,她望着对面男人深邃成熟独具冷淡魅力的脸,他正认真专注地和负责人说着什么,偶尔抿一口酒,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两年里,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教导她。

不过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到底隔在二人中间,她无法轻言原谅,他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她的原谅。

合同到期以后他也没多说一句,收拾东西就干脆利索地回了意大利。

若非前天看过他的采访,她是不会相信萨里肯对外人承认他与她的关系的。

这已然让她觉得非常意外了,却原来,他做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

刀叉被攥得更紧,冰冷的金属在手里都有了温度。

一旁有人低声在她耳畔说:“大小姐,我先失陪一下。”

傅靖笙回过神,发现是茂承,点点头,“去吧。”

他们还在聊。不过据翻译说,已经翻过了她的事,聊起了闲话家常。

傅靖笙对此也不怎么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偶尔不动声色地看看手腕上的表,想着是不是该找机会给江一言发个消息问问他在什么地方,等这边无聊的饭局一了,立马就去找他。

这么想着,心思都轻快起来。

正餐结束,甜品也吃过两轮。

女孩贝齿咬着小叉子的尖,奇怪地瞟向门口。

茂承难道不是去上厕所吗?怎么还没回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负责人说他下午还有别的安排,拿了她送来的资料就离开了。

她礼貌送走了客人,又开始盯着门口发呆,忽然,有一份牛皮纸的文件袋被推进了她的余光里。

傅靖笙微怔,侧过头来,目光顺着文件袋尾端那只修长的手一路攀上了男人不动声色冷漠如初的脸,她问:“这是什么?”

萨里淡淡反问:“过两天你不是要去非洲拍摄?”

“是。”

“这是我为你规划的行程,如果你还没有想法,可以参考这条路线。几年前我去过非洲,那些被人口口相传的景点除了人多以外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旅游公司宣传的噱头而已,不适合你的主题。”萨里顿了顿,直视着女孩有些错愕的眉眼,没有起伏地说道,“你不必在那些景点上浪费时间,这里面有我筛选过后觉得值得一去的和我想去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还有一封信。倘若你想去人烟稀少景色壮丽的地方,有几个非洲当地的原著民陪着会方便很多,把这封信交给我朋友,他会在最佳观赏时间带你去一般旅游公司不会带你去的地方。”

“但是那些地方大多未被开发,风险是有的,你自己考虑。”

这两年来,傅靖笙从没听萨里一次对她说过这么多话。

她甚至反应了一会儿,才心复杂地应了一声,然后轻声问:“你亲自做这些?”

男人眉目不惊,漠然移开视线,“助理做的。”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傅靖笙摸着那牛皮纸袋,低垂的眼睑遮住了明眸间融进的一丝动容。

“我没带过除了你以外的学生,但见过很多心浮气躁的年轻人。你不是只知道用钱摆平一切的大小姐,比起她们,你踏实勤勉……也值得更多的认可。”

安静地空气里,只听那冷淡僵硬的嗓音从他那边传来。

“生快乐。”

女孩如玉的手指触了电般,微微一蜷,无数句话在她唇齿边堙没,良久,她说:“萨里老师,谢谢。”

这顿饭,好像……也没那么无聊。

她话里不知什么让对方跟着一愣,眼神很快深沉下去。

他淡淡颔首,岔开话题:“你的保镖人呢?”

傅靖笙也正奇怪,看了眼茂承留在桌上没有带走的手机,起道:“我去找找他。”

“嗯。”

她向包厢里随侍的服务生询问了卫生间的所在,径直朝那边走去。

按理说她一个女孩去男卫生间找人实在是非常不妥,但是随行的律师和翻译都是女,让萨里去找……想想也知道他那种高岭之花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傅大小姐认命地去了,边走还边给江一言拨出一通电话,准备找到茂承以后马上就飞到他边去,给他个惊喜。

萨里方才那番话,让她心潮有点澎湃。

她虽然没在萨里面前表现出什么,可她迫不及待地想见江一言,想扑进他怀里告诉他,原来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终于做到了。

然而电话刚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

傅靖笙以为是信号不好,又拨了一个出去。

还是挂断。

一条短信送了进来:在忙。

她撇撇嘴,心中一阵失落。

还说带她一起来意大利过生呢,忙成这样,就算她真的跟来了,恐怕他也没空陪她吧。

算了……先把茂承找回来才是正经事。

这大兄弟是移民到厕所里出不来了吗?

傅靖笙在男厕所门口轻声唤着茂承的名字,叫了半天无人应答,她茫然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心里有些烦躁,这个茂承怎么回事,手机都不带四处乱跑。

她走下一层的前台想要调监控,被对方拒绝了——今天有位价不菲的贵客,所有监控都被他关掉了。

傅靖笙颓然回到楼上。

这家餐厅是古老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圆厅别墅,宽阔气派又讲究对称,她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凭借记忆努力找着回去的路,转过一个走廊,蓦地止住脚步。

看着坐落在走廊两端一模一样两扇门,傅靖笙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从哪边走出来的。

刚才光顾着给江一言打电话了,没有记路。

最尴尬的是waiter们分别在各自包厢里服务客人,整个楼道里空空dàng)dàng)的,连个会喘气的都没有。

她无奈地敲了敲两边的门,都没有人应答。

……那么大一座“花园”,里面的人能听清她敲门才怪了。

傅靖笙轻手轻脚地推开面前这扇门,打算进去看一眼。若走错了,道个歉再出来就是。

推开门,十二根石柱与她印象中的别无二致。

她往里走,还没从树后转过来,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一天,那一幕——

前一秒钟她还期待着想要见到的人,就在她视野的尽头。

他手握着枪,枪口对着已经倒在血泊里的男人,俊脸面无表,冷峻又凌厉。

看清地上的人,傅靖笙瞳孔一震,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茂承。

她捂着嘴,几乎叫出声。

旋即,男人后有一双纤纤玉手伸了出来,“银耳……”

她似和他起了争执想走到他前方,却被男人反手扣住了手腕,不由分说地拉到后护住。

他的嗓音低沉熟悉得一如既往,眉目间的沉冷冽却让傅靖笙蓦然间抖落了一的寒颤。

他说:“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危险,到后面去。”

光影勾勒出女人清瘦温婉的轮廓,傅靖笙看不太清她的脸。

可她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谁。

全天下能管江一言叫银耳的人,只有那一个。

一笙无悔115 心上人,心爱的女人

花厅里气氛诡异的安静,傅靖笙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一瓣一瓣裂开的声音,所有的期盼和雀跃都在枯萎死去。

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头脑空白,四肢冰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可是倒在血泊中的人影又像是把她钉在了这里,她动也动不了一下。

从她的视觉盲区里传来另一个男人冰冷嘲弄的嗓音:“江公子,你好像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要他——”

“阿黄!够了!”一旁被江一言护在后的女人挣扎着两步迈了出来,看得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男人的锢,因此形一晃,在路易伸出手去之前,江一言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明明枪还指着另一个人,视线却似乎从来没离开过她。

怪不得说旁观者清,傅靖笙站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路易幽绿色的眸子也定格在江一言扶住女人的手上,眸底宛如沉淀着一片拨不开的雾瘴,透出深深浅浅的光。

他坐在椅子上撑着头看了他们一会儿,波澜不惊地开腔对江一言道:“江姗叫你来干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摆弄着手里的玉扳指,柔俊美的脸上划过一抹冷冽的杀意,转瞬却又消失于无形,“可惜江公子拿来糊弄我的诚意都浅薄得让人唏嘘,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江一言握紧了手中的枪,小臂上的筋脉寸寸凸显出来。

不过他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黑眸深沉,纹丝不动,气势沉稳恢弘,“路易,你想造反吗?”

路易低低笑了出来,“话可不敢乱说,这么大罪名我担不起。更何况你是我未来的大舅子,我不能和你撕破脸。”

听到“大舅子”三个字,孟不悔和江一言的脸色同时变得有些不对劲,不过这种时候显然没人想去追究这种事,江一言也只是冷冷掷出四个字:“痴心妄想。”

孟不悔看了眼地上呼吸逐渐薄弱的男人,又想起方才的一切,指甲微微扣入掌心。

她正对着江一言站着,路易只能看到女人弧度端庄清秀侧脸被长发遮挡着,竭力将语气保持在一个冷静淡定的维度里,“阿黄,你欠我的你还记得吗?”

路易一愣,眸底缓缓流动的暗色滞了刹那。

江一言闻声也转脸睨向她,晦暗的目光似要在她脸上戳出一个洞,一字一字咀嚼着她的话,“他欠你的?”

路易回神,笑了笑,端起温文尔雅的做派,云淡风轻地对女人道:“孟小姐这话容易让人误会,你我之间清白无染,早知你是江大公子的心上人,我也不会唐突你。”

女人细长微翘的眼角带起一缕淡薄的余光,轻轻扫过他那张写满“我是正人君子”的脸。

三天前在展厅的卫生间里,他一件一件穿起被草率扔在地上的衣服时,也是这样一脸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淡漠。

她觉得好笑,就突兀地笑了出来。

明知她所指的是人,却偏要在江一言面前这样解释一句。

清白无染?

她阖了下眼帘,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淡淡道:“你记得你欠我,就该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路易面色冷峻下来,深不可测的眸光紧攫在她的侧脸上,死死和某种力量较着劲。

半晌,他嘴角一扯,弧度沉锋利,直接从江一言上下手,“江大公子就算不在心的女人面前表现一二,总不至于还躲在她后畏畏缩缩吧?”

心上人,心的女人。

傅靖笙在远处听着,低垂的眉眼间溢出了沁凉绵长的笑意。

她没听到江一言任何一句反驳,她只听到他说:“不悔,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过来。”

缄淡的嗓音,不容置喙的平静强势。

“你和他之间的事,喔,那你要杀了他吗?”孟不悔抬眼,清浅的目光撞进江一言那双蕴着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浑浊一眼望不见底的深眸,“行啊,那你动手吧。”

男人闻声,看向地上的男人,俊脸紧绷。

指尖一耸,扳机即将被扣动。

“你想对我的人做什么?”

淙淙流水,落木萧萧,草甸上一双帆布鞋踏了出来,高挑纤细的影步入众人的视线,那么美,又那么冷。

这一句话,同时震惊了花厅里所有的人。

无数把枪在一瞬间对准了傅靖笙的脑袋。

她没有半点退缩,甚至脚底下步伐连停也未停,就这么踏在自己的节奏里,缓缓靠近着。

路易脸色深讳地抬了下手,周围手下又齐刷刷地放下了枪。

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浑一震的男人,唇梢渐渐噙上了然看好戏般的笑。

而江一言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打量,如墨的眼底有风起于青萍之末,卷起滔天巨浪、狠狠拍碎在了崖岸之上。

傅靖笙看到他眼中的云密布电闪雷鸣,却笑着迎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在这样冷透了的心境里笑得出来。

他右手持枪对着茂承,左手拉着孟不悔的手腕。

见她出来,他松开了左手。

孟不悔怔然望着自己突然被松开的手腕,眼神复杂起来。

“阿笙。”男人喉结一滚,嗓音哑得出奇,“你为什么在这里?”

“和你没关系,我只是来带我的人走。”

傅靖笙走近了,看到茂承浑是血,殷红刺目,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恸然的怒意。

又想起方才孟不悔那句“行啊,那你动手吧”,她只恨自己手里没有一把枪能结果了面前这恩恩的一对。

江一言还未言语,一旁路易似笑非笑地接过话来:“你的人?”他这么说着,自己却从腰间掏出了枪,“原来不是江公子的人。怎么,是你让他来跟踪江一言、偷听我们说话的?”

