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行 - xp1024.com
《御街行》


偏到鸳鸯两字冰

当了十五年的公主,实在是腻味的紧。

嬷嬷和冬葵几个人,神色惶恐的提着裙角在后头追喊:“公主,小心啊。”

我凌空一鞭子抽下去,身下温顺的果下马受了惊,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在御苑里奔跑起来。

撞翻了花匠费尽心血培育的紫牡丹,打碎了南越进贡的乌持舍利塔,惊起池塘里一群娇生惯养的天鹅。

我心爱的马儿冲出天苑,横穿过两仪殿,撒腿奔行在肃穆的宫殿间,不远处是重兵把守的西华门,门的那边就是我渴慕的,自由和光明。

御街上清扫的小黄门一个个惊慌失措,左右为难的望着我,天子唯一的最喜欢的女儿,最娇纵的主子,谁敢拦。

一个内侍从前方站出来,一席白花绯衣袍,银簪獬豸冠,微佝偻着背,垂首低头挡在道上,恭敬的道:“给公主请安了。”

他头垂的太低,那两块清减的肩胛骨浮在袍子上,着实让我生厌。

我嘘的勒住马,缠着我的鞭子,叱声道:“让开。”

他身形岿然不动,头垂的更低了:“皇后娘娘念叨公主好久了,今日小人忝颜得此荣幸,领公主去跟娘娘请安可好。”

我怒火上涌,只冷冷道:“让开。”

他沉默着,不做言语,我心里气的发狂,抖着鞭子甩在他身上,清凌凌啪一声抽在他背上,挑眉道:“别让我再说一遍,让开。”

空气凝固如冰,周围一大群的人都低垂着头,不敢言语。他仍是那副臭样子,我几乎要哭出来,脑子里一团乱,鞭子霍霍的抽在他身上,却好像都疼在我心上。

抽了七八下,他抬起脸,那鞭子啪一声抽在脸上,他却眉眼淡然,无一丝苦痛,卷住我鞭子,默声道:“小人僭越,请公主息怒。”

我鼻子一酸,甩下鞭子,跳下马,大步往回走。

在房里坐了片刻,我换了身衣裳,父皇尚在书房批奏章,我挑了块顺眼点的地方,往下一跪,等父皇出来。

母妃闻讯先赶来,指着我咬牙切齿的戳我脑门,等内侍开门,父皇出来,也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凄凄切切的哭:“皇上,臣妾教子无方,请皇上责罚。”

父皇瞪眼板脸,冲我道:“御园捣乱也就罢了,还在御街纵马,抽了如意一顿鞭子,你让皇后的脸往哪儿搁。”

我皱着眉,呐呐的道:“是女儿不对,求父皇责罚。”

除了皇后那赔罪,还得了三个月的禁足,罚抄女诫百遍。

母妃押着我去皇后那赔罪,皇后照旧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笑眯眯的留我们用膳,再塞给我一堆赏赐。

告辞出来,叹了一口气,又打听着如意休值时辰,在那奴仆屋里百般道歉,丰厚赏赐,又命我亲手奉上药膏,陈恳道歉。

我看见他脸上那鞭子,抽去了一层油皮,青紫红肿一条,由此可想,那身上的伤痕该是有多痛人。

他笑的温柔:“是小人以下犯上,再不能怪公主,伤也是误打误撞,养几日便好,不碍事。”

我木着脸,把那青玉小膏放在他桌上,兀自走出门去。

夜里辗转半晌,我换了一身宫女装束,从草木虚掩的洞里钻了出去,小心翼翼绕过一片寂静的假山,轻轻叩声一间黑暗的屋门。

在我踌躇着想要溜走的时候,门轻声开了,如意淡然站在门口,他眉眼生的又冷又轻,唇又薄,不十分好看的样子,此时在夜色下,竟显出一种鬼魅颠倒众生的凛冽。

我鞋子在地上蹭蹭,递出一只膏药给他:“喏,最好的化瘀伤药膏。”

他抿着唇,摇摇头,轻声道:“进来吧。”

我本是想给他药膏就走的,却鬼使神差的踏进了门,屋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他抹黑进卧房,点亮一盏幽幽的小灯,拢在屏风后,转身问我:“公主还惦记着小人的伤?”

我不由自主的朝那光明走去,小小一团火只照着他的脸,尖尖的下颌,他冷淡的身影和身体都融入那黑暗中,让我禁不住要抓紧消融的他。“对不起。”

我捏捏裙子:“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

他唔了一声,把灯递给我,解下薄衫搭在屏风上,转身背对我。

我端着灯细看,那么漂亮的肩胛骨间,遍布着一道道的鞭痕,横七竖八,青青紫紫肿胀一片。

我就那么端着灯流下泪来,闷声哭的满面泪痕,心里又痛又恨,像有一堆虫子啃咬着我的心,咬的千疮百孔,奄奄一息。

他觉察得不对劲,转过身来,看我在哭,脸色变的极其温柔起来,柔身道:“莫哭了。”

我止不住这泪水,他环抱住我,清冽的气息灌满我鼻端,轻拍着我的后背:“无忧莫哭,莫哭。”

偏到鸳鸯两字冰

灯火跌在地上,我们又陷入一片黑暗。我咬着唇埋头在他怀中啜泣,他轻轻叹一声,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脸。

我拧着脖子不肯顺从,却被牢牢的箍住,凉薄的唇从我湿漉漉眼细细密密开始吻起,一点点含去满脸的泪水,又吮住我的唇,撬入我嘴里衔住我的舌,把我无声的呜咽止住。

好像哄小孩的蜜入腹,心突然就不疼了,甜滋滋的舒畅起来。黑暗里他的呼吸又轻又柔,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他扶坐在椅上,把我抱在他腿上,搂着我的腰,吻住我的唇,深深的掠夺起来。

一点一点舔舐着我的唇,逗弄着我的舌纠缠吮吸,把我勾入他的唇间,在他的舌的挑逗下追逐嬉戏,分享着他的唾液,我被吻得晕晕陶陶的,勾着他的腰,几要瘫成一汪春天。

突然又想起他的坏,咬着他的唇舌,推着他的吻要离开他的怀抱,却又被他逗弄回去,吻得缠绵悱恻,好似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不成的,我的一切感知,领悟,技巧都从他处学来,我始终敌不过他。

他餍足了,离了我的唇,低声轻笑一声:“公主长大了。”

我埋头抵住他的胸,闷声道:“她们说你找了个宫女做对食夫妻。”

他舌钻入我的耳间,逗的我浑身颤抖:“如意心里只有公主。”

我又忍不住酸楚,我年纪还小,对着老狐狸似的他,永远分不清他话里的虚虚实实:“别那样对我,如意。”

纵使我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在爱情面前,也如卑微的奴。而他是睥睨的帝王,随心所欲掌控着我。

禁足的那三个月,如意来的颇为勤快,我的星河苑于他而言,是一处来去自如的自家府邸,自从他坐上皇后身边内都司的位置,对我的照顾愈发细致起来。

那日他的对食来我宫苑送食,是御膳房做点心的丫鬟,叫幽兰,端着一碗羊奶酥,惶恐的不敢抬头。

晚间他握着我的手,温柔的笑:“是小人的一个同乡旧识,一起进宫当差的交情,因她在厨下被欺侮的多了,小人才抬举她一把。”

我恹恹俯在栏杆上,将信将疑,他把我抱入怀中,热切的亲吻我。

我的心一直在冰冷的湖水里沉浮,从那年他把我从湖水里抱出来的那一刻,已经把我的心永远的沉入湖底。

我是公主,他是宦官,我们永远不能走到一起。

我那么讨厌幽兰,无非是因为,她占据我以来最渴慕,也最不敢踏进的位置。

中秋宫宴,我终于能踏出星河苑,父皇兴致很好,把席面摆到了御园的绚然苑里,皇后微笑着挨着父亲比肩而坐,我望着母妃,她掩饰的很好,一直贴心的照顾我和铭瑜,说些喜庆的热闹话,却偶尔掠过皇后,闪现出一丝微茫的恨意。

最上方跟父皇比肩而坐的,本该是我的母妃。

我越过遥遥的酒席,看见站在皇后身边伺候的如意,低着头,温柔的对着皇后笑。

我使出性子,向父亲讨着喝了两杯果酒,哄他哈哈大笑,把他的目光牵绊到母妃身边。果不其然,父皇散席后在母妃的搀扶下回了母妃的宫苑,皇后娘娘笑着恭送父皇走的时候,眼里都是幽怨和怨怼。

喝了酒,我不好去闹母妃,陪铭瑜嬉戏了一回,百无聊赖坐在绣阁子逗猫儿。

如意掀帘进来,茴香等人见他来,心知肚明的上了壶茶,悄悄退下。

他已沐浴过,换一身半旧的袍子站在圆圆的月下,那袍子还是当年在我这宫里当差的时候我让人给他做的。

我眯着眼对他笑:“伺候完闹脾气的皇后了?”

他无奈的摇摇头:“初一十五本是帝后共寝的日子,被你这么一搅合,又坏了规矩。”

我朝他吐吐舌头:“我就是不愿意看见那假惺惺的女人,抢了我的爹爹。”

他笑。

他身后是清凌凌的月,眼里满是灯火的碎影,也不回我话,就站在我面前,温柔的望着我。

我得意了,背着手贴着滚烫的脸颊不说话,偏着头甩着手中的孔雀羽,引着猫儿立起身子,攀在我膝头抓轻羽。

半响,他微微弯着身子,身姿拢我在他阴影里,他声音压在嗓间,曲起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掠过:“小孩子喝什么酒,是不是晕了。”

手指冰凉,像初雪掠过,冰冰凉凉的让人贪婪。

我心里猫儿挠似得,抬头吐着舌诱他:“这酒真香,你想不想尝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我望着他瞳里笑眼弯弯的自己,鬼使神差的舔着唇,又道了一遍:“如意,你想不想尝尝,好香啊。”

如意缓慢的眨着眼,长长的睫在眼底投下一抹浓厚阴影,眼神黢黑,点光如炬,慢慢倾下身子追逐着我的唇。

我身子一拧躲开,矫身倾倒在榻上,袖子蒙在脸上,咯咯的笑。

他亏了空,撑手俯身在我上方,拨开我的袖子,看着笑的欢畅的我,脸上糅合着温柔与无奈的神色,忍俊不禁的道:“小狐狸。”

我垂睫绕着他的袖袍,折枝花纹已经渐渐洗得浅清,在月下柔柔泛出细白的色。我咬着唇睇他,止住笑:“这衣裳都穿了这么多年了,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知道好好打理,做几身新的”

他凝视着我,面庞落低下来,喃喃的道:“是当年公主赏下的,小人舍不得丢了。”

他沁凉的鼻尖在我面上轻滑,一路从额头游至脸颊,蜻蜓点水的触着我滚烫的脸,又游离至我鼻尖,轻轻的摩挲。

我的眼里只有他,温柔的如意,冰凉的唇和炽热的吻,清淡的气息和浓烈的爱意。他的眼里也全是我,从懵懂孩童起就依赖着他的我。

我揽着他的颈子,羞赧的啄着他的唇,回应着他小心翼翼的吻。

他温柔的衔住我的唇,深深的吻着我,似乎要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月色如水,我有醉意,熏陶陶的与他缠绵,只愿天长地久都是今夜,年年岁岁都是这样的月。

深秋时节,宫里的一位老太妃薨了,母妃领我去法门寺吊唁,顺带为铭瑜求一副安康符,铭瑜体弱,一入冬极易生病,母妃为此甚是担心。

老太妃在皇祖父时期宠冠一时,还诞下龙子。只可惜我这位皇叔在幼年早夭,老太妃疯癫了一阵,又年老色衰恩宠尽失,从此便凄凉的生活在这千红万紫的后宫。

上完香我牵着母妃起身,她紧紧的掐着我的手。我宽慰道:“还有铭瑜和我呢。”

如若有一天,父皇不再宠爱母妃,铭瑜,还有我,就是她后半生的依靠。

回宫的时候正巧遇见乌邪椮,他是北宛国的质子,略比我长两岁,从小在一处长大,甚是会哄母妃欢心。

我朝他使使眼色,对母妃撒娇道:“听说乌邪哥哥近日在北街置了一所大宅子,精巧绮丽,女儿想去瞧瞧。”

母妃知我在宫里呆不住的,拍着乌邪椮的手道:“落锁前可要把无忧送回来,不许带她到处贪玩。”

乌邪椮谄笑着:“贵妃娘娘放心,臣守着她,一定把她送回宫。”

乌邪椮他我去了一处一处极热闹的地方,丝竹歌舞呼卢说书弹唱无一不全,各色吃食玩意目不暇接,往来人流中穿梭着无数花蝴蝶似得美丽女子,穿着轻薄的纱衣罗裙,端着酒盏迎来送往。

“那是卖酒娘子,一杯酒一文钱。”乌邪椮看着我垂涎的目光,拉着我走:“走吧,你年纪小,可不能喝,我不能让贵妃剥了我的皮。”

我只得作罢,只捡那些果脯酥糖喂肚子,味道未必比宫里的好,可是混在三教九流的人群中玩乐的感觉,却是无比轻松。

一直拖到暮色四合,我才姗姗回宫,行至半路一队禁卫军撒蹄过来,我才知道母妃派人来寻我,匆匆辞别了乌邪椮,我忐忑不已,在丧葬期内吃喝玩乐,这要是被父皇知道了肯定要一顿责骂。

禁内就要落锁,我心急,提着裙子狂奔,跟在我身后的枇杷和桔梗提着包裹走不快,气喘吁吁的在我身后赶,眼看那门就要合上,我大喊一声“等等。”

两扇半开半合的亮光中,如意伫立在夕阳中,衣裳飘飘,见我回来,微微蹙了蹙眉,朝我弯腰:“无忧公主。”

他身后站着一群的黄门中侍,是了,禁中落锁,都由他监管下锁好门,收回所有的钥匙。

我倒有些忸怩起来,从中秋那夜后,我躲着他,两人有好几个月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端着架子朝他点了点头,回头示意丫鬟跟我走,抱着包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如意闪了闪身影,拎过我怀中的东西,道:“公主,凡宫外之物入禁中都要经内侍察看,小人多有得罪了。”

那包袱里放的是我白日里在集市里买的几样新奇玩意,和几本私版的戏本子传奇,此刻在大庭广众下翻出来,多少有点不好看。

我只得板着脸道:”只是北宛国皇子送本宫的番邦精奇首饰,若是翻弄坏了,谁人赔得起。”

天长地久有时尽

如意也不知是何意思,沉默半响,一躬身:“小人惶恐,即使如此,那就免了,若是小人弄坏公主首饰,那就罪该万死。”

丫鬟正要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如意又躬身:“公主可是要回星河苑?小人正要去内务司,如此正好给公主捧个包袱。”

我不好说什么,掀裙便走,他走在我身侧,神色平静,侧脸如迷雾中的远山青峦。

在星河苑门前,他告辞,那一席青色衣袍翩然消失在转角廊下,我心下百转千回的流连,转身对丫鬟道:“你们先进去,我有事忘记跟内都司说。”

我往他消失的方向奔去,早已是静悄悄无一人影,在踌躇间,一股猛力拉着我拖入假山后。

清越的笑声在耳边弥漫:“公主可是在追小人”

他笼住我,把我环在怀中,藏在小小的一块阴影里,正是往日我们偷偷私会藏身的小山洞。

我涨红了脸:“你”

他含住我的唇,在我舌尖呢喃道:“最近委实太忙,没空来向公主问安,也不见公主来寻小人,小人还以为公主不要小人了呢?”

他的气息太好闻,好到我甚至不喜欢用任何的熏香,生怕掩盖住任何一丝清冷的气息。

我沉醉,沉醉,不知归路,索性迷失在他的唇舌间,瘫软在他怀中,牢牢搂住他的颈子,他抱住我,在我身上揉捏,似乎要把我揉入他身体中。

我蓦然想起戏本子里的那句话,何缘交颈为鸳鸯。

他放开我,手指摩挲过我火烫烫的唇,柔声道:“小人送公主回去,晚些再来。”

我心里有了期盼,晚上窝在榻上看白天买的戏本子,也不知是何人所书,讲的是一个深闺寂寞的相国小姐,七夕夜里在后花园乞巧遇见一个饿鬼,便偷偷喂给他许多香火烛油,恶鬼受了恩惠便在府里呆了下来,小姐喂的久了,两人日久生情便做了一对阴阳夫妻夫妻,相国小姐矢志终身不嫁,每夜里等他出来。

许多年后相国小姐病逝了要入轮回,鬼却无法一起过奈何桥。在桥边那鬼握着她手道,其实第一晚,我本是要吃了你的。相国小姐笑着说,我知道啊,鬼最爱活人精气,我看你初见到我便露了獠牙,但又改主意不吃我,所以好奇了,你到底要多久才肯来吃我,所以才不断喂你那许多日。

恶鬼苦笑着望着相国小姐。

那小姐又道,下一世轮回,再来寻我可好?

鬼笑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推着相国小姐进了轮回,自己在奈何桥边站了许久许久。

夜深了他还不来,我有些困了,索性趴在桌子上玩一只竹叶编的蝈蝈。

也不知道多久以后,迷迷糊糊好似他站在我面前,轻轻的抱起我安置在床间。

我闻到那股清爽的气息,抓住他的袖子,挣扎道:“陪我躺一躺。”

他起身的动作停下来,柔情似水的看着我,而后侧卧在我身边,摇着我的手道:“公主小的时候不肯睡觉,都是小的抱在怀中哄睡了才放下的。”

我挪到他怀中,埋首在他胸前,闷声道:”那你今日也哄我睡。”

他轻拍着我的背,给我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一切都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嘟囔道:“如意,我嫁给你好不好。”

他的身子绷紧了,轻柔的拍打停了下来。我睡的迷迷蒙蒙,到底也不知道他的答案。

冬天下了不大不小几场雪,年节将近,宫里都忙碌起来,白日里,我寻了个借口,领着丫鬟去找如意。

他正跟身边的小太监说话,一手搅着调羹喝着一碗味道奇怪的肉汤。见我来,含笑着道:“公主作何而来。”

我瞟了眼他吃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如意身边的小太监涨红了脸,瞪着如意动了动嘴皮子,如意慢悠悠的喝完汤:“汤。”

我不在意,问他:“今年入冬,好像各处的炭火冬衣分的不太均等。”

他摇摇头笑道:“星河苑的用度从来也没少过。”

我欲言又止,挥退身边的人,在他身边坐下:”我宫里有个小丫鬟的姐姐在彩云阁那边当差,因为阁里炭火短缺的事,被主子杖责了。”

他抱我入怀,搓着我微冷的手指,道:“北边又在打仗,供应都紧着军队里,皇后体恤,把宫里的开支都节省了下来,又何止炭火冬衣呢。”

我咬咬下唇,闷闷道:“皇后倒是会做人。”

领军的将领都是皇后赵家人,近些年赵家在朝中人才辈出,各部司都有赵家门人建树。父皇二十余年都尚未立储,眼下只有铭瑜跟皇后出的铭珈哥哥两位皇子

母妃心急,母舅家本就官位不高,这些年扶扶带带,再怎么也比不了皇后的手段。

云雨巫山枉断肠

如意看我沮丧,安慰道:“圣上仍是盛年,贵妃何须心急,左右慢慢来便是。”

我摆开他的手:“左右你是皇后身边的人。”

他在我唇上咬一口,缠着我笑道:“小人一颗心可都在公主身上。”

我贴在他身上,嘟囔道:“如果或许有一日,铭瑜”

他的唇流连在我颈项上,又拨开襦衣下滑,在那伏起的山峦顶峰隔着小衣轻轻咬一口,我浑身一颤,羞红了脸。

年节里,父皇带着皇后妃子去西郊泡温泉,如意留守在宫中,我也撒了个谎留了下来。

如意趁着无事,在我房中搜寻了一阵,翻出许多本传奇本子,一本本撕开扔在炉里,叹气道:“都是误人子弟的糟粕,公主不该沉迷此道。”

我扑过去抢下他手中的一本抱在怀中:“这本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不能烧。”

他无奈的摆摆手,又去翻其他的,我犹自抱着手里的书,想找个妥善的地方藏一藏。如意皱眉盯着手中的书,对我扬扬手:“公主,这是什么?”

俗艳的半裸美人,封面上四个大字:深宫秘史。

我瞬间惊出一声冷汗来,扑腾过去:“快烧了烧了。”

如意拦住我,仔细翻阅了几回,阴森森的笑着道:“公主就如此好奇?”

这本书,咳咳,乃是坊间一本粗滥的宫闱春史,也不知道是何处的作者,把这禁中之事编排一通博世人眼球,写的又假又烂,什么禁卫首领跟冷宫的妃子情事二三,宫女与内侍对食嬉戏,却卖的极火,翻印了若干回。

如意铁青着脸,道:“若是被别有居心的人翻检出来,公主可知有何后果?”

我呐呐道:“只是随便看看”

他把我的书一股脑全扔进火炉中,扑腾起一阵烟气混着油墨的味道。又气恼的道:“公主果真长大了。”

我豁出去了,大声道:“年后就十六了,就是想知道,男女之事是如何成的。”

他皱眉看我半响,而后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香丸,投在白瓷茶碗里,倒上清水,放在我面前。

那乌漆漆的香丸,瞬间便成莹白色,里头又渐渐泛出一点别的色彩,过了不久,水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副栩栩如生的春宫图。

一个眉目如画的丰腴妇人倚在枕上,衣裳半褪纤足高抬,年轻的风流公子抬着她的两只莲足,裸着身子跪在她腿心,两人交合之处露出一点黑粗事物,黑色的发丛中两个巨大的囊袋拍打在女子雪臀上,那女子神情似乎极为痛苦,又似欢愉。

我懵懂的知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却不知是这般的直白,顿时羞红了脸。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东西?”我问他。

他坐在椅子上喝茶:“春宫本就是辟邪之物。”

我捂着脸,半响,一股作气问他:“你和他有何不同”

他盯着我,眼神里满是阴鸷的戾气,站起来逼近我:“公主觉得呢?有什么不同?”

“我我不知道”

他贴近我,缓缓的道:“公主要不要自己动手摸摸看。看看有哪处不同。”

我摇摇头,嗫嚅道:“如意”

他惯是喜怒无常的,攥着我的胳膊把我掼到他身上,我撞在他胸膛上,额头一阵发疼。

“如意!”我心里莫名有些委屈。

如意封住我的唇,紧锁着眉吻我,激烈又莽撞,撞开我的唇,挑逗起我的舌。我被他扣在怀中,努力的躲开他激烈的亲吻。

“如意”

他喘息,下巴搁在我头顶,低沉的道:“我受过宫刑,是不能与女子成婚生子的,只能终身在宫中当奴仆伺奉皇家。”

我抱着他窄窄的一条腰,闷闷的道:“我不介意,我一辈子不嫁人,就在宫里守着你。”

他抚摸着我的发,轻声道:”等公主再大些,就知晓那些道理,我和公主,终比不得正常夫妻。”

我挂在他身上,闷声道:“宫里佳丽三千,总不见得人人都得圣宠,嫔妃们能这么过一辈子,我也能。”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抱住我的臀,把我放倒在床上,欺身吻上来。

我深爱他的亲吻和拥抱,每一次都忍不住溺死在他的气息里。

他抬起眼深深的凝视着我,从我发心吻至唇角,又游离在我耳畔颈项,一路向下。

我嘤咛一声,蜷着身子搂住他,哑着嗓子道:“如意,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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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小的时候,母妃教我,等父皇来了,你扑在父皇怀里对父皇说,爹爹我爱你。我不解,问母妃,什么是爱。

母妃叹口气,皱着细眉说,爱就是,你想要他不断的给你糖吃,又愿意把你所有的糖送给他。

我那时嘴馋,沉思半响,很中肯的说,母妃我爱你。

母妃哭红了鼻子。我则记住了爱这个词。

等我五六岁对如意说爱的时候,他那时是我身边的近侍,只温柔的对我笑。九十岁他要离开星河苑去皇后身边伺候,我对他说爱,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糖给他让他留下来,他只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等我懵懂知情事说爱的时候,他只说,小人惶恐,配不上公主的爱。

这一回,他没有任何回答,只幽幽盯着我,深深的吻住了我。

他往日清凉的唇舌似火,我被他含吮得嘴唇发麻,舌尖泛苦,他吮吸着我嘴中的唾液,像要把我的气息都吞入腹中,又在我快窒息的时候把我舌尖逗弄在他嘴中,在他的气息下偷一缕空气,我被吻的晕乎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似一团冰雪已经在他怀里化成粼粼春水。

他的手蔓延而下,揉住了我的胸前,那儿不甚大,只在他手心里小小的一团,怯怯的如风中娇花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他拨弄着花蕊,逗引我一阵酥麻,狠狠的咬住了他的唇。

他呼痛一声,终于有所回应,拍了拍我的臀,轻笑道:“小丫头。”

“我及笄了。”我抖着嗓子。

他循着我颈子流连,抽开我的衣服,一口含住了我的胸前的起伏,轻轻的嘬了下。

那酥麻难耐的感觉,从舌尖蔓延至我的心底,让我忍不住绷紧了身体,一声呻吟从喉里逃逸而出,缠绵且妖娆,像初春夜里的鸟啼,我竟不知自己的声音还能如此婉转折叠。

他的舌绕着顶峰的蓓蕾,不断厮磨,又大口的吸入唇舌间舔咬。我推着他的肩,难耐的低泣:“如意,别呀。”

他乜斜我一眼,拉直我的乳,“啵”的一声从他嘴里弹出,水淋淋湿漉漉的鲜红印着雪盈盈软融融的白,淫靡的在空中兀自抖动了两下。

我又羞又痒,瞬间涨红了脸。

一条晶莹的银丝挂在他鲜红的唇角,似乎是餍足的模样,眼神却像一潭莫测深水,阴沉的可怖,又幽幽的冒着火光。

我身子发抖,他的唇舌极热,烫的我浑身发软,我才推开他,却被他蛮狠的压住半边身子。一只手揉搓着我另一半的浑圆,再揉捏往下,撩过我的小腹,滑入我的腿间。

所行之处,带来一阵阵陌生的酥麻,我颤抖着,一边抵抗着胸前的难耐,一边感受着他带着魔力的手指,撩开裙子抚摸着我羞涩颤抖的禁地。

我这才知道怕了,猛然夹住腿,压住他的手,嗓子发痒:“我不要了,你走开。”

他不肯罢休,手在我腿心拨弄起来,我怕的要死,呜咽哭起来,他按压搓揉着我的一处地方,用力厮磨起来,呼吸沉重气促:“公主知道什么是长大么?”

我掐着他的手,蜷着腿抵御那陌生的情潮。他的手用力的摩挲的那处又痒又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溢出来。

我求饶:“如意,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他咬牙道:“公主总是这样,小小年纪不学好,色厉内荏又任性妄为。”他下手的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来回摩挲牵带起一声声水意。“偏偏挑逗了臣又看不起臣。”

他哼一声:“还不是嫌弃臣是个不男不女,没有根的下贱东西。”

我已无心回话,意识陷入泥潭,死死的咬住嘴唇抵抗身体的反应,手指深深的掐在如意手臂上,体内的热潮如火,酥麻一波一波从他手里涌向骨血。

他指腹一遍遍摩挲,按着那一小点来回掐捏,最后一个长长重重的揉搓,好似身体被抛入了白茫茫的空中,似纸鸢在暴风雨中飘摇,身体开始剧烈的痉挛抽动,体内一股股热流往外流淌,我忍不住这感受尖叫一声,被他死死的封在喉间。

我像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奄奄一息,自暴自弃的埋头在软枕里哭。 他平息下呼吸,从我腿心离开,为我整整衣裳,叹一口气,又来哄我:“公主若恼怒了,一剑把臣杀了解个痛快就是了,若哭的眼肿了,可给别人看笑话了。。”

我哑声道:“你去拿剑来,我要杀了你。”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沉甸甸的匕首放入我手心:“剑一时难寻,臣这有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一脖子抹下去便解了公主心头之恨。”

手心里冰冷的触感平息着我的热潮,把头埋得更深,闷声道:“你这个混账。”

云雨巫山枉断肠

他点了灯,招呼着外头送一盆热水进来。柔声道:“流了那许多汗,臣伺候公主擦擦。”

我身上无一处不黏热,腿心更是湿湿滑滑。他把我托抱起来,安置在腿上,伸进衣裳里擦拭。我脸埋在胸前躲开他的动作,他宠溺的笑:“从小就这么伺候的,现在倒知道害羞了。”

最后他把帕子伸进我双腿间,轻轻拭去腿心的滑腻,我颤抖。他敛着眉轻声道:“臣是不行的,等公主长大点,臣给公主找个天下无双的好夫婿,送公主风风光光出降可好"

情到浓时,我时时刻刻想要缠着如意,他只许对我一个人笑,对我一个人奉承,对我一个人显露他的好。 他偶尔闲了,我偷偷的去他院子,两人相对而坐,我抿嘴一笑,他好看的眉眼舒展开来,漫山遍野都是春天。

父皇母妃从温泉回来那日,我沮丧的坐在他桌前,看他慢条斯理喝一碗黑乎乎苦兮兮的药,咬着唇道:“年节一过,你又要忙起来,十天半月也难得和你说一句话。”

“宫里诸事繁琐,小人也是身不由己。”他似乎对那碗苦药十分习惯,一口一口抿入腹中。

我牵着他的袖口,皱着鼻忍受着那苦味,央求道:“上元节,你抽空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含笑看着我,一口饮尽:“好。”

我开怀雀跃,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糖塞入他唇中:“这么苦的药汤,你是怎么受了这许久。”

他拥我入怀,含着糖含糊道:“良药苦口,喝了这药,夜里也能安睡许多。”

他日日繁忙,又要在我这分心,睡的又极少又浅眠。我一时无语,只是望着他温柔的脸。

临近上元节,宫里又忙碌起来,内苑灯山如海数万盏,玻璃灯玲珑剔透,白玉灯温润如雪,无骨灯巧夺天工,动物灯栩栩如生。火树银花不夜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乐音喧杂十余里,丝竹摇摆笙箫醉人。处处俱是灯谜灯喻,宫人俱是盛装艳服,父皇在御楼与臣子饮宴,后宫嫔妃们就自个在御园里调笑取乐。

我牵着铭瑜,痴痴的看母妃梳妆打扮。

母妃妖娆,一匹青丝如水,上头缀着玉梅簪雪柳冠,挽着飘逸的坠马髻,眉眼如画笑靥如花,一身银白的织锦荼蘼貂蝉裙,轻盈腰上鹅黄,裹着白腋裘,笑盈盈挽手我们去御园猜灯谜。

皇后照例是一身端庄的凤袍,笑意清淡的坐在御园角亭里,对着一群莺莺燕燕颔首轻语,如意离的寸许,微萎着身子站在柱后,把自己藏身在阴影里。

母妃带着我跟铭瑜上前请安完毕,我假装看着亭里的彩灯,一声不响的站在如意身边。

皇后领着众人一路赏玩,母妃牵着铭瑜,我手从宽大的锦袖里伸出来,偷偷的勾住了如意一角衣袖。

他低着头,在人群中好似很近,却跟每个人都离得那么远,让我忍不住,再够着他近一些。

如意板着脸无甚表情,我却笑的开心,我勾住他,他不能离我太远,又不许离我太近,只能随着我的步伐而行。

一边是我的母妃和弟弟,一边是我喜欢的人,热热闹闹的围着我,我很高兴。

花灯看的七七八八,父皇从宴席上退下,来御园里与我们同乐, 一大群的嫔妃拥着父皇,我拉着如意的衣角,从人堆里溜了出来。

我极开心,把他拉倒园子里犄角旮旯里,趴在他胸前看着他笑。

他无甚的表情在我咯咯的笑意下,渐渐从唇角泛出一丝涟漪,而后如化冰的湖水蔓延整个脸庞,眉眼舒展如柳叶,凉薄的唇勾出一个摄魂夺魄的浅笑,捧着我的脸幽然道:“无忧公主好大的胆子。”

花灯流光溢彩的斑斓投射在地上,遮去我们缠绵的身影,如意把我揽在怀中,一点一点吻着我头顶的鬓发。

我舒适的好似星河苑的胭脂猫儿,又懒又软的瘫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把我手中的帕子塞入他怀中:“喏,给你。”

那是一方青灰色的素帕,帕角绣着一对小小的鸳鸯交颈相栖,我费了不少功夫,做坏了十几条帕子,才弄出这一个像样的帕子。

如意的笑意从胸膛震到我心间:“真是个傻公主。”

他捧住我的脸,贴着我的唇道:“做了多久,伤着手了没?”

