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人间》 第一章 山村、噩梦 “大山哟……山中豺狼多又多,阿哥走路把心悬。打完干柴卖酒钱,放到阿爹房门边……” 清脆的山歌时隐时无的回荡山腰升腾的云海。 山势逶迤,延绵数十里,如佛陀横卧,苍翠林野摇曳,划过天空的飞鸟,在西垂的阳光里,落去独峰上一颗老松,梳理羽毛,听到歌声由远而近,眨着鸟眸望去下方。 蜿蜒山道,隐约有脚步声过来,片刻,一个少年人的身影穿过了翻涌的云雾。 “豺狼哟…阿哥打柴换酒钱,孝顺阿爹求笔墨。不要窜出害我命,二天买肉孝敬你……” 走来的少年,轮廓变得清晰,后背系着的是两捆干柴,腰间还有一只吊着的山兔在挣扎,少年唱着山歌,眼睛不时朝四周张望,看到那边迎客老松,慢吞吞的过去,恭谨的朝老树拜了拜,才继续前行。 “村里人说这颗老松有灵,上山之人,必要拜它的……也不知道真假。” 少年人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不过脸颊有着风吹出的薄茧,粗布衣裳,下身是堪堪只到小腿的裤子,补丁倒是有好几处,背了两捆干柴,都快比他还高,有些吃力的往山下的路过去。 走过某一段时,他路线陡然一转,走去附近挂有红线的树木,一路延伸,这样挂着红线的树还有很多,直到了一处山壁附近,少年才停下来。 将腰间那只挣扎的兔子取下,摸了摸兔毛:“你那么可爱,就好好替我陪仙长,他酒足饭饱了,说不定一下高兴,就收我为徒了呢。” 说着,将手中的山兔放到前方山壁前一块大青岩下面,恭恭敬敬的朝石头拜了一拜,这才离开,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到之前的道路间,在一处岔开拐弯,遮蔽的视野在前方展开,那是一处村落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一条从山下流淌而下的溪水横过村前,像一条白色的腰带,少年脚下的泥泞小路笔直延伸过去,两侧是田野、菜地,跨过木桥的尽头,村落周围有着栏栅围起来,防备山中的豺狼虎豹。 “良生啊,最近这么勤快,你爹答应给你买笔了?” “…你想考状元啊。” 远远的,还没进村口,坐在那边石头上的老人,抽着旱烟朝刚从山里出来的少年打招呼,老人也姓陆,这村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个姓,沾亲带故的,按辈分,名叫陆良生的少年要管老人叫一声:“太公。” 说到买笔的事,良生心里一直都盼着,自懂事以来,就特别喜欢写字、画画,这个年头,笔墨那是读书人的东西,穷苦人家就算买来,那墨汁也消耗不起,更何况大字不识几个,还不如让去城里,托人写字来得实际一些。 少年的家就在村里中间,篱笆的院墙,只到人的腰际这么高,走进院子,那边晾着几件衣服的妇人,转过头看了眼,朝正在喂一只母鸡的小姑娘,叫了声:“阿妹,快去帮你哥。” “好勒。” 屋檐下,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拍着手站起身跑了过去,笑嘻嘻道:“哥,娘说你这是在攒娶媳妇的钱,是不是?” 女孩十岁左右,叫陆小纤,山里人没有那么娇气,帮忙将两捆柴放到地上,手臂黝黑的皮肤都刮出两三道血痕,也浑不在意。 “嘿嘿,哥这是攒买笔的钱…还差几枚就够了。” 陆良生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将地上的干柴拖去房子一角的凉棚下堆积起来,帮忙的女孩鼓了鼓双颊,晃着两支小辫子,跑去那边晾衣服的妇人身边。 “娘,哥他不想找媳妇,我们家要断苗了。” “姑娘家,哪有这么说话的。”李金花拿着木棍打了打展开的衣裳,语气严厉的同时,眼神却是狠狠瞪了那边的陆良生:“你爹知道了,非打断你腿,还惦记着买笔的事。” 良生不反驳,只是看着妇人嘿嘿笑着,没过多久,外面劳作的陆老石扛着锄头回来,看到儿子也是瞪了一眼,想必还没进家门就远远听到了妻子的话。 他是一个温吞的人,凶狠不起来,走去屋里,将锄头放好:“良生啊,咱们就是苦哈哈,你想买笔,那也得先识字啊。” “我识得啊。” “你识得个屁!”那边的妇人声音大了起来:“多攒点钱,备好彩礼,寻个媒人,把你亲事弄落下,这才是要紧的事!” 看着哥哥被吼了一顿,陆小纤在旁边捂着嘴偷笑,随后过去拍了拍哥哥的手臂,有种“老哥,你完成不了心愿。”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场面,基本每天都会有,陆良生几乎已经习惯,对于自己的追求,从未放弃过,更何况,前几天上山打柴,远远看到一团紫气从天空降入山间。 听隔壁家二狗子的表兄的老爹说过,“这世上啊,是有高人的,所做的事,比官家还要大。”他是村里唯一进过河谷郡这种大城的人。 虽然不知真假,但陆良生当时就追寻着紫气降下的方向,寻到了今日放下兔子的那块巨石,石头位置明显有过挪动的痕迹,说不定真有高人在这里。 “高人应该会读书识字吧?要是能收我为徒,学了写字,将来去城里也能摆个摊,也算有糊口的本事了。” 有着这样的心思之后,陆良生上山打柴,有时捕到猎物就拿来,放到那里,没有的话,就将自己的饭食节省下来,无一例外,放到那里充作拜师礼的食物都消失了,四周也没有任何野兽留下的足迹。 这更加坚定了里面有洞府,拜师的想法。 吃过晚饭后,天已经黑尽,清冷的月光照下来,陆良生折了一根木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妹妹就在一旁,撑着下巴望着月亮发呆,偶尔看去哥哥写的东西。 “哥,你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照着村外的废庙,那个断了的门匾上的字写的,读庙,还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但是很好看啊,就和门匾上的字一模一样呢。”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认识。” 地上划出的字,其实是一个‘神’字,陆良生拿脚蹭了几下,将它扫平,又在原来的位置画了一头张牙舞爪的小老虎,额头王字威武,大大眼睛却是带着憨态,惹得一旁的妹妹兴奋的拍手。 “哥哥好厉害,再画一个,再画一个,好不好嘛……” “好,再给你画一只飞鸟,看着啊!” 兄妹俩并坐在檐下,籍着月光在地上写写画画,门口坐在凳上的李金花编织箩筐,屋里,劳作一天的陆老石已经发出鼾声,与兄妹嬉闹说笑的声音融为黑夜之中的温馨。 夜随着时间深邃下去,村里偶尔传出几声犬吠,风起时,天空游荡的黑云渐渐遮蔽了半轮清月。 阴影笼罩下来,虫鸣都在一刻变得静悄悄。 单独一屋的陆良生在床榻上发出梦呓,辗转的身体在清月遮蔽的瞬间,陡然颤抖一下,知觉渐渐消失,密布冷汗的额头,梦出现了。 犹如幻觉般,隐隐约约,一只干瘦的手掌,横空伸出,朝他抓来,耳边犹如幻听般,有男、有女、老人、小孩的声音重重叠叠的响起。 “陆…… 良…… 生……” 黑暗之中,陆良生“啊——”的叫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满脸都是汗渍,他转过脸,窗棂是敞开的,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母亲已经早早起床,正在灶间忙碌,传来的动静,让他感到心安。 “怎么回事…我记得窗户是关着的啊。” 下床,穿上那双露出脚指的鞋子,推开房门出去,检查了下窗户内外,并没有发现什么。 “可能是娘起床的时候,帮我开的吧…” 陆良生看了一眼,灶间飘出的炊烟,正想着,他转开的视线扫过地上的一瞬,身子陡然僵硬在原地,那地上,昨天给妹妹画过画的地方,是人的脚印,准确的说是男人的脚印,因为女人的脚印不会这么大。 有人来过… …面朝的方向,还是我的房间……我的窗户还打开着… …也就是说,有人在夜里盯着我?? …那昨晚的梦。 串联想起来,陆良生背脊就像有蚂蚁爬过,泌出了一层冷汗,强忍下不安,上前再辨认一下脚印时,陡然发现,脚印下方位置不远,泥土勾勒出一幅图——大石堆砌山壁,一只山兔摆放在那里。 “是那块巨石……” 他轻声呢喃。 第二章 入梦 鸡鸣响亮。 金色的晨光照出云的隙间,推开了青冥的颜色,将山村、远方的山麓包裹进去,炊烟在一栋栋村屋飘起。 春耕时节已经过去,就算农闲时也要到地里照看,驱赶鸟雀、拔出败穗。 吃过早饭,良生跟着父亲陆老石扛着锄头下地,家中几分薄田距离村子稍远一点,周围也都是村里相熟沾亲的人,互相打过招呼,各去各家的田里。 “把沟挖深一点,可以多放点水。” 陆老石嘱咐一旁的儿子,父子俩便是在这上午几丈外的溪水引来,经过别人家的田,放到自家田里,一年的收成好不好,就看这条小溪了。 忙碌一上午,陆良生小腿全是泥垢,坐在田埂看着引来的溪水夹着泥泞,浑浊的缓缓流淌。 那边,拄着锄头看着儿子的神色,以为还在想着买笔的事,心里多少也有些叹气,可人太温吞老实,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 走过去在儿子旁边坐下来:“良生啊,你真想买笔?” “想。” 低着头顶少年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挤出笑容:“家里还是先买驴吧,钱还是不能乱花,这个我知道。” “家里省吃俭用,要是买了驴,再做一架驴车,爹就可以帮人拉点货,农闲时还能多挣点钱。” 陆老石看着懂事的儿子,在他头顶摸摸:“你也要到娶妻的年纪了,咱家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 父子俩说话间,远远的,一声“爹!”“哥!”的呼喊,一道小身影,甩着两条麻花辫一摇一晃的跑来。 跨过那条勾出的小沟壑,陆小纤提着篮子、陶壶在一老一少中间蹲下来,小手从篮子拿出两块粗粟磨的馍馍。 “爹、哥,吃饭了。” 又在陶壶里倒了一碗凉水,递给陆良生:“给,馍馍很糙,别噎着。” “那我呢?”陆老石摊开手,旁边的小姑娘鼓着眼睛,指着哥哥:“等哥哥先喝嘛,爹爹是大人,经得住渴。” 小女儿天真的表情和话语逗得陆老石大笑起来,旁边满怀心事的良生也跟着轻笑出声。 今日早晨的事,其实还在他心里堵着,夜晚古怪的梦、地上突然出现的画,令他心中有些不安的同时,也有着迷惑。 午间休息了一阵,陆小纤就在田埂上看着兄长和父亲又忙活了片刻,三人才一起回去,这个时候,家里还有事情要忙,但陆良生心中想要解开的疑惑越发急迫,趁着将母亲吩咐的事做完,洗了洗脚,套上那双破了口的鞋子,飞快的朝山上跑去,沿着熟悉的路径,上了山道。 沙沙的是脚步声。 扒开拦路、垂下的树枝,陆良生寻到了来过几次,矗有巨石的山壁,青苔攀爬,飞鸟落在枝头啄食叶子缓缓爬动的青虫。 “要不要喊上一两声?”少年站在巨石对面,手指捏紧有些紧张。 夜风拂过林野,交织的树枝之间,叶子哗哗作响。 犹豫了许久,陆良生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大喊一声:“高…高人…我我来了!” 微微颤抖的声音在空旷里回荡,陡然间,鸟鸣、虫鸣仿佛在一刻都消失了,除了树叶抚动的哗哗响动,周围出奇的安静。 少年的视线阴了阴,抬头望去,天空变得有些阴沉,一朵游云将刚才还明媚的太阳遮掩下去。 “这天变得这么快,莫不是要下雨了?”陆良生想了一下,后退两步,转身:“干脆还是先回去,要是下大雨,就下不了山……” 转身走出两步,后方忽听一声:“小娃娃,不多等等?” 刚转身离开的背影停了停,虽然心里多少有些准备,眼下还是被吓了一跳,陆良生转过头来,看去那块巨石前方,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灰扑扑袍子的老人。 皱纹横生的脸上有着微笑,背脊有些微驼,只是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是两把利刃刺人眼眸,不敢直视,尤其是腰间系着一只葫芦,上面黑色的花纹,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你这后生才来一会儿就要走了?承蒙多日款待,老朽也该回敬一二,你可有什么愿望?” 陆良生怔怔站在那里,听到这番话,想起昨夜的事,朝老人作揖:“我……我想拜师。” “拜师?” 那老人走过来,腰间悬挂的葫芦轻摇,目光盯着少年的脸,片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良生,就住在山下的村里。”良生不敢抬起头,想着听村头老一辈们讲的一些故事,将头垂的更低了一些:“老先生,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老人看他一眼,脚步转开,负着手走去一旁,看着环绕的山壁,嘴角露出笑意:“那是老夫托梦于你的。半月间,每日供奉,可见你心诚,方才叫你过来,既然想拜我为师,你想学什么?” “我…我想学识字。” 那边,原本昂首望去山野的老人,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甚至有点荒唐的表情看去少年:“识字?拜我为师就是为了识字?” “啊…难道先生还要教其他的吗?”陆良生疑惑的眨了眨眼睛。 “你…” 老人不知说什么才好,看了对方片刻,袍袖一拂,旁边一颗石磨般大的石头,轰的一下飞了起来,砸在不远一颗树上,咔嚓脆响,树枝乱颤中,整颗树拦腰断裂倒下。 弹飞的碎片,落在少年脚步滚了滚。 惊得陆良生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好半天反应不过来,随后才颤颤兢兢的抬起脸,看向老人。 似乎很满意少年人的表情,老人翻了翻袍袖又负到身后,“可愿意学?” 说罢,也不管少年同不同意,像变戏法般,手中多了两本破旧的书册,飞到陆良生怀里,后者连忙抱住,看着带有书香的册本,怔那里不知所措。 “为师有伤在身,不能与多说话,且先回去,今晚睡觉时,记得在窗口点一柱香,便在梦中传授你学识,包括识字。” 天空阴云变黑,卷起了大风。 老人挥了挥袍袖:“要下雨了,快些回家,今日之事,莫对任何人说起。” “是…的先…师父。” 一连串的惊骇,打破了陆良生一直以来的认知,抱着那两本书册,还是颇有礼貌的向面前的老人躬了躬身,稀里糊涂的朝山下走去。 轰—— 雷声大作,从天际窜了过来,青白的电光之中,站在空旷中的老人,脸色明明灭灭,须白轻抚。 双唇微张,嚅动。 “好根骨…少年郎啊…” 一条长长的舌头垂到胸前,待到电光过去,那一抹猩红唰的缩回口中。 ******** 轰隆隆 雷声滚过山岭上方。 少年抱着两本书刚刚下山不久,大雨哗哗的落了下来,连忙将怀中的书藏在衣服下,冒着连接天地的雨幕,脚步飞快,回到家中。 陆良生呆呆的坐在床边,外间,母亲已经灶间做着晚饭,妹妹烧火,偶尔与父亲说笑的嘈杂传来,感到了真实感。 之前的经历,彷如做梦一般。 天色渐渐暗下,直到妹妹小纤趴在门口喊他吃饭,才回过神来。 “马上就来。” 打发走了妹妹,陆良生又找出藏好的两本书,才相信之前发生的事不是做梦,重新放好后,换了身衣裳,才去灶间。 一家人围着灶头坐下来,只有两碟小菜,都是院子里自种的菜,饭是粟,这个年月,官府不收重税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若要是碰到灾害年,这点清汤寡水的饭食都是奢侈的。 晚饭过后,陆良生帮忙收拾了碗筷,回到房间。 外面雨声哗哗落下,顺着房檐的茅草,织起珠帘。 黑暗里,少年点燃了一支香,插在窗口,回到床上,枕着木枕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顶,焚香的气味钻入鼻中,隐隐约约能听到父母在灶房说话。 “良生这孩子,心里有事,饭都没吃几口。” “还不是想买笔,他懂事的,今天在田间就跟他说了。” “…说了有什么用?跟你一个德行,嘴上同意,心里不知想成什么样了,要是出了个读书人,你们老陆家祖坟都要冒青烟,” 外面天色基本黑尽,只有灶头还有点没燃尽的柴火,映着沉默的陆老石,掰断一根干枝丢进火里。 “咱们家供不起读书人。” 对面,刷锅的妇人停下手,湿漉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渍,目光丈夫:“那就买一头老驴,剩下的钱,给良生买一杆笔,买本册子。” “妇人之见,他又不识字。” “写着写着,就会了嘛,就这么定了,过几天跟大伙一起去富水县的时候,把良生也带上。” 摇曳的火光里,陆老石起身离开,檐下的雨水溅到裤腿,来到门口,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儿子,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坐到灶房门口,将妻子白天编剩下的箩筐,拿在手中继续编下去,大抵赶在赶集的时候,多弄一些出来。 风吹雨点飘进窗棂,徐徐焚香摇了摇,吹向陷入梦乡的身影。 紧闭的眼皮下,眼眸陡然转动起来,消瘦白皙的脸颊像是被风吹出一个小酒窝,慢慢的游移。 “陆良生” 老人的声音响起,那天的梦又来了。 第三章 诡技 “陆良生——” 视线触及的尽头,都是漆黑的颜色无限延伸,老人的声音响起时,隐约间还伴随一阵蛙鸣。 “师…师父……” 有些惊慌的语气出口,陆良生环顾左右,延伸开去的黑暗,渐渐有了院落的轮廓,黯淡深黄的灯火亮在附近庭院的房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嘈杂,人影幢幢,人影交头接耳剪在纸窗,有的趴在上面似乎想要破开纸窗朝外院窥探。 气氛凝出诡异。 “师父!”陆良生再次喊了一句,忽然下意识的躲开,迈出一步的侧面,土壤冒出豆点的青绿,然后,破土而出,肉眼可见的飞快拔升,变得粗壮高大,眨眼间,成了一颗参天古树,夜风吹来,枝繁叶茂,轻轻的摇动。 空气流淌,石桌石凳浮现,陆良生揉了揉眼睛,睁开时,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那里,穿着白天那件灰扑扑的袍子。 “师父…这是梦里吧?”陆良生小心问道。 老人细细端详于他,片刻,点了点头:“这是梦,也可以为实,只看个人道行了。”取过腰间的那有着黑色花纹的葫芦,倾倒去石桌,酒杯凭空出现,将直流而下的酒水接住。 “良生,你来尝尝。”说着端起那酒杯举了过去。 陆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从老人手中接过,杯中酒水摇晃,晶莹剔透,有着浓郁的香味。 酒他曾经也是喝过一点,村里有人娶妻,摆宴席请全村人吃饭,酒水也会有那么一点,但眼下的酒水却是格外的醇美。 入口有点刺喉外,剩下的全是回味的香甜,四肢百骸都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爬过。 “它能洗净凡人污垢。” 陆良生捏着酒杯,抬起视线:“啊?” “不用懂那么多,一切照着我说的做就行了。”老人面无表情,宽袖滑去两侧,站起身走到少年身前,伸手抚在他头顶。 “为师一生修行,与人为善,怎料被人偷袭重伤,原以为孤寂老林,想不到临头还与你结缘,便送你一场造化,能走多远,全看你自己。” “那识字…” 老人收回手,仍旧面无表情:“你已经会了。” “会了?” 陆良生摸了摸额头,根本没有什么感觉,半信半疑时,那边的老人转过身,背对他,抬起头望去夜空。 “现在为师传你一套吐纳的口诀,若是夜晚有皓月当空,你便面朝它,照着口诀吐纳,要是遇到不懂的,可到栖霞山石窟寻我。” 栖霞山便是陆良生经常打柴的那座山。 寥寥数十言,有些枯涩难懂,就算良生对文字、画画本就有天赋,也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将其记住。 “好了,诸事已毕,那两本送于你的书,乃是为师从他手中所得,都是一些小术法,捡一些练练,切记好,不可与旁人说起。” 言罢,老人袍袖一拂。 昏黄的灯光摇曳,周围一切慢慢消失了,黑暗犹如潮水般涌来,陆良生感觉被黑色拥在了怀里。 雨滴滑过茅尖,落到檐边的泥土,难以听到的声音,‘啪’的轻响,铺有茅草的木床上,少年在梦里大喊:“师父——” 睁开眼睛,唰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视野间,阳光穿过厚厚的雨云照下来,窗口焚香早已燃尽,香灰沾着水渍洒落一地,清新的晨风夹杂水汽吹进窗棂,微凉的冷意让陆良生清醒过来。 外面,李金花吆喝两只母鸡,妹妹抱着柴禾哼着不知哪儿学来的小曲跑过去,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 床榻上的身影连忙下地,穿上鞋子从床底将那两本书翻出,看着上面的字迹,下意识的呢喃出口。 “《南水拾遗》……《青怀补梦》……” 轻微的声音陡然停住,陆良生瞪圆了眼睛,掐了一下脸颊,随手捏着那两本书,愕然的站在原地:“我…真的会识字了啊……” “良生!吃饭了。” 李金花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屋里,将书重新藏好的少年连忙出门,如同往日般,吃完了早饭随父亲下地做活,下午的时候,方才有自己的时间,将书找出悄悄翻上几页,眼下看得懂后,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列,反复在口中咀嚼。 “……南水有人会拙术,乡邻遗一物,村中懒汉抢夺,拾之不起……未申二刻,堆土方三寸,朝西南咏决,名曰山石之术。” 陆良生皱了皱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现在不正是未时么?” 将书收起来,悄然出门,跑到村外西南,此时还有农人在地里忙活,看到少年笑眯眯打了声招呼,弯下腰继续忙碌。 良生找了稍隐蔽的位置,刨了一堆土,照着书上的方法,盘腿坐在对面,掐起手指,默念口诀,这些都是那两本书册上记载的旁门小技,常人练不出任何效果,道行高深之人,不屑使用。 但对于连入门都不算的少年来说,可谓新奇。 两天里,都颇为勤奋,到了夜里,若是出了月亮,照着师父所言那般,半夜跑到外面,对着皓月膜拜,念着口诀,只感倾洒而下的森白,照在全身,微凉的冷意仿佛流水般在身体里缓缓流淌。 有时上山,也会跑去那块巨石前,将自己的疑惑诉说,睡觉时,便会得到老人的指点,接连四日,身子变得轻盈不说,脑中思维也转变飞快,与之前尚有些懵懂状态相比较,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看那两本书,也不觉得枯燥。 第五天,天一亮,陆良生就被陆老石叫起来,原本以为是下地干活,却是见村里男人们都聚集一起,有些家里有驴车的,装了不少东西,陆良生自己家的粟、黍谷物,几张野兽毛皮,二十多个箩筐,还有几大摞的柴禾也在其中一辆驴车车斗里。 “赶紧吃,跟我们一起进城。”陆老石将妻子摊的几块馍馍,塞了一个给儿子,“要走远路,吃饱点。” 不多时,陆小纤和李金花从家里出来相送,叮嘱没出过远门的良生,一路上别给大伙添麻烦,别到处乱跑之类的云云。 “你爹答应给你买笔了,记住,到了城里千万别碰人家的东西,城里人的东西都金贵,弄坏了,咱家赔不起。” 一番叮嘱后,时间也差不多了,带头的几个男人呼喊,陆良生便跟着父亲走在驴车后面,朝村外通往最近的一座城镇出发。 在这年月里,还是一群人结伴相对安全,若是遇上歹人好歹还能有一个照应,山里人也大多凶狠,驴车的板子下面藏有镰刀、柴刀,真遇到拦路抢劫,也敢搏命。 一行十几人速度不算慢,中午还在山间休息,到的下午时分已经到了,便是距离富水县不过五里的路程了。 快到黄昏时,城外赶集的地方,已经汇聚了其他村的人,不少好东西都摆在了路边,收货的商贩来来往往其中。 一个晚上,陆良生家里的东西都处理完,第二天一早,陆老石便是带他进城,寻卖笔墨的商铺。 第四章 妖气 前一天下过场雨,路面泥泞,挑着担的货郎,插着纸风车匆匆而过,抱着刀剑的绿林侠客蹲在路边,叼着麦穗,狞笑,或沉默看着入城的人,巡逻的兵卒过来,才稍有收敛。 入城之后,一片繁华,茶厮人声喧哗,提着茶壶的伙计大声揽客,得闲稍停的人进去小坐,两侧的街边小摊蒸笼解开,热气腾腾的肉饼散发诱人的香气,穿着锦缎的胖小子拉着管家的手,眼馋的站在那里,嚷着要买。 偶尔,街头爆发凄厉的惨叫,远远望去一堆人挤在那里,像是一拨江湖豪客发生争执,打了起来,刀兵呯呯呯的乱响,引起骚乱,就近的摊位都被掀翻,汤水、锅碗一片狼藉。 有人喊了声:“官兵来了。” 一群人作鸟兽散离去。 陆良生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了一阵,随后被陆老石扯走,“不要看,也别去学,要命的。” 不久,父子俩走进挂着纸扇的店铺,墨香扑鼻而来,陆良生踏进门槛,深深吸了一口,对面的柜台,听到脚步声的掌柜,放下账本抬起头来,“两位随便看。” 店内两侧,柚木做的书架,白麻纸和黄麻纸分批叠放,码的整齐,也有印成了空白书册,堆放那里,供人挑选。 “掌柜的,我们想挑一支笔。”陆老石看了一遍,温温吞吞的开口:“便宜的那种,小点也无所谓,你给推荐推荐。” 那掌柜端详了两人衣着,倒也没有拿出狗眼看人低的那种态度,蝇头小利也是利嘛。 朝父子儿子点点头,身后是笔架,挂满了还未染墨的各类毛笔:“老哥放心,买卖人讲的是诚信,就算便宜的笔,咱也不卖劣货给您。” 上面悬挂的毛笔各种尺寸,植笔到小楷、长锋到短锋由大到小,也或笔头用料不同而排列。 “猪毛最便宜,稍用久,就易分叉……兔毫、羊毫、狼毫最佳,当中兔毫是三者最便宜的,老哥,就要这款如何?” “这价是多少?” “十文。”掌柜的取下那支兔毫笔,比了一个手势。 放到台上,让陆良生看,笔管为竹制,看上去颇有青葱碧玉的感觉,陆老石盘算兜里的钱,与儿子对视一眼,一咬牙准备买下。 “哎!有东西看了!” 外面有人喧哗,脚步声骤然响了起来,紧跟着吹吹打打的唢呐、铜锣传来,掩盖了陆老石的话语,父子俩好奇走到门边,长街上行人分开,站到街沿,看着街尽头,舞龙舞狮的队伍朝这边过来,踩着高跷的几人穿着滑稽的服饰,挥舞长袖,一摇一拽唱着曲儿,在锵锵锵锵的声音里过去。 街上气氛分外热闹,陆老石也很少见到这种场面,忍不住问街边卖菜的老人:“老丈,这城里有什么喜事?” “外面来的吧?这是富水县陈员外大寿,请的戏班子来表演。” 谢过了那老丈,舞龙舞狮的队伍也已经过去,再回到店里,买下那支笔时,掌柜的却是摆摆手:“两位,抱歉,突然我想到有之前进价的时候,忘算了一笔账,要添点进去才能卖给你们。” 说着,比了比手势。 “要十五文!” “你…”陆老石捏紧了拳头,憋红了脸,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讲信用,说好十文的,怎么能变卦,不讲信用。” “可确实是这个价啊。”那掌柜摊摊手,指着桌上的毛笔:“总不能让我亏本卖给你,对吧?” “欺负人,不买了。” 陆老石憋不出什么道理来,一扭动走去门边,然而,陆良生还站在柜台前,没有离开的意思,看着台上摆着的毛笔一会儿,忽然笑眯眯的看去掌柜。 “价钱已经谈好,那它就是我的,不是你的。”垂在腿侧的手,掐出指决。 掌柜抚了抚头上的鸡冠帽,嘿笑了一声:“没卖给你,那就不算,它还在我这儿,那就是我的。” 笑着,一抖宽袖,去拿笔,然而脸色陡然一变,手上用劲,那杆笔却是纹丝不动的那里。 “怎么回事…” 那掌柜抬头又看了看陆良生,两只手一起用上,使劲的拉扯,整个人都向外倾斜了出去,脸都憋的通红。 转头大喊:“来个人。” 店中伙计闻声从后堂出来,见掌柜的模样,上前帮忙,两个成年人少说能搬动两百来斤重物,眼下,却是涨红了脸,也没将这支笔挪动一丝。 “你…你会妖法?” 陆良生没有回答,只是掏出十枚铜子放到柜台上,“它是我的。” 伸手将那笔轻易的拿了起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又去书架拿取了一本空白的册子,还有墨块。 “这两个多少钱?” 掌柜擦了擦脸上的汗渍,吞咽一口唾沫,摆手:“送小兄弟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那谢谢掌柜慷慨,不过我也不占你便宜。” 陆良生将自己攒的最后几文钱一起放到柜台,道谢一番后,这才出了这家店铺,父亲陆老石坐在街边生刚才的气。 “城里人也太欺负人了……” 见到儿子出来,看到他手中的笔墨书册,连忙起身,“他卖给你了?” “我说了一些道理,那掌柜的也算心好,就卖了。” “那还算他识相。” 边走边说了一句,离开这条街,走去城门时,路过一个摊口,忽然有声音叫住父子二人,回头,一杆黑边里白的小幡立着,下面坐着山羊胡的老头,捏着须尖,双眸浑浊,却是盯着陆良生。 “这位老哥,不买张符纸辟辟邪吗?” “你这算命的,怎么说话…”陆老石不干了,拉着儿子就要走,“好端端的谁买你这坑人的东西,良生,我们走。” 算命的老头讪讪笑了一下,把命盘放下,有时突兀一张嘴,吓唬过往的人,瞎猫碰上死耗子,总会有心里有鬼的人上当,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对方衣着,若是从村来的,大多迷信这方面,外面赶集,各乡镇来的人不少,今天也开张了几单买卖。 转头时,忽然与那庄稼汉身边的少年对视,猛地颤了一下,迅速将头低了下去,不敢抬起。 “好重的妖气…” 直到人走远,老头才敢抬起脸,离去的背影,也有些疑惑。 “怪哉,明明是个人啊。” 第五章 一身鸡毛 “爹,给我买了笔墨,那咱家的驴怎么办?” “你娘说买头老驴…凑合了吧。” 城外,陆良生跟着父亲在牲口互市穿行,陆老石回了儿子,上前去摸探出栅栏的毛驴嘴,查看口齿,这里是富水县郊外的骡马市集,不过大多贩卖的是驽马、驴骡这种家畜,牛是基本见不到的,官府有明文规定,耕牛不得私人买卖。 那边,刚好与人讨价还价完的商贩,转过身来,笑吟吟的看着陆老石:“这位老哥你摸的这头驴,年岁有点大了,拉磨还行,拉车走不了二十里,干脆看看这边的,都是两岁大的。” 陆老石看去商贩指去的栏栅,那边都是口齿轻的,四肢有力,皮肉彪壮,一看就是下地、拉车的好牲口。 颇有些眼馋,随后摇摇头:“还是买老驴,这头怎么卖?” “五十文,你拿走,给不了,晚上我要把它宰了卖肉。” “五十文啊…” 陆老石有点犹豫,摸了摸缝在衣内的布兜,看去伸出栏栅的牲口,老驴皮毛松散无光,背脊右肋还有几处鞭打的疤痕,一副骨瘦粼粼,随时要倒的模样,两眼浑浊的看着面前跟商人讨教还价的陆老石,伸出舌头去舔他袖口。 “那就…那就它了。” 陆老石终究有些不忍,一咬牙数出五十文,付给那商贩,摸了摸驴头,将它牵出来,看着陆良生,苦笑:“咱家彻底没空了,回去,千万别跟你娘说,花五十文买了头太老的驴。” “嗯,我晓得。” 少年头了头,偏头看去跟在父亲身后踢踏蹄子的老驴,微皱了下细眉:“青怀补梦里,好像有一篇,还春术,不知道对畜生有没有用,等回去翻翻。” 想着,父子俩回到赶集的那边,集市已经散了,遍地狼藉,加上前天下过雨,道路泥泞并不好走,同村的人此时也大多卖完了东西,采购了家里所需的柴米油盐,聚集在一起,等到陆老石父子俩回来,便是上路返村。 这两天的见闻,陆良生感受到了外面世界很大的不同和新鲜,对于一个从未接触外界的少年来讲,冲击也是有的,同样反给少年身上的,是见过一定世面的阅历。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没有去看看那陈员外请的戏班子,途中听父亲还有几个同村的人在那讲戏曲如何如何好听,唱戏的花旦如何漂亮之类。 “…出城的时候,我打听了,那给陈员外唱戏的,那可是河谷郡那边有名的花旦,李家班的台柱,听说才十六岁,那嗓音,能把人的魂儿都勾没了……这次好像唱的还是新戏,专门给陈员外准备的,叫…叫什么问寿来着。” “哎,先不说那唱戏的,今天我到城里给家里婆娘扯布的时候,听说西北面不太平,莫不是要打仗了?” “关我们这些人屁事,官府不给咱们加税,已经老天爷开恩了。” 车轴带着吱吱呀呀的声响,返村的众人一路吹嘘在城中听到的见闻,回家后,又能给婆娘孩子面前说一通,显摆一下见识。 夕阳西下,西云烧的通红,山麓披上了一层霞衣。 陆良生一路听着这帮大老爷们胡天胡地说着话,他坐在驴车上,远远的,望见村子的轮廓,寥寥炊烟升起。 进村后,东西分了出来,陆老石牵着老驴,良生则拿着笔墨,还未走到自家篱笆院门外,就听到李金花与人吵嚷的声音。 “偷我们家的鸡,还想偷最后一只,信不信老娘现在就拿棍子打死你!” “我就是在你家门口站了会儿,凭什么说我偷的,你该打,我就敢躺,懒死你们!” “欺负我家男人出门了是吧?好,老娘看看你躺不躺——” “你敢蛮横,我让全村都听见,你诬赖人,敢打我,就告官!” 站在篱笆院门朝里面,与李金花争吵的人,父子俩都认识,陆二赖,大名已经没人记得了,同村同姓,说起来也是沾亲的,不过却是村里出了名的闲汉,游手好闲惯了,经常在别家外面转悠,时不时调戏女人,前些年还有婆娘,后来受不了他,跟人跑了,这下变得更加懒散,有时单独遇见女人有点乱来,为此被人打过不少次。 陆老石再温吞的人,脸上也呈出怒容,那边院子口的陆二赖注意到身后有人,急忙闪到一旁,陆老石直接走了进去,从妻子手中拿过棍棒,吓得那二赖缩了一下。 “陆老石!你想干什么?!我可没偷你家的鸡,是你婆娘见你出门,心里寂寞到外面偷汉子,我跟你还是堂亲,帮你守着……” 陆老石将棍子举起来对着他:“给我滚!” 旁边的李金花也是泼辣,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那二赖躲开,向后退:“哈哈…你们就这能耐,肯定是你们自己把自己家的鸡吃了,赖在我头上,想白得一只……” 正说着,感觉有人冲过来,他侧脸看去,陆良生已经抬起了脚,侧胯顿时一痛,脚下踉跄,朝旁边倒了下去。 “再不滚,打死你!”陆老石也冲了过来。 那二赖吓得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的指了指院口的父子俩,放了两句狠话,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事情暂时落下了,可平白丢了一只鸡,让李金花坐到檐下哽咽催泪,陆老石过去跟着坐下,轻轻抚她后背顺气:“没了就没了,下次再买一只回来,你看我们家的驴也回来了……” 陆良生看着父母一阵,与妹妹打过招呼,让她也过去帮忙安慰下,便转身出门,那陆二赖的家就在村的北边,两间茅草房,泥巴敷的墙都破了几个洞,都能看见里面,房门也松了,斜塌在一边。 陆二赖估计没回来,屋中没有人,陆良生走去,里面没什么东西,一个灶头,一张木床,还一张缺了腿的木桌。 “嗯?” 巡视周围,走到灶头时,良生忽然疑惑的轻咦,蹲下来,灶口的柴灰上,拿起几片羽毛,还有两根骨头。 “还说没偷…” 捏着那几片鸡毛,起身离开,走出不远,远远看到陆二赖在田间小路哼着曲儿,摇摇拽拽回来,朝河边洗衣服的几个妇人吹了一声口哨,惹的有人朝他大骂。 “哼。”陆良生看了眼,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鸡毛,一路回到家里,母亲此时已经平复了情绪,眼眶还有微红,跟陆老石正将堆柴的地方清理出来搭一个棚子,小纤在侧旁打下手,小脸上全是汗水,抬起头时,见到兄长径直回到房间,有些疑惑的偏了偏头。 房间里。 《南水拾遗》、《青怀补梦》被拿出来摆在床上,陆良生一页一页的翻,纸张翻动的轻响片刻后停下,一段有些模糊的字迹倒映在少年眸底。 “……淮江有人烤鸟雀数只,翌日,全身长毛,奇痒难当,拔之又长,一连数日方退…名曰拔毛术,亥时对月,朝南……” “南水拾遗多有古怪、惩治之类的小术,当中也有恶毒致人死地的方法,那二赖虽可恶,但不至于把人弄死…就这个吧。” 拿定主意,将上面方法记下,吃过晚饭,父母妹妹都睡下后,陆良生看了看月亮,便是拿着那鸡毛推门走出。 深夜的冷风拂过贫瘠的山村,某家院落响起几声犬吠,人的咳嗽,劳作一天的人大多已经睡去,漆黑里走过的身影,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辰,来到之前来过的草屋外面。 结了蛛网的窗框里,能清晰听到陆二赖的呼噜声。 窗外,黑影靠近,对着皎月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随即将鸡毛放到窗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鸡毛摇晃,漂浮而起,乘着微风钻进窗户。 紧挨窗户的木床上,熟睡的懒汉蹭了蹭腿,一片鸡毛悄无声息的落在他脸上,或许有些痒,抓挠几下,梦呓着翻了翻身,睡的香甜。 窗外,陆良生看了片刻,也转身离去,回到屋里,感觉有些头昏,也没多想,蒙头昏睡了过去。 翌日。 陆良生刚刚醒来,像是得了风寒,浑身无力,脑袋有些昏沉,起来洗漱时,忽然掀起哄闹。 小纤从外面飞快的跑回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指着外面:“哥…你快去看看,昨天和我们家闹过的那个陆二赖…嘻嘻…哈哈哈——” 说到这里她倒是先笑了起来,灶房忙活的李金花出来:“笑什么,赶紧说啊。” “他…他…” 小姑娘使劲憋着笑意,平复了一下:“他全身长了好多鸡毛!” “该!”李金花骂了一声,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连忙跟着闺女出去,她必须是要看看那个家伙倒霉的样子。 “还真的管用。” 陆良生擦了一把脸,人清醒了不少,“师父教的东西,还真不错…我该回他点什么呢?” 出了小院,跟在母亲和妹妹后面,来到村中间,人声变得喧闹、嘈杂,以及哄笑。 “啊啊啊啊——” 围拢的人群中间,陆二赖惊恐的在地上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淡黄色的鸡毛从他皮肤里长出来,全身都是,奇痒难耐的用手去抓扯,硬生生拔下几簇,连点皮都扯破,鲜血淋漓一片。 但很快,扯下的鸡毛,又重新长出来。 “救救我你们谁救救我好痒好痒啊” 使劲的拔扯,跪在地上不停朝周围看戏的村民求救,但没人理他。 第六章 恶面 “救我……” “求求你们,帮我找个大夫…受不了,痒死我了啊……” 撕开的衣襟,全是茂盛的淡黄颜色,陆二赖撕心裂肺在地上打滚,仍旧不停的抓扯,鸡毛纷纷扬扬飘在半空,村子里的人赶紧向后挪步,生怕自己也变成他那副模样。 “这赖子,该!” “……老天爷看不过去,施展法术惩治他。” “说不定是高人,前些天,我好像看到一个游方道士经过。” “这家伙成天游荡,偷看我家闺女…没打死他,算他命大!” “你家闺女,脸跟麻饼一样,二十了都还没嫁出去,谁眼瞎才会看上……” “总有眼瞎的…嘿,你找打!” … 交头接耳的谈论声里,站在人群后面的陆良生看着满地打滚的身影凄嚎,刚想上前说两句,忽然捂着额头,有些头晕目眩,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听到周围传来的人声,都有些模糊。 “哥,你没事吧?”身边的陆小纤发现他异状,抬起小脸问了一句。 陆良生摇摇头:“没事,血淋淋的有些不舒服,我到处走走。” 有些虚弱的从妹妹疑惑的视线里,朝家过去,到了院门停下,靠着篱笆,看去的地面都在轻微的旋转。 “不会真得风寒了吧?” 晃了晃头,强忍着不适,转道朝村外走去,那边聚集的人声、陆二赖的惨叫隐约的在身后响起,蹒跚的脚步里,陆良生看着脚下蜿蜒延伸去栖霞山的路,脑子里想着一些事。 …昨天还好好的…… 难道是因为用了两个小方术?对了…师父说过,修为不深,乱用法术会对身体造成一些损伤,不会就是这种事吧? 胡思乱想之中,不知不觉已经上了山路,扶着路旁树躯,穿行一段距离,拐过隐蔽的岔口,来到半山腰的山壁前,坚持不住,一下扑在了那巨石前面。 “师父…” 虚弱的喊了一句时,感到地面震了一下,匍匐地上的视线前方,巨石沉重的挪移,泥土被挤去一侧,划出一道沟壑。 洞口露出半边,隐隐约约的,有人的轮廓好像从里面出来,朝自己走来。 待到一双步履贴近视线,陆良生只感身体一轻,整个人陷入黑暗里,精神疲惫有些紊乱,模糊的感到,被师父带进了石窟,巨石轰隆隆的移回原来的位置。 “师父…” “别说话,你才修炼几天,就乱用术法,幸亏及时过来,否则你小命难保。” 短暂简单的对话停下,虚弱的意识黯淡下去,再醒来时,一股微苦的气味弥漫,良生睁开双眼,洞窟灯火暖黄,两层的小书架摆放在他躺着的石床上,朝里靠着墙壁,老人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正看着他,旁边是小鼎煮着什么。 见到陆良生醒来,老人一言不发拿出精致的瓷碗,从鼎里舀了汤水出来。 “把它喝了。” “是…”陆良生撑起身子,脑袋隐隐还有些作痛,但已经不那么昏沉了,接过递来的瓷碗,汤水漆黑粘稠,带着余温冒出的气泡破开,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看了看那边的老人,犹豫了片刻,屏住呼吸,一口气将那碗汤药喝了下去,苦涩腥辣带着温度顺着喉咙一直窜到下腹,差点让他呕吐出来。 “良生啊,你性格质朴、心性也够,之前为师没有对你讲清楚,不是修了术法就是修道中人,也要分三五九等,你现在连入门都算不上。” 陆良生坐那里,捏着瓷碗,嘴里苦的说不出来,只得静静的听着师父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天资、根骨很不错,几天内已经到了练气下层开丹,刚刚为师给你的汤药除了平复你伤势,也可帮你冲破门槛到达开丹,那就算一只脚跨入修道之门了。” “练气?” 老人起身从少年手中拿过瓷碗,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微笑:“练气有二,下曰开丹、中曰聚田,上才是练气,后面更有筑基、结丹、元婴……每一个境界,都有两个小境界,漫漫修道之路,常人难及,门内的人也难求呐。” 放下瓷碗,老人坐回去,袍袖一拂,外面那巨石缓缓打开。 “时候也不早了,早些回去,莫要让你父母担忧,待伤势好转后,你再过来,为师助你冲破开丹小境。” “哦。” 对于师父说的寥寥几句,陆良生一时间也难以揣摩,向老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慢慢退出去这里。 轰隆隆…… 巨石再次阖上,一点一点遮掩的石窟内,坐在那边老人嘴角陡然咧开,一抹猩红唰的弹出,又收回去。 宽袖之上,手腕有着黑色的疙瘩,瞬间又被老人遮住。 “好啊…该采些山精、灵根进补之药了…加在一起…” 巨石轰的合拢。 “…该是能修补老夫伤势了。” 嘶哑低沉的呢喃回荡。 ******* 看到巨石合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看不见里面师父之后,又恭谨的行了一礼,朝山下走去。 天色快近中午,想来昏迷不过三四个时辰,家里父母应该不会到处找他,不过一想到师父,“他老人家有伤在身,还能救我…” 想到这里时,心里未必没有暖意,此时精神已进好了很多,回头看看后方已经树丛遮掩的方向,笑的阳光。 不一会儿转出山路,上了回村的那条泥路,发现田间的农人很少,到了村口,只有陆太公依旧坐在那里晒着太阳。 “太公,今天怎么没人出来做活?” 陆太公微微睁开眼睛,少了几颗的牙的嘴笑出来:“他们啊,都去破庙那里了,看陆二赖的丑相。” “破庙?”陆良生眉头微皱,有些疑惑的望去村东的方向。 “人哪有长鸡毛的,肯定是神仙显灵惩罚的,有人给陆二赖出主意,让他去破庙拜拜神,说不定这一求饶啊,就没事了,其他人就跟着去看热闹。” 村东道路朝富水县半里路的山腰上,越过几颗遮掩的大树,一处破庙矗立那里,荒废了很多年,写有‘山神庙’的牌匾爬满了枯藤,靠在倒塌的半截土墙上,四周杂草丛生,庙内的山神雕塑断了脖子,泥胎头颅歪斜地上。 换做平日,村民很少会来这边,加上树林偶尔传出某种鸟雀的怪叫,颇有阴森的感觉。 眼下杂草被踏的整齐,陆良生过来时,四十多个村民围在庙外,朝里面看,有的直接翻上土墙骑到上面。 庙里。 全身长满鸡毛的陆二赖,此刻浑身是血,颤抖的在地上,朝山神磕头。 呯! 呯! 额头也渗出血来。 第七章 师父 咚! 咚! … 跪伏的陆二赖,脑袋抬起,又重重磕下去,额头片刻间通红一片。 “求山神爷爷饶恕……求山神爷爷饶恕…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与头昏目眩相比,浑身奇痒难忍,扯下鸡毛的剧痛才是最为恐怖的,数个时辰,几欲让他感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之前给陆二赖出主意的那人,赶紧说道:“向山神承认罪过,说不定就好了。” 额头触地的二赖也此时脑子都是一片混乱。 “山神爷爷,二赖错了…以后不敢偷鸡摸狗,调戏别家妇人…求你开恩,让过我这一回啊。” “承认了啊,山神爷爷,再罚他两天!!”外面看热闹的人中,有声音大喊起来。 当中也有上了年龄的老人,须发皆张,举着拐杖挥动两下:“你这无赖汉终于承认了,我家地里好好的庄稼,就是被你这赖汉给糟蹋了!!” 老人家中的儿女已经冲了进去,按着陆二赖就是几拳几脚,随后被庙里出主意的那人给拉开,外面,平日里没少被陆二赖占便宜的村民趋之若鹜,想要进来。 陆二赖被打鼻血直流,右脸都肿了起来,“啊!”的哭喊着,咚咚的朝他们磕头,他本就是欺软怕硬的无赖性子,这是自然是又慌又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停的磕着头赔罪。 “别打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随即,身子一翻,躺倒地上,又是疯狂的挠抓脖子、胸口,撕出大片的鸡毛,血肉模糊的令让人心悸。 陆良生站在人群里,正看着地方翻滚哀嚎的身影,先前还觉得拔毛之术,不过是奇痒难当的一种惩罚,眼下才觉得,真正的惩罚,是痒到无法控制,硬生生拔去身上的鸡毛,那种剧烈的疼痛。 “一个小小的旁门术法,都这般,那师父那种层次,只怕更加可怕…” 思虑的片刻,那边翻滚的陆二赖忽然不动了,有人大声喊道:“快看,二赖身上的鸡毛开始没了!” 陆良生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目光之中,地上的陆二赖模糊的呻吟,脖子、胸口、手臂上的鸡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了回去。 “不是说几天才会恢复…”良生目光越过人群,望去庙里正后方那神台上的没脖子山神塑像。 “…山神?” 随即,摇摇头:“该是不会,或许是我修为太低,无法维持这小术法两三天,应该是这样。” 视线落到离人群不远一块断开的长匾上,抹开上面积厚的灰尘,露出几块大字。 煌…煌…霞光栖千载… “这是庙里的题词…还有半截呢?” 那边,全身鸡毛退了下去,陆二赖也被心善的同村人搀扶起来,送回家里,周围也有人打圆场:“今天的事,就算完了,都是一个村的,他知道错就好了,总不能真把人给打死。” 也有喊道:“打死他,官府还能把咱们全部抓紧去不成?” “就是,早知道,我第一个冲进去,给这赖汉一拳。” “算了算了,山神爷爷都放过他了,咱们也散了吧,大家都还是亲戚,真打死了,让别个村笑话。” “谁笑话,一起打!” 凶戾的话是这么说,但众人的脚步还是朝外面挪了出去,山里人虽然凶狠,但真打死了人,沾上人命官司,终究是觉得倒霉,说不定还要吃断头饭,不久之后,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跟着看热闹的陆老石、李金花还有陆小纤跟良生说了句:“回家。”兴奋的谈起今天这事。 破破烂烂的山神庙渐渐重新安静了下来,飞走的鸟雀又回来,立在树枝上,看着还有没走的孤影。 陆良生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荒废的破庙前。 在周围转了一圈,终于找到另一外半截长匾,上面是剩下的题词:…神威浩荡震乾坤。 之前想到用什么回敬师父,可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刚好看到庙里一段题词不错,加上自己书写出的字也颇为好看…唔……至少陆小纤是这么说的。 将题词记下后,陆良生沿着来时的路,追上已经走出老远的父母和妹妹,一起返回到家中,一如既往的照着师父交的口诀修炼。 两三日里,那个陆二赖也没在村里晃悠了,就算偶尔碰到,也远远的躲开,李金花牵着老驴到村里转悠,到处显摆,陆老石寻齐了木料坐在檐下想着车架怎么弄。 屋里,陆小纤好奇的跟着兄长身后,“哥,你要写字吗?” “嗯。” 陆良生石墨敲了一点下来,放到小碟中掺了点水,轻轻磨了一阵,将准备好的那杆兔毫毛笔发了点水揉捏,这是开笔的过程,以前在乡集的时候,见过给人写字的老头就是这么做的。 小纤见机的帮忙将兄长从那空白的书册,裁下一片纸张,生怕将洁白的纸面弄脏,用袖口将它铺平整。 陆良生握起毛笔,沾了沾墨汁,精力集中,然后下笔。 一笔一画写出连贯的题词: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搁下毛笔,拿起写有字迹的纸张吹了吹,“小纤,哥这字怎么样?” “好好看的…哥,给小纤画一条小鱼好不好?” 小纤不识字,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反正就觉得兄长很厉害,之前下笔如游龙书写开的时候,以为自己眼花,隐约间,好像看到笔上有微微的光芒绽放。 差不多晾干的字迹收起来,叠的整齐,陆良生捏了一下妹妹的脸蛋:“现在不行,等哥回来给你画,好好在家待着。” “哦。” 小姑娘晃着牛角辫,送兄长出了房门,闷闷不乐坐到檐下的矮凳,撑着下巴去看另一侧的陆老石乒乒乓乓的敲着木料。 村外,快步走在田间泥道的少年,摸着怀里的题词,意气风发,这是他第一次写出好字,颇有意义的,而且也是送给师父的礼物。 来到山崖下的巨石,还未开口,那块大石头已经缓缓打开,露出后方的石窟,陆良生走进去,火焰燃烧,上面立着一口有两人合抱的大鼎,温热的水面漂浮什么东西,传出淡淡的香味。 背对的老人朝后面挥了挥宽袖。 “良生,你把衣裤鞋袜都脱了,坐进大鼎里。” 陆良生愣了愣:“坐进去?” “对啊,坐进去,为师三天前,不是说了吗,助你冲破开丹”背对的身影面向山壁,近前的石台上,是奇怪的植物、根茎、还有一些血糊糊的肉块。 “火候、食灵药都准备好了,快点进去吧。” 背对火光的阴影之中,看不见老人任何表情。 第八章 味道不错 申时二刻。 下午阳光倾泻,照过树隙,山间的微风拂过,光斑在地面轻轻晃动,有着哗哗的枝叶轻响。 石窟内,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衣裤叠好以及一张纸张放到了上面。 “师父,上面那张纸写的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哗…的水声溅起,陆良生跨进那口大鼎,水温并不烫人,泛着热气的水面堪堪没过他胸口,坐在水里看去那边背对的老人,一面去捞飘在水面的东西,像是山里常见的一种菌类。 水汽蒸腾,朦朦胧胧里,灰扑扑的袍子转过来,老人脸上多了笑容,手里也多了一些东西。 “良生有心了。” 慢吞吞的走过来,将几片六角的叶子丢了进鼎里,接着又是不知名的根茎,小片水花溅在少年胸口时,陆良生小声问道:“师父,这些是什么?” “当然好东西了,为师专门为今天准备的…这是山精…修复伤势,增强修为所用,遇水则化,平添滋味呐。” 老人挽了挽袖口,比平日多了几分激动的语气,拿着手中跟人参差不多形状的植物根茎晃了晃,然后丢进水中。 “这是雨母……能让肉…体质变的有韧性。” 说着,又拿出快血糊糊的东西,“别看这个血淋淋的像是肉,其实啊,它就是肉,山里葵精之物,这东西很难找到,侥幸让为师碰上了。” 一个接一个的东西放入鼎里。 陆良生微微皱了皱眉,又舒展开,笑道:“师父,你这怎么看都像是要煮骨董羹(古代火锅的一种叫法)” “嘿嘿…” 火光之中,老人的脸色忽明忽暗看他一阵,嘴角咧开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良生呐,实不相瞒…” 伸手去拿衣裤上面的白纸,大抵是想看看这位弟子送了什么礼物:“…为师被人偷袭,有伤在身,需要进补滋养,而收你为徒,只为……” 纸张在老人手中展开,‘只为’二字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眶陡然瞪大,盯着那书写两列的字迹的瞬间,上面字迹并列,隐隐有金光射出,他张嘴挤出一声:“彼其娘之……” 那边,还在等到师父说完的陆良生,转头:“师父,只是为了什么?”下一刻,白光骤然而起,将原本站那边的老人笼罩了进去,随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充斥视野。 稍缓,白光渐渐褪去,少年连忙从鼎里翻出,光脚站到地上,顷刻,一团淡紫色的雾气轰的一下陡然爆开,整个洞窟都是紫气弥漫、翻涌。 “咳…” 陆良生捂着鼻子,周围全是刺鼻的气味,另只手挥散紫烟,小心走出两步,大声喊道:“师父!” 声音在洞里回荡,没人回应。 湿漉漉的踩在地面,陆良生手在四周摸索,裸露的身子也跟着挪动,猜到地上的灰色袍子,心里没来由的慌了一下,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师父——”再次大喊了一声。 “别叫了!” 陆良生喊出这句,老人的话语也同时回荡在石窟内,语气似乎蕴着怒意。 听到熟悉的声音,少年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朝前走了半步,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 “在你下面!” “啊?” 紫雾散去,露出矮桌上摇曳的油灯,黯淡暖黄的光线里,陆良生连忙低下头,眉角跳了一下。 “好大一坨。” “那是你的,我在你后面!” 少年连忙回头,扫了一圈:“师父,没看到你啊。” “把你脑袋低下来!” 陆良生垂下视线,一只硕大的蛤蟆,瞪着油油带有红点的大眼,背上全是一个一个疙瘩盘出七星,透着漆黑的光泽,两条蛤蟆腿绷直,将一坨的身形都拉的笔直,站在那里,还没少年膝盖高。 一人一蛤蟆就那么互相瞪了许久。 片刻后,陆良生嘴角抽了抽,迟疑的开口:“师…父?” “正是为师!” 那蛤蟆大眼转了转,负着前肢,挺起圆鼓鼓的肚皮,两只蛙蹼啪嗒啪嗒踩在地上,语气严肃:“你这是什么表情,为师之前说了吗?遭人暗算,身中对方法术,如今伤势严重,无法抵抗,才被那法术变成这般模样……呱。” “师父…你…哈哈!”陆良生看着它这般动作、语气忽然哈哈笑了出来。 “为师很认真的与你说话!” 少年连忙停下笑容,使劲咬着嘴唇:“对不起师父,实在有些忍不住。” “算了,算了,如今为师大半行为被废,待在此处也不安全,随你一道下山,沾些人间烟火,说不得还能再起。” 蛤蟆负着前肢一摇一晃走到石床前,抬起蛙脸仰视如同山崖的床沿,叹了口气:“但为师不会拖累于你。” 说完,蛤蟆腿一蹬,弹射而起,攀在了床沿,前肢死死抓住草席,两蹼在外面悬空飞快的踢腾……就是上不去。 猛蹬的小短腿被伸来的手推了一下,蛤蟆这才翻到草席上,坐起来鼓着大眼瞪着陆良生,吼道:“为师能自己上来!!呱!” 一翻身,迈着蛙蹼摇晃的过去矮书桌,将上面摆放的黑纹葫芦抱下来,背在身后:“此乃为师随身法宝,能收天地万物!只不过现在不能用了,这书架上还有几本为师得来术法,你都一并拿去。” 那边,陆良生飞快的穿上衣裤,套上破洞的鞋子跳上石床,将架上的几本古朴的书册取过怀里。 背负葫芦的蛤蟆,嘭的跳下石床,“乖徒,随为师出去!”便朝那边巨石念决,随即手蹼一挥。 对面,巨石纹丝不动矗立那里。 陆良生:“…” 蛤蟆:“…” 旋即,叹口气,低了低头:“看来为师法力只能维持说话了,连这块巨石都推不了。”伸手拉了拉少年的裤腿:“巨石需法诀移开,你还有点修为,该是能办到。” 口诀只有短短几个字,陆良生默念时,照着那巨石一挥手,只听轰隆隆沉重挪移声,洞口缓缓打开,一缕残红从外面照了进来,落在一人、一蟾脸上。 “师父走了!” 陆良生将蛤蟆抱起来,放到肩上,“这个时辰了,得快些回去,师父你抓稳了。” 还没等肩上的蛤蟆回答,少年飞快的跑了起来,山路崎岖,但对于常走这里的陆良生来说,并不算难事,更何况,自从修炼以来,身体比从前更加结实敏捷。 “良生…你慢点…” 奔跑的身影起伏,肩头的蛤蟆死死趴在上面,颠簸的上窜下落,急的大喊:“为师没手啊…劣徒…彼其…娘之…呱呱…” 下山之后,蛤蟆感觉去了大半条命,要死不活的耷拉着眼睑,进村之前,陆良生小声对它道:“师父,可别让其他人看出来,你会说话啊…” 蛤蟆有气无力的抬了抬眼睑,看少年一眼。 “为师知晓,呱。” 进了村,遇上做活回来的村民,大家都比较熟,远远就看到少年肩上的蛤蟆:“良生啊,抓了这么大只蛤蟆…” “怕是要成精了吧,还背着一个葫芦。”也有人打趣。 “葫芦我山上摘的,不是怕它跑了嘛,给它系上。”陆良生虽然没多少阅历,但头脑聪慧,反应极快的回了周围与他说笑的大人们。 回到家里,陆小纤盯着哥哥从肩上放下来的东西,吓得远远的避开,自幼就害怕这种长满疙瘩的蛤蟆。 但这么大的,终究没见过,找来一个根手臂长的小棍子,还跑来捅了几下,就连陆老石和李金花围上来看了一阵。 “除了个头大外,并没有什么稀奇,良生啊,把它丢到菜园里,帮忙捉虫。” 父母、妹妹离开后,陆良生将那只蛤蟆小心的放到菜圃篱笆边上,小声道:“师父…委屈你,晚上要是冷,就到房里来。” “去吧去吧…” 匍匐地上一坨的大蛤蟆鼓囊一句,目光望去有昏黄光亮的灶头,徒弟一家围坐灶台吃起晚饭。 “想我堂堂化形之妖修…尽然落到这般田地…老夫恨啊。” 嗡嗡…蚊虫扇着翅膀飞来。 眨眼,一条猩红长舌将它卷住,迅速拉入口中,蛤蟆舔了舔嘴。 “味道还不错…呱。” 第九章 仰望星空的蛤蟆道人 渲染成灰色的云朵轻轻的飘着,露出半轮明月,漫天的星辰闪烁,繁密点缀在夜空上,夜晚的山麓安静下来,偶尔响起孤狼的长嚎。 静悄悄的山村,这个院子里的人已经睡下,背负手蹼的矮小身影站在窗棂上,望去银灰相间的星空,那是一种难言的美丽。 它没有名字,也从来没有取过名字,很多很多年前,只不过是某个大山下小水洼里的一只小蛤蟆,如果没有像今晚这般的月亮和偶遇的一个女孩,或许更其他同类一样,过完几月,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不知道从哪天起,渐渐有了本我的意识,也喜欢上了那个经常来水洼独自说话的女孩,后来对方慢慢来的少了。 它只能一边勤勤恳恳的水洼边上修炼,一边等着对方的出现。 随着身体变得越发大,超过了同类许多,慢慢隐藏到了水洼底部继续修炼,继续等待。 过了很久,或许一会儿,它不会算时辰,只记得春去冬来的反复,多年来第一次冒出水洼,是感受到了那个女孩的气味从外面的道路过去。 可惜,那时候身体已经很庞大了,高大的树木都会被它连根撞倒,只能远远的躲在山里,看着道路上,吹吹打打的长龙,抬着轿子过去。 那天,女孩很漂亮。 可惜与它无缘。 不久之后,藏匿的地方,终于还是被人类发现,来了几个年轻的修道之人,技艺上或许不精,被它打退,还杀了其中一个。 没过三天,更多人的修道者来了,它知道打不过,留下来就只能被对方杀死,便离开了水洼,成了流浪的蛤蟆。 其实,妖修之间也会互相吞噬吸收,或者只是满足食物的需求,几番厮杀拼命,明白了这天地间的真理,为了不被杀死或吃掉,唯有将自己提升到更加恐怖的层次,吸收了几颗从别的妖修身上得来的妖丹,又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渐渐可以化为了人形。 化为人形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曾经待过的水洼,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清澈的水潭,盖了凉亭,一座奢华的庙观立在了不远,曾经驱赶追杀的那帮人成为了这里背供奉的人。 一天夜里,蛤蟆喷吐紫色毒烟,将整个庙观里的人统统杀死在梦中,一把火将整座庙观烧为白地。 恶名开始远博,被人称为紫烟妖道,不过它喜欢自己称为紫星道人,它想做人。 因为,他想去看看曾经那个女孩过的怎么样了,只不过见到她的时候,已经不是最好的时候了。 女孩变成了妇人,生了两个女孩,被丈夫毒打,见到她时,已经被人沉河了,听说是在外面偷汉子。 然而女人一死,那男人第二天就托人说媒准备重新娶妻。 世间的真理,从没有变过。 蛤蟆捞起女人的尸体,从竹笼里捞起来,给她穿上那天在山林远远看见时的那身大红衣裳,在山里拜了堂,成了亲。 然后,给女人修了一座墓,刻上爱妻二字。 不久,他来到女人前夫居住的镇上,就对方续弦大喜的这天,有人说唢呐是个了不起的乐器,它是唯一能从喜事一直吹到丧事。 整座镇子都被紫色的烟海笼罩,无数人在毒烟里嘶吼惨叫,化为一滩一滩的浓水,漫过他的脚背。 自那后,闻讯赶来的修道之士开始追杀,一拨一拨的来,一拨一拨的杀,从西边的重重大山,一直到东面涛涛江河,失去心中依托之后,开始吃修道士、吃妖修,只要敢来的,他都不会放过,修为也越来越强,如果再给他十年,或许能直逼妖王期的大妖。 然而几年之后,靠吞噬获得行为开始反噬,虚弱期间也遇到恐怖的敌人,一个老和尚,也不知道那天是巧遇,还是对方知道他的方位寻来。 那一战中,只有老和尚一人,干瘦的身形、苍白的须髯,却是如同佛法中的怒目金刚,一手大降魔尊印法门,一件金光四射的紫金钵,打的他毫无还手之力,然而就在这种颓势的战斗,受了对方一记紫金钵,逃了出来。 驾着毒烟窜到了这方天地,躲到一座没有多少妖气、修道之人的偏僻山林,休养伤势。 后来,遇见一个天资根骨不错,却没见过多少世间的少年,如果给予对方种上妖修的修为,再配以自己随身携带的灵药,将是大补之物,虽然不能痊愈,至少能让自己恢复一部分,这种结果是最好不过的。 那个名叫陆良生的少年,也确实没让他失望,短短数天就能聚出妖力,可惜人是不能那样练的,好在出现排斥反应,他能赶过来,自己也能将他救下。 一切都做完,该是享用自己成果的时候了。 再然后,事情有些超出了预料,原本完美的计划,毁在少年不知哪儿抄来的一副题词上,上面有着香火的加持,直接让他伤上加伤,人的形状没了,直接显出原形,受伤后极力维持的法力也都十去八九。 好在这段时间,布下的谎言能圆回来,骗过单纯的少年人,没被识破而殒命,当然,他也不担心一个小小的少年能要让他的命。 “毕竟老夫可是直逼妖王的啊…呱。” 紫星道人背负双手,抬着头看着夜空繁密的星辰铺砌出的一条银带,这样想着。 也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往的事。 打不赢那个老和尚,是自己无能,但落到这般田地,却是…… 房间里,轻微的鼾声在响,站在窗框的蛤蟆微微侧过脸来,大眼里,猩红的一点扩散,变得凶戾。 然后,跳了下来,蛙蹼啪叽啪叽踩过地面,朝木床上熟睡的身影一步步过去。 “你这无知小辈,老夫被害的不轻,岂能就这般…” 攀爬上木床,看着侧卧的背影,背后密集的疙瘩微微摇晃,像是要破开一般,点点暗紫色的在他使劲催动下,冒出了丁点。 半息。 蛙眸里,那侧躺的背影梦呓半句,翻动了一下身子,与他一般高的后背在视线放大,紫星道人瞳孔都缩紧起来,转身就跑。 嘭! 沉重的后背翻压而下,巨大的压迫力,将蛤蟆嘴都挤的大开,舌头唰的弹射而出,耷拉在床上。 “彼其娘之…” 陆良生磨了磨嘴,梦呓一声:“师父别闹。” 继续酣睡。 第十章 立志杀死徒弟的师父 凌晨的鸡鸣,驱散了夜里的宁静,天光放亮,陆良生早早的起来,吃了饭食跟着陆老石去了田地,洗了师父那一鼎古古怪怪的汤水,身上隐隐透着一股香味,不是那种腻人的浓郁,而是淡淡清香。 挥起锄头来,也不似从前那般费力,一个人沿着田边,挖出的沟壑,几乎都快赶上陆老石。 “良生啊,你也歇一歇…” 陆老石坐到田埂,锄头放在旁边,看着稍远还在挥舞农具的儿子喊了一声,那边,陆良生停了停,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渍,跟着过来坐下,倒了一碗凉水,直接灌了下去。 “这两天,你怎么越干越起劲了?” “…我也不知。”良生擦去下巴滑过的水滴,另一头的陆老石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大抵是认为儿子正当年少,长身体的时候,力气越来越大也属正常。 疑惑多少还有一点的,比如趴在不远缩着一团的大蛤蟆。 “良生呐,这蛤蟆你带出来做什么?” 扛起锄头走出几步的少年回头,笑道:“放在家里不放心,要是阿猫阿狗把它叼了去,怎么办?也不是什么蛤蟆能长这么大的,丢了可惜。” “由得你。” 儿子这般说辞,陆老石也不好反驳,歇了会儿,也去了田另一边翻土,放着陶壶的不远,四肢匍匐地上的紫星道人慢慢睁开眼睑,瞥了一眼那边做活的少年,蛙蹼缩了一下,将小块泥巴捏碎。 想起昨晚,背脊的骨头现在都还隐隐作痛,若非那家伙突然翻身,说不得已经死在他本命毒烟之下。 “此仇岂能不报…” 匍匐的四肢攒动,刨开一点泥土,盯着那少年后背,缓缓迈开了蛙蹼,加快了速度,四肢飞洒,然后人立而起,发足狂奔! 晨光照下来,后背密密麻麻的的黑疙瘩,泛起了斑斑点点的淡紫。 “老夫就当着你爹的面,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奔跑的矮小身形陡然一蹲,蛤蟆腿猛地一蹬地面,跃了起来—— “良生!”那边,响起陆老石的声音,他低着头,揉着眼睛:“泥沙进了眼睛,过来帮爹吹吹。” “来了。” 陆良生放下锄头,朝父亲跑了过去,身后的半空,一道黑影扑了下来,然而少年已经离开,落去的下方地面,视野放大,是斜斜靠在田埂的一柄锄头,微翘的一端朝上。 紫星道人:“…这。” 蟾身落下去,砸在锄头,柄杆唰的回仰,呯的一声,撞在他额头,跌跌撞撞后腿数步,嘭的躺倒地上,望着的天空都在旋转,四肢时有时无的微微抽搐。 远处,那父子俩的对话隐约的传来。 “爹,眼睛怎么了?” “进沙了,有点难受,弄不出来,帮我吹吹。” …… 紫星道人眨了眨蛙眼,艰难的翻过身:“老夫不会放弃的。”目光随后望去田埂摆放的陶壶,微微张开,呵的轻笑出来,肚子压着泥土,朝那边攀爬过去。 “老夫毒死你们父子俩!” 朝陶壶过去时,另一侧的田边,陆老石揉了揉眼睛,已经好了许多,眨巴几下,看去四周,忽然拔腿跑了出去。 “爹?!” “良生,你那蛤蟆偷水喝——”陆老石大吼。 刚刚顶开壶盖的紫星道人听到声音,偏头,眸底一只穿着草鞋的脚在视野里放大,呯的一下,蛙嘴歪斜,长舌喷吐而出,硕大的蛙身直接飞了出去,落到地上翻滚两圈才停下。 陆老石插着腰,看着地上的陶壶,松了一口气。 “幸亏发现的及时,要是让你这蛤蟆喝过这水,陶壶怕是都不能要了。” 陆良生蹲到大喇喇趴在地上的蛤蟆旁边:“师父,你要是口渴,你吱个声就是…” “为…为师不渴…就是有累,再让我趴会儿。” “那师父你休息,我再跟爹做点活,走的时候叫你。” 少年返回去,拉上还骂骂咧咧的陆老石继续在田间劳作,快到晌午,才收拾回到村里,却是发现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人聚集了不少,围拢一堆义愤填膺,高声叫骂。 “说我们断了河水,不给下面村里的活路,欺人太甚,居然跑到衙门里告状!” “…北边村的人都是一些***,不晓得自个儿上栖霞山看看。” “就是……今年山上流下来的水,本就这么浅…乡正竟也信了他们的话。” 栖霞山下,只有两座村子,一南一北,陆良生所在的山村就在南边,山上的水汇聚下来,正好从这边流过,然后再去北边,农人靠地吃饭,为水源的事,经常闹腾,这一次却是跑到县衙那边去告了。 陆老石留下来,跟大伙商议对策,陆良生拿着两把锄头先回到家里,母亲也在灶房里骂着北村的人,院子里都能听到,两村人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他也没办法,除非将一条河变成两条…… 想到这里,陆良生自个儿都差点笑出来,以他的修为,别说分河为二,就是一条小溪引到田中都费事,还不如锄头来的快。 “小纤,等会儿吃饭叫我。”良生将锄头放好朝檐下发呆的妹妹叮嘱了一声,回到屋里,拿起笔墨练起字来,写的内容也是《南水拾遗》里面的,一来练字认字,二来也可加强对书里术法的记忆。 若是遇到急事,总不能还翻书吧。 午饭的时候,陆老石气咻咻的回来,闷头坐到灶边,端着碗就是不下筷子,想到生气处,啪的一下,将碗重重放下。 “…要是让北村的那帮泼皮告官成功了,到时候判下来,咱们村里家家户户都要遭殃…补他们今年的收成,我们吃什么?!” “恶人先告状,县衙那边的大人物也不亲自下来看看!能气死个人!” 李金花伸手到丈夫后背:“顺口气,气坏身子怎么办?他们就是欺负我们没人识字,你们一帮大老爷们上山打猎还成,站到县衙,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嘿,你这是安慰人,还是……” “我哥就会识字。” 陆老石那句:“还是臊咱脸面”的话还没说完,陡然停下,就连准备和丈夫杠到底的李金花也转过头,两人看向说话的陆小纤。 小姑娘抬起手,指着旁边,正想着《南水拾遗》上术法的陆良生抬起脸,看着三人,“看我干嘛?” “刚刚小纤说你识字?” “小孩子说谎的…”陆良生不想那么快让人知道他已经会看会写字体了,毕竟才多久啊,要是让人知道,害怕有人说他是妖怪。 陆老石、李金花二人目光又转去陆小纤,小姑娘站起来,昂着小脸:“我哥写了庙里的字,还读过给我听。” 那边陆老石陡然呯的拍响灶头,也不问儿子什么时候会的,高兴的搓了搓大手:“这下好了,我们还说没人去公堂跟那帮泼皮说理,良生啊,明个儿咱们就去富水县!” 不等陆良生回应,一拍手就这么决定了,便是起身就朝外跑,通知其他人。 菜圃边上,匍匐的大蛤蟆眨了眨眼睑。 微张蛙口,似乎是在笑。 “出门好啊,出去就别想回来了,老夫这仇是一定要报的…” 咕咕咕咕… 一道花白的身影过来,紫星道人感觉被啄了一下,转了转匍匐的身形,豆大的眼睛,便是与对方对上。 “连你这畜生都敢欺负到老夫头上,小心炖了你!” 那只母鸡偏偏头,咕咕叫了两声,张开翅膀扑了上去。 院内,一鸡一蟾打的昏天黑地,难分胜负…… 第十一章 荒山野岭 这个村子十几代人靠山吃山,种地养人是本分,也难出一两个认字写字的人。 陆良生会识字写字的消息被传开,陆老石那股气消后就有些后悔,毕竟儿子是自己的,也没问清楚,万一上了公堂,半天说不出一个理了,不仅丢人,还要挨板子的。 急急忙忙回家时,陆良生房间里,蛤蟆道人负着双蹼坐在床沿,看着那边写写画画的少年。 “为师也知你心里彷徨,但你要想明白,村里的人大多都是你家亲戚,外面常说一句话:帮理不帮亲,更何况,这边既是亲又占理,你不站出来帮着大伙,就说不过去了,为善者,当秉持正义而立于天地,不惜此身。” 那边,陆良生搁下毛笔,抬起头,看向师父,薄薄的风茧推挤,露出苦笑:“师父说的,弟子又怎么不想,可我从未上过公堂啊,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乡正,还是远远的看到过一回。” “去了,你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了。” 紫星道人坐在床沿,悬空踢着蛤蟆腿,前肢薄薄的蛙蹼扭动,努力伸出指头,指着自己:“想想为师修道数十载,当初若非踏出一步,岂会有今天这般修为高深?你无非是胆怯,可做人啊,哪有一辈子躲在后面的。” “修为高深…”陆良生上下打量他。 蛤蟆收回手,撇到身后:“为师指的是以前。” 话语顿了顿,被徒弟呛的差点忘了后面的话,重新组织言语,站起来,在床沿上走动,继续说道:“反正这一趟,你必须要去,修道修道,就是修的人道,修的是心正,若此事不去做,有违良心,往后修行再难向前。” 彼其娘之……老夫连这些话都搬出来,你还不去? 紫星道人说完,直直的看着那边按着桌面,双唇紧抿的少年,过得良久,陆良生紧抿的嘴唇这才松开。 朝师父点了点头:“师父说的,良生记下了!” 紫星道人也长长出了一口气,跳上破旧的桌子,张开蛙蹼在少年手臂拍了拍:“如此想通便好,此去对簿公堂,为师隐隐算出,你还有段奇缘,放心去就是。” 看着面前被说动的少年人,一双透着红点的蟾眸绽放凶戾:老夫又加了一段吸引你的话,不信你不想去。 那边,陆良生也落下肯定的话语。 “是!师父。” 这时屋外,陆老石也赶了回来,听到声音,紫星道人连忙四肢趴伏,房门就被推开。 “爹,什么事?”少年有些诧异的看着走进来的父亲。 走进房间的陆老石看着儿子,颇有些内疚的搓下满是老茧的掌心,温吞的性子又上来了:“良生呐…去衙门那事…” 话还没说完,那边儿子的话已经抢先说道:“没事的爹,我会去的。” “你…真去啊?” 对于儿子的回答,陆老石也有些错愕,转念一想,良生这些年越发变得懂事,该是明白村里如果遭受不公,怕是许多人要挨饿的。 就这么说定之后,村老召集了八个汉子,给陆良生讲了事情的始末原委,又商议去公堂的一些说辞才在深夜散去。 第二天一早,各家各户凑了点路上的干粮和一些盘缠,陆良生也骑上家中那头老驴,带上干粮和零零碎碎的铜子,与同村的八条大汉,一起踏上之前走过富水县城的那条路。 老驴啊哇啊哇的啼鸣声里,蹄子慢腾腾的迈开,少年斜挎后背的包裹中,紫星道人卷缩一坨,一摇一晃里,与铜钱磕磕碰碰。 闭着眼,口中却是轻哼哼。 “按这个速度,到了那县城怕也是第二天了……” 队伍走的很慢,一来通外山外的道路崎岖并不好走,二来,这次出门不像人多的时候,那般随意,小心谨行,提防劫匪。 到的天色暗下来,距离富水仍有十五里左右,虽然后面的路程相对好走,可行了一天,人始终会感到疲惫、瞌睡。 那八人便与陆良生商议在外面将就对付一晚,山里人没有那么娇贵,只要不下雨,就算睡荒草堆也能阖的上眼,不过情况并没那么糟,这条道村里人也走过很多次,前面丘陵半腰,有几间茅草屋。 以前是有人住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搬走了,或死了,就一直空了下来,田地也没人打理,有时候不想赶夜路,或遇到大雨,也会到那边借住一晚再走。 陆良生抬起头,目力所及的丘陵,都被黑色的树林笼罩,夜空云朵游走,露出半轮清月。 嗷呜—— 狼声响起远方,树林里,沙沙的脚步踩过落叶,籍着透过树隙照到地面的月光,八人走在前面,朝他们口中说的破旧茅屋过去。 陆良生牵着老驴走在后面,不断的观察四周,远方的山势在黑暗中的轮廓如同蹲伏洪荒巨兽,树隙间洒下的月光,伴随偶尔传出的狼嚎,令人毛孔悚然。 “前面就到了。” 前方传来声音,让陆良生稍稍感到心安,手中牵引的老驴却是有些躁动,喷着粗气不愿跟上,但还是被少年拖拽追上去。 走上一截缓坡,清冷的夜色里,坡上是倒塌了半堵土墙的小茅屋,很久没人打理了,墙倒后,房顶也陷了下来。 推开歪斜的门扇,吱嘎的低吟声里,灰尘簌簌的落在肩头。 陆良生被呛的咳嗽几下,屋里霉味很重,不过地上那堆烧过的木料,证明偶尔确实会有借住的人来过这里。 不久,火堆再次点燃,有人拿出陶罐架在上面,将大伙手中的干粮掰成数块煮上,加上水,煮开的干粮便是能节省不少。 跟良生一路的八个大汉都是自告奋勇一起出来的,村里没有多少农活,自然想出来见见世面,若是幸运谋到一份好差事,那就不用回去了,最少也要等到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凑合对付了一顿,八人便围着篝火沉沉睡了过去。 陆良生此时还没多少瞌睡,捧着另外一本《青怀补梦》的书翻看,篝火噼啪两声弹起火星,夜虫在角落一阵一阵的嘶鸣,安静之中,放在墙边的包裹鼓胀几下松散开来,匍匐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爬出。 紫星道人扫过看书的背影,飞快的朝墙角一块缺口钻了出去,站在月光下,看着这片荒山野岭,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迈开四条腿飞奔起来,蛙蹼啪嗒啪嗒踩过厚厚一层落叶,张开的嘴里,长舌都随跑动拖拉到外面向后飘荡。 沿着一条小溪往山上去,跃过一根横卧的朽木,站到一块大青石前,那对蟾眼兴奋的盯小溪流出的山壁,几块布满青苔岩石之间,缝隙深幽,里面似乎还有更大的空间。 “出来…” 蛤蟆人立而起,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微微抬起了脸:“老夫有事吩咐你这小妖!” 声音在山林间回荡,静谧的林叶忽然胡乱摇摆,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堆积交叠的岩石夹缝,深幽的夹缝深处,有着沙沙沙的声响,下一刻,一对猩红的颜色亮了起来。 “哼…一个通灵期的小妖。” 紫星道人负着前肢,指去来时的方向。 “老夫让你去杀人,吃了也无妨,算是送于你这后辈的一份小礼。” 岩石缝隙,两支长长的黑影探了出来,还以为是树枝竹竿一类,待划到月光照射的范围,乃是一对淡红色的虫须,在空气里晃来晃去。 片刻,嘶哑尖锐的声音伴随虫的啼鸣从缝隙里传出:“你也是妖,为什么不去?” 紫星道人蹙眉,这家伙竟然还会反问。 然而不等他开口,那边尖锐的声音化作低沉的笑声:“一个小蛤蟆,也敢在我的山头指手画脚…嘿嘿…你的小礼,我会收下…不过,你看起来也很好吃。” 紫星道人心脏顿时一抽。 “……这通灵期的妖物怎么这般聪明?”思绪闪过脑袋的一瞬,扭过蛤蟆身,转身就跳下大青石,撒开那双蛙蹼狂奔起来。 身后,轰的巨响,山石崩裂飞溅,掉进溪水溅起水花的瞬间,那深幽之处,猩红的眸子飞速的游移而出,清冷的月色拂过一道道环节,碎裂的石块上,密密麻麻的虫足蔓延过去,钳子般的口器‘咔咔’碰响,发出一声长嘶。 奔跑的蛤蟆回头看了一眼,小短腿疯狂的迈开。 “老夫怎么就那么倒霉” 后方,一条巨大的蜈蚣,蜿蜒游动而来。 第十二章 好大的蜈蚣 荒山野岭,渺无人烟,远方的黑暗偶尔响起夜狐哀鸣。 破旧塌陷半边的茅屋,有火光燃烧,偶尔噼啪两声弹起火星,升腾半空,茅屋内鼾声起伏响亮,离歇脚的八人几步远,籍着火光的少年安静的翻看手中那本《青怀补梦》。 哗的轻响。 书页在指间翻了过去,昏黄的火光照在陆良生脸上,微微皱眉。 “这书里却是与《南水拾遗》记载的术法,截然相反,多是驱虫逐兽、枯树生根之法,师父,若是将此术用到咱村里,也算造福了吧?” 他偏过头,看向靠在墙边的包裹,见没有回应,又轻唤了声。 “师父?” 风从外面的林子吹过,带起哗哗的响动,酣睡地上的八人微微动了动,有人从火边站起来,乃是这次出门领头的,村里的猎户,对于山里风吹草动颇为敏感。 “盼叔,怎么了?”陆良生捏着书卷跟着起来。 陆盼走到窗口,沾灰的蛛网挂着上面摇晃,目光有些凝实,从这里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的星月被阴云遮掩了下去。 随即,皱起浓眉:“感觉外面有东西,好像是山上下来……” 林子哗哗轻响,风从外面吹来,鼓动火焰左右摇晃,其余七人也跟着醒过来,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凝固,翻出猎刀或柴刀捏在手中。 其中一个高瘦的村汉低声开口:“会不会是大虫?” “咱们人多,大虫还能应付,遇上一群狼就麻烦了。” 陆盼如此一番话总会引起人的紧张,大家都是山里人,心里清楚不管遇上大虫还是狼,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林静谧,外面偶尔响起不知名的野兽沙沙的走过,厚厚的落叶,将气氛渲染的更加诡秘紧张。 陆盼捏紧刀柄,转身朝歪斜的房门走去,带出吱嘎轻响推开。 “我们出去看看,良生留在屋里,听到什么都不要随意出屋。” 另外七人对视一眼,叮嘱了陆良生几句。 “良生,夜里毒虫野兽多,你别出去…”“等我们回来,叔给你剥一张狼皮。”“好好看顾行囊,咱们吃的别丢了。” “快走,快走,回来还能多睡会儿。”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七人跟着陆盼消失在夜色中,陆良生关上房门,走回去将墙边的包裹打开,里面哪有蛤蟆的身影。 坐回到火边,拿起地上的书卷,看着摇曳的火焰。 “师父呢,莫不是不放心盼叔他们,跟着出去了?” 皱眉间,穿堂风挤出窗口,飘向山林,黑色的轮廓里,隐隐有树木一根接着一根的摇晃,一道矮小的蛤蟆身形跨过小溪,迈着短小的双腿疯狂跑进林子。 “气煞老夫,一介小妖竟也欺到我头上。” 背后密集的疙瘩泛起淡紫,越过一颗大树时,陡然转身,朝身后追来的庞大黑影喷了一口,淡紫的烟箭矢般钉过去,下一刻,‘嘶’的尖锐长嘶响了起来,几颗树被硬生生拱翻,带着茂密的枝叶哗的倾倒。 紫星道人也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吹的在地上翻滚,爬起时,蜿蜒攀爬而来的黑影,脑袋中间的硬壳,腐出了一道疤痕。 虫声嘶鸣中,长须暴怒的横扫,蛤蟆转身就跑,刚停下的地上,一颗树硬生生打的断裂,木屑飞溅。 蛤蟆道人已经跑出老远的距离。 “待老夫修为恢复,再来找你算账——” …… 山下,黑暗中的林间,出门查看的一行人正朝有动静的方向摸去。 影影绰绰间,低声交谈。 “…这么没有动静了?” “刚刚肯定有野兽从这里经过…” “小心为上。” 就在这时,一团黑色的影子从八人脚下唰的窜了过去,瘦高个下意识的躲开,靠在同伴身上。 “刚刚有东西过去。” 陆盼回头:“可能是狐狸……” 就在他说话的下一刻,上方的山林哗啦啦的狂响,树躯左右歪斜开去,林野之中,无数鸟雀惊慌飞出,黑压压的盘旋林子上方。 “什么东西?!”有人惊慌大喊。 “朝这边来了!” 两息之间,陆盼捏着猎刀,手上全是冷汗,紧盯的方向,草木狂摇,密密麻麻的虫足踩踏,暗红色的环节硬壳蜿蜒扭动,冲入一行人的视线。 “蜈蚣——” “妖怪啊!” 惊慌的叫喊响起的刹那,有人扑出去躲避,陆盼几乎是本能的挥出猎刀,不知砍在什么位置,呯的清脆声响,如同打铁般弹起火星,手腕都震的酸麻,差点握不住刀柄,跌跌撞撞后退两步,一连串的长足几乎贴着鼻尖的距离,从他眼前划了过去。 “我的娘咧……” 陆盼这才看清那东西有多大,吓得直接叫了出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然而过去巨大身躯并未理会他们这拨人,一阵腥风呼啸,眨眼消失在林间,只剩下周围树枝还在摇晃。 几片叶子飘落下来。 惊惶未定的陆盼,摇晃的从地上起身,带着颤音开口:“你们怎么样?受伤了吗?!” 四周,陆陆续续有同伴的声音回答,大抵是没受什么伤,就是有些瘫软,多少受了惊吓,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没事就好…” 陆盼平复了一下呼吸,忽然猛地转过脸。 “坏了!!良生还在茅屋里。” 其余人俱都反应过来,齐齐看向陆盼又望去茅屋的方向。 “陆头儿,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回去?” 陆盼两腮鼓胀,眸子复杂的神色闪烁,犹豫了片刻:“咱们怎么说也是良生的长辈,跑了,会被人戳脊梁骨,走!回去——” 山下、缓坡、半边塌陷的茅屋。 投出火光的窗棂里,握着书卷端坐的少年,影子剪在墙壁,传出轻微的读书声,偶尔闭上眼,将读过的内容记在心里。 燃尽的枯木蹦出点点火星,睁开眼时,眼里有着一丝担忧。 “怎么还没回来…” 片刻,外面的风声里,有着吧嗒吧嗒的声响,破开的墙角窟窿,一道乌漆嘛黑的矮小身影钻了进来。 “师父?” 紫星道人一声不吭,两腿一蹬,唰的钻进墙边放着的包裹,伸出一只蛙蹼将口子盖上。 那边,陆良生眨了眨眼睛,刚起身,窗棂的蛛网吹的横了起来,灰尘弥漫扑在他脸上。 “咳咳…” 少年拿着书扇了扇灰尘,便是闻到一股腥味,咔咔咔…一种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敲击声一连串的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过来。 陆良生从包裹收回视线,回头望去外面。 窗框外,一对红红的灯笼从半空降下,正看进来,与少年对视。 这一刻,墙角的虫鸣瞬间静止。 第十三章 意外 灯…灯笼? 荒山野岭哪里会有两盏灯笼半空降下,陆良生脸色有些发白,捏着《青怀补梦》向后挪了半步,余光里,钻进包裹的师父,似乎并没有要出来帮忙的意思。 后退的脚步,踩上一根枯枝,‘啪’的断裂脆响,下一刻,外面两盏灯笼逼近,就听轰的巨响,土墙朝里凸裂,泥屑连带窗框一起倒飞,歪斜的房顶,茅草倾泻落下。 烟尘弥漫,陆良生根本就没害怕的时间,从一片狼藉扫开身上的一簇簇茅草,外面尖锐嘶哑的声音传来。 “蛤蟆…快出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 猩红的眼睛在灰尘中游动,两支须尖探在房内摇摇晃晃,见到屋中孤零零站着的少年,长长的身躯滑动,口器夹阖碰撞。 “唔…一个奇怪的少年人,不过吃完蛤蟆,就吃你,别乱跑,夜里黑,山路不好走的。” 灰尘沉降,撞破土墙探进来的,是一颗硕大的红头蜈蚣脑袋,淡淡的黑气在它周围时隐时现,触角如同士兵手中的长矛挥舞开,划过另一堵土墙,撕出一条深壑,气浪翻滚,墙角的包裹掀的翻滚,散开的袋口,卷缩一坨的蛤蟆被摔了出来。 “师父——” 陆良生心里慌乱,若是豺狼虎豹心里还有点准备,可老一辈人口中的故事里才有妖怪,就活生生的在面前,以他的年龄没吓尿裤子,已经算是镇定的了。 墙边,紫星道人翻坐起身,视线在在那蜈蚣小妖和少年身上来回转了转,然后爬起来。 “良生,你拖住它。” “怎…怎么拖?” “用你的笔,写那天的字——” 那蜈蚣望过来,猛地窜出,整个身子都进来一半,还未完全倾倒的土墙硬生生被撞的坍塌下去,房梁都被震的落下一头。 陆良生连忙从腰后掏出笔杆,就望在书本的背面写去,侧后方,紫星道人蛙嘴裂开,兴奋的站了起来。 ……让那小妖吃你,我杀小妖,算给你报仇,美哉! 顷刻间,蛤蟆奔跑,高高跃了起来,疙瘩发紫,口中聚起了烟雾。 “师父!” 忽然,陆良生声音响起,少年回头:“没墨啊——” 一瞬间。 垂落一头的房梁落下,正中跃起半空的蛤蟆后背,“呱…”的惨叫一声,口中酝的紫烟被打的散去,顺着梁木落下的力道,打的飞去前面。 越过少年的头顶,与迎面咬来的红头蜈蚣轰的撞在一起,大喇喇贴在蜈蚣额头上。 紫星道人抬了抬脸,艰难挤出声音。 “彼其娘之…” 轰隆! 木梁落下,整个房顶拖拉在一起,在夜色里轰然倾倒。 稍远,回赶陆盼八人冲出林间,看到倒塌的茅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良生别出事啊…” 下一刻,坍塌的废墟轰的一下推开豁口,干草、断木掀上夜空,下身在外的长影直直翘起了上半截身躯。 “小蛤蟆,你辱我!!” 尖哑的怒吼爆发,贴在它头上的蛤蟆,四脚伸直被抛了起来,然后回落,呯的一下落在半截土墙,肠子都差点喷出来。 嘶~~ 嘶嘶~~ 匍匐的长影扭动,密密麻麻的的长足缓缓迈过地面,竖起长身,嘶鸣着朝躺在上面的蛤蟆,舞动长须。 “老夫今日栽你这种小妖手中也算倒霉。”紫星道人撑了撑身体,却是动弹不得,刚刚摔的那一下有些重。 长影晃动,左右游移,两只大红的眼睛仔细打量。 “微末妖力,却能言…你这蛤蟆怎么也有古怪……” 说话之间,坍塌的废墟之下,点点火星灼烧茅草,燃起了火苗,夜风拂过,轰的一下窜起,照亮四周景象。 一条暗红长身的红头大蜈蚣,一环一环的甲壳蜿蜒扭动,长须、虫足在火光里张牙舞爪。 另一边,远远的八人看清了红头蜈蚣的全貌,浑身都在哆嗦,手中的武器啪的掉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 火焰蔓延,照耀的长身缓缓爬动,凝视下方的蛤蟆一阵,口器张开。 “若非我快要蜕皮,谅你这蛤蟆也想” 后面的话还未响起,燃烧的茅屋,交错遮掩的横木、茅草滑落推开,一道身影站了起来,手中毛笔隐有光芒,在空气一笔一画书写。 煌字显了显,一闪而逝,正欲咬去蛤蟆的红头蜈蚣一转头,竖起的长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微微晃了晃。 那边,陆良生手中握笔不停,在煌字一过,就是霞光栖千载,直到最后几个‘神威震乾坤’大字都是一气呵成。 火光里,大蜈蚣头缩了一下,本能的偏头,还是有响声在触须传出,小段东西分离出来。 “这是…香火…愿力。” 红头蜈蚣并未受到多少伤害,正要朝那废墟的身影窜去,却是忽然原地不动了,看着从触角断下的一小节,猩红的双眸盯着少年一阵。 隐隐类似笑声回荡,长身舞动翻转。 “我明白了…明白了…我为何长困通灵,难得寸进,原来如此…愿力、香火……呵呵。” 笑声回荡,红头蜈蚣看向那边的陆良生,竟缓缓点动脑袋。 “你无意点拨,让我得此机缘,也算有恩,这只蛤蟆与你,今日便放过,早早离去!” 陆良生脚下,探出鞋子的拇指都抠在泥里,僵硬的笑了一下,持笔还礼,尽量自己语气平缓。 “明日一早既走。” 红头蜈蚣似乎急着要做一些事,并不多言,青烟渐起,携裹着长身飞速窜入山林。 “刚刚你们看见了吗?” 陆盼张合的嘴难以闭上,周围七个大汉目瞪口呆的点了点头,那瘦高个难以置信的挤出一声。 “那个大蜈蚣,好像给良生磕头…” 吹拂的夜风忽大忽小,燃烧的茅屋旁,蛤蟆艰难的翻起身,神色复杂的看着走来的少年。 “你连道行都没多少,为什么救老夫?” 陆良生脸色有些发白,汗珠密布,挤出一点笑容。 “你说要我拖住它……再说你还是我师父嘛,不能不管。” 说出这句,一道温热流出鼻孔,陆良生摸了摸,指尖上一抹殷红,摇晃几下,转去看师父,眼睛却是一翻,嘭的向后倒了下去。 “良生——” 紫星道人本要过去看看,结果一连串的脚步声朝这边跑来,陆盼看到火光有身影倒下,知道那是陆良生,速度比另外七人加快了不少,将地上的少年抱起来,回头朝追上的同伴说道:“这里待不得了,赶紧看看还能有什么东西,收起来,咱们连夜去县城。” 原本就胆战心惊的七人听到这番话,巴不得立刻就走,连忙扑了火势,在废墟里翻找行囊,又在地上巡视一圈,看看有什么遗漏的,有人找着一根像锥子的东西,还有掉落地上的《青怀补梦》有七八页被烧没了。 顾不了心疼,都被陆盼一股脑的塞进陆良生的包裹里,将少年放到老驴背上,牵着就往下方的道路过去。 到了平地,八人心里方才安稳下来,回头看那朦胧的山势,又转回来,大抵是往后不再来了。 此时下半夜,十五里路走过一半,天色渐渐发亮,道路来往的行人、商贩也多了起来。 第十四章 异闻 铜铃叮叮当当… 身子轻飘飘的,起起伏伏的感觉传来。 听到人声话语,陆良生迷迷糊糊醒过来,柔和的阳光进入视野,周围走动的模糊人影渐渐变得清晰,也有话语传入。 “良生醒过来了。” “还好没事。” “…良生,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可看到那……” 细细碎碎的言语里,老驴‘哼啊’的嘶鸣,背上的少年摇晃的捂了捂额头,身体还有隐隐作痛,一时间也不知怎的回答他们的话。 思维过了好久才渐渐凝聚起来,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事……那头大蜈蚣走后,我晕倒了? 那边,背着猎刀的陆盼挥手让大伙停下七嘴八舌的问话,转头看向老驴背上的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问道:“良生,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昨晚…” 思绪被打断,陆良生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道路间,行人颇多,压下声音。 “盼叔,昨晚的事,还是不要拿出来讲。” 话里的意思,就是遇到蜈蚣精的事,不要人多嘴杂的地方讲,可听进陆盼耳朵却是变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他连忙点头,靠近过去,小声道:“叔知道了,之前还觉得你突然会识字,有些奇怪,现在解释的通了,马上就让其他人都不要乱讲。” 然后补充了一句。 “良生啊…你是不是拜了什么高人为师?” 高人为师… 陡然的提醒,陆良生忙去摸后背的包裹,摸了一空,“盼叔,我的包裹呢?” “哦,在你庆叔那里,帮你看管。” 见陆良生没有回答之前那个问题,陆盼也不好继续问下去,快近富水县城,路边有茶棚摆设,便是招呼大伙过去休整。 “既然良生醒了,大伙就先去前面茶棚歇歇脚,然后在进城找衙门。” “呼…终于可以坐一坐。” 半宿加上一上午的赶路,众人脚底都磨出水泡,将背上、肩上的行囊、武器一股脑的丢到地上,就那么坐在距离茶棚不远的路边,陆盼又拿了两三文钱,让名叫陆庆的瘦高个儿去买了几碗凉茶与众人一起分。 茶棚、孤树,凉风阵阵吹来,摇曳的光斑下,陆良生靠着树坐下,趁着大伙分喝茶水的空当,连忙将取回来的包裹打开。 “师父?” 里面,卷缩一坨的蛤蟆道人,半睁一只蟾眼,蛙蹼伸出将袋口抓住一拉。 “为师睡觉,别来吵扰。” 袋口便是缩紧闭合起来。 “师父没事就好。” 陆良生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昏迷后,没人照看,其他人会把师父当做普通蛤蟆给丢了,眼下还在,心里算是踏实了。 回过头,正好一只陶碗递到面前,陆盼在对面蹲下来。 “良生,来喝口凉茶,解解渴,到县城还有几里地,不过也快到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盼叔,我还没准备好说辞……” 没见多少世面的少年人,真要站在公堂之上,哪里那么容易,那边陆盼也点点头,原本想伸手在少年肩上拍拍,伸出半途又收了回去。 “那…那没关系,到时候,到了县衙外,咱们再合计。好了,叔就不打搅你休息。” 说完,回到那边七人当中,都是粗野豪爽的汉子,一坐下吵吵嚷嚷的说起来话来,引得附近驻足休息的其余旅客多有皱眉,碍于对方脚边放着的猎刀、柴刀,不敢上前。 秋风徐徐,这条官道行人、商贩迎来送往,不时也有结伴的旅客走进茶棚歇脚解渴,围拢桌旁说起最近各地见闻趣事。 “你们刚回来,可知这富水县最近出了一件事?” “什么事?” “嘿…你们才从外面回来,不知道啊,咱们富水县有名的陈员外家里闹出事了,前些天还死了几个丫鬟、仆人。” “富贵人家,哪年不死几个,有什么好稀罕的。” “问题就在这儿,一连几天都接着死,就问你,你要是那陈员外府里,你怕不怕?” “接连死人,那陈员外府里,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这骇人的事,还是陈员外办大寿之后才出现的。” “呵呵,说不得是陈员外办大寿冲撞了太岁神……” 坐在不远树下的陆良生就当在村头听老人讲故事,当中人物却是前段时间来富水县听到的陈员外,这倒是让他感到新鲜。 休息一阵,时辰快接近晌午,众人这才重新启程,路上干粮就着凉水对付了一顿,匆匆进了城。 人群熙攘,推着独轮的农汉停下,看着走过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一文买了一串,像是给家中的孙子带回去,小心的包好藏进怀里,避免上方洒下的灰尘沾染;阁楼上,推开的窗户,妇人拿着木棍拍打晾晒的被褥,回头与房中人骂骂咧咧;不久,下方的房门推开,顽皮的孩童跑了出来,笑嘻嘻的看着街边摊位插放的泥人。 这一幕幕在进城的陆良生眼里,都是分外热闹新奇,一行九人走过街边吆喝的摊贩,少年在一处摊位停下,看着架上挂满了美人、骏马、山水等字画。 陆盼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良生,咱们钱不够。” “只是看看。”陆良生笑笑,“我画的可比这卖的好看。” 那边,卖字画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听到这话,拿手挥了挥。 “快走,买不起,还瞎说话。” “不买,说说还不行?”陆盼这边不干了,回头想找那人理论,一双拳头捏起,颇有要干对方的架势。 但被陆良生拉住,“盼叔,咱们过来是办正事的,再说,是我口无遮拦,搅别人买卖的。” 陆盼狠狠回瞪那商贩一眼。 “那又怎么样,打开门做买卖还不让人说了?” 最后还是跟着良生回到人群里,比比划划的将刚才的事说给他们听,惹得这帮大老爷们摩拳擦掌,大声叫骂起来。 不久,九人沿路打听,找到城中县衙,门口差役交叉水火棍不放他们进去。 “一事归一事,尔等想要诉状,需写一份状纸,呈交上去,待主簿差查验后,方可上堂……” 陆盼原以为来了县衙,就能见到县令将村里的冤枉平息,哪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东西,着急的挠了挠头发,看向陆良生。 “良生,这下咋办,你可会写那什么状纸吗?” 少年心里也有些彷徨,想了想,走去那边县衙门口的差役,礼貌的揖了一礼。 “劳烦这位大哥,我们都是村里出来的,从未写过状纸,请问衙门里,有没有代写,或给予我们一些已经废弃的,让我们回去抄抄?” “代写有啊,十文一张,当然,还有茶水钱、润笔钱,总共二十文。自己写的话,也可以,五文。” 陆盼听到这些眼皮都在跳,他们出门才多少钱,要是代写的话,饭钱都没了。 商议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陆良生写一份,不过五文钱买一张废弃不用的范文,也都让他们感到肉疼。 “代写这般挣钱……” 陆良生看着手中那张五文买来的纸张,又看了看富水县衙几个字。 “干脆,摆个摊位,帮人代写,也能赚上几个铜子。” 不过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不久天色也暗了下来。 一行九人还没找到住宿的地方。 第十五章 怜花深幽,谁家一曲不归人 清月当空。 夜风吹过长街,地面泛起的水雾翻涌,亥时,街上行人已不算多了,夜摊的小贩收拾摊位匆匆离开,蒙蒙雾气弥漫,隐约一盏灯笼燃着火光,朝这边过来。 咚咚咚… “小心火烛,紧闭门窗严防盗贼,隔壁王生……” 咚咚—— 薄薄的雾气,打更人的身影自街尽头慢悠悠过来,插在后颈的灯笼轻轻摇晃,远方偶尔响起一阵犬吠,脚步停了停,举过灯笼,朝前面不远街沿探了一下。 火光在纸笼内忽地摇晃,显出八九道人的身体并排趟在那里,吓得人都在原地哆嗦几下,就见那躺着的人中,其中身形较为矮小一些的身影抬了抬脸,朝他看了眼,又继续埋下头。 窸窸窣窣写字的轻微响动,以及打鼾声。 那打更的当即松了一口气,边走边回头看。 “我的娘咧…能吓死个人,大半夜还在街上,当心富乐坊那边的恶鬼收了你们。” 骂骂咧咧的话语,随着打更人消失在雾气当中。 咚咚……空灵的梆子声在远方隐约的响起,陆良生直起身子,揉了揉有些枯涩的眼睛,将地上铺开的状纸拿起来,吹了吹上面还未干透的墨汁。 籍着月色,加上目力极好,终于仿照那篇范文,将村子与北村的矛盾写清楚,好在之前也看过《南水拾遗》和《青怀补梦》,上面除了术法外,多是一些讲述术法来历的短小故事。 依照上面的记述来仿写,也是能讲清楚事情原委,这已是陆良生最大的努力了。 收叠好那份状纸,揣入怀里,这才想起包裹里的蛤蟆道人,陆盼等人的呼噜声里,陆良生轻轻将袋口打开。 “师父…”他小声唤了句,又偷瞧下那边睡着的八条汉子。 过了会儿也没见蛤蟆有反应,大抵是认为睡着了,就在关上袋口,口中轻咦了一声,伸手在包裹里抓了什么东西出来。 陆良生凑到街边外,借着月光,摊开的掌心,是一寸有余的尖锐硬物,青色偏黑,用指尖轻抚过,能感觉到上面有细细密密的颗粒,而另一头较为宽大,有明显的断口。 “我什么时候有这东西了……” “是昨晚那小妖头上之物,被那山神题词给斩了下来,若换做为师完好之时,岂容这等妖怪胡作非为…呱。” 陆良生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回头,蛤蟆道人背负着双蹼站在那里,缓缓走出包裹,看着少年手中的那异物。 又偏过头,望去天上的冷月。 “这等小妖身上之物,甚是鸡肋,不过予你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这妖物怎么用?” 蛤蟆抬起蛙蹼,指了指陆良生放在地上的毛笔:“当做笔杆用,也能发挥些许。” 坐在街边的少年看着手中这支从蜈蚣头须上斩下的一角,若有所思。 “师父,这就是那天你所说的奇缘吧?” “看透不说透…呱!”蛤蟆又背上双蹼,摇了摇头,心里却是骂道:老夫要是知道有这奇缘,也就不去叫那蜈蚣小妖,弄的灰头土脸。 随即,紫星道人摆了摆蟾脸。 “这些话就此打住。” 话锋一转:“待你进入筑基,为师教你炼器…” “…雨点落檐阵阵寒…风凛凛…奴遥望阿爹哭断肠……万般恩情从此绝……”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等他下文的陆良生正要开口,眉头微皱,看去长街尽头,“刚刚好像有人唱戏曲……” 雾气弥漫,夜风里,隐隐约约飘来幽幽戏腔,夹杂镲锣鼓声,在空旷街头回荡,此时原本还亮有灯光人家户极快熄灭了光亮。 “…宝钗玉珠头上插…披上花彩衣,开那嗓儿,博一曲万宾高朋……哪知…哪知啊啊…” ‘啊’的唱腔哀怨长拖,听的陆良生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师父…这大半夜唱这么哀怨,不会哪个女子心里有什么苦说不出来吧?” 旁边,蛤蟆道人却只是哼了声,似乎对唱戏曲来源并不感兴趣,正要说回之前的话时,那幽幽的戏腔陡然一变。 “…哪知陈郎正正派派一书生……半尺红菱葬奴身,泥下蛆虫汲奴血,泥上碑文有谁知…” 声调冰冷,一阵阴风拂来。 陆良生站起身,那股阴冷又消失了,倒是那边睡着的八个壮汉在梦里,下意识的抱住胳膊搓动几下,想是感到冷意。 紫星道人看看他们,望去某个方向。 “哼…想为师纵横这天地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这种魑魅魍魉之辈,也配与老夫对……” 说到这里的同时,陆盼的声音却是响起:“良生啊,你怎么还不睡?” 正背负双蹼的蛤蟆话还未说完,猛地被陆良生按了下去,四肢大喇喇的岔开贴在地上。 少年回头,笑道:“就睡,刚写完。” “那你快休息,要是冷就挤到中间来。”陆盼搂了搂盖在身上的短褂,缩拢起双臂,翻了一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陆良生松开手,蛤蟆跳了起来,气的瞪大那双蟾眼。 “你再按一下为师试…” 那边墙下,又有响动,有人坐了起来,陆良生连忙伸手按下,蛤蟆的声音刚说到最后一个‘试’字,就戛然而止,硬生生被贴在了地上。 紫星道人脸贴着地面,脸都压的变形。 “孽徒…” 起来的陆庆迷迷糊糊走到街边,解开裤子的系带,就听一阵哗哗的水声,哆嗦两下抖抖身子,才重新躺回去。 长街安静下来,之前那深幽阴森的戏腔也消失了,远远的,传来犬吠和打更的声音。 少年抬起手掌,下方压着的蛤蟆一动不动,陆良生拿手触碰,被趴着的紫星道人打开。 “别来烦我!” 爬起来,蕴着怒气朝包裹大步走了过去。 “老夫说就没说完过,不是被那打断,就是被这打断,还被你这孽徒按在地上摩擦,老夫不玩了!” 跨进包裹,将袋口一遮:“别来打扰我,为师睡觉了。” 陆良生还不知道哪里得罪师父了,不过也没去打扰,坐到包裹旁,靠着墙壁想着一些事情,包括刚刚听到的戏曲,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亮,一行九人就被巡街的差役叫醒,还训斥了一顿,面对官衙的人,陆盼等人也耍不起横来,连连点头后,拉着陆良生离开,去附近街巷寻一口井水准备洗漱一番,而水井边上却是围满了人。 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脸色也躲躲闪闪。 “昨晚听到了吧?” “听到了,怪渗人的…之前我家那口子说了,我还不信,还真有那声音,太吓人了。” “…我蒙着头睡了一晚,都不敢伸出丁点。” …… “他们在说什么?昨晚有什么声音?”站在不远等候打水的陆盼等人互相望了望,都是一脸发懵。 就这时,巷口一个人影跑了进来,朝人群挥舞。 “刚刚听到的消息,陈员外家又死人了,衙门的人都去了。” 这下原本谈话的百姓轰的炸开了锅,连水都不打了,围在一起讨论起来。 这边,九人却是有要事要办,不关自己的事,听听就好了,打上井水,简单的在旁边搓洗两下,漱漱口,便是走去衙门。 到达后,陆盼从少年怀里接过状纸,他是看不懂,反正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甚是好看,而且良生又是侄子辈,同一村的,自然信得过。 将那份诉状递交给看门的差役,对方接过看了眼,点点头:“字不错,不过你们这状纸上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喧不了你们上堂……” 差役身后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守门的两人连忙退到两侧,挺起胸膛,站的笔直。 着皂青色的贴身袍子的身影拖着一袭披风走出衙门,外罩褐色皮甲,腰间一柄黑鲨皮的细长之刀,黑底白纹的布靴迈开,一步步走下石阶,看也不看站到旁边的陆良生等人,跨上差役牵来的马匹,直接翻身而上,背后,还有插着两柄威风凛凛的长柄断口刀,刀身映着晨光,森寒雪白。 那人一勒缰绳,带着十多名捕快纵马拐去了街头。 “刚刚你们也看到了吧,那是本县的左捕头,马上就要升任郡城那边的贼曹,眼下都要亲自出马……本地陈员外家出了大事,其他事只能先搁着,稍后再办。” 差役站回原位,挥手开始赶人。 第十六章 憋不住了 富乐坊乃富水县城豪绅聚集住宅之地,有名的当属陈员外,漆红铜扣院门,外面两头石狮蹲坐,上方门匾,金字灿灿书写‘陈府’二字。 相隔的街道对面,是坊间的牌匾,下面聚集附近百姓,抱成数个小圈子,偷偷朝那边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今早老远就听到陈员外家传来尖叫,你们猜怎么着?这回直接死了三人,其中还有一个陈员外的小妾。” “这么厉害,莫不是厉鬼作祟?” “…听敲锣街的王半瞎说,那是冲撞了太岁神,招了祸事临头。” “不知道里面人怎么活……哎,左捕头来了!” 杂七杂八的私语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向后望去,然后让开一条道来,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那人背插两口森白长柄刀,高鼻阔嘴,下颔小撮短须,一脸威严肃穆。 穿过牌坊,‘吁’的一声,在陈府外勒马停下,扫了一眼那边围观的百姓,招来几名捕快。 “把人都驱散,不要靠近这里。” 那四名捕快领命,飞奔过去,把着刀柄朝围观的人群大声喝斥,将警戒线推出了牌坊范围。 左捕头转身带着副手和十名捕快上了台阶,敲了几下门,不久,漆红大门吱嘎一声微微打开缝隙。 露出半张老脸,是陈府的门房,看到外面一群公人打扮,急忙将大门全部打开。 “你家陈员外在哪里?”左捕头解下身后的披风递给副手,走了进去。 那门房老头紧跟两步到屋檐下。 “回左捕头,员外受了惊吓,正在卧室休养。” 左捕头嗯了声,继续前行,两侧是苍松迎客的盆栽,一路延伸下去,越过绘有山水林野的风水壁,便是到了前院。 前厅此时聚集了府中不少人,大多都是依附的旁亲,左捕头带人过来时,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有小孩门外石阶玩耍,稍一走远,就被家中大人抱住,带回厅里。 一名胆大的男孩坐在石阶上,玩着石头,听到脚步声,抬起脸,叫了声:“叔叔们好。” 左捕头在他头上抚了抚,大步走入厅里,拱起手。 “诸位,在下富水县衙捕头,左正阳。” 家里摊上这么一个事,厅中诸人脸上大多不太好看,妇孺更是表情紧张、惶恐,见到衙门来人,心里想说抓住了盼头,蜂拥的靠了过去。 “左捕头,你可要找出府中的怪事啊,我就不信乎是鬼祟作孽。” “…左捕头,要不,你帮忙找个法师来,先帮大伙定定心。” 争先开口的人没什么议事的权利,被人喝斥开后,一名管事的老仆上来见礼。 “左捕头,这边请,员外已经起来了,在侧院等你。” “请!” 左正阳点点头,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那名管事去往侧院,这是三进三出的院落,长廊水榭,假山花圃,不过眼下看来,却是有些阴森的感觉。 快近侧院牙门,远远的,一个穿着金丝铜钱袍服的老人,被两名丫鬟搀扶站在那里,身边还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书生袍,捏着纸扇,儒雅俊秀,像是上京赶考的读书人。 “陈员外!”左正阳过去见礼的同时,也让副手带人先进去查验尸体。 那老人有些激动,颔下白须都在微抖。 “听说左捕头即将升任,这次还能过来,老朽这薄面有光啊,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见陈员外连连两声道谢,左正阳也不多客套了,边朝里走边说道:“左某只能尽快查明原因,给陈员外、给死者一个交代。” “左捕头。”陈员外忽然小声问道:“坊间都在说,我这办寿惹了太岁……或鬼祟一类,你觉得……” 左正阳摆手,越过了老人。 “左某不信神鬼” 走上前去,那边侧院里,是盖上白布的三具尸体,查看过的副手迎上来。 “头儿,这些尸体,身上均无伤痕,面色发青,嘴唇发白,也非中毒,倒像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左正阳过去将白布揭开,是那陈员外的小妾,年轻貌美,可惜此时面容扭曲,双眼圆瞪,眼角周围能见鼓起的血管。 “手指抓握,手肘有高抬的动作,想来是想挡住脸,不想看见什么东西,但是没来得及…” 轻触了一下死者的手臂、以及其他部位,又查看了另外两具尸体,分别是府中的巡夜,和守卫。 “跟先前几具尸体,都是相同的。” 左捕头重新将白布盖上,让属下先将尸体带回衙门让仵作再进一步验尸,之后,回到陈员外那边。 “那唱戏曲的,每次一出现,就会有人死?” 陈员外看看身旁的儿子,摊摊手:“确实如此,我们就算搬到郊外的庄子,也会跟过来。” “几时会出现?” “这老朽如何知道,有时隔天就来,有时三五天不现。” 那边,左捕头脸色沉了下来,看着被抬走的三具尸首,似乎思虑什么,片刻,拱起手:“这些天左某都会在衙门,若是府中那戏曲出现,立即派人来寻我。” “左捕头!左捕头!” 陈员外连声挽留,左正阳只是摆了摆手,便往外走,大抵是要将这件事先做一个总结,报给县令,先将外面流传的言辞压上一压。 嘈杂的大院渐渐安静下来,大门重新阖上,老人身边的那名青年,负着手来回走动,不时望去侧院,又走回来,停在老人面前。 “爹,这样下去可不行,衙门的人等的,我们却等不得啊。” 说到这,斯文俊秀的脸上,有着细密的冷汗,某一刻,纸扇也不要了,拉住陈员外的手,嘭的一下,跪了下去。 “若是儿子命不久矣,你老人家百年之后,谁给你披麻戴孝、端灵位哭嚎送终啊,爹!你想想办法,往后陈家就断根了,你这偌大家业也没人给啊。” “你!!”陈员外气的浑身发抖,挣开丫鬟的手,使劲在那青年脑袋上锤了两下,“还不是你这狗东西干的好事。” 那青年跪在地上蹭出两步,拉着打下来的手。 “爹,你怎么把自个儿也骂进去了,咱们还是快想办法吧,要不到外面张榜,请一些法力高强的法师?” 丫鬟手不停的给老人顺气,片刻后,陈员外方才缓过来,叹口了气,手无力的抬起来,挥了挥。 “张榜吧…” 与此同时,陈府门外,左正阳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 副手牵来马匹,凑到他近前:“头儿,咱们就怎么走了啊?” “不走,难道坐在那里等?” 转过身,左正阳取过缰绳,“那陈家父子俩,怕是有什么隐瞒的,不愿告诉我们,既然如此,那就等他俩再受些苦头。” 说罢,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暴喝:“驾!”带着麾下径直离开了富乐坊,十名捕快排成一列紧跟在后。 喧嚣的长街上,檐下一行九人坐在那里还想着怎么解决村里的事 远远的,马蹄声、脚步声穿行而过,陆良生站在檐下看着背插双柄兵器的身影骑马过去,眼里颇有些羡慕。 包裹里,陡然响起蛤蟆道人的声音。 “你直接入道,他却走了很长一圈,才隐隐有了入道倾向,有什么好羡慕的。” 陆良生回头,只见包裹的缝隙,露出半张哈蛤蟆脸,连忙看了看四周,见周围没人注意到,才低声开口。 “练武的也能入道?” 蛤蟆眯了眯蟾眼,视线穿过包裹的缝隙、长街狭长的天空,白云如絮,飞鸟划过眸底时,才轻声回应徒弟的话。 “为何不可?你看那只鸟,可能飞着飞着哪天就有了灵识,也能入那修行之门,这天下山精鬼怪繁多,何况人?雕琢的石匠,长年累月,若有所悟,会得道;盘坐佛前咏经的和尚会、写书之人,说不得哪天也写出浩然之气,寄情山水的酒客也可能是隐士高人,以武入道,算不得稀奇。” 话语停下,蛤蟆道人转头忽然开口说另外的事。 “良生,为师教你对着月亮修炼的口诀,就不要再练了,我这里另一本适合你的法诀。” 陆良生倒是没听出那‘适合’二字咬的有些重,倒是开玩笑的说了句。 “那弟子岂不是又要重头再来?” 蛤蟆望着天,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重头来又何妨,修道之路,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重头再来。” 说到这里,目光转去长街,有人奔跑起来,接着又有人跟在后面,大声喊起来。 “有好戏看了,陈员外张榜求贤,谁能除去府中鬼祟,赏银五百两——” 长街上,一片哗然。 第十七章 栖霞山陆家庄八大金刚 陈员外张榜求贤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已经传开,整个富水县都被轰动起来,也直接坐实了坊间流传的陈府邪门事。 之前也是道听途说,住在富乐坊附近几条街道的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但对于住在城中其他地方的人来讲,那也只不过是传闻,毕竟这年头山猪下山找圈里的母猪都有可能被人讹传成野猪成精。 眼下消息坐实,吃瓜看热闹的大有人在,一时间蜂拥而至,跑去的地方自然是张榜的菜市口,里三成外三成的围着,垫着脚伸长了脖子朝榜单望,也有识字的人在旁,朗声读给众人听。 “……知富水县众乡亲视听,陈某向来为人乐善好施,上助县衙,下济百姓,修桥铺路、乐善好施,近日家中却突遭不幸,仆人侍女接连罹难,似有鬼怪作祟,扰我家中清宁,今日张榜求贤,若有人帮忙除去家中祸害,当酬谢白银五百两。” 那人声音落下,周围全是一片哗然。 五百两对于普通人来讲,那不是一般的数目,常人家中一年开销,不过三四两,这五百之数,足足够普通人家用上百年有余。 “让开让开——” 陆盼挤开人群,从前方听完布告回来,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渍:“啧啧…五百两啊,够咱们村三十多户过好几个好年了。” 那陆庆点头附和。 “是啊,要是有这五百两,还跟北村的人打什么官司,直接将地里的庄稼送给他们都行。” 另外五人当中,也有人顾虑,小心道:“可听说,都死了好几个,之前衙门的人也去了,咱们都看到了,看样子还不是灰溜溜的回去,要是真是厉鬼索命,我们这不是平白给鬼送几百斤肉嘛。” “可是这赏钱,不拿真有点可惜啊…” 五百两的赏银,谁能不心动? 就连陆良生也颇为心动,他又不是圣人,自然也希望有这笔钱财,改善家里,能让父母妹妹穿好吃好。 少年看了眼包裹,蛤蟆道人却是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这回只能他自己拿主意了。 嗯…也不知道那陈员外家的鬼怪到底凶不凶,我这点修为就算除不了,应该还是能逃出来…可要是有了这五百两,村里对不对簿公堂都无所谓,就算拿不到那五百两,可帮过那陈员外,到时候站在那县衙里头,对方说不定也会卖我一个情面,伸手帮衬一二,也就不怕北村有里正撑腰。 那边八人还在叹气。 陡然就听陆良生一砸掌心,转过头来:“我们去陈员外家看看。” “哎,良生呐,真要去啊…” 陆庆之前兴奋头过去,被说起厉鬼来,多少还有些害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盼扯了一下,低声道:“你忘了,那天蜈蚣精的事了?” 这么一提醒,不光陆庆愣了一下,就连另外六名陆姓汉子都愣了愣,想起那晚火光里,隐隐约约看到那妖怪可是给他们的大侄子行礼,要说看错了,可那妖怪又为何不吃了大侄子以及他们? 一联想到这里,八人心里猛地一跳:大侄子刚刚那神态、说话的语气,说不定这事还真能成!!! 八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兴奋的膀子上的肉都在抖动,连忙从背后翻出武器,跟在陆良生身后一字排开,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神色,吓得原本挤过来看榜文的百姓,躲到两侧。 “良生!” 途中,少年斜挎肩膀的包裹忽然传出蛤蟆道人的声音。 陆良生微微侧脸,眼睛看去周围,跟着压低了嗓音:“师父,什么事?这里人多,等会儿再说。” 包裹动了动,露出缝隙,紫星道人探出一张嘴来。 “你的样子…这般年岁,别人岂会放你进去,说不得刚一开口,就被人轰出去了。” “对啊…” 陆良生被这一提醒,陡然停下脚步,身后一排跟着的壮汉也紧跟驻足,陆盼上来:“良生,怎么不走了啊?” 少年皱着细眉想了一阵,凑近壮汉,指了指自己这身到处补丁的衣服,还有稚气未脱的脸。 “盼叔,能不能找块大布来,我想将全身罩起来。” 大抵是以为大侄子之后要施展本领不让人轻易瞧见,那陆盼便是点点头,留下两人,带着其他跑去街巷。 富水县只不过偏僻小县,城中不过三四万人,算去做工、开店、看今日热闹的,其余街巷行人便是清静不少,留在家中的妇人推开阁楼的窗户,伸出一支晾衣杆,原本挂在绳子上在半空晾晒的灰色床单,只剩下几件衣裳还摇摇晃晃的挂在那里。 气的探出半个身子,朝巷子尽头,抱着床单正飞奔的几道身影叫骂。 “偷床单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上来偷老娘啊——” 急吼吼的几人,抱着床单回到人群里,引得许多目光看过来,见到这帮赤膀大汉又急忙转开。 陆良生闻了闻,一股皂角的气味,罩在身上却是有些大,而且颇引人注目。 “算了,就这样吧,盼叔,我们现在就过去。” 沿着东门菜市口往西过两条长街,去往北门方向,那富乐坊很出名,路上随便一问,都有人知晓。 “这么多人……” 陆良生过来这边,站在牌坊下面,一条人形站列的长龙直直的延伸到了前方,漆红大门、两头石狮的石阶前,足有四十人,各种打扮,光头的、扎着胡须、披着黄橙橙的袈裟,甚至破破烂烂的乞丐也在混杂在里面,随后被人给扔了出去。 “快滚快滚,成天在咱们府门外要饭的,也想混进来。” 两名陈府的家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回大门两侧站定,双臂环抱目光审视上来的一个个为榜单而来的‘奇人异士’。 而下方的长龙里,也有不少人碰见相熟的面孔。 “王半瞎,你不是算命的嘛,你怎么也来了?” “老夫算命那是吃饭的本事,降妖除魔,乃是职责所在,何况老夫只是半瞎就如此了得,要是全瞎了,那还得了?!咦…你不是那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吗?你怎么也来了?” “…我走街串巷,那是…那是体会那人间冷暖,你看张屠夫的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絮絮叨叨的两人望去身后,一道身形彪肥像堵肉山似的矗立队伍中间,系着围裙,腰间还插着一柄屠刀,那对细眼瞪了瞪。 “看什么看,老子平日杀猪宰羊,杀气重,什么鬼怪近的身?混不到那五百两,五两总有吧?饶是如此,饭菜酒水也能备足……” 这些细细碎碎的言语,陆良生算是听明白了,五百两的悬赏,来的基本都是平日里的人,装模作样一番,想来都是过来混的。 快到他时,回头对陆盼八人说道:“盼叔,你们还是在外面等吧,要真有个什么事,咱们也不能全折在里头。” 还没等陆盼回话,那边看守大门的陈府家丁已经叫陆良生进去了。 一身灰扑扑的床单裹着,看不见全貌,只露出点下巴,倒像是披着斗篷的怪人,把守门的两人今日怪人见得多了,也不在意,打量一番就挥挥手让他进去。 “反正除不了鬼祟,那就你们自个儿来找死,巴不得你多来点,把那鬼喂饱了,也不用来害我们这些苦哈哈。” 外面,见陆良生已经进去,陆盼捏着拳头砸了砸掌心。 “良生一个人进去,我有些不放心…” 七人点了点头。 陆盼走动几步,望去大门,又道:“他是咱们大侄子,虽然有些本事,但势单力薄,要是出了事,回去怎么跟老石交代?” 七人蹲在地上又是一阵点头。 脚步随后停下,陆盼咬了咬牙,回头看向他们:“咱们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份力,万一良生弄不服,咱们说不定还能捡上便宜,那五百两不能白白给别人。” 七人若有所悟。 就听那边呯的一拳砸响。 “而且…这么多人,必定有饭食提供,好些天没吃一顿好的了。” 七人站了起来,齐齐点头,便是跟着陆盼径直走上石阶,那边两个家丁拦过来:“你们干什么的,一群庄稼汉也来?” “庄稼汉?” 陆盼抬手向后一抓,拔出背后系着的猎刀,森寒的刀锋抡开,吓得对面两人仓惶后退,从他们视线划过,呯的一声,刀尖钉在地上。 “没眼力劲儿的两个憨货……” 刀身插在地上还在摇晃,而众人视线之中,陆盼双手抓住短褂,他身后七人也跟着抓住了衣襟,猛地左右拉扯。 嘶啦—— “好好看看,庄稼汉,可有我八人强壮!” 一件件短褂扯开飞洒半空,飘落下来拂过铜黄或黝黑的皮肤,阳光下,微微渗出的汗水密布粗壮的双臂散发出光泽,陆盼双臂下压,青筋鼓胀,双手握成拳头。 也接上之前的话语,声音凶戾! “…我八人上山能擒虎,下河能杀蛟,现在有资格进去了吗?” 紧握的拳头,传出‘咔咔’的骨骼轻响。 他身后,七人爆出‘哈’的一声,肌肉虬结,泛着汗渍的胸膛,如同两块坚硬的铁板,高高隆起。 然后,朝着门口两个家丁,一阵一阵的抖动。 “有…有有…八位,里面请!!” 从未见过这种阵仗的家丁被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让开道时,陆盼捡起地上的衣裳,随意搭在肩头,拔起地上的猎刀。 “我等八人,阳刚之气,足以灭杀鬼类,若是女鬼,那不正好?!” 话语声豪迈,自大门传开。 第十八章 假酒害蛙 云团在西边透出昏色,昏黄的富水县在喧嚣的热闹里,渐渐暗沉下来,陆陆续续应布告而来的奇人异士进入陈府,很快被管事的老仆热情的邀请进去。 穿过花圃碎石铺砌的小道,延伸尽头的,是一栋两层木楼,大大的灯笼开始点亮,升上屋檐,十余名穿着长裙的清丽丫鬟,端着菜肴呈长列穿行过暖红的灯光,前方的大厅,喧哗嘈杂,人的嘶喊、笑骂变得清晰,不时还有“幸会幸会!”“久仰久仰!”之类的招呼。 正厅内,摆了七桌,每桌基本坐六到七人,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之中,剃了光头的男人,披着脏黄的袈裟挽起袖口,拉着旁边的人划拳喝酒,或沉默坐在靠里的位置,视线在周围瞟来瞟去。 二楼之上,两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爹,一张布告,竟来这么多人,那妖物怕是不敢来了吧。” 端着酒杯的青年,看着下方服饰怪异的人群,另只手紧紧握住栏栅,脸上带有兴奋,“爹,这些人里,你说有多少大本事的?” 陈员外也在看着下方场面,随后,偏头看去儿子。 “滥竽充数之辈也是有的,为父在这富水县活了那么多年,这些人当中总有些熟面孔……没能力降服妖物,替你死也是好的,这么多人,咱家还是养得起。” 说着,朝儿子招了招手。 “跟为父下去,招呼这些人。” 走下二楼木阶,许多人正在劝酒、大口吃肉,见到陈员外父子出来,连忙站起来,有些喝高了的,站在原地都摇摇晃晃,也有清醒的人走上前去,拱起手:“员外慷慨,好酒好肉招待我等,甚是感激不尽。” “王先生客气了,你在敲锣街的名声,陈某也是如雷贯耳。”陈员外笑呵呵的还礼,又朝四周的奇人异士拱了拱手:“老夫家中突遭祸事,全靠诸位高人鼎力相助,若是酒水肉食不够,尽管吩咐管事的端上来。” 众人轰然叫好。 “员外豪迈!” “如此为富仁心之人,自当鼎力相助——” “陈员外,你今晚就好生睡一觉就是。” … 陈员外笑得合不拢嘴,便是带着儿子过去应酬几番,而那叫王半瞎的老头子陪走了两桌,喝的也有些高了,意气风发的说起斩妖除魔的事来,就像自己真的是那山中修行中人一般,拿着筷子比划几下,赢得满堂喝彩。 此时大厅中座位早就乱了,王半瞎摇晃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之前的位置,便是随意寻了桌坐下,醉眼朦胧,看去的对面,乃是身形高大精壮的八条大汉,拿着整只鸡、鸭、猪肘子…大口大口的咬下咀嚼,嗝儿的一声吞下肚子。 “好精壮的大汉…”王半瞎笑呵呵的说了声,转头,这次发现身边还有一道身影,全身过着灰扑扑的斗篷,只能看到下巴,正慢条斯理的夹菜吃。 “这位兄…” 他话才出口,笑容忽然僵了下来,伸去拍对方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起来,然后,慢慢转身,双腿哆哆嗦嗦的站起来,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有妖气……娘的…真来妖怪了……” 去拉从旁边过去的人,颤颤兢兢的指去斗篷人那桌,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有妖怪…” “屁的妖怪,人家有手有脚,还在吃菜,又没吃人,哪里来的妖怪,去去!”那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端着酒碗去了下一桌拉人划拳。 王半瞎又找其他人,无一不被赶走,回头看了眼那桌的怪人,吞了吞口水,转身就朝外走。 “…还是走为上策,保命要紧。” 大厅内,陆盼夹过一片羊肉吃进嘴里,满脸红光的朝斗篷阴影下的少年说道:“良生,多吃点,这有钱人家的饭食,平时可没机会吃到的。” 偏头又对另外七人下巴一挑:“如何?跟进来,可比吃干粮馍馍来的过瘾吧!” 桌子一圈的陆庆等七人擦了擦油腻的嘴,哈哈大笑起来,这顿饭食确实让他们过瘾,平日里大多都是清茶淡饭,偶尔山上捕到猎物,也用来换钱米,只有一点下水过趟油荤。 众人当中,只有陆良生吃相斯文许多,但也吃了不少肉食、米饭,他微微抬起脸,笑道:“那盼叔就多吃点,我已经差不多了。” 手中筷子夹着的一块熟肉轻轻摇晃,微隙的斗篷下,一条猩红的长舌唰的弹出,不着痕迹的将那块肉卷了进去。 片刻,只有少年能听到的话语在说:“良生,再夹一块,为师要那块红烧的肥肉。” 直到蛤蟆道人将那块红烧肉吃进口中,慢慢碾磨,颇为享受的躺在徒弟大腿上,一边回味,一边说道:“此处阴气森然,必有厉鬼,等会儿午夜出没,咱们还是赶紧离开,你那点道行,不够看。” “是…可惜那五百两了。”陆良生自然会听师父的,之前在外面还察觉不出来,但进到院内,隐隐感觉得出,这木楼不远的侧院,凶煞的阴气森然,已经开始朝整座陈府蔓延。 悄声说话间,过道有人过来,脚步沉重,微微侧脸看去,身形彪肥的屠夫,敞着胸膛,腰间还插着那把屠刀,一手提着酒坛,一手端着大碗。 走到陆良生旁边,细眼扫了扫八人。 “你们这桌怎的没人喝酒?” 陆盼等人也不示弱,举起酒碗,高声说了句:“谁说没人喝了?”便是仰头一口喝光,将碗底朝那屠夫亮了亮。 “痛快!” 那屠夫大笑起来,都是粗野莽汉,就喜欢这种豪迈直接的方式,当即也给自己倒了一碗,将酒坛放到地上,绕着桌边走去陆盼那里。 “好汉,来我敬你一碗!” 过去的途中,嘭的撞了一下陆良生,那家伙身子彪肥,少年整个人都在凳子上摇了摇,腿上平躺惬意的蛤蟆,原本还在说:“这帮人都是过来混吃混喝的,没一个……”身子陡然倾斜,手舞足蹈的抓住床单。 接触的瞬间,布料直接从他蹼上滑了过去,蛤蟆瞪着眼睛:“谁家洗的,这么滑!”刹那,咚的一声,栽进坛子里,溅起几朵水渍。 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师父!” 陆良生也吓了一跳,伸进坛子里,从酒水里将蛤蟆给摸了出来,放到腿上,紫星道人翻着肚子,四肢瘫软,嘴里还不停冒出酒水。 半阖着眼,抬了抬头,看着陆良生,颤抖的抬起蛙蹼。 “这酒掺水了…呱!” 头一歪,瘫了过去。 第十九章 阴气腾腾,往生不去 “快些走,此间是留不得了。” 喧嚣吵杂在身后远去,穿过花圃小道的王半瞎,提着袍摆一路小跑,来到前院大门,门房已经不在,把守的护院将门栓插上,还加了一把铜锁上去。 自从发生恶鬼作祟的事情,每到夜里,府中仆人护院都会早早避开,躲进房中睡觉。 王半瞎看着那比他拳头还大的锁,急的跺了跺脚。 “这可如何是好。” 门房那边的老头也不在,只得下了出了房檐,来回走动,一想到那灰袍子的人身上,弥漫的妖气,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随即,一咬牙,转身就往回走。 “找陈员外,让他遣人送我出去……唔……就说家中有急事。” 又穿过前院长廊,返回花圃间的小道,叨叨扰扰的细碎话语声里,忽然停了下来,下意识的看去四周,远方廊檐,灯笼轻摇, 摇晃的灯火照来,花圃假山之间,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 “咣……” 雾气翻涌,隐约间有锣响,王半瞎心头猛跳,呼吸都变得极重,吞咽口水,那雾气之中,仿佛有人影扭动。 接着一声“咿咿咿……”戏腔长音回荡。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这里把它给遇上了…” 王半瞎小心朝还有人声远远传来的木楼挪动,就在转动时,距离不远一颗树后,一道细长黑影趴在后面,然后,慢慢探出半张脸,直勾勾的盯着他。 “娘咧!!” 再也憋不住了,王半瞎扯开嗓子嚎了一声,转身撒开腿就跑,远远近近,那方木楼的嘈杂的人声变得清晰,心里顿时稍安了些许。 猛地推开厅门,大喊:“那厉鬼出来了——” 然而,他声音被一群喝高的人吵闹声掩盖了下去,门旁有人听到他的话,提着酒壶醉醺醺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王先生,什么来了,干脆和我再喝两杯……” 坐在中间首位,与人说笑的陈员外见他脸色发白,浑身抖的跟筛子似的,心里也有股不好的预感。 老人让儿子将他扶起来。 “王先生,刚刚你去了何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门口,王半瞎看着嬉闹的众人没有在意的意思,一跺脚,用上他这辈子可能最大的嗓门吼了出来。 “那厉鬼来了,就在外面——”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彻,嘈杂的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原本朝王半瞎走去的陈员外父子俩都停了下来,笑容僵住。 四十多人就那么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另一边,陆良生跟着起身,捏了捏意识不清的蛤蟆,见他没反应,只得让对面的陆盼等人准备离开。 “盼叔,我们人都齐了吗?” 陆盼拍打下脸,消除下酒劲儿,偏头看了眼旁边,“陆庆跟那屠夫喝酒去了,马上我就去叫…”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厅里安静的都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他那句:“马上就去叫他。”刚一说完,陡然感觉室内的空气都在骤降。 “……好冷啊……” “怎么回事,大家怎么不说话了啊,来继续喝酒…” “嘘,别吵,外面好像有些不对!” 锵… 一声轻锣回荡。 “…戚戚枉枉……叹芳躯不遇良心郎……” 幽幽戏声在外面响起来,像是绕着这栋木楼在唱,风拂过树枝,映过灯笼的光芒,投在纸窗摇摇晃晃,黑影幢幢,如同鬼魅。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酒都吓醒过来,大气都不敢出,那阴恻恻的女声在耳边回荡。 “…陈郎…你在哪里…” 两侧一排排纸窗,密密麻麻的黑影如人一般趴在上面,像是朝里面窥探,陈员外两股战战,看着左右。 “诸位,那…那个…鬼祟就在外面,还请诸位高人…” 话语未说完,便是啪的一声。 一扇纸窗唰的打开。 下一刻,其余窗户齐齐朝外拉开,风声呜咽的吹了进来,楼柱摆放的灯盏,火焰明明灭灭的闪烁,然后,呼的熄灭。 整个正厅瞬间黑了下来。 “啊啊——” 丫鬟发出尖叫,大厅内所有人混乱起来,惊恐的推搡,有人被踩到脚发出痛呼,门口的王半瞎第一时间就冲出了木楼,后面更多人尾随在后,争先恐后的挤出厅门。 此时外面,蒙蒙的雾气遮蔽了视野,看不清周围的建筑。 “那边有灯光,去那边!” 屠夫指去的方向,朦胧雾气背后隐约能见一丝光亮,陈员外夹在人群中间,被儿子搀着小跑。 “尧客,那边是好像不对啊……” 名叫陈尧客的书生猛地停住脚步,拉着父亲就朝另一个方向跑:“那边是那日搭戏台子的地方。” 部分人见状,连忙跟上这对父子,毕竟是此宅主人,总会安全一些,然而跑了一阵,脚下依旧是花圃的草皮,有人发现刚刚离开的木楼又出现在视野里。 此时戚戚的女声,化作嘶哑黯淡的老生,戏锣鼓响。 细长的黑影一步一顿。 “雾月阴风盛盛…君猜那坟墓,可有憎哭声…” 跟随陈员外父子的二十来人,早就被吓得不行,原本以为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来骗吃骗喝,说不定还能骗些银子,结果真碰上这倒霉事儿了。 “货郎不见了…他刚刚还在我旁边。”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那一步一顿的黑影旁边,多了一个人影,看上去似乎就是忽然消失的货郎。 “跑啊——” 人群彻底混乱,陆良生夹杂当中,被推挤几下,便找不到陆盼等人,对于那雾气中的鬼影,也确如师父所说,阴气极重,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够看的。 眼下,他抱着蛤蟆不时回头张望,想先将盼叔他们寻到,再做计较,不远一颗景观用的大岩石,一咬牙便是爬了上去。 此时,返回跑的人群又碰上朝灯光过去的那一拨人,披着袈裟,肥头大耳的男人吓得哭嚎起来。 “别过去啊,那边也有…” 阴风阵阵,呜咽的风声如同女人的哭泣,从有光亮的方向徐徐飘来,蒙蒙雾气里,似有个女人的身影飘忽。 “陈郎…你过来啊,奴在一直都在找你…” 听到这句,陈员外身边的青年,直接吓得瘫软坐到了地上,裤裆渐渐被水渍浸湿一大片。 不远,大岩石上。 陆良生搜索人群里的陆盼八人,没注意手中捧着的蛤蟆道人醒了过来,摇摇晃晃的爬上了衣襟,又攀爬脖子。 感受当微凉,陆良生余光看向蛤蟆,这个时候心里也有些慌了。 “师父,你做什么?” 爬动的蛤蟆,却是不答。 ……… 阴风阵阵。 雾气滚动,隐隐约约有张戏台出现,白衣长袖,戴着宝钗花冠的女子,迈着莲步轻摇漫走。 “…往生不来,奴也不去,烧那黄纸,灰烟飞,孤零坟头,无亲人哭,泥下湿冷,蛆虫向恶,陈郎啊……你害我命矣。” 长袖翻落,纤细优美的腰段停下,侧过脸来的,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 陈员外脸色唰的苍白发青,他身边瘫坐的儿子更是发抖的厉害,周围装作除魔卫道的城中百姓挤做一团,吓得眼睛都闭了起来。 就这时,一道阴恻、苍劲的声音陡然在后方响了起来。 “小小一只恶鬼,也敢在老夫面前,装腔作势……” 众人愣了愣,连忙回头,就连人群里的陆盼等八人也寻着声音望去,一颗大岩上,全身笼罩灰色斗篷的人影站在那里。 光芒昏暗,看不清那是谁,可陆盼等人却是知道。 “良生…” 阴风吹拂,雾气、远方的灯火之间,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的身影,灰色斗篷轻柔抚动,呈出诡秘的气息。 “老夫纵横重重山岳,也见过金光四射雄伟宝殿,今日却见一只恶鬼,竟也在老夫面前放肆——” 下方众人只感一股无形的东西涌上来,汗毛都在瞬间倒竖,整个人都被压的动弹不得,王半瞎却是知道,那是妖气。 ……前有厉鬼挡路,后有妖怪显形…没活路了啊。 然后,直接两眼一翻,吓得昏死了过去。 其他人双腿发软,吓得抱在一起发抖。 “娘咧,这还有更厉害的” 然而。 斗篷之下,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蛤蟆道人背负双蹼,站在陆良生头顶,又顶着床单,目光通红的盯着前方那张戏台,如同回到了曾经巅峰之时。 不过,这是他酒劲上头了。 “师父你别乱说酒话啊。” 陆良生心里也苦。 第二十章 怜花生在贫寒家 屏气凝神,花圃间一片死寂。 一个一个抱成团的身影,脖子僵硬的扭转,颤颤兢兢的看着高岩上的身影。 “他好像是救我们…” “…但这人,好像比那边的鬼还可怕。” “怎么办?要不…咱们装死?” … 窃窃私语的小声交谈里,不过依然还是朝陆良生那边靠了靠。 弥漫雾气里,镲、锣、戏曲的声腔渐小,空荡荡的戏台,窈窕身影一挽长袖拂过血肉模糊的脸颊,只露一对染着血垢的眸子。 “先生为何要帮助这些人。” 幽幽的话语里,并没有问‘你是什么人’一类的蠢话,对面那人群之后的身影,隐隐散发妖气,自然不可能是人,颇让女鬼感到忌惮。 颤颤兢兢缩成团的一群人,也想知道这个问题,默默的又转过头望去岩上的斗篷人。 “呵呵呵…” 那斗篷遮住的阴影下,猩红一对眸子抬起,嘶哑暗沉的笑出声:“老夫想救谁就谁,想杀谁就杀谁,用得着你一个小鬼来过问?” 这番话令下面一群人毛都吓得立了起来,大有一言不合的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众人心扑通扑通狂跳时,那边的戏台上,却是沉默了下来,莲步踏出裙摆,又像是在飘着晃动。 这次不再是幽幽的女声,变得有些尖锐。 “…真以为怜花不敢?” 陆良生手心的都捏出了冷汗,等着师父怎么开口回应,只要别真的要打起来才好,众人也等了片刻,却是不见那人回答。 “师父?”良生小声唤了一声。 呼… 呼呼… 头顶传来的是轻微鼾声,陆良生心都凉了半截。 坑徒弟也不至于这样坑的啊。 ……这下怎么办?我这点修为,一走了之倒是没什么问题,可盼叔他们这么办?还有这么多条人命…… 没办法了啊… 到了这里,陆良生一咬牙,硬着头皮学着师父的语气开口。 “姑娘要杀人自然是敢的,可有句话常说冤有头债有主,这里四十多人,难道每一个都曾害过你?” 话语一出口,下方的人心头松了一口气,随后,却是愣了一下,怎么不是之前那种暗沉邪气的嗓音。 就连戏台上的女鬼,眸底也露出狐疑,可对方身上邪气依旧没有消失,她从未见识过妖怪,也不想与对方厮斗,万一敌不过怎办? “先生,说得虽然有理,可这些人都是来对付我的,难道还放任他们离开?” 人群之中,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跟着转头看去陆良生如何回答。 少年开口后,心里也稍安定了些许,那女鬼至少没有直接杀过来,看得出还以周旋一下。 “姑娘,他们虽不好,也不过是平日里市集间走街串巷的泼皮无赖,混进来也只为骗吃骗吃,若真丢了性命,姑娘又和那害你之人有何区别?我非鬼类,但也听闻做鬼害人太多,再无来生,姑娘,你要想清楚。” 众人连连附和的点头。 “是啊是啊是啊…我们都是进来骗这陈家父子的!” “你们……”陈员外看着他们,气的差点一头昏过去。 那翻腾的薄雾里,女鬼凄然笑了一声:“来生?” 身影在戏台飘忽不定,幽幽的话语悠长、凄婉。 “…我还有来生吗……” 好歹稳下了女鬼的情绪,陆良生正要继续劝阻,趴在头顶的蛤蟆悠悠的醒过来,听到这番话,抢先开了口。 “屁的来生,一个小小鬼类,岂会落在老夫眼里!!” 陆良生当场气的差点想欺师灭祖,提醒头上的蛤蟆,小声说道:“师父,我已经劝她心情快要平复……” “此等小鬼,多费什么口舌,随便打杀了便是——” 那边戏台上的女鬼怔住,随即“啊!”的尖叫起来,阴风大作,平缓的雾气疯狂翻涌、鼓动。 “我杀了你们——” 蛤蟆蟾眼红光大盛,威严暴喝:“你来啊!!” 陡然,打了一个酒嗝儿,趴了下来,呼呼大睡。 陆良生看着周围阴气翻涌,头皮都发麻起来,脑海里极快的闪过一道道接下来该做出的举动,下一刻,连忙拿出之前那根蜈蚣精的触须,捏着手中,修为灌注进去。 夜空轰的打响一声惊雷。 弥漫的雾气忽然翻卷,一股妖风袭来,与对面鬼气森然对冲,夹杂中间的一拨人脸颊两边都被吹出酒窝来,却是骇然的看着那边的陆良生,一闪而过的电光,投出灰袍背后,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影子,落在木楼的墙壁上。 白裙女鬼不敢造次,收敛了阴气,忌惮的盯着对方。 中间的人也都忐忑的等待两边。 过了好一阵,那戏台上终于了丁点声音响起,那是轻轻的笑声。 薄雾渐小了下去。 戏台上,遮掩的长袖垂落下来,露出白皙的颈项,面门的血肉模糊,在蒙蒙的薄雾里,化作一张肤白的脸颊,可惜,众人看不太清楚,依稀是好看的美人。 “呵……哈哈哈……” 轻柔的笑声,变成了凄美的笑,那女鬼像是哭了起来,缓缓跪在了戏台上,盯着地面,薄唇抖了几下。 “奴生在贫寒家,卖于戏班……孤苦无依…” 刹那间,那翻涌升腾的雾气里,陆良生、以及下方众人,恍然间,远远的看到了一些东西。 又近在咫尺,慢慢勾勒出来。 “哇哇……” 寒气挤进了破旧的房屋,被新生命响亮的哭声冲淡了不少,稳婆抱着襁褓出来,邀功似的看着焦急等待门外的男人,和旁边脏兮兮的小女孩。 “恭喜恭喜,是个男娃。” 男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女孩也跟着高兴起来,拍着手跳起来要去看稳婆怀中的弟弟。 不久之后,天下起雪来。 她却是要离开家了,被父亲带着一起,出一趟远门,临走时,卧床的母亲,拉着她,流下眼泪。 摸着女孩的头哭着。 “我们家穷,你在外面要听话,要懂事,才不会饿肚子。” 那天风雪很大,能冻住人的眼泪。 第二十一章 谁的孽障 翻涌的薄雾,仿佛看到了女鬼的过往。 寒风拂开积厚的雪花,飘在红扑扑的脸颊上,跟着前方父亲的背影,走过白茫茫的一片,回头时,家夹杂在鹅毛大雪里,变得模糊。 那年她才不过七岁。 很多事情,小姑娘懂,也有些不懂,跟着父亲来到镇子上,进了一个暖暖的亮堂,让她坐在外面,跟一个老头说着什么,周围还有很多好看的衣裳、头冠、锣鼓,另一侧黑漆漆的房屋门口,有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正望过来。 不久,父亲提着一个哗哗响的袋子出来,蹲在她面前。 “别怪爹…也别怪你娘,你好生在这里,听伯伯的话,会有口吃的,比家里挨饿强,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被卖掉了,眼睛红红的,没有哭出来,怯生生的跟着父亲到门口,搅着手指头,站在风雪里。 还是忍不住哭喊出来:“爹!你什么时候来接允儿啊。” 父亲一言不发的走掉了,过来的是屋里的老伯,将她拉了进去,老人并不慈祥,拿着细长的鞭子抽打、调教,越哭越打,一直打到不敢哭才会停下。 后来她渐渐明白,离开时娘说的话:“在外面要听话、要懂事,才不会挨饿。”的含义,院子里的其他孩子渐渐的少了,有的不适合这行,卖去了青楼,过了两年,她也被转手卖给河谷郡一个戏班。 原来的名字也变成红怜,开嗓、唱曲、练曾经在小院练过的基本功,稍有偷懒就是一顿打骂,又过了三年,十二岁的时候,登上戏台跟着搭戏,唱些小角儿,也终于分到一些细细碎碎的赏钱。 看着不大的木盒里,积攒着一枚枚铜子,是她最开心的一年,后来,因为嗓音优美柔婉,被班主看重,到十六岁时,成了李家班有名的花旦,或许要不了多久,就真的成为正旦。 多年攒下来的钱财,换成银两,专门挑了一个好日子,乘着租来的马车,回到曾经童年记忆里的房屋,想看看爹娘,看看弟弟。 然而接待她的,是家旁边的邻人,原来她家房屋已经多年不修,坍了下来,也从邻人口中知道娘在弟弟一岁时死了,不到半年,弟弟又生了病,爹崇信庙观里的高人,捐香火化灾,弟弟病也未治好,拖的时间长了,送去镇上医馆,已经无力回天。 弟弟死后,父亲这才醒悟过来,拿着家里的柴刀往那庙观杀去,却被观里的打头是血,被村人抬回来,不到半日也跟着去了。 庙观里的人反而说他先持刃闯进来,被当作盗匪来打,官府也就不再追究。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红怜抱着那只木盒一面听着邻人的讲述,一面压抑的哭了出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木盒上,离开时,她将木盒留给了邻人,又去了父母弟弟的坟前跪了好久,快到天黑的时候,才乘着马车离开,渐渐远去的那座小村,怕也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戏班,她也仿佛长大了,开开心心的唱戏,名声也越来越响亮,来给她捧场的人也越来越多,崭新的木盒里,攒起来的金银玉钗越来越贵重,但少了从前那种期待,不过至少,她活的比父母好……老天爷给了她漂亮的脸蛋和动人的嗓音,是赏给她饭吃,班主李云秀就说过,老天爷都赏饭了,连碗都端不稳,那就别活了。 不仅她要吃饭,整个戏班的也要吃饭,接到富水县陈员外大寿的邀请,整个戏班都忙碌起来,还精心编了《南君问寿》做为压台的大戏。 听到戏台下热烈的欢呼,她知道这场戏曲是成功的,要不多久,或许富水县都会知道她的名气。 成名的花旦有独立的小间卸妆换衣,哼着小曲,窗外有人影晃过,然后推门进来,是一个醉醺醺的书生,说喜欢她。 红怜认识他,是陈员外的独子,可哪有见面就说喜欢的,双手将书生推开:“陈公子,你先出去…” 那书生不肯,看着四下无人,带着醉意的脸上露出笑容,冲过去她抱起来,扔去桌上,急不可耐的伸手去解她裤子。 红怜拿手打他,双脚奋力的蹬过去:“公子,红怜只是来唱戏的,不是青楼的妓子…求你放过我…你出去啊……” 哀求着,蹬出的脚踢在书生下体,疼的对方后退半步,红怜飞快跳下来,朝房门跑,半道又被抓住,拖行在地上。 被打痛的书生暴怒,反手就是一耳光打在她在脸上,脸颊都红肿起来。 “你是戏子跟青楼的妓子有什么区别?!本公子看得起你,那是你爹娘修来的福!” “爹…娘…”或许脸颊的疼痛,或许被唤醒藏在记忆深处的称呼,红怜忽然发疯似的拿头去撞面前的书生。 “啊——” 被撞破鼻子的书生大叫一声,当即扯着红怜的头发拖去床边,抱起来扔了上去,抓过堆放戏服桌上一张红菱,想要将女子捆缚起来。 红怜挣扎哭喊,一个劲儿的拿手抓他。 “放开我…来人啊,救救我…爹…娘……你们在哪里啊,救救允儿…” 害怕被人听到,书生拿着那红菱捂住她口鼻,暴喝:“别叫!”另只手飞快的去脱女子衣裳,刚将外面的衣裳脱下,发现挣扎的身体已经不动了。 书生连忙将手和红菱拿开。 女子瞪着眼睛,没有了声息… 书生惊慌的跑了出去,找到满脸通红的父亲,以及陪席的李班主,说了实情,被盛怒的老人打了一顿,而李家班主也在数十锭元宝面前,没有报官。 直接在郊外,挖了泥坑,一张草席卷了红怜的尸体,丢进去,然后埋上。 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 雾气翻涌,拥挤的众人陷入一片安静,足足持续了许久,陆良生也被触动,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就那么看着远方的戏台。 “这女鬼倒是有些可怜,可惜啊…”蛤蟆道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陆良生抬了抬眼,看去头顶坐着的蛤蟆:“师父,她是很可怜,但你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她呀…化为厉鬼索了数条人命,若再杀一人,就要成罗刹鬼了,到时就真的永世不得投胎,连畜生都没得做。” 少年视线看去戏台上孤零零的女鬼,沉默下来。 “老天爷对她不公…还遇到这样的事,最后连投胎机会都没有了……” 手中捏紧的蜈蚣精触须松开,又拽紧。 想了片刻,陆良生吸了口气,声音中正认真,冲那边戏台开口。 “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我在这里,就不许你杀任何一人,还请速速离去,若要自取灭亡,大可过来!” 女鬼身影飘忽,没有看中间的那拨人,盯着斗篷内的陆良生,过得一阵,微微躬身。 “奴不敢冒犯先生,今日岂放过他,可先生也永远不会停留这小小府邸,你一走,奴还会再来!” “那也是往后之事!” 女鬼抬起脸,看了一眼人群中的书生,哼出几声冷笑:“今日先生在此,暂且留你一条狗命,待先生走后,奴再来私会陈郎。” 便是朝陆良生遥遥一拜,身影慢慢消失在雾气里,连带那张戏台也跟着消失,周围翻涌的薄雾,吹拂的阴风逐渐停歇。 坐在花圃草皮的众人重重出了一口气,汗水像是开闸后的水,这才不停的流出来。 “我的娘咧,以后再不来这里了,差点把命送了。” 有人失口叫出声,也有人站起来,忽然朝那边的陈家父子呸了一口:“禽兽不如。” “对对,这父子俩简直丧尽天良!!” “干脆报官吧!” 然而那边的陈员外不理会这拨人声讨,连忙跑去那般岩石上的陆良生面前,老人的儿子跟着嘭的跪下,不停的往地上磕头。 “先生高人,还请救救我性命,这事儿实是我酒后做的糊涂事,往后再也不敢了…” 此时雾气已散,周围能听到丫鬟仆人的声音,陈员外急忙叫人过来,端了五百两银子,恭恭敬敬的行礼。 “先生,还请收下这银子。” 白花花的一片银锭排列整齐摆在面前,陆良生本来就是为它而来,何况自己也确实帮了这父子俩,不收白不收。 当即点头:“老夫只是游荡至此,听闻有厉鬼作祟,才来一观……可惜不能久留,这样吧。” 说着从腰间拔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 “此乃老夫随身携带之物,让你儿子佩在身上,可防那厉鬼再来,往后也要再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那陈尧客连忙将它抢在手里,飞快的系在腰间,不停朝陆良生作揖。 “谢谢先生教诲!”“谢谢先生赠送此物辟邪!” “小生往后定当多做好事!” 那斗篷阴影下,陆良生冰冷的看着他,伸手端过那盘银子,在蜈蚣精触须上灌注法力,激起妖风,吹拂过来,眯的众人睁不开眼时,端着就银子就跑去了远处。 在一簇草木间,将那灰扑扑的床单扔去一边,五百两银子藏好后方才出来。 混入还在吵嚷的人群叫来陆盼等人,悄悄过去将银子分成九份藏在各人身上,回来这边时,前院传来喧闹,那边院落的仆人跑来,说是衙门的左捕头带人来了。 天色青冥,此时厉鬼退去,众人心中惊恐缓和了不少,对于衙门过来人,反倒是更加心安,纷纷迎接过去。 “左捕头,你来的正好,此间真的闹鬼啊!” “是啊是啊,那鬼还真是厉害,要不是我们人多,说不得陈家父子已经遭了祸害。” 言辞之间却是没人提及那鬼祟的来历,毕竟这些人还要继续在这里讨生活,陈尧客被抓捕,陈员外岂会放过自己? 左正阳皱起眉头看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说话,便是让麾下捕快将他们拉到一边做详细的笔录问话。 然后,站在门口盯着每张面孔,从面前出陈府。 他是武艺高超,这天夜里在衙门思虑陈府案子时,感觉心惊肉跳,便带了人赶过来,看着这些人出门的神色,想来也确实发生过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诡事。 待人都走完,他找到陈员外想要继续问话,可被身子疲惫为由拒绝,只得带着人重新回去县衙。 与他相隔不远的另一条街道,一行九人寻了家客栈,开了宽敞的房间,看着堆放到桌上的五百两银子,又亲又笑。 “哈哈,这次发财了!”“干脆回去的时候,给家里婆娘,买点胭脂水粉?”“滚球的你,要买肯定要粮食、油盐啊。” “最好,再买点布料,给家里老小弄身新衣裳。” “那还是要让良生来拿主意才行。” “不过说起来,那女鬼可真是可怜,陈家父子,尤其那陈尧客,简直丧尽天良,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怎么使用这笔不小的数目,众人还是望向了最终拿主意的少年人。 “到时看着办,给每家每户买东西是肯定的,至于那位陈公子,不是你我能管的,天会收他。” 陆良生朝他们笑了笑,捧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籍着油灯,静静的翻看。 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变得更加深邃。 原本沉寂下来的陈府,渐渐有了风声,挑着灯笼的巡夜,走过廊檐,陡然听到风里传来幽幽的轻笑。 “那鬼…刚走不久,又杀来了?” “快去通知员外!” 有人飞快的跑开,提着灯笼的那人远远看到青冥的夜空里,有东西飘飞去陈尧客所住的院落。 吓得大叫:“快来人啊——” 整个大院被吵了起来,丫鬟仆人敲锣打鼓的赶过来,陈员外简单的披着一件外套,被人搀扶着来到儿子所在的房间,两名壮扑连忙将房门撞开。 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举着灯笼的丫鬟朝里探了探,“啊!”的一声尖叫,灯笼掉到地上。 摇曳的火光照去的范围,床榻上,一道身影歪斜的倒在床与地之间,衣裳撕开,敞出的胸膛、肚子裂开一条大口。 内脏血糊糊的拉扯在一边,不远,还有柄染血的小刀。 “我儿啊…” 陈员外嚎了一句,身子猛地抖了几下,两眼翻白,倒在了丫鬟怀里。 片刻,整个府邸混乱了起来。 夜风从廊檐跑过。 无人注意到的树梢,一袭白裙的人影坐在上面,青丝抚动,看着这一幕,起身又飘远了。 …… 混乱吵杂的陈府外面,街道安静,偶尔响起一两声犬吠,亮有灯火的纸窗内,抱着银子的八条大汉躺在地上酣睡,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 窝在枕头上的蛤蟆,睁开一只眼睑,瞄去书桌。 “真是一个傻子。” 打了打哈欠,继续睡过去。 油灯黯淡,少年趴在桌上,已经睡着,旁边写有《南水拾遗》的书籍,在窗户缝隙挤进的微风里,翻过一页内容。 “黄川有邪术,甚恶毒,凭随身一物可害人,不慎者,肠穿肚烂……” 第二十二章 喧闹、嘈杂与公堂 叽…叽…… 灰色羽翼的飞鸟落下房檐,笔直的街道,扛着糖葫芦,挑着货担的货郎走街串巷,街边摆设的摊位揭开蒸笼,热气腾腾,老汉推着的独轮车吱嘎吱嘎的轻响,也传来店家伙计的吆喝。 “刚出锅的烙饼,松软的花糕…” “卷口的陶罐,装不了东西,也可当夜壶,那边那位俊朗的公子,不来看一看吗?” “梳妆、铜镜,上好的桃木,挑不上眼,还有好看的画像。” …… 喧嚣而热闹的街道上方,飘着的常客来三字的客栈二楼房间,有着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响。 “吃多点,这城里店家卖的饭食,味道极好。” “多吃什么,给良生留点,陆二蛋,你把蹄子放下!” 陆盼、陆庆等人吵杂的话语里,陆良生睁开眼睛,坐起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上。 蛤蟆道人缩成一坨,在书桌上晒着晨光,八个陆家村的大汉围着圆桌叫了许多肉食,见陆良生醒了过来,坐最近的一人,撕下一支鸡腿递了过去。 “良生,给,大清早多吃点好的。” 压着床沿,放下脚将鞋子穿上,陆良生接过鸡腿放到书桌:“等会儿再吃,昨晚吃的多,现在也没感觉有多饿。” 说了句后,穿上衣袍就去墙角洗了把脸,擦着水渍回头。 “盼叔,今天我们去县衙看看吧,早点处理了村里的事,早些回去。” 捏着半只鸡的陆盼点点头,想了想,将手里的鸡放下,转向大侄子,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良生啊,早上,下楼吩咐伙计上饭食的时候,听来店里吃饭的食客说陈员外的儿子死了。” 旁边,陆庆抬了抬,呸了一口。 “死了就死了呗,这种人不死,老天爷就瞎了眼。” 那边墙角,陆良生挂上毛巾,坐到饭桌边,有人赶忙递来筷子和一碗稀粥,少年笑道:“跟我们可没关系,我们走的时候,他可活蹦乱跳的,说不定那女鬼太聪明了,我们一走,反过来将他杀了报仇。” “……唔。”陆盼想了想,大胡子舒张开,重新拿起那半只鸡,狠狠要了一口。 “也对,该是这个理。” 说着偏头,朝其他七人压低了嗓音,补充一句:“往后陈员外家的事,咱们谁也不能提,就算提了,也别把良生带进去!” 吃完有些油腻的早饭,也将房退了,此时外面对于陈员外家发生的事,一早就传开了,甚至亲身参与其中的那四十几人,更是将昨晚陈府遇厉鬼的事添油加醋的讲出来,现在陈尧客一死,陈员外气的卧病在床,便没了什么顾忌。 “你们是不晓得厉害,那天要不是有个高人在场,恐怕那陈尧客当场就得殒命。” 小孩子追逐打闹,家中大人喝斥几句,转过身继续与人附近邻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自己听来的消息。 “哎哟,那是你们不知道,那女鬼就是上回来富水县给陈员外唱曲的,当时我就在场,那声音好听的很,唱的人骨头都酥了。” 一个年纪颇大点的书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还不是陈员外的儿子害得,这人就没读过多少书,打扮却是读书人的样子,到处调戏良家妇人,败坏我等读书人的名誉,活该死了!” “也不知道这回县令怎么处理这事。” “……难道还抓鬼坐牢啊?” 大街小巷,或茶室、酒楼,多是三五成群这样的小圈子,毕竟厉鬼杀人的事情,也是不多见的,期初还有些觉得,陈家父子倒霉,眼下知道了一点实情,一个个开始拍手称快,有些性子烈的,跑到陈府门口,朝门上吐口水。 陆良生跟着八人去往县衙的途中,听了一些后,就不再继续听下去,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寻到县衙,陈家的那个管事老仆正从里面出来,老眼微红,看了一眼陆良生九人一眼,匆匆乘了马车离开。 陆盼看着远去的马车也跟着朝地上的呸了一口。 “想必家中死了重要的人,才来县衙报官,那红怜女鬼,怎么不见他们来?还为富仁心,乐善好施,我呸——” “盼叔暂时先不说这些。”陆良生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事情已经落下,就没必要在后面议论,免得节外生枝,出门两趟,第一趟跟父亲陆老石来到这县城到没有什么感触,就觉得外面的世界繁华,令人眼花缭乱。 这第二趟,却是让他成长不少,见过放他一行人性命的精怪,也见到了比精怪更加恶心数倍的人心。 至于那女鬼,红怜。 陆良生叹了口气,他能帮忙的都已经帮了。 想着,人走上了衙门台阶,朝两边的差役行了一礼,说明了来意。 “两位大哥,我们是栖霞山陆家村的,两天前来过一回,状纸也递上去了,是关于两个村因为灌溉农田发生争执的事。” 那差役看了眼面前的说话平缓,没有胆怯的少年,点了点头:“是你们呐,正好听昨天当差的老赵说起过。” “说起过?”陆良生有点疑惑。 “字写的很漂亮!” 那差役笑了笑,指去衙门檐下一侧:“你们暂且在那里等候,我进去通报主簿。” 原来是因为之前写的状纸,陆良生也不知是否该笑,学着对方拱了拱手。 “那劳烦这位大哥了。” 差役提着水火棍跨进了县衙大门,并未去正面的公堂,那里是平日审案开堂之地,县令主簿处理日常公务的地方则在侧院,那里有数间偏房,分别县令、县丞、县尉各据一间,主簿、典吏又是一间。 那差役过来时,小吏、捕快来去忙碌,之前还因为闹鬼的事让县令和主簿伤透脑筋,眼下人忽然死了,外面流传的是厉鬼害命,只能暂且搁到一边,让典吏着人去查,找不到凶手,正好当做无头公案来处理。 “若是正如坊间流传那般,这陈尧客之死,本县不仅不管,还想豪饮一瓢!” “县尊这是嫉恶如仇的性子难改啊,要是将来被召回南陈,怕是要改一改的,省得又要得罪人,被贬出来。” 侧院左边的一间房内,两桌相对,对门主位上,身穿官袍的县令,约四十左右正愤愤而谈,拍响桌面,但其面容端方,颔下长须看上去反而颇有气度。 话语过去的对面,则是年龄较长与他的一位老人,乃是富水县主簿,因县城并不大,公务也不多,就没设置县丞、县尉,便是搬来与县令同一间屋子,也好说话谈公务,用不着来回召见,显得那般繁琐。 那县令喝了一口茶水,拿起笔批改公务。 “贬就贬吧,京官还没现在这般逍遥快活,就是这地方上,闹的这神神鬼鬼的,倒是让人想破头皮……” 那边老人笑道:“地方上多是这般,既然陈尧客已死,那就让下面的人去查,查不到也就算了,这种古古怪怪的事,难以说清的,县尊与我,有那闲心,不如先将这两日挤压的公务处理完。” 说着,他拿开面前已经批过的公务,伸手拿起另一边还未处理的诉状,看着上面的内容,忽然笑了一声。 那县令抬了抬头:“那上面可有问题?” 老人放下诉状,摇摇头。 “这状纸,内容朴实无华,就如初入学堂写的故事,可这字,却是让人看的舒服,好字啊唔,落笔乃陆良生,倒是不错的名字。” “哦?能让老先生赞叹的,本县倒也想看看。” 县令过来,接过那张状纸,上下看了一遍,忍不住点了点头:“确实写的一手好字,一笔一画丝毫不拖泥带水,工整而有力,可惜又太过工整,就像临摹一般,死气沉沉。” 说话间,房门敲响,县令偏过头:“何事?” “启禀县令、主簿,栖霞山陆家村的陆良生来县衙诉两村的纠纷。” 县令放下手,看去老人,笑了起来。 “呵刚说到他,就来了,我倒是想看看写这字的人,长何模样。” 后者,也笑起来,随后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第二十三章 赠书 “良生,你说等会儿升堂,县令过问咱们村的事,会不会打板子?” 衙门外的屋檐,陆盼等人牛高马大,可站到这公堂外面,多少有些紧张,民见官,气势上就矮三分。 他小心朝那边门口张望:“也不知道北村的人会不会来,他们可是有里正带头。” “盼叔,里正向着他们,那就更没什么害怕的。” 陆良生整理衣袍,虽然破旧了一些,但多少穿在他身上显得精神,随后摸了一下包裹里的银两。 “大不了争不过,咱们就让一步,拿地里的庄稼补偿给他们。” 陆庆环抱双臂,大声嚷了一句。 “那也要先争一争啊,辛苦种出来的,平白给人,心里不痛啊!” “就是,那也要先跟他们说清楚,免得还以为真是咱们村儿断的水!!”其他人也纷纷说到,话语声刚一停下,其中陆二蛋的汉子,转去脸,低下声音:“快看,北村的人来了。” 从街上过来两个汉子,一个瘦弱,唇上一字髭须,另一个身形也算高大,着了白短褂,过来时,也看见了檐下的陆良生九人。 也不说话,站到另一边的檐下。 不久,公堂内响起一声:“升堂!” 十多根木棍齐齐击地的响声,噼噼啪啪的传出,一名差役从门口出来,朝陆良生等人,以及那边的里正和北村的人招了招手。 “诸位进来吧。” 陆良生朝陆盼他们点点头,便一起走进公堂,在两侧差役中间站定,随后,里正带着北村的人也进来。 两边谁也没说话,不多时,后堂转出两道身影,其中着官袍的走上首位坐下,另一人年约五十左右,侧下方小桌落座,拿起了笔墨,却是笑吟吟的看着堂中的陆良生。 少年看向这位老人,大抵能猜出对方身份,礼貌的拱手。 “陆家村,陆良生见过主簿。” 那小桌后的老人,笑眯眯的点头还礼,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好一个少年郎。” 堂中,里正和北村那汉子见状,莫名有些慌,若是陆家村跟主簿、县令拉上关系,那就输定了。。 老人像是知道他们的,笑了笑,朝他二人摆手。 “县尊审案决断,向来秉公处理,若此少年所在村子真有不端行为,也绝不包庇,且放宽心。” 首位上,县令目光带着审视,轻抚须髯。 “自是如此。” 其实所谓的对簿公堂,不过是县令陪王主簿过来看看眼前的少年罢了,两个村子因为河水这种纠纷,每日都有,若是都拿到公堂上来,那他基本什么也不用干了。 何况此件事,谁占上风谁占下风向来难说,河水又是山中流出,真要解决,遣一差役拉上里正和两村的人,去山里便能一探究竟,拿到公堂上,就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 县令刚说完话,那堂中的里正上前躬身拱手:“启禀县尊,两村一上一下,栖霞山只有那么一条河水,要先经陆家村过,再回到下游,往年两村都因灌溉农田的水,争斗多次,这一次,想必怀恨在心,将上游的水断了一些,才使得下游水位较少,难以蓄水。” 北村汉子也跟着点头,附和道:“是啊县尊,今年我们村田地里的作物,生长不好,收成自然也少了许多,村中妇孺怕是要在冬天挨饿了。” 县令抬手让二人站直,目光转到陆良生这边。 “你有何反驳?” 陆盼八人在后面捏紧手心,小声催促:“良生,县尊在问你话,快些说啊,别让他们占了好处。” 前面,少年也在组织语言,片刻,拱起手行礼。 “回禀县尊,绕两村而走的河水,本是山中流出,若说陆家村断了水,他们大可过来查看,却为何来都不来,就直接跑到县尊这里?” 话语刚落,里正连忙大喝出来:“那是你们村的人向来蛮横,我们怕被打!如今就在县尊面前,还敢狡辩!” 陆良生抿了抿唇,紧捏的指头松开,他笑了起来。 “凶不凶蛮,看没看过,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啊,若是陆家村的人打了你们,再到县衙诉状,那我们根本无言狡辩,是不是这个理?那今天这事就不用上公堂找县尊理论,直接将判决发下来便可。” 那里正被反问的哑口无言。 ……这少年字写的不错,这张嘴也是厉害。 县令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轮廓和定向,这种事,原本就不用太为难,手伸去惊堂木。 “本县决……” “县尊!” 就在落下一锤定音的话语同时,陆良生忽然插口进来,上前半步,朝县令、主簿拱手。 “启禀县尊、主簿,此事上,良生想要息事宁人。” “哦?”这倒让县令和那边的老人有些意外,就连里正、北村的汉子都为之一愣。 片刻,就听陆良生的声音继续说道。 “北村今年收成不好,虽然不赖我陆家村,可两村毕竟相邻,村中妇孺若因为收成而挨饿,甚至死人,心多有不忍,要是两村共同分担,虽说吃不饱,但也不用死人,而且…” 陆良生抬了抬头,看向北村的男子。 “…而且,两村多年积怨,多少也能变得和睦一些。” 陆盼、陆庆八人脸上也多有惊色:“良生…你这……” 而另一侧的北村汉子微微张着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双唇微微张合几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听堂上呯的一声响。 惊堂木落下,那县令坐在那里,看着少年,小桌后的老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善!” 稍许,县令目光转向里正和北村的汉子:“你二人可有话说?” “没、没了……” 原本就是为补偿而来,对方既然应允了,自然就没什么好争下去的,只是那少年那番话,却是让那汉子心里颇为复杂。 不久,判令下来,公堂之事也就敲定落下,待人都走后,那县令笑了起来,走到老人身旁。 “这陆良生心性不错。” 那老人起身拱了拱手,随即招来一名差役吩咐:“你去将那少年留下等我。”随后才接县令的话:“是快璞玉,一手好字,而心性更难得呐。” “叔骅公,这是起了爱才之心?” “之前没有,现在倒是有了,哈哈!” 两人相视片刻,笑了起来。 ****** 县衙外面,陆盼八人有些愤愤跟在少年后面。 “良生啊,咱们都占上风了,干嘛还将东西往外推,叔实在有些想不通。” “对啊,咱们庄稼地,那也是一滴水一滴汗养出来的,平白给人了,着实让心里憋屈。” “…要不,重新回去,跟县尊说刚才的话不算数?良生,你觉得如何?!” 回到衙门院口,听到身后这些叔叔伯伯叨唠的话,陆良生笑了起来,拉着他们到一旁。 “盼叔、庆叔,诸位叔叔,我们有五百两,这两年都能过些好日子,虽说将今年的收成分了一些出去,可你们没看县尊和主簿的脸上的喜气?两村若纠纷不断,其中一村难过这个冬天,县衙必定要破费施救,眼下良生给堂上两位大人剪去一忧,那是情面了啊。” 陆盼等人皱起眉,想了会儿……好像是这么一个理。 不等他们开口,陆良生再次开口。 “…良生以前赶集的时候,听镇上一个给人写字的老先生,说过‘无德而取厚利,必有奇祸;善心善行而受磨难,必有后福。’再说,他们领了咱们陆家村的粮,往后再有纷争,他们有那脸面争执吗?” 果然,衙门口出来的那北村汉子,远远朝陆良生乃至陆盼等人抱拳,显然是感激。 陆盼摸了摸胡子,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嘿,对咱们这般客气,倒是有些不习惯。” 就在准备离开,陆良生被出来的差役叫住,听到主簿要见他,也不敢托大,连忙跟着对方去了侧院。 “就是这里,你自行进去。”那差役在一处房门前停下,叮嘱了少年一句,便离开了。 陆良生路上也问过是何事,但对方也不清楚,眼下吸了吸气,敲响了房门。 只听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之前堂上见过的老人笑呵呵的迎他进来。 “别客气,随意找个地方坐。” 县令虽然不在,可面前的老人就是最大的官,而且又是长辈,自然不会坐到对面去,就站在书案侧面。 “主簿找良生有何事?” “不用那么紧张,找你来非公事。”老人将面前的公务账册挪开,拿过一张状纸,摆在面前,看向少年。 “这是你写的吧?” 上面的字迹、内容确实是陆良生那夜写的,他收回视线,点头:“确实是我写的,主簿…这上面可有不对的地方?” 老人摆摆手,只是笑着,拿过三本书册。 “这三本《孟语》、《策对》、《礼乐》拿回去看看。” 陆良生一头雾水的捧过这三本书,看着老人。 “老先生,你这是…” “当然是给你的。”老人看着茫然的少年,手指轻轻在书上敲了敲,给他解释道:“多看书,多学点东西是好的,堂上时,看你有急智、有仁心,若是荒废了,那就是糟蹋老天爷赐给你的天赋,既然会写字认字,那就好好学,来年考个生员。” 见他还不懂,老人说的更直接一些。 “若有了生员资格,就可参加童试,一年一次,三年都中,便可考乡试中举了,将来也能当官。” “可我没想过要……做官?” 老人微笑点了点头:“做官,往后你父母亲人,也能以你为荣,就算做不了,我南陈也多了一个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 “为官” 陆良生抱着三本书,稀里糊涂的走了出来,回头望去衙门。 “这老先生岂不是让我叫他老师了?” 与外面等候的陆盼等人汇合,八人七嘴八舌的问他怎么回事时,远远的,一队捕快过来,当先骑马的正是左捕头,经过这陆良生身边,不由多看了眼他们。 随后,下马进了县衙,将陈府的发现禀报给县令。 第二十四章 聂红怜 “左捕头,这么快回来了?!” “左捕头,陈员外家的那件事查的怎么样?是不是真有厉鬼?” 左正阳马不停蹄回到县衙,途中碰上的差役文吏纷纷上前打探,都被他婉拒,问了县令在哪后,径直寻去了后堂。 后堂门朝西开,一身官袍的闵常文抚须看着手中一页纸张,沏好的茶水热气升腾,脚步声进来时,他转头脸看去,笑着放下那篇文章。 “正阳回来了啊。” 跨进门槛身影,双手一拱:“左正阳见过县尊。” “坐下说话。”闵常文伸手让他在旁边坐下,招来后堂的仆人,再上一盏茶,两人寒暄了几句,随后说起正事。 “陈府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左正阳卸下背后两柄长刀,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有一些!”说着,门外等候的捕快,将一把染血的小刀,以及折叠好的床单呈到堂中。 他起身,指去托盘中的利器。 “县尊请看,此物就是将陈尧客开膛破肚的凶器,而之前死去的数人,均是肝胆破裂,血肉枯萎,两者之间死法大相径庭。” 闵常文放下茶盏,起身走过去,却也仔细打量起那柄小刀。 “左捕头的意思,陈尧客,非女鬼所杀,而是被人用这利器划破了肚皮?” “正是如此!” 左正阳点了点头,又指去另一盘内叠放的灰色床单。 “那日闹鬼,众人中有一个灰色斗篷怪人与鬼对峙,而这件床单正是左某在陈府角落搜寻找到,地面还不止一人的脚印,杀死陈尧客的小刀也经陈员外证实,乃是那怪人所赠辟邪之物!” 闵常文紧抿双唇,捻着须尖走动几步,思虑片刻,在门槛停下,回头看向左捕头。 “…可若是那厉鬼恼恨那怪人护佑陈尧客,反用其所赠之物来杀死护佑之人呢?” “县尊所言,也不无道理。”左捕头垂下脸,拱起手道:“此案,左某还会继续追查下去,但眼下,我敢断言,陈尧客之死绝对非鬼类所为。” “可本县,却是想尽快结案。” “县尊,人命关天!” “非也,若是该死之人,就与老天无关!” …… 而此时,与这件事里若隐若现的一行人,奔波与富水县城各处商铺,购来的两辆驴车,装的满满,粮食、布匹,甚至还买了几头猪仔、羊羔,牵在车架后面。 陆良生换了一身行头,湛清色的衣袍、鞋履,头发梳的整齐,用纶巾缠住,又购了狼毫笔、墨砚,几本空白书册,乍一看去,还真有了少年读书郎的气质。 不过,几番下来,几两银子就出去了,吓得陆盼等人连忙收住手,不敢再买下去,毕竟这五百两可是陆良生挣来的。 穿行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出城的时候,取了寄放的老驴,天色已经快黑了下来。 以免夜长梦多,被人看出端倪,牵着猪羊、赶着驴车连夜踏上返程的道路,厉鬼、精怪都见过了,陆盼八人觉得走夜路反而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身边还有大侄子这样的高人徒弟,就连衙门里的主…什么来着都欣赏。 不久,亮着灯火的县城远远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消失在山路的弯道尽头,直到下半夜,众人才过了白得五百两银子的兴奋劲儿,陆良生也感到疲倦。 “盼叔,咱们就在附近休息吧。” “好!” 陆盼递过去一袋水,招呼其他人将驴车靠拢,猪羊牵过来,众人巴不得休息,快手快脚的做完一切,升起篝火,煮起饭食。 陶罐沸腾,陆庆舀一了碗干粮煮散的稀粥,看着大侄子端在了手里,嘿嘿的笑起来。 “良生啊,趁热看紧吃,里面加了肉的,可香,可带劲儿了。” “庆叔也赶紧吃了休息吧。” 少年送走陆庆,一边将县衙里的那位老人送的书,籍着火光翻阅,一边喝着肉粥,他虽然识的字,可里面的内容,却是枯涩难懂,看得头大。 等到那边八条大汉吃完,围在火堆边上睡过去时,陆良生悄悄将包裹取过来,打开缝隙。 “师父?” 紫星道人扒拉开袋口,钻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才知道为师还在?差点憋死过去。” 出了口气,负着双蹼摇摇晃晃的走去地上放着陶碗,探头朝里瞄了一眼。 “还有肉啊…” “专门给师父留的。” 陆良生过去在旁边坐下来,将手里的《礼乐》扬了扬。 “师父,你能不能这书里的东西,都传给我?” 抱着陶碗坐在石头上的蛤蟆偏过头看了一眼书名,又转回去,努力将那几片肥肉嚼烂。 “老夫要是会,还搁你这儿吃残羹剩饭……好好的道不修,当什么官。” 周围安静下来,杂草间虫鸣一阵一阵的嘶鸣,篝火的光芒里,陆良生放下书,看着那边酣睡的八条大汉,话语很轻的开口。 “师父,你说那夜我做的对不对?” 蛤蟆道人像是吃饱了,推开陶碗,枕着一颗小石子躺下来,蛙蹼架在另一条曲起来的短腿上。 “烂好人。” 旁边,少年枕着脑袋也躺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夜空半轮清月。 “……父母弟弟都死了,她一个人还活得那么坚强,却遭受这样的罪,我看不下去…总觉得老天爷不该那样对她。” 蛤蟆道人没有说话,依稀的记忆里,好像有那么一个姑娘,活的坚强,可最后还是被沉在了河里,这么多年过去,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思绪飘了一下,晃晃脑袋,又重复刚才那句。 “烂好人!” 陆良生看着月亮笑了起来,忽然爬起来,跑去驴车那边,翻找了一卷空白的画轴,蛤蟆坐起身,看着他在火堆边将画架给支了起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 “画……” 画轴在上面铺开,陆良生将之前用过的墨汁又磨了磨,拿起毛笔,看着那空白的画卷,脑海中忆起那夜薄雾里,那一抹白色衣裙的女子。 笔尖轻轻点在了上面……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就那么看着少年人目光专注,嘴角时而带着微笑的挥动笔墨,摇了摇头,重新躺下。 远方的山麓响起哀鸣的狼嚎。 火焰渐渐小了下来,那边挥墨作画的身影过了好一阵才停下,微弱的火光之中,那空白的画卷,多了薄纱飞舞的美人,栩栩如生。 最后,在左下角落下红怜二字。 陆良生方才收笔,对这幅画还算满意,看了会儿,疲意来袭,躺回到蛤蟆道人身边,沉沉睡了过去。 夜空半月渐渐被云朵遮掩。 风拂过林野,传出哗的轻响,燃尽的枯枝的火苗,泛着淡蓝的颜色,呼的倒伏一下,周围渐起了薄雾。 一道人影自雾气中飘来。 熟睡的八人之中,有人被冷醒,陆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飘忽的人影吓得脸色唰的惨白,猛地又躺了回去,拿手捅旁边的陆盼。 “老盼,那厉鬼寻来了!” 陆盼被他挠的转醒过来,撑起半边身子,眯着眼睛看去他指着的方向。 “什么鬼来了…哎哟!” 话语陡然一转,连忙闭上,呯的硬摔回去,闭上眼睛:“别看,快睡觉。” “哪里睡得着啊,她会不会吸咱们阳气?” “鬼知道!” 陆盼感觉到有东西从头顶飘过,吓得眼睛紧闭,拿手一把捏住陆庆的脸,用力朝外面掰去。 “老盼,你个王八蛋。”陆庆甘示弱,也拿手去掰他。 然而,隐隐一股倦意袭来,两人动了几下,便直接昏睡过去。 翻涌惹来的薄雾停了停,当中那道倩影缓缓落地,没有任何声息朝着那边熟睡的陆良生,盈盈下拜。 “……妾身聂红怜,谢先生相助之恩。” 第二十五章 初露书香 “先生…” “先生…” 幽幽空灵的女声像一阵冷风拂过陆良生耳边,嘴唇嚅了嚅,少年未醒过来,身侧躺着的蛤蟆却是先睁开一只眼睛。 “好胆的女鬼,敢追老夫到这里来!” 遥遥一拜的倩影,听到这声抬起头来,说了句:“先生赎罪,妾身只不过…”便是停下,秀眉之下,眼睛眨了眨,看着站起身的短小身影。 “蛤蟆也能说话?” 意识到说错话,自称聂红怜的女鬼指了指那边熟睡的少年,“妾身谢的是他……” 蛤蟆道人:“…” ……这就叫老夫难堪了,呸呸…一个女鬼而已,怎的落了下风。 想着,双蹼负到身后,咳嗽两下,神色严肃:“少年不过老夫弟子,你找他与我自然有干系。” “妾身大仇得报,特来感谢。”女鬼红怜秀眉如黛,诉说之下,声音委婉动听,说着,又朝少年拜了下去。 那边,困乏许久的陆良生,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翻了一个身,传来啪叽声响,“孽徒…”的低吟,戛然而止。 少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别吵…天亮再叫我。” 红怜看了眼没醒的少年,和他身下被压的吐出舌头的蛤蟆,掩嘴轻笑了一下,缓缓起身准备离开,可走了几步,低声叹了一口气。 世上又没了亲人…妾身该去何方… 女鬼飘过那画架时,忽然停了停,看到上面长袖挥舞的画像,左下方那‘红怜’二字,朝熟睡的陆良生看了许久,嘴角勾勒一抹浅笑。 长袖翻转洒开,转身钻入画中。 原本朦朦胧胧的画像,淡淡水墨笔迹,凝实了几分,活灵活现,风吹过来,摇曳的火苗熄灭。 袅袅青烟飘起,天色发亮,陆良生从地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奇怪,昨晚感觉好像有人在叫我……” 扭了扭脖子,抓起地上还在昏睡的蛤蟆道人,塞进包裹里,围着熄灭的篝火而睡的八人陆续醒过来,安静的空地,变得吵嚷喧哗。 其中有人看到那边的画轴,叫来其他人:“这是良生画的啊,上面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说,画的好看,跟真人一样。” 陆盼、陆庆走过去,脸色陡然变白,想起昨晚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大侄子,可看到摆在那里的画像,仿佛见鬼般。 顾盼的美眸就像是在死死盯着他两人,吓得将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改口道:“那个…天也亮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陆良生倒了水袋里的水洗了把脸,过来将画轴收起,系好后,负在背后。 “我正想说大家赶紧赶路呢。” 至于早饭吃不吃也无所谓,修行的这段时间,体质上比常人要强一些,自然也耐饿,而陆盼八条大汉,到时候在路上啃点干粮,喝点凉水也能对付过去。 返程这么长一个白天,足够一行人回到陆家村,途中经过来时露宿的山林,远远还能见到那半山腰上坍塌的茅屋,到的现在回想起那只大蜈蚣,还心有余悸。 一路不带停歇的赶着猪仔、羔羊,驱着驴车匆匆离开这片山林。 陆家村外田地间,忙着秋收的农人、村妇将半年来的辛苦,堆放起来,看着饱满的黍粟,脸上却是有着担忧。 “也不知道陆盼他们把事解决没有。” “…唉,要是没解决,它们就要分给北村的人,想想心里怄的慌。” 另亩田里的村汉也过来,拄着锄头,踢走一块石头:“不分又怎么样,官府还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这些日子村里谈论的事情多是关于与北村官司的事,没事就聚在一起闲聊,愤愤不平中,田埂上的三人隐约听到车轱辘吱嘎吱嘎转动的声响。 回头望去,泥道尽头,三辆辕车堆着满满当当的东西正过来,名叫陆庆的高个儿在前面跑的飞快,朝两侧的田间的人挥手大喊。 “别做了,回村领东西——” 一声呐喊将安静的山村炸的热闹起来,三十多户人蜂拥到村口,就连家中行动不便的老人,也拄着拐杖赶来凑热闹。 最有威望的陆太公站到村里的石磨上面,小心翼翼挥着陆良生送他的梨花木仗,让各家各户派个人出来,依次过去领布匹、米粮。 也将县衙做的决断告诉了众人,一开始大伙还是不情愿,闹了一场,待良生上来,将事情始末讲清楚,才平息了怒火。 “这五百两买东西,用去了一些,剩下的,待过年前,才去县城采买一些衣裳、粮食肉食,明年,再给各家各户弄几头猪、羊来养,不是更好吗?何必计较一点粮食的得失……” 大抵这样的言语里,大伙才不情不愿的把秋收的粮食分一部分出来,凑在一起,等到北村的人过来时,一并交给对方。 当然,陆家村采买许多好东西的事,是保密的,财不外露的道理,大家都懂,至于那银钱怎么来的,其实根本不重要,山里人的观念就是,只要能弄到钱,那就是了不起的。 分了东西的这几天,陆家村就跟过年一样,大媳妇小媳妇儿坐在自家门口,裁剪布匹给家人做衣裳,偶尔某些家中还飘出稻米、熟肉的香味,馋的路过的村人直流口水。 当然,有些家里舍不得吃,做成风吹干肉,挂在灶头的木梁上,实在馋的紧了,就割点下来。 就连一向不受村里人待见的陆二赖,也都被分了点肉食,还有一两银子,原本李金花是不肯的,可架不住陆良生的劝说。 “他不招人喜欢,但终是一个村的,又不是仇人,若是不给他一点东西,到时候跑到外面说起来,惹了眼红的人,打起歪脑筋,那就不好了。” 李金花叉起腰朝院外呸了一口。 “算他陆二赖命好。” 回到院里,看到陆良生正将文房四宝一件件的取出来,眼都直了。 “这得花多少钱?尽买这些吃不饱肚子的东西,真是跟你爹一个德行,败家!” 檐下编织箩筐的陆老石抬起头来,看去老妻,嘿笑了一声:“你提到我做什么,我又不败家。” “还不败?!良生回来时,那三头驴,平白送人了!” “那是良生让我送的。” 妇人目光一横,瞪向那边的房门口,陆良生转过脸来,也跟着父亲笑起来。 “娘,咱家不是还有一头老驴嘛。” ‘啊哼啊哼!!’凉棚下,那头卷毛老驴裂开唇口,喷着粗气嘶鸣声,像是提醒李金花。 “老娘早晚要被你们爷俩给气死!”妇人拿着扫帚顿了一下,用力在地上扫开,趴在地上的一团蛤蟆,被扫的飞起来,吓得那边陆小纤哇哇大叫,花母鸡扭过脖子,张开翅膀咕咕的就冲来。 “老夫……没招谁没惹谁啊……” 一蟾一鸡再次斗在一起,接上之前的未完之战。 …… 陆良生的房间里,文房四宝整齐摆放在书桌,手中的画轴在墙壁缓缓下放,露出女子的画像。 书本堆砌,毛笔压着墨砚,美人画卷挂在墙上,终于有了一种书香的感觉。 第二十六章 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晨光划破云隙,洒满山村,农家小院篱笆菜园里,葵花向阳转动,露珠顺着叶尖滴落,匍匐的蛤蟆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凉凉的水滴落入口中,然后吞咽进肚里。 花白的母鸡刨着地面,陆小纤抱着一堆干草走进凉棚,不久,灶房传来李金花喝斥,陆老石规规矩矩的坐到门口,编起箩筐。 不远的房门打开,陆良生走出房门,在桶里打了一盆清水洗漱,外边虽好,可总觉得还是自家里过着舒服,这段时间,经历许多事,见识认知上,要比从前有了许多主见,尤其是红怜女鬼的事,让他明白世道人心的险恶。 要是再经历一次,还是会选择帮助对方。 吃过早饭,陆良生回到屋里,将那本《青怀补梦》带着,又拿了笔墨和纸,像往常一样走去篱笆菜圃,把师父给带上,放到肩头,便是出门去往河边。 有了一些主见后,陆良生暂且找到一些要做的事,村里人困苦,那就多帮衬一些,《南水拾遗》是害人、惩治人的法术,另一本《青怀补梦》则记载了符箓有关的东西,当中有关助人的,就有数十种之多。 至于自己的修为提升,目前还停留在练气开丹的小境界,主要还是因为蛤蟆道人让他不要继续练下去的关系。 否则这个时候,应该能到练气了吧? 从村里穿行而过,村里早起做农活的村人纷纷跟他打招呼,自从富水县回来,陆盼八人,可是把经历厉鬼、蜈蚣精的事讲了出来,引起不小轰动。 “你们那是不晓得,那蜈蚣立起来,比咱们房子还高!” “…那百足,尖的呀,能把人捅个血窟窿。” “还有还有,陈员外家闹的厉鬼,那是大有来头,不过要说起来,那女鬼也太惨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差点哭出来……那个陈员外的儿子是真的该死!” 回来的当晚,八人就在村口烤着火,把见到的世面神气的讲出来,听的一帮村汉村妇一愣一愣的,嘴都合不拢,尤其是知道县衙里的主簿,还送了三本书给陆良生,那就不得了了,这些日子看少年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 神仙鬼怪听听就好,村里出了一个读书人,说出去都是长脸的事,外人要是不信,村里人昂起下巴,神气道:“不信?有时牵着一头老驴,肩上趴着一只蛤蟆的少年人,就是咱村的陆郎,经常河边、田间转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去请教,准给你回答上来。” “既然是读书人,在外面干什么?” “不知道,那是读书人的事,不过老见良生往水里丢石头,也不知道干什么。” “……” 村外的河边。 陆良生蹲在河提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河面,手指掐出指诀向上一挑,岸上一块石子呯的飞进水面,溅起一朵水花来。 “修为还是太低了啊……” 摇了摇头,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书册,“师父,要是这个法阵让河水有了灵气,会不会让河里的鱼虾螃蟹都成精?” “成精?哪里那么容易。”蛤蟆张开口,吞吐晨间清新的空气,像是在修炼吐纳法门,也随口说道:“那书里的法诀都是些小术,能让水质变得更好,鱼虾个头儿大上许多,肉质也好。” 陆良生停下翻动的手指,将上面一则内容记下来,偏头看去蛤蟆。 “那灌溉庄稼呢?” “自然也是好的。”蛤蟆翻翻白眼,长长的红舌将旁边飞过的蚊虫吞进肚里,舔了舔嘴:“对了,上次为师跟你说,还有一个修炼法诀。” “嗯?” “应该是颇为稀罕…《乾坤正道》” “师父,你懂的还真多。” “呵呵,那是。” 蛤蟆道人翻了翻眼,蟾脸撇去别处……那法诀的原主人,被老夫一口给吞了,什么东西都变成老夫的了,知道的能不多吗。 “你附耳过来,将那法诀好生记下,往后就照着上面练,也颇为适合你的性子。” 口诀有些长,与之前蛤蟆所教的很大不同,枯涩难懂,好在陆良生记性不差,一边背咏,一边记在纸上。 “每日正午修炼…嗯,我记下了。” 往水里摆下最后一颗石子,时辰也快到中午,拍了拍灰尘,便带着师父往回走,走过的河段,每二十丈,河底便有一处石子堆砌的法阵,是陆良生这段半月来忙活的事,再下去,就要到北村那边。 下午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去一趟。 回到村口,远远就听到有人吵闹叫骂。 “陆二赖,你真是死性不改,又开始偷东西了!” “…这王八蛋,把自己那份使完了打起我家的主意,这家伙就该打。” “上回的帐还没算呢,这家伙手脚又开始不老实……” 聚拢的村人推搡着那边干瘦的村汉,收拾一通后,见到陆良生回来,有人将事情说出,大抵是陆二赖好吃懒做,将银子花了,又开始偷鸡摸狗。 抱着脑袋的陆二赖见人都散开,放下手来,瞧着陆良生嬉皮笑脸的凑过去。 “良生啊,我这老毛病,大手大脚惯了,一个不小心,上次你给我的一两银子都花光了…这都怪我,良生啊,你看…要不再接济一点,反正你还有剩那么多银子…” 周围人顿时炸毛,再次围上去,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你当银子天上掉下来的?!” “凭啥你能再要一份……” 陆良生分开众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朝二赖笑道:“你想再要一份可以,只要今天下午,你把你家那几分田给开垦好,那我再给一部分也无妨。” 这番话自然是出于好意,若能通过这种方式,能让一个人改正倒也是一件功德,毕竟听说师父修道,也在于修德。 其他人见正主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好继续唠叨,那边,陆二赖眉开眼笑搓着手,点头:“良生,这是你说的啊,别反悔,我这就回去挖地去。” “自然说话算话。” 陆良生说完这句,挤过人群,回去家里,陆二赖挥手让大伙都走开,兴奋的回跑,挖几分地,就能得一两银子,那可是等于白送他了。 过了晌午,也顾不得头顶上的烈日,扛着泛着锈迹的锄头,就来到田间,自家那几分田,长满了荒草,一锄头挖下去,连根带土翻起来,非常吃力。 “娘的…还以为轻松呢。” 才挥了几锄头,陆二赖就双手乏力,浑身冒汗,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盯着东一处,西一处的坑洞。 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起来。 “凭啥陆良生能有几百两银子……有那么多,给我几两又怎样?” 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起身扛起锄头准备不干了,忽然,连忙又朝地里挥下去,笑着朝一个方向,点头:“良生啊,你这是去哪儿?” “有事出门一趟。” 陆良生吃过午饭,按之前的计划,去一趟北村,将那条河下游,也布上蕴灵气的小法阵,这样一来,就算水位小,也能让庄稼有个好收成。 望着离开的背影,陆二赖眼珠子兜转了一下,等到人走远了,连忙拿起锄头就往家里跑,将锄头放到墙边靠着,就朝陆良生家摸过去。 “…应该是放在家里了。” 躲藏角落,看到陆老石不在檐下,李金花跑去屋后面荒草间捡鸡蛋去了,陆二赖脸都要笑开花,飞快窜入院门,吓得啄地的花母鸡‘咯咯’的乱跑。 吱…… 轻手轻脚来到檐下,中间一屋的房门半掩着,床榻上陆小纤正在睡午觉,盯着白皙的脚掌,陆二赖舔了舔嘴唇。 “要是时间够,说不得还能白得一个媳妇儿。” 想了想,转身去往隔壁,房门没锁,轻轻一推,轻易走进里面,一股淡淡的书、墨香味钻入鼻中。 床头木枕旁边,还有一只大蛤蟆趴在那里。 “一定是招财金蟾……陆良生毛都没长齐的,怎么可能平白得几百两,等会儿一起拿走!” 目光又在屋里扫过一圈,墨砚、书本、还有墙壁上的画,嘴都笑的裂开:“能值一些钱吧,到了我屋里,那就是我的…” 陆二赖目光定格在那画卷上的美人,手指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 “啧啧…真美,美人儿,等会儿你就要到我屋里去了。” 说完,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想将那几百两银子翻找出来,床头上,硕大的蛤蟆睁开眼睛,盯着勤快的背影,随后又闭上。 陆二赖打了一个寒颤,停下手,摸了摸脖子。 “怎么凉飕飕的?” 墙壁,画上的美人,眸子陡然动了一下,缓缓探出猩红的指甲,向摸脖子的陆二赖后背伸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幻术 篱笆小院,花白的母鸡展开翅膀惊恐的飞奔出院,李金花捏着两枚鸡蛋回来,踢了它一脚。 “吃那么多,才下两枚蛋,改天把你拔毛炖了!” 骂骂咧咧走到院中,陡然停下,看到陆良生那间屋子的门扇打开,一道身鬼鬼祟祟的侧影埋头翻找。 急的大吼:“陆二赖,你干什么?!” 屋内,画中伸出的皙白手臂唰的收了回去,陆二赖也被这声吓得够呛,冲出屋子连连摆手,“我…我没干什么,就看良生屋子里的摆设,读书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李金花把鸡蛋往地上一放,拿过墙边的扫帚就往赖子身上打。 “鬼才信你!” 扯开嗓子朝四邻大喊:“快来人,陆二赖偷我家东西!!” “我没偷…没偷啊,哎,别打!哎哟……”陆二赖护着脸狼狈的后退,连连求饶,屋里熟睡的陆小纤被惊醒过来,跟着母亲大喊起来。 山村左邻右舍本就挨得近,一听到李金花的声音,留在家中的人呼啦啦跑了出来,手里的棍子、扫帚直接往赖子身上招呼。 “二赖,你缺德哦。” “拿不着钱,就来偷,死性不改!” “…往死里打!” 几根棍子、扫帚噼里啪啦打下来,陆二赖求饶几句,见没管用,抱着脑袋,撞开一人,冲出去,又摔在地上,连滚带爬起来,脸上、脑袋上都有血渍。 他抓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恶狠狠的盯着站在篱笆院外的一群人:“你们给我等着。” 眼见有人又冲过来,这才转身屁股尿流的跑掉了。 众人见他逃走,上去安慰李金花。 “这陆二赖就是一个不记人好的。”“……还叫我们等着,他认识个球的人。”“干脆去他家里堵他,就不信他不回来!” 一拨人离开,提着手里的家伙就朝陆二赖的破茅屋过去,留下的人问起家中陆老石和良生怎的不在家里。 李金花把扫帚放下来,“老石到外面放驴去了,良生…他说有事要出去。” 众人围在一起又说了一通,不久,便各回各家,而去陆二赖家中的一拨人,等了半天,也没见那赖子回来,陆续的也散了。 远远的杂草丛间,一对视线看着人离开,出了口气,坐回到地上,低头看着草叶尖攀爬的虫子。 “陆良生有钱了,一个个跟条狗一样…嘶…” 扯到伤口,疼的陆二赖歪嘴呲牙,挣扎站起来,看着那边的屋子,想必是不敢回去了、 “要是陆老石和陆良生回来,岂不是还要来找我算账?干脆出去躲躲,几百两啊……” 提及这笔大财,陆二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老子也去叫人。” 捂着头上的伤口,飞快的朝村外跑去。 此时晌午过去不久,天色渐渐阴了。 顺着陆家村外的河流往下,紧挨河边的北村,有人陪着陆良生在田间、河边走动,正是那日在县衙的那个汉子,旁边还有里正跟着。 远远的,北村一些妇人、姑娘端着木盆在河边洗衣服,不时瞄去那一身青衫的少年人,低声说着什么,掩嘴偷笑。 “他就是陆家村的陆郎……长的挺好看的。” “……听说衙门里的主簿很欣赏他,还送了书,要让他拜师。” “那往后岂不是要当官了?” 有胆子大的姑娘,直勾勾的盯着那张俊秀的脸,勾起嘴唇:“回去我找爹娘请媒人去说媒……” 然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走在对岸的陆良生全然未看她们,看了一段清水河,回头对那里正和名叫陈泰的汉子说道:“我就在这里看看河,你们不用跟着,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没事…”那里正嘿笑了一声,依旧跟在后面,“反正在家里呆待也是待着,正好陪读书郎到处看看。” 轰—— 天空响起雷声,片刻间,绵绵细雨,一点一滴的溅在人脸上,原本还跟着的两人不得不往回跑。 回头劝陆良生到他们村里去避避雨。 “不了,我等会儿就回去。”陆良生拱手谢过他们好意,继续走在河岸,待到人走后,袍袖下,手指捏了一个指决。 《青怀补梦》第五篇中的一个避雨的小法术。 天空的雨点落下来,在良生头顶两寸之外偏斜了方向,滑落到地面。 绕着北村走了一圈,在河底摆下了几个小法阵,原本是按照《青怀补梦》的做法,每一个法阵都需要激活,但蛤蟆道人却是提议不如先将小阵摆下,在陆家村设一个阵眼,只需激活阵眼就行,也不用担心引旁人注意。 陆良生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准备打道回府,几个村中的女子,还有里正不放心少年一个人在外面淋雨,急匆匆拿了家里的纸伞出来,看着从不远走过去的少年书生,愣在了原地。 “里正,你看陆良生身上好像还是干的……” “…会不会他先去躲雨了。” “躲雨也不会一点都不打湿吧。” 几名村中女子和里正好奇的看着走远的身影,回去后说起,其他人也啧啧称奇,甚至猜测这陆良生会不会是天上星宿下凡投胎的。 对于背后的议论,陆良生自然不会知道,回到陆家村后,却是听到陆二赖来过家里偷东西,他再好的脾气也架不住怒火。 检查了屋里,还有藏起来的银两没少,便是与父亲陆老石找去陆二赖的破房子,等了许久,也未见他回来。 “今天暂时放过他,明日爹再来,叫这赖子好好受一顿打。” 陆良生看了眼破茅屋,哼了声,便是与父亲一道回去,家里此时也有一件怪事,李金花满脸疑惑的站在灶房门口。 “奇怪了…” 看见陆小纤一蹦一跳从外面回来,问她:“闺女,你把饭煮上的?” 小姑娘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摇着脑袋。 “没有啊,我才回来呢。” 这回李金花有点犯怵了,听到父子俩回来的说话声,“难道是我煮上的,给忘了?” 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灶房。 …… 吃完饭,夜已经深了下去,陆良生反复背咏蛤蟆道人教的口诀,顺着里面第一句,慢慢理解,之后,又抽空抄写主簿送他的书,写上两篇。 “那日对付蜈蚣精的山神题词,是受过香火的,如果再去其他庙观,记下一些题词来,应该也是有用的吧。” 他看了一眼靠着木枕睡着的蛤蟆。 “师父说这世间任何人都会走出自己的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那用笔墨也能走出一个道来?书生能写出浩然正气、画师也能…” 画…… 字… 笔…… 等等… 陆良生忽然站了起来,拿出一篇空白的纸页,狼嚎笔尖沾了些许墨水,想起《青怀补梦》中有一种术法。 连忙翻了翻,看去上面的内容。 脸上露出笑容,笔尖便是在纸页游走,导引修为灌注,隐隐间,手中毛笔绽放微光。 青墨勾勒,水波粼粼,荷叶沾着露珠,盛放花瓣,粼粼水下,笔尖画出一条鲤鱼,远方凉亭,有才子佳人。 笔尖游走,勾出一缕清风,一片叶子飘零。 “好了!” 陆良生放下毛笔,按《青怀补梦》法术,喝了一口凉水,喷洒上去。 下一秒。 飘零叶子动了起来,落在水面荡起一圈涟漪,静止的水波开始流淌,那条鲤鱼摆动起了鱼尾,来回游动,盛开的荷花上,一滴露珠滑落荷叶。 远方的凉亭,才子佳人像是在窃窃私语,又像是耳鬓厮磨。 不大的纸上,整幅画都活了过来。 “这是幻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比障眼法要高明一些。” 床头的蛤蟆道人醒过来,这种法术对于他这种大妖来讲,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不过随后又补充道:“待你修为上去,一心扑在此道上,就算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所以这就是之前师父说的‘道’?” 陆良生心性淳朴,见识也别从前多了许多,稍有一点提示,就能做到举一反三。 片刻,画纸上的法力耗尽,活生生的画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陆良生乐此不疲的又试了几次,甚至其中一次,画了一只大黑狗,瞬间从画纸里跳了出来,冲着他狂吠,引得已经睡下的李金花和陆老石开门出来,到处查看,还以为邻居的狗跑到家里来了。 “要是画一个美……” 陆良生看去画卷上的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不可控之事,还是不要做。” 研究了法术一阵,趁着还有点时间,将《孟说》拿出翻看,会不会去参加考试,无所谓,能读出一些学识也是不错的,加上他读书开智,对修炼也有一定帮助,至少理解能力上,更有效率一些。 毕竟需要吃透各种法诀包含的意思。 看了许久,陆良生不知不觉捧着书,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夜色朦胧,皎月隐去云层之后,暖黄的灯光映着读书的人影剪在窗棂,院内的青树在风里沙沙沙的摇摆枝叶。 暖黄的房间里,一对绣花的鞋子走过地面,悄无声息的过来,将一件单衣披在少年身上,指甲拨了拨灯芯。 火焰又窜了起来,照亮房间。 聂红怜飘到到书桌上,坐了下来,轻轻踢着绣花鞋,安静的看着熟睡的脸庞。 第二十八章 倒霉的媒人 破旧的窗棂映着趴伏的人影,轻呓了什么,换了一个方向。 聂红怜唇角勾勒,拂过少年郎的发髻。 曾经的过往,不过是一个戏子,戏台上唱曲博得再响的名声,心里其实也有少女该有的憧憬。 “我不过一个戏子。” 她经常这样告诫自己,将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被人看中,过门当一房小妾,若生一个孩子,下半生就靠着孩子活。 爹娘当初卖她进戏班,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可惜,最后一切都没有了,杀死陈府中的丫鬟、仆人,让她化为厉鬼,但能感觉到,再杀下去,可能永远只能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 眼前的少年郎却先一步将陈尧客杀死,她知道是为什么,心里是感激的,或许投胎之前,留在他身边,帮忙做一些事情,成为了红怜心里的想法。 渐渐的… 也有点喜欢看他骑在驴背上脑袋一点一啄、看着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看着他坐在书桌前,籍着油灯光芒读书的样子…… 篱笆院落里,泛起了薄薄的水雾,有木门吱呀的声音,李金花起夜去茅房,迷糊之中看到儿子窗棂还亮着灯光。 “…有点钱财,也不能这么浪费。” 妇人嘟囔一句,走下院坝,窗棂投出暖黄光芒的范围,她陡然停了下来,以为眼花,使劲搓了搓眼睛,然后……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颤抖起来。 视线前方,窗棂半边,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坐书桌上,正低头看着良生,似乎察觉到妇人的目光,微微转过好看的侧脸,笼罩起幽绿,吓得李金花连忙跑回卧室里,钻进被褥下,紧紧抱着丈夫,不停的发抖,又忍不住揭开一点被角,望去窗口。 外面,风吹过树枝哗哗的摇摆,一道人影出现在窗棂外面,缓缓飘过。 李金花脸色发白,本能的咬住被子,伸手去推丈夫:“老石,快起来,有鬼……” 窗外,聂红怜停了下来,既然被看见,她想找这妇人谈谈,就要推窗飘进去时,青冥的天色,村子里响起了鸡鸣。 皙白的手掌放下来,叹口气,转身飘去灶房,不久又飘了出来。 房间里,陆老石已经被推醒过来,看去窗户,又躺了回去。 “哪里什么鬼,让我再睡会儿。” 天色蒙蒙发亮起来,鸡鸣、犬吠起伏,渐渐有了人声,小院里的风也停了,李金花这时才敢起来,利索的穿好衣裤,探头探脑的朝外面看了几眼,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是我老眼昏花了?” 抱了一捆柴,走去灶房,手中的柴禾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灶头热气腾腾,灶口火光燃烧,已经有人帮她把早饭煮上了。 “娘,这么早就把饭煮上了?”陆小纤打着哈欠走出房门,迷糊的站在那里。 李金花也不知道说什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去洗漱,然后叫你哥起床了。” “哦!” 小姑娘来到井边,从桶里舀了一瓢水,转头朝对面的屋子大喊:“哥,起来了!” 屋里,趴在书桌上的身影动了动,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背上的单衣滑落到地上。 陆良生将它捡起来,偏头看去蛤蟆。 “师父给我披的?” 偏头想了想,先将油灯吹灭,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自己竟在书桌上趴了一宿,不过眼下,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推开房门,从陆小纤手里抢过木盆,不理会气的想挠他的小姑娘,往脸上浇了水搓动几下,指尖有少许的油渍。 想来等修为高深后,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哟,良生这是早起了啊。” 院外忽然有人说话,陆良生正准备用避水术清理脸上的水渍,听到这声,掐起的指决松开,看去篱笆院墙,一个老妪提着油纸包,站在那里。 也不等院中的少年请她进来,自来熟一般,笑吟吟的便是走到檐下,正好看到李金花出灶房,颇为热情的过去,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到对方手中。 “他婶啊,我是北村的,今天不请自来,是有件事。”那老妪瞥一眼院中的少年,啧啧几声。 李金花也是过来人,看着面前提着礼物就上门的人,心里也自然明白怎么回事。 “家里小,没地方招待你,不嫌弃咱们就在这儿说吧。” “好的,好的,不嫌弃。” 老妇人笑吟吟的跟着李金花坐下来,看着过去的陆小纤,说了几句漂亮话,之后才提起正事。 “今天我来啊,是有件大喜事…” 声音传去前方侧面的房间,挂在墙壁的画卷,在听到‘喜事’时,有身影飘了下来,躲在墙壁阴影间,安静的倾听。 “…昨日,令郎去了一趟北村,有家姑娘啊,就看上眼了,心里害了喜,又不敢说,她父母天都没亮,就找了我,来你家说媒……” 那‘说媒’二字让墙后的身影娥眉微蹙,原本挺值得高兴的事,聂红怜听在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气恼,看那媒人也有些不顺眼起来,忽然红唇微翘,想到了什么,眸子看了眼床上的蛤蟆道人。 竖起手指在唇间‘嘘’了一下,身形变淡,穿过了土墙来到隔壁。 那边屋檐下,媒人还在兴致的说起:“那姑娘家也满不错的。”“相貌也是好看,你们良生绝对是良配。”“再说了,成家立业,自然要先成家嘛。” 院子里的陆良生哼哼的干笑两声,对于谈婚论嫁这种事,没多少兴致,取过家里的锄头,对李金花说了声:“娘,我去田里一趟。” 自然不是去挖地,乃是去找布置阵眼的地方。 “少年人害羞了,他婶啊,你说句……”媒人目送背影出去,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正要接上后面的话,声音忽然戛然而止,愣愣的盯着前面的窗户。 李金花之前早就有给良生说门亲事,有媒人登门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将凌晨见鬼的情绪冲淡了不少,正等媒人下文时,却见对方脸上全是细密的冷汗,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正要问出“怎么了?”的一瞬,那媒人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指着妇人身后的窗户,说不出半句话,身下的凳子不知怎的,忽然一歪,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狼狈的爬起来,飞快的就往外面跑去,一眨眼就看不到影儿了。 李金花站起来,转身朝后看了看,窗户上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莫不是真有鬼? 想到这里,连忙双手合十,朝周围拜。 房间里,从隔壁穿回来的聂红怜心情舒爽了许多,看着那媒婆屁滚尿流跑出的样子,脸上全是得意洋洋的神色,“庸脂俗粉怎么能配上陆郎,哼!” 这才舒服的重新回到画上。 只留下蛤蟆道人坐在床边,歪着脑袋在想发生了什么事。 阳光上升云间,村人大多已下了田间,通往外面唯一的泥道上,大老远响起了马蹄声,穿着皂袍的衙役,飞奔过来,朝田里做活的农人拱手。 “请问,陆家村的陆良生可在前方?” 第二十九章 作怪 陆家村不大,占地的田亩也就不多,一身书生袍的少年就在紧挨河边的荒地,摆下石头阵。 七十二块石头表面,用笔墨写下符箓的字迹。 他修为低浅,过了一夜,恢复的也算快,灌注法力激活每一块大小相同的石头后,累的也不轻。 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吃力的站起身来,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了几声,收拾了笔墨,便是回去,这种小法阵激活后,会顺着埋在河底的其他法阵串联运转,给这条河的水添几分灵气,滋养生灵。 离开这边,回到村里,村口的陆盼远远看到陆良生回来,急忙迎上去,走在他旁边。 “良生,你怎么才回来。” 少年将狼毫笔上的墨汁甩了甩,包上油布,偏头看他:“出什么事了?” “这倒没有,不过衙门里来一个人,正在你家等你呢。” 陆良生将毛笔收进宽袖的内袋,蹙起眉头,衙门里来人找我?想了想,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篱笆院子外,已经站了许多人,这个年代什么都稀罕,衙门突然来个人,免不了凑上去看热闹。 有人见到良生回来,忍不住喊了一声,那院中正端着碗的衙役,连忙起来,见到挤过人群的少年,倒是不敢怠慢。 “在下富水县衙的公人,主簿请你过去……” 篱笆墙外,乡邻交头接耳起来、 “哎,是县衙里的主簿……” “良生,这次攀上高枝了啊。” “往后说不得能当官,今天早上就有媒人来说清,不过好像被赶跑了。” “那肯定的,咱们良生怎的和北村的女子结亲。” …… 细细碎碎的言语中,李金花也端来一碗稀粥给陆良生,看着儿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将今天一早发生的事说出来。 后者呼噜噜喝了几口时,差役想到来时只有一匹马,放下碗。 “我骑马来的,你…” 陆良生将草棚里的老驴牵了出来,拍拍畜生的脑袋:“我骑它就可以了,放心能跟在你后面。” 哼啊哼啊。老驴咧嘴嘶鸣,兴奋的刨着蹄子。 从陆家村到富水县,快马加鞭倒是能半天跑一个来回,可骑着慢吞吞的老驴,那差役才担心一天能不能回到县衙,可面前的少年既然这样说了,自己也不好拒绝。 两人出了村口,差役骑上大马,陆良生也跨上驴背,将蛤蟆道人放在上面,小声道:“师父,你坐稳了。” 蛤蟆道人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少年随后朝那衙役拱起手。 “这位大哥,我们走吧,你只管在前带路便可。” 差役点点头,一抖缰绳,促马慢慢跑动起来,老驴哼唧叫了一声,不屑的喷了喷粗气,抖了两下,慢悠悠的迈开蹄子,它背上的蛤蟆滑落下去,一人一驴没察觉的跟着前方马匹小跑起来。 蛤蟆啪的落在地上,怒骂一句:“这驴留来做甚!”灰头土脸的爬起来,目瞪口呆的看见陆良生骑着驴子一蹦一跳已经过去数丈,连忙迈着两只蛙蹼奔跑,喊叫。 “老夫还没上驴呢!!” 道路前方,骑马的衙役考虑身后少年骑的是老驴,跑的也不算快,回头看时,却是发现那老驴稳稳跟在后面十丈的距离,不由心里惊奇。 陆良生优哉游哉的骑在驴背,一张灌注法力的符箓,贴在老驴鬃毛下面。 《青怀补梦》有术曰衔尾,缩地成寸中一种小术,灵气与前方行人牵引,其人行百里,己亦同百里而不疲。 “师父,这种小术用起来,挺管用的,还省力……师父?” 陆良生低下头,忽然发现趴在驴背上的蛤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吁’了一声,停下,回头望去。 一个蛤蟆人立着,气喘吁吁的在后面奔跑。 陆良生连忙下驴将蛤蟆道人捡起来,放到驴背,一抖缰绳继续跟着前面的差役继续前行。 “师父,你打熬身体吗?” 蛤蟆趴在驴背,累的四肢都在抽搐。 “别说话,为师……休息一阵。” 过了正午不久,一马一驴上的两人,到达富水县,还是如之前来过那般人来人往,穿行长街,陆良生还是隐约感觉到有些萧瑟。 “城里和上次过来时,有些不一样?” 同行那名衙役看了看周围过往的人群、摊位,叹了声气:“还不是前阵子,陈员外家闹厉鬼所致,左捕头觉得乃是修道之士所为,清查了附近庙观,盘查过往的出家人,很多不敢过来这边,香客也不敢随意出城。” 陆良生点头:“原来如此。”心里却是警惕,那个左捕头肯定是察觉到了陈尧客非厉鬼所杀。 不久,他在外面寻了摊位吃点饭食,找个地儿对着微斜的日头练那《乾坤正道》法诀,半刻之后,主簿这才有了空闲,着人过来邀他,不过不是去衙门,而是城中置下的小院。 主要是为了考校学问。 …… 下午的阳光倾斜,照去富水县西南五十多里的山麓。 光斑投在地上积厚的落叶,沙沙的脚步声穿行一颗颗树木间,循着熟悉的路径,朝着半山腰的石阶上去。 陆二赖坐下来歇了一阵。 “你们都给我等着…” 大抵说了一句,又起身朝上面走去,拐过前方的道路,在分叉口选择了一条隐蔽的小道,匆匆跑进能过两三人的山缝,又走了一段,过了一线天,前方宽阔的地形在视野中展开。 那是一排木栏围成山寨,远远还能看见有人在里面走动。 还没过去,就被附近埋藏的暗哨给劫了下来,若非是相熟的人,说不定已经一刀结果了。 陆二赖陪着笑脸,作揖道:“这位大兄弟,麻烦放我过去,二赖这是给二爷送钱财来了。” 那暗哨看他两下,粗布麻衣下,也难藏什么利器,便是退开让他过去,冷道:“进去后,别乱看。” “知道!知道!” 陪笑了几声,绕开对方白森森的刀口,进了山寨的辕门,这伙山贼人数并不多,三十多人左右,为首的刘二龙,也叫二爷,城里还有家耍钱的场子,偶尔也会带人下山劫个道,虽然此处紧挨富水县,却是实实在在归另一边的铜陵县管辖。 留着络腮大胡子的刘二龙,金刀大马的坐在狼皮大椅上,盯着从门口进来的陆二赖,大口咀嚼着嘴里的肥肉。 “听下面的人说,你给我送钱来了,还以为你这些天准备跑了呢。” 陆二赖搓着手,谄媚的笑两下:“二爷说哪里话,欠您的钱,肯定要还上的……这不,小的就给你送来了。” 侧面有人走过来,伸出手掌,示意他拿出来。 二赖看着伸来的手,颇有尴尬,先作了一个揖,“二爷,这钱太多了,我一个人也揣不了……” 首位上,刘二龙擦了擦嘴上的油腻,在狼上蹭了蹭,不耐烦的挥手:“拖出去,把他舌头割了。” “二爷,是真的!” 陆二赖被两人架起了起来,在半空瞪着腿,喊道:“那可是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我知道在那里!!” 堂中安静下来,刘二龙盯着他好一阵,端起桌上的酒灌了一口,呯的扔去一边,沾着酒渍的胡须舒张,厚唇里,裂开大黄牙。 “让他带路。” 片刻之后,三十多人加上陆二赖,趁着天还没黑,下山了。 第三十章 夜风微寒 夕阳西下,染出红霞。 飞鸟过去的下方地面,衰草随灰尘飞溅,渐露的秋日萧瑟之中,一道道身影奔跑、或骑马沉默前行。 风吹过田野间的景象,有人远远看见了这拨过去的人影,连忙蹲下藏起,看着对方迅速的从村落西面过去,丢下锄头,往村里跑。 进村就在大喊:“山匪下来了——” 各家各户纷纷出来,归家的农人听到这句也都赶来,脸色全都唰的变得惨白。 “大伙先别慌!”其中名叫陈泰男人走过来,放下锄头,声音也有些颤抖。 “冲我们北村来的?” 那人气喘吁吁的摇了摇头,指去南面的村口:“北面鸦嘴岭的山匪下来了,我看见他们直接去了陆家村。” 北村的众人一个个松了口气,但随后喧闹起来。 “陆家村的人这下要遭殃了。” “…今天还让媒婆过去帮忙说媒,被撵了回来,这下有好戏看。” “那是你家闺女长的就不怎么样……” 七嘴八舌的说话里,陈泰把锄头陡然砸响,“别说了!!!” 周围人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这汉子。 “老陈,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那陈泰捏紧锄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脸孔,压低了声音:“在这里幸灾乐祸,要是下一个轮咱们村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等那些山匪抢够了,自然就上山了。” “尽说些吓人的话,不安好心!” 陈泰想的却比他们多,也有些紧张,说出自己的想法,都有些发抖。 “上山了是不假,万一明年怎么办?再说喝水不忘挖井人,前些日子,陆家村的人还将自家口粮匀一半给我们过冬,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北村的人虽然刁蛮,不识字,但道理还是都懂的,随即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也有人担心:“就算过去,咱们也没武器……” “锄头、扁担不也一样,咱们村里人多,再加上陆家村的人,怎么也能吓唬住他们。” 随后那里正也过来,大伙只得看着他拿主意,片刻后,里正点头:“老陈说的有道理,陆良生跟主簿有师生情谊,帮衬也是应该的。” “既然里正都这么说了,大伙儿回去拿上家伙!” “……样子做凶点,好歹把这伙山贼唬住!” “走啊!” 事情定下来,村里四十多户人家,男女老少将近百人,三五成群的从自家拿着锄头、扁担、柴刀出来,在村口集结后,叫嚣着,汹涌过去。 距离北村人过去的五六里路,是三十多人的山匪队伍,刘二龙骑在他的马匹上,看着河对岸,浸在霞光中的山村。 俯下身抚了抚马鬃,偏头看向陆二赖:“就是这里?” 他低声的话语里,那边的二赖连忙点头,谄媚的凑上去牵缰绳,指着村子的方向。 “回禀二爷,就是这里,那几百两银子都在陆良生家里,其他人家中也有一两。” 刘二龙挥了挥鞭子,将这赖子的手从缰绳上打开,咧开络腮大胡子,笑的狰狞。 “陆家村有你这么一号人,真是祖宗八辈儿都倒霉。”他抬起手臂,拔出腰间的钢刀,声音陡然一厉。 刀尖指去山村。 “收刮全村,粮食、值钱都拿走,不给!就杀——” 三十多名山匪飞快跳过河,带着杀气汹涌过去,摆在前方的一堆石头,被蔓延而去的身影,踩在脚下,松散开。 肉眼无法见到的法力陡然断开…… 远方的县城里,坐落城边的别致小院,有人眼皮跳了一下,望向南面。 “…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庭院樟树下,朴素青袍的老人单手握着书卷,嗓音苍劲有力,晚风拂来,吹落的叶子飘在书页上,打断了他的声音。 老人抬起目光,看去对面石凳上的少年,拿书在对方头顶轻敲了一下,陆良生转回头,连忙起身拱手。 “恩师…” 对面,王叔骅神色严肃,负过手。 “听圣贤教导之言,不可二心,今日天色已晚,就留在这小院一夜,明日再一早回去。” 陆良生绕出石凳,后退一步:“恩师,良生家中有事,等会儿就要赶回去,就不在恩师这里叨扰。” “这般晚了……”老人本就是严肃端正,看了看天色,点点头:“也罢,既然你归心似箭,趁天色还未黑尽,赶紧出城吧,不过回去之后,多读书,若有不解的地方,随时来城中寻我,明年童试,为师就给你报名了。” “是。” 陆良生恭谨的拱了拱手,拿上书本这才离开小院,一出院门脸上的神色变得冷漠,骑上老驴,将驴背侧的布袋里的蛤蟆翻出来。 “师父,刚刚我感觉到陆家村那边的法阵忽然断了。” 熟睡中的蛤蟆道人被他拿在手中翻醒过来,挥了挥蛙蹼,“可能是小孩子玩耍……先回去看看就知晓了。” 陆良生心中不安,但眼下相隔太远,也只能这般了,一出城门,找了偏僻的地方,画了符箓,贴在老驴下腹,掐起指决,御使了缩地成寸的方术。 城门口的兵卒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前方骑驴的身影,眨眼间,已经去了十多丈之外,顷刻就消失在彤红的晚霞尽头。 “这是……高人啊……” “不对,县衙的左捕头好像就在搜寻会法术的道人,赶紧去通报!!” 西面远山的霞光渐渐沉入山峦,黑夜袭来,栖霞山下的陆家村,亦如往常升起了炊烟,鸡鸣犬吠里,陆小纤吆喝着母鸡回笼,李金花没有煮饭,悄悄的暗中观察灶房,见没有动静,一咬牙,跑去儿子的房间。 毕竟那晚,幽绿的脸就是在陆良生的房里看到的,妇人鬼鬼祟祟的推开房门进去,里面陈设并没有任何不同,唯独有些清冷,大抵是屋里没人的缘故。 “没什么不同啊,就算我眼花,那媒人不至于无缘无故吓成那样……” 呢喃里,李金花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身子一停,颤颤兢兢的转过脸,眸子慢慢斜视墙壁,那挂着的画轴,长袖挥舞的美人的面容,和那晚看到的一模一样。 陡然的发现,吓得李金花牙齿都在哒哒的碰响,然后…那画像上的美人,唇角翘了一下,露出微笑。 妇人两只眼睛瞬间瞪大。 第三十一章 墨鳞画中游 “鬼…鬼…” 妇人两只眼睛瞬间瞪大,磕碰的牙齿紧咬起来,就在她发出“啊!”的尖叫同时,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先一步在村里响了起来。 “啊——” “你们是什么人!” “强盗来了!” 凄厉的惨叫响起过后,便是一连串的怒吼、喊叫在村中传开,片刻间,不远的一栋茅草房轰的燃起大火,照亮了夜空。 挨家挨户的人冲出,被持刀冲来的山匪堵在门口,威胁蹲去墙角,将家中肉食、米粮,藏起来的银两、铜钱一齐收刮干净,敢有反抗的,便是一刀劈过去。 村子里混乱起来,几栋房屋都被点燃,陆太公捏着拐杖出来,跟他们讲理,被一脚蹬倒,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 陆盼领着村里的汉子,拿着锄头、镰刀各种农具跟几个山匪打斗,有人被劈了一刀,捂着肩膀惨叫,他同村的汉子趁机一锄头砸在劈出刀口的山匪脑袋上,鲜血喷涌出来。 另一头,陆二赖带着几名山匪冲到陆良生家,陆小纤眼里露出惊恐,转身就朝屋里跑。 “娘,爹!” 李金花回过神来,冲出房间,看着已经跑到院中里的几人,自然也认得带头的陆二赖。 拿起墙壁的木棍将女儿护在背后:“你们敢过来,老娘和你们拼了——” 陆老石也跟着房中冲出,他原本在休息,听到动静后,拿过门后的锄头,照着那边一名山匪就打过去。 噹的一声,被对方刀口架住,肚子被那人直接一脚蹬的后退,撞在墙上。 二赖在院里又蹦又跳:“那几百两就在那间屋里,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都一并拿了。” 陆二赖指着母女身后敞开的房门,那四名山匪看也不看倒地的庄稼汉,推开打来的李金花和小姑娘直接冲了进去。 翻箱倒柜的到处搜寻值钱的东西,当中一人看去画轴,伸手去取时,瞳孔忽然收紧,画中人眸子转动,他吓得开口喊:“有……” 一支素白的手臂唰的从画里伸出,五指张开,猩红的指甲捏住那山匪的脸,阴气蔓延。 其余三个山匪搂着银子回头,只见面对画卷的同伴,站在那里摇晃几下,嘭的倒了下来,脸色发青,嘴唇紫乌,七窍丝丝鲜血流出。 瞬间,书桌上的油灯陡然点燃,亮起幽绿的光芒。 画上的美人画像泛起了雾气… 就这时。 “不许拿我哥的东西!!” 陆小纤急的从倒地的母亲身旁冲去房里,跑到门口就被陆二赖一把抓住,抱在了怀里。 “哈哈…跟着老子一起去山里当婆娘。” “放开……爹、娘救我!!!” 画中泛起的雾气,陡然一转,扑去了外面,隐约间,李金花、陆小纤、陆老石、山匪,甚至倒飞出去的陆二赖,视野里,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面容阴森可怖。 “快走!”那三个山匪吓得脸色发青,拿了东西,飞快的跑出了院子。 村子还在混乱,映红的夜空下,留在外面放哨的刘二龙还有两名山匪小头目,远远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影影绰绰的朝这边冲来。 也不知道是官兵还是谁,不敢大意,急忙让身边的手下吹响了哨子,一勒缰绳,促马奔跑起来,听到哨音的山匪提着鸡鸭、布匹,收获颇丰的跟着头领跑进了夜色。 北村的人过来,看到的是满地呻吟的村民,回头喊道:“大伙帮忙救人灭火!!” 远远的泥道上。 铜铃轻摇,叮叮当当的从黑暗的颜色尽头过来,转眼就进入了火光的范围,陆良生看着燃烧的房屋,周围来来往往打水扑火的村民。 松开老驴的绳子,跑了进去,就见到陆太公被人平放到地上,气息微弱,梨木的拐杖还捏在手里,陆盼手臂露出很深的一道口子,坐在石磨上包扎,粗糙的大脸,眼眶湿红。 陆良生走过一片狼藉,这段时间的经历成长不少,用法术杀过人,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还能撑住。 “村里怎么回事?” “一伙山匪来了村里……” 陆盼捏着手中劈出缺口的猎刀,砸在石磨:“是陆二赖引来的,良生你快回家看看。” “陆太公快不行…” 前方传来一声呼喊,陆良生和陆盼连忙挤过去,看着地上的老人,气息微弱,双目微微睁开,平淡的看着围在边上的人。 那些都是他的后辈。 “…山贼不讲理……你们别去,也别报官……剿不干净,还会来祸害…损失点东西没什么…只要命还在,你们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老人的话断断续续的,浑浊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陆良生,冲他笑了笑,然后点了一下头。 “良生啊…你将来要有出息……一定要有出息…” 周围不少人哭了出来。 陆良生站在那里,闭了闭眼,包裹里的蛤蟆道人轻声提醒:“为师知道你想什么,别乱来。” “师父…修行是为了什么?” 少年看着地上眼神迷离的老人,咬紧了嘴唇,“我觉得……再高的修为,若是不用来救该救之人,那和守着钱财的守财奴有什么区别?” 旁边的陆盼,还有其他人都听到了这番轻声的话语,愣了愣,就见陆良生已经走了过去,有人喊:“良生,你做什么?!”“别碰!” 陆良生全然未看他们,蹲下来,握住老人微凉的手掌,捏紧。 修为一点点的灌输过去,活络老人受伤的胸口。 手法有些粗糙,但眼下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尽量一试。 围在周围的村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然而片刻,有人发现原本呼吸微弱的老人,肚子的起伏趋于正常了。 不由叫喊起来,陆盼等人纷纷凑上前去,惊的叫出了声音。 “老太公重新活过来了……” “良生……这是哪里学来的本事?” “我告诉你们,良生他可是高人之徒…那天夜遇蜈蚣精……” 议论的声音里,陆良生放下老人的手,满脸汗水,摇摇晃晃的起来,沉默的挤开人群,回到家里。 母亲正抱着陆小纤坐在檐下哭泣,陆老石捂着肚子也坐在那里,倒也没受什么伤。 见到陆良生回来,连忙迎上去:“良生,你有没有遇到那股山匪?有没有受伤?” “没有…” 听到平淡的回答,李金花放下心来,朝着院外破口骂道:“还不是那陆二赖,他差点还抢走小纤,要不是…要不是…你屋里画中的女鬼……” 说到这里,妇人这才想起被女鬼扑倒的陆二赖。 “那个女鬼和陆二赖呢?” 然而,身边的陆良生只是低声说了句:“小纤,帮我磨墨。”便沉默的走进了房间,捡起地上的遗落的墨块,交给眼眶湿红的小姑娘。 又找了空白的画卷,在书桌铺开,拿出狼毫笔,拔掉了笔杆,将笔头塞进蜈蚣精那根触须。 盯着画卷好一阵:“小纤,他们有多少人?” 磨着墨的小姑娘还未从惊恐里脱离出来,声音都还带着颤音。 “不知道…不知道…进来的只有四个,还死了一个,被爹拖去外面了。” “那就是很多了。” 陆良生擦去额头的汗渍,拿起笔尖在墨砚沾了沾,在洁白的纸面上落笔,一横拉开,仅剩不多的法力灌注,那笔杆泛起青绿的颜色。 他手臂、整个身子随着笔尖游走,画出一条蜿蜒长形开始发抖起来,鼻口红色的液体一点点的流出。 “哥…你流血了……” 陆良生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画着,脑袋的意识都变得模糊,桌上,蛤蟆道人忽然跳了上来,叹口气,伸出一只蛙蹼按在了面前这个徒弟的手背。 “老夫这段时间积攒出的法力,又白费了。” 法力流转,传去少年身上。 挥动手臂的加快起来,笔尖下的墨迹勾勒出陡峭山峰,怪树孤立,蜿蜒长影盘旋而上,竖瞳冰冷对去一轮皓月。 笔尖墨汁加快。 墨鳞密密麻麻,勾勒在长身上。 看到上面栩栩如生的东西,吓得捂住嘴退开,只见陆良生放下毛笔,将画轴一卷,捏着手中,径直走出了房门,温和的在陆老石肩上拍拍。 “爹娘,你们早些睡。” 便是拉着那头老驴,出了村子,捏起指决,循着回荡院里的阴气,消失在夜色里。 第三十二章 青蛇吐雾 荒山野岭,夜风挤进一线天的缝隙,吹去的方向,山寨灯火通明。 篝火斑斑点点燃烧,摇曳的照出一众山贼的身影,面容狰狞、粗野的端着酒水对饮吃肉,哄闹笑骂。 架在火上的,是掠来的鸡鸭,在粗糙的大手里翻转,烤出诱人的颜色,香气扑鼻的油脂滴进通红的柴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有人切了半只鸭盛到盘里,端去前面的寨楼,小心放到首位的长桌上,刘二龙直接扯下鸭腿,咀嚼着看向侧面的几个小头目。 “小小一个陆家村,想不到竟有几百两银子,真是拿得轻松,要是再有这么好的差事,今晚倒是愿意再跑一趟,哈哈哈!” 那三个头目也俱都哄笑起来。 不仅仅是银子,鸡鸭猪羊也有不少,足够寨子里三十多号人吃个两三天。 有人抹了抹嘴上的油脂,笑道:“就是那个陆二赖,好像没跟咱们一起回来。” 旁边,有声音哈哈大笑,拍响桌面。 “那还用说,肯定是被抓到了,不过老子也不担心他把咱们这地方给交代出来,他没那个胆!” 刘二龙吸了一下手指上的肉沫,咧开唇角,露出一口大黄牙,带起冷笑。 “供出来,也不怕,那些村民没那个胆量,而最近的富水县左捕头,也不会贸然插手,咱们可是属铜陵县管辖…那帮村民要告也只能去铜陵县,还要经过咱们这座山。” “哈哈…” “所以,这才好地方啊,两不管!” “改天再做一票,老子都想在这山里养老了。” 火焰摇曳的大厅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嚷说笑,刘二龙抚摸座下大椅上的狼毛,面带微笑的听着,对于自己手下这帮人还是颇为满意。 那边三个头目当中,一人忽然转过头来。 “二爷,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山下抓的一个道士还关着,你看要不要把他放了,一个游方道人,身上什么钱没有。” 刘二龙也差点将这个人给忘了,富水县忽然四处搜拿盘问方士、道人,逼得一些人打山里过,结果那天正好一个道人落到他手中,一关就是好几天,刚才没人说起,还差点真给忘了。 想着,他笑了一下,端起酒碗敬去下方的兄弟。 “那明天放了吧…一个臭道士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来来,继续吃肉喝酒!” 三人一番大笑。 纷纷端起酒碗,回敬过去,喧闹的声音远去寨外,守着辕门的山贼打起了哈欠,视野之中,有了白茫茫的颜色翻腾。 “怎么起雾了?” 山寨外面,渐渐有了水雾弥漫,山崖顶上的林野,叶子哗哗作响 隐隐约约,有声音过来。 守着寨口的几名山贼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让同伴拿过火把,“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众人点头的同时,他举着火把朝前走了几步,摇曳的火光照去一线天的出口。 薄薄雾气之中,一道身影正摇摇晃晃走来。 脏兮兮的双脚,只穿着一只草鞋,一步一摇的走过谷口,脑袋低垂着,些许胡渣的双唇不停的嚅动,像是在呢喃什么话语,又像是咿咿呀呀的哼着什么曲儿。 给那边举着火把的山贼一种诡异的感觉。 哇——哇—— 老鸦陡然在某颗树梢啼鸣,扑着翅膀飞了起来,摇晃而来的身影步入火光范围,露出脸时,那山贼松了一口气。 “陆二赖…你他娘的想吓死我啊。” 对面,摇晃的身形停下,微垂的脸慢慢抬起,正过来的那名山贼露出惊恐,手中的火把呯的一下落在地面,他踉跄的后退半步,“呜哇!”的大喊大叫,转身屁滚尿流的跑回辕门。 那缓缓抬起来的脸孔,面容惨白发青,嘴歪斜大张,双眸上翻看不见瞳仁,眼眶周围全是漆黑的颜色。 很明显,陆二赖已经死去多时。 “娘也……鬼啊——” 那几人连连后退,地上的火把明明灭灭间泛起幽蓝的颜色,最先跑开的那名山贼陡然扑在地上,四肢抽搐,面容狰狞扭曲,丝丝鲜血硬生生从七窍里涌出。 一股阴气从张开的嘴里钻出,朝那奔跑的几名山贼追了上去,朝四周迅速蔓延,坐在篝火边上的十多名山匪听到惨叫,纷纷转过头望去,奔跑而来的几名同伴一一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而他们浑身感到一股寒意,视野前方,犹如一层薄薄的白纱覆盖下来。 下一刻,燃烧的篝火呼的一下熄灭。 就连寨楼檐下一对大红灯笼都在瞬间熄灭,整个营地陷入一片黑暗,坐在大厅中的刘二龙和三名小头目站起身,望着外面漆黑一片。 一股诡异的死寂就像蚂蚁般,在他们后背攀爬,刘二龙抓过大椅边上的钢刀,盯着外面的漆黑,吞了吞口水。 “外面怎…怎么回事?” “不会是有鬼吧……之前回来的时候,有兄弟跟我说,他们碰到了一个女鬼。” “…别乱说。” ……锵锵锵锵…… 前方漆黑里诡异阴森的响起一段镲声,幽幽的女声伴随镲鼓,若有若无的在门外回荡。 “…坟头有鸦,嘶黯鸣,一张贡桌……焚香袅袅…烧那纸衣男女……予…你……” 声音沉寂下来。 厅内几人面面相觑,前面的三个头目连忙挥手让附近的手下挡在前面,小心翼翼的朝后退开。 沉寂中,陡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外面响起。 吓得后退的一个头目将火盆踢翻,火星、燃木翻滚,李二龙大吼:“怕什么?!” “二爷,万一真是鬼怎么办?我们也不是捉鬼的道士啊……道道…”说话的那头目,猛地朝两个山贼喊道:“快去把地牢下面的那个道士带上来!快啊!!” 两人匆匆跑进后堂,这边厅内的人飞快的冲到门边,将大门关上,拿东西顶住,只听一连串急促而诡异的敲门声疯狂的乱响。 片刻,后堂里的那两个山贼回来,后面还跟着一名尖嘴猴腮的年轻道士,破破旧旧的道袍,还烂了数个大洞,嘴里也在嚷嚷。 “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我师父不让跟普通人动手,你们这帮山贼,想抓我?想都别想……那鬼在哪里?” 话语刚落,厅门轰的向内破开,顶门的几人被撞翻滑出半丈远,雾气、阴气翻涌,直接冲了进来。 那道人瞪大眼睛,一边翻着拿回来的布兜,一边骂着那边的山贼。 “这阴气…罗刹鬼…我曰尔等之母,你们怎么招惹这么一个厉害角色。” 李二龙心里也早就骂了起来,提着刀跑到小道士后面,“老子怎么知道,稀里糊涂的就找来了。” “小道爷,你还在干什么,快啊!”眼见引起入屋,他又喊了声。 那边,道士从布兜里抽出几张黄符,一肘将李二龙给顶开:“别说话,碍手碍脚!”手中却是不慢,指尖夹着的符纸,在他念念有词下轰的燃起火焰。 “去——” 五张燃烧的符纸从道士指尖射出,排着一排,撞在翻涌过来的阴气上,接连几声‘嗤’的声响,黑烟升了起来。 那阴气回旋,退出到门外,尖锐的女声“啊啊啊……”的尖叫,变得刺耳,翻涌的雾气犹如女人的长发,化作千丝万缕重新进来,一排排纸窗上,全是扭动的丝线,一些顺着缝隙渗入里面,在大厅蔓延。 “好在这厉鬼才成罗刹不久,还有办法!” 那道士将布兜挂在肩头,抽出一面铜镜,食指咬破,往上一抹,“幸好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没被你们给糟蹋了。” 铜镜在他手中一翻。 “敕令,八方神灵,无所不辟!” 一抹杏黄光柱,从铜镜直射而出,投向门口的阴气,直接穿透而过,刹那间阴风狂啸,吹的窗棂嘭嘭嘭直响。 那升腾翻涌的薄雾里,显出了鬼影,被那杏黄的光芒顶在了半空,手脚挣扎,面容扭曲的朝厅内李二龙等人凄厉尖叫。 “还不老实!” 道人一手固定铜镜,一手反去布兜,拿出黄绸布罩,捏起一个指决,朝外面的女鬼扔了过去。 将挣扎的鬼影瞬间盖住包裹起来,道人撤去铜镜的一瞬,飞奔过去将布罩一勒,不顾里面左突右突女鬼,裹成了一团。 “这下好了,收拾妥当,本道人可就要下山了!” 李二龙等人也重重吐了一口气,跟着走出厅门,外面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一地面容发白的尸体。 “这厉鬼竟害死我如此多兄弟,道长,不如就在这里将那女鬼消灭,让我等出口气。” 道人抛了抛手中裹成一团的布绸:“想的美呢,本道人之前被你们绑上山的事还没算……” 他说话间,跟在李二龙身旁的一个头目忽然开口,指去前方。 “雾…怎么又回来了?” “嗯?” 不光李二龙,就连那道人也都愣一下,原本消失的雾气就在他俩说话间又重新弥漫起来,更加浓郁许多。 “不对…没有阴气…” 尖嘴上的八字胡抖动,道人连忙看去一线天的方向,有丁零当啷的铜铃声清晰的摇晃。 一头老驴慢慢悠悠的出现在寨口,上面横坐一人,书生袍,捏着一杆笔,在一张画轴上专注的画着。 俊秀的脸孔微微侧过来,看着那边寨楼下的道士和李二龙等人。 咳嗽两下,缓缓轻声道:“把你手里的黄绸打开,把里面的女鬼放了。” “哈哈,这可是本道人抓的,你要放,那就…” 道人话还没说完,周围的山壁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石头滚落的动静,雾气涌动之中,一抹巨大的青色,在雾里滑了过去。 “什么东西……” 一晃而逝的颜色,让李二龙还有那几个头目、山贼吓得又跨回到门后。 站在檐下的道人,心里也狂跳起来,手中的铜镜再次一照,穿透了雾气,照去山崖上,看到是一节长身,以及上面人头大小的青幽鳞片,伴随滑动密密麻麻的起伏展开。 杏黄的光柱里,下一刻,有房屋木梁粗细的蛇信闪过,一只竖瞳完全挡下了光柱,甚至肉眼可见的巨大瞳孔还在光线里收缩了一下。 令道人乃至门口的几人头皮都在瞬间收紧,前者更是大叫起来。 “我曰尔等老母……你们到底招惹了什么!!!” 第三十三章 博弈 陆良生横坐驴背,浑身微微的颤抖,一滴一滴鲜血顺着笔尖落在挥动的袍袖,染出殷红的花朵。 还不能停…… ……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这帮山匪……差点要了太公的命… ……抢我们的东西…… 游走的笔尖一点点将画卷上未完成的画,勾勒出薄薄的雾气,那一抹青芒变得更加真实,薄雾里,围着这处山谷的悬崖上方缓缓游动。 下方的山寨木楼檐下,那道士表情不太自然,捏着铜镜,手有些紧张的发抖,不停朝四周张望,刘二龙一众人纵然是悍匪不假,可外面那绕着山谷一圈的东西,怎么都不是常物。 听着周围大大小小山岩落下的声响,颤颤兢兢的朝前面的道士问道:“小道爷…刚刚那是啥东西?” “长…长…虫……” “长虫?!!这么大……一条……”刘二龙吓得叫了出来。 道士也不敢肯定,吞吞吐吐的回答一声,“也可能…不是……” 他目光还是落在辕门那边薄雾里的一人一驴,有些头皮发麻,要是有将师父传的观气之术学会,也不至于这般被动。 眼下那方的人影也不知修为多高,要是万一那山上的庞然大物,是他灵宠……也对也对,一个罗刹鬼都是这人的…… 喉结滚动,道士吞了一口唾沫,看着那边骑驴的人影。 “…在下孙迎仙,刚才有些唐突了…不知高人就近眼前。” “高人……” 刘二龙小心的看了看道士,又看去薄雾里横坐驴背的人影,咽下口水,小声道:“小道爷,那真是高人呐?” 见到道人点点头,他急忙转去视线,看着旁边的三个头目,“他娘的…你们怎么得罪他的?” 三人齐齐摇头时,薄雾晃动,吹来的风里,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高人不敢当,你只需放了那厉鬼就走吧。” “先生高人,驾驭厉鬼为己用,只是,修行之人,难道不该斩妖除魔?岂能与鬼类为伍……”孙迎仙压着狂跳的心脏,小声的探询:“…当然,先生不回答也可以。” 探我虚实? 恩师曾言《策对》:以势而论,厉色如刀,杀威在前…… 陆良生想着,袍袖轻抚过画卷,手中那杆毛笔猛地在画上一挥,山谷之间雾气翻滚,他声音也自口中陡然拔高,“只问你放还是不放!” 语气中正,回荡山间的同时,那巨大的青影冲破雾气,一颗堪比木楼的脑袋冲破雾气,悬在木楼数丈远,张开蛇吻。 ——嘶!! 腥风滚滚,青鳞獠牙。 熄灭的灯笼在厅门两侧吱吱呀呀的摇曳,刘二龙和几名山匪只能堪堪把着门框才没倒下,发髻却是被吹的凌乱倒飞。 望着那张开的蛇口,跟人差不多大的毒牙,吓得闭上眼睛,抱着门框哇哇乱叫。 “孙道长,你快想办法!”“咬来了,快咬过来了……”“救命啊。” 前面的孙迎仙也不好受,挥着袍袖遮住脸面,脚下八字顿开稳住身形,袖口放下,他看着那边的人影,豆大的汗珠自额角划过脸颊。 没等他开口,陆良生停下笔,伸手抚了抚老驴的颈脖,语调不高。 “道长之前所言,修行之人不该与鬼类为伍,该斩妖除魔,那我且问你,一生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陆良生反问他的目的,自然不只是威逼,也有对于修行的一些疑问,对方是他见过的第二个修道之人,说上一说,也是无妨的。 那道人看着他:“自然是修行证道……难道先生不认同?” 陆良生咳嗽两声,擦去嘴角的血迹:“看来道长所证之道,就是杀光妖魔鬼怪了。” 道人愣了愣,他自幼被师父教养,专研之道又多是道术一类,年岁不大,刚出山就被抓了,此时被问到的问题,对他来说有些难了。 只得顺着对方话语,接下去。 “妖魔鬼怪作恶,自然要除去。”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陆良生笑起来:“作恶自然除去,可若人作恶谁除去?” “当然是官府。” “若官府包庇,或清查不明呢?” “这……” 陆良生摇摇头,手中毛笔一挥,悬在寨楼前面的蛇头慢慢退去雾里,见对方已经被带进沟里去了。 继续说道:“你我为人身,从人间来。所言修行,不就修的人道、德业吗?人字一撇一捺,立的就是堂堂正正,若是我等修行之人不能仗义行事,只是游戏人间,冰冷的看待人间惨剧,那修来的,不过一尊石心石躯。” “作恶之妖魔鬼怪要除,作恶之人也要除,这才是你我本该有的修行,往后我辈修道者才不会断绝,也就是所谓的卫道。” 那边,孙迎仙思维彻底转不动了,长长一大堆言论,若是放到普通人身上说给他,只会一句“酸儒”打发了,然而眼下那人修为不知,头上还有一条巨蛇环绕,此时听下来,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觉得很厉害的样子。 他看了眼手中被黄绸包裹的女鬼,还是问道:“先生所言高深,让迎仙茅塞顿开,只不过这女鬼害了三十多人命……” 陆良生缓了缓画轴上法力的灌注,那纸张也渐渐有了破口的痕迹,不由语速加快,打断道人的话。 “敢问道长,这些山匪又害了多少人命?正如我之前所说,官府管不了之事,我等秉持本心,正那人间之事,有何不可?!” 眼下,他将女鬼来历,为何杀这批山贼简单的讲于那道人听,当听到陈尧客被陆良生用小术除去,跟着叫了声:“好!” 但随后跟着沉默下来,叹了口气,缓缓说了一声:“这人心有时确实比恶鬼还恶……” 这次看向黄绸的眼神变了许多,当然也对那边的陆良生肃然起敬,将铜镜收起,拱手便是一揖。 “迎仙谢过先生教诲,这就离去。” 后面的刘二龙一众山匪不干了,冲上来:“小道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滚!” 道人直接一脚蹬过去,将刘二龙踹倒,指尖隔空虚点黄绸,收了回来,身形陡然向地一矮,便是遁走了。 “哎哟,道长!”“回来啊——” 这边几名山匪还在大喊,一阵阴风忽然扑面而来,将他们卷翻在地,刘二龙坐在地上,蹬着脚向后退,惊恐的喊叫:“别过来,别过来……” 视野之中,阴森诡异的人影飘在半空,双眸透着殷红。 “现在看谁还救得你们!” 阴气铺天盖地席卷过去,山贼诸人直接被拉进了寨楼当中,厅门呯的一声碰上,传出一长串骨骼扭曲折断的声音。 “啊!” “啊——” 凄厉的惨叫传来,陆良生也撤去幻术,口鼻间鲜血喷了出来,洒在毛驴背脊,摇摇晃晃的从驴背上栽下来。 某一刻,风声刮过,微斜的目光里,一道人影飘来,将他半空抱住。 “陆郎,妾身带你回去。” 意识模糊间,能听出是红怜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悲屈的道人 迷迷糊糊中,脑袋深处隐隐感觉被抽空的疼痛。 陆良生自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似乎是趴在驴背,夜风呜咽的在耳边拂过,偏斜的目光里,侧面还有漂浮的身影。 “聂红怜?” 昏暗的林间,那人影肤如轻烟,渐渐凝出婀娜,侧过脸来,看着醒过来的陆良生,颊边微现梨涡,轻福一礼。 “正是奴家。” 陆良生动了动,双手无力,差点坠下驴背,只得重新缩回去,靠着驴脖重重的喘息。 “…你怎么到我家来的……” “那日你替我报仇后……奴家无处可去,心想跟着陆郎,或许报些恩情。” “别叫陆郎,听着有些别扭。” 聂红怜挥袖捂嘴轻笑,飘的近一些:“那叫你公子吧,想不到你年纪才这般大,之前还一直叫你先生…” “我比你小一岁…随你吧。” 老驴下了山道,终于平稳了一下,阴云浮走,露出清冷的月牙,杂草丛生、乱世埋土的地面犹如扑上了银霜。 陆良生试着调动法力,传来的是如同力竭般经络拉扯的疼痛,感受不到体内法力的存在,就像整个空下来的陶瓮。 放弃催动老驴身上贴的缩地成寸符箓,妥协的继续趴着,大抵还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陆家村了。 月光映照周围,陆良生盯着清丽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之前听我师父说,你…再杀人,就会变成罗刹鬼…现在你……真的会永不超生?” 聂红怜垂下脸,沉默了片刻,低低的说了声:“没事……” 又抬起脸来,像是吸了吸鼻子,笑出好看的笑容。 “…说不定老天爷觉得奴家做得对呢?” “希望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若不能转世重新为人,老天爷对你真的不公……”陆良生硬撑着,摇晃的支起身子,意识又变得黯淡,趴回到驴背,看着红怜:“……我看不下去……” 聂红怜飘过来,素白的手臂伸去,在他后背轻抚。 “看不下去…那就让奴家留下,附在画上,也很不错…要是你再在上面添一些鸟啊、树啊,那就更好了。” 陆良生笑起来,点头:“好,回去就给你画。” “呐,你答应了啊。”红怜身形降了一点,与少年平齐,小拇指翘了起来:“拉钩,以后怎么样,都不许赶我走!” 那边,陆良生伸出手,小拇指与她勾上,是冰冰凉凉的柔软。 “一言为定。” 这时,聂红怜收回手,望去前方,开口说了一句:“有人过来了。” 陆良生转过头,视线前方,远远的,黑暗之中有十多道火把光芒零零落落的朝这边赶,人声在里间说话。 “有我父亲的声音……还有盼叔他们……” 果然,两边挨近时,那边跑来的一众身影有二十多人,还有北村的人在里面,见到了老驴和驴背上的陆良生时,也看到漂浮的女鬼,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不敢靠近过去,陆老石放下锄头,小声唤道:“良生?” “爹…还有诸位,不用怕,这是红怜,盼叔应该是见过的…” 人群中,包扎一条手臂的陆盼一个劲儿的点头,他可不仅见过一次,就算眼前再见,鬼这东西,对普通人来讲,都是太过骇人的,更何况其他村民。 少年大概明白,他们一帮人赶来,估计是听说他去了山贼那里,不放心,所以才拿着锄头、柴刀寻过来。 想了想,陆良生挣扎直起身,想要下来,但终究身体虚弱,一个不稳栽了下去,几步远的陆老石哪里还管面前的女鬼吓不吓人,一把儿子抱住。 “到爹背上来,爹带你回去。” 陆良生靠着宽厚的后背,让陆老石别慌离开,他看去陆盼等人,虚弱的开口:“盼叔…山贼那边已经空了,我们的东西都在里面……你带人去拿…回来…应该还有其他的…都拿回来…” “哎!”陆盼点下头,巴不得快点离开,走了几步,又跌回来:“那个……良生呐,盼叔没去过…不认识路。” “我带你们去。” 漂浮的聂红怜见少年已经安全,有人背回去,自然也放心,偏头对了陆盼等人说了一句,长袖一拂,转身朝来时的路呼啸而去。 在父亲背上的陆良生交代完回去,意识一松,渐渐沉了下去,陆盼、陆庆等人对视一眼,与陆老石作别,跺了一下脚,咬牙跟上。 昏暗的林间,偶尔传来野狐悲鸣,十来人的脚步声沙沙沙的走在山道,对林间阴森的气氛倒是不觉得怕,毕竟头上还有一只真鬼,而且还给他们带路,这怕是说出去,够吹嘘一辈子了。 不久,沿着山道的岔路,拐进了一线天,进入到了那山谷当中,看到一地的尸体,还是被吓了一跳。 山贼的死状没有那么血腥,几乎都是被抽光了阳气,面目扭曲,四肢怪异,可看上去依旧让陆盼等人浑身发凉。 这女鬼好生厉害…幸亏良生压得住啊。 可进了寨楼,那地上刘二龙等几个山贼头目的死状,那才叫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几具尸体都被挂在房梁上,折的像麻花,摇摇晃晃的荡着。 “别看了,进去搜!” 陆盼忍着不适,招呼同来的村人还有北村的陈泰一拨人,后者反应过来,颤颤兢兢的跑进后堂或楼上翻箱倒柜的搜索。 之后,惧怕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一个一个满脸红光的抱着收刮的东西出来,除去之前被抢走的财物和粮食,山寨中存放的值钱东西都被众人抬到了大厅里。 陆盼撬开三口大木箱,火把的光芒倒映出一片片雪白,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两口大箱内整齐的叠满了三层银元宝,当中还有几块金色颇为显眼,另外一口木箱,俱都是一些上好的绸缎、皮毛,以及一些珠宝首饰。 “这…这他娘的发达了!” 飘在厅中的聂红怜目光盯过来,众人这才压住狂喜的情绪,纷纷跑出木楼,寻了寨子里的推车,将三口大箱子合力抬上去,北村的人甚至还将那些死去的山贼衣物也俱都扒了,零零碎碎铜钱、银两也都没入自己的口袋。 陆盼拿着刘二龙那把钢刀挥舞两下,有些可惜的看去扭成麻花的尸体,对方身上的大氅和皮甲是穿不了了。 “这什么书?一个个丢三落四的,回去给良生。”陆盼走出寨楼,脚下踩到了一本黄线钉裝的书籍,拍了拍上面的脚印,走到队伍里,随手丢去推车上,与其他财物堆在一起。 随后,他大手一挥:“回去!” 一群人看护这批财物兴冲冲的下山去。 火光遮掩林野之间,再次陷入死寂的寨楼,忽然响起簌簌的声响,漆黑的颜色里,地面凸起一团,朝这边飞速过来,在寨楼前钻出一个人来。 正是离开的小道士孙迎仙,拍了拍头上的灰尘,快步踏入大厅。 “走的急促,忘了清点这些山贼还我的东西…师父给的那本道术在哪儿呢?” 一边嘀咕着,一边四处翻找,到了楼上这才发现,这里已经被人翻过了,值钱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 “我曰尔等老母的……这下惨了,不会是被刚才那人一起拿走了吧?” 搜了一圈,匆匆下楼,寨门外陡然响起一连串的马蹄声,孙迎仙脚步停了停,侧脸看去,就听‘吁’的一声。 马背上,背插双刀的身影正好也看过来,与道人视线对上,然后…是一地的尸首。 “好你个妖道!!” 暴喝声音响起一瞬,有‘锵’的刀身出鞘,马背那身影直接跃下马背,在孙迎仙视野里拉出一道冷芒。 “不是我杀的!” 道人急忙躲避,檐下的木柱嘭的切开,木屑飞溅,整个檐梁瞬间坍塌下来,瓦片哗哗掉落,扬起一片烟尘。 后方还有更多十余道骑马的身影陆续冲来,举着火把,纷纷拔刀下马。 孙迎仙不断躲避极快的刀锋,连连摆手:“真的不是我啊!!!” 眼见被围上,只得祭出遁术,一头钻进土里,朝远方飞速逃离,围来的一众身影,火光林立,照亮四周,映出胸口的衙衣上大大一个‘捕’字。 这些人正是从富水县马不停蹄赶来的捕快,之前城中守门士兵通报发现有施展术法的人,左正阳便是领了人请示过县令后开始沿路追赶盘查,无果后正要回城,却是碰到急急忙忙去往县城的里正,说是有贼匪袭击了陆家村。 左正阳作为捕头,自然知晓这一带山贼的底细,便是直接杀了过来,正好撞见刚才那一幕。 看着已经消失在黑暗里的道人,左正阳咬牙插回兵器,翻身上马。 “倒是要看他用遁术跑的快,还是我马跑得快!” 一勒缰绳,回头看向一众上马的捕快,挥手暴喝:“跟我继续追!” 纵马当先冲了出去。 “驾!!” 十余名捕快一抖缰绳,紧跟在后。 第三十五章 人居 秋夜的风刮过山麓,远山在天边只有阴森的轮廓,昏暗的林野间,沙沙沙的落叶抚动的轻响。 一图凸起的小包盯着一地厚厚的落叶飞快的向前绵延,后方马蹄声疾驰,越过两颗树木间隙,上方的身影一跃而起,飞向前方,半空拔刀,步履蹬出,附近一颗大树都被震的摇晃。 “妖道,看你往哪里走!” 暴喝响起在林间的同时,去往前方的身影落下,手中一柄细刀呯的没入地面,左正阳手腕一扭,锋口变向,朝着凸起的地面向上拉出一刀,泥沙细石左右飞溅。 切开的地面,裂纹飞速延伸。 嘭! 前方,土包炸开,一道身影破土而出,直接跃去上方的树枝,孙迎仙灰头土脸的吊在下面,看着那捕头。 “穷追不舍了啊本道人真没有杀过任何人。” 左正阳手中细刀一摆,微垂地面,话语凌厉:“既然没杀过,那你下来束手就擒,随我会衙门。” “我曰你呸!”道人双手掉着树枝,还摇晃两下:“本道爷没杀过人,为何要跟你去衙门,去了,岂不是真变成杀人凶手了?!” 摇晃的树枝飘下一片渐黄的枯叶,落在地上的瞬间,左正阳的也在响起。 “杀没杀人,自有县尊定夺!” 顷刻,步履迈开,几步之间,整个身影化作一道残影,脚步飞踏,与那树枝下的道人冲撞在一起,孙迎仙松手,身形下坠,一掌陡然推出。 刀锋劈裂树枝,冷芒撕破空气,无数树叶犹如蝴蝶纷飞四溅,但随后道人的一掌推出,那是轰的巨响。 空气中无形的气劲震开,左正阳身上的衣袍都荡出波纹。 然而,道人的掌力印在树躯,直接将自己身躯反推出去,躲开劈下来的刀锋,半空折身回旋两圈,方才落地,回头颇为得意的扬了扬下巴。 “本道人要是凶手,你现在已经死了。” 左正阳后脚落下地面,细长的刀身划过空气,颤出一阵轻吟,“你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的空气里,传出嘶啦一声,那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孙迎仙低头看了眼胸襟,眼皮都跳了跳,胸前是一道半尺长的刀口,若是对方下死手,估计他这会儿也凉了。 连忙抬手摆了一下:“那就当咱两打了一个平手!” 然后一拱:“告辞!” 再次施展遁术钻入地下,拱起泥土和落叶一眨眼消失在林间,去往了远方。 看着对方离开,左正阳却是没有继续追下去,回头看一眼那颗被劈断树梢的大树,道人打出的那掌,五指清晰的印在上面。 “真不是这人……”他微皱浓眉,将刀归鞘,找到马匹翻身上去,看着追上来的麾下一众捕快。 “跟我再去一趟山寨。” 带着人重新踏上原路,此时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深秋的第一缕晨光投下云隙,远方的村落响起了鸡鸣,以及嘈杂沸腾的人声 金色的晨光照在眼皮,是红红的颜色,从昏睡中慢慢醒过来,陆良生闻到一股药味。 身体传来撕裂的疼痛,让他无法起身,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坐门外的檐下,看顾着炉火,陆小纤在旁边拿着蒲扇轻摇,揭开小罐的盖子,里面传出沸腾的煎药声,偏头见到床上同样偏头看来的兄长,惊喜的叫了声:“娘,哥醒了。” 妇人连忙起身,走进屋里。 陆良生还是挣扎起来一点,被母亲搀着靠在床头上,他身上的书生袍已经被换过了。 “别动。” 李金花叮嘱一句,回过头朝门口的小姑娘唤道:“小纤,快给哥倒碗温水来。” 门外的小姑娘点头,飞快的跑去灶房,倒了温水过来时,妇人也将药倒进碗里,端着在手中轻轻摇动,让它凉的更快些。 沉默的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陆良生看着母亲,犹豫了一阵,还是开口:“娘,其实我……” “娘知道。”李金花吹了吹汤药升起的热气,“你是我生的,有什么我还会不知道?从没见你学过字,怎么就突然会了?还有那陆二赖,白天偷咱们家的鸡,第二天就长出鸡毛,要是神灵那么灵,这天下就没有受苦的人了。” 陆良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原来娘早就知道了…我还以为我藏的很好。” “好个屁。” 李金花拿手指戳了一下儿子的头,笑道:“也就你老实交巴的爹,才会相信。” “嘿嘿。” “还笑,你这模样,怎么笑的出来,听你盼叔他们回来讲,那山贼都死光了?你杀的,还是……” 妇人眸子瞟去墙壁上的画卷,陆良生也跟着望去,那画上美人图,竟朝这边眨了眨眼睛,勾起唇角微笑起来。 李金花再是泼辣、聪明,对于这种事还是颇有忌讳的。 “娘把药给你放这了。” 说完,连忙起身离开房间,但不久,又忽然过来,拿了破旧的香炉,插了三炷香,摆在画卷面前。 看到床上的陆良生不解的目光,李金花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再是鬼,那也要吃饭嘛。” 门口的陆小纤虽然也有些怯生生,但还是进来,朝画上的聂红怜作了一揖。 随后看去陆良生,哼了声,转身朝外走,学着母亲的语气也说道:“鬼姐姐救过我,拜一下,又不少块肉。” 陆良生看着母亲和妹妹离开,笑着拿过床头放着的书,反正下不了地,翻来看看也能打发点时间。 刚翻过一页,门扇无风阖上。 少年放下书时,聂红怜端着药碗坐在了旁边,脸上还带笑意,大抵是刚才母女两做的事,让她很高兴。 “其实留下来,也有因为你娘和你妹妹,看着她们,感觉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还活着,不然,我跟谁在说话?” 陆良生接过药碗,喝了一口,苦的皱起眉,“这药是谁开的?我好像没受伤…只是法力使用过度。” 看到少年苦成那副表情,聂红怜笑的更灿烂,她本就只有十六岁,还有少女的天性,使劲朝碗里吹了吹。 “凉了,快一口气喝完。” “我才不傻。” 陆良生将碗放去一边,偏头在屋里扫了一圈,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红怜,那个经常在屋里的蛤蟆,你看到过吗?” “你叫自己的师父是蛤蟆?”聂红怜捂嘴轻笑出声:“我早就知道了,那天你们赶夜路回来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师父。” 说到这里,聂红怜抬了抬脸,葱白的指尖点在下巴,轻吟了一阵:“你被你爹背回来的时候,你师父悄悄检查过你的伤势,然后背着一只葫芦,一声不响的走了。” “走了?” 陆良生有些不信,皱起望去窗外,嘈杂的人声还在传来,金色的晨光倾泻窗棂。 远去西面的栖霞山上,被提及的蛤蟆道人,正背着葫芦,腰间还有个特制的小包,沿着山脚一寸一寸的搜索,蛙嘴里轻声嘀咕。 “老夫怎么就变得跟那傻徒弟一样……变成烂好人了。” 蛙蹼拨开比他还高的杂草,石头缝里,有一株结有红色小果的植物,连根拔出来,坐到石头上,将后背的葫芦翻到前面,正要将那株不知名的植物塞进葫芦口。 前方如同地鼠拱地的土包飞速而来,呯的一下,撞在他身下的岩石,“哎呀。”的人声在泥土下闷响,下一刻,钻出满脸是泥的脑袋。 石头上,蛤蟆道人也被突然冒出的人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 “嘶…疼死我了。” 孙迎仙捂着脑袋,抹去脸上的泥屑,看到的是一只蛤蟆单脚站立,一手搂着葫芦,一手抬起展开,站在石头上。 一人一蟾诡异的对视起来。 第三十六章 炼丹葫芦 人眼、蟾眼四目相对。 “蛤蟆?” “道人?” 一人一蟾同时开口问去对方一句,下一刻,蛤蟆道人手脚放下,唰的窜了出去,双蹼啪嗒啪嗒踩在地上,飞奔起来。 孙迎仙撑起身子,拍去泥尘,看着迈着短腿跑远的蛤蟆,还没反应过来。 “嘶……这只蛤蟆用两条腿跑,还能说话。” 等等! 双目陡然瞪圆,提了提袍摆,孙迎仙翻出布兜里的铜镜,双脚飞奔追上,大喊:“别跑!妖怪——” 出师以来,终于让他碰上一个真妖怪了。 “敕令,神行!” 手中瞬间多了两张符纸,打在双腿,迈开的布鞋落下地面瞬间,烟尘向四周激了出去,整个人脱弦的利箭,身后卷起一道长长的尘埃。 前方,跑出一段距离的蛤蟆道人,回头看了眼,那人双臂狂摆,卷着烟尘朝他冲了过来,原本想跑入林野的想法顿时一转,跳过一簇草丛,拐了个方向。 “真当老夫是没智慧的蛤蟆?” 感觉到身后狂奔的身影越来越近,蛤蟆道人冲进村子,忽然往地上一趴,四肢快速的迈着向前爬动。 前方,人声沸腾,不少村民聚在宽敞的坝子里,守着推车,或家里派出一人去村老那里画押,除了领回被抢走的东西,还能拿到额外分配的钱财。 兴奋的吵杂喧闹里,人群外围玩耍的几个孩童,注意到西面村口缓缓攀爬进来的一只蛤蟆,好奇的跑了过去。 “好像是良生哥哥家里的。” “…快看它背上还有大葫芦,嘻嘻,里面会不会装有好吃的。” 两个稍大一点的孩童上前,在慢爬的蛤蟆前面蹲下,歪着脑袋看着它要爬到什么地方时,村口几步距离,孙迎仙的身形已经冲了过来。 “好胆的妖怪,竟敢还想拉无辜村民…哎哎…停停……” 蛤蟆道人的突然减速慢爬,让道人来不及缓下速度,眼看要撞到前面两个孩童,急忙撤去神行术法,脚下一顿,还是滑出了半丈,鞋边都堆出厚厚一层泥土,几乎快抵到孩童面前才停下来,布鞋都撕开一个大口。 蹲在地上的两个孩童看着距离不到半只手的身影,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吓得哭出来。 那边围着的村民回头一看,顿时炸开了锅。 “哪里来的野道士!”也有妇人在喊:“他欺负我家孩子——” 一帮人冲过来,有人将孩子抱走,其他的则将孙迎仙围了起来,上下打量他。 陆盼吊着受伤的手臂上前,拦在还想挤出去的道士前面:“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是出家人,怎么就欺负孩子了。” “我没欺负!!” 之前被一众捕头冤枉的事,还记忆犹新,眼下又被说成欺负孩子,气得大吼一声,孙迎仙指着自己:“还有,本道人才十七,是来抓妖怪的!” “十七?”旁边一个村中女子上下看他尖嘴猴腮,上唇一对八字胡,捂嘴笑出声:“那你可长的有点着急。” 陆盼挥手让她别说,皱着眉头。 “抓妖怪?你说说那妖怪长什么样?在哪里?” 孙迎仙在人群里推搡几下,眼睛到处搜索,指着从人脚下爬走的一坨黑影,连忙叫道:“那不是吗?!” 村民纷纷退开一些,看见地上那坨黑影,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睑,“呱”的叫了一声,继续爬行。 众人笑起来,一旁被吓哭的孩子指着那道人。 “就是他欺负我们!” 陆盼指着那地上的蛤蟆,“你这小道士,竟说瞎话,那蛤蟆在村里可是有不少时间了,也不见谁家少了鸡鸭,谁家短命的,怎么就妖怪了,欺负孩子就是欺负孩子!” 说完,回头朝村里孔武有力的几个汉子喊道:“把他绑了送官!” “对,说不定还想在村里偷东西!” “先绑了再说!” 一时间众人涌上去,孙迎仙被挤在中间,已经看不到那蛤蟆妖怪的身影了,他将伸来的手打开,急的脸都红了起来。 “你们……你们……要不是师父临终让我不得对普通人动手,本道爷真想教训你们!” “还敢逞凶!” 众人之中,陆盼在内八人,猛地一字排开,爆出“哈”的怒喝,双臂下压,手掌捏出拳头,敞开的衣襟内,虬结的胸肌鼓胀,朝着那道人一阵一阵的抖动。 “敢在我们栖霞山,陆家村八人岂会惧怕你!” 孙迎仙看着八人胸肌跳动,人都呆原地,晃了晃脑袋,红着脸咬紧牙齿。 “真当本道不敢……” 道人话语还未说完,后方陡然传来呼啸,孙迎仙下意识的回头,一根棍棒呯的敲在他额头上。 视线前方,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村妇。 “大婶……你…好臂力。” 孙迎仙摇晃两下,呯的倒了下去,那妇人放下擀面杖,朝陆盼八人呸了一口:“一棒子的事,用得着那么费劲?” 山野村妇下地干活,上山打柴,自然有的是臂力,众人探了探道人的鼻息,好在没事,便是先绑了起来,继续去分东西。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走了走,先把他关起来,分完东西再说。” “哎,那只蛤蟆呢?” “…可能回良生那边去了,这蛤蟆倒是有灵性的,都已经会认门了。” 回去推车那边交谈的声音里,蛤蟆道人确实回到了篱笆小院,瞧了一眼李金花母女没在外面,连忙站起来,飞奔进屋。 “渴死我了…给为师端水来。” 陆良生正跟红怜说笑,听到话语,连忙伸手将旁边小桌上的那碗水端过去。 “师父,你这是去哪里了?” 跳到床上的蛤蟆道人,盘腿坐下,将身后的葫芦解下扔去一边,就着递来的碗,咕噜咕噜牛饮几口,这才舒服的亮出白花花的肚皮躺下来,说起出门的原因。 “还不是给你找药去了,可累死老夫了。” 聂红怜轻笑了一下,飘去床前,轻轻的替蛤蟆揉捏细小的四肢。 靠在床头的少年,坐直起来,四下看了看:“师父,可你的药呢?” “哼…”蛤蟆道人睁开一只蟾眼,扫开女鬼的两根手指头,站起来,负着双蹼走到葫芦旁边。 “看清楚了,东西都在这里面,之前为师跟你提过,此物乃为师法宝,可吞天下万物,可它还有一个作用,能将装进去之物,练出好东西来。” 蛤蟆拔出塞子,一抖,一株药草掉了出来,甚至比葫芦口还要大的东西也都能出入。 “怎么样?厉害吧。”蛤蟆道人像是炫耀的拍了拍葫芦,又将这些草药塞回去,“只要念起法诀,这宝葫芦就能将里面的东西炼化成丹药。” 随后,又补充道:“先别来打搅为师。” 拖着葫芦跳下床,去了床底下,以免被人打扰。 屋里再次安静下去,之前与聂红怜说笑的氛围打破,眼下反而有些不好再说,陆良生正要重新开口,外面陆老石回来,身后还跟着陆盼。 “良生呐,我们来跟你说个事儿。” 声音远远的过来,聂红怜不好待下去,转身钻入画卷里,片刻,陆老石和陆盼也跟着推门进来。 第三十七章 被打到自闭的道人 床榻吱嘎响了一声,陆良生撑着坐起来一点。 “爹,盼叔,什么事?” 将床边的被褥往里理了理,屋里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能凑合在床边让陆老石和陆盼坐下。 除了陆老石外,陆盼倒是没有要坐的意思,余光瞄着四周,像是在找那女鬼在哪里藏着,有些敬畏的杵在床边,听到问来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 “良生,那山寨上的东西都拿完了,两口大箱子,满满的银锭,我们也点不清具体多少,估摸着没有七千两,也有五千两。” 七千…… 饶是心智逐渐成熟的陆良生,脸上神色微愣,对这巨大的数目多少有些震撼,他之前的想法,反正山贼已经死了,而且都是不义之财,不拿白不拿,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山寨,竟有这么多。 那边,心里盘算财物的陆盼,没注意到少年脸上的表情。 “……其中箱子里还有四锭金元宝,这不,我先给你拿来。”说着,在腰间的缠布里翻出来,两只手都捧不下。 咚咚几声,全放到小桌上面,看得陆老石眼睛都挪不开。 “这元宝换成铜钱,得有多少啊……” “肯定不少钱。” 陆盼随口说了一句,忽然一拍脑门,又忙从衣襟内,拿出一册书本,“这是山贼那里拿的,你看看写了一些什么?” “书?” 陆良生接过黄线装订的书册,封面有些脏,破旧的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不过翻过一页,指尖猛地弹来针刺的痛感,一缩回,那封面自动阖上。 看到陆老石和陆盼愣了在原地,喉结滚动,挤出一丁点声音。 “良生,那书怎么回事?咋就自己关上了呢。” 那边,少年看着重新合上的书册皱起了眉头。 这书上面有法力… ……不让其他人碰? 此时听到陆盼的话,陆良生将书放到一边,“这书上放置了法术,外人不能碰。” 两人知道面前的少年拜了高人为师,还有女鬼相伴,只是真正听到亲近的说出这番话,令得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陆老石激动的抓住床单,毕竟老实交巴一辈子,没曾想家里竟还出了一个能人。 放到外面,那可是会法术的高人啊…… 心里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由‘啊!’的发出一声长叹,缓缓起身,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刚才陆盼他们抓到的道人。 “道人?” 陆良生倒是见过一个,还是在山贼寨楼前,后来对方被他惊走……莫不是发现我虚实,又折转回来寻麻烦,可怎么就被抓了?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爹、盼叔,银两怎么分你们来做主就行,但不能给每家每户太多,钱财给多了,人就会变得…变得好吃懒做可不行。” “这句话我爱听,村老之前也说了,要是因为钱财败坏了风气可就不好了。” 至于怎么处理,陆良生建议专门挖一个地窖用来存银,钥匙由陆老石保管,大抵商议了一阵细节,陆盼两人便是离开。 “一个道人……” 陆良生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那本书上,“要是同一个人,这本书会不会是他的?” 想着时,床底下陡然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蛤蟆道人拖着葫芦走了出来,像是猜出了少年的想法,蹦到床上坐下来。 “那道人会些法术,刚才错认为师乃是妖怪,还追杀了好一阵。” 蛤蟆叹口气:“若非为师修为尽失,岂容一个小道士追的狼狈。” 说着,扯开葫芦口的塞子,一粒红色的丹丸落到蛙蹼。 “拿去,吃了它,能修补一些伤势。” “师父,我不是法力耗尽所致?” “法力耗尽?要是法力耗尽算小事了,还不至于让为师冒那甘霜煎熬跑去外面给你摘药。”蛤蟆道人摇摇头,将那粒丹丸放到他手中。 看着陆良生将药吃下去,随意一躺,滚到床里面,向着墙壁,挥了挥蛙蹼。 “为师现在也深陷泥潭,帮你的也不多,吃下去,调养几月便可,到时你要勤加修炼才行,还有切忌贪恋女色。” 墙壁上的画卷若有若无传来一声“呸!” 陆良生毕竟是少年人,又没经历女人,自然也是面红耳赤,连忙拿起桌上的《孟说》遮住脸,翻看起来。 不到半柱香,下腹陡然传来一股温热,应该是丹药的效果化开,片刻间,温热变成灼痛。 嘶—— 陆良生皱起眉头,触电般坐了起来,就要去揭被子,靠墙侧睡的蛤蟆传来一声:“忍住。” “嗯…” 少年死死捏住被角,咬紧牙关,身子几乎弓的像只虾,整个人都缩在了被窝里,皮肤渐渐泛起的通红,这是一种极难忍受的痛苦,浑身骨头都感觉一寸寸的断裂,肚脐那方,更是感觉有人拿着铁锤猛砸。 震的浑身都在剧烈发抖。 画上的聂红怜察觉不对,飘了下来,长袖一挥,阴风将被褥掀开,如同蒸笼般,白气升腾,瞬间弥漫整间屋子,飘出了窗棂。 “公子!”她喊了一声。 白气散去,陆良生抱着肚子卷曲侧躺,神智还算清醒,牙缝里挤出一声:“没事。” 痉挛几下,浑身瘫软的躺下。 大汗淋漓的看着床前站立的红怜,笑了出来:“过去了…感觉还有点舒坦……” 这边,聂红怜心里也松了口气,听到还在说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取过桌上的布巾,给陆良生擦去头上的汗水。 “就知道吓人,下会可不出来了。” “我可没吓你,刚才是真的疼,不过没事了。” 陆良生确实没事了,身体疼痛过后,传回的舒缓,让他整个人软绵绵的,感觉飘在水上面,与红怜说了几句,渐渐沉睡过去。 醒来时,已经下午时分,阳光在西面山巅挂起了红霞,陆良生醒过来,感觉全身又有劲了,甚至隐隐比从前还要有力。 下到地上,也没有什么不适,看了眼还在瞌睡的蛤蟆道人,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师父的丹药果然厉害。” 向着夕阳练了一通乾坤正道法诀,法力也恢复了一些,忽然发现爹娘还有陆小纤都还没回来,洗了一把脸,擦了擦身上的汗渍,将那本道书揣进怀里,这才去往坝子。 山上搜刮来的财物基本已经分完,妇孺回到家中,不时还拍响兜里的钱袋子,听着里面哗啦啦的一片响声,喜滋滋的把一块肉下到锅里,烧起火来,孩子馋嘴的咬着指头,就在旁边围着锅边转。 男人则聚在一起,已经将村里空闲的一块地给挖出了大洞,懂一些工匠活的,下去里面。 陆良生过来时,正将一篓篓的泥石传递出来,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外面接替的村汉见到少年走来这边,一个个站的笔直,从去过山寨的人口中知道,三十多个山贼,都死的奇惨无比,那横行铜陵的刘二龙更是被扭成了麻花。 虽说是女鬼杀的,可那女鬼对他们这大侄子却是毕恭毕敬。 一个个村汉收敛往日粗野,但也有些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个良生啊……你咋就下地了,多躺会儿。” “就是就是,上午你说的挖地窖,现在洞都挖差不多,过几日,就能用了。” “…这里没要帮忙的,良生再回去歇会儿。” 一堆殷勤话过来,倒是让陆良生有些招架不住,连忙转开话头。 “我听说你们抓了一个道士,我想见见。” 一名村汉拍了拍糙手上的泥垢,说了句:“我带你去!”便是干脆的走在前面带路,惹得那边干活的一群汉子嚷他偷懒。 关押那道人的柴房并不远,就在前面冒起炊烟的一座小院侧面,外面淘米的妇人,见到陆良生过来,脸上立刻泛起笑容,指去柴房。 “那贼道人之前醒过一回,怕他趁机对我这妇道人家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守着他清醒,又给了一棒子…” 陆良生愣了一下,就连带路的村汉也吓了一跳。 “别把他给打死了。” 那妇人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走去柴房,把门给打开。 “死不了,没成婚之前,我可是跟着俺爹打过几次傻狍子,只敲晕,不打死,熟练的很。”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 陆良生担心那道人忽然暴起伤人,先让那妇人和那汉子出去,袖里捏着毛笔,另只手掐起指决,慢慢靠近。 柴堆上,道人被麻绳捆的严严实实,还被堵住了嘴,听到脚步声,急忙转过脸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映着一道阴影走了进来。 “呜呜呜…”以为又是妇人进来了,飞快的摆动脑袋求饶。 这人生的尖嘴猴腮,身形倒是像那天在寨楼前看到的道人有些相似,陆良生蹲下来,道人额头上被砸的破了皮,一只眼睛都被揍的淤青。 伸手将对方口中那团抹布取出。 “在下陆良生,听村里人说,你欺负村里的孩子?” “放屁,我哪里像是欺负孩童的人,分明是那帮村民被妖怪迷惑,若非我师父交代不许仗着法术欺负普通人,你以为本道人会被捆在这里……” 重新能说话的孙迎仙,一口气将委屈都倒了出来,还未说完,忽然他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发抖。 “我认得你的声音……我认得,在山寨那里……” 陆良生没有接话,从怀里取出那本书册,“你认识它吗?” “我的!!”道人挣扎坐起来,嘴里默念法诀,捆在身上麻绳忽然一松,掉到地上,伸手:“快还给我。” 《策对》:反常理,攻其预料。 书里的内容一闪而过。 陆良生笑了笑,随手一抛,书册飞去对面。 书册划过半空,孙迎仙下意识的将它接住,欢喜的摸了几遍,忽然反应过来,愣愣的抬起头看着陆良生,原本还以为对方还提什么条件,没成想,竟然真的就还了。 “你不提条件?” 陆良生走到门口,看着他笑道:“这本就是你的东西,我又不是强盗。” “你” 道人沉默一阵,双手拱了起来:“迎仙拜谢!” 第三十八章 和谐的相处 拿回那本道书的孙迎仙并没有急着离开,捂着脑袋喋喋不休的追问。 “喂喂…你真的不提条件,就这么把书还给我啊?” “你知不知道你村里有只妖怪,蛤蟆,能说话的那种!” “……你还是提个条件吧……不说话,我心里慌。” 走过快要散去的工地,准备回家吃饭的村汉们看着那道人跟在一身青衣的少年后面,朝着篱笆小院回去。 又走了一段,周围没什么人了,陆良生回过头来。 “你说的那蛤蟆,是我师父。” 孙迎仙微微张合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抬起手指这那边的篱笆墙。 “那妖怪是你师父?” 前面,陆良生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我师父不是妖怪,只是被人所伤,被法术变成那般模样。” 转过篱笆院墙,进了门,道人还想追问,见到那边李金花和陆老石,还是颇有礼貌的稽礼。 檐下的妇人做好了晚饭,也请了道人一起,反正现在家中宽裕了,多添双筷子不是啥犯难的事。 陆良生没意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一起吃饭吧。” “本就该请我吃饭。”孙迎仙指着脑门脑后的伤,“现在都还疼……那我就不客气了。” 灶房本就不大,多了一个道人,更加拥挤,饭食比平日多了一碟熟肉,刚摆上桌,眨眼间几双筷子唰唰的几道起落。 “要不要这么快……”道人捧着碗,筷子还没落下,碟子里就剩几粒肉渣了,张了张嘴,连忙将肉渣赶进碗里,刨了几口饭。 这才说道:“对了,本道人会降妖伏魔,若你们家中那女鬼……” 啪! 筷头打在他脑门上,李金花瞥过来一眼:“吃饭。” “哦。” 孙迎仙连忙埋下头,夹着青菜大口大口咀嚼,周围,陆良生、陆小纤看他吃瘪的模样,跟着笑出声音。 吃完饭,天色已经黑尽,让孙迎仙留宿一晚,回到房间里,第一眼就看到床上呼呼大睡的蛤蟆。 虽然知道是陆良生的师父,还是忍不住将铜镜拿捏在手里。 “真是你师父?” 陆良生不理他,过去整理被褥,孙迎仙又将视线转去其他地方,落在墙壁的画上。 “那罗刹鬼在这吧……啧啧,你这房里人、妖、鬼都齐活了。” 画卷轻抚,聂红怜探出脑袋,狠狠盯着正打量她的道人:“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哼,本道人不屑。” 孙迎仙偏过脸,大摇大摆转去房间其他地方看看,书桌上文房四宝,几本书册忍不住翻了翻,看到里面的内容,头皮发麻的放去一边。 “想不到你还看这种考学问的书……” 那边,陆良生将被褥铺好,叫醒了昏睡的蛤蟆道人,也不看背后的道人,轻声回答。 “读书开智。” 然而,孙迎仙没有接话,正与蛤蟆道人对视起来,过得半响,后者憋出一句。 “若非老夫修为尽失,岂容得你这道人。” “呸,我师说斩妖除魔是我等……”道人捏起拳头,看了看一旁的陆良生,撇撇嘴,话语停下,拳头也松开。 “本道人尊老爱幼,不和你一般见识。” 蛤蟆半睁眼睑,淡淡的说了一句:“彼其娘之。” “你敢骂我!” “彼其娘之,呱。” “啊啊……我曰尔老母!” “老夫父母是谁都不知,你去吧,彼其娘之!” “我曰尔老母!!!” …… 一个碍着陆良生面子不好动手,一个被早上追着跑还有怨气,却没能力动手,一人一蟾就那么在床前对喷,就连聂红怜都好奇的飘下来,坐在旁边看了许久。 过得一阵,蛤蟆口干舌燥的跑去喝水,道人面红耳赤气冲冲的跑到外面,跃上房顶,不愿与蛤蟆同屋。 陆良生躺回到床榻,听的无聊,翻起书来看,随后,疲倦感袭来,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身上的伤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阳光从窗棂倾泻进来,窗外,鸟儿立树梢鸣啭。 院子里,孙迎仙不知道什么起来的,在那里打拳,破破旧旧的道袍在晨光里翻卷飞扬,半空腾挪落地,一掌推开,隐隐带起风声,不远的树梢都在轻轻摇晃。 回转,单腿一曲,手掌化拳击出,沉重有力,除开长相,倒是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陆良生站在水缸那一边洗漱,一边安静的看着。 ……这道人会符箓之术,竟也会拳脚功夫。 ……若那天被他看出虚实,真不是对手……看样子修为比我高出许多。 想着时,孙迎仙收功回气,目光望过来,挑了挑下巴。 “该你了,让本道也开开眼。” 陆良生笑起来,喝了一口温水,“我可不会拳脚,会的只有这个!”他拿出狼毫笔,不过笔杆那一环一环的节支,散发的妖气让道人赶紧跑过来。 “这是蜈蚣的触角…这么大个儿……怕是修炼成精了。” 孙迎仙再次看去少年,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那蜈蚣精被你斩除了?” “这倒没有,还是对方放了我等离开。” 说起那晚的事情,陆良生倒是不隐瞒,坦荡的说出来,晨光里,拿出一页纸张铺开,画了一只鸟雀。 “……你不是想看,这就是我的道。” 笔尖一勾,那画上的水墨鸟儿,陡然眨了眨鸟眸,羽毛泛出颜色,一下飞了出来,立水缸边啼鸣。 引来树梢几只鸟落下,叽叽喳喳的围绕它打转。 这一幕虽然惊奇,但孙迎仙也是跨入修行的人,自然看出眉目,然后…大叫起来。 “那晚,你用的是幻术?” 陆良生收回画上的法力,水缸立着的那只鸟雀渐渐变淡消失,他放下毛笔。 “…因为不会其他的。” “啊啊啊……本道人居然栽在这种低末之术上。”孙迎仙使劲揉捏发髻,来回走了两步,冷静下来后,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皱起眉头:“幻术,我师父还在时,也会的,只不过都是一些障眼法罢了,可你的…为什么那般栩栩如生?” “你师父不会画画。” 道人看着少年手中的毛笔,还有那幅鸟雀,揉了下脸:“还真是如此,干脆本道人再教你一些江湖人的拳脚,就当还书之恩。” 陆良生点点头:“我只有法诀,却不懂任何招式,看来这几天,我收获还不小。” “你师父没教你?也对,一个蛤蟆怎么教你。” 孙迎仙大概也不想欠人情,便在陆家村逗留下来,拿出一套乾阳掌的徒手功夫教导,说是他师父教给他的,算是正派道统的功夫,期间也指点陆良生那套乾坤正道,偶尔也比划一番,大多都是赢的层面大。 毕竟陆良生才算是刚入门,而那幻术,却是让道人吃了不少的亏,基本做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熟络以后,孙迎仙也会说起常提到的师父。 “…我师父可是玄学通达,一手降妖除魔的手段,我只学了点皮毛,可惜有一日,他说要出去与同道中人除去一只吃人无数的大妖,不到半月,又回来,却身染紫毒,全身上下乌紫溃烂,不到两日就死了。” 这也是孙迎仙,一见到妖物就想死磕的原因之一。 蛤蟆道人睁了睁眼,哼了一声,继续匍匐晒着太阳,背上的疙瘩在阳光里,映出乌紫。 这样一连两月。 上午给陆良生喂招,下午两人结伴出村,将延河的法阵重新聚拢,这方面孙迎仙也略懂一二,互相探讨,倒是将之前的改良了不少,虽然简陋,却将北村和陆家村包围在内。 两村的人不知不觉间,发现河里的鱼虾变得丰富,个头也比其他地方的要大上许多。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传开之前,天气转寒,下起了大雪。 第三十九章 端倪 富水县,积雪的城墙延伸,鳞次栉比的房屋,一片白雪皑皑。 大雪已经停下,偶尔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落街头,年关将近,忙碌一年的人们终于在这个时节点上,有了空闲的时间,陪着亲人购买年货。 扰扰攘攘的长街,一处摊位被围的水泄不通,看着满载鲤鱼的箩筐指指点点。 “…果然,这卖的鲤鱼比寻常的鱼大这么多。” “这脑袋都快赶上我两个拳头了。” “喂,你们这鱼吃的什么,长这么大,都从哪儿弄来的?” “…给我来两条,这鱼肉鲜美,就是刺太多了,昨日买了一尾,今儿又想了。” “我也要!” …… “…你们听说没有,鸦嘴岭发生的事?” 白气自人口中升腾,飘去长街上方,寒风挤进窗棂,酒肆二楼人声喧哗,文人雅客轻言细语,也有三山五路的旅人、商贾在此歇脚,喝酒取暖,说起一些途中见闻。 一个裹着裘衣的商贾,放下酒杯,看着对面的友人。 “三月前,我在铜陵县做买卖,回来的时候,就见那边县衙的差役、捕头都出动了,拉了好几车尸首……我找衙门里相熟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足有三十四具,你们猜这些人什么身份?” 他口中起了一个头,顿时引起附近酒客的兴趣,便是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语,也有人忍不住问道。 “你倒是快说啊,都是什么身份?” 商人转过头,周围人都朝这边望,颇为满意这种气氛,捏着酒杯,压低嗓音。 “山贼!” 这二楼上一些是城中文人墨客,也有部分多地来往的商贾,或绿林侠客,对剪径之贼多是痛恨。 有人喝彩拍掌:“死几个山贼有什么稀罕的,这种人巴不得多死点才好。” 一个背刀的绿林汉子伸手烤了烤火炭。 “还以为什么大事,结果是死了几个山匪,多半,是被那些仗义行侠的江湖侠客所杀。” 那商贾却是连连摆手,站起来,朝周围人低声道:“诸位可知道那些山贼可是身无片缕,死状更是狰狞恐怖,连一个伤口都没有,那山贼的头领,刘二龙被人抬下车的时候,啧啧…整个人都扭成了麻花,脑袋都转到后背去了,就像活生生将人扭成那样的。” 嘶—— 二楼全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响。 有人低声问道:“那山上还有活口吗?” “肯定没了啊,如果你杀人,会留活口吗?”那商人摊摊手,想了到什么,又说道:“那和我相熟的衙役说,当时还是咱们这县衙的左捕头发现的,还有奇怪的地方,那伙山贼死之前,还做了笔买卖,下山劫了一个叫陆家村的地方,你们知道是哪儿吗?” 他这话一说,众人愣了一下,靠另外一边窗户的两名酒客站起来。 “兄台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倒是想起,这城里最近多了卖鱼虾的,好像就是从那陆家村贩出来的。” 这下话匣子打开,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 “是有这么一回事,那鱼虾个儿都很大,肉质细嫩可口,老夫还让我那儿媳多买了几条放在水缸里,准备年关的时候,款待贵客。” “对对…我还想起一件事,听说县衙的王主簿收了一名学生,好像也还是陆家村的。” “如果真是那样…那地方可真是人杰地灵啊。” 楼外相隔的两条长街。 一辆马车驶过喧嚣的街道,积雪的路面碾出两道轨迹,不久,听在富水县衙门口,闵常文一身便服,打发了老妻,去往侧面的办公院落,吱嘎一声推开房门。 寒风挤进来,长案上灯火被吹的摇曳。 后方的老人放下毛笔,看着进来的县令,笑呵呵的起身:“县尊不待在后堂与妻女相伴,怎的来这方陪我这孤零零的老头子。” “闲来无事,也过来看看叔骅公。” 闵常文进来,抖了抖袍子上的寒气,坐到老人对面,双手伸去炉子暖暖:“对了,先生最近可有出门,听城中一些见闻?” 老人倒了酒水过来,放到县令面前:“这倒没有,外面又有何新鲜事?” “昨日我家吃的那条鲤鱼如何?” 王叔骅端起酒杯敬过去,点点头:“入口既化,汤汁鲜美。” 县令笑了笑,抿了一口酒放到桌面。 “那可是陆家村河里捞出,拿来城里卖的,却是好啊……”他这句带有长叹的声调,随后顿了顿,话锋一转:“叔骅公可记得,那日左捕头从鸦嘴岭回来,说起的事?” “自然记得。” 老人皱眉回想了片刻:“那日左捕头言那三十四个山贼下山劫掠……尸身无外伤,与陈员外家的人死状相符……” 说到这里王叔骅停下话语,眉头更皱了,之前陈员外家发生鬼祟一事,乔装高人的四十名闲汉、市井无赖都有登记,其中有九人来自陆家村。 闵常文见老人不再说话,跟着叹了一声,拍拍老人的手背。 “本县嫉恶如仇,行侠而为之,当可睁只眼闭只眼,他是先生的学生,当走正途,旁门左道,只会毁了他天资。” “左捕头可知晓?”老人收回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不知具体之人。” “你我也只是猜测。” “先生,你也该知我当年为京官时,常与那些奸宦打交道……算了,这些就不提了,但还有一事,陆家村大多猎户、农人,家无存银,那陆良生如何识字?” 闵常文起身哈了口白气,搓搓手,将老人面前的公文都挪开。 “先生这几日也繁忙的辛苦,不如去陆家村那边看看山上的雪景,吟诗作赋,舒缓心情,顺便也看看你那学生。” 老人点点头,跟着笑起来。 “也好,老夫这几日确实坐的太久了,该走动走动,顺手拿几条鱼回来,给县尊补补身子。” “哈哈,叔骅公高见啊,我也馋那鱼。” 不久,闵常文将自己那架唯一的马车借给老人,又遣了几名差役跟随,拉上准备过完年就离开前往河谷郡的左捕头,翌日一早就出发向西。 出了城门,进入郊野道路,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在远山铺砌开来。 第四十章 所见、所闻、练气 白茫茫的一片里,有着不同颜色行驶过去。 一辆马车,数名随从前后跟随。 积雪覆盖的泥路难行,摇摇晃晃的车厢,有人揭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几名猎户打扮的身影,匆匆从旁边过去,将他们叫停。 “敢问乡亲,此地距离陆家村还有多远?” 那边几人见马车周围随行的是捕快,大抵也猜到车内之人是什么身份,不敢怠慢,指去一个方向。 “顺着这条路一直下去,遇到岔口向走西南那条,不到两里就见到了。” “谢谢老乡告知!” 车中人拱手谢过一番,这才让外面的捕快继续前行,随后放下帘子,朝小案后面的老人说道:“还有两里。” 队伍缓行,起起伏伏的摇晃里,主簿王叔骅点点头,不时也看去被风掀起的帘角,隙外的远山,风景宜人,他已是很多年没见过了。想不到迁居偏僻之处,还能有幸见到这种景色。 “老夫记得还住在南陈的时候,冬天干冷,十余年没下过雪了,今日出门观雪,把你叫上,不会心里埋怨我吧?” 听到老人的话语,侧面跪坐的左正阳微微低了低头。 “主簿说笑了,我已交卸差事完毕,年关之前都颇为悠闲,能与老先生一起观赏乡野雪景,左某求之不得。” 来年他就要升任河谷郡总捕,论官职的实权,比一个县城的主簿要大上许多,眼下能让左正阳垂首的,还有另外的原因。 “左捕头升任河谷郡总捕靠的可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打实的能力。”王叔骅说了一句,看着目光正望过来的左正阳,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随后,给对方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埋怨就埋怨吧,这人啊,在世上走一遭,一土一山,风声、雨声、人声都要看,都要听,不然老夫又怎的陪县尊来此处?” “主簿来此处,正好养望,县尊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调离,回到京师。”左正阳与老人碰了碰酒杯,低声道。 “哈哈…这是你们想当然的话,要回去哪里会那么容易。”老人抬起宽袖,遮掩一下,将酒水饮尽,“不过也好,左捕头,你看这地方,景色当真美不胜收,其实这天下啊,也不过几个山头罢了。” 左正阳愕然,放下酒杯,缓驶的车辕停了下来,一个捕快来到帘外。 “启禀主簿、捕头,陆家村到了。” “竟不知不觉到了……”王叔骅抖了抖宽袖,起身下车,一旁的左正阳搀扶他,跟着一起下去。 寒风扑面,映入眼帘的是延绵的白色山峦,田地间反倒是积雪很少,还能见到农人正在忙活。 老人领了领衣领,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正阳一起随老夫去看看,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人在田间忙碌。” “是。”左正阳拱手,随后一摊,“叔骅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田埂,那边勾泥壑的农人也见到两人,以及路边的马车、捕快,放下锄头有些拘谨的站在那里。 “老乡不必害怕,我二人过来就是好奇。”王叔骅停下,缓缓开口,语气平和,没有往日堂中的威严,“此间时节,怎的还在外面忙碌?不都是春耕才种地吗?” 对面,那农人看了看周围其他的田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位老先生……春耕是春耕,不过今年有些特殊,我这是早点先把勾挖出来,等明年蓄水的池子修好,田里能多点栖霞山流下的水灌溉。” “蓄水?” 老人点点头,“好想法。” 说着拱手告辞,踩着不平的田埂继续前行,远处靠近河边的几亩田地之间,十多名汉子穿着短褂不停挥着膀子,砸下锄头。 寒冬天气,浑身是汗渍都未觉得冷,不时拿起搭在肩颈的毛巾抹去汗珠,兴奋的与同伴说笑。 “…挖好了,这来年说不得就是一个好收成。” “还别说,良生想的这个办法真绝了,池子一边蓄水,一边还能养鱼虾,家里再养些畜生,这往后的日子…说不出的美啊。” “可不是,读过书的人,真就这么聪明,将来也让家里的娃让良生教教。” “…嘿嘿,我们北村可就跟着沾光不少…” 村里的汉子嗓门大,还没走近就能听出个大概,老人抿唇听了片刻,脸上多有笑意,也不过去探个究竟,带着左捕头一干捕快差役,又去了河边。 日头照下来,水光潋滟,河岸边,还残有薄薄的碎冰,翻滚的水浪上,水汽升腾。 老人走近河岸,让捕快下去舀了一瓢水上来,轻啄一口。 “甘凉入口,回味是甜呐……” 轻叹了一声,周围还能见到两个村子的人忙碌,便是收拾了一下心情,前往不远的陆家村。 这段时日里,陆家村变化还不起眼,但每家每户手里有了余钱,开始想着怎么将自家房子修缮一二,王叔骅、左正阳进来时,村里老老少少多在讨论谁家先修,谁家出人。 坐落一角的篱笆小院,光秃秃的柏树下,多了石桌石凳,陆良生支起画架,笔尖飞速游走,余光之中,正是小院里的冬日景色。 孙迎仙也在这景色里,保持打拳的动作站在那方,一动不动,眸子眨啊眨的。 “好了没有……本道快坚持不住了。” 陆良生头也没抬,继续画着:“堂堂练气期的修道者,连一两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听到‘一两个时辰’那边保持不动的道人,就气得不行。 “是一两个时辰吗?从上午一直到下午,你数数多久了?!” 窗内的倩影捂嘴偷笑,她倒是不惧寒冷,而趴在窗棂的蛤蟆道人却是穿着一件合身的小棉袄,样子颇为滑稽,那是陆小纤给缝的,期初蛤蟆是死活不愿穿上,可最后也架不住天气越发寒冷。 “不愿意,你就走啊。”蛤蟆道人哼了一声。 孙迎仙偏过脸,忽然笑起来。 “呵……你这激将法可不管用,这么大的雪,出去又饿又冷,傻子才会走,要走也是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说。” 脚下的积雪陡然冒出青芽,正在他说话间,头顶发髻也伸出花骨朵,粉色的花瓣轻绽盛开。 “哈哈哈——” 一向不喜言笑的蛤蟆道人,站起来捂着肚皮大笑出声 孙迎仙“啊!”的伸手在头上胡乱抓扯,那花怎么也弄不下来,隐隐的,还有花香钻进口鼻。 猛地停下手,看着画架后的少年。 “你到练气了?” “难道不该吗?”陆良生笔尖又是一勾,雪地冒出的青芽迅速拔高,转眼间超过了道人,变得枝繁叶茂,树枝间嫩绿抽出、展开,开出无数淡淡的白色小花,片刻,花瓣飘落,结出果实。 孙迎仙好奇伸手去抓,果实断开,落到他手中,仿佛被刀切开,顺势化作两半。 “幻术配上你这一手绘画的绝活,真的可以……哎,说不出怎么形容,要是你修为再高一点,以虚化实也有可能。” 伸手去触碰,那果实没有任何实感,直接穿了过去。 窗后的聂红怜也是满心欢喜,这三个月以来,她是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过来的,与那道人、蛤蟆师父探讨修道之路,每日勤加修炼,到了夜晚还攻读书籍学识,换做常人就算有这样的毅力,身子也拖垮了。 陆良生还想在画上添些景物,正要下笔,忽然将画上的法力撤去。 院中的春色消散,孙迎仙还想问怎么回事,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画架后面的陆良生微笑着将毛笔放下。 “有贵客临门了。” 果然,父亲陆老石的说话声夹杂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朝这边过来。 陆良生起身到院中,朝走进院门的老人拱手施礼。 “良生,见过恩师。” 第四十一章 叔骅公 家里来了县衙的大官儿,陆老石高兴的忙前忙后,又叫了还在外面的李金花回来做饭,赶忙搬了几根凳子放到檐下。 “那…那个…王主簿,你快坐。” 回头又望去儿子,催促:“良生,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请主簿落座。” “不用这么劳烦。” 老人摆摆手,看着行礼的学生,嘴角微微笑了笑:“今日出门就是看看人杰地灵的栖霞山景色,顺道也过来看看良生。” “那怎么行,你是我家良生的恩师,都来家里了,怎么能不吃饭。”李金花已经打了水淘米,山村的妇人向来没有那种男人说话,女人不能插嘴的规矩。 陆良生也点头:“恩师,留下吃饭吧。” 那边,老人也非迂腐,对于妇人插口进来,并不在意,他笑起来:“若吃了晚饭,怕是今晚都回不了县城,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理,良生,随我到村外走走。” “是。”良生也不再劝,跟在老人身后走出院门。 窗棂趴着的蛤蟆哼了哼。 “往日也没见对老夫这般有礼数。” 嘀咕一句时,一只大手伸来,将蛤蟆道人举起,放到肩膀上,孙迎仙嘿笑道:“我知你想去,本道人好心带你一路。” “要你好心!”蛤蟆瞪他一眼,将脸偏去一边。 相处三月,孙迎仙倒也知道这蛤蟆脾气,甚是不在意,走到院口,那边还有一人盯过来,道人愣了愣,随即堆起笑容。 “哟,这不是捕头嘛……” 左正阳盯他一眼肩头,视线这才落到道人脸上,目光如电:“你怎的在此处?” “本…道人为何不能在此处?” 初一见面,孙迎仙倒是对这捕头的刀法还心有余悸,稳下心神后,嘴皮子变得利落:“陆家村人善良好客,见我一个落魄道人,接济十天半月的,也正常嘛。” 瞥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细长刀鞘,手一拱。 “告辞,先走一步!” 便是追了出去,左正阳也不放心这道人,脚步飞快,跟在后面。 村外,一片雪白倒映阳光,有些刺人眼眸,走在乡间道路的一老一少,看着周围一亩亩良田,好半响,王叔骅才缓缓开口。 “我这一日过来,途中所见,村人勤劳,良田开垦,很好很好。不过,良生呐,你觉得造福一地百姓好,还是一国百姓好?” 走在后面的陆良生愣了愣,看着前面停下的背影,微微蹙眉。 “…自然是一国之百姓,一国也包括了一地。” “敷衍之词。” 老人不生气,负着手走了两步,侧过身望去不远流淌的小河。 “那陈尧客是你杀的吧?” 陡然的话语,虽然语气言辞温和,却是让陆良生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杀人这种事被说出来,不管是谁心里都有些许紧张。 “恩师……” 不等少年解释,王叔骅侧过脸来,点头:“杀的好!” 田间小道的远处,孙迎仙、左正阳站驻足望过来。 这边,陆良生看着老人,脸上表情愣住,一时间猜不出眼前这位老师到底要说什么,但那件事,他心里也从未有过后悔。 便是微躬拱手:“恩师,那陈尧客是学生所杀。” “杀的好!” 老人重复了一句,看向陆良生的眼神终究是不同的,“今日过来,其实也是受县尊之令,他也猜出陈员外家、鸦嘴岭之事乃你所为,却是不打算追究,只是想托为师之口,告诉你,旁门之术,不过是小道。” “恩师,良生修炼的是…” “杀人之法就是小道,也是为师的心里话,良生,你看……” 老人语气平静,抬起手扫去四周的田园雪景,以及延绵的远山,“……这些景色亘古不变,再过百年、千年,或许有些地方会变,但也不会差太多,可人就只能匆匆几十年,修道之人或许能活很长,追求长生久视,说到底,不过自私自利。” 他年事已高,头上花白参半,所说之话,亦有自己过往的阅历在里面。 “其实说自私自利有些过了,人嘛,都有私欲,修道之人追求长生、道法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良生啊……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有那般造化,还有很多如这村里的人,如你父母亲人,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一辈子过的清苦。” “良生知晓。” 陆良生叹口气,拱手一躬:“不过学生不能完全赞同。” “哦?”老人想必也料到他会这么说,笑起来:“那为师洗耳恭听。” “恩师,学生虽修为浅薄,但也心知让此地乡亲过得好一些,在这里这条河里布下聚灵的小法阵,滋养鱼虾、土壤,以期将来温饱有余外,还能多赚些银钱。 良生也常听闻,荒郊野外、深山老林也多有精怪害人,世间也有修道者秉正义而行侠除害,并未恩师所言那般自私自利,就算追寻长生之道,也不过是人欲、心中期望的目标,与做官逆水行舟,并没有不同。” 少年话语平静,说出的这番话已经超出他这个年龄的阅历,对面的老人微皱眉头,眼中却是闪过赞许的神色。 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良生这番话,分析的很好,足见你在学业上用功了。但还是有些死板,就如你所言,修道之人行侠仗义,除去那些害人的魑魅魍魉,可能帮到多少人?何况,不是每个修道者都如你这般,良生啊…你在此处善待百姓,开辟德业,也终究不过一隅之地。” 王叔骅负着手目光沉稳,望着前方田间忙碌的农人、挖水池的汉子。 “将来你若学业精进,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能做的事情,会福泽多少这样的乡村田野?就算不能入朝为官,当一县之尊,也能照拂数万百姓,在这样大德大业之下,再厉害的仙道法术,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陆良生沉默下来,脸上神色未变,田间的寒风阵阵,吹动一老一少的衣袂 良久后,少年才拱手说了句:“学生知晓。” 前方缓行的老人不打算继续前行了,回过头来,见他不说话,笑起来,拿手虚点。 “你呀…为师又不是让你放弃修行,只是想告诉你孰轻孰重,不过老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多少修道者,刚才所言,不过都是劝导罢了,你天资聪颖,不可荒废,明年春闱童试,且末让为师失望。” 看似平和的语,王叔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在意那所谓的修行之人,但这一辈子都未曾见过,杀人于无形、纵横山野高歌狂饮,也是他这种文人骨子里向往的事。 可心终究已经老了,比身子还老。 寒风越烈,陆良生以免老人受了风寒,掐了一个指决,宽袖轻拂,无形的东西将风挡在了外面,这让王叔骅惊讶不已。 甚至颇为好奇的伸手触摸,却又什么都摸不到。 连连称奇里,师生两人沿着田间的小路边走边聊,又过得半个时辰,左正阳过来说天色已不早了,这才准备离开。 老人上了车撵,撩开帘子依旧叮嘱:“要记得之前说的话。” “谨遵恩师教诲。” 陆良生拱手一拜,目送马车远去,直到消失道路尽头,方才转身走回去。 田间的小路上,蛤蟆道人看着远去的马车,气得站起来。 “…这老家伙,假惺惺的,瞧不起修道之人,老夫要气死了,你别拦——” 两条小短腿一蹬,唰的跳去地面,孙迎仙眼疾手快,一把抓过去,整个短小的身形,在半空被一抓,从棉袄内滑了出来,偏了方向。 啪! 那是拍击水面的声响。 远远的。 陆良生正走回村里,心里还想着刚才与恩师那番对话,片刻间,就听远处的道人在呐喊。 “陆良生,你蛤蟆师父掉水池里了!” 蓄水的池子,蛤蟆道人大喇喇的沉了下去。 “咕噜咕噜” 只剩几道气泡冒出水面。 第四十二章 心结 寒风呜咽跑过房檐,挤进门隙,立在灶头的油灯轻轻摇曳。 “跟你们讲啊,今天下午那捕头,前段时间硬是追着本道跑了一个山头,要不是我师父一再叮嘱,不许对普通人动手,那天我一掌,就能把他打的找不着北……” 灶房昏黄,映着五人的影子围在小桌吃饭,不时孙迎仙一句信口开河的话,引得三人哄笑,不大的屋子里充满了暖意。 李金花给丈夫夹了一筷菜,看到儿子端着碗沉默的夹着饭粒。 “良生,你在想什么?再不吃,饭就凉了。” 陆良生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往嘴里扒了两口,朝母亲笑道:“没想什么。” 说完,放下碗筷。 “娘、爹,我吃好了。” 随即,起身走去灶头,拿了空碗在柴锅里舀了一勺热汤,窗外寒风呜咽,陆良生转身时,宽袖向那边一挥,微开的窗户‘啪’的一声合紧。 走去灶房门,门扇发出吱嘎的声响,自行打开,少年迎着寒风走出,身后的门扇又关上,留下端着碗筷忘记吃饭的老两口,以及目瞪口呆的陆小纤。 只有孙迎仙撇了撇嘴。 “哼……我要有女鬼,本道也能装……” 话语陡然停下,趁着对面一家三口还没回过神来,筷子飞快的伸去盘子,往碗里夹,端起碗,只露出两只眼睛,唰唰的朝嘴里扒。 他与陆老石、李金花看到的是不同画面,除了关窗是陆良生挥使法力,开门关门,全是女鬼在帮衬,自然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陆小纤回过神来,拿筷子打了一下道人,跟着抢起来,李金花看着关上的门扇,放下碗,并没在意道人和女儿抢东西的举动。 “良生,这心里装上事了。” 陆老石点点头:“从外面回来就这样,会不会和那个王主簿……” 妇人只是叹了口气。 外面,陆良生端着汤走过屋檐,阴风拂过,将门扇推开,走进屋里少年,挥了挥袍袖,油灯燃起豆大的火焰。 暖黄的光芒照亮房间,床榻上的被褥间,蛤蟆道人在被单下哆哆嗦嗦,感受到光亮,睁开蟾眼,陆良生坐到了床沿,端着的碗里,热气腾腾。 “师父,喝点热汤,暖和身子,里面放了姜葱,味道还不错。” 蛤蟆道人将脸转开,哼了声:“不喝。” 聂红怜挥着长袖,遮掩娇容,飘到少年旁边,双眼弯成了月牙:“蛤蟆师父这是闹脾气了,以前常听说,这年龄越大,有时候越像个小孩子…” “老夫才没闹!”蛤蟆裹着被子转了一个方向。 少年露出一丝笑,又坐到另一头。 “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被子鼓动几下,蛤蟆道人平伸两支小短腿坐起来,双蹼环抱:“你那个学业上的师父,怎的看不起修行的人?要是为师法力还在,说不得拉他讲讲理,老夫岁数都能当他爷爷了!” 红怜飘坐到床边,轻笑。 “和孙道长一样的说辞。” “别提那臭道士!”蛤蟆道人怒火中烧的跳起来:“说起来就有气,要不是他抓为师棉袄,我岂会栽进那池子里!!” 陆良生笑着点头:“对,回头我骂他。”随后,舀了一勺温汤递过去:“气也气了,还是先把汤喝了,才有力气和孙迎仙叫骂。” “你当为师是泼妇?!” 蛤蟆道人大抵也是说过后,气顺了不少,喝了一口汤水,一股暖意在肚子里回转,看着面前的弟子,忽然也觉得自己不比那老书生待遇差。 咂咂嘴:“味道有点淡,下次叫你娘多放点盐,吃食方面,老夫是行家…” 张开嘴,喝第二口时,屋外的院子人声传来,紧跟着李金花、陆老石的话语也响起来。 “阿爷,你怎的来了,也不叫个人扶。” 话语声传入房中,床榻一旁,聂红怜将碗取过来,“公子,你去外面看看吧。” “嗯。” 陆良生点点头,宽慰蛤蟆道人两句,起身打开房门,陆太公拄着他那根梨木杖,被李金花、陆老石搀扶着,慢吞吞的走到檐下。 “躺了三个月……身子骨还好…还好……” 老人坐在那边,目光浑浊而慈和,看着陆良生过来,缺牙的嘴笑出声,堆起皱纹。 “我…过来,就是想当面感谢良生…要是没他,我怕已经埋进土里了。” “哟,阿爷就别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陆老石不是太会说话的人,一句过后就忘了后面该怎么说。 陆良生接过话:“我爹说的对,一家人没必要说感谢。”他过去,蹲在陆太公面前,指尖触到老人手腕,探查脉象。 医书其实他是没看过的,但如何用法力去观察人的身体状况,《青怀补梦》里倒是有一篇讲到过。 “太公,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段时间还是不要经常出门,以免染了风寒,就麻烦了。” 老人年事已高,但到底没经历过太大的阵仗,基本一辈子都在山里过活,此刻听到陆良生平缓的话语,让他心里觉得安宁。 他抓住少年的手,过得一阵,才说道:“良生……难为你了……太公也怕死,还想多看村里的孩子们,日子一天天过得红火,我也听说了,村里现在家家户户都过的不错,太公也没什么可谢你的。” 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就要朝下一拜。 “只有……” “太公!” 陆良生连忙伸手将老人搀住,“太公,这是良生该做的…该做的…” 该做的… 喃喃回味这三个字,之前与恩师田间的心结,终于有了明悟。 “修行助人也好,做官福泽天下人也好……勿以小善而不为。” 将老人按回凳上坐好,陆良生脸上忽然有了笑容。 屋内。 汤碗已经空了下来,蛤蟆道人摸着鼓胀的肚皮,靠在被窝里惬意的眯起眼睛与女鬼讲起是如何收下陆良生为徒,说到夜遇蜈蚣精那晚,话语停了一下。 “……那样的关头,他竟还上来。” 女鬼趴在被褥上,曲起小腿轻摇,撑着下巴,俏脸上写满了好奇:“为什么?公子不怕吗?” “怕?他…就是一个烂好人。” 蛤蟆道人看去摇曳的油灯,笑了一下。 “你猜他最后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你是师父啊……” 蛤蟆道人坐起来,有些过往,不便说出来,想了一阵,只是笑了笑:“老夫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弟子。” 豆大的灯火摇晃,照亮屋内屋外,远去大山轮廓下的山村,万家灯火的城池里,某个安静的院落,人影剪在微隙的纸窗。 偶尔传来的犬吠声里,左正阳看着书桌上铺开的纸稿,像是一幅临时画出的简陋关系图。 不久,沾有墨汁的笔尖,将‘陆家村’三个字圈了起来。 火光映在脸上,浓眉皱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喜欢的生活(第一卷结束) “陆家村……” 油灯摇晃,映照男人的脸庞,浓眉下一对威目在纸张上写有的‘鸦嘴岭’三字上扫过去,随后又落到陈尧客三字, “十月…刘二龙一伙山贼洗劫陆家村…当夜就被杀的一干二净……” “八月初五,陈尧客在家中被一把小刀开膛破肚,窗户门锁没又被人动过的痕迹……” 庭院夜色从漆黑渐变青冥,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左正阳猛地睁大眼睛,连忙去另一屋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原本封存交给下任捕头的文册。 纸页哗哗在他手中翻动。 某一刻,停了下来。 视线留在一条内容上,左正阳脸色陡然变化,那上面正是登记四十名闲汉姓名地址,其中九人来自同一个地方——陆家村。 做为捕头,这点蛛丝马迹原本是不该忽略的,然而一直在意妖法害人这个点上,以至于变得盲目。 “把人都叫齐!”左正阳捏着那本文册,手都在微微颤抖。 不久,馆舍里的捕快整着袍服、提着兵器慌慌张张的跑出,在庭院集合小声议论。 “也不知道快要升迁的捕头发了什么疯,这个时候把大伙都叫起来。” “可能发生新案子了……” “会不会是陈员外家的那件事有了进展?” …… 议论纷纷的话语渐小,堂屋的两扇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左正阳穿着捕头役袍,背后插着两柄长兵,腰悬一把细长的刀锋,大步走了出来。 “人都齐了吗?!” “齐了——”众人大吼。 左正阳捏紧刀鞘,冲众捕快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线索,很快就能找出幕后的那个人。 陈尧客虽然死状与仆人、山中盗匪不同,可终是有关联的。 “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将你揪出来……” 晨阳已经升了起来,他站在那儿,正要招呼众人出门,陡然间,张开的嘴又闭上,目光直直的看着麾下捕快。 昨日下午,马车内,老人的一番话语涌了出来,幻觉般的徘徊耳边。 “…一山一土、风声、雨声都要看,都要听……” 一山一土,听…… 陆?! 联系到最近的传闻,以及陪同主簿去陆家村,那少年如沐春风的微笑,左正阳握紧的刀柄不知不觉松开,冬日晨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此时渐渐变得冰凉起来。 “是陆良生……” ……县尊、主簿其实早就知道了,唯独我这个捕头却是最后一个知晓。 阳光里,左正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直到有人叫他:“捕头,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 这边,左正阳连说了几声,望去金色的光芒,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朝手下挥了挥:“都…散了吧,没事了。” 奔波数月,从调查到盘查各方路过的旅客,终于在山贼上面重新转回目光,看到了缉拿要犯的线索,到的现在,这一切都变的无用。 阳光照在脸上,显得苍白。 左正阳缓缓转过身,返回了屋里,一众捕快看着他背影愣在原地,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捕头这是干什么?” “或许要走了…再过把瘾。” “散了散了,回去再睡个回笼觉…真他娘的倒霉,天没亮就被叫起来,就那么傻站着……” 一众捕快三三两两的离开庭院,不时还回头看一眼那边的堂屋,忍不住嘀咕的埋怨几句。 然而这日下午,他们接到左捕头即将离开富水县前往河谷郡。 冬日大雪过去,积雪化开,道路变得泥泞,两柄长刀挂在马侧,左正阳挂着行囊,牵着马匹望去四周热闹的街景,缓缓走出了北门。 城外的长亭,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亭中还有两人备了酒水等候,正是县令闵常文,和王叔骅,共事两年有余,总是要过来送行的。 县令托起宽袖,与身旁的老人一起端起酒杯,开口道。 “正阳为何走的这般急?还有几日就是年关,不妨过了年,开春后再走也不迟。” 他脸上多有不舍。 对面,左正阳双手托举酒杯,笑道:“早晚也要走的,反正左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早过去报道,也挺好,年关嘛,哪里过都一样。” “嗯,正阳如此兢兢业业,往后说不定还会高升啊。” “主簿高抬了。” 三人说谈了一阵,便是告辞,左正阳翻身上马,朝上了车撵的两人拱了拱手,一抖缰绳,飞驰起来,走出一段,又‘吁’的一声,勒停缰绳,转头望向后方。 远远的城墙轮廓立在红霞里,以及渐渐远去的马车。 “……陆良生。”他轻声呢喃这个名字。 左正阳半眯着眼,片刻,一夹马腹,暴喝:“驾!”纵马飞奔起来,消失在这片霞光之中。 …… 霞光蔓延,烧红了天际。 栖霞山下,山里呈出了喧嚣,拄着梨木杖的陆太公坐在石头上晒着夕阳,笑吟吟的看着前方破旧的房屋翻新,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汉扛着木梁送上房顶,将青瓦翻挪。 杂乱的庭院间,大锅里的肉汤翻滚。 也有劳累的人,擦着汗水从陆小纤手里接过熬好的猪骨汤,大口灌进肚里,那是酣畅淋漓的感觉。 陆老石骑在房顶,满脸红光,兴奋的指挥工匠,某一刻,脚下踩空,摔了下来,身子却在半空停下,缓缓降到地面。 渐落的红霞里,隐约能见到一个姑娘的影子一闪而逝。 不久后,夜色笼罩天地,暖黄的灶房,新打的圆桌上多一双碗筷,孙迎仙想去拿,被妇人敲了一筷子,李金花望去门外漆黑的夜色,露出笑容,她已不再惧怕,甚至心里感激。 时间流逝,新建的房屋留下了风雨的痕迹,冬雪化去,不再寒冷,陆小纤穿着新买的鞋子,追赶田间一只野兔。 飞窜的兔子冲破一簇草丛,迎上的一张七窍流血,狰狞可怖的脸孔,吓得两腿一蹬,身子僵住,嘭的倒在了地上。 陆小纤跑来,将两只长耳抓住提起来,笑眯眯的看着前面那张鬼脸竖起拇指。 草丛后面,聂红怜收起鬼脸,脸颊笑出梨涡,跟着竖起大拇指摇了摇,身形犹如一阵清风拂过田野。 她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喜欢周围的一切。 回到院落,篱笆墙上爬满了盛开的牵牛花,臭鼻子小道士拿着毛笔画着符箓,脸上全是墨汁。 陆老石坐在驴棚里还在琢磨着车架,然后被妻子扯过耳朵拉走了。 蛤蟆道人依旧懒洋洋的,不过多了一个小柜子,装满了新衣裳,偶尔,坐起来,却是在翻看食谱…… 鸟儿轻鸣,收拢羽翅落在水缸边,对面敞开的窗棂,是又长了一岁的少年,翻阅典籍,背咏上面的内容。 陆良生抬起头,看着朝他微笑的女子,也笑起来,有时也会拿起笔墨,在画卷上,给红怜添上花鸟,添上两颗青松,画上秋千。 莺飞草长,又是一个春天。 夜深人静,灯火轻摇,一道风吹来,抚动了书页,红怜迈着莲步靠近,轻轻拨弄一下灯芯,灯光更亮了一些,照出写字的人影投在窗棂。 未干的墨痕,透着墨香、书香,陆良生看着一幅写好的字,不久,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吹灭了灯火,回到床榻,越来越有书生的样子了。 屋外的柏树抽出嫩叶、又变得枯黄,春去秋来,日复一日。 便是三年的童试。 (第一卷完) 第四十四章 栖霞山陆郎 新嫩的柳枝拂过河面,富水县衙围满了一道道观望的身影,见到大门打开,有人出来,拥堵的人群骚乱起来。 “放榜了!” “……都让开,让出一条道。” 县衙出来的人捧着布告,被衙役护送着张贴上榜单,张贴的人一走,两名衙役赶紧交叉水火棍护起布告栏。 对面,人潮唰的涌过来,以至于摩肩接踵的程度,将街头堵的水泄不通,后面的人只能垫起脚朝前张望。 “哎哟…我中了!中了!” “快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我的名字!” “让一下,我好像是第三名……” 聚拢的人群中,有看热闹的百姓,也有童试的考生,每年春闱都有这样的一幕,对于连续三年都中才有生员资格,依旧有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 人群后面,两名体格壮硕的大汉挤到布告栏前方,压着面前的水火棍,看到榜首的名字,咧嘴笑出声。 “哈哈,陆郎又中了,还是头筹!” “赶紧回去报喜!” “走走!” 二人返回挤出,惹得周围书生敢怒不敢言,有人看着那两个大汉的背影离开,不屑的擦了擦被挤过的袍子。 “有什么神气的…中了头筹,后面也未必中。” “刚那两人好像说了陆郎?” “陆郎没听过,你们谁知道?” “嘿,刚出书房,来参加童试的?” “那陆郎很出名?” “岂止出名哟…‘事有急,陆郎助’的名声可是富水县远近闻名……而且这可是第三年连中头筹……” “没错,就是这个陆郎,我在家中就听过一些,刚才那个说没听过的人呢?人呢?!” “好像吓跑了……” 各种声音混杂一片,那不知‘陆郎’何人的书生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令得附近的百姓、考生一阵笑骂对方胆小如鼠之类的云云。 三年间连中头筹的不是没有,但一介贫寒农家子弟能有这样成就,就显得稀少,在富水这种小县,那算得上人物。 就连茶厮平日里也常有关于陆郎的评书。 “要说那陆家村当初何等贫苦,村里十几辈人不是在田间刨土,就是在山上打猎,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显灵,让陆家村出了这么一个聪慧识字的青年才俊……传闻,那位陆郎一出生就满院清香、半岁就能开口说话……两岁就能出口成章……还得高人传授,那可是习得一身天经地纬之才,不然陆家村怎的三年间变得如此富庶……” 每每这样的评书从说书人口中讲出,必定添油加醋一番,令下方听客话语起伏。 “真神童啊……” “难怪主簿叔骅公要做他先生,原来早就知晓。” “…虽是陆家村出了个陆郎,未尝也不是富水县出了一个天资绝顶之才,将来说不得还能成为朝中大员。” “哈哈,那不知陆郎可有婚约,老夫家中小女正好待字闺中……” …… 喧嚣的茶肆外,长街上,两道骑马的身影已经过了街口,出了县城门后,啪的抽响鞭子,“驾!”的暴喝声,沿着官道朝西南方向加速起来。 沿途乡镇渐渐落去了后方,山势延绵苍翠,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在侧面的山壁老林里不断传来。 拐过前方的弯口,展开在两名大汉视线里的,是大片大片绿盈的田野,几条白色碎石小路将官道连接,其中一条,还将附近另一个村子连通起来,中间还修建了不少建筑,那些大多都是谷仓、鱼塘的储物仓楼,以及三年间多了成家的村人在此修建了住房。 走近了看,两座村子,就像连成了一起。 三年的时间,籍着改良后的聚灵法阵,田亩收成颇丰,谷物颗粒饱满,水池中的鱼虾更是成了抢手货,来往这里收购鱼虾的商贩络绎不绝,甚至还卖去了外面的其他乡县,陆家村的人、北村的人自然在这里面得了实惠,日子也比从前好过了不少,不敢说顿顿有肉,三天两头吃上一顿荤菜那已经让从前过惯苦日子的人想都不敢想。 外村的人来这边说清的人更是踏破了每家每户的门槛,甚至家中半大的小子就早早定下了亲事。 当然,还有一桩奇事,前一年寒冬,闹了狼灾,栖霞山另一边的铜陵县靠山的几个村子相继遭难,听说还死了十多人,而这边组起巡夜的村汉们,发现狼群逼近这边两村,距离十多丈就不敢靠近,灰溜溜的又跑回了山里。 这也就成了附近的奇谈。 村里人都知道,这得来不易的生活都来自谁,不过最近,村里又修了私塾,那可是在县衙里报备了的,十里八乡,也就陆家村有这待遇,不少人托人走关系,都想家里的娃送来私塾,让那位‘陆郎’教导。 这下,更是让村人走到哪里腰板都是直直的,毕竟他们自家里的娃可是能优先入学,别人则要等到后年去了。 …… 下午的阳光照过山村,整洁的路面,陆太公换了晒太阳的地方,坐在太师椅上,拐杖放在一边,听着身后的墙壁内隐约传出的读书声,跟着轻轻摇头晃脑。 过往的村人偶尔也停下来,悄悄在半隙的窗户看看自家孩子认真的表情,这才满意的扛着锄头回家,准备让婆娘多煮点肉,给娃补补脑。 不久,读书声停下,一群孩子欢呼雀跃的冲出房门,挎着装书的布兜,飞跑回家。 轻晃的门扇随后拉开,一袭青纱长袍的青年走出,腰间双鱼含珠玉佩轻摆,迈着脚步来到太师椅前,俯下身子。 “太公,该回家了。” 迷迷糊糊的老人睁开,看了看天色,张着没几颗牙的嘴,拄着梨木拐杖,慢吞吞的朝家回去。 柔和的霞光照过俊朗脸侧,陆良生勾了勾嘴唇,朝慢吞吞的背影拂过袍袖,一缕微风缠在陆太公双腿,慢吞吞的速度明显加快。 “呵呵…老夫宝刀未老,这双腿还是那么利索。” 老人拄着拐杖沐着残阳笑呵呵的朝周围后辈们说道,精神奕奕的回去家中。 陆良生笑着转过身,拿着书本,朝家中走去,途中遇到的村人无不挥手打招呼,一些还未到年龄入学的孩童更是在大人手里被下头,恭谨的喊一声:“先生。” “明年就可入学了,到时在喊也不迟。” 陆良生看着有些委屈,眼睛发红的孩童,露出一丝笑,在他头顶抚了抚,孩子只感温热从头上窜进心里,原本被自家爹娘强压的委屈,好过不少。 仰起小脸,愣愣的看着青年书生。 “先生,你不打手心吗……听说先生都会打手心……” 远方,隐约有马蹄声震动地面,陆良生笑着说了句:“不打。”目光从孩童、孩童父母身上挪开,看去村外。 碎石铺砌的道路间,骑着马匹的两道身影,飞驰而来,陆盼在马背上挥手大喊。 “良生,你又中了,头筹——” 三年连拔头筹,生员资格已拿到,该是要出远门了……善小要做,大善也要行。 霞光落在清秀的脸上,袍摆在风里轻摇,陆良生看去远方的想着。 第四十五章 人生天地,忽如远行客 山村的平静打破,被陆郎第三次中头筹的消息传开,村里老老少少蜂拥而来,挤在篱笆小院外面,或村口的道路间。 三年童试全部考中,下一步就是去郡城考举人了,不少人心里多少是不舍的,被陆太公拿起拐杖教训了一番。 “良生要是能中举,那是我陆家村所有人祖上有荣的事,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 其实老人眼眶也是红红的。 槐树在风里摇曳,哗哗的响,村里道路间的人分开,陆良生牵着老驴,驮着书架慢慢悠悠走出,身后还跟着抹眼泪的李金花、抽泣的陆小纤。 陆老石为人温吞,也说不出什么来,粗糙的大手很快擦过眼眶,不想别人看见他这个样子。 “出门在外,别委屈自己,遇到不顺啊,就回来,咱两村的人都站在你这边,谁要敢惹你,我们帮你打回去!” 说到后面,声音也哽咽起来。周围,如陆盼等要好的八人也过来,拍响胸膛:“良生,你爹说的对,要是遇上什么事儿,就算是京城,咱八个都给你撑着。” “就是去河谷郡,又不是不回来。” 陆良生安慰过父亲,才朝他们八人笑起来:“村里我不在,安危还要靠八位叔叔伯伯,之前教给你们的练身之法,好生修习,也督促村里老少都没事就练练。” “良生放心,我们会好好督促的。” 见陆盼做了保证,陆良生看了看妹妹湿红着眼,陆小纤不舍的拉着兄长的袍袖,泪渍滑了下来:“哥……就不可以不走吗?” 有些事,她这个年纪还是懵懵懂懂的,但不妨碍对兄长的崇拜,生活的环境,也大多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生活在一起,有女鬼姐姐、有贪睡的蛤蟆、有打闹却和谐的爹娘…… 陆良生轻轻刮过她眼角的水渍,笑道:“早去才能早回,你在家好好照顾爹娘。” 小姑娘乖巧的点了点头。 走出村口,母亲李金花还一帮乡亲都在路边等他,牵着老驴过去,接过母亲递来的包袱,又走了一段,陆良生才让一路送行的妇人还有乡亲们都回去。 “诸位乡亲,良生家中父母就拜托大伙帮忙看顾,若是村里有什么难处……” 人群里有声音好奇的喊道:“有难处,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我尽量赶回来。”陆良生笑起来。 他这番话,令得众人跟着哄笑出声,就连含泪的妇人都破涕笑出来,拿手打儿子一下。 “都要出远门了,还没个正行,到了外面可不许在家里那样了。” 陆良生忽然将母亲抱住,手在她瘦弱的背脊拍了拍,低声道。 “娘…儿子走了。” 骑上驴背,驴脖铜铃轻响,行上了官道,回头望去,远方的栖霞山绿野充盈,山下的村子依旧,一群站在那里的人,挥手送别。 或许有些感受涌上心头。 书生停了老驴,下来面朝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托起宽袖,拱手拜了下去,好一阵,才收拾心情,重新上路。 时间近午时,匆忙的官道间,一人一驴的身影缓缓走入富水县,有认识这道身影的商贩、行人,纷纷让开一条道,冲对方打过招呼。 陆良生也都微笑回应,一路走过长街,来到城中角落的偏僻小院,推开院门,恭谨的唤了声:“恩师。” 古樟老树,阳光穿过枝叶间隙,落在捧书的身影上。 “来了啊,过来坐。”叔骅公垂下书,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三年间,老人家更加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已尽全白,将近六十的年纪,精神依旧矍铄,给陆良生到了一杯茶,跟着坐下来。 “良生这就要准备去河谷郡,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不妨再等三年。” 虽然收得这么一个佳徒,让老人面上有光,可三年童试下来,也有爱护其羽翼之心,若是乡试没中,挫了陆良生的心气劲,才开口劝道。 那边,陆良生抿了一口茶水,放下笑道:“恩师不用担心,良生先去河谷郡安顿下来,秋闱之事,顺手而为便是,也不会有求之不得的心态,能考则考,考不中,再等三年就是。” “嗯,你能有这样想法是最好的,到了河谷郡,为师也没有能帮上忙的。”王叔骅点点头,说完这句,起身走去屋里,片刻又出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函。 “河谷郡那边,我有一故交,乃饱学之士。” 老人将信函交给书生,慈和的看着他:“…到了那边,学业上有什么不懂的,可请教于他,秋闱乡试三年一次,今年刚好轮到,你能考则考,不能考就当去适应一番,不可勉强。” “良生知晓。” 收起那封书封,陆良生与老人在小院里聊了一会儿,县令闵常文也过来了,一路往北门过去,琐琐碎碎的聊起三年间的过往,也有未来可能出现的画面。 “若是良生能中举,说不得你我三人还能同殿为臣,到时还需你这青年才俊多多照拂啊!” “呵…县尊抬爱了,良生听恩师说起过县尊曾经可是尚书仆射,一生嫉恶如仇才得罪小心被贬到这里,若真有那一天,该是县尊照拂良生才是。” “哈哈哈。” 笑声漫过长亭,不久之后,阳光倾斜,彤红的霞光照过来,陆良生跨上老驴,朝王叔骅、闵常文拱手拜别离去。 看着慢慢悠悠骑驴的背影,王叔骅轻抚白须,叹了口气,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也是这般踏上求仕途的旅程。 一旁,闵常文笑容收敛,从远去的背影收回视线。 “叔骅公,你我看来也要远行了。” “嗯?” 闵常文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目光又看去霞光里远去的那抹身影。 “朝中旧友着人送来的,有个旁门左道之辈迷惑君上。” 老人侧过脸来,看一眼他手中的书信。 “朝中能人那般多,怎的用得上你?看来是得罪人的差事。” 听到这番话,闵常文抚须大笑起来,将书信揣回袖中,邀请老人上马车,“得罪人又何妨,朝堂不静,就关乎天下万万百姓,闵某倒是想会会是哪路妖人,叔骅公可愿同行否?” “哈哈,老夫随你到这穷乡僻壤,你岂能一走了之,自然要一路同行。” 王叔骅伸手:“请!” “请!” 第四十六章 秉烛一瞬柳暗花明 将至初夏,彤红的霞光之中,青草摇曳,爬上草尖的虫子,忽然连同青草一起被磨动驴嘴卷入口中。 一片彤红,甩着尾巴的老驴一边啃食路边青草,一边驮着陆良生悠闲的走过乡间的道路。 此去河谷郡,有数百里之遥,若是快马加鞭,两三日也是能赶到的,若是用上缩地成寸的法术,大抵晚上就能到达。 不过时间尚早,还有四五个月的光景,就算这般悠闲的过去,也是能赶上的。 辞别恩师,一路向北已经走出数里,往日北面还未来过,周围的山势、村落乡集都是让陆良生感到新鲜。 安放驴臀两侧的书架,摇晃中,架子下面的小门打开,一摞书籍旁边,蛤蟆道人伸开两条小短腿,靠着黑纹葫芦坐那儿,理了理小短褂,打了一口哈欠。 “这边的风景还算不错。” 另一边的架框,放着几卷画轴,其中一卷响起银铃轻笑。 “蛤蟆师父,你没见识的样子好好笑啊。” 隔着老驴、书架,蛤蟆道人换了一个侧卧的姿势,一只蛙蹼撑着脑袋,哼了声。 “放肆…老夫看过的山川大河,且是你这小小女鬼能比……” 驴背上方,陆良生听到蛤蟆的声音,回头笑了一下:“师父醒了啊?” 起起伏伏摇晃间,不经意拉了一下缰绳,老驴迈开的蹄子踩了一块石头,驴身陡然歪斜。 敞开的书架小门,侧卧的蛤蟆老神在在的说了句:“且是你这小小女鬼能比的了。”话音刚出口,直接被抖了出去,圆滚滚的身形,又被迈开的蹄子嘭的踢个正着,皮球般飞去前面,在地上弹跳几圈才停下。 蛤蟆狼狈的爬起,脑袋上还沾着草屑,微风拂来,还轻轻摇晃几下。 “孽徒…想欺师灭祖啊……呱……” 陆良生连忙下驴将蛤蟆道人捡起,挥手拍了一下驴头:“叫你不好好走!”那老驴瞪着大眼眨了眨,鼻孔喷出粗气。 “哼哧哼哧!” 嘶叫两声里,陆良生将师父放到肩上,干脆牵着老驴前行,左侧的山峦在霞光里延伸,另一边的村落渐渐落去的了后方,随着越发昏黄的天色,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有时和斜靠他脑袋的蛤蟆聊起一个人来。 “也不知道孙迎仙这两年过的怎么样……那家伙应该过得比我痛快一些,说不定,现在他已经冲破练气,到达筑基了。” 背靠着书生耳朵的蛤蟆,扯去脑袋上的草屑,丢去外面。 “筑基算得什么,放到为师巅峰时,还不够我打一个哈欠,就说那紫金黑纹葫芦,丢出去也能砸到一片修道者…” 陆良生掏了掏耳朵,无奈的叹口气,师父又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起来了,这三年里,每次问起他老人家的伤势何时能痊愈,一直都只是说快了快。 “…总感觉,师父他还想继续蹭吃蹭喝……” 想着时,前方昏黄的夕阳光芒间,忽然有身影闪出,陆良生停下脚步,肩上的还在说话的蛤蟆道人唰的一下翻滚,还好及时双蹼抓紧了袍领,两只短腿悬在外面,腾挪蹬了几下,才重新爬上去。 “还来,幸好为师早有准备……” 随即,他也看到了前方,一瘦一胖两个身影,蟾脸都愣了一下,“劫道?” “还真是劫道的。”陆良生也有些发愣。 那两人穿着单衣,敞开胸脯,露出浓黑的胸毛,拿着家伙歪鼻斜嘴的拦在去路。 “那书生,今日你算倒霉了,咱哥俩也不要你性命,把钱财留下便……” “那你们拿去就是。” 话还未说完,那边几锭银子已经滚到他俩脚边,当中那瘦子愣愣的看了一眼,又抬起脸来,与同伴面面相觑。 “这般爽快……莫非有诈?” 那胖匪赶忙将银锭捡起来,摸了摸偏头小声道:“真的。” “发财了,遇到一个傻子。”瘦匪将银锭抢了过来,揣进怀里,指着对面的陆良生腰间:“还有你那玉佩也一起丢过来。” 陆良生点点头:“好。”顺手解下玉佩,丢给对方,瘦子赶忙接住,朝上面双鱼哈了口气,捏着袖子擦了擦,脸都笑开了花,然后拉着同伴退开。 “见你这么老实,你那老驴就不要了,赶紧走吧。” “多谢二位!” 陆良生拱了拱手,骑上老驴慢腾腾从两人面前过去时,忽然侧过脸来,唇角勾出一丝笑。 “二位可知万物都有灵性,钱财也知道谁是主人,往后二位还希望本分做事,不要再干这行勾当。” “快走快走,读书读傻了。”那瘦匪挥手让这书生赶紧滚蛋,举着那枚玉佩笑道:“干什么有这行当来钱快?**。” 说话间,也不知是他眼花还是怎的,那青翠色的玉佩陡然扭动了几下,上面两条鱼忽然转动眼睛,鱼尾摆动起来。 吓得瘦匪手一松,结结巴巴喊道:“鱼…鱼…” 同伴扭过脖子,还没开口,就见抛起来的玉佩,化作两条鲤鱼在空气里摆动尾巴,朝着那边离去的书生游了过去。 “快追!” 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人齐齐迈开脚步,却是呯的一下,一起摔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揣进兜里的那几锭银子,陡然滚了出来,就在两人贴在地上的视野之中,排起队伍竟还隐约有‘嘿咻!嘿咻’的声音,朝书生翻滚过去。 银子自己跑了,还他娘的喊出口号?!玉佩也变成鱼在空气游动…… 两人脸上比见鬼还要惊惧,片刻,身形一松,飞快从地上爬起,远方的霞光,照映的骑驴背影,挥了挥袍袖,路上翻滚的银锭、空气中游动的双鱼一一飞入对方袖口。 “娘也!!” 两人的一声大呼,吓得白毛汗都跑了出来,这才明白,刚刚自己两人拦的是一方高人,当即跪在后面又是磕头,又是叨叨扰扰的一番求饶话语,然后,拖着“啊——”的尖叫,在夕阳下,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远方,蛤蟆站在肩头,一蹼扶着徒弟脑侧,看着后方跑远的两名剪径路贼。 “这种不长眼的人,就该杀了。” 陆良生伸手在驴鬃抚了抚,随后将袖口内的玉佩重新挂上腰带:“他二人手里的家伙也都是棍棒、柴刀,开口也只是求财,信守承诺放我们过去,算不上大恶之人,杀了未免有些过了,小惩一番,让他们感到害怕,往后再想做这种事,心里多少都会顾虑。” “烂好人。”蛤蟆道人抱起双蹼,坐回肩头。 书生笑了笑,没有说话,本来他就非那种嗜杀之人,一身乾坤正道的修为,已过练气,不能给自己平添戾气,省得将来进入筑基境界,变得艰难。 天色渐暗沉下来。 星月挂上夜空,看管了村中、城中灯火,黑漆漆的荒山野岭,放眼望去,山势如同雌伏阴影中的凶兽,阴森而恐怖。 陆良生牵着老驴看了看林间分叉的路口,最后还是选择了右侧的道路,那边,有处破旧建筑矗立。 “就在这里凑合一夜吧。” 走进灰尘布满的庙内,宽袖一拂,冷风将地面干草、泥尘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不久,升起篝火,将书架摆放在一侧,取出书籍翻看起来。 