他问得极其随意,好像手里把玩的枪也就是个玩具。

可是在场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了解这个男人的作风,只要傅靖笙答错一个字,下一秒钟子弹就能爆了她的头。

路易话里的“跟踪”二字宛如戳破了男人眼底深藏的墨囊,沉黑的颜色顿时铺天盖地四散开来。

一笙无悔116 阿笙,不是那样的

傅靖笙闻言也是一愣,再看到男人蓦地深沉下去的眼风,指尖缓缓蜷缩起来。

在她年幼无知的岁月里,确实经常找人“跟踪”他、找人打听他的去向,这点,她不否认。

因为那时她不懂事,他又厌恶她不肯和她来往,她为了在各种时候制造和他的“偶遇”,只能出此下策。

慢慢地,大家都知道傅家千金心仪江大公子,为了讨好她,就算她不主动打探,他们在任何地方偶遇了江一言也会告诉她一声。

毕竟郁城就这么大,而江公子又实在是太耀眼,他的一举一动总能被人关注,然后告知到她这里来,包括孟不悔出国那一次,她也是被朋友通知去了酒吧的。

后来,她和他在一起了,江一言明确说过不喜欢她这样,并且承诺以后去哪里会主动和她“报备”,见到她言又止的神色,他还挑起她的下巴一边吻着她一边低低说:“担心我?怕我在外面乱来?放心,我不会。”

傅靖笙当然不是担心这个,她只是想解释一下她真的很久没找人跟踪他了。

可是她当时被他吻得七荤八素脑子不清醒,又想着这种事解释不解释也都一样,索便什么都没说,只答应绝不再找人跟踪他。

这两年里,他确实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她也信守诺言,再没主动找人打听过他的行程。

傅靖笙知道“跟踪”二字对江一言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她只说,“答应过你的事,我没有违背。”

她面色很淡,所以掀起的那一层嘲弄和凉薄在这样平淡的面容上显得格外的清晰。

她在嘲弄什么,他很明白。

傅靖笙答应了他不再跟踪,他也答应了,不会乱来。

她一进来,目光始终聚焦在他持枪的右手和地上受伤的男人上,连看都没看一眼他牵着不悔的左手。

江一言虽痛虽怒,虽在路易提到“跟踪”二字时心思沉冷,但他抽丝剥茧探究下去,发现最多的不是生气,而是,慌张。

否则他也不会在看到她的那一秒下意识松开了不悔的手。

她都看到了,看到他对着她的人开了一枪,也看到了他对不悔……

江一言来不及收敛心里急速膨胀快要撑破膛的绪,迅速伸手去捞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过。

男人的手掌在空气中攥成了拳,眼神死死绞在她脸上。

她出现在这里真的太过巧合。

以他平时谨慎多虑的心思,他不该相信这样毫无证据轻描淡写的解释。

可是当她说出那句话时,当他看到她脸上悲而含笑的神色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把她扣进怀里重重对她说一句,我信,阿笙,我都信。

“江一言,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再最后说一次。”她绯红的唇淡淡扬起一个角,“我没有做就是没有做。因为我和一个人在一起,就意味着全部的信任。”

——我和一个人在一起,就意味着全部的信任。

全部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枚打在她朋友上的子弹和……

傅靖笙越想越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茂承是因为误听了你们的谈话才被这样对待的是吗?”

“那我呢?”她蹲下来,扶着茂承,一抬头,江一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枪就这么对着她的脸,“我也听见了,你要不要顺便一枪打死我?”

他一震,立马撤回手,却又被她眼中空无的笑光和泪光慑住,心脏倏地被什么贯穿,僵硬得无法动弹。

“阿笙……”他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话,手指想探到她脸上为她擦掉眼泪,却发现她并没有流一滴泪。

“你们在谈什么世界级的机密吗?”她说这话时,明眸皓齿间拢着薄薄袅袅的一层青烟,飘渺得让人抓不住,“我的人不能听,她却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这里。”

傅靖笙扶着茂承,手上全是粘稠的血液,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的呼吸慢下来,声音也小了很多,像是说给旁人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你是多怕我意识不到我和你心上人的区别,所以要用这种方式一次次提醒我?”

“阿笙,不是那样的。”男人的心揪紧得厉害,心室心房较着劲,疼到近乎错位。

他猛然便要上前抱住她填满心上的窟窿,他不喜欢她这样空茫飘渺的语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一样。

“你听我说——”

“好,你说。”女孩眉眼弯弯,仰着脸看着他,与往常撒的模样别无二致,“茂承上的伤,不是你动的手吗?我如果不进来,你不会再对他动一次手吗?”

眼尾弯起的弧度终于是挤出了她蓄在眼眶里一直隐忍的泪,“说呀,我听着呢。”

男人失神的刹那,她扶起了微弱喘息的茂承,“你还能走吗?”

刚问完,她就摇了摇头,“不行,你等一等我叫救护车。”

说着,她擦干眼泪便打了电话。

整个过程中,花厅里死寂沉默得像没有人存在。

刚打完电话,萨里的影出现在门口,似是匆匆寻来,见状一惊,“你去找个人怎么搞成这样?”

再艰难再绝望也bi)不得傅靖笙半分妥协,可是看到那一贯冷漠的男人眼里少见的关心,一点点温度就足以让她崩溃到手足无措,“萨里……你帮帮我……茂承受伤了,我抱不动他,我也不敢动,你帮我扶着他……”

萨里面容一板,顾不上许多,长腿一迈走了进来。

一旁路易的手下们纷纷投来请示的眼神,他们还没见过有人敢在美第奇公爵面前对他如此视而不见。

路易却没有任何指示,只是浅淡地望着,嘴角弧度愈来愈深刻。

萨里蹲下要架起茂承的体,傅靖笙要帮忙,他横手一拦,皱着眉头有条不紊道:“你不用帮忙,去隔壁把我的包和外拿上,我们走。”

后,男人的眸光猝然裂开。

犹如被狠狠敲打在脊背上,一时无法呼吸,神经都跟着震痛——

窒息间,隐隐约约的,有什么极其锋利的真相浮出水面,扎破膛。

是了,他记得,她的摄影老师萨里回了意大利。

她真的不是来跟踪他的,她是来见萨里的。

一笙无悔117 你喜欢江一言?

傅靖笙伸手胡乱抹掉眼泪,点头,“我这就去。”

江一言想也不想上前扣住她的手腕,沙哑的嗓音随着他喉结滚动落在她耳畔:“阿笙,等我解决完这边的事,我送你们去医院。”

傅靖笙头都没有回,江一言却还是看清了她的脸色。

前一秒还梨花带雨手足无措的脸,这一秒钟被凉薄和冷艳萦绕着,眼神淡得出奇,“我没时间等,放开。”

男人被她这一秒之内翻转的态度震得心底遽然发痛。

“阿笙,别跟我闹脾气。”他低低开腔,嗓音一低竟无端给人一种他姿态都跟着低下来的错觉,“乖,我这就带你走。”

“闹脾气?”傅靖笙好似听了什么好笑的话,轻笑出声,“我在你面前什么时候有过脾气?”

“你不就是看中了我好哄好骗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能一忍再忍?确实,我就是jiàn)得慌,我看到你和孟不悔在一起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应该转就走当成没看见的样子,我不敢追究不敢质问因为我怕惹你烦了你就不要我了。我就是这么jiàn)的喜欢你,可是这不代表我能原谅你伤害我边的人!”

傅靖笙一番话几乎是吼出来的,震慑了周围所有人。

“你给我滚,带着你的青梅带着你的心上人,滚出我的视线!”

刚刚哭过又这样大声说话,她自己脑子里也有些缺氧,捂着口扛过这一阵眩晕空白后,她一把甩了他的手。

江一言猝不及防被她甩开,看着她那张镇定坚决刀枪不入的脸,明明她是发脾气的那个,却比任何人都苍白憔悴。

憔悴到,让他生来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慌和痛。

茂承喘息着,鼻腔里哼出不平稳的冷笑,气若游丝道:“江公子,你知道大小姐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吗?”

他一句话喘了好几次,说得极慢,却没人打断他。

江一言眼神深深地望过来,喉头发紧,嗓音却竭力维持在平淡沉然的幅度里:“我知道她不是来跟踪我的,你不用解释。”

“不,她确实是为你而来。”

茂承这话一出,傅靖笙轻轻闭上眼,“别说了,茂承。”

别说了。

她已经如此狼狈难堪了,就不要再说了。

茂承缓了缓,第一次没有理会大小姐的命令,而是嘲弄地看着江一言,“你要是知道大小姐放弃了什么追到这里来就为了和你一起过一个哪怕平平淡淡的十八岁生,你就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有多令人心寒了。”

十八岁,生。

男人瞳孔一缩。

是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呼吸。

他的脸色逐渐灰败,眸间结出深痛。

他不知她放弃了什么,但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她给他打了两通电话。

他是怎么回她的?

——在忙。

没能留在国内参与她的成年礼,已经是他对她不住。

可是素来以骄纵嚣张脾气大闻名的傅大小姐只是冲他小小撒了个闹了个脾气,并没多做追究。

“她不追究你就以为她不在意吗?”

茂承嗤笑,喉间的腥甜涌了出来,他吐字愈发吃力,“孟不悔十八岁你给了她最盛大的成年礼,我家大小姐千金之躯生惯养在你眼里难道还不值得一句祝福一个问候?”

“你说她和你闹,她闹什么了?她在所有可以闹的时候都选择了妥协退让,你就以为她活该欠你的吗?”

萨里听不懂中文,他只能感觉到背上架着的重伤的男人在说这话时膛起伏得厉害。

而他说完这番话,一旁静静掩着眉目的女孩指缝间有晶莹的泪水不停冒出来。

后,那个男人一步顿住,尽管他的气场已经从四面八方而来快要包裹吞没那个无声流泪的女孩,可他却不敢再上前一步,犹如困兽被锁在原地,想伸手,又怕惹恼了她。

她不欠他的。

相反,是他欠她的。

“茂承,你别说话了。”女孩终于开口了,看也不看后那轮廓紧绷宛若玉山将倾的影,只是盯着茂承嘴角流出的鲜血,很是担忧无措,“我们先去医院……我叫了救护车,应该快到楼下了。”

萨里扶着茂承往前走了两步,赫然被几名黑衣保镖拦住。

傅靖笙咬牙道:“你们要干什么?”

路易带着慵倦笑意的嗓音低低传来:“放他们走吧,一场乌龙而已。”

保镖们这才对视一眼,相继撤开。

傅靖笙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并未转,只是平静无澜地留下一语:“江一言,我死心了。祝你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话音一落,她的影消失在门边。

江一言漆黑如泽的瞳眸遽烈一颤,钝痛袭满心房像是有人拿着石锤毫无技巧地一下下击打着他,反复不休。

他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

后,孟不悔静静望着这一幕,垂下了眼帘。

路易仍然保持着单手撑着头的姿势,风雅万千,与他平里杀伐果断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孟不悔,原来是你。”

他记得先前江一诺小公主拜托他照顾她姐姐,他要她的私人手机号以作交换——毕竟江家所有的资料都是完全保密的,江一诺平里在学校也低调不声张,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她就是那位集万千宠于一的江小公主,三年前他到江家提亲之前,连江一诺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结果江一诺一听“私人手机号”几个字,瞬间警惕地拒绝了他。

路易却还是在后来的闲聊中稍稍留意了她说的那个名字,不悔。

在国外重名的人很多,一块陨石掉下来砸死十个人里可能八个都叫alex,他对中文名字又不甚了解,所以最开始听到不悔二字时并没马上想起来。

如今仔细一回忆……

竟是这么回事。

这真是……巧了。

他懒洋洋地站起,走到女人面前,“你不是江一诺的姐姐吗?怎么和她哥搞上了?”

他今天确实是来见江一言的,只是没想到边带的这个女人居然能让一向冷静沉稳风雨不动的江大公子瞬间紧张到眼可见的程度,他不知怎么想起那晚在酒店阳台上,她接的那通电话。

“你喜欢江一言?”

一笙无悔118 我不要剩下那两年了,你走吧

“和你有关系?”

女人眼波微动,像是湖面被石头激起了点点涟漪,打出了一个很小漩涡,又消失不见。

路易打量着她平静温凉的眉眼,余光却发现她背在后的手紧紧攥着拳,皮肤被压成了青白色,不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多久了。

他抬手摩挲着下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低笑道:“要说我这未来大舅子还真是有意思,口口声声说我危险、让你离我远点的是他,到头来干脆利索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去追别的女人的也是他……你说你喜欢他什么?”

他敏锐地察觉到女人听到这番话呼吸微不可觉地重了些,很快恢复冷静,淡到发白的嘴唇里吐出的还是那五个字:“和你有关系?”

话音刚落,门外冲进了一群人,为首那人见到孟不悔长舒一口气,“孟小姐您没事吧?”

孟不悔一愣,“没事,你是?”

“肖恩助理不在梵蒂冈伺候圣座,跑到这里来有何公干?”后传来男人淡淡的嗓音。

肖恩闻声望过去,脸上的松懈顿时紧绷,“美第奇公爵贵安。”他冷漠而刻板地问了个安,言语中机锋暗藏,“圣座关心伦巴第地区的治安,特地让我过来协助大公子治理。”

前几天这位不拘一格的公爵大人只闯入虎,一去杳无音讯。大公子一到米兰就开始清洗那个老狐狸在商界的势力,还要分心打探着公爵大人的去向,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谁也没想到,却在今天早晨,收到了路易的邀约。

晌午大公子带着他一起过来时,看到酒店门口非同寻常的排场,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宇沉凝地吩咐他速去调遣人手,恐怕这是一场鸿门宴。

他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带着人手回来时,却与疾步出门的大公子打了个照面。

彼时大公子满脸掩饰不住的躁怒焦灼,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只冷冷丢出一句“去楼上把不悔接出来,她若是少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就匆忙离开了。

所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路易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也不像大公子猜测的遭遇了凶险、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该怎么跟圣座汇报呢?