我皱着眉道:“好几个月了,手都戳了好多个洞,现在还疼着。”

他抓着我的手,温柔的哄道:“小人给公主吹吹,就不疼了。”

他把我的指放入了唇间,温热的舌抚慰着我的手,绵绵的热意从舌尖一直传到心底。

我有无数的话想要讲给他听,大至每天的烦恼,小到今天早上的吃食,恨不得一切都能与他分享,而真等到相处的这一刻,我只想静静的倚在他身边,跟他看这繁华的灯烛千万。

偷的这时光一二点,我在他胸前摩挲,不舍的离开,追上远远的人群,把烦恼和快乐,都暂且抛在脑后。

由来只闻新人笑

寒食节后,眨眼桃柳新叶黯黯成阴,浅翠娇红笼烟惹雨。铭瑜不知怎的惹了些凉意,夜里又受了闷雷惊吓,连日的高烧不断。

母妃吓破心肝,铭瑜是她捧若至宝的命根子,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日日在铭瑜床前衣不解带,送汤喂药,足足数十天不曾踏出自己宫苑。

可恨又是选秀时节,苏浙一带进奉了许多江南美貌少女,父皇本应下母妃不再封妃嫔,却不知怎么在皇后宫里看上一个叫蕊宝的小宫女,连日宠幸,赐下无数奇珍异,封为桃花夫人。

父皇金屋藏娇,整个禁内都在私语桃花夫人是如何受宠,如何美艳动人,母后的潇湘苑近日来却是冷落异常。

母妃见父皇贪图新欢,心有怨怼,又铭瑜生病以来,本日日来探望,渐渐拖至两三日才来坐一坐,着人去请父皇来看铭瑜,丫鬟却回道:“皇上说不得闲,等空闲时一定来。”又悄悄去打听,才知父皇在荔枝阁看桃花妃子银盘起舞,饮酒作乐。

我鲜少看见母妃此种神情,满眼皆是冷光,幽幽的淬着毒,嘴角却挑着一抹笑,眺望着窗外许久,回缓过来却把父皇送她的一枚极珍贵的祖母绿缠丝手镯在地上摔的粉碎。

宫人们都唬了一跳,我呐呐的摇着她的衣袖:“母妃。”

她把我抱在怀中,却拍着我的背淡声道:“吓着你了?”

她恨父皇的薄情寡义,又无可奈何,因为他是天下的君王,天子雷霆,伏尸百万,天子展颜,百花恭放,我们只能顺从,不敢违背。

母妃咬牙对着凤仪宫的方向道:“贱人。”

皇后一直不得父皇厚爱,见母妃受宠多年,便年年里选入许多宫女嫔妃入内,环肥燕瘦,企图分去母妃宠爱。

母妃一直都很忙,忙着费心思伺候父皇,忙着照顾我们,忙着跟皇后斗。

我却想着如意,既然桃花夫人是皇后安排的,如意一定知晓,为何却从未与我提及。他明明答应过我不帮着皇后让母妃心堵,现在却又闹出这么一出。却听的母妃挑眉道:“哼,受不了雨露,便找那下三滥的东西来伺候自己。”

我不解,看向她:“母妃,你说什么?”

她知自己失言,摇摇头:“没什么。”又拍着我叹道:“无忧,以后母妃为你找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夫君。”

我陷入了沉默,再过阵子我就要满十六了,这意味着我要很快面对婚娶之事。

母妃去铭瑜屋里喂药,我呆了半刻,打定主意,往桃花妃子住的荔枝阁里行去。

荔枝阁是原先旧阁子翻新出来的,修筑的甚是迤逦奇巧,又取唐明皇时杨贵妃喜荔枝典故,说明这桃花妃子多博父皇喜爱。

荔枝阁翠叠锦绕,春深花明,满院春色半苑桃花,处处是馥馥香气,时时有啼鸟婉转。我转过层层春意,迎面几个小内侍,围站在廊下谈笑,正中一个,却是如意身边的小黄门,唤小九儿的。

几个人见我来,吃了一惊,垂首收敛笑意,恭敬行礼道:“公主。”

我点点头,道:“我来找皇上。”就往廊前行去,却只青天白日里阁门紧闭,帘幔低垂

那几个小内侍见我要走,急急的围上来把我缠住, 急声道:“回禀公主,皇上不在此处。”

我笑:“父皇不在,可我在阁子门口看见了御前仪仗,难不成父皇把仪仗堵在荔枝阁门前,却往别处去了?”

几个内侍面面相觑,低头呐呐,小九儿与我熟悉的,此刻俯身道:“公主,皇上此刻实在不得闲,公主不若,下次再来吧”

我觉得好笑:“小九儿,你什么时候调来荔枝阁当差的?”

小九儿叠声道:“不敢,小人不敢”

我指着阁门道:“既然父皇不在,听闻新晋的桃花妃子美艳动人,我特来拜见娘娘。”提起裙子就要往上行去。

内侍们不敢拦我,也不敢让我往上走,只在周身虚拢着我挡着我的路:“公主,公主,莫难为小人罢的确里头吩咐下来,不见人,把小人们都赶下来了”

我一挑眉,叱声道:“我说要进去,谁又敢拦我。”

内侍们战战兢兢的围着挡着道儿,连声叠叠的说不敢,却又不肯挪动半分 ,我怒火上升,用力推开一个内侍跌倒在地,觑准一个空档,急冲冲的朝荔枝阁跑去。

右边抱廊里转出两个身影,一个佝偻着背,是父皇身边的禀笔侍人张田,我一直唤他做张翁翁,另一个模样清冷,不是如意又是谁。

如意见我微乎其微的皱了皱眉,拦住我,躬身道:”公主。”张翁翁也赶着上来拦门:“使不得,使不得,公主留步。”

由来只闻新人笑

我怒火上升,这禁内都是我家,我来见自己的爹爹,却遭三番四次的阻扰。我挥开如意的手,板着脸不看如意,对张翁翁道:“翁翁,我来找父皇。”

“这个这个公主啊,皇上现在委实不得闲”

“不得闲,可我好像听见屋里的丝竹管弦之音,难道这听曲赏乐,也是不得闲。”

张翁翁摆着手,脸色无比尴尬,一脸难言之隐:“公主”

我笑:“既然父皇没空,那我索性不见了,不过听说新来的妃子姐姐长得美,我特来瞧一瞧。”又歪歪头问:“还是我区区一公主,来之前也得递帖子才行?”

张翁翁看了眼如意,眼神闪烁 :“这”

如意拦在我身前,柔声道:“桃花妃子尚不懂礼数,必是妃子递帖给公主来拜诣才对。”

我对如意笑道:“我记得内都司好像是凤仪宫内的,也调来荔枝阁当差了?”

如意微乎其微的皱皱眉:“臣只是奉皇后之令,来荔枝阁办事。”

我心下恼怒,哼了一声。如意微微一笑,“南越近来新进了许多珍奇贡品,小人正要送去公主苑里,有几枚极好的千巧连环,不知公主现在有没有空,去内务司处取一趟。”

我不动声色,白日里门窗紧闭,张翁翁跟内侍们都拦着门不让进,其中必有古怪。如意笑的柔婉,淡褐的眸子意味不明的盯着我。

我掉头就走,如意跟张翁翁告辞,细声说了几句话,在我身后不急不缓行着,我回头狠狠跟他道:“别跟着我。”

“那公主跟小人去一趟内务司可好?还是小人把贡品送去星河苑让公主挑选?”

我脚步踌躇,到底跟着他去了内务司。

他的院子清幽,只余我们两人的时候,我问道:“为何不许我进荔枝阁见父皇?”

他神色怪异的闷笑了几声,我被他笑的不知怎么一丝怒气也没有了,反倒羞红了脸。他拉我入怀,摩挲着我的唇就要吻下来,吻落在我的嘴角,我躲开,藏在他的胸膛间。

他亏了个空,紧贴着我,又去吻我的耳,贴着我的耳珠,无奈的道:“小人和公主这般的时候,也都是门窗紧闭,让下人守着的。”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炸毛的猫似得从他怀中跳出来,满脸又气又羞,指着他道:“你,你你”

青天白日,父皇和桃花夫人居然我为母妃生气,母妃为铭瑜耗神费力的时候,父皇却在别的女人那里胡天胡地,这桃花夫人,真不要脸,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父皇。

我又羞,既不齿父皇的行为,可光天化日之下,我跟如意也寻机偷偷幽会,随着我年岁长身条长了些,以前如意只是拥着我偷吻,现下常伸手进我衣内四处揉捏,常弄的彼此气喘吁吁,结束的场面让人脸红不已。

发现自己跟不齿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感受并不好。

我的心情低落起来:“铭瑜生了那许久的病,一直也不见好,我和母妃担心死了。”

他安慰道:“小人以前有个弟弟,也跟二皇子一般体弱多病的,家里的老人说,小孩儿小时候生的病多些,长大了才能安康。”

我闷道:“这什么道理,我从小就身强体壮,难道以后就要多病多灾了?”

“大概老人觉得,人的苦痛都是天注定的,小时候把那些病痛都过掉了,以后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了。”

我鲜少听他提及他小时候的事情,追问道:“那你的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他仰头答道:“大概,现在过的很好吧。”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望着他,他陪我长大,对我的熟知比母妃更甚,可除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其他的一切我一无所知。

“ 小人不记得了。”他的嗓音轻飘。

我那时毕竟年少,见过的男人不算多,日常见的多半是些英武明亮风流倜傥的皇家子弟,要么就是翰林院那群神情忧郁吟诗作赋的士子,如意太复杂,像一口荡着波光粼粼阳光的幽暗古井,让我神魂颠倒。

他抱我面对面坐在他腿上,这是我年幼的时候跟他嬉戏养成的习惯,长大以后我依旧喜欢这样对着他,我坐在他怀中,两人贴的很近,我能看到他的一切,他淡然的眉眼,秀挺的鼻骨,凉薄的唇,糅合着阴郁与温柔的神色。

我眼神满是恳求的望着他,他动动唇,揉着我的肩膀败下阵来,喟然道:“桃花夫人是皇后物色的人,可她挡不了贵妃的路。”

“为什么?”我抓着他的袖口。

世事棋盘人为子

“她内里不行的,只能承欢,诞不下子嗣。”如意笑道:“与其让朝臣之女充盈后宫诞下子嗣,不如找一些身份低微又容易控制的女子受宠,永无后患。”

我心口一紧,问道:“那又如何确保她们不会生孩子?”

如意笑而不语,抚着我的发道:“自有法子的。”

我心急,啄啄他的唇:“你告诉我罢。”

如意缠着我的唇逗弄了一会,回道:“有一种秘药,在女子葵水初来时按月服用,喂养三年,能养颜美肤娇嫩容颜,却终身不孕。若与男子云雨过后,须按月再服,娇艳芬芳异常,否者容颜瞬间枯老灰败。民间勾栏院里有用这法子喂养花魁,日进千金不在话下。”

我呐呐无声心头冰冷,这法子,剥夺了女子生子的权利,又借以控制身心,甚是狠毒:“你们”

如意捧着我的脸,眼神阒黑声音平淡:“凡事都有代价,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也不缺险中求富贵的人。公主,你明白吗?”

他眼神望着我,好似一个漆黑的漩涡,让我迷茫,稍有不甚就可能跌下高高的悬崖。

我身子发凉,我很早就明白后宫的生存法则,嫔妃相斗人命草芥,谁都躲不开,母妃借以父皇的恩宠安身立命,荣恩母舅。再为铭瑜挣得几分天命胜算,人人心思明确直奔目标,谋一条康庄大道。

我,我的命和铭瑜母妃紧紧的捆在一起。

我沉重的点点头,又禁不住可怜父皇,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但最后,全都是要算计在他身上去。

如意趁我迷茫的空档,衔住我的唇,深深浅浅的吮吸着我,我被按在他身上,承受着他起伏的呼吸,他手探入我衣内,沿着我的腰肢蜿蜒而上,包住我小小一团揉捏着,逗弄得我难受颤抖。

我气恼的咬他一口,他呼吸炽热,含着我的唇,喑哑道:“多揉揉才能长大些,小人喜欢的紧。”

我羞得浑身发抖,又不舍得把他推开,只得贴在他怀中,臀下热热的一块,不安的扭动几下。

他松开我,托高我的臀垫坐在他手间,眼里熊熊的燃起一把火,好似要把我们两都燃烧起来。

铭瑜的病在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起来,能蹦能跳能吃能睡,母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对镜描眉贴花装扮起来。

桃花夫人一连月余侍夜,进位昭仪,名位蕊昭仪。宫中情景今时不如往日。人人都奔荔枝阁,只道待蕊昭仪一怀上龙胎,便可位贵妃。宫外蕊昭仪的母家一夜身贵,升官晋爵,圣恩浩荡如斯。

母妃带我去给皇后请安,一位纤纤弱柳的美人站在皇后身边,黛眉含烟粉靥樱唇,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好似涧水脉脉含情,肤色晶莹透亮如冰雪,果真生的比枝头桃李还要美。

她羞怯的朝母妃一拜,弯下那盈盈一握的纤腰,裣衽道:“见过贵妃娘娘,见过公主。”

母妃含笑着捧着她的手,笑意满满的道:“果然是人间少见的绝色,宫内多了一位好妹妹做伴,我甚是欢心。”

又向皇后道:“妾身近日照料着铭瑜,也没空来娘娘处请安,听闻娘娘近日来身子劳虑,虽然后宫事烦,也切不可劳累了身子。”

皇后含笑道:“是了,你那边照料着无忧铭瑜,总不得闲,家事都堆在我这,如今少不得让蕊昭仪分担分担。”

蕊昭仪惶恐道:“妾身愚钝,一切听从皇后娘娘教诲。”

三个女人一桌,围坐着一块喝茶谈笑,其乐融融。我在外间逗弄皇后的玳瑁猫儿,如意从外面进来,看见我捧着猫儿在玩耍,知道里面嫔妃都在,也不往内走,站在门口对我行礼。

又对宫女道:“去给公主拿点吃食喂猫。”

宫女诺诺的退下,我乜斜着眼笑他,摇摇猫儿的手跟他打招呼:“乖乖,内都司对你真好,还惦着给你东西吃。”

乖乖好似极怕他,头藏在我怀中喵呜的叫,抓着我的衫子在怀中扑腾。我揉着乖乖的颈子顺毛,站的离如意远些:”乖乖怕你。”

他含笑看着我:“它爪子长,仔细让它抓伤了。”

我笑嘻嘻的问:“难道内都司被乖乖抓伤过,怪不得它这般怕你。”

如意看看猫儿,又看看我,摇摇头,极轻声的道:“倒是不曾被它抓过,前几日倒是被另一只猫儿抓着划破了后背。”

我涨红了脸,前两日他吻我吻的急了些,指甲不小心在他背上划下一道。

宫人进来,进上几碟小鱼干,我抓起一条,忿忿的咬了口。

似此星辰非昨夜

深夜里我趴在阁子上倦倦的等如意,星子亮如洗,月色皎似银,他一色天青色宫袍寂声而来,我闻得细碎的的衣袂摩挲声,雀跃起来,扑向他怀中。

他被撞的一声轻响,柔声笑道:“也不知点盏灯,就这样跌跌撞撞的,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我懒洋洋趴在他怀中,全身挂在他身上:“反正月色这么亮,都看的清,索性就不点了。”

他托住我的臀托高起我与他平视:“公主如今越发大了,臣都快抱不动了。”

我咯咯的笑:“那可不行,你要抱我一辈子的,现在就懒怠了,以后可怎么办。”

他无奈的喟叹:“只能辛苦小人操劳一辈子了。唉”

我多喜欢一辈子啊,从现在到老死,他都是我的,日日夜夜这么陪着我宠着我。

他把我置于榻上,皎洁的月色泄洒进来,我与他的神色都看的清清楚楚,又带着一丝婉转的意味。他的眉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席浓密的阴影盖住了眼神,鼻骨如刀唇弓温柔,小小的唇珠不知怎么的泛出一种湿润红艳的光泽。

他扑到我,那诱人的唇便吻下来,我甘之如饴,醉倒在他怀中,任由他吮吸着我的唇舌,互相交缠勾引。

吻得彼此气息不稳,他来剥我衣裳,鹅黄的腰带扔在地上,月白褶裙胡乱的扔在团作一团,那馨香的裹胸勾在他指尖,我羞得不行,窗外月色正亮,一切都照的清凌凌的。

“不要再脱了,如意。”我扯着身上所剩不多的衣料求道。

他眼神流光溢彩,低声道:“让小人再看看上回还没看够”

我忆起上回的掀天情潮,惶恐的摇摇头。

如意喉间鼓动,眼神炙热的盯着我,掐着我的臀,哧的一声撕开我的内裙。又利落的把我身子翻转过去,扯开我系在腰上的肚兜结,把我身子撸了个干干净净。

我趴在榻上,吃痛一声,看不见如意的神情,只觉得身后俯了只吃人的野兽,如意的手摩挲着我的背脊,又在我臀上轻拍几下,逗的我浑身发颤,才把我翻转过来。

我羞的要哭起来,全身的皮肉在月色下白的耀眼,如意的目光好似刀子似得一点点在我肌肤上滑动,深深的停留在胸膛上。

他俯下身子,拨开我遮掩的手,盯着那颤颤巍巍的一团肉,白盈盈的团子,在他的注视下,顶端那点嫣红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在如水的月色下泛出羞人的色泽。

我心跳的那样快,顶着左边的一团起伏不已,如意看的痴迷,笼上一只手,紧紧的攒着它,雪白的肉从他指缝中溢出来。

我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呜咽一声:“如意。”

他好像从梦中惊醒,目光又逡巡往下,灼灼的钉在我的腿间。

我只觉体内的花,在他目光的灌溉下,瑟瑟的开了。

我紧紧的闭上眼,他流连许久,最后抚摸上腿心,摩挲着我羞人的地带,手指牵带起滑腻的水声,喟然道:“湿了啊”

我曲起身子,颤声道:“不许像上次那样对我。”

他倚在榻上,把我团入怀中,亲吻着我的额头,半响道:“公主不是对男女之事好奇么?小人来教教公主。”

他的手滑入我腿间摩挲着,沾带起一手水意:“因诸爱染,发起妄情。情积不休,能生爱水。就像饿了看珍馐要流口水,想念故人要流眼泪一样,男女动情,这身子底下,就自然就流出水来。”

他搅动着我那处,摩挲牵扯着软肉,我浑身发颤,攀着他的肩膀躲闪。

“公主莫羞,小人心下不知有多喜欢,恨不得淹死在公主流出的水中才好。” 他啄着我的唇,把我的呜咽封在喉间。

我光裸着身子,他却衣襟紧合,我伸手去剥他的衣裳,被他严严按住。

“真不乖”他叹道,“一直这么不讨人喜欢。”

“如意,你放我下去。”我颤抖着身子抵抗他的手。

他拨弄了两下,咻然伸出一指,顺着水意探入我体内。

我弓着身子受痛,捶着他的背:“如意,你混蛋。”

他继续他的讲授:“动情流水了,男人就伸出腿间的那根物事,就如你上回看的,像这样,钻着这个小洞口,进入公主体内。”

他的手在我体内来回进出着,我有点疼,又有种莫名的感觉,挺着腰躲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按住。

似此星辰非昨夜

“第一次钻进去的时候,公主会流血,可能会有点疼,别怕,很快就好了,接下来,就是云雨畅美鱼水之欢。”

他轻轻嗤笑,我嘤咛着躲开他的凌虐,迷迷糊糊看见他脸上的苦涩:“小人轻些,把公主的处血留给未来的驸马。第二天起床,驸马看见床上的血,定会很得意。”

他的手指在我体内抽插着,泛起水意绵绵,忍受了那点不适,我身子不自觉随着他的手指摆动,对体内酥麻空虚的感觉我又恐惧又紧张,紧紧的缩着身子缠着如意。

“如意,你把我放开,我要生气了。”我抓着他的手,他的力道却猛然加大,生生的在我体内又插入一根指头。

我被这涨痛感折了腰,软在他怀中,他的手钻在我体内,又揉又按进进出出,我求饶不成,反倒折腾出了一身汗,难耐的扭动着身子,忍受着他的凌虐。

“如意,你放肆。”我的手指掐在他皮肉里,呜呜的哭着求饶,“我疼。”

他的唇在我耳间脖颈处游走,泛起一阵阵酥痒:“疼过后,公主就是女人了,就是驸马的妻,日日夜夜都睡在一处,举案齐眉,生儿育女。”

“无忧里面热烫烫的,勾人的紧。”他粗喘着气贴着我的耳道:“小人又忍不住想,谁若敢像我这般占了无忧的身子,我一定剐了他皮肉,将他剁成肉泥喂狗。”

我真恨死了他。

他按着我体内的一点揉着,手又在腿心里捣乱,我不由自主的出声呻吟,摩挲着他的脸,无力的对抗着他的手。

一波一波的浪潮朝我涌来,好似要溺亡的人,我紧紧的抓着如意恳求一丝生机,他的手抽动数下,终于逗弄来我身内的痉挛。

“啊不成了你出去”我推开如意的手,却被他箍在怀中,他含咬着我胸前的微痛,手指搓揉着腿心里小小的蓓蕾,敏感连连的身体因为他手指的存在显得无比脆弱,在无边快乐中夹带着一丝丝疼痛。

待我歇过来,如意从我体内退出,他满脸不正常的潮红,舔舐着手指上的湿滑。哑着嗓子道:“男女交合后,男人将元阳注入女人腹中,阴阳交融,由此受孕。”

我蒙着脸哭出来,如意捧着我的脸阴郁道:“公主会喜欢的,喜欢别的男人这么做。”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哭道。

“如意再爱公主,也当不得公主的男人,宫中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皇上。”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捂住耳朵,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的那些。

“宫里的其他男人,叫阉人。”他缓缓的松开腰带,解下长袍:“我们年幼的时候,身子还未长成,就被割去了根,从此变得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不能行房,也不能让女子受孕。”

“公主可知在六尚局的东北角,有间院子叫蚕室,常年烧炭点灯,但凡宫里的内侍,都要去那儿走一遭。”

“那儿一张油腻腻的躺椅,男人灌一口烈酒躺上去,缚住手足,一群人围着压着身子,烧红的细刀子,带着弯钩,贴着腹肚一刀撩开,掏出两个精卵,扑上石灰,在暗室里静养几个月。”

“活下来的,都在这宫里头,伺候着三宫六院的女人和天下独尊的男人,洒扫杂活跑腿卖命。”

他的声音还是少年人的样子,皮肤细腻洁白犹如女人,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呀。

他的骨肉匀称胸膛紧实,皮肉下骨架在腰间汇成窄窄一条,如一柄淬火的剑,沐浴在月光下不似凡人,“公主知道这些么?”

他的手向下,缓缓的褪去长裤。

我再受不住了,扑向他,在他怀中嚎啕大哭:“不要了,不要了,你是什么样的我都要。”

他拥住我,渴求道:“真的?无论小人多么丑陋不堪,下贱无能,公主都肯要?”

我点点头,泪眼婆娑,无论他是怎么样的,我都认定,绝不后悔。“我这辈子只和如意在一起。”

“公主无法怀孕,生不了孩子,做不了母亲,这样也行?”

我点点头:“只要你就够了。”

他轻松的叹一口气,拭去我的眼泪道:“傻无忧,你怎么这么傻。”

我的眼蒙在他手间,吸吸鼻子扯下他的帕子望他:“我只喜欢如意。”

似此星辰非昨夜

他半响无语,而后褪下自己长裤,捂着那处,颇有些羞赧:“公主还是看看吧,小人这处”

他松开手,我只望了一眼,大惊失色。

相对于芝兰玉树般的如意,这一处,着实的,丑陋不堪。

我手足无措,又目瞪口呆,不知要说些什么。

如意瞥我一眼,淡淡道:“阉人受刑分两种,年岁大些的,尽去其势,存点不留。若是弱小幼童,只割其肾囊,玉茎无法长大,成年后也如蚕虫大小。”

我惊惧,如意腿间,明明有一根紫红的器物。

他抓过我的手,低声道:“无忧且摸摸。”

在那稀疏的草丛间,热烫烫的灼着我的手心,一手能圈握住,倒是滑腻腻的手感甚好。

“你不是”我涨红了脸。

“我是”他指引着我的手来到根处,根底卧着一堆皮肉,里头包着柔柔的一团,上头一道狰狞的疤痕,大片的黑痂瘢痕覆盖着,一直蔓延到腿根。

“给我去势的是个生手,做的不甚干净,这儿”他神色痛苦,眉头虬结:“我在蚕房整整躺了半年。这儿没弄干净,起先都烂透了,灌了满满的一包脓血。”

他喘口气:“后来脓血灌的我腿都肿了,烂透了,全身都是恶臭,整日里蚊虫围着叮咬。宫里的人索性把我扔杂草堆里等死,也不给吃食,也不给水喝。我实在受不了,就啃食野草,后来,不知怎么脓血流尽了,我爬出去,给路过的一个老太医看见捡了回来,仔细调养了许久,又捡回了一条命,送进宫里当差了。”

我眼眶发红,心里又苦又涩,我这么喜欢的人,在宫里的那个角落里,默默的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

如意松了一口气,抹抹我的眼泪,语气轻松起来:“后来这处慢慢的好了,长身体的时候,不知怎么又发痒起来,渐渐的长大了些,我不敢找人看,一直藏着。”

他捏着我的手笑:“那时已在公主身边当差,庆幸公主黏我黏的紧,宫里三五年修验的时候都躲过去了,后来私下里找人看过,可能是当年去的不够干净,又长好了些。”

我紧紧抱着他,呜咽道:“如意如意”

他的痛好似都长在我身上,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替身为他受这些苦痛。我明珠似的如意,本应该高高的捧在天上,而不该如此的被践踏在泥里。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背,我紧贴在他身上,企图以体温温暖他。

“虽然长大了些,但仍是不行的。后来权势高了些,找了些方子,又慢慢调养,身子渐渐有了反应”

“什么方子?”我懵懂问道,”又怎么不行了”

他攥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耳道:“我的傻孩子,要行房,底下要硬起来,否则软绵绵的,如何能捅进去。”

我羞红了脸,他又道:“往日里我喝的那些汤啊药啊,治的不是别处,都是这里。”

他摸着我的手按在他腿间,“那些鹿蚕丸、牡狗茎散等玉茎重生的方子不知吃了多少,淫羊藿牛鞭驴鞭也灌了一大肚子,你每次来都问我吃的什么药,傻无忧,我吃的可都是为了能吃你的药。”

“那那都好了”我问道。

“虽不甚顶用,但也和半个男人差不多些。”他道,“只是大夫说,怀孕生子怕是妄想。”

他吻吻我:“无忧,这样的我,你肯不肯要?”

我不应他,只摩挲着他那处伤疤,闷闷的道:“我想点灯好好看看它。”

如意把我抱入床间,点了小灯,我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回,仍是丑的,但在我眼里,却是无比稀罕的喜欢,这劫后余生的小家伙,此刻正颤颤巍巍的站在我面前,邀功似得炫耀。

我望向他晦暗的眼:“我很喜欢,如意。”

他眼里满是沉浮的欲望,渴求道:“你若喜欢,给小人个奖赏,亲亲它可好。”

“这这要如何”

“你小时候,吃那长长一条的狮子糖,当时是怎么吃的,如今再吃一回。”

我小时候嘴馋,最爱狮子糖,母妃怕我吃坏了牙,每每拦着我。好不容易吃一回,非得细致的舔个干净,才肯含入嘴中。

我脸羞红到颈子上,觑了眼如意,他眼里满是粼粼波光,含笑望着我,满是殷切期望。

我弯下身子,握着他的欲望,含入嘴中。

似此星辰非昨夜

那火烫的东西一入我的嘴里,我便听得如意一声闷哼,压抑着把声响堵在喉间,舒展身子窄腰微挺起来,玉茎在我嘴内弹跳了两下。

我臊的不行,吐出来抬头看如意。

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满脸潮红,桃色一直蔓延在洁白起伏的胸膛上,眉眼无边春情,眼里湿润润的,又忍耐又放纵的模样。

“可是不舒服?”我有点担忧。

他轻喘着气:“舒服死了,无忧再亲亲罢。”

我心疼又心酸,低下头去,重新把玉茎含入嘴中,慢慢吸吮反复舔舐,如意按着我的脑袋,挺着窄腰在我嘴中缓慢抽动着,我含的嘴唇酸麻,涎水沿着玉茎滴滴答答打湿了如意的腿心。

他压着喉间的气息声慵懒魅惑,回荡在帐间让我浑身发热。不知多久过后,唇舌都麻木起来,如意捧着我的头,连番抽动,我紧紧的吮着不断抖动的玉茎,一股膻腥炽热的液体,在我唇舌间弥漫开来。

他跌回床间,往日的冷漠端严不复再见,神情脆弱,眼角带着风流春意,含笑的看着我:“吐出来吧。”

我含着嘴里的东西正为难着,他递过一方锦帕,正是我送他的那幅,白色的体液洇染在青灰的帕上,是淫靡的色彩。

我吐吐舌头,皱眉道:“味道好怪。”

他拉过来我跌在帐间,严密的把我覆在身下,衔着我的唇舌深吻起来。

深夜寂静,我们是这般的缠绵,我在他怀中,他在我心里,爱得都要燃烧起来,要烧的寸许不留,至死方休。

闹到半夜,如意起身穿衣回去,对我道:“圣上打算将西山陵寝大肆扩建一番,令我带工匠去勘察地势,画图构算,可能要呆一两月才回来。”

我本困倦的睁不开眼,听他这么一说,跳起来问:“父皇正当盛年,为何要大动陵寝,还要你亲自去一趟。”

如意摸摸我的头道:“西山陵怕是不够了,圣上起了念头,要把陵寝扩修,死后与嫔妃们同寝。”

我诧异的道:“北边战事刚歇,这等劳民伤财的事情,朝臣岂会同意,皇后娘娘这样的大贤人,也不劝阻些?”