月光清冷从头顶的破洞照下来,周围的林野风里沙沙轻响,朦胧月光透过树隙照去陆良生没选择的那条路,远远的,几名背着书架的身影提着灯笼穿过薄薄的水雾。 呵呵呵…… 夜风拂过树林,树叶摇晃间,雾气翻涌,一声银铃的轻笑隐约传来。 第四十七章 山神庙 呜~~ 狼嚎从远方林野响起,月光穿过树隙,几盏灯笼照过薄雾,摇摇晃晃的过来。 “这里距河谷郡还远着呢,叫你们不要赶夜路,现在可好,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能怪我们,还不是岔路太多,一时间迷路了,也不知朝哪个方向走的。” “…别说话,刚刚好像有女人的声音。” “你是想女人了吧…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女人声。” “要是这次中举就好了…什么女人都有。” …… 轻声的话语里,偶尔还有狼嚎从远方传来,令人心悸,提着灯笼赶夜路的四道身影,俱都是一身书生袍,些许陈旧,有些的地方洗的泛白,后背是书架,一看便知是这次秋闱赶考的生员。 拐过前方一片竹林,忽然有人停下脚步。 “好像是有女人的声音。” 旋即,挑起灯笼,朝前方照了照,昏黄的光芒范围挪移过去,隐约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侧躺地上。 “真有一个人在那儿…” 另有人上前,探出灯笼,十多步之遥,暖黄的光芒推开黑暗,映入四个书生眼帘的,是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微弓的脚背延伸上去,是薄纱的长裙,隐约能见肌肤如脂,纱裙衬起窈窕的身姿之上,青丝如瀑垂洒肩头。 那女子感觉到火光,微侧过脸,眼波流转,瞄去那边四人,“哎哟…”低吟,轻柔脚脖,声音柔软哀怨。 “奴家孤身一人投靠亲戚,夜路难走,扭伤了脚,以为会被喂了饿狼,幸好遇到四位郎君,行行好,过来搀扶奴家一把…” 说着伸出手臂,翘指待扶。 四个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小声道:“干脆过去帮忙,一个姑娘,也非什么豺狼虎豹……” 另外三个凑过来嘀嘀咕咕跟着说起。 “咱们有四个人,谁去?”“要不一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觉得这荒山野岭的,哪里会有什么人家户,这女子穿的一身,不像好人,干脆走吧。” “对对对…那些怪诞异志上不是说嘛,深山老林夜遇貌美女子,不是精怪,就是劫匪。” “…那赶紧走。” 几人嘀嘀咕咕一阵,之前想去帮扶的书生连忙朝地上的女子拱了拱手:“不是不想帮,姑娘,我等四人实在穷困,扶不起,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挑着灯笼,赶忙朝另一条路快步离开。 悬着手臂的女子:“……” 悬在半空的手指,指甲咔咔轻响,变得尖锐伸了出来,与此同时,她周围竹林哗啦啦一片作响。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 “…四个蠢货还想走!!” 阴风大作,卷起竹叶、灰尘弥漫,那跑远的四个书生回头看去,一道黑纱裸脚的女子半空落下来,站在地上女子身边,隐约能见那二女身后,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舞动。 四个书生吓得原地蹦了起来。 “果然是精怪!”“怎么办怎么办?!!” 其中一人大喊:“跑啊!” 四人书架也不要了,当即一转身,提着灯笼哪里顾得上斯文了,双腿快的都快迈出残影来。 呼呼… 呼呼呼…… 阴风呜呜咽咽,林中树、竹枝叶胡乱狂摇,四个书生后方,一颗树躯爆开木屑,尖锐的利爪攀在上面,清冷的月光照在趴伏的身影,之前美貌的人脸长出了浅红的容貌,嘴部前凸,呲出獠牙,诡异的歪了歪脖子,身后还有一条尾巴摇晃。 另一道浅白的身影迅速从它下面窜过去,直追那前面狂奔的四人,随后,攀附树躯的黑影也跟在后。 那边四人气喘吁吁,本就是读书人,体力哪有那般好,跑了一段,呼吸急促都快喘不过气来。 “追来了,赶紧跑!”“别停下啊——” “前面有亮光!” 月光洒下树隙的朦胧里,岔开另一侧的道路尽头,有火光燃烧着。 破旧的山神庙内,老驴咀嚼地上的干草,火光那边,偶尔有书页翻动的轻响,篝火中的枯枝烧的断裂跳起火星。 风从外面的林子吹进来,鼓动火焰。 陆良生停下翻书的手指,微微抬起脸,外面传来夜狐哀鸣,笑了一下,继续翻看书页。 “这处破庙看来还有客人要来,师父,等会儿别说话,以免吓着旁人。” 断裂的神像手臂旁边,蛤蟆道人坐在上面,盯着火焰上一锅米粥。 “为师只关心,什么时候吃饭。” …… 破庙外,风声更大了,荒废的泥道上,几人飞奔过来,手中灯笼狂摆,看到火光从庙门照出,连滚带爬的冲了进去。 里面,就见一个青纱长袍,和他们一样的书生,正拿着一本书册看的津津有味。 “快吧,门堵上!” 四人顾不上那边先来这里的书生,急忙找了附近的破烂木板,还把瘸腿的香案合力搬过去,将门给堵住。 “应该进不来了吧……” “那边有位同窗,要不要和他说?” 一人点点头,正要朝那边看书入迷的书生开口,庙外的风声陡然停下,狐狸的啼鸣逼近,轻柔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外。 四人咽下口水,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 “完了完了。” “那两个妖…” “就说非礼勿视嘛…这下如何是好。” 火堆摇曳,照亮就近的书生,眼眸微抬,“妖?” 趴成一坨的蛤蟆道人眼睑半睁,哼了声:“两只小妖。” 庙内,陡然一阵阴风吹起,放在火堆边的书架,一卷画轴有影子飘了出来,原本紧张躲在杂物后面的四个书生感觉后颈冰冷,哆哆嗦嗦的回过头。 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歪着脖子升了起来。 吓得四人脸无血色,“哇啊!”的尖叫一声,从门口跑开,躲去墙角。 “这里庙里怎么还有……鬼啊…” 庙外,窈窕的身影走在破旧的檐下,月光倒映地上的,是拖着长尾的狐形,柔媚而又尖细的声音轻轻的在唤。 “四位郎君,出来啊……” 另一道身影,尖锐的指尖划过墙壁,刮出一道道粉末,阴沉的低笑。 “再不出来,奴家可就要进来了。” 走到破有小洞的墙壁前,毛茸茸的脸颊凑了过去,裂开长吻:“奴家可看到你们……” 洞口狭窄的视线进去。 那四个书生抱成一团缩在墙角,目光却是恐惧的看着火光燃烧的一边。 “嗯?” 那细长的黑影正要偏移了一下视线,下一秒,一张阴森恐怖鬼脸正从小洞另一边瞬间凑近。 血红的眼珠正与它对视。 “呜哇啊啊” 也不知是尖叫,还是怒吼,那趴伏小洞的黑影向后猛地挪出了数步。 第四十八章 不要跑 气氛凝固。 走在檐下另一只白狐妖扫动长尾,狭长的眼眶瞟去退出檐下的同类。 “大姐,这破庙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吓一跳……” 还未说完,感觉到破庙内一股阴冷的气息蔓延,这只狐妖愣了一愣,没等她开口,那边退出檐下的红狐压低了嗓音,狐眼紧紧盯着封堵的庙门。 “里面有一只阴鬼。” 鬼? 白狐妖嗤笑出声,摇曳腰肢过去,“一只鬼,姐姐怎的也害怕了。” “是罗刹鬼。” 听到这声,那白狐陡然停下,狭长的双目瞪圆,眸底闪过凝重,罗刹鬼姐妹俩还是听过一些,与怨气、阴气凝聚的厉鬼不同,乃是死后杀了许多人,汲取生气而化。 这两狐妖心里也是知道,自身也属阴邪,真对上怕也是半斤八两,讨不到好处。 “那屋里四人,是我姐妹先看上的,大家也好井水不犯河水。” 红狐不甘心退走,声音低沉挤出长吻传去里面。 吱… 门口堆积的杂物动摇,紧接着‘嘭’的巨响,一堆东西向内四散倒飞,阴风如刀呼啸着吹了出来,那狐妖姐妹身上、脸上毛发都在抚动。 林野草木摇摆,夜鸟扇动翅膀成群冲出。 庙门口,一道人影悄无声息飘出,面容阴霾紧锁,绿莹莹的一片死气,冰冷的看着对面两个狐妖。 “我家公子在此间休息,不得打扰。” 公子?是人是鬼? 两狐妖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让一个罗刹鬼当侍女仆人,那修为必定高深,两妖相互对视一眼,有种骑虎难下的感受。 沉默间,庙内篝火映照的书生站了起来,手中书册合上,在掌心轻砸了两下,偏头看去墙角,那逃进庙里的四人,早就从墙壁洞口爬走了。 “这些都什么人呀……” 火光映着人影,拿起了青色环节的毛笔,朝庙门过去。 庙外,沉默持续了一阵,白狐妖焦急来回走动,一咬牙,压低声音:“大姐,别和这罗刹鬼多说废话,我进去捉那四人,你缠住她。” “好,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虚张声势。” 红狐咧嘴应了一声,后肢如人双腿而立,向前迈出一步,盯着对面罗刹女鬼:“既然你家公子在里面,奴家正好有些修行中的困惑想要请教……” “…有何事请教我?” 沉稳、年轻的话语陡然从庙内传出,红、白狐妖下意识的收住脚步,隐约能感受到一股煌煌正道之气正溢出来。 二妖视野对面。 昏黄的庙门,一道青纱长袍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一手握着笔杆,另只手单负身后,正微笑看过来。 “在下陆良生,路经此地天色已晚,便是在这山神庙里暂宿一夜,不知可有冲撞二位?” 笑容里,笔尖抬了起来。 “不过二位回答之前,在下也想问,人好吃吗?” 宽袖一拂,毛笔在空气中拉出了一条直线。 …… 与此同时,山神庙外,几名书生摸着黑仓惶奔逃去远方。 “咱们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有点不仁?” “…是啊,那书生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万一被妖怪吃了怎么办?” “他被吃,好过我们被吃,没见庙里还有女鬼吗…走个夜路,妖怪、鬼祟都出来了……” 慌慌张张的言语在说时,前面陡然有人哎哟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将后面三人撞在一起。 一道陌生的声音几乎在同时响起。 “看路啊——” 四个书生吓得面无血色,当中胆小的尖叫起来:“这里还有鬼!!” “鬼你老母!!” 四道惊恐的视线里,一个人蹲在草丛边,朝他们骂骂咧咧:“本道哪里像鬼了,屎才拉了半截,又被你们四个王八蛋给吓缩回去了!!” 呼呼… 剧烈的呼吸声里,那四个书生听到这番话,心踏实了许多,也有人不敢大意,捏着鼻子凑近看了一眼。 那人尖嘴猴腮,上唇八字胡,下颔一撮短须,正搂着灰扑扑的道袍蹲在地上。 凑近上前的书生看他一声打扮,忍不住激动起来。 “哎哟是个道士…我们有救了!” 其余三人顾不上臭,连忙靠近,围在那道士周围,哆哆嗦嗦指去山神庙方向。 “这位道爷,那边有妖怪,还想引诱我等四人。” “是啊是啊,幸好,我们四个心里只装圣贤书…不然已遭了毒手。” “…不对,庙里还有一只鬼,那脸绿莹莹的甚是恐怖。” “还有个书生本困在里面,道爷你快去救他。” 话语七嘴八舌的绕着蹲地上的道人,后者心里那火蹭蹭的往上窜,不过听到妖怪、女鬼、引诱……唰的站了起来,提上裤子,神色严肃。 “带本道过去!” 那四人想了想,赶紧点头,带着那道人返回山神庙,边跑边说:“那两个妖怪好像是狐妖,那个漂亮呐……眼神儿真是勾人魂魄,道长千万要小心啊。” “对对,道长,一定要坚定本心,我们四个就这样才没被迷惑。” “道长敢去,自然是不怕的,都别说了。” 言语声里,四人加上那道人赶到庙后,沿着墙壁绕去前方。 庙门。 笔尖划过空气,如涂上墨汁,那道墨线眨眼间游动起来,唰的直窜出去,缠上二妖脚脖。 陆良生也是抱着尝试法术的心态,另只手掐出指决,往上一挑。 ——乾坤正道束! 墨线唰的收紧,将红、白狐妖左右脚脖捆在一起,两妖身形也跟着相互撞上,双爪刨在地面想要逃离,但终究一只脚与同伴捆在一起,根本没办法逃走。 情急之下,张开嘴,隐约有圆圆的珠子转动,朝庙门的那个书生吐出一道阴气,那罗刹女鬼移形换位般挡在了前面,同样一股阴煞迎上。 呼—— 呼呼—— 两股阴煞对冲,破庙的房檐侵蚀腐烂,呯的断裂,陆良生挥开袍袖将落下的砖瓦扫飞,正要用上《南水拾遗》中的阴毒术法。 侧方道路,一连串的脚步声跑来,隐约听到一句:“道长,那两个妖物就在那边!” 双脚被捆缚的二妖似乎也听到了,看去的方向,为首一人,身着道袍,提剑跑来。 “不好,要是被两边夹击,我们必死。” 红毛狐妖情急之下,连忙朝门口的书生跪下磕头。 “这位郎君,还请放过我们姐妹二人,那道人过来,铁定会斩妖除魔,我二人不想死,还请郎君搭救,愿做牛做马报答。” 陆良生放下手臂,“可吃过人?” “没有,我姐妹二人才刚结出妖丹,就会一点障眼法、掀妖风……” 那边,脚步声逼近,陆良生转过视线看去时,陡然维系的法力崩碎,连忙转回目光,捆缚的两只妖狐挣脱了墨线,跃上了半空,化作两个妖艳的女子,拖着薄纱长裙飘了出去。 陆良生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狐狸,真够狡猾的。” “妖孽,不要跑啊!!” 道路间,一道熟悉的话语响彻,陆良生眉角挑了挑,跑来的道人正是两年未见的孙迎仙,正想开口喊他。 道人理也不理门口的书生,提着桃木剑气势汹汹的追在红、白两道身影后面大喊。 “你们来勾引我啊!本道意志薄弱,很容易被女色勾引的,喂!别害怕啊——” 片刻,消失在林间的薄雾里。 陆良生“……” 聂红怜“……” 蛤蟆道人:“……” 四个书生目瞪口呆看着前方又跳又喊的道人,吞咽了口水连忙将身上袍子拎紧一些。 “干脆,咱们先把书架灯笼找回来,然后就走吧……” 不久,孙迎仙一个人回来,脸上还残有遗憾的神色。 第四十九章 一夜 林间微风吹动薄雾。 拖着桃木剑回来的道人,此刻才注意到站在庙门的书生、聂红怜、蛤蟆道人,脸上愣了一下,连忙走上前。 “嘿,你们怎么在这儿?” 见到旧人,陆良生心里也很高兴,就是有些纳闷,怎么会在这里遇上。 “这话倒是我该问你,不是降妖除魔天地间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说着邀他进庙里。 那边,孙迎仙走来几步,脸色陡然一变,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连连摆手,说了句:“你们先进去,本道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忘记了。” 在陆良生三人视线里,转身跑进对面的林子里,窸窸窣窣一阵,方才出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说道:“刚刚来的匆忙,忘记擦了…” 聂红怜瞪去道人:“恶心!” 看他动作,和那句:“忘记擦了……” 陆良生不难想到是什么,忍不住笑起来,回到篝火旁,从书架下方的小隔间里,拿出碗筷。 “刚好开饭,坐下来一起吃。” 系好裤带的道人也不客气,盘腿坐下,闻了闻锅里的米粥。 “怎的没有一点荤腥,还好下午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在田里抓了些。” 说着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几只剥了皮的东西,白花花的,只有巴掌大小,撕成数块就那么丢进锅中。 一股肉香从锅里升起。 陆良生掰了一根枯枝丢进火里,看着孙迎仙舀了一勺粥汤到碗里,重新问出庙门的那番话。 “…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道人喝了一口,挨近坐过去:“本道游历两年路过河谷郡,想起陆家村了,就寻过来看看故人,半道肚子疼,就去拉屎,结果那四个王八蛋慌慌张张跑来撞个正着,还说这边有妖怪,这不,本道秉持降妖除魔卫道之心,裤子一提就来了。” 聂红怜远远的朝他呸了一口。 “除魔卫道……你刚才急色的样子,你猜我们会不会信。” 那边,孙迎仙也只得嘿嘿干笑两声,不管是女鬼还是女子口中说出,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接这话。 陆良生舀过一碗肉粥,递给蛤蟆师父,一边问道:“对了,这两年你去了哪儿?” “西北。” 道人埋着头,筷子叮叮当当的刨着碗底,很快吃完,抹了抹嘴,又去盛了一碗。 “……先走了其他地方,后面一年才去的西北,吃了一年的沙子,不过……” 说到这里,孙迎仙端着碗蹲在火堆旁,笑的颇为得意:“…不过本道可是进步神速,已经冲到筑基境界。” 筑基有两个小境界,一曰阚虚,一曰促实,陆良生这三年也仅仅冲到阚虚小境,急着出来,参加秋闱,也有出来提升修为的想法。 想着时,蛤蟆道人忽然开口,口中咀嚼粥里捞起的肉,一边问道:“这肉不错,是什么肉?老夫还从未吃过……” “这种肉都没吃过?”孙迎仙从怀里夹起一块,朝蛤蟆扬了扬:“田鸡。” 听到这句,陆良生愣了一下,看去师父。 “田鸡是何物?”蛤蟆拿出口中咀嚼的肉,仔细一看,还有蛙蹼连着,短小的身形顿时定在原地,脑门青筋一鼓一胀。 下一刻,操起地上小树枝,跳了起来,疯狂挥舞朝道人头上挥打! “竟叫老夫吃同类,不安好心。” 虽然不疼,孙迎仙还是抱着脑袋躲闪,叫道:“本道尊老爱幼,从不对……对了,你又不是田鸡,打我作甚?!” 蛤蟆道人愣了愣,余光瞄了眼徒弟,干咳两声,丢了细枝,负蹼往回走。 “老夫这是告诉你,不要乱杀生。” 摇头叹口气,朝陆良生笑道:“为师当了三年多的蛤蟆,都快把自己当成真的了……”说着,将碗里的残肉丢回锅里。 陆良生看了看碗里粥上飘着的蛙肉,“那待会儿,再给师父煮一锅。” “不用。” 蛤蟆道人坐下来,蛙蹼猛地一拍:“就是觉得有点淡,再加点盐。” 道人捂着脑袋,坐回篝火旁,擦了擦脸上打出的痕迹。 “我就白被打一顿啊……” 这句话引得蛤蟆道人拿蟾眼瞪过去,令聂红怜和陆良生一旁偷笑,过得片刻,陆良生才和孙迎仙继续说起话来。 “对了,西北那边是什么情况?你又怎么跑回来了?” “那边有点乱,前两月,一滴雨水都没下,修道中人过去几个,施法求雨也没用……现在那边春播没种上,后半年颗粒无收的话,大概要有大乱了。” 陆良生皱了皱眉,看着摇曳的火焰。 “朝廷呢?” “没见着。” 孙迎仙放下碗,就着地面铺砌的干草躺下来,双手枕在后脑,有着复杂难言的语气。 “…反正本道回来的时候,路上就没见过,西北那边,今年难熬了。” 庙外树叶哗哗的作响,庙内相对的安静,蛤蟆道人对于这些事并不关心,吃了东西,翻了身睡了过去。 陆良生沉默的盯着火光,忽然又笑道:“朝廷中能人多的是,我们两个山野闲人操什么心。” 篝火另一边的道人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随即话语一转。 “…对了,你们怎么在这破庙里?” “去参加今年的秋闱,考举人。”书生摊了摊手:“不然咱们又怎么会碰上。” 一听到陆良生说起学业上的东西,孙迎仙连忙捂住耳朵,侧过身去。 “别说了,你那些东西,本道一听就头皮发麻……还说,到了陆家村,吃你母亲煮的饭食,又没机会了。” 陆良生笑起来,取过一本书籍着火光翻看。 “不如随我一道去河谷郡,等考完乡试,一起回陆家村。” “再说再说……” 孙迎仙这一路回来,想必也是疲惫不堪,说了几句,便是沉沉睡过去,鼾声之中,还有纸页翻动的轻响。 一旁,聂红怜趴在神台安静的看着书生聚精会神的侧脸,嘴唇勾起,轻笑出一对梨涡。 “…真好看。” 不久之后,远方的东面,泛起了金光,刺破云层洒下来,将笼罩天地的黑色边沿,一寸寸的推散开。 老驴兴奋的嘶鸣,庙内的一行人已经打点好了行装,穿过这片山野,去往北面的郡城,一路上有说有笑,热闹的紧。 第五十章 周府怪事 河谷郡位于南陈偏东南,算不上繁荣,东面有稽郁山脉,西南是栖霞山,所辖五座县城,整体算不上富庶,也就比富水县大上几圈,宽整的街道,石砖铺路,也有低檐小巷,石板土路,夏天的雨水泡着淤泥积攒,到处都是人、鸡犬的脚印。 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进城门,途中再没遇上什么意外。 街市之间,行人熙熙攘攘,有序而嘈杂。 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恩师王叔骅给的那封信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考取生员后,陆良生已经算是半只脚跨入仕途、读书人的圈子,第一时间是要拜会的。 “周瑱……” 孙迎仙凑过来看一眼,耸耸肩膀又转开身:“你们读书人的事,本道就搅合进去了,四处去逛逛了。” “嗯,你去逛逛周围也好,不过先去客栈落脚。”陆良生收起书信,与道人一起穿过这条长街,寻了客栈比较集中的街市。 找了几家,发现都已经客满,一打听,才知晓今年开秋闱,路程稍远的生员,提前就来了城中,预定了房间。 之后,又走了两家,才找到名为福瑞的客栈,将老驴寄存在客栈后院,开了两间客房,陆良生沐浴换了离家时新买的衣裳,一边系着纶巾,一边对踏上盘着的蛤蟆开口。 “师父,离开富水县时,恩师让我到这边后拜访他一位旧友,等会儿我就去看看,不管在不在,礼貌还是要做到的。” 蛤蟆道人大喇喇的趴在被褥上,这一路上关上狭小的书架小格子里,四肢都曲的恼火,听到徒弟的话语,抬起蛙蹼无力的挥了挥。 “你自去就是,为师有女鬼陪着,出门的时候,记得让店家送点饭食上来,放到门口。” “好,但千万别吓着别人。”陆良生笑笑,“晚上可能会在那边留下吃饭,若有好吃的,就悄悄捎回来一些,给师父尝鲜。” 言罢,也不打扰蛤蟆道人休息,悄然退出了房间,外面孙迎仙早就等候了多时,见到陆良生出来,打了一个响指,然后将手伸了过去。 “拿点银两给我。” “你没钱啊?” 道人将腰间唯一的黄绸袋子打开,“除了黄符,和降妖镜,你看本道全身上下哪里还有放钱的地方?” “那你省着点,出门我也没带多少。”陆良生数了几颗碎银子给他,两人出了客栈便分道扬镳。 秋闱将在三个月开始,此时河谷郡各条街道都颇为热闹,显得拥挤,陆良生也对这座大城有些新奇,高高低低的楼舍,挂着门幡的酒肆、茶肆喧嚣,文人雅客高谈阔论关于秋闱的试题,偶尔也能见一两个武人背着兵器穿过街道,走进不远的青楼,没有点上烛火的灯笼下,穿着花绸的妓子依着木栏,微笑的看着过往的行人,也有哼着歌曲,憧憬往后。 陆良生走过繁华的长街,喧嚣渐渐退去,按着地址找到周家的位置,长长的青砖院墙透着古朴,几颗苍松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到街上,前方高高的府邸大门,挂着两盏红灯笼,门口两尊石狮子几座爬上了苔藓。 大院老树,显得安静、温润。 陆良生看了眼门匾上写着的‘周府’二字与之前富水县见过的陈员外家院门相比,多出一份简朴和大气。 敲响院门后,老迈的门房出来,接过信函后,又看了面前的书生两眼,像是在打量,领到门房那里稍待,便是进去通报,不久,一名管事接待陆良生,迎进客厅。 一路上,陆良生不免朝四处看,周围多花圃盆栽,远处还有凉亭阁楼,算不得奢华,却相对雅致许多,不过总给人几分阴森的感觉。 府邸中丫鬟仆人似乎有些少,偶尔碰上,这些人大多沉默,神色古怪,有种匆匆忙忙的感觉。 陆良生看着一名侍女放下茶盏,匆匆离开,但初来乍到,他也不好多问,不多时,离去的管事又回来,他前面半步多了一位老者,须发斑白,梳理的整齐,身上袍子朴素。 这边,书生放下茶盏,起身施礼,通报了姓名,过来的老者便是周瑱,语气和蔼,招呼陆良生坐下。 “我与叔骅公相识十余年,想不到竟在富水县而不知,这几年,他可过得好,身体还行吧?” 老人说着这番话,也在端详对面书生。 陆良生坐下来,拱手:“恩师身体精神很好,出门时,还走到城门送行。” “那我就放心了。” 周瑱点了点头,大概之前已经先看过了书信里的内容,知道王叔骅的嘱托,便是与陆良生说起秋闱的事,顺便考验一下他的学业。 “唔…你恩师信里说你天资不错,可惜学业日短,根基不牢,你跟我来。” 老人说话诚恳,找良生招了招手,让他跟着在后面,转去后院的书房,里面仅有三个书架,一张紫檀书桌,笔架悬着大小不同的毛笔,还残有墨汁,想来之前才动过笔。 “往后,你来这边,这里的书,你可随意翻看,对了,良生,你喜好什么书?” 陆良生伸手拂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随后笑着回道。 “这倒是不讲究,除了学业要用到的,平时也会看一些志怪、野史之类的小文打发时间。” 老人接下来倒也没有说些什么,比如指责不务正业,偏离正道之类的话语,反而笑呵呵的从架上,取过几本书。 “能看书就是好事,志怪野史这类文章,往往也会有生活中浅显易懂的道理。”抽出其中一本,递过去。 “这本山海图志,既讲了各地风情,也有荒诞的野兽,甚是有趣。” 陆良生接过那书,翻了几页,都是简单的几句话,概述了荒诞的地形,或奇怪或凶恶的野兽,旁边还配上了插图,都是从未见过的形象。 ……那些写书的人,怎么能想到这些怪模怪样的怪兽。 要是我用幻术重新画出来给红怜他们看看……应该有点意思,说不定还能吓到不少人。 想到外人见到这些图画上的怪兽活灵活现的样子,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之后请教了老人关于学业上的问题,毕竟学问一途,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不觉时间已至黄昏,书房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有人在外面低声说道。 “老爷,小姐又犯病了。” 陆良生放下书册,微皱起眉头,看向对面的老人,周瑱脸色不是很好看,说了句:“良生稍待。” 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屋里,陆良生也不想偷听,可修行以来,耳目变得比常人灵敏,想不听都难。 “…何时犯病的?” “就在刚才,吃药也没用。” “可去找去了郎中?” “已经遣人去了不过老爷,我怀疑小姐是中邪了。” “不得胡言乱语什么中邪,只是头疾罢了。” “可老爷,那每晚在府里出现的老妪” 病? 老妪? 陆良生眉头更紧,听声音应该是之前的管事。 第五十一章 老妪 陆良生只是略看过几部医书,但并不精通,此时有心,也不敢贸然去帮别人医治。 待外面说话暂落,他才起身拿着那几本书走出,朝檐下出声的老人告辞。 周瑱点点头,与这晚辈一起走去前院,送他出门,大抵也有散心的心思。 “……原本还想和良生多谈,可家中出点小事,不过,我已让厨房那边备了晚宴,饭点时,我派人过去寻你,不知良生下榻何处?” 老人家还是不错的… 陆良生心里感叹,至少他遇见的人当中是这样,当然除了那个已死的陆二赖,为富不仁的陈家父子。 想起之前在书房听到的那番对话,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刚刚…我听到周老和管事说话,说来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问,府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家中之事,老人似乎并不想被人知晓,可眼下被说破,两腮鼓胀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叹了一口气。 “家中确实出了一件事,老夫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也在城中与一户人家定了亲事……” 老人的言语里,慢慢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出来。 大概三个月前,老人的女儿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每到夜晚熟睡,就像有无数人在她耳边说话,有男有女、甚至还有马嘶、车辕之声,恍如身处闹市。 起先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做了奇怪的梦,然而第三天后,开始头疼欲裂,整个人倒在床上再难爬起,精气神退去大半。 听到这里,陆良生忍不住想起之前恩师对他用过的入梦之术。 难道有人对周家小姐用了吸人阳气的邪术? 走出廊檐,他随口问道:“那管事还说起过一个老妪……这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老妪’二字,周瑱紧抿双唇,似乎陷入回想里,好半天才继续说下去。 “那个老妪…府里上下,都不认识,就像凭空出来的,只要小女犯病,必然会出现,绕着房舍转来转去,府中丫鬟仆人见过数次,口鼻还不停喷出水来。” “周老可见过?” “老夫却是一次都没见着,只是觉得事情太过诡异,才让一些丫鬟仆人看错了。” 一老一少言谈间已走到庭院,后方有仆人追上来,气喘吁吁喊道:“老爷,小姐这次病的厉害,人像是发疯了一样,乱砸东西。” “良生且自去,眼下不能多陪了。” 周瑱心里也有些慌乱,招来一个护院,让他送书生出府,然后转身就跟着那仆人返回。 天色渐渐沉下,刮起了风,陆良生看着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书册,不等旁边的护院开口,快步跟在老人后面。 还未到侧院,远远的,能听到有女人的嘶喊,乒乒乓乓摔砸东西的动静,院内数名丫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其中一人脑袋、脸上还有血迹,想必是被周家小姐给误伤的。 见到周瑱过来,一个个慌乱的站到两边,恭谨的垂下头。 “老爷。” 这时,后院的周夫人也闻讯赶来,与丈夫一起冲跑进女儿的闺房,陆良生远远站在房门口,女子家的闺房,自然不便进去的。 只见呯的一声,有东西丢了出来,一面铜镜叮铃咣当摔在地上,周瑱护着妻子也退到门口,还在朝房里的女儿劝说。 攒动的间隙之中,依稀能见到周家小姐,头发蓬松散乱,一身亵衣、亵裤捂着脑袋发狂嘶喊,原本端庄的面容,扭曲狰狞,脚边一片狼藉,全是被扫落下来的书籍、装饰之物。 “啊啊啊……” 指间扯下一缕缕头发,鲜血淌在脸侧,娇容扭曲的哭喊。 “爹…娘…蓉儿好痛…好痛……啊啊啊——” 一下扑在地上,泪水、鼻涕沾着灰尘糊了一脸,像条蛆虫般扭动起来,令得外面的周瑱夫妻、丫鬟脸色发白。 “女儿啊……我的蓉儿啊,老不死的,你快想办法啊!!” “老夫又非郎中,怎的有办法!?” “怎么办…小姐变成这样,怎么办啊…” …… 慌乱言语声里,陆良生仔细端详扭动的身影,垂散的发丝间,大睁的眼眶内,眼白多过黑色,瞳孔失焦。 “……可能真是中邪了,先让她安静会儿。” 宽袖下,掐出指决,隔空指去屋内,一股暖意传遍地上扭动的女子,挣扎嘶喊几声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蓉儿!” 周夫人大喊一声,冲进去时,陆良生撤了法术,转身悄然离开,一路出了周府,回到福瑞客栈。 一楼大厅众人吃饭的嘈杂声里,上了三楼推开房门,就见孙迎仙坐桌前,蛤蟆道人站在桌上,伸出蛙蹼,两人正在划拳,旁边还摆了一坛酒。 “你们……” 孙逸仙拍掉坛口的泥封,倒了两碗酒水,嘿嘿直笑。 “两个人实在有些无聊,本道教蛤蟆师父喝酒划拳,才刚开始,你要不要来?” 窗边,看着外面夜晚街道的聂红怜飘过来,将门扇阖上。 “公子不是说要在那边吃完饭才回来吗?怎的这般早?” 陆良生放下那几本书册,走去铜盆洗了手,回头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粒花生。 “……那边出了点事,周老的女儿,好像中邪了,自然就没晚饭吃。” 说着,他看向道人:“这可是你拿手的,跟我过去帮忙吧?” “不去,这种千金大小姐,碰又碰不得,还要隔两三丈施术,看不起人!”孙迎仙对此好像有些不爽,想来之前遇到过这种事。 眼下还是拉着蛤蟆道人喝酒划拳,对于陆良生的提议,压根不放在心上,但还是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你和那家人关系不错,出手也顺理成章嘛,说不得还能成就一段姻缘…哎哟!” 呯! 摆在梳妆台上的铜镜,忽然飞来,砸在孙迎仙头上,后者抱着脑袋,从座位上跳起来,目光扫来扫去。 聂红怜神情专注的看着指甲,翻来翻去的看。 “有些人,说话小心点……说不得下次飞来的就是一把刀。” “你!”道人气的说不出话来,哼了声,重新坐下,以防万一这次是面向女鬼的方向,方便盯着对方。 陆良生没好气的看着他们,原本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视线只得投向师父,蛤蟆道人直接摆了摆手。 “这等小事,也配让为师出马?” 喝了一点酒,蛤蟆道人兴致变得高涨,催促孙迎仙再来划拳。 屋里吵吵嚷嚷的响着一人一蛤蟆的高喝,女鬼站在窗前挥舞长袖哼着戏曲儿,偶尔还把脑袋探过墙壁,引来隔壁一阵惊声尖叫。 陆良生躺在床上,想着之前周府发生的事,还有周瑱讲的老妪……过得一阵,忽然响起敲门声。 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下,孙迎仙满脸通红,带着酒气将门打开,一个青衣老汉站在门外,朝里看了看,拱起手。 “请问陆良生,陆郎可在这里?” 孙迎仙转身,朝床榻上喊道:“找你的。” 随后,又回到桌前,书生已经走到门口,朝那青衣老者拱手:“在下就是陆良生。” “老汉是周府中的仆人,家中老爷已经备好了宴席,请陆郎过府用饭。” “嗯,这就去!” 陆良生让那老者先行,回到屋里拿了随身那杆毛笔,又叮嘱了道人:“别让我师父喝太多酒,不然会有麻烦的。” 道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且去就是,本道知晓。” 待人走后,站起来,一脚踏在凳上,挽起袖子:“老蛤蟆,来!今日不灌翻你,本道就不姓孙……” “哈哈…老夫还未输过!” …… 夜风拂过长街,伸出院墙的老松哗哗的摇曳。 陆良生敲过院门,很快被管事请了进去,前院大厅渐有人声传出,传菜的女婢走过檐下灯笼光芒。 大厅的圆桌,摆下丰厚的菜肴。 “良生过来了啊…下午时,被家中一些缠住,来来,快落座。”厅中的老人,些许因为女儿的病情平复下来,心情舒缓了许多。 两人一落座,就有侍女过来斟酒。 陆良生先一步端起酒杯:“周老说这些就有些见外了,往后我在河谷郡,还有学业上,有许多地方需要请教的。” 敬了敬,与老人轻碰杯边,一口饮尽。 “好好……身边有你这青年才俊探讨学问,也是一桩美事。”周瑱笑着放下酒杯,让旁边侍女斟满,继续道:“当年,老夫也是和你恩师这般喝酒畅谈,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他和我也都这般老了……”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又将满上的酒杯一口气喝尽,想来陆良生来之前,他一个人就喝过不少了。 “曾经还笑话他,可到头来,反倒是羡慕叔骅公,无儿无女的,没有牵挂……唯一心疼的女儿,又遭了这般难,老夫真的不知到底惹了老天爷什么。” 对面,陆良生挥去侍女,取过酒壶,亲手给老人斟上。 “周老羡慕我恩师,我恩师也未必不羡慕周老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不过周小姐之事,说不定不久就有转机了。” “哈哈,那老夫就借良生吉言了。” 老人又是一杯下去,说了会儿心里话后,谈性渐浓,一老一少围着圆桌谈起秋闱、学问上的事情。 不久,府邸里的狗陡然传来几声狂吠。 厅内,火光在灯罩内摇晃,飞虫嘭嘭的在上面撞,陆良生侧了侧脸望去墙壁,以及墙壁之后无法看见的方向。 放下酒杯,带着醉意朝老人笑道:“周老,晚辈暂且先退下,等会儿过来。” 对面,老人也有了醉意,以为年轻人是去如厕放水,招来一个仆人给书生带路。 走到外面,夜风微凉,扑在脸上,陆良生神色沉了下来,哪里还有醉意。 “陆公子,这边请。” 那仆人见他不动,连忙跑到侧前方,贴着墙壁做了请的手势。 陆良生点点头,跟着他走去大厅后面。 …… 庭院树枝在风里哗哗摇晃,燃着暖黄灯光窗棂内,周蓉在睡梦中,低吟出声,脑袋拖着青丝慢慢摇摆起来。 “别来找我” “不要过来” “救命救命” 守在床前的周夫人,被吵醒过来,起身去看女儿时,忽然感觉到外面轻微异响,院里的狗狂吠。 转过头看去,纸窗倒映外面垂下的树枝影子犹如妖魔狂摇。 沙沙沙 沙沙 漆黑之中,人的脚步声靠近窗棂,一道臃肿拄着拐杖的身影,慢腾腾走来,以及噗噗噗噗喷水声。 阴影下无法看见的面容,一滴滴水渍落到地面,打湿地砖,随着脚步迈来,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 第五十二章 老妇人也是水做的 栓在侧院的一条大黑狗,挣着绳子朝窗棂映出的光芒内,一抹老态龙钟的身影的吼叫。 噗噗… 噗噗噗… 喷水声还在不停响起,暖黄的房间里,周夫人捏着绢帕小心翼翼靠近门边,小声唤起隔壁的丫鬟。 “小环…快起来,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隔壁浅睡候命的丫鬟此刻早就醒了,往日里她也听过这种声响,哪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到夫人吩咐,小脸煞白。 哆哆嗦嗦的挪步到房门,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朝外面瞄了一眼。 然后…呯的一下,将门关上。 脸无血色的敲向里屋,声音带起了哭腔:“夫人…外面那个老婆子又出现了…就在外面。” 周夫人也吓得不轻,连忙将门打开,放那丫鬟进来,也好过自己一人。 “这如何办才好啊。” 两人在屋里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床榻上女儿周蓉也仿佛陷入梦魇,不停的低吟,满脸都是汗水。 “你可看清那老妇人是何长相?以前可曾来过府中?” 那丫鬟连连摇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周夫人见她这模样,只得自己走近窗棂,伸出手指捅破纸窗一个小眼出来,朝外看去。 檐下灯笼摇晃,灯火摇摇摆摆间,只见一个短身驼背,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得急慢,却眨眼去了房角一边,不到几个呼吸,又从另一边的房角走出。 边走,口鼻里不停的喷出水,就像怎么也喷不完,所过的地方,洒出明显的湿痕。 周夫人也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哆哆嗦嗦,正要说:“得想办法通知老爷,或其他院里的下人……” 外面的老妇人陡然停下脚步,远处拴着的黑狗也在此时更加疯狂的吼叫。 汪汪汪…… 夜深人静,犬吠之声远远传来前院,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仆人朝那边张望了一下,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书生,退到一侧,躬身道:“陆公子,就是这里了,小的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那人又望去狗吠的方向,嘴唇嘀嘀咕咕。 “…又开始叫了。” “府中的狗平日里都会叫的这般凶?” 听到书生的问话,仆人提着灯笼转回来,“这狗不是府中养大的,前一个月才买回来,放在小姐的偏……” 话到了这里突然停下,灯笼暖黄的光芒范围,那陆公子并没有进茅房如厕,而是站在水缸边从宽袖里掏出一杆毛笔。 仆人嘴角抽了抽,读书人上个厕所也要诗情画意一番? 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陆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嘘!” 水缸边上,陆良生食指竖在唇中间,随后从另只宽袖里,掏出小块墨,伸手一招,旁边水缸面上,荡起一圈涟漪,就在那仆人疑惑的目光里,牵出一条水线,卷在墨块上,迅速形成墨汁。 “看到的,可不要告诉其他人。” 待墨汁匀称,笔尖放到掌心沾了沾,陆良生就着墙壁如同往日信手施画,随意拉出一条横线。 仆人提着灯笼有些发抖,看到之前那一幕,没被吓跑已经是他胆量大了,眼下对面那书生还是老爷的贵客,忍不住结结巴巴开口。 “陆……陆……陆公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良生停下笔,望着画出的墨线。 “当然是救人,难道还要在茅厕边上画一幅良辰美景图?” 下一刻。 墙壁那条墨线,就在仆人惊骇的目光之中,扭动起来,就像活了一般。 夜风拂过庭院。 陆良生袍袖一拂,侧身抬臂指去犬吠的方向。 “去!” 飘出墙壁的墨线,唰的一下从仆人脑侧飞了出去,发丝都被带起的风掀动、摇摆,片刻之间,消失在庭院的黑暗里。 …… 侧院,犬吠声变得焦急。 一点水渍忽然溅上纸窗,周夫人吓得往后一缩,纸窗化开,清晰的看到外面那老妪,慢慢转过脸来,一头鹤发下,面容如水肿,面无表情的盯着房间里的妇人。 某一刻,那边黑狗不敢吼叫,呜咽一声夹着尾巴缩回窝里。 噗噗噗… 噗… 周夫人惊恐的后退两步时,外面的老妪口鼻又喷出水来,拄着拐杖迈出两步,眨眼间突然蹿到窗前。 闺房里的主仆两人白眼一翻,直接吓昏死过去。 阴风鼓动灯火,窗棂呼的被倒拉开,两支水肿的手攀上窗框,老妪的上半身一点一点探了进去,朝着床榻上的女子张开嘴。 清水滴滴答答顺着嘴角、下巴流到地上。 下一秒。 臃肿老态的身体还要进去,稍远的树梢哗的抚动,一条墨线冲来,携裹法力,直接飞到檐下,将老妪身体缠住,就连攀在窗棂上的双手也在瞬间被拉了回去,倒拖到了院中。 “这么多水,你是淹死的?” 墨线的另一头,飞落一道走来的身影手中,清湛的话语徐徐传来时,人也走进了灯笼光芒范围。 “纵有冤屈,大可申诉,何苦出来害人,也让自己难以投胎。” 那边,被捆缚的老妪却是没看书生一眼,被墨线捆着依旧朝周小姐的闺房过去。 这只鬼,没有灵识? 陆良生蹙眉,手中缠在中指的墨线陡然一收,走到檐下的老妪身上,墨线明显再次缩紧,灰扑扑的袍服勒出深痕,全身就像海绵般,被挤出了大量的清水流了出来。 “这么多水……” 不止一地的水渍,隐隐还有股腥臭的气味弥漫,陆良生驱使法诀,将那老妪拉的更近一些,墨线也在跟着缩紧,那老妪整个人被勒出一圈圈的圆环,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不到片刻,就在陆良生面前,骨肉皆烂,软成一坨,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一滩清水,只剩下衣服袍子还在地上。 “就这样?” 陆良生撤去墨线,观察了一阵,快步走进房间,床榻上周蓉安静的沉睡,检查了地上的周夫人和那个丫鬟,见没有大碍后,便先离开,回到前院。 客厅内,周瑱见他回来,又让侍女斟了酒水。 “良生去的这般久,当罚一杯。” “是该罚一杯。”陆良生过来看了看周围,那名见他施法的仆人也在不远,不敢抬起脸,笑着,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拱手说道:“周老,此时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 大抵是有些喝醉了,老人搂着书生,让他坐下来,挥袍让仆人去厨房吩咐再上几道菜。 “既然天色已晚,那就在家中留宿便是,何必跑来跑去。” 陆良生摆手,阻止仆人去厨房,起身退到门口再次拱手。 “周老好意,良生谢过,只是突然留宿,周老家中还有待嫁女儿,被外人知晓多是不好的。” 这番话让老人清醒了些许,点点头:“也罢,老夫也有些醉酒上头了,我遣人送你回客栈。” “这倒不用,客栈离此也不远,我走回去就好。” 告辞之后,周瑱还是将书生送到门口,转身回到客厅,又吃了一阵,忽然有几个仆人从后院惊慌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声。 老人醉意瞬间清醒,提着袍摆跟在护院和仆人身后,快步小跑来到女儿的侧院,这里已有几个侍女等候,有人举着灯笼照着地上一滩清水和衣物。 “老爷,夫人和小姐都无事,只是地上的衣物,还有这滩水…曾经看见过老妪的人说,这衣服和她身上的很……” “老爷,老爷,夫人醒了!” 周瑱暂时搁下地上的衣物和水渍,进了女儿闺房,老妻已经清醒过来,半躺在一个侍女怀里,状态还有些游离。 见到进门的夫君,多少清醒了一些。 “老爷…是有一个老妪,围着蓉儿的房间喷水……” “为夫没见着什么老妪,只是地上多了衣物和许多水渍。” 周瑱安抚了一阵妻子,对于侧院发生了什么事,不由皱起眉头,也起了疑心,当即招来府中不多的下人、护院。 “尔等可知发生了什么事?要如实回答!” 老人成名日久,话语间自有一股威严,一众仆人丫鬟低下头,不敢应声,也算不知道的一种回答。 众仆当中,一人畏畏缩缩尤为眼下,周瑱看向他,点名出来。 “你说!” 那仆人正是领陆良生去如厕的小厮,不情不愿的站出来,愁眉苦脸的看着老人。 “老爷……我不敢说…” “说!” 老人猛地一喝,惊的小厮哆嗦一下,连忙开口:“是那个陆公子……” “我看见‘咻’的一下,将水缸里的水吸到掌中!” “……那笔沾了墨,在墙上画了一横,那线就活了,还飞了出来!小的吓得腿一软都坐到地上……” “然后,那线就飞到小姐这边…陆公子就跟着过来,剩下的小的就知道这么多…” 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院中一众仆人丫鬟鸦雀无声,檐下的周瑱脸上也多有震撼的神色,视线看去地上的一滩清水、衣物。 “这些话当真?” 那仆人连连点头。 “当真!” 周瑱压低嗓音:“今夜发生的事,不可说出去。” 第五十三章 二刷周府 远去周府,陆良生独自走过长街,此时路上来往的行人稀少,隐约还能听见青楼妓子唱的曲儿。 到的偏僻处,驱法将体内的酒水逼出来。 偶尔街边、幽暗的小巷,有掮客过来,引诱他去附近青楼玩耍。 对于这方面陆良生还是颇为青涩,自然是不会去的,好言婉拒后,回到福瑞客栈租住的房间。 推开门,浓郁的酒气弥漫,孙迎仙趴在桌上,酒杯倒在一边,酒渍一滴滴的流下桌脚。 “再来…本道还没输……” 迷糊的呢喃声里,转了转脸,面向书生这边,陆良生这才见到他左眼眶黑了一圈,脸颊两边更是叠了数只蛙蹼的红印,视线望去窗棂。 “师父…你们这是打架了?” 蛤蟆道人站在窗前的书桌上,负着双蹼,敞开的衣裳在风里抚动,望着夜云后露出一点的冷月。 “为师岂会和他一般见识。” 一旁,女鬼幽幽的飘到陆良生耳边:“蛤蟆师父酒喝多了,撒酒疯,把孙道长按着打了一顿……现在刚清醒了一点……” 陆良生:“…” 看去鼻青脸肿的道人,叹了口气。 不是叫你别让我师父喝酒的吗?!上次陈员外府上,可是吃了不小苦头,这次怎么就变成殴打了。 想着,目光看去窗台,“师父…你法力恢复了?” “法力是恢复了一些。”蛤蟆道人收回视线,微微侧过脸来:“不过伤势是伤势,法力是法力,那是两回事。” 聂红怜见他模样,小声嘀咕:“看来,还没醒。” 那边,蛤蟆道人转身,跳到书桌上,两只蛙蹼啪啪的踩响,凑近徒弟闻了闻:“你也喝酒了,那周府饭菜如何?可有给为师带点回来?” “这…倒是忘了。” 陆良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师父,倒不是我忘记,而是周府发生的事,今天晚上倒是让我给遇上了。” 之后,原原本本将发生的事告诉蛤蟆道人,说了一阵,蛤蟆环抱双臂,半睁眼睑,却是半天没动静。 “师父?”陆良生唤他一句。 呼… 呼呼… 蛤蟆抱着双臂,响起轻微的鼾声,坐在那儿脑袋一点一啄,听到唤他,半睁的眼睑猛地瞪圆:“你刚才说的,为师……嗯……你再说一遍。” 呃… 陆良生差点忍不住伸出手掐过去,平复一下心绪,重新将说过的内容说给蛤蟆听,后者这回倒是没睡过去,蛙蹼摩挲着下巴,琢磨了半响,方才开口。 “以为师曾经的修为,这等东西,看都不屑看一眼,不过此物非鬼类…也不好吃。” 想了想,蛤蟆道人站起来,背负双蹼,在书桌上来回走动。 “…此物非鬼类、非生灵,更非地煞、阴秽之气,你之前的所言,那老妪更像一种术法,为师记得《南水拾遗》里,好像有过记载。” “记载过?” 陆良生皱起眉,那本书里的内容,三年的时间,基本都背了下来,按着蛤蟆道人说的这般,坐下来,指头敲着床沿,仔细回想书里出现过的各类术法。 “岐水以西,二十里,一方士会奇术,以物塑人,有形有体,惟妙惟肖……” 这和幻术倒是有些类似。 找到相关的术法,那也不一定证明就是人为,蛤蟆道人却不同意这点。 “害人而不杀人,那周府里,肯定有对方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又有顾忌,才用的逼迫方法,若是地煞阴气所凝之精怪,早就将那一家子杀的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蛤蟆像是来了兴致,跑到他那小箱子里,翻了一张小黑布出来,系在脸上。 “走吧,为师随你去一趟周府,看看那地上到底有何稀奇的东西。” “师父,可你这黑巾…” “当然是蒙面的,你一个书生平日带一只蛤蟆就够显眼了,若是让别人瞧见,蛤蟆还能直立奔行,那还得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黑巾,你上回来拿当过兜布……” 蛤蟆道人:“……” 房间里,聂红怜捂着肚子在半空笑的打滚,缓过来,飘到师徒两人旁:“公子,也让奴家跟去吧?” “不,你留在房内照看行礼…顺便照顾下老孙。” 陆良生憋住笑意,将事情安排好,便是带着蛤蟆道人出了客栈,此时已至深夜,打更人,敲着梆子、铜锣走过雾蒙蒙的街道。 噹噹…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有尿撒尿,别在床上画圈圈……” 雾气晃动,一抹身影唰的从他前方几丈远闪过去,揉了揉眼睛,周围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连忙加快脚步,梆子声敲的焦急。 “老天保佑…保佑……别遇上鬼怪。” 过去的一段院墙上,遮掩面容的陆良生,肩上趴着蛤蟆道人,踩着墙头飞快奔行,趴伏侧院的黑狗抖了抖耳朵,裂开嘴,龇牙低吼,视野前方,身影降下院墙。 陆良生大步过来,袍袖一拂,黑狗呜咽一声,缩回窝里。 路过侧院的厅门,两名粗壮的妇人守在这里,不过两人都在打瞌睡,陆良生捏着法诀,径直穿过闭合的门扇的瞬间,蛤蟆道人呯的撞在门扇,摔在地上,揉着脑袋爬起来。 “孽徒……你要用穿墙之术,要早点说!” 陆良生在里面将房门打开,身后有妇人的声音呢喃,书生侧过身,挥袖拂过被吵醒的壮硕妇人,后者眼皮睁开又阖上,头一歪,沉沉睡过去。 骂骂咧咧进来的蛤蟆道人,声音渐小,跟着陆良生走进周家小姐的闺房,站在原地好一阵。 “此处是有些不同。” 陆良生看了眼帷帐内沉睡的身影,低下声音:“师父看出什么了?” “还不清楚…”蛤蟆只能感觉出一点东西,但真要说出具体还是什么,以他目前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第一时间看出眉目。 四处查看一阵,又蹦上床榻,钻进周家小姐的帷帐内,忽然开口。 “良生,你过来,把这女子侧身。” 走近床榻,隐约能见女子姿容,陆良生伸出手犹豫了一下,“师父,男女有别。” “迂腐!别人还巴不得!” 蛤蟆道人直接过去,将女子身上被褥掀开,见周蓉隐隐有醒转的迹象,呢喃低吟半声,还未睁开眼,脸上啪的轻响,白皙的脸侧,印出红红的蹼印。 头顿时一偏,昏了过去。 “师父你……” “老夫这是让她睡的更安稳下。”蛤蟆道人拉开帷帐,催促:“还不帮忙!” 不得已,陆良生叹口气,走近床榻,将上面的周蓉侧过身,回头看向师父。 “接下来怎么做?” 蛤蟆道人走过来,站到枕头边,绕着女子脑袋看了一阵,蛙蹼做了一个上下抖动的手势。 “将你法力灌注,然后使劲摇,她脑子里有东西。” 陆良生皱着眉头,还是照着师父吩咐的做,法力进入女子头颅时,两只手用力上下抖动起来。 脑中有东西…之前周老说她头痛欲裂,难道还被人下了虫子? “吱吱…吱吱…” 陡然一阵声音在晃动的手间响了起来,细如蚊声,陆良生视线下移时,只见周蓉下方的耳朵,一对细小的人腿,悬在外面蹬来蹬去,一股还想爬回去的架势。 “果然为师猜测的没错。” 蛤蟆道人伸出蛙蹼,将暴露在外的两条小腿抓住,轻轻一扯,将里面的东西一起拖出,摊在掌心,比豌豆还小一点。 双臂、俊脸、长衣、布鞋,还有发髻,与人一模一样,连衣着都跟人一样。 陆良生从未见过这种小人,看着它在蛤蟆蹼间叉着腰,唧唧喳喳,像是数落这师徒两人。 “好像还有智慧。” 拿指尖触了一下,那小人像是被战车撞了一下,直接飞出蛤蟆道人蛙蹼,陆良生想将他抓住,免得摔死摔伤。 刹那,一条猩红长舌唰的将飞出的小人卷住,然后…拖进嘴里。 “嗝…” 帷帐抚动,灯火照来这边,蛤蟆道人揉着白花花的肚皮,打了一个饱嗝,“…说起来有些对不住,可这真是为师本能反应。” “师父你猜我信不信…唉,算了” 陆良生捂着额头,这次算是白忙活了。 第五十四章 人芝 籍着夜深人静,陆良生和蛤蟆道人没在周府过多逗留,一路沿着来时的院墙回去,匆匆行过街道,远远一队骑马的身影举着火把从尽头的路口消失,为首那人隐约背负数柄长刀,颇有些眼熟。 “刚刚过去的,好像是左捕头…” 看了一眼,陆良生带着蛤蟆还是悄然回到客栈三楼,打开窗户跳进去,道人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女鬼翘着兰花指嘤嘤唱着曲儿,见到书生回来,飘到近前。 “公子,此去可有收获?” 那边,窗户关上,陆良生扯下面罩,指了指坐在书桌喝水的蛤蟆。 “…是一个钻进人耳朵里的小人儿,不过被师父给当夜宵了。” 蛤蟆道人翻了翻白眼,大喇喇躺下:“这可不能怪为师,我现在是蛤蟆,那东西被你弹飞,自然会被为师下意识的卷入口中,不过…那小人儿的味道不错。” 女鬼一脸嫌弃的飘远,不过仍旧有些好奇。 “那小人儿长的和我们一样吗?” 陆良生嗯了一声,回想《南水拾遗》的内容,随口答道:“我估计周家小姐的头疼跟那小人儿有关。” 整件事,其实他也渐渐有了一些头绪,那喷水的老妇人按蛤蟆道人所言是另有人施法作祟,想要取周府内的什么东西,而小人儿又引起周蓉头疼,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可惜他在修道一途上的见识,还是有些浅薄,不知道小人儿的来历,《南水拾遗》也只讲关于术法类的小故事。 “良生,不用那般苦想,其实那小人儿来历,为师已经知晓。”躺在一本书上的蛤蟆睁开眼,看着床边苦思的徒弟,坐了起来。 “师父知晓?” 蛤蟆站起身,整了整衣领,背负双蹼,望着灯烛,淡淡道:“为师曾经何等修为,天下之物,又有什么不知晓的,期初为师见之也还有奇怪,不过入口之后,方才知它是何物了。” ‘啪啪…’蛙蹼踩着光森的桌面走出几步,继续开口。 “那周府小姐房下之地,灵气聚集,孕出了这些小人,为师估计,那老妪背后之人,应该是为它们而来,喷水圈地,将那些小人儿困住,被围困的灵人,变得烦躁,所以也迁怒到了那周家小姐身上。” 床边的书生跟着师父的话语思索片刻,附和的点点头。 “如师父所言,那就说得通了。” 按照蛤蟆道人说法,不管是小人儿的来历,驱使喷水老妪的背后之人目的,就都有了清晰的脉络可循。 如此过得一阵,蛤蟆道人跳到床边,拍拍弟子的手背。 “无须多想,那老妪之术被破,幕后施术的无知小辈肯定还会再来,明日白天咱们再去一趟,若是能长久住到周府,倒是能将事情了解。” “师父其实是想试试周府饭食吧……” 蛤蟆道人负手转开,眼睑半眯,看去别处:“哼,为师且是那种人。” 大抵聊了一阵,睡意袭来,师徒两人就着被子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还没清醒就听屋内“啊——”的一声尖叫。 陆良生、蛤蟆道人被惊醒过来,见孙迎仙看着铜镜里倒映的面容,脸上青一处紫一处,眼眶肿的很高,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老蛤蟆,你昨晚来真的?!” “老夫从不来假的!” “本道要不是看在陆良生面上,今日我就不尊老了!” 蛤蟆背负一蹼,另一只抬起勾了勾:“来啊!” “曰尔之母!!” 一大清早两人就开始斗嘴,陆良生直接绕过他俩,去铜盆那边洗漱,聂红怜早早就将水准备好,待书生洗完,还将毛巾递了过去。 外面的长街喧嚣热闹起来,对面楼上,同样起床的书生伸了一个懒腰,打开窗棂,然后愣了愣,对面敞开的窗户,一条毛巾凭空飞去一个书生手中,连忙将窗户呯的关上,面无血色,回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哆哆嗦嗦。 下方热闹的街道,此时一行数人走进福瑞客栈,招来店中伙计:“请问陆良生住在哪间房?” 随后,按着伙计提供的房号,径直上了三楼。 此时,客房内,陆良生洗漱完,回到床边拿着那本《山海图志》翻看,等那边一人一蟾吵完了,再准备下去吃早饭。 手中的书原本是打发时间的,没想里面各异的怪兽、地域风情让陆良生渐渐入迷,自识字习文以来,对于书中的东西,都颇为饥渴。 “梼杌…这模样要是活生生的出现,能吓坏不少人。” 陆良生看着上面那怪兽的画像,心血来潮准备拿过一卷空白画轴,还没在书桌上铺开,身后响起房门敲响的声音。 “请问,陆公子住这里吗?” 那边斗嘴的一人一蟾停下来,蛤蟆道人哼了一声,跳到床榻,蹬着短腿翻上去,盘成一坨。 孙迎仙捂着青肿的脸,过去把门打开,朝外面几个青衣小厮挥了挥手。 “在里面。” 那几人中,为首的管事告罪一声,连忙进到门口拱手作揖。 “小的是周府中的仆人,我家老爷让我等过来,帮陆公子搬一些行李。” 搬行李? 陆良生微愣,自己好像没打算搬离客栈,也没落实在城中的住处,暂放下毛笔,微笑看着进屋的几个周府仆人。 “在下就是陆良生,不知周老是怎么说的让你们过来搬东西?” 四个仆人互相看看,显然也有些迷茫,为首那人开口:“老爷只让我们过来,说公子故人学生,刚来郡城不熟悉,一个人在外住,有些不妥,学业上也不方便。” 这是先斩后奏的套路啊… 陆良生失笑看着他们,若是拒绝了倒是显得自己这个后生晚辈太过迂腐,也驳了老人面子。 忽然与床榻上的蛤蟆对视一眼,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抬手:“那你们搬吧,东西也不多,都放进那两个书架里,客栈后院还有一头老驴,也一起带进府里吧。” 叮嘱一句时,陆良生另只手伸到背后,与蛤蟆道人默契的互击一掌。 待东西都收拾起,陆良生看向孙迎仙:“你跟我一起去吧?暂住几天,若不习惯,再出来就是。” “不去不去!”孙迎仙连连摇了摇头,靠着墙壁将昨晚喝剩的酒提在手中,“本道有自己的自在,与你的不同,那书香宅院,本道进去就头疼,还是算了。” 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张黄纸拍在桌上,灌了一口酒,走出房门,声音也传过来。 “有事烧纸啊。” 第五十五章 举国之兵 陆良生收起桌上那几张黄纸,看去门口笑了一下,其实就算不用这种黄纸,他也能用灵鹤寻踪,或焚香寻路的术法找到道人,前提是不能超出数十里才行。 事情安排妥当,退了房,便是牵着老驴跟着挑着书架的周府仆人穿过长街,来到周府,远远的,前方客厅檐下,周瑱已出来迎接。 “用这种方法,让良生过来,不会怪罪老夫吧?呵呵!” “周老相邀,后生晚辈不敢不来。” “还没吃饭吧,厅中已备了饭食。” 一老一少相互客套几句,回到大厅边聊边吃起早饭,看到书生从袖里掏出一只大蛤蟆放在桌上,令老人脸色微怔。 这么大的蛤蟆难见不说,那半睁的蟾眼隐隐透着寒光,让他感到一种毛骨悚然,就像在它面前自己像盘中食物。 见老人神态,陆良生解释道:“周老,这只蛤蟆乃是晚辈随身之物,就如有人喜爱兔子、猎犬,何况这蛤蟆体格颇大,外面少见,故此心中喜爱,一直带在身边,已三年有余,恩师叔骅公也是见过的,只是有些不喜。” “王叔骅也见过啊……”周瑱抚须片刻,从蛤蟆身上收回目光,笑道:“这大蛤蟆确实少有,蟾自古就有祥瑞之说,放在家里也有镇宅招财的深意,老夫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 说着,夹了一块酥饼在蛤蟆道人上方引诱的晃了晃,笑出声来。 “哈哈……良生啊,其实当初老夫在京城之时,听过传闻,数十年前皇宫内,也有大蟾,不过却是一尊望月金蟾雕塑,可惜被人盗走,说的有鼻子有眼,见到你手中活物,故此才想起这件事,有些失态。” 老人这是讲一些旁话将刚才的失态掩饰一番,陆良生心里当然明白,也不揭破,只是微笑顺着话应和下去,顺道问候一下周蓉的病情。 不过说到周家小姐的病,老人停了一下筷子,看向对面的青年书生。 “小女病情已经缓和不少,今日一早也能下地走动,只是昨夜……小女闺房外,无缘无故多了许多水渍,还有一件老妇人的衣裳,那晚良生去如厕,又为何晚归?” 厅中不知何时已没了其他人,陆良生也没直接接过这句话,面色如常轻喝一口粥,语气温和。 “救人。” 周瑱抿唇目光紧紧盯着书生。 “可真有妖物作祟?” “没有,是后面有人作怪。” “为何?” “令嫒闺房下方有异物。” 两人像是打着哑谜一言一句来往,盘在书生旁边的蛤蟆趁老人不注意,唰的伸出长舌,将一块肥腻的鹅肉卷入口中,老神在在的眯起眼,缓缓的咀嚼。 吃完早饭,周瑱记住了陆良生之前说的每一句,连忙招来老管事。 “将小姐的闺房迁到夫人那里暂住几日,没有老夫吩咐,府中上下不得随意出入侧院,任何异象都不得好奇。” 一连串吩咐听的那管事一愣一愣的,当然,活了那么大把岁数,也知道规矩,应下老爷的话,立即离开将事情传达给下面的仆人。 老人沉稳持重,对鬼祟精怪之事不以为然,反而知晓后面有旁门左道之人施展邪术害他家人,既怒又是担忧,毕竟人心有时候比鬼怪更加恶毒。 出了客厅,追上前去侧院的书生,走在一起,脸上隐隐有些担忧。 “那人今夜还会不会施展法术过来?” 陆良生这方面不敢保证,他看着庭院一片苍翠,不时有零星树叶飘过阳光照下树隙的斑驳,微皱眉头。 “喷水老妇之术被破,对方肯定已经知晓。” 说到这里,周瑱停下脚步,看着书生的背影,沉了沉气:“良生,你真会法术?” 问出话语时,原本安静的庭院更加安静,只有垂下的繁枝发出哗哗的轻响,一片叶子飘下,划过老人的视线之间。 前方走动的书生,仿佛模糊起来,若是不事先一直看着陆良生,就好像那边根本不存人一般。 “这就是法术……” 老人站在原地发呆,好似还未回过神来,而那边的青年已经走过了庭院小道,走进侧院,这边丫鬟侍女已经将自家小姐闺房的一切用物搬走,又重新铺上新的被褥床单。 见到进来的书生,一个个小心翼翼的问候,然后抱着东西飞似的离开,心呯呯狂跳,出了侧院的月牙门,才长出一口气,才和同出来的几个姐妹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说起来。 “刚刚那个就是老爷请的陆郎…昨晚小狗子说的高人就是他。” “…好年轻,感觉就比我们大一两岁,真的那么邪乎?” “怎么能用邪乎说他,不是这位高人,昨晚夫人和小环估计要……” “别说了别说了,那喷水的老妪想到就让人害怕……” “那书生说不得真是位奇人呢?听说还是满腹才学的读书郎” 几人断断续续的话语持续,身后远去的侧院,陆良生将书架里的书籍、画卷取出,一一摆了出来,聂红怜站在阴影处,也在帮忙收拾,毛笔、墨砚放到了书桌,吹了吹书封不存在的灰尘,亲手放到架上,垫着脚尖转上一圈望去四周,定格书生的背影,是满心的欣喜。 蛤蟆道人懒散的打了一个哈欠。 “离晚上还早,先打个盹儿。” 缓缓站起来,跳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上的斑驳,趴下来晒着背上的疙瘩,显出一片乌紫。 房间角落,一幅春日孤舟的屏风后,一粒豆大的身影骑着了匹相称的小马慢慢走出,衣甲具装,抬了抬头,望去巨大窗棂前走动的袍摆、双腿,以及往上延伸的人。 一勒头发丝粗细的缰绳,抬起手。 那宛如连接天地的屏风后方,数乘战车御马而出,在小人儿身后一字排开,旌旗猎猎,往后延伸开去的,还有成百上千的豆大身形,密集布阵,挺枪压戈,齐齐跨步而行。 呈出一片肃杀。 马匹嘶鸣扬蹄之中,一袭白裙的女巨人飘过去,带起的风吹来,顿时一片人仰马翻,马惊长嘶。 第五十六章 阳光、清茶、书生 裙纱掀起阴风,人仰马翻间,咿咿嘤嘤之语在豆蔻小人响起,迅速整队,那小马背上拔出兵器。 紧盯书桌前走动的步履。 手臂一抬,剑尖指去:“嘤嘤嘤……” 宛如蚊声一片片的响彻,小马迈开蹄子奔驰起来,后方的数乘战车一抖缰绳紧跟在后面,成百上千的豆大的小人士兵举着兵器、旗帜发足狂奔。 越过了屏风,穿过床榻,犹如洒落一地的豌豆,滚过光洁的地面, ……嘤嘤! 嘤嘤… “这么早就有蚊子了?” 书桌前,陆良生放下书册,看了看周围,转身走去书架,冲来的小人儿抬头,落下步履,犹如山岳覆顶,遮蔽了视野。 只来得及“嘤…”的一声,然后,巨大的鞋底落下来。 传出微不可察的‘啪叽’一声。 片刻,鞋底抬起,走去不远的书架,一群冲锋而来的豆蔻小人儿,看着地上一滩烂肉,神魂俱丧,一转方向,呼喊同伴撤离。 后退的方向,阳光投在地板的斑驳之中,盘着一坨的乌紫身影闭着眼睛,享受这片闲暇的时间。 老夫真是越来越懒散了…遥望当年,是何等威风啊…… 不过此处的人芝提升修为,难怪有人看上这里。 可惜老夫妖丹还未修复,没有多大用处,味道倒是不错… 偶尔的睡梦里,多多少少能有曾经的梦境回来,站在如同云端的山巅,驰骋睥睨,看着那些修道之士不敢上前的表情,忍不住嘴角抽了抽,笑起来。 然后,打了哈欠。 嘤嘤嘤嘤… 一群群豌豆大小的身影蔓延过地面,仓惶后退之中,一股腥风吹来,众小人儿回头,那是陡然出现的漆黑大口阖了下来,千余小人就像被啃去了一个缺口。 光斑中的蛤蟆睁开蟾眼,咂了咂嘴。 “老夫好像吃了什么东西…嗯?!” 眼珠溜转,前方一群正小人惊慌乱跑,就像找不到洞的老鼠,四处碰壁,蛤蟆道人嘴角裂开,露出笑容,“哈哈…此处竟还有这么多。” 当即,伸出长舌,将挂在床尾的葫芦卷过来抱在怀里,迈开小短腿啪啪的在地上飞奔,不停卷出舌头,将小人儿卷过蹼中,塞进葫芦。 拿过一块墨准备磨碎的陆良生,回头看一眼,只见蛤蟆道人抱着大葫芦,兴奋的张着嘴,长舌拖在嘴角外面向后荡着,一眨眼钻到了床底下。 “师父要到哪里去,这么高兴?” 陆良生放下墨块,有些好奇的走去床边,弯下身正要看,院中忽然有声音恭恭敬敬的喊道:“陆公子,该到用饭了,老爷在前院等你。” “公子,你去吃饭吧,房间妾身收拾就行。”那边聂红怜也将几件书生袍子折叠放进衣柜,回头,陆良生点上三支香,插在她的画卷前,笑道:“同吃。” 红怜抿嘴笑了一下,向他福礼,站在阴影处目送送书生出屋。 站在院中的那仆人正是昨晚给陆良生带路的小厮,明明大热天的,这侧院里总是一股冷飕飕的凉意,时不时刮过的风都有些阴冷,想起所站的脚下,正是喷水老妇化为一滩清水地方,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高人就是高人…这种地方都能随意住下。” 嘀咕两句,石阶上的房门打开,见到脸熟的书生出来,连忙上前点头哈腰的跟在后面。 “陆公子,午饭已经准备妥当,夫人也过来了。” 陆良生轻挥袍袖,走在前面,脸上挂有微笑,大抵明白是什么意思。 “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那么麻烦。” “怎么能是举手之劳,昨晚公子随手一画,那墨线就飞起来,要不是我见多识广,还有些胆量,说不得都吓得瘫软…” 伸手不打笑脸人,逢迎之话总是让人舒服,那小厮的话自然也是讨喜,让人讨厌不起来。 一路过去前院客厅,果然置备了一桌丰盛菜肴,老人身旁还有一妇人陪衬,原本妇道人家是不便抛头露面,但眼下也是经过丈夫首肯,出来道谢一番。 救命之恩不谈,仅仅驱除女儿房外那喷水老妇已是她大恩了,陆良生自然不会真让妇人叩首拜谢,双手虚托,说了些安慰的话,周夫人方才离开。 剩下一老一少其实所谈并不多,一来年龄多少是代沟,二则陆良生身怀法术之事,老人说话与之前多少有些顾虑,最后只得将话题引到女儿周蓉的病情上。 “周老,令嫒所受折磨,其实是被迫急的一种钻耳朵的精怪所为,日夜不停的在令嫒头中说话…” “小人儿?” 周瑱垂下筷子,忽然想到之前送给陆良生的那本书:“这种精怪,昨日送于良生的《山海图志》倒是有说起过,老夫还以为,不过是一些闲的无事做的读书人写的古灵精怪……没想到真有其物。” 那本书有记载? 老人对面的书生有些兴奋,他在这方面的阅历尚浅,出来赶考,多看书籍也是有积累的意思,面上还是保持沉稳,与老人攀谈,实则坐不住了。 “看来良生还未看那本书。” 尽管好奇书生的异术,但对方终究还是十八岁的青年,阅历太浅,就算面上没有情绪展露出来,眸底的神色是避不开老人的观察。 看了会儿书生,周瑱还是开口:“良生,法术一途虽好,但学业还是不要放下,待这件事毕,就要多用功了。” 对面,陆良生也不避讳,坦然点头。 “好,今夜那幕后之人该是要来的,处理完这事,良生自当勤奋读书。” 饭间又聊了会儿,吃完饭后,陆良生一口气走过庭院斑驳光芒的树荫,回到侧院,将那本山海图志找到,笑着在手中拍了拍,走到屋外檐下。 侧身朝屋内,挥了挥宽袖,一张椅子、矮几飞出,刚好落在阳光照到的地方,端了茶水走出。 知知 知 凉风吹来,垂过院墙的枝叶轻摇,夏蝉趴在摇晃的树梢一阵接着一阵的嘶鸣,远处狗棚,大黑狗趴在地上,眯着眼,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 书生一袭青袍,捧着书卷,细细品味上面那些离奇景物、精怪凶兽,不久,支起了画轴,碾磨墨汁,籍着书中描述,落下笔尖,偶尔伸出手,拿过旁边泡好的茶水,喝上一口。 犹如一幅画卷。 第五十七章 不似人间兽 知了的嘶鸣,随风里轻摇的树梢回荡。 窗棂后的红怜飘近,望去外面,看着画架后那张全神贯注的侧脸有些出神。 笔墨挥洒,空白的画卷缀上青墨,勾勒出一道巨大的轮廓。 “…那人也不知修为是否高深。” 笔尖游走间,陆良生也有着另外的思考,若是对方修为高深,是个厉害角色,孤身犯险是最蠢的行为,算上自己也是第一次与有道行的人较量,不敢大意。 “嗯,把孙迎仙叫来。” 想到这里,陆良生停下毛笔,拿出袖袋内一张黄符,半空一抖,黄纸轰的燃起火苗。 飘在半空,落地的一瞬。 院墙那方的苍松哗的一阵轻响,树梢胡乱摆动,一道身影带着片片叶子坠下,拍着身上灰尘。 陆良生看着嘴角抽了一下,看着脑袋还缠了一圈树枝的道人。 “……你在附近?” “本道……在上面打个盹儿。”孙迎浑不在意的指了指院墙后面的那颗苍松。 朝屋里看了两眼,布兜里掏出一块饼子,就着旁边的清茶,坐下来大口冲下肚子。 “老蛤蟆没出来晒太阳?” 陆良生那笔头敲了一下他脑袋:“当着他徒弟面,这么叫合适吗?” 笔锋一转,在墨砚沾了沾,继续画起来,背对着道人,一边落笔尖游走,一边开口。 “师父他抱着葫芦不知跑哪儿去了……对了,叫你过来,是为了今日晚上,我想你拖住那幕后之人,我直接过去找他。” “你让我和他斗法?”孙迎仙眼睛亮了亮,舔了舔上手上的饼渣,“这方法也不错。” “让本道想想,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朱砂、符纸也不知够不够…嗯,还有黑狗血,若是对方再用剪影之术,倒是派的上用场…哪儿找黑狗血…” 道人摩挲下颔那撮短须,偏过脑袋,正看到吐着舌头的大黑狗。 那黑狗好像感受到什么,睁开眼睛,看到人的影子盖了过来,视野对面一个尖嘴猴腮的人类,露出了可怕的笑容。 呜的叫了一声。 瞬间夹住尾巴,瑟瑟发抖。 ******* 天光倾泻城池,光芒划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城池的另一边,某座大宅院内,一间厢房焚香缭绕,飘出窗棂。 有两道身影走过廊檐过来时,这边一扇房门吱嘎轻响打开,一个侍女轻脚走出,理了理裙摆,两颊还带有红晕,见到过来的两人,连忙朝其中一位身形有些发福的老者躬身福礼。 “老爷。” 低唤的一声里,侍女低垂的视线里,金线步履踢着蓝色长摆走近,微微抬起脸,是着方孔纹络长袍的老人。 来人看了看丫鬟,目光投去那边紧闭的房门。 “可将真人服侍舒服了?” 侍女红着脸,点了点头:“是的。” 老人挥了挥袍袖,让她退下,便是举步走去门口,抬手轻敲了两声。 第二下还没敲去,房门无声自开,里面熏烟弥漫,朦胧间,一个着阴阳道袍,发髻高梳插发簪的道士盘腿坐在横榻上,掐着指决念念有词。 似乎已经知道来人,停下嚅动的嘴唇,睁开眼睛:“张福主。” 老人一改门外的神色,连忙上前拱手。 “张洞明,见过真人。” 对面,那道人放开双脚落地,拿过一旁的浮尘一扫,房门自行关上,一旁的老人不管看几遍,心里每次都会感到惊叹。 不过眼下,心里有些急躁,不等道人先说,便是开了口。 “真人,那灵药到底还需多久才能到手,我儿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再拖下去怕会等不了了。” 那道人脸颊消瘦,却是一脸络腮胡,手指捏过须尖看去老人。 “令郎不过被狐媚伤了元气,阴盛而阳不足,还能撑上个把月,张福主不急,昨日贫道术法被破,料那周府里也请了高人,待夜色降下,贫道再与对方斗上一斗。” 张洞明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他与那周府说起来也算儿女亲家,河谷郡有名的学士之女便是与他儿子有着婚约,可三月前,家中独子不知怎的,经常夜里读书,路过他房外的仆人回禀,常能听到屋内有女子声。 起先还以为儿子做些沾花惹草的事,不过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后来,却是发现儿子面色一日不如一日,身形暴瘦,两颊深陷不说,双眼还毫无神采,找了郎中来看,说是气虚体弱,精气萎靡。 然而吃了药也没见好转,反而突然病倒,一日老妻想起仆人间的传闻,半夜不放心起来去看,隔着窗棂,能听到男欢女爱的声音,戳破窗户纸,看去里面,却是发现一个靓丽女子依偎儿子身旁,那背后的墙壁赫然一条尾巴的影子在摇动。 便是连夜请了城外一处道观的法师过来,而那法师查探一番,说是阳元亏损严重,需一方灵药才能痊愈,否则就算治好,将来怕也不会子嗣。 张洞明就这么一个独苗,要是没有子嗣,那他老张家就彻底断根了。 几日之后,这位名叫明阳的道人复返,说是已找到灵药所在,才知是儿女亲家的家中,出了这档子事,他自然不敢将儿子沉迷狐狸精的事讲出,传出去都还事小,怕惹怒颇有名望的周瑱退婚,只得咬牙,先让道人暗中施法,便是有了眼下的始末。 老人叹口气,拱手:“那就有劳真人了。” “张福主不必客气。” 那道人一甩浮尘,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吩咐门外的府中管事让人将法坛置好,如鹰隼般的眼睛看去天色,咧嘴笑了一下。 “……破我计划,哼,且让你晓得我厉害,那人芝我是要定了。” 步去后院中庭,天色渐沉,庭中老树摇摆。 阳明走到法坛时,上面的香烛自燃,照亮瘦长的脸,宽袖拂去:“去会会那边的道友!” 一道白色的纸片飞出,卷起阴风。 …… 天光倾斜,逐渐暗下,周府侧院内,包扎了四肢的黑狗呜咽的卷缩在窝里发抖,孙迎仙端着半碗黑狗血,擦去脸上的汗水。 那边画架的身影还在奋笔疾书,忍不住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 青墨自笔尖留在纸页,勾勒出一只蹲伏的巨大凶兽,虎身人面,阔鼻血口,獠牙如钉耙上下密布,浑身鬃毛奇长,如钢针向后倒竖,一幅狰狞可怖择人而噬的模样。 “模样倒是吓人…”孙迎仙评了一句。 陆良生合上《山海图志》,看着上面画出的凶兽,却是另一番感受,那画上旁人无法看见的一股青气飘出,钻进他胸膛之中。 乾坤正道自行运转起来,仿佛与那青气产生交融。 心有灵犀一般,陆良生停下毛笔,不顾道人反对,直接从他布兜里翻出一点朱砂,丢进茶盏化开,笔尖沾了沾。 “喂喂,这朱砂可不是一般的,别这浪费啊!”孙迎仙宝贝的将茶盏端起来,赶紧掏出黄纸、画笔。 他还未下笔画符,愣愣的看着已经抬起手的书生,红红的笔尖绽放光芒。 “你想干什么?”道人忍不住问道。 陆良生并未回答,绽放光芒的笔尖仿佛沉重,在他手里捏的有些微抖,然后,缓缓点在了那凶兽的双眼正中,缀出一对猩红的眼瞳。 开睛! 下一秒。 隐约有低吼从画上传来,那是一种如猛虎低嘶、又如猪吟从喉间挤出的吼叫。 那一瞬间,院墙外的老松惊起一片飞鸟,盘旋昏暗的天空不敢落下,屋内,聂红怜感到空气都变得压抑,就连床底下捣鼓什么的短小身影也放下葫芦,爬出来一点朝房里东张西望。 屋外。 孙迎仙头皮发麻站在原地,端碗的手都不自觉抖了起来,那画上的东西,根本不似人间兽。 “这…这…东西,叫什么?” 那边的书生,手指翻过书页,在画上一角,落笔:‘梼杌’二字的瞬间,远方的天空,一股阴风吹来。 侧院周围花草狂摇,院中两人回头,后方的院墙上,一个青面獠牙大鬼飘下。 陆良生将画轴一收,偏头朝屋里叫了一声。 “红怜,出来一下。” 第五十八章 斗法 画卷收起的一刹那,那方门窗呼的吹开。 一股更为猛烈的阴风冲出,席卷院落,原本盘旋老松上方的惊鸟,扑着翅膀朝更远的方向飞去。 其他院落,丫鬟仆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惊恐的看着庭院周围林木花草胡乱狂摆,脸色苍白仓惶躲进房里不敢出来。 周瑱站在檐下,须发抚动,看着侧院的方向,实则心里也有些慌,顷刻,就被担忧的妻子拉进房中,朝他大吼一句:“不要命了啊!” 呯的一下,将门窗紧闭。 侧院。 松叶纷纷扬扬洒落庭中,那越院墙落下的青面獠牙大鬼,削腮长舌,刚一落地,瞬间向后蹬蹬蹬的退出数步撞在墙壁,墙砖呯的向外凸出去一些。 还未等它缓过来,一道残影爬过墙壁上方,大鬼仰起的视线之中,苍白手臂从上方伸来,猩红的指甲瞬间插进一头乱发中,刺破青皮。 噗~~~ 漏气般的声响,一道白烟从那大鬼头顶冲出,青肤巨身摇摇晃晃迈出几步,白烟里发出凄厉嘶喊响彻庭院,紧接着,如同纸张撕裂的声音,嘶啦一声,那青面獠牙的头颅被趴伏身后的倩影硬生生掰的分裂。 刹那,大鬼连带被扯下的头颅一起化作了浓烟。 阴风冲散白烟,也扫净地上一层落叶,盘踞而起,站在了手拿画卷的书生面前,化出窈窕的身影,微微福礼。 “公子。” 道人端着那碗朱砂茶水过来,水渍都摇到了外面,看去散去的浓烟,地上是一地纸屑碎片,隐约能见纸片人的轮廓。 孙迎仙咂了咂嘴。 “真够凶残的。” 剪影之术,凭借死物如水、纸片施法化为兽、鬼等可被施法者驱使的役丁,实力虽然不强,可也不至于像这般硬生生给撕了。 就算孙迎仙上去,也要费些手脚才成,再看去那边的聂红怜,心里多少有些担忧。 ……罗刹鬼,往后若是跟着陆良生修行,化作夜叉、修罗,要是哪天…… ……那就真没人治得了了。 想着时,画卷陡然敲在他头上,那边的书生偏过头来,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忙找出那人在什么位置。” “要你说!” 孙迎仙挥开脑袋上的画轴,将朱砂水猛地喝了一口,布兜里翻出一缕红线绞在中指,捡起那边大鬼消失化成的纸屑。 噗! 朱砂水喷出口,淋在红线和纸屑上,掐起指决,双唇飞速抖动。 “敕令,天地八荒,游荡鬼神,速听吾令,睹其形!” 那‘令’字落下,掐起的指尖点在红线上,丝线顺着指头划过变得笔直,向前延伸,孙迎仙起身向后一跨,系着红绳的中指以某种节奏飞快颤动。 陆良生安静的站在那边看了一阵,曾经听道人说起过他师父的事,好像是什么大宗门的,后来出师,就在两崖山落脚修行,一身道门正宗,对于斩妖除魔一套,那是其他修道人少有能比的。 “找到了!” 过得一阵,孙迎仙陡然侧过脸来,朱砂红还在嘴边挂着,道人咧嘴笑的得意:“那家伙就在这城里,你顺着我法力牵引的红线寻过去,揍他一顿!!” “找到就好。” 陆良生回头,看向旁边的倩影,红怜点点头,不用书生说话,也是知晓的,长袖翻转,直接卷起一股阴风。 “维持红线!”陆良生又叮嘱一声,脚下踏踏踏…开始加速,身形唰的跃上了墙壁,有修为在身,双眼自然能看见旁人无法触及的法力流转,踩着院墙几个腾挪,落去街巷,身影连踏,又冲上某栋房屋上方。 从夜空俯瞰而下,万家灯火间,那一抹黑影踩着房顶、瓦片左突右突,朝着城池的另一边飞速过去,偶尔踩裂瓦片,引起一阵犬吠。 汪汪汪…汪汪…… 长街上一排排灯笼在夜风里摇曳,一队手持火把的马队中,为首一人听这不正常的犬吠声,陡然收紧缰绳勒停马匹,本能地抬头望去街道前方一处房顶,一道黑影以常人肉眼难及的速度一闪而过。 “是他…” 马蹄兜转,那人背后四把长柄刀,腰间盘着皮鞭以及一口细长刀鞘,正是当初富水县的左捕头,他武功这三年当中进步极大,目力自然比寻常人要敏锐,那跃过数栋房屋的身影,一眼就看出了熟悉的轮廓。 “总捕?”麾下捕快促马从后面过来。 左正阳侧脸回一句:“没事。”浓眉皱了皱,随后吩咐:“暂时不回府衙,再随本捕走一趟。” “是!” 一众捕快连忙握刀拱手,一夹马腹,跟着前方的总捕跑动起来。 与此同时。 城西方向,某座大院之中,张洞明带着妻妾站在屋檐下,紧张的看着庭院中的法坛,烛火忽明忽暗之间,那阳明真人正在施法。 “老爷,你说这次诚儿能不能得到灵药啊…” 老人拍拍妻子的手背:“阳明真人法术高强,应该会的。” 话音落下时,法坛那边嘭的一声溅起火光,施法的阳明道人陡然后仰,朝后踩出半步才停下来。 张洞明心里一紧,忍不住开口。 “真人…” 那边,道人抬手让他别说话,咧嘴露出牙齿,吐了一口唾沫。 “有点道行,张福主不必着急,贫道一时大意而已。” 似乎察觉到什么,冷笑一声:“还敢用法力窥视我?”手一翻,掌心拂过坛上一碗血水,手背上顿时凝出阴阳鱼的图案。 “…神君听吾之言,杳杳冥冥小人作祟,封他之眼” 脚下猛地一跺,手掌推向火烛,轰的一串火焰翻涌。 …… “哎呀……” 另一个方向,孙迎仙眼眶赤红,像是被烟熏过一般,咬牙切齿。 “曰尔老母,敢来这招!” 一只手维持红线,另只手抓去布兜,随便拿了几张黄符叼在嘴边,指决变幻。 “我也插你!” 敕字黄符无风飘起,挂在了红线上。 …… “哎——” 阳明道人发出惨叫,眼眶一圈都乌黑,像是被人一左一右打了两拳。 气急败坏施展法力与那窥视这方的红线连成一起,法力携裹话语传去:“贫道念你同道之人,不欲加害,你若冥顽不明,我就要动真格的了。” “本道不惧,有什么本事放马过来!”那边也响起孙迎仙的吼声。 院侧的檐下,张洞明夫妻紧张的看着院中像是跟人说话的阳明法师,两夫妻自然是听不到这番对话的。 “这真人应该是在请神灵相助吧?” “可能是吧…真人法力高深,那边应该招架不了。” 视野前方的庭院,阳明道人断去了与对方说话,脸色阴沉的可怕,一甩浮尘,盘腿在蒲团坐下来,嘴唇飞快嚅动,咪咪哄哄的念念有词。 烛火摇曳,照在脸上忽明忽灭。 下一秒。 道人猛地睁开眼睛,脸色陡然变得炭烧般的火红,周身上下渐渐溢出一丝丝火气,照亮了整个庭院,然后,起身,浮尘一扫,暴喝:“着!” 火气沿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法力丝线,飞速掠了过去。 嗤… 嗤嗤…… 另一方位大院内的孙迎仙满脸都是汗水,不要命的往下淌,维持红线不断的状态下,也在咏着法诀,然而道袍宽袖还是亮起了斑斑点点的火星,烧出无数小洞朝着他身上蔓延起来。 “嘶…好烫好烫……这家伙修的还是厌火之术……”“陆良生,你真是鹿娘生的,倒是快点啊。” 顷刻,裤腿、袍袖轰的燃起火来,孙迎仙咬牙断去法力,扑倒在地,疯狂的打滚扑打身上的火势! “疼疼…本道与你这妖道势不两立,给我等着…哎疼疼……” 此刻,坐落城西的大宅院里,似乎已经知晓胜负的阳明道人拍拍袍摆的灰尘,望去夜空,与他作对的那人方向。 狞笑出声:“呵呵…待我拿了灵药,再与你计较!” 走到法坛前,一甩浮尘,拿起几张纸,弹了弹:“尔等速去将灵药拿……” 沙沙… 呼呼呼呼…… 就在他敕出法令时,院内树木疯狂抚动,一股刺骨的阴风从东面的院墙外吹了进来。 廊檐下的一排排灯笼疯狂摇晃,呜呜咽咽的风声令那夫妻俩直感毛孔悚然。 “怎么回事?” “真人,怎么突然刮起这么大的风啊……” 那边,阳明真人袍袖挥洒,急忙置下法界,回转一步,看去阴气淤积的方向。 “哼,想不到那人也会遣使阴灵之物。” 掌心阴阳鱼猛地朝阴风里一推,轰的巨响,一团火光爆燃,昏暗里,一道女子的身影飘然落下,绿莹莹的面容犹如只有一颗脑袋,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吓得张洞明与妻子脸无血色,靠着廊柱挤成一团。 就在这时,两人以及庭院里的道人似乎感觉到还有人在,下意识的偏过头。 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院墙降下,一身青衫长袍,腰间悬着双鱼含珠佩,手里却是拿了一卷画轴。 走近时,朝道人微笑。 “在下陆良生,请问周府的怪事,是你做的吧。” 书生身后,黑暗仿佛在扭曲波动,一头庞大的轮廓在那方黑色轮廓里若隐若现,无比低沉的虎嘶,犹如浪潮般重压过来。 一瞬间,阳明道人脸上露出凝重,再到失色,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至下颔。 “这…是什么东西……要不要这么大” 第五十九章 吃了没文化的亏 巨大的虚影隐匿黑暗,光那高度眼看与城墙一样了,这架势放在哪里都让人胆战心惊。 “咕…” 那是咽下口水的声响,廊檐下的老夫妻几乎瘫软坐了下来,活了一辈子,先是觉得请的法师道法神奇开了眼界,可后面又来了女鬼不说,对于漆黑里蹲伏的巨兽轮廓,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它怎么进的城里…… 庭院,阳明道人目光死死盯着那巨兽前面站着的书生,余光也在警惕那恐怖的轮廓,缓缓抬起手臂,以左包右拱起。 “贫道阳明,与道友好像从未见过,何故寻衅。” 遇到这种场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陆良生经验算是丰富,袍袖左右洒开,微笑拱手还礼。 “在下只是读书人,当不得道友称呼,不过道长后面那句说的有些差了,坏事也好,善事也罢,该做就要敢认,还是说道长心亏,不敢说出口?” 好一张伶牙利嘴… 阳明道人眼角忍不住抽动,对方一开口,他就直接站到下风了,那书生见面又是微笑,又是拱手,直接让他不好动手不说,后面还有一个大家伙站着。 不明对方底细就打过去,除非头铁。 “…先等等看。”阳明道人捏紧浮尘,喉结滚动。 而院子一侧的廊檐下,张洞明吓得不行,他是商贾豪绅,有眼力劲的,见道人隐隐有落下风的趋势,又看看那边周围阴气环绕身侧的书生。 “这位高……高人……” 老人颤颤兢兢站起来,拱手:“那周府之事,确实是我等做下,可当中也有难言。” 陆良生嘴角勾出一丝笑,心里却是乐起来,抬手朝老人拱了拱,说了句:“良生谢过老丈心胸坦荡!” 旋即。 看向对面的道人,听到这话,阳明道人脸色变得难看,余光瞥了檐下一眼,心里已怒骂起来。 “这个傻*!!” 浮尘一摆,迈出一步朝那书生暴喝:“既已知晓,那也没什么好谈……” 就在他那句:“没什么好谈。”落下。 书生后方的黑暗扭动,一颗硕大的脑袋缓缓探出,进入庭院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就连远方旁院的丫鬟、仆人也都能清晰看见,全是一片惊慌的尖叫,四处乱跑。 满面鬃毛的人脸,红目凶光,猛地抬起巨掌拍在地面,轰的巨响,附近一颗老树噼啪狂摇。 那巨脸向前一伸,稍稍低俯,上下密集的獠牙张开,粘稠的液体顺着牙尖滴落的一瞬。 “吼——” 腥风剧烈,虎啸般的嘶吼震响庭院。 哗啦啦! 就近两排房舍都在轻晃,瓦片簌簌的滑下,碎片堆了一地。 恐怖的兽吼传开,远方的街道,挨家挨户的窗棂亮起灯光,有人探头出来查看,长街上,赶往这边的一支马队,齐齐勒停马匹。 唏律律! 马鸣长嘶,一匹匹坐骑不安的踩踏蹄子,在原地兜转,一众捕快连忙安抚时,为首的左正阳兜回马匹,抚了抚马鬃。 “刚那声是什么东西叫的。” 他眼里也多有惊骇,山中野兽嘶吼都没这般响亮怪异,震的体内气血都在翻滚。 “会不会是陆良生弄出来的?” 一想到三年前,那陈尧客蹊跷而死,左正阳不敢大意,回头朝众捕快吩咐。 “去几人到附近民居买一只黑狗取血,剩下的人先跟我来!” 一拨马头,疾驰出去,街道上,马蹄声大作。 …… “阳明道长,还要动手吗?” 张府庭院,陆良生伸手在旁边浓密青色鬃毛的巨大人脸摸了摸。 周围鸦雀无声,都看着刚刚想要动手的道人。 不会真打吧? 阳明道人身上道袍都被汗水侵湿,刚才那一下直面血盆大口,把他吓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擦了擦脸上密布的汗渍。 他娘的…是我要打吗?明明是你过来的啊!! 这种对峙,道人面上还不敢露出怯意,礼节性的拱了拱手:“此间张福主既然已说了,那贫道自然认下,那周府之事确实乃我所为,毕竟救人在先,顾不了那么多。” “事有先急。” 陆良生点点头,他态度一向谦和,见对方承认,也不恼,语气平淡,像是平日探讨学问。 “不过,你我都是修道之人,却不顾常人性命而乱来,道长,这是否有些做过头了?” 阳明道人看了看檐下那边,思维飞转想着回答这个问题,那日他收了张洞明银两,救治其子,其实也看中那周府地下溢出的灵气,但碍于两家关系,不好直接硬来,只得一点点的逼迫,将灵气吸进傀儡带回。 对周家小姐确实有不小的影响,但那又如何……只是眼下被人找上门来,又不敢轻易试探对方底细,自己这点修为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对付那人总有些顾忌,何况一旁还有罗刹鬼,一头凶兽也绝非寻常。 眼前被问及,很明显那书生是让他给一个交代。 “怎么办……怎么办……平日我也用不了那么多说辞…眼下怎的说?” 阳明道人绞尽脑汁,想了片刻,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说辞,随便一句,万一对方不满意怎么办? 心乱如麻,对那张洞明未打先招,心里又一阵乱骂时,陆良生的声音陡然拔高。 “请道长,回答我!” 风里,书生袍袂鼓动,缓缓迈开脚步走来,身后高耸的凶兽从蹲坐站起,四肢虎掌交错落地跟在过来。 “……你我修道,就为了高常人一等?” “收人钱财替人做事,这是该的,可救人又害一人,道长,你的道在哪里?” “在下修道也习文,深知心中有道,便是良知血性,对就是对,错便是错,道长你觉得对还是错?” 阳明道人脚步蹭蹭的往后退出两步,胸口发闷,书生一连几个问题过来,只感头皮发麻,耳中嗡嗡直响,难以集中精神。 “这书生的嘴好生厉害……” 等等…我为什么要回答他的话? 道人突然清醒,看着走来的书生,目光下沉、手中浮尘一甩,唇间咬紧牙关,身上渐渐有法力运转。 陆良生停脚步,看对方神色,难道被逼急了? 毛笔落出宽袖,滑到手中时,另一只手画轴哗的展开垂到地上,那身后的凶兽梼杌身形更加凝实,朝那方的道人低吼咆哮,陡然挥爪。 吼—— 腥风卷起的一刻,道人身上法力涌动爆发出来,巨爪也同一时间挥下,然后,阳明道人身形忽地在众人视线中消失,地上踩出轻响,动如脱兔般,朝月牙门跑去。 只留一片撕下的残布,缓缓飘落地上。 陆良生微微张开嘴:“……” 然而就在这时,月牙门后,有人端着木盆飞跑而来,往前扑了出去,暗红的血帘唰的淋在空气里,显出一道人形。 “天罗地网!”左正阳暴喝一声。 十几个捕快从房顶降下的同时,一张铁丝细网跟着落下。 第六十章 故人、叙旧 “抓到一个人——” 捕快扯开嗓子大吼,牵网的那十余人手中猛地一收,那张细网缩紧的一瞬,浑身黑狗血的道人被硬生生缠倒在地,扯着铁网挣扎。 一个捕快刀柄敲下,呯的砸在他脑袋。 “老实点!” 随后,回头,看去走来的总捕,持刀拱手:“总捕,人已经抓住了。” 左正阳让人拿了一张抹布过来,按着头昏脑涨的道人,将他脸上血渍擦去,露出面容时,哼了声,将染血的布一丢。 “不是陆良生……” 赶来这边,他已经设下了埋伏,不光这里一处,外面街道也有麾下守候,一旦有人从这里出来,不管是谁都能顺理成章的拿下,只是见到网中的人,有些遗憾。 “左捕头,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碰上。” 陡然一声从月牙门响起,周围捕快‘锵’的一声拔出兵器,左正阳站起来,看去那边。 一袭青衫长袍的书生走过月牙门,从地上捡起一对铜铃,正是捕快们设下预警。 叮叮当当摇了两下,陆良生将它还给旁边一个捕快,过去拱手。 “陆良生见过总捕。” 态度温和,表情、言语诚恳,倒是让周围捕快第一印象对这读书人多了好感,左正阳也适时挥了挥手:“收刀!” “是!”众人这才插刀归鞘。 看着面前的书生,左正阳心中多少有些感慨,拱手还对方一礼。 “能在河谷郡见到富水县故人有些感慨良多,不过倒不是意外碰上。” 言外之意,陆良生心里有些明白,估计过来时,被对方看到了身形,追过来的。 “深夜寒风刺骨,也有恶人趁夜作祟。” 陆良生籍着说出的这句话,坦然的道出实情,也感谢左捕头以及一众捕快将这恶道抓获。 周围,捕快听到这番赞赏,不知不觉挺直了脊梁,顺道踹了一脚那被网兜住的道人。 “呸,周瑱乃我郡大文豪,你竟在他家中作祟害人,打死你都是轻的!!” “再来一盆黑狗血,老子要把这道人泡在里面……” “…外面兄弟那里或许还有,等会儿,我去拿!” “回来,我就说说。” … 左正阳脸上神色也有缓和,吩咐麾下人将这恶道捆缚时,一旁副手忽然凑近开口。 “总捕,这道人隔这般远都能祸害周瑱府上,这让卑职记起三年前,富水县那陈员外家的案子……会不会也是这道人所为?毕竟有一就有二。” “带回衙门,好生审问!”左正阳瞥了一眼旁边的书生,朝外挥了挥手。 幽幽转醒的阳明道人隐约听到这话,双目瞪大,心头也慌起来。 “放屁,贫道从未去过……呜! 染血的抹布塞进他口里,捕快啪的一巴掌扇过去:“闭嘴!” “呜呜呜……” 道人含着布巾,连连摆头,憋屈的看着那方的书生和总捕,越拖越远了。 呜咽憋屈的声音远去,府中的张洞明也被带来这边,途中也从捕快口中知晓,周府中的事情,颤颤兢兢的看去陆良生,又看了看威严肃穆的左正阳,连忙作揖。 “高人…左捕头,老朽真的冤枉,那阳明真人说能替我儿治病,可从未想到他会害周蓉,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儿未过门的妻子啊。” “你知不知晓,本捕自会查明,不过念你年事已高,暂且待家中不可外出,官府传唤,随叫随到!” 左正阳看他一把年纪,抓进监牢待审,有些过了,何况事情原委,还需要去一番周府。 事情暂时处置妥当,便是遣一部分捕快将那道人带回去,自己则与书生一起走出宅院。 两人算是旧识,边走边聊几句,身后还有几名捕快跟着。 走在深夜的街头,偶尔有犬吠在远处响起,陆良生对于刚才张洞明说的原委心里也有复杂。 旁边,负刀而行的总捕,见他神色,笑起来。 “身在衙门,处理这些案子,遇到这种事不在少数,司空见惯了,对了,你来这边是为了秋闱吧?” 陆良生点点头。 身后,几名捕快远远跟着,左正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既然来考试,就不要再用你的术法,陈员外那桩案子我知是你做的,叔骅公、闵大人为人正直,嫉恶如仇,他二人肯保你,已经说明你为人,可律法就律法,破一不可破二。” 走动的步履停下,两人一起站在街道中间,陆良生也不回避这位总捕的视线,双眸坦然、清澈。 “左捕头以为我做的,对还是错?” “对,但也是错。” 左正阳目光威严,说出这句后,又摇头:“你我立场不同,将来你考取功名,做官以后,或许就能明白左某所言。” “其实现在,我也明白。” 陆良生举步继续前行,侧脸望去附近楼居还有的灯火。 “只是修道一途,遇人遇事都会有疑惑,有人保持本心、有人迷失自我、有人失察疏忽……就如周府、张府之间的事,张洞明为儿子,狠下心做这种事,也在情理之中,两家原本该是亲家…却因为救子心切,让一个道人私欲,毁了下一辈的姻缘,也让两家将来肯定有很深矛盾,这世间因果,真的难以让人猜透。” 说着,失笑一下,朝左正阳拱手:“一时感慨,让左捕头见笑了。” “不碍事。” 左正阳摆手,跟着笑了笑:“左某听说修道之人,都是清心寡欲,今日却是见了一个贪心不足,一个多愁善感,哈哈,好了,这里我就该转道回衙门了,这件事明日我会到周府询问,就此别过!” “告辞!” 陆良生拱了拱手,转身走去了一边的街口。 这边岔口的捕头并未立即离开,牵着缰绳,看着远去的背影,有人疑惑靠近。 “总捕,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左正阳朝那捕快笑了笑,翻身上马,一抖缰绳。 “回去,连夜审讯那道人!” 随即,暴喝一声:“驾!”促马在街道飞奔起来。 ****** 陆良生回到周府时,早已夜深人静,悄然从院墙降下,红怜早早就先回来,在堂屋门口迎接,见她长袖遮面,双眸弯成月牙。 好奇问道:“怎么了?” 红怜忍着笑意,伸出玉指,指去屋内,里面,蛤蟆道人站在床头,挥着蛙蹼。 “老夫叫你别动,再动抽死你!” 床上,孙迎仙身体裹了一圈绷带,直挺挺躺在那里,只露一对眼睛在外面。 “唔唔…老…蛤蟆…你再打下试试!” 地上一堆烧毁的道袍,想来是斗法是被那恶道伤到了。 蛤蟆一圈一圈给他缠上,蛙蹼不时啪啪扇在道人乱动的脑门:“老夫打了又怎么样?学艺不精,丢你师父的脸!” 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陆良生进来,将剩下的绷带丢过去。 “给他缠……为师还有要事没做好。” “那个……师父,这房下的灵……” ‘药’字还没说完,跳下床的蛤蟆,撅着屁股又钻进床底,朝外挥动蛙蹼:“没了。” 呃…… 陆良生叹口气,拿着绷带坐到床边,孙迎仙唔唔隔着绷带说道:“快把鼻孔那的松开,本道快喘不过气来了。” “公子!”聂红怜飘来,从桌上端起一只碗朝里看了看,转过脸来,笑道:“蛤蟆师父好像没给孙道长涂药……” “啊!!这个老蛤蟆,他肯定是故意的。” 不理会道人的嘶喊,陆良生心里才是叫苦,将他按回去躺下,让红怜过来帮忙,重新将绷带解开,上药、再缠上,忙完下来,孙迎仙早已经呼呼大睡,响起鼾声。 书生也累的不轻,疲倦感就真如排山倒海而来,推倒了一切。 “唉……” 红怜过去,取过一件单衣给他披上,飘去窗棂,轻轻吹灭了烛火。 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男子旁边,看着他侧脸,两颊浅笑梨涡,轻摆着双脚。 轻柔哼出曲儿。 “杏花繁了枝头窗外弦月窗里书生 一声声,书中学识成小酌三盏听喜声” 窗外,正是月色朦胧。 第六十一章 背后的背后 夜空的游云露出弦月,街道泛起微微的白雾,挂有两盏灯笼的府衙牢狱之中,小小的窗口,有月光倾泻进来。 啪啪啪…… 皮鞭飞在半空,狠狠抽下,行刑的牢头抹去脸上的血渍,去旁边水桶洗了洗,犯人是上半夜送来的,要求他们连夜审讯,不过一般先送进来,先拷打一番杀威。 片刻。 牢门被人打开,腰悬细刀的身影领着几名捕快进来,挥了挥手。 “把他弄醒!” “是!” 那牢头连忙让麾下人将桶里的水扑到囚犯身上,道袍褴褛染出斑斑点点的血迹,阳明道人喷吐着浊气,缓缓醒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唇只是不停的呢喃:“…不敢了……不敢了……” 黑狗血破了他的法术,一路来到府衙监牢,经验丰富的捕快根本不给他施展法力的机会,直接将他嘴用布勒开,手指一并捆住,整个身体也被架上了刑架,跟着就是一番严厉的拷打。 到底此时,就算找机会用法力逃脱,身体几乎被弄残,也支撑不了出城。 左正阳解下兵器交给副手,看去刑架上的道人,迈步上前。 “本捕从未见识过法术,这位道长可否施展一二给我瞧瞧?” 刑架上,发髻散乱,滴着水渍的道人微微抬了抬脸,随后轻晃脑袋,又垂下去。 “…本道…我…我不敢了,求总捕大人饶我一命……” “饶你?!”左正阳负手看着他,眯起眼睛:“绕你岂不是将来给周府、张府,以及本捕带来性命之忧?” 阳明道人连连摇头,嘴角含着血,艰难的发出声音:“不会…若能留一条命,往后绝不在河谷郡逗留……求总捕开恩…开恩呐。” “真丢修道人的脸面。” 总捕的话语回荡这间刑房,缓了缓,左正阳看着他再次开口:“这件事好在没出人命,说大也大,往小里说也算小事,你想出去,需本捕问什么,你答什么,道长觉得呢?” 阳明道人怔怔地看着他,张开血嘴笑起来,连连头。 “大人问什么,我说就是。” “好,既然道长爽快,本捕也决不食言。” 左正阳挥手让人拿了口供薄站在旁边,他方才开口。 “你收张洞明多少银两,为其办事?” “一百七十两。” “所办何事?” “回大人……为张福主的儿子张廉诚治病,求灵药。” “灵药在何处?为何又迫害周府周瑱之女?他两家本有婚约,何故相残?” “那灵药就在周蓉闺房之下,乃一丝地灵之气孕育出人芝,张福主清楚两家关系,儿子又是因狐媚一事弄伤身体,无颜上门,只得让本道做法,他并不知,周蓉被我所伤。” 左正阳点点头。 “算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为何要做出伤人举动?以你修道之人法力,完全可以轻易取出才是。” 话语顿了顿,还未等架上的道人回答,左正阳陡然开口,声音如雷霆暴喝:“分明是你还想对周蓉做龌龊之事!!!” 阳明道人愣了一下,原本就被拷问过,浑身是伤,创口撕裂的疼痛让他精神无法集中,陡然被这一声暴喝打乱了思绪,下意识的摇头争辩。 “大人,本道没行龌龊之事,我只不过看上那灵药,想将张廉诚拖死……” 话语到了这里,监牢中所有人看着那道人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哦!”的长音。 阳明道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瘫软的垂在刑架上,不敢看对面的捕头。 左正阳伸手抬起他下巴,盯着道人胸口上一个五火围绕的图案。 “窃宝害人啊……看来道长隐瞒的事情还不少,那么本捕再问你,富水县陈员外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架上的道人眼下不敢乱开口,害怕又被套话,连连摇头。 “不…我没有…不” “看来道长还需要帮忙好好回想一下。”左正阳后退半步,自有牢中审讯的人过来,沾了沾盐水,就要用刑。 左正阳擦了擦指尖上的血渍,取过兵器,转身离开牢房,挥手:“本捕不食言,把他放了,不过挑断手脚筋,割掉舌头,以免再害人。” 就在副手拱手时,牢房里陡然响起阳明道人凄厉的惨叫,那边握鞭子的牢头愣了愣。 “老子还没开打呢,你叫什么?!” 外面,还没走远的左正阳也停下脚步,从外面看去里面,刑架上,那道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左右死命挣扎,双目瞪大,看着牢房的穹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啊……大人救我。” 左正阳连忙冲进牢房,暴喝:“把他放下来!” 然而,道人的声音夹杂他这声暴喝里,刹那间,骨骼脆响,就听嘭的一声巨响。 血雾在牢房里炸开。 左正阳挥手散开弥漫的血雾,过得片刻,视线才能堪堪看清,对面的刑架上,只剩下那道人一对手臂还吊在那里。 他目光扫过周围,地上、栏栅木柱上全是碎裂的血肉、道袍残骸。 沉默了一阵。 “把这里打扫干净,如实禀报上去。” 走去外头,亮色已经蒙蒙发亮,吸了口气,回想之前发生的,皱起了眉头。 “好像碰到了不得的事情……被灭口了啊。” 街上的白雾渐渐散去,鱼肚白放亮起来,升上云端,沉寂一夜的城池,渐渐喧闹起来,张府附近的居民早起买菜、打水,聚拢在井边唠起家常。 “哎哟,昨晚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东西在夜里叫。” “你们也听到了?” “…可不听到了吗?像打雷一样,当时我还睡在床上,硬被吓得摔到地上。” “好像是张府里传来的。” “他家里,儿子前几个月好像得病了,听传出来的说法,是被狐狸精给迷了,还请了高人做法。” “…等等,我家挨得近,昨晚我好像看见一队捕快进了张府,好像抓了一个道士……” “不对,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捕快走在一起?” “那书生长的什么模样?” “太黑看不清……” 絮絮叨叨的市井闲言之中,城池另一边,阳光照过写有‘周府’二字的门匾,晨光扫去了一夜的阴霾,有仆人听到书房内,老爷与名叫陆良生的书生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大抵是明白府中怪事已经除去,连忙撒开腿,飞快的将这条消息告诉了府里上下。 侧院,全身裹着绷带的道人听着院落仆人丫鬟的笑谈,悠闲的晒着太阳。 阳光从窗棂倾泻,光尘飞舞,照过墙壁美人画像洒去整间房。 “哼哼……” 床底下,蛤蟆道人拖着比他还高的葫芦,慢慢爬出,咧开蟾嘴哼哼几下,人立而起,一蹼扶着葫芦,一手叉着腰,哼声变成了笑声、 “哈哈哈…呵呵呵啊哈哈……” 蟾眼看去葫芦。 “…上千人芝练出的丹药……呵呵哈哈哈……不仅能恢复老夫法力,变化人身……再修复妖丹伤势……” 蛙蹼弯曲捏紧,蛤蟆仰望高高的窗棂,看着阳光里的光尘。 “……老夫…很快就重回巅峰,天下无敌!” ****** 与此同时。 府邸外相邻的长街,左正阳正骑马来的路上。 第六十二章 无心栽柳,柳成荫 “…呵呵…这么说张洞明并不知情?” 阳光穿过树隙,摇曳的枝头飞鸟跳来跳去,下方房舍敞开的窗棂,一老一少对坐书案,清茶、糕点,书页翻过墨香。 陆良生笑着放下茶盏,天刚亮就被老人请了过来,问了昨晚发生的始末。 “他脸上神色不会作伪,应该是不知晓的。” “哼,商贾之人,老夫念蓉儿与他儿子两情相悦,才点头同意这门亲事,结果如何?” 周瑱呯的拍响桌面,震的茶水摇了出些许,纵然知道事情已经落下结束,但说起女儿遭受的罪,恨不得不要脸面跑到张府上狠狠吐一口口水。 “…受不住狐狸精的诱惑,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明日我就着人退了这门婚事。” 说完,却是朝对面的书生拱起手称谢。 门外廊檐的仆人、管事恭恭敬敬候着,不敢多看。 屋里,陆良生也受了这一礼,毕竟并非他自己一人出力,就当是替孙迎仙受下了。 随后,起身拱手。 “周老,侧院中还有伤员需要照料,晚辈就先回去。” “也好,但也要多温习功课。” 周瑱也不再挽留,该知道的也都基本都知道了,便是送他到书房门口。 “五更天时,我就命人煲了参汤,想想也差不多了,等会儿着人给良生和那小道长送过去。” “良生代孙迎仙谢过周老。” 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陆良生拱手离开廊檐,快步回了侧院,如今事已解决,至于周府和张府之间其余事,就与他无关了。 一身轻松的回到侧院,孙迎仙懒洋洋的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旁边还一副拐杖供他行动。 陆良生将画架支起,那本《山海图志》翻了几页,寻了一幅凶兽画像,放到一旁,端了墨砚坐到凳上磨墨,偏头望去檐下。 “对了,我师父呢?” 道人睁了睁眼,懒洋洋的侧了一下身。 “不知道,早上就没见他出来过,谁知道搞鼓什么。”微开的眼,瞄了一眼那边的书生,呻吟出声:“哎哟…我手啊…哎哟…我脚也疼,好心帮忙……也不说看看我……” 青墨涂抹,陆良生徐徐勾勒笔尖画纸,听檐下道人的呻吟,勾勒一抹笑,继续画着。 “你药是我上的,绷带也是我缠的,改日还要上街给你重新量身衣裳,怎么就不关心你了?” 孙迎仙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过来,看着画架后的书生:“本道不是没什么亲人了嘛,多感受感受温暖。” 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那道人的事。 “对了,那家伙就这么交给衙门了?” “说什么傻话。”陆良生微微侧过脸,笑道:“那左捕头早就埋伏好了,要是不交人,难道还让我袭击官府?考试不仅砸了,还得连累陆家村、闵县令还有我恩师……不过那左正阳也算好说话的人,以前那桩……” 说话间,侧院门口,两名丫鬟端着托盘进来。 “陆公子,孙道长,这是老爷嘱咐厨房那边煲的参汤,给二位补补身子。” 孙迎仙不等丫鬟将汤碗放下,拄着拐杖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蹦过去接住,喝了一口,眯起眼睛享受汤汁的回味。 “这有钱人家啧啧……一个字:爽!” 边说,还边朝那丫鬟挤眉弄眼,令得两丫鬟慌忙收了托盘匆匆朝书生告罪一声,飞逝的逃离开。 “没眼力劲…跟那两个狐妖一般,庸脂俗粉!” 陆良生笑着在纸上青墨勾出一条长身,点缀出远方的青岩、花草,“你这般唐突,别人能不跑吗?” 道人撇撇嘴,端着参汤回走。 “……我师父跟我讲过,这讨女人啊,就是要直接,你不懂。” 走到一半,猛地加快脚步,沿着屋檐朝尽头跑去,陆良生转过目光看去一瘸一拐的背影。 “干什么去?” “撒尿!”那边孙迎仙干吼了一声。 陆良生摇摇头,转回来继续作画,微风吹来,阳光透过枝隙落下斑驳,映在书生袍上轻轻摇晃。 屋内,短小的身影正哈哈大笑,蟾眼之中,葫芦口吐出的青色丹丸,抓在蹼里,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散发出来。 “呵呵……老夫终于不用处处受委屈了…” 丢开葫芦,双蹼捧着那枚丹药,缓缓走到了外面,看去院中作画的书生。 蛤蟆道人眼中闪着纠结的神色,紧紧捏着那枚青丹。 良生… 要是给他的话,一举就能冲到筑基…… ……不行,不行,老夫修为要紧。 纠结的想法一闪而过,他捧着丹药准备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专心吸收,这样的过程是不能被人或事打断的… 便是悄悄提起脚蹼跨过门槛溜出去。 …… 屋檐另一头,才走出十多步的道人,拄着拐杖又转回来。 “娘的,端着参汤进茅房干什么。老陆,帮个忙,帮本道把腰带解一下!” 一瘸一块中,拐杖扬去前面,一条小短腿正跨出门槛,捧着丹药的蛤蟆道人转过脑袋,蟾眼顿时瞪大,忍不住裂开嘴骂了一句:“彼其娘之——” 甩来的杖尾由下而上,呯的打在他双蹼、下巴,手中一轻,有东西脱离,抛飞了出去。 不…… 蛤蟆道人向后撞在门槛,目光之中,看着那一抹青色冲出屋檐,远远抛出一道弧线,落去院中。 咕咚… 放在矮几上的参汤发出轻微声响,溅出几点汤汁,下一秒,一只手伸来,端起了碗,放到嘴边喝下仅剩不多的参汤。 “嗯…味道怎么怪怪的…” 陆良生咂咂嘴,看了看碗底,余光里,看到那边瘫坐地上的蛤蟆,连忙放下碗起身,恭谨唤了一声。 “师父。” 檐下,蛤蟆道人目光呆滞,双唇不停的抖动,耳边还有孙迎仙的声音:“老蛤蟆,你徒弟叫你呢。”都置若罔闻。 缓缓爬起来,一摇一晃的朝外面走去。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连忙开口喊道:“师父,你怎么了?” “老夫……没事…” 失魂落魄的矮小背影,抬起蛙蹼摇了摇,“就是想出去走走……走走…” 晨阳变得灿烂明媚,蝉声渐渐变得恼人,来往庭院的仆人没有注意到花圃假山之间,一只蛤蟆正扯着花草发起脾气,两只蟾眼间,尽是森然之气。 “气煞老夫,怎的有这种事…” 咬牙切齿的低语了一声,又看去侧院的方向,一把将手中的草茎扔在地上,踏了两蹼。 “岂有此理……不行…再这样下去,老夫何时能恢复修为,必须要跟我那徒弟分开才行…” 目光又转去前院,葫芦暂时也不想要了,转身捡着人少的地方飞奔起来,气喘吁吁拐角偷溜出了院门。 回首看了一眼高耸的周府院门。 “待老夫恢复人身,再回来!!” 然而转回的一瞬,视线里一对马蹄落下,唰的贴着蛤蟆道人口鼻呯的立在地上,目光上仰,一个穿着捕快衙袍的男子正好垂下视线。 与他对视。 下一秒。 蛤蟆道人连忙趴下,盘成一坨,鼓起两腮。 “呱……” 嗯? 左正阳下马,顺手将这蛤蟆提了起来。 “好像是良生的,怎么的跑了出来,过去交还给他” 第六十三章 来访 上午巳时,左正阳让人看好马匹,提了地上捡起的蛤蟆,走上石阶。 “门匾不张扬,家里主人应该不难相处。” 从府邸院门看出家中主人性格,对于一个常年缉拿问事的捕快而言也就一眼的事,这次过来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那个书生。 敲了敲原本就打开的院门,并不擅自进去,片刻,门房过来,看他一身捕快服。 “这位捕头,来周府有何贵干?” “一件案子与府中主人有些关系,过来询问。”左正阳提着蛤蟆虚拱了下手。 “那捕头稍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门房瞥了一眼左正阳手中一只倒提的蛤蟆,微偻的背影朝里走,一边摇头嘀咕:“这送礼,都开始兴送蛤蟆了?” 做为武人,左正阳怎的听不见那门房老人说的话,失笑看了眼手里的蛤蟆,今日过来是例行公事,若是登门拜访,那又是另一回事。 手中那蛤蟆两腮都鼓的老高,像是很生气一般,瞪着蟾眼也正望过来。 “长这么大,还通人性了?难怪陆书生要养它。” 想到陆良生是修行中人,养一些奇特的动物也算合情合理,谁知道会拿来做什么,万一有什么药效呢? 过得一阵,门房同回的,还有府中一名管事,请了他进去,客厅里,周瑱早从书房那边过来,两人刚好碰上,互相拱了拱手,不过左正阳先开口。 “河谷郡总捕左正阳,见过周学士!” 做为衙门中人,对城中达官贵人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就如眼前的周瑱,曾是京师登龙阁撰文大学士,得罪朝中官员,才被罢了职,心灰意冷下回到老家河谷郡,不过其两子一文一武,均在军中、吏部任职。 放到偏远小郡,老人的身份那就是了不得。 “原来是左总捕,请坐!” 老人让侍女上了茶水、点心,伸手邀了对方坐下,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的茶叶。 “捕头此时过来,想必是询问老夫与张府之间的事吧?” 左正阳点点头。 “昨日府衙已将妖道抓获,但无证言,故此来这里询问周学士,另外此人还和当年富水县一起妖法杀人案有关联,毕竟学士也知道,这繁华人间,修道之士不少,心怀歪念的也有不少。” 周瑱嗯的低吟,点头:“总捕说的不错。” 老人对于公人问案子,还是颇为配合,说到气处,也难免发一些脾气,左正阳只是神色肃穆的听完周瑱知道的,对方知晓的,他基本也都知道,只不过核对一下罢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该谈的也都谈完,周瑱看着对方手中的蛤蟆,抚须站起来。 “总捕想来还要去找陆良生吧?你们是熟识?” 左正阳跟着起身,将蛤蟆晃了晃:“过来时,在门口瞧见的,本捕和陆良生也算同乡。” “嗯,里面请,他就在侧院,不过那里,有些阴冷,捕头过去不要见怪。” 左正阳不以为意,没见过术法,但堂堂武人血气旺盛,自然是不惧,不过仍有些好奇。 “此时节,正值夏日炎炎,学士家中侧院为何会阴冷?” “哼!还不是总捕抓获的妖道所为,那里原是老夫小女所住偏厢,被那妖道连续三月施展妖法……” 周瑱拂了拂袍袖哼了一声:“……归根结底,还是张洞明那厮害得,好在那边有良生住下,以不至于荒废。” 说完,也就不再多话了,旋即,命了一个仆人在前面带路,左正阳跟在后面,对那侧院颇有些好奇。 中庭并不大,花草树木繁多,大抵是老人的喜好,如今府邸阴霾散去,阳光穿过间隙照下来,蝴蝶、蜜蜂在花草间飞舞,有人过来时,四散飞去,不久又回来。 将府内点缀出许多生气,就连周围往来的仆人丫鬟,脸上多有微笑。 “大人,前面就是侧院了。”引路的仆人指着拐去的一条小道尽头:“老爷之前有过吩咐,没有事是不能靠近陆公子住的地方,小的就只能到这。” 既然是府中的规矩,左正阳也不好多问,提着蛤蟆大步朝那边的月牙门走去,拐过一条石子铺的小道,一阵凉意袭来,扑在了脸上,倒是没有老人所说的那般阴森。 “外面炎热,这里却是凉爽,这陆良生好享受。” 视野前方,一张矮几清茶飘着热气,支起的画架后面,陆良生握着毛笔坐在那儿,勾勒点缀,檐下是架着拐杖全身绷带的孙迎仙, 画架后的书生,此时放下毛笔,阖上旁边的《山海图志》站了起来。 “左捕头。” 檐下的道人扭过脖子看了一眼,哼了哼,侧过身继续晒太阳。 那边走来的捕头看了眼道人,笑道:“看来有人还记着三年前一场误会。” 误会?! 孙迎仙绷带外的眼睛瞪过去:“那是误会吗?你骑着马追了本道一个山头又不觉得累,我在地下钻,又累又渴,到处都是石头、树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埋土里了!!” “原来如此。” 左正阳忽然朝他拱起手:“那本捕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这一动作,令得孙迎仙撇撇嘴不好说下,片刻,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就当那天我出门没看黄历……” 左正阳笑着垂下手,这时将手里的蛤蟆放到旁边的矮几。 “来的时候,路上见到的,一眼就知道是你养的蛤蟆,顺道给你送来。” 蛤蟆道人一挨到桌面,舌头歪斜在嘴边,吁出一口气,被人提在手里,悬了半天,现在终于感到踏实了。 …老夫没事跑什么。 想着,上方响起徒弟的话语,陆良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捕头请坐,恐怕过来还我蛤蟆外,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嗯。” 左正阳坐下来,看去画卷上青墨勾勒出的一条蛇身人头,也没在意是什么,沉吟片刻,神色变得严肃,低声开口。 “那个阳明道人今日凌晨死了。” 凉风徐徐,拂过人身上,院中陡然安静。 只剩下松枝沙沙的轻响。 第六十四章 怪事一箩筐 “死了?” 陆良生收回蛤蟆道人的视线,转去对面,坐在那边的左正阳,神色也不像是拿他寻开心。 片刻,书生笑容收敛,皱起了眉头。 “左捕头,你杀的?” 就连檐下的孙迎仙也望过来,紧紧盯着画架旁的左正阳。 后者摇摇头,声音低沉:“不是我……本捕持法办案,就算用私刑,也不会乱杀人。” 树梢,零星松叶飘下,随着凉风安静过对视的两人中间,落在地上时,陆良生笑了起来,坐到左正阳对面,重新拿起毛笔。 “总捕不会怀疑是我杀的吧?” “你有前…算了,旧事不提。” 左正阳摇摇手,赶忙压着膝盖,他身材高大,坐在矮凳上有些不协调的扭了扭,方才稳住身形,又继续道: “其实倒不是怀疑你,而是阳明道人死的有些蹊跷。” 画架前,陆良生精神渗去上面,感受画道带来的修为,目不转睛的手腕飞快抖动,青墨勾勒,细点画上长身的鳞片,也在轻声回应。 “那个道人是怎么死的?” 毕竟昨夜两人也算交过手,若非提前用自己的长处,以‘人’多优势吓住对方,真要打起来,陆良生觉得应该不是这种老江湖的对手,至少眼下如此。 左正阳思虑回想当时的画面,饶是他这种见惯生死的人,多少也有点惊悸。 “就在刑架上,当时并无外人触碰,那道人痛苦嘶喊片刻,全身皮肉、筋骨爆裂而亡。” 画卷上,陆良生停下游走的笔尖,看着成型的蛇身,皱起眉头。 无外人触碰,全身爆裂? ……倒是跟我杀陈尧客时,有点相似。 握笔的手垂下,陆良生侧过脸,看向左正阳:“那他身上可有其他奇怪的东西?” 檐下晒太阳的孙迎仙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支起上本身,嘿笑了两声。 “这种阴毒法术并不多,但也不少,左捕头最好还是好生想想。” 高大的身形压着膝盖陷入沉默。 另一侧的矮几上,盘着的蛤蟆道人,蟾眼瞄了瞄四周,随后看到面前的汤碗,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支起身子,爬上去朝里看了一眼。 只残留一点汤渣。 “这么浪费……” 蛤蟆道人咂了咂嘴,微微将脑袋撇去一边。 “不行,老夫何等身份,岂能……” 嘭! 陡然一声震响传来,惊的蛤蟆蛙蹼踩滑,一嘴怼在了碗底残渣上面,蟾眼瞪大盯着碗底,唇间艰难挤出一声。 “岂有此理……羞煞老夫……” 残汤漫过嘴唇…然后,忍不住舔了一下。 那边。 左正阳拍响大腿,忆起了什么,至于视野对面,矮几上那只大半个脑袋埋进碗里的蛤蟆,,也全然没有注意,开口道。 “这么一想,倒是想起来了,那道人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收刮放了起来,唯一古怪的地方,只有他胸口一处奇怪的图案。” “什么样的图案?”一提到图之类的字眼,陆良生来了兴趣。 左正阳沉吟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但还是摇摇头。 “说不清楚,不过倒是记得是什么样,笔借与我用用。” 说着,从书生手里接过那支古怪笔杆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起来,陆良生站到侧面,看他一点一点勾勒出图案。 “五个灯笼?” “是五个火球!!”左正阳将笔放下,紧盯自己画的东西:“那道人身上的图案鲜艳,火球的颜色通红,绕成一圈,左某猜测,应该是修道中人的门派标志,不知我说对不对?” 陆良生大抵是明白,这位总捕大人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 含笑摇头道:“我怕是帮不上忙了,这种图案,我也是第一次见,之前一直都在待在富水县。” 两人目光随后看去檐下,孙迎仙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别看,本道也不知晓。” 线索断了。 左正阳看了看两人,大概也知道陆良生之前从未出过富水县,应该不知情的。 也罢,就当无头公案好了。 “对了。”捕头准备告辞时,想起面前这位书生后面,还有一个师父,连忙追问:“…良生你师父,他在哪里?会不会知晓这图案?” 院中气氛变得微妙,檐下的道人心都提了起来,那边陆良生反应也快,一边送这大汉出门,一边说道: “我师父远在栖霞山里,常年修行不问世事,左捕头不会又怀疑到家师身上吧?” “这…自然不会。” 陆良生很随意的走过画架,双袖一拂,负在身后,望去伸过院墙的松枝,间隙投下的光斑,光尘飞舞。 “其实左捕头怀疑也没什么,不过我那师父虽然博学通达,可性子冷傲,犹如云海山巅之孤岩,俯瞰众山之起伏……” 徐徐平缓的话语之中 矮几的汤碗,两腿蹬在外面的蛤蟆,抬头出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继续埋下去,抓紧时间狂舔。 前走的身影,话语还在持续。 “…而且深居简出,就算到了山里,也不一定见着面,说不定还惹他生气,被赶下山来。” 左正阳听这文绉绉的说辞,只感头皮发麻,只叹道:“世外高人,理当这样的性子。” 说完,便向书生,还有檐下的道人拱手告辞。 “就送到这里吧,对了还有一事,城外最近出了几桩命案,死者都是来赶考的书生,乡野之间传闻是狐狸精所为,若是要出城当小心些,告辞!” 陆良生看着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疑惑。 “张洞明的儿子被狐妖所迷,会不会也和这件事有关联?难怪那日夜探周府出来,看见他带队奔行街头,原来是去城外查案。” 顿时想起他来河谷郡途中,借宿山神庙遇到那四个被狐妖追的书生。 这是赶个考,什么奇怪事都碰上了。 不过此行倒是长了不少见识。 陆良生笑了笑,转身回到院里,这时才注意到汤碗边趴着的蛤蟆道人。 “师父,你这是…” 碗底,疯狂甩动的长舌一收,蛤蟆缓缓直起身来,负起双蹼:“良生啊,咱们做人要忆苦思甜,不能忘本,想当初为师还未修道之前,家境贫寒,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不能浪费粮食啊。” 跳下矮几,舔舔嘴,啪嗒啪嗒踩着地砖往檐下走去,话语威严肃穆。 “要记住,修道先修人!”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拱手躬身。 “是……良生受教。” 就在直起身,陡然感觉下腹一片火辣,脸上瞬间布满汗珠,陆良生只觉视线天旋地转起来,摇摇晃晃跨出两步,一手扶住画架。 “怎么回事” 檐下的道人正想叫一声:“老蛤蟆。”,见到那边一幕,话语陡然一转,冲口而出。 “你怎么了?!” 屋内的画卷,红怜也探出弄到,目光透过窗棂。 “公子” 外面,陆良生撑着的画架,噼啪乱响,支离破碎的炸开,身形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开个单章,跟大家摆摆龙门阵 开个单章,跟读者老爷们交流一下这本书的一些设定。 可能有读者觉得,怎么不是穿越文,怎么没有金手指?怎么不跟以前的一样,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没有了? 倒不是说春风退步了,而是想要写一个少年人一步步走来的成长,可能有些读者觉得这本书前期主角很傻,很天真… 但是人设年龄就是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早熟,大脑发育、见识,都不会给他成人那种成熟果敢。 到了第二卷,一晃三年,从行文故事里,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成长,这还不够,春风还要给更多的经历,让他变得成熟,往后的故事线,人物也随着时间慢慢长大、成熟,也或者变老。 同时,人物的能力也会越来越强,就算装起逼来,也会毫无违和感,很简单,因为你们是看着主角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很多东西就变得理当如此的感觉。 当然,这不是纯粹的仙侠文,因为还有很多元素进去,现在主角给蛤蟆当徒弟,往后说不得他也会当师父,这就是藏在书里的师徒流。 读书当官是目前的主线,但也有可能得罪权贵,或者心中不满归隐山林,最后又出山,又变成故事里的权臣流。 第一卷初步打造陆家村,也隐隐有种田流的元素,往后还有很多,比如聊斋的故事,也会无缝连接起来。 这本书的内容很大,所以春风将时间线设计的很长,主角才从少年人开始,至于热血的元素,会放在后面…… 大概就说到这么多。 码字去了。 顺便求点票,求点打赏。 第六十五章 好奇一试 疲倦无时或减,意识回转回来,陆良生微微睁开眼睛,周围触碰到的是被褥的柔软,有些模糊的视线之中,红怜侧坐在床沿的倩影,手指弹了弹,知觉、意识逐渐清醒,丹田一股温热,传遍四肢百骸,有种舒服酥麻感。 以及一种自身修为变得踏实牢固的感受。 “公子,公子?!” 床侧,女子幽幽的声音轻唤,伸手触过来,凉凉的。 陆良生清醒过来,试了试坐起,身上没有不适,感觉比昏倒前状态还要来的好。 “红怜别担心,我没事,不信你看。” 便是跃下床,原地轻跳了两下,摊开双手:“你看是不是?” 坐在床沿的女鬼飘起来,看书生模样,想笑又有些恼他,取了衣柜的衣袍,过来给他穿上,矮下身系上腰带时,语气轻柔也带有埋怨。 “突然就倒下了,还以为怎么了,把妾身吓了一跳。” 话语顿了顿,连忙又补上一句:“…把蛤蟆师父也吓的不轻。” “你这女鬼关心就关心,带上老夫做什么?!” 冷不丁一声从不远书桌传来,蛤蟆道人盘着窗棂前阖着眼睛晒太阳,陆良生看着红怜,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去窗外,阳光正媚。 “也没昏多长时辰,现在醒来,我感觉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蛤蟆道人微微睁开眼,书生身上隐隐溢出的气息,确实非比往日,轻哼了一下,四蹼慢挪,将身子转了一个方向。 “哼,原本那该是属于老夫的……辛苦两日,却只捞些残羹剩饭……孽徒。” 房里一人一鬼不知道老蛤蟆心里的嘀咕,红怜整了整书生的衣领,见他神色很好,两颊浅笑。 “公子,你已经睡了两天,府里的主人都来看你两回,还好孙道长在,不然这会儿都把你送去城里看郎中了。” 这么久了? 陆良生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昏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醒来唯一的感觉,就是修为提升了一大截。 怪哉… 原本想问师父,可蛤蟆道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师父,那我先出去招呼周老。” 陆良生朝桌上的蛤蟆拱了拱手,又对站在房内阴影的红怜做了放心的眼神,便是出了门。 侧院不大,一出来,还缠着一些绷带的道人,一只脚踩在矮凳,目光盯着矮几上的棋盘,与对面的老人下棋。 待书生走出房檐,孙迎仙啪的一声落下白子。 “老头儿,该你了嘿,别想着耍赖,本道棋势已成,落子定输赢!” 对面,周瑱笑呵呵拈过黑子,轻落棋盘。 “大势已定。” “哎哎…可否让本道悔上一步…”孙迎仙绕着棋盘一圈,黑白满目,一时间没想明白自己糊里糊涂怎么就输了。 老人看到走出房檐的书生,对道人笑道: “弈棋如观人,孙道长性急了,若稳扎稳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随后,起身走向陆良生。 “良生,身体可还有不适?” “谢过周老,已经无碍了。” 陆良生拱手道谢一番,老人平时较为严厉,但到底体会得出对方的关心,相邀一起坐下,说起突然昏倒一事,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不知怎的就倒下了,刚才苏醒,却是发现修为又提升许多。” 那边研究棋子的道人,停下研究棋路,转过身来,看着说笑的书生。 “筑基?” 陆良生点点头:“不知道,如果没差的话,应该是到了这个境界。” 道人急忙过来,在他身上又是搭脉,又是观气,好一阵,瞪大着眼睛退去一旁。 “我的娘咧,睡个两日,就赶上我了。”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周瑱一身才学,博览群书,也是学识通达,此时坐在边上,瞧着小道长说的热闹,心里勾起好奇。 老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良生,修道一途到底是怎样的?那法术又是怎般模样?” “周老,那天我不是施展过给你看吗?” 吱吱…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在老松上嘶鸣,穿过树隙的阳光落在三人身上,安静了片刻,陆良生压着膝盖,忽地笑了一下。 “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知修道一途是怎样的,我那师父也没讲过太多,只是让我跟着修行,从旁指点,感觉…其实和普通读书人埋头苦读没多大区别,说起来好笑,我觉得还是我恩师叔骅公曾经说的那句:这天下啊,不过几座山头罢了。” 孙迎仙眼皮跳了跳,将头转去一边。 “又开始读书人那一套了。” 周瑱笑呵呵的点头,“确实像他说的。” 叔骅公乃是他旧友,这句狂言也就只能从那老东西嘴里说的出,不过老人心中好奇终究没有得到解答,仍旧不死心的接着问道: “那妖魔鬼怪又什么模样?说起来,府中许多人,包括老夫妻子都见过那喷水老妪,可我连一眼都没瞧上,眼下细细想来,还是有些好奇。” 老人闲赋许久,平日里做做学问,与往日京城的好友写上一封书信,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书房看一些山野怪志打发时间。 那日府里阴风大作,侧院的书生、小道士与人斗法,已让老人对修道产生了些许兴趣,故此才接连询问。 “嗯……” 陆良生不好再拒绝,沉吟片刻,去屋里找了一张白纸,笔尖沾了沾墨汁,看向老人。 “周老,一会儿且末害怕,都是我施展的幻术。” 老人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就见陆良生站在檐下,落下笔墨的刹那,侧院嘶鸣的蝉声突然安静,伸过院墙的树枝停了下来。 视野渐渐阴了下来,周瑱连忙抬起脸,不知何时一股阴云将日头遮了进去。 呼…… 呼呼呼…… 静谧的松枝,随着忽然刮起的一阵冷风摇摆起来,老人胡须、袍摆也都被吹的抚动,连忙抬手遮了遮。 “小道长,怎的突然起了大风。” 周瑱在袍袖后面喊了一声,发现没人回应,视线偏转,之前一直坐在不远的小道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整个侧院除了风声静悄悄的,就像只有他一人。 第六十六章 华盖起庭院,书写镇宅言 “呵呵…” “呵呵呵” 银铃的笑声回荡。 就在这时,侧院堂屋之中,陡然亮起了灯火,暖黄的光芒在里间明明灭灭,有女子的轻笑传出。 “什么人?!”周瑱唰的从凳上站起,朝紧闭的房门厉声大吼。 嘭! 堂屋门扇向内敞开,正中一个女子的背影跪坐蒲团,朝着墙壁挂着的神龛祈福。 老人小心上前半步,眯起眼睛望去,远远的,那背影动了一下,缓缓侧过的半张脸,进入火烛照亮的范围,露出妩媚的笑容。 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不对…” 老人连忙后退一步,后背忽地撞上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肩头沉了沉,就像有人从后面拿手拍住他肩头,耳朵、侧脸有毛茸茸的感觉,凉意瞬间在后背蔓延。 微微侧过脸看去,毛茸茸长脸伸长了脖子,也正歪折过来。 四面相对。 “狐狸——” 老人大叫一声,视野突然明亮起来,阳光明媚正照下来,蝉虫又在耳边烦躁的嘶鸣,不远的书生拿着毛笔站在檐下笑吟吟的看来。 “周老,可见着精怪?” “见了见了。” 周瑱连连点头,哪里还有之前泰然自若的样子,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渍,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这处院子都给他从未有过的踏实感,甚至觉得看腻的府邸,是那般美好。 檐下,陆良生很满意刚才自己那番幻术,修为提升上来,挥墨刻画间,没有丝毫吃力,有的只是行云流水的畅快。 再试试。 到底想看看自己的极限,便是在道人和周瑱的目光里,走到月牙门外看去中庭的花圃,笔尖落在另一张白纸上。 孙迎仙、周瑱好奇凑上前,就见花圃之中冒起一颗青绿,在书生挥墨划动下,迅速拔高粗壮,绿萼垂枝,繁密的树枝绿野眨眼盛开无数粉色的花朵。 “凭空长出一颗桃树,真神奇矣!” 老人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过往的仆人丫鬟驻足停下来,捂着了口鼻惊讶的看着还在不断生长的桃树,缀满枝头的花朵犹如一顶巨大的华盖,许多鸟雀从远方飞来,绕着大树叽叽喳喳啼鸣。 后院体质虚弱的周蓉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房门,黯淡的眸底映出久违的神采,令她心广神怡。 隐约还有淡淡的花香。 顷刻,巨大的华盖无数花瓣脱落,随风漫天飞舞,洒满天空。 “好漂亮。”女子轻声道。 远方,飘零花瓣的桃树渐渐结出一颗颗桃子,由青变红,挂满了枝头,相比老人的激动,孙迎仙摸了摸随身的符纸,嘀咕一声。 “好看有什么用……” 陆良生收笔,看向道人:“去摘一颗尝尝。” “能尝?” 孙迎仙狐疑的望去树枝上的桃子,脚下一蹬,使出轻身的功夫,飞纵上去,在树躯连踩几下,才堪堪勾到最矮的树枝。 啪! 扯下一颗桃子,带起一片叶子跟着他一同落到地上。 下意识的擦了擦,道人一口咬了下去,眼眶瞪大,猛地转头看向月牙门前的书生。 “有实感……” 快速咀嚼两下,是满嘴的香甜。 周瑱也过去,伸手夺来咬了一口,确实有果实的实感,就是桃味比较淡,他看向陆良生,这怕是神仙之术了。 回过神来,花圃间的桃树,手中的果实一俱消失,就连口中的香甜好像也从未有过一般。 “喂喂,再让本道尝两口啊!”孙迎仙跑回来,忽然想到一个想法,指去天上,小声道:“要是画一条龙……你那不得起飞咯?” 周瑱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 那边,陆良生看了眼老人,擦去额角的汗渍,连忙摆摆手。 “使不得,就这桃树,我都只能维持一会儿,画条龙飞上天,没法力了怎么办?何况,那种大家伙,需用的法力且是我现在能有的?” 骑龙…… 一旁,老人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沉默了会儿,道法修为,眼下他已经见识了,心脏实在有些受不了,便朝这两年轻人告辞,同时也叮嘱了一番。 “闹归闹,但不可犯忌,良生呐,身怀法术前途不可限量,但也需多读圣贤书,一则立身,二则立心,不可走歪门邪道。” 陆良生神色严肃,拱手:“是。” 见老人要走,忽然又将对方叫住,让道人帮忙去屋里取了一幅空白的画轴出来。 “周老,良生这里有一幅题词,可挂在家中,魑魅魍魉之辈,便不敢随意踏入,骚扰清宁。” 说这时,道人折返回来,就那么举过头顶,让书生好落笔。 老人凑近过去,看到陆良生一个‘煌’字开头,忍不住点头赞了一声:“好字!” 笔尖游走如龙,顺着画轴写出曾经那段山神题词,每一笔划过的墨痕,隐有光亮渗进去,最后停笔,习惯性的落款——陆良生。 拿过手中书生吹了吹,墨渍瞬间干透。 “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老人念叨两遍,颇为欣赏的,是上面的字迹而非题词,像这般的题词,他想要写,随手也能写许多,但这样的字出自一个年轻人手里,是不多见的。 “良生有心了,老夫这就让人裱上挂起来。” 便是心满意足的离开这边。 而陆良生对于这次修为,和施展幻术也颇为满意。 心情愉悦啊… 回到侧院,拿了书本,跟孙迎仙一起坐到树荫下,泡上一壶好茶,听着恼人的蝉鸣,悠闲的翻阅功课。 毕竟,书有圣贤言。 ……… 微风摇摆树野,吹去河谷郡南面。 距离城池不足二十里,林野间,是沙沙沙的野兽快速奔跑的声响。 一抹残影穿过灌木、越过一颗颗树躯,浅红色的小身影回头看了一眼,鸟群惊慌炸起,仓惶的在林间乱飞。 两道一白一红的身影追击在后,地上、树躯都是爪痕。 “小妹,别跑啊,难道还想去城里私会你那情郎吗?” 另一道妩媚的声音跟着响起。 “呵呵…去之前,可要把那些书生的阳元……” 然后,变成尖锐刺耳的低吼。 “——还给我们!!” 第六十七章 人狐之恋 夜色沉静如水,城门已关,与官道相邻的田野,谷物陡然摇晃起来,如同波浪由远而近,一簇簇的左右分开。 沙沙沙…… 那是野兽爪垫跑过地面的声音,一道浅红色的影子,飞快穿行田间,身后另有两道推行的波浪逼近而来。 一红一白两道狐影嘶声尖锐。 “贱人!把阳元给我们!” 那浅红色黑影不作声也不回头,四肢飞奔,视野前方,是延绵高耸的城墙,不时有火把光芒巡视而过。 长吻紧咬,四肢猛地一蹬地,射向半空,一阵阴风刮起,身形变得黯淡,刷的一下冲向城墙。 呼呼! 巡逻的士卒手中火把陡然摇曳,一阵大风吹来,迷的众人偏了偏脸,摇晃的光芒范围,好像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好大的风……” 前一阵风刚过去,有人才说了一句,又是一阵风刮过来,将几人吹的东倒西歪。 “哎,这风不停了是吧!!” “我好像看见,风里有影子……” “…别乱说,肯定是你眼花了。” 越过城墙,吹去的大风刮过某栋屋顶,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化作毛茸茸的人形,绿莹莹的眸子扫去四周,在她二妖眼中,是无数房屋鳞次栉比的展开,黑夜里,偶尔响起人的咳嗽声,引来一阵犬吠。 这处房顶上,随后有‘吱吱’的狐鸣持续。 “…小妹还真会躲。”白色的狐影轻笑一声。 而另一侧的狐影哼了声,捏紧利爪。 “肯定藏到她那小情郎那里,寻着气味找,她跑不掉的。” …… 夜色深邃,早早歇息的人家房屋上面,瓦片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有人以为来了贼匪,连忙爬起来,然而,响声已经远去,清冷的月光下,浅红的影子飞跃一栋民房,朝着前方一座大宅院降下墙壁。 迈开的四肢走近檐下的一刻,被月光投在墙上的影子,走过拐角,已是人的模样。 裙摆下,绣鞋迈着莲步来到一处门前,似乎知道里面只有一人,伸出葱白玉指在门上敲了敲。 幽幽的轻唤。 “廉诚。” 黑漆漆的屋里,不久,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有灯光亮起,过得一阵,房门吱嘎一声打开,暖黄的光芒映着开门的男子,亵衣外罩一件单薄的蓝裳,身形消瘦,两颊深陷。 原本无神的双眸,看到门外美艳的女子时,绽出光彩,干涸蜕皮的嘴唇顿时笑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抱在怀里。 “胭脂…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妾身怎么会不来……廉诚快进屋,我把东西带来了。” 名叫胭脂的女子将对方推进里面,转身朝门外看了看,小心的将房门关上,就在油灯下,张开嘴,吐出一团白色的烟状。 “……这是我从大姐、二姐窃来的,你快将它服下。” 张廉诚看着女子手中捧着的东西,虚弱的抬起目光:“胭脂,这是什么?” “灵药…反正你别管就是。” 胭脂不时看向窗棂,眼眶湿红,递了过去,哽咽的催促他:“廉诚,你快吸,吸下去,你就好了,往后我们才能长相厮守,求求你快点啊。” 看了女子片刻,张廉诚虚弱的点头:“好。”便是接过,捧在手心也不在犹豫,脸探到那团白气上面,使劲一吸。 两道烟气顺着他鼻孔钻入。 胭脂焦急的看着男子,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廉诚,你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感到一股热气?” 坐在床沿的男子点点头。 “是有一股热气,感觉在体内游……呃……”微笑的脸陡然僵住,手一下挣脱胭脂,死死抓住被单,脸上、脖子青筋都鼓胀起来,整个人一下侧倒了下去,浑身不停的抽搐。 “廉诚!” 胭脂扑上去将他抱在怀里,咬牙从口中吐出一枚青色的小珠,在男子额头揉动,感觉到那股气并没有消散被张廉诚吸收,反而疯狂的乱窜。 此时,她眼角,有水渍掉了下来,哭出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妾身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事…” 张廉诚虚弱的抬起手,在女子脸颊摩挲,消瘦的脸上挤出笑容。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真的……” 他吸了一口气,话语断断续续,努力挤出声音。 “……你救我,我知道你的好……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想… 要是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眼睛闭了闭,虚弱的来回呼吸几次,挤出笑容:“胭脂…我从未后悔过……只是这两天…有些事…也想的清楚… 死就死了吧……但周蓉……我想见她一面…告诉她……不能和她成婚……” 胭脂擦去眼泪,松开他的手:“你别说话,我去找她过来。” 床榻上,原本虚弱的张廉诚,忽然抓住就要起身离开的女子手臂,使劲的摇头。 “别去…别去…周府里有高人,我父亲请的道士都被对方打跑了……你别过去啊……就在这里陪我…说话……” “嗯,妾身不离开,就在这里陪你。” 胭脂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却是微张双唇,悄然吹出一口气,床榻上的男子眼帘抖了抖,慢慢阖上。 女子挽了一下秀发,吸着鼻子转身打开房门,看着缓缓阖上的门缝里,躺在床上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方才离开。 高人…… 或许对方会有办法。她想。 越过院墙,落去街道,她是知道周府在城中的位置,曾经远远见过一回。 片刻,胭脂跃上附近的房顶,身形犹如一阵风飞纵一段距离,才过了两条街,嗅到了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身形陡然一偏,脚下一处房顶哗的一下掀出一个大洞,瓦片碎裂四溅,飞去半空。 里面,有人搂着被子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家屋顶呢!!” 点点血迹渗了出来,胭脂回头看去一眼,一红一白两道狐影落在不远,勾起了冷笑。 “小妹,还怎么跑到什么时候,元阳呢?交出来吧。” 胭脂没有答话,只是慢慢后退两步,一转身,再次驭起阴风,窜去更远的方向。 红狐冷哼,“还想跑!”脚下也是不慢,身旁的二妹一起再次追了过去。 “这次抓到她,我要扒了她的皮!!” 一前一后三道身影在各处房顶来回奔突,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座大院出现在胭脂视线里。 就是这里。 也不犹豫,飞过中间的街道,直接跃过了院墙,在一颗树上趴了一下,冲进了院子。 后方。 一红一白,也紧跟在后,降下院落。 第六十八章 有本事冲我来! 窗棂映着暖黄,偏间床榻上道人辗转梦呓,轻微鼾声之中,隔间的主屋,有读书声清朗而平和回荡。 “修身在正其心,身有所忿懥(zhi四声),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蛤蟆道人趴在窗棂一侧,微阖蟾眼安静听着徒弟的读书声,对于书中的内容,嗤之以鼻,老夫杀人,又被人追杀,早就不得正了,不过从这傻徒弟口中读出来,怎的觉得还颇为舒坦? “……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书本放下,陆良生拿起墨砚上的毛笔,又在一张白纸上抄录,这是以往养成的习惯,每读一些文章,若有感悟,便是拿笔记下。 后颈微微有凉风吹拂,陆良生停了停笔尖,侧过脸笑道: “红怜,早些回画里吧,不用等我。” 侧后倩影飘来,指尖轻轻拨弄一下灯芯,让火光更亮一些。 “公子忘了,妾身是鬼了吗?又不用休息的,再说听公子读书,感觉能听进去,好像自己也渐渐有些懂书里讲的道理了。” 听到这句话,陆良生轻笑出声,一边盯着笔尖写出的一个个字迹,一边开口道: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神怪小说里,佛主讲经,精怪偷听的故事。” 窗棂前,蛤蟆眼皮跳了跳,挪着小蹼缓缓转开。 “小精小怪也能和老夫比?说错了……老夫岂是那种偷听的人。” 桌前写字的书生,此刻也没有丁点倦意,进入筑基后,精力与从前相比,就像高台筑垒,坚固而敦实。 而他的修为,就是从书、画中汲取而来。 “记得师父曾经说过,道有很多,石匠长年累月能从雕琢中参悟,也有人能书中读出浩然气,我不喜打打杀杀,走这样的道再适合不过。” 大抵这样的想法,陆良生也一直坚持着,三年来从不懈怠,其他书生往往数个时辰或许就疲倦下来,然而他有修为在身,可以从早一直专研书画至深夜无人时分,这也是接连三年童试头筹的原因。 笔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领悟,又从成型的字迹里,反哺回来,与乾坤正道的法门契为一体。 虽然反哺非常微弱,但积木成林的道理,陆良生是明白的。 “不用打打杀杀,或枯坐修炼,还能从书画里得出秒趣,用孙迎仙的说法,就是一个字:爽!” 想到这里,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为他掌灯,红怜看着男子微笑的侧脸,又往纸上看了看。 “没什么好笑的啊,公子,你看出什么了?” “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没事。” 外面清月渐渐被游云遮蔽,伸来院中的松枝沙沙的抚动。 狗棚内那条裹着绷带的黑狗抖了抖耳朵,鼻尖收缩两下,像是问到了什么,拖着绳子出来,看去主院的方向。 拖着长尾的黑影跃下前院的木楼,笔直降下,木栏都在轻抖,落下花圃盆景之间,飞速朝前方一排院落的主体建筑窜去,追在身后的另外两道一红一白,看了看周围,也不惧怕惊扰这户人家,跟着冲了过去。 逃在前面的胭脂眼看就要被追上,奔行间又化作人形,朝前面的房屋呼喊。 “高人!先生,救命——” 檐下灯笼摇曳,还有护院靠着木柱打着呼噜,吸溜一声嘴角的口水吸进去,像是听到了一声女子呼喊,咧嘴笑起来。 “呼呼…嘿嘿…” “女人…好听好听…再叫啊…叫破喉咙都没人来的……” 陡然闻到一阵香味,迷迷糊糊之中,耳旁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的声音,那护院猛地惊醒,抱着长棍有些发愣,只见一个女子冲进了堂屋,紧跟着又有两道身影冲进檐下,便是挥出长棍去打。 同时,他暴喝一句:“你们是谁?!”的吼声里,冲进堂屋的胭脂,只感皮肤刺痛,下意识的抬头,那堂屋墙壁一侧,悬挂的一幅字绽出光芒。 “大姐,二姐,别进来!!”她回头大喊。 红白二影已经冲了进来,一瞬,就在那护院的目光之中,三道身影齐齐倒飞出来,红狐硬生生拦腰撞在檐柱上,白狐直接飞出檐下,落去院中,划出半丈距离。 胭脂被二妖阻了阻,只是翻出门槛,撞在长檐的木栏下,身上皮肤嗤嗤的灼响,飘荡淡淡的烟气。 …… 侧院,书写心得的书生,停下笔,微笑渐渐收敛。 一旁,正与他说话的红怜见状,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呵……” 陆良生放下笔,看去主院的方向,重新露出笑容。 “有不速之客。” …… 夜风吹动檐下的灯笼,微红的光芒摇曳范围内。 那护院呆呆看着手,以及手中长棍。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变得这般厉害了?” 转头再看去,倒飞出来的三个人,其中两个站了起来,满面绒毛,长吻尖牙,一对眸子在灯笼光芒里显出绿莹。 胭脂捂着之前的伤口,忍着浑身的灼痛,朝那护院低声喊道: “还看什么,你快跑啊!” 说完,她也不敢停留,转身朝一侧飞奔跑开。 二妖看了一眼护院,也没做理会,转身朝胭脂追去,那护院反应过来,撕心裂肺的狂奔起来,大喊:“有妖怪啊——”“老爷,大伙快起来,府里来了妖怪了!!!” 前方,一侧巡视的护院、仆人提着灯笼闻讯过来,与一个冲来的女子撞在一起,后者脚步不停,像没事人一般,直接就过去了。 “刚刚是谁?” 反应过来一人刚捡起灯笼,两道非人的身影唰的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吓得尖叫起来。 “狐狸精啊!!” 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闻讯而来的护院、仆人,敲响铜锣,咣咣咣……提着手里的家伙四处奔走呼喊,一时间,整个府邸乱做一团。 “有贼人!” “不是,是妖怪——” “是三个女的,我看见了,朝小姐那边跑去了。” 后院,周瑱披着衣裳已经带着人过来,朝跑去的仆人喊道:“速去报官!” 待人都走远了,跟着在后的周夫人,打了他一下,朝其他人大喊。 “快快去请陆公子!!!” 远远近近,铜锣声、人的嘶喊声传来侧院。 陆良生负着两袖站到了檐下,身后,道人跟着出来,揉着迷糊的眼眶,打了一口哈欠。 “怎么回事,着火了?” “周府来了妖物,白天写给周老的镇宅言,被惊动了。” 陆良生捏紧笔杆,侧身另只手隔空一抓,书架上放着的一卷画轴飞来,落入手中。 “过去看看。” …… 中庭靠后的林木,嘭的震响,树叶纷飞落下。 胭脂蜷缩树根下,嘴角还挂着血渍,微斜的目光里,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左右包抄走来。 “大姐,二姐,求求你们放过我,这府里有高人,刚刚那字画应该是他的,此时相比惊动了,你们也受伤,快走吧……” 走来的窈窕身形,罗裙下是狐掌在走,狐白摊开手:“哼,走?把元阳给我们。” 另一边,红狐掩嘴轻笑。 “妹妹啊……好像你伤的才重吧?要是高人要来,你岂能不跑?不过在走之前,二姐还是想告诉你,这做狐做人都一样,要知好歹,偷东西是要剁手的,大家都是姐妹,剁手太残忍了,不如把你妖丹当做赔偿吧。” ‘赔偿’二字一落,身形化作残影逼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胭脂抓住脖子提了起来,顶在树上,树躯嘭的摇晃,树叶簌簌的震落。 胭脂被掐着脖子,断断续续的挤出话语。 “……二姐,真的有高人在这里,妹妹是来求他救廉诚的……求求你放开我,廉诚快没时间了……” 她眼泪也跟着滑落,掉在红狐毛绒的手背上。 这时,府中火把、灯笼光芒已经朝这边围来,一见那边三人,不敢轻易上前,籍着众人手中的光亮照过去,眼尖的人发现三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顿时面无血色,哆哆嗦嗦的说道。 “快看影子…”“真是妖啊…”“过不过去?” 全都骇的一动不敢动。 白狐瞥过周围一眼,回过头来,看去胭脂,眼里有着轻蔑。 “你说的高人在哪里?” 便是全然不看府中的人类,走过去,伸出利爪抓向胭脂,掰开对方嘴。 “把元阳给我吐出来!” 她厉声发出狐鸣的同时,另一道人的话语在不远响起,陆良生缓缓走出昏暗,看着灯火边缘的狐妖,目光一凝,袍袖陡然挥洒,将画轴抛了出去。 感受到妖气,乾坤正道在他体内翻涌,携着书生的声音,怒吼冲出。 “妖孽,胆敢擅闯周府!” 话语犹如雷霆过境,震的周围人耳膜嗡嗡直响,夜空之上,一卷画轴展开,陆良生身后,一头巨大的轮廓显形,按下双掌,地面一震,低俯身段,张开了血口。 吼—— 腥风翻滚如大浪扑来,吹的人、狐妖都在瞬间抬臂遮挡,向后退出两步。 踏踏踏…… 凶戾的巨吼里,一双脚步飞踏,翻出兜里铜镜,大吼。 “放开那女的,有本事冲我来——” 第六十九章 狐之夭夭 腥风挟怒吼呼啸,震砌宅院夜空。 长廊瓦片哗啦啦的翻卷摔落下来,砸在周围仆人、护院脚边碎裂飞溅,众人倒是没受什么伤。 只是大部分被惊的捂住耳朵,哆嗦两下,有的直接被声浪掀起的风吹的东倒西歪,撞在同伴身上,抱在一起滚在地面。 树枝狂摇摆动,叶子纷飞落下之中,那边一红一白两只狐妖也被震的后退,惊骇的看去书生,以及书生身后,那头高过房顶的巨影沉浸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但那吼叫却是让她二妖感到莫名的心惊胆战。 不远,还有一个穿着青裳,挽一头道髻的道人,拿着一面铜镜正望来,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兴奋。 红狐松开胭脂,靠近白狐,绿莹的眸子紧紧盯着二人。 “大姐…那书生和道士,好眼熟。” 白狐裂开长吻,嗓音极低:“山神庙。”提醒她的同时,随后又补充道: “那道士不怎么正经,妹妹小心一些。” 孙迎仙听了狐语一阵,见二妖眼神的警惕,心知是没多少道行的小妖,若是当年师父去除的那种大妖的话,根本不会在这里墨迹,别说这宅子,估计这座城都没了。 道人舔了舔嘴唇,回头朝书生喊道:“你别插手,这两妖是本道的了!” 周围,仆人、护院此时也被陆良生身后的巨影吓坏,两股战战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中,凄厉大喊。 “陆公子身后还有大妖怪啊!”“快跑!!”“保护老爷——” 惊恐之下,也有人护着老人朝长廊涌进去,而那边的红白二妖余光瞄了一眼,就在人群混乱的瞬间,同时挥开双臂,地上掀起落叶、灰尘吹拂而起,趁着烟尘弥漫,转身朝另一栋屋顶跃上去。 孙迎仙袍摆连挥,打散尘埃冲了出来,看着红白二妖半空的背影,大喝。 “别跑。” 手中不满,几张黄符挥出,掐起指决,嘭的燃起火焰。 “敕令!风雷疾火,去——” 嘭! 屋顶一角震动,踏上房沿的红白二狐回头,张开狐嘴,齐齐喷出一道青烟,与四张符纸撞在一起。 便是轰的巨响。 火光耀眼,照亮四周,躲在长廊后方的府中众人,包括人群里的周瑱与妻子看的目瞪口呆,对修道之人和妖怪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双方施展出的法术,绝非普通人能承受得住。 火焰一闪而逝。 重归黑暗时,红白二妖银铃轻笑。 “原来小道长就这点道行啊,吓得我姐妹二人,心肝噗通噗通乱跳。” 下方,道人宽袖连连挥了几下,扫开飘零的符纸灰烬,仰脸朝房顶跺脚。 “下来让本道摸摸,看是否乱跳!” 起身跃了一下,忽然又降下来,那二妖也不管他怎么回事,先离开再说,刚一转过身,映入视野的,是巨大的凶兽,横挥而来的虎爪。 二妖双臂下意识的一架。 嘭—— 两道身形犹如炮弹般倒飞出房顶,狠狠砸下方过道,翻滚出数丈,地砖哗啦啦沿着滚动的二妖身体一寸寸的松散碎开。 皮毛破损渗出鲜血,长吻缝隙间也有血渍淌出,流到地上,奄奄一息的躺在那儿。 长廊远方的众人伸长了脖子,垫起脚尖看着一动不动的两道身影,窃窃私语。 “不动了。” “应该是死了…” “原来那巨兽是陆公子做法唤出的?平时文绉绉的,真看不出还是书里说的得道高人啊……” 周瑱忙整了整领子,咳嗽几声将周围小声议论压下去。 “今夜之事不可外传,若我在外面听见,罚尔等月钱。” 老人威目扫视一圈,抖了抖袖口,对于妖物是愈发好奇,眼下见没甚危险,便是迈开步履朝那边过去。 此刻,孙迎仙也快步走去那二妖,却是看去不远的书生。 “喂喂…说好的不插手呢?!” 花圃道路尽头,陆良生拿着落下的画轴,也朝这边走来,听到道人的质问,唇角勾起笑容,看去地上两只妖类。 “我知你厉害,但百密,总有一疏,这二妖兽性未减,适才出手拦下。” 花花轿子人人抬,孙迎仙得到这话,心里很是受用,将手中法器铜镜翻来翻去。 “那可不…得亏这两妖怪是雌的,要换做公的,不得被本道一手黄符,一手伏妖镜,按在地上脸都给锤烂!” 那方,侧躺地面的两道身影就在道人那‘烂’字出口,猛地睁开眼睛,相互对视。 “好机会!” 红白二狐地上一翻,四肢绷紧蹬地,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见到这幕的老人‘哎哟’一声惊呼,才过长廊一半又转身跑回去。 两道残影从人视线极快窜起,道人手中伏妖镜一翻,照过去的瞬间,窜出的二妖轨迹偏转,拐出了一道弧形,朝着对面的书生直扑上去。 糟了!这俩狐妖这么狡猾? “小心。”孙迎仙大喊。 一左一右两道身影欺近,利爪猩红暴涨,仿佛撕破夜色,那书生还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爪尖刺入衣袍、身体,传来的是,没有血肉的实感。 红狐瞳孔猛地缩紧,书生就在她视线之中化为尘粒四散崩落,就连赶来的道人都愣了愣。 “假的……”口中当即一喝:“大姐,快走!” 刹那。 一张绿莹鬼脸凸显,携着阴风呜咽扑来,与红狐相撞而过,妖气交织对冲,聂红怜一手指甲尖几缕狐毛缓缓飘飞,落到地上。 “受伤了,还能跑。” 殷红的眸子回转,那两狐妖已经跃上了前院木楼,冲向院门房顶。 长街清冷,有人大喊。 “大人,就那边!” 唏律律—— 月光如霜,青冥颜色里,一声马嘶陡然响起,上方一道背负四刀的身形一踏皮鞍,跃上半空,腰间兵器借着月光拉出寒芒。 “妖孽,胆敢在城中放肆!” 飞到长街半空的二妖偏头,一柄细刀唰的穿过月色飞来。 噹—— 金铁交击的声响,在街道炸开,白狐挥臂一扫,硬如镔铁的狐爪将飞来的刀锋砸偏,呯的插去附近墙壁,刀柄余力未息,摇摇摆摆几下。 下一秒,半空借马跃起的身影,反手向后一拔。 “喝啊!!” 长柄刀身凌空怒张而下。 一瞬间,三道身影仿佛滞空一般,白狐陡然一推身旁的姐妹,落下的刀锋斩出冷芒。 噗! 血光四溅! 一道狐鸣凄厉响彻。 “啊啊啊——” 有东西拖着血线坠在了地面。 左正阳持刀呯的降下,捡起地上血淋淋的狐尾,抬起视线,青烟缭绕,一红一白的妖怪窜出很远,当即将那截狐狸尾巴丢给报讯的周府仆人,转身拔出墙上的细刀。 “回去告诉陆良生,本捕追狐妖去了。” 说着,翻上马匹,抽响鞭子,“驾!!”的暴喝里,追赶出去。 第七十章 胭脂 庭院安静的没有声音,一只破烂的灯笼被烛火点燃照亮四周,片刻,孙迎仙看着从月牙门走出的另一个书生,眼里闪过好奇。 “…刚刚跟本道一起出来的,是你施展的幻术?那梼杌也是你在屋里放出的?” 陆良生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遗落的画轴,眼睛却是看前方那棵树下横躺的女子,轻声开口。 “呵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打打杀杀还是你去好了。” “说的那么好听,其实就是怂……喂,本道跟你说话,看什么呢?” 道人将铜镜收起来,目光随着书生的视线望去树下,“嘿,还有一个,我去!” 画轴伸来,敲了敲他肩膀,陆良生摇摇头。 “之前那两狐妖应该是追她而来,与周府安危应该没有关系,你我不可滥杀,沾上太多戾气,影响修行。” “随你随你,罗里吧嗦的。” 孙迎仙捂上耳朵,退到后面和聂红怜一起,跟着陆良生朝树下靠近,此时长廊远处,挤成一堆的府中仆人、护院小心的看过去,被围在中间的老人挤出,整了整衣袍。 “那两只妖孽走了?” 周围众人看着那边石道间燃烧的点点火光,齐齐点头回应。 “走了走了,陆公子忽然四面八方的散开,把那两只妖怪给惊走了。” “……就是就是,想不到陆公子看上去这么厉害,好在有他,不然妖怪入府,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 “哼哼,我还和陆公子说过话呢,很好相处的。” “陆公子旁边的那女子是谁,长的真俊呐。” “那边的道长也厉害的紧,那几道符纸一看就不是凡品。” “你识得?” “识不得。” “快看快看,陆公子和那道长过去了,哎,那里还有一个。”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的看着陆良生和孙迎仙走到树前,那树下,胭脂擦去嘴角血迹,一手扶着树躯,艰难起身,面前的二人,修为还要在大姐和二姐之上,应该就是廉诚口中说的高人了。 微微垂了垂脸,低下视线。 “胭脂见过公子和这位道长。” 那方,周瑱带着一众人小心靠近,此刻那两大闹府里的妖物已走,又有良生和小道长在,心里多少有底气的,但也不好随意开口,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看剩下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过庭院,些许烟火气飘散过来。 陆良生朝后挥了一下,宽袖将吹来的烟火气扫去一边,随后,手臂收回朝女子拱起。 “这位姑娘,说话前,可否真容相视,撤去障眼法。” 胭脂明显震了一下,她虽说结丹,可并未化形,也就学了一点障眼法,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变得好看一些。 犹豫了一阵,光洁如玉的肌肤渐渐有了浅红容貌,俏丽美艳的面容抬起时,已是一张狐脸,身后,一条狐狸尾巴探出罗裙。 聂红怜哼了一声,双眸的猩红才收敛起来,身周阴风也跟着停下。 而附近的老人,及周围的护院、仆人看的大呼小叫。 “哎哟,这样子好吓人。”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就知道当时那两妖物追她,这女的也不是凡物,好在当时我一棍子就扫了过去……” “陆公子会不会杀了她?” 细细碎碎的言语声里,周瑱走上前,小心盯着那露出圆形的妖物,目光偏去书生。 “良生,不可与妖物多谈,小心被迷惑,那张洞明的儿子就是例子!” 老人的声音传过来时,就在所有人视线里,那自称胭脂的狐妖,身子突然一矮。 嘭的轻响,双膝直直跪在了地上。 陆良生眉头微皱,就在对方磕下头,伸手虚抬,用法力将对方托住。 “我与你无恩,不会平白收下一跪。” 月光照着庭院,说话的人声见到这一幕,渐渐安静下来。 胭脂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仰起脸,眼角挂起了泪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说话的书生,语气不自觉的哽咽。 “妾身胭脂……还请公子和道长帮忙救救廉诚……妾身修炼不久,与他结缘,可不知道会害了他…从大姐和二姐手中偷来元阳,原以为能治好廉诚,可没想到…加重了他病情……” 人、狐恋? 陆良生在志怪书本倒是看到过,却是并不怎么相信,一个狐狸…化形了还好,这没化形,倒是让他一阵感到怪异。 看着面前的狐妖,他有些犯难。 “救人,自然应允,可……” 这件事其实还关系到周瑱这位老人,目光便是朝老人看了过去。 “公子!” 这时,胭脂陡然喊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头呯的磕下。 “求公子救救廉诚,救救廉诚,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死了啊……胭脂求求你,只要能让他好起来,胭脂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嘭! 嘭! 嘭! 她哭声凄然,脑袋不停磕在坚硬的地砖上,额头的毛皮都破开一处,鲜血直流。 又是一记磕下时,脑袋悬在半途无法落下,毛茸茸的狐脸抬起时,陆良生走过来,亲手将她搀扶起身。 一旁,红怜终究也是女子,心里的柔软被触动。 “公子,帮她吧。” 那边的老人也叹口气,走过来。 “想不到妖也有善类啊……老夫虽气那张洞明,可也恩怨分明,这狐……这女子实在有情有义,让人动容,你去帮她,蓉儿那边,老夫自会说明一切。” 孙迎仙擦了擦眼角,转去一边,拿手肘捅了捅书生。 “都这么说了,咱过去看看?” 这边陆良生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前这个叫胭脂的狐妖,却是让他感到暖意,原本之前,他也有过想要去看看那张廉诚,可碍于周老这层关系,又不好过去。 人情世故啊…… 胭脂擦了擦眼泪,笑起来,朝老人、红怜、还有陆良生、孙迎仙躬身道谢,便不再停留,先到前面带路。 陆良生朝老人拱拱手,又朝府中的众人点头。 “还望大家守口如瓶,千万别将今晚之事说出去,我还想考举呢。” 众人明白他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在管事的催促下帮忙收拾这里。 不久,陆良生和孙迎仙出了周府,跟着胭脂走过深夜的长街,忽然停下来,想起师父还在屋里。 算了,算了,这次就我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再回来请教。 他想。 …… 周府,相对喧闹嘈杂的中庭。 侧院。 黑狗还未进窝,站在院中看去另一个方向,某一刻,咧嘴陡然狂吠起来。 汪汪汪…… 汪汪! 亮有灯火的窗棂内,书桌上阖目的蛤蟆,听到这狂吠,缓缓睁开蟾眼,然后站了起来,白花花的肚子里咕噜噜的响了一阵。 那是人芝残渣化为了法力的动静。 片刻,跳下书桌,长舌唰的出口,将床头的葫芦卷来,提在了手中,走出房门朝犬吠的方向慢慢走去。 月光照着他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长。 “两只小妖倒是很机灵,嘿嘿……可惜碰上老夫了。” 第七十一章 乐极生悲 汪汪…… 大黑狗绷着粗绳冲墙边一个短小的身影过去的方向,暴躁的狂吠。 汪汪汪…… 月光拖在地上的长影停了停,蛤蟆道人微微侧过身,竖起指头。 “嘘!别惊着她们。” 结果,大黑狗呜咽两声,夹紧尾巴,跑回狗窝,抬起头委屈的看着拐过屋角的蛤蟆,想叫又不敢叫。 沙沙沙沙…… 树枝摇曳,繁密的枝叶扫过屋檐,蛤蟆道人一蹼轻抚墙砖,望去摇晃的枝隙后的月光,缓缓而行。 “老夫,未化形时,喜欢上一个人类的女子,善良而美丽,比较之下,其他人又恶心丑陋……” 沙哑的话语伴随隐约的蛙鸣在响,走过墙角,来到屋后的驴棚。 “…化形之后,发现对吃食颇有兴趣,妖怪也好、人也好,烹煮起来,味道鲜美可口。” “遭劫难之后,老夫心境有所感悟……” 蛤蟆道人停在棚口,自言自语般的将身后负着的葫芦取下,放到地上。 “……或许,人乃万物之灵,生而聪慧,久吃成瘾,就会戾气缠身…老夫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哼哈哼哈嘶鸣的老驴,甩着秃尾扭过脖子,浑浊的眼底,倒映出那边的蛤蟆浑身漫起了一层紫气。 背后的空气之中,凝聚出一只巨大的荒莽紫蛤。 蛤蟆道人眸子聚起红色,看去驴棚旁一堆干草,砸了砸嘴,口水啧啧有声,漫过嘴角,牵着丝滑下。 “……但吃妖,不再此列,三年零七个月没开荤了,真有点想念啊。” 吸溜。 又吸回去,蛤蟆道人挥开甩动的老驴尾巴,走到草垛,负起双蹼。 “你们两只小妖,在老夫面前藏头露尾简直可笑。” 蛙蹼大张,伸去一挥。 “给我出来!” 草垛一簇簇地向一侧飞了过去,草堆深处露出一红一白卷缩的两只狐狸,红色那只尾端血淋淋一片,抬起长脸,看到满身妖气的蛤蟆,瑟瑟发抖。 白狐身上也有伤势,抬起脸来:“前辈……” “哼。” 蛤蟆道人走过去,蛙嘴慢慢咧开,露出细小而密集的锐齿,唾液牵着丝不停的滑落,吸回去,咽了咽口水。 “妖之间,没有前辈晚辈,只有吃与被吃……让老夫想想,狐狸肉该怎么个吃法,一只清蒸,一只剁碎红煮,放点去骚腥味的,二位觉得老夫这般安排可满意?” 吞口水的声响格外清晰,那二狐抖的更凶,红狐被断了尾巴,法力几乎难以维持,只剩下白狐妖还能开口。 “……前辈…我姐妹……姐妹…可否换的一命?” 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大嘴都弯了起来。 “老夫可不馋你俩身子……不过。” 听到最后两字,红白二妖心里全是忐忑,毛茸茸的耳朵竖了起来,紧张的看着对面的蛤蟆,她俩可不会因为对方身子短小而举得对方弱,道行这东西,不是体貌决定的。 “不过什么……”白狐有些急躁,忍不住小声问道。 蛤蟆道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缓缓伸出一蹼。 “交出妖丹,可免一死。” 同时,一团紫烟如毯铺开,沾到散碎的干草,嗤的蚀成灰烬。 唧… 红狐恐惧的发出嘶鸣,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一旁,尚有法力的白狐陡然张开长吻,一口在妹妹背上。 凄厉的狐鸣叫出的一瞬,红狐挣扎朝那边的蛤蟆翻滚过去,白狐趁机驭起阴风窜去了院墙,不敢停留,头也不回的跃去了长街。 这一连串的变动,蛤蟆道人似乎也在预料之中。 “嘶……呜…” 红狐沾着草屑痛苦翻滚,像是知道姐妹丢下她已逃,学着人的模样曲起前肢向蛤蟆作揖。 “你看,妖之间,根本不存在感情,你的姐妹就这样丢下你跑了,心里痛恨吗?” 蛤蟆道人在狐狸头上拍了两下,轻说:“妖丹给老夫。” 妖丹对妖来说,几乎与命相等,失去妖丹,也就只能算有灵智的精怪,寿命衰减不说,还容易被凶猛的野兽捕食。 但眼下,红狐也没有办法脱身,发抖之中,张开口,一个圆圆的珠子飘了出来。 刚一出口,就被蛤蟆道人一蹼抓过,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妖力,阖上蟾眼,满足的发出“啊…”一声叹息。 随后,挥了挥蹼。 “你走吧。” 红狐恋恋不舍的看着妖丹,长耳耷拉下来,一瘸一拐的拖着半截尾巴不时回头看,渐渐消失在府邸花草树木间。 妖气散去,蛤蟆道人小心的舒了一口气,口中哪里还有那种狰狞的锐齿。 “老夫幻气可不比傻徒弟差的,这两没见识的小妖,居然也信。” 撒开蛙蹼,长舌都兴奋的拖在嘴边,捧着妖丹飞跑,一路回到屋里,翻箱倒柜的想将妖丹藏起来。 蛤蟆道人背靠着藏好妖丹的书架隔间小门,白花花的肚皮上下起伏,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那天院子里的一幕。 “不行……趁良生他们没回来,赶紧离开。” 转身又将妖丹取出,背上葫芦,从属于他的那个小衣柜里翻了两件好看的小衣裳打包好,马不停蹄的趁着庭院里忙碌的仆人护院不注意,冲去院门。 …… 夜色深邃,街道马蹄声踏踏的朝这边传来。 敞开的院门,有仆人抬着破碎的花坛、木栏出入,听到马蹄声,望去街尽头,骑马的身影已经过来。 正是追击妖物的左正阳。 他看着几名周府仆人将一些损坏的东西放到街边,转身回去,连忙下马踏上石阶。 伸手去阻就要关上的院门。 …… “离开这是非之地,待老夫吸了这颗妖丹,修复伤势再回来,好尽一番为人师表的模样。” 几名仆人脚步匆匆间,一侧墙根下,蛤蟆道人捏着妖丹负着葫芦,挎着包裹小心的摸过去,进来的仆人也在说话。 “东西都都丢出去了吧?” “那关门,可以回去休息了,今晚真是闹的够呛,明日还要早起……” “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关门。” 院门吱嘎扭动,缓缓关上时,蛤蟆道人心咯噔一下,连忙跳上石阶冲去,闪过仆人的双腿,看着渐渐阖上的缝隙。 糟了…… 抬了抬脸,若是门关上,老夫如何能出去……唉,迫不得已了。 蛤蟆叹了口气,举起蹼中的妖丹,准备催动上面的妖力,将那几人弄昏时,陡然有声音从外面传来。 “且慢!” 左正阳大步过来,一手推在阖上的门扇上,嘭的一响,非常人难及的力道哪里是几名仆人能挡下的,蛤蟆道人急忙收了法力,向墙一靠,门扇猛地向内一开,巨大的门扇在他眸底瞬间放大。 “……彼其…” 呯! 院门与墙壁碰了碰停下来,那边门口的仆人并注意到,只是看着门外面站着的身影,有人认识对方,连忙行礼。 “小的见过大人” “嗯。”左正阳点点头,他大抵猜到府里搬一些破烂东西是为什么,便是开口问道:“陆良生现在可在府里?” 三名仆人对视一眼,摇头。 “回禀总捕,陆公子和孙道长去了张府家,我家老爷尚在家中,大人可要进来?” 左正阳沉吟了片刻,也不跟这些小厮多说,摆手。 “那本捕就不进去了,告辞!” 说完,转身走下石阶,翻身上马,背后四把长刀摇晃间,直奔张府。 “好了,这下没什么事了,关门睡觉!” 看着骑马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之中,门内的三人连打了几个哈欠,飞快将门关上,生怕又有人过来似的,门栓一插,又扣上一道铜锁,这才放心的离去。 却是没注意到,门扇对应的墙壁,一只蛤蟆坐在地上,两腿微微抽搐,一只蛙蹼捂着圆鼓鼓的肚子。 蟾眼呆滞的看着,另只空荡荡的蛙蹼,嘴角抽了抽。 “彼其娘之……妖丹吞进去了……” 咕~~ 下一刻,肚子闹腾起来,起身就朝花草间狂奔而去。 ****** 与此同时,张府内丫鬟、仆人俱都起来,站在长廊、屋檐下,紧张的望去一个院落,小声的交头接耳。 “刚刚……那是狐妖吧……还领了一个书生和道士进来。” “不知道,我没见着,倒是老爷和夫人跟过去了。” “你们知道个屁……我听管事的说,那是周府上的两个高人,而那女的……女的我就不知道了,管事的也不知晓。” “哼,那女的美艳的紧,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众人谈论的那处院子,厢房灯火照出数道人影走过窗棂。 张洞明握紧老妻的手,紧张的看着儿子床榻前的书生和道士,焦急的几次想要开口,都忍了下来。 身旁的老妻,却是盯着床尾站着的女子,眼中有着疑惑。 “狐狸精真有这般美貌?” 下意识的去看对方罗裙后面时,响起了陆良生声音。 “他体内乱走的,就是阳元?” 道人放下张廉诚的手,收回目光,看向床尾的狐妖,语气低沉。 “这么多阳元,要害多少男人性命?” 张洞明夫妇不知道什么意思,赶紧靠近,拱起手看着二人:“两位,我儿怎么样了?那阳元又是怎的回事?” “是啊,我老两口什么都不懂,到底” 不等张夫人说完,就在老两口的视线里,胭脂再次跪了下来。 “胭脂从未害过其他人,还请道长和公子明察,这阳元都是妾身从大姐和二姐手里窃取来的,也不知道她们害了多少人只知道乃人之精气,妾身就想廉诚他病成这般模样,给他的话,说不定能好起来” 那边,张洞明总算听明白一点了,若非不是被老妻扯住,已经冲了过去。 “你没害过其他人,合着就逮我儿子一个人祸害啊!!” 他也是气头上了,都忘记面前的女子是狐妖。 第七十二章 这人间总有美好事 “老爷,别说了,那女子是那个啊…” 张洞明被夫人一提醒顿时冷静下来,连忙偏过目光,拉着妻子的手朝陆良生旁边挤了挤。 “……陆公子,我儿子到底怎么样了?能不能好好起来?” 话语声里,陆良生已经在想办法了,这种事他是第一次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实在也有些慌。 那团阳元犹如乱窜的老鼠,好几次直接冲去心脏位置,还好反应及时,用法力护住张廉诚的心脉,又封住阳元窜动的几条轨迹。 好一阵手忙脚乱。 ……陆良生也有些急,这个时候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将阳元从张廉诚口鼻中排出来。 “老孙,现在先别管那两个狐妖的事,想办法把阳元弄出来。” 张洞明急的满脸是汗,一旁探过脑袋:“是啊,是啊,道长你想想办法吧。” “闪一边去,我有屁的办法!!” 道人抬起袖口擦了擦汗渍,一把将这老头扫到边上。 “弄出来,说得轻巧,怎么弄?难道用嘴吸啊?!” 嗯? 陆良生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道人,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孙迎仙嘴角抽了抽:“喂喂,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说的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 道人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你怎么不……” “你修行日久,会导引之术,我不会啊,救人要紧,我用法力压住,你赶快的!!” “你!!” 孙迎仙喘息粗重,看着面容发青,嘴唇干裂的张廉诚。 “我曰尔老母的……本道第一次就献给一个男的。” 咬咬牙,撅起嘴唇慢慢俯了下去,张洞明夫妇偏过头赶紧抬起宽袖遮住脸,床尾狐精止住抽泣,眨巴眼睛,看着两唇对接。 道人脸瞪着眼睛一吸,两颊都向里陷了进去。 “别松开,它过去了!” 陆良生低声叮嘱一句,双手指尖戳着张廉诚身上一点点的朝口鼻推移,这片刻间的活儿,脸上都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指尖触碰的身体,骨瘦粼粼,膈应的慌。 “人与妖做那种事……还不知节制。” 书生目光直直的顺着指尖挪动,不敢有一丝大意,否则很有可能会要了这张廉诚的命,催使着法力慢慢将那阳元推到喉间。 另一边,孙迎仙嘟着嘴用法力引导慢慢抬高起来,张廉诚口鼻此时一缕缕白气溢出在半空凝聚成团,形成袅绕的球状。 汗水滚过脸颊时,陆良生急忙收手,抓过道人肩上的黄绸兜,将漂浮的阳元罩了进去,一勒红绳系紧。 呼…… 这才长出一口气,将鼓囊囊的布兜抛给那边的道人。 “接着!” 黄绸布兜抛来。 呸呸…… 接连吐了几下口水的道人伸手接过,掏出一张黄符念念有词晃了晃,贴在上面。 见事情毕,跪在床尾的胭脂陡然叩头拜谢。 “妾身感谢公子、道长施救之恩。” 陆良生摇头:“事情还没完,他身体亏损严重,想要痊愈很难。” 嘭的接连两声,后面的张洞明与妻子忽然跪了下来。 “孙道长、陆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儿,我张家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去了,往后就剩我跟他母亲孤零零的,这让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 陆良生忙将他俩扶起,又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张廉诚,非亲非故,真要像当初损失修为救陆太公那般,心里终究还是犹豫的,可看到老夫妻的模样,难免也有恻隐之心。 叹了口气。 “我尽量而为吧。” “老陆,你要想清楚。”孙迎仙连忙伸手抓住书生手腕,开口劝说:“你刚到筑基,境界还不稳,要是那样做的话,很大可能修行反噬,重回练气。说不得…再难有所作为。” 老两口担忧的望过来。 陆良生看着昏迷的身影,忽然笑了笑。 “你我修行,难道只为一个人孤零零的更好活着?” 床尾,胭脂看着书生,手指绞着袍袖一角,表情略显挣扎纠结,就在陆良生伸手抚去张廉诚额头时,她忽然开口。 “陆公子,等等。” 胭脂从地上起来,忽然张开嘴,一枚绽放青芒的圆珠飞出,同时,她身上的障眼法也失去依托,眨眼间消散,露出人形狐狸的容貌,吓得那边老两口哎哎几声,躲到道人身后。 “显形了显形了,陆公子!” 陆良生全然未理会,只是看着缓缓飘到床榻上方的妖丹,大抵是明白这个狐妖要做什么了。 片刻,胭脂朝书生和道人微微躬身,狐眼透着温柔。 “陆公子与廉诚无亲无故,都能做到这样,胭脂羞愧,剩下的事,就由妾身来吧。” 说着,抬起手臂,张开口吻,悬浮的妖丹就在四人面前旋转起来,一丝丝青色从上面剥离出来,牵引着,钻进张廉诚鼻孔,有光芒一闪而过,消瘦的脸颊,气色渐渐有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缓。 随后,妖丹飞回,重新进入狐妖体内,胭脂忽然摇晃两下,一股难以说出的痛楚在心房泛起。 噗—— 一口殷红陡然喷了出来,血雾弥漫,胭脂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陆良生反应极快,宽袖倾洒,探手一抓一吸,将倒下的身影拉过来,二指并合,急忙点在对方额头,稳住对方伤势。 那两夫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连串的的变化,两人也看得出这妖怪是在救自己儿子,眼下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道长,这狐妖……怎么了?” 唉的叹气声里,孙迎仙尖嘴猴腮的脸上也有动容的表情。 “狐妖多情,亦有专情,她这是用修为,将自己的寿命分了一半出去,填补张廉诚亏损的身体…唉,这也是本道对狐妖处处手下留情的地方。” 陆良生将胭脂与张廉诚放到一起,宽袖在她身上一拂,妖容顷刻变回美丽的女子,便是与道人一起朝老两口告辞。 “就让她好好休息一晚,往后是赶是留,还是你们自己的家事,告辞!” 道人也朝老人拱起手,跟着书生走出房门,又回头挑了挑下巴。 “这狐妖,本道往后也不会收,除非她作恶。” 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张洞明夫妻两人,灯火暖黄照亮房间,张洞明看着榻上的儿子和妖狐。 使劲拍响大腿,苦着脸长叹。 “唉,冤孽哟” 第七十三章 劝言 大红灯笼在夜风里轻摇,摇晃的光芒内,陆良生与道人一起出了张府的院门,并肩走在深夜街道。 梆梆…… 汪汪汪…… 安静的街巷,远远的打更的声响、犬吠传来,陆良生看着星月已没入云层,想起刚刚张府的一幕,叹口气。 “那狐妖就算分一半寿命给张廉诚填补身体,他也没有修行的体质,狐妖修为往后一散……怕也只能多活几年而已。” 孙迎仙干笑两声,说道:“那是他咎由自取。”便安静下来。 道人目光直直的看着前面街道,过得一阵才重新开口。 “若是刚刚那叫胭脂的狐妖不站出来,你会不会真折损自己修为?” “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陆良生笑了笑,也望着前面,负着双手,走的很轻:“…其实我也不清楚会不会那样做,一开始是想激那狐妖的,既然她敢冒风险来周府求救,应是有情有义的……” 风吹过街道,两鬓垂在肩上的长发被吹的轻摇。 书生话语平缓,摇了摇头。 “……可如果不站出来,或许我也会救那张廉诚的,若是不知道这事还好,可人就摆在面前,而无动于衷,良心上有些过不去。” 一旁,孙迎仙使劲搓了搓脸,偏头看他。 “果然,你师父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烂好人,不过……” 道人伸手勾住书生肩膀,嘿嘿笑出声:“不过倒是值得深交。” 两人勾肩搭背,边走边聊,不时爆发出大笑,很快走过了张府外的长街,犬吠声没停过,依旧在城池的远方狂吠。 踏… 踏踏踏…… 陆良生皱了皱眉,停下说话的声音,看去前面的街道,马蹄声伴随一道骑马的身影冲过道间薄薄的雾气。 “看样子左捕头,追击那两只狐妖回来了,不知有没有斩获。” “没有妖气,看来没弄死那两只狐狸。” 话语里,孙迎仙拿出一张符纸丢去半空,轰的燃起火焰,照亮了来人。 果然,骑马过来的正是左正阳,一勒缰绳驻马停下,他看着面前两人,拱手:“左某看来错过除妖的好戏。” 四把长刀摇晃间,左捕头翻身下来,牵着马匹与陆良生两人一起并肩而行,将手里的那条狐狸尾巴摇了摇。 “只来得及斩下一条尾巴,那两只狐妖倒是跑得快,普通马匹根本追不上。” 靠街边的道人朝地上呸了一口。 “废话,你以为是本道那么好追,让你骑马追一个山头?” 还记着那件事…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走过一个岔口,远远近近还有人声,深夜小摊还在另一条街上摆着,蒸汽腾腾,香味传来。 “左捕头,不如一起吃宵夜吧。” 左正阳摸了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来到其中一家面摊,此间吃宵夜的大有人在,几张矮凳小桌做的差不多了,三人捡了角落坐下。 摆摊的是个老头,忙着捞锅里的面条,偏脸看过去。 “三位,老汉这里只有面食…哎哟,这不是总捕大人吗?还是老样子?” 左正阳点头回应,“也好!” 转回来,看到旁边的书生和道士目光,笑道:“有时办案至深夜,多少都会出来吃点东西,否则难以入眠,这家来过几次,自然就熟悉,对了,这家面条加葱油饼,吃起来味道不错,推荐你俩试试。” “行,那就跟你一样!”孙迎仙倒是不客气,便是朝那老汉招了招手。 陆良生倒是没有什么挑剔的,就要了一碗素面,不过却是多煮了两碗,准备临走时带走。 大庭广众之下,三人也不会大声聊起狐妖之事,不过说到陆良生差点损失修为救那张廉诚,左正阳也觉得不妥。 “生死有命,何况是他自己造成,你又何必揽在身上,再则,这天下多少人,你救得完吗?” 那边,老汉端了面过来,放到桌上。 “三位慢用。” 待老汉走远,陆良生拿起筷子,挑一簇面吹了吹热气。 “所以我才想考举,救人嘛,一个是救,万个也是救。” 呼噜噜将面条吸进嘴里,左正阳哈了一口气,对着书生摇了摇脑袋。 “你怕是想当圣人…圣贤书别看太多,脑子会坏掉的!” 孙迎仙也抬起脸来,附和的点头。 “这次我站左捕头这边,你那恩师是有学问,一肚子的大道理,要是人人都如他那般,没恶人也没人,这世间岂不是变一张白纸?” “恩师所教不过一些做人道理,谈不上你说的那般夸张。” 陆良生并不生气,他也知晓自己的性格,这些年里读书熏陶,越发温和,不过也并不是坏事,至少他是满意的。 至于考举做官,也是希望将来治理一方,能让人更多的穷苦人家能像陆家村那样,一年比一年富足,不用过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不久,吃完宵夜,结账时,那老汉死活不收他三人面钱,左正阳也不让陆良生付。 “争什么,等会儿我结账,拿上打包的两碗面赶紧回去,不然路上面都凉了。” “那行。” 陆良生也不再争了,提上用油布包好的两碗面,虚拱了下手,与道人转去周府的街道。 两人前脚刚走,左正阳掏出钱袋子,里面零零碎碎的也不多。 “陈老汉,五碗面,多少?” “算了,算了,上次总捕还帮过老汉,这次就不用……” 那老汉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飞快从汤锅边拿起一块碎银,摩挲了下,看去对面的捕头。 “一两啊,总捕,会不会你两朋友…” 他看去刚刚离开的两人,连忙小跑出摊位,视野前方,街道上两个鬼影都看不到。 “…这这这…” 陈老汉捏着碎银哆哆嗦嗦的转过头来,一连接几声都说不出话来,指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花白的胡须抖动的厉害。 “总捕…你那两朋友……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 左正阳翻身上马,朝陈老汉挑挑下巴:“既然给钱了,你就收好,最好别用,说不定,还能避邪驱鬼。” 等老汉回过神来,还想问,左正阳已经促马离开。 还能驱邪? 哎哟…那两位就是高人了。 陈老汉,连忙朝空荡荡的长街,双手合着银子躬身揖了一礼。 ******** 周府灯火依旧。 陆良生用缩地成寸的法术回来时,府内安静的难以听到人声,虫鸣时有时无的在草丛间传来。 侧院的灯光还亮着,红怜坐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公子,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孙迎仙他说他翻墙快一些,怎么,他还比我慢?”书生将手里的面食放到书桌上,扯开上面的油布纸。 “给,尝尝鲜,味道还不错。” 聂红怜压着下腹,俯身过去,朝着升起的热气的汤面,轻轻吸了一口,红唇微张,露出洁白的牙齿。 笑着看向书生。 “比香烛,香好多。” “那往后,我吃什么,都给你留一份。”陆良生也笑起来,将另一碗的油布纸撕开,目光扫过周围。 “我师父呢?” 这时,床底下,蛤蟆道人探了探脸,神色肃穆:“寻为师何事?” “我给师父带了一碗面…” 不等陆良生说完,蛤蟆道人肚子咕噜噜又是一阵响,连滚带爬的从床底钻出,冲去外面,好一阵才回来。 与此同时。 屋外,有人从院墙降下来,然后…传来一声孙迎仙的怒骂。 “谁他娘拉的屎…” 坐在碗边咀嚼面条的蛤蟆道人,一脸云淡风轻。 一旁,聂红怜捂着嘴轻笑,凑近书生,小声道: “蛤蟆师父,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闹肚子。” 道人又蹦又跳的过来檐下,骂骂咧咧的在坐在地上擦鞋,然后进去,与蛤蟆大声理论,陆良生赶紧上前笑劝。 灯火暖黄,映着人的、短小的影子落在窗棂,投去院中。 不大的侧院,是热闹而温馨。 第七十四章 月下起舞 夜深人静,已至后半夜,侧院也渐渐安静下来。 道人漱了几遍口,回到屋里蒙头大睡,陆良生看了会儿书,心里却是静不下来。 走出房门,直接一跃,踩在对面的院墙,反身投去房顶,拂袖一扫,将瓦片上的落叶吹飞,安静的坐下。 又走出夜云的明月,清辉照在他脸上,目光有些出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也有一点想陆家村了。 “公子。” 柔婉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陆良生不用回头也知是谁,一袭红裳长袖的聂红怜飘来,落在旁边,跟着坐下。 顺着书生的眼睛,看去天上那轮皓月。 “之前听孙道长说,公子差点折损自己的修为,为那个张廉诚续命?” “不是没做嘛,怎么都来说一说。” 陆良生嘴角忍不住勾出一抹笑,他知道那般做,会让身边的人担忧,但书中立言、立心、立身之学,对他影响很大,想从书画悟出的修行之道,总要想去试…… “我也知道张廉诚与我无关,可见不得他父母那样跪下来求人,我也是有爹娘的。” 说起双亲,聂红怜坐在那里曲膝环抱,看去书生的侧脸,随后,抬头望去清月,抿嘴跟着笑起来。 “说起父母,妾身都快忘记他们了……现在,家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说了一句,忽然笑出声。 “呵…说这些做什么,公子你看,今晚夜色真美,妾身给你跳一支舞吧。” 一旁,陆良生微愣,一支红袖拂来,在他脸上抚过,失笑了一下,只见旁边的倩影已经飘了出去。 月光之下,一袭红裳长裙的身姿婀娜,红袖飞舞,这时腰肢一晃,绣鞋踢开裙摆,红怜微微倾斜,红袖薄纱滑过淡雅的双唇,双眸顾盼,望向屋顶上坐着的书生,有着淡淡的迷离、妩媚。 陆良生看着半空上女子舞动的神态。 “想不到红怜不止戏曲了得…这舞蹈怕也是下了功夫。” 舞蹈起始的片刻,下方,蛤蟆道人艰难的爬上檐柱,又抓住房檐,双脚悬空蹬了几下,鼓着两腮,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爬上去。 气喘吁吁上来房顶时,陆良生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袖垂在两侧,轻轻的在风里抚动,望着这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月下之舞, “良生。” 蛤蟆道人的声音在书生背后响起,陆良生回头,蛤蟆一脸淡然的走来,站一侧,负着双蹼望去半空的女鬼,以及那轮清月。 “为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月亮了,无论什么时候看,她都这么好看。” “师父…” 陆良生刚开口,就被蛤蟆道人挥蹼打断,笑起来: “…为师记得,第一次看月亮的时候,还很小,一晃眼,上百年就过去了,恩怨情仇,杀来杀去,也或醉心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呀,都离不开智慧。 不是你捧在书本上的智慧,而是如何活着,良生,你要记住,最后活下来的,才是最有智慧的人,为师说不来你那学业恩师的大道理,但比他活得久,肯定是最有用的,世间险恶,你还需要比别人更成熟、更要有‘活着’的智慧。” 看着站在月下负手的侧影,陆良生拱了拱手。 “师父说的,良生知道。” 书生深吸了口气,清辉照在他脸上,有着微笑。 “…其实,刚才也跟红怜说过,张廉诚之事,也是因为见不得老人下跪,师父说的要活着的智慧,良生也明白。” 低下头,看去正望来的蛤蟆道人。 “师父有过被人感激的感受吗?我记得三年前,太公夜里来我家里,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当着我爹娘面,就要跪下来……那天起,我就觉得只行大善,而不行小善,那还不如不行善事。” 他望去夜空,红怜的身形优美,两手洒开的长袖正缓缓转动着,整个肢体都在旋转。 柔和的月色下,衣裙犹如水面荡起的涟漪,连续不断的翻飞扩散,发丝狂舞间,偶尔闪过那一抹妩媚而精致。 …… 周府后院,为了女儿而无法安睡的周瑱,坐了起来,披上一件单衣,点燃了灯烛,安静的看着妻子。 偏厢的周蓉,睡的安稳,偶尔梦见漫天飞舞的桃花,嘴角不自觉的抿出一点笑容。 月色沉寂如水,偶尔荡起涟漪。 城池远方的另一栋宅院,暖黄的灯光里,苏醒过来的张廉诚虚弱的牵着心爱的女子,两人一起跪在父母面前。 张母抽泣将手拉手的两人扶起,固执的老人唾骂一阵,终究还是勉强点下了头。 …… “有时我也想自私一些,尽力而为,但往往发现尽力而为这四个字在修道者面前,真的太过艰难,不将敌人当人看,我能做到,可不将需要帮助之人当人看…心里总有一个坎过不去,脚也挪不开。” “这世间本就不太平,天地有时也会不仁,夹杂中间的修道之人再不做点事,真的枉受人间烟火,他们身上穿的、肚中的食物,甚至身体灵魂,不都来自这人世间吗?” 陆良生大抵也讲不出太深奥的道理来,总的概况起来,就是简单的一句话。 “不平之事,遇上了,我要管,官府不能碰之事,遇上了,也要管!!” “你太年轻了,别将希望太过寄托在做官上面,黑着呢。” 蛤蟆道人叹口气:“为师说不过你,总要吃了亏,你才会醒悟。” 说完这句,便是负手转身朝下方院落走去。 “师父,不坐一会儿?”陆良生回头喊他。 那边,蛤蟆道人抬起蹼,挥了挥手,“为师要休息了,你好生思量清楚。” 走过几步,陡然止住,望去下方黑漆漆的地面,嘴角顿时抽了抽。 “这么高,老夫怎么上来的?” 屋顶,陆良生看着最后一舞落下,伸掌拍响时,不知何时,蛤蟆道人过来与他排排坐一起。 “师父,你不是走了吗?” 蛤蟆道人神色认真的看着清月:“为师忽然觉得时辰尚早,再坐会儿,看看月亮。” “师父之前所说,良生谨记在心。” 陆良生见到聂红怜飘下来,与对方对视着,又朝蛤蟆说了一声。 “那师父看,我和红怜先下去了。” 坐在房顶的蛤蟆还在那句‘……谨记在心’颔首点头,陡然听到后面那句,眼睛猛地一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起身回头,一男一女已降下了院落,有说有笑的进了屋子。 “等等…回…来……” 蛤蟆道人坐在房顶上,嘴角微微抽搐,呆滞的张大嘴。 这就不管为师了?老夫他娘的怎么下去啊啊啊啊—— 第七十五章 一叶知秋 日头在东方放亮,金色自云隙照下来。 老驴在圈里嚼着草料哼哧嘶鸣,大黑狗早早在院子里摇摆尾巴,看着不远打拳的道人。 陆良生走出房门眯起眼望着这片晨光,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这才发现师父大喇喇的趴在檐下的石阶上。 “师父?” 书生小声唤了一声,那边,蛤蟆动弹两下,两支小短腿下意识的抽搐,梦呓般的呢喃。 “…慢点…要到了,要到了……” 陆良生有些迷惑的来到院中,也翻起袍袖,打起乾阳掌,偶尔停顿,偏头小声问去旁边的道人。 “我师父他怎么了?” “谁知道。” 孙迎仙摆了一个白鹤亮翅,之后,擦了擦鼻下那对八字胡。 “大清早就见他趴那儿了,想必半夜拉脱力,搁那儿睡着了。” 拉脱力了? 陆良生也是满脑子疑惑,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还独自赏月来着。 “要是真拉肚子,就是不知道,城里的阆中,给不给一只蛤蟆看病…” 想着,过去师父拾起来,带回屋里,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方才回到院里,如同往日在陆家村时,随道人打了一会儿拳脚,洗漱一番后,哪怕昨日忙碌一夜,眼下还是精神抖擞的很。 吃过府中丫鬟送来的早点,携了一本书去往前院找周瑱大学士。 晨风带着清新的空气吹来,大宅院中的花木沙沙的轻响。 如今一切事都已经放下来,所谓无事一身轻,走路都比平日轻快的多,当然,用法术另当别论。 来往的府中仆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的问好,陆良生都会微笑回应,偶尔也有一两个侍女丫鬟遇上,福礼间,不时偷偷瞧他,两颊粉红带起羞涩。 可惜,脚步轻快的书生哪里明白这些含义,夹着书本笔墨,飞快走过廊檐,衣袍飘飘,令得刚走出几步的侍女频频回头。 来到前院。 远远的过道间几个外面等候的仆人窃窃私语,自修行以来,尤其进入筑基,目力、听力极好,还没过去,话语已是断断续续的进入耳中。 “那个不知廉耻的张廉诚就在厅里,我都看见了。” “…老爷没有生气?” “生气?怎么不生气,将茶盏都摔了一个,张洞明也在那,大气都不敢出。” “呸…谁叫他儿子做出那样的事。” “别说了,陆公子朝这边过来了。” 有眼尖的小厮见到正慢慢走来的书生,连忙夹着托盘躬身笑起来。 “陆公子这是找我家老爷?” 陆良生隐约听到客厅后面的房门内,有熟悉的说话声,片刻,看向那小厮,笑道: “既然周老在会客,我等会儿见他。” “别别,陆公子别急着走。” 一个仆人连忙追上两步,开口挽留:“老爷会见的哪是什么客人,分明就是仇人。”他飘去房门哼了一声。 “就是周家父子,来给老爷赔罪的,我家小姐也在里面,估计这会儿都气哭了。” 原来是家务事。 ……那我更不能进去了。 陆良生想了想,刚准备离开,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一袭素白缀点花萼衣裙的周蓉带着一个贴身丫鬟红着眼圈先走了出来。 见到外面的书生,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渍,露出一丝笑容,突然朝陆良生微微福了一礼,便是垂下脸,迈着莲步飞快去了檐下尽头。 “看来你家小姐,也算能看得开的人。”陆良生笑着说道,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气,颇有好闻。 身边的那小厮点头:“可不是嘛,换做其他府上的大小姐,还不得寻死觅活。” 敞开的门扇,里面的周瑱也见到与仆人说话的书生,连将他招了进去。 客厅里,那张家父子俩确实来赔罪的,光是礼物就堆了半人高,见到进来的书生,张洞明拉着儿子就上前。 “廉诚,快给恩公道谢。” 张廉诚身子瘦弱,就算经过狐妖续命,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大抵从父亲口中知道经过。面对比他还小一些的书生,礼仪还是周全的。 “恩公在上,请受廉诚一拜。” 陆良生以为只是作揖一类,刚伸手,张廉诚陡然嘭的一声,跪了下去,看的他都愣在原地。 还有完没完啊……这家人怎么都那么喜欢跪人…… “快起来,不必这么客气…”一时间,陆良生被惊的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扶起张廉诚后,陪着周瑱与这父子俩。 之前婚事的事,或许已经说开,父子俩又是跪,又是笑脸相迎,就算周瑱脾气火爆,发泄一通后,还是让他们坐下说话。 过得一阵,将张家父子送走,陆良生这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被人跪,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的时间里,便是正式放下琐事,向周瑱讨教乡试的题目,范围也不算广,毕竟明年春闱,还有礼部的一场。 这段时间,足够陆良生将书本吃透,接连两个多月,也没人来打扰,偶尔左正阳会来坐坐,通常也不会太长、 师父蛤蟆道人也最近变得懒散,不是和孙迎仙吵架斗嘴,就是躺在订做的小躺椅上晒太阳。 令陆良生头疼的还有一桩事。 自那次廊檐与周蓉见过一面后,这位周府小姐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一会儿说想这处侧院了,一会儿问良生,可否给她画一幅画像。 那‘画像’二字刚一出口,侧院的天都变了,阴沉沉的,刮起阴冷的风。 不久,听说后院闹起鬼来…… 当然,也有一些令书生心情舒服的事,几日前家里寄来了信,纸页上是歪歪扭扭的字,乃是妹妹陆小纤在私塾里学的,陆良生来这边后,村里又请了一个先生来教,想想现在陆家村和北村的境遇,人人口袋里没个几十两银子揣着都不好意思见人,请一个先生的钱肯定是出的起。 家书的内容,并没有太多的话,大多都是问他在这边过的可好,身上的银两可否够用,现在有商队将陆家村种的粮食和鱼蟹贩到这边,要是缺钱了就找他们云云。 最后落款,可能是陆小纤自己想说的话。 “哥……我想鬼姐姐了,也想你,还有那只大蛤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被人念在心里的感觉,就连蛤蟆道人也颇为感慨,而旁边探头看了书信的聂红怜更是哭啼啼的想着回去…… “等考完就回去。” 陆良生安慰她,目光穿过窗棂,院中的老树,一片叶子枯黄飘下。 再过两日,便是秋闱了。 第七十六章 回家 渐黄的叶子脱去树枝,坠下河面荡起一圈涟漪。 河谷郡内外,明显感受到了秋日的萧瑟,城中府衙外的大街,以及相邻的几条街道,人满为患。 站在街边的书童、某家里的妻女、仆人翘首以盼望着远方紧闭的书院,手持兵器的衙役、城中士卒将周围守的严密。 偶尔院门打开,有书生模样的人被叉了出来,丢到外面,引来一阵哄笑。 “考场作弊……” “没关已经侥幸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作弊的书生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灰尘顾不上拍,在四周指指点点的声音里,埋着头飞快的挤开人群,逃离了这边。 乡试是为国取士的第二道门槛,对各州各郡都是头等盛事,有了生员身份的考生早在入夏时节,早早在城中聚集起来,就算陆良生也是提早到来,以免耽误时间。 此时算来,距离考试已经进行了第三场,每场一天,附近酒楼也常常宾客爆满,一些文人雅客或讨论今年试题难不难,或打赌今年桂榜,谁会是解元。 “要我说啊,肯定是南乡四秀,那四人贫寒出身,可却是一身好学问。” “……那可不一定,那四人我也远远见过一回,呆头呆脑,读死书罢了,听说来的路上,还差点被狐妖给吃了。” “假的,官府都说了,哪里有什么狐妖,都是一群假扮妖怪的匪类。” “……哎,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周大学士府上也有住了一个考生,听说是富水县来了的。” “住在周学士府上?哎哟,那今年第一名肯定没跑了。” “听说姓陆……还是十年前,名满京师的叔骅公学生。” “叔骅公是谁?” 吵吵嚷嚷的讨论声里,传递菜式的小二托着托盘小心翼翼挤过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身边,后者闻着周围饭菜香味,咂了咂嘴,目光锁到其中靠河边的一桌。 那桌是两个中年文人对坐,一边看着河边风景,一边笑谈风声,轻啄慢嚼,余光之中,陡然有灰扑扑的身影靠近,偏头看去,却是一个尖嘴猴腮的道士,肩上还挎着一个黄绸布兜。 出家人化缘也是常有之事,赶对方走的话,又显得自己二人气量太小,有失文雅,便是装作不知,继续说笑吃饭。 然而,又是一杯酒饮尽,那道人还站在旁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道长,你站在此处,可谓化缘?” 道人捻着下颔稀稀疏疏的几根须尖,目光从那桌上几盘菜肴扫过,露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本道可不是为化缘来的,而是观两位神态雍容,谈吐举止非常人,故此想为二位变一个戏法。” 这桌两人对视一眼,抚掌笑起来。 “哈哈,好好,吃顿饭还有戏法可看,就是不知道长要变什么戏法?” 那道人眼珠贼溜溜在桌上菜肴转了转,又左右看去二人。 “这戏法嘛,叫住移形换影,二位请看好。” 说着,伸手按住左侧那人刚刚喝完的酒杯,另只手按在右侧半满的酒杯。 道人尖嘴勾起一丝笑:“两位看好了。” 这话也令得临近几桌客人忍不住好奇望过来,只见道人两只手同时收回,原本左侧文人面前的空酒杯,变成半满,而之前半满的酒杯则空空如也。 “哎哟,这道士厉害了!” “…什么什么,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中年文士此时也发愣的看着面前的酒杯,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酒水在右边,转眼就跑到那边去了。 “这道士怕是有道法的吧……” 其中一人想着时,忽然他对面的好友左右张望:“那道士人呢?” 二楼上,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刚刚还在那儿的道士,眨眼间好像就不见了,就在大伙儿惊讶不已,到处张望,刚刚道士站过的那桌,陡然响喊声。 “我的梨花酿呢……蜜酱清蒸鸡呢?怎的不见了?!!” 声音飘去护栏外,河岸垂柳轻扬,这家酒楼最上方,失踪的道士横卧屋顶正脊向街的鸱吻上。 沐着秋日,悬着的酒壶,酒水映着阳光划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弧线倒入口中,抓过一盘甜腻的鸡肉大口咀嚼,吞下,发出“啊。”的一声满足感。 旁边,一只穿着印有通宝钱孔长褂的蛤蟆,看了看天色,蹼中一片肥美的肉脯塞进嘴里。 “考这般久,这会儿也该出来了。” “应该快了。”这道人正是孙迎仙,乡试三场都带着蛤蟆道人一起过来等,午饭便是就地解决,以他厚着脸皮的话来说,反正那些人点那么多菜,最后也吃不完,不如帮他们分担一点…… “老蛤蟆,有下次的话你去,这两日都是本道去骗…呸,去拿的。” 蛤蟆道人微斜眼睛,看去懒洋洋躺那儿的道人。 “你好好再想想,确定让老夫去?” 道人仰着脸,朝天吐出一块鸡骨头,斜眼看了看片刻,又转过头,望去书院。 “还是算了,说不定再见的时候,你已经蒸笼里了……” “彼其娘之……老夫说的是不怕整座酒楼的人都死……” 蛤蟆道人今日似乎不想和他斗嘴,双蹼插进袖子里,盘着短腿转去一边,不多时,下方人群有声音喊道:“出来了。” 远方乡试的那间书院,门扇打开,一众生员鱼贯而出,人群间,陆良生悠哉的走出,提着装有笔墨的小包,使劲闻了一下外面的空气。 脚下速度加快,身形在别人眼中好像不存在一般,模模糊糊的挤了出去,远远就感觉到道人和师父的位置。 纵身一跃,踩过附近一家店铺的房檐,身影唰的投到那家酒楼楼顶,就书本一丢,坐在了上面。 “终于完了。” 陆良生靠着屋脊,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接过道人递来的一只鸡腿。 “终于考完了,等放榜,咱们回陆家村一趟。” “不是去西北看看吗?”孙迎仙诧异的偏过头来。 那边,书生笑了笑,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去,叹了口气,将那壶梨花酿举在手中,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去啊,不过先回去看看双亲,从未离家过,这一走将近三月,心里挂念的慌。” 孙迎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自己没爹没娘的,说起这些干什么。 “那行,本道随你回去一趟。” 将手中酒肉吃了一点,陆良生指尖搓搓,油渍自行退散,拍了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周府,等两日放榜了就跟周老告辞。” 蛤蟆道人皱起眉头,“良生。” 准备离开的书生,停下来看着师父的表情,有些迟疑。 “师父,你觉得哪里不妥?” 蛤蟆指去那只啃了一半的鸡。 “还没吃完,一起带走。” 陆良生有些哭笑不得,将那半只鸡拾起来包好,这段时间,他发现师父越来越喜欢吃鸡,要不是模样还是蛤蟆,还以为是狐狸变的。 …… 找了偏僻的角落降下街道,一路穿过闹市回到周府,老人周瑱搬了一把大椅子坐在前院正中的屋檐下,见到陆良生回来,脸上这才有了表情。 “今日《策对》考的如何?” 他教习面前的书生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半个学业恩师,这般问,并不算唐突。 陆良生施礼。 “还能应付。” 老人知道这是谦虚之话,哈哈笑出声,有举人从他门下出来,放到哪里都是面上有光之事,何况这年轻人,不论相貌、品行都非常合他意。 妻子更是没少在他耳边吹风。 “蓉儿婚事已退,她就难过了几日,妾身看她时不时跑去侧院,看陆公子,莫非对他有意?反正那位陆公子人品、相貌都上上之选,虽然家中贫寒,但为人端正斯文有礼,又有才学,不如与蓉儿配成一对……” 有了这层意思,周瑱也越发看陆良生顺眼,学业上也尽他所能的教导,只是那身玄奇之术,让他感到棘手,毕竟修行中人的心思,甚是难猜。 万一,要是不喜男女之爱,那问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陆良生对此自然察觉到了,所以才对孙迎仙说,放榜之后,就赶紧告辞离开,他对周府这位大小姐,说不上讨厌,可对方每日过来的勤快,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刚辞别老人,回到侧院,月牙门前,一身青绿衣裙的周蓉亭亭玉立,见到书生过来,连忙从丫鬟手中取过一碗参汤迎了过去。 “陆公子,今日最后一场可算顺利?” 陆良生接过参汤,笑道:“还算顺利。” 尴尬说了一句,忽然瞧了瞧她脸色,连忙问道:“对了,你最近可是睡眠不好?” 听到这话话,周蓉摸了摸脸颊,微微垂下脸。 “让公子看出来了……最近也不知怎的,经常噩梦连连,多次梦见一个红衣长袖的女子唱曲,很是诡异,陆公子,我是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红衣长袖,还唱曲? 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事了。 陆良生眼睛下意识的瞄了瞄院内,开口笑了起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没有,只是这侧院阴冷不散,加上你体质虚弱,常来这边有些影响。” 大致胡扯了一番,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陆良生赶紧告辞,匆匆走进月牙门,气的女子跺了跺脚。 “就这么走了,也不说多与我说说话。” 跟在后面的孙迎仙回过头来,看向偏头思考的周家小姐。 “哎…姑娘,不如考虑考虑本道?” 周蓉看他一眼,哼了声:“出家人里也有登徒子。” “嘿嘿,既然不考虑,那本道还是劝周小姐别想陆良生,当心噩梦成真。” “什么噩梦成真?喂,你倒是说清楚啊!” 周蓉朝已经离开的道人喊道,对方却是理也不理她,径直回了屋里,朝将蛤蟆放到书桌上的书生耸耸肩膀。 “我帮你把她打发了。” “怎么说的?”陆良生点了一支香,插在画像前。 孙迎仙跳上书桌坐到蛤蟆旁边,嘿笑起来。 “我跟她说,你有龙阳之好……” 陆良生:“…你!” 呯! 插在香炉上的那支香直接飞了过来,好在道人反应快,麻利的跳下桌子,闪身躲开。 就见红怜探出头,恶狠狠挖他一眼。 “恶心,不许拿这种玩笑说我家公子。” “哎哟,什么你家的呀?” “讨打!” 屋内顿时笑闹成一团。 不久之后的两日,府衙报喜的衙役敲锣打鼓的来到周府,周瑱一见这阵仗也知道什么事,拿了喜钱分发给他们,周蓉也一脸喜气的跟着父亲来到侧院,可一到里面,早已不见了人影,就连后院那头老驴也俱都不见。 桌上只留一张书信。 周瑱恩师在上: 见到这封信时,学生已在回家路上,两月有余求学,挂念家中双亲甚紧,只得先不辞而别,待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再来府上赔罪……云云。 唉… 周瑱收起这份信,又看了看女儿,颇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 那边,也见了信上内容的周蓉,手指绞紧绢帕,沉默的低下脸,做为大家闺秀,私奔去寻对方,肯定是不能的,只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看上去称心的男子,对方却是对自己没有意思。 走出月牙门。 她望着曾经出现过桃树的地方,恍如一场梦一样。 “可惜再也没机会看那满院桃花了。” …… 天光远去南面,一头老驴撒欢的疯跑。 道人扒在书生后背,耳边全是呜呜咽咽的风声,他话语都在风里变得模糊。 “咱们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厚…厚…道…道…啊…啊…啊” 陆良生侧过脸来,也在大喊。 “周老看样子想要双喜临门,不走难道等那周家小姐横尸床榻?” 听到这番话,孙迎仙连带布兜里翘着腿仰卧的蛤蟆道人一起大笑起来。 老驴哼哧哼哧的嘶鸣,像是跟着大笑。 官道上,一头老驴驮着两人,挂着两个书架,一骑绝尘而去。 第七十七章 相邀京城再会 河谷郡向南至富水县,公文通常由衙役骑快马传达,有时一人独行,有时也会两人双马,护送相对重要的公函。 此时,两个府衙公人沿着官道去往富水县城,道路两侧山势微黄,收割庄稼的农人躬身田间,偶尔直起腰来喝斥田边玩耍的孩子,目光之中,看着两个身着役服的衙役骑马奔行过去。 这样的一幕,也是常能看到,大抵并不在意,就要弯腰继续割断谷物,远远的,道路尽头,烟尘长卷,飞驰而来。 忍不住摘下头上的帽子望去:“什么东西?” 此时,官道间奔驰的马匹上方,两名衙役背负公函正抽响鞭子。 “驾!” “还说下午就能到达富水县,眼下照这个速度,估计要晚上去了。” “老哥,咱们还算好的了,这两匹马,可是府衙里最快的,换做一头驴,你试试?!” 另一人笑出声:“说的对,要是乡间驴子,怕是要天亮了。” 踏踏踏… 笑声里,忽然后方传来蹄子飞踏的响动,笑出声的那名公人下意识的侧脸,眼睛瞥去后方。 一道烟尘漫卷直直追在他们后面。 “什么鬼东西……哎哎…追上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偏头,一匹秃毛老驴撒开蹄子,哼哧哼哧跑的欢畅,与他俩视线平齐,驴背上挂着两个书架吱嘎吱嘎的乱响。 靠田边的公人瞪大眼睛。 “说起来你肯定不信,一头驴把咱俩给超了…” 另一人猛地勒停马匹,脸色发白的喘着粗气,眨眼间,烟尘弥漫视野,咳嗽几声,偏头看去缓下速度停下的同伴。 “……看…看到了,那驴上面还…还驮两个人,。” 随后,两人齐齐低下头,下意识的看去坐下的马匹。 烟尘渐渐消散,两人再次望去时,前方道路连根驴毛都没看到,沿着官道过去,飞驰的老驴背上,陆良生心情畅快,延绵的栖霞山、田野都在向后过去。 坐在后面的道人,捂着道鬓,另只手不时拿出黄符贴在驴屁股上,换下法力殆尽的丢去后方,在风里大喊: “下次,换匹马吧,两个大男人挤上面会被人误会!!” 陆良生侧过脸哈哈大笑:“出门的时候,忘了,不过老驴也不错啊,有感情的!” 道人没什么行李,陆良生随身衣物也都放在书架里,蛤蟆师父又不占地儿,一头老驴足够容下了,加上有缩地成寸和道人的神行术,老驴的速度也不慢,自然犯不着花钱再买一匹马。 一路风驰电掣般的前行,越过当初歇脚的山神庙,一条路线笔直下去,就是富水县,旁人一两天的路程,两人几乎半日就跑完了。 远远看到城墙轮廓,便是撤去了法术加持,老驴嘶鸣的摆动鬃毛,还在奋力的迈着蹄子,却是载着书生和道人,慢悠悠的走近城门。 一时间,它眨着大眼有些不明白怎么就慢下来了。 两人下了老驴,陆良生牵着缰绳与道人走过熟悉的街道,此时衙门已经到了歇班的时辰,便是直接去了恩师所在小院。 陆良生敲了几下门,也没人回应,过得不久,从路过的旁邻口中得知,王叔骅随县令闵常文调任了。 期初还以为是对方玩笑话,来到衙门打听,才知晓闵常文调回京师官府原职,而恩师叔骅公做为幕僚一起去了。 临走时,还专门留了一封书信在县衙,等陆良生回来。 出城的途中,书生将书信打开,上面字迹苍劲有力。 “良生亲启: 为师先祝良生乡试一举夺魁,可惜不能亲自给你道贺,留书一封算是告辞,你赶考之时,县尊已接到京城调令,为师与他患难与共多年,不想见他回京独自面对惊风骇浪。 而今你也学业有成,为师能教的也是不多,往后的路如何走,还需你自己斟酌,为师也相信,乡试一关对你而言并不难,便在京师备了接风洗尘宴席,以盼良生,师生小聚何其痛快哉。” 恩师…… 不管是蛤蟆师父也好,还是教授学业的王叔骅,都是陆良生两条不同道路上的贵人。 “上面说了什么?”道人见他惆怅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奇的探来脑袋。 随后被陆良生伸手按在脸上推开。 “我恩师跟县尊闵常文去了京城,邀我过去相聚。” “看来你事挺多的,那赶紧回去,跑了一路,本道饿得慌。” 谈话间,两人一驴沿着去往陆家村的道路优哉游哉的慢行,天光西斜,黄昏照过山头映去远方的一片片农田,此时,还有许多忙着收割庄稼的农人。 有人看到路边走来的两人一驴,揉了揉眼睛,扯开大嗓门儿,兴奋的朝四周大喊: “都别忙了,快看,谁回来了?!” 声音在田间回荡,忙活的一众村民直起腰,随后,丢了手中的麦秆、农具,一窝蜂的涌去路边。 “良生——” “良生回来了!!” “…大伙都过来。” 跑上道路的人会黑压压一片,围着书生兴奋的问起大城里生活的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之类的话。 “那边还好,也有地方住,大伙别担心,你们先忙,等忙完了,回村里了,在一起聊。” 陆良生不可能一一回应,拱着手统一的说了句,也有人看见了道人,相熟的过去拍他肩膀,热情的打招呼。 快至村口,陆盼、陆庆等八人也跑了出来,八人身子骨比两个多月前更加壮硕,改善的伙食,加上勤练陆良生教给他们的锻身之法,就连相对瘦弱的陆庆,胸肌都变得厚实,时不时一左一右的跳动两下。 “都让开让开,让良生先回去见父母!” 陆盼将人挤开,跟在他们身后的陆太公拄着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一听老辈发话,聚在村口的人这才让出一条道来。 走过众人,陆良生松开缰绳,过去搀扶陆太公一起回到村里,远远近近,还有放了学的孩子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齐齐躬身。 “先生!” “都别行礼,赶紧回家吃饭。” 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陆良生非常熟悉,都是他教过的,那边学堂门口站着一个中年书生,宽袖袍衫打了几个补丁,见到陆良生望过来,他颇为礼貌的拱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辞别了一众乡亲,回到篱笆小院,牵牛花的季节已经过了,篱笆院墙上一片萧瑟的枯黄。 院门口,李金花、陆老石,还有已经十四岁的陆小纤早早等在那里。 “哥!” 陆小纤直接扑了上去,抱住归家的兄长,陆良生摸摸她的头,笑道:“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急急燥燥的。” “我才不管,你可是我哥。” 小姑娘在兄长怀里哼了哼,松开时,道人连忙跑上来,伸开双臂。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陆小纤斜了他一眼,负起手,脚尖一旋,转身走了回去:“别人我才不抱!” “喂喂,这就没意思了啊,好歹我也算半个哥!” 孙迎仙在后面嚷了一句,头顶陡然被什么敲了一下。 回头,书生已经放下手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注意分寸啊,那可是我妹。” 院门口,一家人说笑几句,一起回到院中,陆良生推开两月没住的房间,依旧一尘不染,将红怜的画像挂上,往床上一倒,蛤蟆道人从布兜里跑出,伸了一个懒腰。 偏头看看周围,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熟悉的味道。 不久,太阳落山,不大的灶间挤的满满当当,聂红怜飘在半空帮忙添饭递碗,李金花忙着烧最后一道菜,叫对面灶口烧火的道人,再来丢点柴。 孙迎仙掏出一张黄符丢进去,掐起指决,轰的火焰冲出,舔到了锅边,惹得李金花拿着铲子追着他跑。 蛤蟆道人盘着油灯下,桌下花色的老母鸡拿两眼瞪他。 屋檐下陆老石编织村里要用的箩筐,笑呵呵的看去另一边屋檐下,陆小纤拿着毛笔歪着头,瞧着架上自个儿画出的画像,颇为苦恼的撕下来揉成一团。 陆良生看着满院的一幕。 “还是家里舒服啊。” 第七十八章 短暂相聚,再度启程 喔喔…喔—— 晨光推开黑暗的轮廓,公鸡啼鸣打破了早晨的安静,山村渐渐喧嚣起来,秋日农忙的事还未做完,扛着农具拖家带口的去了田间。 篱笆小院,三间房的木门吱嘎一声先后打开,陆良生、陆小纤、孙迎仙走出来,齐齐伸了一个懒腰,走到水缸边,端起一碗水,拿着细枝叶沾了沾,包在唇间左左右右刷了二三十下,喝了一口水,包在嘴里。 “咕噜噜…” 三张脸朝下,齐齐呸的一声吐出口。 灶房内,李金花已煮好了早饭,三人连带刚刚起来的陆老石端碗坐在檐下,呼噜噜的喝起肉粥。 偶尔,李金花的声音从灶间传出。 “那什么试也考完了,良生啊,你看什么时候娶妻?” 陆良生一口粥差点喷了出来,一旁的道人几乎本能的望去房间,又看了看院中的柏树,好在没有刮起阴风。 “好险,好险,应该没听到。”他捏着筷子拍了拍胸口。 咽下米粥的陆良生赶忙又喝了几口,将空碗塞到李金花手里。 “还早着呢,二月二龙抬头,还有一场春闱要考。” 说完,拉起还在吃饭的孙迎仙就朝外走,后者赶紧多刨了两口,鼓着两腮咀嚼,回头朝妇人挥手。 李金花不死心,追出檐下,朝已经去了篱笆墙外的儿子大喊: “那先纳一房妾也行啊,我和你爹等着抱孙子!” 陆良生不敢回应,和道人在村里四处走走,见到拄着拐杖正去私塾后面晒太阳的陆太公,上前见礼后,顺道搭脉检查了一下老人的身体。 “太公,身体稳健。” 老人咧开缺牙的嘴,躺在躺椅上呵呵笑了几声,慢吞吞的点头。 “……看不出我还宝刀未老嘛,良生呐…考试怎么样了?” 书生将他手放回到膝盖,梨木杖靠到老人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一边伸手在太公在小腿上搓了搓,用法力驱除一些寒气,一边笑着回应。 “还行吧…应该不会给村里丢人,太公,你坐会儿,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 陆太公笑眯眯的看着这个有出息的后生,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去吧,正好娃娃们也该来上学了,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们……” 瞧着陆太公说着说着,脑袋就开始一点一啄了,陆良生也知道,人的年岁大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晚上睡不着,白天又打瞌睡,有时候跟人正说话,下一秒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 “哈!” “哈!” 走去村里其他地方,远远就有陆盼等人的呼嗬声传来,那里紧挨地窖,里面藏了村里的富贵,八人被授了锻身的法子,几乎每日都没有断过修习,天天聚在一起打熬,甚至大冬天都光着膀子不觉得冷。 陆盼是八人中力气最大,身手最敏捷的,就那么在陆良生视线里,单手将百来斤的石锁提起来,扔出两三丈远。 令得陆良生以及那边七人拍手叫好。 “本道随便都能扔。”孙迎仙抠了抠鼻子。 “那不一样,他们又没学过法术,跟没有练过武功,有这身力气,已是不容易。” 不久,两人又朝村后的栖霞山走去,三年前系在树上的红绳还在,一直往上,见到那颗老松时,陆良生上前虔诚的拜了拜。 道人在陆家村住过一年,也见过这颗树,期初还觉得颇有神异,时间一长,也没瞧出什么来。 他倒是喜欢站在老松附近一颗岩石上,看着周围山间翻涌的云雾。 风吹来,松叶随着树枝沙沙作响。 陆良生走到道人旁边,望着那片云海,盘腿坐了下来,金色的晨光照在上面,云雾翻涌好似真的海浪席卷。 “每次坐到这颗老松下,再观望那方云起云涌,你有没有觉得,在这里修炼,比平常流畅许多?” 道人捡起一颗石子朝远方丢了出去。 “早知道了,修行中人讲究洞天福地,虽然本道也没见过,但这里也不差。” “嗯,往后要是做不了官,干脆到时候,我就在这里搭个茅屋。” 陆良生忽然笑起来,手探出袖子,一支毛笔就着岩石画了下去,另只手朝里面一抓,就在道人面前摆下一壶佳酿、两只酒杯。 满上一杯,递给对方。 “观日出而升,云海翻涌,岂能无酒?” 道人端起有着实感的酒杯,抿了一口,口鼻间化出淡淡的酒香。 阳光升上云间,照过来,金色划过树枝微摇的老松,光斑落在大岩石上,一青一灰两人对坐畅饮,看着这片秋日的山间。 “再来盘棋就好了。” “别想,棋子太多,我怎么画?” “那下次带一盘过来。” 陆良生笑着点头,望去一侧高耸的老松,茂密的树叶间隙,透下的,是一片波光粼粼。 这次回乡,解决了第一次出远门的思亲之苦,但回来后也有令陆良生哭笑不得的事。 母亲一连几日都在催促早日成婚,就算不先娶妻,至少纳一房妾室,给老陆家开枝散叶。 然而,陆良生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想法,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懵懵懂懂,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爱吃醋的女鬼……为了别个姑娘着想,还是婉言拒绝了母亲的好意。 “原本高高兴兴回来,眼下怕是待不下去了……” 陆良生又听到母亲在外面唠叨这件事,放下书本,坐到床边,看去穿着小短褂的蛤蟆道人。 “师父,你是过来人,你有什么建议?” 蛤蟆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蛙蹼挠着肚皮。 “为师修道中人,哪里知道这些。” 目光转去那边的抱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蹲角落的道人,察觉到视线落在后背,孙迎仙连忙回头,将书飞快合上,揣进怀里。 “看我做什么,本道连说媒的都没有见过……” 这时,墙壁上的画像里,幽幽传出一句:“那不如赶紧走啊。” “大概也就只能这般了。” 眼下,陆良生也没有其他办法,另一个原因,他说过要去西北看看,还有路过一趟京城见见恩师,春闱又在明年二月初二,时间上来算,还是比较急迫的。 定下主意后,这八月底,等来了县里报喜的差役,与全村的人庆祝了一番,便是当夜跟父母提出了去京师的想法。 “怎的这般急啊?”李金花方桌也不收拾了,就在儿子旁边坐下,“要不,再等等,过了年再走。” ‘咳…’ 陆老石在门口咳了一声,陆良生连忙朝母亲摆手:“距离春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京城我也只知道方向,怎么走都还不清楚,到时候还要一路上慢慢问过去……到了京城还要见恩师和闵大人,一来二去,真的不够……” 那边李金花也没了儿子第一次出远门那般担忧,只是叹口气,去他房里帮忙收拾行囊。 妇人前脚刚走,陆老石连忙进来。 “走的时候,记着把老驴也一起带走……” 见陆良生露出疑惑,男人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心,瞄了一眼屋外,低下嗓音。 “带走了,我好换一匹牙口轻点的。” 呃… 书生看着父亲不好意思的表情,只得无语的点了点头。 九月初一。 天高云淡,打点好行装,陆良生辞别了双亲,牵着老驴走出村口,转身朝送行的众人再次挥手作别。 路边,孙迎仙咬着草叶等候,驴背后面悬挂的两个书架,小阁门打开,一身小袄子的蛤蟆道人架着腿,跟着另一边画轴哼出的戏曲,摇晃着脑袋。 老驴跟在书生后面,轻快的迈着蹄子,兴奋的亢鸣。 哼哈哼哈…… 在山间、田间回响。 第七十九章 “仙”人指路 叮铃啷当,铜铃声响起在官道上。 由河谷郡向西,过往的商旅、行人间,一身干净的青袍书生,牵着一头老驴悠闲的走过。 后面驴背两侧,书架轻摇轻晃,里面插着几卷画轴,大抵行李都在书架下面的阁间里。 陆良生整个看上去简约而朴素,没什么值钱东西的穷书生,唯一有点价值的恐怕也就是他腰间的双鱼含珠玉佩。 路边,还有一个道人与他同行,时不时跑去路外的田埂,在泥巴缝里掏什么东西,又拿到旁边的小沟清洗,随后塞进脏兮兮的皮袋,跑回来继续同行。 行人稀少的路段,蛤蟆道人也会溜出来,盘腿坐在老驴脑袋,老神在在的环抱双臂,欣赏周围田园风景。 “……人间烟火气很不错啊。” 陆良生回头看他。 “以前师父高来高去,看到的景色也是不同的嘛。” 老驴晃了晃鬃毛,上方的蛤蟆道人神色肃穆,颔首望去远方山的轮廓。 “等你将来到了为师当初的境界,自然也会看到的,万千大山河流,犹如一幅山水画,匍匐在脚下,看久了,其实还不如现在这样。” “又在那吹牛。”孙迎仙从另一边的田里跑回来,腰间的皮袋沉甸甸的,看来收获颇丰,蛤蟆道人盯他袋子一眼,哼了声,起身走过驴背,扒拉着书架滑进小隔间。 “少抓点田鸡,造孽。” 呯的一下,将隔间小门关上。 道人也懒得理蛤蟆,一路出了河谷郡,他比谁都吃的最欢,叫嚷着多放调料。 嘀咕两句,孙迎仙脚步轻快,走到书生旁边。 “我说,当了举人老爷有什么感受?” “没有。” 陆良生这句倒是实话,中了解元,他并没有去挂花骑马游街,也没接受府衙的庆贺,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在家那段时间,各乡集的豪绅都有过来拜访,多是嫁女挂靠田亩之类的事。 这也是李金花不断催促他赶紧成亲的原因之一。 “眼下,还是早点去往京城,跟我恩师见上一面,随后去西北游历一番,若能做一些事就再好不过了。” “西北那边啊,乱的很,要做的事,恐怕也做不完的。” 两人说话间,身后的道路踏踏踏的马蹄、以及哐哐的车辕磕碰声由远而近,陆良生牵着老驴朝边站去,一辆有些陈旧的马车从他俩面前驶过,旁边还有四个骑马的壮汉,衣着各异,但腰间却是系着刀剑。 孙迎仙挥起袖子,将卷起的烟尘拍散。 “跑这么急,赶着投胎啊!” 此时,接近晌午,秋日阳光还有些炎热,被灰尘一卷,没了赶路的心思,又走了一段,两人一驴,加上推开书架的蛤蟆道人。 就在路边一颗大树下,升起火,架上小锅煮起饭食。 道人从他那袋子里,掏出几条泥鳅,在蛤蟆面前晃了晃。 “今天换换口味。” 三下两下,用树枝将泥鳅串了起来,插在火边烤,陆良生趁着时间,铺开南陈官道绘图,在自己所在的位置,用笔墨点了点。 “还要穿过一个州,七个郡县,按正常脚程,没有两三月,怕是到不了,吃完路,还是先用法术赶一截,再沿途慢行。” “你说什么如何就如何,为师只管吃饭。” 蛤蟆道人双蹼捏着树枝,翻转上面串着的泥鳅,偏头看向道人:“快,抹一点油,洒点盐,要焦了。” 从火边举过来,仰着蟾脸鼓着两腮飞快的吹了两下,颇为惬意的坐到徒弟旁边,靠着书生大腿,咬了烤熟的泥鳅一口,脸上写满了舒服二字。 凑合吃完这顿午饭,陆良生挥袍引来泥土,将篝火覆灭,收拾锅碗翻上老驴,让道人也跟着上来,慢慢悠悠的走动间,一眨眼,老驴已去了六七丈远。 天光倾斜,过了一座县城后,道路两侧越发荒凉,渐渐连田野也都见不上,官道又不止一条,陆良生来回掂量自己过来的路线。 然后,他俩好像迷路了。 “老孙……你从西北回来,难道不认识路?” 孙迎仙渺茫的眨眨眼睛,指去地上:“本道知道个屁,我用遁术直接在下面按着一个方向钻的,比你这驴子快了不知多少。” “行了,怪我。”陆良生收起官道的图纸,好在现在天还没黑,下了驴背,寻了一颗石子丢去地面。 石子翻滚两下,陡然一偏,像是指去了一个方向。 书生拍了拍手上灰尘,拉着缰绳就朝那边过去,道人跟在后面,走了一段,隐约看到几栋房子的轮廓。 走近时,篱笆院墙外,一个老人正站在那里,也不知干什么,呆呆的看着夕阳。 “过去问问路。” 陆良生松开缰绳,快步过去,拱起手:“这位老丈,请问伏麟州怎么走?” 那老人好似没听到一样,陆良生又开口重复问了一句,对方这才恍然回过头来,微微张着嘴。 “阿八……” 抬手指去脚下这条小路延伸的山峦。 原来他不会说话。 陆良生不多看老人,以免引起误会,感谢一番后,便是拉着老驴与孙迎仙一起离开,沿着脚下的泥路走过一截,书生忍不住回头看,那老人还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看什么?” 道人也回头看了眼,“那老家伙感觉古古怪怪的。” 陆良生摇头,继续前行。 “没有妖气、也没阴气……可能老人家性格古怪吧。” 此时两人身后,紧挨路边的那栋房子一对夫妻走了出来,看见站在道间的老人,连忙上前搀扶回去,互相埋怨。 “爹有些痴呆,你也不看顾好,怎么就让他跑出来了,万一丢了咋办?!” “一转身就不见了,我咋知晓,你就光顾着睡。” …… 夕阳犹如潮汐席卷过西云,山峦染出一片彤红。 哇——哇哇—— 老鸦立在枝头啼鸣,眨动的眸子里,看去下方走动两人一驴。 “啊啊,本道要回去找那个老家伙算账!!” 孙迎仙的嘶喊惊起枯黄的荒草间一片鸟雀,黑压压的飞上天空,四周都是枯树老林,一片荒凉,一条少有人走的崎岖小路都长满了荒草。 “干脆回去找他,骗了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起来蹭一顿饭!” 一旁,陆良生倒是没想那么多,看了看天色,索性放了缰绳,仍由老驴去啃草。 “天快黑了,将就在外面睡一晚算了。” 那方,正好有块大岩石,下方空洞,容得下四五个人,便是将书架上的锅碗取下提了过去。 “还愣着干什么,搭锅煮饭。” 道人叹口气,纵身跃去林子里,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片刻,抱了一堆枯枝回来,升起篝火。 煮上饭食,淡淡的米香飘起,不久,两人一蛤蟆吃完,陆良生怕他俩无聊,将之前路过河谷郡买的一副棋拿出。 籍着火光,在与道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蛤蟆负着手在旁观看。 ******* 天色沉入黑暗,离此数里的道路间,响起金铁交击的声音。 呯呯呯…… 四个骑马的身影与十多道冲来黑影兜转厮杀,护着的马车前面,马匹受惊,唏律律一声嘶鸣,来着车厢狂奔,偏离了道路冲向荒野。 “保护车内的人!” 那四名护卫中有人大喊,余下三人当即脱离战团,朝发疯了马车追去。 第八十章 夜遇书生,非常人 薄薄的雾气萦绕荒野,远方的黑夜,有马嘶人喊之声、 哐—— 哐哐—— 车辕碾过崎岖地面,疯狂转动,一匹快马握刀冲向马车,朝驭车的同伴大喊。 “停下!” “马受惊了——”车撵上,抓着缰绳驾驭马匹的大汉偏头也露出焦急。 踏踏踏… 马车后方,追赶的马蹄声,越发接近,旁边骑马的汉子,一咬牙:“保护好他们!”猛地挥刀探出,斩在马脖上, 唏律律—— 马声哀鸣,奔涌的马匹前肢一跪,轰然前翻扬起蹄子,巨大的惯性下,车厢飞驰过去与马匹撞在一起。 轰的巨响,车轴断裂,车辕脱离飞了出去,撞在旁边一颗树上,车厢半空倾倒解体的瞬间,侧面木壁嘭的一下撞开,之前驾车的车夫,夹着一个孩童,拖着一个女子撞了出来,摔在地上翻出数圈。 “仨儿他们留下断后了,我们走林子里,快!” 马上的大汉连忙下来,抱起地上的孩童的同时,拽起摔的七荤八素的女人就往林子里跑,驾车的车夫捡起一把刀跟在后面,不时回头望去后方。 刀兵碰撞的声音还能听到。 火把光芒摇曳,人声陡然惨叫,一道身影横飞,撞在一颗树上,树躯嘭的一震,树叶簌簌落了下来。 一袭开衫青袍,内置细鳞软件的修长身影收回手。 咔咔… 那只手上,是如同鳞片般密集的铁手套,指头还有尖锐的利爪,握了一下,这人走过树下的尸体,青白的脸颊,眸子冰冷的斜视不远地上唯一的活口。 正是护送马车,留下断后的三人之一。 “哼。” 那人走近伤员,收回视线,步履抬起,便是一脚跺了下去,在男人脖子上一拧。 咔嚓。 颈骨硬生生被踩的断裂,死的不能再死。 片刻,这边十余人继续追下去,见到的是洒落一地的马车残骸。 有人持刀拱起手:“统…” “嗯?” 火光闪烁,修长的身影微微侧过脸,那人连忙埋下头:“头领,周围没有尸体,对方可能逃走了。” “逃?” 隐隐为首的青白脸,薄唇勾勒,摊开铁手,后面有人递来一个小笼子。 “哼,幸好早早料到此事不顺。” 打开笼门,放出一只鸟雀,就比拇指稍大一些,跳到他掌心,叽叽喳喳一阵,展开翅膀,朝林中某个方向飞了过去。 “此鸟乃万贵之物,挤善寻踪觅迹,跟上!” 铁手一挥,十余人便是奔跑起来,循着飞鸟后面。 ……… 咕隆隆… 岩石之下,执白子正要落子的道人陡然捂住肚子,放下棋子,唰地站了起来,就朝外面跑。 “等本道一会儿!” 埋头思索棋路的陆良生,抬起头来,望着跑出去的背影。 “干什么去?” 绕过岩石,跑去后面荒草间的道人远远干嚎了一声。 “拉屎!!” 陆良生笑了笑,看着棋盘,继续思索,蛤蟆道人跳上石头,负起双蹼,看了一阵,颔首。 “来,为师接他这盘烂棋,接着下。” “那师父要当心了……” 书生捻起黑子,才说了一句,外面的风声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野兽? 细眉微皱,目光越过师父的头顶,望去的远方,林木间,两男一女带着一个孩童跌跌撞撞奔跑。 跟着的女人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发髻披散摇动。 “走不动了……实在不行了。” “夫人,再走一段,咬咬牙,再走一段吧。” 抱着孩童的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吞了吞口水,看去前面提刀的大汉。 “我们跑的也算远了,他们应该追不上,让夫人和公子休息一阵吧。” 大汉咬紧牙关,他对面的女人面色嘴唇发白,脸上全是冷汗,气喘吁吁瘫坐地上,怀里的孩童也迷迷糊糊,精神萎靡,再走下去,说不定不用对方追上,也必定要出事。 腮帮鼓胀,大汉点头:“行,但是先走出这片林子再休息。” 言罢,劝说了地上的女人,后者被车夫搀扶起来,跌跌撞撞的跟着走了一截,前方领路的汉子,劈砍挡路的树枝,目光之中,仅仅数十步之遥,一块大岩石下,燃着火光。 车夫在旁边小心问道:“会不会是专门在这里设伏等我们的?” “设伏岂会这般光明正大?” 汉子毕竟有武功在身,耳目敏锐,不远还有一头老驴伏草间打了一记喷嚏,火光照耀的范围内,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两个书架。 观察了打扮、对方的物件,大汉也放下心来。 “是一个书生。” 追逃一白天,几人确实也累的不轻,既然有人,又有火堆,取暖歇脚最好不过,当先的汉子走近,这才发现那书生竟然独自一人在下棋,旁边还有一只穿着短褂的大蛤蟆趴着,一时间,有些后悔进来。 “这人有些怪异,你们别说话。” 大汉叮嘱了女人和车夫一句,让两人稍稍靠近火堆,又将怀里的孩童放到女人怀里,捏着刀柄,朝那边书生抱拳。 “我等路过此处,这位公子还请行个方便,若有打搅,歇会儿我们就离开。” 之前,汉子小声叮嘱的话,陆良生早就听到了,余光里也打量了对方一行人,女子衣着朴素,可露出的颈脖、手掌白皙细嫩,不像是穿这种粗布衣服的女子,另一个男子粗手粗脚,却是小心翼翼的呵护左右,明显是下人一类。 至于拱手的大汉,不用猜也是护卫。 不过荒山野岭夜里赶路,遇上什么人,报以警惕也是应该,陆良生倒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便是抬手微笑回礼。 “不碍事,这处大岩又非我独有,壮士和诸位随意就是。” “感激不尽!” 说完,两边也没有再交谈,靠在女人怀里的孩童,好奇的抬起小半张脸,看着火堆对面身影,小声问道:“娘,那个人他好像在和一只蛤蟆下棋……” 女人发髻散乱,转头间闪过惊鸿一瞥的美丽容貌,听到孩子的话语,连忙捂住儿子的嘴。 “靖儿,别乱说话。” 一旁的车夫贴着洞壁,他视线担忧的看着侧容俊朗的书生捏着棋子,神色专注的研究棋盘。 压低嗓音。 “大人,我觉得我们还是走吧……那书生我看着瘆得慌,常听人说,半夜路遇俊俏书生,绝非常人。” “嗯……我也觉得有点古怪。” 汉子同意他说的,做为武人,感觉更加明锐,也不知是不是被追杀的太过敏感,那边的书生给他感受是越发不安。 “现在就走。” 抓起脚边的长刀,就要从女人怀里揽过孩童,嗡嗡嗡…声响忽然在外面响起。 蜜蜂? 陆良生抬起头,一只极小的青色鸟儿,快速闪动翅膀,悬在洞口。 正准备离开的大汉看到这鸟,脸色狂变,脱口而出。 “是觅鸟,他们发现我们了,走!!” 就在洞内回响‘走’的一声暴喝,陡然一条猩红的黑影闪电般划过众人视线,一把卷住徘徊的小鸟。 唰的一下,鸟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根羽毛缓缓飘落到地上。 “鸟…鸟呢?” 大汉,乃至背后的车夫和女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地上羽毛,目光慢慢转去火堆那边。 嗝儿! 盘在棋盘上的大蛤蟆鼓了鼓肚子,嘴角还挂着一根羽毛。 “呱” 第八十一章 乾坤铜钱阵 岩洞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倒是女人怀里的孩童,颇为兴奋,挣出小手指过去。 “那只小鸟,好像被那书生的蛤蟆给吃了……” 女人连忙将他手臂压下,余光瞥着那边的书生,下意识的朝大汉后面靠了靠,小声道:“靖儿,刚才为娘怎么说的。” “本来就是嘛。”孩童委屈的缩回到女人肩膀。 站在女人前面的那名提刀大汉,却是捏紧了刀柄,脸色难看,他非常清楚刚刚那只鸟的来历。 ……宫里的御卫司饲养的飞禽,极善追踪。 眼下,自己这边四人肯定被发现了。 还有那书生……绝非常人。 想到这里,很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节外生枝……” 大汉沉下气,朝那边的书生再次拱手。 “我四人歇息的差不多了,就不打扰公子在这里休息,告辞。” 两男一女警惕的目光之中,火光照着书生的影子在洞壁上摇曳,好似妖魔一样,会突然朝他们扑来。 火堆噼啪弹起火星。 蛤蟆道人吹开嘴角挂着的那根羽毛时,捏着黑子的陆良生,心里哭笑不得的看着师父,轻轻放下棋子。 脸上倒是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倒不是为了装,陌生人面前,自然不好表露太多情绪,便是淡淡的点头,也不起身,拱手回礼。 “四位既然要走,我也不强留,只是这黑夜道路难行,荒山野岭,当心猛兽出没,大人可以不当一回事,也要为怀中孩子安危考虑。” 听到这番简单的话语,那边四人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车夫捏紧了裤腿,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握刀的大汉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 这书生是如何知晓的? 果然有问题。 “谢过公子善言相劝,但还是要先行离开。” 大汉哪里顾得上细想那书生到底是谁,侧过脸压低嗓音,轻喝了一声。 “我们赶紧走!” 车夫和女人点头,带着孩童快步跟上大汉,刚跨出岩洞,不远,草木乱摇,一道道身影持刀冲出。 黑暗里,一道清冷的声音暴喝。 “你们哪里也走不了。” 岩洞外,跨出的脚步陡然止住,提刀的大汉伸手护住身后的女人和怀里的孩童,脸色唰的狂变。 “糟了…” 追击而来的贼人脚步迅速而有序,顷刻间呈弧形将他们合围,中间有两人举着火把左右退开,穿开衫青袍,内置软甲的身影负手走了出来。 消瘦的脸上青白难明,只是勾着笑容。 “只要有觅鸟在,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你们揪出。” 目光里,自然也看到了洞内一个书生,依然笑着。 “不相干的人,立即滚开!” 这时他身后,过来一人打开鸟笼,吹了声古怪的口哨。 半天却是不见鸟的踪影飞回来。 那人脸色微变,低声在头领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笑容渐消,看去对面的两男一女。 “我的鸟呢?” 大汉、车夫,以及女人下意识的望去洞内的书生。 洞内,蛤蟆道人哼了一声,“老夫去收…” 不等蛤蟆说完,陆良生叹了口气,两袖拂了拂,将师父不着痕迹的按趴回去,脸上泛起微笑,起身走到洞口,拱手施礼。 “说起来,有些对不住,阁下的鸟……可能不会再…有了。” 周围持刀的黑衣众人露出怒容,就要冲上去,中间的头陡然抬臂让他们暂且不要妄动,眯起眼睛,仔细看去洞口的书生。 一身普普通通的书生袍,两个书架,不远还有头老驴,从头到尾怎么看都像一个酸儒。 “书生倒是好胆量,见到刀兵还不躲,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相干的滚,既然不走,那等会儿别哭。” 听到对方威胁的话,洞口的大汉、女子心里一紧,然而视线之中,那书生脸上笑容温和,拱手回应。 “人走世间,当坦坦荡荡,我为何要躲?不过,我这蛤蟆吃你的鸟有错在先,赔你们就是。” 说完,陆良生陡然抬臂一挥,袖口倾洒。 哗啦啦一通乱响,密密麻麻的东西飞在了空中。 其中一枚唰的飞去人群正中。 那青白脸猛地抬手,铁手套间,两指稳稳夹住一枚圆形方孔的东西。 “铜钱?” “头领,你看前面地上。” 籍着火光照去,距离自己这边十余人脚前两步,整齐排了一排铜钱,站在外面的一群人重重吸了一口气。 就连站在书生侧旁不远的大汉,心道了一声:“果然车夫说的不错,夜遇俊俏书生,非常人……” 若是武功高强之人,这一手暗器手法显得粗糙难看,可能同时将这么多铜钱,整齐的排出一条直线,那就不是手法高不高明的问题了。 诡异的一幕,让那边的青白脸也有些忌惮。 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书生,眼下怕是看差了,他目光看去对面女人怀里孩童,将指间的那枚铜钱扔掉,低声吩咐。 “过去一人。” “我去!” 一名黑衣人应声冲出,一步并做两步,直接跨过了下方的铜钱,第三步刚一落下。 草间一枚铜钱唰的倒飞过去,贴在那人脚底,嘶啦一声,破开了鞋底,挤破脚掌皮肉钻了进去。 “啊——” 奔走的身影顿时扑倒在地,伸手去抱那只脚时,布料下,皮肉鼓起一个小团,沿着脚颈、小腿、大腿,飞速冲进了肚子里。 “痛煞我也!!!”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夜空,黑衣人撕开上衣,在地上翻滚起来,双目都充起了血丝。 不停的惨叫嘶吼,吓得洞口的女人连忙伸手捂着孩童的眼睛,将孩子压到肩膀不让他看。 下一秒。 地上的贼人瞪大眼眶,发出最为凄厉的一声惨叫,声音便戛然而止。 噗! 皮肉破开一个小洞,铜钱拖着些许残屑冲上半空,像是失去了活力,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一颗石子上,又弹跳了两下,才彻底静止下来。 而那人瞪着眼睛,大口大口躺在地上喘气。 众人交织的视线中,陆良生放下手来。 这正是《南水拾遗》中的阴邪之术。 ——开肠破肚。 只不过,这次法术半途终止,以他性格,终究不至于一见面就要人性命。 铜钱外的一拨贼人的牙缝间,都硬吸了口气进去,双脚本能的向后退出两步,就连那边的青白脸也忍不住挪了挪脚,仍不死心。 “书生,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从未见过你,何苦为难我等。” 眼下,他语气都变了。 洞口,陆良生心里也松了口气,会说话就好,好好休息一晚,可不想满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目光看去对方,点了点头。 “确实无冤无仇,一群人追杀三个大人,江湖恩怨我可以不管,但那孩子我要保,可否?” 这句‘可否’二字出口,那青白脸倒是没有变化,周围的黑衣人脚下却是脚步浮躁,上又不敢上的架势。 仅仅试探一句,看来,这群人果然冲那孩童。 陆良生偏过脸,看去女人怀里,小男孩正趴在肩头眼睛清澈,正好奇看过来。 思虑了一下,脸上浮起笑容,转去洞外,再次重复。 “可否?” 那青白脸身后负着的铁手套捏的咔咔直响,眼前的书生应该是会法术之类的,还会如此阴毒术法,绝非良人。 ……怎么办? 此事,办不好的话,法丈那边…… 说实话,他也是奉命行事,真要豁出性命把事办下来倒是无所谓,可如果丢了性命也办不了,那就不同了,无意义的牺牲,是最为愚蠢的。 青白脸忍不住急躁的搓动铁手套,就在他犹豫间,一阵大风忽然吹来,四周荒野、林木间涌起了雾气。 叮叮叮叮……的轻响由远而近。 “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 隐隐约约,一段语速极快的佛音响起,犹如人耳边回荡。 青白脸悄悄松了一口气。 “法丈的人来了……” 第八十二章 说起来都是缘 佛音缥缈而快速,薄雾弥漫从林间涌出,两双尖头布鞋提出青色裙摆,无声踩过了泥土。 宽大的黄袖拂过灌木草叶之间,两道人影一人晃动手臂,转经轮嗡嗡作响,另一人长直黑角帽,藏青花格袈裟,面容是一女子,手持一柄长杖,上部蜿蜒扭曲直指天空,下方圆盘有阴阳两火相冲之状。 走出林间一瞬,杖柄呯的拄在地面,持杖女子嗓音轻柔温婉。 “慈悲普渡世间苦海,如见护国法丈亲临。” 岩洞外,青白脸一群人连忙对着女子手中那柄长杖跪下。 青白脸额头触地,眼睛直直盯着近前的一根杂草。 “启禀法丈大人,我等追击贼人,眼看就要成功,不想被一个书生拦下……” 护国法丈? 陆良生也有些发懵,不是一群贼人追杀这边两男一女加一个孩子吗?怎么还跑出一个法丈来? 看样子,对面那拨人反而是朝廷的? 他挪了挪脚步,微微侧了侧脸,问向棋盘上的师父。 “师父…护国法丈是多大的官儿?” 蛤蟆道人阖着眼说了句:“不知道,现在为师是一只蛤蟆……” 随后,微睁一条缝隙,还是说道:“不过,你小心一些,对面那两个女子,身上的妖气很重,来头不小,哼……若是为师巅峰时,不过挥挥手的事……” 一旁,陆良生当然知道对方来头肯定不小,若不是因为师父将对方鸟儿吞进肚里,以及那边的孩子,要是提前知道,对方是朝廷的人,他鬼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站出来。 热血冲头,果然非好事啊… “不过,这些妖物怎么会和朝廷的人混在一起?” 陆良生运起法力汇聚双眼,《青怀补梦》中有一法,此时倒是能用上,目中渐起微蓝,那方被跪拜的二女,浑身上下妖气浓郁,肤上涂有浓粉,隐隐能见苍白肤色,却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妖物所化。 “罢了,既然麻烦事揽了过来,终是要解决的。” 侧身抬手一抓,悬在书架上的毛笔唰的脱离,飞到他手中,陆良生重拾了一下情绪,走到洞外。 虽然知晓对方是朝廷的人,还有两个修为不知多少的妖物,但面上还是能做到镇定,过去拱起手。 “听二位所表身份,该是护国法丈手下人……” 话语间,陆良生法力也在鼓动,制造声势,周围风声、树野都在夜里摇晃,举在那边黑衣人手中的火把也都明明灭灭。 “…既是护国法丈,该是代表朝廷颜面,还请教你们为何追杀此间妇孺?” 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洞口那方的大汉、车夫,还有抱着孩童的女人,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浸湿,看着那边的书生,心里只求眼前这位高人,千万别撇下他们不管。 “善哉,善哉!” 那边被跪拜二人当中,手持法杖的女子手挽兰花走出。 “护国法丈以慈悲度世人,乃是救助……” 这时,她话音停下,目光陡然停留在书生手中的那杆青色环节的笔杆,原本面无表情,却是有了一点变化。 与一旁的同伴对视一眼,微微躬身。 “原来是法丈有缘人,失礼了。” 说完,齐齐转身,没有一丝停顿的离开这边,步入翻涌的薄雾当中,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跪在那边的青白脸,以及一众黑衣人面面相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到法丈麾下二使,说那书生是法丈有缘人……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青白脸心脏突突突的狂跳,周围的部下也吓得不敢出声,急急忙忙起来,将之前被铜钱伤着的同伴拉过来,纷纷朝书生拱手作揖。 “我等不知先生,乃大德高人,刚才冒失触犯,还望宽恕。” “是啊,我等不知情…”“要是早知道,就不会有这般事了。” 见书生没反应,不少人心头慌乱,有的甚至跪在了地上磕头。 “先生,你说句话啊。” “我等也是奉皇…奉法丈之命行事。” 站在洞口的大汉三人紧张的看着书生,后者轻描淡写的一挥,地上的排开的铜钱哗啦啦的飞回,钻入袖口。 “尔等走吧。” 青白脸连忙又拜了拜,不敢停留,带着一众手下飞似的的逃离。 待人一走,那边大汉三人眼中,望向一脸淡然的书生,一言不发的回到洞内,在棋盘前坐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所措。 棋盘前,陆良生捻过一枚棋子,心里却没有面上那般淡然。 我是那法丈有缘人? 这如何说起,认识的人当中,除了师父说他曾经修为巅绝,就剩下一个跟自己一样修为的孙迎仙。 正想问师父,陆良生侧脸,目光之中,一直站在洞口犹豫的大汉三人抱着孩童忽然又匆匆进来,在火堆旁坐下。 大汉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外面天黑,路不好走,万一有猛兽出没,对孩子不好……” 陆良生还想着那句‘有缘人’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三位请自便。” 两边随后都没有再继续交谈,过得一阵,洞外忽地响起脚步声,看着火光发愣的大汉,下意识的抓起刀柄,还没起身,一道身影就火急火燎的进来,却是一个道人。 “凭什么你吃泥鳅就不拉肚子,本道才吃了几条,就拉的差点脱水!!” 进来的孙迎仙自然也看到了火堆那边的人,坐到陆良生对面,低声问道。 “咦,怎么多了三人,还带一个小孩?” “我只吃一条。” 陆良生指尖翻转棋子,心不在焉盯着棋盘,硬挤出一点笑容:“……跟我们一样,路过歇脚的。” “哦。” 道人见书生想事情,也是耐不住,转身跑去火堆那边烤火,跟对方不咸不淡的攀谈几句,时不时还偷看靠洞壁的女人,又急急燥燥的回来。 “那女的姿色不错,你觉得本道有没有希……” “那个女人怀里的孩童是她孩子。”陆良生抬了抬头,放下一子。 原本还有兴奋的道人,性质大减,重新抓起棋子:“那本道就没兴趣了,还不如狐妖。” 一茬没一茬的跟着陆良生重开棋局,不过两人都是心不在焉。 第八十三章 同行 “那边的书生应该是位高人……” “这么说,要杀靖儿……我们的,是那位法丈?” “嘘,别说出来。” 听着车夫和大汉窃窃私语,抱着孩童的女人忍不住看去另一边,与道人对坐弈棋的书生,摩挲着儿子的脑袋,往身上揽紧。 “娘…什么时候能见到爹…” 靠着母亲肩膀的孩童昏昏欲睡,呢喃声里,口水牵着丝线滑落嘴角,女人温柔的轻拍孩子瘦弱的后背,侧脸贴过去,轻轻摩挲。 “很快了,我们很快就到京城,靖儿也很快见到爹爹。” 不久,洞内变得安静,能听到外面呜咽吹拂过的风声,树林间哗哗的轻响,火光摇曳间,守夜的大汉猛地转过脸,就见对面那个书生走了过来。 看去搂着孩子睡着的女人,陆良生将他那张毯子递给了那汉子。 “我就不过去了,你给孩子和女人盖上。” 大汉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那边的妇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毯子,见到书生转身离开,忙起身拱手。 “曹守仁,谢过先生。” “又被人叫住先生,我看上去很老吗?”陆良生朝他挥袖:“赶紧给她母子俩盖上,你也去睡吧,夜里不会再有东西过来了。” 大抵以为外面已经被面前这位高人布下了法术,曹守仁追上两步再拜。 “守仁感谢先生今夜援手之恩,将来若有差遣,定当报答。” 那边,孙迎仙抖了抖他那张毯子,将自己给裹了起来,躺下时嘿笑道: “报答?就说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被追杀也不说,还谈什么报答,没诚意。” 之前与三人聊天的时候,也已经明白事情始末,还抱怨陆良生有这种好玩的事居然不叫他。 曹守仁垂下手,撇过脸看着燃烧的火焰,叹了一口气,莫名碰上传说中会仙法道术的高人,就像做梦一般玄奇,。 “先生,还有那位道长,我真不能说出实情,先生和道长只需知道,我等并非恶人,朝中之人并非全是好人。” 人有善恶,朝堂那种大染缸,陆良生曾经听恩师说起过,否则闵常文也不会被戏虐般的下贬到一个县官的位置。 曹守仁咬紧牙,沉了沉气。 “先生,其实这事起……” 不等他开口,陆良生收起了棋盘,朝大汉摆了摆手。 “睡吧,不愿多谈,就好生保密。” 大汉:“……” 有些事别人不愿谈,确实不宜追究下去,言罢,袍袖拂开地上一块空处,随意的合衣侧躺,蛤蟆道人慢慢爬过来。 “真是烂好人,把毯子送给别人,为师睡哪里?” 陆良生车手臂伸去。 “师父就凑合吧,我用袖子给你当被子。” “算你这徒弟还行。” 微不可察的师徒笑闹话语渐渐消弭,洞内变得安静,片刻之后,道人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火光暖黄,照着两边无意相遇的人。 黑夜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山雾在晨阳中散开,岩洞内篝火早已熄灭,飘着袅袅余烟,陆良生早早起来,重新升了篝火煮起饭食,道人帮忙将书架搬上老驴背上。 动静下,也将那边两男一女惊醒,女人怀中的孩子闻着米粥的香味舔了舔嘴唇。 “娘……靖儿饿。” 陆良生舀了一碗稀粥,已经递了过去,孩童也是饿了许久,急忙伸出小手将碗捧住,一旁的女人连忙道谢,也跟着喝了几口,温热的粥水流过口中、胃里,浑身都暖洋洋的感受,原本双脚的酸痛都跟着消散不少。 这是陆良生特意在粥里加了一些之前在城里的买的药物,施加了一点法术,让药效达到最大。 当然也给那边的曹守仁和车夫盛了一碗。 “相聚就是缘分,不过之后,你我就要分开了。” 曹守仁从唇边放下粥碗,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先生,前往何处?” “京城。” 听到这话,两男一女对视一眼,眸底闪过一抹惊喜,却也没作声,等待那边书生和道士收拾妥当,牵着老驴离开。 三人抱着孩子这才急急忙忙跟出来。 …… 鸟儿欢愉的飞过林间,梳理羽毛。 枝头下方的小路上,两人牵着一头驴慢慢悠悠的走了过去,一侧叼着枯草根的道人不时回头。 “那三人还跟着呢。” 前面,一手牵着老驴,一手捧着书本边走边读的书生,脚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轻易的避开崎岖的路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字行间。 “想借一些庇佑罢了,昨夜没离开,说明已经有此心了,不用驱赶他们,能帮就帮吧,好过看他们送命。” “这江湖上啊,恶人比好人多,你救得过来嘛。” 孙迎仙觉得这书生哪里都好,唯有这颗心太过仁慈,也是他最为不爽的地方。 “早晚你要吃亏,才会长记性。” 书生阖上书,没理他,从书架里找过地图翻看,前方应该是沐远县,穿过去后,便可继续顺着官道走了。 就在拐过一条岔路,后面远远传来曹守仁的声音。 “先生,道长,你们走错路了,去京城的方向要走右侧那条。” 走错了? 陆良生虽说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使用地图,方向感确实有些差了,要是用法术直接疯跑一气,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出了南陈国界都有可能。 失笑了一下,将图纸收起,后面曹守仁抱着孩童,带着车夫和女人已经追上,气喘吁吁的说道: “先生,不如我们给二位带路吧,我们四人也正好顺路。” 看着不时紧张望去四周的两男一女,生怕昨夜追杀他们的人还在周围徘徊。 顺路? 道人抱着手臂哼了哼,开口正要说:“怕是想让我俩送你们还差不……” 微风吹来,女人发丝飘动,露出精致的侧脸,像是察觉到有目光看来,连忙又将乱糟糟的头发按回脸上,侧身转去一边。 道人的声音也在此时陡然一转,看去一旁的陆良生。 “我看行,有人带路也不错啊,哈哈,是吧?” “也好。” 陆良生见对方这幅模样,那曹姓大汉,昨晚也算有过交流,面相、举止谈吐,面对被追杀,还能想着护着妇孺,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要是死了有些可惜。 而且道人又开口提议,也不犹豫。 “那么三位,就一起走吧。” 那边三人明显重重吐出了一口气,紧紧跟在老驴后面,车夫还跑上前去,帮忙拿一些东西,说是以免把先生的驴给压坏了,曹守仁也不甘落后,抢过缰绳,一面带路,一面帮忙牵驴。 令得陆良生无事可做,只得将那孩子抱过来,放到驴背。 而道人跟在女人身侧,不时从兜里掏出各种东西,黄符、伏妖镜、田鸡……给对方看。 一行人向北而去。 路上也算有说有笑,一片和谐。 第八十四章 抵京 九月底,南陈京师,天治,秋日的气息越发浓了。 秋叶打着旋儿飘去街道,积厚的落叶,行人脚步匆匆忙忙从上面踩过离开,数十万人口的城池,显得萧瑟。 远远,有铜锣、金呐、木鱼的轻奏,佛音似有似无随这支长长的队伍过来,法杖高举蔓延在队伍之中,两侧行走的侍女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洒着甘叶、花瓣。 街道边、商铺内全都是来不及离开的百姓、商贩,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长龙似的仪仗队伍拐过街口,陡然停下,整条街都呈出窒息的难受,有人脸脖都泌出一层冷汗,低垂的余光里,有两道身影从远处城门的方向过来。 似慢实快,片刻到了队伍前面,朝队伍中间一顶长帷鹤头法轿,捏出兰花微微低头。 “启禀法丈,事情有些差错。” 朦胧的帷帐之内,隐约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盘膝而坐,似女子的声音中正威严。 “当今之世,太多人是非不分,帮助逆乱之贼,看来本法丈要亲自度化他们,善哉!善哉!” 那两名使者不紧不慢回道: “法丈,事出有因,那阻拦之人,是法丈的有缘人。” 长帷之内,人影单掌竖着无畏印,沉默了许久,队伍片刻间又继续朝前行进,那两名使者也没再言语,步入仪仗队列当中,跟随出城。 这时死寂的空气变得舒缓,街道上跪下的人,这才起来继续一天的营生,附近一家酒楼上,有两人站在护栏后,看着出城的队伍,狠狠在木栏砸了一记。 “这就是那妖僧?” 率先开口的老人,须发全白,说话间却是自有股威严正气,他回到京师也有许多时日,对于时常回荡耳边的法丈之名,倒是头一回见。 “好大的排场,行撵过处,人人跪拜,怕是要不了几年,这京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一旁,站立的同伴也是须发怒张,年岁上要比老人小上许多,但发髻间也掺了不少了白迹,听着老人愤慨之言,也是点了点头。 “我在宫中时,也见过几面,此人面善,寡言少语,却每每出口必有玄机之言,又会一些法术,君上对他信任不疑,对我劝谏听之不进,唉……” 说到这里,又是一掌拍在护栏上,重重叹了口气。 “……如之奈何啊。” 两人正是王叔骅和闵常文,回京之后,先是了解事情原委后,便分开行动,老人联络京城里有言语之力的故交,联名上书,而闵常文则与朝中各个大臣熟络关系,劝解金銮殿上的皇帝。 然而,眼下事情还未落到实处,那护国法丈的权势却是越来越大。 “……现在,老夫忽然觉得我那学生还是不要来的好。” 老人望着酒楼一旁的大树叹息。 “叔骅公何须这般颓靡,事情还未完,怎能轻易放弃!!” 闵常文握紧袖内的手,给自己振了振气势,威目偏转,大步走去楼梯,老人又叹了口气,跟着他下了楼,乘上各自的马车,继续做未完之事。 与此同时。 老人口中提及的学生,此时已经走过伏麟州,牵着老驴带着一群人悠哉的还在大道上行进、 从坦途的伏麟州过去,还需两三百里路,就能到达南城京师,眼下对于所有人都有了轻松的感觉。 一路过来,之前那拨人没再出现,有关‘有缘人’则让陆良生费透了脑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会和朝廷有关联的妖物有关系。 而被追杀的两男一女,尤其是那个孩童又是什么身份,对方不愿透露,唯一能说的就是姓名。 除了曹守仁,女子名叫何静秋,普普通通的名字。 此时官道秋色宜人,山村风光农人渐少,女子抱起驴背上顽皮孩童,放到地上。 “靖儿,该下来了。” 陈靖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与陆良生、孙迎仙熟悉之后,猴般的性子展露出来,一路上不是绕着老驴捉弄车夫,就是跑到小沟玩水,令得曹守仁和女人追在后面。 此刻,听到母亲的话语,陈靖倒是不慌不忙应了一声,才一到地上,唰的溜远了,掏出路上买的半块馒头,跑到书架前,将小隔间的门打开,看着里面一只盘着的大蛤蟆,嘿嘿笑起来。 掰了一小块馒头,在蛤蟆面前晃来晃去,吐出舌头。 “想不想吃?就是不给你,略略略” 隔间里,蛤蟆脸上,青筋都鼓了起来。 何静秋吓得脸色发白,冲上去将孩子抱开:“靖儿,别给先生添麻烦!” 跑过来的曹守仁也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那边的书生,那晚的事情,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觅鸟的速度很快,就算如他这般的武功,也不一定能抓到,却是被那只大蛤蟆给一舌头给卷没了。 何况,一般高人养的东西,又岂会简单? 前面,与道人说话的陆良生回过头来,看着伸手在孩童头顶抚了抚。 “没事,不用那么紧张。” 另只手,袍袖不着痕迹的将隔间小门给关上,这半月的慢行,最苦的应该就是蛤蟆道人和画卷里的聂红怜,每每只有到对方四人都睡着后,才会出来,伸展筋骨透透气。 “看吧,娘,陆先生很好的,对不对?” 陈靖拉着女人衣袖,探出脸笑的很开心,对面前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又有些弱弱的书生很有好感,途中还给自己买了几块糕点,自己吃了两个,一个给了娘,还有一块就是被那蛤蟆给抢了去。 刚才拿馒头逗它,就是有种气气对方的快感。 这段时间的相处,是陈靖最开心的日子,看着前面笑容温和的书生,心里有时候想,父亲要是像他这样就好了。 天色沉下又升起,时间到达金秋十月,初五这天,陆良生一行人已经到天治范围,官道沿途多了来往的行人商旅,开设的摊位也越发密集。 “看一看,瞧一瞧咯,上好的绸缎,送给媳妇、情人最好的礼物!!” “…过往的客官,本店茶水全免,还有刚宰杀的羊羔肉,鲜的很!” “这边,这边,城中客栈一文一位,某家就带他下榻,不会出现客满订不到房。” …… 距离城门不过半里之地,官道两侧吵吵嚷嚷,行人穿梭犹如菜市一般。 “好大……” 道人也是第一次来京师,高耸的城墙没有尽头般延绵至远方,惊叹一句时,陆良生看着城门上雕琢的‘天治’二字,回过身,看去两男一女,还有驴背上不舍得下来的陈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诸位,往后有缘再见。” 大半月的同行,几人心里多是有不舍的。 第八十五章闻旧闻 城门外的市集嘈杂而有序。 一路自南面同行过来,到的此时,终是要分别,孩童有些不舍,拽着陆良生衣袖轻摇。 “陆先生,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过往的行人好奇的望来,没听到前句的,还以为父子分别。 “会的,有缘,咱们还会碰上。” 抛开身份成谜,陆良生也颇喜欢这个孩子,忽然伸手将腰间的那枚双鱼含珠佩解下,放到陈靖手里,伸手在孩子头上抚了抚。 “这是送你的礼物,好好拿着。” 陈靖捧着玉佩,温热的气息从上面传达手心,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看的光泽,在玉里一闪而过,惊讶的抬起小脸,就见陆良生竖指放在唇间‘嘘’了一下。 “别告诉其他人,以后遇到危险,就按下那玉珠。” 孩童重重点了下头:“嗯!” 飞快将玉佩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两下。 这枚玉佩乃是陆良生找玉匠定做的,又施加了法力上去,每日随身携带作画、读书沾了不少灵气。 送给这孩子,算是两人一大一小的缘分,也可帮他抵挡一些灾厄。 这时,曹守仁带着车夫,和那何静秋也过来道别,拱起手。 “陆先生高义,不然我等已被加害,救命之恩大于天,请受曹某一拜。”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拜下去。 后面车夫、何静秋也跟着行礼,后者此刻脸上多有笑容,可能是因为抵达京师的关系,话语也多了许多,揽过孩子,露出笑容。 “陆先生,不妨将下榻的客栈告诉我们,救命之恩我们母子不敢忘记,待安顿下来后,好寻到先生,以报恩情。” 她态度诚恳殷切,不似那种作伪,令得陆良生有些不好拒绝,不过,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虽是救命之恩,但对我来讲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也不必挂在心上,天高路远能荒野碰上,也算一段缘分,何况,我也初来天治,住在哪里也都没个定数,就这样吧,你们赶紧进城。” “等等!!” 孙迎仙的声音忽地从不远路边传来,他手里拿着几匹绸缎,笑吟吟的塞到那边女人手里,一旁的曹守仁看了看,欲言又止。 不过女人倒是还是坦然的收下,嘴角勾起微笑朝道人福了一礼。 “谢过道长的绸缎,正好也可以给靖儿做身新衣裳。” 何静秋微微福身,举止之中蕴着的不是一般女子该有的高贵,聘婷婀娜又大方得体,随后身旁的曹守仁过来低声几句,便是牵着陈靖走去了城门,那边有七八个男人接应这对母子,交谈几句后,目光机警沉的打量陆良生和道士,然后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陆良生拱起手笑着给予回礼。 那边,上了马车的陈靖掀开帘子探出小脸,看着渐渐变远的书生身影,眼眶湿红,朝城门外大喊: “陆先生——” “陆先生,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稚嫩的声音远去城池的街道,消失在交织的行人后面,陆良生心里也感慨万千,牵过老驴随后打了一个响指。 “走,进城。” 孙迎仙双手放在后脑走在旁边,眼睛又望了望已经马车消失的方向。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不过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呢…” “要是因为孩子,那女的也喜欢你……喂,老陆,你可不要跟本道争啊,你打不过我的!” 陆良生拨了一下路边摊上挂着的面具,偏头看他一眼,笑道:“那可不一定的,不过你呀,肯定没希望了。” “哎哎…你啥意思啊?”孙迎仙停下脚步。 “你没听到何静秋刚说的那句话吗?” 陆良生牵着老驴,另一只手揽过道人的肩膀拍了拍,继续往前走。 “她说‘正好可以给靖儿做身新衣裳’这是给你梯子下,委婉的拒绝,二则,也告诉你,她是有夫家的妇人,孩子都这么大了。” 道人一拍大腿:“可本道不嫌弃啊?!” “人家嫌弃!算了算了……”陆良生懒得跟他解释,怎么平日那般聪明的,到了女人身上就跟色鬼投胎似的。 两人还是一边走一边交谈,越往里走,发现街道渐渐冷清,遍地落叶无人打理,偶尔有过往的人,也行色匆匆。 寻了一家客栈下榻,将老驴牵去后院寄养,开了两间房后,两人一蛤蟆像是瘫了一样,齐齐倒在床榻上。 蛤蟆道人闻着被褥上的清香,四肢舒展开来,满足的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来了,这半个月差点憋死老夫。” 陆良生坐了起来,忙将画轴挂上墙壁,画上两颗松树枝叶轻摇,晃荡的秋千上,聂红怜在画里笑眯眯的看过来。 “还是妾身舒服,公子,公子,再给画上添点什么好玩的?” “哪有时间啊,等会儿先出去吃饭,回来再给你想。” 陆良生一说到吃饭,床上的一人一蛤蟆猛地弹坐起来,然后跳下床,整了整衣领。 “半月风餐露宿,今天必须吃顿好的。” 这边,陆良生掏出银两看了看,差不多够他们在京城生活几个月的,跟红怜知会一声,便是带着道人,托着师父下了楼,来到大厅。 一楼吃饭的地方,人也不多,稍比外面萧瑟的景象好上许多,但也只是几桌人吃喝。 “两位客官这边请,快坐快坐。” 店家伙计勤快的招呼下楼的两人,飞快的拿肩上的抹布将桌子擦了擦。 “二位准备上些什么菜?咱们这店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客官想,基本都有。” 其他几桌,饭菜香味让道人吞了吞口水,一拍桌子:“那好,先给本道来一条龙。” “好…好好……啊?” 伙计刚醒大声高喝一通,听完道人的话,硬生生将声音给憋了回去,转回来捏着抹布在手里拧来拧去。 “客观,你这不是消遣我么,要是咱店里要有这玩意儿,别说卖了,估计脑袋早就搬家了。” 陆良生被道人的话给逗笑出来,开口打断。 “这道人疯疯癫癫的,你别理他,就上你们店里,客人常点的菜,再来一点米饭。” 伙计如蒙大赦,提着抹布飞似的逃到后厨报菜名去了。 两人加上放在长凳上的蛤蟆道人,这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好睡好,闻着邻桌饭菜的香气,第一次忍不住有了催促伙计的想法。 同时,酒楼茶肆通常都是一个陌生地方,信息最为汇聚的地方,陆良生把玩着筷子,想要倾听周围几桌的食客谈些什么,然而好半天,都没人说话。 不多时,那报菜名的伙计出来,陆良生将他叫到面前,压低了声音。 “问你一个事,我等初来京城,怎么越往里走,越显得萧瑟,周围过往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你家店里也没怎么人说话?” 那伙计脸色一变,连忙闭上嘴,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过了许久,才出来,托盘上摞了数盘菜。 “二位客官,这是你们的醋酱排骨、灸火羊腿、酸辣白菜汤、大白馒头,还有米饭。” 报完菜,他看了看周围,忽然贴近陆良生。 “这位公子,到了这边,还是不要随意谈这些话,小心被关入大牢。” 留下这句话,搭着抹布回到门口,看着外面过往的行人,却是没心思大声揽客进来吃饭。 陆良生皱着眉思索,难道和那些朝廷的妖物有关? 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回过头来,就见道人端着碗不停的落下筷子,风缠云卷的扫过桌面,筷头乒乒乓乓的磕碰饭碗,两腮都塞的鼓鼓囊囊,大口大口的咀嚼,满嘴油水。 蛤蟆道人急的那蛙蹼戳陆良生。 “还愣着干什么,菜都快被他给吃光了,快给为师夹一块肉来,记得要肥腻的……算了,为师自己来。” 蛤蟆从凳上一跳,趴到桌面趁周围没人注意,飞快的甩动长舌将一块肥嫩的肉片卷进口中。 鼓着腮帮,扭过头,看着面前的徒弟,嘟嘟囔囔道: “唔…唔唔……你这光想有个屁用……” 又举起了汤勺,舀了一勺酸辣汤灌了下去。 顿! 顿! 顿! 汤水顺着蛤蟆嘴角流到桌面,半响这才过瘾的继续趴下,说道:“……那老学究不是让你找他嘛,等会儿你过去问个清楚不就完了?” “差点忘记这茬了多谢师父提醒。” 陆良生捂了捂额头笑起来,拿起筷子加入抢菜的行列,距离五六步远的门口,伙计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桌。 “娘咧蛤蟆都开口说话了。” 第八十六章 想见未见之人 两人一蛤蟆酒足饭饱,回到客栈二楼房间,陆良生让掌柜着人烧了热水,红怜躲在阳光照射,将衣袍取出,放到屏风后面。 这家客栈也不大,也就两个伙计,提着水进进出出的总是其中一个,陆良生解开外罩的单衣,挂上架子,看着试着水温的小二问道: “怎么就你一人,之前一楼那个呢?” 那伙计试好水温,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水渍,提着水桶走过书生旁边。 “哎,那家伙刚才跟掌柜的结了工钱,准备走人了,说什么城里闹鬼,蛤蟆都会说话了,这人啊,好好的,就是脑袋有问题,之前来的时候,还说他家村子还闹鬼呢。” 陆良生笑了笑,余光看了眼床上的师父,大抵是猜到之前吃饭时候,说话被人瞧见了,从怀里掏出一文的小费,打发了伙计离开。 “师父,下次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说话了,你看,把人家饭碗给砸了。” 蛤蟆道人睁了睁,爬到太阳能晒到的枕头边,打了一口哈欠。 “关为师什么事。” 舒服的伸了一下四蹼,趴下去,懒洋洋的挥了下前蹼。 “赶紧洗完澡,去见那老学究。” 这边,陆良生早就脱的光溜溜,坐进大木桶里,脑袋靠在边上,想着进京以来发生的事,‘有缘人’‘护国法丈’‘朝廷里有妖物’……到眼下京城的萧瑟。 其中,好像也跟自己多多少少有关系。 想了一阵,陆良生摇头笑了笑,还是等问过了恩师再说吧。 片刻,忽然一股凉意触到肩膀上,书生侧脸看去,聂红怜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吓得他连忙将搓澡巾盖在水面上,不自然的向桶底沉了沉。 “那个……红怜,你进来不太好吧。” 聂红怜手指放在下唇抿嘴笑起来,靠近过去,指尖伸进水面浇起几片水花,双眸轻眨睫毛,妩媚的望去桶里的书生。 “还活着的时候,妾身最喜欢这样泡在温水里,感觉就像被拥着,可惜,现在连一点温热都感受不到了,公子,不妨让妾身帮……” 幽幽的话语还没听完,陆良生叹口气,已经先开了口。 “别丧气,总会有办法让你…让你重新为人。” 聂红怜鼓着两腮,翘起红唇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穿过了屏风,头也不回的离开。 泡在桶里的书生,疑惑的蹙眉,嘟囔的搓起手臂、腋下。 “我哪里说错话了?女人性格真是难以琢磨。” 半个时辰之后,沐浴洗漱完毕,换了一声崭新的行头出来,蛤蟆道人已经呼呼大睡,陆良生朝画里的红怜叮嘱:“要是孙迎仙过来寻我,就说我去找恩师了。” 画里像是还在生气,传来闷闷的一句。 “知道了……公子。” 便是没了下文。 陆良生唉了叹息,推门而出,下午时分,家家基本都是关门闭户,靠近内城的街道行人更少,好半天也找不到一个人问路。 当初王叔骅留书时,人还没离开富水县,地址自然也就没有,眼下在偌大的天治寻起人来,让书生犯难了。 “要是留一根头发也好啊……” 风吹过来,地上枯黄的叶子都漫过脚背朝远方飘去。 拐过一个街口,陆良生远远看见一间铺子正打烊关门,快步过去,还没开口,对方反应也是猛地向后一缩,拍着胸口看着面前的书生。 “好好一个人,走路怎么就没个声音,吓死我了。” 陆良生有求于人,陪个笑脸也不吃亏,拱手说一句赔罪的话,接下来方才问起尚书闵常文府邸方向。 “原来问路啊,真是吓死个人,从这里往前走,沿着内城墙向东,第一个街道再朝北走,到那里自个儿去寻吧。” 店家指了指方向,抬头看了眼天色,跨进铺子里呯呯几声将门飞快关上。 陆良生沿着内城墙走过一条街口,途中碰见的店家大多都选在这个时候歇铺,若放在其他郡县,哪怕城外的集市怕是还在打开门做买卖。 这城中的百姓看来是在掐时辰。 ……和朝廷的妖物肯定关系。 思索间,书生按着店家所言的方向,来到内城北,好几条长街宽敞,应该属于皇帝、王公贵族出行的御街。 不远有一个街口拐进去,相比外面的街道,这里干净整齐,两侧多是高墙大院,大红灯笼高高挂,住这里的光富,恐怕连资格都没有。 “这么多宅院,一栋栋的找?” 陆良生发现在寻人上,没有对方一物,就算有法术也没用,总不至于跳到城墙,朝下方大喊恩师的名讳。 敲过几家院门,有门房探出来,大抵看了眼陆良生的打扮,对于询问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就将门给碰上,有些直接索要名帖,不是来找自家老爷的,连话都省了。 又走了几家,打听到与尚书闵常文的宅子所在,一路过去,发现闵府与周围的宅院有些诧异,围墙、房屋就连院门都显得颇有年月。 正了正衣袍,敲开院门,一个门房小心翼翼打开一点门隙,陆良生连忙报了姓名,递上之前恩师留下的信函,告知对方来意。 门房也识得几个字,从信函上抬起脸,打量了一下书生。 “这位公子,怕是有点不巧,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叔骅公也不在府里,去城外找故交去了。” 陆良生皱起眉头,想了想,拱手问道: “那请问,我恩师何时回来?” “这个不好说,叔骅公这几日回来,天都黑尽了,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 “这样啊,那劳烦我恩师回来告知他,陆良生来过,住在悦来客栈。” 门房点点头,将名字和地址记下,随后送书生到了屋檐外,看去天色。 “公子,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客栈,途中要是遇到一支僧侣仪仗,要么跪下低头,要么早早躲开,别傻站那里。” 听着老人的叮嘱,陆良生点点头,回身拱手拜谢。 “谢过老丈提醒,就是不知这队伍……” 这时,隐约有金镲、铜锣之声从远处传来,那门房连忙说道:“公子快早些回去,记住老汉说的话。” 腿脚利索的回到院门内,将房门阖上,门后隐隐还有插上门栓的动静。 对门房的举动,陆良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老人也只是门房,没有主家同意,岂敢私自放人进府。 “这队伍到底是何般模样…在天子脚下能把这里的人吓成这样,官府、陛下也不管吗?” 好奇人人都有。 陆良生自诩也见过不少阵仗,修为也到达筑基不少时日,就算有妖魔不敌,逃走也是没问题。 顷刻,几步一个腾挪,跃上了附近宅院壁,步履踩着墙头狂奔起来。 咵咵咵咵…… 砖石松动,到了院墙尽头,书生衣袍猎猎作响,又是一跃,稳稳落去街道,目光之中,一支怪异的僧侣队伍蔓延而来。 长街两侧,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有胆大的人透过缝隙朝外望,也看到了路边站着的一个书生。 “娘子,快来看,那里有个胆大的书生,哎哟,居然就那么站着!” “…那你让开,让老娘看啊。” “太吓人了,要出人命的吧…” 街道两侧,也有来不及离开的行人,低垂视线看着地面,忍不住开口劝不远的陆良生。 “这位书生,你快跪下来。”“是啊,千万别意气用事。” “冲撞法丈大人,会被关入大牢……” 陆良生站在那里没有动,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过来的队伍。 “果然…好重的妖气,里面怕是没有一个是人……” 视野前方。 无数白色花瓣抛洒天空,落过地面,一双双脚步踩着花瓣过来,面无表情的黑帽女僧高举法器、仗柄,忽然间,脚步、吟诵的经文、金镲、铜锣之声戛然而止。 队伍间,一道道身影犹如木雕般站在街中,呈出一片死寂。 边上,陆良生袖口下,手指捏出了法诀,气息沉了下去。 旁边跪伏的行人大气也不敢出,满脸都是汗水,哆哆嗦嗦的想要远离一点这傻书生,自己已经劝过他了,就是不听,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想法一闪而过时,街中的队伍,陡然一个青蓝花格袈裟的女子转过身来,看向陆良生,手起兰花,微微躬身。 “陆公子,法丈有请。” 这句话一出口,陆良生都愣了一下,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那是一顶红漆横木大轿,想必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对方不仅认识我,还知道我已经来了京城…… 不过既然是请,说明不会有危险。 陆良生平复心情,朝那女子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街道两侧、或楼上窗户缝隙后面,心都是噗通噗通狂跳,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那书生竟然坐进法丈队伍里的轿子。 **** 心有灵犀。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二楼,呼呼大睡的蛤蟆睁开了眼睛。 “好胆的小妖!!” 第八十七章 普渡慈航 心有灵犀。 二楼房间内,蛤蟆睁开眼睛说了句:“好胆的小妖!”时,对面墙壁的聂红怜钻出画轴,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宁。 “蛤蟆师父,出什么事了?我感觉公子他……” 啪。 双蹼站到地板上,蛤蟆道人啪塔啪塔跑去书架,翻出黑纹葫芦负在背后,神色严肃的朝女鬼挥了挥蛙蹼。 “有老夫在,定保这傻徒弟无恙,你去隔壁把那小道士叫醒!” 红怜点头,一个转身钻进画里,然后又飘出来,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 “有点着急,走错了…” 随后,穿过旁边一堵墙,直接越过了紧靠墙壁的帷帐,朝熟睡的道人吹了一口气。 “孙道长快起来,公子好像出事了。” 床榻微微摇动,孙迎仙抱着木枕,吹来的阴风反被他一袖子挥开,脸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静秋…吸溜……嘿嘿……” 聂红怜朝他呸了一口,飘进房里,绕开窗棂外照进来的阳光,将架子上一盆水驭了起来,转身朝床榻扑去。 哗—— 道人猛地弹坐起来,大喊:“静秋,你好多水…水水…”像是醒了过来,抹去脸上的水渍。 “哎…哪里来的水?” 目光之中,陡然看到聂红怜,向床里面缩了一下,下意识的朝她喊道:“你进本道房间做什么?!” 红怜也没心思跟他耍宝。 “蛤蟆师父在隔壁等你,公子好像出事了。” 孙迎仙表情一愣,连忙将桌上的黄绸布兜拿起,打开门就跑去隔壁,见到蛤蟆道人站在圆桌上神色凝重,开口就问。 “陆良生遇到妖精了?是不是上次跑了的狐妖来找茬?” “不知,只感觉他出事了。” 蛤蟆有一件事没说,当初给陆良生种的妖修其实还在的,也跟他有些联系,陡然与其他妖气重合,必然能感受到。 道人思虑片刻,掏出伏妖镜,咬破食指将血点上面,口中念念有词,只听他一声。 “开!” 一点殷红化开,镜面浮出一缕青气飘出了屋子,孙迎仙急忙跟上去。 桌上的蛤蟆道人,气的大喊:“回来,你把老夫忘记了!” 冲出房门的身影又折转,伸手一把捏过蛤蟆,挤的蟾眼都差点瞪出来,匆匆忙忙的跑下楼梯,径直冲去了街道,沿着那缕青气飘去的方向,发足狂奔。 天光倾斜,西云露出一片残红。 咏经的队伍蔓延彤红里,飘洒的花瓣落下轿顶,陆良生透过帘子观察,队伍此时已经出城了。 一路上对方也没有任何人过来说话,就那么咏经一直朝前行进,看似缓慢,一转眼却是到了郊外。 应该是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 陆良生面色镇定,其实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倒不是因为对方护国法丈,或妖怪的身份,而是之前那句‘有缘人’。 无论如何,这三个字一直在心里困惑,眼下终于快要解开了。 轿子轻摇,书生双手压着膝盖,呼吸沉稳,也不再继续想下去,总不能给对方一种文文弱弱的印象。 嗯,硬气点。 不久,队伍在一片林中停下,帘子外,能看到横帽黑纱女子毕恭毕敬的走近: “陆公子,地方到了,法丈就在前面等你,请随我来。” 陆良生掀开帘子走出,也不看身后的长队,挽了挽袖口,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麻烦姑娘带路。” 想通事情后,书生倒也随遇而安,如同往日与人招呼,随性适心,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姿,跟在黑纱女子身后朝林中一侧走去。 林子寂静,难以听到一声鸟鸣,周围反倒全是陆良生脚下踩过落叶沙沙声,目光望去四周,林木之间,薄雾腾腾。 忍不住开口。 “法丈,在何处?” 那女子头也不回,直直往前走。 “法丈就在前面。” 又走百余步,随着女子来到林子边缘,视野变得开阔,前方景象在陆良生眼中展开,那一片荒野被辟了出来,大量的青壮劳力拖着岩石砖块,正在修建一栋有点类似法坛的圆形建筑。 只有门庭才稍稍建好,长长的白石阶梯笔直而上,中间有白岩砌的平整,雕刻的大字,刷上了红漆。 站在林子边的书生,轻念出上面的字迹。 “普渡慈航……” “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善哉!善哉!” 一声女性的佛音陡然响起,林间哗啦啦一片惊鸟扑动翅膀冲向天际,飞去远方。 陆良生侧过脸,只见距离数丈之外,不知何时多了数名身披袈裟的女子,护着中间一顶莲花鹤头法轿出现在那里。 奇长的帷帐内,一道瘦小身影竖着无畏法印,朝书生点了点头。 “陆公子,你我又见面了。” 一旁,有人搬了椅子过来,放在了法轿对面。 陆良生朝女子点头,过去拱手施礼,反正礼多人不怪,对方能混到法丈,修为绝对比他高,小心一点没什么大错。 对面,帷帐内,人影不动。 “陆公子请坐。” “谢法丈赐座。” 陆良生垂下手,就距离对方法轿七八步之遥,一掀袍摆坐下来,有淡淡的檀香味,钻进鼻中,曾听闻师父说过有些妖怪不得正封,也能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祭祀。 那这位法丈,怕是手段更加高明。 眼下,仔细打量的帷帐内身影,可惜看的不太清楚,隐隐约约有股祥和之气,与周围两侧的侍女身上的妖气格格不入。 安静了片刻,陆良生先打破了僵持,目光诚恳,拱手开口。 “法丈以轿相邀,请我过来,不知是为何事?再则,良生可否请教法丈名讳?” “本法丈,没有名讳,之前那句佛语,不是已经告诉陆公子了吗?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 帷帐在风里轻轻抚动,那瘦弱身影礼佛一拜。 “世人沉沦苦海,遭受大劫,本法丈以身礼佛,普渡众生,以慈悲送苦海挣扎之人,去往彼岸极乐净土。” “……故称:普渡慈航。” 话语停下。 林子摇曳,尽是沙沙声响。 第八十八章 有缘无缘,两不相欠 普渡慈航…… 微风吹拂,浸在残阳的林野随风轻摆。 陆良生默念这个名字,微侧过脸,望去正在修建的那座法坛,石阶中间不正是这几个字? “法丈好魄力啊。” “陆公子才是好定力。” 书生一句恭维的话,至少能将话匣子打开,法轿中的普渡慈航,身影虽然一动不动,不过语气上颇有些高兴。 “法丈谬赞。” 陆良生收回远方的视线,专注看去法轿中人影,心里的疑惑终是要问的。 “敢问法丈,与我有缘到底出自何处?” 言语落下,忽然书生觉得袖口中,有东西颤动,看了眼那边的普渡慈航,伸入袖口,套着封笔布袋的笔杆,像是活物在他手中扭动。 这…… 陆良生看去帷帐,脑中的画面彷如回到三年前第二次去富水县的那晚。 记忆如潮汐般涌上来。 长须在火光中舞动,硕长的虫身蜿蜒扭曲。 一对虫眼,犹如灯笼升上半空,望过来。 ‘你无意点拨,让我得此机缘,也算有恩,这只蛤蟆与你,今日便放过,早早离去!’ …… “是你!” 陆良生握着笔杆的手,一根根手指收紧,皱起了眉头,眼前的护国法丈居然是那夜的大蜈蚣,如此算来,自己还真是他的有缘人。 霎时,守在帷帐两侧的侍女轻轻撩起帐帘一角。 一双黑色尖头步履踢开青色袍摆踏出,进入书生视线的,是身材瘦小,面容尖黄枯皱的老人,一袭杏黄僧袍、长耳僧帽看上去颇为怪异。 而更让陆良生感到不适的,还是对方明明老人之躯,却是发出女子清冷的嗓音。 “世人皆以皮囊相看,却不知心怀慈悲,方才是正果。” 陆良生点点头,拱起手,语气不轻不重:“法丈说的是,我着相了。不过,法丈邀我过来,仅仅只是为了叙旧?” “为了还恩。” 普渡慈航言语间没有一丝表情,走过书生身侧,望去林外的夕阳。 “本法丈感谢陆公子当日一笔挥下才有今日。” “法丈那日不杀之恩,不是已还了吗?” “…呵呵呵……”普渡慈航微微侧脸,目光冰冷,竖无畏印微躬一下,“一报归一报,一恩赠一恩,本法丈就与陆公子两不相欠。” 顷刻,两个侍女托着长盘过来,上面掩有白绸,凸出一条长形,普渡慈航转身过来,将白绸揭开。 是一柄长剑。 “此剑,是本法丈从皇宫中所得,还是这陈朝开国君主所携兵器,可惜此物在凡间帝王手里,也只能平庸之物,放在御库内染尽尘埃,陆公子是修道中人,该是能看出此物不凡。” 托盘上,剑鞘灰扑,布有细纹,剑柄青铜制,正中一大两小三枚红玉,想来是后来点缀上去的。 陆良生取过长剑,锵的一声拔出,剑身古朴,宽一指,长约四尺一寸,森寒无光,细看之下,能见纹络延伸,犹如游云飘散,露出一轮冷月。 “法器……” 书生指尖触摸剑身,划过上面的游云、冷月纹络,传出一丝‘嗡’的轻吟,唯有修为的人方才能从上面感受到法力的流转。 “看来,陆公子对这剑还颇为满意。” 普渡慈航竖着无畏印转身回走,越过了书生,朝法轿直接过去,陆良生抬起脸,陡然开口。 “法丈,且慢!” 将那宝剑归鞘,追上两步。 “恕陆良生冒昧问一句,法丈派人追……” 前方,回走的背影停下,侧过半张老人脸,眼睛眯了起来。 陆良生的话到这里,顿时停下,想起对方已说了两不相欠,若是将追杀陈靖的话,这么直接说出来,且不是给他杀自己的理由? 两人对视了几息,普渡慈航走上法轿,帘子左右放下,周围风声渐大,白雾翻涌四溢。 沙沙沙…… 沙沙… 落叶轻响,一道身影潜过薄雾靠近,四道目光朝这边窥视过去。 “好重的妖气。” 林子安静,雾气蔓延,潜伏的身形肩头上,趴伏的蛤蟆眼珠来回转动,穿过白雾锁定一道身影轮廓。 “老夫看到良生了……别太大声,小心惊动对方。” 风从前方吹过来,隐隐约约带来那边两人的对话声音。 一手提剑的书生,重新拱起手,哪怕心里对面前这位法丈修为有些忐忑,还是坦然直视过去。 直接问怕是不行,那换一个问法。 “法丈身在朝廷,又是为何?” “修行。” 风声渐小,简简单单回答的话语声里,法轿已被抬起转过了方向,队伍启程像是要打道回府,一道道侍女、僧侣越过书生四周,中间的法轿在他两步距离停了停。 帷帐内,瘦小的身形目视前方,却是对外面的书生再次开口。 “陆公子只看到京城百姓惶恐不安,可看到另有妖物作祟,害人性命?本法丈也算护佑一方了吧。 人到秋狩之节,搜山检海,将猎物剥皮取肉,为了生活,而春闱、秋闱之季,狐妖半途等候赶考书生,为了修行,不也与人狩猎一样吗?本法丈居皇宫,辅助皇帝,振兴国运,顺道修行罢了。” 这些话,陆良生自然不会信,但也拿对方没办法,以前听师父说过,这蜈蚣精也不过通灵期,眼下却是直接到了化形。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咏经的队伍走入薄雾。 与此同时,前方不远的草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看着从面前道路间过去的队伍,道人忍不住伸手去黄绸布兜。 “过来了,正好除了这妖……” 肩头,蛙蹼按在他手背,蛤蟆道人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你打不过它!” 孙迎仙收回目光,看向蛤蟆,后者压低嗓音,将脸撇去一边。 “看老夫作甚,我也打不过!” 就在这时,行进的队伍陡然在一人一蛤蟆蹲伏的草丛前停下,察觉到的瞬间,一声蛙鸣“呱!”的响起。 停下的队伍,继续咏经、敲着铜钟、木鱼、金镲前行,片刻之后,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 呼! 蛤蟆道人趴在孙迎仙的肩上出了草丛,看着渐渐雾气,站了起来,背负双蹼,重重出了一口气。 “要是老夫巅峰之时,岂容得这种小妖耀武扬威!” “别说大话了,老蛤蟆,你看出那是什么妖怪吗?”孙迎仙也是心有余悸,就在对方停下脚步时,明显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是蜈蚣。” 回答他的,是走来的陆良生,过来时,拿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那法丈身上虽然一片祥和,可真正恐怖的,就在于明明是妖怪所化,却哪里来的佛气? 他将之前与蜈蚣精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师父和孙迎仙。 “不止有佛气,还有帝王的龙气…它受你启发,找到了捷径之道。” 蛤蟆逃到徒弟肩上,抱着双蹼哼了哼。 “而且…此妖还未到化形,却是刻意压制,但修为怕是不得了了。” 陆良生将手中那柄宝剑丢给道人玩耍,侧脸看向肩头的师父,皱起细眉。 “修为也能压制?” “为什么不能?” 蛤蟆道人随着徒弟走动,在肩头起伏,思绪翻涌,想着一个可能,摩挲下巴的蛙蹼陡然停住,瞪大蟾眼。 “……它想化龙!” 第八十九章 月胧剑 “化龙?” 不光陆良生,就在那边拔剑细看的道人也转过脸来。 龙之一字,意义很重,行云布雨,保一方风调雨顺,或纹上衣袍,坐拥朝堂,象征帝皇无上权威,掌无数人生死。 孙迎仙第一个不信。 “一条蜈蚣,怎么化龙?老蛤蟆,你不是看错了吧?” 陆良生对这话也有怀疑,沉默中看去师父,蛤蟆道人也收刮往昔的记忆,想要找出相似的例子,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不信也罢,此妖不想化为人形,而直奔天龙,有些智慧,想想……还有些老夫当年的魄力。” “嗯?” 书生和道人齐齐看过去。 蛤蟆打了一个哈欠,咂咂嘴:“老夫说的是做事上。” 两人一蛤蟆慢慢出了树林,走在回城的官道上,此时城门已关,城楼上值守的士卒隐约看到人影过来,探出火把照了照,却是什么都没有。 陆良生就在守城士兵的眼皮底下,施展了穿墙术带着道人和蛤蟆偷溜进去,这次倒没有出现夜窥周府发生的滑稽事。 “不过,老陆,那蜈蚣精跟你断恩就断恩,你也不亏啊,反正也没什么交情。” 道人把玩那把宝剑,连着剑鞘舞了两下,像是触摸女人肌肤般,轻柔的摩挲过去。 “不如给本道算了,大不了回头,多给你点符纸烧着玩儿。” “还来吧,黄纸你自己留着慢慢烧。” 陆良生夺过那柄长剑,提在手中,剑首皮缰轻摇中,三人回到客栈,聂红怜焦急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时不时刮起一阵阵阴风,见到推门进屋的书生,风声即消,脸颊泛起梨涡,欢喜的迎了上去。 “公子…” 刚一靠近,陡然向后退开,双袖唰的抬起遮掩脸颊,不敢望过去。 “公子,你手里的剑哪里来的……” “一个妖怪的送的。”陆良生将这柄法剑拿远一点,挂到床头,这才让那边的女鬼好受一些。 红怜拍着胸脯站到画轴下面,不敢过去,远远的隔着圆桌说话。 “公子,这剑好生可怕,好像杀过很多人。” 道人坐在桌前倒了一碗清茶,灌入口中接话道:“你不也杀了很多人…哎。”话语迎来的,是一块木枕飞来砸在头上。 陆良生瞪他一眼,又将挂起的法剑取下,插进墙角的书架里。 “这剑听那蜈蚣精说,是皇宫里的,还是陈朝开国皇帝所佩兵器,杀的人,应该不少。” 那边,道人揉着额角,将茶水放下,盯着书架上插着的法剑猛看。 “这种凶煞之兵,送给你肯定不安好心,不如交给本道带回去研究一阵,超度剑上亡魂。” 书生走到桌边,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床沿,回头朝他笑道: “想要兵器就直说。” 道人抬了抬眼。 “说了,你会给我?” “肯定…不给。” 房间灯火暖黄照着人影投在墙壁、窗棂,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令得聂红怜捂嘴轻笑,就连床榻上大喇喇趴着的蛤蟆道人咧嘴笑出声。 “不说了,本道回去睡觉,太欺负人了。” 孙迎仙一推茶碗,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呯的将门关上。 待人走后,床榻上的蛤蟆道人才爬起来,坐到床沿,晃着两条小短腿,看着那边洗漱的徒弟。 “良生,那只蜈蚣精,你别去招惹,咱们几个绑在一起,都打不过。” 陆良生擦过脸,将毛巾递给一旁的红怜,走回来,坐在蛤蟆道人旁边,看着桌上的烛火。 “弟子知道。” 顿了顿,随后又开口。 “就是有些不明白,满朝文武,怎么会看着京城变成这个模样?皇帝也不管一管?” “那你就要问皇帝了。” 蛤蟆道人不想在这上面多说,跳到书桌侧躺下来,亮着白花花的肚皮,舒服的打了一个哈欠。 “你把那柄剑拿过来。” 听到这话,红怜连忙闪身钻进画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好奇的看着陆良生取过宝剑,将剑身抽出。 锵…… 金属的颤音在房里回荡,古朴的剑身没有一丝森寒,映过火光,却是能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剑纹。 蛤蟆道人撑着脑袋,又吩咐。 “两指按住剑身。” 陆良生照做。 “然后呢?” “把你法力灌注上去。” 下一秒。 顺着书生指尖引导,注入法力的剑身上,纹络变得清晰,真如游云般散开,露出中间一轮清月,幽蓝色的光芒犹如朦胧的月光照拂。 剑柄下方,有着两个细小的字体。 “月胧。” 蛤蟆道人站起来,负着蛙蹼绕着剑身看了看,点头: “不错,是一把难得法剑,不过太多年没有灵气蕴养,已经看不出到底有多厉害了,往后你没事就灌注法力,法器就跟平常人家中的器具都是一样,不用啊,也会‘锈’的。” 看着蛤蟆道人跳去床榻睡觉去了。 陆良生就像小时候得到父亲给他做的新玩具一样,兴奋的在屋里捏着这柄月胧剑舞来舞去,不过都是乱比划。 然后,才发现一个事实。 “呃……我好像不会剑招。” 算了,往后再说,陆良生也打了一声哈欠,将月胧剑插回鞘里,放到书桌,坐到床上双脚左右一蹬鞋子,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红怜飘出来。 “也不知道熄灯。” 叹口气,朝桌上的烛火吹了吹,房间瞬间黑了下来,床头一角,盘着的蛤蟆并未睡去,睁着蟾眼,盯着书架上的宝剑出神。 “有缘人……断缘……赠剑……化龙……” 蛤蟆眨了眨眼睑。 这事儿,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哪里见过。 夜色深邃,蛤蟆道人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是怎么一个熟悉感,时间随着夜色渐渐过去,天刚亮,响起一阵脚步声。 然后,咚咚咚在这边房门被敲了几下,有人在外面道: “陆公子,你醒了吗?” 阳光从窗棂倾泻进来,陆良生此时早起来,洗漱一番后,正坐在窗前读《策对》,听到门外的人声,应道:“来了。” 打开门,一个灰衣小仆,见到开门的书生,连忙躬身低头。 “小的见过举人老爷,是叔骅公让我过来的,让老爷你过去一趟。” “稍待。” 陆良生回到屋里,换了身衣裳,将头发梳理整齐,告知了画里的红怜一声,方才跟着那小厮下楼,在街上买了一些礼物。 过去闵常文府邸,对方已经去了早朝,不过反正也不是来见他的,将两份礼物分出一份给了管事,便跟着灰衣仆人走进侧院。 一张石凳上,许久未见的老人碰着一卷书坐在晨光里翻看。 梧桐独立,枯叶飘下,落在书面,正要拿开,旁边,一只手伸来将那片叶子取走。 老人抬起头,看着陆良生捏着枯叶站在面前,笑着点头。 “呵……良生来了啊,坐下说话。” 第九十章 离去 梧桐树叶沙沙摇摆,陆良生丢下手中枯叶,朝面前的老人,拱起手,深深鞠了一躬。 “良生见过恩师。” “那般多礼做什么,快来坐下。” 王叔骅起来托住陆良生,上下打量了片刻,须发舒张,含笑点头,连说了几声 “好好好…” 陆良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将礼物放到桌上,在旁边一张石凳落座,面前的老人比几个月前精神差了一些。 石桌上放着一本《斐崔注解》,这本当初周瑱府上,陆良生也是看过一部分,原本是三本书,一则《广南游记》,二则《陵散》,第三本叫《路拾》都是先贤所著。 “恩师也在看这本书?” 一时间找不到话题,陆良生先拿桌上这本书籍开口起了一个头、 对面的老人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笑道: “原本打算出城的,昨夜回来听李管事说你来京城了,出城的事就暂时放下,闲中等你,便翻出来看看。” 话语停了停,王叔骅放下紫砂壶,一抖袖口,拱手:“为师还没给良生祝贺。” “恩师!” 陆良生连忙起身错开,摆手道:“这如何使得?!” “坐下坐下,怎么又站起来了,你我虽是师生,可不要太过拘束。”老人挥手让书生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原以为,你要冬月才会到天治,想不到……” 说到这里,王叔骅眨了眨眼睛,忽然笑着看向书生:“良生,用法术赶路的吧?” 陆良生也跟着笑起来。 “学生确实用了法术,不过中途路见不平,救了两男一女,还有个孩子,就没再用法术,便是一路走来的。” 对于面前的授业恩师,并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种事,又不是见不得人之事,那边的老人听完,摸着下颔白须大笑出声。 “哈哈哈!!” 随后,点头看向书生。 “善,我辈读书人,继圣人之学,也该有济世救人之心,你做的对。” “那个孩童,姓陈,单名一个靖字,来了京城后,还有几个神神秘秘的人接应,恩师可知道是城中哪家?” 陆良生脸上笑容不减,给恩师斟了一点热茶,说起来他也想知道救的是谁。 “姓陈?” 老人皱眉思索了一番,含笑摇头:“为师不知,不过要杀一个孩子,想来也跟夺嫡、争位有关。” 笑容收敛,语气严肃起来: “良生呐,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就不要乱掺和进去,为师现在都希望你迟些过来,或者现在就离开,这京城不太平,如我来之前,所料不同。” “是因为护国法丈?”陆良生笑容跟着减了下去。 老人愣了一下:“你也知道了?” “嗯。” 书生轻声应了一声,却是在犹豫是否将普渡慈航的真实身份告诉面前的老人,毕竟说与不说,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以恩师的性格,他若是当着所有人面揭露法丈妖怪的身份,恐怕不仅仅身死的下场…… ……普渡慈航借助皇家龙气修炼,反而还有徐徐图之的时间。 小院内,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晨风吹拂梧桐,落叶纷纷洒满地面,遮掩了地上的青苔。 听着落叶的沙沙声,过得许久,老人先开了口,打破沉默,拍响膝盖,骂了起来。 “这妖僧蛊惑君上,令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京城内,百姓惶惶不安,大兴土木修建法坛,真是该死!!” 又骂了一句,从石凳上站起来。 “为师离京之时,天治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没想到一回来,看到的是这番模样!妖僧该死!!” 陆良生皱起眉头,起身走过去:“恩师与闵尚书这次回京,就是为了对付法丈?” “也不全然。”老人吐出一口气,挥了挥手:“…这些事,良生不用担心,你只需专心学业,好好考这次春闱,好了,回去打点行装,早些离开,明年一月再回来,反正你也有法术,应该是能赶上的。” 听到这里,陆良生心里隐隐泛起担忧。 “恩师,不如……随我一起走吧?正好,我也想去西北看看,那边大旱将近一年…” 不等他说完,王叔骅侧过脸来,摆了摆手,脸上却是泛起笑容。 “为师不能和你走。” 陆良生也有些急了:“为何?” 老人摇头,负手走出两步,望去侧院月牙门外的庭院。 “为师这一生,以学识立名立身,又与闵尚书相识多年,志趣相投,他如今深陷这泥潭,我又怎么能抽身离开?此次妖僧作乱,为师若不站出来呼吁奔走,岂不是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良生呐……圣贤著述,不仅为己立言立身,也为他人做出表率,若事不可为就抽身而去逍遥快活,人人都学这般,那可有家国可言?可有亲朋信任可言?所以这次妖僧祸乱,为师是不能走的,良生也不用担心,历朝历代哪有不出几个祸国殃民之辈,早晚都会被收拾的。” 晨光透过树隙,落在老人一头银发,苍老的身躯回过身来,仍有着笑容。 “刚才你说起西北,那边确实需要人,你过去也好,离这边远远的,不用卷进来,也可在那边历练一番,等到明年春闱,过了礼部考试,算是真正踏入仕途了,到那时,你再有帮衬为师的想法。” 唉… 陆良生心里叹口气,面对学识、经历丰富的恩师,他无法动摇,犹豫了片刻,也只得叹口气,与老人在小院说了一些话,便起身告辞。 “原本信中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可惜不能了,待春闱过后,再给良生补上!” “恩师说笑了。” 不久,陆良生从侧院离开,小院里静悄悄的,王叔骅回到树下,有人里屋出来,坐到他旁边,一起望着空荡荡的月牙门。 正是本该去早朝的闵常文。 “他有这么一个老师,真是福气啊。”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举过茶杯抿了一口。 …… 出了尚书府,陆良生揉了揉脸颊,回头看一眼,快步离开。 穿过冷清的街道,回到客栈,店家伙计殷勤的过来招呼,被心情欠佳的书生婉拒,回到二楼房间,道人坐在圆桌前,抱着月胧剑又摸又看。 蛤蟆坐在小衣柜前挑挑选选,旁边堆了一摞小衣裳,不时让女鬼红怜帮忙看看哪一件合身。 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去,陆良生枕着后脑已经在床上躺了下来。 三人面面相觑。 不等他们开口问话,看着床顶的书生眨着眼睛,忽然坐起来,看着蛤蟆、孙迎仙、聂红怜。 “收拾行囊,我们去西北。” 第九十一章 山野趣事,路遇小村避险人 秋风扫过门前落叶,靠着门口的酒楼小二打了口哈欠,笼着袖口转身进去。 “掌柜的,这两天生意越来越差了,街上人都看不见。” 柜台拨弄算盘的掌柜从账簿上抬起视线,撇了一下上唇的胡须。 “灾年怪事多嘛……” 说完,朝伙计挪了挪嘴,示意他去二楼房间。 “去让里面的书生和道士出来吃点东西,尽量安排贵的。” “还是掌柜的会想办法。” 小二一搭抹布,蹬蹬的跑上二楼,敲响房门:“公子,快到晌午了,不如和道长一起下来用饭吧?今日店里多了几道新鲜菜式,嫩羊羔腿、盐炙肥鹅,肥的流油,可好吃了……” 说了半天,里面没有回应。 小二皱了皱眉,伸手推了一下,吱嘎一声,房门向里敞开。 房内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放在墙角的书架都不见了,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圆桌上还放了六十文的房钱。 “走了?” 那伙计左右看了看,偷偷摸了几枚揣进袖口,捧着那堆铜钱跑下了楼。 “掌柜的,他们退房了,给,这是房钱。” 铜钱哗啦啦倒在柜台,店伙计看了眼,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走去一边,片刻,就听身后掌柜轻咦了一声。 “这书生会算账,分文不少呢。” 走开的伙计连忙去摸袖子里的袋子,扁扁瘪瘪,什么都没有。 …… 此时,城外一片秋日枯黄,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过城西,绕去西北面的路上,蛤蟆翘着腿,斜躺在书架小隔间里,听着隔壁画轴内的戏曲,跟着哼哼唧唧。 孙迎仙像是放开绳子的野狗到处翻跳,爬上附近的大树,找了一个鸟窝出来,却是从里面抓了一条蛇,飞快的钉死,麻利的剥下皮,塞进皮袋里。 “等会儿给你们弄顿好吃的!!” 闻到血腥味,蛤蟆撑起上身,探出隔间看了一眼:“又是田鸡?” “都秋天了,哪里还有田鸡。”道人将皮袋揭开一点,露出蛇头,“这个时候,当然是要吃这种东西了,补的很。” 蛤蟆道人点头:“去看看还有没有鸟,来一个龙凤汤,记得放葱姜,压味!” “得嘞,到时候你瞧好吧。” 道人拉上皮袋,兴奋的又跑远了,然后,停了停,歪头:“本道这么听老蛤蟆的话做什么?” 后面。 时而柔婉、时而幽怨的戏曲儿在书架里传出,陆良生知道这是红怜刻意唱出来的,缓解他心情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有事,但陆良生不说,蛤蟆、红怜也就不乱问,尽量不打扰的同时,帮书生缓解心情。 走了一段,一曲《红门访亲》停下,红怜在画里幽幽的问道: “公子,好听吗?要不要继续?” 陆良生走在前面,也不用回头,看着前方昏沉的秋日,笑道:“不用,大白天唱曲儿,对你不好的。” 这时,蛤蟆道人插口进来。 “唱啊,老夫正在兴头上,当年修炼,就没体会过人间妙处,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太吃亏了。” 这话引得书生和女鬼都笑了起来,陆良生脑中的思绪暂且放下,笑着回头看向书架,手在驴头摸了摸。 老驴哼哈哼哈的叫声里,他说笑道: “对了师父,你巅峰时候到底什么样的?” “哼哼…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蛤蟆来了劲儿,一个打挺坐起身,双脚放到隔间外悬着,抱着双蹼望去过去的路边、田野,颔首眯起眼睛。 “当年为师何等威风,何等修为,山川河流都在我脚下瑟瑟发抖,几大宗门精英尽出,围困为师,那是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日’字落下,忽然前方传来孙迎仙的声音。 “这里有个人躺着!!” 老驴本能的止步,惯力一推,抱着双蹼眯起眼睛的蛤蟆直接撞了出去,蛙蹼攀着隔间边缘差点掉下。 “幸好,老夫早有准备。” “师父,你稍待,我去看看。” 就在这时,陆良生说完这句,松了缰绳,快步朝道人那边跑去,老驴没了约束撒欢的跑去路边,书架猛地一摇,悬着的短小身影甩飞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微微抽搐。 另一边。 陆良生走道人那边时,孙迎仙正拿着树枝蹲在地上,伸去前面,在一个倒地的身影上面捅来捅去。 “这家伙,好像是咱们住过的那家客栈的伙计。” “还真是他。” 陆良生探了探鼻息,呼吸均匀,偏过这人脸,确定正是悦来客栈的另一个伙计,昨日下午洗澡的时候,打水的小二就抱怨过,好端端的突然辞工跑了,说‘蛤蟆开口讲话……’ 道人拿树枝捅了捅,有些疑惑:“这家伙好像没得什么病,怎么在这里昏睡?” “干脆把他送回客栈里吧。” 书生自然不放心将人留在荒郊野外,虽说是城郊官道,可也不一定安全,就在准备和道人将他抬起,触碰的一瞬,昏睡的身影忽然坐了起来。 “别碰别碰,你们要走快走,我可不回去。” 这人神色哪里有病的样子,手脚利索,飞快跑开,拉出一段距离,朝陆良生和道人嚷了一句。 “你俩快走开,不带我就算了,那我继续等下一拨人路……路…路路…怎么是你们?!” 啊哟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道人脚下一跨,伸手就抓住他肩膀扯了回来,瞪圆眼睛。 “耍猴呢,戏弄完本道就想溜?” 原本沉闷的心情,被这么一打岔,让陆良生轻松不少,对这小二刚才装病躺在地上,有些好奇。 “你是悦来客栈的伙计,我认得,你是听到我身边的蛤蟆说话才突然跑的?” 事情戳破,那伙计战战兢兢的看了眼书生,视线望去道路,只见地上盘成一坨的黑影慢慢人立而起。 整个身子抖的更凶了,小心的朝面前的书生探询一声。 “……蛤蟆都说话了,我还不跑吗?两位,小的骨瘦粼粼,没几斤肉,放我离去可…可好?” 寻常人一辈子基本都不会碰上这种事,忽然间遇上了,吓成这样也是正常的。 “你说的是那只蛤蟆?” 陆良生循着他目光望去道路,师父像是在秋日阳光里伸展筋骨,微笑道:“别怕,他不会害你,我和这位道长也都是人。” 自己与蛤蟆的关系,自然是不会说给一个外人听,简单的又解释几句,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随后,也知道这店家伙计叫王田实,问起为何在这边装病,他在两人面前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心的冷汗,小心翼翼的说道: “装病的话,遇到好心人,说不定被带上一起赶路,有吃的有喝的,说不定还能谋个差事做做……两位,小的真没做过什么坏事,放了我吧……村里闹鬼,才出来另谋生路……” 回到道路上,有出城的商旅从三人旁边过去,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身白色书生袍在风里抚动,陆良生从地上捡起蛤蟆放到驴头,侧过脸看去局促不安的王田实。 “闹鬼?” 道人听到这话,也来了兴趣:“男鬼还女鬼?本道是道士,捉鬼可是拿手的事。” “可可…” 不等对方回话,一把勾住王田实肩膀,就往前走。 “走走,别多说,本道不收费的,快告诉本道你村在哪里?” “从这儿离开,往往西北一百多里…” 那店家伙计抬起手指去一个方向,欲哭无泪的在说: “可…可小的不想回去啊……” 后面,陆良生看着前面俩人,笑了一下,牵过老驴,喊了声:“师父坐稳了。”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脸一沉,伸出蛙蹼。 “给为师找条绳子来,老夫要系在腰上。” 令得书架画卷里的红怜憋不住,笑出好听的声音。 第九十二章 艄公 时间过了晌午,流淌的小溪清洗了锅碗,放回老驴身后的架子挂着,水渍随驴蹄沿着地面滴答。 吃过孙迎仙弄的那锅‘龙凤大补汤’,一行人方才从京城西面官道拐去的小路继续前行,道路延伸,林野成片,但也不算偏僻,越过一片树林,便能见到成片的田野,远方还能看到不少零零落落的村子。 王田实所在的山村,距离这边还要远上许多,出发前,陆良生对比了地图上方向和道路,那闹鬼的村子也在西北方向,准备顺手帮王田实的家乡除掉恶鬼。 之后,再加快脚程,赶去西北贺凉州,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距离京城天治一百多里,附近的村寨生活并不算太过贫瘠,王家庄田亩连绵一起,绕着庄子延伸到北面的山脚下。 西面还有一条十丈宽的大河,陆良生等人从村外的泥路上了河岸过来,两岸芦苇丛生,又是秋日,一片灰黄的颜色在风里荡漾,映着下午的秋日,水面波光粼粼,让人心旷神怡。 “西有大河缠腰,近有山势为靠,南还有林野挡风,土地肥沃,风景也不错,怎么舍得跑去外面?” 书生牵着老驴目光顺着河面延伸而下,风吹来时,沐在黄昏里的衣袍、发丝都在风里轻抚。 “小的,也不想啊。” 一路过来,王田实也算开了眼界,几个时辰走了百多里路,回到村里都可以吹嘘一辈子了。 看着书生的背影,连忙晃了晃脑袋,甩开想法,又回道: “……陆公子,这闹鬼谁不怕啊,小的就见过一回,哎哟,吓得几日卧病在床,就感觉身子浸泡水里一样难受,身子骨一弱,就做不了农活,只能出门找口饭吃。” 残阳照着书生,清秀的侧脸偏去后面。 “嗯,那恶鬼可有伤过人命?又在哪里出没?” “好像没伤过人命…” 王田实想了想,好像还真没听说有人死过,他指去河岸更远的方向。 “就沿着这条河下去,有个渡口,上次我就在那里遇上,远远看了一眼,瘆得慌。” “嗯,驱鬼是孙道长拿手的。” 陆良生琢磨着点了点头,看去后面,“老孙?” 后面老驴旁,哪里有孙迎仙的身影,书架隔间里的蛤蟆道人,坐在边上,腰间系着一根绳子,他指着河下面。 “抓鱼去了。” 书生望过去,只见一道火急火燎的身影沿着河边跑了几步,寻了芦苇少的滩口,也不知在做什么,拿着一支毛笔在掌心涂涂画画,然后,往河中猛地一推。 就听,接连几声轰的巨响,河面炸开,几条水柱冲了起来,无数珠帘倾洒映着彤红的霞光闪闪发亮。 “老陆,帮忙!”孙迎仙大喊。 冲上天空又压下的水花之间,还有一条条河鱼落下,陆良生掐出指决探出袖口,望前拂开。 就在王田实瞪大的眼睛里,凌空落下的二十多条鱼,唰的一下半空折转方向,朝河岸这边飞来,齐齐落在书生脚边四周。 《南水拾遗》第十五篇。 “西陵有方士会一术,非五鬼运财,西陵县衙失窃,数百两纹银被盗,打更人有见银两半空漂浮,飞往远方。衙中捕快、城中士卒围剿,终将贼人缉拿,审问得知,此术曰:运转搬挪。” …… 王田实张着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闭上嘴,急忙脱了破旧的外衣,将地上拍着尾巴啪啪乱响的十几条鱼,一起兜在衣裳里。 “秋日鱼肥嫩,孙道长真是通晓山野美味。” 下方,孙迎仙一跨一纵,身子轻盈跃上来,顺手也捞起两条提在手中,在书生面前扬了扬。 却是被陆良生夺了过来,笑道: “这天色也不早了,说不得还要在这庄里借宿,总不能空手过去吧?” “喂喂,借花献佛,好歹这‘花’是本道弄上来的。” 道人跟在旁边比比划划叫嚷时,村外的泥道已站了许多村民,估计听到那几声巨响赶了过来,见到陆良生几人下了河岸,纷纷捏紧了手中农具。 “你们谁啊,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突然出现几个陌生人,又有巨响,不得不让他们感到提防,王田实兜着先跑了过去,扯着嗓子朝他们喊。 “我是田实,不认得我啦?!” 举着锄头、扁担的一群村民看着跑近的身影,都笑了起来。 “王石头,你不是去外面了,怎的回来了?”“才几个月就回来,挣着钱没有?”“对啊,李寡妇还等着你娶她呢!” 说笑的村民大多都这样,外人听来可能会觉得有点冷嘲热讽,熟悉这里的王田实不生气,当着众人的面挺高了胸膛。 “嘿,我这不是想着村里的事才会来的吗,城里好吃好住,每月还有月钱拿,我都存了不少。” 王田实伸了伸脚,脚尖盯着鞋头翘了翘。 “看见没,城里张家裁缝铺子做的,这做功,可比咱们村头的王师傅厉害吧?” 显摆了一番,弄的对面村人也不好说话了,这时,人群分开,一个老人挤了出来,杖尾在地上顿了顿。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村里闹鬼的事…事…” 王田实见到老人,人一下老实起来,忙站正身子,指去后面牵着老驴的书生和道人。 “爹…这是我给村里找来驱鬼的……” “还说鬼,村里哪里来的鬼!”老人举起杖头敲了过去,王田实也不敢还手,硬受了几下,老人这才有些消气,才偏头看去那边的书生和道士,一头秃毛老驴,负着两个书架,书生白底浅杏纹的书生袍,面容清秀俊朗,正微笑朝他点头。 而一旁的道士,道袍倒是崭新,发髻却有些凌乱,八字胡,下颔短须,不怎么像好人。 “我们村里没有闹鬼,不过两位远来是客,加上天色也不早了,一起到我家里来吧。” 陆良生和道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王田实。 心里多少有些迷惑。 “先进村看看吧。” 书生低声说了一句,便是随那老汉走进村口,周围的村民也一一散去,思索间,来到老汉家,房子也不算大,进门还有一个小院,墙角栽了一颗桃树。 屋里,淡蓝色火苗慢慢在油灯上放亮。 老汉抖去火折子上的火星,放去一边,让王田实把鱼到外面的水缸里,然后,才转过身来,请了陆良生和道人坐下。 转身去拿陶壶,倒了两碗凉水过来。 “两位还没吃饭吧?老汉这就去烧一些,凑合吃点。” “好,谢谢老人家。” 陆良生拱手说了一句,望去院里搅着水缸的王田实,转回头来,方才开口问道: “老人家,这村里到底有没有鬼?” 灶头前,燃起的火光照着老人的面孔,沉默了一阵。 “有的…是一个艄公。” 他声音低沉沙哑。 第九十三章 不知身已死 噼啪几声柴禾掰断投进灶口,王老汉起身去搅了搅锅里渐热的水,盖上木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 “…那艄公,不是我们村的人,大概有三十年前了吧,家里遭了水灾,流落到这边,做了上门女婿,过了十年,婆娘死了,也没一儿半女,守着两间草房,在村外那条河边摆渡,结果去年掉水里淹死了。” 陆良生放下碗,与道人对视一眼,开口:“艄公也会淹死?” “艄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淹死?”王老汉倒了一碗凉水坐下,朝外叫了一声王田实打整两条鱼出来,听到院子里有倒水的声音和儿子的回应,老人将油灯移到桌中间。 “……二位远来也倦了吧,隔间还有一间房,等会儿我去打扫,晚上就别走了。” “本道就没想过要……” 桌下,陆良生轻踢他一脚,见王老汉要离开,开口问道。 “村里为什么不请法师来驱鬼?还有村外时,为何又说没鬼?” 慢吞吞走到门口的老人停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抿了抿唇,叹了口气。 “那鬼其实与我算是好友,又不曾祸害村里,而且都是下午黄昏时分才出来,安安静静的坐在不远,所以才没请法师,也不想有人收了他,怪可怜的。” 陆良生看着去旁屋的背影,细眉微蹙,下午黄昏,鬼就能出来了? 外头,剖完鱼的王田实去灶间弄的乒乒乓乓直响,还有几声嘟嘟囔囔的埋怨。 “你不请法师,我也不回来了。”“…你见不得那艄公可怜,就见得我这个儿子被吓得半死?” “到时候没人给你送终,你看谁可怜!” 陆良生和道人都是修行中人,五官敏锐,这些自然也都听在耳朵里,颇有些尴尬的坐在桌边。 灯火摇曳,陆良生压低了嗓音说道: “黄昏时分,太阳都还没落下,那鬼就出来了,红怜好像都不能吧?” 道人点点头,指尖在碗边转了一圈,盯着水面荡起的涟漪。 “是有点门道,怕不是一般的鬼。” 旁屋,两张床铺的差不多,听到王田实的埋怨,父子俩顶了几句,说话间,想起还有两人在。 “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儿子自从他娘死后,就与我不怎么处得来……” 笑着走进堂屋,昏黄的油灯光芒之中,哪里还有书生和道士的身影,只留两个空碗还摆在桌上,‘哎哟’叫了一声,害怕的叫来儿子。 王田实赶紧放了手里的鱼跑来,老汉拉着他袖子,哆哆嗦嗦的指着空空如也的堂屋。 “你带回来的书生和道士,怕不是妖怪哟。” 院子里,就连那头老驴也都一起不见了。 夜色昏沉,小村已经安静下来,偶尔还有几声犬吠响起。 越过成片的田野,延着乡间的泥道过去河岸,河滩茂密的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 哗哗… 静谧流淌的水声,远远还有铜铃叮叮当当响起,迈着蹄子的老驴兴奋的裂开驴嘴,想要去咬过去的芦苇杆,脖铃晃荡摇响间,被书生牵着,沿着遍地细细碎碎的石子前行。 前方渡口,数条小船系在冒出水面的木桩上,挤在一起微微起伏,陆良生过来时,泊船的木桩不远,一簇芦苇下面有黑漆漆的阴影蹲坐那里。 “请问,晚上还能渡河吗?” 陆良生上前朝那黑影拱起手,走近了,看清楚对方,披着蓑衣,戴着一顶斗笠将脸遮去大半。 “能渡,客官先上船吧。” “有劳了。” 陆良生谢过对方,牵着老驴朝河边走去,看去停泊的几条船。 “老人家,哪条船是你的?” 水花拍上石滩的响声里 书生脸颊微侧,余光之中,佝偻的艄公已经从旁边过去,裤腿挽到小腿位置,光着的脚掌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水渍。 “这条就是。” 艄公走上其中一条,点亮了纸皮灯笼,挂上船头。 “客官慢点,老朽给你照亮” 船身没有棚子,老驴上去还是能挤下,不过头一次坐船,老驴有些不安,四肢都在微微发抖,哼哧哼哧的几次想要跳下,令得隔间里的蛤蟆道人也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绳子,才放下心来。 陆良生跨进船里,脚在船底踏了踏,传来嘭嘭的实感,伸手在驴头抚了几下,一掀袍摆坐了下来,目光直直的看着艄公,薄唇轻启。 “老人家,开船吧。” “好,客官坐稳!” 斗笠下的老人沉闷的应了一声,长杆一撑浅水的地方,船身轻飘飘的离开滩口,调了一个头,站在船尾继续撑着长杆,朝河对岸过去。 “这位客官,记着要坐稳,这水有时候也会颠簸,掉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小船安静驶过水面,推开波纹,挂在船头的灯笼摇曳,陆良生籍着微弱的光亮,瞧去对面的老人,斗笠下白须挂着水滴,容貌苍白浮肿,一对眼睛几乎都快凸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脚下站的船板淌了一滩积水。 果然,跟孙迎仙猜测的差不多,落水而死。 陆良生叹口气,“放任不管,也不行啊。” 拿出袖里的毛笔时,水声啵啵的响动,撑着长杆的艄公忽然开口,好像是在笑。 “这位客官,你是不是觉得很沉闷?那老朽给你讲一些故事打发无聊,咱们渡河的都知道,夜里一般是不渡人的,一来不安全,二来,若是晚上有鸭叫,千万别过去,就算好奇过去了,看见地上有布帛、手帕,也别捡,捡了基本丢半条命……” “…说起来,老朽在这条河上,渡人有二十几年了,什么怪事都没见过,村里人常说的水鬼,哪也没见着…” 像是真的替渡河的书生解闷,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村里村外的话。 陆良生见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微抬的手又放下来,安静的听着。 “…好在,村长不时过来找我喝酒,可老是这样喝别人的,也不行,一天喝完,他走后,老朽寻思,该回他点礼,就撑船出来了……出来了…瞧瞧,我这记性,打没打到鱼给村长都忘记了,明明昨天的事嘛……” 按王田实的父亲说的,这艄公已经死了至少一年,记忆却只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天。 这么说起来,他根本没什么修为。 想着时,船也快靠岸,陆良生将笔放回袖子里,等到船头轻触河滩,牵过瑟瑟发抖的老驴走了下去。 早就飞渡过河的道人过来,忙翻过黄绸布袋就要掏符纸,被陆良生拦了下来。 “别动手,这艄公不会害人的。” “啥?”道人放下布袋,偏头哈了一口气。 “本道就没听说过,有不害人的鬼,就算不害人,别人跟他接触,也会伤元气。” 陆良生摇摇头,否定了道人的说法,坐船过来的途中,明显感觉到这位渡船的老人,并不会吸纳人的阳气,王田实会病倒几天,纯粹是被吓的。 “这艄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也只记得死前一天的事。” 第九十四章 被阴差追着打是什么感受? “那放任不管?” 道人提着布袋在河边走来走去,目光看去渐渐远去的小船,船尾,那艄公撑着长杆,向他们挥手,像是在道别。 一时间没个头绪,按理说,太阳还没落山就能出来,不是修行高深的厉鬼是什么,可他也感觉到对方弱的根本不需要用道法。 “唉……本道知道想干什么。” 跟了书生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孙迎仙取出几张黄符,在上面画了阴符。 陆良生看了一眼,上面的符文倒是听道人讲过用来干什么的。 “你准备找城隍?” “隔了一百多里地,也不知道招不招的来。” 道人说完,过去用了另一张不同的符纸贴在红怜的画卷上,随后依次将刚画好的符纸在地上排列。 双手二指并合,举在鼻尖齐平的位置,口中默默念念有词,瞬间,符纸贴着地上飘动起来。 陆良生神色肃穆,毕竟等会儿会见到阴魂非同一般,便是紧盯道人一举一动,就连蛤蟆道人也推开小隔间眯起眼睛。 下一秒,就见道人猛地将并拢的四指向前一抬。 “敕令,你个大寒瓜……忘词了!!!” 陆良生一口气岔的咳出几声。 那边,孙迎仙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道书飞快翻了几页,随后又阖上揣进怀里,重新架起指决。 “谨请城隍听我言,王家村旁魂魄待伸冤,还请派遣阴差至河滩边——” 指尖再次向前一抬。 风声呼呼吹拂起来,鼓动两人衣袍,平静水面之上,泛起白茫茫的雾气,周围温度顿时骤降。 陆良生看着闭眼念咒的道人,目光本能的望去天治城的方向,一缕细长轮廓由远而近。 顺着河岸而去,昏沉夜色里,朦朦胧胧间,这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像是踩着高跷一摇一晃的过来,蒙面兜帽,袖口极长,垂在两侧,走动间,有叮呤咣啷的铁链声拖响。 “何人唤城隍阴差。” 阴气逼人,令得周围虫鸣静绝,那边的道人睁开一只眼看去书生,小声道: “快说话,用你举人身份。” 陆良生抖了抖宽袖,拱起手。 “河谷郡举人陆良生见过夜巡游,我等途径王家村,夜遇摆渡水鬼,发现对方没有记忆,无害人之举,还请城隍收得,让他转世为人。” “原来是世间举人。” 身材细瘦的巡游也冲书生点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你且稍待。” 黑巾遮面之上,空洞洞的阴影里,泛起淡蓝,目光望去河对岸,片刻后,转过头来。 “确实有一孤魂,不过,我无法带他去城隍那里。” 陆良生微微皱眉:“为何?” “那边孤魂乃大善大果之辈,早在城隍魂簿上记载了,此鬼生前二十六年间渡人分文不取,风雨无阻,积善成荫,死后又执意渡人,城隍念他执念善心,许了他可黄昏出没的法器。” “那为何只有丁点记忆?” “那日他死,是因好友喝酒有关,自己不愿记起罢了。” “原来如此,感谢巡游告知。” 一切缘由已经揭晓,陆良生望向对岸,家乡因涝灾被毁,下半生就以船渡人,坚持一样东西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行善,叹了口气,拱手躬身深深拜了一礼。 “巡游,这位艄公将来可有善果?” 夜巡游点点头,简单的回了一句: “有。二位疑惑已解,本巡游,该走了。” 铁链响动,抬起袖口来。 意思很明显了,道人连忙从腰间的皮袋掏了几只白花花的东西,放到符纸前摆上,嘿嘿直笑。 “那个……本道就只有这些供奉,夜巡游将就凑合一下。” 说完,去拉书生:“快走快走。”然后,转身就跑,老驴眨了眨眼睛,看去阴气腾腾的身影,歪嘴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追了上去。 阴气弥漫,夜巡游过来,低头一看符纸上。 “呃……” 几只拨了皮的田鸡摆在那里。 …… “拉着我跑什么?” 陆良生看着不停朝后看的道人,也跟着看了一眼,除了紧紧跟在后面的老驴,什么都没有。 “呼……” 见夜巡游没追上来,道人这才停下缓了口气,向后靠着驴背,喝了口水。 “你以为请阴差不要供奉啊?” “你不是给了吗?” “给的田鸡。” 陆良生:“……” 随即,苦笑的一手捂了捂额头,“你这是把对方给得罪了。” 书架隔间小门打开,蛤蟆道人爬上驴背,拍了拍道人肩膀。 “你不是说没田鸡了吗?” 那边,孙迎仙嘿嘿笑了两声,打开蛤蟆的蛙蹼,炫耀似的将腰间皮袋举起,在书生和蛤蟆面前扬了扬。 “夏天时候多抓了几只,腌了的,放在本道这皮袋里,保管坏不了。” 说话间,风声呜呜咽咽吹来,陆良生看去周围,林野狂摇,画轴里的红怜对阴气最为敏感,探出脑袋,轻声道: “公子,那个夜巡游好像追来了。” 