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龙凌极境 - xp1024.com
《御龙凌极境》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邙山之下

承渌的眼,这才转到了那柄剑上,他实是不擅作伪,那眼神间,便漏出了许多意味,有困惑,有迷茫,有不解,却没半点羡慕。

润先生瞧在眼里,嘴角微扬。

“想要吗?”

他持着那剑,眼神朦胧声音糜软,便透着股百般诱惑意味,仿佛手捏糖画,正诱着个天真无邪的女童,只是这人高马大的女童古怪瞥了他眼,便如瞧着个白痴模样,猛的摇了摇头。

润先生一愣,便被这眼神看的有些闷火,却不能立时发作,强自笑道:

“瞧神色,便知道你有千言万语羞于吐露,你倒依旧人如其名,只是在长辈面前,若太过羞涩,便极容易错过了许多好处,再想寻人问,可就难了。”

书生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恭敬道:

“确实有许多疑问,若润叔肯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润先生倒未曾料到此人对剑没什么兴趣,倒是另有好奇之处,侧头想了片刻,忽然道:

“那可得说上许久。”

他也不多话,便纵身一跃,直直穿过了承渌,往远处而去,书生瞧在眼里,心中略一踌躇,终于压不过那些心痒诱惑,便也展了身形,随了上去。

两人修为都是当世巅峰,这脚程自然快的吓人,便只瞬息,就到了城西某丘峦起伏处,润先生缓了身形,淡淡望着眼前一座九层高塔巍峨矗立,有金色风铃挂于四处角上随风作响,叮当玲珑处,倒是悦耳。

他凝望这塔片刻,叹了口气,似朝后面随着那人说话:

“这高塔造的可不容易,便穷大梁和东海巧匠之能,也断不能成,只怕是请了极西那些大工匠来此,才得此造化。梁人便有这狡诈处,虽喜欢贬各处为番蛮,可自己,却最擅师夷,哪怕学不会,也舍得聘人来做,但凡成了,就好似成了他们自己之物,又有脸,拿着耀武扬威。”

他说话间,听着那铃声悦耳,有些心乱嘈杂,似想起了许多旧事,又始终有股火憋在心头,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心意一动,便将手中长剑随风划了划,长袖潇洒处,却没带起半点动静,更无剑啸龙吟。

承渌却懂这剑玄妙,皱眉抬头处,望着这金玲塔静静矗立,忽然在那八九层交接之处斜生了道淡淡黑线,须臾之间,那半座第九层塔身连着塔尖,竟是诡异一动,便在刺耳磨砺声中,斜斜滑落了几分,又扬起了许多尘土,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自那塔身上直直坠了下来。

这偌大塔顶坠落之势甚是骇人,还未落地,已卷了偌大轰鸣,只是塔前这两人却熟视无睹,书生凝神望着那塔身切口处光滑如镜,更无一丝不平,低声叹道:

“这剑,才有先生昔日几分风采,更远胜先前那虚张声势的一击。”

润先生转过头来,瞧了他身形上下,忽然一笑,却没因这话有些嘲讽意味,多说上半句话儿,背后那万斤塔顶此刻终于轰隆落地,声震四野处,有狂风尘浪扑来。

“可别脏了衣物。”

中年文士似有洁癖,不舍将自己这一身白衣被这尘灰污了,将将与那尘浪涌至身前那刹拔地而起,已落在了此刻那塔顶之上,抬头瞧了瞧四侧,又望了望天上,轻笑道:

“能得这无顶琼楼,纵览大城诸景无遗,又近天道诸星,又何必在意什么剑术?”

书生方自落在这没了遮盖的塔顶,依言望了望四处,却没什么雅致,想起了下午某人的一席话,轻声道:

“按鹰前辈的话说,这样立于高处,倒是离深渊更近了些。”

润先生身子一怔,却没想到这孩子会有这感悟,凝神细思间,似有所得。只是他此刻心中却有个大愿,终于没再多想下去,也没搭上书生这话,只淡淡笑道:

“有什么困惑,问吧,先生现在心情大好,说不定能多给你说些。”

承渌不假思索问道:

“为何这镇狱魂武,只能有一把?”

润先生一付早知你要如此问的了然神情,笑道:

“因为,每把镇狱魂武,只对应一道真魂,而每道真魂,便只能分出一把魂武。”

“真魂,是什么?”

润先生哑然,似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问题,凝立许久,才笑道:

“是了,你自小在那几座岛上长大,一发现自己天赋了得,便入了茫茫草原终日厮杀,在世宗待了不过数日又独自离去,辗转之下,便留在了大梁,此生,怕也没个师范,跟你说过这些在东海宗门内人尽皆知之事。”

“世人皆知,这世间武道,乃是万载之前,极西天降的那位神拳之人依着开天辟地之前,那些上古奇人异兽所创,世人却不知,那些奇人异兽,本质上,从来都没死去过。”

承渌听了这话,眉头紧皱思索许久,才轻声道:

“活了一万多年的东西?这,这有些不符生灵构理。”

“万载之木,虽少见,却也不是没有,你这就有些孤陋寡闻了。”

润先生摇了摇头,叹道:

“那些奇人异兽,便是因为自身被仿成了术,虽肉身依旧过不了百年,可神魂却在冥冥之间受了那些习术之人血肉精神滋养,纷纷变的强大无匹,成了世间异类,被称为真魂,长眠于世间某处不灭。”

书生想了片刻,似有些明白了过来,点头道:

“虽魂魄还在,却没了肉身,怕也不能随意去寻躯体,苏醒时,便只能附在兵刃之上?”

润先生瞥了瞥嘴,不置可否。

“明白了,一心无法二用,得了真魂加持,那柄武器,就是那道真魂秘术的镇狱魂武。”

承渌叹道:

“那些真魂如此强大,怕只需分一缕心思出来,便能造出一把举世罕有的宝具,这要是有件宝贝被灌入整个神魂,那”

润先生正自远眺,听到承渌这话,却似受了一惊,愕然回头望着这人许久,似有些惊恐,又瞧了瞧四处,才低声喝道:

“说什么胡话。”

姜承渌却从未见过这位昔日至尊如此紧张神色,心中疑窦大起,轻声道:

“我,我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

润先生白了他眼,叹了口气,便独自站到了那塔边,喃喃道:

“你可知道,那些万载之前就个个修为超凡入圣的真魂,如今又有多可怕?”

“再可怕,也只能依附于死物,不然就得长眠…”

承渌话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口,古怪望了润先生一眼。

“是不是觉得,这些真魂如此了得,怎么会在这世间一无痕迹,若只是长眠,又怎会没事附在兵刃之上,况且,这世间,也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真魂长眠之所。”

润先生淡淡望了他眼,忽然道:

“你还记得,这剑的名字么?”

“镇狱魂武?”

“若你聪明点,便应该能明白一些内中奥秘。”

“它们,并不是心甘情愿长眠,而是被,被尽数镇在某处,某处狱中?”

润先生点了点头,低声细细道:

“你可知道你先前那话,若放在世宗里,立刻便是犯了禁忌,轻则面壁三年,重则立时会被废了修为,逐出宗门。”

承渌心中一惊,却依旧有些疑虑,细想了先前自己那话许久,还是得不到要领,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到底犯了什么禁忌?”

润先生叹了口气,沉沉道:

“你要明白,世宗,便是为了镇守那狱,才存于这世的。”

承渌依旧有些不解,只皱眉望着润先生,眼神中分明写着,那又与我话语何干?

中年文士自然明白他眼神意味,低声道:

“那些凶魂,被镇了近万年,每一个最大的念头,便是能脱了那狱重获自由,这漫长日子里,每每分了神念,专择世宗里那些有机可乘之人加以蛊惑,终于在千年前,寻到了个懵懂无知,便如你一般的弟子。”

承渌有些紧张,轻声问道:

“他做了什么?”

润先生淡淡道:

“也没做什么,他只是与你一般天才横溢,修为更到了极致无法突破,便突发奇思妙想,想着若将道真魂完整灌入一把武器,会有多大威能,又是否,能助自己逾了那道坎。”

承渌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细声道:

“然后呢?”

“然后,那柄魂武便立刻起了变化,幻化成了另外一物,夺了那弟子的身子。”

润先生忽似想起了什么,把头转向了东南一方,仿佛在看着什么东西一般,脸上有些惊惧神色,喃喃道:

“便有一尊真魔,现于世间。”

承渌头一次听到了真魔二字,心中猛的一颤,低声道:

“那真魔,很强么?”

润先生点了点头,幽幽道:

“修为这二字,用在那等造物身上,便有些寒酸无用,它乃大荒之前就傲视于世的生物,又被这九千多年以来的万亿武者,以真元血肉滋养,但逢出世,世间便再无一物能降,哪怕是至尊,也缈如泥虫,便随意毁了大半个曾富饶无比的东海国,又觉得那处小的无趣,窜入了当时的大魏境内。”

“大魏朝千年前堪称鼎盛,无论是武道高手之强,还是军容之盛,都丝毫不逊如今的大梁半分,更没那么多皇权之争,却生生被那物一路随性屠戮至了如今的尚海境,只怕生啖了不下上亿生灵血肉,落得皇室覆灭,朝纲无存,那些所谓铁军,悍不畏死的自四郡八省驰援,也尽数被踩成了齑粉,倒像是赶着来投那巨口一般。”

他缓缓吸了口气,叹声道:

“在那物面前,铁军,百姓,至尊,宝具,怕都一般无二,不是一脚,便是一口的事儿。”

承渌听得面色惨白,不由颤声问道:

“那物到底是有多大,如此骇人,这最后,又是怎么降服的?”

“多大?问的好!”

润先生忽然一笑,便又望向了那东南侧一处,随意道:

“那物最后被封印在了芦海之滨,有天道降世间造化,终于降服了它,可却连天也毁不去那道可怕肉身和神魂,便只能用无数乱石尘土,把它生生填了起来,这死的人太多,又过的太久,便很少有人还记得,那邙山山壁之下,其实”

中年文士咽了口口水,低声道:

“其实便是那物的身躯。”

第一百二十二章 骷髅美人

姜承渌听着润先生先头那段故事,心头忽然有些茫然。

他从没有想过,世间还会存在那样可怕的生灵,可怕到,他觉得有些迷茫,虚假。

在他的世界里,原本,至尊便是这世间之巅,也该是毕生追求之境界,可若连那样立于云端的人物,都会像只虫子般被捏死,那练这劳什子的武道,还有什么意义?

他心中忽不禁产生了个极荒诞大胆的念头,大胆到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便只是随意想着,都有些小心翼翼。

“倒还不如学那弟子,以肉身化为真魔,夺那鬼神之力。”

他如是想,便点了点头,忽觉有些奇怪。

怎么我心里想的事情,便似有了声音?

他忽然抬头,发现那润先生此刻细细瞧着自己,方意识到那句话,却在心头念时,便由那人口中说了出来。

“我果然没看错你。”

这白衣翩翩的中年文士一脸了然于胸,瞧着书生上下,便似瞧着块稀世璞玉般,正连连点头。

承渌被他瞧的有些发毛,不敢继续直视这人眼睛,只低头有些疑虑模样:

“既然这兵器可能放出如此骇人之物,为何宗里还能放任此物流在世间?白日里,姓李的梁人曾经说过,若以同一把兵刃,运同一秘术,待杀人杀的多了,吸够血肉神魂,便能把那把兵刃化为镇狱魂武,依着这个道理,若是有绝世人物,再拿着那把魂武继续杀戮,岂不是迟早有一天…”

他想着细处,不由咽了口口水,轻声道:

“岂不是迟早有一天,能身化真魔?”

润先生闻言,初是一愣,随即莞尔,知道这书生实在没在宗里待多少日子,连这些事儿都只是听了自己叙述,一知半解,摇头笑道:

“那,只怕要杀尽这世间几千年来所产生灵,怕也不够,要知一缕魂念,和完整一道真魂,可是粟海之别。”

“所以?”

“所以什么?”

润先生背着身子,瞧不清他脸上神情,可话语间却古怪有些急促之意。

承渌脱口而出那两字后,便知不妥,踌躇处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中年文士便笑道:

“这又为何羞起来了?世间本有许多人,对那被屠戮的亿万生灵没半分感觉,却都想知道,究竟如何才能成那生灵极致,只是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还真有人愿意被夺了舍不成?”

承渌闻言心中一震,听到那生灵极致四字,却依旧有些心潮澎湃,思虑再三,终于沉声道:

“愿闻其详。”

润先生随意道:

“说起来,倒是极简单,只需将一柄魂武随意触那真魂一息,便可成了,至于这是不是唯一一道法子,那就不知道了。”

“这么简单?”

承渌有些意外,随即想到了某事,哑然笑道:

“是我想的浅了,那狱有世宗镇守不谈,里面一定也凶险无比,这世间,只怕除了世宗那些人,再无人能靠近半步。”

润先生瞥了瞥嘴,低声道:

“错了,便是世宗,也只是镇守在那西山之巅,从来近不了,也不敢靠近那狱。”

承渌听着愈发好奇,脱口问道:

“那弟子,究竟是如何放出真魂的?”

中年文士脸色不变,只是思虑之间,忽然朝他瞥了眼,凝声问道:

“你见过鬼吗?”

“什,什么?”

“隐约的鬼物,于你修为日进的某个深夜忽然出现,初时便只有个残破骷髅模样,只怕要吓个半死,可每每对你总是极好,修为深了,那物的模样,便会慢慢丰满,慢慢变的极美,与你说许多莫名其妙之话,虽听不懂,可只需随便记着,便极益于武道拓进。”

这润先生说话间,忽然转身一步,跨到了承渌极近处,那张俊美无铸的面庞背着月色,便诡异的有点阴森可怖,拿那双此刻散着些莫名惨白之光的眼紧紧盯住了身前的年轻人,压着嗓子幽幽问道:

“你,见过那样的鬼吗?”

承渌不由的把身子朝后仰了仰,心头早有惊涛骇浪而起,只是这七八年无数次生死关头走了过来,倒没露出些惊惶之色,那道剑眉只微微一扬,似莫名道:

“先生,到底在说什么?”

润先生紧紧盯着这青年清隽白皙的一张面孔,似乎拼命想从他那道漆黑的瞳中挖到一丝颤动,一丝畏缩,便如此许久,终似有些疲惫袭来,叹了口气,又缓缓退的远了些,脸上,似有诸多疑惑。

“以你的天分,那物怎么又会不来寻你,古怪,古怪。”

他喃喃自语处,眼神有些散乱迷茫,又带着些许失望,却没发现承渌暗暗松了口气时,把投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悄悄朝右侧移了半寸。

望向了那位静静伏在这润先生背上,正自饶有兴趣,打量着他面孔的女子。

便只露出了半道身子和面孔,却是半张完美无瑕的半张面孔和高挑身子。

只如弟弟藏的那些书中,所画的那些极西石美人一般,每一寸玲珑,每一处婉转,都是完美无瑕,似有巧匠呕心沥血而雕,便不能再加一分,减一毫。

更无须谈那半张面孔了。

眉目有些深邃,倒不似大梁姑娘,可无论是漆黑的短发,极致完美的轮廓,与一颗似蕴着星辰大海的眸,哪怕穷极世间书卷,也道不出其美万一。

若和世间女子相比?不,便是人,瞧见了这女子,都不会拿来和任何尘世俗粉相比。

只如取牡丹与朽木论俏,摘繁星与砂砾媲美,有了这个念头,都是亵渎与不敬。

书生显然不是第一次瞧见这女子,却依旧有些心醉,只是那眼神,却并非如寻常男子遇上俏美佳人的火热眷恋,倒似是望见了武道尽头妙处的无限憧憬仰慕。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自己已见过如此惊世之景,又怎么会再对那些凡花俗美,有半点留恋注目。

他暗自叹了口气,那女子投向润先生的眼神里,便逐渐带了些许好奇,回忆,熟悉,有些恍然大悟的俏皮模样,终于有轻蔑不屑,与满满嫌弃之色,同时浮现在那道美的令人窒息的面孔上,便…

似是个喜新厌旧的小姑娘,瞧着早已玩腻的脏臭布偶,皱了皱眉,再没了兴趣。

她转头望向了自己的新宠,那个长身玉立的清隽书生,眼中多了万般眷恋不舍,与婉转缠绕,或许是觉得趴在这脏臭之人背上,都有些煞了风景,随意间有些慵懒的撑起了身子,展容一笑。

那一撑,便露出了整张面孔,承渌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他瞧过这物不下千回,可每次瞧见这另半边白骨嶙峋,瞧见那漆黑空洞的眼眶,瞧见骨肉相连处那些红黄筋芽,依旧总是心悸万分。

只是这骷髅美人却丝毫不以为意,轻轻朝他笑了笑,自黑暗处探出根惨白手骨,那尖锐的指尖在润先生喉间轻轻划了划,又俏皮的瞧了书生一眼,有些询问神色。

书生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这动静,却被那润先生尽数瞧在眼里,他目中疑惑处,忽然心有所感,莫名朝自己右肩望了望。

自然依旧是片迷离夜色,没有美人伏肩,也没有白骨划喉,润先生总觉得有诡异之处,却怎么也寻不到那股源头,更瞧不见那人,便皱眉转过了头,低声道:

“为何摇头?”

书生沉默许久,轻声回道:

“明白了些事。”

“什么事?”

“以先生胸中所往,来这城中,自然不会如我们这些小卒一般,是博个名声,更不会在意那些世俗里的尔虞我诈,与皇权争霸…”

承渌淡淡道:

“先生究竟要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明白,你是图着那邙山里的什么东西而来。”

润先生闻言,嘴角微扬,轻笑道:

“果然是少年脾气,瞧见了大道尽处,便觉得身侧万物都索然无味,只恨不得如我当年一般,一脚踢开红尘万事,直直跳到那造化尽头。”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中年文生瞧了他眼,忽然道:

“你知道,世宗那位至尊,平日里最好何物?”

承渌一愣,脑子里便浮现了少年时入了那宗,有个辈分极高的胖子曾悄悄把他拉到了一边,极有耐心的给他讲了个故事。

一段关于两座至尊的爱恨情仇,精彩纷呈,令人唏嘘,那胖子直直说了一个多时辰,依旧意犹未尽,若不是实在饿的紧了,可能便会拖着他,说上几天几夜。

他便忍不住想说出那个恩字,却立刻想到了其中有位男主此刻正立在自己身前,自然不会拿自己开上什么玩笑,可思来想去,除了那人,却想不到什么线索,便轻轻摇了摇头道:

“也就待了两三日,能知道什么。”

“那位,不是练武守狱,便总爱堆石子造桥。”润先生淡淡道。

“堆,堆石子,造桥?”承渌脸色古怪,想了许久,没想出什么名堂。

中年文士点了点头,背负双手转过了身子,凝声道:

“世间万物,皆有道,道是什么?”

“道法,道路?”

“是了,道是道法,也是道路,每处奥秘尽头,都须能寻到了路,才能走过去。”

“我还是不懂。”

“那人初入宗门,也就是个天资聪颖的弟子,虽习武也勤奋,却总不喜欢去打听那些功法窍门,便常常跑去西山某处,寻些碎石枯木,玩那造桥的游戏。”

“造着,造着,就成了至尊?”承渌脸色有些变幻。

“所以,最重要的,并不是那尽头到底是如何美轮美奂,而是你怎么到那尽头,怎么造出自己的路,自己的桥,去跨越那些天堑沟壑,深谷高山。”

承渌听着这话,若有所思道:

“先生的意思是,万般皆是由碎物而筑,由平地而起,所以即使心有大道,却不能脱了世俗红尘?”

“若能有个皇帝助你,便让你莅临至尊,都未必不能做到。”

润先生淡淡道:

“我这次来,是为了一本书,一把剑,一个人,却也实是为了助曾救我那人登临大位,你若还觉得我是个长辈,这次事宜,你,便带着你弟弟,坐山观虎斗吧。”

他说话之处,目光闪动,却瞧向了城中某处,十几个白点在那昏暗的大街上忽然停了下来,似被人拦住了去路。

姜承渌也瞧见了那处异样,心念动处,却不管这润先生先前话语,便欲一脚跨下之际,却忽然缩了回去。

只因为他发现,这被削去了塔尖的金铃塔,此刻忽然被莫名气息笼罩了起来,有无数细长之影正极速旋转,如剑如林。

承渌凝望那处许久,叹声道:

“好一道无上剑意,可下面的人,是我一定要救的。”

润先生背着身子,也不看他,淡淡道:

“你那荒兽秘术,只施展了片刻,还不能运转其他奥义,此刻这处也尽被我剑意所围,哪怕你再踏上一脚,我也不怕你能跑了。”

他转过头来笑道:

“怎么,在我这无双剑术手下,你还有信心,只靠体道撑下去不成?”

承渌自然明白他意思。

无双剑术,威能却有些诡异,能依着对手血肉气息随之变幻,便每一剑,总能将将斩去对方一成半的精血,不多不少,便是有如山岳纵横的肉身,一剑,也定会是一成半精血损伤,实在是克制体道奥义的无上秘术,自己此刻尚无法运转其他秘术,若真斗起来,只怕血气再强,也撑不住半晌。

他却心意已决,再不看这润先生一眼,只是打开了那个黑木镶金的古色琴匣,似想了想,便从里面,拿出了把刀。

润先生神色有些古怪,便瞧着他自那琴匣中,取出了把断刃来。

他哑然失笑道:

“怎么,难道想拿着这断刃施展荒兽秘术不成?你这路子倒是有点野,可惜当年宗里没人能…”

他话到一半,一双眼忽然睁的极大,便连那些讥讽都停了下来,眼睁睁瞧着这书生在那闭目凝息处,有风沙滚滚,注入了那柄断刃,瞬息,便有晶亮碧绿符篆隐隐现于刃上。

“怎,怎么可能!”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公子无心

无面娘子的站姿有些僵硬。

她,亦或是他,本就是倨傲睥睨之人,便是带着那晶莹细润的鬼面具之时,动静之间也是苍劲有力,步伐果毅,可此刻立在那处,全身上下却颇有些僵硬模样,那些獠齿各异的诸色小鬼跟在他身后,自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瞧着这位大供奉的肩头都在微微颤抖,心中早就有些不详之感,纷纷咽了口口水,把目光投向了前方。

前方路上早已一片赤红,血肉模糊处宛如地狱惨景,便似有只凶兽,刚刚在此大快朵颐了番,只遗了满地残肢碎肉,白骨露野,惨不忍睹之处,竟瞧不出这些血肉生前,到底是人,还是牲物。

只有无面娘子眼力不凡,自那些赤红狼藉间发现了诸多熟悉的衣料碎片,又有一根幼臂粗细的打更木掉在路边,便瞧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

“这些巡夜的,身上本无半点功夫,更不是两边之人,阁下修为高深,实乃人中龙凤,为何还要对这些无辜百姓,行如此狠辣手段?”

众鬼物听了他话,又随着他目光望去,终于瞧见了那满街腥红恶臭之后,有个白面黑衣少年持了把赤色大弩,静静立在那暗处,似是初睡未醒模样。

他却不理睬这大供奉之话,只懒懒打了个哈欠,又略舒了下手脚,便遥遥端起了那张赤玉大弩,随手在弩弦上弹了弹。

鬼物们瞧见他手脚动处做弹空弦,正觉古怪处,那大供奉身形却是猛的一沉,回头厉声大吼道:

“躲开!”

瞧见这平日里沉稳如山的大供奉,此刻一张空白鬼脸,都露出了仓惶神色,鬼物们哪里不明白生死关头已至,大骇之下纷纷四散拔足而逃,只是他们修为太低,跑的太慢,便只是一刹那,那大供奉脸上已是死灰一片,知道若凭这些人的修为,断然躲不开这少年的空弦一击。

他咬牙猛然回头处,却瞧见远处那人神色如冰,一双眸子里豪无半分感情,只有嘴角不为人知的一咧,那弦上手指朝后屈了一曲,本已在空中飞得极慢的那道弦意,便又慢上了几分,带着些古怪撕空之声,缓缓击向了大供奉胸前。

倒似,倒似刻意给了他躲闪之暇一般。

大供奉心中一寒,这少年年岁不大,可竟然已到了能驾驭离手弦意的境界,便这一手,已远远不是先前那位江容易能及,他自然也明白这少年刻意缓了出手,这古怪行径,所为何意。

“好毒辣的心思!”

他冷喝一声,却不闪不避,双手飞快在胸前结了个手印,忽然一指朝天,有灼热气息隐隐而现。

却无六道天火而降,只有那白面黑衣少年面无表情的将四指朝前一拂,那股弦意忽然便快了数倍,只有嗡的一声,便尽数没入了大供奉身子之内。

这老人遭了气劲袭体,脚下却依旧稳如磐石,将那弦意尽数挡了下来,那张晶莹的鬼面具空白一片处无半点变化,只多了些朱红细粒,晶莹如水。

“大,大人?”

阿牛在身后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觉那股凌冽杀机已然无踪,似是被自己家供奉挡了下来,只是老人此刻身形有些古怪,古怪的让他害怕,便偷偷朝他唤了一声。

他声音未落,却听那老人沉哼了声,便是砰的一声闷响,有漫天血雾自他右侧肩头猛然喷涌,一时之间,整个低空之中尽是些腥红荼蘼之色,缓缓飘散。

阿牛惊惶之处,才瞧了那血雾一眼,却赫然发现大供奉的整个右臂,连半个肩膀都已消失不见,有白骨嶙峋,于肩头依稀可见。

“大,大人!”

众鬼物自然明白发生了何事,悲愤之下,似再也不顾那能出手就残了自家大供奉半边身子的可怕少年,尽是发了声吼,扑向了那少年。

那白面少年依旧是张如雕画一般的面孔,便连眉头,都没动上一动,只是那嘴角,似乎悄悄高了半毫。

高了令人心寒的半毫。

“找死吗!”

却是那刚自重伤的大供奉厉声喝道,又拿仅剩的那根手臂横在众人身前,便把这群汉子慑了一慑。

他把那张空白鬼脸朝众人望了望,似极辛苦道:

“这,这位少侠,修为远非吾等所能想象,先前,先前便只是考了考老朽而已。”

大供奉气喘吁吁,随手在身侧四处点了点,略略止住了血如泉涌,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似是想行个礼,却发现自己只剩了这一只左手,无论如何,都再做不出那些假惺惺的模样。

他自心底叹了口气,知道此刻再行那些客套也是枉然,黯然道:

“杀了我,放过他们吧。”

那白面少年侧了侧头,似想了想。

“本就都是废物弃子,既然不想他们死,先前,为何又要带上这些累赘?”

老人身子一震,脸上似有些痛苦后悔神色,许久才黯然道:

“阁下修为如此高深,不应该杀这些,这些废物,恁地降了身份。”

那少年却似反应有些慢,也不接他这句话,只是又想了片刻,才随口道:

“你前面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些更夫?”

老人一怔,瞧了瞧血红一片的街面,不忍道:

“实,实非侠义所为。”

那少年点了点头,似毫不在意模样,斜眼道:

“我连街上的路人都杀得,再多杀些废物,不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转了转脖子,拿手指了指后面某处:

“若想看的多些,去那几处看看,可比在此地摆的好看的多。”

“你!”

大供奉望着那些民居,骇然颤声道:

“好一个凶戾少年,难道你,你心中就没有半点人性吗?”

“问得好,难怪这些人里,只有你还能勉强接得住我这一下,可你却做错件事。”

“什么事?”

“既然知道自己比那些废物厉害的多,那就不该替他们出头,平白折了半根手臂。”

少年朝他望了望,又瞧了瞧他身后那些鬼物。

“给你个机会,若舍得逃命,我放你走。”

他淡淡补充道:

“只放你一人。”

众鬼物闻言只是微微一愣,那阿牛便大步迈上前来,高声道:

“让这位走,我等愿意赴死!”

那少年还未回上句话,就听到大供奉叹了口气,轻轻骂了句:

“蠢货。”

众人愕然瞧着这老人直起了身子,又走到了阿牛面前,白了他眼,便一横手将他往后一扫,跌了个踉跄。

“大,大人,你这是何意?”

“还瞧不出来么?”

大供奉摇了摇头,叹声道:

“这位,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拿我等做消遣罢了,你见过这世间有猫,当真会放走老鼠吗?”

阿牛一愣,自然明白这老人意思,他知道此刻在这少年手下,自己这群人,只怕是断无生机,忍不住厉声朝那少年骂道:

“好一条没心没肺的畜生!”

那少年依旧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是忽然多瞧了阿牛一眼,点了点头:

“你这废物,倒有些聪明,能瞧出我心境所向。”

大供奉心有所悟,忽然便知道了这人身份,颤声道:

“原来是皇宗的无心公子到了,那,我等死在这处,也不算冤枉了。”

众鬼物们可不知道这无心公子是谁,只是听着大供奉说话,明白这人一定是皇宗内的一位大人物,阿牛刚爬起身来,已瞧见一人立在了自己身前,一袭黑衣着身,眸子里闪着淡淡光华,似在细细打量自己。

他呆了一霎,才想起这人是谁,骇然之间已发现有人忽然拦在自己身前,沉声道:

“阁下,若,若想发泄下心中杀意,先朝老朽下手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傀儡无心

大供奉此刻舍身拦在阿牛身前,瞧着这位无心公子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表情,心中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若说自己这张脸上空无一物有些可怖,可显然这些弟子们,还能自那些褶皱变化处,瞧出些自己的心神变动。但这位无心公子,这一张活生生的脸,便如个泥人一般,似乎永远只有这么副冷冰冰的表情,更不会有半点变化。

那张万般不喜不怒的脸,此刻便转向了老供奉,淡淡道:

“你错了,倒没什么杀意需要发泄。”

他瞧了瞧瑟瑟发抖的阿牛,忽然伸出只手来,在他肩头拍了一记,便把这厮吓了一跳,又是阵钻心剧痛袭来,惊惶处望了老供奉一眼,却瞧见他皱着眉,暗暗摇了摇头。

这无心公子,却依旧是副淡然表情,随口道:

“看,世人惊惧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大供奉有些明白了这无心公子心中所想,可依旧厉声道:

“带着人皮面具,哪里看的出什么东西?”

“所以你修为,就到不了那么高处。”

无心瞥了他眼,摇了摇头道:“难道便只能看脸么?”

这黑衣白面少年,随意指了指阿牛身侧四处,平静道:

“你看他此刻,脖梗僵硬,是因为抖的厉害,又有些气愤,那些地方的肌肉,便十分用力,自己把自己僵在了那处;你再瞧他双手微扬,是不自觉处怕我出手,露防备之意;你看他露出的双瞳紧收,便如针扎一般,是因为此刻正全身灌注在我手上,那眼膜瞳孔,都起了变化;你再看他那双鞋,鞋端处那些布料都拧在了一起,显然是惊惧之下脚足僵化,那些脚趾,此刻定也是绞在了一起,至于他左肩低沉,那倒简单,是我想试试,一肩骨骼尽碎处,动手之际,又会不会影响身子平衡。”

他洋洋一番大论,却听得诸鬼物个个目涌火光,只是那阿牛却朝众人摆了摆手,咬牙示意自己无事。

这无心公子叹了口气,缓缓道:

“天位之巅的人物过招之间,便不能露半分破绽,若大敌在前,自己脖颈处也僵硬万分;或因为自己警戒之心把手抬高了几寸,露出下盘破绽;又或是眼睛瞧着别人要害时瞳孔紧收,叫人瞧破了下招着手处;或者是力拼真元之际,那脚趾却拧在了一起,虚了脚步稳处;便只是这四处随意一样被人利用上了,都可能断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大供奉听着这人话儿,心中有所感悟,迟疑道:

“阁下喜欢痛下狠手,难道是借恐吓世人,从羸弱身躯上,找出自身体肤破绽不成?”

“你这么说,也算对了几分,却也谬之千里。”

无心公子摇了摇头道:

“并非只有恐惧,才会生出那些破绽,也并非只有破绽,才会要了你的性命。我先前等的无聊,便在那些民居内试了些有趣之事,比如人若在梦中迷糊醒处,忽然惊觉自己四肢离体将死,身上脸上,会是什么反应;也试了试将一老一幼,分别倒置在油缸和水缸里浸着,看到底是会一起没了气息,还是有所前后;更试了试把两人之妻分置另一人席上,再拿剑顶着,那些汉子行事间,是会较先前更勇武威猛些,亦或是怯弱不举起来,又若于他们喷薄在即那刻,忽然摘了身下女子之头,那,是否会对他那…”

“别说了!”

大供奉呲牙欲裂,便如看着头牲畜一般,鼻息沉重处,却还是不敢上前半步。

无心淡淡瞧了他眼,依旧摇了摇头,便当真不再把那些罄竹难书的恶事继续说下去,只是低声道:

“道者,唯身与心二物,若都去了那些瑕疵之处,入了圣境,自然可成大道。”

老人怒目而视,浑不觉自己身周颤抖处,被这位无心无肺的大高手瞧出了多少项破绽,嗓子沙哑道:

“你仗势行凶,又到底能得出什么结论?”

无心公子楞了楞,随意道:

“反正你们都要死了,说了也无妨,便纵观这世间百态,人心万物,唯有不动二字,乃是至理,心为万事不动,身为万般不动,只如…”

他刚欲说话,却听大供奉冷冷道:

“只如个机枢傀儡一般嘛?”

这无心公子的瞳孔,却在听到那傀儡二字之际,猛的缩了一缩,便叫这场间修为平平的诸鬼,都看了个明明白白。

“久闻皇宗那位至尊潜心修行,更懒得管宗内与世间闲事,便寻了宗里数个与自己体型相仿的高手,日常里带着人皮面具,替自己料理琐事争纷,甚至连与小门派比斗,都每每只让那几个替身假扮出手,看来,无心公子不光是想当一辈子他人影子,更是有大志向,想当个超凡入圣的傀…”

“聒噪!”

无心公子低头处,已瞧不清了他那张皙白面孔,这声喝,却带上了点金铁之音,那把赤色巨弩有紫色光晕缠绕,早被举在了手间,偌大气息凝结与弓弦之际,却忽然咦了一声。

他忽然朝后一纵,脚还未落地,便有两道赤色巨轮自先前站立处散尖锐呼啸而过,在那坚土路面上犁出了两道深深沟壑,便直直冲出了几十丈远,又古怪的在那尽头处,原地转了一霎那又不知多少圈,绞起了漫天石砾尘土,竟开始沿着那两道沟壑原路犁了回来。

无心公子终于抬起了头,眼瞧着那两道赤色巨轮正自从眼前掠过,定睛望的那一瞬,却有腥红锯齿漫布其上,又有偌大血气翻涌骇人异常,便已奔身侧而去。

他凝目许久,忽然把头朝那路尽头一转,已瞧见个着身破破烂烂麻衣的少年静静立在那处,只如对待两只小猫一般,拿手在那声势可怖的巨轮上轻轻拂了拂,那两道巨物,便气息一收,乖乖巧巧的蹦入了他手心,终于现了原型,原来是血气弥漫的两把古怪兵刃。

“旋刃秘术么?”

无心公子轻轻点了点头,瞧着那少年模样,又习惯性瞧了瞧他身周上下,只见这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提着两把血色兵刃,一双脚不丁不八立在那处,浑身上下,便没一处不是破绽,心头顿时有些不屑之意,只是瞧的久了细了,却有觉得那些破绽仿佛,仿佛也有些问题。

他越看心中越惊,这人只是随意站在那处,浑身的破绽便如繁花簇锦,引人入胜,遇到如自己一般的人,此刻便似瞧着美人佳肴在前,只恨不得立刻出手,在那几处狠狠扎上几箭,才能舒坦一些。

可那些炫目的五彩斑斓之后,却依稀有毒蛇猛兽伺机而待,有无数獠牙竖瞳若隐若现,有极大的危险气息弥漫其间,却,却依旧是瞧不出半点异常。

无心公子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喉头轻轻滑了一滑。

立时便有那少年的不屑声响:

“你吞了口口水,是瞧见我害怕了吧?高手过招,你这大破绽,怕是今日要送了自己性命。”

少年习惯性的把那头乌黑浓密的乱发朝后一撩,露出张白皙俊俏的面庞,只是那张脸上再也没了平日里的轻佻之色,便连那道浓密的眉宇,都如剑般扬了起来,便连那道漆黑无底的眸里,都透着坚毅之色,和一丝决然之情。

这少年,此刻,于那夜色之中,便有如把绝世利器般,弥散英武飒爽之息,却又带凶戾残忍之色。

无心公子知道自己有些紧张,自瞧了这人的那一刻起,便有些紧张,那是一种沉重的,挥不去的难受瘙痒,便瞬息传遍了全身,让自己的下体有了些尿意,让自己的心跳有些了急促。

他自然明白这些反应,对接下来的厮杀极为不利,暗自调息凝神处,竭力在那少年身周搜索,眼神却忽然一动。

他发现,这少年手腕上,有个颜色陈旧的玉镯,瞧着质地颇次,又有杂色斑驳在内,显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物品。

但每当自己瞧向这玉镯之时,这少年的手腕总是忍不住一缩,此刻更悄悄把袖口往下放了几寸,遮了那物。

“这,便是你的破绽了。”

无心公子心中暗念,却再没瞧那处一眼。

第一百二十五章 活世修罗

无心公子此刻立在人群远侧,身心合一,全神贯注,只冷冷瞧着这少年走了过来,挡在了自己和那些鬼物之间。

“是你?”

大供奉忽然认出了这人,有些讶异,他自然知道这人修为不浅,但从没想到过,当两柄古怪兵刃于手之际,这名唤阿水的少年浑身上下,便似换了个人一般,那些隐忍的血色气息,哪怕只是稍微瞧上一眼,都让自己心胆俱寒。

他甚至觉得这少年,远比那位无心公子可怕的多的多,肉眼可见,不光是他,所有的鬼物此刻瞧着这人,身子都有些发颤。

“有,想做的事情么?”

“啊?”

大供奉愕然,瞧着这少年一张脸上满是凝重之色,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意思。

阿水侧了侧脑袋,似也觉得自己先前那话,不太好理解,重新道:

“有,即便豁出命去,也一定要做成的事吗?”

大供奉与众鬼物互相望了眼,都明白了这少年意思,眼眶渐红处,齐齐点头。

阿水望着这群千奇百怪的鬼脸,虽瞧不清他们神色究竟如何,却从那些眸子里,看到了决然和血色,更瞧见了大供奉肩膀那道骇人的伤口,便咬紧了牙,低声道:

“既然连命都不要了,待会下手时,便再狠一些!”

他说完这话,再也不管这些鬼物,径直转过身来,冷冷盯着街那头的那位白面黑衣少年。

大供奉闻言一愣,随即悟了过来,略擦了擦不存在的眼角,厉声道:

“有这位在此抗敌,自不能辜负此情此义,都跟我走!”

众鬼物轰然应声,正待随着这位独臂供奉离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他们赫然发现这四巷野里,忽然有了许多黑衣蒙面之人,自那些墙头,街角,摊边,屋顶各处冒了出来,有无数兵刃寒光闪烁于夜。

这些人,似乎是来拦鬼物们的,可他们蒙着的脸上,那些露出的小小眼珠,却半眼都未看向这些鬼物,便全部集中在街中那麻衣少年身上。

有那无心公子淡淡声音,自远处传来:

“围起来,助我杀了这厮,更别放跑一个。”

黑衣人轰然应声,响彻这夜。

只是他们声势虽大,却依旧极为谨慎,便只是小心翼翼的展开了包围,把众鬼物与阿水牢牢围在其中,更没有一个敢稍微踏前半步。

只因他们都瞧出了那道瘦小身影,此刻,正在凝聚。

凝聚无可比拟的锋利之意,如柄神兵一般。

如形化质,似有万把利刃自那身躯内忽然迸发,穿透了一切,无可比拟的锋利。

鬼物们自然也瞧出了少年气息变化,正自惊惶踌躇处,却见阿水已转过了身来,把自己的背脊,一整个的露给了那无心公子。

无心公子的眼角,便猛然一缩,他有些控制不住了。

他望着那少年瘦削的背影,浑身的,巨大的破绽,手脚都有些颤抖。

他终于忍不住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那些黑衣人此刻手上都是冷汗黏稠,却不敢违了大人意思,便纷纷朝前踏了一步,忽齐齐跃起,白刃抬手处,如无数墨鹞纷飞于夜,扑向了那少年。

无心公子也举起了手中的巨弩,瞄准了那少年郎背脊,只是略想了想,便将准头悄悄降了降,瞄在那破旧手镯上。

有如海真元灌了进去,弦上的一根银色弩箭,便散了银白色的耀目光芒,只是此时此刻,瞧着那断无幸理的少年,那弩箭,依旧微微有些发颤。

他做这些事时,那少年却似毫无察觉,只是把眼死死盯着那张空无一物的鬼脸,忽然问道:

“是不是,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想!”大供奉毫不迟疑,咬牙切齿。

“都坐下,马上就有。”

“啊?”

“坐下!”

阿水一声厉喝,声震满街,那张脸上,便起了些古怪。

鬼物们不及思索,被这一喝震的腿脚发软,又瞧见了这少年脸上变化,不自禁间齐齐跌坐于地。

那温润如水的俊俏少年啊,此刻脸上,只剩下了狰狞与扭曲,那双深深的眸里迷失了瞳孔,只散着血红的,如地狱般的焰。

如同只,如同只爬上了人间的活修罗般。

鬼物们望着这远比自己更像鬼的少年把两柄兵刃合在了一处,便将胳臂,抡了个满圆,那道腰身扭转处,如一根极硬极韧的发条,被生生拧到了极致。

他们还没来得及吞下口水,已经瞧见那紧拧的腰,忽然一松。

一抹艳丽的浓稠红墨,炸裂于顶。

有尖啸响起,如地狱里亿万饿鬼的凄嚎尽数汇集到了一处,又经了根极细的针尖,终于传到了凡间。

可即使那声音尖锐的能刺破耳膜,鬼物们依旧不舍得动上一动。

不,是不敢。

他们眼中,脑中,心中,如今只有四个字。

无可匹敌。

瘦弱的少年,化成了血一般的鬼,猛然一旋,这漆黑的街上,便响彻了凄厉悲绝的啸。

有不可一世的残暴,配着那道浓稠的,如圆规量出般的红,贪婪无比,收割着生机。

天上的那些淡淡黑色,便毫无抵抗之力,被这无可匹敌的浓红碾过。

啪,啪,啪。

无数似气泡炸开的脆响,不绝于耳。

可那,是人身体炸开的声音,一个个的,脆弱如个气泡般,炸开,还是炸开,遇到了这恐怖的红,万物,便只剩下炸开。

大供奉那张无痕的面具下,似有些湿润,毛发悚然间,颤得厉害。

血肉残肢,漫天纷飞,散落在王家的这些鬼物身上,满身血污的大供奉忽似疯了一般,仰天大笑道:

“痛快,痛快,这世间,还有如此醉人之雨!这世间,竟有如此豪迈之术!痛快,痛快!”