如意笑而不语,只道:“各自有各自的打算罢了。”

我不想这些烦心事,心下又想起一出,闷闷的道:“什么时候走?”

“今晨才得的旨意,明日一早就走了。”

我摸摸鼻子:“这么说,你岂不是赶上我十六岁生辰了。”

如意牵着我的手坐下:“我到时会让人呈上贺礼。不过”他望着我笑:“贵妇怕是会大摆席面,毕竟公主年岁大了,是该择婿的时候了。生辰那日那些皇亲国戚恐怕都得见见。”

我扑倒他,咬着他的臂肉:“你就是故意的,怕我趁你不在的时候找驸马,今日才这般哄我。”

他总是狐狸似得,我哼道:“以前还说要给我找个夫君,原来都是瞎话。”

他揉着我鼓鼓的腮帮子:“我嘴里这么说的,心里却想着,要公主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只呆在我怀里,我给养着喂着,时时栓在一处,不许看别人一眼,不许对别人笑,不许别人伺候着,完完全全,都是我独一份的。”

我醉倒在他狂妄的情话里,脸色酡红,晕陶陶的。他吻我的眉心,给我盖好被子,哄我沉入甜蜜的睡梦中。

果真如如意所言,生辰那日,母后逮着我按在镜前,盛装装扮了一回,还上了不少的胭脂花粉,脑门上死死的扣着沉甸甸的八宝璎珞流苏冠,又簪满了各色鲜花。

我欲哭无泪,头皮痛的发麻,自己好似一只巨大的移动花盆,脸上又闷又痒,身上是沉甸甸的首饰和厚重的衣料,在这炎热的暑日,被母妃牢牢按在御园中,跟各色命妇贵人谈笑风生。

母妃打的一手好算盘,我是父皇最宠的公主,此番尚婚必然荣宠异常。母舅家人丁不旺,只得我两个舅舅几个表哥在朝中,余带的旁支门生,扶扶带带,也比不了皇后的枝繁叶茂。我必然是要尚一个朝中重臣,有权有兵还有钱的门第。

只是这,谈何容易。

母妃此时把朝中未婚子弟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和各命妇谈的热火朝天。我实在受不了头上的疼痛,告了个罪,找了个凉快的地方歇一歇。

我急急往前走,花丛中拐出一个人影,笑着朝我行了个礼。

身无彩凤双飞翼

”微臣参见公主。”这么热的天,乌邪椮一身锦衣玉袍,头上半点汗珠也无,衣冠楚楚倍加清爽。

我见是他,也顾不得礼仪,扶着头上的花冠道:“好多日不见你人影,今日为何来的?”

“当然是为公主生辰而来。”他笑着看我一身的不适,招引我:“这边来,后头有间清幽的亭子可以歇歇。”

一进亭子,我招呼着宫人帮我解下头上沉死人的头冠,松懈下来,反倒觉得整个头皮都火辣辣的疼。反观乌邪椮,好整以暇的坐着,轻飘飘的摇着扇子,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北地人?不是应该更怕热么?”我好奇的问他。

“臣从小就来西京,早已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他道:“所谓心静自然凉,公主不妨平心静气的吐纳一番试试,自然会凉爽下来。”

我用帕子揩去脸上的花粉胭脂,哼声道:“这几年你也学着朝中的那群文臣文绉绉的,是谁小时候抡着袖子告诉我,天热了就跳进潭子里游一圈,立马就会通体凉爽的。”

乌邪椮抿嘴笑:“臣也没想到,公主不会凫水,只会傻乎乎的跟着臣跳下去。”

我扑哧一笑,小时候可真是傻,自己跳到池子里去,要不是如意盯得紧把我捞上来,或许早已溺死了。

乌邪椮摇摇扇子,慢腾腾的道:“今日公主生辰,宫内设宴来了许多年轻才俊,可有入公主眼的?”

我支吾一声:“我倒是一个都还没见着,母妃先下前去替我过目了,左右嘛总归烦得很。”

我望向他,“且不说我了,听闻你最近看上了小甜水巷里一位小舞娘,可有这事没有?什么时候带我出去见见。”

我凑着脑袋笑嘻嘻的看他,他扇子在我脑门上一顿敲:“谁给你的小道消息,正事不打听,倒专心这些有的没得。”

我捂捂脑门,颇有些委屈的看他。

他摇着扇子道:“三省六部纵观下来,忠王府的嫡孙薛小将军,太长公主府的幼子锦书,还有尚书状元王子涛,其他约莫两三位。臣估量,这些都在贵妃的眼中,晚上宴席中正等着公主去瞧呢。”

我瞧着他,眼神暗淡下来。

如意那日哄着我,无非是不想我尚婚,可谁都知道,早则现在,迟则两三年,我是定要成婚的,本朝虽有公主终身未婚之例,可那位前前前姑母公主几乎都是在佛庵里度过一生。我若想效仿前例,必然也要想出一个让母妃满意的法子。可如意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拖着不嫁

我恹然道:“我还不想尚婚。”

乌邪椮摊手:“公主还在碧玉年华,贵妃也未必舍得先下就把公主出嫁,还有两三年的辰光呢。”

我喝口水润润嗓子,问道:“你觉得,我嫁谁好?”

乌邪椮嘿嘿一笑:“臣觉得,公主嫁谁都不如嫁微臣来的好。”

我一口水堵在嗓子眼里,捂着帕子呛了个半死。

晚间宴席,果然乌邪椮提及的那几位俊才的女眷都围坐在我身边,我僵笑着听一席人的自我恭维和互相恭维,头皮疼得发麻,连带着脑子也混沌起来,时不时的走神。

母妃拧了我一把,我从深思中惊醒,不远处一位风流倜傥身长玉立的年轻公子端着酒杯在阶下举杯庆贺,我羞赧的端起酒杯,朝他隔空对饮一杯。却看见乌邪椮戏谑的眼神,对我眨巴着眼。

累了一天,母妃拎着我,殷切的问道:“如何,有没有看见喜欢的。”

我深觉对不住母妃,支吾道:“太累了,都没怎么看清。”

一天迎来送往,母妃也累,无奈的叹气:“你啊,一点都不让母妃省心。”

我揉着她的肩膀献殷勤:“反正女儿还小不着急,且多陪陪母妃几年,尽尽孝心吧。”

母妃也无声的点点头,疲倦的倚在榻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的思念如意。

翻遍了星河苑堆积如山的贺礼,却没有找到想要的那份。宫人在我身后收拾,我问道:“所有的贺礼,都堆在这了?”

“禀公主,是,都收拾好放这儿了。”

我沮丧的走回阁子,或许是山路不便,如意没能及时送东西下山,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在西山过的如何,天儿又热,也不知风吹日晒成什么样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我扑在枕上委屈起来,走这么久,也不知道捎个书信,把我一人留在宫里,不管不顾。

指尖却碰到纸张的触感,我抬头一眼,顿时心花怒放,一封书信静静的躺在枕边,也不知道是何人送进来的。

身无彩凤双飞翼

撕开封泥,倒出一枚拇指大小,温润如玉的万事无忧如意扣。

羊脂白玉在灯下泛出盈盈的柔光,正中刻着一个镂空的扭花卍字,四周缀以祥云,白玉边缘镶金丝做莲瓣,密密的护着软玉。翻过去,反面细细密密的缀几行针尖小字,凑近眼前一看,俱不知是哪种文字,似曾相似却又无比陌生。

冰冰凉凉的玉,卧在我手心逐渐变得温润。我吻吻它,用绳子串起来贴在心口。

信封中还有一张字,上头寥寥写着:甚念无忧,连夜入梦,娇声唤吾归,不忍违其愿,不日则返。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要回来了!

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分离让我牵肠挂肚,每天给我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好了,再不要更多了,我难以忍受浓情的甜蜜和分离的枯寂。他在,每天都是今天,他不在,一切都是昨日。

说是不日将归,却整整拖了半个多月。如意回来那日,母妃却偏偏要携我和铭瑜去芙蓉川避暑,我磨磨蹭蹭,想见他一面再走。

我知他上午要从西华门入宫,央求着母妃穿过御街,从西华门出宫。

母妃不解:“拱宸门更近些,走西华门要从御街穿行,这般兴师动众,怕是不太好。”

我呐呐的晃着母妃的手:“走西华门能路过不少街市,我和铭瑜许多都不曾出宫玩耍,想听听民间鼓乐玩耍之声。”

宫里长大的人,尤其向往外面无拘无束的世界,母亲少时在宫外热闹之处长大,深宫十几载的寂寂无声,也很体谅我们的玩心。

“好吧,都依你。”

马车要出西华门,他还是不来,我赖马车上假装肚子疼,母妃揉着我的肚子问道:“可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东西了?”

我窝在母妃怀中直哼哼,皱着眉头摇头:“也不是很疼,就是涨涨的难受。”

“去太医院瞧瞧。”母妃焦急的吩咐下去。

“不要了,或许是葵水要来了,去太医院,儿臣不好意思。”我撒娇拉着母妃的手:“母妃揉揉,兴许立马就好了。”

母妃专注的给我揉着肚子,抱怨道:“下头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伺候的,这时候就给穿这么点。”又指着我的脑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铭瑜似得孩子样,母妃在你这岁数,都要当娘了。”

我抱着母妃的胳膊:”因为有母妃这样的好娘亲,所以我跟铭瑜都还是小孩儿。”

铭瑜少年老成,抱着本书抬眼望我:“皇姐瞎说,铭瑜长大了,母妃只有皇姐一个小孩儿。”

母妃展颜一笑,揉着我的额角,又抱铭瑜,在我们脸上印下一个吻。

不多时,西华门外响起踏踏的一众马蹄声,我支起身子,侧耳细听动静,想象着风尘仆仆的如意打马归来。

我从未见过如意骑马,他在宫内大多时候都弯着身子,侧耳听着主子们细声说话,在我面前,又总是温柔盈盈的模样。如果如意不是内侍,我能想像他的风流俊俏,谁家陌上少年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的如意啊,皇宫折了他的羽翼,给予他疼痛和耻辱,他却,仍这样的好。

马声和脚步声踏踏前来,纷乱入我心间,我关在车内,却倾身伸长颈子,好似这样能离他近些。

不远处马蹄声停住,他的声音清越细亮:“如意给贵妃娘娘请安。”

母妃掀开帘子一角,我只能看见他欣长的身子和一点侧脸,他眉生的好看,压着眼侧飞入鬓角,像一只驻足在花朵上的蝶。母妃端庄的对着他道了声:“内都司。”

帘子掀下来了。

我忍不住要惊呼,要掀开帘子好好看他,对着他笑一笑,要打开车门扑入他怀中,对他述说这些日子的思念。

而我只是抖着我的手指,紧紧的抓着裙角。

在宽阔的御街上,我们错身而过。

芙蓉川的日子过的闲暇,自从父皇宠幸蕊昭仪之后,荔枝阁日日圣宠不断,后宫争斗越发的云谲波诡。父皇上朝越发潦草起来,几乎把御书房都搬去了荔枝阁。

母妃彻底的对父皇寒了心,新欢情浓,郎心似铁,那些共窗剪烛的日子烟消云散。谁都知道君王总有薄情的一天,但等那一天真正来到,那侵骨的寒意仍是伤人措手不及。

母舅家前几日带来一位极美貌的表姐来母妃宫中请安,母妃沉默了许久,带我们来了芙蓉川,这是母妃第一次,离父皇那么远。

芙蓉川,是他们情定之地。

年轻的皇帝在瀑泉下的清凉殿发觉捧玉盘的女官罗裳轻薄瑟瑟发抖,贴心的为她披上一件袍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从此牵着她的手走出芙蓉川,登上御辇走向富丽的皇宫。

这是母妃给我讲的最多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一半还没讲完,却戛然而止,弃了下文。

不许人间见白头

我为母妃怨怼父皇的薄情,又殷殷期盼如意的消息。

宫女们呈上那盘樱桃时,我心内一惊,紧紧的抓住女官的手,已经过了樱桃进贡的时节,每年最晚的一批樱桃,都是如意为我独独留下的。

我急急追问道:“何人送来的樱桃?”

女官着实被我吓着,结结巴巴的回答:“奴婢不知是,刚刚宫里的内侍送来的。”

“人还在么?”

“已经,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我抓起裙裾奔出院门,不知何处而来的预感,我知如意,如意他一定在。

我多希望他在啊。

宫门守卫的禁卫见我凌乱,不免慌张了一把。

我气喘吁吁的问:“刚才有人出去来过,又出去过么?”

有人回禀我:“今日不曾有他人进宫,只有厨房的采买进出过。”

我愣愣的眺望片刻,绵绵的草木葱郁,没有马嘶没有人声,他那么忙的,如何会来芙蓉川。

心灰意冷的往内苑行去,瀑泉后的假山边有一抹浅灰的身影,不远不近的隔着。

透过水珠四溅的水帘望去,是我魂牵梦萦的模样,眉眼清俊,嘴唇凉薄,温柔的凝视着我。

我高兴的要尖叫起来,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敞开双臂抱着他,深深的埋在他的胸膛里。

是我熟悉好闻的气息,不急不缓的心跳,双手缠起正好合适的身姿。

我的泪濡湿了他的衣裳,他拍拍我的肩膀,轻声笑道:“公主都满十六岁了,怎么还是这般爱哭。”

我跺着脚,仰起泪脸看他的绵绵笑意,狠狠的揪着他的衣襟道:“好几个月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叹一声,衣袖揩去我脸上的泪,歉声道:“小人对不住了。”

我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霎时不知从何说起,有千万的委屈要指责他,却在见他的时候全都冰化水。

他问道:“贵妃和二皇子呢?”

“在殿里午歇,快要醒了。”我闷闷的道。

“时间很短呐。”他喟叹,低头吻住了我的唇。

像久旱的土地遇见甘霖,花种埋在地下挣破外壳,蔓延出绿芽,抽枝长叶啪的一声绽放花蕾。我顺从自己的心意,探出舌疯狂的缠住他,在他唇间啃咬吮吸,在唇舌间吐露自己的气息占据领地,要紧紧的绑住他,让他寸步难行,再不能离我半步。

待平静下来,他的唇红滟滟的发肿,一副被蹂躏的模样,我脸上浮出一点羞意。

他眼里满是春雨润润的笑,抚摸着我的唇笑道:“公主长大了,如今,也学会主动迎着了。”

我抓着他的袖口:“你要是下回再敢这样,我,我就恨死你了”

“小人不敢。”他整整我的鬓发,温柔的道:“回去吧,出来久了,贵妃该起疑了。”

我扯着他的袖子:“回去后,你还在宫里?”

“小人不在宫里,还能在哪儿?”他笑着回我:“小人在宫里等公主回来。”

待到回宫的日子,母妃却病倒在了芙蓉川。起先是疲乏和绵绵的眩晕,然后是来势汹汹的高热和长时间的昏迷,全身都发起豆大的疱疹。

我抱着吓坏的铭瑜六神无主,清醒时母妃青白的手紧紧扣着我的,苍白虚弱的道:“别声张,莫禀你父皇,让禁卫去太医院找田太医就是。”尔后又昏沉过去。

我夤夜让禁卫进宫去太医院,田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而来,诊过母亲的脉象,一夜施针煮药,又遣药童回宫取药。

我惊疑问道:“一直都是好端端的,怎么母妃突然病起来。”

田太医施政望望我:“邪气入祟。”

我抱着铭瑜在外间坐了一夜。

次日午时,父皇心急火燎的撩袍子进来,怒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知朕。”

母妃身边的嬷嬷跪倒:“圣上国事繁忙圣体怀忧,娘娘不欲再让圣上分心,故吩咐小人们不得声张,只去请太医来看。”

我和铭瑜扑入父皇怀中:“父皇呜呜呜”

“荒唐。”父皇安慰着我们,进里间看母妃,却被母妃拦在门外。

“臣妾乃将死之人,岂可玷污龙体,陛下请回罢。”母妃虚弱的道。

父皇推门而入,急急的奔向床榻:“如何出宫这些天,就突然病倒了。”

母亲埋首在锦被中,两只青白的手攥着锦被,哭道:“臣妾现下不能给陛下请安,求陛下饶恕。”

父皇握着母妃的手皱眉:“这个还跟朕讲这些礼节,让朕看看,到底什么病了。”

母妃闷着头喘息道:“臣妾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实在没脸面对陛下,陛下请回罢。”

“梦瑶”父皇柔声劝:“莫说瞎话,我们立马回宫,让太医们给你轮诊。”

母妃摇摇头,“臣妾怕是不行了。”呜咽的哭声从锦被里传来。铭瑜听得母妃的哭声,也放声大哭,攀到母妃身前:“母妃”

父皇抱着铭瑜坐在膝上:“别说瞎话,铭瑜还小,还等着你照顾呢。”

母妃哽咽道:”臣妾是个没福气的,恐怕再难陪着陛下了,倘若臣妾真去了,还请陛下怜惜臣妾的两个孩儿,务必让他们平安顺遂长大,快快乐乐的过完一生。”

我眼圈发红,默默的坐在母妃身边,牵着母妃和父皇的衣角:“父皇母妃”

“梦瑶我们说过的你要陪着朕一辈子又不是什么大病,别丧气跟朕回宫去吧”

母妃迷蒙的喘两声,笑道:“臣妾不愿回宫,芙蓉川就很好了。”

她呓语:“宫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女人围着陛下,臣妾累了,老了,挤不进陛下身边了总有一天,陛下会忘了臣妾,忘了梦瑶”

父皇神色涩涩,苦声道:“是朕最近怠慢了朕对不起”

母妃的语气轻快起来:“那年臣妾才十四岁,选秀入宫后,在芙蓉川做女侍,什么都稀罕的不得了,清凉殿边的瀑泉又凉快又清爽,臣妾贪凉,就在清凉殿当差后来遇见了陛下

臣妾记得那天的,陛下还取笑臣妾来着”

不许人间见白头

父皇抚着母妃的手,缓缓回忆道:“是啊,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穿一件杏子红的罗裙,低着头捧着玉盘,手上冰凉凉的”

“那是臣妾最好的日子,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儿,有了陛下的宠爱,臣妾这一生,过的足够了”

他们眼里是漫长的时光翩跹,不是帝王与贵妃,而是两个普通的,相爱的夫妻。

母妃恳求道:“陛下,如若臣妾走了,不要去皇陵,那儿太远太寂静了,把臣妾葬在芙蓉川可好就在清凉殿后山顶,守着芙蓉川,日日望着禁内,看着陛下和孩子们。”

“你说什么傻话。”父皇哽咽,”要好起来,无忧和铭瑜都等着你照看。”

“当年可说好的,要一生一世陪着朕。”

母妃苦笑:“臣妾以为,陛下早已不要臣妾了”

父皇陪着母妃在芙蓉川住了数日,悉心照料恩爱有加,母妃的病渐渐好起来,我们一家,回宫了。

我分不清母亲眼里的真真假假,或许,真假也不重要。

闲暇的时候,父皇也来母妃宫中坐坐,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平日里如寻常夫妻似得相处,聊一聊家常闲话和一双孩子,母妃洗手亲自做羹汤,亲自打点父皇上下形状,父皇父皇浸沉在妻贤子孝的氛围中十分愉悦,得空时常抱着铭瑜读书写字,教授功课。

博一场宾主尽欢的热闹。

母妃卯足了力气,日日梳妆的鲜妍妩媚,柔情似水。也挡不住父皇含着歉意在夜里匆匆离去的脚步。

听宫中私下闲话,蕊昭仪赌性儿锁在屋里,让父皇低三下四的捧哄,再梨花带雨的嘤咛一番,姿态让人心疼又心软,逼得父皇歉意连连。

女人之间的兵法。

不多久后,父皇册封母妃为皇贵妃,抬皇后同等仪仗用度,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几个母舅表哥俱是加官进爵,得意非凡。

紧接其后,蕊昭仪进位淑妃,独占宫苑,一门荣宠。

当一个男人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他的行为充满了拙劣和不堪。

但母妃其实满意了,蕊淑妃也满意。当然,最不满意的,要数皇后娘娘。

我问如意:“父皇为何不能只爱着母妃一个。”

他挥墨,叹:“公主,你要知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为什么?”

“拥万里江山,享泼天富贵,无一不是凉薄之人。”他答:“圣上宠贵妃,但从来不曾独爱贵妃。”

我咬咬唇,黯然道“母妃心死,她再也不会仰着头望着父皇了。”

他默不作声,良久方道:“贵妃不会只为情爱而活。”

我又问:“怎么样才能让蕊淑妃失宠。”

他轻漫答:“让蕊淑妃失宠容易,难的是,如何挡住后头一大堆等着填补空位的女人。”

很烦恼,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如意浅笑着:“公主莫要杞人忧天。”

我转念一想,盯着他优美的侧脸:“那你呢,会不会像父皇一样,十几年后也腻味了我?”

他一怔,停下手中的笔,挑眉看着我:“十几年”

我追问;“对,等我长大后,你还会喜欢我么?。”

他的微笑意味深长,低下头整理着宽大的衣袖:“十几年以后,公主还肯要小人么?”

我仰头笑道:“当然。”

他的神情有些阴郁,洁白的手指抚着我的发钗,笑的有些清冷的意味:“如果小人惹公主生气了,那要如何。”

“你不许惹我生气,只许哄着我逗我欢心。”

如意抿着唇微微一笑,好似一朵开在午夜的优钵昙花,弯下身子视若珍宝的啄着我的唇,窗外鸟啼婉转,荼蘼花开的正艳,含笑的香气盘旋着整个屋子,我被抱坐在桌上,打翻了一角的砚台,黑漆漆的墨汁沿着桌脚铺展而下,沉香墨的浓馨沾染在纠缠的衣间,谁要去管它。

夏天就要过去了。

天气还闷热的时候,宫内出了一件大事。

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匆匆穿梭在蕊淑妃的荔枝阁,父皇震怒,在禁门前砍了两个内侍的脑袋,又怒斥皇后治宫不谨,让皇后在荔枝阁外跪了好几个时辰。

蕊淑妃小产了。

一群太医战战兢兢的轮流诊断,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淑妃体内毒药伤胎,以致未足月而产。 蕊淑妃悲痛欲绝形销骨立,半夜在屋梁上挂了白绫,幸亏宫人警觉,及时救了下来。

体内有毒,是谁人下的毒要毒害皇嗣,父皇责令皇后要清肃禁内,把凶手找出来。

如意当时说,蕊淑妃月月都需服用秘药,绝无可能受孕。这毒,若不是别人下的,也定是那秘药里头就带着的。

我望望悠闲喝茶的母妃,神态轻松,一副不关已事的姿态。

在宫里,有皇嗣,就是护身符。

未妨惆怅是清狂

宫里的温情就如杯中的茶沫,拨开底下是深深的冷酷,麻木了每一个人的心。

连番严刑拷下来,投毒的是两个原来与蕊淑妃同住一间宫殿的才人,蕊淑妃封妃后,太清殿被她一人独占,其余的人都赶去别的旧殿居住,因此怀恨在心,来探望蕊淑妃的时候往茶壶中下了滑胎之药。

罪人该死,蕊淑妃因为太清殿这处伤心之所,搬去了延福宫的绛霄楼。延福宫乃是禁内游宴之所,雕阑曲槛,亭台楼阁无数,奇巧异常,父皇常在此处处理政务休憩。

因为蕊淑妃一人,后宫父皇几乎不再踏足。

如意从南司库所归来,带回数箱禁内珍藏的奇珍异宝,绫罗香料,着人去绛霄楼布置,见我在屏风后张望,拉我进内间,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等你好一会了。”我压着嗓子道:“都是给蕊淑妃的?”

他含笑着摸摸我的头发:“皇上手笔甚大,都快把司库里的上珍品都搬来了。”

我捏着他的袖子问:“蕊淑妃是不是故意的?她早就想独占父皇了吧。”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回头再找你。”他侧耳听着外间的声音:“我的好公主,去我屋里坐会吧,等人走了再出来。”

我扭扭肩撒娇着,仰着脸对他。他会意,在我唇上啄两下,揉揉我的脸蛋走了出去。

小小的一间内屋,是如意办公休憩之所,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搭着件半旧的衫子,花架子上搁着些日常用具,桌上倒是有个点翠镶嵌的鱼形香囊,里头装着些安神定息之物,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我裹着如意的衣衫,把香囊挂在腰间,又拆下发髻改成男子束发,对着铜镜模仿他的模样。在宫人面前,他的表情通常是冷淡持重的,眉沉沉的压着眼,掀着薄薄的眼帘看人,可在我面前,他眉头扬起来,唇角总是挂着笑。

我想像他的模样,咯咯的笑,他从屏风后进来,见我穿着他衣衫偷乐的样子,摇摇头:“公主。”

我挥着袖子扑进他怀中:“像不像个风流倜傥的英俊公子。”

他搂着我,无奈的摇摇头:“倒像哪家小孩儿偷穿了大人衣裳。”

我攀在他胸口,皱皱鼻:“你衣服怎么这般的香,香囊也鲜艳的紧,是哪个小宫女送你的。”

他含笑着道:“只不过是库房里分香染的,香囊也是小九儿拿来的,何来的小宫女,公主倒是警觉的厉害。”

“除了我,可不许有别的女人的东西。”乖乖的任如意解下衣裳,他哄我道:“就公主一人就让小人操碎了心。”

我哼一声,想起来意:“蕊淑妃那事,真的是那两个才人所为?”