风拂过林子,一股阴气以肉眼可见的雾状越过半空,翻涌而来。 “我曰尔老母,那几只田鸡也是本道辛苦攒的!!” 道人骂了一句,朝陆良生喊了一声:“跑啊!” 阴气翻腾,隐约能见里面一道细长的黑影,如同风筝般飘来,道人打上神行术就跑,陆良生牵过老驴,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夜巡游……” 他拱起手正要开口,飞在天空的夜巡游携裹阴风却是直接越过了陆良生头顶,朝着跑远的道人追了上去。 前方树林,惊鸟乱飞躲避,片刻,一声凄厉的惨叫响了起来。 “别……别过来……啊——” 蛤蟆道人坐在驴头上,伸着两条小短腿,吃着小鱼干,就连红怜也飘了出来,一起看着前方树林,时不时俯过头,在蛤蟆伸来的蛙蹼上,吸上了一口。 不到两息,又是一连串惨叫“啊啊啊啊……”的响彻不停,全是呯呯呯的声音,林子都跟着晃动起来。 听的陆良生眼皮都在跳。 “老孙这次受苦了……” 过得一阵,动静才小了下去,阴风又起,那夜巡游这才出来,颇为舒爽的拍了拍那身官袍,朝陆良生拱手告辞,便驾着阴风飞远了。 “去看老孙!” 陆良生看着远去腾腾阴气,想起林子里的道人,慌忙跑了过去。 一进林子,远远就见道人挂在树枝上,倒掉着,衣衫褴褛,两眼乌青,消瘦的脸颊变得圆的发红,还在剧烈的喘气。 “老陆,快看看…本道脸还在不在……我咋感觉不到了……” 他呜咽的说道。 哈哈哈…… 见他无事,蛤蟆、红怜笑出了声。 林外,天光逐渐大亮,陆良生给道人上了伤药,远离了这方,王家村在视野里渐渐远去,不久之后,跨过大山、穿过河流、平原,在气温越来越冷的时候,朝着饥荒、大旱的贺凉州过去。 离开湿润的南面,山势变得陡峭,林木越发稀少,道路上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人也越发多了许多。 第九十五章 陆良生的善 一路向西北过去,游山玩水的悠哉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入冬的寒风卷起地上弥漫的尘埃,陆良生等人视野之间,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拥挤,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一道道身影从他和道人身边蹒跚走过。 “…本道离开时,都还没这么多人涌过来。” 一向嬉皮笑脸的孙迎仙此刻脸色也显得凝重,视线望去的周围,均是逃难的西北流民。 挤过几丈距离,陆良生牵着老驴停下,视野间,枯瘦的老人倒下,无人理会,抱着孩子的妇人跟在丈夫身后抽泣,怀中的孩童哇哇大哭,饿得狠了的男人见到地上一株野草,直接冲过去,使劲在地上刨,连土带茎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哭着。 这样的画面,是书生从未有过的感受。 “官府都在做什么……” 陆良生读过一些关于政事的书籍,春夏秋三季没有降雨,贺凉州能吃的东西,基本都被吃完了,此时入冬西北寒冷,灾民再坚持下去,就算有大户人家好心施粥,也不过杯水车薪,还是会有更多人的冻饿而死……所以才会有眼前的迁途。 人潮乌泱泱的仿佛没有尽头,拥挤涌过来,一部分撞在陆良生身上,不知多少双手去摸他身上可能存在的口袋,都被无形的弹开,但仍旧趋之若鹜。 有人甚至盯上了老驴,结伴过来想要抢夺,被孙迎仙一脚蹬断了膝盖,躺在地上哀嚎,不久就被同伴拉走了。 “老陆,这个时候不适合讲大道理,他们已经饿疯了。” 道人也知道刚刚自己出脚狠了,但不那么做的话,会有更多的人上来,说不定两人身上连衣服都要被扒掉。 孙迎仙的话,陆良生怎么不清楚,否则一开始,他就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饼了,可一旦拿出,会有更多双手伸来,那么之后呢? “走吧,我们去前方看看,你不是说也有修道者在这边吗?过去一起出力,做点事吧。” 护着老驴走过人群,一身书生袍的陆良生犹如一叶扁舟,在汪洋般的人潮里逆流而上,看在眼里的,基本都是饥饿、恐惧和死亡,一个老妇人走着走着,就没了呼吸,倒在了地上,没人理会;失去父母的孩子站在原地,看着身边麻木过去的一个个人,目光绝望,片刻,他被人抱走了。 陆良生在路边埋了老妇人的尸身,又在人堆里找到了那个孩子,不过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奄奄一息,失血过多,已经没法救回来了。 一连数天,他都在掩埋尸体的事,或救下几个孩童,送回父母身边。 就算有法术,面对这样的灾难,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就连一直袖手旁观的道人,看他模样,也忍不住一起帮忙。 快到贺凉州第一座城池时,陆良生又说了那天刚到边界时说的那句。 “官府到底在做什么……” 气温骤降,越发寒冷起来。 一天夜里,陆良生使出穿墙术,犹如鬼魅般,穿过城墙、穿过一栋栋民居,直接冲到章台县衙后院。 抱着妻子睡觉的县令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还未坐起,昏暗之中,挂有字画的那方墙壁一道人影冲了出来。 “你是何人!” 喝斥刚一出口,帷帐吹抚鼓胀,整个人轰的一下前飞,硬生生砸在大圆桌上,精致的茶器哗的一声摔去地面,床榻上的妇人搂着被子惊叫。 下一秒,就被拂来的宽袖弄晕过去,陆良生转过头,看着按在桌面的县令,话语就像使劲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不开仓放粮?!” “这……这位高人。” 县令手脚冰凉,看着面前面色憔悴,眼睛通红的面孔,一阵阵麻麻的凉意窜上全身。 对方从墙壁里出来,岂会是一般人? “……下官也是没办法,官仓已经放粮了,可今年滴雨未降,收上来的粮秣也不多,还要上缴京城…现在粮仓内连老鼠都不来……这位先生,若是不信,下官带你去看。” 陆良生点头,运使法术,带着这个县令去了几处官仓,里面只剩下几桩发霉的陈粮。 “西北本就贫瘠,粮食从来都不够吃……遇到这种百年不遇的大旱,我们实在没办法。” “朝廷呢?没有救济粮?” “就来了一次,可分摊到各县,还剩多少啊?从春到冬,十几万张嘴,好似无底洞,哪里够吃……” …… 回到城外,陆良生耳边还回荡着那县令的话语,坐下来时,道人递来水袋,在旁边坐下。 “怎么样?” 旁边的蛤蟆道人,躺在石头上晒着月光,偏头哼了哼:“还需问?一看就知道了。” “师父……我有些不明白。” 陆良生捏着水袋,望着山下一片片聚集的难民出神,不远的城墙上,持着火把的士卒来回巡视,严防灾民入城。 “……我有些不明白,朝廷为什么只来一批粮食,难道西北地贫,人就贱……活该饿死?” 抿了抿唇,忽然起身,从书架取过一张画轴,朝山下纵去,孙迎仙跟在后面喊他:“老陆,你又要干什么?!” 冲到城下的书生并不回应,快步走去粥棚,锅瓢自然是没有的,只有空荡荡的一张旧长桌摆在那里。 城墙的火把光映照着墙外,麻木的灾民聚在一起取暖,在黑夜里延绵无际。 缩在母亲怀里的一个女孩望过来,眨着饿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粥棚里站着的一道身影。 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娘,那边有人…” 视线的另一头,陆良生微微阖眼,手指一松,袍袖挥洒开来,那卷空白的画轴哗的一下展开,平铺在长桌上。 聂红怜从黑夜里飘来,像是明白书生要做什么,将带来的墨砚放去了旁边。 “红怜替公子磨墨。” 纤纤玉指轻柔的磨动墨块,化作一滩墨汁时,陆良生笔尖伸来沾了沾,然后,在洁白的纸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数笔勾勒,渐渐在红怜目光里成了一个盘子的形状。 青墨顺着笔尖留在了画卷上,一块一块馒头成形,堆积起来。 陆良生额头、脸颊全是汗水,他这是将全部法力灌注在了上面,停笔的一刻,拧开水袋喝了一口,噗的喷出水雾,洒在了上面。 “只要修为不损,法力过几天就能恢复,眼下,用到实处,应该能救一些人的命……” 声音里,飘舞的水雾缓缓降下画卷,青墨勾勒的馒头有了香味弥漫,一个大盘子盛着高高一摞馒头从画里浮到了桌上,热气腾腾,飘去远方。 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挣开了母亲的双手,虚弱的站到地上,一步步慢慢靠近过去。 陆良生擦去脸上的汗渍,露出一抹微笑,一个光着脚丫、头发乱糟糟的小身影小心的过来。 对面,还没长桌高的小女孩,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有些胆怯,看着桌上的馒头,期期艾艾的张开小嘴。 “…大哥哥……我娘病了……能拿一块馒头吗?” 或许害怕要多了,连忙又改口。 “…半……半块也成……” 陆良生拿了两块塞进小女孩手里,摸摸她的头:“快拿去给你娘吃,不够再过来拿。” “嗯…谢谢大哥哥。” 脏兮兮的小脸绽出笑容,小姑娘拿着两块馒头跑了回去,递到脸色发青的妇人嘴边,或许闻到香味,妇人睁开眼睛,忍不住张嘴直接咬了一口,飞快的咀嚼吞下肚子里。 周围,闻到馒头香味的饥民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倒也没动手抢,纷纷盯着小姑娘手里仅剩的一个馒头吞咽口水。 “小钗,你馒头哪里来的?” “那边,有一个好看的大哥哥给我的,还有好多呢。” 顺着脏脏的小指头指去的方向,那粥棚的长桌上,堆满了大白馒头,那书生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了笑,转身朝山上走去。 人们涌动,小姑娘也挤在中间,纷纷在长桌上抢了些馒头,盘子很快就见底了,但后面还有人挤过来,大喊“拿了馒头的人让出位置,让其他没吃的人也拿一些。” 多拿的人也有,嘴里含着,手里还捏了四五个,很快,整个大盘子空空如也,小姑娘挤到面前什么也没有了,便在桌边大哭。 “怎么回事?”“没了啊……你们这些王八蛋,就不能少拿一点吗?”“我家有人要饿死了,谁能分一块给我!!” 骚动之间,就听长桌边有人忽然大喊起来。 “哎哎,快看,又有馒头了!” 只见原本空了的大盘子,瞬间又摞出数十个馒头堆砌起来。 “这是仙术啊……”“刚刚我看到那个书生。”“我也看到了,是一个书生。” 有人嘴里还含着馒头,却是跪下哭了出来,这番话语传开,这边黑压压一片人朝陆良生走去的大山陡然跪下。 “神仙显灵了……”“大家不要乱拿,小心神仙他老人家不高兴。” “对,人人有份,一个个的来。” 之前的混乱,渐渐平息,自发的排起了数道长龙,有序从长桌上取过馒头。 山上风声呜咽。 道人、蛤蟆道人依旧不解的看着虚弱的书生,山风拂动发髻,陆良生坐在石头上,感受着下方传来的善意,虚弱的开口,带着笑容。 “虽然不是实物,可总比他们吃土要好上许多,能多撑一些时日。” 第九十六章 哪儿都有戏 清晨,皮都被剥干净的孤树立在晨风里,蛤蟆道人裹着小棉袄在袍摆抖了抖小腿,延伸而上的人的身躯,陆良生从昏睡中醒来,体内空荡荡的法力,又回来了些许。 晨光里的四周,依旧是贫瘠的土壤,一座一座的山光秃秃的,就像巨大的坟头,让他感到凄凉。 道人也从石头缝里钻出,伸了伸懒腰,循着书生的视线看去下方乌泱泱的难民。 “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陆良生没有说话,叫醒了冬日昏沉的师父,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搓了搓迷糊的眼眶,看着书生将东西都整理好,牵来了老驴。 “再往前走走。” 这里,陆良生已经没有能力再帮了,最终能解决西北难民的还是要靠朝廷,但这一连数天的所见,有些失望…… 牵着老驴和道人走下山岗时,远方城外,有人见到山岗一袭白衣的身影,大喊了一声,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抬起了脸,犹如浪潮起伏,齐齐站了起来,吓得城墙上的士卒捏紧了兵器,还以为灾民要冲击城池。 山岗上,牵着老驴的书生,停下脚步,望去那边。 “他们……”道人也忍不住开口呢喃一声,“……不会要冲过来吧?叫你不要乱发善心,现在怎……” 他话还没说完,那远方的人群前面,有身影嘭的跪了下来。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白衣神仙啊,救救我们吧。”“我不想死……” “…不要走,求你让老天降一点雨。” “我儿子快不行了,救救他吧,他还小,什么都没见过啊……” “不要走啊,白衣神仙,不要走……” …… 无数细细碎碎的哀求如同片片雪花飞来,陆良生阖了阖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吐出。 “真希望,我是神仙……走吧。” 离开这处城,陆良生的心情并未平复,往北的道路上,逃难的队伍依旧还有很多,看到书生和道士一身干净,纷纷过来乞一些食物。 前行之中,经常也会看见劫掠和屠杀,灾荒的年头,山上的匪类也未能幸免,‘肥羊’都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走,路上杀人掠货、抢女人,然后,就往山里跑。 陆良生见到,能帮也都帮,但很多时候,找到的,都是被糟蹋过的尸体。 “本道连女人手都没牵过……这些人该杀!” 孙迎仙愤慨的大喊大叫,不久,又遇上一拨,他独自一人,冲了过去,用道法定住几个盗匪,然而,还没过去泄愤,那几个盗匪被周围灾民活生生剔成数块分走了。 由南向北,到处都是难以置信的一幕。 陆良生这一路走来,从前书中描写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将这天地间的一隅,活生生在他面前演绎了出来。 夕阳挂在光秃秃的山头,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偏离灾民拥挤的道路,深山的小道,陆良生牵着老驴暂时从这里经过,外面令人心碎的一幕,大抵是无法再看下去了,只得选这种偏僻小路前行,好在走这里过的灾民几乎很少。 昏黄的天光里,拐过前方的弯道,几所宅子立在枯树老林背后,连在一起像是一家客栈。 “这破地方也会有客栈?” 道人先过去打探,不久,转回来,摇摇头:“没人了,估计被路过的山匪杀了。” “那今晚就里面歇脚吧。” 陆良生轻说了一句,牵着老驴朝那客栈过去,法力虽然回复,但一路上,心力交瘁,让他感到疲意。 被烧了一角的招牌在风里摇曳,‘吱嘎吱嘎’的声音里,陆良生走过倒塌的房门,里面陈设大多已被打烂,散落一地,柜台斑驳血垢,摆在上面的酒坛破开,歪斜在一边。 反正也已经没人,就在大厅将破碎的桌椅当做燃料,升起篝火,还有两张完好的长桌正好临时当做床。 蛤蟆道人跳出小隔间,伸出蛙蹼烤了烤火,催促道人赶紧掏出存货煮饭。 而红怜帮忙打扫了一下长桌,弄的到处都是灰尘弥漫,陆良生取过小锅过来时,门外陡然响起脚步声,两对男女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警惕的看着先来的书生和道士。 “进来吧,我们也是过来借宿歇脚的。” 陆良生邀他们进来,也在打量对方,不是什么宽裕人家,衣着陈旧,比较单薄,初冬寒时,站在门口冷的有些发抖,旁边的三个孩童好奇看去穿着小棉袄的蛤蟆。 “爹娘,你们看,那只蛤蟆……” 旁边的父母一下子扯了扯孩童,眼神严厉示意别乱说话,两家人想来是相熟的邻居,一起逃难的,此时领着孩童小心的冲陆良生和道人点点头,去往角落安顿,不管如何,有个遮风的地方总是好过跑到外面冻的叫唤要强的多。 学着那边的书生、道士,升起了一小团火,拿出冰冷的干粮在火边灼烤,这时厅中那边,架起的小锅煮沸了米粥,几人闻着香味肚子咕咕直响,尤其是孩子,忍不住偏头望过去,看到还有肉块丢进去,馋的直咽口水。 夕阳下沉,外面天色黑了下来。 铁锅里,稀粥沸腾,一节一节的蛇肉在粥上翻滚,陆良生舀了两碗拿去给那边的两家人。 “我们还有多的,这两碗给孩子吃。” 两边的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去接,陆良生笑笑,也不生气,他知道这种环境,确实不能轻易信别人,将两碗肉粥放到地上,回到火堆边,与道人共用一只碗换着吃。 但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有声音在外面喊道: “就是这里,我看到那两家人进了里面!” 客栈中,墙角吃着干粮的两男两女浑身明显的抖了一下,抱着碗喝粥的孩童害怕的缩到父母身边。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起身回头,原本立起来挡风的门扇呯的被人一脚踢开,有六人站在门外,皮袄长裤,提着刀斧,面容狰狞凶煞,为首那人背负一柄长刀,目光朝客栈里扫过一圈,看到了那两家人,同时也看到书生和道士,以及安置墙壁的老驴。 “还有两个……今晚看来能吃驴肉了。” 满脸横肉堆起笑容,话语之间,微微挥手,让手下人将门口堵住。 “那边的书生还有小道士,今天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把所有东西都留下,然后光着腚给老子滚。” 然后,他偏过头看向那边的男女,“至于你们,女人和孩子留下。” 墙角的两家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客栈内,变得安静,只有篝火噼啪跳起丁点火星,以及老驴嗯哈嗯哈喷着粗气,像是发出一连串的嘲笑。 那边,陆良生伸手按住想要冲过去的道人,从袖口里掏出几锭纹银。 “衣服给你们也不合身,在下身上也就这点值钱的东西,几位不妨都拿去吧。” “呵呵哈哈哈你这书生倒是识相。” 那匪首走过来,看了对方手中银两,也不多疑,直接拿了过来,在手心里抛了抛:“分量不轻嘛。” 随后又丢给身后的手下收好。 书生身后的蛤蟆道人,看到这一幕,继续老神在在的喝着肉粥。 一旁,道人脸上露出冷笑,转身坐了回去。 那人皱起浓眉,反手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你笑什么?!” “敢亲手接他的东西,你们完了。” 第九十七章 胖和尚 “敢接他的东西,你们完了。”的话刚落下。 那大汉就听身后手下‘哎哟’一声,便是传来,接连几声重物砸地的动静,反手握着刀柄,用余光望去门口。 拿了银两的几人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挥刀蹬脚的在地上挣扎。 “老大,有妖术啊……那书生会妖妖……法……” 墙角那两家人吓得将孩子手中的粥碗放到地上,连退好几步贴到墙壁。 厅中,为首的贼匪慌乱的转回脸,吞了一口唾沫,脚后跟谨慎的向后迈了一步,声音结结巴巴。 “别过来啊,老子手里的刀,可沾过几条命的……” 又吞了口口水,咬紧牙关的一瞬,大口张开,呈出怒容:“啊——”的大吼一声,转身就朝外跑了去。 陆良生侧身袍袖一挥,火堆里一根半截椅腿拖着火焰直接飞离篝火,朝门外飞了出去。 哗~ 火焰向后低伏,翻转几下,呯的一声砸在逃跑的山匪头领膝盖窝,奔跑的身形顿时屈膝一跪扑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刀咣啷啷摔地上滑出半丈。 “既然你杀了很多人,说明很厉害。” 陆良生看也不看门口趴着起不来的几名山匪,走出去站在山匪头领身边,两指夹起地上的长刀,随手一挥。 呯—— 刀锋钉去对面山壁,没入半寸的同时,书生的话还在持续。 “……那你们山寨,该是还有不少掠来的妇孺,带我过去。” 那山匪头领仰起脸,看着山壁上,刀柄还在摇晃,好端端碰上一个书生,哪里会知道这么厉害,知道今日比踢了铁板还要倒霉,大汉呼吸絮乱,紧张的点点头。 “这就带公子去山寨,只求放过我性命。” 见他应下,叫来了道人押着这山匪,回到厅里将老驴牵上,对那边墙角的两家人说道: “山里风寒,你们还是在这里暂住一夜,我两人去那山匪驻地看看,这门口贼道有我法术禁锢,走脱不得,大可放心。” 两对男女搂着自家孩童嘴唇微微发抖的朝书生点了点头,其中一个男人胆子稍大一点,回道: “公子且去就是,我们自会省得。” 待其他人反应过来,门口的书生已经到了外面,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已经在山道上远去。 叮叮叮…… 山风彻骨,呜呜咽咽跑过山腰,薄雾之中,铜铃在驴脖摇晃,被捆负双手的山匪头领哆哆嗦嗦的走在前面。 道人时不时在后面踹他一脚。 “曰而老母的,就不能走快点,本道锅里的粥都快烧糊了!!” “这位道爷,前面就到了就到了,求你别踹了。” 求饶声里,走过狭窄的一条山涧小道,林木间隐约有火光照出,那山匪头领脚步加快起来,几步一回头。 “公子、道爷,驻地就在前面……还有两个手下在里面看守,我去叫他们出来。” 陆良生不作声,松开缰绳,与道人一起走了过去,那山贼的驻地不算大,也没有护栏,中间燃起的篝火范围,还有几辆板车、帐篷,中间那顶皮毡帐篷最大,隐隐约约能见帐中有人影晃动。 “公子,你们稍待!” 山贼头领点头哈腰的说了句,脚下陡然加快速度,朝皮毡帐篷冲过去,口中却是在大喊。 “都给我出来,救我!!” “好家伙,想玩阴的!!” 就在道人气的掏出符纸时,陆良生抬手将他拦下,目光望去大帐,压低嗓音。 “里面有问题。” 孙迎仙捏着黄符停下,“有问题?” 呼…… 呼呼呼…… 林子风声渐大,营地中间的篝火倒伏,火光明明灭灭。 跑去帐篷的山匪头领踏去帐口的一瞬,帐帘唰的一下掀了起来,一只比他脸还大的手掌推出。 轰! 咔… 轰的巨响声里,伴随骨骼折断的声音,冲去帐口的身形炮弹般倒飞回来,半空中直接喷出一口血雾,摔在地上滚成血葫芦。 “还真有人——” 道人袖口一招,手中两张符纸嘭的燃起火焰,手指一翻。 “风火雷电,疾!” 疾字落下,平地卷起大风,压着火焰贴到地上,前方的帐篷四角,绳索从木桩绷断,帐顶直接掀飞上天空。 “啊啊……” 几声稚嫩的童音尖叫的是,蹲伏地上五个孩童,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形,肩颈挂着一串佛珠,每颗足有拳头大小。 好像察觉还有人在外面,侧耳上一只铜环摆动,宽肥大脸微微侧过些许,细眼一瞪,下一秒,手中一口,大黄布袋猛地一翻,将孩子罩进去,另只手呈金刚法印向外一推。 空气扭动荡起一圈涟漪,隐有金光。 陆良生和道人拂袖挡了一下,脚下硬生生向后被推出几步,划出四道浅痕。 稍远,老驴嘶鸣踩踏蹄子,摇晃的书架隔间,蛤蟆道人睁开眼睛,推开了小门,跳到地面,蹼掌啪嗒啪嗒踩着地面飞奔。 咳咳…… 道人咳嗽两声,飞舞袖口驱散烟尘,陆良生放下宽袖,那边肥头大耳的身形已经不见,只剩上方的树枝还要摇摇晃晃。 “佛家……” 陆良生自然看到了对方长相,是一个高大的胖和尚,只是一个出家人,抓那些孩子做什么? “老孙,我们追过去!” “好!” 道人祭出遁术,跳去土下时,身后陡然传来蛤蟆道人的声音。 “等等。” 穿着小棉袄的蛤蟆,负着双蹼走来,跳到地上山贼头领尸体上,低头看去凹陷的胸襟,豆大的蟾眼眯起。 “……金刚降魔法印。” 陆良生收起毛笔,走近蛤蟆,在一旁蹲下。 “师父,你知道这胖和尚?” 话音里,指尖将尸体浸血的衣襟挑开一点,上面皮肉完好无损,胸骨却是全部断裂,整副胸腔都陷了下去。 道人吸了口凉气。 “血是从毛孔挤出来的……这大和尚好生厉害。” 蛤蟆道人摇摇头,慢吞吞走下尸体,方才回答起书生的话。 “那胖和尚,为师不认识,不过这法印,为师倒是领教过,就是不知道是众生寺的,还是万佛寺了,要是后者,那胖和尚多半是那个老秃驴的徒弟……以前为师不是说过有个老对手吗?” 陆良生挑了挑眉角。 “嗯?师父,你以前好像没说过。” 蛤蟆道人愣了愣,负着蛙蹼哈哈大笑起来,蹼挥了挥,朝老驴边走边说。 “为师年纪大了,差点忘了……呵呵…不过你二人还是别去追那个胖和尚,他修为还在你们之上。” 第九十八章 怪闻 “师父,你觉得那胖和尚掳走那些孩子做什么?” “……可能拿来吃吧。” “嗯?” “呵呵…为师说的玩笑话。” “那…师父说他可能是老秃驴的徒弟,那个老秃驴是谁?” 夜风吹过山麓,山道上,一盏灯笼垂在驴头前方。 踏踏踏踏…… 驴蹄迈着小碎步,籍着昏黄的火光,慢慢悠悠的朝前走,一摇一晃间,蛤蟆道人环抱双蹼,盘腿坐在小隔间,撇过脸遮掩一下。 “老秃驴就是老秃驴,问那么多做什么?!” “问问嘛,爱说不说。”陆良生笑着瞥了一眼小隔间。 环抱双蹼的蛤蟆歪歪嘴,又转回来,阖上蟾眼叹了一口气。 “唉,为师当年叱咤天地,无人能敌,但也竖敌很多,一日,被数个宗门的人围攻,将他们打退后,却不想与一个万佛寺的老和尚碰上,这老秃驴一手大明尊降魔印甚是了得,可若非为师……” 这时,心急肉粥的道人气咻咻的从客栈方向跑回来,将地上一块石头呯的踢飞,砸在路旁一颗树上。 陆良生看他神色,问道:“肉粥糊了?” “糊什么,整口锅都不见了。” 书生愣了一下,前面离客栈不远,松开缰绳快步过去,红怜也跟着飘去,看看什么情况。 留在书架隔间的蛤蟆,看着跑去客栈的两人,嘴角微微抽搐。 ……彼其娘之,你让为师说的,倒是听完再走啊喂!! 客栈那边,篝火的光芒还从门口照出来,不过之前被陆良生借银两用法术定在地上的几个山匪,却是被扒光了身子,身上鲜血淋漓,早已死去多时。 而墙角的那两家人早已不知所踪,但地上血迹印出的脚印,有大有小,看得出从门口走出去的。 那两家人杀了地上的山匪,收刮了所有东西逃走了…… “这场大旱,把人都逼成了恶鬼。” 这是陆良生最为直接的感受,一旁,聂红怜听他这句话撇嘴哼了一声,书生侧过脸去,挤出一点笑容。 “没说你是恶鬼。” 红怜表情这才松开,俏脸撇去一边,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哼了哼。 不久,陆良生和道人将这客栈里的尸体拖出去掩埋,清理了地面的血迹,便是拿了干粮,和孙迎仙皮袋里的存货烧烤一番,随便吃了几口,躺到长桌上睡去。 两人一蛤蟆,都有修为在身,吹拂的寒风对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翌日,一大早就收拾了行囊,继续出发,换做往日,原本是要吃一顿早饭的,眼下吃饭的时间都省了。 “可惜了,那口锅。” 路上,道人念念不忘的叨念两句,自己这方去救人,回头东西反被救下的人给拿了,这种心情既憋闷又无处发泄,换做性格不好的人,怕是就已经追了出去将人拿住打杀。 陆良生也只能宽慰他两句,因为一场大旱,西北这方天地真的变成浑浑噩噩,黑白不明了。 下了山路,视野变得开阔,沿着官道前行,陆良生用上障眼法,尽量避开灾民集中的地方,循着长龙,寻到梨阳城。 依孙迎仙之前所言,早先求雨的那几个修道中人就在这里落脚,行云布雨一番,终究没有任何效果。 走近城池,远远近近都是人的身影,一部分不愿离开故土等待官府救济的灾民聚集城门外,陆良生和道人过去时,人声嘈杂,紧接着一阵骚动,城门微开,是官府的人出来施粥。 “梨阳是大城,看来要好上许多。” 人们挤过去,陆良生将一个被挤倒的孩子扶起来,对旁边的道人轻说了句,他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趁着施粥的片刻混乱,进到城里,就近寻了一家客栈,道人先去寻那一拨修道者,陆良生则在房间里洗漱,换了身行头,终于感觉轻松了不少。 客栈里没有其他客人,店中饭食也少的可怜,能拿出的,就是一碟腌白菜,两碗稀粥。 包着绿头巾的店家小二脸上也带着菜色,将饭食放下后,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这位客官,只有这点东西了,你别嫌弃,其他客栈酒肆都是这般光景,城中所有客栈饭食菜肴基本被官府拿去救济灾民了。” 陆良生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两下,笑道:“不碍事,有口吃的就行,你且去忙吧。” “哪里还有什么忙的。” 那伙计见书生好说话,就在旁边靠着护栏甩着肩头搭的抹布。 “现在就指望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雨,哪怕下雪也成,熬到明年开春,土地湿润,还可以种些粮食,给人一条活路。” “老天爷总不会给绝路的,说不定行云布雨的龙已经在飞来的路上了。” 陆良生一边吃着,一边说些安慰的话,心里提到龙字,突然想到盘踞皇城的那位普渡慈航,要是对方化龙,算是好龙,还是恶龙? 片刻,书生夹着腌白菜自顾自的轻笑,将这想法甩开,又与小二问起城中一些琐事。 “眼下城里还有多少人?” “不知,反正去年就走了不少,不过也都是大户人家,害怕官府让他们出血,送了一批粮食后,就举家往南迁走了。” 陆良生点点头,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 “是啊,有家业的自然要离开,就是不知道一年的大旱死了多少人,还能剩下多少人,往后这西北地,到时候怕是人烟更加稀少了。” 店家小二或者实在太过无聊,听到书生的惆怅,言语突突突往外倒。 “还剩多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一两年里,丢小孩、丢女人的事就多了。” 丢小孩? 陆良生目光从外面行人稀少的街道收回,看向伙计。 “经常丢?” “肯定啊,诺,前不久这条街一家人的小儿子,无端端的就不见了。”小二左右看了看,靠近饭桌,侧身俯过去,小声道: “公子,我跟你讲,你别对人说,有天夜里,我起来上茅房,就见到过几道鬼影,抱着小孩跑过街道,你也看见了,这里离城墙也近,小的跟出去想看看怎么回事,那几人就在士卒眼皮子底下,穿过城墙,就没影儿了,吓得我赶紧蒙头大睡。” 小二没注意到陆良生目光沉了下来,还在说: “我听去过外面的人回来,说起过一件事,灾民里经常有人失踪,可灾荒年间,失踪也好,死也好,都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根本没人在意……” 说话间,客栈一楼响起掌柜的声音。 “来客了,几位楼上请!” 二楼的伙计这才停下话,朝陆良生笑了笑,将抹布搭回肩头。 “公子慢用,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他下去没多久,又踏踏的小跑上来,身后,孙迎仙领着四人走了过来。 第九十九章 五火 “五位客官楼上请。” 店家伙计小跑过来,忙将那边书生邻桌擦了擦,请了上楼的孙迎仙,还有身后的四人坐下。 “如今店里没什么吃的,几位客官就凑合吧。” 道人旁边,似乎是四人中为首的中年男人,微微挥了一下手,让小二下去,目光看向对面的书生,微笑拱起手。 “龙头山,朱子易。” 另外三人也跟着拱手报了姓名。 孙迎仙捏着一根筷子坐到陆良生对面,侧脸俯过去,余光瞥去那边他带来的四人。 “老陆,这四位都是同道中人!” 书生嗯了一声,目光打量那边四人的同时,袍袖拂开,起身拱手。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诸位前辈。” 几人点点头,似乎对于书生那‘前辈’二字颇为满意,为首的朱子易抚须笑起来,抬手虚按。 “既是同道中人,就不要太过讲究世俗那一套。” 道人哒哒筷头刨稀粥的声音里,陆良生与他们寒暄了一阵,这才问起求雨的事情。 中年修士手指卷曲在桌角敲了两下,叹出一口气。 “天道无眼,我等前前后后求雨三十多次,一滴未下,却是空费法力,眼睁睁看着万千生灵在眼前死去……唉,生灵涂炭啊……” 这四人修为都已过了筑基境,说出这番话,陆良生是能感受到其中的沉重,一路过来,灾民迁途,饿殍遍野,良善的人变成了恶鬼。 沉默了一会儿,陆良生皱起眉头,指尖轻搓,想到一种可能,犹豫了一下,开口。 “若是,用法力驱雨可否?” 说到此处,名叫朱子易的修士表情微愣,随后笑起来,起身走到护栏,看去外面。 “这西北大旱实属天灾难避,我等也只能求雨,若是以法力强行驱使云雨而来,那就是逆天行径,到时天降雷劫,轻者修为尽失成为废人,重者魂飞魄散,身躯破碎四溅。” 话语停下,他转过头来看向书生,又笑着继续道: “求雨之事,还会继续,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良生也站起来,朝四人拱手一圈。 “敢问是何事,若是用得上的地方,定当尽全力。” 此话一出,四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人起身过来,说道:“最近一段时间,灾民当中不时丢失人口……” “丢的是小孩和女子?”陆良生陡然开口插进去,“可是一个大和尚?” “正是!看来陆同道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 朱子易将视线从书生身上转去外面街景,负手在后。 “接连数月,城外灾民中孩童、女子常常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四人中有擅长招魂寻魄之术的道友,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失踪之人的魂魄……” 随着讲述,陆良生大抵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胖和尚独身一人,起先以为也是来西北求雨或拯救灾民,却不想接二连三的抢走灾民中的孩子,甚至是女子。 发现之后,众修士与对方斗了一场,才将和尚逼走,却是没有重创,后来胖和尚更加谨慎,只要这边有一点疏忽,就会有孩子丢失。 这边正说话间,朱子易忽然伸手往外一摊,天空一只纸鹤落在他掌心。 难道出事了? 陆良生和孙迎仙对视一眼,余光之中,邻桌另外三个修士脸色渐渐沉下去。 那边,朱子易毁去掌中的纸鹤,回过头来。 “走,去城外!” 旋即,身形在二楼一纵,冲去了对面房顶,其余三人朝书生拱了拱手,跟着窜了出去。 果然出事了。 陆良生留下几文饭钱,与道人一起追在后面,步履哗啦啦踏过房顶一片片青瓦,一面飞纵,一面问道:“四位前辈,到底出了何事?” “那恶和尚又来了!” 前方的朱子易说了句,跃在半空的身形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城墙上方,瞬间来到城外, 到得此刻,陆良生也不再多问,纵跃轻身的功夫、障眼法一气呵成,跃下了城墙,跟着前面四人上了一座丘陵,远远的,灾民边沿呈出混乱,有人大声哭喊。 “造孽啊……还我孩子。” “刚刚孩子我看到了,一晃眼就没了。” “大家快帮忙找找!!” …… 人声嘶喊,混乱之中,两三道身影冲出人群,往这边山坡过来,几步之间,人已经到了近前,看到陆良生和道人时,愣了一下,准备拱起手,很快放下,低声开口。 “埋伏灾民里的同伴打伤了那和尚,不过还是让他掳了两个小孩逃走。” “哼,他走不远!” 朱子易掌出袍袖,指尖在上面快速写画,向外一挥,一股淡红之气追寻而去。 “速去追他!” “诸位且慢。” 陆良生忍不住开口,朝朱子易拱起手。 “我与同伴既然来了,不如也随你们过去,也好帮衬一二。” 那边,中年男人颔首看着书生,目光随后与那边几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 “也好,多一人就多一份力,不知二位可会赶路之法?” 见陆良生点头,朱子易也不再阻拦,叮嘱了自己这方的人,之后,才对书生和道士说了一句。 “分成两路,截住那和尚,若是能擒活的,务必将他带回审问,废去修为后,交由官府处置。” “正是这个理!” 书生拱手说道。 言罢,便是与对方这边三人组成一路,沿着梨阳东南顺着淡红之气翻山越岭,轻身武功加上缩地成寸,不比道人的神行术差,一片片林野山麓模糊在视线里向后消失。 踏踏踏… 脚步飞奔掀起一片片落叶,穿过前方林子时,脚下一横陡然止住身形,陆良生侧耳倾听,犹如铜钟的猛喝撕破黄昏。 道人与朱子易派来的三个修士从侧面赶来。 “你听到了?” “在那边!”陆良生压低嗓音。 目光看去的山坳,风声烈吼,犹如晴天旱雷的轰然巨响一个接着一个延绵炸开。 一时间,尘土飞扬四卷。 轰! 轰轰轰! 几道人影如鬼魅般穿过弥漫飞溅的黄土泥沙,手掌有着虚无实感的火焰,凝聚成团,去前方。 烈风嘶吼,弥漫泥尘之间,穿着黄色僧袍的身影,身形高大肥胖,犹如弥勒,单竖无畏法印,松开了手中大黄布袋。 “唵!” 黄昏里,佛号仿若洪钟,滚滚散开。 刹那,肥胖的身躯泛起淡淡的金光,脚下的泥土迸裂,飞落的巨岩般,轰的撞在先来的一道人影身上,其余冲来的两人仅仅在侧旁被擦了一下。 身形瞬间倒飞出去,一人撞在树上,大树拦腰断裂倾倒,另一人砸在山壁,鲜血渗出,在山壁上留下一道人形的猩红,尸体缓缓滑落,软成一滩烂肉。 正面被撞的最后一人脖子被和尚掐住,身子被悬在半空,然后…猛地往地上一砸。 呯! 地面凹陷,呈出一个大坑,那人还活着,剧烈的喘息中,艰难吐出半句: “祈火不会放…” 脚脖一紧,这人还未说完的话断去,身体再次被和尚抓住拖了起来,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落去另一边,狠狠砸砸在地上。 土石飞溅,砸进坑陷的身形再次拖起,甩过半空,重重砸去之前的地方。 “滚!” 呯呯呯猛砸数次,和尚一脚将他踢飞,摔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停下,那修士衣裳破损,口吐鲜血,早就没了人的形状。 胖和尚捂着肩头一处被鲜血渗湿的伤口,吐了口唾沫转身回去,伸手抓住鼓胀扭动的布袋时,身后传来咔咔几声石子滚动的声响。 满脸横肉抖动几下,回头回身看去,一个书生一个道人还有两个修士过来,细眼内,眸子绽出凶戾。 “胖和尚……这么凶残?!” 道人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饶是平时一副什么事无所谓的表情,眼下也感到一阵心悸。 再看去手里的伏妖镜,只感到头大。 “老陆,我除妖擅长,打架就靠拳掌,那就胖和尚拳脚有点吓人,打不过啊,干脆溜了吧…老陆?” 就在那两个修士围去和尚时,道人转头去看书生,后者却是蹲了下来,将地上不成人形的尸体胸襟碎布挪开了一点。 陆良生目光一凝。 面前这具尸体,沾染血迹的胸口能看出如同花瓣形状的火焰围绕一圈。 忽然想起当初周府上,左正阳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道人身上的图案鲜艳,火球的颜色通红,绕成一圈,左某猜测,应该是修道中人的门派标志……” 陆良生皱起眉头。 这些人,与河谷郡阳明道人是一起的。 …… “老陆?!” “俊书生?!” “陆大先生?” “陆郎!!!” 一旁,孙迎仙不停叫他,见到的却是书生蹙着细眉站起来,望去那边两个修士。 “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现在咱俩该怎么……” 言语之间,陆良生并不理会道人,腰间悬着的月胧此刻轻轻抖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敌意。 “老孙,敌人不是那个和尚。” 道人愣了一下。 视野之中,剑光锵的一声出鞘,空气里带出轻鸣。 第一百章 缘之一字来自巧 “陆、孙两位道友,速将着和尚围上!” 霞光侵染出一片彤红。 光尘飞舞间,警惕那边胖和尚的两个修士,脚下前掌微着地,又飞快挪去下一步,暗合轻身腾挪的门道。 要是对付不了面前这个和尚,两人脚下只要轻轻一点,也是能轻易脱身,寻求援手,想到不远还有一个书生和道士是过来帮忙的,连忙又道: “莫要让他逃走,下回再想抓,就难了!” 前方,一手拽着黄布口袋的胖和尚,一手竖印,面容凶恶,细眼里,眸子从那两个修士身上看了看,听到对方话语,又转去另一边的书生和道士,鼻口间短促哼了一声。 “你们来!” 书生、道士却半途没有动静,有些着急的两个修士偏头看去,只见陆良生垂着一柄长剑,正望过来,薄唇轻启。 “二位,可认得阳明道人?” 阳明? 这边二人面上一愣,对视一眼,陡然转身就跑,驭起法诀,瞬间跃上山坳消失在霞光里。 “喂喂,你打什么哑谜……什么阳明道…” 孙迎仙追在书生后面,叨叨扰扰的说到一半,眼眶睁大。 “阳明道人,河谷郡遇到的那个恶道士?” “不是他,还会有谁?现在明白过来了,你认识的那位朱子易,他要借和尚的手,杀我俩。” 书生手腕一翻,袍袖翻转,长剑唰的插回鞘里,口中回应道人的同时,也向前边的胖和尚走过去,拱起手来。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这位大师!” 感受不到书生身上的敌意,反而坦然大方的书卷气息,胖和尚只是点点头,将手中的大口袋一甩,搭在后背,转身跨开大步,继续前行,一晃眼已过两三丈。 对于陆良生和道人来说要跟上不算难事,一个缩地成寸,一个神行术瞬间赶上那胖和尚,片刻时间,跨越了大半座山。 光秃秃的山头、枯萎的老林走马观花般的从陆良生视野里过去,也在紧盯着前方宽肥的背影。 之所以相信对方,也有自己的思量,河谷郡时,左正阳怀疑这种图案乃是修行中人的宗门派别标志,而阳明道人则在牢里无端自毁,眼下再见那具尸体上的图案,更像是被人灭口。 若是光明正大的宗门虽然也会有恶人掺杂其中,可绝不会给自己人用上这类阴毒术法,唯一的解释,怕将后面的人或宗门暴露出来,刚刚自己说出阳明道人时,那两人面色微变,转身就跑。 最简单的解释: 他们知道阳明道人犯了忌讳,被身后的宗门灭口了。 只是让陆良生自己都感到荒唐的是,原本以为恶的一方,陡然变成了好人。 想到这,前方奔行的背影停下,陆良生撤去缩地成寸的法术,脚下一沉,缓下速度,四周山势呈出斑斑点点的绿野,与来时的西北方向形成生机盈然与枯黄败絮的反差。 “这…”陆良生望着这种反差皱起细眉。 嘭。 前方的胖和尚,将黄布口袋放到地上,理也不理那边皱眉苦思的书生,将袋口松开,两个扎着鬏角的孩童爬了出来,模样也就五六岁大,一点也不怕面前凶恶的胖和尚。 反而伸出脏脏的小手从和尚手中接过饼子坐到地上,曲着腿,一边啃着一边看去从远处跑来的道人。 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抬起小脸,忍不住‘哇…’的叫了一声。 “哥哥,快看,那个人跑的好快!” “嗯,但没和尚大师厉害…” 两个小家伙抱着饼子一口一个小月牙的啃着,胖和尚撕开肩头的僧衣露出臂膀,后胛皮肉裂出数道密集的伤口,鲜血淋漓一片。 和尚正将撕裂的布巾搭去肩上时,白色的书生袍已经走了过来,一对细眼抬了抬,对面的书生来到旁边伸手拿过布条,从他腋下穿过。 “我帮你吧。” 陆良生包扎好,系了一个结,轻声道: “其实你是在救这些孩子。” 不远,陪着孩童玩耍道人抬起脸也望过来,寡言的胖和尚沉默了一阵,肥厚的双唇才张开,简单的回了一个字。 “是。” 陆良生松了口气,在旁边跟着坐下来,望着西面的残阳,想了一下,询问了一句。 “他们偷这些孩童和女子做什么?” “不知。” 不知和尚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满脸横肉也难见其他表情,每次开口也都是简简单单两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话语,让一旁的道人急的上蹿下跳,恨不得将他嘴掰开,让他多说几句。 胖和尚看了看两人,又转回头,竖起法印闭上眼睛,两三字一顿的开口说道: “贫僧,初来时,也以为,他们是,救苦之……人,不想,一日,无意得见……他们布……法阵……” 这和尚有些口吃,陆良生微笑着,伸手按住躁的不行的道人,说了句:“不急。”随后又开口问向和尚。 “大师,那是何种法阵,用来做什么的?” “地煞殷火……”和尚闭着眼,肥大的脑袋摇了摇:“西北…之地大……旱,由此而来……” 说完这句,睁开眼睛,望去染红的西云。 “地火燃……烧,水汽蒸腾……而不下,生灵涂炭……” “大师可知如何破阵?” 和尚摇头:“不知。” 这边,孙迎仙最烦这种性子,从地上起来,骚耳挠腮来回走动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一个大和尚还被人冤枉成偷小孩的,也不怕被丢你身后寺庙的脸!” 胖和尚继续摇头。 “不怕!” 彤红的霞光在被侵来的夜色压去山的另一边,林间燃起篝火,陆良生让那两个孩童坐在火边取暖,拿出随身的几块干粮分给道人和和尚,‘啪’的一声,掰断一根树枝丢进火里。 噼啪…… 燃烧的枯木响起断裂的声音,几颗火花顺着热气升腾,陆良生气度温和朴素,道人急着却是真性情,剩下的和尚沉默寡言,短短相处,熟识了许多。 “胖和尚,你是哪座寺庙的?” “万佛寺…出家……师承镇海,不过……贫僧已…离庙修行。” 陆良生掰断一根枯枝投进火里,火光照在他脸上,目光投去对面的大和尚。 “大师,功德圆满?” “……贫僧被……赶出来的……嗯…吃得太多……咏经不利索……” 呃… 陆良生、和道人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然后哈哈笑出声。 “贫僧不……与你们说了。” 和尚皱着浓眉,将僧衣穿好站起身,一旁的道人连忙停下笑声,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有些没忍住,你别走啊。” “贫僧送走这两个孩子,深夜还有要…事要做。” 和尚让旁边两个孩童穿进布袋,抗在无伤的另一个肩头,回头看向书生和道士。 “二位施主中途反水,肯定惊……动对方…今夜必……会转移……收刮的…孩子和女…子,正好,半路劫他们。” 陆良生拍去手上的灰尘,跟着起身,月胧剑系回腰间,拱手道: “愿助一臂之力。” 一旁的道人拍着手站起来,附和的点头:“就是就是,打不过,还可以在旁边给呐喊助威。” 和尚:“……” 哑口沉默了一下,胖和尚走了两步,转过身来。 “贫僧,法净。” 陆良生笑着洒开袍袖,再次拱手回礼。 “栖霞山,陆良生!” 道人也拱起手来:“无门无派,孙迎仙!” 和尚红光满面的点点头,这才施展轻身的功法,肥胖的身形,犹如飞燕投林,僧袖在风里猎猎作响几声,便消失在夜幕当中。 陆良生收回手,又望了黑夜一阵,回头面向道人。 “我们也回去吧,师父差不多快要等急了。” “等等。”孙迎仙解了水袋,拧开盖子,将水倒去了火上。 嗤… 嗤嗤…… 清水熄灭火焰,飘起大片白烟,飘过书生视野间。 陆良生看着地上的篝火一点点熄灭,出神的一刻,手指忽然捏紧。 “或许……有办法了。” 他轻声呢喃。 第一百零一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夜风吹动旌旗鼓胀翻卷,巡逻城墙的士卒夹着兵器,哈出热气搓着手。 “真冷啊……”“看这月亮,明日又是大晴天了。” “又是大旱,晚上能冻死个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都别说了,再巡一段,就可休息一阵。” 寒风陡然吹过城头,几人提着兵器冷的发抖,火把朝周围、城下探了探,什么也没有。 “走了,走了,无事发生。” 查探的士卒回身招呼身后的同袍,继续朝前巡逻。 风吹去城中,昏暗街巷内,两道身影一闪而过,脚下在房檐连踏,缓缓降下地面。 “那朱子易居然想借刀杀人……可本道上次来的时候,人还挺和善的。” “那是你懒得管闲事,没破坏他们的事,所以没找你麻烦。” “呐呐呐……这说明本道不会找死。” “那一样吗?地煞殷火是他们……” 穿过前面巷口,就到客栈,两人快步走动中,陆良生话说到一半,另一条巷子里,黑暗里传来一声。 “这边…这边…”是蛤蟆道人的声音。 “公子…这里。” 陆良生拉住道人,转过头看去传来声音的巷子,老驴在暗巷里甩着尾巴正偏头看来,头顶上,蛤蟆道人坐在上面,朝他俩招手。 “公子。” 聂红怜从院墙上飘下,迎上书生,美眸朝外看了一眼,先开口说起来。 “客栈的房间闯来一伙修道者,好在蛤蟆师父察觉到了,先一步离开。” “哼哼,知道为师厉害了吧?” 老驴头顶,蛤蟆道人背着黑纹葫芦,环抱双蹼:“为师当年,竖敌无数,全靠机敏二字,才得以脱身,区区几个修行小辈也敢老夫面前卖弄,要是老夫修为恢复,一个喷嚏,都能让这西北之地下起大雨。” 见老蛤蟆又开始吹嘘,道人赶紧躲到一边,翻出黄绸布兜,一张一张数着已经不多的黄符,来这边后,竟是忘记补充,眼下能用不过数十张。 “这下麻烦了……打会儿要是胖和尚和他们打起来,不够用啊。” 红怜和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睛:“和谁打?刚才那一拨人?” 不过,蛤蟆陡然反应过来,看向徒弟。 “小道士提到一个和尚,是上次遇到的那个?” “是,他法号:法净,万佛寺的修行僧人,不过已经离寺修行……” 陆良生牵过老驴,先去安全地方隐匿起来,边走,边道出实情原委。 “……那和尚的师父,法号镇海,不知道是否师父说的那个老和尚?” 拐过一个巷角,在一处小院后门停下,趴在驴头的蛤蟆嘴角微微抽搐,连忙摆了摆蛙蹼 “不是,别多想。” 一旁,陆良生也松了口气。 “那就好,对了,师父。” 说到这里,书生想起和尚提到的地煞殷火,毕竟蛤蟆师父成天吹牛,但见识肯定是有的。 “地煞殷火??” 蛤蟆道人从驴头站起来,蛙蹼摩挲着下巴,一对蟾眼上翘望去夜空。 “…为师有些印象,好像不过是一种小法术。” “那师父可有破解之法?那和尚说,西北大旱就是此阵所为。” 见师父说的轻松,陆良生心里也有些期盼,他也想这西北之地能稳定下来,少死一些人。 那边,表情紧缩的蛤蟆,摇摇头。 “虽是小阵,可一旦布置成这种笼罩整个贺凉州的法阵,岂能是轻易破除的?不过施术之人,倒是厉害,能想到这种方法制造混乱,趁机掠人……” 彼其娘之……地煞殷火法阵,老夫记得只有我会啊…不对不对…… 蛤蟆道人思索间,陆良生也陷入沉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书架上的画卷。 女鬼红怜无聊的看着他两,又看去蹲在角落,收拾东西的道人,飘到后门的石阶,搂着裙子坐下来,双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 寒风卷过枯草滚过干涸的地面,城池之中,有着木轮转动的吱嘎声。 几辆马车缓缓驶过城中街道,每辆车厢两侧有画着朱砂的符纸起起伏伏,片刻间就到了近前,城上、门口的士卒像是看不见这几辆马车一样,就在他们面前径直穿过了紧闭的城门。 出城的马车共六辆,车撵上都有人驾驭马匹,速度很慢,却一眨眼,就过了数丈。 远方,祈雨高台对面的山丘枯树间,一道肥胖的身形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细眼看去黑暗中屹立的求雨高台,礼佛一拜。 原本,救苦救难的建筑,却是变成了做恶事的幌子。 法净直起身,肩颈上那串佛珠慢慢滑动,然后,身形往地上一顿,一蹬,嘭的冲向下方道路。 车辕碾出轨迹,沉甸甸的车厢摇晃间,驭车的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勒缰绳。 天空一道人影轰的坠下地面,溅起无数尘埃。 唏律律—— 马声长嘶,惊的人立而起拉扯缰绳将上面的修士一起拽的摔下车撵,后面其余五辆马车齐齐停下。 嘶啦! 嘭—— 车厢门帘撕开,或车顶直接破开,一道道人影冲了出来,降到地面,为首那人站在中间,一柄长剑绽放淡红光芒,‘嗡’的一声挥斜,剑尖悬垂地面。 “终于把你等来了。” 正是朱子易,他偏头看了看和尚两边。 “不知死活的书生和道士呢?没胆量来?” 他前方,形如弥勒的身影,僧袍在风里抚动,法净抬起脸,竖起无畏印微微躬身,然后踏出一步。 “我佛慈悲——” 佛号犹如潮水般传开。 远远近近,南侧城门外乌泱泱一片灾民听到这声佛号,纷纷从饥饿、昏睡、麻木中清醒过来,站在黑色里,四处张望。 “刚刚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突然感觉精神一振。” “好像是和尚的佛号。” “哪里来的和尚?不会是偷小孩的那个吧。” 城市的士卒也被惊动起来,挽弓的士卒警惕盯着灾民,就连府衙中的知府也被惊醒过来,连忙穿上衣服带着人跑上城头,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引起城外的民变。 街道响起人的、马的声音,混乱而有序的过去。 陆良生牵着老驴站在暗巷,看着这一拨城中衙役、兵马过去,迅速和道人穿过长街,刚才那声佛号,听得出是法净和尚的声音。 籍着法术穿过城墙,书生手中画卷一捏,法力灌注的瞬间,城上的士卒原本还在张望,陡然一道巨大的兽影冲天而起,与他们视线平齐。 一颗硕大的眼珠滑动一下,转过来与他们对视,吓得一众士卒地上跌倒,屁滚尿流的爬起来,惊恐的嘶喊。 吼—— 腥风怒吼翻滚,城外围住和尚的十多名修士,转身回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狰狞凶兽缓缓走来,爪尖轻易陷入地面,带出爪痕。 吼! 又是一声巨吼。 模样变得清晰。 青色鬃毛犹如钢针,人面兽口獠牙密集,血口大张,留下粘稠的唾液,浸入泥里。 第一百零二章 想要做的事 “那是什么?小心——” “别怕!那是幻术,上古凶兽根本不存在!!” 有人嘶吼,也有在声音叫: “什么东西,哇啊……” 马车的看守回头,犹如千年古木的利爪映入眼帘,拉近的一瞬,轰的巨响,最后面的两辆马车倾斜横飞,离地的刹那,朱子易口中大喊:“去几个人!” 视野间,车辕、轴木、车厢残骸四散之中,夹杂马匹的哀鸣,撞飞了后面看守车辆的两个修士,一起在天空抛洒,齐齐落下。 吼!!! 青鬃抖擞,梼杌兴奋嘶吼,不时砸响地面,原地腾挪蹦跶几下,甩着鞭尾,厚重的肉垫踩在地面,绕着车队信步而行,硕大的眼珠,红红的盯着冲来的几个修士,伸出的利爪偶尔翘弹两下,刮出几道沟壑。 巨大的吼声形成烈风,地上的泥尘、枯草都被吹的翻滚。 那几人捏着各自的兵器,驭使辟风法术,稳住身形,听到朱子易那句:“那是幻术!” 其中一人,手中红色杖头棍伸出袖口喊了一声:“啊——”颇为生猛的扑了上去,杖头红光渐热,带动空气。 刹那,躲在后方,城门侧前的陆良生嘴角勾出一抹笑,驱使画兽先声夺人,再用巨大的体魄压住对方气势,正是《策对》上的内容。 “学识也是力量之一……” 手指从驴背展开的梼杌画卷上一拉,法力挪移到凶兽身后的同时,那生猛扑出的修士就在同伴视线里,唰的一下,被一道黑影瞬间扫飞,只留一只鞋还在地上。 剩下三人立即止步,盯着那凶兽身侧舞动的鞭尾,几乎比他们身子都还粗,吞了吞口水,又齐齐后退开去。 车队前方,呯呯几声金铁碰撞停下,朱子易退回来,回头看去一眼。 “那是幻术,杀那书生……” 然而,那三人一转身,几枚符纸凭空飞来,孙迎仙顶着一头泥土从地下冲出,掌心各画了两道朱砂符箓。 “风火雷电,疾!” 飞来的符纸轰的爆开火焰,将那三个修士逼的后退。 朱子易咬牙跺脚,转回来看向那边金光、火光交织的胖和尚,冲麾下的修士吩咐。 “结阵,困住和尚!” 火焰在半空爆开,法净欺近一道游走的身形,抓住对方轰的掼了下去,地面裂开几道蛛纹蔓延。 直起身时,周围五个修士脚步极快,绕着走了两圈,逐渐漂转起来,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头短杖,一横,连着大圆。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 语速极快的咒语模模糊糊的在五人口中念叨,手中连成圆的短杖轰的窜起火焰,疯狂的在五人旋转中形成火圈。 “陆道友,快走!” 火焰中间的胖大和尚,单脚一侧猛踏,身形呈马步站桩,翻过肩颈的佛珠,在手臂间绷紧。 “般若波罗蜜…… 般若波罗蜜……” 法净阖上双眼,口中也在默念佛门护身咒,周身上下泛起一层金色,稳稳将焚风抵挡下来。 佛音在风里回荡,飘去远方时,空气中剑锋破空急响。 一抹淡红劈的孙迎仙急忙躲避,劲风扑面而过,朱子易御空般直扑老驴身后的书生。 “雕虫小技,唬得住旁人,可吓不住我——” 双指一抹剑身,淡红光芒离剑而出。 “公子快躲!” 聂红怜冲出画卷,驾驭阴煞之气迎上冲来的一道红色‘剑’气,陆良生牵着老驴就往前方跑,回头手中毛笔一勾,不远的凶兽跨出两步,利爪直接拍了下去。 风压落过头顶,朱子易瞧也不瞧,火气凝聚的‘剑’气将女鬼击飞,身形直接化作残影,巨掌落下时,人已冲向奔跑的老驴,以及那书生背后。 阴魂动荡的红怜在地上撑了起来。 “公子小心!” 另一边的,道人手忙脚乱的从一个修士手中脱离,回头看见这一幕也在大喊: “后面啊!!!” 淡红的剑锋仿佛刺破黑夜,朱子易手掌一推剑首,法剑长鸣,拉出一条直线,穿过了还在回头的书生后背。 然而,没有血光溅起。 朱子易微愣,就见那驴、以及驴背上的书生支离破碎,化作无数尘粒,而前方,还有驴子和书生的身影,嘴角抽了抽。 “这书生幻术好生了得。” 目光里,陆良生拉着老驴跑的正欢,不时回望过来。 怎么办… 书架咯吱咯吱的摇晃,书生回头看去小隔间里的蛤蟆,换做师父的话,他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城池南面爆发出混乱的动静。 “那边怎么回事” 陆良生转过视线,在灾民聚集的地方,火光腾的升了起来,影影绰绰无数人在奔走。 “偷孩子的和尚来了!”“大伙进城啊!” “小心,城上的人要射箭。”“……他们要逼死我们啊……” “朝廷的粮食肯定被这知府给贪墨了。” “就是,看他一身肥肉!!!” 灾民之中从来没有完全的老实人,一声佛号、兽吼将原本死气沉沉的灾民激了起来,暗藏鬼胎的人,心也开始澎湃,有人点燃了搭建的草棚子,呼吁奔走,心怀怨气、愤恨的人随之而起,浩浩荡荡的鼓动人群靠近城墙,指着上头赶来的知府就是一阵痛骂。 “山匪都没有你做的这般过分,狗官!!” “大伙看他模样,肥头大耳,不是大鱼大肉怎么会养成这样。” “我们在外面挨饿受冻,他在里面吃好睡好,哪里是父母官——” 有人捡起一块石头,朝上面吐了口水,扔去城楼,啪的一声打在墙垛下面半丈。 “狗官,有胆的下来啊!” 知府甚胖,肥头肥脑,看着弹开的石子,眼皮狂跳,这下方人口中的狗官,捏紧了拳头,偏头吩咐了心腹几句,后者愣住,抱拳离开。 圆滚滚的身子转过来,朝墙外探出了一点。 “乡亲们啊……城里真的没有粮食了。” 他扒着墙头,话语都在颤音。 “你们千万别冲城门,否则万劫不复,变做乱民……” 大部分人还在吵闹,叫嚷着冲进城池,杀了这狗官,不久,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被士卒带上了城楼。 像是这狗官的妻子。 城墙下,吵闹的声音渐小下来,片刻之后,他们口中的狗官拔出了佩剑。 “本官……杀妻与诸位分食。”知府擦去眼泪,朝下方骚乱的人群如此说道。 发抖的双手握着剑柄,朝身旁伴随多年的老妻落下。 呯! 斩下的长剑断裂,划过阖眼的妇人颈脖,只有几缕头发飘了下来,断剑落地的叮当声里,一柄镶嵌红玉的宝剑钉在他二人身后,正是陆良生的月胧剑。 突发的一幕,有士卒反应过来,指着西南角的山丘。 “那边有人!” 无数的目光望去漆黑的山岗,青冥的颜色里一道身影牵着驴马一样的家畜正在飞奔,一眨眼,就过去好几丈的距离。 而身后,还有一道人影在追。 “师父……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 陆良生脚下不敢停,空荡荡的剑鞘还在腰间晃动,他目光从那边城头收回,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你替我挡住,后面那人……” “好……” 小隔间里,蛤蟆道人睁开眼,轻声回了一声,背过葫芦翻身上了驴背,蟾眼盯着紧追不放的修士,轻轻点了下头。 “有什么办法,你且去试,为师定当将那人挡下,为你拖延时间!” 陆良生闻言,松开缰绳,伸手取过一张空白的画轴,说了句:“谢过师父!”便是冲向那边的求雨台。 老驴渐渐缓下速度,夜风里,蛤蟆道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朱子易,冷哼。 用着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说。 “老夫纵横天地,吃妖、人无数,就算半生修为还未复原……” 脚蹼一蹬驴臀,短小的身形唰的投向夜空。 “一个小小修士岂容得你猖狂!!吃老夫葫……” 话语逐渐响亮,那方追来的朱子易感受到泛起的妖气,猛地止步,剑身一横,戒备的瞬间。 那跃起的短小身形后面,还有一道黑影随着他拖在半空……然后,绷直、勒紧。 “!” 蛤蟆道人低头一看,腰间还系着一根绳子。 “彼其娘…” 冲去的力道一滞,说出最后一个。 “…之。” 呯的一声,四肢大喇喇摔趴在地上,嘴都挤开,长舌拖拉在地。 哼哈哼哈…… 老驴眨了眨眼睛,看着前方跑去高塔的主人,惊慌的撒开蹄子就往前追,绳子一绷,拉着地上的蛤蟆一路狂奔起来。 “…老夫夫…要要把把…你这…老老老…驴驴……呱…呱呱……” 磕磕绊绊的声音,蛤蟆道人白花花的肚皮、下巴不停磕在崎岖的地面起起伏伏,被绳子拖行远去。 第一百零三章 我活人世间 踏踏… 踏踏踏… 袍摆起伏,陆良生迈着步履冲过一道道石阶,祈雨台上,还有一张贡台。 书生拿出墨块捏碎,拍在上面,倒了一点清水,拇指直接碾磨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下方,老驴哼哧的奔跑,像是拖着什么东西,追来的朱子易也快到了祈雨台下方,更远一点,城门人声混乱,为了平息民乱的知府更是差点杀了妻子与灾民共食…… “只要雨一下来,地煞殷火能不能破,我不知道……” 陆良生停下沾染墨汁的拇指,取过毛笔在上面沾了沾。 “……至少,有雨落下,他们就能看见希望……也就不会有民乱……” 石台下方,石壁呯的震了一下,朱子易踩在上面一蹬,持剑冲上高台,背对的书生呢喃声里,猛地侧身回转,宽袖挥洒。 “滚下去!!” 陆良生暴喝的声音里,笔尖拉出墨汁在半空甩出一条弧形,凝结成实,瞬间将冲来的朱子易拦下,后者做出躲避的动作时,那书生的暴喝,似有一股力量,将他滞了一下。 “儒……” 片刻。 墨线飞来接触对方的衣袍的刹那,变得柔软如绳,将他结结实实捆住,余力不息的落去高台。 嘭。 重重摔在地面。 不远的老驴在石阶口停下蹄子,摆着鬃毛,哼哼哈哈的喷着粗气,蛤蟆道人爬起来,狠狠踹了一下驴蹄,看去那边被捆缚的修士,方才吁出一口气,幸灾乐祸的咧开蟾嘴。 “被捆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 翻过背后的葫芦,脚蹼吧嗒吧嗒踩在地上,拖着甩出嘴边的长舌兴奋的飞奔过去,一跃而起跳到朱子易胸口,将葫芦口对准对方。 “老夫叫你一声,你可敢答应吗?!” “蛤蟆妖?” 朱子易连忙闭上嘴,偏过头,法剑落在不远,根本手够不到,便是使劲扭动身子挣扎起来,就是不开口。 “彼其娘之!” 蛤蟆举着紫金黑纹葫芦翻了一个头,两腮都鼓起圆泡。 “蛤蟆妖也是你这小辈该叫的?!” “蛤蟆,你想干什……” 朱子易连忙开口,葫芦圆滚滚的底部,呯的一下狠狠砸在他脸上。 呯! 呯! “叫你不开口,呱!” 葫芦抬起又落下,血光飞溅。 …… 下方传出的动静,并未影响到高台上的书生,画卷自手中展开,唰的铺开,落到贡台上。 青墨自笔尖在白纸上一点,法力灌注,延出墨渍,山野成型,草木拔地而升。 “我要惊风从北来,拂人心。” “…也要卷云水汽漫。” 笔尖随轻微启口的话语声,勾勒烈风阵阵,长云漫卷。 远方城墙,混乱从后方持续,涌上安静的前方人群,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人挤倒,孩童惊恐的看着满头是血的母亲,哇哇大哭,拥挤中,有风吹来,尘埃卷上天空弥漫。 不少人抬起双臂遮挡口鼻,纷纷叫喊。 “好大的风……”“怎么回事?”“别挤了,踩到人了。” “大家别信城上狗官的话啊……” 不同的声音纷杂,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在夜空炸开,原本吵闹、混乱的动静彻底安静下来。 “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看下方的人呐……” 城头上,提着半截断剑的知府哭喊出来,官袍在风里猎猎抚动,须髯抚动,他抬起圆脸望去漆黑的天空,有青白的电光闪过眸底。 “这…这是……” 轰,又是一道雷声滚过天际,闪电唰的穿过云层,照亮大地,映出一张张惊愕的脸孔。“是雷…” “打雷了。” 然后,有撕心裂肺的哭腔在人群里呐喊起来。 “打雷了!老天爷终于睁开眼了啊——” 求雨台上,笔尖还在游走,耳边是无数哭诉的话语传来,每下一处笔,夜空云层铺开翻涌,雷电劈了下来。 青白的光芒间,书生袍袂猎猎飞起,一点一点的殷红滑过口鼻,滴在画卷上。 接下来… 陆良生吸了一口气,双手陡然握住笔杆,就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止他落下。 “…我不稀罕为仙……” “也不稀罕为官……我活在人世间,只求…只求……” 笔尖一点点落下,雨云漫卷,电闪雷鸣,顺天空而落的雨水,滋润大地。 陆良生压着毛笔不停的落下点缀纸张,眼眶、耳朵丝丝鲜血都渗了出来。 某一刻。 画卷在他手中猛地向天空一展。 “只求,这方少死人……” …… 高台下方,骑在朱子易脸上的蛤蟆道人停下葫芦,有东西从天空坠下,落在地上‘嗤’的冒起一缕白烟。 “下雨了?” 蛤蟆道人想起之前徒弟的话语,这才意识到……想到这里,急忙跳下来,朝求雨台跑去。 “这烂好人……你要被雷劈了知不知道!”蛤蟆望着高台上的书生,大喊。 啪… 啪啪啪…… 雨点零零落落从天空坠下,落在人身上,孙迎仙、法净二人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去天空,就连朱子易麾下修士也俱都停下手来。 有人摸去脸上的水渍,呢喃开口:“完了……” 他视野之间,久旱的大地嗤嗤冒起白烟,那是殷火被触动的征兆,不久,雨点与天地连成一片,暴雨落了下来。 哗啦啦… 城下无数灾民伸手捧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望去闪电照亮的那方高台上,举着画卷孤零零的身影,嚎啕大哭出来。 黑压压的身影一片一片的跪了下去。 城楼上。 知府咣当一声丢掉了断剑,抬起双手朝高台一拜。 “梨阳知府代贺凉州百姓,谢过高人活命之恩!” 大地间,水雾蒸腾,蛤蟆跨上一节节石阶,飞奔呐喊间,陆良生头顶上方的云层,旋起了漩涡,青白的电光化作荧黄在云里闪闪烁烁。 “良生!!” 蛤蟆大喊出声,还差数阶的距离,一跃而起,那边的书生摇摇晃晃回头,鼻口、眼耳全是血迹,还在笑。 “师父……我成功了。” 就在这时,天空轰的巨响,雷声鸣动,荧黄的闪电冲破漩涡云层打了下来。 跃起的短小身形手中,也有东西掷了出去——紫金黑纹葫芦。 天雷接触葫芦的一瞬。 彷如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这一刻静止了片刻,然后,耀眼的光芒犹如海浪以求雨台为中心朝四周推开,落下的雨水都在瞬间扭曲,停滞了一下。 整个高台一寸寸爆裂,砖石碎裂四溅。 强光里,书生的身影横飞出来,轰的砸在人群前方,硬生生推出一道沟壑,身子、衣袍焦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不远的碎砖之中,蛤蟆道人推开残骸爬出,看着人群面前的徒弟,嘴唇微微发抖。 “良生……” “公子!!” “老陆——” 聂红怜、孙迎仙哭喊着,朝这边飞奔赶来。 失去法力束缚的朱子易,满脸是血,哪里还有中年儒生的模样,捡过地上的法剑,哈哈笑出了声。 “逆天而行……区区筑基的小修士,也敢逆天而行,哈哈哈——” 身后,赶来的麾下人,连忙搀扶他。 朱子易一把将他们扫开,抬剑一指,面目狰狞:“把那书生杀了!” 几人对视一眼,冲下了山岗,就在接近地上一动不动的书生时,陡然一个小姑娘挡在中间,伸开纤瘦的胳膊,颤颤兢兢的看着他们,胆怯的张开小口。 “不许你们伤害大哥哥!” “让开!” “把她丢一边去。” 那几个修士伸手去抓,随后手半途停下,视野间,老人、青年、妇人挪着脚小心翼翼的站了过来,挡在小女孩前面,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出,隔在中间,形成一堵厚实的人墙。 “别管他们,杀了书生!” 朱子易还在大喊。 咻。 一支箭矢射来,无力的钉在数丈远。 “我看谁敢动手——” 城楼上,胖知府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把剑,擎在手中。 “尔等修行中人不思体恤百姓安危,还敢行凶。” 长剑一挥,指去城下。 “士卒,出城,迎先生。” 第一百零四章 半妖陆良生,还是渡过劫的那种! 箭矢划破雨帘,钉在那几个修士不远。 一队队墙上士卒刀兵碰撞,带着‘咵咵’的声响,蔓延下了内城,集结的兵马在城门打开时,外面的黑压压的灾民护着地上焦黑的书生,组成人墙挡在那里,牙齿上下不停的磕响,倔强的不肯挪动一步。 “不许靠近先生!” 对面那五个修士捏着红头短杖,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的站在那里。 “你…你们……” 朱子易捂着脸,鲜血顺着指缝流满手背,狼狈的走来,看着这些既害怕又不离开的灾民,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复杂。 “迎先生——” 城门缓缓打开,胖知府带着士卒此时已经冲了出来,叫喊声里,远在城西南的法净和尚籍着暴雨挣脱了火圈,朝这边发足狂奔。 “陆道友!!!” 脸上肥肉抖动,细眼怒睁,犹如金刚在世。 朱子易咬紧牙看了那边一眼,心中思虑闪电般权衡再三,艰难的挤出一句。 “我们走。” 法剑一摆,领了退回来的手下修士,驭使轻身的法术,迅速消失在黑夜里,后者十多人也有不甘的叹气,跟着离开,仓惶逃去。 不久。 灾民外面,一队队士卒开道分开人群,为首的胖知府拱手一圈。 “诸位乡亲,天下雨了,大旱已过,粮食也很快就会有的,千万不要再冲击城池。” 他身旁,还有压着刀柄的城中将领,小心的戒备四周。 灾民里,一个老人拄着木棍慢慢走出,拱起手朝前方的知府轻声说道: “知府大人,城中有没有粮,暂且不说,你先将先生带回城中,请郎中看看吧。” 周围听到这句话,不少人点头,也有部分还带着哭腔。 “是啊,快将这位先生带去城中!”“对,不要再说场面话了。” “先生被天雷击中,他是好人啊…知府大人,快带进城,找城中最好的大夫……” 胖知府抹去脸上的水渍,抿了抿厚唇,躬身朝四周灾民拜谢。 “我贺凉州的百姓,都是知恩之人呐。” 言罢,就让士卒去抬前方地上的身影,那边已经过来的孙迎仙不让士兵碰,手指飞快的在焦黑的身体上连点几个穴位,将陆良生背了起来,朝城门飞奔。 “快,前面开道!” 胖知府见状,连朝士卒挥手,撑起纸伞遮在那书生和道人头上,气喘吁吁的跟着跑在后面。 聂红怜牵上老驴,捡起地上昏昏沉沉的蛤蟆师父一起匆匆进了城里。 雨线连接天地。 胖和尚站在雨中,阖上眼睛,双手合十,望去进城的队伍,远远的礼佛一拜。 这西北,他还有许多事要忙。 …… 街道积水哗的溅开,一路奔行的孙迎仙被骑马的士卒领到府衙,进了后院,急忙将背上的书生放到床榻上,胖知府气喘吁吁的进来,被他赶了出去。 “大夫看不好,别进来添乱。” “是是。” 胖知府见到房门关上,跑到窗户外,垫着脚尖嚷了一声。 “道长还请一定要治好先生。” 屋内,灯火暖黄,陆良生眼睛紧闭着,躺在床榻一动不动,身上衣物焦黑,一触便化为灰烬散落。 红怜坐在床头,捂着嘴小声的抽泣。 书生裸露的皮肤一片焦黑,右手好几根手指都糊在了一起,大半个身子的皮肉基本呈了炭状,整个人只剩下一丝气息还残留在胸腔,孙迎仙用道术点上七星续命灯,与书生连在一起。 “一定有救的,一定有救的……” 道人修为低,这样程度的伤势,根本不是他能帮忙修复的,拿出道书籍着烛光疯狂的翻动,不时转头看去摇摇曳曳的灯火。 “千万别灭啊……” 手中停下,他朝桌上盘着一坨的蛤蟆道人,大喊起来:“老蛤蟆,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想一个办法啊,你徒弟要死了。” 蛤蟆道人缓缓睁开眼睑。 “老夫……一直都在想。” 天雷是大劫,对妖修来说更是致命的,那道雷劫打下来,虽然目标不是他,但也受到一定的波及,到的此时,原本恢复了一些的妖力都还在动荡。 蛤蟆沉默了片刻,缓缓从桌上站起来,让女鬼将他带到床榻上,看着面目漆黑,双目紧闭的徒弟,叹了口气。 “早知道你性子这般,为师当初就不该给你灌那些什么人道、什么良心事的话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道人急的想拿手掐他。 蛤蟆道人挥了挥蹼,“老夫知晓,不用你催。” 说完,他看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忽然蟾嘴张开,蛙蹼伸进了去,将旁边的红怜和道人吓了一跳。 “老蛤蟆你干什么?!” “蛤蟆师父,你……” 下一刻,蛤蟆道人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动静,几乎整只伸进嘴里的手臂慢慢退出,蛙蹼中,是一颗红彤彤的珠子,袅绕云气。 道人自然看得出那是什么。 “老蛤蟆,你哪里来的妖丹?” 蛤蟆道人捧着那颗妖丹爬上陆良生的腹部,蟾眼冷冰冰的瞥了道人一眼,仿佛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神色。 “闯入周府的两只狐狸中的一只体内的。” 目光转回来,看去气息极微的徒弟,缓缓抬起蛙蹼,将那颗妖丹升上半空。 “被劫雷打中,若是用正常的法子,根本救不了,用这妖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三五年也好,只是这身修为怕是已经废了。” 低沉的声音里,妖丹缓缓下降,来到陆良生腹部,蛤蟆道人在上面搓动蛙蹼,只见原本的珠子化成了几道烟气,进到了书生体内。 床头,原本忽明忽暗的七星续命灯,此刻有明亮了起来。 “好了,命是保住了……” 蛤蟆道人像是掉进了水缸里一般,浑身是汗渍,摇摇晃晃的下来,虚弱的走到枕边趴下,阖上眼帘。 “…只是希望这傻徒弟,能接受自己是半个妖的事实。” 道人看看陆良生,又看去蛤蟆,小声问道: “有没有其他不好的事?” “有,可能会有些影响到他原本的性格。” 蛤蟆道人答完这一句也不再说话了,趴在那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窗棂透着昏黄,气氛压抑,孙迎仙靠着床头坐在地上,聂红怜依旧坐在床头,守着书生,寸步不离,轻轻的唱着小曲儿,期望能缓解他的痛苦。 下一秒。 原本睡着的蛤蟆突然睁开眼睛,跳了起来。 “老夫差点忘了一件事!” 陡然一声说话,迷糊睡着的道人吓得呯的一头磕在床沿上,就见蛤蟆道人拍响脑门。 “老夫这傻徒弟,算不算渡过一次天劫?!” 孙迎仙微张嘴,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喉结滚动,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筑基境渡劫这他娘说出来谁信啊!! 第一百零五章 善心善行而受磨难,必有后福 轰! 雷声滚过天际,青白的电光闪烁,雨幕里隐约能见建筑的轮廓,刻有‘义庄’二字的门匾在电光里一闪而过。 风带着雨点吹起地上片片落叶,飞去荒废的庭院。 “求求你们,放开我……” “不要,别把我放进去。” 女子哀求的哭喊夹杂夜幕里,轰的一声雷声在义庄上方炸开,电光闪烁间,照出挣扎的身影被人擒着,拖到一口足有半人高的陶瓮前,将她按了进去。 立在墙角的长柱油灯微微摇晃。 提着红头短杖的修士盖上封口,杖头在上面梆梆敲了两下,泥封自动收紧,依稀能听到里面还有女子的哭喊声。 “封!” 修士面无表情的祭出一张黄符贴去陶瓮,里面的凄惨哭喊戛然而止,电光、灯火明灭之中,密密麻麻的陶瓮在这间房里延绵开去。 越过前堂,去往后方祠堂,烛火照出暖黄。 祠堂贡桌上方神龛,一尊头戴火冠,手握火龙的四臂神像安放,下方,朱子易跪在那里,念念有词,此时,他服过了丹药,半张脸包扎,绷带还渗着血迹,衣袍破了数个大洞,模样看上去颇为凄惨狼狈。 “明火圣尊在上…… 地煞殷火阵虽然被破,不过最后一批血肉灵坛已经安全运走,目前这里还剩下一点。” “无用了……” 神龛内,神像静止,却有一道声音传来,也只有跪在蒲团上的朱子易能听见。 “……着手下一批灵物吧,五色观的千年花要开了,世间灵物、人、气、土、水、金、木,以备齐,只差妖了……” “是。” “那破坏地煞殷火法阵的人呢?” “被天雷击中,此时应该活不了了。” “以防万一,再去探明,斩草除根。” 朱子易抬了抬脸,小声道:“那和尚……” “那和尚身后有万佛寺,还有一个老秃驴,暂且不用理会他,抓紧时间,去办剩下的事。” “是。” 过得一阵,祠堂内的对话安静下来,义庄灯火齐齐熄灭。 哗哗的雨声之中,外面山道人的脚步溅着淤水冲来,一脚踢开破旧的大门。 嘭! 院门拖着蛛网倾倒下来,灰尘被压的挤出,冲去四周。 门口,一道高大肥硕的和尚竖着掌印,大步走过庭院,大耳吊着的铜环嗡嗡的响动,却是一丁点动静都未听出。 正是从梨阳城一路追查的法净和尚。 踏入前堂,皱着的浓眉更皱了,扒开火折子,吹了吹,燃起火星,点燃了墙角的油灯,数十口陶瓮被人弃置在了这里。 “这些,是什么,东西?” 小心触碰了一下,扯去陶瓮的符纸,将泥封拍开,看到的是,一个昏睡的孩童,法净急忙又将旁边几个陶瓮打开,俱是丢失的女子和孩童。 胖和尚将人从里面抱出,手指探了一下脉搏,重重吐了一口气。 “还好,没来晚……” 虽然并未将失踪的事由查明,至少还是救下了不少人,法净到的此时,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着这些女子、孩童醒来的空当,和尚坐到石阶,望去堂外的夜空,天色渐渐青冥,耗尽法力的雨水渐小。 想起那夜高台上展开画卷的身影,法净揖了一礼。 “我佛慈悲。” …… 雨线落下云层,向东南延伸,变得零零落落。 梨阳城府衙后院,水滴挂在屋檐摇摇欲坠。 滴答… 酝酿许久的水滴,轻轻落去地面,微不可察的声音里,房间内,陆良生眼皮抖动,属于自我的意识渐渐回拢,感觉变得清晰。 ……我好像被雷劈中了吧。 竟然没死… 呵呵。 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想要笑出来,却是扯了一下伤口,传来灼痛,让书生忍不住,咬紧牙‘嘶’的吸了一口凉气。 由于疲惫,醒来的时间也短,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耳边听到孙迎仙大呼小叫的声音,以及师父叫叫嚷嚷的呵斥。 “五魁首哇!” “六六顺啊!” “放屁,老蛤蟆你想独吞是不是,你能比出六吗!!” “来来,把脑袋伸过来,老夫让你看看有没有。” 偶尔也能听到不一样的话语,微风拂来,有人轻轻坐在旁边,片刻,身上、手上传来凉凉的感觉。 “公子,你一定要好起来。” 这是红怜的声音。 陆良生想要开口回应,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只能微微的弹跳几下,试了几次想要举起手来,都难以完成,甚至感受不到体内的法力。 我不会废了吧…… 有些颓丧的念头在脑中闪过时,忽然感觉到另一股力量。 嗯? 妖力…… 陆良生压下脑中的想法,努力将感觉延伸过去,彷如看见一个小珠子带着云气在丹田附近缓缓转动,散发的云气不时伸入他的五脏六腑,供应生机。 这颗妖丹,多半是师父用来救我的…… 书生轻慢的呼吸,正要将那延伸的感觉收回,忽然,注意到还有力量似有似无的在四肢百骸游窜,隐隐间,好似电光闪动。 那是一种熟悉的感受。 天雷?! 陆良生脑袋嗡的一下发懵,感受这股不属于他的力量,随着呼吸不断扩散周身上下,又不断弹跳,就像铁锤敲击血管、内脏、皮肉……反复锤打。 嘭! 嘭! 心脏突突突狂跳,陆良生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每一次的锤击,浑身肌肉都在绷紧,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抖动。 忍… 陆良生下意识的去咬牙关,从外面看去,安静躺在床榻上的身子这时也在微微发抖。 一直守在旁边的红怜发现不对,急的喊了声:“公子!”随后,偏头朝圆桌那边划拳的一人一蛤蟆喊道:“蛤蟆师父快来,公子他突然发抖。” 那边,道人放下酒杯,跑过去时,蛤蟆慢吞吞的跳下桌子,一跃攀上床沿,两条小短腿腾腾蹬了几下,才站上去,打开道人的手。 “闪开,老夫有经验。” 蛤蟆手蹼接触了一下陆良生的手腕,收回来负着背后。 “不用慌,这是天劫过后的灵气,淬炼他的身体,老夫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师父的话,陆良生是能听到的,不过到了后面,全是‘嗡嗡嗡’的嘈杂,坚持了一阵,精神还是一松,再次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茫茫知雪客 梨阳城,大雨已停下。 褐黄的土地延伸,偶尔能见一两处青绿冒出土壤,显出了生机,城下的灾民每日依旧一顿稀粥,情绪却是稳定的。 破破烂烂的草棚接连一片,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追逐打闹,被坐在干草枯枝上的父母喝斥几句,脏脏的脸蛋回头看了看,转身继续追着小伙伴,欢快的笑声在人群间开传开。 也有升起篝火的地方,烤火取暖的人们口中哈出一阵阵白气,搓热手掌,说起会不会有粮食的话。 目光也常望去远处的城墙,想起那天夜里,白袍先生站立天雷里的震撼,久久说不出来。 “不知道那位先生能不能活过来。” “是啊,还好有那位高人听说是逆老天的意,做法强行降的雨水,否则老天爷也不会震怒,打下天雷。” “那是老天无眼,还有那十几个想要杀先生的人,听施粥的士卒说,咱们丢失的孩童和女子就是他们偷走的。” “这帮没人性的!” “唉…就是不知道那位先生多大年岁了。” “人都焦成那样了,怎么看的出来。” 围拢火堆的人,看着不远玩笑打闹的孩子们,终于感觉这里有了生气。 “但愿那位先生没事……” …… 府衙后院,清雅怡然,青色衣裙长裤的侍女托着菜肴走过廊檐,在一处房门轻轻敲了两下、 吱嘎的轻响。 一个尖嘴猴腮的道人打开房门,接过托盘时,趁机在侍女手上摸了两把,不等对方恼羞,呯的将门碰上。 端着饭菜跑回房内,放到桌上,刚刚摸过侍女的手鼻下深深吸了一口。 “真香。” 蛤蟆道人裹着小棉袄,卯足了劲儿,小短腿腿飞快蹬了几下,方才爬上圆桌,看去道人,蟾眼翻了翻。 “女人有什么稀罕的,还不如一桌饭菜。” 说着,负起手蹼绕着几碟菜肴吧嗒吧嗒走了一圈,伸出圆头蹼沾了沾汤水,放到嘴里吮了吮。 “这般清淡……” 一旁,拧了毛巾的红怜朝一人一蛤蟆翻了翻白眼,飘去床前坐下,掀开被子一角,看到书生焦黑的手臂,垂下脸,叹了口气。 温湿的毛巾擦去,却是擦下厚厚一层焦黑,露出白皙的肤色。 聂红怜脸上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颊边显出梨涡,放下毛巾,伸手去看其他焦黑的地方。 垂在床上的焦黑手臂,突然抬起,焦黑的残渣簌簌掉落。 原本五指被烧的粘连一起的手掌猛地张开,一把将红怜的手握住时,手臂已变得光滑白皙。 “公子!”红怜轻唤了一声,令得圆桌的道人和蛤蟆望了过来。 木枕上,焦黑的半张脸,黑色渐渐剥落,紧闭的眼帘微抖,陆良生睁开眼睛,看着近前的女子,露出笑容。 “我醒了。” 说着,忽然坐起来,伸手将红怜抱住,在她后背轻拍。 “已经没事了。” 咳—— 陡然一声干咳响起,陆良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松开时,怀里的女子却是反而将他搂的更紧,脸颊贴在书生胸口,轻轻的蹭了蹭,好一阵放开,眼睛弯成月牙,带着梨涡笑的很甜。 “该蛤蟆师父了。” 手蹼放在下唇的蛤蟆道人,背过蛙蹼哼了哼:“老夫才没兴趣。” 陆良生想要下床见礼,刚伸出一条腿,发现全身都没有一缕布片,连忙又缩被子里。 “那个…师父……我就不下来给你行礼了。” “不用了!” 蛤蟆道人挥挥蛙蹼,跳下圆桌,一摇一晃走去书架,翻出黑纹葫芦。 “既然醒过来了,就没事了,那为师还有事要忙。” 说完,背着葫芦钻进了床底。 大抵是要修复被天雷打过的葫芦,一阵捣鼓声里,孙迎仙帮他找了干净的衣袍,丢过去。 “这是胖知府年轻时候穿的,拿去。” 陆良生接过抛来的书生袍,在身上比了比,感觉还挺合身,想来那胖知府年轻时候,也是身材匀称的俊书生…… “红怜,要不你先回画里?” 陆良生捏着衣袍朝她示意了一下,聂红怜撇撇嘴,脚尖一旋,转去面向窗棂,手指搅着衣角,撅着小嘴嘀咕。 “又不是没看过。” 呃…… 床榻上,陆良生看去道人,后者摊开手,坐回到桌后:“她嫌本道粗手粗脚的……只好让她来。” 窸窸窣窣一阵穿衣的声响。 陆良生下地套上鞋袜,忙活了一阵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的疼痛感,走到盆架洗了一把脸,毛巾上全是灰垢。 阳光倾泻,照进窗棂,落在书生侧脸。 铜镜里,新长出的皮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嗯,陆良生也只能想到肌玉肤白这四个字来形容。 还好狐狸妖丹不能影响容貌…… 呼。 陆良生放下木梳起身,轻吐出一口气。 哒哒哒,长筷飞快刨动的道人,从碗里抬起脸,抹去嘴角的米粒看去越过他的书生背影。 “喂,你干嘛去?” “晒会儿太阳。” 两袖挥洒开,陆良生朝道人轻说了声,将房门拉开,金色的阳光正从舒卷的云隙照下,落在檐下的书生身上,是温热的暖意。 “舒服啊……” 院中的树,只有少许的叶子,沙沙的轻摆。 陆良生走出房檐,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全身上下的骨骼关节,传出一连串噼啪的轻响。 随后,衣袍长袖翻卷飞扬,便是向着朝阳轻轻吐纳,运起《乾坤正道》的法诀,引导温热的光芒进入体内,吸纳其中的灵气,筑成自身的修为、法力。 嗯?好像比以往快了不少。 陆良生感觉到经过那电光淬炼身体之后,修行上明显有了加快的趋势,周围阳光里,彷如肉眼可见的灵气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飞速朝他汇聚过来,进入体内,又扩散开去,就像春雨滋养万物般,蕴养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甚至就连体内的妖丹也得到滋养,运转的速度变得极快。 “乾坤正道的修为和妖力会不会冲突?” 书生阖上眼感受渗入体内的灵气,转化丝丝法力,妖丹还是安然自若的旋转,仿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没有一点冲突。 ……那我岂不是可以用乾坤正道的法力,也能用妖丹的妖力? 不过如何使用妖力,陆良生倒是没有经验,试了几次,也没见有妖力挥使出来。 屋子里,孙迎仙端着碗站在窗前,探头探脑的看着庭院里,云纹长袍在晨光里随陆良生挥动猎猎作响,地上的枯叶跟着书生的动作被引导起来,飘在四周翻滚飞扬。 “要是羡慕,你可以去试试雷劫。” 蛤蟆被着葫芦不知什么时候站上圆桌,坐在那里背对着道人,一边吃着青菜,一边说道。 “当本道傻啊,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我才不去。”孙迎仙端着碗收回目光,摇摇头转身回到桌前。 “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 呯的将还没喝完的酒壶重重一放。 “来,老蛤蟆,咱们继续!” 透过窗棂,阳光暖兮,落叶纷纷扬扬间,陆良生身形一步一跨,手掌插入翻飞的落叶当中一竖,然后推出—— 哗啦啦。 无数枯叶碰撞顺着书生一掌推出的方向,翻滚着犹如长龙飞了出去,撞到一颗树上,洒落一地,整颗树躯都在摇晃。 原本还想作画,可惜天雷下,除了那蜈蚣精的触须完好无损,笔头早就烧的连渣都不剩了。 眼下,陆良生还是满意这样的结果的。 又在府衙中逗留了几日,法净和尚也来过一次,不过又匆匆离开,是要去贺凉州其他地方看看,帮助这方的百姓,顺便寻到残留的地煞殷火法阵。 什么地方都有心怀不正的人,眼前这位出家人却是让陆良生只有敬意。 不久之后,天气越发寒冷,下起了大雪。 陆良生悄悄去了城外一次,胖知府是一个能吏,灾民大多都能御寒,每日也都有温热的粥水食用,开春后的农具、种子也都准备了部分。 差不多该走了……他想。 一月初九这天,大雪纷飞,陆良生辞别了知府的挽留,牵着哈着白气的老驴,驮着书架与道人从西门悄然离开。 前方是白雪皑皑的天地。 城楼上,胖知府叹了口气,望着白茫茫一片,朝雪花纷飞里渐行渐远的铜铃声,躬身拱手。 “真高人矣…” 第一百零七章 风雪漫漫,小心为上 大雪纷飞,漫山遍野白皑皑的一片。 枯草埋在积雪间露出一小撮,随后被伸来的驴舌,连带雪花卷入口中慢慢咀嚼。 被施了暖身咒的老驴惬意的甩着秃尾巴,啃食冒出雪地的草叶,不时哼哈哼哈的昂起脑袋踩着前方两人浅浅的脚印,小跑一阵,又继续寻找枯草。 出了梨阳城地界后,风雪渐大,扑在人脸上,能结起冰霜,陆良生给道人施了避水、避风的法术,这些都是《青怀补梦》里有的,正本书都被他啃完,可惜四年前夜遇普渡慈航被大火烧毁的几页,里面记载了什么法术,可惜没办法知晓了,到底是一个遗憾。 “老孙,你觉得那些人偷孩子和女子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风雪扑过来,还未触到书生的衣袍,顿时偏转绕开,飞去后方,陆良生望着前方茫茫飞雪,一路由东,然后往南,都在想着这个困惑。 “总不至于,这些修道者,还干牙人事吧?” 听到书生的话,一旁的道人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搓手哈气哆哆嗦嗦回道: “本道哪里知晓,反正这些旁门左道的修道士,干些离经叛道的事也不稀奇……哎哟,冻死我了……怎么选这种天气出来,留在那胖知府家里不是挺好嘛,至少等到冬天过去再走也不迟。” 陆良生转头看看他,宽袖一挥。 “这下不冷了吧?” 一股暖意从道人脚底升起,蔓延全身时,是说不出的舒坦。 “你这方术怎么不早拿出来!!” 孙迎仙彻底放开了双手,懒洋洋的放到脑后,轻松的迈着小步,吹了几声口哨。 “还是老蛤蟆舒坦,走到哪儿都能躺着。” 老驴轻摇慢晃,书架吱吱摩擦声里,蛤蟆道人自下雪后变得困乏,在小隔间里铺了小床,棉被、毯子一应俱全。 从栏栅缝隙里望去,蛤蟆盖着褥子,枕在软枕上,呼呼的大睡,偶尔抬起蛙蹼挠了挠脸,伸出被褥的脚感受凉意,唰的缩回去,翻了一个身,传出轻微的鼾声。 这片冰雪天,少有远行客,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大抵也是惊奇书生、道士、老驴能在这样的天气行走。 出了贺凉州地界,往南是玉庆府,不过两人并不过去,而是沿着两州地界向东,回到京城,下个月就是二月份,陆良生是要参加礼部的春闱。 往南后,大雪渐小,一路过来也多了许多村庄农田,再往前就有一条大河直流往南而下,这条河正是当初途径王家庄那条,不过此时距离这边怕是有数百里之遥。 寒冬大雪,河面早已结冰,岸边倒是有两家人忙忙碌碌。 “小初啊,再用点力,网快理好了。” 岸上,一个带着帽子的老人朝冰上的年轻人喊了声,大抵是他儿子,旁边的老妻吹了下通红的手,埋头继续整理渔网。 叮叮…叮叮当当…… 好似听到铜铃声,老妇人连同另一家人循着声音望去,风雪交织,一个书生牵着老驴由远而近,从西面村道过来,旁边还有一个悬着酒壶的道士,乍一看,到不稀奇,可老人待对方近了,隐约间两人连带一头驴,身上好像一点雪花都没有。 老人还想再细看,视线一花,那边两人一驴已近,走在前面的书生朝他拱起手来。 “这位老丈,我二人途径此地,肚中饥渴,还望能在老丈家买些饭食充饥。” 陆良生语气谦和有礼,手中又拿了银钱,老人睁大眼睛使劲看去,站在那里的俊秀书生,鬓发干净整洁,一身袍子没有雪迹,活那么大岁数,怎么可能不知晓一些事情。 另一家人看书生手中有银钱,刚想开口,就被老人呵斥。 “家里有吃的,还来河边凿冰抓鱼!” 随后起身朝书生和道人拱手还礼。 “这位书生,还有那位道长,村里挨家挨户,都受了贺凉州那边大旱殃及,没啥吃的,二位不妨去下一个村看看。” 陆良生看去其他村人,微笑点点头。 “谢过老丈指点。” 说完,便牵着老驴转去另一个方向。 岸上那家人眼睁睁看着书生消失在风雪里,铜铃声渐远后,忍不住朝老人埋怨起来。 “别人都拿钱了,还拒人家,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的。” 那边老人吐了一口口水,帮着老妻继续理渔网。 “你们可看清那书生和道长?这么大的雪,身上没有雪,连泥点子都没有,不管是人是鬼,咱们呐,还是不沾未妙。” “真……真那么悬乎?” “哼哼,这人啊,活得久一点,就什么都拎得清。” …… 此刻,沿流金河往南而行的道人气的拿脚将一块石头踹飞,落去河里。 回头看去牵驴的书生。 “有钱都不好使?明明有人想开口,要不是拿老家伙作梗……” 陆良生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该笑还是该笑。 “其实应该是那老丈离得近,看出你我身上没有一片雪,起了疑心,不敢与我们接触,看来往后用术法赶路,问人前,先撤了法力,装作普通人才行。” 此刻走了很长一段路,沿途人烟稀少,孙迎仙正回了句:“行行,你说怎么做就怎么……”环顾四周的目光陡然闪过惊喜。 之前的话一转,指着稍远河边道路,房屋的轮廓夹杂在风雪间。 “老陆,看来有吃的了。” 距离五十多丈时,看清前方的建筑,一栋房屋,外搭一个凉棚,远远的,还能见棚里几张桌椅摆设。 “等等。” 陆良生忽然停下脚步,拉住心急的道人。 “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店?” 周围大河结冰,芦苇凋零覆满积雪,就算往日还是会有野鸡出来刨食,天雷劫后,陆良生对周围一切波动颇为敏感。 一旁,道人也皱起眉头望去那边。 “可能是黑店,不过吃饭要紧,过去看看?” “嗯。” 一路过来,干粮早就用尽,何况贺凉州也没什么吃的,此时就算是黑店,陆良生两人也是没多少顾及,饿肚子可是大事。 “过去前,先等等,以防万一。” 道人视线里,就见陆良生抽出最后两张画卷,铺到驴背上,手中崭新的毛笔,是梨阳城知府知晓他也是读书人时送的,还有墨砚笔筒。 陆良生抿唇回想脑中一些画面,一抖宽袖,笔尖沾上墨汁,落下青墨。 勾勒出的是前方客栈食肆的轮廓…… 第一百零八章 重复的法术,对我无用 荒野小道,人烟稀少,灶头间亮着火光,取了柴禾的店家伙计,递进灶口。 炊烟升起时,叮叮…铜铃声由远而来。 那伙计起身看去前方客栈内拨着算盘的掌柜,后者埋头噼里啪啦拨着算珠,像是没注意到伙计正望来,只是简单的回了一声。 “有客人来了,傻愣着干什么。” 伙计一声不吭转去身子,看向那边泥道过来的两人一驴,忙拉下肩上的抹布,小跑到棚子边上,朝里面一伸手,邀着过来的两人。 “两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系了安安静静的老驴,陆良生与道人就着附近一张桌椅坐下,一边抖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道: “店里都有什么菜?” “两位客官别嫌弃,山野小店,也没什么好厨子,大多都是一些山野奇味。” 店伙计殷勤的将两人面前的小桌擦了一遍,报完了菜名后,陆良生随意点了几道菜,嘱咐让后厨上快点。 “我二人远途劳累,肚子饥渴难耐,还望能快些,这里就先谢过小兄弟。” 伙计见这书生客气,旁边的道人却是一声不响,捏着筷子耍弄,收回余光,笑着应和了一句,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小跑回到店里,路过柜台时,戴着压耳帽的掌柜抬起脸,与伙计对视一眼,又埋下去继续记账。 毛笔模模糊糊勾勒间,那店伙计已经从后厨端了菜肴跨出客栈门口,来到外面的棚子。 “两位客官,您们的菜齐了,这是清伴沙仁、红煮猪心、细粟热饭……” 就算四下无其他顾客,或行人,这小二还是高声卖力的吆喝菜名,将几盘菜肴、粟饭一一端上桌子。 又殷勤的递上筷子,也不走,就拿着托盘站在桌边,看着书生和道人夹了菜往嘴里去。 快递至嘴边,陆良生忽然停下,看去小二。 “小兄弟还有什么事吗?” 伙计嘴角勾起一丝笑,摇摇头。 “没事,小的也没事做,就这里站站。”随后又补充一句:“客官快吃,天气凉,饭菜冷的快。” 他背后,客栈纸窗内,影影绰绰,脚步极轻,那柜台后的掌柜此时也停下笔,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贴着窗户的一道道身影。 “法阵已布下,晾这两人也逃走不了……” 就在他准备挥手,让麾下人杀出去的一瞬,突然,远远的有佛音咏唱,伴随的还有金镲、唢呐、木鱼之声。 掌柜皱起眉头,轻轻放下手。 “先不慌,好像有不少人过来。” 外面吃饭的书生、道士,停下筷子望去梵音咏唱的方向,树林间的泥道,一支长长的队伍蔓延而来。 佛牌、法杖林立,藏青色花格袈裟的侍女走在前方两侧,挥洒白色花瓣,纷纷扬扬飘下,铺在道路间。 站在外间的伙计,面色古怪,下意识的看去客栈里,那掌柜皱起眉头。 “这伙古古怪怪的僧侣哪里来的……” 就在这时,蔓延的古怪队伍就在客栈外停下,当中鹤头高帷法轿传来一道女声,有两名侍女过去,将帘子左右揭开,黑色翘头步履率先踏了出来,踩在白色花瓣上。 “善哉!善哉!” 进入众人视野的,是一个着黄布袈裟、长耳僧帽的瘦小老僧,单竖无畏印,面无表情的望着客栈,对那边吃饭的书生、道人看也不看一眼。 “世人深陷苦海,遭受磨难大劫,还不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掌柜走到门口,眼皮跳了跳,这老僧无人气、无妖气……什么都没有,太古怪了。 “不知大师从何而来,到此处有何贵干?” “世人深陷苦海,遭受磨难大劫,还不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然而回答掌柜的,是重复的上一句。 雪花纷飞,轻轻飘落下来,两边顿时陷入古怪的僵持。 …… 稍远,泥道另一边,两颗岩石却是好似有视线望去客栈那边发生的一幕,手里却是捏着筷子,端着饭菜扒进口中咀嚼。 “老陆,你怎么发现那边不对的?” “一开始没发现,只是想试探一下,幻术过去,明显感觉到那小二身上有法力的痕迹。” 那两颗立在路边的石头,正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陆良生和道人,而客栈外面棚子里的,却是陆良生施展的幻术。 察觉到不对后,另一张以防万一的画卷也加入进来,便是有了眼下一幕。 “与我们有仇的修道之人,就只有那个朱子易……嗯…也应该只有他们。” 陆良生放下碗筷,将两幅画挂在旁边一颗树上,毕竟好汉架不住人多,没必要把自己和道人放进危险当中。 朝偷偷掉包桌上菜肴的道人挥了挥手。 “走了走了。” 牵过老驴,绕开前方的客栈,孙迎仙端着两盘菜赶紧多吃了两口,便是脚步飞快的跟在后面。 此时此刻。 同样施展障眼法化身掌柜的朱子易,看着面前的老僧一阵,僵持不下去了,撤去障眼法猛地伸手,后方窗户嘭的一声炸开,法剑飞来落入他手里。 一剑朝那边入定般的身影斩了下去,然后……那老僧,连带停在路边的长龙化作斑斑点点的星光四散开去。 “幻术,那书生……糟了!” 朱子易偏头,又是一剑斜斜砍去那边桌边的书生和道人。 果然,如他所料,淡红的‘剑’气接触二人的瞬间,俱都化作碎裂的星光,缓缓飘去地面,就连桌上的菜肴都不见了。 没了主人法力庇护的两卷画轴,暴露在朱子易面前,嘶啦一声,被撕扯下来,朱子易抬起手掌掐出指决,弹出一道青色。 “跑不远,追!” 之前在贺凉州法阵一事被那书生破坏,以为对方已死在雷劫下,探听了许多时日,直到对方出了城,才知晓不但没死,修为还有所精进,可若在贺凉州发难,那闻到动静的和尚,肯定还会过来,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地方。 而那个胖和尚,身后有万佛寺,还有一个老秃驴撑腰,暂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可这书生就不一样了啊……” 朱子易身形飞纵之中,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速度明显再次加快,他迈近金丹期第一个小境界,自然是不惧区区筑基。 山林泥道之间,一颗颗大树摇晃,追击的十余道身影跃上枝头,一蹬,震的积雪簌簌落去地面时,已去了更远的方向。 而前方泥道间,积雪连带湿漉的泥土在老驴蹄下旋了起来,陆良生掐着指决驭使缩地成寸,道人倒坐后面,道鬓胡乱在风里摇摆,一手抓着吱吱晃荡的书架,另一只手不停给驴臀上面贴神行术的符箓。 “符纸快不够了!!!” 陆良生驱术避开迎面吹来的风,掏出地图看了一眼。 “再下去就快到京城天治地界,那朱子易有门追踪法术,不破除,我们到哪儿都能被他知道。” 踏踏踏踏…… 驴蹄疯狂的迈开,卷起一道尘烟嗖的一下冲过了道路,一前一后的追击,顺着流金河一直狂奔向南。 到的此时法力也有用竭的时候,两人坐下的老驴累的吐出舌头,白沫溅到半空向后飘去。 虽然拉开了一段距离,陆良生知道只要不破除对方追踪法术,跑多远都无济于事。 “老孙,我有个办法。” 想着时,老驴速度慢了下来,陆良生摸到袖里一根硬物,抽了出来向后一抛。 正是蜈蚣精那根触须。 道人稳稳抓过手中,大喊:“怎么做?” “把朱子易的追踪法术引到上面去。” 说话间,缩地成寸的法术耗尽,老驴搭着舌头,舌尖都在滴落口水,四肢一跪,嘭的卧倒地上。 陆良生缓缓降下,蹲去检查驴子,只是力竭,放下心来,抚了抚老驴鬃毛,在一旁坐下抓紧时间休息,目光也投去前面的道人。 “还没找到?” “娘的,你以为本道像你能把书都背下来?” 一旁,孙迎仙手指飞快翻着书页,这是他师父临终时给他的,里面道法繁多,多是符箓法阵一类,枯燥难懂。 过得一阵,八字胡翘了起来,笑道: “找到一个,应该有用。” 道人照着上面在符纸画出一个箓形,折在指间,口中念念有词。 “现!” 听到这声暴喝,陆良生抬起脸,上方头顶显出一缕淡红飞速盘旋,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本道术书,里面想来都是老孙师父毕生所学。 “过来!” 道人牵引那道淡红,交叠的二指往地上摆放的触须一指时,陆良生还在心想道人的师父的事,余光之中,就见孙迎仙忽然火急火燎的撩起道袍,解开腰带,裤子往下一拉—— 哗! 一条焦黄水柱划出一道弧形,淋在了触须上,无数水花溅起四周积雪上。 顷刻。 道人仰着脸打了个冷颤,裤子一提,叹了声:“爽!” 不远,陆良生靠着老驴,愣愣的看着一地水渍。 “你干什么?!” “不是你的意思吗?以敌制敌啊。” 书生看着他,眨了眨眼,嘴角都抽了一下。 “我哪里说过,只是让你将朱子易的追踪法术引到这触须上面,我们好摆脱他…” 说到这里,陆良生有些伤脑筋,想起普渡慈航的修为,一拍脑门:“赶紧走吧,那法丈可能转瞬即至……” “……” 道人低头看去地上浸泡在一滩尿里的触须,‘咕’的吞了口口水。 ***** 天治郊外,硕大的圆形法坛。 帷帐之中,竖印的身影好像感受到了什么,额角青筋鼓了起来,突然睁开眼睛。 不久,法轿起驾,花瓣漫天飞舞,队伍蔓延而出。 ***** “咕……” 喉结滚动,道人转头:“那个……不如赶紧走?” 两人对视一眼。 片刻,远远的,人的声音传来。 “他们就在前方!” 林野狂摇,积雪哗哗坠下地面,十多道身影各持法器一字排开,中间,朱子易提着法剑走出一步,目光盯着前面树下匍匐雪地,啃着枯草的老驴。 “呵……连驴都不要了。” 哼哈哼哈,老驴眨着眼睛,继续嚼的枯草,甩动尾巴。 朱子易亲自带人追杀,自有自己的威势,倒不至于拿一头凡间老驴来泄愤,话语顿了一下,收回追踪的法术,单负一只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有环节的东西,上面湿漉漉,沾有污泥。 ……一个妖物。 “哼……聪明。” 大抵是明白对方想法,朱子易将那手中的东西拿起闻了闻,浓眉皱起。 ……怎么一股骚…… 锵。 咚咚… 南无阿弥…南无阿弥…南无阿弥…… 陡然一阵金镲、木鱼传来,以及一段熟悉的佛音进入朱子易,以及麾下修士耳中,顿时目光齐齐看去积雪的荒野。 视线前方。 无数花瓣抛洒天空,落过蔓延而来的人的肩头,一双双脚步踩着花瓣、积雪过来,长龙呈两列,面无表情的黑纱僧帽侍女高举法器、杖柄,朝着靠近时,忽然间咏唱的经文戛然而止。 一道道身影犹如木雕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看着地面的十多个修士。 “善哉!善哉!” 鹤头法轿来到前面,安静放到地面,高帷之内,隐约间,能见一道竖法印的身影,掀帘而出。 似曾相识的一幕,朱子易牙齿磨了磨,腮帮鼓胀。 …还来这套。 下一刻,便是拖袍拂袖发下命令,两侧的麾下修士沉默的各自散开,驭起了法器。 “同样的法术,我岂会再上当!!!” 他看着那边的法轿前站着的枯瘦老僧发出暴喝。 第一百零九章 索命梵音 林野间,枝上积雪无声的滑落地面。 死寂般的法丈仪仗前,普渡慈航竖着无畏印,面无表情看去对面十余人,尤其是为首那个修士手中捏着的一截东西,那原本属于他的。 微微颔首,礼佛一颂。 “善哉!善哉!世人沉沦苦海……” “还来这套!” 普渡慈航咏出一声的同时,对面也响起朱子易暴怒大喝:“破了这幻术——” 周遭十多个修士随他这声吩咐,纷纷抬起手来,红头短杖闪起红芒,一条条火舌直窜去对面。 “…仙佛以慈悲做舟……” 那边普渡慈航的话语,原本还在持续,十多道火舌喷涌打来,声音顿时戛然而止,空气都在震荡,炸开的波纹荡出的涟漪将不远几颗树震的枝叶乱颤。。 簌簌…… 积雪飞溅,空气里全是轰轰的震响。 “嗯?怎么幻术还在…” 朱子易垂下法剑,另一只手抬了抬,让左右麾下人停下来,十多道法术打过去,好似幼童挥拳打在百年大树上一般,没有之前星星点点的幻光破碎。 “难道…”这位中年修士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难道是真的?” 视野的对面。 溅起的雪花、尘埃回落,渐渐显出枯瘦老僧的身影站在原地,只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青筋鼓跳。 “善哉!善哉!” 普渡慈航道了声,目光看着那方十余人,女声清湛。 “当今太多人是非不分,诸位修行中人戾气太重,有损修为,方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远趴在雪地的老驴,两耳一抖,兽类的敏锐里,连忙从地上撑起来,动作间,书架从它背上滑落,呯的一声坠地上。 老驴撒开蹄子就跑。 同时,朱子易的声音响起,暴喝: “男相女声……放肆!” 他正要举剑,陡然一股祥和之气在那老僧身上绽出,就见老僧眼帘微垂,双唇嚅动,一声声梵音出口。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佛音袅袅,彷如从四面八方传来,朱子易及麾下十余人尚不觉得什么,只是愣了愣,陡然有人神情变得恍惚,丢下法器,朝对面一步一摇走了过去,也有相熟的连忙冲去想要将同伴拉回来。 “这佛音迷惑神智,运起法力抵挡,你们回来!” 朱子易插下法剑,双脚左右一迈,半蹲的姿态,掐出指决横在胸前,驭使法力抵抗时,被迷惑的几人身上彷如成佛得道般洞开数道金光。 呯呯… 轰轰! 数声血肉爆开的声响过后,过去的几个修士,身子一僵,消失在空气当中。 剩下的修士满脸汗渍,憋红了颈脖,掐起法诀的手指、手臂都在发抖,在这一声声不断入耳的梵音里挣扎反抗。 普渡慈航目光平淡,双唇翻涌的更加快了些许。 “啊啊…啊……” 最后,剩下八个修士难以抵挡,身上洞开金光,凄厉吼叫几声,扭动身体,片刻间就在朱子易身后消失不见。 朱子易双目布满血丝,呈马步站桩的双腿不停的发抖,嘴角都溢出血迹,某一刻,裂开嘴角,猛地伸手从怀中逃出一枚,上有神像雕琢。 “明火圣尊救我!” 手中圆玉闪过一抹红芒,轰的窜出两道火焰,飞去他身后半空,形成一道半身人影,火焰手掌打了过去。 “哪里来的妖孽!” 普渡慈航停下梵音,眼皮微抬,竖起的无畏法印,也在同时击出。 嘭! 空气爆鸣,火焰尽碎,一寸寸的消散在半空,圆玉也在瞬间发出‘咔’的轻响裂开,断成几段。 下方,本就重伤的朱子易怒睁着眼眶,一动不动,风吹来,缓缓向后一仰,嘭的倒在地上,早已气绝。 天光微微倾斜,积雪映着阳光,荒野间灰青与雪白交织,一切变得安静下来。 地上歪斜的书架忽然吱的一声响。 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的走出。 “什么事这么吵?” 然后,表情愣了下来,蟾眼抬起,那边,枯瘦的老僧目光也正看过来。 一蟾一僧对视片刻。 蛤蟆道人陡然一个转身,走回隔间,负着蛙蹼,淡淡的说了句: “天气真冷!” 一进隔间,反手将两扇小门呯的阖上,传出鼾声。 普渡慈航像是对那蛤蟆小妖并不敢兴趣,转身走回鹤头莲花法轿,帘子放下时,缩了缩右掌,那是一道火焰烧伤的痕迹。 不久,木鱼、金镲、编钟之声再起,停在原地的队伍调转了方向,消失在白皑皑的荒野间。 …… 距离这边二十多丈的林子里,两颗枯树忽然摇摇晃晃几下化作陆良生和道人。 两人互相从对方身上收回法力,撤去障眼法、隐身术,重重吐出一口气。 “还好隔得远,差点被勾了过去。” 陆良生抖去袍上雪花,吹了声口哨,林子里,老驴撒欢的小跑过来,跟在书生身后,一起朝刚才的地方过去。 “不知道师父有没有事。” 说话时,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你敢在那蜈蚣精的触须上撒尿,幸亏跑的早,不然咱俩基本完了。” “你不说,本道怎么知道?!” 走出林间,陆良生先一步到了书架落的地方,敲了敲小隔间的门。 “师父?” 吱嘎一声,门扇打开,蛤蟆道人裹了裹小棉袄:“何事?” “刚才你有没有……” “没有。” 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转身回去里面,口中哼了哼。 “为师何等修为,见过的场面比这大多了,有什么好惊慌的,晾那蜈蚣精拿老夫也没辙,想当初……” 话语间,蛤蟆道人又忆起了往昔,望着冬日天云侃侃谈了起来,回过身,吸了一口气,脸上全是回味的表情,睁开眼,面前哪儿还有徒弟的身影。 “哎…良生?” 陆良生去查看了画卷,红怜在里头也报了一声平安。 “无事就好。” 之后,又整理了一下洒落的书籍,回头时,却是看到孙迎仙在尸体上摸索,拿着一本小册,一柄长剑笑嘻嘻的翻看,见书生过来,将手中的册子丢过去。 “这书给你!剑本道就自个儿用了。” 接过丢来的小册,陆良生随意翻看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字迹潦草,但内容确实他所需的。 这是一本剑招——万法剑意。 这名字怎么看都像烂大街的货色……陆良生将册子阖上,眼下也不是研究的时候,将书架放回驴背,便是过去将朱子易的尸体脱去林间。 令得那边挥舞法剑的道人翻来白眼。 “人已死,恩怨就勾销了嘛。” 林间挖土的声音持续一阵,陆良生这才从里面出来,拍去手上的尘土,笑道: “再说,暴尸荒野,万一有人路过,岂不是吓个半死。” 扬了扬手中的剑册:“就当帮他入土为安的报酬好了。” 说完,陆良生牵过老驴脖下缰绳,在小隔间敲了敲。 “师父,我们走了。” 里面传来蛤蟆道人闷闷的声音:“嗯……到了京城再叫为师。” 白茫茫的雪间,陆良生抬起袖口,朝道人打了一个响指。 “走了!” 第一百一十章 公子好剑!好剑! 田地、山峦、道路覆满冰雪,白茫茫的一片,官道上响起一连串铜铃摇晃的声音。 此时,距离京城天治已经不远,陆良生也没再使用法术赶路,道人时不时跑进路过的林子或结冰的沟渠翻找,松了缰绳的老驴慢慢悠悠的甩着尾巴,跟在后面。 挎着它臀背两侧的书架,吱吱呀呀的摇晃间,蛤蟆道人环抱双蹼,顶着褥子盘腿坐在小隔间,随着书架左右轻摇。 蟾眼透过隔间一条条缝隙,望去外面向后过去的雪景,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两腮鼓了起来。 ……老夫可是近逼妖王的大妖啊。 曾经过往,尸山血水中杀出来,能活到巅峰、近逼妖王期,讲的就是能打就打,能吃的就吃,能跑自然就跑的道理……可是—— 简直就是耻辱! 羞煞老夫了。 老夫堂堂大妖,怎么也要把这面子给找回来。 蛤蟆微张开嘴,又叹了一口气。 这般下去,何时才能恢复修为……看来,得回一趟岐山。 “老夫当初幸好留了一手,毕生所藏都在那里,得想办法让良生带老夫过去一趟才行,灵丹妙药不说多,光是道法仙术也够将他支开……” 想到这里时,突然呱的啼鸣自他口中发出。 蛤蟆蟾眼睁了睁,地煞殷火之术,原本就是老夫当初吞了离火门一个长老学会的……术法也一起放在那边。 难道…被人偷了?!!! 蛤蟆道人有些坐不住了,裹着被褥躺在毯子上,翻来覆去的难以静下来。 “师父,刚刚你叫一声,是有事吗?”隔间外,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没事!” 书生听到师父的回应,笑了一下:“那师父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随后看去在田边不知干什么的道人,转回头,继续捧着那本名叫《万法剑意》的册子阅读上面的内容。 随身携带的书籍,早就去西北的路上看完,此时又新得了一本,自然要趁着这个时候翻看一二。 对于剑招,陆良生还是比较好奇的。 剑册上的字迹潦草,倒也难不住他,上面基本都是用口述的方式,将剑招一一拆解来讲,这更像是后来人从旁招录的。 全篇看下来,内容实用,重点的‘万法’二字,更是阐明了可容纳不同的法诀,从而有不同的效果。 陆良生拔出腰间的月胧剑,握住剑柄驱使法力的同时,按着剑册上的描述,挥出剑册上的起手式,淡蓝的光芒在剑身一闪而过,剑尖对着的地面,尘土、积雪呈圆圈向四周震开扩散。 果然,与那朱子易挥出的‘剑’气不同。 进入京城地界,路过一座镇子时,陆良生让道人在外面等等,进了镇里买了几卷空白的画轴和墨块,不过镇上人口本就不稠密,途中能听到的闲谈,基本也是左邻右舍的口舌。 陆良生又买了些吃的东西,没有过多的停留,便是回到镇外与孙迎仙汇合,后者有些不解。 “手痒了?画个画至于嘛……”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书生一改之前慢悠悠的步子,带着道人飞快去了少人的冰天雪地里,在一颗树躯挂上空白的画卷。 不久,陆良生磨好墨汁,照着剑册上的剑招,用自己理解的动作,一笔一画的在画卷上,落下青墨,笔尖飞速游走,勾勒出一道道不同的人影挥舞长剑。 “好了。” 书生将笔放到道人手里,从地上抓了一把积雪化作水渍,宽袖倾洒挥开,清澈的雪水洒在上面,水渍渗进纸张,化出斑斑点点。 林外的雪地上,六道白色衣袍的人形凭空出现,持着长剑以各自的剑招挥舞开来。 “这样也行?” 道人捧着墨砚呆滞的看着一道道剑光舞出森寒,彷如与雪地都连成了一片,煞是好看。 不过,在陆良生眸底却是不一样的。 驾驭法力驱动画卷生成幻术,是需要他亲手操控,同时,也会从中得到更多的领悟,这是途中忽然想到的一种尝试方法。 锵~, 陆良生两指并拢,向上一挥,月胧剑唰的出鞘,拉出一抹寒光飞上半空,下一秒,翻转的剑柄,被书生握住,飞纵的身形,脚下一蹬,冲去林外,树躯都在摇晃。 落去林外的雪地,宽袖翻卷时,月胧剑在陆良生手中划出一轮半月,脚下周围积雪随剑尖飞溅抛洒半空,再到落下,雪地上,书生衣袂飞扬,剑势如游龙在走,落下的积雪被剑锋迫停的一瞬,横拉出一条直线,激射出数丈才落下。 四周,舞动剑招的六道人影一个个消散,好似融入了陆良生的动作里,手中那柄月胧,渐渐泛起《乾坤正道》的法力,挥动间,周围带起了风,地上的积雪跟着风、抡出的剑影渐渐剥离升腾而起,弥漫陆良生身边飞舞。 雪地、白色的书生、舞空长剑,犹如一幅雪景,令得孙迎仙看去手中法剑,又抬头望去雪地的风景,然后将剑收了起来,挂去后背。 “算了,还是用符纸。” 弥漫飞舞的雪花之中,陆良生随手刺出近乎美感的一剑,飘零的雪花给人一种被刺的撕裂开的错觉。 道人靠着树躯扒开酒葫芦,灌了一口。 “好看有什么用。” 话语刚落,就见雪地之中的书生,忽然纵上天空,道人只感到一股堂堂浩然之气扑面而来,他后脑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就连蛤蟆也忍不住打开隔间小门,朝那边望过去。 夕阳倾斜在雪林当中。 由上落下的书生,目光清冷,衣袂、发丝都在空中舞动,月胧剑被残阳照亮的一瞬,剑身里,好似游云露出月轮,在陆良生手中穿过漫天飞扬的雪花,从天空降下。 剑气推开积雪,点在泥土的瞬间,周围雪地无声荡起一圈涟漪,朝四周林子扩散开去。 道人连忙舞袖挥动,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扫开,再看去时,风已停下。 霞光里,陆良生身姿挺立,袍服渐渐平静,脚下四周数丈积雪都被激扫一空。 他前面,月胧剑插在地上,在空气里隐隐传来轻吟。 “这剑招可以贴合各种法诀,算得上是万金油一类,一套下来,怎么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那边,道人拍掌叫着:“好剑,好剑!”陆良生拔出月胧归鞘,心无旁骛的翻起剑册再看,良久,才从字迹上揣测出一丝端倪。 ……这本剑册是抄来的,不是原本,而且,少了剑意。 陆良生除去修行的法诀外,武功一类也就接触过道人教的乾阳掌,用剑一道,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清楚,这种武功应该要体会出意境的,那就真的近乎剑道一途。 蛤蟆道人看着全神贯注的书生侧脸,缓缓回到隔间,将小门关上,揭开褥子缩了进去,环抱双蹼侧躺在里面。 唔…… 看来就算过去,老夫那些所藏也经不起他这样学,当初怎么就不挑一个根骨稍差一些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陆良生在道人催促下,这才将剑册收起来,刚刚看的入迷,不知不觉差点错过了入城的时辰。 将月胧挂上书架,牵着缰绳,便是与道人继续前行。 快至关闭城门的时间,两人方才堪堪赶到,天治外围的街景繁荣,就算入夜,也能看到不少行人来往。 店铺、摊位,伙计高声吆喝,邀着过往的身影。 “收摊了啊,要买的赶紧买……” “炊饼!炊饼,又香又实惠呐!” “客官,不给家中小娘子买点胭脂水粉吗?保证让她小脸,变得吹弹可破……” 人声嘈杂而热闹。 置身闹市,陆良生牵着老驴,目光扫过周围。 忽然,一种彷如隔世的错觉。 “一地民不聊生,一地繁荣昌盛啊……” ******* 此刻,距离陈朝向北数百里之遥的过界之外,北周境内,某座山中暗堂,四臂神像前,一道盘坐的身形睁开眼睛,噗的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 “陆良生…身后竟还有如此厉害的僧人相助,看差了啊……不过得先去一趟五色庄,千年花开了许久,该是要结果了。” 与此同时,回到法坛的普渡慈航想起圆玉中冒出的火焰法相,微微睁开眼。 “善哉、善哉,此人戾气太重,折损本法丈修为,急需度化。” 世间之缘分,巧妙而难解,有时候因巧遇结成善缘,传出一段佳话,有时更是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仇家…… 夜色渐浓,越过冷清的内城,是灯火辉煌的皇宫,燃烧的灯烛围绕出一片温暖的气息。 落下的棋子声有些重。 听得出坐在帷帐内的皇帝,心情似乎并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春意莹然 夜风挟着春寒的冷意,拂过临光殿。 宦官、宫女垂首立在灯火外面,燃烧的烛火之间帷帐朦胧,皇帝重重落下一子,棋声颇重,心情似乎并不好。 “朕感觉把闵常文调回朝中是一件错事。” 对面,同样坐在帷帐内的轮廓,是一个女子,隐约间能见鬓发黑亮,容貌端丽,性情善解人意,玉指捏着一枚黑子紧跟皇帝落下,抿起嘴角,轻柔说道: “陛下可从不会做错事,错的难道不该是臣子?” “丽华…你不懂。” 皇帝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相貌端正,举手投足间文气多过帝王气势,此时叹口气,盯着棋盘,笑了一下。 “朕十七岁当太子,一直当到三十岁,不容易啊,起几个楼阁让大臣说:陛下不可骄奢;做几篇文章也被他们说:陛下多操持国事;请一个法丈在身边过问天下福祉,又说:陛下不可将一国之运,托给缥缈鬼神; ……朕觉得,身边除了你们几个,其他人都逆着朕来。” 咬牙切齿的话语里,对面的女子伸手在皇帝的手背摩挲,言语温柔。 “陛下其实还是操持政务的,他们看不到而已。” 哼! 皇帝像是心中有些委屈,另一只手捏着棋子拍响桌面时,感受柔弱掌心传来的温暖,语气缓和下来。 “爱妃说的对,朕关心贺凉州之事,他们可看见了?法丈说那贺凉州天灾不过短短时日罢了,几日前,不是已经传来讯息?那里已经下起大雨,又接连数天大雪。” 对面,端丽的女子抿唇轻笑,接过一句。 “瑞雪兆丰年,贺凉州,明年该是有盼头了。” “所以说,那些个大臣劝谏,不如法丈料事如神。” 做为好不容易登基的皇帝,陈叔宝心里也有苦楚难言,手掌呯呯拍的直响。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谁在后面上蹿下跳,朕给他们那么高的位置,是让他们给朕添堵的?尤其是那个闵常文,朕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把他给调回来……” 大抵是气恼至极,说出自己‘哪根筋不对’的话,周围侍候的宫女、宦官脸色发白,悄然退到殿外,这些话他们是不能随意听的。 殿内,女子起身坐到皇帝身边,伸去他后背:“顺口气,陛下是一国之君,这样的气话还是少说,你看把下面的人吓成什么样了。” “他们要敢说去外面,乱棍杖毙。”皇帝愤愤的又说了一句。 陪他下棋的贵妃知情识趣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指尖拂过皇帝背脊,话锋转去其他。 “最近靖儿可是越来越明白事理了。” “他是太子嘛。” 说起自己的儿子,陈叔宝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这孩子像极他小时候模样,性情诚恳温柔,更重要也与自己一样,喜欢诗词声乐。 去年随贵妃回家乡省亲后,变得懂事许多,学业上不像往日那般心不在焉,教导靖儿的东宫太子太师说这是明君之相,令得陈叔宝乐了好一阵子。 不过有一件事,便是他娘俩回京途中遭遇的刺杀,问起原因,说是法丈派的人,陈叔宝却是不信的。 他说: “普渡慈航,乃大德高僧,精通佛法,以慈悲为怀度世人于厄难,又是护国法丈,怎么会加害靖儿,定是他人假冒,有离间之嫌。” 期间,皇帝还发现一件事,自贵妃回来后,忽然间对鬼神之说感兴趣,在她的结绮阁里摆上了神龛,偶尔也会祭拜,多是民间神祇一类。 或许是见朕崇法丈,故此才投朕所好…… 大抵这样的想法,让皇帝除去疑心,也乐见其成。 咚! 咚咚! 此时,殿门外一名宦官推掩殿门进来:“启禀陛下、贵妃,太子殿下过来了。” “靖儿不是睡了吗?” 女子轻说时,那宦官退去一旁,一个小身影衣着奢华,小跑进来,腰间一枚双鱼含珠玉佩跟着跑动摇摇晃晃。 “父亲、母亲。” 帷帐掀开,里面的女子也快步走了出来,头上盘起的鬓发间金钗宝玉齐摇,面容精致略施粉黛。 若是陆良生、孙迎仙在这里,定能认出她来,正是一同抵京的何静秋。 那边,张丽华拖着深红裙袍迎去,牵上跑来的小人儿,一起回到帷帐内。 “这般晚了,怎的还不睡觉?” 陈靖偎在母亲身旁,脸上还残有刚醒来的迷糊,揉了揉眼眶,打了一哈欠。 “靖儿睡不着,想来看看母亲和父亲。” “行,那你先和你父皇享受一下天伦,母亲去换一身衣裳。” 张丽华面对儿子,收敛了往日媚态,温柔的说了一声,将陈靖送到皇帝身边,这才福了一礼。 “陛下,妾身先下去,等会儿端些暖身子的羹汤过来。” “去吧。” 皇帝笑呵呵的挥了挥龙袖,伸手将太子拉到身边坐下,考校最近几日的学业后,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 “靖儿,这是谁送你的?” “一位先生。” “东宫里的?” “不是,靖儿和母亲回来时,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很好的先生,诺,这玉佩好不好看?” 说到这里,陈靖睡意全无,献宝似的将双鱼含珠佩举到胸前,之前陆良生叮嘱他的话,忘的差不多了。 “…还有,那位先生还会法术,好厉害,人也很好。” 皇帝皱起眉:“会法术?” “嗯!先生叫陆良生。”小人满脸红光,兴奋的点头:“母亲都说他很厉害的。” 想起贵妃回宫后,设神龛的举动,陈叔宝脸色沉了下来。 不过,片刻后,又浮起笑容,搂过太子。 “你是太子,佩戴鱼可不行,暂且放在父皇这边。” “又是规矩吗?” “是啊,皇宫有皇宫的规矩。” 不久之后,陈叔宝脸色如常与妻儿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便是独自一人回到起的临春阁。 看着手中那枚双鱼含珠佩,彻夜难眠,直到天蒙蒙发亮,才渐渐睡去。 晨光从东面云隙照来,推开了青冥的颜色,推过了皇宫,将整座城池包裹起来,不到片刻,天地间都浸在这片金色里。 冬日的积雪早已化去,湿漉漉的树梢抽出新嫩的芽苞,积攒一夜的水滴,无声落到地上。 “喔…噢哦……” 闵府内厨房饲养的公鸡伸长脖子,扯开嗓门高声啼鸣,府内上下跟着人声、脚步声起伏,变得热闹。 “……驱寒冬走置眼前,老树迎春抽新枝,梧桐之下石上仙。” 陆良生推开卧室的房门,映着晨光伸了一个懒腰,走到侧院角落的水缸边,喝了口清水,包在口中,咕噜噜几声,呸的吐到梧桐树根。 回到京师已有两天,距离二月初二的春闱,不到七八天,道人前一天就离开了,说是这里住不惯,不如去外面闲逛,等春闱过后再回来。 “也好,强留在这里反而不美。” 陆良生洗漱完,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水珠自动脱离落去地上,神清气爽的回到屋里,蛤蟆道人盖着小被子,还在瞌睡,被子不知何时被蹬去大半,感受到凉意,咂了咂嘴,手蹼抬起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挠了几下,翻个身继续睡下去。 书生伸手拉过被子将他盖好,找来一本书籍,优哉游哉走去院落,坐到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沐着晨光,安静的一篇篇背咏。 天道酬勤,学识也是一步步积累的。 “陆公子!”侧院的月牙门外,一个侍女端着早点、稀粥进来,微福了一下,将碟子和粥碗摆上石桌,余光瞟去晨光映照的书生侧脸上。 陆良生拿着书,微笑起来,礼貌的回应。 侍女脸红红的垂下眼帘,柔婉道了一声:“陆公子请慢用。”迈着莲步踢着裙沿飞快的离开。 与此同时,寝房的门轻轻打开,蛤蟆道人朝壁上的画卷嘘了一声,小心的跨出短腿,注视着石凳上看书的徒弟,轻拿轻放的贴着墙壁,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慢慢挪动。 顷刻,蛤蟆道人跑进了王叔骅的书房,抱着毛笔、一张纸,长舌都兴奋的拖在嘴边,撒开蛙蹼飞跑回来。 陆良生放下稀粥,偏头看去房间,笑着摇了摇头,举起书本继续安静的翻阅。 院中梧桐轻摇,带起沙沙沙的轻响。 一片春意莹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闱 蛤蟆跑进王叔骅书房拿笔墨的动作,陆良生早就注意到了。 “师父拿这些做什么,总不至于闲着无聊画地图?” 陆良生放下书册,站在光斑里再次伸了一个懒腰,侧院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梧桐老树摇摆枝叶,沙沙的轻响。 恩师叔骅公一日前出门访友,还未回来,此时这处偏院就只有陆良生一人,抬头看去如华盖的大树,晨阳正照下来,微风抚动枝叶,斑驳闪闪烁烁。 光斑投在脸上,感受到春日的暖意。 过得一阵,方才将桌上的早点和半碗稀粥端上,陆良生推开房门,靠窗的书桌边沿,蛤蟆道人双蹼攀在上面,两腿悬在外面蹬了几下,也没上去,等到早点放到桌面上,书生伸手在蛤蟆身后推了一下,才堪堪爬到上面。 “师父一大早折腾什么?”陆良生笑着,将糕点递过去。 气喘吁吁的蛤蟆坐下来,背靠着碗边,抱着红豆酥咬了一小口,细吞慢咽,云淡风轻的看去徒弟。 “唔……为师喜欢爬山,找找感觉。” 呃… 明明看到你贴着墙跑来跑去。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挤出笑容,说道:“师父好兴致。”时,床头墙壁的画卷里,聂红怜轻飘飘的探出半颗脑袋,身影有些飘忽,是那日梨阳城外硬受了朱子易一记剑气,损了不少阴气。 她两颊还是显着梨涡,轻笑。 “蛤蟆师父拿了叔骅公的笔墨回来。” 蛤蟆瞪过去,抱着红豆酥转了一个方向。 “那叫拿吗?老夫管那叫…借,只是主家人不在。” 房间里说说闹闹,陆良生无奈的看着师父和红怜一言一语的争论,忽然眉头一展,走去房门。 “有人过来了。” 果然,月牙门那边两道脚步声走来,刚下了早朝的闵常文,和恩师从外面进来,两人低声交谈什么,老人见到书生站在檐下,笑道: “哈哈,为师正与尚书说起你,正好一起过来坐坐。” 当朝尚书放到升斗小民,那是相当大的官,就算有功名在身的陆良生面前,也是需要瞻仰的存在,不过富水县时,两人就已经是熟识,眼下对方官复原职,也没有太大的架子。 三人坐到梧桐树下,通常都是恩师叔骅公和闵尚书在说,陆良生在一旁听,大多都是关于朝政的事,期间也提到护国法丈,这倒让陆良生刻意留意了一下。 “贺凉州一事,陛下听信那妖僧谗言,数月才发去一批粮食,差点就闹了民变!” “嗯…妖僧蛊惑君上,说旱灾时日不多,整整一年才消停,多少灾民嗷嗷待哺,到头来,好不容易下雨了,功劳全在妖僧身上。” “祸国殃民之辈,该死!!” “不过那边流传说,那场大雨,是一位白衣白袍的修士强行施法,让老天下雨,为此还糟了雷劈。” “是啊…那边也是去过不少修行中人,也不知是谁。”闵常文伸手在梧桐树上拍了两下,回头看向一旁安静的书生。 “良生,也算修行中人,那段时间正好也去了贺凉州,可知那人是谁?” 贺凉州大旱灾情,也是这位当朝尚书想用来攻讦护国法丈,警醒皇帝操持朝政,可惜根本无用,好友兼幕僚王叔骅也在四处奔走凑备粮食送到那方,后来听说整个事态,得知那是一位得道高人冒天劫风险,强行降雨,闵常文心里很难说出这种复杂的感觉。 可惜,那位高人应雷劫后,也不知生死,救治对方的梨阳城知府也不透露……只有等对方将来回京述职,再找机会问个清楚。 而被问及的书生,被恩师和闵常文的话,勾起了贺凉州的事,听到问来的话语,平复下心情。 ……说还是不说? 可说了,应雷劫而不死,会不会太过骇人了? 想了片刻,陆良生恭敬的回道: “这个倒是不认识。” “修道之人何其多,良生不认识也是常理。”叔骅公看看他脸色,将话转回朝廷政事、各地民生上面。 偶尔也会提及数日后的春闱,老人与闵常文都是鼓励一番。 阳光熙和,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还有公务忙碌,送走他们之后,陆良生回到院中,搭起画架,看着眼前的梧桐老树,落下青墨的同时,身后的窗棂里,蛤蟆道人翻出拿来的笔墨,将纸张铺开。 回想起曾经俯瞰而下的山山水水,慢慢落下墨渍勾勒那片广阔的土地。 不久,直起身来,一蹼撑着笔杆,一蹼叉在腰间,看着纸张上面黑乎乎的一片,阖上蟾眼,放弃的将毛笔丢去一边,坐去桌沿。 “彼其娘之…老夫画的什么狗屁东西。” 窗外,信手而画的梧桐已然成形,青墨落下最后两笔,展出一幅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画轴。 微风里,梧桐挥动枝叶轻摇曼舞,多了许多生机。 “或许,我可以在金銮殿上,将贺凉州的惨状讲给陛下听……希望能有用吧。” 陆良生心想。 ****** 轰隆…… 春雷在天边隐隐滚来,阴云飘来时,绵绵细雨落在城中。 二月初二,龙抬头。 礼部春闱到了,陆良生整了整衣袍,只带了笔墨,还有证明,简单洗漱一下,跟蛤蟆道人还有红怜打了招呼之后,取了一把油纸伞走出侧院,也不让闵府的仆人送,撑开纸伞走上了街道。 啪啪… 雨点打在印有花色的油纸伞溅起水花,一身青袍长袖的陆良生,走过湿漉的街道,鞋袜滴水不沾,原本他倒是可以不用打伞,那样的话,怕是太过引人瞩目。 此时长街要比往日要热闹些许,多少能看到赴京赶考的举人被家人、仆人送到贡院,陆良生过来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平日难见到的百姓。 “这次不知状元、榜眼、探花会落到哪位举人老爷头上。” “贡院的考题那可是陛下亲自出的,咱们陛下可是精通文道,怕是会有些难了。” “…谁说得清呢,总会有一两位举人老爷会及第嘛。”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嗡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里,陆良生举着纸伞挤过人群,一边笑着,一边礼貌的朝围观的人轻说:“麻烦让我过去。” 周围百姓见书生模样,大抵看得出是考试的举人,自觉的吆喝身后的人,“挤什么挤,前面有个举人老爷,你要不要凑近看看?” “大家拜托让一让……” “哎哟,踩着我脚了。” “哟…这位举子这般年轻,怕是还没过双十,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 穿过屋檐垂下的水帘,陆良生收了油纸伞,抖了抖肩上的水渍,掏出考试的证明、身份引据递给守官,核查一番后才放行,让他进去。 与乡试的差不多,考试的房间多是小隔间,进去时,陆良生接过递来的蜡烛,随后就被监考的人锁在里面,一来防止被打扰,二则也严防有人偷偷传递答案。 陆良生挥了挥袍袖,将座榻的灰尘拂去,不远的便桶被他挥去角落,不久,考卷递了进来。 第一场考试《主圣,臣可贤》 看到这道题目,陆良生合了合眼,轻轻磨动墨汁。 “若主圣,贺凉州怕就没有那样的惨剧了。” 良久,他才有了一点思路,桌角立起蜡烛,指尖摸了摸,引出豆大的火焰,照亮了这处隔间。 笔尖沾过墨汁,砚边刮了刮,然后落去试卷。 “山野穷苦边村,亦知明主臣贤,乃盛世之兆,然国乃苍木……” 陆良生写到后面一个‘民’字时,笔尖停下,目光看着这个字,有些出神,彷如那片褐黄的土地、坟头般的山包又出现在了视线里。 凄惶的灾民衣衫褴褛,缓缓涌动,无依的老人坐在路边孤石上等死;失去父母的孩童站在人群中无助的大哭;带着妻儿的汉子焦急的催促,身后的妇人小声抽泣…… “民…” 陆良生轻念道,悬停的笔尖,接着往下写去。 “……民乃根茎,根茎虽弱,却有抓地之牢,根固木才长,亦如人君厚德,才可国安。”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烛火在隔间摇曳,照着纸面上,洋洋洒洒上百言。 “……主圣则据神器居广域以仁德法治待民,百官则戒奢以俭、竭诚待下而效之,方才主圣而臣贤……” 春闱会试,共三场,每场三日,陆良生竭尽这四年来所积累,以自己的见解写上,也有劝君上之意,毕竟他知道皇宫中,还有普渡慈航这种大妖。 若是个人私下对付,那是万难的,可要是皇帝开明而心正,自然能驱走对方。 会试过后,陆良生走出贡院,相比其余考生,依旧神采奕奕,唯一让他不足的地方,便是食物了。 “贡院的饭食味道…啧啧,回去吃顿好的。” 将笔墨往包裹里一丢,走去人少的角落,施上障眼法,飞快穿行而过。 …… 是夜,皇宫灯火辉煌,延排的灯柱之上,龙案叠一摞摞会试答卷。 龙案后面,陈叔宝已经批阅了一部分,丢去旁边的篓筐。 嗯? 取出一套封卷,看到上面的名字时,皇帝皱起了眉头。 “陆良生……” 目光瞥去龙案一角,双鱼含珠佩浸着灯火间,陈叔宝拿起御笔看也不看里面的答案,直接封面画上一个圆。 然后,丢去另一侧的篓筐。 “朕倒要看看,贵妃、太子赞誉的人到底是什么般模样。” 低喃间,是一股醋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要会做人 春雨滴滴答答落下房檐,凌晨时,接连几天的春雨已停下。 晨光照进窗棂,聂红怜趴在床边,枕着下巴在书生耳边吹气,小声唤道:“公子,该起床了。” 阳光推延过来,她才起身飘进画里,片刻,又探出脑袋。 “公子!!” 突然尖叫一声,惊的陆良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对面墙壁的女鬼这才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尖,心满意足的回到画里,坐在秋千上,慢慢悠悠的荡来荡去。 “啊……” 陆良生打了一个哈欠,与画上的红怜互瞪了一眼,方才穿上衣袍起床洗漱,刚套上鞋子走出两步,脚下‘吧唧’一声。 书生低头看去,蛤蟆道人大喇喇的趴在地上,蟾眼凸出,舌头都挤的弹射出来,搭在地上。 呃…… 连忙抬开脚,将师父捡起来,小声唤道“师父?” 趴在手掌上的蛤蟆眼珠动了动,唰的将舌头收回,四肢颤颤巍巍的撑了几下,坐起来,反蹼敲去后背。 “孽……” 蛤蟆叫骂的话还未吐出,陆良生轻咦了一声,发现地上到处都是捏成团的纸,随手捡了一团废纸展开,上面全是黑乎乎的墨汁,依稀能看出一点地形的轮廓。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红怜搅着脚,晃着秋千,在画上笑道: “蛤蟆师父可是画了一整夜,在地上睡着了。” 咳—— 蛤蟆干咳两声,蟾眼瞥去一边,眼珠子转了转,神色变得严肃。 “为师,与你们生活日久,沾了许多人间烟火、世俗情感,多少有些想念故土了,可惜为师法力不见,修为损耗,没办法回到当初的地方……只有画出记忆里的故乡,以解思乡之苦。” 屋内,陆良生将一团团废纸捡起,堆到书桌上,展开了许久,大抵看出了一些轮廓,回头看去师父。 “既然师父画不好,那就口述,我来画。” 说完,考虑到师父体型,方便随时翻看,陆良生从书架取过一张小轴,在桌上铺开,听着蛤蟆道人的声音,慢慢落下笔,勾勒出一座座山势的线条。 “从这陈朝向北,去往北周西二十里,有一坟山,再往东七里……” 蛤蟆道人的口述,山名、河名,就连几条主要的道路也俱都画了出来,陆良生放下笔,将这小画轴举起阳光里吹了吹上面墨渍。 “师父,从这画上看,怎么都像是天空俯瞰下去的景色,而且……” 陆良生偏过头看去坐在桌上的蛤蟆道人。 “…这是地图吧?” “为师那时修为高深,经常腾云驾雾,看到的,自然都是这般景象!” 蛤蟆道人看着那张地图,说了句,绷紧小短腿来回跳了几下,手蹼距离画轴半寸,怎么也勾不到,只好放弃,重新坐回去,蛙蹼撑在下巴。 “好吧,这是地图,上面是为师当年藏了许多丹药、术法的地方,若非这般久没能恢复,为师也不想跑那么远一趟……尤其是被一只小小的蜈蚣精欺负!为师咽不下这口气!!” “藏丹药、术法?”陆良生眉头挑了一下。 蛤蟆抬了抬眼皮,叹口气。 “不过估计也没了,为师感觉那个地方被人动过,像是被人闯入……” 关于地煞殷火法阵的猜测,蛤蟆道人没有说出,毕竟一个秘密被牵扯出来,就会有更多的秘密被暴露的道理,还是懂的。 可眼下,自己这徒弟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傻傻的山村少年了。 蛤蟆神色严肃的看着书生,心里却是突突的跳。 …千万别让他看出来。 千万别看出来。 别看出来…… “良生,起来了吗?!” 这时,外面响起王叔骅的声音,陆良生转过头的一瞬,猩红的长舌一下缠住他手中的画轴,扯飞出去。 蛤蟆道人抱起画轴跳下书桌,甩着舌头兴奋的跑进书架的小隔间,伸蹼一拉,呯的将门扇关上。 “……” 陆良生看着空空的手掌,无语的垂下来,师父看来真丢了不少好东西啊……想着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老人负着双手,正抬起头望去梧桐,月牙门那边,门内门外,也围了许多丫鬟仆人,目光一致的看着那颗老树。 院中,梧桐树几日间重新焕发新枝,着实让府里上下感到不可思议。 “这树我记得有好些年了,当初老爷刚任尚书,小姐都还很小呢。” “我也在府里几年了,明明眼看这树快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难道是叔骅公的学生?” “你说陆公子……有次听老爷酒后失态,隐隐约约好听到陆公子是修行中人……” “哎,修行中人?那可了不得,难怪能让这颗老树来第二春。” “别说了,陆公子出来了,快些散了。” …… 那边窃窃私语自然都被陆良生听了进去,至于那边的梧桐,也却是是会试前几天借画道,用法力救活了老树。 也不知是遭了雷劫,还是修为、书画两道有所精进,每次坐到树下,仿佛能感受到这颗梧桐即将死去的哀伤。 当日晨光灿烂,陆良生望去梧桐感叹一句。 “我救你一命,就为感谢多日以来的遮风挡雨。” 春闱之间的九天里,原本稀少的叶子渐渐变得繁密,老皮脱落,长出新的,才变成眼下的枝繁叶茂,让经常过往月牙门的府中仆人丫鬟见证了枯木逢春一般的奇迹,其中玄妙也足以让府里上下,对这位神神秘秘的陆公子感到敬畏。 人群散去后,陆良生来到恩师身后,拱起手。 “恩师,你不是出门了吗?” “呵…神奇、玄妙!”叔骅公看着风里抚动的梧桐枝叶,抚须叹了一声,回过头,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师刚刚是出去了,不过,还没走到一半就接到闵尚书的消息,让为师通知你准备准备,等会儿就要进宫,进行殿试,这是踏入仕途最后一道考验了,当谨慎对待。” 陆良生心里有些错愕。 一般来讲,会试过后,中间会间隔几日,若是碰上要紧的政务,还需延长时日,前三甲骑马游街,陆良生都准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就让他上殿准备考试 “这般快也好,贺凉州之事、护国法丈之事,都是宜快不宜迟的事。” 时间还有一点,陆良生当即回到屋里洗漱一番,整理了仪容,不久,宫里就有人过来,绘声绘色的教导一些进宫后的规矩。 “陆进士啊,到了宫里,可不要四处乱走,很多地方都是外人严禁入内的,若是乱闯是要被治罪,严重的话,可是要杀头 这次殿试,是陛下亲自督考,可千万不要作弊,当着陛下的面作弊,就算神仙也救不了的,陆进士一定要记在心里啊,还有” 从宫里出来的宦官啰里啰嗦讲了一大堆,陆良生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耐心的听完后,从袖口里掏出一些散碎银子,那宦官笑眯眯的点头,不着痕迹的抓在手心塞进袖口,掩上嘴,谄媚的笑起来。 “陆进士仪表堂堂,又会做人,这将来啊,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不久,陆良生随他的车架一起,去往皇宫。 今晚更新,稍延迟,人在医院。 感谢cz大佬的盟主,春风现在还在医院照顾父亲,等回去后更新,希望大家别介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殿试 辰时二刻,马车驶过清晨安静的长街,陆良生坐在马车内,掀开帘角,往昔满大街的落叶不见了踪迹。 …为国举士,想来当今陛下很看重读书人,不然往日也没见有人来打扫街道,若是如此,应该能耐心听我一言。 陆良生想着,放下帘角,不久,车辕缓缓停下来,有人过来,隔着窗框在外面低声道: “陆进士,宣阳门到了。” 百官府舍距离入皇城的宫门并不算远,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到达,陆良生下了车后,前面那辆马车内,之前那名宦官翘着兰花撩起帘角,正看过来,脸上粉末都在堆起的谄笑里往下掉。 “陆郎,安心在宣阳门等候,殿试还未开始,后面的路,就不方便你进去了,那是宫人走的。” 听到‘陆郎’这个称呼,陆良生浑身都颤了一下,比见妖魔鬼怪还要来的渗人。 连忙垂下脸,抬起双袖拱手回了一声:“这位公公慢走。” 那宦门抿唇点头,放下帘子。 “走!” 驾车的侍卫一抖缰绳,马匹拉着车架缓缓驶离,沿着这边的城墙去了另一道小门而入。 呼…… 陆良生松了口气,平复心里的恶寒,虽说文人风骨,可书里讲的那些故事,不得不让他对宫里的宦官保持不得罪的状态。 随后,检查考证、进士身份等东西,才转身走向那边的宣阳门。 此刻,宣阳门尚未打开,许许多多在京官员云集,陆良生卷过袖口,朝几个看来的官员,礼貌的拱拱手,走到一旁等候,不多时,有几辆宫中的马车驶来,下车的身影多是这次礼部会试脱颖而出的青年才俊,一下来,与相熟的官员拱手施礼恭维吹捧一番。 又过得一阵,宫中的马车接连驶来这方停下,下来的人均是参加这次殿试的,前前后后近二十人。 “时辰已到,殿试进士呈列入皇城。” 城楼上,有传讯的宦官高声喧了一声,那边云集的官员迅速走到两边,陆良生正要挤过去时,有人将他唤住。 “殿试且末紧张,有什么答什么,将心中所想照实答出即可。” 说话的官员,正是闵常文,他向来不喜结党营私,之前见到陆良生下了马车,也并没有过去说话,到的此时见书生从旁边过去,才忍不住叮嘱对方。 陆良生侧过脸,点头。 “良生知晓。” 便是,走去与那边集合,跟着引路的宦官,走进宣阳门。 映入眼帘的也并非陆良生所想的大殿楼舍,相反,两侧多是长长的红漆高墙,墙内是什么地方,一个看不到。 之后,过了大司马门署,这才是真正进了皇宫。 “那边是月华池,乃当年高祖皇帝得高人指点所挖,池中筑有凉亭阁楼,每日盛夏,可是陛下、贵妃们最喜的地方,可惜池中那尊望月金蟾丢了许多年……” 听着引领的宦官介绍路过的皇宫各处大殿风景,说到远方的大湖,陆良生早先在周府上听过望月金蟾的事,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 唯一的感受,就是皇宫实在太大…… 不久,陆良生共十九人于文昭殿外的长檐下等候内里的召见,微风吹来,整座大殿外面的广场冷清清,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偶尔附近的侍卫、宦官也会投来一眼,又转回去。 陆良生偏过头,看着阻隔视线的殿墙,能感受到里面有武人磅礴的血气,应该是皇帝身边侍卫一类。 “与左正阳差不了多少……” 外面的天空,阳光已从云隙照下来,白云游走,差不多巳时左右,文昭殿门口有人过来,进行第二道搜身检查,随后,依次入内。 “各进士入座,勿要乱看。” 说话的是一位登龙阁学士,陆良生与其余人朝他拱手见礼,便寻了自己的座位,将笔墨放到了桌面。 大殿陈设简单,四根殿柱外,两侧只有四盏青铜灯柱照来火光,正中首位,一张龙椅空在那里,两侧各站了四名侍卫,身姿挺拔,两臂垂在两边,手却是距离刀柄不到半尺。 目光扫过一圈,陆良生方才拿出墨砚,开始磨墨,片刻,殿试的答卷分发下来,一个宦官拿来香炉,点燃了一支香。 题目倒也不出奇,仅仅只是问政的一些措施。 “天工造物,素来利民,利民则蕴养国力……” 陆良生看了一遍题目,心里拿捏了内容,笔尖飞快的在纸张上游龙似的书写开来。 大殿安静,全是毛笔书写纸上的沙沙沙声。 正将脑中所思的内容,随笔尖游走化作一个个字迹时,陆良生忽然停了停笔,感觉有两视线望了过来落在他身上。 微微抬了抬脸,余光之中,上方首位,一道身影走上御阶,坐在了那龙椅上,陆良生怎么可能猜不出对方身份。 皇帝。 “能亲自督考,也不像传言中那般不理朝政的样子……” 想着的同时,笔尖唰唰的也在纸张上飞走,香炉里,燃香断裂落下灰烬,守候一旁的宦官扯开嗓门儿,陡然一声高喧: “时间已到,封卷,双手离席,起身!” 陆良生站起来,看着考卷上满满的字迹,还是满意的。 里面的内容,说及的政事措施,他都是借贺凉州来加以设想,希望从另一个方向告诉皇帝那边的困境。 目光抬起,御阶之上的龙庭,那人已经离开,只看到一点侧影。 考卷封存带走后,座位前一帮进士也有几人叹了口气,想必时间紧迫,写的并不完美,似乎并不知道刚才皇帝来过。 “诸位进士,还请外面等候召见。” 一个宦官过来,站在殿门躬身说了句,陆良生等人进士这才出殿,此时离晌午还早,周围也俱是宫中侍卫把守,不让他们乱走,多走出几步,都有宦官过来劝说,或警告一番。 “若是会元神出窍,倒是可以将这皇宫游览一番。” 陆良生站在一侧,偏头看去其余十八位进士相互攀谈,或许深受闵常文、叔骅公熏陶,不愿结交、专营。 所以,这会儿虽然看着外面广场景色,心里却是想起其他的,比如那位皇帝。 观人先观气,以陆良生现在的修为,观一人之气还是能随意做到的,殿中匆匆一瞥,不难发现对方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少了天子人君之相。 用修道中的话来讲,这位皇帝少了龙气。 “唉……难怪会被普渡慈航轻易迷惑。” 想了一会儿,偶尔也有未来的同僚过来与他打招呼,随意说笑几句,便是有宦官过来喧旨。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心有度,不可越 宦官在众人前方站定。 “陛下在承云殿设宴,诸位请随奴婢来。” 设宴? 不光是陆良生有些疑惑,其余进士也面露疑惑,殿试一过,不该是御笔点出三甲吗? 走在前面的宦官似乎明白他们疑惑,回头笑道: “陛下喜群宴众臣,诸位又是难得青年才俊,诗文歌赋无一不精,自然是要款待的,就连文武百官也俱都来了呢。” 一番话说完,到了承云殿,陆良生走在十八人中间,面容平静,进了里面,饶是白日,也是灯火通明,承云殿内宽敞,文武百官分座两侧,吏部尚书闵常文也其中,坐在左侧的席位,表情肃穆。 编钟、丝竹之声轻柔,檀香的青烟袅袅,待陆良生等人走过中间站定,正面上方龙案之后,皇帝抬起袖口,挥了挥。 几个长袖起舞的女子施礼告退。 陆良生站在人群中间,目光这才看清前方,交织的金边大蒲扇下,陈叔宝一身龙袍,模样约三十出头,相貌端正,然而一左一右,却是还有两个女子坐着,其中一女,正红牡丹长裙,青丝盘簪,上头插了一根晶石雕琢的花朵,平添美貌,让人感到惊艳。 “何静秋?” 陆良生轻喃时,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书生,美目没来由的睁大,涂抹殷红的小唇微微轻启。 “陆先生…” “爱妃说什么?” “臣妾,说今年的进士,都这般年轻。” 不远的龙椅上,陈叔宝看去面前反应极快的爱妃,嘴角勾了勾,坐正身子,双手搭在扶手上,看去前面,缓缓开口。 “是啊,都是朕将来的肱骨之臣,爱妃你看,他们当中,不少人真是年轻俊朗,风度翩翩…朕是比不了了。” 上方的话语虽然只是两人间谈起,可陆良生是能听到的,蹙起眉头。 ……这话怎么感觉有些酸醋的味道。 “殿试一关,朕暂且不公布三甲。” 这时,龙庭上的皇帝站了起来,声音缓慢中正,不过随后却是笑起来。 “诸位均是我陈朝俊杰,朕见之甚是喜欢,这殿中文武诸卿都知晓朕有一癖号,每次开宴都会邀朕妃子陪座,尔等即将是朕臣子,便邀你们过来适应适应。” 后面的话变得有些轻浮,左侧席位中的闵常文忍不住想要开口,但此时皇帝在说话,若是插嘴,又有碍君臣和谐,只得继续听下去。 陈叔宝着人新舔了十九个座席,那边十八位进士谢恩后,一一过去入座,陆良生却是站在原地,望着转身坐回龙椅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拱起手来: “陛下,新进进士陆良生,有事请奏。” 两侧文武忍不住互视一眼,对中间的青年有些好奇会说什么。 “哦?” 陈叔宝一肘压着扶手,指尖搓动:“你说。” 下方,陆良生心里闪电般闪过许多念头,快速将脑海想要说的话,组织起来。 “启奏陛下,臣去年到过贺凉州,灾民遍地,饿殍浮野,各城粮仓缴了税赋,难有存粮接济……” 听到这番话,陈叔宝就感到脑仁疼痛,挥手将对方话语打断。 “这不下雨了吗?今年会有好收成的。” “可是陛下,税赋依旧会让他们喘不过……” 陆良生还想说,皇帝垂下手,看着他,身子微微朝前探了探:“陆良生,你现在还不是官。” 陆良生愣在原地。 “对了,朕倒是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龙椅上,陈叔宝微微侧脸,瞟了一眼不远安坐的张丽华,想起书房内,还躺在桌上的玉佩,嘴角勾起,轻笑一声,回过头来。 “听说你会一些小戏法。” 双肘压着扶手,朝下方的书生,挑了挑下巴。 “变一个戏法来看看。” “陛下!” 闻言,一众文武愣住,闵常文唰的站了起来,读书人好面子,更何况还是修道中人,就连御阶一侧的张丽华也皱起纤眉,侧过脸看去皇帝。 “陛下,你……” 四周,宫中侍卫下意识的握去刀柄,目光紧紧盯去大殿中间。 变戏法 陆良生站在那里,咬紧了牙关,袖口里,拳头捏紧,都在颤抖,闭上眼睛好一阵,松开拳头,宽袖哗的一拂,转身离开。 跨出殿门的瞬间,就在皇帝、文武百官视线里,身影直接消失在了阳光里。 闵常文走出席位,追出几步,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呆滞的望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气的捶胸顿足。 “陛下啊,我陈朝少一栋梁矣。” “什么栋梁?!” 陈叔宝回到龙椅上,大袖一挥:“开宴!” …… 外面天光刺眼,少有行人的街道上,陆良生浑浑噩噩走着,眉宇间,全是失望之极的颓然。 “呵…竟然是这种皇帝……这种皇帝…置贺凉州万万百姓而不顾……” 沐着阳光,阖上双目,无端受辱不说,那龙椅上的人的行径,哪里像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沉迷酒色、迷信妖孽、不怜生民……呵呵……” 不远,一家酒肆外,店家伙计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陡然看到从面前走过的书生,连忙上去招呼。 “来来来~这位客官,店里酒水醇美,瞧你心事重重,不如进来喝上几杯,说不定愁事就迎刃而解了。” 陆良生停住脚步,闻到店里飘出的酒香,脚步一转,便是随伙计走了进去。 不久,伙计端着这位客人的几壶温酒兴冲冲的小跑上二楼。 “客官,你点的梨花酿、黄兴酒,对了,客官不妨再点些下酒菜” 他没来得及说完,对面桌后的陆良生伸手直接抓过酒壶,往嘴里灌了下去。 咳~ 咳咳—— 放下酒壶,辛辣的味道呛的陆良生眼泪都快出来,双目微红的盯着桌上放着的笔墨。 “这四年,我为的什么啊” “为的什么啊。” 哈哈哈—— 陆良生忽然笑了起来,抓起酒壶又是狂饮,他向来不喜欢喝酒,可眼下,他反而觉得酒是一个好东西。 呯。 酒壶重重放到桌面,溅出不少酒渍,陆良生脸上泛起了醉意,看去有些不知所措的伙计,掏出几粒碎银拍在桌上。 “麻烦,帮我买一幅空白的画卷回来。” 他笑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你娘的 皇城金殿内,闵常文闭着眼睛,听着乐师拂出丝竹、编钟的轻柔舒缓,大殿中间,是莺莺燕燕的歌妓长袖飞舞,扭出好看的舞姿,偶尔回眸一勾,说不尽的妩媚引来一片叫好。 宴席之间,觥筹交错,酒令的声音里,闵常文拒绝旁边同僚递来的酒杯,睁开眼睛,看去御阶上与二妃说笑畅饮的皇帝,双袖洒开,起身走了过去。 “陛下!” 威严高喝一声,引得四周安静下来,上方的皇帝搂在妃子身上的手收回来,将玉杯放到龙案。 “闵卿有何事要说?不过若是为了刚才的事,那就不必开口再言。” 一句话就将话堵死。 闵常文咬紧牙,还是说道: “可那陆良生之言,并无不实,贺凉州一地,饥民如海,哀声如潮,而陛下还想修那大皇寺……” 陈叔宝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闵卿,怕是喝多了吧?看来朕宫里的酒,有些醉人啊,那个陆良生一直都住在常尚书府上,你二人交情颇厚,为他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称呼由闵卿变成了官名,闵常文心里唉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陛下,臣与陆良生有些交情……唉,臣确实有些醉意了,身体不适,便先告辞。” “准!” 陈叔宝看着礼毕走出大殿的背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地方劝谏,这个不准,那个不准,早已烦透,眼下结结实实怼了对方一次,他脸上都笑了起来。 “该。” 皇帝兴奋的踏了踏脚底,挥了挥袍袖,“声乐再起。” 编钟轻吟传去了外面。 宫外,白云如絮,飞鸟划过天空,从宫门出来,闵常文叫停了马车,不理会车夫,穿着一身官袍走在街道间,偶尔回头望去已远的皇城轮廓。 “陛下,你怎能昏聩到这般地步……” 低语一声,摆袖继续前行,拐去前方街角,行人渐多,不远一家客栈外,看似店里的伙计,夹着两坛酒火急火燎往回跑,差点将闵常文撞上。 “抱歉、抱歉,前面的人借过一下……” 然后,进了那家客栈,也有两个客人正说笑着从里面出来。 “这店家好些天才来一桩买卖。” “这天治,生意现在不好做,换做我是掌柜,也会去别处买酒,把客人留住。” “哎…不过那书生倒是真的能喝。” “醉成那样,想必遇到什么打击了吧,算了算了,这世道谁也不好过……” 经过闵常文身边时,见对方一身官袍,连忙停下话语,匆匆离开。 书生?大醉? 闵常文抬起脸,望去客栈二楼,隐约听到之前那伙计的声音在喊:“客官,你要的酒来了。” 难道是陆良生… 皱眉想了一下,闵常文提起袍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不等柜台后的掌柜开口,摆了一下手,径直走上二楼。 那掌柜见他一身官袍,脸色严肃,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出什么事吧?放下手中的事,连忙跟着上去,片刻就听那官喊了声。 “陆良生!!!” 果然,那边醉醺醺的书生,与这官是认识的。 闵常文踩过一地筷子,目光之中,陆良生坐在饭桌前,几只已空的酒壶倾倒桌面,或掉在桌脚不远,筷笼都打翻,悬在桌沿。 “你想喝死是不是?!!” 听到这声暴喝,陆良生抬起醉眼,朦胧之中也看清了对方是谁,摇摇晃晃起来拱手施礼。 “街边变戏法之人,喝不死的…” 闵常文将脚边几个酒壶呯的踢开,哐哐的翻去一边,须发怒张的看着摇晃的书生,声音大了起来。 “你丧志,受到这么一点挫折,就喝成这样,对得起你恩师叔骅公吗?!” 呵呵…… 陆良生咧开嘴,轻笑起来,摇头:“闵尚书,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兢兢业业四年苦读,一向…与人为善,可到了那金殿之上……我怎么就变成了变戏法的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啊……” 对面,闵常文欲言又止,看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书生,抿了抿嘴。 “这次陛下他有些口不择……” “闵尚书,他说的对,其实良生就是变戏法的啊。” 他话响起时,陆良生也在同时开口,抓过一片狼藉中的毛笔,颠颠倒倒走出两步,猛地宽袖挥开。 二楼之上,十多张座椅齐齐拖出‘吱’的摩擦声,朝两侧护栏平移了过去,空出大片空旷的位置。 掌柜和那伙计哎哟一声,被吓得向左右躲开。 “这……这怎么回事?” 目光之中,只见那边的书生嘴里念叨着什么,抓着笔摇摇晃晃在走,忽然提起脚边一坛酒朝嘴里大口大口灌了下去,酒渍漫过嘴角,沿着颈脖淌下,将衣襟、垂下的发丝打湿一片。 顷刻,酒坛挪开,丢去一旁,重重摔在地上。 “尚书大人,其实酒真是一个好东西……酒意浓……醉意上心头……” 水渍沿着地板缝隙蔓延,陆良生就着殿试还未用完的墨汁,一边模模糊糊念醉诗,一边在地板点下浓浓一墨,墨痕随笔尖飞游,勾勒出肥头大耳,铜铃怒眼。 看到这颗面呈怒容的大光头,闵常文看去有些癫意的书生,不由担忧问道: “良生,你这是……” “……三杯不倒,六杯不醉……杯杯消去心中愁……” 陆良生不理他,手中毛笔隐约间绽放光芒,青墨勾勒出膀大腰圆、豪迈袒露,笔尖点缀,画出青裤赤脚,腰间腰带如巨蛇。 “……劳心费力帝王千秋业……” 笔停了下来,一个大酒坛在巨大人像手中成型,陆良生一脚挑起地上的酒坛,勾在臂弯。 哈哈哈—— “……不如呼神与我一场醉!” 仰头狂饮,片刻,朝地上巨画喷了过去,酒雾弥漫,缓缓降下。 “良生,喝也喝过了,随我回府,先见过你恩师。” 闵常文绕开降下的酒雾,说完话语时,忽然就听楼外有声音惊慌呼喊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快跑啊——” 轰! 客栈木楼陡然震了一下,闵常文只觉照来的阳光在视线中阴了下来,心里一股不安泛起时,后背仿佛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攀爬上颈脖,寒毛都竖了起来。 艰难转过头,二楼望去的视野间,那是大的难以想象的人的小腿从楼外迈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声沉闷动静,重重落地。 闵常文跑到木栏后,映入眼帘的,那是庞大身躯,彷如接连天地般,走过街道。 “这这” 被这一幕惊到了,呯呯连退两步,跌坐到了地上,震撼的说不出半点声音。 客栈掌柜和伙计合抱在一起蹲在地上,脸色发白的忘记了嘶喊。 片刻,那掌柜颤颤巍巍的爬动朝那边的书生求道: “先生高人,快收了神通吧。” 陆良生已是醉醺醺的状态,握着笔还在书写字迹。 ………… 街道、远方的无数街道陷入一片混乱。 人如蝼蚁在巨大的脚掌下奔走躲避,屋中的百姓听到动静,推开窗户探头看去一眼,极快的缩回去,呯的将窗户关上。 屋顶上方的瓦片被震的哗哗往下滑落,碎裂铺在地面的一瞬,巨大的脚掌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贴着来不及躲避的百姓身旁落下,压着一地的碎裂瓦片,陷出一丈左右的脚印,继续朝前方有城墙轮廓的方向过去。 轰! 轰! 轰! 远方,皇城墙头上,守卫的士卒感觉到了震动,然后越来越剧烈,人开始站不稳,林立的刀兵枪林都在东倒西歪。 “地龙翻身?” “快去通报……那边是什么?” 指去城外市集的士卒随后眼眶睁大,嘴唇哆哆嗦嗦起来。 “巨……巨人……” 视线望去的方向,鳞次栉比延绵的屋舍之间,堪比城墙的巨大身形提着酒坛大步而来,一步便是数丈,转眼即至。 “跑啊——” “快走!!” 一列列士卒飞奔,离开城楼的瞬间,过来的巨人,抬脚,轰的蹬在了城楼。 那是土崩石裂的巨响响彻。 城墙倾裂,砖石向内一凸轰然崩飞出去,打在宫道、红墙上,烟尘弥漫飞扬间,反应及时躲避开的士卒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望去的视野里,是一个巨大的脚后跟走了过去。 “呵呵……哈哈……” 那士卒满脸通红大笑,看去周围的同伴,又看去裤裆,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城门牛角号吹响,一匹匹快马飞奔传讯。 “建春门被破!” “有妖怪闯入皇宫,快通知陛下!!” 东宫东华门,感受到剧烈震动的东宫一干官员侍卫,护着陈靖出来,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一道身影从高高的宫墙外走过。 呜—— 苍凉的牛角号延绵,承云殿内,御阶之上,皇帝正与张丽华说着话,目光却是看去中间的歌舞。 “你与那个陆良生有旧?” 偎着身侧的贵妃聪慧过人,之前那发生的事怎能看不出枕边人的醋意,握住他手背。 “陛下,之前臣妾就说过,回来被人刺杀,是一个先生所救,也提过这位先生的名字,是陛下没记住。” “那他为何要送靖儿玉佩?” “这倒不是清楚,可能是喜爱靖儿的缘故。” 说到这里,张丽华有些担心:“陆先生是真有本事的人,陛下就这么舍得?” 看着精致的美人儿为人说话,醋意又上来了,陈叔宝抽回手,袖口都拂响。 “哼,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没有本事?他若真有本事,就把朕这金銮殿给砸了——” 就在‘砸了’的二字刚落,坐在龙椅的屁股陡然抖了一下,差点跌落到地上,下方文武百官,乃至长袖翻舞的歌姬一个个踉跄不稳,拥做一团。 “怎么回事?” 陈叔宝捂着头顶的冕冠,狼狈的被张丽华搀扶起来时,外面已有人慌慌张张跑进大殿。 “陛下……外面,外面来了一个……” 侍卫疯狂的比划,想要表达清楚,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陈叔宝带着一众文武走了过去,刚到殿门,远远的广场外,一道十多丈高的身影偏过头来,怒目而视。 然后,朝承云殿发足狂奔,四周赶来的禁卫、兵卒都在狂奔的震动里东倒西歪。 轰轰轰…… 殿门口,有人大喊,有人吓得哭喊出来,更多的人还是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陈叔宝后颈寒毛立了起来,睁大眼睛,张开的嘴难以合上,发出一声:“护驾!!” 捂着冠冕,拖着龙袍就朝大殿内跑去。 “快去请护国法丈——” 殿外,巨人举起了酒坛。 ………… 天上白云悠悠在走。 客栈二楼,笔锋停下,街道的混乱吵杂传来,陆良生提着笔看着地上巨大的人形,提起酒坛灌了一口酒水。 荡漾的酒水幽静,仿佛泛起了往昔的光影,涌进脑海。 “良生,你想考状元啊。”陆太公坐在村口晒着太阳,阳光正在张开的嘴里,没有多少颗牙齿。 坐在灶口烧火的温吞男人,被火焰映红了脸庞。 “我们家供不起读书人。” “哥,你的字很漂亮!再写一个吧。”妹妹趴在桌沿,大大的眼睛也很漂亮。 一身红裙的女鬼飘下夜空,福了一福:“妾身聂红怜见过公子。” 梧桐树下,老人手持书卷,看去秋日飘落的枯叶。 “良生呐,你在此处善待百姓,开辟德业,不过一隅之地,入朝为官,或一方父母方才是大德大业。” “这天下,不过几个山头罢了。” 穿着棉袄的蛤蟆翻了一个身,嗤之以鼻。 “烂好人!” 贺凉州赤地千里,伏尸犹如尘埃,一道道身影跪下来,不停的磕头。 “神仙啊,救救我们吧。” 最多的声音在说:“我不想死,想活着。” 那梨阳城上,胖乎乎的知府拔出腰间利剑,挥落斩下:“今日本官杀妻,与尔等同食!!” 光影回转,书生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台上,“我只为这方少死些人。” 漫天大雪之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进彷如隔世的京城。 时间仿佛在一刻定格。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灯火暖兮照亮,龙椅上,那人挑起下巴看来。 “来,给朕变一个戏法看看。” 某一刻,陆良生丢开了酒坛,手中毛笔猛地掷了出去,砸在巨画上,溅起一团青墨。 “——我去你娘的!” ******** 他声音响起的同时。 巨人身影消散的一刻,巨大的酒坛狠狠砸在大殿之上。 轰! 那是一声巨响,整座宫殿都在这一声摇晃了一下。 惊恐的皇帝被惊的身子一僵,抽搐几下,两眼一翻倒在了御阶上。 整座皇宫、城池都在这个下午混乱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如离去(本卷完) 远远的街道是大片的混乱蔓延,惊恐的叫喊声里,穿过阳光的飞鸟也被惊的折转了方向,啼鸣一声,飞过下方枝繁叶茂的梧桐。 沙沙沙,梧桐枝叶轻摇抚响。 穿着长褂的蛤蟆道人趴在小躺椅上正晒着下午的阳光,听到鸟鸣,慵懒的翻了一个身,一条小短腿不时还抽弹两下。 咂了咂嘴,然后,一只蟾眼陡然睁开,先是愣了愣,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顷刻,唰的一下坐起来,望去某一个方向。 飞快跳下躺椅,将椅子折叠收起,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正合为师之意。” 兴奋的提着折好的椅子跑去书架,塞进小隔间里,回头看向墙壁。 “小女鬼,快收拾行囊,我们走了。” 画卷无风抚动。 聂红怜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看着将地图小轴负在背后的蛤蟆,歪了歪头。 “蛤蟆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叫你走就走,快点收拾。” 说完,蛤蟆道人将斜挂的绳子系紧,爬上书桌,跳到窗棂上,吹了一声口哨。 侧院后面,一声驴叫响应,片刻,老驴甩着尾巴慢慢悠悠的嚼着草料欢快小跑过来,仰起长嘴朝窗棂上的蛤蟆喷了几口粗气, 哼哈哼哈…… 闵府内也是有些许混乱,月牙门外,有惊慌的仆人跑过去,听到驴叫,缓下速度,余光之中,两支书架漂浮飘出房门挂上了驴背。 那仆人顿时刹住脚步,使劲揉了一下眼睛,那边书架已经在了驴背。 “闹,闹鬼了?” 下一秒,只见一坨黑影跃出窗棂跳到了驴头上,捏着驴耳伸出长舌,拖出哈哈的长笑,纵着老驴冲出月牙门 “亲娘咧!蛤蟆成精了!” 看清那坨黑影,仆人干嚎了一声,啪的跌坐地上,目光里,就见这老驴驮着书架哼哧哼哧的奔去了前院,穿过长廊,迎面而来的丫鬟手中托盘抛洒,汤汁淋了旁边护院一脸,惊呼声里,鸡飞狗跳一路延伸去府门。 踏踏踏! 蹄子翻腾,老驴冲开门房的阻拦,兴奋的在府舍大街狂奔,驴嘴都咧开,舌头甩在外面一摇一晃的。 蛤蟆道人抓着驴耳,朝老驴瞪了瞪蟾眼,脚蹼还使劲踩了下去。 “不许学老夫!” 啊哼啊~ 老驴抖了一下,蛤蟆眼睑也跟着抖了抖,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来。” ‘来’字刚落,脚蹼顿时踩滑,拖着绳索顺着驴头坠了下去,吊在老驴颈脖。 “彼其娘之……” 蛤蟆双蹼环抱胸前,一幅‘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脑袋不停的跟驴脖磕磕碰碰。 远方的客栈,街道一对巨大的脚印还残留在地面。 一身书生袍的陆良生提着酒坛,坐在高高的酒楼房顶,一口没一口的灌进酒水,醉眼朦胧的望着远方缺了楼墙的建春门,袍袂被风吹的猎猎的飞起,风拂在脸上,稍稍清醒了一点。 “良生!”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陆良生微微侧过脸,屋檐下方,闵常文探出半个身子正朝他看来。 “闵尚书,来,与良生一起喝酒。” 陆良生脚下一踏,落下时,另只手啪的拍了一下房檐,身子半空折转,落去二楼,原本忙着收拾桌椅的掌柜和伙计,哎哟一声又抱在一起,躲角落里。 书生进来,醉意朦胧的笑了笑,将酒坛递过去。 “喝了酒,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了。” 闵常文之前震撼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看着面前失意酗酒的年轻人,欲言又止,他没有伸手接过酒坛。 “眼下,你闯了大祸,你仕途恐怕……” “呵呵……哈哈哈……” 听完这句,陆良生轻笑出声,收回酒坛仰头又是一口酒水,感受灼烧淌过喉间,一摇一晃的越过了这位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觉得朝堂上,有我这变戏法的立身之地吗?” 视线尽头,碎裂的街道,远远的一头老驴朝这边奔来,悬在驴脖下还有一道黑影正朝他挥手。 陆良生收回视线,摇晃转身,看去闵常文。 “……我想不会有的。” 话语停顿了一下,然后,提着酒坛拱起手。 “尚书大人,将来若是遇到不可抗之事,可来栖霞山寻我,告辞。” “良生!” 闵常文追过去,护栏后的书生,已经跃去了楼外,再追到护栏前看去,书生躺在驴背驾着一条腿,朝城外奔去,一眨眼便是到了街尽头。 “少年豪志不知愁,寒窗苦读为君忧。 贺凉生民无人管,朝堂昏君把酒欢。 今日我与陈缘尽,提酒挂剑寻仙缘。” 诗文远远传来,闵常文压着栏栅,重重在护栏上击了一掌,垂下脸:“唉!”了一声。 “陛下啊……陆良生到底哪儿犯了忌讳啊!!” 铜铃晃荡带着清脆的声音远去。 一路穿过交织的街巷,穿过城墙,走去春风拂过的绿野,不久之后,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驴背上,陆良生摇摇晃晃下来,一步一摇走到河滩,浇了冷水扑在脸上。 “师父,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这一刻,话语里是茫然的。 “等为师先下来……” 蛤蟆道人悬在驴脖,奋力解开绳子,啪的一声大喇喇摔在地上,拍了拍褂上的尘土,背负双蹼,啪叽啪叽走到徒弟身边。 “虽然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事,但路从来不会绝,为师就是这么过来的,有段时间也如你这般丧气,后来一想不管做人还是作妖,都必须要看得开才行,看得开,才能活得久,你看为师现在不是活得挺好?” 说着,他拍了拍身后背负的画轴:“这就是第二条路。” 陆良生望着映着夕阳,波光粼粼水面,心里也有着难言说出的苦楚,还是笑了一下。 “谢师父安慰,看着这片起起伏伏的波涛,忽然间觉得,我跟它们很相似……颠颠倒倒,一会儿下,一会儿上……” “但是它们不会倒下。”蛤蟆道人拍了拍徒弟的膝盖,一起望去水面。 “嗯,它们不会倒下。” 说到这里,陆良生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河里,荡起一圈涟漪。 “师父,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蛤蟆道人松了一口气。 ……终于把你说通了,要是丧气不带老夫去北周,老夫岂不是要靠两条腿走去。 ******* 轰隆隆…… 街道马蹄声四起,城中、皇宫大乱之后,军队已经动了起来,从宫里传出有妖人施法,乃是一个叫陆良生的读书人,甚至连画像也俱都画好。 步卒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千余骑兵分成几股在原野飞奔,追查与画像相似的人。 “快!跟上——” “驾!” 沿着天治南面官道,分出一股的百余名骑兵抄去山林小道。 开春过后,绿野延绵满目。 飞奔的为首一骑,像是小校一类,抽响鞭子时,眉头微皱,视野前方的泥道间隐约看到一只毛驴慢悠悠的在走,上面还有靠着驴脖仰躺的身形。 挨近了一点,那穿着正是一件书生袍。 “前面的书生停下!” 他暴喝一声,抽响马鞭,促马加快速度,然而,眼看还差七八丈怎么也追不上对方,小校心里也有惊骇。 “真是妖人,明明挨近了,眨眼又去了前面。” 随即,抬手。 身后的骑兵挽弓上箭,吱吱的弓弦紧绷,指去前方那只老驴以及背上的书生。 驴背上,陆良生提起手臂,酒水自坛口飞出一条水线,落入口中时,另只手忽地甩出一张画有蜿蜒画像的纸张。 哗的轻响,画纸划过霞光飘去后面,彷如眼花般,在追击的骑兵视线里,陡然化作一条蜿蜒巨影。 青鳞獠牙,竖瞳寒光,吐露蛇信盘在道路间,密密麻麻的的鳞片犹如水面般随蛇身扭动起伏。 “吁——” “小心!” 嘶喊在骑兵里响起,冲在前面的士卒急拉缰绳,惊恐的看着高高竖起半截长身的大蛇,有人大叫:“别怕,是幻术!” 下一秒。 足有数人合抱的长蛇闪电般扑来,蛇吻上下颚夸张的张到了极致,一口将喊话那人,以及另外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吞了下去。 唏律律—— 那小校目瞪口呆的望着一只踢踏的马腿,在蛇口里飞速的被吞咽下去,反应过来,弃弓握缰,一兜马头,疯狂的朝来时的方向狂奔,大喊: “撤!” 剩下的骑兵也是吓得脸无人色,原地拉扯缰绳调转了方向,焦急的夹马腹,跟在后面狂奔起来。 呼呼呼。 跑出两里后,那名小校回头见大蛇没追来,这才让麾下的骑兵停下,喘息休整了片刻,稍微冷静了些许,着一人回去通报,又带着其余人再次寻了过去。 “吁。” 沿着泥道重新回来,视野之间哪里有大蛇的踪迹,就连之前躺在驴背的书生也不见了。 “快看,这里怎么突然多了几颗树?!” 有骑兵忽然指着靠近山壁的地方喊出话语,做为侦骑,对地势非常敏锐,来时不过稀稀拉拉几颗树在路边,此时却是多了几颗。 那小校下马拔出刀锋靠近过去时,隐约听到里面有‘唔唔’的呻吟。 “把树劈开!” 骑兵纷纷下马,拔出佩刀使劲劈砍,却是看不到木屑飞溅,树内空洞洞的,只见一人困在里面,再看其他树里,同样如此,正是之前被大蛇吞下的几个骑兵。 “没死,他们还活着。” 小校松了一口气,正要上马继续追击,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偏头望去泥道另一边,湖对岸,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隐约传来。 夕阳西下,书生仰躺老驴背上,悬着酒坛,一只脚垂下,轻摇轻晃,模模糊糊的哼着新编的曲儿。 “我颠颠又倒倒……好似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 酒水入口,又漫出嘴角,洒落双肩。 “……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小校望去那片霞光里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驴,一时间忘记了追击,听到昏迷的同伴呻吟时,忽然反应过来,挎着刀追到湖边。 “我等谢过先生手下留情!” 叮叮当当…… 残阳彤红,铜铃的声音也消失了。 卷尾小结 终于写到了这里,看大家的评论,还算认可,春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设想这本书的时候,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太多的打算,可后来一想,对于阅书无数的书友们来说,一味的修仙,到后面也会猜到结局,也会感到腻味。 所以,我就想,能不能搞出一本多元素的修仙,架构上比如种田、比如书生科举,或者师徒流、权臣流等等,能与修仙融合的,都融合在一起。 两卷下来,感觉还算流畅,融合的还行(自我感觉良好。) 而且主体上保持欢快的节奏、一边开展剧情,一边挖坑,再慢慢的填上,还是很有难度的,总而言之,这本书写到第二卷结束,该搞笑的地方依旧搞笑,该严肃的地方也会严肃,这也是书里情绪上的严谨,也就说,春风这本主体秉承轻松愉快的风格,但一些关键地方,有热血、有催泪、有豪迈喷张,也会有怒不可恕。 这样是情绪上的多元素设定。 喜欢看架空历史的也能看,喜欢看修仙寻道的也能看,喜欢神神怪怪的也能看,喜欢轻松搞笑的也能看下去。 大概就是这种老少皆宜的感觉。 至于,蛤蟆道人在第三卷的表现,春风要给他重返巅峰的机会了,嗯,可能是暂时的。 第三卷,会加入新的人物,年轻版的树妖姥姥,这和祈火教的血肉坛有关系。 好了,就不剧透。 希望第三卷也继续得到诸位观众老爷的支持,强推过后,就要上架了,目前春风的字数,已经到了上架要求,但还是让编辑帮我按一按,等过完强推后再说。 那么第三卷:道道道……天道地道人道鬼,我自求我的道!再见!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雨延绵 “……唉,这乱世不知道是不是要来了,前两天京城里就发生了一件诡事,一个妖人作乱,建春门都被打破了,兵将四散,直接冲进皇宫里,把当今陛下的金銮殿给砸了。” 将近三月天,由东南伏麟州去往京城的道路,此时夜色降下,路边歇脚的野店,聚集了来不及去往城里投宿的行脚路人。 围着篝火取暖,自然会聊起天南地北的见闻,其中稍离人群较远的一道背影,喝尽碗里黄酒,微微侧过脸,烤火的那边,开口说话的人还在比划着手势,说的兴奋。 一旁,有人不信。 “建春门?去年我到过京城一次,有幸远远看过,那么高的城墙,也能被打破?莫不是在吹牛。” 之前说话的那人,绿林打扮,脚边还放了一把刀,听到质疑也不生气,将一根枯枝丢进火里,目光扫去周围。 “知你们不信,可那确实千真万确,我刚从天治出来,现在建春门都还在修缮,你们过去后,自然会看到。” 远离火堆,背对众人的汉子放下酒碗,皱起眉头。 “你亲眼看见有妖人施法作乱?” 周围,众人纷纷附和,起哄道:“对啊,你可亲眼看见?” “袭击皇城可是重罪。”“接下来呢?皇帝死了没有?” 火堆旁的那人连忙摆了摆手,让他们安静,目光看去喝酒的汉子,以及桌角放着的一柄长刀,拱了拱手。 “原来还有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随后才开口回答。 “在下当时就在一处酒楼喝酒,就听轰的巨响,转眼就看到一个巨人,提着酒坛大步走过街道,当时,我还跟了过去,那巨人直接一脚就将建春门给蹬倒,后面的事,在下也就不知情了,不过后来听说,施法的妖人,是一个书生。” “书生?!” 周围多是过往的商旅、混混,听到书生这个词,一片哗然。 印象里,书生俱是文文弱弱,谦和有礼,不过也很好欺负,眼下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感受。 那边喝酒的汉子皱起的眉头更浓。 “莫非是陆良生……” 他停下呢喃,再看去火堆的游侠,再问道:“那书生后来如何?” “不知,应该是没被抓住,不然怎的还有缉拿的公文张贴?” 那游侠摇摇头,随后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 “这种事都敢做,这书生的胆儿,比咱们刀口舔血的都要大啊,金銮殿都敢砸,啧啧……听说还因为这件事,皇帝都吓得卧病在床,不能理事。” 聚集篝火旁的歇脚行商、路人八卦的心思都被勾了起来。 “一个书生敢把金銮殿砸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过,一个会法术的书生,我也只在志怪小说里听过,真想见见会法术的高人啊。” “行了,都别说了,小心犯忌讳。” “对对对,大伙都别说了,听说京城里,有座鸾楼,里面的姑娘啊,一个个水灵灵的不得了,三下就能出水……” 夜风吹来,酒桌前的汉子起身系上披风,抓过放在桌角的兵器系上腰间,大步走出这间野店,去往后面牵过马匹翻身而上。 唏律律—— 马鸣长嘶间,马腹两侧四把长柄刀摇晃碰撞了几下。 这人正是左正阳。 他从河谷郡来京城,是有公事要办,也知道陆良生在京城,顺道还能与他一起喝酒,若是再能拉上闵尚书和叔骅公,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眼下听到这道消息之后,左正阳感到的是不可思议,那书生性情他还是了解的,何况对方四年苦读一路走来,不就是为了站上朝堂吗?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又如何会去做? “去京城拜访闵尚书,或许能探听清楚。” 那方吵吵嚷嚷的声音还在过来,左正阳看着夜色一抖缰绳。 “驾!” 顶着月色,在道路间飞奔,去往京城。 月光朦胧躲去游云后面,皇城承香殿,灯柱燃烧,照出一片暖黄。 有宫女端着汤药从侧门过来时,罗纱帷帐之中,张丽华掀开一角,接过汤药,让那宫女退下,轻柔坐到踏上的皇帝身边,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 “陛下,该喝药了。” 榻上的身影睁开眼睛,伸手推开递来的勺子,撑坐起来,靠着床头。 “朕还以为……那陆良生被抓住了……药拿开,朕不喝。” 张丽华叹口气,放下药碗,伸手温柔的摩挲他有些消瘦的脸庞,轻笑了一下。 “陛下,你让臣妾难做。” 那边,皇帝抬了抬手,将脸上摩挲的纤柔握住:“没事,朕只是一口气没缓过来,喝几口汤药也不见得好。” “陛下,臣妾知你和陆先生肯定有什么误……” 殿柱的灯火,唿地摇了一下,张丽华陡然停下话语,有脚步声从外面进来,一个宫女站在门口,矮身福了一福。 “陛下、贵妃,护国法丈来了。” 原本躺在床榻上的皇帝猛地坐了起来,激动的放下脚套去地上的步履就迎了过去,张丽华追在后面,一边帮他整理衣冠,一边低声道: “陛下好生躺在榻上静养,该是让法丈进来拜会才是。” “不不,朕要亲自迎接。” 快至殿门,石阶下方广场一支队伍静谧站在两侧,中间鹤头莲花法轿,帷帐掀开,一身金黄法袍的枯瘦老僧双目祥和,礼佛一拜。 …… “法丈,你怎的现在才来?” “闭关修行。” “那法丈可知宫中发生的事?那个陆良生眼中没有我这个天子,他将这皇宫当做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施展妖法砸了朕的承云殿——” 灯火剪出发怒的人影倒映在墙壁,陈叔宝坐在龙椅上,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时,下方端坐礼佛的老僧,面无表情。 “善哉!善哉!一切私心杂念和凡间俗物不该让陛下劳心劳力。” 陈叔宝完全听不进去,起身负着双手手,来回走了几步,随后偏头看去普渡慈航。 “法丈,你帮朕将那陆良生抓回来!” 大殿安静下来,普渡慈航好一阵才偏过脸,灯火摇曳,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女声清冷。 “杀戮有损陛下贤名,此事还是作罢。” 陈叔宝一脸愕然。 “法丈,这是为何?” “天机不可妄言。” 夜风吹过皇城,万家灯火的城池内,叔骅公站在梧桐老树下,闵常文也陪在老人身边,好一阵,望着枝繁叶茂的老人才嘶哑开口。 “难为他了。” “陛下也不知怎的,看良生不顺眼。”闵常文想起那天大殿内发生的事,到的此时,也是想不明白。 抿了一口酒,叹息一声,放下杯盏。 “好在陛下还没有昏到头,去拿良生家人。” 那边的老人转身走过来坐下,操起酒杯饮尽,尽白的须发间,也有股怒气,呯的一声,重重落下。 “哼,真敢如此,我就去金殿之上,一头撞死!” “陆良生,本道回来了!” 言罢,旁边的梧桐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枝叶哗啦啦摇摆,一道身影从墙头落了下来,摘取头上的树叶,抬起脸来,视线与坐在石凳上的两人交织在一起。 “哟,是闵尚书和叔骅公啊,你俩慢喝,本道来找陆良生的,他在屋里吧?” 孙迎仙嘿笑的抬起手,随意拱了两下,就朝不远的房舍走去。 “陆良生!快出来迎接本道!” “良生走了!” 王叔骅倒上酒杯,推到桌边:“小道长,过来喝一杯吧。” “走了,他能走哪儿去?” 道人停下脚步,看了看那边漆黑的窗棂,又看了看愁容的两人,过去坐下,一口将酒水饮尽。 “发生什么事了?” 不久之后。 两膝打上神行符的道人,拖出一条残影穿行过了街头,朝河谷郡栖霞山的方向狂奔,眨眼消失在夜幕当中。 然而,众人口中的书生。 此时牵着头顶蛤蟆的老驴,正在贺凉州某处歇脚避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君子交淡如水 接壤北周地界,山势逐渐变得崎岖,春雨延绵两日,远远望去山间披上了绿色。 铅青色的雨幕之中,陆良生横卧驴背,捧着书卷看的津津有味,偶尔挥了挥袍袖,落下的雨点偏去四周。 老驴晃着脖间的铃铛,慢悠悠在走,不时俯下脑袋卷去冒出头的青草,头上,系着绳子的蛤蟆抓着驴耳,看去书生腰间一摇一晃的葫芦,嘟囔:“老夫只是让你保管,你竟然拿来装酒。” 翻了翻蟾眼,随后估摸着时辰,开口说道: “良生,该吃饭了!” 后面的书生伸了一个懒腰,轻巧的翻下来,牵过缰绳,走去前面一间破败的茅屋,淅淅沥沥的雨水淋在茅草上,顺着倾斜的角度,又从另一头缺口滴进里面。 灰暗的房里,瓦罐破碎一地,只有一张木床也无人修缮,塌斜在地上。 去年一场大旱,让无数人离乡背井,有些人死在了路上,一些人远走别处讨生活,这一路过来,不少地方恢复些许生气,但像这种没了主人的房屋,还是随处可见。 系好老驴,陆良生走到门口,朝空无一人的屋内拱了拱手。 “路过此处,暂时落脚歇息,还望行个方便。” 又说了句:“叨扰了”方才走进里面,挥袖一扫,外面冷风吹进来,将地上尘埃枯草扫去角落,就着地面浑不在意的坐下来。 离开京城之后,衣服也未换过,还残有浓郁的酒气,像个邋遢的书生。 蛤蟆道人捧着发硬的干粮,放进嘴里磨了两下,呸的一口吐到地上,这种东西怎么入得了口! 将干粮放去一边,背着小画轴,一屁股坐了下来,撑下巴望去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 “唉,为师忽然有些想那小道士了。” “先凑合吧师父,这贺凉州才经过大旱,没什么好吃的。” 陆良生咬了一口饼子,指尖拨去一页《山海图志》,这种志怪小说,让他在路上看得入迷,自从知道里面记载的那种人芝是真实存在的,有时候会想,往后会不会有缘碰上书中记载的其他凶兽或灵兽。 看的忘神时,解下腰间的黑纹葫芦,拿嘴扒开塞子,灌了一口酒,惬意的横躺下来,伸手去抓地上另一块饼子。 “为师的葫芦被你拿去装酒,现在还想抢为师吃的?” 蛤蟆急忙扑过去,将地上那张饼子,抱在怀里就转去一个方向。 呵呵。 这一幕,令得画轴内,传来红怜的轻笑,此时屋内昏暗,外面又是连天小雨,出来倒是无妨。 聂红怜飘出画卷,蹲在书生旁边,俯身闻了一下,纤弱的小手在鼻下连连扇了扇。 “公子,你身上都臭了。” “等过了这边再洗。” 陆良生阖上书册,坐正靠着墙壁,书本在手心里砸了一下。 “忽然想起来,没给老孙留口信。” 另一边,蛤蟆道人盘腿坐在地上,转过脸来,看去徒弟,两腮一鼓一收,挤得蟾眼都眯了起来,使劲嚅着嘴里的饼子。 “你有空关心这个,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一路慢吞吞的,想饿死为师啊。” 红怜撑着下巴,半空飘来飘去,点了点头。 “是啊,公子,我们走的这么慢,在等谁?孙道长吗?” 指尖快速翻过书页,陆良生听着屋外滴答落下的雨声逐渐化作哗哗的声响,他摇了摇头。 “不是,你们也见过的,法净和尚,来贺凉州后,他如果还在这里,应该能感觉的到。” 说到这里,屋内女鬼忽然偏头望去门外,蛤蟆道人跟着停下咀嚼,嘴里含着还没磨碎的饼子,鼓鼓囊囊的趴去地面。 “好像不是和尚。” 外面响起马鸣,还有车辕的声音,片刻有人大呼小叫。 “快点,把马栓上,进去避雨。” “来了。” “咦,这里怎么有一头驴。” “应该也是和我们一样,路过避雨的。” 沙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五男一女,还有七八岁大的孩童带着一身水汽匆匆进来,见到里面一个书生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看书,当中一个中年男人略微朝陆良生拱了拱手,算是唐突间的问候。 “我非此间主人,也是来避雨的,诸位随意。” 陆良生起身回礼,又坐下来,看去那边几人一孩子,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啊,上次也是这般遇到陈靖的,便是不由多看了那孩童一眼。 孩童也正看过来,双瞳一褐一蓝,颇为奇异,看着那边朝他微笑又埋头去看书的书生,孩童下意识的轻轻拉了一下身旁的父亲,小声道: “爹,我们赶紧走吧,那边那个人,还有一只大蟾蜍有些古怪。” 中年男人看了看陆良生,又回过视线,落在孩子脸上,眼神严厉。 “拓儿,不得无礼。” “哦。” 孩童有些不服气,偷瞄了一眼那边的书生,回到母亲身旁,四个看似护卫的男人在周围坐下,小声聊起天。 “原以为大旱过后,会好走一些,才出来就碰上大雨。” “好在夫人娘家距离这边不远,也不知道遭灾没有。” “……少说两句。” 听他们口音,应该是从北周来这边省亲的。 陆良生视线扫过他们,正好自己也要去那边,干脆过去攀交几句,顺道打听一下北周的情况。 拿捏了一下想法,正将书阖上,远远的一声佛号在外面传来,声如洪钟。 “我佛……慈悲!” 陆良生笑了起来,听到这声磕绊洪亮的佛语,便是知道谁来了,那边避雨的几人却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脸色表情顿时一变。 只见房门外,一个身形胖大的和尚挂着佛珠,淋着雨坦胸走来,手中还提一个大黄布袋,低头侧身收敛肚皮才勉强进来。 法净竖印朝那几人礼佛。 “贫僧,法净,见过,几位施主。” 目光如同陆良生一样,多看了妇人身旁的孩童一眼,随后才来到书生对面,满面红光的盘腿坐下。 “陆道友,别来,无恙。” 那几人这才知道这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和尚是来见邋遢书生的,一个体大如山,盘腿坐头顶也快顶到房顶,一个身材匀称,面容俊朗,浑身一股酒气。 两人这般对坐,怎么看也颇有些怪异。 中年男人想起儿子刚才说的话,朝四个护卫还有妻子压低嗓音。 “此间不易久留,我们赶紧上路。” 几人迅速收拾了一番,带着那名双眼双色的孩童出去,一阵马鸣、车辕声后,在雨中渐行渐远。 陆良生收回目光,将葫芦递过去。 “大师刚才也看见那个孩子了?” “天生,灵根。” 胖和尚的修为比陆良生要高上不少,进来时,一眼就看到的不同之处,不过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缠。 摇头拒绝了酒葫,问道: “陆道友,怎么来,了贺凉州?” “无事一身轻,随意走走,顺道见见故人。”陆良生抿了一口酒水,从袖里掏出一包干粮,都是途中买的饼子,分给和尚一张,笑道: “之后,想要去北周看看,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倒是大师怎么还在贺凉州?” 这位出家人洒脱,法净闻了闻饼子,像是许久没有吃过,大口大口咬下塞进嘴里咀嚼,就连嘴边的饼渣也一并抹去嘴里。 “贺凉州,还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贫僧四处,奔走收拢,交还官府安置,若有,愿意修行的,贫僧带,他们回,万佛寺。” 陆良生微愣一下,之前也是知道和尚要做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久了,还在一直做。 起身洒开宽袖,朝法净拱手施礼。 “大师,才是大德高人。” 和尚撑着膝盖站起来,摆了摆手,结巴道: “当……当不得,贫僧,不过学陆道友,舍身向善,罢了。” 脑袋咚一下,撞在房梁,偏斜的房顶嘭的一下倾倒下来,茅草、砖块洒落一地,外面的老驴被淋到雨,甩着缰绳嗯哈嗯哈的乱叫。 两人站在没了房顶的屋中,互相看看,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洪亮大笑传开,落下的雨线瞬间震的絮乱推开,远方雨幕里,仓促离开的几人,听到这两声大笑,浑身一抖,促马更急。 “快走快走!” “驾!” ………… 笑声过后,雨线重新垂直落下。 “看来今日不能和大师久谈了。” 书生挥袍给那边的老驴施了避水的法术,将黑纹葫芦系在了腰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师回去后,不妨帮我一个忙。” “好!” “大师不问问是什么就答应?” 胖和尚摸着肚子笑起来,捡起大黄布袋抗在肩上。 “你的事,绝非恶事。” 陆良生也笑起来,将书架提起放到驴背,捡起地上的师父放进隔间,转头面向法净。 “其实也非什么大事,大师离开贺凉州后,若有机会遇到孙迎仙,转告他一番,我去了北周。” 说完,拱手道谢一番,牵着老驴慢慢走去雨幕。 “大师,告辞!” 法净朝远去的书生礼佛一揖。 “陆道友慢行。” 叮叮…… 铃铛声,隐约还在雨幕中传来。 第一百二十章 渡船 春雨一连几日,白茫茫的水汽在密林间延绵开去。 老驴欢快的甩着秃尾巴,伸着舌头去卷地上的嫩草,抓着它两只耳朵的蛤蟆道人,控制平衡时,拿蹼打它。 “叫你别学老夫,还学!” 书架里,聂红怜哼着欢欢喜喜的曲儿,偶尔嗖的一下,探出手臂,将路旁的野花摘去,阴风轻轻一吹,花瓣脱落,飘去后方,落在脏兮兮的书生袍上。 陆良生指尖将花瓣夹在手中,笑了笑,脚步虚浮,摇晃的跟在后面,拿过腰间的葫芦,拧开木塞,仰头倒了一口。 只有点点滴滴凉意的在舌上化开。 “呃,没酒了……看来一个葫芦还不够啊。” 自言自语般的嘀咕,陆良生又抖了两下酒渍入口,就真的一滴也没有了。 外人看来,陆良生活脱脱就是一个酒鬼书生,甚至还有点神智不清,可那边老驴上的蛤蟆和女鬼知道,书生比谁都清醒,只不过是想不停的喝酒来麻痹自己罢了。 曲儿停下,红怜飘进雨幕,看向跌跌撞撞在走的陆良生。 “公子,快点。” “嗯,就来。” 听到回应,聂红怜有些担忧的望去驴头上的蛤蟆。 “蛤蟆师父,公子以后都会这样意志消沉吗?” 相对于红怜的担忧,蛤蟆道人反而不在意徒弟现在的状态 “无碍,你不懂男人,意志消沉不过暂时的,而且这种状态对修行中人是极好的磨砺,一旦看破明悟过来,哼哼,那就不一样了,老夫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呱。” 某一刻,他又想起某座山里,埋下的女人。 ……恢复修为后,该去看看了,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还在不在。 想了片刻,蛤蟆系了一根野菜在绳子上,用木枝挑着,引老驴前行,回头鼓着蟾眼大声催促一番。 回正过来,摇了摇头。 唉,老夫真是操碎了心。 一鬼一蛤蟆并不知,陆良生一路醉酒,却是从未停下修炼,乾坤正道的修行也不知是不是受过天雷一劫后,有了些许变化,隐隐到了瓶颈。 而途中翻看《山海图志》随着修为渐进,从画、文字也有了一些感悟,这种感悟让他有些说不出来,翻看其他书籍却是没有。 “难道……只有山海图志这本书才行?” 甩开混乱的思绪,陆良生蹒跚摇晃的脚步极为稳健,饶是崎岖的路面,也能如履平地,听到红怜那声“快点。” “来了!” 书生回了一句,袖口一挥,沾染泥水的步履一点,身形奔去前方,跃起的一瞬,横坐到驴背上。 驴子四肢承受不住,抖了抖,头顶的蛤蟆眼疾手快,一把抱住驴耳,回头拿眼瞪过去。 “孽徒,呱。” 嗯哈嗯哈~~ 老驴像是能听懂般,伸出舌头,嘶鸣点头。 随后,蛙蹼盖了下去。 “又学老夫!” 红怜躲在画里轻笑,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这处叫不出地名的山间,水雾弥漫,人声、驴鸣、女鬼轻笑,以及蛤蟆气急败坏的嘶吼,热热闹闹的穿行而过。 走出这这片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雨势还未停下,远方已有江水哗哗的流淌声传来。 顺着这条道路延伸,隐约能见行人商旅来往官道,应该是有一个渡江的码头,未免太过骇人,陆良生撤去避雨的法术,可惜书架内没有油纸伞,之前那把都还是周府上的。 “用惯了避水术,都忘记还有纸伞这回事。” 牵着老驴就这么淋着雨过去,江面水汽弥漫,白茫茫的一片,这种雨天不适合渡船,数艘客船下了绳子,拴着渡桥木桩上。 陆良生过去时,正有七人围着一个船家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 “真有急事,船家,行个方便吧。”“……我也有急事,三年未归,家中婆娘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就是,船家,你看大伙儿都急着有事。” 七人当中,还有四人书生打扮,背着书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叫你们不要急着赶路,现在可好?”“还怪我?上次夜遇狐狸精,还不是你惹的,结果害得我们三个考举都不成。” “就是,不过我觉得船家说得有道理,江面水汽茫茫,行船太过危险。” “……危险又不是遇上妖怪,怕什么?!” ………… 絮絮叨叨的话语声里,陆良生看着这四人背影,总感觉有些眼熟,却是有些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是径直过去老艄公拱了拱手。 “船家,我也要渡船。” 之前最先说话的三人,纷纷嚷道:“老船公,你看,这不又有买卖上门了嘛。” 头发花白的老倌看了看面前的八人,尤其是最后这位牵驴而来的书生,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这……诸位啊,这雨天水汽重的时候,真不适行船。” 老倌犹豫的看着诸人,说话间,身后的帆船甲板,像是他儿子的年轻人喊道: “爹,等水汽散了,客人都去其他船了,哪还有我们生意,我还等着娶媳妇呢。” 唉。 船公回过头来,叹口气,挥手让儿子将木梯放下来,目光看去八人。 “诸位,那就上船吧。” 言了船费后,七人纷纷走上木梯。 “嗨,还让儿子说话才开船。”“老丈也别太过小心,有钱挣多好。” 陆良生跟在后面,从袖里掏出约定好的价格,八人平摊下来不过四五十文,不过倒是掏了两份钱,身后的老驴也占了一位。 上了船,基本也没什么话语,四个书生聚在一起小声说谈,细细听来也不过学业上的东西,而另外三人各自不相识,上船后,找了不同的地方待着。 又过了一阵,雨势渐小,老船公端了大碗从舱里出来,从众人身边经过时,闻到了一股酒香。 陆良生自然也闻到,靠在舱门一侧,微张开眼睛,只见船公站去船首,手在碗里揉捏,酒水间能见糯米粒。 七人里,有人好奇问道:“船家,你这是要做什么?” “祭水。” 船公回头叫船上的青年将绳子解开,一边揉着糯米拌黄酒,一边笑道: “诸位客官不知,这江水里头啊,学问大着呢,冒险出船,就要给管辖江水的神、精怪上点供奉。” 一个书生坐在书架上,压着两条腿笑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四人饱读诗书,岂会信这种事。” 旁边同伴凑过去,低声道:“上次狐狸精……” “滚!” 船首,船公将整只碗抛进水里,听到远方水雾里传来‘咚’的水声,笑着转过身来。 “你们读书人,不信也理所当然,可我在这条河上跑了一辈子,那可是该看见都看见了,不该看的也都看了。” 闲来无事等着开船的几人大抵来了兴趣,有人催促。 “这江水有什么不该看的?” “……呵呵。” 船公笑起来,回道:“多了,不过有一件那是老朽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二十岁那年,有一次跟我爹出船打鱼…… ……江面忽然刮起大风,雾气弥漫,就听水里怕啦啦的响,你们猜怎么着?一条大鱼,比咱们坐的这艘还大,一下子冲出水面,荡起的波浪直接将我和我爹一起掀进水里,以为要被妖怪吃了,结果,那大鱼根本不理会,一直在雾气里像是跟谁打斗。” 陆良生闭着眼睛,其实也在听,这种怪志野闻有时变成故事,听起来还是满有趣的。 趴在驴头上的蛤蟆却是睁了睁眼,冷哼。 “手下败将。” 那边,老船公的话语还在继续。 “……原来啊,是有一位高人在做法,将那鱼妖打伤后,顺手又将我和我爹救了起来……” 蛤蟆闭上蟾眼,转去一边。 “两个手下败将。” 这时,船公站在船首,高喝:“开船咯!” 手中撸竿,往水里一撑,帆船划过水面推开波纹,朝弥漫的水雾进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有缘同船渡,不知仙乃中 江面泛起白雾,轻微的水浪哗的荡开,船桨划出水面时,轻巧的帆船静悄悄航行,穿过弥漫的雾气。 大江宽敞,但也不至于海面那般广阔无垠,帆船缓行,已至江心。 波浪湍急,浪打浪起扑在船身,帆船都在摇晃,尤其是船首,和逆江水的侧弦,时而翘起,时而倾斜,船帆此时收拢降下,迷雾雨天,并不适合快行。 船公挽着裤腿,赤着脚站在船首,随着摇晃,身体也随着微微改变平衡,手里的撸竿,变成探测暗礁的作用。 “几位客官,你们可要坐稳,小心别掉江里去,这大雾天,可不好捞人。” 陆良生靠着舱壁处在船尾那截,这边摇晃稍小,反倒没什么感觉,老驴被施了山石之术,四肢跪伏在甲板,船身如何摇晃,都能纹丝不动。 划桨的船公儿子,累的满头大汗。 “娘的,是船吃水了,还是老子巧劲不好使了?怎的这般重。” 船身前段的其他七名船客都是普通人,三名路人举着伞,扶着护栏面色发青,大抵是晕船了,而另外四个书生手挽着手,站成一圈,相对稳当许多,偶尔相互小声交谈。 “这船家的话会不会是真的?”“不知啊……” “我等读书人,济危救世,岂会被区区鱼妖吓到!” “兄长说的对,我等四人结义,就是立志匡扶明君,还天下百姓安宁,岂能因为一个鱼妖畏畏缩缩,你们看那边那个书生,浑身酒气,邋遢不堪,不可学他如此堕落。” 四人中,一个年龄相对偏小的书生忽然插口。 “咦,你不说,我还不觉得,那人看起来有些面熟,好像哪儿见过。” 舱壁那边,陆良生闭着眼睛自然听到四人说话,浑身酒气,衣袍、发髻湿漉漉,一上船,七人似乎嫌弃,离的较远。 不来也好,省得开口说话。 陆良生这一路上,除了见了胖和尚一面说过话,其他时间,也只和师父、女鬼说两句。 正如蛤蟆道人所说,一帆风顺的人,受到挫折,会比寻常人打击更深,但迈过了这道坎,又是一番生龙活虎。 眼下陆良生就是这样的状态。 ………… 江面白茫茫一片,黑漆漆的水面之下,一团白花花的气泡翻滚。 ‘啵。’ 在水面化开,悄然荡出一圈涟漪,朝四周推开。 ………… 忽然间,靠着舱壁的陆良生微睁开眼,驴头上盘着的蛤蟆也眼睑半眯。 “不是,鱼妖,有些遗憾啊。” 这时,嘭的声响传来。 “哎哟,怎的跳上一条鲤鱼。” 三名行脚商不远甲板,一条大鲤鱼‘啪啦啦’甩着鱼尾,在船面活蹦乱跳,很快被一人双手捉住,掐着鱼鳃提起。 “船公,可有锅碗小炉?大伙一起喝口鱼汤。” “哈哈,这怕是江龙王见我等坐船辛苦,赠的口福。”另一人看去鲤鱼大笑说道。 那边四个书生凑上来,好奇的朝船下的江水打望,身居南面,少有听闻有鱼自个儿跳上船的。 一个大胆的书生,更是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 “不知道,还有没有。” 船首,探礁的船公收起撸竿回过头,有些不放心,让那边提鱼的汉子,将鱼丢回去。 “从来都是我们这些渔家孝敬江河老爷,拿了它老人家的东西,岂不是乱套?快些丢回去,不要乱拿,快到对面渡口了,别生事端!!” 船公的儿子也开口帮劝: “那边四位客官,别探出身子,紧盯水面,小心被落水鬼找了替身。” 就这时,水涛起伏间,一道硕大的黑影从水下游过,望着扭曲的水纹上方,探出船舷的人影,伸出坚硬带刺的长臂。 硕大的身躯挤开江水,带起的水浪‘哗’的排开,水面的帆船在涟漪里摇晃起来。 俯瞰水面的书生,隐约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深处,还想看清楚时,听到船公的儿子传来“小心被落水鬼找了替身。” 本能的向船内缩回去,带壳的黑影破开水面顿时夹了一空。 回身船内的书生,正了正脸色,袖子一拂。 “胡说八道,好端端的,哪里会有那么神神鬼鬼的东西。” 咕~~ 气泡翻涌出水面,说话声音停下来,四个书生紧挨船舷,自然是听到了。 “什么声音?” “好像水里传来的。” 水面气泡像是气急了一般,接二连三翻涌上来,那四个书生,连带另外三名船客也有好奇靠近。 这时船首的船公也在喊:“快到岸了。” 七人探出身子,听到这声下意识的回头,看去船首。 河风夹杂雨大吹来,收拢的桅杆吱嘎轻微扭动,汉子手中的鲤鱼摇摆鱼尾的刹那间,好似弦惊的一刻。 靠着舱壁的陆良生陡然起身,身形消失在原地,挥袍一招,船公“哎!”的叫唤,手中撸竿绷断了连着船首的绳子飞去天空。 手与撸竿接触的一瞬,陆良生蹬响桅杆,袍袂翻飞,手中长杆灌注法力,由上而下掷了下去。 噗通! 激开水面的声音,水花溅起在七人身上、脸上,就那么一瞬间,他们只感寒气上涌,浑身汗毛都一根根立起来。 船首轻轻触在码头渡桥,轻微的震荡,让船公连带船舷的七人回过神来。 一个汉子抹去脸上的水渍。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看到一个白影在咱们头上……” 这时有人忽然发现船上少了一个人。 “那个邋遢书生呢?” “不会落水了吧?还有那头毛驴也不见了。”“可能是水鬼,浑身湿漉漉的,志怪小说里,不就都这样写的嘛?” “快走快走!” 几人脸色一白,也不敢在船上都留,反正船钱之前已经结了,连忙跟迷茫的船家打了招呼,带着各自的行李,匆匆下了船,飞快跑远。 看着船上静静躺着的撸竿,船公颤颤兢兢走过去,捡起来拿在手中翻看。 “奇了怪,怎么就飞出去了,还有那书生和驴。” 咦。 这是什么。 长杆一头,有两尺的粘稠物,黄黄的,有股奇怪的气味。 船公伸手小心沾了沾,皱起眉头,忍不住舔了一下。 “蟹黄……” 这时,船尾的青年合着掌一边走一边拜的走来,看见老人时,赶紧过去,脸上露出兴奋,他在船尾划桨,看得清楚。 “爹,那个邋遢书生,那个邋遢书生……” 话语激动的结结巴巴,手势比划,片刻才重重的落下来最后一句。 “……是神仙啊。” 叮叮当当之声从河滩那方传来,雨色铅青,水汽在远方骑驴的书生身上化开,缥缈朦胧,犹如陆地神仙。 船上父子俩捧着有着异香的蟹黄,不知所措。 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后,却是一阵惆怅。 “竟不知有高人在侧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途经偏县 过了江河往北,进入北周地界,延绵春雨终于停歇下来。 荒山泥道上,老驴载着侧卧的书生,欢快的踢踏小步,上了小坡,阳光破开云隙照下来,陆良生眯了眯眼,抬手拿《山海图志》遮了一下。 那日没有遇上江河大鱼倒是让他感到有些遗憾,大川江河之中孕出精怪也实属正常,据那船公所讲他那是年轻时候看见的,或许与那修道者打斗中,重伤不治,沉入江底被鱼虾分食。 而那修道者,世间从不缺少,若是没死,现在怕也是修为不知多高了。 至于昨晚潜伏河底,意欲骗人而食的精怪,不过一只有了一点灵识的青蟹,投鱼上船,正如人之投饵钓鱼。 “那青蟹浑身凶煞,过水则黑,那条青澜江每年不知淹死多少人,拱它食用,才变得这边凶恶,好在灵智未全开,不会什么妖术。不过,倒也印证了对这本书图志的猜测……” 书生手中《山海图志》正好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有江河雏画,一只大蟹伏于河底仰望水面一条小船。 旁有文字,曰: “江河大涛,龙为长、蛟次之……虾蟹最次,日复分食沉底尸身,初具灵魄,而戾气剧增,性凶恶。人食之不忌痉挛疑症。” 老驴已经过了山坡,踢踏着蹄子,一抖一抖的走过一片树荫,陆良生垂下书,起身横坐,打了一个哈欠。 “师父,不是走的官道吗?怎的跑到荒郊野外了?” 书架隔间里,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换了身短袖花衣裳,沐着晨阳伸了一个懒腰,随即表情也愣了一下。 “这老驴!” 驴头从前面微侧,喷了口粗气,继续欢快的往前走。 不久,下了坡道,在一条河边休整,蛤蟆解开绳子跳下书架,站在一处青岩朝四周打量,又翻出后背的小画卷,坐下来,圆圆的蹼指仔细在上面比划。 “无妨,沿着这条泥道,绕去山后继续往前,二十里之后,朝东也能回到原路。” 陆良生蹲在溪边,咕噜噜的漱了漱口,吐去石头缝里,侧过脸来。 “师父,你确定?” “哼,为师什么时候骗过你?” 蛤蟆说到这里嘴角抽了抽,又哼了一声,将地图画轴卷好放会背后,环抱双蹼看去远方山林间的晨雾,干咳了一声。 “……北周这片土地,为师当年纵横许多年,山川大河都在为师脚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点路程又岂会出错?” “蛤蟆师父又开始说大话了。”画卷里响起红怜的声音,这段时间,她恢复的还算不错。 蛤蟆道人跳下青岩,吹了声口哨,将老驴唤来,顺着绳子爬上隔间。 “是不是大话,之后就知晓,老夫等你这小女鬼赔罪。” 哗哗…… 拧干毛巾,陆良生听着师父和红怜说话,将脸上洗了洗,深吸了一口溪水的味道,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师父,岐山离这里还有多远?” “说不准。” 蛤蟆坐在隔间边沿,悬着两条腿踢踏,看去回走过来的徒弟。 “你又不会腾云驾雾,用缩地成寸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天半月。” 那边,陆良生牵过老驴走回泥道,腰间颜色黯淡的黑纹葫芦跟着一摇一晃,步入前方竹林。翠绿青竹延绵,风吹来,竹叶纷飞,落在一人一驴身上。 前行中,脚步忽然停了停,陆良生想起一些可能,又继续往前走,开口问道: “师父,你说岐山有你的洞府,有很多灵丹妙药,要是给我父母妹妹一些,能不能让他们踏入修行?” “不可能。” 小隔间,蛤蟆道人架着小短腿,蛙蹼弹开飘来的一片竹叶。 “不是人人都可踏入修行,这你也是知道的,不过让你父母妹妹延年益寿还是能办到,正好为师洞府内,也有不少。” 声音停顿了一下。 “唔……可能刚刚够三颗。” 呃! 陆良生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下意识的伸手去拿葫芦,才想起来,里面早就没酒水了。 没酒还有点不习惯啊。 “师父,赶路了,抓紧!” 按蛤蟆道人描述的地理位置,过了前方山林,就是一条官道,正常来说往北之后便是朝宁州,距离岐山也就剩七八百里路程,一路穿行,时而也能看到山村乡镇,可一大段路之后,视线之间俱是荒山野岭。 “师父,怕是走错路了。” “绝不会,想当初老夫,纵横三山五岳……” 到的下午,西云露出昏黄,才上了一条官道,稍远能见道路两侧田野,陆良生牵着缰绳过去,正有农人走上田埂,扛起锄头。 “这位老丈,打听一下路吗?” 听到传来的话语,扛着锄头的农人,年过半百,回过头见是一个牵着毛驴,衣袍旧旧的书生站在路边。 老农笑呵呵放下锄头,拄在脚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听公子口音该是南面陈朝人吧?” 陆良生微愣,还是回道。 “正是,在下南陈富水县人士,老丈如何听出的?” 大多数农人一辈子安安分分,自小到大,很少出村、县一亩三分地,就算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也不会经常在一个村子逗留。 “公子勿怪,我们这里除了一些北面商旅会经过,少有南边的人过来,今天倒是来了几个,也是问路的,所以才问起。” “原来如此。” 陆良生与这老农客套了一两句,随后问起自己要去的地方。 “朝宁州?岐山?” 老农摇摇头,也不敢妄言。 “没听过,不过前面不远就是顺原县,公子可以到那里去问问。” 顺着老农指去的方向,陆良生拱手道谢,牵着路边啃食青草的老驴,快步离开,沿着官道差不多半柱香的功夫,远远看到了一座县城的轮廓。 夕阳染红西云。 夯土的城墙延绵的不算长,布满土蜂的孔洞,有些地方剥落出坑陷,城门口北周士卒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看着四个书生背着书架东张西望。 “这就顺原县啊。”“嗯,有些破旧啊。” “偏远小县,该是能理解,何况我等四人是为拜访王生专研学问,何必在意一处县城。” “兄长说的是,说的是。” ………… “关城门了!” 守城的士卒瞧着时辰差不多,嚎了一嗓子,招呼同伴回到里面,正将城门推去关上时,一个书生牵着老驴飞快的溜了进来,下了驴背后,颇为礼貌的拱手一圈。 “对不住对不住,差点错过了。” “算了,没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一众士卒见是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穿的破旧,也难得过问许多。 “多谢诸位。” 陆良生一边道谢,一边走去看上去面善的士卒,问道: “这位大哥,麻烦问一下路,请问朝宁州怎么走?” “朝宁州?” 那士卒愣了一下,随后,与周围同伴对视一眼,嘿笑出声。 “你这书生不识路还乱跑什么,这里太恩府管辖,要去朝宁州,就得先穿过这边,起码两三天的路程,天色也不早了,快些进城,找家客栈歇息,明日一早再上路吧。” 呃…… 陆良生愣在原地,感觉非常的不好,按照地图上地名标记,从上岸的地方来看,至少背了数十里不说,还走偏了。 “师父……你怎么说?” 咳…… 隔间里,蛤蟆连咳几声,目光望去一边。 “唔……可能为师年纪大了,记岔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卖画 残阳隐去山头,脏旧的灯笼在街道两侧檐下挂上。 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过道路,北地偏远小县与富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挂着刀剑的游侠满身酒气,拎着酒瓶走过街边,行人看了一眼,匆匆而过。 摊贩收拢了桌椅板凳,挑起担子准备离开,飘着牌幡的客栈,人声喧哗,店家小二传去一桌菜肴,走到门口,扯下肩头的抹布,迎进两位客人,不忘朝外面卖力吆喝两声。 “走过路过各位客官瞧一瞧,闻一闻,家中没人,灶头冷,婆娘回娘家,没人管的,不妨进来喝口香醇米酒,刨口热热乎乎的粟米饭,舒服的紧,还有娇嫩的羊羔肉、滴油的彘肉……” 走过这家客栈,蛤蟆道人探了探上半身,望去客栈,使劲闻了一口下,咂了咂嘴。 “良生呐,为师觉得这天色也不早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就不闲逛,找家客栈,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得赶路呢。” 客栈内宾客满堂,酒香、菜香飘出来,陆良生肚子‘咕’的叫了两声,笑着回头看去驴头上的蛤蟆。 “师父也是饿了吧?” 驴头上,蛤蟆道人正望去客栈内,小二手中传递的那盘肉,听到徒弟的话语,连忙转开视线,表情严肃。 “看着为师做什么,为师岂会那般不堪?” “其实我也饿了,一路上也没吃口热乎的,闻到味道有些馋了,今晚就住这家吧,顺便还能打点酒装上。” 陆良生自然不会点破,伸手去袖口内掏银钱,驴头上的蛤蟆蛙蹼都抓紧起来,盯着客栈传递的一道道菜,兴奋的开口。 “为师想吃红烧彘揉,最好还能切几两嫩羊肉,一定要清蒸的、熟鸡蛋也不错……吸溜。” 没等到徒弟答复,蛤蟆心急的回过头,陆良生笑容僵在脸上,手从袖里翻出钱袋,袋口只有几枚铜子滑到掌心。 “师父,我们好像没钱了。” 蛤蟆:“……” 从家里出来,身上揣了三十多两,陆良生以为够在外面花销了,中途回家一次也就没拿。 “河谷郡、京城、贺凉州、又返回京城,眼下北上一路住店、吃饭、买酒,银子就这么花光了……” ‘咕~’ 蛤蟆人立而起,闻着飘来的饭菜香味,吞了吞唾沫。 “干脆用幻术变点银两,先把饭吃了。” “不能亏人买卖。” 书生也饿,但幻术终究是假的,骗吃骗喝,他从未做过,也没那个脸面去做,摸出半张饼塞给蛤蟆道人,牵着老驴走去距离这处客栈不远的街檐下,随后从书架取出了文房四宝。 “你这又要做什么?” 看着徒弟磨好了墨,蛤蟆道人抱着半张饼,一边咀嚼,一边伸头看去。 只见青墨自书生笔尖游走,片刻间,老驴陡然往一旁挪开,一杆小幡凭空出现,杵在地上,一张长桌,三排书画挂架一一拔地而升。 “好了。” 陆良生最后一笔落下,那幡上显出‘书画昌道’四字。 “与其骗吃有亏良心的事,不如自力更生来的踏实,你说是不是师父?” 笔墨纸砚放去长桌,又取了书架里空白的画轴放上去,聂红怜那卷画展开挂在最为显眼的位置,当做招揽顾客的招盘。 “红怜,可别介意。” 画卷上,荡着秋千的女子眨了眨眼睛。 “只要公子别真把奴家卖出去就行。” “哼。” 蛤蟆道人肚子也是饿的慌,靠着桌脚坐下来,将就咬着饼子,闭着眼睛,使劲吞进肚里,瞥了一眼画卷。 “把你卖出去,还不是自个儿会回来。” 画里,聂红怜也是哼了一声,荡着秋千,美眸看去忙着挂画的书生。 “公子才舍不得。” “别说话,当心把客人吓跑。” 陆良生做完一切,大大咧咧坐到长桌后面,视野之中,街道灯笼摇晃,冷冷清清少有行人,夜风从街头吹来,一片枯叶打着旋从摊位前飘了过去。 “呃……做为修道中人,我们是不是有点惨?” 蛤蟆睁开一只眼。 “把‘们’字去掉。” 这话令得红怜直接在画里笑出了声,陆良生失笑的捂了捂额头,习惯的去拿黑纹葫芦,在手里摇了摇。 “唉,没酒啊。” 哀叹之时,靠近街头的客栈,暖黄的灯火正照出来,有五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说笑着走出。 “崇文兄好酒量,真不愧是北方男儿!”“那是,不然我等四人如何会来投靠王生。” “糊涂,你怎的能叫王生,此刻起,我四人都要称崇文兄!” “哈哈,当是这个理……崇文兄,灯笼让我来拿,我来拿!” 四人中间,头系淡青色纶巾的男子,相貌端方儒雅,手中照路的灯笼被那四人抢去拿着,有些满意的洒了洒袖口,笑呵呵说道: “南乡四秀之名,王某在这方也是如雷贯耳,好在家中颇有些田产,你四人就安心在这边读书,来年就在这边考取功名,别回南朝了。” 四人顿时一阵激动。 “崇文兄,慷慨豪迈。”“就是,我们那边也有一个‘事有急,陆郎助’的书生,不过肯定没有崇文兄这般慷慨好客。” “那陆郎不过是济急事,崇文兄这是潺潺之泉,解我等之渴啊。” 一顿猛夸,引得王崇文连连摆手:“不敢当如此赞誉。”脸上却是笑的合不拢嘴。 这时,挑灯笼的书生,忽地看到前面街边,摆有摊位,以为是卖的面条、狗肉夜宵,走近了发现好像卖的是字画。 “诸位兄长,你们看那边,还有在卖字画。” “哈哈,正好过去品鉴一番。” 王崇文被四人一顿吹嘘,整个人都很亢奋,甩着袍袖一摇一晃朝那摊位靠近,果然,简陋的挂架,满是一幅幅字画:狰狞凶兽、山林飞鸟,当中也有许多空白的画卷。 最为显眼的一幅美人荡着秋千的画,让他眼睛一亮,忍不住竖拇指。 “画的好!不过夜里摆摊卖字画,难有人买啊。” 长桌后面,陆良生见有买卖上门,拱起手:“五位这不就来了嘛,随意看,或者让在下现画一幅也行。” 目光扫过五人,看到一旁的四个书生,嘴角不由勾出微笑,大抵认出他们是谁了。 不过那日下着雨,雾气蒙蒙,又撑着伞,这四个书生也就觉得陆良生有些眼熟,认不出是那日一同沉船的人。 四个书生里,其中一人倒是看到了不远甩着秃尾巴的毛驴。 “这驴好像哪儿见过。” 画摊前,王崇文盯着看红怜的话看了一阵,偏头问道: “你这画怎么卖?” “这幅不卖,也不能卖。” 陆良生见这位儒生疑惑,摆摆手,将红怜画卷取下,小声道:“招揽生意的。” 听到这话,王崇文的疑惑顿时打消,也不强买,看着面前青年,对方一身脏脏旧旧的书生袍,忍不住问道: “观你字好,画美,可是家道中落,才在街边卖字画为生?不如到我家中安榻一张,安心考取功名。” 陆良生收好画卷,笑着回拒。 “这倒不用,你重新再挑一幅” “那行吧,不过想要家道兴盛,还是要考取功名。”王崇文也不再劝,越过面容狰狞的凶兽画卷,挑了一幅鸟归山林。 “这幅多少?” “六十二文。” 正是那边客栈一间房和一顿饭的价格,那边四个书生却是叫嚷起来: “你这一幅画,可真够贵的。”“崇文兄,我看还是别买了。” “这书生穷疯了。” 陆良生也不反驳,目光看着对面的王崇文,对方额头上有着常人难见东西,一缕黑气盘绕,从《青怀补梦》里所学观气之术讲,这是有厄事的先兆。 “这位兄台,若是喜欢,就买回去,值不值这价往后就知。” “神神叨叨,我等读书岂会信……” 四个书生还想说,被王崇文抬手打断,他从袖里掏出钱袋,粗略的数出铜钱放到桌上,将那卷画拿手中。 “就这幅吧,告辞!” 陆良生看着五人离去,将桌上那串铜钱在手里掂量一下,随后愣了愣。 “七十文?” 望去已经远去街尾的身影,笑了起来。 “多受人一份实惠,是要还其善果,唉,师父走,带你吃顿好的!” 桌下,蛤蟆道人,看着他手中那串铜钱,嘴角抽了抽。 “为师饼都吃完了,你才说。” 嗝儿~~ ………… 汪汪汪! 汪汪! 街巷昏暗,犬吠声在远方响起,提着灯笼的五人拐过一个街口,周围变得偏僻起来。 “崇文兄,那人明显装出来的。”“是啊,一幅画太贵了,简直是宰人。” “干脆,我们回去把画退了。” 王崇文不在意的挥挥手,走在四人中间,望去前方。 “一个书生舍得脸面在街头卖字卖画,想也是穷困之极,你我俱是文人,顺手而为,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四人立刻拱起手来。 “崇文兄说的对。”“仁善之心,我等楷模!” 月光清冷洒在街头,有着薄薄的雾气,犬吠隐约在远方传来,五人过去的方向,远远的,一道窈窕身形,抱着包袱,正跌跌撞撞跑来。 上架了,说下感慨。 这本书原本投在仙侠分类,写到八万字都没来签约,春风当时是想切了的,但看到投资这本书的人很多,还有投了一百的,就想,坚持吧,总不能让信我的人蒙受这种损失。 之后到处找仙侠编辑的联系方式,可惜不加我,也照样不来签约,很多数据不如《大隋国师》的书都签了,实在想不通的情况下,只有联系了武侠的星辰编辑,星辰人很好,他也帮春风去联系仙侠编辑,可惜都没有回应。 无奈之下,只好请求星辰将这本书签到武侠。 这是春风第一次到处求人,第二次被拒签。 第一次拒签都还是几年前写灵异的时候。 一气之下跑到武侠写了《厂公》。 现在的经历何其相似啊,大概这就是命,春风兜兜转转又回到武侠了。 这里真的要谢谢武侠的编辑! 真的谢谢。 没让春风失信,也让这本书继续走下去。 国师之前也写了三本,从厂公开始到兵器大师,两本十万收藏的精品,一本五万收藏,差八十均的伪精品。 目前这是第四本,我也不敢保证能有多好的成绩,毕竟经常换风格。 因为春风觉得,一个作者就该给读者不一样的阅读体验,不水字数,该完结就果断完结。 嗯……我也不知道这本书会写多长,目前来说剧情才过了五分之一不到。 而且一向都是没有大纲的,可能有读者觉得很冒险,但这是春风的风格,随时可以查漏补缺,增添或删减。 放心,老作者了,不会太监烂尾,至少上面还有三本书打底,信誉还是有保证,总不能让你们白花钱,对吧? 嗯……春风也要吃饭,肯定不会败坏自己信誉的事。 不过这次换风格后,确实有点伤原来书的粉丝,大环境下,春风也必须做出点改变,希望大家能谅解,而且尝试从没有写过的风格对春风来说也是一种挑战。 我也乐意这种挑战,给喜欢春风的读者带来不一样的故事体验。 所以,请大家给春风一点信心! 那么,还是老话: 我写,你们看。 码字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他娘的刺激 “我就说崇文兄胸襟广阔。” “是啊,如今已是举人功名,来年春闱说不定就得高官厚禄。” “到时还望崇文兄提携了。” 喋喋不休的话语间,五人匆匆走在街巷,王崇文忽然停了停脚步,看了看四周,侧过脸来。 “你们可有听到女人哭声?” 跟在左右的四个书生跟着停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听到吗?”“崇文兄肯定不会错。” “嗯,指不定确实有女人在哭。” 提灯笼的书生,朝前走出几步,抬起手臂朝前探了探,纸皮灯笼灯火四下照去,街巷两侧鬼影也看不到。 “没人……是不是听错了?” 呜呜~ 呜~~~ 原本说话的书生愣了一下,他对面的王崇文,以及另外三人也俱愣住,还真有女人在哭。 循着断断续续的哭泣,王崇文皱起眉头,指去不远的一个巷子。 “好像是从那边传出的。” 便是提起袍摆,急忙小跑过去,那四个书生也只得紧跟在后小声呼喊。 “崇文兄,跑慢点,当心摔着。” 巷口昏暗,难以视物,王崇文见后面四个书生过来,拿过灯笼,朝里面照了照。 “姑娘,你可在里面?” 昏黄的光芒摇摇晃晃,推开黑暗时,五人隐约看到里面一道人影的轮廓靠着贴着墙壁,屈膝坐在地上。 呜呜~~ “姑娘?”王崇文又问了一声。 “崇文兄。” 后面四个书生吞咽一口唾沫,看着深巷里的倩影,想起了某个夜晚的树林里发生的一幕,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哆嗦,醉意都醒了过来。 硬着头皮,小心唤了声前面的王生。 “崇文兄,我看还是走吧。” “是啊是啊,这三更半夜的突然出来一个女子,我看不是什么好事。” “对对,前面两位兄长说的是,崇文兄,大半夜的哪里会有女子哭的道理,就算有,也轮不到咱们遇上啊,那些怪诞异志上不说,说什么来着,等等,书我带了,马上拿出来翻翻……” 不理会四人嘀嘀咕咕的劝说,王崇文挥手从一人手中扯过袖口,举起灯笼,目光严厉。 “读书之人崇尚圣贤,哪里来那么多鬼鬼怪怪的事,若真是急需帮助的弱女子,岂不是错过?枉读圣贤书!!” 言罢,挑着灯笼走进暗巷,那四个书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巷口战战兢兢低声喊道: “崇文兄,那你只管去,我们在后面给你看着!” 巷子里,灯火摇晃,驱走黑暗,抽泣的女子哭声越发清晰,王崇文探出灯笼,仔细望去,一个女子抱着包裹缩在那里,素白衣裤,头背披着麻罩。 那女子感觉灯火光芒,怯生生的从包裹后面抬起一点脸来,见到王崇文,身子止不住的发抖,飞快埋回到包袱上,不停的摇头。 “不要带我回去,不要带我回去……” “姑娘,我非歹人,莫要惊慌。” 灯笼放到女子身边,王崇文拱手施礼,在一旁蹲下。 “我是顺原本地读书人,你莫要害怕,有什么难处可否讲出?” 挨近了,王崇文愣了一下,看清女子身上素服、麻罩,有些不同。 披麻戴孝,这是家里刚死了人? 这时,那女子也缓缓抬起脸来,映入昏黄灯火间,朱唇柳黛,肌肤白皙如玉,配上这身孝服,楚楚动人。 “好……” 意识到说错话,王崇文连忙改口。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噗。 对面的女子见他慌张的模样,破涕轻笑了一下,又抿起嘴,哀怨的微微垂脸。 “妾身非本地人,被卖给邻县一个员外做了小妾,大房嫉妒,时常打骂,前几日员外一死,妾身担心性命不保,便连夜偷跑了出来……” 唉…… 王崇文叹口气,又问:“那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泪水溢在眼角,女子抬起脸来,话语哽咽道: “原来是有的,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了,妾身一想到无处可去,才在这里哭泣,搅扰到几位郎君心情,实在对不起,妾身这就离开。” 女子抱着包袱,扶着墙慢慢起来,转身,低着头朝巷子另一边过去。 “姑……” 王崇文刚喊出口,身后四个书生急忙冲进来,拉着他。 “崇文兄,那姑娘要走,肯定还有别的去处,咱们别管了。” “是啊,嫂夫人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 王崇文看着前方蹒跚的女子,犹豫了一下。 “唉,只能如此了。” 那边,扶墙的窈窕身影顿了一下。 “……” 忽然,“哎呦”一声,脚下不稳跌坐到地,揉着脚脖,眼泪掉下来。 “姑娘!” 原本打消主意的王崇文快步走过去,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弦像是被轻轻拨了一下。 “……不如暂时到我家中安顿吧,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太过危险。” “只能这样了。” 女子抬手顺势搭过去,被搀扶着起来,忽然又是一声“哎。”的疼呼,整个人都靠在王崇文身上,红唇微张,朝着男子耳边轻吹。 “这位郎君带我回家中,嫂夫人那边不会介意吗?” 说话间,眸子却是划过眼角,看去那四个书生,狠狠瞪了一眼。 四人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巷子里,王崇文扶着女子已经过来。 “不会介意,再说我还有一处书房可用,我妻很少过来。” 走出巷口时,不忘催促那四个书生,表情肃穆。 “快跟上,随我回家,明日还要做学问。”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 “去?”“去吧,万一不是什么妖怪呢。” “我们身上也没盘缠了……” 最先说话的书生,捡起地上灯笼,飞快跟了上去,余下三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 王崇文家中宅院不算大,书房置在侧厢,考取功名的缘故,少有丫鬟仆人过来打扰。 眼下又安置了四个书生,王夫人心里更加踏实,不用担心金屋藏娇。 吱嘎…… 侧厢后门轻响,王崇文挎着包袱探头看了一眼里面,这才向后勾了勾手,让跟在身后的女子进来。 “前面那间就是在下的书房,里面还有一张床,姑娘可别嫌弃。” 那四书生战战兢兢跟在后面,进了书房,王崇文吹了吹火折子,点燃蜡烛。 “姑娘稍待,这里有些乱,我收拾收拾。” 说完,过去铺床,四书生看着灯火阴影中站在女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那个崇文兄……时辰也不早了,我等四人还是回屋先睡了。” 那边,王崇文将被辱铺好,转过身来,笑道: “别急,你们先留下,陪姑娘说会儿话,我去前院拿些点心。” 便朝女子拱了拱手: “姑娘安心,这四位都是良善之人,在下去去就回。” “王兄……” “崇文兄!” 呯—— 房门碰上,四个书生放下手,并排站在原地,紧张看去对面。 书桌灯火摇曳,女子站在阴影间,表情忽明忽暗。 外面,夜风吹过窗棂,哗哗轻响,偶尔犬吠传来。 “咕~” 四人齐齐吞了一口口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八文(二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咕~” 四人吞了吞口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意识的往门那边挪了一下脚步,视线那头,烛火照着女子半张脸缓缓转过来,麻罩下,咧嘴轻笑。 “四位郎君,站在那里做什么……” “这……这位姑娘,说起来你肯定不信。”靠近门边的书生吞了一口口水,挤出笑容,拱手作礼。 “我等四人对女人有点忌讳,就不过去了。” 另外三人齐齐点头。 手触到门栓的一瞬,吱的一声拉开,四人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差点与从前院拿了点心回来的王崇文撞上。 “崇文兄,回来就好,我们四个先回房睡觉了。”“对对,要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记得大声喊。” 说完,朝远处一间偏方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端着糕点的王崇文失笑的摇了摇头,片刻,走去书房,推开门扇,看到坐在床沿的女子,将糕点放到桌面,顺手也将买来的那卷画放在一旁。 “怎么也不换一身衣裳,沾了夜露容易染上风寒。” 坐在床沿的女子点点头,起身福了一福。 “郎君说的有理,那妾身就去换一身行头,你……你不可偷看哦。” 王崇文连忙摆手:“不会不会,姑娘且去就是。” 话是这般说,面对如花似玉的女子,哪个男人能保守本心,看着对方转去屏风,心里突突跳的飞快,这种感觉就像第一次与妻子洞房时的感受。 紧张又兴奋的搓着手,来回走了两步。 “不行不行,我是读书人……可投怀送抱这等艳福……兴许圣贤也会怪罪。” 王崇文看着那边犹犹豫豫起来。 侧院另一间偏房,门轻轻打开一点缝隙,露出上下重叠的四颗脑袋,探出的视线在外面瞄了几眼,小声道: “咱们留崇文兄一个人那里不好吧?”“嗯,不如过去看看?” “去后面窗户。” “万一要是那女子不是精怪厉鬼,那岂不是看了不该看的?” “傻,咱四个不说,谁知道?” “也对!”“走走,我担心崇文兄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门缝打开,四人躬着身,蹑手蹑脚溜过墙角,沿着厢房背后的墙壁,凝神闭气来到书房后面,那里也正好有一扇窗户,斜对着屏风。 其中一书生沾了沾口水,点在窗纸,无声钻开一个小孔。 视野透过小孔朝里展开,只见王崇文搓手着手在书桌前来回走动,桌上还有那卷之前街边买的画轴。 咦,那女子呢? 目光寻找间,后面的三人也在催促。 “可见到什么没有?”“换我看了,让开!” 趴在窗口的书生忽然听见距离不远的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视线忙偏过去,孝服垂落,狭窄的视野里,是白花花的一片晃的他眼花。 书生舔了舔嘴唇,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唾沫,脸几乎都贴了上去。 ……这,这就是女人的身体。 看去里面,眼珠都兴奋的微红,屏风后的女子梳理了如瀑长发,双手忽然伸去脑后,慢慢左右拉扯起来。 小孔外的书生眨了眨眼睛。 ……不对劲啊。 下一刻,放在桌上的画卷陡然滚了一下,呯的落在地上翻滚展开,一抹青光在书生视线里闪了一闪的同时,屏风后的女子听到这声轻响,转了一个身,探过屏风望去外面。 “怎么了?” 那边来回走动的王崇文转过身来,笑着将地上的画轴捡起。 “这画卷没放好掉地上了。” 窗外,偷窥的书生凉意直窜头顶,盯着女子后脑勺裂开的缝隙,牙齿上下咔咔的碰响,慢慢向后退开,指着窗户,说不出话来。 “有有有……” 还未说出口,就被旁边同伴捂着嘴。 “吓成这样…”“肯定是妖怪了,赶紧走!” 另外三人见他神色,也不过去看,急忙离开,跑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把吓得不轻的书生架起,颇有经验的后门跑去。 一来到街上,被吓得说不出话的书,这才彻底放开嗓门。 “哇啊——” “有鬼啊!!!” 四人长街狂奔,仓惶奔逃起来。 “把崇文兄,留在那里不妥吧?!”“难道还要回去?” “干脆去通知嫂夫人!” 那亲眼见鬼的书生忽然停下脚,叫住前面三名同伴: “见鬼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一卷画轴滚到地上,有一道青光闪烁。” 其余三个书生也停下,面面相觑。 “画卷?你说的是那个古古怪怪的书生卖给崇文兄的?” “说不定是一个高人。” 嘀嘀咕咕商议了几息,四人终还是拐去方向,寻着之前那条街道过去,街边早已没了书画摊。 “怎么办?人不见了。” 一人看去不远还未歇业的客栈,“去那边问问。” 夜风呜咽吹过长街,忙活一天的店家伙计甩着肩头的抹布正要过去关门歇业,噼噼啪啪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还以为又来了客人,脸上堆出笑容迎了过去。 进来的四个书生气喘吁吁的进门,直接开口就问。 “小二,可见过一个穿着脏兮兮的书生,身边还牵有头驴?” 进门就是客,店伙计自然不会发作,指去楼上。 “是有一位,年龄与四位相仿,不知是不是客官要找的人。” 踏踏踏… 上了木梯,小二指引下,四人着急的敲了敲那间房门,半响,才听到里面有脚步过来。 吱…… 老旧木门独有的呻吟之中,陆良生打了口哈欠,将门扇拉开,见到外面脸色仓惶的四个书生,微愣了一下。 ……这么快就灵验了? 不等四人开口,挥袍一招,书架中的月胧剑、画轴飞来,落入他手里,看了眼门外目瞪口呆的四人,转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去卖出的那副画的方向。 长剑翻转贴着手臂,纵身一跃,就出了窗户,门外四人,连忙冲进去,只见黑暗里,一栋栋房顶瓦片哗啦啦的响,书生的人影纵横跳跃,拖着衣袍掠向远方。 吞了吞唾沫,有人猛地拍响窗框。 “我想起来了……这人不就是一年前山神庙里的那个书生?!” ……… 王家宅院,灯火暖黄,王崇文坐在圆凳上,握着那卷画轴轻轻敲打手心,心里还在挣扎。 “圣人言,以德行而养正气……可我还没成圣贤啊。” 试着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口起身告辞。 “姑娘,时辰也不早了,这里有些糕点,你吃些就早点休息,在下就回去了。” “唉,先别走呀。” 柔媚的女声在屏风后响起,陡然伸出纤细手臂,指去床榻那边。 “好郎君,妾身的包袱忘记拿过来了,里面装有要换洗的衣裳,能不能帮我拿过来?” 这女子的声音像是能勾魂一般,王崇文深呼吸两下,还是走了过去,将放在床头的包裹拿起,上面隐隐还有股香味,煞是好闻。 “你这上面的,是什么香味?这般好闻。” 将包袱递去屏风一侧,随意说句话,化解一下尴尬,下一刻,一道温软闪过屏风,忽然撞过来,直接扑到他怀里。 女子指尖在王崇文嘴唇划了一下,探来口鼻对口鼻深深吸了一下,常人无法看见的一缕白气被吸了出来。 “妾身上的味道更香,郎君不妨闻闻。” 异香钻鼻,王崇文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人,手中的包袱啪的一身掉在地上,忍不住抬起,摸了上去。 脑子里嗡嗡的乱响。 ……好滑。 静谧之间,两人拥着一团去往床榻时,那卷画轴陡然传来一声鸟鸣,引得王崇文惊醒过来。 “姑娘不可!” 连忙抽身离开,衣袖却是被那女子抓住,怎的也挣不开。 “郎君,都快成好事了,怎么能狠心丢下我一个人,独熬寂寞。” “不行,我有妻子的,何况你来历、身世还未知晓……” 王崇文伸手去挣她手腕,却是纹丝不动,顿时明白了有蹊跷,挣扎间,嘶啦了一声衣袖裂开,扑在了书桌,蜡烛呯的倒下。 火焰熄灭,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轻柔的脚步慢慢走近,女子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 “郎君……你别怕啊,妾身又不会吃了你的。” 王崇文蹬着脚在地上连连后退,慌张的大喊大叫:“来人啊!”“有鬼!” 回答他的,是忽然刮起的一阵大风。 呜呜呜呜~~~ 一阵一阵的阴风吹过院内,院中大树狂摆枝叶,莎啦啦的响成一片。 靠近王崇文的女子,猛地抬头,门扇、窗户都在啪啪的抖动。 冷月照在屋外,一道窈窕的人影,发丝飞舞,从外面廊檐一侧无声飘了过来,停在了门口纸窗外面,一动不动。 某一刻。 窗户、门扇嘭的向内推开,猛烈的阴气直接翻涌进来,将屋中有些茫然的女子包裹进去,照面的是,一张七窍流血,幽绿的脸孔。 一瞬。 猩红的指甲伸来,抠住女子皮肉,一扯。 嘶啦一声,一张完整的人皮揭上了半空,落在王崇文面前,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美人脸,再看去那边青面獠牙,浑身粘液的恶鬼,两眼一翻,嘭的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啊——” 被揭去皮囊的恶鬼凄厉嘶叫,转身就朝一堵墙壁冲去。 “想走?!” 冷不丁一句从屋顶响起,几乎同时,房顶轰的破开,一柄长剑斜斜冲下,撕开厉鬼皮肉透胸而过,呯的钉在墙壁上。 顷刻间,串在剑身的恶鬼双手拍打墙壁,“啊啊!”的疯狂摆动挣扎,几息之间便不再动了,化作一滩白沫顺着墙壁,流到地面,散发出恶臭。 陆良生从房顶降下,走了进来,袖口一挥,倒在书桌的灯柱立了起来,重新亮起火焰,走去王崇文身边,探了一下脉搏,渡了一点法力过去。 “八文之赠,陆良生已还。” 说完,手一勾,插在墙上的月胧拖出一声轻吟倒飞回来。 带着红怜,悄然离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二本(三更) 汪汪… 深夜犬吠偶尔响起城内某处,屋中安睡的百姓猛地被一阵房檐响动震醒,推开窗户,朝外看去。 “谁啊,大半夜的丢石头!!” 黑影闪去尽头,踩着院墙飞奔,一跃,又是一脚踏在一棵树上,枝叶弯曲反弹,带起一片轻响。 客栈二楼敞开的窗棂,陆良生翻身进来,抖了抖衣袍将几片树叶吹去窗外。 “师父,那几人都走了?” “走了。” 床底下,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摇摇晃晃走出来,蹬起小腿跳到床沿,慢吞吞爬上去,靠着木枕一侧趴下来。 “八文之恩还了吧?” “自然是还了。” 陆良生挥手将月胧投去书架,‘哐’的轻响,稳稳插在缝隙,走到盆架洗了洗手,伸去毛巾擦了两下。 “不过是一只恶鬼,道行还没红怜高,靠画皮装作美貌女子引诱好色之徒,吸取阳气。” 正说话间,聂红怜也飘了进来,手中却是拿着一个东西扬了扬。 “你怎么把这东西拿了回来。” 陆良生盯着她手中拖着的,正是之前那画皮鬼的皮囊,书生皱起眉头,以红怜的性子,若是没用,铁定不会拿回来。 “给我看看。” 轻声一句,也让蛤蟆道人过来瞧一瞧,榻上的蛤蟆摆了摆手,睁了睁眼睑,又闭上。 “有甚稀奇的,不过一个小玩意儿。” 那边,红怜有些不舍的画皮在半空抖开,无声的铺在桌上,陆良生举过油灯照去,指尖轻轻拂过,如人肌肤一般柔软细腻,就连毛孔都能清晰可辨,也有手脚。 唯独面部…… 陆良生拿过毛巾,沾了水在上面使劲擦了擦,片刻变成了光森森,没了容貌,整张人皮看起来怪异至极。 “这不是真的人皮,人脸的轮廓再怎么剥也不会变成这样。” 红怜却不管,宝贝的将它拿起来。 “公子,你给它画上我的样子。” “好端端的画什么,你又……”说到这里,陆良生话语停了停,忽然想到那鬼该是四处流窜,应该不仅仅只在夜里出来,若是路过大城,必然会被城隍阴差缉拿,所以白日也会走动,这么说,这张皮很有可能让鬼类在白天活动。 ……难怪红怜那么喜欢。 陆良生看去捂着画皮的女子,笑着找来毛笔,红怜连忙放下那张皮,乖巧的飘去书架端来墨砚纸张。 “妾身帮公子磨墨。” 皎月隐去云层,打更的声音走过街道,引来几声犬吠。 亮有灯火的窗棂,红怜轻拨了拨灯芯,烛火更亮了一些。 陆良生手中毛笔绽放微亮,勾出蛾眉,梢下双眸含喜,两靥骨肉匀称,笔尖一点游出,画出唇角微勾。 灯火暖黄,偶尔微微摇晃两下。 红袖轻抚过去,红怜看着灯火照着的书生全神贯注的侧脸,又望去桌上在笔尖游走渐渐成型的面容。 窃喜的低了低头,不知想着什么,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显出一对好看的梨涡。 “差不多了,红怜,你看如何?” 正在女鬼低头浅笑,画容的书生收笔侧过脸来,聂红怜抬起目光仔细看去,那画皮上的人脸真如她一样。 “谢过公子。” “那你要收好了,找机会你试一下吧。” 陆良生将毛笔放下,人也是疲惫,一路过来,已经许久没睡过床榻,脱去外罩的青衫,扯过被子枕这木枕睡了过去。 桌上灯火摇晃,红唇靠近吹了一口气,火焰熄灭。 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月光露出云隙照进窗棂,纤裸轻轻触在地面,轻柔又有重感的走过清冷的银霜,一袭红裳遮体,坐到床沿,睫毛轻眨,看着榻上熟睡的脸庞。 忍不住伸出手,在书生手背摸了一下。 “这种感觉真好,好像只还活着……谢谢公子。” 床榻上,熟睡的身影动了动,模糊间像是‘嗯’了一声。 …… 喔喔…昂哦哦…… 客栈后院公鸡伸出颈脖,朝笼外渐亮的东方扯开嗓子啼鸣,引得牲口栏里的老驴躁动探出脑袋。 楼上窗棂打开,陆良生伸了一个懒腰。 “师父,该上路了!” 不久,连通客栈的后门打开,店里的伙计帮忙挑出书架放到牲口栏。 “麻烦了。” 陆良生朝伙计拱了拱手,掏出最后八文当做小费递给对方,那伙计手脚勤快,一边将老驴牵出,一边将书架安放上。 “客官要是再来顺原,记得来咱家这店啊。” “一定!一定!” 辞别伙计,陆良生牵着老驴走出后院,准备今日就穿过这太恩府,去朝宁州,离师父所说的岐山便又近了一些。 走出客栈旁的巷口时,一辆马车从街尽头驶来,原以为是路过的,却在客栈门口停下,车夫拉停马匹。 四道身影从车厢出来,见到正牵驴离开的陆良生,急忙跑来。 “陆公子等等。” 正是昨晚的那四个书生,一下来,跑到陆良生面前,齐齐拱手躬身一拜。 “王风、马流、张倜、赵傥谢过陆公子救命之恩。” “道谢不必了,将来若有缘,请我喝酒就行。” 陆良生确实救过这四人,山神庙那次,若非挡下那两只狐妖,这四个书生怕早已经被吸进阳气而死。 老驴哼哧喷出粗气,挤过去。 四个书生见陆良生要走,提着袍摆快步追上:“陆公子,还有一人想要当面向您道谢,只是卧病在床,无法起来……” 说到这里,名叫赵傥的小个子书生,拱手道: “陆公子,崇文兄,真的算是一个好人,还请帮帮他吧。” 陆良生笑了起来。 “你们所说的崇文兄,不过被吸了点阳气,要不了多久……唉,就怕你们病急乱投医,走吧,我去瞧瞧。” “那陆公子上车吧。” “这倒不用,我这毛驴能跟上来。” 陆良生拍了拍老驴脖子,横坐上去朝他四人挥挥手:“带路吧。” 车辕在道间调头,王风掀开帘子,看了眼身后稳稳跟在后面的老驴这才放心下来。 晨光熙和。 马车、老驴穿过街道、越过一座石桥,这处在城中一角显得静谧,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陆良生过来时,风正拂过林野上方,沙沙沙的枝叶轻摇的声响。 “夜晚看不太清,眼下看来风水和景致都很不错。” 前面,马车已经停在院门口,远远见到陆良生过来,催促车夫将马车挪开。 “把陆公子的驴照看好!” “陆公子里面请!” 这态度也太殷切了……陆良生将缰绳交给车夫照看,便是跟着四个书生进了院子,两侧盆景、小树,中间道路着方形岩砖铺砌,整座院子自然比不了闵尚书府邸贵气,也比上周瑱府内古朴、沉淀,不过也有自己的清闲雅致。 看字如看人这话并不准确,但从一屋而观人,却是能看出一些。 比如屋内整洁透亮,住在此间的人必然爱干净、做事讲究,屋中贵气堂皇,那就更不用说了。 随四人来到后宅主房,屋里一个端方妇人捏着绢帕坐在床边催泪,一旁还有丫鬟劝说,听到脚步声从外面过来,轻声道: “夫人,有人来了。” 那妇人起身时,四书生已经进了门。 “嫂夫人,人请来了!”“后面这位就是陆公子。” 进屋时,陆良生就已经知道一些王崇文家中情况,礼貌的朝那妇人拱了拱手。 “栖霞山,陆良生。” 王夫人福了福礼,看去床上昏睡的夫君,转正回来,又是一拜。 “还请陆公子,搭救妾身夫君…” 说着拜了下去,陆良生宽袖拂过去,将妇人凭空挽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书生已经坐到了床边。 一旁,静候的丫鬟看着这一幕,张着嘴久久合不上。 “不碍事,令夫君不过损了一些阳气,一两月就恢复,不过要切忌房事。” 陆良生从被褥里收回手,回头叮嘱王夫人。 “原本我是不用过来的,但怕你们病急乱投医,原本不是病也弄出病来,那就麻烦了。” 说着起身,看到这卧室内,也有书架,免不了多看几眼,话语还在说。 “……平日也无须大补,熬些小汤调养即可。” 声音停顿,书架上一本书将陆良生目光引了过去——《山海图志》。 “你夫君也喜欢看这些书?” 取下来,笑着随手翻开一页,笑容渐敛。 上面的内容,与他那一本并不一样。 “山海图志,不止一本?” 第一百二十七章 漫随天外云卷 晨光照进窗棂,光尘飞舞。 王夫人以及那四书生安静的看着站在书架前的陆良生,轻轻翻看一本书籍。 哗~ 指尖推着书页翻去一面,看着第一页记载的内容,陆良生肯定了这是第二本完全不同的《山海图志》 “我那一本讲的多是山林陆兽,或山精鬼怪一类,这本开头就是水怪鱼虾,正好与我那本最后一页对上了。” ……这么说来,一本是山经,这本是海经? 陆良生阖上这本山海图志……会不会还有第三本? “这位公子也喜欢看这类山野闲趣的怪诞?” 虚弱的声音在床榻忽然响起,陆良生转过身来,王崇文已经醒转,榻前的王夫人赶紧上前去搀他。 “别起来,快躺下。” “扶我坐起来。” 王崇文虚弱摆摆手,顺势抓着妻子的手臂坐直,靠着床头,脸色苍白,还是挤出笑容,嘴唇干涸蠕了蠕。 “昨日昏迷,我隐约间还是能听到你说话。” 说着,拱起了手。 “王崇文,谢过公子活命之恩。” 陆良生笑的温和,手中书本伸过去,由下而上将拱来的手抬起、推回。 “不用道谢,你施手买画,度我窘境,又多给八文,便是额外之恩,昨夜便是你我两不相欠。” “不不……” 榻上,王崇文揭开被褥,挣扎想要起来,被妻子搀扶,他推了推,望去那边的书生。 “公子又施手治病,两恩一并,岂是区区八文小恩能比,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啰里啰嗦……” 陆良生拍响书本,笑了一句,将腰间葫芦解下丢给一旁丫鬟。 “灌满。” 丫鬟抱着葫芦,看去夫人,不知所措的看回来,望着陆良生时,两颊顿时绯红。 “奴婢,没有……” 王夫人推她了一下:“让你灌酒。” 王风、马流、张倜、赵傥轰然大笑起来。 那丫鬟红着脸,抱着葫芦飞快挤开大笑的四书生,受惊的兔子一般,唰的逃了出去。 屋内气氛变得融洽,王夫人识趣的起身告辞离开,榻上的王崇文自然明白书生的用意,一葫酒抵一份恩。 “公子高人!” 称赞了一声,王崇文也注意到陆良生手中的书籍,颇有些好奇。 “刚刚看公子看着这书好一阵,若是喜欢,崇文就送给公子。” 陆良生倒是求之不得,拿着书拱了拱手:“谢了。”便是坐到床沿,伸手又帮王崇文搭了搭脉,随即问起这本《山海图志》的来历。 “崇文兄是如何得到这本书的?” 这话倒让王崇文愣了一下。 “陆公子稍待,容我想想。” 他得到这本书也有很长一段时日,看完一遍后便放在这书架上,一时间连他都忘记了。 思索了一阵,王崇文眉头渐渐苏展开来。 “……这本《山海图志》是去年在下去参加秋闱,回来途中偶然所得,书上多是一些离奇怪诞的水怪之说,往日我也只当消遣娱乐,唉……直到昨夜,不得不相信,鬼神一说。” 忆起昨夜发生的事,王崇文现在也心有余悸,若非当时自己把持得住,怕已是被吸干阳气。 再次道谢一番后,丫鬟抱着葫芦回来,一看到面前的书生,脸又红了起来,细如蚊声。 “公子……给…” 这时,外面陡然刮起风来,吹的檐下灯笼乱摇。 门口的四个书生本能的走进屋里,王崇文在榻上伸了伸脖子,看去窗棂外面,回头: “陆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 陆良生看了一眼,接过葫芦笑道:“无事,有人发小脾气而已。”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这小脾气未免有些骇人。 不多时,陆良生闻了闻葫芦口散出的酒香,“好酒!”将塞子按上去,从床沿起来。 “诸事已毕,那么我就告辞了。” “陆公子。”王崇文连忙喊了一声。 走到门口的背影,侧了侧脸,看过来,笑道: “崇文兄还有何事?” “我只是觉得,陆公子人品上佳、才学也该是不差,为何不考取功名,反而四处浪迹……公子若是觉得在下问的唐突,不答也可以,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王崇文话语诚恳,没有丝毫冒犯的意思,一旁,四书生却是朝挤眼弄眉。 那边,陆良生转过目光看去一旁,脸上只是笑了笑,片刻,袍袖一拂,悬着葫芦转身离开,径直出了堂屋,穿过庭院晨光。 “我刚刚说的话,可有冒犯了陆公子?” 王崇文看着一言不发离开的身影,问去四书生时,四人中的张倜瞄了一眼窗外,凑近过去。 “崇文兄,刚刚我们不是给眼色了吗?叫你别说,刚刚那个陆公子,就是之前我们跟你提起过的‘事有急,陆郎助’的陆郎,陆良生,他曾是贡士功名。” 王崇文只是举人身份,劝说一个贡士考取功名就显得有些尴尬,不过此时他也没往这方面想,抓着张倜手臂,站到地上,看去窗外的庭院。 “他就是那个一怒砸了南陈皇帝金銮殿的那个妖人?” 一缕阳光透进窗棂,他惊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良生的脚步声远去。 “晨阳初升,春桥细雨。饮一壶浊酒,横驴远行。 清风明月,淡漠宦途。唱一首山歌,活在逍遥。” 王崇文皱了眉头,听完远远传来的声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泛起红晕,手一挥,让人拿来笔墨。 “陈朝昏君错失国士,乃我北地之福!” 前院,陆良生走出大门,牵过了老驴,横坐而上,拧开塞子抿了一口酒水,拍拍驴臀。 “走。” 踏踏…… 驴子四蹄轻扬,又落下,甩着颈脖间铜铃叮叮当当,沿着河边,走过小桥,徐徐晨风吹来已是城外旷阔原野,红裳皮囊飘到空中,绣鞋落去泥草间,裙摆飞洒,聂红怜摘去路边一朵野菊花,放在鼻下轻闻,片刻,双目睁开,绽出笑容跑去了老驴前方。 她喜欢接近真实的感受。 驴臀书架轻摇,推开的小隔间,蛤蟆道人挑出一件短褂,翻看着地图,偶尔,放去一边,拿起食谱翻了一会儿,撑着下巴望去外面延绵的春色从眸底过去。 “夏天还有两月,馋死老夫了……” 飞鸟成群盘旋晨光落去枝头,扇着翅膀跳来跳去,摇晃枝叶,有些偏去鸟眸望着树荫下,走过的老驴,叽叽喳喳啼鸣之间,驴背上,书生悬着葫芦,捧着书沐在这片晨光里,不时,有女声从不远传来,陆良生从书上抬起脸,望去野花春草间红裙飞洒起舞的女子,露出微笑。 “再玩会儿,就要赶路了!” 聂红怜转过身来,梨涡绽在两颊,双手呈喇叭放在嘴边。 “知道啦!” 书生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回书页,这次错来顺原县,竟然还有这般收获。 …… 春光延去南方,划过云层,越过江河,贺凉州土地上,一支回乡省亲的队伍,返程途中遇到了不好的事。 轰! 车辕疯转,撵在凸起的石头,辕轴断裂,倾斜坠在地上,滑行出去,“保护夫人和公子!” 周围人的呐喊,血肉撕裂声渐渐消弭。 一道身影吐血倒飞砸在倾倒的马车底部,十余名黑巾蒙面的人沉默合围过来,捡起地上的包裹,搜刮了尸体的钱财,当中,有人回头望去倒塌的车厢缝隙,转身与同伴飞快奔行离开。 咵… 马车残骸,褐蓝双瞳眸子在里面眨了眨,小心的爬了出来。 “娘…爹…” 小人儿轻轻唤了一声地上的妇人,眼角慢慢有水渍滑落下来,不远的方向,还有他爹的尸体,以及护送一路的护卫们。 “我佛……慈悲!” 一声佛号传来,小人儿捏着拳头,噙着眼泪看去,一个肥头大耳,身高体胖的和尚站在那里犹如弥勒。 “小施主,随贫僧,离开吧。” 天光偏斜,残缺的马车还在地上,未死头的马匹挣扎悲鸣,不久之后,一道人影飞驰而来,半空降下,目光扫过四周。 “尸首呢?” 老人快步过去,朝马车挥袖一拂,车厢轰然爆碎四溅出去,与预期的设想不一样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宇文拓呢?!!” 嘶吼回荡原野。 抱歉,来迟了,今天发生了点事,耽搁了不少时间。 另外,这章下半段,埋了一个坑,师徒流的坑。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辈读书人(上) 夜风刮过林野,远山阴森的轮廓里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林野间沙沙沙…的轻响,覆满落叶的地面隆起小包,由远而近蔓延过来。 哗—— 小包爆开,枯叶、泥屑四面八方飞洒,孙迎仙冲出地面,落脚的一瞬,两道神行符啪啪打在两腿,落下的枯叶掀的再次飞起,身形一弓直接拉出一道残影冲出了山麓。 “居然没回陆家村,会去哪儿呢?” 神行奔跑间的道人,拿了李金花做的两包干粮,顶着漫天星斗连夜回赶,京城中发生的事,他不敢向陆老石、李金花说起,只道是云游路过,顺便来看看,在妇人给他准备干粮的时候,孙迎仙悄悄在陆良生家布置了一道法阵,只要身携官气一律前面进,后面出来。 “以老陆的性子,该是不会寻短见,身边还有老蛤蟆和女鬼在……” 星月渐渐隐去夜空,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孙迎仙已是上了官道,碰上赶路的商旅也打听了一番,京城那边已经下了通缉正四处缉拿妖人书生,至于能不能抓到书生,道人根本不担心。 天色渐亮,青冥的光线里,道人坐在路旁石头上,一口没一口的扯下大白馒头嘴里咀嚼。 “……曰尔老母的,这让本道要到哪里去找你们啊。” 目光望去四下,连通京城与河谷郡的官道上,商旅、行人渐多,附近茶肆也喧闹起来,蒸笼揭开散出热气腾腾,不少南来北往连夜赶路客都会来这边歇息,吃上一口热乎乎的早饭。 “……妖人还没抓到,京城那边,陛下可发了大火,把好些官员都臭骂了一顿。” 天南地北来往的行人商贩,聚在一起,通常都会互相聊起见闻,或交换一些有用的讯息。 “唉,要不是吏部尚书闵大人拦着,说不定陛下已经派人将那书生家人一并抓了。” “虽说那妖人砸了金銮殿,可堂堂天子去穷乡僻壤,抓那书生家眷,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显得太没容人之量。” “要是有容人之量,那书生何故砸了金殿?听里面传出的消息,那是陛下辱人在先,那书生只不过说了贺凉州的事而已……” “还有这种事?” 有人呯的拍响了桌子。 “换做我,我也砸了!” “慎言,别乱说话!” 摆手的客人邻桌,也有一人喝了一口稀粥叹了口气。 “说起来,那书生一怒之下,砸了金殿,倒是连累了他恩师,你们听说过叔骅公没有?如今被下了大狱……” 叔骅公? 凉棚外面,孙迎仙吞下一口馒头,剩下的急忙揣进袋子里,也不再休息,祭出遁地法诀,唰的钻进地面,鼓起一团小包,抄着原野近道,朝京城飞快过去。 除了陆良生,道人对读书人向来敬而远之,在他眼中,这些儒生要么呆板迂腐、固执不堪,要么心眼太多、钻营苟利,文文弱弱没什么骨气。 但事实上,除了老陆,王叔骅确实让他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受,又是陆良生的授业恩师,无论如何,他都要去一趟的。 若是有可能,都要将他从牢里带出来。 抵达京城天治已经是第二晌午,孙迎仙先去了一趟闵常文的府邸,后者并不在府中,一打听,早朝之后就未回来过。 辗转目的,道人又去了刑部大牢,还未施法潜入,就在外面遇见一个人。 ——左正阳。 “你让开!好狗不挡道” 孙迎仙怒吼,想要施法,穿墙进入牢狱,人穿进一半,就被拎着领子扯出来,扔到一旁。 “放肆!朝廷大狱岂能让你擅闯救人!” 刑部牢狱一侧的巷子里,左正阳一手握着刀柄,一臂横伸将气极的道人拦下,威目严厉,凝视了一阵,语气缓和下来。 “闵尚书也不许你这样乱来,他已经去宫里向陛下求情了。” “求情有屁用。”道人一把推开他手臂,后退两步。 “他要是开明,就不会迁怒一个老人!” 但随后被左正阳喝斥打断:“这次你错了,虽然也有迁怒的成分,可叔骅公自己也去顶撞了陛下!才被下了大狱!” 他侧过身,让开一条道来,挥了挥手。 “不信,你自己去牢里问问他,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孙迎仙愣了愣,随后狠狠瞪了一眼左正阳,以及他身上那件崭新的刑部捕头的袍服。 “本道自会去问。” 径直出了这条巷子,与左正阳一起走进刑部监牢,过了一条狭窄的过道,视野昏暗,空气里充斥潮湿发霉的气味,到处都是人的哀嚎和哭喊声,带路的狱卒不时喝斥几声,拿木棍将狱栅砸的响亮。 “闭嘴,谁在吵闹喊冤,老子抽他几鞭子!” 左正阳走在一侧,他本就捕头出身,看惯了生死,对于狱中哭喊的人并没有多少感觉,唯独要见的那位老人,也算是旧交,过去的途中,还是开口说道: “叔骅公性子太烈,名气又大,陛下之前也不敢迁怒将他下狱……可前段时间,叔骅公独自跑到宣阳门外,击了面君鼓,就连闵尚书也不知道,后来,也不知冒犯了陛下什么,就被关在了这里,希望别让陆良生知道,否则就麻烦了。” 道人听完,只是哼了一声。 “就是这里。” 带路的狱卒掏出铜匙将锁链卸了下来,左正阳留在外面,让道人自个儿进去。 “你也算叔骅公熟人,劝劝他最好。” 孙迎仙到的此时,才对他点了点头,跨步走了进去,牢房上头小窗,有阳光照进来,光尘飞舞。 老人在里面阴影角落盘腿坐着,一身脏兮兮的囚服,发髻凌乱苍白,遮掩了容貌,一身并未有伤痕,应该是左正阳特意照顾的。 角落里,王叔骅像是听到脚步声,微微抬了抬脸,见走进光尘间的,是孙迎仙,脸上有了笑容。 “小道长,好久不见。” 往日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道人,在老人对面蹲下,沉默了一会儿。 “叔骅公,本道带你离开。”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辈读书人(下) “哈哈!” 老人晃着白头笑了起来,神色泰然,向墙壁靠了靠,目光越过道人头顶,看去照进监牢的那道阳光里舞动的尘埃。 “老夫要是想出去,低个头就是了,可我脖子有些硬,怎么也低不下来。” “可不走,很有可能会被杀头……” 之前左正阳有说起过情况,道人忍不住还是问道:“到底是不是那皇帝迁怒于你,是的话,本道也学老陆,砸他一回金銮殿!” “杀头?老夫眉头都不皱一下。” 老人低下视线,看去他,过得一阵,又回答道人。 “算是,也不算是。” 说到这里,王叔骅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老夫要是知道良生怒砸金銮殿,或许会阻止他,可如今已砸了,老夫就要叫上一声‘好!’小道长或许不明白这里面的含义。” 老人带着笑,在牢中走动,看去门口的左正阳,也看去从小窗照来的阳光。 “君明臣死而不悔,君昏臣死谏而推后来者,良生为贺凉州百姓直言,是我辈读书人该做之事,若是以此而被辱,身为老师,岂能无动于衷? 另则,贺凉州万万百姓生计陷于一君之口,我辈读书人又岂能无动于衷?那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全是阿谀奉承之臣,我辈文人再无动于衷,就是亡国之兆。” 孙迎仙耐着性子听完,还是忍不住一拳砸在墙壁上。 “亡就亡了,反正北面还不是华夏,连成一统岂不是更好!” 听得他这样的话,王叔骅笑起来。 “老夫生于南陈,长于南陈,在这里传播学问,一晃数十年啊……看着万千百姓生活,看着楼宇环舍拔地而起,看着一座座城池从贫瘠到繁荣,是有感情的。” 门口的左正阳微微动容,做为武人,情感并不细腻,也从未想过那么多,可听得这席话,心里也有难言的复杂。 “所以老先生就这样不走了?”孙迎仙这是第一次改了对一个人的称呼。 光尘间,老人颇有些感慨的叹了一口气。 “所以不走了……老夫活到这个岁数,看透了很多,圣贤之言满腹,可总不能挂在嘴边啊,那不就成了酸儒?小道长你说对吧。 ……真当该死的时候,我辈读书人就不能退,一退,读书人的骨气就没了,所以啊,老夫闯上金殿,为万千生命谏言,为我弟子良生不平之事而争!也未后继者做一个表率。” 老人言语铿锵有力的落下。 牢房里寂静下来,就连附近哭喊叫嚷的声音也逐渐安静,孙迎仙有些受不住这样的压抑,过去抓住老人的手臂,就往墙壁那边过去。 “这样,本道更要带你走了。” 左正阳大喊:“不可!”时,王叔骅也挣开道人的手,然后,又握了过去,目光平和。 “老夫不怕死,也死的其所,不过我心中仍担心良生,怕他经这次打击,一蹶不振,小道长,我有一事拜托你。” 言罢,就在两人目光中,王叔骅嘶啦一声,将囚衣袖口撕下一截,在地面铺开,咬破手指书写开来。 道人凑过去,看了一眼,便是将眼睛阖上。 殷红在囚布蔓延出血迹。 良生: 为师盼安…… 阳光在牢中倾斜,不久之后,满满殷红字迹被折叠,老人双手交托给了那边的道人。 余下的时间,王叔骅絮絮叨叨的与道人、左正阳说了许多,说起他去金殿面见皇帝,发生了什么事,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冥顽不灵,老夫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哈哈哈!!” 天光渐渐化作残红,孙迎仙走出了牢房,在城里待了数天,看到闵常文被皇帝轰出来几次,行刑那天,也看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直挺挺站在刑场上。 “我等儒者岂会怕死——” 取下口中塞布的一刻,他声音响彻刑场上方。 ****** 看完了整个过程,孙迎仙揣着那份书信,朝京城的西北面过去,既然家中无人,陆良生必定去了贺凉州。 “唉…本道该怎么说起这事。” 偶尔休息时,孙迎仙总是会想起那日的一幕,心里总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这是与修道者更加另类的一个人,或者一群。 “但愿老陆往后别学叔骅公!” “我佛…慈悲!” 就在他呢喃时,一道佛号远远传来,道人转过脸望去,一个胖大的和尚从远处走来,身边还有数个小孩跟着。 “法净和尚,你还没回寺庙啊?” 经过京城一事后,又恢复嬉皮笑脸的状态,上前拍了拍胖和尚的肚子。 “那边没什么吃的,也没见你饿瘦。” 这时,孙迎仙也注意到跟在和尚身后的孩子里,一个双瞳褐蓝的孩童,如同当初陆良生一样,不免留意了一番。 “天生灵根?” “这孩童,家人遭,遇盗匪,罹难,又不愿,接受官,府安置,贫僧,只好带,他回万,佛寺。” 法净道了一声佛号,伸手在那孩童头上抚了抚,后者将脑袋躲开,退去一旁,冷着脸。 “才不让南陈的人安置我,分明就是他们杀了我爹娘!” 说着狠狠瞪了法净一眼。 “也不当和尚!” 孙迎仙嘿笑了一声,收回视线,在法净肚子上又拍了一记:“这孩子好极端,事情都没搞清楚,就说官府杀了他爹娘。” 那边,胖和尚也摇摇头。 “希望…佛法…能化解…他戾气吧。对了,贫僧…专程过…来寻你,孙道友,贺凉…州时,贫僧遇…见了陆…道友,他让贫僧…转告你,他去了…北周。” 北周? 这么远!!! 道人也不再和胖和尚啰嗦下去,仓促拱了下手,打上神行符,卷起一道尘烟,唰的跑远,转眼消失在了前方,惊的一帮孩童‘哇’的叫出了声。 法净礼佛一拜,摇了摇头,转身带着一群孩子转道,去往正北方向,他们也要越过江河,去往曾经名为北齐的地方。 天光流转,游云向北,此时的陆良生牵着老驴已进朝宁州。 第一百三十章 岐山洞府 “……糖心甜包子,贴锅杏仁糕咯,过往客官不来看一看,尝一尝吗?!” “炊饼,又大又圆的炊饼!” “糖葫芦……” “夜壶,好看的花边夜壶,用不上也可种上花草,另显别致!” … 已至初夏,下过春末最后一场雨后,提着茶壶的伙计来往客人之间,打开的窗户望去街道一片繁华,熙熙攘攘的行人走过湿漉的地面,偶尔也有忙碌一早晨的百姓,驻足望去热气腾腾的蒸笼,花上两三文买了一块香喷喷的杏仁糕,包上油布纸,与家人分成吃。 举着风车的孩子追逐打闹,跑过一杆挂有‘书画昌道’四字的牌幡下。 “嘻嘻,把风车给玩玩好不好啊。” “不给,就不给!!” 撞到人群,嘻嘻哈哈的吐了吐舌头,又跑去了别处。 熙熙攘攘的长街,这处摊位已围了不少文人雅客,看着挂在最显眼位置的一幅美人画赞叹不已,也有些对着四周挂架的字迹、画卷指指点点,评论一番。 “墨龙勾卷,铁树梨花啊……这字写的秒极。” “画简直美极,这宁安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书生?” “摆摊卖字画,有些可惜了。” 靠近摊位中的一人折上纸扇,朝对面长桌挥洒笔墨的书生拱起手,对方也是读书人,看上去是卖字画为生,倒也不会拿出盛气凌人的态度。 “这位兄台,我要的画,可画好了?” 长桌后面,书生手中笔墨也正好停下,画卷上是一幅青墨山水,山林成片,河流之上,孤舟迎旭日而去,若仔细看,舟上船夫撑杆,面还有惬意之色,远方山林,能见猴影攀爬。 “妙妙妙……” 那人低俯仔细看了一遍,吹了吹未干的墨汁。 陆良生笑着擦了擦手,将毛笔放去一侧水碟清洗:“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那位书生宝贝的将画卷了起来,爽利的掏出钱袋,数了百二十文,放到桌上。 “兄台,钱放这了,我先拿去裱起来!” “多了二十文。” 陆良生随手一拿正好二十枚铜钱,递还给那书生,见对方诧异,笑了一下。 “之前说的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多余的不收。” 自顺原县后,陆良生还是觉得少生一些事端为好,眼下已至朝宁州,距离岐山已不算远,摆摊混了一点酒水、饭钱,也好加紧赶路。 收好今日的一百文,便是朝围观的文人雅客拱起手:“今日已不作画,就此别过。” 说完这句,不理会有心想买字画的客人,拆卸了幡杆、桌椅、挂架,放到驴车后面,便是牵着老驴离开这条街,到了人少的街巷,趁周围没人,驴车、桌椅化作星点消散。 “师父,等会想吃什么?” 重新收拾了一番,陆良生拉着缰绳,牵着老驴重新出来,回头望去书架的小隔间。 “清蒸鲤鱼,还是红烧驴肉?” 啊哼嗯哼! 老驴瞪起大眼,惊慌的哼出长音,令得周围过往的行人好奇的看来,还以为这是一个疯书生在和驴说话。 小隔间里,蛤蟆道人收起小地图,卷起来放回后背,重新拿过一个小册子,翻了翻,圆头小蹼在一行行字上划过,沉吟了片刻。 “昨天才吃过,今日换一个口味,买点鹅肉。” “好。” 边走边应了一句,拐过这条街口,路边也有不少卖食物的,陆良生过去要了两只鹅,现杀现烤,让摊贩用荷叶包住,又系了一根绳子提在手中。 “该是去岐山了。” 周围依旧繁华吵闹,各种叫卖,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斥。 “说好的六文,怎么就变卦了。” “那边的,不买就不要把手放上去摸!” “看一看,瞧一瞧,上好的布料啰。” 书生青纱长袍,牵着老驴挤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从这片市井穿行而过。 …… 出了宁安城后,沿着城中打听的岐山方向,走上了山中道路,聂红怜套上画皮脚步轻快走在前面,偶尔还欢快的小跳两下。 安放驴臀的书架下面,隔间敞开,蛤蟆道人伸开两条小短腿,悬在外面,靠着身后的一摞书,抱着一只鹅翅,颇为享受的看着这片林野外面的山景。 “真是熟悉啊…” 满眼起伏的山峦,忍不住叹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啃着翅膀。 驴头前方慢走的书生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眼下已快至师父说的岐山,但越近,就越发仔细,不时对比周围的山势与地图上是否吻合,省得到时候又走过了都不知晓。 不久,往西出了朝宁州地界,又走了一日,周围山势越发陡峭,山麓绿色渐少,看惯了南面的山水,见到这北周西北的土地,不免觉得荒凉。 “师父,这里应该就是岐山范围了吧?你的洞府怎么在这种荒凉角落里?” 陆良生牵着老驴走上山脊,延绵的褐黄放在眼前,犹如一条褐黄色的土龙延绵天地尽头,偶尔出现的山锋,也不过远远的像个大坟包。 “你老人家真没有记错位置?” 蛤蟆道人跳下书架,吧嗒吧嗒踩着蛙蹼负手走到徒弟前面,站在一颗小树下,蟾眼严肃扫过周围。 “为师岂会忘记自己洞府所在?” 红怜飘来,坐到附近一颗树枝上,掩嘴轻笑:“那我们怎么会到了顺原,背了好长一截路?” “……” 蛤蟆瞥了她一眼,哼了哼,负手转身离开……只要老夫回到洞府,恢复修为,看你一个小女鬼还敢这般放肆! 爬回小隔间里,挥蹼:“不是这里,再往前走看看。” 岐山范围很大,一时间没找到也是正常,陆良生倒不至于埋怨,休息了一阵,将第二本《山海图志》放回书架,继续赶路,这本书后面是否还有,他也不想过多纠结,反正若是有缘,还是碰上,强求反而不美。 到的下午,天光倾斜山巅,放眼望去,四周延绵起伏的山脊披上了一层霞衣。 “要是山再高点,再绿一点,就真有点像栖霞山了。” 陆良生望着这片残红喃喃了一句时,站在驴头上,一蹼搭在额头瞭望的蛤蟆道人,表情愣了一下,蛙嘴咧开,哈哈大笑起来。 “老夫看到它了!看到它了!” 陆良生顺着圆圆的蹼头指去的方向,两道‘土龙’交叉合并的中间,是一座独峰,远看就像一颗枯树立在褐黄山坡上一样。 “快过去!快过去!” 蛤蟆道人激动的连连催促声里,陆良生牵着老驴小心避开锋利的土岩,下去山脚,沿着那座独锋的方向过去,一片枯萎老林怪异扭曲,几块大岩斑驳砂粒安静的矗立,前方高耸的山势随着走近,变得雄伟,也有不少绿色点缀上面。 走到山脚下,蛤蟆道人兴奋的跳下驴头,脚蹼吧嗒吧嗒踩过地面朝一处可以上山的地方飞奔起来。 “哈哈……老夫回……” 啪! 脚下被石子一绊,大喇喇摔趴在地上,长舌都弹射出来搭在嘴边,陆良生急忙过去时,蛤蟆道人浑不在意的爬起,拖着长舌飘去身后,继续向前飞奔。 “哈哈哈!!” “老夫回来了——” 片刻,短小的身形消失在山道入口地方。 陆良生失笑的收回手,牵着老驴跟在师父后面,沿着长满杂草的山道蜿蜒而上,远远的听着蛤蟆道人兴奋的大笑在山间回荡。 片刻,笑声忽然停了下来。 书生皱了皱眉,加快了速度过去,拨开一处山壁遮掩下来的树枝,上方的山道变得开阔,像是一处小高台。 “师父?” 视野那方,蛤蟆背对站在那里,长舌歪斜拖在地上,一脸呆滞的望去对面。 平整的地面长出几簇杂草,延伸过去的山壁,高高的石门爬上了青苔,歪斜一边,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果然……被盗了。” 蛤蟆道人一屁股坐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好东西岂会放在一处。 蛤蟆道人只是呆滞了一会儿,撑着地面爬起来,走去塌斜的石门,触摸上面爬满的青苔,目光变得严肃。 “不应该啊……” 脚步踩着地面青草、泥沙过来,蛤蟆侧脸的余光里,陆良生走到一侧,看着这扇倾斜的石门也是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何况还在京城闵府,就听师父说过洞府可能被人闯入。 嗯? 书生忽然掀开袍摆蹲下来,指尖在洞开的府门一角摸了摸,抠下一块苔藓,颜色与其他不同,呈暗色。 “师父,看来你的洞府是被人强行破开禁制闯入。” 从南到北,已经双十的陆良生经历早已非同往日,苔藓的暗色自然看出了这是血垢残存了许久留下的。 苔藓丢去地上,陆良生搓搓指尖上的灰尘起身,目光看去周围的青苔,不难发现还有不少这样颜色的苔藓,斑斑点点的洒落。 “看来还死了不少人。” 那边,沉默了许久的蛤蟆道人,撒开脚蹼跑了过去,短腿绷紧一蹬,弹射而起,跃上倾斜的石门边沿,顺着缝隙钻去,白花花的肚皮都收紧起来,两腿在外面胡乱蹬了数下,才硬挤了进去。 外面,陆良生招来书架里的月胧,斩附近一根树枝,袍袖朝那边石门一拂一勾,塌斜的石门带着沉重的声响,向外挪了几寸,露出足够过去的一条道。 这时,红怜也披着画皮出来,轻挽红袖落在书生旁边。 “公子,蛤蟆师父呢?” “进去了。” 陆良生拔开火折子吹出火星,食指往上一挪,指尖移出一缕豆大的火点,灌去法力将手中树枝点燃,带了红怜走进去。 火焰黑漆漆的洞府内晃了晃,可能挪动石门的缘故,激起不少灰尘,昏黄的火光范围内,一片狼藉,蛛网挂在破碎的木架,破烂瓷器洒落一地。 红怜帮忙挥开弥漫的尘埃,书生踩着一地碎片朝里面喊了声。 “师父?”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陆良生眉头微蹙,与身边的女鬼对视一眼,小心捏起了法诀,一声大笑也在同时传来。 “哈哈哈——” 听到熟悉的笑声,书生悄然撤去袖口掐出的法术,举过火光朝前面走了一段,只见蛤蟆道人叉着圆滚滚的腰,在一个蒲团前仰头大笑。 听到徒弟的脚步声,蛤蟆侧过脸将那蒲团扯开,丢去一边。 “这帮盗贼,连为师睡的床都搬走了,却是不看看这蒲团下面,良生,把腰间的葫芦拿来。” 陆良生解下葫芦递给蛤蟆,蹲在旁边,将火光照过去,蒲团撤去露出的地面,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 一旁,蛤蟆道人抱住葫芦挪去,印在上面。 “看好了!” 没有怪诞、仙踪小说那般炫目的奇光异散,只有一股灵气在葫芦底部与那地面接触的瞬间,一闪而过。 咔~ 一声轻响在洞府内回荡,陆良生站起来,手中树枝快烧到手时,一轮淡青色的光晕漆黑里荡开,蔓延整座洞壁。 “这是重新布置了禁制?” 书生视野之间,渐渐有了光亮,旁边的女鬼如人受寒一般发抖起来,环抱双臂慢慢后退。 “公子,红怜不能待在这里,先出去了。” “师父…” 陆良生见她表情似是很辛苦,偏头看去师父,蛤蟆道人站起来,哼了哼,慢慢转过身来。 “仙家福地,只有你我师徒才可留在这里,那小小女鬼好生外面候着!” 说完这句,他仰起脸望去洞顶,陆良生视线从退去洞口的女鬼身上收回,余光感觉到一道湛蓝闪烁,顺着蛤蟆的目光望去头顶。 淡青的光晕汇聚,又朝四周扩散化作湛蓝荡出一圈涟漪,漆黑的洞顶犹如夜空般被推开,渐渐绽放星辰般的光亮,一点一颗盘出北斗星座,也照亮这方。 蛤蟆道人缓缓阖上蟾眼,深吸了一口气,彷如回到了巅峰时的感受,随手一挥。 平地卷起一阵清风。 洞府内,碎裂一地的书架、瓷器,甚至挂在角落的蛛网,开始摇晃,像是时光回溯,在书生眼睛里,纷纷倒飞,桌椅合拢立了起来,裂缝更是肉眼可见的恢复原状。 塌斜的石门带着沉闷的声响立起,轰的一声将洞口封住。 看着恢复原状的洞府,蛤蟆满意的踩着蛙蹼啪嗒啪嗒走上一圈,摸了摸光洁的瓷器,回过头看去那边的徒弟。 “良生,此处如何?” 书生以前也听过师父说些巅峰如何如何,可每次听来都像是在吹牛,眼下确实被震撼了一把。 “师父的法力恢复了?” 蛤蟆愣了一下,悻悻的转身:“恢复个屁!” 负起蛙蹼,摇晃跑去葫芦那边,撅起屁股扒拉了一通,推开了什么东西,短小的身形像是踏空了地面,直接消失在书生视线里。 “良生,你在原地等候为师,不可乱动。” 声音回荡时,陆良生仰起脸,环顾四周,空气震动传来一阵声响。 “哐哐!”“呯呯。” “咚轰咚咚——” 像是翻箱倒柜的动静之中,见不到蛤蟆道人身形,却能听到他声音喋喋不休。 “不是这个…” “咦,这东西怎么在这儿?”“还收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找到了。”“这个也一起带出去。” “哈哈哈,老夫就知道它还在!” 难道这洞府还有另有天地?陆良生对于所谓洞天福地了解的不算多,可运起乾坤正道法诀,没有加速吸纳灵气的感觉。 “难道这里只是师父用来存放东西的?” 噼里啪啦翻动的声音停下来,蛤蟆道人不知从哪里开口:“良生,让开一点!!” 灵气凝聚传来波动。 书生眼皮跳了一下,连忙离开所站的位置,脚步挪开的顷刻,挥起袍袖遮了一下,大风扑面而来。 轰隆隆… 劲风掀起发丝,然后,各种东西互相磕碰挤压的声响接踵而至,有东西触到鞋尖时,巨大的动静才停下。 陆良生放下宽袖,映入视野的,堆积如山的书籍、丹药小瓶、刀枪剑戟算盘、骰子、法杖…不时还从上面滑落到书生脚边。 饶是温和冷静,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这么多…师父,你从哪儿弄来的?不是被偷了吗?” 哗啦… 小山上面,蛤蟆道人推开几个类似法宝、丹瓶的东西,捧着一个比他脑袋稍大的珠子,飞快钻出,嘭的跳下来,浑不在意的挥了挥蹼。 “好东西岂会放在一处?这些东西,都归你了!” 说完,盘坐下来,看着双蹼捧着的珠子深深闻了一下。 “为师修为就全靠它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驭剑 堆积如山的法宝、典籍、丹药瓷瓶不时滑落,传出‘嘭’‘叮’的轻响。 “师父,你手里的珠子,能恢复你伤势?” “为师的,别看!” 书生的话语询问过来,琳琅满目的法宝、法典小山一侧,蛤蟆道人双蹼下意识的抱紧那颗珠子,赶紧走到葫芦一旁,背对这徒弟,小心翼翼坐下来,仍旧有些不放心,微微侧脸瞥过去。 “那边的东西全都是你的,丹药、法诀、法宝,对为师也没什么帮助,你想要什么就随便拿,这颗就不行。” 随即,挥了挥蛙蹼。 “好了,好了,别打扰为师。” ‘小山’另一侧,见到师父这般模样,陆良生也不好再问什么,蹲去这些法宝、典籍之间,拿起一个瓷瓶摇了摇,里面叮当咣啷的响,倒出几粒杏黄的丹丸闻了闻,一种陈皮的味道。 书生抬眼望去那边捣鼓珠子的小背影。 “怕不是师父用来开胃消食的吧……” 将这瓶丹丸放去一边,‘小山’里还有不少东西,陆良生挑挑拣拣一遍大多都是有关药材一类,闲着也是闲着,顺便将它们归类。 毕竟东西实在太多,陆良生也只能挑一些他用得着的东西,《融炼合器道》《驭剑》《五行道法》…… 嗯? 拿起一本书册,陆良生忽然笑起来,上面竟也是一门幻术修炼。 “《复神咒》……这名字…看上去有点厉害啊。” 事实上,翻过一页,里面并没有任何独立的法术,反而是基于修炼者必须会幻术的基础上,加以复用扩散,让施展的幻术范围更加广阔。 “影响范围也是不错。” 陆良生拍了拍书名,放去一边,至于其他法诀譬如驭剑,正好这里也有几把法剑,指尖弹了弹薄薄的剑面,传来‘嗡’的轻吟,上面灵气淡薄,顶多比江湖武人的神兵利器锋利一些…至少他是这样的。 “五行道法…嗯…给老孙学学。” 灵丹妙药也是有些一些,不过上面也没贴功效,还是等蛤蟆道人空闲了,陆良生再问,毕竟若是有延年益寿的,他也是想给父母和妹妹服用一些。 修道之人长寿不假,可他并非孤家寡人,眼睁睁看着亲人生老病死,也是一种煎熬。 清理‘宝山’的兴奋劲渐过,书生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拿出那本《驭剑》之术翻看,也非剑招,跟《复神咒》相差无几,贴合原本会的剑术,隔空驾驭法器。 “这么说来,可以驱使月胧,隔空使出万法剑意?” 一边翻看书籍,一边手指并拢照着书中引导法力,走去洞府门口将石门打开。 轰! 石门直接向外倾倒下去,外面啃食青草的老驴吓得耳朵唰竖起,甩动的尾巴都僵在半空,嘴里叼着青草一动不动的看着里面的书生。 “出鞘!” 下一秒,就听陆良生二指一扬,老驴后背书架内,月胧剑嗡嗡轻轻抖动,一点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呃… 用法不对? 陆良生散去法力,视线重新回到书页,耐下性子,如同往日研读学业典籍一般,毕竟写这部《驭剑》的原主人,也是为了让观书人学会,内容虽然苦涩,倒也不难懂。 呼… 阖上书册,陆良生长出一口气,阖上双目,乾坤正道运起的一瞬,宽袍猛地洒开,挥手一招。 “出鞘——” ‘锵’的一声金铁长吟,一抹寒光拉出鞘口,冲上半空。 山巅寒风吹来,鼓动书生的袍子,吹的猎猎飞起,残阳柔和的光芒照在俊朗的侧脸,望去天空长吟的月胧剑,乍看之下,有种青衫剑仙对望苍穹感觉。 下一刻。 陆良生睁开眼睛,二指挥使,月胧剑横飞,直冲而下,唰的穿过山崖外一颗老树,重重叠叠枝叶撕裂脆响,长剑拖出残影飞去山外,随着书生遥指,远远的,犹如苍鹰沐着夕阳的残红飞上天际。 “收!” 袍袖抖开,二指贴去胸肩时,残阳之中,几乎快要贴到云层的月胧剑带出一阵轻吟下坠。 远方一群鸟群飞来,一抹黑影唰的从它们中间穿过去,惊的四散飞逃,只留下几片羽毛缓缓飘在风里。 呯! 剑尖钉在书生身前,剑身彷如兴奋的还在微微轻抖,陆良生往日也能用法力驱物来到手中,但无法像《驭剑》这般如臂挥使。 “也不知是哪位前辈所著,虽然被我师父收集,带也算学了他技艺,往后若能碰到,定当感谢一番。” 如同小孩初得玩具,陆良生新习得这种驭剑的法门,心里也难免兴奋,提起月胧回到洞府内,目光自然也顶到地上另外几把法剑。 ……书上说,熟练之后,或修为日深,可同时驱使更多。 照着之前的状态,陆良生盘坐到一侧,双指一勾,那地上几柄法剑微微抖动,不停磕碰地面,发出一连串噹噹的轻响。 然后…书生只感体内法力陡然絮乱,地上抖动想要起来的法剑呯的齐齐沉了下去,其中一柄失控般,飙射而出,撞在堆积的‘宝山’上。 呯! 哗啦—— 剑尖顶在上面几件重物,激开几本书册、瓷瓶,剑身也在撞击里弯曲,又弹跳翻了起来,余力不息飞去了另一侧正埋头背对的背影。 “师父小心!”陆良生喊了一声。 “何事唤为师?” 蛤蟆道人停了停吸附珠子蛙蹼,张开嘴应了一句,还没回头,翻转的法剑飞来。 ……剑柄与后脑撞在一起。 蟾眼顿时向外一鼓,张开的蛙嘴被击的张的更大,长舌弹出的刹那,脑袋扑了下去…… 唔。 “师父?!” 那边,陆良生踢开挡路的几件法器、书籍冲过来时,视野对面,低头背对的蛤蟆道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 脑袋与脖子变得圆滚滚,比身子都大了数圈,手颤颤抖抖的抬起,艰难挤出一声。 “孽……徒……” 短小的身体失重,呯的一下向前扑倒砸在地上,手蹼拍响地面。 “快把为师…扶起来……珠子卡在脖子里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蛤蟆出关 洞府内,包着珠子,脑袋大了几圈的蛤蟆趴在地上,撑着双蹼想要起身。 “良生,快帮为师……” 旁边,一只手伸来,陆良生将蛤蟆道人提起,半空使劲上下抖了几下,也没见那颗卡在口中的珠子弄出。 “师父,再忍一下。” “快点快点…要喘不过气了…” 陆良生想了一下,把蛤蟆道人放到地上,手摊成掌按在背脊。 “师父忍住。” 趴在地上的蛤蟆,微微侧了侧脸,豆大的蟾眼使劲转到眼角,看到按下来的手掌,一种不好的预感。 “别……别别,啊…” 手掌悬到蛤蟆背上方两寸,陆良生法力驱使,往下一沉,空气都荡了一下。 嘭! 法力凝聚,犹如无形的铁锤猛砸而下,蛤蟆道人四肢顿时左右拉伸绷直,蛙嘴张到极致,脸蟾眼都挤得差点瞪出来。 一声好似拔瓶塞的声音,‘嘭’的轻响,圆滚滚的黑影飙射一道直线,砸在对面的‘宝山’上,好几件法器、丹药瓷瓶都被震的落下来,一枚白色的东西翻滚而下,顺着坡度,滚去了洞府门口。 远远的,外面啃食青草的老驴偏了偏脖子,甩着秃尾巴迈着蹄子过去,驴头低俯伸了过去,在上面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洞府内,陆良生全然未注意到被‘宝山’遮挡了视野的洞门,蹲下来,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蛤蟆道人。 不会用力过猛了吧? “师父?”书生小声唤了一声。 半响,回答他的,是蛤蟆道人咧开嘴,幽幽叹出一声:“啊……” 无力的提起蛙蹼朝徒弟摆了摆。 “没事了……过了那阵,现在感觉还有点舒坦……” 听到这里,陆良生心里也松了口气,望去地上几柄法剑,自己修为还是太浅了,看来想要同时驾驭多件法器,至少也要金丹为基础才行。 陆良生起身朝地上的蛤蟆道人拱起手。 “师父,刚刚是徒弟玩耍心太重,没有量力而行。” “无妨。” 这样的事,蛤蟆道人也早已习惯了,自从受伤开始,一件事都没有顺过,以他的修为和阅历,隐隐感觉到了一些怪异。 他看了一眼有些内疚的徒弟,摆了摆手。 “为师何等修为,这点事又岂会让我受伤?良生,你先出去,为师先修复一点伤势。” …彼其娘之,你再待下去,老夫还不知道有没有命。 必须排除一切潜在危险啊。 那边,陆良生点了点头,走去将嵌在‘宝山’上的那颗珠子拿起,放到师父面前,取过地上的月胧剑走出这处洞府,转身拂袖,石门从地上直立而起。 轰的声响,与洞口阖在一起。 鸟群飞过山林,一片霞光里,聂红怜飘下树枝,来到书生旁边。 “公子,蛤蟆师父怎么没出来?” “师父在修复伤势,我也被赶出来了。” 陆良生朝女鬼笑了一下,之所以要说‘也’其实之前蛤蟆道人将红怜赶出去,后者怎么会听不出来,自己这样说,让对方心里多少好过一些。 当然,聂红怜多半也没往那方面想。 “天色也不早了,估计师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来,升火煮饭,红怜想吃什么?” “香。” 看着沐在霞光里的女子,陆良生也跟笑起来,转身走去老驴,脚下忽然响了声‘咔’的脆响。 这是什么? 鞋子挪开,是一片被踩碎的白色,陆良生捡起碎片捏在指尖翻看,上面有股奇怪的味道。 红怜从旁边凑过来,打量了几眼,小声道:“好像是蛋壳…” “问题是哪里来的蛋…” 这时,陆良生陡然停下话语,对面甩着秃尾巴的老驴好像感觉到主人的目光,抬起头回过来,与书生对望了一眼。 咧开驴嘴,甩着脖上的鬃毛,嗯哈嗯哈叫了一声,又埋了下去,舌头卷去地面,吃的香甜。 驴嘴对着的地面,是一颗比拳头还大的蛋壳裂成两半,流出的液体大半进了老驴的肚子。 陆良生挥手驱开驴子,将蛋壳捡起来,看似坚硬,触摸上去却是有些柔软,难怪老驴能将它撕破,只是这东西怎么来的? 回头望去闭上的石门,不会是从里面滚出来的吧? “能被师父收集的,肯定不会差,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终归是便宜你这老驴了。” 想着,蛋壳在老驴头上敲了两下,扔去一边,陆良生替老驴检查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才去附近一颗老松树下,升起火堆,支起小锅,煮起饭食。 红怜挽起裙摆,抱着膝盖蹲在旁边,看着燃起的火焰。 “公子,之后,我们又去哪儿?我有些想婶婶了。” 那边,书生搅了搅飘起热气的粥水,笑道:“不知道,应该会回去的,最近我隐隐感觉不安,那日喝醉酒后,变得毫无顾忌,现在细细想来,怕是会连累家人和我恩师。” “公子确实该回去看看。”红怜被他这么一说,手不自觉的捏紧起来。 陆良生传去一根树枝进火里,看着跳起的火星,轻嗯了一声。 半响,又开口。 “……但师父这边,不知道他伤势恢复如何,会不会去追究偷盗他洞府的贼人,有时候人啊,走出一步,就身不由…” 沙沙沙沙…… 说话间,山巅刮起大风,苍松胡乱摇摆起来,陆良生停下话语,皱起眉头起身,侧方闭合的洞府内,一股磅礴的压力,犹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陆良生驭出法力抵挡,衣袍、发髻都在风里飘了起来。 “是师父……” 火焰倒伏,一旁的聂红怜吞了吞并不存在的口水,脚下一旋,脱去画皮红裳,急忙钻入画中躲避。 “公子,红怜有些受不住,先回画里。” 哈哈哈…… 哈哈!!! 一阵豪迈、剧烈的笑声穿透石门,震响山巅,远方天空归巢的鸟群惊的飞出林野,黑压压的在天空盘旋,不敢落下。 老驴惊恐长嘶,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扬起蹄子,拖着书架躲到书生身后。 轰—— 石门倾倒下来,激起一圈尘埃荡开。 烟尘弥漫间,就在陆良生的视线中,一个高高胖胖的身躯,大肚子顶着袍子大步走了出来。 大圆脸,须髯皆白飘在胸前,手中还提着黑纹葫芦,双眼如微阖,露出寒光。 “良生,这才是为师真正的模样!” 第一百三十四章 气势如虹 风声渐渐停息,胡乱摇摆的松枝静止,带着余力轻摇垂下。 陆良生放下遮掩的袖口,错愕的看去那边。 “师父?” 石门前的老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负手跨步过来,满意的看着徒弟的表情,圆圆大脸上,目光威凛。 “呵呵…正是为师!” 蛤蟆道人袖口一拂,书生身周石桌石凳浮现,桌面酒壶自行升起,酒水倾泻而出,倒进白玉杯盏。 一旁,陆良生自然感觉得到法术在空气中流淌,但这种驱使法力的掌控力,是他见过的修道中人少见的,只怕皇城中雌伏的普渡慈航也难能相比。 “哈哈!” 蛤蟆道人笑着坐到一张石凳上,朝酒杯轻拂,杯盏缓缓飘到书生面前,“还愣着做什么,坐下与为师喝酒。” 那边,陆良生也没犹豫,伸手接过半空的杯盏,小抿了一口。 酒香浓郁扑鼻,入口辛辣,落进肚中有股热气回涌,这根本不是幻术……书生抬起视线,有些诧异的望去师父时,蛤蟆道人抚须笑起来。 “术法万道,道道相通,这酒壶乃为师法力幻化而出,可酒水却是从洞府储存佳酿取来,所谓修行,一板一眼走不远的。” 循循教导之意,陆良生怎会听不出,修为感知去洞府,牵引洞内摆放的酒坛,指尖在杯上一碰,原本少了半杯的酒水,缓缓涨了起来,不过,终究是不熟练的,水渍漫出了杯口,洒在地上。 “哈哈!佳徒一点就通,虽说不熟练,往后多努力便是。” 满饮一口酒,蛤蟆道人放下白玉杯,挥手朝篝火一拂,昏黄火光大亮,原本沉寂的黑夜尽头彷如变成了黄昏,远方还有仙鹤长吟,展翅飞过。 红霞侵染照来,老松下,一老一少笼在这片夕阳之中。 “师父,你伤势完全恢复了?”与蛤蟆道人碰了一下杯沿,书生喝了一口问道。 这般轻松挥使法力,这让陆良生有种老人已回到曾经所说的巅峰时期,若是如此,那么明日就可返程回南陈了。 “…只恢复了些许。” 蛤蟆道人抚过长须,圆脑袋摇了摇,像是看出徒弟心里想法,笑道:“不过也足够收拾那条小小蜈蚣。” 旋即,起身负手走开,眼睛眯起,露出寒光。 “哼,化龙?过两日,为师带你腾云驾雾回去,直接去陈朝皇宫,看为师如何一手捏死它,抽了妖壳!” “两日后?” 听到徒弟的疑惑,蛤蟆道人颔首抚须,看去石门,背对徒弟的脸上,泛起一层紫烟。 “对,这两日,为师要去找偷我府邸宝物的贼人,这种仇,岂能不报?!” 书生皱了皱眉,看着师父的背影,只感到一股杀意弥漫。 “师父已知道是何人了?” “哼,为师洞府复原,当日闯进来的人,又岂会不记下来。” 蛤蟆道人收敛紫烟,重新移回视线,落在陆良生身上。 “你在贺凉州遇到的那批人就是……他们为首一人,为师可是记起来了,当年为师被围,身负数创,一个中年道人施手相救,老夫知恩图报,传他一些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此人凭借为师馈赠的东西,施以寻气追踪之术,找到这里,得了为师放在外面的灵宝丹药,还有一些法术典籍。” 这番话直接点中了贺凉州,那么有些疑惑在陆良生心里得到解释。 “从贺凉州一事看,那个祈火教的法术,其实从师父这里得去的?” 风徐徐吹来,抚动雪白长须,胖胖的老人回头看去徒弟。 “自然是……” 话语刚出口,蛤蟆道人圆脸忽然一愣,话锋一转:“怎么回事?!”陡然摸去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那边,陆良生只感觉坐下的石凳变得虚实,连忙起身,只见蛤蟆道人周围泛起烟气,黄昏夕阳的景色也跟着晃荡起来。 “师父?” 下一刻,烟气嘭的炸开,四下弥漫,夕阳、石凳石桌、酒壶化作片片星光碎裂。 书生视野间,陡然一黑,重新回到黑夜里,杂草间断开的虫鸣重新传入耳中,篝火摇曳,烧着小锅,传来噗噗的沸腾声。 陆良生快步走去弥漫的烟雾,驱出法力将雾尘挥开,露出地上的,一只硕大的蛤蟆,瞪着油油的蟾眼,绷直了两条小短腿低头沉思,见到书生看过来,负手蹼,啪嗒啪嗒径直从书生的膝盖一侧过去。 “刚才说捏死蜈蚣精的话,不作数。” 之前的蛤蟆道人又回来了。 …… 夜色宁静,处在山巅,天空的繁星犹如近眼前,陆良生打了一个哈欠躺在火堆旁,看着松枝间隙后面的夜色,不时望去石门。 “师父怎么又变回来了?” 红怜在一旁梳着长发,侧过脸来。 “蛤蟆师父这样才好,之前的气势好吓人,还没见到他人,妾身感觉都快被磨灭了。” 洞府内,清幽光芒照出短小微躬的身影挥舞双蹼,将东西砸地上,噼里啪啦乱响一气。 “到底错在哪儿了?”“彼其娘之……已经用了龙含珠,怎的还是没用?” “明明有法力啊…怎么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多久?” “还在徒弟面前丢脸…彼其娘之!!!” 过得一阵,蛤蟆道人一屁股坐到地上,颓丧的将那卷小地图扔到地上,一蹼蹬远,撑着下巴望着凌乱的‘宝山’叹了一口气。 “好在老夫能感觉到法力还在…往后再找出毛病。” 呢喃一句,从地上起来,在一堆法器、丹药里挑拣了一些东西,擂在怀里,重重叠叠的抱去外面,堆在火堆旁。 陆良生坐起来,看着师父这样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搬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红彤彤像是着火的石头、冒出寒气的瓶子、开花不凋的无根长木…… 想要帮忙都被拒绝,随后,蛤蟆道人在空地用了什么东西画出了一个符阵。 “良生呐,坐到阵眼里。” 陆良生想起了似曾相识的画面来,不过这次他没有犹豫,离开篝火的范围,走到地上符阵,在最为中间的位置盘坐下来。 昏黄的火光、黑夜光影之间,蛤蟆道人一刻不停的将那些搬来的东西放到阵角。 “为师帮你做完进阶金丹境,至于往后能不能锻出金丹,渡过雷劫,靠你自个儿造化了。” 短小的身形擦了擦脸上的汗渍,轻声说道。 ********* 星辰延伸,同样的夜空下,奔流的长河边上,名叫长安的巨大城池之中。 某栋府邸,映出火光的窗棂内,有人在灯火下展开了远方友人的书信。 “崇文老弟推荐谁来嗯?陆良生,南陈贡士”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杨勇、杨广 风挤进窗隙,油灯轻轻摇晃,展开的书信上,字迹如锋。 开明吾兄: 崇文近日身子抱恙,长安秋日文会恐难成行,故亲书一封,呈到兄长住处,以示歉意。 灯火间,纸张在手中展了一下,观信之人三十出头,须髯秀雅,见到这行字,脸上忍不住笑了笑。 “崇文真诚君子矣…” 目光下移,逐字逐句继续看下去。 ……吾兄,可听南陈陆良生之名?写予兄长家信之前,弟在顺原家中得遇此人,为弟观他温尔文雅、仁心德厚,且难得饱食才学,弟遇鬼祟险遭不幸,全赖南陈陆良生施手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 可其人非坑蒙拐骗江湖游方。 曾听闻,他乃南陈新进春闱贡士,金殿之上被昏君所辱,驱巨人怒砸金銮殿而走北地,若非四处游历期待明主出现,就是看淡世事远走天涯。 开明兄与弟俱是文人,文人相惜,岂能袖手旁观? 弟,不愿此等身据才华、又精道法的高人落魄,故厚颜书信,素知兄长与大公子交情甚厚望兄长能与大公子细说推荐… “南陈贡士,陆良生?呵…倒是与我同姓。” 陆开明又看了一眼,后面大抵说了对方游历北周,去往朝宁州,后面可能会有机会来长安看看北周京城云云。 “呵呵…崇文不来,所求却大啊,也罢杨公子对文人雅士也颇具好感,说说也无妨。” 笑着摇了摇头,将书信收起,吹熄灯火。 翌日一早,陆开明沐浴更衣,新换了衣袍,出门上了马车。 “去大丞相府。” 朝车夫吩咐了一句后,车辕缓缓滚动,马车驶向百官府舍所在大街,抵达相府侧门时,另一人也同时过来。 两人下了马车,相互拱起手。 “开明兄!” “程兄!” 寒暄几句,便是相邀一起走入侧门,此处府邸,乃当今大丞相杨坚所住,两人无官职在身,只与丞相长子杨勇私交甚好,所以只得从偏院小门进入。 俩人走过廊檐,远远能听北院主厅有谈笑声持续,陆开明过去时,厅中已有不少文人聚集,谈论时政,或引经据典与对方辩论一些分歧。 陆开明从侧旁绕行过去,随意寻了一个座位坐下,侍女端上清茶,温热茶香飘进口鼻,他望去门外庭院,阳光透过茂密的叶隙,破土而出的夏蝉正慢慢爬过了满是青苔的树身。 不多时,一道身影大步朝这边过来,拐进厅门见到门口显眼位置坐着的中年书生,笑了笑,挥手让他不用多礼。 “坐下。” 陆开明刚起身施礼,在对方挥手间,又只得听命的坐下来。 “陆开明见过大公子,见过明老。” 跟在杨勇身后一起进来的老人,名叫明克让,六十余的年纪,一身长袍显得儒雅,听闻还是前朝遗臣,精通礼论、龟签、历象。 老人朝他点点头,也不多说径直过去,在场文人才子连忙施礼,拿着自己近日的作品,便是想让老人品评比较。 “开明,怎么不过去?” 杨勇看了一眼那边的盛况,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在陆开明一侧坐下,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对了,昨日有人从朝宁州给我送来一幅名画,正好拿来与你们品鉴。” 喝了一口茶水,手掌拍响两声。 门口候着的下人,捧着长盘进来,厅中众人也俱停下话语,随后围过来,看着上面红绸揭开,乃是一幅裱好的山水寄情画。 周围人交头接耳评论起来。 “长水孤帆,河之东方,晨阳初升,好意境!”“……要我说,这晨风山林才看得出意境,你们可看到树叶摇曳的方向?细微之处才见真章啊!” “不错,林野间,还能见到猴影,作画之人,当真笔法高超。” 杨勇性好文学,善于词赋之道,对书画知之不多,初得这幅画让众人评论,方才能看出价值,也好挂去主卧当中,彰显典雅,好过丢去角落蒙尘。 “真有诸位说的这般好?” 陆开明也看了会儿,点头:“此画定是出自大家之手笔。” 此时,已有人看去画最侧下方的署名。 “陆良生…这名字好像没怎么听过,你们谁认识?” “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听到‘陆良生’三字,陆开明顿时愣了一下,侧旁的丞相府大公子回过头来正要问他,却是见到这副表情,忍不住笑道:“此人也姓陆,莫不是开明的堂兄弟?” “这倒不是。” 这边,陆开明连忙拱手告罪,见有人望过来,他笑起来掩饰了一下刚才的尴尬。 “听到这名字,确实有些惊讶,昨晚我收到顺原王崇文的书信,正好提到一个叫陆良生的南陈贡士。” 原本还想这如何举荐,眼下正好顺水推舟,脑中想了想言语,随后,陆开明继续说道: “众位可有听说,南陈那边发生了一件事,南朝那只知享乐的昏君,当殿羞辱了一名贡士,最后金銮殿都被砸了。” 一众文人面面相觑,有人试探问道:“不会就是这个陆良生?” “然!” 陆开明应道,目光看去大公子,微躬拱手:“王崇文书信中提到,此人颇有才学,还精通鬼神一道,砸那金銮殿时,可是一巨人手托酒坛怒砸而下,几乎全城尽知,让南陈昏君大丢颜面!” 哈哈哈—— 在场众人都是北周文士,心情豪放,听到南面他国朝廷遭了殃,一个个大笑起来。 就连不苟言笑的明克让也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抚了抚颔下白须,看向那边的大公子。 “众说纷纭,是真是假,暂且不论,既然是饱读之士,大公子不如招揽过来,就算入不得这方朝廷,能为大丞相得一招揽贤士之名也是好的。” 两人亦师亦友,杨勇自然不会拒绝这种能为父亲出力的事。 “我也是这般想的,我父族叔杨素擅武功道法,更精兵事,可谓文武双全,若再招一高人辅助,更是如虎添翼。” 周围一帮文人雅客纷纷附和。 “大公子说的是。”“此乃正理,想必大丞相更会看重大公子!” “哈哈,大丞相声威日盛矣!!” 七嘴八舌的话语里,厅门一侧,一张小脸探出来,朝里看了看,少年趁里间众人说话,冲过去,将那幅裱起来的画拖在地上就往外跑。 仆人见是少年身份,不敢去追,杨勇反应过来,提起袍摆,追在后面。 “阿摐,把那幅画放下!” 听到这声,少年脚步更加快,拖着裱画一个拐弯,跑去中庭,回头朝追来的杨勇哈哈大笑出声。 “杨勇杨勇,有勇无谋!” “你——” 气极的杨勇,一跺脚,大吼:“杨广!!给我站住,小心我揍烂你屁股!!” 跨步一转,跑去花圃草皮,抄近路想要将少年抓住,一追一逃,过往的丫鬟仆人惊慌的躲避,引得鸡飞狗跳。 长廊尽头,此时两道身形龙行虎步走来,原本交谈着话语,听到这边动静,当中为首的男人,暴喝:“你兄弟成何体统!!”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交织 “父亲!” “爹…” 追逐的兄弟二人顿时停下,见到长廊走来的高大身形,少年眼珠子转了转,拖着裱画,就在兄长拱手躬身的时候,忽然跑进廊檐,迎向过来的男人。 “爹!” 乖巧的喊了一声,少年急忙将手中的画举起,并不算高的身子都拉的笔直,将画给父亲看。 “爹,兄长得了一幅画,想要招揽一个南陈的贡士,还不想告诉你,我就把它抢来!” “你呀…” 大手在取过画轴交给身后的族弟,男人年纪不出四十,须髯微白,气势却是常人难有,在儿子头顶拍了拍。 “不要为难你兄长,去玩吧。” 杨广‘哦’了一声,听话的转过身,临走时,朝恭谨施礼的兄长拉了一下眼袋,翻出白眼,做了个鬼脸,便是跑开。 看着跑开的弟弟,杨勇也不好发作,看到走来的杨坚,恭谨的唤了一声。 “父亲。” “不要成天吟诗作画,家里事务繁多,没事就替你娘分担一些。” 杨坚按下儿子的肩膀,低声传去对方耳旁。 “如今杨家站在一根独木上,是进还是退,你也要好好看着、学着,若是再让为父见你与那些只知吟诗弄墨的文人鬼混,禁你半年不得出家门!” “…是。” 杨勇急忙低下头,余光之中,红底黑领官袍的身形从旁边过去,待到脚步声远去廊檐拐角,方才松了一口气。 想起侧院还有一帮文士聚会,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去那边。 “唉,只是可惜那幅画了。” 阆苑转折,一前一后前行的两人,话语说回到正事。 “如今数王进京,兄长是如何想的?” “如何想?原本竖一个北周皇室,安慰这些人的心,可你那边……” “是为弟的过错。” 跟在杨坚身后,拿着画轴的男子,白纹长袍,外罩一件蓝衫,下颔短须微抖,开口说道: “原本计划无误,可为弟过去时,那宇文拓已被人先一步带走,这件事也无旁人知晓…唉,只能说机关算尽,却天不让人得意。” 俩人行走间,过往的丫鬟、仆人纷纷矮身退到两侧,不敢抬头。 “呵呵,杨素啊,这就怨天了?” 前侧的杨坚停下脚步,玉佩腰间微摆,他望去庭院景色,微微侧脸。 “你听,夏蝉又要开始叫了。” 杨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其中含义,点头:“兄长是想让那些‘蝉’先叫。” 庭院一颗树上,新生的蝉展了展羽翅,腹部抖动起来。 知…知…… “对,那些北周诸王进京,不让他们先叫…” 杨坚弹了弹垂在胸肩的冠带,“…如何将他们找理由除去?总不至于失了一个宇文拓,咱们就不过这根独木桥了吧?夫人说,这是骑虎之势,是啊,骑上去就不能下来!” 身后的杨素跟着笑起来。 两人之后聊了一些事情,说到杨广与杨勇身上,自然扯到刚刚的画卷,杨素将这幅画展开,他擅长笔书一道,与作画也有些想通,自然看得出作画之人深浅。 当着兄长的面,赞许了一句。 “难怪大公子想要招揽,此人作画一道,与旁人不同。” “这么说,处道也欣赏此作画书生?” 杨素没有立即回答,目光下移,落在画卷下面的字迹,眸底闪过一道精光。 “兄长,此人恐怕,还是要留意一番,陆良生…为弟去贺凉州时,听到过此人名讳,怒砸南陈皇帝的承云殿,是一个会法术的。” 听到这里,杨坚终于有了一点兴趣,面带笑容取过画轴,一边看,一边问道: “那与处道相比如何?” “哈哈,兄长说哪里话…” 杨素笑了起来,口中话语也有不清不楚的味道。 “要比过才知道啊。” 那边,对于书画并不是太感兴趣的杨坚,将画卷递过去,似乎并不在意族弟的语气,挥了挥手,让他跟上,去往书房。 “一个书生而已,以讹传讹,或许夸大了,与其四处打探寻找对方下落,不如做好你我眼下的事。” 话语顿了顿,他目光严肃,扫过守卫书房的侍卫,偏头看去房间。 “叔德,可有回来?” 两侧侍卫拱手垂首,一人回答道:“今日李渊来过一回,说是闲假,想要休息两日。” “这孩子。” 杨坚哼了一声,也不生气,让侍卫打开房门走了进去,书房一尘不染,书架、长案上,书籍、笔墨纸砚摆放的整齐,看得出对方离开时,将这里打扫过了一回。 “算了,由他去吧。” 便是笑了笑,与族弟继续谈论起政事。 知… ……知…知… 夏蝉一阵接着一阵在窗外嘶鸣,二人之前口中提及的陆良生,此时正远在长安往西数百里之外。 夹杂绿野的褐黄山脉延绵。 知…知… 蝉鸣在远方传来,陆良生顶着照下的阳光盘坐阵眼,默咏乾坤正道口诀,汗珠都挂在了额角,将垂下鬓发打湿紧紧贴在脑门。 阵法四角,燃火之金,已褪去了大部分颜色;无根开花之木,渐渐凋零;冉冉寒气之水有了温度;结珠之土壤泛白起来。 链接的阵法纹络,书生能感觉到不同于修为的积攒,相反,是一种自然衍生的交汇感受,看似平静,实则在他体内形成一道奇特的漩涡,从之前贺凉州时的内视经验来看。 见到的是一个星云在缓缓形成,然后,慢吞吞的转动,好像孕育什么。 …… “蛤蟆师父,公子这是要坐到什么时候?” 聂红怜举着树枝编织的‘蒲扇’轻摇,一旁,躺在石头上的蛤蟆道人惬意的挠了挠发痒的脸颊,梦呓般‘唔’了一声嚅动嘴角,环抱双蹼侧了侧身,转到另一边。 睁开一只蟾眼看了看,又闭上。 “少则两天,多则四五天,这只是给他打结金丹的基础,将来能不能锻出金丹,还要看他造化了。” 听着蝉鸣,蛤蟆道人四肢伸开,蛙蹼都舒张的绷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老夫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微风徐徐,带来凉爽,一旁啃食青草的老驴,偶尔抬起脑袋,使劲扭去后臀,伸出舌头舔几下。 阳光照来,有暗色细鳞的反光。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下山 阳光温热,照去繁密树枝,山风吹来,枝叶摇摇曳曳,由下望上去,缝隙间,犹如无数繁星闪烁。 停留枝头,梳理羽翅的鸟儿抖了抖羽毛,扑去下方,埋头啃食青草的老驴,微微抬起脑袋,扭头看了一眼背上,停留的鸟雀,摔起尾巴将它赶走,悠闲的迈开蹄子走去下一撮嫩草。 偶尔,望去广阔之间的主人,以及老松绿荫下瞌睡的蛤蟆。 蛤蟆道人睡的舒服,坐起来身子,前肢双蹼举的老高,使劲舒展开,片刻,负着双蹼一摇一摆过去看看法阵。 “进展还不错。” 俯身看了眼像是燃烧的金石,又绕了一圈检查其他炼物,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侧过脸朝举着‘蒲扇’的红怜吩咐。 “小女鬼,你把水烧上。” 言罢,挺着白花花的肚子,负着双蹼走去洞府,挥蹼:“开!” 石门倾倒,几乎贴着蛤蟆道人肚子半寸,落在脚蹼前,便是轰的一声,吹的小短褂猎猎飞舞。 蛤蟆面无表情跳上石门,脚蹼吧嗒吧嗒走进洞口,蟾眼扫过洞内四周,嘴里嘀咕有声。 “吃什么好呢……” 撅起屁股,在‘宝山’上双蹼飞快扒拉,丹药瓷瓶在蹼中看了看,丢去一旁,各种典籍、法宝一件件抛去身后。 “奇怪,老夫记得曾经好像放了一枚蛋留着宵夜的。” 蛤蟆摩挲下巴,跳上‘宝山’又寻了一阵,好半响,一屁股坐下来,双蹼搭载腿上,眼里露出疑惑。 “…难道之前已经吃了?” 咕… 肚子叫出声,蛤蟆道人叹了口气,起身找出几个瓶子,一股脑儿堆在怀里,摇摇晃晃走去外面。 噗噗噗噗…… 小锅沸腾,蛤蟆看着女鬼将盖子揭开,拿长勺搅动,深吸了口米香,将怀里的瓶瓶罐罐打开。 “蛤蟆师父,你拿的是什么?” 红怜好奇的望过去,只见从一个个瓶口到处许多怪模怪样的东西,有的像是药丸、有的密密麻麻的小颗粒,还有长了几个角的果实。 “当然是吃的,没见识。” 沸腾的水声翻涌米粒,热气蒸腾间,蛤蟆道人从衣柜里找来小围裙系上,将几粒小颗粒倒进去,溅起片片小水花。 “这是麻藤结的,能让味道酥麻入口,老夫在吃食方面可是行家……” “老夫这些年,可是存了不少好东西!” “大部分在吃的上面?” “哼……” 絮絮叨叨的话语声里,一个接一个的佐料放入小锅。 香气弥漫,飘远。 盘坐阵法中的身形微微皱眉,此时陆良生入定状态已是半醒,默念法诀引水火、土木之气也进入尾声。 身内小天地,水与火相侵、木拔地而升,交织倾覆,犹如星云显化朝四周铺开,绕着供应血肉生机的妖丹缓缓旋转,隐约勾起雷光乍现。 ‘水火锻金,土木生风……师父这种以四元而生六象,怕是另辟蹊径而成。’ 心里念想,陆良生知晓修道一途,结金丹一关,水火交汇,阴阳相济,化出鼎炉,窃天地之灵气而化丹…… ‘呃,难怪有天劫…莫非老天爷恼怒有人偷他灵气,所以降下天雷惩戒?’ 当然,这是陆良生玩笑般的猜测,星云成后,就不知道哪天雷劫突然而来,到时恐怕天雷也会跟着降临吧…… 不过,眼下对自己修为、法力并没有直接的帮助,唯一让陆良生感到明显变化的,就是丹海扩展。 山风卷过老松,光斑随枝叶投在地上摇晃,蛤蟆道人端着特制的小碗过来,坐在徒弟对面,一边往嘴里刨,一边感受灵气汇聚的进展。 “该是差不多了。” 法阵四角,传出‘啪’的接连几声,炼物崩裂枯萎,阵眼当中,书生睁开眼睛,双臂抱元归气,周围摇曳的树枝在风里静止。 知…知知… 蝉鸣啼鸣回荡耳畔,陆良生呼出一口气,收功回神从地上起来,恭恭敬敬朝对面抱碗吃饭的师父行了一礼。 蛤蟆道人端着碗,捏着筷子挥了挥:“行了行了。”转过身,又刨了几口,边走边说:“这里的事也都差不多了,吃完饭该走了。” “是!” 陆良生笑起来,一震衣袍,灰尘尽落,便是跟着师父过去火堆,红怜连忙放下手中碗,飘去小锅,另外舀了一碗递去。 “公子,蛤蟆师父亲自煮的,可香了。” “那必须要尝尝师父的手艺。” 接过递来的碗筷,书生端着碗走到师父身边,排排坐在一起,师徒两人筷子哒哒的碰响碗底,大口大口将米饭刨进嘴里咀嚼。 呼噜噜…… 两人捧着碗仰起,齐齐喝了一口底汤,碗筷交叠,一起交交给过来收碗的红怜。 这里的事已了,吃完饭,师徒两人商议离开,陆良生牵过老驴,将收拾的行李放入书架,安去老驴臀上。 “师父?” 偏头望去,蛤蟆道人拖了一个口袋出来,在地上乒乒乓乓磕的响,里面多是一些小物件。 “你要是有弥须收纳法宝,倒是能将东西全搬走,眼下只能带些小东西,往后再来拿吧。” 说着,还将一颗骰子在手里抛了抛。 “像这个,拿一两件来护身。” 陆良生将书架固稳,袖口拂过杂毛下一片暗鳞都未注意,回头笑道: “师父这般修为,也没有吗?” “有。” 蛤蟆道人停了停,松开袋口,蛙蹼指去后背挂着的黑纹葫芦:“不过,用不了了。” 呃…… 书生看着那葫芦,旁边红怜知道怎么一回事,捂嘴偷笑起来。 天光微斜,一声声蝉鸣之中,陆良生将几柄法剑挂在书架前后,叮叮当当的碰撞,几本重要的法术书籍装入了右侧小隔间。 牵过兴奋的老驴,走去下山的道路,书生回头,视野尽头,矮小的背影负着双蹼正望石门出神。 “师父,下山了!” 听到徒弟的话语,望着石门好一阵的蛤蟆道人抿了抿唇,应了一声:“就来。” 看着重新阖上的洞府,那是属于曾经纵横天地的紫星道人。 …老夫还会回来的。 深吸了一口气,蛤蟆转过身正要说话,表情陡然愣了一下,视野间老松轻摇,青草低伏,风声雅静。 老驴呢?徒弟呢? “等等为师——” 蛤蟆道人背着葫芦,沿着下山道路冲去,脚蹼吧嗒吧嗒踩过地面,拐过前面弯口,然后,缓缓停下来。 路边,陆良生、女鬼笑嘻嘻的等候在那里,好似长高一截的老驴伸着舌头去卷路边的野花。 “你是师父嘛,当然要等你一起走啊。” 书生将隔间小门打开,蛤蟆道人撇过脸,哼了一声,爬上隔间小门里,系上绳子,看着小床铺、小衣柜,食谱。 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丝笑,挥蹼。 “走吧。” “师父坐稳了。” 天光落在山间,骑上驴背的书生,挥出了缩地成寸的法术,女鬼褪去画皮红裳,回到画卷,哼出轻柔戏曲,小隔间内,蛤蟆道人望去远方延绵山峦。 “原以为能恢复往日巅峰,去看看你,可惜,不能成行了……” 话音还未说完,传来老驴亢奋的长嘶,就连陆良生也愣了一下。 啊哼啊哼~~~ 老驴刨动蹄子,后肢微曲的一瞬,蹄下泥石都向外挤开。 嗖—— 直接划出一道残影直奔山下! “啊啊啊……” 延绵山势之间,是陆良生、蛤蟆道人此起彼伏的尖叫。 第一百三十八章 路遇李渊,入长安 哗哗—— 雨声掩过山道间蹄音,脖铃叮叮的摇晃,由北向南过来。 “师父,这老驴我记得好像吃了一颗蛋,好像还是师父洞府里的。” “为师不想说话,有点头晕,想吐…” 水汽弥漫,陆良生牵着恹恹的老驴从北面山道走来,急骤落下的雨线从书生周围偏斜,落去旁处。 从蛤蟆道人的洞府下山起始,老驴像是焕发第二春,直接一口气狂奔上百里,加上陆良生的缩地成寸,三四百里的路程都有了。 直到毛驴疲惫,一人一蛤蟆这才喘口气,有了休息的机会,不过,跨过长河之后,这边却是下起了夏季暴雨。 “两个时辰跑到这边,距离长安都不算远了……” 走过崖边小片林子,视野变得开阔,山崖外的铅青雨幕里,隐约能见远方一道延绵无尽的长龙。 果然,离北周都城不远。 “既然都来了,师父,待雨停后,不如进长安看看吧。” 陆良生收回目光,拖着缰绳继续往前走,视野对面的山道一侧,有一座凉亭矗立不远。 吱吱… 驴臀悬挂的书架内,小隔间响起蛤蟆道人的话语。 “…去看看吧,祈火教是这北方的,不可能不安排人在这座城池里,进了里面,为师有办法找到他们。” “我也是这般想的。” 陆良生点点头时,忽然轻咦了一声,那前方的凉亭有火光亮起,还有一股烤肉的气味飘来。 “看来,有人比我们先在这处避雨了。” 未免太过骇人,便是撤去避雨的法术。 轰隆隆—— 雷声滚过阴沉沉的天际。 瓢泼大雨噼里啪啦打在凉亭,又顺着亭檐织出水帘落去地上,溅起的水花弹进亭子里,一只黑色武人靴子朝里缩了缩。 “懒得闲假出来打猎,遇上天公不作美。” 亭里燃起篝火,这是一个十四左右的少年人,着深红猎服,袖口扎的紧实,正拿着一只剥好皮的山兔在火边烧烤。 嘟囔一句,听到外面雨声夹杂铜铃声响,目光看去,一袭青衫外罩的书生牵着老驴带着一身水汽进来。 少年人像是自来熟,笑了起来。 “想不到山中大雨,不光是我遭殃,想不到还有一位先生在旁作陪。” 陆良生将缰绳系在柱头,拍了拍驴头让它安分一点,见对面少年人说话大气,外面还有马匹,想来也不是一般人家。 “呵…” 轻笑一声,陆良生坐下来,伸手在火上烤了烤。 “不介意我取暖驱寒吧?” “不会,先生请便。” 少年人翻了翻手中快要烤好的山兔,想来在这边也待了许多时候,撕下一只兔腿放到嘴边,却是停了停,看去对面的书生,另只手中穿着山兔的木棍伸了过去。 “先生想必长途跋涉,肚中饥饿,不如一起共食吧。” 这少年倒是待人慷慨。 “多谢。” 陆良生正好也有些饿了,接过山兔撕下一条前腿,慢条斯理的扯下肉块放入口中咀嚼。 对面的猎服少年朝他笑了笑,看去老驴书架上悬挂的几柄长剑,眼睛陡然一亮,拍拍手中灰烬,站起身。 “先生也喜欢击剑?” 走到亭檐,回头看去里面的书生,拱起手:“先生,我能看看吗?” “看吧。” 得到陆良生的答复,少年欣喜跑过去,令得那边老驴喷出一道粗气拿眼瞪他,另一边少年的骏马顿时摆动鬃毛,不安的原地踏了两步,想要拉开距离。 锵! 剑光出鞘,少年轻车熟路的拿出一柄长剑拔出,寒光四溢,令他后颈窝都感觉发凉。 “先生身边的剑,都这般好?” 陆良生侧过脸来,见他表情,只是笑了一下。 “还算良品。” “这怎么能算良品,简直神兵利器。” 少年不舍放下手中宝剑,又去拿挂在另一侧的月胧剑,抓在手中,却是怎么也拔不出,脸都挣红。 他自幼学习武艺,臂力也是有的,眼下却是连一柄剑都拔不出来,片刻,只得松手望去亭中的书生。 “先生,这柄宝剑,是否有神奇之处?” 说话间,陆良生随意朝外面挥了挥袍袖,少年手中的宝剑‘锵’的一声弹出半截,剑身古朴无光,上面纹刻的游云忽然移散,露出月轮。 “啊——” 惊的少年手一松,蹬蹬向后退出两步,揉了揉眼睛时,才发现那剑悬在半空,唰的收拢,自行归鞘,飞回书架一侧自个儿挂了起来。 “这…这…” 少年看看书架,又看看厅中的书生,好半响缓过神来,顿时明白遇上异人了,急急忙忙跑进厅里,躬身拱手。 “李渊,见过仙长!” “哪里是什么仙长,不过四处游荡的山野书生罢了,不用多礼。” 哗… 雨声渐小。 凉亭里,陆良生撕下一只兔腿,拿在手中起身过去,放到书架隔间里,传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 “算你还记得为师。” 驴旁,陆良生见雨势渐住,也不打算停留,解了缰绳,骑上驴背,朝那边的少年拱了拱手。 “告辞!” “先生!” 李渊追出两步,前方一人一驴在山道尽头眨眼就不见,远远的,却有声音徘徊。 “吃你一份山兔,还你一份情!” 突然,嗡的轻响在少年身后响起。 站在马匹一侧的李渊,下意识的回头,一柄萱花剑鞘,虎头剑首的长剑正安静躺在凉亭石阶上。 …… 不久之后,雨势停息。 少年背弓骑马,腰悬宝剑,颇有些失落回到杨府,此时天光已尽,杨坚见他回来招去吃饭,一侧的杨素眉角却是一挑。 目光盯着他腰间的那柄长剑。 “叔德,你今日是否有奇遇?” 奇遇? 客厅,灯火通明,听到这句李渊愣了愣,一桌的杨勇、杨广也都望来。 少年放下碗筷点头。 “下午大雨时,凉亭里遇上一个书生,我请他吃山兔,他送了我一柄宝剑。” 说着,将腰间兵器解下,宝贝的捧在手心,慢慢拔出。 常人眼里,不过寒芒逼人,可一旁的杨素手掌压在了桌面,微微倾身,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是法剑……” 众人一愣,杨坚何许人,顺着族弟开口,想到今日上午时,听到的南陈书生的名字,很容易联想过去。 两个书生,会不会同一人? 不等他开口询问李渊,那书生什么模样,族弟杨素先开了口: “叔德,你在哪里遇上的书生,带我们过去?” “可那先生已经走了。” “没关系,我有办法找到他!” …… 天色黑尽,杨府集结马队出城时,他们寻找的书生,此时牵着老驴,驮着书架,偷偷进了城池,走在熙熙攘攘的夜市之中。 “这就是长安啊。” 四周灯笼高挂,人声嘈杂,举目望去汉人百姓外,西域声乐响起,各色人种混杂穿梭交织。 第一百三十九章 长安风华夜 “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肥而不腻,去掉汤汁,还可以煮茶!” “樱桃毕罗,带馅儿的胡饼,正宗西域口味啰!!” “上好的绸缎、丝麻,客官看看,可滑手了,不信买回去与婆娘对比。” 人声鼎沸,喧闹如白昼。 一串串灯笼悬挂,牵去长街上方交织,下方街道一片繁华,行人熙熙攘攘而过。 煎饼嗤响,小贩手中起锅递给客人,朝街上高声叫卖,陪着妻子的丈夫驻足店铺,拿起胭脂水粉的铜盒,引来女子的娇羞。街道,胡音漫漫,裸露肢体的胡姬媚眼四抛,扭动腰肢,晃响铃声,捧着钱盒的胡商满脸堆笑,接来铜钱碎银。 “不许看!” 书架内,响起红怜的声音,陆良生从那边扭转舞裙的胡姬身上收回目光,也不像十来岁时听到男女之事还会红脸。 “深眼高鼻的胡姬,远远还能闻到体味,肯定不会多看!” 牵着恹恹的老驴挤过人群,轻笑说道:“还不如我家红怜好看,又能跳舞,又会唱曲。” 书生身边过往行人诧异的偏过脸来,以为是疯子。 片刻,书架内,响起哼的一声,好听的声音传出:“这还差不多。” “哎哟,这这…有鬼啊!” 听到这声,几个行人吓得脸色发白,仓惶挤进人堆里,惹来一阵推搡叫骂。 “你俩别说话!” 书架内传出蛤蟆道人的话语,他是用法力传音,旁人无法听见。 “去前面客栈,为师感觉到祈火教的人了。” 陆良生微微侧脸,目光望去长街前方一侧,悬挂两盏大红灯笼的酒楼,喉间滚动。 “师父怎么发现的?” “搜神术,你境界学了也用不了,伤神。为师现在的状态也只能半月用一次。” “哦。” 反正陆良生不会信,过去前方的酒楼,招呼客人的伙计走到门口,抹布往肩头一搭,殷勤的帮书生牵过老驴。 “客官吃点什么?乳酿鱼、葱腊鸡全都齐活,本店还新上了鱼、羊炮肉、浑羊忽殁,不吃饭也没关系,三勒浆、乌梅浆、桃浆、葡萄浆,任君品饮,再有冰酪伴吃,一边看歌舞,一边看,这夏天最是舒爽不过,客官要是来了兴致,想要尝鲜……” 说到这里,伙计挤眉弄眼的小声道: “西域胡姬,小的也能帮你找来一两个。” 咳。 陆良生世面是见过,不过这种事说出来,让他有些难堪,这店家小二语速飞快,摆完手,对方也都说完了。 瞥了瞥书架,干咳一声,掏出两文。 “暂时不用那什么胡姬,你帮我把老驴带去后院喂些草料,我自行进去点些饭食。” “行,客官先去。” 伙计笑嘻嘻收了小费,牵着老驴便是转去酒楼侧旁的小巷,陆良生掸了掸袍袖,拍去风尘走进酒楼。 一进去,人声喧哗,客座围绕中间红毯舞台而设,二楼也是筒形围绕,中间悬空,方便楼上宾客观看歌舞。 噹噹… 琵琶拨弦音,胡笳、芦管伴奏,长袖翻飞,舞伎裙摆掀转,踢出鞋尖一朵绒花,双袖滑落,纤柔双手猛地一转身里,敲响腰间小鼓。 悠扬轻快的声乐陡然变得豪迈奔放。 陆良生走上二楼,寻了一张紧靠栅栏的雅座,张罗的伙计过来,只是随意点了一些便宜的饭食,待人走后,目光扫过四周喧闹喝酒的宾客,随后落去下面。 越过台上,观气之术划过一道道身影,最终,落在台侧几个乐师其中一人身上。 “混迹市井的武人?” 那乐师面容一般,脸颊消瘦,一缕长须随着胡琴拉动左右摇晃,像是感觉到有人看他,睁了睁眼。 上菜的伙计端着一盘菜肴过来。 “客官,您的白饭伴乳酥。” 来者就是客,虽然点了店中便宜的饭食,伙计还是笑着脸,将众菜中的那碗加了一点乳酥的白饭端到书生面前,随后说了句:“客官慢用。”去传下一桌的菜肴。 陆良生夹了一筷放进嘴里,顿时皱了皱眉。 口感有些不适应…… 此时,下方一曲完后,舞伎下场,那边坐着的那名乐师也起身,似乎是要离开。 “良生,跟上他,这人似乎是祈火教豢养在外围的江湖武人。” 袖口袋子内,传出蛤蟆道人的声音,陆良生放下碗筷点了点头。 …… “小二,再来一坛春花酿。”“这桌要一支酱灼羊腿!”“大夏天的,吃羊肉,火气不够旺啊!!” “来咯——” “客官,白饭加乳酥白腻腻的,这桌刚好有一盘菜没动过,客人也结账走了,不如……” 传菜的伙计端了一盘甜味鱼胸过来,然后愣了愣,碗筷旁边,几文饭钱摞在那,座位上哪里还有书生的影子。 “真是活见鬼了,转个身,人就没不见了?” 嘟囔声里,随着丝竹乐声传去酒楼外,走出酒楼后门的乐师,拿着胡琴脚步速度极快,不时回头看去几眼,匆匆钻入复杂交织的暗巷。 咔… 灰尘碎粒从墙壁滑落,外罩青衫的书生踏着墙头飞奔。 偶尔,跃上楼舍檐角,目光环顾,俯瞰这座城市,一条条灯火通明的街市展露出繁华让他感到震惊。 繁华盛世…也就这里能看见了。 下一秒,脚下一蹬,楼舍都微微震响,身影扑进黑暗,远远跟着暗巷内穿梭的乐师身后,只有这般打草惊蛇,或许能找到祈火教在长安城里的落脚点。 踏踏踏… 下方,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外面长街的喧闹与这方形成反差,那长须脸瘦的乐师,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后,提着胡琴,轻敲了一座宅院的后门。 “谁啊?” 里面传来老人的声音,像是门房。 “卖艺的。” 吱嘎,木门破旧长吟,打开一条缝隙,露出半张老人的脸庞,对方看了看门口的乐师,目光朝外面不经意飘了两眼,方才侧身退开。 “进来把门带上。” 那乐师进屋,反手把门关上,插上门栓后,径直去了两房相连的后院,途中遇到相熟的同伴,低声道: “城里来了一个修道者。” 后者点点头,环抱兵器垂去腿侧,与他一起快步走过房檐。 前方,亮有灯火的窗棂,照出昏黄,几道人影剪在窗户,说话声徐徐传出。 “明尊已从五色庄回来…现在大部分人手都调了出去。” “哼,出去也不一定是好事,我等几人留在这里,也是逍遥快活,还有女人。” “哈哈……修道修道,老子就修女人道怎么了?!” “…别打岔,听说五色庄最后一味药已经找到了,在南陈皇宫,明尊从五色庄里借来一件宝物,就是要将那大妖抓去。” 庭院吹起了微风,树影沙沙的晃动,似是有客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夜有繁华,也有不宁 沙沙沙… 庭院,老树枝叶轻摇,走过房檐两名武人低声交谈,随后敲开那间房门进去。 另一座宅院墙头,着青衫书生袍的男子手中倒悬月胧负在身后,目光俯瞰那边房檐走过的两道身影敲门进去。 风吹来,袍摆、衣袂抚动,下一秒,人影从墙头消失,无声降在院落,举步走去院中一排房舍。 “房门设有禁制。” 蛤蟆道人从袖口里跳出,仰起蟾脸目光看着上了铜锁的门扇,蛙嘴抽了抽…彼其娘之,连禁制的法术也用老夫的。 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们什么人?” 陆良生微微侧脸,眸子微斜,余光之中,一个提着灯笼的武人站在那里,对方正要大喊,书生袍袖向后一拂,《南水拾遗》中的昏睡法术,笼罩过去。 对方张了张嘴,声音从喉间戛然而止,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下,嘭的栽倒在地。 “看守门房都用武者,看来真是祈火教的落脚点。” 言罢,陆良生正好将人都惊出来,右手一抖,月胧剑‘锵’的一声拖出长吟,冲出剑鞘,宽袖挥洒,书生握住剑柄的一瞬。 斩过铜锁,上面肉眼无法看见的法力陡然断开! 呯! 火星跳起,铜锁断裂落地上翻滚开去,蛤蟆咂咂嘴,跳上门槛,跟在徒弟身后走了进去。 叮叮当当… 屋内漆黑,响起的是铁链拖动的声响,陆良生掏出火折子吹燃火星,一抖,豆大的火焰燃烧起来。 昏黄的火光照亮房间,顿时瞳孔缩了一下,就连翻过门槛,缓缓探下短腿,落地的蛤蟆道人眼角也抽了抽。 叮当…铁链晃动,钉在墙壁上,延伸而下,另一头绷直束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颈脖上,勒出红痕,发丝散乱的间隙里,女人露出惊恐的眼神看着举着火光的书生,裸露的双足蹬在地上,惊慌的向墙那边靠过去。 带着哭腔,使劲的摇晃脑袋。 “…别…别过来…求求你们放我回去吧…家里丈夫、孩子还等着我回去。” 带着哭腔的女人想要磕头,绷直的铁链,让她做不了动作,不过还能说话,也仅仅是她了,旁边还有数个女子衣衫褴褛,浑身污垢,神情麻木的坐在地上,看着陆良生,呜呜咽咽的举起缺口的破碗向他摇晃,想要吃的。 还有一个女人,枯瘦如柴靠在角落,吃力的转过脸来,精气神早已抽空,奄奄一息嚅动干裂嘴唇。 “…这些人。” 陆良生牙齿间艰难挤出一丝声音,握着剑柄的手指捏的发白。 两腮鼓胀,剑身嗡的轻吟,划出一道冷芒,就连空气里呯呯…数声,火星闪烁,一根根束在女人脖子上的铁链断裂垂落。 原本神色麻木的四个女子眸底闪出一丝生气,那名哭喊的女人不顾暴露的躯体,跪在地上朝书生磕头。 “你们等等。” 陆良生瞥去视线,不好看对方,快步走到角落伸出二指按在奄奄一息的女子额头,尽力用法力舒缓对方痛苦,让她有一点力气能撑到出门。 收回手,书生偏头看去那几个女人,薄唇微启。 “把她也带走…还有,尽量走远一点。” 与此同时。 后院两栋房舍内,有人站起来,看着进屋的两个武者。 “城里出现一个修道者?何时入得城?” “……应该才入城的,但那人忽然用气息锁定我。” “会不会感觉错了,对方并没有针对你。” “哼,没有针对他,可能针对咱们所有人!” 屋中有五人,除去刚进来的两个武者,其余三人皂袍法衣,红头法杖、法剑拿过手中,询问过手下人,正要走出房门,其中一人脸色陡然变得难看。 “糟了,禁制被人破坏…” 已出房门的另外两个修道者回过头来看他。 “哪里的?” “关女人的那间……” “走!” 三人脚下一点,身形一沉一浮,转眼已过数丈,周围房舍的祈火教教徒手持刀兵冲了出来,足有二十多人,跟随前方三道身影,朝不远那间房屋合围过去。 脚步凌乱,刀兵哐哐的碰响。 “就那间房里!”“把屋子围住,好让三位持火尊者将来人击杀!” “娘的,对方是谁,敢闯这里——” “别管,出来就杀了!” 绿林武者那套言语嘈杂叫嚣声里,三个修道者各持法器,逼近门窗,看去黑漆漆的房舍,对视一眼。 “就在里面!” 其中有人说了句,另一道声音短喝:“上!” 轰! 那‘上’字落下的瞬间,巨响传来,墙壁轰的震了一下,向外凸出,砖石迸裂朝四周飞溅,打在周围绿林人身上,一片人仰马翻。 对面,三个修道者驭出法器,挡下雨点般打来的碎砖,下一秒,窗框爆裂,一柄长剑唰的飞来,其中一个修士急忙驾驭法力抵抗,剑尖便是呯的钉半空,空气荡出一圈涟漪的瞬间,将人连同手中的红头法杖一起带飞出去。 剑尖抵破法力阻挡,噗的一声插入血肉,将那名修士硬生生钉院中一颗树上。 周围,二十多个绿林人吓得连滚带爬退开,剩下两个修士看了眼挂在树上的同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回正脑袋,望去破开的房舍,吞下一口唾沫。 咵… 断裂的墙砖,从断壁滚落下来,刺激众人的神经,片刻,里面有话语声传出。 “原本过来,只是想盘问一件事情……” 平淡的嗓音伴随一道青衫外罩的身影缓缓走出传开。 “…但现在,要多一件事了。” 身形走出缺口,陆良生睁开眼睛,清湛的话语停下,袍袖一挥。 ——乾坤一掷! 数十枚铜钱从袖口漫天飞出,哗啦啦一通乱响,四周,有人大喊:“小心暗器——” “雕虫小…啊!”“我的膝盖!!” 噗噗噗… 四洒的铜钱并未落地,反而朝着周围二十多道身影飞去,撕裂布帛、血肉,钻入大腿、膝盖、手肘关节,爆出一团团血花。 周围绿林人抱着膝盖、大腿、手臂凄厉哀嚎在地上打滚,经络挑断、关节碎裂,就算还能活着,也成了废人。 铜钱冲出人体,带着些许残屑、血渍叮叮当当滚落地面,翻滚着飞快集结在书生四周,摆出法阵。 “两位,可是祈火教的吧。” 陆良生视线看去对面,庭院中还能站着的两个祈火教修士,对视一眼,转身驭出法术,身形上了房顶,朝宅院外逃离。 蛤蟆道人从破屋里冲出,趴在徒弟裤腿上:“良生,快追!” “嗯。” 陆良生看也不看四周哀嚎的凡人武者,伸手一抓,月胧从尸体拔出飞回书生手里。 “师父抓稳了。” 说完,纵身飞去房顶,脚下点过瓦片,上面尘埃落叶荡开的一瞬,四周瓦片哗的一声迸裂开来。 空气都震出爆鸣。 陆良生照着那二人紧追上去。 ****** 灯笼长延,热闹的街市渐渐有了冷清的迹象。 “兄长快点,难得父亲和族叔出门了,才有机会出来看看夜市……” “是你,不是我。” 人群来往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东看看西瞧瞧,偶尔见到稀奇的,少年免不了掏出钱袋,买来手中。 “兄长,青楼是什么样子?不如带为弟去看看吧,往后就不捉弄你了。” 两人正是偷偷溜出门的,杨勇、杨广两兄弟。 第一百四十一章 剑破长空 灯火如龙,人声渐小。 戌时二刻之后,长安夜令钟声敲响,街道两侧,一个个摊贩熄灭炉中升腾的热气,周围闲逛的行人此时也三三两两结伴匆匆走过。 杨勇、杨广兄弟摸了摸微涨的肚子,对于弟弟之前去青楼的提议,杨勇自然是不肯的。 “快些回去吧,否则父亲回来,见你我不在家中,说不得又要家法伺候。” 走在前侧一点的小人儿,捧着酪樱桃一点点沾进嘴里,这种奶酪加上蔗浆的饭后甜点,一直都是杨广最爱。 听到兄长的话,仰起小脸,微侧过来。 “哼…兄长说哪里话,要打也是打你,我是被兄长带出来的。” “你!” 杨勇嘴角抽了一下,手指悬在半空指了指,最后还是袖口一抖,垂下来,对自己这个弟弟,实在难发出脾气来。 “…为兄的意思,这时夜钟敲响,该是回府了,要是遇上歹人,你我兄弟俩谁跑得了?” “这长安城里,有谁敢?父亲身份摆在那里,就算皇宫里的人都要绕着我们兄弟走。” 那张仰起的小脸说的颇为认真,随后,拿起樱桃舔了舔上面的奶酪,眯起眼睛感受甜味在舌尖上绽放。 街上行人还有不少,听到一大一小的对话,倒是觉得这对兄弟有趣。 “对了对了,兄长,吃饭的时候,李渊表兄说遇到高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啊?” “可能是假的,高人哪里说遇到就遇到,还送宝物?” 杨勇嗤笑,双袖翻旋负到身后,目光看去周围正收拾摊位离开的一个个摊贩,微微昂起下巴。 “要说到高人,为兄倒是知道一个,也有人想要借为兄推荐给父亲,好像叫陆良生,还是南陈的贡士。” 说到这里,杨勇忽然停下声音,耳边隐约听到瓦片碎裂的声音,下意识的抬起脸,视线穿过长街上方交织的灯笼,呢喃:“…什么声音。” 一侧,杨广一副‘不信’的表情,哼了哼:“高人会让人举荐?肯定是下面人糊弄你。” 啪! 一块拇指大小的碎片落在街道上,弹到杨广脚边,小人儿停下话语,微微皱眉,随着兄长的视线,望去右侧的房顶。 …… 长安北门,蹄音震动地面,十余只马蹄奔行而来。 “开城门,大丞相要出城!” 有士卒的声音大喊,挥舞兵器间,奔行而来骑队里,一人陡然勒紧缰绳。 ‘吁~~’ 杨素一勒马头,猛地回头望去城中,大喝:“兄长,城中有变!!有修道者城中做法——” 唏律律!! 前方,马鸣长嘶。 人立而起的战马扬了扬蹄子,杨坚兜转马头,看去族弟的神色不像作伪,偏头对跟着的李渊道: “你遇仙长之事,不可乱传,眼下先回城中!” 旋即,拔出佩剑,厉声大喊。 “跟我过去!” 披风掀起,纵马直奔过街头,周围杨素、李渊、亲随侍卫,跟在后面狂奔起来。 …… 街市间灯火辉煌,行人匆匆过往,各种喧闹渐静。 “最后两个煎饼,买一送一,卖完收摊咯!”“羊饼、羊饼,要买的赶紧,还有一口热乎的羊肉汤。” 最后喧嚣声里,杨勇那句:“什么声音”的同时,杨广跟着望去的视野那头,挂有灯笼的楼舍之上,嘭的一声巨响。 下一刻。 一道黑影犹如炮弹般划过长街上方,贯穿路旁大树枝叶,一串串灯笼拖挂在那身影上,狠狠砸在街面,余力不息触在街沿翻弹起来,在地上滚了数圈碰到一家已经关门的铺子门板才停下。 