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 xp1024.com
《御前心理师》


一个关于老书的说明和一本好书安利

在开始写《御前心理师》之后,我发现有一些读者从新书摸去了我的老书,感觉非常不好意思,有种黑历史被翻的感觉(捂脸

非常非常感谢每一位追过去订阅的书友。

但也非常非常抱歉,我那本书写崩了,大概是在中期崩的。所以,抱着书荒想找故事看的读者,不用去翻我的老书啦,怕大家看着看着会觉得失望昂。

那毕竟是我第一次写书,实在是太稚嫩了。

笔力有限,想表达的东西又太多,以及我那时候甚至连大纲都没有准备……于是写好了开头和结尾,中间就开始放飞,以至于最早准备下的结尾,到最后甚至没有用上。

这大概就叫牛皮吹得太大了,圆不回来吧。

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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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在追一本男频的科幻,叫《明日未临》,作者字里行间有一点江南的影子,剧情又非常好看,加上作者又是个断章狂魔,所以每天评论区里一堆读者被吊胃口吊得嗷嗷叫。

在一口气读完了现有的更新之后,我也顺藤摸瓜地去看了他的老作品。

然后我就看到了这个作者的第一本书《夏殿青葛石》。

在第一次看到这个书名的时候,我是黑人问号的。

因为这个长得有点像俳句的书名,显然没有带任何信息量,除了封面一个可爱的萝莉在对着你笑,你根本提炼不出任何信息——这本书什么题材?讲的什么故事?金手指爽点是啥方向的?

啥都没有,只有一股文青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然,这本书的数据也是极其扑街的。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嗨,看来大家第一本书都这样,都写得烂七八糟的。

如果是在往常,我可能根本不会点进这样的一本书,但是我随即发现——这本书,竟然写了两百万字。

我自己在写《嫡女掌印》的时候,中后期基本上全局单机。剧情写的差,导致没有读者能继续读下去,没有读者鼓励和互动,导致写作心态低落,进而使得剧情写得更差……所以原定大约一百二十多万字的作品,我写了六十万字就草草结束了。

那种一个人单机敲键盘的挫败感,我作为一个作者,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六十万字尚且如此,两百万,这个作者是怎么挺过来呢?

所以我点进去看了。

然后,在这本书的作品相关里,我看到了一篇随笔,叫《关于书名二三事》。

这篇随笔并不长,讲述了这本书的几次更名和作者的一些思考。

也就是在看完这篇随笔之后,我甚至还没有看正文,就全订了这个作者所有的书,然后去领了他的神光。

因为,这本《夏殿青葛石》,这个作者写了三遍,甚至直到现在,第五卷他还在推翻重写。

这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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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个作者的亲身体验,我觉得每个新人的第一本书,大概都会因为技巧不足,而遇上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导致写出来的东西目不忍视。

但是,但是。

也许正是因为技巧不足,所以极偶尔的,作品中会展现出一些属于新人的灵气。

那是没有被规则束缚,非常天马行空和任性的东西。

它可能佶屈聱牙,对读者非常不友好,但是作为脑洞,它清新脱俗,沾带着创作者的生命力和一种蓬勃的文学美感。

《嫡女掌印》作为我的第一本书,对我而言其实也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在那个故事里,有很多片段,我在构思的时候也为之落泪,有些画面,光是想象就已经让我心潮澎湃。

但……当它们落在纸面上的时候,已经全然不是我脑海中的样子。

它们枯燥,单薄,没有逻辑。

我常常觉得对不起那个故事,它跑到我脑子里的时候是那么精彩,结果我写出来的时候,又这么零散难看。

但我已经不算年轻了,我很难做到像这个作者一样,回过头去,耐心地伏案,像一个匠人一样把自己的作品一点一点地打磨完美。

我必须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做新的尝试。

但像“一本书重写三遍”这种近乎固执的做法,依然非常打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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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未临》里,已经没有多少《夏殿青葛石》里那种稚嫩的灵气了。

但也因为这样,《明日未临》好看得不像话。

我想在这里向大家安利这本书,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读者,也是作为一个作者。

如果一个作者,把自己的小说视为作品,能够熬过无人支持的单机,甘愿独自咀嚼写作里的孤独,一遍一遍地打磨自己的叙事技巧,那他为什么不火呢?

如果生活也是一个小说家,那剧情推进到这里,就应该苦尽甘来了。

《明日未临》5月24号上架,如果你看到了这里,也希望能一起去支持一下昂(w)

看到有这样的作者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激励呢。

希望我也能够这样一步一步往前。

也谢谢各位的陪伴~!

第一章 柏灵的过去

又一次从同样的梦里惊醒。

窗外雨声阵阵,柏灵感觉肩膀有点儿潮,抬头看去,覆瓦的屋顶应该是有些扛不住了,此刻正在滴水。

四下是纸糊的窗,硬木板的床,木质的粗糙家具,空气中淡淡弥散的中药味道,自己则穿着一身古制的白色中衣平躺着……柏灵伸手捂住了额头,真不知道眼前的景象和方才的梦境相比,哪个才是真正的现实。

外面的人听见里头的响动,轻轻掀开了门帘,“醒了吗?”

“漏雨了……”柏灵小声回答。

“哎。”外面的人叹了口气,“是不是睡不好?要不你抱着被子出来,爹给你空半张桌子。”

柏灵应了一声,从柜子里拿出另一床干棉被,赤着脚走去了外屋。

客厅里,柏世钧已经将自己的夜灯、砚台还有十来本夹着书签的书册都移到了一侧,那张能让七八个人围着吃饭的大桌子立刻空了一半出来。

父女俩一同把被子铺好,一半垫在下面,一半盖在身上。柏灵重新钻进了被窝,父亲过来帮她捻被角,她试着躺直,结果半截脚丫子就露在了外面。柏灵只好蜷了蜷身子,总算是把自己结结实实地裹了起来。

柏世钧:“一眨眼你都十一了,可真快呀。”

柏灵嗯了一声,只留着半个脑袋和一双眼睛在外面,一声不吭地看着父亲继续伏案写作。

柏世钧笑着轻叹,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了书册又望了柏灵一眼,“等过两年,咱们的小百灵再窜窜个子,这张桌子就该放不下你了。”

柏灵轻声答,“过两年,我力气又大一些,上山能采的药也更多……再加上哥哥的月钱,咱们一定能搬进一个不漏雨的新家。”

听女儿提起儿子柏奕,柏世钧的脸色立时有点儿发青,眼神也避开了女儿。

十一岁的娃娃懂什么呢……莫不要说等两年,就说明天他柏世钧在宫里的那个坎能不能跨过去,他心里就一点儿底也没有。

柏世钧:“快睡吧,你还小,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柏灵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说实在的,这个景象她很喜欢。

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回了十一岁,所以心态也微微找回了少年时的感觉。

那好像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在那一世,一整个童年加少年时期,她都没怎么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一直寄居在小姨的家里。

小姨没有孩子,也没有结婚,早年从日本留学归来后就一直独居。在柏灵的印象里,只有一个和小姨差不多年纪的阿姨常常到家里来。

她们三个人一起煮饭聊天,就像一家人一样。

小姨那时也经常这样伏案写作,查阅书籍资料,一夜到天明,第二天照样去学校教课,好像永远都不会疲倦。

直到成年之后,柏灵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在那个连恋爱拉手都不敢当着朋友面的年代,独居的小姨并不是因为学历太高或是心性孤傲才一直没有结婚,她早就已经找到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只不过有时候天不遂人愿,爱情越不过世俗的眼光,也是常有的事。

再后来,父母双双下海归来,赚得盆满钵满。把她接回身边之后,也断绝了她和小姨的一切往来,理由是“你小姨她……有点不正常,以后还是不要接触了”。

高考之后,柏灵按照母亲的意思,填了帝都大学的会计专业。但那一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报考会计专业的人奇多,导致分数线比前两年足足高了三十分,她也以四分之差,被调剂到了帝都大学的心理学系。

心理学。

柏灵心里却是高兴的,人生中的第一次意外脱轨就像一个礼物,让她隐隐地兴奋了起来。

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柏灵这一届是心理学系最后一批文理兼收的学生,从她的下一届开始,心理系就不再招收文科类专业考生。

她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个专业,然后发现一切和自己预想得完全不同。

系里在大三的时候才开始开设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相关课程,就像所有第一次接触这些理论的心理学初学者一样,柏灵笨拙地将所学套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所有曾经想不明白、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东西,她现在不仅知道它们是什么,甚至能勉强挖掘出那些经历背后的一点点深层原因。

毕业之后,柏灵没有犹豫,直接申请了北美的心理咨询硕士。

几年后,她正式成为一名私人执业的心理咨询师。

……

这些如烟的往事如今对柏灵来说,不啻是一场大梦。她现在是太医院医士柏世钧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家三口住在离太医院不远的陋巷之中,日子一直也还算平静。

但平静的日子,在这个晚上,就已经到头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宫里来的几个公公就来到了柏家的院子里,带柏世钧进宫。

他们来得实在太急,以至于柏世钧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整理他桌上的手稿。他只好在匆忙间把所有的纸张裹成纸卷插在胸前,也不管顺序如何、是草稿是正稿,就这么一股脑儿地全都带走。

柏灵被事先抱回了屋子,但她早就被来人的声响惊醒,靠在门帘后面看着这一切。

“爹……”

这一声虽是怯生生的,却是无比的清澈。几个公公也不由得循声而望,这便都看到了门后的柏灵。

虽然才十一岁,可明眼人一瞧也知道将来是个美人坯子。瓜子小脸,嫩得能掐出水来,那双明眸更是漆黑如墨,眼白清明澄澈,不带丝毫凡尘浊意。

柏太医家里有个神仙似的女儿早就是人尽皆知的消息了,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个女儿是被太后钦点,每个月都要进宫服侍的——据说是因为小姑娘会说话,是以得了太后的青眼,这才每个月都要传进宫去见一见。

太医院里,几个和柏世钧相处不洽的同僚,背地里也喜欢说这件事——说他柏世钧没什么本事,全靠女儿在太后面前博个情面,才得以在太医院苟得一席之地。

柏世钧不屑与这些人争锋,也从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宫人们不一样,在宫里当差最不能少的就是眼力见。虽然没人知道每个月柏灵都要去和太后说什么,但心里都有个忌惮,此时见她出来了,面上也客气了三分。

柏世钧连忙赔笑看着站在一旁的领班宫人,询望着道,“公公,你看……”

领班宫人喉咙微动,看了看别处,然后轻声道,“快点儿,皇上且催着呢。”

第二章 贵妃寻死

这便是暂且留情的意思了。

先前缚着柏世钧的几个宫人顺势松了手,柏世钧躬身向两边的人行了几个礼,这才快步走到柏灵跟前,蹲下把她搂在了怀里。

柏灵靠着父亲的胸膛,还没开口,就听见柏世钧在耳边轻声道,“柏灵别怕,我昨晚就派人给你哥哥递信了,他顶多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回来。你现在先一个人回屋,收拾一下你的衣服,等到时候听你哥哥的安排。”

柏灵小声道,“爹要去哪里?”

柏世钧不敢多言,只是轻轻地哄着,“宫里,去给贵妃娘娘瞧病。”

柏灵抬眼看了看几个宫人,又靠近了柏世钧几分,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是上次爹说的那个生完孩子之后,心情一直不好的娘娘吗?”

柏世钧脸色微变,“别乱说话!”

他声音虽然也压低了一些,但也更用力了些。柏世钧用力地握住了柏灵的手,“千万在家等你哥哥,绝对不要乱跑,知道吗?”

柏灵望着柏世钧那双眼睛,懂事地点了点头。

柏世钧只觉得一阵鼻酸,连忙站了起来。

前路凶险,这一次分别,或许就是父女两人最后一次相见。心中纵有千万不舍,这时候也必须走了。

望着柏世钧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影,柏灵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她这年纪的深思表情。

这位屈贵妃的名号,她是听过的。

屈贵妃在宫里早已不算年轻的妃嫔了,可那些十六七岁初进宫的少女却完全没有办法削弱她半点圣宠。这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貌若天人,年岁的增长不仅没有让她老去,反而使她身上多了几分年轻时没有的温婉沉韧。

更何况,屈贵妃的舞姿在大周朝从来都无出其右。

柏灵记得,在屈贵妃二十四岁还未怀龙嗣那一年,北境军务捷报频传,且恰好当时不论江山南北,庄稼的收成都出奇地好,于是皇上在太和殿外设大宴,全城百姓不论出身都可前来入席。

当晚,皇帝奏琴,贵妃舞袖,以示君王与民同乐。

柏灵也是在那一夜与这位屈贵妃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可那惊鸿一瞥,就已经让屈贵妃容姿之仙逸印在了柏灵心上。

也便是自那一晚起,这位娘娘在京城之中赢来激赏。一时间,无数臣民为之倾倒,更不要说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她留下了传世的佳作文章。

如今,屈贵妃已经过了二十七的生辰,且在半年前刚刚生下龙子,其圣宠可想而知。

若是对她的诊治出了问题……只怕柏世钧这一去凶多吉少。

另一头,一干人等很快便携着轿舆,来到了紫禁城的南边。

柏世钧不时将轿帘掀开一道缝隙,以探勘自己的位置。

眼看前面不远就是紫禁城的第一道门——承天之门了,轿子停了下来,宫人们下轿步行,柏世钧跟从其后。

走到这里,柏世钧不知怎的就想起,每年霜降之后,吏部等衙门都会在这里审讯刑部的重囚的事来。

这三面森严而高耸的宫墙,曾聆听过多少凄风苦雨?

今日之后,自己是否也会位列其中?

这些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身体变得僵硬不听使唤。他知道这是自己给自己吓着了,只得勉强自己不要再多想,然后调整呼吸,聚精会神地望着前方缓缓打开的朱红色宫门。

宫里现在,已是一片萧杀。

承乾宫的宫门外跪满了嘴角红肿的太监宫女,此刻都低着头蜷在地上,谁也不敢出声,但还是听得到极轻的啜泣。

他们的命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只是这会儿还没人顾得上来处置他们。

因为,就在今早,承乾宫里的屈贵妃又寻死了。

这是自她诞下龙嗣以来的四次寻死,且这一次,差一点就真的让她给死成了。

第三章 是病?非病?

此时的屈贵妃,正表情恹恹地躺在卧榻上。

时光如水,只怕没有人会再将当年那个容姿英发的贵妃娘娘与此刻承乾宫里的憔悴妇人联系在一起,更不要说谁会想到如今的贵妃竟会闹出寻死的事来——她不知从哪里偷藏了一根一指长的金条,趁夜支开了屋子里的宫女,把金条给吞了下去。

幸好,当时皇上派身边的丘公公前来探望,而丘公公又看出贵妃情态有异,这才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敢忙让宫里当值的太医过来催吐,总算是把一条命给救了下来。

床榻的四周垂着厚厚的纱帐,一个看起来比她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内宫之中,除了太医很少有其他男子能够踏足,更不要说直接走到娘娘的内塌之前。但今日实在事出紧急,因而也顾不上许多了。

屈贵妃脸色暗沉,眉目间多有倦怠。她听着踱步声,略抬起眼眸,声音低沉沉的,“哥哥,别晃了,坐一坐吧。”

屈修原本就焦躁,听到屈氏这一声有气无力的话更是生起一通无名火,他几乎是低吼着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屈氏微微张口,沉默了一会儿,那些话又化作叹息落下。

见妹妹还是一副闷闷的模样,屈修快步上前,抬手就想扇她几个耳光,但想到这里毕竟是后廷的承乾宫,抬起的手又愤然落下。

屈修两眼发热,刻意压低的嗓音近乎嘶哑,“我们屈家,三朝都是朝廷的忠良,从咱们爷爷那一辈起就入阁拜相,说不上呼风唤雨吧,逢年过节来咱们家探望的人能把门槛都踏破了!!可谁让咱们父亲不争气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他那么一个窝囊人,靠着咱爷爷的荫庇也能把官做到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位置;只有我!只有你哥哥我!!咱们爷爷老了,靠不上了,爹每天在家遛鸟喂鱼,一把年纪了心思都在女人身上……只有你哥哥我……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

屈修的眼里已经淌下了泪,但他强忍着一腔愤恨,硬生生地呵道,“各人有各人的运数,老子认!我这半辈子,苦心钻营,蝇营狗苟,愿意做的不愿做的,我都做尽了!可结果呢,老子拼了命,才坐到了光禄寺少卿的位置,除了管管宫里的伙食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当初你进宫,我是真心高兴啊,想着老天爷总算开眼了,我没有爹可以靠,老天总算给我一个妹妹来帮衬我……”

“哥……”屈贵妃虚弱地唤了一声。

“你不要喊我!”屈修振袖一挥,“我当不起你哥哥,你这是要我死!是要整个屈家,都跟着你去陪葬!你才给陛下诞下了的皇子,又圣宠优渥,要什么没有?可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再这样下去,皇上就是有天大的耐心,也会被你给磨平了!”

屈贵妃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颤声答了声,“是。”

屈修伸出手来,语气仍然激烈,“你算算,这半年来,你都寻死几次了?都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不为我想,不为屈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想,也要为你的亲儿子想想吧!后宫是什么地方,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地求生,独独你,有了儿子还想着死!”

屈修说到动情处,已能听出哽咽声,“我那个伶牙俐齿、巾帼不让须眉的妹妹,到底哪儿去了!””

“哥,别说了……”

“我偏要说!”屈修眼中射出火光,“你到底哪里想不开,是什么地方遇到了问题,为什么不和家里说?是不是那个住在储秀宫的贱人——”

屈氏的背立时直了起来,“哥哥,慎言……这里毕竟是,是宫闱重地,不可胡言。”

屈修冷笑了一声,“她不是贱人是什么?论出身,她娘家是给人洗衣服的贱婢,往上三代全是给人为奴为婢、市井卖艺的身家,当初皇上要抬她做美人,朝廷里参奏的折子堆起来能把她人给淹了!”

屈贵妃似是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可她还是成了美人,后来又成了贵人,成了婕妤。”

屈修火气更盛,“一个婕妤,也配入主储秀宫!”

饶是再不想管这一大摊子的烂事,屈氏也不得不侧目望向哥哥,低声道,“你要是再说下去,只怕整个屈家……就真的要跟着一起陪葬了。”

屈修右手指天,脸上连青筋都暴了起来,“我倒要看她有没有这种能耐!”

屈氏眼中泪意还未散,见哥哥如此,竟是轻轻地漾出了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

“她是没有这种能耐,”屈贵妃轻声细语,“可,皇上有。一本《大周律》,能株连我屈家的名目难道还少么?”

屈修自知妹妹说得不假,也就不再说话,走到床榻边不远处坐了下来,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埋头向膝,双手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中。

屈贵妃心中不忍,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轻声问道,“……皇上呢?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了吧。”

“皇上还在中和殿议事,一会儿应该会来。”屈修头也不抬地说道,他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一团,“就为你这病,皇上今日才下早朝,就宣召所有太医进宫了。呵,这些个庸医,不杀他一二个,他们便不知道厉害!”

此时,正跟着宫人快步竞走的柏世钧莫名打了个寒战。

他只是隐隐觉得今日走的这条路与以往不同,但还是连头也不敢抬。等到临近宫殿,他一抬头,才发现宫人领着他已经过了太和殿。

“公公,今日我们……不去承乾宫贵妃娘娘那儿了吗?”

前面的太监并不回话,只是低着头,一味地沉默带路,柏世钧也只好暂且把心按在肚子里。

太和殿后面,就是中和殿了。

大殿之中,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静。太医院里的院使、御医们已经跪了一地,大家此时连气都不敢出。

第四章 谁担干系?

龙椅上空空荡荡,皇上显然还没有露面。

今日原本是给屈贵妃会诊的日子,若是在往常,皇上和太医院里的众臣应该是在承乾宫中为贵妃号脉诊治,共同协商接下来的用药与调养办法。

可是谁也不曾想,贵妃竟会在今早出事。

圣心震怒,直接取消了今早的会诊,让所有诊治过贵妃娘娘的太医,一同去中和殿问话。

柏世钧此时已经跟着宫人走到中和殿的大门外,他俯身,行跪拜礼。

“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叩见圣上!”

声音如泥牛入海,再无回响,殿宇之中鸦雀无声,竟没有一点儿回应。柏世钧只觉得心下一沉——这个氛围,着实有些不对劲。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柏世钧低着头,以余光辨认,发现来者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袁振。

袁振刚过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自幼入宫,一直在御膳房当着最底层的苦力,二十来岁时不晓事,被卷进了一些风波里。等一番死里逃生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宫里人人都是皇帝脚边的一条狗。既然谁也不拿谁当人看,那不如就做叫得最凶、最好使唤的那只畜生。

靠着阴鸷险毒的手段和机敏的曲意逢迎,袁振已经成了除掌印太监黄崇德之外,最大的人物。朝廷里的官员见着袁振都要留几分薄面,更不要说内廷上下,对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造次。

袁振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柏世钧,冷声道,“你就是上次那个说贵妃没病的柏世钧?”

柏世钧压住了心中的惶恐,沉声道,“回公公的话,我从没有说过娘娘没病,而是——”

“不要诡辩。”袁振的声音冷冷的,“圣上驭极四十五载,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人前人后两副嘴脸的人。”

柏世钧垂着眸,“承蒙公公教诲。”

袁振领着柏世钧进殿,柏世钧稍稍环顾四周,发现皇上虽然不在此,但东南一角的屏风后有两个宫人正低头疾书——他们就是皇上在中和殿的眼睛,这里发生的所有谈话,都会被详细记录,然后送到皇帝的所在。

显然,他们现在正在记录的,就是刚才自己与袁公公的那番对白。

柏世钧暗暗心惊,连忙收回了目光,将头又低了低。

袁振手中捧着一摞纸,低声道,“太医院的诸位既然都到齐了,我也就把话挑明。我不懂什么医术,但这里是上次你们会诊时留下的记录,秦院使,是不是传递下去,让你的徒子徒孙们,都好好看看?”

说着,袁振望向近旁坐着的一位老者,众人的目光也都望了过去——像秦院使这样的一个老前辈,平日里并不轻易惊动。可今日他也一样被喊来问话,可见圣怒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秦院使此时仍闭着眼睛,像是没听见袁振说什么似的,也没有一点要伸手的意思。

袁振淡然笑笑,却也不恼,他挑起眉毛,眼睛望着别处,“秦院使,您也是太医院的元老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您不能也不懂事啊。咱家要是没记错,这里跪着的,有一半都是你从各州府送来的年轻医官里亲自挑出来的,得了您三五载的栽培,谁不喊你一声师尊呢?如今我奉皇命来传圣上的口谕,你何必给我脸色瞧。知道的是你看不起咱们这号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圣上不以为然呢!”

这话里已经藏了杀机,秦老爷子不能不伸手了。可他接了诊断,却并没有低头细看,而是低声问道,“请问公公,皇上现在在哪里?”

袁振望了他一会儿,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目光轻飘飘地剜了一眼秦康手里的诊断,低声道,“这诊断,您不发下去给大伙儿看看?”

秦康躬身道,“公公,这些诊断,每一个字,我都知道,都记得。我相信下了这些诊断的太医,也一样了然于胸,不敢遗忘一字。”

“好。”袁振等的大约就是这句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带着杀意的笑,温声道,“那秦院使您给下个论断吧,我们贵妃娘娘她,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呢?”

见矛头转向了恩师,柏世钧跪不住了。还未等秦康回话,他的背已经直了起来,高声道,“袁公公,卑职有话容禀!”

袁振冷笑了两声,刻意看了一眼秦康,笑容有些阴森,“秦大人真是调教了一群好后生,瞧瞧,我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有人主动上来要为您挡风遮雨。”

柏世钧深吸一口气,伸手拭去了自己额前的汗水,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慌张,刻意放慢了答话的节奏,“袁公公的话,恕卑职听不明白。半月前主张给娘娘停药的医官是我。所谓大医精诚,卑职一向是凭良心行事,并不是要为谁遮风挡雨。”

“说得好呀,”袁振也站了起来,脸上佯作一副欣赏的表情,漫步来到柏世钧身前,俯下身在柏世钧耳边问道,“好一个‘大医精诚’,柏大夫,您有学问,您给咱家讲讲,这精是怎么个精法,诚又是怎么个诚法?”

“这没什么学问不学问的,”柏世钧已经有些不敢抬头去看袁振的眼睛,声音也小了一些,垂眸望着眼前的地面,低声道,“精诚二字,是说医术要精湛,医德要诚恳——”

袁振笑眯眯地打断道,“我看不是。”

“那……请袁公公赐教。”

袁振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又望向身后的秦康,声音骤然升高,厉声道,“这精,是精明,为了自己个儿的仕途,敢硬把有病的说成没病,随随便便就撤了娘娘的药,以为这样就彰显了自己医术有多高明,就能往上邀功;这成,是成心,有些人就是看不过咱们万岁爷老来得子,非要在我大周朝喜事临门的时候,给主子万岁爷找不痛快!”

柏世钧身体为之一颤,连忙道,“公公这话——”

“世钧。”秦康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振聋发聩。柏世钧及时住了口,再次俯身对着圣上的御座重重磕头,不再言语。

秦康眼底波澜不兴,仍是像往常一样谆谆地开口,“老夫老了,许多事都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所以想先问公公一句话。”

袁振脸上已没有了好脸色,冷声道,“秦院使有话,开口便是。”

秦康点了点头,目光锁在袁振身上,低声道,“今日圣上喊我们来,究竟是要公公来直接定我们的罪,还是来再议贵妃娘娘的病?”

这一句话便将袁振顶在了那里,他把两眼稍稍眯了起来,往回走了两步,重新站回了御座的旁边,冷声道,“秦院使这是哪里话,奴婢是什么身份,怎么能来定你们的罪?”

秦康双目似闭非闭,仍是淡淡地点头,回身望向身后跪了一地的同僚后生,轻声道,“既是要再议贵妃娘娘的病,那,各位便不要再跪了,都起来,议事吧。”

“可话又说回来!”袁振忽然又抬高了声音,这一喝,立时让不少太医才抬起来的膝盖又僵在了那里,他冷笑了一声,轻声道,“是你们太医院前脚说娘娘没病,给停了药,结果今早娘娘就又寻了短见。这事儿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过去,最后这担子到底担在谁身上,秦院使您是太医院的老人了,心里该有点儿数。”

第五章 父与子

柏灵一个人在院子的水井旁边坐着,她已经像往常一样,给后院的菜地浇完了水,喂好了鸡,也打水洗好了前院的石板地。

她赤脚踩在石板地上,出神地望着地上的小水坑发呆——这也是往常的习惯之一。

“柏灵!”柏奕的声音从院外传过来,把柏灵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望向门口,哥哥果然出现在了那里。

柏奕是丹凤眼,眉目狭长,鼻若悬胆,皮肤比柏灵还要白一些——据说是因为像着母亲。小的时候,因为柏奕的模样实在生得太好看,所以常被别家误人作小姑娘;等他稍微长大了些,就总是刻意留下些胡渣,以免外出时招惹来一些无事生非的混混。

柏灵见着哥哥,很快就从水井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到了柏奕身边,“这才一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啊。”

柏奕是急跑过来的,此时已经满头大汗。见柏灵好端端地待在院子里,终于安下心来,这才感觉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一手撑着膝盖弯腰大喘,一手捏着妹妹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柏灵拍了拍他的背,“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水。”

柏奕擦了擦汗,连连摇头道,“没事儿,不用管我,你东西收好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柏奕直起腰,“那别耽误了,我和你一块儿收拾,你跟着我,我们现在就出城——”

柏灵:“去哪儿?”

柏奕:“先回乡下老家。爹给我的信里说大伯还在那儿,他已经托人去报讯了,我们可以先到那儿避避风头。”

柏灵叹了口气,从背后拽住了正要迈步进屋的柏奕,低声道,“你等等,走不了的。”

柏奕听出妹妹语气里的异样,果然停了下来,“怎么?”

柏灵仍是轻声道,“这回的事不是避一避就能过得去的,如果咱爹真的出了事,只怕我们还没走到大伯家,那边捉拿我们的人就已经在老家等着了。”

柏奕想了一会儿,目光一凛,试探道,“这次……是宫里的事?”

柏灵沉默地点了点头。

柏奕皱起了眉,只迟疑了片刻,便转身将院子的木门关起来,然后拉着柏灵坐在了水井边的老树桩上,听她细说。

这已经不是柏奕让他带着妹妹离家避一避了——毕竟医闹哪里都有,并不会因为这儿是古时候就出例外。早年间,柏世钧因为医术高超,也常被一些官员百姓寻去瞧病。

为医者,总免不了遇上无力回天的状况。

若是碰上通情理的人家,虽然从此与亲眷阴阳两隔、悲痛万分,却也一样固守着礼义,客客气气地送大夫出门;可遇上不讲理的,往往当场就撂下狠话要他家人跟着一起偿命。

且不说柏世钧是朝廷官员,单单说他自己,身上就有些拳脚功夫,又是个壮年男子,这些人寻衅不会寻到他身上去,自然就盯上了他的一双儿女。

他身为医官,总免不了要在宫里当值。他不在,家里就剩兄妹两个,有一回被人捉住了这个空,兄妹俩差点齐齐殒命。幸好当晚太后有恩典,派了两个锦衣卫给柏灵送点心,几乎是从刀口下把兄妹俩给救了出来。

自那以后,但凡遇上亡故的病人,柏世钧就会让柏奕带着柏灵,去个陌生地方避一阵子,直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自小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得多了,等柏奕长到十二岁,柏世钧想传儿子衣钵的时候,柏奕死活不肯跟他学医。这边搪塞着父亲,那边就自己跑去西大街,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操作,竟让京城酒楼第一号——百味楼的首席掌厨心甘情愿地收了他当徒弟,从此开始了学厨生涯。

自那之后,柏奕一个月只回两三趟家,有事也只和妹妹说。柏世钧心中纵是有万分叹息,却也只能自食其果。

此时,柏氏兄妹又一次落在了父亲挖的坑里。当柏灵简单讲完了这一月来她的所见所闻,柏奕心里也完全明白——今次已不是出去躲一躲就能平息的情况了。

柏奕眼底已有怒意,越想越气,“我真的就没见过这么轴的人!”

柏灵嘴角微沉,叹了一声。

“早八百年提醒过他了,宫里的差事不好当!”柏奕一边说着,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除了那个老院使还算有点儿良心,其他人早就学着了官场上和光同尘的那一套。不出事一团和气,一出事一准儿把他顶到前面。就现在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凭他一个老中医,能干什么?”

柏灵又坐回了水井边上,两手撑着石沿,脚尖也慢慢地晃了几轮。

柏奕目光终于转了回来,落在了柏灵身上,“你倒是说句话啊。”

柏灵只是抬头看天,叹了口气,“你就别说老爹轴了,我要不是知道你也一样是穿过来的,肯定认你们俩是亲生父子。”

柏奕瞪着妹妹,一脸的“我信你个鬼”。

柏灵:“我说错了吗?你一个心外科的主刀,算算咱俩的师承你也够得上是我半个师兄,可你看看你到这儿之后干的事情……有一件和你老本行有关系吗。”

柏奕单眉微挑,“那又怎么样?”

柏灵平静地道,“你瞒得过爹,可瞒不了我。我知道你,你就是受不了传统医学的那一套,所以你宁可去百味楼杀鸡,也不肯跟着爹学医。”

柏奕坐了下去,“两码事。”

“一码事,”柏灵这回站了起来,走到柏奕跟前蹲了下来,“你有你坚持的东西,他也有他坚持的东西。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但爹当初能同意你去学厨,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不能扛着一脑袋的现代性来欺负古人啊。”

柏奕没有说话,但目光渐渐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望向妹妹,“你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柏灵点了点头,“不过,会有点儿冒险,而且你也得来帮我才行。”

“都这个时候了,先别顾虑这些,”柏奕的背直了起来,“说吧,你想我怎么做。”

柏灵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开口,“进宫。”

第六章 殿前驳辩

说要进宫,可何时进,怎么进,都是问题。

柏世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一双儿女的密谋。中和殿里,过去半年的诊断书被一张张地铺在地上,铺开了足有四五人平躺着那么大。上面不仅记着太医院的诊断与用药,也大致记录着屈贵妃的病程变化。

秦康和另外几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医者,此刻都戴上了随身常备的金丝眼镜,在场的十几位医官这就开始了复盘。

袁振已经坐去了一旁喝茶。

他一手端着杯盏,一手捏着茶盖,动作悠然地撇着浮末,可眼睛却丝毫没有懈怠,盯得所有医官芒刺在背。

已经没有几人敢大声说话了,大部分医官都低着头,巴不得屏风后的宫人不要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今天若是落了字据,保不齐将来会不会又被袁振这号人翻出来治罪。

一片唯诺之中,除了秦康老爷子,就只剩两个人还敢抬着脸回话。一个是自问于心无愧的柏世钧,另一个则是御医王济悬。

王济悬今年四十来岁,祖上四代都是太医院里的名医。

此刻他漠然地站在医官们里头,两手在身前袖子里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在这宫里发生的事哪有什么新鲜的?他早已见惯风雨了。

王济悬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一旁,柏世钧狼狈的模样着实挠到了他的痒处,他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舒展,十分畅意。就连那双三角眼也难得地垂着眸,显出一股不常见的慈悲模样来。

为这一刻,王济悬已经盼了足足三年。

众人围在一起黏黏糊糊地熬了半个时辰,可谁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诊断上,每个人都从袁振的话里听明白了,今天他们之中必定要出个替死鬼。

人人都在拼命与柏世钧的论断撇清关系,竟是一点新论也没提出来。

秦康眼中流露出疲倦,打断了众人的推诿,他摘下眼镜看向柏世钧,声音依然听不出起伏,“世钧,刚才大家对你的反驳,你怎么看?”

一时间,许多话从柏世钧的脑海中簌簌而过,可他拱手躬身,依然道,“学生还是认为,贵妃娘娘的肝与心都无碍,不能再按先前王太医留的方子一味补肝调气。娘娘的心病并非脏器之症,而是——”

“济悬呢。”秦康直接打断了柏世钧的话,望向一直隐在一旁的王济悬,“贵妃娘娘的病之前都是你在瞧,可你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为什么?”

王济悬轻咳了一声,这才站了出来,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沉声答道,“师傅教训的是。”

秦康只是摆摆手,“我没有教训你,只是让你说说你的看法。”

王济悬目光微垂,“我的看法,方才朱太医、徐太医还有章太医都已经说过了。娘娘之所以这半年来都郁郁不乐,绝不是有什么心结。究其根本还是心脾气虚,肝气郁结。先前学生便是对症下药,以朱砂、猪心补心,以何首乌、三七补肝,另辅以调气之药。”

秦康仍旧不紧不慢,“那你怎么解释,在服用你的药之后,娘娘前后依然三次寻短见?”

王济悬紧答,“师傅,有时即便是好药,也需得有好药引。各人有各人的体质,因而所需的药引便有不同。学生不是华佗,可即便是华佗在世,对待某些病症也只能慢慢来,慢慢试探。娘娘每次若在服药后仍有不适,我便换一味药引,再观疗效。这既看学生的本事,也看娘娘的机缘。我们先前就与圣上禀明过了,他老人家是知道、也是允许的,贵妃那边从来也没有怪罪过。”

听到这里,柏世钧到底没有忍住,插嘴道,“我半月前为娘娘号脉,却发现娘娘脉象端直以长,如按琴弦,这是肝胆虚劳,胃气衰败之象,三七配何首乌是何等厉害的虎狼之药,娘娘还在月子里就吃这些东西进补,再不停药,只怕肝与心真的要出问题!”

当着秦康的面,王济悬本不好发作,如今柏世钧送上门来,他马上面色一凛,阴声道,“可我上一副药,娘娘吃后感觉就很好。若不是某些人忽然主张停药,娘娘这会儿怕是已经大好了。这等为博声名,连医德也不要了的医官败类,如今不仅敢在这里侈谈‘大医精诚’,还要往本官身上泼脏水,也算是我大周奇事了罢。”

柏世钧才要还击,就听见秦康一声严厉的“都住口,议事不是相互攻讦,收起你们做官的一套!”

袁振便在这时放下了茶盏,那瓷杯与木桌之间的撞击只是清脆的一响,却如同公堂上的惊堂木狠拍在所有人心上。

袁振缓缓站了起来,却望着殿门外,似自言自语地道,“洒家如今算是听明白了。”

医官们的心都提了起来,袁振的目光这才回转,像一条长鞭朝着太医们狠狠打去,“原来这就是庸医杀人啊!”

秦康抬头望了袁振一眼,慢悠悠地说,“袁公公,你既说了你不懂医术,就请不要在太医院医官议事的时候插言。”

袁振一股火气从喉中直窜了上来,可他怒极反笑,衣袖里的指甲抠进了肉,眼睛死盯着秦康,“好啊,奴婢也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倚仗自己在太医院里待得久,就目无君父沸反盈天。娘娘如今病在旦夕,你们却在这里相互扯皮。一个个食君之禄……就这样为圣上分忧?”

“这不是扯皮,这里也没有庸医,”秦康的声音依然低缓,“要是袁公公自己有想法,你来,笔给你,方子你来写。”

袁振一向自恃锋利,可遇上秦康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答得油光水滑、水泼不进,竟毫不惧怕他的威胁。

“柏世钧。”袁振也不纠缠,迅速掉转枪口,“洒家现在问你,娘娘到底有病无病?”

“娘娘确实病了,”柏世钧老老实实地回答,“但——”

“听听!”袁振高声冷笑,“有病,却停了娘娘的药,这不是你秦康教出来的庸医?派这样的人到娘娘身边钝刀杀人,你太医院到底是什么居心?你秦康,到底什么居心!你最好明白答话!”

秦康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柏世钧和其他人也不敢再说话了。

中和殿外就在这时传来了细密的脚步声,远远听着,是一人远走在前,数十人紧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大殿门口,一时间万籁俱静。

第七章 命悬一线

大殿左侧的窗外,一个人影正步履稳健地经过。大门外,建熙帝略带感叹的声音传来:

是是非非地,

明明白白天。

话音落了,建熙帝也已站在了中和殿殿门。他已换了便服,长衣宽袖,长发只挑起一束,用木簪系于头顶,余下披散在肩后。殿外日光极亮,建熙帝身影不可直视,远远看去,像是位道人。

袁振第一个跪了下去,高声道,“恭祝吾皇万岁!”

柏世钧此时才刚刚把秦康从座椅上扶起,秦康颤颤巍巍地走到众人前面,带头俯身,“臣等恭叩圣安,吾皇——”

“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医院的众人在秦康身后依次跪了下去。

建熙帝谁也不看,在一地黑压压的官袍中缓步向御座走去,如同在水面留下一道波痕。

建熙帝今年已经六十五了,但看起来却与四十岁壮年无异。他的头发里没有一根白发,目光炯炯,永远带着从容不迫的神采。

建熙帝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公公。这位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紧随着圣上走到御座的一旁,站定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向袁振那边望了一眼,袁振轻轻欠身,以目光向他行了一礼。

那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崇德。

算起来,黄崇德不过比建熙帝大九岁,可他竟是满头的白发,两人看上去相差二十岁都不止。这在民间也被说成是一桩奇闻。

建熙帝坐下了,他瞥了一眼堂下铺开的诊断书,也不看堂下跪着的人,“方才朕念的话是什么来历,谁知道么。”

王济悬立刻直起腰,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回皇上,是城隍庙外头挂的对联。那里是百姓们平日处置各种是非的地方,挂这副联,也是寄托他们明堂正道、赏罚分明的愿望。”

“王太医倒是见多识广。”建熙帝又问,“你方才说,若娘娘没有停药,这会儿身体已大好了,是真话,还是气话?”

王济悬的声音立时干涩了,“臣……臣也是说‘可能’。”

建熙帝目光中透出寒意,望向一旁的黄崇德,压低了声调,“都看到了吧。”

黄崇德躬身,“是,奴婢都看到了。”

“你们太医院先前说贵妃的病调整起来并无大碍,一月足以,而后一月又变成三月,三月又变成半年。”建熙帝目光抛向秦康那边,声音里蕴着滔天之怒,“是是非非地,究竟谁是谁非;明明白白天,到底不明不白!我大周的太医院是天下万方医者之表率,你们的明堂正道、赏罚分明在哪?秦康,起来回话!”

秦康也颤悠悠地起身,但毕竟是老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给老太医搬把椅子!”建熙帝厉声道。

袁振一个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先前自己坐的那把老黄花梨木的圈椅搬去了秦康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扶着老太医坐下。

“谢皇上顾念。”秦康坐了下来,也不忘向着御座弯腰道谢,“回皇上,方才济悬说的,也没有错。世间之病本就没有必愈之理。但娘娘的病缠绵了足有半年,毫无起色,可见太医院确实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这是老臣的失职,也是老臣的罪过。”

建熙一声冷笑,声调陡然提高,“朕不听这些!你也不要一味想着为你的这些后生掩饰,朕只问你,贵妃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秦康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臣说不好。”

“那么谁能说得好!”建熙帝目光一转,“王济悬,你先前的‘以症换药’的办法呢?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让贵妃康复!”

王济悬垂着头,“臣……臣也说不好。”

建熙帝脸色更阴了,他长久地沉默,脸上呈现出可怖的狰狞,“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袁振,你听旨。”

袁振慷慨起身,用力掸了掸两袖,“奴婢听着!”

“着,太医院院使秦康,召集宫内所有御医,重新商讨贵妃肝病之解,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切实有效的医治之法!”建熙帝胸口起伏,他强压怒意,望向柏世钧,“至于医士柏世钧,庸碌无能之辈,竟胆大妄为贻误贵妃病情,先押入诏狱,交由北镇抚司查办!”

袁振响亮地答道,“奴婢遵旨!”

秦康面色一变,把人交给北镇抚司,那几乎等于半只脚已经迈进了阎罗殿!

他撑着椅把勉强站了起来,“陛下,这一次柏世钧的做法确是冒进了。可若一位病人有虞,陛下便要杀一位医者谢罪,那——”

“秦太医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建熙帝冷笑着打断了秦康的话,“若是贵妃有恙,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包括你。”

大殿之中死一般沉寂,袁振已唤人来,押解着柏世钧出去,忽而一个宫人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来,“陛下,太后有手谕。”

黄崇德几步上前,将对方手中拿着的白色丝帛拿了过来。

建熙帝一手抓过,只扫了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

“让袁振带人回来。”

片刻之后,柏世钧又站回了中和殿的中央,他有些惶恐地跪了下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黄崇德走了下来,将方才太后托人送来的手谕递了过去,“看看。”

柏世钧双手接过,打开后发现这锦帛上是一段太后的亲笔手书。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浑身上下的血顷刻之间都往脑袋上涌。

柏世钧俯身猛磕了几个响头,“万万不可呀!陛下!!”

黄崇德俯身拾起从柏世钧手中滑落的手谕,递给一旁的王济悬,“拿去给秦院使看看。”

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千错万错,都是柏世钧一人的错,我……我女儿平日里只和我一起上山采药,儿子更是没有跟我学过半点医术,他们都是……是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怎么可以让他们来给贵妃娘娘诊治?太后实在是错看了,错看了啊。求陛下开恩,让这两个孩子回去吧……求您……!”

一旁王济悬已经跟着秦康一同读完了太后的手谕,说来也怪,一向对后宫前朝都不管不问的太后,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答应了柏家的两个孩子,为他们在圣上面前举荐,去给屈贵妃瞧病。

这倒真是个送上门的机会。

想到这里,王济悬眼中闪过些微的阴狠笑意,上前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建熙帝也不看他,只是冷声答道,“你要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那就不要讲了。”

王济悬顿时愣在那里。

第八章 应召入宫

身后秦康叹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无奈,“向君父进言,是为人臣的本分,你若是有劝谏,何须等君父问询……说罢。”

王济悬额前淌下一滴汗,小心地瞥了一言建熙帝——发现建熙帝竟直望着自己,他心中猛惊,马上跪了下来,“臣愚钝!臣有一言,现在就禀明皇上!”

建熙帝轻哼一声,端起了茶盏饮茶,众人的目光都向王济悬这儿聚拢过来。

“柏太医方才的话,臣以为不妥。他家中一女,唤做柏灵,虽从未听过有什么师承,但三年前太后……太后……”王济悬顿了顿,稍稍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才接着道,“太后身体不妥的时候,就是遇上了这位柏灵姑娘,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太后在数月之间平了肝火,也宁了心神,这件事,臣也是偶然听秦院使提过,所以至今还有印象。”

建熙帝眼中微寒,“你忽然提太后的病作什么!”

王济悬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跪得更低了,连连摇头,“臣斗胆!但这足以说明,柏世钧家的这个女儿确实有些本事,医者仁心,倘若让她来给贵妃娘娘瞧一瞧,指不定会有大益处!”

一旁柏世钧听完,早已怔在了那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王济悬双眼微眯,侧目道,“你只是太医院的下等医士,此事涉及内廷颜面,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说罢,王济悬又抬眼望向皇上,“请皇上勿要怪罪,此刻这屋中所聚的,都算得上是太医院的老资历了,臣才斟酌着提及此事,只是想向皇上进言,既然太后也有心推荐此人,未必我们就不能一试!”

建熙帝目光虚渺,似是在沉思,柏世钧家的那只小百灵,他也有所耳闻,自是不用多言。

“朕看太后还举荐了柏世钧的长子柏奕……”建熙帝忽然皱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黄崇德,“这个名字朕怎么有些耳熟?”

黄崇德低眉笑道,“皇上好记性,两年前,长安街上百味楼的万福顺收了一个徒弟,就是他了。”

建熙帝略有几分惊讶,“万福顺的弟子就是他?”

黄崇德答道,“是。这万福顺原本立誓不到七十不收徒,但柏太医家的公子却不一般。一只拳头大小的童子鸡,他拿着小刀,一会儿功夫就给剖了个干干净净,骨是骨肉是肉,就连黏着的血管都没伤着,这等手艺叫万福顺看愣了眼,当场就收徒了。”

堂下,柏世钧惊得嘴都合不上——这种事……他怎么又不知道?

不过这次他没有直接喊出来,只是连连点头,“是,是,吾儿柏奕是个学厨,他哪里懂什么,懂什么治病救人呢……”

建熙帝瞥了一眼柏世钧,冷哼一声,“你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太医,竟会把儿子送去学厨。是不是觉得在宫里当差险恶,所以不想让儿子卷进来?”

“不,不是。”柏世钧咬牙,“皇上,臣是觉得,孩子不懂事,万一冲撞了娘娘的凤体……臣万死不能赎一……”

王济悬双手交合,朗声道,“皇上,既然太后有手谕,那必然就有太后的道理,不如就按她老人家的建议,召这两个年轻人进宫看看,万一他们确有办法,也是我等之福啊。”

“王太医!”柏世钧的声音已经颤抖了,他眼眶发热,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家难道没有孩子吗?!”

王济悬莫名其妙地看了柏世钧一眼,“柏太医此言差矣,君父有所需,我们做臣子的万死不辞!难道你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就忍心让贵妃娘娘一直病下去?”

建熙帝目中带怒,“柏世钧?”

柏世钧通身一震,像是被王济悬一招打中了七寸,“我,我不是……”

“嗯。”建熙帝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来人!”

皇上到底是下旨让柏奕柏灵兄妹俩进宫了。

柏世钧心如死灰,实在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弯身叩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主隆恩……”

皇宫的另一头,一直在左掖门候旨的柏灵和柏奕都等得有些着急了。

忽然,柏奕拍了拍柏灵的肩。

柏灵抬头,见一胖一瘦两个宫人正急步向这个方向走来,兄妹俩都是一喜,一齐站了起来。

果然,那两个宫人才一进门,胖太监就用细长的声音唤道,“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柏灵可在?”

柏奕牵着柏灵走出,“草民柏奕,携妹柏灵,在此等候多时了。”

胖太监正色道:“有上谕!”

柏奕与柏灵都跪了下来。

“尔等生父,太医院医士柏世钧,医者之身,朝廷命官,竟为博声名,不惜贻误贵妃病情,干犯《大周会典》条例,玷污官箴!原应交由北镇抚司核实严惩。然,今太后举荐,闻你二人身怀医治之法,命你二人上殿前对峙,将功补过。钦此!”

柏奕与柏灵对望一眼,不由得都松了口气——赶上了!

宫人在前面带路,柏奕背着柏灵,健步如飞地向着中和殿而去。

路上,柏奕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问道,“话说,等今天见了娘娘,你有多少把握?”

柏灵目视前方,“三四成吧。”

“这么低?”

“已经够高了,”柏灵叹了一声,“现在还没见着娘娘,也没看见以往的诊断,印象里这位娘娘应该是从月子里就开始失眠,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一直也没好转。如果现在已经是重度抑郁,这里没有西药,我们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控制病情,再者,也不一定全是产后抑郁的问题,具体的问题还是要到时候再……”

柏灵还未说完,柏奕便有些担忧地问,“如果真是抑郁,好治么?”

“难说。”柏灵望柏奕的方向瞥了一眼,“抑郁虽然麻烦,可毕竟不是绝症,总有办法能改善。如果是咱们那会儿,让患者服药同时配合心理治疗介入,就很有效。但在宫里,我们就不要指望有像从前一样的条件了。”

第九章 王太医的好算盘

“没有西药是麻烦……”柏奕想了想,“但你心理咨询不就是靠说话么,这也有妨碍?”

柏灵气息一滞,柏奕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里带着的轻慢,连忙道,“别误会,我没有轻视你们心理工作者的意思……我是说,呃,心理咨询,它一般、好像、确实是不太需要……啊!”

眼看柏奕越抹越黑,柏灵轻轻地捏了一下柏奕的肩膀,柏奕乖乖闭嘴了。

柏灵抱着柏奕的肩膀,伸出手比划,“我这么说吧,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来访与咨询师不得有双重关系。但在宫里,君臣关系不可能允许丝毫僭越。以往咨询里,我的来访可以把他所喜、所怨的东西投射到我身上,引导他对这种投射产生觉察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可宫里不一样,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更不要说我们几个小小的草芥。”

柏奕心中了然,但还是连连摇头,“不懂,不懂,我还是不乱说了。”

“总之,这儿的很多事都隔着层窗户纸,为了他们,也为了我们自己,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要想真的去捅破它们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柏奕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别怕,有事儿我们一起顶。”

这一句话瞬间浇灭了柏灵心中的许多不安,她感激地看了柏奕一眼。幸好他和自己一块儿来了——在这样一个森严的宫腔里,有一个全然理解和相信自己的人站在旁边,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还未到中和殿,两人已经远远看见在外等候的柏世钧。

只是一个上午不见,柏世钧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一缕额前的长发在方才锦衣卫的押解中松垂下来,飘在眼前,他也无心去管。一见儿子和女儿身影出现,他马上招起了手,“这儿!这儿……”

柏奕将柏灵放下来,两人都向着父亲的方向跑去。

柏世钧蹲下来,把柏灵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老泪纵横地抬头望着柏奕,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搅进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带着妹妹先去乡下避一避吗!”

柏奕无言以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这是我们一起商量着决定的,我们不能丢下您老不管。您别担心,我们既来了,就是有法子的。”

柏世钧一时哽咽。

柏灵这时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扶着柏世钧的手臂,低声开口,“来路上的两位公公和我们大致讲了早上的情形,听说贵妃的病程记录铺在中和殿里,那些记录您看过了吗?是否完备,真假如何?”

柏世钧心不在焉回望一眼,“别管这些了。一会儿等进了殿,你们俩什么都不要说,都听爹的,爹今天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你们平安出宫!”

柏灵、柏奕:“……啊?”

柏世钧长吁一口气,站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皇上也是父亲,他会明白爹的苦心,必不会让这次的事情牵连你们两个孩子!”

“等等!”柏奕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衣袖,“您想干什么?柏灵问的事儿你还没告诉我们呢。”

“胡闹!”柏世钧狠狠甩开了柏奕的手,“你妹妹没有分寸,你都十七了,也和你妹妹一样吗?!你们母亲走得早,她死前就交待了我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好好拉扯大……我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我不能对不起她,让你们兄妹俩跟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柏灵扶住了额头,望了柏奕一眼,“算了,这儿问不清楚,先进去吧。”

大殿里,太医们已经在殿宇的右侧坐定,所有人都绷着脸,只有王济悬一个人表情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望向大门。

章太医稍稍靠近,“王太医,您看今天这事儿……?”

“不妨碍。”王济悬用极低的声音答道,“还是像我们之前商量的,一口咬定柏世钧他们用的药不对,今日这坎,我们就能平安度过。”

章太医显然不放心,“可……可万一,那两个孩子,也看出了贵妃娘娘压根儿就没病——”

王济悬狠狠地瞪了章太医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下去。

章太医背后一凉,讪讪地回了座位。

王济悬今日有必胜的把握,经贵妃一役,他必定能除掉柏世钧这个眼中钉。

他柏世钧的儿女敢顶着万岁爷的雷霆之怒迎头而上,也算是一片孝心,可却实在是有勇无谋。

作为一个医者,王济悬当然知道,柏世钧的诊断没错——贵妃的肝根本就没有问题。

要不然一开始太医院怎么会认为,娘娘这只是休息不好,开一些宁神的方子调养调养就好了呢?

可谁知道贵妃月子里就直接寻死了!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倘若她身体无病,却还是无端端要寻死,说明她心思敏感,于德有悖,这样的人如何能坐贵妃之位?

大周如今还未立后,她是建熙帝的第一宠妃,离皇后的位置就一步之遥。

试问,一个有了孩子却还是无端自尽的女人,今后又如何能够母仪天下?

屈氏是圣上心尖尖上的女人,圣上绝不会留给朝臣任何打压她的机会,再说,屈贵妃的母家如今也靠着她的地位步步往上。

这个时候说贵妃没病,就等同于揭下最后一块遮羞布,把贵妃娘娘和她的家人往死路上逼。

所以,无论屈贵妃的身子究竟如何,死都死过了,她就必须有病。

太医院里,人人都是一点就透,这几个月来大家忙忙碌碌、开药治病,过得太太平平……可偏偏这个连御医都不是的柏世钧,要在这件事上捅娄子!

诚然,贵妃正在服用的方子是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一些损伤,可孰轻孰重,谁心里能没点儿掂量!

今日娘娘又寻短见,柏世钧的一对儿女也恰好卷了进来,不趁此机会把这家人杀个整整齐齐,他都对不起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王济悬都盘算好了,倘若他们说贵妃没病,那就直接当场拿下;

若说有病,那更是鲁班门前掉大斧——这一屋子御医,就算你是神医降世,也能给你的方子找出毛病挑来!

如此想着,王济悬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一阵脚步声近了,王济悬从自己的心绪里回过神来——人到了!

第十章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柏奕与柏灵一前一后地进了门,只一眼,许多人心中便生出了惊叹。

这对兄妹,实在是生得太过出尘。

柏奕肩宽腰窄,今日又专门换上了一件宽袍礼服,这身衣袍掩去了过于纤瘦的手臂和腰身,更衬得他身型修长。往那里一站,威仪端肃,目如含光,正是世间风流少年的姿态。

柏灵气静神闲地站在兄长后面,流月为容,孤云成像,等再过两年长开了,只怕要成名动京畿的美人。

惊叹之后,许多人便是一声冷笑——在太医院办差,就算你是天人下凡又如何?

若勘不破帝心,怎样都是徒劳。

柏灵和柏奕行了礼,建熙帝是个佛道兼修之人,一见这两兄妹气质不俗,也平白生出许多好感,温声让他们平身。

柏世钧刚想上前求饶,柏灵已经开了口,“皇上,我父亲已不算年轻,加上这几日来他几乎都没怎么合过眼,可否也让他像其他太医一样,在一旁坐下?”

建熙帝给了袁振一个眼神,“赐座。”

柏世钧看着在御前从容不迫、毫无惧色的女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这个以往和自己最为贴心,时常对他撒娇耍赖小棉袄,他今天竟是有些不认得。

柏灵的眼神这时是清冷的、成熟的,更是他从未见过的。

几个宫人已经重新搬了把椅子过来,柏世钧愣在那里,却挣开了宫人要扶他入座的手,柏奕连忙上前挡住了皇上的视线,然后一把扶住了父亲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抓得稳稳的。

柏奕给了父亲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柏世钧早已慌了,“你……?”

柏奕强行扶着柏世钧走到了一旁,低声道,“爹,信柏灵一回吧,别再闹了!”

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今天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柏灵已俯身,一张张拾起了地上的诊断,拿在手中一页页地看过去。大约看了三四页,她便皱起了眉头,一路速读,直接看到了最后。

“只有这些吗?”

王济悬站了起来,慈眉善目地走到柏灵面前,“不知贤侄女还想要什么?”

柏灵望了王济悬一眼,“您是?”

“本官是太医院御医,也是在你父亲之前,主要为贵妃娘娘诊治的医官。”

柏灵心中明镜似的亮了起来。

王济悬是何许人也,就算父亲平日里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她也早就有所耳闻了。

第一个带头在太医院嘲讽柏世钧“靠女儿,没本事”的,是他;

几次在考核上做手脚,致使柏世钧一直无法从医士晋升御医的,是他;

故意在年关时克扣赏金,让柏家一家三口年都过完了才拿到年货钱的人,是他;

因嫉妒柏世钧颇受秦康青眼,所以常将疑难杂症丢到柏世钧头上,搞得柏世钧三天两头不能回家的,还是他!

仇人相见,柏灵一声不吭,装作低眉想了想,“哦,您是王太医吧。”

“正是。”王济悬点头,见柏灵一眼便认出了自己,他多少还有些得意。

柏灵垂眸,并没有理会站在眼前的王济悬,她转过身,将诊断书尽数交给柏奕一览。然后自己跪在了御前,对建熙帝道,“皇上,贵妃娘娘的起居注可否调出,让柏灵一看。”

“大胆。”王济悬绕到柏灵面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竟还想调娘娘的起居注?那是内廷的私密之物,陛下怎能随意示与外人?”

建熙帝也皱起了眉,“怎么,这些还不够你了解贵妃的病情么?”

“远远不够。”柏灵如实答道,“这些诊断太过简要,且许多都是总结性的结论,仅凭这些实在很难了解娘娘的真实病情。”

王济悬冷笑一声,“到底是不够详细,还是你根本看不懂?”

柏灵目光微动,绽出一点笑意——还真让王济悬说中了,诊断书里的中医术语实在太多,什么脉象、穴位,什么这里补气那里血亏,看起来一个头两个大,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无,倒不如起居注来得简明。

王济悬:“你笑什么?”

柏灵背过手去,“听王太医的话,你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娘娘的起居注?”

王济悬面色微沉,总觉得柏灵这一问后面跟着一些弦外之音,“我们会当面诊断,要了解什么,当面问就是了。”

柏灵淡淡问道,“那请问娘娘近来睡眠如何?”

王济悬余光里瞥了一眼建熙帝,轻声答道,“一直都不大好的。”

柏灵:“如何不好?王太医可问过?”

王济悬脸色微沉:“娘娘睡得浅,且失眠多梦。这半年来都是这样……不过最近一二月有些好转。”

“有好转?”柏灵的目光微亮,她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王济悬,“请问王太医,你可否告诉我,娘娘过去七天里,每晚几时睡,每日几时起,夜间会醒多少次?”

王济悬一时不能全答上来,却抬高了声调,“你纠结这些作甚?”

柏灵声音轻婉,“太医不要见怪。你若不知道娘娘过去七日的情况如何,怎么能比较得出她上个月与当下的病程变化?又怎么判断得出娘娘的失眠有好转?”

王济悬绷紧了脸,挥袖道,“娘娘原先是不过丑时睡不着的,然而这个月来,往往亥时就能入睡,这不是好转是什么?这都是娘娘自己的说法,不信你大可自己去问!”

柏灵一笑,看向皇上,“敢问一句圣上,民女有个推测,可否向您确认?”

台下柏灵与王济悬的一番对话,已然勾起了建熙帝的兴趣,他点头应允,“说。”

柏灵:“圣上应该也问过娘娘‘最近好些了没有’这类问题吧?”

建熙帝点了点头。

柏灵:“娘娘是不是常常回答,‘挺好’、‘没事’、‘好多了’?”

建熙帝又点了点头。

柏灵望向王济悬,“王太医,娘娘也常说她觉得自己好多了,那么,她真的好多了吗?”

王济悬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被这个小姑娘气得有点儿发疼,“你到底想说什么?!”

柏灵望向建熙帝,掷地有声地开口,“皇上,我需要查看承乾宫的起居注。”

片刻之后,几个宫人手捧着一叠厚厚的纸册进来了。王济悬已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铁青。

第十一章 柏氏兄妹的花式打脸

宫人们搬来了跪椅和一张矮木桌,柏灵直接在堂下开始翻阅。她先打开了最近的记录册,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微微一变,而后迅速往后翻了十几页。

柏灵抬头,望向一旁的太医们,“太医院给娘娘开了药酒么?”

太医院的几人都是一愕,纷纷看向王济悬。

“从未有过。”王济悬断然道。

“可从娘娘的起居注里看,她每天睡前都会饮几杯酒。”柏灵头也不抬,仍在哗啦啦地翻页,直到翻了小半本才停下来,“……差不多就是从一个月前开始。我猜这就是王太医说的,娘娘睡眠好转的原因吧?”

建熙帝目光如练地扫过太医们的座位,王济悬站了起来,“秉圣上,太医院从未给娘娘开过酒方。此前我们也从未听过娘娘有饮酒的习惯……不过酒能安神,就算娘娘三杯两盏地小酌,想籍此安眠,也并无大碍,请圣上放心。”

仍在一旁看诊断书的柏奕冷此时哼了一声,“真的吗,王太医?”

在安静的殿宇中,这不啻于是在王济悬的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济悬的脸色第一个变了,转身看向柏奕,“柏贤侄有话直说,何必在大殿上阴阳怪气?”

这一声厉喝吓得柏世钧面色一紧,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挡在柏奕前面,哪里晓得柏奕竟比他还先站了起来,“回圣上,小民只是就事论事。饮酒安眠只会适得其反,特别是对长期这么做的人来说,虽然一利,却有百害!”

“什么谬论,闻所未闻!”虽然压着声调,王济悬的声音已经显出了严厉。

建熙帝咳了一声,一旁王崇德即刻领会了意思,上前一步,轻声道,“王太医不要动怒,孰是孰非,都让他先把话说完。”

王济悬的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黄公公,皇上!这两个黄口小儿不学无术也就罢了,敢在中和殿信口开河,根本是欺君罔上之举!臣……臣身为太医院首席御医,怎能放任他们在此胡闹?”

黄崇德微微张了眼,“方才柏大人不愿让他一双儿女上殿,还是王太医你着力举荐来的。怎么这会儿又讲究起他们两人的师承门第了呢?”

“我……”王济悬一只手停在空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了。”建熙帝这时发话了,“你坐到你的位置上去,让他把话说完,朕要听。”

王济悬只得暂时偃旗息鼓,退回了座位。

柏奕上前,走到了柏灵身旁,俯身而跪,抬头望向御座上的建熙帝,朗声说道,“回皇上,对失眠者来说,低剂量的饮酒也许确实是有益的,然而,人会对酒越来越依赖。一开始,或许两杯两盏就能睡下,但越往后,想靠饮酒入眠,需要的酒量就会越多。这可能导致失眠者饮酒过量,甚至是在日间饮酒。[1]”

柏灵捏着书册,补充道,“是了,请陛下看,娘娘因从不饮酒,所以一月前只饮半杯云吞杯就可睡着,但昨日睡前,她足足喝了一小盅琉璃碗。”

黄崇德走下来,接过柏灵举着的起居注,上呈给建熙帝。建熙帝接过翻阅——果是如此,一月之间,屈贵妃睡前盛酒的酒器足足换了四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大。

柏奕接着道,“另一方面,虽然饮酒可以加快入睡,但却会让娘娘后半夜的睡眠更差,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月来,娘娘后半夜噩梦、惊醒的次数应该是比之前更多了。”

大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建熙帝哗哗的翻书声。

太医们都紧紧盯着建熙帝的脸色——只见圣上嘴角越来越沉,眼色愈来愈凶,所有人的心都瞬间提了起来。

看到最后,建熙帝忽然抬手,将一整本起居注向着王济悬砸去,“王太医,你也看看!这就是你说的并无大碍?”

那本起居注正好砸在王济悬的纱帽上,竟直接把那顶纱帽打在了地上。

王济悬的头发瞬间凌散,他如惊弓之鸟俯身趴在地上,却很快定下心来,高声道,“皇上!贵妃娘娘不会饮酒,一开始只能喝一小杯,再往后酒量就上去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您想想,寻常人一次喝他一盅半盅哪有什么稀奇?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臣反而觉得,这两个黄口小儿,能将娘娘的起居细节说得如此清楚,分明是有备而来。为了保住他们的爹,就把所有脏水都往臣的身上泼!请皇上,万万明鉴哪!”

柏灵侧目望向王济悬,“王太医的意思,是说我们兄妹提前看过娘娘的起居注了?”

王济悬抬起眼来盯着柏灵,目光也发了狠,“把娘娘的日常举止说得这么细,有没有提前看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柏灵直起身,“请教黄公公,宫里妃嫔的起居注,是由谁在管?”

还未等黄崇德发声,角落里袁振的嗓子就阴阴的开口,“是奴婢。”

王济悬只觉得一口老血涌上来,怎么是袁振?!

他还来不及辩解什么,袁振就已经走上前,满目委屈地朝前一跪,“天地良心!主子万岁爷,老祖宗,这王济悬为了自保,乱咬人了!”

黄崇德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问道,“王太医也未必就是说你,起居注平日贮藏地的钥匙,是谁在管?”

袁振更委屈了,直接伸手在腰间掏来掏去,然后双手捧着一把大铜钥匙举过头顶。

“老祖宗交待的差使,小的哪里敢怠慢?别说是把这事儿抛给下面的人做,自打奴婢接了这差使以来,库房的钥匙就从未离过奴婢的身,每天早晚各一次的送出解入,都是奴婢亲自盯着,亲眼核对。”

一旁章太医、朱太医几人,只觉得越看越没眼看,心里默默给王济悬烧了柱香。

建熙帝漠然地望着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的王济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济悬闷声摇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望着身旁的王济悬,柏灵和柏奕不由得同时感叹,有时候你无法战胜恶魔,但更恶的恶魔可以。

建熙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重新转向柏灵与柏奕,“贵妃的病要怎么治,你们俩什么想法,说说看”

柏灵俯身,“皇上,仅凭起居注只能了解娘娘过往的情况。至于诊断娘娘是病非病,是何病征,还需要当面会诊。”

“那么现在就摆驾承——”

“皇上稍等。”柏灵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民女斗胆,请陛下恩准,让民女申时之后再去承乾宫探望娘娘。”

第十二章 父与子的永恒矛盾

众人一时不知道柏灵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会儿离午时且还有一个时辰呢!

一旁的秦康老爷子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等申时呢?”

柏灵客客气气地答,“回秦院使,也不一定是申时,总之等到下午或傍晚就好。”

建熙帝也不多问,只是应允了——他一会儿还有几个刚从北境前线下来的武将要见,虽然暗自觉得这个柏灵似是在故弄玄虚拖时间,不过倒也正合乎自己的心意。

建熙帝走后,众人便也散了,章太医上前将王济悬搀扶起来,几个人跟着秦康,一齐往外走。偌大的一个中和殿,很快就只剩下柏世钧父子父女三人,经过这一早的惊吓,柏世钧只觉得两腿灌铅,连气都喘不过来。

柏灵和柏奕起身扶着父亲起身,三人无言地穿过太和殿广场,往西华门的方向去。直到出了宫门,柏世钧还觉得有些恍然,方才发生的种种,都如同大梦一场。

“暂时平安了,爹。”柏灵挽着父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咱们先回家吃饭吧。”

柏世钧回过神来,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可很快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高耸的朱红色宫门,才真的确定自己已经出宫了。

这一个上午,真真是风云变幻,度日如年。

当柏世钧与孩子们到家时,巳时还未过。这时各家都已经备好了午饭,巷子里走两步就能闻见不同的菜肴香气。

柏世钧总算走到了自家门前,一推门,就闻见一阵饭香——这两个孩子在出门之前,竟是已经将饭闷上灶了!