他轻哼一声:“真也罢,假也罢。各人的心愿都了,这样就够了。”

我盯着他:“那俩个才人,是被屈杀的罢。”

他但笑不语。

我摇摇他的袖子央求:“如意,你回来,别再呆在皇后身边,我怕。”

”公主怕什么?”他的指尖在我发间穿梭梳理。

“做多了坏事,会遭报应的。”

他沉醉埋首在我发间:“小人给公主梳头吧。”

我的发又浓又厚,颇有些难打理,如意的手灵巧的在发间穿梭。

“小时候如意经常给我梳发呢。”我回忆道:“那时候我不老实,有一次爬树看鸟窝里的小鸟,辫子挂枝桠上动不了,在树上急的快哭了。”

他愉悦的笑:“还是小人登梯子上去把公主头发解开,抱公主下来的。”

“后来再也不要别的宫人帮我梳头发了,只要如意。”我叹道。

如意不知道,他去皇后身边当差后,有一回皇后在大家面前夸他发梳的好,回来后我躲在被窝里哭了许久。

他给我挽了个百花分肖髻,端详着我:“我的公主长得真好。”

我含羞:“哪里好了。”

“无一处不是小人心里熨贴的好。”他亲吻着我的指尖。

蕊妃搬去绛霄楼后,延福宫常鼓乐笙箫大作,我已很久没能向父皇请安了,天气愈发冷起来,几场绵绵秋雨过后,禁苑满地泣红枯黄,踩上去吱嘎作响。我独爱此声,每年秋天都少不得在苑里多走几回。

眺目望去。延福宫仍是草木青葱宛如夏日。听说延福宫在入秋时已烧起地龙,又盖了暖棚,花草浸了暖气,仍是无知无觉的不知秋至。

外家几个舅母来宫里请安,还抱来了我的小侄子蔚然,今日才满百日,正敲遇上母妃生辰,抱进宫里来沾沾福气。

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有模有样的抱着孩子挨着凳子坐,这宁馨儿含吮着自己的手指睡的正香,胖乎乎的手脚一圈圈如弥勒佛,一张小脸努力的撮着,把五官都撮出了褶儿。

一圈人赞着蔚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我只看见梅花包子似得小脸。

梅花包子睡的洒脱,在我怀里瞪了蹬脚,慢腾腾的掀开眼皮看我一眼,眼珠子转了转,小小的手在空中挥舞两把,我把一根手指递过去,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找了个安稳的姿势,又睡了。

我抱着梅花包子十分尽兴,母妃高兴,还指点着我抱孩子的姿势,又赏下许多赏赐给蔚然,我也喜欢的不得了,让人去星河苑,把我珍藏的那套七宝象牙磨合罗拿出来送包子。

大舅母含笑:“公主若这般喜欢孩子,等尚婚后,可得好好的多生几个。”

母妃蹙眉笑:“她还小孩子似得,糊涂的很,也不知哪家人家肯要,我要等抱外孙的时候,还不晓得要等多少年呢。”

“舅母,你就把蔚然送我吧,我好好养着他,也不用嫁,陪着母妃就行。”

我撒娇道,如意还没养子,看见小包子,定然喜欢的紧。

“胡闹。”母妃笑道,“仔细你舅舅一家天天守宫门问你讨孩子。”

“这可是你嫂子的心头宝,公主若是想要,可得自己生了。”大舅母笑:“也差不多时候了,该尚婚啦。”

“是了,明年就十七了,再留着可得成老公主了。”

我抱着孩子默然不语,心头沉甸甸的。

宫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位尘拂飘飘衣袍宽大的道士,在宫里划分乾坤八极修筑丹室。也偷听宫人们私下说,延福宫内帷淫乱,皇上龙体欠佳,开始访仙问道,服食金丹仙药(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齐;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

朝中也掀起一股兴道风气,民间佛道两家,本是分庭抗礼,此时道教甚嚣尘上,自然少不得一番争斗。

宫里却是波澜不动,只有一件事,皇后所出的铭珈哥哥已行冠礼,却不肯立妃,只封了几位侧妃。

我见过几位侧妃的画像,无一不是弱柳纤质婀娜多姿,含羞带怯的婉约。

“倒都有些像宫里的那个贵人呢。”母妃身边的嬷嬷这么道。

指尖有些许寒意,我拢着茶杯,深宫内苑秘闻无数,人人心知肚明,多少都是埋葬在众人嘴中。

初冬,一众朝臣请奏立国储,另有朝臣以父皇正值盛年反对,两相权宜,国储之事暂议,铭珈哥哥入延和殿,协父皇处理国务。

铭瑜才十岁。

如果我那早夭的哥哥还在的话,今年,也快冠礼了吧。

母妃宫内有间不为人知的狭小屋子,放着各式小衣裳被褥和玩具,供着一盏小小的佛,经年点着长明灯,以唤她的孩子早日归来。

似乎是本朝旧俗,佛前奉施灯明,为亡魂照世路,不溺黑闇。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梅花开的早,春信亭和香玉亭一片暗香浮动,宫内常在此处设宴赏梅。我畏寒,常躲在星河苑内不愿出门。

廊下的小宫女抱着几支红梅进来,悄悄的对同伴道:“刚才路过照妆亭,遇见大皇子抚着栏杆怔神,连奴婢行礼都未曾听见。”

“大皇子建府后,可难得在宫内了,怎么会在照妆亭呢。”

“我也觉得奇怪,他发现了我后,唬了一跳,挥挥手让我走了。这么冷的天,就穿着件常服在那站着,也不觉得冻。”

宫女的声音慢慢远去,我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打开窗远望。 照妆亭筑在山坡上,亭边有活泉蜿蜒流入延福宫,正好能眺目延福宫的全景。

又听说,铭珈哥哥在保和殿与朝臣宴酒,临幸了一个小宫女,收入了府中。这倒不稀罕,稀罕的是,那小宫女,正是当时在荔枝阁廊下当差的,荔枝阁空置后被分去了保和殿。

如意这阵子去河间府办事,一直到岁末方归,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忙,能跟我相会的日子也越来越少。

四合寂寂,唯有枯木被积雪压弯的簌簌声, 他夤夜踏雪而来,在廊下拂去满身雪花,我裹着暖意,从内室里扑在他怀中。

“小人身上凉,仔细冻了公主。”他推拒着我,要去炉边烤暖身子。

我不肯顺从,扭捏着踮脚揽住他的脖颈,挂在他身上。

他苦笑着摇摇头,揽住我的臀抱在怀中,迈入内室。

相思一夜情多少

内室里暖和的紧,沉水香袅袅的盘旋在香鸭炉上,软厚的狐皮裘铺在榻上,凌乱的堆着许多本字画书籍,几上胡乱的摆着数碟蜜饯糖脯。

他托住我往榻上去,身子挂不住要往下滑,我苦恼的皱皱眉:“我是不是沉了许多,你都要抱不动我了。”

“还要多喂喂才好,这还太瘦了。”他圈住我堪堪一握的腰:“怎么长了这些年,还是这般娇娇弱弱的。”

我哼了一声,不满的道:“我又不是延福宫弱不经风的那位。本宫文能吟诗作赋武能提刀上沙场,可惜,只恨是个女儿身。”

他憋着笑,眼里流光溢彩,郑重的道:“是,公主骑得了枣下马,爬的了小桃树,还能斗鸡赶狗,捉鸟打雀,甚是英武。”

我昂着下巴,扑哧一声笑出来,把他压倒在榻上,封住了他的清越的调笑。

他舔舔我的唇,低声问道:“公主吃过什么了,这般的甜。”

那甜字压在他舌尖,抵着上颚佐着气息一起吐出,带着喑哑和魅惑,我心痒难耐,舒展身体趴在他身上,舔着唇角道:“刚吃过了许多蜜饯乳糖,如意要不要尝尝。”

他的眼里是我清凌凌的倒影,浅色的眼珠柔情万分的凝视着我,撬开了我的唇,探入嘴中。

真奇怪,吻过这许多许多回,为何还是一样的甜,不知餍足的想继续。

他的舌在我口中搅动,封住我的呼吸,贪婪的汲取我的一切,引导着我的舌追逐着他,在那小小的一方径中嬉戏玩闹,随意温存。

修长的手在身上游离,抽出我发间钗钿,让长长的发泻散下来,摁着我的脑袋肆意轻薄。我缠着他的腰,就像是湍流中的一叶落叶,紧紧的攀着岸,只怕稍不小心,就会卷入激流漩涡粉身碎骨。

他捧着我的脸,眼是浮着碎冰的烈焰,旖旎道:“无忧,给了我罢。”

我全身都颤栗起来,说不清是愉悦还是羞俱还是害怕,死死的挂在如意身上。

“公主应否?”他细细啃舔着我的耳珠,“过后,公主就是如意的人了。”

我的嗓子堵着,浑身软绵绵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托着我往帐间走去,喑哑道:“好孩子,我们到床上去。”

香炉里投下一颗黑褐的药珠,他单手抱着我拨弄着灰烬:“是闺阁里助兴的合欢香,不伤身子,只是有些热。”

我有些怕了,扭着身子呐呐道:“如意。”

他和我滚入帐间,销金缂丝的罗帐荡下来,上头绣的茫茫天青细雨杏花景在馨黄的烛光下晃荡出细微的影子投在床间,分不清虚虚实实的缭乱春意铺洒而来,他拔了钗,松了平日的伪装严肃,长长的发和我纠缠在一块,绵绵情意的瞧着我。

没有更美好的光景抵得过此时的缠绵。

我的羞意和矜持都被他封在唇里,轻盈的杏色掌腰和他的玉白锦带挂在床沿,细白的手骨投着一片迷蒙粉红杏花影,一寸寸拨开我的衫子,袒露出雪色肌肤和紫色小衣,还有脖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暖融融的贴在心口上。

如意轻喘着,泛红的耳被黑漆漆的发拢着,只露着一点点的羞意,垂着头在那玉上,摩挲轻吻。

全都被拉开,在他从容的指尖褪的干干净净宛如新生儿,赤条条的羞着被他恣意轻怜着,他轻啄我的肩头,解下自己衣裳,严严的覆身上来,颈项厮磨,肩压着我的肩,胸膛抵着我的柔软,一切贴合的都是那么毫无芥蒂,天衣无缝的契合。

是如意的气息,如意微凉的肌肤,就这么搂着我,抱着我。

我禁不住要抽泣,从我还是个懵懂孩童就开始爱着的人,许多年的相守,此刻终于能心意相通的偎依在一起。

他俯在我胸口,大口嘬吸着我的乳尖,厮磨着小小的朱砂,颤颤巍巍含苞绽放在他唇中,又被他的手肆意揉捏,一切都心甘情愿被他掌控。

一路蜿蜒向下,在我身上种下印记,流连至腿心,被他托起臀分开腿,一口含吮住湿哒哒的那处。

我拱起身子尖叫一声,这快乐是如此强烈,让我忍不住蜷起身子抵抗,他的唇齿啃咬着小小的红珠子,轻轻厮磨牵扯,舌又顶开蜜处,卷曲着探入其中。

屋子里都是浓香,许是合欢香的功效,身子极热,好似在火上滚滚沸腾的水在血里烧着,燥热和渴求一丝丝从骨髓里抽出流淌汇集在如意唇中,我呜咽哭泣,胳膊挡住自己的湿漉的脸,身子不断往后退缩,声音早已支离破碎:“不要了不要了别呀”

相思一夜情多少

他的舌在甬道中抽动,席卷出大量的蜜液,啧啧的吞入腹中。又顶着我疼痛麻痒的那块,连番抽插,重重的一顶。

我唔的嘤咛一声,身子扭曲抽搐起来,好似被抛入云霄,又重重的跌落,那死生一悬的失重感,让我全身发软眩晕,毫无意识。

如意抱着我按在他怀中:“无忧两张嘴儿都甜津津的。”

我呜呜的捶着他的背:“坏死了,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他白玉般的脸泛起红潮,浑身发热,腿心的物事灼灼的烫人,顶着我的腿心沙哑道:“让小如意欺负一次罢,它实在是,馋坏了。”

那儿紫红似铁杵,一下下顶着我腿心滑动,我略撅起臀,却被如意按着腿儿,挺腰直直的戳入体内。

情潮刚歇,身子还泛着软,此时好似被火杵撕裂插入,撕裂的疼痛却十分麻木,只是无边无际的热烫,从腿心处灼灼的烧起来。

如意却发出一声极沙哑悠长的呻吟。

他极力忍耐,攥着手死死的皱眉,眼角挑起一片红潮,脸上痛苦又愉悦,扣着我的腰肢深深的含吮着他的全部。

体内的火热连番颤抖,在我体内一跳一跳的挣扎,仿佛要破肉而出的激昂,这明晃晃的光景,羞人的行径,我讨着要抱,要他覆在我身上笼罩躲藏羞涩。

他闭眼哑着嗓子道:“好无忧,你来动一动罢”

我软了腰肢,体内的酥麻空虚卷土而来,只得无助的研磨,低声嘤咛着。他抬着我的臀托高,让垂涎的小如意不舍的离开我体内,又死死的按下去,完完全全的吞纳着他的所有。

那吞吐的媚意携着水声,滋滋的在帐间回荡,我难耐极了,抽泣着攀着如意的肩,循着自己的感觉,不得章法在如意身上起起伏伏。

实在累了,跟如意讨两声饶,他睁开滟滟的眼,喘息平静下来,挺腰顶弄着:“小家伙,这样就不行了?”

泪汪汪的看他,咬唇扭着身子研磨着小如意。

他吸气,把我摁倒在枕间,盯着交合之处,慢腾腾的退身抽出铁杵,水淋淋的裹着一身蜜意和些许血丝,眼神又腾的燃烧起来,噗的声一插到底,钻入我体内。

“呀轻些”

他如狩猎般盯着我的脸,每一下的欢愉和难耐都落入他眼中,循着我的皱眉或吟哦,在体内深深浅浅的抽动着。又垫高我的腰,把我备受蹂躏的花心,不断被他入侵的私密摆在眼前,目不转睛的探视着

他总是这样,一切都要了然在掌。

“真美”他喟叹,牵引着我和他一同观赏这羞人的交合。我湿漉漉的腿心被他的炙热捣弄,浸着蜜意被迫张着嘴儿吞吐。小如意欢快又餍足的抽动,那么可怜的小东西,底下全是深浅丑陋的瘀斑,它却努力的长这么好。

羞怯和柔情纠缠着,我嘤咛着拉过如意,双腿缠在他腰间,攀着他顺从他的心意,在他的牵引下跟随着一起跌宕在无边的情潮里。

待一切平息下来,如意用帕子擦拭着我腿心,我汗津津的攀在他身上,困意如山:“如意,我爱你。”

他啄着我的额头,呢喃声飘入梦中:“我也爱你。”

手边的传奇小说翻了许多遍,我托乌邪椮去大相国寺给我买话本子,却一直不见他送进宫来。年节里宫里宫外皆是忙忙碌碌喜气洋洋,找人去质子府寻他也不见人影。

父皇赐廊下宴时,果然乌邪椮着一身大红袍子,碧油油腰带,白晃晃羔皮靴,煞是晃眼的穿梭在东西廊,举着酒杯跟朝臣们对饮。

我躲在屏山后,指使小黄门去把他喊来说话,他提着袍子,神采奕奕的蹿来:“公主,有何吩咐。”

我憋着笑看他一身不伦不类,鬓角插着御赐的大红牡丹,麦色的肌肤趁着一对奕奕的眼,愈发的浓墨重彩起来。

“呐,我上回吩咐你的事你办妥了没有。”

他挠挠头,哎呦一声拍着大腿:“对不住公主,臣把这事给忘了。”

“忘了?有好几本都是下篇,等了许久的,你就忘了打发我。”我拧着眉,掐着他的胳膊,“乌邪椮,你气死我了。”

“我的公主啊,臣最近实在是忙啊,臣有苦衷的。”他丧着一张脸哭诉:“今年北宛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使臣,本来都是该住在驿馆的,谁知今年各国都遣了许多使臣来朝贺,驿馆住不下了,那帮子穷馊鬼不舍得去住客栈,都奔我府里来了。”

长沟流月去无声

他甚是可怜的抹抹眼角:“那泱泱百来号臭脚汗,吃光了我府里的余粮,拆了我的花园当射场,烤了我重金买的鸟儿,横七竖八睡地上让我插脚都难行里里外外照顾了月余,弄的我是殚精竭虑一穷二白头昏脑胀,哪里想的起来给公主买话本子。”

我的脸绷不住裂开一阵大笑:“你个狐狸也有今日,想当年,我好心邀你来我宫里玩,是不是吃光了我藏的蜜饯,烤了我心爱的莺哥儿,把我的园子弄得一片狼藉的?可算是报应来了,可喜可贺啊。”

我双手合十含泪对天,天爷,你总算听到了我十几年前的心声。

乌邪椮讪讪一笑,摩擦着手:“下回,下回臣一定给公主带。”

我抓着他的领子低声道:“上元节,父皇会在大庆典与民同乐共赏烟火,我有一个半时辰空闲,你把我弄出宫去,我就饶了你。”

“又来”他垂头丧气,“上回贵妃娘娘知道我偷偷把你带出去玩,差点没扒了我的皮。”

“你可以选择说不。”我洋洋得意的瞥着他:“或者,我也可以找个百来号人,再去你府里住一阵子。”

乌邪椮叹气,黑中泛蓝的眼无奈的瞅着我:“你就吃定我吧,贵妃心里指不定怎么磨牙要弄死我。”

我甩给他一个白眼:“晡时三刻出门,入定前一定要把我送回来。”

如意照例是没有空闲的,母妃又兴质缺缺懒得游乐,我早早妆扮好了,只捡那素净不起眼的衣裳换上,乌邪椮早已等在星河苑外,见我出来,解下身上厚重的裘袍:“捧着。”

从小到大,他就仗着这种时候欺压我。

我举着裘袍一路碎步跟着他穿过重重宫门,上了马车,一路朝宫门奔去。

乌邪椮不敢带我跑远,只沿着御街缓缓而行,拧着眉头对我道:“你就跟那马厩里的小马驹似得,不时常拉出去溜一圈浑身难受是不是。”

御街两侧沿廊彩楼乐棚无数,灯烛数万盏,奇能异数,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相扑傀儡戏,猴耍狮子舞,异常热闹。

百丈花灯蜿蜒如龙,十里锦绣辉煌,游人如织挤得水泄不通,乌邪椮把马车系在车下:"走,去逛逛。"

一大群男人围着圈射覆呼卢,山羊胡酸溜溜老者卖卦卖书,披着异邦服饰的虬结大汉买九钻回春丸,巧笑嫣然女郎卖花卖酒,我和乌邪椮穿梭在人群中,甚是惬意。

一路游乐至御街北段,堂皇高耸的樊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各色彩灯上下相照,灯烛荧煌,主廊檐面里无数艳妆少女挥着手绢笑嘻嘻招徕行客,宛若神仙洞府瑶池仙境,我作势要往里行去,乌邪椮扯住我:”里头全是朝中权贵皇家贵胄的晏饮之所,少不得有认识公主的人,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我瞅着他:“你唬我呢,里头有遮帐雅间自个取乐,谁也看不着谁。”

他哭丧着一张脸:“这可是京里有名的销金窟,一杯酒要数万钱微臣穷的要断粮了,实在请不起公主,要不,咱们换个小点的”

“唉,堂堂一个北宛国王子,居然如斯落魄,连酒楼都不敢进”我乜斜他一眼,摸摸全身上下,全是宫中之物,也不敢轻易拿出去当换。只得跟他并肩站在浚仪桥上,仰望着樊楼里幢幢人影,“一个北宛王子,一个宋朝公主,居然只能空着肚子站在外头看臣民吃喝玩乐,这是何道理。”

乌邪椮苦笑着摸摸鼻子:“酒楼请不起,这两旁的肉饼,分茶,羊羔酒,乳酪,包子果脯,臣保准能喂饱公主的肚子。”

我只得叹一声:“吃汤圆去。”

御沟边寻了清幽不打眼的小铺子,乌邪椮对着麻利的大嫂子道:“娘子,来两碗桂花芝麻圆子。”

“好咧,小娘子郎君稍坐,马上就来。”

月上柳梢,笙箫在耳。暖糯糯香馥馥的汤圆滑入腹中,今日如意有事不在宫中,不知此时在何处作甚。

我想起一事,问乌邪椮:“你的吃穿用度银钱,可是北宛那边按岁给的”

他摇摇头:“以前还记着,现下北宛也不太平,好几年没有进岁俸银了。”

这意思是,乌邪椮一个北宛王子,这几年在食玉炊桂的京里,除了质子府那个花团锦秀的空架子,实地里过着可怜兮兮捉襟见肘的日子。

他瞧我瞪大了眼,笑道:“没公主想的那样,臣名下有不少产业过的还算不错”

但凡皇家,有些心酸,匪夷所思,又不足为外人道矣。

少年不识愁滋味

乌邪椮默默的吃着,突然抬起头望着我道:“我的阿史那,也就是我的母妃,她是汉人,也喜欢吃这东西。”

我和他认识这些年,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母妃。

他搅动着勺子,低着头慢腾腾道:“草原上没有这些东西,阿史那每年都要向商队买许多,煮给我吃。”

我停下勺,看着他。

“草原上出生的孩子,没有谁爱吃这黏糊糊的玩意,我也讨厌的很,每次都皱着脸咽下肚里。”

“已经十五年了,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草原,阿史那也不在了”

他呐呐低语,抬首凝望火树银花璀璨灯海:“我已忘了阿史那的模样可是我永远记得她煮的圆子的味道”

流淌在血液里的味道。

“阿椮。”我递给他帕子,“擦擦泪,别哭了。”

他从幽远记忆中回过神来,咧着嘴骂:“他娘的孬种才哭了,我没哭。”

我哄道:“好好好,你没哭,我是给十岁就离开阿史那的小阿椮的,不是给你的。”

他咕噜一声吃完碗里的圆子,泄愤的扯我帕子揩嘴。

“你给我讲讲北宛吧。”

“草原,雪山 ,牛羊,牧民,鹰和狼。”

我眼里熠熠生辉:“仔细点。”

“北宛有龙腾之地牙子海,牙子海是雪山水汇集的大湖,王帐就在此处,四周是茫茫的草原,草原外是寸草不生的沙漠。”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颔首想象。

他微微一笑:“横穿过草原要花上三个月的时间,风吹草低牛羊成群,我的族人们骑着马,跟着天上的海东青,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再没有比那更广阔的地方了,天上飞着雄鹰,地上跑着牛羊,草间躲着狐狸野狼和兔子,星星就在头顶上,夜里点着篝火唱歌,喝着羊羔酒起舞,可没有你们宫里层层的墙厚厚的瓦。”

乌邪椮喟叹,“我所思兮在远方,欲往从之道路长。”

我笑着道:“既然这样的好,以后你若是回去,邀我去做客可好,我也想去远方看看,草原沙漠和雪山。”

“荣幸之至。”

他领着我在人群中,小心的为我撑开一方舒适的容身之所,宽厚的背脊落在万千灯火中,像一只折翼的,孤寂的苍鹰,就如很多年前,他从遥远北宛而来,一脸桀骜的仰着头,却紧紧的攥着拳头发抖。

前头传来掀天的喧哗声,不远处的宣德门楼,砰的一声绽放出无数碗大的火球,裂出无数细碎烟火,洒向天际。

禁内的烟火。

好似花开繁春,星河坠空,隆隆的烟霄中,升腾的火花错落组合成一幅幅倾世画卷,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八仙过海 圣母蟠桃的幻境翩跹而置。处处是游人喧笑。

吞云吐雾的满天烟火中,我和乌邪椮仰着头,静静观赏着盛世繁华里的每一道幻影,烟火照亮一个微暗的角落,长身玉立的清俊男子轻拥着一位清秀女子,眉目缱倦的望着璀璨火花。

如意和幽兰。

我的心在那喧闹烟火声中,怔怔裂出一丝慌乱。

他缓缓掠过我的和乌邪椮,最后定格在我双眸里。

没有比这更熟悉的面庞,我惯看了十几年的濯濯清莲,眉是山骨,眼为风月,佐以凉薄的唇,挥墨山水的清隽,一点一滴的心头好。

他怀中的幽兰循着目光望来,几近惶恐的跪下行礼。

无言以对。

无话可说。

乌邪椮摸着下巴在我耳边道:“那宫女真有福气,单单在御膳房里烧火,也能被内都司看上结为对食,前阵子内都司在朱雀门下寻了一处极好的宅子,把这宫女放了籍,风光的给安置了。”

我浑身发抖:“这么大的喜事,为何宫内一点消息都没听闻。”

“许是不欲对内声张,宫里的内侍们,一个个都油锅里炸过的----一点不留水分。”他微笑着向如意颔首点头,又咬唇道,“别看内都司年纪轻轻,心里掂量的,怕是比海都深。”

我认识如意这许多年,亲密缠绵,却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两人言语几句,幽兰暗淡的点点头,转身离去。如意从人群中如贵公子翩跹而来。

他一揖手,恭敬向我行礼,被乌邪椮挡在半空,寒暄道:“好巧啊都司大人,居然在这遇上了。”

“小人眼拙,请两位贵人宽恕则个。”声音不温不火四平八稳。

我冷着脸,心里猜疑遍地生根,好似捻着一柄一触即燃的炮仗,又如一波一波的噬人浪潮,要在这喧闹人群中,把一切的理智都甩在脑后,与他争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来来来,相逢即是缘分,我请内都司樊楼喝酒去。”乌邪椮兴高采烈拉我袖子:“难得公主今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正好与民同乐一番。”

我袖子一甩,拧身冷道:“我要回宫。”

“公公主”乌邪椮追上来小声问道:“不是你说要去樊楼的么,正好找到个冤大头”

如意站在不远处,微微皱着眉。

我拎起乌邪椮的衣领,低声道:“我说了,我要回宫,现在。”

他被我拖着趔趄前行,把那人抛在灯火阑珊处。

水仙欲上鲤鱼去

我憋着一泡泪,扑倒在母妃怀中,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她娥眉倒竖,看着我一身的衣裳,骂道:“你堂堂一个大宋公主,万人之上的国之帝姬,居然又穿成这破烂样,跟个没见过市面的小丫鬟似得,跟着北宛国那野小子出去鬼混,可白污了我这些年的教养。”

万人之上的公主又如何,就是个什么都稀罕的小丫鬟,什么都稀罕的紧,要一心一意的牢牢据为己有。

母妃看我哭的心疼,又叹气,抚摸着我的头发:“到底是怎么了,眼巴巴的跑出去玩,是冲撞了什么东西?还是谁敢给你委屈受了?”

我抽抽噎噎,抹着眼泪:“不曾,只是心里难受。”

母妃着一身旧衫,懒懒的歪在榻上翻着手上一本册子:“难道是乌邪椮惹你生气了?”

我哑声问道:“外头热闹的紧,母妃为何独个儿呆在屋里。”

母妃摇摇头:“有什么好热闹的,左右不过是一时欢喜罢了。”扬扬手上册子,递给我:“你看看。”

是我的婚事。

朝中才俊像早市白菜样被挑来挑去,左右权衡细心筛选,务必为我寻一个万般合意的好夫婿。

开国郡公李相公家独子,忠王府的嫡孙薛小将军,枢密院同知辛海,独独被圈出来,人品,相貌,性格,家世一一罗列,就等着我下最后的批注。

“都是国之好儿郎,坤仪浚洁端方君子,不会委屈了我的娇娇女儿。”母妃拍拍我的手:“操心完你,母妃的心也放下一半了。”

“婚期最好是繁春,花开千朵风月俱佳,空气都是甜的,母妃送你风风光光出将,来年,还能给母妃抱个小娃娃。”

“好孩子,你挑挑,喜欢哪个,跟母妃说。”

我怔忡的望着母妃憧憬的脸,她脸上有喜悦慈光,是苦心孤诣为我构建的幸福。

这幸福,离我是如此的遥远。

不想见人的时候,我通常会去玉宸殿。

玉宸殿原本是皇祖父最爱的读书休憩之所,帷幄皆用黄绸布置,明窗净几古朴拙雅,内有藏书万卷,历位先祖的御制御书。父皇喜在延福宫,因此这处就闲了下了。

我坐在高高的梯架上,触目是沉沉的烫金书脊,在昏暗的薄光中折射着细微光芒,晃在我眼里久了,辣出一点点的水雾。

想见他时,跋山涉水都甘之如饴,不想见时,近在咫尺也避恐不及。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非常爬高,母妃便把我扔在高高的步天台练我的胆量,我哭的厉害,如意在下面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眼神紧张又明亮,像天天的星星那样好看,他说:“公主莫怕,摔下来小人一定接住你,不疼。”

为什么长大后,他偏要把我捧在手心,又漫不经心的摔在地上。

生辰送我的如意扣还暖暖的贴在心口,为何眼睛却能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站在梯架下望我,眼神平静面容平淡,尔后,向我递出了一只手。

那如玉的手停在半空中,修长清雅,骨节分明,弯成一个相握的姿势,等着。

我的泪涌出来,滚落在裙上,冷却自己想要伸出手的渴望。

再不能了。

他的手执拗的伸着,如塑像一般笃定。

再不愿忍受这反反复复,虚虚实实的眼神和爱。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眼眸温柔如水,清清凌凌全是我的倒影。一点一滴全都是我。

“我唯有一心,都在公主身上。”

听过百十回的咒语,毒药,甘蜜。

浸泡的年岁过久,早已迷失了心智。

“公主小的时候,常对着我笑,又黏人黏的紧,一副讨欢心的模样。”他一字一句道:“没见过比这更生厌的孩子了,不过是个娇生惯养不知疾苦的小主子,却偏偏装聪明的想着要讨好所有人。”

“后来,我去了皇后身边,公主对谁都好,偏偏对我恶言恶语,公主掉湖里那次,我把公主从水里捞上来,公主醒了只冷冷的瞪我一眼,连衣角也不让我碰,抱着乌邪椮哭起来。”

“公主以前,可最爱对我笑的呢。”他呐呐:“哪有这样的人,一开始掏心掏肺的讨好你,再对你冷若冰霜万般嫌弃,我又不是玩物,虽然是个低贱的奴才,也好歹是个人。”

他眼里全是黑阒:“那样坏,粉雕玉琢的人儿,剜着眼,撅着嘴,漫不经心的从我身边过,转身又对别人盈盈的笑。”

“我偷偷的讨好也不管用,看见我跟看见苍蝇似得。哪怕是对我说句话,笑一笑也好,别人全都有,唯独没有我的。公主小时候,天天要我抱着哄着,梳头穿衣裳喂饭,哪样不是我来做的。”

“实在费了不少力气,得了公主一个笑脸,想要的再多些,时时想着念着,日日哄着捧着,就这么养了几年,那日,公主在臣脸上亲了一口。”

“再不够了有了妄想,贪恋的更多,又提心吊胆,怕公主又哪一日醒过来,又对我冷言冷语弃如敝履。”

“再多一点多一点点就好后来全部都想占为己有,想着我若是个正常的男人该有多好”

他趋前一步,贴着梯架,那手近近的伸在面前,掌心一个小小的窝,盛着我浅浅的一捧泪。

我涕泪蓬勃的摇摇头:“如意,不成的”

如意抓住我的手,生生的把我从梯架上拽下来,我撞在他身上,被他抱在怀里,冲击着跌倒在地上。

他的身子撞倒在地,发出声闷闷的痛响,却只顾紧紧的桎梏着我,捧着我的脸庞吻下去。

不疯魔,不成活。

情愁解酒酒解愁

曾对皇天后土祈愿,求一份郁郁青青,长过千寻的爱。到如今,只觉寸步难行,彷徨无望。

我睁着眼簌簌流泪,他缱绻吻去脸上的泪,呢喃道:“莫哭了,哭的我的心都碎了。”

清凉的唇覆在我眼上,含吮掉所有的泪水:“这么小的人,怎么有这么多泪要流。”

温柔的,冷淡的,火热的,看不透的他。和永远也赢不了的我。

他呢喃:“一切都会有的,公主所想的所有,都会一一奉上,只是,再多等一会可好再等我一会”

“我累了”我疲倦的道,“好像一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怕通往的是一座千仞断崖,望一眼就胆战心惊,跳下去就粉身碎骨。又想着,就干脆没有尽头吧,就这样一路一路走下去走到死的那一天,就再不用害怕 ”

“我一点也不认识如意,我熟识的,是在无忧公主身边的如意。在其他地方的如意,我从来没有见过”望着他温柔的脸:“我不知他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缘何入了宫,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在外头又是什么样子,喜欢吃什么,受过什么委屈,听过什么故事,看过什么风景,我全然不知。”

“我错过如意的那些日子,看不见的那些辰光,想要走进去,再挨近一点,却怎么也进不去。”

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晦暗不明道:“我原乃博陵郡人氏,姓崔,崔望若,字追思,因在佛诞节出生,小名就叫浴香。”

“幽兰,她是从小就伺候我的丫鬟,跟着我一道入了宫,我是,对不住她的,”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件毫无干系的事情:“家里因谗获罪,大人们全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进了宫当了内侍。”

“后来,崔望若成了如意,也不是什么好故事,说起来,全是污秽罢了。”

“只有幽兰,仍对我忠心耿耿,一言一语奉为圭臬。我能做的,只是许她一世顺心满意”

烈火烹油,燃烧的是底下人脂膏油。

锦上添花,汲取的是土里累累骨殖。

酒能解愁,什么能解痛,理当是情爱。

他撞进我身子里,抵在昏暗的角落,耳鬓厮磨肢体交缠,身后是坚硬的书架, 胸前是哀痛的兽。在我身体里拼一场厮杀,求几分怜惜。

长痛当歌,我们却都化作声声低吟,像利刃剖肚露腹,身体烙上刑罚,入侵至我最柔软的地方,仍要放肆索取,无度攫求。

全是他的,都是他圈画的领域,生死由他,喜乐由他,我做不得半分主。

他的呻吟压抑,压着我的舌,把我的惊呼含在嘴里,捧我上高高的情潮,再狠狠的贯穿,强迫我掉下来,再与他在欲海沉浮,与他共赴巫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春风怡人,禁苑里姹紫嫣红莺啼蝶舞,母妃心情极好,向皇后请旨在宫里办一场花朝会,皇后身子不适,嘱殿中省协办。

五色彩笺随风飘扬,纸鸢飘摇在碧空,宫人们俱是簪花佩柳,嫔妃们亦是冶服艳容。奉膳局在花间摆好席面,甜酒花酿,春饼春盘,供人恣意取用。

三五宫人凑做一小堆,斗花斗草嬉闹不已。掌苑司的嬷嬷们在名花下设障坐席,嫔妃们折花行令,簪花赋诗。

甚是难得,今日蕊淑妃也不拘在延福宫里,着一身淡紫衫儿,灰银罗裙,娉娉袅袅立在树下,引颈嗅一朵西府海棠。

煞是动人。

母妃喝了几杯果子酒,甚是开怀,见蕊淑妃人比花娇独立树下,笑盈盈凑上去牵她的手:“好妹妹。”

我拿几根狗尾巴草,跟一群小宫女坐在亭里寻思着如何才能摆出一瓶野趣的插花。见母妃亲昵的邀蕊贵妃偎在一处赏花饮酒,甚是惊人。

蕊贵妃独宠宫中,在外人面前独是三分怯意五分柔媚,剩下两分一双水润润的眼望着你的模样。虽然我见尤怜,也十分招恨。

“好妹妹,上回送你宫里去的青梅味道可好,因知你是庆元府出来的,听闻那边喜啖青梅,就寻思着给你带了一筐。”母妃折下一朵淡紫月季插在蕊淑妃鬓角:“吃着还喜欢?若是喜欢的话,我下回再送些过去。”

蕊淑妃娇羞低头,几杯甜酒下肚,已然双颊酡红眼波微饧:“多谢姐姐,我喜欢的很,只是不好再破费姐姐了。”

“说什么客气话,也不值几个钱的。”母妃又笑叹:“你穿这身裙,极是好看的,缂丝软缎的料子,也只能在你们年轻人身上穿着才好看,又淑雅又热闹。”

前一阵子母妃还在宫里生气新布料分配不匀而气恼,现下已经能把那一丝值千金的料子送人了。

“我宫里还有一块鹅黄笼烟缂丝绸子,改天喝茶时给妹妹送去。”

女人之间的云谲波诡,一点也不比朝堂上的少。

蕊淑妃醺醺然有些醉意,母妃牵着淑妃的手:“觉着妹妹该是乏了,后头有不少清幽的阁子,妹妹且去歇歇去,我吩咐厨房送些清凉些的茶水来,可好?”