摔破的灯笼,被灯火延烧起来,照亮小半个长街,周围行人、摊贩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丢下手头的一切,惊慌大喊奔跑起来,远远拉开距离。 “杀人啦!”“有仇杀,快跑。” “快通知官府!” 杨勇也以为遇上江湖绿林仇杀,拉着弟弟就往后退,杨广不愿走,这种事难得一见,不时回头看去。 之前的房顶,又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来,前方一人降下街道,另一人站在房顶,衣袍猎猎作响,顷刻,街道上响起蹄音,一头老驴驮着书架正朝这边奔来。 陆良生目光盯着降去下方的祈火教修士,手探出袖口一招,奔来的老驴背上,书架响起‘锵’的几声,就七柄法剑一一出鞘冲上天空。 嗖嗖嗖… 从兄弟二人视野里飞过的刹那,衣袍、发丝被吹的乱卷,杨勇‘哎哟’一声跌坐到地上。 一旁,杨广呆呆的站在原地,小嘴张的难以合上。 “兄…兄长……飞过去的是什么…” 坐在地上的杨勇,吞咽唾沫:“好像…是剑。” 话语间,两人视线前方,楼顶上的书生手臂挥开,二指竖在了双目间,自岐山金丹前境小成,法力扩展后,驾驭法剑显得得心应手了许多。 呼…… 风吹过街道,跑去同伴的那名修士回头,剑光划过眼帘,收缩的瞳孔中,映入的是七柄法剑横过长街上空,然后,落下。 “驭剑术?!” 这一瞬间,手中红头法杖猛地往地上一顿,火纹缠身,法力在杖头荡开撑去头顶,七柄剑身带着嗡鸣坠下,呯呯呯击打的声响化作涟漪朝四周荡开。 “啊啊啊…” 那修士双臂不停颤抖,脸上挣的通红,嘶吼声里,下一秒,撤去法力,脚下一蹬朝一侧扑了出去,一柄柄长剑沿着他翻滚的身形蔓延过去,钉的地面迸裂,残屑飞去街边,打在街檐木柱,都震的抖动。 这一幕,躲在小推车后面的兄弟两人与一名摊贩看的目瞪口呆。 “兄长快看,楼上那人下来了。” 灯笼燃烧,火光照亮的范围,陆良生轻飘飘落下地面,单手一抬,地面插成一竖的法剑带起石块残屑再次一一拔升。 …… 远处,之前被打入街道的另一个修士转醒过来,满脸都是血,摇摇晃晃起来,看去身周悬剑的书生,吞了口唾沫,转身就跑。 迈出两步,又陡然停下,表情愣了愣,视野前面,地上一个穿着短褂的蛤蟆站在那里。 “打不赢那人……一个蛤蟆妖也敢挡我!” 他手中也是一柄法剑,厉声低吼,二指抚过剑身的瞬间,视线里,站立不到膝盖高的蛤蟆犹如幻觉般,蟾蜍脑袋变得硕大无比,蛙嘴张到了极致。 地上,火焰延烧,照出的影子拖在街边墙壁上,人脚的影子倒半空乱蹬,而上半身与硕大的黑影融为一体。 蛤蟆道人背负双蹼,嘴里菇滋菇滋的咀嚼,蟾眼飘去街道不远徒弟的侧影,下咽的动作停下,片刻,脑袋又变得庞大,朝一旁张嘴。 “嗬——忒!” 人影从他口中喷出,啪叽一声贴在街边墙壁上,粘稠的液体伴随那修士一起缓缓滑落。 “口感真差…” 蛤蟆道人背过双蹼,转身离开。 …… 踏踏踏踏… 马蹄声从长街北面隐约传来。 陆良生微微侧脸倾听,随后转过目光,看去那翻滚的修士狼狈从地上爬起,对方手中法器也摔出数丈远 毕竟修道之人,倒也没受伤,这名祈火教修士刚一站稳身形,传入耳中的便是一道破空疾响。 身上布帛嘶啦几声,被剑身穿透,然后绷紧,拉着向后倒飞出去,呯的一声撞在街边商铺门面,修士抬头,数柄法剑迎面而来—— 呯! 呯! 呯! 一一钉在他四肢,宽袖、裤腿、腋下…整个人呈大字形,最后一柄,唰的一下射来,透穿袍摆,钉在修士胯下,没入店铺门面半寸。 这时,蛤蟆道人也走了过来,顺着老驴的绳子爬上书架,远远的,马蹄声、火把的光芒由远而近。 “良生,把他带去城外盘问!” “嗯。” 陆良生自然也知道惊动城中兵卒,袍袖一挥,将七柄法剑收回书架的剑鞘内,探手抓住那名祈火教的人,身形飘坐到老驴背上。 一拍驴臀。 “走!” 与此同时,也有声音在喊:“先生!” 当先冲来的马队里,李渊目力极好,远远看到了陆良生的侧脸,然而,过去时,对方已经驭使法术转眼消失在另一侧的街头。 吁~~~ 杨坚勒停战马,看着一头老驴都跑的这般快,顿时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唉,错失高人机会…” “兄长莫恼!” 一旁,杨素兜转马头,朝族兄拱了拱手,“弟这就追上去,为兄长请来!” 说完,一夹马腹,追出长街,蹄音渐渐消失。 这边,街道已被赶来的步卒控制,杨坚自然也看到了满身粘液的尸体,和躲在小推车后面的兄弟二人。 说了句:“彻查这具尸体来历”后,目光看去慢吞吞走来的杨勇、杨广,哼了一声。 “回去再跟你们兄弟算账!” 兄弟二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令得李渊憋着笑,将脸转去一边。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审问利器 城池的喧嚣在风里远去,林野间,枝叶簌簌乱摆,一道黑影唰的穿行而过。 片刻,在空旷地方停下。 啊哼啊哼… 驴口喷出粗气,哼叫声里,头顶一道人影被高高抛出,呯的落在地上,卷着一地落叶翻滚出去。 陆良生看了地上昏迷的祈火教修士,沉默下来驴背,从书架取出折叠的画架、空白的画卷,在附近支起来。 吱嘎… 书架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捂着嘴压下晕驴的呕吐感,跳下来,摇摇晃晃走到徒弟身旁,仰起蟾脸望去画架铺开的画卷。 “良生…不是盘问么,你这是做什么?” “我们不是刑讯逼供的好手……普通的审问肯定审不出来。” 书生捧着砚,轻轻磨动墨块,看去那边昏迷的身影一眼,指尖揽过袖口边沿,另只手取过毛笔,沾去墨汁,在砚边刮了一下。 落去空白的纸面画开,声音也在说道: “…那就只能另外的方式!” 笔墨绽放光芒,漆黑的树林刮起夜风,啪啪啪…林中鸟雀拍响翅膀,惊的四处乱飞。 嗷呜~~~ 狼嚎响起林子远方,树隙上方,夜云游散,露出荧黄的月光照下来。 呃… 侧卧一地落叶的身影缓缓苏醒,睁开眼睛,捂着额头迷糊的撑起上身,意识回转清醒的一刻,忽然想到什么,下意识的去摸裤裆,然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在。 “我到了城外?” 地上的修士双臂撑着身子有些发抖的站起,目光环顾四周,林野间月光清湛,照出蒙蒙的薄雾。 “城中之事,得赶快通知明尊。” 脚步蹒跚,祭出法术,想要联系教中其余人,陡然发现法力根本挥使不出体外,顿时皱起眉头,收回手,望去四野。 “怎么回事……” 哗啦啦! 修士诧异时,四周林野树枝胡乱摇摆,薄雾在月光中升腾,阴冷的气息霎时扑面。 “什么人?!” 他朝一方大吼,两道人影凭空悬地划过一簇簇垂枝游移而来,拖在身后的铁链呯呯作响。 “长安城隍阴差公办!” 那修士愣了一下,只感一股另人战栗的阴冷直窜后颈,连忙拱手:“凡间修士方轻德,见过两位阴差大人。” 两名阴差距离数步之遥停下,手中铁链不等拱手施礼的方轻德反应,甩了过去,将他手臂、肩膀缠住。 “尔身为修道中人,跳出凡尘,却在城中肆意作乱,破坏百姓安稳,速跟我们回见城隍!” 城隍乃人世间英灵受世人供奉所化,本身具香火愿力,庇佑一方百姓免受邪灵侵害,方轻德从凡人修道,对城隍二字也有所恐惧。 可毕竟是修道中人,难免知道的多一些。 “城隍不过全职阴鬼邪祟之事,何时管到我等修道之士!” “哼!” 那两名阴差可不管,手中铁链一拖一拽,方轻德只感身子轻飘飘的,一回头,吓得发抖起来,他身躯还直挺挺站在那边原地。 “这下,城隍有权过问你了!” 说完,不等对方开口反驳,拽着铁链,拉着方轻德魂魄裹进阴风飘去远方。 呼呼呼… 隐约风声在耳边刮过,方轻德云里雾里被拖行飞在天空,下方树林、原野都在视线里飞速向后倒飞,远远的,亮着万家灯火的巨大城池进入了眸底,下一刻,视野向下倾斜,落去城郊。 檀香携裹的香味气息飘来,两名阴差拉着他沿着白石铺砌的道路前行,走上石阶,巨大的蓝底门匾,写有‘城隍庙’三字,令方轻德神魂战栗,庙内两侧原本白昼时的泥塑判官像,此时伏在长案手拿笔墨看来。 正首位,头戴官帽、身着官服的城隍,端坐案桌,如鹰隼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被带进来的方轻德,似乎在判断他的罪行。 那修士魂魄进来,被推到中间,跪下、低头……拒不承认就是了,晾城隍也拿我没法,只要等到明尊察觉,定会救…… 上方一侧,罚恶司判官挥笔一勾竹简。 “凡间修士方轻德,直接罚入阴司轮回……” 还在思及细微,如何回答的方轻德顿时一愣,微张着嘴看去判官。 “不问我罪行?” “问你何用?城隍善恶功德簿上自有记载!” 罚恶司判官说话间,正中长案上,一直缄默的城隍眯起眼睛:“你身为凡间修士,囚禁无辜女子沦为发泄器物,犯阳间律法,也触阴曹德报,还有什么好说的,一报还一报,***女者,必被淫之,来世尔也将遭受此难。” “城隍!城隍!你等等!!!” 前半句,方轻德倒也没觉得什么,可后半句令他毛孔悚然,哪怕沦为畜生,活一年半载也就结束寿命,重入轮回,可要是化作女人变成那般…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城隍明鉴,那囚禁的女子非我所为,乃是麾下那些绿林客挨不住寂寞才掳来发泄。” 一旁,判官不屑冷哼:“修道修世,不以德行为主,反而集结凡间武者,又约束,他们犯下之罪,自然也会落到你头上。” 周围,数名阴差脸色阴霾左右退开,一道戴斗笠遮掩容貌的高瘦身形一摇一晃飘来。 方轻德余光看了一眼,魂魄都在荡漾,急忙磕头。 “城隍、判官明鉴,他们不算我麾下。” “哦?” 意味不明的一声,让下方的修士颤栗,耳中只听好似翻书的声响,脸微微抬起一点,余光看去,长案上,一簿法光闪烁,方轻德大抵能猜出,那就是城隍的善恶功德簿。 片刻,城隍抬起头:“你是祈火教之徒,所做之恶该是放到上面之人,你告诉本城隍,祈火教所在何地!” 话到这里,顿了一下,补充道:“放心,你现是阴魂,又在城隍威法之内,你身上的禁制不会起作用。” 连这个都知道? 那为什么不知道我教所在……也对,一地城隍,稽查一地之事,我圣教又不在这里。 可…说还是不说? 方轻德犹豫的看着上方城隍,看到徘徊游荡不远的轮回阴鬼,紧咬的牙关一松,陡然额头触地。 “启禀城隍,祈火教在怀义州瀛石山,圣火明尊是我……” 话突然停下,方轻德浑身发抖,传来灼痛,猛地抬起头,四周景物扭曲、破碎,黑夜的颜色重新进入眸底,一头老驴、一个书生,一只蛤蟆站立不远。 “你…你们…呃…” 猛地一拉衣襟,露出胸口,上面五火球放出明亮渐渐照亮周围,方轻德摇摇晃晃退开两步,凄厉惨叫,看到对面的书生,忍不住大喊:“救我…” 然后…嘭的一声,血雾爆开,一团团血糊糊的内脏、碎肉四溅飞开,打在附近树躯缓缓落下,有的直接挂在了树梢。 “这…不算我杀的吧?” 垂下遮脸的宽袖,陆良生撤去法术,手指一弹,一片快至鞋尖的血肉飞开,转身将画架,以及上面那幅《城隍审案》收起,一起放入书架。 “现在知道他们地方在那里了,为首那人修为应该很高,师父有什么对策?” 蛤蟆道人看了看一地的残骸,吞咽了一下,收回目光,挺着白花花的肚子,走回书架垂下的绳子,一边爬,一边说道: “要是修为高深,对付不了,偷偷把为师的东西拿回来就走……你这烂好人,这次怎么不帮他入土为安了?” “我最不喜欺负女人的男人,不像个人。” 陆良生骑上老驴,拔开葫芦,灌了一口酒,促着老驴往前去:“也就没必要像人那样入土为安。” “你是以你爹为标准。” “哈哈!” 书生笑了起来,回过头看去敞开的隔间一眼,又回过头,轻轻仰躺下去,望着繁密树枝从视野中划过。 “也不全是,师父也在其中啊。” 蛤蟆道人环抱双蹼,偏去脸,望去林间夜色,黑暗里有村庄隐约的灯火映在眸底。 半响才说。 “老夫…才不留恋男女之情。” 夜色随着时间过去,变得深邃,远来的战马亢鸣长嘶,驻蹄山崖人立而起。 唏律律—— 马背上,杨素短须在风里抚动,他眯起眼望去清冷月色里一片片林野,仿佛能看到常人无法触及的东西。 片刻,一拽缰绳,转去方向。 “驾!” 背负一柄长剑,纵马去往山下。 …… 出长安地界,向东南至怀义州,夏雨延绵两天,连续赶路两天,陆良生都感到浑身都是水汽,湿漉漉的极为不舒服。 这两天,老驴像是得了病,一蹶不振,不吃不喝,不停的放屁,极其难闻,让蛤蟆道人不得不从小隔间里出来,趴在徒弟肩头。 路过一个官道附近村镇,村里倒是有家客栈,可惜已至深夜,掌柜和伙计也大多都睡下了,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明日一早,向店家买些草料给它,看吃不吃。” 照看过匍匐地上的老驴,陆良生随意洒开檐下灰尘,就着一根劈开的柴禾,当做枕头躺下。 “今晚就凑合在檐下休息了。” 人在外,风餐露宿也是习以为常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追上来的缘 天色青冥,东方渐渐缀出一点金光,从间隙绽射而下,金色的晨光沿着山峦、林野迅速推来,将不大的村子包裹了进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下,积攒的水珠从房檐‘啵’的轻响,落在地面。 温热的光芒挤进微开的窗棂,洒在一张床榻上。 呼呼啊…… 少年嘴角流着口水,吸溜几声,蹬开被褥,侧了侧身,还有梦呓的话语在嘴里徘徊。 “嘿嘿…本大侠锄强扶弱…快快放开那女子!”“嘿,看我一剑定乾坤……” “别跑,本大侠不杀你。” “不杀谁?!” 这时,房门嘭的推开,一个妇人拿着擀面杖进来,惊得床榻上的少年猛地坐起来,当头就被打了一棒,捂着额头屁滚尿流滚下床。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少年低下头,小声嘀咕。 “婶,下次别用擀面杖了吧……” “疼吧” 少年点点头:“疼!” “知道疼,还不早起,赶紧洗漱,开门做买卖。”那妇人举起擀面杖作势又要挥下,不过最后还是轻轻在少年背后捅了一下: “不然咱俩喝西北风啊!” 少年也知妇人刀子嘴豆腐心,迅速将鞋子套上,站到门口挑了挑下巴。 “婶,你放心,将来我一定拜高人为师!” 说着手脚比划两下:“学成武艺,行侠仗义,再给你养老送终!” 里面,擀面杖扔了出来,呯的砸在他脚边,少年连忙跑开,蹬蹬蹬的跑下楼,一边去开大门,一边回头朝走到栏栅的妇人说道: “我李随安说到做到!” 吱嘎—— 客栈大门拉开,少年沐着晨阳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刚迈出门槛,脚下呯的绊了一下,身子跌跌撞撞向外走出几步,差点摔下台阶。 “谁的书架放这里,不怕摔死个人!” 李随安揉着脚原地蹦跳,疼的挤眉弄眼,随后,脸上表情愣住,另一边屋檐,有个青衫书生,枕着柴禾瞌睡,旁边侧卧一头毛驴,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浑身杂毛斑驳。 “喂喂,你这个书生怎么睡在这里,快起来,我家客栈开门了,你要是住店就……就…” 少年目光看去另一个书架,七柄长剑就那么随意的斜躺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走了过去,伸手想要去摸一下,有话语在一侧响起。 “你家店终于开门了?” 偏过头,那青衫书生不何时坐了起来,笑吟吟的看着他,李随安连忙收回手,站起身退到一旁,不时还看去那几柄兵器。 “开…开门了,先生是要住店吗?” 陆良生掸掸袍上的灰尘,从地上起来,笑道: “还不知,不过吃饭是肯定的,小兄弟先帮我这老驴拉去你家后院喂些干燥的草料。” “哦好的,先生里面请!” 那边老驴不等少年过来,自个儿从地上起来,恹恹的甩着秃尾巴走去后院侧门,令得李随安心里称奇。 ‘这老驴通人语?竟然这般灵性。’ 又偏头看去走进客栈的书生背影,颇为老成的摩挲尖尖的下巴。 “这位先生还带着剑,肯定是江湖大侠,拜他为师,不就能学上武功,闯荡江湖?!” 搂了几把草料放进食槽,越想越耐不住心里想法,少年叼着草杆,拍了拍驴头。 “乖,你自个儿吃!” 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溜去通往厨房过道的门口,探头探脑的朝里看了看,没见到婶婶,这才放下的又靠近过去一点,竖起耳朵倾听。 婶婶的声音正从那边传来。 “这位客官,小店寒酸,没有太多菜式,不过彘肉都是自家养的,鱼也是附近江河里捕的,保证新鲜。” 厅里几张破旧的桌椅,妇人捏着围裙一角,赔笑的看着面前的书生,不过还没等她说完,对面的陆良生拱了拱手。 “山野书生,一点粗茶淡饭也是行的,不用那么讲究,内掌柜做几道拿手家常菜就行了。” “那就行,客官先坐着。” 妇人满脸堆笑,大清早一开门就有买卖,心情也舒畅许多,快步走灶间,看到探头探脑的李随安,拿手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去烧去温水,给那位客官端去。” 阳光升上云间,晨光穿过客栈每一个角落,灶间炊烟袅绕,案板上全是‘咚咚’剁菜的声响,妇人不时放下刀具,转身往灶口传进柴禾,擦了擦脸颊的热汗,拿起铲子在锅里翻炒,传出一阵阵香味。 少年拿着蒲扇蹲在小炉飞快的摇动,见到热气喷出壶口,兴奋的提过手中,将碗掺满,端在双手间,小心翼翼的端去客厅。 犹如拜师一般,恭谨的放在那书生面前。 “先生,请喝水。” 李随安说话声很小,一来他想拜师,可从未做过,又不敢确定眼前的书生真会武功,二来也怕灶间的婶婶听到。 见书生朝他礼貌的笑笑,伸出手端过碗,抬去嘴边时,少年瞧了瞧他手上是否有老茧,忍不住小声问道: “先生会武功吧?” “呵呵…会一点。” 陆良生确实只会孙迎仙教的乾阳掌,其他的,好像都是法术一类,见少年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犹如当初自己求一杆毛笔时的模样。 “真的…真会啊。” 听到这番回答,李随安搓了搓手,一时间忽然忘记该怎么开口。 书生忽然开口,朝他笑道: “你家有生意了,快去迎客吧。” 嗯? 少年愣了一下,看去门外,村道上倒是有不少村里的乡亲此时正扛着农具走出家门,哪里会有客人,还以为是面前这位书生故意说的话赶他。 下一刻,有马蹄声远远而来。 晨光里,一匹快马冲过村间泥道,惊得农人匆忙躲开引来一片骂声,而那骑士充耳不闻,来到客栈门口驻马停下,丢开缰绳便是大步走了进来。 “这位客官,你是住店还是吃些饭食?” 李随安连忙迎上去,走进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发髻整齐,上唇一字胡,下颔一缕短须,着了一件黑色袍子,背后负了一把长剑,打扮倒是想江湖人,一进门就盯着那边的书生看。 “客官?” 少年又唤了一声,那人瞥了李随安一眼,径直走去旁边一桌。 “随便上一点,有酒最好,本人想请那位先生共饮。” 这边,温水侵过嘴唇,陆良生睁开双眼,盯着碗里荡起的涟漪。 哎,祈火教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仙剑奇缘 光尘夹在晨光里飞舞。 一时间,随那人话语落下,客栈安静的能听到灶房还有烹菜的噗噗声响。 陆良生放下水碗,微微侧过脸,看向那边的男子,洒开双袖拱起手。 “呵呵…那陆某谢过这位兄台酒水了。” “乡间小店相遇…” 那人也抬了抬手:“……便是缘分,在下长安杨素。” “栖霞山陆良生。” 厅中,李随安望了望那负剑的中年男子,又看看稳坐的书生先生,隐约感觉得出气氛诡异,而且单看外表,那叫杨素的人,任谁都觉得戾气重。 ‘这人怕是来寻先生麻烦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小脑袋里数个念头飞转时,杨素垂下手,面无表情偏来,手指抚过短须。 “小兄弟,速去上酒上菜。” 听到这声,少年停下思绪,脸上化出谄笑,忙躬身点头。 “那客官稍待,小的这就去!” 不多时,去了灶间先将那位陆先生点的菜端出,一一放到桌面。 “先生,你的清蒸葱花鲈鱼、五两红烧彘肉。” 旋即,又朝另一桌的中年剑客说道:“这位先生先来的,你的稍后就上。” “嗯。” 杨素只是轻声应了一声,也不会和一个乡间客栈伙计计较太多,不过这两日风餐露宿,连夜追寻,肚子没多少油荤,闻到那桌传来的香味,喉间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传出‘咕’的细微轻响。 陆良生夹过一片肉吹了吹上面热气,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听到这声细微响动,望向杨素,笑道: “兄台不妨一起过来同桌共食?” “不用。” 杨素将视线从对方筷头偏开,坐正身子,颔首摸去短须。 “……看先生打扮和口音应该是南陈读书人吧?怎的到了北面?” 这时候,灶间的李随安将几粒豆状的植物榨出汁液,趁婶婶忙着打酒,滴进一盘菜里。 ‘哼哼……我果然是当大侠的料。’ 外面,陆良生搁下筷子,也在琢磨那人的言语,这人应该是从长安城里追出来的,又身具修为法力,看来真是祈火教中人,甚至还是高手。 “在下当不得先生一说,来北周不过四处云游散心,顺道斩奸……” 书生眸子偏去眼角,看去杨素,落下最后一句:“…除恶。” 说话间,店家那个小伙计端着菜肴、酒水出来,一边报出菜名,一边放去桌面。 “客官,你的酒。” 斟酒时,被伸来的手挡住,杨素看着他,指去邻桌。 “我的不用,你给那边那位先生倒酒。” 李随安转过身,嘴唇无声嚅了嚅:没用你娘,便是走到陆良生这桌,咕噜噜倒满一杯酒水。 “先生慢用。” 收了托盘,还杵在那里不走。 陆良生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笑了笑,端起酒杯闻了一下。 “小兄弟还有何事?” 少年笑嘻嘻的后退,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先生慢吃。” 说完,回到后厨将托盘一放,颇为得意的去了后院照看老驴。 …… 客栈大厅里,杨素夹了几口菜,抿过酒水下肚,感觉舒坦了不少。 这才接上之前陆良生那句:“斩奸除恶。”继续说道:“这么说,先生修为不错,正好在下也略通剑术,你我不妨切磋一下。” 陆良生举着杯盏停在嘴边啄了一口,微笑中感受到熟悉的辛辣淌过喉间,既然对方说了,正好也将这条尾巴扫去,从长安、贺凉州的事来看,祈火教非善类,就一并除了吧。 杯盏轻放回桌面,一丝涟漪在杯中荡开,陆良生取过靠在桌角的月胧,起身走去门外,晨光照在他笑容上。 “好,在下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此间村人较多,就不要伤及无辜了。” 远远近近,玩耍的孩童追逐打闹,老人拄着拐杖与邻里打着招呼,出门干活的青壮扛起锄头,众人无法察觉的视野之中,走出客栈的身形唰的跃上高枝,枝桠弯曲反弹的一瞬,纵身飞去了村外。 “哈哈哈……陆先生痛快!” 杨素一拂宽袖,举步间已出了门。 “人呢?人呢?” 客栈内,妇人端着一碗汤走出灶房,看到空空的两桌,气得大叫: “吃白食不得好死!!” 村子连接原野途中,风声呼啸,陆良生、杨素一前一后,纵跃狂奔,一脚踏在树躯,整颗树都在剧烈摇晃。 落叶纷飞。 两人身形半空陡然相撞,噼噼啪啪徒手交击数声。 啪! 最后一声里,掌与掌相击的一瞬,分开,陆良生纵去山坡,青衫挥舞一招,法力牵引客栈后院。 恹恹咀嚼老驴抬了抬,慢条斯理的磨动长嘴,背上书架哐哐哐直摇,将蛤蟆道人从里面摇醒过来,下意识的趴下抱头。 这时,一柄柄法剑出鞘,在李随安视线里飞去天空。 “仙……仙剑……” 少年丢下草料,使劲掐了一下脸,望着穿过树枝的一柄柄长剑,飞快跑在下方,追上去,脚下不稳磕绊摔倒,又狼狈的爬起,翻上一座山坡。 就见天上那七柄长剑降去了前方,带着嗡嗡……的颤音,悬浮书生先生身侧左右。 “这这……” 躲在小坡石头后面,探头望着这一幕,顿时屏住呼吸,手指缩紧,死死抓住一颗青草,拽出泥土来。 “…这是神仙吧。” 风吹过原野,树枝摇出几片叶子飘去书生脚前,空气嗡鸣,数柄法剑寒光流转。 杨素目光呈出凝重,手中的剑身都在对方驭剑术里隐隐抖动。 “驭剑之术?沧澜山好久没出现过……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 低喃声里,视野对面的书生,身周一圈,剑尖朝下悬浮的七剑陡然横伸,齐齐飞来,陆良生脚下一踏,身形跟随在后,月胧‘锵’的一声出鞘,拉出寒芒。 万法剑意盛怒如莲。 驭剑之术驱使剑意,剑意容纳剑招。 七柄长剑随法诀驱使,如莲花盛开,一道道剑锋绽出无数剑影,附着的剑意汹涌化为实质,映着晨阳,满眼都是银光闪烁,周围罡风席卷,空气都仿佛被撕扯开来。 呯—— 无数剑光闪过瞬间,杨素驭起法诀,二指一抹剑身,法剑应法而动,一剑抵在‘莲花’之间。 叮的轻吟婉转。 而后,呯呯呯……全是叮叮当当金铁交击,他手中法剑伴随剑影交转起来,无数火星在不停弹跳而出。 陆良生身形顿了一下,眉头微皱,这人手中剑势杀意太重,招式老道,修为也在他之上。 心中念及,指尖泛起法力,一笔一划,‘盛’字重重落下最后一横。 袍袖挥舞,一指。 “开!” 旋转的剑莲法光大盛,嗖嗖嗖数声朝四周溅射分开,半息之间又倒飞落下,漫天剑影、剑光、法光,犹如水中游鱼夺食般,刹那间,四面八方绕着杨素斩、挑、刺…… “哇…” 趴伏沙坡、石头后面的少年张大嘴难以合上,他悄悄偷看过一些绿林人打斗,可那里会有这般惊人玄奇的画面。 那漫天飞舞的长剑就更加显得神奇。 …… 呯呯呯! 嘭嘭…… 杨素法术挥使,挡下刺来,或斩下的法剑,他手中那柄兵器也呯呯与对方其余法器对轰,发髻都在顷刻里散乱垂下。 “哈哈哈……痛快!” 陡然大笑出声,袖中甩出一道铁鞭搅动,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向后倒飞出去,脚底蹬在后方一块岩石,山石都在顷刻间炸裂。 “屠仙鬼兵,阴阳一气!” 杨素手中法剑绽出光亮,四周地面,土尘细石吹飞,烈风阵阵而起,鼓动衣袍,散乱发丝都在风里翻卷舞动。 “哈哈哈,陆道友,可识得杨某此法……呃…” 咕咕~~ 话语陡然断了线,杨素只感肚中忽然一阵绞痛,精神松开,施展的法术跟着戛然而止。 风声袭来。 四散的法剑破空疾响,中间陆良生身影好似一道道重影,重重叠叠接憧而至。 “等等!”陡然响起。 刺来的剑尖‘嗡’的一声抵在他鼻尖停下,陆良生愣了一下,对面,杨素收功提剑,抱拳拱手,像是忍着什么。 “切磋已过,咱两就当打了一个平手,成不?” 呃… 难道这人不是祈火教的? “道友既然如此说,那就平手吧。” 陆良生袍袖一挥,周围法剑齐齐落下,插入地面。 “就是不知,杨道友一路追击而来,只为了与我切磋?” “等会儿说,等会儿说!” 咕咕咕 对面,杨素丢了法剑,摆了下手,捂着肚子,身形一闪,火急火燎的去了山坡杂草间,片刻,传来噗噗数声。 陆良生诧异的看着那边,挥开袖子扇了扇空气。 偏过头看去一个方向。 “出来吧,是你下的药?” 山坡后面,少年慢慢走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相邀 天光升上云端,踢开一颗石子走出山坡的少年,看去远方的草丛,颇为得意的扬扬下巴,嘿嘿笑起来。 “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辈江湖中人,该做之事。” “你也不怕惹祸上身。” 陆良生伸手将他招来,这少年的机灵劲让他喜欢,虽说确确实实帮了他一把,但与杨素的比试,也担心对方之后会找这少年麻烦。 “我才不怕,只是下了一点巴豆汁,那人要与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计较,那就太失身份了…” 少年盯着书生看了一阵,口中话语一变,人陡然跟着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就是一记响头磕下。 “先生,还请收我为徒。” 这令陆良生有些措不及防,月胧剑归鞘系到腰间,伸手将少年搀扶起来,拂去他裤上的灰尘。 “我还未考虑收徒弟呢,快走吧,那人快回来,见到你多半还是会发火的。” 这番话自然是出于好意的,先不说杨素会不会找这个少年的麻烦,单是发火打他一通也是情理之中,而且收徒这种事,陆良生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现在都还是徒弟呢。 少年见书生这么说了,也担心挨打,两步一回头朝客栈回去。 “先生……” 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声,远远的,就见陆先生抬起手,朝他挥了挥:“你且先回去。” “哦。” 李随安有些丧气的低下头,一步一踢的踹着路上的石子、土块,慢吞吞的走回客栈。 很快消失在土坡下方。 待少年离开,陆良生收回目光,走去将杨素丢在地上的法剑拿过手中翻看,以照从岐山洞府那本《融炼合器道》的描述,这把剑材质上等,可惜炼器用的祭炼之物一般,将来蕴出灵坯怕是会太难。 “嗯…找到师父被盗的那些东西,我也该回南陈,见见恩师,然后回陆家村,参研这本炼器术法,将那七把法剑熔炼一番。” 咳… 干咳声传来,陆良生收回思绪,那边,杨素整了整衣袍朝着这边走来,发髻也重新梳理过了,他眼抬了抬,看去书生手中的法剑。 后者笑了笑,将剑还给他。 “道友,肚子好点了吗?” “舒坦了,修道没到辟谷,就要食五谷杂粮,自然也会拉肚子。”杨素擦拭一下剑锋,插回背后的剑鞘里,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陆道友,请!” “请!” 陆良生跟着笑起来,也做了一个请,这次两人倒没有飞纵高跃,而是一起步行下了山坡。 “陆道友,重新认识一下,杨某乃北周大丞相杨坚族弟,杨素!” “这么说,你非祈火教中人……差点误会。” 往客栈过去,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解除之前误会,回到客栈,原本还在叫骂的妇人收住了泼辣,顿时露出笑容,将二人迎进去。 “我说两位去哪儿了,饭菜有些凉了,我端去热热。” 拉着想杵在这里的李随安去了厨间,陆良生看去少年背影,还是将之前杨素闹肚子一事坦然说出来,代他赔罪。 “不必,此子机灵,可惜错投这里,也罢,杨某也非小肚鸡肠之人,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身为大丞相族弟,不说北周,就算长安城里,杨素也是位高权重的身份,当着陆良生的面,真要计较,确实显得太过小气。 “我代那小兄弟谢过。” 陆良生这番有礼有节,让杨素颇有好感,也是拱手还去:“陆道友说的客气了,之前相邀切磋,其实也是杨某见长安高人风范,一时技痒。” 不久,妇人端了热好的汤菜出来,两桌并为一桌,陆良生和杨素坐到一起,客气说笑几句话后,后者说起了来意。 “陆道友,这一路游山玩水,可谓悠闲,不知是否有归处?” 这个‘归处’有些讲究,书生也听的明白其中含义,吃了一口菜,端起酒杯敬过去。 “有些话说来可能有些矫情,在下如今心无旁骛,只想闲云野鹤,哪天累了,就会栖霞山搭间草屋,种花养草,施济山下村民。” 杯口碰了碰,杨素仰头一饮而尽。 “陆道友这番话就说的没志气,你的事,其实我也有所耳闻,不就是一个昏君嘛,这天下共两个皇帝……可还有真正明君之像的人雌伏世间,陆道友通圣贤、精道法,就此埋没了,太过可惜。” 来了来了。 刚才一听到大丞相三字,又说明君雌伏,陆良生怎么会还不明白,对方追来之意。 书生放下酒杯,想了片刻,还是拒绝。 “我家在南陈,亲人朋友也在南陈,有的甚至在做官,将来若是兵戎相见,那是难说的复杂,杨道友抬爱,良生愧受。” “迂腐!” 杨素拍响桌面。 引得后厨的婶侄两人重叠探出门框望过来。 “随安,你说他俩会不会打起来?”“就算打起来,我相信陆先生能赢。” “为什么?” “哼哼,长的好看啊,那些游侠志里不都这样写吗?” 厅中,杨素语气缓下来,一时间有些失态,便朝陆良生拱手,这一路追来,两日里风餐露宿,除了当初学艺时,哪受过这种苦。 “无妨,杨道友也是一时气急罢了。” 陆良生一身蕴养的脾气,向来很少发火,拿过酒壶给对方斟上酒水,随后,又给自己斟满。 放下酒壶,举过酒杯。 “这天下修道之士,何其之多,多我陆良生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道友族兄真需高人相助,何故只看我一人。” “唉!” 杨素与他碰了一下杯子,却是没喝下去,叹了口气,摇头笑道: “陆道友说的是,可他们大多紧闭山门修道,很少出来,再说,想要找道友这般能心怀黎民百姓,家国天下的修道者,那就更少了,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这陆良生软硬不吃,我这嘴皮子也说不动他。 或许要让族兄出面才行……可看他架势,也不会随我返回长安。 怎么办呢…… 有了。 堂中安静一阵,杨素拿捏着说辞,倒酒灌了一口,轻轻放下。 “陆道友可会相面观气之术?” “你不会吗?” 杨素像是有些尴尬的干笑两声,说出拿捏的说辞。 “会一些,不过,我所学大多在剑法、兵道布阵。” “原来如此。” 陆良生猜出要给谁面相,眼下自己还有要事要做,自然不能又调头回去长安,一来一回,肯定耽搁不少时间。 见他面上犹豫之色,杨素赶忙道:“这样,也不叫陆道友为难,杨某回去叫族兄过来,你看如何?” “恐怕不行,在下不日就要离开有事要办。” 抿了一口酒,目光扫过偷偷望来的婶侄二人脸孔,陆良生想了想,从袖里掏出地图小轴铺开。 “不如这样,半月后,金州商雍城外十里再会。” “哈哈,好!” 笑声豪迈,震的客栈锅碗筷子颤响,陆良生也笑了笑,随后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谈论道法上的事,时间至晌午,杨素不忘付了饭钱,才醉醺醺的上马离开,将消息带回长安。 唉…终于走了。 陆良生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剩菜,总不至于让师父吃这些,带着些许醉意起来,让妇人再煮一份红烧肉,送去客房。 “先生,先生!我帮你把书架搬上去!” 看着见机懂事的少年,陆良生失笑的跟在后面走入房间,付他小费,少年也不收,乖巧的将房门阖上离开。 蛤蟆道人推开隔间小门,长长出了一口气:“闷死老夫了。” 闻到香气,爬到圆桌,卷过一片肥腻的肉片,惬意的侧躺下来,一蹼抓过小碗里的米饭塞进嘴里,斜眼看去倒在床榻上的徒弟。 “也不说给为师弄点酒上来。” 书架画轴里,红怜飘去盆架,拧了毛巾过去给书生擦脸,将他鞋袜脱下,放到床上。 “蛤蟆师父,公子他很疲累,就不要再说了。” “就你会心疼人。” 蛤蟆转回视线,努力鼓动两腮,将肥肉嚼烂吞进肚里,像是吃舒服了,啪嗒啪嗒踩着蛙蹼,走去窗棂外投在地上的光斑,盘成一坨晒起阳光。 享受这下午片刻的安宁。 舒服啊……他想。 ****** 阳光随着时间倾斜落去西面,洒开的霞光渐渐被黑色吞没。 夜色深邃,客栈内,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推开房门,走在过道,来到客房门口,看了看四周,随后压低了嗓音。 “先生…” “先生!” 屋内,蛤蟆道人睁开一只眼睛,听到是孩童的话语,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继续靠着木枕睡去。 陆良生模糊醒转过来,脑袋里隐隐还有些疼痛,挥手阻止了红怜想要去开门的举动,套上鞋子走去门口,将房门打开。 “…你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门外的李随安仰起小脸,倒是一副不怕的表情。 “是先生叫我来的啊。” “我何时说过…” 陆良生话语停了下,随后笑起来,之前倒是对这少年说过一句:“你且先回去。”通常来说,这话乃一句的前半句,后半没说,别人自然有理由过来问。 “你倒是机灵,说吧,你想学什么?” 门外,李随安涨红了脸,捏紧拳头,望着负手转身进去的先生,鼓起勇气,话语激动的挤出喉间,带出颤音。 “我想学先生剑术!天上飞的那种!”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逍遥神剑 少年喊完这声,房间里静了下来,圆桌油灯摇曳,捏紧的拳头不由又紧了几分,忐忑的看着前面陆先生的背影。 风从门里进来,灯火摇晃了一阵,陆良生笑着转过身来,声音清朗中正。 “剑术一道并非我擅长,你真的要学?” 看着激动、紧张的少年,过去伸手在他头顶抚了抚,眸底泛起法力,从李随安额头,隐约能看出往后有大侠之气,若是没差错,自己该是他的引道之人。 李随安感受到头顶的温热传进心坎,之前的紧张忐忑安稳了不少,深吸了口气,抿进嘴唇重重点下头。 “先生,我就要学剑,不学其他的。” 床榻枕头边,蛤蟆道人睁开眼,嘀咕一句:“老夫这就升为师公了?”时,陆良生看着少年心里不觉莞尔,不成想自己也有当师父这天。 但也就这一晚吧,不可能真留下来日夜教导。 念头闪过,陆良生拂袖转身,书架上的月胧剑悬浮起来,随着书生飘去窗棂。 窗扇推开,夜空之上,只有半轮清月照来。 “随安,你且随我下去!” 呼—— 只听袖口抚动的声响,李随安只感眼睛一花,身子轻飘飘的,像是被一股风带着,一晃眼穿过窗棂,已经来到后院。 “先生……”小嘴微张,少年目瞪口呆的望着周围。 圈棚干草堆上,老驴抖了抖耳朵,睁开膜有白雾的双眼,看到主人的身影走过月光,喷了口粗气,驴头扭曲后背,伸出舌头舔了舔又一处变得坚硬的地方。 陆良生在月色里停下脚步,抬起手臂,月胧飞入掌中,他微微侧过,瞥去身后的少年。 “既然你要学我驭剑之术,那就好生看着,耳朵也好生听着,法诀牢记不可外传,也不可失口让别人听去。” ‘锵’ 月胧退出剑鞘,拖出长吟腾空而起,陆良生穿破黑夜,凌空一握,把住剑柄。 “御气呵成冲云顶,灵气灌脉如剑使。” 哗! 剑光如匹练,挥出月影残光,明暗闪烁之间,陆良生身影由上而下,衣袍都被吹的猎猎作响,掌中月胧法光绽放,犹如神剑从天而降。 气沉下压,激起一圈尘埃扩散,李随安发髻、衣服被吹的乱摇,也不敢闭上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幕。 嗡! 剑吟浅止,剑尖触地微曲的一瞬,“嗡”的剑吟声响由小陡然变大,化作如苍龙般的长吟。 月胧剑躯一震,犹如长龙返天,冲上天际。 “天钟神秀意由尽,气引法剑欲斩龙,长灵御脉万法决……” 青衫洒开,宽袖飞舞,陆良生二指并于额间,凌空一剑,幻为二、二为四、四生八……密密麻麻剑影排空而立。 无数丝线牵引,漫天落了下来,钉在前方书生周围。 “一剑凌空,天剑冲凌霄,万法牵灵识,神游逍遥意,纵使神剑落凡间。” 发丝静止,垂于肩头,青袍停抚,满地法剑消散,化为月胧静立陆良生身侧,气息平稳后,他双眼睁开,看去那边的少年。 “可记住这口诀?” 李随安呆滞的立在原地,看完这一切,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两眼翻白直接朝后倒了下去。 陆良生将他接住,摇了摇头。 “没有根基,又是少年人,这样灵气、剑气纵横,确实无法承受。” 月光里,身形一纵,攀上二楼,将少年送回他房间放去床榻,这才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里,红怜舞着长袖无声念叨曲词,见到书生回来,两颊微显梨涡,轻福一礼。 窗前小桌上,蛤蟆道人背着双蹼,望着窗外清月,慢慢转过来。 “为师听你口诀,和驭剑之术,怎的只到万剑?” 陆良生将月胧递给红怜放回书架,他脱去青衫躺去床榻,看着帷顶,眼睛眨了眨。 “师父…我才学多久啊,后面的逍遥神意、神剑决,我都不会。” 说着,又坐了起来,走到窗前将师父捧起来,放去床上,朝窗外一招,将一根粗木引进房里。 摇晃的油灯光芒里,陆良生坐到凳上,拿出一柄小刀将粗木慢慢削开,木屑簌簌洒落脚边,蛤蟆道人伸直小短腿靠着木枕,看着徒弟的背影。 “跟你爹一样……为师想吃田鸡,白天你帮我抓一些来。” 不久,东方渐放光亮,鸡笼里,公鸡探出颈脖,扯开嗓子发生嘹亮的啼鸣。 哦…哦喔哦…… 晨光照进窗棂,李随安迷迷糊糊中醒来,搓了搓发涩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的事,猛地坐起,掀开被子,飞快跑出房间。 “先生!” 站在陆先生的门外喊了两声,见没人应答,轻手将门扇吱嘎一声推开,里面空荡荡的,被褥叠的整齐,早已没了人影。 蹬蹬蹬… 少年转身跑下了木阶,看着柜台后面算账的婶婶,问道:“婶婶,昨天那位先生呢?” 妇人抬眼看他,继续记着账。 “天刚亮就走了。” 随后,身子弯下去,拿出什么东西,放到柜台上,“这是那位陆先生留给你的。” 柜台上,那是一柄木剑安静躺在那里。 李随安急忙将它拿过手中,飞快跑出客栈,来到乡间的泥道,阳光明媚,道路尽头只有来往的客旅、农人。 “先生!” 少年抱着木剑跑了几步,站在光芒里朝远方,大喊。 “师父——” 稚嫩的声音在这片阳光里回荡,远去怀义州的官道上,飞鸟划过树顶,然后,被惊的飞远。 “陆良生!你这孽徒……” 小隔间里,穿着小花衫的蛤蟆道人气的两腮鼓胀,豆大的蟾眼瞪着面前一只盘成一坨的蟾蜍。 “为师要的是田鸡,不是蟾蜍!!!” 呱~ 对面,满身疙瘩的蛤蟆眨了眨眼睑,朝他啼叫一声。 恹恹的老驴嗯啊嗯哈的像是发出嘲笑,伸出舌头卷过地上的青草,踢踏着蹄子,跟在陆良生身后。 红怜织出一顶花冠戴在头上,红袖长舞。 书生回过头,听到师父的叫喊,也看过周围的一切,勾唇露出微笑。 吵吵闹闹去往瀛石山。 ******* 曾经北齐的地界,法净站在万佛寺山脚下,礼佛一拜。 “我佛慈悲” 卧佛山上,晨钟悠远回荡。 第一百四十七章 好主意! 咚—— 咚… 钟声浑厚有力,宏亮绵长,回荡山峦之前久久不散,浸在这片晨钟里,香客成群怀揣心事或愁或笑,来往于山间青石板上,附近乡集山民在山脚、山腰驻足休息的凉亭,摆出摊位,放上香烛、纸钱。 法净和尚带着八个孩子穿过熙攘吵闹的山脚,过往的香客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不仅因为僧人的身份,就法净的体型,也没人愿意迎面过去。 “大和尚,那些佛陀是怎么雕琢上去的?” 走过山涧铁索,双眸双色的少年指去对面寺庙下的山崖,峭壁上无数坑洞,洞内能见佛陀石像,有些年岁久远,面目模糊,爬上了青苔,有些像是新雕琢的,容貌清晰可见五官。 “自然是,能工巧,匠下山崖,而雕琢。” 走过铁索桥一头,胖和尚伸手将摇晃的铁索按住,让中间几个胆小的孩子快点过来,方才继续往前方的寺庙过去。 佛寺之中云烟袅袅,踏入庙门,巨鼎火焰升腾,无数灰烬在四周飘荡,知客僧人见胖和尚,上前见礼。 “见过法净师兄。” “不用,多礼,我师父,可出关?” “还没有。” 听完,法净竖印点了点头,带着身后那八个孩子绕过大鼎,与香客较多的弥勒殿分开,转去寺庙内院。 “刚刚那个就是敲钟的地方吧?” 孩子当中,也有一个胆大的少年,指着钟楼说道,法净只是笑了笑,不否认,步入主殿后侧,平日僧侣生活的院子,来往的僧人一一朝他见礼。 待法净过去,聚集在一起小声讨论。 “那个就是离寺修行的法净师兄?”“身体这般庞大,能吃不少东西吧?” “听说……是咏经不利索……但很有佛性。” “…要是我也能离寺修行就好了。”“呵呵…那你要有师兄那般修为才行。” 对于身后小声议论,法净并不在意,不时招呼身旁几个好奇乱看的孩子,正要过去师父闭关之处,一声佛号从侧旁一间禅房传来。 “诸佛如天观自在……” 如春风拂荡,扫去八个少年身上尘埃,法净竖印朝那间禅房躬身作揖。 “法净见过镇空师伯。” 吱嘎… 禅门无声自开,一众小孩眼里,就见巨大的‘佛’字下面,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盘坐蒲团,两耳奇长微微颤抖,随后起身,踩着麻布僧鞋走出,合手一礼。 “法净,你身上妖气从何惹来?” “妖气?” 法净抬起头愣了一下,看了看左右肩膀、胸口,就算开了法眼也没见到有丝毫妖气沾附。 心里转念一想,师伯佛法高深,他说有,那肯定是有了。 旋即,晃动大脑袋。 “法净不知。” 老僧伸手触及法净僧袍,随后收回,道了一声佛号,便阖眼沉默好一阵,才开口。 “你且去吧。” “是,师伯。” 胖和尚带那几个孩子离开,禅院安静下来,不久,镇空老僧睁开双眸,眸底不再浑浊,转身走入禅房,取过角落的九环锡杖,一件僧袍,大步走出寺庙,走过山涧铁索,穿过熙熙攘攘的香客,走去山脚。 沐着阳光,钟声从背后山寺远远传来。 “紫星道人,好久不见。” 他看着远方的道路,轻声在说。 …… “哈欠——” 隔间里,睡醒的蛤蟆道人推开小门,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谁在背后骂老夫……” “师父,睡醒了?” 阳光洒进一片竹林,斑驳落在匍匐的老驴背上,陆良生掰断一根枯枝丢进火里,搅了搅锅里沸腾的米粥。 “饭快好了,不过没田鸡。” “哼。” 一提到田鸡,蛤蟆道人哼的一声转过头去,不过稍后还是走到火堆前坐下,铺开地图小轴,圆头蛙蹼在上面点了点,比划道: “咱师徒俩现在就在瀛石山附近,祈火教就在山里,那死鬼提到的圣火明尊应该就是盗为师法宝、典籍之辈。” 不远,红怜采了几朵蘑菇过来,抱着膝盖蹲在一旁,看去上面山势的名字。 “蛤蟆师父然后呢?那个人叫圣火明尊,听名号好像很厉害,打得过吗?” 哼! 蛤蟆道人一巴掌拍在地图上,像是动了怒火,负着蛙蹼走开,望去一片片摇曳的竹叶。 “不过一个无耻之徒,还明尊……当年老夫何等威风,数大宗门人山人海围攻老夫,良生也知道的,掀起那场面,也没见老夫起那般响亮的名号!偷了老夫东西,还起这种名号,彼其娘之!” 噗噗…… 小锅沸腾,米粥煮开,陆良生舀了小碗稀粥吹了吹热气,笑道:“师父,上次你不是说有数十宗门吗?” “嗯?!”蛤蟆偏过脸来。 陆良生笑着将粥碗递过去,又拿了双小筷子。 “好吧,是我记错了,来,师父吃饭,这是家里带出的小米,还剩了一些红豆,一起煮了,很香。” 蛤蟆朝碗口探了探上身,闻到香味,这才顺口气,抱着碗坐下来。 “为师带出的佐料没放?” 说着,刨了一口,咂咂嘴:“再放点香豆,会比这更香,算了算了,下回为师来煮,吃食这方面,老夫是行家,你们是知道的。” 红怜翻了一个白眼,也舀了一碗,轻轻吸去。 一人一蛤蟆端着碗围着地图蹲着,吃完早饭,之后,蛤蟆道人用了一次搜神术,找到了一处有十多名修道者聚集的地方,距离这边竹林至少还有五十多里,不过陆良生可以确定是祈火教的驻地。 “其中有一个金丹境的修士,没有更高修为的?” 蛤蟆道人也有疑惑,摩挲下巴吧嗒吧嗒在地上来回走:“可能那什么明尊的,有事离开了。” “但一个金丹境的修士……” 陆良生皱着眉头,沉吟了一阵,目光看去师父,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师父,不如你把那修士。” “打不过、打不过。”蛤蟆道人环抱双蹼干脆利落的撇过脸去,“为师伤势未复,不能乱用法力,否则这辈子都别想重塑人身。” 陆良生盯着地图眉头更皱,倒不是因为师父这句话,而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策对》有论:袭敌之所虑,攻敌之所防。 “师父,那日方轻德身裂而死,乃至触动禁制,恐怕那圣火明尊肯定有所防备……” 言谈之中,山风拂过竹林,远去山外另一座山麓,绿野葱茏,一片片松枝遮掩下,有着石柱石檐连横的碑坊,青岩石板铺砌的台阶笔直而上,犹如寺院般的漆红大门,没有任何牌匾写着此处名字。 白墙青瓦围墙绕去的里面,假山水榭、楼阁低舍错落有致,最中间三层四角阁楼里,几人排序而坐,首位一侧,金纹道袍,脚踏云纹靴的一道身影端着茶盏吹去茶梢。 “明尊传来消息,驻守长安的方轻德等人身死,让我们小心谨慎,看管好这方准备给五色庄的东西。” 下方有声音附和: “……明尊现在怕是已至南陈,我等确实要小心为上。”“哼哼,那人就算寻过来,也无妨,我们这边已经知道消息,埋伏一次,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主意!” …… 远在山麓的另一边山上,竹林在风里轻轻摇晃。 “那方轻德一死,对方必然会有防备。” 一片竹叶沙沙声里,陆良生拿起地图,指尖在上面弹了弹,看去望来的蛤蟆道人。 “师父……那我们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趁乱拿回你的东西。” 唔… 蛤蟆道人负着蛙蹼,想了一阵,重重点下头。 “好主意!” 哼哈嗯啊~~~ 匍匐竹叶上的老驴咀嚼水嫩的竹笋转过驴头,连叫了几声,像是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一般。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剑落凡尘 夕阳犹如潮汐,染红西面山麓。 竹林在晚风里轻摇,沙沙的响声,陆良生收拾晚饭锅碗装会老驴后背,取出画架支好,铺上空白的画卷,望去远方山麓照来的残阳。 “到时趁乱,拿走东西……” 蛤蟆道人伸了一个懒腰,恢复了些许体力,从地上慢慢站起来,早上一直等到现在太阳落山,就为了夜深后方便徒弟的计划。 就连聂红怜趁着太阳落下这个时候出来,安静的立在阳光找不到的阴影里,看着那边的书生,挥笔勾勒,绘出画卷。 “公子。” “快好了。” 画卷上,没有山水林野,笔尖游走勾勒的是青墨渲染出的一片片浓雾,虽说用法力也能挥出雾气,可并不持久不说,还比较复杂,一旦被祈火教驻地的金丹修士破除,就前功尽弃。 西面山峦落下最后一抹彤红。 陆良生再填补一下画卷,为了确保计划顺利,幻术不会被中途消散,就必须将时辰卡好。 ……记得《青怀补梦》里也有关幻术一类的增补。 正好,上次从师父洞府得来的《复神咒》也能用上。 阖目回想了一阵咒书上的内容,随后,睁开眼,收起的毛笔又沾了沾墨汁,陆良生偏头看去那边的蛤蟆道人和红怜。 “你们先去。” 蛤蟆从衣柜里翻出黑巾将脸蒙上,勾了勾蛙蹼让小女鬼跟上,摸出林间,朝山下飞跑起来。 “蛤蟆师父,你蒙面做什么?”红怜穿过林间阴影,飘在下方奔跑的短小身形一侧,穿过垂下的树枝,继续说道: “又没人知道我们是谁。” 下方,跑过枯叶、跳过石头的蛤蟆道人瞥了她一眼。 “老夫当初威名赫赫,如今这番模样,怎能见人?” 看着树叶在视线里向后倒飞,想起被盗的宝物里,有件能探查气运的法宝,脚下不由再次加快了速度,四肢都在地面飞奔起来,黑巾面纱下,舌头不自觉的随跑动拉到外面飘荡。 ‘…老夫倒要看看,谁动手让老夫如此倒霉。’ 沿着下山的林野,越过一条小溪,往另外一座山上去的时候,身后远去的竹林,哗哗的响起风声。 陆良生握住狼毫笔,运气法力,画卷下角落笔,如有千斤般一笔一画,极慢写出两个字体。 ——乾坤! 呼呼! 呼呼呼…… 风声陡然变烈,竹林胡乱狂摇,陆良生抓过那张画卷,青衫发丝都在风里翻卷飞扬,走去林外,眯起眼睛望去远方的那座大山。 “山间浓雾起,笔下落阴阳——” 袍袖挥洒,画卷自书生手中飞去天空,手指捏起法诀,纷飞落叶猛地从他身周迫开的一瞬,最后一段法言,冲出唇间。 “——乾坤借法!” 自身修为较浅,对付一个金丹境的修士,眼下只有借助山川周围灵气来用。 随着陆良生法言落下,飘去空中的画卷法光一闪而过,直接消失视野里,隐约能见几缕青气游蛇般飞去那边山势。 “剩下的,只剩将动静闹大一点,给师父和红怜制造机会,可惜,我只能用一剑啊……” 手一伸,书架上的月胧剑飞入书生掌中,看去天色时辰,就着竹林、山坡盘坐下来,剑身横放双手,闭上双目,感受风带来的一切。 不久,月胧缓缓退出鞘口。 锵! 月胧剑出鞘,拉出一抹寒光,直冲天际,盘坐的书生,身影追在剑身之后,冲天而起,一把握住剑柄,剑面游云雕纹移动,露出半轮冷月。 “御气呵成冲云顶,天剑冲凌霄。” 半轮冷月绽起淡蓝法光。 …… 瀛石山,四周均是悬崖峭壁,寻常人难以攀登这里,站在其他山上,远远能见山巅隐约有庙观的轮廓。 夜色降下后,峭壁、林野间渐渐泛起了浓雾,四角阁楼里,金纹道袍、脚覆步履的一个修士带着四名手下走出,感受到弥漫的雾气中时隐时露出的法力流转,手中叮当几声,一个摇铃自袖口中探出。 “呵呵…果然来了,雕虫小技!” 金纹道袍的中年修士,手上轻摇,那铃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翻涌而来的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陡然停止,但片刻又继续翻涌,越过了院墙,不过速度变慢了许多。 那中年修士身后,四人声音有些疑惑。 “挡不住?”“这怎么可能,邴章兄可是金丹……难道来人修为高深?” “要不要通知明尊?”“恐怕,来不及了!” 金纹道袍的修士名叫齐邴章,修行二十余年,原本筑基后难以寸进一步,后来拜祈火教后,修为得以提升。 或许比不得教中修为、天赋更高者,但他为人谨慎、修道一途颇有经验,才被留下看这方驻地。 望着四周弥漫的雾气,齐炳章眯起眼睛,口中挤出一声冷笑。 “什么修为高深,恐怕是担心自身实力不够,借助山间灵气罢了!这里我一人足矣,你四人去将宝库看守好。” “是!” 四人拱手转身走出几步,后面一人忽然停下,仰头望去夜空。 “天上那是什么。”“你们可有谁记得什么法门是从天而降的?” 余下三人齐齐望过去,就连准备施法摇铃的齐炳章也跟着抬起头来,院墙外,树林间不受迷雾影响的蛤蟆道人、红怜也感受到一种压抑,仿佛天要倾塌下来一般难受。 一道淡蓝光芒闪烁,从远方山麓划过夜空,几息之间,来到瀛石山上空。 叮叮叮叮…… 下方庙观之内,阁楼四角听风法铃疯狂的摇晃,齐炳章手中法宝晃魂铃都在跟着一起摇响。 “你四人保护好宝库!”他大吼一声。 旋即,托起手中摇铃,掐起指决,口中念念有词,衣袍、长须无风抚动起来。 庙观之上。 夜空云气卷动四散,陆良生握住剑柄,速度极快划过夜空,青衫、袍袖拂的猎猎作响,下一刻,双目睁开,望去下方庙观。 ——驭剑术天剑诀! 整个剑身法光明亮,挤压空气形成罡风,带出一片轰鸣,怒啸而下。 嗡—— 空气下沉,传来轰鸣,庙观之中,四人耳中全是噪音,手中法器不停的抖动,罡风由上而下席卷而来,四人“啊——”的嘶吼声里,压趴在了地上。 不远,齐炳章口中还在默念法诀,盯着夜空越来越近的淡蓝光芒,他有些头皮发麻,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 手中法器最后一道铃声停下,庙观以院墙为界的半空,淡红色的结界成形。 “好在我也有准备……” 他经历二十余载的修道生涯,见过太多的事,对于这种事,也是有着充足的把握。 下一秒,淡蓝法光充盈夜空 一柄长剑握在人手中,从天空降下—— 轰! 剑尖抵在结界,法力对冲,荡起肉眼可见的波纹朝四面扩散,稍远的四角阁楼高处一角,都被震的碎裂飞落下来,清脆的法铃声戛然而止,巨大的气压、法力猛地随剑势下沉,形成恐怖的碾压和冲势。 趴在地上的四人硬生生压碎白岩地板,沉了下去,露出一个四个人形,修为最为低浅的修士血肉、骨骼都在挤压里迸裂。 呯! 结界发出脆响,化为星点消散,齐炳章望去上空,法器也在这时推出去,滔天剑意、气压掀起的灰尘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淹没了周围一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狐影 尘埃漫卷,檐下灯笼破裂,火焰延烧出来,舔去屋檐。 弥漫间,裂开一道裂纹的院墙,蛤蟆道人挤着缝隙,两条小短腿在外面使劲猛蹬了几下,方才挤进墙内。 呼… 气喘吁吁望去烟尘舞动的那方,偏过蟾脸朝穿进墙壁的小女鬼吩咐道: “快跟老夫过去。” 聂红怜顺着蛤蟆道人指去的方向,是挨着山壁修建的二层木楼,红怜犹豫了一下,看向那边烟尘弥漫的中庭。 “可是公子他……” “死不了,走!” 一鬼一蛤蟆顺着墙角,趁着烟尘弥漫之际偷偷溜过四角阁楼,然后,蛤蟆道人洒开脚蹼狂奔起来。 ……哈哈。 我的宝贝们,老夫回来了! 兴奋的嘴都大张开来,拖着长舌挂在嘴边,稍远四道人坑里,有人影艰难爬起,刚伸出头,蛙蹼啪的踩在他头上,将人重新按了回去,蛤蟆道人看也不看,直奔那栋小楼。 片刻,站到小楼门扇前,蟾眼兴奋渐退,蛤蟆道人负着蛙蹼,盯着平平无奇的铜环木门,脸色显出凝重。 捡起一块弹来的碎石,扔过去,呯的荡起一圈涟漪,那石块直接弹飞开去。 “有禁制啊……” “蛤蟆师父你快想办法。” 红怜着急的徘徊左右,不时回头看去中庭,视线越过假山之后,弥漫的烟尘渐渐散去,隐约有锋鸣响起。 嗡嗡… 月胧剑插在一片碎岩之中,剑身微微抖动,淡蓝的光芒恍如电光闪烁,贴着剑身游走四溅。 陆良生单手撑这地面,身子也在发抖,抹去嘴角一丝血迹,从地上缓缓起来,脚底踩到地砖碎块,不由晃了晃。 余光瞥去木楼,红怜正看来,他脸上挤出一个放心的笑容,然后,看去正面,尘埃降下,一抹淡红的法光在里间发亮。 “果然,金丹境的修士,要比筑基期的厉害一些……希望师父和红怜能快点。” 旋即,伸手去拔月胧。 一道摇铃声陡然响起,陆良生触及剑柄的指尖,唰的收回,运起仅存不多的法力抵挡。 叮叮叮…… 铃声仿佛能刺进脑海,整个人都感觉有些眩晕。 “在那边!”“果然,有人袭击驻地。” “快过去看看。”“杀!” “我看到他了,就一人……” 远远的,庙观暗伏的七八名祈火教修士听到动静从碑门、道场冲来,而书生前方也有了动静。 尘埃尽落,手持晃魂铃的齐炳章显出身形轮廓,衣袍被刚才落下的一剑撕的些许破烂,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血迹渗出,道髻也散乱垂下,模样看上去颇为狼狈。 不过,身上的伤都是剑气四溢造成的皮外伤,法力仍在。 这位中年拜入祈火教的散修,看着一剑耗尽法力的书生,一句一顿的挤出唇间。 “祈火教可与你有何瓜葛!先坏我长安驻地,今次又来这里,你想死都难了!” 周围,踏踏踏的脚步声越发靠近。 陆良生余光瞥去小楼那边师父的身影,咬紧牙再度吸了口气,挤出笑容,露出沾染血迹的牙齿。 “贺凉州百年难遇的大旱,是你们在各处布置地煞殷火阵弄出来的吧,知不知道死了很多人……长安城里,你们掠百姓女子囚禁,发泄私欲……你说,遇上了、看不过去了,该不该管?” “我知道你是谁了,杀朱子易的那个书生!” 齐炳章察觉到书生的目光,微微侧脸看去宝库,猛地一挥袍袖,厉声大喝:“杀了他!被让他拖延时间。” 围过来的八名修道者,唰的纵跃而起,陆良生接下腰后悬挂的画轴,扔了出去,一声巨大的兽声怒吼而出。 吼—— 长尾如鞭唰的扫过黑夜,腥风呼啸,硕大的脑袋冲出黑夜,满面鬃毛的人脸张开獠牙,抬起兽抓横扫半圈,将那八人拦下,巨大的体魄犹如山岳般挡在书生身后。 “这是幻术,破了那幅画卷!” 纵然这幻术惟妙惟肖,可齐炳章凭借过往的经验一眼将其看穿,手中晃魂铃也在同时以某种节奏伴随他口中法诀摇动起来。 魔音再起。 陆良生袖口滑出毛笔,落入掌中,迅速摘取笔套,就在空气里写出‘震’字,金光闪了闪,飞去对面,然而,对面并非妖物,击在对方身前便消散开去。 不过,齐炳章身子还是晃了两下,魔音中断。 “浩然气……” 嘶啦—— 悬浮空中的画卷斩裂,一名持法器的祈火教修士斩开落地的同时,被快要消散的梼杌一掌扫飞,另一个修道者冲来,手中红头法杖亮起法光,趁书生挥笔的空当,怒砸过去。 呯! 漫天火焰飞舞,陆良生手中御着法力的狼毫粉碎,身体侧飞出十多丈远,越过假山在上面撞了一下,溅起无数碎石,整个人半空翻腾,拖着长串的碎焰飞去木楼。 “小女鬼,别急!” “老夫快解开了——” 陡然听到轰的一声,正与红怜说话的蛤蟆道人,下意识的转过头,带着火焰的身影划过眼帘,嘭的巨响,火光升腾而起,栏栅断裂飞落下来,摔的粉碎。 原本维持木栏结界的禁制顿时消散。 蛤蟆道人看着弹到面前的残骸,微微张合着嘴。 “良生,想的这般周全……不对!” 急忙撞开木门,大喊:“良生——” “公子!” 没了法术禁制,聂红怜直接穿过了木门冲了进去,后方,齐炳章带着八人也冲了过来。 哗… 宝库二楼,一片狼藉推开,大大小小不知何物的东西滑落开去,陆良生半身焦黑从里面出来,脚下陡然一绊,摔倒在地板,额头却是触在软软的物体上面。 半阖的眸子看去,那是一个缩卷的女子,额头贴着符箓,周围是裂开的瓮器碎片,像是从里面摔出来的。 “…” 咬着牙,书生从地上起来,伸手将女子翻过来,面色苍白,呼吸极为缓慢,身上还有粘稠的水渍。 “他们抓女子做什么…” 目光望去周围,还有矗立的陶瓮在他视线里密密麻麻排列展开,陆良生想到什么,一掌将瓮身拍碎,哗啦一声,缺口内,难闻的气味弥漫而出,粘稠的液体流淌一地,里面却是一个半岁大的婴儿。 哐哐哐… 陆良生疯狂将这些陶瓮砸开,呈在他面前的,是一具具女子和孩童的身体。 “贺凉州丢的孩子,都在这里。” “都在这里……” “抓妇孺……呵呵…” 紧绷的神经仿佛崩裂,书生撑着地面,看着周围气息微弱的女子、孩童甚至婴儿。 “呵呵……祈火教……” 嘴角咧开。 “…你们还有什么肮脏事,做不出来。” …… “良生——” 吧嗒吧嗒蛙蹼踩响木阶,蛤蟆道人爬上二楼时,昏暗的一片里,陆良生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呢喃。 或许听到这边的呼喊,撑着地板的陆良生缓缓扭过脖子,黑暗中,双目亮起绿莹。 “祈火教的人…都该死!” 嘶哑的话语重叠,伴随狐鸣。 第一百五十章 老驴不是人人都可骑 “公子!” 聂红怜穿过木阶,楼外檐下灯笼摇曳,照出的昏暗里,**蹲伏身形,剪出一道狐影投在墙上。 呜~~ 狐声哀鸣,绿莹双眸拖着残绿晃动,望去破开的窗棂外,脚步声、风声逼近,书生微微裂开嘴角,露出尖牙,喉间鼓出噜噜的威胁低吼。 踏踏… 脚步声蔓延而来,有声音呐喊: “那人进了宝库!”“…他受伤了,我打的!” “好像还有一个小妖也进去了!” 八人修为较低,只得用轻身的功法飞奔,齐炳章驭术轻飘飘降到木楼前,看着对开的门扇,以及二楼破口的缺口,晃魂铃祭出。 “你们进去看护好明尊的东西!” 下一刻,有人一纵,跃上二楼栏栅,跨进破碎的豁口,眸底映出一对绿莹,瞳孔缩紧的一瞬,大喊:“狐……” 下方众人刚听到‘狐’字呐喊出口,仰起的视线里,跳去二楼的同伴带着碧绿的火焰,直接倒飞出来,狠狠砸在地上,衣襟燃烧。 “狐火?!” 幽绿的火焰照亮齐炳章的面容,猛地看去二楼,还没来得及摇响法器,一道黑影唰的窜下,奔去帮忙灭火的一个修士回头,视野翻滚起来。 “小心!!” 齐炳章这时才喊出来,那方六人转身,就见后面那名同伴挣扎着,被一道黑影拖行地上,迅速拉去黑幕里,顷刻,传出凄厉的惨叫。 “好胆的妖物!”“结阵!” 余下六人手持法器背靠背围成一圈,对付独行的妖物他们终究有些经验,至于齐炳章,有人偏过头小声道: “他修为比我们高强,不会有事!” 另一人也点头:“我们在外面拖住妖物,照看明尊宝物的事,他会负责。” 六人窃窃私语,似乎守着那边的妖怪,齐炳章相隔也不算远,怎能听不到他们刚才的话,手背青筋鼓胀了一下,捏紧晃魂铃柄首。 ……算了,不与他们计较,当务之急先确保明尊之物不失。 权衡之下,齐炳章跨步就冲去宝库木楼,二楼上,蛤蟆道人短小身形一摇一晃,双蹼高举白底青花的小坛走到栏栅缺口,那坛口被撕开了符咒,氤氲袅绕。 “气之灵韵,亏尔等想的出来!” 蛤蟆道人看着下方六人,身形踉跄,将坛子扔了下去,咣的一声,摔在地上,瓷坛没碎,坛口的气体却是飘了出来,在空气里散开。 那六个修士看着地上坠地缓缓滚动的坛子,眼睛都瞪大起来。 “完了……那是明尊收集的灵韵之气……” 有人抬头望去二楼,看到蛤蟆的身形时,气的大叫:“蛤蟆小妖,尔敢!!!” 呯! 又一件东西摔了下来,咚的在地面滚动,像是雨花玉岩,摔开的裂缝内,有青色的灵光像胎息一闪一鼓。 六人面色一僵,当中五人齐齐看向喊出“尔敢”的修士,后者脸比哭还难看。 “我哪里知道这蛤蟆真敢……” 稍一分神的瞬间,黑暗之中,荧绿双眸一晃而过,不等那人说完,隐匿弓起的身形,扑食般撞进六人当中。 嘶啦—— 噗! 衣帛撕裂、血肉绽开,有人脸上被溅了一串鲜血,吓得惊慌后退。 “散开!” 视野间,一人手臂脱离身体掀上半空,胸口抓开倒了下去,还有人撞击中,被撞来的同伴,砸的摇晃,急忙转身跑开,被一团幽绿火团击在后背,打去假山水榭。 嘭! 山石崩裂飞溅,落进池水溅起无数的水花。 木楼上,蛤蟆道人偏头看去屋内,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冲来,朝红怜挥动蛙蹼。 “快走,快走。” 伸出长舌卷住栏栅,往下一跳,快到地面长舌绷紧,短小的身子半空来回弹了弹,舌头松开栅柱,颇有经验的稳稳落到地面,与红怜一道跑远。 “这个蛤蟆小妖!!” 齐炳章看到下方消散灵韵的坛子,和裂开的玉岩,怒吼将栅栏捏爆。 “全都留在这里!” 晃魂铃叮叮自他手中摇动,下方撕裂六人的书生,听到铃声神情恍惚,摇晃两下时,一块碎石自远处蛤蟆手中飞来,呯的砸在他头上,陆良生陡然回过神,看去二楼。 呜~ 狐鸣低声嘶哑,顿时化作一道残影,跳上檐柱,浑身妖气升腾,四肢飞快攀爬而上。 吱嘎… 檐柱摇摇晃晃,齐炳章“啊”的一声,踢碎栅栏,运起法力与冲上来的狐妖合身撞在一起,冲去地面,翻滚分开,与宝库拉开距离后,他袖口中再次祭出一柄摇铃,与之前的晃魂铃一起并用。 ——晃魂抽魄! 冲来的狐影刹住脚步,半弓垂手鲜血一滴滴顺着指尖落去地面,听到双铃摇响,疯狂的摆动头,想将铃声隔绝。 “哈哈哈!!” 齐炳章这边摇铃更欢,法力荡开的铃声,几乎让对面浑身妖气的书生寸步难行。 “…我这一对法宝无形无色,看你怎么防,再等会儿,便抽了你魂魄,好好看看,你是人还是妖!” 嗬… 这时,有喉嗬出的声音响起,齐炳章话语刚落,陡然一股寒意爬上后背,手中法宝一停,本能的侧步躲开。 嗬,忒—— 一口黑烟喷来,溅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些许粘稠的液体腐蚀地砖,嗤嗤的冒起难闻烟气。 “该死的蛤蟆!” 顺着黑烟过来的方向,只看到蛤蟆吧嗒吧嗒踩着地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转身又跑远了。 下一秒。 陡然一抹寒光拉开,齐炳章偏过视线,**上身的书生唰的投向天空,握住飞来的法剑,怒张劈而下。 嘶啦! 金纹道袍肩帛撕开,鲜血溅了出来,齐炳章持着两个摇铃跌跌撞撞后退十多步。 风吹过中庭,燃烧起来的四角阁楼,摇摇曳曳的火光里,书生荧绿的双眸渐渐消退,散乱垂下的发丝在肩头抚动,脚步有些蹒跚在走。 “谢你的摇铃……让我回过神智。” 片刻,陆良生手中月胧,菁然长吟一声,微微颤动。 前方,齐炳章捂着肩头的伤口,血流不止,手臂难以抬起,被对方法剑所伤,也会伤他元气,看着蹒跚走来的书生,竟下意识的继续后退开去。 一咬牙,转身就跑,眼下他气息、法力紊乱,也只能用跑。 哼昂哼啊—— 碑门方向,远远的一头毛驴驮着书架踢着蹄子小跑而来,齐炳章眼里闪过喜色,冲去将毛驴缰绳牵着,就要翻身上去。 “别让他跑了!” 蛤蟆道人挥蹼让红怜将那人弄下来,陆良生咬紧牙关加快脚步冲去。 “哈哈!等明尊回来,你们必死!”齐炳章踩去脚蹬,大笑声里,身下驴身剧烈晃动,转身跑开,后肢高高拱了起来。 呃… 齐炳章笑脸僵住,然后……驴蹄间电光一闪而逝,呯的踹在他胸口。 噹噹两声,一对摇铃掉在地上。 身形瞬间划过火光,撞去燃烧的阁楼,下一刻,噗的一声穿在断裂的檐梁一截。 “呃啊…” 摇晃的身体低下头,看了一眼破出胸膛的梁木,头一歪,再无声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年修为的灵根木 望去悬挂的尸首,陆良生坚持不住,拄着月胧半跪下来,意识半醒间,感受到老驴伸来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拿口鼻拱过来,哼哧的叫出两声。 稍远,蛤蟆道人迈开双蹼,气喘吁吁的狂奔而来,红怜先一步飞来。 “公子!” “良生!” 蛤蟆道人伸蹼在替徒弟把脉,跑去老驴下腹,跳了跳,去勾书架,怎么也勾不到,气的拿脚蹼踹过去,踢找驴腿。 “你这老驴跪下来!” “蛤蟆师父,让我来!” 飘来的红怜红袖一拂,将书架挥到地上,摔开隔间小门,黑纹葫芦滚了出来, “是不是这个?” 扒开葫芦塞子,蛤蟆道人倒出从洞府带出的丹药,跑去,站到徒弟半跪的大腿上,掰开他的嘴,塞了一粒进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老夫临走时,没将这些丹药忘记。” 咳—— 半醒半昏的书生咳嗽两声,眼睛缓缓睁开,朝担忧的师父、红怜挤出笑容,握住剑柄从地上撑了起来,摇摇晃晃转过头看去宝库。 沉默了片刻,感受到法力吃过丹药恢复了一些,低头看去蛤蟆道人。 “师父……这里最近的县城有多远?” 蛤蟆道人沉吟了一下。 “两百多里……你又想干什么?” 重重喘息了几下,陆良生艰难的迈开双腿走出两步,从书架里取出画卷,摸去身上,这才想起狼毫笔早就碎了,便是皱起眉头,使劲咬破指尖,在空白的画卷上画出殷红。 “那木楼里…还有很多女子和孩童,我们也……安置不了,只能通知官府,让他们来……安置,收拾残局……” 指尖画出长长的红柱,陆良生偏头看去红怜。 “还有,把那个什么明尊的东西,我们带不走,也毁不掉,就都丢去山崖,别让赶来的公人带走,否则会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红怜看着虚弱的陆良生,紧抿双唇点了点头,飘去那边宝库,阴风离散,书生松开按在画上的指头,吞咽了一口口水。 “法…” 陆良生手指颤抖捏出法诀,一旁,蛙蹼陡然伸来将他手挡住,蛤蟆道人叹口气,转身走去画卷。 “师父……” “好生待着,还是让为师来吧,虽然只能几息的法力。” 说着,双蹼摊开,按到画卷上。 蛤蟆道人蟾眼亮起两点猩红,法力流转,那画卷上,鲜血画出的红柱顿时绽放光芒,化为实质。 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 距离瀛石山两百二十里的怀恩县城,此时已至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梆梆的打更声不时响起。 “夏夜蚊虫叮咬,关好门窗,严防失火。” 梆梆… “……提防盗贼和隔壁王生。” 薄薄雾气升腾,提着灯笼摇晃而来的打更人,忽然停下声音,偶尔传出的犬吠声里,他抬起头望去街道上方的夜空,眸底一道细小的红柱延伸到天空,下一秒,红色的光芒映红了他的脸。 “这…这…这是什么?!” 他大喊一声,调头就跑,红色光柱还在远方的山麓之中升起,红光几乎照亮了延绵的山势,朝着城池推了过来。 片刻,将整座县城包裹了进去。 各家各户的鸡鸣、犬吠响彻城中各处,睡梦中的百姓揉着眼被吵醒过来,朦胧中,看到了从外面照进窗棂的红光,连忙穿上鞋,披上一件单衣,推开窗户。 不久,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小院的房门,来到街上,目瞪口呆的望着连接天地一般的红色光柱。 “神仙显灵了!!”“会不会是妖怪来了?” “哎哟,能吓死个人……” 县衙,县令从床上被麾下的差役叫醒,见到红光洒满庭院,飞快披上衣服跑了出来,就在让人去城中打探时。 一道威严的声音彷如从红光中传出。 “瀛石山中恶人作祟,掠囚妇孺……” 县令捏紧衣袖,哎哟一声在这片光芒中跪了下来,城中出门的百姓、窗棂后胆小的身影听到这道威严法音,一片片跪到地上。 “…此间首恶已除,妇孺乃你人间官府之管辖,速来将她们带走安置!” 法音落下的刹那,红光从一道道惊愕的目光里飞速缩回山中。 ……… 红色法光缩回画卷平复下来。 “人前显圣这种事……怎么感觉有些舒坦呢。” 蛤蟆道人收起画卷,负背后,咂咂嘴回味刚才那种被人膜拜的感受。 “老夫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点……” 身后,陆良生摇晃站起身来,看着那方飘进飘出,将木楼里的东西丢出院墙摔去悬崖,他低声道: “师父……我们也该走了。” “嗯,走吧走吧,可惜了为师的东西都不在这。” 蛤蟆长叹一声,被陆良生捡起来放进书架隔间里,又将书架安放到驴背,看去地上那对摇铃,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换下生锈的铜铃,系在老驴颈脖,轻轻在驴头拍了拍。 “反正也用不上,就当赏给你那一蹄子的奖赏。” 哼昂哼昂。 老驴翘起脑袋,拱了拱主人的掌心,像是表达开心的情绪。 “走吧。” 陆良生虚弱的坐到它背上,整个人几乎趴在上面,手上随意拉了一下缰绳,老驴甩着秃尾巴,慢悠悠的走过碑门,走到山道上,闻着山间空气,蹄子轻快的洒开,小跑起来。 书架吱吱嘎嘎的摇晃。 蛤蟆道人双蹼撑着隔间,朝外大吼:“你这老驴,慢点!” 脖铃叮叮当当摇晃声里,陆良生直起身子,微微偏头朝左右看了一眼,弥漫的法雾此时已经消散,籍着月色,发现少了一个人。 “师父,红怜没跟上来?”他虚弱问道,又努力侧了侧身子,看去后方渐远的碑门。 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一边忙着系绳子,一边探出脑袋朝外张望。 “那不是吗!” 陆良生回头,后方夜色之间,红袖飘舞,确实是聂红怜,她脸上洋溢喜色,肩上好像还带了东西一起回来。 “……红怜抗了什么东西,这么高兴?” 勒了勒缰绳,书生让老驴停下,等到红怜过来,一口黑木盒子呯的落在地上,封口处贴了黄符,方法跟那些陶瓮有些相似。 不过,黑木盒却传来法力的波动,都被那张符纸给挡下。 “难道是那明尊的法宝?” 陆良生下了驴,过去触碰了一下黑木盒,手指顿时收回来,眉头皱紧。 “嘶……好高的修为。” 红怜半空来回飘荡,点头:“妾身就是见它隐隐透出很强的法力,才带出来的,说不定有公子用得到的东西。” 那边书架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拖着绳子降下来,负着双蹼摇晃走来。 “让为师看看。” 蛙蹼直接抓住黄符,嘶的一声,扯了下来,丢去一旁。 黑木盒嘭的自行朝外弹开,里面黑漆漆躺着一根木枝,下端密密麻麻长满了细小的根茎。 “师父看出是什么了?” 不等回答徒弟的话语,蛤蟆道人,将那木枝捧着双蹼,仔细端详,眯起蟾眼。 “千年修为的灵根啊” 然后,猛地摔在地上,滚出半丈,陆良生、聂红怜有些惊讶的望过去。 “师父你这是” 下一秒,一声‘哎哟’的女声响起,打断了书生的话,那边,一身黑纱裙摆的女子,发髻高攀,插着一对宝钗,捂着额头,被摔得七荤八素。 蛤蟆道人声音威严,蛙蹼张开一挥。 “良生,把她绑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棋逢对手 山风摇曳林野,沙沙轻响。 青冥天色里,阁楼的大火熄灭,袅袅余烟在风里打着旋飘去山外,一片片火把聚集山脚,人声鼎沸叫嚷。 “就是这里!”“看,还有烟从上面飘出来!” “神仙说的,肯定是这里没跑了,这荒郊野外的,谁没事把庙观修在这里,定是妖邪之人!” “快快,前面软梯搭好了,上去看看!” 一片片火光摇晃,前头指挥的县令身着官服,接到神仙显圣,组织人手赶到这片山中,已经是凌晨快要天亮,若非黑夜中山顶有火光燃烧,还不一定找到这里。 “别闲话,上去救人!” 县令挥手遣了数十个衙役过去,山崖峭壁上,善于攀登的山民将软梯固在上方树躯,朝下面的人打了一个‘可以上来’的手势。 “上!” 攀爬的衙役负着刀,咬牙攀上去,接应下面的同僚,不久之后,人集结的差不多了,涌去碑门。 踏踏踏… 脚步声飞奔踏过白岩铺砌的地板,一进入里面被廊檐水榭、花圃凉亭惊呆,若非那方还冒着青烟烧的焦黑的木楼,这里倒是与世外桃源一般无二了。 “四处查看!快!” 似是领头的捕头把着腰间刀柄,大声指挥一帮衙役散开,“沿途一寸寸的搜,仙人说这里有女子孩童,肯定就有的。” 走过几步,心腹手中的火把光里,捕头扫过四周,脚步忽然停下。 “画?” 弯腰捡起的,一卷中间被斩开的画卷,上面凶兽栩栩如生,仅看一眼,就让这捕头有股寒意泛起。 “定是仙人与这方妖邪之人打斗时遗留下来的……嗯?陆良生?这名字好像哪儿听过。” 像这种东西,世俗难见,那捕头看了看四周,将画轴卷起揣入怀中,此时搜寻的衙役也颇有斩获。 有人从那方木楼探出出来大喊: “找到了,有好多女子和孩童被装在陶瓮里!” 周围散开的差役纷纷围了过去,那捕头加快脚速,推开前面挡路的两人,压着刀柄大步上了二层,看到麾下捕快正将一个个孩子或女子从瓮器里抱出来,而周围如这般的陶瓮,最少还有上百之数。 “定是崇尚妖邪之人所做!速去通知山下的县尊,再派一些民夫上来!” “是!” 身着公服的捕快动起来,朝来时的方向狂奔,将这边的发现大声喊去山下,不久,更多的人手顺着软梯攀上,帮手将孩童,或女子捆在背后,一个个送去山脚。 “这等乌烟瘴气之地,留来做甚!” 那县令也是嫉恶之人,看着一个个昏迷的孩童女子,下令还在上面的捕快,一把火将庙观给烧了。 火焰噼啪燃响木楼,照亮凌晨青冥的天色,相邻的一座山上,陆良生眨了眨眼睛,收回视线,终于也放下心来。 “师父,我们可以走了……” 被法火烧黑的手臂撑着地面,站起来,书生回走进树林,篝火烧着锅底,煮着米饭,蛤蟆道人盘坐一侧,目光紧紧盯着不远树下,捆缚双手、双脚的黑裙女子。 红怜蹲在那女子旁边,撑着下巴看了一阵,歪头问道:“蛤蟆师父,你说她千年修为,怎么那么容易被抓,而且…一副傻傻的表情。” 捆缚双手双脚的女子睁着眼睛,迷茫的侧躺在地上,紧贴的衣裙显出窈窕凹凸的身段,就那么一动不动。 “嗯…可能被祈火教的人封印在盒子里,伤了神魂。” 火光映红蟾脸,蛤蟆道人环抱双蹼看去走回来的徒弟,微微抬了抬下巴。 “哼……想老夫当年何等修为,被数十大宗大派围困,都没被伤过神魂,这种空有千年修为的树妖,连给老夫提鞋都配。” “师父,上次你说才几个……” 陆良生光着上身坐到火旁,衣袍在昨晚被烧毁,又没备穿的,眼下只得这样硬着头皮光着。 舀了三碗粥饭,洒了切好的肉丁上去。 “吃完饭,我们就走吧,先去金州安顿,既然答应了那个杨素,那就不能失信于人,之后……干脆回南陈,出来这么久,有些想家了。” “唔…也好。” 蛤蟆盘坐地上,看着放到面前的小瓷碗,“为师的东西,估计也被那什么明尊放在别处,将来待修为恢复,再找他算…” 说到这里,看到洒下的肉丁,话语陡然一转。 “再放点肉丁,再放点!” 肉丁坠下来,划过蛤蟆道人目光时,他嘴角都兴奋的裂开,然后…一道细长黑影伸来,卷住落下的肉丁。 蛤蟆道人张着嘴,肉呢? 慢慢转过脸,那边树下横躺的黑裙女子眨了眨眼睛,猩红的舌尖还从嘴角舔过。 蛤蟆张开口,探出自己的长舌看了看,又看去对方。 ……彼其娘之。 根须是这样用的?你是树妖,不是蛤蟆啊!! 那边,黑裙女子坐起来,看着蛤蟆道人探出舌头,也跟着伸出长舌,半空舞动,还能分裂成数条,像一条条细长的红色小蛇。 一旁,啃着青草的老驴撒欢小跑过来,也跟着伸出舌头,在嘴边翻来翻去。 简直棋逢敌手。 “够了!” 蛤蟆道人嘴角抽了抽,收回舌头,拍响地面大喝一声,端着小碗转了一个方向: “吃饭!” 书生看着泄气的师父,露出一丝笑,早在来这里后,大抵已经弄明白了那个黑裙女子的来历,祈火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抓来的一个树妖,不过伤了神智,很多记忆都不健全,呆呆傻傻的,不过也可能之前就这样,否则也不会被抓。 而口中的长舌,其实就是之前在盒子里看到的无数根须。 “就是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树妖……” 陆良生也有些感到头疼,总不至于杀了吧?若是放了,弃之不理,万一又被祈火教的找到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算了,暂时带在身边,先去金州,之后再说吧。” 山风徐徐,晨光在山麓间洒开,行李、书架收拾妥当,陆良生牵着老驴朝西,走过山林,阳光沐在他脸上,偶尔低下头,看去手中地图,转去一个弯道,继续前行。 书架隔间,蛤蟆跟着老驴走动一摇一晃,撑着下巴,蟾眼瞪去一根绳子牵引的黑裙树妖,后者眼睛好奇的四处乱看,发现蛤蟆在看她,吐出舌头在唇间进进出出…… 老驴扭过头来,伸出舌头跟着摇晃。 “别学!” 蛤蟆大声喝斥声音里,伴着红怜哼唱的小曲儿,走过山道树林,一路热热闹闹的去往金州地界。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林中寂静为兰若 知…知…知…… 绿盈林间,蝉鸣此起彼伏,鸟儿飞来,扑着翅膀一口叼住枝上的夏蝉,含在嘴上,叮叮当当的铃声由远而近,鸟眸看去稍远的树荫,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牵着一头老驴慢悠悠过来。 后面,还跟着捆这双手,却是一边四处乱看的黑裙女子,一脸兴奋,不时从口中探出细长的舌头,学着前面毛驴去卷地上的青草,咀嚼两下呸的一声吐到地上。 叮当的铃声停在一条河边,陆良生打了河水在岸边升火煮饭,看去不远一座石桥,摘下斗笠,放到一边,坐下来。 “有石桥,说明附近有村子或乡镇,或许可以探听这里是何处。” 草地上,蛤蟆捧着小碗,喝了一口茶水,哈出一口热气。 “为师猜的没错,该是进金州了,至于离那商雍城有多远就不得而知,对了,良生呐,有空还是多练练《乾坤正道》早日炼就金丹。” 陆良生理了理蓑衣上的叶片,一路过来数日,途中也没遇上乡镇没机会换身衣裳,兜里的钱也是不多,只得向山中一户人家买了这套蓑衣和斗笠。 听到师父的话,他笑了一下,搅动汤锅。 “金丹哪里那么容易,我也只是感觉隐隐有了这个趋向,不过说起来,师父,那日失去理智,浑身妖性而为,让我有另外一层感悟。” “哈哈,那就好好感悟。”蛤蟆捧着小碗又喝了一口,一只蜻蜓飞来时,唰的弹出长舌将它卷入口中吞进肚里,拍拍白花花的肚皮,仰躺下来,看着阳光倾泻。 “妖性、人性,都要感悟了,还能坚持本心,说明你参悟自己道也就不远了。” “那师父感悟出什么没有?” “呵呵…为师,什么也没感悟出来。” 蛤蟆道人看去一旁同样伸舌卷过河边飞虫的树妖……老夫一生为妖,吃人无数,哪里有时间去感悟那些东西。 说着,懒懒的伸展四肢,打了一个哈欠。 “其实,不管做人还是做妖,还不如现在舒服。” 舀了肉汤盛进碗里,陆良生递给师父一碗,另一碗放到黑裙树妖手中,看着懵懵的表情,笑道:“谢谢师父教诲,我懂了。” 哧溜~ 吸了一口热汤,蛤蟆抬起脸来……老夫都还没懂,他就懂了? 师徒两说了一阵,吃完午饭,收拾妥当,时辰已过了正午,陆良生练了一会儿《乾坤正道》,这才牵上老驴,过了石桥。 哇—— 行了几里地,日头偏西,老鸦落在枯树嘶鸣,远远近近道路前方,隐约见到一处小镇的轮廓。 “别跑!”“前面的站住,转过身来!” 几声暴喝响起,四道身影持着刀兵从树林冲出,追着一人打了起来,呯呯一阵乱响,转眼杀进一片芦苇里。 戴着独眼罩的绿林客回头,打量陆良生,还有身后跟着的黑裙女子,听到同伴传来惨叫,哼了一声,转身追了上去。 陆良生牵过老驴继续前行,望去晃动的芦苇间,笑着摇摇头,拉着缰绳越了过去。 “想不到这里还有些乱。” 隔间里,响起蛤蟆的声音:“怎么不管?” “这种江湖仇杀,管有什么用,都是自找的。” 走去远处的镇子,叮叮当当的锻铁的声音响彻一片,镇里带着刀剑的绿林侠客或结伴、或独行匆匆走过,数家兵器铺子生意兴隆,外面挂满了各式兵器,伙计裸着膀子与一名江湖人讨教还价,说急了,一旁肌肉虬结的铁匠,拿起手中刚成形的大刀劈在旁边的桌上,惹得周围过往侠客纷纷望来。 不远街道尽头,还有洒纸钱,吹奏唢呐的丧葬队伍哭哭啼啼的从这边过去,路过的商旅车辕纷纷给死者让道。 也有旁人窃窃私语。 “这个月第几个了?”“第六个了吧,去年也死了八人。” “就说没事,往林子里跑什么。” “多半是被鬼迷了心窍吧……不过听说,好像是狐狸精呢。” “狐狸精?长的美不美?” “啧…你想去啊?那我跟着就去你家吃饭了。” …… “这镇倒是够热闹的。” 陆良生挪开脚下一片纸钱,叮嘱跟在身后的女子不要乱伸舌头,便是走去前面一家客栈,里面绿林豪客人声嘈杂,粗俗笑骂,挑逗唱曲的姑娘,引来一片口哨。 紧挨门口的柜台,顶着鸡冠帽,肥头大耳的掌柜记着账簿,陆良生想了要问的,上前拱起手。 “掌柜的,请问……” 呯! 不等说完话,一把厚背剁骨刀砍在柜台上,那掌柜抬起头:“什么收账,我店欠谁的帐了?!” 周围喧闹声、唱曲声陡然停下,盘踞里面的酒客大多都是三教九流,大多带有兵器,有人摸去桌角的刀剑,眯起眼睛,目光不善的望来。 陆良生瞥去一眼,仍笑着朝柜台的掌柜拱手。 “在下不是来收账的,只是过来投宿、吃饭。” 看着陆良生这副斗笠、蓑衣的打扮,话语客气,那掌柜收了刀,摆了摆手,又指去里面一圈。 “房间满了,饭也没多少,不过就算你想吃,这里没什么空位,都是刀口上吃饭的,还是不要打起来为妙。” “哦,那行吧,掌柜的,此处可是金州商雍?” 那掌柜不耐烦的挥手,重新拿起毛笔,埋头记着账簿。 “是了是了,往北走二十里,就是商雍。” 陆良生点头拱手谢了一番,牵了老驴在外面一家饼店买了几个白面饼子,路旁的行人、或江湖客或多或少朝他看了一眼,多半的目光都望去黑裙女子,不过真要上来寻事的倒是没有,想必也遵守镇里的规矩。 黄纸钱纷飞在镇里洒的遍地,一路出来,天色渐暗沉下来。 离开这处镇子往北,抄近路走去商雍,要过一片山麓,放眼望去,林间薄雾翻涌,枝隙透下的月光,显得阴森诡秘。 偶尔,狼嚎呜的从远方传来。 陆良生挑着灯笼,一手牵着老驴穿行,对于远远近近的狼声,并未放在心上,拐过几颗大树,灯笼昏黄的光芒摇晃,前方薄雾间,隐约能见一处破旧的建筑矗立。 “今晚,看来有落脚的地方了,师父,凑合一夜吧。” “嗯,不过此处,阴气有点重。”蛤蟆推开小门,朝周围打量,画里的红怜也出来,飞到附近一棵树梢坐下,踢着绣花鞋。 “刚才路过下面集市,说死了很多人,会不会和这里有关?傻树妖,你说是吧?” 最不受影响的便是跟了一路的黑裙女子,好像神魂真的受到重伤,懵懵懂懂,途中也从未说过话,看什么都感到好奇。 “我这边的妖、鬼还少吗?” 陆良生将话接过来说笑一句,拉着老驴走近那座建筑,远远的,一座石碑立在前方,上面爬满了枯枝老藤。 手轻轻挥开,蔓藤无声滑去两边,露出碑文: “兰若寺?” 轻念出话语,周围林间惊鸟纷飞,拍响翅膀盘旋,不敢落下。 深山幽静之处,是为兰若,陆良生想着,瞥了一眼四周惊鸟的变化,又看去前面的破庙,木阶老旧破损,屋檐塌陷倾倒一侧,走进里面,杂草从地砖缝隙间茂盛生长,几尊佛像早已倒塌,沾满灰尘。 “兰若出自梵语:阿兰若,这里该是一座僧庙,怎的荒废了?倒是有些可惜。” 兵器卸下,靠去一旁,升起篝火,暂且落脚歇息,陆良生摘取斗笠,靠着佛台,终于有了闲暇的时间,籍着火光,翻起书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阴煞之地 夜色深邃,月光透下树隙阴森而朦胧,破旧的庙宇里,有火光燃烧。 噗噗噗…… 煅烧的枯枝弹出火星,小锅粥饭沸腾,蛤蟆道人系着围裙站在石头上,垫着脚蹼,把着汤勺搅动锅底,沾了粥水尝味,随后从围裙兜里掏出一点佐料洒下去。 “可以吃饭了。” 哗。 书页翻动发出轻响,火光里照陆良生脸上,片刻,将书本阖上,过去坐下,叫来红怜一起用饭,那黑裙树妖束着双手,仰起头正打量房顶,吹着垂下的蜘蛛网,暂时不用管她。 吃完饭,陆良生重新点燃灯笼,挑在手中随意在这处破庙里看看。 这座兰若寺毕竟是野庙,没在官府备案发文,其实难称寺,规模也不算大,方方正正一个大殿,围上一圈院墙,墙角落还有偏屋茅厕。 灯笼摇晃,去往二楼的木梯,脚一落下,吱嘎乱响,灰尘尽起,陆良生挥了挥手,将尘埃赶走,上面也没甚稀奇的,除了一个佛堂外,两侧四间房,各有一两张倾塌腐朽的木床。 “这庙不知道多少年了。” 佛堂神龛帷帐也垮斜了一边,轻轻一扯,全是灰尘扑面,陆良生举过灯笼朝神龛照了照,里面的神像从中间断成了两段,上面雕刻的痕迹也变得模糊不清,看不出是哪位佛陀。 通往佛堂后面的夹道,忽然吹了一阵阴风,灯笼内的火光顿时明明灭灭起来。 陆良生举过灯笼照去,陡然一颗白骨头颅唰的从拐角,像是看到了这边的人,张合下颚直接扑了过来。 “红怜,别闹了。” 灯笼转开光芒范围,那骷髅头浮在半空静止,显出女鬼红怜的轮廓,将手里的头颅抛了抛,提在手里,跟在火光范围外面。 “公子也不说配合演一演,没劲。” “呵呵…” 陆良生轻笑两声,停下将她手中的头颅取过来,放到神龛一侧,“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戏弄遗骨,这很不敬。” 说着,朝那骷髅头拱拱手。 “打扰了。” 提着灯笼又走去其他地方转转,大抵也没什么稀奇的,出了大殿来到后面,几颗枯树前,一口老井,旁边一尊地灵碑,早已断裂翻倒。 井内深幽,陆良生皱起眉,捡了一块石子投进去,好半响才传来‘啵’的水声回荡,火光照下去,里面漆黑不见底。 “阴气还挺重,难怪这方圆二十多里,入夜阴气森然,源头是这里啊。” 联想到下午那镇子听到每年都会死许多人的事,大抵跟这井下的阴煞之气有关,可惜封印这种阴煞,是孙迎仙这种道人才会的,陆良生有心也只能望着井口叹气。 想着的时候,黑裙树妖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光着脚拖着裙摆到处瞎晃,看到这边的陆良生,眼睛一亮,竟笑嘻嘻的小跑过来,挨着他身子蹭了蹭,就是发出任何言语来。 “傻树妖,你走开!”红怜两颊鼓起,拿手指去一边。 女子眨巴着黑亮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令得陆良生哭笑不得,将她推到一旁,好在这女子好奇心重,或许千年灵根木的关系,片刻吸引到井口,朝里面张望。 “小心掉下去。” 陆良生将她拉回来,“回去吧,估计这会儿师父都睡着了。” 听到这话,红怜哼了一声,拂开长袖,穿过庙墙去了里面,书生也拉着树妖回走,从庙门进去时,陆良生停了停脚步,微侧过脸,望去不远矗立的兰若寺石碑。 然后,轻笑一声摇摇头,吹熄灯火,走进庙里。 夜空星月被阴云遮掩下来。 石碑外的林子间,数道目光正自林隙黑暗中望去破庙。 “……看到那个小娘子了吗?果然水灵。” “镇里眼睛太多,不好下手,现在就那厮一人,正好将他做了。” 呜~~~ 远山狼声传来,不知名的夜鸟扑着翅膀从林间飞过,六人服装各异,面容狰狞,提着刀兵蹲伏在几颗树间,盯着隐隐露出火光的庙门。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好?”“那人也不见得好人,没看那黑裙女子双手捆着?说不得也从哪里掠来的。” “嘿嘿,这么说来,咱们也是英雄救美,然后……” 一个矮胖的身影跟着笑出声:“然后…让美人以身相许,不算过分吧?” 四周,氤氲漂浮翻涌,林子里夜鸟陡然止住啼鸣,传入人耳中的只有风声,吹着叶子哗哗的轻响。 哗—— 风从外面吹进庙内,火焰鼓动倒伏,光芒照着人影明明灭灭,蛤蟆盘成一坨,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陆良生从书面抬了抬脸,看去四周,指尖聚集法力,往火上一弹,篝火重新竖直,安静的燃烧。 “外面几个人,怕要倒霉了。” “趁夜大劫,也不是什么好人。”火光中盘成一坨蛤蟆半睁蟾眼,“换做为师,管他们死…” 想起那日瀛石山法言传递时的感觉,蛤蟆道人停下后面的话,从地上起来,双蹼负在背后,看着篝火。 蟾眼透出威严。 “…我等修行中人,岂能见死不救,个人善恶,自有官府定夺,看为师去搭救他们。” 言罢,负蹼转身走去庙门。 …… 风在林间呜咽跑过去,弥漫的雾气翻涌沿着地面,朝那边三颗树下的六人缓缓蔓延。 呵呵… …呵… 年轻女子的轻笑,或老妪的咳嗽隐约林间回荡,蹲伏树下的六人停下声音,其中高瘦的汉子侧了侧脸,低声道: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怪声?” 矮胖的汉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我好像也听到了,咱们要不就走了吧,之前听镇里的人说,这林子里闹鬼。” 前方,为首的虬须大汉,一巴掌盖在矮胖汉子脑袋上。 “我等可是恶人,杀气重,鬼敢过来?那人都敢坐那破庙里,我六人还怕什么?!” 呼… 正说话,虬须大汉陡然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在背后对他吹气,顿时打了一个哆嗦,回头看去,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雾怎么这般大了?” 呼… 呼呼…… 风声变大,六人这才惊觉四周的薄雾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浓密,心脏猛地一抽。 周围雾气翻涌,好似活了一般,朝这边蠕动,有好似有人从里面伸手,朝他们探来。 “咕…” 六人齐齐咽了一口口水,握着刀剑颤颤兢兢站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盯去那虬须大汉。 后者挺了挺胸膛,粗声说了一句。 “看我做甚,我等恶人,遇到鬼也是正常的……” 目光随后睁大,一个转身,大吼: “快跑!” 透有火光的庙门,短小的黑影负着双蹼跳下石阶,正走去对面的林野。 听到人惊慌的嘶喊。 蟾嘴勾勒,拉出一道笑容。 “都过来,老夫……” 然后,笑容僵住。 沙—— 草丛破开,六道人影齐齐飞窜出来,嘭的一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不过没人停下,疯狂的朝庙门跑去。 地上,一团黑影翻滚弹跳几下才停下来。 “彼其娘之……” 蛤蟆道人亮着白花花的肚皮仰躺地上,骂了一声,翻身起来时,林间白雾翻涌而出,身子顿时僵了一下。 脚蹼缓慢的挪出一步,转身就跑,想要拉开距离再施法。 身后,延绵无尽的白雾铺天盖地般翻涌,紧追上来。 下一刻,庙中陆良生话语震响。 “魑魅魍魉,也敢放肆!” 锵的一声,剑身出鞘,奔上庙门的六人眼前一花,一道冷芒唰的从中间飞了过去,没入雾气当中。 嘶啊~~~ 雾里法光闪显,传来凄厉惨叫。 第一百五十五章 停留兰若寺 月胧剑钉在树躯,整片林野都在摇晃,法光照亮浓雾溅射开去。 “啊啊…” “~~嘶吼!” 怨念戾气形成的人状雾气凄厉惨叫,想要被奔逃间,被法光、剑气撕开,或直接被硬生生钉在树躯上。 “哼!一群阴煞之气,凝聚的魑魅魍魉,开!” 中正的话语声在庙内震响,一个‘开’字出口,法随言行,林间树木、枯枝噼里啪啦一连串裂开倾倒,蔓延的法光直接照穿白雾冲上夜空。 飞鸟成群,惊恐啼鸣飞出林外。 一时间,小镇上的居民、檐下打盹儿,或接到护镖的绿林侠客,纷纷望去北面的山麓,法光犹如天际弧光绚烂,凄厉的鬼魅惨叫,伴随一阵阵阴风,令人只感头皮发麻。 鸡犬不敢鸣叫,镇上持着刀剑、出屋的百姓吞咽口水,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那边山里真有鬼怪……”“哎呦,我就说昨天死的那个人就是被妖、鬼所杀。” “定是有高人在山中做法!” “屁的高人,夜黑的时候,我见六个人摸黑进去,想必是被鬼吃了。” “怕不是,喝酒的时候,就见他六个,好像打一个牵驴的同道主意。” “……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来我店里投宿,后来又问了路,是去商雍的,估计这会儿应该在那兰若寺歇脚。” “哎,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裙女子,双手束着,莫不是那女子是妖怪,才这般做的?” “……你这么一说就说得通,毕竟谁把水灵灵的姑娘绑着?那肯定是妖了啊。” “快去通知,二狗家的,他家仇报了!” …… 细细碎碎的交谈话语声中,山林之上光芒渐消。 弥漫浓雾消散,急速回撤沉入地下,狂摇的一片片树枝停止,重新安静的垂下。 “归鞘!” 插在树躯的月胧剑噌的一声,倒拔而出,唰的飞来庙门,吓得门口六人再次蹲了下去,法剑冲进里面,精准插回鞘口。 低垂的余光,还是瞟去前面,身着蓑衣的男子此时垂下手来,蓑衣上根根木叶,在他动作间哗的收拢贴合。 呼—— 那六人抱头蹲在地上长出一口气,这下不用死了,稍许,喉结滚动,互相对视,极为缓慢挪手挪脚向后退开。 “……谢高人相救之恩,我们就不打扰高人休息了。” 说完,退到门外石阶,起身跑出两步,庙内火光摇曳,陆良生冲着跑开的几人背影,开口。 “回来!” 那六人瞬间刹住脚,猛地转身跪在地上。 有人顿时哭喊起来:“高人饶命呐,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旁边,虬须大汉赶忙打他一下,接过话来。 “高人在上,我们六个只是路过,真是路过的。”“对对,我们要去山下的镇里买些东西,在山里迷路了。” “高人你就歇……” 忽然看见那边身影走去插剑的书架,一个个连忙丢了刀剑,掏出银两,摆在地上,双手一趴,头触到地面。 “高人,请您一定要收下这份心意。” 虬须大汉略微抬了下头,小声道:“我们只有这么多。” 那边,火光映着陆良生走过书架,他瞥了一眼跪伏的几人,不想揭破什么,从书架里摸出几粒碎银子。 “刚才你们也经历了山中魑魅魍魉,也知晓下方镇里死人的事。” 说着,走去那六人面前,一抬手,六人被法力牵引站起来,一边神奇高人术法,一边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战战兢兢地看着对面披着蓑衣的高人。 片刻,陆良生将碎银递给为首的虬须大汉。 “……此处破庙原本修建来镇压下方阴煞,可惜不知什么原因荒废,阴煞之气没了阵抚,便肆意扩散,孕出山间鬼魅邪物,好在眼下都没有灵智,否则山下的镇子也都不保。” 听完原由,那六人心情平复了不少,虬须汉子看着手中碎银,大抵猜出要做的事。 抱拳道:“先生高人,我等实在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吩咐!” “下山帮我买来笔墨,和几幅空白画轴,买好后,你们天亮再上山来,省得半途再遇上阴煞汇聚。” 陆良生语气平缓,伸手在大汉手臂轻抚一下,画出一抹黑色。 “此色待你们上山来,自会消除,若不来,半日溃烂全身。” 言罢,朝他们挥了挥手。 “快些下山吧。” 虬须大汉看了看手臂上的黑线,脸上全是冷汗,连连点头。 “是是,高人稍待,我们立刻就下山买来笔墨画卷。” 转身一脚踢在后方同伴屁股上,大吼:“还不快走,耽搁了此间事,老子一刀劈了你!” “高人先在庙里歇息,随后就来!!” 六人跑出几步,又转身作揖说了一句,这才拖着兵器屁滚尿流的钻进林子里,朝着山下过去。 脚步声消失,陆良生走下石阶,将不远叉蹼抱胸的师父捡起来放到肩上。 “师父,还生气呢?” 哼~ 蛤蟆冷哼一声,双蹼环抱撇过脸。 “为师还是觉得,斩奸除恶最好!” 走到里面,随着徒弟坐下,蛤蟆顺着手臂滑下肩头,盘坐到火旁,骂骂咧咧了几句,想到徒弟在对方手臂上下了咒术,心里总算舒畅了许多。 “想不到良生也有了防人之心,为师觉得就该如此,最好规定时辰回来!” 陆良生将锅底翻过来,指尖在上面沾了沾,抹去一旁偏头看师徒说话的树妖白净脸上。 “哪里是什么咒术,吓唬他们的,不然怎么会将我要的东西带上来。” 一旁,黑裙树妖摸着锅底的黑色,在脸上、手上抹来抹去,笑嘻嘻的还要去给蛤蟆道人抹上,蛤蟆瞥了一眼,转过方向。 “还以为南陈一事后会有长进,还是心太软。” 听到‘南陈’二字,映着火光的脸上只是浅笑了一下,陆良生靠着残墙,拿起书侧继续翻了起来。 …… 山下小镇,灯笼在风里摇曳,街上、镇口聚集了不少人,将自己看到的,或猜测告知出来晚的人。 “那牵驴的人,定是高人无疑了。”“走,大家亮起火把,不妨一起上山看看?” “对,说不定帮高人除妖,高人高看我等一眼,授一些上等武学或道法仙术……” 镇上南来北往多是一些商旅、江湖人,看到传闻中的仙术道法,难压心里那股兴奋好奇,吵吵嚷嚷着纠集了数十人,没等他们拿着各自兵器上山,远远的,一伙人火急火燎的从林间泥路出来。 见到这边一堆人,扯开嗓子就喊: “让开!”“快拿笔墨来!” “兰若寺里,有仙长镇压邪灵!!” 话语传开,盘踞外面的一众人顿时哗然,原本这般猜测的人更加兴奋,冲过去扯住往镇里走的六人。 “高人多大?你们可见到仙法?” “让开!” 虬须大汉将那人手打开,不过被问起山上的情况,胸膛不由挺了挺,目光扫过望来的众人,挥起画有黑线的手臂,声音洪亮。 “高人,那是你们随便见的?我告诉你们,咱六个,那是山上差点被魑魅…什么来着,差点给害了!” 说起发生的事,不免加油添醋的描绘一番,他嗓门又大,相隔较远的人也都能听见。 “……那一剑亮着神光,唰的一下飞进雾里,就见那些个妖魔鬼怪显了原形,又是一道神光闪烁,那高人的宝剑,那叫一个剑气纵横,林子里的树啊,是一片片的倒下,直叫那些鬼怪魂飞魄散,惨叫连连。真不是咱们江湖中人那些个把式,那才叫一个高……” 这番描述,加上之前山上异象,不似人有的凄厉惨叫,听的在场一帮江湖人、镇里百姓一愣一愣的,嘴都合不拢,最后听到阴煞之气的来历,镇中不时死人的缘由,众人急急忙忙回家找了毛笔、墨砚交给六人。 甚至还有牵来家中的大黑狗。 “这也一并带去吧,听说黑狗血能驱邪!” 忙忙碌碌一阵,东方已泛起鱼肚白,六人带着了一大堆文房四宝,拖着呜咽的黑狗,匆匆上了山林。 大呼小叫的跑向兰若寺。 不久。 晨光破开云隙,洒满山麓。 靠墙的身影,听到六人呼喊声远方传来,陆良生睁开眼睛,侧脸看向庙门,晨光落在他脸上,一片金色。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借尔等三十年寿元,化功德以期来世 “高人!” “高人,我们回来了!” 林中鸟雀叽叽喳喳惊飞几只出来,一行六人兴奋抱着一堆文房四宝冲出林子,拉拽着大黑狗,朝破庙边跑边叫嚷。 庙门,陆良生一身蓑衣沐着晨光走出,望去六人,负手转去四周庙墙,单手一挥,将地上几块岩石拉到身侧堆积成台。 “黑狗就不用了,把墨块替我磨成墨汁。” “是是,高人稍待!” 虬须汉子盯了一眼几块大石砌成的石台,看的眼皮都狂跳,连忙让同伴就着地面,将笔墨纸砚铺开,卖力的将墨块磨成墨汁,大汉搓着墨抬起头来,望去负手走过院墙的身影。 “高人,那我手臂……上的黑线,你看是不是给消了?” 陆良生摸过院墙,侧过脸来,笑道:“自个儿擦了就是。” “啊?” 那汉子低头看了看手臂,连忙抹了口水擦拭一遍,果然,直接就抹的干净,根本就是锅底灰。 不过,他也不敢恼怒,赔起笑脸。 “高人就是高人,随便就能戏耍我等,嘿嘿~~” 那边,陆良生只是笑笑,没再做回答,擦了擦指尖上的灰尘,偏头看去他们继续说道: “磨好墨汁,把这兰若寺三面墙壁清理出来。” 说完,重新回答庙内,那六人想溜却又不敢,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只得脱下衣服当做抹布去擦院墙灰尘,拿刀割下枯藤。 陆良生看了眼,回到庙里升火煮饭,蛤蟆道人掀开被褥从隔间出来,打了一口哈欠,慢悠悠转到门口看了看,走回坐到徒弟身旁。 “你这是震慑此处阴煞?” 书生点点头,传了一截枯枝进火里:“这里南来北往的商旅、百姓太多,若放任不管,阴煞坐大,倒是山下的小镇,估计就没什么活人了。” 封印阴煞的法术,陆良生其实并不会,可若以画术加上法力浇灌,扼制阴煞蔓延还是能做到,至于扼制多久,那不是他目前修为能决定的。 吃完早饭,外面六人已将院墙清理干净。 陆良生检查一遍,让六人过来。托起一只墨砚递过去。 “你们每人滴几滴血到这墨砚当中。” 那边,六个汉子面面相觑,相互嘀咕交谈。 “高人会不会给我等机缘?”“…可能是吧?不然为什么要滴血呢。” “不就一点血嘛,咱们刀里来,剑里去的,没少受伤。” 虬须大汉挥刀就往掌心割了一下,捏起拳头,鲜血牵成丝线般滑进墨砚当中,余下人见老大都做了,也一一割了一刀。 鲜红覆去青黑混在了一起。 “高人,我们弄好了。”虬须汉子包起伤口问道:“……只是,这用来做什么?” 看着墨砚鲜血成积,陆良生笑着端开,拿起一支狼毫笔在里搅动,越过六人,走去院墙,青墨混杂鲜血,此时落到墙上,是暗红的颜色。 “做什么?当然是要将此间阴煞困在这庙里,顺道也为你六人积阴德。” 那边,庙门外六人有点迷糊,积阴德?难道不是赐我们机缘,跟着修行? 中间,矮胖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高人,为什么要积阴德?” 就在此时,随着陆良生在墙上落笔,勾勒出画形的一瞬,矮胖汉子顿时就感体内有什么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站立不稳,差点坐倒在地上。 “我…我…怎么回事?” 说话间,其余六人,包括虬须大汉在内,跟着摇晃起来,手中刀兵哐哐掉在地上,浑身冒出虚汗,挤成一团,虚弱的跪坐下来。 意识迷糊中,就听那方执笔在墙上写写画画的高人声音传来。 “尔等烧杀抢掠,恶事做了不少,刀口下,不少人命吧?” 笔尖游走,院墙上勾勒出一抹长袖飞舞,顺延而上,裸臂轻抬,隐约是一幅天女降凡尘的轮廓。 “……不要急着否认,昨夜你们在庙外潜伏说的话语,我早已听到,这种事诸位熟门熟路干的不少,阴德亏欠,私德有损,与其将来死于乱刃之下,不如做些有益山下百姓之事。” 虬须大汉使劲抓过一柄刀,挣扎想要起身冲过去,但终究虚弱,蹒跚两步又跪到在地,望着那方的身影厉声大吼。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借尔等阳寿三十载,围困阴煞在这兰若寺当中,也算功德无量。” 陆良生停了停笔,招来水袋,灌了一口,喷去墙壁,画上天女下凡尘,法光一闪,大汉虬须发髻间多了斑白,皮肤肌肉呈出老态,手背、眼角泛起斑纹,眨眼间已是六十余岁的老人。 “这…这…高人,放过我等吧。” 余下六人吓得不轻,不停的磕头,一颗颗乌黑发髻的头颅,片刻,化为银丝满布,身形瘦弱,原本紧绷的衣袍变得松垮穿在身上。 求饶的话语沙哑、张合的嘴里,牙齿脱落,接受不了这般变化的,直接昏死过去。 陆良生也不理会耳边求饶的声音,走去下一面墙。 “你等寿元可保此地一百八十年,尔等就守在这里,不要想着破坏,寿元已借,就还不回来了,三面院墙还需数日才能画完,期间,也好生思量,以期来世还能轮回做人。” 言罢,陆良生心无旁骛沉入作画当中,三壁连成佛陀、飞天画卷,围绕僧庙贴合,当时再在枯井地灵碑上落下最后一幅。 应该是能将阴煞困住,不过也仅仅是困住,阴煞之气连接地脉,除非真仙修为,否则难以根除掉。 ……也就做这么多了。 尽力而为。 晨光照在脸上,陆良生看着手中落下的一笔一画想着。 ******** 怀义州。 烈日炎热,少有树荫的官道上,来往的商旅歇脚喝水,一辆辕车停下,上面一个道人跳下来,挥手朝车夫道谢一番。 从黄布兜里翻出几块发硬的饼子,走去前方的县城,青石地砖铺陈的街道,行人熙熙攘攘,这几天里从外面赶来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许多,城中茶肆几乎每日满座,添茶的伙计提着长嘴茶壶来回忙碌。 瀛石山中发现的妇孺,以及那日夜里神仙显圣的事传播开来,引得十里八乡的百姓忍不住趁赶集的时候,来到城里凑凑热闹,听一些那晚的玄奇之事。 说书人更是将那日发生的,编成故事。 “…那日仙长法言传遍全城,那是无人不知啊,后来咱们县令着急城中差役、民夫去往瀛石山,你们猜怎么着?嘿,果然与仙长所言,那山上碑门高耸,假山水榭、长廊环绕,楼舍高阁,恍如人间仙境,那里面,女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孙迎仙蹲在茶肆外面廊檐听了一会儿,吃完手中饼子,嗤笑走回街上,陡然与人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 那人一身捕快服饰,见到与他相撞的是一个出家人,笑着拱手告罪一番,便是走去附近一家当铺…… 另一头,走出几步的孙迎仙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看去已走入店铺的背影。 “怎么有老陆的气息?”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来自恩师的信 “冰糖葫芦~~又香又脆的冰糖葫芦!” “脆梨,卖脆梨咯!” “炊饼,好看又好…吃的炊饼。” 短小的货郎挑着货担与挎篮的少年过去街沿,一片喧闹叫卖声里,孙迎仙皱起眉头回走回来,靠近屋檐,朝前方那间店铺望了一眼。 一身公人服饰的男子,正与里间掌柜说话,掏出怀中一卷画轴。 “掌柜的,这值多少两?” “不好说,非名家字画,向来价格较低,不过这上面,画的倒是精致。” 柜台后,那掌柜捏着须尖端详画卷一阵,微微摇头:“可惜,这画中间一道裂痕,就算修补了,也损了整幅画。” “你直接开个价,多少收?” “这样,十两,官爷就算拿去别处当卖,估摸也就是这个价。” 外边听了一阵的道人,施了障眼法进去,看着掌柜手中展开的画卷,是一幅凶兽的瞬间,猛地伸手夺了过来。 “你这幅画是哪儿来的?!” 突兀一声将掌柜和那捕快吓了一跳,陡然见到身旁多了一个道人,那捕头握住刀柄,急忙退出两步。 “你是何人!” “本道问你,这画来的——” 孙迎仙一抬脚,脚尖点在刀首,原本抽出的刀身唰的推回鞘里。 扬着手中梼杌画,道人逼近过去,一把将捕快衣襟拽住拖到面前。 “此画,出自我好友之手,平日随身携带,怎的到了你手中?” “什么你好友!这是那日瀛石山神仙显圣,我等在山中阁楼所得!” 捕快见事出有因,也不急着动手,与道人据理力争,说起那日满城红光,法音传遍全城,就连那边的掌柜也点头附和。 “是啊,这位道长,那日确实神仙显灵,告知有妖邪之人囚掠妇孺于山中祭邪,前几日我等还看到救回的女子孩童,当真万确。” 这边,孙迎仙多少是冷静下来,刚才他见到画轴有刀口,以为陆良生出了什么事,才有些着急,眼下听到旁人作证,收回手,沉下气问清事情始末,可见到一个书生和老驴。 那捕快也干脆利索的一一回答。 “并没有见到那位仙长,可能先一步就走了。” 多半是老陆又见不惯恶事出手,与人打了一场,正好他东西在这里,我也可寻他去处。 想了想,道人拱手为先前鲁莽告罪一声。 “既然此画已到你手里,本道也不抢夺,不过可否借我一用?” 捕快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对方,孙迎仙也不顾及旁侧两人,指尖摸过画卷,掐起指决随手一挽宽袖,将画卷抛回去,转身走去外面,驭着障眼法,穿过街上来往行人,飞快出城,站在路旁,将手中捏紧的拳头摊开。 一缕白气袅绕,飘去西面。 “难道老陆去长安了?也对,来了北周,不去长安看看,岂不白来一趟。” 寻了无人地方,祭出土遁,沿着原野郊外,拱起一团土包朝西面蔓延,眨眼消失在远方。 簌簌~~~ 泥壤稀松拱起又降下,顺着施展的法术,一路延伸,地上枯枝落叶都在施法下避让开来,法力殆尽,道人钻出地面,立即打上神行符,循着陆良生的气息接着往前赶路。 一连两日,却是没去长安的路径,反而跟着寻踪法术跑到了金州交界。 “这个陆大先生…逗本道玩呢。” 这天下午,孙迎仙望着远方城池轮廓,郁闷的坐在一颗树上,吃这干粮,到得此时,寻踪法术也已经断了。 ……曰尔老母的,早知道就把那画卷抢过来了。 ‘这下怎么办?北上长安,还是继续在这边找?早知道,本道就来送信了,曰尔老母,腿都快跑断了……’ 一路过来,土遁术用的着急,地下有时难以辨别方向,好几次撞到树桩或半埋地下的岩石上,脑袋都顶起几个小包。 轰隆隆—— 雷声滚过天际,道人咬了一口干饼,抬眼看去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起雨来。 不远道路间,赶车的商旅来往,原本不是出奇的一幕,道人也难得去看,骂了句:“鬼老天。”时,陡然一阵马蹄轰鸣,偏头望去。 “驾!” 由北向南的官道上,一支马队飞奔而来,均是高头大马,一看便知是战马。 有声音在马队中大喊:“前面就到商雍了!” “吁——” 听到这声,奔驰道路间的马队缓下速度,为首一人身形壮硕,面容威严,勒了勒缰绳,抬手让后面的人停下。 “那位陆先生,可说的就是这里?” 后方,一骑促马上来,拱手:“族兄,就是这里,陆良生与为弟约定商雍南郊十里外相见,他为人正派,应该不会说谎。” 说话之人,背后负剑,一身束腕长袍,腰间青色长带挂着一枚玉佩,面容消瘦,眸底却是神采奕奕,正是那日乡间客栈里的杨素。 他前面一个马头的,便是相约而来的杨坚。 解下腰间水袋,抿了一口,听到族弟这般说辞,笑道: “我倒是不担心,让异人相面,是头一遭,为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若是面相的不好,那如何自处?哈哈哈!” 豪迈大笑,挥起马鞭,抽了一响。 “走,加快脚程,速赶往南郊十里,长安可离不得人!” 马蹄声再起,一连串“驾”的暴喝声里,马队延官道向南而去,另一头,相隔不远的树上,孙迎仙拔开树枝看了眼官道扬起的烟尘。 “他们也在找老陆,看来还约定了地点,嘿嘿,正好!” 唰的从树上跳下,祭出遁术,一头钻进土里,径直沿田野,拱起土包飞速延伸,向南五里之后,山势崎岖,多是草木岩石,遁术到了这里用处已不大,孙迎仙只能靠着神行术在山间道路估摸着路程。 哇—— 老鸦立在前方林野边沿啼鸣,沿着道路寻来的道人观察四周,除了一处凉亭外,别无他物。 轰隆。 雷声又响了一记,天色阴沉的可怕。 孙迎仙急忙躲进亭子里,可雨点并未打下来,“这鬼老天,吓唬人是吧……” 这时,扫过周围的视线里,忽然看见一个老人背着柴禾走林间走过,以为是附近乡民,正好也可以问问路。 “喂,前面老头!” 道人跑出凉亭,追进树林里,前方背负柴禾的老人有些耳背,似乎并没有听到他呼喊,依旧往前走,很快来到一座破庙,走了进去。 “兰若寺?” 看着石碑上的碑文,孙迎仙皱了皱眉,这老头不回家,来这破庙干什么? ……等等,有妖气! “老头,别进去!” 道人翻出腰间黄袋符纸,提着降妖铜镜追上去,就见那庙门口,还有五个老人,有的搭锅煮饭升起炊烟,有的拿着扫帚清理庙门前的落叶,见到过来的道人,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沉默的做着自己的事。 这些人……道人走近过去,隐约感觉到老人身上被抽取了寿元的迹象,果然有妖物作祟,迷惑精壮男子,骗取寿元! 余光之中,一道身影拖着黑裙从庙内闪过,道人一正手中铜镜就要冲进去的一瞬。 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老孙,一见面就要喊打喊杀了?” 道人顿时停下动作,循着话语的方向看去,陆良生提着笔,站在一堵院墙前,带着微笑朝他看来。 脚边,还有蛤蟆道人负着双蹼微微颔首。 “哈哈,老陆!” “还有老蛤蟆——” 孙迎仙将铜镜一收,脸上全是喜色,兴奋的大喊两声,过去一把就将书生抱住,陆良生也在他背上拍了拍。 “你怎知我在此处的?” “嗨,你到哪里,本道岂会找不到?你是不晓得本道厉害。” 两人分开,道人兴奋的说起陆家村时,听到家人还有一众乡亲都安好,陆良生一边画着壁画,一边轻笑出声。 “家里安好,便可,过些日子我也准备回南陈看望家人,顺道也去京城拜会恩师。” 提到恩师王叔骅,原本还在兴奋说着如何从陆家村一路出来的道人,话语陡然停下,脸上笑容渐收敛。 “怎么不继续说了?”陆良生画过佛陀的指头,侧过脸来。 “那个…嗯……” 道人抿了抿嘴,目光游移偏去一旁,好半响,才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点声音。 “你恩师他……他……不在了。” 连忙从怀里掏出捂热的包裹,手指飞开将上面布缎揭开,露出一截染红的囚衣。 “这是叔骅公写给你的……你看看吧。” 画去墙壁的笔悬停,面对墙壁的陆良生整个僵在原地,看着画壁一点一点的挪动视线,艰难的转过身来。 “我恩师……” 目光投去道人手中叠好的囚衣布片上,手颤抖抬起伸去,抓在手中,气息都在抖动,将囚布缓缓展开。 上面血迹已经干涸,但字迹依旧清晰。 “予良生吾徒。 为师盼安,京城一别,将是阴阳相隔,为师深陷牢狱,并不惧死,良生也不必难过,继圣贤之路坎坷,但我辈儒者,当视死如归,死得其所,然每每想起与良生共处,是为师在狱中难得割舍的回忆……” 轰—— 雷音滚滚,天地暗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道道道道道....... 天雷轰的一声炸开,闪电划过阴云。 暗红的血字沿着囚衣布片密密麻麻展开,映入陆良生眸底。 “……当初听到良生怒砸金銮殿,为师其实寝食难安,非为我安危所想,而为良生所遭遇之不公而痛心,良生又有什么感受? 回头有时想起往昔,为师将你带入仕途,这一路过来,难以分清是好还是坏,贺凉州捏天而迎雷劫,为师早已猜到,良生为生民奔波不惜性命,好不容易挣扎出一条出路,希望朝堂有所作为…… ……可倒头来,被一句变戏法嘲弄,我为皇帝所做所言感到心痛,也为这陈朝万千生命感到心痛,也为我徒遭遇不平而愤慨,老夫便站在庙堂之上,狠狠啐他一口,骂上一句‘狗皇帝’” 垂在腿侧的笔尖墨汁一滴一滴坠到地上,捏着斑驳血迹的布片,陆良生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轰—— 雨点哗的落下来,打在庙檐、远方的树林全是噼噼啪啪的声响,周围,蛤蟆道人、孙迎仙沉默的陪着书生,飘出庙门的红怜站在檐下望去那道捏着书信的身影,仿佛能感受到他心里的痛苦。 雨线落在头顶滑去一侧,落在脚边,陆良生咬紧牙齿,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含有了水渍。 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恩师……” 目光落在布片上,暗红的字一个一个继续看下去。 “为天下生民之路并不容易,为师蹉跎一辈子,大半纠缠在朝堂之上,没能像良生那般亲身奔走,为百姓做实事,牢中这几日,有时候想起来,不免觉得好笑,闵尚书一次过来探我,问为师为何要那般做,知不知道会死之类的,后来我回答他,死在这京城里,就是要告诉所有我辈儒者,为百姓争不公、为万千生民立命、为后继者开拓前路!” “良生收到这封信时,为师可能已经不在了,不要为我难过,人这一辈子能找到自己该走的路,并不轻松,但为师找到了,也一直在这条路上前行,良生当勤勉,早日寻到自己心中的道,一定要走出来……” 蓑衣持笔的书生站在那里,手中一松,血迹斑斑的囚衣落去雨水里。 “道……”陆良生目光怔怔的望着前方一切,好半响,缓缓抬起脚,迈开一步,摇晃着走去院墙。 蛤蟆踩着地上积水,过去将地上的囚衣捧起,看去后面的内容,阖目叹了口气。 “……短暂的人生当中,会有很多路选择,但能走只有一条,踏过去了,就不能后退,眼下良生也该坚持,或许你是修道中人,选择更加多一些,可同样的,你要走的路就更加漫长。” “信就写到这里,也是为师最后的教导,原本还想多写一些,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若往后良生归来,还帮我收敛尸骨,葬在栖霞山,那里的风景一直让为师难以忘怀。” 最后落字:骅书。 哗哗—— 大雨冲刷院墙,站在那边的书生,握着狼毫,垂下脸,肩膀都在雨中微微抖动。 “道。”他又轻念了一句。 呵。 “呵呵……” 沉闷低笑挤出唇间,陆良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笑,笔尖缓缓抬起,双唇抖动,那笑声沙哑难听,还在不断扩散。 “呵呵…哈哈哈……” 轰隆!! 雷声滚过寺顶上方,伴随笑声猖獗,震的人耳膜嗡嗡直响。 “哈哈哈……哈哈……” 仿佛野兽嘶吼,手臂挥洒,扫开降下的雨帘,狼毫落去院墙猛的游走画开,接着未画完的佛陀,青墨随手臂疯狂勾勒,绘出阴沉佛眼,轮廓渐成。 “哈哈!!” 一笔落下横挥,青白电光照亮天地间,佛像露出狰狞。 …… 商雍南郊,马队雨幕中狂奔,溅起一道道泥水,拐过前方弯角,一行十余人下马,拱卫杨坚、杨素跑去凉亭。 杨素挥袖施术,先除去兄长衣袍上的雨渍,笑道: “大雨下不久,族兄莫要着急,先等一阵,待弟施法,告知陆良生我们已经来了。” “无妨,为兄正好欣赏一番雨景。” 轰—— 陡然一道雷声响起,就像在人耳边炸开一般,惊的正要施法的杨素,手都抖了一下,连忙按下法力,抬头望去亭外。 “这雷有些奇怪……” 下一刻,一阵大风夹杂雨点拂过前方的树林,雷声接踵而至,一道道闪电从阴云密集降下,电光火石般照亮视野。 “…雷…雷劫。”杨素骇然望着这一幕,失口喊了出来,“兄长,不可出凉亭,有高人在应雷劫。” 闻言,杨坚转过头。 电光闪烁,一颗大树轰的炸成两段,雨中燃起大火。 …… 风雨摇曳,山林一片片摇动倾伏。 老驴跑出大殿嘶鸣,一条闪电划过从它眸底划过,正中院墙一颗歪脖老树,溅起火光,枝桠拖着枝叶哗的坠下,蛤蟆抱着他大腿,脸上呈出惊色,道人挥舞袍袖遮掩脸面,跌跌撞撞向后退开。 “哈哈哈……” 嘶哑的大笑回荡,那方身影着笔沿着院墙狂舞,雷声一个接一个响亮,闪电带着青白电光嚓嚓的冲出阴云,落在兰若寺周围。 轰! 嘭—— 电蛇织罗。 击中庙檐一角,瓦片轰的裂开飞溅,躲雨的六个老人缩成一团,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吓得哭喊出来。 “饶命啊!”“我都变老了,还要怎么样啊!!” “我不想死……” 哼昂哼啊—— 老驴长嘶,扬着蹄子欢快的跑进雨里,仰起驴头朝天空不断落下的闪电喷出粗气,兜兜转转踩着积水飞溅,甚至蹲下了一趟,撒欢的在水里打滚。 然后……一道闪电‘嚓’的劈下来,老驴瞪大眼眶,浑身陡然僵住,四肢都绷直,鬃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冒起青烟。 “良生,雷劫啊!”蛤蟆抱着道人的小腿,想要冲出孙迎仙的袍摆,但终究天生惧怕天雷,又缩了回去,朝越画越远的徒弟大喊。 “祭出妖丹,应劫,抵挡一阵啊——” 声音传来,陆良生浑身颤抖,眼中仿佛看到的,是一位引颈就戮的老人站在刑场,些许癫狂的笑声里,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 “道… 道… 道……” 手中毛笔飞速游走,落下最后一幅神女飞天,牙关陡然咬紧,又“啊!”的张开,奋笔一挥。 “满朝文武,全是邪魔歪道——” 三面院墙法光一闪而过,隐约响起梵音诵唱,一道劈下的电蛇仿佛被飞天的神女挥袖打开,偏去庙顶,轰的打穿进去,碎瓦、木屑呯呯落下,电枝延伸,落在拿着小锅举在头顶翻看的树妖身上。 轰的一下燃起火焰,黑裙树妖张大嘴,惊恐的奔跑,身影瞬间化起一道妖风,撞破墙壁,拍打这肩膀上的火苗,脚下被地灵碑一绊,一头栽进了古井,荡出一点水浪声。 兰若寺三面院墙,佛陀、神女显出轮廓,伸出手臂撑向天空。 ……与万千天雷相抵。 轰—— 天地间化作白茫茫的一片。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陆郎结丹,老驴化鳞 轰—— 天雷炸开,刺入眼帘的是白茫茫一片。 山下集市,当无数电闪雷鸣打往山头,白光绽放的一瞬,被这异象吸引的镇中百姓、侠客全都下意识的闭上眼睛,过得一阵感觉光芒褪去,许久才睁开眼睛,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哎哟,刚才能吓死个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娘咧,我的马都给吓崩尿了。” “莫不是山里的那位高人有作法降妖了?之前那六人不是说要拿笔墨去吗?” “可能吧……这六个家伙真是好福气啊,说不得将来也是仙家中人了。” “呔,早知老子也去。” 一片交头接耳说话声里,雷音渐熄,褪去的白光里,还有碎瓦从房檐滑落,啪的摔碎。 嘶~~ 庙外积攒的雨水电光游窜,冒着青烟的老驴浑身发抖,扬着四蹄挣扎长嘶,女鬼红怜躲进画里此时才堪堪冒出一点头来观察,啪的瓦片碎声响起,吓得又缩了回去。 孙迎仙靠着院墙坐在积水中,全身无力,四肢不时抽搐几下。 “曰尔老母的……好大的雷。” 身下袍摆,蛤蟆道人耷拉两条小短腿,两眼无神,两颊一股一收,意识都还处于空白的状态。 前方的雨幕里,陆良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水渍顺着蓑衣木叶滴去地面,手中毛笔被落下的雨滴打湿,瞬间化为灰烬,飘到地上与雨水混在一起流淌四散。 若仔细观察,此时的陆良生全身上下仿佛都静止了下来,天雷劈下,法力、妖力同时运转幻化出的诸佛诸仙法相冲上天空,迎雷而上。 天地雷劫之力与人身法力相抵的一瞬,陆良生灵魂仿佛被拉离了这个世界,整个人入定般一动不动,意识却清醒无比,就像处在一个虚无渺茫的天地之间。 妖丹生命蓬勃、四元六象化作的星云变为实质,犹如星河般璀璨。 “道……” 化作星点的陆良生仿佛置身这浩渺无垠的虚无,望着斑斓如腰带的星云围绕妖丹旋转。 “这就是我的道?” ‘道’字重新念出。 四周开天辟地般的声响,轰的炸开,旋转的星云加速运转,令他心潮澎湃,自身像是跟着在动,那一枚巨大的妖丹点点剥落碎屑,露出火红的颜色,燃烧的烈日传来难以忍受的热力。 陆良生感受着这一切变化,化作星点一同飞去星云,在恐怖的漩涡星云里,朝烈阳包围而去。 星云包裹燃烧的妖丹,整个虚无都在剧烈摇晃,无尽的漆黑恍若碎裂一片片剥落化作无数星辰点缀。 四元六象包裹妖丹凝结成圆,渐渐有了金色光泽,陆良生的视野间,有了天与地,山势聚地而起,金光如日,大地间万物生长。 金丹已成,内瞰小天地。 “这就是我的道!” …… 冰凉的雨滴顺着发尖滴在眼皮,睫毛抖了抖,陆良生缓缓睁开眼睛,眸底蕴着平淡,扫过一方的枯井。 沾着雨水的嘴唇微张。 “好生静养,顺道镇守这方阴煞,若是将来恢复神魂就自去吧,不过若遇上危险,可到栖霞山寻我。” 转过身走去庙口的院墙,捡起空白意识的师父放到肩上,伸手抚去道人头顶。 对方抽搐发抖的四肢渐渐平静下来。 “走吧。” 没有起伏的声音里,手一招,敞开的窗棂内,靠墙的斗笠飞来,落入陆良生掌中,戴去头顶,半遮的目光望去不远的老驴,前肢半跪挣扎着起来,背脊满是青黑硬鳞,四肢粗长,蹄子也大了一圈。 嘶~~~ 昂~~ 老驴抖动颈脖,鬃毛疯长,抖开雨渍,驴脸肌肉扭曲,长吻呲出獠牙,头顶两侧皮骨鼓出,啼鸣陡然化作一声:“吼昂——”的嘶吼,痛苦般阖上眼睛。 噗! 鼓包破开,骨质呈圆柱向上延伸,分叉,再蔓延微斜,露出尖锐,痛苦的痉挛,踢踏蹄子溅起积水,身后的长尾噼啪在空气甩响,秃尾尖长出一撮毛,半空飞舞。 狮鬃、鹿角,麋身、龙鳞、牛尾,体态优雅而威严,令人生惧。 紧阖的双眸猛地睁开,荧黄竖瞳,四蹄绷直,颔下一对肉须长出的瞬间,引颈仰天张开长吻,厉声咆哮。 “吼昂——” 鳞身电光噼噼啪啪在雨中四处游窜。 “曰曰……尔…” 道人背贴着墙,看着电光交织中的老驴,双唇都在发抖。 “……本道不敢骑了……这他娘的变麟了。” 陆良生也有些错愕,没想到自己应劫铸就金丹,老驴竟也会有这般造化,变成麟或许跟之前在岐山师父洞府吃的那枚蛋有关…再加上自己接下天雷,将它也带上了。 想着时,那方麟兽摆动狮鬃,虎目看来,裂开长吻露出獠牙,然后……伸出舌头挂在嘴边,洒开蹄子欢快的朝陆良生一蹦一跳小跑过来,俯身去舔他手。 “还记得我啊。” 陆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它头上抚了抚,“可还愿意替我驮书架?” 老驴点点头,转身就跑去庙里,引来红怜一声尖叫,片刻,咯吱咯吱挂着两个书架,嘴里含着缰绳跑回来丢到书生面前。 “呵呵…” 又抚过老驴颈脖的狮鬃,陆良生将书架放到鳞背,这时红怜在画里小声问道: “公子,这是你那头老驴?” “是啊……” 感叹一声,陆良生牵过缰绳,招呼还在发愣的道人:“走了,前面十里亭还有人等我过去见面。” “呃……好…” 道人吞了吞口水,小心跟在老驴后面东看看西瞧瞧,熟络一阵后,想要去接老驴身后的长尾。 “也不知道是麟还是麒……” 嗤~ 老驴走前面扭过脖子瞪他一眼,电光弹跳,吓得道人跳的远远,惹得红怜在画卷里轻笑出声,回荡在铅青雨幕里。 兰若寺外,六个老人微张嘴,听着笑声远去树林,两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 南郊泥道,凉亭里的一行人浑身都被雨点打湿,不远的大树焦黑,噼啪燃这火焰。 杨坚倒还好,有杨素施法将风雨挡下,而其余人就显得狼狈许多,看了燃烧的大树一阵,杨坚回过头来,看去一侧的族弟。 “你们修道渡劫,都要应付像这般的天雷?” “是,越往后,越艰难危险。”杨素忆起刚才漫天雷电,心里也有发憷,“稍有不慎,身死魂灭。” 杨坚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抚须大笑出声:“其实,与你我之后要做的事,不也一样吗?稍有不慎身死族灭啊。” 叮叮…… 两人说话间,远处的树林,隐约有铃声摇晃,杨素眉头微皱,站起身来,望去那边,四周的侍卫也俱是武道一途的高手,自然也听到了,神经绷紧,一一手握刀柄。 杨坚也忍不住好奇,起身推开一人。 “是何人过来了?” “不知……”杨素摇摇头,“不过,应该是那个陆良生。” 话语落下,凉亭内众人瞳孔顿时一缩,映入眸底的对面树林间,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牵着一头鹿角狮鬃,全身青黑的麟兽走过铅青的雨幕,朝这边而来。 “麒…麟…” 杨素喃喃出口时,杨坚以及一众侍卫惊骇的无法说出话来,脸上都变得了颜色,手足无措站在亭里。 第一百六十章 每个人的道(第三卷结束) “那边亭子里就是你要见的人?” 草叶湿漉,滴着雨水,被在鞋底,道人跟在麟兽后面转出林子,望了一眼那边凉亭。 “看架势好像权贵人家。” 牵着缰绳走在前面的陆良生,转过斗笠微微侧脸,口中轻‘嗯’了一声。 “长安杨家,官至朝中大丞相,一手遮天了。” 道人哑口吞下话语,摇摇头,转了方向,冒着雨帘走去其他地方。 “这种人家大老远跑来找你,所求必大,你去聊,我去旁边搜刮下野味补补身子,这一两月光赶路,人都瘦了,得补补。” 陆良生笑了笑,没有说话,两人有着多年来的默契,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而在意什么,便是拉着麟兽径直走去凉亭。 身姿威严的麟兽温顺跟在书生身后,荧黄虎目不时瞟去凉亭,令人心悸,与一身蓑衣斗笠的陆良生,走在铅青的雨幕,彷如一幅水墨古画充满神秘。 “咕…” 凉亭内,一众侍卫咽下口水,盯着越来越近的一人一兽,握着刀柄的手捏的出汗,杨素挥手让他们散开退下时,几乎能听到一串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此人就是陆良生?” 杨坚初见麟兽的惊骇,渐渐平复,朝中位极人臣,自有他的豪迈、气魄,挥手让众侍卫退到凉亭外。 “真神仙中人,当亲迎之!” 一抖宽袖,先一步走出亭子,朝雨幕中行来的一人一兽拱手。 “长安杨坚,见过陆先生!” 旁边,杨素看着过来的那高过人头顶的麟兽,以及半月不见的陆良生,心里满是骇然。 ……娘的,才过多久?就金丹了。 思绪一闪而过,在族兄拱手时,也在一侧拱手施礼:“素见过陆道友。” 陆良生松开缰绳,在二人对面拱手还礼,随即摊手朝凉亭一伸。 “二位远道过来,一起入亭坐下说话。” 对于面前这位陆先生的脾性,杨坚在来的路上已经从族弟口中知晓一些,眼下一见,果然这般,心里把南陈那位皇帝感谢到了八辈祖宗。 ‘哈哈……这种身边有瑞兽相随,道法高深、又饱读典籍之才不用,必是上天留予我杨坚成就帝王业!’ 心里想着,手也不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良生点点头,侧身在麟兽嘴侧拍拍。 “自个儿在附近玩吧。” 呼~~ 麟兽鼻口喷出粗气,通灵的点下龙首,这让杨坚兄弟二人又是惊叹,毕竟谁也未见过传说中的瑞兽,亭外紧挨麟兽的几名侍卫被狮鬃抖开甩来的雨渍打在脸上,也是忍着一动不敢动。 ……不过被这等瑞兽抖来的雨水,会不会带来福泽?那几个侍卫眼睛动了动,上身悄悄朝前更出了些许。 麟兽迈着蹄子走在雨幕里四处兜转,凉亭里,三人坐下了来,杨素从外面漫步的麟兽身上有些不舍收回目光。 朝兄长正摘下斗笠的陆良生拱起手,先开口道: “陆道友,半月前你我相约之事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陆良生话语平淡,目光落在视野对面的杨坚脸上,“丞相想问何事?” 周围俱是信得过之人,杨坚自然不会拐弯抹角,但也需组织话语,有些事说出来,怕有些唐突面前高人。 指尖轻点,思虑片刻,目光这才抬起来。 “陆先生有所不知,坚任这北周左大丞相,看似权势很大,也如履薄冰,先帝宇文赟不仅猜忌,又时常不过问朝政,刑政苛酷,人心崩溃而不归附,如今幼帝在位,可这北周天下摇摇欲坠,各路藩王蠢蠢欲动……我想问陆先生,这天下可会再得安宁。” 陆良生眯起眼睛,盯着杨坚面容一动不动。 一旁的杨素,补充一句:“陆道友,我族兄施政宽和,精简严苛的法令,躬行节俭。” “看的出来。” 观气望相之术可不会看出过去未来,只不过一人之面相往后运势,能窥得一斑,陆良生双手压在膝上,话语似乎没有声线起伏。 “……君王不仁,必有人代之,重施仁政于民,天道循环,从未疏漏,北周皇帝在下虽未见过,可这一路过来,我观百姓安居乐业,可见丞相能力显著。” 赞誉之言人人爱听,可杨坚并没听到想听到的那句,紧抿双唇,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 “陆先生,那我可再进一步?” 雨声哗哗落下天地,亭檐织出水帘,亭里沉默了一阵。 看他模样,陆良生也没点头摇头,直言不讳的开口给予答复。 “大丞相,有帝王之气。” 杨素顿时捏紧了拳头,激动的微微颤抖,望去表情淡然嘴角却忍不住挂出笑意的族兄时,陆良生起身走去亭口,望着铅青的雨幕,心里却是一动,想到那日长安郊外遇到的少年,他身上也隐隐蕴着帝王龙气。 ‘难道,未来那位少年也会当皇帝?若是告诉这位大丞相,怕是会害了那少年的命,甚至连累其族人一同身死,若不告诉,将来说不定又是一场谋乱,也会有很多的人为此丧命。’ 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天道使然,若是他将少年的事讲出,算不算泄露天机?遭到天谴? 毕竟天谴与渡劫又是不一样的了。 很有可能累及到自身气运,修道变得坎坷。 ‘算了,这是他们皇室的事,我一外人想那么多干什么事。’ 转过身来,陆良生朝那边杨坚、杨素拱手:“既然相约一事做完,那在下就先离开了。” “陆道友,且慢!” 杨素连忙起身开口,眼睛不停朝旁边的族兄递去眼色。 后者点头领会,站起身来。 “陆先生,稍慢一步,坚有话说。” 走到亭外的陆良生停了停脚步,落下的雨线滑过他头顶,落去脚边,看着杨坚,摇摇头。 “我知丞相想说什么,不过,心意在下愧受。” 手一招,落在亭里的斗笠飞来,戴去头顶,转身又走出两步,后方的杨坚冒雨追了出来。 “陆先生!你饱读典籍,照拂万千生民之心,就这般抛弃?” 前方,雨中的身影微微颤了一下。 杨坚吸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水渍,声音清朗,继续说下去。 “长安之时,坚与陆先生错失一次,以为憾事,如今得见,我岂能与那南陈昏君一样轻易放你走。” 语气顿了顿,又说:“先生要走,坚拦不住,可天下百姓就错失一位贤士,既然先生说我能成就帝业,那先生不妨考虑一二。” 说到这里,杨坚抬手一躬,在雨中作揖拜下。 “坚绝不会让先生失望!” 大雨之中,一众侍卫望着前方雨帘一动不动的身影,却是不知陆良生心里也是万分复杂,好半响吐一口气,斗笠微转,侧过脸来,看着身后雨中躬身拜下的丞相。 过去将他搀扶起来。 “在下自然信得丞相,但那条路,未必好走,我还有要事赶回南陈,实在不易再停留,就此告辞!” 拱手还去一揖,那边雨中慢走的麟兽像是知道主人要离开,撒开蹄子小跑过来,跟在身后朝前方另一条通往南面江河的道路过去。 “唉…” 杨坚望去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一人一兽,微微阖眼,叹出一口气。 “神仙中人,远凡尘啊。” “兄长,这可未必。” 杨素走上前来,他听到陆良生与族兄的对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心里大抵猜出一些大概,一段时间以来,也多方打听过南陈的事情,眼下可能得到佐证了。 “为弟看得出,陆良生有些犹豫,但还要离开,可能与他授业恩师有关。” “哦?” 杨坚偏头看来:“可是那南陈名士叔骅公?” “嗯,听说被那昏君杀了。” “哈哈哈——” 一旁,杨坚大笑出声,拂开湿漉的宽袖,转身走去战马,翻身而上,一勒缰绳,大笑道:“真大礼也,我岂能不回敬,回去传令,给南陈皇帝送一些粮草金银,我等回长安成就大事,然后……” 他眯起眼,望去这片铅青:“然后,兵发陈朝!” 一甩马鞭,兜转马头,暴喝:“驾!”纵马雨中狂奔起来,杨素、一众侍卫连忙促马跟在后面,不久,消失在雨帘之中。 …… 天地间水汽弥漫,窄长而泥泞的乡间道路,麟兽一浅一深才过稀泥,蛤蟆道人趴在徒弟肩膀,躲在斗笠下,感受这片天地带来的湿冷。 此时,他已经清醒过来,凉亭中的对话,也都全听了进去。 “为什么不答应那个人?就为了你恩师的事?” “不全是。” 陆良生目光扫过水汽中的远山,雨幕里的农田、山村,隐约还有农人戴着草帽,披着蓑衣冒雨挖开田埂,忙着将田里的水排出。 看了片刻,话语轻声道: “师父,我恩师那封信,让我悟了一些事,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他要走的路,好比刚才的杨坚,他有帝王之相,途中忐忑,可将来就是龙吟惊天。 也比如偶遇的李随安,传授他驭剑之术,说不定,就不再是乡间客栈的伙计,他能走出一条更加宽阔的道来……” 连接天地的雨线,漫过云端,怀义州边界的官道小村里,抱着木剑的少年坐在门槛,抬头望着万里晴空。 不久,一个包裹丢在了他面前,连忙回头,只见婶婶叉着腰,指着外面。 “下午有一支商队要去南陈,给老娘滚吧,一天到晚不是练剑就是出神发呆,客人都被你霉走了。” “婶婶…”少年抱着木剑站起来。 “快滚快滚,里面有些碎银,还几天的干粮!” 妇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将他赶出,转去后厨,悄然抹去眼角的一点泪渍。 …… 铅青的雨幕里,陆良生松开绳子,让麟兽自个儿路边跟着。 “……或许弟子的感悟还不够深,但道之一途,有千条万条,选择了其中一条,就要将走完,可师父你曾说过,石匠醉心雕刻有朝一日也能悟道,儒者心无旁骛,专研圣贤学,蕴出浩然气,那是他们只有一条不用选择的路在走。 可我既是读书人,也擅画道,今日又结出金丹,那么我又该走哪条道来?” 声音里,一颗被积水包围的草叶上,一只小虫趴在上面,陆良生指尖将它挑起,放去一块石头上,看着它飞快的躲进石缝里。 “恩师的道,他找到了……而我还在寻找自己的道,不答应杨坚,也是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千年来,这华夏土地上万千生灵都有自己的路,收敛恩师尸骨,我也该潜心明悟了。” 他起身,望去天空雨势渐弱,阴云游动的间隙,有一缕阳光正探出来。 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无数的生命在这里繁衍生息,一座座城池里,雨过天晴的百姓走出房屋来到街上,妇人打开窗户,挂起受潮的被褥,农人们揭下草帽,坐在田埂,看着田中积水缓缓流出,露出笑容;徘徊古音的铜钟声里,雕琢的石匠手中,一尊佛像露出了轮廓,笑着接过万佛寺僧人递来的凉水,开怀畅饮。 寺中,不愿剃度的宇文拓,掀翻了桌子,大声在喊:“尔等寺庙容不下我!” 胖大的和尚无奈,只得将他和另一个孩童一起带着离开,往南而去。 蜿蜒道路间,手持禅杖的老僧走过一亩亩田野,走入山村道一声佛号,化来斋饭,坐在茅屋檐下,细吞慢咽,对于还有多久的路,并不在意。 巨大的城池,长安亦如往昔繁华,某栋宅院里,李渊持着手中宝剑擦了又擦,不时在院中挥舞,剑光四射。 顺原县,四个书生经过深思熟虑,拜辞了王崇文,决意重新回到南陈。 ……先入昏庸南陈当小官熬资历,待陈朝覆灭,降官更能出人头地。 阳光照射下来,四人背着书架,怀揣理想踏上返程 南方。 曾经有过斗法的院落,胭脂看着两岁半的儿子写出好字,拍手称赞,目光转去,檐下的张廉诚坐在藤椅上,枯瘦如柴,挤出欣慰的笑容。 周府,老人一手持着书籍,一手捻着棋子落去棋盘,书房的墙壁中央,裱着一幅优美的字迹。 书香、墨香,透着君子之美。 天色黄昏,王家村里,村长提着一瓶黄酒,带着一盘蒸鱼,走到河滩渡口盘腿坐下,看去的河面上,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艄公撑着撸竿,划船而来。 京城天治之外。 一道身影在周围教众的目光挥袍打碎巨岩,浑身冒起烈焰。 “灵物都不见了,要尔等何用——” 天光暗沉,夕阳落去最后一抹光亮。 天治皇城内,灯火摇曳,寂静的寝殿之中,有“啊——”的尖叫响彻。 皇帝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满脸冷汗,身旁的张丽华惊醒过来,拿过绢帕将他头上汗渍擦去。 “陛下又做噩梦了?” 陈叔宝望着薄纱帷帐外的灯火,喘息了片刻,吞咽口水。 “……朕又梦见叔骅公来找朕了……” 话语迟疑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又道: “还有…还有陆良生……他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人自北来 夜风跑过廊檐,深夜的凉意挤进窗缝,让满身汗渍的皇帝感到些许冰凉。 推开一旁伸来,擦拭他额头的绢帕,定了定神后,揭开黄绸被褥下来龙榻,套上鞋子就那么坐在床沿,又陷入出神的状态,愣愣的看着一侧青铜柱上摇曳的灯火。 帷帐轻抚开,张丽华给他披上一件袍子,曲膝侧坐旁边,贴近过去,在他额角温柔捏拿。 “陛下,这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其实都是根本没有之事。” 过的许久,陈叔宝才眨了眨眼帘,压在膝盖的手指曲成拳头。 “不是,朕能感觉到,叔骅公每晚都会在殿外徘徊……朕有些……有些怕了。” 能听到皇帝说出这番话的,也就只有贵妃张丽华了,她能感受到紧贴的皇帝,在微微的颤抖。 “陛下,这是后悔了吗?” 或许察觉到自己失言,陈叔宝抬手拂开爱妃的手,强做镇定的负起双手,走去两侧灯火交映之中。 “朕后悔什么?!朕才不后悔!” 他侧过身来,望去薄帐里女子的轮廓,抬手挥了一下。 “那老家伙一点面子也不给朕留,当堂辱骂,还吐朕一脸口水,若不治他罪,朕万千子民岂不是以为朕性子懦弱好欺负,没有一国之君威严?!” 说到气处,咬牙切齿挤出另外的话。 “…还有他那学生陆良生,自以为是,他以为他是谁?!不过仗着一点聪明,刚当着文武的面,自责朕的过失,知不知道他只有功名在身,还不是官……朕戏弄他一句,最后拂袖就走,仗着会法术,竟然砸朕宝殿,不管大殿之上,还是这南陈,朕最大,说他两句,受着就行!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又重复了一句时,床沿的张丽华秀媚微蹙:“可陛下,那日又为何独独揪着那陆先…陆良生不放,若是一笑而过,或许事情就不是这般模样了。” 那边,皇帝先是愣了一下,脸偏去一边,有些遮羞的布是不能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扯下。 旋即,摆了摆手。 “爱妃,这种事……你不懂,不过这些事你也不用操心,那日也是法丈不在宫里才他得逞,等过段时间,法丈出关,朕让法丈住进宫里来,就不信王叔骅那家伙真有鬼魂来作祟,陆良生要是真敢来,也一并收拾了!” 言语间,只有一股豪迈。 不久,怀揣这种安慰重新入睡,巨大的城池上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金色的晨阳飞速推开黑暗的边沿,将大街小巷浸在光芒里。 繁华的街道渐有了人声嘈杂,扛着扁担的青壮开始了一天的挑担,闻到街边解开的蒸笼,买上一两个香甜的软饼,走去街沿坐下,背后的茶肆,伙计打着哈欠取下门板,见到旧客上门,迎出笑脸,大声招呼。 城中总有闲暇无事之人,最喜坐在茶肆听着评书讲一些三山五岳的怪诞异志,不大的小茶肆坐满了人。 听着长桌铺着蓝布的书先生口若悬河,一面与相熟的人聊起最近见闻。 一个年约四十的老书生,吹了去茶沫,滋溜一口抿了抿,满足的叹口气。 “可惜了叔骅公喝不上这热气腾腾的茶水了。”“唉,是啊,叔骅公为一个昏君而死,太不值了。” 提着茶壶的伙计听到二人谈话,俯下身子‘嘘’了一声。 “切莫乱言。” 两人愣了愣,随即谢过那伙计,这时邻桌一人放下茶杯,忍不住插口进来。 “两位兄台,这话就不对了,叔骅公那叫值啊,谁有机会能往当今陛下脸上吐唾沫?” 这人刚说完,周围茶客都朝这边看来,对于叔骅公的名望,大多数人是知晓的,那日刑场,也有不少人在,顿时七嘴八舌的说起话语来。 “当时我就在,塞布取出的时候,老人家喊的那句‘我辈儒者岂会惧死’到现在,我都感到血脉喷张,这才叫忧国忧民的大儒!!” “是啊,老人家可惜了,皇帝也真舍得杀!”“…也不知道埋在了哪里,好歹也让我等去祭奠一番,唉。” “对了对了,我听说叔骅公还有一个学生,就是怒砸金銮殿的那位贡士,不知道如今在哪儿?” “肯定亡命北周了吧,不然早就被陛下抓住了。”“那可不一定,那书生可会法术,皇宫里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必定法力高强。” 这话引得,周围茶客全是一片附和的声音。 不然,那缉拿的布告到现在都还贴着? 此时也有人道:“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诸位,你们说叔骅公的学生会不会投了北周,说不定听到恩师罹难,恳请北周发兵攻打咱们陈朝?” 嘶—— 吸气、沉吟的微响此起彼伏,这话令得所有人没办法接上,好半响,才有声音悻悻开口。 “就咱们陛下这个样……怕是……要……” 茶香袅绕,说话的人余光看去茶肆外的街道,几名巡街的差役走过,顿时刹住话语,端起茶杯朝四周茶客推了推。 “喝茶喝茶。” 关于大儒王叔骅被处斩一事,当时在京城乃至大半个南陈读书人圈子闹的沸沸扬扬,有性急的书生呼朋唤友,跑到本地县衙静坐,有人听到消息嚎啕大哭,曾经叔骅公注解的典籍,一度被奉为经典。 相传,叔骅公冲上金殿怒喷皇帝,是为了自己那位学生报不平,也有从京城流出的讯息里,讲老人看不惯当今陛下对贺凉州一事的态度,加上得意门生受辱、缉拿,三者混在一起,这才有了上金殿一说。 老人身死之后,更多的话题转移到了老人的学生陆良生身上,有人说他已被缉拿的军队就地斩杀,不过相信对方离开陈朝,远栖北周的可能更大一些。 投去北周其实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感到可怕的,还是对方的身具法术,能呼风唤雨的本事。 过去将近两个多月,谈及的热度少了许多,被提及的那位书生,牵着重新化为老驴的麟兽走过了贺凉州。 所过的地方,褐黄的土地终于有了肥沃的实质感,人烟虽然变得稀少,开垦的原野间,还是能见农人忙活,延绵的山势绿盈稀稀拉拉,但好过曾经犹如一座座坟包的模样。 “终于没有白费……” 陆良生走过这片土地,遇上的每一个人,他都笑着冲对方点头示意,路过重新组建的小村歇脚,有时还能听见白衣神仙降雨的故事,成为这片土地讲的最多的奇谈。 这方土地上的人,知道眼下的生活来之不易,几乎每家每户,堂屋都供了一座灵牌,刻下‘白衣仙人’四字。 在离开贺凉州,来到当初的王家庄,已是第二天下午。 知……知知知…… 蝉鸣林野间持续传来恼人的嘶鸣,老驴伸着舌头在嘴边甩来甩去,大量的热气在上面蒸腾。 孙迎仙望着前方一片熟悉的树林,想起了某次不堪回首的毒打,连忙转身跑开,越过的书架里,红怜咿咿嘤嘤哼着小曲,有时套上画皮,落在不远,给众人来一出新编的戏曲。 吱吱嘎嘎摇晃的书架隔间。 敞开的小门内,蛤蟆道人敞着短褂,架着小短腿,巴掌大的树叶当做蒲扇不停的闪动,带起的风都夹杂热气,蟾嘴微张,热的大喊。 “良生,给为师幻一杯冰水,要奶酪的那种,加两颗樱桃!” “再忍忍吧,师父,前面就要渡河了。” 走在前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书生望去对面的长河笑着说了一句,走到荒凉的渡口,一条小船缓缓驶来。 黄昏照来落在清秀的侧脸上,陆良生望着船上看不见面容的身影,拱手施礼。 “艄公,可否渡我们过河?” “哈哈,老朽的船在这一片河上可是出了名的快!” 艄公笑声爽朗,回荡在这片夕阳里。 “二位客官,上船吧。” 小船摇晃,不久被撸竿撑离渡口,陆良生摘下斗笠,站去船首,望去东面,仿佛看到了巨大的城池轮廓。 ‘恩师良生回来了。’ 和风煦煦,发丝轻轻抚动。 第一百六十二章 拜访 晚风吹过河滩,夕阳残红里一片片芦苇被吹的微摇。 ‘哗’的水声荡起,小船推开水纹从河面驶来,轻轻横在渡桥,陆良生牵着老驴上岸,转身朝艄公拱手辞别。 “两位客官慢走!” 老艄公没有多余的话,收了撸竿走到岸边,望去四周,亦如往昔的自言自语:“总喝村长的酒也不行,该回他点礼才是…哎,打点鱼吧给他。” 嘀咕回到船上,离去的陆良生与道人走在河岸,远远能见不远的王家庄子,此时村人才收拾一天的农活在田边小溪洗手洗脚,沐着昏黄扛着锄头结伴回家。 “这样的生活有时候想想也挺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听到书生感慨,道人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脑袋,呸的一口将草吐去不远。 “那是你经历多了,换做他们,又该是羡慕你我了。” 陆良生笑了笑,收回目光,拍拍去咬芦苇杆的驴头,让它跟紧,手负在身后,与道人并肩继续向前走。 “…或许吧。” 晚风徐徐,叽叽喳喳几声鸟鸣从头顶过去。 道人手疾眼快,捡起几颗石子嗖嗖几下,将飞过的那几只鸟打下,手在道袍上擦了擦飞奔过去,提起朝书生扬了扬,嘿笑起来。 “晚饭有着落了。” 过了王家庄子几里,两人才在路旁升起篝火,煮了一锅肉粥,蛤蟆道人捧着小碗冰渣奶酪从小隔间出来,朝锅里瞄了一眼,前小碗一扔,就在锅边盘腿坐下来,看到一语不发的徒弟,大抵也猜得出他在想什么。 “到了陈朝京城,想给你恩师报仇?” 这句话,引得一旁拔毛破肚下锅的道人也看过来。 陆良生伸去枯枝在火堆里挑了挑,看着几枚火星升腾,沉默了一阵,火光里,他想了一阵,将枯枝丢进火里。 语调没有一丝波动,恍如说起一件简简单单的事。 “不急,先把恩师遗骨找到,遵他遗愿安葬在栖霞山,然后再说南陈皇帝的事。” 舔着一颗樱桃的蛤蟆道人,咂了咂嘴,将樱桃丢去小碗里,环抱双蹼,神色变得威严认真,点了点头。 “嗯,皇宫里还有一只靠龙气修炼的蜈蚣精,虽说良生已入金丹境,可要对付他,首先要有克制它索命梵音的法宝或能力才行。” 起身,又将双蹼负在身后,摇晃走出两步,望去漫天星斗。 “要是为师巅峰时期,何惧它一只小妖……” 见没人应他这句话,忙回过头,道人和陆良生端起碗呼噜噜吃起饭食,就连红怜也吸着饭**华,便是蟾眼猛地一瞪,就冲过去,拿过属于他的那只碗,举过头顶。 “良生,快给为师盛一碗!” 哒哒筷子触底声响,蛤蟆道人大口包着饭食鸟肉咀嚼几下吞下肚,这才舒坦的向后靠,亮出鼓胀的白花花肚皮。 嗝儿。 长叹一声:“舒坦……” 休息了一阵,收拾碗筷小锅,两人一驴重新上路,天光黑尽,远远的,能见官道尽头满城灯火漫过城墙。 叮叮叮… 铃声飘在夜风,守城的士卒打了一口哈欠,陡然被一阵凉意袭过后颈,几人齐齐打了一个冷颤,隐约中感觉眼睛一花,好像有模糊的身影从紧闭的城门进来,可周围除了几个同僚,还有城墙上巡逻的脚步声,并无其他异常。 “怪了,难道我们都眼花了?” “不会是鬼……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你他娘儿子都两个了,还童言无忌!” 风从街头吹过,卷起地面几片落叶,叮铃铃的铃声响起长街,空荡荡的街道上,还有打更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 薄雾里,打更人陡然收住话语,目光看去街中间,渐渐显出两人一驴的轮廓,吓得急忙钻去旁边的巷子,以为是鬼,捂嘴闭气不敢发生丁点声响,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晃就是两三丈,两息之间,就消失在尽头。 陆良生对于吓着一个更夫倒是不知情,一路穿行几条街口,来到百官府舍大街,这条大道两侧都是京城官宦宅院集中的地方,一盏盏大红灯笼挂在檐下,其中写有‘闵’字的府门外,两人一驴驻足停下。 “我去见闵尚书,你和老驴在外面等我。” 压了压斗笠,陆良生低声说道,随后踏上石阶,走去红漆大门,扣响门上铜环,片刻,里面响起门房的脚步声,打开一条缝隙,问道:“谁啊?” 门隙里,浑浊的眼睛看到的是门外戴斗笠的身影微微抬了抬头,一张熟悉的面容映进灯笼光里。 “陆…陆公子?!” 陆良生点点头:“我要见闵尚书。” “陆公子先进来。” 门房连忙将门打开,邀了外面的书生进到里面,然后又探头探脑看了周围,除了一个道人和驴子外,就没有他人,这才将门轻轻关上。 “陆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路面啊,到处都是官兵要抓你。” “我知晓。” “知晓就好,知晓就好。”门房也没忘记对方来要干什么,指着侧院的方向,小声说道:“老爷就在叔骅公住过的小院里,公子自去就是,别让其他人见到,府里人多眼杂,对了,还有一个人也在,好像姓左。” 说完,慢腾腾回去门房小屋。 …… 小院石桌还有酒壶歪倒,酒渍一点一滴落去地上,梧桐老树在风里沙沙轻摇。 一侧连排的屋子内,两道人影剪在窗棂。 “左千卫今夜到我府上就是为了谈这些?” “如何不是,叔骅公不在了,我也怕尚书大人再这么直言不讳下去,惹怒陛下,又被贬官。” “哼,饶是如此,本尚书那就不坐这官!!” 屋内灯火暖黄,陡然呯的一声,酒杯摔碎弹去墙角,闵常文怒睁双眼站起来,屋里来回走动,宽袖挥开,捏紧拳头。 “我与叔骅公相识多年,如今阴阳相隔,陛下要是不觉得解气,大可将我一起杀了了事,不杀,那我就天天在他耳边说!!” 圆桌另一边,腰挎细刀的正是左正阳,他手中酒杯放下。 “那尚书大人就是在一心求死啊。” “知己一场,能患难,自然也能共死,若能死之前,唤醒陛下,我也对得起叔骅公了。” 呯的一拳砸在墙上,闵常文说完这句,咬牙抿唇,他也知道期望终究很难实现。 正要开口继续说下去,坐在那边的左正阳,看到桌上油灯摇曳的瞬间,脸色忽然一紧,从凳上起身看去外面。 “尚书大人莫要说话,外面有人!” 话语刚一落下。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话语。 “闵尚书,山野之人,陆良生求见。” 陆良生… 闵常文脸上一怔,随后泛起笑容,转身过去将房门拉开,就见那边梧桐树下,蓑衣、斗笠的身影站在那里拱手。 里面,左正阳也追了出来,下意识的去握刀柄,视野对面的书生,心里有些纠结,他是重罪之人,而我是皇宫新进千卫,是有缉拿职责的,可若不拿对方,又是亵职。 ……这如何办? 那边,过去托起书生双手的闵常文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仔细看了陆良生好一阵,欣慰的叹了一口气。 “见良生无恙,我心里也踏实了,来!” 伸手握住陆良生的手腕,拉着他快步走进屋里,正中墙壁立有神龛,龛中的是王叔骅的灵位。 “良生,给你恩师上炷香吧。”闵常文递来三根香。 “嗯。” 陆良生接过,指尖在三根香头一划,亮起火星,焚香袅绕间,书生摘下斗笠,右手覆在左手,食、中二指压住香身,拇指相对抵在香尾,看着写有恩师名讳的灵位恭敬拜了拜,插去香炉。 然后,沉默的看着灵位好一阵,才开口。 “闵尚书,我想问你,我恩师葬在哪里?” “这…” 闵常文愣了一下,他也没想到陆良生一回来,问起的是这个,不过倒也没有隐瞒。 “就在城郊北面的桥头岗……凡事受法行刑之人,都会葬在那里。” 陆良生盯着灵位,话语一字一顿挤出。 “乱葬岗?!” 门口,左正阳心里大抵猜出对方要做什么,伸手去抓前面背影的肩膀。 “良生,你不可乱来,陛下有令,不得私自给叔骅公迁坟!” 屋内灯火忽地一下倒伏,差点熄灭,明暗的一瞬,冲过去的左正阳嘭的一下,像是被什么撞到,跌跌撞撞向后退开,抵在墙壁。 灯火里,陆良生的表情忽明忽暗,一侧的闵常文犹豫了片刻,压低嗓音。 “我带你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师百日忌辰,再向陛下讨个说法 “闵大人,不可!” 左正阳抱着手臂,靠着墙喊了一声,跨出门的闵常文看他一眼,双唇紧抿。 “我不愿老友连碑文都没有,你也不愿吧?” 敞开的房门,风吹进来,原本还要劝的左正阳闭上嘴,看去那边书生,沉默的将头一偏。 “是的,也罢,今日的事,左某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陆良生抬手朝他一拱:“谢过左千卫。”说完,便是与闵尚书一起走出小院,门房见老爷与书生出来,急忙将院门打开退到一侧。 “良生这就走吧。” 两人出来闵府,看到门外候着的道人还有一头老驴,闵常文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还有旁人也在。 “嘿嘿,闵尚书你这什么表情,不记得我啦?”道人也不客套,随意拱了拱手。 闵常文失笑了一下,还是朝他还了一礼,老驴踢踏几下蹄子,哼昂哼啊的叫了两声,像是提醒他,自己也是‘熟人’一般。 “那边什么人?!” 就在三人聚拢,官府舍道一侧,巡逻的一队士卒看到这边异状,挎着兵器、衣甲咵咵的跑来。 “我乃吏部尚书闵常文,尔等可认识!” “呃……真是闵尚书,卑职见过尚书大人。” 为首那对官连忙拱手躬身,还是机警的瞟了一眼旁边戴斗笠的身影以及道人、老驴,便是挥手带队离开。 脚步声远去,陆良生方才抬起脸来,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不愿让闵常文受到牵连,三人也不再寒暄,带着这位尚书,驭使隐身穿墙法术径直去了城北郊外。 清月高挂,游云缓缓游移。 哇哇—— 乌鸦栖息树枝发出几声渗人的夜啼,咔嚓的枯枝断裂响动里,泛红的眸子眨了眨,下方有三道身影,身后跟着一头驴走过荒凉的林间,出了小树林,借着清冷的月光,能见到一堆堆坟包延绵开去。 “这里就是北郊乱坟岗了。”闵常文的声音在三人中叹了出来。 陆良生松开缰绳,行走在杂草丛生的坟头间,不少坟包被野兽刨开,里面尸骨都暴露在外,一些草草掩埋,还能看到草席暴露在外面,也有刚挖好的坑洞,想来还没来得及将人埋进去,仍由尸体躺在一侧。 书生闭了闭眼,手轻抬,向坑洞一挥,法力将那具尸体连带草席送进坑里。 “老孙,帮个忙,把这人埋进土里吧。” “你……又使唤我。” 孙迎仙挪挪嘴,不过还是运起驭土的道法,将周围松散的泥土一点点移去,将尸体掩埋。 另一边,闵常文带着书生走去前方,在最中间的一个位置停下来,看着面前最大的一座坟包蹲下来。 “叔骅公,你学生看你来了。” 陆良生阖了阖眼,忍下心里的难受,轻声道:“闵尚书,你让开。” 面向坟包,双手一抬,坟堆上的泥土陡然一震,就在闵常文的目光里,那对抬起的手左右一分,坟土顿时裂开,犹如水流一般向上翻涌,片刻就见一具棺材被活动的土壤推举了起来。 见识过隐身穿墙之术,闵常文多少能压住心里的惊叹,看着那具棺材,嗓音有些哽咽。 “我不愿老友尸身被野兽破坏,便使了一些钱财,才买通下葬的人偷偷换上。” “良生代恩师谢过闵尚书。” 陆良生压抑情绪,朝闵常文拱手谢了一番,走去棺椁,手抚在上面,喉结酸涩的滚动,极其低沉的开口唤了一声。 “良生回来看你了。” 然后,手掌嘭的侧击在棺木一侧,另只手把住下面边缘,硬生生将装有叔骅公的棺椁举了起来,抗在肩上! “恩师,想不想俯瞰这座城池?良生带你去。” 不等闵常文反应过来,陆良生扛着棺椁,脚下一蹬,身形唰的跃进了天空月色里,刚埋了尸体的道人拍去手灰尘,就听到腾空的声响,远远望着高高飘过月色的身影。 “喂喂,老陆!” “陆良生!!这就跑了啊?!” 响彻的声音在夜风里回荡,呼啸的风声里,城墙上的士卒听到木业啪啪抖动撞击的声音,纷纷抬头,就见一道身影扛着长形的东西飘过了他们头顶。 “不好,有妖人进城!”“朝皇城那边去了!” “快吹响号角!” 有声音呐喊,一个士卒站到墙垛,朝城楼挥舞令旗,下一刻,固在墙垛上的牛角号吹响。 呜呜~~~ 号角声悠远苍凉,皇城城墙上,守城的将领大声嘶喊,一队队士卒匆忙调动,纷纷架起弓箭朝向城池,然而,并不知道来人是从天空过来。 轰—— 扛着棺椁的身影落在城墙一段,激起的尘埃、砖屑哗的朝四周推开,气浪将附近几名士兵吹的人仰马翻。 陆良生扛着棺材半蹲起身,看也不看周围举来的刀剑枪矛,迈开脚信步而行。 一个士兵捏紧枪柄,看着走过的抗棺怪人,想要一枪刺过去,却被身旁的同僚忽然拉住。 “别动手,想死啊,那人好像是陆良生!” 这番话顿时让周围的士卒停下手,面面相觑。 “那个会妖法的……”“那他肩上的棺材……岂不是叔骅公?” “你们干什么,动手啊——” 城楼那边,指挥的将领提刀冲来,视野对面,一个个士兵仿佛被为什么推开,纷纷朝两边退让,抗棺的身影径直走了出来,跃起,一脚踢开那将领的刀口,在他肩上一踩,纵身跃上城楼。 棺椁嘭的立在城楼瓦片,陆良生望着一片片的房舍楼宇延绵在视野之中鳞次栉比展开,抬手指去。 “恩师,你看,从这里就能俯瞰整座天治,万家灯火啊,是不是很美?这就是想要的盛事之景。” 压抑的情绪终于释放了出来,眼角溢出泪渍,滑下脸颊。 “你一直教导良生,为苍生谋福,可你为自己谋过吗?到头来,连一个碑文都没落下。” 皇城中,一队队禁军朝这边冲到这边,甚至宫中值夜的十多个武道高手也都被惊动,纷纷跃上高墙飞奔而来。 “你是何人,速下城楼领罪!” 城楼上。 夜风拂过陆良生的脸上,他转过棺木,看去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恩师,你看那里,从未因为你的死,而熄过一盏灯,他们根本没有在乎过你,尤其是那龙椅上的皇帝。” 书生在棺木拍了拍。 “学生会为你讨一个说法,你瞧好吧。” 对于下方传来的呵斥,陆良生充耳不闻,体内法力仿佛沸腾起来,周围修为激荡,瓦片哗啦啦吹飞。 下一秒。 灌注法力的话语犹如一记雷音滚过天际。 “南陈皇帝,我师百日忌辰,八月十五之时,栖霞山陆良生会寻你讨个说法!” 雷声灌耳,下方奔来的皇宫高手猛然间一顿,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栽了下来摔去地面,好在并未伤及性命,捂着胸口痛苦的呻吟。 城墙的士兵却还好,只是被吓得丢下了兵器,远方的皇宫建筑都在嗡嗡的颤抖,原本听到号角声的陈叔宝从榻起来,坐在床沿倾听,陡然被这声雷声般的暴喝一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瞪大眼睛,手指颤抖的指去殿外。 “陆…陆…陆良生……来了。” 一口气没缓过来,两眼翻白,直接昏死过去,张丽华、一干宫女惊慌的手忙脚乱起来。 …… 夜风呜咽,城中家家户户都被惊醒过来,人有走出房屋,或推开窗棂,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方的皇城城楼上,扶棺的陆良生却是已经划过城池上空,落去城外,走去通往栖霞山的道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观你头顶有绿气飘出 旷野的夜风越发刮的大了,深邃的夜色里,山势的轮廓昏暗向前延伸,周围沙沙的声音,是道路两侧摇动的树林,以及一道扛着棺木的身影。 沾着泥泞的棺身挤压肩上的蓑衣木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 一路南回途中,压抑的情绪在皇城楼上爆发出来,到的此刻,陆良生再次变得沉默,身后远远跟着的道人有些担忧,盘着老驴头上的蛤蟆不以为然的打了一个哈欠。 “年轻人嘛,不够成熟,经历过这些事后,人就慢慢会变得,就如老夫这般,也是需要时间沉淀的。” 呱了一声,蛤蟆道人拍拍哈欠的口气,顺着老驴后颈拖着绳子回去书架隔间。 “让他自己就这样走回去,路上就会慢慢想通,没什么大不了。” 道人抱着双臂,想了想。 “也是,本道师父死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说着,伸手去牵缰绳,老驴一摆脑袋,将缰绳甩去一边,哼昂的喷出粗气,不让他碰。 “嘿,你这头老……” 那边,驴眼斜瞪过来,道人连忙刹住后面的话,老驴哼哼唧唧昂起驴头,踢踏着蹄子自个儿在路边小跑,抖的刚走进隔间的蛤蟆道人差点摔去下面,蛙蹼死死抓住小门扇,破口大骂: “蠢驴,信不信老夫把你吞了!!” 对于身后传来的吵闹,陆良生仿佛都未听到,道路边偶尔窜出一条橘黄黑影迅速爬上树枝,绿莹莹的目光望来,也与他无关,从头到尾脚步都没有停下来,只有遇上凸出地面的石头时,脚上像是长了眼睛般,轻易迈了过去。 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对于这样的路面,陆良生几乎凭着本能在走。 踏踏踏… 马蹄在泥道间翻腾,鞭子抽响声里,暴出短喝:“驾!” 夜色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人,但能听到落下地面的蹄声不止一道,而是密密麻麻火光蔓延,犹如一条火蛇朝这边蜿蜒而来,轰隆隆的蹄音里,从后方道路冲向这边。 “大半夜的,谁会带这么多人出来,难道追我们的?” 道人嘀咕的同时,那方,远远的一骑举着火把先来,看到这边两人一驴的身影,拔刀大喊: “快通知萧将军,他们在这里!!” 道人眼皮一跳,果然是来抓他们的,回头大喊一声:“老陆!”手掌一翻,指间夹着几张符纸抛去半空。 口中念念有词,下一秒,嘭的炸开,火焰溅开。 唏律律—— 耀眼的火光里马声长嘶,最先追来的那骑拉住受惊的马匹,原地踢腾几下时,奔行而来的马队分开,一个身着甲胄,虎须阔口的将领带着数十名亲卫骑兵越众而出。 虎目威严,扫过那边的道人和一头老驴时,旁边的斥候小声道: “将军,这道人也会妖法。” 哼。 那将领眯起眼睛,兜着马头,像是并不在意的面前的道人,目光望去前方抗棺缓行的背影,虬须在风里抚动,厚唇张开。 “陆良生,我乃骠骑大将军萧摩柯,你若束手就擒则罢,如若不然,本将亲自带兵去栖霞山,听说那里风景不错!” 前方,抗棺的书生顿时停下脚步,棺木呯的轻放到地面,微侧过脸来,眸子划去眼角,瞟去后方,落在那将领身上。 “把后面那句话,再重复一遍。” 嗡嗡嗡…… 他腰间系着的月胧剑感受到主人的敌意,不停颤动起来。 “本将说将亲自带兵去栖……” 萧摩柯陡然停下话语,以为被戏弄了,目光凝实,虎须微张,暴喝:“你敢戏弄本将!” 锵的一声,拔出腰间战刀,刀身划过空气,忽然一道流光从天空打下来,呯的一声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刀身弯曲,从他手中挣脱掉到地上。 不知何时,老驴背上,一只蛤蟆人立站着,蛙蹼中抛着一颗骰子。 “怎么就抛了一点,果然是老夫时运不好。” 蛤蟆…… 一众士卒看清那驴背上的短小身影,惊愕的无以复加,窃窃私语起来。 “哎哟,一个妖怪!”“刚刚你们看到什么了吗,一道光把萧将军手里的兵器打下来了。” 前面,萧摩柯脸色也变了变,杀人打仗他不怕,以前也听说过陆良生会妖法的事,留不下对方,至少也可以拿对方家人要挟,可眼下看到一个蛤蟆妖怪,还有些惊骇。 毕竟这玩意儿只听过,从没见过。 上,还是不上? 萧摩柯吞了吞口水,没了兵器,手捏紧缰绳,一时间难以做出选择。 “萧将军。” 这时,前方扶着棺木的身影忽然开口,陆良生慢慢转过来,手扶着的棺材也在跟着转动。 “这是我与陈叔宝之间私仇,百日忌辰时,我会再来京城,你大可不必费尽周折来寻我。” 这时开口说话,其实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火把光芒摇晃,马背上,萧摩柯自然也听得出来,看去地上弯曲的刀身,犹豫了一阵,缓和语气,在马背上拱起手来。 “我是朝廷大将,陛下之事便是国事,没有私仇一说。” “我知。” 吹起的风里,陆良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若将军被陛下所辱,那可否如现在这般泰然自若?” “你什么意思!?”萧摩柯捏紧缰绳,一勒马头原地兜转一圈,浓眉紧皱:“陆贡士这是在离间我与陛下之间关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陆良生说这些话,自然不是随意搭的话语来拖延时间,观气相面之术上,隐约看到这位萧将军似乎有后宅不宁的预兆。 旋即,放平了恩师棺木,起身站直望去那将领,语调不高。 “萧将军应该知晓我会道法,那你可知我会观气相面一道?将军面容雄壮,两鬓如倒插云霄之翼,端的威武,可眉宇之间有阴郁浊气,其浊呈绿,后院有媚意外流之相,就算戴着铁盔,我也能隐约看出一丝。” 不等对方开口,陆良生继续说道: “将军或许不会听信,不过你大可往后悄悄观察你妻。” 这是他与陈朝皇帝恩怨,不想连累只是奉命行事的兵将,眼下说了一些引导性的言语,或许不能阻止对方继续追击,至少能勾起些许疑心,令得这萧摩柯心神不宁。 果然,马背上的萧摩柯眼神飘忽,显然也意识到最近家中美妻时不时往宫中跑去,面前的陆良生是修道中人,法力高深,难道真如他这般所说? “将军?” 心腹上前低声唤了一声,那边萧摩柯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前方的书生、连带道士和毛驴早已不见。 “将军,咱们还追不追?” “追” 萧摩柯轻说了一句,话语顿了顿,又接上:“追个娘的,让其他人去追,本将先回去了。” 一挥鞭子,啪的抽响。 兜转马头就朝城池方向狂奔起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回到曾经的生活 踏踏踏… 蹄音疾驰在官道上,由京城向东南,至河谷郡、富水县,来往的公文不断,匆匆传达到当地县衙。 不久,一张张布告张贴出来。 均是缉拿陆良生的布告,旁边的是尖嘴猴腮八字胡的孙迎仙,嗯……还有一头秃毛老驴龇牙咧嘴嚼着青草的画像。 识字的人解读上面的内容身后的众人听,围观的人群也在纷纷低声交谈。 “这就是陆良生啊,长的真俊……”“喂老兄,你关注重点错了,他是缉拿的要犯啊。” “关我什么事,反正我又没本事抓他。” “…这可是从咱们河谷郡靠本事考出来的,怎么就变成要犯了,实在想不通。” “哼,坏我等读书人名声!”“唉,我听说外面的人回来,说是当今陛下羞辱在先,可不是这布告上说的这样。” “…上面那个道士真丑。” 这个年代,若非官府传达张榜,很多消息几乎靠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传到百姓耳中,当铺天盖地的缉拿散布各城各县,甚至偏远小镇上,引起轰动,几日间的谈资基本都是关于陆良生的,不过对于知道‘事有急,陆郎助’的人来说,对这布告上面的内容,多是嗤之以鼻。 热度持续,布告前还有一圈百姓围观朗读,站在圈外的两人一驴看了几眼,道人摸了摸脸,又望去布告上的画像。 “本道难看?什么眼睛,不就老成了一点嘛,画的跟三十有余一般,能抓住才怪。” 旁边有百姓看过来,撇了撇嘴,继续听着前面的讲读。 哼昂哼啊~~ 老驴瞪着布告栏,不满的想要挤进去,嚅开驴唇去撕,被陆良生抓住缰绳拖出小镇,寻了偏僻的林子,扯去一片树叶露出地上的棺椁,重新抗在肩头,朝道人打了一个响指,示意继续往南走。 “老夫没想通。” 摇晃的书架内,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悬着两条小短腿,气咻咻的将蒲扇一摇一晃,狠狠在隔间边沿敲了敲。 “……你就不说了,连这头老驴都能上布告,为何我就没能上,看不上老夫?” 红怜轻笑,从隔壁画卷传出声音:“蛤蟆师父,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哼,老夫岂会不知。”蛤蟆将脸偏去一边。 道人瞥了眼蛤蟆,继续拿着铜镜,边走边看里面倒映的面容,挪嘴呲牙的瞧了一个遍。 “本道也没哪里丑啊,这帮人真是有眼不识玉中颜!” 噗! 老驴从前头转过脸,朝他喷了一口,继续扬着蹄子,跟在陆良生身后小跑。 哼叫声里,走出树林,陆良生看了看周围陌生,又熟悉的山势、一亩亩田野,金黄的庄稼在视线里一片片摇晃, 快要到收获的季节了。 “这个时候,陆家村也该像这边了吧。” 南下的途中,追击的官兵不是没有,陆良生不愿杀这些不相干的人,大多都是使用障眼法、隐身术躲开,就那样徒步而行,在数日间用缩地成寸来到河谷郡以南,距离富水县也不过十多里的路程。 倒是不担心,富水县的官兵会去抓他亲人,毕竟当初道人离开时,布下了法阵,只要官府中人闯入,就会从无端另一侧出来,根本进不了家里。 天光倾斜,远远看到富水县的轮廓,捡人少的郊外过去,穿墙隐身而过,走过熟悉的街道,直接去了恩师曾经住过的那栋小院。 半开的院门里,一个小男孩偏头看过来。 “你们找谁?” 庭院古树如华盖,枝叶沙沙的在风里轻摇,树下雅致的石凳石桌早已不见,想来被新搬进的这家人扔了吧。 陆良生朝孩童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屋里,像是孩童的母亲端着一盆要洗的衣物出来,似乎听到孩子刚才跟人说话,看了看门口。 “小石头,刚才你跟谁说话啊。” “那啊!” 孩童从地上起来,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门口离开的两人背影。 “一个道士,一个奇怪的大哥哥,还有头老驴,大哥哥还扛着一口棺材,就像爷爷去世时躺的那个……” 哐当,木盆掉在地上,妇人吓得脸色发白,一下把孩子嘴捂住,她的目光里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 出了富水县城,两人一驴也没在多谈,就连蛤蟆道人和一向喜欢说话的聂红怜罕见的沉默,沿着脚下这条路笔直向南,就是陆家村和北村了。 天光垂在栖霞山巅,洒下昏黄照来,叮铃铃的声回荡在道路间,一片片金黄田地里的身影大抵习惯了南来北往的驽马颈脖间的铃铛声,偶尔只是一两人直起身,让背脊放松一下。 然后,看到两人一驴朝这边岔口走来,使劲揉了揉眼睛,丢了手里镰刀跑上田埂,朝周围埋头收割庄稼的村人大喊: “大伙别忙了!!” 周围一众忙碌的村民直起身时,那农人摘下头上的草帽,朝路边走上进村的泥道两人挥舞。 “良生!!” 田地间忙碌的村人一听这名字,丢了手中农具,一窝蜂的冲去路上。 “良生!”“都来啊,良生回来了!” “我去通知陆叔和李婶儿!” 年龄稍小的一人,搂着松垮的裤子,光着脚丫就在田埂上飞奔朝村里跑去。 进村的泥道上,人群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陆良生围住,好在看不见他肩头施了障眼法的棺木,不过仍旧七嘴八舌的在问。 “良生啊,最近你都到哪儿去了?”“对了,外面说你砸了皇帝的宫殿是不是啊?” “……大家小声点,都别说了,先让良生回家,千万别跟外人提起他回来了。” “就是就是,最好北村的人也别说……” “那个……我就是北村的。” 陆良生听着村里沾亲带故的亲戚关心的话语,他站在那里难得露出微笑,远远的,就听一声“良生!” 村口,李金花和陆老石的身影小跑而来,身后还有八个牛高马大的壮汉紧紧跟着,那身肌肉紧绷的皮肤,映着夕阳绽出金属般的质感。 “娘。” 众人分开让出一条道来,陆良生看着走来的妇人,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上前轻轻将她抱住揽在怀里。 “良生让你担心了。” 李金花拿手打了儿子肩膀一下,擦了擦眼角的水渍,将杵在旁边的丈夫拉去儿子那里,又看去周围笑嘻嘻村人,叉着腰吆喝他们。 “去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哈哈笑出声来,一哄而散,有人看到一旁的道人,伸手去搂他,道人吓了一跳,将他推开的一瞬。 “哈!” 八人陡然将道人围在中间,暴喝声里,双臂肌肉鼓胀,握紧拳头,咔咔直响,敞开的衣襟里,胸肌虬结,朝着孙迎仙一阵一阵的抖动。 陆盼挑了挑下巴。 “小道士,又想动粗?” 道人嘴角抽抽,脸红的撇去一边,急忙挤出去,牵着老驴就朝村里飞奔。 村口,陆良生与父母说笑了几句,让他们先回家,他要先去一趟栖霞山里,李金花和陆老石知道儿子大了,有主见,就不好多问。 “那早些回来,我和你爹就先回去把饭菜煮好等你。” “嗯。” 陆良生点点头,待父母离开,悄然用法力牵引着棺木,走去村西面的路径,沿着当初遇见蛤蟆师父的山道走上山腰,曾经捆在树上的红绳早已褪去了颜色。 夕阳西下,西云烧的通红,犹如一件霞衣披在山麓。 陆良生将棺木放在老松下,坐在一块岩石上,望去延绵山势间的云海翻涌,附近的老松枝叶轻抚,传来沙沙的轻响。 “恩师,此处风景如何?” 不久,他站起来,用出《五行道法》中的覆土之术,逆行而施,将松下土岩升开一道裂缝,将棺木安放下去。 从一块大岩取了整齐的石碑,拔出腰间月胧刻下一行字迹——恩师叔骅公之墓,立在了坟前。 月胧插在地上微微摇晃,陆良生靠着老松,坐在墓碑旁,与恩师一起看向栖霞山云海起涌,轻轻念起了曾经老人教导过的书文。 霞光如纱拂过山村,落去最后一抹光芒。 几只飞鸟落去树梢,梳理羽毛。 冷清的篱笆小院热闹起来,红怜的画像自行飘去原来的位置挂起来,陆小纤欢喜的跑来,两女拉着手转起小圈。 小院里,花白的老母鸡咯咯的兜转,脑袋东瞧西看好像在找什么。 蛤蟆道人蹑手蹑脚走出小隔间,贴着墙根躲过扫来的视线的一瞬,撒开脚蹼跑进小纤房里,片刻,颇为满意的负起双蹼,看去一件件小衣裳,忍不住试穿了几件,兴奋的挑了一两套,甩着舌头跑出门,正好与望来的老母鸡对上。 “彼其娘之” 丢下衣裳,昏天黑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 灶房升起了炊烟,道人捏着两道符纸被妇人拿着锅铲赶了出来,不远的驴棚,陆老石摩挲胡须,看着自己才买不久的壮驴像个受气包,匍匐在角落,疑惑的瞄去嚼着草料的秃毛老驴。 天光黑尽,陆良生从山上回来,看着小院热闹的一幕。 曾经熟悉的生活又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延年益寿 晨光推开黑色的轮廓,漫过延绵的山头,将山脚的陆家村裹进一片金色里。 喔喔…喔…喔—— 公鸡仰起大红肉冠,高亢啼鸣,打破晨间的安静,篱笆小院内,蛤蟆道人站在窗棂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开始扭动圆鼓鼓的腰身。 院内,花白的老母鸡跑出鸡舍,在地上啄食刨爪,咯咯的不时盯去窗台扭动的蛤蟆。 李金花打了一个哈欠,走进灶间,灶头热气腾腾,煮上了饭食,脸上露出笑容,去拿附近大桌上的香烛点燃,去推开儿子的房门。 “起床了!” 朝裹着被子酣睡的陆良生嚷了一句,将香插进画卷下的香炉,合掌拜了拜。 “红怜,你也吃早饭了。” “知道了,婶儿。” 画卷上美人眨动眼帘,水墨的身姿下了秋千,朝妇人福了一礼,李金花笑容满面连连点头,对于窗棂上的蛤蟆也是见怪不怪。 儿子是修道中人,鬼都有了,有个奇怪的蛤蟆也不算什么稀罕的,听村里老一辈人说,那修道修仙的人呐,身边哪里没有一两只跟班。 ‘这蛤蟆大概就是良生的小跟班吧……’ 妇人想着,走去窗棂,陡然伸手将还在扭腰的蛤蟆道人花衣裳给拧了起来,看着两眼鼓鼓的蛤蟆。 “也没什么稀罕,不过应该能听懂人话。” 旋即,扔去菜圃。 “蛤蟆,把地里的虫捉干净!” 花母鸡扭过脖子,展开鸡翅咕咕的飞跑而来,蛤蟆道人看着离开的妇人嘴角抽搐,撑着下巴,任由母鸡在背上轻啄。 抬蹼推开啄来脑袋的喙:“彼其娘之…老夫不就练个腰么,呱。” 晨阳升起,好去的两道门扇打开,陆良生、陆小纤齐齐伸了一个懒腰,走去水缸,房顶上道人打了一个哈欠飞落而下,拿起各自的水碗,拿细枝沾了沾,包在口中来回刷了数十下。 喝了口水,包在口中。 “咕噜噜~~” 嗬! 忒—— 三张脸朝下,呸的一声吐出口,荡了荡碗放去一边,屋里,聂红怜套上画皮,笑吟吟的走了出来,三人一鬼与刚起来上了茅房的陆老石一起围着灶头坐下,满满当当挤在一起,说起外面的见闻,孙迎仙捏着筷子比划起来。 “……嘿,那天从陆家出来,本道马不停蹄就一路向北赶,在京城又遇见左正阳,就是上次来过咱们村的那个捕头,他现在可不得了了,在京城混的风生水起,都坐到皇城千卫的官,还有叔……” 道人下意识的收住嘴,绕开那个名字:“…出了京城,你们猜怎么着?遇上一个胖和尚,叔婶可能不知,那和尚跟本道和老陆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就是结巴,被寺庙给赶了出来,他告诉本道老陆去了北周……然后,本道又赶了去,你们看,鞋都磨烂了。” 说着,提着凳子还往后挪了一下,将脚翘起来,让大伙看,一路寻找陆良生,他确实没怎么休息过,陆小纤撇撇嘴,还是说道: “过两天,我给你纳一双。” “哎嘿嘿,那怎么不好意思。”道人搓搓手,又坐回灶前,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不如纳两双……” 筷头敲过去,李金花瞪他一眼:“吃饭也堵不住你嘴。” 目光随后瞟去,那边正端着碗,夹着饭粒放到口鼻轻闻的女子,好像察觉到妇人的视线,也抬起脸,颊显梨涡,轻笑回应。 这令得李金花脑袋感觉有些大,下面拿脚轻轻踢了一下儿子,压低声音。 “良生,这杂回事,出去一趟,这红怜姑娘怎么好像变得看着摸的着了?” “哦?” 陆良生像是在想什么事,听到母亲问来的话,反应过来,夹了一筷腌菜放进碗里扒了口,咀嚼着说道: “去北周的路上,除了一只画皮鬼……” 没有什么隐瞒,就像讲山野怪志故事般,将顺原县街头买画遇到王崇文的事说了一遍,听得老实交巴的陆老石瞪大眼眶,都忘记吃饭了。 “哎呦,外面这么多鬼啊?那咱们这会不会也有鬼来?” 一旁,道人拍响胸脯,大大咧咧的搂过陆老石肩头。 “放心,有本道在,不管他男鬼女鬼都来不了,我一并都给收拾了。” 红怜翻起白眼,干咳一声,惹得陆小纤捂嘴偷笑。 热热闹闹的吃过早饭,陆良生让父母还有妹妹别急着出门,带了东西给他们,看着兄长推门进屋,陆小纤悄悄拉了拉李金花衣角。 “娘,你说哥拿什么礼物给我们?会不会是好看的裙子?” “那些东西,你自个儿都能做,要来干什么,就是不知道你哥浪费这钱做什么,到了北地自个儿都还要卖画为生。” 之前聊天知道陆良生因为没钱,流落街头靠卖字画,颇为心疼,没少在席间埋怨他几句。 说话间,打开的房门里,蛤蟆道人蟾眼直愣愣的看着紫金黑纹葫芦在徒弟手里倾倒,一颗两颗淡红色的丹药从里面滚了出来。 着急的负起双蹼,垫起脚尖,咂了咂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不多了,不多了,三粒就行了吧啊……还有里面大多都是为师拌饭的作料,千万别弄错了啊!” “知道了,师父。” 陆良生早就熟悉这葫芦怎么使用,可惜是蛤蟆道人的本命法宝,他不能驾驭,只得当做普通法器来存一些丹药,看着掌心三颗丹丸,便是出了房门。 “爹、娘,还有小纤,把这三颗丹药服下去。” 三人面面相觑,猜了良生会送他们什么,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三颗药丸,陆小纤反应最快,从兄长手里拿了一颗闻了闻。 “哥,这药丸是不是你们仙家宝贝啊?” “嗯,能益寿延年,不敢说长生不老,让你们活到一百多岁,倒是没什么问题。” 听到儿子这番话,李金花和陆老石原本单手拿的药,顿时双手捧着,局促不安的不知道该不该将它吞下肚。 要知道,益寿延年这东西,就算皇帝都不一定能得到,放到他们这种穷乡僻壤的老百姓手中,那跟捧着火炭差不多。 “良生,这不合适吧……”陆老石为人温吞,看着手里的仙药,又看去妻子,苦着眉头,不敢放进嘴里。 陆良生笑了笑,伸手将他手中那颗药取来,飞快放入他口中,丹药入口既化,都没给他反应的机会。 “这…这就吃了?”陆老石手指探进嘴里摸摸,又吞了吞口水,除了满口清香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真香!” 那边陆小纤也一口吃了下去,反正是兄长给的,又不偷不抢,倒是没有父母那般顾及,晃着两条小辫闭着眼深吸口气说了句时,令得旁边李金花拿手打她一下。 “女孩子矜持点,小心找不到婆家!” 便是,看去手里的丹药,丈夫、女儿都吃了,自己也不能落后不是?慢慢放入口中,一股清香凉意又口腔窜起鼻里,一股舒缓的气息迅速遍布全身,好像皮下的肉都在轻轻蠕动。 药效不会一下激发出来,三人眼下自然没有多少变化。 李金花回过神来,看到丈夫和女儿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老脸一红,手使劲朝他们挥了挥,一边走去灶间,一边说道: “好了……好了,各忙各的吧,就不要打扰良生了。” 父女在后面哄笑一声散开,小纤去屋后面抱柴禾,陆老石蹲在驴棚看着老驴和自己那头壮驴思虑什么。 外面,陆良生从屋里取出画架笔墨,一身白衣蓝袍走上去往村外,走上栖霞山,在恩师的墓前坐下。 阳光照下来,山势逶迤,云海翻涌。 望着这片景色,白衣书生支起了画架,研磨墨汁,风吹来,抚动纶巾。 旁边的老松轻晃,哗哗摇响枝叶。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以幻为阵,以画为兵 叽叽喳喳… 划过山林的飞鸟,落去老松枝头,看去下方墓碑不远的书生轻眨鸟眸,好奇跃下立在墓碑上蹦跳过去。 洁白的画纸上,墨迹勾勒出一个个人物轮廓,呈阵列排开,长枪如林,笔尖游走,点缀衣甲铁皮,战马长嘶的姿态。 书生宽袖飞舞,毛笔连横,一面旌旗仿佛在风里卷动,左右蔓延而开的,还有无数士卒冲锋陷阵,透出金戈铁马的气息。 他知道陈朝皇帝不嗜杀的性子,但为了防止对方狗急跳墙,免不得要给陆家村还有北村置下结界,最好将结界控制在栖霞山四周。 “希望你们能识趣退走。” 毛笔搁去墨砚,陆良生坐在凳上,伸手朝老松一招,枝叶积攒的露水抖动,牵出一条条纤细的水线在他手中凝聚出拳头大小的水珠。 下一秒,化作水雾洒在画卷上。 ‘杀——’ 唏律律!!! 画上传出无数厮杀呐喊,战马亢鸣,隐约‘白’字的大旗从静止中卷动起来,好似在风里招展,下方一个个士卒人物面容呈出狰狞凶煞,挥舞兵器在画卷上狂奔,骑兵冲过人群,道路间奔涌,马匹甩动尾巴,人立而起,马背上人,持剑的将领披风猎猎作响,擎剑横挥! 水墨的画幅里,人物仿佛一个个活了过来。 “良生啊,这样是不行的。” 不知何时,蛤蟆道人站在不远一颗青岩上,背着黑纹葫芦望去山间云海,听到徒弟一声‘师父’时,才颔首转过脸来。 “以幻术之道,逐入大成,但光有其形,没有其神,只是幻术而已,放在修为高深之人面前,终是无用。” 他跳下大岩,啪嗒啪嗒迈着双蹼走过徒弟的膝盖,盘坐到悬崖边,彷如岐山那会儿回到巅峰时的模样…… 陆良生沉下心气,看着画上大旗的‘白’字,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说了句:“师父稍待。”便是施了缩地成寸法术,一路穿行回到村里,不理会在驴棚给老驴套绳子拉去石磨的陆老石,径直走进房里找了一本书籍,和一片空白的纸张。 “或许这样的办法行得通!” 回到栖霞山上,陆良生幻出一张石台,铺平纸张,笔尖绽着法力迅速游走,旁边翻看的书页上,竖首曰:《武安君》 “秦有名将,出奇无穷,声震天下,南拔郢都,北坑赵括,终七十余城,使秦有帝业,功已成,请为武安……” 铺开的纸张上,写的是一篇祭文,洋洋洒洒数十言,慷慨激昂,道尽那位先秦名将一生,检查无误后,陆良生拿起祭文走去画架,轰的燃起火焰,在画前烧尽。 下一刻,画卷右侧下角,刀纹剑刻般烙下一行小字 ——武安君。 “成了。” 果然,画卷里的法力自行循环,若是不常用,至少可保五年不散,与之前梼杌画不同的是,陆良生隐约感觉到上面有简单的意识。 大抵琢磨出了这种新的想法,陆良生乐此不疲又画了几幅不同的画卷,有数颗脑袋的巨兽、有压在大山下的猴子、浑身火焰的大鸟、举酒坛的巨人…… “等有了上好的材料,将这些画炼成法宝,说不定作用又会不一样了吧。” 蛤蟆道人看着他忙碌下来,眼睛都看直了,逼真至极的画道为基、儒道祭魂,要是再炼成法宝,那还得了… 彼其娘之,老夫只是提点一下,这都能举一反三? 想着的一瞬,身形陡然一轻,被陆良生抓过来放到肩膀上,就听书生说道:“师父,趁天色还早,叫上道人,咱们将栖霞山四周置起幻术法阵。” “慢点,慢点,啊啊啊……” 蛤蟆道人声音在空气里拉长,陆良生唰的跃去天空,身形模糊,下一秒已落去下方的山道,朝着山下的小村吹了一声口哨。 哨音掺杂法力,回荡山间。 村里拉磨的老驴耳朵抖了抖,亢奋的抬起驴头,一旁的陆老石还在驱赶它:“一天到晚不动弹,还没劲……”的话语还没说完,老驴嘶鸣一声,刨起蹄子,唰的一下转身奔去村口,套在身上的绳子一紧,拉着石磨轰的砸在地上,随着驴身狂奔,拖行在地上挤出一道深痕,直到绳索绷断才停下来。 “我的磨啊!”陆老石看着只剩一半的石磨欲哭无泪。 靠近村口的晒坝,道人半空翻飞,手掌啪啪印在肌肉虬结,泛着汗渍的胸膛,坚硬如铁板,掌印飞速打在上面,连五指红痕都没留下。 “哈”的一声暴喝,八人运转力道,摆出各自的姿态,传出‘咔咔’的骨骼轻响,隐约能见身周光线扭曲了一下,气劲爆发出来。 “……陆良生只教给你们横练的功夫?” 孙迎仙看着八人满身肌肉,忍不住吞咽一口唾沫,刚刚较技了一番,这八人什么招式也不会,就专心一致勤练锻体的功夫,几乎快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了,再加上八人合力,站在面前他娘的就像一堵铁墙,打又打不动,推又推不开。 简直八个怪胎。 口哨声传来,道人见排“啊——”的怒吼冲来,连忙退后摆手。 “不打了,不打了。” 前方,老驴嘶鸣奔跑穿行,孙迎仙转身就跑,跳去驴背,一溜烟就去了村外道路,一片金色倒伏田地,四处能见忙碌的农人,一袭白衣蓝袍的陆良生蹲在田埂上,与一名扎着小辫的三四岁的小姑娘逗笑,给她糖块。 听到摇铃晃荡的声音,直起身在小姑娘头上抚了抚。 “不要乱跑就田边等爹娘。” “嗯!” 小姑娘舔着糖,乖巧的点头,朝越过去的书生挥起小手:“陆先生再见!大蛤蟆再见!” “再见。” 蛤蟆道人趴在徒弟肩上,翻了翻白眼:“凭什么老夫就是这个…算了,不与一个小孩计较。” 听到这话,陆良生笑着微牵袍摆,走上道间,老驴也正好过来,伸出舌头在主人手心舔了舔,一旁,跳下驴背的道人,四处看了看。 “老陆,找本道出来干嘛?” 书生抚过驴鬃,目光也跟着扫过这片延绵的栖霞山,话语轻柔从唇间吐出,一字一顿。 “在这里,布下法阵。” …… 天光升上日头,坐在田边的小姑娘舔着手里的糖块,想要再看去给她糖的陆先生时,道路间已经没有人影。 第一百六十八章 山水有灵,乾坤借法 骄阳高照,穿过厚密的树叶间隙,恼人的蝉鸣声里,背着柴禾的樵夫看到两人一驴沿着山道上来,眯起眼睛看了一阵,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是陆先生,还有道长,你们上山这是干啥来了?” 紧挨陆家村和北村一带,多是本地的村民上山打柴,互相熟识,何况陆良生在这片地方很少不被人知晓,自然是认得的。 “过来看看山水。” 陆良生瞧了樵夫相貌,该是北村的人,抖了一下宽袖,随意拱了拱手,“老人家,我记得这山里好像有一处小瀑,可还在附近?” “有的有的,老朽刚从那边经过。” 那樵夫侧过身指去来时的路,或许担心怠慢了面前这位曾经的贡士老爷,想帮忙去前面带路,陆良生笑着劝阻,微不可察的动作里,袍袖在老人身上轻拂,给他施了一个小法术,小山途中不被蔓藤树桩给绊倒。 目送樵夫背着三捆柴慢悠悠哼着山歌离开,陆良生这才拉上老驴和道人继续望前走。 这处山是整个栖霞山的分支细脉,也有一个别名叫小泉山,所占不过几里之地,却如人的一条手臂,由南向东挥出来,山下就是通往陆家村的唯一道路。 哗哗~~ 茂密林叶抚响,陆良生慢悠悠拉着老驴走过地上的光斑,道人跟在后面,不时从罗盘上抬起脸来,朝四周观望。 “此山有回旋之时,招雨露,难怪你们陆家村虽然只有一条小河,土地却这般肥沃,幸亏也是连着栖霞山,若是单独一处,那就是坟头山正对你们……” 道人满嘴跑马时,耳中知了声里,隐隐有水声传来,前方陆良生放开缰绳,拍拍老驴脑袋,让它自个儿到附近溜达。 转过头,哗哗水声那边,一条小瀑布正顺着山壁坠进下方的水潭,激起一圈圈涟漪推到滩边。 “就是这里了。” 陆良生感叹一声,小时候曾跟村里的小伙伴来过这里玩水,后来被母亲知晓狠狠揍了一顿,陆老石来劝,结果连同一起被收拾,跪在堂屋祖宗灵位前。 此时忆起来,多有些好笑。 不过,现在以修道者的身份再看去这处瀑布,水色清澈,蕴有灵光,虽然薄弱,但连接山势地脉,与栖霞主山勾连一起,灵气循环而不断。 ‘难怪那些江湖侠客之士,喜欢这种地方闭关勤练个四五年,甚至更久,这种微薄灵气对他们来说,不仅是功力上日有进步,对明心顿悟也有极大的帮助。’ 望着飞流而下的瀑布微微有些出神,视野间,道人伸手在他面前来回挥了几下。 “嗨,陆大先生快醒醒!” “呵…想起儿时一些记忆,想的入神了。” 陆良生丝毫不掩饰尴尬,轻笑着将画卷取出,林间偶尔传来野兽踩响落叶的声音,就算是大虫一类,书生也不用理会。 走去不远一颗石头上,将画卷铺开时,另一边的道人脚步连踏,踩出奇怪的步子,每到预期的地方就停下来,捡来一块石头,在上面用朱砂画出符箓,摆在脚下所站的位置。 一共七处,做完后,飞身跳上崖壁,黄布口袋里翻出一把法器小刀,在上面呯呯雕琢,石屑簌簌往下落。 不远,也在忙活的陆良生肩头,蛤蟆道人顺着他手臂下来,踩着脚蹼摇晃走去潭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潭水,坐到石头上,颇为惬意的闭上蟾眼,享受阳光斑驳、清水流淌的闲暇时刻。 老夫这是越来越喜欢这种生活了。 ……感觉就算被戏弄、怒骂也不会再生气。 惬意的想法里,蟾嘴向着阳光忍不住勾出大大的弧度,呈出祥和的笑。 沙沙~~ 林子响动,一头野猪钻出灌木,小心翼翼看了眼那边白衣蓝袍的身影,哼哧哼哧蠕动长鼻,迈开小蹄走去潭边喝了一口,然后,陡然跃了起来。 享受阳光暖意的蛤蟆道人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 一道黑影嘭的跃入水潭,哗—— 水花溅开,坐在石头上张开口的蛤蟆,淋了一脸,新穿的云纹短褂瞬间湿透,一滩水渍里,蟾眼睁开,盯着水面冒出哼哧哼哧的猪头,两腮鼓胀起来,背后密密麻麻的疙瘩绽出乌紫。 感受到妖气,那野猪顿时一个激灵,游上潭边,撒开蹄子就跑,冲开一簇灌木,还回过头朝这边狂奔的蛤蟆哼叫几声。 猪头回正的一瞬,眸底映入的悠闲甩着尾巴的驴臀。 哼? 猪叫哼出,前蹄顿时往地上一刹。 呯—— 还是直接撞了上去! …… 哗哗—— 水流冲击潭面,崖壁上的道人收刀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那边早已准备的书生喊了一声。 “老陆,剩下的靠你了。” 平石前,书生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笔运着法力轻描淡写般在画卷上留下‘乾坤’二字,听到道人的话语,陆良生拿起那幅战争画卷,风吹过林间,哗的一声,将它抛上了半空,袖中,二指一并一挥。 “去!” 画卷彷如一条鱼,在半空游动,穿过树枝下方,飞去瀑布,眨眼没入水帘后面,贴在山壁上。 “画据为阵,笔下落阴阳,乾坤借法——” 林间清风徐徐,猛然间忽地风势剧烈,四周枝叶、草丛狂摇,卷的书生、道人身上袍服猎猎作响,两人视线里,山灵之气、水灵之气,抽丝剥茧般从四周牵引而来,钻入瀑布后面贴着山壁的画卷上。 “成了?”道人收起罗盘问道。 “还差三幅,还能成阵,你说是吧师父?” 陆良生偏过头,水潭边哪里有蛤蟆道人的身影,道人也喊了句:“老蛤蟆”时,忽然一股血腥味飘来。 拂来的风里,前方草丛窸窸窣窣的响动,陆良生和道人目光凝实,快步过去将草丛唰的一下扒开。 露出的是,燃烧的篝火,一只开膛破肚的野猪串在木棍上烤的滴油,蛤蟆道人正坐在一旁,微张着嘴,粘稠的口水哗啦啦的往下淌。 见到,徒弟和道人,哧溜将口水吸了回去,目光严肃的望去:“何事?” “没事……”陆良生嘴角抽抽。 蛤蟆哼了一声环抱双蹼转回来,挑起小短褂在火边烘烤。 “没事就过来一起吃午饭了,哼,一个小野猪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 老驴嚼着青草,抬起头来看了眼蛤蟆,类似‘呸’的喷了口粗气,继续埋下脑袋,甩着秃尾巴悠闲的啃食。 “你这老驴……扫老夫面子……” 火光摇晃,一旁的蛤蟆道人看着那边老驴,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然后哼的偏去一边。 陆良生在旁边坐下,一块片下的肉递了过去,笑道:“师父神仙中人,器宇轩昂震天威,就不要生气了。” “谁跟一头老驴生气?” 蛤蟆道人被徒弟一通说,也觉得确实如此,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挥蹼。 “赶紧吃饭,这是为师亲手烤的,吃不完带回去。” 吃完这顿油腻的午饭,孙迎仙整个人都腻的发抖,吃了好几颗树上果子才好转不少,之后,跟陆良生又去了三个山头,一口气将剩下的法阵全都置下。 从高处看,隐隐从栖霞山中脉、小泉山、栖霞后山葛头岭连成一个大圆,将陆家村围在了中间。 天光倾斜,黄昏洒下一片彤红,白衣蓝袍风里抚动,陆良生站在老松下恩师墓前,望去山间,不久,红怜来叫他吃饭,一人一鬼说笑着走回,村里。 山间云海翻涌,有着看着常人无法看见的灵气缓缓流转,大阵已成。 第一百六十九章 蛤蟆 夜风呜呜咽咽从房檐跑过,挤进微隙的门缝,油灯摇曳,满满当当的灶间,花白老母鸡窝在柴堆阖着眼瞌睡,房里没有人说话,全是哒哒筷子触在碗底的声响。 唰唰数道筷影起落,盘中堆砌的肥腻野猪肉,片刻,就见盘底,陆老石满足的靠在椅背,拍了拍肚子。 “啊……好久没吃山间野味了。” 另一边,陆小纤大口撕咬,被李金花敲了下筷头,方才小口咀嚼,悄悄白了母亲一眼,看到道人端着碗,直勾勾盯着还剩的几片肥肉的盘子。 “你怎么不吃?” 孙迎仙看着肥肉泛起的一层油光,头皮发麻的移开视线,筷子转去夹了一根青菜,塞进嘴里。 “本道,今日忌荤腥,就不吃了。” “古古怪怪。”陆小纤撇了撇嘴,见去了灶头洗锅的李金花望过来,也连忙夹了一根青菜塞进嘴里埋下头。 对面,陆良生轻放下碗筷说了句:“吃好了。”起身帮忙收拾了碗筷,挥开房门走了出去,沿着檐下回到房里,手指一弹,昏黄的火光照亮屋内。 床头一侧,蛤蟆道人仰躺枕边,架起的一条小短腿翘在半空摇摇摆摆,手蹼里拿着一块半肥半瘦的野猪肉慢慢细品。 见到徒弟进来,原本还想开口说上两句,书生却是取过几本典籍,安静的坐在油灯下翻看,纸张翻动的轻响里,蛤蟆道人张大嘴一口将那块野猪肉吞进肚里,摸了摸鼓胀的肚皮,小短腿一翘坐了起来。 站在床沿看着翻书的背影,叹了口气,扒着床沿慢慢降去地面,走到门外坐下,撑起下巴望去灶间热闹的说笑声,转过头又看去头顶的半轮月亮。 吱…… 灶间房门,道人探出头来,见到老蛤蟆坐在檐下,悄悄过来。 “被你徒弟赶出来了?”他小声说了一句。 蛤蟆没理他,道人偏过视线,小心朝屋里探了探,微开的门隙里,灯火摇晃的范围,俊朗安静的侧脸,全神贯注翻过书页。 “果然,比本道好看一点。” “不知廉耻。” 蛤蟆道人侧脸呸了他一口,“你就看出这些来?” “你说老陆有心事吧。” 收回视线的孙迎仙,一旁蹲下来,摸着下巴短须:“本道感觉今天他心情挺不错的啊。” 蛤蟆斜眼瞥过去,淡淡说了一句:“不错个屁。” 旋即,叹了口气,抬头继续望去月光。 “良生一直都在为他恩师的事,愧疚在心,老夫可是过来人,见过的修道者比你见过的人都还多。” 说了这句,又重复叹了一声,双蹼搭在腿上站起来。 “还是老夫来帮他吧,总要对得起‘师父’这两个字。” 蛤蟆道人让孙迎仙去灶间别让其他人出来,打扰他施法,见到道人杵在原地,没要走的意思,走过去,跳起来打他膝盖一下。 “老夫施法岂容你窥探,快些进去。” “是是,这就走。” 看到道人不情不愿的回到灶房,蛤蟆负着双蹼看去窗棂照出的暖黄灯光,摇晃走到檐外,后背的疙瘩渐渐鼓动起来。 放出淡淡的紫色烟气。 …… 房内,夜风挤进窗户,油灯摇晃间,陆良生伸手在上面挡了挡,以免被吹熄,片刻,脸上眉头微蹙。 忽地一下,风声渐大,风里有熟悉的声音从窗外进来。 “良生…… 良生…” 恩师?陆良生抬起头,窗棂吱的一声被风推开,院中老树沙沙摇晃,故去的老人一身灰色的袍子,手握书卷站在月光下。 屋里,书生走了出来,他是修道中人自然是知晓鬼神的,见到老人魂魄不会惊恐,只会欣喜,连忙拱手见礼,如同当初那般。 “良生,见过恩师。” “不用多礼。”‘王叔骅’微微有些摇晃,伸手虚抬,露出微笑。 “为师许久未见你,良生清瘦了许多。” 陆良生看他过来的动作眉头微皱了一下,不过还是说道:“学生游历北周,风餐露宿,确实清减了一些,不过无碍,这样不正显得精神吗?!” “呵呵…” 那边,‘王叔骅’轻笑出声,手中书卷摆了摆,邀着书生一起在院中慢走。 “为师虽然身死,可也知道良生并非刚才所说。” 话语停顿了一下,垂下书卷负在身后,继续道:“良生呐,你也不用自责,为师虽然身死,但魂未灭,何况又得天治城隍开恩,在赏善司谋了一个功曹小职,今日过来,就是跟你说。” 一旁,走动的脚步忽然停下,‘王叔骅’诧异的回过头时,身后的书生伸来手臂,一把将他揽住肩头。 “师父,算了,你还是别装了。” 呃… ‘王叔骅’脸色一愣,周围幻境顿时消散,虫鸣在角落重新一阵一阵嘶鸣,沙沙的树枝摇晃声里,陆良生将地上的蛤蟆道人捡起,放到肩上走回檐下。 “你怎么发现是为师装的?”蛤蟆坐在徒弟肩头忍不住开口,“老夫觉得天衣无缝啊?” “有两点。” 陆良生挥袖随意在地上拂了拂坐下来,比出两根手指。 “我恩师走路的姿势,不是师父这般的啊。” 手指一曲。 “第二个,城隍庙里没有功曹……还有,师父忘记良生最擅长的就是幻术吗?” 蛤蟆听的一愣一愣,好半响,咂咂嘴。 “你就不能让为师,多装一下过过瘾?” 看着蛤蟆师父,其实有一点,陆良生没有说,那就是妖气,自从结成金丹后,他对妖气非常敏感…… 过得一阵,他重新开口,脸上有了笑意。 “我知道师父这么做为了什么,放心吧,良生有办法对付那位法丈的。” “你只是金丹,连破它索命梵音都没办法做到!” 提到这个蛤蟆道人就有些不情愿这个烂好人徒弟去为那老学究报什么仇,气得环抱双蹼转去一边。 “你有什么办法?你入道都是为师领进来的,为师都没办法,你怎么会有办法!” “师父。” 陆良生能感受到师父语气里的关心,抬头望去天上的皎月,笑道:“那位法丈崇佛而致死,我反其道而行,以死而贺生,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 见说不动徒弟,蛤蟆道人摇摇头,从他肩头跳下走去屋里,仰视桌上的油灯。 “随你吧。” 清月被游云遮掩,延绵的山势浸入黑暗时,富水县以北的官道上,火龙蔓延,一道道马蹄声席卷而来,火光里旌旗招展。 “驾——” 暴喝声响起一瞬,话语在马背上响彻。 “后面步卒加快脚步,陛下有令,合围栖霞山!!” 旌旗延绵卷抚,一只只脚掌抬着地面溅起尘埃,枪矛自蜿蜒的步卒长龙林立,一眼望不见尽头。 第一百七十章 抓瞎 初晨的阳光推开天地间的黑色,官道上旌旗猎猎,黑压压的军队延绵没有尽头,激着漫天尘埃前行。 退到田间的驴车、牛车,南来北往的商贩聚在一起,面面相觑的看着眼前长龙蜿蜒过去,也有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这是要打仗了?”“不知啊,南面哪里还有敌人?” “下去就是富水县,也没听说有人作乱。” “那就怪了,军队来这里干嘛?!” …… 哐哐哐…是高举的长兵、腰间的刀鞘与甲叶碰撞的声响,延绵队伍前方,几面大旗下,促马缓行的几员将领走到路边,回头看去蜿蜒的长龙。 名叫孔范的将领抚过下颔短须,披膊上的铁片都在手臂弯曲中摩擦发出声响。 “陛下让我等军中大将去捉一个山野之人,就算有妖术傍身,也未免小题大做了。” 一侧,还有任忠、陈弼之等将,二人对视一眼,任忠摸过圆润下颔周围的络腮胡,促过一个马头,靠近拱手。 “话也不能这么说,骠骑大将军也在此人手中吃了苦头,三言两语就被蛊惑,不得不防。” 三将中,面容相对消瘦的陈弼之,在后面点头附和。 “任将军言之有理,那建春门还在都还有修缮的痕迹,陛下的承云殿也在修复,可见那妖人陆良生修为高深,听说就连护国法丈也不敢轻易出手。” “那诸位有想法?” 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准则,三将也都果断勇猛之辈,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长龙前进中,快骑从前方呼啸而回,战马还未停下,人已上面跳了下来,在三将面前单膝拱手。 “启禀三位将军,不足二十里,就到富水县。” 骑棕黄战马的孔范抚了抚马鬃,眯起眼思虑片刻,转头看去另外二将。 “既然对方妖法厉害,那就要做写准备。” 旋即,朝那名令骑开口吩咐。 “带我命令去富水县,告知县令,收罗城中黑狗,然后,再让他打听附近可有高人,请来随军前往栖霞山助我等破陆良生!” “是!” 那令骑领命起身,飞快上了战马,招呼了几名同伴沿着行进的‘长龙’一侧,奔向前方的县城。 踏踏踏…… 富水县城门,等候盘查入城行人、商旅听到马蹄声,惊得匆忙退到两侧,本来的骑兵挥舞鞭子、信物。 “让开!让开!” 守城的士卒不敢阻拦,仍由五骑冲入城中,撵出长街一片鸡飞狗跳的画面。 ‘吁!’ 战马在县衙驻足停下,富水县令、主簿看着传令的快骑,感觉头都大了一圈,一边着人满城收罗黑狗,一边说起请高人之事。 “黑狗还好说,可这高人……这富水县除了一个陆良生,还能有谁?” 那主簿也有些无奈,坐在一侧,拂袖敲了敲膝盖。 “是啊,有这本事,哪个高人还会窝咱们这种地方?哎…对了,城中不是有个王大仙嘛,就请他吧。” “你说的是王半瞎吧……他只会算命,哪里算得高人。” “孔将军又没说什么样的高人,县尊啊,我俩也算是交差了,好过拿不出来,对不对?” 县令叹口气,点点头:“那就他吧。” 富水一条长街,熙熙攘攘之间,有处摊位围了数人,黑边里白的布幡轻摇,半阖眼帘的老头抚着山羊胡,另只手掐着指尖飞快给问吉凶的人演算。 “色乃刮骨钢刀,一定切忌不要过度。” “那男色呢?” “……” 喧闹的街道当中,几名衙役穿梭张望,看见高挂的小幡,指了过去,王半瞎被呛的发愣,刚想说话,模糊的视线里,几道身影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伸手将他架了起来。 “哎哎,你们干什么?!” “县尊请你过去一趟。” 王半瞎保持坐姿,两条腿都还卷曲着,就被两个衙役架在半空,过往、围观的行人见是县衙中的公人也不敢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老头被带离了长街。 这边,王半瞎还没进县衙就被带进了一辆马车,车上主簿将事情始末讲给他听,但不管他答不答应,车辕已经驶出了城门,往南而去。 “好端端街头算命,怎么就弄出这般祸事来了啊……” 王半瞎坐在车厢内一动不敢动,敏锐的听觉里,外面好像多了人在走,不时还有许多狗吠声传来。 汪汪汪…… 犬吠一阵凄厉,缓行的车架随后跟着停下,模糊的对面,主簿将他搀下来,有旁人过来接应,一路走去脚步声密集的方向。 王半瞎侧了侧脸,无数脚步走过官道,不久,好似马蹄声过来,就听主簿的声音与对方交谈。 “孔将军…这位就是咱们富水县有名的高人……” “那可是料事如神,远近闻名,家中要是遇到鬼祟,许多人都会来问他。” … 听了一小会儿,王半瞎浑身一振,不由挺了挺胸膛。 噗… 战马喷出粗气,马背上,孔范勒着缰绳听完这主簿的话语,目光看了过去,一身灰袍老者,轻抚山羊须,正颔首望去远方山势,那双无神半阖的双眼,平添神秘。 “端的高人啊……” 暗赞一声,孔范颇为满意,让那主簿回去,又让人好生照顾王高人,沿着官道继续往南过得五六里,与另外二将按作战的计划分开。 任忠携五千人跋山涉水翻栖霞山西面,陈弼之率一万自北面而围。 “我自领一军,与王高人从正面过去,就算那陆良生能走,他陆家村村民岂能跑得掉?” 战马上,孔范自有股豪气,在马背上传开。 天舒云卷,林立的旌旗在路口分离,跟着自家将军的旗号渐渐向西、北延伸开去。 沉重的脚步声里,王半瞎大抵已经猜出自己身在军队当中,但到哪里却还不知,不过被人左一个高人,右一个高人的称呼,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高深莫测的脸上,露出笑容。 ‘反正装下去就好了,只要不是去打栖霞山的陆良生就行,呵呵…也不对,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去打一个人嘛,想多了想多了,呵呵…’ 第一百七十一章 幻阵 不过,王半瞎心里也是有疑惑的,往南这边,可没听说过有人作乱,军队怎么会开过来? “快点快点,让后队的跟上,前面就是栖霞山了。” “把黑狗都屠了,放血存起来,以防妖人陆良生偷袭。” “加快脚程,照顾好王高人!” 陆良生?! 王半瞎笑容僵住,人群中不断有声音响起,他听得真真切切,顿时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旁边搀扶他的一个士卒小声问道: “高人,你想撒尿?” “不,老夫不想……不想。” 连连摆手,犹豫了一下,用自己那半吊子问卦观气之术,朝四周演算望气,两侧山势间风声彷如在他耳边呼啸嘶吼,隐约‘听’到灵气流动纠缠之声。 脸色顿时一变,捏紧身旁那名士卒手腕。 “快去通知你家将军,别再往前走了,山中灵气相冲,前面肯定有蹊跷!” 那士卒不敢怠慢,松开手就往前面飞跑。 …… 阳光熙和,照在山村小院里,陆良生睁开眼,走出房门与水缸边洗漱的道人对视一眼。 “来了。”他轻说。 端着早饭出来的陆小纤愣了愣,院落里哪里还有兄长和道士的身影。 …… 此时队伍前面,孔范下达了封锁道路的命令,身边骑兵奔行,准备驱赶抓捕通往陆家村道路间的商贩或村民,战马冲出几步,唏律律的长嘶,刹住了蹄子,任由上面骑士如何抽打催促,就是不再往前走。 “驾!走啊!”“该死的畜生,耽搁了军务,老子将你宰了吃!” 看到数十名骑兵原地挥鞭叫骂,孔范皱着眉头,促马从后面上来。 “尔等怎么回事?!” 迈开马蹄的一瞬,身下坐骑陡然惊慌摆动马头,抬起前肢扬了扬,孔范好不容易将它安抚,就听两侧山林忽然一片片惊鸟黑压压的飞出来,在山麓盘旋不敢落下。 呼—— 下一刻,垂在道路上方的树野猛烈摇晃,一阵大风吹来,地面细石翻滚,泥尘漫天轻扬,还在行进的长龙顿时遮掩口鼻,扛旗的士兵死死抱住旗杆蹲在地上。 轰! 轰! 轰! 一声声鼓点敲响,孔范以及道间士卒抹去脸上灰尘,眯着眼望去,映入眸底的是无数黑色旗帜拥着‘白’字大旗在风里卷动。 无数身影整齐呈阵列,伴随齐齐迈开的双脚推进而来,惊起尘埃。 最前方,百乘战车中央,华盖之下,一员将领拔出剑锋高举,声音嘶吼。 “准备——” 身后,密集的阵列,如林长戈整齐划一,轰的下压,杀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精气狼烟的一幕,令得孔范瞳孔都缩了一下。 “哪里来的军队?!” 然而,对面并未给他列阵的机会,战车之上高举剑锋的身影半空怒斩而下。 “进攻!” 孔范回头大吼:“御敌!!” 天空之上,如蝗的箭雨黑压压覆过了天空,抛射而来,成千上万的箭矢钉入蜿蜒的陈朝队列当中,传来的是无数噼噼啪啪的声响,也有人凄厉的惨叫,抱着中箭的部位倒了下去。 王半瞎混杂惊慌的队伍里,被挤得踉跄不稳,差点摔倒,伸着手到处摸。 “怎么了?怎么回事?!” 这一刻,没有士兵回答他,都在迅速上前防御,或惊慌的乱走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远方狂奔而来的未知军队,脚步声在一瞬间怒如潮水般在大地炸开,排山倒海般冲了过来。 然后,两方军队轰的撞在一起。 不久之后,巨大的坑陷在平地上挖开,孔范昏昏沉沉被捆着拖到了坑里,周围还有许许多多被俘的部下,神色恐惧的看着站在坑边一道道从未见过的士卒。 然后,开始铲土往下抛来。 与此同时。 北面山麓,翻山越岭穿行的一支军队停下脚步,万余人站在山崖边,望着远方的山间,一张张脸露出惊惧的表情,手中的兵器都拿捏不住,哐哐哐…的掉在脚边。 视野穿过树林向山外展开。 云海翻涌之间,一条庞大的长躯在云雾里滑过,密密麻麻的青鳞映着阳光是一片片青黑的反光。 “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陈弼之吞了吞口水,视线里,云海孤峰,不时有碎裂岩石掉下,庞大的长躯蜿蜒蠕动,向上延伸,一颗巨大的难以想象的人头连接在蛇身颈部,脑袋周围还有数颗稍小一些的脑袋,吞吐蛇信,又像是张合着嘴发出窃窃私语。 万人的军队颤颤兢兢的后退,片刻,转身就跑,连兵器都不要了,疯似的逃离这片大山,远远的,与一支同样疯跑而来的军队相遇。 正是去往西面的任忠所带的五千人。 “你怎么回来了?” “我那边出现一只浑身燃火的大鸟,立山头能把人给烤熟……陈将军,你呢你呢?” “这边也是,那边山上,有好几颗脑袋的巨蛇,还都人脸,那身上的鳞片都快赶上房屋了,哪里还敢过去!” “咱两路兵马都不顺,或许孔将军那边要好一些。” “对对,毕竟有高人带路,应该能顺利推进。” 两人一合计,带着麾下兵马按原路返回,找到口中孔将军所在时,旌旗、兵器洒落一地,无主的战马甩着尾巴在地上舔自己主人的脑袋。 两侧山势中间广阔的原野上,全是埋进土里的人,露出脑袋在外面嘶声哭喊,孔范看着同样狼狈回来的二将,脸都憋青了。 马舌在他脸上舔来舔去,沉默了片刻,使劲挤出一点声音。 “收兵!回去——” 阳光微斜,光斑穿过树隙落在不远山头两人肩膀上,陆良生看着山下,一侧道人捂着肚子笑得蹲在地上。 “哈哈哈……本道还以为你会将他们全杀光,没想到用这般法子。” “杀的血流成河,有损栖霞山的风水。” 青袍抚动,陆良生也不再看下方狼狈的军队,叹口气拂袖转身,这样的将领和士卒,与北周,或者说那长安杨坚麾下的人相比,简直毫无战力可言。 “一朝盛,就有一朝衰,吓破胆,他们暂时不会过来了,我们回去。” “那接下来,就等八月十五了?” 道人跟在书生后面,手扫开拦路的树枝,兴奋的比划。 “那天你在皇城城楼上,简直没办法形容,你打算怎么做?算上本道怎么样?到时候等人多,让我也露露脸就成。” 喋喋不休的言语,两人身形在林间变得模糊,转瞬就到了山腰,看去远方坐拥西面山脚的山村正升起炊烟,陆良生轻拍腰间的月胧剑。 “下一步,炼剑,还有…” 最后的字眼并没有说出来,回到篱笆小院,支起画架,蛤蟆道人端着碗过来,在书生旁边垫起脚尖,探头看了一眼,目光赶紧挪开,陆小纤想看,也都被他推开。 “别看,小心晚上做噩梦。” 画卷上,笔墨绘出阴气缭绕、刀山铁树的场景,令人心里一紧,陆良生反而没有任何感觉,像是沉浸在画里,宽袖飞舞,笔尖游移飞速勾勒出一个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画里天空昏暗,阴魂四游,拖着长舌、锯开脑袋的、没有双目的、被开肠破肚的,栩栩如生。 上面的鬼气,看得擅长抓鬼的道人都有点哆嗦。 画还未成型,不过下方一角,已经著名。 ——《阴府索魂葬》 风吹来,院中老树摇晃,不久西云染出彤红,远在一片狼藉的原野上,有人迷迷糊糊醒转过来。 哇—— 老鸦立在枝头眨着猩红的眸子,一块大岩下,王半瞎摸索着,磕磕绊绊走上道路。 人呢? 喂,人呢? 他大喊了几声,话语都在旷野上回荡,你们他娘的把老朽带出来,就不能带回去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快请法丈!(三更) 《阴府索魂葬》是陆良生第一次不能一次完成的画卷。 从画卷上退出来,只感头晕恶心,与旁人看到的画面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全神贯注之下。 看见的是阴沉的天空,周遭的天地间彤红一片,阳光没有一丝温度,山川如刀锋,河里流淌的全是暗红的血垢,站在旷野上,四周林野传来的是鬼哭凄然,仿佛置身画里的这片世界。 “留到下次画……” 收起毛笔、画架,陆良生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了下来,夕阳犹如潮水般涌进视野,篱笆院落里,老驴匍匐草棚里,被陆老石数落,红怜与陆小纤坐在屋里学着裁缝衣裳,师父又被母亲提着衣裳丢到菜圃,一切变得温馨、真实。 至于孙迎仙,估计又跑去跟陆家八大金刚鬼混去了。 坐在凳上的书生将画架连同上面的画卷搬回屋里,去隔间向红怜要了一张白布,盖在上面遮掩起来。 菜圃里盘着的蛤蟆道人,趁着李金花进了灶房,迅速人立而起,洒开双蹼飞快跑进房间,转身将门扇推上,爬上床榻,气喘吁吁的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良生呐,你在画道上有顿悟了?” “顿悟?” 整理昨夜未开完的书本的陆良生侧过脸有些诧异的看去师父,其实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这算不算。 将书本放回另一张桌上放好,坐到蛤蟆道人身侧。 “我也不知,只感觉想要对付那位法丈,就倾尽全力,以之前那的想法描绘出来……退出来的时候,时间竟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 蛤蟆道人悬着双蹼轻踢,蛙蹼撑开薄薄的膜在下巴摩挲片刻:“那也离明悟不远了。想当初为师也是这般……” 呼…呼呼… 正说的话语停下,蛤蟆转过脸,床榻上陆良生有些疲了,合衣睡了过去。 ……就不能让为师说完? “良生,吃饭了!” 门吱的一声推开,蛤蟆道人连忙爬下身子装作睡觉,李金花站在门口看了眼睡过去的儿子,也没将他叫醒,顺手就将一旁呼呼大睡的蛤蟆给拎在手里。 “一天到晚跑屋里,那么大个蛤蟆,脑袋怎么就不灵光,菜地里虫不够你吃的。” 叨叨唠唠走出房门,顺手将蛤蟆道人扔进菜圃里,篱笆院墙外,孙迎仙正好从外面回来,顿时被妇人盯了一眼。 “看什么看,赶紧吃饭!” 道人瞬间耷拉下脑袋,低着头快步跑过驴棚,陆老石走出来擦了擦手正想劝说两句,就被妻子揪着耳朵:“没一个省心的。” “疼疼疼…” 陆老石哎哟几声,便是径直被拉去了灶间。 翌日一早,一阵鸡鸣犬吠声里,红怜推开窗棂,轻唤了声:“公子,起床了!” 清冷的晨风吹进来,陆良生被凉意拂过脸庞,缓缓睁开眼睛,与红怜打过招呼,套上鞋子站到地上伸了一个懒腰。 一夜睡的舒服,精神也恢复不少,不过肚中倒是饥饿的厉害,将小被褥给呼呼大睡的师父盖好,出门去灶间吃了点东西,捧着那本炼器的书坐到檐下,安静的翻看。 院中则是孙迎仙打拳,两人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老树上,几只鸟儿飞下来,立在水井边叽叽喳喳,小心的跳到他书上,小脑袋偏来偏去。 陆良生手指轻轻一挥,将这只小鸟驱走,接过小纤递来的茶水,继续研究炼器的内容,至于昨日的那幅《阴府索魂葬》暂时放下,里面有一些细节还未琢磨通透。 ‘为恩师报仇,必然要与那位法丈对阵,克制它索命梵音,有《阴府索魂葬》,但要将对方击败,月胧也需要炼制一番,这样恐怕还不够。’ 低吟思索间,陆良生习惯的参考《策对》上的应对策略,阖上书本,目光看着那边打的虎虎生风的道人,嘴角忽然勾了起来。 ‘若是将它逼出原形,自然妖气四溢,那天治,以及周围城隍必然会被惊动,说不得还有其他修行中人也会赶来…嗯,这就所谓借力借势而为。’ 拿定主意之后,起身回到屋里,从书架里取过那七柄法剑,一起负在身后,又将月胧带上,跟道人打了一声招呼,纵身踩过房顶,掠去村外,一亩亩收割的田野露出黄泥,在视野里向后飞驰,高高的飞纵之中,山间的绿盈让他心广神怡。 哗啦—— 踏过一颗大树,震的枝叶摇晃,身形半空一折,跃去树顶,脚尖踏着叶尖,身影拉出一条残白,远远能见悬崖上一颗迎客老松时,脚下猛地一震。 哗! 树笼狂摇,陆良生一跃冲上峭壁,整个身子在上面倾斜狂奔,跳上了崖边。 “恩师,早啊!” 书生向墓碑拱了拱手,就着清晨的阳光里,按照炼器书上的指引,法力运使,背后七柄法剑成圆圈立在了他周围。 “该你去了。” 陆良生解下剑鞘,随手一抛,月胧剑在半空翻转,缓缓垂直降下,嗡嗡的颤鸣,牵引着,连带围成一圈的其余法剑跟着共鸣起来。 “这里大山、林野之灵气充沛,希望能炼制成功!” 看着八剑相互共鸣,陆良生走到一侧岩石上,盘坐下来。 这是要七剑的灵蕴叠加到月胧剑上,以期能结出剑坯。 “希望能成……” 时间还有,一次炼不成,还有机会,不过陆良生自然还是希望能早日剑成。 …… 陈朝天治。 农历十六,小暑,下起了蒙蒙细雨,令人舒畅的雨帘滴答滴答声里,陈叔宝正与爱妃以及几名妃子在临春阁听琴赏雨,不时让妃子轮流用嘴喂酒,酒渍洒满衣襟,浑不在意。 端起酒杯摇摇晃晃从众女中起身。 “哈哈……三万将士南下,就是告诉那陆良生,修道怎么了?朕乃天子,身据国器,千万人为朕前仆后继。” 龙袖挥洒,转过一圈,目光之中全是姿色靓丽女子,尤其贵妃张丽华眉目如画,鬓发若云。 还有最近新得一女子,想起坐在腿上的各种美妙,诗性顿时起来,让人拿来文房四宝。 “陛下这是要写诗吗?” 张丽华拖着裙摆走来替他磨墨,望着外面织起的雨帘、远处雨景中的楼阁,吸了口气,陡然将身旁美人拉入怀里,提笔在墨砚沾了沾。 就在女子‘嘤’的轻哼里,笔尖在纸面写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写了两行,停了停,皇帝侧脸看去眼前娇滴滴的美人一阵,以及宫外那将军夫人的回味。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看到这行诗词,张丽华掩嘴一笑,拿手悄悄在他腰侧轻拧一把。 “陛下,真坏,这种事怎的写出来。” “哈哈,后面还有。” 陈叔宝最喜怀中女子这样的表情,压下躁动,挥臂继续写下去,就在写出:“花开花落不长久”时,一名侍女捧着什么东西从外面廊檐进来,阁内的近人连忙过去接住打发了侍女,转身来到嬉戏作画的皇帝身后。 “陛下,有军情。” 托在手中的,是一封加急信函。 “爱妃别急,待朕看看是不是传来好消息了。”陈叔宝放下笔,笑着捏了张丽华鼻尖,伸手将信函取来,展开看了一眼。 下一秒,脸上笑容变得僵硬,然后…“啊!”的一声丢开书信,将书桌掀翻,笔墨纸砚哗啦洒落一地。 一旁的张丽华吓了一跳,去捡地上的信函翻看时,皇帝气急败坏的在吼:“速去请法丈!朕现在就要见他!!!” 仿佛吼去了精气神,陈叔宝跌跌撞撞坐回到椅子上。 陆良生三个字,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了他肩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入宫 “驾!” 哒哒哒…… 马蹄翻腾,几匹快马奔行过官街,一路出建春门往城东出城,为首的骑士挥舞长鞭大吼: “让开!让开!” 唏律律—— 马匹飞踏而来,等待检查入城的百姓、商旅丢了手中东西纷纷往一侧躲开,轰隆的马蹄声过去,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望着冲出城门的那几匹快马低声叫骂。 “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啊。”“差点就撞上我了,幸亏躲得快!” “也不怕撞死人,这帮公人。” 天色暗了下来,官道延伸十余里,奔驰的快马抓去附近林间道路,一片飞鸟惊飞盘旋,几人穿过林野,远远看见一座圆形法坛矗立原野。 “吁!!” 为首的马匹上,一人脸色青白消瘦,微微抬了抬细鳞铁手套,让跟在后面的麾下一并下马。 “不得喧哗,以免搅扰法丈修行!” 下了马背,青白脸环顾四周,杂草丛生,有雾气蔓延,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温度。 “真是奇怪了,大热天的,这里怎么这般清冷。” 走过刻有‘普渡慈航’红色大字的白岩石阶,青白脸敲响漆红大门,长长的法坛院墙刷的雪白,去年才完工的缘故,上面还没有丁点灰尘沾染。 就在看去四周时,吱的一声,大门忽然自行裂开一道缝隙,青白脸让麾下人跟上,小心走了进去。 “法丈!” 进入里面,是圆形的观坛,周围观座犹如石阶一节一节攀升,每个位置上,都有一盏长明灯亮着。 “统领,这好诡异。” 跟在青白脸身后一人胆战心惊的开口,前行的青白脸微微侧过脸来,压低嗓音:“此处是法坛,你以为是寻常庙观?别乱说话,小心冲撞法丈。” “是。” 那人连忙应下,过去观坛中央的瞬间,前方出入口陡然一道黑影闪过,一个黑纱高挽发髻,手持法杖的女子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 朝五人稽首。 “善哉善哉,五位身具杀气,不可入内见法丈。” 青白脸见是法丈身边侍女,心里松了一口气,急忙拱手道: “我等奉皇命而来,陛下想请法丈入驻皇宫。” 侍女垂首没有动作,好半响才轻道了声:“稍待。”竖着法印转身走入里面,风声呼啸,四周围漆黑一片,只要几盏大红灯笼挂在附近。 彤红灯火摇曳范围里,一顶薄纱帷帐抚动,隐约能见一道瘦弱的身形盘坐,或许听到脚步声,阖着的眼帘微睁,嘴皮轻嚅。 “外面何事?” 侍女过来,竖印稽首:“陛下派人来请法丈入驻皇宫。” 帷帐内,普渡慈航没有回应,微阖的眼帘重新闭上,它丹鼎玄气就差最后一步了。 四周黑暗,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一道道人影走进灯笼范围,沉默着将鹤头莲花法轿抬了起来,形成一条‘长龙’。 外面五人恭谨站立,看着走出里面的队伍时,急忙垂下脸,不敢直视,待到法轿停在跟前,才听一道清冷女声传来。 “陛下圣明,乃万民之福,你们身居近前也会大福德报。” 青白脸脸上泛起喜色,拱手躬身,后面四人也连忙学着样子,连连开口: “谢过法丈赐福。” 帷帐内,普渡慈航竖印颔首,法轿再次启程,金镲、编钟、木鱼敲出佛音,过了观坛径直出了大门远去,留在观坛的五人相互道贺。 “这下好了,被法丈看重,咱们必然高升!”“走走,先回去向陛下交差。” “晚上出来耍耍?” “哈哈,这是应当,就当为统领贺!” 青白脸一手单负身后,眯眼听着手下四人恭贺,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正要让他们离开回去,脚步陡然停住,耳朵抖动。 嘶~~ 虫鸣隐约传来,前面走出几步的四人回头,脸上还带着笑意。 “统领,你怎么不走了啊?” 下一秒,松散的泥土破开,几道黑影唰的破土钻出,青白脸的视野内,黑影如钳的口器张合,瞬间咬住四人后颈,四人连丁点话语还都未来得及说出,就被拉入地里。 看着血浆浸出泥土向外翻涌,青白脸蹬蹬蹬的往后退出几步,脑后,破空声传来,他“啊——”怒吼,拳套捏紧,转身就是一拳打出。 呯! 拳头击在坚硬的甲壳,火花都跳了出来,青白脸这才看清对方,一只有人腰身般粗大的长虫挥舞触须,一击没有得手,扭动环节长躯,掀起一道腥风,眨眼钻入地下。 “什么妖魔鬼怪!” 饶是武艺高强,青白脸依旧吓得不轻,一想到此处乃是法坛,此事肯定与法丈有关,纵然当初为法丈办过事,但眼下看来,对方是要杀他了。 “不好,法丈要进宫里……” 念头一闪而过,青白脸迈开步子就朝大门跑去,刚走出两步,嘭的一声,地面坍陷,脚脖顿时传来剧痛,钳子般的口器咬在那里,往下一拖,他半个身子都陷了下去。 “妖怪!!”青白脸嘴角含血,挥拳猛砸。 这时,另一侧的泥土破开,一道黑影蜿蜒游移而来,悄无声息的照着挣扎的人的后背咬了过去。 噗! 血雾弥漫,一滩鲜血溅上附近的观台,摇曳的火把光里,半身潜入泥土的人影后背,一连串脏器被拉了出来…… 嘭。 掏空的尸体远远抛了起来,落在观坛上,一个袈裟女子过来,将尸体摆正盘坐在长明灯后面,面目安详,彷如闭目入定。 …… 天治皇宫,夜深时分,皇帝站在承云殿外,来回走动,站在石雕檐柱一侧,不时伸长脖子,朝远方宫道张望,见无人过来,捏拳在手心砸了砸。 “法丈怎的还不来。” 周围宦官、侍女无人敢回答,一个小宦官忽然抬了抬头,眼睛一亮,小跑到皇帝身后。 躬身垂首,语气颇有些兴奋。 “陛下,法丈来了!” 陈叔宝回头,就见宫道一支队伍蔓延而来,佛音袅绕之中,皇帝快步走下石阶迎了上去。 “法丈!” 缓缓而来的队伍停下,中间鹤头莲花法驾降到地面,帘子掀开,一身金色袈裟,头戴长耳僧帽的枯瘦老僧踏着花瓣过来。 双手合印,稽首:“陛下。” “法丈不用多礼,快快随朕到殿里说话。” 陈叔宝朝周围宦官侍女挥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普渡慈航一同步入承云殿,让近侍都退下后,才开口说起事由。 “朕派去三万将士无功而返,那陆良生妖法高深,驱使各种凶蛮妖兽把守栖霞山要道,简直有裂朕江山的架势,法丈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出手帮朕啊。” 殿内灯火通明,坐在一侧的老僧面无表情的听着,待皇帝说完话,才缓缓睁开眼帘,像是毫无兴趣的看着没有一丝龙气的陈叔宝。 “父亲!” 这时殿门外,传来一声童音,陈靖在宦官搀扶下走进门口,看到多了一个老僧,小脸愣了一下,恭谨的拱手施礼。 “见过法丈。” 原本重新阖目入定的普渡慈航再次睁眼,看去门口的少年一阵,嘴角隐约有了一丝笑意。 “靖儿怎么过来了?” “娘说,让靖儿过来给父亲请安,让您早点休息。” “嗯,你且先回去,朕与法丈还有事要谈。” 待那边父子俩说完后,殿门重新关上,殿柱前枯瘦的身形从席间站起来,火光明明灭灭间,女声清冷自普渡慈航口中响起。 “陛下,本法丈就在宫里住下,定保陛下无恙。” “太好了!” 御阶上的皇帝兴奋的拍响龙案,当即命人打扫宫殿。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快寻栖霞山陆良生 五更时分,天还未全亮,皇城外等待上朝的文武官员早早聚集了起来。 闵常文也按时抵达城门,下了马车与几位相熟的同僚打了招呼寒暄几句,走到一侧等到门开入宫。 文武百官聚集起来,各有各的圈子,通常这个时候也会抛开成见,交流讯息。 “听说了吗?”“出什么事?” “那位护国法丈住进宫里了。” “简直胡闹,一个僧人怎么能住进这皇城,有失体统?!” “可不是嘛,陛下也不知怎的会让一个僧人入住……” 附近也有这样低声交谈,闵常文吸了口气,继续闭着眼睛,其实出门前,他已经知道了这条消息,然而,心里多少有些麻木了。 “奸邪祸国!” 官袖内,拳头捏的颤抖,口中也只能挤出这句话骂上一句。 “等会儿,朝堂上该是要吵上一架了。” 不久,宫门打开,聚集的文武呈列陆陆续续步入宫道,统一在光昭殿集结,等待过程里,也有宦官带着宫中侍卫过来搜身检查。 待陈叔宝从后殿过来,随殿宦官高喧:“上朝!” 一帮文武这才鱼贯而入,在殿内寻着自己的位置依次站好,亦如往常商谈完国事,皇帝挥了挥袍袖宣布退朝。 不过这次,还未等陈叔宝开口,就有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听闻护国法丈入住皇宫,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说话的人,乃是户部尚书,与闵常文颇为熟悉,私下里也常有往来,当初官复原职,调回京城也是他在中间四处奔走游说,起到极大的作用。 “确有此事。” 陈叔宝不耐烦的挥了挥袍袖,起身就朝后殿过去,“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但现在都闭上嘴,你当中要是谁能护得了朕,朕也可以将他牵到宫里来住。” “可是陛下!皇宫乃万贵之地,又有陛下妃子女眷,还有东宫太子,切莫丢了皇室威严。” “尔等吠吠之臣知道什么——” 朝堂上,果然如闵常文所料,开始为此事争吵起来,原本要走的陈叔宝也不得不留下来,与他们争论一番,最后气咻咻的拂袖离殿。 “唉…” 朝议群臣不欢而散,闵常文走出光昭殿,外面天色大亮,阳光倾泻下来,让他眯起眼睛,叔骅公去了,让他感到的只有孤零零的落寂,连个说话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叔骅公啊……” 他轻叹了一声,随着出殿的文武一同离去。 亦如平常而繁华的一天,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星辰点缀夜空,铺出一片繁星。 宫宇楼舍之间,泛起薄雾,巡逻的宫中士卒举着火把穿行过一去,附近的一栋阁楼上,有着暖黄光芒照出来。 南无阿弥……南无阿弥……南无阿弥…… 灯火间,盘坐蒲团的普渡慈航嘴唇飞速嚅动,一声声佛音里,循着灯火的飞虫远远的避开。 如今他已不是寻常妖物,曾几何时,卡在通灵期许多年,早已有了与人一样的智慧,可惜并不是每一个有了灵识的妖怪就能更近一步。 若非当初那个少年无意点拨,或许他早已天人五衰而亡,那之后,寻了一处野庙,钻进泥塑里接受人的供奉,香火愿力加持下,很快突破了通灵,正如人界常说的那句: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冲破通灵后,修为以难想象的速度加深,不过也有了对香火愿力的依赖,平常的修炼已经无法让他满意。 而且,脑海中有了新的想法。 化龙! 与其化作人形,当一个妖修,不如借助天子龙气修行,有朝一日化龙登天,俯瞰这山河大川,蜿蜒九天之上。 这是常年待在阴暗洞窟、地下的妖怪最大的宏愿。 而丹鼎玄气将在八月十五这天圆满,最后一步,就是借助龙威、浩然官气一跃蜕变了。 只是这陈朝皇帝一身龙气早已被他吸食干净,不过不要紧,皇帝还有儿子,还有文武百官…… 一声声佛音回荡,枯瘦的身形拖在墙上,化作庞大的黑影,摇晃长须,从灯火里游移出去,浸入黑暗。 漫过灯火繁密的城池,漆黑的原野上,有无数黑影在地下蜿蜒,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某一刻,城中百官府舍大街地砖松动,一道道黑影钻出,四处蜿蜒爬行,翻过一栋宅院院墙,朝着后院。 不久,传来一声惨叫,惊得院中黄狗犬吠。 汪汪…汪汪汪… 黑影百足蔓延过一侧写有‘闵’牌匾的府邸,狗吠声里,飞速爬上院墙,顺着墙基迅速游移过去。 亮有暖黄的书房,窗棂前的书桌,闵常文正埋头书写奏章,听到不远另一栋宅院里大狗狂吠,微微皱起眉头。 汪汪… 汪汪! “怎的回事?” 闵常文放下手中毛笔,拨了拨灯芯,将桌上油灯举过手中,推开书房门扇的一瞬,一股腥臭顿时扑鼻而来。 呼~ 腥风呼啸,他遮掩了一下口鼻的同时,身后的墙壁,硕大的阴影顺着墙壁蜿蜒爬动,一对长须舞动,探向人类后颈时,另一侧墙壁悬挂的一幅裱画,陡然亮起一道法光,轰的打在那道蜿蜒黑影上。 硕长的身躯呯的落去地面,惊得背对的闵常文急忙回头转身,手中灯火光芒里,只见一只两人长的蜈蚣挣扎扭动,冒起青烟。 吓得脸色一白,顿时跑出书房,大声喊叫:“快来人!” 府中一盏盏灯光亮起,脚步声密集,仆人、护院拿着刀、棍赶来,屋里的那只蜈蚣此时已化为一滩浓水,散发一股恶臭。 “老爷,这是什么?” “好臭!其他人别过来,小心有毒!” 闵常文被仆人护着退到远处,看着火光里那滩浓水,沉默了片刻:“立即叫来小姐,让她随我出城,这城里不能待了……” 府邸火光通明,不久,十几匹快马在后门集结。 “爹,怎么回事啊?”马背上,一名女子穿上远行的便服看去对面的父亲。 “没时间细说。” 火光里,街道森然,隐约能听到窸窸窣窣爬动的声响,闵常文吸了口气,取过马鞭扬起来。 “立即随为父出城!驾——” 马队踏响地面,飞快奔行而出,女子与其余侍卫怕他有闪失,跟在后面朝着南门狂奔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第一件法宝 寝殿灯火通明,帷帐内,床榻上被褥轻轻起伏,陈靖安静的沉睡,偶尔挠了挠脸,转过一个方向发出轻微的呼吸。 呼… 帷帐抚动的一瞬,一片片燃烧的灯火熄灭,寝殿陷入黑暗,窗棂缝隙巨大的黑影轮廓渗了进来,贴着墙面蜿蜒游移,来到床头上方。 触须的影子、口器的影子舞动张合,从墙壁俯探下来,盯着下方少年酣睡的面容。 嘶~~~ 一种牙缝吸气的声响,帐纱都在向黑影吸附过去,或许感觉到阴冷,陈靖不受控制的在被子里动了两下,枕在木枕上的脑袋左右摆动,整个人像是陷入噩梦。 身上,一缕一缕淡黄的气慢慢从少年身上探出半空,正在离开他的身体,穿过帷帐的轻纱,进入黑影轮廓的一瞬—— 悬挂床尾角柱有东西亮了起来,青蒙蒙的光芒绽放射出来,青翠色的玉佩陡然扭动了几下,上面两条玉雕鲤鱼转动眼珠,鱼尾跟着摆动起来。 嗤! 好似水扑进滚油的声音在殿内炸开,青蒙蒙的光芒撞在床头墙壁的黑影上,弥漫起一股恶臭。 ‘唔…呃…’ 床榻上,陈靖紧缩眉头,使劲挣扎,陡然“啊——”的一声喊叫,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殿内一阵腥风回拢,卷起帷帐,窗户嘭的一下打开,黑影迅速漫了出去,房间里,青蒙蒙的冷光黯淡下来,随着两只半空游动的鲤鱼一起坠到地上。 宫外,一连串脚步声跑来,侍卫推开殿门冲进来。 “太子!” 紧跟着,还有更多的人跑过寝殿四周,嘶声呼喊。 “快快,保护太子!”“查看殿侧窗户!” “我看见有东西跑出去了——” “追!” 一声声高喝里,哐哐的甲叶、刀鞘碰撞,东宫侍卫、禁卫士兵打着火把飞奔,有人发现了异处,正与同伴跟着后面追寻,隐隐有梵音从不远亮有灯火的阁楼上传来。 “不见了……” “是不是眼花看错?这里好像是护国法丈的地方,闲杂人不能进去。” “那…再到别处看看。” 几道挎刀的侍卫左右看了一阵,走去别处查探。 亮有灯火阁楼,挂在檐下的灯笼摇曳,光芒之中,一道黑影贴着墙壁游移上去,顺着窗隙溜进里面,化作一股烟气钻进老僧后背。 “陆良生!” 普渡慈航睁开眼睛,阴森至极的嗓音挤出唇间,一扇扇窗户都在震动,不多时,房门外,有黑裟裙摆的侍女开口。 “启禀法丈,文武百官中,少了一个人。” “谁?” “闵常文。” “遣人抓他回来,本法丈要亲自超度他身上戾气。” …… 东宫寝殿,灯火重新被人点亮。 陈靖满脸汗渍,大口喘着粗气,惊慌的目光游移,扫过周围挎刀站立的侍卫,视线最后落在了地上的一块双鱼含珠佩上。 “这是陆先生的玉佩,刚刚救了我……” 低吟刚出口,玉佩传出呯的轻响,仿佛完成了它的使命,就在众人面前断成了两截。 上面的法力消散。 相隔数百里之外的南面,黑夜环抱的群山间,山村小院里,沉睡的青年陡然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望去窗棂朝向的北面。 “哈呼哈呼……” 枕头一侧,酣睡的蛤蟆道人蟾嘴一张一合打着鼾声,蛙蹼抓了抓白花花的肚皮,坐了起来,看到站在窗前的背影,打了一个哈欠,咂咂嘴。 “良生呐,怎么了?” “那只蜈蚣动手了。” 陆良生轻说一句,挥手拂过书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焰燃起照亮整间屋子,接之前未画完的画。 墙上的画卷里,聂红怜探出头,揉了揉眼眶,好奇的看着在屋里支起画架的书生,飘去蛤蟆道人旁边坐下。 “蛤蟆师父,公子要做什么?” 蛤蟆又打了一个哈欠躺下去,翻了翻肚子,挥舞蛙蹼:“准备跟那只蜈蚣小妖打架……睡觉睡觉。” “哦。”红怜起身轻柔走去书桌,帮忙磨起墨来,那边的书生扯开遮掩的白布,挂去床尾。 陆良生在画前坐下来,纵然心中不安,但眼下相隔太远,也于事无补,耳边一声“公子。”红怜将笔砚递来。 他吸了口气,压下烦躁,伸手接过狼毫,沾了沾墨汁,继续在《阴府索魂葬》上落笔,点缀背景的细节。 与之前用法力作画不同。 这次陆良生几乎每一笔都将精神气连带法力一起渗入画里,仿佛置身在自己体内的小天地中。 暗红粘稠的血河,抹去青葱嫩草,反之,添上奇形怪状的石头,挥手远处的枯树林野,秃毛血眼的尸鸟立在树梢,发出哇的是嘶鸣。 ‘阴魂恶鬼!’ 陆良生手指探出宽袖,悬空画开‘鬼’篆文,心头念及,阴风呼啸一阵阵刮来,随着寒意聚集,地上的血黄泥土,一点点的翻涌,密密麻麻的手臂、脑袋破土而出。 “嘶…吼…” “呜呜…” 枯树老林鬼哭络绎不绝,一道道虚无的轮廓从里面飘出,绕在陆良生周围漂浮,阴风阵阵…… ‘该是下一步了。’ 强忍住仿佛置身阴界的不适感,陆良生手指加快速度,一个个篆文空中显现,飞入一只只残缺的恶鬼、骷髅、阴魂手中,法光凝聚,化作一件件与周遭完全突兀的东西。 ——乐器。 唢呐、锣、镲、小鼓、长笛、琵琶…… “成了。” 陆良生吐出一口浊气,意识已回到房内,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的天色已蒙蒙发亮。 书生放下笔,看着画上手捧各种乐器的恶鬼骷髅,手指一弹,法力飞去画里的一瞬! 画上的阴云游走起来,彤红的血阳照下的光线里,枯树怪鸟展开翅膀嘶鸣一声,飞离枝头盘旋空中。 密密麻麻的骷髅、阴魂嘶吼,将手中乐器抬起,然后……吹响。 凄惨悲凉的哀乐从画里传出,在房中响起,睡梦中的蛤蟆道人像是勾起了往昔,陡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红怜捂着耳朵,迅速飘去画里,伸出手抓住画的下端,往上一拉,唰的将整幅画卷起合拢。 悲悲凄凄的声音传出房间,仿佛迷人心智一般,房顶上传来哗啦一声,道人连滚带爬的从屋顶下来,在院里摇摇晃晃。 见到这番情景,陆良生急忙从画上撤去法力,画里的阴府静止下来,悲凉扰人心智的声乐也戛然而止。 床上的蛤蟆道人睁开眼,坐起来,迷茫的眨着眼睛,摸了一下眼角。 “老夫怎的哭了…” 赶紧拿蹼搓去泪渍,让人看到,岂不是笑话老夫! 院中的道人也是迷茫的看了看四周,自己都不知怎的来了院里,抬起目光望去屋顶,惊出一身冷汗。 …曰尔老母的,本道得夜游症了? 另外两间房中,李金花披着一件衣裳就走了出来,看到院中的道人,问道: “谁家死人了?” 陆老石跟在后面,从门框探出脑袋:“随礼随多少?” …… 屋里,陆良生收敛心神,画上的声乐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只是第一次倾力画出的这幅,有点感到惊骇。 “金丹期施一点法力,就有这般威力?” 要是施为,或许真能与那位法丈的索命梵音抗衡,对了,光是画还不行。 想到此处,陆良生将画卷拿起,朝上面吹了一口气,墨汁瞬间干了下去,便在他手里迅速卷好,对院里的父母说了声:“有事出门走走。”径直出了篱笆小院,一口气上了村西的栖霞山上。 朝恩师墓碑行了行礼,绕开还在共鸣的八柄法剑,陆良生走到老松前,迎着吹来的风,抖开袍袖,拿着画卷拱手躬身拜了下去。 “借你两根树枝一用,来日定当机缘奉还。” 山风里,老松轻摇枝叶,沙沙轻响,一片片叶子雪花般飘在躬身拱手的书生四周。 啪…啪… 接连两声脆响,两根松枝拖着叶子落到书生身前。 这颗老松立在栖霞山这处断崖已有上百年,陆太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老松就是这般样子了,何况这处灵气交汇,让上百年的老树有了些许意识也是陆良生意料之中的。 “感激不尽!” 又施了一礼,陆良生将地上的松枝捡起,手指在旁枝细叶一抹,将多余的枝干剔除,随后摊在掌心,两根松枝凭空旋转起来,上面粗糙的树皮一寸寸的剥落干净,书生又在两端拧出圆头,穿去画卷上下,成了画轴。 “差不多了,可惜不是神通本命法宝” 陆良生将它在手中抛了抛:“先对付完那蜈蚣精再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求之不得也是缘 第一件法宝,陆良生还算满意,虽说是专门为了对付普渡慈航,放做其他时候,作用也是奇大,只要对付有听觉,就免不了受到影响。 “不知道,会不会太过阴损了。” 这种事,只有往后才能知晓了,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下方山村渐渐有了人声,远远的,鸡鸣嘹亮,回荡山间。 喔……喔喔哦…喔—— 阳光穿破云海,照过来,洒出一片金色,陆良生将这幅《阴府索魂葬》系上,悬在腰侧,这才走去还在共鸣的八柄法剑。 剑身各异,每柄剑上的灵蕴都有不同,要融入中间的月胧剑里,对于现在的陆良生来说有些难度。 走到炼制法阵前坐下,一面运转乾坤正道,一面观察围绕月胧的七柄剑,意识就像闲逛一般,在每柄剑上溜达一圈,当初炼制这些法剑的原主人,都赋予这些法剑不同的灵蕴,想要融在一起,确实有些… 啪! 陆良生刚想着难度会很大,那边就有一条炼阵的法力断开,皱眉的瞬间,另外留条法线也一一断掉,剑尖朝下悬浮的八剑顿时失去支撑,噼啪几声掉在了地上。 “七日之功,看来是浪费了。” 叹了口气,书生起身过去将月胧捡起,查看了一下,好在剑身以及剑内的灵蕴并没有受到影响。 ‘回去翻书吧,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法剑倒是不用带回去,陆良生挥手将它们一柄柄插入附近巨岩上,收拾了一下,反正也错过了吃早饭的时辰,慢悠悠的走下山,回到村里,却是聚集了不少人。 农忙已过,村里老老少少举在一起,陆太公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的晒太阳,不远还有的还端着碗,蹲地上呼噜噜的吃着面条,啃着大饼,听着大伙闲聊。 “今天一早,你们听到了吗?”“哎呦,听到了,以为陆太公死了,准备全村吃饭了,结果屁事没有。” “那谁家奏的?大清早就听到这声音,怪晦气的。” “哎哎,良生过来了,问问他可能知道。” 村里一帮老少爷们,膀大腰圆的妇孺见到书生从外面回来,一个个冲他打招呼,就连蹲在不远吃面的陆盼也跟着站起来。 要知道陆家村这些年的好日子,可都是这位读书郎带来的,甚至连皇帝的金銮殿都砸过,那更是天大的能耐。 “良生又去栖霞山了啊。” “你这妇人不会说话就别说,咱良生的师父在山上修行,那肯定得去啊。” “对了,良生,今早那声音怎么回事,听着怪渗人的,是咋回事,你给大伙说说?” 是人都喜欢八卦,听些新鲜事,陆良生不会介意,反而还喜欢这种亲近的说话,反正村里人都知根知底,也都知晓他会道法,说话上就显得轻松自在。 “没什么,就是法术弄了一些东西,现在没事了。” 回了一句,又闲聊了片刻,陆良生走去那边晒太阳的陆太公,给老人家搭了搭脉搏,老人睁开眼,看着蹲在面前的青年,眼眶怒瞪。 “你是哪个贼人,敢在本将面前出手试探!” 对面,陆良生收回手指,笑着回了一句:“本将乃北周杨坚。” 老人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人现在有些糊涂了,出门走出几丈远,就会忘记回家的路。 “杨坚,杨坚是谁?”陆太公偏了偏头,迷糊的眨着眼,“咦…我怎么在这里。” 杵着拐杖站起来,慢吞吞的在周围走来走去。 “我家呢?” 陆良生失笑了一下,反正这里人多,等会儿也会有人送陆太公回去的,那边陆盼正好也吃完早饭过来,抹了抹嘴边残留的油汤,跟在侄儿后面,拍响胸膛。 “良生,我们八个照你教的那什么玩意儿,练了四年,那小道长都打不动咱们,有次我还进山,碰到一头独狼,你猜怎么着,那牙连我皮都咬不透,愣是把它甩起来,飞出两丈高……要不要再教点其他的?或者给咱们找点事做?” 走在前面的书生停下脚步,表情也愣一下。 连道人都打不动他们了? ……这八个长辈怕不是每天都在练,陆良生回头,陆盼双肩一抖,将胸膛敞开,两块高耸的胸肌左右一抖一跳。 陆良生:“…” 看来真要给他们找些事做了,不然再练下去,人怕是要练出毛病来。 回去篱笆小院的途中,先让陆盼将衣裳穿好,忽然想到外面的结界。 “这样吧,盼叔,我在小泉山,还有附近另外两个山头都放了画,你们每天都过去守上一两个时辰,省得有人将它们摘去。” “好好。” 陆盼搓了搓糙手兴奋的点头,辞了侄儿,就去找其他七人,途中还碰到老太公,问他怎么来这里,老人指着前面开着牵牛花的篱笆院墙。 “去瞧瞧。” 过去的小院,道人在院子老树下胡乱打了一通拳,打了个哈欠坐到凳上,看到陆良生回来,脸上嘿笑起来。 “身上没剑,没练成吧?” 哼昂哼啊! 老驴撒欢跑出草棚,伸出驴头含住书生的袖口,将脖下的缰绳甩来甩去,示意他带自己出去溜达。 陆良生瞪了道人一眼,伸手将老驴脖上套着的缰绳解下。 “自己去吧,天黑记得回来。” 啊哼~~ 老驴长嘶一声,转身就跑出了小院,欢叫很快就消失在外面。 陆良生朝道人打了声招呼,便径直走回房里,找出那本炼器的书,坐到桌前翻看,蛤蟆道人顺着桌脚爬上来,端起小碗刨了两口朝书页上看一眼。 “炼器失败了?” “嗯。” 纸张‘哗’的轻响翻过一页,陆良生低吟回应了一声,目光在上面不断搜索有用的内容,随后也说道: “这种事,也是第一次,多看看,或许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求之不得也是缘嘛。” 蛤蟆道人听到徒弟这番话摇摇头,空碗放下来,下了书桌,负去双蹼就往外走。 “炼器可不比平日修行,还是为师替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背上葫芦,探出脑袋看到李金花不在檐下,迈开双蹼,挺着白花花肚皮飞快奔行院门,刚拐过方向,一根梨花杖就杵了过来。 呯! 杖尾打在蛤蟆脸上,短小的身形像皮球一样弹跳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 蛤蟆道人狼狈爬了起来,脸上竖着一道红痕,颇为滑稽,见是村里陆太公,愤愤骂了一句。 “彼其娘之…” 绕开就要走,旁边的陆太公听到这声,浑浊的眼睛顿时一亮。 “你是我爹?” 蛤蟆道人以为老人在呛他,边走边回头:“老夫还是你祖宗呢!” “祖宗……” 陆太公弱弱喊了一声。 “哈哈哈哈” 篱笆院墙内,孙迎仙抱着肚子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蛤蟆道人鼓起两颊,拿老人也是没辙,气得抱着双蹼就往山里走去。 天光蔓延,穿过云隙照去北面伏麟州,‘驾’的暴喝声里,十余人的马队跑了一阵,不久后,在附近停下休息。 “爹!喝水。” 下了马背的闵月柔从侍卫手中接过水袋,过去递给父亲,看着老人仰头大口往嘴里灌,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开口问出心里的疑惑。 “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又要去哪儿?” 那边,闵常文擦了擦胡须上的水珠,就着地上坐下来,沉默了片刻。 “去南面,不过,月柔啊,咱们父女俩就要在这里分开了。” 他看着前方分叉的路口,这样说道。 “你去栖霞山,找一个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缘,妙不可言 “分开?” 郊外林间小路,坐在树下暂且休整的一行人听到女子的声音,转头望去。 那边树荫下,闵月柔在老人身旁蹲下,接过父亲还来的水袋,脸上呈出了焦急。 “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从京城一路出来,你什么都不跟女儿说,现在又要分开,让女儿去找什么人,爹啊,京城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知知知…… 蝉鸣在林间一阵接着一阵嘶鸣,闵常文闭眼叹了口气,下颔长须在风里微微抚动,想起曾经那位书生说得那句。 ‘若京城遇到难事,可到栖霞山寻我。’ 片刻,他睁开眼,伸手揽过女儿,轻柔抚去那一头青丝。 “京城里…有妖怪,出城那天夜里,为父就差点被袭击,去龚尚书府上,他已遭了不测,百官府舍整条街住的朝中文武,也怕都遭了毒手。” 闵月柔愣了一下,微微张嘴:“妖怪?” 见女儿有些不信,闵常文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撑着地面起身,看去洒进林间的光斑。 “或许你不信,但确实千真万确,未免遭毒手,所以才连夜出城,为父隐隐感觉得到,那护国法丈有问题,可能会派人追杀,带上你,就是为了更快的去栖霞山。” “爹……” 女子咬紧下唇走上前,还想开口,那边闵常文摆手不让她再说,侧身在她肩上拍去灰尘:“他们应该只会抓爹,你带上几名侍卫南下,会很安全,也不会耽搁时辰,只要去了栖霞山,为父说不得也会得救。” 栖霞山…… 闵月柔想了一下,忽然抬起脸来:“爹说得是那个陆良生?” 说起的这个人,女子曾经在自家府邸也是见过一两面,不过也都是远远碰上,点头打过招呼,毕竟京城官宦人家出身,圈子也基本都是官宦子弟,所以跟那位借宿家中的贫寒书生并不熟悉,更不会因为对方长的英俊,像个花痴,做有损颜面的事。 偶尔,听到丫鬟从外面听来的传闻,说这个书生会道法云云,闵月柔大抵是不信的,后来对方施展法术,唤来神人,将陛下的承云殿砸的稀烂,周围其他官宦子弟也说了这事,这才让她感到震撼。 可惜,那之后,书生就没再回来,如今再被提起,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是他,还能有谁。” 闵常文揽过女儿走去前面低头啃草的马匹,边走也边在说:“原本我与叔骅公见他心性、机智,后来又得知他会法术,希望将来引入朝堂,能做出我等平凡人做不到的千秋伟业,就算将来皇帝昏庸,这南朝也有一根不朽栋梁支撑,撑一百年,两百年,对于修道中人来讲,都不是难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就是没想到,事情也坏在这昏庸上面…” 周围,侍卫过来,闵常文将女儿送上马背,自己转身上马,拉过缰绳笑起来。 “好了,月柔咱父女俩就在这里别过!” 话音落下,双脚一夹马腹,抖动缰绳促马跑了起来,“驾!”的一声暴喝,带着七名侍卫冲去前方岔口,向西南而去。 “爹!” 望去目光所及远方奔行的背影,追了一截的枣红马人立而起,一身梨花衣裙都在风里轻摇。 “爹!!”她在马背上又喊了起来,声音颤抖。 后面,侍卫促马上前,低声唤她。 “小姐。” “嗯,我知道。” 闵月柔抹去眼角的泪渍,吸了一口气,转过马头,朝向另一个方向,缰绳抖动中,大喝了一声。 “我们走,驾!” 纵马奔驰起来,身后跟随的八名侍卫纷纷抽响鞭子,跟在后面狂奔。 天光照着游云在走。 空荡荡的小路上,光影扭曲,几道窈窕的身影走了出来,袈裟抚动,高盘的发髻下,姣好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他会去找陆良生,这条道!” 其中一个身影指去向南的道路,片刻,几人身影再次消失在空气里,像是隐身了一般,迅速朝南面的路疾驰。 “驾!” “驾——” 几人离开一阵,一支十余人的马队飞奔而来,为首一人黑肩红衣,背负四柄长刀,腰再悬一把,在路口勒了勒缰绳,抬手让身后的千卫士卒停下。 “千卫何事?”身后有人问道。 左正阳两腮鼓胀,看着地面马蹄的脚印,在岔路分道扬镳,大抵猜出了一些。 ‘闵尚书与我有旧,抓他,我也难以下手,直走就去河谷郡,再往南就是栖霞山,他必定会去那里……那我……’ 马背上,他目光看去另一条朝西南的道路,抬起马鞭指去这条路。 “他们分散而逃,我们去这条路追。” “是!” 马队转向狂奔,灿烂阳光随着时间深邃下去,又从黑转明,陆陆续续数日,往南过河谷郡前往富水县的道路上,闵月柔一行九人连行数日,精疲力竭。 第四天下午,终于抵达县城北郊,距离城池不过四五里路,行人、商旅渐多,也有不少路边摆设的茶棚摊点,女子便是招呼同行的侍卫过去稍作休息,给马匹缓缓劲。 “让大伙都休息吧。” 听到这声,众人也俱是松了口气,一路过来数天,就算人受得了,马也早已疲了,缓下速度,过去最近一家茶棚,下马纷纷叫嚷。 “店家上一些茶水,再来点熟肉。” 路边茶摊也不只是卖茶水,毕竟赚不了几个钱,见一下来八男一女,伙计急忙放下手里收拾的茶碗盘子,提了茶壶和九只碗过来摆到桌上,边倒茶水边问道: “九位客官,光是熟肉可不行,还得配点米饭,再不济还有凉拌菜,这炎热天吃起来,最为舒爽不过。” 那伙计也是有眼力的,虽然当着众人说,可面向为倾的还是九人唯一的女子。 “小二,捡简单的菜上。” 闵月柔抿了一口粗茶,打发了伙计,目光扫过四周,行人来往,倒没有稀奇的,这里她随父亲住过几年,也知道栖霞山怎么走。 匆匆对付完肚中饥饿,一行九人牵过马匹继续前行,闵月柔勒过马头,后方传来侍卫的声音:“小姐,那栖霞山你可知道怎么走?” 女子侧过脸来,点点头说了:“知道”的时候,一众侍卫目光警惕望去周围。 道路间行人、商旅来往,各种喧闹嘈杂络绎不绝,招揽客人的伙计站在路旁大声吆喝、赶着时间入城的商贩,驱着哐哐直响的驴车过去,这片热闹如常的氛围里,空气中忽然扭曲了一下。 一阵风刮来。 下一刻,就在闵月柔回头说话的视野间,一道血光唰的溅起,最后面一个侍卫凄厉惨叫,撕破周围吵闹的喧哗,刹那间,坐在马背上的侍卫,人首分离,脑袋唰的冲去天空。 “走!” 剩下的七个侍卫纷纷拔刀,护着自家小姐就往前冲,此时道路间行人颇多,看见冲天而起的血箭和人头,吓得四处惊散,躲去两侧茶棚。 “杀人了!!”“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快报官啊——” …… 踏踏踏踏…… 马蹄声沿着官道转去山间道路,翻腾飞驰,惊慌奔逃的八人不时在马背上回头,刚刚同伴的死,让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甚至杀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要停,加快速度!” “保护好小姐!” 被护在中间的闵月揉心里惊恐万分,她自小也学了一些武艺,在京城一群官宦子弟中,还教训过想要轻薄她的纨绔,可眼下,遇到的事,完全打破了她之前的想法,人就那么平白无故的尸首分离。 难道这就是法术? 她想着,纵马起伏间,前方道路边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菜黄的老人正杵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点戳戳,摩挲着迎面过来。 道路狭窄,后面又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追,若是伤了这老人怎办?闵月柔连忙朝一侧的侍卫,叫道:“快带那老人一起走!免得因我们而死!” 对面,留着山羊须的老头早就听到马蹄声,可惜视力不好,模糊间只见重重叠叠的马匹朝这边冲来,哆哆嗦嗦的想要躲开时,陡然腋下一紧,身子跟着就飘了起来。 “哎哎…你们干什么,造孽啊,我好不容易才从山里摸出来,不过走个路,怎么又把我带回去,这他娘叫什么事儿啊!!” 悲戚的话语声,被轰隆隆的马蹄声掩盖下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哈!栖霞山八大金刚! 时间已至下午,阳光微斜照过一片片林野在风里轻摇。 林荫下,一行精壮的八人纳了会儿凉,陆盼背着猎刀,粗壮的胳膊挥开,招呼其他人离开。 “这里一个时辰差不多了,巡下座山!” 另外七人胳膊绷直,撑着地面纷纷起身,走出树荫,身上汗渍映出一层油光,勾勒出高高隆起的肌肉轮廓,不时还弹抖两下。 “走了走了,巡完山赶紧回村吃饭。”“干脆打一只鹿,挺补的。” “去去打头鹿,算得什么,要是碰上老罴才好。” “别说了,赶紧走!” 顶着一圈树枝的陆庆挥挥手,解下腰间悬的小酒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口,忍不住哼哼起来。 “……良生叫我八人来巡山……把那山间转一转,瞪起我的眼,敲着我的胸……撵得那山精满山窜…” 一行人晃晃悠悠甩着树枝、腰带下了山腰,最近的另一座山头,还有两三里脚程,走在八人中间,个子稍矮的陆喜肚子‘咕~’的响了一声。 “找些吃的吧,有些饿了。” 陆盼回头瞪他一眼,伸手去腰间的皮袋摸了摸,掏出一条肉干扔过去:“就最后一个了,赶紧巡完山,回家请你们喝酒吃羊。” “别又拿彘糊弄……” 嚼着肉干的陆喜一番话,引得众人哄笑,之前就有过这事,笑声里,陆庆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抬起手。 “别出声!” 整个人趴到地上,侧脸贴着地面,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有人骑马过来了。” “不仅有人骑马,还是很多人。”陆盼的声音在前面说道。 陆庆怕去脸上泥土站起来,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身后,有人戳他腰身,随后指去前方,“你自己看。”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这处山道过去拐弯的地方,一支八人的骑队踏着轰隆隆的蹄音,匆匆朝这边飞奔而来。 “快点,要追上来了!”“老头,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前面有人,快让他们躲开!” 马队最前面一个骑士,挥舞长刀,大喊“前面的人,快走开——”的同时,这边八人排成一排,看着的对方,像是要硬闯的架势,陆盼将猎刀呯的插去脚边,拳头捏紧。 声音暴喝:“下马!!” 话语洪亮震响山间,脚下的泥地都被挤了出来。 唏律律—— 陡然暴吼将对方两匹马惊了一下,冲来的骑队连忙拉住缰绳,又跑出几步方才停下来,一名侍卫手中提着的老头,拿捏不稳,啪的一声将人摔了下来。 “哎哟…” 王半瞎捂着腰在地上滚了两圈,然而,没人理他,马队里有人急的吼出来。 “你们这群猎户,赶紧滚开!” 嗯?猎户?! 陆盼等八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眯起眼睛,就在前方马队视线之中,一把捏住衣襟,将身上短褂猛地撕了下来。 嘶啦—— “摆阵!!” 撕开的短褂扔飞飘去四周,落去地面的一瞬,八人“哈!”的一声暴喝,朝前跨出半步,双臂肌肉绷紧,握起拳头向下压去,或向上拉出线条,泛着汗渍的胸膛肌肉虬结,阳光里,铜黄、黝黑的皮肤如同坚硬的铁板,高高隆起。 声音在瞬间爆发出来。 “我等栖霞山八大壮士,尔等有胆过来啊——” 全身骨骼怕啦啦的响个通透,八对胸肌像是里面嵌了球般,朝着对面八骑一个劲儿的上下抖动。 咕… 对面,八骑也都是武艺在身的,放到江湖上不敢说一流,二流水准还是有的,一眼就能看出那八个壮汉,一身横练功夫,怕是没有个十几年,难有这样的威势。 顷刻,闵月柔瞥了一眼对方八人抖动的胸口,颇有些不好意思的促马挤开前面的侍卫,上前低垂眼帘拱起手。 “八位好汉,我们不是来找事的,是来寻人,你们可知栖霞山陆良生住在何处?我是吏部尚书闵常文的女儿。” 闵常文? 之前,八人陪着良生上过公堂,对着名字自然熟悉,陆盼皱起眉头。 “闵常文,可是当年富水县的县尊?” 听到对方认识父亲,女子脸上顿时欣喜露出笑容,点头:“我也在富水县住过四年,陆良生到京赶考,住的还是我家里。” “哎哎,原来是自家人,不用打了,不用打了。” 陆盼连忙抬手挥了挥,左右排开的陆庆、陆喜、陆有、陆归、陆来等七人这才收敛阵势,纷纷嚷道。 “原来闵县尊的女儿啊。”“真够漂亮的。” “…京城过来,怕是很远吧。” “从京城大老远跑来,找我们家良生有何事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闵月柔不敢多说下去,毕竟后面还有可能是妖怪的东西在追,急忙促马上前靠近。 “诸位陆家村的叔叔伯伯,京城里有麻烦,我爹引开一部分追兵,让我来找陆良生,说他有办法……求求你们告诉他在哪儿,我们后面还有妖怪追杀过来,不能再耽搁了。” 陆盼八人最怕女人哭,连叫了几声:“别哭!别哭!”将道让开,挥手:“你们先……” 就这时,山道刮起风来,山里人对于周围非常熟悉,就算吹来的风,都能感觉到一丝异样,更何况陆盼八人练武煅身已是大成,对气机非常敏感。 “先走,我们替你们挡上一阵。” 马匹惊慌嘶鸣,不安的踏着蹄子,闵月柔一夹马腹冲过陆盼等人,回头又吩咐:“你们留下四个,帮忙!” 便是轻斥:“驾!” 挥鞭快马沿着山道跑远,这边陆盼收回目光,一挥手,七人连同他将这条道路堵的严严实实,留下的四个侍卫也都下马站在八人身后。 陆庆侧脸看去他们:“是什么妖怪?三个头,还是六只手?” “看不……” 就在一个侍卫接话回答,陡然陆喜‘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捂着胸口向后退出半步。 “用东西打我胸!” 手拿开,右胸肌上,一条血痕颇为显眼。 下一秒,陆盼肩膀也都火辣辣有一腾,像是被劈了一刀,他连忙鼓动气劲,肌肉鼓胀绷紧,大喊:“结阵!” “哈——” 八人齐齐暴喝,身躯一振,看不见的空气里,光芒飞快扭曲,如同金铁交击的声响劈在陆盼等人身上。 乒乒乓乓… 皮肉震抖,陆庆咬牙坚持时,肩膀上忽然传来脚踩过的感觉,他回头吼出来。 “妖怪跃过去了!” 后面的一名侍卫下意识的挥刀,半空呯的金鸣炸开,火星都跳了出来,只听重物落地的声音,随着沿着山道跑远。 “它追小姐去了。” “追啊!!” 四个侍卫翻身上马,兜转方向挥鞭狂奔起来,留在后面道路间的陆盼八人,到底没多少经验,阵型散开的一瞬,陆庆牙关松开,瞅去近前光线扭曲,心一横,哇的叫起来,直接扑了过来。 像是碰到了物体,他双臂一把将那东西抱住,惯力下,整个人抱着对方扑倒地上翻滚。 “快来啊,我逮着一个!” 周围刀劈似的的感觉顿时消失,陆盼、陆喜见状忍着身上疼痛凶猛的扑上去,将陆庆一起按在身下,双手又捶又打。 “这家伙,力气还真够大的。”“再来几个!” “来了!”“老盼,散开!” 余下四人大吼跑来,逮着透明却有实感的东西按住,八人身怀巨力,又是一身横练功夫,个个体重也是常人难及,齐齐将那东西压在下面,有人摸到了对方手,有人摸到对方腿脚,使劲的掰扯。 道路一边,紧贴山壁的王半瞎捂着肚子没人理他,摸着石头慢慢起来。 下一秒。 一声‘嘶~’的凄凉惨叫陡然响起,血浆唰的在空气中飞溅出来,糊了老头一脸,那边八人也在同时朝几个方向栽倒,手里捏着的是人的四肢…… “哎哟。” 陆喜吓得急忙将一条胳膊扔远,就见地上一滩暗红鲜血里,显出没了脑袋四肢的躯体。 “还是个女人……这也是妖怪?” 一边,看着手中死不瞑目的女人头,陆盼打了一个寒颤,丢去地上,连忙挥手。 “赶紧走,赶紧走,说不得杀人了。” 大抵是以为像良生那样会法术的修道中人。 “对对,溜了溜了。”“别惹上麻烦。” 另外七人也是精疲力竭,丢了那些残肢碎肉,在地上抓了泥土擦去血渍,就朝陆家村跑。 “哎……等等老朽。” 王半瞎满脸腥臭的血垢,伸着手胡乱摩挲前进,蹒跚的脚步前方,泥土陡然松开,一对触须探了出来,一条半人长度的蜈蚣,艰难的爬出。 它几乎也快半死了,一爬出来就趴在地上昏迷过去。 迈过来的脚尖触到迸裂的硬壳,王半瞎伸手摸了摸,将它搬起来,抱怀里,一瘸一块的追上去,边走边喊。 “哎哎,等等老朽,你们东西掉了!” …… 与此同时。 马蹄疾奔的方向,冲过山道,视野变得开阔,远方能见一片光秃秃的田野,还有农人在田间忙碌。 远处的山村西面,迎客老松下面,八柄法剑嗡嗡直响。 陆良生看着一道道灵蕴,肉眼可见汇聚起来。 “第一步成了。” 伸手一抬,一道灵气率先冲入月胧,绽出法光。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凶残的栖霞山 夕阳照来,云海泛起红色在山间翻涌,陆良生看了一阵,转过身,并没有着急查看引入第一道灵蕴的月胧剑,而是走去老松下,拂去碑上的松针,夹了一枚在指尖。 果然,还是师父经验老道,炼器一学途,非参考书本就能成的。 身后悬崖那边,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还在站在崖边望着云海翻涌,短袖微敞开的紫色袍子在风里抚动。 “差之毫厘,灵气浓郁、流动对炼制都很大的差异……” 看着指尖的书生轻嗯了一声,指尖松针慢慢漂浮起来。 “该是做下一步了。” 炼制法阵第一道灵蕴没入月胧剑里,站在墓碑盘的书生,袍袖陡然洒开,法力震荡空气,巨大的波纹随他挥袖扩散开去。 手中松针连带脚下四周的针叶绕着他身体飞旋漫舞。 “林!” 残阳光芒之中,密密麻麻的针叶亮起比叶身更深的青绿,犹如长龙卷空,扑向剑阵中央的月胧剑,覆着的一瞬,纷纷垂落地面,剑身‘咔咔’金属刻纹的声响,清月游云下方,露出篆文:林字 插在地面那段剑身,彷如有树根在地下蔓延,四周土壤翻拱了一下,迸出数道裂纹。 “风来——” 陆良生迈开一步,平端手臂往悬崖云海一招,老松摇晃哗哗拂响,云海翻腾,旋出一条云雾朝山崖上飞来,随平端的手掌挥去方向,掀起一阵大风冲进剑首。 呼呼呼—— 四周山野树林狂风大作,疯狂摇曳,站在崖边的蛤蟆连忙双蹼遮脸,身子半弓,差点被吹去山崖外。 ‘彼其娘之,为师只让教你如何炼器,没教你炼神剑……’ 原本以为只是让徒弟常用那把法器吸纳七柄法剑灵蕴,没料到居然玩得这般大,这是要将四灵融入剑身一起锻剑。 ‘咔咔…’ 剑身刻纹再动,风纹吹过游云,清月的轮廓又露出了一点。 侧旁,陆良生控制山间风灵气,与先前的木灵气契合稳住,转身伸掌一曲呈爪,抓向山下升起炊烟的山村。 ‘生民之火!’ 下方山村里,淘米煮饭的妇人刚将米下锅,丈夫传了一把柴进灶口,轰的一下火焰卷了出来,舔到他脸上,惊得整个人本能向后跌倒。 “哇…眉毛着火了!” 手忙脚乱之中,一团火焰冲出灶房的同时,半空上,还有许多火球从一栋栋房舍飞出,汇聚成团,朝栖霞山山腰过去,引得还在外面玩耍的孩童惊呼喊叫。 “火起来飞了!”“肯定是陆先生!” “哇…”“会不会把山给烧了啊!” “……快回去告诉大人。” 此时,村外的泥道,单人独马沐着夕阳残红狂奔而来,一头青丝在风里向后倾洒,映着焦急情绪的眸底,看到山村上方那颗汇聚成型的巨大火焰,被实实在在震撼到了。 马背起伏间,闵月柔侧脸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能听到几道极快的脚步声正在逼近。 回正过来,朝着火球飞去的大山,想起父亲的叮嘱,紧咬的牙关张开,不再顾矜持,红唇大张,清脆的嗓音歇斯底里呐喊。 “陆良生!!” “救我——” 清脆的话语喊到极致,变成嘶哑尖锐在山村、大山之间回荡,归家的陆家村村民扛着锄头也都被这声惊了一下。 “救我…” “救我…” 声音在周围山势间远远传开、回响,远在西面栖霞山腰断崖上的陆良生面无表情,身形仍然滞了一下,但眼下正是引火关头,不敢随意打断法力。 这女声好像是闵常文的女公子… 念头一闪而过,陆良生侧回脸,牵引火焰的掌爪猛地一吸,灼热的火浪卷来,不远的蛤蟆道人瞪大蟾眼,抱着脑袋在大风里狂奔。 “彼其……呱呱…呱呱……” 看到不远的巨岩,双蹼一蹬,短小的身子撞去岩石缝隙,两条小短腿在外面飞快蹬了几下,圆鼓鼓的肚皮一收,嘶啦一声,紫色短袖袍都被撕开才堪堪紧进岩缝里。 巨大的火团照亮山崖接近老松、书生的刹那,犹如一道烟气如同细线般附上月胧剑,半息不到,火气升腾,缠绕剑身烧的通红。 陆良生双臂陡然左右一伸,双手呈爪,身上云纹白袍、纶巾抚动鼓胀。 “山!” 下一秒,四周大山传出轰隆隆巨响,山上树林狂摇,鸟群乌泱泱惊飞起来,慌乱逃去别处。 灵气聚集,剑阵下方,土壤尘粒疯狂跳动,向上翻涌,半息,恍如剑鞘般,土壤顺着月胧剑身覆了上去,掩盖燃烧的火气。 嗤嗤… 白气腾腾,刹那间弥漫整个山崖。 ‘陆… 良… 生… 救我……’ 远远的,传到这边的呐喊犹如蚊声,陆良生此时才有时间侧过身来,话语传来的方向,隐隐察觉到一股沾染人命的凶恶妖气。 “闵月柔?!” 眼下他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不过怎么会来了这边,还会被妖物追杀? “先救人再说。” 陆良生向前两步,走到断崖边,单手虚抬,指尖在空气里写出一个篆文。 腾腾白气之中,亮起一抹焰光,覆土的月胧嗡鸣,嘭的震碎上面变得坚硬的硬土,悬在半空,剑身上犹如游蛇在走,显出篆文:火。 “诛!” 书生口唇间淡淡挤出字眼,悬浮的月胧半空一横,剑尖指向山外小村,下一刻,空气中卷出轰的一声,瞬间飙了出去,带起的气浪将所过的林野压的左右倾倒,摇摇欲坠。 …… 陆家村外,站在田埂的村人视线之中,远来的马匹朝这边疾驰。 踏踏踏—— 马蹄翻腾,抖动的马臀,陡然溅开血光,奔行的马匹吃痛,人立而起。 唏律律! 痛苦长嘶一声,硕大的马躯侧倒下去,上方的女子跳马摔去田中,翻滚几圈,一身泥屑、麦穗狼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拔出腰间秀气的短刀,朝周围还在看戏的村人大喊。 “快走啊!” 然后,本能的抬手握刀一挡,呯的巨响,火星闪烁,手中拿捏不住,短刀掀飞出去,整个人直接向后倒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 原本还在田埂上看戏的陆家村、北村人就见空气扭曲,忽然显出两道女子的人影,身着紫黑袈裟,手持两柄细长的弯刀,面容狰狞望来。 周围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秒,扛着锄头转身就跑。 “吏部尚书闵常文呢?” 袈裟侍女中的一人收回视线,重新落去地上女子,声音清冷没有波动。 “护国法丈,有请他回去。” “呸!”闵月柔蹭着泥土,坐起来,余光瞟了一下掉在不远的短刀,一边回应,一边挪动:“你们这群妖人,迟早要被收拾的!” 这时,村道尽头,还有马蹄声赶来,两个侍卫在马背上远远在喊。 “小姐。”“休要动我家小姐!!” 这边两名紫黑袈裟侍女斜了斜视线,另一名侍女转身朝那追来的侍卫走去,身形踏上泥道的一瞬,隐入光线里。 “你们别过来啊!” 闵月柔朝那边大喊。 她侧对的方向,天空一抹黑影拖着焰尾速度极快飞来。 安静垂在夕阳残红的树枝,忽地摇晃,一道火红的影子一闪而过,几片叶子都亮起斑斑点点的火星来。 飞跃过山村上空,慢吞吞朝家中回去的陆太公,陡然被一股大风掀的在原地打转两圈才停下,迷茫的环顾四周。 “咦…我什么时候出来的,家呢?” 轰—— 气浪翻滚,几家房顶的茅草掀了起来,纷纷扬扬飘在空中,里面正吃饭的一家人,端着碗张合着嘴望去露出的一个巨大豁口,夕阳正好照进来,洒在一家人脸上,筷头夹着的菜不自觉的落到地上,相互喃喃说道。 “飞过去的是什么?” “……我只想知道,家里的房顶呢?” “不知道,反正没了。” 哐哐哐… 村外一圈的栏栅、村口牌坊摇响的一瞬,泥道上冲向两个侍卫的紫黑袈裟侍女,耳中像是炸开了一般,只感一股令她毛孔悚然的寒意泛起,停下脚步,身子还处于隐匿的状态,回头望去。 那边,正要劈去闵月柔的另一个侍女彷如施展了定身法术般,保持劈刀的动作,转过脸,地上的女子也转过头去。 映入眸底的,是满眼火光,只听‘嗡’的轰鸣,闵月柔面前的紫黑袈裟侍女唰的一下不见了。 唏律律—— 战马惊倒两侧,上面的骑士左右栽落下来,不远的紫黑袈裟侍女凭着本能和距离,朝一个山头飞跑而去。 轰! 嘭—— 接连两声巨响,火光滔天掀起,地上的闵月柔和两个侍卫惊恐的爬起来,看着道路尽头的山壁上,山壁凹陷,碎石四下乱飞滚动、 弥漫的烟尘消散间,凹陷里露出一道灰烬的人形,以及,快有人一般长度的巨大蜈蚣。 “这…这…” 闵月柔三人不知不觉聚在一起,目瞪口呆望着那山壁正中,一柄缠绕火气的长剑插在那里,嗡嗡嗡的颤抖轻吟,周围岩石还在咵咵的滑落下来。 “这是仙剑…”“原来和咱们同一府住过的书生,是个神仙啊……” 那两个侍卫双腿都在瑟瑟发抖,一部分是因为惊吓,毕竟那剑就在从他们中间飞过去,另一个原因,还是因为自己曾经与仙人住过一段时间,还和对方打过招呼…… “诸位没事吧。” 淡淡的话语恍如在三人耳边响起,闵月柔下意识的转过身望去,村口前,一袭青衫白袍的书生站在那里,轻轻抬手。 原本插在山壁凹陷中的月胧剑嗡鸣大作,从蜈蚣尸身拔出,唰的倒飞回去。 女子只感风声从后过来,垂散的青丝翻卷飞扬,仙剑划过她视野,飞过夕阳彤红的光芒,径直落入那边书生手中。 好半响,她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挽过去垂在脸侧的头发,叫上那边两个侍卫一前一后过去。 走动中,平复下心情,看着见过几面的书生,深吸了口气,一时间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身后跟来的侍卫见机的快,急忙拱手。 “我等见过陆公子” 陆良生倒挽初具灵剑之姿的月胧,笑着转身走去村里,声音清湛:“三位一起进来吧。” “呃…哦。” 闵月柔愣了一下,神情恍惚的应了一声,跟在后面走进村里,四下邻里听到动静,此时早就站满了村里晒坝,看着三人窃窃私语。 “这三人谁啊?”“看样子好像认识良生呢。”“…应该认识的,刚才不是在喊良生名字吗?” “哎对了,刚才怎么回事?”“谁知道,快去前面看看,那边……” 见良生带着三人已经走远,一群好奇的村民乡邻蜂拥出去,跑去泥道尽头的山壁,一窝蜂围在那里,看着上面深坑、灰烬人形、还有地上烧黑的蜈蚣,惊呼大叫起来。 “哎哟我的娘也……”“这么大的蜈蚣,怕是成精怪了。” “可不是吗,我在田埂上的时候,就见两个女的提刀,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幸好当时我胆子大,多看了两眼。” “啧啧…咱们村里良生在,怕是没有哪个妖怪敢过来,瞧瞧,这都快烧没了。” “哎哎,对了,我说这么大的蜈蚣,又是精怪,拿来泡酒,肯定不错……” “……你不怕啊?” “怕个甚,都死了,还不许我嚷嚷两句,走走,抬回去剥了壳,挨家挨户分了!” “对对对,谁来搭个手。” …… 相对外面的热闹,篱笆小院里,进来的闵月柔有些坐立不安,不知为何一进这院子里,明明天气炎热,却是冒起冷意,时不时感觉窗棂后面有眼睛在看她。 “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 陆良生自然知晓怎么回事,招来一旁盯着女子东看西看的道人:“老孙,你先陪他们说话。” 就要转身走进里屋,院中的女子躲开凑近的道人,连忙叫道:“陆良生,你等等,一共三只妖怪,刚刚你只除了一只!” 门口,书生侧过脸来,愣了一下,随后笑道: “呵呵……这里还有比妖怪凶残的,放心,跑不了。” 比妖怪还要凶残的? 闵月柔眼皮跳了跳,余光里,一个蛤蟆衣衫褴褛,屁股焦黑负着手,就那么从她脚边走了过去,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他一般。 蛤蟆道人蟾眼微抬瞥去一眼。 “看什么看,没见过蛤蟆啊?” 一摇一晃跳上石阶走进对面微开的房门里。 第一百八十章 欢快的陆家村 门缝虚掩,蛤蟆道人一摇一晃进来,看了眼徒弟在柜子那边翻腾,爬去床榻。 “累死为师了……” 见书生没反应,上了床榻大喇喇一趴,偏头望过去:“良生呐,你做什么?” 那边,陆良生正从矮脚柜翻找出一些跌打的伤药,都是以前买来,用过几回就没机会再用了,听到师父的话语,笑着回了一句。 “给外面那三人用。” 墙壁画卷里,红怜探出头来,朝虚掩的缝隙看了一眼,口中哼了声,飘去床上,拿起绢帕,轻轻给蛤蟆师父擦后背上烧黑的地方。 蛤蟆道人挥蹼女鬼的绢帕,坐了起来,感受到火辣辣,疼的嘴角抽了抽,连忙换了一个姿势,单手撑着脸颊,侧躺下来,看着徒弟。 “他们?为师被烧的地方还疼呢,也不说给我……” 说着,烧伤药递了过来,陆良生坐到一旁,笑着从小瓷瓶倒了倒药水,浸在素帛,轻轻敷在蛤蟆后背,笑着点头:“自然也会给师父敷药的。” 看着面前的徒弟,感受灼烧的伤口传来一阵凉意袭遍全身,不由哼哼两声,舒张四肢大喇喇的趴下来,圆圆的蹼头都绷直开来。 “舒服!” 这幕令得一旁红怜捂嘴轻笑一阵,伸手从陆良生拿过烧伤药:“公子还是出去看看那三人吧。” “不酸了?” 听到这话,红怜羞的拿手轻打他,绣花鞋在地上轻跺几下,赶紧催促书生出去。 “好好,那你替师父擦药。” 陆良生拿过跌打伤药,笑着说了两句,方才打开门走出,那两个侍卫手足无措的站在檐下,守着自家小姐,也不让那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的孙迎仙靠近。 “这位道长,还是算了,小姐只是昏迷。”“是啊,陆公子说不定就拿药出来。” 看到门扇打开,一个侍卫连忙开口:“陆公子!” 道人回头看到书生走出屋檐,撇撇嘴退到一旁,嘟嘟囔囔靠去檐柱。 “呐呐…别怪本道没提醒你们啊,万一要是哪天你家小姐抽风乱跑,或者做噩梦可别怨谁,真是不识好人心。”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看,也不知如何是好,妖怪见过了,仙术道法也见了,甚至还看到人立行走、开口说话的蛤蟆,已经不是他们这种会武功的江湖人能左右的。 过来的书生,将伤药放去水井边上。 “别听那道人瞎说,不会有事的。” 说完蹲下,指尖搭在闵月柔手腕探了探脉搏,女子长袖上有好几处撕开的口子,露出的白皙呈出血痕淤青,应该是被追杀途中磕碰造成的。 “只是一路疲劳,加上受惊过度昏厥过去,你们也别担心。” 陆良生随后起身,取了伤药过来给她擦上,又包扎了一番,只是大腿、腰侧的伤势,倒是让他难办,总不至于让红怜来吧? 万一…… 想到这里,篱笆院外,远远有李金花喝斥父亲的声音传来。 “就你大方,那么大只蜈蚣,拿回来泡酒多好,外面都买不到的!” “唉…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两个侍卫警惕的握去刀柄看去时,手陡然像是被弹了一下,从刀柄行唰的缩开,惊骇的目光里,陆良生起身摆了摆手:“那是我父母。” 院墙外,李金花叨叨唠唠的说着话走过来,看到院中几人,还有地上昏迷的女子,连忙停下话语,‘哎哟’一声跑进小院。 “这是咋的啦?刚才还看你们好好的进来,怎么就躺下一个。” 看到儿子手中的伤药绷带,大抵是明白过来,一把夺过,瞪了瞪眼。 “还不帮忙抬进我屋里。” “我来我来!” 道人连忙垂双手笑嘻嘻跑来,就被李金花一个眼神狠狠瞪的老远,嘀嘀咕咕蹲到檐下:“你叫我来的嘛,又不让我来。” 那边,妇人朝儿子使劲挤了一个眼色。 “良生,还愣着干什么,多好的姑娘啊,赶紧的。” 咳咳… 屋里响起一阵女子咳嗽声,妇人挤出笑容,哈哈干笑两声:“我说啊,这天眼看就要黑了,一个大姑娘躺在院子里不是个事儿,赶紧抬回屋里。” 手悄悄拉了拉儿子衣袍。 陆良生瞥了一眼屋里,只得顺着母亲意思,将地上的闵月柔横抱起来,走进妇人房间,放到床上,陆老石想要看一眼,被跟进去的李金花瞪的缩回去,悻悻的跑去驴棚,坐到矮凳上继续编箩筐。 …… 身子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意识重新回拢,空气里能闻到跌打伤药的气味。 闵月柔抖动睫毛,醒转过来,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妇人坐在床边,正在木盆里扭干毛巾。 “婶儿……”她轻唤了一声。 “醒啦?!”李金花拧干毛巾,转过身子,俯身给女子擦了擦衣服下面,都是女人倒也没有太多的尴尬,擦完后,将女子衣裳理了理,才开口说道:“药给你上过了,没什么大碍,要说什么,你就跟良生说。” 说完,收拾了毛巾端起木盆起身,朝门口喊了一声:“良生啊,你进来。” 吱嘎… 房门轻轻推开,黄昏的光芒从门外照射进来,陆良生走进房里,出去的妇人越过他肩膀,低声说了一句。 “老娘就只能帮到这里了。” 书生哑然笑了一下,母亲出去后侧身将房门关好,走到床边一张矮凳坐下来,女子也坐起身靠在床头,挽过垂散的发丝到耳际,想起父亲如今的境况,连忙说起过来的原因。 “陆公子,我爹他应该还没摆脱危险,他说京城那个护国法丈是妖怪,袭击了文武百官,如今他吸引了一部分追兵,让我赶来这边向你求救。” 坐在一旁的陆良生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事不宜迟。”闵月柔掀开被子,去将外罩的一件短衫披上,她本只是皮外伤,敷了药还有些疼痛,但还不至于下不了地。 “陆公子,快跟我去寻我父亲,我怕他坚持不了多久。” 忍着手臂上的疼痛,穿过袖口时,肩膀被陆良生按住,压坐回床沿,书生摇摇头。 “我现在走不开,至少一两天是这样,何况你知道你父亲在什么地方吗?有没有被抓?” 女子毕竟年轻,一直处于经常权贵圈子,没有经历这种阵仗,听到陆良生话语,心里顿时一急,顺着床沿忽然就要跪下来。 “陆公子,我爹他年事已高……” 跪下去的身形被陆良生虚抬手掌,用法力搀住扶起来,将她推回床沿坐好,沉吟了片刻。 “闵尚书不会有事,你不必太过担心,就算被抓,也会被带回京城,那么此事还有转机。” 说到这里,陆良生笑了笑。 “我也深知闵尚书为人,那是一个强悍的人物,否则也不会分开,就让你带几个人过来…” 此刻,听到书生温和细语,纵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语,闵月柔心里也稍微安宁了许多,一想到自己爹爹一生风雨起伏,从来都是铁脖子硬脑袋的来去,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过得一阵,她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陆公子,另外还有两个妖怪呢?” “跑不了。” 陆良生安慰的说了一句,带着笑意的眸底,却是有些复杂,他其实也是担心闵常文的,目光望去窗棂外,照在院中老树上的残红。 又轻声重复一句。 “跑不了。” 夕阳犹如潮汐席卷过山头,藏在山势之中的三幅画,连起三角法阵,灵气来回流串将整个陆家村围在了中间。 原本冲向外面的透明身形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墙壁,退了回来,抬头望去,彷如链接天地般的青灵之气闪烁法光,隐约间能听到战阵杀伐之声,以及一声声恐怖的兽吼、啼鸣。 退了两步,透明的身形投去山麓,茂密草叶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挡路的灌木被压倒,忽然停下脚步,一阵叮叮叮的铃声在附近响起。 嗯? 拨开垂下的枝头,视线前方,一头老驴甩着尾巴,迈着蹄子悠闲的咀嚼青草,紫黑袈裟侍女舔了舔嘴皮,一路南下,也是饥饿,迫不及待的逼近过去。 嘶~~ 类似虫鸣,在她张开的口中发出,不过越是靠近,紫黑袈裟侍女却有种心烦气躁的感觉,像是前面那头癞皮驴非常危险。 ‘就吸一口血气……’ 大抵简单的想了想时,那边,老驴抖了抖耳朵,抬起了驴头,靠近的紫黑袈裟侍女与它视线对上,终于明白之前为什么有些那种感觉了。 转身,就跑。 下一刻,噼啪几声,一道电光火闪就在林间炸开,一片片惊鸟乱飞冲出树林,不远的山道上,八人带着一个满脸血浆的老头,提着一只大蜈蚣过来,听到鸟群混乱的声响,抬了抬头,一头老驴叼着只大蜈蚣从山上跳下来,甩着颈脖一对摇铃,欢快的扬着蹄子,朝远处的村落跑去。 “好像是良生的驴子。”“它嘴里叼的什么?” “好像跟这只一样的蜈蚣。”“啧啧…这里驴八成也快成精了……” “呃…前些天我还想从老石那里买过来,吃驴肉……” 陆盼偏头看了看陆庆背着的大蜈蚣,一想到那头老驴独个儿都能抓一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将之前的想法赶紧挥去。 “走了走了,别说话,回村把这蜈蚣油炸一下,让全村一起来吃。” “哪个…打断一下。” 王半瞎牵着前面一人腰带,弱弱喊道:“你们谁发发善心心,送我回富水县。” 然而,没人理他。 只好跟着走去前方的村子,不久之后,夜色降了下来。 还在担心妖怪逃走的闵月柔,微张着嘴,看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村妇,握着厚背菜刀,将两只大蜈蚣去壳,剁成了几段,放进架在火堆上几口大锅里,烹炸的嗤嗤作响。 全村跟过年一样热闹。 第一百八十一章 温馨一夜 繁密的星辰点缀夜空,一闪一眨。 三…三只妖怪就这么被宰了? 闵月柔坐在晒坝一角,跟七个侍卫在一起,看着大锅热气腾腾,几个妇人握着铲子上下翻腾,被切成一块块的蜈蚣肉传来烹炸的哧哧响,阵阵香味弥漫。 “呕~~” 女子捂住嘴差点干呕出来,大抵是从未见过吃虫,感觉有些反胃,周围七个侍卫都是粗人,反倒看得津津有味。 这种成精的蜈蚣少见不说,那百足都快赶上小孩手臂粗了,按在木板上,一根根的剁下来,堆积在澡盆都漫了出来,滑掉在地上。 不少村中老小拿着小棍帮忙从里面掏出嫩肉,再搅拌捏成肉丸,三只蜈蚣的腿可不少,几乎十多人同时在忙。 那边壳腔里的肉起锅后,这边便是连忙肉丸与鸡鸭肉一起端过去合炒,这样方才够吃,毕竟农人饭量大。 咣咣咣—— 不久,陆盼举过铜盆使劲敲击,扯开嗓子大吼。 “开饭啦!” 一盘盘香喷喷的饭菜端上大圆桌,占了位置的妇人大声叫喊自家男人赶紧过来坐下,不远追逐打闹的孩童,也被大人唤了回去,坐到父母身旁,闻到加了佐料炒出的菜肴,叫嚷着要吃。 排开的十多张大圆桌一侧的位置,陆良生一家也坐了满满一桌,孙迎仙、陆小纤、陆老石、李金花、蛤蟆道人,就连老驴也在一旁嚼着草料凑着热闹,不时翻起上唇露出牙齿哼叫几声。 不多时,菜上的差不多了,道人咽了咽口水抬起筷子夹了过去。 “开吃开吃!” 啪! 侧旁一双筷子伸来,在他筷头打了一下,李金花目光扫过四周,偏头看向儿子。 “红怜呢?” 陆良生抢先夹了一筷盘中的蜈蚣肉,放进口中咀嚼,像是虾仁质感,放下筷子,望去一侧。 “她说等会儿过来……” 刚说到这里,一阵金锣、小鼓、唢呐声骤然响了起来,将喧闹嘈杂的吃饭叫嚷声掩盖下去。 锵锵…噹噹噹… 咣咣… 陡然一阵铜锣、鼓声令得晒坝大快朵颐的一帮村人好奇的抬起头。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戏班。” “怎么那么耳熟……” “快看那边!” 陆庆端着碗站起来,指着的方向,泛起白雾翻涌,他表情愣了一下,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 “…呃,陈员外家里。”陆喜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就是良生身边那只女鬼。” 周围村民一个跟着一个起身,顺着陆庆指着的方向,薄雾左右蔓延遮去几家房屋,一张戏台凭空出现般,传出锵锵锵锵的戏曲声,几个老生拉长唱腔“哇呀呀”挥舞长袖,高踢着腿,一摇一晃相互穿插。 噹噹咣咣几声。 正中间,一袭白裙女子头戴宝钗花冠,拖着长袖慢摇轻步。 “栖霞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四围山色中,一袍挥去残照里,把那妖怪诛拂影寒光动,疑是剑仙来,量这些大小妖鬼如何受得起栖霞山有陆郎。” “好!”“唱的妙啊!” “接着唱啊!” 一片喧哗,不少村民难得听大戏,更何况这还是良生身旁那只女鬼亲自唱的,听说生前可是有名的花旦,放在眼下,不是这个村儿的,还真听不到。 嗯绝唱了。 另一侧,闵月柔脸色唰的苍白发青,身子都有些发抖,富水县时,她年龄还没有这般大,也知道陈府的事,半夜没少听到这戏曲声,那段时间,硬是跟母亲挤在一床上睡了两三月 余光下意识的瞟去那边一桌,正与家人吃的正欢的书生,艰难的吞了吞口水。 ‘这陆良生身边怎么跟的不是会说话的蛤蟆,就是女鬼啊难怪父亲让我来找他,怕也只有他能降住那什么法丈了。’ 晒坝宴席分外热闹,就连陆太公被人喂了肉块,敲着拐杖听的摇头晃脑,蛤蟆道人趁李金花看戏的空当,张开蟾嘴唰的卷过一块蜈蚣肉,咬了两口吐到一旁,伸蹼拉了拉徒弟的袖口。 “给为师夹一快红烧彘肉,要肥的。” 陆良生笑着夹了一筷,飞快进了蛤蟆嘴里,颇为惬意的盘在桌上眯着眼睛慢慢细磨。 当妖那会儿,哪有现在这般舒畅啊 另一处的圆桌,洗去脸上血污的王半瞎感谢旁人夹到他碗里的肉,吃了一口,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们哪位发发善心,明日送我去富水县啊?” 周围,气氛热烈,一桌十来人端着酒碗狂饮,仍旧没人理他。 夜色随着时间渐渐深邃,到的东方翻起鱼肚白。 篱笆小院里,闵月柔一夜未睡,也什么都没吃,想起昨晚的蜈蚣,任然有种想吐的冲动,那可是吃过人的啊 脸色发白的走出房屋,一屋的陆小纤打着哈欠也跟着起床,走出房门的同时,旁边的门扇也打开,陆良生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与从房顶跳下来的道人,三人一起站在水缸边洗漱。 嗬~~~ 然后,三人齐齐呸了一声,吐出口中的凉水。 看着这画面的闵月柔觉得有趣,忍不住莞尔,抿嘴轻笑一下,忽然间,发现这里也是蛮不错的啊。 喔喔喔喔昂喔喔—— 高亢的鸡鸣在青冥的天色响彻,东方鱼肚破开金色,从远方的山麓蔓延过来,瞬间将女子眸底填满,整个天地间忽然都浸在这片晨光里。 吃过早饭,闵月柔依旧担心父亲的事,不想再耽搁下去,尤其在这里休息一晚后,疲惫至极的身体像是没事一样,感觉自己还能从这里一口气跑回京城的错觉。 “那个,婶儿,陆良生呢?” 吃完早饭后,她忽然发现陆良生包括那个猥琐的道人都不见了,急忙寻去灶房洗漱碗筷的妇人。 “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 “啧啧,真好看。”李金华瞧了女子一阵,心里是越看越喜欢,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不知道良生去哪儿了,不过应该在山上。” 说着,她挽着闵月柔走到院口,指着外面村里一条路:“从这里一直走下去,然后上山,顺着山里那条小路,一直往上走,看见一颗迎客松,那就到了。” “哦” 闵月柔仿佛有些害怕李金华看她的眼神,连忙叫上侍卫,从村里穿行过去,沿着向西的小路上山,果然如妇人所说,走了一段山路后,远远能见一颗老松的伞盖。 不久,她带着侍卫过去,一只蛤蟆负着葫芦,身着花格的短袖袍负蹼站在一颗大岩上。 而道人盘坐一侧,目光直直的看着前方的剑阵。 晨光照来,落在剑阵当中,陆良生站在中间,双手压着剑首,衣袍无风抚动。 掌下,月胧微微颤动,传出轻鸣。 第二柄法剑灵蕴进入剑身,紧跟着第三道、第四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求缘 听到上山过来的一行人,陆良生余光看了一眼,没有理会,掌下抵着的剑首,导入的灵蕴不断的冲撞,反复与上面的‘风’‘林’‘火’‘山’锤锻,剑阵四周尘粒一圈圈的激起,形成圆飞旋。 书生持剑的这番模样,让上山来的闵月柔,及七个侍卫震撼的在原地,手垂在两侧又捏衣角、又捏裤腿,这与平时江湖打斗完全不同的,面前这一幕单纯在他们眼里那是仙缘故事里才会有的。 所有人一动不敢动,紧张的盯着一道道淡青、褐黄、火红…的颜色在剑身不断闪烁。 咔咔咔… 一指宽的古朴剑身,彷如传出机关触动的金属扭曲,透过上面灵光闪显,剑面纹络不停的延伸挪移。 剑身刻纹由浅转深,游云露出的一抹冷月,彻底化作月轮,幽蓝色的光芒真如月光从夜空照拂下来。 “仙剑啊……” 几人吞了吞口水,再看看自己腰间的兵器,就算比不了中间那柄仙剑,周围呈圆排开的不同样式的长剑一看也不是凡物。 那边。 陆良生双掌下沉一压,剑柄正中两面一大两小红色玉石当中多了其他颜色的小点,随着灵蕴的加深,向外整颗玉石扩散开去。 “欲速则不达…先到这里,蕴养剑坯,不能着急。” 片刻,收去法力,继续以剑阵维持灵蕴牵引月胧,让它适应,周围风停下来,书生走出法阵,朝那边的闵月柔等人点了点头。 ……她过来,该是为救闵尚书一事。 ……确实不能再耽搁了,可我这边,至少还需要几天。 想着时,也走了过去,邀了女子等旁,袖袋内,滑出一杆狼毫,揭开笔封,不用墨汁就着空气随意画了画。 两张石凳从地下升起,陆良生拂袍,就在凳上坐了下来,伸了伸手。 “坐吧。” 闵月柔挪脚走近,又不敢说不坐,小心翼翼坐上去,传来质感,看着对面的书生好半响才从震撼里平复过来,抿了抿双唇,说起来意。 “陆公子,现在……可以跟我去救我爹了吗?” 老松树枝上,侧躺的道人叼着草根偏头望来,盘在崖边晒晨阳的蛤蟆道人微微侧过眸子。 “眼下,或许不行。”陆良生双掌压着膝盖,安静的看着对面的女子,目光引导她看去那边的炼制法阵,话语平淡:“你也见到了,我还有事没做好。” “可,陆……”女子身子朝前微倾,双唇张开刚说出两个字。 “别急,听我说完。” 陆良生抬了抬手,打断她话语,“那位京城的法丈,非一般妖物,若是准备不齐,过去只会送命,我知你想救父亲的心情,但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起身目光看去老松上的孙迎仙,抬手拱了拱。 “老孙,怕是要劳烦你陪这位闵小姐跑一趟了。” 树梢枝叶哗的轻响,弯曲抖动间,道人从上面跳下来,两袖在身上抚了抚,负到身后,颔首走过来,看着从石凳上跟着起身的女子,表情肃穆的点了点头。 “…原本还想多留恋此间山水,但念在闵尚书与本道有旧,姑娘又一片赤诚孝心,那就走一趟吧。” 那边,不知道人深浅的一众侍卫,脸上大喜,连忙拱手作揖。 “谢过这位道长。”“道长真风仙道骨啊!” “老爷有救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闵月柔见道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虽然不敢确定是不是道法高深之辈,但应该不比面前这位陆公子差多少…… 想了想,细眉略弯,垂首朝他福了一礼:“闵月柔,先在这里谢过道长。” 瞅着女子细眉粉黛、俯身间青丝滑落如瀑,道人咽了口口水,意识到有些失态,连忙摆手,挺起胸膛看去别处。 “不用多礼,此乃正义之事,正该我修道中人秉持良善之心为行!” 饶是稳重的陆良生,脸上也不由愣了一下,崖边的蛤蟆道人嚅了嚅嘴,‘呸’了一口。 咳咳… 孙迎仙干咳两声,瞟了书生和蛤蟆一眼,朝女子和一众侍卫挥手。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上路出发。” “谢过道长!” 闵月柔拱手拜谢,带着侍卫下山准备去了,陆良生走到道人一旁,看了眼,轻声问道:“不想静秋了?” “静秋?”孙迎仙偏过脸迷糊的看着书生,“静秋是谁?不认识。” 随后,追了过去,时不时蹦跶两下,脚还在半空轻碰,心情愉悦的小跑下山。 陆良生笑了笑,袍袖挥洒,两张石凳消散化为尘埃,观察一阵月胧剑,第一道灵蕴成后,今日第二至第四道也成了,循循渐进才能确保成功,而且如今这段时间,他陆大先生的金丹境也逐步稳固,也不急着二三十岁就到达仙人的境界……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何况人世间繁华还没看够啊。’ 望着灵气交织的剑阵,陆良生想到这里感叹了一下,转身走去崖边,将师父从地上捡起来放到肩上。 “师父,我们也去送送吧。” 随着剑将成,蛤蟆师父心情似乎有些古怪,耷拉着眼睑,只是轻嗯了一声。 …… 道人要走的消息,打破篱笆小院的平静,李金花赶着他离开前,烧热大锅烙了一些路上吃的饼子。 院中老树在阳光里轻摇曼舞,飘下的落叶间,孙迎仙收拾了行囊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拿的,就挎了一个包袱,笑嘻嘻的朝送别的陆老石和陆小纤连连拱手。 “高兴的跟一个新郎官似的。”陆小纤颇为不顺眼的看他那表情,但还是从背后拿出一双纳好的布鞋扔过去。 “给,上次答应你的,只有一双,剩下的那双看本姑娘心情。” “嘿嘿,那怎么好意思。” 道人也不客气,直接就脱了原来那双,将新鞋套上,又朝陆老石、还有驴棚里的老驴拱手道别。 之后,才出了院子,与陆盼等八人告辞,跟着一堆赶来送行的村民站在村口一起说笑起来。 “你路上可要照顾好自个儿。”“回来,再与咱们对练,等着你!” “昨天晚上我还想了一个新的姿…招式!” “哎哎…你们哪位发发善心,送我回富水县啊……” 不久,陆良生从山上下来,他将孙迎仙叫住,将手里一个包裹递过去。 “里面有些丹药,还有一本道法,跟你的法门有些贴合,路上多练练,别掉链子。” “知道了知道了!” 道人双手接过来,嘴上不耐烦的在说,走了一半,还是转身拱手朝书生拜了下去,然后,嘿笑着挥了挥手。 “走了啊!!” 便是与闵月柔等七人离开,嗯…他骑不来马,祭出遁术,跟在后面,一眨眼就去了远方山下的道路。 看到一行人消失在视线里,村里众人三三两两的结伴散去,离散人群里,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杵着木棍站在那里。 “哎哎…你们哪位发发善心,送我回富水县啊……” 然而,没人理他。 原本也要离开的陆良生停下来,目光落在老头身上。 “王半仙?” 仿佛听到有人终于认出自己了,王半瞎微微颔首,仰起脸来,一缕山羊胡在风里抚动,棍子一点一戳的朝声音靠近,言语中正的回道。 “正是老朽。” 慢吞吞的几步间,忽然停下来,王半瞎脸上一怔。 ……这是道法修为?! 那边,陆良生自然认识这人,第一次随父亲去富水县买老驴和笔遇上过,后来又在陈员外府上也见过一回,虽然没有攀谈,倒也记得模样。 “老先生怎么回事在这……” 书生话还还没说完,对面的老头木棍丢去一边,忽然跪了下来。 “师父在上,弟子王承恩,特来求缘!”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出门,赴京 飞舞的蜜蜂飞上篱笆墙上的牵牛花,院中老树在中午阳光里轻摇树枝,映在水缸的光斑晃动间,对面的灶房传出中正的话语声。 “老朽在富水县也略有薄名,城中大小郎君妇人皆知晓我名,当年我还在街边叫过你…对了对了,四年前陈家的事,老朽也在场的,那可是陈员外亲自请老朽去除鬼……” 半开的灶房,一盏油灯放在灶头一角,陆老石是个温吞的人,听到一旁那老头说起当年带良生买笔出来,只是笑了笑,将柴禾传进灶口。 灶台另一边,炒菜的妇人狐疑的瞥了一眼。 “那你来我家作甚?” 隔门两步墙下,王半瞎贴着墙壁抚须微微颔首,一对苍目望去熏黑的房梁,呵呵轻笑了两声。 “老朽也习得观人气、望星象之术,得知我与令郎有一场缘分……” 这话还没说话就令得捏着锅铲的李金花皱起眉头,就连陆老石都微微张开嘴,手中柴禾都忘记传进灶口。 ‘这是要收我家良生为徒?’ 吱嘎… 灶房门打开,一袭青袍白衣的书生走了进来,那边墙壁说道:“缘分”二字的王半瞎急忙站的笔直,然后,拱手一拜。 “承恩,拜见师父。” 呃…… 李金花手中锅铲噹的一声掉进锅中,那边,陆良生将一把淘好的菜放到灶头,勾了勾手指从锅里将铲子取出,放到母亲手里,一边说着,一边走出灶房。 “我还没说收你为徒,而且你这般年纪了,拜师有些不合适吧。” “师父,这话就不对了,老…我才五十五,看起来显老而已。” 王半瞎喋喋不休跟着出来,循着声音走过檐下,站到书生的门口,老脸笑的皱纹都堆老高。 “…何况,修道一事,达者为前辈,跟年龄无关。” 这老头的话可真够多的,脸皮还很厚…陆良生也是拿他没办法,仍由在那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趁着闲暇,翻出往日书本清扫灰尘,一一放进书架,过几天就要出远门了,到时候不知道要积多少灰。 “师父,你可知晓,当年富水县的时候,我就叫住令尊,其实是发现师父当时鸿气盘于顶,是大有仙气啊。” 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房中书生影子忙碌,摸着门、墙慢慢进来。 “师父真是勤奋之人啊,可需要我帮忙?别的其实我也不会,可观气之术还是略懂一些,不然那日又怎么会叫住令尊,还不是因为师父鸿气盘于……” 一句话翻着花样的说,指尖陡然触到墙上悬挂的纸张,陡然“哎哟——”一声,陆良生侧过脸来看了一眼,只见红怜指甲伸长戳他。 不由笑了一下,继续埋头整理。 “红怜别闹,他看不清路,绊着了就只能在这里颐养天年了。” “哼,这半瞎,当年可被妾身吓得够呛,胆小如鼠。” 红怜收回指甲进画里,随后整个人飘出来,轻轻降落到地面,那股阴冷之气顿时让王半瞎颤了一下,熟悉的感觉又回到身上。 “哎哎……” 退出两步,差点跌出门去,战战兢兢看过屋里,隐约看到一抹倩影在面前飘来飘去。 ‘咕~’ 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小声开口问道:“师父,你房里的鬼,是不是陈员外家那只?” “你说呢,老头?!” 红怜像是戏弄他,远远吹去一口气,抚的斑白须发都贴到脸上了。 “那个…那个……师父啊。”王半瞎使劲咽下口水,拱手施礼:“这位可是师母?” 那边原本还想捉弄的红怜愣了一下,嘴角勾起浅浅一抹笑,余光瞟去那边的书生,哼着小曲回到画里,轻快的荡起秋千。 感受到鬼气消散,王半瞎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床榻上,一只阖眼的蛤蟆道人,睁开蟾眼,笑了起来:“良生啊,这老头可真有意思。” “咦…师父,你房里还有人?” 王半瞎这回不敢莽撞,就站在门外小声问了一句,整理书架的陆良生走去文房四宝,随意回了一句。 “那是我师父。” “那就是师公了。”王半瞎连忙拱起手朝里躬身作揖,“师公勿怪,徒孙承恩不知师公在里面,这就进来给你老人家见礼。” 老头慢吞吞走进来,也不知蛤蟆道人在那里,隐约好像床榻上影子坐起来,就那么跪下磕头行礼,引得画上的红怜笑的眼睛都快弯成月牙。 屋里一片热闹。 吃完午饭,微斜炎热阳光里,陆老石赶着他那头壮驴套上驴车出门拉些柴禾,李金花不放心丈夫笨手笨脚,擦着手上水渍连忙跟了去,陆小纤也挎着小包赶去私塾学堂。 院中,王半瞎坐在石凳上,木棍放在旁边,听着蝉鸣。 “师公,定是童颜鹤发,仙姿道骨的人吧?” 他一旁另张石凳上,是身形短小,穿着小短褂的蛤蟆道人。 “呵呵…老夫确实如此,遥想当年老夫腾云驾雾,过那山川大河,无论修道修妖修鬼,见到老夫,都要匍匐于地。” “啊,师公这话说来,承恩脑中已有画面了,端的是威风凛凛,承恩也不由想起富水县里,那些围摊求卦之人,真是盛景……” 知知…… 知…… 夏风温热,恼人的蝉鸣声、两个老头的对吹话语里,阳光倾泻照下,小院之中,陆良生捧着许久未翻过的书卷,沐在光芒里,细细重品恩师当年的注解。 偶尔,伸手取过旁边红怜泡好的清茶,抿上一口。 沙沙沙… 院中安静,只有老树轻摇枝叶的声响。 一连三日,陆良生几乎都是这般看书、修道、上山观察月胧的情况,第四天上午,灵蕴终究还是卡在第六道灵蕴停滞不前。 “应该是需要一些有灵气的炼物吧?” 收回月胧剑,撤去剑阵,来到恩师墓前点上香烛拜了拜,此时距离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不过十来天了。 回到山下,行礼也都早已妥当,老驴像是知道要出门一般,咬着缰绳从外面回来,将绳子丢到地上,兴奋的在书生身边又蹦又跳。 陆老石从屋里将书架搬出来,帮儿子将书架和缰绳在老驴安放好,李金花红着眼眶,检查了一下儿子的银钱。 “家里还有,到了外面别亏待自己,今年过年的时候,记得回来。” “知道了,娘。” 没有了第一次出远门那般伤感,陆良生收拾妥当,也不让家人还有陆盼等人送行,牵着老驴走到村口,忽然想起王半瞎,回看去,那老头站在人堆里还朝他招手。 “师父,安心去吧,承恩眼睛不便,腿脚不利索,就不跟去了!” 这老头,还是不放弃啊,怕是留在陆家村等我回来。 陆良生笑着,托起宽袖朝聚集村口一众乡亲行了一礼,拿起悬垂的缰绳,牵着早就刨蹄不耐烦的老驴走上外面的道路。 “走吧!” 书生横坐驴背,轻轻驴臀拍了一下,也朝书架喊了声:“师父坐稳了!” 隔间里,蛤蟆道人正卷着从王承恩那里学来的烟草叶,旁边还有一杆小烟管,听到徒弟的声音。 蟾眼陡然瞪圆:“什么?” 蛤蟆道人身子猛地一斜,然后……整个身体横飞,嘭的贴在隔间小壁,舌头都弹射出来,烟草卷从他蹼里滑落下来。 哼昂哼啊—— 驴鸣嘶喊,蹄下电光一闪,咻的一声,在泥道上卷长长的烟尘,飘去天空。 …… 白云如絮,下方仰起的长烟蔓延的不同方向,远去西南至伏麟州交界。 “闵尚书!” 马匹长嘶,背负四柄长刀的左正阳一勒缰绳,终于还是将逃亡的老人拦了下来。 “请随左某回京城,还请不要让我难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左千卫 晨光照过林间,鸟鸣婉转停留残墙颓院,青苔斑驳老树,阳光里,两拨人持各自兵器,内外对峙。 “闵尚书。” 小院院门倾斜,门口的马匹上,着青色外袍内置皮甲的身影,一掀披风下马,踏着青底黄纹的靴子走进院内拱起手。 他背后四柄断口长刀映着晨光,森寒雪白,令得里面七名侍卫护着中间发髻斑白的老人往后挪动。 “你们都让开,真要抵抗,你们谁挡不了他。” 闵常文按住一个侍卫肩头,紧抿嘴唇分开众侍卫走出,抖开宽袖还了一礼。 “左千卫,许久不见。” 那边,左正阳抬了抬手,让身后麾下将刀兵收起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刀兵相向,就是最好的结果。 两人对望了一阵,左正阳还是先开了口。 “闵尚书,你是朝廷大员,为何突然弃走京师,让陛下震怒,左某素知你为人,绝不会这种事来。” 一片兵器归鞘的声音里,闵常文点了点头,伸手邀他到一旁石凳坐下,叹了口气,抬头望去斑驳青苔的树身。 “左千卫,也知这世间有妖孽横行吧?” “我知,当初周瑱府外,夜遇精怪,左某亲手斩下过一条狐狸尾巴。”左正阳将腰间细刀放去桌角,手停了一下,目光陡然望去对面的老人。 “闵尚书是指京城有妖怪,你才迫不得已逃出城来?” 老人想起那晚的的动静,阖上眼深吸口气。 “很多,户部尚书龚大人,已遭不测。” 左正阳皱了皱眉头,唰的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扫过周围相互警惕的两拨人,手挥开,声音却是压低。 “不可能,左某出京时,还见到龚大人去上朝。” “那你觉得是老夫说谎骗你?”老人跟着起身,目光无波与他对视,“左千卫与老夫也算相识多年,可曾见过我立身不正?!” 看着老人这般语气、神色,左正阳捏紧拳头好一阵,然后点下头。 “我信闵尚书!” 说着,抓过桌角的佩刀,转身朝院外带来的十余名部下大吼:“你们留在此间保护尚书大人,我回京城亲自探明实情!” “左千卫不可!” 老人阻拦他,后者抓着佩刀就往外大步而走,披风抚动间,声音已至院门传来。 “若如尚书大人所言,左某当为陛下分忧,斩除妖孽,可非大人所言,左某就再回来抓你,带给陛下处置!” 快步走下石阶跨上旁人牵来的马匹瞬间,左正阳的话语陡然止住,抬手让副手不要说话,他耳朵微微抖动。 听到的,是窸窸窣窣的轻微声。 他猛地看去一侧院墙,暴喝:“何人?!” 腰间长刀锵的一声出鞘,周围皇城缉拿司的公人唰唰的拔出兵器,只见马背上的千卫在马鞍一踏,整个人如大鸟扑林跃了起来。 此时,院中的闵常文站在靠近院门位置,听到外面左千卫的暴喝,一旁不远的青苔老树,枝叶哗的拂响乱摇。 老人抬起视线,上方的阳光穿过空气扭曲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他头顶降下来。 “闵尚书小心——” 破空疾响,一柄细刀唰的掷来,几乎快要贴到老人额头,在前方数寸距离呯的一声与什么东西相撞,火花都跳在半空。 左正阳一把抢过老人,袍摆掀开,一脚呯的对着前方空气踢出,却是踢了一空,转身一掌将闵常文推去不远的八名侍卫身边。 “保护好大人!” 反手翻出背后一柄断口刀,刹那间划出了两圈刀影,将院落的空间压缩到很小的范围,在里外众人眼中,全是阳光映着刀面菁然射出的金属冷芒。 嘭—— 旋转的刀锋劈在青苔老树上,硬生生嵌进一半,残屑爆飞四溅,咔嚓的断裂声里,拖着茂密枝叶砸去院墙。 轰。 泥砖的颓墙压得陷下去一段,叶子纷纷扬扬洒落,交错之间,几枚树叶划过空气,原本的轨迹像是触到了什么,几乎悄然偏转落去一侧的同时。 ‘找到你了。’ 左正阳眼睛一眯,反手又是一把长刀唰的冲上天空,明媚的阳光里,另只手中的断口刀横挥怒斩。 叮—— 金铁交鸣的波纹在四周空气霎然荡开,猛扑过去的左正阳压着刀柄横拉出半圆,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里,有东西在光线里扭曲,好似倒飞出去,轰的撞在院门矮墙上,激起无数灰尘。 嗡… 天空,一口长刀回落,下方劈出一刀的左正阳,收刀动作间顺势一脚后摆踢出。 脚尖点在刀背。 垂直落下的兵器,陡然一横,偏转方向,在阳光里拉出一道黑影,呯的钉在土墙,刀头从院墙另一面探出。 嗒…嗒…嗒…… 有殷红的颜色在烟尘间显出,顺着刀锋结成血滴,不停往下落。 破败小院安静下来,闵常文心有余悸的被在侍卫护在中间,待到灰尘降下,便是看到一个紫黑袈裟的女子被穿在刀身钉在墙上。 “怎会是一个女子?” 然而,下一刻,左正阳将长刀拔出,尸体扑倒地面,身上衣物松垮歪斜,里面尸身更是如同纸人般,露出后颈一道缝隙,里面内脏筋骨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妖物。” 左正阳盯着尸体低沉挤出一声,接过麾下人递还的兵器,插回后背,转身就往外走,挥手:“你们视线不得离开尚书大人,待我回去将此事禀报陛下与法丈!” “那护国法丈就是妖孽!”闵常文站在院中说了出来。 翻身上马的身影愣了一下,回头睁大眼睛看着老人,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要是法力高深的护国法丈是妖怪,那陛下…… 想到最后,左正阳一勒缰绳,兜转马头就要离开,闵常文从院里追出来:“左千卫,不可莽撞,京城文武百官估计都如这皮囊一样了,切莫回去丢了性命,我已遣小女去了栖霞山找陆良生,或许他有办法。” “左某等不了。” 左正阳在马上拱了拱手,“不管他陆良生有无办法,我都要回护陛下,此乃我本分,尚书大人,告辞!” 抽响鞭子,“驾!”的暴喝声里,沿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心情复杂的蛤蟆道人 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远,这处破败的小院内外,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最后还是望向老人。 “尚书,刚才的事,多有得罪,现在如何是好?” “是啊,若护国法丈是妖怪,那陛下且不是有危险?!”“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岂不是置我家尚书死地?” 一众侍卫与皇城缉拿司官兵说话间,老人坐在石凳上沉默了许久,仰起白花花的头,看去白云,偶尔一两只鸟雀从视线里飞过去。 意气用事跟着左正阳跑回京城,那是不明智的做法,老人还未失智到那种地步。 “我们走,去栖霞山!” 不久,一行人急忙收拾妥当,翻身上马返回东面,忆着记忆中的道路,朝河谷郡方向过去。 “走啊!” “驾!”“快,跟上!” 一声声狂奔前行的声音里,马蹄翻腾在道路间卷起长烟,他们脚下的道路延伸向东,同样一支队伍正绕过河谷郡。 途中遇上一支办丧事的队伍,安葬完正返回城里,孙迎仙、闵月柔只得退到一旁,等他们过去,顺道在路边休息。 “孙道长,陆公子他道法修为有多高?能不能打赢京城里的护国法丈?” 一路过来,闵月柔大抵与这道人熟悉了,说话上相对随意一些。 旁边,看着一杆杆白幡飘动,纸钱漫天飞舞,孙迎仙抬手拂开一张飞来的黄纸,忽然又将它抓回来,塞进腰间布袋。 “打不过…应该打不过…” 旋即,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笑容,指尖抹了一下八字胡,偏头看去女子:“不过本道就不一样了,本道那可是专门降妖驱魔的,就如一般山精野怪,也是喝水般轻松。” “呐呐呐…就好比现在,本道要是不为了照顾你们,早就一个遁术窜到天涯海角了,岂会像现在慢腾腾陪你们走。” 道路间的丧葬队伍过去一半,白幡飘荡间,道人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子,披麻戴孝抱着孩子走在当中,小声抽泣。 吹嘘的话语停了停,皱起眉头,再细看那快要过去的女子侧脸,便是明白过来了。 ‘这不是那狐妖胭脂么……看来张廉诚还是死了。’ “道长?” 这时闵月柔的声音在一侧响起,“休息的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吧?” 道人回过来,连忙点头,不管那张廉诚死没死,也与他无关,眼下倒是还有要紧的事做,待到众人准备妥当,再回头看时,丧葬队伍早已远去。 一行人重新上路,沿着去往伏麟州的方向,一路马不停蹄,有道人不时给他们马匹打上神行符的缘故,要比之前来时要快上不少。 快马奔行中,闵月柔看到熟悉的地方,指着前方朝道人大喊: “前面就是我与爹分开的路口!” 沿着这条道前方,山势逶迤,一侧林野间,一支马队盘踞那里正在休息,这边过来的九人顿时缓下速度,先是警惕的靠近,随后见到对方隐隐为首的老人时,闵月柔脸上顿时化开笑容,促马就跑了过去。 “爹!” 那边,老人自然也见到纵马奔来的女子,挤开挡在前面的人迎上去:“月柔,途中可受委屈了?” “没有。” 闵月柔擦了擦眼角,见到爹爹无事,心里自然是高兴的,“爹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为什么多了好些人?” 她目光越过老人身后,看到多了十余人,均是一身官服。 “爹也刚到这里不久,他们是左正阳的人。” 左正阳? 地上,泥土陡然破开,钻出一颗脑袋,把周围侍卫、皇城缉拿司的人吓了一跳,老人见是孙迎仙,连忙摆手让他们不要惊慌。 “左正阳在哪儿?”道人抹去脸上泥垢,朝前方人群看了一眼,“怎么不在?” 老人掏出绢帕递过去:“他先回京城了,小道长好久不见,对了良生呢?” “后面,他脚程慢,不过估计会直接去京城。” 听到道人这番话,闵常文点点头:“修道中人,确实这般做事。” 一旁,闵月柔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与老人那边的事合在一起,倒是让三人有些棘手,原本孙迎仙是来救闵常文,如今人好端端在这里,那他事情也就算做完了,要说回去,陆良生此时怕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 …那本道去还是不去? 这父女俩又去不去? “我乃当朝吏部尚书……若是不去,便是愧对这身官袍。” 阳光倾泻下来,落在老人身上,上了马背,调转方向,面去北方,颔下长须斑白,在风里轻抚,然后,看向道人,还有女儿,脸上笑了起来。 “叔骅公不惧死,老夫也不惧,走!” 一夹马腹,促马跑动起来,后方众人也一一上马扬起鞭子,与闵月柔一起跟在后面追了上去。 “哎,真是不知死活!” 道人跺跺脚,咬牙祭出遁术,钻入地下,顶起一团小土包飞速蔓延。 …… 伏麟州比河谷郡繁华许多,官道上能见商旅来来往往,也有农闲的附近农人三五成群结伴来城中寻一些体力活赚些银钱供下半年的开销。 远方通往北方天治的道路上,一行快马奔驰时,陆良生未免老驴的速度太过骇人,选择相对人少的山间。 山道崎岖,好在速度没减多少。 “吁…” 过了伏麟州,天光倾斜下来,陆良生看了看西斜的日头,停下老驴,让它到附近自己悠转吃些嫩草,书生走到一颗树下,手拂过地上,引来一阵风将树叶泥尘吹散。 这才坐下来,从袖袋掏出干粮掰开,看去放在地上的书架。 “师父,吃饭了。” 隔间小门吱嘎一声打开,蛤蟆道人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咂咂嘴拖着一杆小烟枪坐到徒弟身旁,接过干粮抱在怀里,打了一个哈欠。 看着书生俊秀的侧脸,一边咀嚼干粮,一边翻看书卷,蟾眼眨了眨,忆起往昔一些事情,投去书架挂着的月胧剑,沉默了片刻,重重叹出一口气。 “师父,怎么了,这干粮不合你口味,那我支起小锅给你煮饭。” 见到陆良生起来,蛤蟆道人忽然伸蹼搭在徒弟膝盖上。 “良生啊……为师觉得,你还是不要去京城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老僧镇空 “不去京城?” 晚风沙沙沙,是树叶轻摇的声响,书架画卷,红怜探出半张脸看了眼那边师徒,连忙又缩回去。 老驴甩着尾巴在不远路旁咀嚼着青草回望,站在手里捏着干饼的书生,忽然笑了一下,在旁边随意坐下来。 “师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过了伏麟州,再往前百里路,距离京城已是不远了,到的此时,蛤蟆道人说出这番话,心里也是犹豫了许多天。 他撑着膝盖,缓缓从地上起来。 “为师想告诉你,那护国法丈就算你有克制他索命梵音的法宝,胜算也是太小,他走的修道之路,非普通妖怪能比,以你现在的修为,想要逼迫他显出原形,惊动城隍与其他修道之士,几乎不可能!” 一旁,陆良生愣了愣,抿紧嘴唇,点下头:“确实,可是师父,陈朝与我缘分已尽,可城中万千百姓还在,若是置之不理,他就算化龙升天,也是一方孽龙,那世间又一大妖……今日不除,往后就更难了。” 书生将干饼掰成两半,咬了一口。 “我也知道此事太难,就尽一番力也好,若只为亲友而出手,算不得修道,只为天下黎民出手也算不得修道,两者合为一,方才是该我等修道之辈该做的事,何况那护国法丈到底如何,也只有过去试试才知晓能否对付。” 蛤蟆道人摇摇头:“你对付不了,为师不想你白白送死。” “总要去试……” “试不了,为师就是妖,还不行清楚吗——” 蛤蟆道人蟾眼怒瞪,声音陡然拔高,令得陆良生偏头看来,片刻,蛤蟆语气稍缓,视线偏去前方低头啃食青草的驴子。 “一直没告诉你……为师其实是妖,还是堪比妖王的大妖,对那蜈蚣精再了解不过。” 晚风徐徐,彤红的霞光里,树叶沙沙轻摇。 一旁,陆良生脸上笑起来,挪过去与师父挨得近一些,一起看去老驴。 “其实,师父你是妖,我早就知晓了,很早就知晓。” “哎?!” 蛤蟆道人仰起蟾脸,看着徒弟的侧脸,眼睑眨了眨,彼其娘之,老夫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但随后,晃了晃脸,话语还是说道: “知晓就好,所以,京城还是别去了,好好在栖霞山修你的道,哪天蕴养出了剑坯,你修为再次提升了,再去除魔卫道!记不记得,为师曾经跟你说过‘活着’的智慧,只有活着才能解决一切事情!!” “师父……” 陆良生拂去袍摆上一枚桦树叶,从地上起来,朝不远的老驴招了招手。 “‘活着’确实需要智慧,可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啊,人之修行在于道,若连道都卫不了,谈何修道?自己练一身道法修为意义又何在?总不至于人间有难,万千生民命悬一线,而置之不理,待太平无事又跑出来,游戏人间,装高人神仙,在人前卖弄?” 书生将地上的书架安放去老驴后背,声音也在持续。 “若是这样的修行,我不屑为之……不修也罢,同样,修得一声道法修为,能为民做点实事,也暗合我恩师所言之卫道,这就是我陆良生的道,从修道那天开始,师父你给我讲的走正道,恩师与我讲的天下黎民……我的道就改不了了。” 说到这里,陆良生侧脸看去那边气鼓鼓的蛤蟆,脸上还带着笑容。 “师父是妖,活着是妖的本能,良生能理解的。” “你理解个屁!” 蛤蟆道人两颊都鼓起气泡,捡起烟杆,气咻咻的踏着脚蹼走到书架下方攀爬上去,将里面的紫金黑纹葫芦负在背后,啪嗒一声跳下来,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老夫回栖霞山石窟,你要去送死,你就去吧,冥顽不灵,跟你那死鬼恩师一起作伴好了,待为师修为恢复,再回来给你报仇!” 看着师父走远的背影,书生脸上还有着笑容,书架内,红怜传来担忧的声音:“公子…”那边,陆良生转过身,薄唇微微张合,有着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在说。 “这样也好。” 随后,牵过缰绳,夕阳之中,朝天治的方向过去。 …… “气死老夫了!” “这倔驴徒弟!活着有什么不好,自己命都保不住,还管其他人死活!” “活该要死了,老夫回去给你多烧点纸钱!” 与书生相反的方向,蛤蟆道人背着葫芦,鼓胀双颊,手里的烟杆不时挥出去几下,沿着伏麟州的方向,脚蹼气咻咻的踏在地面。 “老夫当年还吃人无数,你要是知道了,是不是也要将老夫也一起除……” 烟杆哗的打开灌木,穿行到外面,脚步停下,前方才发现是处断崖,骂骂咧咧几句,转身准备沿着断崖往东走,寻来时的路。 前方,林野、灌木在山风里微微抚动,他陡然停下,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佛慈悲……” 一声苍老的佛号在山涧回荡,彷如四面八方的涌来。 彤红的霞光之中,身形消瘦的身影立在了蛤蟆道人前方单手竖印,礼佛一拜,那身僧袍陈旧而干净,手中一柄九环锡杖,铁环噹噹噹摇响。 “…紫星道人,多年不见了。” 另一边,短小身形蟾眼猛地收缩,彤红的霞光在那老僧四周犹如大日照来,眸底都感到刺痛。 …不是镇海老秃驴。 他怎的认识老夫? 不过,想来也是冲老夫而来的,罢了,反正此处也逃不了,不如先搏一阵,以免堕了老夫往昔威名! 眼见老僧持着锡杖缓缓走来,蛤蟆道人闭气凝神,身子都微弓起来。 ‘老夫眼下还能用一息的法力,不敢说能否败下这秃驴,重伤也是可以的。何况手中还有法宝命骰可用,只要运气不太差,一息法力至少能发挥两三层。’ 随着老僧走近,蟾眼眯了起来,后背密集的疙瘩也泛起乌紫,妖气弥漫开来。 ‘若是以这秃驴前行的速度,与老夫距离,只要先一步出手,将战斗控制五六丈之间,老夫就算不能胜,也能进退自如……’ 蛙蹼抓紧骰子,闪电般计算的距离、出手时间瞬间闪过脑海,微弓的身形唰的迈开脚蹼。 下一秒。 啪~ 才抬起的蹼头绊在凸起地面的石头上,身子啪叽一声大喇喇摔趴在地,骰子从蹼里滚去了不远。 贴着泥土的脸艰难挤出声音。 “彼其娘之…漏算了脚下……完了。” “我佛慈悲!” 佛号在蛤蟆头顶喧来,老僧停在他面前,白须在霞光里微微抚动。 第一百八十七章 因果逆流,业难消 蛤蟆道人紧闭蟾眼,预期中的降妖除魔佛法,并没有落下来。 闭合的眼睑里,眼珠滚动,随后,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来,望去的僧鞋、僧衣延伸而上,那老僧竖着法印,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你这秃驴怎么还不动手?看老夫笑话?” 老和尚摇了摇头:“紫星道人乃大妖,修为高深莫测,数大宗门围剿也难以应付,贫僧怎敢笑话。” “你说这句的时候,已经在讥讽老夫了。” 反正任人鱼肉,蛤蟆道人索性爬了起来,坐在那里,望去对面断崖的景色,“老夫当年作恶,杀人夺宝,祸害无穷,今日落到你手上,痛快点,出手吧。” 身后,没有话语回应,只听锡杖呯的插在地上,老僧挽了挽袖口,笑吟吟走来,却是在蛤蟆道人一旁,盘腿坐下。 蛤蟆瞥去一眼,有些诧异。 “怎的不动手?老夫记得当年有个老秃驴,叫镇海,他可比你利索。” “呵…” 老僧轻笑出声,片刻才开口:“那是贫僧师弟,他现在正闭关禅悟佛法,贫僧法号镇空。” 随后,默念了一声佛号。 “哼,有何分别?!”蛤蟆道人瞥了眼摔去不远的骰子,叹口气,环抱起双蹼,微微颔首:“当初若非老夫被吞噬的修为反噬,岂会容得你师弟那般猖狂,又岂会坐在这里与你这秃驴慢条斯理的讲话。” “现在这般如何不好?” 两人像是老友一般你一句我一言,镇空和尚似乎也不急于对方蛤蟆道人,微笑说道。 “你我心平气和坐在此间说起过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如我佛家有云,心存善念,方才明镜自悟如来……其实你自己也知,当初杀戮太重,才遭反噬,如今不正是存善心德果。重来之时?” “看来,你这秃驴想度我这罪孽深重的大妖?” 说到这里,蛤蟆道人抱着双蹼,哈哈大笑起来,背后的葫芦都在抖动。 “哈哈——” “你佛家真是什么都度啊,是不是只要杀了人,放下屠刀,就可以接纳?那老夫再去杀几个,你再来度化我!” 蛤蟆以现在的妖力,根本无法看出身边这老和尚佛法修为,与其被对方说教,不如引来一个痛快。 从地上起来欲走,错开身侧的老僧时,对方声音传来。 “贫僧早已在度你了。” 离开的脚蹼陡然停住,蛤蟆道人身形颤了一下,猛地的转身看向和尚背影。 “老夫重伤以来,所行所果皆遭厄运连连,原来是你暗中使坏!” “我佛慈悲!” 那边,崖边盘坐的老僧站了起来,竖着法印转身与蛤蟆道人对视,微微垂首。 “你可听过,罪孽深重,唯有因果逆流,方能抵消,今日磨难,未必是坏事,不然,你又如何有了新的寄托,有新的生活?” 蛤蟆道人原本还呈有怒容的脸上,顿时愣住。 那方,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走了过去。 “刚刚你问贫僧,佛门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纳,贫僧现在就回答你,佛门有怒目金刚,也要降妖除魔,非什么人,或都可度化。” “那你为何想要度老夫?” 知道对方改了自己气运,以磨难抵消罪孽,要做到这般,那修为,怕是蛤蟆道人都无法触及。 但眼下,这种佛法高深之人,不除魔却反而度化自己又是一个新的疑问。 残红快要在山巅落尽,群鸟叽叽喳喳,徘徊天空。 霞光之中,老僧脸上只是微笑,好半响才开口回道,说出蛤蟆道人头皮发麻的一句话来。 “可记得你立在岐山之中那座墓碑吗?那墓中女子,便是贫僧出家前,留在世俗的女儿……” 听到这话,蛤蟆道人后背的疙瘩都快鼓胀的爆开。 “你……你女儿……” “贫僧以报还报,损百年修行,还你一次机会。” 彼其娘之…… 蛤蟆道人浑身都发麻起来,转身就走,“简直胡扯,你这和尚铁定失心疯了,竟说出这番话来,老夫何等岁数,想认个女婿,也不找个年轻一点的!” 叫骂的话语里,他过去的方向,却是之前与陆良生一起休息过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何又走回到这里。 看着周围空荡荡的,只有林野沙沙的吹拂响动,抿了抿嘴,又继续朝前过去。 “看,你心里有了牵挂,就走出了往日的罪孽。” 不知何时,老僧跟在蛤蟆道人后面,拄着锡杖缓慢而行,蛤蟆回头看他一眼。 ‘彼其娘之,难道真是老夫丈人?’ 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唰的将头转回去:“度老夫损失百年修为,哼…跟老夫那自不量力的徒弟一样傻。” 身后,老僧轻笑道:“度人还是度妖,都是无量功德。” “行,正好京城有一只大妖,就比老夫当初巅峰时差那么了一些,你去度它看看!” “那贫僧更要去看看。” “小心被吃了,老秃驴!” “呵呵…我佛慈悲。” 短小身形、干瘦老僧一前一后你来我往的说着话,一路上倒也热闹。 ***** 霞光降下,黑夜席卷而来,不久,白昼又升起天边。 清晨铅青色的天光里还有星辰点缀。 八月十五这天到了。 天治城门亦如往常在士卒手中缓缓推开,等待入城的商旅还未过去,一匹快马从官道尽头飞奔而至,身上是缉拿司袍服,背插四柄长刀,还有睡眼朦胧的士卒不敢拦,以为有什么紧急差事,驱赶开几个商贩,让那人冲进城门。 踏踏… 马蹄翻腾,蔓延过青石铺砌的街道,此时街上已有百姓来往,热气腾腾中,过去买上一份早点,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 听到马蹄声急骤而至,连忙拉着友人躲去一旁。 “这些公人,自个儿不要命了,也不将别人的命当命了啊!” “这么急,不会有什么边关急报吧?!”“鬼才知道!” “别说了,赶紧找活做,早些回去陪陪家里人才是要紧的。” 话语声里,远去的那名骑士在街道尽头拐过方向,奔向百官府舍,随意找了一家不用上朝的官宦府邸,下马过去敲响院门。 等到有人开门的一瞬,左正阳直接推开门扇,巨大的力道将门房老头挤的跌跌撞撞向后退开。 “你干什么的?!” 然而,进来的负刀身影不理会,径直朝里走,有护院过来阻拦,被他一手掀飞,挂去树枝。 呯—— 到的后院,左正阳面无表情一脚将寝房的门扇踢开,震的窗框都在震动,然后,干净利索的拔出腰间那柄细刀。 黑暗中,有人偏头看来,迎接他的,是一抹寒芒。 噗! 里屋的人嘭的倒在地上,血流一地,散发恶臭,左正阳提刀走近,刀尖在尸体戳了一下,手臂用劲一挑! 一条硕长的蜈蚣悬在了半空。 原本围来,叫喊的护院、仆人吓得脸色发白,齐齐后退开去,赶来的府中女眷看到这一幕,眼睛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妖孽!” 左正阳“啊!”的一刀将那条死透的蜈蚣撕成两半,收刀大步出府,上马直奔皇城。 皇城门口,士卒见到他,还笑着打招呼。 “左千卫,可拿到那位尚书大人,这可是大功啊。” 过来的骑士也不下马,走过来低声问道:“百官可在上朝?护国法丈可还在?” “呃…” 被突然了这么一下,那士卒愣了愣,反应过来:“千卫你可别开小的玩笑,这个时候诸文武大人们这会儿肯定在上朝啊,至于那位护国法丈,那就不知道了,千卫寻法丈有要事?” “嗯。” 左正阳点点头,没人注意到他握着缰绳的手都在隐隐颤抖,轻声低喝:“驾!” 便是促马进去,沿着宫道狂奔起来,望着前方灯火通明,宫殿的轮廓,左正阳松开了一手,握去腰间刀柄。 冷冷清清的广场上,他一勒缰绳,驻马停下。 望着石阶延伸过去的雄伟宝殿,声音歇斯底里的响彻。 “尔等妖魔鬼怪——” 锵的一声长吟,拔出佩刀。 “——也敢窃居天子大殿,滚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左千卫的刀 天边已现的鱼肚白,照射而来的晨光洒在一座座宫舍楼宇,琉璃映出一片白花花的光芒。 文昭殿中,灯火燃烧,晃动的火光阴影内,文武百官如同木偶站在一排,垂首沉默,御阶之上,陈叔宝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朦胧里,挥了挥龙袖。 “诸卿,可有要事要奏请?” 下方,浸在阴影一道道身影,齐声:“国泰民安,无事可呈陛下圣听。” 这么整齐? 呵…如此这般也好,朕正好回去搂着爱妃再睡一觉,存了这个念头,皇帝从龙椅上起来,又打了一个哈欠,走下龙庭,忽然想到什么,问去身侧的随行宦官。 “离中秋还有多久?” “回陛下,今日就是八月十五了。” 陈叔宝脸上表情顿时愣住,下意识的看去殿门,想起半月前那晚,有人站在皇城楼上传来的那番话语。 ‘我师百日忌辰,八月十五之时,栖霞山陆良生会寻你讨个说法!’ 耳中仿佛又听到那愤怒如火的话语,急忙问道:“今日法丈可在宫中?” “回陛下,昨日法丈就出宫去法坛了,应该会在晚上回来。” “立即着人去请!” 皇帝心里着急,又看了一眼满朝文武,颇为失望的转过身就要离开,这时,外面一道怒吼陡然响彻。 “——尔等妖魔鬼怪也敢窃居天子大殿,滚出来!” 滚出来! 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威严的怒吼回荡,将陈叔宝吓了一跳,听到非那书生的声音,心里松了一口气,而那边,大殿之中,一帮文武却是听到这声慌乱起来。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人群间隐隐约约的响起。 “尔等慌张什么,此乃朕皇宫大殿!” 皇帝一拂龙袖大步走了过去,外面已有侍卫小跑进来,单膝跪地拱手:“启禀陛下,外面大声高呼之人,是缉拿司千卫左正阳!” “此等小吏竟在皇宫大声喧哗,说朕大殿之中有妖魔鬼怪,这不是指着朕骂吗!?” 陈叔宝心里像有了阴影一般,眼下情况又让他想到皇宫中发生的那两件事,气急败坏的大吼。 “尔等还不将他拿下!!” 龙纹金线宽袖拂开,皇帝的话落下,外面陡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人的话语嘶喊。 “左千卫你干什么?!”“…退后,莫要惊扰陛下与众文武!” “姓左的,这里是皇宫!不要乱来!” 十多名侍卫压着刀柄绕着大步走上石阶的一道身影叫嚷,远处,还有皇宫一众高手正在赶来。 “你们让开——” 踏上最后一阶的左正阳,厉声嘶吼,可周围的宫中侍卫,根本不理会。 ‘如果不将里面文武众臣撕开,扒出蜈蚣,所有人都不会信,包括陛下。’ 念头一起。 就在面前侍卫腾挪绕动空出间隙的刹那,左正阳落下的步履猛地一蹬,白岩砖石‘咵’的一声裂开,砖屑飙射出去。 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将前面一人撞翻,直冲殿门 “啊啊啊——” 披风向后招展中,被同样瞬间拔刀的侍卫撕开,而冲去殿门的左正阳脚下蹬过门槛,将一侧的宦官吓得抱头蹲下的瞬间—— 锵—— 细刀被他拇指推开,拉出一抹寒光,照着距离皇帝最近一个大臣就是一记横斩,冷芒划出半圆,眸底倒映刀光的那文臣身形迅速后退,伸手抓过皇帝,推了上去。 “啊!!!” 陈叔宝看着落到头顶的刀锋,吓得惊慌乱叫,下一秒,刀锋几乎快贴到他头皮猛地偏转斩空,一侧相隔较远的青铜灯柱都被刀气呯的斩成两段,灯油飞溅,火星窜上洒开的油在半空轰的爆燃,黏在殿柱上燃烧,有的落到人身上,引来惨叫。 “谁推的朕!谁推的朕!”皇帝捂着冕旒在宦官护着下跌跌撞撞跑向御阶,口中大喊:“朕要诛他三族!!!” 火焰燃烧,一片混乱中,左正阳手中刀锋没有章法的乱砍,然而那些文武身形同样矫健,趁着侍卫冲进来的一刻,纷纷朝殿外跑去,眨眼间,身形一个个的消失阳光里。 “你们让开啊,那些妖魔跑了!” “放肆,你口中的妖魔怕就是你!” 背对殿门的侍卫无法看到消失的一个个文武,倒是后面冲来的宫中近卫、武功高强者吓得停住脚步。 宫殿中,呯呯几声兵器磕碰的声响,左正阳见说无用,将几名侍卫避开,看去坐到龙椅上,冕旒歪斜的皇帝,拱起手。 “陛下,那护国法丈才是妖魔,众文武大臣已经被它掏空身子,沦为傀儡,户部尚书闵大人,也是被袭击后,不得不逃出京城,去寻高人相助!臣追捕他时,亲眼见到那些妖怪,回来京城,也去了一处官宦府邸求证,俱都无错!” 龙椅上,陈叔宝见周围侍卫、宫中士卒已都赶来,慌乱情绪稍稍平缓许多,抚正冕旒,咬紧牙关,看着下方的身影,指去的手都在颤抖。 “信口雌黄,朕只见到你携兵器上殿意欲行凶,何况若是法丈是妖怪,那朕岂会活到现在?宫中侍卫、侍女可还能有活命的侥幸?朕天下还能如此兴盛平和?分明就是你在狡辩!” 皇帝激动的从龙椅上站起来,指着下方:“把他给朕拿下!” 四周侍卫持刀正要上前,外面一众士卒涌上来,有人喊道:“陛下,左千卫说的没错,刚刚一众文武跑着跑着都不见了!” “是啊,我们亲眼看见了。”殿里也有人吼道:“放屁,我们怎么没看见!” 吵吵嚷嚷之中,单膝持刀跪地的左正阳阖了阖眼,重重叹口气,握刀朝御阶一拱。 “陛下不信臣,那臣就用手中的刀去法坛,亲自会一会那护国法丈,逼它显出原形!是非曲直,陛下就会信了。” 说着,躬身埋头,这是他最大的礼节。 片刻,站起身来,手中长刀猛地一轮,劈开阻拦的几把兵器,快步冲出大殿,陈叔宝跺脚大吼:“追上去,给朕抓回来!!” 皇命难违,外面一众侍卫只得硬着头皮与里面同僚一起追上去,然而,左正阳轻身功夫也是他们难及,跃上马背,兜转方向就奔去宫道,马蹄踏过地砖疯狂翻腾,宫门、皇城门的士卒此时还未收到消息,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骑马冲出,不久,看到一帮皇宫侍卫纵马追出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城楼上随后金鼓传讯的声响。 咚咚! 第一百八十九章 祥和之身,杀戮之业 咚!咚! 鼓声传遍全城,冷清的内城之中,左正阳回头看了一眼,隐隐听到马蹄声急骤。 ……若是让他们跟去,必然白白送命。 一勒缰绳,转去外城人多的街巷,籍着人多拥挤,与追上来的皇城侍卫拉开一段距离,这才转折冲去东城门。 此时,厚重的城门在守城士卒推动下缓缓阖上,片刻,有人在城楼上大喊: “快关城门!” 远远的,一骑转眼冲至,挥舞卷在马侧的长鞭,声音如雷。 “休要关门!” 噼啪—— 长鞭抽响的一瞬,卷住两个士卒手臂,左正阳臂膀向外一侧发力,两人合撞在一起,齐齐飞通道内的墙壁上。 阖上的城门停下来,冲来的骑士收鞭一夹马腹,两侧几柄长枪交错刺来。 唏律律! 马鸣长嘶,冲来的马匹通灵般跃了起来,从一杆杆长枪上方越过,马蹄落地的一瞬,挤出门隙来到城外。 “驾!” 