他笑的极大声,那嗓子似也失了调,便再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猛然站起身来,嘶声道:

“来来来,没心没肺的畜牲,来瞧瞧,这位公子的破绽,又在何处!”

大供奉目光所至,那无心公子的一箭,依旧没有发出。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脆响。

那把巨大的,赤红色的弩,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无心公子再也没了那张从容的面容,嘴角微张而抽搐,眼眶睁的极大。

他抖的厉害,十分厉害,厉害到已握不住手中的武器。

他颤声指着那人,瘪着嘴,跺着脚,像是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童,用尽全身力气大叫:

“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符道法,你赖皮!”

“这是断首秘术,你,你怎么能同时施展两道秘术!”

“你赖皮!”

他的嘶吼忽然戛然而止,因为恐惧。

因为那血一般的鬼耳尖一动,似听到了新的猎物之声,猛然转过头来,一张可怖的脸上,喷涌着两道长长的腥红。

无心公子只瞧了那脸一眼,整个身子便似僵了一僵,再喊不出半声,也挪不动半道步伐,更起不了半个念头,如个被缠满了藤蔓的泥塑一般,呆呆的望着那鬼分开了双刃,单臂肌肉贲涨,猛然一抡,有道血红如涛,挟着无边的怒,涌了过来。

他一看见那道血红,便放弃了任何抵抗。

这不属于他现在,过去,甚至未来任何一天能抵挡的层阶,这道血红,甚至让他想到了宗内的那位大人。

那位自己必须,也只能终生臣服于他影子中的大人。

“既然要死了,就好好看清楚,这鬼一般,夺去我性命的术吧。”

他如是想,有些凄凉,便仔细瞧着那柄似斧非斧,似刀非刀之物破空而至,还没瞧清什么,已到了自己鼻尖。

无心公子忽然觉得鼻尖能动了,便下意识的,抽了抽鼻子,似是闻了闻。

“好香,好熟悉的香味。”

他还来不及思索这熟悉的香味来自何人,身子只觉得被一股大力一扯,倒向后边。

无心公子仰天而倒处,终于瞧见有个婀娜身姿,似弱不禁风,却又坚如磐石,已生生出现在了自己身前,单手结印之处,一声清喝:

“盾!”

便有道丈高,三丈来宽的如山气盾,轰然于这女子身前而降。

如橼击黄吕大钟,震起了嗡的一声巨响,四散气息如**涌。

无心公子耳鸣一片,更被那气息震的百骸欲裂,心中却顿时安定了下来。

既然这位主子到了,那鬼再强些,也不可能伤到自己了。

他终于仰天倒在了地上,许久嗡鸣过后,才听到了有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带些些奇怪意味。

“你,你怎么变成这付模样了?”

女子那唤盾之手,此刻依旧是酸麻一片,只是勉力抬着,她皱眉望着对面,望着那双目如血焰一般的鬼物,眉头微凝。

她自然知道这人运了些古怪功法,古怪到此刻,甚至都没认出曾青梅竹马,曾耳鬓厮磨的自己,又拿眼在那柄仍自旋转于夜空中的古怪兵刃上仔细瞧了瞧,脸上的神情,愈发沉重了些,朝后低声道:

“没死,就赶紧起来。这,这人此刻有些古怪,不好好应对,我俩,都得葬身于此。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旁门左道

无心听到明妃这话,心中猛然一震,忙一个挺腰,便翻起身来,顺手捡起了那把赤玉巨弩。

只是他心中惊骇甚巨,遥遥望着那群假鬼物身前,当真如鬼一般的少年缓缓转过身子,那丛漆黑的发,忽似疯长了许多,便散落而下,将脸遮去了大半,只留了鼻尖下的那小半截面孔、和咬在唇间的森森白牙,却更显诡异无端,凶戾暗藏。

“连王妃大人,都没把握拿下这人?”这黑衣少年迟疑许久,才小心翼翼道。

明妃沉默不语,只是将双眼细细打量着阿水,一张脸上依旧神色不变,可心中,却也是惊涛骇浪,翻涌不定。

“那姜承渌,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竟把你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呆呆望着那少年立于那处,那薄薄的胸口正剧烈起伏,却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心痛酸楚,却立刻惊醒,抛开了那些无妄念头,轻声道:

“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秘法激化肉身,这些秘法虽有逆天之效,但毕竟有违天道,定有极大弊端,须仔细瞧着他手脚痕迹。”

明妃话到一半,忽然心生警觉,将肩头一沉,全神戒备道:

“要过来了,小心!”

无心公子愕然瞧向那处,只见那少年肩头摇摇晃晃,低头缓缓走了过来,只是他上身虽如醉酒之人般踉跄不已,可那脚下却依旧踏得极稳,行进之间,那张脸被头乱发遮着望不见神情,只瞧见他两臂一合,随意双拳一砸,便炸起了恐怖的爆裂声。

黑衣少年被那拳势爆发所惊,心中骇然,却猛然想起一事,再顾不上盯着这少年古怪身形,仓惶之间,把眼极速扫向四处。

“他那两把兵刃呢?”

明妃先前,也有些被那击震了心神,此刻听到身边这人惊呼,立知大事不妙。

她毕竟修为高深,只随意拿眸一扫,便朝着一桩矮小民居低姹道:

“小心!”

话音未落,那民居侧墙便轰然炸碎,有赤色巨轮自那墙内猛然碾出,携漫天尘土,直直滚向了无心。

无心眼眶猛然一睁,却不及提醒明妃那事,狼狈之间一个翻滚于侧,这才将将避开了那道赤色巨轮,未惨遭开膛破肚,只是他翻倒在地还未起身,便已觉身侧有了些血腥之气,侧头一望,不由吓得魂飞天外。

有一张脸,一张鬼一般的面孔,静静的望着他。

虽然再没发出什么骇人动静,可扭曲狰狞的面孔,和那被血红填满的眸,依旧散发着鬼的气息,只看了无心一眼,舌尖,便在薄薄的唇间轻轻舔了舔。

仿佛是瞧着这黑衣公子时,他,忽然有些饿了。

无心公子瞧见过无数人临死前的凄惨模样,他觉得,这世间,没人会比他更懂面对死亡的恐惧。

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因为当这人瞧着自己时,自己杀了无数人悟出的机变,反应,谋略,思维,乃至一切,都没了。

脑中一片混沌,五脏六腑却猛然抽搐,本能的尖叫出声,本能的连滚带爬。

连滚带爬的试图离这少年远些,再能远些,身前这少年却不为所动,抬手处,那腰间又是一拧。

无心公子瞧见这曾瞬息夺取几十位高手的秘术,心中早就没了方寸,却听明妃在一侧轻喝:

“快,凑近他身子!”

这黑衣少年听到主子大喝,虽不知缘起何处,却是一咬牙,不假思索的朝那少年身侧撞去。

尖啸再起,那一抹墨红猛然一旋,砰的一声,将无心撞飞了十几丈远,落在了明妃脚边。

这黑衣公子在那巨刃飞旋一霎,简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此刻跌坐于地,神色还有些恍惚,便忽然将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番,有些万幸神色,却也有些迷茫。

明妃鄙夷的瞧了这厮一眼,冷冷道:

“若再手软脚软,无须他动手,我先杀了你。”

无心那颗心中一寒,知道自己被主子瞧破了心思,只怕大事不妙,忙咬牙将手一撑,虽有些哆哆嗦嗦,却终究是立起了身子。

明妃瞧着他身子,暗暗叹了口气,低声道:

“分纵而御,我替你挡着,拖住他。”

她说话之间,却不看无心半眼,早盯着愈来愈近的少年手脚之间。

那少年依旧是摇摇晃晃的模样,走到近处,忽然把头一埋,身形有如鬼魅,竟是直直奔明妃冲了过来。

明妃瞧在眼里,眉头却是一皱。

这少年冲的甚疾,却看不出他下一招所指所向,按说他虽古怪的能施展两道秘术,可此刻离着自己那么近了,若不飞刃,也应该有些别的施术痕迹,怎么…

怎么就像没瞧见我一样?

她脑中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便生起了个古怪念头,望着这少年越冲越近,喃喃道:

“你不会吧你…”

这念头才转到一般,两颗坚硬头颅已猛然撞在了一起,啪的一声脆响,便连无心公子和那些鬼物,都有些不忍相睹,齐齐闭上了眼睛。

饶是明妃修为不凡,又有真元灌注全身,此刻也被这厮满怀相撞之下,迸了满眼金星,哎哟声中,踉踉跄跄朝后跌了四五步,许久才缓过神来,摸了摸通红的额头。

这姑娘眼中,忽然有些泪花泛滥,憋了许久,终于再也忍不住那股怨气,大吼道:

“没长眼睛啊你!”

阿水显然也撞的不轻,独如个醉汉般在那边跌跌撞撞的绕着圈子,可虽似眼中瞧不见昔日竹马,这声吼,却依旧吓的他浑身一颤,只是四顾迷离处,却依旧像个瞎子一般,更没瞧见这位青梅所在。

明妃含恨望着这厮,心中却愈发确信了一事,转身拿眼在无心身上瞧了许久,直直瞧的这人心中有些发毛,颤声道:

“王,王妃,我身上有什么古怪么。”

“确实有些古怪。”

明妃喃喃道:

“那人我倒熟悉,他现在这身修为,不太可能是他自己的,但若说这人陷入了浑噩之境,他又未伤那些鬼物半分,更似瞧不见我一般,说起来,他瞧得见的人,除了这满地碎肉,便好似,好似只有你一个了。”

她自言自语许久,瞧着这无心公子,轻声道:

“到底你们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无心心中一动,瞧了那少年依旧有些头晕目眩,在那处踉跄不已,有些想出手,却实在被他先前那恶鬼一般的气势所骇,又瞧了眼明妃,才迟疑道:

“或,或许是我们都对这人动了杀心?可也不对,若说起来,王妃对他,也该有杀机才是。”

他话语刚落,心中便古怪的觉得有些不妥,却不知道这不妥在何处,只是瞧着明妃一愣之下,脸颊忽然有些晕红处,瞪了自己一眼,忙低头垂目,不敢多语。

明妃仍自白了这人一眼,这才转过身来瞧着阿水,心中却念着无心那些话儿。

“杀意,倒有些可能,只是,只是…”

她思来想去,又把眼瞧了瞧那麻衣少年,却发现心中便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半点杀意,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无心瞧的心中古怪,却不敢再多说半句腹诽之言。

他却不知,明妃这一闭目,满脑子里,便硬是去想了些白日光景。

是她躲在那日头里,冷眼瞧着这厮,与宝蓝闲庭信步的模样,是那个拦住她含怒一击的瘦削身影,是那个装满了素汤的汤盅。

是个已注定今生无缘,却,却依旧离自己越来越远,远的让她心痛的少年。

她想了许久,眉头愈发沉重,咬牙间蓦然抬眼,望向了阿水。

那少年,便似被雷殛一般猛然一颤,转过了双血红眸子,终于死死盯上了明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兽皮短裙

此刻,阿水脑中,没有任何的理智,只剩了混沌一片。

他只觉得自己的双手,乃至全身,如焚火一般炽热,每根筋脉和血管,都沸腾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带来的,是滚烫的热意,和无尽的力量。

那股力量野蛮的喷涌着,撑满了整个身子,撕裂般的胀痛袭来,先前的滚烫,便简直连蚊叮,都算不上。

谁都不敢去想,这已逾天位之巅的真元,还远远不是他身体的终点,地狱般的热,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于不知何处,催生出几乎无穷无忌的力量,疯狂的攀升着,暴涨着,永无止境。

阿水很痛苦,他本能的知道,这股力量,需要宣泄。

如果继续如此下去,那自己,早晚也会像先前天上,那些红色的泡泡一般,只给这世间,留下噗的一声轻响。

他艰难的转了转头,便瞧见了从未有人见过的人间样貌。

血一般的世界,举目之处,一片掩在狂沙暴尘中的废墟,无数骸骨堆积,满是火焰,与死寂,天地之间,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起伏绵长。

漆黑低沉的乌云翻滚涌动,极深处电闪雷鸣间,有大到不可想象的青峦巨爪,几千丈长的指甲泛着墨绿色,恶心的光泽,张舞着,破开浓稠的云,缓缓探下。

他抬头,便瞧了那爪许久,也没想明白什么,又把眼瞧了瞧身边。

还是一片了无生机的死寂废墟,只有身前,有团肮脏的污红在瑟瑟颤抖,像是个人的模样。

阿水想不起,也想不清任何东西,但眼瞧着那物,体肤间不自禁的鸡皮疙瘩,和胸中压抑不住的恶心,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他。

这肮脏的污红光团,便是纯粹的恶,必须铲除。

正待往前走去,忽然抬了抬头。

于是,这无聊的世间,忽然又多了一团金色,绚丽的光,好像正望着自己。

这团淡金,却没半点污秽,甚至有些熟悉,有些美丽,有些可爱,又带着些久违的暖煦。

可这团让他十分亲切的金,站的离那团污秽的光团,是如此的近,只是一刹那间,肮脏油腻的芒,便尽数染在了那团金色上,变成了一般无二,肮脏油腻的红,让他觉得有些恶心。

阿水楞了楞,瞧着那再也望不见的金色,有无法抑制的癫狂和愤怒,轰的一声,涌入了他脑中。

他觉得心中,有了些骚痒,压抑的骚痒,如成千上万只猫,齐齐用肉肉的爪,在他心头细细抓着,挠着。

愈来愈痒,便化成了痛,无法忍受的痛,如成千上万把刀,用残缺生锈的刃,在他心口缓缓割着,锯着。

他知道,这世间,如春风般温暖的淡金,再也不会有了。

少年想着,便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那呜咽,传到了四处,便成了晦涩低沉的咆哮,自那少年单薄瘦弱的身子里,滚滚而来。

无心瞧着那个蹲在地上,万般痛苦神情的少年,偷偷咽了口口水,轻声道:

“这东西,越发不像人了。”

身前的女子,听到那东西二字,身子一颤,想出言呵斥,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她瞧着那鬼一般的少年拿着手,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有许多殷红,在指甲间流淌。

这位简王府的王妃心中绞痛,却不敢上前半步,更不敢,再像儿时那样,轻轻抱着他的肩头,唱些温柔的调。

她只是压低了身形,竭力将自己的真元调息到了一个极饱满的境界,低声道:

“小心点,这次过来,会更凶。”

无心被她忽然变的极其沙哑的嗓音唬了一跳,正待问上句什么,身子却猛然一僵。

因为,那东西站起来了。

只是一站,仿佛那身子,都巨大了起来,有古老晦涩的凶戾,如山洪一般倾泻着。

两人都未来得及互相提醒一声,少年凄厉的尖啸已至,空中,涂开了四溅的红。

“躲开!”

明妃的脸,刹那间煞白一片,双掌齐齐朝地一印,低喝道:

“盾!”

比先前大了数倍,厚重数倍的如山气盾自天而降,堪堪与那抹无可匹敌的红,撞到了一起。

无心便在那可怕的红色亮起一瞬,再也顾不得丢人,下意识拿手捂住了头,只觉身子一震,便听到了嗡的一声低响。

没想象中那么凶残爆裂。

也是,身前的女子,是立于此世之巅的大宗师,除了至尊,谁能隔着她,还伤到自己?

他把眼睛从手缝中瞥了眼,发现身前那湛蓝伟岸的气盾完好无损,又松了口气,正想问上句话,眼角却猛的一涨。

那位王妃大人,此刻双瞳黯淡,面如金纸,一身华服都似浸在了水中一般,气喘吁吁之间,忽然哇的一声,喷出了口鲜血,那道气墙上,顿时生了无数红色嫣红小点,只停了一停,又纷纷淌下,化作长长的痕。

“王,王妃,您受伤了?”

无心颤抖着。

他并不是心疼这王妃,只是无法想象,在这秘术气盾的绝对防御之下,还有人能仅仅一击,便重伤了位太天位高手,可他没有想的时间了。

那个少,不,那只鬼,如道血色的电,猛然一折,便绕过了明妃与那道坚不可摧的如山气盾。

有手臂暴涨,似自虚空而来,将五指作爪,抓向了无心的头顶。

这位至尊的影子,都没来得及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头皮一阵剧痛,整个人,竟是被这东西抓着头发,生生提离了地面。

他挣扎着低头一望,便瞧见一双血红的眼睛,如看着只蝼蚁般望着自己,便骇的没了魂魄,浑未瞧见少年的那根手臂露在外处,有些黑色古怪篆文,于肌肤上若隐若现,愈来愈浓。

明妃这才艰难的转过了头,跟上了这少年的身形,已瞧见自己宗里那位数一数二的射道高手,如只小鸡一样被人提在空中,连半点反抗,都做不到。

她再也顾不得自己体内伤势,猛然挥出一道冰寒气劲,击向那少年的背脊,可那道气劲甚至都还未离手,就诧异的瞧见这少年将头诡异的一转。

连肩头都没动半分,那颗再没半点温柔模样的脑袋,便整个转了过来。

如被人生生拧了一整圈般转了过来,一双燃着血一般焰的眸子瞧着自己,有一丝痛苦闪过,便化作了无尽的恨。

他猛然一喝,有不属于人的声音轰然而至,如夜枭齐鸣,震得明妃身子一颤,眼神,却轻柔了些。

“你知道吗,这才是你应有的模样。”

少年却不管这明妃身死关头,忽然古怪的露了些沉醉神色,只是沉腰一蹲,有血红气息一盛,便缠在明妃腰间,猛的一扯。

纵便能摆脱那雕心刻骨般的束缚,心和身子,在这压倒性的雄性气息面前,却丝毫反抗不得,一起无力地被扯了过去。

她脑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了很多事,太多了,如一副无边无垠,涂满了回忆画卷的墙,只略一现,便叹了口气。

“死在你手里,对我来说,倒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

史明婳整个身子,便被那血色巨刃勾到了极近处,像那位黑衣少年一样,垂下了手。

她并没有被吓破胆子,只是心神震荡之下,忽然没了半点求生之念,便像尊雕像般,着了根,生了锈,却趁着最后的时光,极贪婪的瞧着少年的面孔,又有凄恋一闪,却依旧没让少年动容,哪怕半分。

阿水只是深深伏低了身子,将那两把巨大的刃并在一处,便将腰猛然一拧,眼看着那道不属于人间的墨红,又将现于人间。

尖啸声炸起,漫天的风和声音,似乎也被吸入了那血红之内,有人放弃了生机,有人却横出了一脚。

一只肉肉短短,有些可爱的脚,丰腴柔滑处一望便知是个女子,却不像是大梁姑娘们的脚。

大梁的小姐们,可不会有古铜色的肌肤,也不会只穿了个堪堪遮住隐秘处的兽皮短裙,把大半截诱人腿儿,都尽数露在外边,更不会抬腿之间,就撩得满夜春色。

可这并不妨碍这只可爱的脚忽然出现,便猛然踢在阿水腰间,连巨响都没来得及发出,直直把这鬼神一般的少年,如道流矢般踢了出去。

明妃和无心身子一松,终于得了自由,目光不由自主的瞧向了前方。

前方横七竖八,长长一片屋子尽数而倒,尽头处,好像是那少年的身子,正挣扎着爬起身来。

前方还有个娇小身子,连腿都还没放下,已手忙脚乱的自怀中掏出了个小香囊,小手一扬,便有奇怪的气味散在了夜空中。

那人又深深吸了口气,似在空中闻了一闻,这才擦了把汗,松了口气。

明妃先前已在金玲塔顶见过这位,倒没什么讶异之色,只是瞧着她举止古怪,眉头忍不住微微一皱。

那人似察觉了身后的目光,便转过身来,现出了张肉嘟嘟的通红小脸,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闪了闪,轻轻一笑间,有两颗虎牙蹦了出来。

“和人打架,可能比不过你们,但要是对付这类东西,我们一族,可是世间第一,绝无对手。”

史明婳浑然没有半点刚死里逃生的惊惶模样,只是静静望着这肉嘟嘟的娇憨少女,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矮小姑娘和狼王二字,联系在一起。她猛得摇了摇头,知道此刻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望着那堆废墟里站起的少年。

阿水站起了身,朝四周望了望,那道血红的眸子里,便开始有了些茫然神色,也没瞧向无心,和明妃一眼,四处寻觅不得之际,身上那股晦涩古老的凶厉气息,慢慢淡了下去。

他那双眸子里的血色,肉眼可见的淡了下去,漆黑的瞳孔,也慢慢展了回来,终于忍不住拿手,在脑袋上轻轻一挠,便有些傻气,如大梦初醒。

明妃一瞧见他那憨憨模样,已知道是这位狼王姑娘先前的那些手段起了效,只是她依旧有些好奇,又瞧了瞧少年身子,才轻声问道:

“先前,他身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辰八字

这矮矮可爱的狼王阁下,被明妃一问,便楞了一愣,挠了挠脑袋道:

“族中书上有录,世间每隔几十载,总会于那些天赋异禀之人身上,冒出一两个类似这样的东西,也不知因何而起,先祖们和这些东西结结实实交过几次手,吃了不少亏,依着他们发疯的模样,便叫这些东西为,为人魔。”

她说到这最后二字时,那双圆圆的眼睛,忍不住朝那少年望了眼,似是深有忌惮。

“人魔?那要是没你古怪的香料,他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明妃望着那少年迷迷糊糊的模样,沉思出神片刻,轻声道:

“若没有阁下持奇宝及时相助,这人,只怕立时能把我和无心都宰了。”

狼王摇了摇脑袋,也不知道是不愿多说,还是有别的心思,朝远处那塔方向望了眼,又听了许久,才松了口气道:

“那边还有不少可怕人物藏着,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天降何人,又发生何事,漂亮姐姐,难道你不想着先拿下这少年,却要和咖妹聊会天不成?”

明妃一愣,随即醒悟这咖妹二字,怕不是狼王的名讳,便点了点头,已瞧见阿水在那终于缓过了神来,朝自己这几人望了眼,便神色大惊,那道眸子在自己脸上瞧了许久,已是如临大敌模样。

他身子猛然一纵,只几个兔起鹘落,已挡在了那些已被吓得坐在地上的鬼物身前,只是这几下,瞧在明妃和狼王眼里,却都有些诧异。

“先走,我帮你们挡着。”

阿水大敌当头,自然没什么功夫和王家死士们多话,大供奉瞧了他身形上下,目光中,却也有如那两位女子一般的诧异神色。

“这,这位公子,你身体没事吧?”

阿水一愣,却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发问。

先前自己依着承渌教的法子,以血肉真元灌入兵刃,立刻便如烈焰焚身,脑中一片浑噩,待闻到一股腥臭恶味,才醒转过来,定神处,已见明妃与另外一女子到了此间,只是瞧着她们此刻神色,望着自己,竟然,竟然都有些忌惮?

瞧着二女神色,这厮灵机一动,轻笑道:

“先前那么威风,怎么,还担心小爷功夫不够?”

“够够够!”

众鬼物闻言,皆是猛地一阵点头,只有大供奉瞧着他脚下步伐,似有些担心神色,才待开口,那少年忽然拍了拍他肩头,爽朗一笑道:

“去报仇吧,天,会帮着你们!”

大供奉一句话到了嘴边没说出口,咬牙间望了望对面,见那两位女子全副身心都灌注在阿水身上,更没瞧上自己这些人半眼,终于点了点头,刚欲带着众鬼物离去,却依旧有些不放心模样,迟疑了许久,轻声道:

“公,公子,千万小心。”

这些鬼物已悄然不知去了何处,明妃和狼王二人,却似无动于衷,两双明亮的有些可怕的眼睛,只是紧紧盯着阿水。

狼王瞧了这少年上下许久,忽然直起了腰,再没有摆着那个如临大敌之姿,古怪道:

“好像一下子,没乐子了。”

她说话间,似乎对这少年忽然没了兴趣,打了个哈欠,便轻轻巧巧一跃,已上了一道屋顶,弓腰并爪处,如大猫盘横,抓在那屋角之上,又想了想,竟是自怀中淅淅索索掏出了本书,借着那月色照耀,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这人忽然离场,明妃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也学着狼王模样,拿手遮面,似是打了个哈欠,一双眸子里,再没了半点忌惮警惕,随意朝后慵懒道:

“拿下这厮。”

她甚至没给坐在地上的无心半句说话机会,也是纵身一跃,便立在了狼王身后,一身金衫随风轻舞间,轻笑道:

“是什么书那么好看,迷的妹妹连半夜在外,还不忘品读?”

“是连环画儿,扶桑画师的真品,得来不易,可好看了。”

咖妹也不回头,只是不断翻着那本小书,认真处,时不时露出些古怪暧昧笑容,仿佛那本书,有趣的紧,那里面的人,美妙的紧,便连明妃细望之处,似也忘了此刻是生死之斗,更忘了有大敌立于檐下,渐渐望着那小小簿子,看入了神。

无心和阿水都有些发愣,傻乎乎的瞧着这两姑娘在屋顶瞧着那书,脸上有一分羞涩之情,却带着九十九般兴奋神色,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终于互相望了对方一眼,齐齐咽了口口水。

无心自然是害怕的。

这少年修为有多强,自不必说,连明妃这等人物都一招被擒,又怎么可能是自己能对付的人物,可主子发了话,这上与不上,只怕也就是惨与更惨,随意挑一。

阿水自然是更害怕的。

连那位老供奉都瞧得出的异样,他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

此刻大梦初醒,自己浑身上下,便似被掏空了一般,先前只是随意一跃,起身处已惊觉体内真元空空如也,手脚筋脉更是撕裂般疼痛,若不是怕吓到了那些鬼物,只怕当场就要痛出声来,可,可现在…

他瞧着那黑衣公子神色如丧考妣,极不情愿的站起了身,端着那把赤色巨弩的手,都有些哆哆嗦嗦,早就灵机一动,摆出了张高深莫测面孔,瞥了眼无心,沉声道:

“丫头们,自己打不过我,便想叫这没用的小子…”

“他是装的。”

狼王立于檐角,连眼皮,都懒得抬上半分,只是细细翻着那书卷,入神处,轻声道:

“先前那些修为施展,早过了他肉身极限,此刻连寻常纵跃都虚浮不堪,只怕体内,连一分真元都没留下。”

无心闻言一愣,明妃已点头道:

“若实在胆小,拿你那弩,射上一箭,看看他此刻,还有没有躲开的本事。”

这话一处,阿水的脸瞬时煞白一片,暗自把明妃和狼王的祖宗都骂上了几十遍,无心将信将疑处,抬眼瞧了瞧阿水,却见这人额头有些细汗冒出,心中,却立刻信了九分。

他是个小心之人,明知这少年九成九已是油尽灯枯,却依旧不敢冒险,冷笑间随手弹了弹弦,便有一道弦意破空而出。

阿水心中大骇,再也摆不出那些高深之色,狼狈朝旁一滚,刚险险避开了那道弦意,却发现那无心公子已冷笑着,站到了自己身边。

“原来,那不是你的修为。”

这黑衣少年一脸残忍之色,高高望着滚在地上,再无力挪上半分的阿水,忽然,那些平日里的无情心思,便都回转了过来,那脚一步踏下,踩在了阿水手腕上。

阿水一声闷哼,只觉手腕疼痛欲裂,这厮踏下之际,竟然还拿足底碾了一碾,那处骨骼,顿时发出了咔咔似裂之声。

“还挺硬气?”

无心见自己这一脚,竟然没有踩断这少年腕骨,更没让他惨叫出声,心中有些不快,正欲痛下狠手之际,却听到头顶有人轻声喝道:

“够了。”

他愕然抬头望去,那两个女子,此刻哪里还是看书的模样,两道明亮的眸,早又全神贯注在了阿水身上。

明妃眯眼望了许久,轻声问道:

“好像,是真没力气了,你怎么看?”

狼王却和她有些不同,拿那双眼只是轻轻一瞥,倒似是着意侧耳听着什么动静,便听了许久,点了点头道;

“脉搏虚浮紊乱,心跳快的厉害,他体质很强,但此刻没有真元护体,被这一脚踩的腕骨有些骨裂,做不了假。”

无心讶然听着这两女子说话,这才明白,她们先前,根本未确认这少年有否力竭,只是随意拿自己当了把刀,来试探这少年来着。

他心头忽然有股怒意而起,再也顾不得主子在上,一口脏话已到了胸口,刚欲喷出之际,身子被一股大力猛然一撞,竟是飞了出去。

狼王一肘打飞了无心,也懒得瞧他飞了多远,已把那张通红的小脸凑到了极近处,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阿水苍白面孔,看了许久,忽然便生了一丝晕红之色,轻声笑道:

“小哥哥,生辰八字多少啊,先前怎么变的妖怪,教教我嘛,好不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墙中诡事

临江阁内,陆步惟与虎掌门仔细盯着地上那个昏迷不醒,被无数油亮漆黑的粗大锁链于身,全身上下被绑的跟个粽子似的少年,眼角忍不住都是跳了跳,又互相望了眼,终于有那虎掌门轻声问道:

“这么轻易,就拿到这厮了?”

他抬眼处望了望前方,只见明妃背身立于窗前,远眺之际,不知心中在想着些什么,更没半点搭话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望向了另一处,那位狼王少女依旧捧着本不知哪来的薄薄小书,正看的一脸通红笑意难耐,显然沈醉于书中不能自拔,更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便又叹了口气。

陆步惟自然知道这位为何叹气,他却不讲究,朝狼王拱了拱手道:

“这位有礼了,敢问两位抓这俞姓少年回来,又是何意?要不,就杀了,一了百了,要不,就放了,当个人情,抓这小子来此处,不是逼那些人发疯吗?”

那小小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问自己话儿,抬头处,有些迷茫神色道:

“我只负责打架,人都抓来了,你们想杀,现在再动手也来得及,不过,我觉得这人不错,若没什么大事,不杀自然是最好的。”

陆步惟被她说的一愣,却挑不出什么话中毛病,正待壮胆问上句话,明妃却低声开口道:

“润先生那边,可有消息?”

小虎一愣,便瞧见陆步惟朝他使了个眼色,便想起了两人先前私意之事,踌躇片刻,才轻声道:

“这事,最好和明妃大人移步细谈。”

史明婳缓缓回头,琢磨着这虎掌门话里意思,忽然眉头一皱,拿眼在四处堂内猛然一扫。

这堂内如今便只有些大人物尚在,金允诚低坐不语,施不易与那位姓史的将军促膝而坐,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陆步惟身边站着马飞,正仔细打量着阿水的那把古怪兵刃,眼神有些古怪,至于陆步惟身边那位美人,早就不知去哪处,除此之外,更无一个下人在场。

她冷眼扫处,似乎无甚所得,这才缓缓道:

“怕漏了风声,就择个安静处,别又是隔墙有耳。”

施不易偷偷白了这王妃一眼,与史将军换了个眼色,轻笑道:

“给我们兄弟俩安排的房间,乃是个地窖所改,四周都是泥墙厚土,也就剩个床在那处,若王妃不嫌弃比那上房差了许多,倒可以去那处聊着。”

陆步惟一愣,忙上前赔笑,这醉仙居原是酒楼,内中本就只有两个居室,施不易二人定要住在此处,那上房又让给了明妃,自己紧意安排了个干净居处,这施不易仍不满意,自然不是当真埋怨安排不周,而是有些其他原因,他心中明白,却也暗自叫苦,这两位爷领手握重军在郊,可当真不能怠慢。

众人都知这施不易心中有怨,明妃却不以为意,点了点头,随口道:

“就那处吧,地上这人,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她也不墨迹,只是瞥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一眼,便领着小虎便奔了楼下,只剩下陆步惟与这几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处,那位史将军忽然摸了摸脑袋,瞧了陆步惟眼:

“先前那事,你是不是收拾在我们那房了?”

陆步惟一脸苦笑不得,拱手回道:

“两位将军都说自己一身杀气,从来不怕什么死人怨鬼,我,我这不就依着施将军的意思,给安排了,谁能想到这位王妃大人,便,便真去了。。”

几人互望了眼,又瞥了瞥虎掌门与明妃离去背影,莫名之间,都有些莫测笑意。

明妃此刻静静立在那地窖改造的卧房中,瞧了瞧四处,这屋里,便只有两张于此简陋之处有些格格不入的华丽木床,又于屋角置了个恭桶,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她又随意瞧了瞧周墙,发现许是先前遮掩什么污渍遐处,有面墙上,连漆都有些未干痕迹。

身后的虎掌门小心的瞧了瞧外处,这才轻轻掩上了门,回过头时,已瞧见明妃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有些失望,有些无奈,便自嘲笑道:

“在自家据点,都得如此小心防备,王家在这尚海城里,也委实有些手眼通天了。”

“我们之中,出了奸细?”

“是。”

虎掌门叹了口气,轻声道:

“那处动静实在诡异,先前与陆先生聊时,就觉得古怪。徐伯渊眼见是得了那边消息,长公主那边,却没丝毫动静,要知那位贵人处境,可比琪皇子危险的多,早先就在宫中与大皇子交恶,若是这几日里大皇子得了陛下旨意,她理应比我们反的更快些,便是来求和,也比现在雌伏不动,要合理的多。”

明妃想了许久,却实在想不通这内中究竟,迟疑道:

“我有些不太明白这些繁琐事儿,虎兄可否说的明白些?”

虎掌门哑然一笑道:

“占先机者,理应先发制人,便是应着我们还不知情,以雷霆之势,给我们个措手不及,可若如现在这般,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

“那边知道我们到现在,还未收到京中秘报,这才稳如泰山,欲坐等我们出手,好趁机占了更大的便宜。”

明妃闻言,眉头紧皱,思量许久道:

“按理说,消息今夜应该到了。”

“这不重要。”

虎掌门苦笑:

“重要的是,这一日内,我们这处虽每每试探,得了些便宜,可那边到现在,都没损上什么,反而是我们似乎处处都受制于人,下午如此出手,那边都还忍着,便只有那些家将,在王府里讨到了些不算便宜的便宜,说起来那些家将来历,除了我和陆先生,可没第二个人知道,所以这事,便成了一半。”

明妃思索许久,沉吟道:

“确实古怪,可这事,也就这楼里几人知道了,你我不论,那两位将军携了重兵,等于是立了投名状,剩下的,也就是马非,与陆步惟身边那女子,还有金允诚三人,能知道些内情了,两个是陆步惟身边之人,一个是不下于我的高手,又没法抓了用刑,只怕连提都不能提,除非他们自己漏了陷,可那等人物,能混在我们身边至今未漏了马脚,又谈何…”

她说话之间,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两人皆是一怔。

这声音来的古怪,响的诡异,明妃与虎掌门面面相觑间,却又听到了咚的一声,自这房内响了起来,可这屋中,明明就只有自己二人,更没半个活物。

虎掌门侧耳细听,便皱着眉头,走到了那处漆痕未干的墙根处,才停下脚步,便听到里面又有咚的一声,只是轻了许多。

他小心翼翼回头望了明妃一眼,便缓缓把头贴在墙根处听了听,片刻后眉头紧锁,又端详了那墙许久,终于拿手在上面抹了抹,撇去了那些清漆,又四指并爪,轻手轻脚捏了块方砖出来。

他一眼朝里望去,只瞧见那黑漆漆的墙洞里,霍然有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自己。

饶是这位爷修为不凡,也被这诡异情景吓了一跳,身后那位明妃,更是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第一百三十章 碧焰暴涨

虎掌门今天很辛苦。

原本这样厚薄的墙壁,他若想破开,也只是随意一拂之事,可瞧着里面那人面色惨白,奄奄一息,只是拼命睁着双血红的眼睛,证明着自己的活着,倒让这人不敢稍微出手重些,只得小心翼翼的扒开了那些砖块,渐渐露出了里面的两个人形。

这两人,一个着身棕色官服,白净面孔,一个道士打扮,尖嘴猴腮一挂八字尖儿胡。此刻,便只有这身着官服之人还有些气息,正在那拼命喘气,至于那道士,那颗脑袋早就无力的歪垂在肩,也不知是死是活,两人都是一身泥灰,嘴上被封了布条,倒像是被人活生生塞在这墙内的。

虎掌门忍不住朝明妃望了眼,倒也不着急,等那嵌在墙中之人喘了好一会气,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这才随手撕开了他口中布条,斜眼低声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地,又会被封在这墙里?”

那官服之人一愣,瞧了瞧这屋内,又打量了二人打扮,眼中猛地闪过了一道极强求生欲望,凄声道:

“两位贵人,救命!”

“问你话呢。”

明妃打量了二人一番,脸上有些厌恶神色,皱眉掩鼻。

这依旧被嵌在墙中的官员模样之人吸了口气,正待说话,却似猛然想起一事,小心紧意道:

“敢,敢问两位贵人名讳。”

虎掌门冷哼了声,低声道:

“这位,是平京简王府的明妃殿下,我姓李,是皇宗长老,你若是为官之人,自然知道这位贵人身份,怎么,还信不过我们不成?”

这人眼睛猛的一亮,忙大声道:

“王妃殿下救命,小,小人刘汐,乃是尚海境宗司掌印,日里遭奸人诬告追杀,先前更是惨被活活封在这墙内,万幸垂死之际拼命挣扎,这才蒙天垂帘,得两位贵人相救,求殿下为小人主持公道!”

“哦,这手段倒是狠辣怨毒,活活把人砌在墙中等死,只想着,都叫我有些心悸。”

明妃听这人说话,瞧着那黑漆漆的墙洞,又瞧了瞧那道士,点了点头。她已知道了这人身份来历,为何会在此地,那些好奇神色渐淡,脸上倒没半分心悸模样,轻眼瞥了瞥这人,随口道:

“你身边又是何人,还有,那些歹人,又是何指?”

刘汐不假思索道:

“这人,好像是个算命的,也得罪了那些人,便和我落了一个下场,至于那些人是谁…”

他瞧了瞧二人,忽然有些欲言又止,虎掌门瞧见他神色,早知道这人心思,轻笑道:

“怎么,还怕我们也是与那些人一边的?若是,你说不说,都是一死,若不是,你不说,那可就是对王妃不敬,倒是个额外的死罪了。”

刘汐闻言,那身子猛然一颤,低头思虑许久,才恭敬道:

“先前为官出了些事,赶来投奔陆老爷避难,本就是这么回丢人事儿,也没什么。可不经意间撞破了有人,有人吃里扒外,走漏楼里消息,才想禀告各位大人,便被他先下手为强,说我二人窥听军机秘要,遣人下了杀手。”

明妃听到吃里扒外四字,眉头微微一动,神色不变道:

“哦,是谁,传出了些什么消息?可别是些下人仆役,行那些揩油藏私勾当,我可没兴趣听,也没兴趣管。”

刘汐倒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自己这条性命,与这位女子眼中也就和蝼蚁一般无二,若是口中那事轻了,只怕她立时便再不会搭理这事,由自己生死随天,只是…

他心中暗想,这王妃难道真是个傻子不成,谁又会为了点伙房油水害两条人命,还是朝廷命官的性命,便对这女子有了些轻视,可脸上却依旧是敬重异常,屏声许久道:

“陆大人先前安排,只怕尽数,都被那人传出去了。”

明妃眼中异光一闪,朝虎掌门使了个眼色,这人会意,也不墨迹,便一步上前,手掌轻轻一按,那道墙面应声而裂,这刘汐与椒客道人身子顿时齐齐朝外一倒,虚脱在了地上。

刘汐好不容易脱了困,全身酸麻而不能立,正勉力欲撑起身子,忽然瞧见双绣金云纹靴轻踏到了身前,裙履之间,依稀露出了羊脂如玉一线天,心中微微一荡之际猛然惊醒,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便瞧见了道冰寒眸子,正居高临下,冷冷瞧着自己。

明妃一脸平静,轻声道:“说罢,是谁。”

刘汐身子一颤,低声道:

“先前陆大人安排了下午事宜,倒没避着我们,他去武斗场后,小的就安静在厢内等着候命,无意之间,却瞧见有人写了纸信扔下楼去,之后,之后,便被栽了罪名,那人身份尊贵,屋内各位老爷自然都信他,陆老爷发了狠,我,我俩便遭了秧。”

明妃听他啰里啰嗦,脸露不耐之色,凝声道:

“谁?”

刘汐愕然抬头,仓惶之间,终于咬了咬牙,低声说了个人名。

这人名字一出,便是明妃与虎掌门,都是脸色大变,互相望去,眼中都是不可置信神色。

阁楼包厢之内,阿水被牢牢绑在地上,此刻还没醒来,金允诚已自马非手中取来了那两柄古怪兵刃,正自翻来覆去细细端倪,只是他眉头紧锁,显然也没认出这兵器的来历,有些一筹莫展之色,陆步惟正与马非靠在窗边细语,也不知说着些什么,那施史二将,却不知从何处取来了壶美酒,正着对行着酒令,此刻喝的正有些微醺,那施不易忽然将身子一仰,朝陆步惟大声道:

“那个润先生,天黑之后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可是我们这处有数的顶尖之人,就这么放着他在外边,不怕出点什么乱子么?”

陆步惟讶然回头,楞了片刻才笑道:

“那位的修为,除非是极宗那人亲至,不然,还有谁能动得了他不成?”

施不易斜眼望着这人,一脸醉意道:

“他可是东海那几个岛上的土著,便说与我大梁有深仇大恨,也不为过,那等人物,出手便是雷霆之势,先前那天地异变,只怕就是他和什么人斗起来了。我二人本是隐了身份来此,不便出面,可他是你们宗里请的人,陆先生和皇宗各位,难道也那么放心他在这大梁重城内,几个时辰不见踪迹?”

陆步惟闻言脸色一变,便望了望同样有些诧异的马非,心中倒是忽然咯噔了下,正欲回上句话,眼角已瞧见明妃与虎掌门转了回来,已然信步到了厅内,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陆步惟把眼细瞧明妃神色,许久没看出个端倪,只觉得这女子忽然有些心事重重,朝施不易使了个眼色,轻笑道:

“王妃大人,也跟施将军说说,那屋子并没什么异味古怪吧?”

史明婳淡然抬头,望了这人一眼。

“今日这要紧关头,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眼下…”

她望了眼地上的阿水,脸色变幻数息,低声道:

“眼下已近子夜,各位有功夫闲情惬意饮酒雅论,却为何不论论,如何处置这西荒小子?”

明妃一语既出,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约而同的瞧向了这位始作俑者,脸色都有些精彩。

若他不是你竹马之人,便是十个,也早该宰了丢进汶河喂鱼,哪里还需要留到现在,怎么我们还没说话,你倒先埋怨起来了?

屋内诸人都不是蠢货,自然都是这一般心思,明妃却似没瞧见那些戏谑目光,昂首间扫了屋内众人一圈,沉声道:

“这人功法古怪,也早就投了那处,我倒熟悉他性子,只怕是拗不过来,还是就地杀了干干净净,各位意下如何?”