肖恩边在心里暗暗琢磨边宽慰孟不悔道:“孟小姐别担心,我是江家人,大公子吩咐我上来保护您的安危。”

保护?路易嘲弄地一勾唇,懒懒垂下眼,有人要对她怎么样吗?

肖恩凛然望过来,别有深意道:“美第奇公爵不会不放人吧?”

“自然不会。”路易一抬手,笑得温良恭俭十分谦卑,“既然是江大公子的心上人,那就是未来的江家人,是江家人,就是圣座的人。圣座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好与她为难?”

肖恩一笑,眸间蹿过冰冷集中的讽刺,显然是不信他这番鬼话,但也没有拆穿。

他看向孟不悔,后者迟疑了下,也朝他走过来。

路易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最后缓缓出声,说了句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话:“我这辈子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也没人敢和我讨价还价。但我今天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眼,我言出必践。”

女人的脚步一顿。

指尖轻轻蜷缩起来,她闭上眼,嘴角笑意薄凉。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在酒店里,这个男人对她说,倘若她肯照顾他几天,陪他去赴一场鸿门宴,便算是他欠了她一个人。

作为回报,他会为她抢回她的心上人。

孟不悔拒绝了他的“好意”。如果需要用抢的,那或许说明,这段感本来就不是她的。

想了想,她将要求换了一个——

她要路易承诺,在一切非必要的时候,少添杀戮。

在这几天的相处中,这位野兽派作风的公爵虽然次次被她bi)得烦躁不耐,却也在竭力忍着不悦、改变自己血腥暴力的作风。

所以方才茂承快死了的时候,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警醒他,你忘了你还欠我人吗?

现在,路易要给她一个反悔的机会。

反悔什么呢?

显而易见。

只要她此刻回头看他一眼,他就会帮她,不择手段地抢回江一言。

“路易公子,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女人淡淡一哂,如山间清泉溪涧,静水流深,“你记住了,我叫不悔。”

她不会为了她的任何决定后悔,就像她母亲的一样,不悔。

路易虽懂一些中文的皮毛,却对这两个字的含义不甚明朗,可是他亲眼看着女人缓步走出了花厅,留给他一个清瘦倔强的背影,到最后都没有回过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她说:“银耳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甚至最重要的人。不管他做什么决定,那都是他的人生他的选择,别人没有资格干涉。你最好不要被我知道你企图伤害他和他选择的女人,我孟不悔还没可怜到需要你这样帮助的地步。若你真敢做这样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还有。”她顿了一秒,语气幽幽隐隐,模糊不清,“你这辈子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真的没有吗?”

男人面色沉峻,戾气锋芒毕露。

什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这也敢拿来威胁他?

可她最后的问题却让他忽而一愣,竟忘了去追究她可笑的自大。

路易仔细思考了片刻,眉峰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不,他给过。

很多年前,在玫园里,对江一诺。

他给过自己人生第一个承诺。

……

孟不悔坐进车里,闭着眼睛靠在后座上,肖恩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她,只觉得面容清秀妍丽,是个美人胚子,可却好似太冷了些。

感受到他的打量,女人睁开了眼睛,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说:“失礼了。”

她太累了,忘了这是在别人的车上。

“不会。”肖恩摆出公式化的微笑。

孟不悔问他:“我们这是去哪里?”

肖恩说:“大公子没有吩咐。”

孟不悔沉默了片刻,“那你把我送到中央火车站吧,我坐下午的车回佛罗伦萨。”

“这不行。”肖恩坚决摇头,他还记得大公子疾言厉色让他千万保护好孟小姐的样子,还有大公子刚到米兰那天晚上就接了助理的电话听说孟小姐不见了,他对着电话那头发了一通脾气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找回来。

他有几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私自把孟小姐放回佛罗伦萨去啊……

更何况她还是独一人,边连个保镖都没有。

万一出点什么事他还不得以死谢罪了?

……

医院里,茂承被送进了急救室。

傅靖笙坐在长椅上,捂着脸,眉眼苍白。

指缝间透出的微光中,有一双修长的手,拿着一瓶罐装咖啡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看到萨里那张逆着光格外深沉英俊的脸,喃喃道:“谢谢。”

萨里被她短短两个字里流露出来的不自觉的无助和憔悴惹得皱了眉。

他从没见过这个趾高气昂像个女战士一样的女孩会因为什么事摆出这样的神态。

他在她边坐下,对着这个年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女孩,莫名生出了一丝长辈对晚辈的tiǎn)犊之,不过她没主动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了,以他寡薄少言的格也不可能主动去问。

所以他们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就坐在医院里相顾无言。

过了没多久,医院外有人追了过来。

萨里认得他,他小徒弟的男朋友江一言么,当年有过纠葛。

他看到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男人五官中里亟待破壁而出的沉戾气才稍稍回忆起了一些端倪——为什么刚才在花厅里,阿笙没有向他求救,而是走向了自己?

遇到这种无助的时刻,先想到的不应该是人吗?

他朝这边走来,步伐沉笃,脸色很不好看,萨里紧蹙着眉心下意识起挡在女孩前,“江少董,你要干什么?”

他这恐怖强势的气场看起来好像要和谁拼命似的。

“让开。”江一言没兴趣和他多说什么,目光直勾勾盯着他后露出的一点女孩的影,语气从冷肃变成温和也就是一秒钟的事,“阿笙,抱歉我来晚了。”

萨里转过脸,低眉看了眼座椅上全无动静的女孩,淡淡道:“那你们聊。”

“不用。”傅靖笙攥紧手里温的咖啡罐,语气没有温度,“我和他没话可说。”

男人犹如被打了一记闷棍,乌黑剔透的眸子瞬间攀上裂纹,缝隙间隐隐是沉痛,“是我不好。”

萨里侧开了一点子,满脸漠然地望着他们,一副置事外的样子。

傅靖笙就这么直接暴露在了男人紧致密不透风的视线之中,她睫毛轻轻一颤,仿佛抖落了一层浅白的霜花。

江一言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扣进怀里,满足地喟叹低语,“阿笙,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我没有……”他嗓音一哑,“打到他的要害。”

“所以我还应该谢谢你是吗?”女孩空空一笑,抬眼看他,眼里的笑意堆得满满一层,却好似一伸手就能拨散了。

她疲倦地闭了闭眼,道:“我时差还没倒过来,我很累,你能让我消停一会儿吗?”

江一言吻着她的额头,抱紧她,“你睡,我带你回酒店。”

傅靖笙觉得好笑,“我心有多大,茂承做着手术我回酒店睡觉?”

江一言听到她的笑,心脏又揪紧了几分。

还未开口,肖恩就带着人匆匆而来,露出讨赏邀功的表,“大公子,我把孟小姐给您带来了!平安无事,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江一言怔住。

傅靖笙也在他怀里僵成石头。

手指缓缓攥成拳,她显出疲态的声音蓦地又冷硬回去:“放开。”

孟不悔在肖恩后,尴尬得不知所措,对上江一言眉头紧拧睨过来的视线,她心里好似被针扎了一样。

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孟不悔当然不会去解释什么,其实她没想过来,一路上也一直和肖恩说让他停车,可是肖恩这孩子也不知是对她和银耳的关系误会有多深,不由分说把她强拉到了医院。

不知道傅靖笙会怎么想。

——傅靖笙的目光淡淡落在地板的缝隙间,什么也没想。

“江一言。”她说,“我不要剩下那两年了,你走吧。”

孟不悔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只看到男人听见这话以后倏尔变得冷厉的眉眼,他旁若无人用几近低吼的语气在她耳畔道:“傅靖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傅靖笙抬头,正好看到对面那清婉的女人也怔然发愣的样子,心里的讽刺愈发深刻,“我知道。我让你滚。我说得不够明白还是怎么?”

“傅靖笙,你拿我当什么。”男人蓦地攫住她的下巴,沉的视线杀进她眼底,一个字一个字都卷着骇人的怒焰,“你——”

话还没说完,他结实劲瘦的腹肌就被什么抵住。

那是他别在腰间的枪,不知何时被她抽了出来。

傅靖笙望着他铁青的脸,心里寒成一片,脸上却笑靥如花,“你再碰我一下试试,我也打你个不是要害的地方,让你进去陪陪茂承如何。”

孟不悔大惊失色,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声:“你不能打他,你冷静一点,银耳他是……”

“你他妈给我闭嘴!”傅靖笙想也不想手腕一翻枪口对准了孟不悔。

一霎,男人倾挡了过来,眼疾手快地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劈手夺过了她手里的枪,俊脸冷若秋霜,“你疯了?”

傅靖笙愣了下,心里好似“噗嗤”一下裂开了一个小口子,随即扩张开的疼痛让她微微闭上了眼。

她轻笑,“我打他干什么……”

语气缥缈如烟。

她无法对这个男人动手,哪怕是如今,哪怕她再恨,哪怕她疲倦心死,她也只能说得出那个字,“滚。”

一旁冷眼旁观的萨里终是看不下去了,寒声道:“江少董,放开她。大庭广众之下强迫一个女人,有点太难看了。”

一笙无悔119 保住傅靖笙的人

傅靖笙的手腕被他攥得发痛,她冷嘲地一笑,微微掀起眼帘看向被男人护在后的女人。

也不知他是有多担心她对孟不悔开枪,这一掌攥下来,她骨头都快裂了。

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见到这一幕不皱了眉,却还是公事公办地问:“谁是病人家属?”

现在茂承的体对她来说才是天大的事,傅靖笙立马放弃了与这二人纠缠,可她听不懂意大利语,无措地看向萨里。

萨里立马答:“她是。”

医生看了她一眼,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句。

萨里点头,翻译给傅靖笙听:“医生让你进办公室,和你详细谈你保镖的况。”

“可是……”

“我陪你进去。”他像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先一步截断。

傅靖笙点点头,用力抽回手,头也不回就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江一言眸光一深,急忙要跟上,却被萨里不着痕迹地一拦,“江少董还是先解决你自己的事吧。”

楼道里少了两个人,江一言收了枪,回头看向肖恩,脸色冷峻,“谁让你带她过来的?”

孟不悔听见这话就笑了。

这是不好对她发脾气,所以把脾气撒在别人头上吗?

说到底,还是她出现得多余了。

“没什么事我先回佛罗伦萨了。”孟不悔淡淡道。

“等等。”男人眉宇紧锁,出声叫住了她,眼神深邃如黑云翻墨,“不悔,你和路易是怎么回事?”

孟不悔也不瞒他,眼睫低垂,清妍温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拍卖会上遇见了,他装作我的保镖,好像要执行什么公务的样子。”

“你离他远一点。”男人沉声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不是好人我长了眼睛会自己看。

从小到大,她对银耳从来没有过任何脾气,就像银耳对她也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却不知怎么,孟不悔突然想这样怼出一句。

可她到底是个千金淑媛,睫毛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烦躁,笑容在唇梢化开,两个字简简单单:“好的。”

他们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三年前那场尴尬的表白。

他不提,孟不悔自然也不会多说,她甚至都没问他和傅靖笙是不是在一起了——虽然看上去很像,但她不想问。

只是临走前对他说了句:“你该和她解释的,她对你误会很深。”

男人淡若远山的眉峰皱出了山间深壑,嶙峋险峻,看得出他心不太好。

他还没答话,办公室门就被人打开了。

萨里怀中抱着昏厥过去的女孩沉着脸走出来,医生在一旁匆匆安排护士,要给她注葡萄糖。

男人面色一变,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他二话不说从萨里怀里把人抢了过来,五官被鸷的怒意拉扯到近乎变形。

“缺少休息,精神状态不佳,低血糖。”医生简单给出三个关键词。

江一言脸色并没有好转,直接踢开隔壁的病房门把她抱了进去。

孟不悔站在他后,静静望着这一幕,垂眸轻笑。

这才过去了三年,就已经发生了如此遽变。

这不是她早就料到的吗?怎么看到的时候,口还是有点闷。

她转缓步往外走,江一言连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肖恩也不敢拦。

孟不悔边走,边回忆起今天的一切。

她和路易进了花厅,没想到路易等的人竟是江一言。

江一言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二人打了个照面皆是怔然,开始她以为是路易故意的安排,可是很明显,路易比他们还要震惊。

她被江一言一把拉到后,他警惕地盯着路易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路易眯着眼睛打量了他片刻,两个人说起了她听不懂的话。

大概是和什么圣座什么教廷有关,孟不悔不甚关心,她出门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公共洗手池遇到了一个男人。

二人透过镜子对视一眼,她没认出他,他的目光却紧随着她片刻不离。

如今想想,大概是茂承晓得她的份,又想起江一言在意大利,所以心生疑窦,为了他家大小姐跟了上来想要一探究竟。

可是,屋里那两个男人又岂是他随随便便能监视的?