柏灵擦了擦额前的汗,对柏奕道,“哥,你扶爹回屋歇一歇,我去——”

还未等她说完,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你腿不好,别老站着。进屋和爹一块儿休息吧,午饭我来弄。”

说着,柏奕蹬蹬蹬就往厨房去了。

柏灵也不争抢,就这么挽着柏世钧的手一步一步往屋子里走。

进了屋,扶着父亲坐下,柏灵刚想去倒水,却被柏世钧牢牢抓住了手臂,柏世钧目光灼灼,“柏灵,你告诉爹,太后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灵轻轻抽出被柏世钧抓住的衣袖,“爹,这不是您该问的事,我也不能说……您好好歇息吧,我去厨房里帮把手。”

柏世钧愣了一下,他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低沉,出神地喃喃,“……你们怎么能、怎么能……什么事儿都瞒着爹呢?”

这一顿午饭,柏世钧大约是终生难忘了。

柏奕拿青椒和五花爆炒了一个农家小炒肉,又蒸了一大碗鸡蛋羹,上头撒了几片腌过的香菇片和葱花,最后一道蒜炒茼蒿,也不知道那茼蒿是怎么处理的,看起来翠得发亮,味道也香。

柏奕已经很久没有进过自家的厨房,今日露了一手,柏灵都不免为之惊讶。可对着这一桌好菜,柏世钧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

“爹,吃吧。”柏灵拣了一块肉放进柏世钧的碗里,“下午咱们还要进宫呢。”

柏世钧目光疲惫地望着桌上的一盘菜,低声道,“你们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就不吃。”

柏灵只好放了筷子,“女儿不是有意瞒你,太后的事当初定的调子就是一句口风都不能往外放。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细节从我这儿溜出去了,宫里就不会饶了我,也不会饶了你们。”

柏世钧抬起头,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我……我就是不明白,你才多大,怎么会被拉去给太后瞧病的?”

柏奕冷冷地道,“都是四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才问,您不觉得迟了点儿么。”

“四年前?”柏世钧只觉得心惊胆战,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紧紧地看向柏灵,“四年前……四年前你才七岁啊?他们怎么会盯上你了呢?”

柏灵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别问了,我真不能说。今天王太医既然在殿上提了太后的事,保不齐之后皇上会不会来试探你。万一宫里的人发现你知道了什么,那——”

柏世钧声音陡然转高,“你是我女儿啊!他们怎么能——”

柏奕听到这里,已是怒从心起,当即一盆凉水泼过来,“他们怎么不能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宫里是个龙潭虎穴的地方了?柏灵说好几遍了,她不方便讲!你还问什么?非要闹得全家鸡飞狗跳才罢休吗?”

柏世钧被柏奕一顶,先是惊得说不出话,而后垂眸良久,“你们……是在怪我吗。”

“对,不然呢?”柏奕饭也不吃了,放了筷子,怒斥道,“那个屈贵妃的事水有多深,你看不出来吗?今天中和殿里站的都是什么人啊,你看看自己胸口的补子也该明白了吧,那么多御医围着一个贵妃都治不好的病,你一个医士上去凑什么热闹?”

“这……这是医者的底线。”柏世钧的声音还带着些固执,“那贵妃明明没有病,却只能被当作有病来治,再这样下去是要死人的,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柏奕哑然失笑,“爹,真的,像您这么高尚的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什么?”

柏奕从未像今天这样火大,他直接站了起来,“你自己要往枪口上撞,想以身殉道,想千古流芳,没人拦着你!但我和柏灵就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要动不动就有太监、锦衣卫、还有那些个闹事的上家里来找麻烦,行吗?你自己挣名声赶在前面,有想过你儿子女儿在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

柏世钧牙关颤抖,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柏灵叹了一声,她夹在两人中间,伸手捂住了脸,“我们先吃饭好吗?”

柏奕冷哼了一声,端起碗继续刨,却面向着屋门,有意不看柏世钧。

柏世钧千般心绪涌上心头,愧疚和愤恨缠绕在心里,却一句指责也说不出口。柏奕难道有一句说错了吗?他和柏灵都是自小就懂事听话的孩子,可直到今日中和殿对峙,柏世钧才发现,自己对这两个孩子竟是如此的陌生……这些年,自己作为父亲的缺席有多严重可想而知。

柏世钧全然泄了气,缓缓地端起碗筷,筷子才抬起来,他便有些怯怯地去看柏奕。

“我……我明日就去太医院请辞,好不好?为父不从医了,也不编什么医书了,我们一家三口……”

“你以为现在请辞就能走得掉吗——”

“柏奕!你也别说了。”柏灵望了哥哥一眼,“现在说这些没用,只能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才能再说今后的事!”

第十三章 初探承乾宫

柏奕这下不说话了,他瞥了一眼柏世钧,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心里好像忽然被针扎了一下。

眼看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冷到了冰点,柏奕三两口把饭扒拉了干净,端着自己的碗去院子里洗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柏灵和柏世钧两人,她也放了碗筷,对柏世钧认真道,“爹,屈贵妃可能真的病了。”

柏世钧叹息摇头,缓缓开口,“你是不知道贵妃半年前的情形,才会说这种话。即便我们今日去给娘娘把脉,发现她病了,那也是被那些药给治出来的,只要停药调养——”

“停药调养是必须的,但只停药也没有用。”柏灵轻声接言,她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她大概率是抑郁症。”

柏世钧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什么症?”

“抑郁症。”柏灵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肝有病,也不是心有病,是这儿出了问题。”

说着,柏灵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柏世钧茫然地看着柏灵,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你怎么骂人呢?”

柏灵摇头,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柏世钧的反应,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看起居注里写,半年前贵妃就持续失眠,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这几个月每天连梳洗都懒了……这些看起来都像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柏灵轻声道,“从她有孕起,她哥哥就三番四次的往宫里跑,两人一聊就是一下午,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柏世钧皱着眉头,“不要乱说!”

“总之,下午您和我一起去承乾宫,就知道了。”

柏世钧沉默良久,才有些不安地开口,“你们说的这些个东西……都是从哪儿学的?”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院子里的柏奕气咻咻地接茬。

未时末,宫里再次来人了,不过这一次带着三架轿辇,来人也比早上要来得客气。柏世钧心情复杂地看着第一个上轿的柏奕,他想上去和儿子聊几句,但柏奕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所以飞快地冲上轿子,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怎么说呢,柏世钧和柏奕真心可以算是一对标准的青春期父子关系了。可柏奕那个身体都17岁了,再加上他那个魂儿前世的年纪,他都能算柏世钧的同龄人了吧,哪儿那么大气性……

柏灵左看看,右看看,两边心疼完了,就开始心疼自己。

人群缓缓向承乾宫移动。

到午门时,袁振跟了上来——他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一个宫人匆匆上前,告诉袁振前中后的轿子里都坐着谁,袁振听罢,便来到了最后一个轿子外——柏灵坐在里面。

“这就往承乾宫去了,柏姑娘。”

柏灵听到外面的声音,从里头揭开轿窗的布帘,“是袁公公啊,有事吗?”

袁振一笑,看着柏灵一张清秀的脸,上午被她拿着当枪使的事儿便不由得浮上心头。那王济悬乱泼脏水,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小姑娘一招漂亮的祸水东引就化解了危机,可见也不是个省事儿的主。

“也没什么,”袁振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我不过啊,就是奉了老祖宗的命令,在这儿接你们几个来的。柏姑娘,我可给你提个醒,一会儿在娘娘面前机灵着点儿,什么论断能说,什么论断不能说,心里要有个数。毕竟你们身后跟着的是整个太医院的中流砥柱,你们肯定也不希望闹到最后,把自己的爹给坑了吧。”

柏灵早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袁公公指点,柏灵明白。”

“明白就好!”袁振笑盈盈地移开了目光,“洒家就喜欢和明白人一块儿办事儿。”

不一会儿,轿子停了,有人为柏灵掀开了轿帘子,她从轿子里下来,第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站了四五位上午见过的御医。

秦康一见他们来了,竟然颤颤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柏世钧前忙上前扶助恩师,秦康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为自己担心,而后目光就落在了柏奕和柏灵身上。

那边柏奕才看着柏灵下来了,就听见身后的父亲温声道,“柏奕,柏灵,秦院使有话要问你们。”

这个地方,周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纵是有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也不能给旁人留下一丝话柄,柏奕与柏灵都带着笑意,几步走上前躬身行礼。

“后生可畏。”秦康叹了一声,“今日中和殿上,你二人见微知著的本事,老夫算是领教了。”

“秦院使谬赞了。”柏灵与柏奕同声道,“晚辈惶恐。”

秦康又靠近一步,“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柏奕望了柏灵一眼,“您说。”

秦康低声道,“你们二人究竟师从哪一位名师,可否赐教?”

沉默。

秦康见两人都不言语,只好看向柏世钧,柏世钧碰上老院使的目光,又看了看三缄其口的柏奕和柏灵,亦是不好张口,只好低下头去。

秦康的声音带着老者特有的慈蔼,他笑着握住了柏奕和柏灵的手,低声道,“也罢,也罢,这只是老夫的一点好奇,若是不便透露,老夫不问就是了。既然你们来了,那大伙儿现在就可以启程去承乾宫了。”

在袁振的领路下,一群太医踏入了承乾宫的宫门,没有人说话,只有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彼此重叠。

才踏进承乾宫的宫门,一股不可名状的压抑就直直地迎面而来。

虽然当下的时节正处于早春微寒,但到处都窗门紧闭也太过夸张了些。

柏灵微微低了头,视线飘向了院子的两侧。印着青花的布帛抱着半人高的柱型物——看起来像是树桩。寝宫窗下灌木环抱,可院子里的地面上纤尘不染,竟连片落叶也没有。

东头有一口井,但井口已被一块巨石封死,再往旁边是两根光秃秃的柱子——看上去从前像是个秋千架。

柏灵心中感叹,承乾宫的宫人们也着实不容易,为了阻止贵妃寻死,大概是什么招都用上了吧。

第十四章 各怀鬼胎

柏灵下午要来承乾宫的事,一个中午就传遍了整个内宫,自然也就传到了屈氏的耳中。

消息过来的时候还不到午时,宫女宝鸳提着裙摆匆忙进屋,和屈修撞了个满怀。

屈修原本要走,可听宝鸳讲完了今日中和殿的所闻,他气得当场就把手边的茶盏给摔了。

“我大周朝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能治病的大夫也没有了吗!!太医院的御医们自己认了怂,竟然还找了个十一岁的女娃娃来给贵妃治病!这么不把娘娘的身体当回事,也不怕上天雷亟了他们!”

宝鸳的脸一沉,冷声道,“屈大人,您要打要骂都到外头去闹,最好是能闹到皇上的跟前去。我们这些下人,平日连进出这间屋子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就怕一个不当心惊着了娘娘,您到好,娘娘还躺在床上休息,就在这儿大喊大叫!”

“你——放肆!”屈修的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这个宝鸳顶得说不出话了,“你不要仗着自己在太后身边待过几年,就在这儿跟我没大没小!”

宝鸳冷笑了一声,“呵,屈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宝鸳,是你吗?”

里屋传来屈氏的声音,宝鸳不再和屈修纠缠,轻哼了一声,径直掀开了帘子往里屋去了。

屈修压着心头火,在外踱步思量再三,决定留在这儿等等看。若是下午来的那两个孩子是拎不清的庸人,他绝不会让这几个人平平安安地走出承乾宫的宫门!

好在消息传来得早,等柏灵真正踏进承乾宫的时候,贵妃已经重新梳洗打扮过。她已经许多日没有见过外人,就连太医们复诊,也只让他们待在外屋问询。今日闻得要来给自己看病的那一位姑娘,也是在太后面前待过的,屈氏这才不免上几分心。

只是梳好了头发,她依然不愿穿衣,只是恹恹地半靠在里屋的卧榻上,让侍女垂了纱幔,一个人木然地望着天顶。

那边柏灵才一进门,就掩着鼻子咳了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这些味道混着宫里的熏香,几乎一瞬间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一旁袁振已经对着宫内当值的太监宫女发话了,“怎么不开窗通通风,你们的差事都是怎么当的?”

“回袁公公,今早太医来帮贵妃娘娘催了吐,这会儿娘娘身体正虚,要是开窗,怕万一受了风寒……”

“这会儿外头太阳大,温度也高,现在不开窗,等晚上只会更凉。”柏奕皱眉说道,“还有这些熏香,也都撤了吧。”

宫人们谁也没有动,只是望着袁振。

袁振咧嘴,皮笑肉不笑地望了回去,“都看着我干什么?这两位都是皇上今早派来为娘娘看病的小大夫,都听他们的。”

宫人望向柏奕,又望望此时站在角落里还没有出声的屈修,声音略有些抖,“可这熏香是屈大人让点的,也……也撤了么?”

“撤了。”柏奕看也不看那宫人,只是垂眸道,“怎么,和你们说话,都要说两遍才听得懂么?”

这声音虽轻,却叫人后颈一凉。就连袁振也不由得多看了柏奕一眼——这小伙子厉害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屈修脸色微愠,“慢!”

柏奕这才看向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屈修,轻声问道,“这位又是?”

屈修轻咳了一声,这才道,“本官乃大周光禄寺少卿屈修,也是贵妃唯一的兄长。”

此话一出,柏灵和柏奕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种人,柏奕从前在医院是见得多了,无非是身上挂着一官半职,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才张口就是这副口吻。可光禄寺少卿也就是个从五品,和柏世钧的太医院医士一个品级,这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

“失礼,”柏奕冷声道,“不过无关人等还是先去院子里等候吧,人太多只怕扰了娘娘的清休。”

屈修正要发作,袁振的一只手已经搭了过来,“且等着看吧,不急这一时半刻。”

承乾宫的领头太监原还想再等等屈修的意思,见袁振此时已没了好脸色,这才忙招呼着周围的几个人把外屋的香炉挪去了院子里,几个侍女将窗推开——却也不敢完全支起,只是留了条约莫三拳那么宽的缝隙。

屈修全程阴沉着脸,但屋子里的气味倒很快散去了大半。

太医们此时也已经差不多都进来了,王济悬看了看四周,低声问道,“请问公公,皇上……什么时候到?”

“洒家可不知道。”袁振望着别处,似笑非笑地慢声答道,“从来也没听说,哪家大夫诊治,还非得皇上亲临的。”

王济悬知道袁振记恨着早上的事,讪讪地望向秦康,秦老爷子明白王济悬的意思,低声发话道,“那么,是现在请柏奕、柏灵两人去为娘娘号脉,还是要再等等?”

袁振这时才转眸看向太医们,正色道,“皇上这会儿还在勤政殿见申将军,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他老人家披星戴月,我们也得实心用事,病肝脑涂地才好。现在皇上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洒家就是万岁爷的眼睛。这儿的一举一动,我都替主子看着。都谨言慎行着点儿!”

几个太医连忙应声答“是”。

袁振命人拿来了笔墨纸砚,铺在在外屋的小圆桌上,供柏灵、柏奕使用,他自己则从怀中取出了一本随身携带的纸册,亦取来了一支笔,在一旁站定,而后幽声道,“那么,请吧。”

柏灵侧目,对柏奕轻声道,“我问,你记录。”

随着柏奕在桌前坐定,柏灵已经走到了外屋与里屋相隔的那道幕帘之前,这是一道极厚重的红毯,足以将里屋的一切动静掩盖。

一直在屋子里候着的宝鸳这时款步而出,手中牵着一条极细的金线,对着众人轻轻一福,“请问是哪位大夫诊断?”

“我,”柏灵上前一步,“但不切脉,我要向娘娘面询一些问题。”

见柏灵如此年轻,宝鸳到底还是怔了片刻,她拿着金线的手垂了下来,“有什么问题还是也先问我吧,娘娘的情况我熟。”

柏灵歪头,“最好还是能让我当面见一见娘娘。”

宝鸳并不退让,“不见外人是娘娘一向的规矩,也不好说破就破了的,姑娘还是先问吧,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再进屋就是了。”

第十五章 与贵妃的第一次会面

见侍女态度坚决,柏灵也便暂时作罢。她对宝鸳询问了许多细节,譬如娘娘近来是否有昼重夜轻之感,是否早晨醒来情绪特别低落,而到了下午、夜间,这些感受又会出现些微好转,云云。

这些问题让在座之人都有些意外,她说的这些症状……似乎有些过于细致了,没有哪家大夫在连病人都没见着的时候就问这些。

但宝鸳越听,眸子越亮,她不时点头,说一两声“对,对……是这样”。

如此,柏灵便进一步问,可否将她刚才的话全部转述给娘娘,以作确认。

宝鸳没有多说什么,提着裙摆就去了里间,出来时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笑意。

“娘娘说是的,她每日醒来都觉得昏沉,也不爱动,过了午后才勉强能吃些东西,有时在床上躺得累了,只在傍晚时才下来走走——也只有这时候才有心出门。”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柏灵身上——怪不得这姑娘在御前请求,要在申时后再来!

柏灵又问,“娘娘是否会觉得脑子比从前慢,记性也差了,偶尔会有紧张不安的情绪。即便是过去极喜欢、极喜欢做的事,如今想起,也提不起丝毫兴趣?”

宝鸳立刻答:“是了!”

柏灵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麻烦也请进屋,再确认一次吧。”

“好。”宝鸳再入里间,出来时,又肯定地答道,“娘娘说,若不提这一句,她倒是没想起这一茬事情来。往日里最爱缝制舞衣,如今是半点做这些事情的力气也没有了,也不想看。”

柏灵抬起眼,“请问娘娘有这些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宝鸳:“自然是半年前,太医们都知道。”

柏灵摇头,“半年前娘娘是在产后持续失眠,才想到要找太医瞧瞧的吧。真正每日郁郁寡欢、觉得周遭了无生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否请姐姐帮我再问一问。”

不一会儿,宝鸳款步走出,嗓音清脆地对柏灵道,“姑娘,我家娘娘有请。”

王太医先是一惊,“什么?”

宝鸳抬头直望着王太医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重复道,“王太医没听清楚么,我家娘娘请柏灵姑娘一个人进去说话。”

王济悬与周遭之人面面相觑,众人都一脸的震惊,紧接着就炸成了一锅粥。

“这……这成何体统!这女子师承不明,怎好这样冒失,让她一个人进屋去!”

“是了,若非情急,从来也没有进后妃里屋的道理!”

“请娘娘收回成命!在外我们这些老臣还能帮忙盯梢,若是让她一个人觐见,万一说了什么荒唐的话——”

“我看你们说的这些话才荒唐,”宝鸳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插着腰站在最前面,“你们是男人,当然不能进娘娘的里屋,可这位就是个小姑娘,还能荒唐出花儿来?”

一旁袁振立时绷着脸咳嗽了一声,宝鸳略作收敛,可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买袁公公的帐,而是带着几分戏谑向袁振那边抛去了话头,“袁公公,您是这宫里的老人了,不如您来拿个主意?”

袁振怎会听不出这侍女话中的揶揄,但他仍是茫茫然地望了对方一眼,笑道,“娘娘都下旨了,哪里还轮得到我拿主意?”

说着,袁振便看向柏灵,“娘娘喊你呢,进去答话吧。”

“且慢!”屈修站了出来,低声唤了一句,“袁公公!这恐怕——”

屈修还未说完,一旁袁振已经轻笑道,“屈大人宽心。”

“公公,我是怕——”

屈修没有说完后半句,袁振已经给了屈修一个眼神。

“什么人做什么差事,”袁振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慢,“屈大人也不要太多心。来路上该说的,该叮嘱的,洒家一句也没落,接下来娘娘怎么样,还是要看各人的福分,您在这儿急得跳脚,也没用啊。”

屈修气得说不出话。

这个柏灵,进来之后,既没有切脉,也没有问屈氏的身体,反倒一直在问屈氏的心情如何、感觉如何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万一一会儿她手下没有轻重,把一些不该说的话落在了纸上,岂不是落了大把柄?

但见袁振气定神闲,屈修也不好发作,只能一起站在外面等。

柏灵站起身,回头望了人群中的父亲和哥哥一眼,对他们笑着点了点头,而后便径直进了屈贵妃的里屋。

里屋和外间之间,隔着三层厚厚的垂帘,也因此隔绝了一部分的声音。屋子里的静,外头吵,因而在屋子里很容易听见外面在说什么,外面却不容易听见里面的情形。

再往里走,柏灵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见到贵妃。

屋内光线很暗,贵妃又隐于纱帐之后,什么都看不真切,但那个隐隐的轮廓已经显露出一种少见的美。

屈氏的天鹅颈微微低垂,像因不堪花朵的重负而被压下的花枝。

透过纱帐,屈氏望向柏灵,“你就是,那位一直在为太后治病的伴侍吗。”

柏灵心中微沉,没曾想进来之后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刁钻,她平静答道,“回娘娘,民女不知娘娘在说什么。”

屈氏笑了,“你年纪小,嘴巴倒很严……抬起头来。”

柏灵站起身,走近了几步,再次跪了下去。

屈氏的声音很轻,“既然说一定要面询,而今见了面,又为什么离得那么远?”

宝鸳在后提醒道,“娘娘是喊你平身呢。”

柏灵这才抬头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恰好能够平时卧榻上的屈贵妃。

那纱帐中伸出一只手,轻轻撩开一隅角落,宝鸳立即领悟了屈氏的意思,上前帮她将纱帐绑在了两边。

这大概就是美人迟暮吧。

柏灵望着屈氏。

尽管已施以粉黛,屈氏两边眼眶下的青暗也依然无法遮掩,隔纱时如同的花枝的脖子近看时带着许多道细纹,那双无事三分笑的眼睛盈着血丝,眼皮还有些肿胀——只怕今日也是哭过的了。

才二十七岁的屈氏,如今看起来已有三十四五的光景,在她身上,已找不到半点几年前宫廷夜宴上那个名动京畿的佳人倩影。究竟是抑郁症夺走了贵妃眼中的生机,还是生育的负累至今没有恢复过来呢?

柏灵一时,也不明白。

四目相对,见柏灵的目光竟无闪躲,让屈氏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但这小姑娘目光温和,又并不令人讨厌。

屈氏唤她走到身前,“你是叫柏灵么?”

“是。”柏灵答道。

屈氏叹了一声,握住柏灵的手,低声道,“我若是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就不会让她卷到这样的事情里来……你父亲好糊涂。”

柏灵顺势靠坐在屈氏的榻上,“娘娘为什么这样说?”

屈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的一个花瓶,低声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一病与以往大不相同,身子,脑子,都像被抽空了一样……御医也全然查不出究竟是哪里的问题,药开了一副又一副也没有好转……”

屈氏笑了笑,“怕是……再起不来了。”

宝鸳忍不住插嘴道,“娘娘!”

屈氏笑望了宝鸳一眼,然而柏灵分不清那究竟是笑,还是屈氏早已经习惯的,某种面具似的表情。

“你年纪还这样小,”屈氏又看向柏灵,轻声道,“以后小心一些,不要让自己卷到这种是非里来。”

柏灵试探地问道,“娘娘是想做什么?”

第十六章 柏灵?百灵!

屈氏温声道,“滋补的药方,你随意开一些,本宫服后,会向皇上禀明好多了,不会让你们父女为难。”

柏灵望着屈氏,“娘娘这是想救我?”

“是呀。”屈氏笑了笑,“早上在中和殿的事我都听说了,难为你……这个年纪能有那样的胆魄。”

宝鸳听了,心下感慨,“娘娘菩萨心肠,自然也会有人来救您的。”

“别救了,”屈氏叹了口气,“我都累了……”

“娘娘,您别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宝鸳几步上前,跪靠在屈氏的塌前,“咱们总得往前看,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柏灵望着屈氏,大脑已经快速地运转起来。

这不是柏灵第一次面对抑郁的病人,她见过太多人在听到“我累了”“我很痛苦”的时候,会像宝鸳一样立刻上前打断。

好像只要否认或淡化了这些痛苦的存在,就能让当事人真的尽快好起来。然而事实上,这些话都不如一句“你说吧,我在听”来得有效。

柏灵转轻叹一声,望着屈氏温声道,“娘娘是觉得怎么累,你愿意多说一些吗?”

屈氏沉默地望着柏灵,她脸上那层虚浮的笑意渐渐褪去,“没用的,我就算是说了,难道你就能懂么。”

见柏灵没有回答,一旁宝鸳有些着急,“娘娘,这位柏灵姑娘毕竟给太后瞧过病,她一定——”

“嗯,我可能也不能完全理解。”柏灵点头附和道。

柏灵话一出口,屈氏和宝鸳都有些意外——谁也没料到柏灵竟然会这样回答。

要真正平抚一个人的痛苦,首先要承认痛苦的存在,更要说真话。

柏灵再清楚不过,对娘娘开口说“我一定能理解你”“的的感受我都懂”一点用也没有——针没有扎在她的身上,贵妃又怎么会相信,她会明白那到底有多疼呢?

柏灵面色沉静,她认真地看着屈氏,郑重开口道,“我不是娘娘,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理解您经历的痛苦,但我会认真地听,也会尽力去理解娘娘所说的每一个字。”

屈氏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她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直坐,而是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棉枕上。

柏灵听见身后的宝鸳轻轻吸了口气,似乎又要开口说什么。柏灵连忙抽出一只手往后捅了一下,并轻轻摆手,示意宝鸳——这个时候不要发出声音。

沉默,有时候意味着力量正在酝酿其中。

对屈氏来说,柏灵是第一个这样镇定地与她正面交谈的人。

她既没有制止自己说下去,也没有批判自己是在胡思乱想。

她的态度里既没有惊慌,没有厌弃,也没有那些故作姿态的鼓励。

柏灵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这个人的面前,谈论这些痛苦是一种平常而没有负担的事。

屈氏低下头,她两侧的头发垂落,屈氏抬手捏住了自己的鼻梁,轻轻摇头低叹,“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柏灵解下腰间的手帕,递到屈氏的手边,屈氏伸手接过,轻轻拭泪。

宝鸳默然看着这一切,她隐隐感觉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屈氏又哭了,可这一次似乎和之前的眼泪又有些不同……

“本宫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一入夜,就觉得脑子里平白升起许多念头,有些是忧虑,为将来的事;有些是追思,让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概……真的已经很久了吧,两年?三年?”屈氏微微眯起了眼睛。

柏灵有些心疼,“……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吗?”

“也不是……”屈氏又摇了摇头,“那时候虽然也一样难,但过上几天,总归是会好起来。不过自从怀了阿拓,好像就再也翻不过去了。”

柏灵刚想问屈氏口中的“一样难”是指怎样的难,一旁的宝鸳再次插了嘴,对着柏灵道,“是了,我们娘娘刚怀上那会儿,害喜实在害得太凶。每天只要醒着就在吐,肚子里东西吐完了就干呕,觉也睡不安稳。一般女人家害喜就头三个月,我们娘娘一直吐到了七个月,被酸水烧得心也疼肺也疼,到最后吐出来的东西都带着血……”

屈氏听着,不时点头,她原本就觉得困倦没有力气,此时宝鸳连珠带炮,她倒也觉得省心。

柏灵也听着,心中默默算着,那差不多就是一年前到一年半以前的事。

宝鸳忽然停下来,向着屋外看了一眼,“娘娘当时都那个样子了,屈大人一个做哥哥的,还和之前一样总——”

“宝鸳。”屈氏的声音陡然透了几分严厉。

宝鸳不说话了。

“不要听她胡说。”屈氏轻声道,她略略抬眸,调整了呼吸,低声道,“外面那么多太医都等着……我们也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柏灵姑娘,还是快些去开药方吧。”

见屈氏脸色再次变得拘束而警惕,柏灵知道自己再留也只会引来猜忌。她站起身,躬身退下,“那民女现在就去外面开药方。”

“等等。”屈氏忽然道。

柏灵抬头,望着卧榻上还带着些许盈盈泪意的贵妃,“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虽是初见,但本宫觉得与你甚是投缘……”屈氏也望着柏灵,见这个小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却又穿得这样素净,她由衷道,“让宝鸳去把上个月西人进贡的冰种镯子拿来,你戴着吧。”

“娘娘。”柏灵已轻声欠身,“承蒙好意,但……这必不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您,赏赐之物还请推后。”

宝鸳也在一旁道,“娘娘既赏了,你接着便是。”

柏灵后退一步,再次躬身,“请娘娘不要勉强我。”

“必不是你最后一次来见我……”屈氏若有所思地低吟着这句话,抬头道,“如果你决意如此,也便算了,去吧。”

柏灵不再回头,揭开幕帘,向外走去。

宝鸳望着柏灵消失的方向,皱眉低语,“这个柏灵姑娘,脾性也太古怪了些。”

“古怪吗?”屈氏笑了笑,“我觉得她说话蛮好听的呢,不愧是,被太后看了中的百灵鸟。”

见屈氏脸上又露了笑意,宝鸳也由衷地欢喜道,“娘娘若是喜欢,那我们也常召她来宫里来,和您说话解个闷也不难。”

屈氏的目光缓缓从幕帘上收回,带着笑意摇了摇头,她再次躺了下来,轻叹道,“若真心喜欢这个姑娘,为她好,那就该让她走得远远的。在这宫里,身上的背的秘密太多,是会压死人的。”

宝鸳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家娘娘,只是沉默地将床榻四面的纱帐重新放了下来。

屈氏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出去看看吧,不要让那些太医难为了她。”

第十七章 就不给你看!

柏灵外头的桌案上俯身写方,不时停笔凝神,一刻钟的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太医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扎向柏灵那头。

一屋子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柏灵下结论——从屈贵妃的症状看,她究竟是病了,还是没病?然而柏灵却只是低头写字,但凡有人想凑过去看看,就会被柏奕强行挡下。

一旁袁振不好也凑过去,只得勉强伸了伸脖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也看不清柏灵写的什么。等了许久,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声问道,“也该说说,咱们贵妃娘娘究竟身体如何了吧?”

“娘娘病了。”柏灵声音平静而清冷,与方才问诊时判若两人,“但王太医的方子仍是开错了。”

“呵。”一旁王太医听闻,不免发出一声嗤笑。

但这句“病了”,多少让袁振和屈修心中安定下来,看来今日万岁爷那边也好交差了。

王济悬冷声道,“不知柏侄女的这个方子还要写多久?”

“会写得很长。”柏灵头也不抬,轻声答道,“而且这会儿也不能拿给外人瞧,只能由娘娘和皇上先行过目。”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屈修上前一步,冷声呵道,“我也不能看吗?”

柏灵停了笔,望向屈修,“我刚刚说了,除了皇上与娘娘,谁都不能看。”

屈修脸色一沉,恶狠狠甩袖道,“你放肆!我是娘娘唯一的——”

“唯一的兄长,我知道的。”柏灵抬手给手中的笔蘸了蘸墨,继续往下写,“不知娘娘的父亲、母亲现在何处呢?她只有您一位亲眷了吗?”

“你不要在这儿和我东拉西扯,这和我妹妹的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亲人的陪伴支持对病人的康复来说……当然是有助益的。”

屋子里的氛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见屈修似是要动手,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站在柏灵身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屈修,警告他不要乱来。

所有人沉默不语,只能听得柏灵落笔的刷刷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柏灵终于松了口气,抬头停笔。纸上的字迹已经堆满了整张纸——与其说是药方,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封信。

柏灵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对宝鸳道,“还请宝鸳姐姐将它重新誊录一份,一会儿交给袁公公,请他转交给皇上。”

“这……”袁振看了一旁的太医们一眼,“奴婢可不好做主。”

柏灵看向袁振,“可公公先前,不是还说要实心用事,肝脑涂地?”

袁振轻笑,“柏姑娘到底没有在宫里待过,不懂规矩,这不怪你。方子照例是要先让太医们过目的,没有直接呈给主子的道理,既然你这纸上写的东西不能给其他人看,那么奴婢也要先禀告圣上,让圣上来裁定才行。否则方子里若有什么惊扰上驾的东西,奴婢可担不起这罪责。”

一旁王济悬连忙捡起了话头,起身道,“袁公公说的是正理!学医之初,为什么要让学徒背什么是‘十八反’,什么是‘十九畏’?还不是因为,医道不比其他——有时补药毒药也就只有一味药材之差而已!处方是否合理,搭配是否干净,都是大学问,绝不能有半点马虎。这药方,非经过太医院的复审不可!”

原本不做声的几位太医此时也纷纷站起来附和。

说没有私心是假的,但今日见柏灵还未见人,就将娘娘的症状说得如此清楚,在座的御医都起了十分的好奇,如今这方子开好了,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先看一眼的。

再者……若是连方子看都没有看过,他们又如何从中挑错?

柏灵用笔头挠了挠额发,皱着眉头道,“可皇上这会儿不是还在勤政殿吗?若是耽误了,今晚娘娘就用不上这方子,迟一日用,就迟一日好,这个罪责,我也担不起……”

屈修见势头似是往自己这边倾了些,趁热打铁,“迟一日有什么要紧!关键还是要看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柏灵望着屈修,忽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屈修一怔,“你干什么这样看我!”

柏灵笑,“若不是屈大人提示,我一下还想不出办法……但现在我有个两全之法。”

袁振哼了一声,“说来听听。”

“这药方,是我凭机缘得来的,绝不能轻易透露,但要说找人来验一验是有害无害,我也是不怕的。”柏灵看向太医们的方向,“几位大人不是都担心我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有损伤吗,那么,只要有一位可靠的太医看过,确认无虞,那就算是安全了吧。”

袁振想了想,“也可,但凡有太医审过,按了手印,洒家即刻就去勤政殿面圣!只是不知,太医院这边,要派谁来作验证呢?”

“本官来吧。”王济悬往前挺进一步,他正了正官帽,正声道,“我既乃太医院御医之首,此等重状,该由我——”

“不行。”柏灵侧身靠在桌案上,单手撑着脸,摇头道,“绝对不行。”

王济悬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早已是一肚子火,可他毕竟还是有些经历,所以脸上的客气此时还透着几分真诚,“哦,为什么我不行?”

柏灵渣渣眼睛,“你和我有仇,我的方子不给你看。”

王济悬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他略略抬高了一些音调,“你一个黄口小儿,不要血口喷人,今日我和你明明就是第一次见,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柏灵颇为直率地答道,“今早王太医在中和殿,您当着那么多人面诬陷我偷看娘娘的起居注,您怎么能说和我无仇无怨呢?”

王济悬:“……”

柏灵又道,“要真是无仇无怨,那您就是妒忌我能把娘娘的起居推测得那么清楚,若是如此,王太医的心胸也可见一斑,这方子我就更不能给你看了。”

柏世钧在后面听着小女儿红口白牙,嘴里说的一套又一套,不由得笑了一声,惹得王济悬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柏世钧连忙咳了几声,又肃穆下来。

“……真是一派胡言。”王济悬的眼睛眯了起来,“哼,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些。这屋子里的其他几位御医应该和你无仇无怨吧?章太医、朱太医、徐太医,都是从医多年的老前辈,你从中挑一个吧!”

第十八章 看也看不懂……

柏灵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柏灵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好朋友,给他们看,不就等于给你看吗?不行的。”

一旁的屈修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站出来大呵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是想让你爹柏世钧来看吗?!”

“我爹当然是可以的,”柏灵回头道,“但那样的话,你们又会怀疑,我爹有刻意袒护之嫌……”

听到这里,一直在东南角坐着的秦康已经笑了起来。

他颤悠悠地站起来,一步步地往前走,柏世钧一见,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秦康伸手挡住。

秦康一个人走到屋子的正中央,笑道,“原来是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啊。”

柏灵已经站了起来,和柏奕一道上前,扶着秦老爷子在案前坐下,“您老是太医院的首魁,这屋子里,还有谁比您说话有分量呢!”

见秦老爷子出马,王济悬几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但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好罢,你这是什么神仙方子,老夫也来领教领教。”

秦康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锦盒,再次把自己的金丝眼镜给取出来戴上,然后捏起柏灵所撰“药方”的边角,仔细地读了起来。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一不盯着秦康的表情,老爷子向来神断,为人圆润却不圆滑——这药方里若是真的有纰漏,他是绝不会有任何包庇的。

王济悬望着秦康的脸,只觉得心底升出了些许希望——因为秦康从开始读第一行字起,表情就充满了疑惑。

越往下读,眉头皱得就越紧,目光带着怀疑,好奇,和难以置信……

王济悬很快就有了新的盘算,稍后但凡这药方里有一星半点的风险,他都绝不退让。

秦康的这一次断方,花的时间竟比柏灵写的时间还要长。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柏世钧也有些坐不住了——袁振全程闭着眼睛站那儿等,屈修死死盯着柏灵,王济悬和几位同僚都在站在他的前头,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脸色。

只怕稍后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柏灵的这个药方,就会成为她的索命锁……

柏世钧的背又一次汗湿了。

秦康捏着纸笺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也缓缓地取下了眼镜。

“师傅……”王济悬有几分关切地走了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药方,但秦康顺手就将整张纸向内对折,放在了桌上,王济悬心中可惜,低声问道,“药方可有什么问题?”

“拿红泥来吧。”秦康缓缓说道。

袁振有些看不懂了,“秦院使是要给这药方背书么?”

“是。”秦康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思。

王济悬惊了,一时竟有些语塞,“这……您真的那么确定这药方可靠?”

秦康仍皱着眉头,摇头道,“看不懂……”

一旁屈修脸都绿了,“笑话!你看不懂,就敢在上面按手印!?秦院使,那是我妹妹的命!”

袁振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这情形看起来有些诡异,秦康虽然是个水油不进的老顽固,可也绝不是草率之辈。

果然,秦康看向屈修,缓缓道,“屈大人不要急,老夫也不是说能保证这方子一定有用,但我能确定,它对娘娘的身体绝无害处。”

又是一阵沉默。

“什么情况!?”屈修怒呵道,“前面才说看不懂,后面又说对身体绝无害处?袁公公您品品,这是太医院院使该说出来的话吗!我看是老院使也被收买了,今日不当场让众人一起来验方,我是绝不罢休的!”

袁振心中亦是疑惑,他转眸想了想,秦康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按说,是有点儿玄乎。

可在宫里头当差,从来也不是按着准信儿来。该说什么话,首先要看你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

屈修这么咋咋呼呼,倒也情有可原,可问题是屈贵妃又不是他袁振的妹子,他犯不上为了贵妃的身体,搅和到这场太医们的内斗里去。

他是皇帝的刀,皇帝的狗,没摸清上意之前,他也就不能公开站队。

想到这里,袁振瞥了秦康一眼,对身旁的宫人道,“去拿朱笔和红泥过来。”

“袁公公!”屈修苦唤了一声。

“屈大人不要委屈,就只是一个方子而已,即便开了,而后抓药煎药也要时辰,我这边也加急送去给皇上,”袁振扫了一眼柏氏兄妹,“若真有问题,都跑不掉的。”

柏灵躬身向袁振一福,“袁公公说得是。”

朱笔呈上来了,秦康在药方的背面写下“秦康亲验,此方无虞”几个大字,然后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宝鸳这时才上前,接过已被秦康验过的药方,当场誊抄了一遍,而后又经过秦老爷子的检查,确认两道方子都没有差池,这才将柏灵的原稿交给了袁振。

柏灵转过身,对着宝鸳道,“关于这方子的用法,我还有一些要单独和娘娘交代,这位姐姐可否领我再进去一趟?”

宝鸳点点头,两人便一同进了贵妃所在的里间,去单独交代这方子里的要紧处。

袁振在屋子里也不管这些,他将四叠的纸笺捏得平整了一些,眼也不抬道,“行了,今日的会诊就到这里,请诸位都回去吧。”

“回去?”王济悬的眉头皱得死死的,“这还什么都没有论清楚呢!”

袁振挑眉,冷笑了一声,“王太医还有什么要论的,不如也随我去跟皇上面禀。真是皇帝不急,把你给急死了!”

“你——”王济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他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还击的话,只好涨红着脸站在那里。

袁振哼了一声,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走,去勤政殿!”

袁振带着人走了,屈修紧跟在后面,大约也是想一同去勤政殿面圣。

屋子里除了七八位一直低着头的宫人,就只剩下几位太医了。王济悬瞪着一双想杀人的眼睛回头,刚扫了柏奕和柏世钧一眼,秦康便在这时恰好起身。

老爷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朝着他伸出手,王济悬连忙换了副表情,上前接住了秦老爷子的臂膀,扶着老人家站了起来。

“不要和这些人动气,都在太医院磨了这么些年,你的性子怎么还这么火躁。”

王济悬沉着脸,“师傅说的是。”

秦老爷子往前迈了几步,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柏世钧道,“改日,可否请柏灵姑娘来,和我讲讲她那方子的道理?”

第十九章 自家有本难念的经(推荐加更)

柏世钧连忙躬身,“若真是妙方,等我回去,便与女儿将这方子原原本本地问清楚,明日就带来给老师傅过目,绝不敢有半点私藏。”

秦康点头,“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秦康话音才落,就听见身后一人语调清冷地答道,“老院使,这样不妥。”

老爷子转过身来,见是一直在一旁帮衬的柏奕,他略略抚须,轻声问道,“如何不妥?”

柏奕声音清亮,“您刚才那句话不该问我父亲,而该问我妹妹她自己!”

“柏奕!”柏世钧心里又急又怕,只担心柏奕少年心气,惹祸上身,低声训道,“不要这样和秦院使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柏奕恭恭敬敬地向着柏世钧行了个礼,却又丝毫不退让地接着答话,“方才您应该也听到了,这方子是我妹妹的机缘,不是我爹的机缘,能不能与人,我爹没有权利替我妹妹开口答应。”

王济悬冷笑道,“一个两个,都还攥着不知哪儿来的偏方当宝贝,老院使看中了你们的方子,是你们的福分!不要不知好歹!”说着,王济悬又回头,放轻了口吻,有几分无奈地对秦康道,“师傅,贵妃痊愈,这都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您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哄骗了!”

秦康也不辩驳,摆了摆手,仍是笑着对柏奕道,“那这位柏兄弟,一会儿就替老夫问问,柏灵姑娘的意思吧。”

柏奕双手举在身前,正色道,“是,柏奕一定将话带到。”

人群就这样散了,柏世钧和柏奕仍在外面等着,直到宝鸳带着柏灵出来,两人才真的松了口气。

出了承乾宫,一家人低着头,快步而沉默地往宫门走去。

不论明日如何,总之今天的这一关,看起来是过去了。

柏奕背着柏灵走在前面,柏世钧紧跟其后。出了宫门,柏奕的脚步越来越快,柏世钧勉强才能跟上,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柏奕,柏奕……等等爹。”

柏奕转过身,“您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

“别这样……”柏灵不由得一下箍紧了柏奕的肩膀,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下去,就听见身后柏世钧开口认错,“是爹不对——”

“爹,”柏灵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都回去再说吧。”

虽然他们的院子离皇城并不远,但真正回到家时,天已经半黑了下来。

经过了一天的担惊受怕,每一个人都有些精疲力竭,又渴又饿。

柏奕一进家门,才一放下柏灵,就往厨房去了,柏灵坐着没歇多久,就听见柏奕在厨房喊她,“诶,柏灵!”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过去,探了头,厨房里问道,“怎么了?”

厨房里一片昏暗,只能勉强看见柏奕的身子蹲在灶前,这里找找、那里看看。

柏奕头也不抬,“你帮我从屋里拿盏灯来吧,这里好暗,什么都看不清。”

“好嘞,”柏灵刚想转身回屋,忽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啊……家里的灯油昨晚用完了。”

昨晚柏世钧一宿没睡,连带着烧完了最后的一点儿灯油。

厨房里找东西的声音停了下来,柏奕站起来,拿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那你告诉我,家里米平时都放哪儿的啊,我怎么看米缸里都是空的。”

柏灵又愣了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叹了一声。

柏奕望着柏灵的表情,黑着脸道,“……你不要告诉我,米也都吃光了。”

柏灵扶着额头,“对……中午那顿饭就是最后的三两米,今天宫里出了这么大事……我把要去买米的事儿全忘了。”

柏奕随手将胳膊上的撸起的袖子放下来,原地蹲下,掩面叹了一声。

柏灵往门边靠了靠,轻声道,“你别急,我去隔壁钟大娘家借一点儿米吧,总不会断炊的。”

才刚要转身,柏灵就看见柏世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子后头,面色带着些许窘迫,“……没米了?”

柏灵点头,“嗯,是。”

“别去找钟大娘借了吧,外头的巷子里都有锦衣卫盯着,这时候和邻里来往,会让他们为难的。”柏世钧说着,伸手去掏腰间的钱袋,仔细捏了捏,只摸出了几个铜板。

柏世钧脸色有点儿难看了,他把铜板全都取出来数了数,又有些为难地看向柏灵,“呃,爹记得,去年年终,太医院应该是给过一次特赏的例银……”

柏灵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但也还是温声道,“爹,去年年终的赏银,已经全都用完了。”

柏世钧一怔,“全都用完了吗?”

厨房里的柏奕冷声道,“今天都三月初五了,您还指着去年的赏银过日子,您的钱真经花。”

“不是,”柏世钧连忙辩解道,“那可是二两白银哪,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够了啊,怎么就……”

柏灵掰着手指算道,“您再好好想想,一月初的时候,您说书房里书放不下了,就去林家庄找林二伯打了一个书柜,为了防虫,还专门用的橡木;结果月底蓬莱书院又新进了一批《伤寒校注》的古籍,您说那个版本很少见,无论如何都得收一批;还有上个月,您新买的那批澄沁纸、渊明墨——”

柏世钧已经听不下去了,颤抖着问道,“就……就都花光了?”

柏灵点头,“是啊,您上个月的俸禄呢?本来前几天您就该给我了,我看您这些日子辛苦,就没催。”

柏奕看向柏世钧,“钱呢?”

“我……”柏世钧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看女儿,又望望儿子,低声道,“我拿去……买药了。”

柏灵也睁大了眼睛,“一整个月的俸禄都拿去买药了吗?”

“也不全是……”柏世钧的脸涨得通红,“还买了一些肉和菜,还有鸡蛋什么的……”

柏灵越听越摸不着头脑,“那这些肉蛋菜都在哪儿呢?”

柏世钧不好意思去看女儿,就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那……林家庄那儿,不是有个老太太来去年我们院子里看过病么。我上次去找你林伯打书柜的时候,顺道就去老人家那儿看了看。她们家太穷了,除了她就剩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娃娃……药也买不起,我就、我就……”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道,“您就把您二月份的俸禄,全拿给人家了?”

第二十章 兄妹俩的盼头

柏世钧面露难色,“问题是她那个情况,光吃药没用啊,老人家的病,一大半都是被饿出来的——”

“好好好,我算是听明白了。”

柏奕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撸起袖子,几步走到门口,“您看不得人家挨饿,就让你亲闺女陪你一起挨饿是吗?”

柏世钧连连摇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蚱,一时话也说不完整,“我……我没想到啊,我就是、我就是以为家里还、还——”

柏灵靠着墙,眼神有些无力,她也不看父亲,只是低声叹道,“爹,钱都不是大风挂来的,您每次来我这儿支银子,家里还剩多少余钱,我不都告诉您了吗?”

柏世钧已经快哭出来了,苦着脸答,“我没留心听……”

柏灵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柏世钧,眼里少见地蹦出了些许火星,声调也随之转高,“好吧,就算您不记得家里还有多少余钱,可您答应过的呀——每个月至少留二钱银子给家里……您怎么又一个人就把钱全花了呢?”

不等柏世钧回答,一旁柏奕已经走上前,一把将柏灵抱了起来。

他冷冷看着眼前不知如何是好的柏世钧,低声道,“别理他,哥带你出去吃顿好的,反正他自己不用吃粮食,喝西北风就管饱!”

柏奕抱着妹妹就往门外走,柏灵只觉得鼻子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

临出门前,她回过头,见柏世钧一个人呆呆地僵在厨房门口,昏暗的暮色里,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没有生气的木雕。

今天的巷子里没有什么人,也许是因为两头的巷口都有锦衣卫的马车。宫里的盯梢一向都是这样毫无掩饰,因为威慑也是这“盯梢”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柏奕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就知道身后已经跟上了尾巴。他侧目去看柏灵的表情,步子也随之慢了下来——怀里的柏灵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

柏奕颠了颠手臂,声音轻轻的,“怎么哭了啊。”

柏灵沉着嘴角,摇头说,“哎,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在这儿生活怎么这么难啊。”

柏奕也叹了口气,他看着前路,“爹就是那样的人,对别家人永远比对自家人好,你别理他。”

“可我还是好气,哎,他这样真是气死我了,”柏灵两手紧紧攥着柏奕后肩上的衣服,忽然又是一怔,有些懊恼,“刚才光顾着算账了,晚上到家鸡也没喂!”

柏奕笑了出来,“别惦记那些鸡了,我们自己都还饿着呢,一会儿回来再弄。”

柏灵喉咙动了动,她抬眼看向柏奕,“可你哪里来的钱呢?你们百味楼不是一年才结一次帐吗?”

柏奕这才腾出一只手,在胸口掏了掏,取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轻轻抛到柏灵手里,笑道,“咱们今晚的任务就是把这一袋钱都吃完!”

柏灵惊了,拿在手里颠了颠,只觉得沉甸甸的,再仔细捏了捏钱袋,发现里头是些铜板加上碎银,约莫估算也有一两之多。

“怎么这么多……你一个月才多少银子?”

“我二月初的时候就升职了,都忘了和你说。”柏奕脸上盈着笑,“现在,一个月八钱银子!”

柏灵愣了愣,柏世钧一个月的俸禄换算成银两也就大概五钱。

八钱银子……都够得上让一家三口顿顿吃肉吃上两个月了!

“……以前不是才一钱吗?”

“那是火夫的价,我现在是帮厨,”柏奕笑道,“不过帮厨也看你是帮谁的厨,我师傅万福顺是百味楼的金字招牌,我跟着他,每个月有分成银子拿的,所以一下就多了七钱。”

柏奕顿了顿,又道,“我今早收到爹的信,就着急忙慌地去找师傅告假。他听说我家里出事了,直接把我一二月的月钱先结了,还怕我不够,问我要不要再和他支一点儿。”

“……真好。”柏灵由衷叹道。

“这算什么,”柏奕眼中的浅笑再次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万师傅一个月光百味楼的分红就有八十两,这还不算那些世家、贵胄请他上门的工钱和赏赐。

“等我再熬两年,就算熬出头了,到时候不管去哪儿的后厨,月钱都至少二两起价!”

柏奕又颠了颠怀里的柏灵,脚下步子迈得更大,“咱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朝天街,大概是平京最繁华的地方,柏奕学厨的百味楼也在此地。

夜间的灯火照亮了半边的天空,在没有宵禁的日子里,整条街上都挂满了红灯笼。

朝天街在京城的中轴线上,尽头就是宫门,柏灵很少往这一片来,更不要说看这里的夜景。

然而不来看,就不会明白,为什么坐落在帝国东南角的平京,会被称为大周的心脏。

三月,南国的杨柳已经抽出的嫩芽,朦胧的夜色中,数不尽的风流少年,如画美姬,在亮着灯的楼阁上传来歌与笑。

街边随意一间酒坊饭堂,都是一掷千金的地方,出入其间的壕客犹如过江之鲫。曾照二十四桥的明月,也照着这热闹非凡的人间俗世。

在这里走一遭,柏灵反而觉得自己与四周都格格不入,她望着这些灯红酒绿的莺燕之地,只觉得与他们近在咫尺,却又像是相隔两个世界。

柏奕放下了柏灵,兄妹俩拉着手,在街上慢慢地走。

这一路的店面鳞次栉比,柏奕一家家地讲给柏灵听。谁家的主厨有个什么独到的名菜,哪家的歌舞坊把哪家的头牌买了又给雪藏了云云,柏灵听得新鲜,一天的劳累全抛到了脑后。

最后,两人在一家深巷的鸡汤馄饨铺前停了下来。

柏灵指着店铺,对柏奕道,“咱们今晚吃这个吧?”

“就这个?”柏奕有些惊讶,“一碗馄饨才几个钱?我知道前面有一家淮扬小厨,话梅小排是一绝——”

柏灵笑着扯了扯柏奕的衣袖,“我走不动了啊。”

“不远,往前再走两三百米——”

柏灵也不听,只是固执地拉上柏奕的袖子,“走吧。”

柏奕无法,只得跟在柏灵的身后,往馄饨店的里头走去。

第二十一章 柏灵的观察(推荐加更)

这家馄饨铺不大,但每个进来吃馄饨的人都行色匆匆,衣着年龄各异。看得出来,这些多半都是在附近跑活的人,忙碌间隙也顾不上回家吃饭,抽点儿空档出来吃碗馄饨已是难得。

店门前头一碗大锅,里头满是咕咚咚沸腾的水,老板手拿一个脸盆那么大的铁漏勺站在那儿,谁进来要碗馄饨,跑堂的一声吆喝,他便揭开一旁蒙着白纱的生馄饨,拿着铁漏勺,起手就是那么一捞,不多不少,一次正好十二个。

馄饨在水锅要滚三滚,锅旁边老板已经排开了大碗,里头各种佐料葱花,紫菜虾皮,等馄饨煮好了,连汤下来一起蒸腾出一股子白雾。

这热腾腾的一碗馄饨,在这送往迎来的朝天街,不知安慰过多少风尘俗客。

两人坐下来,柏奕心里有些莫名的难受,虽然柏灵口口声声地说她饿了不想等,可柏奕还觉得,柏灵此刻就未必是真的饿成了那样。

只是来这儿之后,穷日子过得太久,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早就成了习惯,兄妹俩都心照不宣,一个给台阶,一个顺坡下。

这种默契叫柏奕很不痛快。

馄饨上桌,柏奕也不说话,一勺一个直接送进嘴里

“小心烫——”

“嚯——”

柏灵那边话还没说完,柏奕已经把刚吃进嘴的馄饨吐回了碗里。这馄饨还没咬上一口,自己已经被烫出了眼泪,发出嘶哈嘶哈的呼气声。

柏灵两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地盯着柏奕的狼狈样。

柏奕瞪了她一眼,“还笑,你有没有点儿良心?”

柏灵一双眸子带着几分讨饶,“下次再一起去吃话梅小排嘛。”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你说清楚。”

柏灵认真想了想,“等家里钱周转过来的时候。”

“那没戏了。”柏奕扮了个哭笑不得的鬼脸,“爹这种人,不把家底搬空不会罢休的。”

柏灵一手撑着脸,一手拿勺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汤,被柏奕逗得笑出了声。

柏奕这时才想起下午柏世钧一口就答应了秦康透露方子的事,脸色又是一沉,“对了,下午秦院使和爹讨教你方子来着,想让你抽空给他讲讲里面的道理,你赶紧想想怎么办吧。”

“好啊,”柏灵想也没想地答道,“我都行,不过去太医院讲方的话,可能还是要等到娘娘确实有好转的时候,不然就是讲了,他们也不会信的。”

柏奕有些意外,“你都行?”

“嗯。“柏灵点头,“如果这东西能从太医院流传出去,可能就能帮上更多失眠的人,那不是挺好的吗。”

柏奕不由得低头笑了笑,“早上还说我和柏世钧是一对亲父子呢,我看你才和他是一对亲父女……你写的什么方子啊,这么大方。看家本事不能随便透露,这道理不用我教吧?”

柏灵听了前半句就笑了,后面看柏奕是真的有些担心,才静下脸,认真答道,“那不算看家本事哈哈,边都没挨着。我写的就是普通正念疗法里会用到的一些常见指导语,专门用来缓解娘娘睡前焦虑的。”

柏奕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娘娘那边的情况怎样,你现在心里有底了吗?”

“嗯。”柏灵点头,“多少有一点。”

“说来听听?”

柏灵不由得望了柏奕一眼,“很少见你对医事这么关心啊。”

“这不是被逼上来了,没办法吗。”

柏灵嗯了一声,索性搬起了凳子,坐去了柏奕的旁边。

她拿着筷子蘸汤,把桌子当黑板比划,“早上呢,我和她聊了几句,我觉得差不多是这样……”

“首先,那位娘娘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言语通顺,同时病症也未引出幻觉、妄想,说明她有明显的自知力;

“其次,她表情忧郁,主诉情绪压抑,时常感到疲乏、沉重,这段时间脑子慢记忆差,存在明显的睡眠焦虑,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症状;

“第三,她有轻生念头,且多次实施,但是那个侍女宝鸳又说,她对太医院开的那些中药从来没有抗拒过,一直都非常配合服用。”

柏奕点了点头,望向柏灵,“所以……?”

柏灵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划下一个圈,“这种情况,一般是中重度的患者,而且看起来,她的求生意志并不弱,反复轻生大概是抑郁症的折磨实在太痛苦了吧。”

柏奕不确定地咕哝,“中重度,就是已经需要服药的那种吧?”

“对。”柏灵肯定道,“但现在我们肯定是搞不到氟西汀、文拉法辛的,所以没其他退路,只能往单纯的心理治疗上走。”

“嗯。”柏奕盯着柏灵在桌上画的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事情就清晰多了,”柏灵把筷子放了下来,抻了抻脖子,“根上的问题到底是出在什么地方,我们暂时还没法追究,但至少可以先用一些技术性的手段,来帮她缓解睡前的焦虑情绪。正念疗法就很合适,它形式简单,一般都是通过一些简单的引导语,去指导当事人对当前脑海中存在的想法产生清晰的觉察,进而避免被焦虑的情绪抓住。

柏灵接着道,“我把指导语写好,也和宝鸳、娘娘说了操作的方法和细节,如果不出意外,她的睡眠状况应该会在一两周里有改善。”

柏奕点了点头,“你说的正念,是不是就和催眠一样?”

“不是,两回事,更贴近冥想。”

柏奕叹了一声,“太抽象了……你下次去给秦院使讲解的时候,也带上我吧。”

柏灵歪着头,脸上疑惑更重,“嗯?你不是说以后都不碰医术了吗?”

“我好奇呀,不行吗?”

见柏奕不想说,柏灵也就不问了。她把汤碗重新挪到眼前,这碗浸在热汤里的馄饨,这时候差不多温度刚好,柏灵低头吃了起来。

柏奕看着柏灵细嚼慢咽的样子,忽然道,“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这句感叹没头没尾,柏灵不动声色地抬眸,“嗯?难道你上一世也被抑郁症困扰过吗?”

柏奕一笑,用力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二章 暗卫韦十四

外头的月亮差不多升到了半空,两人也起身离座。

离店前,柏奕又买了两打煎馄饨,用三层油纸包了个严严实实,才往家里走。夜里风紧,柏奕把煎馄饨包在了胸口,一手护着,一手牵着柏灵。

天上的云缓缓浮动,月色时明时暗。

一切明日的烦恼就这样留交明日去解决,两人谈天说笑,好像把今晚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去了脑后。

然而这样的欢愉并没有持续多久,快到家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本应寂静空旷的巷口,此刻已经站了六七个锦衣卫,他们举着火把,面向着巷子而站——这显然比傍晚时多加了至少一倍的人手!

柏奕和柏灵只觉得心一沉,都快步往前走,还没靠近巷口,一个脸生的锦衣卫就半拔了铁刃,将他们俩拦下,厉喝道,“干什么的!?”

柏奕挡在柏灵前面,脸上带着隐隐怒意,冷声道,“我们家在这巷子里头。”

“走走走!”那人表情颇为跋扈,有意无意地将半出的刀柄往柏奕身上撞,“里头现在有大事,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柏奕瞥了一眼对方泛着寒光的刀刃,强压了心中的厌恶,“请问是什么大事?”

“嘿,我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给脸不要?”那锦衣卫直接上手推搡,把柏奕往后推了三四步远,狞笑道,“这里头有乱臣贼子煽动谋反!再不走,你也按谋反论处!”

“乱臣贼子?”柏奕只觉得心跳猛然加速,“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乱臣贼子?”

那锦衣卫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的话完全没有吓到柏奕,反而激起了对方骨子里的不服从。

余光里,柏灵和柏奕都留意到,其他几个锦衣卫见状也向这边慢慢围了过来。

不妙、不妙……

那人往一旁狠吐了一口唾沫,厉声高喊,“三爷!这里有反臣同党!”

话音才落,一阵刺耳的金属滑碰——那是极锋利的绣春刀出鞘的声音,柏灵只觉得几道寒光冷不防地扫过自己的眼睛。

“你们干什么!”

柏奕下意识地张开手,把柏灵挡在身后,还没看清刀在什么方向,就觉得颈口一寒——对方的刀竟是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死亡的迫近让他的脑海在一瞬间近乎空白,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见身后柏灵发出了一声几乎贯穿长空的尖利高喊——

“十四!!十四——!!!”

这一声不仅把柏奕喊蒙了,连几个锦衣卫也蒙了。

这姑娘是吓傻了吗,忽然乱喊些什么?

只是下一瞬,几声清脆悠扬的弹响从几个锦衣卫的位置依次传来,众人只觉得手上一阵酥麻,竟是连刀也拿不住了。

绣春刀接二连三地跌在地上,撞出铮铮鸣响!

柏灵紧紧抓住了柏奕的手臂,拉着他往后连退了几步,然而夜色昏暗,两人没退几步就一起摔在了地上。

明月又一次穿破了云翳,照得地上一片银亮。

“伤着了吗?刚才伤着了吗?”柏灵的声音又轻又急,已经带了一点哭腔,她慌忙地站起身,去检查柏奕的左颈——还好,那刀只是蹭破了衣服最外面的一点布料。

柏奕还有些愣,他坐在那里,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剧烈的心跳几乎让他一时有些耳鸣,不等平复过来,他便有些艰难地望向一旁的柏灵,轻声摇头道,“我没事。”

几个锦衣卫迅速俯身将刀捡了起来,其中一个眼尖的,猛然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影子——那人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站在巷口的屋檐上,竟是谁也没有发现!

锦衣卫意识到事情不妙,其中一人从靴子后面猛然拔出一支信号烟,正要拔闩唤人来支援,屋顶上那人再次出手了。

没人看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听得一声惨叫,那信号烟也落在了地上——头朝下,直直地插进了土里。

月色下,站在屋顶上的黑衣人忽然张开了双臂,近乎无声地跳落在地上。

几个锦衣卫拔刀相向,但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黑衣来客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身极干练的短袍,宽肩窄腰螳螂腿,一眼看去就知道身上功夫不弱。他面容十分俊朗,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眉毛和头发——它们都是雪白的,在月色下显得近乎耀眼。

不仅如此,他少数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呈现出不寻常的苍白,相衬之下,那一双锐利如鹰、且带着熠熠神采的眼睛,几乎带着穿透人心之力。

若是再加上他悄无声息的行迹、波诡云谲的手法……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向众人发出警示——这个人很危险。

黑衣人落地后,径直向柏灵那边走去,他单手握住了柏灵的小臂,如同傀儡师提起自己的人偶一般,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一个利落的转身,向着锦衣卫扎堆的地方走来。

锦衣卫们这时才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脚呼喊,“别过来——!!别过来——你你你——”

直到双方相距大约四五步的距离,谁也没有想到黑衣人竟是直接从腰间取出了一块腰牌,当场亮了出来。

那些锦衣卫们带着威吓和恐惧的声音,也在这时戛然而止,

那块腰牌,在场大部分人都很熟悉,因为他们的腰间也挂着一个。反面是包银平刻的“北镇抚司”字样,正面则是隶书篆刻的三个大字——锦衣卫。

那人轻声开口,“都是误会,把刀收了吧。”

这个举动杀得那几个锦衣卫一个措手不及,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正此时,屋顶上这时传来几声雄厚的男音——原本驻守在巷子另一头的锦衣卫闻讯而来。

“你们这边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几个锦衣卫这时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三……三爷……这个人……这个人他……”

还未等他们解释完,屋顶上的人已经飞身下地,人称三爷的那人目光一凛,走近抱拳,“十四爷,你怎么在这儿?”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柏灵那声“十四”的含义。

第二十三章 恩情(推荐加更)

自大周设锦衣卫以来,太祖皇帝亲选了队伍中位武艺最高的十三人,号称十三太保。这是明面上的,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七个暗卫,专供皇室人员私下调配,其行动不受任何职级、律法的束缚,只对皇帝与其所效忠的皇室成员负责。

这二十个位置就这么传了下来,死了一个,才能空出一个位置让后人补上。

而今,锦衣卫上下已有九千余人,也只有这么二十个位置。因而,这些人在锦衣卫中的声望也可想而知——只是后七个暗卫常常身负机要,寻常人极少得见。

“十四”就是那后七个暗卫之一,排七人之首,因得太后喜爱,被赐了太后的家姓“韦”,因而人们有时喊他十四爷,有时喊韦爷。

几个锦衣卫如今回过神来,纷纷跪下来行礼。

一看这情形,领头的蒋三心里已大致明白了几分,他抱拳道,“是不是这几个弟兄冲撞了十四爷?”

“也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差事。”韦十四的声音短促而迅即,他把腰牌重新收了起来,望了望此时一片漆黑的里巷——那里竟站满了人,妇人、老者、青壮的汉子,抑或刚刚及腰的黄毛小子。

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此刻也正满含惊惧地望着他。

韦十四稍稍皱眉,“里头是怎么了?”

跪地的一个锦衣卫答:“回十四爷,傍晚我们收到线报,说平京附近,十几个乡、县,共数百名百姓一起进了城,我们怕有流民被煽动聚众闹事,就暗中加强了戒备。后来发现他们都往这个方向来了。”

“数百名是几名?”

“这……”几个锦衣卫彼此看了看,“大概是……一百多个,我们已经抓了两批,巷子里的这批是负隅顽抗不愿走的,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也在等京兆尹郑大人那边的消息。”

“这些人为什么要进城。”

那锦衣卫有些犹豫,声音也低了些,“回……十四爷,还没有审讯,所以……”

韦十四看了看巷子,淡淡道,“人都在这里,你还想去哪里审?”

几个锦衣卫被问住了,都望向了一旁的长官蒋三爷,韦十四的目光也追了过去。

蒋三咳了一声,上前道,“十四,是这样的。你一直在宫里办差,应该也知道,这条巷子里住着一个太医院的大夫,这段时间因为误诊了贵妃娘娘的病,所以——”

“我爹没有误诊,”不远处的柏奕冷声道,“皇上都还没有定下我爹的罪名,你凭什么给他定罪?”

蒋三略有不悦,停了片刻,又道,“总之,我们怀疑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关联。百姓不可能无缘无故涌进城里来,更不要说有上百人突然来找一个太医院的下等医士,这里面,一定有些名堂。事关机要,还请十四爷谅解,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韦十四侧目,巷子的最边上,站着一个花胡子老人,满脸的沟壑,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庄稼汉,他一手撑着木拐,一手抱着个油纸包在怀里。大概是因为衣服穿得有些单薄,夜风一拂,他便打几个寒颤。

韦十四径直走近,那老人吓得立刻往墙根缩了缩,原本还站在这老人身边的人们,也霎时就像退潮一样地往后撤了过去。

“老丈,别怕。”韦十四俯下身,凑到老人家的耳边大声道,“我就问几个问题。”

“啊?您……您说……”

“你手里拿着什么啊?”

老人家愣了愣,望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您问这个啊?”

“对。”

“这是……我儿媳妇过年腌好的腊肉啊。”

“您老带着腊肉进城干什么?”