陆步惟一愣,倒似没想到这位贵人如此干脆,撇了撇嘴道:

“也没什么靠山依仗,最多便是那姜承渌难对付些,有各位在,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杀了也好。”

这人话毕,屋内众人纷纷点头,只有明妃瞧着众人脸色,沉默不语,似在等着什么。

她等了片刻,便终于有一人咳了一声,站起身来道:

“在下倒不这么看,人都有贪生怕死之心,能劝降这等高手,总比逼疯另外个更可怕的人物要好,至不济就留押着,也能在关键时候,做个人质。大斗在即,各位修为各自了得,我与老史,陆会长和小马却没那么俊的身手,要是失手被擒,说不定这小子还能换我们条命,也未可知,我听说…”

施不易朝陆步惟挑了挑眉,随即道:

“那位王家丫头,可极看重这位小兄弟呢。”

陆步惟闻言思索,也点了点头,附和道:

“反正也拿破术之链捆着了,除非他忽然破到至尊境,不然就跟个废人一般无二,此刻局势不明,留押着,倒确实更好些,施将军见识毕竟深远,小弟佩服。”

论智谋,这屋内,便隐隐以施陆二人为首,他两人都如此说了,马非和那位史将军,自然没什么异意,连那位在一旁连书都看不下去,紧张的听着众人说话的狼王姑娘,也似松了口气,只有明妃凝神盯着施不易那张醉醺醺的面孔许久,冷冷道:

“此人坏我心境,不杀,我道心不稳,难成大道。”

这话意味非常,众人讶然处纷纷明哲不语,只是替那位简王爷头顶风光小小担心起来,咖妹在一旁有些哀怨之色,忍不住道:

“他,他倒不算个坏人,姐姐要不…”

“我意已决!”

明妃断然一喝,声震厅堂,眼中睥睨之色傲然而现,逐一朝众人脸上望去。

她这一威之下,那股高位之息和太天位的宗师风范卓然而现,屋内各人虽都自有尊贵身份,却没一个能比拟这位天之娇女,此刻触到了这人目光,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多语。

明妃扫了厅内一圈,似有些满意:

“那便这么定了。”

她淡然瞥向一人,轻声道:“施将军,就劳烦您动手吧。”

施不易先前听到明妃出言,便似已放弃了那些见解,早坐下取了些酒,正自自斟自饮,此刻闻言之下眉头一皱,却没半分犹豫之色,便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那把碧色宝刀,几步就跨到了阿水身前。

他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腰盘刀势稳若磐石,却有莫名血煞之气肆意,握刀手上,五指稍一攥动,便握的更紧了些,有杀意四溢。

众人此刻只能瞧见这位大将巍峨背影,却纷纷暗自点头。

传闻中施不易运兵了得不谈,便是修为,也到了化天位,本以为是世间奉承,此刻瞧见他这握刀之间的气度,却怕是只说低了。

他们都是立于武道巅峰之人,自然没少见了人头落地,此刻更没个不忍看的,都全神注目着身前大将的这一斩,究竟会如何雷霆万钧的劈下这少年的一颗大好头颅。只是众人瞧得久了,久到连眼皮都忍不住眨了眨,那施不易依旧是双手举刀,一动不动,便纷纷有了些古怪神色,把目光从那碧绿刀身,都移到了那道背影之上。

那大将便又静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那股气势,也不知去了哪处。

他楞了片刻,终于低声道:

“为何疑我?”

明妃冷冷瞧着这人,一语不发,虎掌门早已悄无身息的立到了另一侧,与那明妃,跟施不易三人,站出了个掎角之势。

“明白了,杀这孩子是假,探我心思,是真。”

施不易终于放下了刀,仰头望着天花板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怀里,应该还藏着绢纸笔墨吧?”

明妃冷声道:“那人证便在楼下等着,只是怕让施将军丢了面子,便没宣上来,如何,是自己招了,还是我请虎掌门替你搜身。”

那位大将闻言,背影中,便透出了些苍凉之色,似乎腰,都没那么笔直如松了。

屋内众人惊异目光之下,施不易苦笑道:

“怎么敢劳烦大人们,我可是出了名的怕死。”

他说话之间,便一手伸进了胸襟之内,似乎在掏着些什么,身后的狼王咖妹眼珠猛的一瞪,大叫道:

“小心!”

她话语未落,施不易已猛然转身,有刀如碧焰暴涨,劈向了明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火再现

施不易这一刀,便是人瞧上一眼,都明白乃是于那血肉战场上堆了无数鲜血人头,才磨砺出的阵前猛术。只这一动之间,便势如雷霆,携无尽肃杀之气弥漫场间,就连陆步惟与马非,都是心中一寒。

可这临江阁内的其他诸位却没什么惊讶,咖妹先前还有些担心神色,待瞧见这刀出手,却立刻露出了个古怪歉意笑脸,金允诚自始至终坐在那处,只望着那把血色兵刃,连眼,都没抬上半分,就连立在一旁的虎掌门,都是无动于衷的一副懒样。

施不易顾不得这些,只是大喝一声,运尽全力灌入这碧玉刀内,那刀面由真元而激,隐隐然有碧光如沐,瞧着,竟是将毕生修为,都倾注在了这一斩之间。

却见明妃眼皮低垂,只是随意瞥了瞥那刀势,便将指间捏了个兰花待绽模样,不紧不慢的抬了起来,这一动看似缓慢,却是后发先至,竟是赶在利刃横身之前,探到那碧玉刀面下,斯斯文文的弹了一记。

便有档的一声脆响而来,如银铃轻摆,悦耳动听,那碧玉刀应声如箭飞出,嗡的一声,牢牢扎在了天花板上,又带起了一丛血花纷飞,四溅厅间。

明妃眉头微皱,似看不得那些血腥,待得片刻,这才微微抬头,瞧了眼那柄似极不甘心,仍自嗡嗡发颤的宝刀,轻轻叹了口气: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她话语幽幽斜眸瞥去,施不易呆呆立在那处,怔怔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那掌中鲜血淋漓少了三根手指,竟是被明妃那随意一弹,便毁了一只手掌。

他愣神片刻,面中苦色渐浓,忽然自惭一笑:

“差了两个大境界,果然便是天壤之别,老夫也是糊涂,竟敢朝太天位的高人动手。”

此刻这厅中,最愕然的只怕便是那位陆老爷,他比场间任何一人,都清楚施不易在这次图谋中的分量,便也比任何一人,都瞠目结舌,惊骇不已。

此人携着整整一营铁甲军驻在邙山之下,更是立于中枢谋划之所,若他真的反了,自己这处,还有什么东西,能瞒过那些人。

他越想越惊,却也越想越迷茫,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为什么?”

施不易淡淡望了他眼,忽然问道:

“你可知道那位润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陆步惟眉头一皱,他自然知道那位润先生身份,可这屋中,又有哪个是不知道的,此刻听着施不易说这等废话,有些想开口骂去,却总觉有些不妥,便狐疑的望了他眼。

“是了,你我都知道,马润,是他在琪王府里的名讳,可他还叫张庆欢之时,干过什么,有过多少仇家,那些人,如今何在,你可知道?”

“仇家?”

这句,却不是陆步惟发问,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着位中年文生,把一旁的咖妹,都吓了一跳。

润先生古怪瞥了这狼王一眼,便重新凝望起这施不易来,只是他瞧了许久,也想不起这张面孔,便又轻声问道:

“仇家?”

施不易瞧着这位昔日至尊忽然现身,却没什么惊讶神色,耸了耸眉道:

“是了,张先生自然不会记得自己还在至尊境时杀过的那些尘土草芥,便是屠了我大梁整整三营铁甲军那夜,您也是高高在上,生如神祗一般的冷漠面孔,六千多条性命,随手都抹去了,又怎么会记得当时那尸骸如山中,一位小小参将的面孔。”

“哦。”

这位润,不,张先生,张庆欢大人,曾经的东海双尊之一,终于移步跨下了窗台,静静落在厅间,他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想了会,轻声道:

“所以施将军,是为了报仇,才反了琪皇子的。”

“倒不是。”

“哦?”

“技不如人,虽有国仇家恨,也只能是个服字,况且瞧着您现在这付模样,只怕心中,更比死了难受,倒没什么恨意。”

施不易眼皮轻垂,瞧着脚尖,低声道:

“是为了报恩,你知道那是谁。”

这句话说的清清淡淡,可屋内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位昔日至尊的身子,颤了一颤。

他呆了片刻,才挤出了个极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你样貌不如那位,气度不如那位,谋略,更是天壤之别,便是你此生引以为豪的武道,也不如那位。”

“我武功,不如他?”张庆欢冷笑。

“你自然不如他,不然也不会将那三十六道天火只施展到一半,便落荒而逃,倒留下了我这条性命苟延至今,堂堂至尊,竟连一招都不敢交,就做了逃兵,要不是当日人未死绝,又有谁会想的到?”

张庆欢楞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暴虐之色,却瞬息平静了下去,轻声道:

“可他死了,而且是死在你们自己人手里,甚至那些大人物们,都懒得动手杀他。堂堂至尊,竟落得上吊自尽的凄凉下场,要不是有我这等故友依在,谁,又会想的到。”

他转过身来,极开心的看到施不易的一双眼已是血红一片,脖颈处青筋凸起浑身颤抖,忽然便发了声大吼,如头凶狼一般扑了上来。

张庆欢笑得更开心了,他只是轻轻一拂,这头凶狼便应声倒地,瞧着他在地上挣扎痛苦模样,这人兴致愈高,便一脚踩在了这大梁武将头上,用那沾满了泥泞污秽之物的鞋底,在施不易脸上仔细的碾了起来。

“恨么?”

他望着这呲牙欲裂的将军,低头轻笑,哪里管这场间诸人都是面色大变,那史将军脸色难看之极,刚欲站起身来,却被陆步惟用眼色压了下去。

“润先生,他好歹,也是我们大梁的将星,你如此辱他,我,我们可都有些脸面不在了。”

张庆欢闻言嘴角一挑,似是意犹未尽的把那肮脏鞋底在施不易脸上唇间碾了一番,这才有些满意神色,轻声问道:

“是怎么逮到这大耗子的?”

陆步惟低声道:

“明妃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一个小官,那人瞧见过这位施大人偷偷递信出去,又以杀这少年为诱骗了一手,终于让这厮露了行踪。”

张庆欢一愣,有些笑意道:

“倒也是巧,那小官何在,唤来我见见。”

有人唤了声,自那楼梯口,就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走了上来,瞧见了润先生那温润模样,刘汐心中稍微一定,可眼珠朝下一转,便看见一位魁梧大将面目皆赤,须发四散卧于地上,正瞪着双极大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他一瞧之下,手脚顿时有些发软,便一个踉跄,瘫倒在地。

张庆欢笑意更盛,摇头叹道:

“瞧瞧,这就是天理循环,谁能想到施将军如此老谋深算,骗过了我们这么多人,却栽在了个老鼠般的家伙手里,此刻倒想问问施将军,怨否,憎否?”

施不易定定望着刘汐,似是要在死前,把这害死自己的元凶样貌,牢牢刻在心中,那双森森白牙错落而现,浑似一头野兽,欲择人而噬,便又吓得刘汐手脚并用,往后爬去,极尽了狼狈不堪。

张庆欢不屑的看了这小官一眼,沉声朝后道:

“他身份非同小可,能探到我们这边机要,便也一定知晓那处许多秘密,听说陆大人于拷打审问一道浸润颇深,便是平京天牢,也没那么齐全的残方酷刑,就有劳大人,撬开这张嘴了。”

陆步惟闻言微楞,把眼瞥了瞥明妃,却见她一脸无动于衷,心中有些古怪,回道:

“这人骨子一看就又臭又硬,再厉害些的刑罚,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张庆欢轻笑回头,随意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

陆步惟更是奇怪,心道这施不易何等人物,明知根本撬不开这人嘴关,为何要自己浪费力气,正迷茫之间,瞧见明妃低声叹了口气,顿时福至心灵,明白了这厮用意。

“原来逼问是假,折磨是真,他碍于身份不能凌辱大梁重将,却借着这个由头,让我来出手修理这位倒了大霉的施不易。”

他想通了这处,便心中霍然通畅,随即点了点头,着了四五条汉子上来,扛起了奄奄一息的施不易,奔楼下而去。

这些人拖动之际,施不易身下所经地面,便划出了道长长血痕,当真是触目惊心,史明婳瞧着那些污秽暗红之物,心中隐隐有些压抑,还未开口,却听那润先生抢先一步说道:

“这少年和他哥哥,身上有太多古怪,可留不得。”

她楞了一愣,不禁脱口道:

“啊?”

润先生皱了皱眉,回过身来望了这位王妃许久,忽然行了一礼,低声道:

“王妃年纪还幼,怕还未经这世间荼毒弥害,要知您虽心善,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放他活着,便有数不清的麻烦要寻上门来,此时不杀,只怕再过片刻,就会有大敌来袭,到时候,可就想动手,也来不及了。”

明妃此刻紧咬下唇眉头紧皱,疑声道:

“极宗那位,又不会为这小子出手,除去那人,这城中,还有什么人敢来我们这临江阁,敢会您这位昔日至尊?”

她说话间瞥了张庆欢眼,便生生藏下了后面那句话。

“你如此匆忙下手,倒似是忌惮某人甚许,难道你先前出去找人比试,竟是吃了亏不成?”

张庆欢哪里不明白她心思,苦笑摇了摇头,却不解释什么,只是意味深长道:

“往俗里说,这人活着,王爷肯定不快活,王妃怕也尴尬,由道法说,有这等乱心扰道之人,王妃修为可当真难以再节高升。”

明妃心头轻轻一颤,倒没想到自己那些心思,竟然叫这东海人瞧破了大半,她自然明白再记着这竹马少年,也是今世无缘,更可能触怒了家中那位,坏了自己道心,可此刻要她出手杀了阿水。

她不由朝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望了眼,想硬下心肠,却更是从未有过的踌躇不安,便胡乱摇了摇脑袋道:

“留,留着做个人质,说不定…”

“别说不定了,便由我,替王妃去这心魔。”

张庆欢打断了这简王妃话语,更不多话,那柄无暇宝剑早已破鞘而出,森然剑气弥散场内,逼的众人皆是面色一寒。

明妃瞧他剑起,咬牙惊呼道:

“先生,勿莽撞!”

这位张先生,却是个知女子心思的主,屋里众人听着明妃这声喊,都觉有些尴尬,心道你身为王妃,怎么能为了个小子如此失态,传出去,那还了得。可张庆欢却清清楚楚瞧见,这位史明婳姑娘虽嘴上惊呼出声,可身子倒是颇为实诚,手脚未现半点阻拦之意,那身太天位的修为,更没提起哪怕一星半点。

“倒看不出,是个狠心丫头。”

他却不知道此刻史明婳心中天人交战之激,只是冷笑一声,刚欲提剑斩下,眉梢古怪一动,便抬头瞧了瞧屋顶。

不光是他,这临江阁内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炽热之息自头顶而来,纷纷抬头之处,终于有人惊呼道:

“是天火!”

话音尚未落地,六道粗如巨木的白炽焰柱已融破了那道屋顶,如瀑而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那璧很美

尚海满境,此刻,似也下应了这城中数处大宗师的隐忍暗斗,起了些微妙变化,若有人还立于那金铃宝塔相眺,定会察觉,自那穹顶极黯处,有微光清斜普降,展轻云素月漫天,铺严风拂霜长街。

这寂寥长街上,有位无面娘子正领着身后一群小鬼,低头横腰,漫无目的的奔着,仿佛巨兽凶獠紧随身后,呲牙毕现,只要落了半步,便要囹圄兽腹,万劫不复。便如此奔了许久,直到最后有几人软了腿脚,麻了身腰,终是以手撑膝,气喘吁吁停了下来。

有一人勉力抬了抬头,提了口气强自喊道:

“大人,跑,跑不动了!”

无面娘子身形微怔,回头望时似有些生气道:

“都是些懒胚子,平素里让你们操练,一个个想尽了偷懒办法,如今身到用时,便现了这等丑样。”

那人闻言,弯腰撑膝间,喘着粗气点了点头,似也认了这位大供奉的责骂,只是依旧勉声道:

“奔,也得有个奔头,才有力气,我们这一路没命的跑,又不能回家里,这却是往哪去?”

严大供奉呸了声,寒声道:

“自然,是寻那些畜生,饥其脏,渴其血!”

“是,是这么个理,我们也不怕豁出命去,可…”

那人喘了许久,终于平静了些,咬牙低声道:

“可我们此刻,又哪里像是出来拼命的,除了逃,便还是逃,便只能是逃!”

大供奉又是一怔,望了望四周注视着自己目光,忽然便觉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正欲开头大骂过去,却见那位裂口恶鬼模样的阿牛站了出来,朝自己一拜:

“老师,他们说的,也没什么错。”

他瞥了眼大供奉血肉模糊的右肩,脸上有些哀悴神色,沙哑着喉,低声道:

“此刻这条街上,我们这等人物,确实,确实谁也打不过,确实,也只能逃。”

这位严大供奉听了这话,身子一颤。

他先前只想着带这群孩子先跑到个安全之处,再想权宜之计,可此刻被这阿牛出言点破,却忽然觉得,自己满腔热血带着这群孩子出来报仇,竟如羊入虎口,女落鸡笼,若不是那位门房先生事先打理了门前,只怕连王家门口,都迈不出半步,还谈什么饥肉渴血,又谈什么壮志凌云?

他甚至,连此刻到底该去何处,都不知道。

大供奉想到此处,心,便寒了甚许,那刻意被隐忘的肩头剧痛,似也忽然发作,弥漫了全身。

他微张着嘴,楞了许久,刚想说句什么,却听街角,有道声音懒懒响起:

“你伙计说的没错,此刻的这条街上,你们确实,谁也打不过。”

众鬼物便是一惊,那些小鬼却再没先前那些没精打采的模样,身形腾挪之际,齐齐跃到了重伤大供奉身前,牢牢护住了他。

阿牛全神戒备,凝目望着出声的那处街角暗处,沉喝道:

“是哪位,你们那宗,便只会躲在暗处不成!”

那处静了许久,忽然传来了哒哒几声细响,又有火光一闪,似是于一霎间,映出了张瘦削男人面孔。

“他,他在干嘛,这是何术”

有人望着那处,有些惊疑道。

大供奉立在人群之后,瞧着这群生死之际,连想都不想就竭力护在自己身前的孩子,那张没半点瑕疵面孔上,似乎也流转过了些东西,便伸出了仅有的那只手,捏了个指节突出全势,在那人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板栗。

那鬼物愕然吃痛摸了摸头,回头含冤道:

“大人,你捶我干嘛?”

大供奉望了这人,似乎忽然笑了一笑。

“天天躲着抽那玩意,此刻倒连火石之声都听不出来,也不知我是怎么教出你们这群酒囊饭袋的,起开!”

他把手一摆,扫开了身前站的那些小鬼物们,随意站到了最前处,凝神望着那处又有哒,哒数声脆响传来,终于燃起了一朵温亮,映出了张蜡黄瘦削的男子面孔。

这男人浑身上下破烂不堪,躺靠于街角一壁,一头枯黄长发凌乱,更没什么大人物模样,此刻刚点着了手中的旱烟杆子,便贪婪的吸了口,把那道蝇头火亮,都吸的耀目了些。

他鼻息间长长吐出了道烟,那张黯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神采,一双眼睛似是饶有兴趣的瞧着那些烟雾缠绕凝聚不散,过了许久,才消散于街头夜空,终于满足的叹了口气,才想起了身前还站着许多魑魅魍魉之物,淡淡瞥了眼道:

“年纪那么大,修为极差,又残了条胳臂,不回家好好歇着,还出来丢人显眼。这也就罢了,可自己冲昏了头脑,还要带着这群小子送死,你倒是狠得下心。”

小鬼们听了这话,都是怒向心头,大供奉却朝后摆了摆手,轻声道:

“无妨,制怒。”

他说话间,眼睛依旧直直盯着那男人。

大供奉修为确实不高,哪怕是在王府内那些供奉里,也算不上是最顶尖的那个,可他名号上那个大字,却从没有人质疑过半分。

只因为他于武道钻研之精,察人之准,更远胜自己修为,此刻这么多人中,也只有他发现,这位懒汉浑身上下,就犹如承渌与那位杜先生一般虚无缥缈,只是吸了口旱烟后,那双眸子便已开始发亮,甚至,比那朵烟嘴上的火星,还要明亮数分。

他感受着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里散发的凌冽意味,心有些发颤,更比瞧见那江容易,与无心公子之时,惶恐了许多。

这位无面供奉忽然正了正身子,清了清嗓,极郑重的朝那懒汉行了一礼,恭敬道:

“敢问前辈名讳。”

懒汉瞧着他模样,心中倒有些小小讶异。

他自然明白这位供奉行的是前辈大礼,便是说他一眼之间,就瞧破了自己这破烂躯壳下的骇人修为,若论起来,这眼光,倒着实是毒辣异常,更甚于他一身功夫。

只是自己那名号,有些骇人不谈,也有些不雅,每每被别人问起,总会尴尬上半晌,便如此刻一般,想说,却总觉有些丢人。

这懒汉便想起了位昔日故交,心念起时,忽然把头转了转,瞧向了街头那端。

他便瞧见有一胖一秃,两个身着灰布长袍男人静静立着,倒没带着什么兵刃,便只有那头顶稀疏之人,背着把长琴,看着模样,倒像是天桥底下那些卖艺之辈。

懒汉眉宇一扬,倒似未料到,自己竟然于这深夜街上心想事成,便忆起了位故交,便来了位故交,那张脸终于绷不住些高深模样,朝那处古怪一笑,似有些尴尬模样。

那胖子还了一笑,忽然开口道:

“蜀有深壑,妙不可言,蔽极深极隐处,世人往往终身不得一睹,有故友机缘巧处,得探其内,赞叹无方。”

懒汉笑意更盛,忍俊道:

“怎么说?”

胖子低头,笑容莫测,许久轻声道:

“曰那谷中,有墨玉双壁相隔,玲珑剔透,着芳草于玉缝委婉漫布,便凑的近些,去抚那玉,璧间便自又清溪如瀑,奇景唯妙,其水甘甜,几非人间所有。”

懒汉卧地,听着这胖子描述,那双眼呆呆望着天上,似是沉醉于某处妙景不能自拔,便连嘴角,都扬了起来,似品了许久,叹声道:

“那璧,很美。”

他说了这四字,便似说了个笑话一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那卖艺的秃胖男人,都再也端不起那些架势,相视一笑间,笑的有些辛苦,只剩下一群鬼物站在那莫名其妙,大供奉似是想到了什么,却不敢断定,只是身子微颤望着那位懒汉。

胖子笑的久了,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强自平息了许久,才轻声道:

“看你还没忘记这名字,是谁最早给你起的,那美兄。”

懒汉摇了摇头,笑道:

“再如何胆大,又怎么敢忘了卡子哥。”

他二人话语莫测,听得小鬼们一阵茫然,只有那位大供奉身子抖的更厉害了些,颤颤巍巍许久,终于嘶声道:

“神,神弓那美!”

小鬼们依旧瞧不出这位懒汉的身份,可听到了神弓那美这名号,却有人眉头一皱,面面相觑间,忽然想起了为何此名如此熟悉,那些鬼脸,愈发惨白起来,那身子,也纷纷颤了起来,有几人腿脚一软,竟是连站,都再也站不稳当。

第一百三十三章 琴瑟和弦

相传极西有奇山,乃神拳之人坐化之地,山顶除了术石漫布,更有几十丈高的一块石璧光洁如镜,每隔十年,那壁上便会有奇文而现,分六道玄妙,论天下诸雄,实是玄不可言。

这石壁为何能现文字,无人知晓,可这石壁上出现的每个名字,都是当时各道巅峰之人。便每一位,都是动静之间,震慑天下的存在,便每一位,都是这世之上,傲立云端的神祗。

一千多年以来,便数东海之人上壁最多,极西那些妖人怪獠,也不在少数,只有大梁虽国土甚巨,修行者众,可总没几个能上了那榜,梁人每以为憾,坊间诸多牢骚,说那壁有蹊跷,只怕是些极西好事之人,假借天意悄悄而刻。可三十年前那次,却有一大梁豪士名讳,赫然显于那射道排行之上,更是力压普天,被颂为天下射道之尊。

那迹传入大梁,举国欢腾,万民齐赞,皇帝龙颜大悦,下旨于平京城外山石显处,雕了豪士名讳昭告天下,雄大梁国威,名曰:

神弓那美。

这四个字,便是这十来年前,江湖传颂最广之名,其声势,更曾压过了那位皇宗至尊,哪怕是这些小鬼,小时被鞭策习武,懒惰之际,总会被骂道:

“怎么,想学好,还想偷懒,你以为你是神弓那美不成?怎么,觉得自己够横了,你当你是神弓那美不成?”

这四个字,实在是刻于这些二十来岁的汉子脑海心头,终生难忘,只是这些鬼物想这那四字名讳的滔天威势,又低头瞧了瞧此刻,正萎缩于街角,一身肮脏破烂的懒汉,瞧他正自无聊的扣了扣鼻孔,又将手指轻轻一弹,便都是一个哆嗦,心头都有个巨大的疑问闪过:

“名扬大荒天下的神弓那美,就,就是这付模样?”

那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些怀疑目光,却依旧是偷偷在那笑着,与那位西西卡,一并笑着。只是这笑,却越来越淡,终于没了那道嘴角上扬,留了张平静面孔,呆了许久,叹了口气。

“卡子哥,你素来聪明,鼻子也灵,又不是我这般身不由己,怎么也傻到半夜出门,巴巴的蹚这谭浑水?”

西西卡闻言一愣,瞥了瞥身前那有些秃顶,却有些激动神色的笑笑生,苦笑道:

“兄弟顶不住了,难道还能放任他一人出来涉险不成?”

那美倒没料到这话,目光闪动处,笑笑生已朝前跨了一步,似习惯性的捋了捋额前,却没捋出那么多本不存在的头发,斜眼瞥了那美片刻,才低声道:

“那兄在易宗混的不舒心,又连遇了鱼公子与东海那位神仙般的少年,两道天纵之才接连现于宗门,今夜站在平京那处,倒也算是理所当然。可老小子我这辈子,都是在极宗混的,说句大白话,没极宗和王家,也就没我这人。我这人认死理,便只站着王家这边,如今身在这尚海城中,主家竟然叫人欺负到了头上,换了是你,你~能~忍~吗!”

他越说越怒,忽然朝天喝道:

“老子就这么身破烂本事,都敢堂堂正正的站在这大街上说话,堂堂正正的护着这群小辈!各位本事都不小,怎么都学的跟耗子似的躲躲藏藏,是瞧不起我孙家和李家吗,给老子统统出来!”

“出来!”

却是那西西卡也不甘寂寞,睥睨之间,把眼在那些屋角檐顶瞥着。

顺着他目光所至,便有几个身影缓缓自暗中现了出来,人倒不多,只是个个气势不凡,身形彪悍,为首一人侧立于一栋小楼屋顶,着身黑衣如墨,却正是那位无心公子。

他冷眼瞧了瞧那些鬼物,有些勉强的朝那懒汉行了一礼,才直起腰来,斜眸瞥向那胖秃二人,鄙夷道:

“哪来的江湖贩子,半夜嫌命太长了吗?”

“嘿,**崽子,连我渝中琴圣都不认识,还出来混江湖?瞧你半夜里的穿的跟个爬山虎似的黑不溜秋,怎么不把你那张兔爷脸先抹抹黑。论起来,你宗那位真主初涉江湖时,都欠了我个人情,但凡遇到,也得行个规规矩矩的礼,怎么轮到你小子,便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你宗里那些长辈没教你规矩吗!”

他本就口齿伶俐,此刻积怨甚怒之下,更是口不择言,那些奚落刻薄话儿,便如雨般喷向了无心。这位公子哥,此生携着傲人天赋出世,哪里被人这么待过,此刻竟是被这厮骂的有些恍惚,整个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终于极羞成怒,厉声喝道:

“闭嘴!”

笑笑生被他喝的一怔,忽然瞪眼道:

“凭什么我要闭嘴,啊,你是我爹,你像吗,你配吗,你爹都得叫我身哥,你来这跟我老人家比比?**崽子,毛都没长齐几根,就知道叫叫叫叫叫,你叫破天,不还是人家的一个影子吗,当狗都当出脾气了,嘿我他妈还不乐意了,瞧你这小身板抖的,你爹当年是不是…”

他滔滔不绝之际,无心终于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抬肩搭弩处,一道赤色光矢应声而出,疾如闪电般射向了笑笑生。

这秃顶男人眼角微睁,大喝了声来得好,背后把古色长琴已然在手,十指轻拂处,有漫天碧光霍然而现,如千叶万花绽放,竟是不闪不避,硬生生迎向了那道光矢,便是嘭的一声闷响传来。

众人都被那气劲四溢迷了眼睛,努力睁眼处,瞧见那笑笑生气宇轩昂立在那处,接了那气势雄浑的一弩,浑身上下竟是毫发无伤,不禁纷纷愕然,只有那西西卡瞧着高兴,大吼了声。

“好琴法!”

这笑笑生倒是个爱受夸的主儿,听了此话更是精神抖擞,浑然一副不将场间众人瞧在眼中的睥睨神色,傲然道:

“老夫年少之时,便为世人赞曰琴技三式天下无双,没想到多年未在江湖走动,这些后生晚辈,竟是连我这把琴,都不放在眼里了,喂,那边的!”

他朝众鬼物们使了个眼色,朗声道:

“有老夫在,定不会让你们被这群宵小伤了半根头发,你等且好好呆着,看孙某我如何独斗群魔!”

鬼物们见他出手不凡,修为显是深厚,便自然的点了点头,有些麻木。

他们这一夜里,每逢危机关头,总会有奇奇怪怪的莫测高人出手相助,此刻早就有些习惯了这场面,更不觉得这位秃头琴师比起前两位少年,有什么过人之处,便是说话,也有点愣头楞脑,什么群魔,什么独斗,年纪看着不小,这动静之间,倒像个热血莽夫更多了些,再说了…

大供奉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这天下秘术无一例外,都是四式合一,又哪有三式的招法?

笑笑生没从这些人脸上看到什么仰慕感激神色,心中顿时有些不快,暗自愠怒道难道是自己这手还不够威风,他心念处却不多话,真元灌指猛然一拂,那琴弦嗡然巨颤,便有两道弦意离琴而出,竟是幻化成型,如锋芒利刃,携着凄厉尖啸,直直劈向场中两位皇宗高手。

无心与那人身受弦意气劲,顿时心中一个激灵,这琴瑟秘术本属侍道,主防身添力之能,可被这笑笑生施展开来,却有风刀霜剑之色,这记秘术施展开来,气势凌厉之度,只怕已不下于许多刺斗秘法,若是被劈中,只怕是以天位修为,也免不得身受重伤。

两人不约而同纵身跃起,堪堪避过了这劈空弦意,只是人尚在空中,已瞥见那笑笑生脸露得色,心中顿时暗叫了声糟糕。

“卡子,出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琴意如龙

笑笑生志得意满,瞧着二人被自己逼离了地,急急朝后一喝,那西西卡早就会意,沉声道:

“好琴术!”

他嘴上夸赞,手中却不停歇,那几根粗短手指极灵活的攒动变化,已结了个复杂手印,胸膛挺起处猛然喝道:

“涛起!”

便有大地应声而颤,只瞬息之间,这无水街头遥处,竟然涌起了一道三四丈高,五六丈宽的惊涛怪浪,携席卷万物之势,漫天蔽地般卷向了那空中二人。

这浪势雄大无匹,轰然砸在滞在空中无法腾挪的二人身上,将这两人生生冲出了十数丈远,才散了开去,留下二人卧倒于地,神色恍惚间连忙摸了摸自己身周上下,却没发现什么伤势痕迹,脸色,便有了些古怪。

就连那无心公子,瞧了两人秘术,脸上也有些迷茫神色,忙转头瞧了瞧四处,却没发现什么动静,更无第三位劫道之人,嘴角忽然便轻轻一挑。

笑笑生呆呆望着那涛过痕迹,张口结舌立了许久,忽然回头朝那脸色有些阴晴不定的西西卡大吼道:

“崽种,老子已经使琴了,你还用什么侍道!”

西西卡听他骂的难听,虽然知道自己情急顺手择错了术,依旧是硬着头皮回道:

“老子本来就是侍道大家,不用侍道用什么!”

笑笑生脸上更怒,回骂道:

“我他妈的也是侍道的,我们俩都择了那道,谁主攻伐,谁去杀人!”

“我怎么知道谁去杀人,老子吃素不吃肉,不杀人!老子明知道你是个混侍道的,还跟着你半夜跑出来截道救人,你出门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老子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

“老子要你出来了吗,老子不带着你,没了累赘,自然有无数刚猛秘术可以施展,又怎么会用这术!”

笑笑生这话情急之下而出,便还没合上嘴时,已觉了大事不妙,还未来得及懊悔,已瞧见这西西卡在那瞪眼喘着粗气,那些皇宗之人冷笑连连,无心公子忍笑道:

“两位不亏是侍道前辈,这江湖上,也许久没有双侍双飞,横刀立马的逸闻了,甚好,甚妙。”

他说到最后,早已忍耐不住,与那些皇宗高手们齐齐哄笑起来。

原来这侍道之术,向来不主攻伐,绝大多数倒是辅佐之道,若是配上那威能最强的射道之术,那增幅之巨,可远非两两相加那么简单,可若是两个侍道高手一并出手,却是弱上加弱,更无一般用处。

笑笑生被这奚落嘲的涨红了张老脸,还未来得及嘴上只言片语,已听那西西卡在一旁咬牙道:

“老子听你要救人报主,命是没去多想,便连热炕暖被都没顾上半刻,批了件狗屁衣服就敢巴巴的跟你出来,你倒是好,嫌我累赘是吧,散伙!”

他几乎是吼着喊出最后那两字,便把笑笑生唬了一跳,忙嬉皮笑脸的迎了上来,腆着老脸道:

“误会,误会,小弟随口说的,可不能算!”

“没得谈,散伙!”

西西卡横眉怒目,推开了这人转身而去,被这秃子横拉硬拽之间竟似再也压不住胸中怒火,猛的一掌按出,呯的一身闷响,竟是将这笑笑生一道身子直直击飞了出去。

这一掌,便连无心那几人,都瞧的有些讶异,望着那笑笑生如断线风筝般飘向自己这侧,彼此望了眼,便又有忍不住的奚落笑意浮现,只是当着几人分神四顾之际,却没瞧见那西西卡双目微微一闪,猛然喝道:

“得手了!”

“无须说!”

那笑笑生横飞而至的身子,便忽然于空中轻轻一折,早把一张琴弦拉的犹如满月,真元激注之下,竟有迷离金芒而现,此刻他离无心与那些高手已是极近,众人便连错愕都来不及,已瞧见前方满是金芒一片。

笑笑生须发皆扬,怒目喝道:

“琴龙!”

一旁的神弓那美本已闭目而靠,此刻却倏地睁开双目,迷离轻笑间,那小指似乎轻轻一动。

笑笑生有弦如满月于手,正待一放,却觉手腕微微一麻,那扣着琴弦的指尖,忽然轻轻一颤。

“遭,遭了!”

他还不及想,便是一道宏大琴音响彻,有鎏金光华如龙,自那柄长琴上磅礴而出,刹那之间,点亮了整条长街。

这鎏金光龙声势极大,张牙舞爪之间呼啸而来,无心与众人早就来不及闪避,一个个只能闭目沉息,运起真元硬抗,却瞧见那琴龙咆哮之间扑了上来,便…

便将将擦着众人肩头而过,声势骇人之处,奔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呼啸而去,那气劲猛烈间吹的众人须发皆乱,互相惊骇相望,又赶忙瞧自己身上,终于齐齐转过头来,古怪的瞧着那满脸涨红,呆若木鸡的二老。

西西卡呆呆望着那鎏金琴龙消逝之处,终于缓过神来,朝某人嘶声骂道:

“崽种,弹都会弹歪来,还说自己是渝中琴圣!”

“我他妈的明明对准了的,这,这琴坏了!”

笑笑生恼羞还嘴,却想起了自己年轻行走江湖之时,便每每皆是如此,那琴龙自练成以来不知出手了几百上千次,可真正咬到敌人的次数,只怕还不够一手之数,心中便虚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轻。

他心中有疑,正待思索,却听那位神弓那美在一旁站起身来,抚掌大笑道:

“素问笑笑生以琴龙秘术为生平所傲,更是举世公认为前三式天下第一,不知道的,都以为是你那三式巧夺造化,只有我们这些老兄弟才晓得,那是因为老哥你这第四式,便从来没打中过人过。原本以为几十载过了,你总该有所长进,没想到还是雄风依旧,了不起,了不起。”

笑笑生瞧着他说话模样,猛然心中雪亮,咬牙怒道:

“是你坏了老子出手!”

那美斜眼含笑摇了摇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那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终于露出了一张平静面孔。

平静的,有些冰冷的面孔。

他呆呆望着足尖,似有心事重重,许久才低声道:

“老早那会,跟两位哥儿倒是相处的不错,算的上朋友,可如今各奉其主,有些事儿,难办,却也不得不办了。”

这话中却有森森寒意,便把二老慑的浑身一寒,西西卡凝神防备处,瞧了瞧他身周,忽然开口道:

“你那把枯木神弓呢?”

“哦?哦,那玩意啊,给留在易宗了,听说,那老头把它给了个丫头,用的挺顺手的,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讨了。”

这神弓那美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却把场间众人听的目瞪口呆,西西卡瞪着双眼,拿手指着这人颤声道:

“那是你本命的宝贝啊,神弓那美,没了神弓,还叫什么神弓那美!”

那懒汉闻言,却不急着回答,只是于那原地伸了个舒服懒腰,那双眼,却是定定望向了云端之上,许久才自嘲一笑道:

“本就是那块壁出了错,我又哪有那个能耐登临射道,又哪有那个福气守着神物,神弓那美这四个字,再别提了,再说了。”

“再说,什么?”

西西卡瞧着他脸色,忽然有些紧张。

“再说,就算没那玩意,对付场间各位,老小子的功夫,还是够用的。”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可笑笑生和西西卡两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极大危机,还未来得及呼唤出身,已瞧见这那美的身形一闪,竟是消失无踪。

两人自然知道这是身法快到了极致的展现,急忙回头四顾处,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懒汉的身形,笑笑生满头大汗护着全身,忽然灵光一现,将头猛的一扭,朝王家那些鬼物喊道:

“小心他身法很…”

他话才到一半,却已说不下去。

只因他所望之处,那些鬼物茫然无措之际,早有个瘦高身影站在了他们身后,有诡秘气息自那道身躯中隐隐而发,便以掌做爪,将手臂微微一抬。

那美眼中有寒光一闪,轻声道:

“第一个!”

他长臂猛然一挥,有如巨斧横拦,竟是撕绢帛般,将身前那只小鬼拦腰撕成了两截,惨叫惊呼声中,有漫天血肉红黄,纷飞于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镜花水月

众鬼物眼睁睁瞧着小鬼惨遭分尸,呲牙欲裂处,哪里顾得上去想这位神弓那美的修为,那裂嘴阿牛通红着眼,便发了声吼:

“跟这畜生拼了!”

他话语未落,手中利刃已如白练而出,当头朝那懒汉劈去,咬牙一刀挥下,却是挥了个空,便还不及回头寻那人踪迹,已听到道冰冷声音,自身后传来。

“第二个!”

阿牛急怒循声望去,却见那美已站在了另一位小鬼身前,甚至还有空打量了那张鬼面具一霎,便又是一抓挥出,竟是自肋到肩,又把那小鬼的血肉之躯,生生劈成了斜斜两半。

“阿雄!”

众人瞧着那满天血污,悲愤莫名,却已醒悟这位曾经威震大梁的神弓,到底有多可怕,不由纷纷战栗起来。那早已溅得满身血污的懒汉却又是身形一闪,有如鬼魅一般,站到了另一位小鬼身前。

那小鬼赤面巨獠,此刻瞧着这神弓那美以手作抓高高抬起,生死存亡之际,竟是自身体内爆发了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求生之欲,狂吼着一刀劈向了那只可怕的手臂,懒汉却似疯了一般,也不闪不避,竟是迎着那柄白刃,一抓而下。

便有极刺耳的金铁摩擦之声传来,众人瞠目结舌之处,望着那柄精钢白刃抵着那美那只血肉手臂,竟是轻描淡写间,就被抓的扭如麻花一般。

懒汉倒有些诧异,随意瞧了瞧那小鬼,低声道:

“霍,气力不小,竟能阻我一击。”

赤面小鬼只觉手臂上有如山涛力滚滚而来,咬牙拧齿处,上半身的骨骼早在吱吱作响,钻心剧痛自手腕而下,早已传遍了整条臂膀,可这人倒是硬气非常,竟是一声不哼,一寸不让。

懒汉瞧了眼他扭曲的面孔,忽然叹了口气:

“你意志虽坚,身子骨,却依旧是地阶的韧度,此刻臂骨尽碎经脉寸断,当为非人之苦,还不如像你那前两位兄弟一般乖乖赴死,倒能也落得个痛快。”

他似没了和这人说话的兴趣,随手往下一压,那卷入麻花一般的刀刃,便直直被压的嵌入了那人颅壳之中,内里红白之物四溅,惨不忍睹,便又是一人,横死在了他手下。

“那美,你也曾是天位之巅的人物,为何对寻常武者出手如此狠辣,你还是人吗!”

那美眉头微皱,回头望去,却见西西卡和笑笑生二人已被无心公子携着一群高手围了起来,此刻围攻之下,两人皆是狼狈不堪,更施展不出那些精妙秘术,只有那笑笑生瞧着场间惨剧,心急如焚,竟是不管不顾,破口大骂起来。

懒汉神色一黯,苦笑了声:

“世人早不待我为人,却又总觉我应堪圣贤,小弟的苦,老哥俩,又为何不想想?”

笑笑生脸上一僵,刚欲说上句话,那美却毫不犹豫,又是身形一闪,这次,竟是到了阿牛身前。

阿牛浑身抖如筛糠,却见这如凶神般肆虐长街之人,一张蜡黄脸上除了些血污秽物,便只剩眉头紧锁,目中黯然处,倒似有万古千愁,郁结难解。

他望了阿牛那张鬼脸一眼,似是犹豫了一霎,轻声吐了两个字:

“见谅。”

话虽客气,手上却没停歇,一根手指似自虚空缥缈处无稽而来,轻轻朝阿牛额头点去。

阿牛早就没了求生之念,正欲闭目待死之际,却有道身影横飞而来,挡在了他身前。

那美眉头一皱,那根稳定的手指,却依旧准确无比的点在了这人额头之上,那长长的指甲触到了个苍老额头,便如点到了块细嫩豆腐一般,已深深嵌了进去,有道长长血迹,自那张空无一物的脸上直淌而下。

他愣了半晌,望着这忽然横拦而出的无面娘子道:

“你修为不错,我都没想过费力气杀你,不好好躲在一边,来送死做甚?”