左正阳扬鞭加快速度冲出城门范围,城楼上的士卒还想放箭,可转眼人已骑马出了箭矢的范围,只能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 天光升上日头,又微微偏斜往西面降下。 哒哒哒…… 马蹄疾驰过官道,不久转去林间小路,轻摇晃动的树梢少有蝉声响起,随着左正阳越往前行,几乎难听到丁点声音传来, 狂奔的马匹缓缓速度,“吁!”的一声中,左正阳勒停马匹翻身下来,目光望去前方圆形的建筑,尤其是白岩石阶正中那‘普渡慈航’四个大字,一脸威严肃穆。 紧咬的牙关,两颊微微鼓胀中,也有着说不出的复杂,那位法丈,他远远见过,身具祥和之气,该是得道高人才对,可眼下却是如此恶毒。 “你走吧,去寻一个好人家。” 左正阳收回视线,投去跟随自己从富水县到京城的这匹坐骑,四年多的时间,也快是一匹老马了。 在它鬃毛上抚了抚,看着马匹恋恋不舍的边走边回头,左正阳深深吸了口气,握紧刀柄拖着破烂的披风,大步朝法坛走去。 “皇城缉拿司左正阳,请护国法丈见上一面!” 声音中正威严传开,那边紧闭的法坛大门没有任何回应,随即大步走上石阶,又重复喊了一声。 微风徐徐吹来,破烂的披风抚动间,前方的漆红大门陡然呯的一声裂开道缝隙。 门外,左正阳眯起眼睛,左手缓缓抬起压在了腰间刀柄,另只手轻轻推开大门,谨慎的跨过了这扇门。 走过不算长的甬道,前方的环形观坛在他视线中展开,然后,一环一环的观台上,密密麻麻的长明灯后,是让他感到头皮发麻的画面。 他整个在这一瞬间,寒意从背脊爬了上来。 ****** 夕阳余晖洒在远方山麓、林野,染出一片彤红。 由南向北的京城官道,一支二十人左右的马队狂奔而来,托起长烟,正是从河谷郡赶来的孙迎仙,以及闵常文父女俩,还有侍卫、缉拿司骑卒。 未免半道被法丈手下的妖怪伏击,绕到东面,再进入京城地界。 “从这里过去,其实离那法丈的法坛并不远,上次本道就去过一回。” 接近京城后,道人开始保留法力,与一名侍卫共骑一匹马,反正他也不会,正好坐在后面,有空说话。 “也不知道咱们那位陆大先生来了没有,不然到时候,本道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那你还跟来!” 闵常文在马背上偏头瞪了一眼说话的女儿,“月柔!”正要说话间,前面的府中侍卫,忽然开口。 “尚书大人,前面有一匹无主的马。” 道路非官道,并不宽敞,一群人骑马冲过去必然会与那匹马撞上,慢慢缓下速度靠近,老人眼眶陡然睁了睁。 “这是左千卫的马,富水县时,就一直跟着他。”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转,拔高。 “不好!左正阳必定遇到危险了!他多半去找那法丈了,小道长,麻烦你带我们过去。” 原本就是左正阳麾下的缉拿司骑卒,此时也纷纷附和,求道人帮忙带路救人。 “喂喂,本道还没休息过…” 道人见众人情绪激动,还想说的话,只得转为:“行吧,不过闵老头还是不要去了,你手无缚鸡之力,本道怕照顾不来!” “好,老夫这就回京城,先向陛下告罪,再求来军队…” 闵常文自然明白何为优劣之势,马背上,上手拱起垂在斑白胡须下,扫过周围。 “——与诸位共伐妖孽!” 说完,带上两名侍卫,朝城池的轮廓狂奔,而这边十八人,也一转马头,跟着道人进入林间。 ***** 法坛环形观台,一盏盏长明灯在风里摇晃,照出的是,密密麻麻盘坐的身形,身上的官袍、冠帽,正是从大殿中逃离的一众文武。 “原来你们都在这儿了。” 左正阳武功极好,对于气机自然能轻易察觉到,何况面前这么多‘人’盘坐,但眼下,无论是人的气机,还是妖的气机,都没有传来。 他直接跃上观台,一把扯过当中一个盘坐的身形,拉开官袍后颈,皮肉裂开外翻,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普渡慈航!!!” 放开手中躯壳,左正阳眼眶布满血丝,冲下观台,站在正中看向四周。 持刀厉声嘶吼: “你们这些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祸乱朝纲,迷惑陛下,又把这些文臣武将的内脏弄哪里去了——” 声音回荡,周围除了一具具尸身皮囊阖目盘坐,没有任何动静。 “出来啊!尔等妖孽!!” 他声音再吼,下一刻,微微摇晃的长明灯火,猛烈倒伏,左正阳脚下泥沙地面轰的数声炸开,十多道肉眼可见的妖气犹如地泉般喷涌而出。 呯! 金铁碰撞,火星弹跳,左正阳做为武人的反应极快,手中刀锋舞动迎上硬磕一记,另只手拔出后背一柄长刀,刹那间双持舞开,无数长明灯火间,刀光、血光、金鸣、皮肉撕裂的声响在看不见的东西身上延绵不绝。 叮叮叮~~~ 噗噗噗噗…… “哈哈哈——” 看不见的身形被断口长刀劈成两半,飞去两侧,连带里面的蜈蚣也显出两半身形来,细刀回挡,左正阳大笑声里,长刀紧跟而上,横挥怒斩,透明的空气噗的一声传出斩裂的声响,暗红的污血倾洒一地。 踢开半截尸身皮囊,左正阳笑声里,发髻都挥舞的散乱开来,话语高亢嘶吼:“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一起来啊!” 不到短短片刻,地上斩裂的紫黑袈裟尸身就有七八具之多,断成两截将观坛中间泥地堆的满满当当。 血珠顺着手中两柄刀锋,缓缓滑去地面,浸入土壤。 “善哉,善哉。” 陡然一道清冷女声在背后响起,左正阳微微侧过脸,一个身形消瘦的老僧站在观坛阴影间,竖着法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千卫身为皇城中人,拱卫陛下,怎能一身戾气,就让本法丈超度你吧。” “满身祥光,却肮脏丑陋!” 怒吼炸开,左正阳脚下一拧,身形化作一抹残影瞬间逼近前方枯瘦老僧,刀光映过一盏盏长明灯光芒,挥舞斩开。 “世人皆以苦海沉沦为乐,何时才方知度苦厄,去往彼岸才是净土。” 普渡慈航没有闪躲的意思,话语出口,挥刀斩来这边的身形如受雷击,脚步陡然停下,整个人反而跌跌撞撞向后退出数步,左正阳伸手擦了擦嘴角,竟不知不觉溢出鲜血。 “左千卫,放下屠刀。” 指尖轻描淡写的一挥,刹那间好像有看不见的东西空气里流淌而过,左正阳根本反应不过来,紧咬的唇齿间猛地张开,那是“啊——”的一声惨叫。 一条手臂握着细刀冲天而起。 另只手,长刀随着身子摇摇欲坠,呯的插在地上,左正阳看去空荡荡的左肩,鲜血染红衣襟。 “妖孽…” 沾染血迹的牙齿张合,他艰难的迈开脚步,望着对面的老僧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我之刀,只斩尔等作恶妖魔。” 普渡慈航看他一眼,手掌轻轻推出—— …… “到了!” “前面就是法坛!” “快看门是开着的!” 十余人的骑队已至法坛外面石阶,道人翻出伏妖铜镜,望去四周,鼻翼一鼓一收。 “好重的妖气……” 看到闵月柔带着侍卫和缉拿司的骑卒就要冲上去,他急忙喊道:“别上去!” 轰—— 一声巨响陡然将道人话语掩盖,众人抬头,法坛上方墙壁轰然破开,碎砖向这边飞溅而来,夹杂当中的,还有一道背负三柄长刀的身影。 “左千卫!” 闵月柔的叫声里,道人一踏马背冲上天空,将倒飞的身影接在怀里,随后撞在一起,两人齐齐砸去地面,翻滚出数圈。 “敕令!风火雷电,律令!” 两道符纸升上天空,彤红的霞光里,闪出青白电光,两道电蛇伴随雷声轰的打下来。 砖石纷飞,烟尘弥漫。 瘦弱的老僧,竖印缓缓走出,根本没有受到雷击法术的影响。 “曰尔老母的要不要这么厉害。” 道人抱着昏厥的左正阳,看着石阶上的普渡慈航,眼皮狂跳。 “这下完蛋了,老陆你他娘的快来啊不然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霞光渐渐消弭,原野上,一身白衣青袍的书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抬起脸望去某个方向。 随后低头,宽袖中,手掌十多枚铜钱排开,随宽袖挥洒,哗啦啦的飞了出去。 “你们先去!” 他身旁的老驴循着划过霞光的铜钱,兴奋的甩着舌头狂奔起来,蹄下溅起雷光。 “然后。” 陆良生解下腰间法宝,以及月胧剑,“就该轮到我们了。” 第一百九十章 索命、送葬 青草浸在最后一抹黄昏彤红,在徐徐晚风里摇曳,蝉鸣声里,抚动的袍摆有买来的布鞋将草叶踩下,然后从这里过去。 陆良生扩散法识循去道人的同时,下方宽袖里的手并起二指,边行边不断写画,正道乾坤牵引法力,书出一个个篆文。 另只宽袖下,手握的松枝卷轴,亮起一阵阵法光。 其实他知道,真要直面那位护国法丈胜算并不大,而且也可以不来与对方为敌,但有一件事,早在很久前,陆良生心里想的通透,他早晚还会与普渡慈航对阵。 对方要化龙,需要有缘人亲手斩下妖躯,犹如鲤跃龙门,烧尾冲天。 天光暗下来,夜空渐有了繁星,书生有些冷淡的目光望去远方一侧有着万家灯火的方向。 “原本今夜是来你的,陈叔宝,不过没关系,可能的话,下半夜我们就能见面。” 语调不高,如同评述一般低声说完,看了两息,陆良生收回视线,剑指还在不停书写篆文。 不久,身影没入树林,《阴府索魂葬》阴气开始弥漫,绕着书生扩散开去。 啪啪啪…… 归林的鸟雀感受到阴冷游移,拍起翅膀惊慌的在林间乱飞。 法坛外的原野。 是漫天的光焰随着碎石飞舞,一道道符纸祭燃,勾起天雷地陷,那方的道人翻出一粒陆良生给的丹药喂给左正阳,就在众人眼中走着奇怪的步子。 他脸上全是汗渍,手中指间不停翻出符纸在法咒勾连下,涌去法力。 “敕令,四方神灵,游方到此,随我结阵!” 指头翻动结出法诀,往前一指的同时,燃烧悬浮的六张符箓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前方,金黄袈裟、长耳僧帽的普渡慈航一步一步走过刻有‘普渡慈航’猩红四字的石阶,面对四周凭空出现的燃烧符纸,垂目微阖并不理会。 “善哉,善哉!” “善尔之母!”孙迎仙双手并指左右横画,唰的做出劈斩的动作:“降妖伏魔阵!” 六张燃烧的符纸火光轰的照亮黑夜,让一众侍卫、缉拿司骑卒,还有闵月柔抬手遮了一下,火光中,道法串联横移,升起六张巨大的‘敕’字符文,闪烁的符光一瞬,中间走动的老僧身子滞了滞。 然后,抬起的僧鞋亦如之前,毫无阻碍的落下继续朝道人过去。 一滴豆大的冷汗顺着道人额角滑去脸颊。 “我曰老母的,师父留下的道法怎么对它不起作用?!” 低头连忙看了看意识模糊的左正阳,在他空荡荡的肩头,连点几处穴位,将血封住,“老左,撑住!” 旋即,拖着他就往后挪,那边十余人持刀想要冲来帮忙,道人抬起脸朝他们大吼。 “别过来,本道都打不过,你们去送死啊!” 晃动的视线里,布置的降妖伏魔阵根本没有丝毫作用,普渡慈航就那么径直穿过符光走了出来,所行一路,长满地面的荒草无风自伏,朝着两侧倾倒。 “我曰尔老母……” 道人望着越来越近的老僧,几乎本能的从左正阳身上收回手,转身就想祭出遁术逃离,后退半步,目光又落到低吟昏迷的身影上,又扫过不远的十余人。 一咬牙。 “怎么就变得老陆一样了……” 拉着左正阳就朝一侧推滑出大截,朝那边闵月柔等人大喊:“把他看好!” 忙从布兜翻出伏妖铜镜,咬破食指在镜面写下道符。 “你这男像女声的妖僧,本道和你拼了!” 道符落下最后一画,马步跨开站稳,铜镜在他手中猛地一翻。 “敕令,八方神灵,无所不辟!!” 一道杏黄光柱,从铜镜照射而出,瞬间投向那边金色袈裟身形,接连几声‘嗤’的声响,冒起几缕青烟,普渡慈航微微阖了阖眼,刹那间,狂风拂过这片原野,吹的所有人挣不开眼睛。 而照出的法光像是被黑暗吞噬,在黑色里闪烁了几下,就从铜镜上断开。 道人拿手拍了两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曰尔老母的,师父留下的什么破铜烂铁,这般不经用?!” 嘀咕几句时,余光陡然见到普渡慈航快近三丈的距离,连忙抬起手伸去摆了摆。 “呐呐呐,本道法器出了点小毛病,你等我一会儿,就站在那里别动啊……” 普渡慈航面无表情看着他,迈开的僧鞋忽然停下,偏头望去一个方向,只听哗啦啦一通乱响,密密麻麻的东西从林间飞来。 下一刻,法力对冲,僧袖一扫,密集飞来的东西齐齐落去地面,道人连忙后退两步,地上是洒落一片的铜钱,纷纷直立起来,隐约有‘嘿咻嘿咻’的声音,滚动连成一排,挡去老僧前行的道路。 “乾坤铜钱阵……” 孙迎仙自然知道是谁来了,对面的普渡慈航也从铜钱阵上感受到了书生的法力,面无表情中,法印一推,铜钱阵像是遭受重击,朝道人凹了过去,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崩飞四散开来。 站在稍远的闵月柔差点被飙射而来的一枚铜钱打中,旁边一块石头呯的被击的碎裂。 ……这仅仅只是被法力挤压飙射而来的力道,若是被法力正面打中… 女子不敢想下去会怎样了。 这片刻间从道人置下的法阵,到铜钱崩散,让这边所有人瞠目结舌,原以为能帮上忙,眼下看来,能否保住性命都是问题。 那边,普渡慈航垂下僧袖,目光之中,四散的铜钱又哗啦啦竖起来,‘嘿咻嘿咻’的在地上滚动,又重新在道人身前结起法阵的同时,有蹄音在地上响起。 以及,驴子嘶鸣。 啊昂哼哈—— 听到驴叫,闵月柔下意识的望去,一头她在陆家村见过的那头老驴撒开蹄子,欢快的朝这边跑来,然而短短一瞬间,就越过了他们,然后…低头啃青草来。 诡异出现的老驴,却让那边的普渡慈航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甩着秃尾巴,悠闲吃草的驴子,在妖力之下,隐约看到的是又是一番另外的模样。 龙首、狮鬃、鹿角、麋身……体态优雅威严的甩着牛尾,在那里啃食青草咀嚼。 感受到这片刻安静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就这时,那边的普渡慈航闭上眼睛。 南无阿弥…南无阿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梵音!” 众人脸色陡然一变,握紧刀柄四周张望,道人扶着渐渐有了意识醒转过来的左正阳起身,喊道:“小心!快捂住耳朵。” 对于那方的普渡慈航女声清冷祥和。 “诸位杀气太大,须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度那浮世苦海,抵达彼岸。” 他望去天色渐圆之月,法印再竖,稽首阖眼。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音环绕,从四面八方传来,彷如摄人心魄般,道人屏气凝神,连忙盘坐地上,运起法力,其余十余人,包括闵月柔在内,表情瞬间变化,摇晃恍惚在原地,朝着那边普渡慈航一步一摇走了过去。 “不要过去,醒过……” 阿哼昂哼! 老驴两只长耳往下一搭,闭住听觉,身上噼啪弹起电光,电弧呯的打在众人身上,齐齐发抖打颤,须发都在瞬间立了起来,一一倒下。 呼… 一地抽搐的人群里,断臂的身影咬牙撑着刀身起来,看着那边咏唱梵音的老僧,拄着刀身慢慢挪了过去。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梵音扩散,狂风里传去更远的方向,盘旋惊慌的飞鸟,拍着翅膀朝这边飞来,片刻间抱起团团金光,在夜空消失无踪。 踏踏踏… 林间落叶溅起,一道身影飞速蔓延,某一刻,身躯猛地震抖,踏出一脚的陆良生哗的穿过茂密的枝叶冲出,跃上原野。 嗯? 普渡慈航微微睁开眼,半空的身形,衣袍猎猎作响,手中画轴哗的展开,抛去夜空。 “阴阳颠倒,乾坤借法!” 额前发丝在风里抚动,书生清湛的声音挤出唇间,夜空展开的一幅画卷,满是恶鬼、骷髅的画像,唯独突兀的地方,便是它们手中都是唢呐、金镲、大鼓、长笛等乐器。 阴府索魂葬! 法光绽放,周围阴气逆着狂风卷动,下一秒,索命梵音里,有了不同的声乐。 滴滴哒滴……咣咣呛呛……滴啦哒…… 凄惨悲凉的声乐隐约在天地之间响起,悲悲戚戚,迷人心智般,让人魂不守舍,彷如送去阴府轮回,以期来世。 两种声音相冲,交杂间,地上抽搐迷惘的闵月柔一行人,撕心裂肺的喊叫,捂着耳朵在地上翻滚起来,就连那边运转法力抵抗的道人,也是头昏目眩,耳中嗡嗡直响。 白衣青袍的书生轻飘飘从半空降下,踩实地面,像是听不见地上翻滚惨叫的人,两股法音相冲下,虽然难受,至少不会被迷惑引去死地。 普渡慈航双唇抖动速度更快,书生捏起指决,也将半空漂浮的法宝法力加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滴滴哒哒……咣滴啦哒滴……’ 片刻,法音对冲交织起来,完全听不出原来的音色。 陆良生咬紧牙关,鼻孔内阴影血丝流了出来,被他吸了进去,看着对面老僧,忽然挥开袍袖。 “法丈,还是省些力气吧。” 那边,飞快嚅动嘴唇停下,普渡慈航睁开眼睛,没有竖印的手挥了一下,四周索命梵音便是戛然而止。 “陆公子,修为精进,本法丈贺喜。” “精进什么。”陆良生面容微笑,忍着心闷气躁,从容抬手从耳朵掏出一对用牛皮、棉絮缝制的耳塞,摊在手中:“小把戏而已。” 将耳塞一丢,顷刻,手掌一翻,地上铜钱哗啦啦飞了起来。 …第一步已,该是第二步了。 “是陆公子”“太好了,他终于来了!” 闵月柔紧抿双唇,看着那边铜钱重重叠叠,在掌心形成一柄铜钱长剑的身影,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陆公子” 她低音的下一刻,被一声厉吼打断。 拄刀蹒跚缓缓靠近的左正阳,“妖孽!!”的一声,照着普渡慈航脑袋怒斩而下。 断口刀砍在了皮肉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吞月 长刀挥舞,劈过皮肉,那是噗的血肉撕裂的声响。 枯瘦面容的脑袋拖着长耳僧帽冲天而起。 站在对面的陆良生都被这突然变化愣了一下,目光之中那颗半空翻飞的脑袋,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糟了!” 掌中托悬的铜钱法剑嗡嗡颤响,书生袍袖挥开:“去!”铜钱法剑唰的直射而出,钉去翻滚落下的头颅,顷刻,他脚下一蹬,身子化作残影,犹如鱼儿游过荷叶,从无头的尸身一侧低伏越过。 一把抓过左正阳,拽着他衣襟,两人一前一后,拉开数十步距离,左正阳倒退的视野里,翻滚落下的头颅,避开法剑稳稳落在光秃秃的肩颈上。 他还在咬牙呢喃。 “妖孽……” 背对的老僧身形,缓缓抬起手在头颈链接的断处扭了扭,响起一阵‘咔’的轻响,仿佛并不受刚才一刀断颈的影响,然后,慢慢模糊,消失在原地。 嗯?! 看到这一幕的陆良生将左正阳丢去女子那边,转身看去法坛,那消失的身形重现,金黄袈裟抚动,普渡慈航竖着法印也朝这边望来。 “善哉善哉,看来陆公子也是沉浮苦海,不得挣脱。” 陆良生没有接话,挥袖一招,那边铜钱法剑四散,齐齐飞来,落入他掌中一瞬,另只手剑指半空飞快书写篆文‘阳’。 再是修道大成的妖怪,终是属阴的。 ‘阳’字篆文随着法力浸入一枚枚铜钱,陆良生一掌推出,铜钱在他掌心泛起金色,手掌探出宽袖,乾坤正道的法力,夹杂篆文儒道之力陡然爆开扩散。 普渡慈航也不得不竖印一掌迎了过去, 轰! 金光在半空炸开,不同的两股法力相撞,恐怖的气浪四周激射,空气中明显荡出一个大圈来,宽敞的石阶两侧石雕护栏齐齐削去柱头,石屑爆飞。 老僧周身泛起金色祥和光气,里面一尊兰花法印的巨大轮廓盘坐莲花。 “西天法驾在此!” 狂风伏地吹荡,陆良生衣袍被吹的猎猎作响,下一刻,身形冲上夜空,朝着石阶上的法相,双掌不断打出,一枚枚铜钱泛起金色,形成光球,自他掌心疯狂飞射而出。 轰轰轰轰…… 漫天金色光球照着普渡慈航倾泻而下,铜钱接触白岩石砖接连爆开,写有‘普渡慈航’漆红四字的雕刻,都在轰击下,只剩后面两个残存。 看着漫天金球,道人看了看自己手掌,咂了咂嘴,这正是他教给陆良生的乾阳掌,想不到居然还能这般用法…… 这边将左正阳救起的一行人,看得目瞪口呆,闵月柔睁大眼睛愣愣的站在原地,手中抓紧的短刀都‘吧嗒’一声落去脚边,这完全修道中人的交手,根本是她们这种常人难以接触的,光是那漫天倾泻下去的法力,怕是江湖一流高手都难以接下,或者说接下了,也是重伤难治的局面。 ‘这就是修道之人……’ 几乎所有人想的都是这句难以言喻的感慨。 十多道视线望去的那边,半空之上,密集的光球停下,乾阳掌大部分都没入那法相当中,却是连一丝涟漪都未荡出,陆良生降去地面,挥手一招,半空悬浮的《阴府索魂葬》唰都飞来。 破烂的石阶上方,弥漫的烟尘扩散卷去,露出西天法驾法相,结的兰花法印猛地化花为掌印激起风雷。 所有人的视野里,金色光芒乍现,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正面对的陆良生又是不一样的了,身前的卷轴荡起阴气硬生生挡了一下,画卷都朝里凹陷,咵咵咵……书生踩碎地面,直接向后硬挪出一丈。 “陆公子,还不知?” 祥和光气收敛回拢,显出老僧身形竖印稽首,“今夜月圆,本法丈不受任何道法仙术影响……” 陆良生捂着腹部,抬起脸看他时,普渡慈航的话语声传去远方,这片林野外的道路间,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前后在走。 某一刻,好像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走在前方的短小身形,抬起了蟾脸。 “今夜月亮真圆啊……” 身后的老和尚稽首礼佛,蛤蟆道人闭上蟾眼,后背密密麻麻的疙瘩,泛起紫气,妖气弥漫开来,冲上夜空。 …… 法坛外,普渡慈航的声音还在石阶持续。 “…世人都愚昧而不自知,陆公子今夜能过来,都在本法丈预料之……” 他背后,甩着秃尾巴的老驴嚼着青草慢悠悠过去,后腿一蹬,还在开口说话的普渡慈航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扑下石阶。 踏踏,僧鞋压裂地面,稳住身形,普渡慈航回头,那老驴撒开蹄子一蹦一跳的跑远。 “这一蹄,法丈可预料到了吗?” 陆良生运使法力将刚才受的一击不适感压下,伸手抓过面前悬浮的画卷法宝,将它展开。 前方,普渡慈航颇为狼狈的站直,额头青筋鼓胀,一阵一阵的跳动。 “今夜月圆,看来诸位还是不懂,本法丈只好……” 周围吹拂的大风陡然渐小,胡乱摇曳的树枝渐渐悬停下来,原本说话的普渡慈航猛地顿住声音,抬头望去夜空。 清冷的月光阴沉下来,皎月四周游云飘动,彷如幻觉般,在诸人的视线中,变幻了形状。 咕~~呱—— 一声蟾鸣,在天地间回荡,变幻的游云东凸西凹,形成一只硕大的蛤蟆形状,张开巨口,含去半边月亮。 “食月!!” 下方的普渡慈航,陡然凄厉叫了一声,对面,陆良生手中画卷展开,凄哀的声音骤然响起,空气波动,隐隐约约,成百上千的骷髅、恶鬼挥舞手中各种乐器时隐时现,照着老僧冲去,刹那间与对方撞在一起。 嘶… 仿佛撕扯的疼痛,普渡慈航浑身上下‘嗤嗤’作响,升起青烟,忽然仰起脸,看去被阴云遮掩的月亮,疯狂扭动癫摆。 “妖蟾食月,坏我丹鼎玄气——” “呃呃啊啊…” 远方蹲身观望的一行人,只见那法丈浑身抖动扭动,轰的一声巨响,就在他们视线里四分五裂炸开,只剩一双僧鞋还留在原地。 宽敞的石阶也都瞬间炸的稀烂。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受了陆良生一击,才变成这番模样。 “死了?”“只有一双鞋还在,应该是死了。” “呼…这妖僧太吓人。” 然而此时,陆良生收起画卷目光紧盯着地面,老驴跑到他身边拉扯宽袖,嘶鸣几声里,地下隐隐有浓郁的妖气凝聚。 “显原形了…” 下一秒,他朝那边众人大喊:“离开这里,走啊!” 闵月柔、道人从地上起来,脚下只感震动传来,不明原因的侍卫站不稳,呯的摔坐到地上。 “怎么回事?”“地龙翻身了?!” “陆公子叫我们快跑!”“走啊!” 远方的法坛在众人视线里摇晃起来,轰的几声坍塌,地面凹陷下去,裂出裂纹朝着他们这边飞速蔓延,有人背上左正阳与道人、闵月柔转身朝林子那边狂奔逃开。 一两息之间,陆良生跳上驴背,脚下一踏,冲去附近一颗大树,立在树梢上,红怜从书架里飘出来。 “公子,地下好像有东西要出来了!” “嗯,是普渡慈航的真身。” 陆良生一手扶着树杆,身形都在摇晃,目光之中,法坛轰的倾塌声落下,地面一寸寸的裂开,向地上翻了起来,朝四周飞溅。 妖气冲天而起。 … 此时,天治京城,城门打开,一串串火把在人手中,随着战马长驰蜿蜒在道路间,身披甲胄腰挎长刀的将领,陡然一拉缰绳。 奔行中的一匹匹战马不安的发出嘶鸣,马背上,萧摩柯偏过头,看向安抚战马的老人。 “闵大人,怎么回事?!” 老人正是来城中寻找救兵的闵常文,他停下马匹,望去十里外的方向。 “老夫也不知…” 然而,周围骑兵身下的战马越发不安,躁动的在原地刨动蹄子,惊慌嘶鸣。 城内。 陈叔宝在摇晃里,跌跌撞撞爬上宫中最高的阁楼,远方黑夜尽头,有玄奇的光芒正破土而出。 “那是什么?!” 下一刻,皇帝眸底,一条巨大的黑色长影冲上天际,沐在月光当中。 京城外,破旧的城隍庙首位,纶巾长袍,身姿健壮的泥塑,金光闪烁,震动了一下,灵匾有‘城隍瑜’的字样显现。 “速与本都督缉拿妖物!” 远方,甚至更远的方向,庞大的妖气,惊动了一批修道中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蛤蟆曾经的巅峰 “普渡慈航,可识得老夫——” 响彻天地的声音,震荡四野栋栋建筑吱微微摇晃,站在街巷仰脸望去的城中百姓,连带家中鸡犬、山麓野兽都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一片死寂当中,唯有建筑传来吱嘎吱嘎的摇晃声,灰尘簌簌的往下掉。 “这是山?!”“是妖怪吧…” “比先前那个还大…快跑啊!” “哎哟喂,我的娘亲咧!!”“大伙快回屋里啊!”“妖怪来啦!” 拥挤的长街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有人转身就跑,惊得附近的其他人跟着乱跑起来,混乱的声潮骤然响起,远远的,整座京城站在街道上的一道道身影惊散跑回屋中,被遗忘的孩童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孤零零的站在攒动的人群中间,不久,心大的父母回跑回来,将他抱起这才跑回自家屋里。 也有胆大的还留在街边,驻足观望犹如山岳的巨大黑影,恍如眼花一般,手抬起指了过去,惊声大喊起来。 “动了!”“快看啊,那黑影动了!!!” 惊散的人中,有人停下转头望去远方的天空,原本遮蔽的月光,隐隐露出了些许清冷银霜。 然后……是轰的一声脚顿地的巨响。 东郊十里之外,一只蛙蹼轰的踩碎大地,溅起的土块如同巨岩一般打在大树上,树躯连根带土齐齐砸倒。 原本同样虫躯巨大的普渡慈航一对触须都在这片刻间唰的绷直,微隙露出的月光之中,是坟包大小的疙瘩,密密麻麻的排列、鼓胀。 “嘶~~” 低鸣长嘶一声,调转红头就要朝另外的方向,蜿蜒浮走,然而,灰尘弥漫的黑影之上,一条长影破口而出,探进月光范围,一条猩红长舌唰的卷住蜈蚣长身。 轰! 蛙蹼压下深陷,抬起,又迈开落下,激起一圈劲风尘埃,威严如铜钟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小小蜈蚣精,在老夫面前也想跑!?” 长舌绷紧,在蟾口中一摆,原本跑出十多丈的普渡慈航悬着百足飞蹬,看着几乎一丈远的书生和道人,钳子般的口器‘咔咔’夹响几下,整个身形被倒拖回去。 “这是老蛤蟆??” 道人望着巨大到只能看到大腿的身形,‘咕’的咽了口口水。 一旁,用法术平复伤势的陆良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里,巨大蜈蚣尖锐的密集长足插在地面,都被拉出两排深深的沟壑远去。 “嘶嘶——” 普渡慈航扭动狂鸣。密密麻麻百足在地面刨动都止不住被拉去后面的力道,嘶鸣声里,陡然翻转前身,硬壳摩擦声里,调转红头咬去缠在中身的那条长舌。 唰! 猩红的舌头忽然收回,一只蛙蹼探出黑暗,一把抓在普渡慈航脑袋上,使劲往下一按,嘭的巨响,蜈蚣头狠狠磕在地上,撞出大坑,土岩飞溅。 远处的陆良生,起身祭出《阴府索魂葬》画轴,挡在前面,法力波纹蔓延,将飞来的岩石、硬土荡去别处。 “还以为,师父只会吃、吹牛……” 眸底倒映的画面,月光只能照出半边的恐怖身形,泰山压顶般骑到了普渡慈航长躯上,一蹼按着蜈蚣头,一蹼划过月光,狠狠盖了下去。 “打老夫徒弟!” 嘭! 蛙蹼狠狠盖在蜈蚣头壳,气劲翻滚激射,周围树林哗啦啦一片倾倒成圆。 “打老夫徒弟?!” 盖下的蛙蹼抬起,响彻的声音里,又狠狠落下。 嘭! 普渡慈航整条长身、百足、触须都被砸的绷直。 “敢打老夫徒弟。” “叫你打老夫徒弟!!” “叫你看不起老夫!” 蛤蟆道人一声声话语里,硕大的蛙蹼带起风雷抬起、落下、抬起、落下… 嘭! 嘭! 嘭嘭—— 蜈蚣红头的甲壳迸裂出蛛网裂纹,淡黄色的汁液都渗出了些许,粘在蛤蟆蛙蹼上牵出粘稠的丝线。 普渡慈航之前还能嘶鸣几声,现在连叫声都没有多少了。 好一阵,砸下的蛙蹼停住,蛤蟆道人随手在百足上一掰,传出‘啪嚓’脆响。 “嘶——”普渡慈航昂起红头,痛苦长嘶。 一根长足硬生生不被拧断放进蟾嘴里,如同嚼甘蔗般,咔咔咀嚼吸尽里面汁液、嫩肉,呸的一口,将碎壳吐出。 “屁本事没有,味道还不错。” ‘啪嚓’ 又一根虫足被掰下来放入口中,压在蛤蟆身下的普渡慈航被剧痛刺激清醒过来。 嘶~~ ‘化龙…化龙……’ 虫眼望去远方灯火通明的城池轮廓,嘶鸣声里,脑袋陡然朝地一钻,驭使土遁术法,百足刨动,飞快钻入土里。 “那蜈蚣妖要跑了!” “这只蛤蟆巨妖怎么办?” 悬浮夜空的几个城隍司主判官想要追去,被一旁白衣城隍伸手阻拦,目光扫过另一只大妖。 “我等阴神,护佑百姓才是第一要职,去护住城池,以免城中百姓被波及!” “是!” 神光闪现,拖出金色焰光瞬挪飞去天治京城,下方土地,一片狼藉的原野,蛤蟆道人犹如山岳矗立,蟾眼扫去一侧树下,渺小的徒弟,微微颔首。 “良生,好生看着,为师巅峰时的样子!” 恢复妖身,对于那只蜈蚣精的去向,蛤蟆道人轻易能感知到,片刻,一对巨大的脚蹼迈开,地面轰轰轰……的震荡起来,一片片林野、道路在他脚下压的塌陷。 “普渡慈航!” 跑出十多步,威严中正的声音传开,蛙蹼高高扬起。 “给老夫出来——” 高高扬起的蛙蹼轰的拍在大地,一道道裂纹咵咵朝四周蔓延,前方地面,轰的一下泥土翻飞破开,一条长须、百足舞动的长影破土飞出,悬浮半空,朝着城池冲去。 轰轰轰… 巨响的脚步声蔓延追逐而来,抬起迈开的蛙蹼间,圆圆的蹼头轻轻刮过一栋农家房舍,木头拼成的墙壁、房顶嘭的一下,整体掀了起来,飞沙走石般投去黑暗。 四面、房顶空空的屋内,缩在墙角的农人和妻子抱做一团,看着从头顶迈过去的巨大身形,瑟瑟发抖,回过神来,朝四下打量。 喃喃在说:“…我的房子呢…怎么不见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剑气凌于南,浩然贯长空 呼… 呼呼—— 风声大作吹去城池,街头混乱一片,皇宫最高的阁楼上,陈叔宝瞪大眼睛,看着一条黑影从城外朝这边蜿蜒飞来。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东西大的已经不受距离影响,再挨近的一瞬,蜿蜒环节长身,红头长须看的清清楚楚,连带轰轰的沉闷声响中,后方更加庞大的身形也看得清楚。 令得皇帝寒毛都在瞬间倒竖起来。 “护驾!!!” 狼狈嘶吼响起时,城外,早已等候的五道神光,显出法身,可自数年来京城城隍香火不盛,就连庙祝都另谋他路了,偶尔才有几个信男信女过来祭祀,打扫一下,才没有落得蛛网盘结,尘埃铺满香案的境地。 看着迎头冲撞而来的巨大蜈蚣,城隍连带四个司主判官,也只能尽到最大的法力拦截。 嘶—— 虫鸣变得清晰,那蜿蜒的长身飞来的一瞬,身后,蛤蟆道人蟾口大张,长舌闪电般弹射而出,卷住虫躯,向后一拉。 不得前进的普渡慈航嘶鸣扭动,陡然张开口器,一道褐黄的光气喷射,朝向城头飞速蔓延弥漫。 常人无法看到的阴神在城池前方排开。 “拦下!” 白衣城隍,手中法器假节扔去夜空,左右两侧司主判官几乎同时抛出手中法器,在半空悬浮,城隍另只手虎符盖去阴司缉拿法册。 神光自虎符挪开的一瞬闪耀,联合上方悬浮的五个法器在城墙前方布下香火愿力与法力混杂的结界。 顷刻。 褐黄毒烟冲上神光结界,顿时想起一片‘嗤嗤’作响的腐蚀声,城头上的士将领、士卒无法看见挡在外面的结界,只见到那从妖怪口中喷出的烟气在外面四下弥漫,吓得脸无人色,一时间忘记了逃离,捏紧手中兵器站在原地发抖。 “都督,结界撑不住了!” 维持神光结界的司主判官挤出声音时,后方的黑暗里,蟾眼看了看蜈蚣,又望去城池,许许多多惊慌跑动的人类。 “…老夫时间不多了。” 下一秒,蟾嘴缓缓张开。 城墙,嗤嗤的声音越发清晰,阻挡在外的氤氲金光将那一层神光蚀的摇摇欲坠,然而就在穿透,涌进城中的刹那。 狂风呼啸,透过结界裂缝的光气倒涌出来,连带外面蔓延的毒烟一起形成长长的漩涡,倒卷飞去上方,划过一道弧形,飞去另一个巨大的黑影。 呼……嘶… 那是吸气的声音,蛤蟆道人两颊向里凹陷,蟾嘴都凸了起来,褐黄毒烟被吸成风卷形状,进入他口中。 普渡慈航微偏了偏红头,张开口器嘶鸣一声,‘蛤蟆,我让你吸!’再次喷涌祥和光气,冲向城池。 “老夫再吸!” 喷去的毒烟倒卷,拐过一道弯飞进蛤蟆道人口中,鼓鼓的白肚皮里,咕隆隆如同旱雷翻滚炸响。 “我喷!” “老夫再吸!” 一虫一蛤蟆间,一吐一吸,来回数次,陆良生提着月胧沿着蛤蟆道人的脚印赶来,身旁还多了一个胡须浓密的汉子,被道人搀扶着。 咕隆隆的肚音不断响起,书生看着师父身上渐渐变了颜色,再看去摇摇欲坠的神光结界,还有城隍等几个判官,手下意识的捏紧了剑柄,闭上眼睛。 牙齿咯咯的磨出声响。 仿佛感受到陆良生赶来,普渡慈航再次喷出一口毒烟,悬浮的长身忽然朝神光结界撞了过去,城池倒映在它虫眼放大,嘶嘶的虫鸣像是在笑。 然后,化作人声。 “陆良生,丹鼎玄黄之气乃本法丈独修法门,大蛤蟆修为了得,我不敌,可城中常人遇之则尸骨无存,想救这些凡人,那就拔剑斩来!” “良生不可——”蛤蟆法音传开,口中加快了吸力,“让为师吸就是了…” 他身上,乌紫的皮肤、疙瘩变得红紫。 城中无数人听到这声话语,有的尖叫着不再看热闹,转身飞奔与撞后面的人撞在一起,痛苦呻吟;躲在家中的妇人流着眼泪,抱着战战兢兢的孩子靠在肩头,丈夫将窗户关上,将门关上,焦急的来回搬着能搬动的东西堆在门后窗后。 皇宫阁楼上,冕旒歪斜的皇帝睁大眼睛,惊恐的推开一旁的侍卫,跌跌撞撞跑去楼梯。 整座城池混乱、惊恐蔓延。 城外,风声呼啸,普渡慈航那句‘斩来’蛤蟆道人的‘让为师吸……’的话语声里,还有城中混乱的哀嚎。 陆良生虚弱的睁开眼睛,握紧的剑柄向上一拔,从剑鞘缓缓抽出,游云、冷月的刻纹游动开来。 道人连忙去抓他手腕:“别冲动——”指尖还未触及,如遭电击般弹开。 “斩来啊——” “我成全你!” 普渡慈航的声音再次响起,坚硬的长须戳破神光结界的同时,陆良生的声音响起,一道白衣青袍的身影提剑唰的跃上天空,在月光中,划过长长的弧线,呯的落到虫躯尾部。 踏踏踏踏… 步履提着袍摆沿着坚硬的背壳飞奔,鬓发飘洒倒飞,身形横剑一握,月胧剑身泛起‘风’‘林’‘火’‘山’四道法光。 “啊啊啊啊——” 歇斯底里地嘶吼响彻夜空,化作白色残影的身形炮弹般冲上天空,剑锋轻颤短短一瞬化作嗡鸣长吟。 城中无数人的视线里,法光照亮夜空。 褐黄光气卷动四散开去,陆良生握着剑柄,剑身泛起法光拖起一道尾焰,白衣青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成全你——” 普渡慈航‘哈哈!’大笑,昂起长须红头,迎向从天而降的月胧剑。 轰!! 剑尖抵在蜈蚣头顶,缘法、缘器、缘主混杂在一起的瞬间,巨大的白光一闪而过,布置的神光结界‘呯’的一声破碎四散。 片刻,充斥视野的光芒褪去,城头上的士兵抬起头,巨大的腹部从他们头顶飞去城中,连忙转身,惊骇的目光里,那巨大的蜈蚣像是喝醉了一般,在城池上空歪歪扭扭滑行,带起风声撞去了皇城。 轰! 皇城城墙上,士卒惊慌四散,逃开的一瞬,城楼轰隆巨响,刚刚修缮不久的城楼爆开,残骸木屑洒落飞溅,上空悬浮的巨大黑影还在朝前坠行,一座座宫殿顶端琉璃哗啦啦被无力垂下的长足刮的乱飞。 逃下迎春阁楼的皇帝惊慌大叫,拖着龙袍疯跑,听到轰隆隆的动静,就见黑影撞塌了一座角楼,带着石砖、梁木残骸朝他席卷而来! “啊啊” 陈叔宝瞳孔放大,跌跌撞撞后退,踩住袍摆,呯的倒坐下来,视野对面,清冷月色里,巨大的黑影坠在宫殿广场,推翻无数地砖在他眸底放大,露出狰狞的还有头顶上,白衣青袍的书生,持剑而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师与徒 “哈哈!!妙妙妙……” 夜空悬浮的圣火明尊拂过袖口,周围火光大亮,目光扫过那方香火微弱的城隍、只有金丹境的书生,一手呈爪,火光气旋盘集起来。 “我佛慈悲——” 城外,佛号发出,如海潮般传来。 凝聚的火光陡然散开,圣火明尊余光瞟去城外的黑暗,一抖袍袖哼了声,转身御空法术施展,迅速没入黑暗。 下方,陆良生满脸汗渍,垂下手臂,剑尖呯的拄在狼藉的地面,普渡慈航留下的腰身失去元神支配,化作斑斑火点散去,只剩下几点灰烬残留。 那边石阶前,陈叔宝还躺在那里无人理会,陆良生目光偏去大殿,有视线透出的窗棂,对立面那个孩子,他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将月胧归鞘走去一个方向,在风里渐渐变得模糊。 呼… 大殿广场安静下来,有人呼出一口气时,周围躲藏的侍卫、士卒纷纷出来,这才想起留在外面的皇帝。 一个宦官飞奔跑过去,看到面色泛青的陈叔宝,下意识的探了探呼吸。 宦官脸上表情陡然一变,扯开嗓子尖叫。 “陛下驾崩啦——” 整个皇宫混乱蔓延。 …… 东郊,黑夜中矗立的巨大妖怪,不知何时在士卒视线里不见了。 清月从游云中露出圆形,铺开一片银霜。 “老蛤蟆!!” 远远的,道人搀扶着一个大汉小跑过来,靠近时,一把将对方丢去一边,哈哈笑道:“刚才那就是你法相??太他娘的过瘾了,按着那蜈蚣就是一顿猛捶。” “呵…” 那方,恢复原本模样的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轻笑了两声,似有些艰难的看去不远的老和尚。 “老夫心里那口恶气,终于出了……谢谢。” 镇空老僧稽首默念佛号。 蛤蟆道人也不在意,也不搭理道人,只是抬起目光,望去重新露出圆月。 清辉照在他脸上,忍不住叹了一声。 “真美啊……” 有丝丝血迹从嘴角淌了出来,负在背后的蛙蹼抬起想要抓握夜空上的明月,微阖了一下眼睛,短小的身形摇晃,向后倒了下去。 “老蛤蟆!你怎么了?!”道人大喊冲上来。 后仰倒下的身形,陡然一道法力托举,踏踏的脚步声里,陆良生从城墙跃下,转瞬间已冲到近前,伸手将蛤蟆接住,嗓音忍不住颤抖起来。 “师父。” 听到这声呼唤,蛤蟆道人虚弱的睁开眼睑,看着面前的徒弟,咧开蟾嘴笑了起来。 “你这什么表情…为师还没死…只是…只是想换个姿势,看这月亮罢了。” 蛙蹼轻轻的在书生手背上拍了拍,蟾脸转开,皎月映在他眸底。 “老夫…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安静看月亮了,真有些怀念当初那个小小水潭,良生啊,你是不知道,当年为师…修炼的那个小水潭…其实又脏…又臭……可为师还是怀念它…你说奇不奇怪……” “还有…还有那个女子,为师心里挂念,可是一路走来这么多年,却快忘记长什么模样了……也不知道,是否转世为人……是否还能见她一面…” “那一天,她穿着婚袍真的好美…可是她不知道,那山林中,有一只蛤蟆躲在角落里,远远的看着她……” 道人偏去头,眼眶红了起来,看到一旁的老和尚,知道他修为高深,冲过去拉住对方僧衣就往蛤蟆那边拽。 “你们佛家不是讲普渡救世,慈悲为怀吗?!现在就是你们救人的时候啊!还愣着干什么啊?!” 仍由道人拉扯,镇空身体站在原地犹如大山一动不动,阖着眼帘,礼佛一拜。 “这是他最后想做的该做之事,一切缘法起,自有缘法灭,他妖丹已破,没救了。” “你!” “够了!” 虚弱的蛤蟆道人挥了挥蹼,仍旧看着月色,随后,目光渐渐的浑浊,看去陆良生,染着血色的嘴角张了张,使劲笑了出来。 “良生不必悲伤,正如你恩师所言,人就要选择一条道来走,为师曾经选过了一次,这次又是另外的路了……为师比别人好,可以多选一条…” 虚弱的声音停了停,咳了几声,嘴角溢出不少血迹。 “…咳咳……为师一辈子做了不少恶事,这段时间以来,觉得…都不值得挂在嘴边,唯有一件事……一件事……” 蛤蟆道人伸蹼按在徒弟手背上。 “…那就是,为师收了一个好徒弟,他叫陆良生。” 书生咬紧嘴唇,感受手背传来的凉意,闭上眼睛。 …… 踏踏踏! 踏踏… 原野安静,远远有马蹄声、人脚步声朝这边跑来,为首的将领正是萧摩柯,一旁还有闵常文、闵月柔。 “他们在那里!”“我看就小道长了!” “还有陆公子!” 跪坐地上的书生睁开眼,眼眶湿红,一只手猛地剑指一抬,月胧剑锵的出鞘,半空翻飞划过夜空,冲去过来的马队前方。 呯的插入地面,剑气横生,激起一道土尘排开,犹如墙壁般升起拦在马队前进的方向。 唏律律—— 一匹匹战马感受到传来的危险气息,惊得刹住马蹄停留原地不敢靠近过去。 “良生…你这是干什么?”蛤蟆道人虚弱的睁开眼。 “师父,别说话…”陆良生嗓音沙哑,喉间隐隐酸痛,那只手剑指并未撤去,移了过来,忽然在自己手腕割去。 “师父,记得你我第一见面?那时候…你送良生两本书,其中一本《青怀补梦》里面有一篇就是救命的…” 鲜血流出伤口时,陆良生湿红着眼睛,用法力牵引出血线与蛤蟆道人连在了一起,他脸上变得苍白,视线都变得模糊,强忍着眩晕感,乾坤正道的法力融合血液,以及从书生身上冒出的一丝丝白气混在一起存去蛤蟆体内。 蛤蟆道人感受到一丝温润的元神与自己相连,蟾眼有水渍滑了出来。 “良生…这是何必啊。” “因为” 一旁,陆良生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亦如当初年少时站在火光中的微笑 “你是我师父啊。” 夜风呼啸,火光从城头照下来,虚弱、疲惫犹如潮汐席卷,书生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如旧 夜空中,晨星圆月隐去黑色,东方泛起鱼肚白,透来一丝晨光。 乏力的感觉已经消退不少,精神在黑暗里慢慢恢复,隐约间,能听到老驴在呃哼的叫声,还有红怜不时传来的:“公子。” 片刻,能感觉到湿凉的毛巾在脸上、手上轻轻擦拭。 ‘没事了…普渡慈航死了,皇帝也死了。’ ‘…就是祈火教的圣火明尊,让他捡了一个便宜。’ ‘对了…师父!!’ 念头闪过脑海的一瞬,陆良生意识回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破开的房顶,一缕的金色晨光照亮周围脏乱,缓缓坐起来的视线里,横梁断裂搭在破损的灶头,一张木床断成两截落满灰尘。 揭开书生一件盖着的道袍,陆良生顺着墙壁起身,走去微开的门隙,鸟儿的声音鸣啭,还有一股草药的气味。 吱嘎一声,轻轻推开门。 “嘿!咻!嘿!” 长有荒草的院坝里,蛤蟆道人穿着小短褂沐着晨阳,双蹼叉在圆鼓鼓的腰身,晃着白花花的肚皮,一圈一圈扭动腰肢,伸出蛙腿下压,不时又原地蹦跶几下。 一旁树上,道人叼着草根,脸上盖着看到一半的书,懒洋洋的躺在树梢,翘着一条腿抖动。 老驴侧卧杂草间,一搭没一搭的咀嚼嘴边的青草,随后站起来,看到门口站立的身影,兴奋甩着舌头,撒欢跑来。 屋檐下,红怜蹲在地上,烧着小火熬着汤药,一口没一口的朝火上吹着气。 昨晚的事情,根本是她这种鬼类无法触及的,罗刹鬼听起来很厉害,可真要放到蛤蟆道人、普渡慈航、圣火明尊这种程度面前,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脚步声、轻微的门声,她下意识的抬了抬脸,两颊浅露梨涡,露出一抹笑。 “公子!” 起身,绕开篝火,一下扑到陆良生怀里,勾着他的后背,将脸侧靠胸膛,套着画皮,这是结结实实的感受。 闭着眼感受到书生胸膛传来的温热,红怜搂的更紧了。 陆良生在她头上发丝抚过,笑道:“没事了,不用紧张。”说着,另只手也伸去跑来的老驴,“还有你!” 在驴头拍了两下,院坝有‘咳咳’两声咳嗽传来。 蛤蟆道人负着一蹼,另只蛙蹼放在颔下干咳两声,红怜松开双手连忙从书生怀里出来,迈着小碎步飞快的跑去药罐那边。 陆良生脸上洋溢着笑,走出屋檐,宽袖左右洒开,朝师父拱手躬身行了一礼。 “师父,你身体如何了?” “没事了,没事了,为师比你还早起呢。”蛤蟆做完晨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就是有些饿了……” 虽然妖丹已损,原本必死之局,却是被徒弟用同命同归的法术,一人一妖的魂魄捆在了一起,只要其中一个不死,那另外一个也会永存。 不过这种法术也有一个弊端,就是等于将施术者的寿命分了一半给对方。 “你真是糊涂啊。” 说起这件事,蛤蟆道人忍不住跳起来拿蛙蹼打了他膝盖,可看到笑吟吟的徒弟,无奈的转身坐去檐下的台阶上,撑着下巴。 “你就算,没成真仙,寿命不过百年,救为师,你最多就只能再活二十几年……烂好人,为师怎么就收你这么徒弟。” 其实蛤蟆的话语里并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起身背着蹼摇了摇脑袋,走回屋里,从书架隔间里翻出黑纹葫芦,抱在怀里遮住了视线,摇摇晃晃的过来,放到徒弟面前。 “良生呐,这葫芦乃为师本命神通炼出的法宝,现在为师与你魂魄相通,你也就可以用了。” 书生扬了扬眉角:“可吞天地万物?” 蛤蟆道人颇为得意的拍响葫芦,微微颔首,望去晨阳:“哼哼,自然是了。” 说到这里,咂了咂嘴,干咳一声:“不过暂时用不了,上次遭受雷击,还没修复……有空你把它修好就能用了。” 呃…… 陆良生拿过葫芦手里把玩,敢情现在只能当做装丹药的东西,不过也好,反正也是法宝,收下就对了。 至于寿命短多少,他不在意,修道这种事,讲的就是顺心而为,若是不救师父,留下遗憾,就算修得千年圣道,也是不开心的。 二十几年,还可以做很多事,未必不能将缺少的寿命不回来。 师徒两人坐在檐下沐浴阳光说了好一会儿话,那边熬好药的红怜让树上的道人,给另间屋里的浓须大汉端去。 正是当日过来帮衬斩妖除魔的几人当中一个,陆良生跟在道人身后走进屋里,干草堆上,那汉子已经醒了过来,见到进来的两人。 勉强撑起身子,拱手施礼。 “燕赤霞,见过二位道友!” 他之前被陆良生挥使法术卸了一些力道,伤势不算太重,喝下稳定内伤的汤药,休息了片刻,说起自己的来历。 “师门只是小门小派,比不得那些大宗门,可恶那蜈蚣妖居然隐匿京城这般久,燕某数次过天治都未发觉。” 道人吐出草根,嘿笑道:“早发现,你早死了。” 对面,叫燕赤霞的汉子脸上一愣,随即点头笑道:“确实如此,我修为不深,碰上这般大妖,实属送死,可惜明白的太晚了,不然我几个同门也不至于死。” “嗯。”陆良生也不知该怎么宽慰他,将空碗接过来,“人已死,那就入土为安,或许这件事,也让你我往后更警惕,妖魔祸乱,从未停过,说不定往后除魔卫道,还能与燕兄见面,到时可要搭把手才是。” “哈哈,我非儿女情长之人,感叹一句好。” 燕赤霞倒也豁达,哈哈大笑里,站起来,取过一旁靠放的剑匣,负背后,朝陆良生和道人拱起手。 “此间事已毕,我便回去寻了同门尸骨安葬,回禀师门。” 书生担心他伤势,挽留多住几晚,可对方大抵是个坐不住的,只得送到他到外面,陆良生拱起手。 “燕兄,往后有缘再见!” 小院远去的道路上,燕赤霞背着剑匣大步而行,背对着身后两人,抬手挥了挥:“哈哈,天涯海角,有缘再见吧!” “对了,左正阳呢?” 目送那汉子远去,身影消失在外面林野,陆良生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左正阳,至于闵常文、闵月柔父女两,估计这会儿正在城里焦头烂额,毕竟皇帝死了,官宦人家通常会把这种事放在第一要务。 “被闵家父女带回去了。”道人双手枕在后脑,转过身踢起步子回走:“都是官家身份,死不了,不过不吃饭,咱们可要饿死了。” 一侧,趴在驴头晒着太阳的蛤蟆道人睁开眼睑,淡淡说道:“你才知道?还不去煮饭,老夫想想吃什么……” 阳光里一只蝴蝶飞过,一根粗大的舌头唰的将飞舞的蝴蝶粘住拉近嘴里。 蛤蟆道人青筋鼓胀,猛地的站在起来,拿蛙蹼去打驴头。 “彼其娘之,好的不学,偏学老夫伸舌头!!” 呃哼昂啊~~ 老驴嘶鸣歪斜着舌头在院里又蹦又跳,想将头上的蛤蟆甩出去,蛤蟆道人紧紧抓着驴耳,一手还在落下! “有本事啊,昨晚没见你发飙啊?!” “叫你学老夫!叫你学老夫!!” 蛙蹼一下一下的打,老驴却是亢奋的顶着蛤蟆道人四处乱跑起来。 阳光照下来,陆良生平复心情,在台阶坐下,看着红怜跑去拉架,道人在一旁煮饭,小院依旧分外热闹,一切都未曾改变。 “你们这儿可真热闹啊。” 小院外的道路间,一匹浅青的马停下,闵月柔挽了挽秀发,露出微笑拉着缰绳,一人一马朝这边走来。 “不过,京城可你们热闹多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遥想当年江东郎 “京城有多热闹?” 陆良生坐在台阶上,看着那边的女子将浅青马系去一边树躯,原本甩着蛤蟆道人玩耍的老驴,停下拱着口鼻过去,朝着那马哼叫,吓得浅青马绕着树小跑。 “不用担心,不会伤你马的。” 听到檐下的书生话语传来,闵月柔方才放心走过去,一旁的红怜哼了声,但也没做其他敌意的事,拂袖转身去了屋里。 “看来,也有人不欢迎的。”女子看了眼那边红怜进去的房门,道人偏头望来一眼,嘿笑起来。 “嘿,那又不是人…” 话还没说完,半开的房门,一根树枝砸他头上。 闵月柔嘴角轻笑了一下,搂着裙摆在火堆旁蹲下,闻了闻锅里的一锅煮,说了句:“真香。”这才说起京城里的事。 “原本我父亲要过来看看你们,可昨夜回到城里才知陛下宾天,而京城里…唔,已经没有其他官员了,只能由我父亲出面,要从下面提拔官员上来稳住朝中无臣的尴尬局面,又要主持陛下的葬礼,还有新君登基一事。” 陆良生过来,传了一根枯枝进火里,笑道: “情理之中的事,闵尚书现在是京城里最大的官了,该是他出面主持大局,不过新皇应该是陈靖继位吧?” 女子挽过一缕青丝到耳际,这件事上,她知道的不清楚。 “父亲入宫后,没时间回来,城里现在乱做一团,衙门又要稳住百姓,街上到处都是人,说起…” 她瞟了瞟书生的侧脸,对方看过来时,忙低下头,帮忙传去一根枯枝。 “大家都在说起昨晚的事,又是妖怪,又是龙……好些人吓得不清。” 旁边,蛤蟆道人负着双蹼从院坝中过来,‘啪嗒啪嗒’踩着脚蹼走过女子,垫着脚朝锅里望了一眼。 “还有个老和尚是不是也在城里?” 虽然之前听过这只蛤蟆说话,闵月柔还是有点害怕,小心的朝一侧挪了挪。 一旁,陆良生看过来,笑道:“这是我师父?” 女子想起那晚衣袍翻飞,持剑凌空的书生,又看去面前垫着脚蹼朝锅里的短小蛤蟆,微微张开嘴,难以合上。 “怎么?蛤蟆就不能教徒弟啊?” 蛤蟆道人蟾眼微斜划过眼角瞥来,女性天生就怕这种渗人的东西,何况还是会说话,穿衣服的,闵月柔浑身立马抖了一下,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 “不是就好,那老和尚是不是城里?” 女子小声回道:“是,那位大师在城里给人咏经帮忙安稳人心。” “在那里就好。”蛤蟆道人负起蹼看向身侧的徒弟,威严肃穆的开口:“良生,收拾行囊,我们赶快走,为师一见到他,就浑身不舒服!” 陆良生愣了一下,以为师父有要事会说,等来的却是这番话,那边的道人转过脸来,手里还拿着木勺,瞪着眼睛在锅边敲响。 “本道饭都煮好了,你们说要走?!” 蛤蟆跟他对视一眼,片刻,大蹼一挥:“那就吃完饭再走!” 原本说闹的三人这时忽然都停下声音,院中侧卧的老驴抖了抖耳朵,抬起驴头,檐下的两人一妖,就连屋里的聂红怜也走出房门。 令得闵月柔心里陡然一紧,吞了吞口水,小声道:“怎么了?” 话语刚落,忽地刮起一阵,原本晴朗的晨阳就在视线里阴了下来,女子属阴,直接干到一股阴寒袭遍全身,颤抖起来。 她又问了一句“怎么了?”的时候,陆良生起身走出房檐,阴沉沉的天色里,像是有雨水落下来。 院外杂草道路间,一道高瘦的身影拖着灰扑扑的袍子,头戴一顶尖尖高帽,撑开油纸伞站在那里,顷刻,像是在飘一般,朝这边过来。 见到院中白衣青袍的陆良生,举伞微躬。 “见过陆先生。” 那人高帽下,一张黑色布帘将脸遮住,看不到面容,不过,观他一身阴气,隐隐的檀香味,陆良生大抵知道对方来历。 “不知阁下是哪位司主判官麾下任职?” “速报司下辖速报使。” 阴差是统称,就连日夜巡游、勾魂缚魄无常都可称为阴差,相当于阳间衙门捕头、捕快、衙役一类,面对曾有阳间功名在身,又是修道中人的陆良生,自然显得恭谨。 那边屋檐下,见书生一个人站在院中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闵月柔脸色发白,纵然见过妖怪,可那是黑夜,多少看不太清楚,眼下看到空无一人地方,难免觉得更加渗人。 “蛤蟆师父,陆公子在和谁说话啊?” “哼。”蛤蟆道人瞥了瞥院中,抱着小碗伸开两支小短腿,刨起饭食,“阴差罢了,没什么大惊小怪。” 阴差? 闵月柔瞬间打了一个寒颤,连忙将头转回来不敢看,鬼类与妖怪又是不同的了,从小到大,妖怪的描述更多是书籍上见到,当故事来听,可鬼是从小被家中大人绘声绘色讲的故事留下不小阴影,有着莫大的忌讳。 耳中,却还是听到书生的话语。 “那不知到这里寻我何事?” 遮阴伞下,高瘦的身影脚尖悬在地上,向后飘去一侧,沙哑的回道。 “城隍想请先生,见上一面。” 城隍分京城、州、县三级,这处城隍也就是昨夜见过的白衣身影,对方怎的也是神祇,不好拂了颜面。 不过倒是以活人的身份见阴官,倒是头一次。 陆良生拱手还去一礼:“那请稍待。” 说着,回去檐下跟蛤蟆道人、孙迎仙说了情况,饭自然是吃不成了,让道人给他留一碗,回来再吃,随后又朝闵月柔告辞一番,也没带月胧剑,便是与院外等候的阴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久等了,我们走吧。” 书生温和有礼,这让阴差大生好感,与对方走在一旁,都忍不住将伞挪去一点,给他遮挡,忽然觉得不对,又收了回来。 呃…给城隍撑伞撑习惯了的坏毛病。 阴气在一人一鬼脚下弥漫,走过一处后面的阳光重新照射下来,恍如只有这方天地才是阴的,让陆良生感到新鲜,大抵是阴差这把伞的缘故。 走过东郊,狼藉碎裂的道路,远远近近,已有不少民夫在监督下修缮道路,仿佛看不见陆良生,仍由他踩着一地泥沙碎石过去。 官道向南有一条支道,城隍庙就在两里外,红墙黑瓦落了不少枯叶,长长的石阶长了青苔,进去时,黄纸香烛点燃,插进三脚青铜鼎,焚香缭绕,看上去又有了不少香火。 十多道信男信女正在打扫,看到还有新进门的香客,自觉上前帮忙,指引上香的位置。 陆良生在那阴差指引下,跨过门槛,走进城隍大殿,原本外面看到的泥塑、神坛,一进去,外面的人声顿时安静了下来。 身穿官袍的阴差走动,各司长案齐举,七部判官只有五人在处理公务,偶尔瞥来一眼,继续做着各自的事,彷如阳世府衙办公一般繁忙。 “哈哈,陆先生。” 正首位,一尊泥塑神光闪耀,有身影笑着走了出来。 那人面如玉,纶巾白袍,身姿修长,快步走到陆良生前面,拱起手来。 “天治城隍,周瑜。” 陆良生怔了一下,顿时联想到这个名字,袍袖抖开,也是拱手还礼。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周都督。” 第一百九十九章 魂魄 ‘周瑜’这个名字,久读书籍典故的陆良生自然知晓,性度恢廓一代名将,就算没有城隍这神位,也是江东一地的有名古人,恩泽一地,立庙封城隍也在情理之中。 第一次接触前人,陆良生还有些拘谨,不过周瑜没什么架子,两人拱手施礼一番,把住书生手腕,做了一个请,一起走去外面。 外面多了许多香客,多是城里人,恭谨的焚香跪拜,两人像是透明一般,从中间穿梭而过。 “经过昨夜一事,庙里多了许多香客。” 走在一侧的周瑜负着手,他保持汉时的服饰、头饰,气度恢弘,言语间,其实也在打量身边的书生,年仅双十有余,一身白衣青袍,面容俊秀,不由忆起当年自己风采。 过去前殿长檐,陆良生双手放在腹部,在宽袖轻拱了一下,笑道:“都督,过谦了,这该是好事才对。” “呵呵…” 周瑜轻笑出声,看去庙外长阶下,还有不少香客上来,伸手请了书生走去另一个方向。 “若非昨夜之事,他们岂会过来?此时也不过求个平安罢了,但就算如此,身为城隍,他们不来焚香扫庙,也要保一方平安。” 在其位谋其职,该是如此,陆良生拱手又是一拜,几番言谈多少了解了一些这位江东有名的古人,不由勾起一件好奇的事来。 一旁,周瑜见他表情犹豫,笑道:“陆先生有什么想问的?” “都督莫怪,我只是想起民间野史上编的一些故事。” 那周瑜脚步停了停,忽然大笑起来,手摆了摆:“陆先生也是坦然的人,哈哈…那些故事里,是不是说我气度狭隘,被那诸葛亮给气死了?哈哈哈——” 探究城隍死因,有点犯忌讳,不过周瑜一句谈笑风生里,化解的一干二净,双方都没有尴尬。 两人穿着儒雅,笑谈间,绕去城隍庙后侧,有做铁栏栅相隔的通道,若是常人肉眼看去,不过像坟包加了个栏栅,里面多了神位香烛,此刻有城隍在旁,陆良生见到的是一个深幽牢狱之所。 上书:无罪莫入,下写:有罪必惩。 “罚恶司……看来我无罪也要进去一趟了。” 陆良生笑着说了句,在周瑜请的手势里,身形化作一股青烟,进入那片深幽,里面没有任何光线进来,不用视物也能清楚感觉到周围环境在心底成型,是何模样,端的让陆良生感到玄异。 “都督寻我过来,是为那蜈蚣精?” “自然,此妖乃你所斩,也需让陆先生明晓。”周瑜挥了挥手,让两个缚魄黑无常去牢狱之中:“去将拿凶煞带出来,给陆先生过目。” 走过一段,前方有冥冥之火在黑暗中亮着,隐约看到一人影伏案书写,周瑜又唤了声。 “子敬,可将那妖怪魂魄推算清楚?” 子敬?莫不是那个鲁肃? 书生转身望去,那长案后的身影雄壮,一身袍服长须,面相忠厚,拿着本册子一边勾勒,一边过来。 “此妖来历一般,不过这中间倒是与这位陆先生有些渊源,好在缘法已断,方才不受牵连。” 陆良生微皱眉头,若有所思,所谓缘法已断,就是不管普渡慈航化龙是否成功都与他无关,若没有断去,一旦化龙升天,他也能享到莫大好处,化龙不成则会遭受阴德牵连…… 不久,一阵阵叮叮当当铁链响动,缚魄无常拉着两根铁链从黑暗尽头飘来,另一端,是带有幽冥焰气的抓钩,足有人的手臂粗细,死死扣在一条光影轮廓上,爪尖陷入大半进去。 嘶~~~ 那魂魄状态的正是普渡慈航,仿佛没了神智,不断被抓钩上的焰气侵蚀,发出痛苦的嘶鸣,挣扎扭动。 缚魄抓钩绷直,普渡慈航凄厉嘶鸣,被拉的悬在半空,周瑜负手上前,大抵猜出书生心里所想。 “此妖并非完整魂魄。” 拿着书册翻动的判官鲁肃,点头看向书生:“这妖有些特殊,以妖身直接化龙,残戮人命,身上凶魄、龙气、妖魂齐聚,实属罕见。” “那都督牢中关押的,便是凶魄。”陆良生忆起昨晚一幕,那圣火明尊怕也是拿走了三者当中一样。 周瑜挥手让缚魄无常将凶魄带下去,转身过来:“此妖凶魄在城隍庙里炼化出去煞气,之后,便送入阴府让冥君处置,可惜其中妖魂被不明邪道中所掠,不知陆先生可知他是何人?” 果然,一京城城隍,不可能无故找自己结交,对方礼数周全,倒也让人难以拒绝,正好卖一个情面。 想了想,陆良生还是如实相告,若是让城隍插手进来,也好让自己安心在栖霞山修行提升。 “那人是祈火教,圣火明尊,真名我也不知,不过此人一直四处收罗天地四方精灵,好像有大用。” 那边,城隍与鲁判官陷入思索,过得片刻,前者拱了拱手。 “谢陆先生如实相告,瑜还有一事。” “都督请说!” “那妖龙气已落入先生法剑当中,自然也不会伸手向先生要,将来若无法驾驭,到时不妨送来城隍庙炼之。” 第三道龙气落入月胧剑,陆良生是知晓的,只是当时顾着师父,没来得及查看,眼下被提及,也只是笑了笑点头:“会的,良生多谢都督提醒。” 此间事谈完,陆良生便告辞离开,走出城隍庙,朝隐匿香客间望来的城隍、判官抬手拱了拱,方才离开。 目送书生的身影眨眼去了远方,周瑜回转身形,放开神识招来速报司判官。 “通知芜湖城隍徐盛,看可否半道拦截那伙邪道中人,拿回妖魂!” “是!” …… 晨阳升上云间,陆良生撤去障眼法,回到荒废的小院,行囊已经准备妥当,小锅都洗漱干净挂在书架下方。 孙迎仙、闵月柔也俱都坐在檐下等他。 蛤蟆道人翻了一件短袖小褂盘坐驴臀上,指着那边还未凉透的早饭,让徒弟快些吃了一起上路。 看着埋头刨碗的书生,蛤蟆开口问道: “那城隍找你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说了一些普渡慈航妖魂的事。”陆良生吃完饭,指尖法力牵引长满青苔的水井里的水,将碗清洗一遍,放入另一边书架。 “结交一个古人,说来也满不错的。” 收拾妥当,拍了拍归家心切的老驴,转身朝闵月柔拱手告辞:“此间事已了,我便回去了,就不去城里与闵尚书道别,往后有难事大可来栖霞山寻我。” “没事就不能来啊。” 闵月柔扬了扬下巴朝书生说了句,见对方上了驴背,就要离开,忽然喊道:“陆公子,那左正阳你不……” “就不看他了。” 陆良生知道师父急着离开,在驴背笑起来:“他的伤,非我能治,若是不死,往后说不得另一番成就,告辞!” 道人走过两步,也回过头来。 “哎,闵姑娘,也不说挽留一下本道?” “道长是出家人,小女子可不能挽留!” 闵月柔环抱双臂啐了他一口,看着悻悻离开的两人一驴,身边顿时一种空荡荡的寂静,见识到了道法仙术,惊心动魄的降妖除魔,再与京城里的官宦圈子里待着,总感觉与昔日那些官宦子弟格格不入,甚至感到幼稚的可笑。 不久,女子还是牵过浅青马,挥着鞭子扫过杂草,一人一马怅然若失的走回城里。 第两百章 欠打的剑 牵着浅青马的女子,白色长裙摆动,腰间青带悬着玉佩摇曳,走上官道,已快至午时,抬头看了看时辰,这才翻身上马,一路奔行回城。 昨夜频显妖物,甚至夜空化出金色龙形,可到了第二天,无论城中城外的百姓都需要生活,修缮道路的民夫、等待进城的商贩云集,也有许多外来的商队打这边过去,看到城外一片狼藉,忍不住向附近旁人打听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路还有那边林子,被狗给啃了啊,怎么一块一块的。” “才来京城的吧?” “对啊,早上才到。”“哎呦,那说起来你可不信了,昨晚这京城可有高人斗法,降妖除魔,那妖怪,可大了,站起来,都比城墙还高,就跟山一般,啧啧……” “那你可要说道说道。” 外来的商队大多是要进城的,顺商队过来这边的顺路客,要去往别处只得在这里分开,背着一柄木剑的少年挎着包裹津津有味的听着那边说起昨夜京城发生的事,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也不知道那修道中人与师父相比如何,不过肯定比不了,就算比得了,那长相也比不了…” 嘀嘀咕咕的少年另寻南下的商队与骑浅青马的女子擦肩而过,闵月柔对周围的嘈杂并不关心,亮出父亲给她的令牌,一路进城所见都是巡街的衙役,茶肆、酒肆间多是讨论昨夜的事,也有说起皇帝驾崩的内容,不过都是小声交谈生怕旁人听见。 回到百官府舍大街,几乎家家传来哭嚎,正办着丧事,闵月柔步入家中,将马交给仆人带走,走去侧院,招过守在门口的两名仆人去一旁。 “左千卫如何了?” “回禀小姐,千卫还未醒过来。” 交谈的话语传入房间,弥漫草药的床榻上,左正阳大大睁着眼睛,赤着的上身,左肩到肋下缠着厚厚的绷带,其实他早已清醒,直愣愣的盯着房顶出神。 外面隐约的说话,却是清晰在他耳边回荡。 “…醒来后,你二人照顾好千卫,不可在他面前提及手臂的事。” “还有,陛下殡天的事也不可说起,待他身子好些了,再说也不迟……” 木枕上,左正阳轻眨了一下眼睛,侧过脸看去光秃秃的左肩,使劲闭上干涸的眼睛,想起昨日发生的一切,腮帮都咬的鼓胀。 好半响,紧咬的牙关松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往后……就只有一条手臂了……一只手了。” “陛下也驾崩了,我无法再继续当差……” 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话语,盯着桌上燃烧的油灯微微摇晃,往后的路,左正阳感到有些迷茫。 “左某的路…怎么走啊。” 吱嘎的轻响偶尔从门扇传来,有人探头进来看上一眼榻上的男人醒没醒,随后又关上,断开的阳光,明媚照射整座城池,最为中间的皇城,黑烟升起,随风飘荡。 白幡挂在皇宫每一处显眼的地方,巨大的铜鼎火焰升腾,传来炎热,宦官手中洒开的纸钱,有些顺着风漫天飞舞。 闵常文发髻斑白,两眼充血,从昨夜到现在都未曾合过眼,领着一批临时提拔上来的官员,操办着皇帝的葬礼,那边太子被贵妃带着守着棺椁,垂头落泪。 不久,一匹快马入宫,携带一份加急文书递到了老人面前。 展开看了一眼,闵常文将它收了起来,情绪毫无波动的挥了挥袍袖让来人下去休息,待到无人的角落,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拿头呯的撞在墙壁上,使劲擂了一拳。 “陛下殡天,北方又有大敌矣,这是让我陈朝亡啊…” 垂在手中的书信上,内容简单而刺目。 ——北周丞相坚,代周改隋,厉兵秣马所图甚大。 北方长安。 身形雄壮的杨坚一路走出皇宫,无数兵将枕戈待旦,不久,一队队骑兵簇拥,去往军营,巨大的校场上,拖着披风一步一步走上高台,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捏紧成拳压在腿侧。 面容肃穆,不怒而威的扫过彷如延绵无尽的一道道士卒,那是他成千上万的部下。 ‘陆先生之话,应验了。’ 风吹过来,某一刻,他拔出帝剑高举,浓须抖开,嘶声。 “大隋——” 剑身带着‘锵’的轻吟,在空气中回荡,写有‘隋’字的大旗随他披风一起在风里猎猎作响。 阳光照下来,校场成千上万的人拄响长兵,一片森寒粼粼,呐喊震彻这片天地。 “——万岁!!!” 无数的声音嘶喊,冲上天际。 “陛下万岁!!” 高台上,举着帝剑的身影,剑锋映着阳光划出一道璀璨的光点,转去了方向。 然后,杨坚挥臂,怒斩而下指去南方。 “南征陈朝,九州一统!!” “杀!” “杀!” “杀!” 枪林轰的晃动,一片精气狼烟弥漫开来。 天云漫卷,北方的变动还未跨过江河,身形胖大的和尚先领着两个少年渡船来到南方的土地,当听到南陈皇帝驾崩的消息,有些愕然。 少年中一个,扬了扬手:“关我们什么事,胖和尚,你说的那个陆先生到底怎么样?” 更南面,负着木剑的李随安嬉皮笑脸的搭上一支去往河谷郡的商队,答应帮忙做些杂事充作路费,坐在车斗边沿,踢踏着破旧的鞋子,仰起还很稚嫩的脸望去倾斜的夕阳,充满憧憬。 “……我要做那名满江湖的大侠!” 靠近江河的某座县城,张风、赵流、王倜走在乡间的田野,查看下一季的作物,望去的田间,还有不少农人来去,不久,马傥拿着一份北方友人的书信飞跑过田间。 “是崇文兄的…” 四人围在一圈看过了信上内容,齐齐望去远方的城墙,双肩笑的抖动,他们早已准备晋升之姿。 …… 皇帝的死讯此时此刻在南陈已极快的速度传播开去,交织的官道上,无数携带公文的快马飞驰。 “驾!!” 由北向南,过伏麟州通往河谷郡的官道上,携带公文的衙役纵马狂奔,溅起的烟尘弥漫,路旁,一匹老驴甩着尾巴慢悠悠的咀嚼青草在走,晃动的书架,微开的小门,蛤蟆道人随着摇晃轻轻左右摇摆,蛙蹼中一杆小烟枪从口中取出,喷出一道白烟飘出,惬意的跟着隔壁画卷里红怜哼唱小曲儿。 道人挽起袖子使劲拔着月胧剑,尖嘴猴腮的脸上,挣的通红,随后放弃的将剑丢还给前面的书生。 “那周瑜是不是骗你的?” 阳光照下来,陆良生伸手将月胧接过,看着剑鞘:“应该不会。” 离开京城,一路上原本打算研究飞入剑身的那道龙气,结果发现剑拔不出来了……就算灌入法力也一样。 指尖拂过鲨皮鞘身,又灌入一丝法力试试,也如之前那般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响。 “这道奇怪了。” 陆良生问过师父,蛤蟆道人猜测可能是剑坯遇上龙气,蕴养出了灵心。 “难道要念口诀?出鞘?!” 就在这时,锵的一声,他手中月胧忽然往外弹出一小截,不等伸手去抓,唰的又缩拢回去。 “嘿,这剑奇了!”道人凑上来,刚说了一句,月胧剑又弹出一点,不到半息唰的缩拢回去。 “难道真想老蛤蟆说的那样,这剑有灵识了?” 片刻,月胧弹出来,又缩回去。 锵! 锵! 锵! 就在两人眼皮底下,来回进进出出。 隐隐约约有声音在里面响起。 ‘出来了,我又进去,就是不给你们看!来打我啊!’ 陆良生皱起眉头,这声音感觉有些欠打,还有些耳熟。 第两百零一章 话痨的月胧 锵锵锵…… 看着月胧剑晃着皮缰上下弹开、合拢、再弹开、再合拢,隐约的声音不仅欠打,还很熟悉。 “有点像……” 他和道人对视一眼,两人目光落去剑首,压低了嗓音,齐齐开口。 “普渡慈航!!!” 这低呼,令得那边书架唱曲儿的红怜和蛤蟆都探出脸望来。 两人手中弹出一截的剑柄,三枚红玉映着夕阳闪了一闪,隐隐有声音在周围空气叫嚷。 “善哉善哉,尔等要称呼法丈!” 陆良生细眉微皱,指头在剑首呯的弹了一下,剑柄唰的往下一沉,与鞘口‘咔’的合拢。 “看来不是普渡慈航。” “是也不是!” 路旁,老驴背上的书架里,蛤蟆道人系着腰间绳子,咬着烟杆吞云吐雾,打了一个哈欠,侧躺下来,刚说完‘是’字,老驴转开蹄子跑开,书架一晃,圆滚滚的短小身形直接翻落下去。 绳子绷直,蛤蟆道人咬着烟杆,双蹼环抱就那么掉在半空,果然的表情里,一摇一晃的还是说道: “……为师所料不差,应该只有普渡慈航少许灵识,蕴出剑灵后,变得混乱。哼,遥想当年,老夫可是纵横三川五岳,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宝没见过。” 这边,书生手中的月胧慢慢抽出一截,淡淡的骂了一句。 “没本事的老蛤蟆!” 然后,唰的又缩回去。 “彼其娘之…敢小看老夫!!”悬在绳子上的蛤蟆道人烟杆一丢,四肢半空扭动挣扎,朝着徒弟手中那柄法剑大吼大叫。 “昨夜你本身被老夫压着打——” 红怜伸来手,将缠在蛤蟆道人身上的绳子解开,脚蹼啪的落地,挺着白花花的肚皮跑过去。 双蹼叉在腰身,仰起蟾脸叫道:“下来可敢与老夫一战!” 剑柄连着剑身弹出一截,不等道人伸手来抓,又缩回去。 “你们人多,本法丈就不出来,就不出来,来打我……” 呯的一声。 月胧剑砸在地上,陆良生脚尖忽然将它踩住,月胧在鞘里扭动,还在喊:“你干什么?!” 书生抬手朝那边低头啃草的老驴,打了一个响指。 那边,老驴长耳抖了抖,听到这声偏过驴头,撒开蹄子,甩着舌头飞奔跑来,跑到主人面前,驴蹄兴奋的原地踩踏蹄子,呃哼昂哼的嘶鸣,像是等到下一个命令。 “踩它!”陆良生收回脚尖,指去地上。 道人连忙跑远拉开距离,剑鞘内,月胧‘哎哎’的嘶喊起来。 “本法丈下连地脉,上通日月…哎哎,别乱……” 硕大的驴蹄在剑身上放大,下一秒,呯的踏了下去,电光都在瞬间炸开,照亮两人一蛤蟆的脸。 别乱… 别乱… 月胧剑话语哆哆嗦嗦,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过得好一阵,驴蹄挪开,锵的轻响,剑柄弹了出来,瘫在地上。 “老实了?” 陆良生将它捡起,拿过手中,指尖法光亮起朝上面一抹,古朴的剑身颤抖起来。 “别摸别摸,痒痒痒……啊……” 法力灌入,一用力,月胧剑剧烈抖动一下,安静下来,片刻才有气无力般的回了句。 “老实了。” 远远的,道路间有马蹄声、人声过来,以免惊扰来往的商旅行人,陆良生将师父塞回书架小门里,骑上老驴,挥袍施了障眼法,慢悠悠的走过两侧农人来去的田野,驴背一晃一摇中仔细检查剑面,原本游云、清月的刻纹之间,发现多了一个细微之处。 雕琢的半轮清月下方,有一条比蚯蚓还细的线条,往细了看,那刻纹蜿蜒,隐约能见四肢成爪,龙须龙角,一种破云登天之势。 就是太小…显得气势不足。 法识探去剑身,原本筑的剑坯,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的灵气布满法器上下,外部视线无法看见的地方,灵气包裹一个豆蔻的东西藏在里面,仿佛是一个小人儿。 收回法识,陆良生将月胧剑横放在腿上,一只手掐出指决按在剑面,不让它乱动,目光直直看着前方道路。 “说说你的事情。” 月胧剑感觉到能分崩它的法力在身上压着,顿时不敢乱动,只有老驴周围能听到话语小声道: “本法丈,可比那蛤蟆背上疙瘩还…” 书架里,传来蛤蟆一声:“嗯?!” 正说说话的月胧剑,话锋陡然一转。 “……不如!主人,我非普渡慈航,乃是它凝聚的龙气与月胧剑坯所化,只是有他些许记忆…” “现在自主的意识是独立的?” “主人聪慧。” 听到这句,陆良生放下心来,不过以普渡慈航那种大妖性格,也确实做不来月胧剑这般样子。 而且,简直话痨。 阳光倾斜西下,老驴甩着脖下摇铃叮叮当当往南飞奔,风声里,夹杂回到鞘里的月胧剑的声音。 “…旁边那位道长,我从普渡慈航记忆里找到一副可以改变容貌的配方,你要不要?” “对了,你的符纸够用吗?前面有乡集,记得都买点,不然你可追不上主人的老驴。” 一旁,打了神行符和隐身符的孙迎仙嘴角抽动,双臂双腿挥开里,他偏过头,看向驴背横坐的书生,咬牙切齿。 “能不能让本道把这剑揍一顿!!!” 书架里,月胧剑抖动,自主抽开一截,看到陆良生侧脸望来,唰的又缩回去。 继续说道:“道长,你拳头不是铁,会痛的。” “啊啊啊…本道受不了了!!” 道人大叫一声,提了提袍摆飞奔的双脚一转方向,整个人如脱弦的利箭,飙射而出,卷起一道长长的烟尘,比之前的速度还快上了几分。 呵呵… 红怜掩嘴轻笑时,月胧剑在架上陡然转来方向。 “啊…这位女鬼姐姐,嗓音脱俗,不知可在戏班待过?” 红怜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不与它说话,画卷直接缩紧与其他画轴混在一起。 前方,陆良生伸手在它剑首打了一下。 “别说话。” “哦。” 月胧剑连忙不动,片刻,又忍不住弹出一点剑柄,被陆良生一个眼神直接盯过来,唰的合拢剑鞘,见它吃瘪,红怜在画卷终于笑了出来。 皇帝驾崩的消息飞奔在各条官道,此时传达公文的衙役两人两马奔行去往河谷郡的官道上,开坑的田野间,准备归家的农人扛起锄头,看着两人两马背负装有公文的木匣奔行过去。 踏踏踏…的马蹄声里,两个公人抽响鞭子。 “驾!” “兄弟!天快黑了,加快速度,赶在黑尽前入城!” “放心吧,照这速度咱们兄弟俩铁定赶上,总不至于还有驴子比咱们快吧!” “别提驴子!!” “哈哈哈,那说人总行了吧。” 一个公人笑声里,另一个衙役想起上次的一幕,下意识的侧脸偏头,眼睛瞥去后方。 然后…一道人影唰的从他眸底一闪而过。 “这这这…” 他声音磕磕绊绊,拉紧了缰绳,跑去前面的同伴缓了缓马速,回头笑道:“见鬼了啊?!” 下一秒。 一闪而过的人影也从他面前超了过去,双腿快的迈出残影,两张黄纸还在飘啊飘的。 瞪大眼睛,齐齐吞了口口水。 “还真有人这么快啊……” 踏踏踏… 话语刚落,忽然一阵有些熟悉的蹄音飞踏蔓延过来,两人也不回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与他们平齐的路面。 一匹秃毛老驴哼哧昂哼的欢畅跑了过去,上面还驮了一个人。 两人互相望了望,语气平淡。 “走吧走吧……是上次那个。” 尘烟在道路渐渐消散,远去的尽头,一人一驴的身影早已看不见,沿着官道过去,残阳在山头化作一抹残红。 老驴的嘶鸣声里,烟尘席卷,一路穿过河谷郡、富水县,去往栖霞山。 百鸟飞过红霞,从山林过去。 陆良生拍了拍驴头慢慢停下来,牵过缰绳,走过彤红的霞光,在村外的泥路与正收拾归家的村人乡亲一一打过招呼。 恍如只去了一趟城里。 身后,鞋尖磨穿的道人,喘着粗气,颤颤兢兢伸出手,蹒跚跟在后面。 “老陆等等我,累死本道了。” 第两百零二章 农闲暖家 最后一抹残红从山头落下,天地间浸入黑暗,斑斑点点的灯火在山村亮起,犬吠、咳嗽声里,篱笆小院朝外的牵牛花抚动,正在灶房吃饭的老两口,还有少女听到一阵脖铃声。 打开灶间的房门,微弱的望出去,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进院里,见到灶间门口重叠探出半个身子的家人,松开缰绳,笑起来。 “有我那份吗?” 门口探出来的李金花、陆老石、陆小纤,端着碗筷微微张着嘴,齐齐点头,随后反应过来,妇人‘哎哟’一声,连忙跑出来。 “良生啊,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夜里那么黑,也不怕摔着,快进屋,快进屋,锅里还有饭。” 老驴撒欢的跑来拱了拱妇人的手,看到李金花扬起手来,迈过来的蹄子都不停,急忙偏开驴头,目不斜视的朝驴棚跑了进去,匍匐地上慢条斯理的咀嚼草料。 “还有没有本道的饭…娘咧…呼呼…跑死我了。” 道人扶着篱笆墙这才一瘸一拐的过来,李金花瞧他模样,拉过儿子悄悄问了一句。 “孙道长这是干嘛了?” “没事,他嫌身体不好,从河谷郡一路跑回来。” 陆良生笑着回头看了眼道人,拉着母亲回到灶房,桌上也几个小菜,饭肯定是不够的,妇人抹干净大锅,红怜从外面进来帮忙烧火,道人抢过案板,拿起菜刀朝一边端碗的陆小纤挑了挑下巴,刀光哒哒哒的剁起菜来。 “哥,到京城去干了什么?这个时候摸着黑回来?”陆小纤不理道人,搁下筷子看向那边和面的兄长。 切菜的道人嘿笑起来,手挥了挥甩出手上的水渍。 “小纤,你是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京城好一个大妖,本道那是法术尽出,另兄长更是把皇帝给……” 余光里,两道视线狠狠瞪了过来,道人话语顿时止住,红怜收回冰冷的目光,看向对面愕然的李金花。 “婶儿,别听这牛鼻子小道士胡吹。” 一侧,陆良生揉捏面团,从虎口挤出一坨疙瘩,在掌心拍的扁圆,递给母亲,看到妇人狐疑的目光,笑了笑。 “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是恩师一些遗物想要拿回来…” 这些都是敷衍之词,总不至于说,自己跑去打一个大妖怪,顺道还把皇帝给吓死了。 当然,也不是他吓死的,那天踩着普渡慈航从天上掉下来,谁知道陈叔宝会在那里,一路推碾过去,换做其他人估计也会这个下场。 做了贴锅面饼,凑合着桌上小菜对付了晚饭,让道人在灶房里继续吹嘘,陆良生端了肉汤,半个面饼走过屋檐,回到房里,火光在灯芯燃起,照亮屋内。 床榻上,呼呼大睡的蛤蟆道人,闻到香气,停下起伏的肚皮,唰的睁开蟾眼,坐了起来,飞快爬上桌子。 “终于不用风餐露宿,可以吃顿热乎的了。” 蛤蟆沿着碗边呼噜吸了一口热汤,抱着面饼咬了一口,舒坦的靠着几本书坐下来,满足的脚蹼绷直舒张开来。 “师父慢慢享用。” 陆良生将走去书架,将红怜的画卷挂上墙壁,拂去书籍的灰尘,文房四宝摆放,添置出书香之气, 收拾了一阵,才过去把月胧取在手中,走到床边,‘锵’的拔出,隐约响起‘呃…’的低吟。 古朴的剑身哗啦啦的机关响动,刻纹游走舒展,游云露出的清月,那条蜿蜒细线像是在月下游动。 剑身灵气比之前在途中时,又充沛了许多,果然有了剑灵之后,月胧剑可以自行蕴养灵蕴,陆良生与其他修道者有些不同,考虑的不是灵剑威势如何,反而想的更多,还是学业上的一些问题。 灵蕴上限是多少,将最后两道灵蕴附着上去,会不会对现在的月胧或者里面的灵识造成破坏,自主意识之后,会不会自己跑走,会不会突然变成第二个普渡慈航…… 思虑之中,拔开的月胧剑响起声音。 “主人,你细品慢看…” 陡然一转,又说去那边正吃饼喝汤的蛤蟆道人。 “威武的蛤蟆道人,你需要小一点的饼吗?怕你抱不住…”“对了,那只花白母鸡呢?本法丈觉得它非同一般,要不要尝尝口味?” “主人,女鬼姐姐那幅画,不如裱起来吧。” “老蛤蟆,那汤碗有点深…” 桌上,蛤蟆道人脑门青筋鼓胀,一把将面饼摔开,拿起烟杆跳下床,气的使劲抽了一口。 “彼其娘之…为师有些后悔帮你将它炼出来了。要是换做老夫当初,一蹼将尔打的稀烂,灵识一口吞了。” “蛤蟆蛤蟆,软软的肚子……” 月胧在陆良生手里哼着小曲得意的抖动,书生也有些伤脑筋,这家伙除了有灵识外,还将曾经经历过的画面都记了下来,难怪知道那么多。 握着剑柄一推,月胧陡然‘啊!’的呻吟,插进鞘里,被陆良生扔去书架,还在架子里晃动。 “主人,你会不会觉得这鞘有些配不上我了,有没有考虑给我换一个剑鞘?不然经不起折腾啊…” “…最好是宽一点的,两面要紧实些,再点上一些金纹玉印……哎哎…别盖布啊!” 一张绸布盖下去,这才让喋喋不休的话停住。 陆良生松了口气,耳中嗡嗡的声音终于消停了,挪过灯火,在窗棂前翻起书来。 蛤蟆道人顶着被褥环抱双蹼,看着徒弟背影。 “这月胧剑干脆丢了,一说就不停,言语还他娘的……贱!” 微开的窗隙,书生抬起脸,望去缝隙外的夜空,漫天星辰铺陈一条银河跨过天际,虫鸣声里,他笑着摇摇头。 “师父,这总归是一把灵剑,丢了多可惜。” 盖着白布的书架内,月胧的声音嗡嗡响起:“本法丈同意!” “闭嘴!” 蛤蟆道人将烟杆丢了过去,噹的响了一声时,那边,书桌前的陆良生翻过一页,轻声接上之前的话。 “…丢了可惜,再多话就罚去山顶待着。” 绸布里面,月胧剑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不久之后,道人打着哈欠跳上房顶,躺在屋顶在月色里翻起手中新得一双布鞋,飞快将脚上破开口子的扔去一边,重新套在脚上,举在月光里扬来扬去。 院中老树沙沙轻响,漆黑的窗棂里,传出陆老石的呼噜声,惹得李金花拿手打了一下丈夫,声音才小了一些。 亮有灯火的窗棂,房里暖黄明亮,床榻上,蛤蟆道人盖一张小毛毯遮住肚皮,呼呼大睡,一条脚蹼都露在外面。 红怜泡好了热茶轻柔走去,放到书生手边,退到一侧,撑着下巴安静的看着。 书本堆砌,指尖翻过纸页,陆良生抿了一口茶水,看去一旁灯火间的女子,相视笑了笑,继续翻起书来。 他已经好久未这般看书了。 ***** 夜色深邃,远去富水县,百里之外的河谷郡,城中贴有交叉白条的大门轻轻阖上。 清冷的月光里,一个女子牵着快要三岁孩童慢慢走下石阶,眼角还挂着泪痕,回头望去门檐下挂着的白灯笼,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刮去脸颊的泪渍,握紧孩子的手,朝深夜的长街走去。 漫着薄雾的街道上,扎着小辫子的孩童仰起小脸看去身旁的母亲。 “娘…我们去哪儿啊?” 梆梆梆…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过去,胭脂挤出一点笑容,摸了摸儿子的发髻。 “明月,娘带去一个地方,有高的山,山里还有得道高人!” 孩童不是很明白,但大概能听懂一些,点了点头。 “好!” 梆… 梆… 脖子衣领里插着灯笼的打更人从远处过来,原本看到一对母子迎面走来,想上去询问,眨眼间,两人都消失在了薄雾里。 “哎哟喂……” 吓得他脸色发白,飞快的敲着梆子逃似的跑远。 第两百零三章 远来的女子 晨光从东面山头照来,山村、田野裹在一片金色,篱笆墙上牵牛花尖滴下露珠,在风里微微摇晃,早起的李金花叫叫嚷嚷让丈夫起床,手中提着花绸小褂的蛤蟆丢去菜圃,回到灶房与素裙木钗的红怜烧火煮饭。 炊烟缭绕,花白的老母鸡溜转眸子,咯咯啼鸣,刨着地面,吱嘎的门扇声里,陆良生挤开睡眼朦胧的道人,漱口洗脸,看着熟悉的院落,心里总是踏实的。 至于往后的修为提升,陆良生也不急,修道一途难,每一步必须踏的结实,元婴之境,也不是那般好修成,一旦根基不牢,很有可能练成阳神出窍,就回不到躯体内,反而成了孤魂野鬼。 了不起,也是个鬼修,那可就亏大了。 吃过早饭,陆良生回到屋里,拿了狼毫,将偷偷跑回来的师父捡起放到肩上,那边书架的月胧叫嚷:“带我去!”“带我去!”的声音里,与道人打了一声招呼,出门去往村外。 秋色渐浓,山麓能看到一丝枯黄。 秋日鱼肥,早先的蓄水塘子里,村中一个个大汉起塘捞鱼,挽着裤腿光着脚丫的孩童将跳去田里的鱼抱起来,嘻嘻哈哈的与小伙伴丢来丢去的玩耍。 每年这个时候过来的商贩早早等着鱼出塘到他们手中,这些年来,陆家村的鱼可是出了名的肥嫩,个儿还大,一到市集,立马就抢购一空。 身上有小病小疾的人常年吃这鱼,身上老毛病不仅减轻,有些甚至不药而愈,一开始有人觉得是栖霞山的水好才能养出这种鱼虾,半夜常有人来盗水,可最后养出的,还是与常人家中鱼塘一般无二。 最后只得归功于陆家村风水极佳云云这样的言论。 但村里人又岂会不知道,这条河里那可是有良生放置的法术,大家沾亲带故,又受这么大的恩惠,自然把这秘密压在肚子里,就算嫁到本村的婆娘,也不提及,除非有了孩子,心向这边了,才会隐晦的说一些。 忙活的众人见到出村的青年,纷纷跟他打招呼,陆良生笑着一一回应,转去河边,掐起指决,缓缓流淌的河水漩涡分开,露出河床,原先堆积的小法阵,经过几年松动了不少,重新摆放加固后,继续沿着河岸去往下一处。 片刻,做好第二处聚灵法阵,陆良生看着合拢的水面,偏头看去肩头趴着的蛤蟆。 “师父,往后你怎么修行?” “怎么不用良生费心。”蛤蟆道人吧嗒一口烟气,抖了抖斗里的烟灰,“同名同归,又改不了为师是妖的事实,只能重新修复妖丹即可,不过花费时日可能较多……好吧,可能到时候你寿元尽了,为师都还没修复,跟着你一起埋进土里。” 长长的红舌将旁边飞虫卷过口中吞进肚里,咂了咂嘴:“这样也挺好,修为高了,做的事就越来越多,不如像现在这般,懒得一身闲。” 陆良生笑了笑,也没在继续说下去,到了北村那边摆最后一个法阵,赶在中午吃饭前回到家中,昨日他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一回到小院里,王半瞎也到了这边,一见到书生回来,就迎上去。 “师父,回来了啊?!” 手里还提了油布包的点心,被陆小纤接过拿去一边,老头儿听着脚步声,跟在陆良生后面,也不进屋,站在门口拱手施礼。 “弟子,不日前跟着商队回了一趟富水县,拿了盘缠又回来,在村里盖了间房子…对了对了。” 老头儿赶忙从挎着的包裹里,翻了胭脂水粉出来,捧在手心。 “师娘,应该喜欢。” 听到这话,墙上画卷里,红怜探出头来,看到老头儿手里的东西,欢喜的拿过手中,就算用不到自身,用在画皮上也是可以的。 “你这岁数……” 陆良生知道不管收不收老头儿东西,对方也会锲而不舍的过来,可对方这把年龄,真要收下,这师父和徒弟的年岁相隔这么多…有些膈应。 那边,王半瞎摆了摆手,双目无神直直望着屋里某处,笑道:“师父,仙术道法,我也不敢奢求,哪怕观气望脉、推算之道,承恩也是更是求之不得。” 此时饭已经好了,听到母亲的声音,陆良生沉吟片刻,朝老头儿开口。 “传你观气推演之术也是可以,非后继者,不可外传,可做得到?” “做得到,做得到!” 王承恩脸上一喜,抖开宽袖就要拜下去,被前面书生挥袍拂了起来,“跪拜就免了,一起进来吃饭吧。” “不用,不用,刚盖的灶头正好开,师父慢用,承恩就先回去了。”王半瞎知情识趣,拱手告辞,离开时拄着拐杖的速度都变得轻快不少。 这样一连几天。 王半瞎每日一早准时来到这边,他眼睛不便,陆良生将《青怀补梦》那篇观气之术讲予他听,其中复杂处,还让道人坐到对面,手把手教他如何辨别面纹、人气、火旺等相,这方面,老头儿也略懂一些,很多地方一点就通,但难的还是观气望心水法。 初次教导别人,陆良生也没什么经验,将观气术刻在木片上塞到王承恩手中,方便他用手摩挲,牢记下来。 “修术一途,不可操之过急,往后多练习便是。” “是,承恩定当牢记。” 离开小院,王半瞎也自感观气之术确实有不小进步。 感叹声里,秋日夕阳让人慵懒,卖完塘中鱼虾的村里老少聚在晒坝闲聊,家中妇人拍着兜里钱财叮叮当当的响,喜滋滋的取了横梁一块肉下来放到锅里,馋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着锅里升起热气,传出香味。 沿着村道出去,来往的商队渐渐稀少,泛起枯黄的栖霞山间道路,一个容貌靓丽的女子挎着包裹,牵着一个孩童过来。 望去夹道间洒落的残红,远方的坐落山脚的村子,某一刻,女子突然停下脚步,拉着儿子向后退开。 一座山头有法光亮起。 前方的道路,一阵大风刮了起来,地上沙尘细石吹的翻滚,从母子俩脚下、身边呼啸而过。 唏律律—— 马鸣长嘶,一个披甲持戈的身影骑在战马上,驻足立在前方,道路间,‘白’字旌旗猎猎作响。 马背上,那将领持戈高举,呐喊。 “风!” 哗—— 身后一片片士卒挽弓搭箭仰去天空。 这边,女子感觉到什么,忽然拉着孩子跪了下来,朝着对面的军阵,重重磕下头。 “狐妖胭脂,求见栖霞山陆先生!” 第两百零四章 明月小道童 夕阳西下,点上灯火的灶间,筷子飞快落去菜盘,道人摞了几片肥肉、青菜,端着碗哒哒的往嘴里赶,目光来回在陆小纤、陆老石身上瞟。 一旁,李金花拿筷头敲过去:“打仗呢?没人抢!” 回头,端起碗朝儿子那边靠了靠,低声道:“良生,那王老头真的拜你为师了?” “也不算。” 陆良生夹了一口菜,看到母亲那说不出来的表情,笑了笑。 “…见他一把年纪,求道心切,加上他本就有一些本事,算是圆他的梦吧。” 说到这里,忽然心头一动,旁边母亲一句:“太好了,往后那老头要低着头跟老娘说话……”的话,也没在听进去。 一道只有他能听到的法音,隐隐约约在响。 “狐妖胭脂,求见栖霞山陆先生。” 陆良生面上带着笑意,两三下吃完饭,放下碗筷朝父母、道人说了声:“慢吃,我先回房。” 起身,挥袖隔空拉开房门,走去檐下,回到房里,蛤蟆道人顶着被子搓着蛙蹼站起来,看到徒弟两手空空,愣了一下。 “为师饭呢?” “红怜等会儿给师父带过来。”陆良生说了句,心里念着刚才的结阵传来的法音,手一招,书桌上的狼毫笔飞来,做为法阵阵眼的一幅猴子压在山下的画放去画架铺开,没墨的笔尖轻轻点在上面,法力荡开一圈涟漪,透过房屋扩散开去,连接上了山头的画阵。 一股妖气在一片青翠灵气间颇为显眼。 “胭脂……好像是河谷郡张府上那只。” 时间过去将近三年,如果不刻意去想,陆良生都快把这只嫁给凡人的狐妖给忘记了,但来栖霞山是为何? 思虑的片刻,蛤蟆道人环抱双臂,靠在床尾架上,歪着脑袋看着徒弟,那边,陆良生放下毛笔,袍袖左右拂开,手掌按在双膝,慢慢阖上眼帘。 法识进入画里,顺着密布法阵连接的灵气,再次睁开眼,眸底泛起了法光,人屋里,看到的,却是夜色下的栖霞山泥道,以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跪在地上。 夜风拂过道路两边的山麓,林野哗哗作响。 好半响没有回应传来,那方挽弓的军阵令她和孩童感到不安,胭脂拉着孩子额头又触在地上,磕了一下。 “狐妖胭脂,求见栖霞山陆先生……” 还是没有回应传来,心里一黯,胭脂拉起孩子,朝黑色亮有灯火的村子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胭脂?” 陡然有清湛的话语从背后的夜空响起,女子脸上表情先是愣了一愣,随后泛起欣喜,旁边的孩童好奇的回头望去,原本黑色如墨的天空,隐隐约约看到一张硕大的人脸,正看过来,吓得小脸一白,但跟着就被母亲拉的重新跪下。 “娘,那是什么…” 胭脂没有理他,伸手按在孩童后颈,催促道:“明月,快,给陆先生磕头。” 母子俩跪在地上,朝着夜空上的人脸,恭敬的连磕三下,完毕后,胭脂头也不抬起,就那么盯着地面。 法阵灵气交织出的陆良生的脸孔看着下方母子,微微皱起眉头。 “你母子二人这是何意?” 下方,胭脂连忙抬起头:“陆先生,夫家遭了变故,廉诚他一个月前去了,公婆也在半月前悲伤过度相继离世,先生也知晓,妾身用妖丹给廉诚续命,寿命也不长了,不想这孩子将来孤苦无依,没人教导,特来求先生收留他。” 含着眼泪,将身旁的孩童推了一下:“明月,再给陆先生磕头。” 晃着小辫的孩童眨了眨眼睛,明白那天上的人脸是母亲认识的人后,胆子多少大了一些,走上前,又跪下来。 “陆先生,我叫明月!” 稚嫩清脆的嗓音里,还未跪下的小人儿就被一阵风吹的站回去,上方夜空,陆良生开口说了句“不必跪了。”便陷入沉默之中。 人与妖结合,必是孽缘,陆良生也没想到张廉诚会这么快就死了,连带累及了张洞明老两口……而这狐妖也因分去寿命,留在世间的时间也是不多,若是不收留,半人半狐的孩子,多半也会被人或妖猎杀。 看着明月透着的机灵劲,陆良生叹了口气,一时间陷入两难。 风在山里呜咽跑过,清冷的月光里,胭脂以为那位陆先生不愿意收留,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肩上挎着的包裹取下,放到地上,声音不自觉的哽咽起来。 “妾身知道让陆先生为难了,这是张府的房契,只求先生将收留明月,然后,妾身就离开……不敢多打扰先生修行。” 夜空上,陆良生阖了阖眼。 “唉…你把明月送过来吧。” 山道间随着这句话,立在前方的军阵让开了道路,呼啸的山风也渐渐停下,胭脂抹去眼泪连忙抱起孩子,从军阵中间过去,以为两侧的军人乃是陆先生招来的阴魂驻守,朝他们躬身行礼一番,这才加快脚步跑向远方的山村泥道。 母子俩进来时,秋日夜晚纳凉的人还很多,刚一进村,那边的陆盼等人顿时跳了出来,拦在胭脂去路前。 拧,凶神恶煞的打量对方,毕竟知道这世道妖魔鬼怪繁多,也不敢大意,万一要钻进来一个厉鬼怎办? 陆庆挑了挑下巴:“你是哪里来的女子,到我们村干什么?!” “妾身是来寻陆先生的。”胭脂有了陆良生的首肯,说出这番话也显得有些底气。 八人目光上下打量这俊俏小娘子,最后目光落在三岁孩童身上,顿时愣了一下。 一旁,陆喜悄悄拉了拉陆盼的衣角,小声道:“这不会良生在外面的女人吧?现在跑来寻门了。” “瞎说,良生岂会那种人,他屋里还有俊俏女鬼…呃……女鬼能做吗?” “嘿,那孩子长的真够水灵的,长大绝对是好看,不会真是良生的吧?咱十里八村,也就良生这么个俊后生。” 背后,拄着拐杖与陆太公一茬没一茬在聊的王半瞎皱了皱眉。 …怎的一股妖气。 眼下身处陆家村,师父可还在呢,心里也不慌,拄着拐杖循着八人方向过去,也听到八人嘀嘀咕咕说的一通话。 气的将拐杖在地上一顿。 “你们怎的这般胡说。” 王半瞎斑白山羊须抖动,使劲挤过八条大汉间隙,整了整皱了的衣裳,白头微颔,半阖苍目上望夜空,他面向女子微微笑道: “老夫知你是妖,到底来陆家村何事?!” 被揭破身份,胭脂心里多少有些吃惊,面前这老头看上去没什么修为,难道是返璞归真的高人? 一听到妖,周围村民一反常态的没有惊吓跑开,范围一个个好奇的围上来,这边八人更是‘哈’的暴喝,展开阵势,将女子和孩童团团围住。 胭脂看着一个个兴奋的村民,抱着孩童下意识的向后退两步,朝对面须发花白的老者躬身。 “妾身真的是来见陆先生,前辈,还望通融。” 听到‘前辈’二字,王半瞎浑身一振,拄着拐杖挺起胸膛,正要开口,远远一道声音在众人上方传开。 “大家都散了吧。” 远远的,有人见篱笆小院方向,一袭白衣青袍的身影走来,连忙喊了声:“良生过来了。”围拢的村人顿时纷纷让开一条道。 那边,挺胸拄杖的王半瞎急忙躬身退到一侧。 “师父。” 师父? 这让胭脂看了看白头老者,又看看走来的陆先生,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很快回过神来,将怀里孩童放到地上。 “明月,你且过去跟着先生,娘就不进去了。” 走了两步的孩童,忽然明白过来,眼睛红红,看去身后的母亲。 “娘…你是不是不要明月了。” 原本看热闹的众人沉默下来,看去村口,胭脂摇了摇头,青丝晃荡。 “不是,娘不是…”她怕自己哭出来,一把捂住嘴,向后退开与孩子拉开距离,平复了一下情绪,仍由有些哽咽。 “你好好跟着先生,不要想娘。” 随即,抹了一下眼角的湿痕,泣笑一声,朝孩童轻唤:“明月,好好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胭脂将包袱放到地上,又跪下来,朝陆良生重重磕了一头。 “胭脂谢过陆先生肯收留明月,妾身当立长生位,日日为先生焚香膜拜。” 跪伏的女子从地上起来,看了眼那边的儿子,低着头转身飞奔跑走,地面陡然一缩,身形又回到村口。 惊愕间,陆良生从村口走了过来,“以后明月就是我道童,不过这点房契还不够。” 胭脂当即跪了下去,却是被书生伸手虚抬,跪下去的身子扶正回去,她眼睛湿红,吸吸鼻子下意识的看着对方。 “陆先生还想要什么,妾身给你当牛做马都成。” 陆良生摆摆手,“不需要。”说着,望去对面月光下一座山锋轮廓。 “那边有我法阵,你去看守,就当收留你儿子的报酬,可愿意?” “妾身愿意!” 女子还想再拜,被陆良生挥了挥手阻止:“那你去吧。” 说完,转身走回村里,待到胭脂化作一道狐影奔去黑暗,陆良生伸手揽过孩童,走过人群朝篱笆小院回去。 手在孩童头顶轻抚,话语也轻声道: “以后想你娘了,就去那边的小泉山,看看你娘。” 明月仰起小脸,只感抚在头顶的手传来温热的亲切,睁大眼眶,脸上有了笑容。 “先生,真的吗?” 陆良生看着他,脸上跟着笑起来:“先生不说假话。” 走进小院,道人从房顶跳下来,睁大眼睛看着立在院里的小孩,又望去陆良生:“不会是你外面的孩子吧?” 李金花擦着手从灶房出来,听到道人的话,拿手打过去,自己儿子什么性格,她岂会不知,不过家里往后多了这么一个小人儿,令她欢喜的不得了,连忙跟陆小纤将明月拉起房间里仔细端详去了。 就连红怜也跟着飘进屋里,只留陆良生孤零零站在院中眨巴眼睛。 夜色深邃,兴奋嘈杂的小院随着时间慢慢安静下来,不久之后,天色渐渐青冥,通往外面的泥道上,赶路的商队里,负着木剑的少年跳下马车,与同行一路的商队告别,他不远处,还有胖大的和尚带着两个少年站在路面,正跟人询问。 “请问施,主,前方可是,陆家村……” 第两百零五章 胖和尚的来意 天光在东边云隙照射下来,法净站在路旁向一个商旅道谢,目光望去远方,小河波光粼粼,犹如一条玉带蜿蜒村落而下,背后的栖霞山云海四涌,晨光照去,恍如金气腾升。 “好,地方啊…” 胖和尚竖印朝远处的山村躬身一礼,身边两个少年也对眼前的晨景有些迷醉,耳边传来法净一声:“走吧。”才回过神来。 眼睛褐蓝双色的少年收敛之前的表情,口鼻冷哼了一声,环抱双臂跟在胖和尚后面,反倒另一个孩子好奇的东张西望。 “大师傅,那位陆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有学问…有修为……”法净僧袍敞开,在两侧飘拂,肥厚胸口上佛珠哗哗摩擦响动,大圆脸犹如弥勒笑起来。 “呵呵…还有难得的德行。” 和尚侧过视线,看去一声不吭在走的宇文拓,轻声重复:“德行很重要。” 回答他的,是宇文拓又一声冷哼。 通往陆家村的泥道,三人一侧,还有个负着木剑的少年嘴里叼片树叶,探头探脑的看过来。 “你们也找陆先生?” 和尚点点头:“是。” “唔…我记得陆先生在那边!”李随安指去村西山腰,“我跟你们讲,陆先生喜欢清静,这个时候,山上灵气充沛,对修行有帮助!” “哦?” 法净停下脚步,这才仔细端详少年,一身布丁的褐黄短衣,相貌清秀,唇间含着一片树叶,眉宇间多了机灵劲儿。 “小施主……不可,诳言。” 言语温和,说完带着宇文拓,还有之前说话的少年,一起走去村口,李随安“哎哎”的声音追在后面。 还在说道:“你们怎么不信呢?是真的……”的时候,村里晒坝,一个山羊须老头儿沐在阳光里慢吞吞的打着拳,身后是陆家村八条大汉,露着胸肌挥舞石锁、磨盘,风里全是呼呼的声响。 缓缓打出最后一拳的老头儿,收功回息,无神双目望去村口,感受到一股祥和佛气,胡须微抖,轻抚须尖,勾出一抹笑来。 “大师来陆家村有何事?” 周围举石锁、挥磨盘的八人停下手臂,鼓动弹跳胸肌,歪头看去进村的四人,三个少年,直接滤过,紧紧盯着同样袒露胸口的大和尚。 陆盼轻描淡写丢开手中数十斤重的磨盘,砸在地上,发出‘嘭’的沉闷声响,他拍了拍手上灰尘,目光警惕。 村口,法净道了一声佛号。 “贫僧来见,陆道友,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一旁,李随安吐出树叶,抱着手臂靠近宇文拓两个少年身边,挑了挑下巴。 “看见没有,又一个高人前辈,眼睛看不见,都能认出这胖和尚是出家人,看那边八条壮汉,啧啧,那身肌肉,别那些个大将军厉害吧,倒是别见到陆先生害怕的尿裤子。” “嗯嗯…是有些厉害,往后我也能像这般就好了。”跟在宇文拓身旁的少年,面色菜黄,身形瘦弱,看着那边八人,“不知道陆先生能不能让我变成这边。” “哼。”宇文拓看了一眼那边八人和老头儿,就不再看了,冷声道:“一个修为都没有的瞎子,一群莽汉,有什么厉害的。” 不过他倒是没说即将要见到的陆良生,一进栖霞山后,能感觉到这片大山之间,法阵连横,而且下方田野、河道也有灵气汇聚,没点能耐,还真布置不出。 想着时,那边的老头儿已经和胖和尚沟通过了,走在前面带路,过去的篱笆院墙,开繁的一朵朵牵牛花伸出墙外在风里抚动,蝴蝶、蜜蜂花间起舞,几只飞鸟越过众人头顶,落去院中柏树枝头,眨着眼眸看去下方。 一进院门,法净道了声佛号,树下石凳上,颈脖戴着铜圈的童子,抱着红公鸡碗,偏过小脑袋,看着他们。 “你们找谁啊?” “明月,这位大师是来找师父的。”王半瞎自然知道童子的身份,笑呵呵的开口说了句,众人还在那他口中:“师父”二字上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凳上的孩童放下碗,朝灶房脆生生的开口。 “先生,外面有个胖和尚找你。” 吱嘎~ 灶房门扇打开,陆良生端着碗出来,看到院中胖大的身形,还有个背后负木剑的少年,脸上神色都愣了一下,身后,还有李金花、道人、陆小纤重叠探出脑袋,房门正中红怜直接露出半个身子,把那边三个少年吓了一跳。 “法净大师怎的来了?”书生收起碗筷,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在树下稍等片刻。” 法净笑着过去,僧袖一摆:“陆道友请便就是。” 檐下,陆良生笑着点点头,看了眼又跳又挥手的李随安,转身回到灶间将碗筷放下,出来时,道童明月已在小炉上烧起水壶,见到先生过来,端起自己的碗筷,飞快跑去了灶房。 宇文拓平复一下情绪,就那么站在菜圃边看着树下那书生打扮的陆先生,与和尚说笑,袖口一粒米饭都没注意到,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哪里像什么修道高人。 “你这就不懂了。”旁边李随安大抵看出他心里想什么,拿手肘抵了抵:“越是普通,越说明修为高深,你看哪个得道高人,是整天一副盛气凌人,威风八面的样子?” “你这么一说,到好像那么回事。” 宇文拓冷着脸点了点头,“不过,你怎么看出来,这陆先生就一定是修为高深?” “我又没说看出来。”李随安大大咧咧伸出手臂,揽过对方,在他肩膀拍了拍,扬起下巴:“因为那是我师父!” “你……” 宇文拓语塞的看着他,余光里忽然看到菜圃一坨黑影爬出,背上密密麻麻的疙瘩映着晨光,让他不舒服,随脚一踢,将那东西踹了回去。 “贺凉州一别,我去了北周,那边风土人情,与南方有异,也很有趣” “嗯,贫僧,一路回,去,天治城,外,遇上孙道友,可惜,身边带着,一群无,亲人的孩童,不能陪行。” “一群?” “是,部分已在,万佛,寺安置,剩下的不愿,那边,那个双眼褐蓝,的孩子,将,庙里闹的,不宁,只好,重新给,他找一个归宿” “呵呵” 柏树枝叶轻摇,粼粼光斑投去下方石桌,和尚书生说笑了一阵。 噗噗噗 小炉上,水已烧开,热气腾腾。 陆良生挽起袖口,提过水壶将两人面前的茶沏好,将茶杯推去胖和尚面前。 “大师来这边就是为了这三个孩子?” “是,两个”法净端起茶水,仿佛不觉滚烫,抿了一口,“那位负,剑少年,自行,来的,他身上有,剑修的痕迹。” 陆良生扫过那边嘀嘀咕咕说话的三少年,笑道:“是我教的,不过没想到他居然会自己找过来。” “他心诚!”和尚重重落下两字,倒是肯定了李随安。 说到这里,其实来意已经很明显了,法净顿了顿,胖大的身躯站起来,竖印朝陆良生躬身。 “还望陆道友,收留他们。” 第两百零六章 天下将变 “还望,陆道友,收留他,们。” 看着竖印行礼的胖和尚,陆良生也不知该说什么,一连两天,先是王半瞎,然后来了一个三岁的小童子,这下更好,一口气来了三个。 ……我都还在给人当徒弟啊。 陆良生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不过面上倒还绷得住,不至于在三个少年人面前露出太多不适宜的表情。 不过两人相交虽然短,可有着过命的交情,书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问起万佛寺为什么不收的缘由。 和尚偏头看去那边少年,回正笑道: “贫僧原,以为少年戾气,太重,后来才,知他,心气高傲,寺中,方丈,想要,点化,无意,发现,乃……” 法净低下嗓音:“神器,转世,非佛主,才能度,庙里哪,来佛主,皆凡人,而已。” 石桌对面,茶杯轻轻放下,陆良生看去那边三个少年当中,双眸褐蓝的宇文拓,倒是第一次听说神器转世。 之前在贺凉州相遇,只是觉得天生灵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陆良生眼下除了一把通灵法剑,一个法宝卷轴,神器连听都没听过。 “那孩子,是什么神器转世?” “昆仑镜。” 法净语气平缓,想来一路南下,心里已经习惯了,放下竖印的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去这处小院,老树轻摇,光斑之中,有叶子飘落,和尚伸手接过微黄的柏叶。 “陆道,友心怀,大德,身处,之所,也难得,一片,祥和,贫僧带,他来,就是,希望,道友能,用书中,学问、大德,教化于,他,以免,误入歧途,酿成,人间,祸事。” “嗯。” 陆良生蹙眉低吟一声,取过水壶给和尚掺上茶水,梳理了前因后果。 “大师之前带他回万佛寺就是想度化,皈依佛门,以免被人利用,可惜发现他乃神器转世,你们束手无策,所以大师才想让我用学问道德,让他明是非,晓做人。” 那边,法净阖上手中枯叶,朝书生垂首躬身。 陆良生压着膝盖,紧抿双唇,目光越过和尚,看去三个少年,“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乃寻常百,姓的,孩子。不过,与宇,文拓相,交甚好,后者,不愿出家,他也就,跟来了……叫屈元,凤。” 和尚叹口气,重新坐下:“……世道,艰难,原想,将这孩子,送到,南陈京城,交给官,府,可渡江,之时,听到,厄事要来,所以,就一起带,过来了。” “什么厄事?”陆良生端着茶杯停在嘴边。 “战乱,北周已,没了,现在,叫隋,杨坚称帝,不日就,要挥兵,南下,渡江……” 杨坚称帝了…… 想起那日大雨凉亭中那人,陆良生记忆犹新,此人龙腾之气已越出身表,成就帝业,是自然之事,那日他就顺水推舟的说了帝业有成这些话。 对于这些事,陈朝皇宫发生的一幕,陆良生已不再热衷,做官治理百姓,看得淡一些,天下如果让有能力的君王统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将嘴边的茶水灌进口中,一口饮尽。 “南北将来若能一统也是好的,至少天下百姓能得长久安宁。” 陆良生放下茶杯,不再将要发生的战事上继续说下去,站起身来时,那边三个少年顿时将腰板挺直,一字排开。 不过,书生没有看他们,而是走去灶间,推开门,看去正端碗吃饭的陆老石,后者端着碗,嘴里还有饭菜,与儿子视线交织,愣了一下。 “看着我干什么?!” 书生坐到对面,笑起来:“爹,我觉得家里需要重新修一下,房间可能不够。” “啊?!” 陆老石硬生生将嘴里饭菜咽下去,温吞的性子都免不了急起来,“外面外面都住下……”唾沫星子横飞,令得道人袖口乱扇,被李金花打了一个筷子。 妇人收起筷头,这才接过丈夫的话,看向儿子。 “都要住下来啊?那要花多少…钱?” “不用花钱财。” 家里住人进来,无论如何都要和家里人沟通的,商议了一阵,陆良生从屋里出来,朝胖和尚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就留下来吧。” 大抵这样的话语里,李随安最为高兴,一把抓过背后的木剑,兴奋的大吼一声,扔去天空,大喊大叫蹦跳起来时,菜圃间,短小的身形拖着烟杆,一摇一晃的走了出来。 “刚刚谁踢的老夫!!!” 落下的李随安,听到这声,忙低下头,一只硕大的蛤蟆人立在那里,气鼓鼓的瞪着眼眶。 “会……会…会说话的蛤蟆…” 他惊骇的张大嘴,声音都结巴起来,旁边,宇文拓也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冷着脸哼了一声。 “有什么大惊小怪,不过一个蛤蟆小妖……” 话还没说完,余光里有阴影跃了起来,少年下意识转过头来,眸底倒映出的,是一根细小的烟杆在视线放大。 呯—— 铜管的一端,狠狠砸在宇文拓眉心,吃痛下,忍不住叫了声:“蛤蟆小妖…你敢…”身形一个不稳,向后呯的倒了下去。 半空,落下的蛤蟆道人踩在他胸口,蹼中掩盖照着少年脑袋就是一通猛砸。 “蛤蟆是吧?!” 宇文拓捂着脸叫喊出来。 “你敢!!” 烟杆依旧落下来。 “你敢是吧!?” “…别打,痛!” “痛是吧?!” “小妖是吧?!” 站在两侧的李随安、屈元凤看着烟杆在蛤蟆手中唰唰的不停打下去,齐齐打了一个寒颤,回头看去师父。 陆良生笑起来:“那是你们师公。” 院里,就连法净胖和尚也都愣在原地,杯中茶水洒了出来,都没察觉。 檐下,陆良生微笑走去石桌对面,坐下,让和尚不用担心。 “这样也好,让他先吃点苦头,先将身段放低一点,往后才好教导。” 他目光看着一幕,心里却是想去了京城。 ‘隋军南下,那……闵常文父女会怎样?还有宫中那对母子…陈靖该是皇帝了吧。’ 视线里,一片黄叶划过,落在茶杯里,荡起一丝涟漪。 风吹黄了叶子,皇帝的葬礼才过去不久,隋军南下的消息,已经堆在了小皇帝龙案前。 “娘,我朕该怎么做?!” 书房灯火通明,摇曳的火光里,是一身素服的张丽华,她脸上没有妆容,显得憔悴。 “陛下,你不该再叫娘了,要改过来。你现在是皇帝,一定学会自己拿主意。” 龙案后面,陈靖咬咬牙,许久,他抬起小脸。 “朕想去见见陆先生,请请他出山。” 第两百零七章 决心 “胡闹!” 灯火间,张丽华唰的站了起来,她看着长案后的儿子片刻,指尖捏紧绢帕,语气还是放缓了下来。 “先皇殡天,虽说不是他亲手杀的,可终究有关系啊,陛下若去找他,那这朝堂上下,陛下该如何给下面的臣子说辞?” “这…” 陈靖盯着龙案一摞摞批文,“父皇与陆先生如何有了仇怨,母后可知道?” “不知。”那边的张丽华犹豫了一下,坐回椅上,微微将目光偏开。 “朕也不知。”陈靖吸了口气,手按在桌面站起来,目光投去母亲:“那日朕还是太子居东宫,夜里有妖魅入房,若非当初陆先生送的玉佩,我早已不在了,父皇与陆先生到底有什么怨气,朕此刻不想再问,只想亲往栖霞山请他出山。” 张丽华有些为难的看着还有些青稚的儿子,叹了一口气:“可父皇的死始终和他有关,现在北方新立隋朝,厉兵秣马即将南下,靖儿,你要是离开京城,或落百官口舌。” “朕陈朝要是没了,还怕落什么口舌?!” 少年皇帝也有些急了,手呯呯敲在桌上,走出龙案:“母亲,就是因为北朝的兵马还没南下打过来,朕才要这般做啊。” 青铜灯柱,火光在人声里安静的摇曳,张丽华与儿子对视了片刻,将脸撇去一边。 “去吧,去吧,娘会请你皇叔公陈辅替看顾京城局面,唉…要是你父皇有这般兢兢业业对待臣子……算了,娘不说了,反正,出行多带点侍卫,早去早回。” 少年皇帝龙袖左右拂开,朝对面的母亲躬下身,行了家礼。 “母亲保重!” “靖儿也是。” 一番叮嘱后,张丽华这才在宫女宦官陪同下离开,替皇帝张罗出行的准备,陈靖重新回到龙案,放下心绪,摩挲着桌上断成两半的双鱼玉佩。 “陆先生……” 翌日,天色还处于青冥朦胧的状态,皇城侧门悄然打开,一支数十人的马队轰隆隆的蔓延过宫道、街道,外城南门早早接到传令将城门打开,放这支队伍出城。 “驾!”“驾!” 一声声暴喝里,数十名衣着便服的侍卫护着中间的少年沿着官道狂奔,他们都是宫中武艺极为出众的,对于路途认知,从哪条道去河谷郡、富水县,出发前也早有准备。 只是考虑到皇帝还小,身子骨经不起折腾,领队的侍卫每走五十里就让队伍停下休息,连续两次,陈靖咬牙坚持八十里再休整。 “时间紧迫,朕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 这样的言语里,一行数十人、马的速度不慢,早上赶路,中午休整一个时辰,下午又继续,等到夜幕降临,才在附近村寨、庙观借宿,原本十多天的路程,七日就赶到了富水县交界,距离城池不过四五里地。 下午时分,陈靖进了县衙,换洗了一身行头,领了认路的差役,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快马扬鞭奔向栖霞山。 出了县城范围,奔涌起伏的视野间,逶迤的山势泛起金黄的颜色,官道上商贩繁密,马车、驴车来往,两侧田野间,到了收割季节的,一簇簇粟稻庄稼自农人手中放到地上,孩童光着脚在田埂捏着泥巴,笑嘻嘻的玩耍。 俨然世外桃源般,丝毫不受战争即将来的影响。 沿着这方道路笔直下去,跨过一条小河,几座凸起的山势后方,陆家村的田野,水中灵气灌溉的缘故,庄稼早熟,提前收割入了各家谷仓,农闲里,一帮大老爷们,不是在田里翻泥土,就是跟着陆盼八人上山打些野味,嗯,蝙蝠是不吃的。 妇人大多在家里裁缝衣裳,看顾孩子,有时也会朝晒坝那边摆了一个摊位的瞎眼老头喊上一嗓子。 “王半瞎,你算算今天他们啥时候下山?老娘好煮饭。” 咬断针线的粗壮妇人,朝那喊话的小媳妇,叫道:“才走多久?就想男人了?晚上灯一吹,还不够你浪的。” 那小媳妇被说的脸红,摆摊的王半瞎只是笑吟吟坐在那儿,他就喜欢在这边听村里大小女人说些荤话。 ‘再过一日,就要行拜师了,那三个少年好福气啊,到时候老夫也凑上去,点上香跟着拜…先把香火道缘结了再说……’ 他背后,一条泥道进去,篱笆小院里,陆老石牵出他那头壮驴,看了眼空荡荡的驴棚,儿子那头驴头又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只剩缰绳挂在木桩上。 “良生啊,你也不怕老驴跑掉,满山乱跑小心被山里的狼给吃了。” 那边屋里没人回应,坐在檐下的李金花正给明月扎垂髫,抬起脸看了丈夫。 “良生和道人,还有那胖和尚去西面山上,没在家里,赶紧把豆磨了,早些回来,别到处溜驴。” 陆老石看着老妻怀里粉嫩嫩的小人儿,叹口气。 ……要是咱陆家也有这么个孩子就好了。 牵着驴走了出小院,身后的房屋里,吱嘎一声轻响,宇文拓瞥了眼那边的妇人和明月,摸了摸清淤脸,疼的‘嘶’的呲牙吸气。 ‘又养鬼…又崇妖物当师父,这陆先生哪里像什么高人,趁他们不在赶紧走。’ 之前在来的路上,这样的想法也不是没有,可惜被胖和尚看的紧,想走也走不了,眼下机会正好,看到那边妇人专心给孩童梳头,大大方方的将房门打开,走了出来。 低声说了一句:“我到村里转转,透透气。” 那边,李金花也不会拦他,不过还是叮嘱一番。 “别乱上山,山里野兽多。” “知道了。” 宇文拓点点头应下,走出院门,捏紧的拳头松开,脚速都不由加快起来,绕开人多的晒坝,翻过栏栅,彷如挣脱牢笼般,飞快钻入山林,准备上前方的泥道,沿着路直到进城。 ‘还说什么高人,连我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先回北方,不知道我北周皇族还有几人在啊。’ 大抵这样的心思里,拨开一处草丛,少年手停下、脚也跟着停下,表情顿时愣住。 前方,一头老驴正啃着灌木,抖动一对长耳看过来。 呼… 驴头上,一个短小的身形嗒着小烟杆,吐出一口烟气,缓缓转过蟾脸。 “得罪了老夫还想走?” 蛤蟆道人蟾嘴开合,勾出的笑容都快裂到后脑勺。 第两百零八章 得罪了老夫还想走?! 踏踏踏…… 昏黄的日头挂在远方山巅,通往陆家村的泥道上,轰隆隆的马蹄声蔓延过来,令得收陆家村鱼虾的商贩,赶忙将车拉去道旁,等他们过去。 “驾!”“快到了!” “前面的商队且让一下!” 促马奔行的声音里,拐过前方的弯道,领路的富水县衙役,勒了勒缰绳,缓下速度,指去视野开阔的远方,一个山村的轮廓,侧脸喊道: “诸位,那边就是陆家村了!” “吁!” 侍卫首领抬手让后方马队停下,观察了一下四周,兜转马头过去朝,护在中间的少年拱起手:“公子,陆家村就在前面,四周没有危险。” “辛苦了,不过陆家村乃陆先生的家乡,就算有危险,也是曾经。” 陈靖越过众侍卫,吸了口这山间空气,心情放松下来,这一连七日赶路,已让他精神疲惫,好在终于到了。 此时,又复杂的笑了一下,看着田野间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走上村道,手捏紧缰绳。 一路过来,心里准备了许多说辞,可到了这边,不自觉笑起来的同时,也因为有几年没见,有点担心陆先生会不会跟他走。 ‘三年啊…要是父皇当初没在金殿上羞辱陆先生,该多好。’ 他仰起头,颇有些老成的叹了口气,片刻,挥鞭招呼众人离开时,距离不远的一侧山腰上,就听噼里啪啦几声动静,惊的鸟雀成群飞出林野,陈靖望过去,还有青白的电光在那林间正好消散。 数十个侍卫促马形成圆,将手按在了兵器上,惊呼:“怎么回事”的声音之中,那方树林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然后…崖边几簇灌木哗的破开,一只驴子冲出,身后还拖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的一头,系着一个人。 就在所有人目光里,落在前方不远,老驴兴奋亢鸣,挑衅的朝这边数十匹战马扬了扬蹄子,它头顶,还有一只蛤蟆抓着长耳,挥舞烟杆,便是撒开蹄子一溜烟朝村里跑了过去,捆缚的少年磕磕碰碰被拖行在地上跟着远去。 “刚刚那是驴?”“比咱们马还快…” “等等,你们没发现驴头上的蛤蟆?!”“不好,还有个少年,不会被拖死吧?” “那蛤蟆说不定是妖怪…陛…公子咱们还是别去了。” 远去的驴子已经消失在了村口,陈靖收回目光摆了摆手,朝他们笑道:“没事,那只蛤蟆我见过,是陆先生随身携带的宠物,至于那个少年……陆先生应该不是那种心狠的人,其中肯定有原因。” 一扬鞭,变声期的沙哑里,轻喝:“走!” …… 栖霞山上,正坐在老松下与道人、胖和尚说笑论道的书生,手中酒杯停了停,侧过脸望去山村的方向。 一旁,孙迎仙举着杯盏,朝他‘哎’了一声。 “你看什么?” “没事,一个熟人。”陆良生转回脸,举过酒杯与他碰了一下,空手的袍袖轻柔向外拂了拂。 远方村外的泥道上,好似一阵风吹来,原本奔向村口的队伍,马声长嘶,受到惊吓般停下蹄子,不敢过去。 一行人先是不在意,抽打马匹强行又跑了一段,发现距离不到二十丈的村口,竟然还在远处。 “怎么回事?!”“明明刚才都快到了,咱们怎么好像又在原地?” “哎呦,不会是那位陆先生施了什么仙法吧?!” 有些不安的嘀咕声里,一个扛着锄头农妇牵着娃打量他们几眼,就那么大摇大摆的走进了村里,陈靖还有侍卫头领下了马匹,朝村里拱手躬身一拜,施了礼数,以为这样就能进了,但两人刚跨出几步,一回头,麾下的侍卫俱是一副见鬼了的惊悚表情。 他们视线里,走出去的两人,像是被无形的手拉住,然后撤了回来,而两人却丝毫感觉不到。 陈靖站在原地一阵,不知想到什么,让侍卫们都先下马,自己就在路边坐了下来,就当是休整,就算今夜进不了村,见不到陆先生,就当风餐露宿一回。 “陆先生或许是在考验我……” 一群人也有休息了空当,飞快下马,就在村外的泥道坐下,就着凉水吃起干粮。 他们西面的栖霞山上,端着茶杯的胖和尚,肥脸堆起笑容,将清茶放下,法净修为也不差,或者他有另外感知的术法门道,察觉到那边山下多了许多陌生的气息。 “陆道,友,看来是不愿,见那位,熟人。” “当面拒绝,怕伤他面子,还是这般让他知难而退好些。”陆良生看着手中酒杯,拂去幻象石桌上的针叶,叹口气,微微蹙眉。 “倒不是我与他父亲之前的关系,而是想的天下一统长治久安,可一旦帮他,会死太多的人……不管北面的好,还是陈朝这边士卒也好,都是华夏子民。” 道人喝尽杯中酒水,撑着下巴嘿笑起来:“打过来,还不是一样要死人。” 放下的空杯,慢慢有酒水自行续满,对面的书生笑起来:“至少死的少一些,何况若是我一个修道者天下变更,那其他修道之人会不会也掺和进来?” 陆良生起身,负手走去崖边,看着残阳中的云海。 “…我若起了以道法搅动凡间王权更替的头,说不定事情会变得更糟。” 法净竖印朝无人地方稽首:“我佛慈悲,陆,道友,看的,透彻。” “这种事,想的本道头大,不说了不说了。”孙迎仙最怕那种牵连复杂的东西,连连摆手,端着酒杯晃了一下:“还是说说,明日那三个小家伙拜师的事吧。” “有什么好说的。” 陆良生走回来,将慢慢的酒水一饮而尽:“水到渠成就是了。” 双袖抚动,捧着酒杯与两人轻碰。 “满饮!” 天色渐渐降下来,篱笆小院里,浑身衣物破烂的少年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麻木的盯着房顶。 李随安拧干了毛巾走进来,给满脸乌黑的宇文拓擦了擦脸,嬉笑声几句,拿手拍他被电的蓬松的头发。 “师公,当初我可是在客栈里见过的,你怎么能去踢他呢,现在好了,惹祸了吧,还想跑,好好修道,不行吗?!” 一番数落,李随安起身准备出去清洗毛巾,回头压低嗓音。 “我当多年的伙计经验来看,师公属于心眼小的,往后你要当心了!” 床榻上,待李随安出去,宇文拓眨了眨眼,唰的从床上翻下来,指尖撩开帘子,瞄去远处的驴棚,看到那老驴卧在食槽,那只蛤蟆正与一只花白母鸡打的难舍难分,转身爬上床,将另一扇窗户轻轻推开,翻了出去! 夜色浸了下来,远方的山麓呈出阴森的轮廓。 沙沙的脚步声里,狼狈的少年飞迈着脚跨过一道道田坎,终于翻上了泥道。 ‘这回总不会想到,我被抓回去后,又紧跟偷跑吧?!’ 夜风扑在脸色,宇文拓乌黑的脸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下一秒,有‘哈’的齐响,在前方道路炸开。 那是数人暴喝才有的齐响 “我……” 少年停下脚步,那边,有火把光亮起,摇曳的火光范围之中,八道身形彪壮的大汉,一字排开,袒露的胸肌一阵一阵抖动。 “少年人,你跑不了——” 宇文拓的眸底,八人犹如战车般推了过来! “啊啊——” 尖叫在黑夜中清晰而响亮,还在坐在村口的一行人听到这声复杂的惨叫不久,有个少年,从他们一旁过去。 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第两百零九章 师之礼 哦哦哦…喔哦昂—— 雄鸡伸长脖子高亢啼鸣,秋日的晨光从东面山头推开黑暗,将山村包裹进去,篱笆小院老树叶子枯黄,铺满整个院子。 陆良生从屋里出来,走去水井边洗漱,院中拿着扫帚的李随安、屈元凤躬身行礼,道了一声:“师父。” 拜师礼还未行,不过收徒一事已经定下,他们这样喊也不算唐突,两人后面,靠近院门,宇文拓鼻青脸肿,头发乱糟糟的蓬松,看到井边漱口的陆先生,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喊出来,低下头继续扫着落叶。 低垂的视线里,穿着短褂的蛤蟆,负着双蹼打着哈欠,慢慢悠悠走他面前走过,蟾眼划过眼角冷冷瞥来,随后,就那么走去菜圃。 宇文拓定在原地,忍不住抖了一下,这才开口喊了声:“师父!” 水井边,晾去毛巾的陆良生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这几日的观察,对这三个少年有了一定了解。 宇文拓或许北周皇族的身份,性子孤傲,加上神器转世,先天就有灵气,与寻常人家孩子就肯定不同,想要以理服人,根本行不通,这样的孩子不仅聪明,自我的意识非常强烈,所以必须先用其他方法压一压气焰。 不然,往后的教导,是根本听不进去的,这才有了拜托师父来收拾,反正师父也想出一口气。 嗯,两全其美。 至于李随安,陆良生之前在怀义州他家中客栈,就有了接触,从小当客栈伙计,见过各类的人,性格机灵果断,不容易吃亏,这几日里,抽空考验曾经教给对方的驭剑术,没有更多的指点下,居然能让木剑像鲤鱼在地上弹跳数下。 天资算得上乘,能从怀义州沿途寻来栖霞山,可见聪明、吃苦、胆识一一都有,难得还是诚心过来拜师。 这点上,陆良生是最为满意的。 最后一个少年,听法净和尚讲,原先家里也是书香门第,识字有礼貌,所以才有屈元凤文绉绉的名字,家中大人估计也是期望少年能凤鸣站榜,登上朝堂。 不过,家中十几口人在那场大旱里罹难,他也就被胖和尚收留,一路与宇文拓作伴,性格老实,也有勇气担当,通过几日观察,可惜修道的天资上,稍差前面两个少年一截,做事也是一板一眼,不是很懂的变通。 将来想要在修道上面有更大的作为,怕也难了。 “呵……我考虑这么早做什么,往后他们什么造化,现在也是看不到的。” 陆良生失笑一下,从院中三个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回到屋里,墙壁上,当着秋千的水墨女子,渐渐凝出颜色,从画里缓缓飘出,落到地上,过去帮忙将青墨磨开。 目光投去窗外看了一眼,回头轻笑道:“那个宇文拓,被蛤蟆师父收拾的服服帖帖,公子你看他样子,哪里还有之前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师父收拾人可是有一套的,可不像往日那般迷糊。” 秋风轻拂,老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飞下来,蹦蹦跳跳看着窗里的书生。 陆良生取过纸页,在窗前书桌铺展开来,笔尖在墨砚里沾了沾,在纸张一笔一画书写出道道字迹。 “公子,你写什么?”红怜站在后面瞧上一眼。 “整理一些东西,怕忘记,先在纸上梳理一遍,这样容易记住。” 纸页上写的内容,其实有关往后三个少年人的教导,既然为人师表,那就要尽心一些,不可能每个人都教一样的东西,大概就是所谓的因材施教。 “宇文拓,修行的话,比其他两个少年要快上许多,未免太快而让李随安、屈元凤受到刺激,产生自卑感……嗯,他先从学业上入手,立身立言立德,正好也应了法净想要教化他的想法。” 红怜细眉微皱,双手交叠轻轻贴书生收笔,脸靠上去,声音轻柔。 “那会不会让宇文拓不满啊?” “不满?那就以理服人。” 陆良生笑起来,令得红怜以为他想了什么坏主意,拿手轻捶了一下男人胸膛。 “我说的是讲道理,你想什么呢,他也不算小了,该是会听懂的。” 一人一鬼,相处许多年,陆良生从少年郎,到现在双十有余,两人之间的亲昵,显得自然,没有曾经那种羞涩的感觉。 不过,唯独有一件事,一直在陆良生心里困扰,红怜该是去转世为人,还是就这么当一缕孤魂,哪怕踏上修行,成为鬼修,也是阴邪灵体……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往后再谈吧。先把这三个小家伙的路找好,人到我手里,总不能让他们荒废了资质。’ 陆良生会的法术倒是挺多,可都是《青怀补梦》《南水拾遗》中零零散散不成套的道法,只有近段时间,才摸索一些属于自己成套的东西。 唔… ‘宇文拓暂时不用先教,李随安继续修行驭剑术,至于屈元凤…他性子古板,但为人稳重…伤脑筋啊,不如到时候问问他们的志向,再做决定。’ 一旁,红怜见书生陷入思考,怕打扰到他,跑到隔壁陆小纤那里,摆弄明月那个小娃娃去了。 日上三竿,隔壁红怜、小纤笑声里,道人,还有胖和尚从外面回来。 “老陆,时辰到了。” 孙迎仙朝那边树下的三个少年挥挥袍袖:“你们也是,那边拜师仪式都准备好了,跟着过去。” 半开的窗棂,陆良生搁下笔,看过上面的内容,记在脑中,随后,擦了擦手,走出房门,便是一道出去。 此时村中的晒坝围满了村民,听说陆郎要收徒,熟悉这边的商人停下脚程,专门进村来看看,就连北村的人赶来凑这个热闹。 “一次收三个啊?”“哎哎,那岂不是,往后咱们栖霞山这边又多了会道法仙术的人。” “唉,我倒是先拜,可惜年龄大了,辈分还高。” “怕什么,学王半瞎啊。”“屁,我学不来他那种没脸没皮的本事。” …… “哎,村口外面的那群人干什么的?” “谁知道,一大清早就见他们在那里。”“好像也是找良生的,不过良生不愿见他们。” “你这么一说,最近怎么那么多人找良生?” “嘿,你不知道吧,刚听外面路过的商贩说,皇帝死了,还有妖怪出现,前段时间,良生不是去了一趟京城……” “哎呦,这么说来,良生是去除妖,威名远播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良生过来了!”“快看,那三个少年郎跟在后面!” 这时,村口外面等了一夜的陈靖和那帮侍卫也从地上起来,垫起脚尖,伸长脖子朝村里张望。 一袭白袍发髻梳理整齐的身影走了过来,香炉、鸡羊猪三牲祭品摆放贡桌,陆良生走来,从村老手中接过香,指尖一划,焚香缭绕,惹得围观的村民一阵惊叹。 陆良生站在村中,神色肃穆的朝天地、栖霞山拜了三拜,插进香炉,侧脸朝道人点点头:“开始吧。” 说完,有人搬来大椅,放到贡桌前面,陆良生轻掀袍摆,坐到贡桌旁边的大椅上,目光直视前方。 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从道人手里接过燃香,齐齐走上前,然后呯的跪下来,举香与鼻齐平。 “上祭天公广德,下跪地母生我育我之恩,中拜四方鬼神以为见证,今日我李随安、宇文拓、屈元凤,拜入栖霞山陆良生门下,恪守规矩、不谤师誉、不辱师门、不行作奸犯科不义之事、不助不忠不孝之人!” 三人起身,长香举过头顶,声音拔高。 “谨以立誓,四方鬼神见证,若有违背,修行之路断绝,道法不灵,手中长香断裂——” 一阵风吹来,拂的周围村民眯眼抬袖遮掩,周围山势环绕间,隐约轰隆隆的雷声滚过,过得片刻才消停。 所有人目光再次看去,三个少年人手中长香仍燃着,道人一旁,偏头示意,李随安、宇文拓三人方才上前将香插入香炉,立在师父陆良生那柱香后面。 旁边,有人端来三盏茶,仨少年一一端茶敬去,让师父品上一口,然后拱手下跪。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李随安…” “宇文拓!” “屈元凤!” 三人齐声落下最后一句:“一拜!!” 后面,人群挤开,王半瞎抢出来,丢开拐杖,也在三个少年身后,朝椅上端坐的陆良生跪下,磕了一记响头。 那边,陆良生品过茶水,将杯盏轻放去贡桌,目光扫过面前跪下的三个少年,以及后面须发斑白的老头儿,轻道一声:“师徒礼已成,都起来吧。” 随后,他从椅上起身,将后面的王半瞎也招了过来,与宇文拓三人站在一起。 “既从我为师,随我修道,往后不可随意在人前卖弄,不可欺负弱小孤寡,不可滥杀,不可与恶同流合污,可做得到?” “谨遵师父教诲!” 三小一老拱手垂身应道。 远处,蛤蟆道人站在老驴头上,负着双蹼看着这一幕,有大舌头舔来时,他挥蹼打开,看着那边满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老夫也是当师公的人了。” 第两百一十章 志向 “这就成了啊?”“刚刚那声雷怎么回事?!” “可能是良生的道法吧…” 一片片小声嘀咕里,那边师徒礼已成,贡桌祭品随后也被村老派人撤去,均分给每家每户一点,分食中,那三小一老跟在陆良生后面,朝篱笆小院回去。 踩过篱笆院墙下凋谢的牵牛花瓣,走进院门,陆良生立在老树下想了片刻,回过头来,看去身后跟来的四个弟子。 “修道全凭心静而耐坐,既然入我门,拜我为师,就与其他门派略有不同。” 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王半瞎站在一起,望着对面的师父,有些紧张的捏紧衣角,就听师父的声音继续传来。 “修道学艺,在为师这里不是什么厉害就学什么,而是凭志向来定,若习的不是你们喜欢的,将来也难有作为,平白浪费一生时间,到时还不如凡人生活,还能落个夫妻恩爱,子孙满堂,惬意过完这趟人世。” 李随安站在中间,左右看了看屈元凤、宇文拓,还有王老头儿,性子跳脱,忍不住开口问道: “师父!那门里,可有什么名称?就像那些侠义志里,江湖门派都讲什么什么门派,我们也有吗?” “没有。” 陆良生摆手笑了一下,他本就没打算开宗立派,更何况以现在的修为,开宗立派说出去也是徒增被人笑料。 转身,伸手朝敞开的窗棂一招,狼毫笔凭空飞入手中,就在空气中轻轻画出几笔,对面四人身后浮现凳子。 陆良生让他们坐下来。 “学我道法,为师也想知晓你们心中志向,就从承恩开始吧。” 他目光投去最右为首的王半瞎,三个少年偏头也跟着看去老头儿,后者挺了挺胸膛,双手压在膝上坐的笔直。 “回禀师父,弟子承恩,家传观气残篇,往日也只能靠街边算命卜卦讨活,幸得拜入师父门下,承恩想全观气星象之术,将来也好传给后人…” 一旁,李随安嘀嘀咕咕:“你都那般老了,还有后人?” 王半瞎看了眼那边的师父,脚尖撞了一下少年,小声道:“师兄也可老当益壮!” “你怎么就成师兄了……” 李随安从未见过这般打蛇上棍的厚颜无耻之人,嘴嚅了嚅刚想开口说话,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 “随安,到你了。” “啊…” 少年反应过来,立马坐正,笑起来:“师父,你知道的啊。”他双手掐出剑指,来回比划几下,朝两边的师兄弟挑挑下巴。 “立志当一个大……” “好了,下一个。” 话还没说话的李随安张合嘴,声音在喉间断开,那边树下的陆良生将目光看去宇文拓,后者微微偏开目光,看去房檐。 “…天下无敌,算不算?!” 房间里,叼着烟杆,挑选衣裳的蛤蟆道人偏过蟾脸,看了一眼院中的少年,哼了声,丢开烟杆,继续在小衣柜里翻找。 院里,轮到最后一个弟子屈元凤,他看看师兄们,望去师父,拳头绷紧死死压在膝上。 “我……我想当一名将军。” 听到他这句话,陆良生愣了一下,这种志向倒不是让他感到惊讶,而是之前有过顾虑,若是修道之人掺和天下之事,会不会引起更多的修道者参与进来。 而且,当一名将军,练好体魄,多看兵书就是了……这如何因材施教? ‘也罢,先暂时记下来,王承恩和李随安已有了修行的路,只剩下宇文拓和屈元凤需要斟酌一番,或许师父的岐山洞府里,会有一些道法典籍适合他俩。’ 大致了解一番,陆良生见篱笆院外,胖和尚站在那里有一阵了,便是招来王半瞎。 “带他们三人在村里走走看看,对了。” 书生看向屈元凤。 “你若想成为将军,身体就要强壮,村里有八个大汉,成天没事做,你有空就过去与他们一起练身体,他们会教你锻体之术。” “是,师父。” 打发走了四人,陆良生收起石凳幻象,篱笆院外的法净和尚也不进来,站在院口,礼佛稽首。 “陆道,友,贫僧特来向你辞行。” “大师,不多留几日?” 如今家里相较几年前宽裕很多,就算胖和尚饭量大,再多几个也都是没问题的,这几日与和尚谈论修行,也是受益良多,眼下对方要走,陆良生倒是有些不舍。 “…这栖霞山风景秀美,我还没尽地主之谊陪大师四下看看。” “不了,事情,既,已落下,贫僧就,不多留。” 法净竖着印默喧了一声佛号。 院里,陆良生见他去意已决,伸了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送大师出去。” 两人并肩走过院外,结伴而出,有过往的村人见到他俩,挥手打声招呼,不管是陆良生,还是法净都朝对一一回应,两人一路走出,穿过晒坝,之间也是边走边聊。 “走的这般急,大师回去还有事?” “无拘无,束之人,待久了,难免,想要离,开。”法净肥脸撑开笑容,结巴的话语里,又重重落下三个字:“这里,闷!” 陆良生自然不在意这番话,看着前方村口,等候的人依旧在那边,他笑着说道: “也是,不过,我也准备出去,去北方岐山一趟。” 法净偏过头来:“何事?” “给那宇文拓、屈元凤准备合适的法门。” 走出村口,秋日明媚,见到陆良生出来,等候一宿的陈靖等人哗啦啦从地上起来,当中有人想开口,被陈靖抬手按下去。 道旁,走在前面的大和尚出了村口几丈后,转身朝后面的陆良生竖印躬身。 “陆,道友,请回吧。” 陆良生抬手朝他一拱:“慢行!” 和尚直起身,也不再多说,敞着僧衣,洒脱的大步前走,胖大的身躯很快从那数十人一侧过去,上了村外的泥道。 村口这边,陆良生收回视线,转身走出两步,后面忽然响起声音。 “陆先生!” “陆良生,请留步,我是陈靖啊!” 陈靖喊了一声,推开挡在前面的侍卫,小跑到道中间,目光紧紧盯着那边的背影。 前方,陆良生站定,抿了抿双唇,微微回过头。 “我知道是你……算了,你进来吧。” 第两百一十一章 北上 沙沙沙…… 柏树在院中轻摇,陈靖走进院里,有淡淡的清香传来,划过视野间的落叶背后,敞开的窗棂,有小锅噗噗的沸腾,他曾见过的那只蛤蟆,抱着一支木勺在锅里搅拌什么。 ‘香气是锅里传出的吧……’ 虽然好奇,但陈靖此时也不好多问,看着前面陆先生的背影,脑海翻来覆去将来时准备好的说辞,在嘴边默默的快速重复预习一遍。 见到背影停下,少年急忙开口:“陆…” 那边,陆良生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取过水壶倒一杯茶水,让陈靖过来坐去对面。 “过来坐下说吧。” 哗的水声停下,手掌轻轻一扇,立在桌面的茶杯平移到少年面前,陆良生放下水壶,声音也在道: “我知道你来这边想做什么,原本我是不打算见你的,可见你在外面守了一夜,以为我是在考验你,所以让你进来,有话还是当面说才好。” 指尖伸去茶水的少年,顿时停下手,看着对面的陆先生,不时还有柏树枯叶落下来,飘在桌面。 “陆先生…” 到底是少年人,陈靖颇受打击,情绪有些低落,不过手在腿上使劲捏了捏,重新开口。 “陆先生知道陈靖来这边是为什么,那先生应该是知道了北周已亡,隋军即将南下,到时候陈朝就要亡国了,这边的百姓也都会有性命之忧。” 陆良生一边听着少年的话语,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举到唇边品了一口,待到对方说完,点了点头,同意了一部分内容。 “隋军南下的消息,我确实知道,而且我还知陈朝根本抵御不了北方虎狼之军,可惜,我不能帮你。” 陈靖沉不住气了,从石凳上站起来。 “陆先生,为什么啊?!” “呵呵…”对面,陆良生轻笑出声,放下手中茶杯,起身走去两步,仰脸望去上方的柏树好一阵,口中也将话说透。 “…我与陈缘已尽。” 随后,转过头来看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的陈靖,也不知道该如何再说下。 “陈靖,你该回去了,别将力挽狂澜的时间耽搁在我身上。” “先生。” 此时此刻,陈靖眼睛微红:“…先生拒绝,陈靖不怨,但能否告知我一个理由。” “有些话,说来或许你不会喜欢听,天下分南北太久,如今若能一统,反而是一件好事,百姓长治久安,少受些苦。” 陆良生叹口气,转身朝屋顶陡然说了一句:“老孙,听也听够了,借你一样东西。” 房顶上,瓦片压着的声响中,孙迎仙探出脑袋瞅了一眼,从上面翻落降到地面,凑到书生身旁,小声道:“借什么?” “隐身符。” “你会隐身术,找我借干嘛?!” “我不会画符…” 见书生手伸来,道人撇撇嘴,从腰间黄布袋子里掏了几个来回,方才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符箓,拍去陆良生掌心。 “就这么多了,偷听会儿话,害得本道还亏本了……” 那边,陆良生将那几道符纸用法术将皱巴巴的地方推了一下,过去放到陈靖手里。 “这几道符,你带回去,若战事不利,就贴在你与你母亲身上,或可躲过危险逃出城,将来没有去处,也可来栖霞山安顿,先生保你一世安稳。” 少年看着手中黄符,深吸了口气,脚步慢慢后退,站在院口看着陆良生,紧抿双唇,重重点下头。 然后,拱起手:“谢过先生,告辞!” 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陆先生不愿出山相助,总不能带人将先生挟持去京城吧,呃……人多也不一定打得过,真惹恼了先生,肯定没好处。 眼下,好歹有了保命的东西。 一路出来,遇上三个少年和一个老头儿喋喋不休过来,听到有个‘师’字,速度缓了一缓。 其中一个少年叫道:“凭什么你当大师兄?” “呵呵。”中间的老头双目无神,负着双手望着天空,“自然是老夫先来的陆家村,加上才学也是有的,而且…年龄比你们都大几轮,老夫不当谁当?” “哼。” “不行!那干脆猜拳决定!” 陈靖与他们擦肩过去,大抵知道这是陆先生的弟子们,羡慕的看了几眼,等到对方转去篱笆小院,他才出了村口,将黄符揣进怀里,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走吧,我们回天治。” 马背上,他转过头,再次看了眼渐行渐远的山村,既然陆先生不肯出山帮助,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 篱笆小院,陆良生收拾了茶具回到屋中,看着师父系了一张围裙,拿了木勺在锅里搅拌,不时舀了一点送嘴边舔舔尝味道。 道人跟着进门:“帮又不帮别人,还拿本道符箓送人,不知该说你什么。” 那边,陆良生从衣柜取出几件衣袍,放去书架的隔间,起身又走去书桌从师父脚下抽出墨砚,尝汤的蛤蟆道人陡然失了平衡,白花花的肚皮压着锅边手舞足蹈,徒弟的手伸来,提住他后领,方才避免栽进沸腾的汤水里。 放下蛤蟆,将文房四宝收拢,放去衣袍的下一层,这时才开口回道: “一朝灭了就灭了,与那母子俩也算相识一场,若能活下来,也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怎么说都有理,随你了,哎,收拾行李干什么?” “出门一趟,到岐山洞府。” 书桌上,蛤蟆道人捡起木勺,偏过头来:“为师刚熬好的汤,还没喝就要走?” 陆良生吹去几本书籍上的落尘。 “早去早回,正好也让随安他们熟悉一下环境,把房建起来,也算考验他们的耐性。” 一旁,道人摇摇头:“这回本道不跟你去了,你他娘出去一回,修为就提高一截,太打击人了,本道还是留在这里安心修行,早日到金丹再说,你送我的那本道书,现在都还没拆开翻过。” 说着,也去帮书生收拾,伸手去取墙壁上的画卷,传来红怜一声:“把手拿开,我自己来。” “我就是想…” “想也不行!” 红怜哼了一声,画卷在墙上哗向上收拢,脱离下来,飞去书架,稳稳插在架子上。 陆良生笑了笑,没有说话,其实去岐山只是目的之一,顺道他想去拜会一下杨坚,或者领军之人,让他们尽量少杀生。 走到门口,回头也叮嘱道人,帮忙看顾一下家里,便是朝还在书桌上环抱双蹼,气鼓鼓坐在那里的师父。 “师父,上路吧。” 哼! 蛤蟆道人坐在那边转了一个方向,“等老夫把汤……” 回头,门口早就没了徒弟身影,就听院中一声口哨,老驴含着缰绳冲出驴棚,来到主人面前狂甩尾巴。 书架安放好,陆良生手朝天空一招,随后牵着缰绳,拉着老驴走去院门,远方的栖霞山腰,一道剑影,唰的飞来。 径直插进书架,若有若无的传出‘啊…’的低吟,惹来旁边的红怜画卷飞起来,狠砸它一下。 “等等为师,汤…汤还没喝完!!” 院内,吧嗒吧嗒的蛙蹼跑过地面的声音,蛤蟆道人举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小锅,撒开双蹼飞奔出门,花白母鸡展开翅膀,沿着篱笆院墙下,一路追撵。 蛤蟆举着小锅,气喘吁吁大叫: “良生,为师还没上驴呢!!” 飞跑着,穿过晒坝,跑出村口 第两百一十二章 一坟,一蛤蟆 时间已过初秋,山峦间秋意越发浓了,夕阳霞光里,一片片枯黄在山间摇曳,纷纷飘零过下。 如走过雨幕般的老驴甩着秃尾巴,伸出舌头去舔落下的枯叶,蹄子落下的瞬间,已是数丈之外,微微起伏的驴背上,横坐的陆良生翻看书本,接过红怜采摘来的果实,轻咬一口,汁甜肉脆。 “师父,要不要来一口?” 余光之中,摇晃的书架内,闷闷传来蛤蟆的声音。 “不吃!” 陆良生拍拍驴头,让它缓下速度,随手将书本阖上,跳下驴背,拉开书架隔间的小门,将手里还有水果递过去。 里面,蛤蟆道人耷拉两条小短腿靠坐葫芦,白花花肚皮上颤了一圈绷带,那是被小锅烫伤的。 “还在生气啊,师父,我道过不是了。” 陆良生蹲下来,将水果又递进去一点:“吃点果实,消消气,可甜了,水还多。” “哼!”蛤蟆道人转了一个方向,“让你烫一回试试?” 瞥了瞥徒弟手中红彤彤的果实,咂了咂嘴,往一边挪一下:“把水果放下。” 旋即,伸蹼将隔间小门‘啪’的一声拉来关上。 陆良生失笑的收回手,起身重新坐回驴背,翻出地图看了看,让老驴继续前行,自从普渡慈航那一战后,师父越来越像个小孩子,时不时会闹一些小脾气。 此去岐山洞府虽然路途遥远,也算熟门熟路,途中不耽搁,以陆良生的缩地成寸,老驴的速度,大抵一两个昼夜就能赶到。 从栖霞山出来,一路向北过了河谷郡,转道沿着官道穿伏麟州,在京城停留半个时辰,去见了闵常文父女,给了隐身符,教他们使用的方法。 也叮嘱闵月柔,若事不可违,让她强行将闵常文带走,以老人的性格,多半会与城共存亡,女子也大抵清楚这一点。 之后,也打听了左正阳的情况,可惜几日前,养好了伤口,就不辞而别,就连闵常文也不知晓他去了哪里。 ‘断臂一事对他打击很大,能挺过来,或许这会儿,说不定已踏上修行之路了。’ 辞别这对父女,陆良生没去城隍瑜那边,仅仅见过一面,交谈过几句,与对方并没多少交情,去拜访也有些突兀。 离开京城,渡河一路北上,已经是一日之后,捡行人较少的山麓而行,随着距离岐山越近,周围山势、原野呈出荒凉。 林野摇晃,荒山枯树之间,鸟雀惊的在林子里啪啪乱飞,一道长烟蔓延,在‘吁’的隐约声里,停在一座独锋下。 老驴气喘吁吁的踢踏蹄子,摇晃的书架隔间,蛤蟆道人推开小门望去四周风景,打了一个哈欠。 然后,顺着绳子滑下来,双蹼踩在不平的地面,回头朝那边的徒弟说了一声。 “洞府,你也知晓怎么开启,就自己上去吧,为师有件事要去办,不用跟来。” 言毕,负起双蹼贴着屁股上,一摇一晃,朝着西面的枯林矮山过去。 红怜钻出画卷,来到书生旁边小声问道:“公子,蛤蟆师父怎么了?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月胧剑震动几下,从鞘口退出一点出来。 “蛤蟆有心事,肯定想鹅了……” 啪! 陆良生拍在剑鞘上,“闭嘴!”这才拉着老驴与红怜一起上山,这次过来,是为宇文拓和屈元凤两个弟子挑选适合的修行之法。 ‘师父收集这么多,应该能挑选出来吧。’ 进入师父这处洞府,璀璨星河在上空亮了起来,彷如走在星辰围绕之中,不远处,那日从另一个隐秘空间掉出的法宝、秘典、丹药依旧还堆积在那里。 呃…… 看着比他还高的一堆法宝丹药典籍,捂了捂额头,这下有的找了,难怪师父不上来。 陆良生一屁股在‘小山’前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法门秘典,朝后面叫了一声。 “红怜,快过来帮忙,就该先让师父一起上来的……” 喃喃的声音传去洞府外,秋日黄昏光芒落去西面的山头,沙沙沙…的灌木挤开的声响,背着葫芦的蛤蟆道人,沿着崎岖不平的山地走上半山腰。 柔和的夕阳卷着尘埃照来,视线前方,慌石遍地,光秃秃的山壁凸起的巨岩下,有座孤零零的土包,一旁还有颗当年他亲手栽的桦树,如今已有人的腰身那般粗壮。 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走过去,仰起蟾脸,伸出蛙蹼抚过上面,当年雕刻的字痕,风蚀的严重,早已模糊不清。 蹼头沿着当年雕琢过的痕迹,重新刻出上面的字,好一阵,他背着葫芦盘坐下来,对墓碑笑了起来。 轻轻说了一声。 “我回来了。” 注视着墓碑良久,蛤蟆道人双蹼压着膝盖,忽然笑出声。 “好久没来了,老夫这段时间去了外面,那可是叱咤风云,几大宗门联合起来围剿我,还有一些不入流的货色也来了,哈哈…老夫何等人物,岂会让他们成功? 不过,最近老夫也很忙,还收了一个徒弟,很聪明,一开始啊,老夫就不没想过要收他,还害得我原形毕露,差点把妖丹给爆了,好在一切都挺了过来,你别担心,你看我不是好好坐在这里陪你说话…… 上次,老夫还遇见你父亲了,一个老秃驴,啰里啰嗦的,还想当老夫丈人,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岂有他好果子吃,哈哈哈——” 夕阳照过来,一只蛤蟆对着一座小坟包笑的意气风发。 “时间太快了……其实老夫知道你或许已经投胎转世,没关系,待我恢复修为,一定去城隍那里问问你在哪里,问不出,老夫砸了城隍庙,再去泰山钻进阴府,把那生死簿找出来!” 絮絮叨叨的话语好一阵,不乏吹嘘的意思,过得好一阵,蛤蟆道人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 “老夫得去看看徒弟了,不省心啊,往后有空再回来看你。” 这才离开了这方,说过许多话后,心情颇为愉悦,脚步轻快走动,时不时还蹦跶小跳两下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第两百一十三章 一缕清风入隋宫,夜劝天子坚 岐山独峰,夕阳照进洞口,‘小山’分作了两堆,坐在中间的陆良生旁边已经堆了几本可以用上的法门典籍,还有几瓶疗伤的丹药。 每本法术典籍,都需要翻看,确认里面的内容才分门归类的捡出来,一本一本的翻下来,饶是他耐性再好,也感到非常枯燥乏味。 “这几本应该够用了!” 陆良生伸了一个懒腰,看去那边还在翻找的红怜,让她不用再找了,将身边这几本书收拢,起身望去洞外,残阳正照进来。 “师父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不会被踩狼虎豹给吃了吧?”红怜记起来上进这里被蛤蟆道人赶出去,忍不住说了句玩笑。 跟着陆良生走出来,帮拿的几瓶丹药与书本一起放进书架下方的格子里时,月胧剑在鞘里尖叫。 “老蛤蟆回来了!” 那边上来的泥道,显出背着葫芦的短小身影,一摇一晃的正朝这边走来。 陆良生拍了一下剑首,将放书本的隔间关上,封去法术,回头看向走来的师父,开口问道: “师父,我这边找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走了?” 听到徒弟的声音,蛤蟆道人摆了摆蛙蹼,独自进洞口,边走边说:“在外面等等为师,上次带出来的调味佐料快用完了,拿几瓶回去。” 叮叮咚咚翻找的东西声音响了一阵,蛤蟆道人抱着三个小瓷瓶出来,让陆良生塞进他住的那间隔间里,方才爬上去,系好绳子。 淡淡的说了句:“走吧。” 呯的将隔间小门给碰上,像是不让人打扰他,外面安静下来,令得陆良生与红怜对视一眼,不知道蛤蟆师父怎么了。 “走吧,趁天还没黑,去一趟长安。” 红怜嗯了一声,挥袖转身,钻去画卷,陆良生取过缰绳坐到老驴背上,脚后跟轻点,老驴晃动脖铃,慢慢迈开蹄子,走去下方的弯道时,落下最后一蹄,泥石都在瞬间崩裂溅飞。 呃啊昂啊—— 亢奋嘶鸣,嗖的化作一道烟尘卷在蜿蜒的山道,直奔山下,晃荡的书架内,蛤蟆道人双蹼环抱胸口盘坐那里,两侧的瓷瓶呯呯碰在他脑袋,身形一动不动,蟾眼眯成一条缝,看去隔间外延绵的山麓从眸底飞速闪过。 天色黑下来,陆良生骑着老驴也来到长安附近,站在昔日偶遇的少年那座凉亭,望去远方犹如星河密布的巨大城池,想要见杨坚,直接去皇宫显然不可能的,何况对方已是皇帝,与当日的丞相身份又是不同,突兀过去,只会让人起戒心。 想了一个法子,陆良生抬起袖口,掐了一个指决,按着在眉心,法力荡开的一瞬,风里抚动的树梢、草丛低鸣的虫身都这一刻静了下来。 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从站在凉亭外的书生身上溢出,飞去远方万家灯火的城池,越过喧嚣的夜色市集,犹如一条丝线,连接通往皇城。 大隋新立,衣甲焕然一新的皇城士卒井井有条的各行其是,持着火把在城墙巡逻过去,宫道之间也有持弓挎刀的皇宫近卫警惕,延伸过去的宫殿,此时灯火通明,随时等候传唤的宫女、宦官安静等在殿门外。 里面,皇帝正在批阅奏章,也在与招来的几名臣子说话。 “此次南征,朕意一举荡平陈朝,不留喘息之机给对方,粮秣一事,需要抓紧,否则三军出征,粮草还未动起来,朕就要拿人祭旗了。” 灯火摇晃,龙案上,批阅过一封奏章,杨坚拿在手里轻拍了一下,抬起脸来,如今贵为皇帝,身势愈浓。 浓须微抖,开口又说道:“三路兵马齐动,不是儿戏,大隋也非往日北周……” 下方几名大臣,都是北周旧臣,也算颇有能力,深夜在书房召见,是有敲打的意味,然而就在他说出‘非往日北周相比’时,案桌上的灯火忽地摇晃一下。 烛火泛起蓝色,整个大殿彷如都陷入一片幽蓝当中。 对面,站在那边的五个大臣,也这时保持垂首躬身的姿态一动不动了,杨坚皱起浓眉,将御笔放下,从龙椅上起来。 他族弟会法术,也见过牵麟兽的陆良生,对道法仙术一道,还是有一定了解,拂开龙袖大步走到御阶下,声音雄浑。 “何方高人,来朕大殿施法?!” 周围静悄悄的,就连宫女宦官的声音都没有回应,就在这时,紧闭的殿门,让他眼花般,一道模糊的身影走了进来,抬起宽袖朝他施礼。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大隋皇帝。” 御阶前,杨坚浓眉舒展开来,看到模糊的身影渐渐显出熟悉的轮廓,一身青衣长袍,气度沉稳,他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哈哈大笑起来,展开双臂迎了上去。 “陆先生想要见朕,何必浪费法力,大可让人通传一声就是。” “陛下非往日丞相,良生岂能无礼。” 陆良生此法术其实与托梦之术相似,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元神出窍般神异,动作、表情也如真人向皇帝拱手施礼。 故人相见礼貌是要有的,何况此次过来,也是有求于人。 “哈哈,先生说哪里话,若非当初十里亭内,那番话,朕还不一定下此决心!” 杨坚对于面前的陆良生,大有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对方修道者的身份,还有对方知礼仪、待人温和,让人如沫春风,而非族弟口中讲的那些趾高气昂、故作高深的宗门仙家子弟。 “就是不知,先生此般施法前来有什么事?” 相隔这般远施法,消耗法力甚大,陆良生也不愿兜圈子,两人见礼一番,便开口说起了来意。 “听闻陛下初登大宝,意欲有番作为,将九州一统,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先生是不愿南北起战事?”杨坚到底是皇帝,笑容收敛,微微皱起眉头。 “陛下想岔了。” 殿内光芒相对昏暗,火焰在灯芯径直不动,陆良生走进灯火范围,脸上保持着微笑,斟酌了一番。 重新组织语言。 “南北一统,其实也是我愿意见到的,陛下雄才大略,有圣明之德,一统天下,也是百姓之福,不过兵戈一起,南面生灵涂炭,此次过来见陛下,只是为南朝百姓说上一句话。” 说到这里,陆良生后退半步,抬起袖子,双手交叠一拱,朝杨坚躬身。 “陛下南征之时,还望多加约束虎狼之士,不要多造杀孽,陆良生在次代南方百姓先行谢过。” “先生何须如此!” 杨坚快步上前将陆良生双手托起,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若是来劝言罢兵,他还真不好与对方开口说下去。 难得有如此懂朕之人,南陈皇帝啊……如此之人,竟弃之如糟糠。 “先生之言,也是朕之所想!” 杨坚紧抿双唇,神色肃穆点了点头:“朕之后就传令诸军,南征时,不可侵扰百姓,善待投降的陈朝将士!” 陆良生面带微笑望着他,从之前的认识里,看得出这位皇帝也是言出令随,心中不安渐渐放下,将一枚玉佩递给对方,便是提出告辞。 “我信得过陛下,往后若遇难事,陛下不妨遣人拿这信物来栖霞山寻我,好还这一恩情,那么,在下先告辞了。” 身影虚化,渐渐模糊,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开去。 “先生等等!朕想请先生来我大隋任国师……” “陆先生!” 声音还在大喊,某一刻,杨坚手中还拿着笔,陡然从长案上坐直起,睁大眼睛,视线里,灯火暖黄微微摇晃。 下方殿中的几个大臣,晃晃悠悠的从地上清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跪下向双眼圆瞪的皇帝告罪。 梦? 杨坚收回视线,刚刚发生的事,太过真实,恍然间有点分不清楚了,手放去毛笔,‘嗒’的轻响,触到了什么东西。 只见,一枚圆玉安静的躺在那里,皇帝将它拿过手中,在烛火下翻看。 “果然不是梦啊…道法仙术当真玄奇,这陆良生之修为怕是杨素高出不少。” 御阶下方跪伏的几个大臣看着摩挲圆玉的皇帝,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就听上方圣言传来。 “立即携朕旨意,给前方信州总管、上柱国、清河公杨素……” 话语在宫宇间回响,远方山麓凉亭里,陆良生睁开眼,收回法力,书架里,师父盖着了一张小毛毯呼呼大睡,北上两件事已做,该是回南陈了。 不久,老驴晃着摇铃,驮着主人轻快的迈着蹄子,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第两百一十四章 途中见闻 去往南陈过河渡口,人声嘈杂,蜿蜒或笔直的官道商贩行人来往,车马声急躁,大腹便便的商人与渡河的船只讨价还价,远处河面上,捕鱼的艄公划过篷船,高喝着让儿子拉起网,白花花的鱼鳞映着昏黄,在兜网中哗啦啦拍响。 “伙计结账!”“……再上几个饼子,添碗凉茶!” “来了来了!” 路侧茶棚人声喧闹,过往渡河旅客多有在这边歇脚解渴,店家伙计应了声:“来了!”传了一根柴禾进灶口,拍拍灰尘,提上茶壶端了饼子赶忙过去。 叮叮叮…的铃声,从外面传来,那伙计正给一桌客人结账,偏头视线看去外面,一个青衣白袍的书生将老驴过来,将缰绳系去外面木桩。 连忙笑起,招呼:“这位客官,你先坐,小的结了这桌的帐就来。” 陆良生系紧绳子,轻拍了一下驴头,低声道: “这里人多,不可乱跑。” 这才坐去那桌空位,朝店家小二点点头:“你先忙。” 片刻,伙计过来拉下肩头抹布,将桌面抹了一遍,也在问道:“这位客官,要点什么,小店茶水一文,喝完可以续,不额外收钱,此外,还有和了羊肉沫的饼子,保证让您吃的过瘾。” “嗯,那就一碗凉茶,两份羊肉饼子。” “好勒,客官稍待。” 伙计搭上抹布转身走去灶头,陆良生取了一双筷子放到面前,前面就是渡口,道路间旅客迎来送往,看不出战事将近的萧瑟。 “客官,你的凉茶、羊肉饼子,这天凉的快,饼子要趁热吃。” 伙计将书生点的东西放到桌上才要走,被陆良生唤住。 “小哥稍等。” “客官还有什么事?” 陆良生端起碗,下巴挑了挑,示意外面道路间行人繁密的景象,开口问他。 “听说要起战事了,这边怎么还这么多人?” 战事一起,按说周围该是一片风声鹤唳的情景才对,可这般模样倒是和书中描述相较大。 “嗨…打的是南朝,与我们何干,再说,都改朝换代了,大伙也是隋人,当兵的总不能拿自家人欺负不是?” 话匣子打开,瞅着眼下没客人进店,伙计拉开长凳,在一侧坐下。 “听客官口音该是江河南面的吧,说句不好听的话,南面有什么好的,先前一个皇帝,又是写诗,又是修楼的,皇帝没个皇帝样,还把自己麾下将领的老婆给搞上了,这皇帝就该死!现在倒好,换了一个小的上去……啧啧…” 那伙计嘴里连啧几声,摇头说道:“怎么抵挡得了咱大隋的虎狼之军,客官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以你容貌掏个婆娘也是轻而易举之事,留在这边不也挺好。” 对面,陆良生喝了一口茶水咽下肉饼,看这伙计说的起劲,笑道。 “这么看,你们倒是很喜欢这新朝的皇帝,” “嘿,瞧客官说的,新的谁不喜欢啊。” 那伙计看了看左右没人注意,捏着抹布在桌上轻轻擦了几下。 “当今陛下,可要比前朝皇帝好太多了,何况这一登基就大赦天下,我家舅子就因为喝酒与人街头打架被抓,还想着出多少钱才能把人捞出来,现在赶上好时候了,我家婆娘这些天,天天给陛下烧香磕头……” 吱… “伙计,灶头水烧开了!” 挨近灶头一桌,有客人喊了起来,还想再说的店家伙计起来,搭上抹布:“客官,你慢用,我得掺茶去了。” “你忙。” 陆良生客气回了一句,目光扫过茶棚满座宾客,还有来往的行脚商、旅人正从外面进来歇脚吃点东西,没了座位,端一碗凉茶拿着饼子,就蹲在门口一边啃一边喝,与同伴说笑,说到趣处,爽朗笑出声来。 ‘杨坚看来真是一个明君。’ 那日夜见对方,离开时,那句请他当隋朝国师,其实是听到了的,可惜陈朝那次戏弄,陆良生有些顾忌,修道之人站在朝中,若是遇上不明之君,容易被猜忌,到时又落个‘变戏法’的称谓,那就可笑了。 ‘算了,算了,好好修我的道,把那三个徒弟教出来再说。’ 想到此处,陆良生摇头笑了一下,将茶水喝尽。 招呼完客人的伙计还想与那和善的书生攀谈几句,转过头来时,座位上已没了人影,只留几枚铜钱在桌上。 “这书生真是奇了…才眨眼的功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 被念及的书生,牵着老驴沿官道南下半里不到,踏上渡船,已驶去江面,船头不稳,但视野极佳,遥望江河东去的方向,蕴有法力的眸底,仿佛看见了远方旌旗飘展的水寨。 “船头那位客官,看够了就赶紧下来,船头颠簸,小心掉水里去。” 船家最怕载这种文人雅客,心潮一起,就要往船头站,也没见吟诗作赋,弄出千古文章。 “不是老朽吓唬你,上次就有四个家伙,就跟客官一样读书人打扮,四个人非要挤到船头吟诗一番,结果一个浪打来,四个全栽水里,好在老朽还有犬子水性好,才把他们给捞上来!” 船尾,划桨的青年也附和点头。 “我爹讲都是真的,不过说起来,那四个还是熟客,之前大雨天,还渡过他们,而且,那天我和我爹,还遇上神仙了。” 陆良生也不让船家父子俩难做,下来船头,就在老驴旁待着,听他们叨叨扰扰的说着话,讲起那日雨夜渡江的事,其他三四个船客也都安静待在一旁,就当消遣解闷。 “你们是不知,那神仙也是像那位书生一样,牵着头老驴,那天夜里,电闪雷鸣……” 当讲到撸竿上沾满蟹黄,船也到了对岸。 陆良生牵了老驴告辞下船离开,还在说话艄公儿子忽然被老爹扯了一下,看到其他船客已下船,老艄公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支香点燃。 “爹,你干什么?好端端的点上什么香。” “刚才你注意到那牵驴的书生没有?” 船公点燃香头,举过头顶,朝岸边恭恭敬敬的鞠躬行了三礼,插去船板缝隙时,他才开口说出后面的那句。 “…那个书生,像不像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位?!” 被船公这么一提起,青年顿时睁大眼睛,一拍大腿。 “难怪一上船,我就感觉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原来那神仙又坐咱家的船了。” “你也来拜拜,拜完赶紧走,南岸这边快不太平了。” 艄公催促了一番,见儿子拜完了,手中撸竿一撑,将船推回江里,朝来时的渡口回去。 天色渐暗沉下来。 陆良生牵着老驴看了看天色,秋日无多少星月,黑漆漆夜里,周围还有几户人家亮有灯光。 “这种时候,估计别家也不会让陌生人借宿。” 走上山麓,按着山道走了一阵,前方阴森林间,有座破旧小庙矗立。 “师父、红怜,今晚在这里凑合吧。” 走进庙里,别未有太多破败的痕迹,正中的神像凶煞獠牙,手持铁叉,脚下踏一条大青蛇,该是山神一类,前面的香炉还有焚香纸灰,看来附近十多户人家,常过来打扫供奉。 “打扰了,栖霞山陆良生在此借住一宿。” 住庙见礼,不管这山神是否结了神识,该恭谨的还是恭谨一番,做人礼貌不能忘。 将老驴牵去一侧,书架凭空飞落到地上,蛤蟆道人推开小门,打着哈欠走出来,伸蹼在火边取暖。 “快些煮饭,为师饿了。” 第两百一十五章 老蛤蟆的待遇 哇—— 夜色深邃,山风呼啸在片片林野,沙沙沙的树梢抚响的声音里,老鸦立在枝头嘶鸣,盯去唯光亮的小庙。 暖黄的火光从庙门照出,燃烧的篝火上,架着小锅噗噗的沸腾,没有影子的红怜,长袖轻拂,扭着腰肢哼着一段小曲儿,老驴匍匐墙根下,朝她呃哼昂哼的叫好。 陆良生将剩下的羊肉干饼掰散,洒进粥里,看去烤火的蛤蟆道人。 “师父,最近怎么不爱说话了?” 坐在火堆旁,伸出蛙蹼取暖的蛤蟆翻了翻蟾眼,口中哼了一声。 “终于想起为师还在了啊。” “一路上在想战事,没太注意。”陆良生搅了搅锅里,将干饼与稀粥搅合均匀,舀了一点尝尝味。 那边,哼着小曲的身形瞟来妩媚,脚尖踩在地上,一摇一晃过来,一旁蹲下。 “公子不是说不管王朝更替吗?” 蛤蟆朝徒弟瞪过去一眼:“他就是一个烂好人。” 说完,搓了搓双蹼起身打开隔间,从小箱子里翻出一件稍厚实的花衣裳套上,重新坐回来。 陆良生放回木勺,笑道:“总要考量一二,若是民间百姓非我所见的杨坚那般,那陈朝百姓就要遭殃了……能让少死些人可是天大功德,总比天天盯着神丹妙药去抢去偷要好吧?那样得来的修为……哪里称得上修道二字。” 刚坐下的蛤蟆道人愣了愣。 ‘彼其娘之……老夫当年靠吃妖、吃人提升修为才有今天……这是骂我不成?’ 余光瞄去那边的徒弟,并未看过来,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双蹼按在盘坐的膝盖上,挺着大肚皮坐的笔直。 “确如良生所言,想想为师从一只无灵识的蛤蟆,爬出烂泥潭到如今,也是一步步走过来,否则岂会有今日这般修为,当有善心才有善果,得成大德,方才立于天地间,而不折腰,就算老天见你都得礼让三分!!” 说完,颔首叹了口气,神色肃穆。 陆良生搅了搅锅底,偏过头:“对了,师父,你怎么不放佐料?” “哼!” 火光摇晃,照在蛤蟆道人脸上,他哼了哼,眯起蟾眼:“那日说的不过托词,可不是什么佐料,真以为为师好吃……” 就在那句:“…为师好吃。”落下,那边陆良生忙着舀起一碗粥递给红怜,第二碗端在碗里:“师父,饭好了,你要不要吃?” 蛤蟆道人刹住话语,连忙从地上站起来,伸开双蹼飞快小跑过来。 “要吃!要吃!呱!” 捧过属于他的那只精致红公鸡小碗,朝里深吸了一口气,舌头都垂在嘴边,令得一旁陆良生和红怜对视一眼,嘴角微勾偷笑。 “蛤蟆师父的样子,永远都那么好好笑。” 捧着碗坐去一边的蛤蟆道人拿蟾眼瞪去:“你个小女鬼懂什么,老夫这是善待食物!” 就在一鬼一蛤蟆说话的时候,陆良生倒了清水洗锅,手陡然停了停,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声音,在庙外响起。 …… 荒林夜风,偶尔有野狐哀鸣。 哗—— 阴森树林间,草木抚响,一道人的身形飞快在林间穿梭,后方破空疾响而来,下意识的朝前扑了出去,一根箭矢呯的钉在他刚刚站过的对面树杆上,震的羽箭都还在颤抖。 “他在那!”“抓住他,他是隋朝的探子!” “别跑——” “分头追!” 十多道火光从不远过来,那地上翻滚出去的身影,起身捂着胳膊就朝前跑,剧烈喘息从他口中呼出,冲出前面几颗大树,黑色轮廓里,一座建筑,有火光燃烧着。 ‘过去,搅合一下,也可拖延追兵……’ 念头在脑中一闪而逝,脚下不由加快速度,奔跑过去,冲进檐下,靠着门框看到里面是一个青衣白袍,双十有余的书生端着锅,旁边还有个好看的女子蹲在地上正端着碗,以及穿着花衣裳的蛤蟆坐在地上,面前还摆了一只碗。 啊哼昂哼!! 一头老驴还在墙根下朝他昂首嘶鸣。 做为探子观察而起敏锐,仅仅一眼,头皮都发麻起来,眸子猛地一缩,盯去的地方,是那女子身后的地上,没有火光照出的影子。 “他在那边,我看见了!”“别让他跑了!” 后面声音追来,那汉子将手中兵器呯的丢在地上,冲进庙里,双膝直接跪去地上。 “高人救命!” 呃… 这可真够干脆的。 陆良生有些愕然,看去地上,大抵明白这人如何看出的,将锅放下,目光望去庙门外。 “你让我救你,那你又为何被人追杀?” “实不相瞒,鄙人是大隋细作。” 既然是高人,外面又喊了许多话,估计也被听去,这汉子自然也就不敢隐瞒,坦然的说出来。 “是奉我家主帅过来探听陈朝情况,被人发现告密,所以才被追杀。” 说到这里,外面的脚步声渐近,他跪在地上,连忙朝前跪走几步,磕下头。 “还望高人救命,奉命行事迫不得已,若是得救,在下一定如实向我家主帅清河公杨素禀报。” “杨素?”陆良生愣了一下。 那探子微微抬起脸:“对对,我家主帅会道法,飞天遁地无非不能…高人是否也认得?” “自然认得。” 陆良生与杨素见过两次面,也算颇有些交情,再则自己也是赞同天下一统,若是不救面前这个探子,有些说不过去,可追来的又是陈朝士卒,自己又是陈朝人…… 想到这里,有些头疼了。 ‘两边还是不见得的好。’ 庙门外,十多道身影快要靠近小庙,陆良生叹口气,袍袖一拂,顿时吹起一阵大风,卷起地上尘埃,那探子惊骇的望去时,周身仿佛也被风裹了起来,眼睛一花,身子轻飘飘的像是在飞。 等睁开眼,看去周围,已是黑漆漆的环境,竟来了山上,往山脚望去,远方的黑暗里,一点火光依稀还能见到。 “这……” 眨眼间,竟然拉开这般远?那探子惊的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片刻回过神,朝远方亮起火光的小庙躬身行了一礼,急忙怀揣探来的消息,朝北面江河跑去,很快消失夜色当中。 下方小庙,一道道持刀的身影冲进来,里面,只有一堆篝火在他们带进来的风里微微摇晃。 庙很小,能常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可惜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真他娘的见鬼了!” “明明见那人进来的……怎的没人了。”“再找找?!” “还是没有,地方就这么大,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可这堆火谁升的?” 进来的十多个陈朝士卒来来往往看了个遍,也没发现蛛丝马迹,只得出去,再去其他地方搜寻。 脚步声远去外面黑暗,庙里,陆良生坐在神台上显出身形来,挥袍撤去隐身法术,墙根下老驴瞪着眼眶,吐出舌头,三条腿立着,一条腿高高曲抬,保持姿态一动不动,它还被施了定身术。 蛤蟆道人在神台下面呆坐,两眼直直的看去地上被踢翻的小碗,嘴角一抽一抽。 “彼其娘之……老夫才吃了一口。” 台上的身影下来,将碗捡起,重新将小锅架去火上,陆良生从书架翻出一小袋米。 “反正离家也不远了,我再给师父做一锅吧。” “这还差不多。” 听到徒弟的话,蛤蟆道人气也顺了一点,还是颇为可惜的看了眼地上洒了一地的稀粥,看到陆良生淘米的侧影,大喇喇伸开两条小短腿坐下来,亮出白花花肚皮。 ‘这才该是老夫的待遇嘛。’ 第两百一十六章 茅庐 金光泛在东云,推着黑色的边沿飞快蔓延过远方山麓、小村、一片片林野,照去前方的小庙。 积攒露珠的草叶也被伸来的舌头卷入口中,老驴咀嚼着哼哧嘶鸣,偏头望去的庙门口。 晨光洒进庙门,燃尽的篝火还有淡淡的余烟袅绕,光芒里,有人影走过,陆良生提着两个书架出来,安放去驴臀两侧。 后面,跟着出来的蛤蟆道人裹着花衣裳走进阳光,感受到照在脸上的温热,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 呼哇啊…… 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咂了咂嘴,走去书架下,爬上绳子坐进隔间里。 “这下该回去了吧?在外面,为师都有点不习惯了……” 蛤蟆一边说着,一边将绳子一头缠在腰身系紧:“…想为师纵惯山岳之人,居然也会喜欢蜗居一个小地方。” “师父那是想陆家村了。” 打点好行囊,陆良生回头笑了笑,理过缰绳,便是坐上驴背,让老驴去往东南面,沿着道路回栖霞山。 这条走过两趟,老驴大抵也熟悉,不用陆良生指引,沿途一边吃着地上的草叶,一边欢快的前行,下了山麓,秋日阳光变得明媚,通往京城的大道上,来往的行人、商旅匆匆忙忙,夹杂其中,还有不少背上包裹,拖着一家老小的人,赶着驴车、或推着独轮车,拎着鸡鸭,家里所有能拿走的值钱物件,朝更南的地方缓缓涌动。 与江河对岸的气氛不同,这边将会是战场了,趋吉避祸是人的本性,听到里正在十里八乡的传开战事降临的消息,观望的百姓逐一开始离散,而后在这段时间爆发出了大规模的迁途。 嘈杂声音里,陆良生下了老驴,拉着缰绳挤过人堆,周围,脚步声、呼喊声混在一起,道路上全是向南逃难的百姓。 “快走啊,将家里带走的都带走,莫要给隋军留下,他们杀人不眨眼,说不定明日就会南下,一旦渡江过来,尔等家中老小都有可能被杀,那是真的鸡犬不留啊……” 身着衙门服饰的差役骑在马背上,在涌动的人潮里嘶声呐喊,但相比无数混杂的声音,依旧显得渺小。 有妇人背着篓筐,里面是家中的存粮,仓惶的在人群推挤,目光四处寻找什么,她旁边,还有光着膀子的汉子,应该是她男人。 “石头!小石头!回答娘啊——” 女人一边哭喊,一边拉着过往的人就在问,丈夫在另一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脸上呈出焦急,眼眶红红的。 “石头,你在哪里?!听到爹的声音,就应一声啊!!” 挤过几丈距离,陆良生悄然从妇人身上撕过手中孩子的衣服布片,使了寻踪的小法术,相隔十多丈的路边,将娃娃大哭的孩童送到夫妻手中。 人潮乌泱泱的没有尽头,这样的一幕,彷如又让他回到贺凉州时看到的灾民潮,好在这里南陈腹地,又是秋收之后,百姓身上多少也会有余粮糊口,不至于出现贺凉州那时的惨剧。 路过京城天治,此时的城池已经进入戒严,不时能看到骑兵呼啸而过,遇到陆良生这样书生打扮,也会过来盘查一番。 “应该明年开春,大战就将近了。” 望去远方的城墙,陆良生没有进去的意思,牵过老驴转去南下的方向,赶回栖霞山,已是傍晚时候,山中安静,路过小泉山山脚,听到一两声狐鸣。 抬头望去,漫天星斗之下,那山崖边,一只蹲伏的狐影遥望陆家村方向。 “路旁等我。” 陆良生拍了拍驴头,一个闪身,残影沿着山林纵横飞跃,几个来回已来到山顶,走过青苔大岩,化作狐狸的胭脂坐在星月下,望着对面山下亮起灯火的村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过来,摆动起蓬松的红尾巴。 旋即,站起身来,眨眼变做美丽女子,福了一礼。 “胭脂见过先生。” “没有多礼,就是听到你嘶鸣,过来看看。” 陆良生看着她,走去站到一边,也望去那边的山村,“想孩子了,就过去看看,不用那般拘束。” “妾身怕惊扰到先生父母。”红狐也有顾虑,之前她与丈夫张廉诚相恋,给张洞明夫妇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而且身为妖,也会伤害到凡人健康。 大抵看出她想法,陆良生笑了笑,摆摆手:“不用担心,我那里还有罗刹鬼红怜,也没见伤到我父母,收敛好妖气就没事。” “胭脂谢过先生好意。” 红狐想了想还是摇头,退到一侧,向书生拜了一拜:“明月被先生收留,妾身又能待在明月这么近的地方修行养伤,已是感激不尽,不敢过分奢求。” “随你吧,反正我是许了你去看望孩子。” 说完,陆良生也不多谈下去,转身几步间化作模糊,消失在前方林间,回到山脚下,红怜不知什么时候蹲在路旁,捡着石头丢来丢去,见到公子回来,这才眉开眼笑,放心的钻回画里。 书生自然看得出什么小心思,笑着拉过缰绳,牵着老驴回去村里。 然后…手中缰绳滑落,就连老驴也都呆住,跑去原来驴棚的位置,寻它睡觉的地方。 原本的篱笆小院没了,修建的房屋,只有几面墙立着,到处都是切断的木料砖土砂石,不远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挤在一起,睡在一张草席上,相互交叠着腿,脸上脏兮兮的,梦呓里,还那手搓了搓口鼻,继续睡的香甜,丝毫没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们。 “这三个小家伙,也不怕着凉。” 周围没见到父母还妹妹,想必在亲戚家借宿了,陆良生叹口气掐着指决,给草席上三个少年施了暖身的法术,免得染上风寒。 老驴没找到自己原来睡觉的地方,颇有些委屈的垂着脑袋过来,伸嘴拖了拖主人的袍袖。 书架隔间,吱嘎一声小门推开。 蛤蟆道人抱着双臂,也有呆住,偏头看向徒弟:“为师今晚睡哪儿?” “有地方睡。” 陆良生想了想,打了一个响指,转身离开,老驴自觉的跟在后面,一路上了村西的栖霞山,顺着走过无数次的山道,来到老树下。 “两年前还跟老孙说,不做官了,将来在这里搭个棚子,想不到这么快就视线了。” 像是自嘲的说笑,陆良生取下书架,将月胧剑丢去一边,双袖抖开,祭出《五行道法》,山上顿时一阵响动,茂密的林野哗啦啦的摇摆,一片折断声响里,断裂的树梢、枯黄草木密密麻麻飞出。 粗壮的木柱插去地上,地面的岩石裂开口子,将木柱包裹含住,形成四角,随后较细的树枝蜂拥上前沿着四角的柱子搭建出木墙,上面枝叶还在,茂盛生长开来,充作房顶,或将缝隙堵的严严实实,灌木细枝沿着墙壁向前延伸,围城一圈篱笆,远方几块较为平坦的岩石落下来,化作石凳石桌。 片刻间,与老松、恩师坟墓相邻的茅庐便是成了,作画的功底,加上五行道法对草木岩石的驾驭做出的房子,对陆良生简直轻松。 手指在严实的草木墙壁一点,交织的枝叶窸窸窣窣挪动游移,露出一道可供人随意出入的房门。 走进里面,书架往地上一丢,枯藤、树枝从墙壁延伸出来,交织出一张软塌、书桌,将画卷挂上墙壁,缓缓下放露出红怜。 书本堆去桌面,摆上墨砚毛笔,又是墨香书房了。 “师父怎么样?” 陆良生点上一根蜡烛,照亮周围。 那边书架的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背着黑纹葫芦,腰间悬着烟杆,瞌睡的抱着他那床被褥,耷拉着眼睑,瞌睡的走出来,爬上软塌躺下,盖上小被子,舒服的伸展了一下四肢,缩去里面。 嘘…呼…嘘… 片刻,呼呼大睡起来。 一连几日赶路,陆良生也是疲惫不堪,睡意来袭,就在师父旁边,凑合着沉沉睡去。 第两百一十七章 归纳法术 翌日一早,刚刚睡醒过来的陆良生就被外面一阵喧哗吵醒,一旁的蛤蟆道人也睁开蟾眼,揭去被子,刚一起身猛地被徒弟挤了一下,垫着脚蹼,身子悬在床沿,双蹼半空飞快刨动,还是直直栽去床下,响起啪叽一声。 陆良生套上鞋子,这才看到大喇喇趴在地上的蛤蟆。 “师父,你匆匆忙忙赶上去?” “为师,尿急,不行吗?!”蛤蟆道人抬起蟾脸说了一句,徒弟已起来,走去将房门打开,清脆的鸟鸣里,两个砍柴的村里乡亲站在那边,指着这座小屋说话。 “哪儿来的房子…” “是啊,昨天上山都没有。” 这时见到门扇打开走出的青衣白袍的身影,两人紧张顿时消去,糙脸上笑了起来。 “原来是良生啊,你不是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赶回来的。” 陆良生出门拿过水袋浇在手心,又在脸上搓了搓,口中笑着回道:“…结果回来,房子还没盖好,就在这边自己先搭了一个草棚睡一宿。” 与俩人闲聊一阵,便叫过老松下的驴子过来,行囊暂时放在这边,先下山去看看家里。 “师父不下山?” “不去,为师再睡会儿,然而到山里溜达。” 蛤蟆道人躺在被窝听到脖铃声远去,陡然睁开眼,跳下床榻跑去书架,将里面从岐山洞府带出的三个瓷瓶抱上,撒开脚蹼兴奋的飞奔去对面的山林,踩着厚厚的落叶,甩着舌头跑去了原来的洞窟。 “开!” 仅剩不多的法力挥使,巨石拖着沉重的闷响缓缓移开一条缝隙,蛤蟆道人把瓷瓶先丢进去,看了看外面,这才收拢肚皮挤进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抬蹼挥了挥,急匆匆的又将巨石嘭的阖拢。 飞鸟划过白云,落去下方的山村,陆良生牵着老驴回到家里,陆盼八人光着膀子来来回回帮挑土石,王半瞎坐在石凳上,掐指算着风水,观着门向、木梁将来的方位,三个少年扛着木头在他指挥下兜兜转转…… 陆老石拿着砖刀在那砌墙,妻子李金花煮了大锅早饭,让帮忙干活的乡亲都来吃饭,凑来的几大张桌子挤的满满当当。 见到儿子回来,李金花急忙舀了一碗让小纤端过去,已经是大姑娘的陆小纤,比以往矜持了一些,见到兄长,说话都变得轻柔缓慢。 “哥,什么时候回来的?给,娘刚盛的。” “昨晚,见家里没地方睡了,就去山上凑合一夜。” 陆良生接过碗喝了一口,目光扫过周围,花白老母鸡咯咯的四处兜转,也在偏着脑袋打量书生脚下四周。 “老孙呢?” “跑了呗,前两天忽然说有些感悟,要到四处闯闯。” 这个老孙,让他帮忙看顾一下家里,说走就走,还想做我妹夫,往后怕是要斟酌一下了。 这时,王半瞎将那三少年指挥进屋里,连忙起身循着陆良生的声音过来见礼,知道被耍了一套的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丢下木头,跟着跑了出来,将老头挤去一边,在陆良生面前站定拱手躬身。 “拜见师父!” 这连数天修建房屋,三人手上多是老茧,这点可看出没有偷懒耍滑,吃过早饭,陆良生也过去帮把手,一直弄到天黑,这才想起还在山上的师父。 “该是饿坏了……” 取了晚饭,从村里回到西面山腰,蛤蟆道人趴在床榻上,花白肚皮一股一收,眼睑半阖着,看到徒弟推门进来,将饭菜放到桌上,顿时爬起,跳了几下,勾上桌沿,小短腿在下面踢踏几下,还是陆良生伸手推了一把,这才爬上去,将精致小碗抱在怀里,吃了一口热乎乎的饭菜,舒爽的出了一口气。 “差点把为师饿死!” “盖房子,差点忘记了,下次保证不会。” 陆良生笑着,取过从岐山洞府中挑选出的几本法门典籍翻开,在蛤蟆道人一旁坐下,红怜将蜡烛移了移,好奇的探过脸来。 “公子,你也要把上面的学会吗?” “不一定要学会的,至少要明白怎么修炼。” 籍着灯火,陆良生视线划过一个个字迹,将里面内容牢记,想要教授给宇文拓他们,自己也要将上面内容掌握,否则拿什么教? 当然,也不可能一口气将几本法术吃的通透,大抵也是存了一边自学,一边教给他们,总不能将书丢给三人,让他们自个儿去看吧。 研究别宗法门与学业一途不同,不过也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明悟,陆良生能考上贡生,对于研读文字一类,自然有他自己的一套,譬如《靛雷神火》难懂之处,便是写上注解,将分析透彻。 随后,又让一旁唱曲儿的红怜帮忙磨墨,书生取过狼毫沾了沾,铺开一张白纸落下笔。 蛤蟆道人端着碗,吧嗒吧嗒踩着脚蹼走来,朝纸上望了一眼,笔尖快速游走写出的道道字迹,伸开腿抱碗坐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将注解的地方归纳在一起。” 书写的笔尖停了一下,灯火里,陆良生抬起头,揉了揉脸颊,目光看着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内容。 “要用的东西,都列出来,给他们做上注解,往后有了一定基础,就可自己翻看了。” 说着,还将另外几本学业上的书拿在手中扬了扬。 “不过之前,他们还是要学一段时间的圣人学。” 他手中,书本排开,《至德》、《坐论》、《警言》,看到上面的书名。蛤蟆道人连忙抱着碗转去一边,令他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可怜那个三个少年郎喊老夫一声师公,真不知道也被你教成什么样……” 陆良生笑了笑没说话,重新取过笔,一边翻看《靛雷神火》、《驭剑术》,一边写上注解,顺道还将五行道法中感悟出的风、林、火、山,从祭炼月胧剑中,提取出来组成可以人为操控的法阵。 ‘这个应该适合想当将军的屈元凤。’ 夜色朦胧,沙沙的老松枝叶轻抚声里,云海在暖黄的小屋后面的断崖起伏翻涌,跨过逶迤的山势,延绵向北,越过万家灯火的一座座城池,涛涛不息的江河。 亮有火光的小船、骑队沿江岸巡逻,远方的灯火通明的水寨之中,架起的铜盆,篝火熊熊燃烧,两侧排开的一个个将领,安静的看去上方首位,低头翻看书信的主帅。 杨素一身甲胄,大马金刀坐在虎皮大椅上,手中信函,正是从长安送来的,那是他的族兄,当今陛下亲手书写。 “主帅,陛下说了什么?!” 下方左侧,当先一员将领站了起来,长髭短须,身形魁梧,站起犹如一座小山将后面人的视线都遮掩下去。 “可是陛下让咱们尽快开战?!” 上方,杨素轻轻放下书信,看去那将,抚须笑道:“我兄私下的吩咐,韩将军不必着急,你是此战先锋,谁也夺不走!” 语气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一员员虎将。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陆良生的人?!” 第两百一十八章 传道授业 “…有陆良生者,南陈栖霞山人,今年春末之时,夜入长安,拔除藏匿城中一处邪教所在驻地,仙法道术横贯长街,陛下起了爱才之心,便遣派我追寻对方,后来于怀义州和他相遇,略微交手一番,与我不相伯仲,更难得比之一般修道之人,饱读书典,有治理地方能力,实属少见……” 两侧支起的火盆,火焰摇曳,映照过一道道端坐的将领身形,四周墙壁交织刀枪剑戟,肃杀的气氛里,众将安静的倾听主帅持续的说下去。 “…数日前,陛下于宫中御书房,夜梦陆良生求见,期望我大隋兵马南下,少造杀孽,善待百姓,所以陛下才遣快马送来这封信函。” 呼… 呼……呼呼…… 议事大厅安静,能听到火焰摇曳的声响,下方首位,之前那名身形魁梧的将领啪的拍响膝盖,震的甲叶都在微抖,声如铜钟。 “行军打仗,哪能避得了杀戮,他要是有能耐,干脆让南陈皇帝直接投降得了!” 四周,多是行伍出身,打过北齐、梁国的军中宿将,对此大点其头,出声附和。 “是啊,韩将军说的不无道理。”“除非南陈投降,方才兵不血刃!” “那陆什么的,一个修道之人,懂得什么?!” “我看啊,想给南陈拖延时间罢了!” 首位上,杨素皱了皱眉头,我才不过说一句话,你们把修道者都拉进来干什么,手指一阵阵敲击在桌面,下面议论纷纷的众将里,有人见主帅脸色不好,连忙拉了拉身旁的同伴,示以眼色,周围话语这才渐小。 杨素呼出一口气,将族兄那封信放去一边,起身负手,视线扫过众人。 “刚刚我也说了,此人不仅修道,更饱读书典,有治理之能,岂会与尔等往日所见腐儒相提并论,就如本帅,主兵事兼修道法一般,此人将来若能入朝效力,与我可成左膀右臂辅佐陛下,开万世之基业!此事上,尔等不可短视。” 说到这里,见名叫韩擒虎的那员将领,还有不服,他目光严肃。 “既然能让陛下送书信过来,难道尔等就没看出点什么?” 众人目光齐齐望去负手的主帅,韩擒虎压着膝盖,眯起眼:“什么?” 杨素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回走去书案,声音也在道: “他让我们少造杀孽,说明覆灭南陈,已是他预见之事,不可更改,我们胜券在握,诸位到时只管放开手打就是!” 取过竹筒一支令箭捏在手心,握紧的一刻,杨素走到正中,手举了起来,目光扫过众人。 “五牙、黄龙战船既已毕,不若趁南陈军队以为我等开春出站之机,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夜间渡船,一旦过江,水路协同,分进合击,速战速决!” 语气顿了顿。 “另外,取俘虏而优待,以全陛下承若,顺道收拢江南人心!” “是!” 下方,众将唰的齐齐起身,拱手暴喝,震的篝火猛烈摇曳。 不久,沉寂的水寨渐渐躁动起来,怀揣令书的斥候沿着河岸来往飞奔,停靠江河上游的大大小小的船只,随着水波微微摇晃里,悄然升起船帆,随着军队的调动,粮草的运送、聚集,已经呈出凝重肃杀。 杨素披着披风走上水寨塔楼,下颔长须在风里轻微抚动,望着一队队兵马静悄悄的出寨,手啪的一下拍在栏栅。 “此战,为我大隋定下百世基业!” 夜色的漆黑,渐渐变得青冥,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他抬起长袖,也朝南面的方向,拱手躬身。 “…素谢陆道友成全九州一统。” 破开云隙的晨阳,照过江水的波光粼粼,一寸寸推开黑色的边沿飞速延伸,金色的阳光铺满一座座山势逶迤。 栖霞山下,小村呈出喧嚣,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中男人,喊着号子将梁木将架去墙壁,善于木工的,攀上墙头,挥舞石锤砸下一枚枚钉子,陆老石兴奋的绕着两层阁楼围墙兜转,不时拿手拍几下。 村外西面的山腰,陆良生站在断崖,望着云海,衣袍在风里轻轻抚动,金色的阳光穿过翻涌的云雾照来,映在他半张脸上,像是感受到什么,看去北面。 片刻,转过身来,望去身后一字排开的三个少年人,以及须发斑白的王承恩。 终于,目光还是先落在了老头身上。 “既然拜我为师,就受我规矩,今日正式传于你们各自法门,承恩,你带艺入门,也只愿学观气望星之术,今日为师便传于《瞻章》” 王半瞎白须抖动,连忙丢了拐杖,跪伏下来:“弟子,谢师父!” “李随安!” 陆良生视线偏去中间的少年,后者连忙跪下,拱起手,就听师父声音开口:“传你《驭剑术》,望你不可拿此术作恶,否则为师当清理门户!” “弟子不会!”李随安磕了磕头,抬起脸,笑嘻嘻说道:“师父,你忘了,我可是想当大侠的啊,作恶之事,我怎么会去干?绝对不会!” 陆良生点点头,这才看去站在最末尾的屈元凤。 “为师这里有一套《风林火山》之法,可用来摆兵布阵,算是全你将军之梦,闲暇时也可多练锻身法,增强体魄。” “元凤,谢师父!”屈元凤眸底闪烁兴奋,他本就对高来高去的神仙之法不感兴趣,这下有了适合自己的东西,当即就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少年中,两个都已经领了各自的修行之法,唯独宇文拓没被叫出名字,看到陆良生走去那边茅庐,忍不住走出半步,开口问道: “师父…拓的呢?” “自然也有,不过暂时不能教你。”陆良生简单回答一声,走进屋里拿出书本,在前方小院里升起几张石凳,除了王半瞎,他让三个少年过来坐下。 “往后教你们法门之前,也会教授这几本书中学识。” 看到师父手中书本的名字,相对屈元凤、宇文拓,李随安从小客栈里长大,认不得几个字,只感一阵头皮发麻。 “师父…能不能不学……” “不行,这些书不仅授业解惑,也让你们将来不会走偏,是必然要学的。” 陆良生将一张张裁好的纸张发到他们面前,那书本在苦恼的少年头上敲了一下。 “为师当年也是这般过来的,以你天资聪慧,想要学,应该不难,学业犹如修道,要耐得下性子才行,何况通读书本,这天下还有什么法门秘籍看不懂的?” 山风轻柔,抚动书页,传道受业之时,天地转寒,外面已是战鼓密集。 第两百一十九章 喜气腾腾,人间烟火 “勤者敏于德义,而世人多以勤济其贫…” 云海断崖,一身朴素淡蓝衣袍的青年沐着阳光,单手握书卷,卷曲的书封写有‘警言’二字,风吹来,老松轻摇慢晃,枯黄松针洒落书生肩头。 “……俭者淡于获利,而世人假俭以饰其吝。君子持身之符,反为他人苟私之具。” 陆良生指尖弹去肩头的松针,余光里,坐在书案后面的少年,撑着下巴,脑袋一点一啄,便是迈开袍摆越过恩师的墓碑,手中书本在李随安脑袋上轻敲一下。 “醒来!” 少年顿时惊醒,看到师父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两侧,宇文拓哼的瞥来一眼,屈元凤憋着笑意捏紧笔杆,在纸张上书写刚刚听完的警言之句。 “师父…昨夜没睡好,我才有些瞌睡。” 对面,陆良生摇摇头,握卷负在身后,走去茅庐。 “狡辩,罚你抄写《至德》第七言,十五遍,天黑之时交给为师。” 李随安肩膀一耷,脸色垮了下来,低着脑袋轻轻“哦”了一声,见他吃瘪,宇文拓和屈元凤想笑又不敢笑,脸都憋的通红。 “今日上午早学就到这里吧。”陆良生一改之前严师的肃穆,脸上变得柔和,“今日村里还有喜酒要吃,就不多留你们,快下山换身衣裳。” “是!” 三少年起身恭谨的拱了拱手,收拾了桌上的纸墨笔砚,挎上小包快走出几步,回头见师父进了房门,欢呼雀跃的撒开脚步,小包在手中疯甩,飞奔去了山下。 身后的茅庐枝繁叶茂在风里轻轻抚动,半开的窗棂内,红怜套着画皮,双手撑在下巴,有些出神的望着外面篱笆小院。 陆良生在她脑袋轻敲:“回神了。” “公子!!!” 被惊了一下的女鬼像是被打断了什么,脚在地上轻跺,看去面前的公子,颇为羞恼的钻去画里。 “呃,这又怎么了?” 陆良生放下书,看着画卷有些不解,那边软塌上,趴伏的蛤蟆道人半睁眼睑,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露出软软的肚皮。 “为师怎么知道。” 说到这里,忽然坐起来,蹼头在肚皮上挠了挠:“不过,为师当年也是有过一门妻子。” 陆良生愣了一下,顿时来了兴趣。 “那师父是如何娶到师娘的?平日又如何相处?” 蛤蟆咂了咂嘴,摩挲一下短下巴,蟾眼眯了起来,坐正身子,神色变得严肃。 “没多复杂,为师问她可愿嫁给老夫,她不说话,不说话就默认了,然后就拜堂成亲……至于相处,哼哼,多是老夫在外面说话,她在里面安静的听着。” “然后呢?” “然后?那肯定是死了嘛,不然老夫会搁你这儿养老?!”蛤蟆道人又躺了下来,翘起腿架去另一条腿上,一摇一抖:“男女情爱,问老夫一个妖修,唉……” 陆良生一拍额头,果然,这种事问师父干什么,房里收拾妥当,换了一身颜色稍深一点的袍子,回头看去床榻。 “师父,下山回村里吃喜酒。” “不去,到时候给为师带点回来,记得多夹点红烧肉,肥腻的那种!” 叮嘱了要的菜,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又钻进被窝里,那边,陆良生大抵以为师父这是收到秋末入冬的影响,也没不在意,点了点头便是出门下山。 听到房门外脚步声远去,被褥下假寐的蛤蟆陡然睁开眼,随后揭开被子顺着床脚滑到地上,跑到门后,侧脸贴上去倾听一阵,确认陆良生离开,急忙跑去书架隔间,撅着屁股从里面翻出葫芦。 “蛤蟆师父,你做什么?” 听到叮叮咚咚声响,红怜探出画卷好奇的看着背上葫芦的蛤蟆道人,后者踩着脚蹼吧嗒吧嗒跑过地面,瞥了她一眼。 “老夫的事,岂让你一个小女鬼晓得!” 拉开门,唰的溜出去,跑过阳光,钻进林子里,沿着熟悉的路径,兴奋的舌头拖拉在嘴边,跑回曾经的石窟,将巨石轰的关上。 …… 日头升上云端,陆良生身形一阵模糊,一阵凝聚,回到村里不过片刻的时间,唢呐吹响喜庆的声音,村口还挂上了红布,中间结出一朵大红花高高悬在村坊上头,几个孩童挽着裤腿光脚丫在下方追逐打闹,被帮忙洗碗、炒菜的妇人喝斥几声,才老实一些。 叫叫嚷嚷的喧闹声里,有人大喊:“把猪羊宰了,准备下锅!” 不远拴着数头猪羊,陆盼带着陆喜、陆庆几人光着膀子过去,一把将那边猪羊抱起来。 哼哼哼啊! 大肥猪看着几个提刀的壮汉,挣扎踢着蹄子在他怀里使劲尖叫,不久,光溜溜安静的盘了大长桌一动不动了。 陆盼拍了拍被猪蹄踢脏的裤子,回头见到陆良生走来,胡渣在脸上都绽开,露出一口大黄牙。 “良生,快回去叫上你爹娘,等会儿就出来吃喜酒!” “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啊!咱们还等着呢。”一旁,陆庆、陆喜嬉笑出声, 陆良生只是笑笑,走去盖得差不多的小院。 远远能见父亲陆老石蹲在院外摆弄篱笆,重新插回地里,李金花换了一身新衣裳正从屋里出来,手边还牵着明月,见到陆良生回来,小人儿飞快迎上去。 “先生好!” “你也好。”陆良生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在这边还习惯吗?” 明月在家里也熟悉了,时常还被李金花带到处串门,这粉嫩嫩的小人儿嘴又甜,怪遭那些村里妇人喜欢。 “习惯啊。”明月仰起小脸跑回去拉着李金花,“娘最近夜里来看明月呢,喏,就在外面。” 小手指了指院外,一旁的李金花脸色自然,反正鬼呀、妖呀也见过了,一只没什么歹意的狐狸精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对方夜里过来,只要不让丈夫出去就是了。 过得片刻,宇文拓、李随安三人也从阁楼上下来,三人换了身干净行头,总算有翩翩少年的感觉了,等待妹妹也从房里梳妆打扮走出,李金花掐着丈夫耳朵从地上拖起来,骂骂咧咧声里,这才与儿子,和一帮少年过去喜宴那边。 村里嫁娶丧事大多都在晒坝摆上十几二十桌,桌椅板凳都是家家户户凑的,四角还支起了柱子,系上红绳挂满灯笼红布,娶老婆的二牛家更是贴满了囍字,陆良生自然是认得的,比他还要小上几岁,面相憨厚老实,胸口挂着一朵大红花,见谁都笑的能见后槽牙。 之后,新娘子从村口进来,是北村的姑娘,盖着一定红盖头,一帮人哄笑热闹下,夫妻俩拜了天地、祖宗、父母后,随着陆盼一声响亮大吼: “新郎官忙去洞房了,我们开宴吃肉喝酒!!” 金灿灿的秋日阳光下,一片喧闹掀上村子上方,各种菜、肉下锅嗤嗤的翻炒,人声鼎沸夹杂孩童被父母叫回座位的骂声。 坐在这片烟火气息中的陆良生,脸上微微愣了一下,感受着淳朴喧闹的气氛,一直在金丹境的修为,明显感觉到了丁点的浮涨。 “烟火气……人道……” 第两百二十章 蛤蟆受难记 “上菜了,来挪个空当,小心溅到衣裳!” 端菜的都是婶婶伯伯辈足有十多个,来回穿梭在各桌之间,硬菜一个接一个的上来。 “这是锅烧鲤鱼、蒸羊肉、红煮肥肠……今天掌勺的大柱勺子端的好,菜色味道都不错。” 桌边,李金花给矮凳上悬着双腿轻摇的明月一块肉,手肘抵了抵一旁的儿子。 “看什么,还不赶紧吃饭。” “嗯,在吃” 陆良生笑着应了一声,随意夹了几口菜,那满棚喜气令他修为有所浮涨,端的有些奇怪,他所修《正道乾坤》法门也没有这般吸纳人间烟火气。 等等… 难道与书画悟道有关,之前他曾有想过三者同时修行,书里养出浩然、卷中画出以幻代真,而正道乾坤则提升修为,眼下,或许《正道乾坤》法门受到前两者影响… 想到这里,陆良生忽然有种模模糊糊的明悟,就像一层纸观去窗外,依稀能见轮廓了。 这一桌上,还有其他两家村人,吃的性起,一家男人汗流浃背,索性将衣裳给脱了,光着膀子与人喝酒吃肉。 当中一人放下酒杯,也退去衣裳。 “……常在我这儿贩鱼那商人,前几日路过咱村,在我家喝酒说起外面,嘿哟,你们是不知道,江河沿岸都打起来了!” 山里人消息闭塞,基本都靠外面南来北往的商贩带来外面的消息,听到一点事都能在嘴里翻个四五遍,不嫌烦的讲出来。 半月前就听说要打仗,此时这汉子一开口,就连邻桌的人都端着碗围过来,催促他赶紧说。 “别停啊,是不是王掌柜说给你听的?他的话还有些靠谱。” 那汉子看到陆良生也望来,脸上笑嘻嘻的张望四周围满的人,兴奋的抓紧筷子,扯开嗓门继续说下去。 “那不是什么朝的吗,听说都破江河了,军队上岸驻扎,看架势,说不定正月就要破陈朝京城。” 与他喝酒的另一个汉子,提起酒坛给他倒满。 “哪里那么容易破京城,我听人说,那京城的城墙可咱们富水县高多了,少说十几丈高,那人怎么爬的上去?!” “听人吹,哪有城墙那么高的。” “关我们屁事,破就破了,只要不缺衣少食,过以前苦哈哈的日子,管他谁来当皇帝。” “就是,就是,今天是二牛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来来继续喝酒!” 村里这段时间难得有嫁娶,一帮人趁着气氛热闹,可劲儿的胡吃海塞,互相灌酒。 正午阳光微斜,陆良生吃了小半个时辰,感觉也差不多了,与母亲打一声招呼,顺道叮嘱那边三个少年客气一点,就退席离开,手里还端了一碗粟米饭,上面淋了红煮汤汁,十多片肥肉、羊肉与剃了刺的鱼肉堆砌,光看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 回到栖霞山,茅庐里却是没有蛤蟆道人的身影,换做往日早早就坐在床尾等着饭食端来。 “奇怪了。” 陆良生将饭菜放去桌上,“红怜,你看见我师父去哪儿了吗?” 枯藤墙壁上,悬挂的画卷飘出一道倩影,落到地上走来。 “蛤蟆师父背着葫芦,神神秘秘的出门了,问他,他又不说。” “唔…可能等急了,出门溜达去了。” 陆良生看去桌上热气腾腾的饭,叹口气,将它推去一边,等师父回来再给他热一热吧,便是拿出书本继续翻看、整理,要教给三个少年的东西。 ‘为人师表…真不容易啊。’ 至于席间听到的战事,很快就在字海里抛去了脑后。 半开的窗棂外,阳光正是灿烂,枯黄的林野在山麓微摇,斑驳光线的林间延伸上去,一处巨石后面,亮有火光的洞窟,被提及的蛤蟆道人将一枚枚丹药捏碎,洒在地上画出的法阵四角。 随后,盘坐在一旁,双蹼压着膝盖,目光紧紧盯着阵中间的黑纹葫芦,将丹药粉末吸收,这才起身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脸上汗渍。 “这个时候,良生该回来了,赶紧回去……还有老夫香喷喷的红烧肉!” 吸溜! 咽了一口口水,将葫芦重新背上,转身走去巨石,蛙蹼轻描淡写的一挥。 巨石矗在那里纹丝不动。 蛤蟆道人摊蹼看了看,感受到体内法力谨慎一丝还在游移,顿时一拍脑门。 “…老夫修复葫芦,忘记留法力开门了……彼其娘之!!” 蛙蹼垂下来,负在后背,神色严肃的盯着巨石,缓缓仰起蟾脸,豆大的眼睛半眯。 ‘看来,老夫只能用另外的办法了,虽然有些丢脸……’ 半眯的蟾眼陡然睁大,两条短腿弯曲绷紧,下一刻,猛地的一蹬,扑去巨石。 “来人啊,老夫被困住了!!” 蛙蹼使劲拍打石门,扯开嗓门大喊起来。 “良生——” “听到为师的声音了吗?!为师在这里面!!” 嘶吼的叫声隔绝洞窟之内,巨石门外难有丁点声响传出,清风拂过,灿烂的阳光渐渐有了彤红的颜色,远在断崖边的茅庐,霞光照进窗棂,落在满满字迹的纸张上。 陆良生搁下笔,伸了一个懒腰,看到霞光,愣了一下,看去桌边已凉的饭菜,皱起眉头站起来。 “师父怎么回事?!” 手伸出袖口掐出指决,却没有一丝妖气的感应。 ‘被隔绝了。’ 这时,红怜也从画里出来,看到陆良生皱眉的模样,以及桌边凉透的饭菜,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妙。 “是不是蛤蟆师父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先搜寻山里!” 陆良生也不多说,打开门,身形直接在霞光当中化作一道残影奔去山里,红怜也知自己该做什么,取过画皮套上,飞快去了山下,万一蛤蟆师父想婶他们了呢? 分开的同时,去往山上的陆良生籍着布置山间的法阵也在四下感应,只有稍稍一缕妖气可能是师父留下的。 循着这股淡淡的妖气,来到当初师徒第一次相遇的石窟前,妖气便是在这里断开的。 师父跑去里面了? 陆良生过去,隐隐约约好像听到犹如蚊声的话语透过石缝传出来。 “…良生……为师快饿死了。” “有谁从这里过啊……快把这石头弄开……” “老夫还没吃红烧肉……还没吃酒席……呱……” 微黄的灯光静谧燃烧,黑纹葫芦丢去一边,蛤蟆道人双腿伸开,亮着肚皮有气无力的靠坐着石门,一声没一声的喊着,嗓音都有些哑了。 片刻,肚皮鼓胀,深吸了一口气,低低的叹出。 “好饿啊…” 吱的一声沉重闷响,蛤蟆道人陡然感受到石门缓缓挪动起来,蟾脸顿时抬起,双眼绽出欣喜。 “就知道良生不会不管为师!!!” 急忙起身,缓缓挪开的石门,一缕残红从外面照进来,他一句:“良生!”刚要开口,满脸笑容僵住,泛起喜色的眸底,一只步履下一秒就在视线中放大。 “师父!!” 吧唧。 陆良生跨进来喊出一句,脚下也传来软绵绵的异样,垂下视线,连忙挪开脚,只见蛤蟆道人大喇喇趴在地上抽搐,舌头都喷出来,搭在嘴边。 蛙蹼颤颤兢兢的抬起:“为师,在…在这!红烧……红烧肉,带了吗?” 说完,啪嗒一声,垂在地上。 ******* 夕阳落去最后一抹光芒,陆家村里喜宴散去,红怜携裹一道阴风错开,正打扫晒坝的妇孺,飞回到篱笆小院,推开陆良生曾经住的那间房,根本没有蛤蟆师父的身影。 ‘也不知公子那边找到没有。’ 轻声呢喃,出了房间,正要去找陆小纤,问问她是否看到蛤蟆时,飘动的身形忽然在檐下停住。 微微侧过脸,李金花、陆老石房内,响起夫妻二人低声交谈,隐约听到‘良生’‘成亲’的话语。 红怜一拂长袖,飘去窗棂。 第两百二十一章 譬如兴衰 老树在庭院沙沙的轻响,对面的窗棂没有灯火照出。 掉了漆色的床榻上,被褥翻动,李金花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白天时候,二牛家喜事的画面。 陆老石迷迷糊糊被她吵醒,侧过身来:“不睡觉,你想干什么?!” “老娘睡不着。” 妇人索性坐起来,披上一件单衣点上油灯,靠在床头,伸手去推丈夫:“你也起来,别睡了。” “好好的还没让人睡了,你这女人三天不打……” 陆老石嘀嘀咕咕的爬起来,与妻子视线接触,连忙改口,光着膀子靠去床头。 “啥事让你睡不着。” “还不是良生的事。” 妇人拉扯被子盖住胸口,手比划了一下:“…二牛那媳妇身大屁股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 “唉,跟咱良生有啥关系?” 陆老石也扯了扯被子,刚往下缩了一点,就被旁边妻子拿手打了一下,李金花偏头瞪过去。 “二牛比咱良生小啊,吃完喜宴,你是没瞧见被那些个亲戚围着问良生啥时候成亲,啥时候家里添丁。” “咱家里孩子多的是,小明月你不是天天逗来逗去的?” 妇人翻了翻白眼,看着墙壁两人的影子倒映在上面,犹豫了片刻才挤出一声。 “那也不是亲的啊。” 听到这句,陆老石抿了抿嘴,他温吞的性子也接不上,叹了口气,伸手将被子给妻子拉上去一点,拍拍她手背。 “良生大了,他有自己想法,别没事瞎想。” “那你老陆家就等着断根儿吧。” 说着,妇人从床上起来,榻上陆老石抬了抬身:“你干嘛去?” “上茅房!” 吱嘎一声,拉开房门走过檐下,她没注意到的院外,黑色里,一道倩影游移飘远,聂红怜低垂着脸,身形飘忽飞去村西的栖霞山,脑海中徘徊回响的是屋里之前老两口的话。 上了断崖,看到那方茅庐亮起灯火,映着公子和蛤蟆师父的影子剪在窗棂,脸上挤出笑容,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蛤蟆道人两条腿伸直,抱着碗坐在书桌上,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着饭菜,嘴里包着饭,两腮鼓鼓囊囊的与床沿那边的徒弟说着话。 “差点饿死为师了,你进门也怎么看看。” 陆良生整理好被褥,回头笑道:“我也不知师父靠着门边,对了,师父跑去那边做什么?” “修葫芦!”蛤蟆抬起蹼头指去一旁摆着的紫金黑纹葫芦,在上面拍了拍。 “此法宝可是为师本命神通,加上先天至宝所炼化而成,可吃…吞天下万物,要不是为师妖丹破损,那日的普渡慈航……” 书架上,月胧剑锵的弹出一截,蛤蟆道人瞥了它一眼:“没说你!” ‘咔’的一声,月胧剑又缩回去。 书桌上,捏着筷子的蛤蟆继续说道:“…岂会那边捶它?直接用葫芦就将它收进里面,化作浓水。” 自从见识那夜师父化作巨妖将那蜈蚣精按在地上捶,陆良生对曾经以为吹嘘的话,现在选择的相信了。 “师父本命神通就是吃?那这葫芦又是什么来历?” “是吞!!!” 蛤蟆道人抱着碗,扬了扬筷子纠正徒弟,仰起蟾脸说道:“说起这葫芦,那可是师父当年被追……游览名山大川时,在昆仑山上,发现的一株灵藤,这葫芦就结上面,旁边还有一枝,可惜空荡荡的,应该被人先摘了去,否则也能凑成一对,颇有些可惜,要是为师早些时候过去就好了。” 涂抹横飞中,房门吱嘎轻响,蛤蟆道人的声音停下来的同时,红怜走了进来,见到蛤蟆道人抱碗看来,脸上露出微笑。 “蛤蟆师父,你嘴上还有饭粒。” 目光随后投去床沿的陆良生,微微福了福礼,“公子。”带着微笑,一转身褪去画皮,拂袖钻去了画里。 令得一人一蛤蟆面面相觑,也不知发生她怎么了。 “女人就是这么麻烦,良生莫要放心上。” 蛤蟆道人放下碗,起身跳下书桌,蹬着两条小短腿攀爬上床沿,“为师可是过来人,来来来,我们继续说刚才的话……” “见猎心喜啊,于是为师就把它摘下来,带回岐山洞府……” “就那么放着也不对,想了半年,忽然有天往里面塞丹药的时候,想到一个主意……” “良生,你猜怎么着……为师最后将它与本命神通合二为一,炼在了一起,遇神杀神,遇佛杀……” 絮絮叨叨的声音里,陆良生笑着倾听师父说起的往事,视线时不时瞟去墙壁上的画卷,看得出刚才红怜进屋时的表情,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豆大的灯火摇晃,照亮窗棂,蛤蟆道人喋喋不休的话语声里,远去的大山之外,少年天子站在城墙,望去北面江河的夜空,烧出一片彤红。 陈靖捏紧拳头死死压在墙垛,咬紧牙关,一旁还有快马送来的战报。 ‘怎么可能……我陈朝军队就这么不堪?’ 他目光无法触及的江河之上,涛涛翻滚的江面染成赤红,延绵的船只排在河上熊熊燃烧,巨大火光照亮两岸,下了五牙大船的隋朝士卒,脚步飞快跑在河滩,在将领率队下往高地冲去,与坚守的南陈士兵撞在一起。 “杀——” 歇斯底里的嘶吼,一道道防线与残缺的尸首一起撕开,冲杀沸腾一片,身形魁梧的韩擒虎领着麾下兵马不断向前推进,赶来增援的陈朝士卒,不多时崩溃四散。 江岸沿线的防御被攻破,烽火燃起传讯,更多的陈朝军队增援而来,然而,来之前,越来越多的隋军上岸,密密麻麻的军队开始黑暗里延伸,推出一条血路。 整个江河防线的陈朝军队也不断赶来、崩溃、后退、整队,再迎上去,随着夜色深邃,脚下的地面渐渐鲜血渗透,朝着京城天治迅速吞食蔓延而去。 “啊啊啊——” 萧摩柯将手中兵器顿在地上,看着一片片倒在战场中的陈朝士卒,紧咬牙关。 “荒废兵事日久,哪里还能打仗,徒伤我陈朝男儿性命!!” 天光渐亮,远方旌旗猎猎,写有‘隋’‘杨’旗帜合围过来,萧摩柯紧抿双唇,半响,将头上铁盔取下,嗓音嘶哑。 “投降吧,陈朝守不住了。” 第两百二十二章 南陈陷落 轰! 轰轰轰! 无数结阵的脚步压着鼓点的节奏,朝远方的巨大城池推进,渐亮的天幕里,如蝗的箭雨从城墙上划过天空落下来。 飘展‘隋’字大旗的军阵里,成千上万的箭矢也在给予还击。 “顶盾——” 延绵的墙垛后面,一个个步卒上前翻起盾牌将弓手掩护下去,顷刻,耳膜里全是乒乒乓乓的箭头钉落下来的声响,有些插在墙垛上、盾牌上,一部分穿过盾牌的间隙落在人的身上,带起凄厉的惨叫。 “上来了,把这些北方蛮子推下去!!!” 高耸的城墙,将领翻下盾牌,拔刀嘶喊,城墙外,一架架云梯搭了上来,喊刀攀登的隋朝士兵犹如蚁群攀登而上,不时被探下来的长矛刺中,从云梯高高摔了下去,也有登城的隋朝士卒避开对方一矛,跳下城垛,反手剁了过去,在人群中溅起血花。 “杀!!” 那士兵眼睛发红,张开染着血迹的牙齿,顶着透身而过的数柄枪头,扑进了人堆里,他后方,越来越多的隋兵站了上来,结成小阵开始朝四下推开,韩擒虎混杂在人群中,弃了长兵,拔出腰间战刀,一声暴喝斩下一人头颅。 抓过对方无头的身体,充作盾牌轰的撞进前方枪阵,枪林东倒西歪的一瞬,魁梧的身躯犹如战车般撞了进去,刀光挥舞,划出一片片血雾。 一员陈将冲来,韩擒虎回头怒目大睁,双臂肌肉绷紧,甲叶都在瞬间抖开,举起的战刀划过这片阳光,猛地怒斩而下,冲来的人‘噗’的一声,硬生生被劈成两半,朝左右飞溅开去。 声音也在同时咆哮,响彻城头。 “大隋万岁——” 冬日的阳光里,城头刀光、血光交织,无数厮杀奔走的身影混在一起,不断有人惨嚎掉下,重重摔在城内街道。 战争的声浪摇撼曾经安静繁荣的城池。 惊慌的百姓紧闭门窗,皇城内一片焦着,还是少年的天子坐在金銮殿上,看着下面大气不敢出的文武,失望的闭上眼睛。 ‘父皇…靖儿已经尽力了。’ 好一阵,他睁开眼,朝下方的臣子们挥了挥袍袖:“你们回家吧,朕想歇一歇。” 先皇那一批文武早就被妖怪吃个精光,如今提拔上来的,对本身职位尚不熟悉,问计他们也是无济于事,何况这是灭国战争,阴谋诡计并不适用。 “陛下!” 须发斑白的闵常文,双唇微抖,轻声唤道:“陛下。” 那边走下御阶的陈靖侧脸看过双眼微红的老人,心里悲戚,他眼圈也泛起湿红,抬起双袖,朝这位忠心耿耿的尚书,拱手鞠了一躬。 “闵尚书,保重。” “陛下……”老人深吸一口气,躬身拜下:“……保重!” 陈靖直起身,带着宦官头也不回的转去侧殿,一路回到母亲所在的临春阁,屏退左右宦官,推门进去。 里面,两只包裹堆放在圆桌上,张丽华跪在神龛前祈神拜佛,听到脚步声,回头看是儿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 “母亲。” 陈靖看着桌上的包裹,捏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城还未破,为何这么早就将东西准备好了?” 张丽华从神龛起来,走去床榻那边,掀开帷帐,取出一套衣物叠在手中,此时她一身普普通通的素服,看起来也就是漂亮的民间女子。 “快来,把那身龙袍换了。” “母亲,朕问的是你为何这般早准备东西离开!” 陈靖声音陡然拔高,手臂一扬,将母亲手里的衣物打去地上:“城还没破,朕就这么走了,有损我父皇威严!!” 看着落在地上的衣物,张丽华蹲下来,将它们捡起,推去儿子怀里。 “换上!” 精致的面容蕴着一丝怒意。 “你父亲哪里还有威严,耳目不清,豢养妖怪,吃尽满朝文武,中途还被活活吓死,这胆怯昏庸的名声,洗也洗不掉,他死了,难道还要你这个儿子一起陪葬不成?!” “母亲…” 陈靖自然明白这番话,看着一向温柔得体的母亲此时犹如雌兽般的模样,犹豫时,门外忽然响起仓促的脚步声,宦官尖锐嘶哑的声音在门外喊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宫外传来城墙被破……” 少年回道:“朕知晓了。” 然后看了看面前的母亲,牙关一咬,抱着那套衣袍裤子去了屏风,窸窸窣窣换好出来,从一个帝皇,转眼变成了翩翩美少年。 “当年你父皇修这临春阁的时候,留了暗门,靖儿快随娘来。” 见儿子换好衣物,张丽华不愿多待,递给陈靖一个包袱,自己挎上一个,便是拉着他,跑去侧间,移开一个一幅春意莹然的落地画,露出一道黑漆漆的洞口,母子俩猫着身子进去,顺着绳索滑到一楼暗间。 女子从包袱里掏出当日陆良生送的隐身符,给了儿子一张。 “靖儿,这符纸真的管用吗?” “陆先生不会骗我们。” 陈靖也不敢保证,看着手中黄符,贴在身上的一瞬间,就在张丽华视线里消失不见,女子急忙伸手去摸,传来的是,儿子身体、衣服的触感,顿时放下心来,也将手中黄符贴在胸口。 外面,宫中侍卫焦急的巡逻过去,相隔的花木绿树后面,墙下缓缓打开一条口子,片刻又缓缓阖上,枯叶在地上咔嚓一声轻响,有看不见的两道身形走过阳光、宫殿广场、宫道,一路延伸出宫门。 往日繁华的长街,厮杀混乱的声潮变得清晰,无人的街头,奔跑的脚步停下,空无一人的地方,有视线回转,望去了城墙。 阳光中,城墙一道道凄厉惨叫的身影翻落城头。 曾经坚固厚重的城门,一声一声的撞击里,不停向内凸凹,灰尘、木屑飞扬。 城墙内长长的石阶,隋将领着士兵推翻拥堵的陈兵,刀光寸寸推进。 某一刻,是轰的一声巨响,屹立的城门破开。 奔涌的铁骑冲上街道,有人挥舞兵器朝两侧的房屋阁楼呐喊。 “城池已破,所有良民不得上街——” 轰隆隆! 犹如雷音窜过地面的马蹄声,是黑压压一片骑兵洪水般分流大街小巷。 这一刻。 整座城池倾覆了。 …… 城外,风里还有血腥的气息。 杨素站在战车上,看过战报,随手丢给亲卫。 “牵马来。” 此刻战局已定,已经不需要他指挥了,下了车撵,翻身上了一匹战马,带着数名侍卫,朝另一方的战阵过去。 远远近近。 一个少年坐在马背上,无聊的挥舞鞭子。 正是杨广。 见到飞马赶来的杨素,少年促马迎上去,前者虽是长辈,可眼下行军在外,不能家中礼仪并论,杨素连忙下马行礼。 “清河公不用多礼,本王找你来,是想问你,可知道栖霞山怎么走?反正这南朝也完了,剩下的事就交给将军们去捞功劳,你随我去一趟栖霞山可好?” 杨广想起那日长安街头的一幕,好几晚都睡不着觉,后来从杨素、父皇口中知道那人本事来历,趁征伐南陈机会,主动请缨过来,想要见上一见。 若是能替父皇揽来这世外高人,在父亲面前,说不定地位都又要高上一些了。 他想。 第两百二十三章 骇人心魄的书 伏麟州境内,山势逶迤,阳光透过林叶,斑驳在落叶上轻摇晃动,附近响起叽叽喳喳急促的鸟鸣。 嘶~~ 某个枝头上,细鳞布满菜色花纹的长身,蜿蜒攀爬不停吞吐蛇信,下一刻,一只大手伸来,一把捏住头下七寸,着道袍的身影在枝头坐起来,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 “嘿嘿,一大早就有早饭送上门,天公待本道不薄。” 孙迎仙手上飞快一挤,白花花的腹鳞破开,挤出绿墨色的蛇胆,丢进酒葫芦里,看了看天色,从树枝上跳下,伸腿就地一扫,落叶纷飞,拂开一片空地,捡了些枯枝堆起,两道火符啪啪打上去,轰的升起小火,将那条蛇剥皮破肚串上树枝。 “果然还是在外面修行适合本道,要不是兵荒马乱,说不得本道也快入金丹第一个小境了……呃……” 咕—— 看着灼烤的蛇肉,肚子陡然绞痛,响起声音,急忙将树枝插去地上,从黄布袋里翻出几张空白符纸,还有那本包裹的道书,火急火燎的撩着袍摆跑去远处的灌木。 含着黄符,揭开腰带,蹲了下去,手中包裹的那本道书,他到现在还没看过,出来明悟境界,原本想要趁闲暇时看看,结果南陈京城被破,皇帝不知所踪,整个南面到处都是隋朝的兵马,就连山上不时也有对方士卒或南陈乱兵过去,换了好几处山头,这才有了今日早晨一幕。 “拉屎看书,看完,拉完,再去吃肉~~很呐很舒坦~~~” 哼哼唧唧的吟着五音不全的调子里,此处小坡东面林间,有沙沙的脚步声,两道身影相互搀扶爬上来,当先的少年,摇摇晃晃爬上来,发髻散乱晃动间,依稀能见清秀的相貌,转身伸手又将后方的女子拉住。 “母亲,小心青苔滑脚。” 顺着他手上来的女子,素服破了好几处,一头青丝蓬松凌乱,脸上还沾了许多污迹,一双漂亮的眼睛没有太多的神采,与少年相扶着又走进前面的林子里。 “也不知皇叔伯陈辅,还有闵大人他们逃出来没有?” 少年正是靠隐身符逃出陈靖,一旁是他母亲张丽华,两人一路南逃,不敢走大道,只得捡山间小路,从京城翻越山岭,几日间靠着吃山间野菜才到了伏麟州这方。 “你皇叔伯应该没事,他懂一点道法,要离开不难,至于闵尚书,靖儿也不用担心,抵挡不了也可做降官。” 进了林子,母子俩放慢了脚步,实在有些累了,坐到树下休息,女子拽起袖口给儿子擦了擦额头。 “就是苦了你了,从小就没吃过这种苦。” “没事的,靖儿能受下来……” 少年宽慰母亲一句,话语忽然停下,鼻翼微微扇了扇,使劲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母子俩风餐露宿逃亡,身上也多是一些干粮省着吃,许久没见过荤腥,颇有些敏感。 此时,张丽华也闻到了一股肉香。 “好像是那边传来的。” 牵起儿子拨开一簇灌木,就见一小撮篝火燃烧,串了蛇肉的树枝倾斜插在地上,肉面靠的微黄,覆上一层油脂传出诱人的香味。 咕~ 张丽华养尊处优惯了,眼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想吃明显是有主的,可周围又没有其他人,母子俩也是饿极了,过去将蛇肉抓了过来,转身就跑。 “哎!哎!你们干什么?!” 听到动静的道人,刚解开道书的包裹,就急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冲出草丛,见到两道身影跑开,追出两步,连忙提着裤子又跑回去,将那几张黄符擦了擦,方才又追出来。 “有没有道德心啊,连野味都抢,不怕得病啊!!” 系上腰带,将道书往黄布袋子里一装,祭出遁术,唰的一下沉入地下,顶起一团小包,翻着地上落叶迅速朝两个小偷追了上去。 前方,奔跑的母子俩将蛇肉掰成两段,连肉带骨咬的咔咔直响,听到簌簌的声急响,回头看去,覆满落叶的地面隆起小包,由远而近蔓延过来。 “这是什么?!” 顷刻,追来的小土包从母子俩脚下唰的过去,然后爆开,枯叶、泥屑四面八方乱飞,孙迎仙钻出地面,盯着满头泥土枯叶,袍袖一拂。 “呔!敢偷本道东…咦,静秋?!” 林隙,光斑摇曳落在惊魂未定的女子脸上,挽去打结干涸的发丝,张丽华听到这声心里稍稍安稳,前方的那个道人,颇有些眼熟,对视了两眼,顿时想起曾经那位陆先生身边的道士,对方还送自己一段绸布。 “原来是道长,妾身非静秋,真名张丽华。” 陈靖咽下蛇肉,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边尖嘴猴腮的道士,那时他还小,对陆良生的印象比较深,看了良久,才渐渐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个道士。 旋即,朝对方拱手。 “陈靖,见过道长,刚才之事,多有冒犯,实在我与母亲饿坏了。” 道人眼睛都不挪一下,朝少年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要是不够,本道这里还有些干粮。” 说着,从黄布口袋里掏出几块发硬的米饼,塞给母子俩,搓了搓手站去一旁,嘿笑道:“那你们这是去哪儿?” 吃过蛇肉,陈靖也不忙着咬饼,有外人在,保持礼貌拱了拱手。 “如今京城已破,我和母亲没了去处,想去栖霞山,寻陆先生指点往后的归处。” “那可远了,这一路到处都是隋兵,一不小心恐怕就会被捉住。” 道人来回走了两步,余光在张丽华身上瞟了瞟,不等母子俩说话,拍响胸口,“呐呐,本道原本出来感悟境界,提升修为……” “那不打扰道长了。” 陈靖连忙开口拱手躬身,拉着一旁的母亲就走,那边张着嘴吐不出话来的孙迎仙,眨了眨眼睛,连忙追上去,走在一旁,尖嘴猴腮脸上堆起笑容。 “不打扰,不打扰,反正本道也感悟够了,正好回去看看老陆。” 道人相比陆良生有个优点,他会符箓一道,这道术并非有法力就能会的,还需祭拜道统祖师爷,神行术赋予符箓之上,便能让旁人也可使用。 掏出两张神行符捏着指决念念有词,片刻,贴在张丽华、陈靖腿上,迈开的脚步声,一晃就是两三丈远。 着实让母子俩亲身体会到道法的玄奇。 下了山麓,三人择了去往河谷郡的官道,还没出伏麟州碰上一支数量庞大的隋兵,前呼后拥一个少年快马而行,周围除了几员大将外,还有个穿着道服的身影,远远让孙迎仙感受到危险。 待对方远去后,道人顶着一圈树枝从草丛探出头来,朝离去的军队呸了一口,吐出草叶,环顾左右的母子俩。 “呐呐,不是本道怕那个人啊,是他们人太多,万一被发现,本道可照顾不了你们。” 不久,待对方远去,三人选了一条小路,加快速度去往栖霞山,沿途的乡镇村寨飞快落去后方,避开嘈杂的县城,山势延绵缀出斑斑点点的嫩绿,两日行程,终于抵达栖霞山了。 “前面拐过弯口就是陆家村,本道先过去。” 暂时撇下这对母子,道人加快脚程,还使上轻身的功法,几个腾挪落去片片田野间,踩着田埂跑过一段,又是一个飞纵,大鹏展翅般降去村里。 “良生?!” “陆大先生!!” 冲进篱笆小院,李金花夫妻不在院里,推开书生住的那间房门。 桌上,蛤蟆道人也被突然冲进房里的孙迎仙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举起木勺,一条腿都抬了起来。 “老蛤蟆,你又开小灶,老陆呢?” 孙迎仙探进脑袋朝房里看了看,发现没人这才进来,那边书桌上,蛤蟆道人放下脚,翻了翻白眼,继续搅着汤锅。 “在山上教徒弟,你不是出去悟道了么?” “哼,本道何等聪明。”道人坐去床沿,顺势一趟,看着屋顶笑起来:“金丹境不过尔尔,随时都能……” 蛤蟆道人瞥了他一眼:“良生已是金丹后期。” 道人笑容僵住,坐起来,指着蛤蟆背影:“呐呐,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本道那是还没心无旁骛,而且道书都还没看!” 他拍了拍黄布口袋里翻出的那本书,揭开封布,《五行道法》四字映入了眸底。 “嘶……五行道法,这书好熟悉啊,老蛤蟆,你见多识广,可有听过……” 不远,舀汤尝一口的蛤蟆,身形微抖,侧过蟾脸,眼睑半眯绽放冷芒。 “可听过没有……”的话语还未说完,陡然有呼啸的声音响起,孙迎仙抬起脸,一道黑影瞬间盖在他额头上。 啪! 木勺贴在道人脑袋,身形摇晃两下,呯的仰躺榻上。 蛤蟆道人放下蛙蹼,吐出一口气。 ‘良生怎么把这书交给他…’ 蟾眼扫过周围,看到一本良生自钉的书册,嘴角勾了起来,弯出一道弧度。 不久,踏上的孙迎仙迷迷糊糊的醒来,看到那边蛤蟆道人端着精致小碗一口没一口的品着汤水。 他揉了揉额头坐起来。 “老蛤蟆,刚刚本道做了一个噩梦,好像被人打了,呃…我额头怎么这么痛,对了,刚刚本道说到哪儿了……” “书!” 蛤蟆道人看着窗外,喝了勺浓汤,一脸云淡风轻。 “对,本道还没看过书生给的书,学了上面的法术,追上良生也是手到擒…擒…来。” 这个‘来’字的最后声音里,道人眼眶瞪大,将手中书像烫手的山芋般,抛来抛去几下,连带封布一起丢床尾,头皮发麻的站起来。 “果然是在做梦!!” 丢去床尾的书本,安静的摆在那里,滑落的封布露出《三年童考》四个大字。 阳光微斜,洒出彤红,落去断崖院落。 收拾法门注解的三个少年伸了伸懒腰,不远的石桌前,陆良生挥手让他们下山回去吃饭。 “明日一早还有学业的课,记得早些过来。” “是,师父!” 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齐齐拱手告辞,见他三个无精打采的离开,陆良生笑着起身,将注解收起,回到屋里时,墙壁画卷上,红怜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公子” 一袭红裳长袖的倩影轻柔的落在书生背后,矮了矮身,福去一礼。 “妾身有话,想和公子说。” 第两百二十四章 红怜的心事 断崖茅庐片片嫩绿青叶摇曳,霞光从西面山头照进窗棂。 陆良生停下手里的书本,看去站在墙壁前的红怜,自那天起,女鬼很少与他说话,也很少从画里出来。 眼下,忽然说出这番话,令他感到诧异,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 “红怜,你想说什么?” 门扇无风轻轻阖拢,聂红怜低垂眼帘,盯着地面,睫毛微抖,声音很低。 “公子,红怜想去转世了……” 陡然听到这句,陆良生低了低头,随后抬起脸来,露出笑容。 “其实,我也觉得,一缕孤魂,怎么也是不合天道,之前也不好与你说。” 转去书桌继续整理书本,整理的速度却是缓慢,正要开口,身后传来悸动的感觉,一丝清凉贴上陆良生后背。 照进窗棂的霞光里,红怜站在书生的影子里,轻柔伸出手环腰将他抱住,青丝滑落与脸颊一起贴在带来温热的后背。 眼睛一眨不眨,嗓音轻柔温婉。 “红怜想了很久,这半个月一直都在想,不愿见你,不愿和大家说话,其实就是怕,舍不得离开。” “红怜……” “公子你别说话,听妾身说完。” 聂红怜在陆良生后背蹭了蹭,感受男子后背的宽厚、温热,闭上眼睛,轻声道: “这里真的很好,有玩世不恭,急色不忘义的孙道长、有好吃爱吹嘘的蛤蟆师父,还有公子的父母、小妹,又多了很多人进来,再待下去,妾身就真舍不得走了……” 她转过脸,额头抵在陆良生后背。 “红怜从小就没有家了,一直把这里当做家,和许许多多人在一起,感觉自己还活着,可公子……妾身是鬼,罗刹鬼,永远不会像活人那样生活,妾身好希望能与你们一起坐下来,端着碗筷一起吃饭说笑。” 红怜压抑着情绪,脸上挤出梨涡,笑出来。 “这段时间,妾身经常这样想象这一幕,一定会很有趣的,一起围在桌前吃饭、一起坐在断崖边上看着日升日落、一起看着带着蛤蟆师父走南闯北。” 陆良生捏了捏书角,转过身来,女子不愿与他视线相对一般,扑进他怀里。 “我一直……都当你活着啊……你说的那些事,我们也都一起做过……” 红怜在他怀里摇摇头。 “不止这些啊……红怜要的不止这些,我想真真切切感受公子的温度,想要……” 声音渐小下来,细如蚊声,只有她能听到。 “想要嫁给公子。” 陆良生搂着她,那是没有实体的感受,依旧在红怜青丝上摩挲,一人一鬼相拥沐在霞光里,半响,他才开口。 “明白了……我会想办法。” 夜色在外面降下来,又维持这样相拥的姿势好一阵,陆良生睁开眼睛,朝红怜点头,推门出去,他没有使用法术,就那么一路走下山,浸在思绪里。 回到小院,十多日不见的道人站在院口等他回来,额头上还缠着绷带,那是陆小纤给他缠的。 “知不知道,本道参悟金丹的时候遇见谁了?” “遇见谁,我现在不关心,有件事我要说,跟上。” 陆良生说了一句,将他叫上,推门走进房里,看去榻上呼呼大睡的师父,在一旁坐了下来,灶间过来喊吃饭的明月歪着头站在门口,看着以往温和的陆先生,一脸严肃,有点不知所措。 “先生怎么回事?” 顷刻,撒开小腿转身跑去灶间,不多时,李金花夫妇、宇文拓三人,一起都赶了过来,杵在门口,就连花白母鸡都在众人脚间探头探脑朝里张望。 “师父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我们下午的学业惹师父不高兴了?” 门口的妇人皱了皱眉头,“良生……”二字刚出口,就被一旁的丈夫轻轻拉扯一下,示意她别说话。 这时,坐在床沿的陆良生忽然笑起来,看向众人。 “其实是一件高兴的事,想跟你们说,红怜她……她想转世了,咱们都当她是家人,救过小纤,帮村里出了当初山匪来劫的一口恶气。” 外面众人都沉默下来,原本想要说陈靖、张丽华的事,道人也选择闭口不在这个时候说起。 “那她转世之后……就是重新投胎做人,红怜她还会记住咱们吗?”李金花一向泼辣,可眼下语气有些微弱。 陆良生摇摇头:“不知道,可能不会记得吧。” 对于这方面,他不是很懂,目光看去门口的道人,孙迎仙将脸转开:“看本道做什么,我又没投过胎,啊呸。” 灯火摇曳,蛤蟆道人半睁眼睑,不想说话,对于那个小女鬼,其实并不是太上心,不过往后没曲儿听了,倒是一个遗憾。 房里沉默一阵,陆良生盯着灯芯,笑道:“我看过一本志怪小说,有些不一定全会忘记,我想……她也不会忘记的。” “对了老陆,红怜是罗刹鬼,投不了胎。”道人想起了这茬。 “或许城隍有办法。” 陆良生沉默了一会儿:“等会儿,我就去天治求见他。” 时间在夜风轻抚中逐渐过去,陆良生没有带任何东西,跨上驴背,回头温和的朝院中的众人挥挥袍袖。 “夜深了,早些睡。” 一抖缰绳,袖中手指掐出指决,与老驴一起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坏了!还有两人被本道忘记了!你们先睡先睡,本道先去将他们安置一下,等老陆回来再见。” 待陆良生走远,道人这才想起还在栖霞山间道路行走的母子俩人,朝李金花他们告辞,一挥袖子,飞奔冲去村口。 夜色山道上,远远的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哆哆嗦嗦走来,道人赶来时,张丽华几乎快要走不动了。 “道长,陆先生可在家中?” 见到孙迎仙回来,陈靖顾不上饥困,眼睛眨了眨,透着期待。 “有些不凑巧。” 道人在少年肩膀拍了拍:“他去见城隍了,本道暂时带你们母子去其他地方安顿,等他回来再说吧。” 见城隍? 一旁的女子表情都愣了下来。 常人见到修道中人都难如上天,见城隍这种神话鬼怪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就算进庙见到的,也是神台上的泥塑,真要与阴府城隍说话,张丽华想也不敢想那是什么神异的画面,伸手轻轻拉一下儿子的衣服。 “靖儿,没事,就听孙道长的,我们先安顿下来,过后等陆先生回来,再去拜会不迟。” “知道了,娘。” 事情暂且定下来,母子俩被安去北村的一处空屋居住,那边里正与道人有点交情,住上几日不算难事。 夜色深邃下来,渐渐又泛起光亮,一支远来的队伍,接收了富水县的投诚,顺道南下栖霞山。 “那里就是陆先生居住的山吗?端的好风景啊。” 杨广骑在马背上,眺望远方延绵的山峦,初春宜人的风景令他有些心广神怡。 身后,除了杨素,几员身形魁梧,各持不同兵器的大将:韩擒虎、鱼俱罗、贺若弼、史万岁一字排开。 对于晋王口中所说的‘陆先生’或嗤之以鼻,或谨慎对待。 或摇摇欲试,看看对方,到底值不值得陛下和晋王看重! 第两百二十五章 城隍周瑜 初春绵绵细雨落去荷塘荡起圈圈涟漪,啄去浮萍青鱼一甩尾巴躲去深水,荡漾的水面倒映一袭青色衣袍的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过边沿,一头老驴跟在后面悠闲的甩着秃尾巴。 陆良生抬起头,铅青的天色里,是巍峨延绵的城墙,绵绵雨线冲刷着上面斑驳的血痕。 塌斜的城门重新修复,能见到百姓仓惶的进出,把守的士卒如今已换做隋朝的衣甲,持着长兵,目光严厉盘查过往的行人商旅。 ‘能见到百姓自由出入,看来杨素统兵有方。’ 远远的看了一阵,拂袖转身走去路口的拐角,不到两里,能见到远处的城隍庙,附近也有隋朝兵卒巡逻而过,见到牵着老驴的陆良生时,也会看上几眼。 陆良生走上爬满青苔的石阶,庙里檀香味比上次少了许多,里面也有几个香客坚持上香礼拜,瞧见书生,挤出笑容冲他点头。 香客一旁,还有孩童绕着柱子玩耍,看到父亲与那位看起来很温和的人打招呼,忍不住也朝对方挥了挥手掌,躲在柱子后面跟着笑。 然而,片刻间,孩童笑容僵了一下,拿手背使劲擦了擦眼睛,正殿不远,弥漫起一阵烟雾,那边还跟他笑的人,拱起手来。 “陆良生见过城隍。” 烟雾迅速收拢,显化出一道人影的轮廓,随后凝实,周瑜一身云纹白袍,笑着拱手还礼。 “远远就感到一股浩然气朝这边过来,一猜便知是你,特地出来相迎。” “无事不等三宝殿,此次过来,是有求都督。” 客套一番后,陆良生坦然说明了来意,城隍做了一个请,两人身形仿佛别人看不到一般,并肩走在檐下。 那边,抱着檐柱的孩童瞪大眼睛,看着书生与一道模糊的人影一起消失不见,惊得父亲过来唤他离开都未听到,被拉住耳朵时,这才回过神,指着之前那个地方,话语都变得结结巴巴。 “爹……刚刚…和你点头的……的人…一下不见…了。” 那男人左右看了看庙里,之前那书生确实好像不见了,明明见他进来,而且庙也不大,就两三间小殿,藏不了什么人。 想到可怕处,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拉着儿子就往外走,跨过庙门途中,与他擦肩而过的,周瑜看了看那对父子出去,转过视线,投去身旁的陆良生。 “那,陆公子此来何意?” 陆良生抿了抿双唇,停下脚步,面向对方拱起手。 “陆良生此来,为求一鬼投胎转世,不过那鬼如今已成罗刹。” 让鬼进入泰山阴府轮回转世,第一道关就是城隍这边,若是一般鬼类,周瑜倒是无妨,插个队卖个情面就过去了,可听到‘罗刹’二字,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罗刹鬼……” 他低吟一声,随即摇摇头:“此事,不能帮你,陆公子也是修道中人,该是知晓厉鬼杀生,而化罗刹,永不轮回的事,此乃阴司定律,也是天道公则,非我区区城隍能改变。” “……” 陆良生沉默下来,周围老杉绿枝,远处驴子嚼着青草,慢悠悠的散步,好半响,他才叹口气。 “都督也没办法?” “陆公子高看我了,我在此地所说一介城隍,可也荒废了许久,没多少神力,何况天道规则就是如此。” 推诿的成分是有的,不过周瑜说的也是实话,城隍另处人间看似权利极大,可上面终究是有阴府压着,更上面还有天道,区区城隍神位,不可能逆天而行。 见身旁的书生不说话,周瑜犹豫了一下,试着开口问道: “那罗刹鬼可是你亲人?” “差不多吧。” 两人就着院门的石阶,颇为洒脱的坐着,陆良生捡起一片枯叶在手中翻看,口中将红怜的遭遇说了一遍。 “红怜幼年家中不幸被卖入戏班,后来家中亲人全亡,自己好不容易能过一点好日子了,又被人残害,最终化作厉鬼杀人报仇,可后来她为我亲人、陆家村遭遇杀了一个山寨的贼匪,才落的这般下场……说起来,我也欠她的。” 周瑜做为此地城隍,对于鬼类恩怨阴德何其明晰,听到这里,笑道: “化作厉鬼心有怨气,连杀数个无辜,就是妄杀了,你说的那位红怜心怀仇怨,想要戏虐杀死仇人,却牵连了无辜,这事上她已有罪过在身,而那些山匪虽然咎由自取,可那是人间官府之事,沾上人命凶煞,就是罗刹,更改不了。” 听到城隍的解释,陆良生知道再说下去,对方也不可能答应,抿了抿唇,也跟着笑起来。 “那生前无愧人心,无愧阴德之人呢?” “陆公子想说的是你恩师叔骅公吧?” 城隍能虽不能探查活人底细,可死者归入城隍,册子上会显出生前一切,那位死在天治城中的老人,他自然是清楚的,也勾连出了陆良生这层师生关系。 “你恩师德业积厚,为人正直,如今早已轮回去了。” 陆良生手微抖,枯叶飘去脚边,听到恩师的消息,心里多少是有些激动。 “那我恩师他老人家…现在投生何处?” “打听清楚,你去找也没有用,他不会记得你。”周瑜手一勾,将那片枯叶招来手中:“不过说给你听也无妨,如今投生鼓城县,一个老来求子的崔姓人家。人从头来,你可别去寻他,让他忆起前世,有违天意。” “这个我知晓。” 陆良生不是个乱来的人,知道恩师重新转世为人,有了一个好归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红怜的事虽然没着落,至少没有白来一趟。’ 事情没有办成,还是起身朝城隍周瑜鞠了一礼,便告辞离开,下了石阶,唤来老驴时,石阶之上,周瑜忽然开口。 “罗刹鬼转世不行,可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陆良生牵着缰绳回过头来,上方的周瑜负着双手走下石阶,将身后的那片枯叶递给他。 “人魂而枯,终有散,立庙观供奉,或许有转机,不过,你要将她身上凶煞恶魂剥离出来,或者感化才行。” 说完,身形模糊散开,化作一团薄烟飞回了庙里。 立庙祭祀… 陆良生看着手中枯叶重新焕发出了生机,知道这是城隍在提点自己,将那片叶子捏在手中,朝庙门再次拱了一拱。 ‘剥离恶魂,就是剥开红怜往日的罪孽……立庙祭祀,让她以鬼修得道修成正神之位。’ 想到这里,陆良生又是一阵头大,他又非洞晓玄机之辈,这里面如何运作,根本没有一丝头绪。 说不得到时还要来麻烦城隍。 周围还有稀稀拉拉的香客过往,见到这书生朝庙门鞠躬拱手,颇有些诧异,看了看那边根本什么也没有,再回头,拱手的书生连带一旁的秃毛老驴都在瞬间不见了。 “大白天,还在城隍庙外见鬼了……哎呦,得快些进庙拜拜!” 那两名香客吓得白毛汗都泌在额头,提着竹篮里的香烛,撩起袍摆飞奔进了城隍庙。 …… 春雨绵绵,就在陆良生赶回栖霞山,收降富水县的队伍,点出千余人,此时此刻已进了延绵的山势之中。 “殿下真觉得那个什么陆先生是得道高人?” “哼,本将只服战场杀出来的。” “…两位将军切莫说如此话,清河公也是修道中人,谨慎为妙。” 延绵起伏的栖霞山间,马蹄声、人的脚步声回荡,‘隋’‘杨’各色旗帜整齐在旗手手中高举,一列列骑兵、步卒混合的军队沿着道路蜿蜒向南,直指远方栖霞山脚下。 轰轰轰……无数脚步脚步前行,山道间尽是密集的声响。 高举的帅旗后方,说话的三个将领本能的打量四周地势,口中也说起陆良生此人,大多都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并未觉得如何神异。 “咱们往南打下来,面前这栖霞山除了风景秀丽,还真没看出有什么仙气。” 骑乘棕黄战马的将领望去陡峭山壁悬于半空的林野枝头,目光收回来,随着马背起伏,身上甲叶摩擦轻响,浓须下,嘴唇咧开笑道: “韩将军,你觉得如何?此间要是埋伏一军,我等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呵呵。你们死就是了,我只护晋王殿下。” 附近的鱼俱罗等将也都侧过脸,笑了起来,看着韩擒虎与史万岁互怼,这些都是随晋王南下的将领,打过突厥、灭过北齐、西梁,即便有些年龄稍大了一点,也多是血海沙场杀出来的老将,彼此之间,偶尔如眼下闲暇,也会斗嘴说笑。 “你们说,殿下口中的陆先生长什么样?是清河公那般,还是文弱书生?” “哼,听说是一个书生模样,曾还是这陈朝贡士,说不得就在这里埋伏一军,等着老鱼!” “哈哈哈,那来的正好,南陈军将,胆气不够,杀的不够过瘾,要是这里还有一军,正好杀个痛快!” 前方,杨广回头看了一眼粗豪说笑的一帮将军,脸上也是露出笑容,有这些将军们,何愁天下不能一统? 说话间,座下走动的骏马陡然刹住蹄子,连带他差点顶在马脖上。 “怎么了…” 杨广说出这句时,周围骑马的侍卫,身后跟随的将领座下马匹一一停下,惊恐不安的在原地兜转马蹄,发出嘶鸣的一瞬,烈风吹拂,地面的细石都翻滚起来,扬起的泥尘弥漫半空将千余人包裹进去。 哗哗—— 山道两侧林野忽然猛烈摇曳,树梢绿野一片片的拂响,惊鸟成群飞出,黑压压的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空。 呜—— 一声牛角号自队伍前方的山道传来,做为军中宿将,怎能听不出这牛角号所蕴含的恐怖讯息。 “敌袭!!” 史万岁纵马飞奔,拔出腰间战刀大喊起来,周围兵将应声而动,迅速结成战阵,持盾的步卒翻下盾牌立地面,那是齐齐轰的一声,将晋王杨广护在阵中。 沙尘在风里过去,渐渐散开,视野前方露出的,同样密集而整齐的军阵。 ‘白’字大旗猎猎作响。 一柄柄长戈,弓弩上弦响起哗的齐响,一辆战车越众而出,森寒的宝剑自将领腰间拔出,一指。 “大风!” 呈出一片精气狼烟。 第两百二十六章 我家先生的法阵不能闯 “保护殿下!!” “弓手搭箭——” 队官人群里呼喊,狭长的山道间,千余人拉开二三十丈的距离,鱼俱罗、史万岁、韩擒虎等将拔出兵器,促马冲去前面,有人喊:“护殿下去后方!” 被同样拱卫在杨广一侧的清河公杨素,皱起眉头望着道路前方那支来历不明军队,感受到一股灵气在山间四周流转。 唏律律—— 黄骠马不安长嘶,甩着鬃毛驮着杨广,在侍卫护送下兜转方向,马背上的少年勒住缰绳回头,见到那边的杨素还安稳坐在马背。 朝他喊道:“清河公为何还不走!” “殿下,莫要惊慌,这可能是陆良生布置在这里的法阵,只是被我等杀伐之气惊动了。” 周围士卒架盾结阵,马背上的杨素抬了抬手,目光凝起来。 “殿下不知,陆道友擅长幻术一道,此阵估计也与幻术有关……” 咻—— 远方破空疾响,杨素直视飞来的黑影,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脸侧一缕头发唰的被带了起来。 身后有些血花溅了起来,一个士卒捂住肩膀“啊!”的惨叫,跌坐地上。 他回头瞥了瞥,哼了一声。 “此乃幻术!假的!不是真的痛。” “可是,清河公真的好痛,好痛啊!”那士卒捂着钉在肩膀的箭矢,鲜血正从指缝淌出,将甲胄、衣襟染红一片。 杨素咂了咂嘴,眉头更皱,回正脸神色严肃起来。 “可能……我想岔了。” 猛地一转马头,“驾!”的轻喝,促马往后挪了数丈,觉得安全了方才停下,朝这片大山拱起手,催使法力带着话语嘹亮山间。 “长安杨素,与晋王殿下拜见栖霞山陆良生!!” 声音山间回荡,杨广挺直背脊,在侍卫簇拥下目光张望,飞鸟依旧盘旋,他看不到的灵气法光,忽地在前方一座山头闪烁,这边吹拂的风反而更加剧烈,袍摆翻飞,倒贴到他脸上,急忙抬手将脸脖遮住,大喊:“清河公,为何变成这般了?!” “呃……” 杨素也不知道情况,声音在风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殿下,陆道友可能不在家!” “先撤走啊!” “走不了,一路过来,我们可能已经在幻阵当中,只能破阵!” 不多时,有战鼓的声音传来,杨素法力聚起双眼望去山间,掐起法诀寻找破除法阵的关键位置。 咚! 咚! 咚! 此时风大,后面杨素的话语传不到前方,指挥军队集结的史万岁、韩擒虎、鱼俱罗等将也将阵势摆下,对面战鼓声一节一节的敲响,密密麻麻紧靠如长龙的队伍,压着长戈一步步推来,后方还有大弩、长弓,令几将直感头皮发麻。 “弓弩……这这狭窄地段如何应对……”“凑合着打吧,刚才谁说没杀过瘾的?” “别看我!” “咦,你们可有觉得,对方衣甲有些不同?”“对啊,这衣甲也非陈朝的,也没听说陈朝有白姓大将,此处兵马少说一万有余,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诸将经历战事颇多,观对方衣着,旗帜顿时发现了可疑之处,不过眼下,几将也不敢托大,当即布下军阵。 鱼俱罗身具用力,提一口大刀回头:“我带百人去探探对方虚实,你们守住这里,若不利,也不需来救我,安心护着殿下!” “小心一些,不利立即返回!”史万岁叮嘱一句,旋即招来传令兵:“速去询问清河公,下一步该如何做?!” “是!” 传令兵拨马离开时,鱼俱罗已经点出一百二十名士卒,捏紧刀柄,刀身自手臂抬起一扬,大声呐喊。 “随我来!” 脚跟一夹马腹,带着百余名有些惶恐的士卒猛然间奔行而出,踏动长达一里的山道。 “杀!!” 厉声的暴喝冲口而出的瞬间,里许之地,转眼既至,翻动的马蹄之上,鱼俱罗单手擎刀:“我乃大隋鱼……” 视野瞪去的前面,那战车上的将领面无表情,简简单单抬起手臂,摊开的手掌在半空死死一捏。 他身后持戈步卒左右移开,露出半蹲的一道道身形,手持弓弩瞄准过来。 “风!”战车上,白姓将领握拳大喝。 下一秒,便是‘哗啦啦’的齐响,弩矢上弦,自士卒手中抬起,奔涌过来的鱼俱罗,以及百余名士卒瞪大眼眶,原本的怒容停在了脸上。 眸底倒映的是一排黑影带着嘭嘭的弦音,朝他们直射飞来…… 唏律律!! 冲刺的战马人立而起,皮肉上,数支弩矢贯入马躯陷入皮肉,倾斜坠倒在地,上方的鱼俱罗直接被掀翻倒地,左右的士卒沿着冲锋的山道上前前后后倒下来,俱都身带数矢,在地上翻滚哀嚎。 “老鱼!”“别去——” 后方韩擒虎急的大喊,史万岁拉着他劝阻,风声里,他朝后面的杨素也在大喊:“清河公,快想办法!!” 一面面盾牌后面,杨素汗水泌在脸上,此刻他已经找到破除法阵的方法,只不过此阵颇有些难懂,不仅暗合山川大势,也牵引天地人气。 ‘果然,读书人修道,真他娘的难搞,到处都是弯弯道道……’ 驱使法力渗入法阵节点,心里也将陆良生埋怨了一通,念头闪过脑海时,手上也不慢,咬破指尖血迹,弹去半空,消失在空气里。 耳中就听有轻微卡的声响,周围大风停了下来。 “成了!” 杨素心中大喜,面上表情肃穆,微微颔首偏头,看向晋王,抚须点头。 “法阵已破,殿下现在可跟我过去了。” 呼。 杨广也松了一口气,促马上前,两人这才来到前军的位置,只见前方那支来历不明的军队渐渐在视野中如同被风吹散,化作点点星光飘走。 百余颗脑袋露在土外,鱼俱罗惊恐的朝那边史万岁等人大喊:“还愣着干什么,把我们都挖出来啊!快喘不过气了!” 就连之前中箭的士兵也都未死,身上连伤口都没有,不过仍旧传来撕裂的疼痛,令他们连路都走不了,被同伴搀扶坐到路边休息。 看到这一幕,杨广瞪大双目,激动的捏紧衣袍,虽然不懂这些,可他还是能看出幻阵蕴含的恐怖。 果然,这才是高人仙法,那日长安街道上,他就看出陆先生非寻常修道之人可比,能持仙剑斩妖除魔,还能布下幻阵置出万千兵马。 ‘不行,今日本王一定要见到陆先生!!’ 那边,鱼俱罗已被士卒挖出搀扶走回,颇为丧气的垂头朝杨广拱手。 “末将给殿下丢脸了,还请责罚。” 马背上,杨广摆摆手,让他起身,笑道:“不必这样,你对手可是陆先生,道法修为高深,我等寻常人肯定不及。” 从地上起来的鱼俱罗撇撇嘴,原本还有些不服气,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转去一侧的杨素,拱起手。 “多谢清河公及时破除妖法。” “无妨,此时法阵已破,将军就前面开路吧。” 山间队伍重新恢复长龙,杨素接回指挥的权利,正要下达命令,原本停下的大风再次刮了起来。 山麓间的林野比之前摇的更加猛烈,地上石子翻滚直接从地上被吹的飞起打在人脸上,四周骑兵坐下战马踢踏蹄子惊恐的嘶鸣,若非被骑士死死拉住缰绳,早就调头跑开。 “清河公这是怎么回事?”“对啊,妖法不是已经破除了吗?!” 鱼俱罗、史万岁等将不安嘶喊,被风吹的眯起眼睛,不断安抚马匹,本问及的杨素也一脸发懵,刚才他确实眼睛破了法阵,为何又是这般变故,就连他也不清楚。 ‘难道,阵中还有另外的法阵……’ 杨素皱起眉头思索对策,忽然队伍里有声音在喊:“那是什么?!” 一旁的杨广、以及一干兵将循着声音望去,不远的山头,无数山岩大石咵咵的飞落下来,滚去道路中间。 阳光照去的山头,一抹庞大的长躯压着山顶翻滚游动,在众人眸底一闪而过,堪比房屋的鳞片映着光芒,随着滑动不停的闪烁。 长身翻卷顺着延绵的山势发出轰隆隆的雷音,某一刻,陡然停下,扑在众人脸上的风都在顷刻间转了方向,只见巨大的长身有了缓缓向上的趋势,一直不见的脑袋,此时从山的另一边高高抬起,照下大地的阳光在千余道视线中阴了下来。 “啊”杨广吓得差点栽落马背,抱着马脖趴在上面紧闭眼睛,周围兵将,饶是鱼俱罗、韩擒虎等人也俱都是一张张惊恐的表情。 巨大的蛇身顶部,那是九颗脑袋组成的头,每一张面相、表情皆是不同,目光如电,吐着蛇信,俯瞰山下的一群‘蝼蚁’ 咕 杨素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捏紧道服。 假的假的,是幻觉,这是幻觉不能怕! 陆良生陆道友,我又不是来求道闯阵的,要不要这样为难我啊。 此时,他心里也苦。 “你们是谁,还是赶紧走吧!我家先生的法阵,可厉害了!不能乱闯!” 陡然一声奶声奶气的童稚话语,在前方不远一块断崖上响了起来。 第两百二十七章 信任 焕发嫩绿的树梢摇曳,下方断崖边上,一个穿着白衫垂髫小童,悬着半截小腿在崖外,轻轻踢踏,旁边还有一只红狐蹲伏,兽瞳警惕的看去下方的队伍。 杨素视线从那方山头巨物上强行移开,循着声音看到崖边的孩童,伸手拦下搭弓引箭的士卒,压低嗓音。 “此儿,非寻常人,你们不可乱来。” 他明显感觉到了孩童身上有着妖气,旁边蹲伏的那只狐狸也非寻常野兽,侧过脸,朝杨广拱了拱手:“殿下,稍待,我过去看看。” 一挥袍袖,身形从马背飞纵,踏过前方士卒肩头,落去断崖下方不远,立在路边一块青岩上。 距离拉近,那孩童梳着垂髫,应该三岁左右,放缓了语气,笑道: “小童子又是何人?” “我叫……”孩童眨了眨眼睛,张开小嘴刚说出两个字,侧过脸靠近身旁的红狐。 “娘,明月可以说吗?” 狐狸长吻勾了勾,没有开口,只是点头。 得到母亲许可,孩童重新坐直身子,朝去下方那短胡须的人,脆生生的开口、 “我当然是我家先生的道童啦,叫明月,你们又是谁,带着这么多人,还拿着兵器,是不能进栖霞山的。” 杨素明白孩童口中先生是谁,那法阵可能暂且交给了这个童子把守这方。 看来老夫这老脸要给这孩童赔笑了… “那请问明月道童,你家先生可在家中?” “不在不在。” 山崖上,小手飞快摆了几下,明月收回脚站起来:“你们快走吧,我家先生昨日去见城隍了,还未归来。” 见城隍了? 杨素问出那番话,也想套出陆良生的去处,好直接过去寻找,岂料得知去见城隍,表情不由愣了一下。 才多久不见,陆良生已会元神出窍这种神通了? 周围一群兵将今日是吓得不轻,以至于听到见城隍了,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好似该是如此这般的状态。 “那你家先生多久回来?” 杨素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抬起手朝那童子拱了拱:“我等专程过来拜见。” 那边,明月环抱小手臂,歪着脑袋看着摇晃的树梢,想了片刻:“我也不知,先生离开时也没说过几时会归,可能要许久吧,也有可能两三日,不过你们这么多人可不能进,明月也不让你们进。” 小人儿指去远方山头的巨物,扬扬小下巴。 “不然,我会让它咬你们喔。” 这……杨素一时语塞,他也不可能跟一个三岁的孩童计较,眉头微皱思索一番,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到脚下的岩石。 “若你家先生回来,可将此物转达,他自会知晓。” 言罢,不再和那童子纠缠下去,回到本阵里,与杨广以及诸将商议一番,绝对暂且退回富水县登上一两日。 “也只得如此了。”杨广看去远在尽头的山村轮廓,叹了口气,扯过缰绳,带着队伍调头,沿着山道回去富水县。 烟尘蔓延远去山道,明月念着陆良生教的法诀,将幻阵收了,他今日其实恰好去小泉山看望母亲,才碰上这一幕,若是在陆家村里,或许都来不及收手。 看了看天色,也是不早了,转过小脑袋看向母亲。 “娘,时辰不早了,明月先回村里,省得先生回来寻不着我。” 胭脂化作人形,轻轻搂过儿子,脸贴着脸摩挲,这才有些不舍的分开,脸上绽出微笑。 “嗯,时辰也不早了,那就快些回去吧。” 将儿子送到山下,明月走出几步回头挥了挥小手:“娘,改日得空了,明月在来山上看你,到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说完,小跑着一蹦一跳的往村里去,边跑,不时还回头挥手,令得胭脂轻笑喝斥几句:“小心点!”“看着路,当心绊着。”“改日娘来看你”之类的话。 目送儿子小身影消失在村口,笑着身子一矮,变做狐狸跃进了山林。 …… “大师兄,该收摊了!” 进村的明月一蹦一跳,与进村不远摆摊算命的王半瞎打了声招呼,脚丫子迈开,飞快跑回篱笆小院,原本想找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三个少年玩耍,反正先生现在都还没回来。 “二师兄、三师兄,我们来……” 一进院门,就见三少年规规矩矩的坐在几张石凳上,伏在石桌专心书写典籍注解,驴棚里,多了一头老驴匍匐,一搭没一搭的嚼着草料。 明月顿时咽下后面的话,刹住脚步站的笔直,看去檐下的背影,乖巧的喊了声:“先生。” “去见母亲了?” 陆良生也是刚回来,他没有走官道,而是直接骑着老驴翻山越岭,呈一条直线回到栖霞山,那样更快一些。 在明月“嗯”的回答声里,他进屋将手中那片嫩绿的树叶放去书桌,伸出手指推行呼呼大睡的蛤蟆道人。 “师父,醒来,跟我上一趟山。” 半睡半醒的蛤蟆还没回过神来,身子轻飘飘的升高,就被徒弟放去了肩头,差点没抓稳,滑落下去。 “彼其娘之…老夫刚梦到…呃…梦到什么来着?” 门口,明月走过来,抬起手臂,摊开的掌心有一枚玉佩。 “先生,刚刚有人给的,还带了好多人过来,不过都被明月打发了,厉害吧。” “厉害。” 陆良生拍拍小脑袋,拿过那枚玉佩,不用明月解释,从上面流转的法力,他能感觉到对方留在玉佩中的讯息。 ‘杨素不好好攻城掠地,跑栖霞山来做什么?又奉杨坚的意思,请我当国师?’ 手在小人儿脑后轻拍,说了句:“去玩吧。”便是走出房间,那边三少年伸长脖子望来,李随安见明月跑开,小声问道: “师父,那我们呢?” 回答他的,是一巴掌拍在头顶,按回桌上,惹得宇文拓、屈元凤嘿嘿笑出声音。 陆良生走过他们,侧脸轻声说了一句:“继续写!” 便是走出院门,去往栖霞山上。 残阳从西面山头照来,拖着他影子斜斜划过山石、林木,断崖外云海翻涌,老松轻摇漫舞,舞动的斑驳里,一抹倩影,青丝飘荡,红怜站在茅庐前,看着陆良生走来,脸上化开笑容,款款福了一礼。 “公子。” 她轻声道了一声。 看着抬起的眼眸,陆良生伸手拉过她的手,推门走进房里,拉着坐到床沿,沉默了片刻,将此去天治城隍与周瑜的一番谈话讲予她听。 “可能,没办法让你投胎,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或许可以一试,可能有些危险,红怜,你愿意吗?” 一旁,感受着男人手上的温热,红怜抿了抿唇,两颊显出好看的梨涡。 “妾身信公子。” 书桌上,蛤蟆道人看看徒弟,又看看小女鬼对视,歪过脑袋,眨了眨蟾眼,不明白什么意思。 第两百二十八章 相邀栖霞山 片片嫩绿在茅庐上轻摇,房里一片安静。 灯火暖黄,看着红怜的笑容,陆良生将她手握紧,剥离恶魂凶煞,并非易事,其中可能会出现什么凶险,他也不清楚。 不过既然红怜选择相信他,无论如何都要去试试的,眼下,给红怜一点信心,只能暂时说一些宽慰的话。 “城隍周瑜该是不会骗我,若是不差,剥离凶魂,立庙供奉,有望塑造法身,再假以灵枝说不定能重塑身躯。” 感受到陆良生手心传来的温热,聂红怜望着他没有说话,垂在一侧的另只手,忍不住也伸过去时,一声轻咳从那边桌上响起,红怜连忙将手缩回去,将脸撇去一边。 蛤蟆握蹼放在嘴边咳了两声,蟾眼来回瞟着对面一人一鬼,心里早就骂开了。 ‘彼其娘之,打扰老夫美梦,叫过来就是看你们两个秀来秀去的?’ 负起双蹼,走到桌沿盘腿坐下:“良生呐,立庙供奉,虽然稳妥,可时效太长,为师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 陆良生松开女鬼的手,坐直身子,眼神半信半疑的看去老神在在的师父。 “真的?” 听到蛤蟆的这句话,那边的红怜也激动起来,起身朝短小的身形福去一礼。 “蛤蟆师父,你真有办法让我重塑肉身?” “哼,老夫之话,岂能有假。” 那边,蛤蟆道人睁开一只蟾眼,看了眼女鬼,从桌沿站起来,走去窗棂,月色清冷,照拂整间小院。 “此法简单而直接,为师正好略懂其中奥妙之处,不过,需女子之身八具,以血肉为祭, 艮土之位,就阴木生门,此时立春,再过几日就是惊蛰,正好施法呱” 话语停了下来,不由想起岐山里,孤坟中的女人。 要是当初老夫早些得到此法就好了。 灯火摇曳,陆良生沉默下来,手陡然被一旁的红怜握住,她笑道:“若让我一人得生,反而害了八个无辜女子,妾身就算活了,也不会开心,何况当初在陈家时化作厉鬼,就已经杀了数个无辜” “当日化作厉鬼,你被仇怨填驱使,并非你本心。” 沉默了片刻,陆良生拍拍她手:“放心,我不会做如此事的。” 书桌上的蛤蟆瞥去一眼,哼了哼,转身抱起水杯咕噜噜喝了一口,舒服的伸腿坐下来。 “那为师也没辙了,就这样也挺好,没事给老夫唱个小曲儿,要是没你这小女鬼,往后再要是远行,倒是变得寂寞了。” 红怜捂嘴轻笑一下:“蛤蟆师父这才拿红怜当随意唱曲儿的啊。” 一旁,陆良生忽然起身,推开房门走去外面,既然师父这里没有其他办法,那就只能依照城隍说的那样来了,毕竟阴魂总有散时,就算他用灵气滋养,时日一长,也会被阴差责问上门。 ‘仅仅像普渡慈航那般倒还简单,难就难在要剥离红怜的恶魂,一个人施法,恐有欠缺,师父是妖修这方面可能不是很全面,我这边老孙或许能帮上忙,正好将杨素也找来,他可能也懂一些这方面。’ 院中走了片刻,不知不觉来到老松下站定,望去断崖外黑色中翻涌的云海,手里一枚玉佩翻来覆去,正是之前明月给他的。 陆良生手指一紧,激起法力灌注进去,顿时周围山头法阵运转灵气扑来,发髻都在风里飘散开来。 籍着栖霞山法阵的灵力,与距离几十里外的富水县隔空传音倒不是难事。 寻常人无法看见的灵气涌动,牵出一条线沿着延绵山脊,眨眼飞去黑夜中透着斑斑点点灯火的城池。 梆!梆绑! 深夜长街有着薄薄一层水雾贴着地上翻涌,后脖插着灯笼摇摇晃晃过来的更夫敲着梆子,边走边吆喝。 “夜深人静,小心火烛,严闭门窗提防盗贼、隔壁王生!!” 梆绑! 走过街口,声音刚落下,唰的一阵风从他头上过去,吹的差点一个踉跄扑去地上,两侧房舍瓦片都在哗啦啦作响。 县衙后院,暖黄的灯火照着屋中两人的人影投在窗棂,杨素正与对面的杨广说着话,大多关于栖霞山陆良生的,其中也有说起南征陈朝之后的事。 “此战过后,殿下要在陛下那里谨慎言行,持功而不骄。”“本王不想和兄长抢太子之位。” “殿下聪慧,怎的到此时糊涂了,太子虽然仁厚,可将来是要成皇帝的啊” 杨素颇为喜爱这个从小机灵,想法朝前的晋王,加上这次领兵南下,与军中将领那是颇为默契,将来未必没有登大宝的机会。 “回去,殿下切记先和军中将领保持距离” 这时,他话突然停下,就在杨广疑惑的眼神里,起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族叔,怎么了?院中可有什么不妥?” 杨广走在后面,跟着出来,声音里,站在檐下的杨素抚过颔下长须,抬手打断这位晋王的话。 “是陆良生。” “陆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杨广急忙走到族叔身侧,睁大眼睛抬头望去院中这处夜空,目光扫过四周,什么也没有。 “陆先生在哪里?” 一旁的杨素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手,朝夜空一拱,颔下长须抖动。 “陆道友别来无恙。” 栖霞山上,握着圆玉的陆良生脸上也有笑容,望着断崖外的云海,轻声回道:“昨夜去了一趟天治城隍处,今日下午才堪堪赶回,让清河公久等了。” 空无一物的夜色,片刻传回杨素的声音。 “那是素来的不是时候,不过既然陆道友已回栖霞山,那明日白天,我与晋王殿下再来拜会,不置可否?” “自然是好的,正好我也有一事需要清河公帮忙。” “那明日栖霞山见。” 灵气的丝线从夜空断开,杨素收回手,脸上笑吟吟的转过来,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晋王。 “殿下,陆良生已回栖霞山,邀我们明日拜访。” “如此甚好。”杨广拳头一握,有些激动的指去夜色,“刚刚清河公是如何做到与陆先生说话的?” 说到这一点上,杨素微微颔首抚须,笑了起来。 “殿下此乃法音入耳之术,不过也非修为低微之人能做到,殿下快快去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只带侍卫过去,否则兵戈之气又要惊动山中法阵了。” 颇有修行高人的风范叮嘱一番,笑吟吟的转身回去自己那间厢房,只留杨广一人还盯着夜空歪头想着这事如何做到的。 翌日一早,两人早早起来,只带了二十个侍卫,以及侍卫将领鱼俱罗,快马出城赶往栖霞山,来到昨日触发法阵的山道,再无异象发生,不过还是有一头驴子挡在路中间,甩着秃尾巴,自个儿在那里溜达。 惹得鱼俱罗差点想拔刀将它给劈了,好在杨素反应快,将他手给按住,眨眼间,那头老驴化作一道残影带起一连串的青白电光就去了山上,惊的鱼俱罗刀都拿不稳。 杨素松开他手,抚须促马继续前行。 “此地看见寻常家畜,都不要莽撞,若是祸及到殿下,老夫让你生不如死。” 第两百二十九章 熟识 春燕拂过田野,光着脚丫的孩童捧着细腻坐在田埂捏起泥人,偶尔跑远一点,被直起要喝口水的父母大声呵斥,乖乖的回来,抹去额头汗渍的目光之中,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从山下的道路过来进村的泥路。 “这些人谁啊,不像来买鱼的商贩。”“哎哟,你看他们身上还有兵器!” “跟上回的那批人好像。” “二牛,快去告诉陆盼他们有外人来村里了。” 四周田地里,陆家村、北村的人一个个警惕的张望,有人从田里上来,光着脚沿着田埂跑上泥道飞快进了村里。 “盼叔,又有人带着兵器来咱陆家村了。” 晒坝打熬身体的八人,放下石锁、磨盘缓缓转过身,胳膊、胸口肌肉绷紧鼓胀,陆盼扭了扭脖子,看去另外七个兄弟。 “出去看看。” 也吩咐那二牛去告知良生,便是将手中石磨一丢,呯的砸在地上,拍拍手上灰尘,排龙行虎步走到村口。 远远的,村口泥路,烟尘长卷,飞驰而来。 “来者下马!!” 陆盼站在七人中间大喝一声,声音雄浑嘹亮,惊得迎面过来的一行队伍马嘶长鸣,人座下战马纷纷缓下速度。 “吁!” 杨素拉紧缰绳,停下马匹,看到村口一字排开的八人众,拱起手:“在下杨素,受栖霞山陆良生所邀,特地赶来。” “是不是,待我家良生确认后再说。” 自从上次三只蜈蚣妖怪跑来,差点冲进村里,陆家村若非村人带路,外人不得进去,将一切危险都确保在村外。 二十多人队伍里,鱼俱罗脾气暴躁,翻身下马走到前面一截,虎目圆瞪:“放肆,可知我们是谁?!” “管你们是谁,在这里等着!”陆盼身后七人也纷纷叫嚷起来。 “你们!” 鱼俱罗急的大吼,之前那头老驴给他记忆犹新,惹不起那驴子,还惹不起一群山民? 他不敢莽撞,但还是跨出半步,手握去刀柄,对面陆盼等人也不怯弱,上前一步,口中‘哈!’的一声,肌肉鼓胀,绷紧铜黄的皮肤,一抖一跳。 “不得无礼!” 杨广见事情逼急,连忙在马背上开口的同时,也有声音从村里响起:“盼叔,让他们进来吧。” 听到这声,村口八人看也不看身后,左右退开让出一条道来,只见村里一声青衣白袍的书生正走来,旁边还有拄着拐杖,须发斑白的老者,一双苍目无神半阖,如同深幽古井。 高深莫测的脸上,露出笑容。 “师父,这种小事,何须你出来,承恩就打发他们。” “是为师邀来的,自然不能失了礼数。” 陆良生笑着回了一句,与王承恩慢慢走近村口,见到来人,脸上露出微笑,宽袖抖开,拱起手来,一旁大徒弟听觉敏锐,听到宽袖抚动的声音,也跟着拱起手,丝毫不比师父慢。 鱼俱罗视线径直划过文质彬彬的青年书生,落在一旁,苍目斜上,灰袍老者身上。 ‘这家伙就是陆良生?看上去倒是有股仙风道骨。’ 他身后,晋王杨广当日在长街是远远见过的,他能分辨出熟悉的身形,不用杨素介绍,飞快翻下马背,拱手还礼。 “广,见过陆先生。” 四周侍卫齐齐下马,朝村口拱手躬身,鱼俱罗不敢怠慢,也没注意到后方众人姿态,拱手垂首就出好那边老头拜下去。 “年轻的才是我家良生。”守在一旁的陆盼,朝他挪挪嘴,小声提醒一句,那边,鱼俱罗微微抬起脸,愣了一下,余光朝后瞄了一眼,原地拱手的方向赶紧偏转,朝向了书生。 “晋王殿下、清河公不必多礼。” 陆良生笑道,伸手朝里做了一个‘请’邀两人进村,至于侍卫还有鱼俱罗一并留在村口晒坝。 家里来了当今天下晋王,李金花、陆老石站在灶房内,透过门隙向外偷偷张望,虽然儿子是修道中人,可做了一辈子平头百姓,见到这般人物,终归是有些紧张。 咯咯 妇人一脚踢开在门缝探头探脑的花白母鸡,捏紧丈夫衣角,瞅着外面低声道: “这晋王可真年轻,比咱家良生都还小,你说他们来干嘛?” 陆老石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倒是蹲在下面偷瞄的陆小纤扯过母亲的裤腿。 “会不会找哥去做官,不然亲自跑过来做什么?” “小纤说的有些道理” 妇人点了点头,偷瞄的视线透过门缝,小院之中,光斑落在人肩头,繁密的树梢沙沙轻响着,陆良生使笔,勾出一尊酒壶从石桌凭空显现。 散发酒香的玉液将三只酒杯斟满,推到对方面前,陆良生放下酒壶,举杯与杨广、杨素轻碰。 “不知殿下与清河公来栖霞山所谓何事?” 杨广将酒杯停嘴边,看着对面的陆先生,脸上绽出笑容。 “广这次为南征统帅,一路约束兵将善待俘虏,不做扰民之举,如今陈朝国都天治已克,但陈朝国土还需费些时日才能尽全功,广此次过来,其实想请先生出山相助,有先生站出来,必然就有后来者效仿,这让尽快平复南陈是最好不够的办法。” 另一侧,杨素抚须微微的点头,却是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对面的陆良生。 那边,陆良生轻笑一声,放下杯盏:“殿下抬爱了,陆良生之声望还达不到,让别人效仿投诚,不过我有一人举荐,殿下不妨在他身上试试,此人位居昔日陈朝吏部尚书,又有扶持幼主登基之威望,殿下一旦让他投入大隋,比之我更有效。” 杨广愣了一下,身子朝前微倾,嘴唇张开还想再说:“陆先生” 旁边,杨素放下酒杯,笑起来,开口插话,将他话语掩盖下去。 “对了,陆道友不知昨日法音入耳里,道友有何要事要说。” “此间不便说,清河公随我来。” 陆良生起身朝杨广拱了拱手:“殿下在这里稍待。” “先生请便。” 原本还有许多话要说,突然被族叔打断,杨广只得作罢,起身看着两人走出小院,颇有些苦恼的坐回石凳,望去头顶老树轻轻晃动枝叶。 ‘该如何让陆先生出山难道是本王诚意还不够?’ 思索间,陆良生邀着杨素用着缩地成寸来到村西栖霞山上,两人并肩而行,路过曾经绑有红绳的树木,见他露有疑惑,陆良生笑起来,也不掩饰当初的身份。 “这些褪色的绳子,是我当初系在上面,以免迷路用的,那时的陆良生,还是村里普通的少年郎,若非碰上我师父,岂会有现在这般” 看到前方茅庐,小院里还有三个少年埋头苦读,他话语继续说道:“邀清河公过来,其实也是一件事,不知清河公可会剥离恶魂一术?” 远远近近,朗朗读书声传来,杨素正要答话,视线看去的小院中,一个少年侧脸,他目光凝了起来。 ‘宇文拓怎么会在这里?!’ 第两百三十章 裂魂 “清河公?” 陆良生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去对方,后者迅速回过神来,笑着继续迈开脚步,跟着走去那边篱笆小院。 “想不到陆道友竟收了三名弟子,着实让我有意料之外。” “都是无家可归孩子,收下教养,也是一种修行。”陆良生摊手,以待客之礼,先让他进到院里,路过李随安三人勉励一番,随后与杨素一起走进茅庐。 收拾桌上几本书,放去一边,将正盘在窗棂下晒太阳的蛤蟆道人拿过手中,放去书架上。 “这茅庐乃我心血来潮时所建,清河公可不要嫌寒碜。” 杨素从院里那张埋头的少年身影收回视线,随意坐去一张木凳,摆了摆手:“不碍事,修道中人随行洒脱,屋中稍有杂乱也属正常。” 手放去膝盖,目光扫过屋里,那放去书架的蛤蟆,抬起蛙蹼缓缓爬了出来,呯的一下摔在地面,狼狈的爬起,像是在骂骂咧咧,打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关上时,那蟾眼好像是在瞪他。 “陆道友,你这蛤蟆,倒是有趣,可是到了通灵期?不知是否愿意割爱?” 陆良生愣了愣,倒了一杯清茶过来,递给对方,笑道:“随身之物,养了许久,恐怕不能赠人。” “那倒是有些遗憾。” 外面朗朗读书声传进窗棂,两人坐在那边慢饮细说了一会儿闲话,陆良生这才接上刚才来时的那句话。 “刚才,我问清河公可会剥离恶魂之术,可否告知?” “剥离恶魂?”杨素端着茶水想了片刻,“此术倒是没怎么接触,不过我倒是会人傀之术,不知道是否能帮上忙。” “人傀?”陆良生微蹙眉头。 “呵呵此乃阴损小道。” 杨素也不隐瞒,放下茶盏,起身抚须走过窗棂,望去外面:“人无阴阳则为走兽,再无灵台,沦为草木,素非善类,此法用于行兵布阵大有益处,便是研习过一段时间。” 提到阴阳、灵台四字,陆良生顿时明白其中要理,人之阴阳剔除,则不断是非,与疯子无疑,消除灵台,便是抹去人的神智,沦为草木般的傀儡,炼出人傀,用来战事,自然大有好处。 确实如杨素所说,太过阴损。 不过,那是他人行事之法,与陆良生并无关系,沉默了片刻:“不知此法可有触及魂魄一道?” “颠倒阴阳便是有此道。” “不伤无辜之人?” “又非炼人傀,自然不须旁人。” 陆良生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像师父那般用人祭,那此法倒是可以一试,当即唤出红怜站到屋中,杨素修为不浅,阴鬼一类也打过不少照面,对一个罗刹女鬼,并不惊讶,不过再看陆良生,眼神露出‘我懂’之类的神色。 “陆道友以元神出窍,与阴魂**,倒是不错的法子,不过当谨慎,莫要让天地灵风将阳神吹散。” 红怜翻了翻白眼,小声呸了一口。 这令得陆良生哭笑不得,随即找来了正在栖霞山洞窟里翻书的孙迎仙,他降妖除魔一派,对于阴魂一类有独特的法门,接下此事后这两天都在洞里翻他师父留给他那本道书,看是否能找出剥离凶魂的法术。 “没找到,不过咱们三个倒是可以合作。” 道人与杨素见过礼后,一边翻着书,一边从布兜里翻出一张方形的先天八卦图,在外面地上铺开。 “本道布阵,负责牵引魂魄!” 杨素从袖口中,拿出一枚锥子:“那素的人傀之术,倒是可以用来倒逆阴阳,或许能将恶魂分离,不过还需要一件器物来封存恶魂,需这女鬼常用之物。” “这个如何?”陆良生打着伞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的,是红怜常用的那张画皮,软软的皮囊,眉目如画,栩栩如生的面容、肤质令趴在篱笆院墙看稀奇的三个少年一阵恶寒。 伞收拢,一缕青烟飞去不远的树荫下化出红怜的魂魄,有些畏惧的盯着地上铺展开的阴阳法阵图。 “别怕。” 陆良生将画皮放去杨素旁边,安慰女鬼一句后,站到阴阳八卦右侧,“我来给红怜固魂,剩下的拜托二位了。” 说完,他朝杨素和孙迎仙拱手谢去一礼。 “你拿本道黄符的时候,也没见你谢过。”道人撇撇嘴,掏出几张符纸在上面画出符咒,一抛,符纸轻飘飘飞去八角。 口中轻喝:“敕!” 所有人视线阴了阴,周围刮起风来,一朵游云将山腰的阳光遮掩下去,道人猛地踏出一步,偏头大喝: “聂红怜,你飞去阵中!” 不远,倩影飞舞长袖,飘入黄绸八卦阵里,杏黄光芒顿时从八角升起,犹如牢笼般将她围困在里面,这本来就是用来捉鬼,此处阴气触发,红怜只感一阵灼烧般的难受,魂魄在里面都有些不稳起来。 “撑住!” 陆良生掐出指决,指尖朝半空一伸,法力绽开,只听山间轰隆隆一阵雷音,常人无法看见的灵气,从云海中翻滚流淌。 “去!” 并直的剑指一招,指去红怜,翻涌的灵气直扑八卦阵里,如水泼油般,瞬间沸腾起来,水雾弥漫,朝四周扩散的同时,也将身形变得模糊动摇的红怜包裹起来,以灵气反哺滋养,稳固她的魂魄不被八卦阵冲的魂飞魄散。 “公子我好难受!” 就算被灵气滋养保护,红怜环抱双臂,身形不断的发出嗤嗤声响,浑身都在往外泄出黑色的阴气,整张脸变得如漆白粉刷一般。 “清河公!” 陆良生法力加大灵气灌入,脸上渐渐有了汗珠,他朝另一侧的杨素大喊出来,后者一声不吭,盯着阵中红怜背影,双脚猛地左右推挪开,扎起马步。 双掌手指夹着那枚铁锥横在颔下,双唇念念有词飞快嚅动,袍摆、须发在风里飘动。 听到陆良生呼喊,陡然睁开眼睛,绽出电光般,铁锥在手中一转,指尖抹去上面,显出一道道法纹。 “阴阳倒逆!” 铁锥悬空,他手掌一推,唰的一道黑影直冲红怜后背,锥尖抵在女鬼后背的瞬间,杨素陡然跃了起来,双手握住铁锥尾端,念着咒词,彷如有千斤重,一点一点往下挪动。 划出一道黑色法纹从红怜后脑延伸而下。 第两百三十一章 呼—— 狂风吹拂林野胡乱摇摆,茅庐上绿叶也在哗哗拂响,蛤蟆道人捏着一块碎饼,绷直两条小短腿,垫着脚蹼趴在窗棂望去外面,两腮鼓胀,细嚼饼屑。 “老夫人祭之术,有何不好,非要欠别人情,这般大费周章。” 篱笆院墙内,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三个少年鬓发散在风里,抬起手臂、袖口遮住脸颊,全都下意识的缩到墙角下避风。 透过篱笆摇摆的缝隙,外面空地数道灵气拖着长尾绕着法阵徘徊游移,陆良生指决一翻上翘,游动的灵气再次冲入阴阳法阵滋养红怜,减轻她灼痛,抵消部分道人专门克鬼的道法。 《青怀补梦》:以灵蕴养草木生灵,阻其衰竭,续命以其反天意而再生。 此法用在人、家畜身上也有部分效果,做不到草木那般全功,眼下滋养阴体一类,同样如此,但也是陆良生目前唯一觉得合适的。 “红怜,撑住!” 他咬牙挤出一声,法阵内,承受法阵灼烧的红怜,发髻散乱,显出荧绿阴森的脸孔,呈出她当初屈死时的状态,眼眸死死盯着陆良生,以及前面维持法阵的道人。 “恶魂出来了!”孙迎仙与罗刹恶魂对视一眼,忍不住打了寒战。 法阵另一边,听到这声,杨素双手紧握的法锥,一道道法纹绽亮,抵在阴森鬼气已拉到后背。 袍摆踢开,向前一步,将法锥尖锐抵进去的瞬间,大喊: “孙道友,震慑她魂魄,越乱越好!” 三魂七魄混乱,方才从中锁定恶魂,他人傀术法中倒逆阴阳就如浑水摸鱼,趁这片刻的混乱间隙,将红怜的罗刹恶魂单独剥离出来。 那边,孙迎仙掐着指决的双臂绷紧,瞪大着眼睛,细密的血丝蔓延出来,紧咬的牙关猛地牵出口水丝大张开。 指决一转,地上八角安放的符纸唰的飘了起来,道人咬破食指,将血珠弹去法阵,接触杏黄光膜的一瞬。 八张符箓‘轰’的爆开火焰。 “呃啊啊——” 阵中,红怜魂魄震荡,凄厉至极的嘶吼,空气仿佛在天光里都扭曲了一下,荡出涟漪,躲在篱笆院墙后面的三个少年捂住了耳朵,震的耳膜嗡嗡直响。 三魂七魄都此刻变得模糊朝四面八方扩散,杨素手中那件法器幽光亮起,在他掌心一推,直接没入一道模糊里,握紧往后一拖,锥尖拉着一道人形从里面倒飞分离出来,拖在半空挣扎,凄厉惨叫。 “进去!” 杨素怒吼,手上一拉一推,锥尖指去地上铺好的画皮,法力鼓动,催使拖出的红怜恶魂逼去里面。 地上扁瘪的画皮在人形挣扎进入之中,好似充气般,渐渐鼓胀起来。 “还想反抗?!” 杨素法力下沉压向画皮,余光却是瞟向那边正收敛法力回气的陆良生,目光凝了起来。 宇文拓原来是被你抢走,不管是不是无心之举,害得让我在兄长面前出丑。 念头一闪而过,法力封去恶魂时,稍稍收去了两层。 风声渐渐平息,四周狂摇的枝叶静止下来,道人急忙收了道法,阴阳八卦法阵中模糊的鬼影重新凝聚,陡然虚弱跪坐到地上。 “红怜!” 陆良生跑来,看着周身淡淡阴气的女子,揽去的手掌,径直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公子我没事” 减去一魂,红怜虚弱到根本无法凝聚出往日的阴体,跪坐在那儿,青丝滑开,露出俏脸抬起来看去面前的男子,露出一抹微笑。 “我感觉心里好似再也没有任何作恶的念头了。” “你别动。” 陆良生走去一旁,将伞捡起来,在她头顶撑开,红怜化作一股青烟飞进里面,片刻,遮掩阳光的游云四散,灿烂的光芒又在这处断崖投出树枝的斑驳在地上晃动。 “陆道友!”杨素将那张画皮折叠,递过来:“记得妥善保管,剩下的立庙祭祀,就不用我帮了吧?” “陆良生谢过清河公援手之恩。” 说完,朝对方行了一礼,陆良生将那张画皮放回屋里,将伞打开,用法力牵引红怜回到画里,点燃一柱檀香插去香炉摆在画卷下面。 “呐呐,本道也是帮了大忙,某些人怕是忘了。” 道人一边折起阴阳阵图,一边颠着脚尖朝屋里瞄,惹得院里三个少年偷笑,李随安见到师父从里面出来,连忙拉了一下另外两人,回坐到书案继续默咏典籍。 陆良生从他三个身边走过去,笑着朝孙迎仙也拱手行了一礼。 卷好法阵塞入布袋的道人,嘿笑起来,连连摆手。 “算了算了,咱俩太熟,受你一礼,怪不自在的。” 两人打趣一阵,陆良生邀了一旁干看着的杨素,阳光倾洒云雾,三人走到老松下,幻出石凳石桌、酒水,以山间云海、延绵山脊为伴,坐下喝酒谈笑。 趴在窗前的蛤蟆道人哼了哼,负着双蹼跳下书桌。 “这般怡景,也不说带上为师。” 嘀咕着,蹬着小短腿翻爬上床榻,又是重重哼了一声,揭开小被子钻了进去,盖在身上,不久打起轻微的鼾声。 阳光渐渐倾斜,还与陆良生、道人说笑论道的杨素,忽然放下酒杯起身。 “与两位道友说得来,差点忘记晋王还在村中,此时天色不早,还要赶回富水县,今日怕是要告辞了!” “有殿下,那我就不挽留了,我送清河公!” “本道再坐会儿,就不送你了。” 留下孙迎仙,陆良生与杨素结伴走过茅庐,见那三个少年坐在座位,屁股扭来扭去,今日耐心便是磨没了,挥手让他们三个下山。 “快走快走!下山我给你们耍一套飞剑。” 李随安催促宇文拓和屈元凤,朝这边慢行的师父和杨素行了一礼,三人飞快跑去山道。 “这三个少年中,有两个是贺凉州那场大旱时所收。” 两人往下山的道路慢走,陆良生也说起这三个徒弟的来历,他为人坦荡,自然也将其中曲折以说笑的方式讲出。 “那双眼有褐蓝双色的少年,叫宇文拓,心气高,被一个大和尚捡到送去万佛寺,嫌弃别家庙小容不下,这才辗转送到我这里,到了这边同样如此,还在稍惩戒了一番,才收敛许多,跑在前面那个叫李随安” 书生的话语里,杨素表情愣住,后面的话听到耳中已是嗡嗡的嘈杂。 莽撞了,莽撞了。 这下如何是好,之前还在想这陆良生是如何知晓他计划的,却不想是另有原因。 这下错怪人了。 要不要说刚刚的事? 杨素手一紧,掐在大腿上。 ‘不行,不能说,说了,且不是显得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就丢脸丢大了。’ ‘嗯,本就想戏耍他一番,也不算手脚,以陆道友的修为,也难不到他嗯,那就暂时不说’ “清河公?!” 听到陆良生询问的声音,杨素回过神来,抚须笑道:“刚刚想起一些事,方才失神,让陆道友见笑了。” “无妨。” 这边,陆良生也没在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走回山下村子,早已久候的杨广急忙迎上,想要继续劝说,被杨素拦下,随后做出告辞,毕竟他们南下的目的,还是以打下整个陈朝。 “心怀天下者,不可拘于一隅。” 出了陆家村,杨素叮嘱阅历尚浅的殿下,后者抿抿嘴唇,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山村轮廓。 “这些本王都懂,可为什么,清河公三番两次不让本王说话?” 踏踏的马蹄声里,杨素抹过须尖,目光看去道路一侧山腰一头啃草的老驴。 “为的就是不让殿下将话说完,若是陆良生一再拒绝,将来就再也没机会请他出山了,不如将话留到下一次,还不行,就留到下下一次,长此以往,就算言语上不行,殿下也用诚恳打动对方,就算不出山,也是结下了善缘,往后还怕他不帮你?” 杨广眨了眨眼睛,原本就聪慧,顿时从话里明白含义,向一侧稍落后半个马头的清河公拱了拱手,再看一眼陆家村的方向,扬起手中鞭子,抽响半空。 “那就先打完陈朝,本王得空再来,驾!!” 一抖缰绳,杨广纵马冲去了前面,身后,一众侍卫紧跟在后,狂奔起来,激起一道长烟,朝富水县而去。 天光渐落,在家中吃过晚饭,考校了三个徒弟一番,陆良生端着一碗饭菜上了栖霞山,早已等候饭菜的蛤蟆道人撒开脚蹼,火急火燎的爬上书桌,系上围裙,拿起筷子坐在一本书册上看着饭菜摆到面前。 哒哒哒,筷头飞快刨动碗底。 蛤蟆道人鼓着两腮咀嚼,手中筷子指着碗里。 “下次给为师换只大碗,还有还有多放点盐,味儿还差了一点。” 看着师父大口大口刨动饭菜一会儿,陆良生转身望去墙壁的画卷,青墨的美人画泛起淡淡青烟,上面的美人儿传出话语。 “公子” “什么?” 画里,聂红怜声音虚弱。 “红怜想回家看看了。” 第两百三十二章 家 春播过后,陆良生要盖新庙的消息打破村里的平静,陆太公时而清醒而是糊涂,拄着拐杖站在晒坝的碾磨上,动员村里老老少少。 这些年村子富裕不少,但多数人还是保持当初的勤劳,有些甚至专门跑到城里或去周围有些手艺的人那里学了些手艺活。 当中会泥瓦匠艺的村人聚在一起,与陆老石商量过后,将新庙选在原来的破落山神庙旧址,一来原有地基在,重新砌砖抹泥就要快上许多,不用太费时辰,也节约银钱,二来也因为陆良生要求尽快起一座庙观。 原来的山神庙正好附和。 春日渐渐温热,陆良生过去时,那边已经开始破土动工,原来荒凉的旧庙拆的只剩地基桩还在,四周杂草都被踩的平实。 “把那边几颗树也一起砍咯!”“还有那边两颗,挡着东升的日头!” “那边和泥的,快点!” 一声声叫嚷喧闹里,旧址不远的村中妇孺,有说有笑的搅合泥水挑去背篼,身子骨硬朗的老人,轻易背起这数十斤的稀泥,好在距离也并不算远,十来丈就到了。 懂工匠活的,将泥砖一点点的砌起来,不时拿着砖刀在那瞄来瞄去,陆老石与一帮村人将几颗砍倒的大树断去树梢,滚去庙观,刨出木梁的形状,重新粉刷上漆,整个是热火朝天的场面。 给众人施了解乏的小法术,又看了一阵,陆良生回到村里,走回篱笆小院,书架早已准备妥当,上面除了月胧剑,就只有红怜的那卷画轴。 红怜的老家并不远,就在河谷郡北面二三十里的一个村子,全力赶路的话,大半个时辰就能抵达河谷郡,也就没有和父母、师父、徒弟们说起。 牵出老驴,将书架安放好,里面传来一声闷响,陆良生皱了皱眉头,过去吱嘎一声拉开隔间小门,只见蛤蟆道人脸贴着木壁上,随后飞快坐回去,拿起烟杆含在口中。 吐出一口烟气,蟾眼瞥去徒弟。 “老夫只是待腻了,想出去透透气,可不是陪你们,别多想。” 隔壁,画卷传来红怜虚弱的声音:“谢谢蛤蟆师父。” “哼,谢老夫作甚?” 蛤蟆道人侧躺下去,撑起脸,挥挥蛙蹼:“替为师把门关上。” 外面,陆良生笑了一下,将小门关上,牵过老驴便是走出了院子,叮叮当当的摇铃声响起山道间,一眨眼就远去了另一头。 路过富水县,去了一趟当初的陈府,门庭凄凉,一对威风的石狮子,其中一个断去了一只耳朵,陆良生施了穿墙术、障眼法进去,里面难见一个人影,自从陈尧客死后,陈员外也惊吓、悲伤过度死了,因为闹鬼,这处宅子再也没人搬进来。 空荡荡的硕大院落,荒草丛生,陆良生来到侧院,在红怜指引下,将土里的尸骸取出,戏服破烂裹着一具白骨,好几处骨头都被砸烂,额骨上也有破开的口子。 红怜偏过脸,像是吸鼻子的声音,说道: “他们怕我没死透,埋下去的时候,多砸了几下” 陆良生沉默下来,铺开一张白布将红怜的尸骨缠裹,施了一道缩小的法术,放去书架上格。 “走吧” 不久之后,出了县城,沿着官道去往北边的河谷郡,当初的李家班还在,可惜出了那档子事后,生意大不如从前,戏班里的人也就陆陆续续离开,各奔东西。 人来人往的集市,行人间,陆良生牵着老驴站在远处看着坐在戏班门口发呆的班主李云秀。 “他也算一份,红怜要报仇吗?” “不了,就让他这般模样也挺好的,报仇又有什么意义” 听到红怜的声音,陆良生牵过老驴挤过人群离开,远在戏班门口的李云秀像是感觉到什么,呆呆的目光望去集市,周围人潮过往,只有叮叮的铜铃声消失来往的行人间。 走过河谷郡,二三十里的路程并不长,就算刻意放缓了脚程,也在正午的时候,来到红怜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子。 小小的山村经过这么多年,变得更加破败,青壮大多去了附近城镇讨生活,留下的老人妇孺看到一袭青衣白袍的陆良生牵着老驴进村,都未免有些稀奇,站的远远望来。 “这个后生可真俊,来咱村干什么?”“不晓得哇可能看上哪家姑娘了。” “瞎咋呼,那身衣裳一看就贵的紧,有钱人家公子会看上村里野丫头?” “万一人家喜欢大手大脚,腰身粗壮有劲儿的呢?” “哎哎,你们看,他拿一把伞做什么?哎哟,还把一只蛤蟆放在肩上,这书生怕是有不正常吧。” 远远观望,交头接耳的的一众村人视线之中,陆良生从书架取出油纸伞撑开,放了老驴自个儿去溜达,带着师父,走去红怜指引的方向。 曾经倒塌的旧屋,如今已没了,换成新的主人在此修建一座小院,一家三口人热闹的在院中吃饭。 “真像当初妾身小时候与爹娘坐在院子里,公子走吧,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爹娘弟弟的坟了。” “嗯。” 陆良生撑着伞转身离开低矮的泥墙,走过不远一片片田野,来到一处小坡树林,坟旗林立插在一座座坟茔上。 村里人丧葬大多埋在这里,死的越早越在里面,穿过数座土包垒起的坟茔,红怜从纸伞飘出,在三座两大一小的坟堆前,跪了下去。 “爹,娘允儿回来看你们了。” 阳光难从繁密的枝叶照下来,红怜跪在墓前,轻轻磕下额头,鬼无实体,也无眼泪,但依旧能听出哽咽的哭泣。 想说的话,红怜生前第一次回来,就在爹娘坟前说完了,眼下只是跪在了哭泣,陆良生为她撑着伞安静的看着。 书生肩头的蛤蟆,悄然伸蹼在脸上抹了抹,看到徒弟望来,忙偏去一边。 “看什么看,为师眼睛进沙了。” “我们出去等吧,让红怜在这多陪她爹娘。” 陆良生叹口气,用法力将纸伞悬在哭泣的身影上方,走去外面田埂上坐下来,他也是有爹娘的人,见到这般情景,也难免心里不舒服。 然而,才坐片刻,身后冷风吹来,红怜举着纸伞看着诧异的陆良生,笑了一下。 “看过就好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公子带我回家吧。” 她说的家,指的是陆家村。 “好,我带你回家。” 陆良生点头轻声道。 鸟儿划过这片明媚阳光,草叶轻抚,叮叮当当的摇铃声,站在村中唠嗑的村人远远的看见那驴背上,一男一女举着纸伞相偎依着,在老驴悠闲的蹄子缓缓迈开里,朝栖霞山过去。 第两百三十三章 坐卧栖霞山(本卷完) 苍翠林野披满山麓延绵,飞鸟划过亩亩田地,落去北村某栋房舍,叽叽喳喳梳理羽毛,眨动的鸟眸偏了偏,望着一个身着素服衣裙的女子,端着饭菜过来,轻轻推开房门。 吱嘎~~ 陈旧老木独有的低吟声里,房舍内,灯火昏黄,陈靖坐在小桌后面愣愣的出神,旁边女子将饭菜放到桌上,才缓缓转过脸来。 “母亲,你说陆先生这么久没见我们,会不会以后都不会见了?” “应该不会的,靖儿你别乱想,快把饭吃了。” 农村老旧房舍,屋里昏暗,张丽华取过油灯挪了挪,将筷子递了过去:“娘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毕竟从一个皇帝,到” “母亲,没事的。” 陈靖将碗里饭菜分了一半出来,与母亲一起吃,“其实我更担心母亲不习惯。” “娘有什么不习惯的。”张丽华将碗里鱼肉挑去儿子碗里,夹一筷青菜放进口中,红唇轻合慢嚼,想起之前的窘迫,笑着说道:“总比刚出京城,咱娘俩在山里乱窜要好的多吧。” 说着话语停了一下,又开口。 “对了,听里正说,陆先生最近很忙,才不久有隋朝的大官来过,幸好当时咱们没过去,不然让陆先生难做,现在又忙着盖一座庙,靖儿安心等就是了,吃食娘会张罗,总不能让你去干活吧” 母子俩在北村落脚也有几天,起初还是不习惯的,尤其是如厕,山村茅房多是挖一个坑,烂席子一圈,坑上搭个横板,什么屎尿都能瞧见,颇让习惯宫里锦衣玉食的母子俩心里不舒服许久。 吃食上,虽然从宫里带了些许金银出来,可在这种小地方,金银不仅使不开,还容易引起旁人怀疑,张丽华咬紧牙,挽起袖子跟着村里一帮妇孺做些活计,讨些黍米饭菜,还在时不时孙迎仙挥送一些好入口的米饭,母子二人这才渐渐适应了这方水土。 不过,白天点油灯,却是有些奢侈了。 筷子碰过碗边,母子俩安静的吃着饭菜,说过几句话时,外面有脚步声过来。 呯呯—— 门扇还没有关,走进檐下的里正站在门口敲了敲房门,指着外面:“村外有个老头儿找你们,二位不妨出来看看,可否认识。” 陈靖与母亲对视一眼,放下碗筷,跟着那里正急匆匆走出房屋,穿过村里房舍相隔的泥道,远远看见一个灰扑扑袍子的老人负着双手在那里来回走动,不时朝村里张望一眼。 “是皇叔伯” 过来的母子俩,陈靖一眼认出村外的老人,张丽华点点头,赶忙将有些凌乱的头发理一理,加快脚步过去。 那边的老人也看到了过来的母子,对一旁的里正拱手称谢一番,待人离开,抖开袖口,躬身朝陈靖母子就是一拜。 “老臣陈辅,拜见陛下、太贵妃。” “皇叔伯,不必这样,陈朝都没了,还是别叫陛下了,随我们先去落脚的房舍,再说话。” 周围毕竟多有村人出入,见到这般情景,多是不便,陈靖当即引着老人来到暂住的破旧房舍。 里面陈设简陋,不少地方沾满灰尘,老人看到桌上两只缺口的碗,颇为心疼的偏开视线。 “陛下和太贵妃,就吃这种饭食?” 张丽华过去将碗筷收起来,端去一旁,抬起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汗渍。 “暂住山村,能有个栖身之所就不错了,其他的不敢奢想。” “唉,陛下、太贵妃沦落如此境地,老臣心里难受。”陈辅阖上眼站了一阵,片刻又睁开,看去陈靖。 “如今京城虽落入隋人手中,可陈朝地大,还有不少心向我陈朝之官民,陛下窘居于此,终不是出路,不如随老臣去他处,重新集结兵马光复京城。” 陈朝说到底是陈靖的,从父亲手中接过来,却是从自己手里丢掉,少年心中不服气劲终究是有的。 可一想到自己逃难与此的目的,又有些犹豫。 “靖儿。” 张丽华捏紧衣角,她知道儿子心里的挣扎,可如果停留这个地方,那光复陈朝的机会怕不再有了。 昏黄灯火里,陈靖坐在长凳上,握紧拳头压在膝盖微微颤抖,直到母亲的声音唤来,才抬起脸,缓缓起身。 “走吧,走吧。” 低声连说两遍,看到母亲穿着陈旧的衣裙,脸有菜色,陈靖深吸了一口气,望去老人,拱起手:“朕听皇叔伯的。” 不久,收拾行囊离开了屋子,踏上村外的泥道,远方一个骑驴的身影远远从前方的山道径直过去,一眨眼便消失在拐角。 “是陆先生” 陈靖想要去陆家村道别,但被老人催促着,只得走去另外的方向,不时回头望去一眼陆家村的轮廓,快到看不见时,他放下行囊,朝那村子拱手躬身行了一礼,方才转身随老人和母亲消失在这片午后的阳光里。 远去的背后,风驰电掣般回到篱笆小院的老驴,撒开蹄子跑回棚子里,书架落去地上,蛤蟆道人推开小门,鼓胀着两腮飞快跑去菜圃,扶着一根木栅,‘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呕吐的声音引得走出灶房的花白身影偏过长颈望来。 “你这孽畜,还来” 一蟾一鸡滚进菜圃,蛤蟆道人耷拉着舌头,虚弱的从菜圃爬出一截,脚蹼顿时一紧,瞪着眼眶,挤出一句‘彼其娘之’ 又被啄着脚,硬生生拖了进去,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陆良生走过山间的道路,回来茅庐,挥袍招来一方泥土、崖外的云雾凝聚水滴,他将手中白布缠裹的长形催使法力还原成原来的大小,轻柔放去地面。 用栖霞山的泥土合着云雾凝聚的水滴,一点一点涂抹去红怜的尸骸,塑出人的轮廓,望去站在房门口朝他微笑的女子。 陆良生也笑起来,指尖揉捏、拍实稀泥,抚出五官、颈脖,缓缓下移塑出纤细身段,照着女子的模样、衣着,捏出衣裙,祭来五行火术烘干,画上漆料。 书生沾了沾墨汁,在泥塑双眼,点下漆黑的眸子,整个泥塑变得栩栩如生。 “往后她就是红怜,红怜也就是她了。” 陆良生放下笔,坐在门口与女子看着院中一动不动的泥塑,轻声说道:“你的尸骨在里面,往后要寸步不离,将来说不定以尸骨成就法身,有血有肉亦如你生前模样。” “那要多久?” “可能一两年,可能二三十年。”陆良生握住红怜如空气般的手,脸上有着笑容:“我都会在栖霞山陪你,等你出来的一天。” 拍了拍膝盖,从凳上起来,他将泥塑用法术缩小带走,撑开纸伞回头看向红怜。 “该下去了。” 天光在走,斜去山头,化作彤红的霞光照下来。 “木梁架上去——” 高亢的叫声在新盖的庙宇间掀起,做为主梁的一根大原木被八条大汉扛着,缓缓放去穹顶,陆老石骑在房顶上,笑吟吟的看着焕然一新的山神庙,在一帮村里老小手里赶工完成。 一个个裸着膀子满身大汗的青壮排着队在热腾腾的大锅前领一碗肉汤,拿着陆小纤递来的馍馍蹲在地上,咬去一口,再灌进热滚滚的汤汁,那是酣畅淋漓的舒畅。 傍晚的春风吹着些许的暖意拂过山村,陆太公拄着梨木杖又忘记了回家的路,算命摊位前,须发花白的王半瞎宛如高人,走去前面带路,将老人送到家中,随后坐在门槛聊起家常,看着院外的晚霞,听着老人家人淘米的声音,准备蹭上一顿。 不久,陆良生打着伞从这方门前走过,迎面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从山神庙回来,与他打起招呼。 “良生,庙盖好了!”“是啊,保证你喜欢!” “对了,你该庙做什么?” “有用,辛苦大伙了,改日良生在家中犒劳诸位婶婶伯伯。” 陆良生微笑应和几句,又与爹娘说了些话,便是撑着纸伞走过这片霞光,来到山神庙前,踏上新铺的石阶,里面正首位的神台还是空荡荡的,放出那尊红怜的泥塑,使着法力悬去神台安放。 伞下的红怜没有说话,站在庙门口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里面回转身来的陆良生牵过她的手,走去外面一根横在地上的断木前坐下来,望着这片霞光笼罩的延绵栖霞山。 “我会等着你,等你出来的那一天,如果寂寞了,你就托梦告诉我,我会过来坐坐,等你香火成神那天,我们再一起坐着老驴,闯荡江湖!” 伞下的红怜没有说话,只是捏紧男子的手,偏头慢慢靠去他肩头,看着远方泥道延伸的陆家村。 “陆郎说话算话?” “呵呵说话算话!” 沁人心脾的夕阳、栖霞山,庙门前只有两人静谧的看着这一切,直到黑暗在天的一边蔓延过来。 红怜起身走进了庙门,缓缓转过身来,朝门口的陆良生福了一礼,颊显好看的梨涡,甜甜笑了笑,拂袖转入神台上的泥塑。 “陆郎,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明日再来看你!给你好吃的贡品。” 陆良生摆了摆手,露出一抹笑容,这才转身离开,翌日一早,提了竹篮,带了李金花做的白面馍馍放去贡桌,还带了笔墨在神像前,挽起宽袖,笔尖在两条长匾写下: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挂去庙门两侧,门上短匾,则落笔:红怜神。 庙观越来越有模样了。 时间缓缓流逝,新盖的庙顶,瓦片积攒了枯叶,崭新的香炉也有了断去的香烛,春去夏至,繁密的林野多了蝉鸣此起彼伏。 陆小纤穿起漂亮的衣裳坐在堂屋,瞪着眼睛看去前来说媒的媒人,孙迎仙不爽的挥使法术,将对方凳子踢到,出尽窘相。 陆老石一旁露出笑容,还想拍手叫好,被妻子揣了一脚,疼的眼泪差点飙出来。 院外,长高一截的三个少年抱着书本飞快跑出村子,跑上栖霞山,气喘吁吁的朝一颗大岩石上,手拿木勺、系着围裙的蛤蟆道人揖礼。 然后,撒开脚,跑去前方茅庐小院里排排坐好,摆上文房四宝,捧着书卷朗朗读出声来。 鸟儿轻鸣飞过茅庐,落去老松欢快啼鸣,轻摇漫舞,晃着枝叶的松树下,云纹白衣的陆良生握着书卷,坐在石凳上,面朝云海,看着典籍,偶尔开口纠正那边院里少年读出的错误之处。 夏日炎炎,微开的窗棂内,封存书架内的一叠画皮缓缓蠕动,一阵风吹进来,化作衣袖飘然的倩影,迈着莲步靠近窗前,撑着下巴,听着浩然之声,眨动的眸子也望去那方老松下的书生,红唇勾出妩媚。 依旧是那么好看。 漫山青翠渐渐枯黄飘零,又覆上皑皑白雪,冬去春又来。 时光荏苒。 第两百三十四章 千里一缘牵     傍晚热风拂过,片片芦苇起伏摇曳,清澈的河水,鱼儿冲出水面冒了个泡,一甩尾巴游去水草间,流淌的水面,倒映一座石桥,桥上一个背着书架的书生,擦了擦额角的汗渍,寻了一处坐下歇会儿,掏出干粮吹了吹上面灰尘,翻看手中地图。     “宁侠镇该是在前方了。”     有些呆呆的书生嘀咕一阵,吃完半块干粮,起来继续走去前方不远的镇子。     “站住!”     陡然一声暴喝,将书生吓了一跳,连忙站定时,身后几道脚步声踏踏踏.....的冲来,转眼从他身边越了过去,三个男子光着膀子提着兵器指着不远一个头戴纶巾的独臂游侠。     “看你往哪里跑!”“别废话,杀了他,把东西抢过来——”     几人呯呯杀到一起,吓得那书生脸色发白,颤颤兢兢撩起袍摆,一手抬起袖口遮住脸侧,凶悍对杀的场面,他是不敢看的,迈开褪色的青布鞋,小跑起来,飞快朝镇子那边过去。     “进镇就好了,就好了。”     小声连说几句,还未进到镇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络绎不绝传入耳中,书生紧着书架的绳子,目光怯生生的扫过四周,绿林豪客背负刀剑铁枪匆匆过去,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着过往的行人,亮出兵器,嘴角挂起狞笑。     宁侠镇这几年更加繁盛,南来北往的客商,多有在此歇脚雇佣一批护卫去往更北的城池,虽说这三年里,隋朝大治,天下太平,可总有山头藏有匪类,时常下山劫道,令得原本绿林聚集的镇子,变得鱼龙混杂,通常也有不少山匪的人混在其中。     不过说来也奇,临近宁侠镇北面最近的山,少有人迹,就连附近山头最为出名的悍匪也不敢轻易过去,忌讳莫深。     尤其山中有座破败寺庙,一提到若兰二字,常住镇里的人,通常直接就翻脸,扭头就走,这也就成了外来人最为好奇的地方。     镇中一家蓝幡写有‘仙人来’的客栈,背着书架的书生挪着小步,怯生生进来,看去里面满是携兵器的酒客大声笑骂,吞了吞口水跨过门槛,他就不往里走了,小声叫过一个端着托盘的伙计。     “劳烦,这位小哥。”     “哟,客官是来吃饭还是住店?”伙计垂下托盘,一拉肩上的抹布,朝里请他,声音嘹亮:“有客一位......”     还未喊出,书生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来收账的,麻烦请问你家掌柜的可在?”     那伙计顿时闭上嘴,瞄了他一眼,偏头朝里喊:“掌柜!有人来收账!!”     书生伸长脖子望去,里面柜台,肥头大耳顶着鸡冠帽的胖掌柜正拿笔做着账,听到伙计的喊声,抬眼与书生对视,顷刻弯腰去了柜台下面。     “掌柜的,我姓宁,我是来.....”     呯!     一把厚背剁骨刀砍在柜台,胖掌柜挑了挑下巴:“收账?”     咕~     书生吞了吞口水,目光四移,堂中一众酒客停下杯盏,伸手按去桌角的兵器,眯起眼睛,不善的望过来。     “打扰了,打扰了!”     那书生拱了拱手,连忙退出客栈,转身就跑,背后书架吱嘎吱嘎的乱摇,书册‘啪’的掉下来,停下脚步,又看了看客栈,见没人追出,这才捡起飞似的逃开。     “哈哈哈——”     这一幕惹得客栈里,一众三教九流哄堂大笑,拍响桌面:“这个书呆子,还学人家来收账!”     “是啊,怕死就别来!”“哼哼[],干脆劫了他。”     “一个穷酸书生,劫他?扒了衣服都没几两毛。”     “哎哎,别小看书生,让掌柜的听到,非把你轰出去不可。”     当中有人开口说出这番话,引得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一桌喝酒的绿林客拍响刀鞘,哼了声,偏头看去刚刚说话那人。     “怎么,说句书生,还引来麻烦不成?”     邻桌的汉子抖开衣裳,露出肩头的刺青,微微倾斜身子,眯起眼睛。     “那你试试,可知这家客栈为什么叫‘仙人来’?”     那边记账的掌柜抬起头,放下笔,笑眯眯的走出来,朝两桌拱起手:“吃饭吃饭,出门在外和气生财,要知道这客栈名字怎么来的,问我就成了嘛,没必要动怒,各位。”     那抖开衣襟露出刺青的汉子哼了声,坐正回去,继续喝酒吃菜,另一桌的绿林客也按回刀,回头看向掌柜。     “刚刚那厮说别小看书生,掌柜会将我扔出去?这是怎么回事,我外地护车队过来,头一次来这宁侠镇,还望掌柜的解惑。”     说着持刀抱拳,对刚刚差点动刀的事,算是赔了一个不是。     胖掌柜是生意人,笑呵呵的还了一礼,大方随意的在绿林客那桌坐下来,他知道这些刀头舔血的人最吃这一套。     “兄台不知,三年前咱这镇里可就来过一个书生打扮的神仙,那长的可真是英俊非凡,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间都有股仙气儿,一看就知道身怀移山倒海法力,就连牵着一头老的掉毛的驴子,那也是身姿矫健,器宇轩昂......身后还跟着一个捆着手的漂亮姑娘,然后就到我这客栈落脚。”     说起这桩事,胖掌柜每次出口,都翻着花样不带重复的说上一遍,听得人一愣一愣的。     好在那绿林客反应的快,回过神来,寻着疑惑处,皱起眉头。     “身怀仙法,掌柜也能看出来?”     “嘿,当然......”胖掌柜一拍桌子,话语一转:“.......看不出来。”     起身走出板凳,挥起胖乎乎的大手,说道:     “客官就有所不知了,那神仙当年可是显圣了的,就在山里头的兰若寺,那可是有妖怪的,神仙就牵着一头老驴进去了,哎哟,那不久啊,整个黑夜都照成白昼,电闪雷鸣的,好不吓人,当年这镇上还有几个汉子想要去劫那神仙,半道跑回来说了原委,他们可是亲眼看到的。”     “那人呢?”     “人?当然是跟了神仙,游戏人间去了。”     “说不得是一伙装神弄鬼,哄骗你们。”     听到这话,胖掌柜不干了,原本走去柜台的身子又转回来,语气比刚才大了不少,指尖呯呯敲在那绿林客桌上。     “那几人当年可经常在我这里吃酒的,岂会不知根底?”     “那又为何刚才还赶那书生走。”     “那是收账的,又不是神仙,两码事。”     胖掌柜挥了挥手,负去后背转身走到门口朝外张望一眼:“天快黑了,这怂货怎么朝山上跑了?”     视野远方,背着书架的背影像是跟人问了路,慌张的离开镇子,朝北面山路跑了去,正疑惑间,陡然有声音打断掌柜的思绪。     “掌柜的,不知还有没有空房?”“对对,我等四人前来投宿,不是收账的。”     胖掌柜偏过视线,门外檐下一侧,四个身材高矮不一的书生背着书架,笑的露出牙齿,正朝他拱手。     “今天什么运气,刚赶走一个,又送来四个!” <sript></sript> 第两百三十五章 不是冤家,也聚头     “掌柜的,可还有四间空房?”     声音再次传来,胖掌柜回过神,看着这四人连连摆手:“没了没了,别说四间,一间也没了,这两日宁侠镇来的商队太多,镇上三家客栈早就满了。”     周围车撵、马嘶声过去,西头的残红正洒在喧嚣的小镇,檐下背着书架的四个书生面面相觑。     随后问了那店家,哪里还可歇脚,胖掌柜原本不想说将他们打发,门口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戏的行人像是开玩笑的指着镇口向北的山麓。     “山里有座庙,你们四个倒是可去那里歇脚。”     “就你多事!不嫌事大。”胖掌柜拿手欲打,那人笑嘻嘻的躲开跑远去了。     “四位,别信那人,山里哪有什么......”     他回过头,檐下哪里还有四人的身影,视线望去远处,背着书架的四个书生都快跑出镇口了。     急的胖掌柜追出两步,朝他们大喊。     “哎,你们回来,还有一间柴房要不要?!给你们算便宜点!!”     声音掩盖在喧嚣里,不久,夜色降下,山间泛起蒙蒙水雾,远山偶尔传来几声狼嚎,四盏灯笼穿过薄雾,在四个书生手中摇摇晃晃的照亮脚下山路。     “我四人有开城之功,眼下好不容易,投得明主,直接走官道去长安不好,非要作,走什么山路,连个下榻的地方都没有。”     “这要问马流。”     “问我干啥?你们当时不也同意了么,再说,走这边直接北上长安,多近啊。”     “近出个鬼!”     “大半夜的,别说这倒霉话,别忘了山神庙的狐狸精,还有崇文家那次。”     个儿最小,走在后面的赵傥缩了缩脖子,连忙小声开口。     “慎言慎言,每次咱们走夜路,都有不好的事。”     前面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头看他,赵傥差点撞上去,后退半步瞅这三人:“看我做什么?”     三人几乎同时开口,朝他呸了一声。     “闭嘴!”     “哦。”     后面,个儿小,脸圆嘟嘟的书生,弱弱的应了一声,跟着三位兄长穿过一片树林,陡然听到一阵狼嚎在附近响起,吞了口唾沫,吓得挤在一起慢慢挪动。     “这下怎么办?咱江南四秀,好不容易熬出头了,莫不是要葬身狼腹。”     “哎,那边有火光。”     “有救了,快过去!”     沙沙沙的脚步声蔓延,四人飞跑过去,摇晃的灯笼转瞬划过写有‘兰若寺’三字的石碑,看到庙门内有火光,推搡着冲了进去。     里面,火光摇曳,一个破旧衣袍的书生坐在火堆旁,正拿着一块饼子在烤,见到进来的四人也是吓了一跳。     两边互看了半响,那书生这才从地上起来。     “四位这是......”     那边,愣在庙门的四人心里松了一口气,以他们经验观之,能这般说话,那铁定是人无疑了。     便是齐齐拱手还礼:“跟兄台一样,借宿歇脚。”     既然都是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过去籍着火取暖,坐在一起说笑,说起书本上的学识,那独行的书生也难得一次碰上四个饱读之士,原本之前山下小镇经历的忐忑,抛去脑后。     “在下,姓宁,名采臣。”     这边,四书生拱起手,齐声道:“王风、马流、张倜、赵傥。”     宁书生愣了愣,这四人名字,合起来不就是风流倜傥么,随即笑了起来,真是四个怪书生。     不过也好,能聚在一起谈论典籍书文,也是一件雅事。     沙沙沙.......     夜风拂过庙外林野,响起人走过落叶的脚步声,五人停下话语,有些紧张的偏过头,只见一道披着斗篷,一手持长柄刀的汉子戴着斗笠进来。     火光摇晃,映过对方半张脸,露出满是胡渣的下颔,那人声音沙哑简短。     “歇脚。”     说完,斗篷扬开,提着刀走去另一边的庙柱靠坐下来,低下斗笠,像是睡着了。     “那人,在下好像见过。”     宁采臣挪了挪屁股,与旁边四人靠近一些,低下声音道:“下午进镇的时候,路上看到有人追杀他,像是要抢他身上什么东西,他斗篷下,只有一条胳膊。”     四人中,赵傥拉了拉三位兄长衣角。     “那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别多话,管好咱们自己。”     正说话间,门口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吹了进来,五人视线一花,一道身影背着个箱子陡然出现在门口,一脸络腮大胡子,浓眉虎目,一眼就让五个书生忍不住抖了抖,连忙朝墙角挪几下。     “歇脚。”     那人也开口说了重复的话,看了眼庙柱下坐靠的斗笠身影,脚下一踏,跃去横梁侧卧,将木匣连着绳子搅在横梁上。     “来了两个杀气这般重的,此地怕是非久留之地,赶紧走。”     “外面有狼。”     “那再等等,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我等安然处之。”     四人连带那宁采臣缩去角落,守着那堆火取暖,不敢睡了,眼睛警惕的在房上和庙柱下的两个身影上来回盯着。     哇呜——     远山狼嚎苍凉悠长,月光清冷照在庙外林野,传出沙沙的轻响,庙外后面的一口深井,渐渐冒起白雾。     呵呵呵......     一片片树叶摇晃间,夜空陡然响起女子银铃般的轻笑,随着一阵卷过地上落叶吹往庙门,传进了里面。     四书生齐齐抖了一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出的似曾相识感。     “四位兄台,怎么了?”     “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你若信我们,就跟着跑。”张倜拉起宁采臣,与三位兄弟靠去墙边,还没等拿过书架,庙门有清香飘来,两道一白一红倩影跨进门槛。     “哟,妹妹你看,今天好多人。”     薄纱垂地,拖着长裙进来的女子肌肤洁白,隐约能见浑圆的长腿,青丝高盘插着翠玉钗随她走动轻轻摇晃。     另一个红纱女子裸脚,垫着脚尖站到白色女子身边,媚眼飘去墙角的书生,脸上笑容愣了一下。     “姐姐,那四人好生熟悉。”     “嗯?”     随着白色倩影疑惑轻哼,那边四个书生发根都竖了起来,目瞪口呆的看着门口两个女子。     “这不是.....当年那两只狐妖吗?!”     “原来是当年从咱们姐妹手里逃走的四位郎君啊.....”白色女子也认出了那边四人,摇曳细腰,猩红的指尖划过红唇:“想不到,四位郎君想念奴家姐妹二人,又寻来了啊。”     月光照进庙门,宁采臣左右看去四书生,只听到狐妖二字,其他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四人咽下口水,惨白的脸上全是汗水,见那边带斗笠汉子一动不动,王风深吸口气走了出来。     “休得胡言,我等四人饱腹经纶,岂会念你二妖之色,尔等修行化为人形,却不知廉耻,行苟且多人性命之事,可对得起你们艰苦修行!”     越说越起劲,挡在众人前面,伸开双臂挥舞,言语变得铿锵有力。     “窃天地之灵而得道,不思为善,必人神共愤,天诛地灭,我等读书之人,养浩然气,恨不得替枉死之人,生啖其肉!”     “我大隋皇帝坚文成武德,扫清**,席卷八荒,为生民立命,我大隋太子圣贤开明,将来继承大统,必为万世开太平,立天下之大德,尔等妖物祸乱生灵残害百姓,覆灭之危不过旦夕之间,魂飞魄散——”     话语斩铁般落下,王风放下手臂,看着对面笑吟吟,不为所动的二狐,咂了咂嘴。     “唔......我说完了。”     他侧过脸看过身后宁采臣和三个兄弟。     “为兄尽力了。”     “说完,那就轮到奴家姐妹了。”     庙口,窈窕的两道身影轻柔迈开薄纱下的脚,悄无声息走了过去,柔媚而又戏虐的声音唤道:     “郎君就好好享受一番吧.....”     下一刻,呯的一声金铁交击声,一红一白二狐脚下,火花都溅了起来,一柄细刀插在那里,轻轻摇曳。     白狐顺着刀身飞来的方向望去庙柱。     “不好好装死,也想呈英雄。”     那边,靠坐的身影一手持着刀,刀尖抵着地面站了起来,洒开的斗篷下,左臂空荡荡的,腰间还悬有几颗青面獠牙的头颅,以及一条红色的尾巴。     红狐仅仅一眼,瞳孔瞬间放大,伸手拉过前面的大姐,声音结结巴巴起来。     “那是我的狐尾......他.....他是那晚的刀客!”     对于曾经斩过自己的人,野兽有着后天的恐惧,二狐知道事情不妙,架起一道妖风,冲出庙门。     “姥姥,这里有人想要破坏兰若寺!”     刀光沿着地面唰的劈烂门槛,木屑爆飞的一瞬,朝着二狐飞去的方向径直过去。     轰!     地面泥石破开,一道黑影由下而上冲出,与刀光撞在了一起。 <sript></sript> 第两百三十六章 缘分来的如此巧     轰——     刀光在人视线中彷如被撕碎,扭曲四散开去,空气都被震出一圈涟漪。     “好重的妖气!!”     庙柱斗笠男子一兜斗篷,微微侧脸,眸子斜去墙角的五个书生身上,沙哑开口:“听到不对,就立刻走,往北便是商雍城。”     篷角翻卷,脚下呯的踩裂地砖,拖着长柄刀唰的拉出残影,冲出庙门的视野那头,破土而出的黑影,竟是一条根须,如同长舌在原地舞动。     “妖孽,休得猖狂!!”     刀客暴喝,手中踏踏两步,朝着庙外空地那根须迎了上去,刀锋呼啸,伴随:“喝啊——”的怒吼,单手擎刀怒斩而出。     接触的一瞬。     根须陡然下缩,钻回土里,斩下的刀口呯的落在地上,地面都有波纹翻起一层泥土朝四周扩散开去。     戴着斗笠下,独臂刀客眯起眼睛,视线缓缓从地上扫过,右耳廓微不可察的耸动,下一秒,他一脚提在刀面,独臂借力高举长刀,从头顶翻转,刀尖直插入另一侧的地面,刀身没入一半还多。     “妖孽,受死!”     刀客大吼一声,紧握刀柄一拧,那是‘嗤’的一声响,大股白气从地下被泄了出来,一团小土包顿时肉眼可见朝远处飞移离开。     “走?哪里那么容易——”     刀口反转,刀客反拉一刀,拉出一轮刀气沿着地面,直追土包后面,‘咵咵’泥土迸裂撕开,转眼追上那飞移土包。     嘭的巨响。     无数泥屑爆射飞溅开去。     烟尘弥漫,刀客斗篷抚动扫开灰尘,紧握刀柄,长刀‘嗡’的沉沉落去地上,目光警惕看去前方,双耳不停的耸动,听着四周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动静。     做为武人,听、视、嗅、感知,四觉是必备的,三年来,自从经历那场与妖物的大战,除了刀法上超脱般的感悟,剩下的就是不断提升这四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敏锐的被他抓住。     庙门照出的火光摇曳,光芒照在他身前转暗的一瞬间,视线前方一寸寸泥土飞上天空,比人大了一倍不止的十多条黑影破土而出,那声音犹如山岩崩碎,轰的几声沿着地面、半空铺天盖地般席卷过来。     “呃啊啊啊啊——”     刀客怒吼连连,一压刀柄,将刀拖行地上迎着那十多条巨型黑影狂奔而上,脚下一蹬,避开砸来的根茎,独臂猛地一扬,刀口劈去另一巨物,汁液溅四溅,割裂的一瞬,身形踏出步伐,机敏躲开,身形穿插在那巨物间,收刀、扬刀,狂风暴雨般的不停怒斩挥砸,空气里全是呯呯噗噗的撕裂、砍击的声音。     躲在庙里的五个书生在门边重重叠叠探出脑袋向外张望,目瞪口呆的这一幕,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到了极致的武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昏黄的视线里,只见无数刀光在闪烁。     外面,刀锋卷起风雷,劈进巨型根茎中,裂开口子的根须陡然缩紧,将他刀口夹住,黑暗里,附近一条根茎陡然横扫。     面对眸底急速放大,遮掩视线的黑影,刀客从刀柄收手,架臂横在胸前沉气一挡。     下一秒,手臂与漆黑的根茎相触。     抵御的手臂被压回胸口,空气都震动发出一声闷响,他整个人踏踏往后猛退,脚下泥土接连猜出数道深陷。     “此处竟藏有千年大妖,非一人可敌,我来助你!”     庙中陡然一声暴喝,门口的五个书生下意识的回头,一道闪亮的光芒从他们头顶唰的飞出,紧跟而至的,是侧卧房梁的大胡子男人背着木匣冲出庙门,跃上半空。     猛地一拍身后木匣。     “神剑伏魔——”     木匣打开,一柄柄小剑嗖嗖从两侧飞出,亮起法光,半空之上,虬须大汉悬停般,双掌亮起阴阳,疯狂朝下方密集的根茎推出。     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剑雨点般钉去根茎之上,响起一片嗤的声响,冒起道道青烟,席卷去刀客的根茎明显顿了一下,飞快往后缩,顷刻间,重新钻回地下。     “收!”     虬须汉子落地,剑指向后一撇,小剑唰唰回到木匣,看去那边刀客。     “兄台伤势如何?”     “死不了.....”刀客单手一张,手掌隔空一抓将地上的长刀吸回来,手臂一摆,刀尖垂悬。     “你我合力,将此处妖魔斩......”     他最后一个‘杀’字还未出口,地上的清冷的月光渐渐褪去,前方蒙蒙薄雾间,之前不知觉去向的两个狐妖飘然落下,挥舞薄纱长袖,站立两侧,矮下身子。     “恭迎姥姥。”     薄雾后面,隐约一道窈窕身形轮廓被几名穿着红肚兜的顽童搀扶,轻摇慢走显了出来,乌黑发丝高盘,两端金钗摇坠玉铃,来到二狐中间站定,微微侧过黑袍金丝缀裙袍,面容悬有黑纱。     金色尖锐的指套抚过一个顽童脑袋,面纱后面陡然响起忽男忽女的声音。     “坏我兰若寺的就是你们?”     二狐对视一眼,连忙依偎过去,一边揉捏一边轻声道:     “对啊,姥姥,就是这两人。”     “他二人精气旺盛,说不定能给姥姥恢复天雷所创之伤。”“到时,姥姥恢复,就不用再指望那什么黑山老妖了。”     红狐话刚一说完,黑色袍口拂了过去,呯的打在她脸上,身形顿时跪坐到了地上,瑟瑟发抖。     “黑山老妖,也是你们可以称呼的?”     那黑底金边裙袍的面纱女子,斜眼望去那边两人,数条猩红的长舌探了出来,刀客一握刀柄跨步冲出两步,就被背负木匣的虬须汉子一把抓住他肩膀,抬头看了看被遮去的星月。     “此妖还未显出真身,妖气就已遮蔽星月,你我敌不过,快走!”     拉着刀客飞快后退,又朝庙里还在看的五个书生大喊。     “走啊!”     那边猛然醒悟的五人,连滚带爬冲出庙门,还没跑出两步,地面有根茎钻出,缠住他们脚脖,迅速蔓延而上。     “就知道走夜路没有好事......”“我们四个不近女色也不行啊.....唔唔......”     扭动间,无数根须将五人严严实实裹成了粽子立在原地。     妖风大作,背负木屑的汉子挥出几道掌心雷将地上窜出的妖物击碎,拉着刀客一个纵身飞跃上树枝,刀客也有轻身的功法,脚下一蹬晃动的树枝,两人齐齐穿过茂密的叶层,在树笼顶端飞踏,远遁离开。     ........     沙沙沙。     夜风呼啸,逃了好一阵,能见山下小镇灯火时,两人才在半山腰一颗青岩驻足停下。     刀客呯的一刀插去地面,解下腰间羊皮袋,朝口中灌了口酒水,丢去那边的汉子。     “谢救命之恩,在下南人,左正阳!”     那边,灌了口酒,放下木匣的虬须大汉,胡须沾着酒渍,咧嘴大笑。     “燕赤霞,秦地人,江南待过十年,你我算半个同乡。”     左正阳愣了一下,随即摘下斗笠,露出面容,历经京城一战,三年间两鬓隐约能见几道白迹,满嘴胡渣,显得沧桑。     一手刀法,也变得霸道猛烈,这三年里,四处寻找妖魔鬼怪,他腰间数颗妖物头颅,便是这段时间以来,磨刀之作。     不过,想到刚才一幕,又有了回到当初京城与普渡慈航的画面,握紧拳头,呯的砸在岩石上。     “可惜,那几人没能救出。”     “凡事讲量力而行,若你我都搭进去,谁有去救他们?”燕赤霞将酒袋还他,在一旁坐下,浓眉皱起思虑一阵。     “我观此妖乃千年树身修道而成,在此处恐怕已有许多时日,合你我二人之力,最多轻创此妖,我看,还需一人相助。”     一旁,左正阳抬起头:“你提醒我倒想到一人。”     “这倒是巧,我也想到一人,栖霞山......”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栖霞山陆良生。”     随即,两人也都愣了一下,对视几息,忽然都大笑起来,燕赤霞笑道:     “原来你我都认识此人!”     “既然都认识,那只需一人就栖霞山寻他。”左正阳取过地上插着的长刀,站起身回看虬须大汉。     “我在此处拖住这妖物,你去栖霞山寻他过来!”     沙沙.....     燕赤霞没答话,脑袋猛地看去林间一处,剑指陡然一挥,木匣中,一柄小剑唰的飞了出去,钉去某颗树脚下,冒出青烟。     “不好,此妖怕是勾连了此方山脉,刚刚你我的话,估计也被对方听去。”     “那就事不宜迟,你我分头行动!”     “好!”     两人非优柔寡断之辈,燕赤霞当即负上木匣,一踏青岩,身形大鸟扑林般,飞去下方山脚,踩过几颗树梢,片刻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     无法看见的讯息顺着妖力,从地面传回兰若寺,站在原地的树妖姥姥,吸了口长舌,尖锐的指套勾过嘴角。     发出吸溜的声响。     片刻,忽男忽女的声音响起。     “哼,就你们会叫人......”偏头看去身旁一红一白狐妖。     “去黑山,把老妖找来,好多年了,他也该来看看。”     红白二狐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姥姥,黑山在哪里?”     黑山......面纱里,模糊的脸愣了一下,阖目想了想,栖.....栖.....黑.....南方......     忆起那人临走的画面,树妖抬起手指,指尖点去白狐额头。     “现在知道了吗?”     白狐感受多了一丝不属于的记忆,彷如一张地图上,有某个位置亮了起来,看那方向,好像要跨过江河,在江南一带.....     “还不去?”     思绪陡然被打断,白狐连忙低下头,“是,姥姥。” <sript></sript> 第两百三十七章 驴叔     七月,炎热席卷山峦、道路、城池,燕赤霞负着木匣穿梭林间,驻足休息,已经是河谷郡外的官道,收了神行法术,走进路边一家茶棚,向伙计要了一碗凉茶,两份蒸饼。     此时盛夏,兵锋过后,又焕发出往日的繁华,路边歇脚的茶棚野店,多是来往买卖的生意人。     坐下喝茶吃饼果腹,自然也会聊起途中见闻。     “......来时,你们可取过栖霞山那边没有?哥儿几个,等会儿过去买鱼贩卖,不妨去一趟陆家村外那座红怜庙。”     买卖人多信庙观香火,听到那人一说,周围吃饭歇脚的客商、行人时不时将视线瞟过去。     说话那人对面相熟的同伴有些好奇。     “那庙上次去的时候,听过,怎么了?”     “香火旺啊,听说是栖霞山陆郎亲自着人盖的,万霞镇的刘员外听过吧?生了七八个女儿,万贯家业没人继承,什么庙都拜了,不管用,这不,上月去拜了栖霞山那座庙,他那待产小妾,这个月初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乐的天天提着鸟笼在外面晃悠。”     “真有点神了......”     背对说话那桌的燕赤霞,端起凉茶摇了摇头,一口饮尽,蒸饼三下两下吃完,结了饭钱,便继续赶路,他在南方待有十年,栖霞山的方位,大致还是清楚的,遇到分叉的路口,向人打听一番,天黑之前,人已过了富水县。     夕阳照过山头,与他并行,甚至还要往前一点的延绵山麓,郁郁葱葱之间,枝叶陡然狂摆,风拂起片片落叶,卷去前方。     “姐姐,等等!”     一红一白两道身形驾着妖风穿山越岭,红色的狐影陡然开口,吹拂席卷的妖风顿时停息,开口的红狐妖拨开一簇垂下的树枝,望去山外一座座山头。     “姐姐,没觉得这里有些眼熟吗?”     身侧,白狐走来打量四周山势,望去远方一处时,瞳孔忽然缩紧,狐吻微裂。     “......这里是咱们姐妹当年修行的地方。”     她视线的方向,远方山坡片片林野遮掩的间隙,是颇为熟悉的破旧建筑矗立在那里。     “我们怎么又回到这里了?难道走错了?”     红狐妖偏头看去白狐,只有她脑中才有姥姥给予的讯息,后者闭上眼睛再次回忆起不属于她的那份记忆。     片刻又睁开,摇头道:“就是这个方向,可这里,咱们姐妹待了许多年,从未听过黑山,倒是再往南,就是栖霞山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妖。”     二妖望着山外颇为疑惑,可姥姥的命令就是去找黑山老妖,她二妖当初狼狈逃到北方,四处碰壁,唯有姥姥将她们收留兰若寺,又是千年大妖,更加抱紧对方大腿,顺便在对方妖力下修行,红狐也这才恢复了当初几分实力。     眼下,自然也不敢违逆。     “栖霞......栖霞.....太阳落山,便为黑,妹妹,或许黑山是栖霞山另一个称呼,只有姥姥知晓。”     白狐将自己的猜想说给妹妹听,后者越想越觉得有些可靠,二妖也不敢耽搁下去,再次卷起妖风冲过这片山麓。     呼~~呼呼~~~     妖风刮着四周林木摇晃,化作狐形的二妖四肢踩着崎岖地面狂奔,加上有妖风助力,一眨眼翻过了一个山头,远远的,落日挂在远方一座横沿的两座大山山头之间,二狐迈开的前肢犹如之前跨出。     就像触动了什么,隐晦的青灵光晕陡然在空气荡开,在二妖冲进去,感受到灵气骤然的波动,刹住脚时,一道灵气组成的光墙延伸开去。     妖风缠裹,红白二妖化作人形,恍如被猎人布置的陷阱捉住般,目光有些惊慌望去周围,青灵气笔直蔓延去更远的其他山头,隐约形成三角的形状。     “怎么回事?!”     “是法阵!”     就在两妖惊疑话声里,像是感受到这边有妖气,一道稚嫩的嗓音传来。     “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妖,敢到栖霞山来!”     二狐回转视线,只见前方不远,一个五六岁大的童子,穿一件淡青的衣裳站在那里,手里还拿了小葫芦一摇一甩。     隐约间,二狐能从这小人儿身上,感觉到一股妖气。     ‘定是黑山老妖的童子。’     红狐妖瞄了一眼姐姐,赶忙像人类的女子那般,先行朝对方福了一礼。     “妾身与姐姐冒然前来,多有打扰,不过却是受了我家姥姥之托,来寻黑山老妖。”     “黑山老妖?”     小童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先生身边没有这么一个妖啊,除了蛤蟆师公,就剩下快要成精的老母鸡,嗯,还有自己守在小泉山的母亲,就没有其他妖怪了,更别提这个难听的称呼。     随即,小手连连摆了几下。     “没有没有,此地栖霞山,没有你们说的黑山老妖,再不走的话,我可要摇人了啊!”     红白二狐对视一眼,心里也有些着急。     “妖童子,你再想想,万一你家大人没告诉你呢,不如通报一下。”     “什么妖童子,我叫明月,乃我先生的道童!!”     明月虽是半妖,可也不喜别人这般叫他,抬起小手指过去,稚嫩清秀的小脸蕴起怒意。     “快走,再不走,我真要发火了!”     那边姐妹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连跑腿的事都办不好,回去必然会受到姥姥责罚。     “姐姐,干脆先把这小童子制服,再去寻黑山老妖。”     听到妹妹压低的狐语,白狐妖悄然曲起后肢,眼睛眯起来的一瞬间,那边的明月举起手中的小葫芦,里面像是有块石子般,在头顶‘咣当咣当’摇响。     小嘴张开,扯开嗓子大喊。     “驴叔叔,有人欺负我!”     对面二妖顿时愣了一下,顷刻,就听哼啊昂啊一阵驴嘶从远处传来,脚下的山地都微微震抖。     轰!     噼啪——     两道青白电光穿过树隙,瞬间从天空降下,直接来不及躲开的红白二狐笼罩进去,电光四溅,隐约能见骨骼的虚影都在闪显出来。     茂密的草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老驴嚼着青草慢悠悠走出来,看了眼地上躺着冒烟的身影,鼻口喷了两道粗气,朝小童子哼叫几声,甩着秃尾巴,身上再次泛起电弧。     冲向地上二妖。 <sript></sript> 第两百三十八章 黑山老妖?陆良生?     彤红霞光穿过枝叶间隙,投下光斑,山风吹过这边,也带来另一道声音。     “别动手!”     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风吹过这边,一只狐狸飞奔过来,眨眼间化作美丽的妇人。     “娘。”     明月乖巧的喊了一声,却是悄悄将小葫芦藏去身后,“娘,怎么来这边了。”     妇人过来,在儿子头顶摸了摸,没有说话,眼睛看去的是,地上两只皮毛都烧的焦黑的狐狸。     “二位姐姐,别来无恙。”     青烟还从毛发间升起,精怪最惧天雷,红白二狐眼下妖力被闪电击的紊乱,连障眼法都无法施展。     保持狐狸的模样,艰难从地上撑起来。     “原来是胭脂,呵呵.....看来还是你有眼光,先投了黑山老妖,修为见涨,连看守山门的重要事都交给你了。”     红狐到没有白狐语气那般酸,语气稍弱:“妹妹,我们是奉树妖姥姥来见黑山老妖的,麻烦你通传一声。”     “这里没有黑山老......”     那边,胭脂话说到一半停下,目光看去山外,沐在夕阳里的山村,微微蹙眉,万一这是陆先生在外面的化名呢?     不然,为何这姐妹会刻意跑到栖霞山来?     想罢,她朝儿子点点头,示意明月解开法阵,带她俩去见陆先生,反正这里除了陆先生,还有孙道长、蛤蟆师公,陆先生三个徒弟,晾这姐妹二妖也翻不起风浪来。     “可是先生在闭关啊....也不知道会不会见她们。”     明月有些无奈的挥手,手腕上的铜铃清脆的响了响,四周的青灵气这才消散,胭脂搂过儿子,笑道:“既然来了,总要通报给陆先生的,这是你职责。”     老驴、明月押着二狐下山时,此刻消散的法阵外,一道飞快的身影飞檐走壁穿行进来,一亩亩渐黄田野在视线中展开,忙着收割庄稼、挖勾水渠的农人纷纷抬起头。     “那人谁啊。”“好粗犷的胡子。”     “看样子也是修道的。”“难道是来寻良生的?”     “多半是了,没见大隋的皇子都来了两次.......”     看着几乎化作残影奔过去的燕赤霞,这些农人眼力竟也跟得上,不过这些年妖啊、修道中人、大官都见惯了,也没什么稀罕的,收拾收拾农具,叫上田边玩耍的自家孩子,回家吃饭。     “陆道友!”     村口,燕赤霞冲进村子,撤去法术,也不知那陆良生家住村中哪里,灌了法力,扯开嗓子边走边喊。     “哎哎,你瞎叫什么,隔壁大柱家的母猪正产崽,被你吓回去不出来,算谁的?”     离此不远,一个算命摊位后面,翘着腿,颠着脚尖的老头儿,鬓发斑白,苍目无神望着晚霞。     “你一个修道中人,做事急急燥燥成什么样子,观你人气沉浮,想来遇上难事,赶了很远的路,来这里寻求帮助?”     老头儿鼻翼扇动,嗅了一下。     “嗯,还有妖气,遇上的怕是一只吃人大妖。”     燕赤霞有些惊疑,对方身上传来隐隐约约的修为,有那么一瞬间,对方有种返璞归真的错觉,老头怕不是陆良生的师叔辈。     “还请教这位前......”     “大师兄!”     他开口的同时,晒坝另一边也有声音喊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倒悬一柄青剑,啃着果实走了过来。     “又在给人算命了?哟,脸有些生,外面来的?”     大师兄?     燕赤霞看去偏脸转去别处的老头,又看了看面前的青年,迟疑的拱起手。     “此处可是栖霞山陆家村?我是来找.....”     咔嚓,那青年咬去一口果实,随性洒脱的摆了摆提剑的手。     “不用找了,我师父闭关,暂时不见客。”     一路南来,就为铲除兰若寺那只千年大妖,到了此刻,燕赤霞也不可能放弃,何况还有数条人命等着救,耽搁下去,等他回答那边,估计也只剩白骨了。     “我与陆道友有旧,还请劳烦通传一声,就说秦人燕赤霞来访!”     “燕赤霞?好像听我师父提起过。”     那青年正是李随安,停下咬了半块的果实,一抛丢去那边摊位的老头手上,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大胡子男人,却也有些为难的摩挲光溜溜的下巴。     “我师父闭关已有一年了,很少见外人,不过每日晨阳初升时,都会去外面的红怜庙,你不如去那边等到明日一早,反正都来了,不慌那一日两日的,对吧,也好领略一下咱们这栖霞山风景,这边灵气对修行也很有帮助。”     面对极善言辞的青年,燕赤霞半句话都没说完,就被对方逮着说了一通,明显对方这是推诿。     身后村口,有叮叮当当的摇铃声过来,老驴迈着蹄子驱着两只绒毛焦黑糊成一团的狐狸,旁边还有明月甩着小葫芦,与周围村民打招呼。     叮叮叮......     摇铃声靠近,燕赤霞感受到两股熟悉的妖气,陡然回头,视线扫过小人儿、老驴,随后落去地上蹒跚走动的两只狐狸。     “原来是你们两只小妖,一路尾随,想杀我不成?!”     一拍木匣,一柄小剑唰的飞了出来。下一秒,一柄青色长剑横空击来,呯的一声金铁炸开的声响,飞去天空的小剑翻落。     燕赤霞伸手一招,剑身飞回木匣,偏头,旁边的那个年轻人也做出长剑归鞘的动作。     不由皱起浓眉,压低嗓音。     “你这是何意?”     “陆家村里,不能打架。”李随安将青剑环抱胸口,笑的阳光:“我师父说的。”     那边,差点被一剑给杀了的二妖,呲牙欲裂的瞪着虬须大汉,自然是认得对方是半月前在兰若寺的那人。     “恶道人,等我们见了黑山老妖,由你好果子吃!”     黑山老妖?     什么情况?!     这下轮到一众人都愣住了,在虬须大汉,和两只狐妖身上来回看去。     ......     霞光照着山峦轮廓倒映去大地,形成延绵的阴影,栖霞山半山腰上,盘着一坨的蛤蟆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吸进一团云雾,吧唧吧唧咂了咂嘴,懒洋洋的爬去那边还有霞光的石头上,继续瞌睡。     远处稀有褪色的红绳老树延伸上去,栖霞山石窟,巨石紧闭,昏黄灯火照亮里面,剪出人的影子印在洞壁上。     灯火摇晃,伏案书写的陆良生指尖轻弹,烛火亮了亮,照出的纸张上,笔尖拉出墨迹。     写出‘人道’二字。 <sript></sript> 第两百三十九章 阳神出窍     灯光昏黄,有着沙沙的轻响。     狼毫自陆良生手中游走,笔尖着墨籍着火光,一撇一拉写出人、道之后,连贯飞快写下出‘乾坤’。     ——人道乾坤。     四个字上,微不可察间,犹如烟絮的丝气飘散凝实,沉回字迹上,显出几分厚朴庄严感,陆良生身体灵气若有若无旋转,带动气流,让洞窟内保持空气清爽。     沙沙沙沙.......     静谧洞窟里,只有笔尖写过纸张的声响,书写的书生目光专注沉稳盯着洁白纸面笔尖游走,上面全是人道乾坤四字,密密麻麻有序的排开。     每一个字放在识字的人面前都懂,可在陆良生眼里却有着更深层次的晦涩——以浩然气结合乾坤正道,融合属于他自己的道。     三年前,将红怜带入庙观借机香火成神,他便开始静下心来琢磨元婴境,普通的修行虽然稳定,但却太过缓慢,那次二牛家的婚礼,看到常人无法触及的人气聚集、徘徊。     人世间的道,便是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借此这些烟火之气,参悟人道,以此来达到撬动元婴境界。     陆良生这三年,教导三个徒弟各自修行,也将自己所会的法术做了归纳,《乾坤正道》导引天地灵气灌溉四肢百骸经脉穴位的图,画了出来,将导引灵气,稍作修改,也可吸纳人烟火,感悟人道。     不像志异小说里,江湖高手一朝感悟,马上就创出属于自己的武功秘籍,从此天开宗立派。     陆良生叹口气,将毛笔搁去砚边,他一向觉得自己在这修道读书作画上颇有天赋,可真要着手起来,也整整花了三年,才有了一点心得。     “我果然算不得天资聪颖之辈。”     三年间,试图将诸多法术一起融入《人道乾坤》里,大部分在他手上成功,不过最后修炼起来,发现人道乾坤反而难以向前突破,这才想用浩然之气拉动修为增进,隐隐有了触及元婴这个大境界的契机。     ‘还是那些宗门好啊,有着成体系的修炼,哪像我这种散修,凡事都要靠自己,师父又是妖修,修炼的道都不同......算了,想这些也没用。’     呼。     吐出一口气,陆良生走去石榻,盘坐下来,阖上双目,周围徘徊的灵气加速,榻前的聚灵法阵也在招来大山四周的灵蕴,渗过严实的山体,进入洞窟的同时,村中人的喜怒也化作一缕缕无法看见的气絮,在陆良生四周飞旋与天地间的灵气一同进入身体,滋养身体,沉入灵识海。     体内小天地,星云带着无数斑斑点点缓缓旋转,吸纳进来的灵气也成为星云的一部分,加速蕴养中间那颗犹如大日般的金丹。     陆良生站在这片定中世界,脾土铺砌延绵、肝木成林、肺金夹杂山石之间的,是肾水化作银带蜿蜒从他脚下涛涛流过。     触及元婴,五行化气将是最后一步,既是孕化生灵。     “今日再冲一次。”     陆良生升上这方天地之上,望去头顶星云旋转的金丹,双臂伸开,摊掌呈爪,心里思及这片体内小天地的金木水火土五行。     右爪一吸,臂膀抬起:“金化万家之器”     轰隆隆——     逶迤山势之间,岩土破开,有冷白之色流光冲上天空。     陆良生侧脸,左臂一挥,念头再起。     “木卧万家之具!”     一颗颗苍翠大树摇曳间泛起青色光芒,汇聚成一道射向天空,从他身旁越过的一瞬,陆良生陡然转身,面向大地。     “水孕万灵之命!”     黑色的水光泛起,念头接踵而至。     “火开万民之智!”     “土养万灵之身!”     下方的大地化作虚无,与其余四道光芒一通划过天空,陆良生摊开手掌,悉数飞来化作五彩光团。     ‘五行化气!’     曲指握住光团,代表脏器的五种颜色逐渐旋转交汇,形成漩涡,带动陆良生全身忍不住微微发抖。     ‘去!’     某一刻,陆良生踩实脚下的虚无,望去头顶大日般的金丹,托起手中五行光气,全身法力催动的一瞬。     轰!     光团破开,在陆良生手中激起一圈气浪,一道五色光束唰的直射星云下端,瞬间抵去最中间的位置。     旋转的星云中心,在五色光气下泛起一道道玄奇的法纹,迅速蔓延传遍庞大的金丹,将其包裹。     ‘聚灵助我——’     陆良生咬紧牙关,灵随心动,坐定的身体前方的聚灵法阵光芒陡然大盛,链接的三处山头阵点,几乎在同一时刻,亮起了光芒。     胭脂前肢交叠,脑袋靠在上面,匍匐瀑布下一颗岩石上沐着夕阳,感受到周围灵气躁动,长耳抖了抖,猛地坐起,抬起脑袋,眸光里,镇在瀑布后面的画卷破开水帘射出灵束。     另外两个山头,朱雀啼鸣展开火翅、相柳暴吼,吓得陆家村正在吃饭的人家,差点碗都摔在地上。     纷纷跑出房屋,晒坝争论的燕赤霞等人也俱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抬起目光,便是见到三道灵束从不同的地方齐齐射去西面的栖霞山上,林野狂摇,正匍匐睡下午觉的蛤蟆道人刚睁开眼睛,盘着的身子被吹翻亮出白花花的肚皮,下一刻,被风刮去半空,长舌唰的弹出口,卷住附近一颗树,像风筝似的挂在半空手舞足蹈,含着舌头嘶喊。     “彼其娘之,怎么回事......好大的风啊,呱.......”     ......     灵束渗过山体进入洞窟,聚灵阵反哺灵气照去床榻上的身躯,小天地内,陆良生法力再次加大,推去的五色光柱一点一点渗去金丹里面,彷如人之间生灵在母胎中孕育而出。     咔.....     金丹呈出了裂纹。     听到这声轻响,陆良生脸上终于了一点表情,嘴角隐隐弧起角度,射去的光柱像是殆尽了一般在他手中渐渐消失,顺着金丹缝隙,化作气絮飘散钻了进去。     金丹好似化作了蛋壳,晶莹透明,气絮在里面升腾卷动,露出一个盘坐的小人儿轮廓。     “成了!”     陆良生惊喜又复杂的捏紧拳头,跨入这一步,之前失败了五次,每次失败,几乎都会受到反噬,那种感觉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只能半死不活的躺着,就算能动,也如凡人一般,两三个月都不能动法力。     所以,这三年来,除了凌晨去一趟山下的庙观,便是很少在外面露脸,就连父母也很少见,当然,里面也有不愿他们见到自己失败后模样的原因。     心神收敛,陆良生意识回来,不顾并未眼睛,感受着刚跨入元婴境界,双手忽然抖开袍袖,掐出指决枕去膝盖。     “阳神出窍——”     一轮虚影从他身体飞出,穿过厚实严密的岩层,升上了山头。     陆良生负手飘在山顶一颗树上,风吹来,从缥缈的身体吹过去,目光扫过周围,延绵的山脊、翻涌的云海。     以及喧闹嘈杂的山村、一亩亩良田,都在他视野间展开。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章 同一个人     知知知.....     夕阳烧红天云,笼罩蝉鸣延绵的山脊,葱郁的山下小村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陆良生阖上眸子感受到的是天地间罡风呼啸,若非阳神身处法阵,怕是会被罡风吹走,而寻不得肉身。     “这就是阳神出窍啊.....虽然自由,看来也受天地桎梏,刚入元婴就元神出窍,若非有法阵护着,估摸要遭不测。”     入元婴境,成道胎,既有返璞归真之意,才算真正从修道步入修仙第一道门槛,这道境界的标志,便是神通:阳神出窍,不过往后的路,只会越加难行。     陆良生收敛心神,试了几次归窍,才找准诀窍,将元神收回肉身,睁开眼从石榻上下来,挥袍撤去聚拢法阵,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全身骨骼都在噼噼啪啪轻响个遍。     ‘该是出关了。’     取过石台上的书本,拿在手心,也不掐出指决,就那么直接走向石门,只听巨石沉重的挪移,仿佛感受到过来的人身上法力涌动,自行打开。     ‘果然修为提升,连门都不用开了。’     陆良生回头看去又自行阖上的巨石,笑了笑,一甩宽袖,捏着书册负在身后,身子一眨眼,就去了下方山道。     断崖不远一颗歪脖老樟上,蛤蟆道人伸长舌头卷着树枝,荡来荡去,快靠近树躯时,前肢蛙蹼,以及两条小短腿飞快的踢腾,想要扒上去。     ‘彼其娘之......谁来放老夫下去!!’     猛蹬的短腿下方,温润的掌心托举上来,蛤蟆道人这才松了长舌,四肢乏力的趴在徒弟的肩头,目光瞪了过去。     “为师自个儿能下来.....嗯?”     撑起上身,坐了起来:“良生出关了?!”     “刚出关,已到元婴。”     陆良生将师父扶好,走去山下,几次冲击金丹成就元婴,蛤蟆道人也是知道,好几次徒弟瘫在床上,还是靠他老人家煮饭,给他喂饭食,不然早成山上的风吹肉了。     蛤蟆道人环抱双蹼,有气无力靠着他耳廓,长长出了一口气。     “到了就好,到了就好,为师终于可以下山吃你母亲煮的饭食了,山上都快没吃的了。”     “山上不是还有野味么。”     “被为师吃的差不多了.....难道还让为师吃蝙蝠不成,呱。”     下了山脚,田野一片金黄,饱满的麦穗沉甸甸的在风里摇晃,陆良生剥了几粒在手中,轻轻吹上一口气,麦壳脱落飘飞出去,将米粒含进口中细嚼,他喜欢这种味道。     从一片片金黄当中穿过,进到村里,不少村民站在自家门口不停的抬头张望,有的还端着饭碗才回过神来。     “刚刚怎么回事?”“不知道啊,像是打雷了。”     “不像要下雨的天气,前几天才落过大雨。”     “什么雷声,明明就是野兽的吼叫,我在大山里就听到过一回,就跟着这次很像,说起来你不信,那可是良生养的,九颗脑袋,我的娘呢,那身子比笼子锋还粗。”     “哎,良生回来了。”     “真的是良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有人老远就朝这边走来的陆良生挥手打起招呼,后者笑着一一回应,这段时间,他确实难得下山,好在不是那种闭关几十年那种,否则一下山,进到村里,连个熟悉的人都见不着了。     唔.....也不对,栖霞山周围的聚灵阵,灵气滋养这方水土,同样也滋养人,村里该是比外面的人,寿元要长许多,加上常年劳动,身子骨硬朗,活个**十、百来岁应该是没问题。     往后说起栖霞山陆家村,怕是加上长寿二字了。     “呵呵......”     想到这里,陆良生不由笑出声,肩头上,蛤蟆道人瞥了他一眼:“一定是在笑为师刚才出丑的模样,对不对?”     “师父误会,我想起往后这村的事,心里高兴。”     陆良生笑着解释一句,走去前方的坝子,笑容渐渐收敛,妖气远远的感觉到了,还是与自身那颗金丹有些熟悉。     放慢脚步过去,远远能听到前方的嘈杂。     “刚刚那山上,好强的法力。”“一定是黑山老妖,隐隐有股妖气,果然是大妖,正气之下暗藏妖气。”     “呵呵,看你邋遢汉子等会儿怎么办?!”     那边,李随安叼着草叶坐去王半瞎的算命桌上,翘着一条腿,看着他们争吵,掏掏耳朵,上一句。     “这里可没有黑山老妖,刚刚那道法力,乃是我师父弄出的动静。”     皱着眉头的燕赤霞单手压着木匣看着一副‘等会儿让你好看’的表情的两只狐妖,气的转身就走。     见他朝村口走去,白狐妖偏头,抬起前掌捂在长吻,轻笑一声。     “邋遢汉子,现在就想走啊?!”     燕赤霞停下脚,回头重重哼出:“我去那边的庙里等着,顺道看着你俩,要是敢逃出来,我一剑斩了你们。”     说到这里,他话陡然停下,转去视线望去坝子西面,脸上络腮胡大张,露出笑容,大步走了过去。     白狐妖还在说“谁逃还不一定......”时,见到邋遢汉子转了方向,迎上一个人,朝对方拱起手来。     前方,一袭青袍,腰悬玉坠,捏着书卷负手而来。     看清对方容貌,以及邋遢汉子拱手的动作,二妖毛茸茸的脸上,硬生生挤出愣住的表情,那人岂会不熟悉,当年山神庙前,对方一杆笔,勾出法线,轻而易举的将她姐妹俩捆住,到得此时,自己竟送上门来了?     “燕赤霞见过陆道友!”     陆良生抬起他双手,拱手还礼,目光望去被老驴盯着的两只狐妖,不免有些好奇。     “燕道友不是游历天下就走了吗?怎的到栖霞山来了,还与这二妖一同过来。”     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陆良生挥了挥袍子,放在家中一副明月凉亭的画卷绽放法光,站在坝子中的两妖一人,只感眼睛一花,彤红的夕阳、延绵的远山消失,取而代之的,皓月星空,独崖凉亭的景致。     “这.....这......是幻术还是辟天地一类的法术?”     燕赤霞一身修为都在斩妖除魔上面,对这种几乎与真实相映的幻术,惊讶不已,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漆红的亭柱,传来实木的嘭嘭声。     “幻术。”陆良生在凉亭石凳坐下,袍袖从石桌一拂,幻置出酒水,请了燕赤霞坐下,偏头也看去亭外,被拉进这处幻境的红白二妖。     “过来!”     原本两妖是想逃走的,可眼下,以她们修为根本离不开这处幻境,硬着头皮上前,恭顺的低伏身子。     “.....见过先生。”     “你二妖跑到栖霞山,又是为何?”     红狐隐隐感受到与对面的高人,有着奇怪的感觉,对方的视线也偶尔瞟来,忍不住抬来抬头,先姐姐一步开口。     “我们姐妹是奉姥姥之命,她说来黑山,找黑山老妖,给的地方就是这里,先生可是黑山老妖?”     石桌前,燕赤霞闻着杯中的酒香,听到狐妖问出的这番话,目光望去对面的道友。     “不是。”     陆良生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正要说话,红狐又开口。     “那先生可知道,兰若寺的树妖?”     润过嘴唇的杯口停住,这番话让陆良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当年那只神智混乱的千年树妖,被他放在兰若寺镇压地煞。     便是点点头。     “记得。”     此言一处,不仅红白二妖,就连燕赤霞,手都抖了一下,酒水洒出些许。     树妖(姥姥)与陆道友(这位高人)认识?     合着,我们找的都是同一个人?!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一章 缘来有因果,挥袖间无观客     视线扫过一人二妖表情,陆良生细眉微蹙,指尖一下接着一下的轻点桌面,看来都是来找我的,这面子倒是给大了。     片刻,目光收回,陆良生大抵也将事情始末理顺。     “这么说燕道友是与兰若寺里的那颗千年树妖发生争执?”     “那妖掠了五个书生,当年与陆道友有旧的左正阳正在那处拖住对方。”     听到燕赤霞这句,另一侧的陆良生眉角挑了挑,不由看去对方,丝毫没有将亭外的红白二狐当做一回事。     语气有些惊讶。     “左千卫也在?看来当初我之一言,竟还猜对了。”     言罢,目光偏去外面的二妖,法力凝聚眸底,从她俩身上流转而过,放在桌面的手,压去膝盖,脸色沉了下去。     “当年山神庙之外,认识二位,又在河谷郡听尔等诱赶考书生,炼制阳元......”     清湛而平淡的语气徐徐传去,匍匐亭外阶下的红白两只狐妖,感受到法光在头顶盘旋,身子瑟瑟发抖,白狐想要开口,长吻刚一张开,陡然被法力给合上。     呜呜呜.....     狐声悲鸣,不停的摆着脑袋,一旁的红狐连忙学着人的模样,前肢合在一起,朝厅中安坐的陆良生作揖磕头。     “.......阳元一事,十多个书生死了吧,原以为你二妖逃走,碰不上则罢了,想不到又在兰若寺,真是机缘巧合啊,你二妖身上,煞气弥漫,想来在兰若寺期间,也残害过不少人性命?”     陆良生动了动,放在膝上的手掌伸去宽袖,拿出时,掌心有拇指大小的葫芦,一旁,燕赤霞好奇望了一眼。     “缩物之术。”     书生掌心里,拇指大小的葫芦迅速放大,还原从前大小。     “白狐......”     拔去塞子时,亭外的白狐妖听到里面书生的声音传来,抬起头,口中呜咽的应答一声。     呜?     下一秒,黑漆漆的葫芦口,彷如一张巨大的口器,将她笼罩,还没反应过来,就在燕赤霞视线之中,就像纸片一般被拉扯进了葫芦,亭外作揖磕头的红狐妖眼泪哗哗往外掉落,磕头的动作更加快了。     “痛快,修道之人就该如此斩妖除魔!”     见二妖之一入了陆良生法宝,当即弹出木匣中一柄小剑,射去亭外的红狐。     呯!     飞去空中的黑烟陡然偏去方向,钉在漆红亭柱,燕赤霞从石凳起身,看去旁边,“陆道友,这是何意?”     陆良生垂下宽袖,将紫金葫芦放去桌面,垂下宽袖起身。     “道友稍安勿躁,此妖与我有些渊源。”     之前法光扫过对方,终于知晓为何自己与这只狐妖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当年贺凉州之时,师父所用那枚妖丹,便是这只妖的。     他将其中隐情坦然说给燕赤霞,后者浓眉舒展,重新坐回石凳,“若是不知情死在外面,则罢了,陆道友现在知晓了,也就间接承了她之情,有损天道因果。”     陆良生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思绪拿捏了一阵,起身走到亭外,伸手抚过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红狐头顶。     “我还承你一份活命之恩,不过,你与你姐姐修炼成妖,好嗜人命,作孽太多,不能就这般放过你,便罚你在此地劳役百年,百年后,妖性若改,潜心修道,自放你离去,可愿接受?”     红狐妖哪敢不愿,姐姐被吸入那葫芦,多半性命堪忧,若是不接受自然也会落到那般下场,急忙又磕下几头。     “先生大恩大德,奴婢接受。”     那边,陆良生拿出毛笔,凭空一画,法光显现,就在红狐四肢圈出四道白绳。     “白绳为枷,一日不掉,一日出不得栖霞山,你便此处为乡民劳役,为山中迷途旅人指引方向,救难失足遇猛兽的山民,算是还当初你的恶债。”     周围环境渐渐消去,皓月星空,独崖凉亭化作光斑消散,霞光照来,待燕赤霞视线重新聚拢,已是站在之前的坝子里,周围须发斑白的老头、叼着树叶的负剑青年、甩着尾巴的老驴一一还在。     只不过原本的两只狐妖,只剩红色的那只还在,四爪之上,有白绳系着。     “陆道友.....”     恍然如梦般,燕赤霞急忙转过身,就见陆良生握着书卷,就如才从村外过来,书生拱了拱手,朝老驴蹄前的那只狐妖一挥袍袖。     “你去吧。”     吱.....吱.....     红狐低吟一声,如幻境中一般作揖叩拜几下,这才拖着蓬松的长尾,几步一回头走去村口,狐声悲鸣,加快了脚步,冲去村外的田野间。     众人看了一阵,陆良生唤过李随安,后者连忙吐了草叶,持着师父赐他的那柄青剑,毕恭毕敬原地站好。     “师父。”     “去把宇文拓、屈元凤叫回来,要出一趟远门了,你们随为师出去,顺道历练一番。”     陆良生吩咐一句,邀过身边的燕赤霞走去村里的篱笆小院,后者性情也是豪爽之人,拱手也是一伸。     “请!”     那边,听完师父的吩咐,李随安待两人一走,咧嘴笑的露出牙齿,激动的在原地踏了几下,摊位后的王半瞎苍目望去夕阳,抚须轻道:“师徒快去吧,师兄眼睛不便,就不去。”     李随安朝他比了一个手势,撒开腿就朝村外飞奔,脚下一点,在霞光中划出一道轨迹,飘去山道断壁上的岩石上。     “二师兄,四师弟,师父出关了!!”     法力携着呐喊,在山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冲出林外,黑压压的在霞光中盘旋。     叽叽喳喳鸟鸣声里,林间落叶纷纷扬扬,划过青岩上盘坐的人的肩头,触及布料的一瞬,轰的燃起火焰,枯叶迅速烧没殆尽,化作一滩灰屑,风吹过林间,弥漫散去空气里。     宇文拓睁开眼睛,褐蓝双眸中,有电光闪烁,听到外面回荡的呐喊,从岩上站起来,他盘坐的一圈,尽是枯枝落叶烧过后的灰烬。     “......师父,要带我们出门远行......”     声音回荡,走过林间的身形,来到山崖边沿,望去霞光中的陆家村,衣袍都在风里猎猎作响,宇文拓捏紧拳头,三年了,终于可以去外面看看。     法力流转,身形唰的在天空窜出数道残影,高高划过一道弧度,落去村子的方向。     与此同时,另一座多狼的山里,背着柴禾的屈元凤,手持几面小旗,边走边与数匹狼对峙,风旗挥动,他脚下如生风般,眨眼越过了拦路的狼群,头狼偏过脑袋,弓起的身形龇出獠牙,猛地扑出,一口咬去这个身材魁梧壮硕的樵夫。     屈元凤手中地旗展开,咬来的獠牙钳住他手腕,却是连皮肉都破不开,头狼反被硬生生的拖出数丈远。     “今日,就不陪你们玩了,三师兄说师父出关,得去拜见。”     一抖手腕,将那狼甩去远处,转身跨步,就是两三丈外,过去村口,宇文拓、李随安已经在那里等他,相互见礼一番,连同摊位算命的大师兄一起,赶去家中篱笆小院。     ......     已有风雨痕迹的小院阁楼,李金花挥着扫帚从后院出来,朝咯咯啼鸣的老母鸡踢了一脚。     “养了这么多年,越养越不下蛋,还不如你对面的蛤蟆实在,至少还能帮菜圃捉虫,赶明儿把你给炖了!”     趴在菜圃边的蛤蟆道人瞅着骂骂咧咧的妇人,嘴角抽了抽。     “老夫真谢谢你夸赞啊......”     小院老树下,燕赤霞坐在石桌前,端着茶水有些局促,待到从屋里拿了书架出来的陆良生,连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拱手道。     “陆道友,饭就不吃了,咱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好,不过先等上一等。”     陆良生将书架放去院里,吹了声口哨,老驴含着缰绳兴奋的跑来主人面前,又蹦又跳的嘶鸣,惹来李金花拿手在它脑门拍了一记。     “跳什么跳,才铺的地砖,碎了老娘揍你!”     妇人将一个包袱挂去驴脖,瞥了眼地上的蛤蟆,叮嘱一旁的儿子。     “路上省着点吃。”     “知道了,娘去忙吧。”陆良生将书架放去老驴后臀,捡起地上的师父,放到老驴头顶,“与这位燕道友去山路边等我。”     找出香烛,与赶回来的三个弟子吩咐,将去山里修行的孙迎仙找回来,挥了挥袍袖,沐着霞光走去村外田野,踏着有着青苔的石砖小道,落叶的沙沙声里,走去写有‘红怜神’的庙前,点燃香烛,插去香炉。     夕阳在山头落下最后一抹残红。     陆良生走进庙里安静的看着神台上,洒开长袖的彩塑。     “我要出一趟远门,兰若寺那边,或许几日就回,或许......反正不会太久,你这边好生修炼,不必担心。”     彩塑泥像里,有着幽幽的女声传来。     “陆郎放心去,红怜已有些许神力,能护佑陆家村。”     两人温存说了一些话,不久,残阳落去山头,黑暗推着光的边沿席卷过来,陆良生起身道别,走出庙门,来到山道。     老驴嚼青草打了一个喷嚏,摇晃的书架里,蛤蟆道人叼着烟杆,熟练的给自己系上绳子,燕赤霞坐在路边石头上擦着怀中的木匣,背上包袱行囊的三个徒弟交头接耳兴奋的说着,见到师父过来,连忙站的笔直。     齐声喊了一句:“师父!”     “叫过孙道长了?”     “他说马上就到。”     “嗯,那我们先走吧。”     陆良生牵过缰绳,老驴跟在后面,脖下的摇铃,叮叮当当清脆的响起在了山道间。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二章 途中二三事     蜿蜒官道上热气蒸腾,茶棚旁的老树,枝头蝉鸣悠长,歇脚的客商,忙得满头大汗的伙计,取下抹布擦过额头的汗渍,道路尽头,脖铃声叮叮当当传来。     泥尘在驴蹄下激起弥漫,一袭青衣内底白袍的书生牵着老驴,不时与旁边负着木匣的虬须汉子说笑,指去前方城池的轮廓。     “那边就是河谷郡,燕道友来时可有去过?”     “这倒没有,来的途中只顾赶路,哪里有此刻这般心情。”燕赤霞放下水袋,抹去胡须上的水渍,烈阳下,只感口干舌燥,说起话来,也多有无力感。     二人身后,宇文拓淡蓝衣袍,干净整洁,似乎对于头顶上空的烈日并不在意,一柄红蓝相间,龙首金柄的长剑悬挂腰间,随着走动轻轻摇摆,他一侧,李随安过富水县后,出门的精神头焉了下去,一路无精打采。     跟在两人后面的屈元凤背着大包行囊,他身材高大,两三个包袱挂在双臂,丝毫不影响走路,百余里的路程对他脚力来说,不算什么。     快至城池,陆良生邀了燕赤霞一起进去:“城中有位学业前辈,好些年没拜会过了,燕道友不妨一起过去吧?”     到的城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商旅、行人,盘查的士卒,燕赤霞不想麻烦,摆了摆手,走去墙根下。     “不了,不了,燕某就在城外等,望陆道友能快些,我怕左正阳坚持不住。”     “那边,不用担心。”     陆良生安慰他一句,转头看向身后三个徒弟,给予一些铜钱。     “为师进去片刻,你们四处买写零碎吃食。”     “是,师父!”     三人接过几许铜钱,看到师父牵过老驴的身形渐渐模糊,径直走进城门,李随安将手中十来枚铜子一抛,哗的又是一捏,半空抓过手心。     “走走,那边来时,我看到有卖好东西的......”     说着,鼓动宇文拓、屈元凤朝不远的城外路边小摊过去,燕赤霞压着膝盖,大马金刀的坐在木匣上,不时抬头去看天色,摇头叹出一口气。     城中,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过繁华长街,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里响在青砖院墙外,几颗苍松繁密树枝透着斑驳落在街道,走去前方高高的府邸大门,将缰绳松开,穿过两侧爬有青苔的石狮子。     站在门口,伸手敲响漆红大门上的铜扣。     吱.....的轻声里,门扇移开一条小缝,老迈的门房探出视线在门外的书生身上打量几眼,觉得有些眼熟。     “这位公子,你找我家老爷?”     “在下陆良生,老丈可还记得?”     门内的老头微微张开嘴,拖出一声“哦”的长音,一经提醒,顿时想起这位曾经差点成为府里姑爷的书生了。     他连忙把门拉开,将陆良生迎了进来,后者拱手谢了一番,望去满院盆栽老树,亦如往昔碧绿葱郁,不少地方还透着雅致。     “周师身体近些年可还好?”随着门房下了檐下石阶,陆良生随口问了一句。     “还好,还好,不过最近老爷身体有些抱恙。”     对于府中的路径,陆良生熟悉,也不用门房通传带路,一路自行寻了过去,途中也有碰上曾经府里熟悉的丫鬟仆人,一个个惊讶欣喜的飞跑起来。     “哎哎,你们快来看,谁来府里了。”“哎哟,这不是陆公子吗?!”     “怕是不能叫公子了......”     “那叫什么?”“不知道,别说话,陆公子过来了。”     “你不还是叫公子吗?!”     .....     扎堆的丫鬟仆人细细碎碎的声音里,看着远处廊檐下走过的翩翩书生,与旁人询问几句,转了方向,走去书房。     陆良生敲了敲房门,里面传出一声熟悉的话语:“进来。”     吱嘎。     门扇推开,披着衣裳,咳嗽几声的老人,从书案抬起脸,须发几年间几乎全白,看到进门的身影,有些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放下手中毛笔,拉了拉肩头的单衣,快步走出案桌。     “良生怎的来了?!快坐快坐。”     这书生与他也算有师生情谊,邀了对方坐下,取了茶壶,斟上茶水:“有好些年,没见着良生了,如今过得可好。”     “问候之话,该是由晚辈来问才好。”     陆良生从他手中取过茶壶,满上一杯,恭恭敬敬的呈给老人。     令得周瑱手指虚点几下,笑着接过杯盏,抿了一口。     “这种迂腐之礼,就不要再说了,快坐下,别站着说话。”     一老一少齐齐落座,陆良生坐在老人对面,细细端详,自恩师死后,这几年,面前这位老人已是老了许多,眼神也没当初有时不时透有威严。     这次过来,本就是见见他,聊些家常,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陆良生起身蹲去周瑱面前,让他伸出手臂,指尖搭在脉搏上。     “周师这些时日怕是劳累过度,肝火上来,加上人老体弱,熬夜染了风寒。”     褐漆木椅上,周瑱笑着摆了摆手:“国灭朝亡,老夫也是担心新朝对我旧朝百姓不仁,故此常写文章,呼吁读书之人,多奔走,为百姓报不平,谁想到身子骨经不住折腾。”     手腕上,陡然一股温润之气蔓延,老人停下话语,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书生,只感这股温热顺着手臂蔓延全身,昏沉脑胀之感顿时退去。     “周师往后就好好颐养天年,这方水土百姓,不会有闪失。”     陆良生收回手,放下老人的袖口起身,回到座位上端茶抿上一口:“天下一统,只会对百姓有利,周师又有名望,不妨多让江南那些大族,放开心胸,多接纳新朝。”     “这,难啊。”     周瑱摇了摇头,“这里面盘根错节不好说,加上陈皇帝还未死,到处游说,免不了会让一些大族跟着动摇。”     老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种凡间红尘事,有时候往往比修道还要来的复杂艰难,陆良生笑了笑,也就没有继续与周瑱谈论下去。     书房坐了半个时辰,便是提出告辞,毕竟还有要事要做,陆良生也就不多逗留了,老人将他送出府门,回到书房,安静坐在椅上,看着桌面两盏清茶飘着余热,想起那位逝去的故交。     ‘叔骅公,你有个好学生啊。’     也有寂寞的话语低喃,自女儿重选夫家,嫁人后,就很少回来,只剩下老妻陪伴,府上总觉得空荡荡。     清茶余温,热气飘去门外,风里摇曳的树梢,叼着蝉虫的鸟儿,飞去树顶,城池中,牵着老驴的身影走过熙熙攘攘的长街,走出城门,在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啄的燕赤霞耳边打了一个响指。     “醒来,该走了。”     不远,到处游走看热闹的三个徒弟也都回来,李随安还将买来的一些小零食,放去书架小隔间,蛤蟆道人看着果脯糖蜜,嘴角都咧到后脑勺。     “还是这徒孙会做人。”     系着绳子,推开隔间小门,就那么坐在边沿,悬着两条小短腿轻轻晃动,哼着曲儿,‘牵着老毛驴......后面跟着仨徒弟,一个冷来,一个傻,还有一个最聪明......’     一边哼着,一边飞快挑选些小吃塞进嘴里。     一路有吃有喝,还有李随安知情识趣的小子,颇为惬意啊,比跟着徒弟好太多了。     之后的脚程加快,过了曾经的南陈都城天治,后面的道途越发崎岖不平,周围山势也变得陡峭。     夏日暴雨有时来的突然,下了一个下午,天晴收住,陆良生等人此时到了贺凉州,路过当初某个地段,一向沉默高冷的宇文拓忽然停下,从包袱中翻出香烛纸钱。     这是之前师父给的铜钱买的,难怪李随安买了零嘴,屈元凤分文未动攒着,只有他使了出去,却不让人看,一直到现在众人才知晓他买了什么。     “我爹娘当初带我回来探亲,就是在这里遭遇不测。”     看着插在地上的香烛燃烧,宇文拓拨开厚厚一叠黄纸点燃,朝一方空地烧去,出口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泪光在眼角闪烁。     将最后一张黄纸投进火里,他抬起脸看去陪在一旁的陆良生。     “师父,你可知道到底是谁杀害我爹娘的?”     陆良生摇摇头,将他扶起来。     “这个,为师不知,当日送你来的大和尚,见过那些凶手,可都蒙着面。”     “可拓当日听出有南陈口音。”宇文拓捏紧拳头,虽然这三年读书明了心智,可父母之仇让他眉宇间多了许多戾气。     “既然预谋行凶,岂会让人抓住把柄。”     陆良生对这件事,也有过看法,眼下交给徒弟听,也不是不行,如今宇文拓也非当初十二三岁的年纪,说出来,也好过师徒间产生隔阂。     “为师所虑则是只有嫁祸之策,才会露出行事不密,语言一道,从不能做为实证,他可仿说,我也可仿言,所以,为师猜测,真正行凶之人,绝非南陈这边。”     听完这番话,宇文拓沉默陷入思考,一旁,李随安拍去他肩膀。     “师父说的对,这种事一开始太假了,也只能骗骗你小时候。”     “嗯,我省得了。”     旋即,朝陆良生拱手躬身:“拓,谢师父指点,之后,我想去一趟大隋,看看家中其他亲人。”     “嗯。”     那边,陆良生点点头,牵过缰绳,拉着老驴继续上路。     “带上你们出来,就是让你们历练一番,兰若寺后,就去吧。”     叮叮叮.....     夕阳照过来,映着一行人的影子斜斜拖在地面,迎着彤红的霞光,走去渡口,不日,渡船去往北面,朝着金州商雍过去,宇文拓渐渐摆脱之前的哀伤,一路上才有了点笑容,五人一蛤蟆,算上老驴,热闹的紧。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三章 兰若、读书人     宁侠镇位于北地金州商雍县以南二十余里,周围山势相对平缓,通往川蜀、北上之路通常会打这边过去,来往商旅多有在此处歇脚投宿,会些武艺的绿林、侠客也来这边打探消息,或谋一条活路。     仅有的一条青砖长街,两侧夹杂数条低矮巷道,夏季刚过一场大雨,瓦檐滴着水滴,肌肉虬结的铁匠噹噹砸响铁锤,驱赶只询价不买的绿林人,高声叫骂的老鸨,数落楼里的姑娘,见到背负刀剑的客人进来,肥脸上挤出谄媚,粉屑簌簌往下掉。     相对山脚小镇些许热闹的景象,北面延绵山麓,飞鸟拍着翅膀,黑压压的冲出林野,挂有水滴的树枝猛地一震,溅开的水渍打在飞洒的蓑衣斗笠上。     昏暗的林子里,左正阳拖着长刀脚步踏踏掀起落叶飞奔,踏上一颗树躯,半空回身,刀自独臂挥开,朝后面怒斩而下。     噗!     破土钻出的根须一分为二断开,冒着青烟缩回地里,遁去地面,唰的蔓延过地上光斑朝兰若寺的方向回去。     半空的独臂身形落地,竖起的蓑衣叶片一根根的贴合回身上,呼的松口气声里,左正阳垂下刀口,拖在地上走去附近青岩,靠去上面就在湿漉漉的青苔坐了下来。     掏了掏间小皮袋里,他叹口气,将已被雨水浸泡发糊的干粮捧在手心,将就着吃惊口中,即便是武艺突破,几乎已到修道的地步,可面对吃食,和对面兰若寺里那只妖物,人力终究有尽。     嚼口中绵绵的干粮,解开水袋灌了一口水,将糊口的食物冲下去,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几乎每日都去寻那妖物晦气,知道打不过,但能拖一时是一时。     休息了一阵,抓过长刀从地上起来,再次走去兰若寺。     “就当是磨练武技,修道心。”     破口的步履踩过湿漉的枯枝,走过树隙投下的光斑,满是枯藤的石碑上,数只老鸦飞来,收拢羽翅落在上面。     呜哇——     不详的嘶鸣声里,左正阳手中刀柄一顿地面,望去破旧苍凉的寺庙,厉声嘶吼。     “树妖,我又来了!!”     声音洪亮震响,震的碑上乌鸦拍着翅膀飞离,不远的建筑,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要皮的树妖,吸人血肉精华,往后必遭雷劫,神魂俱灭!!”     “树妖,敢掠人,为何不敢出来!!”     一声声怒吼回荡,破落的庙宇四周墙壁犹如长廊,青墨点缀的飞天神***沉佛陀恍然一种怒目而视的错觉。     寺后,倒塌的地灵碑旁,深幽的古井‘啵’的响起水声,沉去幽绿水层之下,泥沙被阴煞吹的弥漫,水草如人长发密密麻麻的,随着水波摇摇摆摆,间隙中,露出一处洞门,延伸水中甬道,有些许灯火光芒投在水面。     破开水面之上,是宽敞的洞窟,四周洞壁陡峻重迭,显出许多怪模怪样的形状,洞顶之上钟乳参差倒悬。     上了许久年月的青铜灯柱斑驳锈迹,靠在墙壁静静燃烧,偶尔还有轻微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豆大的灯火轻轻摇晃几下。     唔唔.....唔唔唔......     洞窟尚有几处洞口,其中一处隐约有捂口般的低声传出,五个被无数细小根须裹成粽子的身形立在地上,弥漫一股屎尿难闻气味。     到了饭食时,根须挪出人的嘴,有汁液喂给对方,以免中途饿死。     感受到嘴边的须茎挪开,王风赶紧噘长嘴,呼出一口气,赶紧低声开口。     “诸位兄弟可还活着的?”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响起七嘴八舌的话语。     “死不了!”“我等不同年同月生,要死肯定要一起啊。”     “晦气,说什么死不死的,哎对了,你们是不是也吃那树汁?真是苦涩难以下咽......”     这是马流的声音在说,像是在他旁边的张倜裂开嘴,挤出笑声。     “哈哈,那我这边还好,味道不错,像是兑了蜜汁。”     “那我这为什么是柑橘之味。”     .......     王风叹口气,看到伸来的根须,就算不张嘴,也会硬塞进来,索性一边吸一边开口。     “困海苦做舟,相讥何太急。”     周围其余三人沉默下来,最后一排根须笼子里,名叫宁采臣的书生使劲探了探脸,含着根茎,眼睛朝四人方向瞄过去。     “四位兄台,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那边,四人齐齐张口:“闭嘴!”     “哦。”宁采臣缩了缩脖子,继续让汁液灌进肚里,那味道极其难咽,头一次吃时,差点把胆水都给吐出来,可洞里根本没有其他食物,到了后面,不吃也得吃下去。     有时那妖物也会过来看他们一眼,然后又离开,几人都不知道外面现在如何了,过去多久。     钟乳石尖渗过水滴,滴答轻落昏暗的石室,另一侧洞窟,深幽宽敞,正中还有一张硕大的石床,四面挂有黑纱,墙壁处,宽大的黑底金边衣裙显出女人背影,望着一面铜镜,指尖轻柔的在面纱下揉捏。     偶尔,侧脸听去外面兰若寺的动静,歪歪头想了片刻,继续揉捏,轻哼了一声。     “又跑来,这次才不会上当。”     某一刻,揉捏的手指陡然停下,偏头望去洞壁,仿佛看穿了厚实的底层,感受到什么,连忙提起裙摆站起来,仓促了几步,干咳两声,身子放平缓,走到洞门伸出手,黑暗里有挂肚兜的顽童小妖过来搀扶,这才踢着裙摆,莲步轻走去洞室。     水滴从钟乳石尖滴落,原本还在吃奇怪枝液的王风见到一袭黑影轻摇慢晃显出轮廓,吓得闭上眼睛,往茧里缩。     另外四人也吓得不轻,以为妖怪终于要拿他们开荤了,左右乱晃起来。     “这位大姐,我们五个饿的皮包骨,磕牙,你到外面另外再找吧。”     “是啊,我等读书人都瘦,经不起姐姐一口。”     “满嘴胡言,我等读书人怎么了?!枉读圣贤典籍,读书人就该山崩而不改色,可是你们这样说话?要叫姥姥!!!”     最里头,宁采臣弱弱的挤出声音:“姥姥.....”     那边洞口站立的树妖,面纱下,听到这五人胡言乱语,红唇微张噗的轻笑,一拂黑纱长袖,转身离开,像是有什么急事,带着一众小妖,理也不理须茧里的人,化作黑烟渗去石洞。     天光微斜,站在庙外叫骂的左正阳拄着长刀,靠着石碑一阵口干舌燥,眯起眼睛望去树隙后的阳光。     “那树妖怕是不来了......”     天光陡然阴了下来,林野枝叶狂摇,哗啦啦响成一片。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四章 以为刀枪剑戟     哗啦啦.....     风声呼啸,林野狂摇乱摆,叶子胡乱飞扬。     “果然还是来了!”     左正阳一摆长刀,迈出的脚步,脚尖点地隐隐脱身离开的架势,视线前方,兰若寺四周院墙咕噜噜的水泡声起伏,氤氲贴地弥漫扩散。     地面陡然松动,带出一连串‘咵咵’的声响,泥石迅速翻开,一道道黑影破土而出,涌动的白气汇聚,显出托着金色指套,莲步轻走的身形。     这边,左正阳握紧刀柄,正要转身,就听重重叠叠的男女声响起。     “黑山老妖,你终于来了。”     黑山老妖?     欲逃离拖延时间的左正阳,脚下一停,脸上表情愣住,顿时反应过来,这妖物还邀了帮手。     ‘等等,一个千年树妖,怎的还要让其他妖物帮助?难道......’     蓑衣哗的轻响,左正阳脸色变了变,斗笠下,微微侧脸看去那方寺前的树妖。     ‘难道是邀那黑山老妖一起来享用人肉血食?’     思绪间,耳中就听全是啪啪啪.....翅膀拍响的动静,刹那间惊鸟扇着羽翅四下乱飞起来,左正阳捏紧刀柄,眼睛眯了起来。     远处的林野间隙,隐约有叮叮当当的声响传来。     一对摇铃悬在驴脖轻摆,地面一层积叶印出蹄印,树根下的菌菇被猩大的长舌卷入驴口磨碎,仿佛听到有声音从远方传来,抖了抖长耳,抬起驴头回望后方的主人,翻起厚实的嘴唇,提醒的发出嘶鸣。     陆良生伸手在它脑袋轻敲一下。     “知道了。”     稍落后几步的虬须大汉背负木匣,心中仍旧有些不安,走去书生一侧:“陆道友,那妖物与你可真的认识?”     “认得,你听她不是在叫我吗?”     此时距离兰若寺还有数里,陆良生为让这大汉放心,摊手招来书架插着的一柄长剑横在掌心。     剑柄锵的一声自行化开一截。     “呜哇啊,主人,本法......”     “闭嘴。”陆良生不让它开口,指尖在剑首轻探:“寻着妖气过去,若有争斗将他们分开。”     月胧剑拖出轻吟,径直飞去半空,眨眼间消失繁密的树枝之间,燕赤霞定了定神,望去那柄剑离开的方向。     “道友,这是炼成仙剑了?”     “机缘巧合罢了。”陆良生邀他继续前行,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三个徒弟,笑了笑:“这月胧剑中灵识,乃是上次天治城中作乱大妖一缕魂魄,钻入剑内,被孕成了剑灵。”     声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有些.....贱、毒舌。”     呃......     燕赤霞看书生脸上一股无奈的表情,负手摇了一下头。     哪怕巧合,也是天大机缘,岂是这种表情,真是不知福报,之后,还是叮嘱几句,让他善待剑灵。     一行五人走去兰若寺时,那边庙外石碑前,左正阳一咬牙,提刀再看去对面的树妖。     ‘我若再离开,那五个书生必定会死,当初面对普渡慈航,我也未走过,此刻岂能一走了之。’     牙关紧咬,磨出‘咯咯’的刺耳声,握刀的独臂陡然一横,抖开蓑衣。     ‘大不了鱼死网破——’     念头划过脑海的一瞬,左正阳“啊!”的怒吼,脚步踏踏踏狂奔,爬有青苔的地砖随他脚步蔓延,一寸一寸粉碎溅飞。     “妖孽——”     横臂一转,刀锋呼啸抡开,跑动间,蓑衣木片齐齐竖起张开,声音长吼响彻:“——拿命......”     最后‘来’字还未落下,空气陡然呈出凝固,跃去半空挥刀的身形后面,林间哗啦啦枝叶一阵乱响,剑光唰的冲出树林,带起无数枝叶飞洒。     半空人影只感背脊发凉,手中斩去对面的刀口,触碰到了硬物,眼睛一花,火星都溅了起来。     噹的一声,是他手中长刀断裂。     独臂震的发麻同时,蓑衣木叶一根根竖起,左正阳被反震去地上,双脚保持不动的姿态,硬生生被推行两三丈远才停下,发髻凌乱,斗笠都不知弹去了哪儿,半截刀身飞旋落下,呯的插在不远。     晃动发丝间,视线抬去半空之上,对面的树妖轻勾着金色指套,含在红唇间,目光之中,一柄古朴长剑悬空而立,剑气四溢,令得四周空气彷如都被割裂开,扭曲变形。     树妖还好,她周围一群草精木怪面对半空剑气凌然的月胧剑,缩成一团,聚集在树妖裙边,一动不敢动,发出叽叽的惊恐叫声。     剑面游云刻纹咔咔挪动,月胧转过方向像是在打量那边警惕的左正阳。     “噫吁.....手劲挺大,别人两条胳膊都不如你。”     左正阳下意识的看去空荡荡的手臂,捏紧断刀,不敢轻举妄动。     不对,浓眉一皱,他看着这把剑有些熟悉,好像是陆良生那柄法剑,念及那个人时,对面那只妖物忽然动了一动,撇开身边的小精怪,面纱内露出欣喜,拖着裙摆快步走去前方。     “树妖树妖,你为什么倒着走.....”     半空,月胧下坠悬于地面,飘来飘去,嘶哑的声音从剑身飘出。     “不是根须在下面吗?”     “你该把腿举到头上.......”     喋喋不休的话语里,传来左正阳、树妖同时怒吼出的一声“够了!”     前者看了眼走来的树妖,身子都弓了起来,不管那柄剑是不是陆良生的,眼下大妖就在面前,何况还有一只尚未出现的黑山老妖,若能先斩一只,之后就好对付了。     他脚尖压出一层泥屑,断刀垂地冲出的一瞬,就见走来的黑裙树妖忽然停下,重叠的男女古怪声音陡然化作一声清丽的女声。     “黑山老妖!!”     树丛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叮当的脖铃声传来,左正阳侧头回看,有四肢着地的身影渐渐显出轮廓,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气机,令他感到浑身难受。     非人非妖的气机.....     喉咙间低吟出只有他能听到的话语,随着铃声、脚步声渐近,目光凝起的瞬间——     哗!     下垂的枝叶、地上灌木破开,映入他眸底的,是一头嚼着青草的老驴。     哧哼昂哼~~     老驴甩着尾巴昂起驴头朝他嘶鸣,喷出一口粗气,晃荡着臀上的书架,悠闲的转去一边,继续低头啃草。     “这......”左正阳嘴角抽了抽,紧握刀柄的手,都不由松开些许。     这时,他余光之中,过来的树妖陡然拉出一道残影,唰的从身旁一闪而过,扑去老驴后面慢慢走出熟悉的人的轮廓。     “陆良生,小心!”左正阳本能的大喊出声。     提刀就要冲去,下一秒,扑去的黑纱树妖就在视线之中,扑去书生身前,笑嘻嘻的蹭来蹭去。     咣当。     半截长刀从左正阳手中掉到地上。     “不是......斩妖除魔的吗,这......什么意思?”     望着那边好似主人和家中宠物亲昵的一人一妖,他脑子有些混乱了。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五章 为师有个想法     “老妖!”     “老妖,老妖!!”     高盘发髻抵着陆良生胸膛都有些散乱压扁,丝毫不在意这些的树妖,俏脸隔着面纱轻轻刮蹭,欢喜的轻喊。     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林间窸窸窣窣一阵,燕赤霞和宇文拓、李随安、屈元凤三个青年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垂下视线盯去脚背。     李随安悄悄拉扯二师兄和四师弟衣角,压低嗓音。     “这算不算师父在外面养的小的?”     哼!宇文拓环抱双臂,瞥了一眼埋在师父胸前的树妖。     “人、妖有别,师父可不会不知轻重。”     半响,屈元凤附和的点点头,想到什么,又连忙摇头:“那师公怎么算?”     那边,啃草的老驴身上,书架传出数声干咳,隔间小门吱嘎一声推开,短小的身形拖着烟杆,放下绳子,啪叽,摔在地上,缓缓起来,蟾眼严肃。     三人连忙闭口收声,看去别处。     远处,相拥的一人一妖分开。     “不要叫老妖,叫陆良生,或者良生也可。”     陆良生指尖绽出法力,将胸口上蹭的散乱的女子发髻梳理回拢,拍拍她肩膀,扶正拉开了一点距离,再这样下去,怕是在徒弟面前有些说不清了。     目光看去那边失手落刀的左正阳,笑着拱起手。     “左千卫,好久不见。”     嘶~     有吸了一口气的声音,左正阳回过神来,捡起地上断刀,眼神有些飘忽,拱手还去一礼。     “陆公子。”     视线在一人一妖上来回扫过,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开口说下去。     陆良生笑了笑:“都没事了,还望千卫不要见怪。”随即,看去身旁的树妖,问起半个多月前掠来的五个书生可还活着。     提着裙摆眼睛盯着书生一眨一眨的树妖,歪头有些疑惑。     五个书生?     书生是什么?哦,好像是有五个人,应该就是书生了,揭开一角露出红唇轻笑出声。     “在水井下的洞窟,吃的好,睡的好,还用附近大树的根须给他们保暖。”     陆良生慢走去寺庙,树妖迈着莲步轻快的在一旁蹦跳,裙摆飞旋洒开花朵的形状,戴有金色指套的手掌一挥,让那边成群的小精怪们散去。     青丝飘转划过肩头,她侧过脸来问道:     “对了,老妖,那两只狐妖呢?”     “天快黑了,进去说话吧。”     也朝后面的众人说了句同样的话,一人一妖便走去寺庙,燕赤霞背着木匣过来,看着左正阳手中那半截刀身,开口问了一声。     “无事吧?”     “无事。”左正阳摇摇头,从那边收回视线,看去走到身旁的虬须大汉:“到底怎么回事?陆良生来了,左某能理解,可黑山老妖怎么也是他?”     “这个说来话长......燕某也就长话短说。”     来的路途上,燕赤霞大抵从陆良生口中知晓一点原由,至于怎么变成黑山老妖的,估计当时叮嘱树妖,对方神魂不清,听岔了才闹的这么一出戏。     “打半天,都是认识的?”     左正阳看了看手中断成两截的刀,叹口气,看去走去寺庙的一人一妖背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着燕赤霞一起走去兰若寺。     “两位师兄,咱们也进去吧。”     三青年互相看了看,做了请的动作,一起跟着走去庙门,蛤蟆道人蟾眼威正严肃,看了眼四周。     “怎么就不问老夫?”     猩红大舌在头顶舔了一下,老驴哧哼朝他嘶鸣,甩着秃尾巴欢快小跑跟了上去。     “这么多口水.....”     蛤蟆看着蛙蹼上粘稠牵出丝的口水,两颊都鼓胀起来,骂骂咧咧几声,在地上草间蹭了蹭,见周围空荡荡,都去了庙里,远方传来悠长的狼嚎,顿时洒开脚蹼,拖着烟杆飞奔起来。     “等等老夫!”     爬上石阶,啪的一声摔去地上,浑不在意的又爬起来,“等老夫!”跳去门槛,双腿悬空踢腾几下,才翻了过去。     ......     天光降了下来,黑夜笼罩山麓,远方孤崖断壁上,狼的黑影仰去天空皓月。     哇呜——     悠长的狼嚎在远方夜色传来,老鸦飞扑落去‘兰若寺’的石碑上,眨动的眸子望去亮昏黄火光的庙门。     两堆火光燃烧,小锅噗噗沸腾冒着气泡,蛤蟆道人系着围裙,垫脚站在几块砖石上,拿着木勺搅动汤锅,五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书生,瘫软的靠坐另一堆火边,有气无力看着那边篝火上架着的小锅,闻到米香,忍不住咽下口水。     “这辈子,大概是我闻到最好闻的香味了。”     “......那只蛤蟆,要是掉进去是不是就添菜了?”     “嘘,此刻我等受恩于人,不可......乱说话,蟾蜍吃不得,至少剥皮......”     马流话刚落,半空有东西翻转飞来,虚弱长脸转正回来,啪的一声,一只木勺直接贴在他脸上,脑袋一歪,嘭的昏倒在地。     剩下三人,算上旁边的宁采臣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抬起竹竿是的双臂,又拱手又是作揖。     那边,搅动汤锅的蛤蟆道人,冷哼一声,从围裙兜里洒了点佐料,跳下砖石,啪叽啪叽走来,将木勺从马流脸上取过手中,在围裙上擦了擦,紧抿蟾嘴,仰起脸扫过面前犹如小山的四人。     “换做老夫当年脾气,一口吞了你们,不过放心,今天老夫吃素。”     “是是!”     “是我等饿的头昏眼花胡言乱语。”     “素饭好啊,通便调理肠胃,我们也喜欢吃......”     见四个书生作揖拱手,蛤蟆道人这才负着木勺转身回去,墙角左正阳与燕赤霞喝上酒水,看去走开的蛤蟆,再看去那边一人一妖还在说话,不免觉得脑仁有些疼痛。     蛤蟆道人重新爬上砖石搅动汤锅,旁边不远,陆良生掰断一根枯枝投进火里,目光望去在庙里四处乱走的三个徒弟叮嘱几声,视线落回面前的树妖姥姥面纱上。     “那两只狐妖暗地里在此处害人,吸人阳元,所以在栖霞山时,收了一只,化了一只。”     树妖分出数条长舌与老驴一起在半空舞动,翻来翻去,听到陆良生的话,这才收回来,歪歪脑袋,沉吟了一下。     “管她们的。”     说完,张开嘴,继续伸出舌头分裂成数条,与老驴一起耍弄。     呃.....     陆良生愣了一下,原以为她会在乎那两只狐妖,眼下看来,根本没有照看对方的意思,那就难怪二狐会在她眼皮底下作孽。     恢复了一些神智,不过看来,要想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恐怕没个三五十年是不行的。     “对了,之前留在此处的几个老头呢?”     “被狼吃了.....”     那边,黑裙树妖舞着舌头,想了想:“老妖走了后,他们就跑了,我去找他们,已经被狼吃掉了,尸骨我埋去树下......嗯,不记得埋哪颗树了。”     噗噗.....     汤锅沸腾中,蛤蟆道人擦了擦脸上汗渍,看去周围人都等着开饭,不免有些心累。     老夫真是太操心了。     叹口气,准备叫众人开饭,脸上表情陡然一愣,一拍脑门,飞快跳下砖石,走到徒弟身旁。     盯去树妖满嘴舌头舞动,环抱蛙蹼,蟾眼都眯了起来,压低话语。     “良生,为师忽然有一个想法。”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六章 暖兮一晨     噗噗......     粥香弥漫,陆良生舀过两碗稀粥,走去递给那边燕赤霞、左正阳,回来重新舀上一碗,吹了吹,坐到师父身旁,循着视线望去。     “师父想到什么?”     “记不记得,为师当初被祈火教带走的那些灵丹妙药,法门典籍?”     蛤蟆道人沉下气,白花花的肚皮鼓了起来,眯起蟾眼,盯着树妖飞舞乱旋的数条长舌,负上蛙蹼,神色呈出严肃。     “此妖被祈火教的人封印,就算神智不清,也是该有记忆的。”     端着吹去热气的书生停了停,一些不好的记忆在脑海里回溯,当初怀义州瀛石山上的楼宇亭阁之中,那批妇孺被封在陶瓮里的画面,到的此刻重新占据思绪。     若非当初寻找师父被盗的宝物,恐怕那些孩子和女子都被对方拿来人祭。     火焰静谧燃烧,庙观安静下来,那边吃饭的左正阳、燕赤霞望了过来,就连瘫躺在地上的四个书生也没发出呻吟。     陆良生将稍凉的稀粥放去师父身前,给火里投去一根枯枝,弹起些许火星升腾。     “师父一说,这种倒是可行,祈火教之事,确实该做一个了结,再让他们继续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被害。”     靠去墙壁,书生阖上眼帘,想起三年前天治城中那晚,那个圣火明尊御空飞行的能力,怕是还要在他此刻元婴境之上。     思绪间,取过书架法术典籍,籍着摇曳的火光翻了翻,没找到有效的办法。     “......那圣火明尊的修为高深,穷我现在这般法力,就算找到对方另外驻地,也难以撼动,到时自己也会被摘进去。”     “哼......”     蛤蟆道人坐在地上,哼声里,本能射出长舌卷过循着火光飞来的蛾子,喝了一口稀粥,舔了舔嘴。     “.....一个偷鸡摸狗之辈,若非为师实力大减,岂会让良生为难,你也是知道的,为师实力当初实力如何,想从前,数大宗门围困为师于山巅,那是法器蔽日,人山人海......”     寺里安静,不久传出人的轻鼾。     坐在地上蛤蟆挥舞蛙蹼。     “.....硬是让为师杀出一条血路出来,要不是遇上一个老和尚,哎对了,就是上次那老秃驴的师弟,好在为师能打......”     偏过蟾脸,周围疲惫的人都已沉沉睡去,就连那边的徒弟也靠着墙闭上眼睛呼吸轻缓。     “就不能让老夫多说几句?”     蛤蟆道人嘟囔一句,飞快将已凉的稀粥咕噜噜灌进口中,走去书架隔间,呯的一声,气鼓鼓将小门关上,钻进被窝里。     夜色深邃而安静,摇曳的火光里,五个书生梦呓磨牙,手脚交叠抱在一起,墙角的燕赤霞捏着酒袋,偶尔惊醒,看了眼周围,见那树妖姥姥靠在驴子身旁呼呼大睡,才放心的合上眼睛。     一旁的左正阳盘坐闭目,假寐中,梳理着这段时间的心得,随后,半个多月的疲倦终于涌了过来,脑袋靠着墙壁,变得空白。     翌日一早,阳光照过片片林野,鸟雀跳着树梢欢快啼鸣,光尘在庙门飞舞,陆良生早早醒来,升火煮饭,趁着空闲绕着兰若寺四周的墙壁,看着往日留下的壁画。     佛陀阴沉、神女仇怨,大抵是那日接到恩师噩耗时,心情极坏之下所画,眼下再看,不免有些戾气过重了。     回去庙里,从书架拿了墨砚狼毫,开笔碾墨,重新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去细节,佛陀眼角勾勒上扬一撇,阴沉眼神化出一丝喜气,九天神女抹去嘴角几处线条,添出弧度,像是含笑而语。     虽然附着了法力,可不敢给他们点上瞳仁,谁知道会不会蹦出来......     “陆公子好雅兴。”     身后庙檐下,左正阳垂着独臂斜靠墙壁,满是胡渣的脸上露出笑容,断臂之后,笑过的次数一只巴掌都能数过来。     陆良生甩了甩笔尖墨汁,套上封套。     “上次来时,还未画完,今日一早看了看,忍不住给他们添上几笔,让千卫见笑了。”     放入袖里时,那边左正阳也走出檐下过来,两人一起绕着院墙慢走,不时也看去壁上的佛陀、神女画。     “昨夜那只蛤蟆妖......”     “是在下师父。”陆良生不隐瞒,如实解释了一句,笑道:“若非师父,我怕还是村中一个只顾种田、娶妻生子的农家汉。”     一旁,左正阳跟着笑了笑。     “左某没有别的意思,随口问问。”     书生身材修长,气质儒雅,后者矫健威猛,一左一右倒也没有分高低,并肩走过前面的深井,沉默了片刻,左正阳开口问起昨夜听到的事。     “昨晚,左某听陆公子与家师说的祈火教是怎么回事?”     “一邪教。”提及这个教派,陆良生笑容收敛,停下脚步,看着脚前断裂的地灵石碑,声音清冷。     “当年贺凉州大旱,千卫同为南陈人,该是知晓的。”     左正阳点了点头。     “知道,后来在京城也听过叔骅公与闵尚书详细说起过那边的凄惨。”     说到这里,他顿时明白过来:“是这些邪人做下的恶事?”     “不止于此,他们制造大旱,目的是为趁乱掠夺女子和孩童,装入陶瓮用来人祭。”     “这群家伙该死!”     左正阳低吼出声,蓑衣木叶哗的竖起,咬牙一拳打在墙上,残屑溅飞,印出一道拳印。     自离开京城,踏上修行后,没了公职约束,性子一改从前。     “陆公子,昨夜说的圣火明尊可就是该教幕后之人?”     “是他。”     陆良生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去,拐过檐角,继续说道:“普渡慈航那事,他也跑来,夺走大妖之魂,不过此人修为太高,我没多大胜算。”     走了一段,快至庙门那边,一旁行走的左正阳忽然停下脚步,陆良生回过头来时,他捏紧拳头压在腿侧,与书生视线交汇。     开口说道:     “斩妖除魔,此教与妖魔何异?算上左某一份!”     “二位在说什么?”     燕赤霞不知何时立在附近墙段上,手里还提着一只挣扎的野兔,跳下来朝两人晃了晃,兜里还有几味药材。     “那五个书生体质太弱,给他们吃点补补身子。”     说话的时候,左正阳指去提兔的虬须大汉:“他也可以算上一份。”     “算上我什么?”     燕赤霞有些发懵的看去面前的两位,只见陆良生笑着点头,心里更慌了,追上离开的左正阳询问怎么回事。     天空,晨阳洒出一片金色,笼罩山林,蛤蟆道人走出庙门,打了一口哈欠,与一同出门的三个徒孙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林边,黑裙树妖牵着老驴在附近溜达,朝他们甜甜笑起,挥手打招呼,然后,被老驴一拖,拉在地上去了别处。     叽叽~~     飞鸟啼鸣,攀去檐角梳拢羽毛,陆良生站在檐下,温热的金色照在脸上,目光眺望远方。     “老孙怎么还没来。”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七章 牵魂引梦之术     陆良生念及想到的道人,此刻正全力朝这边飞驰,晨光渐渐升上日头,来往行人商旅的官道一侧山峦,林野间一道黑影如脱弦利箭,卷起的落叶,身影过去,半空的片片叶子又纷纷扬扬飘下。     沙沙沙.....     膝盖贴有两张神行黄纸双腿迈出残影,片刻,跃过一颗大青石,手指横胸一捏,身子遁去土里,只留一顶道帽还在地上。     顷刻,一条手臂重新探出,抓过帽子缩回地下,顶起的小土包这才飞快朝前蔓延。     能见到山下名叫宁侠的小镇,道人钻出地面,挂着草屑、泥土,随手掏出两个白面蒸饼,边走边使劲扯去嘴里。     “本道眼看就要金丹大成,非要让出来,一路上也不说等等......得亏知道兰若寺在哪儿。”     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孙迎仙拨开前面悬垂挡路的树枝,就见一头老驴欢快飞奔,绷紧的绳子拖着黑裙女子就那么从他面前拖行过去。     呵呵.....哈哈哈哈.....     那女子竟还笑出声来。     “这什么情况......”     写有‘兰若’的石碑,盘坐上面的蓑衣斗笠身影,让他一阵眼熟,道人走过去低头朝斗笠瞅了一眼。     左正阳睁开眼:“看什么,陆良生在里面。”     “瞅一眼不行?不过,老左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见对方说完一句不再回答,道人撇撇嘴径直走去寺庙,不远还有正将野兔剥皮的虬须汉子,忍不住在对方木匣多看上一眼。     走去庙门,见到大喇喇躺在檐下的蛤蟆道人,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脚步加快。     “老蛤蟆,又晒太阳呢?”     蛤蟆道人侧了侧身,半睁蟾眼,朝他挥了一下蹼:“这时候不晒,难道等正午的时候晒?等着吃蟾酥啊?!走开走开,别挡太阳。”     庙里,响着宇文拓等人读书声,孙迎仙一进去,李随安放下书本,挪嘴示意阁楼上面,接着重新将脸埋回书后。     道人咧嘴笑了一下,蹬蹬蹬踩着木阶跑上去,正瞧见陆良生给一尊石佛摆正,靠去木栏,咬了一口半块没吃完的蒸饼。     “千里迢迢的,叫本道来做什么?!那妖怪就是上次你带着的吧?傻乎乎的,在外面被老驴拖着玩儿呢。”     嘭的闷响,陆良生将沉重的佛像放去神台,瞄了瞄是否对齐,才回头笑道:“别靠木栏,小心掉下去。”     拍了拍手上灰尘,走去道人一侧,从他手上掰了一小块丢进嘴里。     “本来也没什么事,昨晚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     看了看手上被掰去缺口的饼子,赶紧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回道:     “什么事?不会又是分离魂魄一类的吧?”     “不是。”     话语停了停,陆良生转过身望去庙门,听到有些女子欢笑拖行的声音,沉吟了片刻:“那个树妖,你知道的,她曾被祈火教的人抓过,我想从她记忆里知道祈火教其他驻地。”     “哦,牵魂引梦之术。”     “你会?”     “不会,就听过,不过也不难。”     说到这里,孙迎仙有些发难,这种术法算简单的,可也要看施术的对象是谁,从书生的画里意思,是要从那树妖记忆里找寻有关祈火教的线索。     可.....曰尔老母的,那树妖是千年大妖啊,哪怕神志不清,也过不了对方修为那关,要是反噬,跟寻死没区别。     尖嘴猴腮的脸上表情犹豫,陆良生看他表情,大抵猜出道人的顾虑。     “我来。”     “呐,这是你说的啊。”     陆良生点头:“我说的。”     不久,吃过午饭,放了三个徒弟出门溜达,陆良生带着道人去山下买了香烛、黄鸡,借着正午阳光正盛,两人在寺上阁楼布下法阵,又让燕赤霞从旁协助。     懵懵懂懂的树妖坐去阵中,道人割了鸡喉放血点在符纸、降妖镜,牵了红线系在树妖颈脖、指头两处。     而令一头,连去铜镜。     陆良生点燃一根檀香插去佛像前的香炉,盘坐面对铜镜。     “记着,灵识入铜镜,一有不对,离开出来!”     虽然道人之前说话有些推诿,可临到头了,还是将师父留给他的这面铜镜做为媒介,一旦触动树妖本身妖魂修为,也好有东西抵挡。     听到道人叮嘱,陆良生缓缓闭上眼睛,籍着元神出窍的经验,意识顺着法力牵出的丝线,在空气中延伸至对面的铜镜。     原本亮黄的镜面陡然荡起一圈涟漪,呈出黑色深邃下去,原本懵懂好奇的树妖此刻像是被催眠了一般,闭上眼睛安静下来。     呼呼.....     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     ‘入梦。’     念头浮现的一刻,陆良生漆黑的视野间,隐隐有亮光在尽头绽放,随后射出晃晃白光推开黑色从天尽头推延而来,瞬间将他四周笼罩。     亮光一晃儿过,视线变得通明,所站的位置是一处高坡之上,四野葱郁,延绵的山脊绿林在微风里起伏。     “这就是树妖的记忆?”     陆良生仿如感受山风从脸颊吹拂,伸出手,一片花瓣落在他掌心,下一刻,巨大的声响轰的从一侧山头传来,震的他脚下山坡都在动摇。     掌心花瓣飘远,偏头望去的一瞬,有女声凄厉嘶喊。     “大姐走啊——”     一袭粉黛花色衣裙的清丽女子浑身燃着火焰,在陆良生视线里划出一道火焰轨迹,轰的撞去不远一面山壁,无数桃花瓣在撞击下飘散开去。     桃妖?     陆良生挪移过去,还未靠近,一道黑裙身影从天而降,也如普通女子般婀娜,径直从他身边过去,想用法力扑灭浑身燃起火焰的女子。     “姐姐,走啊!他们要抓你!”     桃花妖身上火焰不是凡火,凄厉嘶喊声里,根本扑不灭,一身法力都在烈焰中蒸发,渐渐显出树躯原形,眨眼间烧的焦黑。     黑裙树妖抬起脸来,回望身后,陆良生跟着转去视线,那方山头数道人影御空而下,当中为首一人,发髻整齐,面容威严,金边红底衣袍,上面绣满火纹,目光却是阴冷。     “显出原形,随老夫走!”     断崖下,黑裙女子双臂伸开,双手出根须钻去地面,望去那人的目光,也同样冰冷。     “我会杀了你,吸干你一身修为!”     “......再踏平祈火教!”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八章 树妖姥姥梦中那人     土石飞溅,火焰倒伏的画面转瞬在陆良生视野,滔焰铺天盖地席卷天空,空气被抽离的扭曲,下方无数岩石泥土冲向覆盖而下的火海,在中间推出一条明显的痕迹。     轰——     法力震荡,火焰、土石震荡,巨大的波纹都在双方术法、妖力下荡去四周,山石林野齐齐被削的崩裂,就近的一个山头,硬生生被移的光秃秃,带出噼啪的崩落声,轰然倾倒下。     “哈哈,千年树妖修来不易,本尊亦不杀你,乖乖就缚!随我回紫翎山!”     滔焰翻涌推开撞来的土岩,分出成百上千四处穿梭游动,火克木,何况他手中之火也非凡火,乃是五色庄求来的法宝,专门为今日而准备的。     黑色衣裙的女子双手抽离地面,转身遁去地下,想要躲避这滔天火光。     天空传来悸动,施火身影陡然收回放出的滔焰,抬头望去远处山峦,一道人影手握浮尘,扎着道髻,轻抚长须正看过来。     圣火明尊顿时躬身下拜,山头那人影,目光带着笑意,印有阴阳八卦宽袖一拂。     声音犹如雷声滚滚而来。     “小妖,你往哪里去!”     袖口陡然洒开,四周林野狂摇朝着山头那人袖口倒伏,树身噼噼啪啪折断,像是无穷般的吸力,那地上泥土岩石悉数倒卷飞去半空,藏于地下的树妖也生生被扒了出来,卷去半空。     “啊啊啊——”     婀娜窈窕的身形倒卷挣扎,发髻散乱的嘶吼:“.....你们将来必不过三灾五劫!!!”     黑裙树妖身形仿如被缩小,迅速被吸入那人袖口之中,片刻,山头响起法言。     “妖物过后再来取回。”     山下,圣火明尊低头跪伏,连带他身旁几人一起拜倒在地。     “是。”     ......     看到树妖被收入那人宽袖,陆良生颇有些眼熟,下意识的去摸宽袖,之前他用紫金黑纹葫芦收白狐妖何其相似。     ‘原来树妖是被那人收走的,抖抖袖口,就这般厉害......’     可惜只是梦中记忆,无法感受到对方虚实,不过既然已经知晓地名去处,那之后就剩最后一步计划。     陆良生收拾心情,准备离开退出灵识,然而,就在瞬间,陡然侧脸望去那处山头,原本只是树妖记忆中的一幕,却没有碎去。     那边,持浮尘道袍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他一般,缓缓转过脸来,像是看到了他一般,双眸含电,洞穿一切。     ‘不好!’     陆良生迅速解去灵识,沿着过来的灵线飞退,延绵葱郁从视线慢慢消失,黑暗犹如潮水席卷而来。     嘭——     摆在神台的降妖镜炸裂,吓得一旁的道人跳了起来:“燕赤霞,帮忙!”     护持一侧的虬须汉子不敢大意,手呯的拍在木匣,一柄柄小剑带着法光飞出沿着陆良生、树妖一圈钉进地板,盘坐地上,双手结出发法印,双唇飞快嚅动,念出一段段安魂定魄的法咒。     孙迎仙手上也不慢,咬破食指沿着牵引陆良生、树妖的红线,抹去鲜血,另只手翻出两张符咒呯呯两下贴去一人一妖后背。     “四方鬼神,听我敕令,护佑红线不断,此方系魂陆良生,精神不灭,肉身不倒.....”     祭词念叨,滴血的指尖压在不停抖动的红线上,不敢挪开分毫,道人脸上泌出一层细密汗珠滑落下巴,一滴滴往下落,将胸襟都打湿大片。     “本道快坚持不住了,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楼下,坐在墙边,伸展两条小短腿的蛤蟆道人,放下食谱,抬起脸望去楼上,飞快起身攀爬木阶。     看到炸碎的铜镜,还有满头大汗的道人,洒开脚蹼飞奔起来,然后一跃而起,直直撞去徒弟。     也在同时,孙迎仙猛地一吼:“陆大书生,醒来啊——”     滴血的指尖下,红线发出‘嘣’的颤音,直接断开,蛤蟆道人也在瞬间撞在陆良生腰侧。     盘坐微倾的身形眼帘抖了一抖,陆良生陡然睁开眼睛,喘出一口粗气。     视野间,佛陀正坐神台,摆在上面的铜镜碎裂一地,香炉里檀香断成两截,落在台上飘起余烟。     道人含着流血的指头叫嚷,话语嗡嗡的传来,蛤蟆道人挺着白花花的肚子摇摇晃晃在转圈,不停揉着头顶,燕赤霞喘息着靠在墙壁,汗水正顺着须尖滴落。     外面,还有老驴的嘶鸣、左正阳在林间挥舞刀锋的声响,真实感终于回来了。     陆良生撑起膝盖擦去脸上汗渍,法阵中的树妖,身子一晃,嘭的栽倒下去,伸手探去额头,原来只是睡沉了。     不由失笑一下,走去歪斜挂满蛛网的窗棂,将它推开。     ‘那人到底是谁.....’     陆良生深吸了一口这片山间清新的空气,感官逐渐回拢清晰,想起山头那人身姿有些熟悉,却又从未见过。     身后,感官清晰,道人的话语喋喋不休的问来。     “喂喂,问你话呢。”     “......你在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可见到谁了?”     “是不是被妖魂困扰,或者被对方容貌迷惑......喂,陆大先生,陆公子,听到本道说话吗?”     蛤蟆道人捂着脑袋一屁股坐下:“别叫他,神魂未定。”     “我到树妖梦里了。”     这时,陆良生收回思绪,之前的情绪也平复下来,看去师父、道人、燕赤霞关切的目光,走去旁边坐下。     “也见到她被如何收走的,圣火明尊背后还有一人,可惜太远看不清容貌。”     道人不干了,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灰尘。     “呐,一个圣火明尊修为就够高了,他背后的人,修为恐怕已经是仙人了,顶不住!”     灰尘弥漫,蛤蟆负着蛙蹼微微侧过脸:“若当老夫恢复当初......”     不等他说完,陆良生开口打断,说道:     “只对付圣火明尊,和祈火教。”     眼下走到这一步,陆良生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在树妖梦中说过一个地方,或许那边才是他真正的洞府。”     “听老夫说.....”     道人越过挥蹼蹦跳的蛤蟆,朝楼梯走去,连连摆手:“不去不去,还不如先回栖霞山再修炼,等本道到了金丹,学会天降雷光之术,到时候炸死他!”     雷?!     陆良生看着道人,表情陡然怔住,旁边的蛤蟆停下挥动的蛙蹼,看着孙迎仙眨了眨眼,缓缓转过头,与同样看来的徒弟对视。     齐齐点下头。     “天威难触,神雷降之,百邪皆伏!”     孙迎仙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那边师徒直勾勾盯着自己,下意识的后退,顶在木柱上,灰尘簌簌的落去他头顶、肩上。     “喂喂,你们看本道是什么眼神。”     哈哈哈!     靠在墙壁的燕赤霞胡须张开,豪迈的笑出声,引得道人偏过头大喊:“你又笑什么?!”     虬须大汉停下大笑,撑着木匣起来,摊摊手。     “我也不知道,看气氛紧张,缓和一下!”     那边,陆良生捡起师父放去肩头,将地上的树妖横抱怀里,看去道人时,这才将想法说了出来,听的孙迎仙道帽‘嘚儿’的立了起来。     “你不是快到金丹了吗?到时,去圣火明尊家里渡劫,怎么样?” <sript></sript> 第两百四十九章     听到陆良生的话,道人脸色发白,将道帽按回去,跟着走下木阶,喋喋不休的比划手势。     “你这可是把本道架火上烤!”     “不去不去,雷还没劈下来,本道就被对方给劈了!”     “......除非万无一失!”     木阶自人的脚下连续呻吟,陆良生将树妖抱去已熄火堆旁席子,给她盖上薄毯,目光扫过那边看书的三个徒弟。     后者连忙埋下头时,才开口继续说道:     “又不是现在,你到金丹也尚需些时日。”     道人微微张了张嘴,走下楼梯,看了看周围,指着自己。     “就一定要本道?”     燕赤霞也跟着下来,像是明白陆良生的话里的意思,将木匣放去墙角,拍去淡红衣袍上的灰尘。     “渡劫之雷,修道中人岂能轻易触碰,若是别人应劫的,更会沾上因果,那圣火明尊乃邪魔外道,又非圣人,更加爱惜羽毛,见了天雷,必然躲的远远。”     陆良生点点头肯定了对方的话,现在不过是先将计划敲定,真要过去,还需要时日,外面天色转红,夕阳照了过来。     升起篝火,加上小锅煮上饭食,多了五个书生,两天里,从家中带出的粟米也都不够用,道人、燕赤霞在外面打了一些野味添置进来,这才足够他们一行十来人吃上一顿。     做好了晚饭,一群人围在一起,碗筷不够,用叶子、树枝代替也是一样,出门在外风餐露宿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没什么丢脸。     饭菜齐活,摆去地面,眨眼间,唰唰筷子残影几个起落,盛有肉食的碟子,瞬间空下来,还在原地晃动,五个书生也是饿慌了,叠着肉片、蔬菜在碗里大口大口刨进嘴里咀嚼。     “你们也太快了。”     道人端着碗,筷子悬在半空还未落下,盯着只剩几片菜叶的盘子,扫过众人埋头扒饭,连忙将碗里的粟饭赶进盘子里,又将盛肉的碟子残余油水一股脑倒进盘里,与饭搅合一起。     “怎么说,之后本道要入虎穴,也不说给我留点!”     筷头哒哒触动盘底,吃了几口,油荤下肚这才感觉有些舒爽。     吃完饭,天色也黑尽,五个书生还需将养身子,去了旁边火堆瞌睡,陆良生邀了道人、燕赤霞又去了寺庙二楼,商议起细节,顺道给孙迎仙渡去法力,让他加快触动雷劫。     过得一阵,盘在火堆旁的蛤蟆道人睁开一只眼,就瞧见道人满脸通红,大汗淋漓的从楼上下来,两种不同的法力在他体内汇聚,蒸腾出的热量那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好在孙迎仙是修道者,体质能承受得住。     庙里火光摇曳,五人轻微鼾声里,道人敞开道袍不停的抖动散去蒸腾热气,靠在墙壁有气无力的问道:     “本道可知你从不是性急的,怎么这回急于去对付祈火教,真为了不让对方继续为恶?”     蛤蟆道人咧开嘴,单眼瞥去一旁的书生。     “他就是一个烂好人。”     火光映红俊秀的面容,沉默了片刻,陆良生往火里递进一根枯枝,火光里,嘴角勾出一抹笑。     “也不全是。”     话语停在这里,没有再说下去,或许正如师父所言,他就真的是个烂好人,不过还有一点,三年前,他将寿元分给师父,寿命真要算下来,顶多还有三、四十年,后面是否还能精进修为平添寿命也未可知,若是能尽早将事情都做完,剩下的时间,也可专心修道,游览名山大川,然后,等红怜修成法身......     安静中,他翻过《山海图志》打发时辰,或许将来也可寻访书中记载的这些地方看看,说不定还能碰到书中提及的凶兽神兽。     第二天早晨,兰若寺便是热闹起来。     “可不可以不去?”     “陆良生,你干什么.....”     “哎哎,别用绳子!”     过得一阵,道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唔唔的呜咽在他口中发出,全身捆缚丢在了地上。     不远的老驴终于可以到别处去了,兴奋的驮着书架撒着蹄子来回蹦跳,蛤蟆道人收拾佐料,负上葫芦踢去老驴让它安静,方才顺着绳子爬上隔间,将腰间捆的扎实。     提断刀的身形上前,看了眼地上被捆起来的道人,朝前方的陆良生点头。     “就按之前商议,左某先带这五位书生去山下小镇安置调养身体,稍后,便赶过来!”     “有劳了。”     五个书生里,王风、马流、张倜、赵傥都有点情面,不能置之不理,安置山下宁侠镇也算尽了能力。     陆良生朝左正阳拱手还去一礼,旁边的燕赤霞颇为洒脱的走去一边。     “燕某就不说了,独来独往惯了,紫翎山是吧?那下月十一,便在那里等候!”     说完,一个纵身跃去林野,脚尖点过枝叶,树梢晃荡间,身形消失在晨光里。     待人走完,陆良生让黑裙树妖化作之前第一见时的灵根木,后者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摆衣裙,卷起一道黑烟。     片刻,黑烟消散,站在原地的是一个翩翩公子,相貌竟与陆良生倒是有些相似。     “我说的灵根木.....还能变回去吗?”     看到与自己**分相同的容貌,颇有些诡异,那边树妖翻了翻眸子,裙摆飞旋,下一秒,长袖纹凤凰倾洒翻卷,裙罗拖地,一袭杏衣薄纱勒出硕硕肤白,纤腰转动,长袖滑过脸颊,睫毛微颤,俏目轻眨,勾出妩媚。     一旁,道人忘记叫喊,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喉结‘咕’响起吞咽口水的轻声。     陆良生哭笑不得,挥手让她变回去,比划沟通了片刻,树妖这才化作一根半臂长的灵根木。     装去书架后,将道人横去老驴背上,牵过缰绳,在道人呜咽声里,走过这片山麓,去往商雍县,沿途打听关于‘紫翎山’的事情。     .......     阳光在天云间延伸南面,金色的晨阳在栖霞山这片天空,躲在云后。     阴沉沉的天气里,像是一场大雨要来。     山林摇曳,堆起干草的田地间,农人扛起锄头,提着水壶在小沟洗了脚,套上草鞋哼着乡间荤曲儿,走去村口。     身后的田野间,一道丹红的身影匍匐稻草上,狐眼闪过哀愁。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章 画皮妖     昏沉的积云从远方天尽头缓缓飘来,逶迤的山麓间,风声变得大一些,不远的村落传来农人归家、孩童放学的喧闹。     红狐眨动眼眸,有些落寞的看着这一幕,蓬松的长尾摇摆,闭合的长吻里传出时有时无的呜咽。     狐声哀鸣。     曾几何时,她与姐姐飞驰山林,虽然是妖物,可也自由自在,为了修炼,也会寻找山上的樵夫、独行的商贩、赶考的书生,化作美丽的女子,吸取他们的阳元。     正如人为了她们身上的皮毛,而捕杀她们,道理都是一样的。     只是不明白,同样的事,为什么最后的遭遇都是不一样的,那些捕杀猎她们皮毛的猎人可有受到惩罚?     可惜姐姐已经不在了,而她现在也被罚守这片土地,帮助在这附近山里遭遇不测的人,可是,终究是被约束的。     轰——     天空一阵雷声滚了过去,一滴豆大的雨点落在她鼻尖,撑起上身,听到前方山道间赶路的商旅大声吆喝,挥动鞭子驱赶驴车。     “加把劲!”“要下雨了!”     “车辕陷坑里了,后面的别急!”     一抹狐影轻巧的跳去附近草丛,看着数人推着拉满货物的驴车,前面还有人拽着缰绳使劲拉扯一头驴子,车架下的轮子陷阱泥坑,起起伏伏几次差点上来,最后都回落下去,惹得后面一同赶路的其余车辆无法通行。     眼看大雨要下来了,不免有人大急。     “雨点打下来了!”     “前面的,使把劲儿,可行?”     前面也有人回头大吼:“那你来啊!嚷什么嚷?!”     草丛里,看着这幕的红狐,张开狐吻,朝车辕陷入泥土的驴车吹了一口气,原本小半个轮子都在坑里,像是被无形推了一把,轻易了上去。     “哈哈,终于上来了,肯定是红怜神显灵!”     “过几天路过时,咱们来拜拜,听说挺有灵的。”     “......去前面找到避雨的地方再说,快走快走,别挡后面的人。”     稀稀拉拉的雨线里,叫嚷说笑的几人赶着驴车匆匆远去山道尽头,躲在草丛间的红狐妖吐出一口气,耷拉着耳朵也准备离开,去往山林避雨。     像这样的帮助人,已经有十多次了,起初还有些助人的新鲜,到了后面,反而越来越思及曾经的生活。     还是看着这些人在自己身下享受,然后被吸干元阳时的表情,最是畅快。     ‘你想出去.....’     走去山林的红狐陡然停下,软乎乎的肉垫压着一根树枝,悬摆的长尾都将在半空,她连忙偏头看去四周林野,雨点打着树叶正哗哗落下来。     ‘只有你听得到。’     渐大的雨声里,那道淡淡的话语,仿如就在耳边响起,红狐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弓起身子,呲牙发出‘嗬嗬’的低吼。     片刻,那道声音又来。     ‘我没有敌意,不用紧张,小狐狸,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离开,回到无忧无虑的山野生活?’     红狐弓着身子,呲牙警惕的瞄去四下:“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知不知道这里是栖霞山,若是让陆先生发现你想要捣乱,会把你收入葫芦。”     ‘哦?就如你姐姐那样?’     那声音淡淡,语气却有着轻佻,就像吹气般在红狐耳边轻响。     ‘.....那你怕吗?千辛万苦才修炼成妖,一眨眼呀,就化作一滩浓水,你害怕吗?’     连这些事都知道.....红狐炸毛般立了起来,身形狐形人状,利爪一挥,将垂下的一根树枝撕成数段落去地面。     走出两步,狐脸环顾四周,露出吻口两侧獠牙:“你到底是谁?出来!”     ‘呵呵.....不用紧张,我没有恶意,不过这里我不会显身,那边的庙,还有你妹妹在监视周围......你想离开这里,不妨来陆良生常待的那座山上。’     “我不会来了的。”     ‘来啊,想离开这里,就来找我,否则你要在这里待上百年,甚至更久。’     不理会红狐的低吼,那声音说完这句,不再她心里涌起,凭空消失了。     哗哗——     大雨倾盆,打在林野间的雨声掩盖了周围所有能听到的一切,红狐重新化作狐狸走去湿冷的洞穴。     看着伸出洞边的树根滴答滴答落着水渍,停下脚步,立在原地许久,转过头望去林野外,铅青色的雨幕里,雨线连接天地,远方逶迤的山峦显得神秘。     ‘出去.....’     她目光投去四肢上的白绳,瞳孔一缩,转身迈开四肢,拖着长尾冲去田野,冒着大雨几个起伏越过了一侧的陆家村,跑向西面的栖霞山,沿着泥泞的山道飞奔,大雨冲刷的黄泥溅在了皮毛上。     不久,颇为狼狈的站上断崖一颗大岩上,看着崖边的老松、茅庐小院。     “我来了。”     ‘就知道,你会过来,小狐狸,你进茅庐来。’     云海在山间翻涌,避雨的鸟雀在附近枝头看着雨中一只红狐跳下大岩,警惕的盯着那边茅庐,她知道那是陆良生居住的草屋,就算人离开,也还有法力维持,轻易不敢靠近。     小心翼翼走到篱笆院门,望去对面的门扇,裂开长吻低声开口。     “我就在院外。”     ‘呵呵,真是胆小的小狐狸啊。’     吱嘎一声,门扇打开,一道人影坐在里面对着铜镜梳理青丝,翠衣薄纱勾出袅袅婷婷身材,微瞥去的眸子,有着勾魂夺魄的神采,盯着外边的狐狸,红唇上翘微张。     ‘这下可以放心了吗?进来吧,这里的禁制,我熟悉的很。’     “你的样子!”     红狐走进院子几步,盯着里面梳妆的美人,一种熟悉感,好似哪里见过,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目光左右看去四周,果然如对方所说,陆良生布下的禁制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能容她进去。     “你说能让我离开,现在可以告......”     茅庐门边,红狐转回头,正说出‘可以告诉我......’声音陡然刹住,眸底映出的女子,哗的一声,像一张剥开的皮大张开,平铺在空气里,美貌的女子面容还印在上面正朝她微笑。     “你?!”     惊恐的一声从狐妖口中冲出的瞬间,茅庐门扇呯的阖上,平铺开的皮囊扑来,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犹如一颗巨大的肉球。     红狐在里面嘶鸣挣扎,四肢乱蹬,在肉球上凸起一道道挣扎过的痕迹。     不多时,挣扎的动静消失,圆滚滚的皮囊裹着狐身缓缓化出女子的形状,从地上站起来,**轻分,裸足轻踩地面,迈出门槛时,已是轻巧精致的绣鞋,身上红纱长袖,五官玲珑精美,眉心点出一抹朱红。     推开门扇,摊开手心接去房檐落下的雨水,感受到了凉意。     “呵呵......”     “哈哈哈——”     女子一挥长袖,扫开雨帘,轻飘飘的飞过山间,越过下方雨幕中的山村,村外的庙观,陡然亮起一道法光。     空中的画皮挥手将光打偏。     “好生在庙里待着当你的泥塑吧,陆良生是我的!呵呵呵......”     尖锐声音轻笑,画皮转身,飞去远方,转眼消失在铅青的山势、雨幕当中。     ......     与此同时,北方商雍,阳光灿烂,此起彼伏的蝉鸣之中,陆良生牵着老驴来到商雍城外,走进一家茶棚。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一章 分别     “糖葫芦,好吃又好看的糖葫芦!”     “炊饼,我家娘子亲手坐的炊饼,还热乎呢!”     “西北羊肉馍馍,保证假不了,味道不对,也要钱.....”     行人熙攘,恍然城中闹市。     从宁侠镇北上的南来商旅,牵牛拖马在城外盘踞,聚在一起抱成圈子交换各自的消息,路边摊位,小贩翘着锅边大声吆喝招揽生意,也有做皮肉买卖的女子悄悄拉着恩客走去远处的林子,引得周围懂行的人起哄笑骂。     一片鱼龙混杂。     “挑好的学。”     陆良生端过一杯茶抿了口,筷头敲响桌子,那边四下张望的李随安还有屈元凤赶忙将头转回来,唯有右侧的宇文拓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对外面的热闹并不放在心上。     茶棚里,忙活的伙计拖着木盘过来,将一碟碟小菜放去桌上,最后才放下硬菜,声音都变得响亮,引得邻桌的客人余光瞄来。     “四位客官,这是你们点的半只炙鹅,烤了许多时候,客官来的时候正是羽毛退尽,油脂溢表,这商雍城里就数我家的地道。”     相比长途野外路摊,商雍城常有南来北往的商旅聚集,像这样的茶棚也大多兼顾饭肆的买卖,菜品自然也多了一些。     “呵呵,小哥能说会道,有劳为我们介绍菜式。”     陆良生放下筷子拱了拱手,袖口中摸出几文铜钱放去伙计手里,后者笑嘻嘻的收去腰间缠带内的小包。     大抵也懂里面意思,靠近这位施了小费的客官。     “客官可有其他事打听?”     “确实有。”     问路之举,时常都会有,倒不需隐瞒,陆良生知道像这种地方,来往客流交汇的伙计,消息方面往往要广一些。     “我四人想去紫翎山,不知道小哥可听过附近或者其他州有这座山名?”     “这.....”伙计皱起眉头,想了片刻,摇摇头:“客官问的地名倒是有些偏了,据小的知晓,附近也没有什么山叫这么文雅的名字。”     “小哥不妨再想想?”     这时,其他桌客人叫伙计添菜,陆良生也不好强留人,让他先去忙活,想起了再说也不迟。     “那行,四位客官先吃饭,等会儿小的再过来。”     伙计一搭抹布,提着木盘就朝刚才叫他的那桌过去,端了菜,又忙招呼进店的新客,手脚动作颇为麻利,两边都不耽搁。     茶棚一片喧闹,李随安、屈元凤拿着胡饼就着茶水,不时扯下一片鹅肉塞进口中,吃的香甜。     一旁,宇文拓搁下筷子:“师父准备让弟子三人何时离开,独自修行?”     听到这话,李随安两人停下咀嚼的动作,望去另一侧的师父。     陆良生放下茶盏,思虑了一下,之前有说过离开兰若寺后,就让三人离去,各自历练一番,倒是忙着想怎么应付祈火教,将事给忘了。     “嗯......你不说,为师差点将这事给抛到脑后,这样吧,等会儿出了商雍地界,你们三人分去一点银钱,好路上使唤,至于去哪里,也由你们自己决定,历练多久或者,途中有难以应付的,可用为师给你们的法器传讯,也好知晓方位。”     一听之后能独自行走历练,李随安都忘记啃胡饼,盯着桌上茶水嘿嘿直笑,屈元凤摩挲着下颔长出的短须,看去宇文拓,两人情义从还在胖和尚身边就已经接下,既然同来,肯定也要同往,大抵是要随宇文拓去往长安。     之后,吃完饭陆良生又让打包了烤鹅和几块饼子,店家伙计过来结账。     “一共六十八文,对了,客官,你之前问的,小的实在不知,不过向店里其他客人旁敲侧击问了一遍,倒是有个商贩知道,他说是在贺灵州东北面,哪里快挨近大海,离此大概千余里路程。”     伙计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随身携长剑,除了一个长短须的青年身材壮硕,其余三位,看起来不像能出远门的,尤其来时还牵了一头掉毛的老驴,更不可能走那么远的路。     “四位想要游览名山,何必走那般远,千里迢迢,路上还不知有什么凶险。”     “谢过小哥好心提醒。”     结完账,陆良生取过打包好的烤鹅、胡饼提在手中,放去书架,朝走到棚口揽客也在送别的伙计拱了拱手,便是牵过缰绳,拉着老驴绕过行人熙熙攘攘的官道,向东走去人少的林野间小路。     挥手解去驴背上施展的障眼法,捆的跟粽子似的孙迎仙被放了下来,陆良生打开荷叶包裹的烤鹅、胡饼摆去一块石头上,随手朝道人身上挥了挥。     绳子自行滑落地上,孙迎仙连忙吐出口中的布帛,揉捏胳膊:“有你怎么对.....”     撕开的烤鹅塞进他嘴里,将他话堵住,陆良生拿着剩下的一半,走去书架,蛤蟆道人早早系了围裙,盘腿坐在隔间里等着了。     “快快放下。”     蛤蟆抓出磨成粉末的作料洒去上面,使劲闻了一下,探身伸蹼,“不用管为师,良生自去忙吧。”     然后,呯的将小门给关上。     陆良生笑着起身,看去那边徒弟,从袖口中掏出一袋碎银,递给宇文拓:“分别时,将银钱与两位师弟分一分,为师也就不说什么分别的话,只须记得,不可外面胡作非为,残害生命,否则就休要在外人面前,提及为师名字。”     也非生离死别,三人也有各自修为在身,寻常事自己就能应付,何况只有放手,这三个徒弟才能有所磨砺。     “为师该教的,也都教给你们,往后修行,还要靠你们自己。”     说着,陆良生挥了挥手。     “缩地成寸之术,你们也会,想栖霞山了,就来住上几日,去寻各自的道。”     宇文拓看着手中还有余温的钱袋,冷漠的脸上,表情有些犹豫。     “师父,那祈火教一事......”     李随安也点点头:“是啊,师父,虽然我巴不得现在就闯荡江湖,可你的事。”     “为师的事,你们掺和不得。”陆良生笑起来,能听到徒弟说出这番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至于祈火教的事,他自然不会让这三个刚有点道行的徒弟参与,爱惜羽毛,他陆良生也会。     “都不必多说了。”     道路往来行人较少,待到没人走过,陆良生袍袖在三人面前一拂,原本还想开口劝说的宇文拓等人,视线一花,周围景物都在天旋地转,身子轻飘飘的腾挪,待到视野稳定清晰下来,已经来到商雍城其他方向了。     三人互看一眼,叹口气,将银钱分了,跨上各自的行囊,李随安性情洒脱,抬起宽袖一拱,朝两位师兄弟拜别。     宇文拓与屈元凤随后跨上包袱,提着法剑向北而去,他想要回去看看亲族,以及查清父母的死因。     .......     天光璀璨,陆良生坐去狼吞虎咽的道人身旁,双手压在膝上,听着恼人的蝉鸣,心里反而更加安静了。     “其实,你也舍不得吧。”嘴里包胡饼的道人嘟囔的说了一句。     陆良生看去枝叶间隙照下的光斑,在斑驳里笑了笑。     “是舍不得,三年相处,怎么也会有感情。离去也好,雏鸟终有离巢时,褪去软羽,才能展翅高飞。”     休息了一阵,他深吸口气,将分离的情绪释放开,在道人肩头拍了拍。     “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千里迢迢,说不得途中也有不少光怪陆离的事情。”     “同往!”     道人尖嘴猴腮脸上露出笑容,纵身跳去老驴背上,靠着书生坐下,翻出一张神行黄符,啪的贴在驴臀。     还在啃草的老驴瞪大眼睛抬起头,哧昂长嘶,受惊般撒开蹄子,唰的卷起一道长烟,飘去灿烂的阳光。     陡然晃荡的书架内,半块烤鹅突兀的撞进蛤蟆道人口中,脑袋都大了两圈。     “彼其娘之......”     模糊的骂声,随着飞奔的老驴隐约响起。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二章 山野之趣     晨阳升日云间,苍树成林,枝叶一片片在风里轻轻摇曳。     斑驳落去的树梢,花斑麻雀抖开羽毛,从枝头跃起,展开翅膀飞入阳光,顷刻,一枚石子打来,直直坠去地面。     道人挎着黄布口袋跑来,捡起麻雀与兜里几只一起,蹲去路旁,施了火符将鸟毛烫去,不远,听到铜铃声由远而近,这才将这几只鸟收起。     “跟着本道,可饿不着你们,前面好像有处水潭,再弄两条鱼上来!”     过来的老驴抖动长耳,后面摇晃的书架内,蛤蟆道人推开小门,探出脑袋。     “两条不够,多钓几条。”     “知道了,知道了。”孙迎仙收了布袋,草丛里蹭了蹭手,兴奋的跑去前方,转眼就消失在林道尽头。     叮叮当当脖铃声里,老驴后面,陆良生捧着两本《山海图志》边走边看,一路过怀义州转道向北,也没碰上什么古怪稀奇的事,倒是处处可见百姓安居乐业、城池兴盛,看得出将来几年,陈朝完全收复,百姓生活该是不会太差。     杨坚到底是个好皇帝,祈火教一事过后,抽空过去看看,若是可能,绘出一幅盛事画卷给他,不知道能否给这隋朝平添一份气运。     边看书册、边走路,心里还想着别的事,脚下林间泥路饶是崎岖,也没让他磕绊一下,想着长安那边时,一根狗尾巴从旁边草伸来,女子笑嘻嘻的声音里,在陆良生脸侧逗来逗去。     正是化作人形的树妖,摘去面纱,容貌精致美艳,不过树是无性,有时这树妖也会作怪,变成男子的模样,一次,道人想上去套近,哪知这树妖转过头来,是燕赤霞的脸,吓得接连两天郁郁寡欢,到的出了怀义州地界,才有所转好。     陆良生取过逗来的狗尾巴草,轻敲去笑嘻嘻的俏脸额头:“为何那两只狐妖,要称呼你姥姥?”     “因为.....老啊,就像这样!”     几岁孩童般的神智,让这千年树妖颇为开朗,双手一遮面容,再拉开,变成苍老的妇人,连带一头乌黑高盘的头发,也都变得全白。     窈窕的身子微弓,倒是真有一番老态龙钟的模样。     “老妖,是不是很厉害啊?我看有些从兰若寺过去的人,有些很凶,把其他人给吓住,所以我在她们面前就很凶,不过,在老妖面前就不会。”     陆良生将那狗尾巴草还给她:“为什么不会?”     黑裙树妖舞着那根草,欢快小跑去前面,裙摆洒开,脸转过来笑得妩媚,语气却有一丝顽皮。     “因为你是老妖啊,我记得你!好像认识了好久好久的。”     阳光里,老驴啃着青草悠闲的在前面走,一人一妖说笑跟在后面,书架里,蛤蟆道人架着腿,坐在门边,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绳子,敲了几下烟头,重新点燃,惬意的靠去背后横放的葫芦,嗒去一口,亮着圆鼓鼓的肚皮,吐出烟雾。     ‘老夫感觉......再这样下去,快不知进取了啊......当年可是直逼妖王的啊,呱......’     “再抽一口。”     想着时,忍不住又嗒去一口,前面忽然传来道人的声音。     “中午就在这方吃饭!”     陆良生停下话语,带着树妖一晃,来到老驴前面,牵过缰绳走出两侧树林,视野变得开阔,几座葱郁小峰立在远方,过去的方向一块隆起的地势形成两半高低,有山泉潺潺流去下方五六丈的水潭,水面飘着树叶,走近了看深绿不见底。     放了缰绳,取过书架的锅碗,陆良生让老驴自个儿去周围玩,看到那边折断树枝,正给上面系细线的道人,不由笑道:     “何必那么麻烦。”     “那你有什么办法,画画?”     道人看到书生展开一张空白画轴,便将手里的树枝丢去地上,拍了拍灰尘走过去:“你这更麻烦,要不是本道不想破坏此处风景,几记掌心雷下去,还钓什么鱼啊,鱼姥姥都给你弄上来。”     “也知晓此处风景甚佳,正好垂钓也攀附风雅了嘛。”     陆良生笑着边说,手上笔尖沾了沾墨汁落去画卷上,树妖也忍不住探过头来。     只见,洁白纸面,青墨随笔尖游走,拉出一条长墨,陆良生挽开握笔的手腕宽袖,轻轻抖动,墨汁点缀出几道环节,墨竹竿有了雏形。     手腕少抬,笔尖只留丝毫在上面,蜿蜿蜒蜒勾出一条鱼线,随手又是在线末勾勒,鱼钩成型。     陆良生搁下毛笔,袖口往上一拂,伸手从上面一抓,墨色的竹竿连着鱼线鱼钩神奇的从画里托了出来,而画上又变得空白。     道人连忙在纸上摸了摸,眸底透出惊骇。     “你到元婴,能画虚为实了?”     “只能化一些小物,死物。”陆良生挥了挥鱼竿,能感受到上面有他法力凝聚为实,“好比这鱼竿、或一些桌椅小凳。”     看到道人目光灼灼望来,顿时明白对方想说什么,挥手将他脸推开,走去潭边,拂去一块石上灰尘,幻出鱼饵挂去钩上。     “想都别想,画一个美人,那也没灵魂。”     “不够意思。”道人嘟囔了一声,走去升火架锅。     树妖笑嘻嘻的凑过去,蹲在一旁,“那我变给你看吧。”     听到这话,孙迎仙急忙闪去一边,埋下脸,心有余悸的连连摆手。     “还是算了,万一你要是突然变成庙里的菩萨、神佛什么的,本道怕会被雷劈死......”     不多时,炊烟袅绕升起,树妖惧火,也就不跟道人多说,跑去找老驴。     阳光倾洒,照拂这片安静老林、深潭,陆良生持着鱼竿扯上一尾小鱼,抛去后面升火煮饭的道人时,隐隐听到地势高处林子有声音响起,像是有人在唱歌。     “......迈过山坎,有那村,未过门的婆娘望天边........盼着阿哥夜半爬墙来......”     有些荤气的山歌随着林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到这边,一个背着几捆柴的老叟停下声音,看到下边水潭边,一袭杏纹白衣袍的青年在钓鱼,脸上表情愣了一下,直到那边的青年朝他笑起来拱手施礼。     那书生笑容温和,又谦和有礼,老叟连忙学着对方的礼数拱手还礼。     北面人口稠密,山中有民居也属正常,陆良生将鱼竿插去石头缝里,走上高处。     “老人家,正好我等路过此地升火煮饭,没什么柴禾,不妨将你背上几捆卖一捆给我如何?”     看到递来几枚铜钱,老叟犹豫了一下,还是矮下身子,将捆好的柴禾取下一捆放到地上。     “不够的话,这位公子再拿一捆。”     “够了够了。”     将铜钱递给这老汉,陆良生与他攀谈几句,顺道问了一下地方,又问了贺灵州该走哪条道近之类的。     这边攀谈中,水潭里‘啵’的轻响,漂浮的鱼线陡然向下一拉,绷紧起来。     在书架打着哈欠,晒着太阳的蛤蟆道人瞥去一眼,就见鱼竿在石缝里要左右摇晃,见徒弟与一个老叟还在说话,嘟嘟囔囔的起来,吧嗒吧嗒踩着蛙蹼走了过去。     “唉,钓个鱼都钓不好,还得由老夫亲自来。”     蛙蹼合抱去鱼竿,连接水里的鱼线四下游移,猛地一沉,蛤蟆道人刚抱着鱼竿,就觉一股猛力拉扯,瞪大眼眶,短小的身形与鱼竿一起嘭的栽去潭里。     听到声音道人偏过头来,平行的视线又什么都看不见。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老蛤蟆?”     书架没人回应。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三章 小青蛇     “老蛤蟆?!”     道人丢了枯枝,站起来,不远拉着老驴的树妖听到动静小跑过来,四下张望,好像听到水声,指去水潭边。     顷刻,荡有涟漪的水面,嘭的破开溅起水花,蛤蟆道人“呜啊......老夫..[]...”的一声里,抱着鱼竿,落回水面飞速左右乱晃,推开一道道波纹飞速游移。     道人严肃的盯着水潭手舞足蹈在水面滑行的蛤蟆,想起数年前,对方掉去蓄水池的一幕,重新蹲回火堆,继续传柴烧火。     “还以为掉水里,原来游水去了。”     挥手让树妖别急:“老蛤蟆不会泅水,此刻怕是在学,不用担心。”     水潭中,雨线一紧,抱着鱼竿漂浮向前浪的蛤蟆道人猛地一沉,眨眼没了踪影。     咕噜噜.....     只剩几道气泡冒出水面。     “那个....”树妖微微张合嘴,指尖点点水潭,转过头看去孙迎仙,“......那只小蛤蟆好像沉......去了,你不看看?”     “!”     道人表情愣了一下,柴禾一丢,拔腿就跑去水潭,水面风平浪静,只有十多片枯叶飘着,轻轻荡漾。     此刻,陆良生正谢过那老叟,打听清楚此地何名后,将一捆柴禾提在手中回走下去水潭,就见道人正在脱衣裤,坐去地上,鞋袜也一并丢去旁边。     “你这是要下去戏水?”     “戏姥姥个腿.....”     树妖眉角挑了一下,道人摆手:“不是你这个姥姥。”随即,手指去水潭,朝陆良生说道:“师父掉水里去了,本道这不是去捞他么。”     捧了一点水拍去胸口,不等道人跳下去,水面蛤蟆面朝下,软趴趴的浮了起来,陆良生掐出指决正要将师父托悬水面,忽然,一动不动的蛤蟆道人,保持不动的姿态,斜横着漂到潭边。     靠近了这才发现,蛤蟆胖鼓鼓的腰身上,缠了一圈青影,一靠近潭边,细长的青影松开,滑入入河底,蜿蜒游开。     隐隐能看出一条小青蛇,有人指头粗细。     “老蛤蟆?”“快醒醒!”     道人指头弹弹蛤蟆脸颊,这边陆良生指尖聚出法力轻按去师父白花花的肚皮,滩水顿时从他鼻口喷出出三道水箭,猛地打挺坐起,脑袋连着肚子朝两边看了看。     “咦,老夫的鱼呢?”     陆良生松了一口气,从书架取过绢帕给师父擦了擦身上水渍,“师父要吃鱼,等会儿就是。”     走去潭边,招手吸来水面漂浮的鱼竿,重新挂上鱼饵,蛤蟆道人飞奔跑去书架隔间,换了套衣裳,安静的坐去旁边,指着下沉的鱼线,使劲拍打徒弟裤腿。     “快拉上来!”     陆良生一抬鱼竿,一尾草鱼破出水面,落去地面,一个劲儿的跳动,拍着尾巴哗啦啦的响。     “师父,这条鱼够大,午饭有的吃了。”     树林、小潭,加上阳光灿烂,蝉鸣此起彼伏,老驴悠闲甩着秃尾,仿如一群逢春踏青的人,说笑嬉闹。     出门在外惯了,做饭菜的手艺不说多好,但也都驾轻就熟,道人利索的给鱼破肚去鳞,宰成数块盛去大碗里腌去腥味。     蛤蟆探身朝碗里闻了闻:“多放点米酒、姜、盐腌入味,老夫吃食方面可是行家,刚掉水里,正好驱寒。”     “行。”     道人嘿笑放入腌味的佐料,搅拌和匀,掰了几根存放袋里的小葱:“青鱼放小葱,撑死老蛤蟆”     “讨打!”蛤蟆跳起来,蛙蹼敲去道人膝盖,陆良生和树妖忍不住笑出声,一旁啃草的老驴哧昂长嘶两声。     吃过午饭,收拾妥当准备离开这方,陆良生走去潭边,拱手朝潭底拜谢。     “承蒙你恩,无以报答。”     袖中掏出一枚丹药,“此药虽不是仙药,但也可助长生气,还请笑纳。”     “让为师来。”     蛤蟆道人不知什么时候从那边过来,扯了扯徒弟的袍摆,让他将手中丹药递来,捧在双蹼间。     “老夫不欠人情,此药就当谢礼,望你早日褪鳞化人,修得正果。”     轻轻一抛,丹药落去潭边浅水,沉去水面一瞬,一条青色小蛇蜿蜒走来,张开口就将那枚杏黄丹药吞进肚里,     像是能听懂蛤蟆道人的话,小青蛇钻出水面探出蛇头朝岸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点啄脑袋,身子在水里翻了一个涟漪,欢快的朝潭的另一边游了过去。     蛤蟆道人负着双蹼看着涟漪消失在水面,转身感叹了一声。     “老夫当年也是像这么一个小潭里出来的。”     “那师父为什么不会游水?”陆良生捡起他,放去肩膀,过去帮忙收拾书架挂去老驴后臀。     蛤蟆盘在徒弟肩头,歪了歪脸,“为师如何知道,有灵识以来就在潭底,后来才跑去潭边。”     “说的好像是师父石雕沉在水里一般。”     陆良生本就是一句玩笑话,不过他记得曾经入南陈参加殿试时,有宦官介绍过,当初宫中有一只望月金蟾雕塑被人盗走,莫非是师父?     但想了想,很快将这想法抛却脑后,虽然妖怪里也有山精石怪吸日月精华而化形,可要做到师父当初那般本事,怕是几乎不可能。     离开小潭,牵着老驴走上地势的高处,回头望去,潭边的岩石上,一抹细小的清影盘卷朝着他们吞吐蛇信,高高竖起上本身点点啄啄,像是在道别。     “山水相逢,便是缘,告辞!”     陆良生笑了笑,还去小蛇一礼,一卷袍袖,踏去北上贺灵州的道路,潭边,盘卷的小青蛇看着书生、老驴消失的方向,迅速爬下石头,细鳞蔓延过凌乱的泥石,窸窸窣窣朝着那边追了上去。     ......     夕阳在天云照出彤红,老鸦立在附近一颗枯树‘哇’的啼鸣。     离开那处小潭数十里之遥,陆良生、道人一路行来,已是黄昏时分,山间道路崎岖难走,时而施展法术,时而缓行观赏山水风景,倒也惬意。     天色将暗,原本准备林间露宿的两人两妖一驴,走上前面的山岗,夕阳残红笼罩之中,一个小镇的轮廓沐在夕阳下。     一侧密林近挨,另一边是断崖延绵,远处看,镇子中间一条笔直的大路延伸去北面,正好可从这方去往贺灵州。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四章 夜投小镇     夜色推去残阳最后一抹红芒。     山下的小镇亮有几处人家户的灯光,房檐低矮,狭长的街道砖石不平,残有泥泞水洼,天色黑尽,偶尔从某条巷子传来几声犬吠。     汪汪汪汪——     家狗狂吠,薄雾茫茫的街道,一片中间方孔的黄纸飘飞,贴去地上,随后被落下的驴蹄踩了过去。     陆良生与道人牵着老驴走进镇子,尚有亮光的窗棂先后熄灭,能听黑暗里窗棂吱嘎关上的声响。     “怎么回事?这日落而息也太早了吧?”     道人看去四周,有些摸不着头脑,片刻,一拳砸在手心:“莫不是这镇子里闹鬼?!”     “不知道,前面有家客栈,先去投宿,向店家打听一番,若是有鬼,顺道帮这里百姓除了就是。”     从这里经过歇息一夜,若真有鬼作祟,帮这里居民除害,不过随手而为,耽搁不了多少时辰。     前方一家客栈还亮有灯火,远了看,有些惨白惨白,一个店家伙计正将门关上,听到铜铃声,还是忍不住抬了抬脸,一个杏纹白底衣袍的书生牵着一头老驴过来,旁边还有个尖嘴猴腮八字胡的道士。     伙计把着客栈大门,探出一张脸小声问道:     “两位有何贵干?”     走近这家客栈,陆良生看到本该门口的大红灯笼,却是两盏白纸灯笼,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     看来家中有白事,虽然不便,可这镇不大,想必也就这一家客栈,陆良生还是问道:     “不知可否投宿?”     “两位客官,不行,掌柜家中有白事,这两日都不开张做买卖。”     那伙计眼睛向上看了看夜空,似有些焦急,说完这句,呯的将门给碰上,道人呲牙咧嘴的冲过去,使劲拍响:“白事又怎么样?本道不忌讳,有张床就行!”     那边叫喊里,陆良生抬头也顺着刚才店家伙计的视线望去夜空,月光阴冷,一朵阴云缓缓飘去遮去一角。     也没什么奇怪的。     想了想,叫过那边还在叫门的孙迎仙,拉着老驴干脆继续朝前走走,看看有没有其他客栈。     从金州过怀义州到的北方,两人几乎都是在山野间度过,偶尔也有住店,不过那也是数天前的事了。     “不就是办丧事嘛,挪个地儿有张床,咱们也不忌讳。”     “可能别人忌讳。”     说完,这条街也走的差不多了,黑漆漆一片哪有第二家客栈,陆良生笑了一下,翻翻袍袖撇去身后,看来今晚又要在外面睡一宿了。     “老陆,你瞧那边还有一家亮着,咱们过去借个宿。”     顺着道人看去的方向,街尽头临街房檐下,一个老头正搬长凳进去。     “老丈!”     听到忽然一声叫他,老头吓了一跳,本能的跨进门槛躲在门后,探出半张脸来。     见是两个陌生人,心里反而送了一个口气。     “两位什么人啊,唤老汉何事?”     虽然开口说话,但人还躲在门后,大有一个不对就关门的架势。     “自然是良人。”     道人挎着黄布袋,一个闪身窜去房檐下,随意拱了拱手。     “就是想跟老丈打个商量,能不能借个宿。”     屋内灯火照出门隙,老包着头的老汉眯起眼仔细看了看道人模样,肥大的道袍套在瘦小身板,像个猴子穿上衣裳,鬓发随意挽起,看上去就不像个正经出家人。     赶忙摆手。     “不行不行,没床给你。”     “这位老丈。”     老头就要关门时,檐外牵驴的陆良生,松了缰绳,上前拱手,先一步开口。     “这位道长与我长途跋涉,前往贺灵州,路经贵地,原本是要投前面那家客栈的,可那家有白事,我两又无地方可去,恰好看见老丈还未关门,便过来冒昧打扰,这位道长连续几日风餐露宿,又染了些许风寒,语气多有不好,实在对不住。”     说着,朝孙迎仙眨了眨眼睛,后者瞪回去一眼,连忙咳嗽几声。     听到响亮的几声咳嗽,对面房门多打开了一点,老头见说话的是一个书生打扮,语气温和有礼,这才退开,取过桌上油灯探出门,照了照两人和后面的驴子,书架上挂有锅碗,便是点点头,将门完全打开。     “进来吧,老汉相信你们。”     “多谢老丈。”     陆良生拱手作揖,牵着老驴跟着老头绕过房檐去了后面一侧小门,老头举着油灯,看着他将驴子系去院里的树。     “你们俩从哪儿过来啊?”     “嗯.....金州。”     原本想说江南,想及这边不知道对南方人态度,陆良生便随口说了金州,系好缰绳在老驴头上拍了两下,使了一个不许胡闹的眼神,跟着老头走去前面屋子。     “这位公子进屋小心点,门槛有些高。”     进屋时,老头特意叮嘱了一下,还将油灯放低一点,照亮书生脚下,陆良生留意了一下,这门槛有些年月的老木不同,可上面一节颜色较深,明显额外钉上去的。     “老丈,你家门槛怎么这么高?”     屋内宽敞,除了灶房与这室连在一起,不远还有两个房门,挨去右壁有通往阁楼的木梯,只是有些年月了,想来几年、或十几年前,该是颇有余钱的人家。     油灯放去桌上,灯或摇曳间,道人抢先从老头手中拿过茶壶倒了两杯水,老汉走去将长凳搬过来,邀了两人坐下。     “不止我家的高,这镇上,还有附近几个村儿,家家户户的门槛都高。”     道人来了兴趣,民间怪异之事,他颇为喜欢听,忙给老头也倒了杯水递过去。     “这里面有什么说道?”     “唉,能有什么说道,还不是防.....”老头声音停了停,犹豫了一下,目光看去通往外面的房门,门栓插上没有。     半响,才开口:“二位是外乡人,初次来这里吧?以前也有不少商队走这里过,现在都很少来了,你们二位年轻人也真是来前不先打听打听。”     “怎么闹鬼啊?男鬼还是女鬼?你瞧瞧本道这身什么?”     孙迎仙抖了抖身上道袍,又从黄布袋里翻出几张符纸拍在桌面:“哪里有鬼,你带本道去,保管帮你们治得服服帖帖。”     老头看了眼道人,又看了眼桌上的黄符,摇摇头:“要是鬼还好,可道长啊,那东西.....唉,老汉都不知道怎么说起。”     陆良生眉头微蹙,不是鬼,难道还是妖不成?     “老丈不必顾虑,你只管说就是,反正我二人也过路的,就当听听奇闻怪谈,将来走到外面若是遇上高人,求来帮你们解灾。”     油灯摇曳,夜间飞蛾绕着豆大的灯火飞舞,老头叹口气。     “那就权当我跟二位闲聊解闷了,公子和道长有所不知,这镇子以前都还好好的,自从打仗以后,兵荒马乱了一阵,齐国亡后,怪事就出来了,镇子周围方圆二三十里,凡是家中办白事,停在灵堂的死人,深更半夜忽然爬了起来,把守灵的人吸食了。”     死人爬起来?陆良生修道这么久来,还是头一次听说,莫非闹僵尸?     视线投去道人,后者领会,手指在桌下飞快掐算,随后悄悄朝陆良生摇了摇,大抵意思是:     这附近没有阴气汇聚形成的养尸地。     老头见两人没有多少惊讶的表情,以为不信,坐在那里苦笑。     “以前老汉我也不信,两位现在所住房子,就是当年家境还算殷实时所修,家中还有贤妻,一个儿子,十年前,老妻病亡,儿子见我老弱不让我守灵.....”     声音停顿,微微发抖继续说了下去。     “.....可早上醒来,老朽儿子面目乌青,身子都已经僵了,而老妻就坐在这屋外的院子里树下。”     外面夜色深邃,三人围着破旧方桌叨叨絮絮的说起话中,镇里犬吠声偶尔响起,风从街尽头吹来。     客栈两侧的白灯笼亮着烛光轻轻摇晃。     沙沙沙.....     客栈后院老树枝叶摇摆扫过屋檐,挂有白布的房里黄昏的灯火照出来,隐约能见堂屋中间,穿着寿衣的身影躺着,脸上盖有白布。     相隔一个帘子,店家伙计睡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板上盖着被子,代替掌柜守夜,战战兢兢的盯着帘子后面亮有烛火的灵堂。     呼呼.....     风挤进门缝,烛火明明灭灭,盖在灵堂尸体面部的白布一角,在风里掀来掀去。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五章 夜尸     沙沙沙.....     院中树影投在纸窗摇摇晃晃,屋外风声挤进门隙,油灯昏黄明明灭灭,相隔一个帘子的伙计牙齿哒哒的磕碰轻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灵床停放的女尸。     店家伙计看了好一阵,眼睛酸涩,眼皮耷拉,睡意袭来,朦朦胧胧间只听嚓嚓的轻响,瞌睡的伙计一个激灵醒来,连忙擦了擦眼睛。     模糊的帘子那边,油灯摇晃,灵床上的尸首盖着白布直挺挺坐了起来。     ‘我.....我的....娘咧......’     看到掌柜已死的婆娘坐起,揭开身上的纸被,僵硬的双腿放下来,动作间,盖在脸上的白布滑落,露出淡金色的脸孔,眸子灰色无神,口鼻歪斜,发青的舌尖含在唇边,一摇一晃慢慢走过帘子。     咕~     伙计吞了一口唾沫,闭上眼睛,将头蒙在被子下,卷缩起身子。     ‘早知.....就不挣掌柜那十几文.....’     过得一阵,屋里好似没有动静传来,伙计悄悄挑开被子一道缝隙,昏黄灯火间,只见一道穿着寿衣裤的身影来回走动,某一刻,像是感觉到有人偷看,猛地转过身面朝过来。     伙计“啊——”的大叫,掀开被子就见面目呈淡金,死气沉沉的尸体站在床边,顿时吓得翻下床榻,屁滚尿流的跑去拉开门扇。     “掌柜!你婆娘爬起来了——”     惊恐的嘶喊响彻后院,就听阁楼上原本还亮有灯火的房间直接吹灭了烛火,门窗接连两声嘭上。     ‘你娘的.......’     伙计心里骂骂咧咧一句,身后堂屋传来女尸脚步声,也不敢停留,冲去后院侧门拉开,径直跑了出去,感觉女尸在后面,也不敢回头,疯跑出巷子。     嘭嘭嘭!     跌跌撞撞间,伙计边跑边挨家挨户使劲拍打附近别家房门,几乎吓得哭喊出来。     “谁开门放我进去啊啊......”     夜风吹过长街,仓惶奔逃的人影跑去的方向,一栋阁楼下面房间门缝还有灯光亮着。     “......唉,老朽过去一看呐,真是老妻的尸体,你们说人都死了,怎么就还能起来把自个儿亲人给害了啊,也不光我这一家,镇里头还有十多户跟我家情况一样,现在谁家中死人了,家里人把尸体一停,连夜离开,去外面躲两天再回来,可其他附近邻家走不了啊,这不天一黑,家家户户立马关门闭窗,不敢外出,生怕那尸体跑进来,还特意加高了门槛,毕竟尸体僵硬,膝盖弯不了。”     夜色犬吠,油灯静谧的桌上燃烧,听到老头讲出镇上怪事,陆良生细细思索,他倒是不怕妖邪近身,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尸变讲究条件,要么阴气极重,要么有其他外在引起。     而且,只要这方刚死人当夜就会起尸,未免有些太过蹊跷。     “老丈,这镇子可有土地庙?”     “没有没.....”     说到这,老头顿了一下,忽然记起什么,看去面前的书生。     “好多年前是有的,那时老朽也四十来岁,好像是下过大雨,电闪雷鸣的,过后听说镇口的土地庙塌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也没人搭理,一来二去,都忘记了,公子是觉得是因为土地庙的缘故?”     陆良生忽然耳边隐隐约约听到外面街道声响,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或许是吧。”     “唉,土地庙确实该修修了,对了,公子与道长连夜赶路,怕是还没吃饭吧?”     老头从长凳起身,取过油灯点燃一把稻草传进灶口,又掰了几根树枝搭火。     “不嫌弃的话,老朽给二位做顿饭菜,反正家中也只有我一人,米粮都还有剩余。”     转过头间,只有书生还坐在那里,朝他拱手称谢,而一旁的道人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     “那位道长呢?”     陆良生笑了笑,指去后院:“他去茅房如厕,等会儿就回。”     屋外街道,被说去茅房的道人,挎着黄布口袋在街上飞奔,蒙蒙雾气弥漫,隐约一道身影哭喊敲门,朝他这边过来。     跌跌撞撞边跑边回头,回头时,正好见到一身道袍的孙迎仙,整个人激动的“哇!”一声哭出。     “道长,救命啊!”     跑过去,直接扑到道人脚边,抱住他脚脖,在地上侧躺指去后方薄雾笼罩的街道。     “我家掌柜的婆娘尸变了。”     “一直逮着我追,我好怕啊!”     女尸?     孙迎仙神色严肃,一勾脚将地上的伙计甩去旁边翻滚开去,从腰间黄布袋里翻出几张符箓夹在指间,偏头看向地上的伙计。     “尸体年芳何许,容.....可恐怖狰狞?”     伙计没反应过来,话语都在哆哆嗦嗦:“吓.....能吓死个人。”     顷刻,夹在道人指间的几张符箓顿时放去口袋,重新抹出红线、和一柄小剑,理也不理那伙计,穿过雾气,一道身影摇摇曳曳奔跑而来,手指一勒,直接照了上去。     红绳勒过女尸脖子,孙迎仙手臂飞快绕圈,小剑刺去对方后脑,暗红血渍顺着锋口滑落一瞬间,女尸双臂一伸,向后横扫,道人往下一缩,捏着红线飞快抬手按去尸体额头,像是线的一端像是粘在上面。     道人疾步后退一跨,拉伸红线一拔,黑色沿着女士额头蔓延过红绳,尸身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成了。”     孙迎仙将泛黑的绳子一卷,掏了张符箓裹上,就那么点燃丢去街沿烧了。     将那具尸体推倒在地,一个纵身跃起踏上旁边房顶,踩着瓦片哗啦啦纵去来时的巷子,脚下一蹬院墙,轻盈回落到院中,拍了拍道袍走进房里,朝那边书生挑了挑下巴,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不久吃过晚饭,外面响起一阵叫喊,老头跑出去看,过后摇着头进来,大抵是女尸已经被发现了。     想到还有两位客人在,也就不多说什么,以免吓着二人,便抱出两床被褥走上阁楼。     “家中妻儿已过世,楼上也好久没人住了,两位可不要嫌弃。”     “不嫌弃,荒郊野外我二人也是常住过的。”     “那就好,那就好。”     或许孤寡太久,镇子里又压抑,老头一边铺着床被,一边与陆良生、道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又聊了一会儿话,老头这才举过油灯下去洗漱睡觉。     呼.....     夜风吹拂,外面街道还有些许人声,窗棂外树枝轻摇拂在纸窗,道人搬了书架上来,倒去床榻,蒙着被子片刻就睡了过去,偶尔轻声呓喃。     ‘静秋.....小纤.....嘿嘿.....’     陆良生看他一眼,摇摇头,袍袖拂过,显出一盏清茶升起温热,拿过两本《山海图志》籍着烛光坐在窗棂下细细翻阅一阵,不久,还是拿出恩师注解的《至德》轻读出声。     “修身先正其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而人之所德,善言善行之举........”     清茶热气袅绕,清朗读书声传出窗棂,下方巷道,一条细小黑影蜿蜒攀爬,细鳞收缩攀上树躯,沿着摇晃的树梢落去亮有灯光的窗棂。     嘶~~~     嘶嘶——     蛇声嘶鸣,陆良生抬起脸来,一条小青蛇盘在窗口,见到书生注意到自己,尾巴竟摇来摇去。     “竟跟来这里,是来求缘的?也罢,那你就在窗棂安静的听吧。”     烛火明亮,小蛇安静盘卷,听着书生清澈嗓音,吞头蛇信。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六章 蛤蟆曾经的手下败将     汪汪汪——     小镇安静,偶尔响起几声犬吠,亮有灯火的阁楼窗棂,道人一只脚搭在床尾,一只脚垂在地上,遮着被子一角嘴的流口水,隔间小门内,蛤蟆盖着小被子侧过身平躺,像是感受到微痒挠了挠圆鼓鼓的肚皮,咂巴两下嘴,继续响起鼾声。     烛火摇曳,陆良生翻过一页书纸,声音清澈而有力,此时夜已深,却是没有多少睡意,心里多少想过祈火教之事,燕、左二人是否已去了那边等候,读圣贤书,顺道压一压烦躁,蕴养浩然。     嘶嘶~~     窗口盘卷的小蛇嘶鸣,忽然滑下窗棂,纤细的身躯顺着床沿来到书桌油灯下,高高抬起半截身子,像是在与陆良生说话,只是说的什么,不免令人想笑。     “你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啊?”     放下书本,陆良生笑着,指尖逗去小青蛇下颔:“不过你倒是通灵性,有灵识了吧?”     小青蛇轻晃竖起的半截长身,脑袋不时偏去东北面的方向,发出一短两长的嘶鸣,见书生依旧不解的样子,像是急了般,顺着伸来的指头蜿蜒爬上手背,温热的皮肤只感丝丝凉意蔓延。     嘶~嘶嘶~~     吐着蛇信,嘶鸣几声,这时房里有风吹来,书架前黑烟一卷,吓得小青蛇抖了抖,唰的一转身,拖着尾巴,一溜烟钻进陆良生袖口,探出小头偷瞄。     黑烟一卷而过,凝出一道女子的轮廓,身材凹凸有致,踩着吱嘎吱嘎的木板迈着小步过来,负着手,俯身笑眯眯探过脸,看着藏在袖口偷瞄的小青蛇。     “老妖,老妖,我知道这条小蛇它说什么。”     “你知道?”     “嗯!”树妖靠着方桌蹲下来,下巴抵在桌面,看着袖口里的小青蛇,“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东北面有危险,让我们不要去啊?”     书生袖口里,小青蛇游移出一点,吐着蛇信点了点头,像是遇到能沟通说话的‘人’,兴奋的在爬出来,转来转去,又是嘶鸣几声。     “老妖,它说那边有条河,原来是在那里修行,后来不知从哪里游来一条大鱼,将那里占了,它才逃到我们路过的那处水潭......”     树妖盯着小青蛇左摇右晃的动作,和嘶嘶蛇鸣,将自己理解的说给陆良生听。     “唔.....好像还会法术,这个镇子死的人,跟那条大鱼有关。”     陆良生指尖轻点桌面,知道有妖倒是好办,就是不知其道行修为多深,可之前道人有道术推算这方,阴气妖气俱无.....怕是这妖孽还会隐匿妖气。     思索间,吱嘎一声,书架隔间的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背着蛙蹼出来,将葫芦拖出背去后背,神色肃穆。     “遇上恶妖,良生呐,你可不能不管,做人修行当要秉持正义,岂能让它为祸人间,肆意吞噬人命......正好为师伤势也需一枚妖丹修复,走!收了它!”     说完,背着比他好高的葫芦,吧嗒吧嗒走过木板,跳起来勾上桌角,奋力爬上桌面,叉着圆腰歇口气。     呃......     后半句才是师父想要说的吧?!     陆良生看了看树妖,床榻上道人又睡的香甜,算了,就不叫他一起。     “你在此间不许乱跑。”     担心树妖修为太高,令那鱼妖不出来,叮嘱她留在屋中,起身收了小青蛇藏在宽袖,手一招,书架里插着的月胧剑兴奋的发抖,唰的一闪,落到主人手中,推开剑柄一截。     “可剔骨削刺否?”     “不用!然后,闭嘴。”     陆良生一拍剑首,将它推回鞘里,将师父挂去肩膀,轻提袍摆一跃,踏去窗外巷子里的大树,树枝‘哗’的摇摆瞬间,身形跃去房顶,脚尖点过瓦片,眨眼消失在黑幕当中。     沿着小青蛇告知的方向,几个腾挪落去前方道路间,缩地成寸走过一段,远远听到水流湍急的声响。     此处正好位于小镇往北的出口,路旁还有一座人肩膀高度的土地庙,不过只剩三面残墙还在,里面土地神牌都没了。     ‘没香火气了,这方土地大抵也神形消散。’     看了片刻,陆良生摇摇头叹口气,转身走去河边,夜色下,河宽约莫四五丈,一座石桥架在河面,水流穿过桥洞向东延伸。     走到河边,陆良生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里掷去,咚的轻响,溅起一片水花,看着荡漾的涟漪迅速平复,微微皱起眉头。     “这妖看来有些谨慎。”     哼!     坐在书生肩头的蛤蟆道人冷哼了一声,他感受到熟悉的妖气。     “为师知道此妖是谁了,一个手下败将......”     说出这番话时,蛤蟆道人站起来,环抱双蹼昂起脸,脚蹼一轻,纵身跳下徒弟的肩头,嘭!大喇喇摔在地上,爬起来,飞快拍过身上灰尘,负着双蹼,大步走去河边。     蟾眼中,透着威严肃穆。     “手下败将,从南面大河逃跑,原来躲在此处修炼——”     河风吹来,花格衣裳一角轻轻鼓荡,望去黑漆漆的河面,仿如回到了当初巅峰,驰骋睥睨山川大河,直逼妖王的那段时间,忍不住挺直了背脊,声音再次拔高。     “青背小妖——”     “——可还识得老夫!!”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有些想提醒他伤势还未修复时,忽然一阵河风沿着水面扑来,河道沿途垂柳草丛胡乱狂摆,湍急的水面翻涌水浪,扑来河岸。     书生闭上嘴,袖口中探出的小青蛇钻进袖袋里不敢出来,不多时,河道向东的方向,河面隆起,顶着大水包推开水浪翻去两岸,将几艘停靠的小船都掀翻倾覆。     哗哗的水浪声翻滚,从远处河道中间飞速游来,那水包来到陆良生、蛤蟆道人相隔十多步的河道中停下,形成漩涡,顷刻,漆黑卷浪的水窝下面,亮起猩红的颜色。     “是谁叫我......”     这道话语是以法力动荡发出,常人无法听见,只能感受的是剧烈的风声。     水浪动荡,那声音沉了沉,好像终于看到了河岸上,一个背着葫芦的短小身形。     “蛤蟆......呵呵.....紫星道人好久不见,你的修为呢?”     蛤蟆道人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当初时候。     一个水浪猛地掀起,水花中好似一条鱼尾一闪而过,水浪打去河岸,卷向那边的蛤蟆道人。     “师父,退后!”     陆良生正要施法将水浪逼开,蛤蟆道人陡然挥开蛙蹼让他别动,仍由大水冲击河岸上,激起的水花嘭的淋头落下。     “修为?”     浑身湿漉漉的蛤蟆道人,吐出一口河水,“老夫已返璞归真,仍由你河水如何打来,看,躲也不躲!”     河底,那对猩红如灯笼的眸子眨了眨,谨慎的盯着流动的水纹外面。     “真的?”     蛤蟆道人抖了抖袖口,将背上葫芦呯的放去身侧,蟾眼露出寒光。     “那你试试,老夫可还是当初紫星道人!还是你这手下败将,这些年修炼无所成,只会躲躲藏藏,跑到这里暗地施法吃人元阳?”     “我不是手下败将!!”     陡然一声怒吼,震的河水翻滚,远处的镇子不少漆黑的房屋纷纷亮起了灯光,听到这声像是打雷的声音打开门窗,探出脑袋,人家户中的狗一反常态,一只只夹起尾巴,呜咽的缩去狗窝不敢出来。     河中水声滚滚,随着那声荡开震响,水面陡然破开,浪花溅起数丈,白花花的鳞片闪烁,一道巨影张开大口猛地扑向河岸。     岸边,陆良生抬手施法,站在前面的蛤蟆道人望着巨影,猛然间,妖力绽开,身子不动,脑袋瞬间膨胀无数倍,化作一颗胖乎乎的蟾蜍脑袋,张开蟾嘴,满是细密的利齿。     咕——呱——     犹如古钟荡开,扑来的青背大鱼看着比它脑袋还大的嘴,鱼尾空气中一摆,转身扑进河里,飞快朝来时的河道扑腾游走。     巨大的蟾头缩小,蛤蟆道人大汗淋漓一屁股坐下来,指着水浪远去的方向。     “良生,快——”     身后,陆良生飞掠纵去一颗垂柳,法力聚集的眸底,远处那只大鱼扑腾着鱼尾,飞快朝更远的河道游去。     锵的一声,剑身长吟。     月胧剑亮起法光冲出剑鞘浮去半空,陆良生洒开衣袖,剑指隔空画出篆文:火字。     最后一撇落下,薄唇微张。     “诛!”     月胧兴奋一转,法光漫上刻纹,夜空里,唰的拉出一道流光,四周垂柳、河道水面卷的动摇。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七章 卡住了     夜色水声滚滚,白花花的水浪翻去两侧,硕大的鱼尾拍打,奋力推着鱼身顺流而去。     ‘这蛤蟆当真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旁边那修士修为也不浅......’     并不聪明的脑袋,想起曾经在那条涛涛大江,夕阳下,衣袍、须发飘飘的紫星道人何等威势,胖乎乎的手掌一拍江面,把它直接炸出水底。     若非当时溜得快,早就被对方吃了,紫星道人这四个字的名号,它是听过的,练就口吞万物的本事,不仅吃其他妖怪,连修道中人也吃。     两次都没有正面交过手,但它知道,肯定不是对方对手。     ‘....这条河又不能待了,赶紧走!赶紧走!’     鱼尾吧嗒吧嗒摆动水浪,前方河道有道分流,呆呆的鱼眼瞄了一下,边回忆,边转道朝那边过去。     饶是拉开距离,青背鱼妖始终感觉不安,虽然修行许多年,可鱼类的本性改不了,意识反应极慢。     ‘单独待着修炼,肯定会被那蛤蟆找到吃了......去投靠大表兄灵感大.....’     嗡——     偏去向北的河道,空气颤鸣大作,听到这声鱼妖只感心头妖血都凝固下来,鱼眼向后一瞥,水浪分开两侧,一柄泛起火光的长剑,劈波斩浪直追而来。     ‘来了来了来了.....’     鱼妖身上鳞片只感灼烧,脑海中只有‘来了’两个字疯狂闪过,几乎本能的往下一沉,打出水旋,钻入水底。     咚!     嘭——     火烧般的剑身斜斜穿过水面,直透水底的一瞬间,河面数丈范围映出彤红的颜色,水波荡漾平静下来。     下一刻,轰的巨响,巨大的水柱冲去夜空,半边夜空都染出火烧的彤红,红云之气扩散,一条小屋大小的大鱼弥漫妖气落去河岸原野,粗壮的身躯疯狂甩着鱼尾、脑袋在地上胡乱摇摆挣扎。     鱼嘴不停一张一合。     ‘好烫好烫好烫,要熟了要熟了......’     天空烧红的蒸腾水汽之间,月胧剑尖朝下,古朴剑身刻纹‘咔咔’游移,游云露出半轮月纹,普渡慈航的声音,平淡而威严。     “秉法言,诛!”     剑面两侧冷月刻纹亮起法光,陡然怒啸而下,带出一片空气轰鸣,罡风伏卷,顷刻,轰鸣化作龙吟高亢长嘶。     轰——     剑身抵在鱼妖满身鳞片,滔天[]剑势、法力篆文,震荡一圈涟漪在空气中扩散开去,鱼鳞迸裂,剑身噗的一下,刺入鱼身,没入剑柄。     青背鱼妖巨大的身躯一僵,鱼尾都绷的笔直,然后,呯的砸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一面的鱼鳞迸裂飞了出去,露出稚嫩的鱼皮、鲜肉。     嗡——     龙吟浅止,余音在原野间回响,隐约的,还有月胧“啊~~”的低吟。     夜风之中,人影飞跃河道,落在原野,衣袍迎风翻飞,朝平躺也有一人高度的鱼身走去,陆良生手一招,将插在上面还舍不得拔出的月胧剑收回,一抖剑身,数滴妖血甩去杂草间。     插剑归鞘,陆良生抬起袖口低声开口。     “这就是你说的鱼妖?”     袖内,小青蛇探出脑袋盯着还有余热升腾的大鱼,忙点头,而书生肩上,蛤蟆道人顺着手臂滑落去地上,兴奋的飞奔跑过去,俯身深吸一口。     长舌甩过唇边,咂了咂嘴,猛地上下一张,脑袋膨涨,一口将鱼尾含住,使劲一吸,鱼妖全身血肉一寸寸从鱼骨分裂,向后拉扯飞去蛤蟆道人口中,眨眼间,只有下鱼头,鱼骨架还在,骨刺间连一丝鱼肉都未残留。     嗝儿。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饱嗝儿,蛙蹼拍了拍白花花肚皮,走到鱼头,钻去张开的鱼嘴,肚皮卡在唇间,两条小短腿在外面奋力蹬了数下,才钻了进去。     “师父,你这是取妖丹?”     陆良生走去蹲一旁,低声问道:“妖物的妖丹都在头颅当中?”     “那也未必。”     鱼头中,蛤蟆的话语嗡嗡闷响传了出来:“比如狐妖,就藏在下腹”     不多时,鱼头一侧的鳃骨打开,蛤蟆道人抱着一颗比它还大的珠子爬出,不等徒弟询问,迅速转去一边,抱在怀里飞奔去葫芦,肚皮上下起伏,看着黑纹葫芦,连忙将妖丹投去葫芦口部,使劲跳起捶打几下,才将这颗珠子塞进去。     一蹼扶着葫芦拍打,一蹼叉去腰身,哼哼笑出声。     “呵呵......老夫终于不用处处委屈了,将来还能否叱咤风云,俯瞰天地,就靠它了......哈哈哈.....嗝儿!”     笑声戛然而止,蛤蟆道人眼睛瞪大,呯的坐下去,笑容僵在脸上。     “师父?”     陆良生看到忽然坐去地上的蛤蟆道人,连忙走了过去:“你怎么了?吃了鱼妖的血肉,可是有何不妥的地方?”     “哈.....”     “咳.....”     蛤蟆道人艰难站起来,扶着葫芦,咳嗽两声,挤出丁点声音:     “被......被鱼刺卡住了。”     ..........     天空红云之气消退,被刚才那几声巨浪、嘶吼惊醒的小镇百姓,立在自己门口、窗后看着天空异象,直到彤红消散,才反应过来。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好大一声,幸好当时还没跟婆娘爬上床。”     “......确实吓人呐,刚才蹲茅坑,差点一屁股坐下去。”     “怕是妖怪哟,之前李掌柜家婆娘不是在街上被找到吗?人都死了,跑到街上,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有发憷。”     “喂,那边的,说话大声点,我听不到!”     不明情况下,镇上众人不敢上街,说话都是相隔几步、十多步的距离互吼,亮有灯火的阁楼内,同样惊醒过来的老头,披了见单衣,托着油灯蹬蹬上了楼梯。     “二位,刚才外面......”     老头上楼,只有一个道人还在床榻上呼呼睡觉,听到声音迷糊的低吟,翻了个身继续睡。     “咦,还有位公子呢?”     困惑呢喃间,镇外天空,一抹巨影划破街上家家户户的灯光,轰的落去街道中间,砖石一寸寸划开,推出一道沟壑。     站在自家门窗后面的百姓,此时探出一点视线,见到的是只剩鱼骨鱼头的巨大尸身,令得一众镇上百姓直吸凉气。     “我的娘咧,这是鱼......”     “这一口能轻易吞个人吧?还好死了。”     “不知吃了多少人,才长这么大个儿。”     惊骇的声音之中,众人忽然感觉有风吹来,下意识的偏过视线,就见远处的黑暗,某栋房顶上,一道着白色衣袍的身影持剑而立、     中正清澈的声音没有起伏,恍如平缓叙述。     “镇上祸事全赖临镇大河鱼妖作祟害人,现已除之,诸位将来可安心了。”     声音落下,陆良生身形消失黑色里,跳去巷里的大树,脚在树梢一勾,横飞进敞开的窗棂,然后.....与托着油灯的老头四目相对。     “.....”     老头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面前的书生,忽然将油灯一放,拱手躬身深深作了一揖。     “谢高人替我镇除去一害,谢高人替老朽报妻儿之仇。”     “当不得谢,老丈不也一饭、一宿收留我等?”     “这怎么能一样......”     陆良生笑了笑,将他搀扶起来:“在我眼里便是一样。”     至于老头会不会说出去,无关紧要,任谁遇上玄异之事,恨不得拉着左邻右舍神气的讲出来。     翌日天一亮,陆良生与道人拉着老驴从后院出来,看到街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镇上百姓,其中还有衙门捕快的衣着,未免耽搁脚程,施了障眼法,从还从家中出来的百姓身边,悄然离开。     街上,一众百姓站的稍远,看着巨大的鱼骨指指点点,此时籍着造成的光亮,这会是看得清楚。     “哎哟,这么大,身上的肉都去哪儿了?”     “肯定是被昨夜的高人收走了,说不定炼成仙丹灵药。”     “......这妖怪居然潜在咱们镇外的河里。”     “唉,昨夜高人所说,那咱们死去的亲人多半是这孽畜害得了。”     “可不是,不然怎么能长这么大个头儿?”     持着刀柄的捕快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可面对这般庞大的鱼妖尸骨,多看两眼都忍不住感到心惊胆战,若是还活着,他们哪里治得了。     “听县尊快赶来,也不知怎么处理这妖尸骨。”     “你就见识了吧,肯定先巡街一番,然后。交给上面。”     “交给上面?”     “自然,交上去,说不定还能呈到长安城里,让陛下瞧见,嘿嘿,这赏赐不就一层一层的落下来了?”     “也对,也对。”     北面荒僻小县有着妖物尸骨巡街,自然引来不少好事者围观,带动本地收入不说,县令县丞功绩上也会添上一笔,送到长安城里,让陛下见识到凡间难见妖怪,那就是更不得了的事。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八章 小青     安宝县,牛头集出了鱼妖的消息,不到半日的功夫,县城附近大小十多个村子、小镇都听到了,不过妖已被高人除了,高人是看不着,可看一眼死了的鱼妖,那也是过眼瘾的事。     这年头长到人腰高的野猪那都够闲来无事的人翻来覆去说上个数十遍不止,何况屋子那般大的大鱼。     听说安宝县县尊亲自过目,着人从牛头集一路拉到县城里,几条街挨个巡了一圈,到了第二日继续,吸引外面不少人来城里驻足观看,一时间城中不多的客栈满客不说,茶肆、酒楼生意跟着兴盛,从酒楼二楼望去街上,正好将鱼妖尸骨全数收入眼底。     “我就说牛头集无缘无故死人还能跑,肯定有妖孽,看吧,果然应验了。”     “真是够吓人的,要是还活着,那得需要多少人抓住?”     “人?一般捕快也就抓贼,这事上,那还得遇上世外高人才是。”     “说起世外高人,除鱼妖那人,可有传来相貌衣着,何方人士?”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听我相熟的捕快说,那高人就借宿牛头集一个老汉家中,也是听到那客栈婆娘尸变,顺藤摸瓜找到的鱼妖。”     “哎哟,这么说来,那高人还特意过来的?”     “我看是,听那老头描述,高人年龄不大,牵着一头掉毛老驴,身边还有一个邋遢道人。”     “年岁不大?你那相熟的捕快可信吗?!”     “如何不可信?当时他就在牛头集,亲自看管鱼妖尸骨。”     鱼妖尸骨一事引得本地沸腾,过得不久,郡城也派来使者,安宝县尊将尸骨招惹定制了油纸,与郡城的士卒护送去往大城。     讨了上司高兴之余,也将鱼妖尸骨送往长安提上日程,金色的阳光照过护送的队伍远去西面。     北面重重山峦,山风陡峭间,众人口中的高人,悬着月胧剑,一袭青衣杏纹白袍,牵着老驴与道人走过山脊,在一颗苍松下休息,俯瞰延绵起伏的群山。     一团小火升起,道人木枝串了两块白面馍馍在边上烘烤,望去一侧传来的读书声。     “翻过前面两座山,沿着官道该是到贺灵州了。”     背靠老松的陆良生捧着书卷抬了抬头。     “如果沿官道走,到处城池关卡,反而脚程慢了许多,眼下速度快了,反倒有些担心燕赤霞和左千卫两人,是否能准时赶到紫翎山。”     “那两人脚程可不慢,孤家寡人的,速度肯定快。”     道人撕了一点馍馍放去嘴里咀嚼,觉得差不多了,丢去一块给陆良生,随后站起身来贴在嘴边,朝东面山外张望。     “说这里靠近大海,怎么一点海浪声都听不见?”     “距大海怕还早得很,少说还有上百里之路。”     陆良生说笑一句,吃完后,指尖翻过书籍一页,继续轻读文字,袖里的小青蛇蜿蜒爬出长身,安静的倾听周围风声、鸟声,以及读书声。     每每一段字读出,虽然不明白含义,可青蛇眸底的冰冷随着书生读书时,身上一种奇特的东西化开,变得有些情绪上的神采,听得颇为起劲,吐着信子保持倒挂手腕的姿态一动不动。     那边,道人收回山外的视线,见陆良生手腕上倒悬的青影,嘿笑起来。     “让这青蛇听你读书,被浩然气蕴养,不怕将来养出一条妖蛇出来。”     “呵呵。”     读书声停下,陆良生合上书本笑起来,伸手托过小蛇在手心。     “若是真被浩然气蕴养出来,那这世间才是少一条妖蛇,这条小蛇早已开了灵识,就算没有我,它早晚也会踏入修行。”     目光温和,看去说中竖起上身的青影,有着轻声的询问。     “你说是也不是?”     嘶嘶~~~     小青蛇吐着蛇信盘在书生掌心,好似听懂了人话,竟朝陆良生点了一下头。     “呵呵呵。”     这回陆良生笑出声来,指尖在蛇头上轻点,随后蹭了蹭,“你我相遇也算一种缘分,你又非懵懂鳞虫,不如送你一个名字吧。”     小青蛇激动的在掌心游走一圈,尾尖不停摇晃。     “那你稍待,取名必先有姓......”     陆良生捧着它起身,走去山脊边沿,望去雾气间延绵起伏的山麓,陡崖飞鸟盘旋,山石孤立顶峰。     看着这片景象,沉吟片刻:“山石险峻的,触岑石兮。你刚好属山中生灵,便以岑为姓,山小而高,映照你身小,将来成就未必小之意,你通体青碧,正好也用来做名,岑碧青,我便唤你小青,如何?”     掌中小蛇忽然竖起上身,学着人的模样,虽然没有手,但脑袋连着小身子朝陆良生作了三个揖。     人言有灵,许多即将得到的野兽甚至专门跑到村落求人赐言,以便踏入修行,更何况得还是已经是修行中人赐予姓名,那是求也求不来的。     “又在装了。”道人蹲火堆瞥了一眼,将火灭了,收拾收拾走去书架,敲了小隔间的房门。     “快出来,你那徒弟快成圣人了。”     吱嘎一声。     门扇推开,蛤蟆道人探脸出来张望一下,说了句:“没事别打扰老夫,最近闭关!”然后,呯的一声将小门碰上,片刻,响起轻微鼾声。     “睡觉就睡觉,还说闭关......”     老松下,陆良生又翻了会儿书,将小青收去袖袋里,老驴含着缰绳过来,交到主人手中,儿哼昂哼叫了几声,便是驮着书架跟在后面,走下山去。     阳光从头顶倾斜,偏去山头,山腰上周五林野在风里沙沙轻响,走过树隙投下的斑驳,陆良生摊开手掌,小青蛇蜿蜒爬出袖袋,被放去不远一块大岩上。     “我要去贺灵州办一件事,对你来说,太过凶险,下山后,你便逍遥山野,自寻道路,留在此间,还是另寻他途都随你,往后望还能相遇。”     陆良生指头推了推它,将它赶下岩石,掉去草丛间,怕它跟来,一招袖口,连带后面的道人一起,挪移去了前面十多丈。     不过说起来,点拨一人或妖的感觉,还是颇为高兴的,往后受他影响,能做个好妖,或一心求道修仙途,说起来,那也是一桩奇缘。     “道途不孤嘛。”     陆良生自言自语般,笑着说了一句,引得身后道人翻了翻白眼。     下去山脚,官道间行人商旅渐多,一个书生一个道士,牵着一头老驴,也算不得稀奇,沿着这条官道过去数十里,便是灵贺州地界了。     “凉茶!卖凉茶喽,走过路过的诸位客官,莫要错过,进来歇脚,喝口凉茶解暑吧。”     官道尽头关隘外面,茶棚伙计高声吆喝,挑担推车的行人过往间,独臂戴着斗笠的男子,端着茶盏喝了一口,闭上眼养起神来。     桌脚一旁,是把崭新的长刀靠着,像是在等人。 <sript></sript> 第两百五十九章 祈火之下埋多少尸骨     “入关的验牌,后面的排好队!”     蝉鸣挂在官道树上长鸣,过往的商旅吆喝着绕过行人关隘的城门,走去商贩车队专用的侧门。     士卒吆喝、关外茶棚、摊位吆喝、畜生嘶鸣混杂一片。     有人掂着手中铜板笑嘻嘻的从一家摊位收了费用,塞进腰带,哼着小曲儿,转去一条小道,路过茶棚时,垂首假寐的人影微微抬了抬脸,斗笠下,双目睁开,瞥去走过的背影,掏了两枚铜钱放去桌上,抓上长柄断口刀,环抱胸前,缓缓跟了上去。     正是之前道人口中称“孤家寡人”之一的左正阳。     这次北上,也因为在兰若寺听闻祈火教所做的事,安置好那五个书生后,也不与陆良生同行,置办了一口新兵器后,独自去往灵贺州的路,他算是老江湖,分辨方向,什么时候赶路,都是拿捏得准。     半月前,赶到贺灵州地界关隘,一面等候陆良生等人过来汇合,一面用自己的方法打听紫翎山方向。     山名在这一带少有人知,多方打听后,才知晓在俊阳城东南。     既是修道中人,又是行邪恶事,行事必定严密,在吃食方面,左正阳料定山上之人必不会亲自下山采办,该是有山下心腹,或教外之徒采买押送上山。     距离紫翎山的俊阳城,必是采买食材之地,接连两日凌晨守着城中菜市,走访农家探听采买人,排除一些附近门派、官府、帮会,便是锁定了两人,其中一人麾下,便是他尾随的那人。     但眼下尚不能肯定对方,乃至上头的人,就是给祈火教送食材的那批。     斗笠遮掩的目光下,左正阳缓缓吊在后面,盯着那勒索摊位的背影,一直去了附近一个篱笆院子才停下,那人偏头看了看,推开农家院落,一个妇人正打扫檐下,看到他进来,丢了扫帚,惊慌的冲去屋里想要将门阖上。     被男人探来一只手把住门缝,然后一脚呯的踢开,一把将妇人抗去肩膀,反手关上了门,片刻,就听屋里传出妇人嘶叫哭喊声。     院外树后,左正阳眼睛眯了起来,对方这般做派,想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身形一跃,落去院内,呯的一脚将门扇踹开,那男人光着上身趴在衣裙撕破开的妇人上面。     “你是谁?!”     不等男人厉声大喊,头皮一紧,跌跌撞撞的被拉离妇人,嘭的一声,飞出门外,狠狠摔在地上翻滚几圈,压倒了菜圃的篱笆。     左正阳偏过头,不去看床榻上瑟瑟发抖的妇人,丢了一块碎银过去,转身将房门阖上,悬着长刀一步步走去院中。     “你敢杀我?!”     “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告诉你,你要敢出刀......”     那男人坐在地上一边蹭着地面后退,一边捂着脑袋嘶吼,下一刻,刀锋唰的劈来,吓得直接闭上眼睛,连连大喊:“我错了,我错了!”     “这位大侠,我没做什么。”     “勒索商贩,强掳女子,还算没做什么?”左正阳刀锋一偏,刀面贴去那人脸上,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是不是杀人放火才算做大事?”     感受到刀面传来的冰冷,那人整个身体都在发抖,飞快将腰带里的钱袋掏出来,丢去对面。     “勒索商贩.....是有,可强*女子,小的真没做......还没来得及做。”     说到这里,他话语小了下来。     “有些激动.....我裤子还没脱.....就完事了.....”     左正阳视线瞥去这人裤裆,湿漉漉一片,眸底露出厌恶,将刀翻挂去后背,过去拽住他衣襟提了起来,纵身一跃,将人带去原野林间,手臂一甩,那人“啊!”的飞去,拦腰撞去一颗树躯,重重落下来,捂着腰身哎哟的低吟。     “我岂问你,你上头是何人,是不是每月都会去一次紫翎山?”     捂着后腰的男人,呻吟声顿时停下,对方戴着斗笠,手持兵器,以为江湖寻仇的。     “大侠,那你找错人了,小的就是小人物啊......至于你说的紫翎山,小的就去过一回,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拉了粮食和菜肉,放去山林就回来了。”     左正阳将刀插去地上,手伸去男人身上摸索,伸回来时,多了一本小册子,抖开看了眼,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图形,这人应该是不识字,怕忘了事,画了一些只有自己能懂的图来记下。     “圆代表什么?”左正阳抬了抬视线。     后者吞了吞口水,余光瞄了一下森寒的刀口,“大饼,也就是食物。”     “两个朝下的山()上面加两个点,又是什么?”     那人不敢看左正阳目光,对方就像经验极其丰富的捕头,让他感到难受,好半响,才开口,挤出两个字:“女人。”     “哼,倒是聪明啊。”     左正阳挑一些难懂的图画询问过后,以他多年的捕头侦案经验,这样有代表意义的图画,不难组合成内容。     起初以为不过这人帮会中事,或者一些生活琐碎,越往下看,心头火直往上窜了起来,上面的图形仿如化作字迹,组成内容、画面,活生生的摆在了他面前。     “反正你家穷,不如把你女儿卖了吧。”     “不卖!滚出去!”     拿着扫帚的男人挥着木棍,将几个闲散汉赶走,怒气未消的回头看去,躲在门后,露着惊恐的女儿。     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小院燃起大火,男人满头是血倒在院落,**岁大的女孩在强人手中挣扎,看着地上没了声息的父亲,哭喊流下眼泪。     片刻,被塞进一辆马车消失在火光范围。     .......     图画到了这里有些不清晰了。     “.....你们把女孩怎么了?”     左正阳捏着册子的手,都有些微微抖动,其实不难想象后面的结局,可终究忍不住问出来,希望能得到不同的答案。     看着对方,嗓音变得低沉。     “说!”     咕~     那人使劲咽下一口唾沫,“送上山了.......每月都有一批,这位大侠,我其他的实在不知了,你......”     “呃啊——”     册子扔去天空,左正阳拔出地上的长刀,刀光无声泌过阳光,怒劈了下去,血光溅瞬间了起来。     噗!     人头断去颈脖,落去地上翻滚出去。     哗啦啦的册子纸张飘洒,纷纷扬扬落去无头的尸身,被鲜血渗透。     阳光里,左正阳提着染血的刀锋在尸身衣服上擦了擦,转身离开,面无表情的回到关隘外的茶棚,重新坐下,将刀靠去桌角,点了一杯清茶。     茶棚外,人声嘈杂,阖上眼,就那么坐着,反而感到一丝安宁、     叮叮当当~~~     清脆的铜铃声由远而近,停在茶棚外面,阖目假寐的左正阳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传来的气机,已知道是谁。     张开眼睛,孙迎仙抹着唇上八字胡,坐去一侧,向茶肆伙计要了两杯茶。     外面,一身青衣杏纹白袍的书生系了缰绳,走了进来,笑道:“还以为燕赤霞会第一个到,想不到千卫比我们脚程还快。”     陆良生谢过伙计端来的凉茶,坐去左正阳对面,鼻翼微微扇动,抬起目光。     “千卫,刚刚杀了人?”     他知道对面的独臂男人非滥杀之辈,此时沾上血腥,必然有动刀的理由,半响,左正阳端起茶水与陆良生,还有道人碰了一碰。     “该死之人,左某不过替老天送他一程!”     说完这句,吐出一口浊气,便将之前发生的事,以及他打听到关于紫翎山情况,原原本本说与陆良生和道人听。     “这祈火教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人尸骨啊。”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章 陆良生卖剑     “这祈火教之下,埋了多少人。”     官道行人往来喧闹,蝉鸣一阵一阵此起彼伏中,陆良生重复了一句,盯着桌面茶水写的‘斩’字。     对面,左正阳独臂捏拳砸在桌面,震茶水溅出,筷笼哗的抖动,他压低嗓音。     “这帮人着实该杀!”     “嗯。”     陆良生指尖轻轻在水渍写出的字迹上一抹,‘斩’字化作一条溪流凝聚在书生指尖,一甩袖口遮掩下去。     “但这事,千卫还是不要动刀,你才踏入修行,修罗道可不好走的。”     说着,起身走去茶棚外,解开老驴的缰绳,抬头仰望去天空,温热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只有那边道人、左正阳能听到的声音在说。     “我来吧!”     陆良生牵过老驴,走过交错来往的行人间,再显出身形相貌,已是一个中年儒生的模样,半尺须髯,衣袍陈旧,恍如家道中落的酸儒。     熙熙攘攘进城行人商贩之间,身形模糊,径直穿过了关隘。     茶棚里,道人和左正阳对视一眼。     “我们做什么?”     后者抓起长刀,抗去肩头,大步走出茶棚:“去紫翎山等他。”     ......     俊阳城位于灵贺州东面,临靠大海,海产丰富,辖有十六个乡集,西、南两面良田肥沃,整体上要比州内其他县城富庶许多,宽整干净的街道,高檐阁楼商铺林立,也有低檐小巷,挑担的货郎走街串巷高声叫卖。     阳光倾斜,洒下余晖,亦如往日的长街上,不时有身形打扮各异的绿林人挎刀负剑往来。     “今日有位大人物在会里,听说不喜人多,今日回去晚点。”     “不知是谁?”“对啊,不过大师兄还想作陪,听他说好像是紫翎山上的......”     “别多话。”     一行七八名像是武者打扮的人相互说着话,从长街正中间走过去,过往的绿林客还是城中商贩、行人连忙躲去两侧。     这时,过去的几人当中,有声音忽然喊道:“等等,那边有个书生。”     前行的众人停下脚步,视野随同伴挑下巴示意的方向望去,一个中年书生,青色衣袍都洗的泛白,头上缠着纶巾,牵了一头秃毛老驴坐在街边,须髯邋遢像是好几天洗澡。     若是一个老孺生倒是不至于引起几人注意,而是对方坐在那里,环抱一口宝剑,剑鞘黑鲨包裹,剑柄镶嵌三颗红玉,识货之人,一眼便能看出不凡。     七人对视一眼,其中一高个儿忽然:“哎哟”一声,快步走了过去,嗓门儿扯开,就去拿老孺生手里那把剑。     “这不是我前天刚丢的吗?怎么在你这老家伙怀里,赶紧还我!”     那中年书生赶忙朝驴子那边靠了靠,双眼有些惊慌扫过逼过来的七人,侧身将怀里的剑搂紧。     “怎么能是你们,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今日才拿出来,想要变卖。”     “什么你祖上,你祖上不就在这吗?”     高个儿见刚才的话不好使,在同伴面前有些丢脸,呸了一口,挽起袖口,一把就从那老书生怀里将剑抢过来,使劲拔了拔,没拔出,连忙遮掩了下尴尬。     “回去再看。”     随即,朝同伴挥了挥手:“走了,回去呈给当家的,定会高兴。”     “你们回来,把剑还我啊!”     被拉倒在地的老书生哭嚎几声,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追了两步,被旁边几名摊贩给拦住。     “哎哟,这位先生,你可别追上去,这几个人惹不得。”     “可.....可是我的剑啊,那可是我祖上传下的,若非家道中落,我也不会拿出贱卖,怎么一上街,就遇到这种事哟!”     书生使劲捶打胸口,旁人叹口气,拍拍他手臂,又宽慰两句,从摊位上取了两个油饼子包上,递过去。     “算了,好比丢命好啊,这点东西你拿去,快回去吧,别去招惹这伙人,官府就算管,过几日还不是放出来,到时候遭殃的也是我们。”     周围摊贩、居住附近的百姓一一点头,七嘴八舌的附和。     “是啊,这些人都会拳脚功夫,还使刀棍,惹不起啊。”     “上次有个菜农,就是不甘被拿了几把菜,就追了上去,到现在都几个月了,没见他再来这边摆摊,听说人被打断了手脚,丢荒山里喂狼了。”     “可不是吗,这事我也听说了,他邻居还跑去报官,半路上被打了一顿,躺了半个月才下得床,官府想追究也难,人找不到,凶手也找不到,到现在那菜农婆娘都疯了,天天在家门口坐着,等男人回来,唉......”     “唉,所以说,这位先生,剑丢了就丢......哎,人呢?”     围着说话的一群百姓摊贩这才反应过来,那被抢了祖传宝剑的中年书生连带那头老驴都不见了。     有人张望了四周:“可能走了吧。”     长街拐角,擦过行人肩膀的中年书生,在拐过街口已是青衣杏纹白袍,身后牵着老驴摇着脖下的铃铛,穿过街道人潮,来到城外。     循着之前那群人口中说的菜农家方向,走过一片荒芜田地,夕阳西下,田边不远,有栋茅草屋,发髻斑白的妇人,衣服破旧,卷缩腿坐在门槛边,头靠在门框,望着外面。     听到铜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才动了一下,微微偏正头,看着走近书生和驴子。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顺义啊?”     陆良生摇摇头,从书架取出画架支开,就在老妇人旁边坐了下来,对她身上一股臭气浑不在意。     “没有看见。”     “哦。”老妇人扶着门槛缓缓起来,“他应该要回来了,平时他都这个时候回来......要回来了......我要进去给煮饭.....”     陆良生笑了笑,让过她进去,一边磨起墨,一边问道:“顺义长的什么样?好不好看?”     进屋的老妇人眼睛亮了一下,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     “好看什么.....都老了,年轻的时候啊......浓眉大眼的.....还算长得好看.....就是皮肤太黑.....”     说起男人,老妇人虽然有些疯,可脸上有着喜悦,也不知道瞎捣鼓什么,灶里的火也没点燃,就坐一张矮凳上絮絮叨叨的说起名叫‘顺义’的菜农。     屋外,坐在门口的陆良生,手中笔墨游走,在洁白的纸张上飞快勾勒,老妇人口中描述的‘顺义’渐渐露出了轮廓。     夕阳落下最后一抹残红,陆良生站起来,在画卷下角落下顺义二字。     拿起纸张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汁,转身走进草屋,挂去屋中墙壁,收起毛笔,回到外面,这才牵过老驴离开。     彤红的残阳里,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从田中走来,与书生擦肩而过,走去屋里。     不久,响起老妇人嚎啕大哭。     “就当给她留个念想。”     风拂过田野,衣袍猎猎飞舞,陆良生偏头望去城池.....你们就没有了。     ......     夜色潮水般吞没残红,笼罩天地,威严的府邸升上大红灯笼,赶回来的七人,与守门的打过招呼,簇拥着手中一柄宝剑飞快跑去前院大厅。     “当家的看到这宝剑,定会赏赐我们!”     说着话的同时,走去前方的大厅,灯火通明,照出对饮酒水的两道身影,正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些话。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一章 斩!     大厅灯火通明,檐下灯笼风里轻轻摇晃,长檐下数名容貌清丽的侍女托着酒水、菜肴迈着莲步缓缓走过地上的斑驳,步入厅门。     烛火立在圆桌正中,侍女一一放下菜肴、酒水,位居一侧的虬须汉子,挽了挽袖口,取过酒壶,给首位之人掺去。     “护法,不知我何时才能入教?”     “或许过些时日。”     为首那人身形高瘦,长脸短须,一身黑色宽松袍服将人显得更瘦,端过杯盏也不与对方碰杯,轻抿了一口。     “如今明尊有要是正忙,教中闲杂之事,俱是我等四个护法打理,你要入教也可,不过此间供奉需再涨一点。”     放下杯盏,陡然伸手拉过给他斟酒的侍女坐进怀里,一侧的虬须汉子挤出笑容,连忙收回悬着的酒水自饮。     “那是,那是,供奉一定送到山上,只是.....”     大汉语气有些犹豫,顿了顿:“护法,女子是否降低一些,如今方圆适龄的孩童虽有,可也不敢多抓了,到时怕引起官府注意,只得跑远一些,时日也是不够的。”     这虬须大汉,身形魁梧,一身内力浑厚,绿林江湖上说起‘浑天神拳’的名号,无人不知他江立英之名,不敢说超绝,一流水准也是有的。     可眼下在对方面前,犹如一条豢养的狗,说话都不敢大声。     那边,被称呼护法的高瘦短须之人,掐了一下侍女脸颊,凑上去亲了一口,搂着女子纤腰,看也不看旁边的江立英,简单回了一句。     “那是你的事。”     “是。”     江立英看了眼对方怀中的侍女,叹口气将脸撇开,这侍女今晚过后也是活不长了,倒不是觉得可惜,毕竟是自己花钱买进来的,与外面抓的可不一样,模样身材都是精心挑选。     可面前这人身份,整个帮会也就他知晓,每月都会有定量供奉,由他亲自押送,带往山里,再将一批皮包骨肉、或尸体不全的女子带下来,拿去埋掉。     就算有未死的,血肉精气基本已被吸干,难有下山活过两日的,江立英也不敢反抗,他原本只是北地这边一个街边地痞无赖,若非机缘巧合被对方看中扶持,难有今天享尽富贵的日子。     江湖上他这手浑天神拳也是对方随意赐予的武功,听说若是能进了教中,那就能学到真正的仙家法术。     这十几年里,也算尽全力帮祈火教做事,甚至各地驻地也派遣帮会武者过去驻扎外门供教中高人差遣。     不过这三年当中,他也听过一些外面的传言,尤其是长安驻地还有活着的麾下回来,告诉他这世上还有仙家高人,长安城中两个祈火教高人一个被杀,一个被大隋清河公所拿,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江立英这才有了快些摆脱这层身份,加入教中成为修道之人,那样也算性命无忧了。     思绪飘了一下,回过神来,他正要重新开口,打听关于修道中的事,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七个他麾下之人站在厅外石阶下,好像有要事禀报。     “你去吧。”那护法挥了挥手。     “护法稍待。”江立英告罪一声,雄壮的身子微躬退席,走到门口,腰板才挺直起来,犹如山岳般立在石阶上,目光威严扫过下方七人。     “不知会中有贵客吗?!”     七人当中,高个儿汉子看了看左右,见无人说话,笑嘻嘻的走上前:“当家的,小的几个本来是要去青楼耍的,不过......当家的,你看这是什么。”     双手间,一柄黑鲨剑鞘,红玉剑柄的长剑呈了上去,剑首雕纹精细,里边隐约能见鎏金线条,仅一眼,江立英就觉得不是凡物。     一把将这柄剑抓过手中,握去剑柄时,陡然停下,眸子斜去眼角,看去大厅。     ‘若是将剑献上去,说不得我入教一事,能稳妥办下来。’     目光一转,招来面前七人靠近,压低嗓音。     “此剑如何得来?”     “当家的,今日我们正要去青楼,途中......”     长话短说间,府中灯笼摇曳,偶尔响起几声犬吠,外面街道,薄雾沿地弥漫铺开,远远近近,有铜铃声在薄雾间回荡。     一头老驴摇晃鬃毛喷出粗气,陆良生横坐驴背,缓缓走过长街,某一刻,宽袖抖开,剑指挥舞,像是在空气中写出字迹。     ......     府邸里,江立英简短听完手下人的汇报,说了句:“明日有赏。”挥退他们,拿着手中长剑大步返回厅里,拱起手。     “护法,前几日我偶得一柄神兵,今日护法过来,正好相送。”     “呵呵,这世间神兵对我修道中人来说,俱是凡......”     高瘦短须护法话语陡然止住,眼眶猛地睁开,将怀中侍女一把推去旁边,起身看着江立英手中捧着的长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这剑哪里来的?”     就在这时,离开厅门的七人互相恭贺的说着话,当中献剑的高个儿忽觉得身上有些瘙痒,蹭了蹭胸襟,低头一看,顿时轻咦了一声。     “我何时刺了这个字上去。”     左右六人偏头看去他胸口,哈哈大笑起来:“怕是喝醉跑去刺上的吧,谁没事会刺这种字,就跟那刑场受刑之人,脖子上插个斩字牌一样,哈哈哈!”     哄笑声里,六人忽然刹住声音,同样感觉到了胸口瘙痒,抠了两下,连忙扯开衣服,就见胸膛正中,仿如用墨汁写出了一个大大的‘斩’字。     不仅仅是院中七人,一些府中守卫也是瘙痒难耐,扯开衣服,胸膛处同样呈出斩字。     “怎么回事?”“这个字怎么来的?”     “擦不掉,不是墨汁写上去的。”     “莫不是仙法?可我们并未招惹过神仙啊?”     话语间,有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从脚底直窜后颈,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去夜空。     府邸,大厅之中,那高瘦短须的护法蹬蹬后退两步,与江立英拉开距离,大吼:“这是法剑,乃修道中人法器,有人找上门来了!”     “啊?”     江立英瞪大眼眶发出短暂的一声语调,手中长剑,忽地弹开一截。     锵——     剑身出鞘,古朴剑面刻纹游移,咻的划出一道黑影冲去外面悬于庭院上空,刹那间剑身亮起淡蓝法光,充斥所有人视野。     剑面游云露出冷月,一道威严的声音响彻。     “江湖匪类,依托祈火教,行妖魔事,视为人魔,代人间官府——”     院外,铜铃声戛然而止,横乘驴背上的陆良生重重划出的最后一笔落下,空气中,一个斩字成形,绽放光芒。     法言从薄唇间淡淡挤出的一瞬,与院中高悬的月胧齐齐落下相同的话语。     “——斩!!!”     院中众人呆滞的看着上空悬着的法剑立在原地,那护法寒毛都倒竖起来,听到那法音‘斩’字落下,驭出法术,直冲房顶。     破开瓦片的瞬间,高悬的法剑就在他视野间轰的坠去院中,下一刻,剑气盈目,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剑气波纹疯狂四泄,最接近落地宝剑的七人,血肉撕裂,洒落一地,触碰的房檐轰的劈开,连带斜倒的檐柱一起坠去地面。     江立英鼓起磅礴内力抵御,与急速劈来的剑气一触,噗的轻响,下一秒,就在侍女眼中被撕成两半,拖着花花绿绿的脏器朝左右飞了出去。     几息之后,府邸中还能动的只有一些丫鬟仆人,吓得哭哭啼啼站起来,颤抖的出了厅门,外面全是人的血肉,碎裂一地,身有‘斩’字的人,已然找不出一具完整的。     插在院中的那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缕烟尘被带起,卷去夜色。     夜空星月繁密,逃出大院的那护法,踩着房顶飞奔跳跃,望去远处的城墙,脚下一用力,高高跃去天空。     城墙上,巡逻的士卒隐约听到袍摆在风中抚动的声响,目光抬起来,就见人影犹如仙人般穿梭过清冷的月色,飞去城外。     “那是一个人?”“怕是世外高人......”     “我等竟然有幸看到,定要会去烧一炷香才行。”     下一刻,头顶的夜空,有嗖的声音急速而过,就在城上士卒视线之中,直追口中的‘仙人’而去。     “那定是仙人的仙家兵器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的瞬间,‘仙人’噗的一声被洞穿而过,“啊!”的惨叫响起,像是被射中的鸟雀,在月色里直直掉了下来。     城楼上一片鸦雀无声。     “这仙人好像......死了......吧?”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二章 紫山观     “呃啊啊啊.....”     夜空之上,断线风筝般的身影带着一连串惨叫划过月色,落去下方林间,繁密的枝叶哗啦啦上下狂摆,重重摔去地面,激起一圈落叶荡开。     片刻,沾染血迹的手指抖了抖,按去地上,那祈火教护法抓过一手枯叶,颤抖撑起身子,靠去就近一颗树躯坐下,他胸口处,洞穿出拳头大的血孔。     呼.....呼呼.....     “幸好明尊赐的救命符,能撑两个时辰,赶.....赶回紫翎山,就有救了。”     剧烈的喘息,低头看了一眼血糊糊的血窟,扶着树躯慢慢起身,若是换做没有保命虎符的修道之人,刚才那一剑,早就死透了。     ‘居然是有灵识的仙剑.....定是修为高深.....冲紫翎山来的?’     ‘不好,可能事外泄.....赶紧通知另外三个护法。’     身上剧痛难忍,思绪却格外清晰,迅速想过几个可能,随身法器也不要了,跌跌撞撞驭出法术,走动的身形明显加快,然后.....     嘭的一声闷响,那人还未穿过两颗树之间,像是撞上无形的墙壁,倒飞摔了回去。     沙沙沙树叶摇晃轻响,林间薄雾弥漫翻腾,在他眸底隐约看到闪烁的雷光,一种蹄子踩在落叶上独有的响声,慢慢过来,与之前的仙剑之气又是完全不同的了。     “什么.....东西.....”     一种本能的畏惧在心头油然而生,祈火教修士吞咽血沫从地上撑起,呢喃间,一声龙吟低沉传来。     吼昂——     薄雾晃动,一具比人还高的身躯迈着四肢在薄雾中优雅走来,低吼的龙吟声里,夹杂铜铃晃动。     叮叮叮.....     “这....这是.....麟兽.....”     祈火教修士睁大眼眶,视野前方薄雾之中,一头体态矫健而优雅的麟兽慢慢悠悠出现,抖开颈脖繁密的狮鬃,颔下两须无风轻摇,一步步走出雾气,头顶一对鹿角尤为醒目,呈出一股令人畏惧的威严。     噼啪!     长长的牛尾抽响空气,晃动的龙首,虎目绽出寒光冷漠的望来,呲出獠牙,然后张开:“吼昂——”     龙吟大作,激起的落叶哗啦啦倒卷扑在修士身上,虚弱的身子忍不住后退,抵去一颗树躯。     “咳咳.....”     胸腔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修士咳出鲜血,“居然这个地方有麟兽.....”     然而,他目光抬起,就见那只麟兽一侧,还有一道身着青衣白袍的身影,悬着剑鞘看。     “你是谁......知不知道我背后站着的可是圣火明......”     陆良生双手负去背后,半空摇晃的枝叶间隙,剑芒唰的飞回,径直插去手中的空鞘,也不说话,闭上眼睛,转身离开。     一侧,鬃毛抚动的麟兽呲开长吻,蹄子一蹬,优雅的体态瞬间化作一道青白电光。     抵在树躯的祈火教修士最后一个‘尊’字,陡然化作一声“啊!”的凄厉惨叫,眸底一张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含了下来!     惨叫声戛然而止。     清冷的月色透过枝隙,照去地上的月光里,被咬住头的影子挣扎两下,就听空气响起骨骼断裂的声音,一道血箭冲出断脖。     青白电光再起,树下,无头的尸体嘭的倒去地面,麟兽拖出一道电光已追去了前方主人。     踏踏踏....     硕大的蹄印压去林间落叶,追上前面握剑负手的陆良生,撒欢的又蹦又跳,将口中一物吐了出来,滚去主人脚边。     正是那修士的脑袋。     “虽说是斩他,也没叫你把他脑袋给咬下来。”陆良生掏出绢帕过去给麟兽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随手一抖,迎风变大,将地上那颗脑袋包裹了起来。     “血糊糊的,腥味又重。”     吼!     麟兽低伏脖子朝地上的人头嘶吼,使劲顿了顿蹄子,大抵是不喜这种恶人落个全尸,与陆良生争辩两句。     “知道了知道了,干脆你别当麒麟,去当山海图志里,一个叫狰的家伙吧。”陆良生将包裹好的人头提在手中,缩小成拳头大小,放去地上的书架,一拍麟兽下巴。     “变回来!”     吼昂!     麟兽喷了两口粗气,恶狠狠又盯了一眼放去书架上渗着血迹的包裹,转眼暗鳞褪去隐入皮下,修长的体态也缓缓缩小,化作人腰身般高度的老驴。     书架放去它背上,陆良生跳去横坐,伸手拍去驴臀。     “走吧,该是过去跟老孙他们汇合了。”     儿哼昂哼~~~     老驴仰起驴头像之前那般微风的嘶鸣一声,踢踏着蹄子,一溜烟儿化作烟尘,卷去远方旷野。     阴云游走,遮去半轮清月,杂草丛生、乱石埋土的地面犹如扑上银霜,卷起一道长烟远去紫翎山方向的老驴背上,陆良生试着叫了一声书架隔间里的师父。     不多时,书架下层的隔间里,响起蛤蟆道人的声音。     “为师正在消化那鱼妖一身血肉,正在紧要关头,莫要与我多说。”     “我是想说等会儿就到紫翎山了......唉,算了,师父就好生闭关吧。”     呼啸的风声里,陆良生抿了抿嘴唇,转过脸去,驱使着老驴沿着官道拐去一条泥泞小道,片刻后沿着前面一座山脚,径直朝东南方向狂奔。     陡然一道熟悉的法力一闪而过,好像是在指引书生。     “老驴,跟着过去。”     果然,循着法力牵引的方向,远处几块堆积的巨岩间,左正阳戴着斗笠靠在岩壁,孙迎仙面色通红盘坐一旁,最高处,燕赤霞负着木匣跳了下来,见到停下的老驴,以及落地的书生,虬须舒张开,迎上去拱起手:     “陆道友!”     “见过燕兄。”     陆良生还了一礼也与那边左正阳点了下头,这时,一旁的道人收气回功,从石上跃下,快步走过来,小声问道:     “俊阳城那边,怎么样?”     那边,左正阳视线望来,陆良生点点头。     “如千卫预料一样,来时,我已除了一个祈火教之人。”     这算是一个交代,旋即,他目光落去道人:“你现在遇雷劫还需多久?”     “别问,反正就是快了快了。”     道人脸上有着法力压制到极点的红色,身上、头顶时不时冒出几缕白气,显然刻意压着,也是憋的快不行了。     他使劲搓着手,来回走了两步。     “本道还没历过雷劫,有些紧张......还他娘跑去那什么尊家里,曰尔老母的,有点刺激太过......你们等等,我先去拉把屎......放松一下。”     说完,撩起袍摆飞快跑去岩石后面,陆良生无奈的朝燕赤霞笑了笑:“老孙就这样,反正时间还有点,不如将计划再对一遍。”     陆良生是读书人出身,而左正阳也是捕快出身,两人都心思谨慎,那位圣火明尊修为高深,要对付对方,自然要做出详细稳妥的安排。     就算一击不得手,也要有完全的后退之策。     “杀了那修士,算是打草惊蛇,也正好引蛇出洞,将那圣火明尊吸引开,再让道人雷劫的打乱紫翎山的法术结界......”     轰——     三人商讨间,夜空陡然响起雷声,陆良生抬起目光,青白的电光在云层闪烁,隐约有荧黄的光芒,那是渡劫的天雷独有标识。     当下就朝岩石后面大喊。     “老孙,雷劫来了!”     书生手上也不慢,一招书架落去地面,唤出化作灵根木的树妖姥姥,按照之前计划,她与圣火明尊有着仇怨,修为也高,自然容易吸引对方。     陆良生想了想,万一对方不中计,书架放着的那颗人头也正好派上用场,便是一起交给树妖。     “记着,那人出来,将他引远一些,他要返回,就缠住他,他若要杀你,转身就跑!”     “哦。”     树妖捧着手里包裹的头颅好奇的翻看,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抬起脸,看着陆良生眨了眨大眼睛。     “咦,老妖,你刚才说什么?”     陆良生:“.......”     左正阳:“......”     后者偏过头,靠近书生,擦去额角一滴冷汗,低声道:“这树妖好像不怎么稳妥,干脆让燕赤霞去引开圣火明尊。”     “你们说谁去?”     稍远的岩石那边,燕赤霞拉着一边跟着一边提上裤子的道人走了过来,孙迎仙骂骂咧咧系紧腰带。     “催什么催,本道屎才拉一半出来,又给憋回.....哎哎,你们干什么?!”     道人话语变做惊慌大喊,身形被扔去老驴背上,陆良生说了句:“等会儿辛苦你了。”伸手就在道人视线里,呯的一拍驴臀。     “带他上山!”     老驴转过脖子,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道人,主人的声音里,这才不情不愿的迈开蹄子飞奔去远处黑暗中的山势轮廓,迈开的蹄子渐渐翻出残影,加速起来。     踏踏踏!     “哎哎哎.....”     “别那么快,本道肚子里还有存货还没干净......啊啊啊......要漏出来了.....曰尔老母的.....啊啊啊......”     “陆良生,本道跟你没完!!”     转眼,声音远去黑暗中的山峦。     轰隆隆——     天空,夹杂荧黄电光的云层,直追而来。     看去云层间蔓延而来的天雷,树妖畏惧的有些发抖,这是妖类通性,陆良生宽慰她两句,随后与左、燕二人点了点头。     “我们也去吧!”     ********     与此同时,远方黑暗中的山峦透出阴森,轰隆的雷声里,电光照出延绵的山脊。     肉眼无法看见的绿野、山壁间,是一座贴山而建的府邸,高耸的白岩缀纹山门之后,顺着青石台阶笔直延伸,桦树垂枝,假山水榭矗立府中大院。     轰的雷声滚滚而来,闪电划过夜空的一瞬,照亮硕大的水池中高立的石碑、     雕出猩红字体:紫山观。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三章 天雷速递(一更)     轰!     震彻天际的雷声滚来山巅,青白的电光伴随雷音照亮整座山脉,林野狂摇,一片片叶子脱落枝头飞过常人无法看见的结界内,有人走出阁楼抬起脸。     “这道雷有些古怪.....”     这人看了片刻,转身跑进身后贴山壁而建的阁楼,与守卫门口的教众点头示意,推门进去里面,山川锦绣屏风横在首位大椅之后,两侧火红石柱有两排席位,走过去时,那方有三人正低声说着话,面色呈出凝重。     “青护法,好像死了。”     “昨日上午出得门,也就去俊阳城,那里是我等长去之地,怎会突然死了?诸位,可是有修道中人来了城中?”     “不知,没有收到消息。”     “恐怕江立英也遭了不测.....”     “可否禀报明尊?”“不可,明尊正在闭关,若是惊扰,我等吃罪不起。”     三人说话间,最后一人听到进门的脚步声,看了眼进来的祈火教徒,端茶抿了一口。     “何事?”     那教徒过去拱手,在三个护法前,低声说了什么,指去外面的夜空。     “这雷有些古怪,明尊布置的结界好像被影响了。”     三个护法互相看了看,急忙起身越过这人,出了阁楼大厅,目光望去夜空,青白电光闪烁频繁,依稀能见有荧黄的光芒绽放,他们三人修为都在金丹之上,勉强触及元婴最后一个大境,也是经历过雷劫的,自然认得出那荧黄的光芒所含的意味。     “雷劫?”     “何人在外面渡劫......莫非某个散修?”     “简直不知死活,下山将人缉拿,若是散修则罢了,给他一个痛快,若是杀青护法之人,抓起来,扒了他的灵脉炼成妙药!”     他们说着话,也有探其他人的意思,突然来了一道雷劫,现在还无法观测雷劫大小判定渡劫之人修为几何,可若是出去必会沾上因果,被天雷误认为协助渡劫之人,到时那就冤的没地方哭。     “要么干脆就在结界内等,要是渡劫人没死,咱们再寻他!”     “我也觉得注意不错,先观雷劫大小,便知此人道行。”     其中一人已经拿出硕大的两指铁爪钩,一左一右提在手中,皱起眉头:“那万一惊扰了明尊闭关,怎么办?”     轰隆隆——     雷声越发靠近紫翎山,三人犹豫的刹那间,结界外,一道黑影仿如飞来,黑袖飘展一拂,摇摆的长裙下,双脚稳稳立在树顶。     “老妖说的就这里......然后怎么办?把他叫出来?!”     眨了眨眼睛,看着流转的法光,片刻,原本好奇的表情,感受面前这道结界,脸上渐渐呈出冷漠,心中只感一股嫌恶的熟悉,手指都曲紧,陡然怒吼出来。     “圣火明尊——”     妖力弥漫,轰的动摇无形的结界,夜风呼啸变得狂暴,吹得附近山林胡乱摇晃。     “那女子是谁?!”     “没见过,不过好重的妖气!”“她敢直呼明尊!”     三人对视一眼,谁都没上去的意思,妖气磅礴,又直呼圣火明尊,想来也不是普通妖物,莽撞冲出去,说不得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把命给丢了。     修道这般久,三人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榕妖......你竟找到这里来!”     就在这时,三人身后的山壁震响,陡然一道声音,低沉狮虎咆哮,不怒而威凛,话语低缓穿透山壁,响彻天空。     “本尊之前还找你,现在送上门来了!”     下方水榭附近三个护法,急忙转身面向山壁,单膝跪下,垂下脑袋。     “我等恭迎明尊。”     轰——     山石崩碎,上方巍峨山体崩开豁口,碎裂飞溅的山岩间,一道身影驭空飞出,红底白鬃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苍髯如戟,面容威严,一甩臂膀,火灵之气蔓延围绕周身徘徊,望了眼夜空过来的天雷,皱了眉。     “金丹境的天雷。”     心里多少有些忌惮,威目投去那边窈窕的黑裙女子。     “树妖,真是许久不见!”     紫山观结界外,黑裙树妖捏紧指尖,双眸盯着半空悬立的身影,心中莫名泛起怒火,不过终究还记得陆良生的嘱咐,陡然将另只手提着的东西猛地扔了过去,转身一跃,唰的投去黑暗。     飞去的包裹,呯的砸在结界,落下时,圣火明尊探手一挥,那东西偏去下坠的方向,飞到他手里。     看去包裹下的面孔,那是他手下一名护法的脑袋。     “呵呵......”     不由轻笑出声,“调虎离山,呵呵.....”     活了百年,什么阴谋没见过,这点花样他看上一眼便知对方的打算,可如今地煞殷火之术大成,根本不放眼中,正好去追对方,也能避开快要成形的雷劫。     视线倾斜,看去下方三名护法。     “区区雷劫,你们应付,待我抓回这千年树妖。”     不等他们开口,火灵之气包去圣火明尊,拖出一道火光冲出结界,犹如划过黑夜的流星,转眼消失,只剩一点光亮在尽头闪了一闪。     三人:“.......”     沉默的互相看了看,有人擦去脸上冷汗,明知沾上雷劫因果,对修行没有丁点好处,可圣火明尊的话,又不得不听从。     “其实.....我觉得雷劫落不过来,目测还有十多里。”     “嗯,再说还有明尊布下的结界,金丹境的天雷如何破得了。”     轰——     其中两人话语刚一落下,一道恐怖的雷声突然打出巨响,荧黄的电光随着云层蔓延过来,照亮三人,乃至教中教徒面孔,吓得所有人缩了缩脖子。     踏踏踏~~~啊啊啊——     夹杂雷声里的,隐约还有蹄子奔行山路,以及人歇斯底里地的呐喊。     下一刻。     一道老驴撒开蹄子沿着山道跑上青砖石阶,跑动间长舌都拖拉在嘴边,它背上,道人横乘趴着,大呼小叫声里,来到山门前,望去提着法器站在石阶上方的众人,老驴扇了扇长耳,儿哼昂哼的咧嘴嘶鸣。     一抖背上,将道人给抛了下来,转身就钻去了附近林间,只留孙迎仙大喇喇坐在地上,看到一众祈火教人不善的眼神。     ‘咕~’     道人咽下口水,摊开手,挤出一抹笑容。     “说起来诸位可能不信,本道不是故意的。”     轰!     阴云凝聚,盘旋出漩涡状,云层间电光闪烁,一道道闪电织罗在云气内流窜,片刻,雷声接连轰鸣,荧黄的闪电冲破漩涡云层打了下来。     整个天地间的黑色都被推开,呈出一片荧黄。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四章 似曾相识     轰嚓——     天地间,耀眼的荧黄犹如海浪铺满视野中的一切,道人紧靠的结界被天雷触动,法光延伸迎了上去,与打下的雷劫相触,激起巨大的涟漪以雷击为中心朝四周推散。     道人捂着道髻蹲在结界外半步距离,慌乱的掏出几张涂抹朱砂的黄符摆去脚下几个方位,慌手慌脚的抖出阴阳阵图劈在身上,朝那边瞪眼看来的祈火教众人拱了拱手。     “得罪得罪。”     看着外面尖嘴猴腮的道人猥琐模样,也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不过那表情像是在嘲讽他们。     里面一行人气得恨不得拿手中法器就那么直接砸过去,走出两步听到头顶的雷声,本能的又缩回来。     “这邋遢道人....原来渡劫的是他。”     “可恶至极,至极渡不了劫,倒是想了一个好办法,真想出去一钩子透了他!”     “别冲动,一旦出去,天雷说不得要拿我们凑数......”     为首的三名护法神色忿忿,收回前方的视线,抬头望去夜空,一道荧黄闪电打下来,击在法光电蛇密密麻麻朝四面八方交织蔓延,雷音震的人耳膜发疼,那威势仿佛比他们之前渡的天劫还要大上许多。     令得周围教徒还是三名护法,咬着牙关大气都不敢出。     “明尊的结界,非同一般,晾这雷劫也是打不......”     轰嚓呯嘭——     又是一道电蛇伴随巨雷落下,不仅布置渡劫法器的道人吓得打了一个激灵,里面修为低微的教徒几乎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护法一撇铜杖偏头瞪去刚才说话的人。     “别说话!”     就在此时,头顶结界伴随他话语出口,夜空轰的巨响,雷声鸣动,荧黄电光照亮天地,十多道闪电嚓嚓冲出云层倾泄而下,落在结界顶端。     法光闪了闪,陡然迸裂出无数密集的蛛网,安放四处的法阵阵脚轰的炸响,碎片裂开飞溅,原本空无一物的山壁露出一栋府邸。     “不好,明尊的结界破了。”“走啊!躲去阁楼!”     “我要杀了那道人——”     “回来,别去!!”     水榭呈出短暂的混乱,有人招呼教众躲避天雷,也有部分惊慌到极致,变得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冲去要杀山门外的那个邋遢道士。     ‘我曰而老母的,打这么大的雷,还要过来!’     道人看到那边有数道身影跑来,心里骂了一句,现在没了这边结界帮忙抵御剩下的雷劫,便只能靠自己了,匆忙祭出道法,布下属于他的小结界。     ‘陆良生,你他娘的快来啊!!’     轰!     雷声一道接着一道响起,电光闪烁的林间,照过一身淡蓝束身衣袍的身影倒悬长刀,步履飞奔掀起落叶,下一秒,唰的冲出,半空挥出刀光。     山门延伸的石阶之上,几双脚步踏踏踏飞奔而来,祈火教中有人边跑边念起了法咒,也有声音开口。     “小心,侧面有人!”     一道电蛇劈下,打去山门溅出火花的瞬间,照出半空一道身影,回答那声的,是左正阳手中刀芒怒斩而下,劈入人堆!     噗!     念咒举杖的手臂溅出血光,瞬间掀去夜空,打断的咒文在那教徒口中转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     “啊啊啊,我的手啊......”     然而,斩过血肉的刀锋落去他腰际的刹那,左正阳独有的发力技巧,滞空般一横,贴着断去半臂的教徒的小腹,直接横切而出,将人斩飞,撞去后面的另一人身上,滚成一团。     “一群邪魔外道!!!”     劈出那一刀瞬间,斗笠下爆出怒吼,脚下一拧,单臂夹着长柄,身子轮旋,雷声电光闪烁照耀间,刀面冷芒自来不及散开的数人中,犹如扇叶般旋了起来。     呯呯!     噗噗噗——     刀锋切在法器、划过人血肉的碰撞、撕裂声,延绵不绝响起的还有无数血光四溅、人的残肢。     “喝啊!!”     左正阳脚步一止,转动的身形带着惯性,独臂擎的长刀带着仿如斩开空气的刀势,斩去最后一人。     那是身形高大的三护法之一,手中铜杖亮起法光也迎了上去。     “呀啊!”     呯的金属声响炸开,法光推开斩来的刀锋化作波纹朝四周霎然激射出去,那护法身形晃动,止不住向后退出了两步,踩爆了脚下青砖。     他目光惊骇的看着对面的独臂刀客,对方不过刚踏入修道,一刀之势为何这般恐怖。     思绪短暂的停顿,半息之间,还有身影从那刀客身后呼的冲去夜空,飞跃刀客头顶。     “左千卫,燕某来也!”     电光半空炸开,照亮飞来的身影,燕颔浓须,淡红粗布衣袍,声音之中,双手并出剑指飞快挥舞。     “乾坤神剑,出鞘!”     身后木匣两侧咵的打开,一柄柄亮着法光的小剑犹如蜂群密密麻麻飞射而出,铺天盖地般的杀意朝那祈火教护法席卷过去。     “诛尔等,便如斩妖——”     映入那护法视野的,是层层叠叠的法剑,根本无没有地方躲避,驭起铜杖拄去地面,驭起法力在前方织起屏障。     一瞬,犹如云层压来的剑雨抵在了上面。     呯呯呯呯......     周围全是法力对撞、剑尖砸击的声响,一道道小剑狂风骤雨般不停落下,在对方驭出的法力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啊啊——”     那护法脸色憋的通红,捏着指决的双臂都在发抖,某一刻,他陡然吼叫出声,抵在上面的剑雨失去阻拦,噗的一声,从他身体穿透而过,然后.....还有无数的小剑插了上去,高大的身躯簌簌的抖动,直到身上没有可插的地方,便是轰的仰倒下去。     “陈护法!!”     交锋不过十多息,不管反应过来的,还未反应过来的,看到山门不远的护法倒下,剩下两名护法,带着其余教徒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跑出几步,空气陡然一沉,山麓间一道淡蓝光芒一闪而过,绕着紫山观飞过半圈,忽然冲上半空。     “还有人.....”     拿着双指钩爪的护法呢喃,那淡蓝光芒夜空一停,电光枝桠劈下游移,照出的那人身躯,青衣白袍风里猎猎飞舞,握着一柄长剑悬在黑色里。     陆良生握紧剑柄,盯着下方祈火教余下的人,指决一抹剑锋,剑面游云刻纹移动,露出的半轮冷月化作圆月。     “御气呵成至云顶,天剑冲凌霄。”     月圆好似自他背后升起,绽出清冷月芒,顷刻,身形擎剑怒啸而下,直冲下方紫山观,整个剑身抵开的空气都变得有形,仿如白气般朝四面卷动     ——驭剑术.天剑决!     轰——     半个山壁摇晃,整座紫山观升起一道淡蓝法光与荧光天雷充盈夜空。     ******     轰隆隆!!     雷声伴随一道巨响从后方传来,追击树妖的圣火明尊落去孤崖大岩,转身回头看去洞府方向,一道光柱升起,与漫天电蛇交织。     望了望树妖逃走的方向,阖了阖眼,睁开的一瞬,还是朝洞府飞了过去,靠近山体时,打下的闪电分裂的枝桠朝他劈来。     一拂袍袖籍着火灵之气将电蛇打偏,飞去山脚,一落地,圣火明尊抖了抖袖口,上面被雷劫撕出了一道口子。     青筋在额角弹跳,这是他下一个要炼制的法宝,就这么毁了。     “本尊就守在此间,待雷劫过去,定尔等几个生不如死!”     “哈哈哈......”     就在他挤出这声的同时,还有一道笑声陡然在身后不远响起,猛地回头,竟有一个书架放在那边。     “果然还是妖类的血肉滋补,老夫恢复伤势有望....哈哈哈。”     书架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背负双蹼,听着白花花肚皮,心情舒畅的走出,蟾脸上笑容一愣,看到前方身形雄壮、苍髯如戟的男人抖着袖口,也正看过来。     四目交汇,一人一蟾对视。     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五章 淡然对淡然,实在慌的一批     ‘这人,好生熟悉。’     ‘这蛤蟆妖,看去有些眼熟。’     一人一蟾对视片刻,好似看出了点什么,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下意识齐齐往后退出两步。     “紫星道人?”     “秦守岭?”     几乎同时开口呼出对方名讳,顿时得到印证,蛤蟆道人负在身后双蹼捏紧。     彼其娘之.....     真是这家伙!     圣火明尊正是当初被数大宗门围困,身负数创,搭救过自己的中年道人,知恩图报,传了些法术给他,算起来,可称是半个徒弟,不过后面此人借机盗了岐山洞府,拿了不少法宝道术离开,以前相救之事,怕早就暗怀居心叵测。     ‘当年一个练气都徘徊许久的道人,现在居然比老夫还.....’     而对面,一身红底火纹,白鬃衣袍的秦守岭心里也是惊骇,怎么在这个时候遇上这个大妖。     忆起自己当初不过一个落魄的樵夫,若非机缘巧合在山中寻到一处废弃的仙人洞府,得丁点遗赠,岂会入得了修道之门,又如何山野间施术救了身受数创的紫星道人。     如今再见当初犹如山岳令人仰望的蛤蟆巨妖......唔,他垂下视线迎上还没书架高的蛤蟆道人的视线。     一人一蟾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不行,岂能当对方面露怯。’     圣火明尊秦守岭一脸肃穆,陡然化开,露出一抹淡然笑容,对于身后紫山观降下的天雷丝毫不在意,拱起手笑道:     “原来是紫星道人,那日一别,想想已有多年了。”     “嚯嚯~~”     蛤蟆道人咧嘴笑出两声,挺着白花花肚皮,负蹼走出两步,仰望远处紫翎山不断闪烁的电光,蟾嘴嚅了嚅。     “老夫畅游南海,隐居山林修身养性,顺道收割徒弟好继承衣钵,偶尔也驾祥云拜会南海菩萨。”     语气说得平淡,蛤蟆道人心里实则有些发慌,以他现在修为,一旦被看破,对方一根指头都能摁死他。     这时,对面的秦守岭愣了愣,南海菩萨?他一个妖怪也能去拜见?     看着身形矮小,穿着短褂一副悠闲姿态的蛤蟆道人,心里有些拿捏不准了。     “紫星道人如今修为精进,不知可到了妖王境?”     轰——     伴随又是一道天雷落下,蛤蟆道人心脏抽搐,彼其娘之,果然问起来了。     蟾眼一眯,也有当年大妖时的从容,仰起蟾脸与对方对视。     “那你觉得老夫修为如何?”     话反问回去,令秦守岭表情沉下来,看着对方仰望夜空的神色,更加吃不准了,毕竟从蛤蟆身上探知的修为可有可无,简直与刚入道之人相差无几,换做他人,把这蛤蟆当成一般刚有灵识的精怪倒是说得通。     可他是知道对方过往的,那是吃人无数的大妖啊,岂会这点法力道行?     难道.....这蛤蟆已经返璞归真了?     圣火明尊心头一慌,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笑容,“原来如此,不知妖君在此地做什么?”     “与修道之人,结伴畅游山水,那你呢?”     “哦,本尊府邸就在那天雷之下,殊不知,那几人可是妖君结伴畅游的修道之士?”     “嗯,不过一行不知好歹之人,你要打要杀,随便吧,老夫重新再找几个,照样走那九州大地。”     “哈哈,妖君说哪里话,不就是一处府邸么,要砸就由他们砸好了,本尊重寻一个洞天福地,再起一座就是,呵呵。”     “呵呵.....”     .......     一个不敢暴露有伤在身,一个摸不清楚实力,不敢造次,一人一蟾都没动手,只是轻笑出声说了几句。     夜空天雷渐小,圣火明尊余光瞥去身后紫山观,只感一阵心疼,全部家当都在山里,包括当年从这蛤蟆洞府里偷来的,也都在里面,若是被天雷,或那几人洗劫一空,真要气得吐血。     “今日叙旧也差不多了,妖君在此方稍待,本尊回去看一看,若是那几人毁得不厉害,还可修缮一番,顺道把他们送下来。”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挥挥蛙蹼,走去书架隔间,拿过烟杆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喷出烟雾。     “那你就去吧,不用在意老夫。”     “告辞!”     圣火明尊看着蛤蟆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拱了拱手,转身一跃,飞离地面化作一道火光冲去紫山观,拉开距离,猛地吐出一口气。     ‘这蛤蟆果然还是当初那样,不管同行之人死活,能混迹人间修道之士里,怕是修为更加深厚,幸好没与他交手,不然被拖住,府邸难保。’     驭空飞行中,一对威目望去前方山壁紧靠的府邸,隐约已看到几道人影。     ‘至于你们,只要本尊出手够快,蛤蟆也反应不过来,事后也不会因为几个已死之人,与我翻脸......’     与此同时     相反的方向,下方地面书架里,圣火明尊刚一飞走,烟杆丢去一旁,蛤蟆道人探头朝外看了看,顿时瘫软坐回去,圆鼓鼓的肚皮飞快的一鼓一收,大口大口的喘气。     ‘彼其娘之,还好老夫在陆家村那段时间演技了得,否则倒是让这鼠辈看出老夫虚实,若是被抓,必用来要挟良生.....’     念及徒弟的名字,蛤蟆道人一拍脑门。     “这家伙赶回去,糟了.....良生!!”     旋即,取过紫金葫芦,负去后背,撒开脚蹼就往山上飞奔,焦急中长舌拖在嘴角,吧嗒吧嗒爬上石阶,释出妖力,传出讯息。     “树妖,回来帮忙!”     妖气顺着空气串延远方,原本见圣火明尊调头回去的黑裙女子,几个腾挪落去另一座山峰,根须伸进土岩,细眉微蹙。     记忆仿佛有些复苏,正要细细回想这个嫌恶之人时,感受蛤蟆道人传来的讯息,心里也担心老妖会有危险,脚下一蹬,山壁都被震的微抖,身形一旋,化作黑烟席卷过去。     那边雷劫渐渐停息,紫山观内,陆良生从地上起来,垂在手中月胧轻轻嗡鸣颤抖,脚下白岩地砖呈一圈掀了出去,露出了下方的土岩。     四周,全是祈火教教徒的尸体,埋在残骸间,只剩两个被剑气所伤的金丹护法正与左正阳、燕赤霞二人做垂死之斗。     左正阳以武入道,与普渡慈航当日相比,早已非同寻常,仅仅武功一道,与燕赤霞放在江湖上,怕是能并列天下第一。     呯呯呯——     刀光时不时夹杂刀气泌过夜色,使二指铁钩法器的祈火教护法,硬生生被巨力夹杂些许法力修为,劈的倒飞,衣襟都在半空嘶啦一声裂开,血肉被刀气触及,露出白森森的肋骨。     某一刻。     天空,一道火光闪过,照着劈出一刀还未收回的左正阳后背撞了过去。     “千卫!”     陆良生手中一甩,月胧剑自他手中,已化作一道流光射出。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六章 元神一剑     焰光触及剑面。     叮~     月胧穿破火焰,剑上月轮爆出法光,左右推延开,普渡慈航的声音嘶哑叫喊一连串“烫烫烫......”被焰光抵着,贴在左正阳后背,一人一剑翻滚了出去。     “千卫!”     燕赤霞一脚将与自己捉对比斗法术的一个护法踢飞出去,偏头见到这边情景,剑指一挥,半空中两柄玉色小剑调转方向。     嗖嗖两声,拖出两道法光冲进火里,下一秒,嘭的巨响,两柄小剑飞旋回来,燕赤霞剑指一摆,飞旋的剑身半空停滞,悬在他两侧,玉质剑面出现细纹。     “陆道友,一起!”     燕赤霞双脚左右一跨,蹲出马步,左掌托着右手剑指竖着胸前。     “神剑除魔,出鞘!”     指尖猛地向火焰一方指去,脚步跨出,身形翻腾而上,负在背后木匣两侧打开,数十柄玉剑飞出,半空集结、贴合,刹那间化作一柄巨剑。     双手握住剑柄的一瞬,声音大吼。     “卫道斩妖——”     掌心抵在剑首一推,巨剑犹如一辆战车带起破空声。     嘭!     滔天火焰升腾,陡然伸出一臂拍在燕赤霞推来的巨剑上,组合拼接的巨剑瞬间变回数十柄小剑散落一地。     不远,从地上起来的左正阳,拎起长刀,发足狂奔,顶着灼痛皮肤的温度,欺身而上,打出的火臂横扫,前者刹住脚步,刀尖抵去扫来的手臂,刀锋顺着对方手腕环切,一拉!!     响起的是一连串金铁摩擦的吱嘎声。     嗡!     陆良生收回月胧剑,指尖一抹剑面,安抚剑灵同时,激出法力,抛去夜空,双手一合,指决呈于额间。     长剑嗡的轻吟化作苍龙般长吟,悬在半空之上,一剑幻为二、二分四、四生八......刹那,化作密密麻麻的剑影凌空排立。     ——驭剑术.万剑诀!     无数法力丝线牵引,骤雨拍蕉般,漫天落了下来,甫一照面,并不存在试探,三人直接使出了全力。     火焰中,再次伸出三只粗大的手臂,撑起法力,漫天落下的剑雨悉数收下。     “就这样?”     滔焰里,圣火明尊声音雷霆滚滚,火浪猛地四溅,陆良生丢出腰间的《阴府索魂葬》宝卷,飞去前方一展,阴气腾腾迎着火浪撞了过去。     气浪无声激荡四射,书生与那边的燕赤霞一拂袍袖驭使法力遮挡,身形止不住硬挪出去,当面的左正阳持着长刀,保持格挡的姿态,硬生生抵飞。     “归!”     燕赤霞忍着法力一滞的胸闷,收回洒落一地的玉剑,另一侧,陆良生同样压下胸口的不适,驭出灵气滋养身体,指尖弹去那边的左正阳,也帮他化去一部分火浪冲击的不适。     视线再看去时,弥漫升腾滔焰渐渐左右分开,显出头戴火莲,红面獠牙的四臂身躯。     “这是法相.....”     书生呢喃,三人仿佛又回到当初天治城外法坛对阵化龙的普渡慈航。     怎么办......     陆良生余光范围内月胧剑徘徊头顶上方,隐隐颤抖,之前一击,像是被对方火焰伤到了里面的灵蕴。     这人周身灵火根本进步了身......     ......修为也在我三人之上,可要离开,也是能办到,可那样的话,过来这边也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硬来,怕是连累左千卫和燕赤霞两人性命。     可祈火教拿人不当人,又偷拿师父的东西。     袍袖下,手掌握紧又舒张开,思绪闪电般飞快闪过,不停盘算如何应对的策略,手掌猛地一捏,关节响起‘咔咔’轻响。     某一刻,对面升腾的火药呼的摇摆,妖气弥漫,那焰中圣火明尊,法相一转,抬手就是一掌推出。     与一道破空而来的黑影硬碰了一下,将对方击飞的一瞬,地面砖岩接连破开,六根巨大的火下方焰窜了上去。     根茎沾上火焰照亮夜空,疯狂照着四臂法相就是一通劈头盖脸挥砸,圣火明尊四臂抬起,一记一记的硬受下来,身躯都在轰轰的猛砸里,逐渐下沉。     ‘机会!’     燕赤霞、左正阳这二字几乎同时闪过一心头,瞬间发足狂奔,脚下地砖飞奔间一寸寸踩碎。     “休想!”     那边,圣火明尊暴喝,空出一道手臂凭空一张,红光凝聚,火蛇蜿蜒游移钻出,火尾一卷,将二人拦了下来,身上衣袍瞬间燃起火星。     燕赤霞、左正阳脚下一蹬,向后退开,双手拍打烫出火星的衣裳,就在这时,两人余光之中,侧面一道身影忽然越过了两人,一剑拦腰斩开火蛇,四溅的火光里,一袭青衣白袍瞬间燃起火苗。     “陆道友(陆良生)别过去——”     两人不同的声音,喊出相同的话语,火光照亮的视野间,陆良生劈开火蛇,持月胧剑,浑身染着火苗,拉出残影。     “呃啊啊——”     斜垂的剑身一横,月轮上淡蓝的法光亮到了极致,在火焰的颜色里化作一道深蓝。     ......     山下石阶,冲过山门的一抹短小身形背着葫芦不停的翻腾,蟾嘴不停的嚅动,念着“良生良生良生良生......”     蟾眼里,冲天火光亮起深蓝的一瞬,微抖的蟾嘴陡然张大。     “良生——”     脚蹼一蹬,绊倒在前面石阶上,抬头大喊:“树妖,送上老夫过去!”     青砖石阶哗的裂开,一条根茎卷起蛤蟆道人,以极快的速度朝那份冲刺,风声在耳孔边呼啸,也有熟悉的,徒弟的声音呐喊传来。     “呃啊啊啊——”     剑身法光两道了极致,圣火明尊捏爆一根触须,带着火焰的巨掌挤压出罡风,与刺来的一剑相抵——     那是轰的巨响!     巨大的火焰爆碎,抵住剑尖的巨掌,五指一手,朝浑身着火的书生捏了下去。     “良生!!!”     蛤蟆道人飞来的一瞬,手中举过葫芦,扔了过去,唰的飞去徒弟与巨兽之间。     然而,火手还是捏了下去,连带紫金葫芦一起,握在掌心。     “死啊!”     圣火明尊怒吼的一瞬,就见手中的书生嘴角弧起一抹微笑。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七章 首通紫山观     “死啊!”     圣火明尊声音响彻,燃烧火焰的手指曲下一瞬,被握去手心的书生嘴角忽然弧起一抹微笑。     “嗯?!”     圣火明尊表情一滞,法相手中捏紧的身躯,一道人影的轮廓从微笑的书生身上飘出,原本亮有法光的剑身也龙鸣长吟,同样分出一抹剑的虚影。     ——万法剑意.元神一剑!     陆良生的魂魄持着月胧龙魂,刺开火焰、无碍的穿过巨掌,瞬间拉出一连串魂魄残影从圣火明尊身躯一闪过去。     呃.....     火焰摇曳,浑身火灵之气的身躯站立不动,瞪大了眼眶,随着一闪而过的书生,圣火明尊的身后,他魂魄向后倒飞,拉出了躯体,飘在半空。     ‘这书生......’     元神无法言语,圣火明尊看着属于自己的身体站在那方一动不动,火灵之气失去意识支撑渐渐散去火光,心头颇为光火,即便元神被一剑刺出身体,他修为依旧还在的,只是大半留在了身躯,可又如何,他都如此,那元神出窍的书生怕也不好过的。     天地、周遭环境在元神视野间又是不同的,灰蒙蒙的视野偏去后面,天地罡风呼啸,那边漂浮的书生撑着一柄剑魂维持不被罡风刮走。     陆良生身形缥缈虚无,罡风吹过元神带来些许刺痛的感受,飘忽的面容微微抬起,看着稍处于下方的圣火明尊元神。     法力带着只有元神与元神能沟通的话语,轻声道:     “天治所掠的妖魂在哪儿?还有我师父的东西.....”     “呵呵,哈哈!”     圣火明尊一挥手臂,苍髯扬起,元神携裹的法力将周围罡风逼迫开,身形缓缓升去与书生平齐的位置。     “你说那只大蜈蚣?它被本尊送人了,至于你师父的东西,本尊连你师父是谁都不知道.....”     他话还未说完,陆良生手中的龙魂微微颤抖,也有着话语传出。     “大胡子,本法丈的妖魂没给你咏经吗?介意还是听听为好。”     “闭嘴。”     陆良生怕它开口就没个完,手腕一抖,轻声喝斥一句,目光再次投向对面的明尊,有件事,他一直想要弄明白。     “祈火教擅设地煞殷火致贺凉州大旱,千万黎民遭受苦难,又四处掠夺女子、孩童,以及妖魂、各方灵蕴,到底要做何事?”     对面,听到书生这番询问,圣火明尊闭了闭眼,片刻又睁开:“此非你能听到,不过本尊念有颗好人心肠,便附送你一句话。”     语气顿了顿,微微仰起脸,须髯在风里轻轻抚动,望去灰蒙蒙的夜空、山峦。     “修道有三灾五劫,有天人五衰,唯有渡过劫难才得天道认可,方能与天同寿,而另一种方法,也能达到长生久视,本尊所做之事,便是这个。”     听到这样的回答,陆良生紧抿双唇,好半响才开口。     “祭生灵而饱腹私欲,不修道修心,如何能过三灾五劫,如何过天人五衰。”     “呵呵,你一元婴境修士,也教训本尊?”圣火明尊笑起来,忽然抬手指去灰蒙蒙的天空。     “本尊修道比你长久,亲眼所见之修道者,哪一个过了三灾五劫,就算过了,一两百年后天人五衰降到头上,你可看过他们的凄惨?老态龙钟、行如朽木,连喝水都要别人喂!!!还寻个屁的仙道,还不如本尊这般,祭人灵,而得逍遥。”     陆良生摇摇头,手中月胧剑一横。     “所以你就视人如吃食,视万物生灵为佐料?我师父曾言,修道如修人,哪怕最后过不了你说的劫难,但至少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否则与那些山匪路霸有何区别?”     “呵呵。”     圣火明尊只是轻笑,两边也不再说,就在这一瞬间,二人脚下玄黄之气闪过,一张阴阳八卦阵图展开,泛起法光。     “老陆闪开!”     那是道人的声音呐喊,陆良生一收月胧龙魂转身飘开,道髻散乱,灰头土脸的孙迎仙祭出道法。     “曰尔老母的什么明尊,本道修为打不过你,可现在你是生魂,本道专克你——”     元神也是生魂一种,虽有法力,但仍是魂魄状态,圣火明尊一见下方生成的阴阳八卦,还没来得及离开,八卦玄黄光束犹如牢笼般将他困在半空,聚起法力往上一推。     ‘嗤~’     传来的是灼烧的白烟从他手掌升腾起来。     “呃啊——”     圣火明尊甩动手掌,口中嘶吼发出一声惨叫,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好久从未这般感受过痛苦,竟一时失察,着了两个小辈的道。     眸底蕴起怒意中,合身撞向八卦玄黄气。     “想走,问过道爷了吗?!”     孙迎仙籍着结界还有一众祈火教徒避过了雷劫迈入金丹境,此时法力比之以往要强上不少,指间几道符箓一扔,飞去玄黄之气四面。     “敕令,祭八方神鬼,听我法言!”     八张符箓纸面,朱砂书写出的‘敕’字篆文亮起法光,齐齐射出光芒打去八卦玄黄之气,两方道法交融,被困在中间的圣火明尊元神像是着了火,半空中挣扎嘶吼,魂魄刹那间变得摇摆不定。     ‘两个无胆小辈——’     元神被困,修为终究还残有部分在上面的,挣扎中带动周遭灵气,下方布阵的道人也是不好受。     “老陆!”     多年来的默契,陆良生听到道人的声音,手中月胧陡然一鸣,身形半空化为一缕深蓝,道人法诀猛地一撤,八卦玄黄之气消弭,圣火明尊转过脸来,眸底,是满目的深蓝法光。     一剑从他身躯穿了过去。     “斩!”     法音荡在空气,深蓝的光芒收敛回剑身,陆良生一手持剑,青衣白袍悬立山门之上,缓缓侧过脸来。     余光之中,僵在原处的圣火明尊魂魄动摇,半个腰身像是被撕裂一般,连带附近的空气都呈出一道割裂的痕迹。     他艰难嚅动嘴唇,奋力朝后看一眼那方书生,元神陡然一散,化作星星点点光芒,被天地间的罡风吹走。     陆良生意识一沉,元神也都在模糊,道人见状,咬破手指飞快画出一张符箓打去半空,催使法力将书生模糊的元神拉回身体里。     只不过没了陆良生的意识驱使,道人与天地罡风抢夺,颇为吃力,涨红脸脖朝山门不远的两人一蛤蟆,张开染血的牙齿大喊:     “帮忙啊!!”     那边,正扑灭陆良生身体火焰的燕赤霞,连忙翻起指决使出法力系去半空上的元神,蛤蟆道人鼓胀两腮,顷刻,脑袋膨胀,张开大口用力一吸。     嘶~~     大口的吸气,两人道法加持,这才将悬浮的元神拉回来,送入地上的身躯。     孙迎仙咽下一口气,飞奔过去,翻着黄布口袋,掏出一张安神符咒,贴去面无血色的陆良生额头,另一边,身上斑驳烧痕的树妖,青丝散乱,跌跌撞撞狼狈的降下来。     “老妖老妖!”     趴去书生胸口,伸手摩挲他脸庞,见没反应,微微张开红唇,挨近过去,道人微张开口,想要阻拦,被蛤蟆一蹼推开脸。     “这是给良生渡气,慌什么!?”     “本道知道.....”道人撇撇嘴,看着树妖挨近陆良生双唇,轻轻吹出一道气,颇为眼羡的跟着嚅了两下嘴唇。     嘟囔:“也不知道.....什么感觉.....”     那边,渡去一气的树妖,看着书生脸色渐渐好转,有了血色,嘴角勾起好看的笑容,起身一旋裙摆,化作灵根木落在陆良生腹部。     “不要把我拿开,也不要动老妖.....”     木茎传出这句,便是安静了下来,知道陆良生无事,燕赤霞、左正阳松了一口气,天色昏沉,两人也是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周围浸在黑暗中的阁楼水榭,以及躺在不远的圣火明尊尸体,都没心思过问。     兵器‘咣当’一丢,大喇喇躺去地上,困乏的阖上双眼,睡意排山倒海般席卷吞没了一切。     孙迎仙跑去远处水榭那方的尸体摸索挑挑拣拣,蛤蟆道人抱着紫金葫芦,坐在徒弟身旁,叹了一口气。     “这个烂好人,等为师伤势恢复再来啊,为师又不急那些被盗之物.....”     “烂好人.....”     蛤蟆又重复了一句,坐在身边嘀嘀咕咕说起话来。     夜色深邃,动荡的山间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天雷、法力的余威还在,令得这片夜色下的山麓依旧一片死寂。     静悄悄的山壁之中,是别有洞天的居室,一枚放在某个隐秘位置的玉珠旋起火气,缓缓滚动一下,从藏匿的地方掉落到地上。     青碧的玉珠滚动进变做火红的颜色。     ‘呵呵.....本尊活了那么久,可没那么容易死,一缕残魂寄放这颗灵珠上,只要到了五色庄,本尊还能回来......’     这是他曾从五色庄得来的一件宝物,将自身一缕魂魄寄在里面,哪怕魂飞魄灭,只要寄放的一缕还在,意识还能回来,不过寄魂珠有一个缺陷,圣火明尊心里非常清楚,便是寄放的魂魄不能久存,必须要在上面法力殆尽前,重塑元神。     寄魂珠沉入山岩,沿着地脉穿越土层,向西面飞快过去,地表之上,山麓、原野、城镇都在他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五色庄远在长安之西,无疆山中......’     玉珠飞速穿梭间,颜色也越来越黯淡,无奈之下,圣火明尊放弃继续赶路,钻出地表,天色青冥,蒙蒙放亮。     嗒的轻响,钻出地面的寄魂珠落去山道间落叶上,青冥天色里,隐约绽出青碧夹带红芒的异色。     ‘再赶路,必然会将最后一缕魂魄殆尽,不如依附路过之人,看到此处有玉珠,定会贪便宜过来......呵呵.....’     不多时,远远的山道尽头,几盏灯笼摇摇晃晃过来,摇晃的光芒范围,是五个背着书架的书生匆匆忙忙的赶路。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八章 给大隋 添砖加瓦     天色青冥,灯笼火光摇摇晃晃照着几双布鞋快步走过崎岖路面。     “三位兄长,实在有些想不通,为何又走夜路。”     “.....白天日头太盛,怕是没走到长安,你我四个,外加这位宁兄台,怕是一起暴死路上了。”     “可....不怕又遇上不干净的东西。”     “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怕个甚,我等一心只装圣贤文,总能逢凶化吉,宁兄台,你说是不是?”     前面挑着纸皮灯笼在走的四人中,一人说着回头看去后面一个书生,文文弱弱,脸庞清秀,听到张倜的声音询问过来。     宁采臣看了看周围青冥的天色,偶尔传来的狼嚎,挤出一丝笑容,颇为勉强的点了点头。     “张兄说得对,说得对。”     “不过说起来,半月相处,宁兄也是饱读圣贤典籍,为何靠收租过活?不如更我们一道去长安,待我四人拿到一官半职,也给宁兄方便方便。”     “还是不了,在下收租也不过替人应下,待回去后,闭门苦读,来年亲自考取功名......”     后面还有:“.....若是不中,在下再去投靠四位兄......”的话语没说出口,前面四人停了停,提着灯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过身,齐齐点头。     “好,有志气!”     四书生颇为赞赏的看了看他,旋即提着灯笼继续赶路。     “......”     宁采臣微微张开嘴看着他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开口:“在.....在下话还没说.....哎哎.....”     追上去,脚步匆忙间被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扑倒个子矮小的赵傥,宁采臣捂着脚尖原地蹦跳两下,微偏的脸上,吃痛的表情凝固,看去道路旁一个方向,连忙唤住前面四人。     “四位兄长,那边好像有东西。”     原本赶路的四人提着灯笼听到‘好像有东西’五个字,浑身都抖了一下,张倜压低嗓音:“那......什么东西啊?可是女人啊?”     “不是,好像一颗珠子落在草间。”     这话传入四人耳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好在此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停下脚步看去那边宁采臣已经走到路边,指着路旁外的杂草,昏暗间有碧玉夹杂红点流转。     ‘书生?不管了,只要俯身上去,一路西行无疆山就行.....’     圣火明尊意识流转,察觉还有脚步声靠近,又是四个书生背着书架,提着灯笼朝他靠近过来。     ‘又是四个.....本尊这是与书生.....算了算了,书生就书生吧,反正俯身一个就够了。’     然而,等了一阵,也没见对方手探下来,捡起他。     反而围成一圈探头探脑的打量,四书生中年龄最大的王风摩挲了一下下巴,看去另外三人,还有宁采臣。     “此物看上去价值不菲,不如我们五人将它.....”     “不可。”宁采臣蹲着看了一下那草丛里的珠子,摇摇头:“我等读书人,岂能贪图这等便宜,开了先河,往后忍不住还会继续想着这种小便宜。”     那边四人凑在一起附和的点头,嘀嘀咕咕跟着说起。     “采臣说的不错。”“是啊,我等读书人,将来是要做官的,贪了这便宜,有了先例,往后就忍不住继续贪下去。”     “嗯,倒是这个理,不过这珠子怎么办?”     五人目光再次落去草间那颗碧玉圆润的玉珠上,这等通体青碧夹杂红点的,确实难得一见,拿去城中当了能换不少银钱,若是遇上喜爱收藏的富绅,那更加能卖个好价钱。     ‘你们这帮酸儒,还想什么啊,伸手啊!!’     见到五人蹲成一圈,就那么围着他看,气得圣火明尊差点魂飞魄散,随着一路穿行土层过来,他现在法力越来越弱,根本挪不动珠子走出更远的路程,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等。     ‘你这五人不捡,那就赶紧走啊,让本尊等下一拨行人可否?!’     他的呐喊,围在路边的五个书生根本听不到,马流想了想:“既然不要,那我们干脆还是赶路要紧。”     “对对对.....还是早点赶到长安,混个一官半职,咱们路上耽搁时日太长,唯一没了补缺,岂不是得不偿失?”     “嗯.....在下出门太久,家中妻子久病缠身,采臣有些挂念。”     “那赶紧走!”     五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拿定主意起身离开,年龄最长的王风没动,令得珠子里的圣火明尊心里一喜。     ‘看来终究还是忍不住要贪便宜啊。’     上方盯着草间的书生皱起眉头,忽然开口唤住正要离开的其余四人。     “既然不要,这等东西让路过的人得了去,也不是一桩美事,贪图小利而败坏德行,将来说不得还会做出其他事来,今日捡了一颗珠子,之后忍不住想要他人财物,弄不好,还会死人吃上官司,便是害了两个、甚至更多人。”     “我等研读圣人学说,不就是教化未开智之人?也为新朝大隋舔一匹砖瓦,当从你我做起,让这大隋变做路不拾遗的盛事之朝!”     话语激昂,仿如斩铁之言。     珠里的圣火明尊哑口无言,反应过来,饶是修道许多年,蕴养的性子也忍不住怒火中烧的骂开:     ‘你娘的路不拾遗啊,不捡,能不能赶紧走!!’     原本走开的四个书生又回来,宁采臣听完王风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沉吟片刻,点头。     “王兄之言甚是,那么,不如把它埋了吧,省得让旁人捡了这祸害人的东西。”     “哈哈,我就常对旁人道,我兄有英雄气,才思敏捷,我书架里刚好有一药铲!”     “走走,挖坑去!”     赵傥、张倜推着翻出药铲的马流就近一颗树下,卸了背上书架,手脚利索的挖出半臂深的小洞。     ‘你们这群酸儒,等本尊恢复元神、肉身,定将你们一个个......啊噗。’     不等圣火明尊心里呐喊,王风一脚将它揣了过去:“路不拾遗当从我等做起,不屑手拿之。”     拳头大小的寄魂珠滚出半丈,咚的落进小洞里,圣火明尊意识混乱,尚能见到深幽洞口外一张大圆脸朝里探了探,甚至还笑了一下。     ‘你们......你们.....’     洞外,马流探头看了看,缩回来,将周围堆积的泥土一一填回去,泥土簌簌落去寄魂珠上。     上面残留一丝的魂魄,绝望的看着洞外的一切,‘你们回来了啊!!’然后泥土遮掩的严严实实。     填土的三人走上去使劲踩了踩,又搬了一块石头压去上面,拍了拍手上灰尘。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赵傥、张倜互相对视一眼,摇头:“没有,可能天快亮,鸟叫的吧。”     说完,走回路旁与那边等候的王风、宁采臣一起背上书架,怀着将来一番大作为的理想,踏上去往的长安的路途,一路上有说有笑,待到庆州时,宁采臣便是与四人分别。     “能认识四位年轻才俊,往后若能考取功名,也算官途不孤。”     心里想着,宁采臣脸上露出笑容,回头看着拐去通往长安官道上,阳光灿烂下的四人身影,拱手作了一个揖。     便是带着笑容走去城外的乡道,蝉鸣随着阳光起伏,蓝天白云游走,此时的北方阴云密布,铅青色天空,雨声哗哗落下紫翎山,冲刷着一地砖石残骸。     某栋阁楼中,陆良生躺在软塌上,眼帘微抖,缓缓睁开眼睛,意识回拢,哗哗的雨声变得清晰。     呼——     陆良生重重吐了一口气,正要起身,身子沉重,才看到青丝如瀑在他身上铺开,黑裙树妖趴在他肚子上流着口水,呼呼大睡。     “老妖老妖......”     偶尔梦呓一句,吸溜吸进唇角的口水。 <sript></sript> 第两百六十九章 难得闲暇时     几滴雨珠落去窗棂,轻微的呼吸声里,陆良生轻轻将女子搬开,放去一旁替她盖上被子。     ‘这树妖可真够沉的.....’     看了看偶尔嚅嘴的树妖,转过身这才打量了一下房间陈设,黄梨木书桌摆放墨砚纸笔、成对的两张翠竹靠背椅安放木雕棋桌两侧,门口褐漆长脚木架立了一盆六瓣粉色花朵,飘有淡淡清香。     ‘倒是看不出,这帮人自己屋内陈设还布置的这般雅致。’     陆良生瞧不出门口这盆花是什么品种,眼下还有事要做,轻柔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长廊,右侧紧靠山壁,上面雕琢云纹、鼎母象意,每五步还都有石雕灯火悬着。     ‘师父他们呢?’     走完这条长廊,也不准备上楼去看看,走下木梯,还在疑惑怎么也见其他人,孙迎仙挎着他那黄布口袋装的圆鼓鼓系在肩头,从陆良生下来的楼梯口一个拐角出钻了出来,手里还有两只不知哪儿找来的袋子,撑的鼓鼓胀胀拖在地上带出门去。     “你这是装的什么?”     道人将两大包东西拖去门外,放到眼下一张石台上,喘了口气。     “入宝山岂能空手回去?”     擦了擦下巴的汗渍,回头看着走出来的书生。     “你还别说,这祈火教下面的人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什么灵丹妙药装在瓶子里成堆的放,还有个炼丹炉,里面还有一把刚炼出的药,也不知干什么用的,两只手都捧不完,老陆,赶紧的,跟本道下去再弄点上来。”     “不急。”     陆良生走出这栋阁楼,来到檐下,伸手提了提旁边的大口袋,此时天已亮了,这座府邸全貌在铅青雨幕下,看得清楚,四层翘角阁楼贴山修建,崖壁歪身孤树横枝,斜斜垂在楼顶,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檐上琉璃瓦积攒雨水顺着檐角滴答滴答落下,牵出一幅珠帘落盘的景致。     “这处府邸倒是好风水。”     叹了一句,陆良生收回视线,看了看四周:“左千卫、燕赤霞还有我师父他们人呢?”     “天一亮,老左和老燕就搜查起这里。”     道人坐去口袋上,翻出两个金黄酥软的糕点,递给陆良生:“他俩在这里面发现几处关押女子的房间,还有几个活着......”     说到这里,饶是没心没肺的孙迎仙也叹口气,咬了一口糕点,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那几个女子说,原本有二十多个,一个月里,就剩下她们几个了,死了的,都不知道扔去哪儿了。”     陆良生看着面前从房檐垂下的雨帘,沉默下来,这世间修道一途,何止千百,其中也有需要女子纯阴之体的。     不过以圣火明尊的修为,想来也根本无需女子,应该是手下那帮护法或教徒用女子来做人鼎修炼。     唉.....     那自己也算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报仇了。     “对了,我师父呢?”     关于那批女子的事,暂时放下,陆良生这时才想起蛤蟆道人也没见踪影,道人摊了摊手:“不知道.....之前还跟我一下去,然后就没见他.......”     哗啦!嘭嘭!     陡然几声稀里哗啦的动静在陆良生脚边的口袋发出,东凸西凹几下,绸布印着一张蟾脸凸显出来。     “良.....良生.....快放为师出来......”     听到这声,陆良生赶忙将那口袋放倒,将里面大大小小的丹药瓶子倒出,药杵都有几个,蛤蟆道人歪斜长舌挤在里面,一条腿搭在药瓶上,另一条压去下面,被书生刨出来,喘了几口气,从地上抱起一根捣药的玉杵,追着道人打。     “老夫就看看你装的什么玩意儿,你倒好,顺手把老夫也一起装进去了!”     道人跑在前面,捂着道髻回头大喊:“里面昏暗,本道抱的东西又多,自然看不见啊!”     “彼其娘之,你在骂老夫矮小是吧——”     “曰尔老母,本来就看不到!”     .......     看着师父追打道人跑出屋檐进了雨幕里,陆良生挥袖给他们施了一道避雨的法术,正要回到厅里,看看这处阁楼还有没有其他东西,最好还能将师父之前被盗的东西寻回来,至于金银玉器,换成铜钱碎银,分给附近穷苦百姓吧。     叮叮.....     山门那边响起老驴的脖铃声,铅青的雨幕之中,左正阳与燕赤霞披着蓑衣,走在两人前面的老驴盖着两套拼接起来木叶遮挡雨水,两人一驴一起从山门上来,见到陆良生微笑站在门口,过去拱手打声招呼。     “陆道友醒了啊,来来,刚从城里买回来的饼子,还有点酒菜,刚好下雨天,围在一起升起小火,烫酒吃肉,再好不过!”     燕赤霞为人豪爽,卸了蓑衣斗笠,将手中几提油纸包揭开,几个小陶罐里全是下酒菜,就是有些凉了。     “哈哈哈,也好!一觉醒来,我也是饿了!”     陆良生朝外面雨帘还在追逐的一蟾一人喊了声:“饭好了叫你们。”     便就在这处檐下折了几根凳子当做木材燃起篝火,将几个陶罐系在一根木棍上,就那么吊着,架在火上温一温。     难得惬意的时间,酒菜热好,也叫醒了还在房里沉睡的树妖,一行人围坐下来,喝酒说笑。     闲谈里,陆良生知晓昨夜是她渡气,又化为灵根木压在自己身上稳固元神,当即起身就朝她拱手一拜。     “别拜别拜,谢光谢有什么用,老妖,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不如重新给我取个名字吧,你给那小青蛇都取了,我也要!”     蛤蟆道人掏了掏鼻孔,名字有什么用,还不如老夫名号来得威风,白活千年了。     而左、燕二人端着酒碗灌了一口,大声叫好,如今两人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与妖为伍,可也知晓这树妖还有火边抱着碗的蛤蟆,也算好妖......嗯,应该算吧,反正两人也没见过他们作恶。     仇怨一解,陆良生心情舒畅,也不拒绝,起身袍袖一洒,走过众人,看着檐外水汽弥漫的雨幕。     “唔......你乃树妖,这世上也有木姓,那就正好,至于名......灵根非草木,栖山落幽寂,莺飞云空独啭鸣。”     握拳在手心轻砸一下,笑道:“就以木姓,名栖幽,平日叫栖幽,也蛮顺口的。”     “栖幽.....栖幽.....”     黑裙树妖歪着脑袋轻声念念,虽然不是太懂为什么要那么麻烦,也不懂里面含义,可感觉还是蛮厉害的。     “那.....老妖,我以后就叫这个名字了!”     忽然扑去陆良生怀里,搂着颈脖声音清脆。     “老妖,我叫栖幽!”     “呵呵.....好。”     陆郎拍拍她后背,笑道:“老妖叫陆良生。” <sript></sript> 第两百七十章 第三本     热闹吃完这顿饭,陆良生带着左正阳、树妖逛逛这座府邸里外,走上到最上面一层,房间的数量渐少,多是一些书房的布置,第一间房与第二间相连,卷开帘子,成排书架以三列六横排开,架上多是些古本书卷,还有不少竹简。     左正阳伸手想要取过一卷竹简,被陆良生制止。     “这些书卷、竹简没有一丝灰尘,附近定有法术禁制,擅拿可能会触动术法。”     说着,走去这间书库四角隐蔽位置找到四尊不同形状的小石雕,上面暗藏法力流转,饶是不细心,陆良生还真难发现。     想要翻看此间书籍竹简,看来还需费一番功夫,石雕上法阵并非以五行、八卦一类布置,只得让左正阳下去将他师父带上来。     不多时,蛤蟆道人背着葫芦从左正阳肩头顺着臂弯落到一旁椅子上,不等陆良生开口询问,翻过葫芦倒出一枚红彤彤的红色珠子,火红纯粹,绕着袅袅火气,一挨木椅,也没见火光,当即就烫出一片焦黑。     “把这收下,为师刚刚从那鼠辈尸身上找到的,可是一件上好的法宝,配合五行火法,威力大增,就算没法术,也能让自身燃起火灵气。”     “师父为何不要?”     蛤蟆道人哼了一声跳下木椅,像是根本看不上这样的东西,吧嗒吧嗒走到石雕下面,弹腿攀在边沿,蹬了几下才上去。     “为师拿来做什么,把自己烤熟吗?”     呃.....     陆良生倒是忘了这茬,凡事妖物也有相属之像,蛤蟆道人自然属阴、水之妖,这点《山海图志》陆经篇幅倒是提起过。     但也有少数异类相属相反,不过那也是少之又少,师父肯定不在此类。     想着时,爬上去的蛤蟆道人脑袋忽然膨胀,一口将那石雕吞了下去,包在口中,嘭的一下,脸重重砸在地板,震的木板吱嘎响了几下,把左正阳吓了一跳。     “看设么看.....着样旧触乏不了了......”蛤蟆道人话语模模糊糊挤出鼓胀的嘴间,挥蹼:“干紧的.....翻书.....”     顶着大脑袋,头重脚轻不时撞在墙上、桌腿上,摇摇晃晃走了出去,然后就听:“啊呀.....”传来重物滚下楼梯一连串‘咚咚’的声响。     这边,两人一妖面面相觑,栖幽反应过来,“老妖,我去看看蛤蟆。”踢着裙摆快了出去。     书库只剩下陆良生和左正阳,后者不喜这种满是书的环境,正要托辞离开,去其他地方转转,那边的书生忽然将他叫住。     “左千卫,你等等。”     陆良生走去焦黑的木椅前,施术将那颗火灵珠托在掌心,悬空送去对面。     “千卫把这个收下吧。”     望着漂浮半空,散发灼热气息的灵珠,左正阳没有接过来,倒不是怕被烫伤,而是愣愣的看着对面的陆良生,有些疑惑,毕竟这等仙家宝贝怎么会给他?     “陆公子你不要?”     陆良生走去旁边书架,双手小心翼翼捧过一卷竹简,缓缓展开,看着上面字迹,又放回去。     回头看着他笑起来,没有回答,反而说道:“这也是千卫该得的。”     不过随后还是给对方解惑。     “良生心性平缓,也非武人出身,不适合此物,而千卫武艺高超,一只脚已跨入修道行列,与其我得来无用,不如成人之美,何况千卫在此事出力颇多,陆良生还未谢过。”     左正阳沉默了一下,看着面前的灵珠,双手拱了起来。     “左正阳拜谢!”     “不用。”陆良生手虚抬,法力将对方搀直身子,“我又非吃独食之人,自然要照顾周全。”     也不收回手臂,顺势拿去盛逐渐另一侧的书架,上面罗列古本,倒是许多都未看过的,甚至有些连听都听说过,翻开里面内容,墨迹新鲜,想来也没经常翻看。     顺着书架走下去,几乎相隔几本,陆良生便翻出一两本来随意看看,圣人学业之书很少,多是一些丹术药理、地理奇珍、异人志怪书本,光怪陆离,令人匪夷所思。     一旁的左正阳也不好出声打扰,安静的跟着在走。     “千卫现在武艺绝顶,已到了尽头,我看能否在此间寻到一些契合千卫的法门要诀。”     陆良生放回一本书,他话语也没停下,侧过脸叮嘱他。     “刚才听我师父讲,这颗火灵珠就算没有火法一类法门,也能让拥有者使出火灵,不过我觉得可能也会伤及千卫经脉血肉。”     仿如心有所感般,原本还要叮嘱几句话,陆良生忽然停下声音,放书的手指下意识的挪去另一本稍宽大些许的书册。     指尖将书挪一角,陆良生回过头,书封上一行字将他目光紧紧吸引住了。     ——《山海图志》     整个人一下定在了原地,盯着书面一动不动。     “陆公子?”     见书生忽然不说话了,左正阳轻唤了一声,那边,陆良生回过神来,笑着摆了摆手。     “没事,就是忽然找到一本喜爱翻阅的书本。”     面上淡定笑着,心里却是有些迫不及待,将那书册取过手中翻开,映入眸底的,是淡墨勾勒出的地形,山峦形状清晰,上面树木、岩石写实,就连岩石上一颗松鼠抱着果子都画的惟妙惟肖。     ‘这般神奇.....’     陆良生手指飞快又翻了几页,几乎每一页都是不同的山名水名,没有一张是讲奇异神兽凶兽的。     “果然,这应该是第三本.....那会不会就是前两本的地形指引?”     忽然想到这点,连忙拿着这本《山海图志》在左正阳不解的视线之中,身形一晃飞奔下楼,回到大厅,吹了声口哨,招来老驴,匆匆忙忙下了山,将原本放在山脚下荒野间的书架寻着。     施了避雨术,从书架里翻出另外两本来,并排摆在驴背上一一对照。     然而就在三本书铺开的一瞬,老驴忽然惊慌的扬起蹄子,发出一声长嘶、     一道金光刹那间笼罩一人一驴。     “怎么回事.....”     陆良生遮掩一下视线,双眼好受些许时,就在视线里,三本书泛起金色缓缓升了起来。     下一秒。     陡然重合,化为一本。 <sript></sript> 第两百七十一章 山海无垠 金色亮光并不刺人眼眸,甚至照在皮肤有温润滋身的感受。 儿哼昂哼 老驴不安的踢着蹄子,身子都绷紧起来,若非陆良生手掌安抚它,怕是已经化作麟兽要跟这本书硬撕起来。 “一本书而已,别慌。” 陆良生偏过头,那三本书侧合为一本,比之前宽长一指有余,缓缓降下金光收敛,落到陆良生手中,除了大上许多,与寻常书册一般无二。 书面外层金线布裹着,没有书名,不过看上去倒是有些柔软,实则里面该是木质的,颇为坚硬,可惜不知是什么木。 前后两端书首没有看到任何线装订的痕迹,倒是让陆良生有些疑惑。 莫非是收折的用法 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夹着书封一点点的往左手拉开,果然,里面书页折叠相连,拉出很长一截,仍旧没有到尾的意思。 然而,展开的书页,陆良生蹙起细眉,纸张上干干净净,甚至丁点墨迹都没瞧见。 没字没字怕不成了无字天书这谁看得懂 至于拿水火试,陆良生爱书成性,终究是舍不得糟蹋,面上看去光芒四射,万一被水火浸没了,倒是大损失。 理好这无字天书招呼老驴回到紫山观,叫来众人一起看看,蛤蟆道人在吐出小石雕,负着双蹼一摇一晃过来,还未走近,心里陡然一股惧怕的情绪滋生,连忙停下脚后退。 “师父,怎么了” 陆良生有些疑惑看着退去老远一截的蛤蟆,后者仰起长脸蟾眼紧锁桌边的书尾端,唔的低吟。 然后,摇头。 “为师也不知,但感觉那书,妖碰不得” “嘿,本道不信” 道人手快,一把拿过手中,还未挨去蛤蟆,就被旁边木栖幽划出一根棒子呯的敲去他脑袋上。 “你来真的啊本本道逗逗着玩的” 结巴说完这句,身形摇晃一下,嘭的一头磕在了桌上,手中书本掉在地上,栖幽本能的提起裙摆吓得跳开,洒开的裙摆拂过蛤蟆头顶遮挡了视线,再到划过去,无字天书已是落了下来,呯的砸在他头顶。 “彼其娘之”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下一刻,白光骤然而起,待到消退,空气里只剩蛤蟆道人的话还回荡。 嘭。 书册安静落在地上轻响,以及黑纹葫芦摇摇晃晃。 “师父” 陆良生起身跑过来,燕、左二人也连忙站起,惊骇的看着白光消散的地方,哪里还有蛤蟆道人的踪影。 一侧,树妖捂着嘴指着地上的书册。 “蛤蟆被它吞进去了。” 陆良生急忙将书册捡起,放到桌上拉开书封,长长折叠的书页铺开时,左正阳忽然开口,目光看去其中连环一页上。 “上面有蛤蟆的画像。” 果然,顺着他目光看去,那页一角,有只拇指大小的小画,一只黑色疙瘩密布的蛤蟆盘在那里,鼓着两颊,蟾眼像是望着外面,跟人生气一般。 “良生,你师父好像是被收了进去。”燕赤霞看出了一点门道,仔细端详片刻,“此书无字,估计需要他物来填充。” 陆良生大抵与他想到一块,点了点头,只是怎么把师父放出来,他就有些伤脑筋,毕竟这书才出现,连试都没试过。 总要试试 想罢,不敢在这厅里作法,拿了书册走去外面,雨势渐小,绵绵细雨落在陆良生头顶两寸划去一侧落地。 “你们别出来。” 叮嘱燕赤霞等人一句,陆良生深吸口气,目光回到书册上,轻轻拉开,另只手聚起法力在画有师父的那页纸上,向外一抹。 “出来” 呼呼 身周只是吹了吹几道风,绵绵雨线摇曳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难道方法不对” 皱着眉头,陆良生又换了一个方法,思绪安静,想着画上师父的名讳,法力聚在指尖浸入书页。 紫星道人,出 嘭 顷刻,就在前方几步之遥,白光再起,令人眼睛一花,下一秒,雨幕里,蛤蟆道人抱着双蹼,浑身被雨水淋的湿透,鼓起蟾眼,脑袋东张西望。 “彼其娘之,小道士呢老夫今日非扒了他的皮” “师父,刚才你真的被收入这里面” 陆良生施了暖身的小法术给蛤蟆,连忙问道“里面可是一方小天地” “是个屁” 蛤蟆道人瞪了一眼门内桌上昏迷的道人,气得撇过脸“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走也走不完,为师差点在里面憋死。” “那师父曾经可知道此物叫什么名字” 毕竟师父修道许多年,见识过的宝物繁多,应该是知晓一些的,那边,蛤蟆道人走去檐下,捡了一根药杵在手里掂量,随后爬上门槛,又翻下来。 “为师当年忙着吃忙着被数大宗门追杀,哪里见过这种奇奇怪怪的法宝,也该是你运气好,捡两本破书读能有这机缘。” 话虽如此,可陆良生也有些发难,之前收集这两本书多是为了打发时间,后来在王崇文那里得了第二本,异想天开觉得会有第三本,哪知道这第三本会在祈火教手里,还合成一本古古怪怪的法书。 不多时屋里传来道人几声惨叫,就见蛤蟆道人站在桌上,抱着药杵敲打,燕、左两人还有木栖幽连忙出来,站去檐下也不进去了。 那边雨中,陆良生还在盯着这法书思虑,过得一阵,雨水停息,积厚的阴影化开缝隙,一缕阳光照了下来,洒在山壁上。 既然能收东西,那死物可收 想到这陆良生试了试,可惜那边两口袋丹药丝毫不动,由照着之前放出师父的方法也是不行。 有些无奈的书收叠好,正好看到雨后金色的阳光笼罩山壁、阁楼,几只鸟儿飞过斑驳落在假山,好奇的蹦跳打量从未见过的这方府邸。 有了 想到一个主意,陆良生快步走去屋里,将还在殴打道人的师父抱下来,放去凳上,将整张大圆桌搬去外面,那书册在上面铺开几页,伸手招来檐下滴落的雨水化开石墨。 随后,笔尖沾了沾,落下纸上,还未触及,就听啪的一声。 手中笔杆碎裂,就连笔尖细毛也一根根断开。 陆良生皱起眉,这书还不让人画画写字了 檐下两人一妖也很困惑,片刻,木栖幽忽然垫着脚尖,举起一只手臂。 “老妖,老妖,我有个办法。” 一转身子,陡然化作灵根木,却是比以往小了许多,尾端伸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根须纠缠一起,变成一支毛笔的模样,落去书生手中。 “老妖,这样你再试试。” 檐下的两人吞咽口水,千年道行的树妖变做的笔,这画出的东西还得了。 叽叽叽叽 几只鸟儿扇着翅膀飞来,落去桌角,不怕人似的,看着桌前的书生拿着笔尖,道人捂着脑袋迷糊的坐在凳上,不解的看着凳上鼓眼瞪来的老蛤蟆,外面远处,老驴甩了甩舌头,无聊的打了一个喷嚏。 下午雨后的阳光里,陆良生一袭青衣白袍,握住这支妖力弥漫的笔,抬起头仔细打量这处府邸,不久,落下笔尖。 法光、妖力,拖着墨汁艰难的在纸上延伸开来。 拉去一侧的书封,无人注意到上面,像人书写般,一撇一拉,渐渐勾勒出字体。 山海无垠。 第两百七十二章 这下牛大了 知知 摇曳树枝随着清风摇曳,蝉鸣此起彼伏响彻山麓之间,微斜的阳光里,陆良生看过山壁、阁楼、假山水榭,已在纸张上画开的笔尖,拖着墨汁蜿蜒游走。 青墨勾勒,山崖陡峭上老树横枝、下方琉璃瓦片波光粼粼映过鸟儿飞过,笔尖牵过墨汁顺势沿去下面,蜿蜒画出房檐,半开窗棂,屋中陈设。 陆良生目光专注,前方一切情景、细节丝毫不差的落去纸张,一盏茶的功夫,勾出山壁阁楼的模样。 “还差许多” 视线转开,身形也围着桌边走了两步,看去远处的假山水榭,挥着笔杆游走,青墨带出水塘荷叶漂浮,平静的水面蜻蜓点下,荡起小圈涟漪,粼粼水色上,漆红拱桥链接水榭,长长的檐下灯笼风里轻摇。 “好了” 最后几笔石碑矗立水中,纤柔笔尖飞快一点一啄写下紫山观。 陆良生吐出一口气,放下手中妖笔的瞬间,笔身化作一道黑影飘去书生侧旁,显出窈窕身姿,挥开长袖擦去脸颊些许汗渍,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檐下的左正阳、燕赤霞无聊的睡了过去,听到树妖说了声画的好像真的一样。惊醒过来,就连厅内的蛤蟆道人修了药杵,心满意足的爬出门槛,与二人一起过去,爬上桌角,探头看了一眼。 长长的纸页上是青墨铺开的山崖阁楼,四层檐角琉璃有光,微开的窗棂依稀能见当中陈设,下方水池荷叶、石碑就像印了进去一样。 “良生这画是越来越好了。”蛤蟆道人难得认真的点了点头,做出评价。 左正阳从画上偏过视线,看去旁边的书生。 “那这画如何用” “试试我以前的方法”按照青怀补梦的法术,陆良生从燕赤霞那里接过酒袋,灌了一口酒,喷出酒雾,斑斑点点落去纸面。 陆良生丢开酒袋,袍袖猛地挥洒,掐出指决,一竖。 “收” 轰 原本游散的阴云,轰然间响起巨雷,众人下意识的抬头看天时,水池表面荡起圈圈涟漪,徘徊的蜻蜓惊慌失措的飞离。 呼呼 风声呼啸,林野狂摇,落在楼檐的鸟雀惊恐的逃离开,天空阴了下来,蛤蟆道人陡然一个不稳趴在桌面。 “地龙翻身了” 燕赤霞、左正阳、孙迎仙急忙稳住下盘,仍旧随着脚下震动摇晃起来,面色不安看去周围,只见一幅山壁的阁楼就在摇晃的视线里,一道道消散,旁人无法看到的画面里,化为星光,一直朝他们延伸过来。 下一秒。 众人脚下的地砖也一同化作星光,钻入桌上拉开的书册里,片刻,就连那张圆桌也跟着消失。 啪 书册落地上,中间长长展开的纸张轻轻飘荡,随后才落下来,原先坐落这方的紫山观,四处都是裸露的土岩,变成了一片荒野。 纸张上,青墨的痕迹凝实,与之前紫山观几乎没有差别。 “这是把整个紫山观都搬进书里了这下牛大了。” 道人瞪大眼睛不停的转身扫过一圈,探头再看去书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看似这般威力极大,可陆良生法力也是消耗一空,施完法连站着都成问题,树妖栖幽下身变成一张木椅,让他坐下休息。 过得许久,才缓过一些,陆良生对于众人的疑问,也没办法解释,这书才到手,能试探出一些东西已经算是不错的开端,要完全弄明白,恐怕非半月几月的事。 “恐怕这本书就连圣火明尊都不清楚来历只以为是这上古图册不过也好,趁这段时间摸索一番。” 过去捡起书册,看去书封上,竖写山海无垠。 心里也有底了。 随后的时日,一行人在这片慌下来的山腰空地临时住下来,每日上午给左正阳讲解入道学识,教他如何磨合火灵珠,融入体内。下午时,便一个人,或和师父去山上走走,借山间灵气修炼,恢复那日与圣火明尊一战留下的伤势。 毕竟元神持剑出鞘将修为高过自己的圣火明尊的魂魄拉出体外,可不是说说而已,加上身上也或多或少被对方法火灼烧,也需要调养一段时日。 至于衣物,好在还有一套换洗的。 第九日的夜晚,漫天星斗,空地升了篝火,大伙围在一起盯着架上灼烤的狍子聊天说笑,陆良生幻出石桌酒水畅饮,言谈中,大多都是除魔卫道之事,可要说起未来,大抵是没人接过这话。 左正阳仰头喝了一口酒,哈哈笑了起来。 “左某准备还是独行,想去川蜀之地看看,沿途搜寻祈火还有没有分舵,一并除了。” 那边,燕赤霞也提出告辞,虽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但独行惯了的人,还是喜欢那种逍遥自在,四处行侠。 “燕某也是这般想的,反正此间事了,明日一早就走” “那我就不送二位了。” 修道中人性情随意,陆良生眼下也没了其他出去,可能会回栖霞山继续守着红怜,在山上修行,至于那三个徒弟,他是不担心的,屈元凤跟着神器转世的宇文拓吃不了亏,而李随安更是不会让人占他丁点便宜。 “正好,明日我也准备打道回府,不过也可能会去长安附近转转,见一个人。” “皇帝” 燕、左二人是知道这书生与大隋皇帝有些私交,听到长安二字很容易联想过去。 “不是。”好火里投了一截枯枝,陆良生摇摇头,笑道“一个转世的故人,也不打扰,就远远看上一眼。” 之后,又说起弃置林间的圣火明尊尸身,这般修为的身体即便死了,也有法力残存,轻易不会腐烂,怎么处理倒是让人有些伤脑筋。 “干脆埋了” “不可,若是被擅长炼尸一道的修道中人利用,怕是炼出尸王来,要是那人心术不正,恐怕为祸也不比祈火教小。” “言之有理,可如何处置” 伸蹼烤着火的蛤蟆道人听着四人一言一语的讨论,侧过脸看去那林间隐约能见的尸体轮廓。 老夫若是吞了这副躯体,妖丹必然修复大半 余光瞄了瞄没人注意,慢慢起身,极其轻柔的迈出一蹼,高高的抬起,又落下,偷溜出火光范围,撒开脚蹼就朝那边飞奔。 跑入林间,气喘吁吁的看着落有几片叶子的尸身,猛地张开嘴变得极大,咬去地上尸首。 那边。 篝火前,陆良生皱起眉,以至于身边的师父悄悄跑开也未察觉,思索着如何处置这副圣火明尊的尸体。 “祈火教余孽不知还有多少,若是有心将尸体重新挖出来,确实是一件不好的事,干脆还是让我师父来处理吧。” 道人沾了沾狍子肉上的油腥,抬起脸来“不怕一口把那尸体给吃了。” “哈哈” 听到道人这句话,陆良生笑起来,袍袖随意拂过曲起的膝盖,看去火光笑道“我师父如今与往日不同,当初他如何我不知,但现在也非原本妖类才是,想想栖霞山时,与村里,家中相处可有吃人异样” 话语顿了顿,摇曳的火光倒映在书生眼底,他笑了一下。 “我觉得师父,更像人了。” 淡淡温和的声音飘远,林间咬去尸体的身形颤了一下,张合的蟾口犹豫的缓缓合上,脑袋缩回原样,负起双蹼,直了直脊背,挺着白花花的肚皮转身。 老夫今非昔比,岂能再吃人 这时,篝火那边,小刀切过狍子肉,盛去碗里,陆良生声音远远传来。 “师父,开饭了” “来了” 负着双蹼的蛤蟆连忙应了一声,吞了口口水,撒开脚蹼飞奔,从徒弟接过盛有烤肉的碗,抱着坐下来,深深闻了一下。 口水吧嗒吧嗒流过嘴角。 老夫还是馋它啊 第两百七十三章 夏末长途,夕下长安 晨光推漫过东边的山头,推开黑暗的边沿,篝火余烟徐徐,打点好行装的一行人已是走到山下。 老驴嚼着挂有露珠的嫩草,摇晃着脖上铜铃,看着前方的主人渐渐走下山道,抖开双袖拱起手来。 “二位,陆良生便是不相送了。” 都是南陈时的旧识,如今北地相聚,又到分离,他脸上多有些不舍的感慨。 对面,左正阳戴着斗笠,独臂持刀,肩头还挂有行礼,燕赤霞来时什么样,离开时还是什么样,下颔一圈浓须舒张,拱手笑起来。 “哪里那么多儿女情长,往后再有妖孽,说不得还能再聚,告辞” 最后两字重重落下,背着木匣一个纵身跃去山林,向着南面离开,几个飞纵身影眨眼消失在晨阳之中。 飞鸟划过众人头顶,左正阳陪着陆良生走了一阵,到了俊阳城外交界的官道,来来往往行人百姓渐多,又走了一截,背负长刀转过身来,便是提出了告辞。 “左某就在这里分别吧” 他单臂没法拱手施礼,朝陆良生还有道人点了点头“后会有期” “保重” 陆良生还了一礼,目送这位跨入修道行列的独臂刀客,走去过往的行人商旅间,直到看不见后,才拉过缰绳,和道人走去人少的小道间,坐上老驴,拍拍书架。 “师父,准备上路了。” 隔间里,蛤蟆道人揭开小被褥,甩了甩胳膊,盘坐起来,本能抓过绳子系去腰间,迷迷糊糊的推开书架小门盘坐下来、 呼啊 咂了咂嘴,看着阳光明媚下的乡野景色,打了一个长长哈欠,随意的挥了挥蛙蹼。 “走吧” 不过,赶紧又补上一句“让驴子跑慢点,别太颠,为师有些晕驴。” 孙迎仙蹲在路边石头上,吐出口中的草根,“走啦走啦,还要跑一趟长安,鞋子都要磨破,回去小纤指不定又要骂了。” 缓缓走动的驴背上,陆良生侧过脸来,道人讪讪笑了一下。 “花钱的” 见到正主的兄长又转回去,撇了撇尖嘴,嘀咕“过过嘴瘾啊,又怎么了,反正你妹子不想外嫁” 说到这里,道人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不外嫁 天高云淡,已是夏末最炎热的那几天了,离开俊阳城沿着山间小道南下,木栖雨拿着采过一朵小花举在头顶翻看,闻了闻,洒开裙摆跑去驴侧拉着陆良生衣袖笑嘻嘻的询问。 老驴拖着书架甩着秃尾巴,悠闲的迈着蹄子,晃晃悠悠的书架,敞开的小隔间里,蛤蟆道人点上烟杆,系着绳子老神在在的靠着葫芦,翻着手中食谱,不时开口问去走一旁想着什么,嘿嘿傻笑的道人,见对方没回话,食谱唰的飞过去,砸他脑袋上。 捡起小册子的道人浑不在意,斜着眼睛想着什么事,令得偏头看来的老驴像是在大笑,儿哼昂哼的长嘶。 欢快的驴声回荡林间、阳光里。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蔓延过山间,走出贺灵州地界,来到之前放生小青蛇的那座山上,可惜满山没有一丝妖气,想来已经是离开去了他处。 闲来无事,又回到山顶那颗老松下,道人、蛤蟆忙着升火做饭,陆良生坐回到树下,看着东面起伏的山峦,拿着山海无垠展开,看去上面收进去的府观,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今祈火教的事已了,师父的那些遗宝也都在紫山观内,等回去后,或许能将元神探入里面,再搜寻一番。 可惜陆家村太小,没办法将它放出来不过若是往后再遇上打斗,突然间将它放出,会不会来个泰山压顶的效果 想到真有这可能,陆良生忍不住连连摇头,笑出两声。 “老蛤蟆,你那徒弟自个儿都能乐成那样。” 道人烧着火瞥了一眼树下轻声说道“不会是傻了吧。” 啪 一根小木棍丢在他脸上,蛤蟆也瞥了眼陆良生,回过头嚅了嚅蟾嘴“好生煮你的饭,按老夫刚才说的,把这山精放进去,有助修复伤势,增强些许修为,还能平添滋味。” “呐呐,老蛤蟆说归说归,你干嘛动手打人” 孙迎仙揉了揉刚才被木棍砸了一下的脸“好歹本道也是金丹” “金丹”蛤蟆道人淡淡的看他一眼,将一根枯枝投去火里 “哼,要不是老夫平日给你们放这些佐料,金丹你怕是要等个七八年。” 还想说话的道人立即闭上嘴,不敢再吭声,吃完午饭,陆良生原本想去看看东面大海的,想到恩师转世投胎,原本这方鼓城,可举家已搬去中原,不看上一眼,心里有些不踏实。 权衡之下,便是决定还是先去看看。 夏末阳光炎热,恼人的蝉鸣落下最后的足迹,又一个秋天要来了。 林间风吹枝摇,老驴摆动鬃毛响起着铛,木栖幽甩手中树枝扫去草丛,回头指着远方山势,笑嘻嘻张开红唇大喊。 “老妖老妖,你看那山像什么” 阳光透过树枝倾泄,斑驳里,横坐老驴的陆良生抬起脸,目光从书上移去远方的山峦看了看,笑的温和。 “像只卧着的牛。” 偏头望去书架外悬着的两条小短腿“师父,你说是不是” 恹恹的蛤蟆,打了一个哈欠,半耷的蟾眼看了一眼,没搭理,懒洋洋的敞开小褂,斜躺下撑着脑袋,听着一阵一阵的蝉鸣,感受吹来的凉风,脑袋随着书架摇晃,一点一啄打起瞌睡。 两人一驴悠闲走过这片阳光,向西去往长安的道路。 烈日随着人影渐渐倾斜,云端蔓延的西面,巨大的城池沐在夕阳残红,高耸的城墙延绵没有尽头,繁忙的城门商旅拉着车架驱赶牲口接受盘查,行人携着行囊结伴而行,穿过雄壮的城门,整齐干净的街道,早早挂上了一排排灯笼。 酒肆旗幡飘荡,贩酒的胡人女子露着半截肚皮,摇着纤细的腰肢,话语靡靡,招揽过往的百姓;走街串巷的货郎看着所剩无几的商货,在街边坐下,擦去额头汗渍,露出欣慰的笑容,感到肚中饥饿,走去路边街摊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一张胡饼,吃进嘴里感受的是滑进肚中的酣畅。 熙熙攘攘间,四个背着书架的书生风尘仆仆挤过人群,东张西望打量着从未见过的盛事夜景。 夕阳西下,巨大的城中,有着曾经做为南陈的官员府邸,仆人点上灯笼,升去府门高挂。 第两百七十四章 长安、闵宅 夕阳照过清澈的池塘,一尾鲤鱼吐了个泡,转身钻去荷叶下,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推动凉亭的倒影。 蝉鸣声里,亭中琴音温婉,也有女子轻柔的清唱响起,闵月柔看着池水波光,清澈柔婉的音色里,隐约看到一个书生的影子在水纹里荡着。 离开故土已经过去三年了,陈朝一战有时会像噩梦让她惊醒,能听到歇斯底里地喊杀、人的哭喊惨叫,仿佛现在都还能闻到当时弥漫的血腥味。 她父亲曾是陈朝尚书仆射,位居高位,性情执拗,出了名的硬脖子,城破后,父亲不愿投降被下了大狱,自己和母亲也被看押起来,后来又不知怎的,隋朝的二皇子亲自到了大狱招降,费了许多话才将父亲说通,入了隋朝后,举家也搬来了长安居住。 往日一切好似过去了许久,她也快满二十,快是个老姑娘了,不过这样也好,守着爹娘,有时也想想南陈时的光景,想着那个出尘世外,牵着一头老驴,肩头趴着蛤蟆的白袍书生,也是寻常人难有的一段回忆。 亭外,有脚步声走来,拨动琴弦的指尖停下,闵月柔抬起目光,看到端着冰镇酸梅汤的丫鬟兔铃过来,小心翼翼将花色的瓷碗端手中。 “小姐,这汤是夫人叫端来的,可好喝了。” “放那吧。” 闵月柔杏目含笑,示意她不用端着,抚过还有余力轻轻颤抖的丝弦,起身掏出手帕替有些毛手毛脚的小丫鬟擦了擦沾上的汤汁。 “急急燥燥的,什么时候才改过来。” 自从随父亲来到长安,往日舞动弄枪的性子不知是初来长安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还是年岁上来了,渐渐喜上了安静,便没事的时候,学了琴艺坐在亭中自娱自乐。 给这小丫鬟擦了擦手,然后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闵月柔笑道“好了,这里不用你,我再亭中弹会儿,就过去吃饭。” 那边,兔铃笑嘻嘻凑过来,她年龄不大,却是古灵精怪的,颇为激灵,府中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都能听到一些。 “小姐,今天晚饭怕要晚一点了。” 闵月柔坐回凳上,拨弄一下琴弦,响起噹的一声回音,笑着看她一眼。 “怎么了” “兔铃来的时候,老爷好像在发火呢,把刚才过来拜访的四个书生骂的狗血淋头,一声不敢吭。” “四个书生” 重新想要抚琴的月柔,一对秀眉微蹙,好看的脸上露出疑惑“不是父亲麾下官吏” “不是。”兔铃晃着脑袋,一根吊着铃铛的小钗子在发髻上晃啊晃啊,小声说道“兔铃也看到了,那四个书生有高有矮,风尘仆仆的样子,听口音不是中原的,倒像小姐以前说的南方话。” “听口音” 闵月柔扬了扬眉角,目光瞥去小丫鬟,“又听墙角了,也不怕管事把你抓起来。” “啊”兔铃一下捂着嘴巴,眼睛弯成月牙,连忙摇头“小姐,我下次不敢了。” “上回你就这么说。” 主仆两人感情很好,闵月柔初来长安并不适应,甚至连房门都不愿出来,若非这个小丫鬟天天陪着,加上古灵精怪常常惹出啼笑皆非的事令她开心,说不定也会像些闲谈野志里讲的郁郁寡欢逝去。 “对了对了,小姐,你听说北方一个安宝县的地方出了大鱼,尸骨要送来长安,好像明日就要到了,小姐,带兔铃去看看嘛。” “一条大鱼有什么好看的。” “可听外面的人说,那是一条鱼妖,在水里兴风作浪,被高人诛杀,留了尸骨给那牛什么集的百姓做个见证,听厨房买菜的婶子说,那尸骨可大了,都比一般屋子还大。” 小丫鬟瞪着眼睛,垫着脚尖,夸张的伸开双臂,用肢体来形容一下她脑中想象的画面。 “可那又如何不想看。” 闵月柔重新拨动琴弦,目光专注,三年前那晚,她是见过更大的妖物,甚至还是两只,就连传说中的龙也窥到丁点,一个鱼妖鱼骨,还能比那两个大妖还大顶多就是平时吃的鱼放大一些罢了。 可那边小丫鬟还在啰里啰嗦,手脚比划,倒出一堆她打探到的消息。 “婶子也听外面人说的,反正反正明天就进城了,肯定特别大,还听说,那高人是一个书生模样,身边还有头老驴。” 拨去琴弦的指尖悬在半空,闵月柔脸上表情愣了一下,一旁的兔铃看小姐模样,下意识的小心开口问道。 “小姐,兔铃说错话了吗” “没有。” 闵月柔笑了笑,悬停的指尖落下去,拨动琴弦,只不过琴声比平时轻快了许多,嘴角泌出一丝笑容。 轻快悦耳的弦音漫过府邸后院,飞过夕阳的鸟儿,叽叽喳喳落去前院书房檐角,陡然听到一声怒喝,吓得拍着翅膀惊恐飞离。 敞开的窗棂之中,身着黑色常服的老人,须发斑白怒张,使劲拍响桌面,盯着下面一字排开的四个书生。 “我南陈读书人脸面都被你四个丢尽了” 四人中有声音战战兢兢地开口“侍郎,没南陈了。” “闭嘴” 又是嘭的一声拍响桌面,老人怒斥一句站起来,目光威严扫过四个吓得缩紧脖子的南乡四秀。 “早在一个月,尔等四个就该来吏部报道,现在何时何节空缺早没了,想当官,可以,去西北吧,那里空缺多得是” 王风、马流、张倜、赵傥四人听到这话顿时慌了,齐齐挤过去拱手作揖。 “闵侍郎,那西北如何去得,风沙大,还有突厥,地贫人瘠,我们四个哪里受得了啊。” “是啊是啊,途中强盗匪人更多,说不定还没上任,人就没了。” “闵大人,咱们怎么说也是南陈人啊,就不能挤一挤,搭个便车” “滚” 闵常文一挥袍袖,差点给说这话的赵傥打过去,蕴着怒意指去门外“就是看在曾经同是南陈人面上,才给尔等四个空缺,西北几个县,你们自个儿挑现在给老夫滚出去,看到你们四个就来气” 嘭的一声,木门打开。 四书生屁滚尿流的跑了出来,飞快跑过月牙门,差点撞上府中的管事,后者回头看了眼,走进书房。 “老爷,这四人怎么回事” “投机取巧之辈。” 闵常文心里确实恶这四人,当初坚守城破再降倒还说得过去,可隋军才登岸口,这四人像是迎接爹娘一般,把门给开了 让为陈朝操尽心力的闵常文如何不气 喝了一口茶,老人坐回书桌后面,平缓了心情,开口问起管事何事过来,后者说宫里传信过来,让闵常文明日一早进宫,与朝中文武们一起,看鱼妖尸骨。 鱼妖尸骨 这段时间,老人倒是听过一些这个传闻,不过没放在心上,忙着统计吏部文书、参与拟订官员俸禄。 又是妖,莫非又是哪个旁门左道之辈籍此机会,混入朝堂 第两百七十五章 荡妖灵显真人 “听说鱼妖尸骨今日就要入城,不知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没看这条长街酒肆茶楼都被人预订了” “多半是那些得到消息的大户。” 长安已是天下九州政治、经济、军事集合的大都城,隋朝皇帝杨坚从北周平稳接过皇位,加上北地往昔的底蕴,这几年里飞速成长,就算有外敌扣边,也难以撼动。 繁茂的商业带动了各地经济,往昔本就繁荣的长安城更加的拥挤,不知哪里听到有鱼妖尸骨入城的消息,几乎全城都轰动起来,长安府尹将能出动的人手都遣了出来维持秩序,持刀棍的差役组成人墙,或结队巡逻护手喝斥下来街沿的百姓,将他们塞回两侧檐下的人堆里。 “回去回去,你那么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 “那边的,把你脚缩回去,想干嘛当街让人看你新买的鞋子” “楼上的,看归看,别把吃完的东西往下扔,小心关进牢里好好享受几天” 差役大声喝斥,走过满是人挤人,二楼上,穿着男装的闵月柔带着小丫鬟兔铃坐在靠窗的雅座,喝着茶水,丫鬟好动,不时伸长脖子朝长街尽头张望,或听到人声,兴奋的跑去另一个窗口,然后失望坐回来。 “小少爷,怎么还没进城啊。” “不急,父亲已经入宫,其他文武也俱都去了,多半是与陛下看看敬献上来的妖怪尸骨是何模样。” 闵月柔细嚼慢咽的品着茶肆卖的果脯、甜点,味道上自然比不了府中厨房大婶做的,不过也不在意,这次出门,想看看曾经认识的那位书生斩除的妖怪是何模样,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陆良生。 若是那些人描述的没错的话,应该是他的,毕竟少有书生牵着一头老驴四处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应该会是他吧,就是不知还记不记得有爹还有我这个故人,也不知会不会来长安。 “来了” 撑着下巴,闵月柔指尖捏着一片果脯在盘中赶来赶去,想着时,楼外下方长街远处,忽然有声音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来了” 紧跟着人潮拥挤起来,一个个伸长脖子垫起脚尖瞭望,许许多多人的声音七嘴八舌的喊了起来。 “真的来了。”“哎哟,好几辆大车” “别下去,小心被鱼妖尸骨沾了晦气”“放屁,死都死了,怕个甚,这城里,咱们人多,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它” 陡然喧哗沸腾的喊叫之中,坐在茶肆阁楼上的主仆二人连忙靠去窗棂,连带楼上其他座位宾客也跑了过来,伸头张望。 丫鬟兔铃推开一个满身汗臭的男人,一边护着自家小姐,一边垫起脚尖,怎的也看不见外面,急的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挤过一个缝隙,下方车队缓缓而来。 三辆大车,前面两架车辕倒是没有什么稀奇,中间那辆足有四匹骏马拉着,车斗占半个街道的宽度,四木轮子吱吱呀呀的呻吟,最上面盖了一层白布,被绳子严严实实捆了几圈。。 偶尔有风吹来,掀起一角,露出硕大的斑斓鱼尾,令得沿途沾满街檐的城中百姓啧啧称奇。 “啧啧,这么大的鱼,怕是这辈子都难见上一次。” “现在你不是见着了么。” “长这么大个儿,也不知怎么变成精怪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吃人了,就是不知吃了多少才能长这般大。” “哎呦,这么一说,那斩杀此妖的高人,岂不是更加厉害” “那肯定是,不过听外面传言,还是个年轻书生” 车队渐渐从视线中过去,闵月柔心满意足的从人堆里出来,拉着只看了两眼的兔铃结账离开,乘了府中马车跟着后面又看了一阵,直到进入皇城,这才趁家中母亲没有发觉,赶紧回去。 三辆马车,前后两辆在宫门停下,中间那辆便是特许下从只有帝王才能走的大兴中门进入,毕竟上面的鱼妖尸骨太大,两侧小门根本过不了,坚守此处的将领也是比对过后,着人询问了中书省的官员才得以批复。 不久,初秋的晨阳变得明媚,鳞次栉比的宫舍楼宇间,宫中近卫护送的车架缓缓驶过高耸的宫墙。 过去,便是大兴宫,一座座别殿观苑,杨坚站在贞观殿前,左右俱是朝中文武,也有舍人馆、中书省、门下省、史馆官吏陪同。 相去三年,杨坚此时两鬓染有了白迹,身子也比从前发福了许多,看到被士卒拉来的大车,掀去白布,露出一条大鱼骨,堪比寻常人间房屋,经过半月有余长途跋涉,此时鱼头看来依旧鲜活,鱼眼还有神色可见,想来当时还活着,远比现在威猛。 身旁,族弟杨素轻抚长须靠近过来。 “陛下,此鱼俨然已成妖了。” “何以见得” “骨色成玉状,鱼珠有神而不散,便是成妖之兆,何况观其不过一条青鱼,能长这般大小,非妖不可成。” 听完族弟这番话,杨坚点了点头,修道中事,他并不清楚,不过这条大鱼送进长安,自然要利用一番。 又看了片刻,着人将这鱼妖尸骨带去内苑收藏,带了一干文武回到宣政殿,龙袖轻抚过扶手,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目光扫过下方群臣。 “朕登大宝以来,励精图治,才得以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南面纵有人作乱也不过跳梁宵小。今日,众卿也都看到,此等鱼妖为害,也有民间修道真人斩除,我大隋盛事不远矣。” 言罢,杨坚从龙椅起来,金履一步步走下御阶,最后一阶停下,伸手拍去漆红栅柱。 “你们知道,朕从不薄待一人,何况为朕,为这大隋安稳出力之人,不管他是何人,朕一样要赏赐” 下方群臣不敢应声,整座大殿内仿佛只有皇帝一个人的声音回荡。 “传旨,为朕斩除祸害一方鱼妖之修士,陆” “陛下” 下方躬身听旨的群臣当中,声音苍劲有力,闵常文抖了抖官袍,挤开身边一个想拉他的大臣。 既来了大隋为臣,那就不能让普渡慈航之事重演。 走出队列时,御阶上的皇帝正说完后面的话“陆良生,当年南陈贡士,颇具才华,如今潜心修道,为我大隋铲除妖孽,可见其为人品德。” 话语停了一下,听到文武中有声音传来,杨坚目光望去走出的老臣,眯起眼睛。 “闵侍郎,你有何事要奏” 刚出来的闵常文这时才听完皇帝后面的话,尤其陆良生三字上,表情愣了一下,被皇帝问及有何事时,脸色一转,表情肃穆,郑重的拱手躬身。 “陛下,臣觉得陛下圣明,出出来赞扬一番。” 群臣队列前首的杨素侧脸看这老头一眼,嘴角憋着笑,一向严肃执拗的人,说出这番话来,颇有一番令人生笑的感觉。 御阶上的杨坚心里自然也清楚老人与那陆良生的关系,挥了挥袍袖让他退下。 “朕知道自己圣明,不用卿夸赞。” “是。” 闵常文躬身退回去,重重出了一口气。 是陆良生就好 前方,龙庭之上,皇帝重新接上之前的话。 “但此人闲云野鹤,不愿入朝为官,朕又不能不赏,那便赐他一个封号,拿笔来” 两名宦官捧着纸砚笔墨低头上前,两名侍卫拉过一卷画幅,在皇帝面前展开,杨坚取过递来的笔墨,在上面一笔一画,连贯写下几个大字。 荡妖灵显真人。 落下最后一笔,大手一挥“拿朕玉玺来。” 然后,重重盖了上去,右下角印出玺印。 第两百七十六章 崔钰 微黄秋叶打着旋儿,飘去高陵县城街道,随后被过往的脚步、车辕压在地面,秋日阳光明媚,陆良生牵着老驴来到这边,偏头看了眼不远一间食铺,拍了拍驴头,让它在原地等候。 挂着旗幡的铺子门口,店家伙计端着簸箕筛着果脯杂屑,看到一袭青衣的书生进来,笑呵呵的招呼一声。 “客官,买点什么进来看,进来看” 端了簸箕将人迎了进去,喊了声“掌柜的”便是去一旁将东西放下。 店内中间摆了一张上漆的大圆桌,桌上几盘果脯、点心充作样式摆的精致,颇吸引人眼球,两侧柚木的长架,各类点心、面饼做了样式,挂上简单的名称。 候在一旁的伙计指了指陆良生刚看过的一个点心,将挂在一侧的纸面翻过来。 “各管,这是枣泥酥,油酥面作皮儿、黑枣泥馅儿,那可是后厨师傅卯足了劲儿打的,这油炸过后很有嚼劲,这里还有一块试吃的,不信你尝尝。” 那伙计颇为热情,陆良生也不好拒绝,接过尝了一口,轻轻咀嚼,有猪油的荤味,也有枣子的香甜,嚼劲上确实如他说的,有韧劲。 “替我包上一盘带走。” “得嘞”伙计连忙记下来,也不走,又引了陆良生看看其他甜品、果脯,“听公子口音是南方人吧正好不妨尝尝咱们高陵县有名的豆餤,公子放心里面糖绝对干净,还有饼馁,里面的馅儿,是奶酪,今早刚做,保管新鲜。” “那行,这两样各来一份。” “好勒,豆餤、饼馁各来一份。” 伙计朝门外特意吆喝,便去了后堂,掌柜的出来与陆良生结账,秤碎银时,陆良生随意开口问了一些事。 “贵县可有一崔姓人家” 秤了碎银的掌柜,找了余钱放入袋子里,递到书生手中,富态大圆脸笑呵呵的摸了摸须尖。 “公子啊,这县姓崔的可不少,这让我如何回答。” 陆良生点点头,这倒也是,一城之中同姓着少则数十,多则百人,何况又非那种罕见姓氏,正要从内堂出来的伙计手中接过几包点心,忽然想到那日城隍周瑜说了老来得子的一句。 便是又朝那掌柜问道“那城中可有一位老来得子的崔姓人家” 崔姓兼一个老来得子,范围自然缩小许多,掌柜放下账簿皱着眉想着时,一旁提着点心的伙计凑上来,小声说道。 “掌柜的,是有这么一户人家,还常来咱们店里买点心。” 一提点,圆脸掌柜顿时也想起来,朝陆良生点头。 “公子,确实有一家,那家是鼓城县搬来的,家境殷实,时常来我铺上光顾,说起来,崔公五十才得一子,那也算一件稀罕事了。” “掌柜可否告知,那崔家坐落城中何处” “不行不行,我乃生意人,不能说老主顾虚实,公子要问,还是去别处。” “呵呵,那打扰了。” 陆良生也不生气,这个生意人对主顾住址保密,反而是一件好事,接过点心,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高陵县紧挨长安,人口兴盛,街巷交织要比富水县大了不知多少,高高低低的楼舍挂着旗幡的酒肆茶楼人声喧哗,牵着老驴走过一条热闹的长街,正好看到道人从一家青楼出来,笑嘻嘻的朝一个老鸨挥手,见到陆良生站在街对面,连忙小跑过来。 “找到了,给你地址。” “青楼” “嘿,这种烟花之地,只要使钱什么消息不知道。” 道人切了一声,将打探来的崔家地址,写在纸条上,后者接过看了眼,说了句“一起去” 孙迎仙耸耸肩膀,双手枕在后脑转身走去熙熙攘攘的街道,枕在脑海的手向后挥了挥。 “不去,那老学究有什么好看的,就算转世成了小孩子,那更没意思,本道四处逛逛。” “别去青楼。” 叮嘱道人一句,陆良生向另一个方向,走过繁华的长街,喧嚣嘈杂渐小,按着道人打听来的地址,过去的方向,是一排排独立的院落,恩师转世崔家,现世其父亲崔让是个乐善好施之人,可惜见过半百也没有子嗣,后来祷于泰山,老妻便有了身孕,虽然当中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恩师确实在这家就好。 走过青砖铺砌街道,长长的院墙内几颗老松枝叶探出来,秋日阳光穿过树隙,斑驳照在院门前青砖石阶上,显得安静、古朴。 就是这家了。 陆良生抬头看了眼院门上,写着崔宅二字,也不敲门,放开缰绳,身形模糊径直穿过紧闭的院门。 门房老头坐在门后的长凳上,摇头晃脑轻哼戏曲,一阵风刮来,打了一个激灵,就觉眼睛一花,像是有什么东西过去,看了看四周,又别无异样。 “怪哉,明明感觉是有东西” 皱着眉嘀咕一句,走回门房内,顺着外面通往前院的庭道上,陆良生也在打量这处宅子,盆栽老树,一扇风水屏,穿过前院,凉亭小楼也是俱全,整个宅院看上去极为精致。 “公子公子” 听到侍女的声音,陆良生停下脚步,不远处一扇月牙门,两个侍女牵拿纸鸢轻笑小跑,身后还跟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扎着小髻,面容秀美,追着飘在半空飞不高的纸鸢,笑的好看。 追在后面的小人儿忽然停下,像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偏头看去月牙门。 一个青衣白袍的书生站在那里,看来的目光柔和,嘴角慢慢笑出一丝笑,走进门来,坐去檐下的石阶。 “你是谁”孩童疑惑的眨了眨眼睛,院中仆人亲友,他都知道,从未见这个陌生的书生,“可是我父亲请来的先生” 檐下,陆良生笑着摇摇头,就那么坐在石阶看着这个孩子,恍如当初富水县那栋小院里,恩师站在樟树下,捧着书本望来那般。 “你叫什么名字”风吹过院中树枝沙沙轻响里,陆良生忽然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告诉你。” 孩童像个小大人,双臂叉胸口,昂起下巴“你先说,我就说。” “我啊” 陆良生笑了笑,随后回答“我叫陆良生,从南面来的,顺道路过这里,看望一个故人。” “我叫崔钰” 小孩也不怕他,相反,还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大大方方的走到对面,“那你见到故人了吗” “见到了,还过得很好。” 远处,放着纸鸢的两个侍女见公子没跟上来,回头正见他站在屋檐下,好似跟人说话,二女顿时脸色唰的惨白,视线之中,那檐下根本没有任何人影。 “小公子这这是在跟谁说话” “不会是” 两个侍女艰难的转过脖子,战战兢兢的对视一眼,苦着脸小心靠近几步。 “公子” 听到侍女的轻唤,那边崔钰偏过小脸朝她们俩问道“什么事” “你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大哥哥。”崔钰也不知面前的陆良生年龄,抬起小手指去对面檐下,“这不是吗” 可他指去的地方,那两个侍女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地上空荡荡的一片,心里更加肯定了公子是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其中一个急忙朝月牙门跑去,大抵是要去叫老爷和夫人。 “哎,姐姐,你到哪里去” 崔钰冲跑开的侍女叫了一声,回头正要跟书生说时,发现檐下已没了人影,只有两提包装好看的点心放在那里。 “你看到那个书生去了哪里吗” 身后,另一个侍女浑身发抖的摇摇头,她至始至终都只见到公子一个人在那里说话,不久,闻讯而来的崔让以及刘氏跑来,将孩子抱起看去四下,见儿子没事,这才放心,喝斥那两个侍女,这件事不可外传云云。 外面街道,阳光明媚,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陆良生牵着老驴出了城门,在外面等候道人,沐着夕阳,微微出神。 书架隔间里,蛤蟆道人看着站在那边的出神的徒弟,哼了声。 也不说多关心关心老夫。 将手中一卷册子丢去一边,蟾眼转了两转,陡然捂着白花花的肚皮,“哎哟”一声侧躺下来,外面听到动静的陆良生回过神,蹲下身子看进小门里,师父捂着肚子在被褥上打滚。 “师父,你怎么了” “为师没事,就是肚子忽然疼的厉害。”蛤蟆道人微开蟾眼瞥了瞥门外的徒弟,继续翻去一个方向。 陆良生见他表情、模样,露出一丝笑,伸手在他白花花肚皮上轻轻揉了揉。 “师父,这样如何” 蛤蟆道人舒坦的哼哼两声,之前徒弟看望那老学究转世,把自己丢在外面的气也消了不少,砸砸嘴,摆了摆蛙蹼。 “没事了没事了。” 一个打挺坐起来,重新将丢开的卷册拿过来,“出去吧,为师还要完成这古卷食遗,唔让为师想想,还有哪些吃过的” 话语声里,陆良生笑着摇摇头,师父现在越来越像老小孩了,刚才的思绪被打乱,也就不再继续想,等了会儿,道人买了干粮回来。 着急的将干粮放去书架,催促着陆良生赶路。 “快走快走,这些够咱们吃到回栖霞山了。” “这么着急回去” “因为还有人等”孙迎仙停下话语,与陆良生看来的视线一触,话语连忙一转,脸撇去旁边。 “这是本道的事,暂不透露” 陆良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正要开口叮嘱,忽然身子一僵,一股温润瞬间袭遍全身,周围只见行人说话来往、道人张合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然而,耳中却是一道声音从长安方向传来,威严中正。 “敕封,栖霞山陆良生,荡妖灵显真人” 衣袍无风鼓胀,一抹清风忽地在他身侧掀开,原本挥手朝他晃的孙迎仙,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后退。 就连书架内的蛤蟆,也猛地推开隔间小门,又被无形的压回去,跌跌撞撞贴去背后的葫芦。 就见门外,发丝、衣袍抚动的徒弟身周,有着薄薄的金气环绕。 蛤蟆道人瞪大蟾眼,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彼其娘之谁他娘给良生敕封的” 第两百七十七章 秋叶长安,真人见君王 城门外车辕压过地面,人声马嘶喧哗声里,远远能见一个书生站在老驴前一动不动,有人想上前探个究竟,被旁边的道人驱走。 “曰尔老母的,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再看,信不信本道这钵大的拳头能砸死人啊” 喝斥走了几个好事之徒,道人挽着袖子坐回城墙下的石头上,看着面前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书生,偏头朝隔间探出脸来的蛤蟆说道 “你徒弟又入定了,怎么回事” “被人敕封了。” 蛤蟆道人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旦敕封虽说修炼和身份不同而语,可也被与王朝绑定了因果,说不定会一损俱损。 但愿是好事 门外不远的陆良生此时处于入定的状态,金色的秋日阳光照在身上,没有任何感觉,过得好一阵,蝉鸣忽然灌入耳中,听觉、意识回拢,周围喧嚣再次涌了上来。 陆良生睁开眼睛,挥手打断想要问话的道人,偏头看去长安的方向。 “老孙,你先回栖霞山,我要去一趟长安。” 伸手在老驴鬃毛上抚了抚,回头看着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的道人,笑了笑。 “放心,我没事,只是被皇帝封了一个荡妖灵显真人,岂能不过去道谢一番” 荡妖灵显真人荡妖 书架隔间里的蛤蟆道人,两颊鼓了起来,彼其娘之取个荡妖二字,荡老夫吗呱 “那行,本道先回栖霞山,那什么皇宫,本道也不喜。” 道人取过书架上的干粮挂上肩头,也不啰嗦,大抵心里急着回去,腿上打了两张神行符,身子一弓,唰的激起一抹烟尘,眨眼奔去了远方。 看着烟尘弥漫远去,陆良生打了一个响指,提醒啃草的老驴调转方向,老驴扇着长耳,嚼着草叶慢悠悠的跟在后面,一人一驴走过城外官道,身形渐渐模糊,一晃便是十多丈的距离。 叮铃铃的铜铃声漫过山道,曾经与名叫李渊的少年相遇的凉亭外,陆良生牵过老驴驻足停下,目光望去山道外,彤红的日头悬在远方的城头,夕阳犹如潮汐般笼罩古老而巨大的城池。 也不知宇文拓和屈元凤在此间过得可好。 来到长安,除了要见那位皇帝外,想到自己两个徒弟也在这里。 见了皇帝后,打听二人在干些什么,过去偷偷看看。 天色渐暗沉下来。 通红的灯笼挂上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灯火通明的城池里,陆良生带着老驴走在人群来往的夜市之中。 纵然是第二次过来,仍旧对这里的繁华充满赞叹。 觥筹交错的酒楼,胡姬妖娆,充满节拍的胡音声里扭动纤腰,抛去媚眼。买醉的酒客悬着坛子放声高歌,惹得行人拍掌叫好。结伴出行的女子面纱遮掩,看到好看的男子时,也变得大胆,顾盼流连与对方对视,随后与女伴吃吃轻笑,低头穿过人群离开。 陆良生收回视线,摸了摸脸,好笑的跟着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 有懂行的行人在旁解释一句,笑着指去三个女子消失的方向。 “这位公子,你有戏了,还不赶紧追过去,说不得就是一场姻缘。” 听到这里,陆良生顿时恍然大悟,啼笑皆非的摇摇手,向那人谢过,这种事他还是算了,只是到的城中,这么女子变得豪放了。 来到第一次来长安进的酒楼,那次匆匆过来,身上也没几个闲钱,点的也是白乳拌饭,难以下口,这次正好手中银两还算足,将老驴交给小二带去后院照看。 将师父装进袖口里,走上二楼靠栏栅的座位坐下,不多时,报菜的小二过来,还未开口,陆良生先一步说道 “来一份羊炮肉、葱腊鸡,两份奶酪,两杯乌梅浆。” 袖口里,蛤蟆道人展开小册子,圆圆的蹼头划过上面一个个菜名,法音传了出去。 “良生,再要一碗团油饭” 打发走了伙计,陆良生好奇的问道“师父怎么知道团油饭的” “为师吃食方面是行家,你是知晓的。” 说起吃的方面,蛤蟆道人拨开哗啦响动的碎银,盘坐起来微微颔首“这饭可大有内容,煎虾、烤鱼、鸡肉、鹅肉、猪肉、羊肉、灌肠、鸡蛋羹、姜、桂皮、盐、豉,极尽丰盛,不吃上一口,岂不是白来一趟” “所以师父,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被几个宗门追杀的” 光吃这一项上,师父就不该是那种惹是生非的妖修才对,陆良生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爱吃的妖怪,到底发了什么事,会被追着跑。 “唔当年为师吃的太多,忘记吃过什么了,可能不小心,把他们家里宝贵仙药也一起吃了吧。” “呵呵师父真会说笑。” 酒楼喧哗热闹,悬空的二楼中间,观赏的大台上,舞娘踏着裸足敲击腰鼓,振奋的声乐响彻上下,传菜的伙计满头大汗端着菜肴楼上楼下穿行,不多时,师徒俩吃饱肚子,结了账这才满足的下楼,到门口接过伙计牵来的老驴。 夜色深邃,街上行人渐少,远远能听到临街更夫敲响梆子的声音。 “秋夜凉爽,莫要开窗,小心盗贼入内,丢了婆娘” 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梆 挑着灯笼的更夫走过少人的街巷,偶尔犬吠声里,陆良生牵着老驴靠近皇城,径直穿过厚实的墙壁,走去宫舍楼宇之间,籍着龙气的方向,走过有些阴森的宫道,大兴宫外,巡逻过来的宫中侍卫听到铜铃声,偏头望来,手中兵器下压,厉声暴喝。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城。” “还请通报,就说栖霞山陆良生拜见陛下。” 陆良生 那方一队士卒互相看了看,今日值夜时,上面有说过,若是有名叫陆良生的书生来见,不可阻拦,想来眼前这位就是了。 何况众人又不是傻子,牵着一头老驴能进来皇城,一般人可做不到。 当即,有人收起长矛,说了句“这位先生稍待。”将兵器交给同伴,拖着一身甲胄哗的摩擦声,跑去大兴宫传讯,不多时,有宦官小跑来在士卒耳边低语,后者回来,见到陆良生还在,神色恭谨许多。 “陆真人,陛下还有越国公在宣政殿等你。” 看来这两人早就想到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来见他们了,不过能让当今皇帝和越国公做到如此这般。 陆良生心里终究还是有种虚荣的满足。 人无完人嘛。 “前面带路” 牵过缰绳,陆良生伸了伸手,让那个士卒前面领路,带自己过去,之后,又由等候的宦官接替士兵的位置,一路迈着小碎步,谄笑的慢出半步走在后面。 “真人慢点,奴婢都跟不上你了。” 有过陈朝进宫殿试时碰上宦官的恶寒,陆良生只是笑笑,不敢多说,来到宣政殿外,让老驴就在殿外等候。 便是走上石阶,朝着那方宫殿施礼拱手。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陛下” 声音清澈中正,宫舍大殿之间徘徊,令得原本精神有些萎靡的侍卫,陡然一个激灵,只感一股温热平和的气息传遍全身。 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望去那边拱手的书生,眼中充满感激。 第两百七十八章 应下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陛下” 清澈的话音回荡,灯火通明的宣政殿内,正与越国公杨素谈话的皇帝停下声音,两人相视一笑。 “此计果然有效。” 杨坚挥了挥袍袖,着人将殿门打开,下了御阶与族弟杨素一起,迎了过去,见到门外十余步之遥的书生,顿时大笑出声,伸开双臂上前迎接。 “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入殿” 对面,陆良生知道被施计骗来,不过也没蕴出愤意,与杨素拱了拱手,后者还礼,两人同是修道中人的关系,杨素抚须颔首,笑着说了句“陆道友” 随即,也做了请的手势,邀了陆良生一起步入宣政殿。 殿内,几盏青铜灯座灯火摇晃,陆良生入殿在右侧席位落座不久,端着酒水菜肴的宫女穿行过灯光,将酒水满上。 看着荡起涟漪的杯面,陆良生视线转去御阶之上,笑着举起酒杯,敬了过去。 “陆良生深夜来访皇宫,乃是为感谢陛下敕封之恩,原以为唐突,想不到却是请君入瓮之计。” 御阶之上,杨坚举杯与对方虚碰一下,饮过一口,也跟着笑起来。 “要是先生好请,朕也不会出此下策。” 说着,放下杯盏,起身抖了抖袍袖,拱手朝陆良生一拜。 “朕贵为天子,但先生为民除妖,剪去一方祸害,造福大隋,朕代那方百姓谢过先生大恩。” 见族兄起身,杨素也赶忙起来,拱起手。 “我也一样” 这兄弟两人一唱一和,怕是今日铁心要将自己拉进隋朝,陆良生面色镇定,其实心里多少也欣赏这位大隋皇帝。 倒不是因为封的那荡妖灵显真人,而是对方长久来展现出的明主手段。 可自己好不容易归纳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若是接受了这道敕封,借助王朝之气修炼,那往后的道路因果既有助修行,也会变成重重阻碍。 可一旦王朝封正,陆良生就不是一个散修了,有着与那些名门正宗大派相平的身份 艰难的选择啊。 陆良生思虑片刻,放下酒杯,看着杨坚、杨素目光诚恳,抿了抿唇。 “非良生矫情,陛下两次相邀,算上二皇子亲来栖霞山,在下心里愧受。” 话语到这里停了一下,繁密如豆的灯火轻轻摇曳,陆良生站起来,朝龙庭上的皇帝,拱手躬身。 “请受陆良生一拜。” “先生真的不受朕封赏” 听到陆良生这番委婉谢绝,杨坚看了看左侧端坐的族弟,叹口气放下酒杯,起身下去,将拱手躬身的书生搀扶起来,双目不似平日的威严。 下颔胡须轻抖,语气温和。 “朕不缺文武,不缺治理天下之人,我族弟杨素,论用兵、武艺,天下少有人能及,可这天下心系万千黎民而无私者,朕所见所遇,唯先生一人。” 话语落下,更是当着殿中宫女宦官、侍卫之面,躬身拱起手来。 一旁,杨素嘴角抽了抽,心头差点翻起血来。 兄长,你劝归劝,把我带进去做甚 那边,陆良生陷入缄默,直直的看着面前两鬓已染白迹的皇帝,犹如初见时,目光灼灼有神,有着俯瞰江山社稷的豪迈。 “陛下” 好半响,陆良生才开口说出这两字,袖中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灯火间,记忆如潮汐般涌上来。 大雨、凉亭,雨中的身影抹去脸上水渍,声音清朗。 “陆先生你饱读典籍,照拂万千生民之心,就这般抛弃” 抬手一拱,在雨中拜了下去。 “坚,绝不会让先生失望” 人世如潮水,得一知己而难求。 何况伯乐。 陆良生握紧拳头,手指一根根的曲紧,望着眼前拱手躬身,缓缓阖上眼睛,当初自己求学求官,数年苦读,换来一句“变个戏法来看看。” 若是陈叔宝有杨坚这般礼贤下士,陈朝岂会亡国。 “陛下” 思绪回定,陆良生也将皇帝搀扶正,语气不轻不重,却是没了脱尘世外的言语。 “陛下好意,陆良生收下了,敕封一事,也一并收下,不过我修为低浅,尚不能当大任,还请陛下准我磨砺修行,再回长安。” 杨坚自然听得出话里,陆良生已经应下了,既然点头,那说明对方就不会反悔,脸上颇有些高兴。 “先生能来我大隋,盛事不远矣放心,先生想要如何修行,就算想要灵丹妙药,只要先生指出在哪里,朕即可派遣兵马去取来,无论是妖是魔胆敢阻拦,大军到处,一并平之。” “这倒不必,若有需要,我只会取之,陛下、越国公还是坐下饮酒说话吧。” 既然事已迈出一步,杨坚、杨素自然满意,并不急着一步步紧逼,三人重新落座,让宫女斟了酒水,不知是知晓面前书生乃是得道高人身份,还是刚刚皇帝拱手躬身的画面,让斟酒的宫女有些紧张,扶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酒水都溅了出来。 然而,歪斜偏出杯口的酒渍,像是自个儿知道要回到哪里,杯口边跑了一个来回,又落进杯里,惊得斟酒宫女目瞪口呆。 反应过来后,急忙躬下身子,细如蚊声“奴婢谢先生。” “不必,下次斟好一些就是,我又不会吃人。” “哈哈,陆道友还说修为低浅,这般细微之处,可不是一般修道者可坐到。” 这一幕,杨素看得清楚,能让洒出来的点滴酒水,一滴不落的回到杯中,不仅仅是法力,还需细腻的心思。 而杨坚眼里,倒是不在意法力的运用,相反,不让宫女受罚,才是难得可贵。 双手捧起酒杯,抬在胸前“朕敬先生。” 陆良生回敬过去,轻啄了一口,挥手让侧旁面色羞红的宫女退下,想起来长安时,见到东面大兴土木,不由好奇。 “陛下,来时见长安东南,渭水南岸,挑夫、驴车来往,是筑城” 正喝酒夹菜的杨坚停了停筷子,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点头。 “正是,朕观长安已过于狭小,百姓日渐增多,城中水渠也污秽严重,便命了宇文恺另建一座大兴城与旧城相连,才显出我大隋兴盛之气先生觉得如何” “此乃政事,在下不懂,就不便开口,不过建城一事,些许地方,我倒是有些要做,当做还敕封之恩。” 受杨坚之恩,虽然答应入朝,可也不愿受敕封影响,可要做出相等福报,陆良生刚好想到一个办法。 起身,朝御阶龙椅上的皇帝,拱起手来。 “还请陛下允在下当殿作画。” 第两百七十九章 幻术 “当殿作画” 杨坚和杨素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摸不准这位书生想要做什么,前者听族弟说起过,陆良生一身本事精粹,并非法术剑道,而是笔墨幻术,听到要作画,心里好奇起来。 “朕早就听素说先生丹青一道了得,正好满足眼欲” 顷刻,几个宦官搬来长桌大椅,两个侍女捧着文房四宝细细研磨,将一幅空白画轴在桌上缓缓铺展开来。 “先生。” 一个侍女捧着一杆精致毛笔,管身檀木制,金漆描红印缠枝花卉,笔头乃貂中紫毫,上面还有墨汁干涸,一看就是杨坚平时所用。 “此笔算不得金贵,乃朕常用之物,信手写来,线条流畅优美,先生望不要嫌弃。” “在下不是嫌弃,而是等会儿所绘之画,非凡笔能做出。” 陆良生确实不是挑剔,转身走去殿外吹了一声口哨,外面广场四处溜达的老驴偏过脑袋抖了抖长耳,不等四周侍卫反应过来,一溜烟从他们间隙处一闪而过,兴奋的甩着舌头在陆良生手上蹭来蹭去,见到殿中有人站起来朝外望,连忙收回大舌头,摆正身形,将脖子挺的直直。 “熟人,别装。” 书生笑着拍了一下驴头,走去书架从里面拿出灵根木,木栖幽浅睡,并不知道外面的事,刚被陆良生拿在手里,陡然化作黑烟,就在众人面前,一旋裙摆,变做窈窕妖艳的女子,一下扑去书生胸膛蹭来蹭去。 “老妖老妖” 殿中宫女宦官,乃至警戒的侍卫见到玄奇情景,一个个瞪大眼睛,脚尖在鞋子里绷直,大气都不敢出。 正捧杯喝进酒水的杨素,感受到恐怖的妖气,噗的一声,将酒水喷了出来,看着那黑裙女子。 “陆道友,你哪里找来的妖物” 龙椅上,杨坚放下手中酒杯,忍不住站起来。 “先生,这是何人” “兄长”下方左侧的杨素微微朝御阶斜了斜身子,压低嗓音“这是妖怪,千年大妖。” 嘶 杨坚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却是叹了一句“想不到妖也有这般美艳的。” 咳咳咳 这话顿时令席间的杨素呛的咳嗽几声,这倒是第一次见兄长说出这种话,要是让兄嫂知晓哪还得了。 不过好在那边陆良生也不知与那妖物说了什么,黑烟掀起,摇身一变,化作一杆粗糙枯枝般的毛笔,无数纤细根茎向下延伸,交织出笔头。 “陛下莫惊,此妖与我相处日久,不会做出危害之事。” 做了简单的解释,走到桌前,手掌轻轻在纸张拂过,另只握笔的手沾了沾墨汁,籍宫女手中照来的灯火,缓缓落下一笔,蜿蜒游移,画出一条墨带勾去画轴后方。 御阶上,杨坚今日见过两个玄异之事,眼下仍旧忍不住好奇走下来,与族弟杨素一起走到桌对面,看去画上。 陆良生目光专注,微不可察间,隐隐能看到他脸颊、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泌出毛孔,握着的笔身也在微微颤抖,可仍旧随着手臂挥动,游移勾勒。 墨带点缀,渐渐露出长河的雏形,笔尖微抬,悬着纸面落去他处,在纸张下方勾出山巅凉亭,老松独立招枝迎展。 画笔一转,飞快点缀勾画,近处凉亭,文人雅客挥扇说笑,指点山下还是空白之处。 “站山峦之顶而观渭水东流,好意境” 仅仅作画一道,杨坚第一眼便看出了此画意境之处,赞叹一句时,好似听不到一切声音的陆良生,画完山上草木奇石,勾去画卷西侧的空白,笔尖点做,淡墨如烟,依稀看出那是一座城池轮廓,一条官道顺着隐约微开的城门,随笔尖蜿蜒而来。 “这是长安那八一x81这边” 杨坚赞叹的神色渐渐收敛,画上看出了一些端倪,目光随着笔尖在官道延伸的东侧停下,已经猜到了那里将是要画出什么。 身旁的族弟,先一步落下肯定。 “是大兴。” 长桌伏案书画的陆良生嘴角渐渐露出笑容,整个人沉浸在了画里,沾了沾墨汁,笔尖再次游走,青墨勾勒城墙蜿蜒,上面旌旗林立,两步一岗,士卒雄壮昂首挺胸。 城中街道房屋楼舍鳞次栉比展开,街道上,一个个百姓穿着朴实,人来人往,细微处,能见砖石铺砌,街沿店铺旗幡卷动,提着茶壶的伙计抹过额角汗水,张着嘴似乎正朝街上吆喝。 敞开的酒肆,馋嘴的男人接过掌柜打来的一瓶浊酒,正摸着酒钱,远处某条街巷,晾晒衣裳的妇人,探头看去下方巷子里,货郎取下一个风车递给围在身旁的两个孩子。 大殿中,灯火静谧燃烧,安静之中,能听到沙沙沙的声响。 笔墨挥洒,画卷最后空白之处,缀上的是满是热闹喧哗的人们平日的生活,充满人间烟火气。 灯油干涸,有宦官过来添了油时,伏案书画的身影落下最后一笔。 呈在众人面前的,是长长一幅,由远山、城池至街巷百姓生活的画作,陆良生呼出一口气,将笔搁去墨砚,招来宫女,接过递来的酒水灌了一口,猛地朝画上喷洒。 酒雾弥漫,斑斑点点落在纸张,眨眼间渗进了画里,也被喷了一脸酒雾的杨坚、杨素飞舞袖口,扇去水汽间,就见那桌上的画都活了过来。 “这” 从未见过幻术一幕的皇帝还未开口,霎时,好像闻到山上的清新空气,有鸟儿清脆鸣啭,一转视线,他与身旁的族弟,视野间陡然变化了天地。 黑夜被阳光推开,明媚的日头正在挂在云间,崖边松枝随着轻柔的和风微微摇曳。 两人脚下也不再是冰凉的大殿地砖,而是松软的泥土,前方的悬崖,凉亭内,有几个文人雅客扇着扇子,评点亭外盛开的桃花。 正是之前,杨坚看到的画中一角景色。 “朕这是到了画里” 惊骇的语气里,一旁的杨素面无如常,笑道“兄长,过去看看吧,说不定陆道友就在前面。” 说着,护着皇帝朝那方凉亭走了过去。 而此时,皇宫乱了起来,大殿之中,宫女、宦官慌乱奔出殿门。 “祸事啦,陛下和越国公被关进画里了” 孤零零留在长桌上的画卷里,果然,多了龙袍冕冠的身影以及一身官服的杨素,搀扶走在一起。 第两百八十章 杨坚夜游画中界(上) 金锣咣咣在皇宫敲响,混乱的嘶喊,人的脚步声密集踏过石阶、青砖宫道,举着火把宛如一条火龙蔓延宣政殿前。 接到消息的杨广第一个先到,尚有些青雉的脸上,下颔一撮浅浅短须,挥手让前方士卒让开一条道来,带着些许威仪,看了眼门口一旁还有头老驴在那里甩着秃尾巴,好奇的望过来。 走来的杨广,表情愣了一下,叮嘱左右 “不可对这头老驴出手” 一众士卒有些不解时,说话的晋王一掀金描边长摆,大步走进殿门,顺着众人视线,直直盯着长桌上铺展开的画轴。 “殿下,不要过去,小心被画给收进里面。”之前待在殿中的宦官,颤颤兢兢的跟在一侧,指着桌上那画。 “刚刚陛下和越国公就在桌前,一眨眼就不见了,然后画里就多了陛下和越国公的画影。” “滚开。” 杨广一挥袖口,让他滚远点,回头扫过贴近过来的侍卫、兵卒,“再靠近点。” 不管怎么说,身为大隋晋王,都是要小心一点的,何况他只知旁人来报父皇和族叔被陆良生关进画里,详细始末,也是不知的,小心没大错。 走进长桌前,果然,看到了父皇与族叔的身影相互搀扶在画里面一动不动。 他看了看四周,那施法的陆良生也不在此处,眉头渐渐皱起。 难道真有意行凶害我父皇 风从人墙吹进来,带起灯柱豆大的火光摇摇晃晃,站在桌前的晋王从短暂的思绪回过神来,一咬牙,伸手抓去桌上的画轴。 必须想办法将父皇和族叔先就出来 杨广想着,伸过去的手,指尖一触画卷的瞬间,身后陡然有声音大喊,一人冲了过来。 “殿下小心” 桌前的杨广手一停,下意识的回头,一坨短小的身影冲出书架,划过人墙与他距离,手中一个葫芦唰的挥了出来。 “你是” 话还没说话,眸底映出的黑影放大。 呯 圆滚滚的葫芦打在杨广脸上,皮肉压的扁平荡起一圈肉漪,眼睛翻白,脑袋顺着力道的方向偏斜,嘴凸起,唾沫都从口中飞溅出来。 整个身子跌跌撞撞向后一撞,仰到桌面,就见画上法光绽放,将倒下来的杨广笼罩进去,然后,光芒急速褪去。 长桌上,空荡荡的,除了画轴外,哪里还有大隋晋王的踪影。 站在不远的那个宦官缩紧脖子瞪大了眼眶,嘴唇哆哆嗦嗦抖动几下,猛地大张开,凄厉叫喊。 “夭寿啦晋王也被关进画里了” 顷刻,转身挤开殿门口的士卒,屁滚尿流的跑了出去。 而众士卒、侍卫眼中,那长桌上,一坨就比他们拳头大的黑影缓缓站了起来,一袭夜行衣,面容遮掩着黑巾,只露出一对冰冷的豆大眼睛,手中葫芦嘭的轻砸桌面,震慑想要冲来的士卒。 “再往前踏出一步,老夫烧了这画。” 蛤蟆道人悄然搂了搂被肚皮定开的衣裳,黑巾上面,蟾眼微微斜过眼角,侧过脸扫过那边的宫中侍卫。 伸蹼把住一旁放着烛火,烛台微晃,滚烫的蜡油顺着烛身滚下来,啪轻响,滴在横在蜡烛的手蹼上。 蛤蟆道人眼睛一瞪,偏头看去蹼背,肃穆的表情忽然一变,嘴角抽搐几下,猛地缩回手。 呼呼呼 烫死老夫了 使劲吹了吹蹼背,正要剥去上面的蜡汁,脚下走动两步,踩到了画卷,法光再起充斥所有人的视线。 彼其娘之 蛤蟆道人看着法光朝他延伸,心里骂了一句,桌上瞬间没了短小的身影,周围一群士卒放下遮挡眼睛的手臂,再望去时,那桌上只剩下画卷,一个葫芦,以及一张小黑巾缓缓飘落,不由面面相觑。 “一起掉进画里了” “应该是掉进去了,只是那什么鬼东西,那么小一坨。” “鬼才知道,看上去脑袋不是很灵光的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等独孤皇后还有太子过来吧,说不定一靠近,咱们也被这画给吸进去。” 烛火摇曳,小声的交谈的话语里,旁人无法看见的画卷当中,法光一闪而过,一道身影手舞足蹈的从半空直直落下。 “啊啊啊” 然后,嘭的一声,杨广重重摔在地面,却是感觉不到疼痛,拨开脑袋沾的草屑时,又是一道长音“啊啊啊”划过天空,嘭的一声,摔在他旁边。 偏过头去,一只蛤蟆大喇喇的趴在地上,像是知道有人看过来,蛤蟆道人鼓起蟾眼瞪过去,片刻,从地上爬起,拍了拍灰尘。 “看什么看,没见过蛤蟆啊” 冷哼一声,负上双蹼,转身走去前方凉亭。 杨广连忙跟上,他是见过这只蛤蟆的,可没见过对方说话,一时间激动的想要追问,就见前方凉亭外,有两个熟悉的背影像是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父皇” 那边二人正是杨坚和杨素,见到儿子也进来这里,不免有些疑惑。 “你怎么进来的” 快步小跑过来杨广,气喘吁吁的指了指从两人脚边。 “你问他啊,一葫芦把我扇进来了” 杨坚愣了一下,低下头,就见一坨黑影,正踩着吧嗒吧嗒的声响,挺着白花花的肚皮,背着双蹼跑了过去。 “这又是何呃,蛤蟆” “没见过啊滚”蛤蟆道人瞥了他一眼,像是知道要去何处,拐过凉亭,一眨眼就不见了。 呃 被一只蛤蟆给呛了一句,这是杨坚从未有过的体验,原本杨素还想解释几句,他挥了挥手。 “蛤蟆都能开口说话朕只是稀罕罢了,走,我们去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 回头,也朝儿子投了一个眼神。 “跟上” 厅中文人雅客好似并未听到三人的说话声,依旧对着满枝桃花点评说些风雅之言,走到崖边,能感受到风扑在脸上、身上的真实感受。 杨坚深吸了一口气,下方巨大的城池占据视野,这是正是他修建的大兴城,三人沿着山道下去,沿途观赏了一阵二月初春景色,不久,走近熙熙攘攘的城门,车马进出,行人商贩热闹喧哗。 恍然回到了真实。 第两百八十一章 杨坚夜游画中界(下) “看一看,瞧一瞧喽,新编的箩筐,装个百十来斤,用上个四五年不成问题,不满意也可看看旁边的簸箕,也是昨夜新编” “羊咯刚断奶的羊羔,甭管养来过年,还是吃羊羔肉,都由着你嘞” “炊饼撒了芝麻的脆饼,俺家娘子亲手做的,热乎乎的炊饼” “脆梨” 城外集市繁杂,杨坚带着杨素、杨广就像真实走在长安城中,而周围也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不免沿着各个摊位看下去。 嗤的煎饼声响,摊位上的小贩揭开笼子,香味扑鼻而来,杨坚忍不住要了一个,正要摸袖口钱袋,发现自己一身还是龙袍,哪里有什么钱,看去身后的杨素,后者也拿着一个饼正在大口大口咀嚼。 “兄长,你看我也一身官袍,怎的会有钱,不过兄长放心,这里是画中世界,不需要的,不信你看那小贩。” 杨坚转过视线,摊位前的那个小贩依旧忙碌,给人端饼,舀热汤,并不知道锅里的煎饼少了两个。 “呵呵以假乱真,陆先生的法术端的非同寻常,让朕以为真的在长安城外了。” 咬去手中的煎饼,满口酥脆,杏仁、油味刺激味蕾,说不出的舒畅,吞进肚里后,却是没有饱腹之感,饶是平日朝堂威严的皇帝,眼下没了朝臣一旁虎视眈眈,时不时叮嘱仪表之类的话语,心情大好。 后面的杨广顺手也拿了一个,塞进口中,四处乱摸,忽然来了兴致,竟伸去一个走过的妇人,模样看上去还算标志,惹来杨素瞪他一眼。 “殿下,注意分寸,陛下还在前面。” “知道了知道了。”杨广撇撇嘴,收回手,顺道从旁边走过的孩童手中竹篮里,拿了一个青梨咬上一口。 “你看我父皇。” 那边,杨坚穿着一身龙袍脚步轻快在人群间挤来挤去,一会儿拿了这个来尝尝,一会儿又跑去下个摊子,顺手还牵了头驴,学着陆良生的模样,捂着颔下一圈大胡子,大摇大摆的走过城门。 看守城门的士兵个个膀大腰圆,简单检查过了进门的杨坚三人,挥手放行,走去城中,三人这才感受到陆良生手中画出的城池细节。 入城之后,是一片繁华。 青砖长道干净整洁,高檐悬着灯笼,店家伙计垫上凳子,将里面灯火吹灭,搬去凳子时,不忘朝过路的行人吆喝,街道一侧,推着独轮木车的老汉驮着新买的一桩米粮,喜悦的从刚揭开蒸笼的摊贩前方过去。 蒸汽腾腾的肉饼散发诱人的香气,推车的老汉又回来,买了一个用油纸包上揣进怀里捂实。 长街蓝底白字的旗幡悬挂两侧街沿,在风里轻轻鼓荡,酒楼茶肆人声喧哗,不时能听到报着菜名、酒名的店家伙计把话语都喊到街上来。 “你们说,往后建成的大兴,会有这般繁盛吗” 杨坚看去周围的繁华热闹,人来人往间,孩童举着风车追逐打闹,老人累了坐在街边商铺的长凳歇息,与同龄的友人说笑,阁楼常见妇人推开窗棂,拍打被褥灰尘,也有面容姣好的少女坐在床边照着铜镜,撑着下巴有时傻笑,有时幽怨的叹出一口气。 跟在皇帝一侧的杨素也在看着这一切,颇为坚定的点下头。 “会的,大隋定能盛事来临万邦朝贺” 三人走过几条长街,看过了繁荣,也去了府衙,甚至还有皇宫,见到了与杨坚一模一样的身影坐在宝座上,与众文武讨论国事,看得杨素直皱眉头,正要想说,被前面的兄长挥手打断。 “有城既有主,陆先生不过给我们一个更加真实的感受,朕岂会生气” 转过熟悉的皇宫,甚至还看到了熟悉的几个宦官,走了过去,不久,三人回到宣政殿前,看到里面朝政已散,一袭青衣白袍的身影站在那边,拿着一杆毛笔,正在长桌书写,肩头还有刚才那只蛤蟆。 “陆先生” 杨坚此时对陆良生擅长幻术一道,已是心服口服,不管是尸山血海中杀出来,还是登上大宝君临天下,也都没有今日这般玄奇。 身旁的杨素,同样如此,他擅兵道剑法,可真要论及多方面的术法,恐怕还不及面前这位书生会的多。 毕竟修为不是法术,而法术是要平日专研积累的。 那边,背对的书生停下画笔,放去墨砚,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笑容,朝对面三人拱起手。 “陛下、晋王、越国公,游览此城,心里可还算满意” “满意,朕很满意。” 杨坚并不作伪,长久处理政务,好久没有这般心情舒畅了,跨进殿门,脸上都笑出皱纹。 “要是这城中的人,能与我们交谈那就更好了,就是不知,往后朕修筑的这座城,真会有这般盛景” “呵呵。”陆良生跟着笑出声,挥袍幻出几张木椅,邀了三人坐下。 “陛下,幻术毕竟是幻术,成不了真,在下不过是以长安原貌放在这里罢了,真要让还在修筑的大兴城如画里这般热闹繁华,那还是需要陛下与越国公,以及晋王,往后多加善待百姓。” 杨坚从刚才游览画中界的兴奋回拢情绪,蹄筋到陆良生这番话,抚须轻点了下头。 “先生所言极是,世间繁荣还需我等亲手操持,而非活在幻想当中,朕明白先生让我等进入这画里的含义了。” “不止这点。” 陆良生也不怕得罪皇帝,反正若是对方小肚鸡肠,大不了一走了之,继续自己的道。 “在下画这幅图,也有其他用处,就当还陛下敕封的恩情。” 转过身,挽起袖口,取过砚上毛笔,边沿沾了沾,继续在一张纸页上书写,声音也在继续说。 “陛下修筑大兴城,可置一块风水岩屏,放于皇城,请能工巧匠将画里的内容全部雕琢去上面,最后将这幅画放去石中。” 陆良生说完,手中画笔也停下,将写有叮嘱事项的内容交给木椅上的皇帝。 “待完工后,新bique在下会再来,做最后一事。” 端过茶水抿了一口的杨素,大抵明白是什么事,放下茶杯“镇国运” 镇国运 陆良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摇摇头,笑道“在下还没到那种修为,最多让一城平添生气,让一地百姓安居乐业罢了。” 事情已做完,袍袖一拂,撤去了画中幻术。 下一刻。 坐在木椅上的三人眼睛陡然一花,视线再清晰时,殿外漆黑燃有火把光芒,夜虫在外面角落一阵一阵啼鸣,侍卫、兵卒携着武器密集的围在四周,一声一声的叫嚷。 “陛下”“越国公也回来了”“” “护驾” 也有一道温婉的女声唤来“陛下” 轻声呼唤,钻入脑海,木讷坐在那里的皇帝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看去四周,一切又变回了真实。 半响,他握了握旁边端庄雍容的妇人,说了句“朕没事。”随后,目光投去桌上的那卷画,开口。 “将此画收好,任何人不得触碰” 这时,他想起陆良生,忙挤开周围侍卫、兵卒,哪里还有书生的踪影,远处的黑暗,只有叮叮当当的脖铃声隐约传来。 第两百八十二章 会生长的画 云稀月高,黑夜深巷传来犬吠,长街上薄薄雾气里显出一人一驴的身影,出了皇城,陆良生并没有急着离开,就近一条街道上,还有夜摊亮着灯笼。 摆摊是个老头儿,忙着捞锅里翻滚的面条,听到铜铃声渐近,抬起视线,见是一个衣袍飘飘的斯文书生牵着一头老驴过来。 连忙放下漏勺,擦了擦手上水渍,将一根长凳摆好。 “这位公子,老朽这里只有汤水面,不挑口的话,就坐这里。” 陆良生笑着系去老驴,取过书架隔间的师父托掌中过来“不挑口,来四碗。” “好哎”那老头儿愣了一下,看了看街上,回过头看着已坐下的书生,“这位公子,别嫌老朽啰嗦,四碗面怕是有点多,你一个人吃不完。” “一碗,给我这只蟾,其余两碗等会儿还有人过来。” “蟾蛤蟆” 老头儿见一个穿小褂子的蛤蟆被书生放去桌上,摇头叹了口气,只要客人付钱,一个蛤蟆吃就吃吧。 捞起锅中那碗面,放了佐料,淋了汤水,端去给另一桌的客人,说了句“慢吃”时,回到推灶前,刚要下一把面条。 一抹幽香从鼻下飘了过去。 抬头去看,就见一个黑裙女子轻快走进摊位,略施粉黛、青丝高盘插着玉钗,露出白皙的颈脖、锁骨,令得老头忘记将手里的面放去锅里,就连刚才一桌的三个客人眼都看直了。 不等老头开口,那女子笑吟吟的走到书生那桌坐下来,紧挨过去,颇为亲昵的蹭对方肩膀。 “老妖,这里还有什么好吃的” 木栖幽被按着额头推回来,依旧笑嘻嘻的撑着下巴,一双美目一眨一眨的盯着对面的陆良生看。 后者看了一眼那边老头,老头也反应过来,笑呵呵的晃了晃手中面条。 “那位公子请你吃好吃的。” 说完,也不再多看,忙自己的去了。 那边方桌前,陆良生将老头的话补充了一句“汤水面,填饱肚子就成了。” “哦。”栖幽撑下巴简单回应了一声,见陆良生笑着看着她,咬着下唇,俏皮的单眨了一下眼睛。 陆良生像是被电了一下,全身只感一阵微麻,下意识的偏开视线。 这树妖哪里学来的,红怜都没她会招惹人。 咳咳 盘在桌上的蛤蟆道人干咳两声,蟾眼微睁,斜了一眼面前的男女,圆圆的蹼头在桌上轻敲。 “收敛一点,为师还在这” 闻到烫油淋过盛进碗里的面条、葱花飘出的香味,蛤蟆道人最后一个字都懒得说了,盯着老头将面碗端来放到桌上。 未以免吓到别人,就盘在那里,赶紧催促道“良生,快给为师夹一根到碗边。” “师父慢点。” 用着只有三人能听到的话语,陆良生夹了一根面条垂到碗外,就被蛤蟆道人伸出长舌卷进嘴里,呼噜噜吸进肚中,栖幽本能的张开嘴,学着蛤蟆的样子,舌头分裂几条就要探出来,被旁边的书生拿筷子敲在头上。 “你是树妖” “有区别吗”栖幽歪了歪脖子,眨着大眼睛看着陆良生。 一旁,吃过几根面条的蛤蟆,舌头卷过嘴角的油渍,咂了咂嘴。 “良生,还有一碗给谁的” 第四碗面也端了过来,待老头走开,陆良生挑自己碗中一簇面条吹了吹,热气翻腾间,低声说了句。 “快过来了” 果然,不多时,黑夜长街上,响起脚步声,走进夜摊灯笼照着的范围,走来的身影,一身官袍,瘦脸长须,正是宫中的越国公杨素。 看到摊位上吃面的一男一女,目光扫过云淡风轻吸着面条的蛤蟆,径直了走过去,坐到陆良生对面,也不客气的端起面前一碗面,呼噜噜吃进嘴里。 “宫里饭致,有时却不如这热乎乎的面条吃的爽快,素谢陆道友请吃面。” 陆良生咽下口中面食,也跟着笑起来,看去对面杨素。 “越国公说哪里话,你不是让陛下敕封在下了吗,一碗面怎的当得起这情。” “哟,陆大先生也会揶揄人了。”对面的杨素抬起脸来,笑着说了这句,不过两人终究有情分的,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放下筷子,他抚了抚须髯,半响,说出自己的想法。 “陆道友难请,这才出此办法,逼你过来一趟,再则,你一身学业难道就这么荒废入朝为官,不,不说为官,就说国师一职,上能祷告苍天、祖宗,下能运用学识,两者都能照拂天下百姓受恩惠。” “我是不成的,一生所学都在兵道、剑法上,而其他人,要么专心修道、要么只会治理民生,两者兼顾的,天下不说没有,但我与族兄就知道你一人啊,何况还biquxxbiz那么熟,而且,你没有多少私心,这才是我兄长最喜之处。” 陆良生笑着将话听完,也不反驳,毕竟之前在宫中已经答应过了杨坚,而且他也知晓自己性格,既然答应了,自然会来帮衬一二,至于长期待在长安,怕是有些犯难。 家当都在栖霞山,父母亲人也都在,整个陆家村亲手让它慢慢变得富裕、生活平和,若是一走,多是舍不得的。 沉吟了片刻,陆良生搁下筷子。 “越国公说的这番话,我又怎会不知,心里也感激陛下看重,只是修为浅薄,出任国师只怕惹同道之人耻笑,说区区元婴境之人,也敢当国师,到时陛下和越国公也跟着丢了颜面。” 碗边的蛤蟆道人想要开口,张了张嘴,看着徒弟的表情,还是重新闭上,继续吸自己的面条。 彼其娘之宫里的山珍海味啊。 那边,杨素却不是那样想,摇摇头“陆道友这就说的什么话,你看我修为几何” “那不一样,越国公是当今天子族弟,又有伐北齐、灭南陈之功劳,何人能非议而陆良生,无功无德,只诛了一两个为祸的妖物就窃居高位,不妥的。” 陆良生有自己的思虑,指尖在桌面点了点,忽然笑起来“国师一职,暂且放下,我想四处走走,磨砺一番,正好前几日无意偶得一件奇物。” 说着,他将祈火教一事讲给了杨素听,后者曾经也追寻过这个教派,可惜收获甚少,眼下听完始末,不由赞了一声,危害大隋天下、兄长社稷之徒,杨素都极度恶之。 见书生走去书架取过书册走来,飞快伸手将对方就要翻开书页的手按住。 “此物乃你所得,何故让旁人看。” “越国公可是旁人” 陆良生心中坦荡,翻开书册,让上面紫山观的画幅落在杨素眼中,然而翻开时,就见原本占据很大一页的紫山观,不知何时缩小到一角,周围山峦延绵、林野茂盛,青墨清晰,栩栩如生。 夜摊灯火昏黄,灯笼在光影照在书生脸上。 明暗间,陆良生微皱眉头,他从未在上面画过其他的景物。 第两百八十三章 明尊最后的结局 “陆道友画技当真了得,四周林野也画惟妙惟肖,若非看出青墨,还以为真就长在画里了。” 取过一盏油灯,杨素照着上面一点一点的看过去,忍不住赞出声,引得煮面的老头探来目光,可惜终究欣赏不来。 对面,陆良生替杨素接过油灯,放去桌角,低声否定了除紫山观外的其他景色。 “四周山峦非我做画,当时只将紫山观画入册里,刚才打开才看见,竟有了这般多山峦成型,越国公见多识广,可看出什么来” 听到这么一说,杨素抬起目光,眸底泛起惊讶的神色,随后也皱起眉头,仔细端详了书册纸张,书封面的名字。 “山海无垠倒是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 仔细看了一阵,可惜也没从材质、书名上看出丁点端倪,不过修道多年,又身居高位,见识上比陆良生多一些,感书生心中坦荡,杨素也不愿做享帚自珍之人。 “唔,素心里有点推测” 他微微抬了抬袖口,指尖施了一个隔音的小法术,对面陆良生也跟着施了两人一妖一蛤蟆吃面说笑的幻术。 感受到法力在周围流转,杨素这才开口。 “此物道友无意所得,该是天数已定,以道友之前所说,乃是空白一片,封了紫山观进去也没有任何反应,然而眼下却是以紫山观为起始自行延伸出山川道路,改日,陆道友不妨再去一趟贺灵州看看,依照山势对比,可与画上一般无二 若一模一样,待它继续延伸全覆书册,必有异样出现,到时道友循着那些地方走上一遭,看看可探究出什么东西出来。” 陆良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那越国公觉得,那些地方可能会有什么” “奇珍异宝”杨素捻着须尖沉吟一会儿,补充道“也有可能是凶猛异兽,或千年大妖。” 蛤蟆道人眼睑抖了抖,见到那杨素目光扫过来,不自觉挺了挺身子,顷刻,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落去另一侧撑着下巴,眼睛直直看着书生的黑裙女子。 “当然,陆道友可能是不觉得什么,但素还是要提醒一句,修道之人,切莫浪费精元,上次罗刹鬼,这次又是” 杨素下巴抬了抬,意思很明显的指去栖幽,后者像是明白有人在说自己,木栖幽偏过头来,细眉微皱,倾斜探过去一点身子,恶狠狠的吐出舌尖,分开几条在杨素面前疯狂挥舞。 “陆道友”后面原本还没说完的话,杨素硬生生的憋回肚里,急忙将视线偏开,吞了一口唾沫,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渍。 那还千年道行的大妖,自己这点道行真不够看唉,算了算了,自古书生风流,由他去吧,只要压得住就行。 唔就是陆道友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思及一阵,杨素也将自己所猜测的说了出来,其中也有可能敕封后引起的,不过很快又排除出去。 之后,两人又说起其他的事,谈笑间,陆良生将桌上山海无垠收起,幻出两杯酒水,递过去时,问起自己两个徒弟宇文拓和屈元凤。 “前些日子与他们分别,宇文拓想念族中亲人,便是回来北地,不知越国公知晓他二人现在住在何处” “就在城中。” 杨素一口饮尽杯中酒水,看着空荡荡的杯底缓缓重新蓄满,笑道“素见过许多修道者,唯有陆道友将幻术用到了极致。” 回味了一下停留口中的酒香,继续说道“道友两个徒弟之一的宇文拓,素发现他乃是天生灵根” 话到这里,声音渐小“还是神器转世,所以一直有个想法。” 陆良生看了看他,伸手一摊“越国公请说。” “与其单纯修道,不如为国出力,以他神力加持,十余年后,放眼天下九州,无论修道中人,还是妖魔鬼怪,谁也不是他对手,不仅可保大隋千秋万世,也让国中百姓享永世太平。” 夜摊昏黄灯火摇曳,不远一桌食客吃完结账离开,乒乒乓乓陶碗在老头手中磕碰之中,陆良生沉默了片刻,笑着回道。 “宇文拓虽是我徒,但向来颇有主见,他若愿意,根本无需我去说服,所以,越国公还是自己去吧。” 其实并非推诿的之言,从宇文拓来栖霞山,陆良生便知他为人很有主见,若非初来时,被师父和陆盼八人给收拾的服服帖帖,怕是早就溜走了。 至于入不入朝为官,陆良生向来不喜欢强扭别人意愿。 不久,吃完这顿夜宵,杨素想要结账,身上根本没钱,还是陆良生把账结了,他颇为尴尬的拱手告辞。 “下回陆道友回长安,素在家中备宴款待” 说完,挥开袖口又拱了拱手,走去回府邸的街道。 对方前脚刚走,身形消失在长街薄雾之中,蛤蟆道人朝杨素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口。 “那么大的官,出门不带钱” 远离了夜摊凡人的视线,站起身来,负着双蹼吧嗒吧嗒走去书架下发,攀着绳子爬回隔间里。 陆良生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将书架小门阖上,牵过老驴寻着杨素给的地址,去往宇文拓、屈元凤住的地方。 万家灯火的巨大城池,夜色深邃下来后,渐渐熄灭了许多灯盏,城中某栋府邸,金花底印衣袍的宇文拓从师弟房间出来,单负一只手走过廊檐,来到水榭延伸池塘的凉亭中。 双手按在膝上,安静的坐在一角,望去灰蒙蒙的月亮,褐蓝双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虫鸣声在远处塘边草丛一阵一阵啼鸣,虽然从小在这座府邸长大,可习惯了在栖霞山与师父、师弟们,还有陆家村的人生活,心中多是有些想念的。 也不知道师父师公,还有大师兄、三师弟怎么样了。 “怎么,在想为师了” 刚刚心里念及到的名字,陡然传来话语,宇文拓下意识的回头,一个青衣白袍身影从前方廊檐下慢慢显出轮廓。 陆良生独自进到府邸,走过石桥坐到宇文拓对面,伸手让他不用起身行礼。 “过来只是看看你和元凤,等会儿就走,他呢” “师弟睡下了。” 宇文拓许久不见师父,一向平淡的表情有了些激动,坐下来,倒过桌上茶水,双手捧着敬了过去。 “师弟,从军入伍了,每日操练,颇为劳累,所以睡得早些。” 目光看去院中某一处,陆良生好似感受到了屋中酣睡的身影正打着呼噜,露出笑容偏回来,看去对面的二徒弟。 “那你呢” 宇文拓放下茶水,端正身子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下。 “弟子,可能也会入朝为官弟子亲族如今已降,可终究寄人篱下,若是能入朝为官,也算护佑他们周全,不用像我父母那般死的不明白。” 压在膝上的手捏紧,又低声说道“顺道,想查清当年我父母死因,师父,你别阻拦弟子。”“为师为什么要拦你。”陆良生倒上茶水,饮了一口,“为双亲寻找真相,报仇雪恨,乃是你该行之道,何况为师也答应皇帝入隋朝了。” 一旁,宇文拓愣了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容。 “那往后弟子在朝中,还望师父提携了。” 师徒俩坐在凉亭说了许久,有着栖霞山时的往事,也说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尤其祈火教,那圣火明尊被他元神一剑阴了,死的憋屈云云。 凉亭灯火暖黄,照着两人的身影投在亭外池塘水面轻轻荡漾。 夜色深邃下来,清冷的月光划过长安往南的夜空,投下漆黑中的林野窸窸窣窣响动,树木左右摇晃着,好像有庞然大物走动。 青冥色的山势之间,蜿蜒的山道某段路边。 一棵树下泥土轻轻松动,泥土破开,露出一颗沾满泥泞的珠子滚了出来。 “呵呵本尊岂会那么容易死,该死的五个书生,等本尊重塑肉身,定将尔等炼成丹药” 簌簌 寄魂珠亮起发光,最后一缕魂魄还未散尽,用了月余的功夫,终于还是让他一点一点从地里爬了出来。 簌簌 陡然间,后方的林野摇晃,珠里的魂魄转去感知,“山中野兽也好,先让本尊附附” 他话变得结结巴巴,若是有眼睛,此时已瞪大到了极致。 前方两颗大树咔的一声左右断裂,拖着茂盛的树枝哗啦啦的倾倒下来,清冷的月光映出一道硕大的黑影缓缓走出。 先进入照在地上月光范围的,是落下的蹄子,漆黑似铁掌,每一下,都有沉闷的声响传开。 顷刻,月辉洒在走出的黑影,毛粗而稀,身形膘肥皮糙,一条鬃毛犹如钢针,獠牙长出嘴外向上弯曲,目光如电,直直盯着地上的珠子。 “猪不不不,别过来啊” 圣火明尊最后一个妖字一转,化作凄厉的呐喊,可惜终究传不出珠子,就被张开的大口吸了起来,落进长嘴里,咯嘣咯嘣几声,被嚼的稀烂,什么也没有了。 那黑影闭上眼睛,感受吸收了一缕人魂的惬意,甩了甩一排钢鬃,咂吧下长嘴,转去西北的方向。 “找卵二娘开开荤” 悠闲的迈着四只蹄子,消失在月色下。 第两百八十四章 有备无患 月色沉浸如水,街巷传来几声犬吠,陆良生走出宇文拓宅邸,朝巷子里吹了声口哨,老驴儿哼哼唧唧的驮着书架小跑过来,跟着主人慢慢悠悠走过薄薄水雾。 两个徒弟都有了自己的主见,想要走的路,陆良生也就没有太多要说的,往后能走多远,怎么走,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一人一驴渐渐走进雾气。 深夜城中,还未打烊闭户的唯有客栈了,店家伙计枕双臂趴在方桌上打着瞌睡,听到几声敲门,迷迷茫茫的走来将店门打开,只见敲门的是个书生,还有头老驴,便邀了对方进来。 “客观,楼上还有间房,小的这就带你上呼哇” 说着话,打了一个哈欠,提上灯笼走上楼梯,陆良生拱了拱手,说了句“有劳了。”跟着伙计上了二楼,此时整个客栈安静一片,并不是很隔音的房间,不时打呼声一阵接着一阵传出,偶尔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绵绵的闷哼 走在前面的伙计,习以为常,搓了搓眼眶,侧过脸来。 “客观要是有需要,小的也可以帮你找一两个来” “这倒不用。” 开了房门后,陆良生谢过伙计,递了几文小费给对方,“小哥到时帮我照看驴子就行。” 门外,店家伙计掂了掂手中几个铜板,笑吟吟的保证照看好后院的驴子,到了后院系了老驴,又勤快的将书架搬上来,这才回去睡个回笼觉。 待人一走,陆良生关上房门,指尖一抹灯芯,明黄的火光从油灯绽放,照亮整间屋子。 吱嘎 蛤蟆道人推开隔间小门,伸了一个懒腰,双腿一曲一蹬,弹射跳起,趴在床沿悬空又蹬了数下,才爬了上去,舒坦的一倒,大喇喇躺在被褥上。 “良生,早些歇息。” “嗯,师父先睡吧。” 窗棂前,油灯放下,陆良生取出山海无垠打开,坐下仔细观摩上面的画幅,籍着灯光,又翻出往日用的地图刻纸,两者间来回比对。 往日用的地图只是粗略,而山海无垠上,是以紫山观为起始,向周围延伸,两者之间,贺灵州的地貌存在不小的差异。 按之前杨素猜测的说法,封印紫山观,算是激活了这本图册,还原的地貌,也不该与地图刻纸上差异这么大才对。 陆良生微微皱起眉头,正想着间,原本只有两指长宽的地貌,忽然在眼中又延伸了些许,细微之处,能见洁白的纸面结构染出青墨,像是有只无形的画笔勾勒出山势,但速度极为缓慢。 若是我用法力灌注,会不会加快一些 想到此处,陆良生掐出指决,指尖绽放微光轻轻点去纸页上的紫山观,淡蓝的法光划出无数道纹路,沿着纸张细微处的沟壑迅速蔓延,原本缓缓勾勒的青墨在书生眸底渐加快了速度。 飞快蜿蜒成型出一片片山峦林野起伏,甚至偶绘出几只飞鸟展开翅膀划过山巅,整幅画开始活了过来,巍峨的山壁枯树,老猿斜身攀附朝着远方山麓手舞足蹈,高声啼鸣。 这是贺灵州外面,那座山。 勾勒出的山势,陆良生一眼认出正是之前从牛头集过去后,过的那座大山,不过画册往后勾勒出的画幅里,却是没有牛头集这座小镇。 心里顿时隐隐有了一点猜测。 “这可能是上古时期的山川地貌。” 不知何时,传来蛤蟆道人淡淡的声音,陆良生嗯了一声,他的猜测正和师父说的一样,偏过视线。 桌沿一角,蛙蹼奋力攀了上来,蛤蟆道人悬在外面蹬了几下,探出脑袋,见徒弟看来,瞪起蟾眼。 “这么快转过来做甚转回去” 呃 陆良生无语的将目光偏开,落回书册上,旁边窸窸窣窣一阵,听到蛤蟆道人淡淡的语气传来。 “好了。” 这边,书生方才重新望过去,蛤蟆道人敞着小褂,露出白花花肚皮,负着双蹼,神色严肃的走来。 重新开口说了刚才说过的话。 “为师觉得,此图记录的,就是上古地貌。” “师父,你确定”陆良生挑了挑眉角。 “这是什么表情”蛤蟆道人环抱双蹼,随后又拿出是一摆,颔首望去灯火,眯起蟾眼“为师何等修为,岂会说谎,想当初为师上天入地,越过山川大河无数,怎可能连一点地貌抖分辨不了。” “可师父,你迷过路。” 陆良生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还是两次” “”蛤蟆道人嘴角抽搐两下,使劲乱挥了几下蛙蹼“要不要记得这么清楚呼” 重重呼吸了一口气,“反正为师猜的应该不差” 蛤蟆道人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目光扫过书页,随后哼哼两声,坐着转了一个方向。 “自己看” 书桌前,油灯摇晃,昏黄的火光之中,陆良生看去书页,眉头微蹙,上面勾勒的画幅已经延伸出许多,然后又缩小,继续蔓延,将自己此时所在的长安也一并包容了进去,只是上面没有城池罢了。 难道真如师父所说,是上古地貌 画幅通连北方茫茫草原、雪山森林,西接黄沙漫天,荒无人烟,唯一不同的是,距离长安向西不远,某山势之间,出现像是人头的标识,可惜太过模糊,辨识不出相貌。 这里比其他地方多有不同难道就是杨素说的奇异之地好像离师父的岐山也不是很远要不要去看看 一旁,蛤蟆道人不敢靠近那书册,垫着脚蹼探脸看去一眼,又缩回来。 奇怪,那地方怎么那么眼熟 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毕竟蛤蟆道人自己也记不清那里是什么地方,只是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彼其娘之,老夫记性变得这般不好,莫非也是那老秃驴做的下回碰上他,非把他胡子拔下来不可 蛤蟆骂骂咧咧几声,让徒弟送自己回床上,爬去最里面拉了一点被角盖住肚皮,呼呼大睡过去。 灯火昏黄,映着坐回来的书生从书架取出的空白花卷坐回来,木栖幽被惊醒,走到床沿坐下,撑着下巴,看着全神贯注磨墨挥笔的陆良生。 “有什么好看的” 陆良生侧脸看她一眼笑了笑,挽过宽袖,握着毛笔挥洒青墨,在一张空白画卷上,凭着脑中记忆,绘出长髯飘于胸,雄壮身形战袍金甲,手提青龙偃月,威风凛凛,笔尖又是一转,另一侧手持丈八蛇矛,豹头环眼的虬须黑汉,威目怒瞪。 “老妖老妖,你画的是什么啊”栖幽看到上面两个威风凛凛的人物画幅,颇感有趣,像真人一样,甚至在法力灌注下,竟还眨了眨眼睛。 没等旁边的老妖画完,她就驱使妖力上去也试了试,可惜上面两个小人儿动都没动一下。 “这是我的画道,你修过。” 陆良生拿笔尾轻敲了一下女子手背,微笑道“这上面两个人啊,是很久的朝代有名人物,这不要去一个地方嘛,先画一些存着,说不定用得着。” 栖幽撑着下巴轻轻哦了一声,看着书生继续在两人中间又落下笔,青墨勾勒,长耳人脸显出身形,张开的双臂,手持双剑,像是在挥舞。 不久,油灯快要熄灭,陆良生在三个人物画幅一侧各画了一匹的骏马,最后一笔勾出,朝上面吹了一口气,房间里顿时响起三声截然不同的马鸣。 唏律律 马鸣长嘶,引得客栈一片热闹,不少人打开房门走到走廊外四处张望,还以为后院的马跑进里面来了。 这边房里,陆良生撤去画上法力,看着画上未干的墨汁,偏头望去女子笑道“就画到这里,之后路上再补上一些,嗯,该是睡觉了,栖幽,你也休息吧。” 说完,吹灭了桌上灯火,回到床榻,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在师父旁边躺了下来。 “老妖” 木栖幽坐在床沿朝榻上的书生轻唤,房间里安安静静,没人说话颇为无聊,看着渐渐睡熟的老妖,嘴角忽然勾勒一抹浅笑。 老妖今日用了那么多法力,嗯我帮他也是应该的喔。 膝盖压着裙摆、床沿,爬了上去 第两百八十五章 因缘际会 喔喔喔哦噢 天色青冥,东方天云刚刚露出鱼肚白,客栈后院响起雄鸡嘹亮的亢鸣,走南闯北贩货的商贩早早起来,扯开嗓门叫嚷店家上饭菜。 一时间二楼过道脚步声、下方大厅人声嘶喊,后院灶房间传来菜刀咚咚剁菜的声音。 热闹吵闹之中,陆良生仍有些疲倦的睁开眼睛,胸膛、腹部沉甸甸的,仔细一看,木栖幽大喇喇趴在他胸口,小嘴还不时嚅动两下,身周许多根须无力垂洒。 感受到昨晚消耗的法力已恢复到平日状态,大抵猜出是栖幽深夜用妖力帮自己蕴养,陆良生看了眼还在昏睡的树妖,还有一侧肚皮一起一伏,传出鼾声的蛤蟆道人,下到地上。 使劲捏了捏拳头,空气里打了一两拳,啧,有劲儿 陆良生轻轻将女子搬开,放到木枕上,替她盖好被子,打水洗漱一番,出门到楼下买了三碗稀粥,几张面饼回来,放去桌上朝床榻那边喊了一声。 “师父,起床,咱们该上路了” 床榻上,呼呼大睡的蛤蟆挠了挠肚皮,蹬开被子侧身面向里面,片刻,猛地睁开蟾眼,只感身子一轻,在半空手舞足蹈起来。 “放为师下来” 陆良生翻醒手中的师父,放去桌上,掰开一块饼递过去,“早些赶路,师父说不定还有时间回一趟洞府呢。” 抱着半截面饼的蛤蟆打了一个哈欠,惊醒过来后,也没了睡意,吧唧八一x81吧唧咂吧下嘴,咬了一口面饼,慢条斯理的缓缓蠕动嘴。 “去就去吧,为师无所谓,有吃的就行。” 唔嗯 师徒两人说着话,床榻那边栖幽也醒了过来,捏着小拳头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黑色薄纱衣裙勾勒出窈窕曲线,一头青丝披散划过肩头,映着窗棂照进的阳光,颇有些惊艳的味道。 坐到床沿,双脚放到地上,闻到桌上的早饭香味,笑嘻嘻的跑过来,就要抓来吃,被陆良生那筷子打了一下手。 “洗漱” “哦” 木栖幽红唇微微翘了一下,朝老神在在的蛤蟆道人吐了下舌尖,一蹦一跳的跑去铜盆,青丝抚动,伸进水里汲取半盆清水,脸上顿时弥出一层水雾流转,又顺着青丝吐去盆里,空荡荡的盆地水又慢慢回涨。 “洗完啦” 树妖摇了摇脑袋,也不管陆良生什么眼神,坐到一旁,拿过面饼在粥里泡了泡,红唇张开,轻咬一口,满是稀粥的水渍漫出嘴角。 跟着陆良生、道人一行人,又常在荒郊野外,吃相上哪有什么优雅可言。 一人两妖吃过清淡的早饭,将房退了之后,收拾书架行囊,安去老驴后臀,陆良生牵着缰绳走过长街,往长安西门过去,此时天光已大亮,早起讨活的百姓熙熙攘攘与牵驴的书生擦肩而过。 不久,出了城门,西来的胡商驱赶着骆驼,一身腥味,被路过的几名中原商贩大声呵斥,赶去路旁,让他们先过,怒骂、叫嚷、驼铃声里,一身青衣白袍的陆良生在官道上停下脚步。 书生回头看了一眼,人潮来往的长安城,不由浅笑了一下,摇摇头,拉着老驴重新往西过去。 想不到自己出这一趟门,竟会有如此多的变数,敕封荡妖灵显真人、又是入朝为官其实这里面,陆良生能答应,也有其他原因。 他修得是人道德业,为苍生造福。 若是能驱使朝廷的权利,让天下百姓受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想来,往后怕是没有这般逍遥快活了。 “唉,突然间有点羡慕老孙那家伙。” 嘭 就在陆良生说完这句,前方道路旁边的泥土陡然破开,露出一张沾满泥屑的脸,随后破土钻了出来。 呃 陆良生微张着嘴,看着尖嘴猴腮,满身是泥的道人拍着身上的泥土,差点说不出来。 “你这是一直都在” “在什么,本道有件至关重要的,还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忘拿了。”孙迎仙抹去八字胡山的泥屑,飞快越过发怔的书生,蹲到老驴后面的书架前,将上面的隔间打开,令得听到动静的蛤蟆从下面开门探出脑袋。 “你不是回栖霞山了么,怎么还在” 道人将蛤蟆脑袋按回去,从隔间里摸出藏在几本学业书下的一本册子,轻轻拍了两下。 “幸好还在。” 不知什么道人藏有东西在那里,不过听到是书,陆良生来了兴趣。 “什么书” 那边,孙迎仙连忙将书揣进怀里,转过头来“你不敢兴趣,好了,你忙,本道就先” 挥手刚走出两步,话都还没说完,就被陆良生勾住脖子,拉了回来。 “来都来了,既然没走,那就陪我西行一趟,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道人被他拉着,修为又没对方高,挣扎也是无用,在蛤蟆道人气急败坏的声音里,狐疑的看着陆良生。 “你陆大先生会发现好玩的地方猜本道信不信。” “西行之路,可有不少新奇景物,不妨看看,路上还有不少胡姬。” “胡人女子有什么好看,体毛体味又种” “可是异域风情啊。” “嗯嗯,这倒也是哎哎,等等,本道还没同意跟你走啊。” 秋日阳光拂过原野,官道延伸离开京畿之地向西,山势逐渐变得崎岖荒芜,地貌露出风沙怪石渐多越发的贫瘠。 西北之地,植被稀少,粮产并不丰富,养出的民风自然彪悍,各村都是围建山寨的形状,抵御野兽的同时,也防范强盗劫匪,这些年来,小股突厥人也没少过来打打秋风,更显得萧瑟。 一座座植被树林稀少的大山间,四个背着书架的身影翻过高高的山脊,擦去去额头上的汗渍,眺望远方,能见到的还是延绵无尽的黄土大山,视野间风沙呜咽的吹过去,感觉到等等,只有荒凉和野蛮。 “这下好了,现在知道咱们上任的县城在哪儿吗” “我说顾一个向导你们不听怪谁”“当然怪马流,谁叫他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被人途中暗害不说,还顶替咱们四人当官” “凭什么只怪我,张倜也点头的。” “屁话,我那是说不要趁夜走了,咱们也白天走走,总不会再碰上邪乎事了吧。” “有辱斯文,你我都是父母官的人了,岂能说这些话。”做为四人中的大哥,王风摆了摆手让他们停下争执,张望间,忽然指去前方。 “那里有树林,过去歇歇脚。” “树林,不会有什么野兽吧”赵傥忽然一拍脑门,圆脸上堆起憨笑“我想多了,这可是白天” “那赶紧过去,这天气怪热的,歇会儿脚,煮顿饭,咱们再上路,寻个人家问问。” “好,听大哥的” 另外三人异口同声的应下,紧了紧肩膀的绳子,提了一下书架,兴冲冲的小跑去那边的林子。 远远的,阳光透过树隙,光尘飞舞,隐约能见一座破败建筑的轮廓,不远,还有高高隆起的土堆,像个大坟堆。 第两百八十六章 猪妖 知知知 恼人的蝉鸣随着林间摇晃的枝叶一阵接着一阵嘶鸣,背着书架小跑过来的四个书生,将书架往地上一丢,擦着脸上汗渍一屁股坐进树荫,伸长脖子露出衣领下的皮肤,感受丝丝凉风灌进里面,惬意的呻吟一声。 “这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四兄弟不会走错地方吧这四周连个村子山寨都没见着,想问个路都不成。” “可不是嘛。” 四书生擦过脸上汗渍,喝了口袋中的水,有人起身偏头看去不远的破旧房屋,房檐倾斜垮塌小半,透过树枝的阳光照出里面,灰尘飞舞,满地狼藉全是厚厚一层灰尘。 王风捡起半块陶壶走出来,举在手里朝三个兄弟扬了扬。 “想必曾经也是有人家住过的。” “肯定是死了。”那边三人中马流系紧水袋,擦了擦嘴“没看旁边一个大坟包吗铁定埋在里面了。” 另外两人愣了愣,本能的回头看去比他们坐着都还高出半截身子的土堆,拿手轻轻戳了一下还兴奋说话的马流。 “别说这么倒霉的话,一看这土都还是新鲜的。” “就是,那屋里都全是灰尘,不知多少年没人住了。” 那边,往回走的王风将手中那破陶壶扔去泥土堆上,刚附和说了句“那里面确实灰尘积满。的一瞬,脚下不稳,踉跄跌了一下,差点摔去地上。 “好家伙,哪里来这么大个蹄印” 听到大哥的声音,不远三个书生连忙过来瞅了瞅,“嗨”的挥开袍袖,背靠着土堆,又坐下来。 “大哥,你小心过头了,既然是蹄子,不是爪印,那说明是素的野兽,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是,不是野牛就是野猪,没什么好担心,赶紧煮饭吧。” “嘿嘿,要是野猪的话,说不定还能开开荤。” “想得美,野猪哪那么好对付,皮硬肉腥,吃起来粗糙难咽。” 王风拍了拍脚下破旧布鞋上的泥尘,说了句后,捡了几根干树枝过来,四人身后大土堆,忽然滑落几块硬土翻滚下来。 这边,升火的书生还在说。 “不过为兄听京城里可有个厨子,对付这种山珍可有一套,活着的时候,趁它不注意,放血扒皮,刀法干净利落,还未死透,就腌上香料去腥,为兄早年间有幸尝过,那滋味啧啧。” 就在这时,王风像是回味当时的美味时,忽然睁开眼,想起什么来,看向张倜。 “对了,为兄想起刚刚你说什么土堆的泥土” “哦,我说的泥土颜色那么深,一看就是地下翻上来来” 说到这里,张倜话语结巴起来,脸上表情僵硬的看去其余三个书生,最后一个的字,终于挤出口。 哗 一滩泥土从四人脚边蔓延翻滚,掩到篝火上,刚升起的火苗顿时熄灭,四人眼睛一直,齐齐吞了口口水。 咕 然后,缓缓抬起视线,艰难的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去身后的土堆,上面一处泥土滑落,露出里面一个圆鼓鼓的皮毛,快有人脑袋大小,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动来动去几下,随后猛地睁开,圆眼似灯隐隐发亮。 “娘耶” 四人头发都在瞬间唰的立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原地蹦弹起来,挤成一团。 半息,土堆就在他们实现里隆了起来,然后嘭的炸开,泥沙细石四处飞溅洒落,打在人脸上生疼。 嗷 一声猪吟响彻,泥尘飞舞间,匍匐的巨大身形四肢从地上撑起,甩动后脑到背脊的一排钢鬃,猪口獠牙,目光如电,望着那边四个书生,长嘴张开猩红如火,獠牙钢锉般随脑袋摇晃两下,硕大的蹄子刨起地面。 “好好好大的野猪” 四书生呆滞的站在原地,其中王风反应得快,拉过三人衣袖,急的大喊“上树啊,猪不会爬树” “我们也不会啊” 马流、张倜、赵傥急的也在大喊,眼见那巨大野猪朝向这边了,四人书架也不要了,当即一转身连滚带爬的跑去就近几棵树,反正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可四人各自抱着大树,腿架在上面,怎么也上不去。 咚 咚 那边黑蹄一下一下落去地面,巨大的猪身面向抱着树的四人,口中哼哼唧唧的吐着粗气,匍匐的身子皮肉蠕动,后肢着地,前肢随上身缓缓上抬,蹄子化作人手掌的模样,就那么人立而起,浑身粗犷黑毛,长喙大耳,獠牙上翻,一溜钢鬃顺着后劲一直延至脊梁,一步一个蹄印迈了过去,圆鼓鼓的肚皮间,厚叠的几轮肥肉都荡起涟漪来。 “书生,刚刚你们在说怎么吃猪” 声音如铁器摩擦刺耳,把那边抱树的四个书生吓得跌跌撞撞倒在地上,蹬着腿向后飞挪,看到化作黑毛猪脸,獠牙人身的野猪,顿时尖叫起来。 “猪妖啊” 顷刻,对面走过光斑的巨大身影,浑身妖气弥漫,张开长吻,用力一吸,妖风大作,整个树林都在摇晃。 阳光照过摇摆的林野,凄厉的尖叫惊起一片鸟雀,感受到可怕的气息,黑压压的飞去更远的山麓。 下方,有人抬头看去晴空万里的烈日,一旁,道人呆呆的站在山崖边,看着一望无尽的延绵山麓。 “啊啊啊” 片刻,道人嘶喊的回过头,看去抬头望天的书生,使劲的抬脚剁地上的枯草。 “你说的胡姬呢你说有趣好玩的地方呢” 西北苍凉粗犷,四周全是褐黄的山脊、稀少的植被,荒山野岭一片,连个几分田地都见不着,更别说能遇上往来的商队。 风卷着黄沙吹来,陆良生看了看天色,收回视线,挥开袍子挡去吹来的沙尘,下来驴背,将山海无垠在手中翻看。 “我可没诓你,要诓你,也是这本书诓的,按上面记载,应该是在这附近了。” “你” 道人挖了他一眼,叹口气,正要想去四周看看,能找些什么野味打打牙祭,驴后的书架里,隔间小门陡然推开。 蛤蟆系着绳子探出半个身子,声音严肃。 “良生,有妖气” 嘭嘭嘭 陆良生听到师父话语,回头间,远方黑压压一片鸟群分成几拨朝四面山麓,一刻也不敢停留般,飞的远远。 “老孙” 书生轻说了声,道人无奈的耸耸肩膀,掏出一张探妖符,想看看是什么妖怪,翻出夹在指间还没念咒,就嘭的一声,化作一团火焰燃烧。 “嘶曰尔老母的,好强的妖气,好烫” 孙迎仙使劲吹了吹手指,旁边的书生紧皱眉头,拉过老驴,施了缩地成寸的法术,一晃眼,便到了那山腰上,沿着像是有人走过的痕迹,招来月胧,身形一跃,大鸟投林般落去远处树林外面。 飞奔的老驴身后,蛤蟆道人兴奋的甩出长舌舔过嘴唇,搓动蛙蹼。 “老夫又有滋补的进肚了,呵呵呵哈哈哈” 第两百八十七章 ‘三英’战妖 “老夫又有滋补的进肚了,呵呵呵哈哈哈” 外面,脖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陡然停下,老驴刹住蹄子,惯力下,搓蹼舔舌的蛤蟆身子一斜,平的撞在隔间木壁上,脸都挤的变形。 彼其娘之 嘴蠕了蠕,蛤蟆道人撑坐起来,揉了揉脸,气咻咻探出脑袋,看向老驴前面的徒弟。 “良生,怎么停下来了” 驴头前方不远,背对他的书生,手中月胧微微抖动,青衣白袍的身影望去的方向,风吹去俊朗的脸颊,额角发丝轻摆。 “师父,你先回隔间里。” 蛤蟆道人愣了一下,听到徒弟少有的严肃语气,垫起脚蹼,把着小门伸长身子往那边张望,四个人影光溜溜的裸着上身,鼻青脸肿的站在一口大锅周围。 噗噗噗 火焰燃烧,大锅里水面沸腾翻滚面食蔬菜、热气蒸腾间传出香味,四个书生光着膀子,灰头土脸的掰断手中蔬菜丢进锅里,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快削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知道啊,总不能让咱们四个也进去吧” “那个里面好像没主食。” “别说话,我们四个不就是” 沸腾的热气弥漫,光着上身的四个书生苦着脸围着铁锅,一边互相望着,一边将吃的东西丢进锅里煮上。 嚓 陡然有枯草踩响的声音传来,四人中,王风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惊恐的望去声响传来的方位,见是一个书生、老驴,脸上顿时激动的肌肉抽搐,淤青的嘴角张合,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抬起手指过去,啊啊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好半响才憋出一句。 “陆良生” 另外三人急忙望去兄长指着的方向,嘴唇发抖,委屈的像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有救了” “陆郎”“啊,我们有救了” “嘘,小声一点,那妖” 王风猛地惊醒,嘘了一声,连忙朝林外烈日下站着的书生抿唇摇头,手在腿侧打了不要靠近的手势。 那边,陆良生自然看懂了意思,不过他现在过来,那妖怪必然已经察觉到了,再躲起来,显得多余。 至于那边四个书生,却是让他忍不住想要笑出声,遇妖这种倒霉事,怎么都让他们给碰上了。 还几次又都让陆良生遇上。 想着时,右手拇指推去剑柄,古朴剑身缓缓出窍,带出轻吟,月胧一出鞘,话匣子顿时打开。 “啊,好久没出来透气了,放个屁都是舒坦的。” “主人这是又遇上难事了不是有蛤蟆吗把他扔出去,万事就解决了。” “对了对了,那个待在庙里唱曲儿的呢还没出来吗” 陆良生斜过一眼,食指呯的弹去剑身,月胧又是啊的一声舒畅呻吟,远远的,那边四人还在着急的朝他比手势。 阳光倾泻下林间,微风拂动草木,有着哗哗的声响,以及另一侧的破旧茅屋,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又来一个书生。” 听到磨铁刺耳般的声音,陆良生偏去视线,眼睛眯了起来,下意识的捏紧剑鞘。 那边破旧的房屋院墙背后,一个身形肥大如山,甚至比法净和尚还要高出两个脑袋,比一旁的茅屋都还要高。 大锅旁边的四个书生饶是见过了,仍旧吓得瘫软,两脚瑟瑟发抖,挤抱在一起。 蛤蟆道人紧了紧系着绳子,盯着那渐渐显出肥大身影的巨妖,冷哼一声。 “哼,小辈” 陡然转身,伸蹼拉住书架隔间的小门,嘭的关上。 后方,踏踏脚步声由远而近,道人气喘吁吁的飞奔跑来老驴一侧,刚还想说“不等等本道。”,目光里瞥见走出阴影,站去阳光斑驳之中的长嘴獠牙、黑毛肥身大耳的巨大身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下意识的开口“好大的野猪妖。” 对面,圆眼如有电光,原本开口说话的猪妖,脸上肌肉抽搐,青筋都鼓涨,一弹一跳。 “尖嘴猴腮的臭道士” 那黑毛猪妖蹄子一踏地面,轰的激起一圈落叶、灰尘,猪口獠牙大张,使劲吸了一口气,四周林野疯狂摇曳,铁锅附近四个书生顿时翻滚在地上,被吸了过去。 林外的陆良生、道人掐出法决稳住身形,衣袍仍旧在风里翻卷,猎猎作响。 “老孙,照顾那边四人” “就知道使唤”孙迎仙回应中,抬手打出两道黄符,上面朱砂敕字亮起法光,地上凸起几道硬土将被吸去猪妖的书生拦住。 这边,陆良生剑指一挥“出鞘” 锵的一声金铁长吟,月胧冲出剑鞘,阳光里直直拉出一抹寒光,传来的是,呯的一声金铁交鸣,有火光跳了起来。 月胧“哎呀”像是碰到硬物,翻转倒回半空,剑尖倒悬微微颤抖。 哼昂 猪妖鼻口哼唧,放下粗壮的手臂,对方法剑根本破不开他这身皮毛,扭了扭脖子,抬起脚步就朝对面的出剑的书生走了过去。 这妖皮肉这般结实 月胧剑自从有了灵识,从未失手过,眼下竟然连这猪妖皮毛都刺不开,陆良生都愣了一下,压下有些急促的呼吸,脑袋飞快思索对策。 道人救下那边四人,手中符箓不停的抛出去,飞去迈着蹄子大步而来的猪妖,仅仅爆出几团小火焰,将对方身上黑毛烧卷了一些外,什么也做不了。 曰尔老母的,这野猪到底是不是妖啊 就这时,陆良生陡然解下腰间一卷画轴,在手中展开灌注法力,抛去天空,手指变换结印,法力从身上荡开的一瞬。 指尖指去逼近的妖怪。 “降魔除妖,乾坤借法” 呼 一阵大风猛烈吹拂,林间哗啦啦乱响,过来的黑毛猪妖瞪起眼睛的刹那,扇动的大耳中,恍如听到金戈铁马的声音。 “小小幻术” 猪妖长嘴微咧,哼了声,正要继续前行,只听一阵马蹄急促狂奔,猛地一偏头,手臂本能的架了起来。 下一刻,一柄厚重刀锋,映出上面青龙蜿蜒的刻纹,擦过空气的嗡鸣,化作一声龙吟,轰然怒斩在猪妖双臂,爆出火星弹射。 顺着压着手臂上的刀锋延伸过去,持刀的身影坐在赤红战马之上,凤目威凛、面如重枣,金甲青袍。 “妖孽,尔敢,吃关某一刀” 踏踏踏 铁蹄翻腾,还有两骑一左一右包抄冲来,马蹄翻腾间,手持双剑的身影挥舞,另一侧,一杆丈八蛇矛刺破空气,豹头虬须大汉暴喝如雷霆。 “纳命来” 三道身影,三件兵器齐齐砸向身形巨大的妖怪。 第两百八十八章 猪刚鬣 光阴自林间变幻,三人骑马提着各自兵器疯狂朝中间的猪妖砸下,青龙偃月大开大合,速度极快,就在那猪妖挡下刺来的蛇矛,挥手将来人连带马匹一起打翻,腰间呯的传出金铁磕碰的声响。 厚重的刀锋沿着猪妖皮毛延伸,重重拉出一刀,就算破不开,也有被砸击的微痛。 哼昂 身形巨大的猪妖饶是知晓这些都是幻觉,也忍不住暴怒,侧身抬臂一扫,覆满黑毛的手掌将对方连人带马扇去地上,翻滚出两三丈,化作星光消散。 顷刻,又是一蹄蹬在另一个骑黄骠马,手舞双剑的大耳人影身上,半空中也被打散成光点消弭开去。 “哼,区区幻术也敢跟俺老猪对手。” 话音刚落,马蹄声再起,猪妖偏过头,视线看去,之前消散的金甲青袍持刀之人再次出现,亦如之前出来一般,拍马舞刀再次冲来,另外两侧,一黑一黄两骑,跟着出现。 下一刻,三骑一妖又打到一起。 外面,林野间阳光璀璨,蝉鸣仿佛在这一瞬间都不再嘶鸣。 只有亮有法光的画卷悬在半空,那方的猪妖陷入幻境,铜铃般大的圆眼黯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巨大肥硕的身躯时不时颤抖挣扎,像是在幻觉中与人打斗。 陆良生二指使劲并拢呈在胸前,无法察觉间,能见双臂微微抖动,一股股法力流转,传去半空的画卷维持幻境。 这猪妖的道行看似不过数十年,怎么这般难应付。 以他现在元婴的修为,想要将人,或妖拉入幻境,已是轻而易举之事,可眼下的猪妖,却是让他感到有些阻塞,不像往日那般流畅。 “老孙,先把那四人带过来” 法决维持幻境的同时,陆良生斜过视线,缓缓轻声说了句,眼见那边挣扎的猪妖手臂抖了一下,二指猛地用劲,悬在半空的画卷,法光更盛。 