老人家抬起头,望着韦十四的眼睛,又回头向着黑黢黢的巷子里望了一眼,才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们,都是来看柏神医的啊……”

韦十四这才注意到,这巷子里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篮子、麻布袋、竹筐,还有些没有打包,直接用绳子捆着就带来了——扑棱的山鸡、白鹅,还有一些大件的山货,因为光线暗看不出是什么。

老丈看韦十四讲话和善,便壮着胆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大人哪,您……您帮我们和外面那位大人说说吧,我们都不是坏人哪,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今天早上听说柏神医在城里遭了难,都要托孤寄子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结果好些人才刚到这儿就挨了打,还有的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蒋三一手叉腰,厉声打断道,“无耻刁民!皇上今早才召的柏世钧进宫,你们要都是老实庄稼汉,怎么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柏灵听到这里,心中忽然如同一道闪电划过。

她微微张开了口,有些难以置信地向着巷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柏灵,你干什么?回来呀。”

柏灵对身后柏奕的声音充耳不闻,慢慢地走到了巷口。

走近了,柏灵才看见,原本就不太宽敞的小巷里此刻挤满了人,一眼望去足有二三十个,夜色昏黑,人群躲在暗影之重。

只一瞬,柏灵只觉得心脏如受重击——她认出来了!这一巷子里站着的,全是柏世钧过去医治过的病人!

这片黑压压的人群就这样沉默着,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惶恐和茫然。

柏灵只觉得鼻子微酸,自己的心脏像是一块浸了水的海绵,被人猛然攥紧了。

韦十四闻声回头,看见柏灵的眼眶红了。

柏灵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没有说谎……”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我父亲,我父亲怕他的在宫里的事,会牵连我和我哥哥,所以,前几天……他就写好了信,给我乡下的大伯,想让我们兄妹去那边避避险,他们……肯定是听到了这个消息……”

韦十四转过身,重新看向躲在阴影里的人群,高声问道,“是这样吗?”

人群没有人敢说话,大家彼此看了看,都怯怯地点头。

蒋三怒呵了一声,“是就答是!”

“是的……”

“是……”

“是,是这样……”

“对……”

“没错,我们就是想来看看柏神医……”

第二十四章 一个好人

人群里传来起伏的回答声。

韦十四牵起柏灵的手,对着人群道,“各位乡党,劳烦让一让。”

人群沉默地分开成两边,几个举着火把的锦衣卫跟在韦十四和柏灵的身后,随他们进了巷子,柏家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韦十四上前敲了敲门。

“哎呀!别敲啦!快走吧!我真的不能拿你们的东西!这是为了你们好!”

听见柏世钧的声音,柏灵再也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爹,是我。”

里头的柏世钧也是一怔,悄悄把门拉开一条缝,一见外头站着的真是柏灵,连忙把门打开——然后就看见了火光映着的、那些锦衣卫的脸。

尤其是韦十四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鬼魅。

柏世钧倒抽一口凉气,伸手就把女儿拉在了怀里,一面轻轻地拍背安抚,一面茫然地看着四面的乡亲——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忧惧和期盼。

这下柏世钧彻底糊涂了,他看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韦十四望向柏世钧,“柏大人,外头站着的这些人,你都认识吗。”

柏世钧点了点头,“认识啊,这些都是我以前的病人。”

韦十四随手拉来旁边一个高瘦的少年,“这是谁?”

柏世钧有些莫名其妙,略带敌意地看着韦十四,“你又是什么人呢?”

怀里的柏灵抬起头来,带着哭腔推了推柏世钧的胸口,“爹……快如实答话。”

柏世钧接连“哦”了好几声,这才皱着眉头,重新向韦十四道,“这是方家庄方远贵家的老三,前几年受凉一直蹿稀,下不了地,他父亲就来找我看看,我给抓了些干木瓜、藿香叶和良姜,吃了一个月,就好了。”

少年连连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便给柏世钧磕了几个头,“是,是我!柏神医还记得我!”

韦十四侧目,又指了指人群里一个抱着女娃娃的胖妇人,“这个呢?”

柏世钧看了韦十四一眼,望着妇人道,“这是十八里堡的姜大嫂子,她弟妹产后一直身子不好,找我开过几个滋补的方子……现在好些了吗?”

那胖妇人摸了把鼻子,连连点头,“难为贵人还记得!人好多了,好多了!”

就这么指认了三四人,韦十四回头,看向一旁一直在作记录的书吏,“都记下来了?”

书吏连连点头,“回大人,都记录在册。”

韦十四这才对蒋三开口道,“你回去派人核实一下我刚才指的那几人身份,再与方才柏世钧的描述进行核实,就知道这些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蒋三面色微凝,但也郑重地接过了一旁书吏摁了红手印的供词,应声说是。

韦十四又道,“还有,牢里抓了的人今晚就放了,如果有伤,依据伤势补贴抚恤。”

蒋三微怔,“但现在真相还没有查明——”

韦十四低声道,“按我说的去做,事后有担子我来扛。”

蒋三只得点头,“是。”

韦十四想了想,又高声道,“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今晚大家都回不了家了,等会儿随这位大人去城西的驿站将就一晚吧。”

农人们都不作声,蒋三紧接着喊道,“都他妈聋了吗,答话!”

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时才低着头喃喃了一声,“……大人,我们还有东西没交到柏神医手里……”

火光里,女人揭开了手上竹篮的蓝花布,里面装满了鸡蛋,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跳动的火闪在女人的眼睛里,她往前走了几步,也给柏世钧跪了下来,“恩公,我们也是听说您在城里遭了大难,大伙儿就一起过来看看您。您是给皇上娘娘瞧病的人,我们的这些个东西您肯定瞧不上,但好歹是一点心意,您——”

后排一个声音忽然高喊,“柏恩公!我是去年东山屯的猎户啊,我给你捎了两件狼皮过来!”

这一嗓子,直接就把众人的眼睛都喊亮了。原本围在后排的人这会儿也拼命地往前挤,大家争前恐后地报上自己带来的东西

“我这儿是今年冬稻的新米二十斤,柏神医可得收下啊!”

“柏神医,这是特地腌的雁来蕈!蕈子可大可鲜!”

……

柏灵环望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她看见柏奕也一步步地从巷子口往这边走来。

四目相对,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

正如柏世钧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对于父亲的这些年,他们也同样陌生。

柏灵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柏世钧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好人,他几乎是一个近圣的好人,然而这或许更糟。

“好了!好了!”柏世钧只觉得两只耳朵闹哄哄,一时甚至有些受不了,连忙张开手,叫众人安静下来,“你们听我说啊,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算是半个罪臣,你们给我送东西,都会受连累!”

先前送鸡蛋的女人上前一步,“柏神医,我不怕连累!一是一,二是二,凡事总有个理!您菩萨一样的人,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对,对!”

“胡闹!”柏世钧板下脸来,“都听我的!都走,都走!”

刚才还热情高涨的人群顿时又凝重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望着柏世钧,带着盼望、关切,柏世钧最受不住这个,叹了口气,将柏灵放下来,走到那个女人跟前,从她的篮子里拿了两个鸡蛋。

“刚才那个说扛了米的小兄弟呢?”

人群里一个声音不断说着“借过”“借过”,不一会儿,一个壮汉肩扛着麻布袋子就站在了柏世钧跟前。

柏世钧弯腰,一手捏住了自己前摆的一角,“劳烦,把米给我倒个一二斤吧……”

那汉子二话不说就解开了封袋的绳子,对着柏世钧临时做的“米袋”就倾倒下去——

“诶呦呦,多了,行了!哎,够了,够了!衣服撑破了一会儿!”

壮汉的米一下就倒了一半。

柏世钧小心地兜着米,这才抬头,半是劝说,半是恳求地道,“好了,乡亲们,你们来,我知道,是挂念我,可你们这样,并不能真的帮到什么,反而会把你们自己和我都牵连进去,到时候我才是百口莫辩哪。回去吧,都回去吧!”

方才倒了米的壮汉,这时便也举起手,对着身后的乡亲道,“听柏神医的!都听柏神医的!”

人群中,大家彼此响应,蒋三不太耐烦,他大呵一声,“行了!都跟我走!”,人群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巷子口挪动。也便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都让开!让本官进去!”

蒋三脸色并不好看,上前道,“郑大人,您可来了。”

来人身着红色官服,那是所有京官和二品以上封疆大吏才享有的官袍色泽,他脸上带着笑,“三爷!我连夜听到口信,说这边有刁民聚众闹事,就赶紧过来了,这、这些都是刁民吗?”

“刁个屁!”蒋三没有看他,径直向外走去,一挥手,招呼着他的一众人马,“走!”

第二十五章 一家人的善后(推荐加更)

柏世钧一家站在门口,目送这些乡亲们远去。于是原先热闹的小巷,只在片刻之后便又成了空落落的街。

直到这个时候,原本已经熄了灯的邻里,窗户又亮了起来——经过这样一番闹腾,没有人敢再睡下了。各家的门也是都开了一条缝,小心地往外探望。

“打扰诸位,打扰诸位啦!”柏世钧朝着四面鞠躬,“一点儿小事,今晚惊着大伙儿了,各位担待……”

小巷里还是没有声音,柏奕和柏灵也跟着父亲朝四面鞠躬赔不是。

隐约中,柏灵听到几声叹息,还有木门重新合拢上闩的声音,各家的灯又默默地熄了,柏世钧也带着两个孩子,重新回了自家的院子。

柏灵从厨房摸黑拿了一个粗布袋子出来,两人配合着,把父亲怀里的大米小心地倒进了袋子里。这些米,一家人最少能吃上小半个月。

柏世钧终于松了抓衣摆的手,他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劫后余生般地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笑呵呵地道,“幸好你们俩晚上不在,晚上外面真是闹哄哄,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么多锦衣卫都给招来了!”

“别说了,”柏奕冷冷地把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放在柏世钧的手边,“饿了的话吃点儿吧。”

柏世钧摸着油纸包,竟还是温热的,“这个是……”

“是哥哥买的煎馄饨。”柏灵擦了擦眼角,低声道,“他想您一个人在家,估计是没什么东西能吃,就带了些回来。”

“哦哦。”柏世钧脸上浮带起笑意,打开了袋子,赤手摸了一个馄饨,尝了几口,又叹了一声。

柏灵轻声问道,“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香是香,不过人老了,饿的时候还是想吃点米饭……”柏世钧有些为难地往柏灵那边看去,“柏灵,你看能不能给爹,再、再去做点儿米饭来……”

柏世钧还没说完,怀里的炸馄饨就被柏奕一把夺了过去,直接丢进了一旁柏灵的怀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挑挑拣拣。你对别人的心,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用在我和柏灵身上么?”

柏世钧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腹中便传来一连串的饥响,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柏奕卷起了袖子,弯腰把地上的米袋拎在怀中,对一旁柏灵闷声开口,“你别动,我去。”

柏灵抱着还有些热乎的馄饨,心里忽然像是空了一块,方才的阵势好像并没有完全从眼前消退。

眼前这个不务家事的父亲,和方才为众抱薪的仁医,似乎并不能在她的心中很好的融合。

柏灵侧过身,望向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韦十四,“十四晚上吃过饭了吗?”

韦十四一直靠着院墙站着,一炳精雕的银鞘长剑抱在怀中。他没有回答,只是往柏灵的方向看了过来。

柏灵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如果你想吃馄饨,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韦十四直起背,往这边走过来,“有酒么。”

柏灵摇头,“没有,但酒坊离这儿不远,我去给你打一壶吧。”

“好,一起去。”

柏世钧站了起来,“慢!”

柏灵回过头,见柏世钧又皱紧了眉。

若不是柏灵忽然回头与这个锦衣卫搭话,柏世钧竟是一直没发现此人随他们一起进了院子。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韦十四跟前,那双方才还偃旗息鼓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精神,肃然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跟在小女身边?”

“韦十四。大人应该知道我。”韦十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且短促。

这个名字激起了柏世钧长久的回忆,他忽然目光一振,“你是……太后身边的暗卫?”

“以前是。”韦十四淡淡答道,“现在主要负责看护柏娘子的安危。”

柏世钧心中一时惊惧,不得已牵扯进后宫,已是误陷虎狼之地,何以女儿竟又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柏灵……”柏世钧目光灼人地看向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柏灵伸手抚了抚自己前额的头发,有些无奈地道,“也是太后的旨意。”

柏世钧刚要追问,韦十四已然开口,“既是上谕,柏大人还是不要多问了。”

“走吧。”柏灵不愿多说,已上前打开了院门,很快和韦十四一道消失在门口。冷清清的月光照在空落的院子里,柏世钧忽然觉得几分春寒料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柏灵还未回来,柏奕那边的饭和蛋羹已经坐好,柏世钧难得地没有说话,而是埋头动筷。

柏奕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四处都没有见人,这才进屋问了声,“柏灵呢?”

“她出去打酒了。”柏世钧的声音有些疲惫,他抬头,见柏奕点了点头就安心地坐回了位置上等候,心中不免又有些苦闷,“……看来,你也早就知道你妹妹身边有个锦衣卫的暗卫了?”

柏奕摇头,“前几年听她提过一两句,见也是今晚第一次。”

柏世钧拿筷子的手微微颤了颤,箸头的一粒米饭便不小心掉在了身上。

他放了碗筷,低头去捻那粒饭粒,不知怎的忽然便是一阵难受。

手上这粒米,去年还不知是长在哪一块水田里头,结在哪一颗麦穗的上头,如今又不知经了谁的镰刀,谁的舂捣,辗转落在了自己的衣摆上。

柏世钧知道,这些问题归根结底都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然而除了这粒米自己,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

他的儿子柏奕和女儿柏灵,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粒米?

孩子们稀里糊涂地生到这个世上,他匆匆忙忙地看着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如今他却突然变得困惑又难过——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除了孩子们自己,恐怕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心中沟壑的全貌。

如此想着,柏世钧便升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离这两个孩子再近一些,他抬头看向柏奕那边,“你们晚上……都吃了什么啊?”

第二十六章 见微知著

“鸡汤馄饨。”柏奕很快回答,没有多说一个字。

“喔。”柏世钧点点头,又闷头嚼了几口饭。

刚才的一点底气好像忽然就散没了,柏世钧不知该把目光望向哪里,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往柏奕那边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是哪家的鸡汤馄饨啊?”

柏奕望着院子,“朝天街上的。”

“……喔。”

柏世钧又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压着东西,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可以再追问一句“味道怎么样”,可刚说了头两个字,柏奕就站了起来,“好像是柏灵的脚步声,我出去看看。”

“哦,你——。”

“去吧”两个字还没出口,柏奕已经跨出了客厅的门。

院子里传来柏奕的声音——“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样看,果然是柏灵回来了,柏世钧也放下碗去院子里瞧,只见柏灵手上提着一壶酒,一旁韦十四手里则捧得满满当当,一堆竹篮、布箱堆起来已经遮住了他的脸,胳膊上还挎着两只绑着翅膀的大白鹅。

柏奕赶紧上前接了一半,两人一道把东西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这是……”

“是刚才那些乡亲的,他们没全跟着那位三爷走,好些都在转角的大街口蛰着,等我买了酒回来就都冲上来塞东西……”柏灵有些为难地看看父亲和哥哥,“一堆人忽然在我跟前跪下……我没法子。”

“行。”柏世钧叹了口气,摆摆手,“那就都收着。不早了,东西明早再清点,先去睡吧。”

“爹……”柏灵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先得粗略检查一遍,要都是鸡蛋、腊肉什么的还好,要是有什么放不住的生鲜,还得拿桶装着先放到井下面去,不然在外面搁一晚就坏了。”

柏世钧没想着这一层,这才眨眨眼睛,“那、那你们先去睡,我来——”

“一起吧,”柏灵扶着柏世钧的手,引他和柏奕一道站去那堆货的前头,“您看这边的,柏奕看那边的,我先把鹅放后院去。”

果然,不一会儿,父子两个就从里面清点出一筐枇杷、一包鲜龙眼和一袋子柑橘。两人也从屋子里扯了几大张油纸,把它们分开包着塞进了木桶,再把木桶缓缓地往井下放。

三月初春,天气已经转暖,但井水还是那么凉,这个保存食物的方法还是从前村里的乡亲教的。

柏灵放了东西出来,手里多拿了一双筷子一个碗还有一盏茶杯,韦十四在院中席地而坐,旁若无人地小酌起来。等到一家人把东西粗略地收拾了一遭,再回头,那里只剩了空壶空盏,一双筷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干净的瓷碗上头,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柏世钧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柏灵,“那个人他……”

柏灵笑,“不用管他,爹也去洗洗睡吧,明天说不定又是一场恶战,我们要养好精神。”

那无人的碗筷到底还是有些戳柏世钧的心弦,这个韦十四,此刻大抵又潜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了吧。柏世钧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一想到尔今尔后,一双眼睛将永远盯着他的儿女,他就猛然心惊。

这一晚,柏家的父子人都有些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除了柏灵,他们谁也睡不下。

柏奕后半夜睡不着,便算着时辰躺到寅时,摸黑去厨房准备第二日的米粥。他毕竟还年轻,这样的熬夜于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但第二天一早,柏奕与柏灵便都注意到柏世钧的眼眶下的暗青,明显又比前一天更重了些,

一家人沉默地吃着早饭,拿昨夜乡亲们送来的萝卜干和咸菜下饭。柏世钧几次放筷,望着柏灵欲言又止,但想说的还是说不出来。

宫里的人仍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太监身型圆润,是从未见过的生脸孔。他与前两日来接驾的太监气质迥然不同,两肩厚实,下颌饱满,纵是不笑时,脸上也像挂着三分笑意似的。

这模样,活像是戏台上的弥勒佛,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柏灵稍稍一福,刚问道,“不知公公尊驾?”,身后柏世钧便低声唤道,“柏灵,快见过丘公公!”

那人两手交叠于身前,笑盈盈地躬身,“不敢当,我姓丘,平日里跟在万岁爷身边做事。”

柏灵与柏奕俱是一怔,今日来的,竟是建熙帝亲自指派的人么。

丘公公四下望了望,摇了摇头,望向柏世钧,“柏太医,您这院子也忒破了些呀。”

柏世钧面带尴尬地应声,“公公见笑。”

“哎,您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吧?”

柏世钧讪讪地道,“是。”

丘公公叹了一声,“洒家老听人说四十不霍,您怎么还像个愣头青似的到处霍霍。到底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做起事来还那么没分没寸的!”

柏世钧还没听懂,旁边的柏灵已经笑了起来。

丘公公一扫手中拂尘,“请吧,三位的轿子都在外头备好了。”

出了门,才进轿,柏灵便发现座下的感觉不同,她一低头,便发现昨日的草席今日竟已被换成了软垫。

柏灵轻轻抚摸着软垫外的光滑绸缎,看来今早贵妃的反馈不错……只是不知为何,她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轿子一路快步行进,柏灵闭着眼睛休息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锣鼓与号角,轿子停落了下来,她揭开了轿帘往外看。

这里离午门不算远,丘公公站在轿队的最前头,昂首望向宫门,静静地等着。

在他的正前方,原本空空荡荡的午门广场今日好生热闹,不仅站满了围观的布衣百姓,礼乐长队站在宫门的两侧,一支威武的队伍正向着宫门缓缓而去。

队伍中,身缚红缨枪的铁甲士兵们身骑白马,气宇轩昂,在他们的最前面还有一位头戴银盔的老将,那人腰间挎着两把长剑,身姿挺拔,白须用红绳捆成了一束,看起来很是豪迈英武。

柏灵有些好奇,“那是谁?”

第二十七章 太医院的生财之道(推荐加更)

“是申集川,申将军。”一旁的小太监轻声答道。

可才说这么一句,一旁稍微年长些的宫人已经狠狠捅了他一下,小太监脖子一缩,打了一哆嗦,不敢再说话了。

柏灵见状,便放下了轿帘。

一进宫,丘公公就去太和殿的后门候着去了,其他宫人领着他们,仍是到了中和殿。

今日中和殿里的人仍与昨日差不多,王济悬端着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柏灵环视四周,见来人差不多都是昨日见过的几位太医,靠近御座的位置空着,但却奉着一杯茶——那应该是给秦康的,不过老爷子不知上哪儿去了。

柏奕忽然戳了柏灵一下。

柏灵顺着柏奕眼色示意的方向抬眸,朝东南角看去——那里竟站着昨晚他们在巷口见过的锦衣卫,蒋三爷。

蒋三几乎立刻觉察到视线,敏锐地看了过来。

对方目光凶厉,似是带着极大的敌意,柏奕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浑身的骨头都瞬间绷紧,下意识地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却不想,一旁柏灵忽然莞尔,眼中带笑,稍稍欠身像是施了个轻礼,而后轻飘飘地挪了目光。

蒋三一时愣在那里,转瞬便涌起了磅礴的怒意——这丫头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他本能地怒目向一旁扫视,然而这个屋子里的太医们喝茶的喝茶,养神的闭着眼睛,都没有向这边看来。蒋三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尴尬忽然消解了几分。

真可笑,自己和一个小丫头置什么气?

此时,前面太和殿还在早朝,每传召一位觐见的大臣,驻守在太和殿外的宫人就要用高昂而激跃的声音高喊一声,宣——某某某人觐见!

那声音着实清亮,只是太过高亢,每一次响起,柏世钧都觉得自己耳朵被震了一下,他强撑着精神,却还是不时点着头,迷迷糊糊地打盹儿。

王济悬悠然地撇着杯子里的浮沫,冷不防地开口,“听说,昨晚柏太医的府上可热闹了。”

柏世钧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徐太医、朱太医、章太医几个都望着自己。

“哪里,哪里。”柏世钧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就是一些个先前在我这儿治过病的百姓过来探望……结果惊扰四邻了。”

王济悬放了杯子,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太医,“要说我们几个,平日里在太医院宵衣旰食,忙得顾头不顾脚……柏太医还能在当值之余,在外头接那么多乡民的诊,真真是叫我们羡慕!”

章太医也笑,“可不是!难怪往日里总不见柏太医的影子,原来是外头还有生意。”

“不是的——”柏世钧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柏灵抬头向王济悬,声音轻软,“王太医和章太医这是什么话,我们羡慕您二位还来不及。”

王济悬微微挑眉,一旁章太医故作疑惑,“哦?这怎么说?”

柏灵望着章太医,温声道,“您出一趟诊,光出诊的银子就是十二两,哪像我父亲,总忘收诊费也就罢了,还老往人家那里倒贴。若不是昨晚乡民送了点儿米,家里锅都揭不开了——”

“胡、胡说八道!”章有生手里的茶碗有些端不住了,“你几时见过我在外出诊!”

柏灵也不解释,转目望向在一旁低头喝茶的王济悬,“还有王太医。”

王济悬的动作停在那里,茶杯微微往手心沉了沉,“没有根据的事可不要胡说,本太医从不接私诊。”

“您是不接私诊。毕竟,章太医就算跑断了腿,也不如您上一趟东林寺。”

中和殿里鸦雀无声,谁都知道柏灵这话没有说完,可她就那么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望着王济悬。

“罢了……罢了罢了!”王济悬咳了几声,已有些坐不住,“这太医私自出外接诊么,虽然有违太医院的条例,可毕竟医者仁心,遇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念你父亲这么做也算是一桩善举,这一次我就不追究了!”

“那可真是多谢王太医开恩呢。”柏灵略略屈膝,“往后我父亲在太医院当值,也承蒙您多多照料了。”

听到这里,一旁还没有开过口的朱太医和徐太医都屏住了呼吸,两人望着自己的脚面,不约而同地抬手擦汗。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柏灵一出手竟直接就往七寸上招呼,且她话只说一半,引而不发,明里感叹艳羡,暗中实为要挟。

柏世钧老脸也是刷白,比起这些同僚的破事,他更惊讶柏灵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能三两句话便说得王章二人如此魂不守舍!

还未等他向柏灵细细盘问,前面太和殿里一道极清幽的铜磬声隐隐传来,众人闻听,都纷纷站起了身。

看样子,前面退朝了。

果然,远远地,柏灵看见前头太和殿地后门里走出来十来个宫人,悉数在汉白玉的石道两侧站好。在他们之后,一身玄黑色龙袍的建熙帝才缓步而出,左侧黄崇德躬身跟随,右侧丘公公牵着衣摆。

再后头,竟是颤颤巍巍的秦康老爷子——他今早竟被叫到前头的朝堂上去了。

众人在这时便都已经跪了下来,等候建熙帝的驾临。

柏灵也与其他人一样低着头跪着,不一会儿便听见皇帝冕旒彼此碰撞的声音,许多人身姿跪得比之前更低了。

建熙帝到了。

柏灵只觉得今日的建熙帝脚下如风,看起来心情很是飞扬,看来今日前朝必定是有捷报传来。

在众人山呼万岁的声浪中,建熙帝落座了。群臣俯首,却久久等不来他的一句“平身”,方才还有些明快的大殿忽然间又沉寂了下来,几个太医偷偷地彼此看了看,眼中都是疑惑。

帝心似水,波诡云谲。

建熙帝望着案下的群臣,毫无预料地开口了,“蒋三,知道今日这太医院的集会,朕为什么要喊你来吗。”

蒋三听到自己的名字,猛然抬头,抱拳道,“这……请陛下明示。”

建熙帝不悦,“昨晚东交陋巷的事,是不是要朕给你再讲一遍?”

建熙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但蒋三却面若死灰,“回陛下!近日流民不断,频频作祟,这才月初,京中、郊野已有大小十几桩案子——”

黄崇德插言道,“你们锦衣卫几时管起底下查案的事情了?”

第二十八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蒋三一怔,顿时明白过来,连忙道,“公公容禀,因这其中几件案子背后似与白莲教谋逆有关,臣等才被授命彻查相关案情,昨夜柏大人府上之事确实是误会,但京中忽然多了这么多人,卑职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啊!”

建熙帝没有说话,黄崇德回望道,“主子爷,底下人也都有底下人的难处。”

建熙帝声调转冷,“昨晚牢里还没提审,就已经打死了几个乡民。下面的人行事如此蛮横,你们北镇抚司也该管管了。”

蒋三的喉咙动了动,连忙答道,“是。”

建熙帝叹了一声,“死者已矣,活着的还要吃饭。这会儿是农忙的时候,家里的男丁没了,这些人家里日子怎么过?让户部拨些银子去安抚,再免了这些人家未来三年的赋税。”

黄崇德这时便轻声道,“这个奴婢去安排。”

建熙帝低头喝茶,一旁黄崇德给了蒋三一个眼神,蒋三立刻领悟,跪地磕头后便匆匆离去了。建熙帝放了茶碗,又看向柏世钧,“听说,你柏太医家里,昨晚连锅都揭不开了?”

柏世钧茫然地抬起头,他还沉在方才建熙帝所说的“死了几个乡民”的寥寥数言中。

他决计想不到,有乡民为了来探望他,竟落了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柏灵在一旁轻声道,“爹,皇上问您话呢。”

“臣……臣……”

柏世钧喉中枯涩,一想起那些面目淳朴的乡亲之中,竟有人因他而罹难,他心中已是一片惊怜,强忍着才没有掉下眼泪,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

建熙帝笑了笑,“怎么,朕一提,你还委屈上了,太医院每个月发的粮钱,算起来都够让你再给自家添个下人了,你自己开支无度,难道还要在这儿跟朕哭鼻子?”

柏世钧连忙拭去了眼角的泪,低声道,“臣不敢。”

建熙帝又道,“佛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可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到底没有多少人。你柏世钧,算一个。”

柏世钧:“臣……不敢!”

建熙帝一笑,目光又望向柏世钧身后的众人,“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有这样的臣子,朕不能不护着。今太医柏世钧惜民如子,朕便赏银百两,这个钱走大内的帐,朕出。”

一旁黄崇德躬身,“主子圣明!”

底下的几个太医脸色复杂,但也迅速接话,连赞陛下如天之德,只有柏世钧脸上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些不察上意的木然,叩头谢恩。

建熙帝目光一转,“柏奕,朕这么做,你可还满意?”

柏家三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建熙帝这个时候突然话锋一转,是什么用意。

大殿一片沉默,众人纷纷向柏奕看去,柏奕心中忐忑,也只能迎着建熙帝的冷眼答道,“草民……自是深谢圣恩。”

“不谢你父亲么?”

柏奕双眸微垂,低声道,“父亲宅心仁厚,当为……医者之表率。”

“也算你有点良心,虽然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多少还记得带些东西回来给他充饥。”

建熙帝的话听得柏家三人都是一阵心惊,他竟能将昨夜几人的情形说得如此清楚,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建熙帝接着道,“当儿子的要体谅父亲,就像当臣子的要体谅君父。这都没有弄明白,你这个厨子就不要做了!先跟着你父亲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罢,王济悬!”

王济悬当即起身,“臣在!”

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柏奕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就听得建熙帝以一种不容抗争的口吻下令了。

“明日就让这个柏奕入太医院,朕昨日看他在殿上说得头头是道,也像是有些本事,说不定是个好苗子,不要浪费了!”

此语一出,柏奕当时便愣在那里,一时如受重击。

昨晚和柏灵在街上的闲聊忽然闪现在眼前——两年来,他在百味楼披星戴月、刻苦忍耐,才好不容易熬到了帮厨的位子。

如今建熙帝一句话,未来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望着柏奕失落的脸,柏世钧心中亦是痛心。

一旁王济悬犹豫着道,“皇上说得是!但……柏世钧还是下等医士,还没有带学徒的资格。按太医院的惯例,收学徒的工作一般还是得由御医以上的太医来兼任,不如,让臣来……”

王济悬悄悄地抬头,想去看建熙帝的脸色。

建熙帝也只是冷笑了两声,“太医院都已经派他来给贵妃瞧病了,你现在来和朕说他水平还够不上御医?”

王济悬脸上一红,背也佝了下去。

柏世钧这时起身,恭声道,“皇上,您也不用怪王太医,臣确实不愿坐御医的位置。”

在场几人俱是一惊,都向柏世钧看去——他脸上带着一种凄然的平静,看不出他心下在想些什么。

“当初是秦院使栽培,罪臣才进了太医院。罪臣一生别无他求,只想重修一遍《伤寒论》。宫中不比其他医馆,天下奇珍异株,无所不有。臣在太医院这些年,亦是大开眼界。如今臣的《伤寒新论》已经开始写最后一卷,等书稿完成,臣便想携子带女离京,归园田居。陛下若真的疼惜臣,还请开恩,让世钧继续在太医院做我的医士,也不必让我儿步我后尘!”

见建熙帝脸色越来越差,黄崇德不得不开口了,“柏太医,您等等。您口称罪臣,可……何罪之有呢?”

“我有三大罪状。”柏世钧仍是连眸子都不抬,“我一心修书,辜负圣心,此罪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罪二;我一双儿女,却养而不教,此罪三。”

柏灵静静地听着,目光看向父亲。

她竟是从柏世钧平淡如水的话语中听出了一腔孤恨。

“请皇上收回成命,让吾儿做他的厨子去吧!”

“朕不依。”未等柏世钧说完,建熙帝就已经直截了当地给了答复,“朕告诉你,朕不喜欢‘激流勇退’,朕喜欢‘死而后已’。今日念你连日劳累,这些胡言乱语朕权当没听见,以后不准再提,谢恩吧!”

雷霆一触即发,柏世钧只得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弯下的腰,喃喃着道了一声“谢圣上。”

建熙帝的目光再次转向,“还有柏灵。”

柏奕屏住了呼吸,衣袖中的十指已经捏成了拳头。

“……屈贵妃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昨天留给她的方子,一会儿,你随朕一起去看看她吧。”

第二十九章 建熙帝的逆鳞(推荐加更)

柏灵俯身,轻答了声“是。”

建熙帝站了起来,悠然地走下台阶,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今日把你们都叫来,也只为一件事。”

老院使从座位上站起身,低声道,“陛下请说,臣等静听。”

“前朝不太平!”建熙帝冷声道,“总有些个不怀好心的臣子,为博忠名,管事管到朕的家事里来了。朕已着三法司论罪。尔等身为医者,最知道贵妃的情形,着命王济悬、章有生协同办案,期间若有其他牵涉,太医院当倾全力为之。”

王济悬立刻领悟了,起身高呼道,“臣领旨!必当殚精竭虑、尽全力以还娘娘清白!”

几位太医随即也跟着开口。

建熙帝扫了一眼中和殿中的群臣,眼中已有倦意,也不再说什么,径直朝门外走去。身后丘公公已然会意,高声道,“起驾!承乾宫!”

几个宫人上前去请柏灵,她回望了一眼父兄,以眼神宽慰他们无需担忧自己,便迈着步子,尽量跟上建熙帝的步伐。

黄崇德没有跟着,他随着太医们一同目送皇帝出门,而后转回身,对着众太医道,“各位都请起吧,我来和诸位仔细说说,今日前朝的事。”

众人齐声道,“是。”

从中和殿到承乾宫,说近不近,可建熙帝连轿辇也不愿坐,只徒步往前走。

丘实和柏灵,还有一众宫人,都紧紧跟在后面。

建熙帝走得比平日要快一些,柏灵脚上不方便,平时走路还好,这会儿便有些跟不上了。

等到长廊,离中和殿已远了的时候,丘公公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我的主子爷,您别生气,前朝的人要胡咧咧,您别往心里去啊。”

建熙帝步子停住,瞪了丘实一眼,“……朕几时生气了?”

丘实浑身是肉,这会儿已经气喘吁吁的,他也不平自己的气,只顾着道,“您消消火儿,奴婢……奴婢看您走那么快,也就是猜了猜……爷,不是我说,那些个文官的话何必理他,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参奏了,之前逮着林婕妤入储秀宫的事儿就一顿狠批,如今看贵妃娘娘病了,他们又起了妖风要搞事。”

建熙帝长吁一口气,这才放缓了步子。

柏灵这会儿才被一个宫人背着跑过来,一见赶上了,便又下地自己走。

建熙帝望了她一眼,“脚怎么了?”

柏灵:“回陛下,前些日子和父亲一起进山,扭伤了。”

建熙帝对一旁宫人道,“那就继续背着。”

柏灵对着建熙帝点了点头,以示谢意。一旁丘实见主子此时脸色好些了,这才像往常一样,上前扶着建熙帝的手臂,一起慢慢往前走。

柏灵竖着耳朵,听前面丘公公道,“要我说,那些个大臣都是些没心肝的玩意!娘娘还在病中,他们就写折子污蔑造谣,非要把事情往娘娘德行有失上头讲……奴婢就想不明白了,把贵妃娘娘拉下来,对他们能有什么好?”

建熙帝冷哼了一声,“你不懂,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直臣’美名!”

丘实:“奴婢是不懂,不过现在,既然柏太医他们家有法子让娘娘好,陛下就宽心静候吧,病去如抽丝啊,不能急。”

柏灵轻声道,“是了,丘公公说得有理。”

建熙帝闻言,不由得回望了一眼。丘实也回头笑道,“柏娘子真心有一手,今早万岁爷上朝前,还特意去了一趟娘娘的寝宫。娘娘说按着方子操作,昨晚便觉得好多了。”

“上朝前?”柏灵略略张了眉,“那就是……丑时二三刻的样子?”

丘实点头,“差不多。”

柏灵叹了一声。

丘实见柏灵叹气,一时有些奇怪,“怎么,娘娘好些了,你还不高兴?”

柏灵有些无奈,“公公,若娘娘真的觉得好多了,丑时二三刻,怎么可能还醒着呢?”

丘实一怔,脸上的表情呆在那里。

柏灵接着道,“这分明是娘娘心善,不愿见我因为她的病症受了牵连,才故意这么说的呀。”

柏灵这么一点,丘公公立时便明白过来。他忍不住去看建熙帝的表情——可皇上看起来却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想明白了这一层!

建熙帝头也不回,声音低沉,“你有法子让她挂念着,就已经是大功德。”

柏灵默然。

今日的屈氏亦像昨日那样表情疲惫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地睡着。

屋子里光线暗淡,看不出白天黑夜,而在纱帐之后的屈氏,看起来甚至比昨日还要憔悴。

建熙帝昨晚下旨停了承乾宫所有的酒,突然没了酒,屈氏竟是一夜都无法睡下,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头也更加昏沉,天亮时才有浅浅的睡意。

宝鸳一个人跪坐在娘娘的身旁陪伴,看着一日更比一日消瘦的屈氏,她只能暗自擦眼泪。

建熙帝原本想来和屈氏说说话,如今见她睡着,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也便一个人面色愀然地出来了。

丘公公关切地上前,“皇上……”

建熙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一人独在承乾宫的外厅孤坐,忽然望向柏灵,“从明日起,你就来承乾宫,陪着贵妃吧。”

柏灵心中微动,难怪今早醒来就一直觉得隐隐不安,果然是有大事。

见柏灵一直不回答,建熙帝锁眉,“不愿意?”

柏灵:“民女只是不明白。”

建熙帝:“不明白什么?”

柏灵:“我进宫献方,并不为讨娘娘一时半刻的欢喜。昨日陛下还在殿上问,贵妃究竟是何病症,几时能好,怎么今日就只字不提,只说让民女进宫的事了呢?”

建熙帝哂笑,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放在了桌上。

柏灵一看便认了出来,这是她昨日写的“药方”。

建熙帝再次望向柏灵,“这就是你的药方?通篇没有一味药材,全是一些虚妄之词。这样的药方只怕亘古未有,翻遍医书也找不到一篇!你拿着它瞒一瞒太医院的御医们也就罢了,念你救父心切,又得贵妃眼缘,朕如今让你进宫陪伴贵妃,是在给你机会!”

柏灵没有动,只是问道,“请问陛下,翻遍医书,可有一篇能治好娘娘的病症么……?还是说……”

一旁丘实心中直感不妙,只觉得这话题的走向似乎越来越危险了。

可他到底没有黄崇德的胆识,不懂得如何在此时上来打圆场,只能在心中默念,这个小姑娘胆量也忒大了点儿,一会儿可千万不要说出什么冲撞圣驾的话来!

“还是说什么?”

柏灵目光渐沉,接着道,“还是说,其实陛下您心里也和其他人一样,打心底认为贵妃根本就没病。所以就想着,若能找个会说话的在身旁陪伴,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此话一出,丘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贵妃无病”几乎是建熙帝的一片逆鳞!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扫过眼前柏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柏灵目光毫无闪避,“只是陛下,您真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第三十章 咨询室的初阶设置

丘实望着柏灵,心中一面惧怕,一面感叹。

惧怕,是惧怕建熙帝的雷霆之怒;感叹,是感叹柏家也实在有趣……旁人千方百计想撂下不敢碰的担子,他们竟是争着抢着要干。

先是老的杀出来停了贵妃的药,又来个小的放着伺候人的轻活儿不挑,非要给自己揽治病的重活儿,这何苦来?

建熙帝哼了一声,却不怒反笑,他望着柏灵,眼中竟透出了几分赏识的神态,“那你想怎么样?”

“皇上昨日既说要让民女来为娘娘治病,那民女就来为娘娘医治看看。只是我有四个请求要先说,若有冒犯,只能在此先请圣上恕罪了。”

建熙帝望了丘实一眼,丘实会意,伸手将外厅里伺候的宫人们都打发走了。

整个厅堂,一时间就只剩他们三人。

建熙帝整理了一会儿衣摆,“说罢。”

柏灵:“在民女进宫之后,请皇上准许我只对您一人行君臣之礼,至于其他嫔妃、公公、姑姑……不论其地位如何,资历如何,都不得以尊卑之别挟令于我。”

饶是已经做了准备,建熙帝也仍被这要求暗暗惊了一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丘实目光微凝,“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建熙帝面不改色,只是身子稍稍前倾了些,紧接着向柏灵询问,“你提这个要求,是为什么?”

“乡间百姓若来求诊,我开方,他治病,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若是在这其中参杂了旁的关系,譬如他是我的上级、朋友、乃至至亲,就容易关心则乱。平日里能瞧出来的毛病,有时也瞧不出来。另一方面,若是彼此在身份上差离太远,许多话娘娘不方便说,我也不能问。娘娘病情复杂,若要我参与治疗,那我便只能与她有医与患的关系。这于我、于娘娘,都是最好的。”

柏灵说得流利,心中亦有几分感慨。

昨日进宫时,自己还在和柏奕解释咨询师与来访之间不能有双重关系,没想到今日就有机会提了出来。

建熙帝并不表态,他两手的手肘已撑在了身前的御案上,目光在柏灵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除了这个呢?”

“第二个要求,请皇上在承乾宫附近腾一处小宅给我,并交由我亲自打理布置。”

“小宅?”建熙帝长眉微动,“你要用它来干什么?”

“我需要布置一间单独的诊室,用来和娘娘谈话。”柏灵抬头,后半句声音很低,“就像当初为太后准备的……一样。”

丘实一时没听清,“单独的……什么?要谈话就在宫里头谈不行吗?”

柏灵摇头,“承乾宫不只是娘娘的住所,更是她贵妃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娘娘便只是娘娘,不是她自己。没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卸下心里的负担。”

建熙帝又道,“还有呢?”

“第三个要求,我入宫后的俸银,请不要让内务府直接归于承乾宫的日常开支之中。每半月或一月,请娘娘亲自把银钱交给我。”

建熙帝略略皱眉,“为什么?”

“付费是治疗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娘娘不能亲眼看到、亲自确认她为这场治疗的付出的成本,那么效果会大打折扣。”

“第四个呢。”

柏灵俯身,给建熙帝磕了一个头,郑重其事地道,“恳请圣上恩准,每个月让我哥哥去领我爹的俸禄,再不要把钱交到我爹手里了!等到贵妃病愈之日,求皇上能放我们家一马,就让我爹,带着我和哥哥,辞官回家。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在宫里、甚至是京城这样的地方久留。”

建熙帝哑然失笑,

国事难,家事也不易。

建熙帝眼中透出几分戏谑,“丘实。”

“奴婢在。”

“柏世钧和柏奕父子两个,一个月的俸禄加起来是多少?”

丘实想了想,“回主子,按太医院的惯例,医士一个月的俸禄折算成银两是五钱;学徒不算正职,只管一日两餐和夜宿,没有俸禄。”

建熙帝的嘴角沉了沉,“这样吧,另外给柏奕单独发份补贴,发多少,按宫里发例银的规矩来。”

说着,建熙帝又看向柏灵,“至于让你哥哥每月去领你父亲的俸禄,朕不好直接插手,回去让你父亲自己写个委托,交给黄崇德,他会去安排的。”

柏灵俯身,“好。”

建熙帝站起身,在屋子中踱步。

“你的第一个要求有违纲理伦常,朕不能答应,但朕可以特许,你进宫之后,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务,其他人概不准指派你做其他的,怎么样?”

柏灵心知这已是极大的恩典,“……谢圣上。”

“至于第二条,”建熙帝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殿宇,“后宫的宅院布置各有讲究。当初是太后接连降了三道懿旨,朕才不得不从。贵妃身份不一样,若是也这么做,只怕这边宅子还没搭,前朝的那些个文臣,就要跳起来指着朕的鼻子骂街了。”

柏灵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是,这一条,我没想到。”

建熙帝微微扬眉,“你不在前朝,自然想不到。至于第三条……”

柏灵仰头道,“第三条,无需皇上去开口,我会自己与贵妃商量,只是觉得有违宫内规制,所以先说与皇上听。”

“好。”建熙帝目光,“那朕且问你,贵妃的病,几时能好?”

柏灵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三年。”

“三年?”

“娘娘的病虽不是绝症,却也不是小病,我先前提的那些条件又有诸多掣肘……”柏灵目光微沉,“如此,三年已是一个很乐观的长度了。”

建熙帝踱步的速度快了,他望了一眼身旁的丘实,“去给朕倒杯水来,要新烧的滚水。”

丘实即便再愚钝,此刻也知道建熙帝的意思,他轻答了一声“是”,便退出了房间,从外头将门给带了起来。

建熙帝回坐到自己先前的位置,压低了声音道,“你当初医治太后,为什么只用了四个月?”

柏灵平视前方,淡然道,“皇上,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医治’过太后。况且娘娘的情形,和太后也截然不同,两者怎么能比?”

“朕只给你一年。”建熙帝的眼中透出锋芒,“若你真能医治好贵妃之体,朕便答应你让你父兄远离京畿。但倘若一年之后,贵妃还是这样,明年秋后,便是你一家的死期!”

第三十一章 天真的老父亲

离了承乾宫,柏灵跟着引路的宫人,一步一步向离此最近的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外,软轿已经备好,会把她好好地送回陋巷的家中。

从承乾宫到西华门,平日里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柏灵走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引路的宫人不敢催促,也任由她慢吞吞地走着。

回想着今日建熙帝的一言一行,柏灵只觉得脚下的石路益发坎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回了家,刚叩门,柏灵便却发现门竟没有锁,一推便开了。

院子一个人也没有,井旁的简易灶火台上架着水壶,火刚熄,旁边丢着一柄蒲扇。

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喊,“哥哥,爹?”

“是柏灵,一定是柏灵回来了……”里屋传来柏奕的声音,柏灵便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柏世钧果然躺在木床上,两唇发白,面色憔悴,头上敷着一块白毛巾,口里还一直长吁短叹地念着什么,只是听不清楚。

床头剩了半碗热水,柏奕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父亲的床边。

一见柏灵,柏世钧便努力坐起来,抬手伸向柏灵的方向,柏灵飞快地坐到父亲的身边,接着柏世钧的手,“……这是怎么了?”

“宫里的旨意到了。”柏奕有些无奈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世钧,低声道,“刚听到你要进宫,爹就晕过去了。”

柏灵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柏世钧老泪纵横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呜呜地哭。

柏灵也不劝,只是轻轻拍着父亲的背,任他在那里流眼泪。

从低哭到啜泣,柏世钧两只眼睛都有些发肿了,这才抬头,呜咽地开口,“后宫是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我、我一个当太医的还能不知道吗。你不能……你不能去后宫那种地方,不能……”

柏灵点头,也不说话,端起桌上的水,给父亲递了过去。

过了许久,见柏世钧的情绪稍稍平稳了下来,柏奕才望向柏灵,“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皇上突然就封了你承乾宫的司药女官呢?”

柏灵这才将她离开中和殿后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

她说得很细,从石廊上丘公公和建熙帝的谈话,到她在建熙帝前提的要求,还有皇帝给的期限……听得父子二人一阵心惊。

“……不过这皇上的规矩倒是定得明白,”柏灵又望向父亲,打趣道,“等我进宫以后,家里的银子就归柏奕管了,他可没我那么好心。”

柏世钧却笑不出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声,勉强从床上坐起,揭下了头上的白巾,低声道,“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现在的客气都是假的,真到了那一步,皇上说的出,便做得到啊。”

柏灵:“可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柏世钧不解,“既然你都已经知道贵妃的病是趟浑水,为什么还要……趟进去?”

柏灵:“您忘了吗?昨日我和柏奕进宫,就是打着‘有医治之法’的名头。这件事,太医院的那些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日,皇上看了药方,见我没有开药便以为我只是想靠一点小把戏蒙混过关,刚好今早贵妃又好心为我求情。如此,他就想将错就错,让我去娘娘身边陪护——”

柏世钧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你没开药?那你那么长的一个药方——”

“这不重要,先听我说完。”柏灵按住了柏世钧的手,“如果我以普通宫人的身份被征召进宫,那我和柏奕的生杀大权就全凭娘娘对我的好恶;今日她心中怀着善念,便留我一条性命,可若是相处生了龃龉呢?我和哥哥岂不是瞬间失了庇护,还背上了欺君的罪名?”

柏世钧一时噎住,目光随之清明起来。

柏灵接着道,“更何况现在前朝有官员参奏贵妃失德,王济悬和章有生又是是陪审,他们能借这个机会掀起多大风浪,还未可知呢。”

柏灵一口气说了许多,也终于是叹了一声。

“现在您明白了吗?医治贵妃是我们唯一的底牌,除了它,没什么能再保住我们了。不治是死路一条,治了反有一线生机,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也未必就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细想来,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柏世钧愁容稍稍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眉眼又凝重起来,“对了……王济悬、章有生的那些事,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柏灵一笑,“这个……您就不用在意了吧?”

柏世钧仍是忧心忡忡,“是不是那个韦十四告诉你的?”

柏灵也只好答,“是,昨夜我与十四出外买酒,这些事都是路上我特意向他打听的,为了就是以防不测,结果今天果然就用上了。”

柏世钧声音很低,“我看今日殿前,皇上能把昨夜柏奕的行迹说得那么清楚,会不会也是……”

柏灵摇了摇头,“不会的。”

“万一呢?”

柏灵接言,“没有这种万一。昨晚那群锦衣卫围了家,即便大部队撤退,他们暗中留一两人人驻守到天明也是常规操作,这种事又不伤及我们性命,十四也管不了。”

柏世钧又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不爱听,但爹还是要多说一句。你现在蒙太后的恩宠,身边有人护着,这自然是好事,但你好好想想,太后今年的年寿几何,那些太医今年又是多少年纪?再硬的靠山也有倒台的时候,你现在和他们那些人撕破了脸,等到太后百年,他们那时要如何反攻倒算,你想过吗?”

柏灵目光微垂,“爹,如果不是因为顾及到这一点,我就不会眼睁睁看你在太医院受排挤,一直看了三四年。”

柏世钧怔在那里。

柏灵抬眸,声音依旧温和,“自从王济悬坐上了首席御医的位置,您不觉得我们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连他们的反攻倒算都等不到,就已经死在他们的暗箭里了。”

柏世钧本能地摇了摇头,“为父不争不抢,他就算记恨,又能记恨我什么呢?”

“你要是和他们一样,他们有什么忌惮的?”柏奕在一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就是因为你不争不抢,他才要记恨你啊。”

柏世钧还是摇了摇头,“太医院那么多人,怎会就独独针对我呢?平日里总有些小误会,忍一忍也就……”

“没有你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规则里如鱼得水,可只要你在,你就成了映照他们污迹的一面镜子。你以为自己只是丛林里的一棵树,但实际上你是人家眼睛里的一粒砂。不把你毁掉,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柏灵眨了眨眼睛,“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爹。”

第三十二章 东林寺的秘密

柏世钧陷入了许久未有的茫然之中。

他隐隐觉得柏灵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是他未曾考虑过的,这感觉让他有些恐惧,又令他有些好奇。

只是连着好几宿没有睡着,今日又折腾了这么半天,纵是铁打的身子,这时也支撑不住了。

“您先休息吧。”柏灵把被子给父亲捻好,“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柏世钧才点了点头,刚闭上眼睛,又道,“对了,院子里的东西,今天回来之后,我和柏奕又收拾了一些……实在太多了,我们吃上个把月也吃不完。你们拿些去送人吧,就当是我们家赔礼了。”

柏氏兄妹点了点头,从外面带起了门。

两人一起来到后院,把东西拿竹篾编成的薄框装好,每个竹筐差不多一臂高,盆口那么粗。

兄妹俩什么果子都往里捡上一两个,算是凑成了个简易版的果篮。

收拾好后,两人各自提着两筐在手便出了院门,恰好就撞见了对门吴叔,他正蹲坐在巷边的石牙子上抽旱烟。

三人目光交汇,两兄妹还没来得及开口,吴叔就立刻站起来往屋子里走,砰地一下把门砸上了。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走上前轻轻叩门。

“吴叔,”柏奕一边敲门一边道,“您开门啊,我爹让我们俩收检了些水果和山货,都是鲜采的,给您——”

“不要不要!都不要!拿走吧!”

他们又试着去叩其他几家邻人的门,无一例外,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他们开门,不是假装不在家,便是像之前吴叔那样不愿见面。

柏奕和柏灵有些意外。

正当兄妹俩各自疑惑时,巷口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钟大娘,回来啦。”柏灵笑着向她招了招手,“我爹让我们——”

果然,话还没有说完,一向和蔼的钟大娘竟是像青天里见了鬼似地望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就三两步地往家跑。

柏奕步子更快,挡在钟大娘的家门之前,“大娘,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钟大娘脸急得发白,但柏奕又牢牢地挡着去路,她只得咧嘴,露出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微笑,“……大娘这会儿累得慌,快让大娘回去歇歇吧。”

柏灵也上前道,“您歇嘛,不耽误您歇息。昨天好些乡亲送来了一些山货水果,我爹和我们都捡了一些,想给大伙儿分分。”

说着,柏灵就抱着一个果篮往钟大娘的怀里递。

可果篮一到钟大娘手上,她就像摸着一块热炭似的,猛的把东西推了出去。

柏灵没拿稳,手里的东西都跌在了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唉呀!你们……你们让我走吧!”

柏奕只道,“大娘你把话说明白,不然今天这个门,我还就不让您进了。”

钟大娘急得拍腿,声音还是蚊子嗡嗡,“我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不像你们家,吃的是皇粮,见的都是贵人,你们就、你们就饶了大娘吧!”

柏奕和柏灵这时才懂了。

柏奕还想为昨晚的事解释些什么,但趁着二人不留神的当儿,钟大娘一个迅即的闪身,就冲回了家门。

“砰——”地,又是一声关门声。

柏灵拉了拉柏奕的衣袖,低声道,“算了,我们走吧。”

两人回到自家的破落庭院,一言不发地坐在门槛上,两手撑着下巴,望着院子里一地的东西发愁。

柏灵叹了一声,“昨晚锦衣卫那么一闹,这条巷子里,怕是没人敢再和咱们做邻居了。”

柏奕望着前头,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么多的东西堆在这儿,等坏了臭了,就更不好处理了。”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柏奕目光一亮,“我想到一个办法!”

柏奕起身,两手捞起放在地上的四筐山货水果,“你随我来!”

“啊等等!”

柏灵跟在柏奕的身后,往外追了过去。

柏奕一手两筐,带着柏灵向东边去。

走了许久,柏灵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儿?”

柏奕:“朝天街。”

柏灵想了想,猜道,“你想把东西拿去卖给百味楼吗?”

柏奕只摇头,“不是,你想哪儿去了~这些东西对我们三个来说太多,但要是放在百味楼那儿量又太少,再说他们进货都有老路子,不会接这些散货。”

“那是……”柏灵歪着头望向柏奕。柏奕笑起来,“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才踏入朝天街的街口,一阵钟声便从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那是东林山上的僧人正在撞午时钟。

两人被钟声吸引,都循声而望。

东林寺是平京一带最大的庙宇,香火极鼎盛,即便是相隔二三十里地,柏灵与柏奕也能远远看见寺中的青烟袅袅嬛生。

柏奕不由得想起晨间的事情,问道,“诶,你早上话还没说完呢……‘章太医跑断腿也比不上王太医上一趟东林寺’,什么意思?”

柏灵也不答,闷闷地看向他,“改天你去山上看一眼,马上就明白了。”

“哎,你怎么这么记仇。”柏奕哭笑不得,“马上就到了,一会儿我就把怎么处理这些山货的法子都告诉你,好不好?”

柏灵这才靠近了几分,轻声解释道,“东林寺什么最有名,你知不知道?”

柏奕歪头,“寺庙么……不就是进香上灯,做些法事什么的。”

“不止哦,你再想想。”

柏奕又想了想,“给宝贝开光?”

“差不多吧。”柏灵的声音很轻,“十四说,那寺里的和尚,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卖一种能让人‘百病不侵’的香囊,说是专门找太医求的宫廷秘方,每个月只卖三百个。卖完了就只能等下个月,求都求不来。”

柏奕点点头,“那香囊多少钱一个?”

柏灵看了他一眼,“十两银子。”

柏奕手里的箩筐差点没拿稳。

十两银子一个,那一个月就是三千两!

他去年听父亲柏世钧提过,因为夏季洪灾,整个平京加上底下的六个县城,收到国库的粮食比往年少了一万石,折算成银子,也就是三千两。

而一个东林寺,仅靠着卖香囊这一项,一个月的进账就能补上这一带一年的粮食亏空!

柏奕有些难以置信,“这种事官府不管?”

“管,”柏灵淡淡地答,“官府抽利六成,剩下的一成归寺庙,三成归太医院。太医院再按一定比例,分别折算到几个御医每个月的补贴里。”

柏奕不出声了,除了一声噎在喉管里的“卧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三十三章 这世道

街道上人来人往,处处喧嚣,两人却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在这繁华中行进了没有多久,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前,柏奕忽然停了步子,对柏灵道,“这边。”

柏灵应声跟随,与柏奕一同拐弯。这条路上一开始还有三两家像先前馄饨铺一样的店家,可越往后,巷子便越幽深,越往后街景也越破败。

到最后,这巷子几乎只能容纳一人穿过,地上的石砖碎裂失修,踩上去才发现是活动的,一不当心就要溅着衣摆几道污浊的积水。

柏奕放慢了脚步,指导着柏灵跟着他的步伐走,他身形灵活地穿过这一片乱石,显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复行数十步,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这是一大片的泥泞地,到处是散落的石砖,放眼望去全是临时支起的布棚草棚。许多孩子短褐穿结,甚至衣不蔽体地到处奔跑玩耍。

空气中弥散着一阵微妙的食物气息,闻着已有沤馊的气味。

柏灵举袖掩鼻。

谁能想到与朝天街一巷之隔的地方,竟会有这样的一个贫民窟。和前面的笙歌笑舞相比,这里是另一处人间。

柏奕一面走,一面回头,“这儿的地前几年被一个员外圈了,说要盖酒楼,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荒在这儿了。这儿离朝天街近,乞讨方便,就聚了很多的穷人家。”

柏灵应声点头,望了望四处。

每一个棚子里都挤着着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到处是破洞和口子,连补都下不了针脚,所以天还亮着的时候,她们大多数都在棚子里待着。

偶尔会有一些缝补的活儿落到这里,女人们就在棚子下面干活。

就连便溺之事也只在夜幕落下之后,才能跑出来解决。

柏灵紧紧跟在柏奕后面,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一些都是附近县里的,也有从北方逃难过来的。”

柏灵更是惊讶,“附近县里的?那为什么……”

柏奕轻声道,“大部分都是之前男人上了前线,结果没回来。家里的房子、地,全被亲戚吃了绝户,没了地方去就只能进城来乞讨。”

柏灵茫然,“……什么是‘吃绝户’?”

“就是……”柏奕顿了顿,“如果一户人家里的男人死了,女人又没有生儿子,那这个男人的亲眷就能分了这家人的所有财产,大到房子田地,小到锅碗瓢盆……一群人把绝了户的人家吃得干干净净,就叫‘吃绝户’。”

柏灵微怔,这时再看棚子里的情形,眼里便多了些怜悯。

柏奕瞥了柏灵一眼,“你别同情他们。这些女人十个有九个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她们就是怨,也只会怨自己命苦,怨自己生不出儿子。要是轮着自己吃别人家的绝户,她们也不会手软。

“而且,你不要看昨天晚上那么多人跑我们家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觉得他们都是淳朴善良的农人。这里生产力低,没那么多资源让每个人都好好活着,吃绝户在这儿是个天经地义的事情,是要在祠堂里由村里长老主持、全村公证的。一个女人要没儿子,她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柏灵默然。

“这儿的女人,有儿子是一种活法,没儿子就是另一种活法。”柏奕目光复杂地看了柏灵一眼,“我们和他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动恻隐之心只会给自己找麻烦,你千万别在这上面惹事,到时候讲不清的。”

“明白……”

又往前走了大约一两百米,柏奕停了下来,“阿离!”

没有人答应。

柏奕吸了一口气,又抬高了几分嗓音。

“阿离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破墙上突然冒出来七八个头发蓬乱的孩子,小的看起来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领头的那个孩子脸上满是泥尘,眼睛却光亮,像是两颗黑玉落在泥地里,古灵精怪的,“柏奕大哥!”

柏奕挥了挥手,“快下来,有好东西给你们!”

被叫做阿离的孩子嬉皮笑脸,动作飞快地从墙头翻了下来,“平日里没几个来找我的,刚听见声,我还以为是来找事的呢……诶,这个姐姐是?”

“是柏灵。”

“啊!”阿离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老听柏大哥提起,姐姐生得真好看!”

柏灵还没来得及客气一声,阿离就三两下地上手,把柏奕肩上的四个箩筐卸到自己手上,又回头凶道,“磨蹭什么!都过来!”

墙后面的另几个孩子这才慢吞吞地又探出了脑袋,翻身过来搬东西。

除了阿离脚下蹬着一双破旧长靴和棉裤,其他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长袖大褂,衣摆垂落遮过了大腿,两只脚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见着生人还有些害羞。

阿离大手一挥,向柏奕介绍道,“这几个都是新来的,我先带着,不懂事的地方柏大哥多担待——”“去你的。”柏奕笑着伸手削向阿离的脑袋,“别在这儿得瑟,这些东西你看看,你们收得住么?”

阿离蹲下去看,几个孩子也都探头围过来,筐帽儿一打开,各人眼里都冒出了光。

阿离连忙把筐帽儿盖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有些人显然已经在往这边看。

“四筐都一样么?”阿离抬头问道。

柏奕点头,“对,都差不多。”“收得住!”阿离的声音低了些,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别说就几筐山货,您就是给我搬座金山来我也收得住哇~”

柏奕拍拍手,“我那儿还有很多,你喊几个得力的跟我去家取吧。”

“现在?”

“对,现在。”

阿离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道,“现在不方便,柏大哥定个晚些的时候吧,我一会儿亲自带人去你那儿,您看行吗?”

“行,那就这么办。别太晚,来了你就按老法子喊我,别咋咋唬唬带一群人到我家院子前头围着。”

“这个还用您说!放心吧您呐!”

几个孩子目送柏灵和柏奕离开,等走回那个只有一人宽的巷口,柏灵又回了一次头。刚才还围满了人的墙头现在又静悄悄的,堆在地上的东西也干干净净全不见了。柏奕这时才道,“这些都是朝天街上的孤儿,领头的那个是我在百味楼的时候认识的。沈老板心善,每天的剩菜剩饭都给这里的人留着。”

柏灵垂眸,轻轻摇头道,“这世道……怎么好像越来越差了?”

“北方的仗都打了十年了。”柏奕脸上有些感慨,“这世道,能好到哪里去?”

第三十四章 兰花与荆棘

巷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和呼吸,走在前面的柏灵忽然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

柏奕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

在墙与墙的一线天里,一群大雁正在高远的天穹上向北而去。

“大概现在也只有大雁还会往北方去吧。”柏灵低声道。

见柏灵情态似是有些消沉,柏奕轻声道,“我看今早申将军凯旋,大概北边的仗已经要结束了。”

“嗯。”柏灵点头。

是了,若不是北方战事渐熄,皇上便不会让申集川这样的老将回朝。

想来,战争结束大概也在旦夕之间吧。

“诶,”柏灵忽然扯住了柏奕的衣袖,脸上也有些惊疑,“既然今早申将军觐见,前朝的官员怎么会扯到贵妃自尽失德呢?就是要上奏也得事出有因,今早这完全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啊……”

“这个早上黄公公倒说了,皇上今早晋申集川将军为‘卫国公’,并有意要重修大周的《周伦大典》。好像修《伦典》一般都是要立后的前兆。文官大概也是预料到这个,事前准备了折子,皇上一提,他们就当即上递,参奏贵妃失德。”

柏灵的眸子为之一亮——难怪只给一年之期,原来建熙帝是想在明年夏祭前后立屈氏为后!

朝臣竟如此虎视眈眈,难怪建熙帝事后会那样震怒。

两人怀着心事回到自家的宅院,此时柏世钧已经从床上起身,披着他常穿的那身袍子,坐在客厅的大桌前伏案写作。

见儿女归来,他也放下笔,“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柏奕:“我们去了趟朝天街,送了点儿东西给那边的流浪人。”

柏灵有些好奇地往屋里走,“爹,写什么呢?”

柏世钧两手将眼前的信纸捧起,仔细吹干着墨迹,“不是说今后让柏奕来领我的俸禄吗,我斟酌写了一封委托,你们看看?”

柏奕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既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两人上前仔细读了一遍,言辞简练而恳切,分寸也拿捏得巧妙,既不显得自己软弱,也不让旁人觉得柏奕越位。

他征询地看向儿女,轻声道,“好久没做这些官头文章了,要是还可以,我现在摁手印。”

柏灵一笑,“好,我去拿印泥。”

摁了手印,柏奕将这份委托仔细收在了胸口的衣襟后面。

柏世钧望着儿女,伸手让他们坐下,似是有话要讲。

“你们都坐……爹有一件事,想问问你们。”

见父亲这样的情态,柏灵和柏奕也便都神色严肃地坐下,“您说。”

柏世钧将两个孩子的手紧紧攥着,“不管是太医院还是承乾宫,都是是非之地……你们俩、你们俩今后……”

柏灵原本有些紧张的心绪,在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放松了下来。

“是福是祸,闯过了才知道。”柏灵轻声道,“总归是一年的期限。”

柏奕点头,“宫里险恶归险恶,可我们仨既然都在里头,多少都能有个照应。”

“唉,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柏世钧低声道,“为父这些年考虑的东西还是太少了,没有为你们计长远,这一遭劫难,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挺过去……”

“爹,”柏灵叹了一声,“别担心了,想想明年这时候,我们就能趁着春光离开这儿。到时候咱们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离了这些劳什子的官场俗事,一家安安心心种田采药,好不好。”

“采药我可不去。”柏奕冷静地把自己摘出来,“种田我又不会,咱们还是别山清水秀了,找个热闹的州府先住下,我这点儿后厨的手艺养活你们应该还行。”

柏世钧眼眶有些发热。

“对了,还有今天的那笔银子。”柏灵忽然想起来,“我们路上商量了一下,您要是觉得这些银子花起来烫手,想支一些银子去做那些亡者的抚恤,我们也没意见。”

柏世钧一时哑然,然而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只是顾及着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他一直不知怎么和孩子们开口。

他连连点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柏奕便接口。

“但是,不能全拿走。”

“那自然,自然。爹不会再这么做了,”柏世钧摇了摇头,“你们看,划多少出去合适呢?”

柏灵:“空口白牙不作数,我们得先算算接下来的开支,再留一些应急,才知道最后的余钱能留多少给您。”

柏奕:“对。今后每半个月,您最好和我一起对一遍家里的账。每一笔钱是怎么花出去的,怎么省下来的,您也得做到心里有数才行。”

“诶诶。”柏世钧连连应声。

如此,柏灵和柏奕便都起了身。一人重新拿了纸,一人取来了算盘。

柏灵持家多年,对眼下家里的情形最是熟悉,哪里要添置家具,哪面墙要怎么补一补……一桩桩,一件件列了出来。

柏奕那边打着算盘,估摸着市上的行情算价,两人商量着家与院子的翻新,时不时抬眸问问柏世钧的想法。

柏世钧原本一觉醒来觉得万事皆休,此时见柏灵和柏奕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算着账,他忽然觉得,先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某种东西一下就被驱散了。

真是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一双儿女。

孩子们都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一个已经半身入土的中年人又怎么能先认命呢?

柏世钧站起身,挪着椅子坐到柏奕的边上,虽然陌生,但他决定从今日起,也多操心操心这些以往让他避之不及的家务杂事。

次日一早。

仍是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柏奕和柏灵同时被内务府的管事领进了宫,在他们各自去往今后要长待的地方之前,他们各有一套繁琐而漫长的手续要走。

兄妹俩动作都不快,像是心照不宣。

等他们将各自的材料都确认完毕,在休憩室等候宫人审批的间隙,柏奕望向妹妹,忽然道,“你对父亲可真有耐心。”

柏灵有些意外,“是吗。”

柏奕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你给他讲那么多道理,可他却未必真的能完全明白。”

柏灵想了想,似是有些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我有一个自己的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嗯?”柏奕看向柏灵那边,“说说看。”

柏灵伸手捏了捏肩膀,垂眸轻声道,“如果把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人,都比作草木,那最极端的两类,大概是兰花和荆棘。”

柏奕目光微动,“怎么说?”

柏灵笑着看过来,“荆棘极度顽强,在恶劣的环境里,靠一点水一点阳光就能活,可它浑身是刺,从头到脚都写着生人勿近;兰花呢,特别地好看,人人都喜欢,但它又特别娇弱,如果水和气候哪怕有一点儿差池,花就要枯萎……我觉得老爹就是兰花这一卦的人。”

柏奕一时笑出了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还兰花呢。我看他这么轻信又好骗,能活到现在还进了太医院,根本就是个奇迹。”

柏灵也笑起来,“你且听我把话讲完。世人虽然传颂兰花,但是像兰花一样的人又往往容易早夭。历史上的那些殉道者,不都是这样的人吗?