路易察觉到有人偷听,把他抓了进来扔在地上,似笑非笑笑里藏刀地问银耳:“江少董怎么还派人偷偷录音呢?”

孟不悔一愣,果见那人怀里掉出一枚录音笔。

她的神经瞬间绷紧,她不知道路易和江一言聊的究竟是什么大事,但她大概能猜出来一些——

路易先前有意无意透露过给她,那个被称作“圣座”的女人虽然一手培养了他,却也只拿他当一把刀、一个工具而已。这次他没有完成任务,甚至很可能死在了展馆里,圣座直接派人来给他“善后”,大概率是要夺回他手里的权利了。

若对方是个心狠手辣的,干脆在这里杀了他,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根本没见到路易公子,那么美第奇家的权势财富就自然而然要交给别人。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才是权力场上的争斗。

所以路易才搞了这么大的排场以求自保,不管对方带来多少人,他都无所畏惧。

他还打算杀了今天代表江姗来见他的人,敲山震虎,借此给江姗一点警告——他路易·美第奇并不是这么好铲除的。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姗派来的人居然是江一言,他未来的“大舅子”。

这就让路易非常难受了。

他和江一言都是心思深沉的人,二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气氛正在僵持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亚洲面孔带着录音笔的男人打破了这种小心翼翼的平衡。

路易当然警觉起来,认定这是江一言的人。

而江一言呢,他没派任何人偷听,头都没抬一下,冷淡道:“不是我的人。”

路易于是掏了枪,笑得温和儒雅,“我还以为江公子合作的诚意只是嘴上说说。”

江一言不置一词,视线凝了过去。

淡淡一扫那人,波澜不惊的脸上却陡然变了神色,厉喝一声:“住手!”

路易鹰眸眯起,回过头来,枪已经上了膛,在他手里摇摇晃晃,极其危险,“怎么?”

孟不悔也微微怔住,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深邃沉静的眉眼之间,有什么正缓缓被扯紧,绞着人心。

片刻,他冷声改了口径:“是我的人。”

孟不悔几乎愕然,下意识便颦起眉尖,“银耳?”

这明明不是他的人!

这明明是刚才她在卫生间偶遇的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

路易此刻就是个被江姗bi)到走投无路、“造反”就在他一念之间的疯子,为什么要冒着惹怒他的风险这样说?

她都望见路易手里玩转的枪口似有若无地对上了江一言的体了。

“你的人?那江公子一定不忍动手,还是我来代劳吧。”他笑吟吟道。

男人漆黑如泽的眸子忽而一厉,薄唇翕动,“不必,我亲自来。”

然后他一枪出去,谁也没看清他打在了那男人上什么地方。

不过那男人一时脱力,倒了下去,血流成河。

路易却并非那么好糊弄的,“江公子,你好像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是要他——”

命。

他的话没说完,在场所有人都懂了他的意思。

孟不悔没搞清来龙去脉,可她看出来了,银耳要保这个人的命。

但是这样两个卓尔不群的男人对峙,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起对方的过度反应,孟不悔本不想搀和这些,但她觉得她对路易开口也许能让这件事简单一些,所以她才提起了路易欠她人的事。

可惜,路易洞悉了她的目的,直接从江一言入手,用激将法问他难道要让女人挡在他面前?

江一言也非常配合地说,不悔,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过来。

饶是她这么温静平和的人也忍不住动了脾气,一句气话冒出唇齿:“行啊,那你动手吧。”

没想,这句话却让傅靖笙听见了。

若是她先前还不懂那人为什么在盥洗台旁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为什么跟踪她到花厅里、为什么冷冷看着她和银耳,也不懂银耳为什么冒着激怒路易把事推向无可转圜的深渊甚至可能引起一场叛乱一场浩劫的风险也要保下这个人,那么此刻,看到那个素有倾城之姿的女孩,她便醒悟了——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那人,是傅靖笙的人。

银耳在那短短几秒的沉默里在想什么?

他想的是风险吗,想的是叛乱吗,想的是怎么收场吗。

孟不悔不知道。

但无论他想的是什么,最终也毅然决然地做了那个决定——

保住傅靖笙的人。

明明是茂承一时冲动的跟踪,他却一声不吭地应下了那个女孩所有的埋怨、斥责和痛恨。

这是怎样一种感。

他对她有过吗,没有吧。

走出医院的走廊,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

孟不悔抬起手指透过指缝看着那阳光,眼睛一眨,竟被刺出了一点泪。

……

傅靖笙是真的累了,江一言让人在她输的药液里加了点安眠镇定的成分,她睡了将近十个小时才醒。

手指一动,眼皮还没睁开,就被人轻轻揽进怀里,嗓音低沉醇厚,“阿笙,你醒了?”

一笙无悔120 她订了今天最早的航班,走了

傅靖笙眨了下眼睛,蜻蜓点水一般,配着她苍白的脸色,略显出两分茫然。

不过很快的,她漆黑的眸子就缩成了一个点,望着将自己紧紧环抱不肯松手的男人,清醒冷静地吐字:“茂承呢?”

江一言正在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闻声手里动作一僵,傅靖笙猛地从他怀里撤出来,盯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我在问你话,江一言,茂承呢?”

“他没事。”他淡淡答,手掌在空气中攥成拳,双臂放了下来,“手术已经做完了,我请了专业的看护在隔壁守着,一周就可以转回国内的医院了。”

傅靖笙揪紧的心这才缓过来,呼吸也顺畅了。

她闭了下眼,疲倦地靠在头。

男人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掌托着她的头避免她磕在什么地方,又在头垫了个软垫,问:“我叫人炖了汤,要喝一点吗?”

傅靖笙于是又睁开眼,看着眼前浑紧绷和她说话都好似带了些小心翼翼的男人,突然笑了,“你这是干什么?”

他微微怔然,被她脸上过于突然璀璨的笑容晃了下眼,一抹失神很快坠入深黑的眸底。

温干燥的手掌猛地攥住她的手,“阿笙。”

“你还在这里,她呢?”傅靖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输液管,眼皮懒洋洋地垂着,“把她一个人丢下不太好吧。”

江一言喉头一梗。

不知该怎么出言和她解释,他也知道他说什么她可能都不会信。

她的十八岁生,他人在意大利,一只手拉着不悔,一只手持枪打伤她视为朋友的保镖。

想了想,喉结一番滚动,从深处跃出了几个沙哑的字音:“不悔已经回佛罗伦萨了。”

“啊。”傅靖笙眉眼含笑,“回去了?你就这么让她回去了?”

与心上人久别重逢,她以为少说也要温存几天呢……

江一言没理会她似是而非的嘲弄,眸光紧紧攫着她莞尔微笑的白净脸庞,低声道:“回国以后我会补给你一个生宴会,最大的。”

傅靖笙笑意更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生就只有那一天,回去再补算怎么回事?”

况且,她在意的也不是什么盛大奢华的形式。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说的话?”她问。

男人微愣。

她依然云淡风轻地笑,“我说了,剩下那两年我不要了,你可以走了。”

握住她手掌的那只手蓦地用了力。

她能看出他眼底刹那间bi)出的深沉,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哪怕他的语气沉静淡漠得一如寻常。

“我也说过,不可能。”

傅靖笙的手腕痛得厉害,瞥了眼被他攥住的地方,笑意不减,“你接着攥,再使点劲就断了,加油。”

男人俊颜上掠过一丝惊色。

他立刻松开手,面色沉了下来,瞪着她的如花笑靥,咬牙冷道:“傅靖笙!”

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虽然他平时最看她笑,软软地缠着人的心脉,百炼钢都能被她化成绕指柔,可现在……

这不走心的笑容让他除了痛就是怒,他一点也不喜欢看她这种表。

哪怕她对他发脾气都好,或者像对萨里那样表现出依赖和信任……怎么都好过这种撕了表面就什么都不剩下的虚假敷衍的笑。

“你如果是生我对茂承动手的气,我可以和你解释。”到底怕自己忽然发火吓到她,他定了定心神,沉声道。

“不用解释。”傅靖笙摇头,刚说完这几个字就看到男人眼里遽起的风暴,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有吃的吗?我饿了。”

他怔了下,前一秒还风沙漫卷的冷怒,一瞬间就被她清浅几个字打消得只剩下唇畔一道轻弧。

“有汤,在酒店的厨房温着。”他凑近吻了吻她的眉心,“等等,我马上让人送过来。”

傅靖笙随口道:“我还以为是你做的。”

他顿了顿,“你想吃我做的?”

这下轮到傅靖笙发愣了,不光是为他这话,还为他那深不见底的晦暗的眼瞳里倏忽间亮起的芒。

她一直就知道江一言为一个男人颜值甚至不输她,但当那熠熠清辉闪过他眼中时,还是让她深刻地意识到,原来“风华绝代”四个字不止能用在女人上。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专注得令人窒息。

他这样的眼神总让她不自觉生出一种被呵护被宠的错觉。

手指慢慢拢紧,她反问:“如果我说是呢?”

他看了眼表,低沉嗓音里蓄着一层能漫入人心的愉悦,“明天好吗?”

男人的视线一瞬不眨地圈着她的脸,温柔地和她商量:“我现在回去做你要等很久才能吃上,明天我提前做好带过来,嗯?”

傅靖笙咬住唇,指甲嵌入掌心。

深呼吸,迎上他的眼眸,冷声一字一字道:“就今天,现在,做不出来你就滚。”

男人一愣,目光幽幽,晦暗不明。

她扬起笑,“生气了吗?”

他敛了眸光,猛地从她畔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直接掀翻了,他也没有去扶,凌厉地扯过衣架上的外面无表地往外走。

他转的刹那,女孩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她盯着被子,有点疲惫又有点好笑地想,总算是被她惹恼了。

谁知男人修长冷峻的影行至门边却停了下来,手按在门把上,没马上推开。

“你不用想着怎么惹我生气,虽然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对你我确实不冷静,但有些事我再生气也不会如你所愿。”

他说:“你还是留着你的心思想想怎么折磨我惩罚我能让你最大限度的满意,或者腾出点时间精力照顾照顾隔壁那个重伤未愈的,哪件事都比惹我生气有意义。”

说完,甚至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摔门而去。

又是重重一声响,女孩的眼皮一跳,睫毛颤抖得像是一片薄薄的蝉翼在风中飘零。

良久,她松开手,掌心被扎出了一个口子。

萨里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她坐在病上发呆的样子,眉头一蹙。

傅靖笙睡了十个小时,他也回家休息了一会儿,适才刚到医院不久,却被告知那个男人不准任何人靠近她的病房。

他刚在门口等了等,正打算离开,就听见里面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男人低沉磁的嗓音极冷极有穿透力,隔着门都像刀子似的往人皮肤上刮,他听不懂中文也不免是一胆寒。

紧接着,门就被打开了。

萨里与那男人见到彼此皆不动声色,他原以为会是自己先沉不住气,没想那男人倒是率先开口,声线里凝着一缕显而易见的烦躁和沉:“她心不好,进去陪她说话。”

萨里:“……”

他虽不如他那般富可敌国权势滔天,但怎么也算是个享誉世界的大师还比他多活了十几年,这小子哪来的底气对他颐指气使,当自己是他老板还是怎么?

萨里眯了下眼眸,懒得和他计较——当然,他也计较不起。

他推门而入,病上的女孩长发掩住了侧脸,只在瀑布般垂坠的发丝间隐约露出一块弧度精巧的下巴和紧抿的菱唇,发呆发得很认真。

见他进来,她稍微回过神,“萨里……”

“叫我ars就可以。”

他不知第多少次纠正她的叫法,瞥了眼地上被掀翻的凳子,伸手扶起,“和你男朋友吵架?”

傅靖笙没否认。

萨里猜也能猜到肯定是因为昨天的事。

他不是很喜欢搀和这种小男生小女生之间的故事,这次却难得来了点兴致,在椅子上落座,淡淡道:“出什么事了?”