蕊淑妃袅袅一拜:“那就多谢姐姐了。”

雨打芭蕉湿绫绡

母妃又吩咐着淑妃身边的宫人:“把后头的阁子收拾收拾,好好守着贵人,别出什么差池。”

我看着母妃含笑望着蕊淑妃娉婷远去的身影,甚是刺目。

“母妃”

她转身望我,笑容顷刻冷淡下来:“你回星河苑去,若是听见任何声响,也不许私下打听,知道否?”

我的心遽然狂跳。

这年二月十二花朝节,父皇和群臣在延和殿斗酒作赋,听闻后苑丝竹喧笑不断,兴起来瞧嫔妃们嬉闹,路遇御厨房送醒酒汤去灿美亭,欣然前往欣赏蕊淑妃醉媚之姿,不料撞见大皇子铭珈推搡着蕊淑妃行不轨之事。

父皇双目欲裂,雷霆震怒。

铭珈哥哥关进了大理寺,蕊贵妃羞愤欲死,撞了廊柱昏了过去。皇后跪在延福宫,跪了整整一个晚上。

秘辛,一旦成为人人目睹耳闻的丑闻,就是一把口诛笔伐的利刃。

外朝,朝臣搜罗出大皇子在协助朝政时听信谗言,肆意枉法,赋性奢侈,礼法僭越等罪。又惹得父皇一阵大怒,查抄府邸,又搜罗出蕊淑妃数幅画像,首饰数件,一条泪迹斑斑绣帕题道,恨不相逢未嫁时。

父皇怒极大吼,砸了垂拱殿的御案,血气上逆,昏厥在地。

谁也不曾想到,一场热热闹闹惬意舒适的花朝会,最后会变成如此场景。

母妃施施然喝完茶,净手在私室里为哥哥添油点灯,甩袖去了延福宫。

大皇子铭珈贬为庶人,圈禁在景阳寺。

蕊淑妃贬为宫人,去拱宸门下做洒扫。

皇后哭红了眼,一病不起。

铭瑜念书,认真的小脑袋一晃一晃,我敲敲他的头:“别学老夫子念书晃脑袋,难看。”

他撇着嘴:“皇姐,你下手能不能轻些,敲太重会把人敲笨的。”

母妃在一旁做绣活,含笑看了我和铭瑜一眼,温柔的低下了头。

延福宫日日汤药往来,御医日日诊治施针,父皇身子仍不见好转,常常晕眩胸痛,脾气也愈发暴躁,索性弃了汤药,闲暇时跟那群炼丹的道士一起龙虎胎息炼精化气,服食丹药。

皇后病倒,蕊淑妃失宠,母妃日日忙碌,既要打理后宫事宜,又操心父皇身体,总是不得闲,我的婚事也因此搁闲下来,等着父皇身子好些再做打算。

我与如意的关系似乎陷入了一种僵局,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挡着我追随他的脚步,我们的身份,他身边的幽兰,还有如意若即若离的掩饰和含糊。

我仍耿耿不能忘怀对幽兰的嫉妒。

我渴望能与他并肩站立,携手相望,不愿他永远只把我当孩子看待。这种微妙的情绪,在如意亲昵我的时候尤其强烈。

我希望对如意而言,我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他的一切都归我所有,就算幽兰在他身边又如何,他总归是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全部收回。

大皇子出事之后,如意鲜少再来星河苑,偶然遇见他,也是神色冷凝行止匆忙。

我异常不满。

微雨蒙蒙,沙沙的拍窗絮语,苑里今年种下不少香花,此时幽幽的裹着风漫进屋里,我摊着本书在桌上,随风乱翻。

“余幼时体弱,常逢邪气作祟,径夜杳杳然失魂行走,一夜竞数十里,天明初醒,乃身处乱坟岗矣,如此反复数次绳索附身不能止,民间云背鬼回家,母按旧俗,托念佛前点灯人,为吾奉施灯明十日,长照归路,此祟渐消。”

本朝的确有旧俗,佛前点灯聚福德,因有善业。可今已不常见。托佛前点灯人奉灯,为何要托人点灯,这佛前点灯人又是谁?

雨绵绵的大起来,我合上书,趴在阁子上看雨,一个小宫女撑着把油纸小花伞,小心翼翼的扯着裙子踮脚避开积水出去。

又是素白的软靴,又是浅碧的裙子,手里还攥着一个小盒子,这样走下去,可得把一身新衣裳都糟蹋坏了。

我在阁子上道:“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儿?”

那小宫女听见声响,左右张望也不见人影,疑惑的呆愣着,又提起裙子往前迈。

我憋不住笑。

这才发现了我,仰头惶恐,又要提点衣裳又要撑伞又要行礼,七手八脚不知从何做起。“见过公主。”

“仔细你的衣裳被雨淋坏了,要做什么去?”

小宫女含蓄的羞涩一笑,一双眼眯的像羸弱的新月:“回禀公主,奴婢在花丛里发现一只毛绒绒的小鸭子,想着或许是后苑里的彩鸭偷偷在此生的,因此想把小鸭子放回湖里去。”

我兴致勃勃:“你等等,我跟你一道去。”

我打着伞,小宫女许是惶恐了,连声不敢。

“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奴婢靛儿,刚分到星河苑没多少日子,所以公主不认得。”

新荷亭亭,珍珠乱糁,靛儿小心翼翼的把小黄鸭放入鸭群,又仔细辨认了一番:“的确是小彩鸭,也不知是哪个糊涂鸭妈妈把孩子生在别处。”

折一支荷叶顶在头顶,雨下的愈发大起来,靛儿和我顺着后苑廊檐一溜烟往星河苑跑。

垂纶亭里有含含糊糊的声音传来:“若是成了必有厚谢”

另一个声音道:“都打点好了就等着半个月后都是为贵人办事”

我欲听下去,前头靛儿在廊下招手,只得踏实步伐,咚咚的从亭前而过。

一夜风雨知多少

星河苑前遇见如意,见我和靛儿匆匆而来,微笑着摇摇头,行礼道:“公主。”

我拎着裙子不理他,倒是靛儿,认认真真的跟在我身后行了个礼:“奴婢参见内都司。”

真是没眼力劲的丫鬟啊。

如意唔了一声,再无什么言语。靛儿见我径自从如意身边走过,顿时涨红了脸追了上来。

回星河苑嬷嬷追着我换衣裳,我问道:“今日可曾有人来过?”

嬷嬷寻思半响:“不曾倒是皇贵妃上午遣人拿来一盘果子,已被公主吃了”

难道如意只是路过

雨夜里,我似乎,特别的想他。

清明时节,父皇带我们去天庆观烧香祭祖。连日淫雨,迎阳门外的宫墙剥落了一大片墙皮,斑驳的堆在道上阻了行路,因此从临华门绕行至天庆观。

以前生龙活虎的父皇憔悴了许多,鬓角华发渐生,脸色的细纹也渐渐明显起来。

铭瑜不谙世事,仍是童言童语,常常被母妃带着去文德殿陪父皇说话,渐渐也带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从天庆观回来,刚歇的绵绵细雨又渐渐转大,行辇路过一片清静的夹墙,墙那侧一股袅袅烟尘伴着烟灰味飘在道上,又追着凄凄切切的哭泣声。

显然是有人在宫内私自烧纸祭拜,父皇挥手遣内侍去治罪。不多久,却听见一阵喧哗哭闹,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披头散发,哭哭啼啼跌跌撞撞扑倒在御辇下求饶。

“皇上饶命。”

正是被罚去拱宸门,贬为宫人的蕊淑妃。

蕊淑妃为何在此?明明是雨天,烧纸如何才能有这么浓的烟气?

全然是有意为之。

谁在替蕊淑妃开方便之门,或者,是想把蕊淑妃再奉到父皇面前?

我想起那日在垂纶亭的私语。

铭珈禁闭在景阳寺才月余,皇后若有动作,也不会现在,至少要过一年半载的日子。

蕊淑妃是皇后弃子,那么,为何千金之躯的大皇子都贬为庶人,而微不足道的弃子却没有死,而是被发配到这偏僻的皇宫一角。

迎阳宫的宫墙,真的是被雨塌坏的么。

一队人马被蕊淑妃这般冒死一扑,轿辇晃了晃,我抓着内壁,六神无主的冲下轿辇,赶到父皇身边。

“父皇,可是出了什么事。”

梨花带雨的蕊贵妃,仰着一张粉黛全无的花靥,两只眼哭的恰恰好的迷蒙浅绯,滚滚的流下两行清泪。柔缎似得黑发鬓边簪一朵白海棠,在漓漓的雨中沾黏在脸颊,尖尖的下颌执拗的拗着,哭诉道:“皇上,奴婢罪该千刀万剐,但奴婢对皇上是真心的。”

我挡在父皇面前,对一群束手的内室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拖下去,别冲撞了龙体。”

圆润的肩膀被拉扯着露出一小片玉色肌肤,细细的琵琶骨凌凌浮在雪堆里,好似梗在心头的刺,蕊淑妃好似跌落泥里的落花:“奴婢不愿苟且偷生,但求皇上赐旨一死。”

父皇在我身后轻声喝:“无忧,这么大的雨,你快些回轿。”

我惊疑的望着父皇的目光沉沉的在蕊淑妃身上逶巡,半响挥了挥手,任人把蕊贵妃拖下。

没几日,父皇因为身边宫人伺候不周,狠狠的发了一顿脾气,,蕊淑妃被人悄悄的送入了延福宫。

绝色,自然有绝色的道理。

听到延福宫的消息,母妃做针线的手抖了抖,扎了个殷红的血珠,洇染在锦缎上。

母妃身边的小内侍出了宫门,去母舅家送些给蔚然做的小衣裳。

景阳寺的大皇子病倒了,连日的高烧不断,还闹着要出家。

蕊淑妃掩人耳目的成了延福宫的宫女,又一次入主了延福宫。后宫嫔妃,多半要呕血。

但这不妨碍朝臣仍把大批女子送入宫中,宫里妃位不多,此番蕊淑妃没了,前赴后继自然需要人再补上去。

皇后恨蕊淑妃入骨,时常昭蕊淑妃问话,少不得有番虐待,惹得父皇十分不快。

蕊淑妃仍是怯柔的模样,父皇无法,只得时时带她在御前行走,再也不敢放入后宫。

帝后不合,于母妃而言,却甚是惬意,越发煽风点火起来。

废后,也不是没有旧例的。

这个春天,雨水似乎特别的丰沛。

还未入夏,黄河下游就发生过几次小小的决堤,黄河堤坝已许多年都未修缮,一直提心掉胆的应付了许多年。这次父皇调任两浙转运副使陈尧佐前往黄河修固堤坝,禀笔侍人张田督工。

乌邪椮终于把我要的话本子都送来了。出宫时他回头问道:“公主的婚事,可定下了不曾?”

我惆怅嗫嗫:“还未。”

乌邪椮叹道:“整个大宋的年轻才俊,可都在公主囊中,莫非是挑花了眼。”

“本宫都不着急,你急什么?”我撅着嘴道。

他冲我一笑:“无忧,你倒是可是考虑一下我,本王子也是一表人才英俊非凡英雄气概,一点也不输你们大宋栋梁。”

及笄以后,他就鲜少直呼我名讳。

人间自是有情痴

我与如意道:“不知为何,最近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他拂着我的头发,柔声问道:“怕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跟母妃坦白好不好,求她”

“求她放你出宫可好,你不当什么劳什子内侍,在宫外做什么都好,我再求求母妃,把我嫁给你。”

他抱着我轻声道:“贵妃若知道实情,首先第一个是把我斩了,碎尸万段。”

“不会的”我拢住他:“母妃若是要杀你,我就扑在你身上,先从我身上砍下去。她若要骂你,我说是我先喜欢你的,不关你的事。况且况且,我已经这样也是嫁不出去的。”

“傻孩子。”他抚摸着我的唇,俯身亲吻。

唇舌相缠的感觉真好,不用心慌,不用猜疑,不用焦虑,只需躲在他怀里,接受他的宠腻,感知他的温柔。

真好。

“就去求求母妃可好,你出了宫,就就当作是我舅舅家的表哥让父皇赐婚这样就什么都好。”

“那小人这张脸怎么办,也要套个人皮面具,成天戴着?”他笑:”看过小人这张脸,听过小人声音的人成千上万,世上哪有那么好的灵丹妙药,能改了一个人的声音相貌。”

“况且,小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入仕不会舞刀弄棍,每日里赚个几文钱,如何养得起公主。”

“我有禄银,我可以养你。”我扑倒在他怀里,“如意,你给我养吧。”

“傻孩子。”他喟叹。

我沮丧的闷在他怀中:“那要怎么办?难道真要一年一年拖着”

“我出家去可好我当比丘尼,或者女道士。在宫里建个庵子,这样就一辈子不嫁人 ”

如意宠溺的看着我:“最近小人有两日空闲,陪公主去芙蓉川烧香可好?”

“去求姻缘?”我眼神熠熠生光,好些年了,我从来没有跟如意单独出宫过。

“嗯,求姻缘。”

“可是母妃那边”我为难,出去两日,这可如何跟母妃说道。

天气潮黏又闷热,宫里许多人都生起病发起藓来,铭瑜也是发了一身的红疹,母妃怕我传染,听我说想去芙蓉川,也未起疑,为我细心准备好衣物吃食轿辇,让嬷嬷宫女好生伺候着送我出宫。

仍是绵延细雨,我十分雀跃,出了拱宸门,茫茫细雨醺风中,如意一身玄衣,被雨水压得沉甸甸的袖口衣角轻荡在风中,执一柄素色油伞,在树下等我。

天淡青,柳鲜绿,天地间丰神俊朗侧帽风流的男子,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活,美好,完满。

都是我的。

伺候的宫人都是知事的,如意上了车,我嗷嗷的扑在他怀中,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如意如意如意如意如意。

我声声唤着他的名,又唤他,崔望若,望若,浴香。

他眼里满是潮潮的滚浪,衔住我的唇,把我扑倒在车上。

这雨下的真好,就这么长长久久的下着,管他泥泞也好,潮漉也好,民间疾苦也好,我只想偎着他,听着外头风风雨雨的敲打,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寻一方甜蜜。

只要他陪着,我的心就无比喜悦。

前路难行,连日的雨把官道都泡软了,车轱辘陷在泥坑里,我被颠簸的浑身难受,仍是喜滋滋的抱着如意。

“傻孩子。”

他携着我手下车步行,月白的裙沾了泥也不心疼,牵着他的手专往水坑里踩,溅一身泥水点点。

路边的野花野草长得这般的葱郁喧嚣,崎岖的小路被踩的甚有野趣,剪雨的燕儿身姿这般轻盈,带着草木涩香的空气是这般陶醉,什么都是我的心头好。

”如果有来世,你当农夫,我当村姑,好不好?”

“好。”

“你不能像现在这样长得太好看,要丑一点,这样就没有别的女孩子垂涎你,我呢,当然要像现在这样貌美如花,这样才能让你一辈子神魂颠倒。”

“你长到十八岁,家里太穷,上山打了几只野兔,拎着来我家提亲,我坐在窗户下做绣活,看见你来,偷偷的趴窗户望你,你对我笑一笑,我也对你笑一笑。我爹在鞋底磕一下烟灰杆,痛痛快快把我嫁给你。洞房花烛夜,你喝醉了,我骂了你一声,把你抬上床,睡的真沉啊。第二天你一睁眼,看见我躺你身边,高兴的笑了。”

“可没有哪家岳丈,肯因为几只野兔子就嫁女儿的,我给你打只老虎可好,很值钱,岳丈应该很高兴。”如意眼神幽幽的凝望着我,把我紧紧按在胸口:“第二天我一睁眼,看见你躺在我身边,高兴的笑了。”

他的声音哽咽,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发间:“无忧,我高兴的很。”

我拍拍他的背:“娶了我,你可高兴坏了。”

“不管无忧是什么,不管哪一辈子,无忧都要被我捉住,养在怀里,养一辈子,一步也不许离开。”他吻我,“一步也不许离开,我给穿衣喂饭,我给梳妆取乐,也不给人看,谁都不行。”

“好,就在你怀里,让你养一辈子。”我仰着头,笑眯眯的望他。

此恨无关风与月

折腾了半日到了芙蓉川,上下打点齐全,挑了间小小的,僻静的阁子。浑身上下全是泥点子,我笑嘻嘻的看着如意一身狼藉,被他剥了衣裳扔进了浴桶。

他进来的又急又狠,压我在浴桶上,身子越压越低,越来越软,呛着水,又被他抱起来,挂在他身上,承受着他一波一波的抽插。

后背抵着生疼的坚硬桶壁,身上全是他啃咬的红印, 如意难见的凶悍和霸道,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在我体内肆意冲撞,我哀声求饶,却被他的蛮横顶成了支离破碎的呻吟。

被他从水里捞上来,他为我仔细梳洗,一寸寸钻研着我身体的每一处。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疯狂的,几乎要把我吞噬的狂热眼神。

抱进屋里,小小的阁子门窗紧闭,床幔低垂,异常浓烈的异香扑鼻而来。

这显然是用了情香的,还是如此大的剂量。

我慌了神,挣扎着要从如意身上下来:“不是要去求姻缘么?我们出去可好,难得出来一趟,不能总闷在屋里。”

“傻孩子,求什么姻缘,姻缘不是早已被你选定了么?”如意把我抱上床,封住我的唇。

再没有更疯狂的,如意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兽,一遍遍在我身上流连,我一遍遍的溺死在情潮里,又生生被他拉回清醒,身体好似与我灵肉分离,只一遍遍麻木在无边的欲海里。饿了,饭是他一口口从嘴里喂的,喝了,水是他舌尖渡过来的。我任由他摆布,无助的求饶。

不知做到几时,我几近要昏厥过去,他终于歇下,仔细替我清洗后,抱我在怀中休憩。

“无忧,睡着了么?”他亲吻我的额头。

“嗯。”我支吾一声,眼皮沉甸甸的。

”如果有来世,我是个农夫,你是个小村姑,长大十八岁要娶媳妇了,家里太穷,我去山里打了一只大老虎,扛着虎皮来你家提亲,你坐在窗户下做绣活,看见我,抿着嘴朝我笑了笑,我心想着,等了这许多年,终于你长大了,你爹坐堂里,在

鞋底磕一下烟灰杆,痛痛快快把你嫁给我,洞房花烛夜,我喝醉了,听见你骂了我一声,把我抬上床。第二天一睁眼,你就躺在我身边,高兴的笑了。”

他轻缓的拍着我哄我入睡:“傻丫头。”

“下辈子,我会把这辈子欠你的,都补给你。”

“别抛下我。”

“只有你。”

“对不起。”

父皇母妃带我去旷野里放纸鸢,风很大,我牵着线拉着纸鸢往前跑,回头笑道:“爹爹,母妃你们看,我的纸鸢飞好高啊,你们快来呀。”

他们带笑的脸齐齐望着我朝我走来,却渐渐的如纸鸢般越来越小,脸庞越来越模糊,最后模糊成偏偏裂纹,被风刮的无影无踪。

我惊慌不已,拉着线的手松开朝父皇和母妃跑去,那只离手的纸鸢被风刮卷着,直直的栽下来。

却是我的身子从半空中往下掉。

猛地从梦里醒来,头痛欲裂,全身酸痛的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房里只点着一支幽幽的烛,透着一点稀疏的光亮。

对了,我在芙蓉川。

还有如意。

如意的虐行!

身上衣着整齐,被褥也都全换过了,手边有只绣花软枕,是如意躺过的,我咬牙切齿,混蛋,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要喊人,嗓子却涩哑疼痛,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慢腾腾的挪到门口,打开门,宫人们全都站在门口,见我开门,唬了一跳。

一轮昏黄的夕阳,低低的悬挂在树枝上。

“出太阳了”我眯眼抬手挡着光线:“都傍晚了啊,才睡了几个时辰呐”

我嘟囔:“如意呢。”

“内都司昨日就回宫了。”

“昨日?”我脑子一片混乱,钝钝的转不过来:“不是今日中午才来的芙蓉川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犹豫相对:“公主,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夕阳刺得我眼生疼,我脑子猛的一阵疼:“如意呢?”

“内都司昨日傍晚已经回宫了。”宫人们道,齐齐跪地。

无比的茫然:“为何他要回宫?宫内出什么事了?”

“奴婢不知”

仍是有什么转不过来:“那收拾东西,我们也回去。”

跪地的宫女瑟瑟道:“芙蓉川外御林军已围的水泄不通,禁止通行,内都司走之前吩咐过了让公主在芙蓉川多住几日”

我钝钝的想了半日,狂奔出门。

铁桶般,插翅难飞的芙蓉川。

远处的皇宫,静谧的沉浸在柔柔的夕阳里。

如意。

如意。

如意。

何妨长泣挽冥联

晕黄的太阳,坠进了沉沉暮色中,漆黑的云,从四合蔓延而上,吞噬着最后一缕霞晖。

要下大雨了。

我紧紧攥住裙子,眺望着一片晦暗的皇宫,喑哑着嗓子转身道:“备车,回宫。”

宫人惶惶看着我的脸色,忙不迭的去收拾。

芙蓉川的御林军在门口拦下:“殿下,天已黑了,又怕是有场大雨马上要下,路途危险,请公主明日再行吧。”

嬷嬷出去说话:“殿下有急事须回宫,将军既知大雨将至,还请速速放行,以免耽误殿下要事。”

年轻的将军迟疑道:“如若有要事,请殿下差遣奴仆回宫,连日阴雨,官道已是泥泞难行,若半途下起大雨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掀帘而出,居高临下的问他:“敢问将军名讳?”

他清亮的眼迟疑一顿:“卑职羽林武义郎孙锐,奉命芙蓉川守护殿下安危。”

“本宫着你护驾回宫,不得有误,立刻出行。”

孙锐皱眉:“只是内都司有令”

我冷笑:“本宫堂堂正正的国之帝姬,圣上封号镇国公主,在吾家的地盘上,也要听人指派不成?你一个武义郎,圣上封你的官职给你的俸禄,是听官家的旨意?还是旁人的旨意?”

“小人不敢”

“送本宫回宫。”

再没有比这更漆黑的夜,没有比这更难行的路。

风在呜咽,林里虫鸣兽哮,四野无一点光亮,只有沉默的火把,和我沉在冷水中的心。

我控制不住心里无数的猜疑和慌乱,无比想有一个可以让我镇静的怀抱和笑容,摒除所有恐惧和害怕。

这笑容的主人,把我诱惑出宫,抛我在恐惧里沉浮。

相国寺的钟声在半道响起。

悠长浑厚的钟声低低的鸣动,长长颤抖在沉寂的夜里,再狠狠的撞击,抛出声重重的尖鸣。

一瞬死一样的寂静。

成百上千的钟声跟随其后,撞击出重重叠叠此起彼伏的长吟,汇集成振聋发聩的哀鸣,汴梁四百八十寺,此夜,都以这悠远的,低沉的钟声向天下宣告。

国丧。

父皇,驾崩了。

林里万鸟怵飞野兽低鸣,远远的哭声卷着风啸刮过耳边,呜呜的盘旋在林里。

我的心已成齑粉。

身边的宫人伏身深跪,放声哀哭,窗外的御林军怔怔相望,仓皇下马,朝汴梁摇摇跪泣。

父皇。

驾崩了。

雷声滚滚,我立于瓢泼大雨中,仰天想,今天,立夏了。

御街白灯如昼,仓皇的朝臣哀哭着急急奔向宣德门,我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什么都一清二楚。

打马在人群中驰骋,横路里闪过一个人影,把我拦住。

是乌邪椮。

他看我一身湿透,身后跟着数名羽林军,贴近对我道:“先帝驾崩,大皇子柩前易斩縗以衮冕,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软禁,公主如何要回宫去。”

“父皇驾崩了。”强撑的硬气在他的目光中消散殆尽,我木木的道:“我爹爹死了”

“昨夜宣德门内一场恶战,公主几位母舅已然进了大理寺,当务之急,先探清朝中形势,再图谋回宫。”

“我什么都不知道”握紧缰绳,四顾茫然:“我要进宫去,问个明白”

夤夜,凉夜,白幡飘飘的皇宫。

如意在宣德门前。

他雪白一张肃穆的脸,披着麻衣眼神绵长的望着我,缓缓对旁人道:“伺候公主换丧服,往福宁殿祭奠。”

我失魂落魄,一身狼狈的伫立在他面前,轻抖嘴唇,哑着嗓子道:“如意。”

我花尽力气去爱的人,此刻只是淡淡的道:“公主节哀。”

所有的泪都在雨夜里流尽,所有的过往都随着泪水消逝,我无法述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拥有的所有都已山崩地裂,露出本来嶙峋的面目。

目可视,却不见人影,举目是白幡飘撞燎灯惨明,耳仍聪,却不闻恸哭,入耳是父皇慈声唤我乳名。

我木木的穿行在斩衰哀容的人群,每走一步都是槌心的疼,我不信那小小的匣子里躺着是我的父皇,正当盛年的父皇。

跪在灵柩前的新皇哭的椎心泣血,肝肠寸断的皇后见我来,声音沙哑的一把抱住我:“好孩子,你的父皇”

良辰美景,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断井颓垣,何妨长泣挽冥联。

如果哭不出来,要怎么办。

我心里一波滚烫一波冰凉,扑在棺椁前,用力推搡着厚重的棺木,哑着声音道:“我要看看,亲眼看看”

“父皇只是睡着了”

他阖着眼,静静的睡在金缕玉镶的棺椁中。陌生又熟悉的一张脸,

“父皇你起来应儿臣一声罢”

明旌幢幢作响,招魂声声缭耳,无论我如何央求,他始终不肯应我一声。

已有细纹的父皇,抱着我玩耍的父皇,对我慈爱笑着的父皇,他或许不是一个明君,他不是一个好帝王,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对我而言,他就是我最好的爹爹。

什么怨,什么嗔,全都不要了,只要他肯从里坐起,含笑抚我的发道一声:“好无忧,父皇在这儿。”

我脑里一阵冷热翻滚,头痛欲裂,对着身边所有望我的人,嘶哑着指向棺椁:“圣上龙体康健,因何而崩?”