“老爹算是幸运的,他活到这个岁数,虽然给自己招来了那么多的灾难,可到底还是逢凶化吉,这一方面是他运气好,另一方面,大抵就是在他身边总有人能护着他。从前是咱们的娘,后来是老院使,现在大概又轮到了我们。

柏奕仍是摇头,“……这样活着,未免也太软弱了。”

“你不能去要求一朵花‘坚强’起来,花也不可能像荆棘一样,浑身上下都长满自卫的刺。花对抗暴戾的方式很简单,如果有人去伤害一朵花,那他就不开放。”

柏灵看向了一旁的柏奕。

柏奕面色已变得沉凝起来,他放下了茶杯,专心听柏灵说下去。

“人的精力有限。人有自由去判断自己究竟要把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也就要去接受对应的代价。爹那个样子,我想也不全是因为他性情软弱,而是觉得要抽空面对这些尔虞我诈都太过麻烦。他不是说‘不足谋万事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么,我觉得他比我们都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对别的什么都不计较。”

柏奕脸上的笑容带着些自嘲,“……照你这么说,他倒是活得比我们更通透。”

“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选择,”柏灵的目光垂落下来,“虽然我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但这些只能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才有机会去规划了……”

一个宫人施施然地提着瓷壶进来,兄妹二人都噤声不谈,目视着他来给杯中添满了水,又目送他出去。

柏奕这时才道,“如今你我都成了他的花泥,还不知道扛不扛得过将来的风雨。”

柏灵正想接话,内门就已经打开,先前带路的宫人从里头快步走出,柏奕和柏灵同时站了起来。

柏灵、柏奕:“这么快?”

“已经是慢的啦。”那太监瞥了柏灵与柏奕一眼,笑道,“万岁爷钦定的人选,我们哪里敢怠慢呢?你们拿着这个引子,跟着前头的小李子去,他会带你们去内务府领东西,腰牌、衣服什么的,各按规制,到了之后有人和你们说。”

宫人们在前面带路,此时前朝仍有典礼,太监们领着兄妹两人走上了城墙上的石廊,绕过前头的宫城,向内宫而去。

高处风大,两人缓步向前,在他们的左手边,这一整片的宫殿一座连着一座,亭台一顶接着一顶,鎏金的瓦檐,朱红的宫墙,吐绿的嫩柳……它们曾看过无数人在这里攀爬上权力的顶峰,也看过无数输家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悲声夜哭。

柏灵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长风,望着这几乎没有尽头的宫闱,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就让我们来斗一斗吧。

第三十五章 想不起的故人

宫人们领着柏奕与柏灵,往北五所去了。

北五所在皇宫的东北角,是所有新进宫的宫人领取宫衣的地方,管理所有宫婢奖惩升降的敬事房也在此处。

柏灵与柏奕各自被引入不同的房屋,在其他宫人的帮助和盯梢下,换上了各自的衣袍。

柏灵那边规矩多一些,几个人围着她,按照宫里的惯例,用细丝线小心地绞净了她脸上的浅浅绒毛,才及肩的长发勉强梳成了一个团髻,连指甲,都被细心地磨得平平整整。

再出门时,柏奕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从承乾宫来的宫女,正低着头怯怯地等在门前。

柏灵还有些不习惯身上的新衣,她一手抱着新领的衣物腰牌,一手折腾领子,有些别扭地往外走,快到了门边时才发现,在那两个宫女身后,竟站着大太监黄崇德!

柏灵脚下一滞,连忙低头欠身,轻喊了声,“公公。”

两个宫女的头伏得更低了。

一见柏灵,黄崇德的脸上也漾起了慈祥的笑,“万岁爷不放心,就派我过来看看,既然好了,就走吧。”

两个宫女在前面引路,柏灵和黄崇德远远跟在后面。

柏灵余光里留心着一旁的黄崇德。

司礼监不比别的地方,像黄崇德这样手握批红大权的人,不仅是建熙帝的心腹,和前朝的内阁官员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缠斗。

这样的一个人过来亲自送自己去承乾宫,她绝不信没有其他目的。

果然,过了宫人往来频繁的地方,黄崇德缓缓开口了,“姑娘头一回进宫是什么时候?”

柏灵脚下步子慢了下来,“回公公,大概是四年前了。”

黄崇德点点头了,“英雄出少年呐。”

柏灵的步子更慢了。

想来,黄崇德不会无端端提起禁忌的话题——因为四年前,是她和太后初遇的时间。

还未等柏灵想明白,太和殿的方向忽然一阵人群激烈的呐喊,那声音齐整而深远,余音在空中回荡。

柏灵不由得停下了步子,往声音传来的那片天空望去,很难想象在皇宫之中,竟会听见像这样近乎山崩地裂的呼号。

黄崇德也停了下来,顺着柏灵的目光抬眼,“不要惊慌,主子爷要在太和广场上,连着三日为申将军和一众将士举行的接风庆典。宫里难得这么热闹,忍忍吧。”

柏灵垂眸,应声答“是”,又跟着黄崇德继续往前走。

黄崇德接着道,“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在。”

柏灵手心微汗,“不知公公是说哪天晚上?”

黄崇德笑了笑,“自然是你头一回进宫的那晚。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和你哥哥柏奕,一起到西华门去给柏太医送饭吧。”

“黄公公……”柏灵皱了眉,有些犹豫还要不要再听他把话说下去。

“我说了,不要惊慌。”黄崇德伸手示意柏灵不要紧张,他原本就上了年纪,加上语气又慢,这些话听起来便很是放松,就像寻常长者与后辈闲聊。

“在四年前能遇上太后,是你的造化,这四年来能一直守口如瓶,也足见你的品性。你能一直小心谨慎地做事,既是功劳,也是福气。”

黄崇德的话慢条斯理,但柏灵已经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可现在到底又不同了,”一番乱石铺街之后,黄崇德终于切入了正题,“你那时候在宫外,一个月也就进来一次。太后平日又深居简出,这宫里的风浪再大,也打不到你头上去。”

柏灵静静地听着。

“可如今你在承乾宫,那便又不一样。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想保平安,你就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这样的话,说是由衷嘱托也不为过。

柏灵深深地望着黄崇德,她心中半是感动,半是疑惑。

事实上,让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这个与自己几近萍水相逢的老人,为什么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黄崇德还像之前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瞥了柏灵一眼,又望着前方,“你聪慧,应该能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柏灵神色肃穆了,郑重点头道,“谢公公叮咛,柏灵记下了。”

“那便好。”黄崇德点了点头,“我也还有差事,剩下的路,就由你自己走了。”

“公公慢走。”柏灵躬身送别。

柏灵由衷地目送黄崇德离去,然而就在望向他背影的一瞬,柏灵一时恍神,只觉得这个身影似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请等一等。”柏灵忽然道。

黄崇德的脚步停了下来。

“公公和我,从前是不是在哪里……”

黄崇德回过身,语气也还是淡淡的,“不是才说了,四年前那晚,我当时也在吗?”

柏灵这才意识到自己问题里的歧义,然而黄崇德已经迈着轻缓的步子走了。

再看眼前的背影,柏灵又觉得无比陌生,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直到黄崇德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拐角,又听见前面的宫女轻声唤她跟上。

她应声向前,心中一时茫乱——脑海中那一瞬的熟悉感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承乾宫的宫门已在不远,这已是这几日来,柏灵第三次踏入这里。

然而这一次,才刚踏入院门,柏灵就感到有些许不对劲。

宫人们又在外头跪了一地,就连一向不离贵妃身侧的宝鸳也在其中。

宝鸳跪在最前面——她垂着头,两颊微肿,虽然在哭却倔强地咬住了嘴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宝鸳之前,是紧紧关闭的屋门,门外站着两个并不年轻的婆子,看衣着款式并不是宫人。她们的脸很白,眉毛全是画上去的,下沉的嘴角连带着也让两腮的肉耷拉,看起来竟有些像化了人形的蛤蟆。

两个引路的宫女在这时退下了,只留了柏灵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前。

她抱着怀中新领的衣物,望着眼前的一幕思量了片刻,还是大步迈了过去。

“站住!”那两个婆子挑起眉,“什么人?”

柏灵走到宝鸳身旁站定,向着两个婆子稍稍欠身,温声说道,“我是昨日陛下钦点的承乾宫新任司药柏灵,请问贵妃娘娘现在何处?”

第三十六章 下马威

两个婆子对望了一眼,一人冷声答道,“娘娘在屋子里,你且到旁边去等。”

柏灵没有动,仍是望着眼前的这两人。

两个婆子的眉毛顿时吊了起来,“干什么,刚说的话没听见?”

柏灵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既然娘娘在屋子里,为什么娘娘的侍女在外面?”

那婆子笑了,“因为我们家老夫人要和自家女儿说两句体己话,外人听不得!”

老夫人?

柏灵向着屈氏卧榻的方向望了一眼,看来是屈贵妃的母亲来了。

她望着眼前面色不善的两个婆子,她们显然也是那位老夫人带来的。

望着这一院子跪地的宫人,柏灵心中微动——难道黄崇德那样特意地跑来,就是为了此刻给她一个警醒?

柏灵想了想,“说话可以,但屋门和窗都要打开,宝鸳。”

宝鸳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抬头。

“带人将这两个婆子请到旁边去,然后开门,开窗。”柏灵望着地上跪着的侍女,“就像上次我来一样。”

两个婆子都是一怔。

宝鸳也痴痴地望着她,像是有些怀疑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

“我看谁敢!”婆子们喊了起来。

院子里果然没有人动。

婆子们有些得意,眯着眼睛,示威地看向柏灵。

但柏灵看上去也不恼,她侧目去看宝鸳,“闭门合窗的命令,是娘娘下的吗?”

宝鸳咬着牙摇头,“不是……是老夫人说的。”

“即便不是娘娘说的,可老夫人说的,娘娘也是听的。”

“就是,娘娘最孝顺,才不会拂了老夫人的意思。”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了。

柏灵略略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可这里是贵妃娘娘居住的承乾宫,不是你们自家的宅院。”

婆子冷眼瞧着,“那又如何?”

“你问我如何?那我便告诉你如何。即便是娘娘回家省亲,也是先有君臣,再有母女。前面的大臣昨日还在殿上参奏娘娘失德,你们今天就敢接着往人家那儿送把柄。”

柏灵心中一时自嘲,未曾想自己来到承乾宫后,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拿君臣纲常来做文章。

但这片刻的犹豫在她眼中几乎一闪而逝,她带着些微的怅然,扫看四下俯身的宫人。

“要是这样,我看你们的差事也都不用当了吧。”

这一句话,倏地便把宝鸳激了起来,她胡乱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愤愤抬眸望着两个婆子,“还不快进去和老夫人递话!”

两个婆子剜了宝鸳一眼,彼此望着,吞吞吐吐地彼此推诿了一阵,左边的那个便把门拉开了一个小缝,闪身进去了。

也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柏灵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烟熏味道从屋子里传来。

还在外头的婆子顺了顺气,盯着柏灵看了好一会儿,冷声道,“我看你也是个面生的,这么不懂规矩!”

柏灵俯身笑了笑,像是受了什么夸奖似的欠了欠身。

婆子一口气噎在那里,见一旁几个宫女偷偷抬眼瞄了过来,便厉声呵道,“看什么看!都按娘娘的话跪好!”

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门从里面打开了,走在前面的是屈修,他躬着身,恭歉地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走了出来。

老夫人的脸绷得紧紧的。

她年纪虽大,眼中却有一股锐意的力道,两肩平展,腰挺得比一旁屈修还直。她一身几近墨色的暗绿衣袍,上面绣着青松暗纹,右手拄着一柄比她稍矮一些的手杖,上头的花纹虬枝盘曲,隐隐透着威严。

先前进屋的婆子跟在这两人后面,此时有自家老夫人和小老爷撑腰,两人的腰杆子马上又硬了起来。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老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进屋的婆子跟在后面,此时有自家老夫人和小老爷撑腰,腰杆子马上又硬了起来,“夫人,就是这个妮子!”

柏灵再次欠身,“老夫人,屈大人,晚辈柏灵,是承乾宫的新任司药。”说着,她看向一旁跪着的宝鸳,轻声道,“娘娘身边该是没人了,你进去看看。”

宝鸳一怔,连忙擦干了眼边的眼泪,提着衣裙就往里面跑。

屈老夫人没有看她,也没有阻拦。

屈修见柏灵只是欠身,却不跪下行礼,眼中闪出憎恶:“放肆!见到老夫人,行什么礼都不知道吗?”

柏灵笑了笑,“回大人,我虽入承乾宫,却是女官,不是宫婢。”

屈修咬了牙。

论起来,司药女官的官阶在正六品——虽然这个品级在前朝是根本不认的,但真算起位份高低,她比自己还真差不了多少。

大周律明文载,即便是上了公堂,有品级的朝员也不必对堂上人跪拜礼,只需站着答话。

更不要说是对着诰命夫人。

屈修眼中更阴鸷了几分——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就如此难缠!

屈老夫人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发现这姑娘也正望着自己。明明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可那两只墨玉一样的眼睛却没有什么波澜,看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谦逊的姿态。

仗着自己顶着个没人当真的六品顶戴,竟连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都摆不正了。

真是手里有了点资本,就忘了自己是谁。

屈老夫人很是讨厌这种仗势欺人的女子。

她双眉微扬,望着柏灵,“这两日,你辛苦了吧。”

屈老夫人的声音有些暗哑,但听起来很是慈爱。

屈修愣住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忽然对这个贱婢如此客气!

“您也辛苦了。”柏灵答道,

屈老夫人移了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谁家的女儿病了,母亲不辛苦呢?宫里头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我女儿的病,本来就揪心,偏偏还有些利欲熏心、猪狗不如的东西,以为这里头有利可图,一个两个都扑上来要蹭上一口血肉。”

屈修这才听了个明白,一时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偷笑。

那柏灵也蠢,还在那里客客气气地你推我谅,以为母亲说得是什么好话。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骂起人来干干净净,没半点痕迹!

“那确实揪心。”柏灵点了点头,的眼中透露出些许同情,像是没听出话里的分毫敌意。

屈老夫人叹了一声,“野鸡就是野鸡,任她再怎么钻营,就算是攀上了天上的凤凰,她也还是野鸡,翻不了身的。”

柏灵眼中似是有几分不忍,“老夫人何必这样讲。”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难道我说得不对?”

柏灵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屈修,“……我想屈大人已经够努力了。”

屈老夫人一时未懂,“什么?”

“我说,”柏灵声音和婉,贴心地降下了声量,像是真的和老人家说两句知心话,“虽然屈大人仕途不济,实在撑不住前人的门面,但屈家到底是三朝的老臣,更何况贵妃娘娘又正蒙圣宠。我想世上,该是没有人会把屈家往‘凤凰变野鸡’上头想的。”

柏灵轻声道,“还请老夫人宽心。”

第三十七章 佛骨余香

“你——你再说一遍!!”屈修手在抖,脸已经气得发青。

屈老夫人一时震怒,脸上的笑在转瞬间烟消云散,嘴角还僵硬着上提,眼中已经布满了寒霜。

这个柏灵……她竟然敢当众这样答话!

前日屈修从宫里回来,说皇上派了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娃来给贵妃治病,非要她进宫来看看,那时她还没有当一回事。

一个幼时丧母,自小和父兄相依为命的丫头能掀起多大风浪?

可今日才一交锋,屈老夫人就见识到了柏灵的爪牙——谈笑之间,她撕咬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

然而屈老夫人目光微转,到底是平住了心底的怒气。

这丫头和底下那些眼皮子浅的贱民没什么两样,嘴上没有规矩,心里没有敬畏,说什么也点不醒她!

和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纠缠。

屈老夫人嘴角微沉,带着几分厌恶,“那柏姑娘想错了。屈家的荣耀,从来就不会担在哪个子孙一人的肩上,潮水还有涨落,我屈家何止三朝老臣?那是从太祖时就享有了浩荡皇恩,百十年也不曾断过!”

柏灵颇为恭敬地点了点头,“柏灵受教了。”

“母亲!你还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屈修那边气得够呛,三两下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笺,向着柏灵的脸上狠狠甩去。

柏灵微微后仰,那纸笺擦着她的鼻子飞过,她动作迅捷地接住了它——这是自己前日在这里手书的“药方”。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里没有一样药材,全是正念训练的指导语。

柏灵接着纸笺,心中已然亮堂,难怪今日屈修要请老夫人进宫,有宝鸳在,他是没办法从贵妃这里拿到方子的。

也难怪刚才看宝鸳的两颊是肿的。

“我当时就说这药方一定有鬼,提议要太医院的那些御医共同验方,偏偏没有人听我的,那个老院使——那个老院使也被她买通了!还给她做什么背书说这药方无害!”屈修恶狠狠地指着柏灵,“你跟我说,这也能算药方吗?!”

屈修说得抑扬铿锵,唾星飞溅,恨不得当场就能治柏灵一个欺君之罪。

柏灵表情淡淡,两手仔细将那纸笺抚平,然后小心地收进了自己的衣袖。

“屈大人,这方子,皇上也是看过的。”

“那又怎么样!”屈修大手一挥,“皇上求治心切,所以被你这贱婢妖言蛊惑。要不是我留了个心眼,今日拉着母亲进宫,只怕我们一家人,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屈修还想再骂,可屈老夫人忽然咳嗽起来——屋子里的宝鸳已经拉开了所有的幕帘,开了窗也敞了门,那些浓郁的薰香飘散到室外,引得屈老夫人又咳了起来。

屈修只得暂时住口,俯身关切着,屈老夫人摆了摆手,“不碍事。”

柏灵嗅了嗅,难怪之前觉得这气味有些熟悉——这就是她第一次来承乾宫时,在外厅闻到的薰香。

柏灵想到了什么,双眉浅凝,信步走向屋内,对身后屈修的质问置若罔闻。

她寻着味道走向放在里屋幕帘后的香炉。

原本觉得外厅就已经够呛人了,贵妃所在的里屋竟更是夸张,青蓝色的烟雾肉眼可见,屈氏仍躺在纱帐之后,咳嗽声没有停过。

柏灵掩着鼻子揭开了香炉顶上的镂花银盖,只见里面有十几支长约一指的香柱,每一根香柱比寻常的薰香要粗得多。

而此刻,它们几乎已经全部燃烧殆尽,只是那些燃后的灰烬仍保持着先前的姿态立在那里。

柏灵的脸色也冷了下去,“为什么又点了这香,还将屋门窗门都关了起来?”

里间的宝鸳还未来得及回答,屈老夫人已经冷哼了一声,她带着些许鄙夷,望着眼前的这个姑娘,冷冷地答道,“这是佛骨香。”

佛骨香?

听到这个名字,柏灵心里浮起了些微不详的预感。

“桂秋。”屈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婆子,“把香囊都拿出来。”

那老婆子连忙递过来一个手篮,篮子里放着宝蓝、粉白和玄黑三种香囊,每一个香囊的两面都绣着佛祖的心印“卍”,只是那针脚粗糙得很,错针走线处处都是,还有许多没有绞干净的线头就这么直接露在外头。

“发了吧。”屈老夫人又道。

婆子提着篮子走下台阶,按宫人的差事分发了香囊。平日会进屋内伺候的都发了宝蓝色,剩下的太监领玄黑,宫婢领粉白,分得十分讲究。

每个宫人都低着头,千恩万谢地从婆子手里接过了香囊。

分发完毕之后,屈老夫人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一步,她声音不大,故而每一个宫人都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生怕错漏了一字半句。

“这香囊,是东林寺的慈恩大师亲自开光的,可以祛灾辟邪。你们这些平日里伺候的,都把它们好好戴在身上。平日里手脚也要利落,别碰着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到时候把晦气又带到这承乾宫来,惹得娘娘身体不适。”

底下的人纷纷把香囊都握紧了,齐声答道,“是。”

“还有这些佛骨香……”

屈老夫人说着,另一边的婆子手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过来,在屈老夫人的眼神授意下,婆子将锦盒交给了站在最前头一个手握宝蓝色香囊的宫女。

屈老夫人又接着道,“慈恩大师说,娘娘这次的病是天病,所以太医院才会治不好。世上也没人能治这样的病,因为她是在替我大周的黎民百姓受苦,这是天大的福泽,也是命中注定的修行。你们这个时候能在这里侍候,也都是前世修来的机缘,自己都要珍惜。”

宫人们彼此看了看,将信将疑地望向屈老夫人。

“请教……老夫人。”一个人有些怯懦地开口。

“说。”

“我们……能做什么呢?”

“每天在屋子里点十三支佛骨香,让娘娘在佛香中浸熏一个时辰。从今日开始,每一日要比前一日往后推迟一个时辰,片刻都不能有差池,直到走满了十二个时辰,再逆着来一遍。”

柏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感慨。她不知道是该佩服这个时代里人们对疾病的想象力,还是该哀叹此刻病榻上那位贵妃娘娘过去和将来的命运。

“且等一等吧。”

柏灵说着,捧着香炉从屋里走了出来,因香炉有些沉重,她抱得有些吃力。

“香囊可以戴,佛骨香绝不能点。”

第三十八章 柏灵的初心

众人一时侧目,见柏灵直接将香炉搬出了屋子,而后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这一放震起的灰烬与余烟,让站在前面的宫人和老夫人一行都呛得咳了起来。

婆子们掩着鼻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方才在屋子里谈话时,香炉放在屈氏所在的里屋,和外厅之间隔着幕帘,屈修和老夫人尚且能够忍受。

如今柏灵把整个香炉去了盖子搬出来,又是另一番情景。

烟扑过来惹得屈老夫人连咳不止,连连流泪,屈修上前一脚踢翻了还在冒青烟的鼎炉。那铜炉滚了几滚,香灰连着特意填置的黑土一起全翻在了地上。

这黑土很不一般,是屈家专门从东林寺采买的佛土。据说拿它填满半个香炉,而后再点佛骨香,可催出香气中的精华——屈老夫人为能求一抔佛土,在东林寺连点了一个月的长明灯,不知花去了多少金银,才感动了几位老师父,为她从山上的风水宝地掘来了这一捧。

婆子们最是知道这个,连忙心疼地上前去收拾。

屈修奋力挥袖,这才勉强驱散了眼前的烟。

里头屈氏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打发宝鸳出来看着,免得再起什么不得了的冲突。可宝鸳才走到门边,就望见了这一幕,她心中的震惊已是无以复加。

屈老夫人无心其他,拄着手杖连连捶地,心疼地望着婆子们那边,连声道,“快……快!沾了灰的洒了就洒了,剩下的赶紧放回香炉里,可别染了尘世的俗气!”

“你在干什么!真是反了天了!”屈修眼睛被熏得有些红,怒视柏灵道,“老夫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

柏灵捂着口鼻,冷声道,“我在救人性命。”

“我妹妹的性命,不需要你这种贱婢来救!”

“那你就想错了,屈大人,”见青烟散了许多,柏灵索性也放下了手,她冷静地答道,“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还有我父兄的命。”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几人都是一愣。

柏灵下颌微沉,垂眸道,“您二位要是以为我是为了攀龙附凤来接近贵妃,那未免太小瞧了我,也过于高看了自己。有一件事不妨告诉二位,昨日在御前我与皇上立下了重誓,倘若治不好娘娘的病,我柏家三人就以性命相抵。”

“你们屈家的荣辱有涨有落,荣耀从不会担在哪一个单独的后辈肩上。我不一样,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爹,一个哥哥。我肩上的担子没有人能帮我扛,所以今天,我也把话撂在这里。”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我还奉皇命在承乾宫待了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伤了贵妃一分一毫。”

柏灵顿了顿,双目微合,“我这么说,老夫人和屈大人,能听懂吗?”

不知为何,听着柏灵说的话,站在屋门后头的宝鸳已忍不住落下泪来,可她还是死咬着牙,眼望着外头的情形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像今日这样的激烈争执的场面,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自贵妃病后,承乾宫里人人自危。底下的宫人不知多少偷偷走着关系想调去别处,这山望着那山高,只想早点儿甩脱了这里的苦差事。

剩下没本事打通关系的,哪个不是知轻晓重,看人眼色的人精,以至这承乾宫里到处都是顺和景象,人人都那般唯唯诺诺。有些话她早就想说,但她没有那个身份,贵妃也不会让她开口。

如今柏灵在外的一声声,一句句,几乎像一把重锤,把她心里早想敲打的那面铜锣砸得哐哐响!

她望着柏灵,忽然就生出了许多的好感与赞叹——这一番话下来,宝鸳早已听了个明白,这个柏灵其实和她一样没有退路。她们不会、也不能有其他靠山,屈贵妃是她们头上,唯一的一片云。

屋外,屈修一声冷嗤,“压上了性命,是你们咎由自取!你那个庸医爹差点害得我妹妹香消玉殒,这才想着把你也送进宫来拖延抵罪,你的这点伎俩,还能瞒得过谁!?”

柏灵也笑,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方圆百十里的乡县,恐怕还没有哪个医官比我爹声望更高,你说他是庸医,请问你算老几。”

屈修眼睛蹬得滚圆,“你——”

“好了!”屈老夫人用力地用手杖顿了顿地。

她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浮起了寒凛的笑意,“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几分虚情,几分假意?”

宝鸳的心忽然提了起来,自家老夫人的雷霆手段她素来是清楚的。

柏灵隐隐感到屈老夫人那张笑脸后另有谋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老夫人想怎么样呢。”

屈老夫人笑了笑,“这佛骨香用法繁多,要祛了这承乾宫里的邪魔之气,也确实不必非在内宫熏治。只是另一番法事耗费的心力更多,更磨人罢了,你既口口声声说要为贵妃守着这承乾宫,那……倒也好说了。”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眼色里透着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屈老夫人接着道,“若是让贵妃每日浴烟,那在宫里待一个时辰就好;不过这个活计也可以交给其他人去做,只是时间上略有些变化。”

“嗯。”柏灵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个人要抱着十三支点燃的佛骨香,到一处有土、有水、有风的地方静跪……”

宝鸳听着略略放下了心,有土、有水、有风的话那必定是在室外,每天熬上个把时辰虽然累,却也不算太苦的差事。

屈老夫人笑了笑,又接着说了下去,“……一日要跪满六个时辰,连着十二天,每次跪前跪后都要沐浴更衣,跪时不能饮水进食。按慈恩大师的说法,这便是素人的供奉了,有大恩德。”

宝鸳倒抽了一口凉气,所谓“略有变化”,竟是从一个时辰直接变成了六个时辰!?

宝鸳连忙用冰凉的手背去敷已经肿起来的眼睛,这个时候她必须出去为柏灵说话了!

柏灵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只是侧目望向了庭院里的枯枝断栏。

要破了这位屈老夫人的刁难倒也不难。

往近了说,可以去太医院,前朝正在争议贵妃的病症,这时候千头万绪的,断不会突然接受什么“天病”的解释;

往远了说,可以去找皇上,直接去把那个东林寺的慈恩大师请过来对峙,他要敢夸口找个人跪上十二天就能治好贵妃的病,那十二天之后就是他的死期。

但来时黄崇德的面容,忽然就闯进了柏灵的脑海。

“这里不比别处,一小点风雨也能催成大浪。”

“你要牢牢记着自己进来是为了什么。人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会旁生枝节,走上岔路。”

柏灵微微颦眉,走上岔路吗……

那似乎,也有其他转圜的余地。

就在这片刻,屋里头的宝鸳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无论如何她都要为这个新来的妹妹争一争了!

可才踏出门槛,她就看见柏灵已经向着屈老夫人欠身。

“既然老夫人坚持要这么做。”柏灵的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我愿意为贵妃代劳。”

第三十九章 医道与医术

皇宫的另一头,太医院的屋檐下,柏奕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直发慌发闷。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可千万别是柏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柏奕!”

柏世钧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响起,柏奕回过神,发现父亲的眉头已经皱紧了。

他自知理亏,略略低头,“您接着说,我在听。”

柏世钧着实有些恼火,“你要是无心待在这里,还是趁早走人的好。医者,易也!病患的病势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医者若都这样三心二意,手下出了错漏,还说什么治病,根本就是在害人!”

道理柏奕都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不经意地瞥向了父亲,四目相对便不禁为之一震。

在太医院的柏世钧,和在家里头的柏世钧,似乎完全是两个人——他就那么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映着外头的天光,又清又亮。

柏奕轻咳了一声,也直起了腰,“抱歉,我刚才有点担心柏灵那边的情形,所以分心了。您接着说吧,之后不会了。”

柏世钧眼中闪过片刻的悲愁,他索性将眼前的医书合了起来,又站起了身,“你随我来。”

柏奕跟在柏世钧的身后,穿过太医院里那些文卷书册堆积如山的案台,向着更深的院落走去。

在整理案卷的王济悬望了望着对父子,发出了一声哂笑。

正经的太医院在午门外百十米的地方,和朝员们日常办公的位置就隔着一条巷子。宫里的太医院其实更像是一处值班室,每次由一位御医和四位医士共通当值。

这里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加上一个巨大的藏冰地窖。外面的屋子供当日当值的大夫们办公和休息,里面的院子,则是满满当当的药柜和藏书。

至于一些更为珍奇和不易保存的药材,就在地窖下面小心保存着,轻易不动用。

一进这院子,柏奕便有些恍然。这里的味道他非常熟悉,从他的办公室去食堂,中医科的取药台是必经之路,他每天都要经过那里。

柏世钧带着儿子走到一处大门前,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来开锁——那锁头非常地干净,可见平日里进出这间方的人大概是很多的。

“这里放的,都是一些常用的医书典籍。”说着,柏世钧将手里的钥匙递过去,“钥匙你收着。医者,意也。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要行医,须得对前人的经验感悟了属于胸,这便要先将医书读透,再去实践中积累经验,才能真正领悟所谓的医道。”

柏奕默然收了钥匙,细细咂摸着柏世钧的话,而后跟着父亲进屋。

柏世钧大致向柏奕介绍了这里的典籍分布和之后要开始研读的大致顺序。从本草药目到方剂调配,从穴位经络到针灸推拿,柏奕半是用心,半是猎奇地听完了。

而后柏世钧又带着他去到另一间屋子,这里与先前不同,每个书架前都挂着一个写着名字的木牌。

“这里记载着宫中所有妃嫔、皇嗣,自进宫或降生以来的种种状况。”柏世钧轻声道,“当然你现在是没有资格看这些卷本的,有些为父也没有资格。但我还是要带你来看看这些陈列,因为古人讲,‘医者,艺也’,不论是诊断还是治疗,其实都是一种技艺,它要用心,用情,除了倚仗自身的技巧,还应该关心病人,视病人为一个整体的人。所以医术,才会被称为‘仁术’。”

柏奕听到这里,已有些感慨。

柏世钧对医学的这番理解,即便放在百年之后,也不算过时。

见柏奕若有所思,柏世钧才略略放心下来,他抚须道,“为什么之前你说不愿学医,我也没有勉强你。因为医路极苦,不仅要终身苦练技艺,更要随时应对各样突如其来的变数。若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就算在最初学到了几分皮毛,也决计坚持不下去!”

再看柏世钧,柏奕眼中的不以为意也淡去了许多。

在医路之苦上,他自己就深有感触。

正当柏奕想开口说两句感想,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而后就听见王济悬在外大喊“柏世钧”,声音中带着些许不耐烦。

父子二人都有些意外,同时向外走去。

在院门口,王济悬正领着一个矮矮胖胖的太监站在那里,那太监急得来来回回地踱步。

见柏世钧下来了,王济悬便悠悠地对那胖太监道,“那位就是今日当值的医士了,取药的事都找他。”

那太监连忙上前,对着柏世钧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怎么回事儿啊,宁嫔娘娘要的‘小儿至宝丸’怎么这几天都没送过去?小皇子六个月大,天天晚上哭得人睡不着觉,上回就和你们说了,这事儿等不得!!”

柏世钧:“公公息怒吧,太医院也有太医院的流程——”

“你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那太监一跺脚,“我就问今天我拿不拿得到这药!”

“拿得到,拿得到。”柏世钧点了点头,“公公在此等候。”

柏世钧转身去了药房,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青白色的瓷瓶,上面用红色的软布封折口。

他一面递药,一面道,“近来收上的朱砂品质都不怎么好,先前赶着给贵妃用了,所以这药一直缺着……”

“朱砂”两个字落在柏奕耳里,像是一声惊雷!

话音才落,柏奕就立时将那瓶“小儿至宝丸”夺了过去。

那太监一时气急,指着柏奕,向柏世钧问道,“这谁呀?啊,这谁啊?”

柏奕面色冷峻,望着父亲和王济悬,“这位公公口中六个月大的皇子,难道是屈贵妃的孩子?”

王济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问这个干什么,快把药给人家!”

柏奕:“你们先回答我。”

那太监挑眉,“是啊,贵妃娘娘现在哪有精力照拂皇子?一直都是放在咸福宫,由宁嫔娘娘照顾着,怎么了?”

柏奕心中一惊,“所以孩子夜哭,你们就给他喂朱砂?”

王济悬冷笑了一声,“柏太医,念令郎初入太医院,你给他解释解释吧。”

柏奕的脸色突变让柏世钧有些无所适从,他将柏奕拉到一旁,悉心解释道,“孩子小,爱哭闹是常事,朱砂有安神补血之效,服用了这小儿至宝丸之后,便不会再夜哭了。”

“……还安神补血?”柏奕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脸发红、嗜睡,都是硫化汞——朱砂中毒的明显症状,长期服用下来一个成年人都扛不住,你们把它用在一个六个月大的小婴儿身上?”

第四十章 咸福宫问罪

王济悬脸色大变,声音顿时转高,“什么谬论,简直闻所未闻!你今日才第一次进太医院,知道什么药理?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柏奕的声音变得极冷,“那若是皇子服这药出了问题,你敢担这个担子吗。”

王济悬哼了一声,眼中写满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有什么不敢的?这小儿至宝丸又不是新药,几百年来服了这药的孩子怕是不上万也成千了,老祖宗传下的秘方,你也配在这里说三道四!”

柏奕一时竟反驳不出。

重金属的危害对任何一个受过义务教育的现代人来说,都是从小就有的常识。

对一个成年人来说,长期食用低剂量的无机汞,会造成严重的肾脏损害甚至引发尿毒症;而对婴幼儿,汞则会直接影响他们的神经发育,造成认知能力低下……

可这些话,要怎么对着这些古人说?

说了,又有人信么?

见柏奕脸色越来越郁急,王济悬心里很是抒了一口气。真是报应不爽,前几日在中和殿这柏奕还狂得很,如今到了太医院的地界,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小少年还能掀出什么样的乱子!

柏世钧亦是疑惑,柏奕如此焦急却一言不发的样子,他还没怎么见过。

“来人哪!”那太监扯着嗓子喊道,众人的目光一时都向他那儿汇了过去,在太医院外头等候的侍卫也在此刻闻声而入,不大的院子里忽然站满了人,那太监兰花指那么一挑,“把他手里那个瓶子夺过来!”

柏奕后退了一步,直接将药藏去了自己的身后。

“张公公!”王济悬的脸色也变得些微难看,“这里是太医院!”

“别说是太医院了,为了小皇子和宁嫔娘娘,我今儿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给他们把药给取了!”

柏奕扫了一眼眼前七八个躬着背,正蓄势扑来的侍卫,忽然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药瓶摔在了地上,还没等那个太监叫出来,那些个珍珠大小的黑色药丸就已经被柏奕一脚一脚地碾在了泥地里。

“好哇!你个、你个——”那太监一时接不上词,“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几个侍卫已经把疯狂踏脚的柏奕拖到了一边,那太监半跪在地上,挨个儿地看有没有幸免于难的药丸能让他捡几粒。但已经晚了,这药丸原本就沾手,如今掉在地上,要么被柏奕踩了个稀烂,要么扑簌簌滚到一旁,惹满了灰与沙。

别说是给皇子服用,就是赏给宫人也没人要。

那太监手有些抖,眼泪一时都要滚了出来,回过头扯着嗓子喊道,“抓了他!抓了他别松手!”

“公公!您这是要做什么啊!”柏世钧在一旁看得心焦。

太监愤然起身,“药,再给我拿一瓶。”

“就这一瓶了,还是御药房紧着最后一点朱砂做的……”

“那什么时候再有?”

“这……”柏世钧有些为难,“至少得等下个月月初。”

太监的脸立时挤成了一团,捶胸顿足,如丧考妣。等差不多缓过来了,上前狠狠揪了一下柏奕的胳膊,“宁嫔娘娘这次要是把我给弄死了,我就先弄死你!带走!”

“公公!这是要去哪里?”

“咸福宫!”太监厉声道,“这小子撒了娘娘的药,就让这小子亲自去解释!”

出了太医院,那太监疾步走在前面,后面的侍卫站在柏奕的左右,分别提着他的两肩,几乎把柏奕架空了提着走,柏世钧远远跟在后面,既不敢走得太近,亦不敢离得太远。

今日柏奕闯的祸,说大不大,可真要说起来,也着实不小!

这位宁嫔娘娘是后宫有名的泼辣户,也是最为年长的一位嫔妃,比屈氏还要大一轮。

她是将门虎女,而大周边境的战事,自建熙帝登基以来就没有熄止过。

宁嫔年幼时,爷爷与父亲在前线;后来少女初长成,几个兄长也披甲上了阵;如今年华逝去,为国效力的命运又落到了她的子侄身上。

有这样的背景,她就是在后宫横着走也无人拦得住,只是因为行为有时无端,且一直没有一儿半女,所以至今止步于嫔位,当初建熙帝有意赐她一个“宁”字,也是想籍此提醒她的言行,可她到底还是我行我素。

可这样一个平素里嚣张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人,偏偏就对屈氏一个人极好,对那个小皇子更是视如己出。

如今柏奕砸了专门给小皇子准备的小儿至宝丸,还不知道会惹得她如何震怒!

柏世钧满心忧虑,等过了春华门,再往前就是后宫的所在了。

几个驻守的侍卫把柏世钧坚决拦下了,他心如乱蚁,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柏奕消失在转角。

老天爷啊!

柏世钧心里一阵狂乱。

保佑柏奕这次不要出事吧,求求你了!

老父亲的内心呼号,柏奕是听不见了。他只觉得这一路走得像风一样快,他的脚几乎都没怎么沾着地,就已经被架到了某处宫门口。

柏奕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儿,就看见前面那位姓张的公公在进门前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两只眼睛一下就疼得眼泪汪汪,这才踏门往里头走。

柏奕心中慨叹,高啊。

然而没过多久,里面还是传来了这位张公公的哭号和巴掌声,也不知道是自己扇的,还是被打了。

很快,一个宫人低着头匆匆过来,传柏奕进去答话。柏奕深呼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昨晚柏灵那句“是福是祸,总要闯过了才知道”,他扭了扭肩膀,振作了一番,便跟着踏进了咸福宫的宫门。

一进门,柏奕就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张公公的哀声呜咽夹着小皇子的高声啼哭,把整个房间充得乱糟糟、闹哄哄。

在张公公的身前,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抱着孩子,口中轻声低吟着“阿拓乖,阿拓乖……”

她一边哄,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应该就是那位宁嫔娘娘了。

柏奕走上前行礼,但宁嫔这时已没了心思去看他——方才还在里间睡得好好的孩子,愣是被张公公的巴掌声给吵醒了,每次这孩子一哭,只有奶娘能哄得好,宁嫔怎么也没有办法。

可此刻宁嫔心里堵着一口气,也不知是和谁杠上了,按着宫人不准去喊奶娘,她今天非亲自把孩子哄好了不可!

柏奕干跪在那儿,见一直没人问话,便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还未等宁嫔开口问罪,他便轻声道,“娘娘,让我来试试吧。”

第四十一章 福祸双至

宁嫔瞥了他一眼,目光冷得像是能射出刀片来。

尽管已经快四十了,但宁嫔看起来却比屈氏长不了几岁,她自幼习武,进宫后马背上的骑射功夫也从没落下,虽是娘娘,气力与体魄却比许多宫里的年轻婢女还要强健许多。

一旁张公公连忙狠狠捶了柏奕一把,“好好跪着!小皇子也是你想抱就能抱的吗!”

柏奕仍是直着腰跪在那里,正色道,“但娘娘您抱的姿势不对,这样抱着,小皇子不舒服,自然会一直哭闹。”

宁嫔的眉毛皱了起来,心头火气更盛,刚想发作,就看见柏奕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手中的孩子。

这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可神色瞧起来又显得特别笃定,至少在这咸福宫里,还没人敢直接说她宁嫔哪里错了。

宁嫔强压了心头的火气,冷声道,“本宫哪里不对?”

柏奕稍稍张开双臂,“草民可以示范给娘娘看。”

宁嫔把怀里的皇子抱得更紧了些,她看了看柏奕身上的灰色褂衣,两眼微微眯起来,“张元海,这个人是谁?”

张公公的头伏得更低了,“娘娘,这就是奴婢先前说的那个,在太医院故意把小皇子的药往地上摔的那人!”

宁嫔嘴角略提,冷哼了一声,“原来就是你?”

柏奕:“回娘娘,这里面有内情,娘娘若真的有心了解,草民可以解释。”

宁嫔没有说话,抱着孩子又转了几个来回。

“你在太医院当差,那你身上这身袍子,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

“回娘娘,草民今日才第一次进宫,是太医院医士柏世钧之子柏奕,现在跟着父亲在做学徒。”柏奕一五一十地答道,“娘娘没见过我,想来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大部分学徒都不会有机会直接来给娘娘们诊治。”

见他答得流利,神态也一直镇定自若,宁嫔先前的怀疑便消了三分。

柏奕再次抬手,“娘娘,小皇子再哭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让我来试试吧。”

宁嫔犹豫了片刻,望了望怀中的婴孩,终是将信将疑地将他交到了柏奕手里。

柏奕两手接过,第一件事是解开了襁褓,将小皇子的两只小胳膊露了出来。

“当心着凉!”

“娘娘别紧张,”柏奕头也不抬地开口,“屋子里毕竟暖和,露两只胳膊出来不会有事,六个月大的孩子手本来就喜欢活动,像这样把整个身体全包起来他才难受。”

说着,柏奕一手托着小皇子的背,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翻转了过来。

小皇子登时就从被抱着的姿势,变成了趴在柏奕的左臂上。

柏奕动作麻利,好像怀里的小婴儿根本不是皇嗣,而是什么小猫小狗,看上去一点敬畏也无。

张公公两眼干瞪着,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失声惊呼了一声,“大胆——!”

可他才喊出了这两个字,小皇子的啼哭声便忽然低了下去。

只见柏奕的手稳稳托住了孩子的头,小皇子的两只手顺势低垂在他的小臂两侧,柏奕则轻轻地拍抚着孩子的背,小皇子眼角还噙着泪,这会儿却一声不吭地趴在那儿,眼睛咕噜噜地打量着四周。

望着这一幕,宁嫔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个姿势能缓解孩子的肠绞痛和胀气,”柏奕轻声解释道,“孩子如果没什么毛病但又一直哭闹,一般这样都能哄好。”

宁嫔眼睛微亮,“让本宫试试!”

“娘娘稍等一下,”柏奕略略侧身,避开了宁嫔伸过来的手,“刚才娘娘抱孩子的姿势不对,我还没纠正。”

宁嫔收回了手,“那你接着说。”

柏奕又拍抚了一会儿小皇子,这才将姿势重新换回了抱姿。

“刚才娘娘哄皇子的时候,摇晃的幅度太大了。”柏奕轻轻地晃着上半身,“这个阶段的孩子头骨还没有完全地闭合,所以脑部特别、特别地脆弱,您看这个幅度就可以。像您刚才那样晃孩子,孩子不是被哄睡了,是被晃晕了。这是第一点。”

宁嫔也不说话,就是点了点头。

“第二,不管是横抱还是竖抱,哪怕就是像刚才我那样的趴抱,抱孩子的时候,都必须腾出一只手来扶着孩子的脖子,或者让他把头枕在你的胳膊肘上,总之一定要给孩子的脖子一个依靠。”柏奕轻声道,“这也是为了保护孩子的颈椎和大脑。”

柏奕说着,将孩子递了过去。

宁嫔小心地接过,这次非常注意地让孩子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皇子眼睛睁得极大,伸手握住了宁嫔垂在肩侧的一绺头发,宁嫔望着怀里的孩子,只觉得心都化了,脸上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至于孩子夜哭,也有各种原因,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什么地方不舒服,甚至有可能是因为白天太累了,所以晚上睡不好。孩子不会说话,既然哭了那肯定就是哪里不对,我们最好还是一个个原因排查,”柏奕接着道,“如果一味服用那个小儿至宝丸,娘娘只会失去了了解小皇子情况的机会。”

柏奕一边说,心里一边为自己的话术感到惊叹。

这是什么福至心灵的说法啊……

必须为自己的机智点上一万个赞!

宁嫔抱着孩子,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少年。

“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宁嫔望向柏奕,脸上笑意不退,却忽然冷声唤了一句,“张元海。”

“奴婢在。”

“前些日子南郡那边送的茶叶,拨出四两,赏他。”

“诶!好嘞!”张元海连连点头,见宁嫔看起来似是消了火,他是打心眼里松了口气。

柏奕也立时直起身,躬身叩首道,“谢娘娘!”

“还有。”宁嫔的目光微落,轻轻拨了拨自己的指甲,“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啊?”柏奕和张元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瞪圆了眼睛。

宁嫔冷笑:“还从来没有人敢摔我咸福宫要的东西!念你今日是初犯,我赏你二十棍子,下次胆敢再犯,本宫就废了你这双手!”

柏奕愣在了那里,张元海直接按着他的背又叩首了下去,“你就快谢恩吧!”

第四十二章 凶残廷杖

大周朝的板子,又称廷杖,打起来都是有讲究的,分别有“打”、“着实打”和“用心打”。

“打“,就是打在皮肉上,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但不伤及筋骨,养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好;

“着实打”,就是打在骨头上,几棍子下去人必定残废;

“用心打”,则是死杖,被打之人往往连伤痕都不大明显,而内脏俱碎,必死无疑;

从咸福宫到午门,这一路上张公公就在和柏奕介绍这几种说法的分别。

“就别觉得委屈了,娘娘肯打你,便是看得起你,栽培你。旁的人谁不盼着被我们娘娘多瞧一眼,你呀,有福气!”

柏奕气得说不出话。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和屈贵妃牵扯着,他才不会费心尽力地把药拦下来,结果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但不论如何,最近一定要想办法去见一面柏灵,把这件事当面告诉她。

这宫里的药物滥用简直触目惊心!

和来时一样,他还是被侍卫们提着肩,架去了午门之外——那里是皇宫的最外围,在那里打人,那些鬼哭狼嚎便不会脏了里头贵人们的耳朵。

在那里打人,打死了的,也可直接丢给家人收尸。

快到行刑之地,柏奕便看见靠在墙边的一排排木杖——每一根都足有两米高。

有的是细木圆棍,上下都一般粗;

有的上半部分也是圆棍子,方便打手抓握,下半部分是扁木板;

另外一些,下部则是方方正正的棱棍;

大约是各有用途……

柏奕原先的怒气走到这时已经消了大半,望着这些木杖也忍不住寒毛倒竖起来。这里紧贴宫墙,荫凉无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臭气。

“先等等吧,我看前头好像还有人,咱们别去凑那个热闹。”张公公回头对身后的侍卫说道。

押解柏奕的人便停了下来。

正此时,两个提着铁桶的侍卫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柏奕看着他们提着桶走向不远处,“唰——”地一声把水冲向一块低矮的石台。

水流冲刷着,等汇集到地面上时,已经是一片殷红。

纵使前世已经看惯了生死,在看到这一幕时,柏奕依然觉得心跳猛然加速。

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贵妃娘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寻的短见,你再说一次?”

柏奕循声而望,这才发现在宫墙的另一端,大太监袁振负手而立。

在他前面,趴着一众身着官服的朝臣,没有二十几个,也有十来个。

而袁振的脚边,正伏着一个年轻的官员。

“娘娘才诞龙嗣,便……行怨望之事,可见,她人情轻薄,无享……后位之德行。”

那官员说着,抬头去看袁振。他嘴角带血,额上青筋暴起,两眼布满血丝,脸色涨得通红,只怕是在被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用过刑了。

“尔等阉孽竟……如此猖狂,实乃,我大周之不幸……”

袁振听了,脸上竟浮起了笑意。

他缓缓地俯身,在这年轻官员的耳边轻声道,“尊夫人上个月才生了个大胖小子,今天,该是回家和你的老父老母,一起喝满月酒的日子了。李大人,您说您,何苦呢?”

那年轻官员呼吸一滞,便淌下两行浊泪。

“我是……大周的史官。”他慢慢垂下了头,“我只会写……我看到、听到过的事。”

袁振的目光忽然有些惆怅,他站起身,对身后的行刑侍卫轻声道,“一共八十道板子,给我用、心、打。”

第一杖下去之后,那位官员的眼睛便没有再闭拢过。

粗壮的棱木杖没有停,仍是一下一下地打在骨肉上,是沉闷而短促的声音。

没有哭号,没有呐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声、一声,沉闷而短促的杖击。

八十道板子,在柏奕眼中,如同打了百年。

“好了。”袁振忽然厉声道,几个侍卫随即停手——此时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下,“拖下去吧。”

两人上前,各拖着那官员的一只袖子往外走去。暗青色的袍子经过的地方,都印着一条长长的血带。

“你们听着,”袁振对着后面跪着的朝臣开了口,“仰赖皇上如天之德,今日留尔等一条性命,各自的折子,都各自拿回去重写,明日上朝时再递上来。”

一旁的宫人躬身上前,将满满一摞的奏折丢在了地上。

“走~”袁振一声令下,便带着人折返而归。经过柏奕身边时,袁振一眼都没有看他,但柏奕已经闻到他带来的那阵浅浅腥风。

人都散了,柏奕脱去了上衣,趴在洗好的矮石板上,那棍子一道一道地砸下来,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混乱的血痕,每一记打下来都带起一阵凶辣的刺烫,而后的剧烈疼痛则迅速蔓延到整块后背。

但他一声也没有喊。

二十棍很快打完,柏奕很快起身下地,重新把衣服穿上。

“这便好了吗?”他低声问。

“嗯,好了。”张公公点了点头,见柏奕此刻脸都白了,又忍不住道,“看你还有些本事,我也提醒你一句,刚才那个场面在宫里头就是家常便饭,下次再遇上事,别再像今日那么冲动了。”

柏奕点了点头,回身便向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飞奔了起来。

他过去太小看这里了,以至于当幕帘悄悄拉开一个帷角,露出一星半点隐于其后的凶残时,他便忽然涌起了强烈的不适应。

柏奕一路狂奔,终于来到了太医院所在的那条宫巷,他扶着墙喘息,背上沁出了汗,螯得伤口钻心似的疼。

进宫才半日啊。

咸福宫的宫人已经在一刻之前将南郡的四两茶叶送到了柏世钧的案头,并当着此刻当值的所有太医的面,称赞“柏太医教出了一个好儿子”,王济悬自是看得目瞪口呆,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直到柏奕回来,柏世钧才知道这么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种种。

他心疼地带着儿子到里间的诊室去上药,柏奕咬着纱布一言不发,让父亲用白酒擦拭破损的伤口消毒。

“那茶叶你想怎么处理?”

“我反正不想喝。”柏奕含混不清地回答。

这种直白的、“打一棒子给颗枣”的手腕,非但没有让他对那位娘娘产生丝毫的顺从,反而激起了他心底强烈的反感,他回过头,取下了口中的纱布,认真地望着父亲,“爹,我好担心柏灵那边,有什么办法能知道她在那边的消息?”

柏世钧动作一停,低声道,“这才半日……不要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第四十三章 夜雨对峙

入夜之后,白日里沉闷的空气化作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

柏灵头顶着重重的的香炉跪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风起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四面的地很快就湿了,柏灵闭上了眼睛,沉默忍耐。

只是,过了许久,她也没觉得有一丝夜雨落在自己头上。

柏灵有奇怪地仰头,这才看见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伞——韦十四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

“……谢谢。”柏灵有些虚弱地说。

四下是朦胧的雨雾,春日的细雨带着丝丝的寒冷和湿润。

除了伞下的两人,天地之间好像都只剩雨声。

韦十四轻声道,“他们摆明是在刁难你,你又何必对着他们自证真心。”

“也不全是为了他们。”柏灵闭着眼睛低语,“现在四处都情形复杂,我还不清楚全局,确实也不好轻举妄动……我跪多久了?”

“快五个时辰了。”

雨又下大了一些。

刮起的风将雨幕吹成了斜的,韦十四也稍稍倾斜了伞的角度,但地上的积水还是多了起来,很快浸湿了柏灵的裙角和鞋袜。他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柏灵的肩上,暂作御风。

“你下午一直在附近吗?”

“嗯。”

“天色晚了,你也找个地方先去休息吧。”柏灵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望着不远的前方,“……我也不全是为了那个老夫人和屈大人。这个时候了,我想,应该是……快了。”

韦十四没有听懂,只是微微颦眉望着柏灵。

“你听……”柏灵望着斜前方的石径尽头。

虽然有雨声的干扰,但两人确实也都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来人大约有三四个,显然是向着这一边直奔而来。

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释,十四带着自己的斗篷与伞又隐入了夜幕之中。与此同时,一盏温和的灯笼柔光出现在不远处。

“娘娘……您小心脚下。”

“还有多远?”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

雨幕中传来了几声轻咳,还有抚背的声音。

“娘娘?”柏灵低声唤了一声。

听到了柏灵的声音,宝鸳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她让后面的婢女为屈氏擎好了伞,自己支了一把伞就向方才发声的地方去寻,果然在假山后看见了头顶香炉的柏灵。

宝鸳高声道,“人在这里!找到啦!”

说着,宝鸳一个箭步上前,单手打落了柏灵举在头顶的香炉,用干燥温软的毯子迅速将柏灵整个人都裹了起来。

“让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举香炉,造孽……真造孽!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宝鸳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柏灵一个人能听见。

后面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

雨越下越大,一道清明的白亮闪过,远天传来了隐隐的雷声。

柏灵看见,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扶着屈氏,还有一人在后面为她撑伞,几人缓步绕过了假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屈氏的步子走得很慢,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踏出过承乾宫一步。从寝宫到御花园,这短短的数百步路程,也从未像今日这样远。

直到看见被宝鸳用毛毯紧紧裹了起来的柏灵,她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屈氏轻轻挣开了一旁宫人的手,扶住了身侧假山上一块凸起的白岩。

“把伞给我。”屈氏轻声道。

三个宫人都是一惊,彼此望了望,“可是……娘娘……”

“给我……”

屈氏伸出了手,身后的那个宫人也只好将伞柄小心地放在了贵妃的手中。

“你们三个,去路口候着。”屈氏低声道。

三个宫人仍没有动,有些为难地望着,宝鸳抬头,厉声道,“都聋了吗,娘娘喊你们走,这儿有我伺候着着!”

几个宫人这才退后行礼,重新支起了伞远去了。

假山下,便只剩下了柏灵、宝鸳和屈氏三人。

屈氏垂眸望着柏灵,柏灵也抬眼望着她。

贵妃的脸色苍白虚弱,两颊因为消瘦而略略凹陷,使得她的颧骨看起来比旁人更高,也更显老,但那双始终困倦而温柔的眼睛,却依然泛着淡淡的光泽。

屈氏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眸子变得比刚才更冷冽了一些。

“在雨里罚跪的滋味不好受吧。”她冷淡地开口,声音因为白日的烟熏而有些沙哑。

“回娘娘,不好受。”柏灵答道。

屈氏微微皱眉,“前天我让你老老实实开方走人,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做?还要像今天这样,把你一家三口的性命,全都卷进我的病里来……难道你以为,本宫看上去心善,就可以任你拿捏?”

说到最后,屈氏显然是有些发怒了,声音还带着些微的颤抖。

“娘娘……”宝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屈氏,明明方才在承乾宫她还叨念着外头的大雨,执意要来这里看看柏灵的情况,可现在真的见上了,又怎么会这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这样的娘娘,连宝鸳过去都很少见过,她呆呆地望着发怒的屈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灵仍是望着屈氏的眼睛,轻声道,“娘娘,我没有半点想拿捏你的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容我受分毫伤害,但你现在的做法和他们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分别!”

屈氏的声音充满了悲切,她紧紧地捏住了一旁的石岩,以免自己因为失力而滑倒。

宝鸳一怔,“娘娘,柏灵姑娘是真的不想看你出事啊……”

屈氏冷笑了一声,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紧紧盯着柏灵,声音近乎低吼,“他们又有哪一个人,不是真真切切地盼望我不要出事?我母亲是为了家族的兴衰,我哥哥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至于你,则是为了保住你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嘴上都说得大义凌然……可谁真的在乎,我是怎么想的?”

“可——”宝鸳还想再说什么,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臂。

来访者的自杀信号在任何一场咨询中都是一颗重磅炸弹,当对方已经抛出了这样的话题,便是咨询的危机时刻。

对咨询师来说,越是这样的时刻,越需要保持冷静。

因为所有的危机时刻,都意味着一个重建信任的机会。

第四十四章 前所未有的怒火

许多念头,就在这片刻涌进了柏灵的脑海。

当不同的人对咨询师抛出自杀信号的时候,所带的目的也是不一样的。

抑郁的来访有可能是因为心境的绝望;

bpd(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来访可能是在以此测试咨询师的反应;

甚至于,对某些思虑较快的来访来说,“我想自杀”可能只是他们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们没有多想就直接说了出来……

但不论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最安全的第一反应,大概仍是去尝试共情,尝试对她所说的内容给出反馈。

柏灵沉吟了片刻,“娘娘是不是觉得,我和老夫人、屈大人,都是一样地……冷漠?好像我们对你的关心,到最后都是出自自身利益的考量。”

柏灵仍是像先前那样,凝视着屈氏的眼睛。

屈氏的胸口起伏得比先前更加剧烈,但她的声音依然冰冷,“难道不是?”

“我不是,娘娘,我是真的希望能理解你的立场。”柏灵的声音很轻。

屈氏几乎立刻笑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望着不远处在风雨中摇曳的树枝,带着几分讥讽摇了摇头。

“柏灵,你不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虚伪吗?”

柏灵仍望着屈氏,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我能感觉到,娘娘现在非常地生气。”

屈氏哼了一声。

柏灵微微地侧头,接着道,“虽然我认为,我确实是在试图表达对你的关心,但似乎对娘娘来说,这种关心却意味着利用。我会有一些好奇,娘娘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呢?”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将所有人的脸都照得雪亮。

屈氏心中微微地颤了一下。

她隐隐觉得和柏灵的谈话有一些危险。

因为从这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平静而出人意料。她好像一团棉花似的,对所有指向自己的攻击都不为所动,可是抛过来的问题,却又往往带着一些尖锐而清晰的指向。

屈氏觉得累了。

“娘娘!”

宝鸳的呼喊几乎和雷声同时响了起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及时地扶住了有些虚脱的屈氏。

柏灵浑身湿透,伸过去的手也像铁一样的冰凉。在触碰到屈氏的一瞬,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及时地收回了手,只是将一旁从贵妃手中滑落的伞重新递给了宝鸳。

“你假惺惺地问这些有什么用?”屈氏显然还不是很想结束掉这场谈话,即便已经倒在了宝鸳的怀中,她的目光也依然停在柏灵的身上,“你还不是……还不是为了……”

“我确实希望,我能表现得再真诚一些……”柏灵略有些忧心地望着贵妃,低声道,“那样的话,娘娘大概也能更愿意相信我的诚意。”

“你的诚意?……”

屈氏倚靠着宝鸳,还想再说什么,但宝鸳已经高声呼喊了起来,原本站在路口的三个侍女连忙提着裙摆往这边小跑着赶来了。

几人帮忙,让屈氏俯身趴在了一个宫人的背后,然后一路小跑着往承乾宫赶回。

宝鸳也跟着跑了十几步,可一回头却发现柏灵没有跟上来。

只见柏灵一个人有些吃力地在雨幕中起身——但因为实在是跪了太久,膝盖以下的部分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宝鸳一拍大腿,这才反应过来,又匆匆回头去给柏灵遮雨。

承乾宫的这个晚上,实在是兵荒马乱。

先头赶回来的婢女说贵妃淋了雨,宫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早就熬好了一整锅的姜汤等着娘娘回来。寝宫里的暖炉已经生起来了,六七个汤婆子全都温在侍女们的怀里,干燥的衣物也已备好。

一个年长些的婆子站在最前头,带着几个新来的宫女守在大门口,守望着贵妃的归来。

已到了这个时候,又不好派太多人出去寻,她不由得急得满头是汗,“这个宝鸳也真是的,娘娘胡来,她也任着娘娘胡来!”

“淑婆婆别急,”一旁的宫女小声道,“您才刚回来,怕是不知道这几天的风波。今晚上娘娘是铁了心要出去的,我们谁都拦不住。”

“是啊,娘娘半年都没有出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非要亲自去御花园看看……”

“我还从没见过娘娘对谁这么上心……”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那婆子觉得耳根子烦,对着最后说话的那人厉声道,“你才来承乾宫多久?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

宫女们一片噤声。

郑淑冷声道,“今天新来的这个司药到底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啊……”宫女们面面相觑,答得并不齐整,忽地一人抬手,“今早听她自己说,她是前些日子给娘娘停药的那位太医的女儿。”

柏世钧的女儿?

郑淑竟是一惊,她年过五旬,已是宫中的老人了,这后宫里能说的、不能说的,她多少都知道一二分。

柏世钧的女儿……那不就是前几年被太后看中的那个女孩子。

竟是辗转又到了承乾宫里来?

亥时刚过,宫巷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屈贵妃的人影,一众宫人全都跑过去迎,郑淑接过了伞,连忙伸手去探贵妃的额头。

“婆婆。”屈氏已经没了力气,说话的声音很低。

郑淑连忙应声,“诶!我在呢,娘娘。这是怎么了啊……”

屈氏闭着眼睛,又低低地问道,“水烧好了吗?”

“水?”郑淑没有听明白,一旁的宫女知道前情,连忙答道,“娘娘,您走之前吩咐的事我们都准备好啦,姜汤、汤婆子、沐浴的热水还有药浴的药材,都备好了。”

“好,好……”屈氏点了点头,低声道,“让她好好泡一泡。”

她?

郑淑回过头,目光越过屈氏,望向更深的幽巷。

在昏黄的宫灯下头,宝鸳扶着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正穿过昏黑的过道,两人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宫人们扶着娘娘回了寝宫,郑淑则站在门口等着那两人过来。

“淑婆婆!”宝鸳一见郑淑,眼中几乎是惊喜,“您终于回来了!”

“这是怎么——”郑淑话还未讲完,就留意到宝鸳脸上的红肿,“你脸怎么了?”

“说不清,您先别问了吧,晚些时候我再来和您解释,”宝鸳扶着柏灵,有些吃力地道,“我跟在娘娘身边这些年,真是从来没见过娘娘像今晚这样对谁发火!幸好您赶回来了,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郑淑又是一惊。

岂止是宝鸳没见过,自屈氏进宫之后,郑淑就再也没有看过屈氏使性子,哪怕是一次。

第四十五章 浴中惊见

郑淑的目光落在了和宝鸳一起回来的女孩子身上。

她几乎是半靠在宝鸳的身上,身体在已经渐渐消止的夜风中瑟瑟发抖,那条早先时裹上的毛毯也已经完全淋湿。

这情形实在触动了郑淑的恻隐之心,她接过了宝鸳用肩膀和脖子勉强夹住的伞,低声道,“不说了,外头冷,快进来吧。”

此时屈氏在寝宫中已经换下了所有的衣服,她虽然厌倦,但还是配合着下人完成了所有的事务。

侍女们小心检查着娘娘换下的湿衣——还好,只有最外层的宽袍沾湿了一些,底下的衣服基本上全是干的。

确认了这一点,一人刚要去报与郑淑听,郑淑便已经揭开了里屋的幕帘,闪身进了屋。

亲眼确认了贵妃换下的湿衣,郑淑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床榻的纱帐后面,屈氏喝尽了一碗姜汤,递出来一只空碗,声音也略略恢复了一些元气,“婆婆别在我这儿待着了,去宝鸳那儿看看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吧……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郑淑应声点头,对着一旁的宫女又交代了几项事宜,便出门向偏殿去了——在贵妃走之前,那里已经架起了为柏灵而备下药浴汤盆。

郑淑一进偏殿的门,就见柏灵仍穿着一身湿皮蜷在角落,只是身上又多裹了几层干毛毯,而宝鸳还在指挥着几个新来的丫头,调整屏风后头的浴汤的水温。

屏风后面的宝鸳听到郑淑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探头出来瞧,“淑婆婆来了?”

“哎呀!”郑淑忍不住叹了一声,娘娘猜得真是一点也没错,“你先别管浴汤啦!快给我端个碳盆来,还有能入口的姜汤和米粥!”

在郑淑的指挥下,几个宫人很快脱去了柏灵身上的湿衣,重新拿了条新毯给她擦干了身上的雨水。而后,郑淑又让几个宫人轻轻揉搓柏灵的四肢,又把新端来的炭盆放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远远地烤着火。

过了好一会儿,柏灵的意识才真的清明了几分——她实在是没有料到,原来三月的春寒加上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竟能让人冻成这样。

郑淑瞪了一眼宝鸳,“刚才要是直接下热水,这姑娘的手脚非得泡烂了不可!”

宝鸳吐了吐舌头,轻声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府里宫里又没冻过人,我上哪儿知道这个去嘛……”

“怎么没冻过人,”郑淑抬眼瞥了宝鸳一眼,“那是你个没心肝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放在心上!”

宝鸳沉了嘴角,却又笑起来,撒娇似的嗔道,“您还说我,您才是呢,家里的小孙儿出生了,接连就走了整整四天!您都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反正也没了活儿干,宝鸳干脆就坐了下来,和郑淑细细地说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郑淑全程默默听着,越听越觉得胆战心惊。

等说到今晚的事,宝鸳则俯下身,在郑淑的耳边细声低语。

“娘娘真是那么说的?”

“我骗您干嘛?”宝鸳眼中带着忧愁,“我在旁边都看傻了……从来没见过娘娘对谁说这么重的话。”

再看柏灵,郑淑的目光也变了。

这丫头才进宫第一天,竟就在承乾宫掀起这么大的风波。

娘娘待她,未免也太过不同……

柏灵的脸这会儿才慢慢有了点血色,她开始觉得自己又渴又饿,宫人们端来的白粥连喝了两碗,又被好说歹说地灌进了小半碗姜汤,这才有了力气,抬头对一旁一直在忙碌的郑淑说了一声,“多谢您。”

“不说这个,说这个生分。”郑淑淡淡地道,“姑娘既然好了,那老奴也就回娘娘那儿看看。”说着,郑淑又看向宝鸳,皱着眉叮嘱道,“别泡太久,祛一祛身上的寒气就好。”

“好嘞!”宝鸳上前挽住了郑淑的胳膊,“我送送您!”

见宝鸳笑嘻嘻的,郑淑忍不住上前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老这么冒冒失失的,难怪老夫人要打你!以后我不在了,娘娘可怎么办!”