傅靖笙意外地看向他,失笑,“这真不像你会关心的问题。”

萨里坦白直言道:“你男朋友让我来哄你。”

傅靖笙一怔,笑容瞬间散了一大半。

江一言让萨里来哄她?

“这是什么糟糕的直男思维。”萨里冷嘲,“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哄,找别人来哄……说说,你需要怎么哄?”

傅靖笙:“……”

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一点传说中意大利人擅长暧昧**的浪漫基因都没有。

“昨天的事可能有误会。”萨里也不再逗她,俊美成熟的五官一派沉然正经,“你知道昨天那个人……”

“我知道有误会。”傅靖笙垂下眼,攥着输液管,回答得风波不起,“昨天那个人叫路易·美第奇,我也知道,他是个不要命的。而且以我对茂承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像我一样粗心大意走错包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自己走进去偷听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没被打死都是命大。”

萨里没想到她竟然都明白,这倒让他在家琢磨了一晚上才想通的说辞完全说不出来了。

傅靖笙闭上眼,面色还是苍白,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倦意。

这些事,是在茂承进了手术室以后,她才慢慢梳理清楚的。

他们都以为她睡了十个小时,其实不是,她在半夜里醒过几次了。

每次,都是想着这件事,心口如同堵了棉花,难受得要命,又在沉闷中睡去。

“你既然都明白……”

“我不想说这件事。”女孩开口打断了他,嗓音清减得没有温度,“这件事我得缓一缓,好好想想。”

萨里眉峰皱得更高,他望着女孩淡薄无血色的面容,忽然没办法从她那双过于简单坦dàng)的眸子里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本来也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他从善如流地调转话题,“之前创意重合的官司,主办方已经受理了你们二人递交的材料,初步判定是个‘巧合’,不过更巧的是,你们除了主题一致以外,计划的取景地点也都大同小异。我听说他已经出发去了非洲,如果他比你先完成拍摄,那么你就很被动了。”

主办方也许不会上纲上线地给她判个“侵权”,但是人言可畏,摄影圈里多少双眼睛看着?

这么巧合的事,私下里随便聊上一嘴都形同于给傅靖笙上泼脏水。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输液管攥紧。

萨里看着她,“你怎么说?”

……

江一言带着用保温饭盒温着的饭菜和汤回来时,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病房。

他心里“咯噔”一声,面沉如水,转就往隔壁走去。

推开隔壁的房门,茂承还在不省人事地睡着,拧紧他心脏的那股力道稍微松了松。

他扬眉,冷厉的视线落在沙发上悠闲看杂志的男人上,“她人呢?”

茂承还在这里,她走不远。

不过这次,江一言错了。

她还真走远了,远到天边去了。

萨里头也不抬,道:“她订了今天最早的航班,走了。”边说边翻起手腕看了看表,“现在应该起飞了吧。”

男人蓦地攥紧手里的袋子,骨节拉扯的声音清晰可辨,伴随着他沉缓而弥漫着戾气的嗓音:“她去哪了?谁准你放她走了?”

“她是个有人自由权的合法公民,我不放她走难道还要扣押她?”

萨里淡淡一笑,“江少董,她有她自己的事。”

他说得有理有据,江一言却听出了深处声色不漏的讽刺——我不能扣押她,你也不能。

口有什么东西陡然爆裂开,滚滚怒意倾洪般迸了出来。

他竭力忍着才没一枪崩了对面那个道貌岸然的外国佬,冰冷的声音就在爆发的边缘:“她的保镖还躺在这里,你让她一个人出门?”

萨里被理所当然的论调惹得皱眉,放下手里的杂志,“她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世界上雇不起保镖的人那么多,没有保镖难道还都不出门了?”

“法律意义上来讲,她成年了,是个完全行为能力人了,你不会忘了她已经过完十八岁生了吧?”萨里一声嗤笑,“就在昨天。”

十八岁生——这几个字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在他心底灼出一个窟窿。

所有的怒火在那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却又毫无征兆地跌入这几个字在他心上烙出的窟窿,无处用力,无处落脚。

手里的饭盒掉在地上,男人重重一拳砸向墙面。

指缝间隐有深红,映着他五官鸷到近乎扭曲的脸,逐字逐句地问:“飞机什么时间,在哪降落。”

一笙无悔121 傅小姐一个人?

飞机在内罗毕降落,女孩托着大大的拉杆箱从机场走出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或许是海拔的关系,就算这里接近赤道,也比她想象中凉快很多。

她挂好墨镜,戴好帽子,防晒的长衫披在上,目光在一众举着牌子接机的人群中一一扫过,最后看到了她的名字,傅靖笙。

来接她的是个在当地人出生长大的华裔男,皮肤被低纬度的紫外线晒得黝黑,他中文说得不怎么好,但还能简单沟通。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要来接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巴掌大的小脸被墨镜遮了一大半,露出的下颌线条清晰延展到了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处,薄唇染着绯色,皮肤光泽如玉,漂亮却不刺眼。

他愣了愣,道:“您是……傅小姐?”

“是我,你好。”傅靖笙和他简短地握了下手。

早在她来去意大利之前,就已经让茂承安排好了非洲之行,不过茂承现在人在意大利过不来,她便事事都需亲力亲为。

想起茂承,傅靖笙不又开始担忧,也不知道他况怎么样了。

她临行前把茂承托付给了萨里,对他讲:“茂承还需要在医院观察一阵子,这几天就拜托你了,一周以后他可以转院的时候我会让我爸妈派人过来把他接走。”

萨里问她:“你现在就要走?不和江少董说一声?”

女孩沉默片刻,“我是去工作的又不是去度假的,和他说什么?”

然后迅速打车回了酒店,退了在米兰的房间转脸就订了来肯尼亚的机票。

之所以这么匆忙,一是为了不像萨里说的那样陷入被动,二,也是因为她现在实在不想看见江一言。

“我看您行程排得很满,按照行程表上的安排走吗?”司机边帮她把行李放入后备箱边问。

女孩坐上副驾驶,摘掉了墨镜,露出那双秋水般的眼睛,明眸善睐,顾盼生姿,清黑色的一点缀在瞳孔间,淡淡透着可以轻易俘获人心的冷和艳,“先送我去这里。”

男人眼神幽沉了三分,女孩毫无所觉,专注地望着手里的地图,用墨镜的镜腿点了点地图上酒店的位置,“就是这家酒店,送我去这里。行程上……可能和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我需要回去研究一下,有什么改动晚上再商量。”

“好。”

“傅小姐一个人?”路上,司机状似无意地问。

傅靖笙笑答:“不啊。之前和您联系的一直是我的保镖,不过他签证出了些问题,可能晚一两天到。好在我叔叔伯伯名下有不少产业在这边,实在不行,让他们随便从公司给我派两个人来跟着也可以——我带了gps,不论到哪里,家里人都可以找得到的。”

对方眼波一滞,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她窈窕玲珑的板,“这样啊。”

“这里治安不好吗?”女孩托着腮,笑得像只刚从山里出来不谙世事的小妖精,美艳而单纯。

男人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路况,语气都淡了不少,“还行。”

一路聊着回了酒店,互换了下电话号码,男人说晚上再来找她。

不知是因为他中文不够好还是怎么,那透着三分古怪的语调总让傅靖笙心里打鼓。

男人要为她拉行李进房间,她连忙拒绝说不用,自己上了酒店的电梯。

男人没跟上来,只是在电梯外面双手插兜盯着她,唇畔噙着深讳的笑,目光如拉紧的渔网一寸寸拉紧,把她网在其中。

进了房间,她迅速反锁房门,脱力地靠在门板上用力闭了闭眼。

是她想多了吗?

茂承找的人不该不靠谱。

可是……别说是茂承了,他爸妈的生意也从来没有做到这么远的地方,在这边他们都是人生地不熟。

不管怎么说,她得尽快想个办法。

傅靖笙坐在行李箱上发了一会儿呆,先给远在国内的父母和顾向晚报了个平安,然后去了酒店的信息台要了各大旅行社的电话,找了几个看起来靠谱的咨询了下,报了个去马赛马拉的大巴车。

这种事……

还是人多心里踏实一点。

她正想着告诉刚才那个来接机的男人晚上不必过来找她了,手机上却忽然跃进了另一个号码。

她一怔,目光陡然晦涩,攥着手机半天都没有动作。

手机在她掌心间震动了很久,她却像毫无知觉。

一个电话打到尽头,又来了第二个。

第二个很快就断掉了,那边改成短信发了三个字,接电话。

然后又拨进来第三通。

傅靖笙深吸一口气,锁了手机屏幕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这么一闹,她倒是把通知那个男人不必来找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坐在上研究起了萨里给她的行程。

萨里也提到了马赛马拉——那边有很多原始部落,他给了她一封信,让她转交给他的朋友。

傅靖笙并不打算完全按照萨里规划的行程路线走,不过她还是很乐意帮他把信带到的,研究了两三个小时,很快到了傍晚。

当门铃被按响时,傅靖笙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踩着拖鞋、拢着头发往门口走。

一边走一边用英语问:“谁啊?”

门口有片刻沉默,旋即传来蹩脚的中文:“我。”

傅靖笙的心脏几乎在一刹那提到了嗓子眼。

门外的人见她不开门,又“哐哐”地敲了好几下,“开门!傅小姐?你怎么不开门?”

傅靖笙慌得厉害,浑的血液都往心脏逆流而去,心跳随着他拍门板的声音忽上忽下。

她死死咬着唇,暗骂自己猪脑子,怎么能光想着摄影和行程的事,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她努力压抑着语气中的颤抖,道:“我……还没规划好,你明天早晨再过来吧。”

“没关系,你让我进去,我可以和你一起规划,给你些建议。”对方见招拆招。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

这一次,门外沉默了很久。

傅靖笙抚着口混乱的心跳,心有余悸地听着门口的动静。

久久没有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趴在猫眼上想要看一看外面的况。

却不想,猫眼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正暗觉奇怪,那东西忽然眨了一眨。

傅靖笙在一刹那几乎尖叫出声!

那是人的瞳孔!

一笙无悔122 隔壁也不知道住着什么扫把星,晦气

巨大的恐惧瞬间击穿了她的膛,她头皮发麻,退后两步,不慎碰倒了行李箱,叮当五四一阵响。

门外的人有所察觉,又拍了两下门,“傅小姐?”他问,“你没事吧?为什么不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叫人来开门了。”

傅靖笙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了,她迅速爬起来,跑到边,准备拨通酒店前台的内线。

门口的人还在拍门。

内线过了很久才被接通。

她紧张得说了好几遍才说明白,那边不知是英语不好还是怎么,听得也很是吃力,最后蹦着单词确认道:“有人要,开门?”

傅靖笙一手攥着电话,一手深深插入了头发间,指缝夹着发根用力拽着,冷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单词:“救命!”

……

隔壁房间,原本在书桌前浏览着电脑网页的青年听到门口一直不停地传来动静。

他蹙了下眉,随行的保镖立刻会意,“少爷,我这就去问问。”

青年点头。

一出门,保镖没想到隔壁“砸门”的竟是个亚洲面孔,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英文自然而然转换成了中文,嫌弃之意表达得更明显了,“你在干什么?吵吵闹闹的。”

屋里的青年没想到听见自家保镖说了句中文,对方也似乎低语着回了句中文。

本国人么?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披着外缓缓走了出来。

一个皮肤黝黑量不高的华裔男子正站在他隔壁的房门前,表凝重沉,“我要进去,房间里有人,她,不开门。”

他的中文说得也就只能让人勉为其难地理解,保镖挑眉道:“你没带钥匙,家里人不给你开门?是不是睡了?你去前台找人要张房卡不就行了?”

“不是家人。”那华裔男子摇头。

“那你要进人家屋子干什么?”保镖嗤笑,“你是采花贼吗?”

“丛飞。”清隽英俊的青年行至他后站定,低声打断他,“太没有礼貌了。”

被称为丛飞的保镖看到他过来,立马站直,“少爷。”

他家少爷虽然年轻,可早已显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气度,尤其在待人接物上,温和有礼又让人生不出造次的心,不少前辈提起他都是赞不绝口。

青年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目光一掠那人的脸和行装,眼神微微深邃下去,淡然开口道:“这位先生要找屋里的人有什么事?”