跑过猪妖一侧的道人,心脏也是狂跳,捏着符纸小心翼翼走近距离妖怪不远的四人,朝他们挥了挥手,稳妥起见,施了隐身术,拖脚拽手的拉着四人向后朝陆良生靠拢。 王风、马流、张倜、赵傥一拉开距离,连滚带爬抱去那边正施法的陆良生大腿,坐在地上吓得哭喊出来。 “夜晚要碰上妖,现在连白天都碰上了,怕是往后我兄弟四人待在家中了。” “倒霉的事,怎么都让我们给碰上了,陆公子、陆高人,有没有办法替我们四个改改运啊。” “就是就是,太他娘吓人了,那猪妖还想让我们自己把自己给炖了。” 哭喊吵扰声里,维持的幻境之中,此时又是另一番模样,猪妖口鼻喷出些许白气,双眼通红盯着化为星光散去的三骑再次出现,朝他挥舞兵器狂奔而来。 “第七次了啊你不累,俺老猪也都累了。” 呸了一口,擦了擦手掌,猪妖自言自语呢喃,一巴掌扇飞青龙长刀的骑士,浑身妖气弥漫,脚下猛地一顿,地面轰的裂出纹路。 哼昂 长嘴獠牙张开,猪鸣高亢,卷起妖风滚滚,四周明媚的阳光幻境发出咔的脆响,扭曲摇晃起来。 外面,吵扰声里,陆良生皱起眉,低声呵斥一句“别吵”的刹那,身子一顿,悬在半空的画卷摇曳几下,翻转落去地上。 幻境碎裂,众人视线中的猪妖顿时动了一下,然后,摆动钢鬃,一双铜铃大眼转动,吵扰的四个书生立刻闭上嘴,收住声音,齐齐抬起头,看去面前的陆良生。 看来一般法术对这个猪妖起的作用并不大。 陆良生心里也有些犯疑,斩妖除魔的事不一次两次,难道当真就仗着一身巨力和刀枪不入的皮肉 还是得用到山海无垠,先把这猪妖收了,往后再说。 念头闪过,让正要施法的道人退回来,伸手朝老驴那边一抓,一本书册嘭的冲出隔间,飞来他手中。 看顾书册的木栖幽也化作人形,拖着裙摆来到书生旁边,看到那边的猪妖,赶忙闭上眼睛。 “好丑的妖,比小道士还丑。” 一旁,垂下符纸的孙迎仙身子微抖,缓缓斜去一眼。 “本道谢谢你啊。” “别说话” 陆良生双手一抹书封,书页拉出长页在半空连横,示意身旁的栖幽化作毛笔时,那边的猪妖陡然开口,抬手摆动。 “不打了不打了。” 听到这句,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陆良生停下手,看着连连摆手的猪妖,这家伙看来还是能沟通的。 剑拔弩张的场面渐渐消去,他将长幅的书页一收,宽袖翻卷抬起,朝对面一拱。 “在下,栖霞山陆良生。” 哼哼哼 那边出气声夹杂猪哼唧的声响,那猪妖扇动一对大耳,拍了拍大肚皮,荡起一圈肉浪,就那么干脆的坐下来,一屁股挨着地,这边众人都能感到脚下地面微微抖了一下。 黑毛长嘴的猪脸盯着拱手的书生好一阵,然后,目光不自觉滑去一侧的黑裙女子猛瞧,一边看着,一边开口说话。 “我好端端的吃饭,你这修道之人二话不说就打,是何道理” “呵呵” 陆良生看了眼那边还冒着热气的铁锅,挥袖拂过身边四人,走上前去,招来汤水,沾了一点放到嘴边。 “汤水少了佐料,不够香。” 不过还没等那猪妖想着回答他这句话,话锋一转,陆良生捡起地上的画卷,拍在手心,笑容温和,再次开口。 “那边四位,与我有几次缘分,亦算作熟识,虽然胆小,可心中还有正气善良,见他们落难,岂能袖手旁观看着被你炖在铁锅里吃了。” 那猪妖瞥去那边四人,哼哼两声“俺老猪可不没想过吃他们四个,黄皮寡瘦,没几两肉。” “那为何剥了他四人衣裳,还架上这口大锅” “那是见他们对吃食有些讲究,让他们帮俺老猪煮饭吃,脱了衣裳,也是省的衣裳掉进汤饭,坏了口味。” 呃,陆良生被这话弄的怔了一下,这妖对吃的还替讲究,估计还能和师父投缘。 见书生沉默,那猪妖从黑裙女子身上收回视线,忽然站起来,走去大铁锅,拿过大铁勺搅了搅,俯身拿过地上的大碗。 “不嫌弃,一起过来吃。” 顿了顿,看去那边的陆良生,大手端着盛有饭食的陶碗递过去。 “俺野猪成精,名刚鬣。” 到的此时,他才说出自己的名讳,陆良生双手捧过递来的大碗,扫了地上落叶灰尘,在铁锅对面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喝了一口汤水。 “味道稍淡。” “让为师来尝尝” 陆良生说出一句时,蛤蟆道人的声音也从老驴那边同时响起,顺着绳子落到地面,解开后,负着葫芦,一摇一摆走来。 道人收拾东西,偏头看去地上走过的短小身影。 “老蛤蟆,这个时候才出来,你是被吓” 走过一截的蛤蟆道人,微微侧过脸来,蟾眼冰冷的看了对方,口中哼了哼。 “老夫何等修为,岂会惧怕当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老夫不过贪睡罢了。” 铁锅一侧的猪妖,看着说话走来的蛤蟆,目光紧紧盯去他背后那只葫芦,眼中露出疑惑。 这葫芦,俺老猪,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两百八十九章 比吹 阳光洒进山脊的林子,斑驳透过树隙落在甩尾悠闲走过的驴背,陆良生熄灭了篝火,不客气的从书架取过碗筷,盛了饭食,端给师父、道人。 不远,猪刚鬣伸了伸脖子,看着书生舀出一勺勺饭食,吞了吞口水,搓着大掌忍不住嘀咕出声。 “叫你一起吃,可没叫这么多人啊,倒是给俺老猪留点。” 纵然身形肥胖高大,像座小山般坐在那里,嘀咕间指头在长嘴边晃悠,显出一丝憨态也让那边四个书生不敢靠近。 “肚子饿不饿要不一起过去” “我看还是算了那可是妖啊”“那边女子也是妖,怎么不怕” “唔好眼熟。” “兰若寺井底下,你们忘了” “呕” 一想起苦涩难咽的汁液,一吃还是半月之久,此时回想起来,四个书生味蕾好似有感觉到那股味道,捂着嘴冲去某颗树下干呕。 四人身后,收拾了黄布口袋的道人朝他们呸了一口,走去接过陆良生递来的饭食,看了眼那边的猪妖,自来熟般朝对方点了点头,撩起袍摆蹲下来,呼噜噜往嘴里刨。 大锅饭食其实不多,多了两人一蟾,少了小半,猪妖看着他们筷子唰唰往嘴里赶,几个起落还带出残影来,连忙大锅抱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伸手抓了一把塞长嘴里,大口大口咀嚼。 吃了几口,忽然看着陆良生还有道人,瓮声瓮气的开口问道 “你们都不怕俺” “为什么要怕”陆良生吃完饭,将碗筷搁去地上,笑道“何况你我往日无怨近无仇,说起来还是我鲁莽在先。” 说起发生的误会,那猪妖也将始末讲了出来,他来这边是要去福陵山,天气太热才在这片林子里,拱了泥土钻去下面降热,却是听到王风、马流四人哄笑,讲解怎么吃野猪,心里来了气,便扣下这四个书生给他煮饭,倒是没想过要吃人这回事。 “福陵山” 陆良生思索了一下,翻开随身携带的地图刻纸,上面倒是没有福陵山这个地方,想来还在大隋更西的位置。 那边,猪妖见过不少修道之人,少有像这人与妖平和相处,抱着大锅点了下头,瓮声瓮气的抬手指去西面。 “俺老猪确实去福陵山,那边有个云栈洞,洞里有个卵二娘,也是个妖精,去她那儿解解闷,你要去吗可与俺同路。” 卵二娘解闷 陆良生听到这里脑里一连串疑惑,看去道人,后者摊手耸耸肩膀“看本道做什么,我也不知啊。” 倒是两人中间饭饱的蛤蟆,舒服的放下精致的红公鸡碗,躺下来亮出白花花的肚皮,蹼头挠了几下。 “你们就不懂了,洞乏指妖怪的居所,栈字不就客栈之意嘛,那云字就是指来往的妖很多,都去那里住结合那猪妖说的解闷,那卵二娘不就是妖怪里做皮肉买卖的嘛。” “原来如此。” 听到师父一番解释,陆良生倒也觉得说得通,不过表情随后愣了一下,“师父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蛤蟆道人微侧过脸,看到徒弟的望来的视线,唰的坐起来,负着双蹼,神色严肃。 “为师何等身份,如何会去那种地方” 插在地上的月胧剑弹出一截,淡淡说了一句。 “老蛤蟆当然没去,他被几大宗门追缴,哪里有时间。” 那边,蛤蟆道人负在身后的蛙蹼捏紧成拳头隐隐发抖,脑门上青筋鼓跳,目光冰冷的斜去剑身。 “你再说一遍” “老蛤蟆生气了,也改不了被人追。” “讨打”蛤蟆道人妖气激荡,蟾眼闪烁红芒,暴喝一声,抓起地上一块石头扑上去,骑在剑柄上,抓着石头乒乒乓乓一通猛砸。 陆良生无奈的朝对面的猪刚鬣笑了一下。 阳光倾泻,黄昏的夕阳从照进树林,天色渐渐昏沉,几人想来也赶不了夜路,升起篝火取暖,四个书生卷缩在一起沉沉睡去,道人籍着火光偷偷翻看发黄的书籍,不时抬起头看看周围,又埋下去。 从他身旁走过的陆良生,看去树隙外的夜空,今日正好也是八月十五,星月铺砌一条银带横过夜空。 “差点都忘了,今日是中秋佳节,可惜没能回栖霞山。” 夜风吹着林野哗哗轻响,如小山的猪妖没说话,起身走到林子边缘,紧挨着崖边坐了下来,望着夜空那轮皓月,漫天星辰倒映在他眸底闪烁。 “俺老猪,曾经看过更美的月亮。” 沙沙的脚步声过来,陆良生一扫地面,坐去不远一块石头上,也在望着浩亮的明月,听到猪妖这句话,忍不住好奇起来。 “有多美” 柔和的月色下,猪刚鬣双肘压着膝盖,撑着脸,仰望夜空。 “俺老猪说不出来,那是人间不存在的美你看不到的。” “哦老夫已是见过不少美景,少有人说人间景色不及。”林子间,蛤蟆道人负着葫芦从昏黄的火光走进清冷的月色,站在徒弟一侧,抬起头看着满天繁密的星辰,柔和的圆月。 “尤其这月亮,无论从哪里看,她都是最美的。” 那边,猪刚鬣被打断话语,看着还没他小腿高的蛤蟆,一脸淡然的转回去,继续盯着天上的月亮。 “你一个小小蛤蟆懂什么,俺老猪当初何等威风,站在云端可俯瞰这地上山川河流,人世百态不过在俺眼里,就是一处嬉笑哭喊的闹剧。” “哼” 蛤蟆道人口中也是冷哼,跳上一块石头,挺直了背脊,颔首淡然开口。 “想当初老夫何等修为,纵横无数山川河流,什么妖魔鬼怪,人间修士都不放在眼里,数十个宗门围困老夫,那是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俺老猪当初一抖,天地都能震上一震” “笑话,老夫打个喷嚏,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化为血水” “不过如此,俺有麾下,天上地下哪个神仙妖怪,不以礼相待” “那算得什么,老夫只要想,子孙千千万万” 一猪一蟾两只妖坐在崖边月色下卯上了劲儿,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比,坐在一侧的陆良生伸手啪的拍在额头,听了许久。 第两百九十章 不晒太阳,只望月 “小蛤蟆,你如何了得,也不过地上生灵还是一妖” “彼其娘之,你在老夫面前吹嘘,谁不会,你看看你模样,猪头人身,难道还是神仙啊” 体胖如山的猪妖愣了一下,目光扫过摊开的双掌,长嘴一合,猛地俯身朝那边石头上背负葫芦的蛤蟆大声咆哮。 “俺老猪曾经也是英俊风流,丑蛤蟆” 腥风铺面,东倒西歪的蛤蟆道人,稳住身子,瞪起蟾眼迎上去。 “老夫法力未损之时,那也是仙风道骨” 一猪一蟾贴近,四目互瞪。 陆良生放下捂过额头的手掌,失笑的看着他们。 “师父,你们” 听到一旁传来的声音,猪妖、蛤蟆狠狠对视一眼,俱都哼了哼,将脸偏去一侧,环抱双臂坐回去,继续看着自己的月色,两妖都搭理对方。 师父还是跟小孩性情一样。 陆良生笑了笑,过去劝说两句,至于那边坐着的猪妖,对方口中所说也不知真假,倒是更像是吹嘘。 堂堂天上神仙下了凡尘,就算不是英姿威武,也不至于变成狰狞可怖的一头猪妖吧 不过,他望月亮的眼神倒是不像作假。 想到这里,陆良生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回到篝火旁书架,取了一张笔墨纸砚,不理会捂着书册,张头望来的道人。 回到崖边坐下,幻了酒水递去。 “赏月岂能无酒,正好又是中秋,无家人团聚,正好山水相逢,共饮一杯如何” 猪刚鬣看着书生手中递来的酒杯,两根指头像是夹着一根葱接过来,倒进口中,些许水渍连他牙都打不湿,可酒香浓郁,一进嘴里便是化开,有种畅饮的错觉。 “好幻术。” “小术而已。”陆良生听他语气已经从刚才争执里缓和下来,抬起袖口遮着酒杯也是轻抿一口。 “山野赏月,独有风情,在下擅长画道,见奇色便会心痒,刚刚你说见过最美的月亮,不妨说来,在下将它画出来如何” 那边,猪妖看他铺开的画卷青墨,又是灌了口酒水,也不知是有了醉意,还是真想与人说话。 “其实,俺好多都是吹的,你也当不得真。” “无妨,你说说吧。”陆良生笑着磨好了墨子,拿起一杆普通的毛笔,悬在纸张上,“正好就当听故事。” 一旁的蛤蟆道人偏过脸来,一副你说啊的表情,口中哼了声。 “随口吹嘘,怕是说不出来吧,呱。” 然而,片刻,猪刚鬣的声音在崖边响起,抬头望去夜空那轮清月,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其实俺老猪,也很久没看月亮了,看过太美的东西,再从这里看,就失去很多美丽,尤其是飘飘起舞时,身姿婀娜,长袖翻飞,眉心间那一抹朱红,美目顾盼差点把俺魂都勾去了” 金铁摩擦的声音此刻变得平淡,陆良生听着猪妖口中描述,原以为是极美的月色,动笔画开,却是随对方描述勾勒出女子的轮廓。 寄托月色思念佳人,原来还是一个痴情的妖。 嘴角泌出笑意,他手中青墨没有停下,渐渐勾勒的女子轮廓凝实,柔和的月色下,洁白的画卷上,薄纱长袖飞舞的美人,顺手还点去眉间朱红。 相逢一场缘分,我便送你一场美梦。 陆良生看着画上成形的画幅,依着猪妖描述,那女人美貌端的美丽惊艳,他指尖绽放法光,点去画上,起身放到刚坐过的石头上,转身离开。 那边,猪刚鬣好似沉浸在回忆里。 “呵呵天上时,俺老猪可是与她当真般配” 呲溜吸过嘴边的口水,憨笑出声时,忽然,眼中的圆月好似有一抹人影在上面晃动,心脏怦然一动,连忙从地上起来,揉了揉眼睛。 “嫦” 那抹白色人影,顺着月光飘然飞下,望着下方呆呆站在崖边的猪妖,浅笑福身。 “让我再给你跳一支舞吧。” 猪刚鬣表情痴痴的看着那漂浮的女子,忽然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悄然洒出丁点水渍,就在崖边盘坐下,憨笑的点了点头。 “有劳仙子了。” 月光之中,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迈开莲步,脚尖轻点洒开长袖,柔韧的身姿轻晃,伸出长袖的手中捧去圆月,仿佛托着夜空的清月悬在山色、月色之间。 “月儿” 猪妖盯着月色中女子,优美的身形舞着长袖飞旋,裙摆跟着飞舞开来,恍如荷塘一朵盛放的白莲。 落下最后一舞,等回过神来,那月色下起舞的女子已消失无踪,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仍旧站起来,朝夜空之上的那轮圆月撕心裂肺的叫喊。 “月儿” 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过得好一阵,猪刚鬣这才转过身,将石头上的画卷捡起来,在手中展开,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女子画像,他朝林中篝火旁的书生,重重揖了一礼。 “俺老猪,谢过陆公子。” 远处,陆良生铺好毯子,回过头来,也还去一礼。 “圆你一梦,了却心中牵挂,也是行善功德,陆良生可不亏啊。” 若是能让一只妖物能明心化境,不为非作歹祸害人间,那就是一桩善事,至于耗费法力也就微不足道了。 还在坐在崖边石头上的蛤蟆道人忽然叹口气,举蹼轻拍猪妖粗壮的小腿。 “看不出来,你也与老夫一样,是个念旧之人啊。” 蛤蟆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负着葫芦望去月色。 “老夫每时看到月亮,也会想起一个人来。” “原来你也心里有人啊。” 猪刚鬣与蛤蟆道人对视一眼,一猪一蟾瓶并坐到一块,沐这片月色,抬头望去夜空的圆月。 不久,陆良生铺好了睡铺,唤了蛤蟆道人一声,两妖这才从外面回来,互相对视一眼,猪刚鬣伸出一根指头,与蛤蟆蛙蹼轻碰一下,颇为默契。 “老孙,睡觉了” 陆良生抖开薄毯,见那边还籍着火光翻看书籍的道人,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看的那么入神刚才你可错过了好事。” 听到这声,孙迎仙下意识的将书阖上,飞快揣去怀里“本道都听到了,不过要我说,最好的办法,还是痛苦掩盖。” 他看去那边正要躺下睡觉的猪妖,神神秘秘的溜过去,将怀里的那书翻出来,扔给对方。 “记得看完还我” 书册砸在脸上,猪刚鬣随手将那书捡起,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一眼,视线顿时定格在上面,一把将压在胸口的画卷扔去一边,翻身坐了起来,嘿嘿憨笑的一页一页的看。 好像刚才的事,都被他抛去了脑后。 不久,夜深了下来,随着时间过去,圆月隐去云层,东方渐渐泛起了青冥,阳光刺破云隙,犹如潮水般涌来,沿着一座座山头,推开了黑暗。 第两百九十一章 常羊就在脚下 叽叽叽喳喳 林间鸟声鸣啭,飞过枝头,晨光照在脸上,陆良生微微睁开眼睛,从地铺上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明媚的阳光里,蛤蟆道人站在林外一块石头上,伸展双蹼,嘿咻嘿咻左右的扭着圆鼓鼓的腰身。 光尘飞舞,斑驳落在彪肥的身形上,猪妖背对着想要上前抢夺的道人,后者绕过来想要抓他手中那本乏黄的书册,连忙捧着书又转去另一边。 气的孙迎仙在后面跺着脚大吼大叫。 “把书还我,信不信本道收了你” “凭你” 那边,猪妖头也不回,瓮声瓮气的闷头回了两字,根本不在意道人气急败坏的话语,好半响,翻过最后几页,这才满足的将书丢还给一旁的道人。 “好书不知还有没有” “没了没了”孙迎仙急忙将书捡起来,生怕被抢去,飞快揣进怀里,挥着宽袖边走边说“就算有,本道也不给你。” 气咻咻的走到堆积的枯枝旁坐下,掏出符箓一摇,轰的燃起火焰,片刻小堆篝火升了起来。 陆良生听着外边郎朗书声,架上小锅抓了小米、青豆掺水煮粥,一早起来林间喧哗,看上去还颇为和谐。 林外,昨日他救下的四个书生,捧着书卷,正坐在外面阳光下朗声清读,见陆良生已起床,四人当即收了书本,绕过肉山般的猪妖,小心迈着脚步走过去。 做为四人中年龄最长的王风,拱起手躬身施礼。 “恩公,今日时辰已是不早,我等四人还赶着去赴任,就不多耽搁了,几次相救,恩同再造,往后恩公但有差遣,必当以死相报” 他身后三人,马流、张倜、赵傥也跟着弯下身。 “我兄长说的是,往后我四人若是出人头地,能入朝为官,恩公若有所遣,定当肝脑涂地” “对对,还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倜想了想,重重拱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万死不辞” 只剩下个子最小的赵傥挠了挠脸颊,看去左右三个兄长。 “你们倒是给我留点词儿啊” 篝火噼啪弹起火星,道人呲的嘿笑出声,掏着火堆,满脸烟熏的看去对方。 “你们四个搁这儿玩接词儿呢。” 陆良生也跟着笑起来,放下一截枯枝,拍了拍手上灰尘,拱手还礼,心知四人也是受尽遇上妖邪之事,变得胆战心惊,不敢多留,便送他们到了林外。 “你们四位,与在下也算故人,还望为地方父母后,好生经营,造福当地百姓,也算为我等江东人在西北长脸。” 说着,陆良生洒开双袖,双手交叠朝王风、马流四人躬身拱手下去。 林野枝摇,阳光照过山脊,落在对面躬身的书生身影上,王风、马流、张倜、赵傥一路求仕从南方到北地,再到如今为西北一地父母,更是见到修为高深的陆良生,朝他们拱手躬身,心中也有万千感慨。 纶巾在风里抚动,四人深吸了口气,齐齐拱起手,朝对面的陆良生,同样躬身拜了下去。 “定不让恩公失望” 说完,直起身四人抿唇又是一拱,放下时,双臂互挽,背着书架沿着山脊崎岖道路,脚步飞快离开。 “大兄,咱们之前说的那些作不作数” “当然作数” “可万一,真要叫上咱们怎么办”“对啊,恩公可是修道高人,他都解决不了的事,咱们四个绑一块儿都不成啊。” “那是说的客气话,要走了,好话当然要说出来,才漂亮嘛。” “也对,也对。” “别废话了,赶紧赶路,我就不信,前面还有妖怪等着咱们” 嘀嘀咕咕的四人在阳光渐行渐远,陆良生收回视线,摇摇头走回林中,伸手捡起石头上累趴着的师父,放去火堆旁。 随即,取过山海无垠翻看,为那四个书生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眼下目的地差不多就在附近了,也该是将位置找到,看看这书生指引的地方,到底有多奇异。 “陆公子,你在看什么” 从那边闻到米粥香味的猪刚鬣起身走过来,每一步都震的地面闷响,趴在地上打哈欠的蛤蟆道人,被震的原地飞离一指多高,又摔落回去。 “彼其娘之,没见到老夫还在这” 蛤蟆抬起头,眸底映出巨大的阴影遮掩下来,趴在地上的身子,两条小短腿疯狂蹬圆,唰的弹射出去,就听轰的闷响,猪刚鬣盘腿坐了下来,激的尘埃落叶飞散。 余光里见到蛤蟆道人狼狈的扑去一边,这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脑后的钢鬃。 “对不住,俺老猪太高,肚上肥肉遮挡视野,实在看不到你” 那边,蛤蟆原想破口大骂,见他一副憨笑,又道了歉,抱起双蹼转了一个方向。 “算你识相。” 猪妖露出憨笑,目光看去另一头“那书又是什么,俺老猪能感受到上面有神力。” “一件偶得之宝。” 陆良生拍了拍书封,指尖摩挲山海无垠四个金字,说起了贺灵州祈火教一事,他将书册悬空铺开,上面的紫山观、山势蔓延的画幅展示给对方看。 “说起来,我和这位道长一路过来这边,也是寻着这上面那颗人头标识,可惜没找到相同的山脉。” 唔唔猪刚鬣鼓起铜铃大眼,耳朵一扇一扇的摩挲下巴,仔细打量陆良生所说的人头标识,目光又扫过四周延绵起伏的山势。 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的收回视线,低着头摸去腰间系着昨晚书生送给他的那幅画。 算了,谁对俺老猪好,俺就不亏他。 片刻,他抬起长嘴,獠牙上下起伏,压低了嗓音,说道 “那山其实就在你们脚下。” “嗯” 不仅陆良生愣住,就连一旁搅动稀粥的道人,一旁眯眼想着怎么迅速修复妖丹的蛤蟆道人也怔了怔。 “我们脚下这座山” 陆良生手指往下指了指所在的山脊,对面肥胖如山的猪妖点了点头。 “你那幅画上的人头应该是刑天的脑袋恰好有名有姓的妖怪、神仙里,也只有他被割下脑袋,镇压在山中。” “不对,还有蚩” “那是分尸”猪妖偏头瞪去道人。 陆良生收起书册,丢去书架里,不等猪妖继续说话,纵身一跃,踏过附近一颗树,轻飘飘一踏,身形飘去茂密的树笼顶端,站在一片片摇晃的枝叶之上,法光盘踞双眸,扫去下方的地貌。 此刻,他视线里,所看到的景象又是不一样的了,山上草木鸟雀野兽像是变成了虚无的轮廓,只显出大山形状,整个天色都变成漆黑,夹杂一丝白光。 而寻着那一丝白光的方向,山体间有道淡淡的东西缓慢闪烁,若是不刻意观察这座山,哪怕修为再高深的修道中人,也不会没事浪费法力看一座普普通通的山。 果然,有东西。 落回地面,陆良生此时变得有些犹豫,要不要下去探个明白,毕竟听到猪刚鬣说,里面的是刑天 那可是远古神祇啊。 第两百九十二章 常羊山石门 山海图志“刑天与天帝争神,断首囚于常羊之山,非碧天开裂、地染红霜,不得而出” 远古神话对于普通百姓,甚至君王朝臣来讲都是颇为遥远不可及,陆良生踏入修行,修道中人、妖、鬼也是见过不少,但眼下就要面临神祇,内心免不了有些紧张。 既然按着山海无垠过来,应该也是一种寻缘,不会一开始就给我设置难以逾越的高峰 半开玩笑的想法随后又被陆良生抛开,寻仙求道本就没有多少侥幸,天道也不可能按照你修为低浅而特别照顾。 既然已来了,不妨打开进去看看,只是猪刚鬣怎么知晓 袖子里,陆良生捏了捏手,从石头上跳下来的蛤蟆道人,吧嗒吧嗒走来,拍了拍徒弟的小腿。 “良生,可有什么发现” 陆良生回过神来,视线对面的猪妖偏转,落去下方的师父,将他举起放到肩头,朝猪妖还有那边的道人点头。 “有晦涩的神力流转,就在山下。” “真的要去”不仅陆良生紧张,才踏入金丹不过半月的孙迎仙,此时手足无的捏着腰间黄布袋,来回走走停停。 有些烦躁的挥挥手。 “曰尔老母的这次有点过了。” “哼哼,有何担忧”蛤蟆道人坐起来,一蹼负着徒弟耳朵,“一颗头颅罢了,若是有能耐,早就出来了,何必还等你们进去。” 蛤蟆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陆良生沉吟想了一阵,还是决定下去常羊山脚看看,与道人、猪刚鬣商议了一阵,后者原本不该掺和,但还是凑近上来。 “俺老猪如今修为不高,不过有啥力气活,哼哧哼哧,还是能做的。” 商议一阵,大抵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收拾了行囊,牵着老驴去往常羊西南山脚。 常羊山与周围群山并不起眼,青岩堆积荒草之间,人、驴走过去,惊起虫子乱跳。 循着晦涩的神力闪烁,绕了半个山体的陆良生等人终于在一处凸出的山壁前停下。 “就是这里了。” 走过过膝的杂草,陆良生伸手抚去那块凸出的崖壁,回头看向道人。 “上面能隐约感受到神力” 原本想直接用穿墙术直接进去,陆良生试了一次,根本无法触及山壁,整个人被一股无法看见的东西弹了回来。 “试试遁地呢”他偏头看去道人,后者吸了吸气,祭出符箓,身子往地下一钻,隆起的小土包如同地鼠拱地,飞速朝山壁下延伸。 呯 “哎呀”的一声惨呼,道人毫无预兆的从土里直接倒飞出来,摔去地面滚出几步,好半响才爬起来。 捂着脑袋看着依旧纹丝不动的山壁,疼的脸上都扭曲起来。 “曰尔老母的,本道还不信治不了” 来了脾气,道人挽起两边袖口,从黄布口袋里掏出写有敕字的黄符,贴去山壁,指决猛地一掐。 轰的一声巨响,火焰爆碎,无数火星四溅飞开,那山壁仍是一动不动,连快碎岩都没落下。 陆良生知道老孙的符纸爆出的法火威力,寻常岩石山壁早炸裂开了,尤其进入金丹境后,道人法力不该如此这般才对。 那山壁上,一丝火烧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陆良生皱眉看着还不甘心的孙迎仙,沉默思索了一阵,目光投去老驴臀后安放的书架。 或许可以试试书。 想罢,走去将书架取出,上面的延伸的画幅已经停止,陆良生双手捧着山海无垠朝凸起的山壁躬身拜了一拜。 “栖霞山陆良生,无意寻得此宝,受宝物指引而来,若是有缘,不知可否放我进去。” 他话语诚恳,可说出后,那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道人掏出第三张符纸,“你光说有什么用,这就是一块石” 轰隆隆 道人话还没说完,脚下陡然传来震动,下意识的跳起来,落到众人之间,面前凸起的这处山壁就在众人视线里微微动摇起来。 陆良生急忙高举山海无垠,咵咵细碎落石飞滚落到他脚边,对面渐渐剧烈摇晃的山壁,最前端露出一道石门的轮廓,边沿的缝隙透出淡黄的光芒,随着石门沉重移开,里面光芒反而渐渐消失,呈出的,是黑漆漆的空洞。 呼呼 彷如无尽头的石门之中,有风呜咽冲出,陆良生看着洞口,将肩头的师父放到地上,偏头看向道人,还有化作人形的栖幽、猪刚鬣。 “你们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看看。” 毕竟他捧着山海无垠叫开了这处洞门,其他人若是跟着进去,怕发生危险的事,到时全都栽在里面,就真的变成笑话了。 “良生,那你小心,遇上不测,立马出来,为师在外面接应” 蛤蟆道人背着葫芦,环抱双蹼颔首叮嘱一声,旁边,身形膘肥的猪刚鬣也点头附和,瓮声瓮气挥了挥手。 “俺老猪也一样” 其实倒是不用让他们担心那么多,陆良生既然用这本书册叫开了洞门,想必是钥匙了,该是不会有太大问题。 深吸了口气,走去打开的石门,回头对师父还有道人他们说道“师父、老孙你们就在外面等消息,不用那么紧张” 说完,转过身一掀袍摆,捧着书册跨进了石门,黑暗犹如潮水汹涌而来,视野间原本还有一丝门外阳光也都在瞬间消失。 整个人仿佛被黑色包裹其中,这倒是有点像初成金丹时,踏足虚无的小天地里。 走两步 四周的黑暗并不长,陆良生仅走出一步,仿佛施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身子像是逆风飞行般,一晃便感觉过了十多丈。 嘭 嘭 黑暗中忽然响起两声,远远的两侧亮起像是火焰的光亮,陆良生眯了眯眼睛,视野间,黑暗渐渐被推远。 望去四周,火红的光芒之间,露出粗糙的岩柱呈两列,每列九支延伸出去,升去洞内穹顶的黑暗里。 而正前方,是平整光滑的山壁,上面像是雕刻了,可惜已经有些模糊,陆良生只能大概看出一个巨大的身躯,提着一面盾牌,高举一柄短斧,像是要与人厮杀。 嘶 看得片刻,陆良生口中呻吟一声,只感双眼中有些滚热刺痛,连忙偏开视线,不敢再看。 果然,神灵不可久视 运起法力调和双眼上的滚热和刺痛,过得一阵,好了一些,才转回来,这次他目光下意识的避开正前方的山壁,望去的是壁雕下一张,约一丈高,三丈长的石台,至于宽就不知晓了。 而正对书生的两个台角,有凶兽雕塑像,龇牙咧嘴匍匐在那里,像是背负这张巨大的石台。 陆良生目光扫过两头石兽,望去的方向,视线久久挪不开了。 下一刻。 书生走上前,抖开双袖,朝那台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 “栖霞山陆良生拜见。” 火红的光芒摇曳,前方石台上,是一个巨打的神龛,里面还有约半丈的方形青铜匣。 像是盛着刑天头颅。 第两百九十三章 万灵阵 “栖霞山陆良生拜见” 空荡荡的的洞内石殿,陆良生的话语久久回荡,光芒摇曳之中,前方高大的石台没有丁点动静回应。 没反应 躬身拱手的书生面朝脚背,微微蹙眉思索,若是应缘而来,该是有回应才对,难道是我方法不对 “栖霞山陆良生拜见” 他再次喊了一声,声音比上一次更响了些,空旷的石殿回音慢慢散去,黑暗中的石台轮廓上面,神龛依旧静悄悄,没有动静传出。 难不成已经神魂消散了 片刻,陆良生告了一声“得罪。”缓缓抬起脸,垂下手朝石台那边靠近,不过视线还是下意识的避开山壁的刑天雕刻,只用余光观察犹如苍老大树的神龛。 或许年代太过久远,上面并无神光留下的痕迹,可按山海图志描述,能将这位远古神祇身首异处的黄帝,神力不该这般微弱才是。 陆良生心里诸多疑虑,但还不至于作死的伸手去触摸,就在石台下来回走了两趟,细看间,他发现神龛虽无神光、神力的痕迹,可里面的那尊方形青铜匣附近有着法力隐晦留存。 抬袖口遮挡视野上方的视线,法力在眸底聚集,就见那尊巨大的青铜匣四周,一股法力至上而下将匣子包裹纠缠。 目光随即顺着那道法力望去,眉头更皱。 “这是” 相比青铜匣体积,小上许多的长条悬在上面,细看之下,才隐约看出那柄剑鞘,鞘身看不出颜色、装饰,但观其宽度,绝对要比他腰间的月胧剑还要宽长。 “剑鞘。用一个剑鞘镇住刑天的头颅” 不对 匣中是刑天,斩他首级之人乃是黄帝,那手持之剑,就该是传说中的轩辕那上面的剑鞘岂不是轩辕剑的 “不能贪心。” 陆良生这种奇缘福分,知道不是他该得的,若是拿走上面的剑鞘,那镇在匣中的刑天头颅,怕是会苏醒过来,对这世间是祸是福难以预料。 可来一趟,远古神器就摆在眼前,连一眼都没看,有点遗憾。 就看看。 心头念及,陆良生法力探去神龛,没有任何神力反应,身子一纵,轻身跳上神龛,鞋尖接触的一瞬,再次借力拔高,翻身进去最顶端的开口,抬起头,望着比他还高的青铜匣,以及上方高悬的剑鞘。 拱手躬身又是一拜。 “陆良生近处瞻仰神器原貌,非有贪心,还望莫要见怪。” 说完,直起身往上一跃,伸手把住神龛开口的木檐,勾着缕空的木雕,身子悬在龛顶,看去几乎就在咫尺的剑鞘。 上面法力晦涩流转,沿着鞘上赤纹延伸,鞘口、鞘尾均有色如火焰的赤金包容,眼中所量,鞘宽大约一指半长,放到现在来讲,已能用重剑来衡量。 陆良生不敢触摸,只是看了一阵,忍不住感叹一句“剑身神器,剑鞘也不遑多让啊。” 刹那间,看去的目光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还未反应过来,脚下陡然踩实,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周围,殿柱延绵,有火光燃烧,陆良生又回到大殿里,之前站立的位置。 怎么回事 陆良生目光扫过周围,光芒变得明明灭灭,阴影间风呜呜咽咽扑了过来,耳中犹如出现幻听,恍然间,有说话的声音高亢暴吼,慢慢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黄帝” 巨大的山巅裂开,一颗硕大的头颅,面容怒张翻滚落下山脚,庞大的身躯肌肉虬结蠕动,坚硬似铁的胸膛,睁开两只怒眼,下腹肚脐迸裂一道长口,獠牙翻生。 举着手中兽面獠牙巨盾,挥舞一柄大斧,声音咆哮在这片天地之间。 “刑天不服” 天崩地裂,光芒黯灭,陆良生紧闭着眼睛,眼皮下眸子不停的转动,那来自远古的咆哮仿如震慑他灵魂般难受。 不久,咆哮消弭,又有一道声音开口,形成画面。 常羊山上,林木尽毁,整座山硬生生削去了一截,风声狂啸,一人手持古剑,满满纹刻的剑身映着阳光绽放金色。 风声呜咽,声音在陆良生耳边断断续续。 “上古圣祖开天辟地泥塑人来走过世间岂能让你们窃取天地灵气,滋养自身而寻长生” “今,斩刑天首级,立万灵阵为始护人世,让尔等永居云之外,人间之事休要插手” 随着最后一声落下,陆良生只感腰间悬着的山海无垠有着微热,睁开眼睛时,书册自行飞了起来,悬在他面前铺展开。 还未等他做出反应,正对石台对面的神龛忽然亮起金色,一缕神光从青铜匣上照射,映去书页上,那原本绘有人头的标识,陡然亮起,就在陆良生面前化作一座祭坛的形状。 呼 殿中一阵大风呼啸,书生驭出法力,宽袖一拂遮住面容,刹那间,远处的石上的神龛,连带山壁整幅雕刻,渐渐模糊化作繁密的星辰脱离,汇聚成一道银河,径直飞来,冲入书册当中。 画上,青墨勾勒的祭坛凝实,隐约能见上面有神光一闪而过。 不多时,石殿安静下来,陆良生垂下袍袖,悬浮面前的书册哗的一收,落到他掌中。 指尖抚过书面,根本看不出这本书竟这般厉害,收了这方青铜匣和刑天壁雕,上面隐隐有了神力流转。 “往后我怕是要把你供起来了。” 陆良生低声轻笑说了句时,山海无垠陡然一震,自行翻开一页,纸页挤了挤,一道黑影忽地从里面飞了出来。 是之前神龛上悬挂的剑鞘。 “我知你非凡物,受托一凡人必有不甘,可此处相遇也是缘分,愿随我出去,寻得剑身” 剑鞘无声,只是悬在半空飞速缩小,化作拇指大小,躺去陆良生的掌心,感受到上面传来的神力。 书生心里不免有种惊喜的感叹。 神器啊 随后解下腰间的玉佩,上面红绳法力缠绕下,自行托起,将剑鞘缠住,打了一个结,悬在了陆良生腰侧摇摇晃晃,走去石台前,拱手拜了三拜。 “谢先祖赐器” 虽然不知道已然故去的黄帝是否能听到,但这句确实是陆良生发自内心的感谢,可惜轩辕剑有主,又是华夏至尊神器,往后若是寻得剑身,天下太平后,还是归还先祖墓中吧。 第两百九十四章 踏上回程的路 “进去这么久了,陆大书生不会出事吧” 道人搓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眼看太阳都升到正午,之前存在石门的位置,一点反应都没有,令得人心中放不下。 回头,身形膘肥的猪妖蹲在一侧,撑着长嘴呲溜口水,嘿嘿憨笑的盯着画卷,不远,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树妖,摇着草尖在蛤蟆面前晃来晃去,嘻嘻的哼唱。 “小蛤蟆,跳啊跳啊,一只两只,这么大个儿” 蛤蟆道人蟾眼随着摆动的狗尾巴草转来转去,长舌唰的弹射出来,又赶忙按回去,使劲搓了下脸,转去后面,瞪去笑嘻嘻的女子。 “再逗,老夫可要生气了啊,呱” 栖幽拉下眼袋,略略略的吐出几根舌头舞来舞去。 气的蛤蟆一蹼拂开狗尾巴草,背着葫芦走去道人那边,接上对方刚才说的话。 “别急,良生修为又非当初,岂会那么不堪,再等等。” “可这么久还不出来”道人停下脚步,跳上一块岩石叼着草根,“你就那么肯定那可是刑天埋脑袋的地方。” 蛤蟆昂了昂头,望去恍如万丈高的山壁。 “老夫,自然不敢肯定,世间秘境岂可用常理推之,老夫妖丹还未复原,进去也送命,至于你,门都打不开。” “嘿,老蛤蟆你”孙迎仙吐出草根,一跃下来,指着地上短小身形想要理论,不过还是放弃了,大喇喇坐去地上,背靠着岩石。 “对了,老蛤蟆,你老是说当初何等修为,又被宗门追杀,当时你道行有多高” 蛤蟆道人微微侧过脸,眸子瞥过去,冷哼了声。 “直逼妖王。” 那边,孙迎仙眼睛一亮,俯身靠近过去,赶紧问道 “那你知不知道,妖怪中,最擅长毒的妖” 蛤蟆愣了愣,蟾眼飞快转回去,直视前方山壁,背着葫芦走出两步。 “老夫怎知天下妖物万千,把毒当做本事的,数之不尽,蝎妖会毒、蛇妖会毒、蜈蚣精也会,就连鼠精、花精都会。” 听到这里,道人正要开口询问紫毒二字时,山壁陡然传来法力的波动,蛤蟆道人连忙挥了挥蹼,说了句“看吧,出来了”将道人的话推了回去。 看着画卷的猪刚鬣也感受到了法力流转,收画站起身来,就见山壁轰隆隆一阵响动,泛起一层白光闪了闪,显出人的轮廓。 栖幽丢了狗尾巴草,提着裙摆小跑过去,欢喜的叫喊“老妖老妖,你出来了啊” 一下扑进陆良生怀里,脸埋去胸膛蹭了蹭。 书生拍拍她脑袋,推开一点,朝周围看来的道人、猪妖笑道“让你们担心了。” 咳咳 下方,蛤蟆道人握着蛙蹼放在下颔干咳两声,“出来了” “是。” 陆良生笑起来,拱手对师父一拜“让师父担心了。” 见他无事,猪妖明显出了一口气,继续一副憨笑的神态站在外面,看着他们说话,眼里倒是有些羡慕。 一旁,道人上下其手,检查了书生无碍后,伸手一摊,并在一起的四指来回勾动“快拿出来。” 陆良生看他伸到面前的手,脸上愣了一下。 “拿什么” “当然是宝物啊,进去一趟,别告诉你什么都没得到就出来了” “喏,就这个” 陆良生提起腰间的红绳,将轩辕剑鞘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令得道人瞪着眼睛看了会儿,才抬起脸来。 “就这个不会是刑天磨指甲的锉刀套吧” “自然不是。” 听到道人这话,引得陆良生笑起来,将山海无垠放回书架,拉着老驴与众人一起,沿着山脚往回走。 一路上,倒也没有因为多了猪刚鬣,而隐瞒了里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当然刑天的头颅被装进书里的事,却是没说,倒不是因为不信任谁,而是有些太过骇人了。 “其实在里面感觉没多长时间,发生的事也不过短短几句话” 叮叮当当的老驴颈下铜铃回荡山脚,陆良生提到里面那道声音有说起的万灵什么阵,一旁的蛤蟆道人没有半点印象,问及一旁的猪刚鬣,后者露出憨憨的笑,晃着那颗肥大的脑袋,将耳朵上的两对铜环摇叮当乱响。 瓮声瓮气的回了一句“俺老猪也不知。” 一行人没有回到山顶,就在山脚下搭锅吃了午饭,荒草乱石间,老驴甩着尾巴,低伏颈脖啃着渐晃的草叶。 阳光倾斜照过这片山峦,蛤蟆道人换了一件单薄的短袖花衣裳,架着腿躺在一块石头上晒着黄昏,哼哼唱唱晃着脚蹼。 道人与猪刚鬣躲在草丛后面并排坐一起,嘿嘿的翻过泛黄的书页,看着上面依稀有女子搔首弄姿的画像,呲溜吸过口水。 飞鸟鸣啭,划过斑驳,那边嘿嘿的猥琐笑声之中,陆良生坐在一颗歪脖老树下,津津有味看着书籍,旁边背靠着他的栖幽拿着两块花色的石头,对着阳光翻看,不时侧过身让书生帮她选哪一块。 “这块就好。” 陆良生指了指女子右手那块石头,偏回去,目光盯着书页上的字迹,脑中想着的却是石殿里,黄帝断断续续的话语。 上古圣祖开天辟地,该是神话当中的盘古以泥塑人,指的是女娲娘娘,那窃取天地灵气那句里的你们又是谁 不光是这句话,后面的一句立万灵阵为始,以及后面的护人世,陆良生大概猜出这法阵是黄帝立下的,用来护佑人世间,不让他们来插手。 柔和的霞光照过俊朗的侧脸,陆良生微微抬起目光,看去彤红的西云,几只鸟雀从他视野间飞过去。 永居云之外。 不会是指九霄之上的满天神佛吧。 心头念及到此处,陆良生摇了摇头,若是如此,这里面隐藏的东西,就有些太大了。 还是做我行善之业,往后再说。 拍了拍腰间悬着的轩辕剑鞘,阖上书本,看去天色也不早了,叫上师父还有那边的道人准备离开。 夕阳西下,彤红的霞光铺在山道上,猪刚鬣并未同行,跟着走了一段路,停下时,陆良生幻出酒水,双手托举。 “相聚自有分别,就此告辞” 道人也点点头“记得来栖霞山” “俺老猪还要取一件兵器,往后得空,就来栖霞山看你们。” 霞光里,猪刚鬣将酒水饮尽,双掌一拱“那俺就告辞了” “等等” 孙迎仙忙叫住他,看着转身的猪妖,一咬牙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泛黄的书本,靠近过去,塞到对方手中。 “途中无聊,翻看打发时间,少过祸害人性命” “哈哈,俺老猪长凶悍,可从不害人命” 猪刚鬣大笑,将书收了起来揣进怀里,看着书生、道人牵着老驴,还有头顶扶着驴耳坐着的蛤蟆远去霞光。 “俺老猪取了兵器,得空就来栖霞山探望你们,可要好酒好菜备着,别拿幻术应付俺” 喊声传去的那方黄昏,陆良生侧过脸,映着霞光,朝那远远挥手作别的肥大身形,拱了拱手。 蛤蟆道人系紧了绳子,坐在驴头扶着两只长耳,回头看去徒弟。 “良生,走啦” 那边,书生转过叫上路边搜索草丛的道人离开,老驴昂起脑袋,甩着缰绳,跟在主人后面,摇晃头上的蛤蟆,甩来甩去。 呃儿哼昂哼 兴奋的嘶鸣,伴着蛤蟆模糊的彼其娘之,回响这片夕阳、山峦间。 西云火烧般颜色,站在长安城中观望又是不一样的了,霞光铺洒的长街上,一辆马车吁的声音里,缓缓停在一座府邸门口。 车帘掀开,云纹步履下了车碾,黑底暗红边纹的杨素抬起头,看去府门上写有宇文二字的门匾。 走上石阶,径直入了府邸。 第两百九十五章 遥隔千里,心牵一人 知知知 蝉鸣响在院中树枝间,晚风温热拂过廊檐,侍女端着解暑酸梅汤走进凉亭。 瓷碗放去石桌的声音里,宇文拓捧着书卷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自从那夜师父来过府中探望后,又回到了栖霞山时读书养性的习惯。 书页从指尖翻过一页时,亭外有脚步声小跑过石桥,一个前院的仆人站在外面。 “主家,越国公来了,在前院等候。” 越国公杨素在大隋无人不知,精通兵道,不仅武艺了得,传闻还通晓法术,这些坐在亭中的宇文拓比外面人都清楚,对方甚至还与师父相熟,算得上同道好友。 “嗯,你先下去。” 挥退了下人,宇文拓放下书册,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是出了亭子沿着这处水榭廊檐绕去前院,对方与师父交好,做为晚辈是不能失礼的 不久,来到前院,越国公麾下人站在外面候着,见到府邸主人过来,连忙躬身让开,宇文拓扫过他们一眼,这些人血气多过法力,应该是会些旁门左道法术的江湖高手。 收回视线,跨入厅门,宇文拓面上冷冰冰的挤出一丝笑容,朝坐在左侧席位喝茶的身影拱起手。 “前朝遗族,宇文拓见过越国公。” “哈哈” 那边,杨素放下茶水,起身相迎,虽是客,可位居人臣本能的占据主动,伸手相邀,与进门的宇文拓走回上方。 “宇文大夫切莫嫌老夫强势,来来,坐下说话。” 两人坐下客套几句,丫鬟过来上了茶水离开,宇文拓喝了口茶水,见杨素一身常服,忍不住问道 “越国公不知来府中寻拓,有何要事” “就是过来探望。” 见宇文拓神色微愣,杨素放下杯盏,笑着解释了一句。 “宇文家被大隋出力不少,而你又是老夫友人弟子,早该过来看上一看了,到底此时才来,老夫都觉得有些惭愧。” 有些虚伪的语气,让那边坐在首位的宇文拓感到一丝不适,眼中看到的越国公就像一条盘踞在那里的毒蛇,摇尾吐舌。 “不过说起来,你师父陆良生,前些日子来过长安城问起你和屈元凤,不知可见过他了” 宇文拓毕恭毕敬的点点头。 “已加过家师。” “嗯。”杨素微抬下颔,抚过须髯笑道“如今陆道友已被陛下敕封荡妖灵显真人,往后指不定就会入朝,宇文大夫贵为北周皇族,现在也是大隋官吏,可有想过将来与你师父同殿为臣” 厅中丫鬟仆人早就被管事赶了下去,门扇也不知何时关上,宇文拓闭上眼睛听完这位越国公的话,来日夜晚师父过来与他凉亭长谈,其实已经说过此事。 目光随后睁开,看去杨素,抬手拱了拱。 “拓,谢过陛下美意,也谢过越国公提携,入朝为官,我自然愿意。” “好” 杨素拍响桌面,脸上多有赞许的笑容“这才是宇文家的子孙嘛,你入朝为官,可安你族人之心,也让大隋安稳,再则,你师从陆良生,法术修为不差,正好老夫无意得了一把剑,赠予你,算是如虎添翼” “且慢” 就在杨素招手让外面等候的人进来,首位坐着的宇文拓陡然起身,拱手打断“越国公,我师教导,做人先修德,我意一步一步走入朝中,而非靠越国公。” 那边,杨素垂下手,眯起眼睛,看着青年,衣袍微微浮动。 半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坐回去猛地拍响桌面,重复的又说了句。 “好” 大厅之中,随即安静下来,两人岁数相差太大,又隔着辈,有一句没一句说了片刻,杨素也就起身离开。 原以为得到陆良生首肯,过去拉拢,将无意得到的一柄法剑赠予对方,能站到自己这边,顺道也站在二皇子杨广身后,可惜,这神器转世的宇文拓竟被书本理念给洗的油盐不进。 这让杨素心里其实恼火的不止站位一事,还有北面边境,突厥人。 前几日,兄长杨坚就为此边境不宁,大为光火,发了脾气,将御案都推倒,吓得门下省的官吏跪殿外好半天。 走出宇文府,杨素上了马车,撩开帘子看着那曾经辉煌的府门在视野间缓缓后移,越过遮蔽的檐角,彤红的霞光照进车帘,落在他脸上。 明年怕是要有战事了。 如今他也渐渐老迈,就算是修道中人,顶多延寿,可这大隋江山才刚刚打下来,他还没看够。 原本与兄长的设想,担忧往后大隋人才凋零,培养一个可撑数朝之人,可惜后来事情中途变故。 眼下好不容易这人又重新回到长安,搁置的谋划重启,对方竟要一步步走上来。 唉 杨素看着火烧的西云叹了口气“陆良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药啊。” 不过好在,人还在长安,也有意入朝,他觉得还是有机会的。 马车驶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此刻的长安城外,一匹老驴迈开蹄子撒欢似得疯跑。 西云绽放最后一缕光芒里,书架在起伏的驴臀两侧咣当咣当乱摇,一身印有宝钱长褂的蛤蟆人立隔间里,双蹼双脚伸直绷紧,死死抵住两边稳固身形,朝着抖动间微开的小门使劲大吼。 “慢点慢点老夫有些头晕,快撑不住了,呱” 嘶吼的声音被蹄音、书架响动掩盖,陆良生骑在驴背,道人蹲在他后面捂着头上帽子,唇上八字胡都在风里乱摇。 “我好想听到老蛤蟆的声音了” 陆良生侧过脸来,也在大喊“什么” 话语出口瞬间化去风里,变作呜呜咽咽的呼啸,自从老驴化麟,那速度世间难有匹敌,眨眼间,驮着背上两人,挂着书架,卷起一道道尘烟,越过远处雄伟的巨城,消失在天光里。 夜色降下,随着时间流逝,天地间又泛起鱼肚白,越过晨光中波光粼粼的江水长河,往南越过曾经南陈的京城,去往更南的山脉。 晨光升上云端,山风低吟,早起贩货的商旅停下车辕,走去陆家村外山坡的庙观,焚香礼拜,最近的北村甚至还在摆起了香火摊位,结伴过来这边的商旅或买上一些,与同伴诚心拜了拜,回去时难免会感慨一番。 “这处香火越来越盛了,想当初第一次来时,哪里会有这么多人。” “是啊,都是南来北往的商旅,还有附近的村人过来,现在听说不远的富水县有钱人家也时常乘马车来这里。” “嘿嘿,这你们就不知了,这庙可大有来历,那可是栖霞山陆郎着人盖的,那里面供奉的虽然不知是谁,但肯定大有文章,前不久还有人眼花,看到观里的泥塑活了。” “哎哟,是不是真的这么吓人” “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自从拜了这庙,我做买卖都颇为顺利,昨日刚买了一座宅子” 阳光微暖,走过整齐的草坪中间石阶,几人背后的庙观门口,人来人往焚香礼拜的人群之间,一袭绚烂嫣红衣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嘴角勾着浅浅的微笑,看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过去的香客。 如今她已经能出泥塑在周围活动,还能给予香客传去些许好运。 当能出来,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却是没在栖霞山,微微有些失落,回到观里,如今她已不惧阳光,便每日大多数时辰都在门口,有时看到陆小纤,或李金花过来,也会显出身形,与对方攀谈,往往这个时候,都会选择一个偏僻人少的地方,毕竟泥塑与她相貌几乎没有差别,若是在人多的地方现身,怕是要吓死人的。 晨风徐徐,卷来檀香的气味,聂红怜目光有些迷离望着檐外一片金色,光芒波及的石阶尽头,一道身影与人交错而过,门口的女子身子微微发抖,捏紧了手指。 叮铃咣当 熟悉的铜铃声传来,那交错过去的香客露出一道穿着青衣白袍的书生,牵着老驴正走过来,看到门口搅着手指亭亭玉立的女子。 陆良生松开缰绳,笑了起来。 “红怜,我回来了。” 门口,温热的阳光照在女子好看的脸上,看着站在外面的书生,抿了抿双唇,颊显一对梨涡。 甜甜的跟着笑起来,遥遥一福。 “红怜,见过公子。” 人潮涌动,从两人身边穿行过去。 第两百九十六章 家宁心之福 满山绿叶在风里起伏蔓延,升上云端的阳光里,老驴摇晃着铃铛啃着地上青草,臀后的书架,敞开的小门,蛤蟆道人推趴在门口,两眼翻白,大口大口的喘气。 前面的道路上,陆良生与聂红怜走过草间,偶尔回头看去老驴和师父,书生将这段时间途中的见闻边走边说给她听。 “先是去看望了周老,人年岁大了他女儿前两年也嫁人了,身子出了点小毛病,差点卧病起不来床。” “妾身知道他的,以前公子秋闱还在他府上住过,想不到一下就过去这般久了。” 聂红怜想到周府的过往,嘴角忽然弧出一丝微笑,抬手遮掩了一下。 “记得,周老他女儿叫周蓉吧” “嗯,还被你入梦吓过。” 嘻嘻,妾身那时候就是那个性子。 剔除恶魂之后,聂红怜不像从前还是罗刹鬼时的记仇、凶恶,不过胆子却是比往日大了许多,晃在身侧的手,悄然翘起葱白的手指,触去一旁的陆良生袖下的手掌,轻轻握住。 面上没多余的表情,还像刚才那般,看着去往陆家村的道路,有着说不完的话。 “公子离开后,庙观里的香火忽然多了许多,妾身感受到那些虔诚的香客礼拜、祈愿诉苦,想帮他们,身上香火法力就自行沾附上去,帮他们解决了困扰又反哺回许多法力,神台上妾身那尊泥塑,还有里面尸骨,感觉再过几年就能长出血肉。” “公子母亲还有小妹,有时也会过来给妾身上香,我就悄悄将她们拉去庙观后面,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现身” 山间湿润的风吹拂,随聂红怜柔和的嗓音说起栖霞山发生的大大小小事情,就连陆盼八人上山打了多少猎物、明月童子偷偷跑去小泉山见母亲几次都说了出来。 走过一段林荫小道,伸手去摘一朵野菊花时,脸上笑容忽然愣住,将手中野花放回去,挽着长袖走到陆良生一旁,说起一件事来。 “妾身之前太过高兴,差点忘记一件事情。” 陆良生回头又看了眼老驴,书架门口趴着的师父翻了个身,懒洋洋的倒垂脑袋,晒着太阳。 他收回视线,看去女子。 “忘记什么事了” “妾身之前的那张画皮,她被恶魂附着,把那只红狐吃了妾身来不及通知明月,让她钻出聚灵阵,跑出了栖霞山。” “跑了”陆良生重复呢喃了一遍,眉头微蹙起来“没有触动我布置下来的法阵” “没有。” 回答这句,聂红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接触对方时的感受。 “妾身感觉她身上有公子的气息,应该是时常听公子讲学、法术,悟了道,道行提高不少,不像一般小鬼小妖了。” 一侧,陆良生牵着女子的手继续往前走,看到她犹豫、担心的神情,晃了晃紧握的小手。 “能听我讲学悟道,那也是她本事,不过就算这样也无碍,说不得她还要感谢我呢。” 见红怜还是一副担忧挂在脸上,摇头笑起来,说道“她是你魂魄之一,有自己的意识,算下来,你还多了一个妹妹不是咱们红怜那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以前也不是 聂红怜握着男子的手,陡然紧了一下,挑起下巴,美眸眨了眨,笑道“因为有公子、蛤蟆师父,还有婶婶他们” 笑出甜甜的梨涡,听到陆良生宽慰、甚至有些不在乎画皮离开的事情,聂红怜心里也松了不少。 两人脚步轻快,牵着手过去陆家村,村口,李金花、陆老石、陆小纤早早等候在那里,道人拿着一块大白面饼蹲在人群旁边啃着,回来时,他直接回了村里告知大伙一声。 村里听到陆良生从外面回来,坝里练着身体的陆盼八人,石锁磨盘一扔,捡起短衣搭在肩头,一窝蜂的赶去村口,那边,大椅上昏昏欲睡的陆太公听到喧闹,迷糊的睁开眼睛,缺牙的嘴蠕了蠕。 “咋了,娃子们都放学了” “不是,是良生回来了” 就在附近晒着衣裳的村妇端着木盆说笑一句,也要往那边过去凑凑热闹。 “哟,良生回来了。”陆太公撑着梨木杖起来,颤颤巍巍走出两步,歪了下头“哎,良生是谁” 又慢慢转身坐回去。 过往的、田间做活的村人停下来,远远近近听到熟悉的铜铃声,不久,站在村道的另一侧,小河边上,一男一女,身后跟着一头老驴慢慢悠悠的朝这边走来。 “是哥” 陆小纤指着那方的身影朝母亲说了一声,兴奋的踮起脚尖,挥起手,又放到嘴边呈喇叭状,大声呼喊。 “哥” “姑娘家家没个正行,也怕嫁不出去” 李金花把她按下来,顺手打了一下,不远蹲着的道人偏过头,陡然笑起来,八字胡都挤的分叉。 “那我不介意。” “闭嘴”妇人人瞪过去,听到身后陆盼喊了声“良生”目光这才转去村外,儿子还有那位红怜姑娘并肩走了过来,连忙从一声不吭的丈夫手里,夺过柳枝。 “除了上床,就没见你主动过一回还得老娘出马。” 骂骂咧咧埋怨丈夫一通,看去儿子时,脸上笑出花来,拿着柳枝替他扫去身上尘埃。 “良生,家里饭菜都煮上了,赶紧回去。” 回头又朝围在村口一帮村人,大吼“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份儿,回家各吃各的” 村口,陆盼一帮人热闹叫嚷几声,便一哄而散让出道来。 “大伙可别嫌我母亲啊。”陆良生说笑的语气朝众人拱了拱手。 周围村人也都不是第一天知道李金花性格的,哄笑起来,。 知道知道”“赶紧回家吧,省得饭菜凉了。” “凉了也不打紧,到时候来我家,正好还有两斤肉还挂在梁上。” 有人插口道“你家还有人,那等会儿我去你家吃去。” “美的你” 村口一片说笑哄闹间,陆良生笑着双手掺着父母,旁边还跟着小纤、红怜,见到昏昏欲睡的太公,施了点法力滋养一番,方才辞别一众乡亲,回到篱笆小院。 篱笆院墙牵牛花颓败,留下片片青绿的叶子风里摇晃,老驴卸去书架,摞起前后蹄,兴奋的跑去驴棚,铺的稻草间打起滚儿来,惊的另一头牙口轻的壮驴躲去角落瑟瑟发抖。 陆良生推开许久未住的房间,书架一放,推开窗户,看着院中柏树枝繁叶茂,洒下金色斑驳。 阳光里,道人捧着一双崭新布鞋喜滋滋的从小纤房里出来,跳到树杈上,搁怀里闭着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嘿嘿的笑。 红怜一转衣裙,上下化成朴素的青花衣饰,跟着李金花走进灶房,挽起袖口淘起米来。 站在窗口的陆良生看着满院的一幕,深吸了口气。 回家的感觉总是令人心安舒适。 转身,走去书架,将书本画卷一一拿出,摆去书桌,纸墨笔砚填充,房里又有了书香的感觉。 书架下方,隔间小门吱嘎推开。 蛤蟆道人疲倦的爬出来,看到门口咯咯的花白老母鸡走过去,又猛地探进脑袋的瞬间,蛤蟆转身回到隔间,呯的一声,将小门关上。 暂时不想出来了。 听到关门声,书桌前的陆良生看了一眼,挥手将门口的母鸡驱走,接着整理桌面,偶尔想起红怜提到的画皮逃走一事,微蹙眉头,看去窗外,金色的阳光正从窗棂倾泻进来,照在他脸上。 会跑去哪里呢 碧蓝的天空,白云如絮,远去的与长安交界的西凉州,阴云堆积,阴沉沉的响起雷声,荒郊野岭之间,难见一户人家。 哇 成群的老鸦黑压压栖息树林嘶哑啼鸣,或在树下一具白骨空洞的头颅上跳来跳去。 轰 陡然一声雷音滚过天空,鸦群哇的嘶鸣,展开翅膀惊得在林间乱窜。 阴森森的林子里,青白的电光照出林间女子的轮廓,轻柔踩过地上枯枝落叶,走去树下那具白骨。 “荒山野岭,无人安葬,想必也很可怜,不如与妾身一起吧。” 第两百九十七章 画皮滋白骨 哇哇 老鸦在阴沉天色里嘶鸣,青白的电光闪烁,哗啦打出一道电蛇落去附近山头。 青白的光芒一闪而过,照出下方林间树下的白骨卷曲手脚侧躺在地上,衣裳撕裂敞开,经过不知多久的风吹雨打、鸟虫啄食,破烂的布料依稀看出些许花瓣的轮廓,骸骨的脚掌套着尖尖的小鞋,看得出生前是个女子。 咔的脆响,一袭红裳衣裙的身影走近,缓缓蹲下来,指尖怜爱般的抚过骷髅皮骨伤乱蓬蓬的发丝。 “一个女子死在这里,不是冻饿、就是被人害了性命,这样冤屈就算化作厉鬼,荒山野岭也找不到仇家啊” 轻柔的话语从红唇飘出时,蹲下的女子背后,一条缝隙顺着脑后慢慢延伸尾椎,然后,咔的一声,左右裂开,一团黑乎乎粘稠的东西被丢到地上,散发青烟。 那团东西还是活的,牵着粘稠的液体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看得出是一头狐狸。 前方,裂开后背的人影微微侧过脸,眸子划过眼角盯去瑟瑟发抖的狐狸。 “看吧,咱们不是出来了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放心,不会杀你的,往后跟着我,比你死的连尸骨都不知在哪里的姐姐过得要好,想吃谁就吃谁哼哼呵呵哈哈哈” 尖锐刺耳的笑声拔高,浑身粘液的红狐与她视线一触,下意识的缩了缩,不停的发抖,吱的低吟,垂下脑袋,匍匐到地上。 “这才乖嘛。” 红怜抬袖遮了一下红唇轻笑,下一刻,站立那方的身子陡然左右铺张开,拉成薄薄的一张皮纸般,转过来面朝红狐,朝着地上那具尸骨躺下去,张开的画皮犹如液体渗去干枯无肉的骨头包裹起来,貌美惊艳的面容也印上头骨空洞的眼眶、无唇的两行牙齿。 皮包骨般的面容下,红怜张开嘴像是吸气,林中乱飞过这里的数只乌鸦陡然坠下来,身上透出血雾飞进干枯的双唇,干瘪的面容蠕动,渐有了血色,变得饱满。 只是身形、四肢依旧枯瘦如柴,显得极不协调。 红怜翻看枯瘦的手掌,目光看去地上的红狐,最后还是偏开视线。 “血气精华还不够小狐狸,跟上。” 有了人骨支撑,画皮更加凝实,妖力运用上更加得心应手。 走出这片林野,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铅青色的雨幕之中,山势嶙峋隐在昏暗露出一片阴森,四周悬崖山坡,怪石林立,隐隐还有雾气袅绕。 “荒山野岭,妖气氤氲。” 像是感受到此地有妖怪,红怜反而不离开这片山麓,带着红狐走去山内,猿声在远方啼鸣,走过的林间少有虫鸣、鸟雀的生气,不久,忽然停下脚步,像是感受到什么,目光扫去靠山的一片树林。 呼呼 一片片垂下的树枝在忽然吹来的风里摇晃,几道人影隐隐绰绰在雾气里晃动,偶尔,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攀在树后,探出半张面孔打量那边的美艳女子。 哼,一群魑魅魍魉,山精野怪。 红怜看过一眼,不再理会,径直循着妖气最重的地方过去,沿着脚下的荒草乱石往山顶走出十多丈,数颗枯藤老树遮掩的山壁后面,有处洞穴,洞口数支钟乳倒悬,好似獠牙兽口,阴气腾腾从里面喷涌。 早先几个小妖穿过雾气飞快跑进洞里,穿过漆黑的洞道,里面变得开阔,隐约有火光燃烧,数支木架铜盆,火焰摇曳照亮石桌石凳,修凿的石阶,以及上面一张石椅。 隐隐绰绰跑进洞里的妖物,拜倒石阶前。 “大王,外面来了一个艳丽女子,浑身妖气。” 话音刚落,那石椅上,卷起一道黑烟,显出花斑豹头的妖怪,披了一件红披风,看着那头尖耳獠牙,朝天鼻的蝠妖,将一块生肉扔过去。 “美艳女子不就是妖” 如雷音的嗓音开口还未说完,顿时停了下来,那报讯的蝠妖就感脑袋上一只手轻柔的抚摸,眸子向上看去,就见之前洞外见到的美艳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旁。 首位石椅上的花斑豹头妖怪咧嘴摸着下巴。 “孤身一妖来我洞府,就不怕被本大王缉来做夫人” 那边,红怜视线扫过这处山洞,摸着蝠妖头顶,踩着地上毛毯转过一圈,回头瞄去豹头妖怪,轻笑出声。 “之前是你的,现在嘛它是我的了。” “狂妄” 豹头妖怪拍响扶手暴喝,还未站起来,火光忽地明灭,对面的女子忽然消失不见,本能的偏头,脸颊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凉意,一双只连着皮的枯手夹住他脑袋,原本美艳妩媚的女子脸庞近在咫尺。 “你要干什” 不等他说完,对面,红怜面容狰狞,张开红唇对着豹头妖怪一吸,数道血气从对方口鼻、眼眶飘出,整个身子、手脚都在抽搐抖动,惊惧而张开的兽口里,妖丹都被吸了出来。 血色的雾气缭绕,将石阶都笼罩进去,吓得下方那只蝠妖,连带洞中几个小妖跌坐到地上。 不多时,血色雾气消散,回拢女子体内,那石椅上干瘪的花斑豹头妖怪嘭的一声倒了下来,翻滚落下石阶。 哗 一身红裳的红怜单手抖开披风,如浪般铺洒身后,身形变得窈窕修长,悬在身前的手掌中,绽放妖力的一枚珠子,被她呯的一下捏的稀碎,看着下方惊恐的几个小妖。 “往后,你们见到一个陆良生的人,要见他老爷而我便是夫人。” 红怜坐去石椅,双手枕在扶手,微微阖目。 “红宜夫人。” 阴沉的天空,雨线连接天地间,极远的南方,栖霞山披上了一层霞衣,沐在夕阳下的村落,升起寥寥炊烟。 篱笆院落里,李金花一声开饭了,隔间的小门推开,蛤蟆道人端着属于他的瓷碗飞奔而出。 不大的灶间挤得满满当当,昏黄的油灯,照着五人一蛤蟆影子围坐圆桌吃起久违的晚饭,说起途中一些见闻,温馨而热闹,说笑声挤出门缝,飘去院子里。 第两百九十八章 秋日漫漫,叶渐黄(本卷完) 夜风吹拂院中老树微微摇晃,不远的灶间,门隙透出暖黄的灯光。 “这次出门,你们是不晓得,兰若寺里被困的四个书生,不,是五个,本道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了就是离富水县不远的南乡,那四个呆子” “还有还有,兰若寺里的妖怪,还跟陆大书生熟悉的很,一见面就” 余光瞄到红裳衣裙,给李金花夹菜的女子,话语顿时一转“把人放了。” 油灯立在灶头,不大的灶间里,围坐圆桌间的孙迎仙捏着筷子比划,一路北上遇到的各种事神气的说给陆老石两口子,外加一旁含着筷头睁大眼睛的陆小纤,听得他们表情一愣一愣的。 “后来北上,老陆打发了三个徒弟各自游历,路上还碰上一条小青蛇,嘿,灵性的很,估摸着快有道行了,硬是跟着我们到了牛头集,这些都不算什么,到了那边,还碰上起尸,刚死了的人,半夜就爬了起来,追着一家客栈伙计满街跑,还好遇到本道,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李金花、陆老石听得微微张合嘴,饭也忘记吃了,道人趁他们没回过神,赶紧夹了一片肥肉吃进嘴里,令得旁边陆小纤拿筷子使劲捅了一下。 “然后呢,你别顾着吃啊,快讲快讲,后来又怎么样了。” 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事都够大伙吃瓜看热闹好一阵,何况神仙鬼怪的事,一听就入了迷进去。 道人看到相貌越发标致的小纤,尤其筷头捅在身上,都是一种舒坦的感觉,颇为享受的眯起眼睛叹了一声。 “好” 爽字还没叹出口,隔着一个座位,筷头敲在他头上,李金花横来一眼。 “讲” “哦。”道人看她目光,吓得一缩脖子,端坐身形,重新说起。 见他吃瘪,陆良生轻笑了一下,给父母夹了菜后,又给身旁的红怜夹去一筷,后者如今香火凝聚神魂,但还非实体,仍然吃不得一桌饭菜,只是轻轻吸了一下,饱尝饭菜精气。 闻了一口,红怜拉了一下书生。 “公子,孙道长说的都是真的” “嗯,那条小青蛇还救了落水的师父。”陆良生刨了一口饭,说起一路的见闻,袖口旁边的桌面,蛤蟆道人岔开两条腿大喇喇坐在那里,抱着红公鸡碗愣了一下。 彼其娘之,给她夹菜,就不给老夫夹还把老夫短处到处说。 难道老夫一定游得来 孽 那边,陆良生夹来一块红烧肉,放去蛤蟆道人碗里,轻声道“师父,慢点吃。” 呃 蛤蟆道人看着碗中散发香味的肉块,又看了眼转头与小女鬼说话的徒弟,一舌头将肉卷进嘴里慢慢咀嚼。 “果然,还是徒弟心疼师父,真香啊” 灯火暖黄,照着桌边一道道身形,道人吹嘘的说着话,引得陆老石、李金花、陆小纤大笑,趁那边不注意,蛤蟆道人飞快卷过菜肴堆放碗里,双蹼悬在碗外踢腾,上半身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吃的畅快。 吃完饭,酒足饭饱的道人还坐在那里,拉着小纤说话,红怜帮忙妇人收拾碗筷,闲的无事的陆老石坐在灶口,借着里面余火照出的光亮,编织麻鞋。 推开灶房门,陆良生带着蛤蟆,走过檐下回到屋里,指尖一抹灯芯,昏黄的光芒照亮一切。 眼下三个徒弟已经外出游历,也不回这边住了,便是不急着回到山上茅庐,在家里住一阵再说吧。 将师父放去书桌,铺好一床被褥,拿了几本书放到床头枕边翻看,红怜进来,移过书桌上的油灯,遮掩着豆大的火光,坐到书生一侧,照出床头看书的人影。 透着墨香的书页翻去,陆良生看着书上一竖竖内容,也与身旁的女子说笑一阵,夜色渐深,红怜是要回庙观泥塑里去的,便是送到院中,目送她消失离开。 剔除恶魂后,越来越 呢喃间,看到长高一截的明月,顺着篱笆偷溜进院门,孩童一见到站在院子里的先生,顿时保持偷偷摸摸进来的姿势僵在原地,结结巴巴的开口。 “先生你何时回来的。” “去母亲那里了” “嘿嘿。” “回房去吧。” 陆良生朝他挥了挥手,虽是孩童,可比寻常人家孩子要聪慧早熟,见母亲是孝道,自然不说他什么。 转身回到房里,蛤蟆道人已经窝进书架隔间里,拉过被子盖上了,拍拍床铺边角。 “良生,吹灯” 不久,透着灯火的窗棂暗了下去,夜深人静,村外山麓偶尔响起一两声狐鸣,书架上栖幽化作烟雾,落到地上变成人形,探头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安静的爬上床榻,侧躺书生旁边,一起入眠。 她已经习惯这样了。 喔喔喔哦昂哦 雄鸡站在篱笆院墙仰头长鸣,泛起鱼肚白的东云,晨光破开云层,延着山麓、田野推开黑暗的,将远处的山村包裹进去。 炊烟袅袅,叶尖积攒的晨露摇摇欲坠,院中一处房门打开,陆良生走出来站在檐下伸了一个懒腰,相邻的房间,。陆小纤,二楼的明月、道人齐齐打了一个哈欠,后者翻身跳下,三人过去水缸洗漱。 咕波波 向着日头,三人口中包着清水,齐齐朝下嗬呸吐出来。 呃哼儿哼 院中的清晨,渐渐热闹,老驴含着缰绳将另一头壮驴拉出草棚,拖着身后外村外溜达去了。 李金花走进灶间,烧起早饭,丈夫定着黑黑的眼眶,萎靡的坐到门口,拿着昨夜未编完的麻鞋,沐着晨阳呆呆的出神。 蛤蟆道人跳上窗棂,搓着眼眶,吧唧吧唧咂了咂嘴,看着洗漱的三人离开,才嘿咻嘿咻的扭动起圆鼓鼓的腰身。 随后,被煮好饭的妇人提拎起来,扔去菜圃,拍拍手掌,捏住丈夫的耳朵,拉去灶房,回头朝院中的儿子、女儿、道人吼了一声。 “吃饭” 院中三人笑出声,陆良生从菜圃中捡起鼓起两颊的师父,放到肩头,一起走进了灶房。 金色的晨光,鸟儿落下水缸边,照着水中倒影梳理羽毛,灵动的脑袋偏去院门,一身红裳衣裙的女子笑吟吟进来,叽叽喳喳啼鸣两声,欢快的拍动翅膀飞了过去,停在女子手中,又飞去院中的柏树。 风里,老树轻摇,绿叶渐渐泛起枯黄,飘零落下。 已是深秋了。 本卷完 这么久了,该来一个卷尾小姐(结) 这段时间,春风也有其他事在忙,加上前段时间家中有两位老人故去,把写作的情绪搅乱了,很多地方都有些不如人意,最近几章,我看有些读者评论说,写的有点乱,是不是开始乱写了。 嗯,或许是有点乱,但不至于乱写,主要是春风想将一些坑先提前挖好,先把看点透露出来,以及这本书往后的走向。 为什么要加西游记呢其实这本书真不跟唐僧师徒一路西去,那样就落入俗套了,而且时间线上距离西游还差的远,猪刚鬣这会儿都还刚成妖不久,九齿钉耙还没找到。 轩辕剑剧情可能会有,但是更多还是主要的原创剧情服务,嗯,万灵阵,星号表示剧透的内容,就暂时不透露出来。 这本书其实前期也埋了不少伏笔,比如陆良生之前画的镇压在石头下的猴子,读者老爷们有没有想到什么 至于隋与唐怎么变化,会不会让历史继续,以一个土著怎么更改,难道忘记主角身边一直都有个变数吗 其实有些地方,春风有过暗示,当然暗示不够明显,现在也不说出来,往后看就是了。 大致小结就只能说这么多,再说就剧透了,反正春风每本书都会有关联。 这本书也不例外,比如昆仑镜为什么会转世,普渡慈航曾经口中的天地大劫,又是什么,黄帝布下的万灵阵,又会起到什么作用、 其实都会与前面三本书一个东西有关联。 好了,就说到这里。 还是那句老话,我写,你们看。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潮之下,亦有温流 积雪的城墙延伸,鳞次栉比的房屋楼舍,喧嚣的长街,早起的人们清扫街道,扫开的雪花中,孩童嘻嘻哈哈追逐打闹跑去街对面,惹得父母大声呵斥。 扰扰攘攘的街道,年终得以空闲的人们结伴说笑,采买年货,与街边、店铺的小贩讨教还价。 白气喷涌口鼻升去半空,远方的皇城金殿之中,灯柱延烧,静谧垂下的柱帘忽然抚动,呯的,有东西砸在地上,弹去一帮文武脚下。 “我大隋立国,摒弃前朝软弱,就从未想过给那突厥蛮人进贡、和亲” 金红相间的地毯沿着御阶笔直而上,御案之后,一顶冕冠珠帘乱晃,杨坚龙跃虎步走下御阶,拍响龙庭金纹雕琢的栅栏。 将一张写有边关急报的文书丢去下方。 “你们都看看,这些突厥人该不该杀以为我大隋新立,就与周、齐二国一般好欺趁朕统一南北、整顿内部,腾不出手来,进拢边地,攻占临渝镇,又对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烧杀抢夺,六畜咸尽啊” 他走下御阶站定,目光扫过一众文武看了片刻,仰起已有白迹的头颅,阖了阖眼,看着外面的冬日阳光 “南朝余孽还没完,不过已没什么阻碍,朕觉得是时候腾出手来了。” 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收回殿外的目光,转身一步步走回金座,话语一字一句的落下。 “拟旨,边境各地修筑堡垒以为屏障,加高长城,上柱国阴寿屯兵幽燕操练士卒、上柱国李光屯马邑、太子杨勇兵进咸阳,防备突厥其余加紧操练、善养战马,开春过后,三军北上” 杨坚的声音停下来,手中书写的笔墨也一同停下,丢去龙案。 “让他们看看,隋人手中刀锋,利否” 龙袖一拂,喝了声“退朝。” 夏秋之季,突厥大举入侵北地从东至西烽火四起,大有灭隋的架势,让杨坚彻底爆发出来,命令下发,讯息通过快马星夜不停奔往各州府,携带巨量信息的公文密集来往官道上,无数人收到消息,惊骇的说不出话来。 北方数州,军队、粮草调动、聚集,气氛已变得肃杀凝重。 长安城中,夹杂积雪的路面,屈元凤停下马匹,将缰绳交给下人,一身甲胄峥嵘走入府邸后院,听到拳声震动空气的声音,他解下身后披风的披风交给一旁的侍女,在附近石凳坐下,喝起下人端来的热茶。 屈元凤如今也算是从军数月,以往身材壮硕相比,黝黑了许多,披甲在身显得威风凛凛,在军中不仅武艺高强,学问也是不错,知晓兵法,将师父所授的风林火山改成阵法,以麾下几百士卒操练,军中操演中,时常勇冠三军,深受上司喜爱。 每次回府,都会将军中所闻所见讲给师兄宇文拓听,这次回来也是一样,等待那边拳脚停下,宇文拓收敛气息后,放下茶杯,兴奋的迎上去。 “师兄。” “回来了”宇文拓从丫鬟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擦手上些许汗渍,偏头看去师弟,一起回走树下石桌石凳坐下来。 “看你这么高兴,又升官了” “不是。”性情颇为老实的屈元凤,黝黑的脸上笑容绽开,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兴奋的比划了下手。 “但比升官更好” 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说道“我要去拢地了。” 那边,举到嘴边的茶盏悬停,宇文拓转去目光,望向脸上还有笑容的师弟。 “打仗” 这段时间边境风雨吹打的消息,他在坐在长安城里如何不知,但那是朝中的事,与他这个散官并没太大关系。 “师兄好像不希望我去” 屈元凤坐在那儿看他表情有些异样,微微摇了摇头,笑起来“师弟不会有事,师父所教的风林火山阵法,被我用在士卒身上,演化为阵型,正好拿突厥人来练练手,这些蛮人,到处烧杀抢夺,欺我大隋无人,早就看不下去了,前两日陛下战心已起,我便向上面申请调去拢地。” “之前你怎么从不说起。”宇文拓皱起眉头,放下杯盏“这件事,可问过师父” 那边,屈元凤满不在意的挥挥手。 “师父给的传讯法器岂能随意用,这等小事不用打扰,师兄只管在城中安坐,静候师弟得胜消息,往后我们师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一内一外,给师父长脸” “还说老实,师兄弟四人里,就属你心思多。” 宇文拓也拿他无法,风林火山阵法,他是见识过的,攻势如火侵、立阵如山岳不动、行军如狂风拂地,日行千里,过山大泽如苍林稳重。 对付突厥人应是不难,就算有差池,想要全身而退也是极为简单的事。 “那随你吧,如遇上困难,可传讯师父,或者与我,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哈哈哈,到时怕是师兄想来,也见不着几个突厥人了” 师兄弟两人坐在院中又说了一阵,屈元凤随后因为军中还有交接的公务要办,便是离开了。 关于将起的兵锋,北地已是传开,而南方知晓,已是第二年开春后,才经历过南陈被灭的江东来说,这样的消息选择性的避开,更多的还是放在眼下年节上,以及各地新奇事。 更加偏远的富水县,城中茶肆酒楼,平日里常说的也还是栖霞山。 “当年栖霞山何等偏远贫瘠,没成想,现在可是香客、商旅云集,官道上车来车往,就连荒郊野岭都成了富家子弟、文人雅客郊游的好去处,那可要归功山中一座红怜庙了,庙身不大,可尽有灵显,庇佑来上香之人” 呯 青布长桌,京堂木评书人手中落下,清了清嗓子。 “不过说这红怜庙前,那可要必要提起一人,那人姓陆,名良生,师从大儒王叔骅,饱读典籍,通宵天文地理,传闻还是得道高人,修为高深,可探日月,深海擒蛟,移山倒海都是信手沾来,那日夜观天象,一皱眉头,发现栖霞山中有祥气溢出,立庙福泽百姓” 夸大其词说法迎合众人口味,听得下方茶客、食客一愣一愣。 “陆良生可是当初怒砸金銮殿的陆郎呼” “哈哈,老夫知此人,就是不知可有婚约,老夫正好有一女” “几年前就这般说,你闺女还没还嫁出去” “哼,老夫之女,奇货可居” 热闹喧嚣,富水县城外,一片银装裹素,白皑皑的山头延绵起伏纵横。 雪地间,一深一浅脚印延伸,陆小纤裹的跟毛球似的,哈着白气,追着一只雪兔。 “老孙,逮着它” “来了” 远处,挂满积雪的枝头,偶尔,风吹来,簌簌落下。 一道身影划过雪松,掌心推出,敕字亮起法光的一瞬。 轰 积雪四溅,奔跑折转的兔子,唰瞪大眼睛,四肢半空挣扎,然后落下。 第三百章 即将的修罗场 陆小纤拽起雪兔两只长耳,拨弄了一下,兔子微张着嘴摇摇晃晃,偶尔抽搐几下,像是被刚才掌心雷给震晕过去了。 “奖励呢”道人哈口白气,搓掉手心朱砂写的敕字,脸凑近过去,却被小纤一手推开。 “看之后的表现喽。” 少女扬了扬手中兔子,吱吱的踩着积雪小跑去前方的陆家村,田野覆满白色,银装素裹铺砌视野之间,远方的村落,穿着厚实的孩童追逐打闹,捏起一团雪球,互相扔来扔去,啪的打在坝中袒露上身的壮汉后背,沾上去的些许雪渍瞬间化为白气,飘去半空。 “哈” “嘿” 陆家村八条大汉,身材魁梧之极,陆良生给的锻身之法,日夜不息、夏冬不断,隆起的肌肉,泛红冒起热气,刀兵劈上去,皮肉连白痕都不曾留下。 感受到背后凉意,陆庆转过身看到那边几个孩子,其中自己儿子也在里面,笑呵呵的笑骂一句“回去让娘煮上一斤肉,等老子回来吃” 手中举起降下,再举起的石锁空气里呼啸,臂膀肌肉像是有石球在里面滚来滚去,看得那帮小孩眼都直了。 听到大人这么一说,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大吼一声“快跑” 一群孩子呼啸在跑去了晒坝另一头玩耍去了。 陆盼收回蹲马步的姿态,看着那头打雪仗的孩子,挑了挑下巴。 “要不要挑几个,跟着咱们一起锻炼” “还早。”陆庆想了想,将石锁唰的一下抛去天空,“这事还得跟良生商量。” 说完,另只手伸出,轻描淡写的将落下的石锁接住,继续上下握举,显得轻松自在。 “该是换个重一点的了。” 陆盼喝了一口水,坐去凳上“那改日,托人给城里摆摊的半瞎买几个过来。” 目光之中,看到村外一男一女提着两三只野兔回来,便是朝其中穿着道袍的身影喊道“孙道长,来练练” “你们八个绑一块也不是本道对手” 那边两人里,孙迎仙挽起袖口,一抹唇上八字胡,“这村里除了陆大书生,没能胜过本道” 忽然语气顿了顿,偏头看向身旁的少女,小声道。 “不包括你。” “哼,算你识相。”陆小纤丢下一只兔子,提着另一只转身离开,“早些回来吃饭,小心本姑娘不给你纳鞋了。” “是” 得了御令般的道人,心情顿时大好,挽起袖口,脚下一踏就冲去对面八人,就是一阵噼里啪啦响动,犹如雨打芭蕉,狂风骤雨,天昏地暗 离开那边乒乒乓乓一通乱响的声音里,陆小纤小跑进篱笆小院,叫过母亲拿了一把小刀,转到屋子后面去了。 母女俩越过的菜圃之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蛤蟆道人探头看了看母女,还有那只花白母鸡不在,脸上顿时堆起笑容,拖拉着长舌飞奔进屋檐。 扒着门缝看了一眼屋里,小声唤道“良生” 里面没人回应,吱嘎一声推开缝隙,小心翼翼伸进去一条腿,收紧肚皮,贴着门框慢慢挪了进去。 屋里安静,没有徒弟的身影。 哼哼 “呵呵哈哈哈” 蟾口里哼哼两声,随着门扇碰上,目光中,看到书桌边沿露出的书册边角,哼声化作轻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老夫终于有机会拿回宝物了。” 笑容一收,面容严肃的走去书桌,昂起头看了看,双腿弯曲,下一刻,一蹬,弹射上去,攀附桌脚,一耸一拱奋力爬上桌面。 走去书册,将书封掀开,露出折叠的画幅,蛤蟆道人双眼露出兴奋,左右看了看,趴在纸面有着紫山观的画上深深闻了一口。 老夫的宝贝 说完,脑袋对着画幅使劲一钻,半个身子瞬间没入一半进去,两条腿悬在外面使劲蹬着桌面,就是钻不进去。 “彼其娘之” 半身埋在画里的蛤蟆隐约在里面骂了一句,两条短腿又在桌面疯狂乱蹬几下,大喇喇岔开拖拉在桌上。 “良生,快来啊,木栖幽,树妖老夫被卡住了” 房里,放在床尾的书架轻悄悄的没有声音回应,蛤蟆又叫喊了几声,陡然听到外面院中徒弟说话声,他话语戛然而止。 不行,要是让看见老夫偷偷摸摸,岂不是老脸丢尽 霎时,耷拉的两条腿奋力蹬着桌面,扭动身子,将书册转了一方向,一只还在外面的蛙蹼勾了勾书封,屁股向着窗棂那边,将书轻轻阖上。 这时,房门发生出吱嘎的轻响。 陆良生与栖幽说笑着,从外面进来,推门而入。 “往后,你也可到山上扎根,那方有我布下的聚灵法阵,灵气浓郁,适合修行。” 进来后,他喊了声“师父。” 看到书架隔间小门打开,只有黑纹葫芦还在,大抵以为不知跑哪里玩去了,也就没在意,走去书桌正要拿过山海无垠翻看,上面画幅延伸的进度,身上顿时一重。 黑裙树妖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笑嘻嘻仰起下巴,双手搂着陆良生脖子,摇摆脑袋。 “老妖,栖幽才不去山上,还是你身边舒服,那边冷冷清清,还是这边好多好多人,他们都好好玩玩。” “要听话。” 陆良生拿她有些没办法,虽说神魂受损,那也是千年道行的妖怪,深怕一个受不住修为,胡闹起来,那全村到时候,怕是连个吃酒席的人都没了。 “你也看到小泉山那边也有只狐狸吗她也在那里修行,只有潜心修行,才能将你记忆恢复。” 栖幽继续摇头“不要” 甚至双腿也都夹去书生大腿,弄得陆良生摇摇晃晃,跌坐去床边,差点两人一起倒在榻上。 “公子” 院外,响起红怜的声音,阳光里,一袭红裳的女子,挽着长袖迈着莲步,走进了院中。 窗棂前书桌上,半个身子夹在书册里的蛤蟆道人叹口气。 像是要预料到什么要发生,又挪了一下身子,收起双腿,一起缩进书页里,只留半个屁股在外面。 修罗场了哟啧啧。 门扇推开,陆良生已经站了起来,那边站在门口的红怜,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也是微笑了一下,随后看着挂在书生身上的黑裙女子,便是愣住。 第三百零一章 ‘针尖’‘麦芒’ 门口、屋里,六目互相注视。 “那个嗯,红怜啊,栖幽这是不想上山,使了小孩脾性。” 陆良生颇有些尴尬看着门口的红怜说了一句,饶是经历许多,可这方面的事,终究有些让人脸红,手不知放哪儿。 无措挥了下手,还好反应也挺快,将女子邀请进门。 “先进来说话吧,栖幽快下来。” “不” 挂在书生身上的树妖深怕好玩的东西被抢走似得,将陆良生勒的更紧,脸贴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进来的聂红怜。 “就不。” 她视野对面,红怜表情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后又泛起微笑。 “公子不用解释,红怜给你磨墨作画吧。” 拖着裙摆走去书桌,轻眨睫毛,看着手中石墨缓缓在砚里磨开,听着后面的动静,笑着轻声说道 “妾身也是许久没见公子画画了。” “那好,正巧我也想画一幅冬日雪景。” 陆良生知道这是红怜在化解尴尬,连忙应下,拍拍挂在身上的树妖,“栖幽,快些下来。” “哦。” 一旁,木栖幽微嘟了下嘴,双脚落到地上,收回手臂看了眼走去书架的老妖,又看去背对她,正磨着墨汁的红怜,眼底陡然一亮,小跑上去,伸手去拿红怜手中的石砚。 “我来帮老妖。” 聂红怜手上也不慢,没等对方手伸来,连忙挪了一下“还是我来吧,伺候公子,红怜做惯了的。” 其实石砚里墨汁也不多,你争我抢的模样,让陆良生眼皮跳了跳,拿着折叠的画架过去中间,石砚取过手中。 “争什么,你们两个站到院子里,我给你们画一幅。” 二女停下手,对视一眼,都齐齐哼了声偏开脸,前后走去屋外,不时肩碰肩挤两下。 一个虽然剔除恶魂,可不代表情绪被剔除,另一个则有点孩子争抢玩具般的脾气,越有人抢,越不放手。 站到院中,一左一右站开,红怜觉得一身红色太过惹眼,原地一转,裙摆衣袖飞洒,瞬间化出白色的拖地长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粉色的花纹,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一头乌黑青丝盘成发髻,玉钗托着红结斜斜插在上面。 眉间点缀一抹朱红,秀眉细黑,衬托皮肤雪白,一股清新淡雅的感觉。 哼,我也会变 栖幽挪挪嘴,两袖拂开,一袖洒去衣裙,一袖遮过脸颊,黑烟升起笼罩,片刻间,露出一身金秀牡丹长衣,下着逶迤收腰拖地叶纹裙,凸显婀娜身段。 上袖缓缓放下,双眸含着春水轻眨,外罩水烟纱留出双肩锁骨,万种风情尽生。 陆良生将画架支好,握着毛笔,看着对面二女,大有盛花斗艳的架势,摇摇头轻笑不说话。 斗艳就斗艳吧,只要不打起来就行。 不过说起来,这样看去,倒是另一番风情。 笔尖沾过墨汁,勾去纸张,蜿蜒画出人形线条,玲珑小脚、长袖飘飘,正落下去裙摆轮廓,院中响起红怜和栖幽二女声音。 “栖幽,麻烦你朝那边挪去一些,挨太近公子不好画。” “才不,我一直在原地,是你挪过来的。” “麻烦” “哼” 栖幽叉去细腰,微噘嘴,两腮鼓鼓的瞪过去,对面,红怜也起了火气,紧抿双唇,与她目光对视,一点也不退让。 “老陆,陆大书生,你那还有药吗给本道敷” 篱笆院墙外,道人一只眼淤青,眯成条缝,走到院门看到院中一动不动对视的两女,脚都没停下,调了一个方向就往回走。 “那个,本道感觉还能跟陆盼他们再打十个回合” “老孙” 陆良生捏着笔站起来,篱笆院墙外,道人一溜烟儿,唰的不见了踪影。 “这个家伙” 再看去院中时,两女四目相对,一魂一妖中间,空气仿佛都崩出电弧来,树妖捏紧拳头,衣裙鼓动,红怜也不甘示弱,长袖一挥,阴风额大作,与对方妖气对冲。 呼 院里老树,光秃秃的枝叶哗哗拂响,上面积雪飘落下来,满院纷飞,落去二女身上。 对冲的大风乱卷,房屋、二楼门窗啪啪拍的乱响,下方屋檐,一扇敞开的窗棂呯的被风扇回去,撞在窗框盆栽上,摇摇晃晃几下,栽去窗下的书桌,重重砸在微翘起的书册上。 “啊” 书页间,隐约响起一道惨叫。 嗯 陆良生偏过头看去窗户乱晃的屋子,微微皱起眉。 师父不是出去了么,怎么好像听到他惨叫了一下 院中二女,难得去管了,看也不看被吹倒的画架,提着毛笔,走去房间,目光扫过周围,角落、床底也都没有蛤蟆道人身影。 奇怪了,明明听见了,难道 他目光望去书桌风里一丝不动的山海无垠,过去翻开封面,将书页拉长,就见原本停滞不前的画幅,此时又开始蔓延起来,而以紫山观为中心的位置,陆良生看到一副头像,顿时笑了起来。 那紫山观画幅上面,多了一颗蛤蟆的头像,在上面四处游移。 呃 等等,师父的画像在动,岂不是进了画里的紫山观当中 “都住手” 陆良生想了片刻,朝还在院里大眼瞪小眼的二女喊了声,将书册在桌上完全铺开,就见画幅朝东已绘去大海,朝西已是大漠茫茫,甚至能在页面上,能见飞沙弥漫的一幕,整幅画就像活了过来。 原本矗立常羊山的那座祭坛,火柱熊熊燃烧,隐约一条光芒蜿蜒游移,缓慢朝南面川蜀延伸。 像是在勾连,那连接的地方,莫非又是一座祭坛,或许,万灵阵的另一个阵点 陆良生拿笔头轻敲桌面,看着延伸一截又不动了的光线,若有所思的取过一张空白纸页,青墨画去上面。 屋外,风声渐息,红怜、栖幽冷哼一声,飞快走去屋里,两人相挤进去房门,看到陆良生拿着笔涂涂画画,互相推搡、对掐着凑上前。 只见上面,画出九州名称,对应各自所在的方向,在笔尖下勾出一条条墨线串联起来。 若是每州都有一座阵点,那天下九州,便是有九个了 陆良生放下笔,直起身沉吟的看着纸面上,自己勾勒出的图形,按照常羊山至川蜀的路线,尝试延伸,隐约能看出一副巨大的法阵雏形。 “这就是黄帝布下的万灵阵,师父不知道有没有见过呃,对了,师父” 紫山观画幅上,蛤蟆道人的头像陡然缩小,没入建筑里。 第三百零二章 画中另有天地 “公子,蛤蟆师父怎么了” 见到上面蛤蟆头像消失,红怜有些担忧,那边,陆良生后退一步,并没有直接回答。 “红怜、栖幽你们看护我肉身” 退到床沿坐下,陆良生双手并出剑指,点去太阳穴左右牵引半圆放去膝上。 元神出窍 身周卷起风声一瞬,本就是神魂状态的红怜视线里,一道人的轮廓从书生身体飘出,径直飞去山海无垠。 转眼没入书页画幅当中。 钻入画中的陆良生,视野触及的四周,是无尽的漆黑,密密麻麻的星光无限向后延伸,片刻,俯瞰黑暗的视线尽头,像是打开了一扇窗口,有光芒亮起,然后,充斥所能看到的一切。 叽叽叽 强光从眸底消融,耳中传来的是清脆婉转的鸟鸣,待到脚下踏实,眼中变得清晰,陆良生环顾左右,是延绵的山脉,白云如絮飘在天空,近处的林野,几只鸟儿跳在枝头,跳来跳去,晃动树枝。 一副生机勃勃的画面。 这里就是紫翎山下。 陆良生看去周围环境,或许有所不同,但山势、树林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抬起视线,那半山腰的断崖,琉璃高阁依山而立,高耸的山门之下,一条青石阶在林间蜿蜒自山脚。 一路走过石阶,四周林间蝉鸣起伏,不时还有松鼠拖着蓬松的大尾巴,飞快爬上树,抱着一颗松果,好奇的看着下方走过去人类。 这里,竟自成了一方天地自然 擅长幻术一道的陆良生,有些发懵,他能察觉到画里充满了生机,这是与幻术完全不同的感觉,当中微妙,确实让他难以想通。 黄帝布置的九灵阵用意又是什么这处又如何生成小天地,又靠什么维持画中世界 山间清风拂过发丝,陆良生想了片刻也想不通关键,不过有一点,或许能猜到,比如常羊山的祭坛,极有可能祭坛激活后,有了维持这里的法力。 应该是这样吧 抱着不是很明确的想法,陆良生走上山门,来到紫山观外面的广场,当日残破的地面已经被画中的法力修复,不过圣火明尊的尸体,还远远摆在池塘边上。 “师父” 陆良生从尸首收回视线,朝前方的阁楼喊了一声,半响也没有蛤蟆道人的回应,正要走去厅门,忽然呯的一声响,门扇往外打开,塞满满的包裹缓缓推到门口,身形短小的蛤蟆,穿着小袄子,撅着屁股双蹼并用,向后拽着,一点一点往外拉。 “师父你这是”陆良生过去帮他将包裹搬出来,落到地上,里面一阵叮铃咣当乱响。 蛤蟆道人气喘吁吁坐去地上,张开蛙蹼使劲扇着凉风。 “还不是为师当初被他们偷着的东西。” 凉快了一下,爬上包裹,顺着缝隙,头朝下望里钻,两腿在外面胡乱蹬了数下,才硬挤了进去一半,扒拉一通,掏出一个瓷瓶,丢给陆良生。 “给,巩固境界,炼化元神用的。” 陆良生托着掌中瓷瓶打量,拧开瓶口,闻了一下,有股淡淡的刺鼻味道,微微蹙眉“师父,这东西真能吃” “谁告诉你用来口服” 蛤蟆从上面滑下,靠着小山般的包裹,下意识的护在身后,一边将打结的布条拉来手臂系紧,一边解释道。 “元神出窍后,吸纳珠子散发的药灵,可炼魂化神,将来就算肉身破灭,元神可不落轮回,继续修炼,要是你肉身成圣,就当为师什么也没说过。” 循循教导一番,蛤蟆道人神色严肃,蹲起马步,腰身使劲一挺,“嗯呃啊”青黑脸上,憋得通红,就是背不起来。 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起脸朝看去徒弟的膝盖。 “还看什么,快帮为师” 听到师父在下面大喊,陆良生将手中端详的丹药塞回瓶子里,法术将瓶口封好,驭出法力将包裹悬浮半空。 “师父,东西既然拿了,咱们还是出去吧。” 地上,蛤蟆道人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那你快些。” 言罢,;陆良生一挥袍袖,与书册联系起来,身形连带地上的蛤蟆道人,半空的包裹一起飞去天空。 “良生,慢点,为师好难受” 飞去高空的身影肩头,蛤蟆的妖力越发被压制,感觉半条命都快没了,蛙蹼死死抓紧陆良生肩头。 “师父别急,快出去了。”书生微侧脸说了句。 目光前方,丝丝游动的白云间,像是打开了一条口子,师徒两人加上一个包裹瞬间消失在圆洞里。 房屋中,些许风声轻柔拂过屋内,守在床沿的二女一左一右架着陆良生的胳膊,栖幽瞪着眼睛紧紧挨过去,另只手从背后去推红怜,另一边,红怜也不让她,一魂一妖眼里像是射出电光的对视。 对面书桌,陡然哗书页轻响,二女这时才偏开对视的目光,不大的书页上一道人影拖着包裹,像一缕青烟由小变大,半空化作人形飞去床沿肉身。 半人高的包裹叮当落地的同时,坐在床沿的陆良生也在睁开眼睛,视野间,冬日阳光明媚,穿过窗棂照在书桌。 摔趴在桌面的蛤蟆爬起来,妖力又回到身上,兴奋的挂着舌头,从桌脚下去,将包裹拖行去床底,使劲拖了几下,高出一截的包裹这才硬拉进去。 感受到房里微风流转,陆良生稳定元神,下来地上,还没开口,床底传来蛤蟆道人夹杂噼里啪啦翻箱倒柜般的声音。 “为师捡宝,别来打扰,自个儿玩去,顺便把门带上,别让那只鸡进来” 红怜、栖幽忘了眼神交锋,面面相觑,不知道画里蛤蟆道人干了什么,又待去床底下,旁边,陆良生伸手敲了她俩脑袋,一手拉着一个走出房门,省的打扰师父。 随后亦如之前那般,让她们在院中站好,重新支起画架,铺上画卷重新落笔,快至晌午的时候,母亲和妹妹提着剥了皮的兔子回来,等到田里溜达的陆老石,还有道人回来,一起吃了午饭,,陆良生打发走了二女,让她们自个儿去村外散心。 自己则关进屋子里,将师父给的丹药放在漆盘,元神浮出肉身,盘坐头顶,吸着丹药徐徐飘出的药灵,只感灵气蔓延神魂,有股冰冷的刺痛,有时也会出现火烧的灼痛,肉身都跟着动摇。 起初还觉得师父是不是骗他,然而,一连数日,徘徊体外的元神,似乎能抗住一点天地灵风的吹拂,有股凝实的感觉。 说不得往后人在栖霞山,元神能飞到长安也说不定。 到的半月,那枚丹药吸收完,元神能漂出肉身飞到阳光下暴晒两个时辰,偶尔,显现出来,过往的村人看不出端倪,还招呼陆良生说笑。 村里走上一遍,还给坝里晒太阳的陆太公送了一点法力,让他清醒一些,如今已过去七年,陆良生站在面前说好,有时也认不出来。 法力在年迈的身体里流转,陆太公张开没牙的嘴,打了一个哈欠,浑浊的眼睛像是没看到已元神显现的陆良生,拄着梨木杖,慢吞吞的走,被路过的村人引着,好半天才回到家中。 修道中人过重重天劫,也不一定能长生唉,长生难啊。 想及紫山观圣火明尊的话,陆良生起身甩过宽袖,身形化为虚无缥缈,飘去篱笆小院,回到肉身里。 第三百零三章 春忙难得一闲 冬雪化去,汇聚小溪顺着岩缝流去山脚,满山遍野渐有了嫩绿。 山下两座连在一起的村子已是到了忙碌的时节,歇息一个冬天的村民,扛着锄头来到田间翻新冻土,力气稍小的妇人提着木桶,朝蓄水池里倒入鱼苗,半大的孩子不怕春寒的光着脚丫,也在帮忙。 田野、道路间随处能见忙开的身影,陆老石、李金花也在当中,陆小纤挽着裤脚,拎着道人耳朵走过田埂,脚下一滑,差点栽去旁边沟渠。 还好后面的孙迎仙反应快,将她扶住,耳上一松,这才有空揉了揉发红的耳朵。 “就会使唤我,怎么不叫老陆出来?” 前面,少女挽起发丝绑去脑后,满不在乎的说道: “我哥睡觉啊。” “本道也......算了,我说不过你。” 远处的村落,院中老树透下春日斑驳,落在水缸边漱口的身影上。 “咕啵啵,呸!” 陆良生漱完口,看了看头顶老树抽出的嫩绿,深吸了一口气,神清气爽的重重吐出,去灶房端了两碗热在大锅里的稀粥,递给窗棂上扭腰的师父一碗,各自坐在檐下、窗棂,呼噜噜喝个精光。 “等会儿,我也要去春播,师父要一起来吗?” “去。” 蛤蟆道人放下碗,两脚悬在窗框外轻踢,“床底下闷久了,正好为师也想出去溜达溜达。” 儿哼啊哼! 驴棚老驴探出脑袋嘶鸣,以为是要出远门,咬着缰绳兴奋小跑出来,被陆良生一巴掌盖在脑门,又灰溜溜的跑回去,一茬没一茬的嚼着干草。 陆良生回到屋里换了一身农忙时才穿的粗布衣裤,随意蹬上一双麻鞋,除了白皙的皮肤,仿如又回到当初山间青年。 那边,蛤蟆一个助跑,弹射而起,跳到徒弟肩头,随着肩头的起伏,跟着来到村外田间,蟾眼扫过四周挥舞锄头、下放鱼苗村人、光着脚丫田埂飞跑嬉闹的孩童,惬意的坐在水壶旁,亮着白花花的肚皮,晒着太阳。 偶尔,张开嘴,飞快探出长舌,卷过飞来的虫子吃进嘴里,看去田间劳作徒弟、还有李金花、陆老石、道人...... “这才是家啊。” “师父,要不要下来?” 陆良生拄着锄头,一旁小声问他,等到的是蛤蟆道人的白眼,笑嘻嘻的继续挖下去,至于用法术挖田,倒是有想过用,不过被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父亲回绝。 说:“庄稼人种田是本分,要是省事做完了,那就不是庄稼人,那是买卖人,也看不到一家人齐心齐力了,人也变懒,到时候,全村指望良生?” 陆老石这般说辞也是少见,难得旁边母亲还没反对,陆良生也就作罢。 忙碌一上午,两亩地差不多翻完了,快至晌午,李金花和陆小纤先回了家里准备午饭,陆良生叫过父亲和道人一旁休息,坐到田埂间,师父四肢匍匐杂草间呼呼大睡,也不惊扰,取过水壶,倒了两碗水给过来的父亲和老孙。 “差不多翻完了,还剩点,下午我一个人就可以。”陆老石坐到一旁,锄头放去脚边,看着田角还有不足三分地。 “你们该干嘛就干嘛,不用帮忙。” 道人想说话,看到书生没表态,又把话咽回肚里,撑着下巴笑着什么,嘿嘿傻笑起来,是不是赘婿也无所谓,只要以后有婆娘就行,总比二三十那些人还打光棍要来的好。 ‘再生给本道生个小道长,就更好了,嘿嘿。’ 阳光升上云间,驱走了上午的微寒,有了些许温热,忙完农活的村人扛着锄头上了道路,招呼还在田埂坐着说话的父子俩,陡然听到蹄声、辕声远远传来,不少人回头看去通往外面的道路。 一辆马车在路口,车厢里,满头花白的身影下来,仰起脸,一对苍目幽井无波,负着双手,像是脚上长了眼睛,凹凸不平,些许石子的泥路平缓走过。 有眼尖的认出他是谁。 “这不是王半瞎吗?”“对啊,怎么回来了。” “铁定是听到良生回来了。” “也对,良生毕竟是他师父,回来见礼是应该的。” 相熟的人上去和他招呼,还有想要占些便宜的妇人,让老头随手起卦观气,算算运势,王承恩常年混迹市井,笑呵呵的婉拒,还不得罪人,将他们打发了。 像是知道陆良生在哪儿,站到路边拱手就朝下方田埂作揖。 “弟子王承恩,拜见师父。” 此时,这边三人也是准备离开,陆老石见老头作揖,拿过儿子手中锄头,叮嘱一声:“早些回来吃饭。” 道人也不想听他们师徒间的谈话,跟着未来老丈人回去村里,走上村外道路,陆良生伸手托起老头。 “起来吧。” 王承恩应了一声,垂下双手,睁着苍目跟在师父身后半步,“陆盼在城里订的石锁送回来了,弟子顺便也回来看看师父。” “有心了,虽然我们是师徒,可毕竟你年岁较大,不用那么折腾。” 陆良生回过头,看他一头花白比往年要多了许多,论年龄,与恩师差不多大,一来一回,一般这样的老人根本吃不消。 “无妨无妨,只要能跟师父说说话,途中疲倦就算不得什么!” “唉,那由得你吧。” 陆良生也不好再劝,师礼之重,这个年月里就是这般,又说了几句,忽然书生脸上露出微笑,前面村口,红怜已经等在那里了。 “公子,回家吃饭了。” 看到后面紧跟的老头儿,也是笑了一下,她自然认得。 “承恩回来了啊?” 老头儿一听声音,连忙伸手在袖口摸出小木盒,捧在手心:“师娘,这是承恩托人在城中最好的胭脂店买的,淡淡香味不腻人,好闻的紧。” “有心了,快跟我们一起回家吃饭吧。” 红怜看看陆良生,后者自然也没意见,徒弟孝敬师娘,也算天经地义,便是邀了半瞎一起回去。 进了小院,老头儿跟着师父进了房间,原本是想拜见一下师公,一进屋子感觉到里间好像.....好像多了一股妖气。 浑身顿时哆嗦了一下,耳中就听一道女声在说:“老妖老妖,这老头儿是谁啊?” 咕~ 王半瞎吞了吞口水,偏头面向师父所在的方向,小声道。 “师父,弟子该喊这位.....叫什么?” 栖幽坐在床头,长裙下脚尖翘着一摇一晃。 “叫姥姥。” “哎,好的姥.....” 王半瞎笑容僵住,掰着手指有些迷糊了,姥姥?这关系让老朽先捋捋,怎么感觉有些乱呢。 “别听她,胡言乱语。” 衣柜那边换好衣裳的陆良生过来,拍了拍老头肩膀,将他带出门外走去灶房。 “走吧,先吃饭。” 灶间圆桌挤得满满当当,端上热气腾腾的饭食菜肴,多了王半瞎显得更加拥挤,不过倒也吃的热闹。 陆良生端起碗刨了一口,下意识的夹菜放去桌边的小碗,“师父,你吃......” 红公鸡小碗后面,哪里有什么蛤蟆道人的身影。 顿时一拍额头,这才想起走的时候,把师父给忘了。 阳光遮去云后,远在村外田野间,盘成一坨的蛤蟆咂了咂嘴,懒洋洋的翻过身,圆鼓鼓的肚皮咕的传出声响,才缓缓转醒过来。 慢慢悠悠坐起,打了一个哈欠。 “良生,差不多该回去吃饭......” 蟾眼眨了两下,田野、道路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 彼其娘之.....人呢? 脑袋飞快左右张望了一下,人立而起,就朝村子飞奔起来,吃饭都不叫上老夫!!! 第三百零四章 寻找真相 ‘不等老夫就开饭,给老夫留点啊啊啊.....’ 升起炊烟的山村,几个端着碗在坝子里边耍边吃孩童见到,一只蛤蟆人立着,气喘吁吁的从村口跑进来,一溜烟儿跑去了篱笆小院。 “好像是良生哥哥家的。” “嘻嘻,他还背着一个大葫芦,今天怎么没见背出来。” “说不定里面有好吃的。” “咦,跑不见了。” 几个小童说话的声音里,沿着篱笆院墙一路跑进院门,就见李金花在水缸边打水,下意识的一个鱼跃扑进菜圃,等到妇人端着木盆进了灶间,响起哗啦啦洗碗的动静。 ‘完了,老夫没赶上。’ 探出脑袋瞅了一眼,走过驴棚的花白老母鸡,撒开脚蹼就冲去对面的屋檐,此时,房间里徐徐响起王半瞎的声音。 “呵呵....老朽在富水县的名气可大了,人送‘王半仙’称号,城中贵人多有到我这里询问富贵前程,顺道也让他们到师娘的庙里礼拜上香。” 屋子里,陆小纤对于外面的事,倒是有些好奇,陪在旁边的道人则听的直打哈欠,这种观气之数,如今他也略懂一些,不过没王半瞎这般只修这一道而已。 “想去城里,改日本道陪你去。”道人撇撇嘴,看到冲进屋檐到了门口的蛤蟆道人,也不在意,颇为大气的挥开手。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本道付钱。” 大抵这样的话语里,才把少女哄的开心,一起出了门,那边,站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的陆良生,看着画卷上红怜、栖幽二女的画像,点缀一些细节,待道人和妹妹出去了,才开口问起其他一些事。 “你在城中,消息灵通,可有听过其他事情。” 他指的是北面的消息。 老头儿哪里听不出来什么意思,抚着下巴花白胡须想了想,扶着椅子把手站起来。 “弟子听城中富人说起贩粮到北面,朝廷好像在大量收粮,莫非是要.....” 纸面点缀的笔尖停下,陆良生将毛笔交给一旁的栖幽,抬头看去窗外老树,微蹙起眉头。 “应该是要打仗了,去年秋末,回来途中也听过突厥人袭边的事,这样大规模收粮,除了打仗,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 说起打仗,不由想到远在长安的两个徒弟,宇文拓是前朝皇族,不至于上前线,可那最小的徒弟,一心想当将军,说不定会自告奋勇。 ‘算了算了。’ 陆良生摇摇头,将这道思绪抛开,既然那日已经想好放开手,让三个徒弟自己去闯荡,走出道来,那么就不该去干涉才对。 屈元凤受了他‘风林火山’阵法,上去也算欺负人,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目光看去放在几本书籍上的《山海无垠》,何况他还有其他要事要做,人间战乱,是朝廷的事,只要不打进国中,让百姓遭受困难,也是难得去理会。 和眼前年龄最大的大徒弟聊了一阵,打发走了对方,思绪间,转过身看到床沿上抱着双蹼盘坐在那里的蛤蟆。 “呃.....师父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起为师?”蛤蟆道人环抱双蹼冷哼,转去另一个方向。 “一时间与王承恩说话,给忘记了,师父的饭,还留着呢。” 陆良生取过放在书册一旁的精致小碗,揭开上面的碟子,就是有些凉了,放到掌心用法力加热,片刻间,冒起腾腾热气,传出香味。 吹了吹漂浮的热气,书生端着坐到床边,递到蛤蟆道人身边。 “师父消消气,你看饭菜都在这。” 蛤蟆微微侧了下脸,冷哼一声又转开,就听身后徒弟继续在说。 “我娘煮的红烧肉,捡了最好的肉放师父碗里的,肥而不腻,入口即烂,还有鱼,红怜还把里面鱼刺全挑了出来,有裹了香辣的酱料......” 咕~ 蛤蟆吞咽一口唾沫,侧过脸来,眸子瞥去碗里看了一眼,这才伸过蛙蹼将小碗端到怀里,吹了吹肥肉上的热气,舌头唰的卷过含进口中,油汁漫过嘴角。 大抵是美食入口,顺了气下来,满意的点点头,咂咂嘴,回味了一下。 “你母亲手艺,又有进步了,实在难得。” 见师父顺过气了,陆良生露出一丝笑,陪在旁边说笑几句,蛤蟆道人见他神情,还以为自己受不了美味诱惑,哼了声。 “为师这是品尝饭食好坏,毕竟吃食方面,你也知晓,老夫可是行家。” “是是,师父说的对。” 笑着恭维几句,陆良生心系着《山海无垠》那边,说了句:“那,师父慢吃。”便回到书桌前,展开书册长页,上面画幅微微发亮的法线,已经延伸至成形的川蜀画幅里,只是到了几条交织的水域附近山势,不再前行,也没任何标识出现。 ‘嗯?,这是卡住了?’ “光这儿想有什么用,不如放元神进去看看。”蛤蟆道人站在床头小柜上,负着双蹼卷过嘴边饭粒,老神在在的打了一个哈欠,坐下来。 陆良生思索了下,也觉得进去看看,或许能看出点什么,偏头叫来整拿着毛笔在一张纸上乱涂乱画的树妖帮忙护法,顷刻,剑指一并按去眉心。 “出窍!” 人影轮廓冲出体外,划过窗棂照进的阳光,眨眼便是钻进画里,无尽的漆黑在视野间退去,画中光亮之中,陆良生俯瞰下方几条大河涛涛,以及一条延绵的山脉后方,看似不远的距离,那条法光犹如横跨天际的巨龙悬在云层间闪闪发光。 却是不继续走,或落来下面。 两方看了许久,陆良生大概猜出两个可能,或许是山中,或水里没有祭坛,也可能原本的祭坛被毁坏了。 不多时,出了画卷,元神回到肉身,将猜测的想法说给蛤蟆听。 后者打了一个饱嗝儿,两只短小的双蹼负在屁股后面,来回走动,点了点头。 “可能真如你想的那般,此物与这片天地相连,那必然要去川蜀看上一看,到底如何。” “我也是这般想的。” 修道修仙,出远门,或遁迹山林是常事,陆老石、李金花也算是看开了,只是没抱上孙子是一件遗憾的事。 陆良生出远门的事,并没有在村里传开,王半瞎不知哪里听的消息,早早就在院中等候,见到整理了几件衣物出来的书生,犹犹豫豫了好一阵,见到老驴出来,书架安上去,连忙上前。 “师父......” “什么事?” 陆良生理好缰绳,挂去驴头,摩挲老驴颈后鬃毛,侧脸看去他,后者忽然伸手将垂在驴嘴下方的缰绳牵到手中。 “承恩想跟着师父出去到处走上一走.....” 生怕被拒绝,急忙又补充道:“承恩虽然看不见,可观气之术,已能登堂入室,绝不拖慢师父脚程。”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在富水县确实也待了许多年,既然想随我出去,那就走吧,正好某些人也不跟来。” 陆良生仍有王半瞎牵过缰绳,他说着目光瞥去屋檐下的道人,那边,陆小纤抬脚踢了一下,偏头看去老树的孙迎仙。 “嘶~~本道这是坐镇后方,你不懂。” 道人抱着脚脖原地跳了几下,疼的泪水都溢在眼角,跳去一张凳上坐下,死皮赖脸的挥手。 “早去早回啊。” 气得陆小纤抢过墙边的扫帚追着他打,弄得院里一阵鸡飞狗跳。 院中,陆良生让半瞎牵着老驴先去外面等着,与父母说了些话,道别后又去村里,来送行的陆盼八条大汉话别。 “我要去一趟蜀地,老孙又是个不着调的,村里一众乡亲还要靠诸位叔伯。” “良生,放心去就是。” “对,有我等八人在,一般小妖妖怪,都给你打发了,再不济,还有小道长嘛。” “唉,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跟你去外面见见世面,抖抖威风,听说长安大的很。” “会的,说不定往后,良生还要靠八位叔伯撑场面呢。” 说笑着叮嘱一番,陆良生在八人相送下走到村口,快七岁的明月,见到先生出来,上前来也想跟去。 “不行,你留在栖霞山看护法阵,没事就去小泉山多陪你娘说说话。” 陆良生在他头顶轻抚,明月只感想跟着出去的念头变淡了,仰起小脸点点头。 “嗯,明月听先生的话,一定守好栖霞山。” 远方,听到老驴的嘶鸣,还有王半瞎哎哎的叫声,陆良生笑着拍去孩童瘦弱的肩膀:“这才像个小男子汉,表现的好,等下次先生出门,便带上你。” 说着,拱手告别村口相送的众乡亲,洒脱的转身走去村外的道路,那边,王半瞎满脸大汗的拉扯老驴,摇晃的书架内,蛤蟆道人系好了两根绳子,放心的拍了拍,坐在门边,敲几下烟杆,抖去里面烟灰。 “走吧。” 陆良生走去他们前方打了一个响指,老驴一摆脑袋,甩开老头儿,哼哼两声跟去主人身后,摇响颈下铜铃。 叮叮当当轻响,这片阳光下回荡。 陆良生走到路边,远远的山麓上,一袭红裳衣裙的身影站在树顶正望过来,阳光里,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挥了挥手,跟红怜告别,再度启程。 第三百零五章 他乡遇故交 川蜀之地,四面山势险峻,翻越陡峭山麓、还有由东向西逆流江河俱都难行,多数船家都不愿过那两岸峰峡幽长,水底多有暗礁的峡口。 而且逆流而上汉川再去西蜀腹地实在太耽搁时辰,所以陆良生还是选择走陆路入蜀地,从南陈腹地向西,过襄樊之后,已是进入川蜀大山之间。 此时节,春雨延绵,淅淅沥沥打在繁密山野茂林,山中泥道上,蹄印一个接着一个卖迈向山岗。 老驴驮着横坐的书生,舌头欢快的伸出,又缩回,接着落下的雨点,随后,一只蛙蹼拍下,“别乱动” 蛤蟆道人扶着它长耳,控制着平衡,目光四顾。 “良生,这条路到底是不是去蜀中的” 叮铃咣当铜铃声里,老驴上了山坡,背上的书生阖上山海无垠,挥了挥袍袖,将落下的雨点扫开,看去驴头上穿着花衣短袖的师父。 “师父,不是常俯瞰山川大河吗” “哼,为师年龄大了,看差也有可能。” 说话间,后面拄着木棍在地上点点戳戳的老头儿,抬着苍目仍有雨点落进微睁的眸底,抚过花白山羊须,双唇飞快嚅动,念念有词,盘算了片刻,重新开口。 “师公,这条路该是入蜀地的路。” 不久,连续两日的春雨在出了林子停歇下来,阳光破开云隙投下山麓,两日一驴一蛤蟆在山道旁边树下休息煮饭,陆良生翻出地图刻纸,视线随着来的方向标注,默算一个上午走了多少里。 “沿着这条路,大概还有五十多里就到万和县,正好可以投宿歇脚。” 目光随后投去啃着饼子的王半瞎“承恩还能走吗” “弟子也是修道中人,岂能连这点路都走不了”王承恩咽下饼子,呵呵笑了几声,昂起花白的脑袋,望去林荫外。 “师父放心,承恩绝不拖慢路程。” 蛤蟆道人抱着小碗喝着稀粥,看了老头儿一眼,哼了哼,却是没有说话。 陆良生舀了一碗稀粥递给半瞎,自己也随意坐去石头上,喝了一口粥水,忽然悬起的手臂停下,耳中隐约听到车辕声。 篝火对面的王半瞎,听觉灵敏异于常人,自然也是听到了。 “师父,好像有人经过这里,可能是来往的商旅。” 陆良生嗯了一声,他也是这么想的,不多时,山岗下方传来人的吆喝、鞭子抽动的声音,像是车轮陷泥坑里了。 “加把劲儿啊”“一、二使劲儿” “后面的推啊,马快拉不住了。” “干脆先把货卸下来,这样马车轻,才能上去,等出了泥坑,上了山坡,咱们再装上货。” 听到又是吆喝、又是驮马嘶鸣,陆良生端着碗走到山坡边上,就见下方两个汉子拽着缰绳,或车上绳子,马车后面,还有两人在推,车撵上,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喊挥舞鞭子不停抽拉扯的驮马。 听口音,不是蜀地人。 刚下过一场春雨,路面松软多淤泥算是帮帮他们。 陆良生抬起右手,宽袖朝下方坡道的马车拂了一下,一阵清风微卷,拉车、推车的四个汉子忽然感到轻松,怎也推不上去的车辕,竟上了泥坑,驮马像是吃错药般,兴奋的迈开蹄子,拉着车身咣当咣当直冲上山坡。 “哎哎,快拉住”“马惊了” 这时,有人发现山坡上面,一个白袍公子站在那里,袍摆风里浮动,手里还端着一只碗,怪模怪样的。 不过还在马车上了上岗,驮马就不走了,车撵上那车夫吓得浑身大汗,瘫坐下来重重喘气,要是马惊了,慌不择路直接冲下山坡陡崖,那这条命差不多就没了。 坡下四人这时跟着跑上来,看到车夫,马车安稳停在那,也是松了一口气。 “真是山神爷爷保佑。”“不然要出命了。” “不过也真是奇了,半天上不来,眨眼就跑上坡” 四个汉子外加车夫检查了货物后,想起刚才看见的公子,才发现对方已经坐去前方路旁一颗树下,燃有篝火,架着铁锅,看得出也是赶路的。 “五位打扰一二。” 待五人赶着马车过来,陆良生放下碗筷笑呵呵起身走上去,朝他们施礼。 “在下能否打听一下,万和县可是由这条路过去” 转动的车辕缓了缓,一旁赶车的汉子看着面前这位斯文有礼的公子哥,旁边还有个瞎眼老头,以及一头老驴,大抵也觉得不是恶人。 拱手还了一礼,回道“正是,公子从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万和县,大概下午就能到。” “那几位也是去万和县的吧” 陡然,有苍老的声音一旁响起,那商旅五人偏头见是随书生一起的瞎眼老头,双眼无神半阖,正颔首望去山坡外的山麓林野,花白山羊胡在风里微微抚动,颇有几分风仙道骨。 原本想要否绝书生的话有些迟疑。 “这老头看上去像个高人”“对啊,刚才咱们车陷进坑里,会不会就是这老人家施展仙法” “坏人又看不出来。” “反正就两人,也用不着害” 听着五人窸窸窣窣一阵说话,王半瞎身子不由挺了挺,双目古井无波更添神秘。 “老朽正好会一些奇门之术,几位出门之运势,我一观便知,若是去万和县,不妨带上老朽,如何” 五个汉子互相看了看,带上一个老头确实也没什么,还能算上一卦,占卜运势倒也不错。 “师父,承恩就坐这他们马车了。” “去吧去吧。” 陆良生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看着他上了马车,与那五个商旅客套几句,坐上老驴跟着他们马车沿着这条山道,差不多接近黄昏时分,抵达万和县。 并不算高的城墙延绵城门两侧,墙垛间能见衣甲齐备的士卒巡逻过去,距离城墙不远,官道驶来的马车停下,王半瞎满面红光笑呵呵的下来,与那五人作别,颇有高人风范叮嘱。 “记住老朽的话,两日内不可沾酒水,不能与人争吵。” 听到对方离开后,转身朝附近的老驴跑过去,笑呵呵的接过陆良生丢来的木杖,跟在驴后面,一起进了写有万和二字的城门。 相对林间幽寂,城中热闹喧哗,恍如隔世。 两侧低矮的屋檐中间,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踩过青湿的地砖,男人陪着婆娘逛过街头,推着的独轮车上,孩童眼羡的看着路边摊位插去一排的彩色糖人,过去的蓝底旗幡,茶肆人声喧闹,提着长嘴茶壶的伙计,给一桌茶客倒满,走到门口操着蜀地独有的方言大声吆喝招揽街上过往行人。 “喝茶啰,万和新抄嘚蜜茶,都来喝哈嘛,巴适的紧,入口有些苦,一哈儿,就泯甜的,不好嚯,不收你文文子的钱。” 听惯了南方、北方话,一到蜀地,听到这边说话,陆良生感到有些头大,有些字眼还能听清,不过特有的一些言语,就不是绘法术能解决的了。 街上也有蜀地特产,牵着老驴带着大徒弟在街上逛了一条街,寻了家客栈进去,还好店家伙计会说南方话,不至于让陆良生还有王半瞎云里雾里的。 将老驴交给伙计带去后院寄样,喂些精细的食料,开了两榻的房,王半瞎像是瘫了一样,蒙头倒了上去,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 书架里,蛤蟆道人拖着烟杆有气无力的走出隔间小门,打了一个哈欠,咂吧下嘴,耷拉着眼帘看去整理床铺的徒弟。 “什么时候吃饭等会儿点一些蜀地特色菜,让为师尝尝。” “师父要一起下去吗” 陆良生铺好被子,挥去上面可能存在的些许灰尘,过去打了水洗把脸,回头说了句,那边蛤蟆爬上床榻,趴在上面,一拱一伸的蹭去枕头,背着书生抬手摇了摇。 “为师不去了,省得吓着旁人。” “那承恩呢” 看去的另一张床榻,王半瞎拥着被子已经呼呼睡了过去。 陆良生摇摇头,吱嘎一声拉开房门,走去一楼大厅,此时过了饭点,吃饭的不算多,就那么几桌人吃喝,店家伙计见书生下楼,连忙凑上前。 “客官,要点上什么本地菜,还是家乡菜咱家里都能给你做,不喜人多,等会儿小的给你端去房里也成。” 想起刚才师父的叮嘱,陆良生就着旁边一桌坐下,说道“尝尝川蜀的菜式。” 那伙计,正要报菜名,忽然正对的大门口,另一个伙计挎着菜篮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径直越过陆良生这桌,朝柜台撑着下巴打瞌睡的掌柜,一边说话,一边指着门外。 “掌柜李李郎中回来了,正在医馆坐诊” 原本被惊醒过来的掌柜,还想发火,陡然一听,提起袍摆就往后院冲,陆良生有些好奇看去一眼,问去身旁报菜名的伙计。 “你家掌柜怎么了” “不是我家掌柜,是掌柜的父亲得了病。”那伙计搭了一下肩头抹布,也不多想的说道“李郎中是咱们城里可是有名气的,医术了得,前阵子还被郡城太守请去瞧病,现在才回来,掌柜这才心急,去带父亲过去看病。” “原来如此。” 陆良生点点头,过得一阵,菜都上齐了,他叫那伙计替去客房放着,心里也有些好奇一个郎中,便打听了那诊堂的地段,循着伙计说的地址过去,长街人群来往,而一侧边沿围满了人,当中不少咳嗦、呻吟的病人,脸色苍白,或眼眶通红被家属搀扶,在外面等待医治。 原本并不出奇的一幕,陆良生微微皱起眉头,腰间当做挂饰的轩辕剑鞘正抖动起来。 他目光望去医馆门口,明显感觉到了一股阴气。 “一只鬼” 袖口下,二指一并,掐出法决的一瞬,身后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公子” 陆良生散开指决,回头就见,一身黑衣,胡须邋遢的身形,背后交叉两口长刀站在一家店铺门口。 斗笠微微抬起,露出的脸庞,正是左正阳 第三百零六章 鬼医 山中县城,矮墙低檐织着水珠,刚下过一场雨,不时从檐边滴下来,无声落去街道两侧,爬有青苔的地砖,人的脚步来往过去。 “千卫怎的在此处?” 陆良生上了街沿,伸手请了摘下斗笠,背负两柄长刀的独臂汉子,两人一起走去旁边茶肆,让伙计沏了两杯清茶端来。 “左某这是被燕赤霞给坑了。” 对面,左正阳将两柄长刀‘噹噹’两声靠去墙壁,惹得茶肆几桌茶客侧目望来,看了一眼墙边的兵器,大抵看出对方是江湖中人,继续闲谈喝茶,不过说话的声音渐小了许多,还有一桌结了茶钱,匆匆走了。 “被他坑了?”陆良生不免笑了一下,往日兰若寺时,倒是见过左正阳把燕赤霞给拉进祈火教一事,这会倒是稀奇。 左正阳跟着轻笑,胡茬都在嘴边、下颔四周稀疏展开,说起他来蜀中始末。 “有个复姓夏侯的剑客,原本是找燕赤霞比武的,结果这厮诓骗对方说,‘有一人,独臂刀出神入化,当得天下第一,自古刀剑犹如水火.......’然后,那家伙寻了左某,来堰城比武,还广发英雄帖,让蜀、陕两地侠客前来观看比武。” 说到这里,笑声大了些许,揉了揉胡茬,灌下一口茶水,看去对面书生。 “难道陆公子也接到英雄帖来看比斗的?” 比武这事,陆良生以前也听过一些,不过终究是寻常江湖人的争强好胜比斗,没什么兴趣。 “这倒不是,我来蜀中是为其他事,不知千卫与那人比斗选在何时?” “四月初四。” “清明?”陆良生微愕,看着左正阳满不在乎的表情,轻笑道:“那人看来是既决高下,也分生死。” 饶是那复姓夏侯的剑客再是高绝,也不是眼下有了火灵珠的左正阳对手,当初凡人是敢于普渡慈航这种异妖大战,可谓凡人巅峰了,更何况如今已踏入修行。 比斗之事,随意聊了一阵,陆良生也问起对方修行,用法音入耳指点一些地方,毕竟后者才刚踏入修道,纵然武艺高深,在这方面自然不如书生。 “......千卫多以气血蕴养灵珠,反哺之火灵不可先灌输四肢百骸,而先积在丹田,如同往日练武那般,丝丝毫毫再入五脏六腑,催生自身法力,不过也有弊端,那时千卫修为单一,只能用火灵之气。” 言外之意,术法沾火属相便能用,左正阳不以为意,独手摆了摆。 “专练一途,也好啊,就如当初左某只练刀法,若是能练的出神入化,修为精进,也不枉陆公子赐灵珠了。” 不知不觉间闲谈了半个时辰,左正阳挂起长刀做出告辞,他来这处山中县城已有两日,眼下要离开,赶去堰城,同时也邀了陆良生四月初四过来看比斗。 “到时再看吧,我那边事能及时办下,初四便是过来。” 陆良生不敢随意应下邀约,《山海无垠》画幅上光线停滞的地方,现在还不知哪座山,是什么原因。 “嗯,那左某先告辞了。” 背上两口长刀的独臂身影端了茶水一口饮尽,朝书生点了点头,径直了当的转身走下街道,朝西门过去。 “伙计,结账。” 放下几枚铜子,陆良生看去来往行人间,渐渐消失尽头的身影,当初执法必严的左捕头,现在也变得嫉恶如仇,一身侠义气了。 或许这就是人不同的道。 嘴角挂着微笑,看着夹杂人群中的独臂身影消失,方才转开视线,看去对面街沿的一家药铺诊堂。 那边围着的病患已是少了许多,陆良生走过一个提着包好的药材离开的妇人,走进这家药铺,对面柜台的捡药的抓匠见到一身白袍的书生,放下小秤。 “你是抓药还是瞧病?” “看病。” 陆良生轻声咳嗽,跟着引路的伙计来到侧堂,撩开帘子,便是看到一道布帘子隔在中间,朦胧间,能见一道人影坐在对面。 “李郎中,有病人到了。” 布帘后面,人影声音有些嘶哑,有气无力:“让他过来吧。” “好嘞。” 伙计回来,朝陆良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怕他见怪,解释了句:“客官别介意,我家郎中有些不舒服,怕影响到病人,才隔了帘子。” “不介意。” 陆良生笑了笑,打发走伙计,过去布帘对面坐下,收敛了修为法力气机,撩起袖口,伸手放去布帘下。 帘子微微浮动,一只发灰枯手探出来,指尖按去陆良生手腕号脉。 “公子,脉象四平八稳,不像生病了,还是请回吧。” 手腕上,那触及皮肤的指尖,传来的是冰冷感觉,陆良生眼睛眯了起来,再次伸手。 “郎中,不妨再号一下脉。” 气息再减,书生将生机降到最低,身体温度骤然降到冰点,面色灰白恍如死人,对面布帘下伸来的手,一触他脉搏,像是被刺了一下,急忙缩回去。 “这位公子,你....你这脉搏.....你怕是已经......” “就许死人坐诊。” 陆良生收回手,生机重新焕发,面色红润起来,笑着看去布帘后面的人影:“就不许我这亡者前来看病?” ‘哗啦——’ 布帘陡然掀开,被法力拉去一侧,后面端坐的,是一身黑底白边衣袍的中年男人,颈脖缠裹围巾,面色暗淡,双眼无神,见到对面的书生,转身想要跑开,下一刻,跑出两步,就被硬生生拉扯回来,坐去椅子上,肉眼无法看见的法力,束去手脚,固在椅上动弹不得。 陆良生从凳上起来,看他挣扎扭动,面色沉下来。 “你给人瞧病,是准备以这种方式找替身?” 那鬼心里也是惊骇,看着手脚无法动弹,连忙摇晃脑袋,挣扎两下喊道: “不是,我没有害过人,公子你别乱说。” “不是?” 陆良生手指半空轻画一个‘敕’字,椅上那鬼顿时浑身冒起寒气,坐在椅子上惨叫起来,外面的抓药伙计听到动静,冲进里面看到这一幕,也是吓得不轻,然而偏头却是大喊一声。 “嫂子,快来啊!!” 通往后堂的门扇嘭的打开,一个妇人提着棍子冲进来,“放了我丈夫!!” 棍棒唰的一下,朝陆良生打去。 第三百零七章 至死亦为人 “放开我丈夫!” 妇人嘶喊冲来,陆良生抬袖往外一拂,挥来的棍棒‘咔’的一声半空折断两节,断去的一节,落去不远,差点砸到叫喊的伙计。 一侧,被法术禁锢的中年男人,看到挥棍的妇人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到地上,挣扎更凶,阴气四溢,急的喊出来。 “这位公子,高!,我婆娘是人,她不是鬼,你别伤害她啊。” 陆良生自然知道妇人还有那伙计是人,伸手一招,将那鬼拉到半空。 “人鬼殊途,她非福厚之相,再纠缠,只会多害一人性命,包括你店中伙计。” 目光随后也看去地上妇人。 “你可知道,你丈夫已死了。” 那妇人捏着半截棍棒,战战兢兢从地上起来,深吸着气,看着半空的丈夫,又不敢上前,知道是遇上高人了。 双唇轻抖,说了声:“知道。” 声音落下,陡然往地上跪了下去,手中半截棍子咣当滚去一旁。 “他从外面回来两日,我就已经知道了。” “青莲。”悬在半空的男鬼微微张着嘴,看着地上的跪下来妻子,忽然大哭起来,一个劲儿的朝妇人喊。 “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陆良生手上法力一收,将那男人放下来,或许刚才自己有些鲁莽了,看这鬼感情不似作假,难道里面还有其他隐情? 那边,一人一鬼抱在一起,男人将脖子上围着的那条围巾取下来,脖子一圈,是骇人的血痕,能见皮肉外翻,像是整个脖子都被快刀斩断。 “为夫已经死了,只能回来七天,就想平日陪着你,陪你七天就走......还有.....” 他看去一旁的高人,膝盖跪在地上蹭出几步,陆良生侧开身,绕过他跪拜,轻声道:“有事但说无妨,不必跪拜。” “高人明鉴,这次回来并非作恶,只求高人晚几日再收我行吗?让我陪完青莲,还有几个病人,将他们病治好。” 说完,脑袋‘咚’的一声,磕去地面。 陆良生抿着双唇看着这个名叫李益书的郎中,脑中忽然忆起当年王家村子外,那个至死都始终如一的鬼艄公。 看多了为生民立命,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豪杰,再看地上这只化为鬼的郎中,难免不让人唏嘘,大德之人不分身份高低。 叹口气,抬手将他扶了起来,拱手一拜。 “李郎中大善,是我之前鲁莽,得罪了。” 至于七日后收对方,那也是城隍阴差的差事,不过看样子对方死之前应该是用了一种秘法,魂魄躲开了阴差,逃了回来,到时候免不了要上门缉拿。 房中两人一鬼,正想还要开口,一阵风吹来,只见原本站在那方的书生,已经不见了。 外面阳光渐渐倾斜,陆良生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回到下榻的客栈,那掌柜的也已经回来,问了他关于那件仁心药铺的郎中为人,后者比起拇指大力赞扬。 “公子是外地来的,可能不知,李郎中可是城里出了名的好大夫,医人从来不看人高低,只论病情,家里贫困的,更是分文不取。” “......我老父的病,也拖了许久,他老人家一定要到李郎中那里去瞧病,其他地方,就是不愿,为何?就是因为李大夫人好,不糊弄人!” “我这一家子,有个什么病,基本都往他那里去,其他药铺,药吃不惯。” “我家都算好的了,还有一家有个病人,男人常年咳嗽,发病的时候,做不了活计,家里又没钱,全靠李郎中给他瞧病.....啧啧,要是没这大夫,怕是早就去了,一家子也都没了依靠。” 听掌柜说了一阵,陆良生大抵没看错人,回到二楼客房,一股辣味直扑鼻中,铜盆大锅架在炉上,汤汁翻滚,噗噗的冒着辛辣热气,桌上餐盘凌乱,王半瞎满脸大汗,额头到脖子一片通红,夹着一片从锅里捞起的肉,烫的嘴里挪来挪去。 一旁,蛤蟆道人站在桌上,抱着酒杯在锅边摇摇晃晃,一脚踏上锅边,‘嗤’的一声,烫的缩回脚,木木呆呆的坐回桌面。 看到进门的徒弟,笑了起来。 “良生回来了啊,快来吃饭,为师最喜的古董羹,要是再加云母、葵精那味道再好不过,嗝儿~~” 然后,吸了吸气。 “嗯,怎么闻到一股烫肉的味道,有点像田鸡。” 陆良生关上门,将窗户推开,散去味道,回头坐到桌前,把蛤蟆道人放去书桌,省的掉进锅里。 “我在外面吃过了,只是.....师父,我走前不是点了一桌饭菜吗?怎么变成古董羹了?” 目光投去的是那边还在吃菜喝酒的王半瞎,喝了点酒,兴致高涨不说,还有些迟钝,看着进屋好一会儿的陆良生,这才反应过来。 “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算了,你们继续吃。” 陆良生懒得过问,双手枕着后脑勺躺去床榻,想着左正阳与人比斗的事,以及仁心药铺李郎中的事.....屋子里,吵吵嚷嚷,蛤蟆道人又蹦去饭桌上,兴致亢奋,拉着王半瞎划拳。 书生眼皮耷拉两下,渐渐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陡然“啊——”的叫声,将陆良生惊醒过来,就见师父抱着一只脚蹼坐在床边使劲吹。 “嘶~~疼死老夫了。” 听到身后被褥窸窸窣窣动静,回头看去起身的徒弟,伸出那只脚蹼。 “昨日何人偷袭为师,怎么这只脚疼的厉害?” 陆良生打了一个哈欠,指了指那边大锅,起来套上鞋子,桌上蜡烛已燃尽,外面天色昏暗,想来一觉睡到深夜去了。 “师父,今日在街上,你才我碰上谁了?” 想起白天遇上的人,忍不住说起来,地上,单蹼一蹦一跳的蛤蟆跳到书架隔间,从里面翻出绷带,裁剪了一小条,缠去那只脚蹼。 “遇见谁了?” “左千卫,呵呵,他被燕赤霞给坑了一回。”看着窗外的月光,陆良生轻笑出声,侧过脸来。 “对了,还有一件奇事。” 他把遇上左正阳,还有仁心药铺那位李郎中的事说了出来,系好绷带的蛤蟆道人,颠着身子一瘸一拐回走。 “哼,不过区区血遁之法,只能苟延残喘七日,不过为师看他连七日都未必撑过,嗝儿.....” 看着还有些撑肚子的蛤蟆道人,陆良生听完他这句话,细眉微蹙,扫过另张榻上呼呼大睡的王半瞎,目光望去外面月色。 “确实,从法场逃脱,怎么可能不引起城隍阴差注意。” “良生,过来将为师放去床......” 蛤蟆话语未落,身子陡然一轻,被陆良生抓过手中,放去肩头,眨眼直接来到街上,蟾眼眨了眨,气的站起来,挥开蛙蹼。 “为师想睡觉,不是想出去~~~” 声音划过薄薄雾气的长街,一晃飘去了街尾。 ...... 梆梆—— 夜深人静,城中偶尔响起两声犬吠,敲着梆子的打更人,挑着灯笼走过街巷,过去的一栋宅院,还有昏黄灯火透过窗棂照出。 屋内,只有妇人的人影投在墙上,她对面的男人站在阴影中,面色灰白,嘴唇干裂,脖子上一圈红痕尤为明显。 “青莲,为夫对不住你,原本回来不想让你知晓的。” “没关系,没关系.....” 那妇人吸着鼻子,双眼湿红,从丈夫回来第二天,其实她已有所察觉,白日还戴着帽子,裹着围脖,只走阴影的地方,原来他是喜欢晒太阳的,回来后,变得惧怕阳光,也不与她一起吃饭...... 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妇人压抑着情绪,吸了口气,声音变得哽咽, “益书,你告诉妾身,你怎么死的?你不是去堰城府衙,给太守夫人看病的吗?怎么就.....命没了啊。” “我被人陷.....” 阴影中,李益书看着妻子的模样,想将出去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她听,忽然,屋中灯火摇晃,他话语顿时停下,像是感受到什么,浑身不停的发抖。 隐约间,好像有叮叮当当铁链的声音在外面传来。 “这么快就来了......” 呢喃一句,他看去妻子,脸上露出无奈:“青莲,可能陪你不了七日了。” 这时,外面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跑来,响起店中伙计的声音,颤颤兢兢在门外说道: “哥、嫂子,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两个人.....他们说.....他们说要来带哥走的。” “谁敢带我男人走!” 妇人陡然尖叫大吼,跑去将门后靠墙的木棍拿过手中,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那伙计跟着后面拉着她。 “嫂子,别去别去,看不得!” 李益书也跟了出来,拦在院门前,摇摇头。 “回屋里,快回去,你别见他们。” 顷刻,风声呜呜咽咽在院中吹拂,茫茫雾气从院门缝隙、院墙蔓延进来,阴气逼人,两道细长的轮廓缓缓走从闭合的门扇走了进来,黑袍戴高帽,两袖极长拖行地上,里面有铁链叮叮当当的轻响。 其中一道人影,低沉开口。 “李益书,随我们上路了。” 见到这一幕,妇人清醒过来,瞪圆眼睛,捏紧棍子却是不由后退两步。 “阴差大人。” 李益书抿了抿嘴唇,害怕的拱起手来:“能否通融两日,药铺还有几个病人,可否让我将他们医治好。” “不行,你已经死了,不得留恋阳世。” 右侧另一道细长身影抬起长袖,一条铁链拖着声响冲了出来,将李益书拱起的双手捆缚。 “阴差大人,求你们了!” 李益书陡然哭喊出声,朝两个阴差直接跪了下来,不停的作揖磕头。 “让我多待两日,将剩下的病人治好,求二位开恩,求求你们,让我把他们治好啊。” “不行!”阴差又重复了一声,语气拔高,将手中铁链一拖,就将地上跪着的李益书拉了起来,转身飘向院门。 “两位,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相隔院门,一道声音从门外街道传了进来。 第三百零八章 医者父母心 “何人敢阻挡阴差办案?!” 拖着李益书的两个鬼差停下来,就连跪坐地上颤颤兢兢哭喊的妇人,还有一旁的伙计表情都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去紧阖的院门。 下一刻,院门嘭的一声,被一阵大风吹开,相隔门扇的街巷间,一袭白袍的书生,肩头盘着绷带裹脚的蛤蟆站在那里。 “是.....是今日白天来的那位.....高人。”妇人和伙计认出外面的人是谁,忍不住想要开口哀求,又害怕的看去不远的阴差。 街道上,陆良生笑着抬起手,抖开双袖朝门口两个阴差拱起施礼。 “栖霞山陆良生先给二位阴差赔罪,耽搁两位公务。” “栖霞山陆良生?” 门口两位鬼差面色怒容稍减,这个名号似乎有些印象,其中一鬼差低声道:“好像人间帝王敕令御封过一个人.....” 说到这里,两鬼顿时想了起来,之前城隍接过人间敕令,一个凡间修道中人.....好像就叫陆良生,若遇上当以礼相待。 两个阴差对视一眼,连忙拱手还礼。 “堰城城隍麾下阴差见过荡妖灵显真人。” 院里惶惶不安的妇人和伙计听到门口站立的两个阴差大人陡然毕恭毕敬的施礼称呼,前后反差,让两人微微有些合不拢嘴,思维都僵了下来。 那边,门口两个阴差行礼直起身,语气、表情缓和了许多,才回答对方刚才说的话。 “真人当面,我等两个下差,不敢私放被缉拿之鬼,还望不要为难。” 看来杨坚敕封的这封号,倒是好用。 不过也不能坏人差事。 陆良生沉吟思虑片刻,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说道:“李益书已成鬼,归于城隍管辖,也是理所应当,在下自然不会胡乱阻碍,只是此鬼生前,多行善事,还有病患尚未治愈,难放下心愿离开人世,在下恳请二位暂时不拿他,待七日之后,完成心愿再去城隍不迟。” “真人,此事我俩做不了主......”两个鬼差阴气弥漫,犹豫起来,回头看去被锁魂链捆缚的李益书,后者被法术禁锢,面无表情的垂着身子,没有言语思维,根本不知晓眼下法术的事。 见二鬼差神色犹豫,陆良生也不相逼,毕竟职权所在,不能坏了别人差事,笑了笑,朝他二鬼拱手。 “两位怕担罪不起,那陆良生稍后去堰城城隍那里说情可否?两位只需在这边等到七日,七日后,便带他离开。” 《山海无垠》画幅停滞的方向,正好也在堰城北面山麓,过去也算顺路,拜见当地城隍,算是拜拜地头好做事。 处于两难的阴差犹豫了好一阵,两鬼身前也是人身,心里通透,既然有台阶下,顺水人情也是好的,顿时收了锁魂链,将那李益书放了。 “真人作保,我等下差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我们就在此处等候,如今已过去三日,还有四天,四天后,便带他回城隍那里,不知真人觉得如何?” 陆良生双手一拱:“那谢过二位。” “真人客气。” 两个阴差还礼,驭起阴风,身形没入长街薄雾,飘去长街尽头,渐渐消失,小院周围阴风停歇。 李益书脱困一把抱住跑来的妇人大哭起来,一旁的伙计也是眼眶湿红,不多时,三人想起门外的高人,转身看去想要拜谢,街上薄雾漫漫,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人的踪影。 “恩公在上,受益书一拜。” 面对雾气朦胧的街道,李益书跪在门口,朝外面磕下一记响头,方才被妻子和伙计一起回到屋里。 ...... 噹噹噹~~~ “春来湿气重,不着大火,也提防王生......” 打更的梆子声、人声在远处街道响起,走在长街薄薄雾气中的书生肩头,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回头瞥了一眼远处宅子的轮廓。 “你真是什么事儿都要管,为师真不知如何说你,白白欠一个人情。” “日行一善嘛。” 陆良生不想那么快回到客栈,才睡一觉起来,没多少困意,慢悠悠走在街上,看着周围渐渐熄灭的万家灯火。 “善事德业,不正是师父教的吗?说不得哪天福德积厚,一起落下来,我直接肉身成仙了呢?” 蛤蟆道人哼了哼,闭上眼睛,继续趴着。 “想的比为师还美,要是那般容易,那些修道之人,何必关门闭户,日日琢磨修道飞升?都一起来做善事的了。” 慢慢走在街上的书生笑了笑,好半响才回道: “那他们可持之以恒,日行一善?无论大小?” “呃....” 蛤蟆道人愣了一下,咂咂嘴将脸偏去一边,虽然不是很赞同徒弟说法,可也没办法反驳。 .....那些修道之人,老夫如何知道,要么没见过,要么见过的,都进老夫肚子里了,还知道个屁。 在城中走了一阵,有了些许睡意后,一人一蛤蟆才回到客栈休息,不过随后两日,陆良生并未急着离开,大概也是想看看那位郎中到底是否兑现承诺医治病患,每日一早,收敛气息,施了隐身术去仁心药铺,看着对方为病人号脉问病、抓药。 有时,陆良生也会显出身来,在一旁观看,当做学些药理、治病的经验,熟络以后,免不了问起他如何死的。 “恩公有所不知,益书当日感到府衙,为夫人治病,其实夫人所患头疾,不过常见之病,施针下一记药后,休息半月就可康复,可第二日,我便被差役抓了起来,带去公堂后,才知,太守夫人已经死了,我随后被说成庸医害人......” 后堂四下无人,只有熬开的药罐,传出噗噗的声响。 李益书坐在檐下阴影里,看着翻滚的汤药,神情一时间有些迷茫。 “.....我想不通,明明再寻常不过的头疾,为何就死了人,被关进牢里,自知活不了,用囚衣写了这些年行医的心得,交给牢头,那牢头也好心,悄悄告诉我,太守夫人其实不是我医死的,而是太守攀上高枝,休妻不好听,治好死妻,可又不能无缘无故死了......呵呵,就落到我头上了,后来,牢头教了我一个秘法,行刑的时候,默念口诀,魂魄就能回来。” 陆良生陪他坐在檐下,看着院中晒着药材的妇人沉默下来,微微侧过脸,看去阴影里的李郎中。 “变成鬼,你没想过报仇?” “想过.....” 李益书抬了抬脸,灰白的脸上,随后露出一丝笑,摇了摇头。 “但又怕等着救命的病患等不了,我既然已遭受不公,总不能累及其他信我的病人也遭受不公。” “今日我才见到什么叫医者父母心。” 第三百零九章 天秤 “今日我才见到什么叫医者父母心。” 陆良生叹了口气,起身走去院门,身形渐渐消失在檐下,朝巷道阴影间站立的两个阴差拱了拱手,径直回去客栈,敲了敲正一边吃炒豆、喝茶,一边听着评书的王半瞎,还有盘在桌上的蛤蟆。 “去堰城。” “不守你鬼友了?” 回到二楼房里,蛤蟆道人下到地上,打开书架小门走进去,系好绳子,那边,整理被褥的书生回道:“不用了。” 一把将书架丢出窗外,惊的蛤蟆撑着隔间:“啊啊啊~~”的叫喊,落地的一瞬,法力牵引,安稳的降到地上。 “师公!师公!” 王半瞎牵着老驴出来,在书架上摸来摸去,“你老没事吧,有没有磕着碰着?” “一边去!” 隔间里,蛤蟆爬起来,呯的一声将小门拉上。 不久,书架放上驴臀,陆良生结了账出来,牵着缰绳走过街道,径直出了西门,走过进进出出的商旅、行人间,一个身形矮胖、扎着道髻的道士走进城里,四下东张西望。 “应该是这里了。” 胖乎乎的手指掐算,随后又朝一旁摆摊的商贩打探:“可知仁心药铺怎么走?” “去去,一边去。” 那摊贩不耐烦的挥手将对方赶开,捏着布巾扫了扫摊上的绸麻。 “打听消息,也不知买点东西。” 那胖道士远远朝摊贩吐了一口口水,哼了声转身继续朝前走,就连堰城太守对贫道都毕恭毕敬,真是城小刁民多,狗眼看人低。 兜兜转转两三条街,还是让他打听到了药铺所在,看着外面进出看病的百姓颇多,一双缝眼眯了眯,蹲在街边等到天色渐渐黑尽。 ‘怪不得贫道,要怪就只怪你是鬼。’ 夜色里,矮胖的身形闪进店铺后面的小院巷子,从袖口掏出两张符沾了沾口水,贴去院门,大抵是要封住那鬼的退路。 ‘抓了你,贫道就有钱了,谁叫你当鬼也老实,让太守的人撞见,嘿嘿,放心,贫道抓你,也是为你好......’ 叮叮当当—— 陡然巷子里传来铁链声,似有似的冷风吹拂过后颈。 “嗯?” 道人偏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巷子,皱起眉头,像是感觉到了阴气。 ‘难道贫道行事不密,让这鬼察觉了?那正好,就在这里捉了这鬼......’ 啪! 心头念及,指间夹着一张符纸,正要祭出道法,胖道人肩头陡然一沉,他目光斜视,一只黑乎乎,五指奇长的手掌按在肩上,其中手掌食指上下轻点着。 一道低沉嗓音从背后响起。 “你要捉鬼?” 听到这声阴冷低沉,胖道人浑身一抖,指间黄符都拿捏不稳,飘去地上,颤颤兢兢侧脸回头,顺着黑乎乎手掌望去,眸子顿时缩紧,那是一身黑底红领官袍,头戴高帽的阴差,面目青黑缠染一层死气。 “你....你.....” 结结巴巴的话语根本没有说完,另一个阴差从巷子里拖着铁链飘来,泛白的眸子盯着这胖道人,张开口,一股肉眼可见的阴气溢出嘴角。 “当着我兄弟二人面抢鬼,坏我们差事?” “不不,贫道没有,真的没有!” 胖道人结巴说了一句,猛地祭出道法,从阴差手中挣脱,就朝巷口冲去,他身后,一个阴差抬起手臂,原本奇长的手指,瞬间生长延伸,追去道人身后,一把抓住他肩头,硬生生拉了回来。 “得罪我兄弟,还想跑!” 阴差另只手也伸去,掐住胖道人脖子抵在巷壁托举到半空,另一个阴差飘然近前,哗啦啦的铁链拖动,操起就朝道人抽了过去。 片刻,深夜巷道,凄厉惨叫接连不到响起,引来这片各家各户亮起灯光,犬声此起彼伏的狂吠。 相隔一堵院墙的院子里,窗棂还亮着灯火,摇晃的昏黄中,坐在书桌前的身影,是没有影子的。 妇人对于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坐在床边掉着眼泪,看着丈夫握笔一刻也不停的在纸面上书写,将行医许多年,从学徒到坐诊一方的医术、草药心得完完整整留下来。 沙沙的脚步声过去,妇人搬了一张凳子坐去旁边,书写的毛笔停了停,李益书干枯的双唇挤出笑容,看去妻子。 “你该睡了,不用等我。” “妾身陪着你,陪着你......”妇人擦了擦眼泪,身子贴的更近一些,心里知道,丈夫在身边的时日只有最后一天了,想到这里,就压抑不住又低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老天爷那么不公,明明你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要你死。” 李益书放下笔,伸手拿过擦眼泪的手,放在腿上握紧,抿嘴笑了一下。 “老天爷要管那么多人,总有疏忽的时候,说不定,之前他打了一个瞌睡呢?青莲,没关系的,最后几个病人也快好了,明日为夫再给他们开几副药调理调理,只是,往后苦了你了,为夫走后,你就另嫁了吧。” 感受丈夫手上传来的冰凉,眼泪从妇人眼角吧嗒吧嗒往下落去腿上,打湿一片,晃着垂散的头发,哽咽的说不出话。 李益书抽出手,将她揽过来,轻轻拍着妇人瘦弱的脊背,就像当初还活着那般,哄着她。 “为夫还能多活七日,能陪你,能看完剩下的病人,能见医书写完,就很满足了,天理不可变,既然是鬼了,就是要离开的,青莲,听话,往后为夫不在身边了,你要好好活,别让为夫走也走的不放心。” “妾身知道。” 回应的,只有妇人压抑到极点的声音。 “嗯,这才是我李益书的好妻子。”李益书摩挲她秀发,深深闻了一下发上的清香,可惜,他是闻不到任何气味的。 风挤进窗棂缝隙,微微摇晃的灯火照着依偎的夫妻,变得暖黄,泌出温暖。 穿过这片暖黄的灯火,顺着漆黑的夜空,延绵陡峭的山林犹如雌伏黑暗中的巨兽龇牙咧嘴,偶尔传出夜鸟几声啼鸣,有铜铃声自远而近,向西北过去。 叮叮当当—— 铜铃在老驴脖下摇晃,陆良生骑在驴背带着王半瞎,已是过了百余里,按着《山海无垠》上的画幅对照,距离名叫青城山的山脉快是不远了。 不过,在去之前,他要先进一趟堰城办些事,天色放亮,一大早,牵着老驴与王半瞎进了城里,打听府衙所在,径直过去。 第三百一十章 青天白日 晨阳在城中街巷铺开金色,走街串巷的货郎跳着担子高声叫卖,沾着春露的窗棂推开,二楼上妇人拿出昨夜清洗的被褥挂去外面。 下方街道上,蒸笼揭开,热气升腾露出码好的糖心白面蒸饼,摊贩吆喝声里,陆良生买了三个,随口问起府衙在何处。 “从这里过去,左拐另一条大街就到了,这位公子,我觉得你还是绕一绕路,直走过这条街,再左拐,城里来了许多江湖人,气氛怪吓人的。” “谢小哥提醒。” 付了六文,陆良生递给正颔首倾听周围人声的大徒弟,走去书架打开小门,蛤蟆道人盖着被褥小睡,露在外面的脚蹼蹭了蹭,打了一个哈欠,裹着被子坐起来看到放进来的饼子,愣了一下。 “这又到吃饭时候了?” 旋即,挥了挥蛙蹼:“快些忙你的事,忙完了去青城山,还要赶着回陆家村!” “嗯。” 给师父关上小门,陆良生咬了一口饼子,牵过老驴沿着摊贩指的那条长街左拐,依旧一片繁荣,两侧房舍高高低低,酒肆、茶肆的旗幡飘荡,里面人声喧闹,不时人声交骂,像是发生争执打了起来,有人扔来外面,翻滚几圈捡起遗落地上的兵器,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凶狠的朝四周看来的行人吼了一声,见到挎刀的差役巡逻走来,骂骂咧咧的朝酒肆吐了一口唾沫的离开。 牵着老驴的书生走过这片喧闹嘈杂的长街,四处看了看,没见到左正阳的身影,大抵在城中某处喝酒吧,喧嚣渐渐落去身后,按着之前小贩的指引,已是看到白墙黑瓦院墙,几颗樟树伸出树枝垂到街上,绿荫下,府门朱红挂有两盏灯笼,石阶外两侧蹲伏两尊石雕狮子,携带公文、或衙中差役忙碌进出。 “承恩,等会儿你牵着老驴过去。”陆良生轻声说了一句,缰绳交给身后的老人,身形消失在天光里。 ....... 悬有‘堰城府衙’门匾下方。 挎刀持棍而立的两个差役听到一阵铜铃声过来,目光微斜,看去的是一个灰扑扑的老者牵着老驴,手中还有杆旗幡,一对苍目微抬,看去天空慢慢悠悠的走过这边,以为只是一个算卦的老头儿,两人说了会儿话,再瞧时,不远的街边,竟摆出了一个算命摊位。 “这老头儿,哪里拿出的摊位椅子?” “过去瞧瞧?”“嗯,赶走赶走,此处怎能摆摊,府尊回来,岂不是要责难?” “我看还是算了,寻常人都知道此处不能摆摊位,这老头怎么看都有些古怪,还是等府尊回来再说。” “.....这么说,这老头儿好像是有些古怪,那还是等府尊回来,再做定夺。” 差役说话的当口,踏踏的马蹄声、车辕声过来,两个个差役互相使了一个眼神,连忙挺直腰板站好,片刻,一辆马车缓缓在府门停下,车帘掀开,着绿色官服的身影,踩着乌皂翘头履,头戴官帽下来车撵,面相宽厚,圆润的下巴一撮胡须,和善又不失威严。 “府尊!” 门口一个衙役朝抬脚跨入府门的知府开口,待对方侧过脸,问了句:“何事?” 差役连忙指去外面不远的街边,回禀道:“刚才来了一个古怪老头儿,在那方摆摊算命,我等见他年事已高,不好动粗,所以......” 顺着差役指去的方向,那边一杆旗幡立着,知府皱起眉头,府衙重地,四周均不会有人摆摊,为何有人明知故犯? 而且他心头有件事压着,颇为多疑,招来两个心腹一个幕僚便走过去,看着飘展的旗幡上,写着‘人道至公,命理万福’八字,不知为何眼皮跳了一下。 那摊位后面,一个灰扑扑的老头,发髻花白,眼睛应该是瞎了,像是听到有人来,笑眯眯的微微抬了抬脸。 “一身官气盈于表,该是知府当面。” 明明眼睛看不见,却是一语说破了来人身份,跟在知府身后两个心腹忍不住开口出声。 “这老头儿还有点神,这都能被他瞧出来?” “我看是听到刚刚门口两个兄弟喊的吧。” 摊位前的知府仔细端详老头儿,抬起手让身后两人安静,抿着唇看了片刻,缓缓开口。 “既然先生神算,那可算今日本府站在此处要干什么?” “呵呵。” 王半瞎只是轻笑,他习得师父传授的观气之术,尤其观人之一项上,可谓造诣深厚,眼睛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不详气息缠绕。 不过还是接上对方的话,回道:“为的事老朽私自府衙重地摆摊算卦。” “哼,既然知晓,那为何明知故犯。” 来了来了,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王半瞎最擅长引人进到求卦的套路,听到对方问出这番话,脸上笑吟吟抬起,手轻抚颔下花白长须。 “明知故犯,也是只为救知府一命。” 这下让后面两个差役把住刀柄叫嚷起来,就连一旁不怎么说话的幕僚皱起眉头。 “你这老头说什么话?!”“我家知府爱民如子,今日一早还下乡体察民情!” “再说一句,信不信把你关入大老!” 王半瞎不与他们争论,只是笑着,等到三人话语少了,半阖无神的双眸这才偏去知府的方向。 “就是因为府尊爱民如子,老朽才不愿见到一个好官殒命。” 说着,他陡然一伸手,抓住知府手腕,身子前倾贴近过去:“府尊近日可染了血腥。” 这话一出,明显感觉到捏住的手腕微微抖了一下。 那边,知府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的算卦老头好一阵,额角明显有青筋鼓涨,好半响,他挣脱老头的手,一拂袍袖,朝身后两个差役挥手。 “这老头占用府衙街道,大放厥词,你们把他带回府里,本府亲自审问!” “是!” 两个差役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架起卦摊后面的老头,跟在府尊身后一路进了府衙,就连外面那头老驴也一起牵了进去。 院墙外林荫斑驳随着日头在地上轻晃,沿着白色院墙过去府衙背后,便是大牢,亮有昏黄油灯的阴森牢房间,不时有惨叫在远处的黑暗里响起。 此时,大牢十多个狱卒靠着监牢木柱、或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昏暗里一盏挂在墙上的油灯忽地摇晃了一下,有人嘭的贴在墙壁上,看着灯火范围之中,着白色云纹衣袍的书生,头系纶巾,侧容俊朗看着一处监牢栏栅。 “李益书魂魄能回家中,便是你传的血遁之法?” “是.....我见他为人正直,心系病人,牢中数日都哀求我将看病药方托人带去万和县,便告诉血遁之法。” “那你又处学来?” “以前砍过一个会些小道法的妖邪,他死前传我的。” 陆良生缓下语气,松开法力,让牢头落到地上,其实他担心李益书一事还有另有反转,才让王半瞎去试探知府,自己则来牢里问清秘法的由来。 之后,他询问了李益书为何获罪,那牢头也如实回答,毕竟只是一个狱中头目,连官儿都算不上,不敢在这会法术的书生面前作假。 此中原委,与李益书当日所说并无出处,知府还未做官时,已是有发妻,官运亨通一路青云坐到知府,不过三十有二,治理地方能力也是有的,颇受刺史赏识,得知刺史家中还有一女未嫁,便有了心思,可休妻有损名声,一日见老妻往年操持旧病发作,想出一计,着人招来远县的郎中,假借对方医死妻子,怒发冲冠之下,又将郎中打入大牢,斩首菜市口。 于情于理,让不知真相的城中百姓拍手叫好,一时间整个堰城都为中年丧妻的知府叫屈,名气自然也大涨,很快传入刺史耳中...... “好计啊。” 陆良生走出大牢,负手站在街上,街道对面的树下泥土破开,蝉虫缓缓爬上树躯,沐进阳光里,飞鸟划过房檐,落下来将它叼走,飞去青天白云。 两条人命,就没有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比斗 正午的阳光宜人,透过树隙的斑驳间,陆良生看着蝉虫破土而出爬上树躯的同时,府衙侧院,处理公务的一排厢房,差役往来过去,一间阖上的房间里,身形微胖的知府亲手斟上茶水,小心捧着端去对面桌上。 “老先生,请用茶。” “嗯,放那里吧。”王半瞎抚了抚须髯,笑道:“府尊无需多礼,救人一途,本就是我等修道中人之事,那恶鬼怀怨而亡,可惜不能当即斩他,拖的日久,必然道行大涨,府尊也有性命之忧。” “老先生,本府也是最近才知晓。” 那知府放下茶盏,望了眼紧闭的门窗,一改之前神色,有些着急的按着案桌。 “前两日,还找了一个游方道人,会些捉鬼除妖的道法,他说是轻而易举之......” “哦?” 王半瞎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不过脸上表情未变,伸手掐指盘算,心里却是道:娘耶,这么还有这一处,那李益书岂不是要被游方道人给收了? .....得告知师父才行。 惺惺作态之人,他在富水县也算阅人无数,这知府作态,就算不说出来,几乎已经承认杀人之事。 半瞎想了想,停下掐算的指头,呵呵轻笑两声。 “轻而易举?老朽夜观天象,昨日这堰城上方,有星辰摇摇欲坠,那鬼岂能代星辰乎?必是总要之人,那么,知府觉得摇摇欲坠之星辰所代何人?” 这..... 知府捏紧手,死死压着桌面,牙关紧咬,忽然,走到桌外,朝着老头儿就是躬身一拜。 “还请老先生救我。” “呵呵,好说好说,拿笔墨来。” 王半瞎接过笔墨,眼睛直直看着墙壁,手握着毛笔在纸张上随意图图画画一个看不出什么来的敕字。 “你将它揣身上,老朽晚些时候再过来。” 说完,起身就朝外走,那知府看了看手中鬼画符般的纸张,连忙追上去:“老先生,这东西管用吗?不如你留在府中如何,要准备什么法事的东西,本府着人去张罗。” “哼哼。” 王半瞎拉开门扇,走到外头,苍目半阖微微侧过脸:“老朽所用之物,尔等寻不得。” 拄着拐杖,脚步轻快好似不是老人一般,眨眼拐过侧院的拱门,一颗樟树晃了一下,便听不到声响了。 知府捧着那张‘符纸’叹了声:“高人啊。”便收敛神色,挺直脊梁负手回到房里,远去的背后,樟树还在摇晃。 拐过拱门往左,王半瞎蹲在地上揉着额头,不敢发出声音,感觉到周围没人,才挤出丁点‘嘶’的痛呼,一边揉着,一边出了院门,从衙役手里接过缰绳,牵着老驴循着师父的气机,来到街口,感觉到街边负手而立的身影。 连忙上前,拱手:“师父。” “怎么样了?” “那知府做贼心虚,表里不一。” 陆良生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从半瞎手里接过缰绳,像是漫无目的走在街上,看着周围扰扰嚷嚷来往的行人。 “陆公子!” 一声熟悉的声音在街侧酒肆上方传来,王半瞎轻声唤道:“师父,有人叫你。” 走在前面想事情的书生,停下脚步,抬头望去那方,酒肆二楼栅栏边,左正阳靠坐那里,提着一个酒壶,朝他挥了挥。 酒肆门边的伙计连忙迎上过来的书生,娴熟的接过对方手中缰绳,朝里吆喝。 “两位客官里面请,要喝点什么?” “有座了。” 陆良生指了指楼上,谢过那伙计,带着王半瞎上了二楼,楼上,还有几桌宾客,江湖人打扮,兵器放在桌脚,或沉默、或警惕的看来,见是一个书生和一个老头,身上感受不到什么武功修为,举着杯盏露出一丝狞笑。 “千卫不是比斗吗?” 陆良生接过递来的酒杯,坐到对面抿了一口,对于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并不在意的问了句。 “怎的在此处喝酒。” 左正阳提着细颈酒壶灌了一口,目光扫过周围几桌,笑了起来:“今日就是初四。” 这话令得书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在万和县待了数日,耽搁了去青城山的事,这边却是正好赶上了。 “陆公子的事办好了?”左正阳放下酒壶,问了一句。 “这倒没有,不过既然来了,正好也看看千卫与那复姓夏侯的剑客如何比一个高低。” “好,时辰也差不多了,左某前面带路!” 两人饮了一杯,说笑起身,便是一起下了二楼走出酒肆,原先那几座江湖人,也俱都提起兵器跟上,有的直接越过二人,驭出轻身功夫,攀上楼舍,踩着人家户的屋顶,飞纵去城中一个空地。 像是去报讯的。 不久,陆良生跟着左正阳来到这边,空旷的地方,打下八根一丈有余的木桩,四周站满了江湖绿林客,叼着草根,负着兵器,与人说笑,见到过来的左正阳,以及陆良生,吐出草根,不免轻笑出声。 “还带了一个帮手。” “是个书生,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真敢过来。” “呵呵,真想见到这书生看到血溅出来的表情,别到时候吓得尿裤子。” “哈哈哈!” 哄笑的吵杂间,当中有人朝牵着老驴的陆良生喊了声。 “回家抱娘去吧,等会儿当心了,别吓着!” 陆良生像是没听到,笑着朝他拱了拱手,那人还想再喊,陡然出口的声音,只有:“呃呃呃啊啊啊.....”的怪叫,指着喉咙朝旁边几个同伴比划。 那几个同伴以为他在搞怪,更加笑的欢实。 不过,哄闹取笑的声音终究不多,有人还是抱着谨慎的态度,毕竟江湖人,衣袍飘飘,看似柔弱的剑客还是有的,有目光看去书生后面书架悬挂的长剑,像是印证了猜测般,颔首点头。 “这些江湖草莽,陆公子不用在意,当中有许多人与左某当初一样,鲜有人知世间修道者。” “无妨,千卫自去比斗就是。” 陆良生寻了一处座位坐下,看了眼八根木桩对面,一个戴黑色高帽,眼睛遮掩一只的方脸汉子,便是不再说话,让王半瞎取来书架,展开画卷像是要在这里作画。 “陆公子可是要将左某画的好看一些啊。” 左正阳大笑着取过背后一柄长刀插去地上,单手只提另一把,纵身跃去木桩,一脚呯的踩踏上去,另一只腿劈开勾去第二根木桩,单手持刀横跨中间。 “左某一柄刀就够了。” 摆出这个姿态也是方便自己被画的英明神武,然而,坐在那方的陆良生磨好墨子,提笔落去纸张上画开的,是此处府衙的建筑。 第三百一十二章 靛雷画中藏,洗涤人间恶 阴云从城角一方缓缓飘向这方,人的视线阴了下来,比武场地绿林江湖人聚集,有男有女,服饰各异,声音起伏喧哗,将那边八根木桩如同戏台般围满。 有人感受到视线阴沉,抬起头望去天空。 “这天好端端的阴了,莫不是要下雨了?” “......鬼老天,我等群雄聚义比武,真不挑时候。” “别说了别说了,快看夏侯绥起身了!天下第一剑客啊,就是不知那桩上的左正阳当不当得起天下第一刀客。” 众人目光望去武场上,黑色高帽独眼罩的身影,拖黑色衣袍持剑起身,他身材高大,手中那柄剑也是属于宽剑一类。 锵~~ 剑身退出剑鞘,夏侯绥一撩袍摆,纵身约上一丈有余的木桩,横剑而立,气势凛然。 “燕赤霞说你刀法天下无人争锋,正好在下用剑一道,有些造诣,还请赐教。” 对面,左正阳微微张开眼睛,与陆良生说话时的表情,又是截然不同的了。 自从几年前与普渡慈航这种大妖一战,断去一臂,武功早已非同往昔,一路斩妖除魔,挥舞刀锋踏入修道,如今更有火灵珠寄于体内,四肢百骸、周身经脉,无不充斥火灵气。 不过,眼下他不会用修道上的东西,而是实打实的武功,击败对方,也是斩去过往! 左正阳抬起独臂,刀锋划过空气,隐约擦出一声风雷震动。 “请赐教!” 阴云遮去阳光最后一抹光线,划过刀口的一瞬,两人脚下木桩嘭的震动,两道身影轰然冲撞过去。 呯的第一声碰响,下一刻,所有人耳中全是呯呯呯,交织的金属冷芒间,夹杂无数火星弹跳四溅,恍如打铁般疯狂敲打。 快的让人难以看清,木桩上腾挪挥出刀剑的两人,搅出的威势、风声卷起一层沙尘,逼得周围江湖人抬起袖口遮掩挥舞。 此时,天空完全阴了下去,疯狂交手的木桩之上,陆良生全然没有看,扑来的沙尘飞来,距离一臂的距离左右上下分开,卷去其他方向。 他紧抿双唇,目光专注盯着纸面,手中毛笔飞快点缀,青墨勾出阴云,一转,又落去府衙院墙,青砖黑瓦,石狮府门一一勾勒出来。 想起李益书遭遇的不公,画的更加专注。 ‘靛雷洗涤人间恶.....’ 手腕一转,只留笔尖丝毫在阴云下勾出些许电光蔓延,一阵风吹来,卷过武场,众人吹的眯起眼睛,就听天空一阵哄的雷音巨响,在城池上空炸开,震的人耳中嗡嗡作响。 “打雷了,这场比武还怎么比?!” 有人发髻吹的凌乱,在风里大喊,也有声音在说:“正好,如此狂风暴雷,才显我等豪杰不同!!” 轰—— 天空惊雷再次炸开,比武场上,木桩被一刀劈的爆碎,刀锋横拉斩出夹杂落下的木屑化作一道扇形随长刀飞射而出,左正阳凌厉杀意、断臂后意志的坚韧,犹如一尊战神,舞开长兵,怒斩而出。 呯! 格挡的宽剑震荡,压着剑身贴去夏侯绥胸口,贴到布帛的瞬间,难以想象的内劲渗透,衣袍嘶拉数声,朝左右崩裂飞开,整个人炮弹般撞断两根木桩,重重摔去地面,翻滚出两圈才停下。 呼呼~~ 夏侯绥剧烈喘着粗气,撑着剑身从地上爬起来,高强度的交手,几乎耗尽了体力,可对方却丝毫没有力竭。 ‘为什么......为什么他像没事一样。’ 低下视线,他上身布满细密的刀痕,只是割破了皮肉,都是一些皮外伤,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显然对方手下留情了。 不过密密麻麻的伤口吓坏了周围江湖人,有相熟交好的过来搀扶他,被夏侯绥一把推开,红着眼睛吼过去。 “我没事,还能再打!” “夏侯绥。” 那边,稳稳站在木桩上的左正阳收起了刀势,声音豪迈:“胜负已分,就没必要决生死了,左某敬你剑道精湛,当得起天下第二剑,至于第一剑,还是燕赤霞那厮,有空你找他决个胜负吧。” 声音回荡,夏侯绥捏紧了拳头,想要再上去,此时也没了那脸面,撇过脸,握剑拱起抱拳,艰难挤出一声。 “夏侯绥败了,告辞!” 找回剑鞘,光着膀子转身挤开人群,快步离开,眼下武场已分胜负,还有人不满意,起哄道:“既然左大侠刀锋超群,他同来的书生,书架挂有宝剑,想来剑法也是了得,夏侯!不如再挑战那人如何!!” 挤进人群的夏侯绥停下脚步,侧过身望去那边藏在人群间画画的身影,以及甩着尾巴的老驴,驴臀上的书架,正悬挂一柄鲨皮包裹的剑鞘,剑柄更是镶有三颗一大两小的红玉,一看就不是凡物。 “夏侯绥,你别乱来!” 左正阳心里顿时一急喊了声,从木桩跳下,他急的是夏侯绥若真挑战了那边的书生,怕是怎么输的都不知道,到时候连练武的心气劲都会散的一干二净,一身武功就废了。 然而他话传去旁人耳朵,却是另一番含义:他武艺不佳,你们别乱来。 周围江湖人起哄笑闹,不少人拥挤着人群里的夏侯绥重新上去。 “他也是用剑的,夏侯,败了一场,总要找回一场,挽回颜面!” “就是,要是不敢,将来你还怎么行走江湖!” “别听左大侠的,那书生看上去,应该不差,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吵杂的声潮,夏侯绥捏紧剑鞘,看了眼那边左正阳,又看去还在埋头画画,没有丝毫表态的书生。 ‘就算打不赢,传出去也是以一敌二的车轮战,名声就能保住。’ 盘算得失,一咬牙推开前面的人,又走了回去,拔出宽剑一指那边的作画的书生。 “夏侯绥败而馁,想要再次赐教,那边那位兄台,可愿下来一战?” 左正阳皱起眉头,叹口气将脸撇开,看去陆良生,后者仿佛没有听到,笔墨依旧在手中游走,此时已是将府衙全貌绘出,周围民居楼舍也隐约勾出轮廓。 “那边那位兄台,可愿下来与某一战?!”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天公不管,我管! “可敢来!” 夏侯绥又喊了一声,站在陆良生周围的江湖人一个个退开,有人朝作画的身影喊道:“在叫你呢。”“说句话,可敢啊?!” 见还没有回应,不少人笑了起来。 “这书生,不会真是中看不中用吧。”“挂着一柄好剑当佩饰的。” “会不会吓到他了?” “喂,左大侠,你带来的帮手是个聋子吗?哈哈哈——” ...... 老驴瞥了眼周围嬉笑哄闹的江湖人,喷了口粗气,儿哼昂哼的嘶鸣,像是嘲笑他们,书架内,蛤蟆道人抱着双蹼坐在小门后面,透过缝隙看着外面的人,青筋一鼓一跳,微微张开嘴,粘稠的唾液顺着缝隙滑到下巴。 ‘敢说老夫徒弟,真想吃了你们......’ 这时,陆良生看着画上的府衙、阴云、雷光,甩了甩墨汁,将笔头套上,周围见他有了动静,以为是要上场了,结果,陆良生将笔封好仿如袖里,伸手扯过画卷往外走。 前面一堆人盯着他,慢慢让开一条道来,有人眼尖,看到甩动的画纸上的画幅,有些疑惑。 “怎么有些眼熟。” 更多的,还是在后面叫嚷。 “别走啊!”“夏侯绥,他要走了,还不追!” “那书生留步,就比划比划,别走啊!” “跟上,看他想跑哪儿去!” 上百人一窝蜂涌了上去,跟着前面书生十余步,快要到附近街道时,一道雷声哄的打下来,青白电光闪花人的眼,街上来往、买卖的百姓摊贩,被这道雷吓得抱着脑袋跑去檐下躲避。 那边跟着涌上街的一行江湖人,夏侯绥也在其中,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前面的书生却是不见了踪影。 “咦,人呢?”“不会是跑了吧?” “在上面!” 一道道目光抬起,顺着一人指着的方向,之前那个书生拿着画卷站在不远楼舍房顶,踩着青瓦负手而立。 轰隆隆! 雷声从头顶滚过,陆良生看了看阴云,收回视线,望去几条街外的府衙,依稀能见府门、院墙的轮廓,风吹来,发丝在两侧抚动。 缓缓抬起手,将手中画卷铺展开,阴沉的云层间,电光开始频繁,一道道电蛇交织流窜,微微闭上眼睛。 李益书、牢头的话又响起在耳边。 ‘......休妻不好听,只好死妻,李益书就做了替死鬼。’ ‘攀上高枝,要娶刺史女儿!’ ‘求两位阴差,宽限益书两日,还有病人再等着我。’ ‘......我没想过报仇,家里还有妻子、病人等我回去,拖不得。’ ‘多陪几日也是好的。’ 天雷越来越密集,电蛇探下云层狂舞,站在下方街道一群江湖人捂着脑袋,捏紧兵器惶恐的看着天上异常的情况。 “怎么回事?光打雷不下雨的。”“这雷打的太他娘吓人!” “不会是老天爷发怒了吧?” “诸位弟兄,干脆进屋躲躲啊,让那书生自个儿站在房顶等着被雷劈吧。” 夏侯绥左右看看,若是人都散了,他还怎么挽回颜面,提剑猛地一踏冲去檐下房柱,翻身而上,就要第二下借力跃上房顶。 下方,左正阳比他还快,冲过来独臂一探,抓住他肩膀如同提拎小鸡似得,拉回到下方,朝他怒吼。 “你不要命了啊!” 轰! 一道电蛇噼啪打了下来,劈断武场那边一颗大树,燃起大火。 房顶上,衣袍猎猎抚响的书生睁开眼睛,手臂陡然抬起一挥,画卷哗的一声抛飞,悬在风里招展。 “天公不管人间恶,我陆良生管!!!” 洒开的袍袖间,手并出剑指一扬。 “天地玄清,人道至上,乾坤借法——” 一指挥去阴云,法力激荡扩散,沉甸甸的阴云游走,里面无数电光闪烁,城池中风声凄厉呼啸,吹的街道旗幡坠地,摊贩锅碗陶盆哗啦啦洒落一地,汤水都在半空飞旋,淋了二楼仓皇下楼躲避的食客一身。 呼呼呼—— 风声呼啸,陆良生盯着远方的府衙,发丝、衣袍风里在风里翻卷飞扬,双唇微启。 “靛雷涤荡人间恶!” 半空悬浮的画卷法光一闪而过,直接燃起火焰,化为灰烬。 ..... 远方府衙,捂着帽子的差役,躲避檐下探头探脑的看着这怪异的天气,府中那位府尊仅看了一眼,就感觉浑身不自在,像是天上长了眼睛,直直盯着他。 捏着之前老先生画给他的符纸搂着官袍跑回后院大厅,叫来府中所有丫鬟仆人围在身边,双脚不停的在袍摆下抖动,盯着堂中摆放的发妻灵位。 “这么多人在,本府就不信还有厉鬼敢来!” “就算天雷,我也不怕!” 轰隆隆! 又是一声炸雷在房顶上方打出巨响,知府手中茶盏‘咔咔’的抖响,水渍都洒了出来,嘴里嘟囔“不怕!”“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天公不可能让其他人也陪本府死的吧。” 喋喋不休的呢喃里,雷声刚过,就感觉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雷声过去,他听到的是另一声,仿如天道喧威。 “靛雷涤荡人间恶!” 轰! 阴云惊出天威。 城中百姓目光之中、府衙差役视线之内,一道电光刺破云层,急速落下,府衙后院房顶轰然炸开,瓦片破裂飞溅,打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雷打到府尊后院去了!”“府尊!!!” “快救人啊!” 府衙的差役呐喊着,召集人手冲去后院,跑出廊檐冲到院中,就见里面丫鬟、仆人惊恐哭喊的跑了出来。 厅门大开,知府坐在首位大椅上,全身焦黑保持惊恐的表情早已没了气息,周围座椅、灵位都没有一丝损伤。 大着胆子进去的衙役抬头看去穹顶破洞,阴云渐渐离散,电光收敛,有人想探知府鼻息,一触,整个身子连带手中捏着的符纸一起化作灰烬落成一堆。 “府尊死了!!” “被雷劈死了,快通报刺史啊——” 顷刻,府衙里呈出一片混乱。 ...... 咕~~ 街道站着的江湖人看着房顶上那施法的书生,忍不住吞咽下口水。 刚才那一道冲下天际的电光,令他们头皮为之发麻,在场的大部分江湖人绿林客,穷其一生,也难以理解这力量。 第三百一十四章 他有拆庙之权 刺破人眼帘的电光渐渐消退,雷声余威尚在,城中楼舍房屋窗棂门扇都还嗡嗡轻声作响。 邻近燃烧的火树附近,站在街上的百余个江湖人一个个紧紧闭着嘴,大气都不敢出,电光从视线内完全褪去,雷声滚动窜去远方。 片刻,才有声音在里面小声道:“那个.....那个书生.....刚才.....招雷了?” “娘咧,老子刚.....啊呸,我刚才还骂他呢,会不会被雷劈?” “被劈都还是小事,怕是神仙了,到时候连你魂儿都灭了,来世连畜生都做不了,那才惨。” “.....你见过?” “没.....就听过评书,汉末张角不就会么。” “他只会招雷吧,哪来的灭人魂魄,不然哪里会被官兵打的那么惨。” “.....可能人家没机会使出来。” ...... 惊雷余威散去,城外东郊二十里城隍庙里,建筑檐角铃铛叮叮当当摇晃个不停。 惶惶不安焚香礼拜的香客跪在炉鼎祈福,烟气缭绕的对面大殿之中,几尊泥像闪出凡人无法看见的神光,一道人影身着官袍走出城隍泥像,望去西面城池。 “各司判官,速与我一起探查,何人在堰城驱使天雷!” 两侧四尊泥像各有身形走出,俱手持法器朝中间首位头戴玉冕的城隍躬身,顷刻,五道神光一闪,来到士卒慌张奔走的城墙上方,常人无法看见他们,但城隍与四位司主判官却能看清城中大小人物。 “官气消散,城中知府已经死了。” 一字排开最左罚恶司判官搜索不到此城官气最旺之人,不用想也知对方被刚才天雷一击给劈没了。 悬在正中的城隍,目光却是落在远方一处楼舍房顶的身影上,带着四司判官瞬间挪了过去,距离七八丈停下。 须髯抖开,城隍声音威严传出。 “你是何方修道之士,胆敢擅起雷霆,杀人间官吏!” 陆良生一身白袍负着手站在酒楼房顶,发丝袍摆被风吹的翻卷,感受到身后香火神力,以及神魂阴冷,大抵也猜到来的是谁。 风拂在脸上,发丝飞舞间,他转过身看去八丈外的半空漂浮的五道身影,拱起手行了一礼。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此地城隍。” 下方街[]道上,一群江湖人陡然见书生转身拱手,像是跟人说话,可对面哪儿有人,尤其听到‘城隍’二字。 不少人使劲咽下口水,齐齐打了一个寒颤,饶是见惯了打打杀杀,心脏也都在狂跳,为人在世再怎么凶悍,死了也要归城隍管,那书生竟还和城隍说起话来了? 左正阳抓着同样不知所措的夏侯绥,他如今也算修道中人了,自然能看见那半空悬着的五道身影,他也是第一次见,免不了有些好奇,不过听到对方口中语气,看来有些不善啊。 那方各司判官面有怒容,看着拱手的书生确实有些不满,但也不急着动手,齐齐看向拿决定的城隍。 堰城城隍皱着眉头,呢喃:“陆良生?”陡然想起人间帝王那条敕令,抬手让各司判官放下法器。 随即,也拱手还礼,语气缓和下来。 “原来是荡妖灵显真人。” 看了眼下方人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真人移步,随我等去城隍庙说话。” “请!” 陆良生自然知晓此处非说话的地方,伸手一摊,让对方先行,便是吹了声口哨,唤了老驴,还有王半瞎跟上。 “千卫,我先告辞。” 左正阳站在人群里,见到陆良生面朝过来,不免当着众人的面,挺高胸膛,大声回应,目送着书生骑着老驴带着老仆消失在长街尽头,转身回去将长刀捡起负在身后,朝夏侯绥冷哼了一声。 “现在可知左某为什么阻拦你了?” 扣上斗笠,身子一纵,跟着在楼舍街巷间消失,留下一群江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 阴云游散,阳光重新探出云隙,金色铺开大地,光斑随着风里树梢在地上摇晃,陆良生骑着老驴循着香火神力的方向,找到坐落东郊的城隍庙,青瓦土墙,门前一排柳树,柳枝飘荡抚过小河湍急水面。 门前能见香客往来,也算没有衰败。 陆良生下了老驴,过去石桥从外面摊贩手里买了三支香,让王半瞎在外面看顾老驴,后者有些担忧,他虽看不清,可也能感觉到那五道区别修道之人的气机。 “师父,真不需要承恩跟你进去?” “你进去有屁用。” 他话刚落,书架里就传来蛤蟆道人的法音,“你进去给人算命啊?好好虽老夫在外面等着。” “你在外面等着吧,里面之事不用担心,打不起来。” 那边走上石阶的陆良生回头笑了笑,转身走进庙门,抬手将三炷香点燃,吹了吹火星,插去庙中大院的香炉,给对方上香,算是携礼上门。 看了看鼎中的香没断,对方想来也是没生气,微撩袍摆跨步走进正中大殿一瞬,身形顿时消失在门口。 那是常人无法看到的另一番画面,犹如人间衙门,阴差走动忙碌,各司判官批阅文书,翻查赏罚此地缉回的阴魂。 见到陆良生进来,各司判官停了停公务,挥手让周围阴差下去,不多时,正中神像,城隍走了出来,面上带起笑容。 “真人请坐!” 一伸手,陆良生身后凭空多了一张椅子,又着人添了茶水,不过都是一些精气之物,喝到口中无实物,却能品出味道,也有茶水充实感。 “谢过城隍茶水,叫陆良生过来,该是询问为何降下天雷?” “正是。” 一个本地城隍,一个人间皇帝亲自敕封真人,两方都没有可比性,但陆良生在城隍地头没事先打招呼,突降天雷,实属有些扫对方脸面。 不过眼下,堰城城隍也有顾虑。 “请真人过来,一是避开凡人,二是想问问,为何作法杀害人间官吏?” 陆良生看着他,倒是没有隐瞒始末,先从路过万和县遇上李益书鬼魂一事说起,论讲故事,他这些年书可不是白读的,说到堰城知府杀妻求荣,陷害李益书结束,令得那城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 胡须怒张,他之前也知晓知府发妻枉死,可如何死并不知道,妇人阴魂也不知晓,稀里糊涂就来了城隍。 “真人稍待!” 城隍朝陆良生拱了拱手,挥袍招来两个阴差,“速将堰城知府陈秉元魂魄缉拿归来!” 两道阴测测的身影拖着铁链,撑起遮阴伞飘出大殿,驭出阴风飞去城中。 想来也要多一段时间,陆良生说起李益书之事。 “此人行医向善多年,无故横死,途径万和县时,正巧遇上城隍麾下阴差,便作保多求了几日,算算时辰,也该要回来复命了,不知城隍如何打算?” 堰城城隍沉吟片刻,一时间也不好回答。 眼前这位书生,给他印象极好,相比那些宗门大派出来的修道之人,多了许多知书达理的儒雅。 更重要的事,这人还是当今皇帝敕封,若是得罪.....让皇帝把我庙给拆了,那就不好办了。 怎么办? 第三百一十五章 事了抚衣去 ‘怎么办......若是得罪此人,将来少不得将我城隍给拆了,也不对,这陆良生看去非量小之人。’ 视线触及的四周,阴差、判官忙碌,不时也会看来几眼,城隍依托立庙、供奉香火而存,若无人拜祭,或庙被官府捣毁,也算是抹去了在人间的神位,时日一长,神魂俱消,或落入轮回。 所以,人间城隍、土地虽可小惩活人,但少有敢捉弄、宣威人间帝王。 沉吟了一阵,堰城城隍让左右离开,说起自己的难处。 “真人还请见谅,我贵为一地城隍,缉拿审讯阴魂职权,可也无权处置上了羁魂册的,那是勾连了泰山阴府,若是查起来,我一个小小城隍担待不起。” 陆良生愣了一下,回味这番话,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对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城隍误会我了。” “哦?”城隍悄然吁了一口气,伸手:“真人还请另说。” “其实我意,并非让李益书还阳,那样有违天道,[]而是想替他讨一些福祉。” 陆良生看着城隍一阵,还有对方手中捧着的羁魂册,起身走动,目光扫过周围处理阴间公务的各司判官、鬼差,手里拿捏了一下。 “他尸身已毁,还阳已是不能,若另觅身体,对新死之人不敬,李益书身前造福相邻,穷人分文不收,富人不多取一文,此等兢兢业业勤恳之人若得不到应有好报,怎叫百姓心服城隍断业,天道公平?” 走到善恶司判官案桌前,陆良生停下脚步,低下视线与正好抬起脸的善恶司判官对视,笑着朝对方问道: “判官,认为陆良生这番话可有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那判官侧脸看去城隍,面目肃穆点头:“城隍大人,真人此番话,虽浅显,却至理至性。” 属下点头附和,也是台阶,堰城城隍跟着起身抚须走动,看着殿外过往香客,点下头。 “好。” 回过身,做出决定,一步步走回长案,铺开羁魂册。 “既然如此,李益书之魂魄暂不入阴府轮回,他含冤而亡,非寿终正寝,或疾病早夭,该有三十年寿命,本隍以定魂术,许他生魂行走阳间而不惧阳光,既能与妻儿团聚,又能继续行医救人积阴德厚禄,待阳寿尽,再入阴府,阴德厚禄填补,来世投身显赫人家。” 陆良生拱起手:“城隍大善。” 此番事谈完,两人在堂间说笑闲谈一阵,之前出去的两个阴差撑着伞已从外面回来,其中一个阴差手中铁链,锁着一道人影,发髻垂散,神色麻木跟着进来。 哗啦啦铁链响动,从人影双手间松开,那人顿时回过意识,一见到首位长案后的堰城城隍,魂魄震动,颤颤兢兢噗通一下双膝跪在地上,脑袋不断上下磕碰。 “城隍大人在上,小的阳间知府陈秉元拜见。” 低垂的视野余光,只见长案一侧,还有张椅子摆着,上面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不似周围阴差、判官那般阴冷恐怖,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人才有的阳气。 ‘这是个活人.....’ 念头生起,还未多想,就听长案后,城隍声音传来。 “陈秉元,你可知,你因何故被雷击而亡?” 陈秉元回过神来,身子又是一伏,鼻尖几乎都贴到地面,盯着黑色冰冷的地砖,吞了吞口水。 “不知,我在家中坐,就见一道惊雷打破屋顶,将我劈死,还请城隍大人明鉴,小的阳世为官,造福乡民有迹可循啊。” “哼。”城隍看他一眼,垂下视线望去手中法册,纸页无风自动,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一竖字行上。 城隍指尖一弹,那竖字行飞出纸面在半空露出散发神光的金色字形,从陈秉元出生到今日被雷劈死,都记载的清楚,尤其他亲手做过的当中,就有亲手施针插进发妻头颅,害死对方,又暗中吩咐心腹,冤枉李益书..... “这.....这.....” 陈秉元看着每一行金色大字,尤其害发妻、陷害郎中两件事尤为突出,魂魄跪在地上都在发抖。 “造福乡民?哼,本隍可不信。” 城隍起身一拂袍袖,朝一侧判官喝道:“罚恶司判官,此人交给你了,带他下去,鞭打二十,送去泰山阴府,交由府君!” “城隍大人!城隍大人!” 眼见一个身形奇高、戴高帽遮掩面纱的阴差一摇一晃飘来,陈秉元吓得在地上爬动,抱去长案一侧椅子上那活人的腿,官场察言观色还是有的,一个活人能坐在城隍庙堂之上,那岂会是一般人。 “这位先生,求求你,替我向城隍大人求个情,陈秉元定当还你!” 顷刻,趴在地上又偏头朝城隍叫喊:“城隍!城隍大人啊,那雷肯定劈错了,小的不该这般短命,算命先生还说我将来还会出将入相,贵不可言!求您再查查......” 他抱去的腿陡然蹬来,还未喊完,就被蹬的在地上滚出几圈,刚一撑起上身,那边椅子上,陆良生拍了拍鞋子,语气犹如平日闲聊的诉说。 “那雷,是我劈的。” 撑起上身还想再求情的陈秉元微微张着嘴,声音断线了,发怔的看着那边安坐的书生,抬起手指去的一瞬,双肩沉了沉,两只漆黑如墨的长手压来,尖锐的指甲一缩,陷入他魂体里,冒起黑烟。 嗤~~ “啊!!”陈秉元凄厉惨叫一声,就被那竹竿似得的阴差插着肩膀吊在半空,化作黑烟钻去了地下。 大殿中,阴差、判官依旧忙碌,刚才一幕好似没有发生过。 “真人,这般处置,你觉得如何?” 堰城城隍收起法册翻入袖里,一晃而没,起身出了长案,笑吟吟的走到陆良生对面,伸手一邀,一起走去殿外。 “城隍秉公执法,陆良生感谢。” 书生拱手道谢一番,穿过周围焚香礼拜的香客,停在庙中大院内,就见庙门外,李益书跟着之前万和县见过的两个阴差两前一后飘进来,见到城隍和一侧的陆良生,齐齐拱手施礼。 “见过城隍,见过真人!” 李益书没有捆缚锁魂链,神识是清醒的,看到站在城隍爷边上的书生,有些激动,连忙小跑上前,跪了下来磕头。 “益书见过恩公,谢恩公让我能在家中多待几日!” “何必谢我,是你广施善良,恰好被我遇上罢了,起来吧。” 陆良生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无论身份,只要大善大德之人,他向来都很尊敬,说话间,两位阴差也向城隍交卸了差事,将城中遇上的情况说了出来,尤其知府又遣道士害李益书魂魄说的详细,令得城隍恼怒,传来罚恶司判官。 “再加五鞭!” 遣走了判官,城隍也将对李益书的处置说出,随即伸手一翻,掌中多了一缕金光,飘进对方口鼻、眼眶、耳孔,魂魄凝实了几分,仿佛重新了有身体,能有感知,不过陆良生知晓这不过是凝实魂身,并非真的重塑肉身。 既然事已了,陆良生也该告辞,他还要去往青城山一趟,探究九灵阵的祭坛,走出庙门下到石阶,后面,李益书跑出来,陡然跪下来,大喊出声。 “恩公!!” 眼里像是有泪光闪动,身子一弯,重重在岩石磕下一记响头。 阳光照在外面一排排柳树,陆良生牵着老驴抚过扫来的柳枝回过头,嘴角笑起来,朝门口跪下的身影挥了挥袍。 “往后回去好好与妻子过日子,多治好几个病人!” 牵着缰绳,驴子脖铃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带着一个老头,渐渐走远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青山、茶摊、蛇说 将至初夏,满山青翠在温热阳光里抚动,延山铺砌的山道上,布满黄泥,来往的驮马负着山货在商旅手中牵引慢慢走下山去。 知知知..... 满山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叮叮当当铜铃声由山下石道上来,过往的行人、商贩间是一个云纹白底衣袍的公子牵着一头斑驳掉毛的老驴慢慢悠悠在走,身后还有个瞎眼的老头跟着。 大抵猜测山下不知哪家公子哥带着老仆来游山玩水的,仅仅看过两眼,便不再看了。 “师父,歇会儿吧,都走了一个时辰,怕你身子骨受不住。” 王半瞎跟上来小声在驴后面说了句,擦了擦脸上汗渍,翘起指头又指了指书架小门,连忙补充一句。 “师公也受不住。” “算你会说话。”隔间里,蛤蟆道人一身小短衣,蹼指拿着一张小娟帕擦了擦湿漉漉的脸,隔间闷热,架上老驴那体温,在里面有些燥闷。 拿起烟杆敲了敲小门,运起法音叫嚷:“良生,找个地方歇会儿,为师口渴了。” 儿哼昂哼~~ 老驴歪过脖子,像是嘲笑他,打了一喷嚏,跟在前方主人身后更欢,抖的书架在它臀上晃来晃去。 片刻,一只手伸来在老驴头上轻拍,走在前方一侧的陆良生侧过脸:“什么驴脾气,好好走!” 随后,也回了师父的话。 “前面有家茶摊,过去喝碗凉茶歇歇脚,师父也好透透气。” “对对,我看...呸,我听见了!”王半瞎垫着脚尖侧脸倾听,山道来往蔓延的脚步声里,前方十多丈,能听到有人吆喝,商旅叫嚷添茶的热闹。 两人一驴过去时,正好也有一桌客人结了账出来,伙计抹过桌子见到寄放驴子的书生和老头,欢喜的出来招呼,帮忙将书架搬下来,放去里面刚走的那桌旁边。 “两位客官,里面坐,里面坐,本摊酸枣凉茶解渴得很,还有凉糕,蒜拌白肉,滋味巴适,小菜也有青葱豆腐、青豆羹,都是舒解途中疲乏,二位都点上一份尝哈鲜嘛。” 陆良生邀了王半瞎坐下,随意坐在一方,将书架打开,取出里面的师父,放到桌面。 “行,各要一份。” 那边,见到桌角盘着一只穿着断卦的大蛤蟆,伙计愣了愣,一旁王半瞎轻推了他一下,颔首抚须轻笑。 “伙计快去忙吧,别少见多怪。” “哎哎。” 伙计移开目光,连连应了两声,将菜式记下来,说给摊一角起了炉灶的老叟,帮忙传递柴火,压低声音小声道: “爹,你说这些有钱公子哥,牵头老驴装风雅就算了,还带个蛤蟆,也不显得瘆得慌,那么大个儿,还给它穿衣裳,真是古里古怪的。” “多嘴。” 炉灶后头,老叟丢去一个豆壳砸在儿子头上,端了两碗凉茶走去书生那桌,先摆了陆良生,第二碗才放去瞎子老头。 伙计的话,陆良生自然听到了,怕惊扰到对方买卖,笑着接过茶水,说道:“老人家,我这蟾,不知是否惊扰到店中客人?” “哈哈,客官多心了,没有没有,安心喝茶吃菜!” 老叟笑的爽朗,“老朽在这方摆摊也有三、四十年了,什么没见过,只有那小子大惊小怪的咋呼,客官别介意才是真的。” 陆良生也跟着笑起来,朝他拱了拱手,也向另外三桌转了一圈。 “嗯,这时间有人喜欢遛狗提鸟,我较喜欢蟾,还望诸位莫怪。” 那边三桌客人多是过往的行人商贩,走南闯北的人见多识广,对桌上趴一个大蛤蟆,看了几眼也就不稀奇了。 有人还礼大笑道: “没事,天地广大,一棚相遇吃饭,谁人不给方便不是?公子,你吃你的,我们吃我们的,谁规定蛤蟆不能上桌?哈哈哈!” 这话引得周围人哄笑,桌上,盘成一团的蛤蟆道人翻了翻蟾眼,爬去趴在碗边咕噜咕噜的喝起凉茶来。 “哎哟哟,那蛤蟆居然翻白眼!”“还能自个儿爬去喝水,公子,你这蛤蟆卖不卖?我出两百文买了。” “.....四百!” “我出一两!蟾有招财之意,几百文,你们好意思拿的出手!” 茶棚里哄笑热闹起来,令得蛤蟆道人差点一口水呛到,鼓起蟾眼,瞪着这群粗汉,彼其娘之,敢拿老夫逗着玩..... 陆良生知晓这些人不过嘴上说说,活跃气氛的,随口应付几句,那边菜也好了,一一端上来,急忙夹了一筷沾了酱水的白肉给师父。 炉灶那边,歇下来的老叟擦了擦手,在一旁坐下,捶着腿看去茶肆里说笑的人,老脸上皱纹堆起,跟着说笑起来。 “蟾不稀奇,可这么大的蟾,那就稀奇了,老朽要是有个一百两,都愿意买。” 一桌客人喝了口凉茶,放到桌上笑道: “老汉,你这有说道?” “野物能长这般大,不容易,通灵着呢。”那老叟说了一句,收起腿让伙计,也就是他儿子端碗水喝了口。 “你们走南闯北的,岂会不知晓这个道理啊?老朽跟你们说,就这片山里头,那也是有灵物的,可惜一般人见不到。” 正吃饭的陆良生停了停筷子,抬起脸,露出一抹笑:“店家,那灵物是什么样子?你见过?” 三桌客人也被老叟勾起兴趣,都是在外闯荡的人,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最解闷。 “是啊,你给我们说说。”“那灵物长什么样子?可是野兽成精?” “莫不是还是一个美女不成?哈哈!” 老叟喝光凉水,起身放去灶头,摇头笑了笑:“什么美女,那是蛇,老朽在这摆摊那可是好些年了,你们可有听过周围那些说过的怪事?” “怪事?”有人想了想,猛地一拍桌面:“上山的时候,倒是听山下村子说起过这山里,有条大蛇,那身子老长,尾巴在山头,脑袋在山脚,在河边喝水是也不是?” “对!就是这条蛇!”老叟走过灶头,来到几桌人中间,来了兴致,捏着须尖,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 “你们是不知道,他们只是听说,老朽可是亲眼看见的,没说的那般长,不过也是十多丈了,阳光照下来,哎哟,那身鳞白花花的一片,射的人睁不开眼,一晃,嗖的一下就不见了。” 清风吹拂山道,老松摇曳透下的光斑落进茶肆,陆良生端着茶碗放在嘴边,闭上眼睛安静的听着老人讲述。 知知知..... 蝉鸣恼人,茶肆内,众人捏着筷子、端着茶碗,听着老叟讲的故事,渐渐入神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白鳞 “……遇上那蛇的时候啊,老朽都还是年轻俊朗的后生,就跟那桌公子一样。” 青翠松柏晃着斑驳印在山道石板,路旁茶肆响起一阵哄笑,惹得过路行人侧目望去,里面老叟拎着茶壶,满脸红光,说到“跟那桌公子一样”时。 陆良生看他挑下巴指来,忍不住捏着筷子笑了笑,招呼半瞎继续吃菜喝茶。 ……这老人家说的娴熟,想来不是一次两次说起了,该是揽客的手段,若是真见过十多丈的蛇,怕是性命难保。 想着时,另外三桌客人也是在外闯荡、阅历丰富,听到这里,有人端起茶碗打趣。 “店家,这怕是你编的吧。” “喔诶!” 老叟瞪去他,正起脸色,绷着身子走了个两圈,挥舞着手,指尖呯呯敲在对方桌面。 “老朽活这么大岁数,骗你们做什么,那蛇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那腰啊,啧啧……” 手张开比了比自己的腰:“比我腰都粗,头比这桌还大。” 说起遇见蛇那天,老叟讲自己也吓得不轻,腿软的走不动路,等到天快黑了,才哆哆嗦嗦下了山回家。 “那回啊,老朽年仗着年轻力壮,满山打柴套兔子,没遇上豺狼虎豹,却是遇上那条大蛇,当时老朽翻了好几座山,方圆几十里都不一定见到一两户人家,趁着天还没黑,背了三捆柴,两只山兔,就往来时的路上,毕竟山里头天黑了,路不好走不说,万一要遇上个魑魅魍魉、狐精鼠怪的,那命就得搁那儿了。” 老叟提着茶壶给陆良生、王半瞎碗里倒了茶水,看着众人勾起兴趣的神色,笑呵呵的继续说下去。 “山里啊,什么传说都有,夜里轰隆隆的巨响啊、无缘无故亮起灯笼啊、还有那条大白蛇的传闻,太阳还没下山,老朽双脚走的跟跑似得,刚下了一座山,还没上另座山的山岗,忽然一阵风吹来,老朽眼睛迷糊看不清东西,就像朦朦胧胧间多了白雾,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嘶嘶的动静......” 外面,有两个客人背着包袱进来,老叟停下话语,迎去招呼。 风、白雾.....陆良生喝了口凉茶,眉头微蹙,能掀妖风、起妖雾,该是有点道行了,想必已经修炼成妖,只是不知成妖多久。 听得入神的三桌客人又让老叟的儿子添茶上菜,赶忙催促。 “快些说啊。”“听的气劲儿,别这里断了啊。” “赶紧赶紧,我们兄弟几个不差饭菜钱,赶紧说完!” 茶肆喧闹起哄,又有新进来的客人,老叟招呼了几声,邀了对方坐下,抹过桌子后,方才说道: “别急,让老朽想想说到哪儿了。” 王半瞎桌边提醒一句。 “遇上白雾,听到嘶嘶动静!” “哈哈,这位老哥记性好。”忆起刚才讲到哪里,这店家让儿子过来帮忙给客人报菜名,自己走到中间,抚着下颔花白短须。 “那动静啊,老朽现在都还记得起来,就是蛇鸣,当时年轻气盛,胆子也挺大,循着那声音过去,拨开几簇草丛,一条小溪前的山壁上,哎哟,还大一条蛇横挂那儿! 后半截身子还在山崖上面的林子里,粗的都快赶上水缸了,白花花的一片鳞片,那大脑袋昂起来,不停的吐着信子,将水吸上半空,飞去嘴里,能吓死个人,当时老朽腿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是冷汗。 不过可惜,那蛇好像发现我在一旁偷窥,掀起一阵风,吹的老朽在地上滚了几圈,起来再看,那蛇眨眼间就不见了。” 新来的客人听到老叟的话,忍不住笑起来打岔:“店家,你怕不是幻觉吧,山里有瘴气,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人看到幻觉。” “不可能!” 听到别人质疑,店家几乎一脸正色,摆了摆手:“老朽不会诓你们,那蛇走后,山壁上海有石子往下落砸进溪水,那怎么是幻觉,绝对不是!” “吹的吹的,那么大一个蛇,没吃了你,反而跑了,说出去谁信啊。”一客人摇摇头,坐正回去继续吃菜。 周围,还有几声跟着附和,听到这,老叟慢吞吞走回灶头,在放菜的柜子地下摩挲,翻出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出来。 “诸位不信?老朽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扣开铜扣,里面铺了小截细绸,引得几桌人停下咀嚼,伸长脖子好奇看他会拿出什么。 陆良生侧对炉灶,正好能看到打开的木盒,那细绸在老叟揭开下,里面静静放着一片隐约透明的白色,足有人巴掌大小。 嘶~~ 看到老叟手中举起的一片薄薄的鳞,几桌人不由吸了口凉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保持夹菜喝茶的姿态一动不动。 “这......这是蛇鳞啊。” “店家说的难道真事?嘶.....好大的鳞。” “那这蛇怕是成妖了,鳞片都这般大,那它得多大啊,啧啧,幸亏咱们山里收药,没碰上。” 安静了一阵,爆发的哗然吵闹声里,陆良生静静的吃完饭菜,看着那店家将蛇鳞放回木盒,蛤蟆道人舔舔嘴唇,哼了声,原地攒动四蹼跳回徒弟袖口里。 “褪下的蛇鳞而已,连妖气都没了。” 陆良生轻嗯了声,那褪下的鳞片上面经过几十年,妖气早散的一干二净了,结完账上伙计帮忙将书架放回驴臀安放,刚从木桩解下缰绳,一个穿着没袖子麻衣的樵夫,挑着一担柴火从山上方向过来,柴火往茶肆门口一放,拍了拍裤腿灰尘,走进里面。 “老赵,又把我的故事说给别人听啊,来碗凉茶!” 茶棚里几桌客人顿时一片噗的喷水,或呛水的咳嗦声,准备离开的陆良生也停了下来,捏着缰绳诧异的看去里面。 那樵夫与店家老叟很熟,要了碗凉茶,也不找座位,取过一张饼子就在灶头旁边蹲着呼噜呼噜吃完,看到众人瞧自己,黝黑脸上忍不住笑出来。 “看我作甚,这故事我讲给这店家听的,蛇鳞也是我卖给他的,不收钱,上山打柴路过这里就白吃碗凉茶和一张饼子。” 老叟大抵也不介意,仍由他说,这南来北往的商旅游客,几年甚至一二十年都不一定重新碰上一回,买卖还是造就能做的。 那樵夫说笑几句,被老叟催促着走出茶棚,挑起担子又继续往山下去,陆良生看着他背影盘算了一下,忽然开口将对方叫住。 “这位大哥,稍慢一步。” 第三百一十八章 好大一颗头 山道叮铃咣当响起一阵铜铃声。 前方,樵夫停了停,挑着担子侧过身见到一个牵着老驴的书生,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 “公子叫我?” “正是。” 陆良生将缰绳交给半瞎,过去拱了拱手:“我喜游览名川大山,更喜沿途民间奇闻故事,正打算著书一部来记载,听刚才你所言,店家那故事乃你经历,不知可否讲给我听听?” 听到要将故事写进书里,那可是够炫耀一辈子的事,樵夫垂下担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的开口。 “故事,老赵都说过了,基本和他讲的一样,我.....我也没啥说的。” “不碍事,我喜欢听。” 陆良生猜测《山海无垠》的法线不走了,会不会就是与这条大蛇有关,毕竟一山一大妖,通常这种妖怪都会占据山头,寻灵气最好的地方修炼,那祭坛自然也会放在灵气充沛之地,若是这般的话,两者之间必有关联了,多知晓一些,也好方便判断后面怎么行事。 那樵夫跟着来到山道边,重新说起故事,与店家说的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里面的人换做樵夫罢了,唯一不同的事,明确了什么方位,什么山头,变得更加详细。 “这么说在云泉沟?” “是的是的,公子莫不是要过去?”樵夫小心看着这文文弱弱的书生,忍不住劝解:“那里人烟稀少,又没山道,公子我看还是别去了,到了那边路途难走不说,过去也是天色将晚,遇上豺狼虎豹这些猛兽,会丢了性命。” “嗯,我也觉得,那改日再去就是。” 谢过樵夫提醒,目送对方离开后,王半瞎小声凑上来:“师父,咱们真要过去啊?要是遇上大蛇,对师公不好。” 哼! 隔间里,蛤蟆道人隔着小门冷哼了一声,微开门隙,蟾眼泛起冷芒,抱着双蹼站起来。 “老夫纵横天地,什么妖怪没见过,区区蛇妖算什么,若是不长眼,老夫吃了它都是轻的......想当年,老夫被数大宗门围攻,人山人海腾云驾雾,那法器遮天蔽日......” 陆良生掏了掏耳朵,朝半瞎打了一个响指:“走!” 在师父絮絮叨叨回忆往昔的话语里,沿着樵夫所指去的方向沿山道上行,渐渐行人渐少,蛤蟆道人也出来透透气,推开小门,沐着下午的阳光,伸了一个懒腰,系着绳子坐下来,踢腾脚蹼。 “良生,还有多久到?为师有些想会会那蛇妖了。” “恐怕到时候师父没机会出手,那妖不伤樵夫,应该是开了灵智,算是好妖,如此更不能动手。” 陆良生回头抬袖将半瞎脚下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凭空甩去一侧,拉着老驴拐去无人的黄泥道路,远远望去山外,林木葱郁随山势环绕,好似一座绿色的城郭。 下到山脚,小溪清湛从另座山上下来,陆良生蹲下捧起溪水喝了一口,将水袋灌满,递给王半瞎,望着眼前这条小溪,应该是那条樵夫所指的那条。 ‘那条白蛇应该就是前面那座山上。’ 绕过让王半瞎喂水的师父,从书架取出《山海无垠》翻开,指头沿着自己上山所行的山道,沿着画幅推演,法线所处的位置,差不多就在这附近了。 陆良生收起书册放回原位,等师父喝过水后,拉着老驴沿着这条溪水走向那座青山。 风吹来,繁密的叶子‘哗哗’作响,缝隙间投下的斑驳摇摇晃晃落在两人一驴身上,此时山麓已经难见人烟,脚下所行的道路荒草丛生,外面就是悬崖断壁,王半瞎握着拐杖一戳一探跟在后头,清晰听到石子翻滚下山壁的细微动静,吓得浑身都冒冷汗。 “师父,走慢点吧.....” “嗯?”陆良生牵着缰绳侧过脸来。 老头侧耳听了听石子滚下陡崖,远远传回的声响,咕的一声,咽下口水。 “承恩怕走着走着,师父回头就瞧不见我了。” “放心,你还没掉下去,又回上来的。” 眼睛看不见也怕高,陆良生笑了笑,朝他挥了挥袖口,一缕清风拂过去,法光绕着一条绳子般,围在老头腰间,乃《青怀补梦》中第六篇的牵引之术,无论走多久,多远,王半瞎都能跟上,就算失足掉下悬崖,也会被法术牵引拉回来。 前方,陆良生环顾四周不时传出鸟兽啼鸣的林野,抬起手并指点在眉心,双眼闭了起来,亮起法光的一瞬,猛地向上一竖,眼睛再次睁开。 ——搜神术! 正是进入元婴境后,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搜神术,以他目前的法力,一天只能用两次,群山间锁定妖物、或单独个人,比寻常搜索之法要高明许多。 法力荡开间,书生双眸泛起淡蓝,山麓林野仿佛在他视线里不断向后飞梭,穿山越林,陡然看到一股别样的气机的瞬间停下。 陆良生闭了闭眼睛,拉过老驴就朝那股妖气的方向施出缩地成寸的法术,身形一晃,带着王半瞎瞬间消失在原地。 再到停下,两人一驴已经来到一处洞口,洞高一丈有余,宽三丈,看上去像一张嘴,里面漆黑完全不能视物。 呜呜呜呜~~ 风声从里吹出,到了洞口化作呜呜咽咽的怪声,挂在角落的蛛网都在横飞。 “良生等等!” 书架里,蛤蟆道人面色严肃盯着洞口,短腿一曲一弹,唰的跳下来,腰间系的绳子陡然一绷,整个身子挂在半空摇晃。 “等.....等为师先来,与你一道进去。” 一旁的王半瞎连忙帮他解开绳子,蛤蟆这才落下地面,拍拍徒孙的手背:“不用扶!” 踩着吧唧吧唧的声响,背着葫芦走到徒弟身侧,面色更紧肃穆。 “走,随为师进去!” 呃.... 也不知道师父怎么这般严肃,难道因为刚才承恩说蛇是蟾的天敌?陆良生大抵觉得还是师父要面子的,不过,往日有些怂的师父,今日这般雄赳赳的,莫非.....修为恢复了? 让半瞎在后面等候,便带着猜想,举着灯笼跟在蛤蟆道人身后半步走进这处石洞,进去里面,洞顶还有些低矮,需要低着头才能过去,越往里走,倒垂的钟乳越发密集。 滴答滴答..... 水滴顺着石笋尖滴落,清脆的声音之中,书生手中灯笼照出的昏黄光芒陡然摇晃,照着周围的钟乳变得怪模怪样,好似鬼怪一般。 啪叽~ 走动间,好像踩着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灯笼照下去,陆良生连忙挪开脚,蛤蟆道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被他踩在脚下,大喇喇的趴在那儿,口嘴歪斜,舌头都崩了出来。 “师父,你停下也说声啊,这里视线昏暗,看不见。” “没事!没事!” 蛤蟆道人缩回舌头,揉了揉胖乎乎的蟾脸,爬起来左右看看。 “为师闻到一股妖气,就在附近。” 陆良生却是感觉不到,直起身举着灯笼,朝四周望去,怪石林立间,看不到后面的景象。 难道只有师父察觉的到? 灯笼举过头顶,摇晃的火光范围照去,蛤蟆道人也跟着抬起视线,光芒照出的,是漆黑长石横跨,上面,一颗犹如马车大小的蛇头耷拉在边沿,硕大的蛇眼,正朝下看,与书生、蛤蟆对视。 呼—— 一阵冷风吹来,纸皮灯笼里,烛火忽然熄灭。 第三百一十九章 第二座万灵阵 空荡荡的石洞,腥风扑面。 哗—— 火焰熄灭的瞬间,再次在灯笼中亮起,照出淡蓝的光芒,这是陆良生的照明小术,光芒映去横跨洞顶的石台,硕大的蛇头静伏那里一动不动。 蛤蟆道人表情愣了愣,一声不吭背着葫芦转身就走,这时传来陆良生的声音。 “师父,好像是褪下的蛇皮。” 走出几步的蛤蟆停下脚步,又回到徒弟脚旁,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 “为师已经猜到了。” 洞内光线昏暗,之前粗看一下,不易看清,眼下仔细端详,确实如陆良生所言,那一动不动的蛇头,不过是蜕下的皮囊而已,非真蛇在这里。 “师父,我们上去看看。” 陆良生挑起灯笼,脚下一蹬,身子唰的射去高台,落在蛇头皮囊一侧,激起不少灰尘弥漫。 淡蓝灯火间,光尘飞舞,书生拂开尘埃,举起灯笼往前探了探,大蛇蜕下的皮上,依旧能清晰看见鳞片的轮廓,盘在这处石台一直朝洞里面延伸。 “这张蛇皮看上去已经有不少年了,想来那樵夫见过之后,这条大蛇在几十年间又去了别处修炼,师父,你觉得.....” 垂下视线,一旁哪有蛤蟆道人的身影,连忙走到边上,灯笼往下一照,蛤蟆气鼓鼓的站在下方,瞪大眼抬脸望来。 “想起为师了,呱。” 双腿在原地向上蹦跶跳了跳。 “这里这么高,你觉得为师能跳上去?” 衣袍下坠中抚响,陆良生从上面下来,颇有些难堪的捡起师父放到肩上,说了句:“有点激动,忘记了。” 身子一纵,再次站上高台,蛤蟆道人哼的一声,抱着徒弟手臂画到地上,拍了拍双蹼,负载屁股后面,瞧着这条对他来说犹如山岳般的蛇皮。 “这条白蛇,这么大还蜕皮,如果还在怕是要变龙,或者快修成仙了,确实不适合再留在此山当中。” 蛤蟆道人以自己的做妖经验,不难猜出这条大蛇去处,当初他也是妖身修炼到极致,体态巨大,一般大山根本容不下,更何况还需灵气充沛之地。 “蜀中还有灵气充盈的山,就属峨眉。”陆良生皱着眉细想了一下,随后摇头道:“这条蛇妖安心修炼与人无害,既然已离开,那就没必要纠缠不休,师父,我们再往里看看。” 蛤蟆道人抬起一蹼,拦在徒弟正要迈出的小腿,兴奋的翻出背后的紫金葫芦,扒开塞子,对准缠绕石台的蛇皮。 书生疑惑间,他双蹼托举起葫芦说道: “寻常蛇皮都是入药之选,这蛇妖之皮,炼成丹药也是大补之物,岂能浪费,就算不炼丹,与肉丸搓在一起,也很有嚼劲,里面再包裹浓汤,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满口舒爽!” 言罢,葫芦口陡然传出一股风力,使劲往里吸,那方缠绕盘卷的蛇皮支离破碎,化作一片片随着吸力迅速飞进葫芦当中。 蛤蟆道人跳起来,将木塞盖上,叉着大圆腰,擦了下额头:“好了,回去后,为师跟你弄一锅蛇皮肉丸汤!” 说着,将葫芦往背后一负,听着白花花的肚皮走去前面。 陆良生笑着摇了摇头,任由师父这般做了,只是什么蛇皮肉丸汤,还是算了,一想到褪下的蛇皮,怎么看都像是人的皮屑...... 扫清石台上的蛇皮,走去深处,摇晃的淡蓝灯火范围外,能见一张稍小的石台,灰尘铺满上面,两侧各有一支石柱,其中右侧的柱子不知是被大蛇扫倒,还是年代太过久远倒塌,断了半截在地上。 “这就是第二个祭坛?”陆良生扫过空荡荡的石台,皱起眉头。 这次没有像常羊山那样,有摆放上古神祇头颅的青铜灵柩,中间什么也没有,难道来之前,这里的东西被人盗走了? 不对,应该没人知道这些东西的作用。 陆良生伸手在石台触摸一下,指尖全是厚厚一层灰尘,盯着石台沉默片刻,忽然抬袖往上一拂,一阵清风从他袖口飞出,上面层层尘垢颗粒翻卷吹开,看着上面露出密密麻麻的法纹,已经正上方一个法阵图纹,刻山岳、云纹。 ‘果然.....’ 蛤蟆道人沿着石台一脚,费力攀爬上去,负起双蹼垂着脸,看着上面法纹。 那边,书生偏头看去师父:“师父,看出什么没有?” 蛤蟆道人抬起头深吸了口气,盯着石面上的法纹,眼神变得严肃,然后......摇头。 “没有!” “那师父还一副沉重的表情。” 那边,蛤蟆摆了摆蹼,哼了哼,颔首抱蹼:“就是连为师都看不明白,所以才沉重啊,想想为师修炼以来,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没遇上过,手下败将难以计数,这石头祭坛,还是什么万灵阵,连为师都不知晓,可见门道太.....良生,你干嘛?” 石台前,陆良生一柄短刃勒过掌心,猩红液体顺着掌边‘啪’的一下滴去石台法纹,随后血滴密集落下,沿着刻纹缝隙蔓延,密密麻麻暗沉的刻纹,看着渐渐勾勒出红色的法纹,书生解释道: “祭坛之意,必要有祭祀,常羊山有刑天头颅为祭,这里没有,说明缺乏祭品,我已血驱使,应该能成,毕竟非常人之血,何况,《山海无垠》在我手中,与此处祭坛必有联系.....” 下一刻,就在陆良生话语声里,沾染鲜血的法纹,像是认可了祭祀,将上面血液吸食,正上方的法阵亮起法光,沿着纹络飞快延伸,成形的一瞬,一道光柱射去洞顶上方,没入山体之中。 陆良生运使法力抹去掌心伤痕,愈合间,他明显感觉到《山海无垠》那条法线开始动了,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 “师父,法线动了。” 蛤蟆道人抱着双蹼撇下嘴:“算你猜对了。”随即转身,爬下石台,刚准备让徒弟带自己离开,脚蹼落地,陡然一声:“啊!”的惨叫从洞外传来。 是王半瞎的声音。 “良生,去看看!” 蛤蟆道人直起身,说了声时,一旁的书生点点头,将灯笼留下,一个纵身冲去远方微亮的洞口。 身形消失黑暗,洞里风声之中,蛤蟆道人走到垂在地上的灯笼前,面色肃穆,负着双蹼微微侧脸,看去另一个黑暗方向。 “出来吧,还没进这洞,老夫就感觉到你妖气了。” “呵呵.....” 一道女声在黑暗处轻笑,淡蓝火光范围之外,倒映的洞壁上有八爪硕大腹部的轮廓降下来,哒哒的轻响里,化作人的身形,垫着脚尖,扭着腰肢摇曳的走进灯笼范围边沿。 嘶哑而又妩媚的声音挤出红唇。 “呵呵.....不愧是紫星道人,好久不见了。” 第三百二十章 蛤蟆的仇人、故人 陆良生冲出洞口,阳光照进眸底,视野变得开阔,一旁扇动耳朵的老驴听到脚步声,一边咀嚼青草,一边抬起头来,看到主人站在洞口,哼哼唧唧叫了两声,兴奋的跑过来,学着某个黑裙女子的样子,长嘴在书生大腿上蹭来蹭去。 “承恩呢?”陆良生目光扫过周围,向撒欢的老驴问了一声,后者眨了眨驴眼,转过身子,脑袋指着一个方向上下起伏。 那边,一颗老松树枝下,一团白茧吊在那左右摆动,里面像是有东西在挣扎。 连接的丝线‘啪’的一声被飞来的石子打断,白茧落下的瞬间,陆良生半空讲它接住,轻轻放到地上。 摸去上面的质感,书生便是知道什么东西。 “蜘蛛丝。” 食指亮起火焰朝上面一截抹去,一层层缠裹密实的蛛丝遇火既断,除去上面一圈,露出王半瞎的脑袋,大口大口的喘气。 感觉到师父就在身边,陡然哭喊出来。 “师父啊,你怎么才出来,外面来了一个好多脚的妖怪,差点把我给吃了啊......” 一个妖怪捉了人,放到一处却不吸**血.....糟了,调虎离山,师父!! 想到这处疑点,陆良生将半瞎往地上一放,伸手一招,悬挂书架的月胧剑‘啊’的一声出鞘,飞到书生手中,剑身激动的颤抖。 “哈哈,本法丈终于可以一展身手,憋死我了!” 陆良生不理会嘴碎的月胧,起身就朝洞里冲去,后面还裹在茧里的老头伸长脖子大喊:“师父,先把我放出来啊啊!” 儿哼昂哼~~ 老驴小跑过来,哼唧一声,伸出长舌在他脸上狠狠舔了一下,然后,呸的打了一口喷嚏,背过秃尾巴,继续低头吃草去了。 与此同时,陆良生冲进的洞口深处,亮起淡蓝光芒之中,洞壁降下的黑影摇曳走出。 光洁的裸足走近火光范围停下,那女子露着肚脐,着一身紫色薄纱,体态妖娆,红唇含笑垂下视线,看着对面背负葫芦的蛤蟆。 “啧啧....才多久没见,怎么搞这副模样,看的让人心疼啊。” “哼.....老夫喜欢现在这般,与你何干。” 蛤蟆道人眯起眼睛,油油的眼睛,泛起红点,衣裳下的疙瘩透出紫色,抬手摸去后背,紫金葫芦呯的在他蹼中落在地上,立在一侧。 “看来你的腿又长齐了,真怀念那味道啊。” 听到这话,那紫纱女子脸色一僵,停下迈过去的脚步,想起什么,谨慎的盯着蛤蟆,不过片刻唇角还是勾出弧形。 “受了伤之后,嘴上的道行倒是长了不少,不过,这次来,可不是找你打架的,而是受人之托,过来看看你有没有死。” “那看够了吗。” 蛤蟆道人瞥了一眼远处微亮的洞口,缓缓转回来,压低了嗓音:“谁?” “白袍郎君。” 女子说出这个名字,令得蛤蟆表情都愣了一下,伸蹼将一侧的葫芦负去背后,抿了抿唇,开口问道: “他如何知道老夫在此处?” “呵呵.....” 光影之外的人影轮廓捂嘴轻笑,一对媚眼勾魂夺魄的看去地上矮小的蛤蟆道人:“他自然是去过你洞府,感受到你残存的妖气,知道你还活着......而且......呵呵.....” 女子语气顿了顿,笑声戏谑放浪。 “你身边那书生,好像杀了圣火明尊,惹到五色庄里的那位,想找到你,还不简单,白袍郎君说了,别跟着那书生,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蛤蟆道人微阖眼睑,冷哼一声。 “谁敢来,老夫吃了他。” 侧身扶了扶葫芦,原本想要离开,走到石台边,看着黑漆漆的下面,好似无底洞般,嘴角抽了抽,连忙又将头偏开。 “老夫听到郎君的话,你走吧,省得老夫等会儿又馋了,掰你一条腿过过嘴瘾。” 蛤蟆道人缓缓开口说话,一边望去同样漆黑的洞顶钟乳的同时,余光一边打量下面的高度。 .....彼其娘之,怎么还不走,老夫下不去啊。 身后,火光摇曳了一下,摇摇晃晃照耀的范围,停在边沿的女子忽然迈开裙下长腿,走进了火光,朝短小的身形靠近。 “这么急着赶人家走啊,不就是一条腿嘛,给你就是了。” 开叉的薄纱长裙下,一条白皙的长腿悬在地面伸出,绷直了足弓,指头微翘伸向蛤蟆道人,红唇倾吐妩媚。 “好看吗?给你尝尝.....” 灯笼光芒里,伸出的长腿隐约能见上面细密的绒毛,倒映地上的长足陡然化出尖锐,猛地刺了过去。 霎时! 蛤蟆道人几乎在同时侧过脸,蛙蹼向后一扫,“放肆!” 下一刻,空气中只听‘锵!’的一道轻响,一道黑影唰的穿过一蟾一女中间,地上的灯笼内,火焰在倒伏摇晃,伸出长足的女子身形消失在原地,翻飞贴去最近的洞壁,趴在上面仰起脑袋,薄纱长裙荡漾,六条白皙的美腿冲出裙下,向两侧张开,稳住了身形,她目光望去前方,一柄古朴长剑立在半空,嗡嗡作响。 “一个美人儿八条腿,你是蟹妖?” 女子咬牙一吼:“蜘蛛精啊!” 俏脸一晃,美目眉毛瞬间变作复眼,口中伸出尖锐口器嘶鸣一声,视线越过半空的长剑,感知里,‘见’到一道人形腾空冲来,趁对方还未落地站实,口器大张,一道绿色液体悄然喷射出去。 “良生小心!” 蛤蟆道人挨的较近,昏暗中还算看的清楚,赶来的陆良生却是难以看到无声喷来的毒液,听到师父的话语,连忙挥开袍袖抵御的一瞬,腰间红绳系着的那小剑鞘,陡然一道神光闪烁,陆良生身周泛起球形的金光。 毒液与金色光球一触—— 妖力瞬间消散,毒液失去依托落去下方地面,蚀出一阵白烟,散发恶臭。 “这是什么法宝!” 女子惊诧,下身六条腿蹬开,不敢久战,沿着洞壁窸窸窣窣跑去黑暗,腾空落下的陆良生袍袖挥舞开来,朝洞壁爬走的妖物,剑指怒劈下! “斩!” 半空高悬的月胧剑嗖的一声飞了过去,撕裂空气般带出轰鸣,飞速爬动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剑影冲出火光范围,倒悬的钟乳一根根碎裂落下。 她全身上下绒毛一根根的竖的笔直,惊恐的嘶鸣声里,咬牙一头撞去身下一块岩石的刹那,破空疾响而来的,还有排山倒海般的杀意。 轰—— 一团黑烟伴随巨响爆开,溅起的石屑四下飞射,打在附近洞壁、岩石‘哐哐’直响。 片刻,弥漫的黑烟翻涌,月胧剑穿了什么飞了回来,剑身一抖,一条布满紫毛的蜘蛛腿掉在陆良生、蛤蟆道人身前。 邀功似得左右摇摆,普渡慈航的声音响起。 “老蛤蟆,赏给你的。” “滚!” 蛤蟆道人一脚蹼将那蜘蛛腿踢的动了动,怀抱双蹼偏开脸,一旁陆良生盯着妖物的残肢,可惜未能尽全功,让对方跑了,弯腰将这条腿捡起,又将师父放到肩头,跳去石台下方,走去洞口。 “师父,你与这妖有仇?” 来到洞口,蛤蟆道人从徒弟肩头下来,拍了拍短褂上的灰尘,听到有‘有仇’二字,眼神颇为不屑的看了眼那条蜘蛛腿。 “为师巅峰时,没少掰她腿吃。” 陆良生点点头,对于师父的过往,虽然好奇,可师父不说,他也不好多问,过去将王半瞎从蛛丝里放出来,回到老驴身前,牵起缰绳,不过洞中时,他也听到一些对话。 “那,白袍郎君又是谁?” 书架悬垂的绳子上,蛤蟆道人攀爬上小门,气喘吁吁的挥了挥蛙蹼。 “一个故人,为师有些乏了。” 说完,将小门关上,不再做声。 陆良生叹口气,师父不愿多说,里面多半有什么隐情吧,不过五色庄,他倒是第三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不知道四处游历的法净和尚知不知道。’ 思索中,拉着老驴穿过树隙斑驳,走出林外,已是黄昏时分,彤红的残阳给满山青翠披上一层霞衣,风吹过来,片片青绿起伏摇晃。 驴臀摇晃的书架里,蛤蟆道人隔着小门栅栏缝隙,看着外面山中风景,眸底泛起了往昔的记忆。 那是,苍凉的西北,一头白色巨狼蹲伏山头仰望星月,发出长啸的画面。 第三百二十一章 白袍郎君 渲染彤红的西云飘过山头,火红的夕阳映照漫山延绵林野,黄昏的山风里,繁密的枝叶波浪掀起层层涟漪。 叮呤咣啷的铜铃声响在晚霞山道上,白袍书坐在驴背阖目思索心中困惑,拄着拐杖的瞎眼老头,掐着指头推算着脚下的道路有几颗石子,轻易迈过去。 老驴起伏的后臀,微微摇晃的书架里,蛤蟆道人坐在小门后面,目光透过栅栏缝隙,望去外面初夏的山野。 晚霞仿佛化开这满山遍野的青绿,变作褐黄苍凉的西北之地,耳中蝉鸣也渐渐传出杀伐呐喊之声。 “别走了那紫烟妖道——” “围住他!这恶妖,吃人无数,诸位道友,切莫再让他逃脱,为祸人间!” “妖孽!伏山镇七百六十口命,在地下等着你!!” 山间云雾漫漫,无数人影汇聚,或游移散开,挥舞手中法器遮天蔽日,一道道法光向远方的山巅打去。 轰! 轰轰轰—— 山石崩碎炸裂,整个山头在密密麻麻的法光轰击,硬生生磨平一截,掀开的气浪四面八方荡开,四周林野都在瞬间断裂倒下。 烟尘散去,那屹立山顶的老人,衣袍猎猎翻飞,须发夹杂些许尘埃在风里抚动,目光望着下方数大宗门之人,没有半点退却。 “哈哈哈,老夫岂会跑——” 宽袖一拂,摊开的手掌,黑纹紫金葫芦凭空出现,扒开塞子,抛去空中,一团紫烟冲出葫芦口,犹如浪潮铺天盖地一般卷去山下。 “诸位道友,抵住这拨毒烟,紫烟妖道便是强弩以末,撑不了多久!” 果然,席卷而来紫色毒烟被众人驭使法术、法宝抵御结界之外,不到半盏茶功夫,山头的妖道,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多年来吞噬别人修为出现反噬,口角溢出血渍,染红了长须。 然而,还没等到下方宗门修士冲上山头,阳光下的视野,忽然阴了下来,众人回头,西北方向,黄沙卷过天地,瞬间掩盖人群。 “啊——” 陡然一声惨叫在茫茫沙尘中凄厉响起,就近的一个修士偏头,映入他眸底的同道,惨叫声里脑袋掉了下来,血箭唰的从无头的双肩冲上天空刹那,一道好似拖着披风的黑影,朝他冲了过来。 发怔的修士视野一暗,短暂的剧痛从胸口传来,耳边还有无数人声呐喊,渐渐变得模糊。 “黄沙里有东西?!” “......不好,紫烟妖道的帮手!”“西北、黄沙、是他——” 半空的修士看清了黄沙中的黑影,下方人群一连串溅出的血道上,那黑影跃上天空,半空一折,飞去附近一块枯岩,手臂一挥,漫天黄沙带出呼啸,收拢一团飞回那人袖口当中。 侧背的身形慢慢回转,双目威凛,高鼻阔口颔下一圈短须,微张开唇,声音雄壮。 “老蛤蟆,本王给你拖住承云、聚灵府,其他的,你自己对付!” 声音里,外罩一件披肩大氅,雪白绒毛都在风里抚动,不用看他,那边山头的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次,是最后一见对方。 ...... 记忆回溯又过去,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里,蛤蟆道人脑中画面定格在枯岩上那道身影。 白袍郎君,一头活了人间许多王朝的大妖,将近四百年,能追溯到东汉末年,对方原本是一头死去的白狼,迷茫的魂魄无意栖息到一座受人供奉的神龛,吸收了那位守边将领的香火供奉,与神龛下的棺椁中尸骨合二为一,成就香火、妖力、武将杀气于一身,经历三百多年,比其他千年妖修还要来的厉害。 甚至还给自己取了公孙的姓氏,蛤蟆道人第一次问他,为何取这个姓,白袍郎君没有多解释,只说了句:“我为野兽时,曾有主人,纪念罢了。” “公孙獠。” 吱吱嘎嘎的书架晃动声里,盘腿坐着的蛤蟆道人轻轻呢喃这个名字,看着栅栏外慢慢过去的山野风景,豆大的蟾眼有些复杂而想念。 对方带来的讯息,有着让他回西北的意思。 外面,铜铃声停了下来,书架一顿嘈杂,随后就听徒孙王半瞎跑来:“师公,师父叫你吃饭了,刚刚路过小溪,抓了一条鱼。” 还在思绪间的蛤蟆回过神来,闻到煎鱼的香味,严肃的表情陡然一散,猛地将小门推开,吊着绳子降到地上,窸窸窣窣解开腰间绳子,兴奋的甩着长舌飞跑过去,蹦蹦跳跳挥舞双蹼叫嚷。 “良生让开,让为师来.....对对,多放点盐,去腥入味!!” 至于之前考虑的‘回西北’的思绪甩去不知哪里了。 陆良生无奈将小铲交给叫嚷的师父,半瞎也跟过来想要帮忙,拿了蛤蟆的围裙递过去,后者系上,目光专注的翻着锅中一尾鱼。 退去一旁的书生,看着半瞎和师父忙活,懒得清闲,拿过《山海无垠》坐去旁边翻看,画幅上,那条停滞的法线连上了青城山的祭坛,却是没有常羊山那般标识,仅有个祭坛的小标识亮起。 嗯? 盯着上面看了一眼,隐约感觉到一股法力从上面穿过纸面传达身上,许久没有寸进的元婴境有了丝丝松动的迹象。 泥道、老松,晚霞的凉风阵阵,陆良生靠坐树下,籍着彤红的霞光,运起法力探去画幅,从青城山的万灵阵试着抽取。 不多时,一缕肉眼可见的白气飞出,顺着法力融入书生指尖进入身体,与自身修为融为一体,没有半分排斥的感觉。 ‘竟然还有这种作用......’无意试探,得到这种提升修为的方式,让陆良生笑了起来,又吸了些许,祭坛上两盏小火渐渐暗淡,看样子是需要储存的,那常羊山..... 书生视线投去上方那座大一些的标识,指尖探去的法力,传来的却是脑中一阵怪异暴怒的嘶吼—— “滚!” 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咆哮,惊得陆良生差点将书册扔掉,这才想起那祭坛放着的是刑天头颅,自然不会轻易让他吸取法力。 ‘.....若是抽取那里的法力,不会是刑天这位古神的吧?难怪,这么凶。’ 陆良生阖上书册,这种事可不能强求,没经过别人允许,那与强盗窃贼有什么区别,想了一阵,那边饭菜也好了,蛤蟆道人盛过鱼,解下围裙,朝徒弟挥了挥蹼。 “良生,来尝尝为师手艺!” 王半瞎捧着盘子闻了一下,重重“啊——”的发出一声长叹。 “师公手艺,世间难寻啊。” “用得着你说,老夫在这方面,良生是知晓的。” 不久,吃完饭天也黑了下来,摸着夜色下山,匆匆进了堰城,川蜀小县,不比长安、天治都城,夜色间少有行人。 挂着灯笼的客栈,伙计端着菜肴走过空余的桌子,掌柜打着哈欠伏柜台,看着账上算好的买卖;唯有的两桌客人操着北方口音,带着酒劲大声划拳,门外走进的书生、老头浑然不知。 “客官你们的菜......” 传完菜式的伙计回走,见到进门的一老一少,连忙拿下肩头的抹布,擦了擦桌凳。 “两位是住店还是吃饭?房间还有空余,一间二十文,吃饭的话,本店有酱香兔肉、麻辣肉丝,两样都是本店后厨拿手的,保管好吃。” “外面吃过一些,就来两碗稀粥,一份素菜就好,顺道麻烦伙计,帮我将门外老驴寄去后院,喂些草料。” 陆良生朝伙计拱了拱手,随意寻了一桌坐下,进门就是客,不管点了多少菜,那边掌柜还是端来一盏油灯放到书生桌上。 “两位,若是不够,尽管叫伙计添菜。” “谢店家。” 掌柜的笑着攀谈两句,回到柜台后面,客栈生意算不上好,不过有三桌客人也算不错了,就是另外两桌,都是过来贩货的商旅,划拳说话声音颇大。 “等会儿再喝,先让老子歇口气!” “怂,就你这酒量,怕是咱北方人!” “.....观北方人什么事,老子就想歇会儿,不过说起来,你们从江东那边过来,可知北方开始打仗了?!” “听说是要打,怎的,现在都打起来了?” “哎哟,你们还不知晓啊,我从汉川入蜀的时候就知晓了,突厥数部四十万大军南下,烽火四起啊!” “这帮突厥人该死,就不能让人安生活吗?!” “所以说,死了的突厥人,才是好突厥人嘛,对了,朝廷那边如何反应,可有军队迎上上去?” “不知道,听说年前就已经调动兵马了,应该有军队驻扎边境。” “那肯定是打起来!四十万突厥人南下,不知朝廷抗不扛得住。” 坐在不远一桌的陆良生听着那两桌北面商旅的交谈,连饭菜上了也都没察觉。 桌上油灯,光芒摇摇晃晃间,想的入神。 ‘不知道屈元凤在不在前线,虽然教他法阵,可面对的是四十万突厥军队,不知道他能不能赢......’ ‘但愿能赢。’ 陆良生不知怎的,陡然听到这条消息,心里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之前还在思索万灵阵、轩辕剑鞘的思绪变成了对徒弟担忧。 简单吃完晚饭,开了双榻的房间,第二天一早,便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北上边境!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为大隋抵御强敌的人 四月长安时至夏日,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破开一缕金色,推着黑暗边沿在城中铺开,清晨的鸟儿飞过皇城宫殿楼宇。 文昭殿外,等待上朝的文武各自的圈子聚集说话,绕着宫檐走廊尽头,皇帝负着手龙跃虎步走来,身旁则是族弟杨素,边走边说着话。 “各镇都准备妥当了吧?” “回陛下,边镇诸军已妥当,太子坐镇洛阳,调度有方,二皇子所率中军也在加紧操练,随时能支援各镇。” 杨坚抿着唇走过的侍卫,抽开对方腰间配剑看了看,听到族弟的话语,‘锵’的归剑入鞘,继续往前走。 “这是他们份内该做之事,当不得夸赞,至于那猖狂的突厥可汗,朕这次要打痛他们!” 他目光望去前方,檐外聚集的几个文武圈子,一掌拍在石柱,语气蕴有怒意。 “朕当初还在周为将时,长听一句话‘周人东虑、恐齐与其好之深;齐人西虞,惧周交之厚。’简直耻辱!” 呯! 又是一掌拍响,杨坚转回身,看去族弟,“周、齐还在时,两国都怕突厥倒向对方,都挣着与对方交好、上供,拿一国之富,喂养这群狼,呵呵,狼怎么喂得熟,喂得熟的,只能是狗!” 杨素垂下脸,微微躬身不敢与蕴起怒气的兄长对视,纵然修道有成,可谓一方高人,但终究是臣子不可逾越。 “陛下,说的是,如今周、齐已不在,突厥仍将我大隋比作两国欺凌,该是适合给他们看看,九州一统后的大隋,该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走!众文武还等着朕,与你这位越国公呢!” 皇帝收敛脾气,负手转身朝文昭殿走去,声音也在响起。 “越国公跟上,当是你我大战拳脚的时候,切莫掉队!” 后面,杨素肃然直起身,两人虽已两鬓斑白,却仿如又回到一起攻伐北齐的岁月,朝大步而行的背影拱了拱手,甩开袖子,紧跟而上,招呼等待的文武一同入殿上朝。 在一侧的杨素抬起头来,天光已经放亮,照在他脸上,眼睛眯了眯,天下有明君,文武俱贤,心中盛世该是快要不远了。 “上朝!” 宦官尖锐嘶喊的声音里,杨素满怀希冀,最后一个步入大殿,停在宫檐一角的鸟儿梳理着翅膀,被尖锐刺耳的人声惊得飞了出去。 高展的羽翅划过这片天空,越过皇城,外面是鳞次栉比的民居,一条条纵横交织的长街小巷,人群扰扰嚷嚷,妇人收拾了屋子,推开窗棂挂去洗好的衣物,丈夫挑起担子笑着与妻儿话别,走入长街,染坊的匠人吆喝着拉起侵染一夜的布帛在阳光里展开,露出五颜六色;腼腆的姑娘坐在窗前,捏着娟帕害羞的偷听媒人、父母在屋外的谈话,心中未来的男人渐渐露出轮廓。 飞过天空的鸟儿越过说话巡逻的士兵,飞过高耸的城墙去往北方,延绵的山峦之外,天空渐渐阴沉,好似有雨要落下。 干燥的地面,杂草间虫子蠕动攀爬上叶尖儿,某一刻,静伏的尘粒微微抖动起来,爬上草尖的虫子上方,阴影落下,一只马蹄在地面印出蹄印,又飞快迈去前方地面。 哒哒哒...... 战马奔涌,起伏的马背上,穿着隋军衣甲的骑士侧身弯弓,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射出,后方有声音发出惨叫,追击的突厥骑兵带起血花翻身落马,搅着马镫拖行地上的一瞬,两侧还有数骑越了过去,纷纷挽弓搭箭,朝前方那隋人斥候射去。 箭矢飞落,沿着逃窜的隋军斥候马后沿途插去地上,过去的两侧山丘间,此时有着微不可查的细石、泥块滑落。 山丘隐蔽地方,有着十多道眼睛望去下方追击的突厥骑兵,有人吹染了火折子,点上缠裹淋了火油的箭头,火焰燃烧,挽弓的身影抬起臂膀朝着下方,猛地松开拇指,弓弦便是‘嘭’的发出一道颤音。 轰—— 燃火的箭矢钉在逃去斥候地面,瞬间升起一道火墙,将追击的八名突厥骑兵拦下。 “隋人有埋伏!”突厥话语在八人当中响了起来,其中一骑一勒缰绳,调转方向,后面不知何时却是多了一块大岩堵住了退路。 “杀!” 刹那间,两侧山丘有声音暴喝,十多道箭矢纷纷射去下面,八骑有人中箭落马,抱着肩头、手臂哀嚎,剩下三个突厥骑兵挥舞刀锋、长矛拼命挥舞,来不及离开。 两侧山丘岩石后面,已有隋人士卒提着刀锋长枪疯狂冲了下来,枪头捅刺,战马悲鸣扬起前蹄,将背上突厥骑兵掀下马背,翻滚中,还未等他起身,伏击的隋兵冲来,照头就是一刀,砍断他脑袋。 短暂的交锋停息,剁下脑袋的隋兵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朝之前骑马被追的那人喊道: “屈校尉,还有下一拨突厥人吗?” 四周打扫战场,掩埋尸体、血迹的其余士卒抬起头望去,之前逃窜的骑士促马缓缓回来,笑呵呵的下马,摘下头上的铁盔,捶了那士卒肩膀一拳。 “想得美,突厥人又不是傻子,吃了两次亏,肯定会反过来埋伏,见好就收,赶紧回去,还要给前线将士押送粮草。” 骑士身形高大,将一身斥候衣甲撑的紧绷,正是到了前线作战的屈元凤,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捞到大仗可打,然而上头名叫达奚长儒的将军不知是因为他在长安的关系,还是太看重他,调去后营押送粮草。 三月至四月北面战事已经展开,突厥沙钵略可汗,率第二可汗、阿波可汗、达头可汗与步离可汗等人,共率领四十万军队攻略长城以南,而这边早已布置妥当的隋军兵分八路展开反击。 一时间烽火四起,可屈元凤听闻各处都有斩获,唯独自己这方还没多少动静,只得趁押送粮草之际,引诱侦查的突厥骑兵来杀,一来斩去敌人探查后方的‘眼睛’,二来也磨砺自身战阵。 “不知道多久才有机会见识更大的阵仗。” 押送粮草去往前线军营,点清了粮草数目,屈元凤交卸了差事寻了军械营地,抽出腰间师父给他的长剑,坐在草地上,拿着石头打磨。 看上剑锋倒映的脸孔,轻轻吐了一口气。 “师父不知在干什么,应该还在栖霞山守着师娘吧,改日给师父写封家书报个平安吧,这么多时日,该是担心了。” 懒洋洋的晒了会儿太阳,麾下的士兵已经集结,过来通知屈元凤该回后方辎重行营,后者摸了摸插在后背的一杆令旗,又是重重叹口气,没用武之地啊。 “走吧!” 屈元凤回到后营辕门,翻身上马朝身后两百名士兵挥了挥手,抽响吧鞭子奔出营地的瞬间,忽然听到什么,勒停战马,侧身倾听。 咚—— 咚咚咚咚! 战鼓的声音从前营传来,原本营中做着各自事情的士兵朝校场蜂拥过去,有声音呐喊起来。 “突厥人来了!” “是突厥可汗沙钵略亲率军队!” 营地混乱而有序,一道道士卒身影朝校场集结排列军阵,原本要离开的屈元凤一夹马腹,带着手下两百人也加入了进去,看着高高的点将台上,名叫达奚长儒的将领一身戎装,拖着披风大步走了上去,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天空,发出怒吼! “敌人来了,儿郎们,准备开战!” “杀!杀!杀!” 密密麻麻的兵将嘶声呐喊,长枪如林砸响地面,震彻这片天空。 屈元凤夹杂当中心潮澎湃挥舞剑鞘敲击马鞍,战事终于让他等到了,就算只有三千余人,他未曾胆怯。 ......师父,看元凤如何给你长脸,为我大隋抵御强敌! 烽烟卷过大地,汹涌澎湃的嘶喊随着天光远去南面,思及的书生,正前方长安的途中。 第三百二十三章 林中大雨,佳人在侧 过了曾经夜宿的兰若寺,到了商雍县北,下起了暴雨。 通往长安的道路变得泥泞难行,林野间全是雨水哗啦啦打在树叶的声响,陆良生驱使法力,周围草木枯枝飞来依靠一颗大树搭起了凉棚。 老驴横卧最里面,书架摆放一侧,燃起的小堆篝火,王半瞎双腿盘坐,掐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 往火里投了一根枯枝,陆良生听着外面雨声、雷声,捧着书卷安静的翻着书页,蛤蟆道人躺在他铺开的袍摆上,双蹼枕在脑后,翘着一条腿抖来抖去,闭着眼睛悠闲的哼着当初红怜唱过的曲子。 “初见郎君过门望......犹记前世烟雨..... 披那袈裟端钵来讨缘....哼哼呐个啷......” 好像忘了后面词儿,哼哼唧唧了两段,蛤蟆道人畅快的发出长叹:“为师有些想念小女鬼唱曲儿了,当初就不该叱咤什么天地,不如混迹人间,饱腹欲,听人间妙音。” 突兀开口,陆良生抬了抬眼,看到草棚外几只鸟儿湿漉漉飞进来,落在伸出的枝丫上,书生朝它们笑了笑,袍袖一拂,湿漉的羽毛渐渐干燥,四只飞鸟跳着爪子兴奋的在棚里上上下下,好奇的看着那边的书生。 不理会这林间的鸟儿,陆良生垂下视线落去书页上,淡淡浩然之气蕴有温和,令得鸟雀不自觉的靠近过来,立在书生肩头、腿上青翠鸣啭,就连那袍摆间躺着的蛤蟆妖,也不觉得害怕。 书页‘哗’的翻过一页,陆良生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哼曲儿的蛤蟆。 “师父,你说白袍郎君是故人,那他是什么样的妖?” “妖就是妖,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 蛤蟆道人猛地一挺,坐了起身来,咂了咂嘴,脚蹼翻去袍摆边沿,看去草棚挂起的水帘,蟾眼都快眯成一条缝。 “反正过去西北,你也碰不上。” 书生阖上书籍,反而来了兴致,看着师父坐着的小背影,笑道:“就问问,既然能与师父相提并论,那肯定也是大妖了。” 这话后面两段让蛤蟆道人颇感舒服,微微颔首。 “呵呵,怎会相提并论,想当初为师还救过他一命,纵横三山五岳的时候,他还在沙子里东奔西跑......” 说到兴头,从袍摆上跳了下去,传出‘啪’的轻响,陆良生连忙放下袍摆起身,蛤蟆道人飞快从地上起来,拍了拍灰尘,负手摸着屁股一摇一晃走去草棚门口。 “此妖也就比为师稍差那么一点,不过也是很厉害的,西北群妖中,也算数二的存在。” 陆良生挑了挑眉角,不由问道:“那第一的是谁?” 那边,身形矮小的蛤蟆,微微侧过脸来,蹼一挥。 “自然是为师!” ‘师’字落下,那边火堆掐指头念念有词的王半瞎,忽然一拍膝盖,大叫了声。 “好!” 师徒两人谈话停下来,齐齐偏头看过去,老头儿感受到四道目光,连忙起身陆良生拱起手,随后又向蛤蟆道人拜了拜。 “师父、师公,承恩唐突了,刚才掐指盘算师弟境况,发现多是吉兆,想来往后班师回朝免不了高官厚禄,承恩也好顺势搬进京.....” 一时激动差点把心里想法都说了出来,王半瞎刹住话语,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差点说出让师父误以为老朽乃是贪图富贵之人。 那边的陆良生又非当初初出栖霞山的少年人,如何不知他半句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在意,对他观气星象之术,却是劝解一番。 “承恩,此术虽说可观气数吉凶,但不可往后推算详细,有些事情,天道自有因果,窥视多了,只会让后面原本正常的事,变得模糊不清,产生变数!” 修行不易,何况老人这般岁数,当日收徒之时,王承恩也算行了师礼,自然算他陆良生的弟子,岂能厚此薄彼。 “你修道太晚,又学的多是观气星象之术,将来寿数或许短暂,可切莫贪图荣华,多指点迷途、困惑之人,积攒阴德,说不得还能延年益寿,历劫成就正果,切记莫要做有损阴德之事.....” 蛤蟆道人看着徒弟循循教导的模样,拖着钱印长袖,走去篝火,懒洋洋的趴下来,微阖眼睑。 “又学你老学究的模样,给人说教。” 风夹杂雨点‘哗哗’落下林间,草棚枝叶摇晃,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篝火温暖,蛤蟆道人盘在一侧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 陆良生重新捧过书架,细细品味典籍故事,停在棚中几只鸟儿落在老头儿乱糟糟的头发,梳拢羽毛挤在一起相互对啄轻鸣,偶尔,安静的听着,那边的书生读书声。 ...... “快快!那边有一个草棚!” “哎哟,幸好遇上一个多雨的地方。” 泥泞小道上,一辆马车碾过泥水,赶车的车夫,与几个骑马的年轻人来到不远,几人全身湿透,哆哆嗦嗦翻下马背,指着那边草棚朝马车内叫喊,片刻,帘子掀开,三个女子撑着纸伞相互搀扶下来,提着裙摆冒雨跟着四个青年跑去那边草棚。 “你们在车里待着啊,跑出来做什么?!” “是啊,车里不淋雨。”“成文兄如何说话的,岂能让三个姑娘与车夫一起!” “哎,草棚里有人!” 前跑的四个青年跟后面女子说话时,最前面一人忽然开口,一行七人就见草棚了,燃有篝火,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一个白袍的书生,最里面还有一头老驴,旁边摆放有书架。 “这位兄台,方便让我等进来避雨吗?” 七人还是有人颇为礼貌先开了口,然而还未等陆良生说话,那先开口的公子一旁,另一人却是抢过话头,挥袖将棚中几只鸟雀扇的到处乱飞。 “成文兄,草棚立在路边,又非他的,理会作什么,看年龄双十之数还没中举,也就一个落魄书生罢了,当不起我等礼貌。” 陆良生眉头皱了起来,目光望去湿漉漉的男女七人时,那前面四个青年后面,三个女子其中一个穿青色莲花衣裙的女子看到对面书生面容,俏脸忽然笑开了花。 她认识这个书生的,还很熟。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吓唬 陆良生目光扫过狼狈的七人,随后落在绽放笑容的青色衣裙女子脸上,跟着勾起笑,朝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原来是闵月柔,这里距离长安还有上百里路,姑娘家家竟跑这么远,陆良生想了一下,忽然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垂下书本,朝篝火旁做了一个请。 “诸位,外面雨大都过来挤挤,烤烤火吧。” “谢过兄台。”被同伴叫做成文兄的公子拱了拱手,坐到火旁揭开发髻,温烤湿漉漉的头发。 之前叫嚣的男子见他坐下,朝另外两个公子哥也一起进来,一起朝里面挤了挤,大抵是想空出点地方,让棚口的三个女子也一起烤火取暖。 “老头,朝驴那边靠靠。” 那人鞋尖轻轻踢了一旁盘坐的王半瞎,等对方转过脸来,回头朝同伴嗤笑了声。 “嘿,你们看,还是个瞎子,喂,那边那位兄台,这瞎子跟你一路的?” “启德兄,少说两句,坐下烤火吧。” 对面请了三个女子坐下的成文皱了皱眉,颇有歉意的朝靠树方向的陆良生拱手。 “望兄台不要介意,我这启德兄,说话就是这样,人其实不坏的。” 那边,陆良生不介意,从闵月柔身上收回视线,笑着摆了摆手:“无妨,我也无意间偶来这处草棚,几位也不用见怪,只是那边瞎眼老头吗,乃我同伴,还望那位启德兄不要欺负老弱就是。” 那圆脸,身材微胖的公子叉着腰,讪讪收回脚,哼了声撇开脸。 “本公子哪里欺负人了?睁眼说瞎话。” 回走一步,挥袖挤开中间一个男伴,坐到闵月柔左侧,惹得女子朝另一边的女伴挪了挪,不大的草棚七人外加陆良生、王半瞎、一头老驴,顿时挤得满满当当。 那边七人说着话,闵月柔偶尔搭腔两句,目光时有时无的瞟去对面正与瞎眼老头交谈的书生。 火光摇曳照在她脸上,撑着下巴,看的微微有些出神。 ‘越来越成熟好看啊,那个老头不是陆家村里算命的瞎子吗,怎么也跟陆公子出来了,看样子好像是来长安的.....就是不知道来不来我家借宿。’ “月柔姐,你说呢?” “啊?” 一旁同行的女伴说笑转过脸来问她,闵月柔想的出神,哪里听到,被问及这才回过神,随意编了一句:“嗯嗯,应该是这样......”应付过去。 名叫刘启德的男子挨得近,自然看得出端倪,顺着闵月柔的目光,看去对面书生,虽说他并不倾慕这个女子,可毕竟一起出来的,怎能随意与一个落魄书生眉来眼去! “咳咳!” 陡然干咳两声,开口插话进去,朝陆良生挑了挑下巴:“那个兄台!不知你可是去长安?” “可能要路过吧。”陆良生笑了一下,往火里丢去一根干柴。 “路过啊,我还以为兄台是去考取功名呢。”刘启德目光投去说笑的书生膝盖上压着的一本书册。 “兄台看的什么书?不知可否让我们知晓?” 陆良生动了动,将膝上压着的书拿起亮给众人看,笑道: “《至德》很普通的书,讲啊,这人要懂礼、知礼,切莫不要太过小人得利之举。” 他话语中正平和,却听得那人微张了张嘴,脸都有些发红,一旁的闵月柔抿唇轻笑一下,又赶紧平复。 ‘该,陆公子这张嘴可不是好惹的。’ 当然,陆良生也不喜与人说些唇枪舌剑的话,侧身从书架取过一张空白画卷随意挥笔落下青墨,轻轻呢喃出声。 “其实在下并非喜欢读书,更擅长的啊,还是画画,你们看,荒山孤林,磅礴大雨路遇书生......诸位可见过鬼吗?” 轻飘飘语气意有所指,除了闵月柔,剩下四男两女表情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望去草棚外滴滴答答交织的雨帘,外面狂风吹的林野胡乱摇摆,偶尔,好像听到几声狼嚎,颇有些渗人。 六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回过头来,火光摇晃,映着对面嘴角挂着笑容的书生,在他们视线里,总觉得阴森森。 纸张上,挥动的笔墨停下,陆良生抬起脸时,阴风呼啸,吹的篝火明明灭灭,六人“啊!”的大叫,顿时挤在一团,朝门口挤了过去。 “还我头......来!” 众人包括闵月柔在内,耳中叮叮当当好似听到外面有铜铃在响,刘启德本能的侧身,脑袋探出草棚往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唰’的惨白,整个人抖的跟筛子似得,颤颤兢兢抬起手臂,指去雨中的泥道。 “那.....那那.....有....” 结结巴巴声音里,剩下五人跟着瞪大了眼睛,一匹炭红战马慢走如飘,驮着一个青袍金甲,手握青龙偃月的武将,两肩上却是空荡荡的,没有头颅淋着大雨缓缓朝他们过来。 “头来......头来......” 下一刻,马蹄驻足,铜铃声停下,无头的武将在马背上侧过身子,声音陡然拔高,犹如洪钟金鸣。 “尔等,还我头来——” “啊!!” 四男两女吓得尖叫连连,一下扑出草棚,飞快奔去马匹、马车,坐在里面躲雨的车夫不明所以的看着两个女子顾不上往日贤淑的模样,屁滚尿流的爬进里面,催促他驾车离开。 就连四位京中向来颇有权势的公子,翻身上马就跑,四马一车,疯狂跑过泥道一段后,车中一名女子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撩开帘子朝外面骑马奔驰的四人大喊。 “月柔姐不见了!” 外面,四人停下马来,回头看去逃离的方向,心里也颇为着急。 “闵月柔是吏部侍郎的女儿,咱们这样丢下不好吧?” “可那边有无头鬼,还有个鬼书生,怎么办?” “要不,一起回去看看?”“是啊,要是闵月柔出了什么事,闵侍郎恐会告到陛下那里,家中大人怕是要揍死我们。” 犹犹豫豫商议一阵,四人先让车夫驾车带另外两女先行离开,重新驱马返回那边,大雨里,草棚还在,那无头鬼却是没见着。 “月柔!” 四人远远喊了一声,见没反应,硬着头皮小心靠近过去,只见草棚里驴子、老头、还有那书生早已不见,只留一堆熄灭的篝火还升着青烟。 成文眼尖,快步过去,从篝火旁取出半截烧毁的画卷,只见上面残存的一半画像,正是之前看见的无头鬼。 “那书生不是鬼,怕是一个得道高人,启德兄,你闯祸了,说不得月柔被那人掳走了。” 另外两个公子抹去脸上雨水,狠狠跺去地上积水,埋怨的看去刘启德。 “都怪你,叫你不要乱说话,这下好了,把高人得罪,还连累我们一起要受罚了,现该如何向闵侍郎交差?!” “我.....我.....” 刘启德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遇上这么一个事,换做其他人来,也难以接受的,张望了草棚四周,缩了缩脖子,碎碎念念道。 “这能怪我?我哪知道他是高人,要是知道,鬼才说那些话,你们也不拉着点,平日还说好兄弟。” 成文狠狠瞪他一眼。 “别说了,先回去如实跟闵侍郎交代吧。” 四人回去翻身上马离开,与他们平行的林野另一边,繁密的林间雨水滴滴答答落在枝叶上,偶尔才有几滴落去厚厚的落叶。 沙沙的脚步声里,几人口中提到的鬼书生,此刻正牵着老驴,带着王半瞎与一旁交织手指头的闵月柔犹如散步走在林子里。 女子交织指头背在身后,一走一踢脚下的落叶,想起刚才的法术,一眨眼就来到林间,感到惊奇,眼下忍不住转过身,面朝拉驴的书生,倒退着边走边说。 “陆公子,刚才你施的就是法术了?叫什么名字?” “斗转星移之中的一个小法术。” 陆良生解释了一句,不过倒是好奇,她怎么会来这般,这里距离长安的路程,可不是郊游那般简单。 倒着走的女子也没隐瞒,嘴角泌出一丝笑。 “北边打仗,父亲很忙,我一个人又在府里很闷,趁机溜出来的,其实原本是去郊游的,可他们听人说,商雍这般有个兰若寺,里面的佛陀、神女壁画诡异非常,看久了,好像能把魂给吸进去,就好奇跟着一起来了。” 兰若寺? 陆良生听到这处缘由,笑了起来,里面院墙一圈的佛陀、神女壁画,皆出自他手,应该是当初应劫时,在上面残存了法力。 根本不可能将人魂儿给吸进去,不过有人看过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走过一阵,雨势渐渐小了,走出这片林子,陆良生看了看天色,阴云游动将要离散,看去一旁女子说道: “正好,我要路过长安,就送你回去吧,那边没什么好去的,鬼怪没了,狼倒是特别多。” “哦。” 闵月柔低了低头,摆弄袖口,忽然抬起头,问了一个问题。 “陆公子,修道中人,可以婚配吗?” 走在后面的王半瞎嘭的一下,被石头绊倒在地,连忙爬起来,拍了拍落叶,摆手后退:“师父,你们聊.....” 赶忙捂着耳朵躲去一旁树后。 第三百二十五章 留步 雨势渐渐收住,水珠滑过叶尖,落在杂草间,随后被步履踩在脚下,陆良生缓缓走下山坡,偏过脸看去身旁跟着的女子,他表情有些微微愕然。 修道中人自然能婚配,只在个人意愿罢了,不过从一个姑娘口中问出来,就大有所指了。 陆良生心理有些为难,可面上不敢随意做出表情,怕让对方会错意,不管会错的是好还是坏,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闵小姐,修道中人可以婚配,只不过道途漫漫,寿数相比寻常人要高出许多,无法做到白头偕老,到头来,总会有一人银发白头,先走一步。 留下之人,心里只会痛苦,所以许多修道之人,要么独自深山隐居修炼得道,要么寻同样修道之人做道侣,长相厮守寻觅仙缘,纵然如此,也难有长久的。” 两句话说的委婉,将寿命长短做为修道之人婚配的门槛,陆良生相信闵月柔是能听出来的,跟在身后的老驴瞪着大眼眨了眨,臀上挂着的书架里,蛤蟆道人点上烟杆,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 想到当初那个女人,也觉得若是还活着,难免最后还是要埋进土里..... 闵月柔低着头眨动睫毛,看着脚下一晃就过去的坡道不知想什么,听完书生的话,忽然抬起手,拉开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伸过去。 “陆公子,你看我能修道?” “观一人能否修道,不是郎中那般望闻问切。” 抬起的手背陆良生隔空虚按回去,看着女子眼中透着一股倔强,叹口气手指亮起法光,轻轻在她眉心一触,随即摇摇头。 “怕是不能。” 闵月柔放下袖口,也不再说话了,沉默的跟着书生继续前行,三人一驴的身影一步两丈,下到山脚,转到去了官道,道路平缓许多,脚程也渐渐加快。 不久,阳光破开云层,从西边照了过来,道路行人、远方田野、延绵城墙沐在这片彤红里。 夕阳西下,匆忙的道路间,三人一驴缓缓走进长安城,湿漉的街道夹杂积水、淤泥的污垢,积攒雨珠的房檐滴答滴答落下过往百姓的肩头,重新繁华喧闹起来的长街上,闵月柔掉到老驴后面,盯着甩来甩去的驴尾,噘起嘴走的极慢。 过去这段繁华热闹长街,喧嚣渐渐在百官居住的府舍附近停下,古朴的灰石地砖铺砌前行,高高的白底黑瓦的院墙内,松柏伸出枝头悬在墙外,残阳红光里,趴在枝头的蝉虫,发出恼人的嘶鸣。 陆良生牵着老驴在古朴的漆红大门前停下,看着‘闵’字牌匾的府门,回头朝慢吞吞跟上来的女子点点头。 “闵小姐,到了。” “哦。” 像是生闷气的月柔走上石阶,按着铜扣敲响院门,开门的门房老头看了眼,哎呦一声喊叫,连忙将院门全完打开,回头朝里大喊起来。 “快去通报夫人,小姐回来了!” 然后,跨过门槛出来,又是作揖又是弯腰:“小姐啊,你跑哪儿去了,府里上上下下到处都在找你,眼看老爷快从朝里回来,要是知道你跑出去,找不到,可是要发火了啊。” 女子连忙将他搀扶起来。 “陈伯,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我就出去散散心,等会儿我自会跟母亲解释清楚,你们不会受罚的。” 闵月柔安慰老头一句,回过头看去正牵着老驴离开的陆良生,追上两步,站在檐下将对方叫住。 “陆公子,不进来坐坐吗?我......我爹也快回来了,他许久没见你,经常说起你。” “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忙。” 要去边境照看一下徒弟的事,自然不会跟对方说,陆良生牵着缰绳拱了拱手,又与对方说了两句,便是告辞离开,还没走远,一辆马车从前方驶来,还没到府门这边,车帘已经掀开,有人探出脸,看到牵驴的书生,连忙开口喊道: “良生!” 陆良生转过脸,正是闵常文,整个人比往昔老了许多,连忙叫了车夫停下,下来就朝书生过来,言语中颇有惊喜。 “良生何时来的长安?” “刚来。” 陆良生连忙拱手还礼,他与这位老人在富水县相识,自从恩师叔骅公去后,更是将自己当做侄子辈来看待。 “爹!”闵月柔小跑到这边,笑嘻嘻的喊了句,目光却是瞟向还礼的书生,挑了挑眉角,像是在说‘跑不了了吧’。 那边,闵常文轻声呵斥女儿一句:“也不请良生进去,爹怎么教你待客之道的?”说着,邀陆良生一同进府说话。 “侍郎,晚辈还有要事,城中有个徒弟.....我......” “既然是良生弟子,哪有师父见徒弟的,随我回家中,让他来见你!” 长辈相邀,话又说到这般地步,陆良生不好推辞,只得跟着闵常文回到府里,路过别间小院,看到那小院中,樟树挺立,石桌石凳齐全,一侧还有几间房舍,颇为眼熟。 老人见书生看着别院,笑呵呵轻抚颔下长须笑道: “那里是老夫仿叔骅公还在时居住的小院改造,进去看看?” 跨过月牙门,走进院内,古樟老树摇曳枝叶,阳光透过缝隙落在石桌,陆良生恍如又看到了当初恩师手捧书卷站在树下的身影。 “想起你恩师了?” 闵常文让仆人端了茶水过来,坐下递给书生,陆良生笑着点点头,从古樟收回视线,在对面坐下来。 “确实是,不过人已离世多年,就不那么想了。” 月牙门俏立的倩影看着书生与父亲相谈甚欢,心里跟着高兴,叮嘱了仆人非传唤,不得进去打扰后,脚步轻快见母亲去了。 小院老树沙沙轻抚,抿过一口茶水的老人,放下茶盏,余光看到女儿离开,对对面书生笑道:“良生既然说这番话,想来叔骅公已经转世重新为人了。” 闵常文知晓陆良生不仅修道,在天治时,从女儿口中也知晓对方还与阴司城隍有些来往,必然会打听其恩师的下落。 一想到多年知交,老人捏紧了茶盏,朝前微微探了探身子,压低了话语。 “现如今,叔骅公转世何处,投在何许人家中?” 对面,陆良生只是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侍郎非修道中人,阴司轮回之事,不能随意说,还是说说其他的吧,晚辈路过长安,准备再往北走看看,听说突厥人越过长城南下了,要是进入长安范围,首当其冲怕是高陵县吧,侍郎大人,当做好防范才是。” 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闵常文却是抚须微笑,从书生话里,他已经知晓老友去处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请战 蝉鸣在夕阳彤红光芒里一阵接着一阵,老树摇摆枝叶投下斑驳在两人身上轻轻晃动。 闵常文知晓老友下落后,便不再这件事上纠缠,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良生说起北方战事,老夫亦有同感,想当初南陈之时,家国破灭,令人痛心疾首,非陈靖之过,如今胡人南下,担心再度重演当日悲剧,老夫这几日都在官衙忙碌,看到当今陛下所为,心里多少是舒坦,大隋上下齐心,君令臣动,当真是南陈时所看不到的,呵呵.....” 老人陡然轻笑起来,看着对面书生取过茶壶给自己斟上,点点头继续说道: “......陛下兵分八路迎击,从幽燕到西北之地,战事胜多败少,胡人四十万,不过尔尔,良生大可不必过去,干脆就住在我府上,等候我大隋三军凯旋!” 陆良生不懂军事,最多也就在野史、演义这等书籍看过一点,真要过去,难不成驱使法术杀戮? 受隋国敕封,最多护佑天下风调雨顺一类事,政事军事确实不该插手过多,若是这般,那天下所有修道者都掺和进来,岂不是变成商周众神乱舞? 想了想,陆良生摇头将这想法甩开,将茶壶放去一边。 “住在府上,怕有不妥,正好城中,我有一弟子,倒可过去借宿几日,等等北面消息。” “你乃我侄辈,住在府上何人敢说闲话?!” 老人一听要走,语气颇有激动,老友叔骅公离世多年,如今能说话之人越来越少,眼前青年,隐约间有着叔骅公年轻时候的举止模样,自然是舍不得的。 “师父寄宿弟子家中,才让人诟病,若要见他,大可招来就是。” 随后,问及那人是谁后,从陆良生口得知乃北周皇族宇文拓,老人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没人派下人过府去通传,与前朝皇族私下相见,乃是为官大忌,闵常文为官多年,岂会不知晓这个道理。 不过好说歹说,还是让书生留在府里小住几日,方才满意的离开小院,去处理一些带回家中的公务,陆良生送到月牙门后,这才回去院中。 夕阳落下最后一抹彤红,房舍敞开的窗棂内,蛤蟆道人恹恹打了一口哈欠,坐在窗框咂了咂嘴。 “怎么还不走?” 儿哼昂哼~~ 卸了书架的老驴悠闲的咀嚼草料,从别院后面走来窗棂,昂起脖子探来口鼻拱他,抖动两只长耳,示意蛤蟆跳上来,带它去附近遛弯。 “一边去,老夫没心情。” 挥蹼将探来的驴嘴打了一下,蹲坐窗框上,撑着下巴想起要去西北,蛤蟆心里多是有些担忧,白袍郎君遣妖过来告诫,肯定事情很严重,要是遇上了那什么五色庄.....呃,五色庄是什么? “师父,你坐在这里想什么?” 陆良生从月牙门那边回来,老远就看到蛤蟆道人撑着下巴坐在那里,豆大的眼睛里透着多愁善感,要是画里,给他添上一片秋叶划落窗前,那就更应景了。 陡然想到这里,陆良生来了画画的兴致,让屋里摩挲竹简看此间藏书的王半瞎将画架帮忙搬出来,自己则拿过笔墨纸砚,抬了一张凳子摆去外面,就见闵月柔换了身桃红衣裙,端着一碗汤羹站在那里,笑吟吟的看他。 “这是吩咐厨房那边熬的.....陆公子要画画,那我帮你。” 飞快放下瓷碗,抢过陆良生前面,将青墨放去石砚,王半瞎搬出画架支起来,‘看’着眼前一幕,唉的一声叹口气,摇着脑袋慢吞吞又走回屋里,摸自己书去了。 知.....知 知! 知! 蝉声趴在摇晃的树枝恼人嘶鸣,窗框上的蛤蟆道人亮出白花花肚皮,侧躺下去撑着脑袋,看着外面一对男女,嘴里嘀咕蠕动。 凉风吹进小院,一袭白袍的书生问着身侧淡淡飘来的香味,拿起笔沾了沾墨汁,笔尖落去铺开的画卷,偶尔在女子笑吟吟的目光里,伸手接过递来的汤羹,喝上一口。 女子捂嘴轻笑声里,那画上,一副蛤蟆撑着下巴,坐在窗棂思秋的画面,在彤红夕阳里渐渐成型。 老树沙沙轻响,停留树梢的飞鸟,划过残日落去前院屋檐,一行四个书生匆匆忙忙,颇为狼狈进来,拜见了正处理公务的闵常文,说起今日一早发生的事,令得老人蕴起怒火,将这四人遣走。 老夫之女,岂会那般! 不久,回到侧院,老樟树下,女儿坐在一旁,看着书生润笔书画,质问的话语咽了回去,没去打扰。 抚了抚须髯,负手回去继续处理公务,毕竟北方战事,还需后方运筹帷幄才是。 愿我大隋边界靖宁! ...... 北方,周磐地界,夕阳化作最后一抹光芒正落去山头。 燃烧的箭矢钉在血肉上冒起黑烟,有人摇摇晃晃从尸体间站起来,撑着断开的枪身,看去前方辽阔的地面,蔓延的突厥骑兵掀起尘烟,正从视野中退去。 “第几拨了啊.....” 士卒虚弱呢喃,吐出一口血痰,有同袍过来搀扶,一起跌跌撞撞回去,脚下血迹伸开去的是无数隋军、胡人的身体,孤零零的战马徘徊在死去的主人身旁悲鸣,不久,有人过来将它牵走离开。 天色暗下来,临时简陋的营帐里,屈元凤帮忙搬运同袍的尸身,脚下的泥土混了鲜血变得泥泞,踩出一道道血淋淋的脚印,看着堆积的尸体,当中不少人口中、手中还有突厥人的耳朵、指头,到死都死死咬下一块血肉。 这样的惨状让他心里感到一股憋屈的难受。 各处战事当中,他这方只是薄弱的一环阵线,过来的突厥可汗沙钵略,尽起本部落十万兵马南下,将领达奚长儒凭借三千人且战且走,拖了两日,有些士卒手中兵器打没了,就用拳头、牙齿,拼个你死我活,找到时,尸体与对方紧紧抱在一起...... “校尉,咱们能赢吗?” 跟在屈元凤身后的士卒看着手中滑过指尖的鲜血,低声问道:“......会不会有援军过来?” “会有的。” 三千对十万,如今只剩下七八百人,几乎人人带伤,屈元凤眼眶发红,紧抿双唇重复说了句:“会的。” 周围凄厉惨叫的伤员叫着叫着声音戛然而止,许多重伤的士卒抬回来后死去,收敛尸体的同袍含着眼泪起身,屈元凤走过几处,不敢再听下去,快步来到主帐,掀帘而入。 “达奚将军,末将为明日请战!” 帐中篝火倒伏,那边首位上与几位副将商议明日部署的身影停下话语,血迹斑斑的衣甲之上,名叫达奚长儒的将领缓缓转过脸来,颇为疲惫的看着帐口单膝跪地拱手的屈元凤,表情沉了下来,将脸撇开,朝他摆了摆手。 “不行。” 转身回去,继续讲解明日撤退的路线与战事的安排。 “将军!!” 屈元凤抬起脸大吼了一声,眼眶微红的盯着一字一顿。 “屈元凤请战,为众同袍断后!!” 第三百二十七章 风林火山 摇曳的灯火照亮铺开的地图,身为军中主将的达奚长儒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身后请战的屈元凤,他实属不愿多用,临行前越国公给他来过一封信函,叮嘱此人之关系非同寻常,不可置于险地...... 可如今兵凶战危,三千余人与十万突厥人酣战,斩敌首级八千有余,放在哪里都是耀眼的功绩,然而,眼下营中只剩七百人,还能否撑到二皇子、越国公的援军赶来也未可知。 这几天,他频繁布置作战的任务,给后方发去求援信函,路途遥远,就算援军第一时间赶来,也要半月之久。 真的没有办法了...... 营帐安静,油灯立在简陋长桌明明灭灭照着周围,几名副将心中惴惴,低声唤了声。 “将军。” 达奚长儒回过神来,嗯了声,侧身偏过头,看去帐口单膝跪地,拱手垂脸的身影,好一阵,他长出一口气,压低了嗓音。 “你真的愿断后?” 屈元凤双手重重一拱:“元凤只带麾下两百士卒,为营中其他同胞将士争取撤走的时间!” 达奚长儒点了点头,挥手让身边副将连夜带剩下五百士兵撤走,不久,军令悄然发出,营地躁动起来,集结过来的五百人看着另一边聚集的两百士卒,不少人眼中泛起湿红,朝他们躬身行礼。 有人甚至跪下来,给这两百士兵磕头。 压抑的气氛里,五百带伤士卒跟着各自将领,退出营地,向南没入夜色,整个营地变得空荡荡,屈元凤回头,目光扫去后面一张张紧绷的面孔,咧嘴笑起来。 “该是我们表现的时候到了,岂能让外族人在长城内嚣张!” 黑夜静谧,举着的火把光里,一道道身影沉默的点头各自散去,拔出腰间佩刀打磨,响起一片片磨刀声,有人抬起脸来,问道:“校尉,真的能帮兄弟们拖住突厥人?” “能。” 坐在一块石头山的屈元凤咧嘴笑着回应,火光照来,看去手中一杆令旗,那是师父专门为他炼制的‘风’‘林’‘火’‘山’。 “我一直想成为将军,光耀门楣,怎么能够退却。” “.....尤其在外族人面前,堕了威风!” 捏紧令旗,他声音在夜风里飘着。 不久,天天蒙蒙发亮,尘粒静谧的躺在地上,阳光刺破云隙推开青冥的轮廓,铺洒开来的一瞬,尘粒抖动跳了起来。 远方天地尽头,黑压压的一条直线犹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野蛮呼嗬四面八方响起,一条两条的犹如人的手臂从黑线中分离左右环抱而来。 轰隆隆—— 无数马蹄翻腾溅着尘埃,奔涌的骑兵呼嗬狂吼,夹杂中间的步卒保持均匀的速度小跑前行,然而,不久,前方的骑兵挥舞手势渐渐缓下速度,操着突厥语,大声说话。 “那是什么?” “这么点隋人,不要命了?!” “哈哈,应用的突厥勇士,将要斩杀同样英勇的南人!” 他们目光前方,通向南朝的平原上,一道两百来人的队列呈奇怪的阵型挡在了前方,一道道身影持长矛着甲,腰间挎隋刀,身姿挺拔。 呈八卦之阵的队列里,屈元凤身躯魁梧一身戎装,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睁开眼睛,望着前方百余丈外的突厥骑兵,手中长矛呯的拄在地面,激起一圈尘埃。 “背后就是大隋、负伤撤走的同胞......” 黝黑的脸上,咧开嘴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捏着长矛举向天空,声音也重重落下。 “而我们,就是这里最后一堵墙壁!!” 哗—— 枪林片片倾斜,两百士卒下压长枪,微微颤抖张开唇间:“杀!” 远方,铁蹄飞驰,接到消息的突厥可汗沙钵略,率阿波、达头、步离等几个部落可汗骑马过来,促马上前,目光望去远方并列的两百隋人士兵,绒领风里轻抚,满是胡须的脸上露出笑容。 “隋人自持勇武,敢用两百人挡在前方,中原有句古话,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拔出腰间兵器,刀锋‘嗡’的轻鸣,划过晨阳,刀尖指去前方。 “杀了这拨隋人,拿隋将头颅送去长安!” 呜~~ 传令骑兵吹响牛角,前方两侧徘徊的突厥骑兵收回后阵的视线,一夹马腹,成百上千的骑士纵马飞驰起来,在广袤的天幕下铺展开去,犹如巨人双臂,一左一右朝前方两百隋人的阵型怀抱过去。 挽弓搭箭,伴随大地震动,箭雨划过天空,覆去对方阵型。 呯呯呯—— 好似无形的东西,将飞来的箭矢偏去脚下地面,捏紧枪柄的士卒牙关都感到酸涩,不知谁喊了一声。 “骑兵来了——” 纷纷压下枪,枪尾抵去地面,感受着突厥人的马蹄声逼近而来,不少人都在发抖,两百中间,屈元凤屏住呼吸,一手持枪,一手捏紧令旗,咬紧的牙关松开,嘶吼:“两百——” “吼!!” 左右前方呈列的士兵感觉到双眼变得赤红,伴随脚下剧烈的震动,张嘴呐喊,唾沫飞溅出来。 屈元凤手中那杆令旗一挥:“不动如山!” 军阵轰的齐齐做出反应,飘展的小旗上法光一闪而过,化作土黄的颜色,隐约间响起山岳落下的轰鸣。 师父,弟子不会给你丢脸! 法光绽放的一瞬,他想着,视野对面,两侧突厥骑兵潮水般左右推来—— 轰! 战马撞入‘山’阵,奔涌的马躯刺入探来的长枪,凄厉悲鸣一声侧翻倒地,上方骑士掀飞下来,滚去地面。 下一刻,无数马蹄翻腾踩踏下来,身体响起噼里啪啦骨骼断裂的声响,然后......接踵而至的是,成百上千的突厥骑兵高速冲锋撞上盾牌、枪林,以及好似看不见的东西上,马头颈骨扭曲折断,随后整个马躯带着恐怖的冲击力继续撞上,上方的骑兵也在瞬间抛出,脑袋被刺来的长枪破开。 轰轰轰—— 更多的骑兵延绵的撞上,层层叠叠挤压撞击在两百人的阵列前,察觉不对的后队,连忙止住了冲势,兜着不安的战马,望去前方。 粘稠的鲜血顺着堆积的尸体间缓缓淌出,弥漫的烟尘散开,那方两百人岿然不动,阳光照下来,好似人眼花般,看到的,是一座大山矗立众人面前。 第三百二十八章 拖延之战 粘稠的血浆缓缓淌出堆积的尸骨,在两百人阵列两侧染出一片殷红,尚未死透的战马侧躺地面挣扎四肢发出悲鸣。 远方飘荡的大纛下,突厥可汗之一的步离望着这诡异至极的一幕,促马靠近沙钵略,目光却是直直盯着远方的隋人战阵。 “先前觉得两百人敢挡在我们前面有些可疑,现在觉得他们有神灵庇佑。” 沙钵略伸手抚了抚座下躁动不安的战马,手掌从鬃毛抚过,看着那边岿然不动的隋人战阵,抿紧了双唇,也没答应步离的话,好半响,他抬起手臂。 “不理会这两百隋人,从两侧绕过去,直接南下攻打南人城池!” 如此说话,也有沙钵略自己的打算,突厥各部贵族发生内乱,为了稳定内部,不得不分立庵逻为第二可汗、大逻便为阿波可汗、玷厥为达头可汗,以及面前这位步离可汗来平衡日益加剧的矛盾。 趁着隋国新立,尽起四十万军队南下攻隋,也有转嫁矛盾的原因,当然,就算不能攻下隋国,重新拿回当初周国、齐国时的话语权,也能增加他的威望,按下内部的不安定。 出兵之今,各路南下的部落军队少有斩获,败绩平平传来,所以他才不得不尽起部落十万兵马寻了这处最为隋军防线最为薄弱的一处猛攻,然而对面隋将率领的三千兵卒,硬是将他十万军队拖了数日,折损八千多人。 好不容易将对方磨的不足一千,却是又碰见这么一处令人感到诡异的两百战阵。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南下打到长安,告诉南朝的新皇帝,突厥还在,沙钵略还在! “不要理会他们,南下!” 随着沙钵略的下令,传令骑兵举着旗帜沿着大大小小的军阵飞驰,挽弓射出令箭,不久,突厥中军吹响了号角。 呜呜~~~ 停滞两百战阵前的两支骑兵兜转马头,拐过方向如两条洪流绕去中间的礁石,向南而下。 马蹄震动大地,屈元凤站在阵中看着两侧绕行奔涌的突厥骑兵,嘴角咧开,陡然笑了起来,偏过头对周围布阵的麾下吼道:“往日我如何操练的?” 握令旗的手一挥:“变阵!” 这是他从长安带来的两百人,一直用风林火山阵法操练,不敢说得心应手,但一听命令下达,一道道身影脚步声密集响起,迅速挪动起来,刀盾、枪林变化位置,分出乾坤阴阳八卦的。 “乾坤阴阳、势如火侵!” 屈元凤聚齐法力,令旗自手中划过阳光,土黄的颜色褪去的一瞬,亮起火焰的红光,置下的乾坤阴阳阵旋转散开,两百士卒目光通红,其中一名队正挺着长枪然迈开脚步,紧咬的牙关张开。 怒吼:“杀——” “杀!” 两百人怒吼呐喊震响延绵的蹄音,一道道身影两条游鱼般游散开去,没有任何约束,狂暴的朝两侧南下的突厥骑兵狠狠撞了上去。 “啊啊啊——” 狂奔的士卒手中长枪刺入奔涌的战马胸肋,血光溅起,奔驰的马匹驮着上方的骑士悲鸣着翻腾坠去地面,翻滚中,提刀顶盾的步卒跃过上方,压着盾牌轰的撞在另一匹飞奔的战马上,带着血肉迸裂破碎的声响,与马背山的突厥骑兵一起坠去地面,纠缠的身躯瞬间消失在无数翻腾的马蹄之下。 突然展开的攻势让原本绕行这方的突厥骑兵懵了一下,随即大喜,吹响号角转变方向,迂回从后方挽弓袭扰。 屈元凤身受‘火’字法阵加持,眼中红潮炽烈,偏头侧身,手中那杆长枪,猛地投射出去,越过麾下士卒头顶,噗的插进从后方迂回过来的一个突厥骑兵胸口。 看也不看坠马的身影,挥舞令旗。 “苍木成林!” 游散开去的士兵像是能感受到主将在耳边话语,剁下身前敌人脑袋,迅速缩拢阵线,长枪密集呈圆形四面开花,再次摆下阵势。 远处观战的沙钵略狠狠甩了一记鞭子,促马来回走动,用着突厥话大声咒骂一句,再次让步离、达头可汗的骑兵不要理会,那处两百隋人,留给步兵收拾就行。 浩浩荡荡的三万步卒伴随号角声推进,而那边屈元凤令旗再次一挥。 “进退有度,其疾如风!” 风吹过原野,已是不足两百人的战阵里,士卒脚下生风,哗啦啦甲胄抚响,持着兵器保持严密的阵型,向南行进迅速,半道上,阵型展开,又对两侧骑兵展开攻击,厮杀一阵,缩拢再走,冲出突厥轻骑的包围,不给对方步卒逼近的机会。 纵然借助法阵对敌,两百人数终究少了,展开拖延攻势的当天,从早上一直到黄昏,两百士卒降至一百七十名,夜色降下后,突厥骑兵丢下一千具尸体,撤走回本阵扎营休整。 翌日一早,像是憋了一股气的突厥可汗沙钵略再次推进,这次以骑兵呈圆形环绕逼停这一百七十名隋兵,突厥步卒这次靠近了战场,以极大的数量,几次将屈元凤陷进人潮当中,凭借一股法阵的维持才从边沿突破,一边防御骑兵袭扰,一边保持阵型徐徐后撤。 第三日夜晚,双方再度停下攻伐,屈元凤点燃篝火,咬下干硬的饼子,看着摇曳的火光,他身边现在只剩下一百零五人,靠着援军在途中的念想,还能勉强维持着士气不散。 “.....不能退。”他盯着火焰轻声呢喃,周围士卒也俱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坐在一起,包扎伤口,吃着干粮。 远方山坡上,观察着这一切的沙钵略踢开脚下一枚石子,大氅扬起,转身离开翻身上马。 “骑兵先行,另外,喧后队的大祭司过来,我就不信,破不了这拨隋人!!” 十万兵马南下,被两百人拦在半道三日,若是不杀了这拨人,他岂能还有威望? 军令随快马奔去远方的同时,这片夜色下,奔逃离去的达奚长儒已抵达最近的城池,将沙钵略出现在这方防线的消息传出,巨量的信息随烽火、快马不断传去各方。 黑夜中,远方一座座山峦陆续亮起了火光,朝着南面长安疯狂的传达,抵达北柱山已是凌晨深夜。 “沙钵略率十万突厥军队南下!” 第三百二十九章 白狼神 金色的晨光化开青冥,自城中蔓延过一栋栋鳞次栉比的房屋楼舍,照进远方府邸别院窗棂,洒去敞开书页的案桌。 哦....哦哦昂—— 鸡鸣响亮,闵府渐渐热闹起来,人声喧哗,一袭长裙拖地的女子带着端有稀粥糕点的侍女走过长廊,过了月牙门,远远看见别院老树下,书生摆上了画架,润笔作画。 “陆公子。” 闵月柔从丫鬟手中接过托盘,迈着莲步亲自端过去,放去石桌,偏头看去铺开的画卷上,樟树挺立,枝繁叶茂下,是一个手握书卷的老人沐着透下斑驳,阖目读书。 忍不住开口问道:“陆公子,这是叔骅公吧。” 陆良生点点头,老人在世时,这位闵府小姐也是见过的,这样说话,无非是给话起个由头。 果然,闵月柔忽然眉开眼笑凑过来,站到画架对面,平举起双臂,原地转开,裙摆兜着风飞旋洒开。 “那,能给我画一幅吗?我想看看在纸上会是什么模样。” “呵.....” 陆良生轻笑出声,勾勒完恩师画像最后一笔,重新铺上一张空白画卷。 “那你站在别动。” “嗯!” 闵月柔收起双臂,抿嘴含出一丝笑,手指交织垂在腹前,轻轻前倾,就像微微福礼。 风拂过樟树,枝叶哗哗摇摆。 阳光照进窗棂,走出书架的蛤蟆道人伸了一个懒腰,顺道踹了一脚还在酣睡的王半瞎,下了床尾,两条短腿一蹦,攀上书桌脚,奋力爬上去,抖动后背密集的疙瘩,哼着小曲,走到窗框盘成一坨。 “今晨起个早,谁人哪得悠闲......还属老夫最悠哉......” 原地不动,四肢挪了一个方向,蛤蟆道人哼着曲儿,看去外面坐在画架前的徒弟,以及站在对面保持姿势不动的女子,继续哼唱。 “......还有我那乖徒儿,命中带桃花呀......那女子......一看就不是良家,啊呸.....一看就是长情女呐啊~~~” 晒了会儿太阳,阖上眼睑也就不去看那边男女了。 .....只要不去西北,别碰上那头白狼就行,这清闲日子过着不好吗。 窗外,樟树枝叶沙沙声里,陆良生看着眉目含情的女子,目光撇去画上,笔尖勾勒老樟古树下,窈窕的身段,长裙抚动,轻轻点缀,缕缕青丝高挽,髻头插上金钗玉珠,后方房屋,窗棂敞开,有书架长画。 半个时辰后,陆良生落下最后一笔,朝画上轻轻吹出一口[]气、 顷刻,一阵风吹来,就在闵月柔身旁不远,一道女子的身影凭空出现,阳光里,朝着陆良生遥遥一福。 画里的女子走了出来,令得闵月柔捂着嘴巴,惊奇的看着这一幕。 “陆公子......这画出的我,是活的吗?” 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那边画中‘闵月柔’却是敏捷的往后躲开,表情惟妙惟肖,看不出丁点真假来。 “良生!” 就在这时,月牙门外闵常文的声音忽然响起,这边陆良生放下笔起身,就见老人一身官袍神色匆匆,快步进来别院。 陆良生看他模样,应该是下了早朝就赶回来,连官袍都没来得及去后院换下,想着,便迎上去拱起手。 “侍郎大人,怎么了?” 那边幻象消失,闵月柔也收敛笑容小步上前,给父亲福了一礼:“爹,发生什么事了,去那边坐下慢慢说吧。” 闵常文走去石凳坐下,缓了一口气,说道。 “北面战事出了意外......” 这话一出,窗棂晒太阳的蛤蟆道人陡然睁开眼睑,微微撑起上身倾听,片刻,闵常文后面的话语传了过来。 “......突厥大可汗沙钵略亲率十万本部兵马南下,我大隋各处交战之地,不过是他幌子,此人一直按兵不动,寻找阵线薄弱之处,让他找到达奚长儒所防之地,三千劲卒只剩七百,留下两百人断后,他才突围而出,沿途烽火四起,二皇子已率京畿三万兵马前去救援......” 老人说着话,并没有留意到站在一旁安静听着的书生已经转身离开,平静的走进房间,取过书架放去门口。 那边父女俩听到驴子嘶鸣和蹄声才反应过来,闵月柔连忙问道:“陆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就在这里耽搁了些时日,该出门走走了。” 书架放去老驴后臀,陆良生平静的回了一句,将师父从窗框拿过来,放进隔间小门,低声叮嘱一句:“师父系好绳子。” 便牵过缰绳,朝老人拱手辞别,没等闵常文,还有闵月柔说话,一眨眼就消失在月牙门外。 “爹,陆公子这是去哪儿?” 女子提着裙摆追出去几步,已是看不到人影了,回头着急的看去樟树下的父亲,老人叹口气,重新坐回石凳,抬起目光望向北面。 “他这是要去北边啊,之前为父以为战事不会出意外,才强留他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唉,看来是为父的过错。” 北面战事突变,老人也是今日早朝才知晓,到的现在这条消息已是在城中传开,犹如电弧不断蔓延。 写有‘宇文’二字门匾的府邸里,一向冷静的宇文拓失手打碎了花瓶,看着一地碎片,心急如焚,短暂想了想,取过房中师父赐予的法剑就要出门,才走到庭院中间又停了下来。 耳中隐约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你乃前朝皇族,没有皇命不可轻动,徒惹事端!元凤那里,为师亲自过去。” 法音入耳不过片刻,宇文拓冷静下来,咬紧的牙关,慢慢放松,站了好一阵,才返去屋里,法剑拍去桌面,望着屋外灿烂的晨阳,又是重重拍响。 ‘但愿师弟无事。’ ...... 阳光划过云层,延伸北方,云端俯瞰而下,突厥骑兵卷起长烟冲向南方,在他们背后原野上,齐齐推进的步卒方阵在苍凉的号角声里,朝垂死挣扎的那一小拨隋人进行最后的合围。 沙钵略促马站去山坡最顶端,视线远方的那一拨隋人,如今不足百人,依旧顽抗想要拖住他。 “萨满大祭司,你看出这些隋人可是用了妖术?” 他身旁,一战黑色战马迈着蹄子缓缓上前,马背上,一个着兽皮拼接的衣袍男人,络腮大胡,如鹰隼般的眼睛盯着大可汗所看的方向。 “南朝的修道之人,可汗不必担心,白狼神之下,他不是对手。” 第三百三十章 凤鸣染血烟 呜~~ 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持续响彻天空,聚拢布阵的九十七人已是到人疲马乏的地步,屈元凤捂着肩头迸裂的甲叶,流出的鲜血早凝成了一层血垢。 呼呼.....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当初听闻过师父用幻阵困住南陈三万兵马的事,可真做起来,尤其面对铺天盖地般的兵海,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是力不从心。 “山!” 合围的突厥步兵举着盾牌抵过来,密密麻麻的长枪穿过盾与盾之间的缝隙,猛烈朝他麾下九十七人组成的小阵猛攻,加持法力的阵型里,土黄色的法光疯狂闪烁,化去屈元凤麾下士兵盾牌上抵消一次次刺来的冲击,犹如汪洋海潮中,摇摇欲坠的礁石。 两侧环绕的突厥骑兵,不时挽弓射来几箭袭扰,落去小阵里,有人捂着颈脖痛呼,迎击的长枪随后掉去地上,身后,同袍连忙填补中箭死去的士兵,歇斯底里地怒吼,与对面刺来的枪林疯狂挥砸。 屈元凤呯的一声打偏飞来的箭矢,拖着长枪看着不断冲杀挥刀的突厥步卒,他目光望去远方山坡,隐隐感觉到了法力的波动。 “他们也有修道中人?” 思绪飘去的刹那,那山坡上,骑着黑马的萨满祭司翻身下来,伸手接过旁者递来的兽骨镶嵌的小鼓,鼓边正中有颗人的头骨装饰,他像是在与屈元凤对视一般,络腮大胡张开,露出一口黄牙笑了起来。 “中原的修道者......呵呵.....” 轻笑两声,忽然仰起脸望去碧蓝的苍穹,天空之上,白云如絮,不久,几多阴云飘来,下方无数人的视野逐渐阴沉,就听一道粗哑的声音在山坡嘶喊。 “格日热——” 咚! 枯燥大手一下拍去大鼓,天地风声怒吼,弥漫马蹄、人脚间的沙尘呼地飞去天空,然后,再次降下,直接将下方九十七人团团笼罩。 砂砾伴随风声呜咽怒吼,不少士卒口鼻、眼眶、耳中飞进砂砾,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挥舞手掌不停的抹去口鼻间的堵塞物。 “糟了。” 视野受阻,屈元凤知道是那边的突厥修道者在施法,可他只会风林火山,而且也只能运用在麾下士卒上才有效果,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感到一丝慌乱,混乱中,回身一枪刺死想要偷袭的一个突厥人。 偏头大吼:“冲出去!” 左手令旗一挥,上面渐弱的法光闪了闪,‘风’字一法,附去士卒腿脚,九十七人听到屈元凤的声音,急忙朝南再次展开狂奔,擦着即将合围的两支突厥方阵中间以极快的速度冲过去。 然而,合围之势已成,两侧突厥步卒方阵刀枪疯狂照着中间这九十多人劈砍,片片血花当中,屈元凤半身染血,躲开一柄刺来的枪头,铁盔不知飞去了哪里,发髻凌乱的挥舞令旗,将仅存不多的法力加持给周围的部下。 “一定要出去,我们已经拖的够久了,达奚将军,还有五百同袍应该安全回去了,你们也要离开.....” 混乱厮杀,有隋兵冲上前,将挺枪刺去屈元凤的突厥人撞开,满脸是血的看去主将。 “校尉,你也走啊!” 天光下的大地,缀满了混乱的身影,屈元凤看着朝他嘶喊的士卒被拉进突厥步卒当中,刀锋起落,身形便是消失不见了。 “呃啊啊——” 屈元凤声音嘶哑呐喊,他身形高大,撞开两个拦路的突厥兵,撕开一条口子,领着身后部下冲出去,然而,紧跟在后面的士卒只剩下五十多人,他不断呐喊拼杀,指挥这五十人向南狂奔,自己缓下速度留在后面等还有没出来的部下,纵然中途有士兵浑身是血的冲出,也是不多的,有些冲出几步,摇摇晃晃失血过多永远的倒下。 看到前面奔逃的士卒里,有十余人停下等他,屈元凤红着眼睛朝他们大吼:“走啊!别回头,走啊——” 十几名士兵犹豫了一下,咬牙转身,跟上前面同伴跑起来。 屈元凤回过身,看着逼近的突厥步卒方阵,全身血迹的手臂捏着令旗微微发抖。 ......我不能走.....不能走。 ......不能给师父丢人.....让人说师父有个.....脱逃的徒弟...... 嘶! 紧咬的牙缝倒吸一口气,他另只手将长枪插进泥土,使劲将腰间布带勒紧,那里殷红的液体正在缓缓淌出,牵着丝线流去地上草叶间,浸湿了泥壤。 ‘何况.....我也走不了了.....’ 勒紧裂开的皮甲里的伤口,屈元凤拔起长枪一横,目光扫过四周无数的敌人,沾染血迹的发丝在风里轻扬,皮甲、袍子上满是撕裂的豁口,看着面前围来的步卒,蔓延向南而去的突厥铁骑,他眼眶微微有了湿润,嘴角咧开,露出沾染鲜血的牙齿。 “呵呵......哈哈哈——” 残有缺口的令旗,法光绽出微弱的法光,火红的光芒袭遍他全身,下一刻,靴子迈开,压下青草的一瞬,狂奔而起,犹如一道火红的流星,朝前方无数攒动的身影冲了过去。 嘶哑的声音雷霆般震动这方天地。 “栖霞山,屈元凤在此!!!” 顷刻,撞入人堆,侵略如火。 ...... 南方,延绵山麓,有着青白的电光闪过林野,瞬息间已是到了另一座山脚,肉眼难以跟上的速度里,是一头舌头挂在嘴边的驴子,四肢带起电弧狂奔,哐哐乱响的书架里,蛤蟆道人整个短小的身子贴着书壁,白花花的肚皮都在抖动。 “良生慢点....慢点......为师.....为师受不了了.....想.....想吐......” 风驰电掣飞驰的老驴背上,陆良生忽然轻点驴脖,急速飞奔的身形顿时刹住,书架里捂去嘴的蛤蟆,惯力失衡,从这边书壁撞去另一边,嗝儿的一声,包裹嘴里的食物残渣,硬生生憋了回肚里,顺着书壁缓缓滑来趴在小床铺。 ‘彼其娘之.....呱。’ 外面,陆良生停下老驴,视线前方,火光冲天卷了起来,无数凄厉惨叫夹杂在一片混乱当中,空气里隐隐能闻到烧焦的臭味。 绕行南下的突厥骑兵开始劫掠沿途村寨,粗野的呼嗬里,扔出火把点燃了一栋栋房屋,卷起黑龙升去天际时,浑身着火的男人跑出屋子,疯狂乱跑,痛苦嘶喊,过去的一个突厥骑兵俯身探出刀锋,将他脑袋砍下。 飞驰过去的战马不远,光着身子的女子冲出屋子,几个突厥人猖獗大笑,从后面追上来,拦腰将她抱起来,女人踢腾双腿惊恐的哭喊,被扔去地上,周围突厥人狞笑解开腰带,当着附近被捆缚村人面搬开女人的腿。 “求求你们,放过她吧,求求你们,她有身孕了,她有孩子的啊,你们放过她吧!” 本捆缚跪伏的村人里,有人挣扎大喊,随后被踢倒在地,一个看守的突厥士卒挥刀砍去的一瞬。 吓得那求饶的老汉闭上眼睛,片刻,没有血肉撕裂的疼痛传来,睁开眼睛时,就见村里这拨突厥人一个个保持刚才的动作一动不动,就连那方准备欺负女人的几个突厥骑兵也俱都僵硬在原地。 女人哭嚎着抓过地上碎裂的衣服遮住身体从不动的几人中间小心翼翼蹭着地面挪动,远处,一个书生捏着画卷,牵着一头老驴走过村口,停下看着村里的一幕,挥了挥袍袖,被捆缚的村民身上,绳子瞬间松开滑落地上。 “去山里躲一躲,朝廷援军未来时,别出来。” 那边,数十村民哭喊着朝书生作了一个揖,拉着还在的亲人,绕过一栋栋燃烧的房屋,匆匆朝山上跑去。 战乱一起,先行而来的突厥骑兵沿途清扫,这样的惨剧在这片天地下,不断的发生。 而此时,存了死志的人,一身火红杀入突厥战阵,不断向前冲杀,混乱中他砸翻一人,大腿上也被划开一条口子,鲜血淋漓。 屈元凤左手握着令旗,右手狂舞长枪,脚步蹒跚还在冲向前方,在密密麻麻人群里推出十多丈的血路。 山坡上,那名萨满大祭司看着人群中泛着火红法光的身影还在厮杀,伸手一摊,让侍者递来一个小翁,揭开上面的封条,胡须里的嘴唇飞速蠕动念念有词。 咒词声里,翁口一道黑烟飞了出来,令得一旁的大可汗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抵在步离身上,后者眼中也有惊惧的神色,呢喃道:“黑风咒。” 飞去天空的那一缕黑烟陡然间化作肉眼能见的黑色飓风,呼啸嘶吼,如一朵黑云越过下方密集的士卒头顶,照着那道火红的身影撞了上去。 屈元凤偏头,本能的抬起令旗、长枪一架,只感一股恶臭、刺麻的感觉袭遍全身,整个身体不听使唤的僵在原地,不停的剧烈发抖。 鼻口、耳孔间好像有温热的东西留出,他缓缓抬起手摸了一下,视野间,指头上是一片黑色的血液。 屈元凤抬起头来时,站立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的向后倒了下去,嘭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师父.....弟子.....没.....” 站满黑血的嘴角蠕动,声音呢喃。 “.....没.....没给你丢人.....” 紧握令旗的拳头松开了,上面的法力消散。 ...... 远方的南面,停留山村的书生,好似感受到了什么,捏着画卷的手,垂在了身侧,原本存在的人的情感,忽然间好像都被剥离了。 ‘.....元凤。’ 脸色平静的看过一个个不动的突厥人,手中画卷自行收卷的一瞬,数十个士兵毛孔溢出血珠,流淌一地。 陆良生面无表情走去书架,招出月胧,将一卷画轴系上去。 “杀。” 薄薄的双唇间,只有平淡到没有情绪的声线挤出,书架打开的小门里,蛤蟆道人心里也急,拖着绳子爬上驴背,想要劝徒弟去往北面。 “良生啊,要是碰到那头白......” 书架上,月胧锵的一声出鞘,划过空气的剑锋,无意将绳子也一起切断,蛤蟆道人话语还在说。 “......那头白狼妖,非善类,不好打发......” 他抱着双蹼,说着话,视野越来越高,待说出:“.....为师怕过去,为师就回不来.....来.....哎?!” 反应过来,脚下已距离地面十多丈高了,徒弟、老驴的身影都变得渺小,蛤蟆道人瞪大眼睛,抬起头看去上方。 腰间绷紧的绳子搅在剑柄上,悬吊着他飞向北面。 蛤蟆道人悬在月胧剑下,望着下方一座座山麓,云气弥漫,手舞足蹈的大喊出来。 “普渡慈航,彼其娘之,放老夫下去啊——” ...... 燃烧的村子外,老驴好像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甩动颈脖,鬃毛大片大片长出化为狮鬃,咧开的长吻呲出獠牙,发出嘶吼,一声怒吼声里,头顶破出鹿角,身体拔高拉长,浑身长满青墨鳞片。 “吼昂——” 麟兽引颈长吼,背上一沉,陆良生坐去上面,双眼缓缓闭上,一人一兽刹那间化作一缕电光消失在了村口。 第三百三十一章 平静之下也有深渊至寒 血的腥味在人鼻间徘徊,犹如战神冲突突厥战阵中的隋将倒去了地上,一时间周围的突厥士卒仍旧不敢上前,空出硕大的圆圈,远远的看着。 山坡上,大可汗啥钵略看着亲卫展开破烂的隋旗,挥手一鞭抽成两截。 “周还在时,也没觉得汉字可恨,将它烧了!” 身后,其余可汗促马过来,向这位大可汗道贺,斩出一个南朝勇士,对于草原上的男儿来说,当值得庆贺一件事。 “隋人军中竟会有会妖术之人,幸好大可汗带了大祭司来。” “嗯,这隋人将领之妖术,若是用在大军团作战上,怕战场无人能敌,庆幸斩除的早。” “对了,大祭司,那隋人用的是何种妖术?看他不停挥舞一面小旗,可否让我们也知晓,那可是一件宝物?” 那边,放去小翁的萨满祭司,从侍者手中接过下方士兵捡来的那面小旗端详,半眯起的眼中,透着不屑的笑意。 “中原修道之人炼制的法器,应该不是死去的那位隋将炼制,不过也是一般,在白狼神面前,大可汗驾前,不堪一击。” 说完,将这面残破已毁的令旗,捏紧手中,一股黑烟缠绕将它腐蚀,化作一滩滩黑泥落去地上, 沙钵略满意的听着他这番话,侧脸看了眼之前跟他分权的可汗,豪迈的挥手,招来传令兵。 “去将下方隋将尸首带过来,另,传令大军继续南下,该给新立的南朝一个教训了,让他们知晓周、齐二国,当初为何对我突厥上贡。” 令骑飞奔下了山坡,沿着徐徐前行的军队一侧,跑去围住的尸首外面,高声呐喊。 “可汗有令,带隋将尸首呈上!” 听到命令,带队的几个百夫长推出士卒上去抬动尸体,之前对方独自一人冲阵,让他们感到胆寒,武艺高超,还有一身诡异的妖术不说,回想那身皮肉往往数刀数枪才能撕破,简直一种非人的感受。 隐约有种还能练到极致的错觉。 ‘但愿中原没有像这家伙的人了,再来几个砍也砍不动,还打什么仗,回去放羊算了。’ 有这样想法不在少数,几个过去的突厥士卒小声嘀咕着,慢吞吞走去那具浑身鲜血的隋将尸体,忽然其中一人停了停,侧过脸,望去周围围着看戏的突厥士兵。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远方朝南面行进的长龙似乎也听到声音,一道道步卒、骑兵的身影纷纷抬起头来,朝前行的天空那边望去,几朵阴云之外,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南方的天空蔚蓝一片,几朵白云游走,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抹黑点,不少突厥人面面相觑。 “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还有声音在响。” “......飞那么高,不对,好像朝这边过来!” 有人从短暂的疑惑反应过来,大声呼喊起来,远方南面的天空,那抹黑点转眼在行进的突厥军队视野之中放大。 之前听觉里听到的声音,是空中风被撕裂的声响带起的轰鸣,待到那人话语传开,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 山坡上与诸可汗、大祭司说笑的沙钵略停下声音,目光也跟着众人一起望去,笑容僵在脸上。 下方,去抬屈元凤的几个突厥士兵,也听到嘶喊惨叫,回过头,那抹黑点已化作一道长剑的轮廓。 古朴的剑身上,苍龙刻纹游移,越过蔓延的长龙似得的队伍前端,剑身倾斜朝下,贴去行进的军队上方,形成气压激荡,令行进的队伍东倒西歪,人的身影左右吹拂出去,重重摔去地上。 “啊啊啊——” 抬尸的几个士卒,周围的士兵脸上皮肉都被气浪吹的挪动,惊恐到极致的声音里,眸底,那柄仙剑硬生生在人群中犁出一道‘沟壑’出来,还吊着什么一坨什么东西,朝这边飞来,然后.....一剑插去他们前方两丈外的地面。 便是轰的巨响炸开。 斜斜插去地面的剑身,周围泥土迸裂掀了起来,随着荡开的气浪呈圆激射出去,打在最近的突厥士兵身上、脸上,皮开肉裂,整个身体都在轰然间推飞砸在后方人堆之中,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 山坡上,沙钵略兜着马头看着下方陡然混乱的一幕,那东西飞来,他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指着那里偏头望向大祭司。 “飞来的是何物?你们谁看清了?!” 周围诸人都陷入缄默,而一旁的萨满祭司眯起眼睛观察一阵,胡须抖动,嘶哑开口说道: “大可汗,那也是中原修道之人的法器,不过......这次有点厉害了。” 双手举起,嘴唇前凸吹出一口气,四周陡然挂起一阵风来,下方弥漫的烟尘之中,剑身嗡嗡轻鸣,普渡慈航的声音响起。 “兀那蛮人,主人托本法丈送的东西到了!” 一条垂地的绳子一头是蛤蟆道人匍匐在地微微抽搐蛙蹼,另一头延伸上去,是系着的一卷画轴。 随着月胧话语的一瞬,法光亮起,画卷由上而下展开,上面是一幅奔马扬刀,金甲青袍的战将画像。 大风猛烈吹来,周围众人遮蔽口鼻挥舞手臂扇去烟尘的瞬间,就听一声蹄音震动,那方风里卷动的烟尘陡然破开,一道骑马的人影冲了出来。 唏律律—— 炭红战马嘶风亢鸣,迈着粗大的马蹄,化作一道火红的残影直冲山坡,抖动的鬃毛之上,那人影青袍金甲,面如枣红,一口青龙刀倒悬,瞬间撞开拦路的几个突厥骑兵,直奔大纛所在。 沙钵略一勒缰绳,惊得大喊:“拦下他!” 四周几位部落可汗也在有惊骇,这人来的速度,仓皇间,也有护卫大纛的可汗骑兵转过马头迎了上去。 踏踏踏—— 马蹄狂奔,倒悬拖行的偃月,一摆,那人青袍猎猎翻飞起来,长须美髯抚动,身形连带战马渐渐化作一阵青光,迎着冲来的六个突厥骑兵径直穿行过去,消散中,凤眼怒争,照着大纛下一身甲胄的沙钵略,挥刀怒斩而下—— 顷刻间,黑烟自萨满祭司翁口飞出,马背上的沙钵略本能掉下马背,横斩而来的刀锋夹杂法光切开马脖,拉出一条血线,余力不熄的斩去最近的另一个可汗! 然后,原地化作青光消散在空气当中。 噗! 人头还带着惊恐的表情飞上天空翻转,无头的尸体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几下,栽落下来,喷涌的血浆淋了第二可汗、阿波可汗、达头可汗一脸。 “啊啊啊——” 有人捂着满脸的血迹惊恐喊叫,有人慌张失神的四下张望,声音也在喊:“那人呢,突阵来的南人在哪儿?!” 周围护卫涌过来,持着兵器四下戒备,搀扶了大可汗从倒下的战马旁边起来时,那边的萨满祭司挥手让他们安静。 “诸位可汗,不用惊慌,刚刚闯阵之人,也是法器所画,已经法力殆尽消散了,不会再出现。” 沙钵略以及三位可汗听后,心里稍稍安稳了许多,说话间远去的山坡下方,短暂混乱的军阵陡然刮起一阵大风,原本渐沉下的烟尘再次掀起来,翻腾的尘埃间,青白电光闪烁,噼啪一阵乱响。 山坡上与大可汗说话的萨满祭司刹住声音,皮肤像是被针扎一般,猛地转过身望去下面。 翻腾的尘烟里,电光乱窜,一道人影正缓缓走出。 四周兵将捏紧刀柄、枪杆紧张的注视,随着一双步履踏出烟尘边沿,露出一身白袍,下意识的向后挪了挪。 阴沉沉的天色里,陆良生看也不看两侧指来的枪林刀海,面无表情的走去地上静静躺着的身躯。 蹲下去,指尖拂去沾染黑血的脸孔,凝固的血垢一层层的剥落褪去,露出苍白的皮肤。 陆良生抿了抿嘴唇,看着斑驳伤痕的身躯,拂去的手掌都在微微发抖。 “为师当初就不该照着理想给你们安排法术的......” 嗓音有些哽咽,将徒弟横抱起来,转去烟尘,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安慰。 “没事了,为师带你回栖霞山,这就带你回家。” ...... 山坡上,大纛招展,沙钵略拔出腰间刀锋,跑去边沿大吼:“把隋将尸体留下,那是我的战利品——” “大可汗,不可冲动!” 萨满祭司虽然不惧,可一时间摸不着下面突然而来的修道者修为多深,然而,他开口也晚了,沙钵略的话语传去下方,走去沙尘间的身影,抱着尸体停下了脚步。 书生侧过脸来,平静表情里,眸底蕴着冰冷。 周围,气氛凝固,变得肃杀。 第三百三十二章 陆良生非同寻常的法术 阳光走过阴云外的大地,飞虫摇着倒伏的叶尖儿,跟着地面震动,无数攒动的身影持着兵器号角声里步步合围溅起烟尘。 轰隆隆。 数千骑兵马蹄奔涌外侧奔涌绕行,搅着马镫,夹紧马腹,挽弓搭箭瞄准步阵中间,那横抱尸体的白袍书生,手都有些紧张的发抖,吞咽口水,余光不时瞟去前后的同伴,以及山坡上飘展的大纛下的可汗。 “......那是我的战利品!!” 可汗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在暴喝,有人扣着弓弦的指头下本能的一松,弦音‘嘭’的一声轻响。 噹—— 箭矢飞过一众步卒上方,钉去那人的瞬间,金色敕纹的球形光芒闪了一闪,无力落去那南朝书生不远。 最近一名突厥士卒看着箭矢坠下落去地面,或许只是下意识的举刀扑上,停下脚步的陆良生,侧脸看去山坡,法力流转,扑来的突厥士兵手中钢刀碎裂,身体直接倒飞回去,砸进人堆,连带被撞的几人一起摔倒、翻滚引起小片混乱。 那划过眼角的眸子令人心底发寒,远远看着这一出的沙钵略忍不住后退两步,提着刀兵挥舞,叫嚷:“大祭司!拿下他!” 那萨满祭司也不忤逆可汗之意,原本南下就是给大可汗竖立侵南的威望,重新统合人心不齐的突厥各部,眼下听到可汗命令,自然是要出手。 身后几个侍者端来五具小翁衮,俱是动物木、石雕刻,祭司上前,左右跨开双脚,双手掐起指决,交叉横在胸前,涂有颜料的脸上,肌肉蠕动,双唇叽叽咕咕念念有词。 “苏依闹亥......苏依闹亥......苏依闹亥......” 一旁,一具翁衮法条飘下,几缕青烟飞出,发出呲牙咆哮的犬吠声,祭司停下咒词,睁开眼睛看去下方一袭白袍的身影,话语拔高:“闹亥!!” 呼呼~~ 青烟滚滚,显出几只野兽轮廓,传出犬吠,吓得下方士卒连忙躲开,青烟一落地,从分开两侧的步卒中间翻滚奔涌起来。 陆良生盯着那股青烟,腾出一只手,袍袖向后挥洒一拂,弥漫的烟尘偏去侧面,露出一头身姿威严的身影。 狮鬃、鹿角、龙首的麟兽,猛地迈出蹄子,周身青白电弧窜动,掀起飓风,鬃毛抖开的刹那,伸长颈脖张开獠牙怒吼。 “吼昂——” 翻涌过来的青烟,像是被吓到了,直接刹住速度,响起呜咽的犬声,调转方向朝山坡飞回去,不管那大祭司如何驱使,一头钻进翁衮里,连带掉地上的封条都自行飞回来贴上。 沙钵略微微张嘴沉默的看着地上还在颤抖的狗翁衮,不等祭司开口解释,重新做法,下方那书生身旁从未见过之野兽再次嘶吼。 “吼昂!” 四周突厥骑兵战马受惊,奔跑间停下来扬着蹄子,甩着马鬃乱转,围上去的步卒更是惊骇的后退,生怕被乱窜的电花击到。 “散开!”“大可汗,没让那人走啊!” “命要紧啊!” “那是什么怪物?!” “后面的,退一点啊——” 一片嘈杂而混乱的突厥话里,陆良生将徒弟放去麟兽后背,伸手轻轻抚了抚浮动的狮鬃,让它安静下来。 目光扫去,四周密密麻麻惊慌望来的突厥人,随后,望去山坡上的林立旗帜,就那么站在身姿威严的麟兽身旁,双手握拳匿在双袖下。 修道者不管王朝事...... .....我去娘的。 但.....师父为徒弟报仇,总是可以的...... ......这么多人,我法力也是不够......格物致知...... 何况对方也有一个修道中人..... 来而不往,非礼也! 陆良生目光冷淡,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个可用的法术,握在袖中的拳头松开,掐出指决,一抹法光闪烁。 周围士卒面面相觑对方为何一动不动时,腰间水袋陡然抖动,然后,抖动的更加剧烈,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数千人的水袋响起一连串的爆开的动静,四溅的水珠飞去人的头顶上方,凝聚成一颗水球。 山坡上,萨满祭司连忙做出反应,脚尖挑起一具石雕,刚祭出法术,那边陆良生另一只袖口挥洒开来,半空一拂。 ——靛雷神火! 祭司弄出的阴云,陡然打下一记雷光,青白的颜色消失瞬间,一团火焰漂浮在天空之上,随着书生法力牵引,轰的撞去水球。 水与火,轰然间爆开的是,大量的蒸汽水雾弥漫。 “风来!”陆良生撤去神火之术,唤风术法又在指决掐出。 笼罩周围的水雾晃动,被风卷起吹散开去,白茫茫的一片。 “这.....这是什么用意?” 萨满祭司看着三道不惧威胁的法术从对方手中施展出来,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从对方驾驭仙剑的修为来看,应该不低,至少不会出手这种法术才对,该是朝他打来啊? 伸手抹去脸上,随风蔓延过来的薄薄水雾里,他脸上、皮裙上湿漉漉的一片,空气中全是湿气。 “到底要做什么.....” 下方那中原修道之人,一连串法术令他迷惑不解,“难道只为遮掩军队行进方向?” 呢喃的声音落下来,祭司疑惑的眸底,下方白茫茫的水雾里,隐约看到了电光闪了一闪。 片刻时间凝固的一瞬。 陆良生掐出的指决探出宽袖,举去天空,声音响了起来。 “雷公助我!” 阴云涌动,云隙里,电光闪烁,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电蛇冲破云层,划过无数人的视野,直窜而下。 下一刻,击在了腾腾水雾之中。 电光沿着常人无法看见的密密麻麻水珠延伸,串联空气、兵器、人的手上、身上、战马,噼里啪啦疯狂乱响,白茫茫的水雾里,都能见到无数人的、马的骨骼虚影都在电光持续中显现出来。 “大可汗!!” 山坡上的萨满祭司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双手托举,招出镜器护在胸前,转身跑去神色还在迷茫的沙钵略,扛起对方,就朝后方更远的方向狂奔起来。 轰—— 噼啪!! 一雷引万电,这方平原、山坡都是电弧乱窜。 ....... 东南、西南两个方向,沿着山道赶来的杨广、达奚长儒、史万岁等两路援军缓缓停在地势高处,能望见一片白茫茫笼罩的雾气之中,电光四溢,人声凄厉。 “那边,好像是突厥人的声音,他们遇上什么事了......” 沐着半边天的阳光,杨广语气都变得有些忐忑不安。 第三百三十三章 被遗忘的蛤蟆 “殿下,那边.....” 包裹绷带,伤势还未痊愈的达奚长儒回到昌池,等来二皇子赶来的援兵,便一起跟来,心里还挂着那个叫屈凤元的校尉,抛开对方在长安存在非同寻常的关系,单是奋勇断后,那已是真正值得令他正眼相看的部下。 稍前半个马身,如今快至双十的杨广,身材壮硕高大,下颔小撮短须颇显威严,从远方弥漫的水雾电光闪烁的震撼里回过神来,侧过脸喝道: “跟上!” 一勒缰绳,照着脚下的山道,纵马狂奔。 身后延绵的队伍,骑兵震响地面,更远的步卒迈开脚步跟随在后,也随着飞奔起来。 ‘隋’‘杨’的旌旗猎猎,一路快速行军,过去的途中,爆发几次小规模战事,都是一些从那个方向逃窜出来的突厥骑兵、步卒,遭遇上,两拨人战了几场,斩两千余人,降八千,交给后面的步卒看管走在后面。 越过一个山头,碰上驰援而来的史万岁,两方兵马一合,派出骑兵沿途清剿突厥溃兵,虽然不知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眼下收拢残局还是要做的。 让达奚长儒领步卒在后扫尾,杨广与史万岁先行一步,带着骑兵靠近,距离那方电光闪烁地方越近,马背上,杨广低头看了眼没有覆甲叶的手背,能见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翻过一座山岗,湿漉漉的风扑在众人脸上,是针扎的微麻,杨广、史万岁骑在马背上,原本举在手中想要抽打的鞭子,慢慢垂了下来,咧开双唇轻声呢喃。 “这是什么.....” 视野之中,白茫茫的水雾里面,夹杂一道道电蛇沿着地面、半空游窜,还有不少突厥人从白雾的边缘连滚带爬的跑出来,惊恐的嘶喊。 “四下出击,不要俘虏了!” 驰援这方的途中,杨广自然看到了被突厥骑兵掠夺侵害的各处村寨,惨死的村中百姓尸体堆积,人头砍下串在一起挂在树枝下,一眼望去,那是无数惊恐、哭喊表情的脸孔吊在那里摇摇晃晃..... “晋王殿下,杀俘不.....” 有人促马上前劝说,说到一半,就被杨广一鞭子抽下马背,目光威严扫过身后跟随的诸将。 “再有言者,本王砍了他!” 言罢,杨广侧后,一个名叫李渊的青年将领,腰间挎虎头金剑,手中一杆长槊,当先一马冲下山岗,随后更多的骑兵迈起轰隆隆的蹄音,与奔逃的突厥人交错瞬间,一矛将对方刺倒在地,或掷出长槊,钉死一人,拔处腰间佩刀,奔马过去探身砍断另一个突厥士兵颈脖。 对于这样的战斗,杨广除了个人意愿泄心中怒火外,倒是觉得无聊,与史万岁带着百余俱重甲的骑士,慢慢朝那方弥漫的水雾靠近。 某一刻,天空阴云伴随某位祭司的调逃离渐渐消散,阳光重新照下这方天地,铺天盖地的水雾电光也跟着离散,化开的雾气当中,留在众人视野间,是一片片到底的身体,有些焦黑冒着青烟,侥幸还有活着的,在地上扭动,发出痛苦的呻吟。 过来的杨广等人视线仅仅扫过一地不动的,能动的突厥士兵,目光最终还是落在距离五十丈外,瞳孔顿时一缩,映入眸底的是那边站着的一人一兽。 一袭白袍环绕金色光纹,身旁一头狮鬃鹿角龙首,全身青墨粗鳞的麟兽站在那里,听到这边人、马的动静,龙首虎目偏转望来,裂开长吻呲出獠牙,下颔两根肉须无风浮动,惊得杨广、史万岁以及一干骑兵坐下的战马惊慌抖动。 “那是麒.....麟.....”史万岁极力安抚战马,目光看着那身形高大英挺的麟兽,惊骇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杨广却是看清了麟兽身旁的背影,连忙下马,恭敬的拱起手。 “广见过陆先生。” 中正恭敬的声音传去,陆良生按下体内沸腾的法力、妖力,听到身后传来话语。 身子动了动,转过去见是杨广带兵驰援,拱手还上一礼,翻身上了麟兽,抱起屈元凤,就在周围隋军兵将视线里,化作一道闪电,瞬间延伸南方。 书生刚才驭水、施火、唤风、驱雷四术一气呵成,除了最后一个颇耗法力外,其余三个平日生活也常能用上,面对数量繁多的军队,以及一个不知深浅的修道之人,若是耗尽法力对付,有些冒险。 才想起曾经读过一本《天工广物》讲格物的书籍。 水火风雷相互驱使生出这般能力,对付修道中人或许有所欠缺,但对付凡人军队,绰绰有余的, 电光沿着山麓蜿蜒起伏,不久,停在一处被突厥骑兵洗劫过的山村,村人还有活着的,见到一头老驴驮着书生,以及着甲横卧的身影,抱着受伤的亲人警惕的往后缩了缩。 陆良生抱着屈元凤下来,朝他们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走去最近一栋还燃着火的茅屋,空出一只手,袍袖拂去门上的火焰,走进里面将徒弟的尸体放去木榻,轻轻又是一拂,全身衣甲自行脱落飞去地上。 指尖亮起法光,点去尸体小腹,压着皮肉一点一点往上推动,到的喉咙下巴时,屈元凤七窍陡然微开,一股股黑色液体缓缓溢出,散发一股恶臭。 清理完徒弟体内污垢,陆良生隔空抓来此间屋里的油灯点亮,放去床头,手中牵出法线,从灯芯连去屈元凤眉心。 这正是从道人那里学来的续命灯法术。 外面神色凄然的村中百姓,看着焦黑的木门、窗棂,望去里面,那坐在窗前的书生,正开口轻唤。 “魂来.....屈元凤,魂回来......寻声望灯而行,莫要耽搁时辰.....快些回魂。” 声音缓慢而有节奏,传去屋外,天光依旧灿烂,之前的战场上,插在地上的月胧剑在主人走后,也跟着飞去了天空,哼哼哈哈的嘀咕什么,忽然悬停下来,竖在天上看着剑柄系着的绳子一头,空荡荡的在飘。 ‘咦?老蛤蟆呢?’ 它背后远方的战场,杨广与史万岁一前一后走过,看着地面的水渍,不免惊奇万分。 “那就是陆先生,史将军与本王在栖霞山见过的。” “真人法力果然高强,之前栖霞山时,末将还与老鱼说过真人坏话.....想在想想脑门还有一层冷汗。” “陆先生非量小之人,史将军不要担心。” 杨广笑着说了句,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飞滚了出去,也不在意,继续说着话,走过这片战场。 翻滚中的一坨黑影,在地上弹滚几圈苏醒过来,之前从高空坠落昏厥过去,此刻蛤蟆道人岔着两条腿,揉着脑袋坐在地上,感觉被人踢了一脚,头还有些疼痛,摇晃了两下,忽然睁大眼睛想起什么,四处张望,视线之中俱是打扫战场的士卒的脚走来走去。 ‘等等,这是打完了?’ 蛤蟆道人呆滞的张大嘴,洒开脚蹼在来来往往走过的人的脚边飞奔起来。 良生呢? 老夫徒弟呢? 这让老夫怎么回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西北故人 日头微倾,光尘在人走动间飞舞。 来来往往走过的脚步溅起的灰尘之中,一坨匍匐的黑烟迈开四肢,悄无声息的穿梭过往的士卒身下。 蛤蟆道人脑袋四下张望,根本没见着徒弟还有老驴的影子,就连带他来的月胧剑也不知去向。 走了也不叫上老夫这下让老夫如何回栖霞山啊呱 嘀嘀咕咕的张望,一只大脚踩下来,连忙翻滚躲开,微微抬了抬脸,看着那双脚的主人拖着一个俘虏过去。 要不是老夫不杀生了,岂会如此狼狈 周围人喊马嘶,蛤蟆道人丢去一块石头,判断了方向,沿着南面寻了过去,见到数匹战马奔来,两腿一曲,弹射而起,钻进一块石头后面的草丛,再探出脑袋时,头上缠了一圈草环。 左右看了看,人立而起,猫起腰,垫起脚蹼悄悄溜去更远一块大石头后面,贴着石头上,肚皮剧烈起伏,躲开几个押送突厥俘虏的隋朝士卒。 嗡嗡嗡 草间一只飞虫扇着翅膀飞过去,眨眼,一条长舌卷来,将虫子拉入口中,蛤蟆道人舔了舔嘴唇,继续看去周围状况,这时,蟾眼余光里,对于动态的景物颇为敏感,隐约感觉到天空有一抹黑点正朝这边来。 普渡慈航,终于想起老夫了 咕的咽下口中的虫子,一个转身下蹲,双腿曲紧,猛地一蹬,身体直直弹射出去,下一刻,走来的身影,迈出腿脚,弹射半空的蛤蟆道人偏过脑袋,蟾眼里,一只大脚在视线里放大。 呯 一瞬,舌头歪斜挂在嘴边,圆鼓鼓的身子皮球般直接横飞出去,落在地上弹跳几下,过去的士卒停了停朝脚下看了一眼。 “刚刚好像踢到什么东西” 没找到踢了什么,士兵抱着几柄缴获的兵器离开,远处草间,蛤蟆道哪里顾得上刚才那一脚,一个鲤鱼打挺在地上摇了摇,飞快侧身爬起,人立着,迈开脚蹼追着那方天空漂浮的黑点飞奔,还没收回去的长舌都拖拉向后飘展。 “普渡慈航,老夫在这” “在这儿啊” 跑过人的脚侧,稍远一点后,蛤蟆道人气喘吁吁的挥舞双蹼,大声呐喊出来,不时蹦跳两下,想让对方看清楚一些。 阳光渐渐变得明媚,俯瞰下方地面的月胧剑自然察觉到了蛤蟆道人的妖气,飞下来悬在一颗大树侧面,卷起的风,吹的枝叶轻轻摇晃。 “老蛤蟆,两条腿跑得还挺快。” “本法丈就不下去了,你跳上来” 来往远处战场的隋兵没有注意到这边杂草间,穿着印有通宝方孔长褂的蛤蟆,双腿原地蹦跳两下,头上青筋鼓跳,短小的双蹼半空勾了勾垂下来的绳头,怎么也勾不到。 “气煞老夫,你再下来一点啊” 落回地上,咬牙切齿的低语,使劲踩着青草啪啪跺去两脚。 “信不信惹怒老夫,把你掰弯了” 听到老蛤蟆的话语,上方月胧剑嘿嘿声音里,这才缓缓降下些许,就在绳子落去蛤蟆头顶,后者嘴角裂出弧度,挂着长舌笑起来的一瞬。 一阵大风吹来,小片林野哗的拂响,无数枝叶狂摇,正降下的月胧剑陡然发出呯的一声,剑身横飞翻转,斜斜插去地上。 蛤蟆道人偏头,就见一股黄沙长蛇般卷动,瞬间将他笼罩,顷刻,蛤蟆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嗡 斜插地上的月胧剑身颤动,抽出地面飞回天空转了一圈,根本察觉不到老蛤蟆的妖气了,急忙调转方向,循着主人的气息,飞过一阵,落去下方一座还冒着黑烟的村落。 经历一场变故,村中几乎家家都有人死去,甚至一家几口都惨死突厥人刀下,还活着的村人寻过锄头、铁锹去往外头挖坑,老弱妇孺留在村里哭哭啼啼扑灭大火,或寻了席子将亲人尸首裹起,坐在一旁嚎啕哭喊。 一个光着脚丫的小姑娘满脸乌黑,脏兮兮的小手捧着焦了半块饼子,走进一间小屋,里面一张木榻上,油灯明明灭灭,照着睡在上面的人。 陆良生坐在一旁看着毫无生息的尸体,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听到光脚走过地面的声音,微微侧脸,一双脏兮兮的小手递了过来。 “先生你会治病我我娘病了流了好多血你能给我娘治吗” 看到没有说话的书生,只有五六岁大的小姑娘怯生生挪了挪,又将捧着的半块饼递上去一些。 “这可以当诊金吗” 陆良生看着她手中半块烧焦的饼子,视线又落去木榻上一动不动的徒弟,续命灯还亮着,魂就散不了,应该还有一线生机才对。 想着时,小姑娘见这位先生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忽然跪了下来,捧着饼子哭了出来。 “先生你把我买了吧把我买了吧,卖了的钱,给先生当诊金,好不好救救我娘,她快死了,先生,买了我吧,救救我娘好不好。” “我诊金很贵的。” 陆良生从木床收回目光,伸手拿过小姑娘手中那半块饼,“要半块饼。” 说完,将饼揣去袖口,将小女孩扶起,轻柔的拍拍她头。 “你先过去,先生马上就来。” 那小姑娘表情愣了一下,看到半块饼被先生收下,满是烟熏的脸上挂着泪痕笑了起来,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转身小跑了出去。 陆良生起来,一侧的窗棂,月胧剑飞进来,落在桌上。 “主人,本法丈把老蛤蟆弄丢了。” 那边,陆良生停下脚步,看去屋里甩着尾巴的秃毛老驴臀上的书架,这才发现隔间小门夹着半截绳子,之前因为徒弟的事,一时间竟没注意到师父 “没事,师父他法力其实不弱的,而且也没出事,正好我也要在这边待上一阵,师父他老人家,会寻过来。” 书生与蛤蟆道人性命相连,一方出事,另一方自然会知晓,凭借这种联系,只要不是上天界下地府,要寻找过来,是不难的。 陆良生出了茅屋,走去站在一个半身是血的妇人身旁的小姑娘,村里哭声不断,半颗树还燃有火。 黑烟升去天空,像是一朵阴云游走,延伸起伏的山脉向西,西北大山之中,穷山峻岭,植被稀少,砂砾在风里正从风岩剥落,吹去远方。 一道黄沙飞卷,伸出陡壁的崖柏啪的绞断,拐过一个山峰,飞去峡口悬崖一处洞穴里,来到宽敞处,黄沙四散,蛤蟆道人七荤八素的掉下来,坐在冰凉的地上摇摇晃晃。 待意识清醒,漆黑的洞穴轰的亮起火光,插在洞壁的十多支火把燃起火焰,正中石阶两侧,架起的火盆升起熊熊烈焰,照亮中间一张石椅。 黄沙落去上面,凝出一道人的轮廓,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面,大氅白绒领,双眸威凛,如有电光看来。 “紫星,好久不见了。” 蛤蟆道人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完了,完了,老夫这次怕是要走不了了。 不过,隐约间,好像还听到了几声哼哼的猪叫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从此道不同 洞中一句“紫星,好久不见”回荡,仿佛让人忆起了过往。 蛤蟆道人站在石阶下方,身上紫气弥漫,渐渐拔高,再到散去,一个胖乎乎灰袍老人,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圆润下巴,还有几撮长须在风里抚动。 盯着上方石椅上那人,挥开宽袖将紫气收敛,圆脸堆起笑容。 “不过十来年嘛,用得着好久二字老夫最近对这好久不见有点忌讳,上次碰到一个老秃驴也是这么说的,害得我倒霉了许久。” 上方照亮的石椅上,那身影听到这里来了兴趣,微微向前倾身,一侧火光遮掩的阴影落在半张脸上,咧开嘴角勾出笑容。 “哦看来那老秃驴自寻死路。” “老夫没吃他。”蛤蟆道人将脸偏去一旁,“老秃驴乃是我妻之父。” “你妻之父” 石椅上的身影,眼睛眨了眨,看着对面的蛤蟆道人,对方也侧脸眼睛瞟来,沉默了一下,他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还你妻之父,老丈人就是老丈人,绕那么大一个圈子,不过能给你当老丈人,那和尚怕也不是寻常僧人了。” 这洞中之妖,对蛤蟆道人何其了解,不难想到所谓的妻子,就是岐山附近埋在坟下的人类女子罢了。 笑声持续响着,昏黄的火光充斥宽阔的洞府,几条延伸的洞道,不时有系了兽皮的几个小妖出来,在石桌摆上酒水,急急忙忙又回到里面,不忘回头瞥去大厅那坨矮小的身影。 “咱家大王请的就是这蛤蟆妖啊没见有多大能耐。” “大王请的,自有大王的道理。” “别嚷嚷,你们才成精怪多久,那是紫星老妖,当年那是逢谁吃谁的主儿,好几个修道大派的人被吃了不少。” “哎哟,这可厉害了,你说道说道,怎么个吃法” “一张嘴,全吸进肚了,还能咋吃油炸啊,走走,快去后面把那头肥猪给洗干净放蒸笼里,大王还等着上菜。” 知晓蛤蟆身份的那个小妖颇为神奇走在中间边说边过去了洞道,尽头到底岔口一侧壁室,几条根须从石缝里伸出来,像是帘子垂在洞口,里面腥味扑鼻,四个小妖进去,里面宽敞许多,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一个领头的小妖跑去将壁上挂着的蒸板取下,回头催促另外三个快些动起来。 “去把牢里近日抓到的肥猪洗干净,千万别松绳子,不然跑了,拿你三个上桌待客。” 那边,三个小妖手脚也利索,打开栏栅,里面捆缚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形,侧躺那里,猪毛如钢针,獠牙外翻,瞪着大眼望着他们三个哼哼唧唧。 “哼哼快放了俺老猪,逼急了俺,把你们这洞给掀翻了。” 三个小妖拿手拍去猪妖脑袋,端来几盆水,扛起粗肥的手臂、大腿挨个擦洗,也是累的不轻。 “我说你少说两句,你没事往这边拱干嘛,惹了我家大王,还想跑” “哼哼哼俺老猪没像惹他,就是过来找兵器的。” 另一边的绿皮小妖擦了猪妖胳肢窝,抬起脸皱都快堆着下眼袋了。“那你拱我家二娘干嘛算了,算了,等会儿你也说不了话了,赶紧多说说,一会儿就要下我家大王的肚了。” 侧脸也对另外两个妖怪说道“擦干净点,等会儿我们还能吃点残羹剩汤。” 捆缚动弹不得的猪妖瞟到栏栅外面,一个小妖拿着一柄尖刀坐在石头上磨来磨去,奋力扭动身子,一对铜铃大眼凶戾的瞪起来,然后发出杀猪般的吼叫。 “哼啊啊啊昂哼啊啊” 吵闹的后洞外面,洞厅之中,说笑停下,那石椅上,名叫公孙獠的狼妖站了起来,一身白皮毛化的大氅垂在身周。 “紫星,我知你身受重创,今日归来,本王特意给你准备了血食,修补伤势。” 说完,抬手拍响两声, 连接洞厅的壁室,几个体格壮硕的灰毛狼妖拎了五个男女出来,呲牙长吻还在几人颈脖脸上闻了闻,扔到洞厅边上按跪下去。 颤颤兢兢的身子看着两边站立的灰毛妖怪,一个个脸色发白,对于前面站着的胖乎乎的老者,还有石阶上身披大氅的男人,没一人敢发声求救,能站在这处妖怪洞里的,也只能是妖怪了。 蛤蟆看着跪成一排的几个男女,脸上笑吟吟的没减少。 “就这些” “不止”狼妖挥了挥手,坐去石椅上,大氅翻卷带起的风吹的火盆上光芒明灭。 “这是给你开胃准备的,等会儿还有只猪妖,蒸好了你我同食” 蛤蟆道人沉默下来,迈开脚过去那几个青年男女,他们也是能听到二妖的谈话,感觉到那胖乎乎的老人走近,吓得浑身哆哆嗦嗦起来,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抬起脏兮兮的脸,脸上全是泪水,牙齿哒哒的上下不停磕碰。 “老神仙,我不想死,求求你不要吃我,我不想死” 剩下四个不敢说话,听到要吃他们的话语,早就吓得瘫软,发抖的抱在一起。 火光摇晃,蛤蟆道人负起手,哼了声转去一边,朝石阶过去,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微微颔首。 “脏兮兮的,让老夫吃看去就没食欲,这样,洗干净后,给老夫留着,有了兴致再吃。” 石阶上面,白狼妖公孙獠向后考取椅靠,闭了闭眼。 “这可不是本王认识的紫星了。” 抬起手臂,向那边几只狼妖挥了挥,让它们将五个人类带下去,随即,睁开眼睛,目光仿如射出电光。 胡须里,嘴唇张开,露出森寒獠牙。 “你沾了太多人间气,变得软弱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老夫这叫文雅” 公孙獠口中冷哼,一掌拍去扶手,震碎岩石飞溅开去“你怕是想当人” 蛤蟆道人一抖宽袖,转身目光直直看去,于他对视。 “老夫从有灵识那起,就一直想当人,不然紫星道人如何来的” 气势一激,妖气鼓涨灰扑扑的衣袍,紫气在蛤蟆身后弥漫,雾气中隐约显出一只巨大蛤蟆的虚影伏地嘶鸣。 对面,白狼妖也是黄烟笼罩,一头白绒巨狼虚影迈着脚掌孤立悬崖。 厅中气氛凝固时,洞厅后面,洞泾伸出传来杀猪般的嘶吼,原本剑拔弩张的两妖,被这声嘶吼搅的气氛全无,纷纷收了妖气。 蛤蟆道人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开口问道 “你抓了一头猪妖” “一个外来的妖怪,你认识” 公孙獠偏头,朝一个小妖挑了挑下巴“还没蒸,就把这头猪妖带上来。” 待手下妖怪离开,空荡荡的洞厅,偶尔响起火盆噼啪的轻响,弹起些许火星升上半空,白狼妖重新坐回石椅,轻出一口气,缓下语气。 “紫星,你终究是妖,这里才是你的家。” 火光对面,蛤蟆道人看去洞里陈设,兽皮、人皮铺在洞壁,空气中弥漫血腥,微微闭上了眼睛。 “曾经是。” 脑海里,响起霞光披在的山麓,升起炊烟的山村,扛起锄头归家的老农、撒泼交骂的妇人、画里哼哼唱唱的小女鬼,追着自己到处乱跑,钻进菜圃的花白母鸡,以及坐在老松下,捧着书卷的徒弟。 嘴角不自觉咧开,笑了起来。 “现在老夫的家不在这里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天地大劫 “家” 公孙獠听到蛤蟆这句话,拳头捏的咔咔发出轻响,甩过大氅在石椅前来回走动,伸出手指悬在半空,像指去对方,却又犹豫下来。 紧抿的双唇,站定后,陡然朝胖乎乎的老人大吼过去 “老蛤蟆,你是妖啊,当年吞天地日月的气势哪儿去了” 石阶前方的老人负着手,垂下视线,看去石椅前暴怒的妖王,只是笑了笑,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走去一旁石凳坐下来,取过上面一壶酒,倒了两杯。 “老夫是妖啊,一辈子的妖,可就是当了一辈子的妖,当腻歪了,想当一回人,难道还经过你同意” 斟满酒水,宽袖一挥,其中一杯嗖的一下飞去石椅那边,被白狼妖稳稳接住,蛤蟆道人举起杯盏抿了一口。 “说吧,上次让蜘蛛精寻老夫回这西北群山,到底所谓何事,若只是叙叙旧,老夫要走了,徒儿还等着呢。” 那边,白狼妖公孙獠一口饮尽酒水,将杯子丢去地上,一步一步走过石阶下来。 “还想着你徒弟,他惹了五色庄五元大仙,连带你这老蛤蟆,也要跟着倒霉,让你回来,就是免得被人炖了。” 规劝之意,蛤蟆道人如何听不出来,这狼妖与他相识许多年,也就见过几次发脾气,算上这次就第三回。 “老夫谢过你好意,不过还是要走的,那什么大仙真要来,老夫替我那徒弟接着。” 白狼妖王走到与老人背对背停下,大氅内人的手掌指尖,利爪破开皮肉缓缓伸出。 “老蛤蟆,你真不怕死” “老夫要走,此处谁拦得住”蛤蟆道人伸手又倒了一杯酒。 这时,一侧洞径内,叫叫嚷嚷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形膘肥如肉山,浑身捆缚走在前头,不时侧头对两边押送的小妖叫道 “现在知道俺老猪能耐了吧你家大王敢吃俺快些松绑,好酒好菜伺候上,对了,还有一只猪呢就是你们叫二娘,身材很窈窕,长得漂亮那个” 到了前厅,看到石桌前一坐一站的灰袍老头,还有抓自己来到的狼妖,不过目光落到老头身上,黑毛绒绒的猪脸顿时一愣,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妖气,怎么可能不认识。 还是试探的问了一声“常羊山,老蛤蟆” 蛤蟆道人瞟了这猪妖一眼,放下酒水,起身朝背对他的狼妖挥了挥袖子,“把这头猪解开,他与老夫算是熟识。” 公孙獠手上利爪缩回指尖,哼了声,这头猪妖本来就是捉来给对方修补损失的修为,相当于赠于对方,既然要放,那就放了。 伸手一招,那捆在猪刚鬣身上的白绳子一松,自行飞去狼妖手里,若仔细一看,能辨认的出,像是鬃毛所炼制的法宝。 蛤蟆道人看了眼他收去袖里的白鬃,眼皮抖了一下。 “你这鬃毛炼了几根” “七千六百根,距离极九之数,还差得远。”狼妖挥退了几个想要伺候的小妖,看着那边的猪刚鬣眼馋的盯着石桌上酒水菜肴,坐上去吃喝起来。 公孙獠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语气没有了之前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 “除了刚才说的,原本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火光照着走上石阶的身影在石椅前停下,白狼妖想了想,摇头,坐回石椅上。 “算了,没事了,你带这猪妖走吧。” “消遣老夫。” 蛤蟆道人挥了挥袍袖,起身拉过埋头一边往嘴里塞菜,一边灌酒水,大快朵颐的猪刚鬣,扯着他耳朵拉了起来,便是朝石椅上的白狼妖王告辞。 走上洞口时,公孙獠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老蛤蟆,往后不要回来了,好好重新活一次。” 站在洞口的老人停了停,看去照进洞口的残阳,圆圆脸上笑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带着意犹未尽的猪妖离开。 远去的幽深洞径内,坐在石椅上的狼妖陷入沉默,不多时,后面转出一道窈窕的身影,摇曳腰肢坐到扶手,依偎过去,红唇贴去他耳边。 “大王就这么让老蛤蟆走了你不是说天地大劫要来了,要躲过这一劫,恢复实力的蛤蟆,或许能用天赋神通和他紫金葫芦,能让咱西北群妖躲过一劫,现在你又” 那边,白狼妖拍拍她手背,起身走出大椅。 “此事你不用管,本王再想其他办法” 自从成为妖王,能感应天地变化,架上野兽天生对危险的敏锐,每次望月修炼,一种奇怪的感应从天上传来,那是令他心悸的难受,就像天会倾塌下来,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会无一幸免。 天地生灵都活在这片大地上,本王就不信,人间修道中人,没人感应到,就是不知能否抛开成见,共应这场天劫。 想了想,公孙獠转身走去洞府,随即也着妖将那五个人给放了,他是香火成妖,不需要血食的。 紫纱长裙的妖艳女子侧坐扶手看着白狼妖离去,捏的指关节发白,笑容收敛起来,一拂长袖,也转身离开。 哼,跟着你也难做大事,听说西北新出了一个骨夫人,心狠手辣,好几个山头的妖怪都拜在她座下,这才是干大事的。 眼波流转,心头念及细密想法,嘴角一翘,化作一道青烟飞出了洞府,更远的方向,有一座白虎山, 延绵的山麓间,走出妖洞的蛤蟆道人忽然停下脚步,一不小心走去前头的猪刚鬣回过头来,就见他满头大汗,身子都弓了起来。 “老蛤蟆,你怎么了” 话音出口,抬脚还没过去半步,老人嘭的一声化作大团紫色烟雾,片刻被山风一吹,一坨黑影扇着蛙蹼走了出来,又变作人立站着的蛤蟆,被呛的咳嗦几声站在那里。 猪刚鬣将他拾起放到肩膀“你怎么变回这模样了” “老夫法力本就不多,维持一下人形而已。”蛤蟆道人在他肩头盘成一坨,催动体内那可鱼妖的妖丹,吸纳妖气弥补刚才消耗的法力,一边开口问道“那你呢,怎么会被他抓住” 猪妖载着蛤蟆道人随对方指去的方向过去,表情有些犯难,不好意思的笑出声来。 “俺是来寻我的兵器,哪里知道碰上一个女子,她说自己是一只猪,想来也是猪妖啊,俺老猪也是猪,岂不般配结果就打起来了引来那头白狼妖。” 随走动起伏的肩头上,蛤蟆道人半阖着眼睑,忽然想通里面关节,大笑起来,蛙蹼没抓紧差点滑落下去,被猪妖伸手推了一下,才重新爬回肩头。 不过脸上还是带着笑,说道“那女子是蛛二娘,蜘蛛,不是一只猪笑死老夫了,哈哈,你不是天上贬下来的吗,怎么这般窝囊” “你且不是” 听到这话,蛤蟆道人笑容僵住,一猪一蛤蟆对视一眼,相继将脸转去一边,走过好一阵的路,才重新开口。 “想当年俺老猪也不是这般窘迫,那可是威风凛凛” “老夫也是,那日山头,人山人海,法器蔽日,硬是让老夫一个妖,杀将出来。” “对了,老蛤蟆,你确定是这条路别走错了。” “对的对,老夫与徒弟可是有感应的,照直了走就是。” 夕阳西下,一片灿红里,蛤蟆盘在肉山般的猪妖肩头,沐着这片天光有说有笑的向南而行。 第三百三十七章 村夜 “良生,哈哈哈,为师回来了” 蛤蟆道人钻进房角缺口,撅着屁股,两条小短腿奋力蹬了几下,肚皮收紧才挤进去,看到油灯昏黄,坐在窗前的背影,兴奋的跑了过去,原地挥蹼蹦跳。 “良生,可有吃的,为师一日没吃东西了,快给” 嗯 蛤蟆话语停下来,见坐在那边的徒弟没动静,好像听不到他话一般,顺着床脚奋力攀爬上去,看到一盏微微发蓝的油灯,以及木榻上平躺的屈元凤,豆大的蟾眼眯成了一条缝。 七星续命灯,屈徒孙没气息了蛤蟆道人沉吟了一下,偏头看去坐床沿的陆良生,开口说道“就算招回魂来,他身体生机已断,活过来也是一具尸体,还是会腐烂。” 然而,坐在那边的书生目光呆滞,盯着床榻上的尸体,双唇嚅动,念叨还魂咒。 “良生,听到为师刚才所说” 蛤蟆道人跳过去,走在床沿伸蹼一拍,圆滚滚的蹼头径直从徒弟身上穿了过去,是一具幻像,随即,抬起脸,才看到房屋一角挂着陆良生的自画像映照这边。 “嘘,老蛤蟆” 屋角缺口那边的窗棂,歪斜焦黑的木框外,猪刚鬣蹑手蹑脚的低下脸对着窗户看进来,压着嗓音小声问道 “你徒弟怎么了” “没事,幻象,你在此处等老夫。”蛤蟆道人一挥蛙蹼让他别进来,跳下床撒开脚蹼就朝外面跑,匍匐门口的老驴睁开眼睛,看到从里面跑出来短小身影,抖了抖长耳,咧嘴伸出长舌嘶鸣一声。 后者跑过去,翻爬上它后背,探头张望了几下。 “良生呢” 老驴偏头甩着舌头,大抵示意了一个方向,距离这边不远,几颗冒着余烟的村中大树下,亮有火光。 几处篝火上,架有陶罐,里面噗噗响起汤水沸腾的声音,传出难闻的草药气味。 风吹来,火焰倒伏,明黄黄的光芒里,照着半张英俊的侧脸,陆良生蹲在地上,目光专注磨着几味止血的药,白袍上染出几片殷红、青黑的颜色,此时也顾不了男女之防,小心撩起那脸色惨白的妇人腰间衣角,两道切开血肉的伤口交织,血糊糊的一片。 有一旁帮忙搭手的村妇,看了一眼,哎哟叫了一声,连忙将身边那妇人的女儿捂住眼睛,自己也闭上,将身子转开一些。 周围村中还活着的男人,自然不能靠近,远远的站在几丈外伸长脖子,就见这边的书生铺展开了绷带。 “那位先生,能不能小花她娘治好啊” “我看难了,花她娘那腰上的伤,砍的太深了,还在常年干活,身体好,换做其他女人,怕早就流血流死了。” “唉造孽啊,她男人活生生被突厥蛮子给烧死,还要糟蹋她,娃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 哀声凄然的说话声里,陆良生将那捣好的草药放去绷带上,另只手托在下面,不着痕迹的运起法力,有着淡淡的白烟从上面飘起。 按去妇人的伤口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失血昏迷的妇人,昏睡中,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干涸的嘴唇陡然发出呻吟。 被捂着眼睛转去一边的小姑娘,听到母亲的声音,挣开身旁婶子的手,惊喜的叫了一声“娘” 扑过去,跪在地上将妇人的头抱在怀里,喊着喊着哭了出来。 “娘娘,花儿以为你也要走了,不要花儿了” 远处一众村民,纷纷站起身来,看着手臂动了动,摸去孩子的妇人,一个个擦了擦眼泪,蜂拥围上去。 “先生,大恩呐”“对对,谢谢先生施救” “我这有干净的水,先生快喝口水吧,别累着” 也有人抱着自家孩子跑到人群前面跪下来,不停的磕头“先生,你也救救我家孩子,他被胡人的马撞了一下,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快抱过来” 陆良生让那男人将孩子抱来放到身边,替那边妇人包扎好后,一边让村人帮把手将妇人抬去床上安置,一边检查起孩童的头。 被战马撞倒,五脏六腑已经挪位,好在他不仅看过一些医书,在万和县时,与那鬼医李益书交集的几日,顺道也请教过医理上的学问,不敢说能治百病,这种脏器挪位在法力牵引下,还是能还原的,至于不省人事,该是撞倒后,脑袋磕碰到了。 理清了思路,陆良生着手医治起来,顺畅的多,法力在孩童后脑游移,外人眼里,就像是在按摩穴位,不到片刻,原本双目紧闭,呼吸时有时无的孩童,缓缓睁开了眼睛,令得那男人又哭又笑,合着双掌不停给陆良生作揖磕头,劝了好一阵,才将孩子抱回来,坐去一旁。 山村农人本就贫困,平日生病舍不得去看病,尤其外伤,多是抹了点锅底灰或草灰简单处理一下,见到书生一连救治了两人,难免还有更多的人过来。 陆良生也知他们难处和此时困境,能帮的自然会帮一点。 人群成堆,原本远远瞧着的蛤蟆道人,看不见徒弟了,正好自己也有事与他说,趁着没人注意,闪去阴暗处,贴着人群外慢慢挪动,一只后退的人的脚,后跟触碰了一下,那人回头垂下视线。 蛤蟆道人连忙趴下来的一瞬,那人弯腰伸手抓了下来 冒着黑烟的老树下,陆良生处理第三人伤口时,人群外忽然有声音喊道“这里有只大蛤蟆” 提拎着一条大蛤蟆的腿,倒悬着挤开人群。 “先生,你看,我抓了一只大蛤蟆,可以给你当药吗” 蛤蟆道人两腮鼓涨,双蹼环抱胸口,就那么在人手中倒吊,盯着对面的书生,陆良生看清模样,轻笑出声,起身双手从那村汉手里接过,放去篝火旁。 “暂时不用,对了,你们先把陶罐里熬得草药倒出来,分给大伙喝,驱邪寒壮血骨。” 一众村人将几口陶罐取下,到一旁挨家挨户分药汤去了,陆良生低下嗓音,侧脸问道“师父,从战场回来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 “被一个妖怪请去喝酒了。” 一想起今日的事,蛤蟆道人觉得颇有些丢脸,见徒弟目光一直盯着,坐在地上转了转方向,说了句“又搁着这儿发善心了。” 接着说道“就是之前为师跟你提起过的狼妖,想让老夫留在西北。” 又怕说多了,引出当年自己大开杀戒,四处吃人、妖的事,蛤蟆伸出蹼连忙摆了摆,转开话头。 “等会儿忙完了,为师有件事要跟你说,还有你那徒弟,就这样,为师先进屋等你。” 陆良生看着师父打了一个哈欠,趁着没人注意,小跑去了老驴那里,翻过驴背一头钻进了房门。 师父被狼妖请去喝酒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不久,夜色深邃,又医治了几个,算是将村里的伤患处理的差不多了,便是回到那座破屋里。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人世一遭,不能抱憾 陆良生推开半开的焦黑木门,回到屋里,发现多了一道肉山般的身影,长嘴大耳坐在升起的火堆,后者见到进来的书生,嘴角都拉到后脑勺。 “俺老猪,想你的酒水了。” “原来是老猪。”陆良生笑起来,伸手取过屋角那幅自画像,坐在床沿的幻象便是消失不见,从书架取了小锅,还有点小米,掺水煮上。 随手,幻出酒壶、杯盏,放到师父和猪妖面前。 “老猪,怎么跟我师父一块儿上次常羊山分别时,你不是说去寻兵器吗” 蛤蟆道人抱着比他还大的酒杯沿着边口吸溜抿了一口,微斜眸子,小声嘀咕“他被狼妖抓了,还天上贬下凡的呢。” 一旁,猪刚鬣也不生气,憨憨的笑了笑,金铁摩擦的声音怕惊扰到屋外的村民,说的极小,也将之前给蛤蟆道人解释过的,重新给陆良生说了一遍,不过好在这趟他也没白来,总算知道兵器的下落在哪儿了,往后再去取也不迟。 陆良生虽然好奇这猪妖长途跋涉来到西北寻找的兵器到底是什么,对方不说,他也就不便多问,一人一猪说了会儿话,书生这才问起师父,刚刚在外面到底要与他说什么话。 抱着杯盏的蛤蟆将它放下,垫着蛙蹼朝锅里闻了闻米粥的香味,舒畅的呼出一口气。 “上次你杀了祈火教的圣火明尊,惹怒了五色庄,一个叫五元大仙的人物,肯定要寻你晦气。” “五元大仙,很厉害”陆良生给木榻上的屈元凤掩好被角,五色庄他是知道的,至于五元大仙,自然是第一次听说。 会不会是木栖幽记忆里,那日站在山头,身穿道袍的人 细细回忆那日的场景,可惜只是树妖的记忆,根本无法看清对方容貌、年岁。 “别想太多,有为师在” 蛤蟆道人使劲抬起脸,望去徒弟,拍响胸口“虽然,为师也不知这人如何,想来让白狼妖忌惮,也颇有几分能耐的。” 听到这里,陆良生笑了出来,过去搅动小锅,沉吟了片刻。 “那师父又说元凤何事” 看粥煮的也差不多了,刚舀起一勺,猪刚鬣、蛤蟆道人齐齐捧过各自的碗递来,看到徒弟先给自己那红公鸡瓷碗舀满,满意的点了点头,盘坐下来。 “良生啊,你用续命灯引回他魂魄,可身体也已经死了,要不多久还是会发作一堆白骨。” 陆良生看去木榻上的徒弟,心里沉了下去,之前他也想过这个问题,可终究还是抱着先将魂魄引回躯体,说不定会有转机,眼下看来,必须另寻他法了。 捧着碗的猪刚鬣,盯着书生手中舀起的勺子又放回锅里,急的自个儿动手拿过木勺舀了一碗,顺道说了句。 “死就死呗,向死而生,说不得还有大造化。” 米粥舀进碗里,陡然周围没了声音,猪刚鬣端着碗抬起头,就见书生、蛤蟆正齐齐看着他。 “嗐俺老猪口直心快” “说。”一人一蛤蟆眯起眼睛。 猪刚鬣缩了一下脖子,瞥了眼南面,招了招手,让陆良生还有蛤蟆道人靠近些,长吻张合,小声道“骊山,相救这个人啊,去骊山,山上有口神泉,能救他,不过若是见到正主,可别说是俺老猪说的。” 骊山 陆良生微蹙眉头,反倒是那边的蛤蟆道人一口将米粥喷了出来,洒进火堆里,连连摆手。 “去不得,去不得” 没等书生开口,一边的猪妖点头,小声道“那山上,是骊山老母居住的地方,想用神泉,怕有些难的。” “总要试试。” 书生望着摇曳的火光轻声说到,吃完晚饭又给屈元凤施法阻碍了一下死气,外面天色已是青冥。 翌日一早,残破的村子里,村人早早起来,过来拜访那位年轻的先生,屋里只剩下一堆冒着青烟的柴火堆,旁边一张破旧的桌上,还有几副草药放着。 “恩人啊” 村里的老人拿着这几副药,含着泪跑到村口跪了下来,身后紧跟的二三十人一片片的跟着跪下。 “送恩人” 一道道声音混杂一起,远远传去绽放的晨光之中,回荡山间。 晨风徐徐,吹过起伏的山野。 走上山岗的陆良生好像感受到身后感恩的话语,笑着回转过来,拉过缰绳,叮铃啷当的铜铃摇响,老驴迈开的蹄子一侧,身形高大膘肥的猪刚鬣哼哼唧唧,摘了一朵野花,放在鼻孔下细嗅;摇晃的书架里,敞开的小门,蛤蟆道人挑选起今日的衣裳,选了几件,不满意的丢去一旁。 一路向南过去,陆良生因为徒弟的事,重拾了心情,不过沿途所见仍旧是有些令他心情沉重。 少许的突厥骑兵南下,所过之处,俱都是破败的农田、山村,满脸血垢、衣衫褴褛的人坐在道旁、村口,神情麻木的看着死去的亲人,失去父母双亲的孩子,搓着眼睛孤零零的站在倒塌的房屋前大声哭喊。 陆良生牵着老驴上前,掏出几块白面馍馍放到孩子手里,替他将死去的亲人挖了一个坑埋下,问了姓名,刻上名字。 又去诊治了村人的伤病,原本半日的路程,一连两天都在各处山村做着救人的事,亦如从前,他在陆家村里救治陆太公时说的那句话 再高的修为,不用来救该救之人,那和守财奴有何区别。 做完一切,已是第三天上午,方才收拾一通,拉着老驴离开,周围的村寨有人过来送行,看着走去远方的书生、老驴,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叫嚷起来。 “哎哟,我想起来了” 那人指着远去的背影,那一身白色的书生袍,话到了嘴边,变得结结巴巴。 “他他是白衣神仙啊当年贺凉州大旱,就是他,我认得身影,难怪要死的人,都能救活,白衣神仙啊” 这人原本是陈朝贺凉州之人,亲眼目睹了那祈雨台上被雷击中的神仙,大旱过后,他也没什么亲人了,便来了北面投靠嫁到这边的姐姐,眼下再次遇上,自然是欣喜若狂的,往后跟人说起,够吹嘘一辈子的了。 晨光熙和照着山岗野花在风里轻摇,蛤蟆道人系着绳子坐在驴头,含着烟杆,吐出一口烟雾。 “良生啊,你真的要去骊山啊” “去。” 老驴前面的书生,侧了侧脸,阳光落在他脸上,目光扫过一旁看着画卷的猪妖,回头望去远方的山村,站在村口的山民。 “不管,救治他们也好,还是为我徒弟屈元凤,人世走一遭,不尽一切努力试试,怕将来不敢面对往后,以及过去的自己。” 笑了笑,转回去,继续前行。 “不能留下遗憾。” 第三百三十九章 骊山 晨光推开青冥照过巍峨的城墙,向里蔓延,鳞次栉比的一栋栋房舍包裹进去,巨大繁荣的城池,并未受到突厥人入长城而变得萧瑟。 长安城中人音渐渐嘈杂,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货担,开始高声吆喝,悠闲的老人提着鸟笼走出家门,来到茶肆,早有相熟的同伴等候,坐下喝茶说笑。 街边的摊位揭开蒸笼,蒸汽腾腾传出香味,开始一天讨活的青壮数着铜板买上一两个香甜的馍馍边走边吃,随后捂着口鼻远远站去街沿,粪夫拉着驴车驮着粪桶押送过去,不久,安静的长街待臭味消散再次喧闹起来。 这是安宁而繁华的一幕。 北门外,一匹插着小旗的快马飞奔冲入城门,沿着紧急军情才走的专道,一路冲去皇城。 “急报,军情急报” “突厥大可汗沙钵略兵败周磐,狼狈溃逃” 宣政殿外,下了早朝的杨坚,站在晨光树荫下,看着由族弟杨素呈上来的北地军情,脸上表情颇有些精彩,捏着那份情报一快一缓敲在手中。 “沙钵略十万兵马,直接去了三层,陆先生的法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 旁边,杨素躬着身,微微点了点头。 “二皇子的加紧里,确实这样说的。” 树荫下,杨坚走入阳光,看着远处飞来的几只鸟雀落去花圃啄食虫子,将手中情报递给随身宦官收起来。 仰起脸,微微出了口气。 “真神仙之术啊,凡人难及,倘若这些修道中人想要这天下,岂不简单” “陛下,修道修仙,耗费精力,怎么可能放弃长生久视,而留恋人间富贵。” 听到杨素解释一句,那边的皇帝哈哈笑起来,挥挥手,龙庭虎步走去花圃间的碎石小道。 “你以为朕会学陈叔宝皇帝者,当会看人、用人、信人,陆良生修行高深,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猜疑,他若真有天下之志,南朝时,他说不定也有机会的,又怎会眼下四处游历,斩妖除魔” “陛下,那川蜀堰城那位知府” “杀了就杀了,朕已知那官儿德性。”杨坚摆了摆手,袍摆轻摇间,忽然缓下脚步,停下来,回头看去跟着的族弟。 “现在陆良生在何处” “这臣也不知,想必二皇子也不知晓。” 一问一答的两人上方,苍穹碧蓝,白云游走,不久,北线危及已解的消息传出皇城,一时间人们相互奔走相告,呈出一片喧哗,茶肆、酒楼生意顿时人满为患,尤其此役与一个人的名字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不少人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十万突厥人土崩瓦解。 “伙计,掺茶” 茶肆坐满了人,端茶倒水的伙计满堂跑,累的满脸是汗,一个茶客端起满满的茶水,吹了吹热气,目光扫去同伴。 “这突厥人也是倒霉,才几日功夫就折损了四万人马,不过,你们知不知道那个陆良生是谁” 四下,茶客也大多勾起八卦的心思。 “没听说过啊,咱大隋有这号人物” “军中将领,我也听我家老爷说起过一些,可也从未听过陆良生这个名字。” “听名字,莫不是一个书生” 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停下,听这个名字确实有些书生气,难道解北面之围的,就是一个书生 热闹探讨气氛在城中各处都能见到,但知晓那位书生真实底细的人来说,那是一种无以复加的震撼。 越国公杨素乘马车缓缓出了皇城,撩起的帘子一角,人来人往的长街繁华尽收眼底,在皇帝面前,他没有表露出吃惊等表情,以免被族兄看轻,然而,此刻独自一人时,对于那位陆道友的能力,既是震撼,又是惊讶。 对方的境界,他是知晓的,元婴出窍,法力大涨,也不至于将四万兵马覆没,就算办得到,一身法力几乎也消耗干净,非智者所为,一旦没了法力,修道者陷入战阵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以他脾性,不可能做那孤注一掷的事,用了什么法子办到的让人费解啊。” 放下帘子,随着马车微微抖动起伏,回到府邸,杨素挥退了左右,就连妻儿也不见,径直去了书房,打开暗室的门,走下长长的石阶,空间变得宽阔,四面墙壁凸有灯座,亮着火光。 中间石两排石柱,随着杨素过去,昏暗的光芒里,是一道道人影,身形一动不动,每个人脸上带有铁面,正是往日与陆良生所说的人傀。 走过密密麻麻人傀中间,正前方,有着明晃晃的金黄光芒笼罩,一张铺有黄绸的供桌上,香炉焚烟缭绕,后面稍高的位置,漆黑剑座,比人手臂粗的大剑安放。 踏踏踏 脚步声在供桌前停下来。 杨素指尖抚去厚重的剑身,上面是日月星辰的刻纹,而另一面,则是山川大河,金黄色的光芒正是从这剑身上绽放而出。 “该是找个握剑之人了,昆仑镜的神力,与它合在一起,天地间怕有抵抗的。” 不过他也有另外的疑惑,立下如此大功的书生,为何不回长安,到底跑去哪儿了呢 晨光熙和,渐渐有了温热,此时的陆良生单手拉着老驴,负着一手,走在长安东外山脚,仰头望去巍峨的山麓,心情相比北面要好上许多了。 一身白色书生袍,腰间悬着轩辕剑鞘,看上去像是出行游览的书生,跟在后面的猪刚鬣变化了狰狞可怖的野猪头,一身短打、下着长裤,露出一身黑毛吓得过往行人连连躲避,走远了也不时回头看去背影。 “这汉子又肥又大,面相真够吓人的。” “哎哟,那身黑毛才吓人,那么粗一根,哪个女人受得了哟。” “别说了,小心人家听到,不过,看样子像是那书生的仆人。” “难怪啊” “难怪什么” “一个书生驮着书架,还挂锅,肯定经常远行,敢这般走,身边岂能没有厉害人” “算了,少见多怪,走了走了” 风吹过山林,蝉鸣在摇曳的树枝间一阵接着一阵持续,走在后面的猪刚鬣低头咬去脖子间挂着的大圆饼,饼屑挤出嘴角,粘在下巴黑毛上,瓮声瓮气的开口。 “俺老猪这次陪你走一回,记得带再给俺画一幅月儿的画像。” “画什么样的” 前方,陆良生笑着回头,看了眼书架微开的小门,蛤蟆道人抱着烟杆,耷拉着两条腿悬在外面,靠着门框,脑袋一点一啄打着瞌睡。 猪刚鬣仰起脸想了想,伸手从衣服里掏出,当初道人送给他那本乏黄的书册翻了翻,看去周围没人,小声道 “没穿衣服的那种” 陆良生“” 连忙摆了摆手,转过身一句话也不说,拉着老驴继续前走,猪刚鬣拿着那书追在后面,又是拍响胸脯,又是拱手说着好话。 “陆公子,就画一幅吧,那穿上一件也可以,等会儿到了骊山,俺老猪跟老母还是有些交情的,说不定一点头,就让你徒弟重新活过来” 陆良生不理他。 前面进山的山口,有家茶肆,长途跋涉回来,滴水未进,看到飘着的旗幡倒是感到有些口渴。 “奉子茶这茶肆名字倒是取的怪。” 不理会跟在后面劝说的猪刚鬣,陆良生将老驴交给伙计系去木桩,叫醒昏睡的师父,坐去一桌,身形膘肥壮硕的猪妖也跟着进来,那身形都能顶到屋棚,惊的周围歇脚的商旅行人,战战兢兢的喝茶。 伙计系好老驴进来,抬脸瞥了一眼旁边的膘肥黑汉,吞了吞口水,挪到陆良生身旁。 “两两碗客官要喝点什么咱们这里奉子茶可是这边一绝,保管喝了,上山腿脚利索,浑身是劲儿。” 陆良生点点头,他对这奉子茶倒是有点好奇,品尝一下也是不错,不多时,伙计端了两碗黄橙橙的凉茶过来,随口问了一句。 “请问小哥,此处山便是骊山了吧” 书生俊朗面善,说话也好听,那伙计倒是没之前那般害怕了,端给二人凉茶,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 “听客官口音,不是长安人士,来骊山游览风景名胜” “嗯,那小哥,可有好去处” 陆良生带着微笑拱了拱手,端过凉茶放去桌角师父面前,那伙计看了眼穿着小短褂的蛤蟆,连忙收回视线,回道 “有的有的,长安这处,骊山风景优美的很,早起过来,还能看云海翻涌壮景,不过要是六月过来,客官还能赶上传子会,像客官这般英俊,说不定还能与哪家小姐结缘呢。” “伙计,家里还有茶吗”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进来茶肆,跟陆良生说话的伙计告罪一声,急忙迎上去,两人像是熟识,勤快的给那黄衣白裙的女子打了一罐凉茶,密封包好。 陆良生抬起头来,隐约感觉到那女子身上有着不同常人的气息,温和平缓,不似妖邪。 “姑娘,你拿好了。” 伙计送那女子到门口,殷勤的挥了挥手,又喊了声“慢走啊,下次再来”方才恋恋不舍的回到茶棚。 “小哥,刚才那女子是谁” 陆良生好奇问道,刚进茶肆的伙计,听到耳朵里,有着别样的意思,看去书生的目光都有些警惕。 第三百四十章 求仙 茶肆伙计瞅着陆良生,将茶壶放去一边,也不回话,给两桌客人结了账,回来时,那边的陆良生见他模样,大抵明白,这伙计对刚才姑娘心生爱慕,自己一番话引起警惕了。 “小哥是否有误会” 陆良生不喜藏着掖着说话,既然有误会最好能当面说开为好,刚进来的姑娘,不仅年轻貌美,身上还有道法修为的痕迹,难免好奇。 当然,对那伙计不可能说对方有法术,不像常人的话,随意找了借口解释,让埋头擦桌的伙计,心里好受一点。 “公子坦荡,小的确实有些爱慕,不过那姑娘每次来也不说多余的话,买了茶就走,也不知姓谁名谁,其他的,小的也就不怎么清楚。” 话头打开,那伙计放下芥蒂,重新说起话来,从那姑娘身上引去骊山美景名胜,途中其他顾客跟着插进话,引得一片热闹。 “小哥啊,那姑娘就甭想了,听大哥一句劝,这婆娘啊,还是要找合适自己的,诸位说对不对” “别说哥啊、姑娘的,来的时候,听说这骊山里头啊,是不是住着一位极美的女仙啊” “有倒有,那可是骊山老母,什么女仙,小心被听到你这么嘴花,半道上摔个狗啃泥。” 陆良生抿了一口茶水听着茶棚里一帮大老爷们在那边吹嘘,都是一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或豪迈粗狂的江湖侠客,说话有些口无遮拦,毕竟没见过什么修道者、神仙中人。 那边,伙计过给书生倒茶,笑道 “公子别听他们吹,山里哪里有什么神仙,小的在这山脚下好几年了,从未见过呢。” 山中常有灵圣传说,可惜他从未见过。 “呵呵” 陆良生轻笑过去结了茶钱,与送他出门的伙计手里接过缰绳,“小哥莫要遗憾,说不得你见了仙缘也未可知呢。” 看着牵驴带着黑仆离开的伙计,挠着脸颊,满眼都是疑惑。 “说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的。” 知知知 知知 苍翠林野蝉声恼人,抚动的叶子飘去林间蜿蜒的石阶,两边摇曳的繁密枝叶间,老驴没了约束,悠闲的甩着尾巴一边跟着主人身后往上走,一边抬起前肢,一边长嘴去勾垂的极低的树叶,令得蛤蟆道人扶着它长耳,拿蹼打它脑门。 “站好,走没走的样子,你还想当人啊” 又看去前面的徒弟,叫道“良生,怎么找骊山老母,你知道啊” “哼哼,当然是跟着刚才那个女菩萨了” 此处已是山中深处,人迹罕至,猪刚鬣恢复原本的模样,翻看乏黄的书册,吸溜吸进口水,又拿出腰间那卷画幅嘿嘿直笑。 蛤蟆道人白了他一眼,站稳后,前面的徒弟回过头来,笑道“老猪说的也没错,茶肆遇上的那位姑娘,身上有法力,又经常去买茶,想来就住在山里,应该能问出一二来。” 袖中手指一直掐着法决,沿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法力,走去荒芜的草间泥路偏离了游客走的石阶,不多时,陆良生的脚步缓下来,跟着后面气喘吁吁的猪刚鬣扶着一棵树,圆鼓鼓的头皮剧烈起伏。 “可累死俺了,也不说歇歇脚。” 话刚落,就被蛤蟆道人丢来一粒豆子砸到猪鼻,然后,指去前方,后者顺着望去,一道黄衣长裙的女子提着一罐凉茶走在山道,裙摆微扬下,莲步漫漫,绣鞋上连一点泥尘都未沾染。 猪刚鬣瞧着窈窕的背影,连忙闭上微微张开的长嘴,伸手一拍口鼻,压回脸上,两侧蒲扇般的耳朵一晃,缩小回去,肚皮收敛,露出八块腹肌,胸口沉甸甸的两坨拉伸成方形,变得结实,就连粗犷的黑毛都钻回毛孔里。 顿时一副威风凛凛,浓眉大眼的结实汉子。 还没等陆良生上前,身形矫健,就似一阵风越过书生,大喊“女菩萨,女菩萨还请留步” 前方的女子停下来,如意发髻上,碧玉珠饰随着缓缓转过身轻摇,秀丽面容露着疑惑,见到面前又黑又高的汉子,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这位壮士,拦我有何事” 吸溜 猪刚鬣看清相貌,吸了一口口水,嘿嘿笑起来,就是拱手一拜“女菩萨,俺老朱这厢有礼了” 那女子连忙躲到一旁,显然吓了一跳。 “哎哎,你做什么,一来就拜人。” “姑娘,不必惊慌。”陆良生过来,轻轻在猪妖后背敲了一下,让他收敛一二,压低嗓音。 “别捣乱,回去给你画就是了。” 旋即,上前微微拱手,对那女子说道“他乃我同伴,过来山中,也无他人,只好叫住姑娘问个路。” 女子亭亭玉立,提着茶罐上下打量了面前的书生,一身宽袖白色衣袍,青带环腰,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鞘饰,好看的眸子在那剑鞘上多看了一眼。 “这位公子要去哪里” “山中寻仙,求骊山仙境之所。”陆良生拱手再拜,挨近了一些,能感受到女子身上的祥和,非当初普渡慈航那种,而是令人极为舒适,如有春风拂身。 非山中鬼魅妖怪,该是和骊山老母有关系,话语也不隐瞒,照着说了来由。 “还望姑娘能行个方便,后学晚辈,想拜见骊山老母救人。” 黄衣女子捂嘴轻笑出声,拎着茶罐转身往前走,脚步轻快带的裙摆飞扬。 “只要追得上我,就带你去。” 忽地一阵风吹来,行走的女子,眨眼间消失在摇摆的树枝草丛间,陆良生掏出一张道人给他的黄符,嘭的在空中燃烧,荡开一圈法力。 “寻踪” 符上敕字化作一条游丝延伸的同时,陆良生脚下也不慢,朝女子消失的方向,纵飞过去,周围的花草树木哗的吹拂开来,猪刚鬣连忙追上,后面老驴头上的蛤蟆放下一片遮掩的芋叶,探头叫道“回来,还有我们。” 才走两步的猪妖跑回来,牵过缰绳,拉着老驴就追了上去,前面哪里还有书生的身影,只留下草木还在摇晃。 前方,陆良生沿着山麓追出数里,飞身一踏,附近一颗树躯都在震动,落去更高一块大岩上,前面只剩山崖陡壁,根本没有再往上的路径。 气息到这里就消失了。 回过头,满山青翠树笼延伸山脚,云雾弥漫山头,下方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听到猪哼驴嘶,还有师父气急败坏的催促声。 陆良生转回身子,面向眼前的悬崖,微微皱起眉头,难道跟常羊山那次一样 “良生啊,你怎没停下了” 下方树野间,猪刚鬣拉着老驴出来,蛤蟆道人扶着驴耳,看去站在青岩上的徒弟,片刻,转过视线,望着高耸的陡崖,显然也明白怎么回事。 “应该是找到了。” 蛤蟆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陆良生点点头从岩上跳下来,走近山崖,略微拱手朝四周施礼一圈。 “感谢姑娘带路。” 阳光从山外照进树隙,落在书生侧脸,一抖宽袖,双手交叠,朝着山壁躬身重重一拜。 “栖霞山陆良生,求见骊山老母。” 第三百四十一章 骊山老母 青山环绕起伏,摇曳的树林,鸟儿飞下枝头落在青岩,清脆鸣啭,对面躬身施礼的书生,慢慢直起身来,一抖宽袖,迈开脚径直走向山崖。 鸣啭的鸟儿梳拢羽毛,偏去小脑袋,书生瞬间消失在山崖前,迷惑的眨了眨眼睛,叽叽喳喳的跳来跳去。 蛤蟆道人一拍老驴脑袋,催促:“我们也进去。” 一旁的猪刚鬣也点头,径直穿去石壁,然后.....呯呯呯三声,两妖加上一头驴齐齐撞在崎岖崖壁上,贴的紧实。 老驴甩着鼻口后退开去,疼的转来转去的踢腾蹄子,摔在地上的蛤蟆道人揉着爬起来,岔开两条小短腿,气得坐在叉腰骂了一句。 “彼其娘之,想当初老夫纵横天地,什么地方不能去......” 蹲在地上捂头的猪刚鬣嘶的吸着冷气,连忙伸手按去蛤蟆。 “小声,老母有些小气的,学你徒弟那样,说不定就能进去。” 后面,兜转的老驴,踩过一枚石子,挤压的飚射出去。 那边,蛤蟆道人揉着脸爬起来,仰起蟾脸望去对他来讲仿佛直插云霄的山崖,冷哼了声,环抱起双蹼。 拜?老夫上拜天地,下拜日月,凭什么给她作揖。 念及的瞬间,一枚黑影嗖的飞来打在后背,身形不稳直接朝前扑了下去,大喇喇趴去地上。 合着手礼拜的猪刚鬣听到动静偏头看去地上,哼哼笑出猪叫声。 “哼哼哈哈,老蛤蟆,俺老猪就让你拜拜,用不着五体投地,行这么大礼。” “老夫乐意。” 蛤蟆道人脸埋在地上,艰难挤出一声,翻过身来,赶紧爬起拍拍短褂上的尘土,就听旁边的猪刚鬣探手摸进了石壁,庞大的身子唰的一下不见。 “等等老夫!” 灰尘也顾不上拍了,蛤蟆朝还在蹦跶的老驴吹了声口哨,跳起来抱住驴脖间摇晃的绳子,紧跟着钻了进去 叽叽叽~~~ 岩石上几只鸟儿好奇的眨着眸子,展开羽翅飞了过去,便是呯呯几声,贴在山壁,撞的微微抽搐。 ...... 与此同时,山壁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花草清香,满山遍野铺开,先一步进来的陆良生小心踩过脚下几朵颜色各异的鲜花,一只淡黄的蝴蝶脱离花蕊朝他飞来,陆良生下意识的伸手,翩翩起舞的蝴蝶落在指头上。 远方更有翠林如海,成群鸟雀飞起,划过山外云烟。 ‘当真仙境啊.....’ 陆良生望去四周云海、芳草青碧忍不住呢喃,飞停留他指头的蝴蝶忽然扇开翅膀,飞去半空转了两圈,向着一个飞去。 ‘这是带我过去?’ 快步跟上那只蝴蝶的同时,担心师父进来找不到自己,施了一个小术,沿途将一些花草拔高,能轻易辨别出行径的方向。 跟着走了一段后,施法的法决停下,跟着的[]那只蝴蝶在一处碧玉翠林前停下,忽然亮起柔和的法光,落去地上,化作之前那位黄衣长裙的女子,抿嘴含笑,朝陆良生轻福一礼。 “圣祖紫元君在里面,陆公子自行进去吧。” 竟知晓我的名字,那位骊山老母已经知道我会过来骊山寻她? 陆良生微微呼出一口气,朝面前这位该是蝴蝶所化的女子施了施礼,放下心情,如同往日般,走进女子所指的林间,路过之处,挡路的林木自行移开,露出一条宽敞的林间小道。 林中幽静,四处能听鸟雀鹤鸣,满目花草青松,又走了百余步,像是走过了小道,视野变得开阔,青草铺展,各色花圃满目,远处一个老妇人土黄黑格衣袍,头戴宝珠玉环,拄着一条枯藤木杖,弯腰修去花枝。 “老身已许久不理会人间事了,若非常羊刑天惨叫,我也不会见你。” 隔得太远,陆良生看不清老妇人模样,听到这话,脸上也是忍不住动容,常羊刑天之事,也就师父、猪妖还有道人知晓.....也对也对,既然知我来,还有什么不知晓的。 陆良生压下惊讶,抬手躬身拜道:“圣祖紫元君神通广大,人间修士陆良生不敢冒犯,只是过来所求一事,救得我徒弟屈元凤,若有差遣,在下尽量偿还。” “你的徒儿,为国征战倒也算是堂堂之人,不污了老身那池子。”老妇人修了几朵花枝,剪下旁枝、败叶,朝书生招了招手:“来,过来帮老身拿拿花。” “是!” 陆良生上前双手捧过,跟在老妇人慢腾腾走在后面,看着对方修剪动作缓慢,不敢随意搭话,骊山老母的传闻,他是打听过一些的,不是人间修道者能怠慢。 过得半响,老妇人才缓缓开口道: “你徒儿是修道中人,插手人间事,已属不该,违了天意,不过也非不可行之事,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老身便帮你。” “圣祖紫元君请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的。” “不要叫这封号,老身不喜欢听。”老妇人走在前面,笑呵呵的摆了摆手,“跟他们一样,叫老母吧,亲切。” 陆良生捧着花枝略微躬身。 “是。” “不用那么紧张,老身又不让你做有为良心之事。” 骊山老母停下来,拄着藤杖弯腰又去修剪花枝,话语却是持续传来。 “就是一件跑跑腿的事,老身有个义弟,当年意气风发,闯出祸来,被压在一座山下许多年了,老身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去探望,不如,你来帮我这个忙吧。” 压在山下.....怎么那么耳熟。 陆良生忽然想起当初布置栖霞山聚灵法阵时,阵眼不就是画了一幅压在山下的大猴子?那幅图还是他从《山海图志》上看来的,好像叫无支祁。 “良生,你想什么?” 等回过神来,骊山老母不知何时转过来正望着他,手中藤杖抬起指去此林的西面,“等会儿,你就带你徒儿从这里往西,那里有处水潭,水中有石台,便放上去就离开吧。” “老母稍等,你说的义弟,现下何处?唤何名?” “两界山,山势像人手指的便是,到了那里,自会找到,看他情况如何后,就回来告诉老身,记着,若看见上面有揭谛不可去揭。” 骊山老母叮嘱了几句,从书生手中取过那几支修剪下来的花枝,拄着藤杖转身缓缓走开,身形消失在了花圃间。 “良生!” “陆公子!” 这时,蛤蟆道人、猪刚鬣的声音在林外响起,陆良生猛地回过神来,远远的,看见两妖一驴朝这边跑来,周围,自己竟回到了入林的地方。 而黄衣长裙的女子笑眯眯的俏立一旁。 第三百四十二章 猜测的蛤蟆身世之谜 “陆公子,濯尘池请在那边,请随我来。” 翠林外面,入口消失不见,只有俏立一侧的黄衣长裙的女子看着面前的书生,还有高大肥胖的猪妖、老驴头顶的蛤蟆。 笑着微微挨身一福:“你们也一起来吧。” “良生,这是哪儿去?” 蛤蟆道人爬上绳子跳到驴头,垫起脚蹼,绷紧身子四下张望了一下,翠林在微风里轻抚慢摇,没有任何动静。 “你见过骊山老母了?” “见过了。” 陆良生点点头,整理一下衣袍,从老驴后背的书架,取出用法术缩小的木榻,以及上面徒弟的尸身、续命灯,小心捧在双手。 “老母,已经同意救治元凤,让我们跟着这位姑娘。” 猪刚鬣兴奋的搓了搓大手,拉过老驴就凑了上去。 “那还说什么,俺老猪都等不及了,这位女菩萨,俺跟你走,快些带路。” 咳咳! 老驴头顶,蛤蟆道人干咳两声,圆圆的蹼头指了指他腰间挂着的画卷,提醒猪妖,不该是专情嘛? 那边,黄衣女子低头轻笑一下,示意陆良生跟上,绣鞋轻迈,提着裙摆先行走去前面带路,后面争执的一猪一蛤蟆急忙跟上去,绕着这片翠林边沿,拐去草坡,遮蔽的视野在前方展开,一颗歪脖的榕树孤零零立在这片草海之中,轻摇慢舞。 走过这片草坡,又上了对面一座矮山,不久,走在前面的女子停下脚步,侧过身来,轻声道:“陆公子,到了。” 就在陆良生前方,青崖悬立,崖角一颗苍松招展迎客,一股清泉自树旁沟壑划出一道水帘,落去下方一处水池,阳光照下,起伏的水面闪着波光粼粼。 哗哗—— 循着水声走近,陆良生望着这处水池,大抵就是老母所说的濯尘池了,池水清澈,能见几尾红鲤在水面吐了个水泡,一摆鱼尾荡起的涟漪里沉入水底。 “姑娘,老母所说的水中石台在何处?” 陆良生望去水面,根本没有什么石台,回头问去那女子时,后者抬手轻笑指去水池。 “公子请看,那不是吗?” 目光转回,原本空无一物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玉石,周围雕琢花鸟苍木,绽放灵光,一看就不是凡物。 陆良生也不再多说,将手中捧着的木榻放去地上,施法还原原来的大小,走去将有些浮肿了的徒弟尸身横抱起来。 “元凤,你有救了,等为师回来,再给庆功!” 言罢,转身走进水池,溅起水花,一步步朝那石台靠近,没腰的位置停下,便将屈元凤轻轻放去青玉石台,一挥袍,将臭气一扫而空。 看着水面渐渐有了白气蔓延石台,缠去尸身,陆良生替徒弟整理好甲胄,擦了擦脸颊。 “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为师很快回来,你战死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开了,出山后,为师还是要过去跟你二师兄宇文拓说一声,免得怒急生了心魔,影响修道,这时间啊,还有很多关心你的人,比如你师公,别看他是妖,听到你死讯.....” 陆良生笑着说道,偏去目光,看到的事蛤蟆道人不知哪儿弄来的一根树枝,系了往日没用完的鱼线,身上扎了一对草,躲在一侧池边,钓池里的红鱼,不时紧张的偷望被猪刚鬣缠住的黄衣女子。 “......算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们,在这里好好养着就是。” 又说了几句,陆良生走了回来,掐起法决往身上一挥,浸透衣袍裤子、步履的水渍化作一颗颗水珠飞离,一滴不落的回去池水里。 收了地上的木榻灯盏,放去书架,便朝黄衣女子拱手告辞,回头朝那边盯着青草的短小身影喊了声:“师父,走了!” 牵着老驴跟着女子沿着原路返回来时的地方,蛤蟆道人连忙收了鱼竿,看着石头上趴伏的一尾红鱼,鱼嘴一张一合吐着泡泡,呯的一蹼,将它踢回去,拖着鱼竿鱼线撒开脚蹼飞奔追在后面。 “等等老夫!” 一跃而起,抱去甩动的驴尾,荡着秋千般攀岩而上,好不容易翻上书架上方,走动的老驴、书生停下,陆良生微微抬起头,看去翠林的方向,一声温和而慈祥的话语随着清风拂来。 “两界山既是五指山,位河州,东曰新隋,西乃胡人,积石山脉有神猴,莫以真身见,亦莫道我名,去吧,见我义弟安好便回。” 陆良生朝翠林施礼相拜,猪刚鬣也跟着连忙躬身,蛤蟆道人不情不愿的拱了拱手,下一刻,视线一花,再次清晰时,耳中传来人声喧哗,周围山道盘旋苍木林立,一人两妖已是来到骊山老母殿外一颗大树下。 咚—— 铜钟悠远从不远大殿钟楼敲响,见到山道游客来往,猪刚鬣连忙施展法术,遮掩相貌,嗡声嗡气说道: “老母也太没意思,没说留我们吃顿饭再走,还送到人多的地方来丢丑。” “就知道吃!”蛤蟆道人翻了翻蟾眼,顺着绳子滑去书架,摇摆几下,拉开小门钻进去,探出蟾脸叫了声。 “到了城里吃饭,再叫为师!” 然后,呯的一声将小门碰上。 陆良生摇摇头,轻笑一声,拉着老驴走去老母殿,既然来了,顺道也进去烧柱香拜上一拜,虽然接了一件跑腿的事,但总归是令他徒弟肉身复活。 殿门飞檐彩拱,香客进出。 书生在门口买了三炷香,来到殿门外的大鼎,点燃举着头顶拜了三拜,恭谨的插去鼎里,附近不少香客焚香求愿,也有解签,或他乡远来游览的旅人听庙祝说些骊山老母的神话。 “......老母显号玉清圣祖紫元君,传闻如齐宣王的妻子钟无艳得过老母点化,助夫治国,昔日始皇帝.....呵呵.....可是被老母小惩过的,所以,诸位到了骊山,不可狂言乱语。” 庙祝的嗓门很大,吸引外来游客礼拜焚香,增添香火对他也是有极大好处,声音自然卖力。 陆良生施礼已毕,起身离开。 “.....呵呵,诸位可知,这骊山与不同的地方很多,可见此处不仅青龙白虎,也有天蟾为雕......” 听到这话,走出几步的书生陡然停下,侧过脸看去那说话的庙祝,倾听下一半句。 “......总所周知骊山乃女娲娘娘坐骑所化,咱们以前啊,这里的先民不仅崇鸟纹、鹿纹,还有一个你们想都想不到的,那就是蟾纹,当年啊,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过我爷爷讲过,他小的时候,听说这老母庙里,还有尊蟾雕呢,听说是始皇帝请走了,再后来秦没了,那蟾雕又不知流落哪里,若是放到现在,说不得也能请去另一座庙里受人供奉。” 蟾雕..... 陆良生听了一阵,走去外面,猪刚鬣牵着老驴早等候在哪里,拿着一根冰糖葫芦舔着,一旁货郎眼巴巴的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想伸手又不敢伸手。 书生掏出两文付给货郎,从猪妖手里牵过缰绳,皱起眉头,看去书架小门。 对一旁絮絮叨叨在说:“你见老母时,可是美丽妇人?”“她平时啊,就是一副老妇人模样,别被骗了。”“......你是不知道,老母她,可是极美的......” 陆良生一字也没听进去,脑中忆起的是,当初河谷郡的周瑱说的那番话。 老人的话语浮了上来。 ‘......数十年前,皇宫里啊,也有大蟾,不过却是一尊望月金蟾雕塑,可惜后来被人盗走了,那可是昔日咱陈朝开国皇帝年少时,无意得来的。’ 师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难道说,他其实出自骊山? 想到这个可能,陆良生把自己都惊到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媒 陆良生很快从刚才的想法里回过神来,骊山故事里,那是与女娲娘娘有联系的,近到面前的老母这里,也是远古神祇了。 自己刚才那一番想法,明显将师父代入了那庙祝的女娲娘娘坐骑上,可转念一想,丢的只是石雕,就算师父是从这骊山出来的,也只是当年附近先民雕琢的蟾雕刻罢了。 算不得与女娲娘娘、骊山老母靠的太近。 想通这点,陆良生嘴角笑笑,牵着缰绳回头望去后面摇摇晃晃的书架。 “师父,老母殿里,我听庙祝在讲,庙里曾有一尊大蟾石雕,后来被始皇帝得去,秦灭之后,就不知所踪,后来我听周大学士讲南陈皇宫里也有一尊望月金蟾,是开国皇帝陈霸先青年时无意得到,后来也被人所盗。” 微开的隔间小门里,蛤蟆道人正从小衣柜里翻看衣裳,头也不回的开口。 “跟为师有什么关系?” “.....可我发现师父虽是蟾,却不会游泳,猜测师父会不会是那尊望月金蟾,长年累月吸收日月山川精华所化。” 蛤蟆道人换上一件花格短袖的衣裳,翻了翻蟾眼,摸了下腰间的绳子,侧躺下去。 “为师都不知道,你就知道了?” 侧卧撑着下巴,扇了扇蛙蹼:“为师为有灵智前,是什么,怎么可能知道,良生啊,还是别乱猜了,说得为师感觉自己真就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赶紧赶路,回到长安,让为师先吃顿好的。” “石头蹦出来有什么稀罕。”一旁,化作黑毛大汉的猪刚鬣舔了舔几颗糖葫芦,哼哼两声:“俺老猪就知道一个。” 陆良生眉角一挑,来了兴趣:“是谁?” 山石成精倒是能理解,直接从山石中蹦出来,就未听说过,免不了有些好奇,跟在侧面的猪刚鬣见已经下了山,这才说道:“到了两界山你就知晓了,一只死猴子。” 猴子? 就是临走前,骊山老母所言的山下神猴? ‘看来应下这趟差事倒是有些意思。’ 远去长城东门的官道上,过往的行人商旅看着一袭白袍的书生拉着老驴轻笑走去城中,天光倾斜,照过百官府舍的长街上,从繁华喧闹的街头过来的书生,牵着老驴带着黑汉停在闵府院门前。 猪刚鬣掏了掏鼻孔,望着漆红大门:“凡间高官,也不过如此。” “呵呵.....” 陆良生轻笑走上石阶,扣向门上兽头铜环,片刻,吱嘎轻响,打开的门缝,露出门房半张老脸,见门外站着的书生,立马将门扇全打开,退到一旁。 “哎哟,陆公子回来了,快请进,老朽这就去通报小姐。” “不用麻烦,对了,之前随我来的老人,现在可还在府中?” 陆良生劝下他,问了王半瞎的情况,上次着急赶往北边救元凤,便没带他,眼下问起来,门房老头有些犹豫。 “那个.....王老先生,他.....嗯,没住这里了?陆公子别动怒,不是老爷的意思,是王老先生自己的意思,他说京城繁华,要独自去看看,还说城中有个师弟,就不在这里打扰。” 陆良生自然不会为这点事生气,听了缘由,笑道:“那闵侍郎可在家中?” “老爷还未回来,我家小姐倒是叮嘱老朽,若是回来要过去通报,老朽这就先去了啊。” 不等书生回答,门房迈开腿飞奔去府里,只会了正给丫鬟训话的管事,后者就在丫鬟委屈的目光里,一个转身沿着长廊狂奔起来,迎面而来的丫鬟、侍卫急忙避开两侧,栅栏一撞,整个人噗通一声栽进水池里。 一片鸡飞狗跳,惊呼声里,后院得到消息的闵月柔拉开门扇,提着裙摆跟在气喘吁吁的管事身后,小跑去府门,远远见到正与一个胖大的黑汉说话的熟悉侧影,连忙缓下脚步,轻柔慢走,一边飞快理了理发髻。 那边说话的陆良生,余光看到有人过来,偏过脸看去,一身青衣白裙绣着花色的闵月柔交叠素手在腹,缓缓走来,亭亭玉立在不远,抿嘴含笑,轻柔福了一礼。 “陆公子。” 猪刚鬣眼睛瞪的大圆,连忙拿手肘顶了顶身旁的书生:“干啥呢,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你怎么反应,你不说话,俺老猪说了啊.....小美人儿.....” 后面那四个字刚出口,膝盖窝就被人打了一下,猪刚鬣回头,一杆烟枪掉在地上,老驴后背书架上,微开的小门里,蛤蟆道人正拿眼瞪他。 这边,陆良生走出檐下过去隔着了几寸虚扶女子,他又不是瞎子、石头心,怎么感受不到女子的意思,可这种美人恩,有些难消受啊..... 无法修道,将来只会看着她一点点的变老,这对两个人来讲都是难以接受的痛苦。 ‘还是找机会,直接挑明吧。’ 与闵月柔说了两句话,转开话头,说起身后膘肥的黑汉。 “闵小姐,这是我途中结实的壮士,姓朱,名刚鬣,好爽汉子,今日可能要在别院借宿一晚。” “不碍事,只要陆公子在,住多久都没关系。” 女子抿嘴笑了笑,走在陆良生身边,她也是跟老驴比较熟悉了,不时还伸手在驴鬃上轻抚,过去那处之前住过的侧院,跟着帮忙将书架,一些衣物取出放去柜子。 “公子的那位徒弟,去了宇文府,要我遣下人去将他招来吗?” “嗯,把他叫来吧。” 师父见徒弟是情理之中的事,陆良生拿出几本书,拍了拍上面灰尘放去床头,顺道将被褥整理一下,侧过脸,叫住到走去门口的女子。 “不如也将宇文拓唤来。” 闵月柔扶着门框眨着眼睛,安静的听着,却是没走的意思,好半响,陆良生才开口:“我说完了。” 然后,女子才‘哦’了一声,不舍的离开,撅着嘴嘟嘟囔囔边走边说:“还以为会有话跟我说呢,气死我了。” 走出月牙门,叫过外面等候的仆人吩咐过后,看着他们离开,拿手打去旁边一颗树垂下的树枝。 “谁惹我女儿生气了?” 枝叶摇晃间,一道中正威严的声音响起,闵月柔不看也知道是谁,那边连通前院的白岩小道上,闵常文一身官袍,正负手过来,想来才从衙门下差,听到门房说起陆良生回来,直接来了这边。 “还能有谁,当然是.....”闵月柔翘起手指原本想指去侧院的,看到父亲,忽然又收回来,想到什么,脸颊泛起红晕,小步挪到父亲身侧。 “爹啊,女儿有件事想跟你说.....” 声音到了这里渐小,女子贴近过去,俯身在闵常文耳边轻声细说,越到后面,白皙的颈脖都红出一大片,一说完,颇为羞涩的跑开。 “这孩子,没羞没臊的,竟然让我这做爹的去说这种事情!” 闵常文面有怒色,好在女儿跑得快,说不得都要给她打过去。 “老夫可是朝廷大员,去说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要是让人知晓,朝堂上如何说得起话来,哼!” 一拂宽袖,走进院子里,樟树映着黄昏轻轻摇晃,一头老驴甩着尾巴从他面前悠闲的过去,不远的房舍里,敞开的窗户对面,书生站在书桌前,翻阅典籍,似乎读到趣处,笑得温和阳光。 “贤婿.....呸。” 闵常文唤了声,意识到被女儿带歪了,连忙改口:“贤侄!”走进房门,笑呵呵的拉过陆良生想要施礼的手,坐去椅上。 “贤侄啊,你娶妻不娶?” 第三百四十四章 西行 老人直截了当一句话,陆良生立在原地都有懵了,刚刚想出小门的蛤蟆,抬起的脚蹼都放下来,忍不住侧过脑袋贴去门缝。 小院老樟沙沙的传进安静的屋内,陆良生回过神来,干笑两声,连忙请了闵常文坐下,取过桌上清理过的茶具,掺水放去掌心,片刻间加热,端去老人面前。 “侍郎大人,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对于婚事,陆良生颇觉得有些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在老人倒是不觉得什么,相反,颇为热情的让他坐下说话,咳了下喉咙,轻声说道: “先不说其他,贤侄啊,你恩师名义上是我幕僚,可知交相交多年,早就情同兄弟,你叫我一声叔父,也是情理之中。” 陆良生点点头,在富水县时,便是与闵常文熟识,一路到京城,再到这长安,算是他长辈了。 老人话都说到这里,若是还矫情,就显得做作,也不犹豫,起身施礼躬身。 “叔父。” “哎。”闵常文笑着抚了抚须髯,伸手一摊,让陆良生坐下,继续说道:“既然是长辈,那老夫就要有话说了。” 呃..... 果然如陆良生所料,把关系先拉近,再说正事,当真当着面下套啊。 “叔父请说。” 老人看着端坐的书生微微垂脸,大抵以为他害羞起来,笑得更加还实,抿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那好,叔父就要说你不是了,如今良生也双十有余,像你这般年纪的男子,孩子怕都坐在私塾里朗朗读书了,而良生却还孑然一身,你虽修道修心,参悟神仙妙法,可那也是人啊,读那么多圣人言,也该知道人伦乃大事。” “叔父,不是良生不.....” 陆良生想要插口,被老人摆手打断:“先听叔父说完。”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继续说道: “不娶妻生子,这是要绝你陆家先祖祭祀,到时修得长生又如何,会飞天遁地又如何,你没孩子! 生你育你的二老往后没享过膝下天伦就去了.....唔.....老夫说话一向就这么直,当着皇帝的面也如此,良生别往心里去。 ......而且往后二老坟前无人祭拜,孤零零的,到时你心里可难受?” 老人拿‘孝’来做说客,却是让陆良生无法反驳,未修道前,家中贫寒,父母就已经在张罗娶妻的事情,如今家境殷实了许多,催他婚事也越发急迫,若非告诉母亲,红怜会修成肉身,怕是他现在连家都不敢回去。 “良生?” 见书生皱着眉头闭口不言,老人唤他一声,指尖敲了敲桌面:“良生啊,正好老夫替你物色好了,只要你点头,今晚就把婚事办了都成。” “别别,叔父这话就过了。” 陆良生急忙摆手起来,换做旁人,转身就走都无所谓,可老人待他极好,又是阅人无数,不是随意说两句就能蒙混过去。 想了想,还是干脆将事情挑明好一些。 外面黄昏落下最后一抹光芒,天色暗下来,陆良生点亮灯火。 “叔父所想,良生也想,可修道一途,寿数悠远,无法与常人白头偕老,共度余身.....” 话语间,重新在对面坐下,给老人斟上茶水。 “......就算留下子嗣,而妻子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变老,而我还如当初那般年轻,两人心里到时怕都不好受的,同来不同去,岂不悲伤?” 那头,闵常文听完陆良生的顾虑,抿紧嘴唇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将老人惊醒过来。 ‘呼.....’ 闵常文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拱了拱手,走到门外看到是在府里住过几日的王半瞎,以及一身常服,垂着头发遮住脸的青年,大抵猜到是谁,回头对门口相送的书生,笑道: “良生之意,我明白了,唉,只是苦了我那痴儿了,叔父就不打扰,等会儿过来一起用饭吧。” “是。” 陆良生拱着手,目送老人出了月牙门,这才转身走进屋里,身后换了身行头,着细绸衣袍的王半瞎连忙朝身后的青年招手。 “二师弟,快进来拜见师父。” 跟在后面的身影服饰普通,走进房中灯火,捋开遮掩面容的头发,正是宇文拓,他是前朝皇族,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出入南陈降臣府邸,所以才这身打扮。 “拓拜见师父!” 宇文拓拱起手又面向书架,推开小门出来伸懒腰的蛤蟆道人:“拜见师公。” “别多礼,随便坐。” 蛤蟆道人挥了挥蹼,打了一个哈欠,张头望了望:“咦,那头猪妖呢?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进了小院就没见他出来。” 陆良生坐在床沿受了两个徒弟的拜礼,回了师父一句后,让王半瞎和宇文拓过来坐下。 “师父,元凤他如何了?我听前线传回的战报,师弟他......为国捐躯了?” 刚一坐下的宇文拓站起来,担心的看着对面的师父,一旁的王老头也附和:“是啊,师父,元凤如何了?弟子推算几次,都是坠星之相,可今日一算,变得缥缈无定。” “已经无事。” 陆良生将自己如何救下元凤,又上骊山求见骊山老母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两人听,宇文拓向来与屈元凤交好,听到身躯可以复原,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一旁的王半瞎还未从师父见神祇的震撼里回过神来,就听陆良生开口。 “今夜叫你们过来,其实没有别的事,就是告诉你们不要为元凤之事坏了心境,一切有师父在,你们安心走自己的道,尤其是宇文拓。” 书生看去这位昆仑镜转世的弟子:“你性子孤傲,可为师知道你不过面冷心热,元凤又与你相识许久,一起拜入我门下,一起长大,为师担心你怒火填胸,做出疯狂的事来,见骊山老母时,她已有警告之意,修道中人掺和人间事,不可取,所以,定不可莽撞,莫要学为师。” “是,弟子定当谨遵师父教诲!”宇文拓起身拱手一拜。 该说的,陆良生也交代完了,剩下的只需要去两界山看看那被压在山下的神猴,然后回来给骊山老母交差,接回元凤。 ‘事情安排妥当,心里也算舒服许多了。’ 送走两个徒弟,回走别院门口,闵府管事已经在那里等候,请他过去后院用饭。 “管事先走!” 陆良生轻挥袍袖,走在后面,让对方带路,后院他也是来过的,穿过挂满灯笼的长廊,途中遇见的府中侍女、仆人一一向他躬身施礼。 这边,书生也都微笑回应,这是他做人的礼貌,不论尊卑。 一路过去后院中间大厅,果然置办了一桌菜肴,传菜的侍女进进出出的忙碌,闵常文喝着茶见到陆良生进来,笑呵呵的起身邀他一起坐去桌边用饭。 “原本准备了丰盛饭菜,不知为何,少了许多,只得重新让后厨做了些家常菜。” “不碍事,粗菜淡饭入口也能果腹。” 不多时,闵月柔还有闵夫人也从后堂出来,女子眼眶有些湿红,像是哭过一般,席间用饭,也没看过陆良生一眼,书生也不会多问。 那边的老人也不再说起谈婚论嫁的事,说的最多的,还是朝堂、手中政务,偶尔也会问两陆良生关于修道中的奇闻异事。 吃完饭后,陆良生与老人聊了一阵,才告辞回到小院,猪刚鬣不知何时回来的,躺在老樟树梢上,呼呼大睡。 推门进到屋里,蛤蟆道人一掀被子爬起来,跑去书架里抱出公鸡碗,坐到桌上,优雅的擦了擦小筷子,系上围裙。 “快给为师端过来.....”看到递到面前的碗里,顿时眯起蟾眼:“怎的都是一些素菜?为师的红烧肉、清蒸鲤鱼、烤鹅呢?” 陆良生指了指外面。 “被老猪给吃了。” “彼其娘之!”蛤蟆道人重重一搁筷子,跳下桌面,解开围裙丢去地上,气咻咻走出房门,跑去樟树下,抬头望着树梢上酣睡的肥大身形叫喊。 “你给老夫下来——” “有脾气偷吃,有本事下来与老夫放对,看老夫不把你炖了!” “下来啊!!彼其娘之。” ...... 听到师父外面叫骂,陆良生摇摇头,拿过床头一本书,籍着昏黄的灯火,躺靠床头翻看起来。 外面,沙沙的脚步声走来。 陆良生抬起脸,看去门口,敞开的房门,闵月柔站在那里,眼眶红红的,手里还端着一碗汤羹。 “今日饭菜有些简单,怕你没吃饱,特意让厨人重新做的。” 唉~ 陆良生阖上书本,从女子手里接过莲子羹,放去桌上,不等他开口,闵月柔先说起话来。 “父亲跟我说过了,不过,我不在乎....真的,我不在乎。” “月柔。” 看着她模样,书生沉下气,将羹汤放去一边,脑中飞速转动,顿时有了婉拒的主意。 轻声道:“其实不光今日我跟闵大人说的那番话.....还有一件事,我若要成亲,必须要让我师父同意。” “你师父?” 闵月柔愣了一下,她到现在还从未见过陆良生的师父,更不知道是谁。 “那.....你师父在哪儿?” “不是在哪儿的问题,嗯.....他老人家曾说过,修他的道,一代传一代,除非他故去,才能成婚.....” 外面,叫骂的蛤蟆停下声音,看着屋里的一对男女,骂骂咧咧的抱着双蹼坐下来。 “彼其娘之,这都能扯上老夫.....” 屋里,闵月柔抿红唇,擦去眼角湿痕,一转裙摆,转身大步离开。 见女子一声不响离去,以为知难而退了,陆良生松了一口气,躺去床上,累了许久,还是躺在榻令人舒服。 ‘明日一早还是快些离开。’ 想着,吹灭灯火,枕着枕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翌日一早,天还没亮,过来送早点的侍女敲开房门,屋里已没了人影,被褥叠的整齐摆在床榻上,一旁的圆桌上,留了辞别的纸条。 叔父在上: 修道一途漫长,救治徒儿又压心头,无法考虑男女之事,今日留书一封,还望叔父勿要介意,待救下徒儿无恙,再来府中赔罪...... 闵常文看到这封书信,颇为可惜的走去庭中,看去照下来的晨光,轻轻叹了口气。 “老爷!” 不久,一个丫鬟跑来,气喘吁吁的指着后院的方向。 “小.....小姐她不见了。” “什么?!” ...... 晨光蔓延,划过城中的喧嚣,推去长安西麓,蝉鸣、鸟鸣声里,陆良生牵着老驴挂着书架,与猪刚鬣,沿着山脊,朝着河州而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路遇喜事爽 河州位于长安西北,地势起伏崎岖,林野稀少露出褐黄的土地,习惯了南方气候,这边的风在脸上,都是燥热的难受。 自古秦汉开始,都设有郡县,每起战事,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有着河湟重镇的称呼,更是连接西域的必经之路,顺着大道前行,一路上,陆良生也是见识了茶马互市,西域、中原商家云集。 不过此行非旅行,河州治所河源郡便是不进去了,绕开这处汉胡交集的城池,寻着途中向人打听两界山。 行了一段路渐渐脱离了道上来往的商旅,陆良生回头看去书架,蛤蟆道人搭了一个吊床,躺在上面拿着一片叶子扇着,热风吹来,偏头张开嘴,长舌卷去旁边还有小碗冰镇的樱桃奶酪,惬意的架着腿哼起小曲儿。 一旁,跟着的猪刚鬣满头大汗,他那份冰镇的甜食早就过河源郡时就吃完了,口水吧啦的吸溜着,看去蛤蟆道人身旁的红公鸡碗。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感受到猪妖的目光,懒洋洋的将手里那片叶子遮去碗口,不让对方看。 ‘让你上次偷吃饭菜,老夫看都不让你看,哼。’ 前面,陆良生懒得理会师父和猪妖两人斗气,垂下视线看去手里的地图刻纸,这是来河州时,在一个去往长安的商人手中买来的,沿着现在的路,该是要经过一个叫积石镇的地方。 ‘骊山老母说的那个神猴就在积石山脉的两界山,嗯,这个乡集距离那边应该不会太远,过去问问也好。’ 顺着脚下的官道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拐过前面山脚,一条小河绕着远方的小镇淌去东面两侧大山之间。 ‘这里就是积石镇了。’ 陆良生下了山道,牵着老驴与变化人形的猪刚鬣走进小镇,干燥的长街上,灰尘、蝇虫嗡嗡飞舞。 西北民风彪悍,不少人腰间悬着兵器,挎着猎刀的汉子坐在街边啃着羊腿,见到一身书生袍的书生牵着老驴,眼神警惕、或凶狠的望过来。 长街上亦如大城般热闹喧哗。 不同于中原那边的客栈,带着方形白帽的伙计站在食肆外,招揽过往的行人,瞥到一身外来打扮的陆良生,连忙走到檐下石阶,卖力吆喝。 “远来的客人,过来尝尝大西北美食,中原少见啊,手抓羊肉,上好的嫩羊肉,一咬就一口汁,还有香辣的酿皮子、黄酒肉,不喜欢,也有其他......” 伙计的吆喝与外面街道小摊小贩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和叮叮当当的锅碗瓢勺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嘈杂。 “良生啊,咱们也走了许久,路上尽是干粮,不如进去?” 书架隔间里,蛤蟆道人贴着门缝,瞧着街边那家酒楼,传出羊肉炙烤过后膻香味,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咕~~ 那边,猪刚鬣肚子也响起一阵咕噜噜的声音,陆良生点点头:“那就这家吧,顺道打听一下消息。” 酒楼一侧的布店,有两人抱着布匹说笑走出来,见到跨上石阶,正走去酒楼的英俊书生,表情陡然愣了一下,忽然将怀中的布匹塞给同伴,急忙迎了上去。 “先生!陆先生!真的事你?!” 正与酒楼伙计说话的陆良生,听到有人叫他,偏头看去,是一个年岁双十的壮硕汉子,葛青常服,正朝他抱手行礼。 这汉子面容黝黑,看起来有些眼熟,但陆良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 “果然是陆先生。” 确认没认错人,那汉子激动的笑起来,挥舞手臂,指着南方。 “.....几年前,陆先生一怒砸了陈朝皇帝的金銮殿,当时在下奉名捉.....追先生,那时先生还手下留情,放了我等。” 听汉子这么一说,陆良生顿时想起了那段过往,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想不到来到偏僻大西北之地,还能遇上老乡。 “呵呵,相见不如偶遇,正好我准备在此间吃饭,不如一起来。” “不不,先生远来,哪能让你请。” 那汉子让抱布匹的同伴先走,随即拱手请了陆良生回到街上,朝前方过去:“先生来的巧,来的妙,正好家中有喜事,先生就不用破费了。” 陆良生跟在他后面,不免对这段偶遇的缘分感到高兴,听到还有喜事,开口问道: “不知府上是何喜事?” “嘿嘿,在下妻子,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今日刚满月,就遇上先生了。” 那汉子显得激动,见自己走的快了,又缓了缓速度,跟在旁边,一边带路一边说道: “先生是修道高人,正好我家小子满月,还没取大名,不知先生可否帮他取个名,将来啊,说不得也能出人头地。” 平白吃一场酒席,陆良生自然不会拒绝,回去的路上,也知道这黝黑的汉子,姓刘,名滚,陈朝忘后,便降了大隋,被遣到这里驻扎也有两三年之久。 “其实,小的跟驻扎河州的刘将军还能沾亲带故,到了这边也没受什么欺负,过得还行,如今算是彻底在这里安家了。” 刘滚笑的灿烂,走过一座石桥,指着那边热热闹闹的庄子,“陆先生,前面就是。” 庄子里宾客满堂,陆良生将老驴交给庄里帮闲的人,将师父放进袖袋里,与猪刚鬣一起进去,人声嘈杂,听口音,中原、南方不在少数,这些人基本都带了家眷,集中住在一起,遇到喜事白事互相照应。 “陆先生,还有这壮士,这边坐!” 刘滚让人再安了一桌,东拼西凑了些椅子,叫了平日交好的兄弟都过来陪席,以免冷落高人。 院子不大,十多桌坐的满满当当,陆良生过来时,酒席的饭菜都做的差不多了,有人扯开嗓门,喊了声:“开席!” 早就等候一旁的兵户家中妇人,挽着袖口,端起一碟碟盘子菜肴,挨桌摆放,饭食大多是西北这边的特色,羊肉大块大块的,一口都塞不下,满嘴流油。 光着屁股的孩童抱着一根羊肋,翻身下了桌,与小伙伴在父母叫骂声里,嘻嘻哈哈跑去一边吃耍。 陆良生夹了一块羊骨,撕下上面的肉,悄然放去袖口,片刻就被卷走,蛤蟆道人惬意的侧卧,抱着肉条慢慢咀嚼。 猪刚鬣最喜这种,绕开其他盘里的猪肉,拿过一条羊腿大口撕下一片肉吃进嘴里,端起大碗与几个军汉嘭了一下,仰头就一口喝尽,赢得周围一片喝彩。 这时,靠近堂屋一桌,有声音喊道:“哎哎,抱出来了!” 陆良生偏头看去,就见刘滚怀抱襁褓,走过周围的人,朝这边过来,托举孩子先施了一礼。 “先生,还请赐名。” 较远的七八桌这才注意到这边多了一个书生。 “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面生的紧。”“看样子还是个书生,刘滚这厮,好福气,这下孩子能有好名了。” “什么意思,咱们想的名字就不好了?” “刘铁刀,好听?” “男人嘛,名字肯定要硬啊!铁刀铁刀,往后上了战场,多威风!” “滚!” ...... 吵吵嚷嚷的声音里,陆良生之前答应过了,自然不会推辞,揭开襁褓一角,看去里面婴儿,闭着眼酣睡,脸颊肥嘟嘟,透着粉红,端的可爱,伸手逗弄一下粉嫩的小鼻子,抬脸问道: “是你第一个孩子吧?” “是。” 陆良生沉吟了一下,让人帮忙将他驴后的书架取来,不多时,一个汉字抱着书架回来。 “先生,你的书架。” “放下就好。” 陆良生拿出笔墨,一边细思取名,一边磨着墨汁,第一个孩子,当为伯字辈.....嗯,有了。 旋即,将一张小纸铺开,笔尖点去纸面慢慢写出‘刘’,一转,落去旁边,笔尖游走,落下‘伯’字,有识字的人,每见写出一个字,便大声喊出来,方便不认识的人也能知晓。 ‘此家军卒,闻金鸣擂鼓,钦命不息.....’ 最后一字,落下,那念字之人大喊:“刘伯钦!这孩子往后叫刘伯钦——” 第三百四十六章 来历 “好名字,好名字!” “我还是觉得刘铁刀好听一些,那名字文绉绉的。” “一边去,往后我第五个孩子也要找个先生来取才行。” “对对,我也这般想的。” 陆良生听着周围说话,笑着笔墨收好放回书架,将钦字意思说予刘滚,后者笑的合不拢嘴,抱着怀里孩子又逗又抖的,再三拜谢,抱着回到屋里交给婆娘,回来继续招呼客人。 尤其是陆良生这桌跑的勤快,生怕冷落了,其他人不知晓,他刘滚岂会不知书生乃是修道高人,说不得这名字就占了仙气,说是对待上宾都不未过。 “陆先生,小的粗汉一个,说不来好听的,反正就谢你为我儿取名,我先干为敬,先生慢饮!” 看着刘滚仰头喝了不知第几碗,陆良生也不好推辞,这两三年里,除了当年消沉烂醉过一段时日,今日怕是喝过最多的一回了。 喝了两口,书生放下酒碗,本来他来这边是有事的,正好刘滚在这方居住三年,该是熟悉两界山。 便是请了对方坐下。 “你在积石镇居住不少时日,可知两界山怎么走?” “先生游历名川大山,也知晓西北两界山?” 被问及这地名,刘滚自然高兴,放下酒碗,抹去嘴边酒渍。 “先生要游览这山,明日一早我就带你去,那边地势崎岖,不好认路,不过先生放心,每月总有一两日,我与兄弟都会路过那边巡视,路径熟得很。” “那就多谢了,你去招呼其他人吧,不用陪我。” 陆良生笑呵呵的朝他拱了拱手,待对方端着酒水去了别桌,转回头,碗里的一只鸡腿不翼而飞,袖口内,蛤蟆道人捧着鸡腿惬意的躺着,长舌使劲舔过上面油脂,咂了咂嘴回味了下,催促道:“多夹些在碗里,不然要被那猪妖给吃完了。” 一旁,猪刚鬣脱去外面一层单衣,露出没袖的褂子,大口大口的吃肉喝酒,满身都是汗渍。 与他拼酒的三个汉子已经满脸通红,坐在凳上摇摇晃晃,然后,嘭的一声,一头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众人当中,陆良生吃相斯文许多,眼下也吃了不少途中难吃到的美食。 夕阳西下,染出一片彤红。 酒席渐渐散去,吃喝一通的庄子军汉、家眷帮忙收拾一通,便陆陆续续跟主家道别离开。 刘滚到门口送了这些人后,连忙腾出一间房,供陆良生还有那胖大的黑汉住上一晚。 “陆先生,家里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刘滚点亮油灯放去桌上,说了句就出门,去堂屋那边,陆良生站门口随意拱了拱手,进到屋里,家具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榻,想要和猪刚鬣凑合怕是不行。 “俺老猪睡地上就行。”床榻仅够一人躺上去,猪妖这身板怕悬在床尾还多出一截来。 摇摇头说了声,将肩上衣裳揉着一团,当做枕头丢去地上,嘿笑两声,就躺了下去。 不久,刘滚怀里抱了两床被子回来,铺去床上,“被子前两天还晒过,没啥味儿,陆先生还有这位壮士就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就叫上两个兄弟,一起给两位带路。” “有劳。” 陆良生抬袖送对方出门,一天忙碌下来,刘滚早就疲惫不堪,还了一礼,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回到屋里,师父与猪刚鬣已经睡下了,后者盖着被子,一只脚伸在外面,咂吧嘴传出鼾声。 而枕头旁边,蛤蟆道人取了自己的被褥铺好,将自己裹了一圈,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陆良生赶路许久的路,也是有了倦意,取过油灯放在床头翻了会儿书,挥袖拂灭灯火,合衣睡下。 灯烟徐徐,深邃夜色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青冥的颜色里,庄中响起鸡犬人声。 大红公鸡伸长脖子,站在横木高亢嘶鸣。 哦哦.....昂哦喔~~~ 晨光破开云层,推开凌晨青冥的颜色,蔓延升起炊烟的小镇,稍远的庄子包裹进去。 阳光照进窗棂,洒出一片金色。 陆良生伸了一个懒腰,从床上起来,师父顶着被褥,脚蹼哒哒的踩过地面跑去书架隔间。 “该走了。” 说了一声,钻进小门,伸出一只蹼将门扇呯的关上。 那边,陆良生听到外面脚步声,接着刘滚在外面喊道:“陆先生!人齐了,什么时候出发?” 果然出身军伍,做事就这般干脆。 陆良生打开房门,外面多了两个汉子,俱都孔武有力,背上负着长兵、短刀,其中一人腰间还挂了一张弓。 大抵知道面前的书生,齐齐拱起手:“见过陆先生!” “两位客气,到时还要劳烦二位与刘兄弟替在下带路。” 陆良生客气了一阵,灶房那边,刘滚的媳妇儿做好了早饭,是个相貌普通的女子,见到四人还站在外面,颇有礼貌的招呼大伙吃了饭再上路。 “我这婆娘,出身殷实人家,前几年胡人犯边,家里没人了,便嫁给了我.....嘿嘿.....算是祖上烧高香了。” 这话令得两个军汉跟着哄笑。 看到端着碗蹲在门口的刘滚,脸上满是笑容,陆良生感到高兴,世间幸福,不一定是财富满仓,或妻妾成群,得一良妇,厮守白头,同样也是极好之事。 吃完饭,陆良生拉着老驴和猪刚鬣,跟着刘滚及那两人一路出了积石镇,沿着山脚熟门熟路的上了山脊穿行稀疏的林间。 从晨光升至正午,天气炎热得不行,刘滚和那两个军汉实在有些走不动了,气喘吁吁坐到地上,使劲往脸上闪着风。 其中,腰间悬弓的军汉拧开水袋喝了一口。 “陆先生,先歇会儿吧,从这里过去,还有几里路,就到两界山了。” 刘滚擦去额头汗水,跟着点头:“是啊,陆先生,你到底要找什么?” 不远,陆良生停下脚步,松开缰绳,摇着铃铛的老驴,哼哧哼哧甩着秃尾巴慢悠悠走去树荫,书生喝了一口水,望去满目纵横的山梁,笑道:“听闻两界山里,有处突然从天而降的山峰,不知真假,便想过来看上一看。” “先生原来找的是它啊。” 背枪的汉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是听过关于这边的传说,当下正好一五一十的讲给书生听。 “......我也是听说的,好多年前,那里是没有五指山的,传闻是东汉顺帝时从天上掉下来的,说的那是有鼻子有眼,听说《汉书天文志》里还记载了呢,说什么有流星大如斗,从西北东行,长八九尺,声如雷声..... 唔.....让我想想,记得上回还听军中司马喝酒吹牛时,说过当年陇西、金城之间还发生过地龙翻身,这积石镇不就是在两城中间吗?哎哟,当时可把司马给得意的,说会识字,知道的故事都比我多。” 虽然道听途说,也无法考证这汉子说的如何,不过陆良生没想过真伪,只要去见那猴子一面就好,代骊山老母问问情况,便回去接屈元凤。 ‘不过,临走前,老母所言莫要真身见,莫要道我名,莫非是要让我乔庄一番去看神猴,也能说是待老母来看的?’ 山风吹来,发丝飘动间,陆良生从外面延绵山峦收回视线,起身朝那边三人拱起手来。 “三位不妨在这里等我,我与同伴自去一趟,天黑前赶回。” 树下遮阴的猪刚鬣垂下一串树枝,睁开眼坐起身,嚎了一句:“俺老朱也不去,猴子又什么好看的,看着闹心。” 那边三人,互相看看,他们虽是军汉,一口气走了上百里崎岖难行的山路,确实累的不轻,眼下只好留在这里等候。 看着一人一驴继续朝前,那帮忙的两个军汉小声问去刘滚。 “那陆先生到底是谁啊,到现在,我发现他脸上一滴汗都没有。” “是啊,一般读书人,哪里有这身体,比我们都厉害。” 刘滚看了眼远处树下翘腿酣睡的黑汉,撑着膝盖贴近两人,挥了一下手,可把他牛坏了,颇为神气的说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陆先生可是位修道高人,当年南陈的时候......” 说起过往的话语随风拂开,离开这边的书生,牵着老驴走过山头,远远看见两界山中间,一座像人手掌的山峰,突兀矗立那里。 ‘应该就是那里了。’ 林野遮掩,拉着老驴出来的人化作一个皂色衣袍,长须斑白的老者,走上五指山。 第三百四十七章 压在山下猴妖 孤山夹杂山脉之间,奇形怪岩林立,放眼周围渺无人烟,一片荒山野岭,偶尔还有狼嚎从远方山麓传来。 荒草杂乱半山腰上,是一座五指奇峰,映着阳光,爬满干涸的青苔枯枝,岁月的痕迹留在上面。 飞鸟划落附近枝头,蹦跳鸣啭,眨着鸟眸偏头看去奇峰下一处豁开的小洞。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长满是杂草、苔藓,暴露在外面。 “又长果子了......” 脏乱毛发间,一对黄眼望着对面满树红彤彤的果子,咽下口水,一张嘴,獠牙外翻,嘶的低吼,吓唬靠近果子的鸟儿。 唧~~ 啄了一口果子的鸟儿歪着头,看去那颗只会说话、嘶吼的头颅,这时,好像听到铃铛清脆的声响,蹦跳一下,转去方向。 叮叮当当—— 通往下方山脚的荒草间,一头驴子边走边低头,嚼着青草,甩着秃毛尾巴驱赶飞来的虫子。 一个皂青衣袍的老人牵着缰绳负在身后,举目四望,像是游山玩水般,悠闲吟着什么诗句。 “......久在山笼里,难得自由身...... 春去秋又来,朝露晚霞栖......” 正是一路上来的陆良生化作的老人。 “老倌儿!” 隐隐约约有声音在喊,陆良生停了停脚步,目光四下张望,那声音又道:“低头,看这边!” 循着话语看去,只见前方几颗果树对面的山壁下,露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毛发蓬松杂乱,满是杂草苔藓,虽知是妖类,可连容貌都看不清楚,颇有些凄惨。 “原来是你在叫我。” 陆良生松开缰绳,打量这压在山下的猴头,随即笑起来,“差点吓到老夫。” “老夫?”毛茸茸的脑袋嘿笑几声,“你当俺重重重孙子都不够,老倌儿,看你模样也不像常人,怎么就吓着你了,劳烦帮俺摘几颗果子来解解馋如何?” “这有何难,你等着。” 陆良生走去树下,既然对方看出他非常人,也就没必要隐瞒,挥开袍袖一拂,啪啪几声轻响,几颗果子落到他兜着的袍摆里,老驴过来,仰起口鼻想要吃,被陆良生轻拍了脑袋。 “想吃自己摘去。” 书生擦了擦一颗,过去递到猴头面前,让他啃了一口,满口香甜,汁水四溢,漫过唇边毛发。 “爽爽爽!再让俺咬一口。” 压在山下的猴头没办法用手,使劲伸长了脖子,咬下果肉,舒爽的闭上那对凶戾黄眼,回味吞进腹里的香甜。 吱嘎一声,老驴后背书架小门推开,蛤蟆道人顺着绳子下来,负着双蹼摇摇摆摆走近,垫着脚蹼朝咀嚼果子的猴头看了一眼。 “脏兮兮的一个猴妖,没什么稀罕的。” 那边,咀嚼果子的嘴停下,那猴头睁开黄眼,仿如射出电光,嘶的低吼,杂碎的果肉、果皮噼里啪啦一通喷的蛤蟆道人满身都是。 猴头又是嘶吼起来。 “没什么稀罕?俺老孙乃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堂堂妖王!!” 蛤蟆道人扒拉伸手的果肉、口水,青筋鼓涨。 “彼其娘之,堂堂妖王,落到这般境地,还有脸面了?想老夫就差一步到达妖王,被无数修道之人追杀,法宝遮天蔽日,也能全身而退.....” “俺打上天了。”不等蛤蟆说话,猴头昂了昂下巴开口打断。 蛤蟆道人后面的话顿时咽回肚里,撇撇嘴,侧开脸,望去一边,一旁的陆良生笑了笑,插话进来。 “老夫游历山水,又受人之托,顺道来看看。” 猴头缓下语气,偏过头来。 “何人?” “长安之东,骊山之上,一位老妇人,也可能是极美的女子。” 那边,之前还张狂的猴头沉默下来,看着下午阳光里的苍林山脊,忽然又笑出声。 “好好好,回去后,告诉那老妇人,俺老孙一切安好,有吃有住,快活得紧,不用担忧。” “那,老夫便将你原话带回。” 陆良生不想在这里多待,那猴头身上看出一丝妖气,想必是被封印的缘故,但若是被封印,那说明,真真切切的妖王,如他刚才所言,打去天上,犯下罪孽,该是一个太过骄狂的妖类。 若是有交集,将来要么得他帮助,要么被他连累,反正这两者,陆良生觉得后者最有可能。 ‘还是师父这种挺好的,吃了睡,睡了吃......’ 陆良生将最后一个果子放去猴头面前,起身作出告辞,唤了一声那方,撅着后蹄去蹬果树的老驴。 “老倌儿,再等等,再陪俺说点话,走晚了也不怕,这山里没有什么魑魅魍魉。”猴头奋力仰起脸,大山压在身上,让他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极为困难。 走去几步的陆良生抚过探来的驴头,与地上双腿绷直负蹼的师父对视一眼,这猴子被压在此处快五百年了,没什么人能说话,想来也是憋的发慌。 陆良生见他凄惨,叹口气又走了回去,挥开袍袖随意坐到猴头一旁,伸手招来书架,从里面翻出一把剪子,顺便帮他修剪修剪,清理毛发、耳鼻泥屑、苔藓。 “老倌儿,你这相貌应该是变化而来的吧。” 猴头看着夹杂苔藓、草屑的毛发掉落,舒坦的抖了一下,“想不想学真正变化之道?念你这番心思,俺便教你。” “修道一途,还是靠自身领悟,何况,我有师父了,不便再拜他人为师。” 听到陆良生这番话,一旁负手的蛤蟆道人,站的更加笔直,昂头挺胸,瞥了眼微微张嘴,显得吃惊的猴子。 哼了声,说道:“老夫便是他师父。” “一个蛤蟆得道,能有多大道行,你若想学,也不用拜俺为师。”猴子懒得理会那边矮小的蛤蟆,感受到毛茸茸的脸变得清爽,越发看面前的化作老头的陆良生顺眼,眸子陡然在眶里一转,嘿笑说道: “既然你好心肠,不如将山上那道揭谛替俺给撕了吧,此物压着的俺快喘不过气来。” 猴子脸上,修剪毛发的手停下。 陆良生抬了抬头,顺着山壁向上望去,那五指般形状的奇峰之巅,目力所及的尽头,一张黄符在风里抚动,贴在其中一座山峰上。 法力聚集眸底,仔细端详,只感一股刺眼的光芒在上面闪了一闪。 “好强的宏愿佛法。” 光看,上面不仅有佛法留存,隐约还有五道不同的佛力流转。 “这是......五方揭谛,这是用此地运势来克制这猴子的?” 再看去满怀期待的猴脸,陆良生摇摇头,收起想要上去的心思,重新坐下来,给他修整毛发。 “老妇人之托,叫我不要揭这揭谛,自然有她的因由,我便不能这般做,想来你也在山中受刑许多年月,不如,我给你讲讲现今何时,外面又怎般模样吧。” 剪去一撮乱毛,陆良生声音轻缓,讲起了此时外面的光景,添加了许多趣味进去,让原本有些急躁的猴头,渐渐沉下气来,安静倾听。 第三百四十八章 身世 “.....我生在南方名为栖霞山的地方,好山好水,早起能见云海翻腾,晚霞能见残阳披在山峦,如同霞衣,红彤彤的一片,山下有两个村子,常年因为一条小河的事,吵闹打架,有次还闹上公堂,那时候啊,南方还是陈朝,不过现在已经没了......” 夕阳照来,彤红的光芒投在满是果实的树隙,斑驳映在匍匐老驴背上,抖动耳朵看了眼说话的主人,埋头含去一个果子‘咔咔’咬的稀碎。 凉风吹来,草叶抚动,靠坐驴身的蛤蟆道人,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无聊的抬起双蹼放去脑后枕着,眯着蟾眼打量只有一颗头露在外面的猴子,满山一阵接着一阵的夏蝉嘶鸣声里,慢慢一点一啄起来,打起瞌睡,水泡顺着鼻孔一鼓一缩。 陆良生一袭白袍,拿着剪子,慢慢清理猴头乱糟糟的毛发,细细说起如今天下的模样,像是一幅画轴呈现在猴子面前。 “......天下易变,江河依旧,如今天下九州南北一统,皇帝叫杨坚,是个很有能力的皇帝,天下黎民苍生得以安稳,路途上啊,到处都能车马来往,孩童坐在田间玩耍,大人在地里忙碌,看着青苗一天天拔高......” “......最大的城池,叫长安,就在距离这西北也不算远,会些法术的话,半日就能到......” 那侧脸的猴头嘿嘿笑出声:“俺一个跟头,都不用了,别说半日,眨个眼就到了。” “就你能!” 陆良生捏着剪子轻敲了一下他,继续说道: “长安富庶,到处能见达官贵人,满街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吃不完的各种食物,人们往来,肩头贴着肩头在走,有时候遇上接亲的队伍,错也错不开......” 平缓的语调,简简单单的勾勒出名叫长安的繁华,那猴子眨着眼睛,望去远方起伏的山麓,书生的声音在他脑海渐渐形成画面。 仿佛视线穿越过了重重大山,看到了声音里描述的那座最大的城池,充满安详而繁华,这片夕阳里,日暮而栖的农人扛着锄头回到家中,妻儿已做好饭菜等候归来,远方巨大的城门,满载而来的商贾看着车中货物卸下,翻着账目,擦去脸颊上的汗水,城墙上的士兵巡视过一段,与换班的同僚打过招呼,扛着兵器走下阶梯,望去城中鳞次栉比的一栋栋房屋,有了炊烟升起。 收拢晾晒衣物的妇人泼辣声里,房门打开,狼狈的丈夫提拎着罐子,仓惶出来;喧嚣渐静的街道上,收摊的小贩坐在板凳,数着今日的收获,听着铜板噹噹的轻响,心满意足的继续推着摊车离开。 ...... 看久了山势的猴头闭了闭眼睛,等到身边的话语停下,他开口问道: “世间真有如此繁华之地?” “我便从那里来的。” 陆良生垂下手,将剪子放回书架,原本毛发杂乱蓬松的猴头,整洁干净许多,耳鼻间的苔藓、泥屑也一一剔除,才看清这猴头两颊枯瘦,磕额头,獠牙往外生,显得两只黄眼又凶又恶。 饶是陆良生见过几个妖怪,对比起来,都没他这般凶煞。 那边,猴头在地上蹭了蹭,好像能感觉到脸上的清爽干净,裂开嘴笑道:“好心肠!好心肠!俺老孙要是哪天脱困此间,便让你带我去看看那凡间繁华是如何模样,是不是你说的那般。” “阁下要脱困,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想起当初繁华的陈朝,几月间说没就没,陆良生叹口气,随后也跟着轻笑起来。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江河依旧,天下易变,人间王朝,也有终时,到时繁华打碎,黎民百姓又要开始遭难,周而复始,从未断过。” “嘿嘿,俺老孙还没看过,怎能让他没了?!”猴头动了动,吹开嘴巴几根杂毛,“要乱也要等俺老孙看过人间繁华再让他乱,你帮俺守着,等俺出来!” 陆良生摊摊手,说了句:“我说的可不算。”起身挥起书架唤了声老驴过来,匍匐的长身撑起四肢,靠着它打盹的蛤蟆,直直后倒下去,摔的嘭一声轻响。 蛤蟆道人连忙坐起来,脑袋左右张望一下,见到徒弟将书架放去驴背,爬起来拍拍灰尘,瞟了一眼那边猴头,背脊挺的笔直,双蹼在背后,声音中正威严。 “准备离开了?来,托为师上去。” “是。” 师父这是在那猴子面前显是一下地位啊,陆良生不在意这种举动,捧起蛤蟆放去隔间小门,转身朝那边的猴头,拱了拱手。 “那我便告辞了,回去后定当你话转告。” “回来!” 猴头一急,朝牵驴的老头喊了声:“再多聊一会儿,你可想知道,俺与老妇人关系?” 陆良生侧过脸来,想了想。 “知道,她说起过,义姐弟。” “那你可知,一个神仙,一个被压在山下的妖怪,如何成为姐弟的?俺老孙又如何被压在此处,而非别处?” 猴头歪歪脸,见陆良生生出疑惑,嘿嘿哈哈大笑,那双黄眼好似要吃人般:“因为此地乃当年女娲补天之地!俺老孙就是补天石中的一块,那老妇人居住骊山,骊山又是女娲治处,你细细想想,我与她可有多深渊源?” 陆良生愣在原地,此中曲折倒是有些复杂。 驴背上,蛤蟆道人不耐烦的拍去驴耳:“良生,赶紧走吧。” 不等他开口,那猴头又说道: “......补天积石成山,便有了这处积石山脉,当年大禹也在此处治水,俺老孙未能补天之石,遗落此处,吸天地灵气,日久修炼,能大能小,碰巧遇上大禹治水,被他看中,想要炼自量水的兵器..... 嘿嘿,结果灵石不愿,便一路向东打了过去,最后石头化作淮涡水神无支祁,继续与他缠斗,可惜败北,被压在龟山下,而其余石精被打成了一根棒子,老孙便是当初那块灵石剥落的一块,在花果山历经沧海,吸天地日月精华孕育而出。 可笑那棒子被当作探海的东西插海眼,旁人碰不得、用不得,唯独俺老孙能用,他们根本不知,那棒可是与俺同根同源,哈哈.....” 说到这里,猴头咬牙切齿,磨的‘嘎嘎’乱响,黄眼都泛起血丝。 “将俺老孙困于此,就是知晓俺从这里来,这方周天运势都会压制,戾气使不得,再大的法力也空无用处!!!” 然而,那边的书生却是没听到后面的一样,想起刚才提到的‘无支祁’不正是他在栖霞山布置法阵,绘制阵眼时,所绘的那只被压在山下的大猴么? 待这边的猴头话一停,他抬了抬脸。 “无支祁也遇你有关?” “那是俺老孙二哥。” 得,两兄弟都一样,被压山下了。 对于,猴子的前世过往,陆良生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就连骊山老母这种大仙都不能来,自己乱发善心,救他出来,以这猴子的性情,怕是要将天地搅的天翻地覆,私自放人,恐怕也会牵连到栖霞山。 这种因果沾不得,一捅就是大篓子。} 陆良生想了想,还是完成这嘱托便收敛最好,莫要做多余的事,听完猴子唠叨一阵,便是告辞离开。 “等等!” 蛤蟆道人赶紧催促:“良生,走吧,有什么好听的,想听为师过往够学的。” 猴头仰起脸,将面前的一堆杂毛乱发一口气吹到陆良生脚下。 “拿去,俺老孙不欠人情,这些毛发出了这里,尚有些法力能用,遇到危及时,丢一根到地上,念俺老孙名字即可!” 獠牙张合,一字一句挤出唇间。 “记住,俺乃齐天大圣,孙—悟—空!” 夕阳西下,人的影子斜斜拖在地上,陆良生望着那方山壁下的猴头,洒开袖口,将那堆猴毛收入袖袋里,托起宽袖,又是一拜,收拾下心情,牵过老驴,让驴头上站着的师父抓稳,这才朝山下走去。 哼哼哼~~~ ——哈哈! 背后的山麓上,还有猴头苍凉的笑声,惊得方圆林野飞鸟盘旋。 下到山脚的陆良生一挥袖口消去法力,恢复原本的书生模样,回头望去那座五指山,叹了口气,听这笑声,有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一旁,蛤蟆道人跳起来,挥舞蛙蹼在徒弟面前晃了晃。 “走吧,装可怜而已,为师也试过.....没什么好看的,赶紧走。” 陆良生垂下视线,看着师父火急火燎的模样,笑着点下头。 “是啊,没什么好看的,师父你坐稳,我们这就回去。” 不久,回到之前的山脊,叫上酣睡的猪刚鬣,还有那边聊天的刘滚三人,趁着天色还未黑尽,回到积石镇。 翌日一早,刘滚端了滚热的稀饭敲开房门,屋里早已没了踪影,方桌上,只有一个黄绸用料的吊坠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简单一行字:带给孩子脖上,百邪不侵,平安成长。 “陆先生.....” 刘滚放下稀粥,捧着那护身符走到院门外,朝东面作了一个揖。 好半响才摇着头,惆怅的回到屋里,将这高人赐的护身符,挂去儿子胸口,看着流着口水憨笑的粉嘟嘟脸蛋,刚才的惆怅转眼化开不见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异火 “酱腌羊排,上好的嫩羊,今日刚杀的!” “白色绣花纱巾,各家大小媳妇戴上,更显妩媚动人,另有外罩长衫,头戴白色盖头,供家中老妇人挑选!” “过路客官,挑一挑,看一看勒哎!结实的马桶,把手结实,不会提着提着就断了!” ...... 繁华喧嚣远去城门之中,从刘滚家中出来,陆良生牵着老驴走出城门,回头看了眼胡汉集中的城池,驼铃声里,与猪刚鬣一起沿着长安方向回去。 赶路的原因,挑的人迹罕至的山林小道,山林起伏,蝉鸣、鸟鸣混杂耳边,天光升到晌午时分,就算不累,也该是到吃饭的时间,如今差事已办完,心情也没了那般急迫,一人两妖选了靠树的位置,半山腰上升起篝火,煮起饭食。 跟着良生一路的猪妖,前行当中变得少有说话,陆良生偶尔提及他的兵器,也都是随意敷衍两句,说“快了快了。”大抵已经决定在某处,想去的时候,再去,心里惦记着书生给画一幅少衣的月儿画。 凑合对付了一顿,猪刚鬣忽然偏头看去正洗漱碗筷的书生。 “你真见着那猴子了?” “见着了。” 陆良生应了一声,水袋倒出的清水化作一条晶莹剔透的‘水蛇’卷过锅碗里的残渣,擦拭了一遍,放去书架。 也一五一十将山上与猴子说的话,讲给猪妖听,后者捂着大肚子靠着树躯,剔了剔牙缝,瓮声瓮气哼了一声。 “那猴子精明的很,别被他骗了。” 阳光斑驳里,盘着一坨晒着背上疙瘩的蛤蟆睁开蟾眼,倒是同意猪妖的话,缓缓爬起来坐在一旁。 “他不听,一个被压在山下的妖王,能有多好心肠?” 双蹼一抱胸口,重重哼道:“要不是老夫见多识广,这烂好人说不定就帮那猴子了。” 那边,收拾妥当的书生回过头来,看着两妖相似声讨自己的架势,顿时失笑一下。 “我已诚心待他,他又怎会拉得下脸诓骗老实人?这不,还给了回礼呢。” 说着,轻轻拍了拍袖里的袋子,里面鼓鼓囊囊,重量极轻,陆良生坐到熄灭的篝火一旁,当着师父和猪妖的面,将那堆毛发取出来,发现与之前在猴子身上时的黯淡脏乱不同,变得黄灿灿,有着法力流转,法识探过去,那每一根毛发像是都有着生命一样,充满活力。 陆良生与师父,还有猪刚鬣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让为师来看看!” 蛤蟆盯着那堆毛发,沉吟片刻,站起来负着手走到徒弟面前,跳起抓过一根毛,站在阳光下,丢去地上,像是感受到什么,急忙后退几步。 就见那根毫毛蚯蚓般一曲一伸,前面那头陡然钻进地里,嘭的一下,一团烟雾爆开,将一人两妖笼罩进去。 咳咳~~ 咳嗦声里,陆良生挥袍扫开这团烟雾,显出一个不到四尺的轮廓,待烟雾被风吹散,一个猴子扛着粗糙的棍子站在那里,眨着黄眼睛,四下打量。 “嘶~~~” 下一刻,那猴子放下棍棒,朝陆良生嘶吼,几息间,再次爆出烟雾,化作一根毫毛在半空飘飘浮浮落下。 陆良生:“......” 蛤蟆道人:“.......” 猪刚鬣:“......” 一人两妖面面相觑,盯着地上的那根毫毛,又看去手中一堆,不会都是像这样,丢出一堆莫名其妙的猴子,然后又莫名其妙的消失? “再来!” 蛤蟆道人又拿过一根丢去,还是刚才那般蹦出个矮小的猴子来,龇牙咧嘴朝他们嘶吼一通,便重新化作毫毛消失不见。 “哈哈,好玩好玩!”蛤蟆嘴角快勾到后脑勺,来了兴致,将那毫毛捡起来,又丢下去,见到烟雾爆开,张开蟾嘴,长舌唰的一下弹出,穿进烟雾的一瞬,陡然绷直拉紧,然后,蛤蟆眼睛瞪大,唰的一下,整个身体拖进里,又从另一端飞出来,嘭的砸在地上。 烟雾散开,扛着棍子的猴子正捏着蛤蟆道人的舌头。 “耍俺老孙玩呢!!” 片刻间,陆良生也反应过来,正施出法术,那猴子化作烟雾,又变成一根毫毛,飘落地上。 “就知道这猴子精明,每根毛发都有他分识。” 一旁的猪刚鬣看出一点门道,看去书生手中那堆毛发,只感一阵头皮发麻,要是这堆猴毛掉地上...... 俺的猪娘咧,不就一堆猴子冒出来。 泛起这个念头,顿时下意识的朝一旁挪了挪,而地上的蛤蟆道人大喇喇的趴着,舌头耷拉在嘴边,四肢时有时无的抽搐,被陆良生捡起来,放到书架隔间里躺好。 “上面的是分身么?” 书生回来,若有所思的再看去那堆风里轻抚的毛发,随手拿过一根摊在掌心,正好闲暇无事,仔细端详钻研一番。 陆良生闭上眼睛,一缕神识漂浮眉心,探去掌中毫毛,看到的是流淌在毛中的法力,以及一股生命力,其余的,根本感受不到。 ‘难道他的法术太过高深,我感受不到?’ 神识扫过放大了数十倍的毛发,从上到下‘看’过一遍时,忽然,识海好像感受到一股灼痛,隐约间,一个巨大的丹鼎,鼎身阴阳团案,泛着阴阳二气,炉鼎上方有洞孔,能见里面火光照出,那股灼痛正是火光传来。 ‘好强的火.....’ 一般火焰,陆良生自诩不惧,可面对这火,顿时有了退却之意,从毫毛身上收回神识,细密汗珠布满脸上。 “你看到什么了?”猪刚鬣起来走近过去。 陆良生擦去汗水,风吹在脸上,感受到凉意,心里稍安了许多,目光凝实望着那堆毛发,微微皱起眉头。 “火,还有个丹炉,不过那火,非凡火,会不会是修道中人常说的三昧真火?” 所谓三昧,起丹中纯阳之气,而曰正真之火。若以心为君火,肾为臣火,膀胱为民火,是为三昧真火……内丹起火,鬼神不敢近,水火不能害。 初次接触这种火,对陆良生而言,有着诸多好奇在里面,但真要学会,怕是没有个高深修为、修道阅历的常年积累,怕是不可能做到。 “人力有极,莫得强求。” 打消了想要寻着对那火的感受,去修三昧真火的想法,毕竟陆良生也有靛雷神火,其中神火一道,也是厉害,只不过不愿使用罢了。 收起猴子那堆毫毛,重新上路,沿着确定了的方向,一路朝长安过去,走得并不算快,路遇乡集,也会停下买些吃食。 黄昏挂在山头还未落下,走上一条山道,渐渐有了人气,稍远也能见田地,陆良生牵着老驴与猪刚鬣过去,朝一个扛着锄头归家的老农施礼问下如今身在何处。 见是一个书生牵着老驴,农人倒也没什么多想,就是看到身旁还有个膘肥高大的黑汉,多少有些害怕。 抬手指去东面:“翻过前面的山,就是白虎岭,我说这位公子,千万不要走那里,有妖怪,还是绕开一些为好。” 妖怪? 陆良生微愣,不过随即回道:“原来如此,谢过老丈忠告。” 谢过老农的指路,书生抬起头,目力所及的延绵山麓,都被夕阳渲染彤红,山势逶迤,陡峭难行,枯枝败崖少有鸟雀啼鸣。 山中某处洞穴,漆黑洞内,火光忽地燃起,照亮一张白骨堆砌的大椅,上面,静坐的身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机,眼帘微抖慢慢睁开,红唇勾勒微笑。 “你来了。” 站起身,披风哗的一下抖开,升起阴风吹去了洞口。 第三百五十章 骨夫人 漫天繁星铺砌一条银带横过夜空。 嗷呜 荒山野岭偶尔响起狼嚎,森冷的月光透过林间,有着火光燃烧,昏黄的光芒摇摇曳曳照亮不大的地方,一头老驴长大嘴,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脑袋枕着前肢趴在地上,甩动的秃尾,扫去一旁的蛤蟆。 随后,被对方一蹼打开,蛤蟆道人抖开毯子铺在地上,亮着白花花的肚皮躺下去盖上被子,枕一根木枝,望着满天星斗,像是想起过往,那驰骋睥睨的岁月,嘴角勾了勾,笑了起来。 不远的猪妖靠着树躯,也在望着那轮清月,肚皮上还有展开的一幅画卷,林间静谧之中,篝火噼啪弹起火星升腾半空,籍着火光的书生安静的翻看山海无垠,书页上的画幅,如今有了些许变化,原本连接川蜀之地的节点,拐过了一个弯,分成了两条线,一个连去更南的方向,一个转到向东,沿着江河便停滞不前了。 莫非还要在地图上画给圆不成 哗的轻响,陆良生将书页拉伸一截,照来的火光里,画幅上有些水墨勾勒的地形山势,跟之前一样,渐渐披上了绿色,焕发出生机,不用陆良生勾画,已有鸟雀从画上动起来,飞过山麓云雾。 一方小天地,就是不知能否存真正的活物。 “师父,你说这山海无垠到底出自何人之手,还是像那孙悟空,吸天地灵气浑然自成若是我将陆家村都收进里面,你觉得如何” 阖上书册,书生偏头看去那边躺在被褥里的蛤蟆道人,后者裹着被子瞥来一眼。 “为师不想说话,还饿着呢,要是孙迎仙那小道士在这里就好了,铁定不会饿肚子,最差也还有田鸡” 咕 说着肚子一阵雷鸣,蛤蟆道人裹得更紧,赶紧闭上眼睛,碎碎念念“睡着就不饿了,睡着就不饿了。” 其实陆良生也有饿,之前集市上买的食物,根本不够一人两妖吃的,尤其猪刚鬣那饭量,能顶五个陆良生,就这样都还根本不够。 猪刚鬣听到这番话,也知道自己吃的太多,颇为尴尬的干笑两声,“俺老猪都还没放开肚皮吃” 话语停了停,忽然转头看去一个方向,匍匐一侧的老驴抖了抖长耳,从交叠的前蹄抬起驴头,身上噼噼啪啪弹起电弧,就听身侧传出“啊”的惨叫。 蛤蟆道人从被窝弹到半空,身子绷直,电光中显出骨骼,落到地上,抽搐的抬起蛙蹼指去老驴,艰难的挤出一声“彼其娘之” 此时,陆良生随手一扔书册,丢进书架里,站起身来,脚边的篝火忽地倒伏,明明灭灭起来,他目光凝实,望去的方向,清冷的月辉仿如被泼了墨汁,漆黑一片, 呼呼 风声渐起,四周树林枝叶哗啦啦胡乱摇摆,作为修道中人,还是元婴境,对于妖气自然颇为敏感,黄昏时,从老农那里知晓白虎岭有妖怪,为了不耽搁脚程,绕开了白虎岭,没想到竟还找上门来了。 随即,书生一拂袍袖,明灭倒伏的火焰轰的升腾,火光大盛,将蔓延过来的黑暗迫开,声音清澈威严。 “要我动手赶尔等出来” 林子哗哗作响,风吹过这里时,隐隐约约响起尖锐的笑声,周围林间有着沙沙的声响,影影绰绰的影子在树后一闪过去,像是翅膀拍动的声音。 哼 陆良生掐出指决朝火焰一挑,小团火光飞去半空轰的炸开,四溅的光芒瞬间驱散黑暗,照亮林间,十多道黑影抬起手臂遮挡强光,龇牙咧嘴发出嘶吼。 “这个修道中人好生厉害”“法光,是法光,火光里掺了法力,我的眼睛” “一起上啊” 阴沉沉的低吼混乱一片,蛤蟆道人浑身哆嗦的看了眼,抽搐的坐回地上“一群魑魅魍魉而已,良生,交给你了。” 猪妖也是看了眼,便没了兴趣。 那边,陆良生抬起袖准备抓去篝火,引来火焰加持法力,将那里的小精怪一并消去,忽然想到正好试试山海无垠,就在转身弯腰的一瞬间,窸窸窣窣的草丛轻响,一道黑影冲出身后的林子,破开黑暗朝他冲来。 陆良生眸子划过眼角,袖下的手掌一摊,两枚铜子划到手心。 乾坤一掷 呯 黑暗中,火光爆碎,那半空之上的黑影折转方向,背后张开数道细长的影子,攀在附近一颗大树上横挂,摇晃的火光照亮她半张脸,姣好的面容上,是数只虫眼闪闪烁烁。 “好郎君,原来是你呀,真是冤家路窄。” 陆良生认得她身上妖气,正是那日青城山祭坛洞穴里出现的蜘蛛精,蛤蟆道人一边抖动一边起身,他自然也认得对方。 “朱二娘,白袍郎君让你来的” 这话刚一出口,靠树休息的猪刚鬣蒲扇般的大耳呼哧呼哧扇了扇,连忙跳起来,左右看了看。 “朱二娘在哪里” 偏头间,看到挂在树梢上的蜘蛛精,笑出猪叫,两腿猛地一蹬,轰的扑了出去,那树上正要开口回答蛤蟆的朱二娘,就见一道硕大的身影扑来,空出两只长脚插去,接触的刹那,脚尖贴着对方被压了回来,整个人连带那身影一起掉到地上。 “走开走开” 朱二娘看清凑到面前的猪头,獠牙上翘,铜铃大眼兴奋的聚起红芒,吓得满脸虫眼都收了回去,挣扎间将对方推去一边,扭过身子仓惶爬开,捂着撕烂的裙袍,披头散发跌跌撞撞朝同来的妖怪那边跑去,不时回头看,大喊大叫。 “红娘,快出来” 还有妖 陆良生看去四周,微蹙细眉,伸手一招,书架上悬挂的月胧哐哐直响,飞离书架落到书生手中。 “啊本法丈终于有机会出手了” 它说话间,那朱二娘跑去的方向,一道红影从夜空降下,落在蜘蛛精前面不远,红袖一拂,响起一声冷哼。 “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夫人如何回留你。” 她身旁两侧,卷起数道黑烟,显出身影,均是一些妖怪,道行上明显要高上许多,见朱二娘这般狼狈,讥笑开口。 “一个修道者还没动手,就被一个猪妖给弄成这样。” “就这实力,也想入骨夫人洞中,不自量力,我看,还是回你的白狼洞吧,守着那位害瘟的白狼妖。” 几个妖怪中,一个长有蝠翼的妖怪,伸臂揽开朱二娘,推到一边。 “一旁待着,好好看着我们如何处理了这修道士,还有那头猪妖。” 旁边,名叫红娘的女妖,看去远处的火光照耀间的身影,眸子显出疑惑。 是一个书生,怎么看上去有些眼熟。 忽然,她脸色一白,顿时想起对方是谁了,本能的朝后退了一步,想要阻止那蝙蝠妖。 对面,篝火旁的陆良生自然也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头一次遇上这么多妖怪,倒是有些棘手,不过还在身旁还有猪刚鬣、师父 偏头看去,师父一声不吭,抱着被褥从他脚边走过,进了书架,呯的将小门关上。 书生嘴角抽了抽,师父不算,至少,老驴还能帮忙。 那边,老驴浑身弹起电弧,皮肉崩裂,化出暗鳞时,山林哗啦啦的狂响,一股妖气弥漫飞来,相比周围的群妖,这股妖气倒是非比寻常,还未靠近,就感觉到一股凶戾血煞之气。 “正主来了。” 陆良生袖下剑指一并,缓缓写出敕令,这时,对面群妖忽然散开,那股妖气落到地上,化为一道窈窕的身影,想要离开的红娘,急忙矮身福礼,其余妖怪也一一低头。 “夫人,你怎能来”“此处教给我们就是。” 然而,回答他们的,是伸来的手掌。 啪 巴掌扇在蝙蝠妖脸上,身子直接倒飞出去,撞在树上,朱二娘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位骨夫人,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么一回事。 下一刻。 一众妖怪视线里,那窈窕的身影,拖着衣裙迈着小步走到中间,双手交叠腹前,红唇轻笑,柔柔的唤了一声。 “妾身,画红宜,见过夫君。” 林间,一片鸦雀无声,书写敕令一半的陆良生,发懵的站在原地,同样被惊到了。 猪刚鬣回过头,指着那边浑身妖气血煞弥漫的女妖,又看去书生。 “你什么时候成婚的” 陆良生收敛心神,看着对面缓缓抬起脸的女子,那是与红怜及其相似的容貌,不同的是,她脸上妆容粉黛勾勒,一众令人心惊动魄的妖异美感。 不过,终究是认出对方是谁了。 “是你” 正是当初从栖霞山逃走的红怜恶魂。 第三百五十一章 拒绝 火焰摇曳,林中一片死寂,尤其一群妖怪面面相觑,看着火光中对视的书生和自家夫人,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呵呵呵 一声银铃轻笑,画红宜微微抬脸,眼波流转,添出妩媚,看着对面身姿修长,一身白袍的书生。 “正是妾身,夫君到了这边,自然要亲自相迎,只不过,手下这些妖啊怪啊,不认识你,夫君千万别怪他们,脑袋不够聪明。” 火堆光芒摇晃,照亮陆良生半张侧脸,目光微阖,看着几乎与红怜一模一样的画皮妖,只不过对方道行,有点出乎他意料,与之前红怜所说的有些差异。 不过既然对方没有动手的意思,陆良生散去手中写到一半的敕令,盯着她轻声开口。 “夫君二字用的过早了,我与你何时有过婚约。” “夫君真是忘了啊。”那边的女子微侧过脸,扫过流着口水的猪妖、警惕的老驴,摇曳腰肢迈开莲步,声音柔软哀怨。 “妾身与红怜本是一体的,她有的感觉,妾身也有,她知晓的事,妾身也都知晓,不过,她不敢做的,妾身却敢,她呀,心里巴不得叫出夫君二字呢,不过却让妾身抢先一步叫了,好听吗” “好听好听”猪刚鬣连连点头吸溜一声,将口水吸进嘴里。 惹得画红宜微蹙娥眉,哼了声“没问你这头猪妖,肥头大耳、浑身黑毛,看一眼都瘆得慌。” “俺老猪以前也风流倜傥的,你要好看的,行,俺老猪也能变” 猪刚鬣对这番话浑不在意,挺着肚皮两袖挥了挥,长嘴、大耳缩了回去,化作威风凛凛的黑肤壮汉,然而,女子理也不理他,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书生。 篝火噼啪弹起几点火星,陆良生深吸了口气,在女子视野里,飞快想着对策,真要打一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以少敌多,总归有些冒险。 见陆良生不说话也没动作,画红宜微微仰起俏脸,红唇勾勒显出梨涡,踩着地上枯叶靠近,晃动的红纱长裙,隐约能见白皙的长腿。 “夫君啊,你今日先走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我知道你修为,也知道你所有法术,可妾身今日也今非昔比,和那庙里等着恢复肉身的红怜可不一样。” 猩红的指甲随着纤柔的手掌抚去书生肩膀,刮着布料发出沙沙的轻响,走到陆良生后背,画红宜想要贴近靠上去,一道淡金色的光芒悄无声息的泛起,好在她反应快,脚下一扭,洒开裙摆,转去陆良生另一侧,口吻倾吐气息。 “夫君又得新法宝了啊,真是让妾身惊喜,这样的运气世间少有了,果然没看错人,呵呵呵” 陆良生一拂袍袖,运起法力抵抗这靡靡话语掺杂的妖力,地上积攒的落叶哗的向四周吹拂开来,将女子迫腿两步,缓缓侧过脸,语气严肃。 “别一口一个夫君,在下受不起,你这般道行,吸食了生灵吧我且问你,若是今日我要走,你要强留” 呵呵 画红宜翘起兰花,抬袖遮一下嘴轻笑,双眸妩媚看去,笑道“夫君误会了,妾身确实吸食了不少生灵,不过那些都是附近山头的妖怪,夫君降妖除魔,嫉恶如仇,妾身怎么会做让你厌恶之事,何况,吃人哪有吃妖怪,提升修为来得快。” 周围群妖听到自家夫人的话,一个个挺起身板,或藏匿黑暗发出嘶嘶作响的恐吓,妖气弥漫。 陆良生偏过头,握剑的手臂一抬,剑锋嗡的带起颤鸣,四周像似做助威的妖声,顿时被这道剑吟,惊得瞬间闭上嘴。 剑身缓缓垂下,陆良生看向画红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自然不会强留,只不过” 画红宜唇角含笑,有着与红怜一模一样的梨涡微笑,却是多了妖异的妩媚,“只不过,妾身还是劝夫君随妾身回洞府吧,做一对恩爱夫妻,好过枯燥修道,妾身定能让你享受从未享受过的快乐。” “老夫可不同意这门亲事” 女子靡靡话语刚出口,蛤蟆道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来,书架隔间小门推开,圆鼓鼓的身子缠满绷带,只露着一对蟾眼走了出来。 “哟,原来是蛤蟆师父,许久不见,换行头了”画红宜扭动腰肢迈着小步,瞥了他一眼,“本夫人与夫君说话,让你多嘴了” 陆良生低下头,看到走到脚边的蛤蟆,“师父,你怎么出来了” 背着紫金葫芦的蛤蟆道人,没看他,盯着对面慢走的女妖,哼了哼。 “为师,只是进去换绷带治伤而已。” 旋即,声音变得威严,微微颔首朝对面女子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徒弟的婚事,且能与老夫无关” 蛙蹼一挥,聚集妖力,空气里响起蟾鸣,与他话语一起传开。 “换做老夫巅峰时,你这小妖,不够老夫一口吃的,就散巅峰不在,这背后的葫芦可还有老夫当年几分实力,若是不信,大可问问那边的朱二娘,现在带着你不成器的手下哪里来,滚哪里去” 画红宜停下脚步,风吹抚青丝,她偏过脸看去后面,那群妖当中的朱二娘,本能的点点头,那紫金葫芦是紫星妖道的本命神通融合炼制出的法宝,巅峰时确实可装万物,炼化成丹药,眼下蛤蟆实力大损,本命神通依旧不会变的。 应该还是很厉害的吧她想。 见到熟知蛤蟆实力的蜘蛛精点头,画红宜脸色一沉,拂袖侧开身子,脸色随后又绽出笑容。 “既然家长不同意,那妾身暂且不求夫君与我一道回去了,不过,妾身相信,总有一天,夫君会和我在一起的。” 说完,驭起妖风,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四周群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夫人都走了,自然也不会继续围下去,一个个遁去夜色飞速离开,伴随的暗黑犹如潮汐退散,清冷的月光重新洒在林间,照亮出一片银辉。 草丛响起虫鸣,老驴喷了一口粗气,收敛电光趴回地上继续睡觉,猪刚鬣追出几步,朝着林隙外的月色。 “你提的要求嘛,都变的英俊神武了,总要看俺老猪一眼,再走啊” 瓮声瓮气的大喊回荡,篝火旁,陆良生没想到因为一个葫芦把这难缠的画红宜给惊走了,葫芦厉害不假,可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却是不知道的。 “师父,这紫金葫芦当真可吞万物” “以前老夫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那是因为,总觉的师父是吹嘘多一些。” “哼哼现在知道了吧” 蛤蟆道人哼哼两声,转身回去书架隔间,背对着徒弟,挥了挥蹼,声音威严叮嘱“睡觉,明日一早赶紧赶路回去,为师要加紧修复伤势了,别一天搁外面,尽人欺负” “是,明日一早就离开。” 陆良生拱了拱手,也将手里的月胧抛回去,“用不到你了,回去吧。”剑身轻吟,嗖的一下,插回鞘里,剑鞘沉了一沉,回去坐下的陆良生就听书架那边,传来啪的一声,蛤蟆道人捂着脑袋,看着落下一截的剑鞘,摇摇晃晃两下,“彼其娘之”的骂了一声,蟾眼一翻,趴去被褥上,腿脚一弹一弹的抽搐。 “师父” 陆良生赶忙过去,翻过蛤蟆,只见师父舌头歪斜嘴边,亮着肚皮昏了过去。 月胧剑摇了两下,弱弱的说了声。 “本法丈,不是故意的” 唉 陆良生叹口气,手指弹了一下剑身,便将师父拾起来,捧在手心坐回火旁,放在袍摆上,用一角盖去他身上,拿过一本书,翻看的同时,叫回那边愤愤不平的猪妖,连着赶路,又与一群妖怪闹了一番,猪刚鬣也是有些困意,说了几句,伸个懒腰就着火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火光照着酣睡的猪妖、匍匐抖动长耳的老驴,以及在徒弟袍摆上昏睡,不时抽搐脚蹼的蛤蟆,纸页翻动的轻响偶尔停下,陆良生抬起脸,望去漫天星斗,想起叫画红宜的画皮妖,思索着对方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 叹口气,摇了摇头。 有点难缠啊。 漫天繁星一眨一眨闪烁,荒郊野岭间,某处山壁有着火光亮出洞口,一阵阵妖风呜咽在里面乱卷,蜘蛛精朱二娘、狐狸精红娘面朝上方一张白骨大椅,低头不敢抬起。 “臭蛤蟆” 画红宜咬牙切齿,长袖下长着猩红指甲的手掌握紧,呯的砸在扶手上,披风哗的洒开。 “拿师父名头压我,你也杀的人,可比我还多,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下方,蜘蛛精硬着头皮抬起脸“夫人,那蛤蟆,原本道行可比妖王,非常厉害,吃的修道者和妖怪不在少数,不好轻易招惹。” 一旁,红狐搅紧手指,想到却是火光里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那陆良生他学业有成,意志坚定,何况一身正气说句夫人不爱听的话,从他给那位红怜立庙看得出,他不会与夫人有” 下一刻,红狐身子直直撞在洞壁,震得附近火把掉了下来。 哗 画红宜按下披风,俏脸仿如结霜,狠狠盯着地上侧卧吐出一口鲜血的狐妖。 “再说一句,本夫人拔了你的皮当脚垫” 她目光扫去洞内两侧,坐回白骨椅上,猩红的指甲哒哒的点在上面,眯起眼帘。 “夫君太过正气,确实不适合本夫人,但若是一身杀业,凶戾至极的陆良生,你们觉得如何” 想到那个矮小的身影,红唇陡然勾起笑容。 “哼哼,本夫人倒是有个好主意夫君你会回来我身边的。”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夏日炎炎,风吹云动 丝丝灰色游云遮去半轮明月,漫天的星辰渐渐隐去夜空,泛起的青冥山麓里,两盏纸皮灯笼摇摇晃晃,光芒照着两人的身影走过偏僻贫瘠的山村。 汪汪汪 茅屋院落不多,偶尔能听到院中黄犬狂吠几声。 提着灯笼的两人没有进入村子,绕过村口继续朝前面的山林穿行,两人脚步似缓实慢,一晃眼已进了林间,咔枯枝踩断的轻响,惊起枝头老鸦哇的发出嘶鸣,飞离树梢,吓得其中一个稍矮小一点的身影停了停。 “师父,有村咱们为什么不进去好歹能歇歇脚。” “都睡了,岂能打扰别人清梦,修道中人,这点苦头都吃不了,还修什么道。” “那今晚,我们睡哪儿眼看天都快亮了。” 昏黄火光透过纸皮灯笼照着的两人是一老一少,挽着道髻,穿着一身陈旧的道袍,尤其小道士袍上还有几处补丁,一些位置洗的发白。 一旁,同样提着灯笼在走的老道士,看了看四周,随意寻了处位置,将背后一柄长剑拔出插到地上,腰间的酒葫芦也挂去剑柄,随意躺下去,架起腿准备睡觉。 “天为被、地为席,走到哪儿都能睡个痛快,乖徒儿,快些睡了,明日一早还要” 老道士话语陡然一停,那边徒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不情不愿慢吞吞过来坐下,开口说道“就知道说些糊弄人的鬼”后面话语还未没说完,躺下的老道士坐起来伸手将他嘴捂住,一挥袍袖拂去两盏灯笼,里间灯火瞬间熄灭,周围顿时陷入黑暗。 “别出声,有妖气” 捂着徒弟嘴的老道士压低嗓音说了句,另只手一翻,几张黄符随他动作打去四周距离几步的树躯,朱红符文法力悄然一闪,肉眼无法看见的空气里,隐约形成一个圆。 “师父,怎么回事哪儿有妖怪” 被老道松开嘴的徒弟,蹲在一旁,眼珠子四处乱瞧,正想站起来,被师父一把按着脑袋又压了回去,下一刻,就听结界外面树林哗啦啦作响,像是翅膀扇动的风声从不远的一侧飞了过去,落到地上。 “在此间歇会儿,再继续赶路。” 藏在草间的师徒二人听到这话,不像是只有一只妖,令得老道不敢轻易动手,果然,片刻另一道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咱们这次能赶上盛会吗到底要做什么” 月光投下林隙,模模糊糊能见一个长着翅膀的妖怪在于另一个妖怪说话,看到对方展开的蝠翼,吓得小道士脸色惨白,而一旁的师父,听到盛会二字,眉头紧皱,身子微微前倾,想要听得更加清楚。 那方,像是长有蝠翼的妖怪嘶哑笑出两声。 “如何不能,此次西北群妖汇集,咱们赶去自然能凑上热闹,听说紫星妖道修复伤势重出山河回到西北,此刻差不多要到长安了” 后面的话语渐小,可那紫星妖道四个字,让偷听的老道士眼皮直跳,待到那边两妖又说了几句,着急赶路,驾起妖风消失不见,道士这才起来,挥手收了布下的隐匿气息的法阵。 “紫星妖道” 喃喃念叨这个名字,一把将徒弟拎起来,拖着就往回走,小道士回头捡起灯笼,挎着一个小包跟在后面追问“师父,出什么事了那两个妖怪说的紫星妖道是谁啊” 一连问了两句,老道士都没回答,籍着月光,脚步飞快,一路下到山脚,在一块大石头旁,从腰间掏出几张黄符铺开,咬破指尖在上面写写画画,随后就在徒弟目光里,折成一只纸鹤。 “去” 手掌一摊,那静止的纸鹤像是活了过来,纸做的翅膀慢慢扇动,飞离了老道掌心,升上夜空,朝着渐渐泛起鱼肚白的东面化作一道法力的流光。 晨光破开云隙推开黑暗,照下北方某座云雾萦绕的大山,飞鸟划过翻涌的云海,落去蜿蜒的山道老树上,眨着鸟眸望去远方凸出林间一块青岩大石,须发皆白的老人阖目盘坐,身后蜿蜒而上的石阶,高耸的山门高出一片片树笼一截,上书承云二字。 云气四溢,蔓延过去石阶上是一个开阔的平台,地砖白黑二色,砌出巨大的阴阳,附近各设楼舍数栋,金色晨阳推延过来,洒去山壁,有硕大的字迹雕刻,由不知何材质的红色漆料涂刷出道之字。 阳光里,显得恢弘庄严。 而两侧,均是密密麻麻的空洞,互不连通,有时能见烟气缭绕飘出,也能见有身影盘腿打坐,静心明悟。 远处的天光,有法力流转,下方山门中有人抬起头,衣袍飘飘,摊开掌心,让那流转法力的纸鹤降下,片刻,在那人手中化作一张黄符,上面两行字迹,看上一眼,急忙走去正楼,朝守卫的师兄弟拱了拱手,跨进里面,恭谨的唤了声。 “掌教。” 前方人物画像前,焚香萦绕,发髻斑白的老人打扫着香炉,朝祖师稽礼。 “祖师爷面前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那老人挪了挪小炉位置,转过身来擦去手上灰烬,这才开口“何事” “外门人,飞鹤之法传讯,紫星妖道出现了。” 刚坐下的老人端着茶水停下动作,就连门外守卫的门人听到这句话,也斜过视线看去里面。 紫星妖道 呯 茶盏重重放去桌面,老人阖了阖眼,片刻后,起身径直越过了报讯的门人,走出房门,双手负去后背看去山壁上那巨大的道字。 “乱世刚定,妖孽又横行,我辈斩妖除魔,向来不享太平,承云何在” 远处的山壁,许许多多道声音从洞里传出,混在一起。 “我辈在” 老人一挥宽袖,楼中一柄法剑飞出挂去他后背,声音暴喝 “随我斩妖除魔” 法音雄浑,响彻山门,那密集的空洞,瞬间亮起一道道法光,从里间飞射而出,宛如流星。 划过晨阳的一道道法光射向天际,讯息以此为中心也在同时向其余修道山门飞去,当年作乱的紫星妖道再度出现的消息,犹如滚热的油锅倒下了一瓢清水,沸腾起来。 东南面的离火门,一道道身影越众而出,跟随几位门中长老飞快下山,而中部大州,隐匿人间的聚灵府也在响应同道中人的号召,赶往长安。 曾经恶名昭彰的蛤蟆大妖再次出现的消息,在修道者间流传,知晓的,不知晓的都在言传,或赶去助阵,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路过的山麓之中,背负木匣、络腮大胡的魁梧身影躺在岩石上舒服的晒着阳光,也被邀请在列。 “那妖到底何物,让这么多同道中人前去” “兄台竟不知那紫星妖道,当年为祸一方,屠杀一个镇的百姓,之后更是吃修道中人无数,几大宗门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他击伤,如今又出来,自然要过去帮衬一二,降妖除魔” “那是妖是何物成精” “我也是听说,好像是一只蛤蟆。” 与他们同行的络腮胡汉子,一停脚步,皱起浓眉的更皱了。 “蛤蟆记得陆道友身边也有只,莫非” 同路的几人停下,回头看他“这位道友,怎么了可有什么疑惑” “无事。” 那汉子正是独自行侠仗义的燕赤霞,他摇摇头“无事,就是喜欢独来独往惯了,此地离长安也算不远,我独自过去就好。几位,告辞” 辞别了这几个修道中人,燕赤霞转了一个方向绕开他们前行的路线,对于心中的疑惑,自然需要找到陆良生才能解惑。 但愿不是陆道友身边那只蛤蟆 脚步渐渐加快,穿过林间落下地面的一道道斑驳,去往长安。 阳光蔓延云端,远去曾经北齐的地界,如同佛陀横卧的延绵大山间,晨钟悠远长鸣。 咚咚 钟声浑厚古朴,回荡山间,浸在这片钟声、焚音里的香客、游客来往山间青石板铺砌的山道,观赏、或虔诚的朝悬崖无数佛像礼拜。 人群进出的万佛寺内,身如弥勒的法净和尚守着紧闭的关门,某一刻,禅门打开,他睁开眼睛起身回头,一个干瘦身形、苍白须髯的老和尚缓缓走出。 “师父”法净合掌躬身。 “法净”名为镇海的老和尚单竖大无畏法印于胸前,另只手取过供奉佛像前的紫金钵托在掌中,轻缓的语气里,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仅仅看去一眼,如同佛法中的怒目金刚。 “随我出寺。” “是” 胖和尚歪了歪脑袋,莫名其妙的跟着师父离开,然后去往山下,不过,许久没出来了,法净心里多少也有些舒坦,不知陆施主可还在游历,若是碰上,彻夜与他聊聊也好。 嗯,还有孙道长。 大抵想到妙处,肥厚的嘴角偷笑一下,很快又掩饰下去,跟在师父后面,一路去往西面。 与此同时,长安西门,人潮熙攘,高声叫卖、揽客的吆喝嘈杂里,陆良生牵着老驴带着猪刚鬣一路穿过繁华的长街,闵府不敢住了,随意寻了家客栈,洗漱一番,换了身行头,干净清爽的去往骊山,拜会骊山老母,方才不觉得失利。 摇摇晃晃的书架里,短小的身影眼皮跳了一下。 “良生啊,赶快办完事回栖霞山,为师眼皮最近跳的有点厉害,总感觉有人惦记为师。” 蛤蟆道人全身缠裹绷带,脑袋上也缠了一圈,打了个蝴蝶结,撑着下巴看着外面青翠的夏日山麓。 心里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出来一趟,弄得全身是伤,再不回去将养一番,怕撑不到修复妖丹了。 呱 第三百五十三章 来了来了 阳光酷热穿过山麓绿野,斑驳投在山道上,一阵接着一阵的蝉鸣声里,叮铃咣当的铜铃声从山脚慢慢传来。 书生、黑汉、后面跟着一头老驴走上一节节石阶。 飘着‘奉子茶’的旗幡招展,茶棚外,一袭黄色衣裙的女子礼貌的谢过相送的茶肆伙计,看到这边上来的两人一驴,嘴角笑了笑,也不说话,沿着山去走来的书生,他嘴唇微微抖动,‘哇’的一声忽然大哭起来,捏着抹布捂在胸口,撕心裂肺的哭喊小跑回茶肆。 哇哇—— 哭声远去身后,陆良生好半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苦笑的摇摇头,牵着老驴跟上那黄裙女子。 “姑娘跟在老母身边,也是大造化,何苦戏耍凡人,徒令他伤心。” 那女子拎着茶罐,走在前面也不回头,轻声道: “伤心好过痴心,不能相守,何必妄求,陆公子觉得我说的对吗?” 这话让陆良生有些感受,不由想起闵月柔来,修道中人岁月漫漫,凑到一起,最终未必能相守走过一生。 不等书生开口,一旁的猪刚鬣抢过话,小跑跟在女子后面,连连点头。 “女菩萨说得对,说得对!俺老猪就是这么想的。” 蝉鸣声里,过了半山腰的石阶小道,过往的旅人渐少,越发荒凉,渐渐看不到人影时,陆良生跟着黄衣女子来到之前来过的山壁,这次不用行礼,随着对方径直穿进了山壁,来到骊山老母所在的另一个天地。 蝴蝶绕着花海纷飞起舞,远方山峦轮廓,云雾见有仙鹤长鸣,在雾气里展翅划出一道轨迹。 “师父、老猪,你们在这里等我。” 陆良生回头向隔间小门内探头张望的蛤蟆道人、还有猪刚鬣叮嘱一句,便跟着女子来到翠林前,抖了抖宽袖,面向林子恭敬的作揖施礼。 “陆良生拜见老母,我已从两界山回来。” 前方翠林没有动静,树枝只是在风里轻摇,沙沙作响,片刻,只有陆良生能听到的老妇人声音,温和慈祥在他耳边响起。 “老身那义弟在山下过得如何?” 要不要如实相告?还是以那猴头宽慰的说法告诉老母? 陆良生有些犯难,如实相告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引起这位骊山老母的怒意,想了想,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 “回老母,猴王受刑山下,不得自由,寂寞苦厄,不过还是让晚辈回老母,他过得很好,无病无灾无烦恼,还说将来得脱之后,让晚辈领他看人间烟火,享一享太平繁华。” “这猴子......” 翠林间,骊山老母响了一声不知高兴,还是愁苦的语气。 “......早有这番想法,也就不会落到这下场了,陆良生.....” 听到叫到自己名字,书生声音淡然,拱起手,安静的听着老妇人接下来的话语。 “.....你弟子身躯已复原,去将他领回去吧,切记不要再掺和人间王朝之事,也不要告诉他人,来过我这里寻求帮助。” “良生,谢过紫元君。” 听到屈元凤无碍,陆良生不敢怠慢,恭敬的又行了一礼,反正礼多人不怪,敬一敬,不会少块肉,说不得还能结下善缘。 “等等。” 正要跟随黄衣女子离开,骊山老母的声音再次传来。 “福祸双栖,此去路遇困途,犹记初心,才有得,好生用山海无垠,莫负前人栽树,轮转因果,去吧。” 老母这话.....什么意思? 陆良生施了施礼,跟着黄衣女子思虑这番话,回头又望去翠林,眼中露出疑惑。 “难道是在告诫我?” 来到山泉寒潭,濯尘池中,寒水平静,一缕缕白气弥漫交织石台周围,无时无刻滋养着上面躺着的身体。 陆良生施了驭水的法术,踩在水面过去,石台上,徒弟的面容恢复往日的红润,黝黑的皮肤变浅了些许,微微起伏的胸腹,说明身、魂已经融合。 或许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紧阖双眸微抖,慢慢睁开眼帘,看到眼前的师父,屈元凤虚弱的嚅了嚅嘴。 “师父......” “不要说话,闭上眼继续休息,省的落下病根。” 陆良生伸出手指轻点在徒弟眉心,原本还想开口的屈元凤张了张嘴,眼帘一合,头歪去旁边,昏睡了过去。 “缩!” 一掐指决,躺在石台上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急速缩到巴掌大小,书生将他捧起放去袖袋里,这才返回岸边,经过女子身边,朝她施礼。 “事已毕,还请姑娘送我们出去吧。” “陆公子请。” 黄衣女子矮身一福,走在前面带路,不多时,回到花海间等候的猪刚鬣、蛤蟆道人身前。 “良生,徒孙如何了?”全身绷带的蛤蟆道人站在老驴头上,探了探脑袋。 陆良生拍了拍宽袖,将里面安睡的屈元凤捧在双手,这才让蛤蟆放下心来,缠着绷带的脑袋上,蝴蝶结摇摆,咂咂嘴反身回到书架隔间。 “那就好,好歹老夫的徒孙,没事就好。” 这边,陆良生向那女子告别,离去时也朝翠林放心拱手躬身一拜,叫上还想上前与女子套近乎的猪刚鬣,拉上老驴走出此处天地,回到骊山老母殿外一侧。 天光倾斜,鼎中焚香徐徐升上大殿上空,烟雾萦绕,来往旅人说笑,商贩吆喝小吃、兜售香烛钱纸,陆良生心情舒畅的看着一切。 ‘人间烟火气,走到哪儿都令人愉悦的。’ 想到如今徒弟也救了,该是可以返回栖霞山,便跟隔间里的师父,还有一同来的猪刚鬣说起,两妖自然不反对,一个想要赶回去修复伤势,另一个还惦记着书生给他画一幅月儿穿薄衣的画像。 “那走吧走吧,还耽搁什么。” “是啊,良生呐,再待下去,为师觉得怕会伤势过重.....” 蛤蟆一想到最近受伤不想往日恢复的快,心里就一股毛孔悚然的感觉,像是要有厄事要来。 “行,那去趟长安,跟宇文拓说一声。” 陆良生收拾了下衣袍,趁着天还没黑下来,牵着缰绳,一路下了山,路过那茶肆,店中伙计眼角还挂着泪痕,不过已经没事了,端着茶水忙前忙后,想来也没时间给他伤心,要不了多久,自然也就忘了。 ...... 从骊山下来到长安,不过二三十里的脚程,大抵在关城门前,是能赶上的,下了山后,道路变得平坦,陆良生也就不急着赶路,与猪妖化作的黑汉,边走边聊,向走城门过去。 夕阳犹如潮汐席涌来,烧红西云的霞光,远远给巨大城池披上一层彤红。 哇——哇哇—— 几只老鸦飞过这片残阳,落去道路附近的一颗孤树,立在树梢嘶鸣,看着下方走过的两人一驴,鸟眸偏转,望去更远的方向,一道流光划过天空。 然后,更多的光芒好像常人无法看见般,接踵而至。 老驴不安的停下,拉扯缰绳,陆良生同样也感受到法力的流转,抬起头,一道法光划过眸底,悄无声息落在官道尽头。 扎着道髻,一身深色道袍的老人,两鬓斑白旁若无人走过身边旅人、商贩,朝陆良生看来。 面无表情抬起双袖,拱了拱手。 “贫道,承云门,不知这位同道中人,可否知晓一个叫紫星的妖怪,还请行一个方便。” 吱嘎~~ 书架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探出头来,露在绷带外的一双蟾眼,顿时凝实。 “竟知道老夫在这里......不能拖累良生,赶紧走!” 双腿绷紧,一弹,纵身跳出隔间,然后.....腰间绳子绷紧,直接挂在小门下面,摇摇晃晃,四肢胡乱挣扎片刻,看到对面老道望来的视线,稳下身子,就那么吊在半空,环抱双蹼,声音威严。 “看什么看,老夫又不是紫星。” 看到书友让春风不要更新,有句话还要说说的 不管事件闹成什么样,也不能辜负读者,上架的时候,就说过,不能让你们的钱白白花了。 所以,书一定要写完的。 男人嘛,该有担当的,还是要有担当,说下的话,就要兑现承诺,当年写白狼公孙那本书的时候,一个月挣得还没人家三四千块轻松,几乎全天日无休,但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 人嘛,这辈子过一天少一天,多写一本书,也算是一种成就,能娱乐你们,满足我自己,算是不错的事情。 嗯,就算再艰难,春风也会完成当初承诺的春风宇宙,有始有终,不然,难道等将来老了,快死了,说,哎呀,我还有一件事没做,遗憾啊。 那是空着吹。 只要你们别嫌弃我更的慢就好。括弧,笑脸!!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残阳彤红,笼罩道路、城门,尽是人声喧哗。 远远近近,来往的行人好似看不见官道中间的老道,仍旧说笑着接受城门士卒盘查,步入城中。 老道颔首抚过须髯,伸手一摊,背后法剑‘锵’的一声出鞘,落到他手中一挽,斜斜垂去腿侧。 袍摆抚动,老道声音平缓有力。 “紫星妖道,贫道可认得你,显出真身吧!” 对面,老驴歪着脖子看去后面,书架下悬着的蛤蟆道人摇晃着身子,四蹼并用奋力挣脱腰间的绳索,掉在地上,顶着头上绷带打出的蝴蝶结爬起来。 ‘彼其娘之.....老夫裹成这样都认得出来?’ 眸子在眼眶里转了转,拍去身上灰尘,啪叽啪叽走上前时,一道阴影遮盖了视线,驴头前面的陆良生背对着他,侧过脸低声道: “师父,让我来应对吧。” “良生,你回.....” 不等蛤蟆道人开口,陆良生转回脸,过去朝那老道拱手施礼,只要没一见面就动手,总该是有回转的余地。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道长。” 对面,老道士须髯抚动,微微颔首打量书生,握剑的手抬起,还是还去一礼,感受到对方境界,忍不住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赏。 “这位陆道友年纪轻轻有这般修为,算是天纵之资,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为何与妖物为伍。” “谢道长夸赞。” 陆良生垂下手,看到对方也垂下法剑,挥袍施了隐身、隔音的法术,将周围十几丈笼罩进去。 “.....晚辈无门无派,不过侥幸得以跨入修行,而道长口中的紫星道人,便是家师,旁边这位黑汉,乃我友人。” 老道士目光瞥了一眼黑毛大汉,浑身浓郁妖气,常人看不出,他岂会看不出? “又一个妖类,还是野猪成精。” 猪刚鬣露出原形,两大耳呼哧呼哧扇了扇,瞪起铜铃大眼,指了指自己,颇有些无辜。 “你们说归说,关俺老猪什么事?” 一甩袖口,走到一旁:“你们打你们的,扯我做什么,真是的。” “道长!” 这时,陆良生让猪刚鬣暂且不要说,怕引起更多麻烦,目光诚恳望去老人,拱手开口。 “我师父与道长是否有什么误会?” 站在人的影子间的蛤蟆道人听到这句话,有些急了,跑过去拉徒弟裤腿,使劲扯了两下,压低声音道: “良生,别说了,还是让为师来。” 言语落下,那边的老道士重重哼了一声,“误会?!”一抖剑锋,迈开脚步朝这边缓缓走出几步,衣袍无风鼓动起来。 “当年洛河镇几百条人命,你问紫星妖道是不是误会?想来你这书生被他蒙蔽,贫道不怪你,还请移步离开。” 几百条人命? 陆良生脸上愣住,下意识的侧脸看去被自己影子遮住的师父,那边还有老道士的声音在说。 “紫星妖道,妖性难驯,一场毒雾屠了洛河镇几百口人,变得血浆,尸骨无存!你当他是师父,他可当你是徒弟?怕是收你的时候,就想要吃你!” 老道脚步一步一个脚印落下,声音铿锵有力。 “......重重大山突围,吃了无数途中之人,斩妖除魔的正道中人不少死于你师父之口,看你表情,也是不知晓的吧?此妖被万佛寺高僧镇海大师打伤后,遁的无影无踪,今日再见,岂能让他继续活着!!” 后面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有极大的重量,撞在书生心坎,偏去的视线,落去矮小的身影,声音有些艰难。 “师父.....他说的可是真的?” 蛤蟆道人一蹼拍在脸上,然后垂去身侧,低下脸不敢与徒弟对视。 “真的,都是真的,为师杀过许多人......吃过很多人......” 徒弟知道自己是妖,可也极力隐藏当年做下的事,毕竟已徒弟那个性格,恐怕......然而,眼下,什么事都戳破了。 没有了。 垂下双蹼的短小身形微微抖动,绷带一层一层滑落脚蹼周围,蟾脸缓缓抬起,看去那方的老道士,蟾眼泛起红点。 “臭道士.....” 蟾嘴裂开,露出上下细密的锐齿,大吼:“——你满意了吧!!!” 像是无数人的声音重重叠叠咆哮而出,卷起一阵大风,吹飞洒落的绷带,紫色妖气冲破体表,弥漫开来。 “妖孽,放肆——” 法光骤亮,老道士长须猛的抚动,厉声暴喝,手中法剑一抬,剑尖燃起一团火焰,掌心推在剑柄,往前一送。 ‘嗡!’ 剑身破空,火焰倒伏,延着法剑拖出一条火龙半空游窜,发出响亮的嘶吼直奔对面紫星妖道。 “斩妖除魔!” 老道士须髯怒张,手臂横挥落下:“斩!” 法令落下的一瞬,呈在蛤蟆道人眸底的,是直飞而来的‘火龙’张开长吻嘶鸣长吼,然后,在视线里放大。 轰—— 呯! 紫烟动荡震散,猛烈的气浪吹在他蟾脸上睁开不眼睛,只感到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退过来,从他头顶抚过,地面全是‘咔咔’的断裂声。 风声、火浪缓和,蛤蟆道人放下蛙蹼,睁开眼睛,前面没有了徒弟的身影,地上只有两道深壑从他两侧划向后面。 那是脚印硬生生犁出的两道沟壑。 “良生.....” 他身后,书生身子半弓,持着月胧剑横在胸前,浑身上下滚热的烟气升腾、缭绕,衣袍不少地方有着火焰烧出的黑迹。 “良生!!” 蛤蟆道人收敛紫烟妖气,飞奔跑过去,仰头看着徒弟,蛙蹼不知所措的挥舞。 “你怎么样了?替为师挡剑做什么,我挡得下啊——” 远处的老道士伸手收回法剑,看着身子几乎都弓起来的书生,抿紧了双唇。 “你这....晚辈......当真要护这妖孽!?” 呼呼..... 呼呼呼...... 陆良生捏紧月胧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仓促解下对方一剑,令他不好受,紧了紧牙关,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扫过面前的蛤蟆道人,也不知是笑,还是什么的情绪爬上来。 声音挤出牙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老道士点点头,没有一丝表情。 “好。” 上方的天空,一片残红天光里,越来越多的法光飞来,山麓林野间,轻身飞纵的一道道修道之人,秉持心中的斩妖除魔,朝这方发足狂奔,转眼及至。 ......... 矗立夕阳中的城池,亦如往日的繁华,飞过残阳的鸟雀落去皇城屋檐,正与族兄、当今天子杨坚说话的杨素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去天空一闪而过的法光,眯起了眼睛。 “看什么?” 杨坚好奇跟着抬起头来,除了夕阳残红里夹杂的几片云朵,没有任何东西。 “是修道者.....很多。” 一旁,杨素是头一次见这么多修道中人的气息出现在长安,不敢大意,当即拜辞了兄长,飞快回到府邸,朝着城外奔去。 另一头,越想越不对的皇帝,沉吟片刻,看着族弟离开的方向,招来侍卫。 “召集皇城兵马、还有城外韩擒虎麾下士卒,随朕出城!” 命令下达,随传令的奔马带去各方,一拨拨的皇城禁卫集结,奔去长街的同时,城中写有‘宇文’二字的府邸,同样感受到不详气机的宇文拓推开房门,跃上房顶,望着城南的方向,过得一阵,不顾禁令,朝那边赶了过去。 夕阳落下最后一抹光芒,云又起来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广结善缘之人,必有多助 夜色降下,城中升起万家灯火,巡视的城墙上,士卒眼中空无一物的城外官道、原野,一道道人影冲破黑暗,持剑从半空落下,以老道士为中心,呈出半圆。 “这边!”“赶上了!” “怎么还没打起来?!” “老夫感受到紫星妖道的妖气,快跟上,就这边!” 夜风吹拂,沙沙的脚步声,伴随嘈杂的人声,从四面摇晃的林野冲出,这些人服饰各异,有男有女,负刀持剑,也或奇形怪状的兵器,上面多有法光的痕迹,俱都是附近小宗小派,也有各路散修,足有上百人。 “赶上了,那边那只蛤蟆就是紫星妖道!!上回我见过他!” 有人大喊起来,也有声音朝那边的承运门中人,拱手说道: “承云门的诸位道友,我等同来助阵,一起斩妖除魔!” 影影绰绰人群之外,一道负着木匣的虬须大汉攀上树梢,抬头望去道路间,一袭白袍,持剑微弓身子的书生。 浓眉紧皱,压在树杆的拳头一连串‘咔咔’骨骼轻响。 “真是陆道友.....这如何是好......” 燕赤霞一咬牙,身子刚一动,陡然一道声音从他背后林野上方响起。 “诛杀紫星妖孽,能少了我离火门!” 树笼狂摇,十余道人影,鞋尖点过树叶,齐齐飘飞落下,为首那人,凸额头,满脸络腮大胡,须髯蓬松,细看下,能瞧出暗红。 “还有我聚灵府!” 那边十余人刚落下,围上去,另有二十余人青色单衣内里云纹袍,手持长兵法器出现,当中一人,下颔半尺长须,青衣青袍,气质儒雅,朝承云、离火拱了拱手,又转去各路为斩妖除魔而来的修道中人一圈。 这才看向前方一驴一书生,目光随后落去书生身前矮小的身影。 “紫星妖道,没想到真是你,当日门中十五个弟子之仇,今日该有一个了结了。” “且慢!” 承云老道忽然开口,抬手让三方欲动的修士停下,看去对面受了他一剑的书生,不过双十有余,能从一个散修到元婴,实属难得。 “这位陆道友,你天资非常,我等俱都是同道中人,为一妖孽而战,不免有些可惜,你也看到了,各方降妖除魔同道均已赶来,根本无胜算之机会,还望这位道友,念修行不易,不要枉送性命。” 那边,蛤蟆道人捏紧蛙蹼,想要冲去对面,呯的一声,森寒剑面插在他前方,钉在脚前,回头,就见书生撑着剑柄,慢慢直起身子。 “良生,你别管,这是为师的事.....” “师父.....你退后。” 丝丝血迹挂在的嘴角微开,陆良生俊秀的脸孔微微侧了侧,挤出一点声音,持剑站直,目光却是扫过周围一道道手持法器的修道中人。 迈开脚步走过师父,握着剑柄抬手朝他们一拱,缓缓轻声道:“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诸位。” “陆良生?” “这名字有点熟悉。”“......南陈砸金銮殿的那位?” “可能还真是此人,之前还被大隋皇帝敕封什么真人,还觉得他不错,没想到居然跟紫星妖道这种吃人无数的大妖混在一起。” “书生意气罢了!” 周围有不少听说过陆良生名字,倒也没有急着动手。 “观此人面相,身中隐隐怀有浩然正气,应该非那种奸邪之辈才对,莫不是其中另有缘由?诸位不妨先听如何说。” “嗯,但不可松懈,再让紫星妖道逃了。” 纵然当中有不服气的,可大伙都是修道之人,讲究修心养性,有人这般说了自然暂时按下动作。 “那行,听这书生要说什么。” 一时间,四周人声渐渐安静。 陆良生深吸口气,运起法力将身上的不适驱散,稳了稳心神,朝他们道谢一番, “......在下与诸位相比,修道日浅,不懂修道中林林总总的规矩,但也知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刚才听那位道长所言,我师父害......” 话到了嘴边,还未说完后面的话语,一阵烈风吹来,震砌天地的佛号汹涌而来。 “我佛慈悲——” 远远近近,山麓、城墙都在回荡,城上士兵听下脚步,纷纷挨着墙垛探出身子,看着下方黑暗、远方的山麓,眼中露出迷茫,根本看不到半道人影。 城墙下方。 人影攒动,听出这声佛号的修道中人,顿时炸开了锅。 “镇海老和尚也来了,他不是在闭关修禅吗?” “肯定是察觉到紫星妖道的妖气,才出关的。” 话语间,陆良生看去一个方向,林野唰的冲出几段枝叶掀去半空,一道人影飞了出来,麻鞋落地激起灰尘的一瞬。 “孽障,可认得贫僧!!” 干瘦的身形拖着宽大的僧袍,一步一个脚印,轰轰轰跨步直奔而来,苍髯怒容,好似庙中怒目金刚,僧袖‘哗’一拂,飘展开,枯瘦的单掌竖出一印猛地推出。 ——明尊降魔印,大威天龙! 佛法掌印,直冲蛤蟆道人,转瞬即至。 “师父退开!”陆良生脚下一沉,迎着铺天盖地的祥和佛法,袖中手掌翻出,手心赫然亮起‘敕’字法光,同样迎上了上去。 ——乾坤正道! 刹那,两掌相抵。 下一刻,金光、淡蓝法光轰的巨响,光芒直接打破此间阻隔凡人肉眼的结界,城墙上的士卒抬手遮住眼睛,就连下方修道中人仓促间也被两人相抵的法力激起的气浪吹的衣袍猎猎作响,须发向后倒飞。 片刻,相冲的法光稍退,一身僧袍的镇海老和尚在他们视线之中,保持出掌的姿态,踩着地面硬生生向后平滑半丈,而对面的书生,同样保持出掌的姿势,向后退出一丈,只不过周身金光四溢,形成一轮圆,后面,还有青白电光闪烁,乃是那书生的驴子用头顶在后面,以及一只身形肥大的猪妖推着驴屁股...... 茂密的黑毛间,密布一层汗珠,想来被佛法克制,颇为不好受。 “你当俺老猪是朋友,俺老猪就帮你,只可惜兵器还未拿回,不然这帮人间修道者,再来一群,俺老猪都帮你料理了。” 儿哼昂哼 老驴适宜的,也跟着叫了一声。 陆良生侧脸,咽回喉咙间的腥甜,挤出一丝笑:“谢谢。” “狂妄!” 对面,镇海老僧一横手臂,袍袖洒开,手掌一翻,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金钵,横出的手掌往钵口一拂,有佛法金光绽出。 “贫僧就先收了你这猪妖。” 就在这时,一声嘭的声响在一侧林间传来,漆黑夜色里,一道火焰撕开黑色,朝老和尚急速飞去。 镇海老僧一动不动,苍髯抚动,轻描淡写一抬手,僧袖将那火焰呯的一声打的偏转方向,倒飞回去。 “一群人欺负一个,算得什么?!” 一道黑影踩过树梢跃上半空,将那倒飞回来的火焰捏在手中,落在那边陆良生身侧,脚下地面蛛网般碎裂一圈。 陆良生瞥去一眼,那人一身黑衣长袍,戴着斗笠,腰间悬着几颗干涸的妖怪头颅,单手持着一柄长刀,另只长袖空荡荡的飘身侧。 书生嘴角勾起微笑,朝对方点了点头。 “千卫。” 斗笠微抬,露出满是胡渣的面容,“相交一场,你我用不着客气,了结这边,记得到城里请我喝酒。” “喝酒怎么少得了燕某——” 另一道声音传来,背负木匣的虬须大汉也从林中出来,几个飞纵来到书生身旁,与左正阳一左一右。 他手掌一拍匣底,飞出一柄玉剑悬在半空。 “诸位,燕某恩怨分明,这书生乃知交好友,不能不帮,得罪了!” 镇海老僧呲牙欲裂,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两个修道中人,一个修为尚浅,不足为虑,另一个背木匣的修为精湛,须发怒张,瞪着他二人。 “我等修道中人斩妖除魔,乃是顺天道而行,你们.....” “师父!!” 半空一道人影着杏黄僧衣轰的坠下地面,溅起无数尘埃,体型膘肥,与那边猪妖不逞多让,看去那边的陆良生,又看去苍髯干瘦的老僧。 “师父,能,否,不要,急着,陆道友,非恶人。” 老僧瞪着眼睛转过头来:“你也认识此人?” 法净垂下脸,但还是点了点头。 “弟子,认识。” 与此同时,城墙上,见到突显的法光、忽然出现的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先是惊诧,反应过来后,急忙让人敲响了鼓声传讯,然而不久,一道命令传来,让他们打开城门,只见城中街道,一道道士卒的身影骑马、持枪奔涌过来。 “怎么回事?” “好像是陛下身边的侍卫。” “小心头顶!” 一人提醒大喊,上方一阵风掠了过去,肉眼根本无法看清下,那风里夹杂的人影,飘去城下,落在附近树顶,声音聚齐法力,暴喝。 “尔等修道中人聚集长安何事,还不速速散去!” 嗯? 那人视线里,陡然看到前方凌乱道路间一抹白色,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是树顶拱手施礼。 “陆真人!” “见过越国公。”陆良生也拱了拱手。 唏律律—— 城门口,一身金甲金盔的杨坚此时带着兵马出了城门,自然听到了族弟的话语,目光威严扫过周围一干修道之士。 “尔等修士,不好好山中参悟天机修道,来朕这里以多欺少?” 人间帝王自有一股威势,大手一挥,声音雄壮。 “围起来!” 一队队皇城劲卒奔涌,衣甲兵器碰撞,带着‘咵咵’的声响,两侧蔓延开,林立枪林刀兵倾斜,便是轰的一声,爆出‘哈!’的暴喝,齐齐指去这两三百人,城墙上,弓手也搭箭挽弓,瞄准了过去。 气氛凝固,顿时一片精气狼烟。 夜空星月繁密,相隔较远的山林,有着目光看着这一切,红裙薄纱的女子坐在树枝上,轻笑着从一身白袍的书生身上收回。 “看,一点小计,就成了,两边弄出火气来,夫君手上难免不沾血了,这好人啊,一旦沾血,比坏人还恶呢。” 树下聆听的红狐妖、蜘蛛精垂下头。 ....... 风吹过林间,沙沙声里,陆良生压下伤势,听着还有士兵朝远方赶来,他目光看去左正阳、燕赤霞,还有那边夹在中间的法净。 视线最后落在脚边垂头丧气的师父身上。 “师父.....其实不用打的。” 蛤蟆道人抬起头,上方的徒弟只是笑了笑,如同往日那般,迈开步履朝前走去。 “诸位.....” 话语在喉间缓了缓,陆良生轻声开口,朝四周的修道中人拱手躬身。 “......我师父的罪孽,陆良生来还。” 第三百五十六章 执念 夜风带着书生轻缓的声音传去每个人耳中,在场的一众修道之人,阅历或深或浅,见过听过的事情也很多,陡然听到书生要替紫星妖道揽过所有罪孽,多少有些惊讶。 “这书生怕是疯了,他不知道紫星妖道是何等凶残?” “你们迟来不清楚,之前此人说过,此妖乃是他授业师父。” “唔.....那就难怪了,不过如此一来,倒是有些不想与这人动手了。” “是啊,紫星妖道背了那么人命,又岂能说了就了......” “若只诛杀那蛤蟆大妖,不就行了?” “怕那书生要发疯的。” 周围一阵言语说话,承云门有人走去老道士,低声道:“掌教,真让那个散修,替紫星妖道接下?” 老道士闭着眼,抚须细细思索,片刻,睁开眼,对面那书生身子正微微发抖,对方先后接了他和万佛寺镇海老僧两记,就算是元婴境,也难以久撑的。 ‘可惜了啊.....’ 心里轻叹一声时,远方沿着城墙奔袭而来的隋兵高举火把,火光在风里,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在座俱是我陆良生修道途中的前辈,可诸位同道也知师恩之重无以报答。” 书生拱起手,随着说话慢慢朝前面诸人微微躬下,浑身微微的颤抖,这简单的动作,肌肉骨骼都有着难言的酸痛。 师父遇上危难,可作为徒弟,不能坐视不理...... ......可......唉......如是打起来,也让赶来的士兵徒遭祸事。 看去像小孩做错了事的师父,陆良生直起身,看去两侧关切望来的左正阳、燕赤霞,拱手让他俩退后。 “千卫,燕道友,多谢二位出手帮衬,但接下来还是我自己来解决吧。” “如何解决?!可能会死啊!” 一侧,左正阳神色焦急,他混迹江湖日久,眼下这种情况,怕是要拿命来抵,甚至都还不够,他与同样望来的燕赤霞对视一眼,想要上去架起向前走去的书生,后者忽然转过身来,伸手一掌打在他俩前面。 “定!” 原本冲来的左正阳、燕赤霞二人,顿时保持出手抓来的姿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在眶里乱转,使劲嚅着嘴唇像是在说让他别做傻事的话。 也包括老驴、蛤蟆道人都被定住。 “得罪了。” 陆良生抱了抱手,转身走去前方,来到包围的中间,距离镇海老僧也不过七八步的距离。 “在下不过山中少年,若是遇上师父,也就是各位口中的紫星妖道,就不会踏入修道一途,更不会看到这广阔多彩的世界,这是恩,我要还的。 ......诸位与我师父往日有隙,他吃了许多人,杀了许多人,这是仇,也是你们该做的。” 书生停下话语,阖了阖眼帘,咬紧牙关吐出一口气后,缓缓抬起手,惹得周围修道中人屏住了呼吸,树顶上的越国公杨素降下地面,跑到族兄马头前面,大吼:“陆道友,不可!” 然而,那边的陆良生好像并未听到的话,只是缓缓睁开眼睛,宽袖退到手腕,竖起了剑指。 “......但他是我师父,往日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但从与我一起这多年里,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反而我能有今日,还是师父循循教导...... ......记得有次陆家村与邻村发生争执,闹上公堂,我记得师父说,人要站得住脚,要站的堂堂正正,秉持正义而立于天地,不惜此身。” 书生身后,保持一蹼站立,一蹼抬起跨步姿态的蛤蟆道人,蟾眼泛起水光,嘴唇微微抖动。 “老夫为什么收你这么个烂好人.....徒弟.....” 陆良生看着前方,听到身后这句微弱的声音传来,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记忆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大旱的贺凉州土地上,求雨台上,莹黄的电闪雷鸣间,那飞奔跨上石阶的短小身形,掷出紫金葫芦替他挡下天雷。 “.....我师父虽然是妖,其实本性并不坏,可犯下的杀孽,陆良生也不会为他狡辩!!” 话语落下,并出的剑指忽然按去左肩,往外一拉,布帛嘶拉一声咧开,血气喷涌而出,只见一缕清气飘了出来,散在半空。 这一下,让那方修道中人全都鸦雀无声,原以为那书生会替紫星妖道求情,没想到这般干脆,许久才从震撼里回过神来。 “这家伙来真的,修为一散,怕是再难修得。” “.....诸位接下来怎么办?对方已经替紫星妖道扛下来,若我们还紧紧相逼,说出去有些丢人。” “可当年死的人怎么算?区区一个元婴境,废了就废了,说那么多口舌干嘛,杀了那大妖就是!” “非也非也,若是这般,我们就落了下乘,对修行不利。” “嗯,可也不知他话里,有多少是真的。” “呸,紫星妖道若改了吃人,我便当场把我这法器吃进肚里!” ..... 城门口,马背上的杨坚有些不明所以,他只能看到陆先生在肩膀一划,好像整个人受了重伤,差点半跪下去,一勒缰绳,促马上前来到族弟身侧。 “陆先生这是怎么了?” “他.....替他师父挡罪,废去修为了。” “岂有此理!!” 听到这番话,杨坚两颊鼓涨,伸手就要握去腰间剑柄,还未拔出就被杨素按住,后者按着马的颈脖推的倒回至城门。 “陛下,使不得,不能掺和进去,这是修道者之间的事,何况对方还占了理。” “那你去帮陆先生!” 杨素看着马背上的皇帝,微微张着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还未等他说话,城楼上陡然一道声音暴喝,震响夜空。 “师父——” 城楼上,士卒哎哎呀呀的慌乱叫喊,四处散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墙砖碎裂飞溅开来,下方听到动静的一众修道中人,回过头,一个青年捏紧双拳,站在踩呯的墙垛上,褐蓝重瞳冰冷的望下来。 “你们......你们.....欺负我师父一人?!” 风吹来,衣袍猎猎飞起,周身泛起一股青光,天空星月此刻都阴了下去,周围林野胡乱摇摆,树枝咔咔的断裂被风卷了起来,在夜空中翻飞。 “宇文拓,住手!” 陆良生虚弱撑起身子,竭尽全力朝城墙上大吼一声:“这是为师的事,你别乱来!” 言罢,又是一指点去腹部,往外一拉。 噗! 一缕清气飞出,跟着消散。 “师父......”宇文拓消去法力,愣住城头上,看着那方的身形踉跄不稳,虚弱的半跪下来。 呼呼..... 陆良生能感觉到周身法力正逐步消失,身后,被定住的燕赤霞、左正阳等人、妖挣开束缚,蛤蟆道人冲了上去。 “良生、良生,你别吓为师,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蛤蟆道人第一次话语有了哽咽。 书生艰难抬起脸,看着面前的师父,挤出一丝笑。 “师父做的,就是我做的......” 说着,左正阳、燕赤霞也飞奔过来,将书生搀扶起来,陆良生撑着他俩手臂,望去对面众人。 “......往后,那洛河镇,陆良生在那里立碑,为亡者祈福,不知可否?” 夜色里,一道道身影沉默下来,他们也都是修道中人,自然明白修道不易,自废修为,这种事,都替那书生感到心疼,何况,对方至始至终都未主动动过手,保持善意,真要再为难下去,不少人都觉得脸红。 中间那位老道士见无人说话,目光不由看去离火、聚灵两门,见他们也拿不定主意,老道士便是走上前,重重的拱起手。 “道友替师父担罪之孝,令人感触,但当年无数生命被屠戮的罪孽,非道友这般自废修为就能轻易化解,不过今日贫道不再打算逼迫,暂且放过此妖。” “你们这帮人来都来了,哼,又打退堂鼓,当真爱惜面子!” 镇海老僧懒得看他们一眼,不理会这些被他一句炸毛的修道中人,目光望去陆良生,以及旁边的蛤蟆道人。 “妖孽,犯下罪行,便是要伏诛,岂还能逍遥自在!” 掌中金钵一抛,金光顿时大盛,法净和尚急的大叫:“师父,不可!” 哗 夜空之上,有着衣袍飘展的轻响,众人视线中盛放的金光,忽然一暗,一件袈裟盖在了上面,卷裹着坠落下来。 “我佛不仅有怒目金刚,亦有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一个老僧着单薄僧衣,竖着法印唱诵了一句佛号,柱着九环锡杖叮叮当当慢慢走到镇海和尚中间,枯瘦脸颊露出笑容,微微躬身。 “师弟,罢手吧。” 这和尚,陆良生也是见过的,后来也听师父提起过,法号镇空,万佛寺有名的大德高僧,修道中人陷入迷惑,多有找他解惑,此时出现,令得越来越多修士垂下法器。 “既然镇空大师都如此说了,干脆走吧。” “正好,我也不想与这书生为难,此人心性常人难有,难怪能蕴浩然气,走了走了。” “唉,这次白跑一趟,有镇空大师作保.....算了,不说了,我知另有一处有妖孽作祟,我去铲除!” “算我一个,等等在下!” 各种各样借口,一拨接着一拨的修道中人三三两两结伴离开,陆良生也难以久撑,抬手朝对面的老僧想要施礼,从未有过的倦意潮汐般袭来,摇摇晃晃在左、燕两人中间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下一刻,燕赤霞将他抱起就往城里冲,被杨坚驱使士兵护送,飞奔去了宇文府。 ...... “师兄,为何要阻我?!” 看着退去城门的一道道身影,尤其站在老驴背上回头望来的蛤蟆道人,镇海和尚咬牙切齿的一挥袍袖走了个来回。 “那妖孽,当年差点伏诛在我手中,这是一件大功德,将来圆寂好能飞升极乐啊!” 镇空老僧阖上双目摇摇头。 “师弟,太过执着,生执念了。那陆良生挡去今日一场杀戮,可谓大善大德,斩断了冤冤相报之业障,师弟又何苦,再将业障带回来?” “你!!” 镇海无法反驳,瞪着师兄好一阵,转身拂袖离去,身形一跃,消失在黑夜之中,一旁的法净和尚连忙向师伯告罪一声,也去追师父去了。 满满当当的原因,空荡下来,风从这边吹去远处的山麓,坐在树梢看戏的画红宜狠狠一掌拍在树躯,震得大树树叶簌簌落下。 “就这样被破了?夫君啊,妾身给你安排的路,为什么就好好走呢,非得要妾身亲自去一趟栖霞......” 话语忽然停下,画红宜猛地一转身,喝道:“什么人?!” 树下候着的红狐妖、蜘蛛精吓了一跳,循着骨夫人的视线望去,林间阴暗,有着沙沙的脚步声蔓延而来。 星月清辉里,露出那人一身道袍,双袖抚动,刺有阴阳八卦的图案,三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人影抬袖一拂。 瞬间,将画红宜,连带红狐、蜘蛛一起收入袖中。 那人影轻飘飘飞去树梢,目光望去长安城门方向,那边,镇空老僧转过身,两人好似认识一般,互相微微点了点头,又各自离去,消失在这片夜色下。 第三百五十七章 常人、常心 夜色深邃,城中长街只有斑斑点点的灯火还亮着,偶尔犬吠声里,还有两夫妻大声争吵,夹杂孩子啼哭。 梆梆 薄雾沿着街道地面翻涌,敲着梆子的更夫,好像听到马蹄声,挑着灯笼回头望去街尽头,下一刻,敏捷的扑去街沿,几片快马踏着街道青砖狂奔而去,拐过路口,在一处府邸驻马停下。 其中一匹马背上,着甲的士卒扶下一个老人,手里还有拎着药箱,跌跌撞撞被拉着进了写有‘宇文’二字的府门。 穿过老树景石的前院,水榭长廊,两个清丽丫鬟端着热水,提着裙摆走过檐下暖黄的灯火,看到士兵带来的老者,连忙退到房门一侧,让对方先进去。 里面守着门口的管事迎了老者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撩开外面的薄纱帘子,“主家,宫里的御医来了。” “说了多少次,大夫郎中看不了!” 置蚊帐的架子床榻边沿,宇文拓红着眼睛,拳头压在膝盖上,看着榻上昏睡的师父,偏过头来,让人将那皇帝遣来的御医领回去。 房间内,还有猪刚鬣、左正阳、燕赤霞三人在,各自探了探床上昏睡的身形脉搏,蛤蟆道人一声不吭,沉默的盘在枕头旁,看着他们伸手施为。 “陆道友本身没有大碍,只是这身修为,怕是没了。” 燕赤霞收回手,叹口气抓过被子替书生盖好,他主修剑之一道的法术,看些伤筋动骨的伤势倒还行,牵扯到内里,就有难办了。 风从廊外吹过,挤进窗棂,桌上的灯火摇曳,照着屋内几人叹着气,对于这样的事,着实没有其他办法可言了。 ...... 夜色随着时间流逝,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素色衣裙的侍女托着温水,轻柔推开房门,走进屋内放去脸盆架,哗啦啦,拧干毛巾,过去替床榻上的书生洗脸,擦身子。 温润的水渍浸过皮肤,陆良生昏昏沉沉的意识变得清晰。 .....修为没有了,法力也跟着消散了吧? 也就是说,我又成了普通人。 福祸双栖,也好,师父该是没事了,大伙没事就好...... 意识回拢,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帘,看着蚊帐的穹顶,有些乏力的坐起身,给他擦拭身子的侍女刚拧干毛巾,准备擦其他地方,见到书生醒来,急急忙忙想要出去唤人。 “不用叫人,我能下地。” 陆良生挥挥手让侍女停下,穿上外罩的单衣,坐去床沿套上鞋子,刚一站到地上,双腿一软差点栽倒,还在那侍女过来搀扶,才扶着圆桌走出两步,适应过来。 “我昏睡了多久?” “回先生,就一晚。” “嗯,你且去忙吧。”陆良生点点头,打发了侍女离开,扶着桌沿走到脸盆架,下意识的勾起手指,使出驭水的法术,盆中温水平静无澜。 “呵呵.....真没有法力了。” 陆良生看着水面倒映的容貌,失笑了一下,双手捧过温水浇在脸上,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那就当一个寻常人吧,生老病死,也挺好,正好有了时间,多看些书籍,教教村里的孩子。” “良生。” 身后床榻,响起蛤蟆道人的声音。 书生拿着毛巾擦着脸上水渍回过头,看到师父拖着葫芦从床底出来,脸上露出笑容的同时,将毛巾挂去架上。 “师父,何事?” 蛤蟆道人放开葫芦,垂下脸:“你的修为.....” “修为没了就没了,师父也别放在心上。”陆良生脚步有些虚弱,还是过去将床铺被褥叠好,捡起地上的师父放到一旁,师徒两人就那么并排坐在一起,看着敞开的门外院色。 金色的晨光在庭中放亮,照进窗棂、门扇,洒在书生垂在脚踏的步履上,酣睡的猪刚鬣抬头看了一眼,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床沿上,书生忽然笑了一下,开口说道: “我本就山村少年,一个普通人,若是没遇上师父,也就那样稀里糊涂的活过一辈子,如今法力修为没有了,可我还有过往的经历和眼界,懂许多的道理,明是非曲直,所以,还是赚了啊。” 蛤蟆道人悬着两条短腿,挺着肚子,终究心里过意不去。 “可还是因为为师让你失去修为,你心里,真的不怪我?” “人哪有没做错过事的?” 陆良生伸手将师父揽过来,贴的更近一些,“当年初会法术的时候,就乱用过几回,有一次随父亲进城买笔墨,就给用法术强买了一回,师父当年从一只蟾修炼成妖,没人指引,才做了许多错事,至少,现在的师父,不是当初那个紫星妖道,而是一个讲究吃食、衣裳的人!” “你心里不怨为师就好。” 蛤蟆轻轻吐出一口气,双蹼撑去身后,挺着肚子,与徒弟并坐看去外面晨阳。 不多时,陆良生忽然开口:“师父,我们回栖霞山吧。” “现在?你的伤.....” “已经没事了。” 陆良生从床沿站起来,在屋里找出笔墨,铺开纸张写下书信,留给宇文拓。 ‘......为师修为全失,但心里并无失落,你无须担忧,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可教导你的了,唯有的,望你好好照顾师弟,待他醒来,不用告诉他昨日发生一切,好生休养身体,将来再找机会为国出力。 临走,为师最担心的,其实是你,一身神力不可乱用,也勿要因为昨日之事,记恨那些宗门大派。’ 洋洋洒洒写好每一字,吹了吹上面墨迹,这才叫起猪妖,带着蛤蟆道人,走出房门,看到长廊无人,转去侧院驴棚,书架还挂在驴臀上。 看到主人过来,老驴兴奋的扬了扬脑袋,踢踏着蹄子小跑靠近,亲昵的蹭着书生衣袍。 陆良生笑了笑,却是将套在它口鼻、颈脖的缰绳取了下来,丢到地上,伸手在它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你走吧,我已经法力全无,没资格做你主人了。” 过去将书架取下来,背去后背,陡然老驴伸过脑袋,张嘴将书架拉住,使劲的摆动脑袋,甩着鬃毛。 儿啊哼啊 兜转身子,将后背对着陆良生,示意将书架放回来。 看着老驴的举动,陆良生笑起来,伸手在它鬃毛轻抚:“做一个凡人的坐骑,委屈也愿意?” 老驴低头将缰绳咬住,伸头交给书生手里,朝蛤蟆道人轻声哼叫,让他赶紧爬上书架。 “这畜生.....” 蛤蟆湿红着眼,骂骂咧咧的顺着书架隔间垂下的绳子攀爬上去,系好后,那边的陆良生牵过缰绳,从后门离开,遇到府中仆人也只是随口敷衍两句,径直走上长街,等到宇文拓、燕赤霞、左正阳知晓赶来,一人一驴沐着晨阳,与旁边的黑汉穿行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去往东门。 “师父.....” 宇文拓看着手中的纸条,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左正阳、燕赤霞从他手中接过来看了看,也是叹了口气,便是拱手朝青年告辞离去。 “既然你师父如此说,想来也是看的开,你就照信里所讲,莫要担忧,也不要去寻那些宗门的麻烦,谨用神力。” 左正阳点点头:“.....你师父那边,正好我也有些想念富水县了,回去看看。” “多谢二位。” 宇文拓拱手道谢一番,一路送两人出府,正巧碰上乔庄出宫的杨坚、杨素,带着百余侍卫过来,知道陆良生离开。 “走了?” 杨坚忽然一转马头,扬起鞭子抽取马臀,暴喝:“驾!”朝着东面快马追了出去,杨素等人急忙跟上,纵马飞奔冲过闹市,惊得人群避让,推着小车的汉子歪斜倒去路边摊位,端着汤水的伙计被撞了一下,歪歪斜斜扑去街沿,刚出店门的客人顿时被淋了一身。 百余匹战马一路飞奔引得接连几条街鸡飞狗跳,冲过城门,远远看到官道上,一袭白袍的身影牵着老驴缓缓在走。 唏律律—— 杨坚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望去远方的背影,大声呐喊。 “陆先生——” 声音远远传来,阳光里,拉着驴缓缓前行的身影停下脚步,转过身,阳只见杨坚带人骑马赶来。 陆良生潇洒抖开双袖,拱起手,亦如当初那个书生。 “见过陛下。” 靠近的战马缓下速度,不等驻足,杨坚翻身下来,牵着缰绳走到书生一侧。 “陆先生,我们一起走走吧。” “请。” 陆良生拉着缰绳,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他走在一起,朝前边走边聊。 第三百五十八章 还是当初那个少年(本卷完) 阳光升上云端,巨大的城池远去身后,行人商旅来往的官道上,陆良生拉着老驴回头看了眼跟着的一大帮人,笑着回转过来,与杨坚继续慢行。 “陛下追来,是何事?” “听说你走了,过来找你聊聊。” “正好,我也有事想跟陛下说。如今我已没有修为了,算不上修道中人,陛下还是将敕封的‘真人’封号去了吧。” “真没可能恢复?”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修为法力没有了,反倒全身轻松了。” “没有了修为,就没有担子?” “可能是吧,要说没肩上没担子,怕也不可能的,看不惯的事,还是要管上一管,只是没了法力,要多费一番手脚。” “哈哈,这才是朕认识的那个陆先生!” 笑声里,杨坚倒是满脸欣慰,望去四周绿叶延绵,指着它们偏过头看去一旁的陆良生。 “看这些景色多美,外面有比这更好的,可朕却是少有机会出来看上一看。” 书生顺着他手指去的景色,看上一眼,笑道: “陛下说笑了,天下都是你的。” 杨坚摆了摆手,满脸不以为意:“是朕的又如何,天下九州,朕没机会看上一遍啊,当中藏了多少污垢,有多少妖邪作乱,也不可知,陆先生......” 说到这里,这位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差距而怠慢,放开战马的缰绳,站在路边凉亭,朝书生拱起手。 “先生游历山水,如今也过了这么多年,南陈之事也该放下了,随朕入朝为官吧。” 保持拱手微躬还礼的陆良生,垂着脸沉默下来,随后,笑了笑,摊手朝凉亭一伸,请了杨坚进坐。 “陛下,南陈旧事,陆良生心里并不挂怀,只是眼下我已没有修为法力,没有能力再帮陛下,昨夜城门外各个宗门,陛下也是看到了,修道中人比我厉害的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若找了我入朝为官,岂不让人笑话。” 亭外,老驴甩着尾巴张头望来,杨素也在亭口石阶看着陆良生,周围跟随而来的侍卫一个个沉默,他们当中有人见过亭中那位书生,甚至还知道那边悠闲啃草散步的秃毛驴子,可是一头祥瑞之兽,此时再见,下意识的兜起袍摆,想要再接一下‘雨露’。 此刻,亭中的皇帝起身,紧抿着双唇,忽然抬手躬身拜了下去。 “陆先生,他人如何,朕不知,而先生德性却是知之甚详,朕是皇帝,是天子,接纳有能力无德之人,乃是为君者大忌,唯有先生有德有才,朕就算三顾茅庐,也不怨矣,还请先生出山,与我一起让九州万千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一众侍卫见到皇帝躬身,一一将视线偏转开,陆良生脸上有些动容,上前将杨坚搀扶起身,望着对方斑白的两鬓,面容老态,心里也是万分复杂。 ......有法力时,对方求贤,倒是能理解,可如今已失去修为,沦为平凡人,还能做到这样,陆良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 将对方搀扶起,向后退了一步,书生拱手还去一揖。 “陛下诚心,陆良生感受到了......” 缓缓直起身,偏头看去亭口的杨素,外面一排排站立拱卫的侍卫,以及远方万千生命作息的城池。 目光偏转,看去对面的杨坚,抿了抿嘴,犹豫了许久。 躬身一拜。 “陆良生,愿与陛下一起看盛世之景!” “陆道友!”终于见到陆良生点头,杨素同样欣喜万分,颇为激动的冲进来,拍去书生肩头。 “纵然没有法力,以陆道友之能,也比那些只知山中修道之人强上百倍!” 这话一出,惹得旁边杨坚大笑起来,兄弟俩对视一眼,笑得更大声,陆良生勾起唇角跟着微笑了一下。 “陛下,越国公,我虽然答应,但并不是现在。” 对面两人顿时停下笑容,杨素有些急了:“陆道友,这是何故?” 陆良生保持笑容,摆了摆手示意皇帝还有杨素不用多心,朝亭外吹了声口哨,远处埋头啃草的老驴撒欢跑来、 书生牵过缰绳,走出凉亭,朝二人笑道: “出来日久,颇有想家了,回去住上一段时日。” 毕竟答应过猪刚鬣,带他去一趟栖霞山看看,顺道还要给他作画,不能失信的,如今法力已无,陆家村也要重新规划一遍,他方才能心安。 “陛下,告辞了。” 说完,翻身上了老驴背上,轻拍一下驴臀,书架吱嘎吱嘎的摇晃声里,沿着道路渐渐慢行而去。 杨坚追出凉亭,站到路中大喊:“陆先生,那你何时回来?朕将国师之位给你留着!” “明年秋叶飘零之时!” 声音远远传来,凉亭外,一道道挎刀的侍卫上前,站到杨坚身后,随后,一一抬起手,齐齐躬下身子。 “我等恭送国师!” “我等恭送国师!” 百余人声音响起周围,震的林中鸟雀乱飞,那方远去的老驴背上书生,沐着这片阳光,微侧过脸来,笑着挥了挥手。 铜铃轻摇,叮铃咣当,在这片晨阳里渐行渐远。 “纵然没了法力,陆道友这脱尘的性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了。” 杨素望着那片已经远去的书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兄长莫要恼他。” “朕恼什么?高兴还来不及。” 侍卫牵来马匹,杨坚转身过去,翻身而上,兜转过马头,大笑道:“走,回宫,今日朕心情大好,随我喝酒!” 一甩鞭子抽响,喝了声:“驾!!”纵马狂奔起来,杨素、一众侍卫纷纷上马勒转缰绳,狂奔跟上。 马蹄轰隆隆飞奔,消失在城门。 ...... 天光蔓延,蝉鸣此起彼伏在山间嘶鸣,窄长崎岖的山道上,没了法力无法驱使法术赶路的书生,走过一会儿后,下驴牵着缰绳,穿过树荫下一道道斑驳。 山中寂静,铜铃声里,书架小门打开,蛤蟆道人探出脑袋,然后蹬了几下腿,慢吞吞爬去驴背上。 “良生,你要去当那什么国师?” 前方拖着缰绳走动的书生,望去茂密的树笼,缝隙间阳光正烈,他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点了下头。 “不当国师,我怕养不起师父啊。” 陆良生笑吟吟的开起玩笑话,回头看去驴背上趴着的师父,像是已经不是太在意修为上的得失。 蛤蟆道人抽了抽嘴角,慢慢爬过驴背到老驴颈脖,听到这句话玩笑,差点掉下来。 抓着一撮鬃毛,悬在外面,蹬了几下没有上去,气馁的吐出一口气。 “良生.....那你可有过后悔?” “不曾.....” 陆良生低声说了句,缓下速度,望去山外远方延绵起伏的山峦,还有依稀可见的城池轮廓。 写有‘宇文’的府邸里,某处房间的门扇推开,宇文拓进去,坐到床边,看着上面依旧昏睡的师弟,替他盖好被子。 想起师父被围困的夜晚,捏紧的拳头都在发抖。 时间流逝,阳光渐渐倾斜,西北风沙越发大了,四个满脸风霜的书生,裹着面纱对着田地兴奋的指手画脚,指挥着附近老农如何如何开垦,然而,没人理会他们,不久,四人垂头丧气的坐在田埂,与往日想的做官,怎么就不一样了。 西北苍凉的山脊上,干瘦祥和的老僧,走过当初大妖盘踞的洞府,来到某处孤零零的坟墓,亲手剥去上面的藤茎,闭目小坐像是在陪伴坟中的女子,有时会轻声说着话。 山外还未落下的夕阳照去远方,渐渐青翠的山麓,猪刚鬣满面红光跟在老驴后面,翻着手中画卷,某一刻,脚下踩空,皮球般翻滚下了山坡,满身草屑,又狼狈的爬回来,看着望来的书生,嘿笑着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画扬了扬。 鸟儿轻鸣,划过彤红的残阳,收拢羽翅落在悠哉慢走的老驴头上,旁边望去天色的书生,脸上泛起微笑。 “.......这一路走来,我以为告别了稚嫩天真,因为陈朝的事不肯回头,后来,游历了许多地方,觉得成熟了,长大了,其实说到底,是我渐渐忘记了,当初那个饱读书籍,还有理想的自己罢了。” “修行之路悠长,人生路何尝不是,从头再来就是。” 陆良生转过身,看着歪着头一脸发懵的蛤蟆,牵来老驴信庭漫步走过山麓,一路游山玩水,有时遇上风景别致,美不胜收的地方,支起画架,铺开画卷,落下笔墨记下这份山水。 渴了,溪水边洗去污垢,困了就着石洞、树下心安睡去,蛤蟆道人裹着被子,翻看食谱,想到山间野味,吞了吞口水...... 夏去秋来,满山青翠被风吹的枯黄。 磊磊果实的树梢下,陆良生爬上去摘下一颗抛给师父、猪妖,跳下来衣袍陈旧,随意抹去身上树叶,拿过水果咬去一口,满嘴香甜,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让老驴跟在后面,甩着有些破烂的袖口,洒脱的走在前面。 满山金黄,枯叶飘下,陆良生走过山脊停下,靠着远方的栖霞山,风抚动发丝飘在脸侧,露出笑容。 便是回家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熙熙攘攘栖霞山 秋风吹黄了叶子,纷纷扬扬洒落林间。 “......天下太平,咱们日子好过不少,世道好了,道上劫财的也少了许多,当今陛下确实要比咱们前朝的陈皇帝好太多了。” “要我说啊,当年早点打下来多好.....前面快到陆家村了吧?这次咱们把鱼弄去北方,说不得要大赚一笔,别多说了,省着力气,快些赶路。” 曾经的陈朝富水县,正值秋日鱼肥,去往栖霞山陆家村收鱼、粮的时候,山道上,车轴吱嘎吱嘎碾过崎岖路面,商贩驱车赶驴结伴一路向南走过蜿蜒的盘山道,虽然太平年月,劫道的终归还是有的,结伴而行,往往相对安全许多。 叮呤咣啷 铜铃声响在过往行人、商贩间,一人一驴优哉游哉的在走,书生身上白袍皱巴巴,像是许久未洗,染了不少泥点,不过那书生像是不太在意,晃着破了口子的双袖时而坐在老驴背上,时而拎着一个葫芦往嘴里倒酒,腰间还有小剑鞘的挂饰,颇显得悠闲。 后面跟着的老驴,甩着秃尾巴驱赶飞虫,翻着口中舌头,边走边低头伸去路边野草,卷入口中咀嚼,背上摇晃的书架,悬挂的一柄长剑,摇晃中,剑柄与挂着的小锅磕碰,响起一阵叮叮当当轻响,引得旁人注目。 陆良生一路风尘仆仆,看上去颇为落魄的穷书生,原本倒也不至于引人注意,身旁的猪刚鬣,身形膘肥粗壮,高出旁人一大截,走在道上,如同鹤立鸡群一般,先不注意都难。 看着书生和那黑毛大汉过去,一帮大老爷们起了八卦心思,交头接耳小声说起来。 “你们说这书生从哪里过来,又要去哪里?” “鬼才知道,看他一身脏旧,头发都干涸打结,想必是走了很远的路,没碰上劫道的,怕还是他身边那个壮士。” “唉,怪可怜的,要不,咱们邀他同行如何?” “去去,说得谁容易似得。” 此时走去前方的落魄书生像是听到几人谈话,回过头来,朝他们笑了一下,令得几个贩鱼的汉子干脆闭上嘴,待对方走远了,才重新开口。 “......这书生还笑的出来,怕不是有病吧。” “别乱说话,我看他这般模样,还能以礼示人,不容易啊。” “算了算了,诸位兄弟莫要再说托人,前面就到快到陆家村了,咱们先去红怜庙拜拜,求个好彩头!” “哎哟,终于说了点有用的话了。” 几人赶着驴车走到一半,忽然有声音轻咦了一声:“哎哎,那书生呢?” 其余四人朝前张望,确实发现走在他们前面的书生和黑汉,还有那头老驴都不见了。 “兴许是到了前面拐口,被山岩、树木给遮挡住了吧。” 远远的,他们还是能听到铜铃声隐约传来,不由松了口气,还以为大白天的撞鬼了。 叮叮 渐黄的山麓林野遮掩的后方,周围的人越发多了起来,陆良生唤过老驴,牵着缰绳,望去前方半山腰上,松林茂盛,袅袅云烟升上树笼,下方石阶有不少香客来去,乘坐马车驶离,或刚到这里。 阳光明媚,山风吹拂,林野一片片起伏抚动,熙熙攘攘的人潮间的红怜庙,红墙黑瓦,有着雨水霜风的痕迹,瓦上还有枯叶积攒。 陆良生拉着老驴走上石阶上去,望着这片香火兴盛,爬满倦意的脸上,露出笑容。 ‘好在很多事,一开始就坐了,没有拖到这个时候,否则怕是再不会有机会了。’ 望着焚香袅绕的庙观微微出神,一旁的猪刚鬣掏着鼻孔,四下张望,瓮声瓮气说道: “这栖霞山灵气、人气真旺,天地、人间二气都有了,不错不错,看来你当初就想了许多,满肚子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住在这里的人,想不长命百岁都难,费了不少心思吧?” “费神费力算不得什么。” 陆良生回过神来,继续往前面庙观走去,想了想,笑着说道:“......毕竟这里是我家啊,根在这里。” 过去红怜庙,进出的香客见着书生衣着,捂着口鼻避让开去,陆良生低头抬袖闻了闻,哑然失笑。 “还真有味儿了。” 放到以前,就算几个月不洗澡,身上也不会任何味道,相反,还有当初师父给洗的那锅汤水的淡淡香味,眼下途中两个月,没洗澡,难怪会让人退避三舍,对旁边的猪妖颇有些埋怨。 “怎么不提醒我,身上有味儿了?” 猪刚鬣瞪着大眼,细细闻了一下,摊摊手。 “俺是妖啊,浑身都有味儿,哪里闻得出你的。” 说着推了推书生:“快些,俺倒是想看看你相好的啥模样。” 陆良生拍回他手,望去庙的方向,微皱起眉头。 “她应该出来了吧。” 这话并非假话,以红怜现在的香火神道修为,感应到猪刚鬣、蛤蟆道人伸手的妖气不是难事,何况还就在庙外如此近的地方。 不远的庙门,香客进去,挎着篮子的老妇人点燃香烛,插去炉鼎,双手合十跪去蒲团,朝着上方的神像默默祈福。 磕去一头时,常人无法看见的神光在泥塑一闪而逝,化作一道窈窕的人影,旋起裙摆,飘到庙门。 ‘哪里来的妖气。’ 细眉微皱,走到檐下,女子循着妖气的方向看去,一人一驴正朝这边过来,看清容貌,微蹙的细眉舒展开来,两颊显出梨涡,轻提裙摆飞快下了石阶迎上去。 “公子!” 阳光照下来,走来的书生好像没听到有人叫他,目光在人群中四望寻找什么,倒是旁边的猪刚鬣看到过来的女子神魂,狠狠吸了一口口水,拿手肘轻顶书生后背。 “还找什么,不是过来了吗?在那边,快过去!” “哪?” 陆良生顺着他指去的方向,什么也没有,忽然一拍脑门,想起自己已不是修道中人,法力全失,自然看不到神魂状态的红怜。 过来的聂红怜也是察觉到了书生身上修为荡然无存,脸色变了变,施展出法力,长袖回去四周。 书生耳中喧闹的人声瞬间安静,眸底一袭白色衣裙的女子扑到面前,紧紧搂着他肩颈,一股淡淡的清香、檀香钻入鼻中。 能感受到身上挂着的实感,陆良生轻轻拍着她后背,瞅到旁边的猪妖眼睛一眨不眨的鼓起来,仔细的盯着。 干咳一声,将红怜拉出怀里。 “红怜,先下来.....还有人看着。” 第三百六十章 只有家的温馨 两人分开,红怜哪里顾得上去看旁边还有一只猪妖,整个人都紧张的看着陆良生。 声音有些着急:“公子,你的法力......还有你的修为呢?是不是遇上很厉害的妖怪?你有没有受伤?” 陆良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红怜焦急的模样,心里不知何物感到高兴,忽然伸出手揽过她,又拉进怀里,将红怜还想说的话,按在了胸口上。 目光瞥去老驴背后的书架,书生轻轻蹭着女子的青丝,在她耳边说道: “不重要了。” “嗯!” 埋在陆良生怀里的女子忽然被拉进怀里,脸皮终究有些薄,眨了眨睫毛,颇为害羞的啄了下头,轻嗯了一声,好半天才从温热的胸膛上抬起脸来,低着头,盯着裙摆下的鞋尖,手指轻轻触碰一下书生的手掌。 陆良生也笑起来,反手将她握住,拽到身边,大步往庙外下方的石阶走去。 “回家。” 红怜看着被牵着的手,抿着嘴偷偷勾起笑容,跟着在后面脚步也走得轻快,过了石阶,撤去法力,人声喧闹重新回来,过往香客看到一头黑毛大汉蹲在地上嘿嘿傻笑,一头驴子朝他喷着粗气。 陡然回过神,猪刚鬣起身朝下方石阶一男一女急忙追了上去,走出两步,听到隔间里的蛤蟆喊道:“还有我们!” 又折转回来,牵过缰绳,方才火急火燎的往下跑。 “等等俺们。” 满山秋色风里摇曳,满满落叶的地上,陆良生牵着红怜走过高处,远远能见一片片金黄的田野,村中人家家户户忙着抢收庄稼,也有光着膀子的村汉与商人站在蓄水池旁,看着商人带来的人,拖起渔网,白花花一片大鱼胡乱拍着鱼尾在网里挣扎。 有人见到从庙那边下来的男女,赶忙推开数给他铜板的商人,迈着光脚踩在泥泞的田埂,脸上露出笑容,挥舞起粗糙大手,朝那边大喊了声:“良生!!” 听到大汉的声音,周围忙着收割庄稼的一道道身影,捏着农具直起身,纷纷朝大路走来的书生打起招呼。 “良生回来了!” “.....良生,外面还好吧?”“是啊,你娘想你的紧,快些回去。” “你家里的田,咱们都帮忙先收割了,等会儿你就不要出来,好好在家歇着!” 有人从田里上去,擦了擦汗水,将自己备的水,倒去碗里递过去。 “良生,路上辛苦吧?来,先喝口水,咱们村里自己的水。” 见到碗边有些泥点,村汉连忙收回来要去擦,却是已经被陆良生接了过去,仰头大口大口喝的干净。 “良生,你这......” “好喝不过家乡水,叔,你先忙,我先回去了。” 陆良生擦了擦嘴巴水渍,将碗放回村汉手里,拉着身边的红怜,回应周围村人,村中已经长大几岁的孩童,一一从学堂里跑出来,恭敬的喊了声:“先生!” “学业可有长进了,小猴子!”陆良生看着这帮自己教过的孩童,在其中一个颇为调皮的男孩头上摸摸,引得其他孩子哄笑起来。 “好了,都回去上课,别让里面先生久等。” 陆良生看到学堂门口站着的中年先生,笑着挥手让这群孩童回去,朝那人点点头,便与红怜一起朝村里进去。 “怎么没见老孙?” “老孙?”猪刚鬣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追上来,听到‘孙’字,顿时紧张四下看去:“那猴子也来了?!” 他刚一说完,前面的陆良生忽然笑起来,晒坝里,八条粗壮大汉正和一个身着道袍的瘦弱道人比划。 听到这边的声音,那道人从一个大汉手上,腾飞折身,稳稳落到地上,转过身看到远处站着的书生,唇上八字胡张开,咧嘴笑起来。 “哈哈哈,老陆!!” 背后忽然一痛,整个人‘哇’的惨叫,朝前飞了出去,重重摔趴在地上,压着地面滑出一截,大喇喇的趴在书生面前。 陆良生看着地上五体投地的道人,表情都愣住了。 “老孙,你这礼.....有些重了。” 猪刚鬣也愣在原地,偏头小声问去书架隔间里的蛤蟆道人:“这栖霞山,都兴行这么大的礼?” 一旁的红怜抿着嘴憋着笑,将头偏开。 地上,道人急急忙忙爬起来,拍去袍上灰尘,吼了声:“放屁!!”转过身,朝那边八个大汉叫道:“偷袭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正面跟本道打!!” 晒坝那边八条大汉一窝蜂冲了过来,一个个虎背熊腰,肌肉虬结,隐隐蕴含灵气,就像一辆辆战车横冲过来。 惊得猪刚鬣挽起袖口,不过被陆良生按住,书生拱起手:“见过诸位叔叔伯伯。” 八条大汉来得快,停的也快,刹住脚步,顿时像堵墙将书生、老猪围住,随口回了一句道人:“刚才没收住脚,下次再打过。”便是朝陆良生问起外出的事,见他一身衣袍脏旧,一个个皱起眉头。 “可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良生,你说是谁?咱们八个给你打回来!”“就是,咱们八个如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了!” “良生你别不信,你盼叔前些日子,被火烧了,却是一点事都没有。” 水火不侵? 陆良生看过八人,身子骨倒是与原先没什么变化,可惜没有修为在身,没办法看出名堂,不过既然这么说,应该是假不了的,没想到当初教给他们的锻身之法,籍着灵气,居然练到这种程度..... 看去道人,孙迎仙肯定的点点头。 陆盼八人颇为得意的嘿嘿笑起来,见到还有旁边膘肥粗壮的黑汉,鄙视的瞧他一身肥肉,不免挺起胸膛,两坨快有人头大的胸肌,时不时左右跳动。 “好了好了,都别围着良生。” 陆盼见差不多了,挥手让另外七人让开一条道来,毕竟风尘仆仆回来,先要回去见父母的,至于在外面是不是受欺负了,之后再问就是了。 “那我先回去了。” 走过八人,陆良生与听到动静的留守村邻打过招呼,与道人一起朝家回去,篱笆小院花色已过,不过残有花香,还未走近,远远就听到母亲呵斥父亲的声音。 李金花骂骂咧咧放下扫帚,一脚将花白母鸡踢开,挖了一眼坐在檐下琢磨一只木轮的丈夫,走去水缸,舀起一瓢水时,余光见到了院门站着的儿子,还有旁边的红怜,探过脑袋的老驴。 “良生!” 妇人惊喜的喊了声,水瓢也不要了,嘭的丢进缸里,就连埋头琢磨的陆老石也出了房檐,跑过去上下打量陆良生,见他衣着,一脸倦意,温温吞吞的开口:“这是咋的了?” “别问,回来就好。” 李金花瞪了丈夫一眼,冲去屋里拿过存放的柳枝,给儿子拂了拂。 小院阁楼上,一道身影撑着栅栏翻了下来,落到院里,轻巧的拍拍手,将女红扔去道人怀里,越发标致的小纤,直接扑到陆良生怀里。 “哥!” 一旁的道人昂了昂下巴,摸去须尖:“我教她的!怎么样,厉害吧。” 说到这个,李金花就来气,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教的跟猴子一样,成天上蹿下跳,此时又提起来,火气直往心上窜,拿起墙边靠着的扫把,撵着道人满院跑。 院里一家人热闹一阵,陆良生劝了母亲消去一些气后,妇人这才罢手,菜圃里摘了点菜去灶房做饭去了。 待人一走,道人抱着脑袋回来,这才想起陆良生一身法力怎么没有了的事。 红怜其实也想知道。 书架吱嘎一声打开,蛤蟆道人瞧见妇人不在,解开绳子,滑下来,负起起蛙蹼,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要落到老夫头.....” “师父,明日再说吧。”陆良生刚回来,不想破坏大伙心情,又在院里说笑几句,忽然发现少了一个身影。 “对了,木栖幽呢?” 道人耸耸肩膀,指了指山上。 “跑那边去了,说是有颗大松树会说话,跑去跟它聊天,有两日没回来了。” “那就不管她。” 陆良生推开房门,将书架搬回房里,摆去纸墨笔砚,闻去书香、墨香,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倒去床榻。 灶间繁忙,红怜帮忙烧火,妇人揭开锅盖,飘出的香味引得院中感慨的蛤蟆道人,洒开脚蹼飞奔过去,跨进屋檐,半开的灶间房门,探出母鸡的脑袋,一个急刹,转去方向跑去了徒弟的房间,呯的将门碰上。 外面,道人神神秘秘勾了勾手指,猪刚鬣小心翼翼的跟着他进了一间房,一胖一瘦两道身影蹲在床脚,紧张的掏出包裹的黄布,露出几本乏黄的书册,一人一妖对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 小纤帮忙打了水烧开,陆良生提过水,倒进木桶,就在就在房里洗漱污垢灰尘,感受着满院的人气,是说不的安心。 院里老树飘下枯叶,陆老石滚着做好的一只木轮,笑呵呵的看去敞开的窗棂里,铜镜里倒映的清爽的面容,发髻干净整齐,又是俊朗的书生模样了。 不久,太阳落下,不大的灶间里,大圆桌上摆满了菜肴饭食,李金花出来,叉着腰,扯开嗓门:“吃饭了!” 满院一阵躁动,关上的房门一一打开,蜂拥而至。 油灯静谧摇曳。 黄昏的火光,照着一家人坐在一起,挤得满满当当。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一晚一晨 “.....哎,老陆你离家这段时间,你是不知晓,布下的聚灵阵,本道可是又给你改了不少地方,尤其是你那童子明月,本道可是调教了一番,现在厉害了,既会道法,还会妖术,那真是人挡杀人,佛当诛.....” 啪 旁边伸来筷子敲在道人头上,“闭嘴!” 满满当当的灶间,围圆桌一角的孙迎仙抱着脑袋缩紧脖子,躲闪‘凶恶’的陆小纤,令得陆良生、陆老石、李金花、聂红怜、猪刚鬣笑出声来。 原来道人没事就往小泉山跑,闹出笑话,难怪院中不见明月,却是在小泉山提防他。 灯火昏黄,摇摇曳曳照着灶间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蛤蟆道人爬在灶头油灯下,趁着没人注意唰的弹出长舌卷过一块肥肉,拉进口中,两颊一鼓一收咀嚼,蟾眼也在盯着柴堆上收拢翅膀的母鸡。 圆桌说笑一阵,陆良生放下碗筷,笑呵呵的说起之前旅途的见闻给家人听,至于法力失去的事,并没有说出来,免得二老担心。 吃过晚饭,红怜让陆良生先去休息,她留下来帮忙收拾碗筷,后者关上灶房的窗户,点点头,走去外面,在父亲身边坐下来。 月光洒下银辉,精制的小院间,虫鸣响在菜圃。 也能听到灶间的母亲和红怜断断续续聊着家常,颇为融洽,偶尔说到重要的地方,声音刻意的变得很小,随后传出两人呵呵的笑声。 肥大的猪刚鬣收起肚子侧着身一点一点从灶房挪出,勾肩搭背的跟道人就往阁楼上跑,片刻,楼梯中间转出陆小纤的身影,环抱双臂盯着他俩。 心急的猪刚鬣陡然露出蒲扇大耳,长嘴獠牙,想要吓跑小姑娘,然而,迎来的是一巴掌拍在他头顶,猪刚鬣捂着脑袋愣在原地,半响都没回过神来,就那么看着道人被拉着耳朵,去了房里。 陆良生笑着看着院中发生的一切,比任何东西都拥有。 起身走去水缸洗漱,头上哗啦啦一阵书页的响动,几本乏黄的书册被扔下来,呵斥声里,孙迎仙抱头鼠窜下楼,掏出一张黄符,轰的将那几本书点燃,抬头望去,‘凶恶’的陆小纤叉着腰站在栅栏后面,颇有母亲李金花几架势。 檐下的陆老石扶着车轮子,看着道人吃瘪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被妻子从灶房出来,扯住耳朵,一声不吭的拉走了。 儿哼昂哼 老驴从驴棚探出脑袋,嘲笑般嘶鸣,看到妇人盯来的目光,连忙将头缩了回去。 蛤蟆道人一身长袍拖地,负着蛙蹼,咀嚼着饭菜一摇一摆从灶房里出来,见到这一幕,哼哼呵呵,摆头笑了两声,陡然,视线阴了下来,猛地一转身,花白的母鸡张开羽翅朝他飞奔过来。 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一路从灶房门口打到灶头下面,日月无光,难分胜负...... 小院热闹喧哗,栖息院中柏树的鸟儿飞下水缸边,籍着地上的火光,看着蹲在地上抽泣的道人、屋里妇人被训的陆老石、还有传出嘈杂厮打的灶房,充满好奇。 夜渐渐深邃,小院渐渐安静下来,猪刚鬣跟着道人回了阁楼间,陆小纤自个儿一屋就在兄长的旁边。 灯火燃起,照亮窗棂,陆良生耳边终于清静了,拿过书本坐到书桌前翻看,身后,莲步踢着裙摆轻柔进屋,将床头的油灯放到书生旁边。 红怜安静的在一旁坐下,看着陆良生一字一字解读内容,门扇打开,蛤蟆道人挽着袖口,沾着几根鸡毛气咻咻的进来,打开书架隔间小门,抱出一床小被褥爬去床榻,枕头旁铺开,看了眼桌前的男女,哼了哼,裹着被子转去一个方向睡去。 陆良生、红怜两人对视,嘴角都抿出微笑,不久,不打算离开的女子,走到画前一转,钻入墙壁的画里。 书生阖上书本,疲倦的伸了一个懒腰,脱去衣袍,吹灭了灯火,舒服的躺去床榻,听着外面一阵一阵的虫鸣里,也有传来红怜柔柔的声音。 “公子,安寝。” 床榻响起轻微的鼾声,画幅上,红怜飘了出来,坐到床沿,籍着窗棂照进的月色,安静的看着爬满倦意的男子脸颊,伸出玉指替他压了压被角,悬去床榻里面,轻轻靠着陆良生睡在一侧。 撑下巴,指尖轻柔抚过他额头、鼻梁、嘴唇,温柔的哼出绵柔的曲儿。 “初见少年坐与窗前,看那书万卷.....却染一身风华..... ......青灯酒两盏,谁知君忧烦.....” 月色清辉笼罩延绵山麓,呈出一片静谧。 ...... 时间过去,破晓的金色从东方沿着山峦过来,推开黑色的边沿,将山脚下田野、村子包裹进去。 大红鸡冠的雄鸡跳上地上横木,仰头长鸣,高亢响彻山村。 喔喔.....哦喔噢—— 寂静一夜的山村渐渐有了人声,陆良生醒过来,一侧的被褥还有清香残留,走去墙壁画幅,红怜已不在里面,想必天没亮回到庙里去了。 推开房门,蛤蟆道人站在水缸边,抬起头,微张着嘴‘咕噜噜’的漱着喉咙,阁楼上,道人打着哈欠,黑着两只眼圈,与猪刚鬣下来,一旁的门扇打开,陆小纤也出来,与道人对视一眼,两人各自哼了声,将头转开,径直来到陆良生身边,舀起一碗水,拿过细枝,包去唇间来回刷。 猪刚鬣端着灶房里煮好的一碗肉粥,蹲在檐下,看着三人‘咕噜噜’一阵,默契的齐齐吐出。 “嗬......忒!” 溅起的水花,吓得探头朝屋里张望的花母鸡,一瘸一拐的张着翅膀飞跑远去,洗漱完,陆良生去灶房吃过早饭,也给回到房里的师父端去。 跟道人、小纤打过招呼,让他们先领着猪刚鬣四处走走,他要独自出门一趟,修为没有了,山间的法阵、小泉山修行的狐妖,还有跑去栖霞山上不知道干什么的千年老妖,他都要去看看。 从村里穿行而过,早起的村邻纷纷跟他打招呼,飞奔去往学堂的孩子更是远远站的恭敬,躬身大喊:“先生早!” 虽然他们不知道陆良生失去修为的事,可打心里,都是尊敬这个青年,跟神神鬼鬼的法术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晒坝那边,甩着石锁玩的陆盼八人,见到书生走去村口,丢下这些重物,叫嚷着跟上去。 “良生,一起走吧。”“我们练的也无聊,就让咱们跟着去吧。” “对,有咱们跟着你,安全!什么贼人都近不了身。” 陆良生想了想,现在自己身无法力,若是失足掉下悬崖,确实没得救了。 “那好,诸位叔伯,你们跟着我吧。” 第一个要去的,自然是小泉山,童子明月也在那里,正好一起见见。 第三百六十二章 安排 “咱们八个来巡山啊,跟着良生转一转,路过那座山头走过这片岭......魑魅魍魉别出来,小心将你办....啊啊.....” “良生,当心脚下,慢点慢点。” 阳光照过山上林野,斑驳透过树隙,落去地上,在风里微微轻摇,一行八个精壮大汉背刀提棍,大声哼着曲儿,将书生护在中间,小心跨过一条小溪。 这里少有人来,半山腰上荒草杂乱,走在八条大汉当中,陆良生没有了修为,还是能感受到山中空气吸入体内的神清气爽,这里的法阵应该是没人动过的。 “前面就到了。” 陆盼走在前面伸了伸脖子,指去不远的方向,瀑布飞流水潭的的声响伴随周围清晨鸟鸣,越发清晰。 走上一截缓坡,只听一声清脆的童声喊道:“先生!” 缓坡上一颗老树上,跳下一道小身影,脑袋上顶着一圈树枝,看到面前的书生,高兴的跑去抓住陆良生的手臂又摇又晃,小脑袋四下张望,看着那猥琐的道人跟没跟来。 “不用看了,没来!”陆良生心里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少年保护母亲的举动罢了,随即,在他头上摸了摸。 “我要见见你母亲。” “嗯,先生跟明月来。”童子明月高兴的点下头,走出两步,又转过身,朝后面八个大汉脆生生说道:“你们不许来。” 八人耸耸肩膀,陆喜说了句:“不来就不来,稀罕!”便哼了声,与陆盼七人四下散开,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纳凉休息。 陆良生跟着明月走过这段缓坡,阳光里,一条‘银带’哗哗的飞流直下,落去下方水潭,波澜荡漾的水面缭绕一层白雾,岸边一块大石上,一头匍匐卷尾的红毛狐狸正晒在晨阳,微开的长吻,吐出一丝雾气飞去水面白雾,牵引着,慢慢游移回到口中。 脚步沙沙的踩过落叶,胭脂长耳抖了抖,合上长吻,偏头看见儿子戴着一圈树枝,一蹦一跳从外面回来,身后还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四肢撑起跳下青岩,平底卷起一阵青烟,显化出一道红衣白裙的美妇人,青丝高高挽在脑后,一步一摇迎上去,朝过来的书生的福了一礼。 “胭脂,见过恩公。” “你我都是多年熟人了,不用那么多礼。” 陆良生伸手虚扶,让她起来,叫了明月一起过来,坐去水潭边的大石,挥了挥一只袖口,让母子二人也坐下说话。 “我过来想看看,法阵如何了,可有松动的迹象?” “回恩公,这倒没有。”胭脂揽着明月在怀里,在书生对面一侧坐下,抿起笑容望去瀑布,以及后面的法阵画卷,笑道:“妾身一直靠着法阵流转的灵气修炼,一日比一日充盈,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说到这里,她仔细端详对面的陆良生,感觉不到对方的法力,俊朗的脸上,隐隐还有细密的汗珠,就像坐在面前的是一个普通人,若非举止谈吐还与往日一样,胭脂差点觉得有其他妖怪化作陆良生样貌来骗他。 难道恩公不用法力,徒步走上来的? 还是说恩公他已经开始暗合天道,返璞归真了? 失神想的片刻,陆良生就算没有修为在身,可也从胭脂眼里看出一些端倪,不过此来,他本就没想瞒她。 哗哗的水声里,书生便是开了口。 “胭脂,你母子二人在这里也有多年,往日还有修为在身,倒也能照顾全面,如今我已法力修为皆无,若有万一,怕不能再照顾了。” 除了明月尚有些没明白过来,胭脂脸上露出惊色,“恩公,你的修为如何失去的?” “这不重要了。” 牵扯到师父的事,陆良生没必要与她母子俩说起,弯下腰捧起潭中清水饮了一口,舒爽的出了口气。 “其实失去修为,我反而有些轻松.....” 目光落去母子俩身上。 “......过来,其实就想说,你们不用在这里了,想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不用再顾虑当初我说收留明月,让你在此处守护法阵的话。” 语气顿了顿,脸上露出微笑:“你自由了。” 对面,胭脂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推开明月站起身,双手叠腹前,遥遥一拜:“妾身与明月幸得恩公收留,才苟延残喘到今日,此恩无以为报,恩公法力尽失,那妾身就替恩公看顾好栖霞山。” “还有我!” 明月举起手来,拿起腰间的小葫芦,晃荡里面的小石子,桄榔桄榔响了几下:“先生,我也可以办到,聚灵阵我都很熟悉了。” 之前陆良生有教过这孩子如何操控法阵,想不到能在今日派上用场,见这母子二人愿意留下来,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陪这对母子说了些话,带着明月叫上陆盼八人又去了其余两座布置法阵的山头,教了一些当初设在聚灵阵里的窍门,如何快速施法,如何让幻象更逼真,驱使幻象如何节省法力等等一些技巧后,时辰已过了午后,一行人凑合在山里寻了些野味打打牙祭,便回到村里。 而陆良生则独自一人去了西面的栖霞山上,纵然修道的底子还在,可终究回到凡人身,走了一个上午的山路,再爬西面的栖霞山,整个人身上的衣袍都像浸在水里一般,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坐到路旁石头上歇了口气,书生看到沿途的树木上,是当年他系上的红绳,风吹雨淋已褪去了颜色。 看着蜿蜒的山道外,云海在远方山间翻涌起伏,目光之中,栖霞山势延绵数十里望不到尽头。 不免有些好笑的感叹。 “当年就是在这里遇上师父的,只想学识字,没想到却是学了修道,现在修为又没了,这一晃眼啊,竟走了一个好大圆。” 陆良生笑了笑,撑着膝盖站起来,接着往上走,阳光里,独峰老松依旧,摇曳的松枝下,恩师叔骅公的墓还在那里,不远的茅庐,没了法术的约束,枝叶横生,茂盛的在风里抚动,见不到丁点门窗的位置。 “嗯?道人不是说木栖幽在这里吗?怎么不见人。” 走去茅庐篱笆小院,四下里看了一圈,除了前年炼制月胧剑,留下的法阵痕迹还在,没有别的不同。 山风徐徐吹拂周围片片林野黄叶,安静之中,组成篱笆的藤蔓动了一动,沿着地面悄然生长出来,数十条瞬间爆射而起,一下将书生脚脖、手臂卷住。 “老妖!!” 陆良生挣扎几下,陡然听到这声呼喊,转过身,印进眸底的,是一道身影从茅庐里冲出,扑进他怀里,使劲的在温热的胸膛蹭来蹭去。 “老妖,你才回来啊,好想你!” 第三百六十三章 麻烦 “老妖老妖老妖——” 黑裙的女子使劲的在温暖的胸膛蹭了数下,接连欢喜的喊出几声,这才抬起脸,一抬脚踩去陆良生脚脖缠着的藤蔓。 “回去!” 陆良生只感脚脖、手臂一松,卷在上面的藤蔓一根根掉回地上,飞缩回篱笆院墙,慢慢恢复成往日常见的模样,随风抚动。 ‘这是树妖本身的神通吧.....’ 千年道行就是好,一举一动也能让四周花草树木听从命令,陆良生修道多年,自然也知道人虽天地之灵,修道数十载可比妖物百年,可真到一种至关重要的关头,妖类往往要比凡人修道要扎实,至少不会轻易失去一身法力。 唔.....师父除外。 “老妖,你想什么?!” 一边,木栖幽挥着手在书生面前晃了晃,陆良生回过神来,轻笑两声,仍有她揽着手臂,走去恩师墓前,上面一根杂草都没有,指尖在墓碑抹了一下,连灰尘都没有。 女子挺起胸口,丝毫不觉的压在书生手臂上,仰起俏脸。 “那个牛鼻子八字胡丑道士说,这是你老师的坟,你不在,打扫的是不是很干净?!” 邀功似得一口气说完,木栖幽小吐出一口气,一手叉去细腰,一手指去崖边的老松。 “我叫它做的。” “厉害。” 陆良生笑着点点头,走去那边苍松下,望着茂盛的枝叶缝隙,泌出的斑斑点点阳光,书生拱起手朝它一拜。 “呈你多日来为我恩师扫墓,还请受陆良生一拜。” 山风徐徐,带着秋日温热拂过崖间,老松轻摇慢舞,响起沙沙声,树下的书生,拜了一记,重新直起身,木栖幽从后面抱过来,下巴抵在男子后背。 “这晚辈说,不用客气,就是以后别折它树枝就行......咦,老妖你什么时候折过它树枝啊?” 晚辈? 陆良生听到这话一愣,随后想通,木栖幽是千年树妖,可不是这可老松的前辈么,至于后面那句话,陆良生也不知怎么回答。 “呃.....之前练法宝,需要一根有灵气的树枝做画轴,就用它的了,当时还问过这颗老松,它没回答,就当做是默认了。” 女子‘哦’的一声拖的老长,靠着书生走出几步,回头瞪去那老松。 “明明是你答应的,还告状,下次不帮你说话了,哼!” 身后迎风而立的松树,树枝晃着叶子委屈似得垂了下来...... 离开的方向,说着话的男女进了茅庐,看着里面简陋的陈设,坐了下来,女子撑着下巴歪着脑袋看去站在窗棂望去崖外远山云海的背影,随后,微微皱起细眉。 “老妖,你的法力怎么不见了?” “因为一些事,不方便说。” 陆良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外面,说了句后又沉默下来,背后好像有柔软贴上,然后,女子颇为调皮的伸出双臂,从后面揽着书生颈脖搭在胸前摩挲。 “没了法力,就不能和你玩有意思的事了,凡人的身体受不住的,不如......” 木栖幽忽然挪过陆良生肩膀,面向她,笑嘻嘻的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不如你修妖法吧,我把我的道行分给你一半!” 修妖这种经历,陆良生是有过的,当初还是师父引他入门,可那样一来,妖性一旦无法克制,情绪失控,很容易酿成大错。 按下女子的指头,陆良生摇摇头,开起玩笑来。 “不了,这样也挺好,等我百年后,记得也替我扫扫墓。” “才不!” 木栖幽白了他一眼,生气的走开,又怕陆良生走了,连忙跑回来将他手臂抱住,直到一起走出茅庐向山下走去,才缩回手,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大抵也明白了人间一些规矩,怕背后被人指指点点。 回到山下,天色倾倾斜洒出昏黄,笼罩山头。 还没进村,村口就碰上正出来的红怜,站在那里,看到一旁的木栖幽,两颊还是显出梨涡,走到陆良生右边。 “公子,我正寻你回去吃饭了。” 一边说着话,一只手掐起指决在陆良生背后与木栖幽比划过招,法力激荡,劲风四射,只让陆良生感到后背一阵发凉,穿行过村里,遇上扛着农具归家的村人打起招呼,二女方才收敛,面带微笑的跟在左右,一过晒坝,没了旁人,又是噼噼啪啪一阵。 快到篱笆院墙,便是响起嘶拉一声,指决对碰的两女低下视线看了眼,又狠狠互瞪,齐齐偏头,一声不吭的离开,快步走进院门,争抢着跑去灶房。 不时,还边走边比划,惊得檐下陆老石抱起车轱辘站到凳上去。 站在院门口的书生侧脸斜眼看了一下后背,背上布料硬生生被拉开一道口子,走两步都能看见里面皮肉,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两人.....” 片刻,李金花从灶间出来,一把将丈夫推开坐到凳上,看着院中傻站着的儿子,又看了眼乒乒乓乓的灶间。 撑着下巴叹了口气:“要不来,一个也没有,一来就是两个,良生,你快拿主意啊,不然家都快被她俩给掀了。” 道人从楼梯口跑出来,抖着宽袖笑嘻嘻的探过脸来:“什么要掀了?” 李金花看也不看道人,伸手将他脸推开,气得跺跺脚,拿起扫帚打扫院子,尽扫陆良生脚边,逼得书生连忙跳到檐下,推门进去房屋躲避。 关上房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就见书桌上油灯燃烧,上面架着一口小锅,蛤蟆道人系着围裙,站在几本书生,垫着脚蹼朝锅里搅动。 “回来了啊,来尝尝为师手艺?”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不是饭好了么?”陆良生接过蛤蟆递来的木勺,夹起方方正正的东西放进嘴里,松松软软,入口即化,顿时窜去四肢百骸,之前走山路的疲惫都在慢慢消散。 蛤蟆道人舀起几块放去专门放置的小碗里装好,再用小布包裹起来,顺着放去的位置延伸,还有十多个一模一样的包裹堆放在那里,传出奇异香味。 放好包裹,蛤蟆一屁股坐在上面点起烟杆,嗒了一口,挥起一蹼重重拍去大腿。 “为师决定,要修复妖丹,重回巅峰,改过贪吃的毛病。” 陆良生拱了拱手:“那师父,多加努力。”走去衣柜选了一套青色的长袍换上,不久,就听红怜在外面喊他吃饭,走到门口时,蛤蟆道人急忙站起来,跑到桌角嚷了一声。 “记得给为师留点饭食,多要肉!” 黄昏化作残红洒在小院,吃饭声里,各房各门打开,刚才不见的人,一一跑了出来,钻进灶房。 猪刚鬣坐在灶口,将未烧完的木头吹熄,一口气太大,灰烬夹杂火星飘去添饭的陆小纤头上,传出烧焦的味道,惹得道人从背后翻出一面照妖镜对着他。 红怜、栖幽争抢端碗,几步的距离,硬是互相挤碰。 李金花、陆老石不敢帮忙,规规矩矩的坐在桌边,看着她俩,也看去同样端坐的儿子,瞥去眼色。 那边,陆良生装作没看到,只是瞧着桌上的放下的菜肴都被震的微微摇晃,一时间,他也没办法。 “忽然间,还是觉得修为还在才好。” 夕阳划过山头,彤红的光芒远去的西云,火烧般的云朵下,西北某一座大山,像是不受四季变换,一片片林野苍翠,飞过天空的鸟儿远远看到一处道观,里面擎天大树,枝繁叶茂之下,挂满了果实,却是不敢靠近,远远避开,飞去了别处。 微风吹来,一颗颗宛如果实由青泛红,隐隐像个婴儿的模样。 叮叮叮 风铃在檐下轻摇,一袭灰黑道袍的身影负着两袖,望着那颗苍天大树,下颔长须夹杂斑白随风拂来微微抖动。 “千年花.....百年果,终于等到了。” 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相貌,平缓的声音里,那人微微侧脸看去不远:“清风,去把那个画皮妖带来见我。” “是!” 檐下一道门边的道童,恭敬的躬下身子。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一场大劫 无边无际延伸的黑暗,纵然睁开眼睛,也仿如在阖眼。 “朱二娘、红娘,你们在何处?” 漆黑无线延伸,站立黑暗之中的红裳女子不停的朝四下叫喊,脚下走出的路程,按往日恐怕能从西北苍凉走到东海涛涛。 身上妖力还在,可不管如何施展,都无法带她离开,无论往上飞去,还是向下坠,仿佛从未离开寸步。 “红娘!!” 周围死寂,没有丁点声音,画红宜有些惊慌环顾四周,又喊了一声,跌跌撞撞走出一截,延伸开去的黑暗里,好像看到一抹光点,萤火般游移晃动,隐隐约约好像是在闪烁。 顿时迈开脚步,朝那光点冲去,仅仅一步,光点照去的黑色忽然在她视线之中向后飞逝,再看时,白光刺目,人已是到了光点边缘,然后,还未等画红宜反应,白光潮汐般涌来,占据所能看到的一切。 叽叽喳喳 鸟声清脆鸣啭,画红宜慢慢睁开眼,一只飞鸟跳着檐外一颗苍松枝头,意识回拢,清晰的一瞬,唰的做出戒备的姿态,跳去一边。 视野间,是长长的廊檐,一个七八岁的道童,扎着丫髻,相貌清丽,正看着过来,上下瞧了画红宜一眼,“算你这画皮妖运气好。” 两袖好似带有清风,一卷负去背后,转身自顾朝前走。 “跟上来,师尊要见你。” 画红宜紧紧盯着前走的小背影,抬起手掌呈爪,红色指甲伸长想要抓去,下一刻,又收回来,就听前面那道童轻声道:“莫要使性子,此处不比别处,你那微末道行,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家师。” “......” 女子沉默下来,脸上也多是惊色,一想到那日,人影轻描淡写的挥了挥袖,自己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被装了进去,眼下也不知朱二娘,和红娘如何,心里飞快思虑,只得跟上那道童脚步走在后面。 “这位小童子,你家师尊是何人?” “别问,你受不起一听。” 言罢,那道童也不再多话,带着画红宜一路穿过森幽窄道,走上青石苔藓长阶,转到一座大殿前,房基高数尺,殿楼上明下暗缀着雕花格子,盘香悬挂殿门顶,焚香缭绕。 “进去吧。”道童上了石阶站到殿门一侧。 画红宜看了他一眼,方才小心翼翼推开格子殿门,提起裙摆跨过门槛走进,正中没有任何神像塑像,只有挂有五彩的壁龛,上设一副大大的‘道’字,下方供桌香炉缭烟间,一道人影站在道字前,一身麒麟氅阴阳袍,显得灰黑暗沉,手握拂尘,袍下脚踩蹬云履,其余的让她便看得不是太清楚。 至于修为.....根本看不到如何,画红宜此时不敢多看,矮身跪去地上。 “下界小妖,拜见上仙.....” “画皮小妖,听得几日**,就以为得道了。”那道人也不转身,声音平缓令人听得舒适,“可知长安城外,暗唆那些修道之人,差点坏了我的事。” “小妖不敢,也不知上仙执棋。” “呵呵,就是你不知晓,我才没杀你。” 画红宜低着头,饶是对方语气平和,她不敢往日般风情,一咬牙,轻声问道:“上仙,不知可否告知名讳?” “名讳就不比说予你听,只需替我些许事。” 殿外阳光正烈,照过女子后背投去前方的阴影遮住那道人影,道士一甩拂尘,缓缓转过身来。 仅仅一眼,画红宜瞳孔放大,刹那间身子僵跪在了原地,看着正对她的身形,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边,灯火摇曳间,那人影颔下须髯轻飘。 “.....一场大劫要来了,去替我做些事吧。” 声音缓慢而沉稳传去大殿之外,仿如飘过了这片高山峻岭、竹林鸟鸣,山间清泉潺潺,延伸向东,穿过重重大山,远去的东面,是人世繁华。 长安。 宇文府邸里,昏睡一月的屈元凤在院子里打拳,勤练武艺,一拳一脚隐隐带起破风声,就近的盆栽都在轻轻摇晃。 不远的凉亭,宇文拓坐在石凳上看着师弟修武,一旁有从前院过来的仆人低声说道: “越国公来了。” 不久,他来到前院,在大厅中与越国公杨素见面,坐下后,后者招了招手,两人托着长盘走了进来,盘中铺有黄绸,露出一柄剑的轮廓。 “我知你心头愤慨,那日不出手,也怕实力不够,我与陆道友算是好友,那日被围,逼得废去修为,实在让人心痛,此仇恨不得替他报了。” 杨素放下茶盏,起身过去,将那长盘上的黄绸唰的一下揭开,露出的一柄金黄灿灿的宽剑,剑面密密麻麻刻满雕纹,令人不敢直视。 “此剑,乃我替陛下开阔长安筑大兴时,在黄河取材所得,查证典籍史料,方知名曰轩辕。” 上首位,坐在椅上的宇文拓眼睛直直盯着那长盘中的长剑,眸子微微偏去剑旁的杨素,轻轻张开嘴。 “此物既然非凡,越国公为何不自己用?” “哈哈,多疑了。”杨素大笑起来,目光却是看着轩辕剑,随后收敛了笑容,沉下气来。 “非老夫不想据有此神器,呵呵.....凡人之躯强占神器哪个有好下场,而你不同,你本就是神器转世,若再得轩辕相助,两股神力相容,天下没有人是你对手。” “自然,老夫不会白送你神器,一来令师与我有旧,二来,护我大隋永年,战无不胜!三则差点要了你师弟性命的突厥祭司、还有逼得你师父废去修为的那些修道宗门,正好用来试此剑威力!” 说着一抖袍袖,伸去将那剑双手托起,走去宇文拓面前一抛。 “拿去!” 大椅上,宇文拓看着抛来的剑身,本能的伸手一把握住剑柄,接触的刹那,金光闪烁,顺着他手背蔓延到臂膀,眨眼没入体内。 “嗯?怎么回事?” 杨素也没想到突然会出现这种情况,话语刚问出口,就听宇文拓闭上眼睛,痛苦的“啊啊——”嘶吼,握着剑柄,猛地朝下一砸。 剑身没入地板,一股气浪轰的将老人推飞,厅中桌椅瓷瓶哗啦啦碎裂,就连进来呈现神剑的两个人傀飞出大厅,落去地上的瞬间散落成了几块尸骸。 轰—— 巨大的震响,金光冲破窗棂绽射而出,落去地上滚出数圈的杨素,擦去嘴角的血迹,抬起头,半座前院建筑都在轰隆声里塌陷,檐柱断裂倾倒,瓦片洒落一地。 听到的动静的护院、仆人飞奔跑来,后院练武的屈元凤也冲到这边。 “师兄!” 他跑去残墙断壁大喊时,一片涌动的烟尘里,金光成圆莹莹发亮,露出一道拄剑半跪的身影轮廓。 “师兄!” 屈元凤再喊,那边金光里,半跪的身形缓缓睁开眼睛,褐蓝重瞳在眼白里转动,拄着轩辕剑站起来,散开的头发,无风飘展。 “记忆回来了......终于知道为什么要转世了......天地大劫......” 宇文拓抬起头,目光冷漠而冰冷,看了眼师弟,又看去庭院里侧躺地上的杨素。 “突厥人还有多少,够不够十万?!” “够!”杨素没听到他之前的话,只是以为自己说的打动了对方,含着血迹的嘴角勾起笑容,重重点下头。 “草原上,多的很,得胜之后,老夫举荐你为东宫太师!” 宇文拓低头看了眼手中轩辕剑,一步跨出,身形转眼就到院门,顷刻消失在了天光里。 “师兄!” 追出去的屈元凤如今没了法力,跑到门外,哪里还有宇文拓的身影,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 想到曾经离开栖霞山时,师父每人给了一个传讯的法器,虽然只能用一次,眼下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推开挡路的护院、仆人,跑回后院翻出那枚纸鹤,上面还有法力存在,也不知能不能飞到栖霞山。 “仙鹤仙鹤,一定要将消息带回师父那里!” 屈元凤叮嘱几句,手掌摊开,看着那纸鹤一振翅膀,飞去了天空,朝南飞去,划过下方鳞次栉比的繁华城池,越过山河大川,晴朗的天空渐渐有了阴云积攒。 南方此时下起了一场秋雨,炎热的天气开始降温。 山势延绵逶迤的栖霞山下,绵绵细雨落去山村,篱笆小院笼罩在这片水汽里,对面敞开的窗棂,油灯轻摇,越发沉静的书生看着书写好的一幅字,吹了吹未干的墨汁,挂去墙壁。 听着师父躺在床榻上起伏的鼾声,屋外落在院里淅淅沥沥的雨声,喝上一口热茶,享受这片闲暇。 第三百六十五章 闭关 嗒.....嗒..... 嗒..... 雨滴声滴答落下,雨中的小院,陆老石坐在檐下打磨锄头,阁楼上,猪刚回来提了提有些小的裤子,露出小半个屁股,跟着道人跑去房间,回头看了看陆小纤不在,一脚将想要跟着进屋的母鸡踢出去,悄悄将房门关上。 外面,绵绵细雨滑过屋檐‘滴滴答答’的织起了水帘,立在井边的水缸,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对面敞开的窗棂,蛤蟆道人感受到水汽的凉意,裹着床单翻了一个身,撅着屁股趴在榻上,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咂了咂嘴,继续传出鼾声。 陆良生坐在桌前,捧着书卷细细品味里面恩师当年注解的内容,偶尔伸手拿过旁边的热茶喝上一口。 没了修为,出任国师,就只能靠博学了,不管是修道上的法术书典,还是学问上的道德文章、利国利民的格物之学,屋里都有,到时真要用上,也只能靠脑袋,和一张嘴了。 哗 指尖翻过一页,陆良生看着上面一竖竖字迹,听到床榻上翻动的声响,微微侧了下脸。 “师父,睡醒了?” “呜啊!” 蛤蟆道人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揉揉眼睛,将脚蹼悬去榻外,神色还有些迷糊,随意的回了声:“嗯。” 坐在那里继续发呆,看着翻看书籍的背影,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良生啊,为师决定要去当年那个石窟闭关,尽快修复伤势。” “这么急?” “还不急,搁这儿都几年了!!” 听到师父有些急切的语气,陆良生放下书册,坐在凳上转过身来,看着师父表情不像作假,微微蹙起眉头。 “师父是担心,那些宗门大派还要来找麻烦?” 那边,蛤蟆道人点点头,床沿上站起来,负着蛙蹼缓缓走出两步。 “自然,那日那承云门老道士说也只是暂时,之后肯定还会再来,对了,良生答应那什么皇帝,去当那国师,也是为此事做打算的吧?” 见师父点破,陆良生也知道瞒不了,点了点头,坐回桌前望去窗外交织的雨帘、院中的水缸、老树。 “良生就是想借王朝,以拒他们,毕竟当年之事,师父做的有些过了。” 床上,蛤蟆道人踩着被褥走来走去,听到徒弟的话语,抱起双蹼,瞪圆了蟾眼,闪出凶戾,想到对面是徒弟,又将脸转开,哼了声。 “当年为师刚刚化形,还是热血冲头的年纪,看到你师娘被害,怒火攻心,当时一怒之下,呼风唤雨,那是电闪雷鸣,紫气东来.....然后,就报仇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红怜端着两碗热汤走过檐下,听到屋里师徒两人对话,进来将汤放去桌面。 “公子、蛤蟆师父,你们说什么,说的这么起劲?” “老夫在吹.....在回忆过往巅峰之时!” 蛤蟆道人拍了拍肚皮,示意肚里还有颗妖丹:“老夫决定专心恢复伤势,重回巅峰......” 说着,探了探,深深闻了一下气味。 “.....什么汤,这么香。” 便是爬上桌,一摊蛙蹼让小女鬼给他递来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热气,轻轻抿上一口,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用乌梅煮的,里面还有红枣粉、枸杞.....”红怜如数家珍掰着指头,将里面添了什么一一说出:“煮沸后,待温时,又加了一小勺米酒,跟婶婶学得,怎么样好喝吗?” 陆良生抿了一口,酸甜可口,入口回味之后还有点点米酒的醇香没有被破坏,余光里,另一侧的檐下,树妖正拉着母亲像是在请教着什么,再低头看看手中的碗,顿时感到有些头大。 赶紧岔开话头,说道:“刚才师父说要闭关,还是因为当年恩怨,怕打上门来。” 回来后,陆良生找了一个时间,将自己失去修为的始末,告诉了红怜、木栖幽,至于道人,他已经从猪刚鬣口中知道了。 当时叫嚷着要给陆良生将仇寻回来,结果听到承云门三字,立马就闭口不谈,想来他一身所学就是跟承运门有关。 屋里,聂红怜知道那些宗门大派一旦找过来,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以她现在的道行,能恢复肉身已算不错,若是多用法力在这件事上,怕是等恢复身体,不知何年何月了。 抿着小嘴,嘀嘀咕咕的说了句。 “这么就会让他们找到了......” 那边,陆良生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这乌梅煮的杂汤,翻起书页,说道:“这就如何知晓,一下山,还没进城就碰上他们。” 然而,说到这里,书生笑容一僵,看着纸面上的内容,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脑中嗡的一下。 想到骊山时,老母说的话在脑海回响。 ‘祸双栖,此去路遇困途,犹记初心,才有得,好生用山海无垠,莫负前人栽树,轮转因果。’ 骊山老母能知未来.....陆良生之前有过猜测,眼下将她说的那句话反复咀嚼,慢慢品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祸双栖.....指的祸栖在我与师父身上,可不就是双栖么。 ......回长安路上,遇上承云各门,就是困途,犹记初心才有得,老母这是将我当初还未做出的抉择都看到了...... ‘那后面的山海无垠......莫负前人栽树,轮转因果又是什么意思?’ 好生用山海无垠?! ..... 一旁,红怜还在说话,陆良生全然没听进去,一转身从书堆下面翻出宽长的书册摆在面前,拉出长长的画页盯着上面山水看。 “公子,你怎么了?” 红怜走近看去书生专注盯着的画幅上,上面除了山水起伏、白云游走,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上面没有变化啊?” “是没有变化.....” 陆良生看了一阵,嘴角却是慢慢勾出一丝笑,不久,就在坐在桌上抱碗喝汤的蛤蟆道人视线里,书生走去书架,取出许久没用的画架,屋中支起来。 看到重新要开始作画的公子,聂红怜跟着轻笑,飘过去帮忙磨墨打起下手。 “公子,你这是要画什么?” “山海.....” 陆良生铺开一卷空白的画卷,取过笔的封套,沾去墨汁,落去洁白的纸面,慢慢勾勒开来。 就算如今没有法力,可并不印象他本身的作画一道。 笔尖拖着墨汁游走,画出青墨如烟,水浪翻卷,青烟之中,画出山崖悬壁江河涛涛,扑打礁岩,有龟甲伏于上,四肢鳞甲暗红,长颈鸟首,引颈长鸣。 依着记忆,笔尖落去甲后,尾巴勾出一条长蛇盘在龟甲之上,仿佛与鸟兽共鸣。 “这是乌龟?”聂红怜疑惑的盯着上面的怪模怪样的东西,被它盯着,总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陆良生笑了笑,籍着记忆中那书里记载的名字,在画上一角,落下“玄龟”二字。 下意识的想要去端碗,喷去一口水雾,才想起自己已没了法力,使不出幻术的。 看着上面画出的玄龟,依旧一动不动,好一阵,陆良生泄气的收起笔,放去书桌。 “看来是我想多了。” “自然是你想多了,要是随随便便就能恢复修为,那些修道中人,岂会轻易放你我师徒离开!” 蛤蟆道人嘟嘟囔囔说了句,抱起碗,将最后一点汤水大口灌了下去。 吨! 吨! 吨! 嗝儿—— 舒服打了一个饱嗝儿,这才过瘾的挥了挥蛙蹼,啪的跳下桌,摔了一跤,浑不在意的爬起来,钻去床底,片刻,拖出一个大包袱跨身上。 “走,送为师上山闭关!” “现在?”陆良生有些惊讶。 “不现在,难道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啊?”蛤蟆道人背着包裹,拽着黑纹葫芦,一步一步走去房门口,回头:“莫要耽搁,不然明年你赴京,为师都出不了关.....” 陆良生叹口气,也不收拾画架,取过一把纸伞,走去外面撑开,将师父放到肩膀上,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包袱,忍不住问道:“师父,这里面装什么东西?” “吃......嗯,为师修复伤势所需丹药。” 蛤蟆道人连忙挥开娃蹼,都快带出残影来。 “别看,没你的份儿!” “好,不看!” 陆良生笑了笑,偏头朝院里喊了声:“都出来一下。” 撑着纸伞站在雨中,见到道人、猪刚鬣、木栖幽探出头来,才知道蛤蟆道人要去山上闭关,起哄着一起送行。 毕竟可能要几月都不会再见了。 吵闹间一起离开小院,哗哗的雨声里,寂静的房中,那支起的画架上,一缕青气飘出,在半空旋了几圈,没入桌上铺开的山海无垠。 与此同时,和众人一起走出村里的陆良生感觉背上有些发痒..... 第三百六十六章 玄龟 “蛤蟆师父,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准备,我下去替你拿吧。” “不用去了,老蛤蟆除了吃的,还能拿什么,你看老陆挎的那包袱,估计吃的都装差不多了。” “陆良生,里面都装了啥,让俺老猪看看。” “去去,那是老夫的,都别看!!” 蒙蒙细雨落下山道,打在油纸伞上,走在众人后面的陆良生撑着纸伞停了下来,感到后背有些发痒,难道之前太久没洗澡,皮肤干燥? “......小蛤蟆真的要去闭关啊,出什么事了?老妖老妖,你告诉我啊。” 听到木栖幽的话语,书生扭了扭肩膀,挪了下衣袍将痒的地方蹭了蹭,感觉稍好一些了,才走过去跟上,脸上还带着笑容。 “没出什么事,师父他妖丹破损太久,就是想要加快恢复过来。” 树妖神魂天真,这段日子以来,与陆家村的人相处日久,沾了些烟火气,若是让她知道那日是被围困,自己丢了修为,师父才不得不闭关修复伤势,说不得真会打上门,惹出乱子。 这件事上,师父有过错在先,无论什么借口,杀人就是杀人了,可又不能像寻常妖怪,让宗门修道中人处置。 毕竟那是师父,做为徒弟,不能坐视不理的,眼下,也更不能节外生枝,将好不容易稍按下来的事,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明年到了长安,还是去那个叫洛河镇的地方去看看,给当年死在那里的人竖碑,替师父还债......’ 想着时,走过褪色的红线指引的山道,来到当初第一次见师父的那块大青石前,蛤蟆道人吧嗒吧嗒踩着脚蹼走近,仰起脸看去如同大山的岩石,一挥蹼。 “开!” 轰—— 巨石拖着沉重的声响,缓缓向一侧平移,露出后面漆黑的洞口,道人掏出一张符纸打进去,悬在半空燃烧,照亮里面,古色矮几,放着几卷竹简,那是往日陆良生闭关修炼元婴时,放在那里,忘了拿走。 一旁还有长柱油灯立在地上,进去后,陆良生向道人借了个火,将灯芯点燃,除此外,整个石窟,就剩一张空荡荡的石榻。 蛤蟆道人蹦跳两下,攀着床沿悬在半空的双蹼使劲蹬了几下,方才好不容易爬上去。 “良生,把东西放下,你们就走吧。” “也说请我们坐坐,小气!”道人白了一眼,与猪刚鬣将这石窟打量一番,觉得没什么看头,甩着袖口一起走出去等候。 红怜将石窟打扫一番,木栖幽也跟来帮忙,两人挥着长袖,使着法力争锋相对的清扫灰尘。 气流对卷,烟尘弥漫。 咳咳! 蛤蟆道人呛的咳嗦两声,赶忙让还想叮嘱几句的徒弟带这一妖一鬼离开。 书生刚走两步,身后响起师父的话语。 “良生,你等等!” 将葫芦放去一旁,蛤蟆道人站在床沿叫住陆良生,看他脸色严肃,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嘱托。 却是小声道:“若是有好吃的,记得给为师送过来,放到石门那里就行。” 瞥了一眼去到门外的其余人,补充了一句。 “别告诉他们。” “我们都听到了!!” 洞外,道人、猪刚鬣、红怜、木栖幽齐齐朝这边大喊一声,他们哪个都不是常人,距离也不过五六丈,再小的说话声,都能听见。 “哼,老夫就好这一口,还不许说啊。” 蛤蟆道人呵斥一声,背过身去,蛙蹼垂在腿侧不停的示意徒弟快些出去,大抵还是被众人识破哄笑,弄的有些尴尬。 “那我就出去了,每日我都会过来看看,师父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外面哄笑声里,陆良生点点头应下,帮忙整理了一下石榻,将师父的被褥铺好,这才告辞离开,看到拖着轰隆隆声响的巨石合拢,收拾了一下心情,与大伙说笑着回到村里,回到篱笆小院。 吱嘎 推开房门,画架还立在那里,看着上面青墨勾勒的山海异兽,摇了摇头,将它收起来放好。 ‘没了法力,再如何栩栩如生,也只能是一幅普通的画罢了。’ 雨渐渐收住,飞来院中老树的鸟儿,落下枝头,婉转啼鸣,母亲抱着柴火走去灶房,道人在院里与猪妖比划拳脚,红怜帮忙摘菜,不时与树妖争抢,将整颗青菜连根拔了起来,悬在二人手中掰成了两半。 隔着窗棂看到这画面,想到如今已是常人之躯,陆良生顿时打了一个寒蝉。 ‘还是继续看我的书吧,书中自有颜如玉......’ 垂下视线,投去山海无垠时,表情忽然愣住,画幅上,川蜀之地的祭坛,却是多了一个王八的形状。 嗯? 这.....不就是我之前画的玄龟? 指尖移过去,轻轻一点,那龟的形状,纸面上荡开一小圈涟漪,陆良生几乎本能的翻手一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个手势,然而,下一刻,掌心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 “鸣昂” 一声尖锐的嘶叫在光芒中响起,待到白光褪去,手掌沉了沉,就见一只青黑的龟壳在掌心,四肢小腿啪的齐齐蹬出,撑在陆良生手上慢慢立了起来,头尾的位置,啵的一下,露出两颗头颅。 前为鸟首颈脖有红羽,尾部伸出一条长长的蛇身,最顶端,还有条青蛇张开獠牙吐出信子,嘶嘶鸣叫。 还没师父大.....不过这小模小样的,倒还有点意思。 陆良生轻轻触碰一下,是有实感的,将它抛去桌面,嘭的一下化作白烟消失不见,等了片刻,也没再出现。 ‘唔.....不能离开我的手,难道就只能用来观赏?还是有其他方法,我没发觉?’ 又试了几次,跟之前一样,待到母亲在灶房门口喊他吃饭了,才暂时放下。 ‘或许跟画也有关联?不能急躁,欲速则不达,下午再探究一二。’ 拿了主意,又有了另辟蹊径的修行之法,陆良生心满意足的阖上山海无垠,关上房门,与跑来道人、猪刚鬣一起走进灶房。 滴答滴答的雨帘外,通往富水县的山道上,雨势停下来,一辆马车碾过泥泞的路面,溅起一滩泥水洒开。 不久,马车停下来,一个枯瘦老僧掀开帘子,朝驾车的车夫稽礼。 披着袈裟,托着金钵,大步走去前方雨中的庙观。 第三百六十七章 镇海 阴云泛白,渐有阳光照下。 湿漉漉的林野,雨珠顺着叶尖儿悄无声息滴落,浸湿过来一人肩头金黄布帛,手托金钵的老僧,披着袈裟走上湿漉漉的石阶,越过几颗遮掩的大树,前方一处庙观矗立。 金色描边的大匾写有‘红怜’二字,庙门进去的大鼎,断了香烛密集,看得出平日香火旺盛,里面只有一张神台,泥塑的神像是做出长袖飞舞的女子,面容身段栩栩如生,好似活人一般站在上面。 一场雨的缘故,香客稀少,偶尔有几个从里面出来,说笑着从门口处来,看到外头来了一个老和尚,感觉颇为怪异。 “阿弥陀佛!” 手托金钵的老僧朝那三个商贩打扮的香客稽首:“三位施主,可知乡野庙观不可随意拜祭,多是一些魑魅魍魉蛊惑愚人盖庙,吸取香火,拜它们非人之福。” “有病。” 突兀来的一句,让三人颇为不爽,此处庙,他们来了也不是一回两回,而且颇为灵验。 “老和尚,你是出家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合着拜外面的庙就是愚人了啊?” “施主误会,贫僧所言乃是那庙中神像,非仙佛圣人,不过愚弄旁人,盖的庙观,拜它若是灵验,还愿之时,必会索取报酬。” “那我花钱在其他庙里拜了,什么也没得到,要是在这里拜了能灵验,索取报酬也无妨,就当买卖了。” 另外两人点点头,催促说话的同伴离开。 “走吧走吧,跟这秃驴说话膈应。” 脚步声走远,老僧目送三人离开,叹口气转过身来,望去面前的红怜庙观,苍白须髯无声抚动,周围没有旁人过往,手中猛地一抛,金钵悬了起来。 “淫祠——” 抖开袈裟,枯瘦大掌探了过去,悬空的金钵一转,泛起金光射去前方庙观,刚一触即,同样一道金光将金钵拦下,飞回老僧手中。 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香火愿力,还有百姓还愿留下的善言。 “看来你这小小阴鬼,还有点道行。” 须髯、袈裟平息垂下,老僧托着金钵转身走去庙外的石阶,声音威严在响。 “念你做了不少善事,贫僧不赶尽杀绝,莫要留恋人间,回山中修行吧!” 和尚的气机远去,庙门口,红怜显出身形,捂着胸口感受神魂都在不稳,刚刚对方一击,明显只是随意出手。 “这个和尚是谁.....好生可怕。” 飘去一颗老松旁,扶着树躯眺望已走下山腰石道的和尚身影,多少还有些心悸。 ‘不好,他去的方向是陆家村,以这老和尚的脾性,那边的猪刚鬣、栖幽怕是遇上他,要是发现蛤蟆师父......’ 想到村中不止一个妖物,聂红怜抿紧红唇,一转身子,裙摆飞扬,整个人轻飘飘离开地面,朝陆家村飞了过去。 飘去空中俯瞰的道路、田野间,阳光破开阴云驱走了雨后的湿冷,不少村人出门晒着太阳,或扛着锄头去田间将耽搁的农活补上。 坐落村里一角的篱笆小院,雨滴顺着瓦片,从房檐一滴一滴的落下。 陆良生坐在檐下,支起了画架,笔尖飞快的游走,目光之中,另一只怪模怪样的山海异兽渐渐在青墨勾勒下显出轮廓。 腿边安放的矮凳上,是之前画好的玄龟画,吃过午饭后,从山海无垠将玄龟凝聚掌心放去画中,果然,那画幅便是动了起来,眨眼、嘶鸣,可要怎么用,陆良生倒还是没有找到方法。 以往探究学问的书生倔劲儿给激起来了,支起画架,重新再画一幅异兽,看看是否还会进到山海无垠里面。 小院里,无聊打着哈欠的道人从楼上下来,举起手伸了一个懒腰,坐到书生旁边,也不客气,端起茶水灌了一口,瞥了眼画上张牙舞爪的异兽,摇摇头。 “要本道说啊,这修道还是踏踏实实的好,既然从前的没了,从头再来就是,干脆我教你,也不让你拜本道为师,就叫声师兄就可以了。” 陆良生笔尖在画上一勾,余光瞄了瞄他,“想当我妹夫?拿你师父的东西,当彩礼?”放下手,笔尖在砚里沾了沾,继续落去画里点缀。 道人尴尬笑了一下,抹了抹唇上的八字胡,凑近一点。 “咱们那么熟了,别这样嘛,你也知道,本道什么也没有,兜里不是符纸就是朱砂,顶多再有几条小蛇、田鸡.....” 孙迎仙的话也没有作假,他本就孤儿,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是他师父将他捡回抚养,他师父死后,更是只留了一本道术书。 每次出门也大多都是陆良生掏钱,鲜有他主动的,最近这段子,在外面游历,道人留在栖霞山也让陆良生没了多少顾虑,时日一长,以道人那不要脸脾性,跟自家妹子相处出感情也是情理之中。 “这件事,你还是跟我母亲说吧。” 陆良生还想再说一句,刚开口,一声:“公子。”传来,停下笔看去院墙外面,红怜半空飘下,一落地急急忙忙朝檐下走来。 见她一脸着急,书生放下毛笔起身,一旁的孙迎仙也跟着迎上去。 “怎么了?” 檐外的红怜也不见礼了,脸色焦急,拉着书生手臂,看去外面:“刚才庙里来了一个老和尚,佛法很厉害,与我交手一合,就朝这边过来,怕会对蛤蟆师父,还有猪刚鬣、栖幽不利,就赶来报讯。” 老和尚? 陆良生脑子里有了印象,拉着红怜坐到凳上:“别急,我问你,那和尚手里可是托一个金钵?” “嗯,就是他。”红怜点头。 道人蹲在一旁看了看两人,插口道:“那老和尚很厉害?” “很厉害。” 这回轮到陆良生点头了,那边,孙迎仙一听这回答,一拍胸脯,站起来跑回楼上,咚咚的又下来,身后还跟着睡眼朦胧的猪刚鬣。 “本道给你把这事挡了,包我身上,只要帮我跟丈母娘说,少收点聘礼。” 说完拉着猪刚鬣兴奋的跑出小院,陆良生本想劝阻,可也没机会说出话,以道人的修为,加上猪刚鬣,恐怕也不是那和尚对手的。 也不犹豫,偏头看去红怜:“你去山上,把栖幽叫回来,我去将那和尚引出村子,若是跟道人打起来,怕伤到村里人。” 红怜也想到这点,轻嗯了一声,飘去屋檐朝西面的栖霞山飞去,陆良生看了眼放着的玄龟图,还是放弃了,转身回到屋里,拿了布遮盖的月胧剑,还有那一团猴毛塞进袖袋里,急匆匆走出院门。 另一边,走到晒坝的道人远远看见陆家村的八条大汉站在村口,围着什么人叫叫嚷嚷的。 “你这人到底找我家良生何事?” “这位大师,不是我们不放你进来,咱们村也是有规矩的,只要你说出个所以然来,有理,那就随便出入,说不清,那对不住,就得打过咱们八个!” 陆盼抖开衣裳,露出坚硬似铁的胸肌,朝对面一个须髯苍白的老和尚一鼓一跳。 老僧微阖眼帘,看着面前粗壮大汉,低声诵了一声佛号,空着的一只手,忽然按去陆盼胸口,后者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从陆喜等七人视线里,直接向后平滑出两三丈,让开了一个缺口。 “我佛慈悲!” 老僧道了声罪过,一跨步,瞬间越过了七人,往前走去的同时,回过神来的七人,加上摸着胸口屁事没有的陆盼,互相对视一眼,拔腿狂奔冲去老和尚前方,陡然发出暴喝。 “哈——” 嘶拉 一件件衣裳开裂,四分无裂的飞去周围,八人裸着上身,双臂肌肉虬结鼓涨,往下一压,胸肌映着照来的阳光,泛起一层黑黝黝的光泽。 “当我们陆家村八人是吃素的,老和尚,你出手在先,可就别怪我们了!” 八人一拥而上! 然后.....轰的一声,齐齐朝四周飞去,摔落地上,道人赶来时,将滚到脚边的陆盼搀扶起来,八字胡一抖,盯着对面挥开袈裟的老僧喝道: “秃驴,有本事与本道打,欺负他们算什么?!” 村里不少村人趁着雨后的闲暇,聚在一起聊家常,看到这一幕,顿时一个个跑回家里,拿着锄头、柴刀、铁叉冲了出来,将那和尚围在了中间。 第三百六十八章 掳人 村里人声嘈杂,各家各户举着锄头、柴刀涌出门,也有牵了自家狗的,看到被打倒在地的陆盼八人,一个个义愤填膺叫喊起来。 “哪里来的和尚,敢打我们村的人!” “大家把他围住,快些去北村叫里正过来——” “叫里正做什么,直接报官啊,这老秃驴敢打人,我们也打他!” “......那秃驴厉害,陆盼他们都打不赢。” “怕什么,咱们陆家村仗的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上!!” 山里人民风向来彪悍,不知谁喊了一声,拿起锄头、柴刀纷纷将那老僧围住,还有粗壮的妇人捏着棍子,瞅着光秃秃的脑袋,掂量着力道。 人声喧闹,几条狗绷着绳子,也在主人脚边冲和尚狂吠。 汪汪汪汪—— “阿弥陀佛!” 围拢的人群中间,镇海老僧垂着眼帘,向四周村民稽首道了一声佛号,托着金钵缓缓直起身。 “贫僧知轻重,此八人并无受伤,过来贵村乃为降妖伏魔,还尔等一个安宁祥和。” 这时,围拢人群后面,响起道人的声音。 “你们都让开,交给本道来处理!” 听到孙迎仙的声音,大伙也知道他和良生一样,是修行中人,便是左右退开,道人提着袍摆挤进来,隔着几步上下打量对方。 “老秃驴,你不在寺里吃斋念佛,跑到这里生什么是非。” 周围,村人有了依仗也喧哗叫嚷。 “是啊,老秃驴,哪有什么妖魔,就算有,我们村可是有道士的,要降妖除魔,也用不着你出手。” “阿弥陀佛。” 镇海站在人群里,对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充耳不闻,目光越过与他说话的道人,直接落在身形肥大的黑汉身上。 “妖就在这里。” “大伙都退开一些!!”道人再次喊了声,对面那老和尚修为肯定高深,真要打起来,怕伤到村民,回头朝猪刚鬣说道:“等会儿你护.....” 回头,哪儿还有猪妖的影子,就见膘肥健硕的黑汉发足狂奔跑去了村里另一个方向。 “你先撑着,俺老猪去寻一件趁手的兵器,再回来给你报仇!” 道人看着露着小半个屁股在外面的背影,张着嘴愣的合不拢。 还未反应过来,余光里,金光一闪,从他耳边飞了过去,直奔跑远的猪刚鬣,心下一急,道人翻出符纸朝那和尚打过去,咬破另只手指尖,弹出血珠,化作一根红线,飞去前方草屋、老树连了起来,横在半空。 金钵撞上红线,将它崩断的一瞬,速度也被滞了一下,没能追上猪妖。 看到玄奇一幕的周围村民还是被惊的闭上嘴,就连狂吠不止的家犬,此时夹着尾巴,呜咽的缩到主人身后。 “住手!!” 去往篱笆小院的小路,陆良生站在那里,这片刻的安静中,声音显得惊人,众人望去时,站在人群中的老僧身形忽然一晃,眨眼挪到人群外,几步之间,袍袖抖开一卷,枯瘦大掌抓向书生。 道人反应极快合身冲撞去和尚,接触的刹那,空气中无形的气劲荡起波纹。 嘭! 整个人反被震的跌跌撞撞抵去旁边一堵墙壁,震的泥强迸裂朝里凹陷。 陆良生此时也回过神,伸手抓去剑柄拔出,对面伸来的大掌一拍,压着他手背将剑柄按了回去。 “陆施主,随贫僧走一趟!” 手掌翻转一把揪住书生袍领,凌空跃上房顶,僧袍猎猎飞起,须髯抚动间,扫过下方众人,伸手收回金钵,拽着陆良生如同大鸟扑林,飞去村外,没入阳光之中。 站在村里的众人呆呆的看着半空消失的两道身影,好半响才从突如其来的一幕回过神来。 “这和尚不是降妖除魔吗,抓良生干什么?!” “还说什么,快去通知里正去县衙报官啊!!” “哎哟,快去告诉金花婶!” “别去别去,想急死她啊!” 一阵惊呼大喊声里,道人捂着胸口从地上起来,问清了村人那和尚带着陆良生飞去的方向,翻出两张神行符打去膝盖,正要追出去,西面村头,一白一黑两道身影飘了下来。 看到惊呼呐喊的村人,还有受伤的道人,没见着陆良生,顿时也有些急了。 “公子(老妖)呢?”红怜、栖幽看过周围一张张脸孔,齐声朝道人问道。 道人其实没怎么受伤,只是一口气被对方顶了回来,看得出那和尚根本无意伤人,只是见这里人多,有些不便,方才抓走陆良生。 “被那老和尚抓走了,想来有事要询问。” 红怜、栖幽二话不说,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跑去村外,各自驭使法力,分开朝不同方向飞去,道人捂着散乱的道髻,挤开挡路的几人,追在后面,叫嚷: “等等本道啊,我不会飞!!” 见不理他,一跺脚,叫上陆盼八人,还有村里大大小小的男女老少纷纷散去栖霞山一寸寸的寻找。 “老和尚也不知带良生去哪儿?!” “说不定还在栖霞山,良生也不是吃素的,肯定跑不远!” “把家伙都带上,见那秃驴,大声呼喊!” 山道来往的商旅、香客见到百十来号人蜂拥而出,就连另一个村子里的人也都出来,打听清楚怎么回事,以为只是一个恶僧掳人,一个个跟着叫骂,自告奋勇的帮忙搜寻。 ...... 日头渐渐倾斜,山风里轻摇的枝叶,一阵风拂过,带着积攒的雨滴狂摇。 一袭金红相间的袈裟哗的一声拂响,苍白须髯的老僧一晃,飞奔过了林野,冲上一处上岗,好似一阵风过去,卷起的枯叶还在空中飞舞,重新回落地上时,那过去的身影已下了另一面山坡,一片片金黄林野、延绵山麓都在视野中向后倒飞。 不久,带出一连串残影的枯瘦身形止步,倒飞的视野也在陆良生目光里停了下来,视线陡然翻转,再到定下,发现人已在一处山巅,能见远方四周山势逶迤延绵起伏展开。 “阿弥陀佛!” 山顶一颗老松下,身披袈裟的老僧盘坐,须髯在风里微微轻抚,阖着双目喧了一声佛号。 “陆施主,村中无辜者众,老僧不得不将你带到此间,得罪了。” 仰了仰脸,睁开眼睛,看着同样望来的书生。 “还望告知,那罪孽深重的紫星妖道在何处。” 呯! 陆良生将月胧剑连带剑鞘,一起插进岩缝,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与对方对视。 “不知。” 老松下,镇海老和尚须髯怒张,一掌落去曲着的膝盖。 “冥顽不灵!” 巨大的声音惊如虎吼,一瞬间,身后的老松,枝叶都在震颤。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一顿嘴炮猛如虎 沙沙沙沙 风声剧烈,松枝迎着倾斜的阳光胡乱摇摆。 轰然如金刚怒喝之中,陆良生发丝向后飞卷,听着四周惊慌鸟鸣,一手握着剑鞘,看着老僧,口中声音平淡。 “大师,精修佛法,难道不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罪孽深重也是当初,如今洗心革面,就不能法外开恩?” “罪孽深重便是罪孽深重,佛门也不是什么人都度!” 老僧放去金钵,与这书生对视,声音平缓,却如佛门狮吼,惊得周围鸟雀一片片惊飞出林子。 见这书生处身泰然,颔首点了点头。 “你修为如今已无,但身怀浩然正气,看得出非比寻常,但施主要明白,妖就是妖,若是度化,那被他涂炭之生灵,可谓冤屈!” 陆良生遇到这样的场面也有多次,可算是经验丰富,松开剑鞘一抖宽袖,微笑拱手。 “大师过奖了,废去修为,在下不过普通读书人,可也是明理的,我师父当年所做所为,在下心亏,不能狡辩,但若是换一下位置,大师不妨想想,今日诛除我师父,以一命抵当年成千上百性命可划算?” 诡辩! 镇海老僧眯起眼睛,须髯都在抖动,这话不能回答,一旦回了就被这书生带歪了思路,让对方顺着话说下去,便无休无止了。 “大师,不敢说?” 陆良生笑吟吟的看着对方,其实耷在膝上的手心,全是冷汗,要说与一个佛门大师诡辩,有点冒险,可也不能不冒险,自己的命与师父相连,若是一死,那他也就活不了了。 唯有强装强势一些,不能让自己落了下风。 这也是策对里所讲,心里没底也要展现出胸有成竹的姿态。 “既然大师不说话,那在下就说了。” 这种对峙讲究气势,陆良生脸上不敢露怯,态度也向来谦和,就像一老一少探讨世事学问。 “良生记得有位镇空和尚,他与大师不同,态度和蔼,讲究因果报应,同样出自万佛寺,今日他若在这里,大师觉得镇空和尚会如何做?” “各参各禅,各明各觉。” 镇海老僧面无表情,看着书生摇摇头:“陆施主,还是不要再浪费时间,告诉贫僧紫星妖道在何处。” 然而,陆良生并不直接回答,依旧说着自己的话。 “....在下觉得镇空和尚会放过我师父,上一次过来,天治城外,他明白紫星道人改过自新,若是杀了眼前改过自新的人,有违佛理,那么,一个即将成为良善之人,大师觉得算不算好人?大师若是杀了他,算不算杀了好人?” “诚然,一个恶妖,做了善事,抹不了过去,可如果能弥补过去,诚心悔改,那天地就不能容他?大师每日每夜禅悟的佛,也不容他?” 就算不想听书生说话,可声音传来终究能影响心性,尤其这书生话里夹杂浩然气,不听都不行。 “胡言乱语!” 镇海老僧猛地站起来打断对方,陆良生也跟着起来,声音紧跟而至,变得响亮! “大师将来错杀一个诚心悔改之妖,可对得起常日以来跪拜的佛祖,做为徒弟,那陆良生是不是也要为师报仇,屠了你万佛寺!” “你敢?!”镇海迈出一步,怒吼出声。 陆良生也向前一步,怒目而视:“在下就敢了!大师大不了再杀了陆某,可陆某交好之人,又会有谁来杀你!!” 须髯怒张的老僧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一步不让的书生,他一身精修佛法,只为降妖除魔,积攒德业不愧我佛。 此刻,却是被一身浩然气的书生怼的说不出话来,皱纹堆积的老脸涨得通红,耳中嗡嗡直响。 “贫僧与师兄终究不同,他以佛理度人,贫僧以佛法降妖除魔,陆施主莫要再废口舌之利!” “你不明!” 陆良生不理会,直直盯着发怒的老僧,简单了当的吐出两个字。 “别说了!” 书生一步一步过去,口中一字一顿,咬的极重。 “你不悟!” “住口!” 对面,袈裟抖开,老僧:“啊——”的怒吼,挥掌打出! “......你不觉!妄修佛法——” 陆良生看着几乎抵在额头的大明尊降魔印缓缓收了回去,镇海和尚怒目看着自己手掌,咬牙切齿挤出声音,气的须髯微抖。 “我不明不悟不觉......哈哈哈!!” 镇海和尚大笑起来,皱紧的眉头舒展开,再次看去书生,摆脱了言语的困扰,清醒过来,目光威严。 “大言不惭!贫僧打醒你这拜妖为师之人!” 枯瘦大手探出袍袖,陡然张开,空气爆鸣,一掌抵了过去。 ——大明尊降魔印! 带起的风声呼啸,陆良生‘锵’的一声拔剑,锋刃横拉,噹的一声与对方掌心触碰,响起的金铁交击的声响,书生震的后退,洒开的宽袖里,另只手悄然抓出一撮毛茸茸的东西,向半空洒开。 ‘猴王助我!’ 镇海和尚挥舞僧袖扫飞纷纷扬扬的毛发,下一刻,一头不过四尺的猴子陡然冲入他视线,推出的大明尊法印硬生生抵在猴子身上,将它打飞的同时,飘在半空的一根根毛发,接连嘭嘭嘭几声化作一团接着一团的烟雾。 叽叽叽—— 数十上百的猴影舞棍弄棒,吼叫起来,四面八方朝他扑了过来,扯着僧袍、袈裟攀爬上身,或挥棍就砸,歇斯底里的嘶吼声里,老僧瞬间就被猴群包裹的严严实实,埋在了里面。 陆良生见状,提着月胧剑转身就朝山下跑,那猴毛虽多,但有时间限制,只能暂时困住这执念太深的和尚,不趁机会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轰—— 山顶上,一声金光炸开,猴群飞去半空四溅,掉在地上,重新化作一根根短毛。 老松下,镇海和尚袈裟抚动,金光佛气缭绕四溢,目光威严扫过山顶,看不见书生的身影,冲到崖边,持着金钵,犹如金刚怒吼。 “陆— 良— 生!!!” 雄浑暴喝的声音响彻四周延绵山麓,惊起一片片飞鸟盘旋山头,密密麻麻的林野间,陆良生扶着树木跌跌撞撞奔走,听到这声,回头看了眼,不敢停留继续往前,之前接了对方一掌,握剑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五脏六腑都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 ‘不能停下来.....这个时候,红怜、栖幽还有道人应该在寻我了,与他们汇合,不敢说胜过那和尚,但至少不会被抓去。’ 咽下口水,陆良生脚步不停,下了一截缓坡,透过树隙,隐约看到外面,是一条道路,也不知被和尚带到了那里,不过有路的话,至少是能走的,遇上樵夫、商队,还能搭个便车...... 想着时,走出了林子,拨开杂乱的荒草,摇摇晃晃来到这条山道,正要辨别两边的方向,耳中就听到一阵马蹄急响。 踏踏踏—— 转过身望去,后面林间的弯道一匹马驮着人影飞奔而来,对方也看到了路中间狼狈的书生,吓得急忙一拉缰绳,女子独有的声音:“啊啊啊.....慢点慢点.....快停下!” 唏律律!! 缰绳绷紧,奔行的马匹快要撞上前面那人的瞬间,刹住蹄子,人立而起,发出长嘶。 陆良生看着面前扬起蹄子的战马,体内的伤势也在此时发作,向后嘭的倒了下去。 “哎,还没撞到就躺下来,你想讹本姑娘是不是?!” 停下的马匹背上,一身短装的女子翻身下来,腰间还挎着一柄长剑,骂骂咧咧的走近,看到凌乱的发丝间男子的面容。 女子微微张开嘴愣住。 “陆公子......” 反应过来,女子看了看四周,手脚利索的将书生拖起来,抽上马背,翻身上马,一抽鞭子,飞快离开了这边。 第三百七十章 暖夜,星宿 五脏有着鼓涨的疼痛,耳边隐隐约约听到‘踏踏踏.....’急促的马蹄声。 身子轻飘飘的,跟着起起伏伏。 意识有些模糊的回来,陆良生微微睁开眼睛,感觉到是靠在一具身体上,有着柔软的触感。 摇晃起伏间,腰上还有绳子一类的东西约束才没有摔下去,靠着前面那人肩头,几缕青丝从前面拂来,滑过脸上,那人微微侧了下脸,阳光照出的轮廓,有些熟悉。 “.....闵月柔?”陆良生声音虚弱,试探的问出。 “是我,陆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好像还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里哪里,带我回栖霞山......” “这里是伏麟州,要赶回栖霞山,起码还要两天的路程。” 话语飘在风里,传去后面好一阵没有回答,闵月柔加紧马腹,回头看了一眼,捆在她后背的书生闭着眼睛,又昏迷了过去。 ‘这样赶路,他怕撑不住的。’ 女子一咬牙,使劲一抽鞭子,大喝:“驾!” 马蹄再次加快了速度,呼啸穿过这片林野,拐去另一条稍宽敞的道路,转去官道去往富水县至少还需一天的时辰,一马驮着两人根本来不及,何况遇上陆良生时,已经跑了半日,人和马早就困乏了。 转过前面山道,路面变得平坦,半山腰上,有间建筑的模样,闵月柔看了看天色,牵引马头上去了山坡。 ‘干脆就住这里吧。’ 出长安后,闵月柔已不像往日娇滴滴的官家小姐,一路南下,千里迢迢里路程,也是吃尽了苦头,变得与往日不同了。 拽了些许干草铺在残墙下,放下陆良生躺去上面,拧开水袋喂了对方一点水,跑去寻了枯枝堆积,挽了挽发丝去耳后,吹了几下火折子,看着点点火星燃起,升起炊烟,脸上露出了笑容。 夕阳西下,划来残红,老鸦立在附近枯树枝头,发出渗人的啼鸣。 哇——哇—— 半边倾倒的破屋里,夕阳照着铺开的干草上,乌鸦嘶鸣声里,陆良生微微睁开眼睛,体内像是有股力量拉扯,像是那镇海和尚的佛气,不过并未伤及内脏,只是让他有些无力,眼下已经好了不少。 看着不远燃起的篝火,思绪过了片刻,才缓缓凝聚。 ‘昏迷前,好像见到了闵月柔。’ 破屋不大,一眼就能看完四周,没有女子的身影,难道将我安置在这里,跑去栖霞山搬救兵? 想着,陆良生扶着墙走到门口,夕阳照在脸上,眯了一下眼睛,附近就听‘哼哈,嘿哈!’女子娇喝,以及剑锋划过空气独有的呼啸。 转过墙角,破屋紧靠林子的空地上,一身青色贴身裙服的女子在彤红霞光之中衣袂飞扬,片片落叶纷飞飘下,轻巧的舞着月胧剑划出森森剑影,有着刚柔的美感。 听到脚步声,闵月柔停下舞剑,俏脸微红,略微喘着粗气,看着站在那里的书生,爽朗的笑了起来。 大大方方的走近,将月胧剑递还回去。 “醒了啊,看你经常带着这把剑,我就用用,好像还挺好用的。” 陆良生接过月胧,一股法力传入掌心,脑海里响起普渡慈航的声音。 “主人,她瞧不起本法丈,替我教训她!” 与女子一起走回破屋的陆良生笑了笑,口中却是回答的是女子的话。 “这把剑,就是斩了普渡慈航的那把,你若是有法力的话,就不是好用那么简单了。” “这么厉害?” 回到屋里,闵月柔蹲在火堆旁惊讶的看着书生手中宝剑,目光随后露出疑惑,看着书生好一阵。 “那陆公子怎么会在这里,还受了伤?” “我.....”陆良生坐在干草上,话语停了下来,安静了一阵,看着手中月胧笑了起来。 “我失去法力了,又遇上一个师父的对头,被他掳到这边,本以为还在栖霞山,没想到一晃眼竟然到了伏麟州,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见书生岔开话题,想来也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谈,闵月柔觉得可能是他觉得有些丢脸,便跟着笑了一下,朝火里传去一根枯枝,翻出包袱里的干粮串去树枝上烘烤。 “我啊,我离家出走了.....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过了江河,去天治看了看原来住的地方,想到既然来了这边,不妨也来栖霞山看看.....” 火光里,女子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陆良生沉默了一下,低声问道:“是那晚之后?” 闵月柔想到那天夜里,自己的大胆,脸有些发烫,斜了书生一眼:“美得你!” 将烘烤的馒头递给陆良生,自己也捧着一块坐到旁边,呼呼的吹了两下,小心撕了点放进口中咀嚼。 “呼....嘶.....你别瞎想.....呼呼.....我......可不是.....呼.....为了你才离家.....出走的。” 陆良生也吹了吹烫手的馒头,笑道:“那就是我自作多情了。” 一旁,闵月柔微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轻跺了一下脚,嘟囔的说了句:“可不是!” 便狠狠咬去手里的馒头,烫的轻叫了声,连忙吐到地上,令得陆良生哈哈大笑,闵月柔白了他一眼,拿脚去踩对方。 打闹嬉笑里,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荒郊野岭,月华如水,闵月柔牵了马匹进来破屋,又拿了早有准备的粗布挂去门口挡风,秋日的夜晚有了凉意,两人睡在一起肯定不行,便都没睡,坐在篝火旁说起最近的事。 “独自一人出了长安,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根本与原来看到的不一样,人们勤奋辛苦,还算有屋住,有饭吃,可有些山里,好多人守着地,靠天活,遇上不好的时候,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 闵月柔曲着腿,抱着膝盖,下巴杵在上面,看着摇晃的火焰,安静的说着。 “其实,现在也替想爹娘的,不知道我一走,他们会焦急成什么样,你呢?陆大公子,怎么失去法力的?” “我?” 陆良生愣了一下,看到女子的目光朝这边望来,微笑着拨了一下篝火,说起之前长安到西北的事,如何冲入突厥军阵里,救出徒弟,如何见到骊山老母、还有压在山下的猴妖啊,就当故事讲给女子听。 神神鬼鬼的事,多少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原本还有些思念家里的闵月柔忍不住东问西问起来。 “你说见到骊山老母,我信,可你说压在山下的猴子,我也信,可你说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就不信了,有血有肉的,石头怎么生的出来!” 闵月柔枕着下巴噗呲一声,笑出声:“还给你猴毛,那你变给我看看。” 说着,就在她视线里,陆良生从袖袋拿出一撮褐黄毛发,夹了其中一根,吹去地上,口中念出妖猴教的那番话,火光里,就见嘭的一下,升起一团烟雾。 一只三尺有余的猴子,扛着根棒子站在原地,猴爪放在额头做出眺望的动作,呆呆的见到面前的一男一女,嘴里骂骂咧咧一声。 “消遣俺老孙!” 下一刻,嘭的又化作一团烟,变作毫毛。 “这下信了?”陆良生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子,将那根猴毛捡起与那团毛放在一起,“那猴子当初闯了大祸,才被压在山下,如今也有许多年了,说不定再过个几十年就会出来。” “就算出来,那也是你们修道中.....” 忽然想到陆良生已经没了法力,闵月柔连忙闭口,话锋一转:“.....就算出来,我这种凡人肯定是看不到了的。” 陆良生笑了笑没有接话,之后的时间,两人随意聊天,不再修道、神鬼的事上扯,不过两人终究是疲惫的,有些熬不住,不知不觉就靠在一起,坐在干草上,脑袋一起点点啄啄。 夜深后,陆良生干脆让闵月柔去睡,自己坐去火边,可惜没有书籍打发时间,显得有些无聊,有时,后背又开始痒了,手勾不到,跑去门口蹭,被还没睡着的女子看到,要过来帮他挠。 “把外衣脱了,我都不嫌羞人,你怕什么,一路过来,本姑娘什么没见过,路上还经常看到有人在路边解开腰带就尿的。” 一脸不屑的硬将陆良生外面的衣服拉下来一截,露出后背,随后,却是轻叫了一声。 “陆公子......你背后这痒的地方,怎么那么多黑点.....” 陆良生皱起眉,疑惑的侧过脸:“什么?” 顷刻,传来的事闵月柔结结巴巴的话语。 “好像.....天上的星宿。” 第三百七十一章 异兽 星宿? 陆良生看不到后背的情况,闵月柔急忙取过包袱翻出一面铜镜来,看到书生疑惑的目光,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挽了挽头发。 “本姑娘身为女子,带一面铜镜,也是应该的。” 放到陆良生背后一侧,书生侧脸看去镜里倒映出的画面,只见十多颗黑点盘布胛骨附近,大致看上去,确实像她所言。 可仔细看的话,发现,这些黑点有意无意像是组成的,更像是一幅图案,陆良生让女子不要动,透过镜中倒映的黑点,以他画画的功力很容易将这些点来回勾勒串联。 ‘越看越像是......玄龟?’ 试了几次后,陆良生眉头更皱,依着脑中补上的画面,确确实实更像是之前画过的玄龟,而且只有这种可能,才算说得通,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这么一出。 思绪暂时放下,如今无法再深入探究下去,说了会儿话,两人一坐一趟,摇曳的火光,照着二人渐渐睡去。 夜深凉意渐浓,到第二日醒过来时,天色已大亮,飞鸟停在枝头鸣啭,挂在门口充作帘子的粗布已被女子收了起来,回头朝刚起来的陆良生轻笑。 “不用帮忙,这就收拾好了,马上离开。” 陆良生坐在干草上,安静的看着她像个小媳妇一样忙前忙后异常干练,不久,两人咬着干粮,挎剑牵马,走下山坡,像是一对闯荡江湖的侠侣。 下了山坡,走上通往富水县的道路,陆良生忽然开口。 “昨天傍晚,看你练武,可有名堂?” “以前小的时候,跟着家中护院练过一些剑法。”闵月柔牵着缰绳,扬了扬另只手的长剑,甩着上面皮缰,笑的灿烂。 “出长安后,才重新捡起来练,跟那些江湖侠客比起来,肯定是不如的。” 秋日晨阳照过山道林间,满山鸟鸣声里,陆良生盯着清丽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有一套剑法,男女都能练,或许你可以试试。” “是什么?”闵月柔来了兴趣,好奇的转过身来:“是你们修道中人那种剑术?” 她知道自己不能修道,可听到这番话,终究是欣喜的,某方面来讲,算是陆良生送她的礼物。 那边,陆良生点点头,和她继续沿着道路前行,边走边说。 “叫万法剑意,没有法力也能练,只不过威力大减,可放到普通人的江湖上,也算是一门上乘剑法,弄不好啊,以你的天资,说不定还能打出一个武林盟主来坐坐,到时候,我这个书生可要叫你一声闵盟主才行。” 后面的话有说笑的意思,可令闵月柔听来,笑的更加灿烂,捏紧缰绳,越发觉得面前的书生,与往日不同了。 唔.....比以前,更加随性,而且,还更平易近人许多。 “那等回了栖霞山,我便传你。” 晨光中山道,林野风里轻抚,青翠鸟鸣声之中,听到书生说来这话,闵月柔感受拂在脸上的山风都是温暖的。 这时,手中拉着的缰绳陡然绷紧,后面的枣红马‘噗’的喷出粗气,摆动鬃毛,踏着蹄子有些躁动的不愿前进。 “快走啊。” 闵月柔使劲拉了拉,那马就是不愿走,她侧过脸,看去一旁的书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陆公子你说.....” 那边,陆良生忽然抬起手让她不要说话,视线直直的盯着前方,低声道:“你快走。” “出什么事了?” 女子转过身来,顺着他视线望去道路前面,阳光之中,远远的,一道枯瘦的老僧,须髯苍白,手托金钵站在那儿。 袈裟在风里抚动时,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威严的望过来,看到陆良生时,也看到了旁边牵马的女子,脸上表情淡然,像是早就知晓了一般。 “阿弥陀佛,陆施主,贫僧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这边,闵月柔小声唤道:“这就是打伤你的那个和尚?” 陆良生盯着对方,口中只是轻声又说了一句。 “你快走。” 女子此时哪里还不明白,书生从前遇上难事,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哪里会有眼下这种语气,不放心的摇了摇头,伸手过去。 “不走,我跟你一起。” 感受到闵月柔握来臂膀的手,陆良生看了看她,在她手背轻拍两下,将刚才的严肃收敛。 “不用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算了.....我过去。” 向前过去几步,袖中捏紧的拳头松开,还是拱起手,朝对面的老僧揖去一礼。 “大师,真是穷追不舍,昨日在下那番话,已经说的够清楚了,我师父行踪,绝对不会告诉你,大师就不能让我师父将功赎罪的机会?” 对面,袈裟鼓动间,镇海和尚托着金钵向前走来,“贫僧一生降妖除魔,为的就是荡清世间妖孽、天道人伦,再改过自新,也是妖......” 脚步停下,地面‘咵’的一声,裂出密密麻麻裂纹,最后一个‘妖’字,声音暴喝。 “妖就是妖,就当得惩罚!” 手中佛珠哗啦啦响动,泛起佛光,陆良生也陡然发力,脚下一蹬,身形冲出女子的范围,往林野冲去,树身猛震,半空反折,拔出剑柄,拉出一道冷芒。 “执迷不悟,波耶波罗蜜——” 佛珠自他手中一卷,飞去天空,法咒声里遇风变大,与半空出剑刺来的陆良生撞在一起。 呯! 剑锋爆鸣,半空上,衣袂飞扬,陆良生紧握剑柄,格着佛珠用着武者的劲力向下一沉,拉出一道剑光,直接将那串佛珠击的后退。 下方的闵月柔激动的捏紧剑鞘,根本料不到,书生就算没了法力,武功也会这么强,刚想开口叫声:“好。” 可话刚到喉间,就见对面的和尚踏出一步,声音如雷霆怒涛。 “贫僧打醒你,般若巴麻空!” “小心!!”闵月柔大喊了一声。 望去的林野外面半空,劈退的那串佛珠瞬间扩大,席卷了过去。 脚下还未落去地面的陆良生,手中月胧剑往前一架的瞬间,金光铺天盖地,盛过这片晨阳,顷刻,身形无声的倒飞出来,撞去林间树上,滚落地面。 树身摇晃,枯叶哗啦啦飘落,铺在树下书生身上。 山道上的闵月柔脑海顿时一片空白,然后,惊哭尖叫起来。 “陆良生!!” 丢了缰绳、佩剑,发疯似得朝道侧的缓坡爬上去。 阳光照进林间,斑驳透过树隙落在一动不动的身影上,杂乱枯叶间,手指动了一下,原本覆盖身上的一层层叶子,哗的吹拂开去。 背上衣袍遮掩的皮肉,十余处黑点,渐渐亮起光芒,伸出法线渐渐勾连起来。 嘶.....吼—— ........ 冲上缓坡的女子、站在道路中间慢慢走来的老僧,忽然停下。 目光望去的那片林子,陡然胡乱摇摆起来,空气中隐隐传出异样的嘶吼。 不似人间兽。 第三百七十二章 山海之妖 嘶嘶嘶.....吼嗷 怪异的嘶吼,犹如锯木自林子里刨响,冲上缓坡的闵月柔浑身颤了一下,本能的退回到坡下,全身一种发麻的感觉。 啪啪啪—— 道路中间的老僧抬头望去山林一片鸟雀仓惶飞出,黑压压惊恐乱飞的同时,远方的山道,驴车吱嘎吱嘎在人手中驱赶着过来,周围还有数人挑着货担跟着在走。 “刚刚什么声音。”“不像大虫在叫。” “天上怎么回事,好多鸟乱飞。” “管它的,不是大虫就行,抓紧天气还没热,赶紧赶路。” “哎,前面有个老和尚,还有个姑娘.....” 还没靠近,拉扯的毛驴陡然止步不走了,仍由驱赶的汉子挥舞鞭子仰着驴头,不停甩着鬃毛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这畜生,还闹别扭了还!” 汉子鞭子抽响,陡然轰的一声吼叫再次响亮,震的几人打了一个激灵,扔下担子捂住耳朵,吓得朝驴车靠了过去,胆小的直接一屁股吓得坐在了地上,惊呼呐喊起来。 “怎么怎么回事!?” “哎哟,妖怪啊——” “谁来扶我一把,腿软走不动了!” “那边那位大师,还有那位姑娘,快走啊,别看了,这山里肯定有妖怪!” 像是领头的商贩拉扯驴车边调转方向,边大喊,视线看去的方向,心里咯噔一下,那老僧和姑娘竟然还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就要冲去拉人,却是被同伴拉住拖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啊。” 胡乱摇摆的林子里,枯叶纷纷扬扬落下。 趴伏的书生,手指抓紧泥土,慢慢从地上撑起,布料之下,皮肉上的黑点,连出了星宿绽放出法光,指间潮湿的泥屑干涸粉落。 陆良生睁开双目,瞳孔泛起猩红。 吼—— 风伴随忽然炸起的巨吼吹去道间,一粒粒细密的尘粒掀飞,飞沙走石弥漫视野,几人抬起袖口遮挡鼻口眼睛,就听周围林野哗啦啦乱响。 镇海和尚瞥了一眼后方那几人,拂开袈裟抛去后面将妖风遮挡,大步向前走去路边,摊手收回佛珠卷在掌中。 僧袍猎猎翻飞,望去林中。 “何方妖物,也敢在贫僧面前撒野!” 声音落下的一瞬,回答他的是,脚下轰的巨响,树木哗的倾倒,地面裂开喷出白气,拖着‘咵咵’的撕裂声,自林中蜿蜒蔓延而来。 唏律律! 女子身旁的战马扬起蹄子,惊恐的嘶鸣,转身就跑,闵月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震的跌倒坐到地上,视野之中,前方裂开的缓坡,土石漫天飞溅,伴随与人一般粗细的黑影冲出的,还有老僧的身躯止不住的在地面向后平移,泥土、碎石都被僧鞋挤去两侧,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这.....是.....”闵月柔呆坐在地上,马跑远了也未察觉,瞪大眼眶里,粗长的黑影在阳光扭曲舞动,巨大的蛇头青鳞密布,露出獠牙。 嘶! 嘶声长鸣,腥风滚滚。 远处几个商贩脸色发白,齐齐吸了一口气,巨大的恐惧让他们忘记了逃走,瘫软的坐到地上,看着那半空蜿蜒扭动的大蛇,‘咕’的咽下口水。 “好大一条蛇” 一人好半天挤出话来,视野间再次摇晃,甚至视线内所看的林野、道路、远方的山头都在动荡一般,那方破开的缓坡裂纹还在扩大,漆黑的深洞内,里面仿佛有一头更加庞大的凶兽苏醒过来。 不断塌陷的空洞内,一声长吟由内传出,下一刻,露出了夹杂泥土的甲壳,地面随之隆了起来。 一朵阴云遮掩去了太阳,灿烂的阳光阴沉了下来。 轰轰轰—— 隆起的地面、山林边缘,树木、岩石向外倾倒滑落,斑驳岁月痕迹的龟甲纹络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之中,长长的颈脖伸展出来,人头大小的鳞片延伸而上,是舒展开的羽毛,硕大的鸟头上下翻开眼睑,露出凶戾的眸子。 卷在背甲的修长蛇身,一同探来脑袋,两头并立高高竖起俯瞰下方山道渺小的老僧,张开鸟喙、蛇吻,齐齐发出嘶鸣,震响这片阴沉的天地。 林子狂摇乱晃,一袭青色衣袍的身影冲出林间,飘落去巨兽背甲上,发丝散乱飞舞,背负起双手,目光猩红望去老僧,微微咧开的嘴角里,薄烟随着呼吸挤出牙缝。 “和尚,这也是妖,你来降!” 下方,老僧一拂僧袖,竖掌印前踏一步,声音如雷。 “与妖同流合污,当不得人,贫僧先拿了你,再拿紫星妖道!” 苍白须髯在风里抚动,手上法印一变,金钵闪烁佛光射向庞大的异兽身体,高高竖起的鸟首嘶鸣,尖锐的鸟喙张开,咬去金钵相抵在一起。 “大罗神咒,般若巴若空!” 佛光大盛,温和的金色与阴沉相冲,将这片昏黄一点点的推开。 陆良生长袖一展拂开,龟甲缠绕的长蛇张开长吻,嘶鸣一声,顷刻从一侧卷去和尚,狠狠撞去另一边的山坡。 书生手掌虚空一捏。 轰—— 法光骤亮,轰然爆开,土石漫天四溅的刹那,里面也有金光乍现,佛力挣开了束缚,竖印的一掌,拍了下去。 ——大明尊降魔印! 蛇头痛苦嘶鸣,金色在它头顶炸开,长身摇摆扫塌数颗大树,飞滚的岩石砸去山道,被空中漂浮的袈裟挡下,碎裂成几块,仍旧吓得那几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哇哇大叫。 呼啸空中的长蛇嘶鸣着缩卷回来,弥漫的尘埃之中,枯瘦的老僧犹如庙中金刚走了出来,僧袍尘埃不染。 “枉费力气,贫僧乃金刚不坏之躯,除非佛主亲自收回我法力!” 镇海和尚抖开袖口,说这句话时,他目光抬起,越过扭动嘶鸣的两颗异兽头颅,看着庞大的身躯上那书生的身影,下一刻,有破空声响传来,映入眸底的,是一只带有利爪的脚掌落下。 轰的一声压着他头顶,压着身子,硬生生挤破泥土,压进了地面。 ...... 风吹来,发丝抚动,陆良生站在龟背,目光冷漠的看着拍去地上的龟掌。 “打架就是打架,说那么多话做什么.....”他轻声道。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业报 轰—— 巨掌拍平地面,尘埃碎石激荡一圈大圆向四周扩散开去,山道上的几人、蹲坐在地上的闵月柔看着这一幕变得鸦雀无声。 陆良生没有离开,眉头紧皱,盯着玄龟拍去的大掌,顷刻,鸟首陡然啼鸣,压下的前掌顿时抖动起来,一声佛号回荡四周山间。 “我佛慈悲!” 玄龟庞大的身躯震了一下,仿佛被这声佛号影响,前掌一点一点向上抬了起来,粘在上面的泥屑簌簌往下落的同时,露出干瘦的身形轮廓,双臂探出僧袖,托举巨掌一步一步从坑陷走出,每一步下去,泥土都在爆开。 “雕虫小技,也敢在贫僧面前卖弄!” 双臂一撑,“喝啊——”的暴喝,镇海老僧苍白须髯怒张抚动,转眼间,犹如明王愤怒相,卷着佛珠的手掌呈印,轰然打在玄龟巨爪。 ——明尊降魔,大威天龙! 空气扭动,佛光、威压潮汐般在中间向四周激射,佛光冲天而起,顺着头顶巨爪蔓延数道金色光芒。 吼! 玄龟声音如浪潮咆哮,巨大的身躯震的其余三肢往后挪动,踩出轰轰轰的动静,周围林野苍木都在东倒西歪。 哗! 就近一颗被玄龟尾部长蛇扫到的大树,摇晃了两下,咔的断裂,拖着茂密的树笼栽倒下来。 庞大的身躯摇晃间,陆良生袍袂鼓动,抬手一翻,玄龟重新站稳,前足使劲一顿,缠绕的金光震的碎裂化作星点消散,落去地面的,是一粒粒檀木佛珠。 书生抬起的一手,原本想要会使的异兽天赋神通的法决,下意识的侧脸看去远处山道旁的女子,迟疑了一下。 “妖孽放肆,毁我金顶佛光!” 书生回头,视野之中,金钵飞上天空,一道佛光自钵口照了下来,老僧的身影大鸟般唰的紧跟而上,几乎在同时,陆良生一拨腰间剑柄,月胧拉出轻吟,划出一道流光飞去头顶佛光笼罩的金钵。 法剑与金钵相撞,两种不同的法器,响起噹的金鸣刹那—— 跃起的镇海和尚,僧袍猎猎,须髯都在风里抖动,枯瘦的大手,一掌轰然拍下! “大罗神咒,大明尊降魔法印!” “嘶吼——” 玄龟鸟首嘶吼迎上,鸟喙直接啄去老僧掌心,没人能理解枯瘦的身躯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泛起佛光的明尊降魔印,打在玄龟鸟喙,空气仿佛都在收缩,金光汇聚成一个小点,然后,是震动山野的巨大响声,金光一瞬间从小点扩散,充斥周围一切,佛光笼罩这片大地。 “陆良生!!!”压抑情绪许久的闵月柔站在茫茫佛光里嘶声大喊。 下一刻,金光犹如潮汐从视线中退去,原本矗立巨大身躯的位置,空荡荡的一片,只剩镇海老僧从天空缓缓降下。 “老和尚!我杀了你——” 闵月柔撕心裂肺的叫喊,抓起地上掉落的长剑,发疯似得朝对方冲过去,无论杀不杀得了对方,女子心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念头了。 视野那头,镇海和尚拂袖转身看来,目光扫过发足狂奔而来的女子,随后抬起头望去女子的头顶上方。 半空之上,青衣青袍的书生悬空而立,发丝散乱狂舞,脑海里,好像多了一些东西,像是天生就会。 睁开的眼眶之中,依旧布满红色,咧开的嘴角有着白气涌出。 “就这?” 身形嘭的坠下,砸裂地面,起身横出手臂将发疯跑来的女子拦在后面,然而,这样的举动,在老僧眸底倒映出的是不一样的画面。 横臂的书生浑身散发出一层白色妖气,背后的空气之中,一头鸟首蛇尾的巨大玄龟时隐时现。 镇海和尚摆正身形,收回金钵托在手中,皱起眉头。 ‘明明是人,为何妖气冲天.....’ 而且先前一击,明明打灭了那头妖兽,为何还在,这点上饶是降妖除魔日久的老僧,都是有点想不透彻的,但眼下,无论是否继续打下去,与对面的书生已经是没有办法再留手的可能。 同流合污,助妖为祸,仅此一条,贫僧就绕你不得! 天空阴云游走,阳光重新照下来,他跨出一步,身形随后踏踏踏狂奔起来,几步之间,化作一道褐黄的残影,而另一头的陆良生挥臂扫开哽咽的闵月柔,背后的空气中,响起异兽狂怒嘶鸣,袍袖一拂,狂风吹拂地面,氤氲白气自他脚下铺展开来。 沿着地面急速蔓延过去,狂奔而来的老僧脚下一踏,纵跃而起,然而,那白气像是长了眼睛,陡然偏转方向,冲去和尚沾到僧鞋,结出薄薄一层霜花。 镇海和尚不敢大意,空中折转,挥舞僧袍扫开更多弥漫而来的白气,落去地上,连退几步,感觉双腿变得僵硬,冰冷刺骨顺着脚掌延伸到了小腿。 “喝啊!” 老僧双腿左右一跨,下蹲踩出马步,单臂一震举在脑侧,翘出拇指、小指结出法印,另一手平摊向上呈于腹前。 双唇不停抖动起来。 “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般若波罗蜜......” 运使宏愿佛力驱赶已经蔓延到双腿的冰霜,而小腿、脚掌覆盖厚厚一层冰块,散发阵阵寒气。 踏踏踏—— 前方,陆良生双足狂奔,手中持着月胧剑擦过空气,直刺而来,老僧瞪圆眼眶,盯着视野中急速放大的剑尖,口中飞快嚅动。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嗡—— 剑身轻鸣,几乎抵在老僧额头停了下来,镇海和尚眼睛一眨不眨,顺着剑锋看去对面手握剑柄的书生,停下了佛语。 “你为何停下来!” 陆良生没有说话,陡然收剑,插回鞘里,无风飞舞的发丝散乱的垂下双肩,看着一动不能动的老僧,后退两步,与跑来的女子,迈步远去。 “杀人很轻松,可救一个人,很难。” 走去数丈外的陆良生还在回荡,传来这边:“大师,你欠我一条命。” 就此留手,大抵也能挽回一些,至于镇海老和尚如何做.....往后再做定夺,至少,他降妖除魔是没有的。 陆良生捂着胸口走过那几个商贩,礼貌性的点点头,过去不久,拐过一个弯道,后方被林野遮蔽,他陡然喷出一口血,头昏目眩倒去闵月柔怀里。 “我没有法力,耗费的是精气神,你别慌,找一个地方让我休息就行......” 说完,根本听不到女子惊慌的呼喊,视线黑了下来,便昏厥过去。 ....... 女子搀扶的身形背后,树林遮蔽的山道,镇海和尚还在大喊: “你回来!!” 好一阵,佛力将下身蔓延的冰霜震的碎裂,双脚麻木僵硬的走了两步,视野中,可惜已经见不到一男一女的身影了。 一片狼藉里,那方的几个商贩犹犹豫豫的拉着驴车重新过来,看到坐在地上的和尚,也知晓对方非同一般,还是拿出点干粮,捧在手里递过去。 “大师,你吃点东西,恢复些体力。” 老僧稽首一拜,也不客气取过那商人手里食物,大口吞进肚里,见到他们还在,喘口气后,问道: “刚才贫僧降妖除魔,那妖物,你们不害怕?” 几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 为首那商人蹲下来,递给他水袋。 “怕,刚才不知道,还以为有妖怪,可后来又不怕了。” “为何?” “刚才那个书生,我们见过.....栖霞山陆郎,出了名的乐善好施,还专门盖了一座庙,去许愿进香,多有灵验......有人甚至还梦见红怜仙子在梦里,劝人向善,就当还愿了呢。” 老僧怔了怔,哼了一声。 “淫祠!” 但随后,语气缓和下来,又问了一句:“你们常去栖霞山,可有遇到过一个叫紫星的道人?” 几人摇摇头。 “道人倒是见过,不过是个尖嘴厚实,长相猥琐老成的小道士,不叫大师说的这个名。” “那可见过,一只特别大的蛤蟆?” 就在几人再次摇头时,其中一人想起了什么,说道:“大蛤蟆有啊,背上还有个葫芦......” 听到这句话,镇海和尚东西也不吃了,顿时坐直了身子。 “他在何处?你们可听到有过丢失人的传闻?” “这倒是没有,那蛤蟆不是陆先生的宠物么?我陆家村里见过一回,穿着衣裳晒太阳,挺逗人笑的,还常被一只鸡追来追去。” 那几人又说笑一阵,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按下刚才的心悸,向老僧告辞,拉着驴车赶往其他地方。 阳光照在苍白须髯的脸上,想着刚才那几人的话,沉默了下来。 镇海和尚股孤零零坐在那里。 有些迷茫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男女之间一点事 昏昏沉沉中,闻到一股药味,陆良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入眼帘的是房屋的穹顶,一根挂有不少蛛网的梁木横去墙的另一端。 意识变得清晰,才撑起一点,靠坐去床头,昏黄的日头正从床位的窗棂照进来,洒在床尾。 屋中家具简陋,床榻也是简单拼凑而成,应该是某个村子的人家里。 吱嘎 陆良生压着床沿下到地上,昏睡过一阵,精气神恢复了些许,套上鞋子走去窗棂那边,外面屋檐下,闵月柔背对着他,坐在小凳上拿着蒲扇给小炉扇风,贴身的袍服绷紧,显出婀娜的身段。 噗噗! 缺口的药罐,汤水沸腾,女子擦着额头的汗渍,吹了吹热气,拿过布巾包裹陶耳,有些手忙脚乱的端到地上,随后拿出自己的手帕罩在罐口,向碗里渗出药汁。 “连饭都没煮过.....也不知道药熬的如何......” 闵月柔撑着下巴,小嘴嘟嘟囔囔的说着,眼睛却是盯着碗里升腾的热气,大抵是要等着它凉一些再端进去。 说出“......熬的如何。”时,余光里一道身影走出房门,在旁边蹲下来,与她一起盯着碗看。 “熬的好不好,我不介意。” 闵月柔脸上微微发红,挪着叫稍挪了一下,小声嘀咕一句:“偷听人说话。” 这是三间房连起来的草屋,外面围了一圈篱笆,端着簸箕的老妇人从外面回来,看到檐下的男女,微笑的点点头,转去一边,吆喝着家中几只鸡鸭。 陆良生便也微笑回应,起身施了一礼,大概猜得出,女子带他走了许久,借宿到这位老妇人家里。 “你这后生就不要多礼了,往后啊别逞强,走不了远路,就不要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留下婆娘一个怎么活?到时候还不是便宜别的男人。” “是是是。” 陆良生连道几声,从老妇人话里回味过来,表情顿时愣了愣,偏头看去一旁的闵月柔,后者抿紧嘴唇,使劲忍着笑将视线偏开,仰起俏脸望着院外,满不在乎的开口: “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说着,余光还是忍不住微微瞥去旁边的男人,陆良生沉默的盯着院子跟着老妇人跑来跑去的鸡鸭,端起地上的药碗,吹了下热气,一口喝尽。 “月柔,谢谢。” “哼。”女子轻哼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碗,拿去水缸旁清洗,“现在知道本姑娘的好了吧?!” 陆良生看着埋身清洗的背影笑了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然这并不能算是一个问题,顶多是闵月柔得意的自我感叹。 将碗洗好放去水缸边的洗衣青石板上,女子擦了擦手,回走回来。 “陆公子,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那个老和尚还会追来吗?” “不知道,若依那位大师执着的性子,说不定真会寻来的,我看,还是尽快离开。” 听到这话,一起蹲在檐下的闵月柔有些失落,望着朴素精致的农家小院。 “这么快就要走,还以为能住上几日。” “那你留下来?” 闵月柔将目光望去笑吟吟的书生,猛地将脸一转。 “才不!” 随后,起身拍拍手回到屋里,手脚麻利的飞快收拾,片刻,肩头挎着包袱走了出来,扬了扬下巴:“走吧,陆大公子。” 呃.....这女人心思,可真够难猜的。 陆良生伸手从她肩上取过包袱,自己挎上,补充了一句:“唔.....往后别学老孙说话。” “哦。” 女子垂下脸,绞着衣角迈着小步跟在陆良生身后,院中喂鸡鸭的老妇人放下簸箕过来。 “两位这是怎么了?” “我俩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你们去吧。”老妇人笑呵呵的将陆良生和闵月柔送到篱笆院外的小路上,朝他俩挥了挥手。 “以后赶路不要急,你们两夫妻还年轻,时日还长,身体要紧。” 望着转身拱手施礼的书生,带着‘娇妻’离开,老妇人才放下手慢吞吞的回去,颇有些落寞的回到檐下,小炉边的矮凳上,是数十文铜钱整齐的放在那里。 老妇人小心的捧着铜钱,追出院外,远方乡间小道上,看不到两人了。 “这俩孩子.....” ....... 此时,陆良生、闵月柔走过乡间一亩亩田地道路,没了马匹,后者却是更加欢实在田埂上蹦跶,偶尔,拿起一根麦穗去逗前走的书生。 不过眼下,陆良生心绪正在回想之前与老僧一战发生的事,至于一旁逗他的女子,没怎么理会。 边走,边安静的想着。 ‘骊山老母的话,果然应验了,也就是说,她看到了未来的我,已经在用山海无垠了。’ 往后的修行,陆良生大致明白,或许只能依靠那本山海无垠,没了法力,却是可以通过精气神来挥使,不过现在细细想来,只是昏睡一次,体力、精神就大有好转,退回凡人之躯,纵然还有较强的体魄,可也不至于这么快。 难道.....玄龟? 之前,被老僧一击打破玄龟身体,那头异兽直接以另一种形态存在,那白色寒气,他从来就不会,却能轻易使出,想来也跟它有关。 这么说来...... ......我要是再画出山海图志中的异兽,岂不是背后也会出现对应的星宿,唤出对方,或者借用对方的法术? 记得,里面有一只异兽,睁眼就是白天,闭眼就黑天,要是..... 想着时,一旁的闵月柔靠近过来,张开手掌在书生眼前晃了几下。 “本姑娘一直跟你说话,都不理。” “我也一直在听啊。”陆良生笑了起来,将她手按回去,打趣的说道:“其实我在想,这么远的路,咱俩要靠脚走回去了,到时候,我不行了,可要搀着我啊。” “行了行了,倒是搀你就是。” 闵月柔挥了下手,大步走去前面,嘴角却是隐隐勾起微笑,自言自语的嘀咕:“搀一辈子都行。” 成群的鸟儿飞过这片霞光,夕阳西下,枯黄的叶子风里轻摇,脱落枝头,落去走来的身形肩头。 陆良生拍去那片落叶,一边悠闲的与俏丽的女子悠闲的走过林野,再转去富水县的官道,不时也会学着某个人,抓些野味,或向过路商旅讨些食物换换口味,一连几日都是这般过的悠闲。 天色暗后,就寻一处石洞,或林野休息,女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候,动作利索的升起篝火,浑身疲软的坐到一旁烤着温暖的火光。 虫鸣响起杂草间,闵月柔靠着树躯,望着树枝间隙外的繁密星空。 “陆公子,你说要是陈朝没有灭,你也在朝廷里当了官,会不会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啊?” 陆良生望了眼夜色,掰断一根枯枝投去火里,笑道:“没有如果,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南北一统,天下黎民苍生也少受些战火。” “我说的不是这个!!” 女子白了一眼时,林间里,陡然一阵窸窸窣窣,隐约还有叮叮的清脆声响,陆良生停下手里的动作,让闵月柔别出声,摊手招来依在树旁的月胧剑,目光警惕的望去。 周围,夜虫的嘶鸣安静下来,摇曳的火光忽地一伏,昏黄光芒明灭间,那方漆黑的林子里,一对长耳顶出灌木抖动两下。 顷刻,长长的浅毛口鼻跟着出来,一对大眼,看着火堆旁的男女,长嘴咧开,喷出一道粗气。 儿哼昂哼的嘶鸣,然后,哗的一声,冲出草间,洒开蹄子冲了过来,跑到陆良生面前,拖着长舌挂着嘴边,来回的蹦跶,颈脖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看到陆良生收起宝剑,伸手抚去那头秃毛老驴,也是吁出一口气。 这头老驴,她是认得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烟火人情 看着眼前绕来绕去,咬着缰绳一蹦一跳的老驴,陆良生脸上露出笑容,拉过缰绳让兴奋跳动的驴子停下来,在它鬃毛上抚了抚。 “你独自寻来的?” 老驴点点头,驴嘴探过去,将缰绳放到陆良生手心,喷着粗气,原地蹦跶了两下,转身背对过来,歪着脖子嘶叫两声,大抵示意主人上来。 “呵呵.....” 又抚了抚拉它鬃毛,招呼树下靠坐的闵月柔一起过来,后者自然是认得老驴,却没见过这般通人性。 “它能听懂人话?” “岂止人话,妖怪说的,都能懂。” 笑着说了声,陆良生收拾了包袱,跳上驴背,催促女子:“走了,坐上它,应该能快些回到栖霞山。” “哦。” 闵月柔过来,看到相对马匹来说的驴子,背上颇窄了一些,跳上去,跟书生紧紧挨着,脸都不自然的红起来。 儿吖昂哼 老驴像是提醒她坐稳,踏了踏蹄子,等到女子坐下,落去地面的蹄子猛地一蹬,唰的一下蹿去来时的林间,沿着原路返回,不过眼下,跑的并不算太快,林中树木繁密,很容易将背上两人掀下来。 穿过这片茂密的林野,出来的时候,老驴撒开蹄子,哼哧哼哧的欢畅跑了起来,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浸在月色下的延绵山麓、田野都在向后过去。 “啊啊啊......慢点慢点,太快,受不了了。” 后面抱着书生腰的闵月柔,将头抵在陆良生后背,闭着眼睛惊呼呐喊,冲出口的话语飘去两侧风里,飞去了后方。 女子觉得老驴通人性就罢了,没行到速度竟这么快,战马她也有机会骑过一回,跟眼下的老驴想必,简直没有办法相比,整个人都感觉在风里飘。 一路惊声呐喊里,老驴风驰电掣穿过了河谷郡,距离富水县也不过一两百里路程,东方泛起鱼肚白,前方官道渐渐有人来往。 陆良生顶着困意,拍了拍驴头让它缓下速度,老驴有些不乐意的喷了喷粗气,不过还是渐渐慢下来,甩着秃尾巴,悠闲的埋头咬去路边杂草,咀嚼着绕去城墙,向更南过去。 不久,人声嘈杂的富水县落去后方,老驴这才又加快速度,冲上山林,捡最近的路走,晨阳升上云间,陆良生站在山头,望着延绵栖霞山,以及蜿蜒山道一侧的良田。 回头,闵月柔头发蓬松凌乱,四肢垂在驴背两侧,睡的迷迷糊糊,书生走下大青岩,牵过缰绳,拉着老驴下了一处陡坡,尽量让老驴走的平衡一些,但终究是睡不沉的,闵月柔迷糊的坐起来,揉了揉脸上的红印,打了一个哈欠,才发现周围的山势已经变了。 “我们这是要到栖霞山了?” “快了,还有十几里。” 这时,不等女子开口,陆良生停下脚步,跟着的老驴抖动耳朵,朝某一个方向哼哧哼哧叫了两声。 风拂过林野,传出哗哗的抚响,闵月柔被风吹的清醒过来,赶紧揉了一下眼睛,就听有声音从远方传来。 “公子!” 一道人影踏着林野上方飘来,降到地上凝出婀娜,看到牵驴的书生,也不知是该哭还是笑的表情,一下扑到陆良生怀里。 正是一连几日一寸寸搜寻到这里的聂红怜,见到书生回来,手在他身上四下摩挲,小声抽泣问他有没有受伤。 陆良生肩膀动了动,将红怜揽在怀里,手在她后背轻拍。 “没受伤,那位大师其实还没通晓情理的,我跟他讲了一些道理,就放我回来了。” 红怜哽咽的抬起脸。 “真的?” “真的。”陆良生退开一步,在红怜面前转了一个圈,又原地蹦跳两下,“看,没事吧?好了,你先回去告诉其他人,我没事了,随后就到家。” 红怜也是懂事的,出来寻书生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孙迎仙、木栖幽、猪刚鬣、陆盼他们,先回去,也能让众人心里松口气。 女子说了句:“那公子慢点走,我先回去。”的话,看了眼驴背上坐着的闵月柔,两人都互相认识,朝对方点点头后,拂袖转身飞离地面,沿着林野树顶飘去了远方,消失在阳光里。 “月柔,我们也走吧。” “嗯。” 看着那叫红怜的女子飘远,闵月柔抿了抿唇,一路上过来的欢喜劲儿藏进了心里,下来驴背,心绪颇为复杂的跟在书生后面。 去往陆家村的路上,远方一片片农田中间的泥道站满了村里的人,还有些甚至早早等候在了外面的山道,看到远处两人一驴缓缓走来,一眼便认出是谁了,陆盼咧嘴傻笑一声,转身扯开嗓门儿朝泥道那边的村人大喊: “良生回来了,一切都没事儿!” 泥道间,顿时响起一片喊声,一窝蜂的涌到山道这边,道人夹在人群里,垫着脚尖伸长脖子朝外看,使劲推搡几下。 “让本道过去啊,快让本道过去瞅瞅!” 最后还是猪刚鬣变作黑汉,仗着膀大腰圆挤开两人,才带他到了前面,周围人已经七嘴八舌的问起陆良生那老和尚在哪儿,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幸好那老秃驴跑得快,要不然,铁定给他一锄头。” “就是,敢在栖霞山掳人,怕是嫌命长了。”“也不能这么说,良生回来就行了。” “嘿,那是咱们良生本事大,才没有遭了毒手,没见着茶肆里,那些说书的,说有些邪门儿和尚,就干这种事的。” 陆良生听他们越说越离谱,笑着拱了拱手打断这些话。 “那位大师只是认错人了,你们不要多想,这件事就暂时放下吧,良生谢过诸位叔伯婶娘关心,这几日让你们劳神费力了。” 说着,躬身朝他们揖了一礼。 晚辈给长辈行礼,放到哪里都是平常的事,何况陆良生被掳走的几日,村里大大小小没少出力帮忙,田里的事都不做了,满山遍野的搜寻,也是当得起这一拜的。 前面几日连忙将书生搀扶起来,有人说道: “别行礼了,多大点事,换做村里其他人不见了,照样会找。” 也有声音附和:“对,良生,你赶紧回家,去看看你娘,这几日,就没见她笑过,心里担忧的紧呢。” “嗯,那我先回一步。” 众人让开一条道来,陆良生拱手转了一圈,也就不再多说下去,拉着刚刚挤过来的道人还有猪刚鬣,牵着老驴与闵月柔一起朝村里走去,看到老太公拄着拐杖也在那里,过去宽慰几句,老人耳朵有些背了,听了两遍才听清,知道没事后,拄着拐杖慢腾腾的挪着步子离开。 辞别身后的乡亲,陆良生回到篱笆小院,母亲早早站在院门口,见到儿子回来,一身衣袍脏兮兮,沾着泥屑,眼睛红红的上去抱住。 母子相拥里,陆老石一句话也没说,走去柴堆抱了一捆柴火去灶房,坐去灶头升起火,淘米煮饭。 篱笆小院,人声再次热闹起来 ...... 天光延伸,伏麟州,此时正是阳光正烈的时候,孤坐路边的老僧,从入定中睁开眼睛。 有些过往的商旅行人之间,他目光偏转,远处的道路尽头,三个女子走过一拨行人,玩弄着长袖,抿着嘴角,朝他看来。 第三百七十六章 沧海出玄龟,真气化肾水 山麓小道少有人来往,炎热的阳光照过林间,那边三个服饰各异的女子,走过一片狼藉的山道过来。 镇海老僧睁开眼,看着面前摆着路人放的些许干粮,伸手捡起放入僧袖里,撑着还有些冰凉的双腿起来,呈法印于胸前。 “荒郊野岭,人烟稀少,三位姑娘来得好巧!” “哟,那大师,岂不是在这里等我们吗?” 侧面另一黑底花斑衣裙的女子勾起眼神,露出媚态:“想不到出家人,也有花花心思。” 中间,一袭红裳的女子撇去长袖在后,微微颔首。 “老和尚,长话短说,随奴家三人去一个地方如何?” 阳光照去的道路另一头,老僧一拂袖口,另只手一摊,地上的金钵飞到掌心,看着三女,声音陡然一厉。 “三人?三个妖孽鱼目混珠,还敢贫僧面前出言不逊!” 金钵一抛,飞去半空。 “显出原形!” 佛光闪烁,划出一道薄薄光芒射去对面,接触的一瞬,妖气嘭的炸开,红、紫、斑斓三烟尘,露出红毛狐尾的人形,另一边,斑斓衣裙的女子下身化作蜘蛛腹,八脚张牙舞爪,而最中间,却是红裳依旧,裙纱轻轻抚动。 “你是何种妖孽?”老僧眉头微蹙。 抹着红唇的女子长袖遮掩轻笑,眸子露出令人勾魂夺魄的神采。 “老和尚,这就是奴家原形啊,还是说,老和尚你想多看一些什么不同的景色?” 娇媚的眸子陡然一眯,露出寒芒,轻笑勾起的嘴角一张,轻呵。 “动手!” 长袖翻舞,一条红绫如红蛇捕食,游移窜出射向老僧,一卷将对方缠住包裹一圈,刹那间,女子两侧的蜘蛛精、狐妖应声而动,妖气弥漫,隐隐以中间那女子为首,顺着红绫扑向和尚。 “喝啊——” 镇海老僧双掌合十,往外一震,僧袍鼓涨,那条红绫嘶拉数声撕裂开来,碎片纷纷扬扬如蝴蝶纷飞飘洒,照着扑来的二妖,直直抓了上去,擒住蜘蛛精一条长足,老僧干瘦的身子一扭,暴喝声里,直接将对方举过头顶,狠狠掼去另一边地面。 “世尊地藏,般若巴嘛空!” 侧脸看去冲至近前的狐妖,手指结出法印,暴喝:“袈裟!” 袈裟佛光流转飞离身体,哗的一声铺展开,将红狐包裹,激起阵阵妖气渗了出来。 “呃啊....啊啊......大王救我!呃啊.......” “老和尚,看这里!” 红裳女子忽然一转长袖,手中多了一件画轴,老僧看过来时,陡然丢去天空,上下展开露出一副空白的画幅。 “镇海!” 陡然一道人言仿如敲响的暮钟,回荡山间,空白的纸面一只手臂陡然伸了出来,无限延伸般,伸长十多丈。 “大威天龙!” 老僧须髯怒张,回答的就是一掌迎探来的手臂,接触的一瞬,手臂虚无般穿过他推去的一掌,扼住镇海颈脖,下一刻,猛地一缩,硬生生将老和尚拖去天空,连同天色悬浮的金钵,裹着狐妖身上的架势,一起没入画轴里。 半空,法光闪烁,画轴上下一缩,落回红裳女子手中,展开画轴看了一眼,上面老僧身形干瘦,须髯怒张,手持金钵,披着袈裟如怒目金刚。 随后收紧画轴,交给走来的红狐。 “红娘,你把这画轴,带回五色庄交给五元上人。” “是。” 红娘正是当年栖霞山外破庙里的那两只狐妖之一,与陆良生也算是认识的,不过当年作恶不少,曾经修出的妖丹,现在都还在那书生身体里。 “大王,你不回去?” 红狐小心接过画轴,问出这句话时,回答她的是一巴掌扇了过来。 啪! 清脆的声音响在红狐脸上显出五道清晰的红痕,身子歪歪斜斜差点跌倒。 “我要做什么用得着你问,把东西带回去就是。” 红裳女子正是画红宜,她望去远方的山峦,微微阖上眼帘,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来了这边,好歹也要看一看栖霞山啊。” 说完,叫上被摔的七荤八素的朱二娘,慢慢悠悠的走过山道,明媚天光里,身形摇曳,长袖飘舞,眨眼间已是去数十丈之外。 ...... 微斜的阳光沿着延绵的山脉向南,栖霞山脚下,村中小院,柏树随风轻摇,投下的斑驳照在檐下跟着轻摇慢晃。 吃过午饭,一家人坐在檐下听着陆良生说起被掳走的事,书生考虑到父母,不会说的太过凶险,只推托那和尚怕被村里人围住,才将他掠走,找一个偏僻地方问话。 “......其实我也没想到,竟然一晃眼就被带到了伏麟州,与那位大师解除误会后,下山就碰上了独自闯荡江湖的闵月柔,所以干脆就结伴回来,路上也没吃什么苦头,与往日出门时差不多。” 听着陆良生讲述,道人蹲在一旁,偏过脸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坐在矮凳上埋头不说话的女子,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狐疑。 “这么巧?” “自然就这么巧。”陆良生微笑回他一句,脚尖悄悄轻踢过去,示意道人闭嘴。 不管事情真假,李金花、陆老石见到儿子平安回来,其他的根本就不重要,心里也是落下了石头,尤其还带回了闵月柔,之前妇人就对她特别喜爱,眼下更是拉着她手聊起家常。 “还好碰上你了,说不定我这个儿子,半道迷路,回不来。” “对了,令堂令尊在长安可安好?有空啊,也叫他们过来栖霞山看看,富水县不是待过几年吗?那也算是半个家乡了......” 村中妇人最擅长拉话,李金花一边说着,一边朝儿子递眼色,陆良生看了看周围,幸好红怜回庙里休养神魂去了,木栖幽也不在,估计在身上修炼。 “娘,小纤,你们陪月柔聊吧,我回屋还有点事。” 说着,拉起道人回到屋里,猪刚鬣还没跟进来,先进去的书生忽然脱起衣袍,孙迎仙愣了一下,抬起手指指点点过去,一边连忙后退,交叉双臂遮去胸口。 “喂喂喂.....本道很正经的,不好这一口。” “你想什么。” 陆良生瞪去一眼,将衣袍丢去床榻,里面单衣松垮,露出后背:“看看上面是还什么?” 道人放心的垂下手来,看去书生后背,连忙绕到前面,小声道: “陆大先生,你这是想要干啥,学那些花胳膊,弄刺青干嘛,还刺一个王八......” “那是玄龟!” 这时,猪刚鬣进来,第一眼便认出陆良生后背上的图纹,随手关上房门,瓮声瓮气开口:“北有沧海,海出玄龟,玄龟吐真气,真气冰寒可化神水,神水滋身,可生肾水。” 等等..... 那边的陆良生忽然愣住,他们怎么看出是玄龟的,让道人将书桌上的铜镜拿来对照后背,偏头看去镜底倒映出的画面,确实是一只青墨勾勒的玄龟,鸟首蛇尾,摆出引颈齐鸣的模样。 书生将之前画的画卷找出,一对照,跟自家画的这幅一般无二。 怪哉,之前还是星宿的啊。 “陆良生,俺老猪不知你得了什么奇缘,不过既然有玄龟,能生肾水,俺倒是有个想法,或可恢复你往日修为。” 黑汉瞅着画卷上的异兽,心里忆起了往日修道经验。 第三百七十七章 五兽相连,五行相生 阳光穿过院中老树照下来,檐下响着李金花与闵月柔细微的说话声,陆小纤不时在一旁笑出两声。 屋里,陆良生穿上衣袍,皱着眉回过头看去沉思的猪妖,安静的等他下文,急的道人坐到床沿,屁股扭来扭去。 “老猪,你到底想到什么办法,赶紧的说啊。” 那边,胖大的身形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下,走了两步,沉吟片刻:“俺老猪觉得陆良生失去修为,大可重铸五行,玄龟能生肾水,该是有其他异兽能生其余四行,不妨画出来,若是能出现在他身上,那就说不得可行。” 经猪刚鬣这么一提醒,陆良生眉头更加紧皱,这种办法好像从未听说过,但并不妨碍试上一试。 不过在那之前,书生首先要从繁多的山海异兽中,找出另外四个相对应的才行,还需要一一甄别,不然选错了放到身上,不知会不会出现意外。 陆良生坐回书桌,依着记忆中三本《山海图志》中对异兽的讲述,拿笔墨重新归纳记下来,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待在屋里的道人、猪刚鬣就显得无聊,见书生旁若无人的书写内容,也不打扰他,相邀着溜了出去。 檐下说了许久话的闵月柔悄悄走到门边看了一眼,看到书生目光专注的侧脸,嘴角抿朝一丝笑,颇有些羞涩的捏着衣角离开,帮着李金花做一些家务。 阳光渐渐倾斜,洒出一片昏黄。 写了许久的书生,放下笔,使劲伸了一个懒腰,吐出一口气,看着原本空白的纸页,密密麻麻铺满字迹。 ‘剩下的,就从里面找出来,该是不难的......唔......’ 陆良生看去窗外,天色已近黄昏,自己竟不知不觉写了这么长时间,闵月柔还在家里,量在一旁,终究有些不好,出了屋子,发现女子在这里还算习惯,跟着母亲争着忙前忙后,纵然有些不会,也腆的下脸请教。 小纤拿手肘悄悄顶了顶旁边的兄长,看着在厨房里烧火、掰柴的闵月柔,小声道:“哥,你终于开窍了,咱家不会断苗,你看娘那表情,你要是敢拒绝,怕是要打你一顿喔。” “一边去,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嫁人。”陆良生瞥去她,皱了皱眉。 “哼。”陆小纤昂了昂下巴,双臂胸前一叉,转身就走:“本姑娘,现在还年轻貌美,才不舍得这么快嫁人,自己都还是孩子,当什么娘呀。” 妹妹自从吃了给她的丹药,包括父母在内,虽然年龄还是会不断上去,可老态却是越发缓慢,上了村里私塾,越发有了自己思想,为这事,李金花气了两三回,连带陆良生也跟着遭殃。 天色暗下来,红怜、木栖幽先后跟着回来,后者一见到陆良生就扑到怀里蹭了几下,令得红怜、闵月柔端着饭碗虎视眈眈,呯呯的放去桌面,陆老石坐在一旁看来看去,被妻子扯着耳朵拉到灶头,让他端菜摆上桌。 道人过去帮忙,掏出符纸,施了五鬼运财的法术,将一盘盘菜肴悬空放去圆桌,嘭的一下,砸在陆小纤脸上,满是油污残羹,然后,被小纤举着凳子追着跑。 老驴好奇探进灶房门,一张凳子呯的砸到门框,惊得尖叫嘶鸣,撒着蹄子跑回了驴棚。 不久,夜色深邃,小院渐渐安静下来,陆良生回到房中,点上油灯,昏昏黄黄的灯火间,按着纸页上的异兽名称、地点、描述,逐字逐句看下去。 用笔墨将将几个可能有用的异兽圈起来,翌日一早,鸡鸣声里,闵月柔早早起来,就见陆良生坐在院中石凳上支起了画架,颇为好奇的过去看看画些什么。 书生手中青墨连连勾勒游走,上面是一只独脚的仙鹤,羽翅展开欲做腾飞的姿态,羽上有青墨缀出的斑斓,四周还有隐约像火焰的纹络勾勒。 “这是什么鸟,怎么只有一只脚?”闵月柔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毕竟之前,她也是见过玄龟那种庞然大物的,忽然又画一只仙鹤,还是一只鸟,便是觉得奇怪。 陆良生落下最后一笔,看着画幅上成型的异兽,笑了笑,将画纸取下来,放去一旁石桌。 “毕方,传说一旦出现,必有大火伴随。” “那和那日出现的大龟.....” 女子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那日看到的玄龟,便只得说是大龟,看到书生又朝画架上铺开一张空白画纸,想说的话语止住,问道:“还要画?” “嗯!还有三幅。” 在水里淘了淘笔尖,陆良生甩去水渍,重新沾了墨汁,女子眼中缓缓点去纸面,青墨自笔尖延伸,勾出一只像牛的体型,肌肉虬结好似一块块隆起的岩石,头上却是在书生笔中画出一只独角,角尖向前弯,尖锐的一方对着对面。 “这叫兕。” 不等女子问,陆良生先说了出来,手中也不停,在那异兽全身画出茂密的长毛。 哗—— 取下画纸重叠去毕方画上面,一刻也不停的继续画下去,兽首蛇身,有两足似鹰爪的琴虫,模样渗人,让闵月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而最后一幅,是一尊凶兽蹲伏,牛头牛身,浑身长毛如瀑,头有四角,内侧一对细小,外侧一对粗大向下弯曲,牛嘴獠牙外伸,与之前画的兕弯曲截然不同,一幅择人而噬的神态。 看着四幅惟妙惟肖的异兽图,闵月柔感到心悸,晨阳照来,都有股背后发冷的感觉,小心的看着陆良生将四幅画仔细对比了一遍,拿去了屋里。 推门进到屋中的书生将,四幅画齐齐摆在《山海无垠》面前时,悄然发生了变化,肉眼可见的四股青气从画里飘出,没入书册里。 《山海无垠》活动的画幅之中,气机流转,隐约从上面能听到异兽的声音在嘶吼,陆良生举过书册展开,就见画幅上的群山当中,有了四头异兽的模样,分别与玄龟以五行的顺序,矗立山头。 下一刻,感受到后背发痒,陆良生捏紧了拳头。 微弱的感受变得清晰,四处瘙痒像是有人那毛笔尖在点点戳戳,忍不住脱下衣袍想要去抓挠。 他看不见的后背上,分别出现在五脏对应位置的黑点渐渐形成星宿勾连起来,组成了异兽的模样。 “陆公子,我端早饭来了。” 门外,端着早饭进来的闵月柔,美目睁大,脱去衣袍的书生满背刺青,差点将稀粥打翻。 第三百七十八章 通神阵的条件 刺青自古早就有的,这要追溯到先秦时期,鲸刑与图腾的两种,可对于闵月柔来说,还是少有见到,尤其前几日还没有,突然一早打开就发现书生满背异兽图纹,难免不会惊呼出声。 听到她叫声时,端着的碗道人、猪刚鬣火急火燎的从灶房冲出来,站在门口,看到书生背上的多出的四个异兽,显得有些激动。 “果然能出现,这么说的话,老陆,你修为可能真有办法恢复了。” “你都说了,只是有可能。” 对于怎么恢复往日修为,陆良生并不太懂,眼下还是让道人还有猪刚鬣看看再说。 房门口,猪刚鬣咕噜噜一口喝完稀粥,哼哼哈哈两声:“俺老猪如何?聪明吧!接下来,就看怎么将这五个异兽,对应五脏了。” “只要有可能,那就有办法!”孙迎仙放下碗,绕过女子围着陆良生转了两圈,仔细的端详他背上的图案,“刚好对应的是五脏位置。” “唔.....让本道想想先做什么.....要布五行阴阳通神阵......不是太会啊。” 道人摩挲着下巴那撮短须,为难的与看来的书生对视,看到对方就要拱起手,连忙挥了挥手掌。 “呐呐呐.....弄不好别怪我啊,真是受不了你们读书人,动不动就抬手,这么讲礼弄得本道都不好意思说个‘不’[]字了。” 叨叨嚷嚷几句道人拉着猪刚鬣挥了挥宽袖出门,陆良生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外面,传回道人一声:“翻书!”随即,提着袍摆噔噔的踩着楼梯上了阁楼。 屋里安静下来。 就剩闵月柔和陆良生两人,女子看着书生裸着的上身,之前也是看过,可也只是拉下一截,而眼下,书生根本不像穿着袍子时文文弱弱的样子,身子矫健,线条匀称,比村里那八个壮汉更有一种美感。 想到这,顿时一抹羞红从颈脖蔓延到脸上,急忙将盛的粥放到桌上,垂下脸声音有些微微发抖。 “吃.....吃饭吧,快.....快凉了。” “嗯。” 就剩下两人后,陆良生也有些觉得尴尬,飞快将衣袍重新穿好,以免陆小纤那大嘴巴瞧见,过去端起有些凉了的稀粥刨了几口,看到闵月柔杵在那儿,笑了一下。 “你吃过了吗?” 女子回过神来,指了指外面:“等会儿,我跟婶子一起吃。”说完,红着脸匆匆忙忙的拉开门跑了出去。 “我又哪里不对了?” 陆良生捧着碗,朝自己身上打量几眼,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端着碗坐去书桌,将那《山海无垠》拿过来,边吃边看。 ‘画一个异兽就是一个刺青,那要是全画上去.....岂不是全身都是?一个两个看上去还有些威风,多了岂不是有些吓人?百兽魔君?’ “哈哈.....” 自己被自己突然想到的这个江湖般的诨号给逗笑了,不过如果这是那样,确实也有些麻烦,想想浑身刺青,感觉好端端一个书生,总有股江湖小说里大魔头的派头了。 不久,陆良生伸了一个懒腰,换了身衣袍,系上纶巾,从家里带了些干粮和清水走去村外,沿着乡间小路来到西面的栖霞山,师父闭关几日,也没有过来探望,万一要是吃的没了,他老人家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身后相隔十多丈,书生没注意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偷偷摸摸的跟着,一路上了山道。 阳光照下微黄的山野,徐徐吹拂的山风里,陆良生走到石窟前。 “师父?!”他朝石门轻唤了一声。 风吹过周围林子,茂密交织的枝叶间,全是一片哗哗响动,石门内好半天没有动静传出。 陆良生微蹙起眉,又喊了声:“师父!” “别喊了,为师正在紧要关头,把东西放下就走吧。” 里面终于想起蛤蟆道人的声音,听上去中正有力,不像饿肚子的样子,陆良生这才放下心来,将食物和水放去石门边上,说起自己能恢复修为的可能,不过却是没有将镇海和尚的事说出来,毕竟师父闭关紧要关头,不能让他分心。 “......也不知能否成功,当日骊山老母的话,也都一一应验,我觉得或许真的能恢复到元婴境.......” 远处的杂乱林子杂草间,一对目光正望过来这边,看着书生一个人面对一块大青岩有说有笑,隐约听到:“师父”二字,换做旁人,还以为那人撞鬼了。 过得一阵,偷看的双眸连忙隐匿起来,说话的书生朝小道走去,这才重新冒出头,看了看离去的背影,又望去那边的岩石,呢喃:“师父?” 下一刻,眼睛顿时一亮,想起了什么,悄然退开,沿着山道跟在陆良生身后,一路回到山脚下的村里。 栖霞山上,静谧矗立的大青岩缓缓打开,光芒照进去,一道短小的身形探头张望了下没人,威严肃穆的表情,顿时一变,兴奋的耷拉着舌头抱起比他还高的食物和水,飞快跑回了洞里,挥蹼将石门关上。 吧嗒吧嗒..... 脚蹼踩过冰凉的岩面,蛤蟆道人坐到地上,将包袱打开,看着里面叠起来的面饼、两碗米饭、菜肴,吸溜一声,将嘴边口水吸回嘴里。 “饿了两天,老夫终于能填饱肚子了.....” 不远,之前储备的食物,已经吃的精光。 ...... “良生,来和我们玩耍一阵!” “要不,把孙迎仙那小道士叫来也成,咱们想了新的动作,肯定能制服他!” 晒坝里,陆盼、陆庆八人常年聚在一起,偶尔上山巡视阵眼,或打猎一番,大多都在村里打熬身体,举着几十斤的石锁单手轻松的抛上抛下,弄的一身汗渍。 阳光照下来,隆起的肌肉黝黑发亮, 八人看到陆良生从村外回来,便是喊上几嗓子,语气上看似随意,可他们知道,这位侄子可是了不得的,书生一过来,都齐齐停下手里的家伙,站在那里。 “不了,今日还有事,老孙恐怕也没空。” 陆良生笑着也随意拱了下手,洒开袍袖走去家的方向,等到侄子离开,八人这才重新拿起石锁、石磨耍来耍去。 小院里,陆良生走进院门,父亲牵着他那头驴子正要出门,急忙朝正要喊他的儿子嘘了一声。 “别说话,你娘在睡觉,我去外面放放驴,溜达溜达。” 咳咳—— 里屋传来妇人几声干咳,走到院门的陆老石皱起眉,一拍驴子脑门,牵回驴棚。 “叫你不要出来,非要出来,幸好被我瞧见.....一个驴棚还待不住你,你以为你是那头老驴。”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很难想到老实交巴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憋着笑走回檐下,楼上道人也出了房门。 “老陆,阵法找到了,就差一件东西,明天就能将阵布下!” 噔噔噔的踩着木阶下来,手里还拿着他师父留给他的那本书,也不怕陆良生看,当着面打开那一页。 指尖沿着一竖竖字迹指给书看。 “呐,看见没,还要一只久居人间之禽,既有妖相,也有人间烟火气。” 久居人间的禽类? 这到哪里找.....这个条件把陆良生给难住了,一旁的道人也摊摊手,看去挤在楼梯慢慢下来的猪妖,后者瞪着大眼。 “看俺老猪作甚?我是野猪,不是家禽!” 瓮声瓮气叫的响亮,惹得旁边屋里睡觉的李金花大声喊了起来:“吵什么吵,还让不让睡了!” 原本走出驴棚的陆老石连忙又转身回去,顺带一脚将驴棚干草上窝着的母鸡一脚踢了出来。 咯咯咯哒—— 鸡毛乱飞,花母鸡扑着翅膀惊慌跑了出来,从两人一妖脚边跑去了厨房。 下一刻,三对目光对视一眼,一起看去钻进灶房的花白身影,嘴角勾起了笑容。 第三百七十九章 体中凶兽 天色随着时间暗下,又亮了起来,晨光推着黑色的边沿,将宁静的山村拥进一片金色里。 喔喔....喔噢..... 响亮的鸡鸣戛然而止,摆动的大红鸡冠随着鸡头缩回笼子里,不远的篱笆小院里,母鸡的咯咯哒一通乱叫,被道人手忙脚乱抓在手里,掏出一张黄符贴去头上,扑腾挣扎的动静,顿时僵了下来。 “良生,你们抓着这只母鸡干什么去?” 李金花还以为有偷鸡的贼,抓着扫帚从房后面冲来,见到儿子还有孙迎仙在提拎着花白的老母鸡正要出院子。 看着一动不动的老母鸡,语气有些犹豫。 “这鸡太老了不好吃的,还是放了吧,改明儿娘重新买一些回来,随便你怎么吃。” 当初家里穷困,只有两只生蛋的母鸡,一只被陆二赖给偷来吃了,剩下这只就一直养了下来,妇人平时凶悍的紧,可也舍不得杀它,用陆良生的话说,养出感情了。 那边,看到母亲为难,陆良生怎么会不明白,连忙解释。 “娘,别担心,只是借它用一用,回头再还你,保证还是活蹦乱跳的。” “真的?” “你儿子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到陆良生保证,妇人这才有了笑容,瞪了儿子一眼,平复下心情。 “又是你们修道中的事?它在家也有快十年了,死了可惜,用完了赶紧还回来,别吓着它。” 站在篱笆院墙外的道人,提着母鸡扬了扬。 “鸡不过六载,都快成精了,也不怕夜里变成女子钻进卧房......” 李金花看了道人手中的母鸡一眼,说了句“那随你们怎么吃!”拿着扫帚就往院里走。 院门口,陆良生转过身从道人手里抢过母鸡。 “瞎说什么!” 随后,走去了前面,孙迎仙朝阁楼上的猪妖喊了声:“走了。”跟上书生脚步,翻着手掌嘿笑起来。 “呐,你就冤枉我了,本道又没说错,鸡过了六载,确实容易成精嘛。” “什么?你们说什么容易成精?” 猪刚鬣扛着几面大幡出来追上两人,一起说笑出了村子,沿西面的小路,顺着小木桥上了山麓。 山林鸟雀鸣啭,跳在枝头响个不停,好奇的看着三人扛几面大幡上来。 悬崖老松招展枝叶,云海翻涌间,走到山腰悬崖边的道人回头让猪刚鬣将幡旗展开,插去五角。 “记着,是金木水火的顺序啊!” “俺老猪比你清楚。”猪刚鬣哼了声,扛着旗走去五角,木制的旗杆呯的一声戳碎硬土,硬生生插了进去。 道人则走去正中的位置,拿出一把匕首在地面刻画法阵的纹络,又从黄布袋里翻出一些朱砂浸泡,沿着刻纹仔细的描画。 一旁的陆良生脱下外袍,露出上身,过去将地上的花白母鸡拿过手中,用一条穿有红线的绣花针钻进鸡冠,牵引着沿五面大幡围了一圈。 呼呼呼~~ 周围忽然刮起一阵风,树林哗哗响动,两人一妖侧面不远,不知何时,木栖幽显出身形旋开裙摆,一蹦一跳的跑过来,撑着下巴蹲在旁边看他们忙活。 “老妖,你们在做什么?还光着身子.....” 道人猛地回过头来,指着那边绕了红线一圈的陆良生。 “不是我们,只有他光着。” 陆良生绕着红线过来,将另一头系在针上,到的此时,也没必要隐瞒,笑着说道: “恢复修为啊。” 栖幽‘哦’了一声,觉得这些繁杂的法术有些无聊,可又没地方可去,跑到茅庐檐下,洒开长袖,附近藤蔓树枝动了起来,慢慢延伸生长,缠绕交织出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坐在荡来荡去的看着他们,尤其是书生背后满是奇怪异兽的刺青,让她感到新奇,甚至有些亲近的感觉。 过得一阵,阳光升上云间,道人直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汗渍,将朱砂、画笔放去阵外。 “好了!老陆,你到中间去坐着。” 这套五行阴阳通神阵难度颇大,中间布置的法纹有别于‘天干地支、乾坤阴阳’之类,而且这种法阵的用处并不大,修道中人也很少用,毕竟通神,不用借助法阵就能完成。 但另外一个用处,就是像陆良生这样,既失去法力,又有恢复的契机,那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陆良生点点头,舒展一下筋骨,那背后对应五脏的异兽图案随着皮肉舒展而蠕动,看着上面一幅幅活灵活现的刺青,翘着脚荡来荡去的木栖幽视线都挪不开。 ‘好好看啊.....’她想。 云海翻涌,鸟儿飞过枝头落在茅庐,梳拢羽毛,照来的阳光里,陆良生脱下步履,光着脚走进道人画好的法阵之中盘坐下来。 孙迎仙抓过贴有黄符的母鸡,手覆去鸡头,看向猪刚鬣。 “五行旗都妥当了?” 那边,猪妖重重点下头:“妥当了!” 下一刻,道人咬破食指,殷红血珠点去黄符,迅速收回手掐出指决竖在眉心。 “四方鬼神听我言,借汝等神力启神阵.....” 双唇飞快嚅动念念有词,落下最后一段话,指决猛地按去覆着鸡头的手背,暴喝:“敕!” 法光闪烁,以这只母鸡为媒介,沿着红线窜去五面大旗,第一个冲去的便是‘金’。 “老陆!”道人提醒的大喊。 听到这声,陆良生瞬间闭上眼睛,以往日内窥体内小天地的经验,迅速入定下去,黑暗如潮汐般涌来,将他拥了进去。 紧闭的双眸里是黑暗的,随着一股法力冲击过来,陆良生却是依稀看见了不同的东西。 好像有一团黑影在远方动来动去,耳中隐约也有嘶鸣在响。 然后.....吼的咆哮,那团黑影像是也看见了陆良生,踏着蹄子轰隆隆的朝这边狂奔而来。 金铁交鸣炸开。 噹的一声,那黑影止步,是被什么东西捆缚,整个身子差点被扯翻,陆良生往前过去几步,想要看的清楚一些。 “铁链?” 靠近几步,只见那团庞大的黑影上面,一条足有两尺粗的铁链,从黑暗里伸来套在那巨兽颈脖。 铁链漆黑如墨,犹如青墨点缀上去的。 铁链叮叮当当晃荡声里,那黑影翻爬起来,踩着沉闷声响,绷着那条铁链,朝陆良生猛扑嘶吼。 “吼——” 进入陆良生眼帘的异兽,四角牛头,巨目猩红,长毛如瀑都在猛扑的动作里抖动。 正是书生昨日画的最后一幅。 诸怀,也叫獓狠的凶兽。 第三百八十章 五行得其三 咣啷啷—— 黑暗延伸而出的铁链捆在兽颈晃荡、绷紧,陡然的猛扑,其中一角几乎快戳到陆良生额头,张开的嘴里,喷出一道道难闻的腥臭。 腥风扑面,书生袖下手掌泌出一层冷汗,紧盯着这头凶兽,还是拱手施礼,直起身袖口一抖,掐出指决。 “在下,栖霞山陆良生,也不知,你是否能听懂人言。” “得罪了!” 指尖点去牛角,犹如水面荡起微漪化出斑斑点点的星光,诸怀狰狞嘶吼,盯着面前的书生,也看着那散开的星点仿佛置在这片虚无缥缈天地之间的星宿。 凶兽像似感受到了威胁,腥风冲出长吻,露出獠牙咆哮。 “吼——” 上方铁链叮铃咣当的乱响,摇晃绷直的扭动,被铁链拉扯的诸怀人立而起,摆动的四角,外侧一只呯的撞在书生胸口的一瞬,那片片星光铺天盖地的涌来。 诸怀连连后退,一双凶煞大眼顿时绝望的阖上,巨大的身子匍匐了下去。 嘭! 铁链剧烈摇晃,匍匐地上的凶兽并未感觉意识的消散,反而套在颈脖的铁链隐隐有些松了,凶眼睁开,悬在黑暗中的铁链被星光包裹飞速旋转起来,铁屑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剥落。 原本凶戾的眼神,看去对面捂着胸口,摇晃起来的书生,露出了些许不一样的情绪来。 呃....呼吼..... 诸怀喘着粗气撑起四蹄,咣啷啷的晃动越发显红的铁链,诧异的望着与它说话的书生,再看去那高悬的铁链,被飞旋的星光燃烧的通红,传来的热量却是对它来说微乎其微,连一根长毛都没烧断。 陆良生平复了一下有些动荡的神识,迟疑了片刻,伸手摸去它牛角,指尖抚过上面的粗糙。 “世间凶兽诸怀,你之肉身已不在了,只有一丝魂魄还留在这虚无里无数岁月受罚,可曾寂寞?” 诸怀紧咬长吻,皮肉微抖掀起露出獠牙,眸子却有复杂的神色闪烁,隆隆的发出低吼。 “外面世界日新月异,不似从前蛮荒,今日我陆良生放你,随我一同看看这世界。” 漆黑的虚无,响起陆良生的声音,一身衣袍的书生洒开宽袖,双手交叠,朝着狰狞凶戾的异兽拜了下去。 “随我离开。” 噹—— 金铁崩断的声响传来,悬在黑暗中的铁链随着书生这句话落下,溅起火星,崩裂断开,化作两截,泛起星点消散。 失去约束的诸怀嘶吼咆哮,全身长毛疯狂抚动,疯狂扑去,人立而起,一蹄猛地拍向躬身下拜书生。 刹那,陆良生说完最后一句:“可愿意?” 落下的巨蹄悬在人的头顶停下,高高立起的诸怀,大眼瞪着他,裂开的长吻喷出粗气,半响,缓缓收回了蹄子,重新四肢站在黑暗里。 然后.....凶兽点下了头颅,猛地又朝上一扬,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 “吼昂~~” 全身长毛飞扬,亮起白色的光芒,瞬间射去陆良生身体之中。 神识之外,裸着上身的躯体周围,[]代表‘金’的大幡下方,亮起一圈法光,红绳上停滞的道法,继续延伸,道人喊了声:“木!” 内视之中的陆良生周围,青色的光芒推开了黑暗边沿,露出一片片青草,林木拔升形成苍翠的华盖,蔓藤灌木茂盛,夹杂虫鸣四起。 陆良生转过身,目光扫过四周,一道长长的青影风似得过去,眨眼又消失,只剩周围树枝哗哗的摇晃轻响。 枝叶飘落而下,停在书生肩头,紧盯的某个方向,草木狂摇,青色长影冲入陆良生视线。 “蜚蛭?!” 陆良生侧身躲避,视野里的,是密密麻麻的布满的长身贴着鼻尖的距离过去,落到后面地上,迅速盘了起来,上半截高高竖起,颈脖上顶着的却是一颗像狼的一样的头。 就与普通的成蛇差不多,没有多大的压迫感,书生心里吁出一口气,这就是琴虫蜚蛭,性狡诈阴险,木属,与诸怀不同,即便能沟通,也信不得几层。 陆良生看着它,眨了眨眼睛,顿时有了主意,论敏捷,倒是想到一个办法,袖中手掌轻轻一挥,身边忽然掀起一阵风来。 那琴虫歪了歪豺头,就见人的身边多了一道两脚站立,身体臃肿的禽类。 咯咯哒? 花白母鸡偏了偏脑袋,不明白怎得到了这里,偏动的鸡头扫过四下,缩拢翅膀散步般离开,不时刨着泥土,啄来啄去。 呃.....这母鸡,难道不知道那边有条蛇么? 陆良生一拍脑门,顿时觉得将母鸡的意识拉进来,是个错误的决定,另一边的蜚蛭游移过去,绕着抛泥土啄食的母鸡东瞅西瞧,像是嘲笑般嘶鸣几声,蛇尾伸去捅了捅母鸡屁股。 嘶嘶~~~ 豺头裂开嘴角,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嘲笑意味更浓。 咕咕嗒? 母鸡偏偏头,看着面前甩来甩去捅在身上的蛇尾,翅膀渐渐张开..... 那边肆意嘶鸣的豺头嘶嘶声里,陡然阴影遮了视线,停下身子,抬起眸子,正好与母鸡豆大的眼睛对上。 下一刻,蜚蛭一滚,长身蜿蜒,唰的弹射游移出去,然而,蛇尾传来剧痛,纤细的尾巴被鸡喙啄在口中。 蜚蛭嘶鸣大喊,回头张开豺口反咬回去,顷刻,一鸡一蛇翻滚到一起,打的鸡毛、鳞片乱飞,日月无光。 陆良生这会有些尴尬,没事可做的站在一旁看着它们打架。 ‘这母鸡打架经验该是丰富的。’ 自从师父来到家中,没少与这只鸡较量,好几次菜圃的菜架子都被波及的倒塌,从院里一路打到厨房,又从厨房杀到驴棚,常常都是这只鸡胜绩多。 果然,书生想着时,被鸡爪死死抓住的蜚蛭受不了鸡喙叮啄,直接化作一道流光飞来这边。 陆良生挥了挥袖口,将光芒收进体内,与五脏中的肝契合。 花白母鸡忽然没了对手,扇着翅膀,仰着脖子兴奋的走来走去,不停的啼鸣。 片刻后,陆良生将它送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玄龟,不过龟性温和,与书生也有过一些交集,根本不用询问,对方直接化作对应的相属进了体内。 不久,隐隐听到外界传来道人的呼喊:“火!” 周围寒水忽然咕噜噜冒起了水泡,寒气直接化作了滚热的蒸汽弥漫开来,四下的天空渲染彤红,空气也变得炎热。 一声鹤唳长鸣。 陆良生转身,远远看去,远方一块岩石上燃有火光,一只独脚的鹤立在上面,长脖弯下,目光阴沉的望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重回元婴 能露出这样的眼神,必然是有些智慧的,一人一鹤视线交汇,陆良生轻缓脚步走过去,顶着酷热,站在燃烧的岩石前方,冲着那鹤施礼的同时,也在仔细端详,赤色独脚,青羽夹杂红点,长喙呈白而宽长尖锐,鹤顶时不时还有火光闪现。 “在下栖霞山陆良生。” 岩石上,毕方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陆良生看。 敌意还蛮大的,书生表面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心里思考起对策,‘难道又要找母鸡来?’想了一下,就将抛去了脑后,鸡对上鹤肯定没什么神算。 不过,遇上这般态度的,唯有先让对方放下姿态才行。 ‘《策对》言:降其之防,必先攻其所好。’ 片刻间,脑海中闪电般思索起山海图志中关于毕方的记载,低头想了想,忽然大笑起来,朝地上挥了挥袖子,扫开泥土细石,颇为随意的坐了下去,地面传来滚热。 ‘嘶.....有点烫。’ 陆良生微蹙了一下眉头,随后又舒展开,继续发笑。 “哈哈哈.....” 岩上的毕方歪了一下头,阴沉的目光看着地上发笑的人闪出一丝疑惑,那边,陆良生停下笑声,像是遇人聊天般,一手枕去曲起的膝上。 “在下唐突了,感受周围火焰,忽然想起小时候做了一件事来......母亲与人吵架,我年幼不懂事,跑去那家人屋后,想要给娘出口气,把那人家里柴堆给点了,又是炎热夏日,火势一下蹿的老高,不过好在山村草屋,一跨脚就能出门,所幸没出人命,当时被父母罚跪在堂屋,一天一夜,连饭都不给吃,累的爹娘给人重新盖房子。” 唳? 岩上,独脚的大鹤歪了歪脖子,眨着眼睛,像是来了兴趣,但随即又露出阴沉,继续站在那里不动。 ‘这毕方还有点难缠啊.....’ 陆良生指尖悄悄敲着膝盖,想起当年师父劝说自己去县衙时的场景,失笑了一下,有种哄小孩的感觉。 随后,继续说道: “虽然当时犯了错,可在下觉得,年幼时思想天真,只是想为母亲出口气,初衷自然是好的,只是方法用错了,一错,就被人放大了说,却将曾经好的一面遮掩下去,太过偏颇,若非如此,说不得在下已经功成名就了。” 毕方原地跳了一下独脚,羽翅动了动。 下方,陆良生见它动作,心里一喜,果然把你说动了,看到毕方露出的情绪,书生脸上露出惋惜。 “火虽然有灾害一说,可也有生命延续之功劳,万千家中炊烟缭绕,岂不是火之功?若非当初那场大火,又被父母收拾一顿,在下还看不透彻,可惜的是,还有许多人常用火而不知其劳,一旦失火就哭爹叫娘,大声咒骂......” 说到这,陆良生话语停下来,安静之中,身旁不远,啪的一声轻响,赤红的长脚落在他余光里。 唳~~ 轻鸣在书生耳旁响起,抬起头时,毕方跳过来,展开一侧翅膀,遮在陆良生后背,前端轻轻的在肩膀上拍了几下,鸟眸里,有着一股股淡淡的理解。 一人一鹤就这么并排靠在一起看着周围燃烧的火焰许久,毕方这才分开,响亮的啼鸣一声,双翅化开火焰冲去天空,仿佛燃烧起来。 唳! 鹤鸣长鸣一声,带着滔天巨焰,偏转了方向,朝着下方的陆良生扑来。 滚滚热浪扑面,陆良生本能的抬起袖口遮掩,下一刻,火浪钻入身子,周围炎热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师父.....那一套还真有用......’ 陆良生摸了摸胸口,感受到里面有股滚热的气息飞旋,知道这是得到毕方认可了。 ‘可惜,这些都是残存《山海无垠》里的一丝残魂,不是完全的,算了,心火已成,就不要强求太多。’ 至于最后一个‘土’陆良生有些无语,苍翠山林之上,犹如山岳俯卧的兕,懒洋洋的翻了翻身,带出一连串地震般的动静,却是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就妥协了。 细细回想一下当初那第一本《山海图志》上的描述,就不难理解了。 “......兕喜静不动,多慧有悟,难道是看到前面四个都认可了我,自己也就懒得费力?” 对应五行的异兽已成,也就不在这里多待了。 双目阖上,收拢了神识。 ...... 微凉的山风抚在脸上,五角猎猎飞卷的大幡中间,陆良生缓缓睁开眼睛,籍着此时维持的法阵,催动下,背后分布的五兽刺青渐渐有了变化,墨色的画幅上,亮起一道道法光以金木水火的顺序互相延伸勾连,形成一个更小的通神阵。 微微刺痛传来,陆良生微蹙眉头,以精气神催使,双唇微张挤出一声。 “敕!” 五只异兽图纹法光渗去皮肉,穿过流淌的血管、收缩的肌肉经脉,陡然化作五道不同颜色的气,蔓延到体内五脏混合,有了蓬勃的生命。 坐在法阵中间的陆良生意识清醒无比,整个人却一动也不能动,再次入定般的看到了虚无缥缈的天地。 ‘五行化气!’ 心头一念。 原本褪去颜色颓败的星云,代表五脏的五种颜色渐渐披去了斑斓,围绕着正中薄薄的光膜里一个仿如初生婴儿旋转,重新带起了玄奇的敕字法纹。 “乾坤正道——” 陆良生呈在盘坐腿上的手掌掐出法决,一抹灵束从额头照射而出,几乎在同一时刻,五面大幡呼啦啦的被一阵大风吹倒,林野狂摇乱摆中,孙迎仙道袍翻飞,遮掩着脸面被风吹的跌跌撞撞撞去篱笆院墙。 猪刚鬣身形庞大,站的稳当,眼睛直鼓鼓的看着法阵中盘坐的书生缓缓漂浮起来,眉心中射出的灵光收敛,又重新降到地上,站直了身躯。 “陆良生,你修为可恢复了?” 扫开脸上藤叶的道人、坐在秋千上的栖幽也跑来期待的看过去。 那边,衣袍、发丝抚动的书生,挥了挥袍袖,原本枝叶茂盛的茅庐‘咔咔’的收拢枝叶藤蔓,肉眼可见的恢复到当初小屋的模样。 “恢复了。” 陆良生转过身来,一招手,衣袍从地上飞起自行套去身上。 孤崖老松轻摇,斑驳的阳光落在发丝飞舞的俊朗脸上,书生看去道人、猪刚鬣,双手交叠,躬身拜谢一礼。 “这一拜,感谢你们为我费尽心力。”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两系并列 山林在风里摇曳,哗哗的响,篱笆院墙前的道人、还有猪刚鬣连忙从陆良生拜的方向跳去一边。 孙迎仙捻着八字胡的须尖,他跟书生相处许多年,哪里需要这么大的一礼,连连摆了摆手。 “咱俩什么交情不是,除了一个榻上睡外,吃住都一起,这点忙算得什么。” 捏着须尖,眉角一挑,尖嘴猴腮上勾起笑容,靠近过去,用肩膀顶了顶陆良生。 “再说了,咱不是早就说好了么,聘礼少给点,不可反悔啊,不然本道跟你急,好不容易有个不瞧我相貌的......” 不等他说完,就被陆良生挥袖掀去了一边不理他。 “喂喂,老陆,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道人凑近还在说,一旁的猪刚鬣搓着手心,嘿嘿笑出声,一把将孙迎仙嘴给捂上。 “俺老猪实诚,不像小道士那般傻不愣登不要机缘,嘿嘿嘿.....” 这笑声听得陆良生心理有些不踏实,生怕对方先开口说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来,急忙说道: “不违世间律法、人心道德的,陆良生尽量办到。” “不能不能,俺老猪还是有良心的。”猪妖捂着道人的口鼻,另只手摆了几下。 “俺老猪也是心里有人儿的,做不出那种事,所以.....还是将俺月儿的画,尽快画出来吧。” 话语顿了顿,收敛起满脸憨笑,神色变得严肃,又叮嘱了一声。 “记得是少穿衣服的那种.....还要可以动的。” 陆良生愣了一下,笑道:“好吧。” 少穿衣服的? 道人表情也跟着愣了一下,猛地给自己一巴掌,这才想起来,书生恢复修为,那画岂不是就有了法力,有了法力,就可以动.....动动..... “曰尔老母的,这么好的事儿,本道怎么就不想到呢。” 又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撩起袍摆蹲去一旁,身侧的篱笆院墙内,一身黑纱衣裙的木栖幽小步跑来,双肘枕在篱笆,笑容有着妩媚。 “我也要,让我想想,我要.....” 忽然笑容一僵,随后垮下来:“呃......好像我没帮过忙......那算了。” 看她模样,三人对视一眼,不由大笑起来,将这边收拾了一通,结伴下山回到村里,忙活田地的农人、村妇扛着锄头回到家中生火煮饭,割了梁木上的熏肉,等自家孩子从学堂回来补补身子。 炊烟缭绕,不时响起鸡鸣犬吠,回到小院,道人拉着猪刚鬣低声说话,跑去了阁楼商量起什么事来。 陆良生揭下母鸡头上的黄符,放去地上,花白母鸡将脑袋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又回到院里了,微张羽翅,气咻咻的‘咕咕’鸣叫,走来走去到处找刚才打过一架的怪虫。 吐露书香的房间里,木栖幽一屁股坐到床沿,“啊~~”的长吟一声,向后躺去被褥,翘着脚在上面翻来翻去,闻着被子上的味道。 见陆良生没有理会,翻坐起来,绞着双脚,悬在床沿轻摇,“好无聊啊.....老妖,你在做什么?” 那边没有回答,只得安静的看着坐在书桌前的背影,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窗外,几只飞鸟跳动枝头,叽叽喳喳鸟鸣声里,阳光倾泻敞开的窗棂。 落着树枝斑驳的光芒晃动在书页上,是‘哗’的纸页翻去一面的轻响。 陆良生微阖双眼,籍着正午的日头,重新运转乾坤正道的法决一阵,熟悉的法力丝丝流转,在四肢百骸游走,那是说不出的踏实,至于身后女子的声音,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修为虽然恢复,不过法力还要慢慢积累,嗯.....有聚灵阵在,也要不了多少时日。” 抬手伸出一根指头朝外面檐下的水缸轻轻一勾,矗立外面的水缸里,水面荡起一圈涟漪,一道清澈的水柱升了起来,牵出一条小蛇般飞去窗棂内的书生,缸边喝水的小鸟扑着翅膀惊飞上了枝头,见没了危险,好奇的眨着鸟眸看着下方窗棂。 微凉轻柔的水柱抚过陆良生手掌洗去灰尘的同时,打了一个旋儿,半空调头落回外面地上,溅起一滩水渍。 ‘还是法术好用.....’ 陆良生笑着拿过一旁的《山海无垠》,上面画幅上五只异兽分布各处山头,闪烁法光,与他体内附着五脏的金木水火土五行遥相呼应。 微微蹙起眉头,之前用精气神也能玄龟的天赋神通,如今修为恢复,也该是可以的吧? ‘虽然法力恢复的不多,施展一两个该是没有问题。’ 他看了一眼,那边床沿翘脚摇晃的栖幽,后者笑嘻嘻的盯着他,靠着床尾上撑着下巴。 “老妖,你忙你的,我就看会儿。” “那你看吧。”陆良生摇了摇头,站起来,面朝着屋内的墙壁,双手一翻,掌心向上,运起不多的法力,念头却是勾连去了五兽。 “火。” 右掌上,隐隐泛起了火光,空气变得微红,渐渐变得大亮,化为实质的刹那,轰的一团火焰在他掌心燃烧起来。 念头又起:“水来!” 左手,水珠弥漫一颗颗升腾汇聚掌心上方,旋转凝在一起,形成一颗飘着寒气的水球。 两手上,水火升了起来,漂浮在书生两侧并悬。 “也没什么稀奇的啊?” 感受法力掺杂妖力,木栖幽直观的感觉里,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没有陆良生之前随意施展一个法术来得有些威力大。 “这只是看看玄龟、毕方对火的掌控。”陆良生读书开智,经历丰富,而且所学颇杂,女子说的如何不知,借用异兽的本本命法术,跟他使用乾坤正道里整理的《五行道法》、《复神咒》、《驭剑术》、《青怀补梦》、《南水拾遗》、《靛雷神火》没什么不同。 如今这些都被陆良生归纳进了《乾坤正道》算是他的一个体系,那么《山海无垠》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法术体系。 “法术说到底不光全是跟人打架斗法的手段,也有利国惠民的,若全用对方敌人,那就不是修道了,那是修魔。” 陆良生收起漂浮的水火,笑着走去桌前将书册阖上:“若是能用到该用到的实处,那不管是什么法术都不用着分厉不厉害。” 一边与栖幽说话,又研究、熟悉之前的乾坤正道,趁着还未吃午饭,拿出典籍翻阅,多读一些学识也是不错的嘛。 屋外,母亲李金花一扫帚将气咻咻到处乱跑的母鸡打飞出来,叉着腰大喊一声:“开饭了!” 院里一声声呼应,孙迎仙、猪刚鬣跑下楼来时,陆小纤从一人一妖挤过去,看着走到门口的陆良生,气喘吁吁的说道: “哥,月柔姐不见了,她屋里挂的兵器也不见了。” 不见了? 走到门口的陆良生皱起了眉头,听语气,小纤不像是在作假。 第三百八十三章 老夫成全你! 回来这两日,陆良生基本忙着恢复修为,很少与闵月柔说话,偶尔有几次交谈,也是匆匆说了几句,此时人忽然不见了,心里没来由的觉得对不住。 灶房门口,花白母鸡还在拍着翅膀乱跑,李金花听到月柔不见,丢下扫帚跑过来。 “良生,月柔咋的了?怎么回走呢?” 陆良生安慰母亲两句,偏头看向妹妹小纤:“除了剑,衣物可有带走?” “唔.....” 少女微蹙细眉想了想,随即晃着辫子摇摇头:“好像没有,我再去看看。” 转身,提着裙摆噔噔的踏着木阶上了二楼,钻进楼梯口旁边的房里,院中,一阵清风拂过,聂红怜从原本进来,看到一群人站在檐下,脸上还带着笑意,不过看到书生脸上紧锁的眉头,小声问道: “公子,出什么事了?” “闵月柔不见了。”陆良生刚说完,阁楼上陆小纤趴着栅栏朝下喊了声:“哥,衣物都还在。” 猪刚鬣环保粗壮双臂,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一定是遇上什么危险了。” 道人一旁踢了他一脚,后者嘟嘟囔囔偏去一旁,摊开手:“那不喜欢这里,跟咱们散伙了总成了吧。” 惹得周围众人齐齐瞪他一眼。 房门口,陆良生紧抿着嘴唇正细细思考,对猪妖说的话并不在意。 ‘衣物还在,那就不是不告而别。’ 书生肯定她并不是走了,女子爱美,换洗的衣物不可能不带的,皱起的眉头下,目光望去院外。 难道,是怪我冷落她了? 也不对...... 思绪忽然停滞,脑中记忆力的画面顺着从陆家村好像倒放一般,伏麟州、西北、长安.....一直到那日夜色,闵月柔端着汤羹站在门口的画面定格下来。 依稀记得自己说过一句话。 “......我若要成亲,必须要让我师父同意。” “.....他老人家曾说过,修他的道,一代传一代,除非他故去,才能成婚.....” 莫不是闵月柔真将这推诿之话当真了?拿了宝剑这是要去...... ....... 阳光灿烂,起起伏伏摇晃的山野之中,一道窈窕的身影紧握剑鞘,走过地上一块块轻摇的斑驳,擦着脸上的汗渍,抬头望去上方还有多远,轻声嘀咕。 “不远了,急的就在前面。” 拄着剑鞘走出一截,看到几颗树间系着褪了颜色的绳子,擦去汗水笑得露出几颗白牙,顺着这些当年不知是谁做的记号,一路上来找到那日下午看到矗有巨石的山壁前。 周围山崖青苔枯藤爬满,风拂过林野,交织的树枝哗哗抚响叶子。 提着剑鞘站到这边的女子,吞了吞口水,原本一时的想法过来,眼下犹豫起来。 ‘陆良生是修道中人,能当他师父,修为也是很高的吧.....’ 想到这,心里有些打鼓的想回去,可这个时候找不到她吃饭,铁定会到处寻找,事没做成,回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闵月柔一咬牙,迈开脚步走到大青岩前方站定,硬着头皮朝那大岩石喊了声。 “喂,里面的老人家能否听到,你可是陆良生的师父?!” 冲出女子口中的声音有些颤抖,传去的大岩石里面,昏黄的灯火摇晃,照亮的洞室墙壁,圆圆的大饼影子抛了起来。 下方,挺着肚子大喇喇岔腿坐在地上的短小身形仰起蟾脸,脑袋猛地变大,大张开蟾嘴等着圆饼落下来。 隐约听到石门那边传来一声:“......里面的老人家能否听到,你可是陆良生的师父?!” 脑袋缩小,看去石门,半空的圆饼落下呯的砸在他头顶,滚去地上,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睛,露出疑惑。 “这声音,老夫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 看了眼地上躺着的面饼,抱起来吹了吹上面灰尘,垫着脚丢去床沿,这才负着蛙蹼一摇一摆的走去石门,附耳倾听外面动静。 外面,闵月柔见没人回应,朝着大岩又喊了一声:“你是陆良生的师父,修道中人,难道只能藏在这处石洞里,连一个女子都不敢见吗?!” 岩石背后,贴着石门的蛤蟆道人咂咂嘴。 “老夫又不认识你,见你作甚。” 正要转身离开,外面的女声再次响起,闵月柔眼眶微红,盯着一动不动的大青岩。 “我知道你在里面,有本事却不敢出来,缩头乌龟!” 走出半步的蛤蟆道人收回脚蹼,两腮鼓了起来,头上青筋弹跳。 “竟敢拿老夫与王八相比!” 转身挥蹼传去法力去石门,厚重的大岩拖着沉重的声响缓缓向一侧挪去。 站在洞口的女子也停下声音,被突然挪动的大岩吓了一跳,提着剑鞘连忙后退出两步。 轰隆隆的沉重声里,石门打开,露出里面昏暗的同时,里面也有阳光照了进来,落在短小的身形上,也看见了外面站在阳光中的女子。 一人一蟾脸上表情顷刻间都愣住。 “是你!” 几乎同时开口,闵月柔怎会没见过面前穿着衣裳的蛤蟆,甚至还见过许多次。 这就是陆良生的师父? 与想象中,那种风仙道骨、白胡子白头发,一身长袍,仙气飘飘.....根本不一样。 那边,蛤蟆道人看她上下打量,蟾眼眯起来,冷冷哼了一声。 “老夫当年可不是这般模样,那也是仙风道骨,脚踏紫色祥云,俯瞰山川大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力降群妖,也不带眨一下眼......” 闵月柔话语有些迟疑,上下打量一眼:“那师父你现在这幅模样......” 蛤蟆道人挺着白花花肚子望去一边,蛙蹼放到下巴干咳一声。 “意外。” 随后,豆大的蟾眼瞥去眼角,看向女子。 “你在老夫洞府外大呼小叫,所为何事?” “我.....我....” 此时,当真见到蛤蟆道人,闵月柔反而有些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胸口起伏,口鼻间也有粗气喘出,好一阵,她捏紧剑鞘,鼓起勇气张开嘴,说到“我来是想请求师......”的话语才到一半。 林野晃动,身后不远传来轻响,蛤蟆道人斜斜探了一下身子,视线越过女子,看去一道身影拨开垂下的树枝慢慢走来。 “良生,你修为恢复了?” 闵月柔回过神,也见到一袭青衫白袍的陆良生站在那里,一时间,脸垂下随着身子微微侧开。 “月柔。”陆良生朝师父点了点头,踩着松软的泥土过来,站到女子旁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开口道: “那日我不该说的委婉,是怕伤到你。” 闵月柔垂着脸,有温湿的水渍顺着鼻尖滴到地上,浸湿泥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捏紧剑鞘慢慢抬起脸,眼眶红红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可.....可你说的,只要你说了的啊,说你师父故去才能成婚,你是修道中人,怎么能欺负人......骗我一个女子!!” 后面那句几乎是吼了出来。 阳光倾斜,站在斑驳中的蛤蟆道人看着哽咽哭出来的女子,又看了看徒弟。 某一刻,他想起了某座山里,埋在坟里的女人。 想了想,不过儿女情长罢了,片刻,蛤蟆道人叹口气摇着头转身朝洞府走去,背着徒弟挥了挥蹼。 “良生,好好了解此事,修行中人,岂能优柔寡断!” 语气淡然而威严,下一刻,踩去地上的脚蹼,被细石一滑,圆滚滚的身子怕的一下摔趴在地上,舌头弹出拖拉在嘴边,蟾眼翻起了白眼。 呃..... 陆良生、闵月柔微微张着嘴,看着大喇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蛤蟆,都没还没反应过来。 ‘为师就只能帮你到这了。’ 蛤蟆趴在地上想着,蹼头悄悄揉了下被摔疼的肚子..... 第三百八十四章 情之一字 山风吹拂,林野在人耳边轻响。 闵月柔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蛤蟆,哽咽都停了下来,眨着湿红的眸子,看向旁边书生。 一旁,陆良生抬手捂住额头,无语的侧过脸去。 ‘师父,你这是嫌火烧得不够旺啊.....’ 被蛤蟆道人搞的这么一出,这不明摆让他娶了闵月柔,这下怎么办?原本就不善与女子说情爱一类,跟红怜也是相处很久,才有今日。 难不成......看去女子时,后者也在看他,闵月柔见他表情,抿着嘴唇,摇摇晃晃向后退出两步,已到数米远的距离,嘴唇动了动,艰难的吸了吸鼻子。 “不用说了,看你表情,我也知道是什么.....” 握着剑鞘,一转身就朝山下跑去,陆良生追上去拉她手:“月柔!” “不要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远去的身影压抑的哭喊出来,擦着眼泪跑远了,陆良生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哭泣的身影飞快跑去山道,遮掩在树林后面。 “良生啊,为师这就要说你的不对了。” 洞口,蛤蟆道人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揉着刚才摔疼的肚皮,拍去衣裳上的灰尘,朝书生招了招蹼。 陆良生从林子那边收回视线,叹口气走,紧抿双唇回走到师父旁边坐下来。 “师父,你说吧。” 一大一小两个身形并坐洞口,看着阳光里摇晃了枝叶、飞过的鸟雀,过得一阵,蛤蟆道人才开口。 “......记得为师当初刚有灵识,有一个小姑娘经常来山上捡柴砍柴,也时常来水潭边洗洗手脚,为师就在潭底望着她,真美啊......” 眸底倒映的秋日黄叶轻抚,蛤蟆长叹一声:“......后来,为师有了妖力,身子也越发大了,爬出水潭,常趴在那姑娘待过的石头上,一直到后来,她出嫁,为师都没有跟她说过话,半句都没有。” 陆良生看去蛤蟆道人:“那师父为什么不和她说话?” “傻徒弟,为师是妖啊,一只蛤蟆妖。” 蛤蟆道人笑了起来,双蹼伸开压在两条短腿上,豆大的蟾眼里,望去这片秋日山景。 “和她说话,岂不是吓到她,往后就不敢来了,可正因为这样,她永远不知道有个蛤蟆曾经在那处潭底一直看她。” “那个洛河当年的惨剧,其实就是师父因为师娘的事,怒火攻心吧?” 旁边的蛤蟆道人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蛙蹼。 “为师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缘分!”他从地上起来,拍拍徒弟的背:“你要好好珍惜,别重蹈为师的过往,缘分这东西,一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了,甭管妖啊鬼啊,还是人,抓在自己手中,留在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蛤蟆道人对着太阳懒洋洋伸了一个懒腰,蛙蹼挠了挠鼻孔。 “咦,为师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自个儿掂量去吧。” 书生目光看着师父走进石窟,巨岩轰隆隆阖上时,才起身施了一礼,走去山道。 ......这情之一字,比考取功名,还要令人伤神啊。 一路回到山下陆家村,走过篱笆小院外,还未进院门,就见李金花挽着袖口站在檐下,老驴卧在棚里软着长耳都不敢吭声。 屋檐另一边,栖幽、道人、猪刚鬣、陆小纤也都坐在檐下,耷拉着脑袋,陆老石沉默的编着箩筐,看了进来的陆良生一眼,温吞说道: “良生啊,那闵家姑娘跟你咋的了?一路哭着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 檐下的妇人瞪着眼睛,叉上腰:“铁定是你欺负人家姑娘了!还不找过去给人道歉。” 李金花自从第一眼见过闵月柔,就非常喜欢,出身显贵不说,知书达理,没有一点权贵家的架子,能一路跟到这里,那可是挑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媳妇人选,这件事上,就连温吞的陆老石也都站在妻子这边。 “要我说啊,良生,干脆你去把那闵家小姐追回来吧,一个姑娘独身一人上路,太过危险了。” 老汉停下手里活计,看了眼旁边气得叉腰的妻子:“你娘说的,也是为你好。” “爹,你说的,我也知晓。” 不等陆良生辩解一句,李金花呵斥一声:“你知晓个屁,再是修道,你也是我生的。” “可.....红怜那边....” “那边怎么了?一事归一事,今日换做是红怜,老娘一样逮着你说!” “不是,娘,你听我说。” “你还没成亲!” “怎么又提起这事,我知道的。” “知道个屁,我和你爹都老了!” “娘!” “你还没孩子!” “.......” 道人想要开口,还没张嘴,被旁边的陆小纤狠狠踩了一脚,闭上嘴咽了回去,只有木栖幽还笑嘻嘻的向书生挤眉弄眼,看着陆良生被收拾一通,还不敢还嘴的模样,乐得从凳上栽下来,摔疼屁股‘哎哟’叫上一声,看到妇人瞟来的目光,连忙坐回去,目不斜视。 视野那一头,陆良生是知道母亲的凶悍,饶是外面被人推崇,甚至当今皇帝都要礼敬,可在家中还是母亲最大,何况这件事上,自己也做的有不对的地方...... 便是不敢说话了,连忙拱了拱手。 “娘,良生这就去将月柔追回来,你别气了啊!” 飞快跑去院门,跑去村口,笔直的泥道延伸去村外的山道上,商旅香客往来,夹杂其中一身暗红衣裙的女子,挎着包袱,提着一柄长剑沿山道往北离开。 车辕、人声里,闵月柔偏过头,看去远处山村的轮廓,吸了吸鼻子。 “有什么了不起......” 嘟囔一声,踢着裙摆继续往北走,田野、山麓枯黄,响着鸟鸣,前方山腰上,还有香火兴盛的庙观,下午黄昏的钟声悠长传来,闵月柔身旁一道驴车过去,陡然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影站在路边。 “闵小姐,你等等。” 听到这声的闵月柔偏头看去,路边站着的,一身白色衣裙的聂红怜,两颊浅露梨涡,慢慢走来。 “能和闵小姐说说话吗?” “可....可以。”闵月柔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红怜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一步走去前面,闵月柔看了看四周,好像过往的行人看不见她,也不再多说话,省得被人看稀奇,便是挎着包袱跟了上去。 第三百八十五章 家事 下午的阳光照过山腰之处,红墙黑瓦的庙观来往的香客越发多了起来,挑着担的货郎收好求来的黄符放去胸口,带着自家闺女的妇人看着周围指指点点,或买上香烛放入丫鬟篮里,摊位前,殷勤的伙计收好铜钱,目送对方离开,跟在妇人身旁的少女回头看着憨态的伙计遮面轻笑。 焚香袅绕之间,是一片嘈杂,远远的,两个女子从下方上来,摊位前的伙计正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却是看着从面前过去的白衣女子,总觉得眼熟,疑惑的看着两人一起走进了庙里才猛地想起为什么眼熟了,战战兢兢的挪开步子跑到庙门,里面哪有两个女子。 扫过周围的视线,最终落在正中神台上,看清那泥塑面容时,下一刻,当着进出的香客,啪的一下跪了下来。 引得周围一片人小声议论。 “这伙计,不是门口‘请香’的那位?好端端的跪下来做什么。” “哎哟,这小伙子莫不是看到红怜神了?” “有可能有可能,常年在这边给人请香,说不得沾了仙气呢。” “要真显灵.....我得赶紧拜拜,争取让我那女儿赶紧嫁出去,家里粮食都不够吃了。” “那你还不如找个能说会道的媒婆,把你女儿狠夸一顿,总有傻子上当。” “对啊......那你可知道哪里有这种媒婆?” “哈哈.....家中就有。” ..... 庙外议论纷纷里,常人无法看到的庙内,又是另一番的模样。 青灯孤立,供桌上糕点、熟肉飘着香味,聂红怜随意取过几个,放去旁边一张桌椅。 “月柔,这边坐,庙里没什么好东西,都是附近香客供奉的,你尝尝。” 闵月柔将包袱和长剑放去桌角,看到摆在桌上的几盘贡品,有些不自然的咧开嘴角笑了笑。 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被请吃庙里贡品。 那边,红怜也坐下来,看到她表情,大抵能猜到,嘴角轻柔笑了一下,拿过一块水果放到月柔面前。 “没人怪罪的,这庙的正主就在你面前呢。” 闵月柔愣了一下,以前也听陆良生说过栖霞山一些事情,这才忆起庙中供奉的红怜不就是面前这位,对方是当初富水县惨死的花旦,能有今日,也是陆良生出了很大的力。 看着对面如白莲的女子,偏去目光。 “他对你真好。” “他对谁都很好的。”聂红怜知她想什么,在凳上转过身,看去身后神台:“我说得好听是个成名的花旦,说到底不过一个戏子罢了,那年死的时候才十六.......” 想起过去的那几年,红怜脸上忍不住勾勒一抹浅笑。 “.....然后,就和公子认识了,一直都待在他身边,渐渐的,越来越喜欢看着他,看着他骑在那头老驴上翻着书,喜欢看着他灯火下挥洒笔墨的样子、考取功名时的意气风发。” 庙观里,青灯神台,响着轻柔的话语诉说,闵月柔坐在一旁安静的倾听,浸在这红怜的故事里,也知晓了很多关于陆良生过往的事。 因为好心施舍让陆家村被山贼抢劫,独身一人闯去山寨将红怜救回,也知道破败山神庙里,夜遇两只吸书生元阳的狐狸、知道河谷郡时,与恶道士斗法,差点牺牲自己的修为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知道贺凉州大旱,不惜生命给千千万万人向老天降下雨来..... 闵月柔听得很认真,眼前的女子与陆良生有着许许多多的经历,这些都属于他们俩的,越听下去,心里越发失落。 那边,诉说的故事也跟着停下,红怜看着她,脸上没有得意洋洋的神色:“说这些,并不是有意炫耀,而是希望求你一件事。” “我知道,今日我也准备走的。” “不是,我喜欢你嫁给公子。” 垂着脸准备去拿包袱、佩剑的女子陡然抬起脸来,表情都愣住了,看着朝她眨眼睛的聂红怜,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面,红怜重复了一声:“我希望公子能娶你。” 说到这里,红怜从凳上起来,轻迈着绣鞋,走去灯火前,光芒照亮脸颊,轻声说道:“我始终没有肉身的,这处香火重修人身,也不知何年何月去了,公子虽然不说,可二老心里未必没有埋怨.....我.....” 红怜转过身,看向闵月柔,矮身遥遥一拜:“还请闵姑娘留在这里吧。” “起来,你快起来。” 闵月柔被突然一拜,急的从凳上起来跑过去搀扶:“我就算想留下来,可陆良生他心里也是没我的啊。” “公子的心又不是铁打的,只是在男女之事,有些.....” 红怜挽着她手臂俯身过去,贴耳轻说:“......手忙脚乱,还有些迟钝。”惹得闵月柔看着那处灯芯上的火焰,脸上化开笑容,破涕笑了出来。 “真的?” “真的。” 两女相互搀着回到桌前两侧,说到趣处,凑到一起轻言细语低声交谈,抿嘴发出轻笑,不过外面的香客是听不到看不到的。 不久,一袭青衫白袍的书生从山下上来,看到这里这么多围着,有些甚至跪在地上举香祈祷,微蹙眉头的走到一旁,朝身边的一个老人施了一礼。 “老丈,这里怎么回事?” 老头是外面富水县的,不怎么认识陆良生,看了眼面前彬彬有礼的书生,抚着下颔一撮白须,呵呵笑了两声,抬袖子,手指点去庙里: “老朽也刚过来,听他们说这庙里的红怜神显灵了,呵呵.....无稽之谈,泥塑如何能显灵,不过寄人慰藉罢了,老朽真不该过来。” 那老头挥开双袖负去背后,看着这帮香客,摇摇头,走去庙外观风景去了。 站在人群外的书生并未在意一个老人,越过众人攒动的肩头,朝里庙里看了看,神台上红怜的神像依旧,没什么不同。 他来这边也是使用法术循着闵月柔的气息过来,到这里便是不见了,至于香客们所说的显灵,不难猜测,该是红怜显身将离开的闵月柔带来这里,才被人看到相貌。 不多时,跪拜敬香的人群渐渐离去,书生等到最后一人离开,看了看天色,跨过门槛进去,庙里空荡荡的,燃着的香烛的炉鼎还升着袅袅青烟。 陆良生望着神台上的泥塑掐出法决,宽袖一拂,扫出一道清风,燃在鼎中的火烛呼地摇曳,光芒明灭间,有红怜、闵月柔说话声传来耳边,转过身朝向庙门,二女正坐在一侧桌椅边,红怜抿着嘴露出浅笑,后者见到书生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低下声音对旁边的红怜道:“让我先出去吧,放心不走了。” 一旁,聂红怜可能也有事要与陆良生谈,点点头,放开了结界,清风从庙门吹进到里面,闵月柔不等书生过来,抓起桌上的剑和包袱,鼻中哼了哼,脸上却是爬上绯红,飞快的跑了出去。 陆良生看着提着剑、挎着包的女子跑出去,竟还不时蹦跳两下,有些诧异的看去端来茶水的红怜,坐去旁边。 “你和她说了什么?” “女子之间的小秘密。”红怜竖指在唇间笑着说了句,一卷长袖,飘到公子身旁,纤柔的手指放去他肩头,轻轻揉捏。 “其实,我也有话想跟公子说。” 第三百八十六章 敞开、勇气 “什么事?” 刚从家里逃出来,陆良生一见红怜正经的神色,感觉有些头昏脑涨,不过话还是要听的,点点头,轻说了一声‘先一起走走吧。’便牵过女子的手,走去庙门外。 夕阳西下,霞光彤红一片落在林间,沙沙的脚步声里,鸟儿荡着树枝啼鸣,书生牵着女子散步般走过这片林荫。 “公子。” 柔婉的声音安静中从红怜口中唤出,踢着脚下的落叶,仰起俏脸,顺着树枝间的斑驳,看去书生的侧脸。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陆良生侧了侧脸,四目交织,片刻,嘴角勾出一丝笑:“刚才你要说什么。” “说了不许生气。” “让我娶月柔吧?” “我就知道,你已经猜到了。” 红怜交织双手叠在腹前,踢着脚下的落叶飞散开去,看着枯叶摇摇曳曳飘落地上,忽然笑出声。 “其实娶闵姑娘挺好的,何况天地人伦,也是大道之一,公子要走其中一条,而且叔婶尚在,就莫要辜负了他们,辛苦大半辈子,让他们也能享受膝下天伦又何妨。” 走在一侧的陆良生脸上收敛笑容,他知道红怜能说出这番话是考虑了很久,毕竟香火成就肉身,需要很长时间,担心时日一长,越往后修行,越是没了成亲的打算,空让二老翘首期望。 见陆良生不说话,红怜伸出手挽住他手臂,轻轻靠上去。 “......我有时候在想,当初在河谷郡周大学士府上,是不是不该那般嫉妒,坏了那周家小姐喜欢你,不过后来也想通了,同样出生大户人家,她没有这位闵姑娘的勇气,独自一人千里迢迢从长安跑来栖霞山,冲这份情,我都是很感动的.....其实,公子心里也有点喜欢她吧?” 陆良生没有说话,走过这片林荫,来到山腰一处崖边,挥开宽袖扫去草地上积攒的落叶,与红怜一起坐了下来,眺望远方的陆家村,以及轻快走过乡间的那道倩影。 想起被老和尚掳走的那晚,闵月柔与自己坐在篝火旁,捧着馒头呼呼吹拂的样子,陆良生嘴角忍不住笑了笑。 “或许吧。” 世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只要有本事就算找十几个也没人敢说闲话,可自幼长在村里,身旁多是一对夫妻,尤其是受父母的影响,陆良生始终是放不开的。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或许的。”红怜坐在那里曲膝环抱,靠着书生肩头,望着披着一层霞衣的山峦,抿嘴笑起来。 “这要是换做孙道长,怕是乐的嘴都笑开了花,巴不得呢。” “他敢!” 陆良生捏了一个草团子扔出去,原本沉闷的气氛被红怜那句玩笑话破开,他脸上也跟着露出笑容。 “话说,真要我娶了月柔,你会开心?” 看到书生笑了起来,红怜笑的更灿烂,再次贴去肩头蹭了蹭,吹去飘过面前的蒲公英,让它飞的更远,直到在红霞里看不见。 才轻轻说道: “哪有女子会喜欢啊。可不能让你陆家绝后,让叔婶心里不是滋味,世间百年,让二老过得开心一点,也是好的,而且也能对得起闵姑娘那份情,一个姑娘能这样来寻你,可见她心里真的有你。” 说着,脸颊显着梨涡倒去书生怀里,躺在腿上抓过漂浮的蒲公英,逗去有些青渣的下巴。 “......将来啊,修道中的日子还很长,到时候公子可不要嫌我烦才是。” 不知道是不是被逗的发痒,陆良生从她手里抢过那小团的绵绵冠毛,吹去崖外,看着它顺风飘走。 “不会,永远都不会。” 陆良生望着飘去的冠毛轻声呢喃,不自觉的将腿上的女子搂紧在怀里。 咳咳! 陡然一声干咳从后面响起,紧搂的两人连忙松开,陆良生回头看去,一个老人背负这双手正从他面前走过。 是之前在庙门口询问过的那个老头,陆良生与红怜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牵着手往山下离开这边,选了最近的一条小路下山。 “栖霞山如此美景,老夫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老头看着远去的一男一女哼了声,转身走去林荫小道,悠然自得的走去上方庙观,眼下人少,显出一番清静。 跨进庙里想要欣赏一番旁人口中所说的红怜神像,脸上表情顿时愣了下来,直直的望着面前长袖洒开起舞的泥塑。 嘶.....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跟刚刚庙外遇到的女子好像,又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不对,不是好像,根本就一模一样。 娘咧.....真显灵了,了不得、了不得。 从鼎里找了还未烧尽的香,叠着掌中高举过头,连连鞠了三下重新插回鼎里,一撩袍摆,飞似的从庙里跑了出去,一路下了山,钻进等候的马车,催促车夫赶紧驾车,拖着‘哐哐哐.....’车辕碰撞声,一溜烟的驶离了这边山道,消失在日暮里。 ....... 夕阳犹如潮汐般卷过西云,一片残红下,飞鸟划过炊烟袅绕的山村,扛着锄头的农人陆陆续续归家,与村口站着的八条大汉打起招呼。 后者八人抱拳回礼,见到陆良生还有红怜从庙那边回来,急忙挤开先前打招呼的村人迎了上去。 “良生,你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又被人掳去了,咱八个差点又满山找你。” 旁边,陆庆凑过来也跟着说道: “你出去追的那个闵姑娘早就回来了,还笑嘻嘻的跟咱们打招呼呢!” 其余六人纷纷点头。 “是啊,你娘好像找你也有事,过来两三趟了。”“还嘱咐我们在这里等你回来。” “快回家看看。” 陆良生拱了拱手,道了声谢,带着红怜回到小院,屋顶有着青烟漂浮,想来已经煮好了饭菜,李金花正坐在檐下拉着闵月柔说话,看到儿子回来,急忙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过来说话,自个儿却是拉着红怜去了厨房。 檐下,还有些委屈,眼睛发红的闵月柔并着腿,坐在凳上转了一个方向。 陆良生看着像是闹别扭的小媳妇般的女子,露出一丝笑,在旁边坐了下来,想起红怜和师父的话,心里终于还是有些放开了,垂下的袖子里,手悄悄伸了过去,轻柔握住她的手。 闵月柔全身轻轻颤了一下,转过脸来,愣愣的看着陆良生。 小院阁楼栅栏、屋子微开的窗棂、灶房门口,道人、猪刚鬣、木栖幽、陆小纤蹲在那儿,就连一向老实的陆老石也蹲在门后,不停的朝儿子使眼色。 “我娶你。” 陆良生看着惊愕的闵月柔轻声说道。 霞光落在院里,显出温柔。 第三百八十七章 画红宜 陆家村并不大,就算加上北村,也不过两百多口人,村里十三四岁成婚的比比皆是,陆良生如今双十有五,他不急,村里一大帮老少爷们儿都替他着急,这下一听陆良生要成亲的消息,村里老老少少提着鸡鸭、抱着酒坛蜂拥而至,挤在篱笆小院外面,让李金花夫妇收下,算是挂上礼金。 不过这个年头,三媒六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免不了的,光在这边把婚事办了,肯定不妥。 村里也有人叫嚷:“那怎么行,等良生喜酒,都等了好些年了,那时候我都还没成亲,现在娃都光屁股到处跑了!” 说话的是二牛,他比陆良生小几岁,如今也都成婚几年,不过刚一说完,就被村里最有德望的太公拿梨木杖敲了一下脑袋教训一番。 “听老石说,那闵姑娘家室显赫,父亲原是咱这富水县的县令,又是良生恩师的挚友,如今更是大隋的大官儿,岂能不照拂面子?由得你们胡说。” 老人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眼下鼓起全身的劲儿说出这句,身子都在发抖。 “大伙儿啊,想想看,将来良生是要当官儿的,上面有个朝廷里当大官儿的老丈人照应,那还不青云直上啊,到时候那就真是我陆家村祖上有荣的事儿!” 陆家村百余户人、北村跟这边也沾亲带故,来了几十个,跟着聚集在晒坝,听站在石磨上的陆太公说完话,人群里直接炸的热闹,当中一些人还不清楚那闵姑娘到底是谁,如今一听,顿时收住想要说的话。 还是有声音道: “大官儿又怎样,咱家良生还是高人弟子,会仙术道法呢,谁高攀都还不一定。” 这话一出,就有人跟着附和说了起来。 “就是,是那闵姑娘嫁过来,又不是我们良生入赘,把那边抬那么高做什么?!” “将来生了娃,那也是姓陆,说到底还是得看我们这边才对!” “是啊,千里迢迢的,一来二去,怎么办酒席?不如就先这边把事儿办了,等良生他们去长安的时候,再办第二次不就得了?” 八条大汉里,陆喜这番话倒是让不少人认同,两边相隔太远,不可能都照顾到,只能分开办了,两村人商议一阵,各家各户派个劳力出来,帮着料理酒席前的繁杂事,秋收已过,田里也没什么可做的,抽出劳力算不上什么为难的事。 “新娘子穿的这不能少,去富水县买一批红绸回来,村里大小媳妇顺手帮忙裁剪、酒水就各家各户都有,腾一两坛出来就够了......” 槐树在晒坝角落摇曳,哗哗的抚响声里,落下的枯叶飘过众人上方,飘去村里坐落一角的篱笆小院。 光秃秃的柏树下,陆小纤扫着落叶堆去角落,老驴咬着缰绳拖着一条口齿较轻的毛驴跟在后面,优哉游哉的出去溜达,花白的母鸡扑着翅膀菜圃间钻来钻去,随后被火急火燎的李金花一脚踹去棚子里。 陆老石将妻子和自己的去年买的新衣裳从箱底翻出来,坐在水缸洗了又洗,终于派得上用场了。 “老石,良生在家吗?!” 这时陆盼带着人从晒坝那边过来,一进院子喊了声,陆老石放下衣裳起来,“良生在屋里呢。” 回头朝屋里喊了声:“良生!” “盼叔来了?” 房门吱嘎轻响打开,陆良生放下书本出来,看到进院的几人,搬了几张凳子放到檐下,凑合着请了陆盼还有几个村人坐下说话。 陆盼也不客气就着凳子坐到对面,跟来的三人没想坐下,就站在一旁,目光四下游移,像是想要看看庙里的红怜神是不是在这里。 “盼叔那边的事都安排好了?陆太公怎么说的?”书生走去檐下一张小桌端起茶壶,笑着问了一句。 “你成亲是村里头等大事,还能怎么说?”陆盼啪啪两声拍响胸口,手比划了几下:“当然是全部应允了,保管把你事儿办的风风光光。” 陆良生倒了茶水,给陆盼还有那边几人递去,回来坐下:“倒是不用那么铺张,张灯结彩这种事我自己有办法。” 说着拿出袖子里的套着笔封的毛笔在陆盼面前扬了扬,修为恢复,法力自然也就回来了,这样的事,画一张喜庆的画便可,根本用不着那般铺张浪费,随后,又商议了一阵婚事的细节,陆盼跟那几人高高兴兴的回去。 “成亲......” 陆良生目送着几人走过篱笆院墙,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起身回到房里翻出画架、笔墨,想着当初吃去吃别人喜酒时的布置,笔尖绽放起法光,沾去青墨慢慢勾勒出来..... 成亲的消息传开,这两天里,陆家村跟过年一样,与这边交好的商贩听说,帮忙从富水县将东西买来,省得众人麻烦来回跑一趟,各家手巧的妇人帮忙裁剪新娘子的衣裳,男人们都去外面帮忙搬运酒水肉食。 就连道人也跑去外面,用他的话说,怎么也得拿出不一样的贺礼才行,便是一座座山的搜寻什么东西去了。 热闹的山道上,满载酒水、猪样的驴车一趟趟的往陆家村拉去,途中倒是有两个女子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哎哎,你们看见没有,那红衣裳的女子,好像有些眼熟。” “妖艳的紧,哪里眼熟了,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别看了,赶紧给陆家村把东西送到。” “好勒好勒,说不得,咱们还能赶上一趟流水席。” “想不到,咱们栖霞山陆郎竟然都要成婚了,这可是大事,办漂亮了,将来有事相求,也都好看口。” 两辆驴车吱嘎吱嘎的在几个壮汉驱赶下过去,走在他们后面的两个女子之中,斑斓衣裙的女子小声道: “夫人,刚才你听到了吗?那个陆良生好像要成亲了。” 轻晃的裙摆缓缓停下,画红宜立在原地,长袖里,纤柔的手掌曲紧,捏成了拳头。 “成亲.....” 咬紧的牙关艰难挤出这一声,目光忽然转去山道另一头,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挎着黄布袋从山林跳下来,捧着什么东西,尖嘴猴腮脸上笑得猥琐。 “嘿嘿,老陆吃了这个,那可就是长枪直立而不......” 陡然感受到妖气,道人偏过头,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连忙将手里的几株藤状的草药连带上面几颗红色果子塞进布袋,翻出一面崭新的铜镜。 “好妖怪,居然敢来栖霞山。” 正要咬破指尖画去‘敕’文,眯起的视线之中,看清那两人之中一个女子,有着和聂红怜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多了些许妆容。 “嗯.....这是......那个画皮妖?” 迟疑了一下,那边的画红宜抬手让朱二娘别动手,精致的脸庞微微仰了仰,看着对面摆出架势的道人。 ‘陆良生......你不娶我,那我就让你也不好过!成亲?哼!准备喜事变丧事吧!’ 看着道人,收了长袖,摇曳着腰肢走去孙迎仙,红唇微微勾了起来。 “小道长,别来无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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