两人的声音远去了,宫人们也一一退下。柏灵往火盆边凑了凑,使劲甩了甩脑袋,把还在滴水的头发甩开。

这会儿手脚都已经暖和了,只有膝盖依旧有些疼,她裹着毛毯起身,做起了一些简单的热身运动,让发僵的关节进一步舒展。

等宝鸳回来的时候,柏灵已经自己坐到浴盆里去了。

宝鸳一时没看到人,心中正惊,便听到屏风后传来水声,她搬了个小木椅子绕了过去,“姑娘怎么自己——”

话还没有说完,宝鸳的声音已经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停在了柏灵的脊背上——在昏黄的灯火下,柏灵的后背有一道斜长的狰狞长疤,远远看去,竟像是猩红色的伤口翻出了淡粉色的嫩肉。

宝鸳心中惊惧,手中一滑,提着的木椅从手中跌落。

柏灵侧过头来,见宝鸳愣在了那里,立时明白了过来,她轻轻转过了身,将那道疤痕隐在了水下,“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宝鸳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她摇了摇头,抬手挥了挥手上的半月形石片,“……没有,我就是想……来给姑娘刮刮背。”

柏灵笑了笑,便又将背转向了宝鸳,“好啊,谢谢。”

宝鸳在木盆边坐下,见柏灵背对着自己,索性也就不再避讳自己的视线。

这道疤真的很长,从柏灵的左肩开始,直到右侧的腰窝结束,几乎贯穿了她的整块后背。

它早已愈合了,只是疤痕仍旧向外凸起,像一条爬生的藤蔓覆在这个女孩子的背上,抚摸起来一片斑驳。

宝鸳舀起一瓢水,浇在了柏灵的背上,与这道疤痕的直视,依然让她的心跳快了几分。

柏灵的身型清瘦,但却非常匀称。这么漂亮的肩和脖子,即便是在新晋的秀女中也很少见到,倘若没有这道疤的话,倒也真是个聘聘婷婷的美人儿。

“你这背是怎么伤着的呀?”宝鸳轻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柏灵摇了摇头,“小时候问过我爹,他说这道疤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有了。”

“疼吗?”

“没什么感觉。”柏灵平静地答道。

宝鸳叹了一声,这小姑娘小小年纪,背上带着这样吓人的东西,只怕将来若是嫁了人,是要被婆家嫌晦气的。

不知怎的,宝鸳心底浮起了些微同情,先前的恐惧便消散了大半。

“对了,”柏灵忽然道,“我有些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你……”

“姑娘说就是了。”

柏灵略略侧头,“今天早上来的那位老夫人,真的是娘娘的生母吗?”

第四十六章 屈家往事

宝鸳的眸子略略暗了下来,她叹了一声,“你别这么问……要是被娘娘听到,她会伤心的。”

“我只是惊讶,她怎么会用那么激烈的方法,来洗清娘娘身上的流言……”柏灵的声音也很低,她回转过身,望着宝鸳依然有些红肿的脸颊,“宝鸳姐姐还疼吗?”

宝鸳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绽开了笑颜,摇头道,“早不疼啦,别看我脸上浮着血印,这都是散出来的淤血……这会儿可比早上好受多了呢。哎,说老实话,老夫人会这么做,也有她的苦衷。”

柏灵双眉微动,迎着宝鸳的眼睛,等候她说下去。

宝鸳又舀了一瓢水,浇在柏灵露着的肩膀上,垂眸道,“我们老夫人姓常,‘平京常氏女’的故事,你以前听过吗?”

柏灵摇了摇头。

宝鸳似是没想到,眨了眨眼睛,又问,“那镇远将军府的事,你总该听过吧?”

柏灵还是摇了摇头,“我平日不大出门,这是……很有名的故事吗?”

“你这……”宝鸳的眉头皱了起来,“哎,那我从头说起吧。”

柏灵望着宝鸳,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要说起平京的常家,那其实比我们屈家的背景还要显赫。因为从从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时候起,常家就一直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开国之后就一直为大周镇守西南。常家的男儿几乎个个都自幼习武,十一二岁就跟着上一辈去战场磨练,迄今为止,常家二十三代人里,前后出过六位国公爷,十三位大将,至于像少将、先锋之类的前辈更是不计其数……”

“六位国公?”柏灵有些疑惑,“他们的爵位难道不世袭吗?”

“当然不啊,”宝鸳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说是什么‘武将受封,二世而竭’,我是不懂啦,但反正,你要是想让后辈永远有太平可享,就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算下来,老夫人是常家第二十一代的生人,当时常家已经连着几代都是单传,但在老夫人这一辈竟是突然开枝散叶——她上头足有五个哥哥!常家人丁从未这么兴旺,大家都觉得是好兆头。”

柏灵望着宝鸳有几分可惜的眼睛,知道她接下来大概要说一个“但是”。

“但是,”宝鸳的目光略略有些伤感,“承平二十四年,西狄突然猛攻我大周的西南一带,老夫人的几个哥哥,随着她的父亲一起上了前线,竟是……竟是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柏灵一怔,脑海里忽然想起柏奕先前和自己说的话来。

这便是……绝户了吧。

“当时,老夫人原本有两位嫂嫂正怀着身孕,可消息传回来,那两位嫂嫂竟都承受不住,连着一个月内先后小产,当时人人都觉得,常家这算是完了!”

宝鸳的目光又泛起了些微的神采,柏灵便知道,她接下来大概又要说一个“但是”。

“但是!”宝鸳的声音忽然转高了些,“谁都没有想到,老夫人竟然自己一个人,去了当时内阁大臣,也就是我们老爷的府上。她既没有找媒人,也没有带仆从,就一个人来了一趟屈府,也不知道和我们老太爷说了什么。反正隔天的时候,两家要结亲的消息就放了出来。”

柏灵想了想,低声道,“老夫人这是……为常家找了个靠山。”

“可不是?”宝鸳给柏灵刮背的手都忍不住更用力了一些,“你是不知道,老夫人那几个嫂嫂的娘家有多不是东西,常家在附近有百来顷的良田和山林啊,这边人还尸骨未寒,他们就已经算计上等将来孝期一过,他们要怎么吃掉这些家产了!”

柏灵感慨地点了点头,又道,“可人刚去世,即便老夫人要结亲,不是也得先守孝吗?”

“要不然说我们老夫人厉害呢?她自己备好了嫁妆,换上了凤冠霞披,又雇了一群人敲敲打打,抬着花轿逛遍了城西城南,城东城北,最后绕到了宫门前,跪地求见先帝爷。

“先帝爷为常家的遭遇痛心疾首,连着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一听我们老夫人求见,当即就传她进宫。可我们老夫人却没有动,她呀,从袖子里缓缓地拿出了早先时候就写好的折子,递给了当时出来迎接的公公,当着众人的面,大声道‘求圣上批复’!”

宝鸳说得神采奕奕,描绘的细节也越来越多,好像当时她就在现场看着一样。

“你知道那折子里写的什么?”宝鸳压低了声音问道。

柏灵配合地摇了摇头。

“她在折子里写,求皇上下旨,让她和我们老爷即日成亲!”

宝鸳望着柏灵,就差没把“你没想到吧?”写在脸上,柏灵却仍是微微侧了脑袋,像先前一样听。

“第二年,我们老夫人就生下了大爷,当即过继给了常家的大嫂,先帝爷当时又下了恩旨,将常家老太爷的爵位袭给我们大爷。常家这就算后继有人了!那些个蠢蠢欲动的坏人全都落了个空算盘,你说我们老夫人厉不厉害?”

柏灵点了点头。

宝鸳说了一个好坏分明,善有善终的故事。

但当时的情景究竟如何,只怕是比她形容的,还要复杂和危急。

宝鸳终于舒了一口气,“后来,老夫人又生了二爷,生了我们娘娘。也是因着这个缘由,老夫人知恩图报,这些年来一心扑在屈家的家业上,只盼二爷能出人头地,也算她报了屈家当年对她的恩德。可现在二爷那个样子,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们娘娘那才叫真的争气呢,她自小就骑射功夫过人,和我们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一摸一样的。

“有一年秋场围猎,皇上微服出巡,见我们娘娘又漂亮,又英气,就故意骑马夺了她的袖帕,结果我们娘娘反手就是一箭,皇上还没反应过来,那袖帕就已经脱了手,被射在了不远的树上!那时候我们娘娘才十四……还不晓得是十五岁!”

“喔……”柏灵这次也忍不住惊叹了。

“这事儿我们想起来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祸得福,皇上对我们家娘娘一见倾心,次年就迎她入宫了。”宝鸳慨叹道,“可惜我们老太爷卸甲归田得早,老爷又是个一心玩乐的人,到我们二爷这会儿,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会儿我就跟着,她临行前,当着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说要助屈家重返荣光……哎,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儿看着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宝鸳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眼中闪耀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老夫人真是苦过来的人啊。”

柏灵双目微合,低声叹了一口气。

苦过来的人,有时候心是硬的。

第四十七章 你与我相似

柏灵这次也忍不住惊叹了。

宝鸳脸上漾着掩不住的笑,“这事儿我们想起来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祸得福,皇上对我们家娘娘一见倾心,次年就迎她入宫了。”宝鸳慨叹道,“可惜我们老太爷卸甲归田得早,老爷又是个一心玩乐的人,到我们二爷这会儿,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会儿我就跟着,她临行前,当着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说要助屈家重返荣光……哎,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儿看着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宝鸳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眼中闪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

那时的情形,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荡气回肠。

“……我们老夫人,真是个苦过来的人。”宝鸳由衷地说道。

柏灵垂下眉眼,诚然这样的故事令人慨叹,但个中滋味只怕并不好受。

苦过来的人最懂得生存之道,只是有的时候,心是硬的。

……

夜已深了。

在内宫职守的宫人无不有些疲倦,有些侍女强忍着呵欠,忍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偷偷眨眼用手揩去。

但屈氏仍旧醒着,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纱帐出神。

今夜依旧是满身满心的疲倦,但又一点睡意也没有。

“娘娘,”郑淑掀起幕帘进来,“宝鸳和柏灵在外面,您想见见吗?”

屈氏点了点头,又道,“让这些人都出去吧,屋子里有宝鸳和你看着就好。”

话音才落,一屋子站着的侍女顿时都清醒了。

众人一时惊慌,纷纷倒地跪了下来。

“你们干什么?”屈氏有些疑惑地开口。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屈氏瞥了她们一眼,“本宫还醒着,是因为我睡不着……你们这几天都辛苦了。夜里就别熬了,去休息吧,刚才不是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吗。”

先前打了呵欠的宫女脸色顿时惨白,只是连声喊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又两手开弓开始抽起自己的耳光。

屈氏不由得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一旁郑淑目光一凛,宫女颤抖的哀求便戛然而止。

“娘娘,”郑淑温声道,“她们的差事就是值守,您让她们休息了,万一明日皇上问起了娘娘的情形,她们也不好交差。”

淑婆婆这样开了口,屈氏便明白了过来。

原来她死了,是让家人不好过;她活着,便是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屈氏不再说话了。

郑淑回头,用眼神示意这些俯身跪着的宫人各归各位,那先前跪地自扇耳光的侍女更是极感激地望了郑淑一眼。

郑淑叹了口气,出门领宝鸳和柏灵进屋。

屋子里温暖而安静,所有人都垂眸站着一言不发,好像只有跃动的烛火是活的。

宝鸳快步走到屈氏的帐前,俯跪在塌边,轻声说了句,“娘娘,我们来啦。”

屈氏的目光直接望向了宝鸳的身后。大晚上的,柏灵还是穿着司药的深红色官袍,那衣服显然有些不合身。

也难怪,毕竟她只有十一岁,宫里恐怕从来就没有备下过这个尺寸的女官官服。

屈氏望着她,目光又冷了起来,她呼吸的起伏也再次开始变得剧烈。

宝鸳觉察出屈氏神情的变化,好像一看见柏灵,娘娘就变得有些生气,她不禁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娘娘?”

屈氏盯着柏灵,竟扶着床榻,慢慢地坐了起来。

“跪下……”屈氏冷声说道。

柏灵上前了几步,望着屈氏,沉默地俯身跪坐了下来。

屈氏缓缓开口,“本宫第一次见你时,是觉得你说话好听,但我要是知道你那句‘我们会再相见’是说你要来给我治病,本宫当时就会把你轰出去。”

柏灵没有说话,仍是望着纱帐里的娘娘。

“我要你现在回答本宫的问题。”屈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愠怒,“当时让你开了方就走人,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听!”

这一次,不止宝鸳,连郑淑都惊在那里。

床榻上的屈氏好像变了个人,她的声音冰冷又粗粝,竟是连一点点往常的温柔都没有了。

承乾宫里的宫人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人人都把头伏得更低,生怕自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场面。

“娘娘,我走不了的。”柏灵轻声答道,“因为我父兄的命——”

“不要提你父兄!”屈氏的声音陡然转高,“本宫原本还觉得柏世钧是个好大夫,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神色威厉地打断了柏灵的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把一双儿女都拖进了宫闱,你父亲好糊涂,你也好糊涂!”

柏灵静静地坐在那里,隔着纱帐,她也能感受到屈氏此时激烈的心绪。

郑淑听到这里,已是有些惊慌,正想上前去说些什么,忽地就被宝鸳牵住了手臂。

她看见宝鸳对自己摇头,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不要管。

眼看屈氏因为过于激动而咳了起来,郑淑更是心急,才将袖子从宝鸳那里抽开,但宝鸳竟像是铁了心要阻止她一样,又抱住了她的胳膊!

宝鸳记得,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两次了,每一次这个柏灵都是像这样面容宁静地静听。

这个女孩子好像有点不一样,她既不显得谦卑,也没有恐惧,那双眼睛反而透出了些微的心疼和同情。

宝鸳有个直觉,在这个时候,也许不该打断这场谈话。

屈氏顺了口气,声音更又低了些,“但我现在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这么小,这么年轻……你父亲有多自私,你根本就看不明白!”

柏灵这时才摇了摇头。

“老实说,娘娘,我确实没有觉得我父亲有多自私,因为他其实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柏灵的声音还是那样地轻,但她随即又望向屈氏,话锋一转,“但我感觉,娘娘似乎,特别在意我是因为父兄的缘故,而被牵连进宫的事。”

屈氏微怔了怔。

她脸上浮起了讥讽的笑,而后又慢慢地往后,靠在了床头的棉枕上。

“人在幼年时,总是特别善于忍耐。”屈氏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你现在觉得没什么,说不定还抱着满腔的热忱……”

屈氏望着柏灵,眼神是如此地复杂,似是带着几分怨怼,又带着几抹怜惜。

“……但等你年复一年,年复一年地忍下去,你就知道本宫是什么意思了。你现在这样……本宫跟你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的。”

第四十八章 是夜初眠

年复一年的忍耐吗。

柏灵正要开口,纱帐后的屈氏就用一种极为坚决的口吻终止了这场谈话。

“本宫累了,都退下吧!”

这一次郑淑没有再听宝鸳的,也不再给柏灵任何答话的机会,直接开始了逐客。

宝鸳扶着柏灵起身了。临出门前,柏灵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轻声道,“今天太晚了,再说下去也确实打扰。我不知道您从我的经历里看到了什么,等您有力气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聊聊,我会等您。”

说罢,柏灵自己揭开了幕帘走了出去。

屈氏望着那道落下的帘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楚。

宝鸳带着柏灵来到承乾宫右侧的偏殿——那儿是宫人们夜间休息的住所,所有人的东西都统一放在靠墙的柜子里,有些上着锁,有些没有。

宫婢们睡在一个靠窗的大通铺上,大约半米高,是一处靠墙砌起来的石炕。

每人大约有一米宽的位置,放着各人的枕头和铺盖。这会儿还待在偏殿里的,大多数是白天在外当值的。此刻大家都已经睡下,但听着声音,有些人还是谨慎地爬了起来。

一见是宝鸳领着人来了,几个动作快的,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行礼。

“行了!都别动。”宝鸳冷着脸,看也不看她们,直接领着柏灵就往里头走。

她从靠墙的大柜子里抱出了一床新的铺盖卷儿,动作麻利地帮柏灵收拾起来。

“按说姑娘是司药,该是专门收拾一处隔间出来给你单住的,但事出紧急,许多东西都来不及添置……你先在这儿将就几晚,我明儿就去督促着内务府,赶紧把姑娘的东西备好。”

为了凸显身份的不同,宝鸳为柏灵布置的铺盖明显比旁人更宽,一个人就占着两个人的床位,边上还还隔着至少一人宽的缝隙。

“谢谢。”柏灵说道。

“今天姑娘辛苦了。”宝鸳拉着柏灵的手,低声道,“你可千万别被娘娘今天的样子吓着,我们娘娘平日里人可好了,真是菩萨一样的人。可能是今天太累了吧,等你在娘娘身边待久一些,就知道了……”

“嗯。”

宝鸳又想起什么,目光扫向一旁都蜷在被子里的宫婢,冷声道,“从今儿个起,柏灵姑娘就在我们承乾宫住下了。要是被我知道有哪个不长眼的,看着姑娘年纪小,就来找她的不痛快,小心我这暴脾气!”

这一番敲打,不要说是那些躺在床上的宫婢,连柏灵都有些惊讶。在宝鸳刚离开不久,柏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直接追了出去。

“等等!”

柏灵冲到了院中,雨幕里宝鸳刚刚支起自己的油纸伞,听见柏灵的声音,她不由得回过头,“怎么了?还缺什么?”

“没有。”柏灵摇头,眉眼间有一些困惑,她低声道,“我就是想问,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几次,为什么——”

宝鸳一笑,撑着伞往回走了两步,在柏灵面前半蹲了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在柏灵耳边小声道,“几年前我被调到慈宁宫待过半年。“

柏灵不由得心中一震。

“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我不管,我就信我自己个儿亲眼看到过的东西。”宝鸳认真地看着柏灵的眼睛,又像是鼓励后辈似的,轻轻拍了拍柏灵的手臂,“娘娘还等我呢,我回去了。”

目送宝鸳离去,柏灵转身回屋,才推门进,就听见方才还嗡嗡作响的屋子霎时寂静,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慌张地收回了目光,翻动了一下被子假装睡觉。

她一个人默默走到通铺的尽头,脱去外套躺进了被窝。

垫被和身上的被子都有些硬,枕头也松松垮垮,有和没有好像就没什么分别。柏灵将衣服团了团,放在枕头的下面,勉强垫了垫。

窗外的风雨依旧狂暴,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习惯,辗转反侧了许久,才忽然意识到——承乾宫的屋顶和家里不一样,这儿是不会漏雨的。

柏灵换了个方向侧卧,两手将自己抱了起来,她这时候才真正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疲倦感,正幕天席地扑卷而来。

闭上眼睛,柏灵想起了柏奕和父亲,不知道他们今天过得怎么样……千万要平平安安才好。

这才是进宫的第一日呢。

……

次日,三月初八。

清晨,仍是天才初亮,柏灵就已经起来梳洗——甚至于,她是屋子里第一个下床的人。

但梳洗完毕,她也哪里都没有去,就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桌案旁等候。

因为每个月的初八,都是入宫觐见太后的日子。每到这时候,十四就会少见地主动露面,领着柏灵一道进宫。

如今她人已在宫里,该是不必起得那么早,可习惯仍在。

婢女们这时候其实大部分都醒了,只是离卯时还有两刻的时辰,大家原是要再伏一会儿,可屋子里新来的司药毕竟已经起了,众人也不敢偷懒,索性都起来穿衣服。

唯有最靠西侧的两人,直到所有人几乎都出了门,才黑着脸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两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似是比宝鸳还要长上十几岁,衣服也不是粗使宫婢的粉白色,颜色要深一些。

当着面,她们故意将老夫人赐予的宝蓝色香囊挂在了衣襟前头。

“昨晚把我们一个个都闹得那么晚,今天又假惺惺地起早,呵,有些人可真会讨巧。”

“就是,”另一人接言道,“柔柔弱弱的狐媚样子,也不知道是在装给谁看。”

“一来就顶撞老夫人,还把脏水往二爷身上引,”高的那个瞥了柏灵一眼,“也难怪,毕竟生下来就死了娘,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

她们脸上冷冷的,半摔半叠地收拾了被子,屋子里顿时扬起了灰。

“姑姑这话,倒说得蹊跷了。”柏灵忽然说话了。

两个婆子彼此看了一眼,爆出一阵低低的嬉笑。

矮的那个故作惊讶地往柏灵那边看去,“呦,姑娘还在屋子里哪,瞧瞧我们两个眼花的,都没留心。”

柏灵仍是不动声色,只是掷出了一句,“没留心事小,要是为了一两句浑话丢了性命,就不值当了。”

第四十九章 顺势而为

单是被那双似是有些暗淡的眸子一扫,两个婆子都有些莫名的心颤。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昨日柏灵刚来时,话里使绊子叫老夫人和二爷没脸。

论嘴上功夫,两人还真有些心里没底,天晓得到时候这丫头嘴里会吐出什么烂糟话,把自己给坑进去……

两人喉咙都动了动,索性背过身来专心收拾被活儿,一唱一和地嘀咕。

“在我们跟前嚣张什么呀,还不是让老夫人一句话给摁着跪了半夜,最后让宝鸳那丫头给扛了回来。”

“就是,怕不是以为进过宫就给自己贴金了,也不看看自己那副身板,这种柴火妞,送出去给鳏夫解馋人家都看不上!”

柏灵不再说话,抬头望着天色。

外头就在这时响起了打更人的竹板声——卯时到了。

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了郑淑极其严厉的声音——

“还有人呢!说好的卯时换岗,还有人都到哪里去了!”

原本还在慢悠悠收拾床被的两人都是一抖,心中大呼不妙,随便将手上的东西往床上一丢,摸着头发就往外赶。

——虽说承乾宫里的规矩是这时辰换班,可郑淑跟在娘娘身边服侍,哪次不是过了辰时才出来?

怎么今日竟这么早?!

柏灵仍是坐在那儿,待这两人出去后,站起身抚了抚衣摆上的褶皱。

怪不得昨天晚上宝鸳送她来时,要那样厉声敲打一番。

一入宫门深似海,浑水里头,不知藏了多少龌龊。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侍女又揭开了门帘,对着柏灵柔声唤道,“柏姑娘,有人请。”

“来了。”柏灵扶了扶头顶的巾帼,稳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先前出了偏殿的宫女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换班,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候着。

郑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她难得早起一次,就撞见底下人办事拖拉,不按时辰轮岗。她原本就是眼睛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人,更不要说此刻在这承乾宫里,半点疏忽之下会招来怎样的灾祸,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两个晚来的婆子缩在人群后头,有些畏惧地望着前头。看郑淑的表情,她今日怕是又要重肃一遍承乾宫的规矩了。

所有人都看见,在郑淑的身后,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帽的男人,几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这男人腰间配着的双刀里,有一柄是锦衣卫特有的绣春刀。

但外头的锦衣卫怎么会到贵妃娘娘的承乾宫里来?更何况,他身上穿的也不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让十四爷见笑了。”郑淑冷淡地客气道,但眼睛里依旧冒着凶光。

“婆婆不必自责。”韦十四的声音也冷冷清清的,他目光望着偏殿的门,“是我先前没有和你们承乾宫打招呼,冒然前来打扰了。”

“哪里,”郑淑也不回望,“既是太后那边的吩咐,什么时候来都是一样的。”

两人言语中彼此包涵,神色却又都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在场的宫人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先不说这男人面色冷峻如同鬼魅;单就他看起来明明这么年轻,可淑婆婆还是敬他一声“十四爷”这件事,就让人有些忌惮。

而且,这个人竟是来传太后旨意的。

太后在这后宫里就是谜一样的存在,人人都听过她的威名,却极少有人见到过真容——就连在慈宁宫伺候的宫人也同太后一样的深居简出。

慈宁宫的事,平日里真是半点儿也听不着。

可谁想今日,竟突然从慈宁宫来了旨意,也难怪淑婆婆会突然早起了。

偏殿的门帘从里头被挑起,柏灵缓步走了出来。

才出门,她就看见了和郑淑站在一块儿的韦十四。

他今日戴着的帽子帽檐很长,两侧用细绳拴好,在下颌处打了一个结。

韦十四极少在白天出没,因他肤发雪白,所以不能长久地站在日光之下。

除了每个月初八带柏灵进宫,他也几乎不在人前露面。柏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太后介绍说,“这是我的暗卫十四,年纪虽然轻,但人很得力。除了不能晒太阳,让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人目光相碰,便浅浅点头示意,已经相处了将近四年,许多话已不用多说。

柏灵走上前对郑淑欠身行礼,低唤了一声,“淑婆婆。”

“来了。”郑淑开口道,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当着外人的面,她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过一丝笑意,“你既每个月初八都在慈宁宫有担子,那昨日来时就该先和我们这儿的管事宫女宝鸳说清楚,这样各人都好提前安排。”

柏灵点头,“是。”

“该说的,十四爷都和我说了。也不好因为你在娘娘这里,就耽误了那边的事。”郑淑冷声道,“你且记得快去快回,今日六个时辰的祈香还等你回来。”

柏灵又点了点头,“是。”

韦十四眉头皱了皱,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走去——看来承乾宫的这事,不和太后说是不行了。

“十四,你等等。”身后忽然传来柏灵的声音。

韦十四止了步子,回头发现柏灵没有跟上来,仍是站在那里。

于是韦十四也停了脚步,回转了身,在原地等候。

众人暗自又是一道心惊——那句“十四,你等等”透着的熟稔,竟是已有几分故友的味道了。

这个柏灵究竟是什么来历?

“淑婆婆,”柏灵向着郑淑再次欠身,“您既说了遇事要早安排,那不如我现在就先说一桩。”

郑淑望向她,“你讲。”

“按《大周律》,每位司药该配四位宫婢,”柏灵轻声道,“我看承乾宫如今人手也不算多,请婆婆先支两个婢子给我吧。”

“这好办,”郑淑目光扫向了站在院子头一排的年轻宫人们,“就让——”

“婆婆可否让我自己来选。”柏灵说道。

郑淑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柏灵望向宫人们聚集的地方,迈着步子朝那边走过去,人群在她面前像分隔的潮水散开。

站在最后面的那两个婆子脸已经埋到胸口了,可还是看见柏灵那双着了黑色官靴的脚站定在自己面前。

“从今天开始,两位姑姑就跟着我做事吧。”

第五十章 家法与宫规

两人的面色瞬如土黄,一时支吾着。

原以为这只是个小太医的女儿,怎么想的到她身后还有太后的背景?

想起方才在偏殿里说的那些话,两人都是一阵惊慌。

那高瘦的望向郑淑,“淑婆婆,这不合适吧……我们俩,我们俩可不是粗使宫女啊。”

矮胖的连忙道,“就是,就是,还是让宝鸳姑娘再捋捋宫里人的活计,看看谁手里腾得出空儿吧!”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有意无意地拨弄起自己胸口的宝蓝色香囊。

“放肆!”郑淑的脸更凶了,“宝鸳是承乾宫的掌事宫女,她要干什么,也是你们能指使的?”

那两人都是一骇,但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

“我不去,我不去,我又不懂医术,跟着司药大人能干什么?”高瘦的往后退了一步,“您先去问问老夫人的意思吧,除非老夫人她也同意,否则休想把我调走!”

“我也是,我也是!”一旁矮胖的也应声道。

两人都垂着头,但又抬起眼去看郑淑的脸色。

郑淑没有说话,她面色铁青,却也着实为难。

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宫女,是半年前老夫人亲自送进宫里来的。

因着这一层关系在,即便是郑淑在场,也只能敲打,却断然不能撕破脸皮。

柏灵忽然笑了。

四面的人都皱了眉,纷纷望向她。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将婆婆难住了,可见这承乾宫里,有些事情确实难办。”

柏灵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她垂眸道,“我再问一遍,淑婆婆的话,你们两个到底听是不听?”

两个婆子在这院子里虽然挂职不高,但因着是老夫人的亲信,连贵妃本人都要卖她们三分薄面。如今突然遇着柏灵这种一点台阶不给,反而步步紧逼的新人,立时就有些懵了,嘴上也变得磕磕绊绊,“我们、我们自己都有差事的,姑娘还是找其他人去吧……”

柏灵:“那一会儿你们就等着挨三十大板,然后发入绣坊司吧。”

两个婆子急了,“这、这是怎么说的?我们进宫来当值,是受了老夫人的钦点……平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才来多久,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凭什么打我们板子?”

柏灵:“宫人以下犯上,罔顾三纲,按律当杖击三十棍,而后男子发入更鼓房,女子发入绣坊司,服役三年。这都是明明白白写在《大周律》上的东西,不打你们,打谁?”

郑淑心中一凛,昨日还觉得这姑娘着实可怜,今天再看,却也不是个软弱可欺的。

平心而论,郑淑并不喜欢这种搬出法典的威吓。

在这宫里办事,谁又真的会按律法的明文去走?各人背后牵连的东西盘根错节,你以为你占着理,罚了一个人,谁知道会因此开罪多少门庭?

饶是郑淑再刚正不阿,也只能带着镣铐起舞。

若这个小姑娘以为自己拿着一本大周律就能横行宫闱,只怕最后要落得个鼓破万人捶的下场。

且这样的刚直,也着实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该有的。

那两个婆子一下哪想得了这么多,脑子里兀自炸起一道惊雷,一片迷蒙不知所谓。

她们怎么就“以下犯上”、“罔顾三纲”了?

不就是搬出老夫人来挫挫这个小妮子锐气罢了,也能被抹黑成这样?

两人见柏灵看起来是非要杠到底了,索性就不看她,仍是讨饶似地望向郑淑。

“淑婆婆……”

她们就不信,郑淑会为了这个新来的司药,和老夫人撕破脸!

郑淑心中也思虑着接下来的处置。

只是她还没想好该如何给这两个婆子留个台阶,那边柏灵就点了点头,突然加重了语气,“十四,去喊人来。”

众人都是呆在了那里,谁也没想到突然就动真格的了!

韦十四二话不说,径直就往外走,眼看就要踏出了承乾宫的院子,两个婆子终是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心乱如麻地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连连唤着“姑娘饶命”、“姑娘开恩”!

十四站在门框里头,回身看着这两个婆子去抱柏灵的脚,便站住了。

柏灵俯身半蹲下来,“那两位姑姑,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呢?”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那宫里的板子谁没见过?

就算是往轻了打,三十棍子下来,她们的这把老骨头也扛不住啊!

这还能不情愿吗?

“这便好办了。”柏灵笑着道,“那你们俩现在就随我一同去慈宁宫吧。”

这一遭下来,两旁的婢女们个个倒抽了一口凉气,各自心里都有些微妙,只觉得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两个婆子平日里在娘娘跟前卖巧,在下人面前从来暴虐,无非是仗着自己是老夫人在承乾宫的眼睛。

如今这个新来的柏灵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搬了座更大的靠山出来。

至于忧的……众人忍不住多看了柏灵一眼,只见她站在那儿,脸上竟还是带着笑的。

这姑娘瞧起来那么单薄,手腕却出人意料地强硬。

……只怕这次这个新来的,是个更不好招惹的狠人。

婢女们又望了望还趴在地上的两个战战兢兢的婆子,心中忍不住呸了一口。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多久,柏灵便领着身后的两个婆子,缓步走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外头,有两个随韦十四一道前来的慈宁宫仆从正候着。

两个婆子一见那仆从,就忍不住吓得低下了头来——从慈宁宫来的这两人看起来是两个小太监,脸上竟都戴着钢制的半脸面具,遮挡着鼻子以上,头发以下的所有面容。

看不着脸,这两人的身型与高矮又都差不多,衣服也一样……便着实让人觉得怪异起来。

柏灵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上前与这两个公公欠身行礼,那两人什么也没说,转身便在前头引路走了起来。

承乾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远,慈宁宫来的两个宫人走在前头,柏灵跟在后头,再后头是两个婆子,最后由韦十四殿后。

两个婆子手纠着手,不时看看前头,又望望后面。

柏灵和那两个引路的面具小太监一次也不回头,后面那个黑衣白发的韦十四双手抱怀,眼神凌厉得能杀人。

两个婆子只觉得胸口里的心砰砰直跳。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啊?

第五十一章 那就看着

“姑……姑娘啊。”其中一人忽然道,“你……你要我们跟着……一起去做什么呀……”

“不需要你们做什么。”柏灵头也不回地说道。

两个婆子彼此又看了看,眼中露出讨好的神色,“我们……我们什么也不会的呀,帮不上什么的……”

“那就看着。”

两个婆子望着柏灵的背影,实在恨得牙痒。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小畜生!这么会折腾人!

但这毕竟已经出了承乾宫的门,后面又有个煞气腾腾的跟着,天大的脾气也得先忍着。

慈宁宫很快就在眼前了。

还没有进宫门,两个婆子就已经感受到了一些似有若无的压抑。

这儿不像其他地方,常有那么三两个宫人在路上经过,从过了隆宗门起,路上就一个宫人也没有了。

两个婆子便不再说些什么了。

凉风吹得她们心口发冷,她们只得紧紧地跟在柏灵的后头,几乎就快贴上了柏灵的背,半步都不敢离远。

这慈宁宫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个吓人的钢制面具。

这儿的宫人似乎都经过了悉心的挑选。所有的人外表看起来都差不多。面具那么一遮,每个人都有着差不多的身型,差不多的个头,以及差不多的衣服,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来。

人和人之间也不讲话,看着柏灵她们一行人进来了,也没一个人抬头行礼。

全然是把彼此当做空气,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一片……

这个地方,实在太诡异了!

柏灵忽然停下了脚步,两个婆子一时慌神,差点撞了上去。

“两位姑姑就在这儿等我吧。”柏灵说道。

“啊?”两个婆子都是一愣,她们四下望了望四下里活动的面具人,一时脚都有些站不稳,本能地拉住了柏灵的衣袖,“姑娘这是要干什么去?”

柏灵随即将袖子抽回来,意味深长地望了两个婆子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明白吗。”

两个婆子手僵在那里,脸也变得刷白。

柏灵的目光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厌恶——两个婆子心中都是一阵恶寒,既然如此,她为什么非要让她们跟在身边做事?

还是说……就因为早上那一点口角,这姑娘就睚眦必报地咬回来了?

两个婆子只觉得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何必去争进这个!老夫人远在宫外,就算她们当着面把柏灵骂得一文不值,老夫人也听不着的呀……

真是亏大发了。

“十四,”柏灵轻声道,“把她们带下去先关着吧,一会儿我出来了,再带她们过来。”

“姑娘、姑娘……早上的事是我们不对,”一个婆子已经跪了下来,“我给姑娘赔不是了,啊,给您赔不是。”

另一人也随即跪倒,但因为害怕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一味磕头。

柏灵望了她们一眼,“这就没意思了,两位姑姑。”

两个婆子没听明白,都抬头去看。

柏灵接着道,“我才来承乾宫,与两位姑姑先前从未打过照面,你们就知道我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人,可见两位姑姑虽然人在深宫之中,消息却是很灵通的。”

两个婆子听着最后一句,本能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迅速地摇了摇头。

柏灵笑了笑,“姑姑们这么有本事,可见今后我在宫里,少不得要多多倚杖二位,还是说两位觉得我人微言轻,不愿出力呢?”

柏灵的话像是甩了两个婆子一记耳光,直到此刻,她们是真的尝到柏灵的厉害了。

“好了,再耽误下去,只怕两位今日都走不出慈宁宫的宫门了。”柏灵温声道,“去吧,慈宁宫有好茶,让这儿的宫人给二位好好沏上一壶。”

两个婆子心如死灰,抬眼目送柏灵一个人步入那幽深灰暗的宫门,这才起身,彼此扶将着,有些踉跄地跟着一言不发的韦十四往偏殿走。

实打实地算起来,柏灵在太后这里待的时间,大约不到一个时辰。

但对这两个初到慈宁宫的婆子来说,却着实是度日如年。

她们坐在左门的门房里头,桌案上放着两盏新茶,茶香清冽悠长,果然是好茶。

但两个婆子完全没心情去尝。

她们的目光紧张地盯着外门,只等着柏灵什么时候出来,带她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么瞧了一会儿,倒也真的瞧出了一点儿门道。

这里的太监虽然都一股模样,可各人身上还是有一眼就能瞧出不同的东西——领子。

引路的那两个小太监是银灰色的,和在外头干活儿的那些个太监一样。

几个站在一旁看却不亲自动手的,领子是黑的,像是监工。

此外还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浅红的,一种是深红的。

他们只是各自来去,倒也看不出身份上的区别。

忽地一个浅红色领子的小太监提着铜水壶进来了,给两个婆子们换水。高瘦的那个婆子壮着胆子开口道,“小兄弟,你们这个领子什么讲究啊?”

那太监只当没有听到,仍是低头倒水。

“哎,我们姑娘进去好久了……她还有多久出来啊?”

那太监仍旧不吱声。

此时水也倒完了,他转身就要走,高瘦婆子一时情急,一声“哎您等等”,就抓住了小太监的胳膊。

“唔——呜呜——唔嗷——”那小太监喊了起来,手里的水壶也砸在了地上。

婆子吓了一跳,立时撒了手,眼看着小太监跑了出去。

——那竟……是个哑巴!?

哑巴怎么能在宫里当差?

高瘦的婆子正纳闷,回过头,就看见矮胖婆子一脸惊悚地缩在座位上。

“你咋了,没骨头了,一个哑巴把你吓成这样。”

矮胖婆子连连摇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那……那面具……”

“面具怎么了?”

“那面具不是戴上去的……像是……像是……”矮胖婆子终于咬出了最后的几个字,“像是烙上去的……”

两个婆子四目相对,一时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都好像凭空挨了一鞭子。

“……你看清楚了?”

“不……不知道啊。”矮胖婆子已经要吓破了胆,“反正凑近了全是火痕……”

两人彼此攥着手,阳春三月的正午,像是掉进了冰窟。

这慈宁宫果然有古怪,宫里人人都带着面具看不着脸,随便抓一个太监竟就是个哑巴……

不对……从进慈宁宫以来,她们就觉得到处都静悄悄的,哪儿也没有声音,没人通报,没人行礼,也没人寒暄……

两个婆子脑中同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怕不是……这里所有的人,都被割了舌头吧!

第五十二章 驯仆有道

等柏灵再出来的时候,两个婆子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外头等着了。

柏灵独自带着她们回承乾宫,路上两人竟是破天荒地一声也不吭,只是像是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再回到承乾宫时,宝鸳正亲自给几个新来的宫人讲规矩——她们将来是要在娘娘跟前侍候的,不亲自教,宝鸳不放心。

看见归来的柏灵,宝鸳暂时停下了自己手上的活计,“哎,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也不需要多久的,去得早,自然回来得也早。”柏灵说道,“再说早上淑婆婆不是也要我早回一些?”

宝鸳笑了出来,轻轻打了一下柏灵,“你倒是个实诚人,可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积极的……先别忙,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

柏灵站在原地等候,不经意地扫了一旁几个年轻宫女一眼。

那几人竟是吓得抖了一个激灵,连忙躲开了目光。

柏灵有些意外,但也收了视线。

这是也把自己当作阎罗似的人了么……

倒也没什么不好。

等宝鸳再回来时,柏灵看见,她手里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和一个油纸筒。

“这是……”

宝鸳招了招手,示意柏灵贴近几分,而后低声道,“布袋子里的是鹅绒的垫子,假山后头的石板地太硬了,跪久了到底不好,我给你多拿了几张,冷的时候也可以拿来御寒。

“这油纸里包着的是伞,还有一小壶水和干粮。要是再遇上下雨了,你就别再傻跪着了,收拾了东西,打了伞赶紧回来,反正落雨的时候也没人看着。”

柏灵一时惊讶,等回过神,忽然就有一些感动。

宝鸳把东西往柏灵怀里一推,“快拿着呀,愣着干嘛。”

柏灵略略迟疑,“你这么做,万一——”

宝鸳又笑起来,凑在柏灵的耳边道,“实话和你说吧,这都是娘娘吩咐下来的,她不想看你熬得太苦,你也别把自己推得太狠啦。”

柏灵一怔,这才双手将布袋和油纸筒都接了下来。

“这几日,要辛苦你了。”宝鸳有些心疼地道。

“哪里。”柏灵只是摇了摇头,侧目回望身后的矮胖婆子,“你重新拿个香炉过来,还有今日要用的佛骨香。”

“好嘞。”矮胖婆子很是谄媚地应了一声,然后低着头,一阵小跑着,就往承乾宫的储物间去了。

那姿态,看起来竟是比老夫人在时还要殷勤几分。

宝鸳不由得一时噎在那里。

……这是,什么情况?

柏灵又回头,对高瘦的那个婆子道,“你去给我拿一个跪坐时用的小案台来,不要太高的,适合让我架着手读书就行。”

“诶,诶!姑娘等着。”高瘦婆子也即刻行动了起来。

宝鸳看得眼发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两个老东西……竟也有这样乖乖听话的时候!

柏灵又望着宝鸳,轻声道,“那娘娘这边,就劳烦姐姐照料了。等下午她觉得身子好些的时候,最好还是要出来走走,哪怕不出宫门,只在这承乾宫里转转也行。”

宝鸳仍沉浸在难以言说的震惊中,木木然地点了点头。

等那两个婆子各自拿好了东西,柏灵又带着她们出去了。

……

大约在这一日黄昏的时候,屈氏才真正苏醒了过来。她觉得自己的神智又恢复了清明,脑子也不像白天那么昏沉和倦怠。

每天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才真的有力气,去想些事情。

屈氏心情很平静,她望着从窗口透见来的斜阳晚照,一口一口地喝宝鸳喂过来的浓粥。

周围的一切都宁和安详,这是每一日的黄金时刻,心口的重负好像一下就卸下了许多,好像未来又有许多事情可以盼望。

即便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幻觉,屈氏也很是珍惜这片刻的安宁。

“够了。”屈氏侧了头,“我饱了。”

“娘娘,您这才喝了小半碗啊,”宝鸳并没有收碗,脸上分明写着几分焦急,“您中午就没吃东西,一天下来就喝这么半碗粥怎么能行?”

屈氏望着宝鸳,伸手将她耳边的几缕碎发重新挽去耳后,柔声道,“但我真的喝不下了,晚上要是饿了,再说吧。”

屈氏这样吩咐了,宝鸳只能收了碗。

“那明儿早上您想吃点什么?”

“随便,都行。”屈氏厌厌地道。

宝鸳心头忽然有些发闷——她也不记得多少次了,无论问娘娘想要什么,她都是这样答的。

随便,都行,就这样吧。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

宝鸳咬紧了牙关藏起自己的伤心,又忽然想起白天柏灵的叮嘱,调整了语调,低声道,“那我扶您起来走走。”

屈氏仍是摇头,“不想动。”

“您就是老躺在床上,才又不饿,又没力气的,听奴婢的,下床走走吧!”

话音才落,一旁郑淑已经瞪了宝鸳一眼。

宝鸳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望着贵妃。

郑淑也上前,低声道,“娘娘,先前太医也都说过,每天都得活动活动才行,您要是累,那咱们就不出门,在这屋子里走上几圈也好,您看呢。”屈氏叹了口气,默默地伸出了手,“……那扶我到窗子前头去站一站吧。”

宝鸳连忙俯身,扶着屈氏的背让她坐起来,屈氏撑着床沿坐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往窗口去。

宫人们为贵妃支起了窗户,此时夕阳已经要落下了,最后的一抹余晖映在屈氏的眼睛里,把她的眸子映得一片灿烂金亮。

屈氏就站在那里,等着那颗已近血色的金乌缓缓地滑落宫墙,她就回转过身,重新往卧榻那边走。

经过屋子中间案几的时候,屈氏忽然觉得有哪里与往常不大相同,她停了脚步,缓缓地扫看四周。

“……那两个婆子呢。”屈氏忽然问道,“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她们人。”

宝鸳一笑,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道,“她们呀,今天可有的忙了。”

“忙?”屈氏有几分在意地看向宝鸳。

当初母亲专门请旨陛下,请求送这两人进这承乾宫,就是来记录屈氏每日在这里的衣食起居。

她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哭过几回笑过几回……第二日都会传到屈家老夫人的手上,等到傍晚时分,老夫人的叮咛嘱咐又会通过她们,传回这承乾宫中。

屈老夫人的初衷自然是关切,只是……

屈氏只觉得心里一沉,“这两个人又在忙些什么?”

“今日柏灵姑娘去御花园祈香,她们跟着一道呢!”宝鸳很快答道。

屈氏愣了一会儿,目光随即暗淡了下来,她再次叹了一声,“……也罢,让那孩子好好吃些苦头吧。”

虽然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什么会盯上她……

但如果能让她看一看宫里的人心险恶,也尝一尝那分呼告无应的绝望……也好。

等到她想知难而退的时候,再想办法送她出去,或许她才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宝鸳却忽然笑了起来,“哎呀,娘娘你错啦,不是你想的那样。”

屈氏一时有些茫然,“怎么?”

“那两个婆子都被柏灵姑娘治得服服帖帖的,今天她去御花园祈香,香炉都是她们俩背过去的!”

屈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看宝鸳眉飞色舞的情态,似乎又没错。

“怎么回事?”屈氏问道。

第五十三章 第二日祈香

宝鸳只是摇头,“早上我不在外头,没亲眼见着当时的情形,让淑婆婆说吧!”

屈氏看向了郑淑。

郑淑心中有几分担忧,她本不想专门提今日的事,但如今宝鸳既已挑起了话头,那也不能隐瞒。虽然这确实是有些忤逆了老夫人的意思……但也还算在情理之中。

郑淑便上前,扶着屈氏在桌案旁坐下,然后一五一十地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宝鸳虽已是第二次听,但兴趣全然不减,有些郑淑这一次刻意省略的细节,宝鸳又全都补充了回来。

“怪不得……”屈氏的脸上浮起些微几不可察的微笑。

真是想不到……

那个女孩子,刚到这里,竟然就能做到这一步。

那确实……很难得。

屈氏想了想,“清早我听着院子里似是有些喧闹,原来是这样。”

一旁郑淑低下了声音,“娘娘你看,要不要专门去和老夫人打个招呼,以免……”

贵妃沉默地摇头。

郑淑皱眉:“但要是老夫人那边……”

屈氏伸出了手,再一次制止了郑淑的话。

她站起身,又一步步往回走,重新在床上躺了下来。

“难道你们不累吗,”屈氏轻声地说,她望着床塌边站着的一老一少,“趁这个机会,歇歇吧。”

郑淑:“娘娘,我是怕——”

话还没有说完,但屈氏已是一副不愿再听下去的样子。

郑淑一时凝神,便也没有再继续开口。

这一番欲言又止里,郑淑分明感到,屈氏对这个新来的丫头,像是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放任和偏袒。

一旁宝鸳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只是在屈氏躺下之后,上前帮她将纱帐放了下来,“对了,娘娘,中午的时候的宁嫔娘娘抱着小皇子来过,当时您还在午休,她就没让我们吵您。”

“是吗。”屈氏眸子又暗了几分,“阿拓应该又长大了些吧。”

“是啊,民间都说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可咱们小皇子现在才六个月,现在已经会爬了!”宝鸳笑着道,“这段时间可把宁嫔娘娘闹坏了。”

“……那说明宁嫔养得用心,也养得好。”屈氏淡淡道。

“宁嫔娘娘还说,这个月里小皇子已经开始咿咿呀呀说话了,虽然没人听得懂是什么,不过再过一两个月,该是会喊‘娘’了。”

宝鸳还想接着说下去,郑淑就轻轻拧了她一下。

宝鸳有些不解,郑淑便示意她去看屈氏的表情。

屈氏躺在床上,表情又变得有些凄苦,似是要哭,却又没有眼泪。

“娘娘……”宝鸳俯下身来。

“内务府送来的那些小孩儿的衣服,明日你给宁嫔那边送去吧。”屈氏低声道,“告诉她,今后不要再带孩子来我这儿了,我不想见。”

宝鸳怔了怔,声音更轻了,“现在孩子还小,让宁嫔娘娘帮忙带着也无所谓,等再大一些,就真的认人了。”

“那很好。”屈氏说得一字一顿,“比在这里强。”

宝鸳还想争辩什么,但郑淑抢先开口了,“昨晚那么折腾,娘娘今天肯定是累了……宝鸳,让娘娘再歇息一会儿吧。”

再看屈氏,她果然已经闭上了眼睛。

当母亲的是这个样子,旁人再急也没有用的。

刚才还好好的宝鸳兀地红了眼眶,转身就往外头走。

一阵脚步远去,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婆婆,你去看看她吧。”屈氏忽然道。

“那娘娘你……”

“我不会有事,至少今晚会好好的,我可以和你保证。”屈氏还是那样倦怠的声音。

郑淑点了点头,眼神示意近旁的其他宫女留心,然后也走出了里屋。

宝鸳正扑在外面的桌子上哭。

郑淑也不说话,上前轻轻拍着宝鸳的肩膀。

“您、您怎么出来了……”宝鸳抬眼看了郑淑一眼。

“娘娘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哭完就完了,娘娘身边怎么能没人!”宝鸳说着又要推郑淑回去。郑淑没有动,正思忖着怎么安慰,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都不由得抬头——白天随柏灵出去的那个高瘦婆子,一手捶着腰,一手扶着额,正慢慢地往院子里走。

“真是奇了怪。”宝鸳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眉头拧成了绳结,“今天她们俩都回来七八次了,怎么回事,陪着祈香都祈不好?”

只见那婆子径直就向偏殿的寝室去了,

宝鸳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往外冲,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撞上那婆子出来。

“干什么去!”宝鸳冷声问道,“早上柏灵让你跟着她祈香,怎么现在你回来了,她没回来?”

那婆子瞪了宝鸳一眼,才想还嘴,就看见郑淑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她强咽下一肚子的火,挤出个冷笑,“姑娘这是哪里话,我这哪儿算回来了?就是柏灵姑娘让我来取东西,我才回来的——天色暗了,她在那边看书不方便。这正着急给她送去呢。”

宝鸳这才看清,这婆子的手上确实拿着煤油灯和火绒,胳肢窝下头还夹着一个牛皮水袋——那正是宝鸳清早时为柏灵准备的。

那婆子见宝鸳的目光落在水杯上,又解释道,“柏灵姑娘还说她渴了,让我回来接点儿水再过去,不信你瞧。”

宝鸳接过来颠了颠——果然是装满了水。

郑淑在宝鸳身后看着,望着这一切有点儿奇怪,“今天你们在御花园里都干了什么?”

那婆子对郑淑还是恭敬的,伏了伏身子道,“还能干什么,柏灵姑娘坐在那儿看了一天的书,一到那儿她就忽然说要做笔记,让我们回来拿了砚台和纸;中午日头大了些,要我们给撑伞,然后又说汗流得多了,要我们回来给她拿个汗巾和扇子;傍晚的时候又觉得凉……哎呀,我都不记得今天这来回跑几趟了!淑婆婆,当着您的面我不打诳语,但柏灵姑娘这……这也未免太会折磨人了!”

说着,婆子低头挤出几滴眼泪。

“我们进这承乾宫,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今日老夫人那边的差事也没办……”

宝鸳和郑淑彼此看了一眼。

只怕老夫人要是知道柏灵在承乾宫是这样祈香的,要气得拍桌子。

“那就赶紧去吧。”郑淑挥了挥袖子,声音缓和了许多,“事情一件一件地来。”

“诶!”婆子听得心中一暖,望着郑淑的眸子更是深情,“那老夫人那边……”

“老夫人那边你就别管了。”郑淑冷声道,“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那婆子面上一紧,望着郑淑的眼睛也立时凉了几分,她抱紧了手中的东西,低头就朝门口疾走,临走还不忘重重撞宝鸳一下。

“诶——”宝鸳的声音立刻起来了,郑淑拦着她,连忙道,“算了算了。”

望着那婆子远去的背影,郑淑有几分不解地看向宝鸳,“你真的确定那个柏灵是个可靠的?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半点都不为娘娘的病着急呢?”

第五十四章 不用着急

戌时刚过,柏灵带着两个婆子回来了。

她还是抱着白天宝鸳专门为她准备的布袋和纸筒,身后的两个婆子怀里则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大部分是白天的时候一趟一趟地回承乾宫取来的。

一直在院中等候的郑淑走上前,对着三人道,“回来了。”

柏灵停下了脚步,还未等身后的两个婆子站稳,就低声道,“二位先进屋吧。”

“……诶,好。”两人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照办了。

郑淑心中不由得暗暗惊讶。

中午听宝鸳说柏灵是如何差遣这两人的时候,还以为是宝鸳夸张了,如今看来,这两个婆子在她面前竟是真的规规矩矩。

她们早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新人了,被这孩子一顿打就吓住了……?

实在不合理啊。

“婆婆有事喊我吗?”柏灵轻声问道。

“有,但也不算有。”郑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略转过身,“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柏灵将手里的步包放在一旁,跟着郑淑就去了承乾宫东南角的树下。

此时夜已深了,只有短促的鸟声与虫鸣,夜空堆积云翳,月亮在云后时隐时现。

夜色原本已极为暗淡,树下更是隐去了许多月光,在一片晦暗的寂静中,郑淑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还要跟老夫人过不去?”

柏灵目光微凝,望向郑淑,“婆婆是说我白天让那两位姑姑随我去御花园的事吗?”

见柏灵没有装傻,竟直接切入了正题,郑淑的脸色便好了一些。

若是能一点即透,那倒也不算太糟。

黑暗中,郑淑再次开口了,口吻也微微缓和下来,“你们年轻人,有时候实在太冲动。”她望着静寂无人的宫院,依旧严肃道,“你才来承乾宫多久,就要这样和老夫人针锋相对……后果是怎样,你想过吗?”

“我本意并不是为针对而针对……”柏灵轻声回答,“不过婆婆这样劝我,应该是有您的考量。您是觉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能不能和我讲讲。”

郑淑这才望向这女孩子,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但从语调中她能感到这个女孩子的表情大概也十分温柔。

所以这样直白地发问,不仅没有半点白天的冒进,反而透着几分真诚。

郑淑不由得叹了口气。

就算是被太后看中、可以呼喝侍卫又怎样,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姑娘啊。

“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若不是宝鸳对你极力推崇,我断不会容你这样的人待在娘娘身边。”郑淑冷冷说道,但她想了片刻,声音又转向和缓,“所谓疏不间亲,你这样挑事,只会让娘娘夹在中间为难。你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一个外人,又能懂什么了?娘娘的日子已经够苦了,你要真的为她好,就专心为娘娘医治,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情。这既是为娘娘,也是为你!”

柏灵双目微落,神情显然也有些感慨。

原来郑淑她们的立场是这样的吗?

原来是这样的啊。

有些事原本想不通,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

柏灵又抬起头,“冒昧问婆婆一个问题。”

“嗯?”

“您是……一直跟在娘娘身边服侍的人吗?”

“岂止,我是娘娘的乳母,从娘娘刚出生的时候我就在带她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都是我陪着一起走过来的。说句不恭敬的话,娘娘在我心里比我的亲女儿还亲!”

郑淑显然有些动情,“所以我说的话,你也要听,明白吗?”

“明白。”柏灵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老夫人要在承乾宫留两个婆子,专门盯梢娘娘的生活起居?”

“怎么能说是‘盯梢’!”

郑淑登时就有些发怒,难道方才那些话都白说了吗!

于是才有些缓和的口气又激动了起来,“老夫人一片苦心,到你这里怎么就变成了‘盯梢’?从前娘娘还没进宫的时候,整日和老夫人待在一起,每日都欢歌笑语,就是在离了老夫人之后才——”

郑淑的话突然打住,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柏灵,说得似乎有些多了。

“总之,你不要挑事,不然且不要说你父兄的性命保不住,你自己的性命就会先折在这承乾宫里。”郑淑冷声道,“这不是我危言耸听,你听懂了吗?”

“……懂了。”

“那明日该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明白。”

“真的明白了?”郑淑仍是不放心。

柏灵的脸隐在阴影中,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温柔,她声音清冷地答道,“婆婆放心,明日的祈香,我会自己去,两位姑姑在白天既然担着老夫人的差事,那我会把这个时间段空出来。”

郑淑这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姑娘虽然率直,也算孺子可教。

“我看你也是个通透的人,少把心思放在别处,多急一急娘娘的病吧。”

柏灵摇了摇头,“您和我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的。”

“那有什么药能先开起来,让娘娘吃着么?”

“没有的。”柏灵答道,“如果娘娘不召见我,我也没办法为娘娘施诊。您要真是着急,不如问问娘娘,何时愿意见我。”

郑淑又皱了眉,这个女孩子到底会不会治病?

到底是无药可开,还是她根本就不懂医术?

郑淑的眼睛写满了怀疑,但夜色中她们谁也看不清谁的眼睛。

“就算娘娘要见你,你也得先把这十二天熬过去,”郑淑冷冷地说道,“你且先遵着老夫人的指令行事,平了她老人家心上的怒火,再来给娘娘瞧病吧!”

柏灵并未回答,只是浅浅地应了一声,而后便站在树下目送郑淑远去。

贵妃屋里的灯此时仍未熄灭,柏灵远远望着窗里的光,忽然又有些感慨。

有些事情,似乎即便相隔了千百年,人也是一样的。

譬如有些人觉得抑郁症根本不是病;

又譬如有些人嘴上觉得抑郁症是病,心里却并不这样想;

而即便有些人真的打心底里认为抑郁症是病了,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有多严重。

治病和养病的优先级,可以让位于许多东西:

面子、规矩……甚至是所谓老夫人一时的喜怒;

柏灵收回目光,重新往偏殿走去,情势显然比她当初以为的还要糟糕……

柏灵调整了呼吸,她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

要耐心。要耐心。

乱局摆在这里,而她今晚……还有许多事情可做。

次日一早,郑淑依旧在卯时醒来,出门查看宫人们的情况。

柏灵果然早早地自己抱着东西出门去了,那两个婆子也像往常一样,早早进了屈氏的寝宫,在离床塌不远的地方站定观望。

望着这一切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郑淑心中总算是平安了一点。

都这个时候了,她只盼望一切都能照旧,谁也不要再生什么事端,也不要再出什么乱子。

“淑婆婆……”

耳畔突然响起宝鸳的声音,郑淑抬头,只见宝鸳凑了过来,低声道,“我看这两个婆子……今天有点儿不大对劲啊。”

第五十五章 怪奇佛经

“怎么了?”郑淑问道。

“她们一直在打瞌睡……您瞧。”

郑淑顺着宝鸳的目光望去,见这两人竟是同时靠着里屋的房柱睡着了,其中一个甚至睡得翻起了白眼。

郑淑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两人的脸。

那两人立时醒了,也咳了两声,又继续目视前方地站在那儿。

然而没过多久,这两人竟又站着睡死过去,这一次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纱帐后的屈氏对声音十分敏感,抬手支起了帘帐,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宝鸳上前狠狠戳了那两个婆子一下,“醒醒!”

两个婆子这才又睁开眼来,只见宝鸳、郑淑,还有床塌上的屈贵妃,此时竟都望着这里。

宝鸳气呼呼地道,“承乾宫是什么地方,你们打鼾还打到娘娘跟前来了!”

“哎呀!哎呀!”两人惊呼着跪了下来,“娘娘、娘娘恕罪啊……”

屈氏还是老一套,“听闻你们昨日也去御花园祈香了……实在困了,就下去歇歇吧。”

“娘娘!”郑淑开口道,“您太仁慈了,这宫里谁不是夜里睡一觉,白天起来就背上一身的活儿?要都困了就下去歇歇,宫里的规矩就破了。”

两个婆子方才只觉得百口莫辩,听到郑淑这一句才忽然想起来要解释什么。

“娘娘、婆婆,真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实在是昨晚被那个柏灵折腾得太厉害,我们是一宿没睡啊!我们俩都快四十了,这把老骨头哪里熬得住这个。婆婆明鉴,娘娘明鉴……”

说着便哭了起来。

又听到“柏灵”的名字,屈氏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你们说被她折腾了一宿……?她昨晚,是怎么了?”

一个婆子揩了眼泪,“她说前天夜里,佛祖给她托梦,给她传授了一套佛经,我们既然第二天不能跟她一起去祈香,就得连夜背这经文,今天在承乾宫值守还得念上三遍才行!”

另一个婆子马上接言,“是啊是啊,那个口诀里一大半的字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又是认字又是背诵,等都记下来了,天都亮了!我们说的全是实话,没有半点谎言。”

郑淑刚要细问,屈氏却已经开口道,“宝鸳。”

“在呢,娘娘。”

“拿纸笔来。”屈氏轻声道,“……是什么没见过的佛经,我倒想看看。”

两个婆子一个执笔默写,一个在旁边提点,不一会儿就将一整套经文默了下来。

吹干了墨迹,她们将纸双手递给宝鸳,矮胖婆子忍不住道,“我们可是背了一整晚哪,不然这个柏灵就要——”

后半句“召我们入慈宁宫侍候”还没有说完,高瘦婆子就狠狠撞了她一下,眼中写满了警告——

真拿贵妃当自己个儿的主子吗?

不先和老夫人通好了气,就敢在这里胡乱咧咧?

矮胖婆子这才想到这一层,也便噤声不语。

床榻上,贵妃已经接过了两人手书的经文,第一眼就皱了眉头,“这第一个字……念什么?”

“回娘娘,念‘氢’,和轻重的轻一个音。”

“第二个呢?”

“氦,害怕的那个害音。”

屈氏粗略地扫过去,里头也有许多常见字像铁、金、银……之类。

这样的佛经,她当真是从未见过。

“念来听听。”屈氏轻声道。

两个婆子一怔,只得低头背诵起来,“氢氦锂铍硼,碳……”

这佛经开篇五字成句,无韵无律,既不觉得朗朗上口,也不明白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但屈氏还是望着手里的经文,听两个婆子磕磕绊绊地背着。

脑海里忽然浮起那个女孩子的脸。

她先是挡下了屋子里的熏香,现在又开始阻挡母亲盯梢在这里的视线。

一口应下了十二天祈香的活计,可是对这两个婆子又毫不留情……

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屈氏的目光又远了几分,她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的情景。

那个女孩子说了什么来着?

——我不知道您从我的经历里看到了什么,等您有力气的时候可以再来找我聊聊,我会等您。

等我?

等我什么……?

等我去开口,去说我是多么羡慕你还没有泥足深陷,还有脱身的可能?

屈氏目光垂落,又带起几分自嘲的讥笑。

纱帐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两个婆子的佛经大概是背完了。

“娘娘,”郑淑有几分担忧地道,“要不要敲打敲打这个新来的司药?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

“怎么停了。”屈氏像是没听见郑淑的话,目光望向不远处跪着的两个婆子。

“回娘娘,我们……都背完了啊。”

屈氏轻声道,“她不是说要背三遍吗,这才第一遍。”

大家都一愣,宝鸳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淑不由得皱眉瞪了宝鸳一下,宝鸳随即收起了表情,但眉眼里也还是透着掩不住的笑意——也不知道娘娘今天是哪里不对劲,突然在这么一件荒唐的事情上计较起来了。

但只要不是“随便”、“都行”、“就这样吧”……就很好。

等婆子们苦不迭地背完了三遍,屈氏揭开了纱帐,低声道,“你们今日就不要在我这里当值了,本宫不喜欢听鼾声。”

“那……那老夫人那边的消息,就断了。”两个婆子都有些局促,“不然……能不能让淑婆婆帮我们,记着娘娘今日的起居……”

郑淑冷冷打断道,“你们昨天也没记娘娘的起居,半夜不照样把消息送出去了吗?昨天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今天就怎么做!要不然,就继续在这承乾宫里待着,但只要你们再打一个瞌睡,我明日就亲自去报老夫人,仔细你们的皮!”

两个婆子一个寒蝉,想了片刻,无非就是瞎编一段“一日无事”的章程……倒也不难。

只是每一日送出去的消息,宫里的专人都要检阅,无关贵妃的事是一件也不能说的。

如此一来,她们俩被柏灵按在地上摩擦的遭遇,岂不是永远都见不了天日了?

两个婆子心情复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屋子里没了这两个人,屈氏登时觉得心中清明了不少。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屈氏问道。

郑淑:“回娘娘,快到巳时了,您该用早膳了……”

屈氏全然没有理会早膳,只是问,“那个柏灵什么时候出去的?”

郑淑:“卯时的样子。”

屈氏在心里算了算,轻声道,“等今晚戌时她回来了,带她过来吧。”

才把她在外头晾了两天,这宫里就凭空掀出了这些风雨。

屈氏想着,竟也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姑娘怪有意思的呢。

或许……也该听听她想说什么了。

郑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宝鸳飞快地跑了出去,又很快回了屋。

“娘娘,是二爷,”宝鸳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他又来看咱们了。”

第五十六章 天青色少年

御花园,柏灵一个人坐在假山后的一角,她把佛骨香放在假山顶上,这样佛香便熏不着自己。

今天的日光实在特别地和煦温暖,柏灵哈欠连连。

昨夜前半夜基本都在教那两个婆子认字注音,她也几乎是一宿没睡。

熬了一整晚,连自己都累成这样,柏灵就不信那两个婆子还能扛得住承乾宫里一整天的盯梢。

她撑了个懒腰,靠着假山的山石闭上了眼睛,几乎没怎么费力就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睡做起了许多混乱诡谲的梦——熬夜带来疲惫,疲惫带来焦虑,焦虑使人无法安眠、梦境纷杂……

梦里她忽然听见一阵隐忍的哭泣声。

这种哭泣很特别,它甚至算不上是在哭,那是人的哽咽声遇上强烈的压制所造成的沉默。

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换气里带着的哭腔,才让这声音暴露了出来。

柏灵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她竖起耳朵,悉心听着自己周边的情形。

到处都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头上的柳枝的声音。

正当她几乎要认为那声音只是自己梦中的杂音时,又一声带着浓浓哭腔的换气声从不远处传来。

让人想到那些舔舐伤口的野兽。

“谁在那里?”柏灵本能地站起身,向着哭声的来源问道。

那颤抖的哽咽瞬间陷入沉默。

“谁在那儿?”柏灵又问了一声。

“不要过来。”一个青涩的男声答道,因为哭泣,所以鼻音还很重。

“哦,好,我不过来。”柏灵止住了脚步,没有再靠近。

假山后传来几声用力的咳嗽和哽咽,接着是深深的呼吸声。

“你还好吗?”柏灵又问道,晃了晃手里的牛皮袋子,“我这儿有水,你需要吗。”

一阵轻微的脚步过后,假山一角伸出了一只手,“要。”

柏灵将水递了过去。

假山后的那个少年很快接过,就在这一瞬,柏灵留心到他左手手掌关节处有老茧。

然后是饮水的声音,那声音很是迅猛。

“慢点儿。”柏灵忍不住说道。

又过了许久,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停了。

那个人也自己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揉眼睛。

竟是个少年。

他身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这显然不是宫人的装束,头上束着木冠,一支碧色的翡翠簪子横贯其间,看起来风清俊朗。

这个人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但又比柏奕小一些,也许是十四五岁。

在宫中遇到这样的人,实在很奇怪。

“风吹砂入眼,疼得很,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揉一会儿。”少年的手搭在一旁的假山上,手指轻轻点了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你可别想多了。”

柏灵侧头望着他。

少年的眼尾仍是红的,泪痕都没有完全拭去。

这还需要想很多吗?无非是受了委屈,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哭一会儿吧。

但柏灵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少年这才伸手将水囊递回,“谢谢。”

柏灵看着对方伸过来的右手——不止左手的掌关节,右手食指和中指上茧也很厚呢。

这少年是个弓箭手吗?

“不客气。”她垂眸说道。

见她话不多,少年多少有些庆幸,但稍一转眼,见她身后放着小桌案,又带着水和软垫,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

“你是什么人,跑到这御花园的假山后面做什么?”

柏灵指了指假山上头,“我是在宫里当差的人,来御花园祈香。你又是什么人呢?”

少年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晃了晃自己腰间的佩剑,“我也是在宫里当差的人啊。”

柏灵望着他,以一言不发的沉默表达了疑问。

“嗯……我是御前侍卫。”少年终于正面回答。

但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临时编出来的身份。

柏灵轻轻应了一声,也不再问什么。

午后的风和煦地吹,春景里的日头在天上缓缓地移。

而御花园里,百花含苞,水生潺潺,弱柳扶风而动。

两人在这样的风景中沉默以对……这个情景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柏灵觉出了不妥,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行礼告退挪个地方。

“你等等。”少年忽然道,“倘若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就说你没见过,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吗?”

柏灵回过头,“为什么?”