“我是她的地陪,来和她商量旅游路线的,她一直不开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现在的地陪都可以直接敲客人的门了?”丛飞冷笑,“人家还是个女孩子。”

青年解围道:“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确实不方便,不如你先去楼下咖啡厅等一等她,发条短信让她忙完了下去见你。”

这时,酒店来了两个安保人员和一位大堂经理,见状一惊,不等那人解释便左右开弓架走了他。

大堂经理没急着去敲隔壁房门,却连连对青年道歉:“纪少爷,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你也知道打扰?”丛飞很是不满,“我家少爷一分钟值多少钱你能想象吗?带着你的人赶紧走!”

说完还嘀咕道:“隔壁也不知道住着什么扫把星,晦气。”

一笙无悔123 你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的

经理是敢怒不敢言,“是是是,我们马上解决。”

她走到隔壁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傅小姐,人我们已经带走了,很抱歉打扰到您……”

屋门开了个缝隙,安全锁还依然挂着,从缝隙中传来女孩惊魂未定却努力平复气息的声音:“谢谢。”

说完她就把房门关上了。

青年要回房的脚步忽然一顿,转睨着经理,“你刚才说她姓什么?傅?中国人?”

经理有点为难地探过头来,“纪少爷,这是客人的**,不便透露。”

看她面露难色,他倒也不继续刁难她,淡淡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丛飞跟在他后关上门,低声问:“少爷,姓傅怎么了?”

“没怎么。”对方一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同桌。”

同桌?丛飞愣了愣。

少爷从小在学校里就没有同桌,一是老爷子特意关照不要让人去打扰他,二是他虽然和善,骨子里却很冷清、不社交,好也与同龄人不甚相似。

这同桌是怎么回事?

像是看出了丛飞的疑惑,他轻笑道:“不是班主任安排的,是她自己朝我走过来的。”

他只是没像往常一样拒绝而已。

这一坐,就是两年的同桌。

……

傅靖笙惊魂未定地回到上。

想不到,刚到肯尼亚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

她按着口,心跳还是很快,隐隐带着痉挛的痛感。

有一瞬间,她生出了一种立马收拾东西飞回国内的冲动。

可是……一咬牙,又强压下这种念头。

现在她连给爸妈打一通电话都不敢。

以她爸爸的睿智和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被听出不对劲并且被他追问出今天的遭遇,那她以后就别想独自出门了。

至于她妈,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妈本来就不喜欢她搞摄影,更不同意她满世界乱飞去各种极端条件下拍照,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只怕能连相机都给她砸个粉碎。

傅靖笙曲起腿,抱着双膝,一副很没安全感的姿势。

手背上还贴着今天早晨拔掉输液管以后她随手贴的创可贴。

她看了一眼,抬手轻轻撕开。

里面已经不流血了,依稀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针孔,用指腹一按,有点疼。

一整夜就在这种惶惶不安中度过,她浅眠了几个小时,第二天很早起来去酒店的餐厅里吃了点东西,拉着箱子就往外走。

没想到一出酒店门,又撞见了昨天那个男人。

傅靖笙瞳孔一缩,猛地攥紧了拉杆箱的扶手,双肩微不可觉地颤抖起来。

男人也在人潮中看着她,然后向她走来。

她很想后退,趔趄一步却撞上了后的箱子。

她安慰自己,这里毕竟是大酒店的门口,清晨人来人往全是出行的旅客,他不敢在这里把她怎么样的。

“傅小姐?”男人走上来,皱着眉头,“你昨天怎么回事?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敲门也不开,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傅靖笙定了定神,道,“昨天接机的钱我会结给你,你以后不用跟着我了,我已经报了团……”

男人还想说什么,却碍于中文不怎么好半天也只是问了句:“是吗?”

傅靖笙道:“我的话都说完了,我们的契约关系到此终止,如果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

听到“报警”二字男人神色微变,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沉声道:“好吧。”

他手里转着车钥匙,上了自己的车,傅靖笙一直盯着那辆车扬长而去才松了口气。

她已经快被折磨到精神衰弱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黑色从视觉上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压迫,哪怕她没有什么民族主义什么人种歧视,看到那些人高马大的黑人也下意识会感到慌张和害怕。

跟着众多旅客上了大巴车,一路向马赛马拉行驶。

昨晚不安稳的睡眠让傅靖笙此刻困倦不已,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车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有司机在打扫车厢的时候看见她,朝她友好地笑了笑,说:“你可以下车了。”

被人看着睡觉,傅靖笙一下子红了脸,道:“耽误您工作了真的不好意思。”

司机摇摇头,“刚到不久,我本来打算打扫完以后再叫你。小姑娘一个人出来旅游吗?”

傅靖笙揉着眉心,精神不是很好,疲惫地点了点头。

司机眸光一眯,女孩垂下头收拾着背包,长发被她盘在脑后,一低头露出弧度美好的天鹅颈,白皙柔韧的线条好似发着淡淡的光。

傅靖笙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车门就被关上了,一只大手从她面前伸过来“唰”地一声拉上了她背靠的窗户的窗帘,使她面前这一片陡然暗了下来。

强壮结实的体覆了上来,傅靖笙下意识抱紧了包尖叫出声:“你要干什么——”

司机一笑,白色的牙齿与他黝黑的皮肤一对比,亮出触目惊心的光,笑容邪佞,手掌掳过她的头蓦地磕在前一排的座椅上,“你觉得呢?”

傅靖笙被撞得七荤八素,整个人都开始哆嗦,绝望地听着他说:“小姑娘,你不跟着团走,自己留在这里可不就是想让我干点什么?别叫了,没用的,他们早就已经走了。”

傅靖笙的心仿佛被他的话撕扯出血淋淋的口子,他揪着她的头发嘴就凑了过来,“长得这么好看还敢一个人出门?”

“我长什么样子和我是不是一个人出门都不是你为非作歹的理由!”傅靖笙竭力反抗,顾不上那么许多,猛地将背包朝他脑袋砸去,“畜生,人渣!”

谁料她的动作被司机截在半空中,手腕狠狠一痛,眼前是他无数倍放大的猥琐的笑容,“子还烈。”

傅靖笙看着这张脸,简直不能想象她刚才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司机大叔为人友善。

男人的手伸向了她薄薄的衣料,傅靖笙正要反抗,车子忽然猛烈动了一下,车门处传来极其大的响动。

也就两三下的功夫,竟然被人狠狠踹开了。

紧接着就有一只同样黝黑的手臂拉着那个司机的背心一把将他从傅靖笙上拽开,拳头带着风招呼上去,用的是傅靖笙听不懂的语言,连打带骂。

傅靖笙呆呆望着这一幕,心像是被塞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四肢冰凉,每一寸皮肤都紧绷到发痛。

最后那对她图谋不轨的司机被那人踩在脚下,他侧过头来,用蹩脚的中文问她:“傅小姐,你还好吧?”

竟是,来接机的那个人。

傅靖笙脑子里空白一片,对他伸过来的手没有马上去接。

对方无奈道:“你又怎么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对方干脆换了英语对她说:“合同里写了,我是你的地陪,还要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单方面终止了合同可是没有给我任何书面协议,你出了什么事我还是要负责的,所以我就开车跟着你到了这里。”

“你……”

“傅小姐,好人和坏人不是靠眼睛分辨的,很多时候眼睛也会骗人,你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的。况且每一个坏人在决定做坏事之前看起来都是个好人,你的多疑和警惕用错了地方啊……长得友善与否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样貌是我父母给的,但你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的保镖么?”

傅靖笙大概听懂了。

所以,是她误会了他,还错信了这个司机?

“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没经历过人间疾苦。”对方笑了下,“你的保镖早在和我签合同之前就已经把我往上三代、亲戚朋友、在当地的社交和人际关系调查得一清二楚了,我要是真敢对你做什么,代价我肯定付不起。”

他此时他的笑好像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傅靖笙这时仔细一看才发现,哪有什么恶意,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是她以貌取人了。

也是……

茂承就算再怎么人生地不熟,在为她办事选人的时候又怎么会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

绝对不会的。

倒是她,第一次单独出门,装出一副冷静自持有成竹的样子,其实,还是年轻天真得连好人坏人都分不出来。

眼睛会骗人,她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的。

女孩闭了下眼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里将背包的带子越攥越紧。

“这个人渣我会报警处理,你先跟我下车吧,行李箱我已经拖到了我的车里。”对方点了根烟咬在嘴里,还是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莫可名状的微笑,傅靖笙却再看不出一分恶意。

他还打趣说:“你不是带了gps定位么,怕什么?”

女孩脸一红,原来他昨天就看出她的小心思了。

这倒是给她上了一课。傅靖笙长舒一口气,站起来,认认真真地对他说:“对不起,谢谢你。”

“没事。”他笑笑,掐灭了烟,踩在脚下,“走吧。”

他开着越野车穿行在马赛马拉的野生动物保护区泥泞的道路上,车窗外是辽阔的平原,时不时有象群经过视野,它们庞大的躯体在整个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也显得十分渺小。

傅靖笙吸了口气,大自然惊心动魄的手笔令她除了喟叹以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保护区里有荷枪实弹的军人们开着军用越野巡逻,傅靖笙让司机一路向着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向开,蔚蓝的天幕下山峰上的积雪白得刺目。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象群,赶紧让司机停了车。

她拍照的功夫,司机就在研究她给的地图,看过行程规划后拿着地图去问她:“你确定要这样走吗?”

当地的居民大多数都在做“导游”,他们会在迁徙的季节遇到成群结队的动物时互通消息给彼此,以便所有客人都能有幸看到最壮观迁徙。可是刚才他询问了附近的导游们这两天兽群的出没地点,和傅靖笙指出的道路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傅靖笙专注地翻着刚拍的照片,头也不抬道:“确定。”

“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的,而且不好走。”

傅靖笙挽了挽头发,简明扼要地说:“我是个摄影师,不是游客。”

这里拍的景色虽然漂亮,但就拿奖而言,还是太普通太平庸,也不符合她extre的主题。

司机不再劝她什么,按照地图所示带她穿越丛林深处,沿着河岸一路向南。

赤红色的土地,被风沙侵蚀的悬崖峭壁,丛林间偶尔传出的孤狼长啸。

傅靖笙望着窗外一侧的峡谷想,江一言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被人绑到了这种地方吗?

想起他,心里又深深陷下去一块,久违的冰冷荒芜的感觉充斥着心房。

她打开了手机,他最后一通电话停留在昨天那条短信之后。

今天,他没再找过她。

是忙吗,还是去佛罗伦萨找她的青梅竹马去了?

傅靖笙阖了下眼帘,靠着副驾驶的椅背,让自己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尽可能的放松。

途径峡谷时,她让司机停车。

司机依言踩了脚刹车,还不忘郑重提醒她:“这里很危险,你不要停留太久。穿过这个雨林前面就只有些规模很小的土著村落了,不见得有客人能下榻的酒店,我们还需要找上一找、问上一问。总之太阳落山之前必须要赶到,否则天黑了路会更难走。”

傅靖笙点头,从高高的车上跳了下来。

城市里的黄昏大多寂寞,而在这苍茫原野无穷戈壁之上的夕阳,堪称磅礴。

血红的峡谷当真像是一道疤,流经的河水也被晚霞染得通红。

这就是她想要的景色,地球的伤疤。

视线停留在镜头里,没太注意脚下的滑坡,鞋底一铲,有砂石滚落。

“小心!”后传来司机的喊声,“别再往前走了!”

傅靖笙一个重心不稳,堪堪蹲了下来,手掌撑着地面,这才看清自己是被哪里的藤条绊了一跤,而不远处,就是万丈山谷。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心道幸好旁还有个人跟着。

正在庆幸时,司机突然眉目一沉,望着昏暗的丛林深处低咒:“妈的,出事了。”

他摘下挂在座椅上的猎枪,对傅靖笙喝道:“快上车,有狼!”



一笙无悔124 身后,有裂谷的风

司机说完这话,傅靖笙先是没反应过来,呆了一呆。狂沙文学网

黑白分明的杏眸直直望着丛林深处,忽见昏暗的光线里透出的隐隐幽幽的绿光。

心口骤然一缩,真的是狼!

狼的体型虽不如狮虎巨大,可是侵略却半分不少,从一道道黑影里仿佛可以想见它们矫健而充满力量感的四肢和足以撕裂血的尖锐指甲,眼里凶光毕现,正缓缓从林间踱步而出。

“愣着干什么!上车啊!”司机又喊了一声。

傅靖笙这才惊醒。

赶紧手忙脚乱地将相机挂上脖子,抱起摆在峡谷旁边的三脚架,迅速拉开车门将设备统统塞进车里。

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狼群走出了影,走到了离他们还有十米不到的地方,一副对峙的姿态。

司机扛着枪退进驾驶座上,锁了车门,膛因为剧烈运动和紧张而幅度很大的起起伏伏。

不过他看上去比一旁脸色煞白的女孩冷静一些,女孩已经完全缩在座椅上动也不敢动了,“它们要干什么?我们是要开车走还是在这里等着?”