皇后大哭道:“大行皇帝忧心国事,心悸而亡。”拉着我手,“无忧,你的父皇,是位好君王,最后一刻还劳苦在在江山社稷上。”

四周的痛哭声高高迭起,我寻找着母妃和铭瑜的身影。铭瑜哭的两眼红肿,扑进我的怀里:“皇姐。”

纵使相逢应不识

天已明,曦光从窗棂见投射在大殿里,外头渐渐升起明霞万丈。

连绵的阴雨,终于过去了。

耗尽全身唯一点力气,我扭头望着霞光中衣袂翩跹的人,而后沉沉的栽在地上。

沉沉浮浮在冰冷的水中飘忽不定,无枝可栖,四肢百骸都被烈火烘烤,痛不欲生。又置身在荆棘丛中,衣裙肢体都已划的血淋淋的,我追赶着前方的背影,努力嘶叫,却听不见自己的一点声音。

旷野里有父皇的脸,俯在天空望我,渐渐被风吹成齑粉散去。又见蹒跚学步的孩童,咯咯笑着朝年轻的帝王扑去。

等触到一丝衣角,脚下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呼啸着往下跌。

不要啊。

全身都在尖叫,不要。

一只微凉的手攥住我,抚摸着我疼痛欲裂的滚烫额头,而后落下一点清凉的触感。

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我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谁,却又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停在舌尖,却总是递不出去。

好累,好痛。

有什么东西撬开唇齿,温热的苦感漫入嘴间,苦的舌根发麻。

不要,太苦了,我要吃甜甜的。

呜咽两声,把那苦涩的液体挡住。

抱我在怀,是好闻的味道,熟悉的哼唱声哄着我,而后覆在我唇上,一点点扫开我的唇舌。

温热的柔软递进来,甜津津软乎乎。我抓着他,要把自身的高热通过那舌尖散出去,要汲取清凉的水,来缓解身体的疼痛。

温柔的,缱倦的,柔软的,严严的贴合着我,再离开。

别离开啊,求你了。

追逐的甘甜,又贴近我,滑进唇间,渡过一口苦涩的液体。

甜和苦同来,只能一起接受。

一口一口,甜的口齿生香,苦的肺腑生疼。

温柔的哄声缓慢哼唱,慢慢的让我滑入梦乡。

醒来。

母妃坐床头守着我,一脸憔悴,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

我支撑着身子起来,被母妃察觉,摁在枕上:“好好躺着吧,烧还没退。”

“父皇”声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

“你睡梦里一直念着你父皇”母妃遥望着福宁殿,“你父皇若知你这份孝心,就算不在灵前哭丧,也必定开心。”

母妃握着我的手,几日未见,明丽的母妃好似苍老了许多,眼角牵出细细的纹,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刻只疲惫的道:“大皇子已经继承大统,母妃,输了。”

向来骄傲的母妃低下了头。

我紧紧抓着母妃的手:“他们说父皇是心悸而亡,我不信,昨晚灵柩前,皇后拖着我,只区区望了父皇一眼就被挡住了,若是父皇心悸而亡,何至于如此遮遮掩掩。”

何况,还有如意。

“无论你父皇是怎么宾天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走了。”母妃拍着我的手:“事已至此,母妃无话可说。”

她叹一声气,摇摇头。

向来明艳一枝独芳满身璎珞的贵妇人,此刻斩衰倦容凄凉独坐,没有了父皇,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母妃不愿再多说,只立在窗前,怔怔的望着外面柳黯花红。

铭珈哥哥灵前承大统,三日后紫宸殿听政,二十七日释服,以日易月,正式成为一国之君,皇后为皇太后。

张田告老还乡归故里,以前父皇身边的内侍也都被分派出去,如意成了新皇身边的秉笔太监,权倾朝野。

父皇驾崩绝非偶然,如意把我骗去芙蓉川大有深意,宫门洗血说明有过一场恶战,当日乌邪椮说,皇贵妃和二皇子都已形同软禁。

母妃和铭瑜未曾在宫中被禁。

宫人们都对当夜延福宫的事情讳莫如深,母妃也不肯提及,我只得抓着铭瑜问明白。

“母妃不让我说。”父皇崩后,铭瑜似乎沉稳了许多,眼里有了少年人的光芒。

“父皇是被谁害死的?皇上?皇后?还是,如意?”我紧紧抓着铭瑜的手,“铭瑜,你要告诉我。”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皇姐去芙蓉川那天,宫里突然奇怪起来父皇宫里的一个小宫女突然死了,被内侍裹着被子抬去埋葬。母妃要去延福宫给父皇请安,听见里头的动静,父皇却一直不肯出来相见。母妃急了,找内侍去了母舅家商量。到了第二天,各宫苑突然来了很多的御林军,不让随意进出,母妃把我带到延福宫却发现皇后也在里面,接着宫门有厮杀声,母妃护着我冲进延福宫里,却发现父皇合衣倒在床榻上,蕊淑妃衣裳不整的在一边发抖铭珈哥哥跪在床前哭,皇后在宣太医。”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父皇是心悸而亡。”

“蕊淑妃道父皇留下口谕,传位与大皇子,然后铭珈哥哥就大哭起来。”

“然后然后母妃要太医检验,说父皇是被人毒死的,可是父皇所吃的饮食和丹药都被人尝过了,是无毒的。”

“母妃和皇后吵起来,被内侍拦起来,然后内都司和丞相进来送虎符来给铭珈哥哥”

“铭珈哥哥登基了”铭瑜低语道:“母妃抱着我哭了许久。”

如意的确帮着皇后助大皇子得到皇位,可他出宫当日就回来,一直到父皇死的时候才出现。

这一天的时间,他去哪儿了。

蕊淑妃销声匿迹了。

延福宫许多宫人一夜都消失了,宫里的道士也立刻被赶出来宫。

乌邪椮缘何说母妃和铭珈被软禁,为何奔回宫的当夜,在晕倒之前,我只见过铭珈,却未曾见过母妃。

新皇登基,母舅虽然进过大理寺,却也毫发无损的出来了。

父皇的死必然和皇后如意脱不了干系。

那堪梦短难常亲

如果知道,花尽力气深爱的人,最后得到的是这样一场结果,那要怎么办。

他的柔情蜜意后是多深的算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算到几分,尺度拿捏的这样好。

国事繁忙,他再不曾踏入星河苑,却把小九儿安插在我身边。

小九儿跪在地上叨叨絮絮:“太妃娘娘恸神过甚,又要顾着二皇子,恐怕难以分神照料公主。殿使怕下人有照顾不妥帖之处,特派小的前来伺候。”

我把杯子砸在他身上,冷道:“星河苑人够了,不劳殿使大人操心。”

他怎么也不肯走,我让宫人轰他出门,也只站在门前垂手看门。

如意夜里来。天下乐晕锦的红袍衬着白花罗中单,白笔獬豸冠,一张面皮白玉似得剔透,漆黑的眼朝我望一眼。

我隔着团锦绣花蝉帘冷道:“殿使大人止步。”

他挥退宫人,背手站在帘外沉默。

哪里有当日小心翼翼的内都司的影子。

烛灯噼啪作响,他在帘外,半响道:”先帝确实是突发心悸而亡,没有人陷害,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人下毒。”

“那蕊淑妃何在?”我问道,“为何要诱我出宫,却又自己中途而返。”

他默然不语。

“父皇也确实是被你们害死的,对不对?你和皇后,一直谋划这一日的,对不对?”

“母妃让我出嫁,你让我再等等等的就是这一日,是也不是?”

“是。”

我惨然:“你们弄一个不能受孕的蕊淑妃进宫,在宫内夺去母妃的宠幸,在朝中扶持蕊淑妃一家势力,借以孤立我母舅家。是不是?”

“你们知道母妃一直在拉拢兵中势力,想借我出降拉拢朝中最后几位中立的将家,所以你们捉弄我,让我倾心与你,一直拖着不肯出嫁对不对。”

如果知道,花尽力气深爱的人,最后谋算的却是却是权利,这样践踏一颗心,那要怎么办。

良久,他淡淡道:“要捉弄宫里最受宠的公主,没有人会用一个宦官,这太可笑。”

”你不是。”我冷道:“你们看着一位公主,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宦官,还和他私通偷情,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无忧”

“别叫我的名字。”我心头剧烈起伏,厉声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就算父皇不是你们杀的,也是你们害死的。”我道,“如意,你从始至终都是一场戏,都在骗我。”

他面容平静。

“蕊淑妃入宫,起初只想瓜分太妃恩宠,太后并未做他想,谁曾料想先帝情有独钟。太妃却将计就计,一直拉拢大皇子与蕊淑妃的私情,最后设计让先帝撞见两人私情,让先帝气急吐血,贬今上为庶人,不是如此,太后也不会着急策反。”

他淡淡道:“先帝的确死于心悸,当时吐血之症已见亏败,蕊淑妃复宠后,先帝服用大量的壮阳春药,又日日服用金丹,龙体渐此日日衰弱。当日,壮阳药和金丹都服食过量,先帝是猝死于蕊淑妃身上的,而不是操心国事而亡。此等丑闻,太医院当然探的出来,看出苗头的人也不少。”

“一国帝王,最后猝死在云雨之中,趴在女人身上亡命,此乃亡国之相。人人心知肚明,但又不得不遮遮掩掩,所有人都默认了,先帝,是死于心悸之症。”

“人人皆有所谋,没有人害死先帝,却又人人都在害他而亡。”他道,”天下人皆可诛心,人人有罪,何曾有个清白的,包括公主你。”

我心痛的无法呼吸:“是你们操纵了这一切,眼睁睁的看着父皇走向万劫不复之地,再伺机夺位。”

“为何又要带我去芙蓉川,为何又要这样对我。”

他的脸在帘后,只能望见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不管对别人有多少谋划,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一切的污秽,我都不愿让你看见。”他答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一直护着无忧的那个人,让她一生顺遂,喜乐平安。”

“我答应过要护着你,当然要护着你的所有。”

我突然厌倦了这所有的一切,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厌倦了宫里的生活,厌倦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即使那是真,也能把我伤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安得与君相决绝

太后选定了自己家的侄女为皇后,但皇上拒婚。

没几天后,宫内诏狱里一名宫女半夜被抬出宫去,晚上解手的小内侍撞见一把青丝晃荡荡挂在席子外被人扛走,吓了个半死。

宫人都在传那是已然销声匿迹的蕊淑妃,从头到尾,她都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帝后大婚的日子选得很快,庆典上,我又一次看见了乌邪椮。

他得空来看我一眼,问:“你近日可好?”

“尚可。”皇后是太后挑的赵家女子,温良恭俭,端庄温和,却不得新皇的心,新皇此刻喝的醉醺醺的不省人事。

“皇上要放我回北宛了。”他突然道,“今上登基,两国关系和缓了许多。”

“恭喜你,阿椮。”我是真心替他开心。

遥遥的人群中有人望我们,我和乌邪椮匆匆一别,转身离去。

“无忧”乌邪椮在我身后道,“有机会,我带你去草原上跑马。”

后宫有主,新的嫔妃也要陆续入宫。对于先皇的嫔妃,终于要卷包袱走人了。

三宫六院,不曾临幸者去了宫外的上阳宫,有品级无子嗣的进了太妃院养老。我下头还有两个小妹妹,都跟着各自的母妃封了阁苑。

置于我的母妃,太后沉默了许久,含泪道:“皇太妃思念先帝过甚,以致病体支离,拳拳赤心令吾十分感动,又深念与先帝之情,在永昭陵修念恩楼为太妃养病,请皇太妃为吾受陵三年。”

我从椅上蹿起来,母妃摁着我,让我噤声,恭然领了懿旨。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太后甚是开怀,母妃当着众人的面,淡淡道:“临行之前,臣妾祝太后此生安康,与皇上母子和睦,与有情人终成眷属。”

母妃最得意的,无非是促成了今上和蕊贵妃的一段私情,如今蕊贵妃被太后虐杀,今上性子柔弱,敢怒不敢言。但早晚有一日会与太后撕破脸皮。

太后脸色剧变。

母妃神情淡淡的,望着太后佩环叮咚怫然而去,与我道:"你父皇生前,我曾与他讲,要把你嫁给薛小将军,他也应下了,说找个好日子让你们两人见一见,可惜旨意未下就已宾天。"

“如今反倒成了最大的遗憾,你和铭瑜在宫内皆无依靠,这可如何是好。”

我无话可说,只抱着母妃,不知如何是好。

送母妃出宫那日,铭瑜抹着眼泪,母妃牵着我两的手,郑重道:“无忧,你已十七了,不再是小孩子了,铭瑜我就交给你了。”

她摸着我们俩的发,恳切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星河苑如今与往日不同,有人若想来,时时刻刻便可踏入。

如意安慰我道:“帝陵那边,我已打点好,日子比宫内清苦些,倒也不坏。”

我恭敬道:“多谢殿使。”

星河苑的吃穿用度比以往更好些,宫人伺候的也勤,我只是提不起兴致,除了铭瑜,哪儿都是懒懒的。

他今年已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衣裳鞋子以前都是母妃亲手做,如今少不得我亲自动手。

太后虽然亏待母妃,倒也不曾苛责铭。皇后倒是个大度的人,我常懒得去请安,她也不曾有过怨言。

他有时候会来坐会,星河苑都是他的人,怎么也拦不住,他也不怎么说话,只隔着帘子坐一会,喝一盏茶离开。

我会让嬷嬷把他喝过的茶杯都给扔了,坐过的地方都用水洗一遍。

脖子上的玉也早已取下来,放在桌上,等他来带走。

他也心知肚明,那玉摆在桌上,看也不看。又常给我带些新奇的玩意,乌邪椮不再入宫,如意依着我以前的喜欢,宫外的话本子和零食常常带进来。

还有雪绒绒的兔子和雪貂,团团的围在我脚下。

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好的无人能及。

只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和迈不过去的槛。

去延义阁给铭瑜送东西,路过景福殿。福殿是如意昔日当差办事之处,鬼使神差的,拐进他的厢房。

今上不爱去景福殿这块,因为挨着的延和殿里,是他与蕊淑妃昔日会面的地方。这一块便荒了下来。

只是怀念那些年,与他毫无芥蒂的日子,那时候阳光永远灿烂,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烦恼,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他屋里却有窸窣的声音。

熟悉的女音薄嗔:“珈儿登基之后,你可从未踏入坤宁殿。可是不记得哀家了。”

那声音带着毒:"小人残缺之体,孓然一人,何曾有什么妄想,只求着在宫里一辈子伺候娘娘,待娘娘腻了,将小人打发了,能偶尔想起小人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没良心的。”

轻咛声隔着窗子飘荡而出。

我睁大着眼,茫然听着里头的缠绵。小九儿摇头晃脑的跨槛来,看见我呆呆的杵在门口,吓得魂飞魄散,脸色青白的束手无策。

我望了他一眼,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春去也花落无言

我再也不愿回到星河苑,这皇宫本该是我家,此刻,却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四周有小内侍急急奔走,我坐在花架后的木桩上,对着爬满山藤的宫墙,脑子里空荡荡的。

如意找到我时,已经是天黑,他提着一盏小灯,在花架边望我许久,柔声道:"天凉露重,公主出来吧。"

我不愿出去。

他往里走两步,拂开花枝,一盏小小的灯探着我的脸。

没哭,脸上是被蚊虫咬的包。

他走近一步,我的心就跟着抖一下,身子就挪他远一分。

我再也不愿离他近一分。

他站定了,不再上前来,我已贴着墙,再往前来,就该遁墙了。

我们两谁也不说话,事已至今,无话可说。

他蹲下身子,挖着地上湿润的泥土,摸索半天,掏出一块裹着泥巴的软玉,在灯下幽幽的泛着柔光。

是我白天刚埋在此处的那块如意扣,十指缝里都是泥垢。那天砸了,又被他悄悄放在枕边。

他盯着这块玉,眼里的神情似喜似悲,问:"不要了。"

我笃定的摇摇头:"不要了。"

太脏。

他翻来覆去的看着这块玉,我低头抠着手上的泥垢,都干了,泥粉摩挲着簌簌的往下掉。

如意的唇抖了又抖,绷着脸望我。

这样也是好的,正好不想回去,被人拦着,索性留下来看星星。

夜深了,蚊虫咬的更猖獗,脸上多是红红的肿包,他朝我伸出手:"公主随小人回去吧。"

我往旁扭开身子,躲过他的手,淡淡道:"你手不干净,别碰着本宫新衣裳。”

哀莫大于心死。

回到星河苑,我看着满屋子的柔顺的宫人和精心布置的陈设,心内癫狂起来。

我吩咐着宫人乒乒乓乓的砸着屋里的东西,都扔在外厅里,他送的琉璃球,买的小屏风,布置的水晶扇,要把这所有的痕迹一分分的抹掉。

淡然的坐在椅上喝茶,宫人面色惊惧的砸着东西,一边又看着我的脸色。

看着屋里四处狼藉粉身碎骨的凌乱,心里十分快意。

如意换了一身衣裳进来,扫了一眼一地的渣子,轻声喝道:"你们都出去。"

我一只描金水晶瓶砸向他:"你也给我出去,这是我的屋子。"

碎片砸在他脚边,他疾步朝我走来,柔声道:"无忧,别闹了。"

我一点也没闹,只想要个白茫茫的干净。

其实不是无迹可寻,是我真的太傻。十几年的天真幼稚,自己却从来都不自知。

我摇摇头,躲开他过来的步伐:”你别碰我。”

他一把攥着我的手,漆黑的眼盯着我。

我一指一指剥着他扣着我的手指,他的力气太大,似乎要掐进我的骨子里,永远也逃不开他的禁锢。

“放手。”我眼眶欲裂,抬着头盯着他喝道。

他嘴唇动了动,艰难的道:“无忧,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我几要疯狂起来,又无比的想笑,死命的抠开他的手,却被他越攥越近,手腕疼痛欲断。

我拔出头上发簪,对着他的手腕,冷冷的道:“我再说一遍,放手。”

簪子刺在他手上,他却牢牢的扣住我,面无痛色,只盯着我,央求道:“无忧,我们重新来过。”

我笑的癫狂,握着簪子胡乱的在他手上乱戳,点点鲜血溅在白玉的手上,他青筋爆出,手骨嶙峋,却死死的不肯放开。

这样痛,还不肯放手。

他沉沉的望着我,唇是青白的:“我爱你。”

一切都疯了。

“我不稀罕,如意,我不要了。”我的簪子扎在他手背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如意,你弄脏了我。”

他的面目扭曲起来,陌生的狰狞和忍耐,扣着我的半边身子发颤。

他极轻的道:“说好过的,要跟我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我望着他笑,心是冷的,身体是冷的。

没有了父皇,失去了母妃,我以为他是我的另一半天地,却发现,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是空。

我无声的流泪,似乎要把这辈子的眼泪再一次流尽,流成一条河,度我化劫,度我回到从前。

第二天昏沉醒来,眼睛已经肿成核桃,脖间挂的那枚羊脂玉,用绞金的链子锁着,怎么都解不开。

乌邪森难得入宫找我,新皇登基以来,他避讳的紧,鲜少再出现在宫里。

"公主好像过的很落魄。"他笑我,'"以前脸蛋圆滚滚红扑扑的,现在怎么削减成这样了。"

往懒得与他调笑,恹恹道:"有时快说,说完赶紧滚。"

母妃不在宫内,我性子越发散漫放纵起来,在星河苑人人都战战兢兢,说话的口气也苛责起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两眼,正经八百的道:"我来向公主求嫁。"

"哦?"我一丝表情也无。

"嫁我,我带你回北宛。"

"不嫁。"我冷冷道,玩笑开多了,一点也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无忧。"他撩开袍子,屈膝跪地:"之前说嫁给我,都是玩笑话。但现在,无忧,我是真心实意的,向你求婚。"

"有什么意思呢。"我道,"你别闹了,收拾收拾赶紧回北宛去吧。"

东边日出西边雨

有什么意思呢。"我道,"你别闹了,收拾收拾赶紧回北宛去吧。"

“我不是开玩笑。”乌邪椮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

“我也不是开玩笑,我等你回家的这一天也等了很多年,回去后,给我捎封信。”我平静的道。

乌邪椮盯我一阵,突然道:“嫁给我,是无忧现在最好的选择,也是离开如意的唯一手段。”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针线,问道:“什么意思。”

他叹一口气:“倘若如意不是个宦官,也该是个九卿将相的风流人物,公主倾心于他,也是正常。”

他嬉笑起来:“你知道我从小跟你亲近,受过如意多少明里暗里的绊子吗?就单小时候我把你哄跳进池子里的那回,我差点被人拖着淹死在御河里。”

“你都知道?”我缓缓的问。

“每回如意看见我们两在一起,那眼神都要吃人似得,带着毒。”他手枕于脑后,慢悠悠的道。

"以你现在的情况,太后和皇上断不会给你择一门好婚事的,如意也断然不会放了你,以其留在宫里受委屈,不如跟我回北宛,我带你看遍大宋往北三千里风光,再走遍北宛的草原雪山沙漠,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

“二皇子年纪还小,长大之后封王封地都是一笔大买卖,还不知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成年以后的他。你嫁给大宋的谁,都是一笔烂账,但若你嫁给我,我以北宛举国国力,帮我的大舅子和丈母娘一把。”

“那你呢,又想要什么?”我注视着他,手心里都是汗。

"很简单,你贵为大宋镇国公主,我是北宛根基浅显的王子,你若嫁给我,成为我的王妃,就凭你的嫁妆和背后的大宋国力,在北宛国,我就有足够的力量与兄长抗衡,夺取王位。"

"就目前而言,两国联姻,是对你我最大的好处。"

又是一场王权争斗。

"这样争来争去,有意思吗?"我呐呐道,“为了母妃和铭瑜,我不得不争,可是,真的好累。”

他无奈耸肩:"如果我出生于农户之家,下田耕作养家糊口,如果出生于商贾,买卖经济养活家人,如果出生行伍,精忠报国光耀门楣,如果出生公卿,垂拱君王出谋划策,可是我出生皇家,既然老天爷都把你捧到这命格上,自然应该做一番盛世太平百姓安康的基业。"

"这是命,也是使命。"

我摇摇头:“我不能”

乌邪椮打断我的话:“无忧若不愿与我谈情,那我们就谈事,嫁给我后,公主还是公主,我还是我,我以朋友之礼节待无忧,可好?”

无邪槮向皇上求赐婚。

两国联姻几百年第一回,朝野轰动。北宛国力时强时弱,两国又时常亦友亦敌。一旦联姻,意味着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北边拖延已久的战事可以歇了。

新皇默然不语,乌邪椮掏出一块帕子,是元宵节我给他擦泪的那块:“我与公主总角之交,垂髫之情,先帝在世时,亦默许过此意,可惜先帝早崩未曾立下任何信诺。我与公主早已两情相悦,故临行之前,恳请圣上赐婚。"

皇上转头问我的意思,我望着他身边的如意,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在镜前梳头,如意进屋里的,沉默立于我身后。

”来的正好。”我平缓道,“脖子上的玉,还请殿使解开,物归原主。”

自此,两不相欠。

他沉默着接过我手中的发梳,掂着我的头发一寸寸往下滑动。

“如意,这些年,谢谢你。”我缓缓的道。

他从镜里抬头望我一眼,缓慢道:“公主长大了。”

很多年年了,当年我坐在镜前,他给我梳头,我的脚还掂不着地,撑手在椅子上,任由他盘着辫子。

如今我长发及腰,他还站在我身后,为我梳着头。

横亘着十多年的光阴,他占据着我大半生喜怒哀乐,至此,终于可以结束了。

爱太多,等到反目的时候,不知道那是恨,还是怨,还是痛。

“无忧,嫁给我吧。”他的声音闷闷的响起。

“我们找个小村子,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我来养家糊口,好不好?”

“好。”我回道,“可是,我已经许了人家了。”

脖子上的绞金链子无法解下,我找了诸多工匠,无一不是摇头道:“小人计拙,无能无力。”

往事悠悠随流水

白日无事,我翻着书堆,终于看到了当年那本话本子的续篇。

相国千金的转世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婢女,被主人家的儿子看上强娶了做妾,难产生了一个儿子,却没熬过了主母的苛责和刁难,悬梁自尽而死。

在奈何桥前,她忆起了往生种种。今生这一世,那鬼似乎并未出现过。

问孟婆,那前一世送我的鬼呢。孟婆道,他本是在十八层地狱受刑的恶灵,私自逃出地府,却躲藏在你处受你一世恩惠供养,躲开了地府的捉拿,上一世送你过奈何桥后被地府再收归入了地狱。

孟婆又道,你本是缘善人,本该世世投个福胎,却被他搅乱了命格,今生才落到这个下场。

又道,快喝了这碗汤去投胎,以后还是福胎好命,快快活活过日子去吧。

这女鬼拜泣,转身去了阎罗殿,自愿投入十八层地狱。

阎罗问,他入他的地狱,与你何干。不过是一世孽缘,转世即忘耳。

女鬼答,千年一眼,就算投胎许多次,我也只认定他。他如今在地狱,我也不能去别处。

阎罗任女鬼在地狱掌灯,日日清点鬼魂,每日里与那血污之中,望饿鬼一眼。

后来,饿鬼坠了魔道,成魔了。

阎罗不解,本想用女鬼化解饿鬼,为何反倒成魔了。

菩萨道,本来炼狱的炼狱,投胎的投胎,两不相干。你却偏牵两人在一处,让饿鬼有执念,执念过甚,不成佛,必坠魔。

故事又戛然而止,我合上书,帘外有宫人捧着食盒进膳。

是幽兰。

上回乌邪槮说过,她已经解了宫籍,出宫去过日子了,为何此时还在宫内,来我来传膳。

幽兰摆好盘碟,抬头望了我一眼,也不出去,就立在一旁伺候。

我静静的吃完饭,放下筷子,驱开其他人,问她:"可是专来找我的。"

她行礼点头:"是,奴婢本不该僭礼,只是想着殿下即将大婚,还是想来看看。"

她道:''殿下不要怪罪大人,大人心里一直有苦衷,也一直念着殿下的。"

我与如意的事情,看来幽兰是知晓的。

她道:"我从小就跟着大人,一起进了宫,受了许多罪。却一点也不觉得苦,只想着,能在大人身边伺候大人,就够了。"

"你们倒是主仆情深。"

她微微一笑:"的确,大人刚入宫的时候,差一点死掉,是我拦着太医把大人救活的,从那时候起,大人就把我当妹妹看。"

"大人温柔细心,对我是极好的。以前在殿下身边听差的时候,殿下想吃什么,大人都亲自跑出去买,一份带给殿下,一份留给我。后来又送我出宫,为我置了宅子,还说要把我当贵妇人养着。"

"只是奴婢知道大人心系公主,一直想来伺候,却每每被大人拦住,说奴婢毛手毛脚,怕冲撞了殿下。"

"上回上元节,是我非拉着大人陪我去看灯火,才会让殿下误会,大人对殿下的心思,与对奴婢的心思自然是不同的,奴婢也不敢奢求,只求长长久久守着大人和殿下就好。"

感情,这是自愿做小的,可惜,也得问问,我愿不愿意做大的。

女子出嫁之前,都要自己亲手缝制嫁衣。宫里不比民间,尚衣局自会准备好凤冠霞帔,但都会留下几针,留至最后给新嫁娘收尾。

双凤翊龙冠,以牡丹花蕊头、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缀之,缨络垂旒,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玉带蟒袍,织金采色云龙文缘襈裙,玉花采结绶。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我在灯下缝着织金龙凤纹的最后一片羽翼,阁里静悄悄的,先前砸碎撕坏的那些瓷器水晶字画摆设都清理干净。另换上了新奇精妙物什供着,一点人声都没有,自从我赶了屋里的宫人,她们再也不敢近身伺候。

直到烛火被身影挡住,我才知道有人在身边,摇曳的灯影里,金线越发暗淡,我低头摸着针脚,却被挡住了手。

他的脸在烛灯下半明半暗。

我觑他一眼,静声道:“殿使前来可有何事?”

他仔细看我缝衣,而后从我手间扯出,掷于地上,淡然道:“我明日送你出宫去,你去陪太妃住段时日。”

我盯着烛火,默然不语。

如意等了半响,凝视着我语气轻柔起来:“我在宫外已建了一间极好的府苑,靠近你极喜欢的相国寺,又清幽又热闹,等过段日子,把你和太妃一起接过去住可好。”

天上人间再不逢

我忍不住微笑:“多谢殿使的好意,可惜我婚事再即,还有一堆繁文缛节要忙,怕是抽不开身去瞧母妃了。”

他敛着眉,压抑着呼吸,极轻的道:”无忧”

我摇摇头,拾起地上嫁衣,截断他的话:“夜深了,请回吧。”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心里畅快起来,针线是做不了了,索性明日再做,也不算晚。

他的声音幽幽的从身边传来:“公主说过一生一世爱如意。”

“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权当是笑话。。。”我紧紧的攥着拳头,一字一句道,当时年纪小,我那样的依赖爱慕着他,粉身碎骨全不顾,后来才知道,全都是一场笑话。

他狠狠的扣住我的肩,手指掐进我的骨肉中,眼里是黑不见底的深深的漩涡,脸阴鸷又狰狞,厉声道:“你不能的。”

那痛传入肺腑,我嘶声:“再也不能了。”

他的脸青白,轻微的抽搐着,拧着我的下巴吻下来,撞在我唇上。

他在我唇上胡乱吻着,气息冲进我脑海,死死的咬着嘴唇,用尽我所有力气抵御着他,血腥味泛进嘴里。

粗暴的手顶着我下颌,捏着我的下巴,我被迫迎合,松开唇迎接他的入侵。

他含吮着我的每一处,撕咬着我的唇,纠缠吞咽着我的舌,把嘴里的苦涩换成他的气息,暴风雨似得激烈,我紧紧抠着他的手无法呼吸,仅能依靠他渡过来的气息,野蛮的侵占我的所有。

又渐渐的,柔情蜜意的抚慰,轻啄慢舔,小心翼翼的吮吸禁锢,把我的舌圈入他嘴中,抚摸着我的身子,拢着我的腰,镶入他的怀抱。

我受够了这样反复无常的柔情蜜意,好似一个猎手,把我一步步诱向他的圈套,最后死在他的手里。

我推开他,声嘶力竭的喊道:“如意,你让我觉得恶心,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恶心。如果可以,我宁愿我当年被那匹疯马乱蹄踩死,也不愿你把我救下来。”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和你在一起。”

他罗刹般的盯住我,冷笑连连:“如果你死了,死了也好,我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吃进肚子里,和我的肉长在一起,把你的血当甘露饮用。再把你的皮和骨做成傀儡,心肝上都要刻上我的名字,抱着你睡觉。等我死了,再把你抱进棺材,和我绑在一块,永生永世都不得分离。”

他的眼神这样疯狂。

我浑身毛骨悚然,牙齿咯咯乱颤,推着他:"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你是爱着我的,对不对?”他抓住我道,“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有过缠绵,你是喜欢的,喜欢我的。”

我冷笑:“若不是靠着那些药物,你能人道么?你这辈子也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可怜奴才,只能一辈子孤独的老死在宫中。不,你不会孤独,还有太后陪着你,你们两个人一起,白头偕老。”

他的眼里是一片荒芜的死灰。

爱和恨是这么的强大,能让一个人起死回生,也能一句话就置对方于死地。

桌上的凤冠嫁衣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烛火跌在地上,火芯子跳跃两下,晃着他面目狰狞的脸,一切陷入黑暗中。

我听见衣帛撕裂的声音,随着我的心一起支离破碎,裸露的身子在桌上挂不住,滑在冰凉的地上,后背咯的生疼,他撕开我的裙子,掰开我的大腿,身子抵了上来,一柄滚烫的利刃刺入我身体。

胸口温热的玉被他紧紧压住,硌在骨上生疼,我呼吸不过来,推拒着他,他紧紧的扣住我的手在地上,似乎要把我拆骨入腹。

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全身都泛着疼,眼里又干又涩。腿心也又干又涩,滚烫的欲望在干涸的甬道抽插着,柔嫩的软肉遭到粗暴的凌虐,刀刮似得生疼。

我疼,他必也疼。

他夹着我的腿,身子离我远,扣着我的腰顶插着我,阒黑的屋子,只有肉体的撞击声和衣袂的摩挲声。

不知多久过后,响起他闷闷的喑哑:“无忧,你哭一哭吧,你哭一声,我便放了你。”

我在他面前是极娇气的,父皇母妃面前要装端庄懂事不能放纵,宫人们都奉我为主不敢过昵。只有如意,受了委屈要抱着他哭闹,想要什么东西哭着讨就有。他亲我搂我弄的紧了,要掉几滴泪珠子,后来有了情事,羞了要臊红眼睛,做的疼了要几声哭安慰,情潮处得了趣味要嘤咛讨他疼。好像我这一生的眼泪,都要送与他。

从芙蓉川奔回的那个雨夜,泪就再也难掉下来。此刻,纵使我疼的咬牙颤抖,也憋不出一滴眼泪。

他深深的埋在我体内,停顿良久。松开我,从我体内退出,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我的泪,洪水般倾泻而出,沿着眼角淌入发间。

十里红妆送新嫁

大庆殿歌舞升平,喧天箫鼓,我被人搀扶上高阁,底下是乌鸦鸦的内戚外臣和平民。

春风舒卷,抚着沉甸甸的衣袖,头上璎珞作响,低着头,依次跪拜过皇太后和皇上皇后,母妃知道我出嫁北宛,只捎带了一句话,郁郁青青,长过千寻。我朝陵寝遥遥一拜,长揖作别。

命妇在前引领升舆,三司开路,执扫具,金银水桶,开导洒扫。天文官唱和祝词,紫衫卷脚的天武官抬着数百抬嫁妆,随后是珍珠绫罗头面宫女骑马执青盖。

我被扶着登上渗金铜铸云凤舆,铭瑜骑着马在旁,眼里含着泪。皇后乘轿亲送,后头跟着一群莺莺燕燕内外命妇。

出宣德门,御街肃穆,仪仗缓缓前行,礼乐大盛,万民夹道。

我听不见任何声响,两侧依依杨柳,夹道花艳相杂,雪絮团团被众人踩在脚下,又风一阵的吹过去,滚滚飘在半空。

三千里暖春国土,十八载宫中芳华,到此落幕。

我所有的爱恨娇嗔,过往所有的日子,至此,再不相见。

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不需再回头。

长恨复长恨。

裁作短歌。

御街行。

番外.浴佛节

浴佛节那日一早,御膳房就往各宫苑传送煮好的吃缘豆,一并也分赐宫女内监及内廷大臣,各司又煎香药糖水做浴佛水互赠,各苑宫女内侍都堆挤在池里放生鱼龟,库司在御园里严设花亭,中置佛降,供内苑众人洗佛。

本朝尚佛,这是难得的喜庆日子。

我嬉闹了大半日,也不见如意身影,寻了个由头,偷偷的去了景福殿。

景福殿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影也无,踮脚到如意的房内,内里迷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

他坐在桌前,两颊微红眼神微漾,端着酒壶,一口口的抿着。

我雀跃的上前,摇住他的胳臂:“寻你半日,原来你躲在屋里偷懒。”

他见我来,懒洋洋的直起身子,嘴角勾起一缕笑意,声音暗哑:“公主。”

如意从来滴酒不沾,此刻醺醺然的神情微微带着放松的迷茫和放纵的快感,眼神黑黢黢的毫无光彩,有点像,一个迷路的不知所往的孩子。

“外面那样热闹,好端端的闷在屋里做什么。”我趴在桌前,抢下他的酒壶,笑盈盈的望着他,“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偷喝御酒”

他朝我递出手,张着臂膀,等着我扑入他的怀抱。

他身上浓郁的酒气遮盖着清淡的体息,我顺从的坐在他腿上,愉悦的望着他:“带我出宫去大相国寺好不好,今日佛诞,那里定然热闹的紧。”

他眯着眼,在我腰间摩挲:“难得这样清静,公主陪小人坐坐可好。”

暖阳酥风,明媚的阳光泻洒在昏暗的屋里,筛过象牙玉的六扇小银屏,淡淡的铺陈在我们脚边。

我们默语相凝良久,望着他淡淡红晕的脸,我抿嘴笑。他晦暗的眼追随着我,一点点波涛弥漫而出,几欲沾染我的衣袂。

我凑近,捧着他发烫的脸,与他呼吸在浓郁的酒气里:“你很不开心。”

他无甚,凝视着我的眼:“公主知道小人不开心?”