“……”少年一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还有为什么?

“小姑娘,你是不是新来的啊?”少年双手抱怀,眼中带着几分好笑。

“是。”柏灵答道,“我新进宫不久。”

少年哼了一声,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怪不得,姑娘,我劝你一句,宫里是非多,你不要在那里装戆。”

“哦,”柏灵的回应轻飘飘的。

“老先生教的那些个道理在这都没用的。看不懂人的眼色,你今天在这里祈香,明天就会被人丢进百花涯,你信不信?”

百花涯……

这个名字柏灵没有听过,但见眼前的少年表情古怪,可见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我实话实说,为什么就是‘装戆’了?”柏灵问道。

这个问题着实让少年笑了起来。

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装戆。

但偏偏今日他有闲情,完全可以和这个小宫女杠一杠。

“我,”少年一掀衣摆,一脚踩在了一旁的假山上,作出一个颇为霸道的姿势,“怎么看,地位也比你高吧。”

“嗯。”柏灵点头。

“那你还问那么多为什么,乖乖听话就是了,万一真遇上什么事情,把我牵扯出来,还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少年说到这里,笑了两声。

“你啊,既然是新来的,那要多磨练磨练才好,上面的话,要听。”

柏灵看着眼前姿态潇洒的少年,稍稍歪了头。

“怎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年问道。

“我这些日子都会在这里祈香。”柏灵说。

“嗯。”少年略略皱眉,她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若有人为非作歹,被人看见潜入了御花园,旁人当然要第一个过问我。”柏灵平静地说。

少年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等等,少年抬起眼,谁为非作歹?

第五十七章 消失的贵妃(月初求投资!!

但柏灵已经接着说下去了,她望着别处,轻声道,“我要是刻意包庇,就说明我是同党,但实际上我才新进宫,和谁都素不相识。

“所以我当然要实话实说,您觉得呢?”

少年有些不悦地抱起了双臂。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总觉得这个姑娘的态度让人有点不爽。

他想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冷声道,“那要是别人问起你来,你有没有看见过我,你会说什么?”

“那我会说…有个自称是个御前侍卫的少年,被风沙迷了眼睛,就在假山里头休息了一会儿。”柏灵轻声道,“大概是这样。”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衣摆,这才移开了眼光,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也行,那个风沙迷了眼睛就不用提了,就说我在假山里休息就好。”

不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少年极为敏锐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丢下这句之后,他往后连退了数步,便消失在假山的山石之中。

柏灵也看向了另一头。

只见宝鸳带着几个面熟的宫女急忙忙地跑来,一见面,宝鸳便抓紧了柏灵的手,低声道,“柏灵!你见到娘娘了吗!”

“娘娘?”柏灵目光微凝,“她不是在宫里休息吗?”

“她没来这儿找过你?”

“没有。”柏灵摇头。

“你不要骗我!娘娘她是不是又像前天那样跑过来看你了!”

“真的没有。”柏灵握住了宝鸳的手,“你冷静一点。是怎么了,娘娘失踪了?”

听到柏灵的回答,宝鸳最后的希望熄灭了。

“完了……完了……”宝鸳的脸上最后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的牙齿开始打颤,一时几乎站不稳。

柏灵一手扶住了她。

“深呼吸。”柏灵直接做起了镇定引导,她望着宝鸳的眼睛,“深呼吸,吸——呼——”

大约过了六七个回合。宝鸳眼中终于恢复了神采。但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娘娘不见了!娘娘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她的声音又快又轻,几乎是已经完全慌了神。

“已经派人手去全面搜寻了吗?”

宝鸳一怔,猛地摇头,“还……没有。”

“怎么不找?”

宝鸳望着柏灵。“二爷说不能声张,万一娘娘又是去寻了短见,惊动了前朝,就又要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柏灵有些反应不过来,“二爷?屈修吗?他怎么又在宫里?”

“是这样,是这样……”

宝鸳艰难地润了润喉,声音极为苦涩。

“早上二爷专门来了一趟宫里,特意和娘娘提了小皇子抚育的事情。老夫人和他好像都非常坚持,要在这两天里把孩子接回宫里来亲自照顾不可,然后……然后他们俩就吵了起来——不,不是吵,娘娘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就是二爷一个人在那里大吼大叫的……”

宝鸳颠三倒四地描述着早上的情景。

其实已经不用她再多说什么。

屈修会怎样歇斯底里地当着屈氏的面跳脚,柏灵想象起来几乎不费力气。

“然后呢?”

宝鸳焦急地回忆着,“娘娘请二爷留在宫里吃了早饭,然后和我们说,她有些话要单独和二爷讲,让我们谁也不要跟着。再然后……他们俩就一起往御花园来了。”

“御花园?”柏灵追问道,“我没有在这儿见到过娘娘啊。”

宝鸳几乎要哭了出来,“所以我才着急啊,因为后面二爷就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他说娘娘半路说要出恭,就一个人往就近的茅房走,之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二爷还说,娘娘的事兹事体大,让我们先不要声张,赶紧把娘娘平时会去的地方都偷偷找一遍——”

“不要听他的,马上派人到处去找!”柏灵扶着宝鸳站起来,“娘娘如果真的是去寻了短见,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闹个满城风雨,找到了尚且可救,如果就这么瞒着,放任到最后出了事——要怎么办?”

宝鸳一瞬便被这句话点醒。

是啊,她为什么要去管前朝的风雨?

那些官员的唾沫星子全加在一起,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她只要娘娘活着啊!只要娘娘活着就好了啊!

柏灵沉声道,“这样,你去通知宫中的人进行搜查,我现在就回承乾宫,等你的消息,好吗?”

宝鸳再次深吸了几口气,有几分感激地望向柏灵,接着往后猛退了几步,飞奔着就往外去了。

“你们几个听着,我现在去找侍卫长搜宫;你,去把这件事通知宁嫔娘娘;你,立刻把消息往前传,去找黄公公,让他拿个主意!”

随着宝鸳声音的远去,人霎时间便散了。

柏灵听见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她在假山中绕了几圈,确定方才的少年已经不在这里之后,才抬头望着四面的天空,学了几声百灵鸟的叫声。

一声轻巧落地的响动过后,韦十四不知从什么地方,落在了假山上头。

柏灵抬头,“你知道贵妃现在在哪里吗?”

韦十四摇头,“但可以找。”

“那就拜托了!我先回承乾宫等消息。”

韦十四点头,两人随即分道扬镳。

柏灵提着裙摆,什么也没有拿,径直往承乾宫去了。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时候屈修会再进宫。

更想不到他会不顾前几日贵妃的寻死,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提出什么非要把孩子接过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

……

快到午时了。

此时已经看开始微微变天,虽然头顶还是晴空一片,但远处已经能看到乌云聚集。

承乾宫里此时已是嘤咛一片,除了一小撮人跟着宝鸳到外头去寻人,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地跪在院中,等候着宝鸳传回来的消息。

郑淑站在院前来回踱步。

屈修两眼发直,木愣愣地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整个人都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忽然,众人都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不由得抬眼望去——柏灵出现在了宫门口。

见来人不是出外寻人的宝鸳,人们原本满是期待的目光又暗淡下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郑淑上前问道,目光还是抱着些许希望看向了柏灵的身后。

但称乾宫外的宫廊还是空无一人。

“我在御花园遇见了宝鸳姐姐,她把事情和我说了,我就先回来看看。”柏灵轻声道,“看来还是没有娘娘的下落?”

郑淑急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但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婆婆别急,宝鸳去找侍卫长了,也通知了宁嫔娘娘和皇上,皇宫就这么大的地方,娘娘肯定能找到的——”

原本默不作声的屈修闻得此言,几乎立刻跳了起来。

他两眼暴起,额上青筋尽显,狰狞得近乎疯狂。

“谁允许的你们,去禀告皇上!”

第五十八章 宫墙寻踪

这声音如同炸雷似的突然响起,把所有人都震得懵了一会儿。

“这是我们的职责,屈大人。”柏灵冷声答道。

屈修的嘴唇有些发青,“宝鸳是什么时候去找的人?”

“可能有一刻时辰了吧。”柏灵答道。

某种巨大的恐惧突然摄住了屈修的心魄。

一刻时辰之前……那现在,消息大概,已经全传出去了。

屈修指着柏灵,手臂近乎颤抖,“谁允许你——”

“娘娘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屈大人。”柏灵直视着屈修的眼睛,“我第一日进宫的时候,当着老夫人和您的面就已经说过了。”

“把她给我抓起来!!”屈修厉声呵斥道,“我看贵妃会突然走失,就是因为这几日受了这个贱人的煽动!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原先俯身趴在地上的宫人们还有几分犹豫,但听到屈修给柏灵定下的罪名,谁也不敢再迟疑了,六七人都站起了身,向着柏灵的方向涌去。

“我看谁敢!”

柏灵竟是顶着屈修的声音答道。

她非但没有退后,反而迎着那些宫人又上前了一步。

“本司药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徇私的就过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屈大人,最后能不能保住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下人。”

宫人们停住了,整个承乾宫霎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柏灵的目光里也似燃起了火光。

“你上午到底和娘娘说了些什么?”

屈修一声冷笑,“我们屈家的事——”

“娘娘已经生死未卜了,你以为这还是你们屈家自己的事了吗?”柏灵冷声打断了屈修的辩解,“既然现在我问你,你不答,那一会儿,你就当着皇上的面,亲自回话。”

屈修本能地打了个颤。

不论如何,今日屈氏是在他身边丢的——她竟利用自己支开了其他宫人!

屈修只觉得又恨又怕,如今只怕就是说破了大天,这件事也和他脱不开干系了……

屈修往后退了两部,又颓唐地坐在了地上。

“还什么骨血至亲……你这一次,是非要把哥哥我害死,才肯罢休了……”屈修也不看人,只是坐在那里喃喃道。

可是转瞬,屈修又大笑起来,恶狠狠地望着柏灵和郑淑,“都他妈跟着我一起陪葬!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把二爷扶进屋子里去!”郑淑立刻叫了起来,“二爷忧思过度,说胡话了!”

柏灵略略眯起眼睛,屈修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转过头,“淑婆婆,我问你几句话,你要老实告诉我。

“如果你老实答话,娘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郑淑两眼立时睁大了一圈,红着的两只眼睛仍是狐疑不决地盯着柏灵。

眼前这个女孩子,这时候竟又不像是个孩子了。

“好,你问。”郑淑点头,沉声说道。

“为什么屈修可以在这承乾宫里自由来去?”柏灵问道。

郑淑沉眸,犹豫了片刻,还是马上答道,“这都是皇恩。自从娘娘病了,皇上就下了特旨,老夫人和屈大人都可以随时进承乾宫陪伴。也是想着……有娘家人陪,娘娘能好一些。”

“那当时你在场吗,今早屈修来的时候。”

“我……在的。”郑淑低声道,她望着柏灵,声音微微颤抖,“但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

“有大用。”柏灵轻声道,“既然孩子一直在其他娘娘那儿养着,为什么非要这两天把他接回来?”

郑淑脸上闪过些许惊怕,只是摇头。

柏灵叹了一声,尽管郑淑没有开口,她多少也已经明白了。

不过才进宫两天,该看的、不该看的,她都看到了。一整个屈家扑在贵妃身上吸血,这还不够,还要盯着她的孩子。

大概不把她逼到绝路,屈家一家人都不会罢休。

柏灵瞥了郑淑一眼,叹道,“婆婆这个样子,我也就明白了。怪不得娘娘病成了这样,你们还能放心让屈修一个人带她出去。”

这句话几乎像鞭子一样抽下来,让郑淑一时心痛得张不开口,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骤然上涌,一时眼前竟有些昏花。

柏灵有些不忍地扶住了她。

郑淑推开了柏灵的手,哭着捶打道,“你休要胡说……老天不会那么不开眼!你说了这么多,你倒是拿个主意啊……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等。”柏灵已不再看她,“现在只能耐心等。”

一个等字,此时竟像有千钧之力。

……

午时刚过,韦十四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承乾宫的宫门口。

他径直走到柏灵身边,低声道,“人找到了。”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一时都惊在那里,纷纷抬眼望着他。

郑淑第一个跑到外头去瞧,却见韦十四身后的长廊上空无一人。

“不是说找到了?人呢?人在哪儿?”

“在宫墙西北角的角楼上,那个叫宝鸳的宫女也在。”韦十四答道。

角楼!?

竟是去了那么高的地方……

郑淑打了个寒颤,忽然又觉得有了力气,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冲去了,身后一群宫女紧跟而上。

柏灵快步回偏殿,十四在院中等候。

再出来时,柏灵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布包。

“带我过去吧。”柏灵伸出了手。

韦十四转过头伏低,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

以韦十四的脚程,追上所有人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他背着柏灵,半跑半飞地穿过宫巷,柏灵只听的两耳都是风声,她闭着眼睛伏在十四的背上。

“你是怎么发现贵妃行踪的?”

“问一问就知道了。”韦十四低声道,“那一带风景好,娘娘们有时结伴来观景也是常事。”

问一问就知道了吗?

还真像是十四给出的答案……

她看了韦十四一眼,忽然发现他脸颊下未被严实遮挡的皮肤已经略略有些泛红。

——“除了不能晒太阳,要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太后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柏灵微微颦眉,有些心疼地举起衣袖,挡在了十四的两侧。

真的不应该白天叫他出来的。

不多时,柏灵已经随着十四登上了城墙。

大周皇宫的城墙不仅高,而且很厚,城墙上的石廊走道足有二十米那么宽,人们甚至可以在这里跑马。

而皇宫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角上各有一座角楼,落于须弥座上。

远远的,柏灵听见了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声。

在经过一个转角之后,她终于看见了贵妃的身影——屈氏平平静静坐在高墙的凹口中。

她安静地望着远天,两只脚下已是万丈高台。

第五十九章 曲折谈天

柏灵的心跳也略略加速。

这大概算是一个标准的危机干预现场吧。

当然在面对标准病人的时候她总是能做得很好,至于在实际操作中到底会怎样……

柏灵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那声嘶力竭地哭声是宝鸳的,她跪在不远处,已经无法像平常一样清晰咬字。

她的那些带着哭声的挽留被风一吹,就散得无人能懂。

风吹过屈氏的脸颊,带起她有些散乱的头发。

角楼上站满了围观的侍卫,正交头接耳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大周的贵妃屡屡自尽,屡屡未遂,前朝正在大议此事呢,谁不知道这位“屈氏”的名头。

但真的看见一个娘娘坐在这高墙上头,却也还是第一次,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新鲜。

宝鸳也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她不自觉地回头,就看见柏灵正从韦十四的背上下来。

“娘娘!娘娘!柏灵姑娘来了,您不是说今晚要见她吗?她来了,您再和她说说话吧!”宝鸳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喊道。

屈氏回过头,果然看见柏灵正往这边走。

“如果一会儿她跳下去,你有办法在中途接住她吗?”柏灵压低了声音,绷着嘴唇对一旁的韦十四道。

“不大可能。”韦十四轻声道,“如果是在宫中还好,这里太高,墙外也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

柏灵佯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城下的景象。

其下闾阎扑地,人竟是还没有蚂蚁大。

“你去把所有闲杂人等都驱散,尤其不要留人围观。”柏灵轻声对韦十四道,“几个路口都封起来,不要放人。”

“驱散可以,封路不现实。”韦十四低声道,“我看看能拖多久吧。”

不一会儿,四周便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高处的风在呼呼地吹。

柏灵一面往前,一面拆着手中的布包——宝鸳一眼认出,那是昨天她亲自拿给柏灵的东西。

屈氏目不转睛地望着柏灵,眼中的锋芒渐渐清晰起来。

当柏灵离她还有六七步的时候,她厉声呵道,“不要再过来了。”

柏灵果然没有再动,而是站定在那里。

两人四目相对。

“你是不是很担心,很害怕?”屈氏先开口了。

柏灵想了想,点了点头。

屈氏的目光缓缓离开,声音也渐渐变冷,“……你当然是怕的,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一家的性命,就全完了。

屈氏望着脚下如天之高的城墙,喃喃道,“但我屈家也是一样,所以我没什么亏欠你的。”

她回望柏灵,眼神冰冷,“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这几句话下来,宝鸳已吓得连哭都忘了,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神色阴鸷的妇人——那张脸上没有半点她熟识的贵妃的样子。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高处的风吹进眼睛,惹人眼睛酸涩。

又是这个问题吗?已经没有时间再纠结下去了……

“老实说……”柏灵缓缓开口,她目光澄澈,“虽然这不是我希望的,但假如娘娘真的死了,我一家人并不会因此就真的殒命。”

屈氏冷笑,“你以为说这些我会信?我太了解皇上了……”

柏灵摇了摇头,“娘娘,我在答应进宫前就查过了大周律,所谓刑不上大夫,更何况我父亲是太医院的医士,医者无力回天是常事。即便圣上想要我一家的命,大理寺不会同意,刑部不会同意,满朝言官更不会同意。前朝也有差不多的案例,至多我一家流放漠北,永世不得回京。”

屈氏和宝鸳的脸上同时露出了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惊讶。

谁也没有想到柏灵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柏灵沉声道,“我一直想和您讨论‘要不要结束自己生命’这件事,既是我的价值判断,也是专业判断。

“我不会利用娘娘对生命的留恋,来控制你。这一点,还请娘娘相信我。”

柏灵用很安和的声音说道。

沉默。

柏灵看着眼前的屈氏,看见她眼中在瞬间流转过各样复杂而深邃的情绪。

她的哀愁,她的憎恶,她的胆怯,她的怨怼……每一刻的变化都收在柏灵的眼中。

“是这样啊……”屈氏慢慢地垂落了目光,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样子,像极了一个人终于放下了悬在心中的大石。

宝鸳吓得几乎要哭死过去,她跪着扑向柏灵,紧紧掐住了她的手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个!!求你不要再说了!!”

声音压得极低,却又极清晰。

柏灵皱眉,却没有挣开宝鸳的手,她只是凝望着屈氏,接着道,“娘娘,我今天来,为两件事。”

屈氏又回过头,见柏灵俯身将她手中的那个布袋打开,她拉起大绒毯的两角,将它抖开。

“一件,是给娘娘送件御寒的毯子来……这是您昨天赐给我的。您在病中,还记挂着我在外祈香的辛苦,说明您信任、疼惜我……我心里很感激这份信任。这里风大,娘娘要不要也先披着?”

柏灵是如此的恳切,让屈氏忽然有些鼻酸。

她望着柏灵将毛毯的一角卷成一束,向前探去,示意自己去接。

屈氏一笑,摇了摇头。

这风虽冷,却令人清醒,令人颤栗,令人对“活着”的感知变得比以往任何都时候都更清晰。

就好像当你知道自己即将失去这一切的时候,即便是纠缠你已久的痛苦,也会突然变得有几分奇妙的可爱。

柏灵没有勉强,而是将毯子铺在了地上,自己也跪坐了下来,柔和地开了口。

“第二件,我想和娘娘说,娘娘这两日和我说的话,每一句,我想我都听懂了。”

屈氏也望着柏灵。

这个女孩子说她听懂了呢。

她的年纪这样小,当然不会真的明白……

但屈氏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柏灵时的那个印象没错。

这个女孩子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至少,当她望着你的时候,是真的在听你说话呢。

“刚才听宝鸳姐姐说,您想见我,”柏灵神色如常地看着贵妃,“那我们可以现在聊一聊,好吗?”

屈氏垂眸思索了片刻,身体向着柏灵的方向微微调转了角度。

只是她刚要开口,几人就同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激动的叫喊声。

“月影——!!月影——!!”

那是近乎嘶吼的男声,一个在场人都非常熟悉的男声。

第六十章 你辛苦了

三人都侧目望去,只见有一群宫人向着这边冲过来,最前面的是郑淑,后面跟着人……是屈修。

柏灵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她迅速回头望向身后的角楼,望向十四的目光几乎要迸出火星——

拦住他!

拦住他!

拦住他!

韦十四从二层的窗檐的阴影下轻轻跳出,从城墙另一侧向着屈修奔袭而去。

“月影!!月影!!”

屈修在狂奔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喊屈氏的名字,他头上的冠戴已经跑歪了,半边的头发几乎就要松落。

他们到这里已经有些时间了,要不是因为城楼下的侍卫阻拦,也不至于来得这样晚!

但屈氏还在,屈氏还活着!

郑淑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可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心口疼——贵妃的衣摆随风飘荡,竟像一只断线挂墙的风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吹落。

屈修跑到途中,竟没有再继续向前,而是飞快地爬上了同侧的城墙。

所有人都屏息望着他,一时看不懂屈修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屈修两腿骑在城墙的凹处,两手紧紧抱着身前的石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屈月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这么任性!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懂点儿事啊!!”

“不就是个死吗!你要死我陪你一起死!大不了就是让老屈家从此绝了后!让咱们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柏灵心中一万匹野马呼啸而过。

就怕会这样!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那一头的屈氏已然笑了起来。

她毫不掩藏自己眼中的笑意——不如说,她等这一刻真是等得太久了。

没有什么比在屈修的面前跳下去,更让人释怀的了。

她望着屈修因为抱紧了石壁而发白的指节,看着他因为害怕而绷紧的两腿,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往下跳,谁不跳谁是小狗。”屈氏浅笑着说道。

城墙上的风喧嚣起来,一如许多年前,屈氏拉着他,去自家园子里的浅湖边戏水。

少年屈修不习水性,最怕游泳,死活不肯跟着妹妹下湖,却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浪里白条,只不过不屑得在她面前炫技。

还是孩童的屈月影也笑哈哈地说了这句话——

“好啊,那我们就一起往下跳,谁不跳谁是小狗。”过去的回忆与现实一时重叠,屈修像是被人点了穴道,竟呆在那里动弹不得。

便是这一瞬的恍神,让韦十四找到了破绽,从侧后方快步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起了屈修的后领,用力地拖拽到地上。

两人摔抱在一起。

人群乱做一团。

惊叫,哭喊,挣扎,威吓……

屈氏笑了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着了。

她再次望向远方无涯的天际,阴翳的天穹下涌着大片的云朵,显示出一种别样的宁静温柔,连脚下深远灰蒙的石地也好似不再像先前望着那么可怕。

屈氏望着脚下,只觉得解脱之道就在其中。“娘娘!”

柏灵的声音穿透一切,再次抓住了屈氏的心。

屈氏笑了笑,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孩子。

但现在已经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其实我没有病,我自己知道我根本就没有病,我就是累了,真的。”屈氏低头说道。

她看了柏灵一眼,“你要是真的听懂了我的话,现在就不会劝我……”

然后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你不懂的,谁也不会懂的。我不恨谁,也不怪谁,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咎由自取,可我也不后悔……”

屈氏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柏灵点头,应和,不时叹息着,回应着屈氏的呢喃。

所有人都听到了屈氏的话。

所有人也眼睁睁地看着屈氏的身体渐渐移到了石墙的边沿,她已经松开了手,好似一阵疾风就足以将她吹落。

人群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许多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宝鸳用最后的力气,近乎哭嚎着道,“娘娘!您想想老夫人!您想想小皇子啊!!您真的舍得他们吗!!”

屈氏别过了脸。

柏灵已经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并不算大,却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娘娘……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但……要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么多,真的辛苦你了。”

“辛苦了”三个字好像一只大手,忽然间将屈氏的一整颗心脏都温和地抓握着。

屈氏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她有些迟疑地回过头。

“你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娘娘这些年过得很苦,付出很多,也承受了很多。”柏灵轻声道。

屈氏望着柏灵。

她轻轻地呼吸着。

“……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我是这么想的。”柏灵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到让人心疼。”

屈氏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落了下来。

屈氏愣在那里,红着眼眶,红着鼻头,心口的起伏渐渐变得剧烈。

她从来没有发现,原来流泪是这样畅快又惬意的事情啊。

这些年,确实是……很辛苦的呀。

至少有人为她说出来了。

屈氏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但沉默的片刻过后,她依旧摇了摇头,“谢谢你。”

“娘娘为什么摇头?”柏灵问道。

屈氏含着泪,却依然笑得温婉动人,“我知道你说这么些好听的,只是想让我下来……但我真的累了,不要再用这些话留我了。”

柏灵轻声道,“娘娘,我没有在哄你,我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我曾经遇到过很多、很多像你一样的人。”

屈氏脚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柏灵的声音很沉静,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被这情景吓到。

“……是吗,怎样的人?”屈氏问道。

柏灵微微上前了一步,声音依然温和。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和你很像病人。

“有一次,我问她,抑郁发作的那段时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

“她说,明明她在水中拼命地挣扎,拼命地呼救,但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声音。

“所有爱她、关心她的人,一个个都站在岸上,安慰着鼓励着,告诉她‘你要加把劲儿’,‘你要懂事’,‘不要再任性下去了’,‘要体贴大人的难处’……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危险,向她伸手,拉她上岸。

“她说有无数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沉下去了,可是一想到那些爱她的人在听到她死讯以后的表情,她就挣扎着挺了下去,挺过了一天又一天。

“但是一切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她觉得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她也真的累了。

柏灵一句一句地说完了这些,认真地看向屈氏。

“所以我明白,娘娘你是真的很累、很累了,挣扎了这么久,真的辛苦你了。”

屈氏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的啊。

是这样的啊。

柏灵的每一句洞察都像射在她心口的温柔一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柏灵望着屈氏,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屈氏的眼睛。

“但娘娘,今后不会再这样了,因为我看见你了,也听见你了。”

柏灵走到了屈氏的身旁,缓缓地伸出了手。

柏灵的声音轻而又轻,除了他们两人,几乎谁都听不见。

“你愿意……抓住我的手吗?”

第六十一章 劫后余生

屈氏近乎木然地望着柏灵伸过来的手。

她的身体像是僵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动。

她想象过很多次,或许有一个人,穿透所有她不可说的黑暗迷雾,终究是走到她的这一汪泥淖前,对她伸出援手。

她在梦里无数次梦见过有人她跌落深渊的时刻托住她。

但她没有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情景。

柏灵的那只手光洁而白皙,透着属于少女的柔弱。

只是,她有些想不通,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能说出方才那样的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屈氏几次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沉默。

死亡是一种选择,但活下去是一种本能。

她已经挣扎了那么久,那只伸过来的手又是是那样的真切——柏灵就站在那里,几乎近在咫尺,好像只要自己稍稍动一动,就能够浮出水面。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屈氏颤抖着问。

屈氏问询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可以的。”柏灵温声道。

那一只手,屈氏那一只松开了石壁的手,终于还是缓慢地伸向了柏灵。

在两人交握的一瞬,柏灵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她,紧紧地抓住了她。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屈氏拉向了自己的身侧。

直到这一刻,所有的仆妇才终于敢扑过来帮忙。

屈氏伏跌在柏灵的身上,她紧紧抱着柏灵,整张脸都埋在了柏灵的肩上,仍是无声地抽泣着。

郑淑终于松了口气,旋即觉得天地倒转过来,一旁的宫女连忙扶住了她倒下来的身躯。

屈修被摁在地上说不出话,一直昂着脑袋看着前方,此时看到屈氏被救,总算是哭着低下了头。

宝鸳已经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屈氏放声大哭。

柏灵轻轻拍抚着屈氏的背,伸手拉过一旁自己带来的绒毯,盖在了她和宝鸳的身上。

“娘娘别怕。”柏灵轻声地说,像是在宽慰一个哭闹的女童。

天边的云依然在涌动,黑云渐渐向宫里飘来,大约又要下雨了罢。

对所有人来说,方才片刻的光阴,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

贵妃又一次自杀未遂了。

回到了承乾宫,几人将贵妃扶进了房间,几人跑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看看,郑淑和宝鸳陪着屈氏在里间休息,十四押着屈修在东厢房等候圣驾

柏灵独自坐在外间的木椅上,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默默望着一宫人的奔波。

总算是暂告一断落了。

她心中微叹了一声,忽然体会到那些冲在危机干预一线的同行是多么不易。

这样的事情遇见一次,她就已经觉得体力和精神都有一些近乎耗竭的疲倦,更不要说把这作为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或许是因为前几日淋了雨,睡得又浅,今日在宫墙上又吹了风,此时竟觉得有些昏沉。

好困啊。

柏灵打了一个呵欠,但还是要继续待命——皇上此刻并不在宫中,至少要等到他回来。

里间的幕帘揭开,宝鸳红着眼睛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径直就走到了柏灵身旁坐下。

“娘娘怎么样?”柏灵轻声问。

“在墙上吹了那么久,该是累坏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宝鸳拉过柏灵的左手,慢慢地卷起她的衣袖。

柏灵有些茫然地顺着宝鸳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手臂上全是抓痕,有几处抓得厉害的地方显然是指甲抠进了肉里,留下了斑驳的血口子。

宝鸳轻轻地碰了它们一下,柏灵本能地缩回了手臂,这才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痛感。

比起疼痛,柏灵更多的是愕然——这些伤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就老觉得左手有些刺痒,还以为是皮肤过敏,没想到……

“对不起,对不起……”宝鸳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她低头去拧那个小瓷瓶的盖子,“我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下手这么重。我给你上药,你忍忍啊——”

柏灵这才想起来,这大概是她刚到宫墙那会儿宝鸳扑过来时抓伤的。

她把手往后一抽,笑道,“不用,不用……宝鸳姐姐给我一些白酒,让我给伤口消消毒就可以了。”

这大概是受了柏奕的影响——所有会碰着创口的东西,轻易不要往上头抹药膏。

毕竟这个时代既没有杀菌处理,也没有防腐措施,谁也拿不准最后抹在伤口上的,到底是药啊,还是细菌培养剂。

宝鸳看起来更伤心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柏灵放下了衣袖,轻声道,“这是很珍贵的金创药吧,我这都是小伤,别浪费了。你也别自责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那个时候谁都很害怕呢,哪里还顾得上轻重——”

柏灵还没有说完,宝鸳已经扑过来抱住了她。

如果说之前对这个小姑娘只是信任,那现在,宝鸳大概是已经完全将她当作了自己人。

“幸好有你在,幸好有你在……”宝鸳哽咽着低语,“幸好有你在啊……”

柏灵也不打断,只是轻轻拍抚着宝鸳的背,“你也辛苦了呢。”

要一直照顾一个抑郁的病人,本身就是非常辛苦的事。

更不要说是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来做这些。

郑淑此时也从里间走了出来——外头来人了,她要去看看。

安静的屋子里此时只听得见宝鸳的哭泣声。柏灵与郑淑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郑淑苦笑着叹了一声,向着柏灵欠了欠身。

柏灵报以微笑,目送郑淑去院子里问话。

等宝鸳的哭声渐渐低缓下来,郑淑也回来了。

宝鸳听见声音,这才回过头,一见是郑淑,连忙问道,“怎么样?外头人都是怎么说的?”

郑淑只是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缓步走到宝鸳和柏灵的身侧,也坐了下来。

“是不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宝鸳擦了擦眼泪,有些担心地问道。

“现在没有人敢传,有个新晋的美人中午嚼了舌根,这会儿已经杖毙了。”郑淑低声道,“是黄崇德黄公公亲自下的令,在圣上归宫以前,宫中有嚼舌者立即杖毙,不论位份,不论尊卑。”

“……!”柏灵和宝鸳心中都是一阵惊凉。

郑淑有些疲惫地望了两人一眼,“一个美人哪有这种胆量,还不是林婕妤那边挑唆的。”

第六十二章 雷霆之怒

“林婕妤。”柏灵轻声重复了这个名字。

林婕妤,林婉柔,建熙帝这两年的新宠。

仅仅凭婕妤之位就赐了储秀宫的宫邸,别说是在建熙年间前所未有,在大周朝也还是独一份。

更不要说她出身卑微,往上三代全是奴籍,自小是从教坊司长起来的。但她竟然不知是以何种手段进宫为婢,一夜承欢之后成了选侍,而后竟是一路平步青云做了婕妤——且看起来,建熙帝至今还有意要继续抬她的位份。

这样的一桩故事,在民间早已被说成了书,百姓们茶余饭后谈得不亦乐乎。

但……看着宝鸳和郑淑的脸色,柏灵大概也明白,在这承乾宫里,她算不上什么好角色。

“柏灵听过她吗?”宝鸳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不大清楚,是怎样的人?”

“这人就是一个狐媚子!”宝鸳攥紧了手心,“像她这种没羞没臊的下贱毒妇,要是搁在外头,连给人做正室的资格都没有!刚来的时候处处都学我们娘娘,我们娘娘骑马她也骑马,我们娘娘赏花她也赏花,没事就往我们跟前凑。现在得了宠,尾巴就翘起来了,去年还敢抢我们承乾宫的银骨炭,我——”

是宫斗啊……

柏灵低头喝茶。

“宝鸳……”郑淑轻轻瞪了她一下。

宝鸳反是有几分委屈不满,“我当着您和柏灵的面说这些有什么要紧?难道你到现在还信不过柏灵姑娘?”

“不是。”郑淑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低声道,“我也不和姑娘你见外了,你先前都在宫外,不晓得宫里的水深。后宫里有这样那样的争斗都是司空见惯了的,这不算什么。”

柏灵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郑淑接着道,“有些人,明面上端着一副好面孔,暗地里心里龌龊,就盼着看别人出事。这也平常的很,用不着置气。”

郑淑望向宝鸳,“你越跳脚,人家越看你的笑话,笑得就越开心。你看娘娘,她什么时候把那个林婕妤放在过眼里?和她计较,那真是抬举了她。”

宝鸳一口气闷在那里。

道理她都懂,可遇上这种人怎么不气啊。

“淑婆婆的意思,大概是说不用我们去为娘娘打抱不平?”柏灵放下了茶,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开了口。

“对,反正今后总是要遭遇的。”说到这里,郑淑又戳了宝鸳一下,“你这个样子,也没法儿给娘娘打抱不平,这是在给人家送把柄!”

“我——”

宝鸳正要辩解,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报名声。“太医院御医王济悬,御医章有生,医士刘长兰,医士李明诺求见——”太医院那边终于来了人,三人都起身站起来去迎。

领头的是老面孔王济悬。

柏灵往后又望了望,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哥哥这一次竟都没有来。

原以为今天至少能见上一面,问问他们的情形……

柏灵沉了眸,只觉得倦意又重了几分。

不过,好在建熙帝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建熙帝就脚下如风地闯了进来,气势汹汹地扯断了王济悬悬丝诊脉的金线,勒令几个大夫即刻入内,细查贵妃的状况。几个太医得了皇命,这才随皇帝一道入内。

随后,建熙帝又传郑淑和宝鸳入内,细细询问了今日宫墙上的情形。

十四便在此时带着屈修进了外屋。

屈修的头发仍是散在那里,他谁也不理地跪在那儿,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不多时,随着那一道厚厚的幕帘被揭开,建熙帝走了出来,黄崇德和丘实照例陪在身侧。身后三四位随行的太医也鱼贯而出。

所有人立时俯身。

即便不抬头,他们也能觉察得出,建熙帝的脸色极其地不好看。

“贵妃……贵妃怎么样。”屈修小声地看向王济悬。

“回屈大人,贵妃凤体无恙,只是有些受凉受惊,只要悉心调养……”

屈修紧接道,“那就是没事了?”

“这……”王济悬看了一眼建熙帝的背影,“倒也……不能说是没事。”

建熙帝却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王济悬的话,“又是调养。朕看你们迟早有一天,要把贵妃的命养没了!”

太医们脸色青白相间,一时鸦雀无声。

王济悬壮着胆子,“皇上,按说我们不该过问,但这两日是柏灵姑娘在承乾宫当着司药,怎么娘娘还会……”

黄崇德回头看了王济悬一眼,王济悬旋即低了目光。“王太医,今日的事是怎么个经过,方才你们在屋子里头应该也算是听了个清楚。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你们太医院不该说,也不要再说。”

黄崇德的声音任何时候听起来都带着慈稔,好像长辈对年轻后生的叮咛一般。

王济悬躬身退了一步,连连点头答“是”。建熙帝舒了一口气,他站在外厅的中央,俯视着眼前跪倒的人群,久久没有说话。

他今日没有穿龙袍,而是穿着一身黑色的道服——这显然是刚从吴神仙的仙灵苑那里赶回来的。

建熙帝在每月的上旬,都要去宫外不远的仙灵苑随吴铭道长一同玄修几日。

就连百官都知道且默默遵循着日子,留着尽量不在这时候找事的默契,可见皇帝对玄修的重视。

然而他还是赶回来了,而且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

宫中还从未有哪位妃嫔有过如此“殊荣”,贵妃在建熙帝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屈修此时已是两颊发白——这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建熙帝的步子很慢,但最后在屈修的跟前停了下来。

“听说是因为小皇子的事,惊着贵妃了。”

屈修连忙抬头,却发现建熙帝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虚渺地看着不远处的纸窗。

“……回皇上,”屈修的话有些磕绊,“臣、臣主要是觉得……”

“朕还没死呢。”建熙帝轻声道。

屈修一颤,倏然望向建熙帝。

建熙帝也冷眼望着他。

屈修这次竟是连收回目光的勇气也全失去了,吓僵在那里。

“臣——臣冤枉——!”

第六十三章 我什么都可以要吗?

“小皇子还没有周岁,你这个当舅舅的,就已经在琢磨着怎么当一个弄权的外戚了。”

建熙帝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说今日下雨,出门带伞那么平常。

屈修竭尽全力想低下头求饶,但那声“皇上——”就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也动弹不得。

外头的雨夹着风,骤然就大了起来。

四面的窗户响起阵阵轰鸣,宫人们连忙上前打下遮板。

长风灌进建熙帝两袖的宽袍,俨然有仙人之范,但声音中的冷厉竟比阎罗还要让人惊心。

“当着天,屈修。”建熙帝低声道,“朕问你,你们屈家,到底是想往哪条路上走?”

屈修的脸原本已经没了血色,此时变得更加苍白。

屈修:“臣……臣心中不敢有其他盼望!”

“屈老爷子,屈老夫人呢?”建熙帝问道。

屈修无言,只得用力地叩头,哭告道,“皇上!我父亲一生谨慎,我母亲又是何等刚烈忠君的妇人!您问他们这种话,不是要他们以死明志吗!”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辩解,甚至没有让建熙帝皱一皱眉头。

仿佛一块石头投进深渊里,久久听不见回响。

屋子里沉寂下来,直到建熙帝淡淡地唤了一声,“黄崇德。”

“奴婢在呢。”

建熙帝望着跪在地上的屈修,吩咐道,“你带屈修回去,再当着屈家人的面,把刚才朕问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屈家人,让他们亲自给朕一个答案。”

亲自两个字加了重音。

黄崇德微微沉眸,皇上这是要敲山震虎了。

“是。”黄崇德还是像先前一样答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建熙帝一声冷笑,“屈老夫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动不动以死明志。”

屈修的霎时涨红了。

建熙帝又道,“今后若非召见,屈家人就不必再到这承乾宫来了;迄今为止他们所有的家书都收好,朕要亲自过一遍目。”

“是。”黄崇德点头,“那每日贵妃与母家的传讯,要停么?”

“停什么,接着传。”建熙帝冷声道,“今后每一日的家书都抄送一份送到养心殿来。”

“是。”黄崇德道。

“至于你,”建熙帝冷眼瞧着屈修,“让你这样的人管宫里的膳食,朕不放心。脱了这身官皮,回家好好反省吧。”

屈修颤抖着闭上了眼睛,俯身跪谢皇恩。

这一连串的吩咐下来,在场众人听得不寒而栗。

这承乾宫,似乎是要变天了。

不多时,太医们在一起开了方,交待了几处调养的注意事项,便先离去了。

黄崇德也领着屈修出门,外头雨幕大了,屈修走得跌跌撞撞,还没有一旁的黄崇德步子稳。

柏灵站在那里目送屈修离开,但此时她已经没有心力再想其他的事,只觉得四肢乏得厉害,急需找个地方躺一躺。

可建熙帝的话显然还没有讲完。

“贵妃想让孩子在宁嫔那里,那就放在宁嫔那里。”建熙帝说道,“她的孩子始终是她的孩子,不会因为在咸福宫过了一年半载,就变成宁嫔的孩子。”

屋子里的宫人们都怯怯地应了一声,“是。”

建熙帝极轻地叹了一声,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角落的柏灵身上。

今日在宫墙上的情形,他已经听宝鸳和郑淑大致讲了一遍。

如果不是有柏灵在,只怕今日贵妃已经香消玉殒。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也让建熙帝有一点微微的后怕。

人人都用余光望着柏灵,心中既有害怕,又有艳羡——在这宫里,有时候危险与机遇就是一转念之间的事,有人为之沦丧,就有人能因之腾达。

如今……柏灵大概是要受重赏了吧,众人各自想着。

建熙帝果然又走到了柏灵的跟前,微微俯身,声音还像先前一样平静。

“你真的以为朕杀不了你?”

所有人都敏捷地缩回了视线,趴得比之前更低。谁也料不到这个时候建熙帝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天子之怒,有时是流血百万伏尸千里……有时候,则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人们已经摸不清状况了,只能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什么都不要听不要想。

然后祈祷事情不要再有波及。

柏灵看起来神情依旧,她俯身叩拜,平声答道,“您要取我性命,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能达成目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我还在世间,命就握在圣上手中。皇上自然最清楚这一点。”

“但我当时必须那么说,皇上。”柏灵的声音虽然透着疲倦,却依然安然,“毕竟那个时候太紧迫了,我没有时间再去和娘娘纠结我进宫的动机。再者,即便如此,我那时说的每一句也都是实话,绝无半点欺君。不信皇上可以派人去翻一翻大周律。”

建熙帝哼了一声。

他俯视着柏灵,听完这个的解释,建熙帝意识到自己方才想搬出来的那一套威吓只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原本一心想落下去敲打敲打的棒子忽然没了理由亮相。

建熙帝有些负气地笑了。

众人看着笑起来的建熙帝,心里益发觉得恐怖起来。要不说伴君如伴虎啊,真是谁也摸不准万岁爷的脉。

屋子里一时沉寂,人人背上都出了一层冷汗。

“你有功,领赏吧。”建熙帝忽然说,他声音冷漠,“想要什么?”

众人的心这时才算真的落了下来。方才罚了屈修,如今又要赏这柏灵,皇上到底是作了个有罚有赏的样子。

这多少就说明,这件事的调子该是要定下了,一切都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其他漫无边际的牵连。

不然的话,就算这个新来的司药还熬得住,他们也熬不住了。

就在承乾宫里的宫人们都为之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的时候,柏灵也抬起了头。

“皇上,我什么都可以要吗?”

此话一出,众人又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是什么不要命的司药啊!

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她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当这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呢?

建熙帝也多看了柏灵一眼,这时候他听惯了的话该是“这是奴婢分内之事”、“臣惶恐”,再不济也该是“谢陛下恩典”。

什么叫——“我什么都可以要吗?”

第六十四章 道阻且长

空气一时间几乎要凝固了下来。

还跟在建熙帝身边的丘实,此刻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怎么干爹黄崇德偏就这个时候送屈修去了?

这个柏灵才难缠呢,要是不拦着,鬼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怪话!

“哎呀柏灵姑娘,”丘实半哄半劝地开了口,“咱们万岁爷是诚心要赏,姑娘不必担心什么。”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姑娘自己也得有个掂量!”

建熙帝余光看着丘实,心中倒也有些嗔怪。要是黄崇德在这里他就不会说这些。

何必多言,不如放着她开口。

他倒想看看这小姑娘到底能要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建熙帝阴沉沉地笑了,“你尽管说。”

柏灵绽开了一个笑容,“那陛下就诚心和我说一声谢谢吧。”

众人都愣在那里。

柏灵淡然笑着,“娘娘平安是好事,陛下的心意我领了,但宫里头每个月付我银钱,除此之外的赏赐我分文也不要,对您,对娘娘……都是一样的,这是我的规矩。”

“呵,”建熙帝撇了撇嘴,“你好大的规矩。”

“是。”柏灵点了点头,笑道,“民间有俗谚么,有雨无雨听龙王爷的,有病无病听郎中哥的,陛下赐了我司药一职,为的不就是让我能立好自己的规矩?”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

“好啊,你规矩大。”建熙帝的声音和缓下来,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真正的笑态,“你既要朕诚心谢你,又不让朕赏你分毫,那朕能怎么办……丘实。”

“在呢,主子吩咐。”

“你去安排。”建熙帝轻声道。

丘实呆在那里,但还是直愣愣地问道,“主子爷是要安排……什么?”

建熙帝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朕要是你,朕就不问。”

丘实嘤咛一声,一脸吃瘪地垂下了头。

得了,这还能怎么办,一会儿赶紧去找干爹黄崇德问问,万岁爷这到底是想干什么吧……

建熙帝又看回柏灵,“朕最后再问你一句。”

“皇上请说。”

“你说以前曾见过很多个像贵妃这样的病人,是真话,还是哄她的?”

“是真话。”

“那贵妃……到底是什么病?”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

柏灵一时有些迟疑。

“抑郁症”这三个字,在很多人听起来都不像一个正经的病。

即便是在她所生活的年代,这三个字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算什么厉害的病。

一个人骨折了,伤口摆在那里,他显然是一个病人;

一个人发热了,体温摆在那里,他显然也是一个病人;

一个人肚子疼,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疼得满头大汗……那他也是一个显而易见,当之无愧的病人。

可当一个人因为hpa轴功能亢进,导致他的边缘系统皮层、纹状体、苍白球,丘脑通路的结构与功能都变得异常,海马区神经元也受到损害,进而产生认知功能障碍……谁能看得见这些隐藏于大脑内部的病变?

普通人都会哭,都会失眠,也都曾有过因为难受伤心而茶饭不思。

但这些悲伤难过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流转,慢慢好起来。

所以当他们看见另一个人也在哭,也失眠,也茶饭不思的时候,他们怎么能想象得到,那个人竟然是在生病呢?

“怎么不回话?”建熙帝又问道。

柏灵抬起了眸子,直视着建熙帝的眼睛。

“是抑郁症,陛下。”

在这件事上,她不能回避。

如果连她都没有底气正面言说贵妃的病,那还有谁会有这个底气呢?

果然,丘实的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

建熙帝也略略颦了眉,他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道,“……是,很凶恶的病吗。”

“嗯,是很麻烦的病。”柏灵点了点头。

抑郁症的死亡率仅次于癌症,且几乎是世界范围内致残的首要原因。

不过那并不是属于这里的数据,摆出来也没有意义。

“你治好过多少?”建熙帝问道。

柏灵想了很久,答道,“应该在八成以上。”

这是实话。

但那是在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的情况下。

在现代医学的框架里,抑郁症并不算大病。

轻中度靠咨询可以缓解,中重度服药就能控制,即便是遇上了极严重的病患,心理治疗与药物治疗双双失灵,还有电击治疗【1】和经颅磁刺激可以选择。

但这种病给患者带来的折磨是难以想象的,再加上它本身的隐蔽性,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需要就医,另一部分人虽然选择了就医,但却无法忍受漫长甚至反复的治疗。

所以每一年,都有许多人因之病逝。

“皇上,”丘实上前,在建熙帝的耳边轻声道,“贵妃娘娘命格贵重,心又好,所以命里总能遇上贵人,逢凶化吉呢。”

建熙帝没有应声,他只是看着年轻的柏灵,目光里既有审视,也有探寻。

“罢了。”

良久,建熙帝终是叹了一声,“等贵妃醒了以后,告诉她,朕明日会再来看她。”

“是…”宫人们应道。

外头候着的仆从已经支开了一把大伞,建熙帝径直朝屋门走去。

随着众人整齐而悠远的“恭送陛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宫女先起身去了柏灵的身边。

“司药大人,我来扶您起来。”

柏灵握住了那人伸过来的手——讲道理,她现在真的有些站不起来了。

“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许多人的心弦都为之一动——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好像也不是凶恶之人。

又有一二人靠近,低声问道,“您要回偏殿吗?我帮您撑伞吧。”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劳烦了。”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喝点儿水啊。”

一个斟了茶的杯子递了过来。

几个年轻宫人的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神采。

在今天之前,要在这承乾宫里活下去只有两条路。

要么要么长袖善舞巴结上屈老夫人送进来的那些人;

要么事事谨慎逆来顺受,既要八面玲珑,又要装聋作哑。

哪一条路都不好走,可也再没有其他路能走。

而今似乎,局势又要变化了,最先嗅到气息的人主动往柏灵这边靠了靠;另一拨人则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着这一片的温情,恨不得在两拨人之间划清一条界限。

柏灵握着杯子,仰面喝水,余光里也看见了那几双带着惧怕和厌恶的眼睛。

道阻且长啊,道阻且长。

第六十六章 手偶

一旁的宫人顺势赶紧接过那丫鬟手里的木梳,恶狠狠道,“你这蠢丫头说什么呢!什么抚恤?那齐美人自己赶着要去传贵妃的谣,被杖毙了根本是死有余辜,咱们娘娘凭什么给她抚恤?”

“可不是!”又一个宫人开了口,“咱们娘娘菩萨心肠,听得贵妃出事,这才找她倾诉,结果她转头就把消息传出去了,这种人不死才没天理呢!”

“好了好了~”林婕妤扶着自己头上的发髻,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把前个赏的那支金步摇找出来,皇上说想看我戴步摇都念了好几天了~今日既是在承乾宫那边受了惊,那本宫也该给万岁爷一点甜头,让他宽宽心了。”

“是!是!”那个说错了话的丫鬟如遇大赦般地点了点头,“奴婢、奴婢这就去拿——”

“等等,本宫不是和你说的,”林婕妤瞥了那丫鬟一眼,对着镜子里此刻站在自己身后的另一个宫人道,“金枝,你去。”

“是。”唤做金枝的丫鬟笑盈盈地去了。

“至于你嘛……”林婕妤笑了笑。

林婕妤脸上和暖的笑意像是阳春三月里的日头,却吓得那丫鬟如坠冰窟。

“你心地可真好呀,”林婕妤由衷地称赞道,“本宫要好好想想,怎么赏你。”

“奴……奴婢该死,奴婢不敢……”

“你心疼齐美人,本宫就不留你在我这储秀宫伺候了,你今后就和她身边的那些个丫鬟太监一起,去浣衣司干活儿吧。”

那丫鬟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只是去浣衣司,苦点儿累点儿,还不至于要了人性命。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

丫鬟用力磕头,磕得砰砰作响。

“可这样一来我储秀宫就少了个人手……”林婕妤勾了勾唇,“诶,本宫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弟弟吧?”

话音才落,磕头声猛然止住。

她竟是脸都白了,“娘娘……我……我们家……我们家就只有,只有我弟一棵独苗……求……求……”

林婕妤脸上笑意更浓,“就这么定了,明日就让敬事房的人带他进宫,在宫里历练历练,若是历练得好,再调来本宫身边伺候着。”

林婕妤起身,捏了捏丫鬟年轻的小脸蛋,“不用和本宫客气。”

……

太阳西沉了。

这个时候,在太医院里当值的太医们大都已经赶回家吃夜饭,毕竟酉时结束之前,他们还要回到这里,继续值夜班。

御膳房那边也送来了晚膳,一部分不回家的太医聚在前殿,一同享用。

只有柏世钧盛了粥,又拿了几个馒头和一些小菜,装在屉笼里拿去了后院的休憩室,和柏奕一起吃。

自从那日被打后,柏奕就一直在太医院的后院休息——这也实在没办法,他上辈子几乎没挨过什么打,哪里知道棍伤竟然会这么疼。

刚挨打的时候只觉得后背一片灼痛,忍忍也没什么;谁知道越往后,伤口就越碰不得。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但凡是牵到了后背的皮肉——哪怕只是翻个身或是试图支起腰来,背上所有的伤口就都像撕裂一样剧烈地疼起来。

直到今天,背上那些破损的地方,才将将结上了痂,不像前几天那样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难怪那个张公公说要“养”上十天半月!

这真心是趴在床上养着,哪儿都去不了。

“饿了吧?”柏世钧带着屉笼踏进了门槛,也带来了一阵饭菜的香气。

此刻,柏奕的胸下垫着两个枕头,这样以来他便能勉强能抬起上半身,让双手以一个相对自由的角度活动。

这几天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还行。”柏奕直起腰,“王太医他们从承乾宫回来了吗?”

柏世钧回身望望,然后将门紧紧地合上了。

“回来了。”柏世钧低声答道,“似乎是贵妃那边又寻死了,但好在没什么大碍。”

承乾宫下午传召太医时,王济悬有意压着不让柏世钧前往,还阴阳怪气地说了许多惹人忧心的话,听得柏世钧心惊胆战。

不过王济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也不到他柏世钧的案前转悠了——可见柏灵在那边必然还是平平安安的,不然王济悬尾巴肯定翘到天上去了。

柏世钧把这一条条的推测一一和柏奕说了。

“你看,我说了吧,在贵妃的事上柏灵不会有问题的,你要相信她。”柏奕笑着道。

柏世钧松了口气,撇撇嘴望了儿子一眼,“你又知道了,前两天你刚挨打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是担心她刚去承乾宫,人生地不熟的,遇上了人刁难难免吃亏,又不是担心这个……那可是她吃饭的本事,用不着我在这儿担心。”柏奕安心地趴在了枕头上,喃喃道,“这帮鬼太医,天到晚吓人,就盼着我们倒霉呢。”

柏世钧半懂不懂地苦笑,只好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吃饭吧。”

柏奕应了一声,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稍稍整理了一下放在手边的碎布头,又小心地将几个纽扣和一个插满针线的小棉包移到一旁的竹篮里,这才空出了一片位置给碗筷。

柏世钧看着柏奕,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他摆好碗盘,目光忽然落在儿子手边那个有些像人、又有些像猫的布偶,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在缝什么啊?”

“手偶。”柏奕轻声道,“反正也干不了其他事情,给柏灵缝点儿小玩意,等有机会给她送过去。”

柏世钧不由得坐近了几分,埋头细看。

柏奕见父亲有兴趣,便也带着些许笑意地把手偶套在手上,演示给柏世钧看。

手偶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布袋,但被做成了玩偶的形象。

靠着活动手指,就能让这个玩偶鞠躬、挥手。

柏世钧不由得笑了起来,摇头道,“你妹妹都多大了,哪还会玩这个。”

“老爹你不懂啊,”柏奕笑了笑,“别的手偶她可能无所谓,但这个,她肯定喜欢。”

说到这里,柏奕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本书来,递给父亲。

“对了爹,您昨天给我的这本《疑难全解》我已经看完了,一会儿劳烦您帮我把下册拿过来吧,我今晚接着读。”

第六十七章 太医院里的重赏

“这么快吗?”柏世钧有些惊讶地收过柏奕推过来的那本医书。

这是本收录了许多治疗疑难杂症方略的奇书,大多是情势危急时拿来续命的虎狼之法,虽不适合入学使用,却因猎奇之术甚多,看起来很是解闷。

柏奕挨了打,如今正是养伤的时候,柏世钧舍不得让他这时候用功,就拿了它过来给柏奕消磨时间。

“嗯。”柏奕沉眸道。

“感觉如何?”柏世钧追问。

“还……挺有意思的,”柏奕眼神暗了暗,这话答得显然有些违心,“总之,等我看完了全篇,再和您说感想吧!”

虽然疼得没胃口,但柏奕还是抓了两个馒头硬吃,吃的时候连拇指上的顶针铁戒也没有取下来。

一番狼吞虎咽之后,他便继续低头做他的针线活。

柏世钧望着柏奕穿针引线的手,实在有些感慨。

可能有些手艺确实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就比如说柏奕的这双巧手,明明谁也没有教过他,可他偏偏就有一手漂亮的针线功夫,走线既工整,又结实。

可能这就和柏奕拿刀的功夫一样,都是天赋吧……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随了谁——反正他柏世钧自己是不会女红的。

柏奕这几天下不了床,除了看书就是在做这针线活,历时两天,这会儿总算是要完工了。

最后的针脚柏奕收得很用心,所有的线头都被他仔细地藏在了手偶的里侧,从外头是看不见的。

柏世钧在一旁细嚼慢咽地喝着粥,坐在一旁看着柏奕。

父子两个也不说话,只有烛火在不远处摇曳,不时拨动着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

这样的温情,不论是对柏奕还是柏世钧来说,都显得有些久违,但却让人感觉心里非常地温暖实在。

天快黑时,柏世钧俯身收拾碗筷,外头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听起来足有十几人正往这边走。

柏奕和柏世钧心中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未曾想,竟看见一直在圣驾边伺候的丘实公公踏进了屋门。

在宫里头,传报旨意的太监有许多,但有两人格外不同——一是袁振,再就是丘实了。

丘实和袁振在宫中各有一个外号,前者是“喜鹊公公”,后者是“鬼面阎罗”。

这一方面自是因为丘实长得圆润,无事便带三分笑,而袁振面相阴鸷,阴气森森;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皇上在传赏授封的时候,喜欢让丘实去宣告;而要杀伐惩戒之时,往往让袁振去操刀。

所以说,但凡是见着丘实带了旨意来,那便如同是看见喜鹊站在枝头,必当是要报喜了。

“别动,别动!”丘实看父子两人就要起来,连忙伸手示意他们不用多礼,他款步走近,脸上笑盈盈的,“哎呀,看来我来得实在不巧,赶上您二位的饭点儿啦。”

“不打紧,不打紧,都吃完了。”柏世钧还是起了身,恭敬地作了揖,“丘公公怎么来了?是圣驾出了什么……”

“圣驾好着呢!”丘实连忙接话好堵着柏世钧的嘴,望着他的眼睛也略带了几分嗔怪,“是圣上听说令郎犯了错,受了宁嫔娘娘的责罚,派我过来看看怎么样了。”

柏世钧和柏奕彼此看了一眼。

——皇上这是怎么了,突然有闲情挂念柏奕的伤?

丘实靠近了几步,轻声道,“……还有专门给您的赏赐。”

“赏赐——?”

不等柏世钧细问,丘实已经抬手示意外头的人进来,来人真是多得超乎想象——方才听见的十几人的脚步,竟都是跟在丘实后头捧着赏赐之物的宫人。

“领赏吧,柏大人。”丘实和蔼地说道,又很贴心地补了一句,“令郎有伤在身,俯卧等同行礼!”

柏世钧这才有些恍惚地跪下。

屋子外头这时已经围了许多还在当值的太医,他们早就看见随丘实一同进来的宫人手中端着宝贝,只是每一样上面都铺着盖头,天色又暗,看不清是什么。

丘实也不介怀外头的一双双的眼睛,当着柏奕和柏世钧的面,他提着嗓子,一开口便是极具穿透力的高音——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赤金百灵一对!镶八叶桃花碎玉珠十三颗,嵌羊脂祥云纹白玉珠九颗,杏花纹红宝石七十二颗,随金系棠绢花络子一件,连百灵鸟共重十七两六钱!”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白玉夕颜花坠子一对!计蛟龙玉眼八颗,金穗六条……”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碧色透玉扁钗一支……”

“赏——太医院医官柏世钧……”

外头的人越聚越多。

此时正好是太医院轮岗的时候,人几乎往常的两倍,众人不明所以,挤到后院的院子里瞧。

几个王济悬的心腹没有去,他们依然在前殿的桌案前伏身工作,可谁也架不住丘实那透亮的嗓子——那声音穿透院落与屋门,把每一件赏赐都揉碎了报进他们的耳朵里。

“哼。”王济悬狠狠地摔了笔,沾了墨汁的笔头在纸上留下一道飞溅的墨痕。

“王大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几人同时站了起来。

王济悬头也不抬,“晚间吃得太饱,出去散步消消食!”

说着就往外走。

屋子里的几人面面相觑,却破天荒地没有跟在王济悬身后出去。

在目送王济悬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口之后,众人眼光锃亮地投向了后院,也都轻手轻脚地也跑去围观。

丘实实在不愧是经历过十几次大周国礼的人,那嗓子喊起来简直比戏台上的戏子还要和婉清透,比名刹古寺的晨钟还要悠远响亮。

十几件赏赐虽然不算很多,但每一件赏赐在报了名头之后,他还要一样一样地把贵料都给说出来,这就实在是有点勾人垂涎了。

这里头任何一样赏赐拿出来,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若是靠着太医院的俸禄,许多人只怕一辈子也攒不下其中的一样来,更不要说这赏赐中又有许多有价无市的宝贝。

丘实已经报完了赏,柏世钧却还跪在那里,半天没有个反应。

他有几分好笑,上前托住了柏世钧的两臂,柔声道,“柏大人,快谢恩吧!”

第六十八章 高兴和不高兴

柏世钧并没有伸手,他抬起头,脸上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悦,反而因为惊惧与忧心而变得有些苍白。

“公公,这是……?”

丘实只当这柏世钧是个没见过钱的老实人,见他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心里更觉得好笑,“您愣着干什么,这都是柏大人您教女有方,是您应得的。”

这一句“教女有方”非但没有让柏世钧缓过来,反而让他瞪大了眼睛。

见柏世钧还是一脸的慌恐,丘实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了起来。

他轻咳了两声,也就不再和柏世钧寒暄,靠近低声道,“我还听说,柏大人把上次皇上赏你的一百两捐给了山民?”

柏世钧愣了一下,有些磕绊地开了口,“是,但……也不是全捐了,还留了二十几两翻修我自家的墙院……”

丘实听着愣是给气笑了,“柏大人你啊……咱家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就算是穷惯了,也不该眼皮子这么浅啊。”

柏世钧一下没懂,脸上的神色益发困惑起来。

见旁敲侧击没反应,丘实也就不给好脸色了,直截了当地道,“你当万岁爷赏了你银子,那就真是能用的银子了?多少人受了主子爷的赏,回家立碑建庙以作供奉,让子孙代代相守以作家传,您倒好,不立碑不建庙也就罢了,转过身就把银子给花了!您出去打听打听,咱们大周朝还能不能找着第二家和您一样大胆的?”

柏世钧这才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他真是没想到!

“皇上恕罪!”说着便又要磕头。

丘实一声冷笑,抬手把柏世钧拦了下来,这才幽幽地说,“好啦,主子爷说了,您是个实诚人,他不和实诚人计较。只是今日的这些赏赐,您别再拿到外头的当铺里当了换银子就好!”

“臣、臣再不敢了……”

丘实笑了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宫里头报喜报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上柏世钧这种木楞得连谢恩都不会的。

真是奇了怪,这么个蠢钝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的那么个机敏的女儿……

这大概就是歹竹出好笋吧。

丘实哼了一声,转过身带着十来号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七八个平日里并不大来往的同僚站在外头围观着,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几个知情的一点点把线索拼在了一块儿,这才明白过来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过去一直拿“柏世钧靠女儿得太后得青眼才能在这太医院谋职”当笑话讲。

也是人人都不信“得了太后青眼”有什么好处,才能把这件事当笑话讲。

毕竟太后身边的陪侍去了一个又一个,从来就没见谁能掀起过一片水花。

在这宫里,从也也没人能掀起慈宁宫的一片水花。

怎么想到,这柏世钧还真有父凭女贵的一天啊?

“难道当年太后真是病了?”一人忽然压低了声音,对身旁同僚耳语道,“不是说,太后当初是疯——”

“你才是疯了!”另一人眼睛都要瞪了出来,“这是你我能说的话吗!”

那人这才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几乎口出大祸,连连摇头道,“嗨,说这些干嘛,咱们走,一起去给柏大人贺喜!”

太医院的休憩室里何曾这般热闹过,七八人拥在一处,口灿若莲地将柏世钧夸到了天上。

望着那桌上的珠宝,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几分呼之欲出的艳羡和贪婪。

倒不是为这财宝,而是为了这财宝之后的,万岁爷的态度——这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才有这种际遇。

但柏世钧仍是像先前一般,眼中枯井无波地应付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众人又流连了好一会儿便各自离去,轮值的轮值,归家的归家。

房间里又只剩下柏世钧和柏奕父子两人。

人们只以为柏世钧一时呆傻了,却不知道他望着这一屋子熠熠生辉的珠宝金银,心中是如何地惊惧。

建熙帝从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封赏。

而今他不仅赏了,而且所赐之物竟都如此贵重,那么柏灵今日经历的劫难是有多么凶险,便可想而知……

大吉的另一面,便是大凶啊!

闻见这惊人的巨赏,柏世钧便知道,女儿今日不论是做了什么,她定然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惜他身居宫中,竟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柏灵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从同僚的刁难里去推测女儿的安危……

无权无势的无能滋味是如何地绞心,柏世钧过去不懂,今日总算是尝到了。

“这东西真好看,”一旁柏奕望着桌上的八宝飞燕钗,轻声道,“宫里的赏赐不让卖,不知道能不能日常用啊,我感觉柏灵戴这个肯定——”柏奕正说着,看向一旁柏世钧,竟发现父亲在偷偷抹眼泪。

“爹?”柏奕皱了眉,“你怎么了,柏灵得了赏赐,你不高兴吗?”

柏世钧很想说“这怕是你妹妹踩着刀尖换来的——”,但一口气噎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一边摇头,一边呜呜咽咽。

柏奕不解地望着父亲,但片刻之后,他也猛然心惊地想到了这一层。

父子两个一时都沉寂下来。

……

承乾宫里,柏灵猛然打了个颤,醒了过来。

周围是陌生的床榻,床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守着。

看来已经入夜了,床头的烛火燃了将近三分之一,大约是快子时的样子。

柏灵揉了揉两侧的额头,起身坐了起来。

“你醒啦?”

是宝鸳的声音。

“嗯,醒了。”柏灵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她揉揉眼睛,又一次打量起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

这地方不算大,但是该有的东西都有,譬如梳妆台、立柜,还有许多下人房里没有的家具,收拾得很是干净。

“你下午在正殿睡着了,要不是听见你也打了鼾,我们差点又要去太医院喊人了。”宝鸳笑着递来一个茶碗,“来,喝点儿水吧。”

柏灵有几分惊讶地接过宝鸳递过来的茶碗,轻声道了一声谢谢。

宝鸳噗嗤一笑——像柏灵这样,不管眼前是谁都要说声谢谢的人,在这宫里头真不多见。

柏灵也没觉察一旁宝鸳莫名的笑意。

她只记得自己想在外头再等一等,靠桌休息了一会儿。

没想到直接就睡过去了,竟然……还打鼾了。

看来这几天真是累着了。

“娘娘怎么样了?”柏灵忽然问道。

第六十九章 二刷佛经

宝鸳一声轻叹,“还是老样子,下午睡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又醒一会儿睡一会儿,谁都不想见。这会儿淑婆婆在那边陪着呢。姑娘要去看看吗?”

柏灵摇了摇头,“娘娘既然想休息,就让她好好休息吧。”说罢递还了茶碗,又躺下了,“我也累了,要歇一歇。”

宝鸳上前给柏灵捻了被角,“哎,那我和你说个高兴的消息吧。”

“嗯?”

“你下午,不是要皇上诚心和你说一声谢谢吗?”

柏灵睁开了眼睛,“是……怎么了?”

宝鸳笑着沉吟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皇上下了大赏,直接往你父亲和哥哥那儿送去了,是丘公公亲自去的,听说声势浩大,可长脸面了。”

“是吗……”柏灵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却不见有多喜悦。

“你怎么啦……高兴傻了?”宝鸳有些好笑,“得了那么大一通赏赐,你父兄现在,肯定特别为你骄傲。”

“不会的……他们不会骄傲。”柏灵轻声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叹了一声,“说不定还会很难过。

宝鸳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笑容里也泛起了疑惑,不解地望着眼前有些憔悴的柏灵。

这是什么道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受了赏还不开心的。

“……既是一家人,这就是一荣俱荣的事啊。”宝鸳笑着道,“你别想太多啦。”

柏灵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别人看见你霁月光风,好一派青云前程,至于这一路深渊在伴,路途多舛……就只有家人记挂了。

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才开心不起来啊。

不过说起一家人……

柏灵忽然又起身坐了起来

“对了,宝鸳姐姐,那两个婆子呢?”

宝鸳看了眼窗外,“这会儿应该是睡了吧……怎么了?”

“能不能劳烦宝鸳姐姐把她们俩叫过来?”