大供奉忍着头上剧痛,厉声道:

“岂有夫子见弟子遭难,而枉顾者!”

那美脸上更是奇怪,皱眉道:

“既然如此爱惜,为何又带来送死?”

大供奉傲然道:

“弟子有赴道成仁之心,又岂有相阻之理!”

懒汉迷惑之色愈浓,那指甲嵌在无面娘子额内许久不动,忽然开口道:

“如果能劝他们回去,我便只再杀你一人。”

无面娘子一怔,随即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朝身边道:

“我倒是愿意,孩儿们,你们肯吗?”

那些小鬼们瞧着大供奉受制于人,又听了他那席话,似再没了那些胆怯,身后的阿牛高声喝道:

“出来至今,便只杀了些杂碎,还劳烦了两位公子出手,若不能替家里讨回点什么,怎么对得起师范和各位大人!”

他说到那脸面二字,忽然把牙一咬,竟横身而出,一把撕下了那张鬼皮面具。

便有森然碧绿之物在脸颊四溢,满脸诡异之气蒸腾,瞬间蚀尽了那些大好血肉肌肤,化作了红黄模糊的一团,却巧巧未腐了双眼,可这双眼虽依旧怒目而睁,一张脸,却再也认不出本来模样。

那美瞧着这人脸上惊悚变化,倒没什么惊讶之色,只是瞧着这阿牛生受血肉侵蚀之痛,竟是一声不吭,眼中却悄然有些赞赏之色,还未及说上句话,便瞧见那些剩下的鬼物一个个有样学样,纷纷撕下了那狰狞面具。

此刻便连无心公子那处,都注意到了这厢异动,停手望来之际,瞧着那些汉子无端自毁容貌,心中都震惊不已,却听到有一人低声道:

“我们出来,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大人这话,实是羞辱!”

那美瞧着这些血肉模糊的面孔,目光间有些迷离,呆了片刻,才继续道:

“我知道只有你,能劝他们回去,我也不想多杀人。”

他转过头来瞧着大供奉,一字一句道:

“或许,你不怕死,可我知道你怕什么,若再不让这些人滚回你们那处,每十息,我便杀一人,我保证,会用自己所能用的最残忍的手段。”

大供奉的身子终于猛地一颤,那美早收回了那根手臂,便身形一动,到了一条汉子身前。

他回头瞧了大供奉一眼,低声道:

“只要你开口,我就停手。”

那美话毕,便再不理这老供奉,回头正欲出手之际,随意瞧了瞧面前之人模样,忽然楞在了那处。

只见选的这人,却,却和其他汉子,有些不太一样。

似是位富家公子模样,发际蓬乱,着身素色绸缎睡袍,与双鸳鸯绣花棉鞋,微胖张脸上虽然白净如玉,却是一脸睡意惺忪,便连扣子,都没扣上几个,瞧着模样打扮,倒似是个刚从热炕里赶来的主,此刻竟朝自己点了点头,仿佛夜遇故交,不胜欢喜。

“大家伙,都忙着呢?”

这人堆出满脸笑容,那双眼睛,便眯如弯月。

那美迷茫,瞧了瞧身边其他汉子打扮,又瞧了瞧这人,似有些糊涂。

他却懒得再想,更不管那人刚想开口说上句话,便是一掌而出,嘭的一声,竟是活活将手探入了那人胸膛之内,五指朝心口挖了过去。

这一掌印的极其顺利,顺利到让这位神弓打消了先前的一丝忌惮怀疑,那只手早就握住了体内那颗热乎乎,砰砰作跳的物件,又瞧了这人一脸痛苦之色,才回头想对大供奉说上什么,一双眼却是猛然一睁。

他不可置信的瞧着那处,有个发际蓬乱,着素色睡袍,与双鸳鸯绣花棉鞋的微胖男子正拍着大供奉的肩,似是安慰着什么话儿。

是的,便如自己手下这位,一模一样的一个男人。

那美楞了片刻,闭目猛地摇了摇头,似确认了下自己并未眼花,愕然转头朝手中望去,却见身前这人体表忽然有馨柔光华四散,整个身子,竟是渐渐溶于了那如月色光华之中,便化作了万朵细小紫色碎物,随风纷飞四散。

他呆呆的望着眼前奇景绚丽,又瞧了瞧手中,便只剩了片紫色花瓣静静躺在手心,并着些露水晶莹,又哪里还有什么人心,有什么血肉模糊的痕迹?

神弓那美此刻心中,早没了半点方寸,只是痴痴看着那片花瓣,便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形,竟是映在了这花瓣之上,那紫晶细处,如面极精巧的镜子一般,纤毫毕现,惟妙惟肖。

那美的手,便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原地咽了口口水,轻声道。

“镜,镜花水月吗?”

那人回头,有些惊喜的摸了摸脑袋,笑道:

“啊,是啊,你竟然知道这个,难得难得。”

此刻便连笑笑生和西西卡都注意到了这人出现,脸上都是大喜过望之色,只有无心依旧有些古怪,高声问道:

“什么镜花水月?”

那美呆呆的望着手中那片花瓣,呢喃道:

“古有女姬,甚妖极媚,善施幻术迷惑世人,又握莫测毒辣道法,如鬼如魅。神拳之人效仿之,创了门秘术,世人,便皆以幻姬二字称之。”

无心茫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前辈忽然讲解起秘术由来,又瞧了瞧那男子,只觉得这人肌肤晶莹如玉,穿着虽有些家常意味,可每一样,都透着满满的富贵之气,那张脸上一脸堆笑,更是十分平易近人,瞧不出半点危险气息,便连他,都心生了几分亲近之意,这才迟疑道:

“这术,和这位有关?”

那美痴痴道:

“幻姬之术,运转有天赋异能,可以障目之法幻化枯木替身,足可抵挡一次殒命之击,只是每每运转之前,总得先想法子对敌施展幻术,甚是麻烦,那枯木也骗不过谁,久而久之,世间,也没什么人去用这异能了。”

他念念之处,忽然抬头道:

“你先前那笑,眉眼如凌月弯柔,便是那会朝我下了幻术?可,可明明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似中了幻术?”

那人似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才笑道:

“功夫,总会越练越深的嘛,枯木,可修成繁花如镜,幻术,也可修到一人之念,万人皆迷,所谓域者,是也。”

“一人之念,万人皆迷?”

无心听着迷茫,随口问道:

“什么意思?”

那男子闻言,便只瞧着那美微笑不语。

神弓那美呆呆立在那处,仰天而望许久,忽然叹了口气:

“大概是,至尊的意思。”

第一百三十六章 域由心生

醉仙居,小阁雅处,偌大个房内,便只有一个女子,生柳眼眉腮,露春意浓甜,正俏生生,孤零零立在窗畔,那双如剪双瞳在漆黑夜色中觅了许久,似一无所获,终于低下了头,轻轻捋起了胸前长发,忽然眼神一动,便自那如墨云堆中,小心的拔了根银白发丝出来。

这女子定定望着这根白丝,忽然一声苦笑:

“青丝暮成雪,明镜悲白发,这句诗,本是你教我的。原以为你懂,现在看来,更不是懂不懂的事儿,而是哪件,哪般,在你心头,能占的更重些。”

她又呆呆伫立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便瞧见这大屋之中央,正有根紫色宝杖静静浮于半空。那杖头雕如晶莹花蕊,有无数细梢盘绕缠结,散绚光蒸腾,明灭不息,便将这屋内,染上了层淡淡紫霞。

这宝杖华丽无方,是个人瞧见,便感受不到那股庞然气息,只怕都会震慑于其绚丽璀璨,可这位姑娘瞧见这物,却是眉头一皱,似有万分厌恶,再不瞧去半眼,又望了望桌上的三杯两盏淡酒。

女子又叹了口气,才默默走到了一张偌大床边,瞧着一床金凤缠龙的大好锦被,被人胡乱掀翻在一角,着实有些凌乱不堪,又拿手在底下摸了摸那人留下的淡淡余温,沉默许久,自言自语道:

“终年里,便没几日能陪着我,好不容易今天得了空,得细语疏情之暇,醉云沉雨骤之乐,却依旧于这灯尽欲眠之际,独自弃我而去。”

她眼中含怨,咬牙道:

“死人,你怎能狠得下心!”

她暗怨之处,似忽然听到门外似有些动静,忙侧耳倾听,过了许久,却依旧只听得些呜咽风声,才松了口气,眼中瞧着这本是淡雅素静的屋内,被身后那根宝杖之辉尽数染成了紫红之色,便连这床金凤缠龙杯,也被映得黯淡诡异,心中忽然不知为何升起了股莫名火气,一个转身,便走到了那根宝杖之前。

“我不要什么神具宝器护着,我只想要你陪着,你到底懂不懂!”

女子这话,似是说与这根虚浮于空的玄妙宝杖,又似是说与某根急急破窗而去的木头,眉头哀柔缠结处,终于有股怨气爆发开来,抡圆了根细瘦胳膊,狠命一掌拍在杖头之上,便砰的一声,把这物扫到了屋角,顿时,便隐去了那些讨厌的紫色光霞。

她本就娇弱,更没什么修为,一击之下有些脱力,气喘吁吁间,还未来得及想些什么,就好像听到了声女子轻笑缥缈,紧接着,便有咚咚两记扣门之声,极自然的响了起来。

这姑娘猛然一怔,望着那扇墨漆大门,轻声询道:

“是谁?”

便诡异的静了许久,才有同样个娇柔女子声音低低传来:

“妹妹,是我呀。”

姑娘循声,眉头一皱。

她自然知道这声音是谁,自从昔年昔日三人分别,这声音虽再未曾响起,可总如梦魇一般,每每想起,自己心中总会有些郁结难耐,只是,只是这人,怎么会于此时此刻,来到了此间此地?

这姑娘倒是个聪明人,忙从地上拾起了那根宝杖紧紧抱在胸口,有了一身紫霞映体,这才壮了些胆,又清了清嗓子,强笑道:

“多年未见着您了,倒没曾想,会在这大寒之夜忽然道访,可有什么事儿?”

门外也是一声轻笑传来,倒与先前那声缥缈女声,有那么些像。

“那人在时,可不方便过来,赶赶挑了这暇,怎么,小珏妹妹是准备就这么隔着门,和我说上半宿不成?”

这小珏姑娘闻言,脸上倒是一红。

她便是日间那位宋宗主身边佳人,自然也听他说过今日之事,知道门外这位乃是王家大援,实在不该如此生分应对,更应小心尽了礼数,可心中便不知道为何,总觉得有些古怪异常。

小珏这一沉默凝思,外面那位芙兰掌门的声音,便立刻有了些冷。

“怎么,是信不过姐姐我么?”

“不,不,您稍等。”

听得这位掌门高手有些动了真火,小珏便再也顾不得心头那些奇怪念头,急急走到了门前,手握门栓踌躇片刻,终于轻轻拉开了那道栓,一声吱扭声响,便有寒风自门缝后涌了进来。

小珏悄然打了个哆嗦,把门一拉,已瞧见外面现了位朱袍黛花打扮的高挑女子,那双眼正淡笑瞧着自己,明明生的极媚,却无半点风尘气息,当真是雍容千雅,仪态万千。

芙兰掌门嫣然一笑,礼了一礼道:

“许久不见,小钰妹妹。”

“许久不见,芙兰…掌门。”

小珏婷婷还了一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两女相顾无言,伫立许久,芙兰掌门才开口道:

“不准备让姐姐进门么?”

“怎,怎么会,您请。”

小珏忙给这位掌门女子让开了身,芙兰掌门笑瞥了她眼,大方走进了屋内,四顾之处,似是开始打量起这屋内摆设起来,那眼神闪到了大床之上,身子微微一怔。

小珏张脸便猛的一红,那床上还有些亵衣暧物露在外边,是人,都知道先前生过些什么香艳事儿,忙抱着那杖几步赶了上去,将大被一掀,盖去了那些东西,嘴上胡乱道:

“是妹妹不好,赶着应门,却忘了收拾,可让姐姐见丑了。”

她单手打理床头之际,却没看到身后芙兰掌门的眼中,有痛苦神色一闪而逝,又把目光移在了那柄宝杖杖头之上,眉头便皱的更紧了些。

小珏却未察觉,忙着整理处,只觉得手中宝杖着实碍事,便随意于床上一置,腾出两只手来,手忙脚乱间随口道:

“片刻便好,掌门多担待,对了,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处的?”

“怎么会不知道。”

芙兰掌门嘴角一咧,淡淡道:

“先前有遇到你家那位,便托付了我,若他有事,让我多看着你。”

小珏随口应了声嗯,才过了一霎,忽然想起一事,只觉手脚一僵,胸口有道冰寒彻骨的凉意升腾而起。

她颤抖着,却不敢声张,手中依旧理着那被褥,却偷偷转头瞥去,便与芙兰掌门一双眸子,对了个正着。

再没了半点笑意,只剩冷漠,无情,似高高在上的一双眸子。

两人便只对望了一眼,小珏双手已猛然抓向了那柄宝杖,刚一入手,那些紫霞还未跻身之际,却觉一股极大力量砸在杖上,砰的一声,竟是将这物如箭般扫了出去,直直插进了那墙间几尺有余。

这一扫的余劲,也把这位没丝毫修为在身的女子震倒在床,只觉四肢百骸欲裂,挣扎了许久,也直不起身。

她骇然抬头,只瞧见一道高挑身影立在床头,芙兰掌门那双冰冷眸子,正居高临下瞥着自己。

这蛇舞派的大人物,此刻似有些小小困惑,想了想,才清了清嗓,柔声问道:

“是什么地方瞧出了蹊跷?”

小珏又强自数次想撑起身来,却依旧是浑身剧痛,终于认命的瘫倒在床,再也不敢望这女人眼睛,只呆呆看着那道天花板上,许久才叹了口气:

“你和他素来交好,蛇舞门更是数代蒙王家恩惠,居然也反去了平京,果然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芙兰掌门耸了耸眉,似不觉所谓,又重复道:

“妹妹,是什么地方瞧出了蹊跷?姐姐脾气不好,可没说第三遍的耐心。”

小珏哑然一笑,似是,似是在笑自己先前意气用事,破了那宝杖之界,又引大敌入室,便铸成了大祸,也似在笑这芙兰掌门,连这层关键,都想不明白。

“你的名字,便是我俩之间最大的忌讳,天下之大,他怎么会,又怎么敢去寻你来护我。”

“哦,原来如此。”

芙兰掌门恍然,目光迷离处,点头喃喃道:

“好一个敢字,这天下,能让一位至尊如此小心紧意哄着的,妹妹也算是当世第一人了,他这些年都不敢提我名讳,也再未见过半面,原来只是因为你不许,在理,在理,荒谬,荒谬。”

“什么在理,什么荒谬?”

“没什么。”

芙兰掌门语中淡淡,便抬起了只手,脸色有些古怪。

原本白皙柔嫩的一只手,此刻腕上早是焦黑一片,似被炽炎所灼,极是凄惨。

“不亏是至尊的宝具,若不是出手快,若不是你自己撤去了那界,凭我,只怕再多几条命,也难近你身。”

她只淡淡看了伤口几眼,便不再多管,已径直走到了那桌前,瞧了瞧桌上残羹剩肴,忽然振袖一挥,竟是将那成双成对的杯筷直直拂出了窗外。

芙兰掌门胸膛起伏许久,才稍稍平息了些,便又坐回到了床前,那手轻轻拂了拂小珏吹弹欲破的脸颊,又细细把她全身上下看了一番,赞叹爱怜不已,才把那手并了两指如刃,沿着姑娘脸颊,滑到了她颈中青筋微现之处,又贴得离肌肤极紧,便好整以暇,静静望向了那敞开的窗口,似…

似在等着某人归来。

尚海街头,那些武者,无论境界高下,身份悬殊,此刻听到那位神弓那美一声叹息中,道出了至尊二字,都是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偷偷的瞥向了那位富家公子模样之人,腿脚,都有些发软。

无心呆呆望着那人,咽了口口水,轻声询道:

“极宗,宋宗主?”

“不然是谁,难道还是北边那个不成?都给我起开!”

那宋宗主还未回话,笑笑生于西西卡早就大喜过望,也不管那些高手,直直奔了过来。

宋宗主微笑朝二人点了点头,便扫了眼场间,忽然将双手一抬,把衣襟敞了开来。

众人见他动作,不明就里,面面相觑处,又齐齐望向了这位昴日真主。

宋宗主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朝四处道:

“各位,可瞧清楚了,宋某身上啥宝具也没带着,衣服也是床头刚披上的,便连扣子,都没扣对,可不是来和大家伙打架的,来这处,可是来求个以和为贵的。”

那美呆呆听他说完,脸色有些古怪,一如众人,倒把宋宗主瞧的一愣。

他摸不着头脑处,西西卡腆笑着凑了上来,一肘捅在他腰间道:

“兄弟你装啥呢,就凭你的修为,手里有没有家伙,又有何区别。”

宋宗主心想也是,哑然一笑,那美听他那话,却似悟到了内中玄机,那双眼在四处相望,猛然回头道:

“你这镜花水月,没运半分真元,纯是自然而发?”

“哦,是啊,都说了嘛,练得久了,深了,有些东西,便成了自然而然之物,只要想,它就来了。”

宋宗主随意回道,其他人听的迷迷糊糊,只有那美脸上愈发骇然,痴痴望着他许久,才颤声道:

“域由心生之境,这世间,竟然真的有这境界?”

这位极宗至尊不置可否,只有无心听的似懂非懂,悄声问道:

“什么境界,很厉害吗?”

那美脸色苍白,瞧了他眼,才喃喃道:

“这镜花水月之域,已练到无须耗损真元,只一个念头,就能自成这数十丈幻境,有无尽替身明灭而生。若破不开这域,便有千军万马穷极一世,都只能白白浪费气力在那些繁花之上,更不可能伤到这位大人一分半毫。所谓域由心生,便是如此,乃以心意幻天地之法,却不需借世间一毫一物,几乎,几乎已是脱了凡尘,可称仙神了。”

无心听了这话,又思量许久,那双眼才瞪的越来越大,骇然道:

“那,那岂不是不死之身了?”

“哪的话,这世上之人,被杀之率,可远不及寿终正寝那么多,我再能抗打,也是会老死的嘛,又怎么能配得上这四字。”

宋宗主环顾四周,依旧没半分至尊,甚至是大宗师也该有的气势架子,自惭一笑:

“论起来,我这域极是寻常,可远不如易宗那位前辈,他老人家那道,才更像神佛一些,也更近一些。”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昴日真主

场间诸人瞧着这位宋宗主一脸随和笑意,更是知无不答,似乎都有些恍惚,瞧着这人一张白净面孔,心中便都是同样一个念头:

“这位至尊,瞧着,也,也太普通了点吧。”

且不说其他二位真主,哪怕是皇宗的几位太天位巨擘,又有谁出手之际,不是雷霆万钧,气拔山河,若不是那美此刻满脸惊骇,又目睹了他先前那举重若轻的神妙幻术,又有谁敢相信,眼前这位衣衫不整满脸堆笑,似个富家公子般的人物,便是,便是威震整个大荒的那位昴日真主?

只有那美依旧神情骇然,望了他许久,才低声道:

“至尊,本就是逆生灵构理,背造化之道的存在,传说自破境那霎起,就能获诸多无上好处,可也立刻会被天地所弃,再不能从这方世界中得上半分真元,更有万般束缚加身,若非天纵之才,在破境那时遭了天罚浩劫,立时便会被逼的油尽灯枯,再无半点幸理。这世间万万苍生之中,天位之巅的高手从来也不曾少过,可至尊,却始终只有那么寥寥几位,内中之难,非人所能言。”

众人安静听他说话,见这位昔日神弓一脸神色黯然,自然想起了他的身份,也猜得了他如此唏嘘,自然,也是因为自己曾亲历那道天堑,才有如此绝望神情。

”我倒是有缘见过易宗那位室火真主,他老人家,乃是凭无上修为,能逆转时朔,自过去未来之身取造化生机,北边那位娄金真主之道,听说更是骇人,隐隐然于万灵血气有关,兹事悠关国体,实不敢言其万一。可他二人之道,由在下看来,却始终及不上宋宗主这奥妙境界,常听人说,我朝三尊之中,若说能有朝一日,超越世宗那尊魔神般存在的,便只会是昴日真主,往日总不敢信,今日一见,却知此言,此言非谬。”

身旁众人听了那美这番评断,都是震惊不已。

要知世宗那位,虽那些得见之人都说样貌还极年轻,可若细细论来,便是大梁那些史官,都查不到那人发迹之始,好似有这武道以来,便自然而然的有了这么一位,一身修为更是凌驾于历朝历代,有载史册的一十九位至尊之上,哪怕是前朝那几位震世大能,哪怕是当下如日中天的娄金真主,谁,没在他手下吃过亏,谁提起他,又不是一声叹息?

自这人证道,这世间,便再没什么人去争什么武道第一的位置,只因这位名声太显,修为太赫,如今,这位神弓那美,却说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宋宗主,竟然有望,能超越那位西山之巅的魔王?

无心虽震慑于宋宗主的威名,可身为皇宗之人,此刻却依旧有些不服,暗自白了那美一眼,不屑道:

“那先生修为每况日下,可这眼里届倒是见长,只瞧了这位大人随意一道幻术,竟便下了这等断论。大梁如今有我宗那位大人在,世人皆称为三尊之首,更无异义,到您这,倒是有些黑白颠倒,晚辈不才,只想问问,您就这么一眼,到底瞧出了些啥?”

众人愕然,都听出这话却有些带刺,无心敢在此时此地说这些话,要是这位宋宗主心胸不那么宽广…

便无论是谁,都咽了口口水,瞧向了那位宋宗主,却见这人一脸淡然,瞥了瞥嘴:

“第一第二什么的,挺是无聊的,我也有幸与贵宗那位大人打过几次交道,确实有些不如,也不算什么大事,努力练着便是了。”

无心大喜,满脸得色望向了那美,那眼中,分明写着两字:

你看!

那美呆立半晌,一声苦笑,竟是低声骂道:

“蠢货。”

无心大怒,可立刻便想起这人修为也是深不可测,当真不是自己现在所能抗衡之敌,心中正郁结处,却听那美忽然开口道:

“古有人云,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小子,可听说过?”

这黑衣公子一愣,斜眼回道:

“前辈,这又是说得那出?”

那美望了他眼,摇了摇头,叹声道:

“无论是鱼,还是渔,便像是你家那位,和易宗那位老前辈,终究还得将手伸向那一方小小池塘,若说的广了些,终究还是得取自这世间任意一处的水中之物。归根结底,世间总要先有上条鱼,才能谈后面那些事儿,可…”

他咽了口口水,轻声道:

“可若是有一人,只需心中一念,便有鱼而生,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么?”

无心眉头紧皱,似乎当真自这番莫名其妙之语中,听懂了什么,可苦苦思索之间却始终不得其解,正自彷徨处,却听到一人朗声道:

“那,哪怕上天震怒,绝了所有鱼儿,都奈何他不得,那等人物,已可说是超脱了这世间的存在了。”

众人愕然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方面华服,立在街角一侧,却是那位扉叙半刻门前的江容易。

这人朝宋宗主行了一礼,恭敬道:

“皇宗江郎,见过昴日真主。”

宋宗主微笑点了点头,似极有兴趣的打量着他,笑道:

“你眼光见解,倒是不错,怎么修为却那么差,不应该啊?”

江容易面色一变,倒没想到这位宋宗主一眼瞧破自己修为不高,居然没了那些淡然做派,赫然出言点破,没给自己这客客气气的一拜留上半分面子。他却不知这位真主向来便是如此,所谓率性而言,却屡有腹黑意味,时常便在一片好心之下,得罪了许多人物。

这位江郎强压火气,脸上生生挤出了个笑,依旧恭敬道:

“也曾随当年的陆老爷,和简宗主亲历那不可说之地,耳闻目染之下,总多懂了些事,却不知宋宗主此刻驾临此处,所谓何事?”

这话,却把宋宗主问了个尴尬。

他身为天下至尊,一行一动之间,便自然代表着极宗与王家立场,此刻那些小鬼身份自然不能说破,自己这等身份,来这深夜长街,难道,还真能说是为了护王家下人而来

这位性子淡然直率,却不太会说那些诳语,挠了挠脑袋,思索许久才笑道:

“这些人,我看着不错,也不算是坏人,瞧着我面儿,放他们走吧?”

江容易眉头一耸,笑点了点头,又是一拱手道:

“昴日真主的面子,小的们哪敢逆不给,先前我等还逮着了一人,却想问问,那位,不会也与您面善吧?”

他微笑抬头,众鬼物一怔之下都是脸色大惊,齐齐望向了宋宗主。

宋宗主古怪瞧了他眼,又似朝那临江阁处望了眼,眼中,终于有些踌躇之色。

他修为已到了生灵极致,五觉之敏,只要自己愿意,当不下那位狼王之能。今日自晌午里起,便觉得这城中有些血腥异味,闻的胸闷烦躁的难受,却总找不到那血腥气味源头,有些放心不下。直到深夜在那熏香暖被中,于佳人耳鬓厮磨之际,终于又闻到了股极浓郁恶臭的血腥气味大盛,再也顾不得那道软香温玉,连裹衣都不及穿齐,就悄悄到了这长街云上,目睹了阿水被擒下的始末。

此刻大供奉呆呆望着自己家这位大人,似忽然想起了许多蹊跷之事。

是了,先前总是奇怪,为何这位大人如此显赫身份,却会为了自己这些无名小卒,急成了这幅狼狈模样。

他自然不知自己与鬼物们走后阿水被擒之事,可若当真如此,这位连自己这些人都执意要救的极宗大人,却为何放任那处,擒了那位与小姐交好的天才小子,而坐视不理?

他左思右想,却苦不得解,咬牙处朝宋宗主道:

“那,那位少爷,在家里那位心中分量极重,大人为何,为何不出手相救?”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至尊之怒

此言一出,四方俱静,连那些皇宗处的人物,都眼巴巴的瞧向了宋宗主,似在等着他的回话。

宋宗主神色黯然,又瞧了瞧那处小筑,眼神复杂处,喃喃道:

“那孩子奇怪的很,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出手。”

大供奉听了这话,便猜到了事情始末,知道这位大人早就到了长街之上,目睹了先前一切,也猜到了那古怪少年,才是这位宗主深夜而出的真正原因。

他思量许久,却依旧忍不住咬牙道:

“那位为了家里那位,可是出了许多力,更是舍命来救我等,断然是自己人,大人为何如此行事!”

这问却有些咄咄逼人,宋宗主一时语塞,沉默不语,江容易瞧他神色,脸上却是一丝喜色而过,瞥了大供奉眼,沉声道:

“至尊行事,当如云端真龙,更应持了自己身份,能来给你们说上句话,便是前世修来的服气,一个穷酸地儿的小子,怎能劳烦到他老人家,要知至尊也是凡人,虽说几可超脱凡尘,可你又知道,这世间,没有他们担心牵挂之事了?”

宋宗主听着他话中有话,眉头微皱,瞧了这江容易许久,猛然想起一事,把头一转,望向了自己出来那处。

他微一查探,脸色顿时一凛,那身绸缎睡袍无风自扬,目光闪动之间,头顶的漫天淡云薄雾,似应着宋宗主那道紧皱眉头,齐齐结成了黑压压的一团,又沉沉迫下,瞬息遮去了满夜月色,又有霜寒凌冽,扑面而来。

众人此刻,才算体会到了这位至尊的一丝可怕之处。

便只是面色一变,天象便应声而动,有股极大压力自天而降,只迫得场间诸人不分敌我,无论修为,尽皆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又觉有万仞于侧所指,便连动,都不敢动上半分。

此刻最苦的,便数那位江容易,他被这位盛怒之下的至尊当面直视,只觉自己顿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连站,都站立不稳,心神失守处,脑中早有些恐怖幻觉而生,那张脸顿时成了铁青之色,嘴角白沫垂下,面露惊骇绝望之色,终于抱头蹲了下去,发出了一声极凄厉的嚎叫。

“别,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简兄,救我!”

江容易已滚倒在地,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怖景象,浑身抽搐,撕嚎不已。那体肤表面,早已开始寸寸龟裂,似有紫光破体而出,眼瞧着那些裂纹愈来愈大,愈来愈广,竟有些肢体碎渣飘离肉身,便,便好似那传说中的兵解模样。

“大,大人制怒!”

大供奉被那股恐怖气压迫在地上不能动弹,却依旧壮起胆子,高声叫道:

“毁了他,就问不到信了!”

宋宗主闻言一怔,立在那处许久,终于闭上了眼,气息稍敛。

万籁俱寂,满天沉云,此刻也似随着那位至尊的胸膛起伏,一涨一缩,众人的心,也似随着那位至尊的悠长呼吸,一松一紧,有眼尖者,已骇然瞧见他身侧虚空处,有些淡淡紫色锁链若隐若现。

大供奉自然知道那是何物,苍然呼道:

“大人,不可!”

宋宗主垂眉肃穆,却不动神色,许久才睁开了双眼,望着早就缩成一团,似快通体碎裂兵解的江容易,淡淡道:

“天都束不住我,何况是这等小事。”

这位至尊只是随手一扬,江容易的瞳孔便猛然扩了一扩,呆滞处,天灵盖处那些毛发瞬间蒸腾一空,血肉颅骨四散而裂,那红白之物于空中漂浮之际,渐渐化作了些紫色晶片。

不,不是晶片,那些东西,竟然是些花瓣。

众人骇然望处,这位昴日真主只是随手一捻,便自那无数血肉化作的紫晶花瓣中,捻了一片在手。

这片紫晶花瓣,依旧如先前那朵一般,通体有无数晶莹细面而成,每层细面却是光滑如镜,宋宗主只是瞥了眼,那无数细镜上,忽然有了无数画面而生,有人,有物,有景,有色,万般百态,应念而生。

他眼神闪动,便自那无数片微镜中,寻到了自己想要那片。

那镜中,正有个华服沉面的中年男子,对着镜子,嘴唇微动之间样貌倨傲,似,似在对人吩咐些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宋宗主只是看了眼,便似了然了此事,随手将花瓣一丢,沉默许久,轻声道:

“有句话,你说得倒对,有朝一日,或能把这身子超脱此世,可我这心,这念,今生只要那两人还在,却再无可能断个干净,便依旧会着了人心道儿,受了爱憎束缚。”

他似自言自语,却又似对着蜷伏于地,早就一动不动的江容易说话,良久之际,终于叹了口气。

“老严啊。”

背后的大供奉闻言一怔。

他自然认识这位至尊,还极熟悉,可自己是断了与王家一切,才获准来得这长街之上捐了性命,此刻这位至尊忽然唤了自己名字,却是该应,还是不该应?

严大供奉犹豫之际,宋宗主却有些没了耐心,随口道:

“家里出了些事儿,我得去看看,不然以后这辈子,只怕都要不得安宁,你认识我也有几十载了,如何,当我是个朋友不?”

大供奉听他说话,终于狠下了心,回声应道:

“自然是!”

“都听到了吧,这位,和他这些孩儿们,是我宋某的朋友。”

宋宗主回头望向了那些紧张万分的皇宗高手,沉声道:

“既然是我的朋友,那就有我护着,若他们出了事儿,等这事罢,我必要替他们讨个公道回来。记住,我不管是他们不小心,还是你们被逼无奈出手,只要他们有了损伤,宋某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定会找各位要个交代,便如这般。”

他冷冷瞥了眼众人,随手一挥,有阵微风拂在江容易身上,便似吹到了繁花簇锦之处,一个大好活人,霎时通体百裂,散作了漫天紫晶花雨,随风飘去。

皇宗众人眼睁睁瞧着那丛血肉化成的花雨四散而去,纷纷低头,又哪有一人敢对这人说上个不字。

宋宗主这才有些满意,刚欲动作,忽然想起了一事,低声道:

“老严啊,闹归闹,今夜有我在,便是哪处,都不打紧,但…”

他似犹豫许久,终于拿手指了指某处,开口道:

“那处,去不得。”

大供奉与汉子们顺着这人手指所向,已瞧见了座三层小筑,孤零零伫立于那夜色之中,这深夜之际,却依旧是灯火通明,却不知里面是些什么人,又在忙着些什么。

严大供奉自然知道那处是城中有名的临江阁所在,却不知这所言究竟,刚欲回头问处,那地上,早就没了宋宗主的踪迹,众人面面相觑之际,有些愣神。

此刻已不见了那笑西二老的踪迹,场间便只剩下了皇宗那些高手,与一群王家汉子。

无心依旧有些心有余悸,望着地上某处,颤声道:

“先前,他是搜了老江的神魂?”

那美随着他目光所向望去,自然知道那没留下半点血迹残渍的空地,正是江容易粉身碎骨之处,他却没那么惊骇,只扬了扬眉:

“那等存在,若不是被你们所激动了些怒,只怕连这点皮毛之技都懒得施展,怎么,你对至尊的手段之奥妙,有什么误解不成?”

他不屑的瞥了瞥无心,似倒不在意自己这处损了位高手,只是慵懒的伸了伸腰,便又有些睡意袭来,拖着双脚走向暗处之际,忽似想起了一事,回头道:

“你们,懂那位最后句话的意思吗?”

他却是朝着大供奉等人说话,众王家汉子都是一愣,古怪的望着这人。

那美嘴角一咧,轻笑道:

“你们修为太差,在今夜这长街之上,说是蝼蚁不如,也不为过。他指的那处,乃是我等首脑所在,里边此刻不说别的,单说比我厉害的大人物,可能都过了一手之数,若是去闹那处,哪怕是他,也未必保得住你等。”

他似已话毕,朝那些人一笑,便又伸了个懒腰,呵欠声中,走入了黑暗之处,再没动静。

无心和那些皇宗高手冷冷望着那美,心中都有些怨这人胡乱说话,却也没骂上句什么,黑衣少年回头瞧了瞧大供奉,一脸轻蔑:

“听明白了吧,今夜你们走了狗运,有贵人相护,若想给你们那处出口恶气,去随意处胡闹,哪怕杀些人,也就由你们了。可那栋宅子,哪怕是至尊也不敢妄闯,可不是你们这些蝼蚁能摸的地方。”

这人倒也干脆,随口说完,再也不理场间诸人,携着那些高手,早没了踪迹。

便只剩下了大供奉和那些王家汉子呆呆立在那处,众人死里逃生,面面相觑许久,大供奉沉默不语,终于叹了口气:

“他们说的对。”

众人抬头,有些迷茫。

大供奉黯然道:

“我等这份修为,除了在那扉叙半刻门口杀些阿猫阿狗,在今时今日这尚海城中,又能做些什么,又能报什么仇?听见没,神弓那美那等高手,比他强的,那栋楼里,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随便出来一位,都能捏蚊子般捏死我们。”

“那,那怎么办?”

有条汉子望了望被那美所杀的那几人尸首,有些不甘,有些悲愤,却是更多的无奈。

“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供奉神色茫然,瞧了瞧这些弟子,忽然觉得自己出来,有些蠢。

哪怕是如今有至尊出言相护,自己又能做什么?

带着这些汉子到处寻戏鲲会的人厮杀?这又有何用,又能损到那处半分?

他心头黯然处,却听到有个声音响起,不大,却很坚决。

“本来,就豁出命了,更没想过要回去,如今有大人指了路,为何师范您却不明白?”

大供奉眉头一皱,望向了面目狰狞模糊的阿牛,古怪道:

“那位大人,指了路?”

阿牛霍然起身,环顾四周,高声道:

“即已不畏死,那处有多少高手,又与我们何干,我等哪怕是蝼蚁之辈,可若能让那些大人物们丢上个脸,却比杀十个百个喽啰,更解气的多,更长脸的多,哪怕是下了黄泉,也有脸去见那些长辈!”

大供奉的眼睛愈来愈亮,一张脸上,竟是有了些笑意。

“你是说?”

阿牛咬牙道:

“焚了那处,让那些畜生丢个大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火焚楼

临江阁,此刻依旧是灯火通明,有些古怪声音,自那楼里传来,似是刀剑劈空,又似有人怒斥,那窗台边人影闪动,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人,在做些什么事儿。

便有一行人,除了领头那位依旧带着张无面鬼皮,余下那些汉子都是一脸血肉模糊,再瞧不出先前样貌,只偷偷躲在那楼前不远的一处小巷内,有些紧张神色。

大供奉回头瞧了瞧诸人手中的火油燃物,眯眼凝声道:

“虽说没人会再盯着我们,可这等敌营重地,四处必然少不了放风防卫之人,等会手脚快些,若是慢了,只怕还未出手,便是终生之憾了。”

阿牛望着手中火油,沉思片刻,忽然道:

“其实,就算是这些火烛之物,凭那些人的神通,只怕还没燃上片刻,就尽数被灭了尽了。”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等做饵引开那些鹰犬,老师您趁乱,以天火焚之!”

大供奉眉头猛然一皱。

“你早就想好了这出?”

“不是我,是我等。”

众人齐声道,面色慷慨。

大供奉呆呆瞧着这些汉子,那道面具下,忽然有些湿润。

“好,好,好,那为师,便替你们行这最后一击,你们在黄泉路上稍微歇歇,为师脚程快,赶得上!”

他再不多话,目送着这群汉子悄然而散,不知隐去了何处。

大供奉,便独自躲在了这阴暗巷子中,贴着那道墙根,将自己的身形,藏的更隐秘了些。

他望着那栋小楼,渐渐觉得那道黑洞洞的大门,有如一张巨口,一头巨兽之口,雌伏于夜色之中,散凶恶气息,握着手中那柄长剑的手,忽然有些颤抖。

还未及害怕些什么,他已瞧见条汉子狂吼着,提着个燃烧着的火种,似不要命一般奔向了那栋小楼。

便正要挥出那个火种之际,有一道黑光自暗处猛然袭来,一声惨叫于这寂静夜里响起,那汉子,竟是被活活钉在了地上。

大供奉的心便颤了颤。

他看清了那黑光,是道弩箭,出手之人,藏在小楼右侧屋脊之后,修为,不如自己。

他看清了一切,心却依旧颤得厉害,因为,那还被钉在地上哀嚎之际,还挣扎着将那火种朝小楼挥出了几丈远的汉子,正是自己心爱的弟子。

可他知道,这一切,便是自己,便是这行人心中所想,所以他并没有喊出声,只是努力平息着心头震荡,轻轻数到:

“十一。”

话音未落,便又有两条汉子,自那箭手远处,奔向了小楼,手中,依旧是燃烧着的火种。

似根本不在乎自己会被发现,他们狂吼着冲着,才到了半路,有两道人影自暗处一闪,与那两条汉子错肩而过,便停下了脚步。

一身黑衣笠帽的剑客抖了抖长剑上的鲜血,潇洒的一个转身,瞧着地上那两具尸体,互相望了眼,彼此眼中,都有深深的不解。

“十,九。”有人轻轻数着,手攥的极紧。

两位剑手还未来得及说上句话,便听到了另外三声吼,有三条壮汉提着燃物,不要命的冲向了小楼,那方位,却又离那箭手和那两位可怕的剑客极远。

剑客们猝不及防,却不慌张,只是冷笑着看着那些汉子越跑越近,便有道寒光如练横空而出,在他们颈处轻轻一转。

有条巍峨大汉缓步走了出来,甚至在那些大好头颅还未落地之际,便走了出来,走到了那些腔内喷着血泉的无头身子几丈远,才停下了脚步。

“八,七,六。”大供奉的声音反常的平静了下来,又着眼看了那大汉一眼,点了点头:

“化天位,绞首秘术,斗道,比我强。”

那位斗道高手细细看了看地上的头颅,朝剑客们摇了摇头,便转头望向了那些墙角。

那些被他看着的墙角,便又冲出了四条汉子,依旧是提着那些火种,分的极散。

这次,再没有新的潜伏之人现身,斗道高手冷冷说了句话,两位剑客便如鹞子一般飞身而起,似与剑光化为了一体,刺向了其中二人。

那位大汉便独自奔向了另外一人,手中那把森森长刃雪亮。

只是瞬息,便有三声闷哼传来,是两条汉子被剑客刺穿了身躯,却抛下了那些火种,死命抱着身前之人,又有一人被那道黑光钉在地上,至于另外一人,连哼,都没哼出半声。

被那大汉绞首之人,自然一声都哼不出来,只是这位天位大汉顷刻间杀了四人,刀上还滴着血,脸色却愈发迷茫。

“五,四,三,二。”

老供奉的声音愈发平静了,那只握着剑的手,再没了半分颤抖。

他已瞧清了这楼外的布置,知道再也不会有新的暗哨藏着。

他数的,也自然是活着的弟子,如今,还剩下一位了。

两位剑客还在努力将剑自那些汉子身中拔出,箭手,应该正在忙着取箭搭弓,便有最后条汉子,手提两个火种,不声不响的奔向了那小楼。

“最后一个了么?”

大汉似杀的有些烦了,不耐烦的嘟囔了句,便一个箭步拦在了那人身前,更收了那柄淌着满刃鲜血的长刀,似要抓上个活口。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擒下这人,瞧着那道咽喉,正欲一抓而出,却听到身后有古怪的破空声传来。

这风声极尖锐,自然不是先前送死的那些人所能发出的声音。

“这人已经有天位修为,可必然不是我的对手,一刀,足矣。”

斗道高手耳尖微动,却不转身,再不顾身前的阿牛,单臂一抡之处,竟是将那把长刀脱手掷出。

那刀便似流矢一般,当空飞向了持剑而奔的大供奉,眼见着刀势凌厉,避无可避,却忽然有一人自斜处横飞了出来,竟是生生撞上了那把宝刀,整个人被扎了个透穿,又飞了极远,才摔倒在地。

“没了。”

大供奉自然知道,是阿牛用身子,替自己挡住那刀,可他再没时间,去往脚下看上哪怕半眼。

因为他知道,这每一息,每一刹,都是弟子们用血,用命换给自己的。

他缺了一臂,却依旧极熟稔的在胸前结了个单手法印,那柄剑已高高横天而指。

“天火熊熊,燃尽万物,当焚凶畜,当烬吾身!”

有苍凉声喝,那剑似承着万斤之中,终于斜斜而下,引动了小楼之上,一片灼热气息。

“遭了!”

斗道高手脸色大变,却再也来不及去阻那无面之人,只得眼睁睁瞧着六道粗如梁木的白炽火柱,自天际滚滚而下,笔直浇在了那栋小楼之上,这三层高的小筑,便似王家那处暗房一般,有如滚油入雪,连半分火花都没燃起,已尽数融成了亮白一片。

那两位剑客呆若木鸡一般看着那栋小楼,又瞧了瞧那位老者,似无论如何都不敢信,自家重地,巨擘如林之所,竟然,竟然被这么个小角色毁了去。

便有破空声起,七八道身影如电一般自那白炽一片中窜了出来,各自寻地站稳了脚,才面色古怪,纷纷瞧了过来。

大供奉一击得手,心中畅快之际正自朗声大笑,哪里还管那些现身之人个个气息磅礴,都是自己平时,连想也不敢想的人物,眼神一转之处,却惊喜交加,咦了一声。

他已瞧见有位婀娜女子,提着个被锁链绑的死死的少年,又有个中年文生,将个昏迷不醒的将军模样之人丢在了地上。

“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痛快,痛快!”