我点点头:“你的眼睛没有对着我笑。”

“小人的眼睛什么时候笑过?”他贴近我,抵住我的鼻尖,贴着唇问道。

“想着我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我皱皱鼻头,好晕好香的酒。

”想不想让小人开心?”他呢喃。

我点点头:“这么喜庆的日子,当然也要有个喜庆的心情。”

他唇角裂出一丝笑容,手摩挲入我衣内,蜿蜒向上,覆住我的胸前:“这可是公主允诺的。”

我着实有些羞,咬着唇扭着脸道:“我的意思是,你若不开心,我陪你出去散散心可好, 屋里”

这不是他的寝室,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

胸前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埋着头,一口咬住我的琵琶骨,连吮带吸。

我浑身一颤,抱住他的头,紧张道:“如意,别”

他不管不顾,流连在我颈窝间,咬着我小小的那块肌肤,细细啃嘬。

我推推他,焦急道:“这儿挡不住,若是被人看出来可怎么办”

“小人喜欢”他喟叹,紧紧锁着我的腰:“让我好好亲亲你”

我推不动他,只得任由他在我胸前嬉弄,身子轻颤着,细密的痛感传入腹内,让我蜷紧了身子偎依着他。

他餍足够了,又沿着我的颈骨,一路而下,拉开小衣,埋头在我双乳中。

沉重的鼻息喷在我微微的沟壑中,他像蚕虫啃食桑叶似得啃咬着整片的白腻,我耐不住他唇齿逗弄的疼痛,推搡着他的肩膀:“如意我们好好说说话罢”

我的拒绝愈发加重了他的力道,放肆的手托高一只棉乳,火热的舌舔吸着羞涩的蓓蕾,被他吮吸的颤颤巍巍的立起,他越发起了兴味。一口含住了胸前的柔软尽吸入口中。

我蜷起腿,攥紧椅背,弓起身子躲避着他的逗弄,声音颤抖:“如意。”

好似馋虫遇上珍馐,酒气翻腾,我被熏的晕乎乎的,满身潮热,口齿不清的拒绝着他。

使坏的手下滑,曲起我的一条腿,放肆的扯去绣鞋和罗袜,挂在太师椅的手柄上,捏着我一只光裸的脚在手中摩挲揉捏。

我羞的满脸通红,他的手捏的又狠又重,攥疼了骨头,摩挲出一大片红瘀。

上下都被弄的疼痛不已,我气喘吁吁的挣扎出他怀抱:“你放开我呀。”

他衔住我的唇:“嘘”

带着酽酽的酒香和酸涩的苦味,湿热的舌滑入我唇间,狠狠缠咬着我的舌,在我唇中吮吸逗弄,疼的我舌根发麻。

这不是往日温柔体贴的如意,却好似一只虎视眈眈的饿狼,要将我拆骨入腹。

他的手循着我的脚溯回而上,一路摩挲到大腿,停在我腿窝处轻捻慢拢。

腿硌的发疼,小腹有股坠坠的痛感,我身不由己,好似一只提线玩偶,任由他支使摆弄。

他的气息愈发浓烈起来,捉弄的不够意味,把桌上的东西哗啦啦的扫光,把我抱上书桌,压了上来。

我被扣着大张双腿,衣衫凌乱钗发摇摇欲坠,裙子被他翻卷到了腰间,拱着腿心的那处供他赏玩。

我又恼又气,踢踏着腿,怒道:“如意,别闹了。”

他的眼神熊熊的冒着两团火,蒸腾的酒气在额头泛出层层汗意,眉头阴郁的皱着,唇角紧抿,双睫极慢的眨了两下,舔舔了唇。

缓缓抽开了腰带。

衣袍落地,他腾出手窸窣的去解裤子,握出他的炙热,曲折着我的双腿扣在身前,用那紫红的蘑菇头,磨蹭着我的腿心。

这姿势太羞人,整个腿心都暴露在他眼前,一览无遗的尴尬。

我颤抖着身子躲开,推搡着他:“不行。”

“为何不行?公主不是允诺小人了么?”他的声音喑哑难耐。

“就是不行。”我又羞又气,“你坏透了。”

他突然就那么阴鸷又柔情的笑了笑,脸色发红的望着我,好像嗜血的野兽般,缓慢的,坚定的,握着他的欲望,在我腿心里来回的滑动,牵带起丝丝水意。

我挣扎不得,几乎要哭出来,这可是景福殿,若是有人此刻闯进来,那可如何是好。

如意的眼神愈发的阴鸷,在我腿心里摩挲着,突然扣着我的臀刺进去。

只堪堪进去了一个头,我咬着牙痛呼一声,又不敢大哭,低声抽泣着:“如意”

勃发的欲望在我身体里膨胀, 他紧紧的闭着眼,努力控制着自己,喘息道:“心肝儿好无忧你疼疼我吧”

俯上来含着我的唇,这才温柔的吮吸,曲意引导我。

如意也不敢大力,那紫红的蘑菇头,在我身体边缘缓慢的磨蹭着。

隐隐的痛感沿着两人交合处一路蔓延至小腹,我皱着眉痛呼一声,一股汩汩的热流从身体里流出来。

”好痛。”我推着如意。

他啵的一声拔出蘑菇头,上头丝丝的淫液混着暗红的血,惊疑的抬头望了望我,动了动唇。

我直起身子,一股汩汩的鲜血顺流而出,立刻染湿了身下的裙。

脑内思绪沸腾,我又怕又惧,那汩汩的鲜血仍是流淌不尽,疼痛的感觉仍旧梳洗。

葵水来了。

松了一口气,委委屈屈的揉着肚子:“如意,我肚子疼。”

“葵水来了?”他阒黑的眼望着我。

“嗯。”腿酸软的紧,我求着他抱着下来。

他紧紧的盯着那片血色,眼里反倒充盈着嗜血的光芒,面庞都紧崩起来,拉着我的腿,在那一片血色中搅动两番,借着血的润滑把蘑菇头插入我腿间,缓缓的挺腰抽插起来。

疯了。

纾解过后,已是一片血淋淋的狼藉,他酒意散了许多,此刻汗津津的一身抱着我,我板着脸不看他。

他哄我:“今天是小人的生辰,就当给小人的贺礼好不好。”

番外.当年年少不识爱

生辰

宫人在帘外轻启:“殿下,景福殿使带了皇后娘娘赏下的生辰贺礼前来,已在外头站了好一会了。”

我刚从午觉中歇过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脑子里迷瞪瞪的抓了抓头,伸了伸懒腰,又笔直的倒回榻上,撇撇嘴道:“知道了。”

真讨厌,这张脸时时都要在我眼前晃一晃。

宫人看我又不发话,斟酌道:“那,是殿下见一见?还是奴婢打发了去?”

我在榻上滚一滚,扭一扭,咬着唇道:“那你去打发了。”

宫人得了吩咐,退身回话。我鬼使神差的从榻上蹦起来,趿着鞋往外走:“等等本宫自己去”

他站在门口垂着手逆光而立,午后的日头在灰蓝的袍子边镶一抹浅澄澄的幽蓝,明明暗暗的脸看不清神情,只望得一双压着睫的眉,恰到好处的勾勒在阳光的阴影里。

我迈出的步子又悄悄的缩回来,心里擂鼓似得颤,扒着屏风悄悄的往后退,却听得他冷淡的一声:“小人参见公主。”

端着脸走出去,往椅上一坐,板着脸道一声:“殿使。”

如意上前躬身柔语:“公主生辰,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照例是金银项圈四个,文房四宝一套,磨合罗两对,并璎珞首饰一匣。”他身边的小内侍端着礼盒摆在桌上,我瞥一眼礼单,又瞥一眼如意。

“知道了。”

脚踢踏蹬在半空中,如意抬起头黑黢黢的望我一眼,又轻轻的掀下眼皮。

顿时如油灯点了炮仗,心里噼啪作响,心里又气又急,还有不明不白的委屈,一波一波的滚上心头。

脚下晃荡的动作狠了,一只绣鞋轻轻咯的一声掉在地上,顺带着拖拖拉拉的罗袜滑在脚踝,挂在脚上。

那只鞋正正巧巧摆在如意眼皮子底下。

如意身边的小黄门头埋得低低的,悄悄的转过去脸,只有如意,皱着轻眉望着那只鞋。

我羞愧欲死,提拉着脚上的罗袜,等着哪位机灵点的宫人,帮我把鞋拾过来。

都是一群没有眼力劲的家伙。

如意轻叹一口气,弯腰拾起绣鞋,曲膝跪在我面前,柔声道:“小人伺候公主穿鞋。”

他跪着,我坐着,正好是平视的角度,却不肯抬头,圈着我的脚踝,小心翼翼的捧放在膝头,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的脚。

我颇有些不好意思,想从他膝头滑下来,却被牢牢按住,握着我的脚在他手心里。

他低着头,眉峰微微攒着,连着高挺的鼻和细凉的唇,连成一条微微跌宕的曲线,若干年后等我长大,这条跌宕的弧成了我最隐秘辗转的思量。

我身量还未展开,小小的一只足只占他手掌大,被他捧着穿进鞋里,月白的绣鞋踩在他灰蓝袍上,他轻轻的道:“小人给公主带了曹家滴酥水晶脍和金丝党梅,在梅红匣子里,公主莫贪食,小心积食腹疼。”

我撅着嘴,谁稀罕。

把我脚放好,他起身,磊落的身姿又恢复成谦卑的垂首,躬身揖道:“小人告退。”

“谢谢皇后娘娘。”

那梅红匣子摆在桌上,不起眼的夹在一堆礼单中,我踌躇片刻,抱着匣子进了内室。

Kiss

我那年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年华,心里就藏着些不可与外人道的心事。

守岁的时候吃多了蜜饯糖膏,嘴里便有些涩,趁着母妃跟父皇说笑,巴着酒盏多喝了两口屠苏酒,烛火便成了缭乱的火树银花。

我睁着眼瞪人,企图这点醺醺的醉意不被发现,若是母妃知晓了,定又是一顿叨叨絮絮的唠叨。

除夕宫里闲散,规矩也没那么多,一大家子人,除去父皇铭珈铭瑜,都是三宫六院莺莺燕燕,都拢着坐一处嗑瓜子唠嗑说笑,难得的其乐融融,父皇脸上也挂着轻快的笑意。

可不得轻快么,大臣们都高高兴兴过年去了,父皇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伺候的人也少,多半是宫里头有头有脸的人,几个嬷嬷内侍,此刻也松懈了主仆戒律,都在外间围坐着听里头吩咐,其余的小内侍宫女,都寻了地方呼卢赌钱去了。

我撑着眼皮,困倦的不得了,又不能倒头就睡,身边闹哄哄的折腾的紧,铭瑜咯嘣咯嘣的咬着糖豆,像磨牙的老鼠。

眯瞪了半刻,回过神来,满屋子的人看着我笑。

“皇姐好端端的坐着就睡着了,像啄米的小鸡似的。”铭瑜笑哈哈的,你才小鸡呢,你这只小老鼠。

父皇慈爱的看着我,招呼人进来,“公主困了,抱回星河苑去睡吧。”

“不睡,我要熬到点炮仗。”我揉着眼睛道。

然而我又睡着了,趴在母妃腿上。

迷迷瞪瞪有人说话,我被挪到一个舒适的怀中,迷迷糊糊睁开眼,是熟悉的脸,两眼一闭,窝在来人怀中安然睡去。

外头冷,寒风呼呼的刮着,片大的雪花簌簌的下,我抖了抖,蜷的更紧了。

好闻的,安心的气味。

他背着身,裹我一身狐裘,把脸贴着他的怀,踏雪走进了白茫茫黑漆漆的夜里。

外头天寒地冻,身边温暖如春。他踩着雪和枯草,靴子在茫茫静夜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突然就这么醒了,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噗通的心跳和北风凛冽的呼啸。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萌生这样的心愿,但愿这一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

“醒了?”他把我往上托了托,“冷着了?雪太大,小人从狮子林穿过去,这样到星河苑近些。”

我不说话,脸贴在他胸口,望着外头飘卷的雪。

狮子林是一片嶙峋的假山,但此时路不好走,湿漉漉的,又被雪掩着,他抱着我,身后的小内侍提着灯,照亮脚下小小的一块地方。

雪下的大些就更好了。

进入黑黢黢的山石间,小内侍被拦在他身后,整个天地间似乎就剩我与他,静静的携着风声雪声。

我鬼使神差探出头,在他脸上啄一口。

好看的眉眼,湿漉漉的雪融在眉间,像山泉洗过的玉石,澄澄的泛着柔光。

他遽然愣住,低下头望着我,黢黑的眼里是迷茫和不可置信的光。

抱着我的手都在抖。

身后的小内侍见他不动,探究的问:“殿使,可是前路不好走?”

我脸上热辣辣的,在他怀中挣扎:“放本宫下来,本宫自己走。”

我披着裘衣在地上站定,裹着风帽,摸索着穿行在山石中。

背后的目光炽热又飘离。

我心里头有点得意,有些雀跃,又有些紧张,只是做都做了,也不好再交待什么。

星河苑里也静悄悄的,提灯的小内侍在廊下站定,如意提灯送我进去。

“就送到这吧。”我摩挲着脚步抬头望他,“殿使请回。”

幕天席地,他微偏着头盯着我,而后低下头,轻微的凉意,落在我腮边。

我抓住他的袖角,偏着头脸红起来,支吾道:“你”

他不敢在唇边游离,只沿着我的颌沿,一点点轻微的触碰。

冰凉的,蜻蜓点水的,落雪似得,羽翼扇过的,温柔。

黑的天,白的地,凛冽的风,簌簌的枯枝,我站在昔日繁花如云的枝下,半拗着头,血滴似得红的一张脸。

沉默的纵容。

马后桃花马前雪

一路往北,南国已是暖风如酥酒,北地仍是余寒瑟瑟。

马车里的供着一只水晶瓶,养着一枝粉桃开的楚楚动人,在汴梁已是姹紫嫣红花开遍,可在北地里,只望见三两枝桃杏,初初绽放花枝。

我以前只知道,山是浅黛精巧,水是碧青清婉,花是嫣红多姿,地是翠绿缀锦。来到北地后,才知山可以绵延百里的韧拔地骨,水是奔腾浓黄的浆血,花是天地最美的点缀,地也可以是浑厚的黄棕肌肤。

阿椮知道我心绪不佳,车马劳顿的路途中还一路指点解说逗我开心,行至大散关,他明显松了口气,送嫁的大臣因为他僭礼与我多说了几句玩笑话,几张恪守礼教的脸已经黑如木炭般难看。

可我们已到了铁马秋风的大散关。

再往前,就是陌生的北宛,身后,是生我育我十八年的家国,于此一城,两国分辕而立。

陪嫁的宫人有些望南偷偷涕泪,又对北宛惴惴不安的思虑。

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上吹风,触目皆是刚苏醒披翠染青的群山峻岭,城下是蜿蜒的清姜河,蜿蜒一路东去。不是小桥流水的纤巧意境,而是实实在在的,金戈铁马大刀阔斧的大开大合。

阿椮携着风帽上来,披在我肩头,平静的道:“在城里多住两日,也算,做个告别。”

他与我并肩而立眺目远望,清冽的风撩起彼此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道是,结发。

我叹道:“春风不肯过散关,常听宫里说,大散关的土地是红色,是因为将士们的血汗经年抛洒于上染成的。”

阿椮抱着肩:“两国征战多年,总算有了平息之日,无忧,你可知史官如何书写你,朝臣如何声誉你?功过昭君文成,绵延千秋基业,垂拱太平之女中豪杰,当年先帝把你封为镇国公主,乃是真命格。”

我摇摇头:“我真想告诉他们,那都不是真的,我只是为了自己。”

阿椮笑道:“任凭他人书写,无忧,过了这道城门,往后,你就是北宛的大宋公主,是我的王妃。”

他明亮的眼熠熠的盯着我,唇角是欢欣的笑:“无忧,和我过一辈子,我以我的生命和热血向雄鹰起誓,让你一生幸福顺遂,安宁如愿。我在,两国安宁,黄发不识于戈,我死,也要尽一切所能维系两国和平,铭瑜和太妃,我也一同如护你一般护着。”

他此刻情意深切的望着我,眼睛里的光芒太耀眼,我微微晃了晃神,半响微笑着回道:“阿椮,你很好。”

他已不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质子,小心翼翼的艰难生存。此时的阿椮,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英气勃发英姿飒爽,胸腔里满是雄心壮志。

原来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的长大。

他朝我指引着北宛的方向:“北宛国土比大宋还要广,多崇山,草原,沙漠,少河流,少耕田,少人口,冬长夏短,但风光一点也不比大宋的差。”

他眺望着那片陌生的土地,长长的吁了口起,十五年了,锁在大宋的雄鹰终于要翱翔北宛了。

我道:“我知道你要带我去跑马,带我去接生初生的小羊羔,带我去雪山上摘雪莲,我听你这些年念叨了这么多遍,耳朵都已生茧了,这下可好,等到北宛把这些事做完,总算耳朵能清静清静一回。”

他回头笑:“无忧,我若不是知道你是藏在深宫的公主,一定以为你是哪家泼辣的小娘子,牙尖嘴利,这么多年我寻思下来,可是谁教你的,嬷嬷们都不是要管束着你端庄淑雅的么?”

宫里的嬷嬷,都是摆着看的花架子,没有指派,哪里敢来管教。

我不愿再追忆往事,只笑着道:“可都是被你教的,从小到大,你可把我当公主看待过?”

他幽幽的扭头道:“我一直把你当我最亲近的人看待,无忧,你不知道我有多”

他的脸严肃起来,欲言又止的望着我。我止住笑,望着他:“回去吧,风大了。”

北宛的使者已经在大散关外,北宛的第一城赤水城驻下,仪仗在大散关停了两日,便跨过了大宋的疆界。

我不由得回头望了眼,马后桃花马前雪,如若有来世,愿我为一花枝,只开在无人的荒境,生死由天,独自芳华,再无纷扰。

马后桃花马前雪

北宛王庭混乱,并没有正统旁支血脉之分,此时北宛王病重,阿椮的几个兄长和叔父争夺的厉害,其中以长兄乌邪奉来的声势最为浩大拥戴最多,阿椮此时回北宛,无非是在混乱的局面中又插了一脚,惹人讨厌。

只是颇忌惮我的身份,不敢太明显。

北宛王族原是中土北境的一个小国,在前朝乾时,数百年时间一直悄悄扩张,吞并了北地数十个部落,乾末局势动荡,北宛趁机一时发势建国,盘踞了北地千里国土。乾亡后,宋立朝,先祖屡次带兵征战北宛想要收回旧乾国土,却数次战败,不得已偃旗息鼓,但两国俱是元气大伤,宋有绵泽沃土千里民生恢复甚快,可北宛却一直不得生机,因此北宛名上降为宋附属国,按岁纳贡,宋每年向北宛开边境互市通商。但暗里两国地位并存,不分臣主。这也是为何北宛派阿椮来宋当质子,两国一面互通有无,又一直陈兵边境开战的原因。

此时北宛派来的仪仗声势并不隆重,乌邪椮在马上皱眉望着北宛仪仗,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轻轻摇了摇头。

北宛境内,近南之地城池颇多,集市兴旺,这处原是旧乾之地,现已作为北宛最重要的一块耕种区域,但也是陈兵最重监管最严之处。往北行去便换了模样,水草肥美之处俱做草场,民众游牧为生,放羊养马,是北宛王帐最看中的兵力战马之所。

北宛王帐驻在牙子海边的日月城,是一处风景极佳之所,城边的月亮形状的牙子海幽深若蓝宝石,近旁的雪山峻拔如天柱,日月城全体通白,在日下闪耀出白色的光芒,与雪山的雪光遥相辉映。

阿椮立在城下仰头凝望,而后久久跪地以头相触。

我吁了一口气,望着站在一旁的一群褐裘批肩仰头默然的男人,其首一位年过三旬,面庞深邃目光灼灼的望着跪着的阿椮。

那是乌邪奉来,此时大步迈上前拉起阿椮,拍拍肩膀拥抱。

我下轿辇,宫人扶着我往前,乌邪奉来咧出一口白牙,热情的道:“我是阿椮的大哥乌邪奉来,公主也就随着阿椮唤我一声大哥罢。”

我恭谨颔首:“无忧见过大哥。”

他哈哈大笑:“久闻大宋的镇国公主乃是天下无双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阿椮能娶到公主,是他,也是北宛,几世累积的福分。”

我羞涩道:“不敢。”

他携着阿椮,指引着我一一面见其他人,带我和阿椮入宫见北宛王。

北宛王病榻已久,此时强打着精神坐起,一见阿椮,老泪纵横不断叹息,阿椮埋首在他膝前,呜咽的叫了声:”父王。”

“我的好儿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北宛王拍着阿椮的肩,“父王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阿史那,她临去前一直求我把你带回来,我也一直没有做到。”

阿椮泣不成声。

他本是北宛王最受宠的小王子,生母是北宛王最宠的王妻,却因是宋人在北宛没有母家势力。在选王子入宋时,所有人都默默的指向了乌邪椮。自此数十年,再也没有肯让阿椮回过北宛。如今回北宛,昔日故土,已成陌乡,只有鬓发虚白的父王,成全他最后一点的回忆。

旁人嘘唏或幽深盯着久别重逢的两父子,我眼睛酸涩望着大殿,北宛的王宫本质上和大宋的皇城并未有什么不同,纵使没有柔顺的宦官,没有成群成堆的宫女,没有层层深锁的院落,没有诸多繁琐的规矩,但都是一样的温情与阴冷相融,一样的看不清人心。

是日,日月城大庆,家家户户都分得奶酪酒几升,一庆北宛四王子阔别多年终于回国,二庆四王子娶大宋公主。阿椮和我在日月城,举行了一场北宛国的婚典。

离开汴梁一身凤冠霞帔红衣如火,在日月城银佩叮当白裙如雪,在喧笑的人群中,乌邪椮紧紧的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迈上城楼,在万民的注视下,接受雪山山神的祝福。

肩头被祭司用特殊的草汁,画上一个小小的图腾,七七遍,水洗不落,唯有见胸口的心血才能消除。

阿椮告诉我,那是雪山顶的一种十年生根百年开花的妄见花,也是北宛的王族标记。

阿椮在我额头落下轻吻,低声笑道:“无忧,我终于娶到你了。”

自此,我已是北宛王妃,是他的妻。

我胸口有玉,肩头有印,两种都烙着我的身体。

故烧高烛照红妆

洞房花烛设在王宫内,帐外火烛噼啪的烧着,出嫁时,星河苑的宫人都一路随行,只是在大散关时,我吩咐送嫁的大臣们把宫人都带回宫中,只带了靛儿来北宛,余下全是阿椮的侍女,此刻鸦雀无声的在帐外垂首伺候着。

劳累了一天,靛儿扶我在床上躺下,北宛不若宋人的床榻,而是黑石砌的长案,雕花饰锦,铺上厚厚的羊毡,足足可够一个人在里头翻滚七八个跟头。

身下不再是十重锦绣的睡榻,贴着柔软的羊裘,我听着外头喧笑如潮,喝酒划拳声不断,入神的望着头顶的花帐。

怔怔的出了几回神,乌邪椮进屋来,端着一盏酒隔着帐子立在烛下,踌躇了一回,略略的道:“可想要喝一杯?”

我束整衣裳起身,隔着帐子道:“你就代我喝了罢。”又道,“我让侍女另具了寝具,今夜就委屈你一回,在外间睡一夜。”

他低下头支吾了一声,笑道:“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下吧,我在帐外守着你,第一夜他们要来闹,总是有些不安稳的。”

他在桌边坐下,端着酒杯独酌,我迟疑片刻,重新躺下。

近来我睡的极少,浅眠多梦极易惊醒。

我总不愿再有梦。

梦里的场景很熟悉,繁花万千灯火如昼,身边的人都带笑,那时候我还小,被抱着去看灯。

醒来总是满面泪痕。

我把脸埋在羊毡中,努力使自己不发出一丝声响,柔软的羊毛温柔的洇去我的泪水,往事不可追忆,爱恨皆已休休,父皇宾天母妃守陵,我年弱的弟弟独自一人在宫中生存,而我爱的人,全都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罗帐撩起一角,阿椮拎着一盏小灯虚晃我一眼,轻声询问:“无忧,你可还好?”

我脸朝里埋着,胡乱的点点头,平息着波动的情绪,半响回道:“什么时辰了?”

他的声音极轻的传来:“你才歇下不久,才正过子时,花烛还未烧尽。”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去?”我袖子蒙着脸,闷闷的问。

“外头还在闹。”阿椮放下帐子:“等红烛烧完了,我再出去喝两杯。”

安神香的香气隔着帐子传来,他点完香,沉默的站在床边,孤寂的侧影倒映在帐上。

次日一早,阿椮换了身衣袍进屋,静静的看着靛儿为我梳头,身边的婢女捧着一身北宛衣裳请我更衣,却被他拦下:“王妃是宋人,换她的衣裳来。”

我道:“无妨,既是嫁入北宛,理应守北宛的规矩。”

我一身镶银白裙,袖口滚着红艳艳的红狐裘,千片裙下是裤,掖入雪白的靴子里,长发绾成青髻束在脑后,两颗红玛瑙缀在耳上。

阿椮望着我笑:“惯看你穿的锦绣华裳,以为是花中仙子,换上白裙才知道,你是雪山女神的女儿。”

我抿着笑:“走吧,新妇该去奉茶请安了。”

北宛王倚在榻上慈祥的望着我和阿椮,身边围数位王妻,我稳健的把茶端在北宛王面前,恭敬道:“父王,请喝茶。”

北宛王支撑着起来,连声道:“好,好,好。”又命人递过一捧匣子放在我手上。

满座的男人都在笑,乌邪奉来拍拍阿椮的肩笑道:“好兄弟,昨晚足足进去了两个时辰才出来,不愧是我北宛好儿郎。”

又向我行礼:“公主昨晚可是累了,北宛没那些繁文缛节,行去皆是随意,请公主万毋拘束,就当自家即可。”

我神色不变,望了阿椮一眼,笑着道:“多谢大哥体恤。”

回去的路上,阿椮颇不好意思的道:“是北宛风俗,洞房花烛夜新郎入帐,众人在外喝酒等候,事必后新郎出帐喝酒以做谈资,这也是男人们攀比的事情之一。”

我涨红了脸,嗫嚅无声,半响撇着脸道:“阿椮,我我是。。不能的。”

他唔了一声,平静的道:“无忧若是不愿意,我便如无忧的愿,无忧想做什么,我便去做,不想做什么,我死也不做。”

我的眼眶热辣辣的,我与他相知相识十余年,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他的心思,我不是不知,只是,我一直都不愿深想。

我心中,已经有了其他人了。

他翻开匣子,翻检着里头的东西:“父王极喜欢你,把北宛大半的稀罕宝贝都给你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东西:“哪里是喜欢我,是他在补偿自己的儿子。”

他手中攥着一枚玉令,翻来覆去的看,半响道:“父王把额勒苏芒哈地赏给了我。”

策马挥鞭少年游

我听阿椮说道,心内一惊,问道:“父王把最贫寒的地方给你了?”