与野兽对峙,先动会引发它们的惊觉和过激反应。

司机握紧了手里的猎枪,沉声道:“等一等,它们可能过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听说狼怕火光……”傅靖笙镇定下来,“我们要不要试试?”

“不行。”司机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一旦火势失去控制把这片丛林点着了,不光丛林里的动物遭殃,我们也会被烧死在这。保护区里的野生动物很少会攻击人,别担心。”

傅靖笙一想也是,抿着唇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拿起了相机。

司机一怔,伸手挡住她的镜头,“你干什么?”

“我不开闪光灯。”

司机微微松开手,“千万别刺激它们。”

“我知道。”傅靖笙小心应下,长镜头转着焦距锁定在狼群中央。

赭红色的土壤上傲然独立野十足的狼群,背景是丛林一侧的峡谷,天边一轮残阳如血,在这苍茫原始一路望不见头的古道上,风声簌簌,落木萧萧。

司机紧张地盯着狼群,生怕它们有一点异动,却发现副驾驶上女孩拍照拍得很专注。

他不由得苦笑,“你胆子可真是大。”

傅靖笙放下相机,看了看前几张照片,攥紧了手又松开,车里的度蒸掉了掌心的汗。

“左右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她垂下眼帘,淡淡地笑,“它们不走我们就走不了,还不如趁机拍几张照片。这种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我说你一个富家千金,好怎么这么野?”司机被她逗笑,语气也轻松起来,“有钱人家的女孩儿不都喜欢读书画画、珠宝首饰化妆品吗?”

傅靖笙略一失神。

从前,也有人这样问过她。

他说她子顽劣不化,格又野又皮。

指尖微不可觉地蜷紧了两分。

狼群一直就在不远处站着,也没有扑过来攻击他们的举动,反倒是用爪子刮了刮地上赭红色的土壤,有几只甚至悠哉地踱步起来。

傅靖笙看着看着,逐渐放下心来,问道:“保护区里的动物真的不攻击人吗?”

“攻击是肯定攻击过的,但是每年来肯尼亚旅游的游客不计其数,受伤的只是很小一部分。”

司机心不在焉地答完话,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她,正见女孩的右手放在了越野车的门锁上,左手还拿着她的单反。

他低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下去拍照。”傅靖笙被他吓得有点愣,“怎么了?”

“你……”司机气得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姑娘,那是狼,吃的狼!”

“我会小心的,不会冒犯它们。”女孩轻声说。

视线始终没有从狼群上移开,像一汪湖水,潋滟生波。

她好像真的对它们很感兴趣的样子。

傅靖笙从背包里找出些干,为了保证安全还随带了易燃的火把,小心翼翼下了车。

狼群静静望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司机打开窗户,将猎枪的枪管架在车窗上,生怕她有个闪失。

可是傅靖笙每走一步,狼群便有灵似的稍稍退开一些,直到她蹲在地上,拍拍地面的土壤,像是一种神秘古早的交流方式。

她留下了很大的一块干,站起来朝后退去。

狼群试探着往前迈着步子,闻到了味,动作迅捷果敢了不少,吃完又抬头眼巴巴地瞧着她。

在它们吃的时候,女孩抱着相机一通拍,后的车窗里,司机几乎看呆了。

可他也忽然注意到,狼群的侧翼有两三只狼,对地上的脯似乎没什么兴趣,绿幽幽的眸子只盯着傅靖笙的脸。

“阿笙!”

远处传来一声惊怒的吼,在悠悠天地之间回dàng)。

林中飞鸟扑腾着翅膀惊飞起来,狼群也突然有了异动。

古道上有另一辆车飞驰而来,电光石火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傅靖笙只听到剧烈的枪响此起彼伏。

小心翼翼的平衡终于被打破,狼群中有几只失控的狼崽朝女孩的方向扑了过来。

傅靖笙瞪大了眼睛,肩上一痛,整个人朝后仰去。

后,有裂谷的风。

男人从车里跳下来,不顾车还没稳,膝盖擦在地面上遽烈的疼痛也比不上他心头半分。

从他知道傅靖笙一个人偷偷来了非洲之后,这种疼痛就一直隐埋在心底深处。

他用枪抵着萨里的脑袋bi)问出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他不说,他就一枪毙了他。

萨里最后还是给了他一张路线图,不确定地说,阿笙有可能在这里。

他一天一宿没有合眼解决完意大利的一切就从米兰追到了内罗毕。

然后得知,女孩已经在他到的当天早晨就离开了。

坐了前往马赛马拉的车。

他又马不停蹄地寻至了马赛马拉,听来往的游客行人说起一桩午后发生的意外,有个漂亮的亚洲女孩独自一人出门旅行险些惨遭巴士司机的毒手,司机刚刚被当地的警署拘起来准备起诉。

那时江一言面无表地听着,却将手里正在喝水的玻璃杯攥出了裂纹。



一笙无悔125 你是她的保镖?

他下了死令让一队人沿着旅游路线去找她,吩咐时淡漠有条不紊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命令本就是疯狂的。

在这偌大的原野里,找一个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

而他自己,也搞了一辆军用越野一分不敢耽误地沿着这条最危险最苍茫的古道踽踽行驶。

几小时后,他看到女孩在悬崖边被狼群包围的一幕。

心脏刹那间静止到宛如死去。

紧接着痉挛不止,像是被什么狠狠洞穿。

江一言不是生平第一次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和野兽打交道。

可这却是他生平第一次经历如此慌痛,震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有什么可以在一瞬间扼住他的咽喉夺走他全部的神智甚至顷刻分寸间颠覆他的一切。

那一瞬间,也就是傅靖笙跌入淙淙流水的一瞬间。

狼群尖锐嘹亮的长啸声冲破云霄,江一言甚至没有回头看它们一眼。

而司机却在一旁目睹了全部,包括那个丰神俊朗宛若神祗从天而降的男人迎着足以将人撕裂的风,狂奔到了崖边,仿佛横隔在他眼前的,不是深渊河谷一般。

司机震惊不已,一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警惕地盯着狼群的动作。

直到丛林里隐匿的动静越来越大,一只皮肤干枯黝黑的手拨开草丛,一群人或拄着木杖、或带着猎枪走了出来。

……

傅靖笙醒来的时候,是在河岸边。

准确的说,是在男人的怀里。

他看到男人冷峻的眉目被人用手攥着拧了一把,扭曲得不像样,额前乌黑的碎发被水浸湿了贴在一起,水珠顺着他鬼斧神工的侧脸线条滑下来,沿着他的颌骨汇聚到下巴上,最后滴在她口。

见她醒来,男人眸光疏忽一顿。

她周传来被箍紧的力道,紧到她差点窒息。

“阿笙。”声线紧绷,低哑,“你吓着我了。”

“咳咳……”

傅靖笙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耳膜里都是水声,咳嗽得停不下来。

他脸色一变,赶紧松了松手,为她顺着气,沉声道:“慢慢呼吸,别着急。”

女孩在他怀里又闭了眼。

江一言当即抱着她站了起来。

一旁脚步声窸窸窣窣,一群人跟着围了过来。

一个肤色很深的亚裔男子cāo)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中文道:“这附近有个村子,他们都是村里的原住民,出来打猎的。”

这也就解释了刚才丛林中突然惊了狼群的声音是怎么来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也没想到这原始丛林里竟然还有外乡人在。

但是害得小姑娘受伤,大家都很抱愧。

“你懂他们的话?”他看向亚裔男子,目光漆黑深沉,平静中带着一股不容转圜的力道,“麻烦将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现在太阳落山了,夜路危险,我要带她到村子里借住一晚,后必有重谢。”

亚裔男子赶紧点头,“村长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还没开口之前,村长就拉着他的胳膊对他说,千万别走夜路,就在村里落脚吧。

江一言听完略一颔首,“打扰了。”

亚裔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奇怪问:“你是她的保镖?”

他记得昨天去接机的时候,小姑娘说她的保镖因为签证问题会晚一两天到。

男人也不知是没听见这句还是孤冷不与人交谈,根本没理会他的问题,只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

半晌,见众人都不动,才皱着眉抬头看他,“还不走?在这里等什么?”

……

傅靖笙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辗转了两下,被脊背下方的梆硬的木板硌醒了。

她从未睡过这么硬的。

不过这一醒,稍稍的动作便被人察觉,温干燥的手掌很快握住她的,“你醒了?”

傅靖笙撑着板坐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勉强看清了四周,这好像是个很古老原始的房子,房屋中很多羽毛摆件、图腾、牛角和金属器皿,处处透着异族的风。

而面前的男人……

她捏着眉心想起来,坠河前好像确实看到了他。

她还以为是个幻影。

她一捏眉心,男人以为她头疼,蓦地将她抱进怀里,指腹轻轻挤开她的手,为她按着眉心,“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仔细辨别不难听出某种紧紧收敛的绪,“乖,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傅靖笙摇头,淡淡望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男人面容沉了沉,几分翳嵌入邃黑的眼底,“你问我?那你倒是说说你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差一点——”

他没说下去,傅靖笙却听到了骨节摩擦拉扯的声音,是他死死握住了拳。

提起这事,傅靖笙忽然想起什么,杏眸一睁,“我的地陪呢?他人呢?他还好吗?那群狼有没有……”

男人冷笑一声,“你还有空担心他?”

“你说呀!他到底怎么了?”

傅靖笙十分不安,近距离去拍狼群已经是她胆大妄为的做法了,若是因此害了别人……

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见女孩的脸一寸寸苍白下去,江一言还是忍着怒气,冷硬地回了句:“他活得好好的。”

傅靖笙长舒了一口气,直的脊背也松垮下去,整个人像是累急了,倒下前被他长臂一展带入怀中。

“就你不要命!”他沉声斥道。

那时的场景真是惊心动魄,江一言都不愿再回想第二次。

不过狼群似乎对他们当地的土著居民有种骨子里的惧怕,当这些著民缓缓从林中走出来时,狼群动也不敢动了。

女孩在他怀里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发怔。

江一言握着她的手的力道加重几分,迫使她回过神来,“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在这里等我。”

屋里的电灯光线很暗,在这种原始村落里,能通电已经很难得了。

他刚撤开一步,傅靖笙就快要看不清他的脸了,下意识眯起眼朝他的方向凑了凑。

口中细若蚊声的一个音节,浅得仿若水面上的涟漪。

男人形一顿,俯下来,“怎么了?”

一笙无悔126 离我远点

他一俯,拉扯出背肌和肩线流畅柔韧的线条,充满力量感和安全感。

可是衣衫上河水的潮气也随之涌来,还混了些别的味道。

傅靖笙捂着鼻子差点干呕出来——今天傍晚她在那条河里呛了太多水,现在闻到这个气息就难受。

她反手一推抵住他的肩胛,“离我远点。”

男人动作凝滞,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像是隐忍着什么,表不太好看。

“傅靖笙。”他握紧她的手,加重了语气,“你怎么回事?”

她又是一阵干呕,捏着鼻子,“你上的味道我不喜欢!走开!”

男人沉铸的视线流连过她白皙的脸蛋,而她脸上不加矫饰的厌恶刺在他眼底,像是把那檀黑如玉的眸子刺穿了一个个小窟窿,从眼底直直刺进心底。

他五指轻拢,攥成空拳,“好,我离你远点。”薄唇之间碾出来细碎的冰棱,冷清,黯淡,自嘲,“别总做让我担心的事,我自然不用时时凑过来。”

他直起子,迈开步伐朝外走去。

不一会儿,傅靖笙的司机就掀开门帘走进来。

“你还好吧?”司机担忧地问。

傅靖笙见他平安无事,心中大石落地,却还是有些忐忑和自责。

“不好意思。”她认真地说,“让你陪我一起遇险。”

女孩声音内敛平静,虽然不如寻常这般年纪的姑娘听着软糯,却自成一股别人模仿不来的气质,“意外造成的损失我会让保镖赔付给你。”

司机摇摇头,“我没什么损失,倒是你的保镖。”他顿了顿,道,“可真是不容易,看你跌下去以后,他二话不说就跟着跳进水里救你。你知道那水流有多湍急吗?你的头差点磕在岩石上的时候,是他护着你,自己的肩膀撞在上面,那一片血……”

想起那一幕他还是心有余悸。

后来上了岸,他只是低头为她施救,只字未提他自己的伤势。

也怪他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外,伤得多重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还是到了村子里安顿好她以后,他向人问起有没有纱布,众人才发现那时他的色已经白得可怕了。

傅靖笙愕然,“你说谁?”