大供奉更是欢喜,浑似未见那些极可怕的人物,正自纷纷冷眼瞧着自己。

润,不,张庆欢,张先生,此刻依旧宝剑在手,瞧了瞧明妃手中那人,面色有些难看:

“救这人出来,作甚?”

明妃却似被那火燎的清醒了些,淡淡瞧了瞧躺在地上的施不易,又瞧着那陆步惟,甚至把刘汐都提了出来,便随口应道:

“火势紧急,谁还顾得上这些,自然是提着身边之人,先出来再说,你提那人,难道不该死,不一样带出来了?”

张庆欢面色一滞,却挑不出这话语中的毛病,许久才冷冷道:

“先料理了这边事儿,再处置这小子。”

他再不理明妃,冷眼瞥了瞥这只剩下一臂的大供奉,忽然有些面色古怪,迟疑了片刻道:

“你,你这面具,是谁给的?”

第一百四十章 兀那奴才

大供奉面对着这中年文士,只觉此人身上气息有如巨兽盘踞,只被瞧了这一眼,便骇得有些心神震荡,只是他早就抱了必死之心,倒再没那些萎靡模样,硬声道:

“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只是个孤魂野鬼,鬼,自然便应生这般面孔。”

张庆欢一愣,随即冷笑。

他今日里连遇了三四次不顺心之事,已是平生难遇之事,好好的正要处置了那古怪少年,却又被人焚了老巢,狼狈而出,此刻,居然被这修为低微的老头当街而喝,心头早起了股无名怒火,几声冷笑中忽然宝剑一颤,便有凛冽剑意暴起,大供奉只觉面前寒光一闪,腰间便是剧痛摔倒在地,勉力抬头望去,却只见自己的下半身,孤零零的倒在了另一侧的血泊之中。

大供奉直到此时,才知道这剑快的骇人,竟是一剑腰斩了自己,却还不得死去,只是这老者痛苦弥留之际,却一声不吭,只是扬起了头,朝那中年文士竭力吐了口唾沫。

这口唾沫软绵无力,只是吐到了张庆欢脚边,这人眉头一皱,又望了望四处的尸首,更不管这老者一口痰出,便已瞪目倒在那处,没了半分生息,依旧古怪道:

“你们的命,便那么轻贱么?”

他正自瞧着脚下尸首,只听有个轻柔女子之音,自远处遥遥而来,似回了他这一问:

“他们的命,每一条,都重如泰山,当为后人称颂。”

张庆欢与那楼中众人抬头望去,却见街头那段,立着位弱不禁风的少女,身后随着两人,一人体型伟岸,双手抱胸之处,有霸气横溢,另一位,却身着将甲,英武不凡。

便是场间诸人都足智多谋,此刻也没料到,这位王家千金,居然是深夜亲身来到了这小楼之前,陆步惟在润先生身后冷冷打量着那魁伟大汉,只觉这人身上气息,竟是隐隐不输明妃与狼王,张庆欢却是斜眼瞥着那位青年将军,却不是在看他修为,只在他领口瞧了瞧,眼神便瞥向了转角处。

与那处,有整整齐齐的四排黑甲重骑束马而立,早已是刀剑出鞘,似是只待一声令下,便要纵蹄上前。

“铁甲军的重骑,可不好对付。”

陆步惟凑在张庆欢身边耳语,随即站出了一步,抱了抱拳:

“王家千金,宗慕兄,西大统领家的公子,三位可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便平时聚在一起,只怕都要引朝野注目,此刻深夜三位齐至,难道,是有什么大事图谋?”

他淡淡瞥了眼那森然傲立的重骑方阵,脸上更是有些得色,笑道:

“天下之大,便只有三十六营铁甲军,有御重骑者,更只有远东军与中南军二部,西公子,你平日里尽管带着几队自己子弟当亲兵用,看在平楚统领份上,谁也不会没那个眼力届说句什么,可如今深夜携着重骑公然跨境,更横街重城,难道,难道是准备反了吗?”

他话语随意,却是锋芒毕露,只料这三个后生小辈是今日被连番而激,终于耐不住性子,却见那柔弱少女古怪瞧了自己一眼,似,似看着个傻子一般。

陆步惟修为早大不如前,却总觉自己韬略如神,哪里被后生小辈,用这种眼神望过,正自有些恼怒处,却见那宝蓝姑娘忽然侧了侧头,便露出了张极好看的侧脸。

“西将军,我见有人当街行凶,滥杀无辜,更是弃尸闹市街头,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当如何论处?”

西秉珑森然道:

“罪大恶极,当杀无赦,斩立决。”

陆步惟却是一愣,眼神瞥到地下那些汉子凄惨尸首,才明白这姑娘所指,不由怒极反笑道:

“笑话,这些人当街纵火,焚烧商铺,我等仗义勇为,格杀凶徒,又哪里谈的起罪大恶极四字。”

西秉珑眉头一皱,便有些纨绔意味浮上脸庞,不屑道:

“你是谁,官居几品,竟敢于守城大将面前妄论刑罚罪名?”

陆步惟眉头一皱,心中暗自思索处,便瞥见了明妃,心道只需搬出这位,难道还不够压死你这持官自傲的小子?正欲说话处,却见明妃双目圆睁,猛地朝自己摇了摇头。

他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明妃南下,本就是私下之事,更不能随意亮了身份,施不易刚刚被拿下,史将军又是他处统带,更不能亮了字号,恼怒处又思了片刻,竟然,

竟然发现自己这处,便有高手云集,智囊如云,可尽然没有一个能出面的朝中之人,若论起官衔,只怕。。

只怕却要以角落里的刘汐,为最高那人。

他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宗司掌印刘汐,立时叹了口气,却听那处宝蓝轻声道:

“宗慕哥哥,便劳烦您了。”

那魁伟汉子微微点头,脚下猛然一踏,一声巨响,便跃到了极高处。

众人还未及抬头,便见那道身影有如流星天降,直直踏向了那两名剑客。

可怜二人连反应都未有半分,便被这道流星砸了个正着,尘烟飞扬消散,只有那位宗慕傲然而立,足下那些碎肉烂泥,却再也分不清到底是谁。

“好快,这人修为,几不弱于我几分!”

张庆欢冷眼旁观心中暗惊,却见这人随意一跃,又跃向了那位斗道高手,那汉子仓惶之间把腿欲逃,却始终快不过这一踏,被宗慕一脚踏在腰间,猛然一喝,竟是连腰带着整个身子,生生踩进了地里,轰然声中,那地面都陷了小半丈下去,至于这位先前不可一世的斗道高手,此时早被踏身形扭曲,腰间已只剩了张薄皮连体,更无须再问上半句贵体恙否。

这宗慕顷刻之间于皇宗高手林立之中连杀三人,众人皆是面色大变,可眼见这人修为几乎也臻了太天位境,却没个人出来阻上他半句,便见他冷笑声中随手一扬,有化矛气劲脱手而出,直直击穿了北边一道屋脊,有声短促惨叫传来,便再没了声息。

这霸气横拦的汉子闻声,终于点了点头,又自人群中转了一圈,似逐个打量了诸人一轮,这才摇了摇头,合身抱胸,竟是大摇大摆的走了回去,那步伐嚣张至极,竟是将整个背脊,尽数亮给了皇宗诸人。

诸人面面相觑,脸有愤色早有人以眼示意明妃,却见这女子望着宗慕身影,缓缓摇了摇头。

陆步惟皱眉望着这人,却似不在乎那几个高手死活,只继续凝声道:

“几个平民械斗,谁对谁错,自然不重要,杀了,也就杀了,可如今小西公子携着令尊麾下重骑跨境,如此大事,难道也准备一句不提不成?”

西秉珑横眉白了这厮一眼,却依旧是抱胸而立,似是连半句,都懒得和这没半分功名官衔的陆会长多言,只有宝蓝静静立在那处,轻声道:

“西大统领心念天子血脉,遣重骑精兵于此护卫,又明令小西将军多加约束,这事儿,做的极合规矩,更是大功一件,他本下令不准宣扬,可如今贵人已至,更是小女闺中密友,哪怕是三更破晓,又岂有拖赖不迎之理?”

这天子血脉四字,却是惊了诸人,陆步惟一听这四字,哪里还不知道是谁到了,见那三人早已俯身而跪,连那些彪悍异常的重骑子弟,都纷纷离鞍单膝跪地,咬牙回头之处,已瞧见那街口另一端遥处,有一行人静静簇拥一顶大红官轿而立,却不知为何,未在前行半步。

终于有一身形高瘦,锦服华袍,却着双大红靴儿的男子走了上前,似有些困意,呸了口唾沫,才扯起了嗓子叫道:

“某乃宁王府世子,护当朝长公主殿下至此,前面是何人,见了天子血脉还不下跪,却敢拦着公主去路!”

这人嗓门甚大,陆步惟和明妃都是脸色一惊,他们可清楚,哪怕是明妃的身份,在陛下亲生的长公主面前,也是一文不值,连忙携着众人退到了大道之侧,纷纷下跪,便连那位张庆欢和几位东海高手,也不情不愿的单膝着地,眼中隐约,带了些怨毒之意。

宁王瞧了瞧,这才有些满意,便招了招手,宝蓝会意,忙起身紧步到了轿前,又是一跪道:

“公主殿下鸾驾亲临,民女接驾来迟,万望恕罪。”

那轿中许久安静,终于有个恹恹女声轻声道:

“妹妹有心了,素问武斗之会好看,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半日,幸好有你在,也算不虚此行,你且平身,随本宫同行相叙,也好解解这日间烦闷。”

宝蓝称谢而起,便随轿相行,一行人离去之际,便只有宁王携了几个下人留在那处,似饶有兴趣的瞧着那些跪着的皇宗高手半晌,脸上有些古怪笑容。

“白天都挺威风的啊,如今倒是乖巧,喂,那个穿白衣服的,没人教过你怎么下跪么,屁股撅高点儿,对,再高点!”

他一边呵斥众人,一边似不经意的一脚踩在了陆步惟手上,这陆步惟脸色大变,却是咬牙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宁王一脸笑意瞧着自己,转身而去,终于忍不住骂道:

“兀那奴才,没长眼睛吗?”

宁王猛然一怔,转身瞪眼道:

“你,骂我?”

陆步惟一脸微笑,似极认真道:

“怎敢口损世子大人,我是骂这下人不长眼睛。”

他说罢,便指了指宁王身边跟着的位侍女,倒把宁王说的一愣,挠了挠脑袋,看着身边那个一脸无辜的侍女,皱眉问道:

“她,咋了?”

“便就是个奴才样,明明是长公主的侍女,主子都走了半晌,自己却跟在殿下身后,这等愚昧下人,还每日随着长公主殿下身侧,实乃宫中失察!”

那侍女顿时有些眼泪汪汪,苦着张脸道:

“姑,姑爷身边,向来是我跟着,这,这又是什么失察,先生可别胡言。”

“我胡言?”

陆步惟冷然忘了眼官轿渐远,更似连这位宁王府世子都没放在了眼里,见这侍女转身匆匆离去,似不敢给自己瞧见那张面孔,便立时站起身来,冷哼一声道:

“怎么,怕我记着你的长相,回头找人寻你麻烦?姑爷,什么姑爷?陛下有许配长公主的旨意么,你嘴里就多了个姑爷了?便不说长公主身份尊贵,怎么是,是一个破落王孙能高攀的起,但说你胡言乱语,便是欠了管教!”

宁王听到那破落二字,脸色立刻便是一寒,只是这平日里火爆脾气的小王爷,竟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瞧着这陆会长。

陆步惟心知这人知道自己家中早失了势,更不敢在自己面前拿些王孙架子,胆色更大了些,便将先前那一团火气,尽数宣泄在了这瘦弱侍女身上:

“瞧你这贼眉鼠眼,苟头缩脑的模样,公主身边,怎么能留着你这等人,还说本会长胡言,母之,彼其娘之,汝母毙已!汝父莫非是骑了姊妹,才生出汝这等丢人现眼之辈,又或是有隔壁王氏日夜辛苦照料汝娘,又添置绿冠挂汝父坟头,才有了如此杂碎!”

他越骂越是大声,便连张脸,都涨的有些通红,明妃诸人却没见过他这付模样,见他这文不文,雅不雅的胡乱之语,都现了些意外之色,只有马非低头而跪,知道这才是自己大哥的本性毕露,有些觉得丢人,却又习以为常。

只是那侍女被陆步惟连声痛骂了祖上几辈,终于停下了脚步,有些古怪的瞧了眼宁王,忽然道:

“他,到底骂了我啥?”

宁王此刻,已有些忍俊不禁,却也有些古怪神色,手摸脑袋朝后缩了缩,轻声笑道:

“可不敢说。”

“那,你凑近点,告诉我,我不说出去。”

宁王一乐,便做了个掩嘴之势,竟当真凑到了这侍女耳边细语起来,直说的这女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有些忍笑,却有些刺激神色,终于吃吃偷笑起来。

陆步惟奇怪瞧着宁王与那侍女举止亲昵,刚想继续呵斥几句,便瞧见了那侍女的一张侧脸,竟然,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他猛然觉得有股危机来临,却不知从何而起,依旧怒目之处,那道膝盖,却是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惹的身板众人一阵侧目。

那侍女偷笑许久,才咳了咳嗓子,正了正颜道:

“你,咒吾父殡天,指吾母举止不端,败坏宫闱?唉,先前想着你要是骂我,我一个孤零零爹不疼妈不爱的,也拿你没什么办法,多半让你脱了身,你,居然骂我爹妈?”

她那张脸上,愈发有了些精彩神色,先前那几个极罕见的用字,便已听陆步惟心惊胆颤,隐约猜到了一事,此刻瞧着这侍女一张雪白粉嫩面孔,便想起了当年有幸见到某位天大贵人的模样,那双膝盖,便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侍女却直起了身子,拿手做了个喇叭卷儿,朝着早已停下了轿,正自静静望着自己处的宝蓝喊道:

“妹妹,这里有人,敢骂我爹妈祖宗呢,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

宝蓝正色,却也捏了个喇叭卷儿喊道:

“香山人士,陆步惟,辱骂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辱及高祖,罪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陆步惟一身冷汗,满脸尽是煞白一片,瞧着那得意洋洋的长公主殿下,一屁股墩便坐倒在地。他四处求助相望,见者无论身份,纷纷退避三舍,示与此人无关,便连那位马非马副会长,也是悄悄把膝盖挪了极远,闪到了别人身后,更好似,这一辈子,便从未见过这位陆大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绫罗血脉

醉仙居内,芙兰掌门双指如刃,紧紧贴在小珏脖中要害之处,一双眼已有了些疲态,却依旧眨也不眨,只盯着那空空如也的窗外。

她自然是在等一个人,可便是拿下了那位的心头好,自己的肉中刺,却依旧不见有人归返,不禁有些焦燥之意,却又有些无聊,便望向了角落那根宝杖。

这物,此刻静静躺在屋角,毫不起眼,可若是有修为高深之人瞧见芙兰掌门如此轻易,就把这根神妙宝杖当做个垃圾一般丢在屋角,只怕都会怒拍大腿,叹句暴殄天物,再好好指着鼻子,痛骂这女子几天几夜。

她瞧的有些倦了,忽然便是一笑,轻声道:

“原本以为那人待你珍逾性命,可我都呆在此处如此久了,他却迟迟不归,妹妹,你这位心上妙人,只怕这心里,也不怎么在乎着你。”

“妹妹,为何不说话?”

她话落许久,却没听到什么回音,终于有些奇怪的低头望去,却是啼笑皆非。

原来这位小珏姑娘,此刻早已沉沉而睡,一扇睫毛忽闪之间,竟是在睡梦中,把脸朝自己那双割破过无数根喉咙的手又凑了凑,倒好像是只倦疲猫咪,伺人而眠一般。

“你倒是放得下心。”

芙兰掌门眼瞧着这娇憨无方的姑娘,心中那些恨,似乎也淡了些,忽然有些怜惜之意。只是她随即想通了一事,眉头紧皱。

便在此时,有异状忽生,自她背后那清漆小桌之上,竟是悄悄然,无端端的生出了根碧油油的幼芽。

芙兰掌门本不应能察觉这物,只是这根幼芽,隐隐然间,竟是与她体内精血有遥遥呼应,便立刻心生异感,转过了头。

瞧见时,那物早已迎风而长,有芽叶茎苞依次而生,那最顶端一颗晶莹如玉的苞蕾似越来越大,被一丝皎然月色诡异入窗轻轻一照,便是猛然绽放,开出朵紫晶妙花出来。

立刻有如霞喷涌,如先前那柄宝杖之辉一般,将满堂映的紫气腾腾,芙兰掌门只觉那光映在自己身上,就如同无数锁链加身,瞬息之间,竟如身背五岳之重,不能动弹分毫。

她心中又骇又怒,却半点也不敢迟疑,猛然将舌一咬,生生吐了口鲜血,血气蒸腾之间,那紫霞顿时一触即溃,终于极不甘心地褪了下去。

“好,好,好,好一道镜花水月,好一位无上至尊,好,好你个宋易近!”

这女子才脱了困,竟是眉中带怨,再不管那小珏姑娘,猛然长身而起,一双眼中煞气腾腾,寒声道:

“你居然拿我家的芙兰绫罗,来对付我芙兰朵儿!”

这位芙兰朵儿冷眼扫着屋角四处,却依旧不见那人踪迹,连声音,都听不到半句,不禁心头愈愤,怒极反笑之间,自身后掏出了把薄薄的匕首:

“风流郎啊,既然你如此看轻身边之人,连话,都不敢替她说上一句,姐姐替你做个了断,也好斩了你与此世的羁绊。”

她便显了泼辣性子,更不多话,那把匕首脱手,直直朝小珏胸前刺去。

终于有一身叹息,似甚疲惫,不知从何而来:

“朵儿,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话语未歇,早有朵一模一样的紫晶奇花绽于小珏身前,虽甚娇弱,却是柔韧,招展之处轻轻迎上了那把匕首,也没什么动静,那股子狠辣劲儿便如泥牛入海,再没了那股气势,啪的一声,轻轻坠在床上。

“舍得出来了?宋大宗主。”

芙兰掌门望着那把匕首,也不回头,更似毫不在意身后。

身后,那朵紫晶花儿光芒愈胜,终于在迷离之间,幻作了个人形,生张玉润面孔,有些衣衫不整,拿手捻着那花闻了闻,便随手挥去,信手又自桌上取了杯酒,有些潇洒倜倘,将入口处,却沉吟不语。

这屋内,便安静了许久,连风声,都似畏惧此间,尽数匿而远去,倒数小珏姑娘的甜腻鼻息,成了唯一的声响。

芙兰掌门呆呆看了她许久,忽然自嘲一笑:

“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身后那位有些讶异,轻轻瞥了这掌门背影一眼,只觉十年再见,从前那位泼辣娇憨的芙兰朵儿,早就变了副模样,有婀娜曲婉散风情万种,又自有端庄大气之息坐镇,逐一种种,极复杂而又和谐的交织在此女背影之中,愣了片刻,叹声道:

“这话,可不是您这身份该说的

。”

“我这身份,该说什么话?”

芙兰朵儿终于转过了身子,定定看着那人。

十年未见,以前那个邋里邋遢,总爱眯着道如月般眼睛朝自己傻笑的极宗大师兄,如今却是一身温润如玉,连衣衫不整之处,都透着些风流不羁意味。只是那双眼里,再没了半分笑意,瞧过来时,便只有些隐隐哀愁。

她愣了片刻,低声失笑,见那人一副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模样,忽然便走到他身边,劈手夺过了宋易近手中那杯清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随意一掷想,于那记瓷脆声中,忽然笑道:

“老娘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

“所以你夜里发癫,忽然叛了主家去投靠平京,只因为想来问问,你到底哪不如她?”

宋易近轻声,却不容置疑的打断了她话,一双眼中,有些冰冷。

这话,便立时扯破了那些古怪的儿女情长,让这场间,忽然有了些冷。

芙兰朵儿瞧了他许久,忽然开口道:

“若我回答个是字,你,是不是准备杀了我?”

“我便是去杀尽这天下人,又怎么会杀你?”

宋易近苦笑摇头,眼神迷离:

“且不论你我相识甚久,单说你家拼劲全力,用那栽了百世的芙兰绫罗和无数条人命,助我跨过了那道天堑,哪怕是有一天让我捐回这副躯壳和性命,也自当不在话下。”

“说得好,那,你现在就把绫罗血脉还我。”

芙兰掌门冷冰冰瞧着这人,一双眼睛中寒光四射:

“怎么,不敢了,我倒是才知道,你心中便只记得那些人的性命,便只记得那副血脉,倒是曾经浴血同眠,曾经把本命宝具当做炉鼎与你防身的我,连一个字,都懒得提。”

宋易近低头许久,叹声道:

“我,有愧于你。”

“老娘要的不是你这句话,先前便说过,还我绫罗血脉!”

芙兰掌门越说越怒,忽然一掌拍下,随意之间,将那张清漆小桌,拍的粉粉而碎。

这声极响,便是宋宗主,都是眼中一寒,正待说话时,却听到一声轻啊,却是这一掌,惊醒了那甜甜入梦的小珏姑娘。

她沉睡之际,被这巨声惊醒,本有些惊骇,待到定睛之处,瞧见屋里那人,却忽然有喜不自禁,汇作了千言万语,却似更没瞧见那位横眉怒目的芙兰掌门,只是觉得唇颊那有些古怪湿润,抿了抿嘴,轻声道:

“你回来啦?”

宋易近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给人指着脖子,怎么还能睡那么熟。”

“反正你总在这处。”小珏早就翻身而起,急急跑到了床边铜镜之前,好好整理了一番发鬓,手点朱唇之际,忽然有些奇怪:

“我今天,也没咬胭脂啊,怎么唇间颜色那么浓?”

她正自奇怪,甚至有些小小得意的瞧着镜中之时,宋易近却是忽然脸色大变,仔细瞧了瞧她唇颊有些淡淡紫色,深深吸了口气。

“终于发现了?我以为你还要跟这心头好浓上个半宿,才能察觉一二呢。”

芙兰掌门抱胸而立,冷眼瞥着宋易近,似笑非笑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争棋斗艳

此时小珏姑娘正坐在梳妆台前打理发鬓,早察觉了屋内二人神色有些异样,不由得转过身来,古怪的朝宋易近望了一眼。

“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吗,怎么你一脸色如此难看?”

宋易近眉头紧锁,却不知如何开口,芙兰掌门在旁,却是有些开心模样,一声轻笑道:

“先前观妹妹入睡时分,脸色有些虚白,只怕是气虚体弱之兆。姐姐我瞧在眼里,痛在心间,便割了手指,喂了妹妹一滴,绫罗真血。”

“那,又是什么东西?”

小珏脸色有疑,似也觉得有些不妙。

芙兰掌门有些奇怪,瞥了这看似懵懂无知的姑娘一眼。

“他居然,连这玩意都不告诉你?”

“这些武道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倒是老想告诉我,可我也没什么兴趣,自然,知道的甚少。芙兰姐姐,你不会害我吧?”

“怎么会,这物,是我芙兰一支血脉精华,乃是上百代伺候那株芙兰绫罗,由那花熏香之中,才凝结于体内而成。这东西妙用甚多,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而不得,若论最大的好处,倒是在十余年前,叫你这位郎君,给占了去。”

小珏听着古怪,狐疑瞥了宋易近一眼,这宋宗主低头黯然处,轻声道:

“当年能跨过那道坎,多亏了芙兰掌门用,用一身绫罗精血为我灌体,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这姑娘这才似乎有些明白了过来,略略点了点头,轻声道:

“倒不想瞒着掌门,二位毕竟曾在江湖上有过些古怪传闻,妹妹听着了,只觉得心中闷得厉害,所以日常但凡是和这人一起,便不想提那些旧事,和掌门的名讳。所以今个,到真的是第一次听说了这门名堂。怎么,这东西如此宝贵,只是喂了一滴,便吓得这人脸色都有些不对了。”

芙兰掌门妩媚一笑,低头处,却又瞧见那被褥被小珏先前一翻,漏出了条男子亵裤,竟然也是通体紫色,又纹了些古怪图案。

她哪里会不明白这是何人之物,又怎会想不到这意味着什么,拿眼瞥了瞥宋易近,脸颊罕见的抹过一丝红晕,轻笑连连:

“十年未见,瞧你早注意了修饰,全身上下,也是极干净,怎么,这睡觉不穿亵裤的毛病,还是没改?”

此话一出,宋易近和那位小珏姑娘,都是脸色大变。只不过宋易近惊的是少时之事被人揭破,更指向了一些疑处,小珏却是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瞧着爱郎的眼睛中,第一次有了些怨。

芙兰掌门瞧着二人脸色,却是眼睛愈发明亮。

“看来,关于遇到你之前之事,他确实跟你说的甚少,那妹妹只怕也不知道,这芙兰绫罗的另一般妙处。”

“什么妙处?”

小珏依旧死死盯着宋易近那双有些躲躲闪闪的目光,便是随口一问。

“这血只存于我家一支,若是他人沾了服了,如果没有太天位修为炼化血中磅礴精元,便只有一个下场。”

她脸有得色,轻轻瞥了眼小珏,只见这姑娘神色依旧,似乎完全不把自己那番话放在心上。

芙兰掌门一声冷笑,暗道果然是个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女子,便只是张面孔生的有些狐媚,连自己这般杀机腾腾的话语,都听不懂。

她咳了一声,终于让小珏重新瞧向了自己,才慢悠悠道:

“除非有我家独门解药,如若不然,便会逐渐被这花毒化去血肉骨脏,浑身蜷缩成一团,最终,整个人变成朵如你郎君最爱用的紫晶花儿,当然,若是嫌那法儿太慢太折磨人,我倒也有法决让花毒立时爆发,便连你这位至尊哥哥,都阻不住。妹妹,听明白了吗?”

小珏凝望了她许久,忽然哦了一声。

“所以,我是要死了吗,唉。”

她只是随便将身子一转,又在镜子中瞧了瞧自己的模样,倒是没有半点害怕模样。

“日头里,终年也见不到他几面,便总爱瞎想,想自己到底会如何死去,姐姐倒是帮我解了这道难题,变成花儿?这死法倒是极雅,连尸首残骸,都无需人来打点,也多亏姐姐替小妹想的如此周到了。”

小珏说罢,竟是朝芙兰掌门一笑,再不顾二人有些发愣,从案上取了支青蒿眉笔,自顾自的在眉间画了起来。

“你不害怕?

芙兰掌门冷眼看着这姑娘,正待再把那凝花而死的惨状加油添醋说上一番,宋易近却已冷冷开了口:

“说吧,要什么,才能换她的命。”

“便把我想的那么坏吗?”

芙兰朵儿更不望这人一眼,又打量了小珏半刻,这才转过身来,自那桌下,取出了副棋盘来。

宋易近古怪望着此女,见她仔细把棋盘摆了摆正,又款款而坐,便朝自己,点了点下巴。

“什么意思?”宋宗主眉头紧皱。

“少时最喜欢和你下棋,便以棋,了断我们之间这段孽缘吧,你陪我下到天明,那也不准去,若是做得到,我便与她解药。”

“原来是想把我困在此处,倒是打的付好算盘。”

芙兰掌门闻言终于抬起了头,朝这位昴日真主妩媚一笑。

倒是这鸡真主有些茫然,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望小珏,姑娘却不说话,仔细描完了眉,又眨了眨眼,才站起身来,坐到了那张椅上:

“男女本有别,便是宫闱之内,也甚少有女子能下赢男人,倒不能叫他占了姐姐的便宜,我也学过几日棋,便由我来和姐姐对弈如何?”

“你?”

芙兰掌门还没多说什么,小珏已捻着颗子儿,摆在了天元之位。

芙兰朵儿眉头一拧,早忘了到底该谁坐下,正想骂上一句,却见这位小珏姑娘一脸胸有成竹,正自淡笑望着自己。

“这棋,有蹊跷?”

芙兰朵儿疑眼瞧了她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她却不去捻子,只是运了些真元,便有颗棋子自棋蛊中忽然一跳,轻轻巧巧的落在了三三之位。

“咦,还能如此下棋,倒是简单,下次你得教我。”

小珏看着羡慕,朝宋易近笑了笑,便又捻了一字,竟是贴着先前那手,摆了下去。

芙兰掌门更是看的奇怪,思索许久,又有棋子无风自动,落在了小目之上。

“我和姐姐下着,你该忙什么,边忙去吧。”

小珏盯着棋盘,似乎也有些看不懂芙兰掌门这招,便又贴着先前那子,落了一手,宋易近沉吟不语,却是不动分毫。

芙兰掌门瞧得更是奇怪,已然有些愤愤然,随意在角上挂了一子,斜眼道:

“妹妹,这等下法,可是送死不成?”

小珏却是眼中一亮,似生怕芙兰朵儿后悔,连忙在那三子支末又点了一子。

“赢啦!”

她兴奋不已,忽然伸出个细润掌儿,宋易近自然知道她心思,微笑着轻轻和她击了下掌。

“妹妹,是在开姐姐玩笑不成?”

芙兰掌门冷眼看了看那一字四子如龙,似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可不是,姐姐这手自走棋虽是精妙,可也就是个手段,我这五子棋,才是货真价实的两端通天,再也无可阻拦,怎么,姐姐要耍赖不成?”

她笑靥如花,便只盯着芙兰掌门那张逐渐涨红的脸儿。

“明白了,你是在逼我杀你。好叫你家这位至尊哥哥,再无顾忌。”

芙兰掌门霍然长身而起,杀机毕露。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桩交易

阿水缓缓睁开了眼。

有满天繁星入目,隐约璀璨,略晃了晃头,视线逐渐朝侧,已瞧见了道沾满露水的青石小阶。

那双熟悉的浅蓝罗袜,早被这野露浸湿了大半,那位姑娘却是浑然不觉,只合身抱着腿,将张小小脸儿凑在膝前,闭着眼,一扇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似是睡意正甜。

阿水便呆了会,定定望着着那张被冻的红扑扑的小脸,又四处瞧了瞧,确定了自己身在王家大院之内,许久才轻悄悄的将手在地上悄悄一撑,想要坐起身来。

那道睫毛便抖了抖,睁开了眼。

“醒了怎么不喊我?”

宝蓝望着阿水,微微一笑。

“我怎么会在此处?”阿水开始回忆起之前的那些事儿,又想到了那位力大无穷的可怕小姑娘,心中忽然有些害怕,和茫然。

姑娘的脸便沉了沉,许久叹了口气:

“先前就知道,不该放那些人出去,待得找不到你,我便猜到你气不过,出去寻仇了。如今城中早就乱作一团,也不知该怎么收场。”

阿水这才想起了先前那些事儿,忙问道:

“你家那些下人呢?”

宝蓝淡淡瞥了他眼,似是轻描淡写道:

“本都报着必死之心,如今也都得偿所愿,尸首都在后院,等会,便要依规矩葬了。”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自看到那些人眼神的第一刻起,就隐隐然觉得这些人再没想过活着,可此时亲耳听见这噩耗,想到那些仿佛一眨眼前还活蹦乱跳的大好汉子,此刻尽数成了一堆冷冰冰的尸体,便有些压抑痛苦之情,忽然抬起头来,盯着宝蓝的眼睛。

“我想去送送他们。”

宝蓝瞧了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领着少年在这偌大宅院中转了许久,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却是转到了一处大坑之前,众多下人呆呆立在坑前,瞧见大小姐带了这人过来,纷纷抬起头来。

“俞公子,想送送下面诸位。”

随着宝蓝话语,那些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下人,都明白了这人便是先前那四位出手相救之人中的一位,也没谁吩咐,纷纷跪了一地,离阿水最近的一位侍女低声道:

“多谢公子相救之恩。”

阿水自然不知道,这是那位阿牛的红颜知己,只是瞧着这姑娘双眼通红,神色憔悴,哪里还猜不到些什么。瞧见这场间众人大礼,这位少年也是实在有些拘谨,便随意点了点头,将眼望向了那道大坑。

他自然知道,这便是先前大供奉以天火在那处暗房楼基上焚出的大坑,此刻里面整整齐齐排着十余具尸首,虽然脸上都蒙着白纱,但瞧着衣饰打扮,便正是先前那些鬼物。

少年长叹了口气,轻声道:

“能与亲人们葬在一起,虽是伤离别,到也算是个好结局。”

他说话之间,有些担心的瞧了瞧宝蓝脸上神色,只见这位王家小主人虽是神色黯淡,倒没露出半点悲凄模样,只是朝旁边几位下人点了点头,便有十余把火柱丢了下去,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吞噬了那些尸首。

“他们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手。”

阿水瞧着下面,眼中便又有了些炽热模样,却故作心平气和,轻轻问道:

“学艺不精,又去袭了那些人的老巢,你说,谁动的手,又与谁相干。”

宝蓝这不冷不热的回复,倒是让少年一愣,心中有些不快,却知道此刻宝蓝心中藏着的那股怨恨,只怕比自己要强上十倍百倍,思索许久,才又缓缓道:

“我被那两个女子擒了,又是怎么被救出来的?”

“那处,有位大人物犯了忌讳,场间有些群龙无首,你那位青梅竹马便做了主,拿你,与我们做了个交易,看来,她倒是挺在意你。”

阿水有些奇怪,连忙问道:

“拿我,做了什么交易?”

“你是当街杀人的凶徒,理应处斩,那人是忤逆圣上的反贼,论当株连九族,可你在他们手里,所以,便只能做了个亏本买卖,拿你,换了他们自行处理那人。”

阿水更是奇怪,却隐隐然有些担心,许久才问道:

“那人,是谁?”

宝蓝淡淡望了他眼,轻声道:

“是陆步维。”

阿水便愣在了那处,低头不语。

他不是个笨人,心里自然明白,那处只怕是以陆不维为首脑,若是能寻到由头拿下那厮,稍加拷问,那从那人嘴里,只怕能套出无数布置把柄,甚至说立刻便逆了这城中大局,也并非妄想,宝蓝竟然,竟然舍得拿自己,换了那人?

说什么自行处理,只怕是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那陆步唯会立刻被藏匿起来,哪怕是继续暗中作妖,也再难抓住那人把柄,这等于,这等于便是……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觉懊悔,终于沉声道:

“你这是拿你一家前途存亡,换了我条不值钱的小命。”

宝蓝神色不变,静静瞧着那火势渐盛,似乎忽然有些看的疲了,也不作声,便径直走了开去。

阿水自然识趣,亦步亦趋跟着这位姑娘,又是转了好几个屋角,眼前豁然开朗处,已到了一块空旷地儿。

少年一路上都在想那件事儿,早就胸闷难耐,瞧着四下无人正待发问,前面的姑娘早停下了脚步,一双眼钱转了回来,定定望着自己:

“别担心我会和你那位昔年女伴儿一般愚蠢,花了如此代价,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比那陆步唯更重要之处。”

“比陆步唯更重要的地方,我?”

阿水听的莫名其妙,看着宝蓝半晌,忽然想起了一事,猛然惊道:

“我那对兵刃呢?”

“人回来,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些身外之物,你还记挂个什么,怎么,那东西,很稀奇吗?”

阿水心中难受,却不敢说,若是件堪比平京皇陵中的那件逆天宝贝一般的东西,被人平白夺了,这天下,又会起多大动荡。可想起了哥哥终日里那些叮嘱,依旧是闭了嘴,只是沉吟片刻,轻声道:

“得来不易,也用的顺手,此刻丢了,心中有些不快。”

宝蓝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这位少年藏了些话,她却深知好奇这事,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便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那物,被金允城取了,至于那事儿,如今却不能告诉你,你只需知道,我连这唯一覆局之机,都拿去换你了,甚至连施将军都没搭救,待得天明,可不能不听我话。”

她话语淡淡,心中却隐觉不妥,忽然便拿眼看了看阿水,轻咬下唇道:

“就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让我去做什么,但我觉得,哪怕你不说这些话,我也愿意把命拼上帮你。”

阿水此刻早有些奇怪,他与宝蓝早就赤诚相见,哪怕说是她有所隐瞒,自己也心甘情愿,为何这姑娘此刻,却是一副生怕自己反悔退缩的模样?

“男人说话,可不能不做数。”

“我说话,从来不会不算数!”

“那,拉勾。”

宝蓝忽然佻皮一笑,伸出了根葱白指儿,倒是把阿水唬的一愣,眉头皱紧处,不情不愿的和这姑娘拉了一勾。

宝蓝笑着望着两人小指相缠,脸上有了些红晕,忽然又叹了口气。

她也不管阿水愣在那处,理了理衣襟,又整了整发鬓,这才转身盈盈一拜,朝那空旷地儿轻声道:

“先前怠慢了长公主殿下,万望恕罪。”

“无妨。”

那处,有一男一女相依而立,似甚熟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地异象

这两人中,男子生得魁伟高大,英武不凡,却是有些恭敬之态;一位娇小女子立在他身前,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素衣绸缎,也不见她如何作势,更瞧不清楚张脸,可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股高位之息,立刻便有仪态万千,雍容华贵之感。

长公主立在那处,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宝蓝身边的阿水,终于回过头来,正色道:

“先前在密室中,你可是说尽了那些难听话儿,哪怕是本宫弃髻断钗,也未解释上半句,如今深夜,先是让我在街上等你,又将我请来了这处,王家姑娘,又是存的哪门子心思?”

宝蓝听到长公主那声称呼,你知道这位贵人心中,对自己依旧有些怨愤,思索片刻,低头轻声道:

“姐姐收了我的传信,便毫不迟疑的来到此处,妹妹感激不尽,可事关紧急,又不便在那处明言,说不得,只能先顾纵微词,瞒了那些人,才敢请姐姐来我家一避。”

这个避字,倒是听到长公主眉头一皱,瞥了身边的宁王一眼,古怪问道。:

“愈发不懂王小姐话中意思了,另一事儿,可别胡乱攀爬关系。”

“若是还信妹妹,现在这王家宅子中稍躲片刻,否则,只怕立有血光之灾,到时铸成大错,可就再难挽回了。”

长公主听得愈发迷茫,她本一直在那镇守司中坐镇,身边少不了高手铁甲军护卫,当是万无一失,以尚海境两万城军,加上徐伯渊和他手下的那十几位军中高手,若说琪太子那处有人能攻进去,当真有些天方夜谭。

她先前便是这般想的,可就不知为何,待得瞧见了宝蓝的传书,说自己性命危矣,有些不信,可斟酌之下还是带着不情不愿的宁王,来到了这王家院子。

这位长公主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沉思了片刻,才轻声道:

“你从小聪明过人,像极了传闻中的你家那位大伯,更甚少出什么纰漏若当真有所隐情,此刻四下无人,人只有宁子,和这小崽子,怎么还不能说吗?”

宝蓝深深叹了口气。

“眼下,我家与府中,全天下都知道乃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若说我爹爹今日会去投琪王府,倒也不知道是说平京那些人蠢,还是说话这人实在没什么脑子。”

宝蓝说话间拿眼瞥了瞥身边的宁王,宁王自然知道,这便是先前自己在暗室中所说的那些话,又哪里不晓得这位小姐的意思,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朝前走了几步。

“小凡,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家,或许依旧在留恋那些姐妹之情,脑子会有些糊涂,我可不是你什么朋友,若是心存歹意,想卖友求荣……”

他话语一顿,瞧了瞧宝蓝身边的阿水,微微一笑。

“你猜,你身边的这位小兄弟,和他那位哥哥,是会站在你那边,还是会站在我这处?”

宝蓝听着一愣,似乎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挺好的问题,忽然把脸一转,瞧向了早就面带苦色的俞大公子。

“这个问题,我也挺想知道答案,要不,你替我回答回答你这位好兄弟?”

阿水心中真是立有万马奔腾,立刻便白了宁王一眼,顺便问候了他家十八辈儿祖宗。

他年纪虽小,可也知道,世间最凶险之事,莫过于女子抛出的这些二二之择,或曰,吾与汝母落水,先救何人,或问,吾比汝那位青梅,又俏在何处?道道皆是凶险,不能怠慢。

阿水假装咳嗽了声,挠了挠脑袋,又思量许久,才战战兢兢回道:

“那自然是谁占理儿,我便跟谁站在一起。”

“听到了没?”

宁王立刻便是胸膛一挺,瞧着宝蓝的目光里带着些得色道:

“若是你背信弃义,只怕连身边之人,都再不会助你,到时候众叛亲离,可没处哭去。”

他话语未落,早听到阿水低声补充了句。

“但倘若不算太伤天理,那我自然还是站在王家这处,毕竟,毕竟人家请了我几顿饭。”

宁王脸色一愣,立刻便有些火冒三丈。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小子,见色起意了不是?饭,我宁王府管够,哪怕是像她这般的姑娘,只要你愿意,今晚就给你安排10个8个,连你哥哥那份都能准备齐整。”

他冷眼瞥了瞥阿水的面孔,终于板下了面孔,沉声道:

“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失了大义,若真那般,哪怕我与你兄弟二人义结金兰,哦不,桃园结义,到那时,也定当大义灭亲!”

“别胡闹了。”

长公主冷冷一言,宁王便悻悻然不在说话,她却不看阿水,只是皱眉瞧了宝蓝许久,才轻声问道:

“我知道镇守司内有鬼,可徐伯渊虽是受了重伤,余威犹在,霍敬之本没什么脑子,为那老头马首是瞻,你说那处危险,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她自己说话之间,便也在思考自己所问之话,隐隐然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却能自根本上,颠覆这大城局势之人,一双眼睛猛然一睁:

“难道是他,可,可……”

长公主便想起了今日的诸多诡异之事,心中愈来愈惊,可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咬牙沉吟许久,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

“殿下只需知道。”

宝蓝合身一礼,抬起头时,眼神中有万般坚决之色:

“我这辈子,都拿殿下当作亲姐妹般。”

长公主身子一颤,缓缓的走向前来,也不管身后那宁王阻拦,呆呆望了宝蓝许久,忽然嫣然一笑:

“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妹妹先前真是吓了姐姐一跳。”

两女只是只言片语,便又凑在一起,拉起手儿,仿佛她们这一日,就根本没吵过什么,摔过什么,初时还有些拘谨,可说了会话,竟是齐齐白了后面一眼,干脆背过身去,窃窃私语起来。

宁王与阿水便有些尴尬,站在那处,也不学各自家姑娘那般亲亲密密,只是互相抱起了双臂,斜眼对视。

阿水瞥了眼双娇相促,有些不屑之色:

“你这情儿,脑子是不是有些简单,怎么三言两语就哄过去了,难怪能瞧得上你。”

高震宁啐了口地,一脸嫌弃道:

“我这情儿,为人是直了些,倒也不是能随便欺负之人,她爹爹有些势力,先头那个什么陆会长骂了她爹爹几句,差点被铁甲军的重骑当场格杀了。对了,前面没听清,你刚说她脑子有些什么?”