“啊?”宝鸳一脸惊异,“现在?”

“嗯。”柏灵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刚才又做了梦,所以今天也有很要紧的佛经要教给她们。”

宝鸳嗤了一声,“什么要紧的佛经啊?能比你今晚好好休息还重要?”

“嗯,很重要的。”柏灵也不解释,只是沉声答道,“总之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不能断。”

宝鸳这才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我信了你的邪哦?‘这个柏灵……是不是入戏太深了啊?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道,“……好吧,既然你坚持,我去帮你叫。但你自己悠着点儿,别再像先前那样整夜跟着熬了,再累下去,你身体吃不消的。”

“今晚不会累了,因为今晚我的工作很轻松。”柏灵笑着道。

宝鸳叹了一声。

“那我去了,一会儿我就不回来了,你要有事,叫这儿的丫头们去娘娘房中喊我。”

“好嘞。”柏灵笑了笑,目送宝鸳离去。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揭起的门帘带进一阵夜风。

两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呵欠声响起。

“姑娘……您又喊我们啊。”

两个婆子显然是被宝鸳从睡梦中喊起来的,她们毕竟是年纪大了,此时眼下也已经有了明显的黑青,情态也再不像先前那般蛮狠有力,反显出人到中年的颓唐。

“过来吧。”柏灵轻声道。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有些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姑娘今天,是又要我们来做什么呀?”

“还是昨天的佛经,要再背一遍。”柏灵靠坐在床上,声音很是温和。

“啊?”两个婆子一片茫然,“那不是昨晚已经背过了吗?”

“昨晚是背过了,可昨晚是那张表横着背的。方才我梦见有金身罗汉与我说,这佛经横着背能祈福,竖着背能消灾,所以今日你们按纵列的顺序,重新再背一遍。”

两个婆子原本还有些困,这时听得脑子一懵,几乎都要跳起来。

合着昨晚折腾了一宿,今天她又要折腾她们一宿!

“这……这是个什么说法!姑娘呀,你要为难我们干脆就直说好了,这是干嘛呀!”

“哪有佛经能横着背又能竖着背的,这种把戏……就是姑娘你自己怕也背不下来啊——”

“我背得下来啊。”柏灵轻声道。

两个婆子噎在那里。

柏灵神情淡淡,“要听吗?”

昨天按周期背了一遍,今天无非是再按族背一遍了。

一表两背,可以说是非常物尽其用了。

氢锂钠钾铷铯钫……

铍镁钙锶钡镭……

柏灵背得很流利,却听得两个婆子老脸刷白,欲哭无泪——为了折腾她们,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也太不留余力了?

还是说真有哪里的糟心神仙,闲着没事给她传这种佛经啊……?

柏灵念完最后一个元素,平静地望向一旁的两个婆子,“还有什么异议?”

两个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了一段时间,终是高瘦的那人半哭半求地磕头道,“姑娘……我们,我们今晚可以背,但……我们有个请求,请姑娘看在娘娘、还有……”

柏灵打断,“有请求说就是了,不用讲那么许多。”

“我们、我们明日想告假回家看看。”那婆子轻声道,“其实是这样,我有个远房的——”

“可以。”柏灵轻声道,“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婆子又呆在那里。

这就……答应了?

还以为要软磨硬泡好一段时间呢。

“呃、呃……”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才磨出一句,“可能……要……要至少半个月吧?”

柏灵听着,嘴角略略上扬,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浅浅浮现。

这个笑脸让两个婆子后颈一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三天!三天!姑娘给我们三天就够了!”

“没事儿,出去半个月挺好的。”柏灵客客气气地说道,“你们拿纸来,我现在就给你们写个批复,明日一早带着我的准假书去敬事房领个鉴信,你们就可以出宫了。”

两个婆子将信将疑地起身,从一旁的桌案上拿了笔墨,又找了块垫板过来,给柏灵垫着。

柏灵果然如她所言写好了告假信,又在左下角盖上了自己的印信。

直到此刻,两个婆子才确信这个柏灵是真的要放她们走。

“那现在就开始背吧,”柏灵解开了床上的纱帐,又躺了下去,她的声音从纱帐里头传来,让人听不出情绪,“我今日倦了,不能守着你们。但如果我明日醒来你们还背得磕磕绊绊的,那这宫也不用出了,直接跟我去太后那里吧。”

婆子们打了一个寒战。

“是……!”

柏灵松了一口气,身子虽然还是有点儿乏力,但总算是可以暂时闭上眼睛歇一歇。

这个夜晚,许多人都在失眠,比如眼前的两个婆子,比如屈老夫人和屈修,比如柏世钧和柏奕。

但也还是有人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一些。

比如,承乾宫里的屈贵妃。

第七十章 柏灵的旧梦

对屈氏来说,昨日的一切就像梦一样。

早晨醒来,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

昨日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眼前高处开阔而悠远的城地。

身后温柔的、沉静的少女。

许多人的哭泣和风。

还有远天涌动的云层和光影……

这些景象回想起来都有些不真实,好像城墙上的人不是她,而是她扮演的某人。她回忆着,就如同从空中俯瞰着一切。

宝鸳已经听见了床上的动静,她轻轻揭开纱帐,“娘娘,是醒了吗?”

“什么时辰了?”屈氏轻声道。

“快卯时了。”宝鸳的声音有些困倦,但还是笑着问道,“您好些了吗?”

“头还是发胀……”屈氏垂眸,“但,还是有点儿力气了。”

宝鸳跪靠在屈氏的床榻边,把头枕在屈氏的手边,低声道,“那娘娘再睡一会儿。”

屈氏的手轻轻抚摸着宝鸳的头发,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承乾宫的一切。

到底是又回到这里了啊……不知道是该说庆幸,还是可惜。

“她呢?”屈氏低声问道。

不用多问,这是在问柏灵。

宝鸳笑道,“她应该还在休息,娘娘也知道,这几天她身上的活儿重——”

话音还未落,外间就传来了几声沉闷的人声——这喧哗声让宝鸳本能地绷紧了四肢。

但随即她就意识到没有必要,因为屈修已经进不来了,昨日皇上就停了他免召入宫的特权。

“娘娘,我去看看外头怎么了。”宝鸳直起身,低声说道。

屈氏没有回答——这也是她一贯的反应了,没有回答就是默许。

等再回来时,宝鸳脸色显然有些难看。

“怎么了?”屈氏心里升起隐隐的不详。

“娘娘,两个婆子过来说,柏灵姑娘烧起来了。”

“什么?”

“已经去请大夫了,娘娘别急!”

……

目光所及之处,是学校礼堂的老旧地板,因为进水而微微泡发变形。

稍稍往上一些,是齐胸高的讲台,上面摆着一个黑色话筒。

话筒的底座上亮着一个红色的小灯,显示此刻话筒处于正常工作的状态。

柏灵把头又稍稍抬起了一点儿。

两层的小礼堂里坐满了人。

这里是全校大约八百名师生,所有的少男少女都穿着校服,正目光灼灼地等着自己发言。

她喉咙一动,那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顺着话筒放大,四座立刻传来隐隐的哄笑。

柏灵有些胆怯地望向了讲台下方——在第一排靠走廊的位置,年轻的小姨和她的女朋友一起坐在那里。

梦里的小姨永远穿着红色的长裙,裙摆低垂,像一枝半开的火焰郁金香。

她那么温柔地坐在那里,那么温柔地望着自己,柏灵咬了咬唇,有些固执地抬头,强迫自己直视礼堂下面的喧嚣。

已经背得很熟练了。

嗯,不用怕。

嗯……不怕。

尽管这么想着,柏灵的手心还是有点儿略略出汗。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讲。

酝酿了很久,当她终于感觉找到了节奏,正要开口的时候,礼堂两侧的大门砰地一下被撞开。

炫目的白光从门外投射了进来,她看见许多人站在那门廊炫目的白光里。

某种危险的预感突然抓住了柏灵的心脏。

“快——快逃!”

柏灵一瞬间醒了过来。

“柏灵、柏灵……”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柏灵耳边响起,她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古朴的木床和纱帐。

熟悉的疑惑又浮上了心头。

梦里的过去和眼前的现实,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啊……

“柏灵,你醒醒……”

好像是柏奕的声音啊。

柏灵侧目而望,果然看见柏奕靠坐在一旁。

“来,喝水。”柏奕端了茶杯过来,“是不是又做那个噩梦了?不哭啊不哭……梦都是假的,醒过来了就好。”

柏灵接了杯子,神情呆板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梦里回到过去,梦见中学时最后一次见到小姨的情景。

直到热水入喉,她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眼前柏奕的脸清晰起来。

柏灵不由得怔了一会儿,“真是你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柏奕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柏灵的头,“早上你们宫有人来太医院,说你生病了,我和爹就赶紧过来了。”

这个答案让柏灵有些意外,她望了一圈屋子,“那爹呢?”

“爹在这儿待了好一会儿,但你都没有醒,他之后又有好几个娘娘的复诊,只能先走了。”

柏灵叹了一声。

他可真是个称职的好大夫……

柏奕坐在床边,“爹说你没事,就是太累了加上昨天吹了风。这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太难受,但这几天你得好好休息。”

柏灵安静地点点头。

柏奕皱眉,“其实我们昨天就想过来看看了,结果被那个王济悬死活摁着……这儿昨天到底怎么了——”

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的屏风后头,就传来了几声尖尖的咳嗽声。

顺着那方向,柏灵这才注意到,在不远处的锦屏上映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显然是有人站在那屏风的后头监听着屋里的一切。

柏灵有些反感地皱起了眉,声音也有些不客气,“谁在那儿,出来。”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那屏风后的身影僵了片刻,最终还是缓步走到人前。

这是个面容白净的太监,他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岁上下,姿态阴柔,容姿美丽。

此人身上穿着司礼监特有的大红色衣袍,腰间腰牌虽看不清,但职级恐怕不会低。

“奴婢见过柏司药。”他上前几步,笑意融融地欠身。

这声音也如他的姿态一样,软糯而轻柔。

柏灵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公公看着好面生啊,不是我们承乾宫的人吧?”

“司药说笑了,”那人把背躬得更弯了,他接着道,“奴婢姓贾,贾遇春,在黄崇德黄公公手下办事,今日是奉黄公公之命,特意带柏太医与学徒柏奕一道前来,与司药见面的。”

听见“黄崇德”三个字,柏灵目光微动——怎么今日哥哥和父亲过来一趟,还惊动了黄崇德这个级别的人?

她望向柏奕,柏奕显然有一肚子话要讲。

但又不能讲。

“原来是这样。”柏灵的声音略略松懈下来,“那请公公先回避一下吧,我和家兄有话想说。”

“这……柏司药可是难为奴婢了。”

贾遇春有些为难地笑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Dr.柏请回答(为小黑登陆的加更

“是这样,”贾遇春赔笑,眼中带了几分恳切的神色,“您也知道,宫里规矩重,这次能让柏太医亲自来,已经是黄公公的恩赏了,别的,也真心不能再由着二位的性子来。还请……柏司药,体谅。”

这话说得模糊,可柏灵已经听了个明白。

父兄能来一趟,是黄公公的好意,至于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全都要记录在册,免出纰漏。

方才这位贾公公的那声咳嗽就是明证——这是在告诉两人,贵妃昨天在宫墙上寻死的事,不能聊。

柏灵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太监来。

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她就觉得这个太监身上有一种让她非常不舒服的东西。

不同于黄崇德的仁德,丘实的憨厚,或是袁振的阴鸷。

这人从姿态到言语,到处流着一层刻意的示弱和讨好。

倘若他真是一个地位卑微之人也就罢了,可他穿着司礼监的衣服,又在黄崇德的手下办事。

一个真正心怀卑怯之人走不到这一步。

孱弱者若身居高位,必定身藏利刃呢……

于是柏灵笑得更真诚了一些,她扬手作了个请的动作,温声道,“原来是这样,真是失礼了,公公快别站着了,坐一坐吧。”

贾遇春显然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推辞,就听见柏灵又道,“我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公公的东西,渴了的话,您先喝点儿茶。”

贾遇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您二位继续说吧,权当我不存在。”

“哥哥,去帮他倒一杯水吧。”柏灵推着柏奕的手,说道。

柏奕显然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差事,但还是板着脸起身去了。

贾遇春恭恭敬敬地接过,这模样让柏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贾遇春好像全然看不见柏奕眼中的冷漠,只是满口的感谢和惊赞,好像柏奕递来的是仙浆琼酿。

他捧着茶,又缩回到屏风后边,“您二位慢聊。”

柏奕给自己和柏灵又各添了一杯水,这才坐回到床边,可目光仍停在那屏风的影子上。

——这么个人在这儿盯着听,什么都不让问,这还怎么说话?

柏灵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过头,发现柏灵正笑着望着自己。

柏奕一怔,“你笑什么?”

“isittoohardforyoutoswtichtoenglish,?(这就把你难住了吗,dr柏?)”柏灵轻声说。

屏风后的贾遇春不禁把耳朵往锦屏上又贴了贴。

刚说的啥……?

柏奕已经一口水呛了出来。

然后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见柏奕被呛得厉害,柏灵连忙伸手去抚柏奕的背——才轻轻碰一下,柏奕就疼得跳了起来。

“怎么了?”柏灵的手僵在那里。

柏奕背过身去,疼得龇牙咧嘴,柏灵那一下就正正好碰在他昨天才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但这也止不住柏奕脸上笑意,他向着柏灵竖起大拇指,艰难答道,“cool,ilikethisidea,youreallymademeasurprise……(很好,我喜欢你这个想法,真服了……)”

贾遇春皱紧了眉头探出头来,见柏奕还在那儿疼得喘气——只见他抓紧了柏灵放在床外侧的左手,“我这几天在做背上的肌肉训练,练伤着了,一碰就又酸又疼,你可千万别再碰我了……”

“这么严重吗?”柏灵显然有点担心,“别是扭着了筋骨啊?”

“不是不是……”柏奕连连摇头,“就是肌肉有点儿拉伤,再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贾遇春将信将疑地看了一会儿,又把头缩了回去。

这会儿说起话又正常了。

他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那刚才自己是听到了什么东西……

“wearerunningoutoftime(不说这个了)”柏奕轻声道,“couldyoutellmewhatwasgoingonwithyouyesterdaybelieveitornot,lastnightourfatherbrokedownintearswithtrepidation!(快和我讲讲你这儿昨天到底怎么了,你不知道,昨晚爹为了这事儿都急哭了!)”

柏奕话音才落,屏风后面就传来一只杯子碎落的声音。

兄妹俩一齐看向屏风,“贾公公?”

“哎——手滑,手滑,瞧我……没拿稳杯子。”贾遇春的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儿。”

兄妹俩相视一笑。

柏灵简短地把昨日在承乾宫和西北角楼上的见闻,都一一说给了柏奕听,柏奕则将几日前阻止咸福宫用小儿至宝丸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也包括在宫门口看见有官员因为贵妃的事被杖毙。

但抹去了自己挨打的部分。

柏灵听完,脸上已没有半分笑意。

柏奕已经去掉了很多细枝末节的描述,但在她听来,依然胆战心惊。

“(英)这太危险了……”柏灵喃喃道,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关切地握住了柏奕的手,“(英)那今天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王济悬昨天不允许,难道今天就肯乖乖放你们过来了?”

柏奕眼中透出光亮,“(英)是爹争来的,我们一起争来的。”

柏灵的表情凝固了一秒,她捂着水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柏奕。

柏奕:“(英)当然也是因为你昨晚的那些封赏。王济悬今天就是有心要捉弄,其他人也不敢跟着一并附和了……总之今早是场鏖战,一杆子直接捅到了皇上那里。”

柏灵屏住了呼吸。

闹得这么大啊……

有点想像不到呢。

柏世钧那样温温吞吞的人,要怎么和别人争?

“(英)所以你的病,今后都是我们给你看。”柏奕笑着道,“闹得值。”

贾遇春已经站不住了,他再次走出了屏风,“二位,时候不早了,也该走啦。”

“再让我最后说几句。”柏奕头也不回地道,他伸手从胸口的衣服后面掏出一个手偶,“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柏灵望着柏奕三两下地把那个手偶套在了手上。

湖蓝色的粗布作底,前头象牙白的料子剪成两个椭圆,还有两颗纽扣凑成了眼睛。

肚子上,黑色的线浅浅地缝出一个碗形的口袋。

柏灵哈哈笑了起来,这感觉已经不能用惊喜来形容。

“哆啦a梦啊?”

她两手接过。

难为柏奕怎么想出来要做这种东西……

柏奕愣了一下,然后也笑,“我们真是有代沟啊,你们都管这个叫‘哆啦a梦’?”

柏灵笑望着他,“那你们叫什么?”

第七十二章 机器猫和52赫兹的鲸鱼

“就机器猫、小叮当啊,”柏奕拨弄了一下系在手偶脖子上的铃铛,“这不是简单明了……”

望着柏灵把这个手偶放在手上把玩,柏奕的眼中流露出柔和的神色,“话说,你知道我在缝这只机器猫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柏灵抬头看他。

柏奕目光低垂,“(英)我想到了那头52赫兹的鲸鱼。”

柏灵微微侧头。

她倒是也听过这头鲸鱼的故事——这只灰鲸,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它越过太平洋,一路穿过冰雪覆盖的西北通道,最终来到大西洋。

这一路上它没有同伴,没有亲眷。因为普通的鲸鱼发出的声音频率只有15~25赫兹,而它52赫兹的发声频率,导致它永远也不可能被同类听见,也永远听不见同类的声音。

柏奕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英)我觉得我们俩在这儿,就像两头52赫兹的鲸。”

柏灵有些意外,但又旋即明白过来。

这个比喻让她忽然有些鼻酸,也让她低下头,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

好像是啊。

见柏灵忽然笑起来,柏奕有点不好意思。

和女孩子说这种文青的话,他也实在没什么经验。

他还记得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整夜整夜地做梦,想家,想回去的办法。

后来柏灵来了,他又觉得事情也没那么糟。

好像只要还有一个同伴在身边,人就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原本的来处。

或许就是出于这种亲身体验,他才会想着做一个玩偶带过来陪着柏灵——要在这个世界里独善其身地活下去,只靠一个人的坚持,实在太难了。

“(英)好少听你讲这种话啊……”柏灵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她抿着唇,既像是在忍着笑,也像是在忍着哭。

柏奕挠了挠头,“(英)这不是太中二了吗……”

氛围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柏奕咳了一声,又上前戳了戳机器猫的四次元口袋,“(英)总之,等明年这个时候,等贵妃的事都结束了,咱们一家就走得远远的,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柏灵这次笑出了声。

这是个多么标准的flag啊。

但她还是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去拥抱一下柏奕,只是刚伸出手,柏奕就闪身跳开了。

“疼疼疼!”柏奕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惊道。

“抱歉抱歉……”

柏灵望着他,还想再说什么,贾遇春已经走到了一旁催促了。

“……行吧,我走。”柏奕只得站了起来,一面往外去,一面回头道,“改天我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病啊!”

床头探出一只机器猫的脑袋,向着柏奕轻轻挥手。

……

才走到院中,贾遇春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柏奕闪避不及,撞在了他的背后。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贾遇春恭谦地跪下磕头。

柏奕这才看见,不远处的石阶上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

这妇人看起来非常憔悴,皮肤因为很少晒太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但那双眼睛,那双半睁着的眼睛,却依旧残存着几分以往的风韵。

柏奕也只得应声而跪——这实在是他进宫之后最讨厌的一件事,在这个规矩繁杂的宫廷之中,下跪是家常便饭,是绕也绕不开的礼节。

每次跪下的时候柏奕心里都有一阵强烈的违和,说是厌恶也不为过。

他为之懊恼,但却从未想过要消解这种不适。因为,这种厌恶就像一个标志——一个他还没有被任何人驯服的标志。

比起动辄下跪这件事本身,柏奕更害怕有一天自己会习惯这道宫墙里的尊卑有别,会习惯对一些人俯首称臣,会变得和这些看起来个个行将就木的太监一样。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先了断了自己这条性命。

“你就是柏奕?”屈氏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泛冷。

“是。”柏奕抬起头,对上屈氏的视线。

一瞬间,柏奕本能地微微心惊——贵妃看着他的眼神似是要从他身上削下一块肉来,充满了不信任和敌意。

柏奕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座皇宫里的娘娘们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性情……

咸福宫的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打人,承乾宫这个则是话都没说两句就凶巴巴地瞪过来。

……皇上到底什么口味啊?

屈氏的背绷得很直,声音清冷,“柏灵怎么样。”

“回娘娘,我妹妹没有大碍。”柏奕朗声答道,“但这两天,还请娘娘呵护,不要让她做太劳心的事,就让她好好休养几天——”

“住口!”贾遇春微微侧目,声音也随之严厉了起来,“娘娘要做什么,轮不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柏奕嘴角略沉。

屈氏极轻地哼了一声,她伸出手,让宝鸳扶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你们在房里,待了一个多时辰,都聊了什么?”

“回娘娘,我——”

“本宫问的是贾遇春,没有问你。”

屈氏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他人置喙的语气。

柏奕一脸困惑——显然贵妃对柏灵是维护的,但这对自己的敌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

贾遇春脸上堆着笑,“回娘娘……都是,普通的兄妹叙旧,还有一些叮咛,没别的什么了。”

“哦,叮咛。”屈氏看了柏奕一眼,“都叮咛了什么,本宫也想听一听。”

贾遇春抬起头,“他叮咛柏灵姑娘,要好好养病,改日会再来看她。对了……方才还送了姑娘一个小布偶,柏灵姑娘似乎也非常喜欢。”

“是吗。”屈氏神色木然,这才慢慢转过身,“……费心了。”

说罢,柏奕便见她向着柏灵的屋子去了——原来贵妃也是要去探望啊。

柏奕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如果刚才自己要是真的拜托了柏灵什么事,这会儿大概又免不了要被拖出承乾宫打一顿。

离开承乾宫之前,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这皇宫里,处处都是龙潭虎穴。

每天待在这种地方,和这些动辄掌握他人生杀大权的人待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第七十三章 屈修的委屈

“还抑郁!?她——她抑郁个屁!!”

水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

屈家的老书房,屈修恼羞成怒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婆子。

“二爷息怒啊……那个司药她,就是这么说的啊。”

“对对,我也听到了,当时她和皇上说,娘娘得的是‘抑郁症’!”

两个婆子眼睛又转向了坐在主位上的屈老夫人,“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绝没有半点扯谎!”

屈老夫人神情漠然地望着外头,两个婆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老夫人到底听没听进去。

但看眼前这个情景,她们也只好先低头等着。

屈修一脚踢倒了身旁的椅子,“她每天都待在宫里头,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天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哪儿都是一堆下人跟着,锦衣玉食伺候着,她还抑郁!这都要抑郁,那街上那些要饭的、田里那些种地都不要活了,一个个都去找个地方一头撞死算了!我要像她这么矫情,这些年下来早就他妈死八百回了!”

屈修破口大骂。

老夫人没有应声,仍是冷漠地坐在那里,目光越过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向外头看去。

两个婆子也不敢出声。

“娘!你说句话啊!!月影再这样下去,迟早把我们全家都拖进火坑里去!”

屈修的尾音在屋梁上回荡。

但屈老夫人像是全然没有听见儿子的咆哮,她面色沉静,两手稳稳地握着她的手杖,目光凝视着院子里的盆栽,没有半点反应。

无人理会的屈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地在书房中踱步。

忽地,屈老夫人的目光亮了起来——

只见一个人到中年的仆从急匆匆地提着衣摆,一路小跑而来。

“老夫人!”他跑着进了书房的门,一进屋就跪倒在地。

“老爷找到了?”屈老夫人的声音沉着。

“找到了,找到了!”仆从没有抬头,声音有些慌张,“老爷一早,偷偷去梨园了……”

梨园啊。

两个婆子心里都是一沉,这都什么时候了,屈老爷还有心情顾着那些梨园行的戏子!

几人一时都下意识地去看屈老夫人的脸色。

屈老夫人神情没有变,她又问道,“那老爷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老夫人……”那仆从战战兢兢地答道,“老爷说……说……”

“说的什么!”屈老夫人声音突然转高,震得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抖。

“老爷说梨园里有两个青衣今日头一回亮相……他、他走不开……”

屈老夫人缓缓吸了口气,又舒了口气。

屈修欲哭无泪,“爹怎么……爹怎么……怎么能这时候——”

屈老夫人全然不理会一旁屈修的悲戚,又接着问道,“那消息传出去了吗?”

那仆从一时没有听懂,“什么传出去?”

屈老夫人声音平淡,“老爷一早偷偷去梨园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仆从面色一白,喉咙动了动,一脸的欲言又止。

“问什么你就答!”屈修厉声道,“消息到底有没有被外人知道!”

“回……老夫人,老爷一早是抹着黑出去的,也没有坐府里的马车……应该、应该是……”

“知道了,下去吧。”屈老夫人轻轻挥手,那仆从欠身行礼,忙不迭地往外走。

屋子里安静下来,屈老夫人沉眸深思,慢慢闭上了眼睛。

屈修却并没有安下心来,他想了片刻,忽然心惊,“娘……外面那么锦衣卫,万一有人——”

“你跪下。”屈老夫人突然呵斥道。

屈修愣在那里。

昨日在宫中,被建熙帝那样训斥一番,他心中的惊惧惶恐至今未消。

而今,他刚被屈老夫人从自家的家祠里放出来,思过思了一宿的怨气更让他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屈修站在那儿,眼圈一时红了。

“让你跪下!”屈老夫人又呵斥了一声。

屈修下颌打颤,但还是咬紧牙关,看着别处,跪了下来。

屈老夫人:“还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是吗?你把昨日皇上问你的话,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娘!”屈修只觉得胸中热血涌起,他一手抹了眼泪,“儿子做的这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屈家的前程!皇上要杀要剐,儿子一个人担了!反正大哥还在前线,你老也不缺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屈老夫人一掌打在桌面上,震得桌边的白纸都掀起了几张。

“你真以为皇上不敢把你杀了、剐了吗?”屈老夫人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些年风风雨雨,我撑过来了,现在就算都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对得起屈家的列祖列宗了……”

“我也是着急啊!”屈修疾呼道,“那毕竟是月影的骨血,一直养在宁嫔那里,万一今后——”

“蠢物!蠢物!”屈老夫人扬起手,直接将手里的木杖砸了下去,屈修的额角登时擦出了血。

屈修也不闪避,只是哭道,“是,我知道我蠢,我比不上大哥,所以大哥已经成了大将军,儿子我还是个五品的光禄寺少卿……你老看不上我我知道!可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是谁陪在你身边,谁伺候你孝敬你?是儿子我啊!”

屈老夫人气得牙关颤抖,“不要扯你大哥,你大哥不会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跑进宫去!”

“老夫人,二爷……您二位都消消火儿。”一直跪在地上的婆子这时终于插进了话,“都是一家人,难免有摩擦的时候,可也不必动这么大肝火呀。”

屈老夫人喘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你们俩为什么要这时候出宫?”屈老夫人望着那两个婆子,“是宫里又出什么变化了?”

“老夫人,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两个婆子都有些戚戚然,“再不出来见您,只怕我们命都要折在里头了……”

屈老夫人皱眉,“谁找了你们的麻烦?”

“就是那个新来的司药——”

“她找你们麻烦?她能找什么麻烦?”屈修目光阴狠地挖过来,“她就是反了天了,也只是个承乾宫的司药!和你们井水范不着河水,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那么怕她!是不是也收了她的什么好处!”

一个婆子立时道,“天地良心!二爷你这话也忒伤人了……”

另一个婆子则望向屈老夫人,“老夫人啊,这个司药真是不得了……她、她是太后的人啊!”

屈老夫人脸色一凛。

太后……!?

她怎么会和太后扯上关系!

“胡说什么!”屈修一时竟被气得笑了出来,“还她是太后的人……你们怎么不说她是神仙下凡来了呢?”

第七十四章 查清底细

屈老夫人沉声道,“你们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老夫人,不是听来的,我们是亲眼所见!”婆子们真切地说道,“就前个儿初八,她带我们往慈宁宫转了一圈!”

屈老夫人突然变了脸色,“初八去的慈宁宫?她是每个月初八都要去一趟吗?”

婆子们面面相觑,答道,“是不是每个月不清楚,但反正慈宁宫那边来了人接,一个白面白发的侍卫,还有两个带着铁面具的太监……”

屈老夫人的手霎时攥紧了,面色也一时沉凝下来。

大意了。

她印象中确实听过四年前有那么一个姑娘入了太后的法眼,而后太后竟是像离不开了似的月月都要见她。

她也曾听闻过承蒙太后青眼的是一个太医之女,但那时她也只把这件事当作怪力乱神之事姑妄听之——毕竟这四年来,太后依旧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倘若真的好了,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竟然就是这个柏灵么。

那婆子努力回忆着,“那个白面的侍卫好像是叫……叫……”

“韦十四。”屈老夫人忽然说道。

“对对对。”婆子们连连点头,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之后在慈宁宫的见闻,慈宁宫的花园,太监们的衣领,还有诡异到让人心慌的安静氛围……屈修原本不以为意,越往后听,越发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屈修望向母亲,“那、那她真是太后那边的人?”

没有人回答,但各人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屈老夫人目光微沉,而后笑了一声,摇头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两个婆子并没有起身,“老夫人,我们……我们还有话,想、想……。”

“怎么?”

“承乾宫的差事,您看……您看能不能换两个人来做?”一个婆子试探着抬起头,“我们……实在是年纪大了,经不住了……”

“这个丫头那么难缠吗?”

“是啊,老夫人,”这个问题简直说问了两个婆子的心坎上,“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小姑娘,折磨起人来连花样儿都不带重的。这几天我们是一个安生觉都没有睡过啊,一不合她的意,她就说要把我们送到慈宁宫去……”

“慈宁宫是她家开的啊说送就送。”屈修皱紧了眉,但底气显然没有先前足了,他也望着母亲,小声道,“就算是太后的人,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婆子们忍不住揩起了眼泪,“是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我们哪儿受过这个气啊,她真是、真是半点都没把老夫人您放在眼里。”

“何止是不放在眼里,我看她就是冲着老夫人来的!”

一边说着,婆子们也一边抬头去看老夫人的脸色。

可老夫人又像座石像似的坐在那里,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屈老夫人才不咸不淡地答道,“知道了。”

两个婆子余光里彼此看了一眼,还想再说什么,就看见屈老夫人笑了笑。

“你们也累着了,这会儿先去找桂秋领赏吧,这个月的例银我专门给你们备了一份大的。”

屈老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带着几分安抚和告慰的意思,她声音转低,“进不进宫也不是这两日就要定下来的事,累了就回家好好歇一歇,再想一想。”

两个婆子当即俯身磕头,连连感激。

等她们也走了,书房就只剩下屈老夫人和屈修两人。屈老夫人少见地往后瘫靠再椅子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态。屈修有些不忍地捡起了方才母亲丢过来的木杖,慢慢站去了母亲身边。

“不生气了?”屈老夫人望了他一眼,“不是说不给我养老送终了吗。”

“儿子那都是气话……”屈修讪讪地低着头。

屈老夫人接过木杖,重新站起来。

“去查这个柏灵,把柏世钧一家的底细全都给我翻出来。”屈老夫人冷声道,“这些年他们见过什么人,交过什么朋友,上过哪些贵人的府邸,一条也不要放过!”

屈修怔了片刻,“娘这是要……”

“如果只是和太后有牵连也就罢了,要是这个人背后站了恭王,那这个人,我们就一刻也留不得。”

屈修茫茫然地想了一会儿,“这……这和恭王能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屈老夫人低声道,“我大周至今没有立储,可当今成年的皇子也只有恭王一个,更何况恭王膝下又有世子……”

屈修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他们就想派人到月影身边,好——”

“先查。”屈老夫人打断了屈修的话。

屈修把剩下的推测咽进了肚子里,他眉头紧锁,愤愤道,“就算真的是恭王那边安插过来的人也不怕,等北境战事一结束,大哥回了京,我们在朝野里的分量,也未必就不如他们!”

屈老夫人叹了一声。

北境的战事……真的就要结束了吗?

如果真的要结束了,为什么至今为止,就只有一个老将申集川回来了呢?

“还有这个。”屈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道卷轴,递到屈修手中,“带着你头上的伤,进宫负荆请罪吧。”

屈修接过卷轴,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匆匆掠过了前面的套话,径直看向文末的给建熙帝的“交代”。

然而才看了第一行字,屈修就叫了起来,“七十万两!娘你要拿七十万两给皇上修仙灵苑?”

“天塌不了。”屈老夫人瞪了屈修一眼。

“太……太多了吧?咱们家什么时候能拿得出七十万两的银子?”

“无非是卖了外头的几个园子。”屈老夫人哼了一声,“你爹那个昆曲的戏班子,当初就是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来的,你见他皱过眉头么?这件事可大可小,皇上既是要我们给个答复,不真的伤筋动骨、真金白银地拿出诚意,这个坎过不了。”

屈修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真该把这道请罪书拿给月影好好看看!”屈修咬着牙说道,“看看家里现在的样子,我就不信她还能无动于衷!”

“不指望你妹妹了,她那个样子,真是废了。”屈老夫人眼中透着失望,“扶我去经堂吧,我去给你大哥抄抄经。”

……

养心殿里,建熙帝长袍宽袖,静坐批复着奏折,林婕妤像只猫一样蜷在他的怀中。

林婕妤的手像软而粘人的藤蔓一样慢慢抚上建熙帝的心口,声音苏暖,还带着些许鼻音,“皇上,奴渴了。”

建熙帝笔下一顿,正要应答,黄崇德从外头悄然而入,“主子爷,贾遇春从承乾宫那边回来了,您要现在问话吗?”

第七十五章 帝王之心

林婕妤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新月的月牙,“皇上要问屈姐姐的事情啦,那奴先回去了~”

才直起腰,建熙帝的手便穿过她腰间,用力地将她回抱。

林婕妤笑嘻嘻地重新跌入建熙帝的怀中,拉扯中半个香肩的衣带滑落,她娇羞地把头埋进建熙帝的臂弯,柔媚推开皇上那只在腰间轻抚的手,却也没有再从建熙帝的怀中起身。

林婕妤的轻笑中带着几声求饶的娇嗔,这景象竟一时香艳起来。

“让他进来。”建熙帝头也不抬地对黄崇德说道。

“是。”黄崇德还是像从前一样答道,他转过身,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便亲自去外头带贾遇春进来。

随着黄崇德的步伐远去,林婕妤伸出了手,指尖轻轻在建熙帝的心口上戳了几下,叹惋着摇了摇头,“皇上啊皇上,你又欺负人~”

建熙帝的目光依然停在眼前的奏折上,只是奏折半天都没有再翻过一页。

“朕怎么又欺负你了。”

林婕妤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她的手指缠绕了几缕自己的发丝,将它们编在一起,又拆开,如此反复。

建熙帝心中柔情涌起,他爱极了林婕妤身上这些没道理的小动作,爱极了这个女人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爱极了她一身的媚骨柔情。

倒未必说这样的尤物有多让人情难自持,毕竟建熙帝早就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郎。

真正令他着迷的,是林婕妤的身上那种天真的情-欲,这种不自知的放肆,正中红心地击中了建熙帝的要害。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林婕妤要给答案,索性将手里的笔丢在一旁,两手将林婕妤紧紧挽在怀中。

“朕怎么又欺负你了。”建熙帝又问了一遍,他把头埋在林婕妤的颈窝里,声音暗哑下来,语气颇凶,“不说,朕现在就治你个欺君之罪。”

林婕妤又笑起来,“屈姐姐的事,我怎么好在这儿听呀,皇上……你懂不懂女人心?”

自己的丈夫当着另一个人女人面,说自己的事,哪个女人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建熙帝不会不明白,但他又旋即嗤笑一声,“她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妒妇。”

“贵妃娘娘不是,可我是。”林婕妤眨了眨眼睛,“我的事都只要皇上一个人知道,要是皇上让别的妃嫔旁听,就别怪我吃醋使小性子!”

建熙帝哑然失笑,这种没规没矩的话,大概也只有林婕妤能说得出来了。

“好啊。”建熙帝闻着林婕妤的头发,“婉儿的事只让朕一个人知道,不让别的什么人旁听。”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黄崇德领着贾遇春进来了。

皇上还没开口,贾遇春已经跪下了,“参见皇上!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建熙帝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林婕妤却笑了起来,把这一幕搅得有些滑稽。

“怎么了?是出什么乱子了?”建熙帝冷声问道。

贾遇春声音略略有些颤抖,他伏低了身子,“没有出乱子,但奴婢没有办好差事……没把住柏氏兄妹的口风!”

“他们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建熙帝略略颦眉。

“奴婢……不知道。”

黄崇德有几分不解,“你没有跟在一旁听着吗?”

贾遇春连忙答道,“奴婢自是从头到尾都跟在一旁的,但后来……但后来他们不知道说的是哪里的方言,奴婢竟是一句都没有听懂。”

“方言?”建熙帝显然有些意外,他看向黄崇德,“柏氏一家是哪里人?”

“回陛下,他们是西南蜀州府钱桑人士。”

“蜀州啊。”建熙帝大概想了想蜀州的位置,“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黄崇德温声道,“之前柏世钧其实提到过,他这些年为了修书,各地的名山大川都去考察过。”

建熙帝笑了一声,“他倒真是立志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夫啊。”

见建熙帝看起来并不打算追究他这一次的失职,贾遇春微微松了口气。他之后便将今日所见一一讲述,从带柏世钧入承乾宫,看着他施针、开药,到最后临行前与贵妃的遭遇。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贾遇春恭敬地答道。

“在宫中找找,看有没有从钱桑一带来的。”建熙帝轻声道,“往后对承乾宫里的事还是要盯得紧一些,不要再出昨日那样的事。”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贾遇春躬身道。

“对了,皇上,”黄崇德从袖中取出一道卷轴,“方才下头的人说,屈修在宫外求见,还送来了这个。”

建熙帝接过,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皇上,您要见见屈修吗?”黄崇德问道。

“不见。”建熙帝答得极为干脆。

贾遇春望着建熙帝严肃的脸,思忖了片刻,略带犹豫地开口,“主子,奴婢还听说,今早屈家找了屈老大人整整半日,最后发现老大人竟然和梨园行的戏子们在一块儿……”

“这些话不用说了。”建熙帝眼也不抬,“那是他们在做给朕看,告诉朕他们没有半点想弄权的意思,好让朕安心。”

贾遇春听得一怔,不由得望了一旁的黄崇德一眼。

黄崇德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似是对此早已了然于胸。

贾遇春的心不由得碰碰直跳——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哪里懂得了这些君臣默契!只是不知道方才的话说出来,会不会听者有心,让人发现他在对屈家人落进下石。

建熙帝将卷轴扔回桌上,“黄崇德,你也看看。”

“是。”黄崇德双手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等放下卷轴时,才叹了一声,“屈老夫人真是费了一番苦心哪。”

这句话显然也是建熙帝想说的,他望向黄崇德,“修仙灵苑出七十万两,捐了自家三个马场,连家仆都辞了一半……”建熙帝略略挑眉,没有继续罗列下去,“朕这次,算是把屈家大半个家底给掏空了吧。”

黄崇德没有接言。

“太平山的马场让屈家留着。”建熙帝轻声道。

太平山的马场,那是建熙帝和屈贵妃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黄崇德点了点头,“想来,屈大人这次算是有了教训了。”

“他最好是有教训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建熙帝的脸色冷了下来,“朕把他留在宫里做事是在保他!自己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还老想着往粮草解运的位置上爬……”

黄崇德垂了眸,“毕竟他大哥战功彪炳,屈大人也想追一追吧。”

“什么大哥,屈家既然把长子过继给了常家,那常胜就和屈家半点关系都没有。”建熙帝冷冷答道,“要不是现在贵妃还病着,朕昨天就可以杀了他!”

整个养心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站在那里,一时不敢动弹。

忽地,林婕妤笑了笑,水红色的纱袖里探出白雪似的皓腕,三指端起桌边的茶盏,悠悠地递去建熙帝的唇边,“爷,您消消火儿~”

第七十六章 稀奇的针法,稀奇的事

建熙帝沉眸,他没有接水杯,林婕妤也不勉强,随手将杯子放回了桌上。一双小手绕到建熙帝的背后,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着。

建熙帝叹了一声,“屈家的这些东西,交给袁振去清点。”

“是。”黄崇德应声。

建熙帝又拾了笔,目光也继续落在桌前的奏折上,林婕妤又安静地蜷回他的膝上,养心殿里又安静下来。

黄崇德用眼神示意贾遇春,两人一道行礼然后退出了养心殿。

出了养心殿,黄崇德忽然喊住了贾遇春,面色平静地道,“最近都在办什么差事?”

贾遇春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绽开个笑脸,“回干爹,儿子最近都在忙三月底的赏花会呢。”

“哦,准备得怎么样?”

贾遇春笑着道,“都很好,御花园原本就栽了不少奇株异植,正巧这两日徽州府和开封府又送来了一些应季的花草盆栽。儿子办事,干爹放心。”

黄崇德只是听着,两人一道往前,又走了段路,他又忽然叹道,“你算是我带过的人里,比较通透的了。”

“干爹抬举我了。”贾遇春连忙答道。

“我说的是事实。”黄崇德叹道,“这个年纪就能挑赏花会这种大梁的,宫里头没几个。”

贾遇春的背伏得更低了些,“都是干爹栽培。”

“有没有人栽培倒是其次,关键是,人要能认得清自己头上是哪片云。”

贾遇春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干爹这话是……”

“我就是感慨一下。”黄崇德淡然笑了笑,他拍了拍贾遇春的肩膀,“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好好干吧。”

……

此时的屈贵妃,已经在承乾宫的东偏殿,坐了好一会儿了。

刚进门不久时,柏灵便对着屈贵妃邀请道“快请坐”。

那一声邀请让屈氏笑了笑——柏灵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她和她之间并不是什么贵妃和司药,而是普通的长辈与小辈一般。

或许是因为这丫头才刚进宫不久,许多规矩都还生疏吧……所以她不像宫中的其他人那么拘谨。

屈氏有些感慨地想,这样真是很好呢。

宝鸳则在旁噗嗤一声笑出来,揶揄着笑道,“你也真是不客气,娘娘来了连床都懒得下啦!”

柏灵那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礼,但贵妃又将她劝下,让她好好躺着休息。

“怎么哭了?”屈氏凝望着柏灵有些发红的眼睛,“有人欺负你?”

“没有,”柏灵垂眸看着手上的机器猫,“就是……想家了。”

宝鸳笑了笑,“柏灵姑娘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呢,这才进宫多久啊,就想家了。”

柏灵轻叹了一声,也跟着笑起来。

她是在想念一个可能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只是这种想念,她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和眼前满脸关切的宝鸳解释清楚。

但她还是努力坐了起来,“我听说今早我父兄为了来见我,闹到了皇上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宝鸳姐姐知道吗?”

屈氏也看向了宝鸳。

“知道啊,”宝鸳轻声道,“上午我让几个宫女去太医院叫人,本来指明了要老资历的御医过来瞧的,可你父兄听闻是你病了都非要跟来,这就和那位王太医吵了起来。刚好那时候丘公公来太医院给圣上取药茶,就惊动了圣驾。”

“严重吗?”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贵妃慢慢地说,“皇上既然让他们过来了,就不会再为难他们俩。”

“这样啊。”柏灵重新看向了手里的机器猫,心也安定下来,“那就好。”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屈氏忽然问。

“这个吗?”柏灵举起了机器猫,“是我哥哥今天给我带来的玩偶。”

这只机器猫惹得宝鸳一时眼亮,“我能瞧瞧吗?”

柏灵点头,伸手将手偶交给宝鸳细看。

这布偶的走线特别工整,看得出费了很多心思。不过多看了两眼,宝鸳就瞧出了端倪,“这是什么针法啊……我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娘娘,你瞧。”

说着,宝鸳转头就将手偶递给了贵妃。

贵妃接了过去,稍稍翻看了拼接口的走线,神情也微微一动,“确实是很稀奇……我也没有见过这种针法。”

“娘娘也没有见过吗!”宝鸳睁大了眼睛,又望向柏灵,“你这是找哪里的师傅做的?”

柏灵笑起来,“这是我哥亲手缝的!”

宝鸳更惊讶了,“你哥还会做这个啊!那这种针法你会吗?我也想学呢。”

“还是等下次他来,宝鸳姐姐直接问他吧,”柏灵摇了摇头,“我不会女红。”

“好呀……”宝鸳笑着点头,忽然又惊在那里,“等等,你……你不会女红?”

“不会。”柏灵认真地点头,“怎么了?”

“你是在谦虚,还是真的没学过啊?”宝鸳站在那儿,似乎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没人教过你吗?你爹也没把你送去学?”

“倒也去学过,”柏灵轻声回答,“当时还小,去了一个家附近的绣娘那儿学,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吃住、做工。”

“哦,坊学呀……那一般也都能学到些本事的,”宝鸳又问,“你没坚持下去?”

“好像……也不是坚不坚持的事,”柏灵回忆着,“我当时在那儿待了三天,因为手笨被师傅打了好几次,后来我哥来看我,发现我身上有淤青,就和那里的师傅打了一架,气冲冲地把我带回了家,之后……再没去过了。”

柏灵笑着回忆。

她还记得当时柏奕怒喝一声“你们这是虐待童工!罪加一等懂吗”!

也是听到了这句话,她才起了疑心,和柏奕敞开聊了一次,然后两人惊奇地发现——大家都是穿过来的。

宝鸳眉头拧得更紧了,“再之后呢?之后也没再请师傅教?”

柏灵摇头,“没有了,他说反正他会缝,以后这种事可以都交给他做。”

宝鸳叹了口气,几步走到床前,拉住了柏灵的手,“你哥怎么这样,真是把你害苦了!”

柏灵没反应过来。

害苦了?

谁害了谁?

柏奕害苦了她?

宝鸳满是同情地摸了摸柏灵的头,显然心疼得要命,“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不会女红?你现在小,不懂,过两年给你找婆家你就明白了,有些苦晚吃不如早吃啊……是不是啊,娘娘?”

宝鸳回头去看屈氏。

屈氏笑叹了一声,没有回答。

第七十七章 东偏殿里的谈话

宝鸳攥紧了柏灵的手,“我跟你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得学好女人家的本事,才能嫁个好门户,才不会被婆婆妯娌瞧不起,不然你到时候,你怎么在夫家抬得起头啊?”

柏灵这才明白宝鸳眼里的那些同情从何而来。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啊。

但柏灵很快就绕过了这个弯。

好像也不难理解,在这个地方女子过了十五就要说亲,十六七岁就要出嫁。

而今年自己已经十一了,在宝鸳眼里,大概算是半只脚已经踏进婚事的人了。

柏灵半笑着开口,“要是嫁了人就要受欺负,我不嫁人好不好?”

宝鸳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认真劝道,“哪有女子不嫁人的道理,你看看那些不嫁人的老姑娘,哪个有好下场?你看我,我今年都二十一了,要不是娘娘早就帮我物色了一个,等我二十五出宫,哪还有男人愿意娶我啊?日子过得可快了,你别觉着现在年纪小,就不拿这当回事……”

宝鸳絮絮叨叨地说着。

这种催婚和劝嫁的话柏灵并不喜欢。

但宝鸳叮咛的态度近乎笨拙,这种笨拙让柏灵微微有些动容——这显然并不止是她的一家之言,而是这个时代里身为女子的普遍命运。

“你别光看着我呀,”宝鸳轻轻打了一下柏灵的手背,“我说这么多,你听进去了没有?”

“听进去了,”柏灵笑起来,“那宝鸳姐姐闲着的时候也教教我吧。我现在开始学,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宝鸳大手一挥,“只要你想学,那就包在我身上。”

说着,宝鸳欢喜地回到了屈氏身边,轻轻地给屈氏敲起了背,“我的绣活儿可是得了娘娘亲传的,是不是?”

屈氏又笑了笑,她的目光落在那只玩偶上,“看来我错怪那个少年了……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柏灵又笑。

好吗?不过吵架的时候也会吵得很凶。

柏奕实在也是个很固执的人呢。

外头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端着热茶进来,默默地将托盘放在桌上,就转身离去了。

屈氏向门那边望了一眼,“宝鸳,你去和外面的丫头们说一声,没有吩咐,不要进来。”

“好~”宝鸳听话地点头,临走前不忘给屈氏倒好一杯水,放在了手边。

宝鸳一走,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柏灵目光和煦地看向屈氏,“看来娘娘有话想和我说。”

“嗯。”屈氏应声,她脸上带着安和的笑意,“原本大概是有的……现在不大记得了。”

方才宝鸳说了那么一大通的话,完全被冲得忘记了啊。

“但来你这里坐一坐,也是好的。”屈氏侧着头,缓缓说道。

她想了片刻,又问,“这样会打扰到你吗?”

“不会。”柏灵轻声道,“但我可能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娘娘可以和我约定一个时间,在我们约定的时段,我都会在这里等着。”

屈氏心中微动,“……你和太后,也是这样吗?”

柏灵笑了笑,没有说话。

屈氏垂目而笑,“明白了,我不该问这个。”

“我对太后会如何守口如瓶,对娘娘也会。”柏灵说道,“所有我们的谈话,除非娘娘点头授意,否则我不会对任何第三人提及,这一点,请娘娘信我。”

屈氏心中慨然。

她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太后,会让一个小姑娘出入她的慈宁宫,这一往来就是四年。

如今,她依然不大明白,但却隐隐觉得,自己也许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屈氏望着床塌上的柏灵,心里既觉得暖融,又觉得困惑——柏灵来到这里才多少时日呵,竟是让她觉得如此地可靠和值得信赖。

屈氏微笑着,郑重地答道,“我信你。”

柏灵低下头,伸手在袖中探了探,取出那张已经被雨水打得有些斑驳的“药方”。

“那也许,我们的治疗可以从今天开始。”

……

屈氏的久久不归,让正殿里等候的郑淑坐不住了,她快步出了正宫,就见到宝鸳独自站在东偏殿的门口。

郑淑心下略惊,“你怎么呆在这儿?娘娘在里面吗?”

“在啊,”宝鸳点了点头,“娘娘让我在外看着门,她好和柏灵姑娘在里头好好说话。”

“你糊涂啊!”郑淑说着就要往里闯,“怎么能让娘娘一个人待在里面!”

“诶——”宝鸳连忙挡住,“娘娘不是一个人啊,有柏灵在啊!”

“柏灵自己还病着,万一娘娘又出了什么事,她哪有力气拦得住!”

宝鸳愣了一下,但还是本能地抱住了郑淑,“淑婆婆你听我一回吧!我觉得娘娘不会的——”

“放手——!”

偏殿的门就在这时开了。

郑淑和宝鸳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只见屈贵妃泪光盈盈地走了出来。

两人连忙左右去扶,屈氏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示意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郑淑和宝鸳都不敢多话,只好跟在后面和贵妃一道回正殿。

进里屋不久,屈氏轻声吩咐道,“窗户打开,怪闷的。”

几个宫婢连忙上前支起窗。

屋子里又亮了几分,屈氏扶着额头躺下,宝鸳已经打了盆凉水来,她将白色的棉帕浸湿,叠成长条递给屈氏,“娘娘,您敷一敷眼睛,当心别肿了。”

屈氏接过,郑淑又上前替她整了整腰背的软垫,好让她舒服地躺靠在床塌上。

郑淑眼中浮起不忍,声音里更带起了几分愠怒,“娘娘,是不是那个丫头今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怎么哭成这样?”

屈氏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去问她!”

“婆婆……”屈氏把蒙着眼睛的白帕摘下来,那双红肿的眉眼分明是笑着的,“别去,在这儿陪陪我吧。”

郑淑登时又心软下来,她坐到屈氏的软榻边,又重新帮着将那块白帕好好敷在贵妃的眼睛上。

“娘娘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时辰呢,都在做什么?”

“在聊天……”屈氏答道。

郑淑的眉头仍紧皱着,“什么事能聊那么久啊?”

“聊我的病。”

郑淑和宝鸳对望了一眼,目光中都有几分惊奇。

平日里她们提起这个,屈氏哪一次不是恹恹地转过头去,丝毫不愿理会。怎么今日竟能听得进柏灵和她说这个,还聊了这样久……

“她想必是说了许多有用的话,能让娘娘听得进去。”郑淑猜测着。

“也不是,”屈氏淡淡地否认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她听。”

什么?

这就更稀奇了……

郑淑微微颦眉,“那……娘娘都说了什么?”

“都是一些生活里的琐事,像从前在马场学骑射,在宅子里偷学名伶的歌舞,还有……”

说起少年的时光,屈氏的脸上少见地浮起些许微笑。

她本还想接着说下去,郑淑却面带关切地打断了她,问道,“那这病到底要怎么治,柏司药和娘娘说了吗?”

宝鸳也靠近着坐下,“对对,她怎么说?好治吗?”

片刻的沉默过后,屈氏脸上的笑意又渐渐褪去了。

“不好治,”屈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说是……会很艰难。”

第七十八章 赏花盛事

“她原本和皇上要了三年的日子,但皇上只给了她一年,她也不确定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也要试试看。”

“这……行不行啊,”郑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她年纪那么小,娘娘要不要再招太医院的御医一起来商议商议?”

屈氏摇了摇头,“不必。她说,‘我们各自尽力,就好了’。”

郑淑不说话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这种话哪能由大夫来说,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郑淑想了许久,终还是叹了一声,“既然娘娘信她,那奴婢也只能信她。只是不知她到底想怎么治?这个今日娘娘也聊了吗?”

“嗯,今天讨论了初步的治疗目标。”屈氏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现在只求每天能睡得着,吃得下,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说罢,屈氏向着床的里侧方向侧卧——这通常意味着她不想再说话了。

纵使郑淑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说出口,这时候也只能沉默。

郑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看着屈氏长起来的人啊,可如今屈氏宁可与一个外人聊上一个时辰,也不愿与自己多说一句。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郑淑想不透,却也只能带着这份苦涩上前为屈氏拉下纱帐。

次日一早,卯时还不到,郑淑和宝鸳便起了。

昨儿个傍晚,贾公公那边送来口信,说今日一早会有一批宫内的新人过来。而与此同时,那些先前和屈老夫人相对熟络的宫婢则全部都被点名,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调派到御马监、浣衣司之类的地方。

宝鸳喜上眉梢,郑淑却笑不出来。

那些人即便是屈老夫人放在宫里的眼线又怎样,那毕竟是自家人,再怎样都知根知底。

而今贾遇春换来的新人究竟如何,那就只有这些个新人自己知道了。

“空缺盘得怎样了?”郑淑问道。

宝鸳笑着将一本名册递来,“婆婆你看,昨儿咱宫里一共走了十一个,这下可清净了!”

郑淑接过,眯着眼睛认真地瞧起来。

“还得再变动变动。”她指着名册上的一处地方,认真道,“所有今日新来的,一律不要让她们进正殿伺候,全都放在外面先做一阵子粗使宫女。”

“诶?”宝鸳眨了眨眼睛,“这里头还有几个从前伺候过老太妃的婆子,也放在外面干粗活儿吗?”

“对。”郑淑点头,“都先隔着,不要让她们碰着娘娘。”

宝鸳一时明白过来,“好嘞,那我再挪挪人头。”

外头的天渐渐亮了起来。

两人换好衣服,一道去院中等候,才一出门,就看见柏灵也收拾了行装,背着一个小包袱,手里还抱着个小桌案,一副也要出门的样子。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宝鸳几步跑下了台阶,“怎么不多躺躺?”

她伸手去探柏灵的额头,热果然都已经退了。

柏灵答道,“昨日耽误了,我今日继续去御花园给娘娘祈香。”

宝鸳和郑淑都是一怔,两人的表情很快从惊讶转向无奈。

郑淑啧了一声,想了想,上前道,“你毕竟病了,这两天宫里的调度又多,正缺人手……你在宫里多养养,也算是帮上忙了,老夫人不会知道的。”

“知不知道,天知道,婆婆和姐姐也知道。”柏灵笑道,

宝鸳立刻接道,“哎,你是不是没听明白?婆婆的意思是说,我们不会和老夫人说这个的!”

郑淑抚额,有些话不能说得这么明白,可宝鸳竟是一点底也不留。

柏灵依然摇头,“承蒙好意,但我既然应了这差事,还是要做到底。”

“既是如此,那柏司药也多多留心,”郑淑不再挽留什么了,只是沉声道,“撑不住了,就回来歇一歇。”

柏灵欠身点头,正要出去时,外头忽然传来许多脚步声。

“来了。”

听见宝鸳的自言自语,柏灵也不由得停住了步子,在一旁静观其变。

来人果然是贾遇春,他带着七八个年龄各异的宫婢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见郑淑,他便笑吟吟地上前行礼。

一番客套之后,郑淑让宝鸳带着这些新人各自去熟悉自己的活计,贾遇春一副还有话说的样子,站在一旁并没有离开。

郑淑客气道,“公公是还有什么交待?”

贾遇春望向郑淑,躬了躬身,“今日来的个婢子,都是万岁爷亲自交待,我精心挑选的,若是有什么不妥当,您老尽管和奴婢说。”

“贾公公客气了,”郑淑也笑,“你是黄公公亲自带出来的人,挑人的本事我怎么会信不过,有劳公公费心。”

“对了,有件事……”贾遇春的声音低了下来,“奴婢还要与淑婆婆交个底,您看……”

贾遇春的目光闪过柏灵的位置。

郑淑想了片刻,还是说道,“公公直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贾遇春显然有些意外,他忍不住又看了柏灵一眼,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僵硬,“瞧瞧,奴婢这……唐突了。”

“公公不要介怀。”柏灵轻声道,“方才您是想说什么?”

“哎,就是月底的赏花会呀。”贾遇春笑着道,“去年娘娘怀着龙子,没去成,奴婢想,今年娘娘该是不想错过了。”

宫里每年一次的赏花会,是从大周开国时沿袭下来的。

最初,它只是皇室亲眷们的春日家宴,而后慢慢变成一年一度的内廷盛事,朝中一些重臣也受邀参与其中。各家有了适龄的儿女,也都会趁此机会带出来见一见。

所以这一日,众人往往既在赏花,又在赏人。

至于对后宫的女子们,这又是在圣驾前一次极难得的露面机会,多少人只求在这一日的桃林杏花下,得到建熙帝的草草一瞥。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的谈笑,之后不久也能得敬事房一两次给陛下侍寝的机会。

甚至于,有机敏者看清了吸引建熙帝目光这件事的难度太大,所以就趁此机会去一些背景深厚的嫔妃面前混个眼熟,以求今后抱上个粗枝可附……

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算盘,唯一不变的,就是这赏花会年复一年的热闹非凡。

郑淑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淡淡答道,“错不错过,也是看娘娘的意思,我们不好作主的。”

贾遇春垂眸,似是对郑淑会这样回答早已了然,他笑道,“知道,但奴婢听说,娘娘的病昼重夜轻,所以这一次的赏花会,奴婢特意把时间排在了傍晚。”

听到这里,郑淑眉心微动。

这是她没想到的。

她又看向贾遇春——这个太监依然躬身带笑,姿态谦卑。

这样安排,显然是有意为屈贵妃考虑,但……贾遇春此前和承乾宫的关系并不近,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尤其是在贵妃日渐衰微时的示好,显得既珍贵,又可疑。

郑淑一时没有回答。

贾遇春又道,“主要是这次徽州府送来了几批金边夜来香,还有两盆刚结了苞的月下美人,这些花草平日里宫中不常见,赏花会年年都办,奴婢也是想换换花样,图个新鲜。我也就顺道过来卖个人情,婆婆不必多虑。”郑淑这才点了点头,“原是这样……那确实要谢谢公公记挂了。”

“没什么。”贾遇春笑道,“归根结底,都是为万岁爷。万岁爷心里装着娘娘,那娘娘好了,万岁爷才能舒心。”

见郑淑舒展了眉头,贾遇春也略略放下心来。

“哎,我有个疑问。”柏灵忽然眨眨眼睛,好奇地向贾遇春这边望过来。

贾遇春连忙道,“柏司药请说。”

“公公是从哪儿听说娘娘的病昼重夜轻的?”柏灵略略侧头,“是黄公公特意告诉您的吗?”

第七十九章 咨询记录

昼重夜轻这件事,柏灵只说过一次。

那是在她第一次来承乾宫的时候,在外屋问诊时提到的,并得到了贵妃的肯定。

这件事儿本身不算秘密,毕竟当时屋子里站了那么多太医、宫人,且太医院的问诊记录和贵妃的起居注上也有记载。

所以贾遇春并不慌忙,他只是笑道,“哪里,黄公公身上担的差事那么重,怎么会特意交待这个。”

柏灵似是有些惊讶,“所以您是从别处听来的了。”

“那是自然了。”

贾遇春并不打算继续聊这件事,他正想换个话题,柏灵又开口了,“是承乾宫里的哪个宫人告诉您的吗?”

氛围忽然就僵了下来。

贾遇春这时才意识到,这个柏灵的问题,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这话里的含义,凶得很。

若是承乾宫里的宫人把话传出去,是在嚼主子的舌根;

若是他在暗里打听主子的病情,那更是找死。

他不好再跳开了——那样只会让人觉得心虚。

“当然,不是了。”贾遇春心中急剧地想着,“都是太医院那边的消息。”

“所以公公是专门去查了娘娘的问诊记录,还是,哪个太医和您说的?”柏灵几乎是立刻接着问了下去,“我不确定,贾公公日常是需要过问这些的吗?”

“怎么会,”贾遇春急中生智,“都是……因为今日要为承乾宫挑选下人,我得清楚娘娘的情况,才好去挑合适的人不是?”

柏灵点头,“难怪,所以公公到底是从哪儿听到的昼重夜轻?”

贾遇春望向柏灵。

看来这个柏灵不打破沙锅问到底是不会罢休的了。

贾遇春觉得背上微微地沁出了些许汗水——方才多嘴说什么昼重夜轻啊。

这时候说查了太医们的问诊记录显然是最合理也最安全的办法——但问题是,他没去过呀。

每一次宫人去调取问诊记录,太医院都有登记。

这件事他没做过,一旦柏灵去核查,就会发现他在说谎。

所以只能想想别的路子。

贾遇春咳了一声,轻声道,“前个,碰见了章太医,顺口就问了一嘴。”

遇见章太医是真的,和章太医问了问几位娘娘近来的身体情况也是真的。

真要查起来,他不怵。

贾遇春脸上仍带着笑,但微微眯起的眸子里已有些阴寒。

得了答案的柏灵又笑了,这一次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摇了摇头,“下次贾公公再想知道娘娘的情形,大可以直接来问我。话传话,传到最后总会失真,最后万一让公公误了差事,那就不好了。”

这话倒说得客气又妥帖。

贾遇春松了口气,躬身道,“司药说的是,若是今后能直接来问你,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嗯,奴婢还有别的差事,就、先告辞了。”

柏灵和郑淑点头致意,而后目送他远去。

贾遇春转身的瞬间,郑淑的目光冷了下来。

是了,倘若贾遇春真心是为了给承乾宫挑选下人而专门来了解情况,又怎么会去和某个太医“随口问一嘴”呢?

只怕是话赶话、话赶话地说,到最后圆不回去了。

今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示好,不过是另一场来日的欲盖弥彰。

柏灵面色如常,转头轻声道,“婆婆,看来咱们宫里,大概有这位公公的私人呢。您多留心吧。”

郑淑这才回过神来,应声点头。

“那我走了。”柏灵重新扛起地上的小木桌。

“等等——”郑淑忽然想到,“万一娘娘一会儿醒来要见你——”

“娘娘今日白天不会见我,该交待的我昨日都已经交待过了。”柏灵答道,“您和宝鸳姐姐先忙,今晚回来,我还找您二位有事。”

“啊?……好。”

柏灵挥挥手出了门,留郑淑一人在原地。

她忽然对柏灵有些刮目相看。

细想来,无论是日前在承乾宫与屈修的对峙,还是在宫墙上对屈氏的抚慰……这个姑娘对言语中那些细枝末节的觉察,实在是……敏锐得有些惊人了。

……

晨间的空气清新而湿润,柏灵独自走在去御花园的甬道上。

原本早上醒来还有些头疼,但这会儿出来走走,又觉得神清气爽。

她很快来到御花园假山后的老地方。

她把小桌子摆好,然后将笔墨与纸张铺开,提起笔,柏灵在纸张的左上角依次写下:

「咨询会谈记录·一」

「建熙四十五年春,三月十二日」

写到这里,柏灵略作停顿,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用笔将这两行字全部抹黑了。

又另起一行,接着写道:

「psychotherapynote1」

「jianxi45,mar12」

这是她与贵妃第一次咨询的记录,其实昨天就应该动笔了。

但承乾宫人多眼杂,她不希望自己写到一半,就有什么宫女端着茶盏进来送水,又或是被郑淑、宝鸳撞见自己的笔墨,然后被询问“柏灵你这写的是什么?”

在宝鸳之前许诺的那个“单间”出现之前,这个无人问津的御花园一角,实在是用来做咨询记录最好的地方了。

(以下记录均为英文)

「当前病史」:

1从孕期中段开始明显情绪低落,恶劣心境持续一年以上,伴有严重自杀倾向,已知自杀行为4次,贵妃的主诉为:“好像只有在想象和准备去死的时候,才能有一点解脱和安慰的感觉”;

2夜间无法入睡,并出现明显强迫思维——白天发生的负面事件会反复在脑海中盘桓,无法中止,并激起她强烈的内疚、后悔与羞耻感,以至于痛苦到无法睡着;

3食欲明显下降,近一月来尤其严重,食量跌至每天一次,每次大约半碗粥,但依然不想吃东西。

「关系」:

1夫妻近似分居,伴侣有新宠,但贵妃对此似乎反应平平;

2身边有两个相对信赖的仆从,除此之外在宫中几乎不见生人,生活极度闭塞,社交近乎为零。

3与咸福宫宁嫔是世交,怀孕前两人常常一道切磋骑射,她表现出对这段回忆的强烈怀念;目前贵妃的独子“阿拓”正由宁嫔抚养中;

4家中有两位兄长,除屈修外,还有另一位被过继给常家的大哥常胜;后者对其影响巨大。

她的骑射、剑术,甚至包括一些粗浅的格斗手段、户外生存技能,均由大哥常胜教习,二人亦师亦友。

在述说这一段回忆时她几次微笑落泪;直到去年两人仍有书信往来,可见是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

5与屈老夫人有涉的所有话题,一旦谈及,均刻意避开。

第八十章 来历不明的少年

……(接上文)

「过去病史」:

贵妃在十六岁进宫前夕曾有一段类似的低迷期,表现为明显的入睡困难和强迫行为,每天反复洗手多次。

她完全不了解自己会出现这些情况的原因,模糊地认为是因为人生进程被突如其来的“入宫”打断——她原本的计划是追随大哥去北境成为女将。但随后在母亲和二哥的劝说下,意识到自身作为女性对家族的价值;

进宫后不久,所有症状自行消失。

「工作(?)」:

1如果仅从“用十一年时间从贵人升至贵妃”来看,贵妃的这段晋升的“职场”生涯非常成功。唯一美中不足可能是目前仅抬了贵妃的位份,但还没有赐予贵妃的封号。

原本诞下龙嗣后应当顺理成章赐号“庄”,但因为自杀行为受到朝臣严厉反对。

2攀居高位曾是她过去追求的重大目标,但近一年来对此感到厌烦,亦疲于扮演“贵妃”的角色。

3当在问及“娘娘所期望的生活是怎样的”这个问题的时候,贵妃露出了非常迷茫的表情,在随后的交谈中,她既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初步诊断与治疗目标」:

1重度抑郁,同时伴有强烈的焦虑。失眠和食欲减退则从生理上进一步削弱了她的行动力。

但值得一提的是,在交谈过程中我们一直保持着非常融洽的目光接触,她在进行叙事时,偶尔会在事件的结尾以自嘲的方式开玩笑,这种残存的幽默感令我对治疗的前景依然保持了一丝乐观;

2讨论后我们决定每七天一次咨询,如果在七天的间隔期内,她临时有需要增加咨询次数,需要提前至少一天进行预约;

另外,今日咨询结束后,我们花了半小时左右的时间进行初次的正念练习指导,贵妃今后需要每天都抽出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按照身体扫描的指导语进行练习;每日晚间沟通当日练习情况。

3费用上,每次咨询一两银子/小时,十次一结;正念指导为期三个月,费用共二十两;均走单独的求医报帐;

……

写到这里,柏灵略略停了一会儿。

她静静地回忆着昨天与贵妃在东偏殿的谈话,以确认自己是否还有重要信息遗漏。

片刻之后,她又低头继续写了下去——

「几处令人担忧的补充」:

1虽然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但我已经意识到,在这场咨询开始的时候,我已经严重违背了现代咨询的伦理守则。

首先,这一次的咨询,我没有办法为自己联系到任何督导——这意味着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我的操作出现了失误,将没有任何同行或前辈能够为我提供支持和指导;

其次,出于自保和其他不可抗力,我已经渐渐卷进了贵妃的生活中。这种双重、乃至多重关系是我不可避免要面临的问题。这是否会导致后续我对她的判断出现偏差,抑或是削弱咨询师在咨询中的作用……我不得而知。

我只能尽力而为。

2此外,我的个人状态似乎同样有些不对劲。今年以来,我反复在梦里回到中学时代,梦见和小姨见的最后一面。我暂时还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但我必须要想一些办法,来为自己寻求一些帮助了——

“啪——”地一声轻响。

一块小石子从斜后方打来,正好落在了柏灵的笔上,让她不由自主地在纸面上划过一道墨线。

柏灵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她本能地放了笔,将手中写到一半的手稿夹进书册里,合了起来。

才刚这么做,假山顶上就探出了一个头。

“你在干什么?”