“你的保镖啊。”司机挠挠头,“就刚才出去那个,他不是你的保镖吗?”

江一言,保镖?

很多陌生又奇怪的信息被塞进大脑,傅靖笙有片刻窒息,理顺了之后才明白过来司机应该是误会了。

她刚要解释,突然意识到,司机话里说的,她的保镖,江一言——受伤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好像有一条线,一头拴在她心里,另一头被人缓缓、缓缓地扯动着。

起初不觉得什么,当她反应过来时,心上已经被勒出了深深浅浅的血痕。

怪不得,刚才她伸手推他肩膀的时候,他会露出那般深沉隐忍的表。

怪不得,他上除了河水的潮气以外,还混杂着古怪的气息。

傅靖笙抿了下唇,掀开被子刚要下,门帘就被人掀开了。

她循声望去,是那个男人。

他用右臂掀开门帘,幅度很大,而左手端着一只瓷碗,一动不动,看上去果然很僵硬。

她略一咬唇。

刚才怎么没发现?



一笙无悔127 他怕她不喜那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

他加快步伐走近,气息却并不随之紊乱。每一步都沉稳笃定,与他上的气质一脉相承。

手上的碗被他放到头,这板很硬,几乎就是一层木头,碗底稳稳搁在上面,发出轻小的一声响动。

他伸手,似乎想去抱她,还没碰到她,又想起什么一般,动作忽然顿在半空中。

片刻,手臂缓缓垂了下来。

棱角分明的俊脸上看不出任何尴尬的波动,从容淡漠得一如既往,“暂时只有这些野味,里面的脂肪油水已经被尽量滤掉了,你先将就吃一些,明天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她不喜欢太过油腥的东西,这两年他总和她一起吃饭,也慢慢发觉了。

傅靖笙轻微一怔,垂眸,视线刚好落在碗里。

是汤,不过表面清亮,只有一丁点眼可见的小油花。

男人见她不动,以为她嫌弃,眉峰略微皱起,正要开口再劝,却听她轻缓缄淡的嗓音传来:“你的伤,怎么样?”

傅靖笙实在是不想问这么一句,可是刚才司机说得很明白,江一言是为了救她才受了伤,她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还装不知道就显得十分不近人。

哪怕在她心里,他们已经“分手”了。

拔的影遮挡住桌上原本就微弱的电灯的光线,沉静如山峦。

傅靖笙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回答,于是抬头去看他,正好望见那双邃黑无垠的眼底轻轻擦出的火光,灼然明亮。

一见她看过来,那道深沉的视线立刻像藤蔓一样纠缠住了她的目光,紧紧不放。

岑薄的唇上还有抿出的弧度,很淡,却很愉悦。

笑得这么开心?

“我没事。”他道,“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一旁司机听了,立马紧蹙着眉头接过话来:“怎么是小伤呢?刚才医生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好好养伤是会留下后遗症的!健康是一切的本钱,你可千万别仗着自己年轻就随意挥霍。”

江一言轻眯起眸,似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

黑眸里明明没什么内容,却让司机如同被人堵住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傅靖笙大概懂了,索不去理会江一言,直接问司机道:“医生是怎么说的?麻烦你告诉我。”

司机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睨向站在她侧的男人。

傅靖笙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弯唇微笑道:“你放心说,他不会把你怎么样。”

司机还是心有余悸,在那沉甸甸的视线中不太敢说实话,只低声感慨:“傅小姐,你的保镖气势可真不简单,这得连过十几年的功夫吧?”

“保镖”二字让对面一男一女同时怔了两秒。

旋即,男人的脸色沉峻下来,正待解释,便听上的女孩轻轻笑出了声。

声息不大,刚好先他一步,软轻懒,彷如午后骄阳,“是,他是长得吓人、脾气也不好。要不是看在他练的是童子功,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都会的份儿上,我出来也不带着他。”

男人眸光一敛,狭长的眸中凛凛透出几分幽厉,嘴角下压得厉害。

可是女孩就这么带着笑意一眼瞥过来,他眼波忽而一顿,到底,什么都没有反驳。

尽管他知道,她那笑意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为她自己的恶趣味正玩得兴起。

“小伙子长得还是英俊的,没你说的那么吓人。”司机连连摆手,“至于脾气……这人啊,都有气,何况他只是个拿钱干活的保镖,只要工作尽心尽力、保护得了你的安全就行了,脾气好不好的实在是次要,又不是找对象,你说是不是?”

女孩漫不经心地托着腮笑,“嗯。”

“不过找对象确实是要找脾气好的。”司机大叔又打开了话匣子,准备滔滔不绝。

傅靖笙侧耳倾听,没表现出丝毫不耐,倒是一旁男人的眉目隐隐可见冷厉,仔细瞧上去却又面无表,“你说够了没有?”

司机脖子一缩。

傅靖笙却轻而缓慢地笑出声来,慵懒中带着两分不着痕迹的妩媚,“说得好的啊。金玉良言,都是道理。”

她端起头的碗,准备喝点汤,突然嗓子发痒,她掩着嘴咳嗽了两下,碗里的汤差点洒出来。

男人眼疾手快接过汤碗,用的是受伤的那只手,没受伤的手顺着她的后背,眉头紧锁,“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反手把碗搁在头,“我去叫医生。”

说完疾步走了出去,根本没给还在咳嗽的女孩说话的余地。

傅靖笙咳嗽完,才憋红着脸,对一旁同样担忧望着她的司机扶额道:“我没事,就是嗓子有点痒。”

司机一怔,也跟着无奈起来。

不过半分钟,男人已经雷厉风行地把医生带到了她前。

医生比他们加起来都无奈,叽里呱啦地和司机说了一堆,司机逐一翻译过来,大意就是三个字,她没事。

然而那个冷峻如霜的男人却始终眉头不展,再三确认过后,才同意放医生离开。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离开,问他:“你的伤口是不是又流血了?我们有祖传的草药方子,你试一试。”

司机翻译完,男人摇头,“不必。”

司机也跟着劝他:“你试试吧,当地的著民天天出去打猎经常受伤,他们在这方面很有经验。而且这里温度高湿度高,如果不处理好伤口,容易感染。”

江一言顿了顿,嗓音静水无波:“草药,味道会很大?”

“外敷的。”司机糊里糊涂地望着他,“再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还怕苦呢?”

上,女孩的手指小幅度地蜷缩了下。

这一屋子人里,只有她知道江一言那句话真正的含义——

他怕她不喜那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果然,男人面不改色,淡淡提正他的说法:“我的意思是气味,会不会很大?”

“不管什么气味你先敷上再说。”女孩突然开腔打断了他们,转脸对司机道,“麻烦您跟医生说,他同意用药,尽快。”

江一言回头看过去,只见女孩脸上一片坚决。

一笙无悔12来8 你转过来,看着我

司机颇有些为难地睇向江一言。狂沙文学网他总觉得,就气场而言,这个做保镖的反倒比大小姐还震慑人心、说一不二。

仿佛,就算他家大小姐同意了,只要他不准,别人也没法动摇他分毫。

可下一秒,他却见那宛如被三尺冰封的英俊的脸上倏尔被什么凿开一个窟窿,有笑意像是水流,从冰原之下潺潺涌出。

他还是盯着女孩的脸,眼神专注,表也不那么冷了,弯下腰在她耳畔低低道:“担心我?”

傅靖笙抿着唇没吭声。

片刻,才在他沉铸深霭的视线中,僵硬地开口:“非洲本来就感染病横行,你要是真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和段姨交代。”

男人表也随着她的语气僵了僵,嗓音更低,冷漠沙哑色调沉暗,“你就没有想过你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和我交代?”

傅靖笙心口微涩。

她能感觉到,从出了那件事以后他就一直在哄她,姿态又低又温柔。

“我们在说你的事,别总扯上我。”女孩别开视线,“我出了什么事,也不需要和你交代。”

“傅靖笙。”他淡淡唤她的名字,俊脸就在她面前分寸处,嗓音没什么起伏,却有力度,“你转过来,看着我。”

女孩几乎是下意识直接把眼睛闭上了。

因此错过了他眼里一瞬而过的自嘲,很快又归于漆黑沉寂,半点痕迹都不留,“你连看我一眼都不肯,怎么帮我上药?”

女孩“唰”地打开眼帘看过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上药了?”

“不然你准备让他们来?”男人直起,表漠然疏离,无动于衷,“我没兴致被一群男人扒衣服。”

傅靖笙简直气笑了,内心短暂的荒唐过后,她道:“我第一次见到讳疾忌医得这么坦dàng)直白反以为荣的。”

男人没说话,眼里沉凝的墨色纹丝不动,从四面八方缓缓袭来,将她裹紧,近乎窒息。

傅靖笙静了不到一秒,笑着迎上他的目光,“行,我就不信这方圆十里找不出一个女的。”

说完她偏头看向在这股低气压中瑟瑟发抖的司机,“麻烦帮我问问这村子里有没有女孩,长得漂亮材好的优先,只要肯纡尊给我的保镖上个药,多少钱我都出。”

“傅靖笙!”男人突如其来的厉喝,打破了他面容上沉蕴的平静,他还是看着她,目光利如刀剑能将她洞穿。

这无声的对峙令四周人心惶惶。

司机以为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水,不愿做这些活,小心凑到医生边嘀咕了几句,医生点点头,转掀了门帘走出去。

不一会儿,真带回一个姑娘。

深色皮肤,长得却非常漂亮。

一眼看过去傅靖笙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黑天鹅。

五官不像寻常非洲人那样粗犷,脸盘也很小,容貌十分精致,尤其那双眼睛,嵌在她鼻梁两侧眉骨下方,就像稀世的黑色珍珠玛瑙。

医生叽里呱啦地介绍了两句,司机马上翻译:“这是他女儿,也是学医的,刚从外国的大学回来过暑假,交给她就放心吧,专业。”

傅靖笙一愣,梗着脖子看向江一言,男人眼中卷过浓稠的冷讽,一阖眼却又敛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竟看也不再看她,低笑一声,转头对那女孩道:“那就麻烦了。”

那一派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模样,依稀是傅靖笙印象中的,郁城上流社会里口口相传的贵公子。

女孩也从容用英语回答:“没关系,这是医者本分。”

她一拢手指,指尖刺进掌心,闭着眼,冷冷道:“我要睡觉了麻烦你们出去聊。”

江一言回头看她,视线流连到头那只已经快要凉透的汤碗上,微微沉了,“吃完东西再睡。”说着,吩咐司机道,“把汤一,看着她喝下去。”

司机迟疑了下,最后还是答应:“好。”

医生带着江一言和他女儿一同走了出去。

傅靖笙感觉到临出门前男人深邃的眼神朝她望过来,似乎在等她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他便嘲弄一笑,掩上了门帘离开。

司机完汤回来,一边看着她喝一边问:“你和他,不止是小姐和保镖的关系吧?”

这汤是真的油腻荤腥,傅靖笙忍着不适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喘了口气道:“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藏不住的三样东西。”司机比划出“三”的手势。

女孩垂眼轻笑,“这么老的说辞。”

她靠在头,语气因为过于轻和薄而显得疲倦无力,“他是我前男友。我真正的保镖被他打伤了,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司机没料到她会突然和自己说这些——他还以为,像她这样冷心冷清不易接近不肯示弱的姑娘,宁可自己消化所有心事。

不过……他皱了皱眉,女孩简单一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量不小,思索片刻才道:“发生了什么我虽然不清楚,可他对你的在意大家都有目共睹。没几个人能想也不想地跟着你跳进湍急的河水里,哪怕你有再多钱也一样。”

“是啊。”傅靖笙看着昏暗的天花板,眸光也深深浅浅的,“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好像有很多钱,生来就比别人拥有很多东西,可是要让我仔细说说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一个都说不上来。我的生活比大多数人都无聊。”

无聊到,把一腔心血孤注一掷在上。

“很多时候眼睛也会骗人,你看到的不见得就是真的。”司机又把这话拿出来说了一遍。

傅靖笙笑笑,“是,你说得对。”

茂承是江一言打伤的没错,但她稍微想想也知道肯定是茂承不自量力“跟踪”、“偷听”在先。

况且屋子里还有个随时都会爆炸的核武器路易。

这件事,她难过归难过,却也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说服自己,怪不到江一言头上。

真正插在她心上让她疼到连拔出来都不敢的那把刀,其实,并非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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