他摩挲着玉令,点点头:“父王还未公开划分属地,就已经把额勒苏芒哈地给了我”

我心内一凉:“额勒苏芒哈地没人,没钱,没马,父王是要你安守一隅,安分度日?”

阿椮点点头,尔后又摇摇头:“额勒苏芒哈地多是不毛之地,但出北宛最重要的两种东西-----死士,池盐。”

当年北宛派四十万精兵压境,有一支七万将士的死士做先锋,以血肉为刀刃,破了我宋三十万兵阵,才顺利突破隘口让铁骑迎兵作战。

那一段往事太过惨烈,我听朝中将军讲兵,讲至这段拊掌太恸:“若我宋能训出七万死士,何止百万大军节节溃败,白骨遍野,一朝取北宛,也不在话下。”

而盐,乍看不起眼,却是北宛人生活中最重要的物资之一,控制了盐,也等于控制了北宛人的生活。

北宛王寸什么心思尚不可说,但北宛王位没有正统之说,成王败寇,谁能打败所有的对手,那就是王者。

前路还不知是怎样一场厮杀。

阿椮与我四目相对,缓缓道:“恐怕要连累无忧过苦日子了。”

“当初说好的,我助阿椮一程,阿椮护我安稳,何来连累只说。”

阿椮入宋时年岁尚小,还未建府,此番回来,乌邪奉来赠了西南角的一座府邸做王子府,另外两个哥哥,乌邪炅和乌邪梦得也送来不少珍器,一时王子府车马盈门络绎不绝。

阿椮怕我住不惯北宛房舍,要在苑内重建星河苑,我拦住了他,无奈道:“刚从宫里出来,你又要我住回宫去,何必呢。”

他挠着头:“我怕你日久思家,住在熟悉的地方,总是有所慰藉的。”

我已没有了家。

他待我是极好的,我和他相识多年,从来不知道他是如此的悉心细致,衣食用度都一一吩咐,婢女都亲自调教,靛儿常偷偷与我说:“四王子像公主身边的总管,什么都做,把我们的活都抢了去。”

我不愿他这样待我,情太重,受不起。

他带我去草原跑马,以前在宫里只有袖珍的果下马,难能央求父皇一回带我一同出宫去猎游。在北宛无论男女,都不爱坐车,以骑马为乐。

我骑术不精,阿椮挑了匹温顺的白色母马。北宛裙为千片裙,裙下为裤,就是便于骑马的装束。

此时已入夏,在一望无际的青毯碧地中,微风拂面带起草木的青苦气息,阿椮早已抽鞭纵驰,我任马儿吃草任意游荡。

很久以前,那时我才十四岁,有个人带我偷偷出宫,在原野上骑马,我热出了一身汗,脸晒的通红发痛,他抱下我喝水,幕天席地,把我倾倒在过膝的草地里,赖在他身上,痴痴的吻我。

那时岁月绮丽,什么都是美好的样子,第一次他教我如何亲吻,唇舌相缠把爱交付,全部付出毫无保留,我多么喜欢草汁苦涩清新的气息,如他的气味一般。

我眯着眼极目远眺,天蓝若澄玉,云白如白羽,有苍鹰展翅翱翔,这美丽的风景,陌生的地方,以后,就是我的家,而我的驸马,是我相知多年的老友,一丝不苟的护着我。

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为什么放不下。

阿椮回缰绕在我身边,额头上是亮晶晶的汗水,笑道:“无忧,你可敢试一试。”

我扬着缰绳皱眉:“虽然以前很想好好的骑一次马,但这么大的草原摆在面前,很诱人,我却怕了。”

笼里关久的金丝雀如何歌唱渴慕天空,乍一放出来,它是不敢飞的。

我就是那只金丝雀。

阿椮眼神熠熠,绕着我打量了一圈,而后倾身猿臂一伸,拉我下马。

我身体不稳,半空中尖叫一声,他扣着我腰撑我在怀抱中,挪腾间把我放置在他马上,拢坐在怀中。

尖叫还未停息,温热带着汗水的气息扑面传来,那是阿椮的味道,第一此如此的贴近。我惊魂未定又羞惧不安,倾着身体前扑:“阿椮,你做什么,快放我下去。”

他不理,双臂绕着我的腰牵住缰绳,爽朗的大笑:“无忧,你胆小了。”

“坐稳了。”马鞭啪声回荡在空中,烈马箭矢般冲出去,冲往那片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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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缓过来能在这写点个人心情

最近上班实在太忙太累,没顾得上回大家的留言,但是每一条留言我都心里有默默的回话,真的非常谢谢大家的支持~

谢谢龙与鹿,二货萌萌哒,littebear,endif,阿酒爱吃肉,桔子,江小宥,sable ,鹌鹌1234送的宝物嘿嘿嘿作者眼神不好,常忘记看这块地方~也并不需如此破费~留下你们的足迹即可~

策马挥鞭少年游

风声在耳边尖啸,两旁景色风驰电骋掠过,我紧紧抓着阿椮的手,一颗心就要噗通出喉咙,我从未坐过如此快的马,经历过这么快的速度。

“身体放松,把自己当成一缕风,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阿椮大声说道:“你只是闷太久了,其实没那么可怕。”

我颤颤巍巍的闭上眼,风扑打在脸上微微生疼,迅速卷走脸色微热的温度,身子好似都被风托起,要随着一起往后飘,脑海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见了,只存着这一刻的快乐,要像纸鸢一样飘荡起来的轻盈。

复睁开眼,一望无尽的绿和蓝,重复又不一样的平静风景,而我们在掠过这片静谧,朝远方奔去。

阿椮得意的笑:“纵马狂歌飞鹰走狗,人生之乐哉,无忧,活着就应当如斯快意。”

我眯着眼深吸着清冽的风,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离开了十多年,还是要执意回来的原因。

马儿飞驰,攀上平缓的低丘,阿椮拉住缰绳驻足,在山丘顶掩住我的眼,轻笑道:“无忧,这是我送你的御花园。”

眼前是一片无尽的浩瀚花海,从马下一直绵延到天际连绵的青黛,缀补上透澈

的蓝天。碧的草,蓝的天,黛的山,万紫千红的野花,全都在我面前惊心动魄的摇曳着,肆意着。

我挺直身子,屏住呼吸,在这块浩瀚美丽的苍穹下生出崇高的敬畏。

他缓缓驱马,带我入鲜碧如玉,万花摇曳的画中。

不过都是路边任人践踏的杂草,向来卑微的活着,此刻都挺直了腰杆,连绵无尽的活着,争前恐后的触碰蓝天,殷勤的献出朵朵小花,红粉黄白紫,糅合成一片五彩星海,滟滟然仰天怒放,旁若无人,美的惊心动魄。

我震撼的说不出话来,波动的感动哽在喉间,阿椮打马缓缓而行:“这是我小时候最爱来的地方,那时骑着小马来这摘花送我的阿史那,她不会骑马,但手很巧,会编花冠。”

他指指一片花草异常茁壮的地带;“你看那一带草木长势最好,说明地底下有一条暗河流过,滋养了这一大片的野草,花开的也比别处艳。”

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响,他指给我看:“这里的住户太多,有十七八种老鼠,兔子,狐狸,黄羊,狼,仙鹤和鸟雀。你看,那儿有一只怀孕的母兔。”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胖嘟嘟的灰兔子慢腾腾的在草间挪动,肥肥的臀一拱一拱,连声惊呼:“是宫里养的那种兔子么?”

他笑:“这都是野兔,关在笼子里是养不活的,它会咬死幼兔,自己撞死在笼里,倒是肉质肥美,捉来烤肉最宜。”

他翻身下马,折下一朵轻颤颤的嫩黄小花递给我:“这是阿木其其格,你们宋人叫它罂粟花,也叫断肠草,能止痛镇魂,但北宛的阿木其其格药效最烈,区区少量就能迷倒一头牛,也能使人成瘾。”

我喟叹:“我前十八年,算是白活了。”

“秋天再来这儿,草都结了穗,有些还挂了果,抓上几只黄羊鸟雀,抹上一种甜甜酸酸的果子,肉质鲜美汁有回甘,是难得的人间美味。冬日再来,积雪厚至膝,不用骑马,往雪堆里一拎就能逮住兔子和狐狸,到了春日,这里的雪水融化,变成一片雪水湖,还有巴掌大的银鱼在水里游”

我陶醉不已:“我小的时候,最爱翻皇祖父藏书阁里的志怪小说和行途游记,那时候看皇祖父手札,纵使生于长于宫掖,未曾出井观天,也应当知道,世之无穷,时之浩瀚,无奇不有,无所不书,坐一室而掌天下者,全赖他人之学识也。现在看来,皇祖父也说错了,读万卷书,也不若亲眼睹一回。”

阿椮笑道:“你若为男儿,还不知是怎样一个少年模样。”

我仰着头微笑:“自然是快意江湖,一朝看尽长安花。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与我相视而笑,我们行在绵延花海,眼前是无尽的夏,身后是葳蕤的春。

一路缓行,直至暮色四合,晕黄的落日悬在天际,微风拂面,阿椮打马归家,我不舍离开,深深嗅着花海的气息,余辉下的花海披上层薄纱似得金光:“这是我见过最最骄傲的花。”

阿椮轻声笑:”我见过最骄傲的花叫无忧。”

尔顷,他清炯炯的眼直直的望着我,郑重的道:“无忧,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可能,让我真正站在你身边,执你手,陪你看尽一生之花?”

他郎朗清音回荡在耳边:“良缘遂缔,情敦鹣鲽,愿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白头偕老。”

“这是成亲之日我在雪山之神面前说的话,我娶无忧,不为尊荣,不为利益,只为她,是我暗自倾慕多年的女子。”

薄暮,绚烂的霞光佐在他英朗生机的面庞上,我只能望见一双澄净诚挚的眼,他是没有影子的光,没有灰烬的火,无需害怕的夜,不必惊疑的真。

我怅然若失,唯有沉默以对。

梧桐半死清霜后

北宛的夏过的温和,女子们的装束却异常大胆,街上多是雪臂袒胸的窈窕少女,薄薄罗衣,一双天足系着叮当作响的银铃,嬉笑盈盈的相邀冶游。

只因夏是如此的短,便要攒足一年份的惬意享受炙热的阳光和舒适。

靛儿在一旁打扇,我摆弄着手中的磨合罗,泥塑的胖乎乎小童擎着荷叶,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笑嘻嘻的盘腿坐在莲台上。

这是出嫁北宛后,第一回收到母妃的音讯,只是片言只语:端己谨行,万毋纵性,永昭陵世事安稳,一切皆好。

母妃一直自责,未曾早些安排妥当我的婚事,致我最终远嫁北宛骨肉分离,连我最后出嫁也未曾出陵来,今日却送来了亲手做的磨合罗。这是我少年时最爱的玩意,每年七夕都要求一套磨合罗摆在星河苑。

又有铭瑜来信,叨叨絮絮:皇姐,宫里一切安好,自皇姐去后,我搬入延义阁读书,可喜功课上佳,又选伴读,李家玢锦兄与我一见如故已引为至交好友,今秋即要一同入国子监读书,宫里重缮宫殿,皇姐之星河苑重绘雕栏,植杂花千株,已成蝶雀之家矣。清明节求圣旨往帝陵祭先帝,适母处,娘亲音容清雅如故,可喜宫人细致照顾,生活无虞矣,知皇姐挂心,以此表安,一切勿念勿挂,与乌邪姐夫恩爱相敬,待弟逢机遇,定策马探望皇姐遨游山水,图一乐也。

我摩挲着两封信,心内沉沉浮浮不知所定,靛儿摇着扇子,笑嘻嘻的道:“公主,匣子里还有一对磨合罗,做的甚是好看呢。”

我拿出一望,原来是一对贵比千金的象牙盏,烧制成磨合罗的模样,流光溢彩异常华贵,轻轻摇动荷叶,小人儿居然活动手臂,从身上的肚兜中捧出一团红滟滟清香异常的胭脂来。

身边的婢女都看直了眼,靛儿惊呼:“二皇子从哪儿得到的磨合罗,精巧的不得了。”

晚上阿椮回府,看我捧着匣子出神,微笑道:“无忧可有回信,我打发人送汴梁去。”

我叹道:“罢了,铭瑜身边都是母妃留下的宫人,也有舅舅家照应着,想必出不了什么差池。只是,不知母妃,到底过的如何。”

他递给我一杯茶:“无忧莫忧,无须多长时日,太妃的苦日子也该结束了。”

我诧异望着他,阿椮微微一笑:“皇帝和太后反目了。”

我握着茶杯的手一抖,险些把杯子摔在地上,洒了满袖茶水,心内又痛又惶:“反目了?”

阿椮唤巾子替我拭袖子:“无忧可还记得蕊妃。”

“蕊妃不是被太后在诏狱里虐杀了么?”

“蕊妃根本没有死,当年死的只是个不相干的宫女,如今蕊妃又改头换面,成了太御史刘奎家的嫡女,被送入了宫,被皇上一眼相中,依旧是荣冠三宫六院。”

“这如何瞒得过众人之眼”

“皇上性子怯弱了些,但在蕊妃的事上,却宁与朝臣后宫作对,数番龙庭暴怒罢朝,皇后三番四次哭诉却险些被废黜,上个月,太后请蕊妃入慈宁殿,当众赐蕊妃一杯牵机,等皇上赶到时,蕊妃已经毒发而亡。”

我惊出了一头热汗。

“皇上恸哭,抱着尸身冲去了太医院,太医却说,蕊妃香消玉殒,连带着肚内的胎儿也惨死腹中,原来蕊妃已有了身孕。”阿椮长叹,“皇上悲愤欲绝,当众与太后断绝关系,封了慈宁殿,送太后入了佛堂。”

他扶着惊惶无措的我在椅子上坐下:“不可能蕊妃不可能受孕”

”蕊妃的确有孕,牵机剧毒,腹痛难当,皇上抱蕊妃到太医院时,下身已是血流不止,太医们在血泊里找到了一个已经成形的死胎。”

我毛骨悚然,铭珈哥哥错爱蕊妃,两人却落得如此下场。而如此大事,为何铭瑜直言不提,却道一切安好,蕊妃一介弱质女辈,是谁操纵着她搅乱了宫廷。这云谲波诡的局势到底要走向何种境地。

我唯一想到的人梗在喉间,说不能道不出。

阿椮握着我的手:“不管如何,我一定替无忧护全铭瑜和太妃,如若有这机会,我们把太妃接来日月城生活可好,你陪着太妃尽一番孝心,我在外奔波,也省免担忧你一人在家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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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如意怎么这么坏这要我怎么成全你和小公举啊!!!!

南来北往西飞雁

酷暑难当的日头里,牙子海徐徐缩成一弯新月,低浅滩涂几乎在一夜之间长满了青青水草,不久之后,纡紫的鸢尾花便铺天盖地的占据了牙子海沿岸,把一潭蓝碧碧的湖水染成水靛色。

城里的女子多摘此花捣做染料,做一身深紫浅绯的裙裳,北宛女子称之为鸢尾裙,也能捣成花汁做豆蔻胭脂,涂在额面上,自有一种异乡绮丽之美。

我甫从睡梦中醒来,愣愣的躺在床间望着头顶的素帐出神,帐外靛儿领着侍女们捧着盥洗器具,鸦雀无声的静立着。

一晃神,还觉身处星河苑的阁子,窗外是啁啾鸟雀婉转繁花如画,却不料已在这白墙雪洞的日月城,已近半载。

今日是北宛王的生辰庆典,不可耽误,我自起身,侍女已机灵的撩帐伺候,前前后后的伺候完,又被扶坐在铜镜前梳头装扮。

阿椮也起了,此时大步跨进我屋里,撩帘子一看我满头珠翠,背着手踱至我身后,愉悦笑道:“好,就冲这满头珍宝,也定能把父王身边的那群女人气的吐血,自惭形秽。”

我摸摸头上璎珞,招呼着侍女取下些花钿:“会不会太招摇了些,若是撞了其他王子妃的风头,那岂不是不妥。”

阿椮拦住我的手:“举国女眷,哪个有公主尊荣,再怎么些招摇,也是应当。”

我不置可否,让侍女摘下头上明珠冠,换了个小的流云冠才歪着头瞥他一眼:“今日父王生辰,怎么还穿的这般随意。”

他一席单袍黑靴,袖口挽至手肘,发髻用青带束在脑后,一如以往的潇洒模样:“寿辰摆在猎场里,父王定要众人马赛打猎,穿多好也是糟蹋了。”

他总是这样,无人拘管,便由着自己磊拓舒适不拘小节,多少年来的衣裳都是身边的侍女亲手做的,哪里有个锦衣玉食的王子样。

我扶着发髻站他跟前,踮着脚无奈道:“头低些,我替你把发巾束好。”

他的眼明若星辰,低头任由我整理着他的头发,又牵着我滑落的袖子,眯着眼道:“今日天热,到了围场你就陪着父王在荫棚下坐着,这儿太阳不比得汴梁,又毒又辣,晒不得。”

我笑道:”别的女眷们都要亲自上马猎物,就我一人菩萨似得供在树荫下跟你父王看戏,可要惹人笑话了。”

他笑:“她们都是部落里的女儿,从小跑着马在草原上长大,岂能与你相比,你就陪着父王说说笑也好,总强的过在下头拼杀的我们。”

又道:“我去给你打几张獐子狐狸皮,给你做几件狐裘过冬。”

我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端正起他的头,满意的看两眼,唤过侍女:“把那条给王子新染的那条绯紫腰带拿来,正衬这身袍子。”

他不解的问道:“什么腰带?”

“靛儿她们去牙子海摘鸢尾花来染衣裳。”我道:“我手笨,染不了衣裳,只做了条腰带。”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含笑望我:”无忧。”

“嗯?”我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他笑的柔情蜜意:“你特地为我做的?”

我点头。

他俊朗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意,

北宛果然民风彪悍,北宛王重疾在身,也是罔顾大夫嘱咐,兴致勃勃的在百兽园搭了观台,架起了火堆宰牛烹羊。

喝过了浓香扑鼻的羊羔酒,架在火架上的羊肉已被烤的油水滋滋作响香气诱人,洒上一把粗盐一把胡椒一把草籽,浇上甜滋滋蜂蜜,光膀子的厨子用斧子劈下大块肉,连腰带腿,直直的端到我们桌前。

习惯了宫里小银刀切肉细筷吃饭的生活,香气扑鼻的羊肉哐的一声砸在桌上的时候我已经面不改色,心里已经惊的目瞪口呆。

阿椮笑望着我,从腰间抽出匕首切下一块肉,直直的递到我面前:“试试。”

我向来讨厌羊肉的膻气,此时也神魂勾引的凑在匕首前,张嘴把羊肉吞下,尔后

直勾勾的望着阿椮,眼里只有四个字:惨绝人寰。

阿椮望着我泪汪汪的眼,递过羊羔酒:“喝酒。”

抿一口香滑的羊羔酒,我抽抽鼻子,鼓着腮帮子道:“还要。”

阿椮低声笑:“哪有你这样的公主,看着端庄,内里就是只馋猫。”

我怒踹他的腿:“少废话,切肉,喂猫。”

生病

吃饱喝足后,阿椮一擦嘴角,牵马束衣,跟着一群热腾腾的汉子上了围场。

我端坐在北宛王身边,身后站着一群王妻王妃,一同望着棚下纵马争夺一只绣球的众人。

鼓声四擂,尘土四扬,马尾高高飘起如拂尘,我眯着眼在一群混乱的男人中打量着阿椮,他身量不是最长,体魄也不是最健壮的,马术也不是最精湛的,此刻绷着脸回转马头,马鞭抽在绣球上,高高的把绣球甩在空中。

北宛王此刻眯着眼聚精会神的望着一群国之英杰,颤抖的手捏着手中的檀珠,极轻的道:“小四儿,这么多年过的很辛苦吧。”

我愣了半响,轻轻的回道:“他爱笑。”

白发苍苍的王望着底下几个儿子,手中的檀珠越转越快:“汴梁比日月城繁华千百倍,公主在此可过的习惯?”

“不瞒父王,阿椮与我一处长大,这许多年和我讲过无数次日月城,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再来日月城,一点儿也不觉得生分,全都是我从小听惯的故事。”

我笑着道,“回来的第一天,阿椮兴致勃勃的领我去看他小时候种在宫里的一丁香棵树,我不肯去,说这么多年没人照料,肯定已经枯死了,他跟我打赌树还活着,我们一去,果然,那棵丁香树长的葳蕤茂盛,结了一树的丁香花。”

北宛王目光幽深,场下的鼓擂声仿佛敲在我心里。

我接着道:“我的母妃心疼阿椮千里迢迢远在他国,又远离父母,一直想把他当亲儿子养,阿椮却一直不肯,如今我嫁入北宛,母妃甚是欣慰,没若想阿椮成了半子,也算成了当年的一个心愿。”

场下的得胜者是乌邪奉来,此时举着绣球满面笑容的站在场中央,我望着大汗淋淋的阿椮,又望了眼北宛王,无声的叹了口气。

半日折腾下来,就算坐在荫棚里,我也结结实实的出了一声大汗,热风黏糊糊吹着,饮过的羊羔酒此刻酒气热腾腾的往上冒。

不久过后,天边堆积起了几重乌云,风此刻也变了方向,那层层的黑云滚滚席卷了半边天,只是天愈加的闷热,凝固的风也吹不动似得。

侍官观观天,宴席就撤了下来,接下来的围猎也取消了,一众人送北宛王回宫去,阿椮朝我一招手:“走,回家去。”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望望天:“天这么热,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草原上可不想汴梁那样,下个雨还有刮一场凉风,天越闷热,雨就越大。”

我余兴未消,不肯上马车,侍人只得匀了我一匹马,跟阿椮一道骑回家。

半道上狂风乱作,黑云压城,我被风吹的睁不开眼,却兴奋的笑道:“阿椮,凉风起了。”

话音未落,噼啪的雨点从天而降,如一道珠帘贯穿天地,砸在身上生疼。

周围的人都纷纷避雨,阿椮拉住缰绳:“找个地方躲躲吧,待停了再回去。”

我不肯,刚刚还是燥热溽暑,此时才有一点凉意,又从未淋过雨,怎么样也要在雨幕中纵马奔一回。

我抡起鞭子,笑道:“这四周也没有宽敞的躲雨的地方,不若冒雨回家,也淋不了多久。”

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甚是疼痛,我只觉好玩,嬉笑着任由马儿崩回府中,阿椮在身后喊:“无忧,小心些。”

等两人窜到府门前,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浇透,头上的钗簪也遗失不少,阿椮嗔道:“哪有这样不管不顾的公主,若是淋病了,可怎么是好。”

我嘻嘻笑着回屋,靛儿一看我和阿椮落汤鸡似得回来,惊了一跳,连忙拿着巾子上来擦。

到了夜里,才觉得不对,身上一阵寒一阵热,脑子里一片混沌的晕眩,我忍着睡去,半夜里惊醒才觉得难受至极,身上烫的好似要燃烧起来。

我在极热与极冷间来回挨受,浑身汗津津冷飕飕,朦胧中感觉有人把我裹在蓬松的绒被间,手熨贴着我滚烫的额头。

我躲开温热的手,脑间热烫入岩浆,蜷在被衾中的身体冷的发抖,难受的要哭出来。

来人把我紧紧抱在怀中,一下下拍着我的身子,又在我耳边说些什么,那声音似远似近,陌生又熟悉,我躺在拔步七宝床上,周围是天青细雨杏花罗帐,抽抽泣泣听他说话。

他轻声哄道:“无忧不哭,不哭了,已经去请大夫了。”

我滚烫的脸枕在他腿上,泪水缓缓渗入他袍子,嘟囔道:“如意,我难受。”

轻缓的拍哄顿了顿,我缠住他,使了几分娇气:“如意,如意”

他的眉眼清雅柔美,此刻在我眼前柔情万分的凝视着我,我万分渴望他摸摸我的发,吻吻我的额,头顶在他怀中摩挲,撒娇道:“如意”

他的声音涩了涩,低声道:“我在。”

“头好痛,好冷,好冷”

他紧紧的抱住我,下颚抵在我发间,紧紧的揉住我的肩。

只有在他怀中,才不那么难受,不那么痛。

微亮的灯光打在我脸上,有嘈杂的说话声,我皱着眉,不满的嘟囔两声。

苦涩的药一点点灌入我喉间,如意哄道:“喝药了,无忧,把药喝了病就好了。”我顺从的张口,温热的药缓缓的顺入喉,我受不了这苦味,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这时才清醒了些,阿椮支着我的肩膀焦急的望着我,身边靛儿端着药碗,几个侍女急忙清理着一堆狼藉。

我皱着眉头,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我不是在星河苑自己的拔步七宝床上,也不是天青细雨杏花罗帐。

我在北宛,日月城,自己另一个家中。

我声音嘶哑:“我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些发烧,大夫说喝药就好了。”阿椮端过药碗:“是不是太苦了,我让她们多放点糖可好。”

我闭着眼摇头:“不要喝药,你让她们端走。”

阿椮哄我:“良药苦口,无忧抿一口可好,就一口,权当是辛苦大夫半夜出诊。”

我难受之至,埋头在被衾中:“不喝药。”

阿椮拍着我的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喝一口,无忧喝一口,咱们两人干了这碗可好,嗯,无忧。”

忽冷忽热的寒热窜行在体内,我突然就对帐边点的太亮的烛火发起了脾气:“不要喝药,不要喝药,不要,你们都下去,头好痛,让我好好睡一觉。”

阿椮无奈,只得吩咐侍女打来一盆凉水在我额头上覆上巾子,又撩下帐子退在外头。

呼吸全是热烫,我眼角滚出两行泪渗入发间,紧紧的握着拳,努力的让自己不再颤抖。

我无法控制自己去回忆里寻找安慰和舒适,如若有点小病小痛,一定要扎入他的怀中,千般撒娇万般做痴,他温柔的抱我在怀中,眼角眉梢都是宠溺,银匙一口汤药他一下亲吻,从来没有什么苦,都是肺腑的甜。

自别后,我第一回,控制不住自己,低声喊出了我永不愿再想的两个字,一个人。

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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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的如意来了。。。

药药

阿椮在床边守了我一夜,为我换了一夜的湿帕,也沉默的看着我流了一夜的泪。

我偏着头,绵绵的泪水濡湿了半个绣枕,一遍一遍在高热的脑海中回荡的,是那日景福殿的如意和太后,让我禁不住想尖叫逃离,让我万念俱灰,也生生撕碎了我最后一片心。

我夜不能寐,日不能食,无数次徘徊在空寂的夜里,思量着自己的死法。

可我不能死。

阿椮曾道,活着,是命,也是使命。

无忧的那份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是镇国公主的那份。

而此时此夜,在病痛里,我空荡荡的心又好似撕心裂肺的再一次活过来,活在那惨痛的记忆里。

我以情爱娇养长大,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我的,后来能伤我最深的,便是儿女情长,情爱背叛。

似乎这一生,我的泪都要为他而流。

阿椮看着我哭,幽幽的不说话,天近明的时候,他无奈道:“你这一场哭忍了大半年的时间,无忧,你累不累?”

他拍拍我的肩:“哭完了,把他忘了吧,好好睡一觉醒来,花开的正好,日头挂在正天,什么都还在呢,没什么,就当下一场暴雨。”

我嗓子喑哑,感激的望着他:“阿椮,谢谢你。”

“真想谢我,那就快快睡一觉,睡醒了,我带你出城玩。”他隔着被子轻轻拍着我的身体,哄我睡觉。

一觉无梦,醒来已是天暮,屋里已点了灯,阿椮在桌边看书,听见声响进帐间来看我,手搁在我额头,吁了口气笑道:“好,总算凉了些,不那么热了。”

我喉间又苦又甜,嘴边都是燎泡,发不出一点声音,他递过一杯茶水:“别说话,润润喉。”

我撑在床上,艰难的起身去握杯,浑身却绵软无力,他揽过我的身子偎依在怀中,端水递至我的唇边:“无忧,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丈夫。”

阿椮从未伺候过人,此时却为我漱口整容,又端来粥碗,一口口递至我唇边,笑劝我喝下。

我这样一副惨淡模样,头未梳脸未洗,他却深情的望着我,他抚摸着我的发:“我永远在,无论你是否需要,是否依赖。”

我的耳贴在他胸口,那里的跳动清晰明白。

我的心口无端的生出一点暖。

经了这场大雨,或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这场病来势汹汹总不见大好,北宛的药味极苦,无论放入多少蜜糖,总是让人难以下咽。

药喝的拖拖拉拉,阿椮也无可奈何,几日后便换了一帖药,微涩味甜,是原先宫里太医常为怕苦的病人调的药味。

我问靛儿:“这帖药是从哪儿配的?”

靛儿回道:“是四王子从近南之地找的大夫,说是南医的手法,药里有几味是从药商那买的,都是咱们大宋的东西。”

我默然,细细尝口药,我喝药不多,但是铭瑜小时是个药罐子,我喂的多了,这味道,的确是我熟悉的。

靛儿递过一玻璃瓶:“公主解解味。”

是汴梁陈家梅子,先入梅酒,再合紫苏梅花盐渍,色如绯,宫里宫人常采买,我也是极爱。

捻一枚入口,口感鲜厚绵醇,又酸又甜,显然是今年的新梅。

宋与北宛边境开互市,易物买卖者众,能有这些自然是寻常的,但为我一场小病阿椮劳心费力,我甚是不安。

在床上养了半月,病总算大好了,只是衣裳瘦了一圈,下颌尖尖,内里亏了些,靛儿扶我出门透气,半月之久,北宛已是换了时节,溽夏已然过去矣。

阿椮怕我再生病,也不让我乱跑,常陪我在院子里读书写字,又在屋里养了几只白色红眼玛瑙雪貂,乖巧的团在脚边。

秋来的甚是突然,十月里一场北风吹了半宿,次日晨起院里葳蕤的丁香银果树便染了几分清浅秋色。

乌邪奉来和阿椮就在满地金黄的落叶上铺张席子喝酒,我裹着轻裘,抱着雪貂,站在院子里看他俩。

北宛王已颁下诏令,奉来固守日月城,其余王子属地各处,阿椮自然是额勒苏芒哈地,现在诏旨各属地都有属臣来日月城效主,待下旬初,阿椮即要动身额勒苏芒哈地视察,年底方能回城。

阿椮和乌邪奉来大笑着看我,又举杯向我示意,我让侍女抱走貂儿,含笑走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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