阿水立刻便是一身冷汗,战战兢兢望向长公主,那姑娘本来和宝蓝正窃窃私语的开心,也不知怎么便转过了头望向了自己,将手在喉间轻轻一划,又吐了吐舌头。

这自然是个玩笑,可也吓得俞少侠浑身一个激灵,心道自己这条命,都是陆会长换来的,可不能再学他口中无门,倒时候,可再没谁肯过来拿命换自己了。

他正自胡思乱想之际,便听到了轰然一声巨响,自西处传来,又有电光一闪,刹那之间,映亮了整片漆黑夜晚。

四人都是神色一变,宁王皱眉望着那处天地异象,脸上有些惊疑之色:

“这阵势,是绝世高手了。”

宝蓝凝目不语,她自然知道那处乃是西墙小门,正在那边与人斗的不可开交的,自然是那位天下体道的大宗师:

杜客先生。

第一百四十五章 如凤翱天

众人立在这空旷广场,只觉此处云疏月朗,虽有些严冬寒意,倒没甚异常。

可抬眼之处,那只有百丈远的西墙根边,此刻却是黑雾密布,雷电交加,声震于野,便不止有一道剑意冲天,激的天上黑云翻涌如涛,又有道凄厉狼嗥突兀而起,散着股全然不属于此地的蛮荒气息,霎时间响彻了这座大城。

脚下大地便猛然一震,也不知那处有什么巨物相撞,激荡之下,那位没甚修为的长公主,几乎连站都站不稳脚,亏得宝蓝及时一扶,才没落得瘫坐在地,狼狈不堪,可也被那声狼嗥骇的面无人色,靠着宝蓝的身子,下意识凑得更近了些。

宁王和阿水不由对望了眼,自彼此眼中,只看到了深深的忌惮。

他俩修为皆深,又都有些见识,哪里不知那道能引动天象异变的剑意意味着什么,阿水心中,更是自那声狼嗥响起,便想起了某条粗粗短短,却似蕴含着无尽力量的小肉腿,咋舌之下,却不由自主的将手捂了捂脖子。

宁王看着粗枝大叶,倒实在是个细心的主儿,眼瞅着那处异变,也没放过这厮的手脚半眼,回头朝他上下古怪望了眼,狐疑道:

“咋了,先前被狗啃了?”

“那是狼,狼,知道不!”

少年忿忿不平的白了宁王一眼,正待多花点口水,把那东西说的厉害些,好叫自己有些颜面,却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兽吼平地炸起,只觉各自耳膜都一阵生疼,不由彼此四顾,一阵骇然。

“杜先生撑不住了!”

宝蓝脸色难看,早察觉那兽吼虽是惊人,可已有掩饰不住的虚弱和挣扎之意,再顾不得护着长公主,只丢下了句话,便飞身朝那处奔去,那只背在身后之手轻轻一比,这广场四处,立刻有几道极难察觉的气息随她而动,只留了宁王二人,与阿水立在那处。

高震宁瞧着那几道几乎不弱于自己的气息护着宝蓝渐渐远去,又瞧了瞧远方动静,才转过头来,轻轻一笑:

“你看,你这位姐妹,哪怕是来见你,都暗自里藏着那么多高手,这等心思,可敬,可畏。”

他说到那可畏二字,把脸从长公主身上,移向了阿水,意味深长,冷笑连连。

长公主却似没听到他说话,她自然早知道那位门房先生的底细,能把一位世间罕有的太天位体道高手都逼到那等绝境,那处,到底是来了什么样的可怕人物?

此刻她心系那方,哪里顾得上宁王话语,却是阿水沉吟许久,轻声回道:

“若是出生如我,一人吃饱,只需要把兄弟们照顾好,便再无牵挂,倒是能逍遥快活,做个没心没肺的浪荡子儿,哪像你们,哪像公主殿下,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的性命前程相系,一不留神,便是几十上百条人命消逝,我觉得,还是小心点好。”

他似在自言自语,说完便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宁王此言失望,还是觉得自己陷得太深,起身之际,忽然转过头来,古怪问道:

“你丫好歹也是个小王爷,白天还精明干练的很,怎么一在你这情儿身边,就一副稀里糊涂的上头模样,你是怎么活到那么大的?”

这话却是一针见血,戳到了痛处,这位宁王世子小嘴微张满脸怒容,喃喃阿巴阿巴了许久,竟然,竟然发现找不到半句反驳之言,只得悻悻目送这嚣张跋扈到敢骑在自己头上的弟弟身形一闪,奔着南墙扬长而去。

“我,我很上头吗?”

宁王脸色铁青,眉头紧皱之处,却有些不太自信的神色,长公主立在那处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走近男人身子,把他那身上好绸缎长衫上下抚了抚,又紧意整了整他领口,眼中却似无神无距,喃喃道:

“若是有朝一日,你如凤翱天,我却依旧是今日这般模样,你,还会那么小心紧张,牵挂着我吗?”

宁王高高而立,却瞧不清长公主低头脸色,只是听着这话有些心中难受,挠了挠头,不解道:

“为何要说这话。”

“没事。”

长公主似乎忽然把什么从脑中抛了开去,抬头处,却又是一脸笑意:

“去追上你兄弟,那处,我是去不了了。”

“那你呢?”

“我?”

长公主轻轻一笑,把这男人高大的身子推得远了些,有些戏谑的瞧着他那张认真专注的脸。

“你真当我那位妹妹如你一般没头没脑么?”

宁王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将信将疑的瞧了瞧四处,只觉得这广场便一如之前,没什么动静,可仔细探寻着,却又觉得有股犀利晦涩气息淡淡弥漫,却始终,始终抓不到那源头。

此刻,阿水却已到了那南门附近,他不敢直接现身,只是躲在暗处,朝那一眼望去,却是有点愣神。

“这,这还是尚海城内?”

举目望去,除了先前门口那片被杜先生毁去的路面,此刻连那道矮墙都没了踪迹,四处皆是野火纷纷,断垣残壁,于无数冒着黑烟的大坑中央,有头小楼般的巨兽盘踞其间。

这巨兽四蹄伏地,生牛头熊背,狼腰虎尾,一张血盆大口外,露两颗丈长獠牙如刃,通体红毛遍布。那双竖瞳眸子里闪着凶煞光芒,可全身气息却是萎靡之极,虽依旧是作势欲扑,吼声连连,可是人都看得到,它巨大的身体上,挂着几处深可见骨的可怖伤痕,绿色的血,便似不要钱一般淌了下去。

巨兽身边,有四人悄然而立。

一人身披兽皮四足伏地,眸子里闪着莹莹绿光,样极凶猛,倒似只小小巨兽,只是若细看她身周四处,却是娇小玲珑,显然,是个女子。

一人身穿灰衣,负手而立,身上衣饰极为普通,却甚干净,在这浓烟滚滚,尘土扬天之所,都似一尘不染,那张脸也是平平无奇,便仿佛,这场恶斗,于他毫无关系。

一人白衣飘飘,却不见了那柄细长宝剑,此刻身周有九剑虚浮,如玉骨玲珑,此刻这中年文生一双温润眼中带着些满意神色,望了望那已近强弩之末的巨兽,朝后轻笑问道:

“若要了结这位,得抓紧些,那处人都快到了。”

却没什么回应,张庆欢,也就是那位润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转过身来双指齐胸一并,轻声道:

“剑牢。”

九柄玉剑应声而舞,齐射而出,如闪电般扎在了躲闪不及的巨兽身上,巨大痛吼声中,入体剑身忽然幻化如芒,竟是又以一化九,散成九九八十一道气剑,于巨兽身周森然林立。

小山般的巨兽瞧见这剑牢,却似瞧见了鬼魅一般,竟是不敢再动上分毫,仿佛那些洁白剑身上,都涂满了剧毒之物,便沾一沾,都要大祸临头,巨大的身子在那小小的剑牢中浑身颤着,终于发出了一声洪亮,而充满着不甘的悲鸣。

“都说世宗那位杜爵爷体道修为天下无双,有撼山分海,力拼千军之能,可在我等手中,却是毫无抵抗之力,跟只小猫,也没什么区别,实在有些无趣。”

虎掌门面色淡然,自暗处缓缓走了出来,瞥了眼那巨兽,又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武道上乘

场间四人若论起身份修为,便每一人出没江湖,都是擎天巨擘一般的存在,向来皆是眼高于顶。可此刻听到虎掌门把先前那场恶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有人脸上露了些不屑神色,暗自腹诽起来。瞧着他不管不顾,似是要一人走向那头巨兽,伏在地上的狼王暗自摇了摇头,轻声提醒道:

“虎兄,这人修为着实有些厉害,若不是我这香料专司克制荒兽凶物一类,又有这位金先生的诡异神通相助,加上这位大人的剑术化牢…”

她瞥了眼一旁微笑不语的张庆欢,脸上忌惮之色更浓,轻咽了口口水道:

“合我三人之能,才算将将制住了这物,你没和它打过交道,可别真觉得那是善于之辈,小心被暴起伤了,我们可来不及救。”

虎掌门一愣,随即轻笑起来。

他自然知道这物的厉害,先前虽躲在暗处没出手,可也在一旁瞧得真切。

这位杜先生在未变化时,便凭那道坚韧到不可思议的血肉之躯,硬撼了金允城与狼王的数次合击而毫发无伤,当真有些骇人听闻,待得攒足血气身化异兽,更是立有撕天裂地之威,举手投足间,早逾了人力范畴。

哪怕是立刻被咖妹那道古怪迷香削了气息,又遭张庆欢于暗处偷袭得手,要害处被斩了数记重剑,却依旧蛮野无匹,凶威之下,逼得众人只能用车轮之法前后牵制,才将将拖到了它重伤不支。

这一番恶斗,看似自己这处人人风轻云淡,却实是险恶之极,此刻那异兽一双灯笼般大小的淡黄竖瞳威势尤在,死死盯着自己不放,难怪连狼王这等人物,也是忌惮非常。

只是这位皇宗大人浑不在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口中轻笑道:

“若论体道,宗里也有位大行家,那位毕生浸淫其中,日里常与我聊起这道荒兽秘术,曰若此术当变化之际,当是无可匹敌,见者睥睨,可若是瞳中黄芒渐淡,就是真元不济,即将回归人形之兆,你瞧它此刻目光虽凶,却是黯淡无光,又被润先生与诸位斩了如此多剑,还有什么好怕的?”

虎掌门谈笑之间,竟是已轻轻越过了那道剑牢,立到了巨兽身下。

“霍,好家伙!”

他身量着实不矮,可立于这萎顿于地的巨物面前抬头仰望,才真正感受到了这异兽的庞大。

便足足有三层小楼那般高,像看只老鼠般看着脚下那小小的一个人,似乎连牙缝都填不满,可却像是浑身倒插着刺,一碰也不敢碰。

若放在平日里,似乎一掌就能拍成个肉饼,可现在……

杜客很愤怒,却力不从心,异兽消耗的不是真元,而是血气,只有杀戮才能换来更多的血气,可这些人十分在行,他们甚至没带来任何会拖了后腿的手下,只是小心翼翼的拖着自己,慢慢把自己的生命拖到了尽头。

这场间,唯一的血气,便只有自己身上留着的那些了。

它有些悲哀,甚至没去动手,去尝试性地拍死面前的小人。

没意义,它如是想,也没去盼望有什么人来救自己,本来就是一腔热血来报恩的,既然打不过,那就把命报了吧,别连累恩人家里。

杜客呆呆的想着,更不察觉虎掌门已经好奇的伸出了手,轻轻摸在它身上。

如钢针一般的红色鬃毛都反射性的竖起,异兽却依旧没什么挣扎动静,四人瞧在眼里,心中都很明白,这物,算是生死由天了。

“怎么先前斗的如此凶恶,忽然就坐以待毙了?”

虎掌门饶有兴趣问着,手中的鬃毛缩了回去,连带着巨大的身子,在一片朦胧的灰色中飞速的萎缩,终于露出了个男人身形,带着骇人的剑痕委顿于地,满身是血,抬了抬眼,轻声道:

“这辈子,都不喜欢与人打架,哪怕是在宗里,在那片地方,也是能不打,就不打,如今大限已至……”

杜客抹了抹嘴角的血,自惭一笑:

“就根本打不过你们,还拼什么命?”

“哦?”

虎掌门有些奇怪的望了望这人,瞧着他那身已经破破烂烂的红白袍子时,依旧有些心慌。

他立刻把对这件袍子的恐惧甩出了脑外,古怪问道:

“你贵为世宗长老,体道修为世称天下第一,连那不可说之地的最深处都打进去过,你跟我说,你不喜欢打架?”

“那只是份活计,为了活下去的差事,仅此而已。”

杜客淡淡的看了他眼,似乎觉得这人不会听得懂自己的意思,可这位虎掌门却是眼中一亮,踌躇了许久,轻声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打架,先前这里,可就数我没出手。”

“哦?”

肚子哥有些奇怪的抬头看了看他,忽然眨了眨眼:

“我好像,记起你了。”

“你我二宗,原本就时常在困龙坑相遇,你主司左上攻守,我向来居中帷幄,可能是我确实出手太少,竟然,竟然到现在,才让你记起了我。”

虎掌门有些唏嘘,长声叹了口气:

“其实,我挺懂你,我知道那种作派,容易让人抓住话柄,或曰贪生怕死,或指摘学艺不精,可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武道上乘。”

杜客也叹了口气,想到了下午遇到的那位比刀还锋芒毕露的同胞,他有很多话,很多心得想教给他,劝劝他,但似乎没机会了。

便只有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位曾经跟自己一样,被宗门内外指摘有些“混”的虎掌门,相视之间,忽然皆是一笑。

“如果不是宗里下了死令,再不招他籍高手,我倒是很想引荐你入我皇宗。”

杜客笑着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不喜欢打架,可不是说我等就当真怕死了,行个方便?我可不喜欢临了还被拷问。”

张庆欢在虎掌门身后默默瞧着二人,听到杜客这话,哪里还不知道他生了死志,沉声道:

“拿下这厮,哪怕于今日事没什么帮助,可也能探探世宗最近底细,他进过那处,身上最少还有一把镇狱魂武,可不能便宜了他。”

杜客朝后瞥了瞥,脸上便有了些奇怪神色,似乎有些鄙夷,有些不屑,终究还是依着东海礼法,艰难的起身行了个礼。

“早就看到张师兄了,你我虽谋面不多,可也算是同处一宗过,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竟然是生死相见。”

张庆欢却不知为何,把头扭开了去,似乎不想看到这位晚辈,只是随意嗯了声对付,便又朝着一道暗处道:

“这人,可不能由了他。”

那处依旧是寂静一片,也不见有什么人出声回应,张庆欢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正想朝小虎说上句话,虎掌门一脸凝重望着这位杜先生,忽然清声道:

“这位有大毅力,大本事,自然是不能叫活下去的,可毕竟一代宗师,实不该受那些折磨损辱,润先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那么忍辱负重。”

这位润先生脸色一沉,还未待发作杜客却是拱手一笑,沉声道声谢,便运起一掌,猛然朝自己天灵盖击下。

“不可!”

“拦住他!”

两道女声同时响彻场内。

第一百四十七章 星灵之术

杜客自然听到了那两声喊,却依旧更咬上了分劲力,眼见刚猛无铸的一掌马上要击在天灵盖上,虎掌门面有赞叹之色,那双手依旧负在身后,便再没人能拦住这位存了死志的体道高手。

便在此时,只觉天际有鼓瑟钟鸣齐响,众人皆是一惊,回头处已瞧见一束宏大金光自天而降,宛若天雷普降,猛然击在了杜客落脚之处。

场间众人皆是下意识的把眼一闭,却始终没等到那声预料之中的巨大轰鸣,有人轻轻睁开了眼,便轻轻咦了一声。

这天雷击下之处,无论是人,是物,甚至那位杜爵爷和小虎,竟是都生生染上了层鎏金光彩,定格在那一瞬间。

张庆欢冷眼瞥着,嘴上倒是不由赞叹起来:

“霍,是星灵秘术,倒想不到,王家还有擅这招的侍道高手,虽然修为看似不高,这招倒是施得精纯。”

他忽然便有些开心神色,回头两望,已瞧见有两位女子分别自暗处走了出来,一人着身金丝绣凤长袍,身形婀娜修长,另一人只是随意套了件碧蓝外套,有些瘦弱单薄模样,两女遥遥站定,彼此却没望上哪怕一眼。

“大小姐们,终于都舍得出来了么?”

张庆欢笑着摇了摇头,又瞧了眼杜客,此时那金辉已解,他那掌还是结结实实印在了自己脑门上,只是被先前一阻化去了九成九的劲力,击在额头时早就绵软不堪,除了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便只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红掌印,和一张迷茫的脸。

宝蓝却没什么着急之色,把眼望着杜克,忽然笑道:

“杜先生,是被蚊子叮的急了吗?”

她也不去看杜克一脸迷茫模样,朝身边轻轻点了点头道:

“毕竟是射供奉,这手星灵之术,施的却是精纯更胜往昔,多亏有您在,才救下了杜先生。”

杜客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望了望那暗处,却没瞧见什么人影,只能苦着张脸道:

“小姐,又何必来救我?”

还没等宝蓝说上什么,明妃却是冷冷一笑:

“如你这般的大高手,此刻在王家看来,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救星,又怎么会轻易的舍弃了你?早料到王家妹妹定会来此,你我两处,今日也纠缠浪费了如此多时间,如今正主都到了,便在此做个了断,可好?”

明妃倒是快人快语,这一席话,竟说的场中人都是一愣。宝蓝望了她眼,似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

“下午里就跟姐姐聊过,如今这场面可不是一家或是一宗,能决定的事儿,就算是我家,可都还没摆明旗号,怎么……”

“怎么我这脑子有点愚钝的妇人,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忽然跳了出来,说不得啊,还会把你们王家推到那一边儿去。”

明妃低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忽然自嘲一笑。

“却不说先前被你骗了多惨,前边陆先生离去之时,也曾叮嘱我,万莫轻举妄动,可我这人吧,可没你们那么多弯弯肠子,从小被教的道理,便是是谁的拳头大,谁的声音,就更大点儿。”

她忽然抬头一笑,盯着宝蓝的眼睛道:

“论起武功,我可能比妹妹强上那么点,可要比起脑子,怕是三个我,都及不上你。先前也和各位商量着,如今我们这一处智囊已失,若再强行与妹妹玩那些有的没的,只怕是到了临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不如趁着自己拳头硬,人马足,便光明正大的来打上一场,妹妹,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宝蓝低头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姐姐过谦了。”

“哦,怎么说?”

“您不但不蠢,反而聪明的很,我可不信那位芙兰掌门,是凭陆先生能说得动的。”

她抬起头来,便用一种奇怪的目光,重新打量了遍明妃,见她脸露了些惊讶赞叹之色,这才缓缓道:

“那边刚刚得手,立刻便是兵马全出,连给我点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围的,又是不能不救之人,这手釜底抽薪,当真用的漂亮。”

她说话间,便环顾四处,轻声道:

“这处,姐姐又安排了多少人马?”

明妃朝着诸人哑然一笑,正想说些什么,便忽然脸色大变,把头扭向了城门方向。

此刻,不光是这位明妃,便是张庆欢与杜先生,以及那位金允城,都是神色一变,只有狼王瞧着众人动静有些不明就里,轻声朝金允城问道:

“怎么大家伙脸色都变了,出了啥事儿?”

金允城盯着城门方向,便想起了这位狼王一族从来入不得那星空,自然也没感受到先前那三道忽如其来的窥视,又迟疑了会,闭目肃穆道:

“有三位高手刚进了城,好快!”

在他脑中那片星海内,有三颗从未见过的硕大流星正在城中四处游荡不止,似乎是想寻找些什么,为首那颗最明亮的大星四下乱窜一无所得,终似发现了这处,便一个猛子冲了过来。

咖妹瞧着金允城这幅模样,依旧不明就里,刚想开口再问,却发现众人猛然齐齐睁开了眼,连张庆欢,都摆出了万般戒备之色,明妃眉头紧皱,轻声喝道:

“护住要害,来了!”

她话音未落,便好似有白电一闪,在众人面前卷起了滚滚风尘,仿佛实在着急,竟是又冲了许远,才收住了脚步。

便有一位白衣男子背对众人,呆呆立在那处,又沉默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竟是带着些哽咽之意。

“脸都没瞧见,就先哭起来了?这又是何方神圣?”

咖妹瞧得奇怪,眼见众人虽是早察觉了这位白衣高手,脸上却是依旧迷茫,忍不住又瞧了瞧那人,高声问道:

“先生,是从何处来,为何又如此伤悲?”

那男子却不回头,只是低声道:

“为何如此伤悲?问得好,小姑娘,若你今日忽闻有至亲手足遇害,你又会做个如何模样?”

明妃心中一惊,她是场间除了虎掌门,唯一认识这位之人,自然也知道他那身修为有多可怕,便轻轻望了虎掌门一眼,轻声问道:

“却不知道苏大先生深夜赶来这尚海境,所谓何事?”

男子终于回了回头,只瞥了明妃一眼,便认了出来,又无所顾忌地看了看虎掌门,忽然问道:

“有位旧识姓陆,不知各位可认识,可在今日见过?”

他却是朝着宝蓝发问,宝蓝眉头一皱,轻轻摇了摇头:

“知道,但不认识。”

男子眼前一亮,便一步跨到了她身前,这步法精妙不谈,只瞧见他眼中带着些希翼神色,颤着声音问道:

“他,他现在人在何处,可还好吗?”

宝蓝显然被这人的身法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处,竟是说不出话儿来。

明妃却是眉目渐开,知道这人怕就是陆先生的故友,她轻笑瞥了瞥宝蓝的面孔,清了清嗓子道:

“陆先生,现在可不太好。”

那位姓苏的男子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明妃脸上沉吟许久,才小心问道:

“他怎么了?”

明妃略一踌蹰,行了一礼道:

“先前陆先生遭了这位小姐算计,犯下了欺君之罪。”

“他死了?”

明妃摇了摇头,轻轻走到这男子身边,耳语道:

“陆先生,早被我们妥善安置在一处僻静地儿避难了,先生莫要担心。”

“担心?我担心他?”

男子忽然大笑三声,便笑的明妃有些心虚,待瞧向宝蓝,却见这姑娘一脸淡然之中,竟是带着些古怪笑意。

“糟了!”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懊悔,已经听到这身前男人长啸一声,带着苍凉悲戚之色,终于红着双眼,咬牙切齿道:

“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吾宗宗主

“这人,生的很普通。”

第一次如此近看着苏大先生的史明婳,得出了如下结论。

若细细分观他五官,便是个宽脸,单薄眼皮儿。略高的颧骨,一双小眼睛有些呆滞,那头仿佛被狂风卷过的乱发,都是枯黄无光。

可当这人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那八字之时,这些甚至还不如路人的五官们随意一拧,就活了起来,散发着极度危险而可怕的味道。那双呆滞,甚至略显无神的眼,便化作了无锋的剑,携着无可比拟,无法撼动,又无往不利的锋利与执意,似乎要撕开史明婳的身体,和眼前阻拦着他的一切。

“这人,很可怕。”这是明妃大人立刻纠正出的正确判断。

便当她瞧见宝蓝轻笑之际,她就知道自己又中了什么圈套,虽然此刻她依旧不太明白那位陆大人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位至尊之下,几无敌于世间的大人物,带这如此大的仇恨,携着如此失态的面容,星夜冲进了这尚海重城。

她只知道,此刻应是晚了,自己承认了与那陆步惟有关之际,便立刻和这位苏大先生结下了深仇大怨。

“说,他在哪。”

史明婳还在愣神时,有只并不粗壮的手按在了她肩头,却仿佛有座小山天降,立刻压的她百骸欲裂,不自禁沉哼了一声,抬起头时,那双如剑般的眸子,依旧定定的而呆滞望着自己。

“我没耐性了,明妃殿下。”

似乎是无意识的呢喃,苏翰文的目光穿透了明妃的脸庞,仿佛在看着某个曾亲近无间,却已遥不可及的人。

史明婳竭力抵抗着那山岳一般的重压,却愕然瞧见这位吾宗宗主眼眶里,有些湿润,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想挣扎着开口问上半句,苏翰文低下了头。

这个并不高大健壮的男人望着明妃的脚尖,继续着先前的话:

“你还有五息,若再不说,我便杀了你,问下一个。”

他摇了摇头,似乎也知道自己如今有多鲁莽和冲动,又会给自己本不稳固的宗门,带来多少遗祸,可浑身沸腾一般的血和仇恨,却立刻冲散了他一切的理智,依旧倔强而固执的昂首起来,把眼瞥向了身周诸人。

“杀了她,下一个,就是你。”

他只是眼神一扫,便直勾勾的盯上了同样白衣翩翩,似滴尘不染的张庆欢。

张庆欢瞧着他那双呆滞的眼,心中不知为何便是一寒,却立刻摇了摇头,不屑笑道:

“就凭你?”

苏翰文没回上句话,只是坚定,似无可阻拦的念着:

“四,三。”

他手上劲力愈发沉重,脚下的大地开始了颤抖,连黑暗的夜空中,都凝结起了一道灰白色的漩涡,无数的风尘啊碎物啊,便轻易的被卷入了那个黑洞洞的中央,明妃的发啊,衣衫啊,便诡异的飘了起来,连脸上的肌肉,都如波纹般荡漾起来,倒是有些诡异,仿佛整个人,连带着灵魂和肉体,都即将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的粉碎,和那些肮脏的碎物一起,被卷入那个黑洞洞的地方。

“他是认真的,拦住他!”

虎掌门瞧见明妃一招被制,脸色极是难看,早再不顾苏翰文嘴上呢喃,已是沉喝一声,合身抱拳,便有罡风飞旋,缓缓冲向了苏翰文。

张庆欢一瞧见那式,便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见识了得,自然明白在这等纠缠绝杀之际,虎掌门运这圣像秘术第二式,自然是切割二人身形,护住这位明妃的最好破招,只是他毕竟在这杀场经历颇多,便是场间唯一还记得,那另外两颗硕大流星之人。

电光石火之间,这位昔日至尊只是轻轻朝前踏了一步,那虚无缥缈的黑寂夜空中,便有道粗如人身,璀璨夺目的冰箭突兀而现,似乎是生生撞在了张庆欢身上,又有轻咦一声响起。

“这箭替你拦下了,可得记得我这个人情。”

张庆欢恍若无事,轻笑转头,忽然眉头一皱。

他已瞧见另外条人影如鬼魅一般闪到了虎掌门身后,便是吸腹挺胸,一声清喝间猛然一脚踢在虎掌门臀间,巨响声中,这位小虎先生一生严谨,连忽遭偷袭都临危不乱,便是横飞了好远,依旧持着那道稳如山岳的架势,连手上动作都没动上半分,倒显得,

显得有些滑稽。

那偷袭之人这才长身而起,现出了道健壮身胚,笑瞥了张庆欢一眼,便冲着苏翰文,学张庆欢先前话语,朗声道:

“这人替你踹开了,可得记得我这个人情。”

苏翰文却似没瞧见这场间雷霆变幻,只是依旧呆呆望着明妃,缓慢而坚定的吐着字眼:

“二,一。”

明妃此刻,早已不单单是有如万斤压顶,更多了许多如刃紊乱气息在体内交割,仿佛便要在这位苏宗主念完数字之前,就生生撕了自己,她自然也记得那二人,知道此刻再靠不得别人,咬牙之间,终于带上了些真火,那双本是英气逼人的眸子忽然一闪,便散出了些炽热之色,便连苏翰文,都瞧得一惊。

“别瞧不起我!”

史明婳厉声喝处,便有如日光辉现于身后,散灼热气息四溢,映得她浑身赤金一片,那股白炽焰光凝结聚集,竟是幻作了把四五尺长的炎剑,仿佛有轮旭日忽升,静静悬在了明妃身后。

“万世昆吾剑!”

苏翰文的那双终日总是呆滞莫名的小小眼珠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凝重之色,他却十分倔强,面对着这把声名赫赫的大荒神器,依旧是沉声数道:

“零。”

“不可!”

“小心!”

随着这声响起,苏翰文双目猛睁,也不管须发早已燃起,两只手都按在了明妃肩头,史明婳一步不退,把眼死死瞪着身前这人,那柄万世昆吾携着风雷之声,缓缓落下,眼见着,便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惨烈景象。

张庆欢在一旁冷冷看着,终是叹了口气。

他自然明白,自己现在是哪处之人,哪怕是有些想看着这两位大梁顶尖人物同归于尽,却依旧是坳不过心头那丝欲望,只是微一动念,身侧两柄玉剑斜飞而出,口中依旧不紧不慢道:

“各家拦回各家主儿,可别让别人,坐收那渔翁之利。”

说话之间,两柄玉剑已分悬于苏史二人身后,便散纯白剑丝,相连处凝结一闪,如道蛛网一般缠在二人身上,竟是将两人的动作,都凝上了一分。

场间都是大高手,除了宝蓝依旧静静望着,诸人早便动了起来,金允城随意一个侧步,便将明妃拉回了身边,咖妹先前瞧见史明婳被制,便有些气恼,此刻瞧见呆呆被束缚在原地,似没什么抵抗打算的苏翰文,眼中立刻有杀机一闪。

她小拳紧握,刚想出手,却听有个清朗男声响起,虽是声调古怪,倒着实醇厚好听:

“小猫咪,若不想死,奉劝你,还是别惹他的好。”

咖妹便听到了那猫咪二字,立刻只觉一股灼热之意涌上心头,浑身寒毛炸起之际,转头怒喝道:

“我是狼,狼!不是”

她喝到一半,忽然便愣了下神,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一旁那位一脚踹飞虎掌门的高大男子噗嗤一笑,瞧了瞧狼王那张可爱面孔,略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趣的在她身上那些婉转之处,打量了起来。

咖妹自然不知道正有道灼热目光正窥着自己俏丽隐处,也没察觉那苏翰文呆呆立处,只是随手一拂,便抹去了那些看似极牢的剑丝,只是呆呆望着远方一道屋脊上站着的那个长身而立的男子,一双眼,便忽然亮了起来,一张脸,便忽然红了起来,似是颤了许久,忍了许久,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好帅啊!!!”

明妃此刻刚刚脱身,正自喘息,听到了狼王姑娘那声尖叫,哪里还猜不到她看到了谁,苦笑摇头道:

“苏宗主,陆先生到底是怎么得罪了您,便连圣俊大将与龙先生,都一并带来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苏家胞弟

那个男人,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旁人望去,便只能瞧见一道修长身影,和依稀轮廓,却仿佛像雕像一般精美细致,随意得在道屋脊上一立,有长发随风轻扬,飘然脱尘。

众人便有些奇怪,哪怕那人身形匀称,看似样貌不错,可自从苏翰文那式仿佛能吸尽一切的秘术之后,这王家几百亩广的南墙之外,便好似连星辰与月光都不敢轻易涉足,这彻彻底底的黑暗中,若说有人能看清那张脸儿,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但各位行家纷纷望向狼王,看到她那双明亮却散发着碧绿森森的瞳子,想起了那望月狼族的种种异能,便立刻有人恍然大悟起来。

张庆欢脸上多了些古怪神色,倒没瞧隐在暗处,据说俊美无双之人,只是斜眼瞥了瞥先前出手的高大汉子,便见这人身长六尺有余,全身肌肉贲张,似乎随时,都会撑破那一身上好料子的黑袍。此刻这人握着双碗大拳头,满脸都是无所畏惧之色,只是那眼神……

这位润先生着意瞧了瞧那双略带猥琐狡猾的三角倒目,发现这人全副精神,似乎便一直盯着咖妹打量不止,有满足叹息神色而起,终于悄悄地瞥了眼近侧的明妃,喉间略动了动。

张庆欢心中暗笑一声,倒是把这位传说中的龙先生看低了几分,只是他至今还不清楚这三位威名赫赫的吾宗大高手为何会来了此处,便又望向了为首那位号称至尊之下天下第一的苏翰文,轻声问道:

“苏先生的威名,哪怕是在东海那处,哪怕是西山之巅那位,都不敢轻视,今日里也没什么大事,怎么就赶赶的,来了这几千里外的尚海境?这话可得说清楚,别是起了什么误会,又或是被谁算计了,不然以君和两位长老的本事,若当真斗将起来,这小小的尚海城,可当真承受不住。”

苏翰文似也认识这人,却没半点胆怯之意,只是他听到那算计二字,眼中却是闪过一丝犹豫,瞧着皇宗众人许久之际,忽然便将头一转。

“对嘛。”

张庆欢长笑道:

“哪怕是我们东海人,也知大梁自古都以吾宗为武道之源,除了当时的极宗,便没任何对手。你二宗史上拼杀之惨烈,仇深之泛海,早是路人皆知,先前便寻思着,怎么这代吾宗宗主,在这深夜瞧见了极宗首脑,却有轻易放过之理?”

苏翰文此刻正冷冷盯着宝蓝,耳中听到极宗首脑四字便是眉头一皱,凝声道:

“小姑娘,你姓王?”

宝蓝毕竟修为尚浅,此刻被这人盯着,直如遭了巨兽窥视,那双呆滞目中,仿佛有惊涛骇浪滚滚而来,便将她心神冲的动荡不已。她咬了咬牙,苦苦守着神智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得朝这位宗主行了一礼。

“常听宗主和家父提起苏宗主,每每总多赞誉,如今终于得见真容,也属侄女侥幸。”

苏翰文倒是一愣,他却不在乎宝蓝那些辈分尊称和奉承话儿,只是呆了片刻,忽然问道:

“宋,宋宗主,也会提起我?他说了我些什么?”

也不知是这人听了宝蓝客气话儿,还是怎地,此刻却是再不散着那股凌冽气息,宝蓝只觉身上压力一轻,便笑应道:

“爹爹常说,早年便因为一个琉璃瓶儿误会,闹的两宗相遇,总是剑拔弩张。可细想来,吾极二宗如此久来每多厮杀,那些宗里前辈高人倒是交好,贵宗那位风宗主,便是爹爹与刘师叔的好友,这茬,我可一直想不通。”

苏翰文古怪看了她眼,略迟疑了会,轻轻点了点头。

“说起来,虽然都说我二家不对付,可那些损伤大多是些后辈弟子拼杀,倒确实没什么大人物一并陨落的血海深仇,那瓶子,那瓶子不谈也罢。王翁身份尊贵,更远胜风师叔,他俩之事,我不敢多问,可你我二宗之斗,内中究竟却是甚繁甚杂,你爹爹不愿告诉你,倒也是情理之中。”

宝蓝摇了摇头,轻轻瞥了瞥面色有些难看的张庆欢,似乎松了口气,又嫣然一笑,似甚乖巧。

“有苏师叔这句话便行了,我寻思着,您总不会千里而来,只为了欺负我这小辈,至于宋宗主,他提起师叔您的次数到是不多,我也只记得一句了。”

“他说了什么?”苏翰文有些着急,似觉失态,立刻缓了缓脸色,又清了清嗓子。

“和那位交手不多,每次都有些遗憾,倒想听听他的指教。”

宝蓝飞快闪了他眼,低头郑重道:

“宗主说过,若论独斗之术,只怕连易宗那位老祖宗,都比不上苏师叔您。”

苏翰文眉头古怪一扬,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重复着宝蓝之语,那张古怪呆板面孔竟是有些松了下来,轻轻点头之际,喃喃道:

“不亏是至尊,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便入了城,到了此间,便总有些疯疯癫癫模样,众人碍着他身份修为,倒不敢说上什么,只有那位龙先生瞥了他眼,又朝地啐了口,朗声道:

“昨日没的什么招呼,便一个人发疯一般冲出宗外,连句交代都没留,一直以为你有啥痛心事儿,怎么现在吃了这姑娘几个彩虹屁儿,便好似把那要紧事儿都抛在脑后了,苏翰文,你自己傻里傻气的不打紧,别把我和圣俊都坑进去了。”

张庆欢与众人闻言都是神色一变,这等刻薄酸话,实在不是区区一位长老能对宗主说的,虎掌门眉头紧皱,瞧着那位龙先生,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若在我宗,谁敢对那位如此说话,只怕立刻便是腥风血雨,哪怕是我,也未必能留下个囫囵人儿,难道这位传言中沐过困龙之血的龙先生,和苏翰文早已交恶?”

他目光闪动之际,早想了许多有的没的,却见苏翰文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回啐了口,轻声骂了句:

“你懂个屁。”

这位龙先生也似不以为意,只是冷笑抱拳,回首望了望四处,随意道:

“这处高手甚多,世所罕见,哪怕是单打独斗,也有好几个不输你我的,连地上那位隐隐破了太天位境界的兄台,都被人伤成了这付模样。苏翰文,陪你把命拼上倒是没啥,可也得告诉我,咱到底是冲啥来的吧?”

他倒是一脸生死无畏模样,瞧见苏翰文默然不语,似乎在想些什么,便生了些烦躁之意,朝那暗处大吼道:

“圣俊,他懒得说,你总不用憋着吧?”

暗处那人一声叹息,只是自屋檐上轻轻一跃,便悄然无声地落在了地上,又朝前跨了几步,走到了敞亮处,立刻便响起了几道不自禁的吸气之声,听着,倒以女子居多。

但见这人身形修长,生着双如漆丹凤眸子,当真面若冠玉眉似剑飞,一道精巧鼻梁下薄唇紧抿,便有道不尽的俊美倜傥,郎绝独艳,哪怕是明妃与宝蓝这般早觉阅尽世间俊俏男子的尊贵女子,此刻乍一瞧见这位,也是心头猛然一跳,暗自里叹道:

“常说世间男子若生得太过俊美,总会不免有些脂粉味缠身,若是长相太过刚毅,耳目处却总有些呆滞粗糙,耐不得比。可这位郎君,一眉一眸间皆是秀美绝伦,浑不逊色于那些绝色佳人,偏又有英武气息自眉宇四散,那双淡淡瞳里,蕴着藏不住的傲气逼人,这等风采,当真,当真令人有些,有些自惭形秽。”

两人似乎心意相通,彼此对望了眼,都是轻笑摇头,一旁角落里倒有个倔强男声悻悻道:

“这就是你说的长安第一美男子?我看,倒,倒也就是中人之姿吧。”

明蓝二女早就听出了这少年声音,便随着众人望去,那处只得了个小小矮墙,上面还着着些余火,只是墙角处有双女鞋早漏了出来,似乎叹了口气,轻轻道:

“何止是长安,我大师兄在灵石城中,从小便被赞作相貌天下无双,少更总觉得,哪怕是用想用画,也难描摹更俊俏模样,却不想这难题儿,在老天爷手下,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这场间诸位武道巨擘,瞧着那儿戏般藏在墙后,有些滑稽的两位少年人,却没一个敢露出些轻视怠慢神色,张庆欢眉头一扬,冷哼了声,却也没说上句什么。

那姑娘叹息过后良久不语,连众人都觉得有些尬了,才听到少年有些不情不愿的声音响起:

“本少侠我,从来,从来都看不起这些靠脸吃饭的兄弟。”

龙先生望着听着,似有些怒气,眼神却瞥见连明妃与张庆欢这样的人物,似乎都有些忌惮墙后之人,便是眉头紧皱起来。

他却确实是个粗人,自觉想不明白,便将那些疑问抛诸脑后,回头笑道:

“圣俊,瞧瞧,又有高手到了,怎么,你当真准备让我死个不明不白不成?”

这秀美男子却不似他同伴那般洒脱,眉宇间一直有着股淡淡忧愁,叹了口气,轻声道:

“还记得小苏吗?”

“小苏?”

龙先生愣了愣,随即道:

“苏曲武,翰文那个胞弟?”

“他死了。”

俊美男子又叹了口气,略有担心的瞧了苏翰文一眼,也不管龙先生面色大变,沉声道:

“死在一个,叫陆步唯的人手里。”

一言既出,万澜俱静,连呼气声,都没了半响。

第一百五十章 圣俊大将

圣俊这一句话,便惊到了皇宗众人,张庆欢偷偷瞥了眼明妃,两人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的都是迷茫和震惊。

他们自然明白杀死一位堪比至尊存在的亲人,会引发多大的仇恨,和多疯狂惨烈的报复,可他们并不认识那位叫苏,苏什么来着的宗主胞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般身份的人物,会死在陆步唯手中,更没有那种突发奇想,把这个人,和陆步唯下午杀死的那位少年,联系在一起。

所以明妃依旧觉得,可能,是陆步唯旧日里惹下的血债,以他的身份地位和手段,这并不是不可能,所以她立刻便接受了这个现实,神色凝重的望向了那位苏大宗主。

若论起来,苏翰文这三个字,代表着一种特殊的蕴意。

是大梁武道中兴的蕴意。

他是大梁这几十年来,最年轻,最耀眼夺目的武道天才,连东海西山藏着的那些小怪物们,都每每自愧不如。国土之内,除了三位至尊,与杭州城郊三十里处那把胆敢以朕字为号的懒刀,便从没半个人敢说句,我,可能这辈子,能赶得上吾宗那个武痴。

三秦百代生翰文,剑如云龙气吞城。

这两句,便是长安那边,被他杀到实在怕了的异族人,偷偷流传出来的歌赋。

苏翰文当得起,他当真一剑吞下过座城,可他本质上,依旧是个呆子般的武痴。

明妃细细瞧着这人,发现他虽然一身上好料子的白衫,可浑身上下,除了风尘仆仆,便还有许多油腻老垢和破损之处,生生便显出了些腥黄意味,一头鸡窝乱发随意扎着个发髻,口中念念有词间,或许是太久没睡了,眼窝深深凹陷着,一双无神而呆滞的眼珠,正死死盯着天穹深处的某颗黯淡星辰。

明妃心有所感,也顺着他目光而上,便将将看到那颗不起眼的小星忽然一颤,全身的光华啊,依依不舍地拖作了道长长的尾,斜斜而坠,那道光痕倒是明亮更甚往昔,只灿烂了不过瞬息,便渐渐的黯了下去,彻底融化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苏翰文身子便是一颤,忽然扬起头来,悲呛喝道:

“汰,汰,汰。”

便似个孤独武生独立台上,这人又垂下了头,在满场惊疑警戒,猜疑迷惑的眼神中,轻轻摇了摇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数十年,于这天地光阴之间,当真牛毛不如,便觉也能笑看生老病死,骨肉别离,可这颗肉长的心,终究还是难捱坠星亡弟之痛,诸位啊!”

他转过身子,一双眼中,终于带上了些悲戚苍潦,苦声道:

“我心中甚沉,甚痛,便恨不得能挖出来,也比这等郁结浑噩滋味好受的多,诸位,可能懂我,可否救我?”

被他望着的皇宗诸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却说不出什么华来,明妃犹豫再三,终究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位陆先生,乃是王爷看重之人,更是亲如手足,可不敢交给苏先生。苏先生心意,也是人之常情,可,可您千里迢迢而来,怕也就是听了别人只言片语消息,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不亲自瞧上令弟尸身,您难道就肯善罢甘……”

她正说话间,却见苏翰文皱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拿眼瞥了瞥先前望着的那处。

史明婳便止住了嘴,有些尴尬。

她当然明白苏翰文相望之意,那是几十双眼珠子,眼睁睁的看到了一位天位高手的命星陨落。

要知万事都做得了假,可这命星悬于天穹,更没任何人摸得着,够得到,当真是一点假,也做不着。若说先前那小星未坠,苏翰文心中还有一丝希望,如今,便连明妃自己,都十分确信。

那个人,死了。

她望着脸色愈寒的苏翰文,深深吸了口气,于原地踱步许久,终于拿定了主意,轻吐道:

“你也是一宗之主,看着呆头呆脑,可那些利害相关的理儿,只怕比我清楚。此地事涉皇位归属,哪一宗哪一派,只要出手一次,便是亮了旗号,苏翰文,是不是长安的日头把你晒傻了,敢于我皇宗,与简王府,与琪皇子为敌?”

史明婳话语愈发清亮,身后那柄万世昆吾,仿佛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怒火,剑身上的那些火舌愈烈愈阳,便连场间空气里,都散发起了炽热焦灼之意。

“想清楚点,苏翰文。我史明婳,蒙陛下亲封简王妃,可以向你保证,看在你并不知情的份上,恕了你先前的冲撞之罪,可若是你一意孤行,连宗门上千年基业,和这些舍命千里陪你而来的兄弟们都舍得下。”

明妃眼中早有炽热之意,便横了圣俊与那位龙先生眼,低声道:

“凭你们三个,难道当真胜得过我们五人?”

苏翰文一双黝黑的小小眸子,便一直盯着史明婳的脸,脸色,确实越来越差。

他当然看得出,这场间剩余四人,哪怕是那位虎掌门,都是困龙坑中游历至今遇到人中,屈指可数的大高手,连自己,虽能压上一头,却也不敢放话说必能杀之,便更不用说,他这一身到了极天位极致的修为,显然是这五个人中,最弱的那个。

他当然也不是个傻子,虽是得讯便一日奔了数千里,可当问出陆步唯是皇宗之人时,他还是有些犹豫了。

皇宗势力太大,底蕴太深,不说坐拥一道至尊,又有高手如云,哪怕是和皇室的关系,也比自己宗里强上百倍,先前获悉皇宗与极宗或有一战之时,早便觉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拿定了坐山观虎斗的主意,可现在……

他虽有满腔怨怒,可依旧是有些犹豫,眼神不由自主的瞧向了身边二人,又皱眉,望了望那位极尽俊美的圣俊大将。

这男子的眼神中,却没什么别的意味,冷冷淡淡的模样,瞥了眼苏翰文:

“记得你是怎么,在洛阳沙漠捡到我的吗?”

苏翰文倒没料到他这句话,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几百个死人里,就数你长得漂亮,便多瞧了眼,才发现你还没断气,谁知捡回去一醒,就跟个疯子一样,要我们都喊你圣俊大将,整天嚷嚷着要报仇,说实话,当时是真有些后悔。”

这名唤圣俊之人苦笑了声,忽然朝张庆欢瞥了眼。

“可不是图个光杆威风,家父本就是七岛守备大将,若不是那些岛都叫人毁了,给当了替罪羊,哥哥现在,可就是货真价实的大将了。”

他话语飘然,神色依旧,张庆欢却是眉目一惊,再看这人时,便想起了个人。

“哦,你跟他有仇,我想起来了。”

苏翰文瞥了眼张庆欢,正要说上什么,圣俊大将却摆了摆手,又撇了撇嘴。

“到宗里五六年了,早把那些事儿忘了,再说,也不是他杀了我父亲,报仇也轮不到他。”

“有屁直放。”苏翰文听的有些着急。

“我便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圣俊大将低着头,轻声道:

“你把我绑在了根柱子上,又给了我几个包子,一根鸡腿,一杯酸汤子,那酸汤子真难喝,可我渴的饿的厉害,便狼吞虎咽时,你一个人在那说,说吾宗啊,没至尊,没靠山,连钱都没几个,四大宗里,算是面上最弱的那个,但……”

“但姑娘特别多,也特别美。”

圣俊大将白了眼在一旁嬉皮笑脸插话的龙先生,嘴里默念了句粗鄙不堪之言,才继续道:

“但确实,确实特别多丫头,美就算了,我瞧不上,然后你说。”

他盯着苏翰文的眼睛,带着种古怪神采。

“但吾宗上下齐心,哪怕是宗主,都拿宗里小子们当亲兄弟一般,所以上阵之时,才能额外的精诚勇猛,然后你问我,既然饭都吃了,愿不愿意也当你们的兄弟。”

苏翰文呆呆的脸上,终于破天荒的露出了些笑容。

“辰圣俊,我没骗你吧。”

辰圣俊微笑不语,便回头瞧了瞧龙先生,这高大汉子倒是有些急性子,脱口道:

“我没你那么傻,可当初这小子把那全天下人眼红的龙血让给了我,等于给我下了个卖身契,老子,老子当时就知道,这辈子,也只能把这条命赔进去,当个人情了。”

这两人说话莫名其妙,可苏翰文眼中却是越来越亮,明妃与张庆欢听在耳中,也是面色渐沉,刚想说句什么,却听到自那墩小墙后,又传来了那个清脆的女声,只是轻咳了咳,便清声道:

“小哥哥,若论鸡腿包子,我宗也有,我爷爷更是,唉哟,你拧我干什么。”

这满场的大高手们,便神情古怪地望向了那处矮墙的尘土飞扬,苏翰文眸子里有些闪动,似乎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他愣了片刻,似想不起什么,便长舒了口气,低头道:

“兄弟们算是把简王妃先前那些话都回答明白了,在下不才,也知道若是和各位斗起来,极宗的兄弟们怕是不会出手相助,胜算渺茫,可苏某生平,倒也十分爱武,今夜如此多的前辈高手们聚于此间。”

他忽然抬起头来,便盯在了明妃脸上:

“倒是能放手畅快一搏,顺便,替我那个不中用的弟弟,讨个公道了。”

这席话,发自苏翰文这等高手口中,便立刻有些血厉肃杀气息,哪怕是皇宗诸人,都只觉心头一沉,明妃暗自咬牙,却再也想不出什么话儿,正想叹上口气时,却听到一旁有个中气虚弱不堪的声音弱弱道:

“若,若苏宗主武兴盎然,小人,倒是有个万全其美的主意。”

张庆欢愕然转头,看着角落里刚走出来的那个身穿官服,畏畏缩缩之人,眉头古怪一皱:

“你怎么在这?”

第一百五十一章 约法两章

这位爷,场中倒是大半人认识,便连明妃都露出了些古怪不善面容,打量了片刻道:

“刘汐,为何来此地?”

这位宗司掌印刘汐以一介毫无修为之身,面对着如此多的世间顶尖人物,只觉得每一位略瞧自己一眼,立刻便是心神震荡不已。这还是瞧着他身穿官服,没人运什么真元,不然只怕有任何一人嫌他碍事,略散些气息,便是个小命不保,横死当场的结局。

虽是如此,这人依旧被骇的浑身瘫软跪卧于地,哆哆嗦嗦了许久,才颤声道:

“宗司今日,还有件大事儿没办完。”

众人只是略一侧目,便连苏翰文都猜到了那事,拿眼神示意了下两位兄弟,便默然不语,明妃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有宝蓝依旧是款款有礼,朝刘汐轻轻点了点头。

“刘大人说的,可是乱武斗的事儿?”

刘汐头如捣蒜,连点不已,沙着嗓子道:

“那,那武斗场由宗司连夜着了人手修正,赶赶的于前个时辰修好了,前面去了趟司里和各位老爷合计,便定了明日早上继续,徐大人和其他各路大人那边,是由宗司老爷们亲自去禀告了,小姐您也是观礼台贵人,便是由下官来禀告的”

“原来如此。”

宝蓝点了点头,又随意问道:

“先前大人说有万全齐美之计划,又是个什么事儿?”

刘汐颤了颤身子,偷眼瞧了瞧众人神色,着意望向了那位苏宗主,便只是急急一瞥,立刻低下头道:

“下官先前看得各位大人相谈甚欢,便不敢出言叨扰,待是这位苏大人提到他武性难耐,便突然想到了个点子。”

“有屁快放!”

龙先生听到这话事涉自家兄弟,便冷冷瞪了这厮一眼。

“是是。”

刘汐吞了口口水,轻声道:

“这尚海境如今盘龙卧虎,各方高人汇聚一堂,小人虽然不才,但也瞧得出若没有天位修为,在各位面前简直便是蝼蚁一般,怕是哪位一个喷嚏没忍住,都能震死位明日参赛的主儿。”

他说话倒是风趣,场间便有人轻笑起来,这话虽听得荒谬,却绝非耸人听闻,若是张庆欢和苏翰文,哪怕是虎掌门这般的高手在喷嚏之间没留神漏了真元气息,只怕那几个鎏钻境的高手们,还真未必顶得住。

这位刘大人听到身边有些笑声,便愈发大胆起来,起身道:

“如今这场里,陆大人怕是来不了了,还余下了正好十位武者,除了喻公子和那位姜先生,和宁王府那位,剩下的,但凡是听了今晚城中各处的动静,哪还能有白天有胆有脸上场的,便是去了,也是给三位爷加到下酒菜,倒不如……”

他犹豫再三,终于大声道:

“倒不如各位顶了他们的名儿,好歹也有个比武的地儿,那处还有血禁备着,大家都平了修为,也不怕出手过重毁了城里房屋,还要被朝廷追责,便平心静气来个点到为止,以武会友,化干戈为佳话,岂不美哉?”

“这……”

众人听他说的头头是道,面面相觑之间,各自打起了小算盘。

明妃与张庆欢相看一眼,各自微微点头,这办法倒是能拖住苏翰文,至于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他俩可不在乎。

苏翰文也是沉吟许久,他自然知道若是一心报仇,便在这处与如此多的皇宗高手决一死战,只怕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血战,可若是平了修为,分座五五在武斗场为战,那能想的办法和出的主意,可就多的多了,至于什么点到为止,什么血禁符咒,那些东西对于他们这种人物,便是想破就破,一个念头的事儿,这倒是个麻烦事儿。

苏翰文眼神闪动,却没露出什么神色,只是呆呆站在那处,说来也奇,这三人便是心意相通一般,没一个人说一句话,便仿佛三尊石像一般。

倒是明妃有些着急,她本就被苏翰文坏了大事,此刻含怒瞧了地上的杜先生眼,才轻声道:

“大梁建朝以来,就严禁天位高手在城中出手,便是怕伤及无辜百姓,更别提我等这般修为,要是真全力斗将起来,也别谈什么百姓安危了,只怕这座大城,都会被哪位一怒之下抹了去。到时候,也不管谁得偿所愿,都是杀了百万人的元凶,为世间唾弃,更会被朝廷追杀至死,倒是这小官的主意不错,哪怕斗得狠了,也不会有什么大造孽,一样可以了断恩怨,苏宗主,您意下如何?”

苏翰文心中早已盘算明白,可依旧是张呆呆面孔,许久才转过头来道:

“某是来报舍弟之仇的,若想少造杀孽,便交出陆步唯便是,何来这等花花肠子的算计,哪怕是到了那场间,那血禁对你我又有何用,倒是谁发了狠破禁,难道其他人,还会乖乖等死不成?”

明妃一时哑然,只盯着他望了许久,凝声道:

“那苏宗主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决一生死?”

苏翰文终于冷冷看了她眼,轻声道:

“约法三章,若答应,便依了你们,若是不行,那,就别浪费口舌了。”

张庆欢嘴角一咧,似乎猜到了什么,朝明妃略使了个眼色,随即笑道:

“说来听听。”

“一,无论你们二处什么安排,我三人需在一阵;二,至那武斗之前,不能有人随着我兄弟三人;三,武斗之前,所有入场之人,需发那血狱毒誓,不破禁制。我便是这三章,若允得,便依着你们,若不可,便在这了解了吧。”

众人听到那血狱毒誓四字,都是神色大变,纷纷望向了明妃,这女子低头不语许久,霍然点头道:

“那,便依了苏宗主之言。”

哪怕是张庆欢,此刻也有些踌躇,听到明妃如此痛快便答应了下来,都觉有些草率,正待说上句啥,却听到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想了起来:

“那我们呢?”

这声音,却是宝蓝与躲在墙后的阿水异口同声发问,王家小姐便瞥了眼走出矮墙的俞文波,便是一笑。

她却没瞧见阿水笑意,只见这厮偷偷瞥了眼某位王妃娘娘,神色古怪。

明妃愕然,随即才想起,先前那场街中恶斗,这厮陷了迷乱之境,只怕没留下什么记忆,若论起来,这倒是下午分别后,两人,不对,是三人齐聚的第一回。

她到底是和这个弟弟一并长大,哪里还不懂他心思,也终于明白了这厮为何偏偏躲在矮墙之后不敢露面,心中不知为何,却有莫名喜意。

便含怨瞥了这少年眼,直瞥的他脸色发白,宝蓝面沉如水,才慢悠悠道:

“俞少侠,又有何指教?”

阿水却不知为何有些慌神,低头许久才回道:

“本来这武斗便是我兄弟二人的囊中之物了,最多,也就是宁王府那小子藏了些招,忽然便有如此多大高手冒名顶替,换你,你愿意?”

明妃哑然,她倒是没替阿水想到这关节眼上,苏翰文也是脸色一寒,他自然瞧得出这少年绝非善于之辈,那那位兄长便应更是了得,倒不是一句话就能吓住的主儿,只是他倒是极想按先前那法子办了,不自禁间皱眉瞥了眼,便瞧见了脸上同样有些苦恼的史明婳,两人略一对视,哪还不知道对方心里算盘,可……

“说不得,便要先解决了这烦心小子了。”

苏翰文轻叹了口气,那双手已悄悄捏了起来,正待暴起伤人,却听宝蓝轻轻咳了声,细声道:

“既然都是压了修为,那不管如何都不会有人伤着,到时候,便分两层胜负,一层,是暗里我们三处的,另一层,便是明面儿上的,无论如何,都把这头名与了两位公子便是。”

苏翰文眼中一亮,他倒是没想到这等办法,瞧着宝蓝的眼神里,便多了些赞叹之色,阿水撇了撇嘴,似也认了这事儿,明妃默然许久,看了眼地上的杜客,又瞧了瞧四处,略点了点头。

“那我呢?”

众人都是讶异抬头,心道哪里还有那么多问,便有十数双眼,齐齐望向了宝蓝。

“先前还替人拿主意,怎么又在这发问?”

张庆欢瞧了宝蓝一眼,忽然冷笑道:

“您不会也想约法三章吧,我们两处的事儿,王家姑娘,可比武斗和这座城还重的多,要是也想立什么不动手的规矩,你可有点痴心妄想了。”

宝蓝摇了摇头,轻笑着比了两根手指出来。

“我,只需要两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血咒之誓

王家大厅之内,无人入眠。

宝蓝婷婷而坐,低头垂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杜先生,早被由下人陪着,入后房疗伤去了,水军诸人似是嫌屋中闷气,纷纷在院中或倚或立,聊着些闲碎话儿,承渌今晚便有些神神秘秘,此刻也不知去了何处,便只有那位易宗的小昭姑娘,此刻还心心念念跟在阿水身后,瞧他盯着宝蓝不放,一张俏脸上,便有些不耐之色。

“喂。”

“说吧。”

“你是不是挺喜欢她。”

小昭这话刚落,便有几声轻咳响起,那些西荒汉子强忍笑意,倒似都抱着些幸灾乐祸之意,要看这小子如何作答,却听到了声极快回答,似漫不经心,却是毫不犹豫。

“挺喜欢的,问这做什么。”

阿水说的是如此自然,以至于小昭都有些出乎意料,倒没再闹上吼上句什么,只是茫然安静了许久,轻轻哦了声。

“你呢?”

阿水转过身子,瞧着这位几乎和自己齐头的高挑少女,发现她一张脸,似乎有些变化,便露了些眉黛唇朱之色,那张原本就白皙如雪的面孔上,极妥当的被染了些嫣红,由这屋中香烛照耀,便凭空多了些娇艳之色。

“我,我什么?”

姑娘垂着脑袋,似乎兴致不高。

阿水撇了撇嘴,瞧着她新换的那双白锦细靴,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先前你无意震伤王家下人,哭奔入屋,总以为你羞愧之下,便是悄然远遁,或是做些更古怪事儿,也比现在这忽然打扮一番,要来的正常些,对了,先前你也没带什么衣裳包裹随身,这新鞋和那些女红之物,是从哪来的?”

小昭闻言微愣,她在换妆之时,到没想过这些,阿水一言,便是那低头沉思的宝蓝姑娘,都有些诧异的抬起了头,瞧着那双显非自家的白靴,又定神看了看那些胭脂痕迹,眉目中,便有些不解之色。

小昭也是个聪明人,哪里敢在正主面前还撒谎说这些东西取自王家,只是随身那物可是宗内至宝,若不是爷爷爱怜得紧,就算自己这等修为,也轮不到用上那宝贝,心虚之下,一张小脸便愈发涨红,咬牙道:

“你,你管好自己便是了,哪有这般问姑娘话儿的。”

阿水眉头一扬,便觉有些气恼,这位小主子,先前连男女避讳都不知晓,连与师兄同屋共眠这事,都能毫不避讳的在大庭广众宣扬,此刻却跟自己拿捏起了女儿矫情,正待说上句话,宝蓝却是轻声咳了咳。

“四大宗底蕴深厚,似那些奇珍异宝,奥妙神术,哪家没藏着几样,小昭姑娘天赋异禀,更是那位心疼之人,若连那些累赘物都没法匿着,才叫奇怪,另有一说,这闺中之事,每每只怕连亲妈,都不能多问,俞公子,就别多上心了。”

她这句冷冷的俞公子,便吓得原本脸上有些滚烫的阿水浑身一寒,再不敢像白日里一般,无所顾忌的拿眼瞧着这位大姑娘,低头垂目许久,才轻声问道:

“便常听你提你爷爷,怎么你们祖孙同来,他却把你一人丢下,到现在,都没见个踪迹?先前更说世人但无极天位,在他手中便没什么区别,他,又是什么境界,敢说如此大话?”

两女诧异互望许久,忽然一起掩面而笑,只是宝蓝知道这厮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想扯开话题,小昭却当真以为这鬼头鬼脑的俊俏少年至今还不知那位身份,笑了许久,才轻咳了声。

“他不进城,也是为了王家小姐和那处的漂亮姐姐好,但凡他老人家跨进这城中半步,只怕无数人便要心惊胆颤,改旗易帜了。”

她说话间,那双漆黑的眼睛,便直直的盯着宝蓝,似乎在样貌和身世之外,终于找到了个能镇住这位大小姐的地方,又似想看到她眼神悸动,便忽然朝自己放几句软话,别在端着那股子先前招揽自己之时,都不肯放下的淡然从容。

可她毕竟还是失望了,宝蓝只是饶有兴趣的瞧了瞧阿水,便不再多问半句,眉头,却凝的越来越紧,终于轻声叹了口气。

“在为先前那事担心?你到底施了什么法,许了什么好处,那两人竟愿意放过一位重伤的太天位高手?”

这话一出,三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小昭当时便在墙后,哪里,自然都看得清楚,若依着明妃算计,那是与苏翰文立下了死斗之约,才换来他们袖手旁观,坐看皇极之斗,可宝蓝只是孤身凑到了她与张庆欢身侧,轻轻说了几句话,又拿手在胸口捻了什么,那两人便是神色变幻,最终乖乖领人退去。

宝蓝又叹了口气。

她并不想告诉这少年,在施不易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并不想告诉这位少年,自己早就在明妃和张庆欢面前许下了血咒毒誓,她更不想去想这天明之后的一切,她甚至不想告诉俞文波,自己先前,差点想杀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这位易宗天才少女。

她只是叹了口气,徐徐道:

“天明有桩棘手事儿,想你和承渌去替我办了。”

阿水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站起身,仿佛一个老学究般,在屋内踱起了步,他有些疑惑。

他在疑惑宝蓝的答非所问,他在疑惑她的语气,眼神,一切,以至于他忽然转过了身,朝她看了很久。

“现在不能说?”

“不能。”

“哦。”

少年低头又转了几圈,似乎有些踌躇,宝蓝便安静的坐在那,一双如水般的眸子,随着他的身形来回荡漾。

“若,若我和哥哥去了,能活着回来的成算有多少?”

宝蓝不假思索,清声道:

“一成。”

“这样啊。”少年挠了挠头。

小昭一直立在他身后,听到那一成之数,早就脸色大变,却瞧见这位少年挠头时一脸如释重负,竟是,竟是有些开心模样?

她刚想喝上句你是不是傻了疯了,阿水却猛然抬头,紧紧的盯着宝蓝的眼睛。

“这次,不会再骗我了吧?”

宝蓝叹了口气,缓缓站起了身子,也不顾小昭目光惊愕,便走到了阿水身前,拿手轻轻理了理他有些敞开的领口,又拂了拂他额前的乱发。

“此事事关王家存亡,需修为高深,而又非王家之人动手,若你允了,我便全盘说与你听,若不肯,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

“为何要我先答应?”

阿水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处子幽香,迷醉之际,却想到了此事事关那不知去处的兄长,便皱了皱眉,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盯在宝蓝那道极好看的小小鼻尖上。

“若你疑有诈,我,也可以在你面前许那血誓。”

阿水一愣,随即似乎听懂了什么,脸色大变。

“你许过那誓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破晓鸡鸣

宝蓝静静的望着阿水的眼睛,她在其中看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但她并没有说上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虽有倾城之貌,却没半点吐露之意。

“你果然还是瞒着我许多事儿的。”

阿水低下了头,他对这个少女的个性深有体会,那是被山一样的重担压在肩头,被至尊临死的眼神夜夜梦魇之下,从骨子里磨练出的一种倔强,只是欲言又止之间,他似乎有些迷离,忽然轻声问道:

“我,跟这个家,你会选哪个?”

似乎是立刻觉得这话问的有些不妥,他摇了摇头,重新问道:

“我和你,与你和这个家,哪个更重要些?”

宝蓝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小昭敏锐的发现,这是她今晚第一次露出如此凝重挣扎的神色,仿佛那个问题比天还重要,仿佛回答错了,就会堕落地狱,再不得超生。

小昭默念了遍阿水那个如绕口令般的问题,似乎明白了阿水想知道什么,便天真如她,也轻轻叹了口气。

“这般问题,若是问在孩童或是愚者之间,只怕想个千百载,也没个定论,可若是由我看来,倒也简单。”

阿水静静望着宝蓝低眉轻语,眉头古怪的一皱。

“若我辈之人,便不会被套将进去,只会说,我全都要。”

便是寂静一片,连在屋外喧哗的水军诸人,都察觉厅中有异,凌婕有些担心的望了过来,发现少年那双眼睛正瞪的大大的,飞速的在宝蓝两眼间来回探寻着,思索着,仿佛是要从她的眼睛里寻到一丝诈色,又好像是要逼的这姑娘说些真话,吐些肺腑,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的模样,叹了口气,又挺起了胸。

“我答应你。”

宝蓝点了点头,便朝某处努了努嘴,阿水会意,知道这位姑娘,终于是要说些真话了。他刚刚迈步,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回望处,却见那位小昭姑娘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你爷爷,是贵宗那位宗主吗?”

阿水忽然便问出了这话,小昭脸上一愣,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忘记这句是句明知故问之言,又似乎,在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他老人家修为盖世,权术更是武道无人能及,向来便神龙见首不见尾,赶在这节骨眼上来这尚海境,却不入城,只把你一人丢了进来,我有些想不明白。”

小昭目光闪动,毫不犹豫:

“不信我?”

“信,但你什么都没说过,哪怕是那位施不易大人为何要来寻你,我都有些琢磨不透。”

小昭有些恍然,便摊了摊手,答非所问:

“大师兄和爷爷常跟我说,这情字,乃是世间男女最向往,却最害怕的字眼,我总是不信,心道哪有这种东西。喜欢,便是喜欢了,如我喜欢着你,你却喜欢着她,便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的件事儿,若争不过,便打,打不过,就是学艺不精,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这一番话答非所问,又莫名其妙,直听得阿水一阵茫然,到底是女子之间心意更相通一些,宝蓝含笑低头,轻声道:

“若说打架,我可打不过小昭前辈。”

小昭定定望在她脸上许久,叹了口气:

“到了今日,才明白这里面远非如此,既要讲个你情我愿,更要说句先到者得,若我比她早遇到你,又,又没和大师兄睡过……安静点!”

她转头怒目,瞪向厅下那些忍俊不禁的西荒汉子,宗师气息卓然而现,唬的那些人连忙纷纷低头抬首,或似忽觉今日月儿分外明亮,或是惊喜发现王家地板竟是如此华贵,赞叹之余,更没个敢再瞥上眼的。

小昭恨恨然转过身子,眼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些湿润。

“我,我虽是和他同屋,但大师兄是个正人君子,只要遇到我更衣换衫,或是擦身沐浴,总会……你干嘛!”

她恨恨盯了眼乍舌不已的阿水,做了个上前的步伐,少年立刻退后几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他,他总是会先行离屋,更不会看上我一眼。前几年里,那个东海小子还在宗里,他更是老拉着那人回我们那屋睡觉,你说,三人一屋,还能有什么事?”

此话一出,那些西荒汉子纷纷捧腹捂嘴飞奔而去,阿水眼神呆滞,似乎受了些刺激,几乎便要顺着她那句能有什么事儿把话接了下去,只是猛然间想起她那身可怕修为,才全身一寒,低头不敢出声,小昭看的奇怪,又隐约觉得这厮心中又揣了什么坏心思,正待发问,肩膀处,却被人轻轻拍了拍。

她愕然回头,只瞧见宝蓝已站到了她身后,在她脸上看了许久,轻轻一笑:

“常听人说习武之人的天分差别,说若是天生神力,力拔山兮,当为下才,若是过目不忘,举一反百,才算的上中才,那些能超凡入圣的人物,却是每每天性便近那些道法,直与天地合一,凡人那些贪痴嗔怨,在他们看来,皆可一力而降,一念而决,便好似我们宗里那位大人,天生就摆不出那些好大架子,却能在伙房乡里一事万物中,都感悟武道奥义,都是奔那天人合一四字而去。这样的人儿,我原本想都不敢想,今天,却见到了两位。”

阿水甚少听宝蓝谈论武学,此刻听她提起,脸上那些古怪笑意却是褪了干净,凝目处,有些不解。小昭却是眨了眨眼问道:

“还有个,是皇宗那个漂亮姐姐吧。”

她见宝蓝不置可否,却有些奇怪神色,朝她望了许久,又看了看摸不到头脑的阿水。

“知道吗,这句话,我爷爷也说过,言这天下侍射两道之尊,日后多半是我与皇宗那位,我和宗里人都想不明白,没想到,王家姐姐居然看得出来。”

她话语淡淡,却极自信,阿水眨巴了下眼,似乎咽了许多话儿下肚,只是拿眸子瞥了瞥小昭,轻声道:

“不瞒您说,我也是修射道的。”

“嘿!”

小昭正待要在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面前正正威风,宝蓝似也有话未尽,却听厅外有人朗声道:

“蓝儿,时辰到了。”

小昭与阿水都望了过去,只见那人身高臂长,一脸白净,着身黑色劲装,手提一把偌大长弓,却是那位西秉珑将军立在了阶下,略打了个哈欠,又白了阿水一眼,便笑嘻嘻的望向了宝蓝,轻笑道:

“怎么,还没换衣裳吗?”

阿水有些迷茫,转头便瞧见宝蓝露出了些犹豫之色,只是刹那,便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这就去换衣,你且先去。”

话语未落,却有鸡鸣破晓声,自远方而来,又有淡淡曙光映入王家院子,便照在了阿水有些凝重的脸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西大公子

宝蓝朝一旁的阿宁使了个眼神,独自走入了后厢,小侍女匆匆忙忙跟了上去,临入门时飞快拿眼瞥了瞥阿水,似乎带着些忧虑之色。

西荒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哈欠连连的西秉珑,又瞧了瞧他那身劲装打扮,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妥,却又摸不到那处心痒之所,便见这人猛然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精神些,斜眼已经瞧见阿水古怪目光,嘴角不由的挂起了一丝冷笑。

“西荒小子,为何盯着本将军看?”

阿水又瞥了眼他,才轻轻一礼道:

“听说将军前面夜里,便不辞辛劳的领兵迎驾,顺便把我捞出来了,这也就个把时辰不到,您这一身梳洗打扮倒是极快,连衣裳都整整齐齐的换了一套。镇守司离王府着实不近,瞧您眼中还有些困乏血丝,这一晚上连番奔波,当真辛苦了。”

西秉珑那张皙白脸上神情一顿,只是霎那间就明白了这厮话里意思,哈哈大笑起来。

他似乎听到了个天大笑话,便越笑越是大声,捧腹顿足许久,才喘着粗气缓缓停了下来,又缓缓走到了阿水身前。

这位小爷身量着实了得,比瘦瘦小小的阿水足高了小半个头,此刻一双有些眸子在少年脸上转了许久,轻笑道:

“说实话,你这张脸倒确实不错,若投在尚海境内,哪怕是破落人家,也大可寻个看得上你的好人家入了赘,或是干脆去那二十六道巷子里做个羊郎,若能逮着几个出手大方的恩客,到能保一世衣食无忧。”

他这一席话,除了那些不明就里的西荒汉子,便是满堂皆惊,连小昭都有些紧张神色,似乎是怕阿水一怒暴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这位少年似乎确实不懂这羊郎二字所谓何意,只是愣在那老老实实的听完了这位话语,思索片刻眉梢一扬,好像,依旧听不明白。

西秉珑轻蔑一笑,也没去解释什么,只是凑近他耳边,缓缓道:

“倒没想到你心如此大,竟然真惦记上了里面那位,先前那话,是想套我口风,看看我与那位,关系到底多近?”

他见阿水默然不语,便拍了拍少年肩膀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水抬了抬眼,一双眼睛,却是丝毫不避西秉珑投来的咄咄之色。

“那位姓霍的军老爷说了,他是此间守备大将,官奉中郎将一职,把他那些官职通通带个副字,便是您了。”

少年的回答彬彬有礼,倒是让西秉珑气势一滞,却找不到什么冒犯之处,冷哼了声走开几步,又眺了眺四处景致,似乎忽然兴致不佳。

众人便随着他身形目光闪动,都有些奇怪时,这位青年将军忽一回头,盯着阿水,忽然开了口:

“你这股犟脾气,我倒挺喜欢,若被我这区区官职一吓,便漏些阿谀之态,小爷倒反而瞧不起你。有些事儿,原本便从不拿出来说,可寻思着,你这人除了心大了点,倒没什么恶处,一身修为也是实打实的,若听完能弃了那些心思,说不定,我们还能交个朋友。”

阿水低头沉思许久,一揖道:

“烦请赐教。”

西秉珑略一点头,又扫了扫四处,眉目中有些睥睨傲然之色闪烁,清声道:

“吾母刘氏,乃先帝亲生平遥公主之女,少时蒙赐封号炟蝶郡主。吾父现下官奉中南军大统领,兼御常太傅,姓西,名平楚,你可听明白了?”

西秉珑一席话儿丢下,满庭寂静,哪怕是那些听不懂大梁繁琐官名的西荒汉子们,也没一个不懂那先帝亲外甥女究竟意味着什么,西平楚这三字,更是历来与徐伯渊并驾齐驱,威震四海,此刻这位西少爷把父母身份搬了出来,虽不知为何,可诸人瞧向这位真正的皇亲贵胄的眼神里,便大多带上了些惶恐不安之色。

西秉珑背身而立,许久没听到什么动静,奇怪回头一望,却见少年低头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却反而有些叹息之色,只是走近又轻轻拍了拍阿水肩膀,有些歉意道:

“兄弟,家里管的严,可不敢做仗势欺人的主,连霍敬之,都是我升到了副中郎将后,才知道我家世来历,我瞧你也是条汉子,这才……”

“家父家母,在我小时就把我丢在了西荒大漠里,不知何方人士,不知名讳,捡到我那位老人说了,只因我衣物上秀了个俞字,才把我起了这么个名儿,您,可听真切了?”

众人一瞬哗然之下,纷纷捂嘴堂目,连赶赶奔回前院的阿宁姑娘,此刻听到少年那些话儿,都有些惊讶之色,西秉珑脸上早没了那些笑容,眯着一双细长好看眸子,上下打量了阿水许久,寒声道:

“你,什么意思?”

阿水还没回话,一直悻悻蹲在一旁的小昭猛然站起身来,带着满眼赞赏神色看了少年一眼,朗声道:

“你说了你家父母,又以兄弟相称,他便也告诉你他家世来历,当真是有礼有度,又何来别的意思?”

这姑娘说话间,便朝阿水比了个大拇指,朗声道:

“吾父……”

“我管你爹是谁。”

西秉珑冷冷打断了小昭兴致勃勃的家世陈述,冷眼瞧了瞧阿水,似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给脸,不要脸是吧。”

“虽然这姑娘傻了点,但先前那些话,倒确实是我想说的。”

阿水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泛着奇异光彩,死死盯在西秉珑脸上,便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这位少年,是能和太天位的史明婳过招的猛人。

西秉珑轻轻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忽然诡异一笑。

“有意思,有意思!”

他又开始莫名其妙的笑了,便摆了摆手,阻了上前的阿宁欲说之言,把眼看了看身上四处,忽然开口道:

“阿宁丫头,我那条墨绿色的裤衩子,可给我洗好了?”

“哈?”

阿宁一愣,立刻明白了这位少爷心思,颤颤巍巍看了阿水一眼,低头道:

“洗,洗好了,备在后厢了。”

“数你手脚机灵,对了,今日起的匆忙,没带汗巾,你去屋里帮我拿来,顺便,蓝儿那件锻武衫也在那,一并拿来吧。”

西秉珑这些话,便仿佛是对阿宁说的,又好像是专门说给阿水听的,他看着阿水的脸色愈来愈白,嘴角的弯,却是越来越弯。

“瞧什么瞧,我俩早有媒妁之言,住在一起又算什么,只待日子合适,便要由圣上指婚,未婚夫妻之间,这点事儿,又算的了啥?”

阿水此刻,却是耳堂嗡鸣,听不真切那些话语,只是那未婚,指婚,蓝儿,屋里,锻舞衫等字眼,便如一个个霹雳一般,劈在他脑海之中,浑浑噩噩之际,只觉得胳膊被人轻轻一碰,转过头,看到了小昭有些担心的脸。

“以我的亲身经历来看,这,应该没啥……”

姑娘口中结结巴巴,小心翼翼的瞧着少年苍白而迷茫的脸色,似乎生怕他忽然暴起伤人,又或是,忽然昏倒在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天地人神

此刻晨晖渐浓,虽依旧还在海天一线下挣扎,却也倔强的浮起了些鱼肚泛白,慢慢爬上了小院亭台,与诸人面孔。下人们正忙活着熄去院角各处那些灯笼烛火,阿水便立在那处,定定的望着小昭面孔,眼神中有些茫然无措,好似,压根,便听不懂她先前那话。

他颤巍着嘴角,还没来得及问上句话,便听到轻轻脚步声响起,回头一看,原来是宝蓝换好了衣裳,已立到了台阶之上。

换的却是套宝蓝色碎花短衫,加上条素色锻武裤儿,脚踩双藏青平地布鞋,把一头乌发都尽数拢在脑后扎成了个简单马尾,迎风一展处,便透着股从未有过的精神干练,英姿飒爽。她那双眼飞快的扫了遍堂下,瞧见阿水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倒好像是预料之中,更没半点惊讶神色,朝西秉珑随意招了招手,便径直的朝后院而去。

西秉珑会意,有些戏谑的朝阿水望了眼,才紧几步赶到了宝蓝身边并肩而行,瞧着身边姑娘低头疾步,浑不顾他,便挠头一笑,凑上前去,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宝蓝听的脚步微缓,瞪了他眼,又似忍着些回头之意,终于还是迈开了步,连这位西大少爷,也不再理睬。

众人呆呆的目送二人走进屋角,这黎明将至的寂静里,才终于有了些低声悉嗦,凌婕几步上前,捂在了满脸不服神色,正待侃侃而言的小昭嘴上,又担心的瞧了瞧阿水的神色。

“崽,崽子,其实,这也没什么,似这等大户人家,大多都是讲究个门当户对,哪里能轻易遂了儿女心愿,再说了,你们可也就认识了一日,那人家自小青梅竹马的,你不也和那谁一起睡过张炕…”

“说什么呢!”

一声女子清喝,却是吓了凌婕一跳,却是阿宁姑娘连手中衣物都丢在了地上,双手叉腰,怒目瞪着凌婕道:

“我家小姐尚在闺中,王家家风甚严,怎么会有如此荒唐龌龊事儿!”

凌婕听罢倒是心中一轻,只是尴尬还了一笑:

“那位西大公子如此说法,任谁都会想歪了去,寻常姑娘家,怎么会留着外家男子贴身之物,又怎么会把自己衣服,落在他房里。”

“这又怎么了,西公子本非尚海人士,在这城中便没宅子,每日又要赶早,我们家如此大,于他个客房又怎么了,难道他住在这里时,便每天不换衣服不成?”

“赶早?”

阿水看似低头垂手,却无时无刻不在仔细听着两人说话,此时似乎对那俩字有了些兴趣,正待发问时候,只听到屋后十余丈处,猛然响起了道尖锐呼啸之声。

场中都是行家,哪里听不出来这是箭矢破空之音,待得那处有男人低呼唤痛声传来,便都是脸色一惊,便只有小昭凝神之下,似乎明白了那处事儿,刚想出声提醒,却是衣角飞扬,被一股劲风扑尘迷了眼睛,以手遮目处,只见道瘦削身形早就如电般射了出去,已到了屋檐之上。

“也,不用这般猴急吧。。”

小昭咬唇一笑,却,有些苦涩,瞧见某人一马当先,已小心翼翼伏在了檐角阴影处,正探头探脑的朝下望去。

阿水此刻身子低伏凝神而望,手中甚至已捏出了个奇怪法印,浑身血气古怪运转,在他身周各处泛起了如纱朱红霞光,如果有细心之人紧意而望,便会发现他身下那些青灰瓦砾,已如着碳之雪般,无声无息间,被化作了股浑浊不堪的黑水,只是这位少侠眼望之处,却是眉头一皱,露出了些狐疑神色。

原来这屋后,乃是四五十丈方圆的青石细砖地面,倒像是个校武场模样,有二十余条汉子正持弓依次而立,那些货真价实的箭矢,镶着精铁箭镞,如雨般的射向站在对面的宝蓝。

王家小姐此刻单手撑地,身前一道两三丈宽的气盾摇摇欲坠,竭力抵挡着那些沉弓重箭,西秉珑躲在那道气盾之后身形变幻不已,有每一抬手,便有冰寒箭矢如龙而出,呼啸如雷。

阿水这才松了口气,一是因为知道了那箭声呼啸实非敌袭,二是瞧见这两人入了后院,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旖旎之情,隐约间,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凝目望去,便发现这两人协进之间极是默契,宝蓝身子虽是瘦弱,可真元却着实不弱,那道气盾便顶住了无数流矢纵横,西秉珑在她身后却是潇洒自如,箭出如龙之际,虽显是收了力道,可那些冰龙一般的箭矢,却依旧神准无比旳击在那些箭手身上,每一发都能把人生生撞出丈许远,说来也奇,这两人便从不对视哪怕一眼,可行进之际却每每默契异常,那块气盾,便总是在西秉珑迈步之前,牢牢护在了他欲行之地前方,便好似……

“便好似这两人心意相通一般。”

阿水听出了这是凌婕声音,也不回头,只是专心看着某人身形,若有所思。

便又有几记轻轻落地之音,安静了片刻,小昭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听闻极宗如今的天神道,是选了两个年轻逸才,替了早年的射前辈与葛老先生,宗里早想知道是哪两位,却从没猜到过,竟然是选了平楚将军之子,与王家独女。且不谈修为,这论起身份尊贵,只怕在四大宗里,也就略逊于皇宗那两位贵人了。”

阿水却是头一次听到这些古怪话儿,眼不离身之际,口中喃喃道:

“天神道?”

小昭狐疑的瞧了瞧阿水,似乎没想到这人不知此道,又瞧见凌婕也是一脸莫名,终究是奇怪问道:

“你,你二人都晋了天位,连天神道都不知道?”

阿水终于转过了脑袋,一张脸上,却早已没了先前那些忐忑惶恐,仿佛个大难不死之人般在檐上兴致勃勃的撑起了身子,正待说话时,小昭便觉眼前一花,一阵哗啦声中,这少年竟是连人带瓦,都伴着一声唉哟我去整个的沉了下去,便只留下了个黑漆漆的窟窿,和些微弱烛光。

小昭与凌婕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了那个黑洞洞的窟窿,已瞧见檐角处似乎是被种极烈的腐蚀之物所化,尽数融成了软软粘稠模样,这位易宗天神道的大高手看着古怪,刚想俯身看个究竟,一双眼却好巧不巧的瞧清了檐下情景,只见这西荒少年正手撑腰间,趴在一堆残砖碎瓦上,边上几步却放着一张大床,有俩个丫鬟模样的女子似是刚自梦中惊醒,正缩在床角被中,一脸惶恐的瞧着这位天外飞仙挠着脑袋,似乎已不知该说些什么,露出了满脸傻笑。

那俩丫鬟只是胸膛一鼓,檐上二女便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又拿手捂住了耳。

“有淫贼啊!!!”

哪怕是捂着耳间,小昭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丫鬟的惨叫,这处动静极大,连宝蓝与西秉珑都是转头一愣,大院中便有许多精壮汉子奔了过来,心急火燎的撞开了门。

立刻便有怒斥声,拳打脚踢声和少年凄厉惨叫自脚下传来,小昭有些于心不忍,刚想出言劝阻,凌婕却一脸神秘的把她拉倒了一边,拿眼看了看四处,才轻声问道:

“妹妹,能不能把那个什么天神道的东西,给我讲讲?”

小昭一脸讶异瞧着这女子,又瞥了瞥檐下。

“你家崽子,可是还在被人毒打啊。”

凌婕满不在乎的朝里一望,随口啐道:

“他小时候天天挨的打,可比这个厉害的多,早就一身钢筋铁骨了,连天位高手,都未必破得了他皮肉,不管他!”

小昭这才哑然失笑,先前听着这厮呼喊凄惨,有些牵挂,竟是忘了这小东西乃是货真价实的天位高手,连自己一掌都浑若无事,又怎么会被那些家丁所伤。

她轻笑一声,这才抬头看了看凌婕,依旧有些迷惑不解,终于轻声道:

“困龙坑内,自亘古始,便有天地人,与神鬼佛三道,难道这事,你们都不知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檐顶之交

小昭立于屋檐之上,发现凌婕听了这六字依旧是个迷茫神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也不该说你们这些西荒人什么好,明明修为都挺不错,竟能有十余位逾了天位的,只怕连些小门派,都拍马难及,可怎么连这些最浅显的事儿都不知道,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法子,才能教出你们这群怪物。”

她说话之间拿眼瞥了瞥窟内状况,见众人骂骂咧咧处,已架起了鼻青脸肿的阿水往屋外走去,又摇了摇头,才低声道:

“困龙坑内地势诡异,机关甚多,共兵分三路两阵,若斗起来,便需分人把守三路。那三道路口,皆有天堑石壁,壁上亘古便有刻字,相应六道之念,分别是天地人,与神鬼佛一一对应。最东侧乃是天道与地道对峙,西边却是人道与佛道相顾,至于中原之地,便是……”

“我知道,我知道!”

凌婕一脸兴奋道:

“中原之地,便是地道与鬼道盘分,那处也没人能知道自己会在哪镇,便合二化一,称作天神道,地鬼道,与人佛道。”

小昭瞥了瞥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朝那校武场看了眼,发现宝蓝和西秉珑似乎是知道了有人再旁窥视,便不再出手,只是立在一处凑的极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复盘重演先前的那些招式。

她知道二人已经有些防着自己这处,却是摇了摇头,不屑道:

“这位大小姐倒是谨慎,可这种操练之法,又有什么好藏的。天下武道,都知道极宗财雄,自古便是天才辈出,如今的那位至尊不谈,哪怕是当年葛老先生和西将军那位母上,哪个不是天才绝艳之辈,若照着爷爷说法,可能比我们宗内那些前辈还要强上几分,可极宗这几十年来,便从未在困龙坑与那不可说之地走的远过,除了应上那句少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古训,也和宗内这等操练之法有关。”

她冷眼看了看四处,忽然一声轻笑,却有些鄙夷之色,凌婕这才转过了头,又想了想,轻声问道:

“我倒是觉得这练法张驰有道,可比我们少时,要像那么回事。”

小昭苦笑摇了摇头。

“笑话,且不说这武场破小的可怜,连真元都不敢尽情施展,单瞧那些下人,只怕连鎏钻境的都没几个,出手软绵无力,身法呆滞笨重,便对着练上一百年,又能练出什么玩意,最可笑的是场周居然没一个师范坐镇,哪怕身形功法出了问题,也没人指点,当真是白磨洋工。”

凌婕听的有些发愣,又瞧了瞧底下那片平整宽大的校武场,与那些装备精良,显是训练有素的精壮汉子,便想起了故乡那块狗啃一样的荒地,和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粗鲁老头,不由轻轻咽了口口水,小心问道:

“贵宗,又是如何操演的,难道晨练还能有教头与天位高手陪着?你要说武场大小,天位高手全力施为之下,哪怕大如这尚海城,大概也就够我这样的真元全开,若是要满足崽子和承渌,与您这般层级的大高手,那种武场,怕不是要百里方圆,或才管够。”

“也就区区百里地儿,又怎么了?”

小昭白了凌婕一眼,眼中忽然有傲色闪烁:

“我宗早年就建在虢淀山下,那方圆三四百里的穷山峻岭,都被朝廷赐给了宗里,划为我等操练之所,更无需担心不够施展身手,至于师范……”

她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心烦之事,恨恨道:

“若论别的,可能比不过皇宗势大,可若说师范之多,我每日与大师兄晨练天神道战法,身后都要随着九位师范督查,哪怕一个不用心,一个小瞌睡,都要被报与姬大人,挨上一顿臭骂。有时,倒是真想变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家,至少每天能睡个饱觉,再不用起早摸黑,担惊受累。”

凌婕听的瞠目结舌,呆呆道:

“几百里大山,都归你们宗里,还有如此多的师范相随,便是这般,也还是不如皇宗,那他们的武场,又有多大?”

小昭倒没曾料到她想到了这个关节,呆呆望着远处,忽然叹了口气:

“或许你可以这么问,这天下还有多少地方,是他们不敢拿来当武场的。”

小昭意味深长的看了凌婕一眼,发现这西荒姐姐眼中,在霎那之间,闪过了一丝恍然和向往之色,便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你,好像明白了什么事儿?”

“是。”

“可是能说给我听的?”

“你想听?”

“想。”

凌婕依旧望着远处,轻声叹了口气:

“从小便和那只小怪物一起长大,每每看着他修为一日千里的疯涨,便觉得有些绝望,后来,更来了只大怪物,那便彻底死了些心思。有日里看了他兄弟俩交手声势,心里难受,便和明姐一起爬了后山,唏嘘不已,感叹我们这等天赋,也就够替你等这些不世之才打个下手,明姐却不服气,便和我说,哪怕是死,也要变的如他俩那般强。”

小昭听的古怪,思索片刻,低头望了望正被一群大汉拖向远处的阿水,狐疑道:

“我怎么瞧不出他有那么厉害,你说的那个明姐,难不成,是简王府那位?”

她像看个傻子一样看着凌婕,声音也拔高了些。

“那可是当下大梁侍道的顶尖人物,十七岁就晋了太天位的史明婳,是我大师兄都有些发怵的角色,你说,她天赋一般,那天底下,还有天才吗?”

小昭说话时,连那张小脸都有些涨的发红,凌婕初始瞧着愕然,脑中却忽然闪过了她先前转述那位易宗宗主的评断,便知道她是把自己和明妃比做了一类,先前那话有些无端,却是让这位小昭姑娘,也有些忿忿不平了。

只是她依旧轻笑了声,缓缓道:

“我只是唏嘘明姐去了皇宗,便修为精进到了那般地步,便也想着,若是自己能有那等处儿可去,是否,也能更进一步?她是不是天才,我不知道,可你可曾知道,为什么我们那处连天神道这等名儿,都不晓得?”

小昭眯着眼,摇了摇头,凌婕这一早上的不知道第几个叹息随即响了起来,目光中,开始泛着些不寻常的光芒。

“明姐本来也就是我们这群人中天分最好的那个,可那小子和她同为天神道,却从来懒得和她一起操练,久而久之,那老头也觉得教不了他什么,便也有些心灰意冷,总是让我们自个琢磨,再不管功法相关了。”

小昭沉思许久,眉头皱的,却是越来越紧。

“懒的操练,为何?”

“因为底下那小子觉得,明姐当时,实在太菜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晨晖余影

小昭听了这话,便随口嗯了一声,拿眼瞧了那武场中的宝蓝和小西将军片刻,似乎才听明白了凌婕先前那话意思,愕然回头处,把这西荒姑娘从头到脚,又自脚到头反复看了遍,那道距的甚宽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你说,那小子,嫌史明婳修为不够?”

凌婕默然不语,只是微微点头,小昭心事重重的瞥了她眼,目光呆滞念念有词,便又脱口问道:

“你说,那小子,嫌弃太天位的皇宗史明婳,太菜?”

小昭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忽然大声道:

“那是能把我大师兄都比下去的人物,是能呆在那个狂人身边的存在,哪怕说她是大梁侍道第一人,也绝不为过,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说这话时竟有些失态之意,声音喊的极响,连宝蓝站在远处,似乎都听到了什么词眼,一双眼远远望了过来。

凌婕倒未曾料到这姑娘反应如此剧烈,有些诧异不解,此刻更感受到了她身上有些压抑不住的气息外溢,饶是她修为不凡,在这位心神震荡的太天位高手面前,依旧感到了些气息不畅,这姑娘倒也是个倔脾气,此时此刻没退后半步,反而昂首傲然道:

“她投了皇宗,如今摸到了化息为形的境界,自然定不弱于阿水崽子,说起来,我也有些感叹,自小都是看着那俩怪物,早觉得我与她都是天分平平,谁能想得到在那宗里磨练,竟能有如此突破。可话说回来,在西荒时,那小子时时刻刻都压着她两个大境界,你若是他,你会愿意和明姐操练吗?”

小昭皱眉望来,虽觉此人说话没甚道理,可就是找不到什么反驳之言,只是在那连连摇头,似甚迷茫。

“不可能,那是和我大师兄并驾齐驱的天才人物,你说有人天赋胜过史明婳,那岂不是连我师兄都不如他,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凌婕却是眉头一抬,终于从这姑娘话里,找到了她焦躁烦心之根,便古怪的瞧了瞧小昭,轻笑道:

“今日一见你,便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崽子,本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也未可知,可如今瞧着,姑娘心中,似乎还是你那位烦人的大师兄,排的更靠前些。”

小昭闻言,脸上微愣之间,忽然古怪一红,这位不谙男女之事的天真姑娘,今日里居然第一次露出了些羞涩害羞之意,可转瞬之间,一双眼中却是煞气毕露,恶狠狠的瞪了过来。

凌婕连忙撤步赔笑,摆手道:

“你那位天夜大师兄的名头谁人不晓,我在西荒那种荒僻地儿,都知道他以十六稚龄便入了长老阁,与那个妖怪少年结成的天神道,更是横扫了天下英雄,哪怕是北边那位前些年没寻着史明婳时,都着实有些怵他二人。这等神仙人物,哪怕你此刻问我有没有比他还天才猎艳之辈,我都不敢说出个人,可是妹妹……”

她顿了顿,瞧了眼小昭神色,才轻声道:

“我说的,也只是个事实。”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拿这等事儿骗我。”

小昭眼神迷离,似乎是望着那位远处被堵在一群下人中间的俞文波,咬了咬牙,忽然一步踏出,那道身子,便悄无声息的凑到了凌婕极近处。

“你当我是记挂着谁,你们更都当我是个孩子,只因我长得小些,像个孩子,便总觉得我就是个孩子,啥事,都没心没肺,更不知人情世故,对吗?”

凌婕被她忽然欺近身侧,本已吓了一跳,此刻听着这位小昭姑娘话语,眉头便皱了起来又瞧了瞧她那张面孔,果然便如她自己所言一般,眉目细处都是稚气未脱,若不看她身量甚高,只怕说这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娃子,也绝不为过。

她实在是有些料不准这人心思,便露出了个好奇神色。

小昭却再没那些天真样子,只是牢牢盯着凌婕的眼睛道:

“我也是十六入了长老阁,虽不喜欢那些琐事,可见过的勾心斗角,只怕比你还多,你可知道我为何那般失态?是因为你傻,你在害他,一个没什么靠山的毛头小子,在这大城中一出手便是技惊四座,若有人告诉那些前辈老爷,这孩子还从没给人指点过啥,依旧还是璞玉一块,有无穷无尽的潜力,你知道,这会意味着什么吗?”

凌婕一愣,迟疑许久道:

“大,大概会被各大宗门招揽?”

“你错了,他会死,会被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日夜算计,说不定等死透,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昭冷冷的盯着凌婕,便把这位姑娘吓了个哆嗦,慌忙把眼看了四处,这才略定了定神。

“有这么夸张?”

“你知道神弓娜美吗?”

“前一代的高人,曾经与北边那位齐名的大高手,倒是有所耳闻。”

“你知道那种人物,为何忽然没了声息吗?”

小昭幼稚的脸上,极违和的透着股冰冷之色,眯着眼瞧着凌婕,见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又安静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

“只怕是他今时今日里,都不知道自己体内早就中了中无色无味的慢性剧毒,那物害不了性命,可却能让男子终日里情欲高涨,管不住自己身子,久而久之,自然便会是个精尽身毁,真元涣散的模样,修为寸步不能再进不谈,连寿元,恐怕都要短上许多。”

”还有那等药物?”

凌婕听的心惊胆跳,似乎终于明白小昭为何忽然变得偷偷摸摸,又端着如此郑重神色,似乎也明白了自己险些祸从口出,害了阿水,只是她毕竟不笨,思索片刻忽然问道:

“他到底是怎么中毒的,若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昭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疲倦之色,低头望见宝蓝弃下了西秉珑,正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听到前面那些话,想来探我口风了吗?到真是个细心的姐姐。”

小昭心中暗念,却是不动声色,口中轻轻道:

“下毒的办法,只怕有几千几万种,可能是一支香烛,也可能,是一碗牛肉面,至于为何反而我会知道。”

她侧头朝凌婕看了眼,摇了摇头:

“他堕落那年,我应该还穿着开裆裤,你不用疑我,但你这个问题,也问很傻,难道那些事儿,还能瞒着宗里长老吗?”

小昭语毕,便转过了头,瞧见宝蓝已走到了檐下,哪怕是冬日里,一张精巧面孔上还是爬满了汗珠,只是拿手袖擦了擦额头,便扬起了张有些通红的小脸。

“爬那么高,在说什么有趣的呢,能给姐姐也说说吗?”

她早就听到了小昭那声低呼里似乎提到了谁,此刻更是把晨练都停了,只为了立刻来问上句话,只是当她胎头之际,忽然便觉得自己肩头有些酥麻难受之感,无端端的泛了起来。

人体奥妙,有时总有些不能言喻的感知,便如你若是把手贴的离鼻翼极近,哪怕半点不沾,就自然会有这种酥麻感觉,可此刻宝蓝却知道自己身边四处本应无人,若是有这种感觉…

她抬头处,便瞧见小昭和凌婕像见了鬼一般,一双眼瞪得巨大,呆呆的望着自己身后,仿佛那里,有个邪恶,丑陋,而又极度危险的东西,正趴在自己背后。

浑身的汗毛便炸了起来,连双腿之间,都猛地有些内急之感,宝蓝深深吸了口气,又拿眼瞧了瞧四处,只见那些下人便也像小昭二人一样,个个都是付见了鬼的模样。

姑娘深深吸了口气,颤着僵硬的脖子,朝地下望了望,破晓时分淡淡的晨晖,浅浅地映了个孤零零的影子。

她十分确信自己身后正有个东西贴着,却瞧不见半点影子,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只是依旧盯着地上的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似乎大了一圈?

姑娘毕竟是松了口气,知道身后,应该不是自己最怕的那种玩意,毕竟,它有影子。

却猛地一个转身,急眼望去,眼前空无一人,远处西秉珑正在和家丁闲聊,更没瞧向自己半眼,可那些已经注意到这里古怪的下人们,眼神却依旧死死盯在自己背后。

耳边便响起了一种嗡鸣,一种细微,却让人能觉得寂静,却无比心烦的嗡鸣,向无数根针一样扎进宝蓝的身子和心。

她开始拼命的转着身子,拼命扭着头,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试图能看到那东西的一角,可那东西,却像是附骨之疽一般,任凭她怎么转身,怎么侧头,怎么也看不到。

并不是谁也看不到,宝蓝清清楚楚的知道所有人都瞧见了那东西,只有自己看不到,她的胸口堵着,她的耳朵嗡鸣着,越来越大的声音,却听不见任何人发出半点声响,哪怕是瞧见了她的西秉珑,此刻也是一脸骇然,呆呆望着那处。

王家小姐终于停下了步伐,似乎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得了那个东西,可她依旧停了下了。

擦了擦额头的汗,宝蓝盯着地面,轻声道:

“言而无信,非君子也。”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剑出如龙

此刻这位王家小姐,似乎是知道了后面那物来历,便再也不去寻它踪迹,如此似乎过了许久,终于有个声音,轻飘飘的自背后传来:

“哦?倒是聪明,居然猜到了我身份。”

“若是皇宗那些高手欺近我身遭,只怕早便下了手,若是别处高手,倒也无需的搞那般神秘,能让这场中这么多下人吓成这样,连秉珑都不敢上前,必然是相熟的,或是在王家周围露过面的天大人物,按这么算,也只有徐伯渊与刚入城的那人,大统领昨夜刚遇夜袭重伤在床,自然来不了此间,那,还能有谁?”

那声音便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

“难道就那么确信,身后是个人?”

这话却有些阴森之意,便叫宝蓝身上忍不住的一阵哆嗦,略定了定神,又捋了捋额边青丝,才缓缓回道:

“之前可是大家伙一起立了白日之约,怎么,苏宗主,是想出尔反尔?”

此刻她背后,便紧紧贴着身子,立着一位白衣男子,虽是头发衣裳都凌乱不堪,可一双眸子却是泛着古怪神采,要说别的,可能也吓不退那些下人,与凌婕诸人,可当那些人望见他手中那物,又见他离了宝蓝如此贴身,就算是西秉珑,此刻除了呆呆立在那处,又敢做什么,又敢再想什么主意。

他手中,便反握着柄四尺来长的修长薄剑,此刻尽是鲜血淋漓,那些污血,却古怪的只在剑身上下流淌,哪怕是一滴,都没落在地上,便斜持于身后,剑锋锐利处,似乎都要触到宝蓝背脊上。

这把凶名赫赫,又极易辨认的饮血之剑,由苏翰文这样的高手持在手中,哪怕是至尊,都要侧目三分。若还被剑锋抵在了背后要害处,那,哪怕是那位宋宗主脱了芙兰之困,只怕也万难相救,只是这位本该远去的苏大宗主几近得手,此刻面上却无半点表情,只是沉默不语。

他并没有看向宝蓝,相反,这位天下闻名的大高手,却是背对着王家小姐,抬头不知看着那处,可即便如此,任凭宝蓝先前如何腾挪身形,这人,却始终紧紧贴在她身后半寸之处,便叹了口气,轻声道:

“听闻王家小姐,是独女?”

“是。”

宝蓝的声音,哪怕是突遭这人近身,也一向平稳,可听到这句话时,这声应答,就不知为何,颤了一颤。

“哦,那,姑娘自然是没机会品尝过,手足分离之痛了。”

苏翰文点了点头,目光闪烁处,却似有一哀百伤,千头万绪汇聚与内,那只持剑的手,便隐隐有了些颤抖。

“我虽未亲手杀了令弟,可令弟确实是因我而死,若苏宗主过不去心中那道坎,便拿宝蓝这条命,抵去吧。”

“你倒是老实,还没逼问,便认的如此干脆。”

苏翰文嗓音低沉,依旧背着身子,所以他终究是没看到宝蓝此刻的神色,那张先前因为害怕,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小小面孔,此刻居然,居然露着些笑容,一身轻松下,如星辰大海般的一双眼睛,远远眺着那愈来愈亮的东方,仿佛看到了位思念甚久之人,嘴角便好看的翘了起来。

可毕竟,还是有牵挂的。

那种理所应当的离别哀愁,终于还是出现了,在瞬间填满了她那双漆黑的眸,便往四处望了望,似乎是在找个才片刻不见,就想的有些发疯的人。

终究,还是没找到那个少年影子。

你去哪了,我就要死了,我只想你在我身边。

宝蓝呆呆立在那处,那道瘦小的身子,便似乎愈发小了一圈,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君非小人,舍得以一宗之主的身份来王家大院里杀个晚辈,自然是有了十足证据,既然如此,大家伙,又何必再说些诳语妄言,这辈子,还没说够么?”

“小小年纪,在生死之间却依旧能有这份淡然,果然是那位的后人。”

苏翰文,历来也不是个啰嗦人物,闭目处,便只是胸膛微微一挺,口中轻轻念道:

“得罪了。”

他猛然一睁眼,场间四处便响起了几声绝望的哀嚎。

“不要!”

“小姐!”

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位白衣男子眼中的杀机,可哪怕是小昭的身形再快,哪怕是小西的长弓再疾,在这一霎那,又哪里能及得上这位立于太天位巅峰的不世剑客,但见有风袭来,苏翰文那头乱发如疯魔飘舞,所有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噗嗤的一声。

理所当然,是江湖儿女们再熟悉不过的刀刃入体之音,没有惨呼传来,只有苏翰文轻轻的一声咦,和急促的衣襟擦动之声。

是宝蓝转身的声音,她终于和苏翰文面对面了。

可她的眼睛,却半点都没望向那个须发狂舞的剑客,只是呆呆看着身前那个,像鬼魅般的少年。

苏翰文的脸上,也露出了些惊讶之色,这是他自艺成以来,屈指可数的几次。他皱着眉头,望着身前的这个少年,似乎想了一会,视线才缓缓的朝下望去。

那柄削铁如泥的饮血宝剑,被这个清秀的少年用一双空手牢牢攥着,指缝里渗出了大片大片的鲜血,和剑身上那些终年不坠的污血混合在一起,似乎是沸腾了起来,滚烫的热意,带着股浓烈呛鼻的硫磺味道扑面而来。

苏翰文的瞳孔忽然猛地一缩,大宗师的眼力,让他在那一瞬间,看到剑上闪过了几缕金色的液体。

是从眼前小子手里冒出来的金色血液。

苏翰文的脑子有点乱,他想不明白很多事,很多发生在那一瞬间的事情,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只能又抬起了头,仔细的看了看这个少年。

稚气未脱的一张清秀面孔,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有着一股豪迈而凄凉的决然之色,正毫不畏惧的盯着自己,死死的盯着自己。

少年并没有说什么话,可苏翰文依旧清清楚楚的听到那句话,那句他用身体,用全身的气概说出的话。

“想杀她,便从我尸体上跨过去吧!”

苏大宗主微微一愣,他似乎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些自己年轻的影子。可脸立刻有些扭曲了,因为剑上的那股滚烫,在静静然间,已经变的如铁水岩浆一般炽热。

“握不住了。”

吾宗宗主脸上,露出了些黯然之色,却立刻被一股无比狂烈,无比傲然的气势灌注,他不可能在一个后生小子手下弃剑。

所以他理所应当的吼了起来,带着不可一世的豪迈。

“别瞧不起我!”

苏翰文须发皆扬处,饮血宝剑有如条剧毒之蛇一般窜回了身前,便立刻染上了层清濛之气,蜕变为龙。

如百枭齐鸣的尖啸,化作了惊天骇地的龙吟,剑龙呼啸而出,咆哮着,张舞着,撕碎了眼前的一切,巨大的音爆声响起,那条巨大剑龙吞噬碾压着胆敢阻拦自己的一切,终于直直而起,奔天穹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那个东西

此刻,这偌大的王家后院内风起云涌,滚滚尘烟如巨浪翻滚,那条青濛剑龙已飞天而起,咆哮着冲向了天际,便只在地面留下了几十丈长的一道巨大剑痕,立时卷尘沙飞扬,激雷云密布,凌冽罡风更是汹涌如潮,便轻易扑倒了那些没甚修为的下人,连凌婕这般高手,也在劲风中被迫的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当。

只有小昭此刻依旧目能视物,一张板的极难看的面孔上,忽然露了些惊讶之色,瞧着那股尘浪中心,轻轻咦了一声。

凌婕依旧有些艰难的挡着那股劲风,却心急如焚的问道:

“怎么了,他,他俩可被伤到了?”

她这话出口在,自己都有些不信,这条剑龙,当真是此生见过最豪烈的招式,虽不属于任何秘术,可这声势之骇人,气息之雄浑,当真是前所未见,那对年轻人站的离苏翰文如此之近,又岂有幸理?

可那模糊中的小昭身影,却似乎是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低声道:

“他,好像没打算杀人?”

便好似有声轻哼遥遥传来,这漫天的尘,狂烈的风,在一刹那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大院瞬息恢复了那片清宁之景,除了那一长串被剑龙碾成齑粉的屋子,和满地惊惶失措的下人,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就连那条先前还雄威滔天的剑龙,也在刹那间失去了踪迹。

凌婕茫然的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小昭一脸凝重,盯着那处。

如果她能早一步睁开眼睛,她便能看到那位苏大宗主挥动了如此骇人的一剑,造了几是灭世之景,却仅仅拿手腕轻轻一抖,便收尽了天地间的暴乱气息,平复了这晨曦时的万澜俱静,此刻立于场中,正有些奇怪的,瞧着身前。

“常听人说,长安苏翰文修为通神,乃这片天地中,至尊之下的第一强者,因他甚少出手,宗内总有人不信,如今见了,却,却有些令人难受。”

“难受什么?”

凌婕早就急急的瞧向了场中,发现除了苏翰文站的远了一些,阿水与宝蓝依旧是一前一后相互倚着,身上,似乎也没什么伤痕,三个人静静立在那处一言不发,却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难受,是因为我从没想过,居然有人能把天阶之力运用到如此境界,放,便叫海天变色,收,即能风平波息,虽依旧在这尘世中,却仿佛,成了这片天地的主宰。”

她喃喃一副不可置信模样,低头指去:

“你看那两人,浑身上下,便半点没伤着,这真元运用,当真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了。”

此刻凌婕正自狐疑听着小昭分解,宝蓝却神色依旧,只是自怀中掏出了块粉色手绢,轻轻在阿水脸颊上擦了擦。

“没事吧?”

她打量了下阿水,发现除了颈部汗有点多,浑身上下,似乎没什么伤痕。

少年艰难的摇了摇头,身子止不住的有些颤抖,似乎是嫌宝蓝的手抚在颈后有些不太适应,便接过了那条手绢,用力的擦着全身的汗,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补充道:

“身子是没事,可腿有点软,这人这剑,也太吓人了。”

少年的手擦着汗滴,眼神却已经有些不敢在看着身前的那个白衣男人。

他便想到了先前那刻,当那条剑龙轰然而现时,自己的一切希望,和挣扎,都停止了,在那种招式下,没人能活的下来,至少我不能。

可他依旧是莫名其妙的活了下来,眼角有些余悸,便小心的瞥着地上。

一双皂白的靴子,不丁不八立在那处,一道长薄剑尖低垂,便有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叫那处放松点,可好?”

阿水听的古怪,猛然抬头,发现苏翰文也是低头垂目,倒似是,跟自己一样紧张的模样。

他便记起了苏翰文先前那话,只是随意的朝侧边一瞥,便瞧见有个腰杆笔直的白衣书生,静静站在苏翰文身后十余丈处,手中……

手中提着把比他身子还巨大的多的,赤红色的重剑,随意拖在地上,那坚硬的青石地面,便如豆腐渣般,被插入了一尺余深。

“你终于舍得来了!”

阿水瞪着姗姗来迟的的姜承渌,发现他今天的表情,有些不太一样。

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便只有那道腰杆还挺直如松,苍白的面孔上,一双眼眯成了条缝,专注的,盯着一道细小石缝。

阿水便打了个寒颤,他当然见过哥哥的这幅模样,他自然也知道低头眯眼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他害怕别人,瞧见自己眼中的那抹绝不存于人眼的猩红。

“我并不是来杀她的。”

在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时,苏翰文开了口,并没有看向那个显然给他带来了致命威胁的书生,只是淡淡的望着宝蓝。

“你终究,还是个孩子,你能在计谋上算无遗漏,却算不到人心险恶,你能让施不易带着他来送死,却不知他必将一死,只是你足够聪明,没让他那么光明正大的死在你们手里。”

宝蓝望着苏翰文的眼帘,发现这人应该,的确不是因为有人威胁到了自己,才说的那些话。

他先前那剑,拿捏极好的擦过了两人的脸颊。

他先前的那剑,也从来没带上半点杀意。

可宝蓝依旧是有些迷惑了。

苏曲武确实不是自己杀的,可却是自己与施不易精心算计,一步步送到了陆步唯刀下,便到了此刻,她心中,也隐隐的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无辜的少年。

“你觉得他是无辜的,我是蠢的,你是沾着血的,那你小看了这江湖,姑娘。”

宝蓝沉思许久,不得其解,终于轻轻一礼道:

“求赐教。”

苏翰文摇了摇头,愣愣的盯着那道血红色的剑尖。

“这种事儿,我只需在他们那处随便拿个人拷问,便能问出前因后果,知道是你差人指使的。”

宝蓝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了。

“内中原委,要说的话,可倒是要说上许久,我有些担心后边的那东西凝力太久,最终会到那不得不发之境,要是当真和它斗起来,生灵涂炭不说,只怕这座大城,也是保不住了。”

阿水愕然回头,一双眼中带着些愤怒,瞪向了苏翰文。

“若是觉得哥哥有偷袭之意,大可明说了,谁也不会说你贪生怕死,何必口出脏言,辱及我等?”

“脏言,哥哥?”

苏翰文却似听的有些讶异,拿眼看了阿水许久,迟疑道:

“他是你亲哥?”

他忽然想到了这少年先前的那抹金色血液,顿时便把几件事儿连在了一起,脚步,不为人知的朝后挪了挪。

“虽不是亲的,却比亲的还亲,你也算是一代宗师,怎么说话如此随便。”

“那,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自然。”

“哦。”

苏翰文点了点头,终于抬起了脑袋,带着一抹深意看了看阿水:

“既然你和它一起长大,难道还不知道,那东西到底算不算个人?”

一言既出,少年一张脸霎时间,变得雪白。

第一百六十章 人魔与剑

苏翰文说这句话时,眼中便一直盯着少年脸上,一见他面色雪白,哪里还不知道自己猜中了大半,身边诸人却是听的云里雾里,只有小昭似乎想到了什么,那道眸子猛地收了收,有些害怕的瞧了书生一眼。

承渌脸上倒是没啥变化,只是目光低垂不为人见,若是细细瞧去,他全身肌肤此刻都泛着股淡淡奇异光泽,却不是那种晶莹之亮,那只握着重剑的手背毫无一丝血色,更逐渐变的透明,连青筋血管,都清晰可见。

那只手,便握紧了剑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语调古怪道:

“战否?”

苏翰文身子微微一滞,这才缓缓转过身来,终于拿目光正眼瞧了瞧承渌,却露出了些诧异神色。

“你,居然还能说话?”

这位苏大宗主冷冷盯着承渌额前垂下的那头乱发,似乎是想细细瞧瞧承渌长相,便如此对望许久,才听到书生压着嗓子,那道声音,似乎是极力克制着股无法宣泄的冲动,以至于说出来时,声线竟然有些隐隐发颤。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

“难平。”

苏翰文却不知他原本就不会几句大梁话儿,只当这现在还持着人形的东西,已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那双眼眯了许久,才想明白他是杀意难平,又沉思了片刻,忽然道:

“与你斗斗,倒是无妨,在西边那么久了,见过你这样的,可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我得说好,你需随我出城,允我唤来我宗里同伴,不然,我也不怕你能追的上我,大不了便闹的大些,这城中如今高手云集,倒不怕降不住你,你自己想罢。”

承渌闻言,居然轻轻点了点头,倒是出乎了苏韩文预料,便见他依旧是立在那处,似是思索着什么,下巴似乎略微一抬,好像看了阿水一眼。

便是那一瞬间,场间修为最高的俞苏昭三人,便清清楚楚的瞧见那丛荡下的乱发中,有两道赤光一闪。

不同于阿水先前焰般的眼色,承渌脸上的这两道,更像是两汪鲜血,浓郁粘稠只如实质,好似那传说中的青城山下血穴光景,却又带着绝非人类所能散发的凶戾狂暴,便只是一眼,一股无法形容的煞气便悄无声息的漫了开来。

这股煞气,却是无影无踪,只是弥漫席卷场中时候,那些不明就里的王家下人,甚至是宝蓝与西秉珑,都立刻感受到了一股忽然的寒意。

忽然的,自肌肤渗入四肢百骸的寒意,携着无边的恐惧和惊栗,仿佛是虎入羊群,无声而啸,那些修为不高的下人们,便一个个手脚一软,无声无息的瘫倒在地,就连蓝西二人,也是暗自叫苦,拼尽了真元,抵御着那股对天敌的,恐惧。

“他,他到底怎么了!”

宝蓝咬牙身颤,瞥了眼凌婕,发现这姑娘虽面色极差,倒不似自己这般害怕。

凌婕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多说什么,便只有阿水呆呆立了许久,忽然朝承渌吼道:

“叫你别来,你偏要来看看,这,这可怎生收场!”

便是苏翰文此刻也是一惊。

他和小昭早已全神戒备,只等着承渌回个不字,便要扬了手信,唤大修为之人驰援,连呼吸,都不敢呼的大声了些,生怕惊怒了这人,便免不得让这座大城生灵涂炭,可这少年,……

这少年居然敢吼一头疑似人魔之物?

苏翰文此刻早就顾不得先前来此之事,也顾不得去想为何这人魔,与生平遇到的那只有些不太一样,他只是小心的朝阿水摆了摆手,有些担心的瞧了瞧书生。

“咦?”

苏大宗主惊讶地发现,这头气息极像人魔的东西,被阿水当头一喝,居然露了些惭愧委屈之色,本已在剧烈起伏的胸膛,竟是缓缓平息了下来。

“难道,风师叔说的是错的,这物,还能留着神智?”

他喃喃自语间,却依旧是持着大宗师气派,瞧着兄弟二人神色,似乎猜到了些什么,索性把那些心中疑问抛在了脑后,瞥了眼阿水长相,才瞧向了宝蓝,沉声道:

“虽不是当真来杀你,可也想着寻寻王家晦气,待得我理清白日头绪,一并算账,倒没想到遇上了这事,你我之事,便暂且放放吧。”

宝蓝一愣,还未来得及回话,苏翰文却是摆了摆手,又瞧了瞧阿水。

“你与我无冤无仇,先前,倒是差点伤了你,苏翰文自问一生从不枉杀一人,也算你是个有些胆识的后辈。”

他话到嘴边,迟疑片刻,又在身上摸索了会,这才脸色有些尴尬,想到自己昨日乃是听闻消息,便自床榻上披了衣服急急奔了几千里而来,当真没带上什么衬得起自己身份的玩意。

这位一生视名节如性命的吾宗宗主,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挠了挠脑袋,似甚烦恼时,眼神忽然停在了手中那柄宝剑上,若有所思。

“不,不会那么大方吧?”

此刻屋檐上的小昭姑娘,一双眼瞪得比先前任何一刻还大。

她在困龙坑与苏翰文照过面,这人又是宗内忌惮极紧之人,哪里不晓得他脾气秉性,又哪里不晓得他先前想做些什么,此刻见苏翰文盯着柄凝着诡异污血的宝剑,目光渐渐坚定,终于失声道:

“这可是吾宗拼了好几位高手性命,才从那里带出来的宝物啊!”

苏翰文却没搭理这小姑娘,他是个洒脱之人,心意已决便没丝毫犹豫,把那柄长的有些离谱的饮血宝剑随手一掷,便深深扎在了阿水足前三尺之处,便缩手入袖,转身更不看这小辈神色,傲然道:

“苏某向来不喜占小辈便宜,这剑有些名堂,我宗里却没人使得好,眼下以我境界,拿这玩意也没甚用处,便与你当个赔礼罢。”

低低的抽气声响起,凌婕有些古怪的瞥了小昭一眼,狐疑道:

“这剑,很值钱?”

“值钱?”

小昭像看个白痴一样看着凌婕,喃喃道:

“那是吾宗一甲子前,自半尺天境带出来的宝贝,为了这物,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宗里前辈,你说这玩意,是能用钱来度量的玩意吗?”

凌婕听她口气,脸上便露了些迷茫,又回头瞧了瞧那剑,只觉得这物除了剑柄古色古香,又比寻常宝剑长了些,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那剑身上更满是黑褐色的污血,也不知道这位看似亮节高风的苏翰文,先前杀了多少人,才把这剑污成了这幅模样。

她越看那剑越觉稀松平常,却只敢腹中牢骚:

“不就是脏兮兮一把剑吗?”

“不就是脏兮兮一把剑吗?”

便吓了凌婕一跳,怎么自己暗自牢骚,也有了声音,待缓了缓,才发现,原来是阿水低头皱眉瞧着那剑,那张脸上,似乎有些嫌弃之色。

“这,这位大老爷,瞧您也是一代宗师,怎么好意思拿这些玩意来对付晚辈?”

苏翰文身子一抖,便颤颤巍巍转过身来,一双呆呆的眼中,似有烈火熊熊。

第一百六十一章字 七字玉牌

苏翰文就如此直勾勾的望着阿水,一双眼里再没有往昔的麻木呆滞,却带着如化实质的怒火,便把俞文波瞧得有些心虚,讪讪道:

“其实,要是这剑擦的亮些,倒也应该是柄好剑。”

他自是不知这把饮血宝剑的来头,只是瞧着这位苏大宗主忽然发了如此大的脾气,那这物倒定是有些名堂,眼下瞧着地上之剑,脑筋便转了起来,忽然在怀里摸索了下,又苦恼的挠了挠头,一咬牙间,便自袖上撕了块布料下来。

苏翰文先前赠剑,本就是番宗师大度,却遭这小子轻视宗内至宝,此刻,当真难得的动了些真火,待得阿水掏了布料在手,立刻便明白,他是当真要去擦这剑上千年以降的附着的血魄真灵,便把眉头一皱,冷冷道:

“小子无礼,我却不该欺你,这剑上并非污血,乃是种异类之血,名唤血魄真灵,有多少妙用,我懒得说,只是这害处,倒是得跟你说说清楚。”

阿水诧异抬头,到没想到这位苏宗主事到如今,还客客气气得替自己着想,眉头微凝,终是行了个礼。

苏翰文微微点头,便背负双手,望空缓缓道:

“这血魄真灵顾名思义,便是有了模糊灵智之意,轻易降服不得。用时,切记莫去触那剑身,此剑经我十余年真元淬炼,才算炼化了真灵为我所用,能真正挥出诸多妙用,此刻离了我手,没真元压制,若再让剑身真灵触及生灵之物,这物便会吸食血肉,持者却如登极乐,更不会有任何不适之感。修为差点的,若是后知后觉,只需半柱香光景,立刻就会被吸成干尸,到那时,就连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他一口气把这饮血宝剑的诡异害处道了个干净,便将身子轻轻一转,回头道:

“先持个十年剑柄,待得你降服了那……”

苏翰文的话,忽然戛然而止,与场间所有人一起目瞪口呆的望着,那个少年。

那个撅着个屁股,正蹲在剑身之前的少年,双手握着块有些肮脏的布料,咬着牙,玩命的擦着那道血红剑身。

饮血宝剑剧烈颤抖着,似乎是从未受到过如此耻辱的对待,黑红色油腻不堪的污血,却没散出半点应有的摄魂饮血之能,更没去吸这少年的一丁半点血气,只是仓皇在剑身上下小小地方飞速流窜,好像,是在怕着,躲着那双瘦弱的手。

阿水擦了许久,却发现这些血魄真如有了灵智一般,每擦一处,那些污血就四散而逃,露出暂时明晃晃的一泓剑身。

他自然从那些露出的锋芒上,瞧出这确是把绝世好剑,心中大喜至之余擦了许久,却依旧没擦掉半点血污,便咬牙撩了撩袖子,双臂平伸,把块越擦反越干净的布料放在了剑身最高处,双臂奋力,猛然向下一搓。

苏翰文望着这雄浑一搓,便忽然觉得背脊后有点痒意,不由自主的抖了抖。

“这手法看的,看的倒有些眼熟,你……在澡堂子干过?”

这位苏大宗主此刻,便连话语都有些结巴了,阿水抬头瞥了他眼,没好气道:

“小时候每次洗澡,都被逼着给那老头擦背,那老家伙身上脏的很,又矫情的很,不使上点劲他还不乐意,这剑,我看着就有点像他那背。”

他嘴上说话,手上却没停歇,便每一搓,都从头到底用尽全力,一双眼恨恨盯着那些污血。

“我就不信,你还能比那老家伙身上的老泥难,啊难,啊还难擦!”

他口中每念个难,便是狠狠的一搓,可怜这把饮血宝剑此刻被他大力之下搓的左摇右晃滋滋作响,隐隐约约间,仿佛有若有若无的孩童哭声自剑身传来,便骇的苏翰文面色大变,终于忍耐不住,大吼道:

“别擦了,疼!”

便是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呆呆的望着这位涨红了脸的吾宗宗主,极力思索着他前面,到底是说,谁疼?

只有阿水瞥了他眼,终于停下了手,眉间却有些古怪:

“这剑,早是我的了,我想怎样处置,前辈还要管管?对了,您之前说什么真灵什么精血,当时光顾着擦剑,没听清楚,要不,您再给说说?”

苏大宗主的面庞颤抖着,涨红着,喃喃道:

“一个,成了人魔还能说话,一个更连血魄真灵都不怕……”

他忽然大声喝道:

“怪物,你们兄弟,都是怪物!”

阿水低着的头猛然抬了起来,有些震惊的望了望苏翰文,又小心翼翼的望了望他身后。

他目光所至,已瞧见那人一如多年之前,头一次在西荒被人喊怪物一样,有了些微妙变化,神色渐苦间,朝苏翰文轻声道:

“若是现在就逃,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苏翰文一怔,便想起了他望的那处,站了个什么东西。

他缓缓转身,侧目望去,却见承渌不知为何,也背过了身去,如松而立间,倒看不出什么变化。

“不,有古怪!”

苏翰文双目猛地一睁,发现姜承渌的披下的乱发,有了些诡异。

发梢乱处,漆黑的发色渐渐淡去,只是一小会,便生了银白之色,扶摇直上。仿佛又有无踪烈火燃烧,整个高瘦身影,都在空气中扭曲模糊了起来。

苏翰文呆呆看着承渌乱发渐白,便似沐雪而立,那柄极沉重的赤色巨剑在扭曲模糊中,被根瘦长手臂轻轻巧巧的提了起来。

一头乱银如雪下,半张清隽面孔微微一侧:

“我,怪物?”

苏翰文猛然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生与死,便忽然到了须臾之间,他再也顾不得那些宗师气派,忽然怪叫一声,朝天纵起。

便在纵起的一霎那后,他原先站立着的地方,忽然有了嗡的一声。

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气息,只是那处的景象忽然扭动了下,仿佛是万华镜中的古怪世界,又剧烈的颤了起来,无声无息的颤动,瞬息安静了下来。

苏翰文的身子窜的极高,如只纸鹞般愈来愈高,长袖翩翩间却是潇洒自若,拿脚在空中轻轻踩了一踩,整个身形便是轻灵一折,朝侧飘去。

场间大多数人都被他这一纵迷了目光,有无数双眼睛羡慕的望着。只有屋顶小昭看清了端倪,一双眼睁的滚圆。

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在那个地方,整个空空如也的地方,有一条细微而不可察的黑线一闪而过。

她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失声叫道:

“躲开那处!”

王家诸人们都有些困惑的望了望屋顶的小昭,还没等他们想些什么,又是嗡的一声响起了。

整个大地都颤了一颤,在那个扭曲空间的中央,所有的景物猛然飞快旋转了起来,一股庞大而绝不该存在的吸力,如同个无法阻拦的漩涡,把那块区域的尘土,沙石,地面,乃至空气,都汹涌的吸入了未知而微小的一点。

天空开始咆哮了,巨大的朔风刮了起来,卷带着铅般的低云,和下面的一切,拼命涌向了那未知的一点,无数尖叫惊呼声中,那些修为低下的下人们毫无抵抗之力,随着这武场上的一切,被无情的吸向了那个未知的点。

“出大事了!”

小昭眼睁睁瞧着这可怖异变,却无能为力,咬牙间闪电般的从腰带中掏出了块拇指大的玉牌。

一块刻着个七字的玉牌,有碧绿深沉,流华晶莹。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