柏灵应声抬头——那个趴在假山上的人,正是前天遇见过的天青色少年。只不过,今日他的衣服已经从前日的长衫换成了深灰色的官制衣袍

这显然是一身如假包换的御前侍卫服。

柏灵若无其事地将夹了手稿的书册放回行囊里,小桌上只留着几本无关紧要的话本。

此时她心跳才略略加快——方才那块小石头,果然是十四的警告啊。

……看来御花园也不完全安全。

“祈香。”柏灵神情平静地答道。

少年笑了笑,拍了拍假山顶上的香炉——那是前天柏灵嫌它放在身边熏人,亲自摆上去的。

少年一手环住香炉,纵身跃下,稳稳地落在了柏灵身旁,“香炉都是空的,你在祈什么香?我看你是在偷懒。”

柏灵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被发现了吗……”

少年放了香炉,走近了几步,俯身拾起一本书册,随手翻了两页,笑道,“外头都天翻地覆了,你还有心情坐在这儿读话本……倒是沉得住气。”

“天翻地覆?”柏灵侧头,“什么天翻地覆了。”

“还能是什么,是你的主子呗。”少年随手丢下了书,笑道,“先前你说在宫里当差,我还没想到你是在屈贵妃的宫里当差,难怪那么伶牙俐齿的。”

柏灵略略欠身,“大人过奖。”

“我听说前日贵妃娘娘又寻死了,结果被你从西北角楼上生生给劝了下来……”少年忽地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你当时都说了什么?”

四目相对,少年脸上的笑意褪去了,一脸的肃容,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柏灵沉吟了片刻,“……大人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少年笑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大约是很小的时候,照顾他衣食起居的大伴儿曾教过他——倘若遇上不想答、不便说,却又不能置之不理的问题,你就反问对方“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毕竟,能让你犹豫要不要开口的问题,本身总是不那么方便直言的。

你反问对方想知道的缘由,这就算把问题给抛回去了——甚至有时候,手里还能多攥上对方一个把柄。

再看眼前的柏灵,少年的眼中也多了几分含趣。

他想了片刻,没有立即回答柏灵的问题,“那你想不想知道,外面现在都在闹些什么?”

第八十一章 谁的错误

“不想。”柏灵答道。

少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消息这种东西,其实也可以以物易物——你有一个消息,我也有一个消息,我们交换彼此的消息,手里就有了两个消息。

他以为眼前的女孩子应该是不会拒绝这种交易的。

正因为天子是天下的君父,所以在辅佐天子的朝臣眼中皇帝没有私事,前朝对后宫的影响力,从来都不容小觑。

“你刚才说什么?不想?”少年又问了一遍。

“对,不想。”柏灵重复道,“如果那些消息现在都还没有传到后宫来,说明这些消息不重要。”

不重要这个词,放在这里似乎有些言过其实,柏灵想了想,声音很轻地补充了一句,“至少现阶段来看,对贵妃来说,不重要。”

她看向少年,“既然不重要,我为什么要知道?”

少年哑然失笑,只觉得心中的胜负心被激起了,他哼了一声,“但你非知道不可!”

柏灵摊手,“你当然可以讲,嘴长在你身上,但我听了,也只会当从未听过。”

“……”

少年隐隐觉得自己好像上了这个女孩子的当,但他暂且压下了心中的这一分不快,只是沉声问道,“翰林院被杖毙的李民生李大人,你知道么?”

“听说过。”柏灵垂眸答道,这是昨日柏奕来看望她时与她讲过的。

“而后发生的事情你又知道么?”

“不知道。”

少年望着一旁的清水池塘,神情颇冷,“当日有二十几个官员一同上书,要陛下褫夺屈氏的妃位,结果奏疏全部被打回。”

“嗯。”柏灵点头应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这二十几位官员真乃我大周之脊梁,第二日还是原书上奏,竟一字未改!”少年赞叹道,声音亦慷慨起来,“我大周的后位还空着,等明年祭祖,皇上若再给这贵妃一个封号,那么抬她为后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一个自杀过的贵妃就德行有失当不了皇后了……”柏灵挥了挥手,示意少年这一段可以跳过,“然后呢?”

“然后这二十人又被拖出了午门,廷杖四十,有几位大人年纪已经不轻了,当场就……”少年脸上露出了怜悯和心疼,“剩下的人,全都被皇上下了鸩狱!”

鸩狱啊。

柏灵原本在玩笔的手停了下来。

少年对柏灵忽然认真的神情很是满意,他接着道,“如今前朝,正为贵妃之事进行三法司会审,群臣驳议激烈,经此一役,定然要将屈氏罪妇捉拿问罪!”

柏灵抬起头,“所以……为什么这些事我非知道不可?”

“你不是在治她的病吗?”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人只要还在这世上活着,其他人就不能好好活,你不要站错了位置!”两人之间忽然只剩下了风声。

柏灵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良久,她轻声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认真的吧?”“这种事还能开玩笑吗?”

柏灵脸上带起一个笑脸,她对着少年叹了一声,“我是不懂你们前朝的事了……但有几个问题我实在想不明白,请教请教,可以吗?”

少年一展衣摆,“你尽管说。”

柏灵:“这场午门外打人的主事者是谁?”少年:“司礼监秉笔太监袁振,此君也是宫内一大恶徒!”

柏灵:“那要打人,是谁下的令?”

少年沉默了片刻,脸上已有了些许不解,“……当然是皇上啊,不然还有谁?”

柏灵一笑,“打人的是司礼监的太监,下令打人的是御座上的皇帝,结果你们既不恨那个太监,也不恨那个皇帝,却把帐全记在后宫的一个妃嫔身上……我有点不懂啊,这是个什么逻辑,大人能告诉我吗?”

少年呼吸一滞,“当然是因为她以色侍人,媚得圣上枉顾礼法了!”

柏灵眨了眨眼已经,“所以他们是亲眼看见了贵妃以色侍人?还是靠脑补的?”

少年愣了一下,“脑——脑什么?”

“脑补,就是指……”柏灵伸手比划,“没有依据地胡乱猜想。”

“胡乱猜想?”少年神色微震,“你说那些……那些为了纲常礼法而死的谏臣是、是胡乱猜想!?”

“所以我才说我不懂你们前朝的事啊……”柏灵再次摊手笑道,“长得美难道是罪过吗,皇上为了贵妃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到底是谁的错?抑或是在你们看来,不论是谁的错,归根到底都是贵妃的错?”

少年的脸一时有些泛白。

这个女孩子,她是在暗示这件事里……错的人是建熙帝吗?

“你、你怎么敢——”

柏灵笑了笑,“当然,这些话要是别人问起我来,我也是不会承认的,大人也姑且一听吧。”

少年有些口涩,他想了一会儿,接着道,“那她多次寻死、德行有失总是千真万确的吧?这样的人——”

“退一万步,”柏灵笑着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少年的话,“北境战事还未完全平息,听说西北旱灾中部洪涝……大人身份尊贵,还是不要把自己的心思,放在这些虚名的争执上了。”

这一句“大人身份尊贵”,让少年为之一骇,他神情顿时凝重下来,“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柏灵摇了摇头,笑道,“但如果今后大人来时,还是要和我说这些,那今后这个地方,我也不会再来。”

少年又静了静心神,重新看向眼前的女孩子。

“好,好。”他咳了几声,“我不会再说这些让你为难的话……你之后每日都会来这里么?”

“说不好。”柏灵答道,“也都要看我的差事。”

柏灵低下头去,继续看自己手中的话本小说,少年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见此情形,也心知柏灵已下了逐客令。

“罢了,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少年自顾自地说道,“我也不一定每日都有时间,但和你说话……也确实蛮有意思,我会再来找你的。”

第八十二章 是夜之灯

扛着小木桌回承乾宫的时候,柏灵一早带出来的话本已经看完了。

踏进承乾宫的宫门,柏灵看见贵妃的正殿依然亮着灯,她停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白天那少年的言语还在耳边回旋。

柏灵心情颇有些复杂。她忽然觉得,这里宫墙既像是贵妃的囚笼,却又何尝不是一直在保护她、使她免受外界恶意的壁垒呢?

“回来啦?”正殿里,郑淑走了出来,宫人们已经把柏灵回来的消息带到了屈氏的跟前,郑淑闻言便出来接,“东西叫人给你先收着吧,娘娘喊你呢,快进来。”

说着,两个宫女就要过来接柏灵的包袱。

柏灵将怀里的小木桌抱得更紧了些,笑道,“不必了,一会儿我自己来。对了,淑婆婆,咱们宫里有没有好酒?”

“酒?”郑淑诧异,“你想喝酒?”

“不是。”柏灵摇了摇头,“总之……有我的用途。”

郑淑没有再问,直接点头道,“有,你先进屋吧,我去帮你拿。”

柏灵连声道谢,而后将小木桌放在殿外的台阶一侧,背着包袱就进屋了。

只见宝鸳和屈氏都在里头等着,一见柏灵进来,也不说话,就是盯着她笑。

“怎么都……这样看着我看啊。”柏灵才进里见就停在了那里,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就是有事问你。”宝鸳笑着冲柏灵招招手,“你过来!”

柏灵走近,这才发现她手里,正拿着昨日自己给屈氏的那份正念指导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宝鸳一面笑,一面把正念指导语塞到柏灵手里,“什么‘感受你的呼吸’、‘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右手’‘觉察你脑海里的想法’……故弄玄虚的,我今天陪娘娘练这个,中途睡着了好几回呢!”

“练得睡着了,说明你练得不对。”屈氏在一旁淡淡地笑道,说着又看向柏灵,“是不是?”

“娘娘说得对。”柏灵笑答,“看来昨日教娘娘的东西,您都记着呢。”

“听着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不睡着嘛!”宝鸳歪着头,“反正今日,我非要听柏灵讲讲,娘娘练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柏灵接过那张写着指导语的纸,这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全是新的——想来是宝鸳为了屈氏看得方便,重新又誊写了一份。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特地教过你一次了吗?”柏灵也抬头,“当时还专门把宝鸳姐姐拉到里间说的话呢,你忘了?”

宝鸳愣了愣神,似是想了许久,这才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候一看这玩意不是正经药方,我以为你是随便写点儿什么来应付呢,就没细听……你再和我讲讲嘛。”

屈氏闻言,也轻声叹道,“再说说吧,我也再听一听,这一下午来,本宫也有许多问题想问……”

“讲也可以,”柏灵看向宝鸳,“不过我不白讲,你既然听了,那今后就要跟着娘娘一起练习,这个能做到吗?”

“可以啊!”宝鸳立刻答道。

“那好,我现在,就再和你说一遍——”

“再等等!”宝鸳又笑道,“等淑婆婆回来吧,我们在一块儿讨论一下午了,她也想知道这个正念练习,到底是个啥。”

三人在屋中等着,说着话,又让婢子进来再添了几盏夜灯。

在院中守夜的宫人望着正殿里透出的光,也不免有些惊奇。

一个丫头轻轻戳了戳身旁一同值守的婢子,“你瞧今晚这灯亮得哟……贵妃这会儿又不觉得这些烛火看着晃眼睛啦?”

一旁已经困得要打瞌睡的婢子猛地醒来,皱眉道,“闭嘴吧你,贵妃用的又不是你家的灯油……要是被人听见了你在主子后头说这些,我也得跟着你一道挨打!”

那丫头悻悻地住了口,打着呵欠抬起了头——快到月中了,天上的月亮又渐渐圆了起来。

……

夜深人静,储秀宫的灯依然亮着。

往日里这个时辰,林婕妤定然是已经睡下了,可今日她枕着软垫,打着呵欠,仍是坐在外头。

不一会儿,名作“金枝”的丫鬟笑盈盈地跑进来,“娘娘,贾公公来啦。”

林婕妤脸上没有半点喜色,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挑眉望向门口,贾遇春果然踉踉跄跄地来了。

见林婕妤冷着一张美人脸,贾遇春也实在是一通好哄,才勉强逗得林婕妤笑了一笑。

贾遇春这才苦兮兮地开始了自己的卖惨,说起昨日被黄公公敲打,今日又被柏灵一同盘问的事——仿佛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开始针对他,让他不得不小心起来。

所以今日到这会儿才敢悄悄过来。

林婕妤敷衍地哼了一声,柔声嗔怪道,“公公现在的差事比从前难办了,我懂……可我也很难嘛。”

说着,她将桌上的几张纸笺推向了贾遇春的一侧。

“让公公帮我去查查那个柏灵一家的底,也有两日了吧。”

贾遇春点头,“是。”

“可公公啊,你看看你这两天送来的这些个消息……”林婕妤淡淡锁眉,“就没一条能用的。难道这柏世钧是圣人啊,就半点把柄没有?”

“娘娘,您这就为难奴婢了。”贾遇春一脸的无奈,“您吩咐的事,奴婢真心半点儿不敢耽误。”

“我信你,我信你。”林婕妤又笑起来,“可我不信这世上有十全十美的好人。我今日特地叫公公来,就是想当面再问一问,你好好想想,他们柏家就没有结下过什么仇家?就没有闹出过一两桩私怨?”

贾遇春听后皱了眉头,沉吟了许久,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哎,娘娘还记得前几年京中发生的一起灭门未遂案吗?”

林婕妤虚起目光回忆,慢慢答道,“记得是记得,是建熙四十一年的事了吧,当时死了两个锦衣卫,整个平京还宵禁了整整三个月,这一晃都四年了……怎么?”

贾遇春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慢慢沁出了笑意,望着林婕妤。

林婕妤眼中一亮,“难道那一户人家是……”

第八十三章 何为正念

“就是柏家呢,娘娘。”贾遇春低声答道,“行凶的人共有五个,都是青阳府刈荷县人。”

“青阳府刈荷县……”林婕妤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地方。”

“娘娘慈悲,五年前那儿有过一场时疫。”

林婕妤恍然,“有点儿印象,是不是孩子染了就必死无疑的那个…?”

“对,对。”贾遇春连连点头,“不过这说法太过了,这病凶是凶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彻底没得治。柏世钧那时恰好在刈荷县住。当时县里许多孩子都染上了怪病,先是全身发冷,然后高烧不退,接着呕吐腹泻,病发的孩子大都熬不过两天。柏世钧用尽了浑身解数,可县里的孩子最后还是死了六七成,疫病才止住。”

“哦。”林婕妤显然不大爱听这些,“之后呢?”

贾遇春接着道,“有些孩子喝了柏世钧的药,活下来了;有些孩子喝了药,还是死了。许多人在这场疫病里失掉了所有孩子,他们不肯埋尸,就用尸体堵了柏家的门。就盼着柏世钧一双儿女也染病死了,也算是个报应。”

听到这里,林婕妤有些不以为然地撇嘴笑了声,“公公怕不是随口编了个故事来唬我?生死有命,我还从没听过哪里的乡民会这么对待一个大夫……就算那些死了孩子的脑袋发昏去闹了,别家也不拦着?那他们以后再得了病,还想不想找大夫治了?”

“情况不一样啊,我的娘娘。”

贾遇春连忙解释道,“一般常驻一地的大夫,在当地都有些名望,就像娘娘说的,许多人今后看病都指望他们,所以没有人敢找这些大夫的麻烦;

“但柏世钧不一样,他为了修医书,为了亲自验证各种草药和医术的疗效,一直在云游,在一个地方几乎不会待超过半年。平日里大家自然也把他当大夫敬着,但真遇上了疫情这么大的事,甭说礼法规矩了,到了那境遇里,人和畜生也差不去许多啊。”

林婕妤眸子一动,这才点了点头。

原来这位太医,过去半生是个流民……

贾遇春这才道,“等后来时疫结束,柏世钧又遇上了太医院的院使秦康秦老爷子,就应邀来了京城,但刈荷县的那几个人还是追了过来。

“这几个人在京城蛰伏谋划了三个月,然后专门挑着柏世钧不在、四邻又出外赏灯的夜晚,来取柏灵和柏奕的性命。可偏偏那一晚,太后又恰好派了锦衣卫去给他们俩送点心,这对兄妹的命,才保住了。”

“怪不得太后要往柏灵身边派暗卫呢。”林婕妤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脸,“贾公公这么一说,奴便知道了。”

“那娘娘还需要我再——?”

林婕妤也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将贾遇春领口一处卷折的衣角捋平。

贾遇春的话戛然而止,他身子又僵在那里,浑身像是被雷轻轻地击了一下。

林婕妤那双手冰冰凉凉,时不时碰在自己的脖子和脸颊上,这滋味就像是在夏日里,把身子贴上荫凉处的玉璧一般…

“还……暂时不需要。”林婕妤笑着收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困倦的鼻音,“今日,多谢公公了。”

贾遇春脸又红成了樱桃,“是、是……太晚了,娘娘休息吧!”

……

“淑婆婆干什么去了,”宝鸳有几分按捺不住地朝门口望去,“再不回来,娘娘都要休息了!”

贵妃闻言,抬起了半睁着的眼睛,“我哪有这么早休息……”

柏灵才想解释淑婆婆的去向,郑淑已经闪身进屋。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小坛陈酿,酒坛子的外头显然是已经用抹布擦过了,但还是留了些泥尘在上头。

“三十五年的花雕了,一直在承乾宫的地窖里放着。”郑淑把酒递过来,“姑娘看行吗?”

“行,多谢婆婆!”柏灵双手接过,放在了自己脚边。

宝鸳惊了,“柏灵你小小年纪的,怎么——”

“不是我喝,带给朋友的。”柏灵笑道,“既然现在淑婆婆来了,我们说正事吧。”

……

承乾宫的通明的灯火下,贵妃半卧在床上,宝鸳枕靠着贵妃的床沿,一旁郑淑站在那里,柏灵跪坐在三人对面,神情安和。

“我接下来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都闭上眼睛,按我说的情景想象一下。”

三人不知柏灵想干什么,但也都顺从地闭上了眼。

柏灵接着道,“这一天,你走在路上。远远见到一个平日里关系还不差,但也不算特别熟的朋友,离着两三步时,你主动向ta打了个招呼,但是ta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和你擦肩而过……”

柏灵的声音比平常还慢了些,以便留出充足的时间,让三人在脑海中补想出细节。

片刻之后,柏灵轻声问道,“你们现在,是什么感受?”

宝鸳先开了口,“生气!我要是主动打招呼了,那肯定会让对方看见的,ta没看见那就是故意不理。”

柏灵看了看郑淑,“淑婆婆呢?”

郑淑一笑,又想了一会儿,“也许是对方确实没看见呢,打了招呼不理,我也就尴尬一会儿吧……娘娘怎么看?”

郑淑望向屈氏,屈氏正歪着头,艰难地在那里想——这几年来,一直也都是别人向她行礼,她不会、也用不着主动和旁的什么人打招呼。

不过真要说起来……

“也许是平日里,不小心在哪里开罪了这个人吧。”贵妃淡淡地道,“不然也不会这样被人冷落。”

宝鸳和郑淑都是一愣,而后极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啊,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到。”

“也许我会想想自己近来都做了哪些容易被误会的事。”贵妃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想也无用。”

柏灵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道,“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们,你们当天遇上的、这个没有理你的朋友,前不久正遭逢家中父亲亡故,所以ta这段时间一直都浑浑噩噩的……你们的感受,有变化吗?”

三人都是一怔。

“那我就没什么好气的了,”宝鸳连忙摇了摇头,“这么一想,这个人还怪可怜的。”

“是,”郑淑也附和道,“我也没什么好尴尬的,都是人之常情。”

屈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柏灵。

柏灵俯身在她身前的纸张上写下几个字,然后举在身前对眼前人道,“这就是正念练习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了——自动化思维。”

第八十四章 戴着镣铐的人

柏灵接着道,“在正念练习里,我们有一个默认的大前提——问题本身并不是问题,我们对问题的认知,才造成了问题。”

屈氏双目微垂,将这句话在心头默默念了几遍。

似是忽然之间,她隐隐觉察到了些什么,却又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于是更加专注地望向了柏灵,等候她的下文。

“就以刚才的那个例子来说,我们遇到的问题是,路遇的朋友没有理会我们的示好,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我们对它的解读引起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情绪。这种解读极其迅速,它不是我们以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更倾向于我们的情绪本能。

“这样的不合理信念,会让我们在还没有意识到事件本身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激起我们的愤怒、尴尬、忧虑……这种顺流而下的自动思维直接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体验,甚至会引发真实的矛盾和困境。”

“啊……”宝鸳望着眼前的柏灵,“有时候是会这样,遇上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下就恼上来了……”

“是呢。”柏灵笑着道,“那现在,我们可以再接着看看正念的指导语了。我想这会儿,这个练习所指向的目的就很好理解了,就拿这一部分来说吧——”

柏灵伸手指向指导语的某一部分,几人都低下头去看。

……

-将注意力转移到小腿,在这里安住一会儿;

-觉察小腿与地面的接触,皮肤表面、小腿内部……觉察肢体所有的知觉;

-现在,深深地吸气,吐气的时候把注意力转移到膝盖,不是用“想”的,而是直接感觉膝盖的所有知觉;

-接着再深吸一口气,吐气的时候,把注意力从膝盖放开,转移到大腿上来

-这里你注意到了什么?

-也许你发现,你此刻观想的已经是别的东西,譬如此刻身边的某种响动?抑或是身体某处沉重和不舒服的感觉?没有关系,觉察到此刻的这个想法,然后放开它,重新把注意力落在你的呼吸上。

……

郑淑和宝鸳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柏灵指出的这一部分,二人都因为聚精会神而皱紧了眉。

柏灵:“其实仔细想想,整个身体扫描的过程里,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做同一件事——也就是按照提示,全神贯注地、不间断地去感受自身呼吸或是身体的某个部分。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你们下午既然已经跟着娘娘一起练过,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到它的困难了。”

“是呀,”宝鸳点头,“我就老走神,要不做到一半就打瞌睡……”

“那下次你可以试着站着练,这样不容易睡着。”柏灵笑道,“这个练习非常重要,因为它真正的核心要义,其实是让你对当下脑海中流动的所有念头,都保持觉察,这也是最让初学者感到困难的地方。”

保持觉察。

屈氏若有所思,微微合上了眼睛。

柏灵又道,“你们看,在这个过程中,指导语会不断地提醒你,此刻你应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什么地方,它不断地让你意识到你的每一次走神是在想什么——这种提醒,会让你看清楚那些在你不经意间骤然产生的念头。而对这些念头的觉察,本身就是对自动化思维的打断。”

屈氏眼中微亮,方才还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此刻终于清晰起来,她一时感慨,轻声道,“人总是要先看清自己是怎么被困住的,才有可能从某种桎梏里解脱啊……”

柏灵有些意外地笑了起来,“娘娘领悟得真的很快啊。”

“这……能有用?”郑淑咂摸了一会儿,“练好了这个,就能处变不惊了?”

柏灵笑了笑,“当然不能。”

郑淑露出为难的表情,“那觉察了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用嘛。”

“它能让你自由。”柏灵答道。

自由……?

郑淑的眼睛再次变得有些疑惑,然而未等她再次发问,一旁的屈氏已经长长地叹了一声。

“娘娘,怎么了?”宝鸳问道。

“没事,我就是觉得……”屈氏的声音渐渐变低,忽然断在那里,她看着柏灵,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此时心中的所想。

“娘娘是不是觉得——”

“淑婆婆,”柏灵笑着打断,“给娘娘一点儿时间,让她先想一想吧?”

郑淑微怔了怔,也只好点了点头,强行把要说的话咽下心里。

这种感觉让郑淑陌生,又有些紧张。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宫中沉浸多年的自己,对于这种谈话中的长久沉默几乎有着本能的恐惧。

在主子们说不出话的时候,她一个下人要如何长袖善舞地把场面圆过去,怎么把主子们没有明说的意思透出来,怎么用最不着痕迹的言辞来粉饰太平……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

这不仅是身为仆妇的看家本事,更是危急时刻能教人绝地逢生的救命手段。

但此时此地,她只能忍着这叫人一团乱麻的心慌,和柏灵一起等着贵妃自己的答案。

这一次,屈氏想了很久很久。

“我刚才是在想,你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屈氏忽然说道。

柏灵点头,“娘娘觉得是什么意思呢?”

屈氏慢慢坐直了,她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三人,向着窗的方向望去。

“这世上任何的事,‘只能如此’和‘我选择如此’是完全不同的。被裹挟着往前走,和咬着牙选择往前走走,也完全不一样……”

屈氏的声音很低,她再次叹了一声,又收回目光,望向柏灵,“戴着镣铐的自由,也还是自由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柏灵缓缓地说,“不过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什么?”

“‘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撕裂……但人会有着同痛苦相对应的清澈,与绝望相均衡的坚韧’……”

柏灵话音才落,屈氏已经笑了起来,她垂下眸子,轻声道,“也许是,不过……可能世上就没有不戴镣铐的人吧。”

在屈氏的卧房待了大约又半个时辰,柏灵拿着酒独自出来了。

今日郑淑与宝鸳依然与贵妃同屋而眠,所以她又可以在东偏殿的卧房暂住一晚。

回了屋,柏灵也没有点灯,只是摸黑往东边的窗户走去——那儿的外头就是承乾宫厚厚的宫墙,墙与窗之间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爬山虎的叶子与石缝中的草倾覆其间。

柏灵开了窗,把酒放在了窗台上,然后学着百灵鸟的声音,对着头顶一线夜空叫了几声。

第八十五章 韦十四的空中花园

屋檐上慢慢垂下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阵轻微的落地声,韦十四出现在窗沿之外。

他上前拿起小酒坛,拔了上头的布盖,低头嗅了嗅。

“好酒。”韦十四轻声道,“至少是三十年的陈酿了。”

柏灵单手撑着下巴看他,韦十四这个人不怎么笑,但偶尔眼中会透出一些温和的神采。

借着一线天的月光,柏灵看见韦十四的两侧有细密的汗水,他的几缕白发沾湿在鬓角,看起来就像刚刚结束了一场剧烈的奔跑。

“你刚才去哪儿了?”

“玄穹殿那边。”韦十四答。

柏灵一时有些惊奇,“又是玄穹殿啊,你好像经常往那边跑?”

“嗯。”韦十四重新把酒坛盖上,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看过来,“你想去看看吗?”

……

玄穹殿原本是靠近皇宫东北角的一处殿宇,临着御书房和景阳宫。

它原本只是这偌大皇宫里再普通不过的一间房子,但建熙二十五年时,三十来岁的建熙帝连续七日梦见一只燕子落在金銮殿上,遂命钦天监占卜吉凶。

钦天监给出的结论是:“天命玄鸟,大周盛昌”。

同年,在经过一番复杂而精细的风水测算之后,建熙帝拆掉了玄穹殿的宫殿,转而盖起了一座几乎与宫墙等高的一处高塔。

塔的内部横亘了许多木制的支架——它们几乎是天然的燕巢骨架。

次年春,果然有燕子飞来,在这里安家。

夜色下,身着黑衣的韦十四背着柏灵,在宫殿与宫殿之间的瓦檐上飞驰,向着玄穹殿的方向而去。

皇宫的金色琉璃瓦在月光下像是泛着粼粼微光的湖面,柏灵不时抬头,总能看见远处有一些巡逻的卫兵,他们手中的长枪折射出冰冷的寒光,但似乎没有一人看见此处正飞檐走壁的韦十四。

韦十四落步的声音完全掩在了风里。

他才像一只玄鸟,轻盈地在这错落的宫庭院落间穿过。

不久,韦十四在玄穹门前落下,轻声说了一句,“到了。”

柏灵这才抬起头,只见门后的高塔耸伫入云,在这普遍低矮庄严的建筑中显得像是一个异类。

韦十四领着柏灵进去,从玄穹门到玄穹塔之间有一条幽长笔直的石道,两侧每隔两米便是一盏石灯,里头红色的蜡烛显然是今晚新放的。

莹莹的烛光在两侧映出他们淡淡的影子,柏灵前后看了看,“这儿怎么没有人?”

“因为天黑之后这里就不允许人来了,包括守卫。”

“为什么?”

韦十四抬头看着玄穹高塔的匾额,“这是当初陛下怕人的走动惊动了燕子,惹得倦鸟不敢归林,而特意定下的规矩……跟我来吧。”

柏灵跟在韦十四身后,绕去了玄穹塔的后侧,两人弯腰从一处半掩着的矮窗里跨进了塔中。柏灵原以为一个专供燕子栖息的地方气味该是很不好闻的,但意外的是,这里的气味似乎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塔内部的空间很大,大到让柏灵会想起小时候小区里的水塔,小孩子们甚至可以在这里追逐打闹。

站在塔底向上看,只见月光从塔身一侧数不清的窗口倾泻下来,照在另一侧嵌在墙上的木梯上,形成许多道浅白微光格栅。

借着这光,柏灵看见木梯上明显有几处横栏颜色有不同——大约是这些年不断修葺的结果。

这座塔没有塔顶——或者说它的塔顶就是一处镂空的圆洞,上面是蓝丝绒一样的夜空。

“我带你上去看看?”

“好。”

韦十四又背起柏灵,他没有规规矩矩地从木梯上走,而是借着两侧凸起的木架连续向上跳跃,在距离塔顶出口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蓄力一跃,带着柏灵直接从高塔内部的昏暗阴影里,跃进了塔顶的月光之中。

在这一瞬的明暗交界后,柏灵才看清,在这玄穹塔的最上层是一个环形的天台,而沿着天台的弧形半身高的木栏下,摆着许许多多的花草盆栽。

柏灵忍不住惊叹了一声,“这些都是你养的吗?”

韦十四点了点头。

柏灵感叹,难怪韦十四时不时就要来这里一趟,原来他竟在这里开辟了一处空中花园。

“没想到你喜欢这个……”柏灵俯身去看脚边的一处纠缠在一块儿的木枝,伸手轻轻碰了碰它的叶子,“为什么要把花放在这儿养?”

“宫里猫太多了,不方便。”韦十四双手抱怀站在一旁,轻声答道。

他在柏灵的身后站了一会儿,而后便转身去一处花架的后面拿出了一个小铁炉子。他动作熟练地往里面丢了几块木炭,架锅烧水。

然后,便温起酒来。

两人都席地而坐,十四又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两只口袋,从中拿了几颗话梅、一些姜片,一同放进了酒坛里头。

柏灵看着韦十四行云流水的动作,就猜到他大概常常到这里来煮酒赏花,又看他准备在这里的杯子只有一个,便知道他总是独自一人前来。

不多时,酒已热了,空气中弥散着酒香,柏灵有些好奇地凑过去,“我能尝尝吗?”

“你还小。”韦十四看了她一眼,“要是渴了,喝这个吧。”

说着就解下了腰间的水囊,向柏灵递了过去。

柏灵一笑,也只得接过了。

夜风习习,就着酒香,柏灵笑着道,“你上次给我拿的两本话本我今天都看完了。”

韦十四闻言,抬头看了过来,“是你想要的那种吗?”

“不是,”柏灵摇了摇头,“可能还要麻烦十四帮我再找找看,今天的这两本感觉都像是哪里的落魄书生写他们幻想中的官宦之家……读起来不大真实。”

说到这里,柏灵想了片刻,缓缓道,“有没有那种,写书人自己就是亲历者的小说话本?譬如说书生写科考,落魄贵族写家族兴衰史……就算是神魔幻想也是可以的,只要里头的市井生活相对真实,我就想看。”

“嗯……我试试吧,但不一定能找到。”韦十四手持竹夹,缓缓地转着正在水浴加热的酒碗,低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些东西了?”

“就是有点儿好奇,”柏灵望着远天,轻声说道,“想知道这儿的人都是怎么生活着的。”

“你不是就生活在这里吗,”韦十四又抬起了头,“好奇什么?”

第八十六章 我有一个朋友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撑了个懒腰,起身走到高塔的边沿处。

从玄穹塔往下俯瞰,是一览无遗的皇宫全景。

在月色的清辉下,所有的宫殿都亮着灯,像极了古人对天上宫阙的幻想。

“在我这次进宫之前,有一次柏奕带我去朝天街后面的一处开阔地上找人。”柏灵忽然说道,“那片地方有很多流浪人,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十四知道吗?”

“嗯。”

“我来京城四年多……快五年了吧?”柏灵叹了一声,“但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有吃绝户这件事情。”

韦十四放下了酒碗,看向柏灵,“你以前没有看见过吗?”

“也许也有发生过吧。”柏灵轻声道,“只是我没有关心。”

韦十四淡淡笑了。

柏灵言语中偶尔会透露她那个年纪完全不该有的克制和坦诚,这大概也是四年来两人能够融洽相处的根本原因。

韦十四略略垂眸,没有说话。

柏灵转回过身,又道,“其实如果真想彻底了解某处环境里行事的基本逻辑,最高效的方法永远是直接参与到那个环境当中去。靠读话本,永远都体会不真切的。”

韦十四低头喝酒,又问道,“那么你要去吗?”

“不,我还是先读话本吧。”柏灵摇头道,“让我去面对那么多人,我心里还是害怕的。”

“怕什么?”

“怕人群。”

“人群有什么可怕?”

柏灵笑了出来,她望着韦十四,反问道,“韦大人啊,人群不可怕吗?”

韦十四的手轻轻划过腰间的刀与剑,“不可怕。”

柏灵看向韦十四的目光带起几分笑意。“好吧,十四的情况自然是要另当别论的。”

她的视线渐渐落下,望向十四煮酒的小火炉。

火光映着她的眸子,柏灵又喃喃着道,“但我还是怕的。人群聚集的时候,作恶没有底线。”

这话很轻,但还是让韦十四端着酒碗的手停了下来,“是想起了从前青阳的事情吗?”

柏灵摇头,“不止是青阳。”

韦十四在心中叹了一声,他并不擅长安慰人,但想了许久,还是说道,“但愿这样的事,今后不会再有了。”

柏灵没有接话,空气中只剩下火焰舔舐木柴的毕剥声。

“我有一个朋友。”柏灵忽然说道,“她和我差不多大……嗯,不是,她比我还要大几岁。”

“嗯。”韦十四两手抱怀,认真地看着柏灵。

“她自小跟着她小姨住在一起,她的小姨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把她照顾得很好。”柏灵说道,“等到她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经商归来,赚得盆满钵满,把她接回了身边。”

“嗯。”韦十四再次应声。

柏灵心里忽然有几分感激,韦十四的寡言少语在这时候显得难能可贵——他不会问女子为什么能成为学堂的教书先生,也不评价这父母士农工商怎么就选了最末流得行当。

他只是听。

柏灵几步走回了韦十四的身旁,重新坐了下来。

“她学业很优秀,但很腼腆,有一年学年结束的时候,她被选为生员代表,要在全校八百多人的面前发表致辞。

“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搬回家和父母住了,但她还是只能去和小姨商量,她每天放学之后会去小姨那里待一段时间,写稿、改稿、对稿朗诵、脱稿演讲……总之准备了将近一个月吧,准备得很充分。

“但没想到,在致辞的当天,还是发生了意外。”

柏灵望着火焰,两手环抱着膝盖,忽然停下了叙述,仿佛陷入了对遥远过去的回忆。

“忘词了吗。”韦十四问道。

柏灵摇头,“那一天的典礼被打断了,一群人从外面冲了进来,每一个都身材高大壮实,穿着那种医院特有的白大褂,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那个朋友的小姨,抓走了。”

柏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为什么要抓她?”

“因为在常人眼中,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韦十四神色微动,却也没有打断柏灵的话。

柏灵的口吻很淡,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再回忆起时,已经远远不像当时那么冲击。

“先是朋友的母亲觉察到的,她发现自己的这个妹妹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不成亲。后来发现她总是和另一个女子混在一起。两人搭伙过日子如同夫妻。

“这件事在我朋友的那个环境里,是非常伤风败俗的事,恰好朋友母亲得知,在朋友致辞的那天小姨也会到场,所以就事前联络了当地的矫治医院,强行抓人。”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之所以要在那个时候动手,是因为那段时间小姨出国在即,她从学校辞职并搬家了,朋友的母亲根本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原本很快就要和爱人一起离开的。”

“嗯。”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的这个朋友眼睁睁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人七手八脚地把人带走。然后……就当场昏过去了。”柏灵轻声道。

韦十四轻轻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

柏灵接着道,“我朋友在往后的人生里一直都在找小姨的下落……但都无济于事。在那次意外之后,她就再也没办法当众说话了,一旦进入到人多的空间就会呼吸过速,甚至直接晕倒。她的父母暗地里试了很多种办法让她说话,却独独没有带她去看大夫。”

“为什么。”韦十四又问道。

“因为看大夫,就意味着孩子‘有病’,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病’了。”柏灵笑了笑,“所以对外一直说‘这孩子非常怕生’。

“再后来,我这个朋友去外地求学,系里——不是,学堂里恰好有一位先生精于这类病症的医治,用大概一年的时间,通过咨询和暴露冲击让她恢复了过来。”

“她到底是……为什么变得不能开口说话了呢。”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柏灵轻声道,“一方面是愧疚和恐惧,毕竟她本可以当众呼救,请求学校的老师同学施以援手,但她那时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所以什么都没有做。更不要说‘小姨会到现场’这个关键信息,也是她母亲从她这里套出来的。”

“而另一方面……”柏灵笑了笑,“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她对父母最直接、最彻底报复——叫他们立刻拥有一个令他们难以启齿的、不正常的女儿。”

第八十七章 未来不可及

“在一开始的治疗里,我这个朋友的阻抗非常严重。她抗拒所有的治疗手段,但表面上又很乖顺。这种消极对抗很快被咨询师发现,所以咨询师暂时停下了行为治疗,把治疗的重点放在了咨询室内的谈话咨询上。

“那位咨询师对她,真的非常耐心……在最初几次毫无进展的咨询里,他也给出了完全的抱持和陪伴,让我的这位朋友,在多年以后再一次有了被人完全理解的感觉。”

“那很难得。”韦十四说道。“是很难得。”柏灵点头,“慢慢长大的那些年,我这个朋友一直在想,小姨还活着吗?小姨自由了吗?小姨后来有和她的爱人过上想要的生活吗?在这些问题有答案之前,她不能让自己好起来,她不能让自己一个人去过正常的生活。”

“我明白。”韦十四低头喝了一口酒,“有时候原谅他人容易,原谅自己却有登天之难。”

柏灵唇齿略僵,倏然转头望向十四——她着实没想到韦十四会说出这样的话。

或者说,她没想到韦十四在初听不久时,就能理解到这一层。

韦十四看着柏灵略带惊讶的神情,笑着摘下了自己头上的黑色锦帽。

“我能理解这些很奇怪吗?”韦十四那一头苍白的头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轻声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啊。”

柏灵怔了片刻,略有些心疼地笑了笑。

白发白面的韦十四世怎么长大的,她不知道,但从这话里,她明白那一定也很艰难。

韦十四将帽子放在了脚边,“然后呢,她明白过来了吗?”

“嗯,”柏灵点头,“但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的,她这是在替父母向小姨还债。且不说这笔账根本还不了,就算是要还,也算不到她头上去。道理都懂,但还是停不下自我折磨吧。”

“她不该担这个担子,但是她担了。”韦十四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至于该担担子的人,大概也只觉得自己大义凛然。”

柏灵沉眸,没有立刻接话。

十四确实一言即中,父母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反省。

也许是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柏灵更愿意将它理解成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傲慢和恐惧。

她叹了一声,接着道,“不过在找到了这处症结之后,治疗效果就开始飞速进展了……整个过程大概是一年零四个月。这位咨询师也是我的老师,后来也成了我的督导。”

说着,柏灵往后靠了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一直在梦见我的这个朋友,梦见她十三岁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讲台上,看着外头的人冲进来把人带走。”

话音才落,柏灵忽然感觉一只冰凉的大手按在了自己的头上。

韦十四拍了拍柏灵的小脑袋,“你不用怕,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带你走。”

柏灵笑起来,却忽然觉得有点鼻酸。

有些朋友即便自身身负沉重锁链,却依然能为他人带去自由。

“那就拜托十四了。”柏灵撑着脸,轻声说道。

……

月亮升到两人头顶的时候,韦十四熄了炉火,带着柏灵照原路返回。

快到子时了,这时候宫里还醒着的,除了失眠的主子们,恐怕就只有在困倦里当值的宫人了。

柏灵依旧趴在十四的背上,跟着他轻巧地越过这半个宫廷。她抬头望着头顶随她而动的月亮,忽然敲了敲他韦十四背。

“话说,十四有想过如果不干锦衣卫,你要去做什么吗?”

“没有。”韦十四轻声道。

“为什么不想?”

“因为这事没可能。”韦十四忽然把手扬在空中,示意柏灵不要说话。

沉默中,一队士兵从他们的脚下列队而过。

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中,韦十四才再次起跳,沿着起伏的宫墙和零星散布的大树向承乾宫而去。

“人生几多意外。”柏灵笑着,接着说道,“像我以前,也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会进宫的,想一想吧,想想又不吃亏。”

韦十四略略沉默了片刻,又几步跳上了一颗老槐树的枝桠,接着闪身就落进了一条无人的甬道之中。

在稳步的奔袭中,他忽然开口道,“要是不做锦衣卫,我可能会往北边走吧。”

“北边吗?为什么想去北边呢。”柏灵问道。

“我也是听一些在北境生活过的老人讲的,”韦十四认真答道,“他们说极北苦寒之地,入秋之后就是永夜,而春夏两季也常常阴云密布。我不喜欢太阳,所以一直想去看看……能在那里做个驰骋雪原的猎户,倒也不错的。”

柏灵点了点头。

“可以养一些狗,在靠近水源的地方搭一间屋子,或者就找个小村落安家。”韦十四想了想,“但太冷的地方种不了粮食,要怎么造酒是个大问题……我听说当地人会用土豆和玉米酿酒,也不知道成不成。”

柏灵又点了点头。

这何止是想过,这分明是仔仔细细地想过啊。

韦十四略略沉眸,又接着道,“偶尔确实会想想这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了。我这条命是太后救下的,她在世上一日,我就听命她一日;她若是宾天,我就去为她老人家守灵,这是暗卫的职责。”

柏灵默然。

未几,韦十四已经带着柏灵回到承乾宫东偏殿的那个窗口。

夜已经深了,除了偶然的几声鸦鸣,四下都静悄悄的。窗户还像他们离开时一样敞开着,柏灵翻身跃了进去。

“等等!”柏灵对着十四已经转过身的背影,忽然喊道,“还有两件事,我还想和你求证一下。”

韦十四转过身,示意他正在听。

“今天上午那个穿着侍卫服的少年是谁,十四知道吗?”

“原来你并不认识他吗……”韦十四这时才微微颦眉,轻声道,“那你怎么知道他身份尊贵?”

柏灵挠挠头,“他连续两次出现在御花园这样的地方,且上次开口说自己是侍卫,这次就能直接穿着侍卫服过来……地位应该不会低吧……是哪个皇子吗?”

“不是皇子。”韦十四直接否定了柏灵的猜想,“是皇孙——恭亲王府的世子。”

第八十八章 两地夜语

恭亲王家的世子啊。

难怪……

柏灵微微垂了眼。

恭亲王的名号在大周并不响,他虽是建熙帝唯一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却迟迟没有被立储。传闻说这位亲王本人性格极为内敛,虽然在外有敦厚儒雅之名,却因为做事畏缩而为建熙帝所不喜。

“我听说皇上虽然不喜欢恭亲王,但对这个世子非常看重?”柏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吗?”

“嗯。”韦十四点头,“世子是恭亲王一派立储的筹码。”

尽管早就对建熙帝见孙不见子的行径有所耳闻,但听到这一句柏灵还是有些惊讶。知道皇上喜欢恭亲王世子,没想到这么喜欢。

“第二件事呢,是什么?”韦十四问道。

柏灵从沉思中撤回,低声道,“有个人,我老觉得有点在意,不知道十四有没有时间,去帮我查查她的底。”

韦十四目光一时严肃起来,“谁?”

“就是……储秀宫的那位林婕妤。”柏灵轻声道。

“她?”韦十四轻声念了一声,而后便很快答道,“她未必有什么可查。”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的背景,非常简单。”韦十四轻声道,“就是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婢子,偶然被皇上临幸了,而已。”

柏灵有些意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她这样的出身,在后宫和前朝,都不可能会有别的什么。”韦十四平静地答道,“你想查她什么?”

韦十四这么一点,柏灵忽然就反应了过来。

是的,那可是教坊司——多少罪臣妻子乱入其间,而后代代生养,为奴为婢。

如今她进了后宫,只怕是有一万双眼睛盯着……

柏灵脑海中电光一闪,“那怎么没人骂她德不配位?”

贵妃一个寻死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就没人管她以浮萍之身青云直上吗?

“有,但不多。”韦十四目光略深,“她既不结党,也无攀附,平日里除了皇上和皇上身边的几个宫人,几乎不见人。”

“这倒真的有意思了。”柏灵似是自言自语般地低喃了一句,而后抬头认真道,“我就想查,既然她既不结党也不攀附,那是怎么走到的今天这一步。十四你帮我去探探她在教坊司的生活痕迹吧,看看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好。”韦十四点头,“为什么忽然注意起这个人了?”

柏灵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答道,“说不清,就是……一个直觉。”

韦十四笑了笑,也没有多问。

他抬手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两人挥袖告别。柏灵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又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回身,拿着火绒点了灯,整间屋子一时亮堂起来。

她出门去找几个宫人要了热水,一番洗漱之后,总算是躺在床上歇息了下来。

只不过此刻脑中杂事纷繁,一时并无睡意。

说起来,柏灵一直觉得,直觉这种东西,有时可以听之任之放任不管;但在某些时刻,它会比逻辑本身更可信。

因为人难免会遗漏一些信息的细节,但那些发生了却未被自身觉察到的线索,依然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存在着,偶尔以直觉的形式出现——

你说不清为什么,但你的本能已经告诉你,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而现在,林婕妤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

至于这个直觉到底准不准,等十四下一次露面时,应该就知道了。

柏灵翻了个身,目光对上柏奕送来的机器猫。

她把机器猫拿到身侧,无声地凝视着。

这让她舒展了紧皱的眉头,却也不自觉地、长长地叹了一声。

……

“绝对不能让他们继续往咸福宫送药了!”

柏家的院子里,柏奕的话掷地有声。

柏奕皱紧了眉头,“我真就想不明白了,先是什么‘小儿至宝丸’,现在又搞出来什么‘出牙粉’,他们怎么就那么喜欢把水银用在孩子身上?”

窗外偶尔传来虫鸣,柏世钧面容肃穆地坐在自家的客厅桌前,摇曳的烛火映在他和柏奕的眼里,像四把燃烧的火炬。

“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这件事涉及皇嗣,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柏世钧说道,“现在毕竟是为了缓解小皇子出牙的不适,太医院才——”

“这事儿真的没法从长计议。”柏奕径直打断了父亲的话,他站了起来,神情极为严肃,“我上次去咸福宫的时候就发现了,小皇子身上已经有轻微的汞中毒现象。他还这么小,根本没办法抵御这种剂量的重金属。再吃下去,别说小皇子长大以后脑子好不好使,能不能活过周岁都是问题……我这不是在危言耸听!”

“出牙粉毕竟是民间的常用药啊……”柏世钧有些无奈,声音也透着几分辛苦,“你突然站出来说,这个东西用不得,没人会信你!”

“爹,你好好想想,民间的药和宫廷的药能一样吗?”柏奕眉头紧颦,“就外面街头卖的那些个出牙粉,几文钱就一大包,里面能有货真价实的水银那才奇了怪了。”

柏世钧陷入了巨大的犹豫。

确实,如柏奕所说,宫里的药不一样。

宫里的药别说用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剂量也全是实打实地给你放。

柏奕的那一套言辞,虽然闻所未闻,但细听下来,逻辑也同样是自洽的。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但如果所言为真……

见柏世钧似是依旧有些拿不定主意,柏奕靠近几步,“爹,我之前就和你说过了,一岁以下的婴幼儿照顾起来本来就特别耗神。所有那些、能让一个哭闹的小孩子立竿见影地安定下来的药,全都是以中毒的症状来达到效果的。

“等这些孩子夭折的时候,没人会把他们的死往这些要命的安抚药剂上想,他们只会记得这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不让人省心,体弱又多病!

“爹,你再想想柏灵,想想她现在一个人在承乾宫里。小皇子是贵妃的儿子,如果他真的出了事,贵妃的情形会是怎么样,到时候柏灵又会是什么样?这个风险,我们冒得起吗?”

柏世钧深深地吸了口气,良久,终是沉声道,“……明日我进宫一趟。”

“不,我们一起进宫。”

“你别胡闹!”柏世钧担忧地望着柏奕,“让为父去和王太医争一争就是了,你不要搅合进来!万一触怒了宁嫔——”

柏奕摇了摇头,“这件事要争我们也不和王济悬去争。您帮我争取半天时间就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上架感言

上架感言

各位读者姥爷好,本书明天(531)下午三点,准时上架!

重要的话写在前面:如果你喜欢这本书,拜托请一定一定要支持正版,即便在明日之后,有人就转去看了盗版,也希望能支持首章的成绩。

因为对作者来说,订阅就是吃饭的家伙,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拜托了(鞠躬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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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上一本书,这一次得到的支持和关注实在太多。

非常感谢编辑绿萝,在这本书新书期的第一个月,她安排的推荐几乎没有断过,甚至在新书期的最后一周让这本书冲上了青云。

这件事本身让我非常激动,又诚惶诚恐,一方面这实在是莫大的鼓励和信任,另一方面,我又实在担心自己笔力浅薄,最后登高跌重——但所幸,数据并没有非常惨淡,甚至一度还长势喜人。

这全都归功于追读这本书的每一位读者。

谢谢你们的收藏;

谢谢你们每天的推荐票;

谢谢你们的评论和捉虫;

谢谢你们的打赏;

谢谢你们把这本书加在你们的书单里;

谢谢你们在外的主动安利……

……

总之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现在终于上架了,又期待,又忐忑。我记得上一本书的均订完结的时候只有14,可以说是非常惨淡。我相信这一本书一定会比上一本好,虽然写到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写作技艺依然粗糙生涩。

比如叙述节奏。我还不懂得如何将一个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其实有读者已经在前文中和我提了三次,有些地方情节的节奏明显过慢。我并非没有觉察到这个问题,但除了现在的呈现方式,我还没有更好的思路来表达。

而这种缓慢,也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会继续持续持续下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我拿捏不准的地方。

譬如无法做到文笔的精准利落,很多描述回头去看,发现是累赘无趣的;

譬如不确定后期某些虐主情节的处理是否会触及读者的毒点;

又譬如对配角人物的过多描述是否会让情节变得拖沓,也是未知的……

所有的这些问题,我只能硬着头皮先试一试。因为它们都是我正在面临的瓶颈的一部分。

我想我的这本书应该是做不到完全解决这些问题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做到。

这本书的免费字数接近二十万,我想这个篇幅应该足以和大家展现这部作品的大部分优缺点了。

我只能先按照自己的节奏,把这个故事讲完。

但我相信只要继续写下去,讲故事的手艺是会慢慢打磨出来的。

我很认真地想吃这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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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说一下明天的加更规则。

明日更新保底三章;

以百订为基础,每增加50首订,加更一章;

打赏加更,每一个读者号,每一个舵主一更,盟主三更——打赏加更长期有效。

嗯,大概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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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还是要再说一遍风险提示。

这本书中所描写的任何症状、治疗方式,都不能够、也不应该作为现实生活中应对疾病的依据。

我想我可能会反反复复地重申这句话,大家不要烦昂。

当你觉得自己或者身边的人需要帮助时,积极倾听和及时就医永远是最重要的事。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而这本小说要做的,就只是讲述一个架空的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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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我这篇七零八落的获奖感言……

最后,还是要感谢我的先生,谢谢他一如既往的温柔鼓励,如果我最后能坚持把这个故事以我预期的样子呈现,那么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笑

第八十九章 见与不见(上架求首订!!)

今日的御花园静悄悄。

这天清晨,柏灵仍旧早早起床,还是带着干粮小桌,来到御花园“祈香”。

郑淑感念她辛劳,竟然一早就安排了两个婢子专门给她遮阳递水。

柏灵劝说了许久,总算是打消了郑淑的好心,一个人轻车熟路地到老地方坐下来——在这个纷繁的局势里,御花园里每一日的静坐,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珍贵时光。

今日那个天青色的少年没有出现,十四的新书也没有送来,柏灵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假山后面,什么也不想,心情却一刻更比一刻地好起来。

直到上午日头渐暖的时候,路的尽头处才传来几声轻微的碎步,扰得她不由得侧目而望。

“司药大人,打扰您……”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里出现了一个面生的宫女,“……淑婆婆、淑婆婆让你回去一趟。”

柏灵看了过去,“又怎么了?”

“方才……宁嫔娘娘来了,说……说想见见你。”

宫女的头埋得很低,声音也细若蚊语,这情态一瞧就知道,大概回去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柏灵试图问了几句,宫女都吱唔着不答,只说是淑婆婆让她快些回去。

柏灵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拂了拂自己沾了些许灰尘的衣摆,起身笑道,“那你坐在这儿替我看着香炉吧。”

那宫女懵了一会儿,“啊?”

柏灵笑着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擦身往承乾宫的方向去了。

这御花园的春日啊,若是没有人观赏,实在是太可惜了。

……

承乾宫里,此刻又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情景。

宝鸳和郑淑死守着门,

“郑淑,本宫让你们都让开,你到底听没听见?”

宁嫔的脸上覆着寒霜,但声音中气十足。

她身后站着十数个正值青年的公公,看起来竟有几分要闯门的意思。

宁嫔的个子即便放在男子里,也算高的。她的头常是微昂着,骄傲得如同孔雀。

尤其是那道目光,锐利得像开了锋的利刃一样——这和屈修那种外强中干的怒火有本质不同,宝鸳竟被那双眼睛盯得有些害怕。

她低着头站在宁嫔前面,竟觉得自己有一点像即将被老鹰捕获的家禽。

郑淑面色虽然难,却依然挡在门前一动不动,“宁嫔娘娘,不是老奴固执。奴婢知道您记挂我们娘娘的身体,但贵妃这几日实在不便,前日的事情您也听过了。娘娘既然说了不想见您,您今日就回去吧。”

宁嫔冷哼了一声,脸上反而浮了几分笑意,“你们真的和月影说了是我来了么?”

“娘娘这话——”

“我看你们都是和自家老太太一个鼻孔出气,连自己主子是谁也拎不清了!”宁嫔完全不给郑淑任何辩解的机会,声音带着骇人的惊怒,“今儿个是三月十三,本宫这个月里往承乾宫跑了不下十次,每一次你们都说月影不愿见我,我每一次都信了,结果呢!?”

——结果在这里来去自如的屈修,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带着月影出了承乾宫,差点铸成大错。

宁嫔冷笑了一声,“你们听好,本宫今天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和贵妃商量,这一次要是再耽误了,你们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担不担得起!”

宝鸳被最后一句话震得心中一颤,郑淑却反而往前了一步,声音益发平静了下来。

“宁嫔娘娘大概真的误会了什么,我们除了贵妃娘娘,再没有别的主子。至于……我们娘娘为什么不愿见您,那是她的考虑,我们不好揣测——”

郑淑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一声通报,“柏司药回来了!”

众人一时被这声音吸引了目光,纷纷回头望承乾宫的大门看去,柏灵果然已经站在了门中。

郑淑向着柏灵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

“柏灵姑娘是承乾宫新来的司药,”郑淑轻声介绍道,“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情,相信宁嫔娘娘也知道了,您不信我们,她总是可以信的。”

柏灵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快步上前,对着宁嫔欠身行礼。

宁嫔的目光审慎地在柏灵的身上转了几个来回。

在这两日的后宫,“柏灵”这个名字已被传得炙手可热。各家都在明里暗里打听她的来历。然而关于她的细节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神秘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形象。

毕竟硬生生接下了贵妃屈氏的医治;

毕竟四年来出入慈宁宫风雨无阻;

毕竟得太后“白子暗卫”的护卫加持;

毕竟……

但真正见到时,宁嫔才意识到,这竟然是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子。

尽管身居皇室的这些年,宁嫔自觉已经见惯了这世上美人才俊,但还是觉得眼前的女孩子也和他哥哥一样,都生得赏心悦目。

柏世钧长的什么样子她是见过的,而今再想想这两个孩子的容貌,宁嫔只觉得心中好奇——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得是什么模样?

“柏奕是你什么人?”宁嫔望着她,淡淡的开口了。

“是我兄长。”柏灵轻声道,“我们都是奉旨进宫的。”

宁嫔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声音陡然转冷,“也奉旨砸药吗?”

柏灵认真地答道,“他奉的是自己医者的本心。”

宁嫔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这才进太医院学了几天啊,就有医者的本心了。念你年纪小,本宫不和你计较,”宁嫔目光里透出几分威慑,“进去通报吧。”

柏灵这时才听出了宁嫔的来意,她望了一眼堵在门口的郑淑和宝鸳,这才看出几分门道来。

“宁嫔娘娘今日来,是想见贵妃吗?”

“是。”郑淑垂眸答道,“但娘娘说了,她今日正乏,不便见客,还请宁嫔娘娘回去,若是有话直接让我们转告就是。”

“一派胡言!”宁嫔眼中迸出了火星,“月影怎么可能不见我!”

“宁嫔娘娘。”郑淑也略略抬了目光,“这里毕竟是承乾宫,您这样大呼小叫,传出去不好听。”

宁嫔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堵门的宫人,心中更是盛怒涌起,声音低沉地呵了一句,“来人——”

“娘娘。”柏灵忽然上前,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眼中带着轻柔的笑意,“您傍晚时再来吧。”

第九十章 贵妃的不想(上架求首订!!!)

“为什么?”宁嫔冷冷问道。

“因为贵妃娘娘的病昼重夜轻,她说这个时候不愿见你,未必是谎话。”柏灵轻声道。

她又抬眸望向宁嫔,温声道,“这几日承乾宫里风波不断,我想宁嫔娘娘在咸福宫,一定等得也很煎熬。”

宁嫔目光微动,不由得看向屈氏的窗户,低声喃喃道,“……怎么可能不煎熬。”

柏灵无言,望着宁嫔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同情。

“我们也一样煎熬。”柏灵轻声道,“这几日淑婆婆和宝鸳姐姐几乎都没有离过贵妃娘娘的床塌,大家都有不易,娘娘还请体谅。”

宁嫔沉默地立在那里,心口还因为方才的纷争而起伏着。

“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宁嫔忽然问道。

“是我猜想的。”柏灵欠身,“也许猜错了,宁嫔娘娘不要见怪。”

宁嫔又哼了一声,但略舒了一口气,她看向柏灵,“若我傍晚来,也还是一样的结果呢?”

“贵妃毕竟尚在病中,对外界的一切采取回避姿态……也是寻常之事。”柏灵轻声道,“即便那时她仍不愿见人,您最好也不要硬闯。”

宁嫔不由得竖起了双眉,“她回避,你们就由着她?外面现在的情形怎样你们不知道吗?再这样下去——”

“娘娘,”柏灵略略抬高了音量,“这里人多口杂,您傍晚再来吧。”

这话既是提醒,话音中也带着请求。

宁嫔沉思片刻,那双眼睛在一瞬间闪过无数情绪,翻腾的担忧和愤恨,在深重的无可奈何之间涌动。

她叹了一声,终是转过身,沉声说了一句,“回宫。”

走到门口,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道,“傍晚时我会再来的,今日如果见不到月影,本宫就住在承乾宫不走了!”

……

“其实就算今晚宁嫔娘娘住在咱们这儿也没什么,东偏殿里还有一张床呢。”宝鸳拉着柏灵,表情有些负气,“就算是为了咱们娘娘好,宁嫔今日也太欺负人了!”

柏灵没有接话,只是撑着下巴,笑着听宝鸳说话。

承乾宫正殿的外间,只有她们两人围坐在小圆桌前,余下的都被打发出去干活儿了。

不多时,郑淑从里间出来了,宝鸳和柏灵都同时望向她,轻声问道,“怎么样?”

“都进来吧。”郑淑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身影又隐在了帘子后头。

屋子里的窗户大部分都合着,只开着一道小小的缝。

屈氏依然躺在纱帐下的阴影中,房间里四处灰蒙蒙的一片,与外头的春光如同两个世界。

这就是屈氏如今大部分时间的光景了。

“娘娘真的不要再睡一会儿吗?”宝鸳走到帘帐前问道。

“这怎么还睡得着呢。”屈氏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的暗哑。

她夜里失眠,白日又困倦。昨晚难得地在前半夜睡了一个多时辰,结果还是在丑时醒来,枯坐到天明。

宝鸳的心疼写在脸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隔着纱帐,屈氏坐得很直,她转头看向柏灵这边,声音带着几分不容辩驳的肯定,“即便是傍晚时宁嫔再来,我也不见。”

“这都看娘娘的意思。”柏灵望着纱帐,平静地答道,“我不会为宁嫔娘娘做说客,娘娘不用担心。”

屈氏这才缓缓往后,靠在棉枕上。

“娘娘……”郑淑有些犹豫地开口,“您真的不想听听,宁嫔想和你说什么吗?”

“总归是月底的赏花会。”屈氏淡淡地答道,“我不去,不必再劝我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柏灵想了一会儿,有几分不确定地开口,“娘娘怎么知道宁嫔娘娘是为了月底的赏花会来的?”

“我来说吧。”郑淑望了一眼塌上的贵妃,对柏灵道,“今早你走后不久,贾公公来过了。”

“他又来了啊。”柏灵眨了眨眼睛,“这次是来做什么?”

“一个是今年的赏花会不在宫里办,”郑淑面带愁容,“说是皇上嫌御花园太小,临时改主意,要去见安湖畔置宴,到时赏灯游湖,与民同乐。”

见安湖。

柏灵略略颦眉。她依稀记得这是平京西南角的一处湖泊,虽说是湖,却足有四五个平京那么大。其间星罗棋布地散落着一些岛屿,其中一座似乎正建熙帝玄修时常驻的仙灵苑。

以往见安湖畔最热闹的时候在夏天,城里的商户隔三差五就掏钱在那一带办灯会,湖里游船与花灯相映,民众们都爱这夏夜的热闹。

见郑淑看起来欲言又止,柏灵主动问道,“还有别的事?”

“再就是……贾公公说,有一批夜来香大约这两日就要开了,刚好又赶上宫里第一批花灯的交付……”

郑淑的声音越说越低,目光也不由得渐渐移向了贵妃。

“……所以后天晚上,会先在御花园会办一场游园会,皇上已经准了,给各宫娘娘的请帖,大概,下午就会送到。”

“我不去。”屈氏还是恹恹地答道。

“娘娘……”郑淑还想再说什么,就望见柏灵对着她轻轻地摇头。

尽管满腹的担忧,郑淑依然适时地住了口。

恰好此时,御膳房例行送来了贵妃的晨间饮食,屈氏虽倦,但在宝鸳和几个婢女的伺候下,仍是喝下了小半碗米粥,又昏沉沉地躺下了。

柏灵俯身行礼,而后便离开了房间,郑淑紧随其后。

……

“我就是有些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非要去参加这个赏花会呢?”

柏灵坐在承乾宫被封的枯井上,还是按捺不住地向眼前的郑淑提出了这个问题,“淑婆婆也觉得,宁嫔娘娘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郑淑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一定是的,宁嫔娘娘性情虽烈,但对这宫里的许多规矩,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她心里端得明白!”

柏灵想了想,“……还是和娘娘在外的名声有关?”

郑淑没有立刻回答。

这些事,她们平日里都不会和屈氏说,但前朝的风雨,终究是要刮到这承乾宫里的。

平素宫中的赏花会也就罢了,但贵妃曾经在万民心中的美名,怎好就这样放手让与旁人?

她若一直躲在这深宫之中,那些恶臭的骂名和不存在的捏造构陷就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等到从朝野蔓向民间的时候,滔天的民意会被如何操控……没人敢想。

“在这种节骨眼上……”郑淑叹了一声,低声道,“争名就是争命啊。”

第九十一章 不见的意义(三更求首订!!)

朝堂上的漩涡究竟是如何,郑淑说得含糊。

但这并非是她不愿与柏灵说清楚——只是她久居后宫,自己也不甚明白。

屈氏这样一个好心地的妇人,即便是想不开寻了短见,为什么会招来群臣那么疯狂的撕咬?

午门外被廷杖的官员一批接着一批,竟是越打越多,越打越激昂——他们群情激愤的样子,好像贵妃犯下的是什么滔天大罪,不将她踩入永劫,便不肯罢休。

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结下的仇怨,郑淑是不懂的。

柏灵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说起来,其实我之前和娘娘有过一面之缘呢……就在三年前的赏花盛会上。

“是吗。”郑淑低低地叹道。

回想起昔日的荣光,郑淑的眼中浮起些许感怀。

她自然也是记得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呢——因为前线大捷与前一年的大丰收,那一年的赏花会被建熙帝办成了一场万民同乐的春日大宴。

在如潮涌动的人群上空,漫天是数不清的赤焰天灯,每一盏灯都如同缓缓上升的小小火焰。

屈氏则单手擎着几乎融入了夜色的飞锁,从城楼的最高处向着宫门前的高台缓缓滑行,她身后衣带翩翩,如同神女降落凡尘。

就在那一晚丝竹之声响彻四野,觥筹交错之间,所有人都在惊叹,在欢呼。

一切恍如昨日,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郑淑的眼里泛起虚缈的薄雾,她们究竟是如何走到的今天这一步……这终究是让人想不明白。

“淑婆婆和我说了这些,我就懂了。”柏灵站起了身,“但我的想法还是看娘娘的意思,她不愿意,就不要勉强。”

“这怎么能是勉强?姑娘啊,你真的懂了吗?”郑淑的脸色更沉了一些,她喉咙动了动,“算了,你才刚来,不了解宁嫔和娘娘之间的关系也是情有可原。宁嫔凶是凶了点,但说的话都是良药苦口,我们娘娘要是能听进去,是她的福气。”

柏灵笑了笑,“那婆婆今日还把宁嫔拦在外头,不让她进屋?”

郑淑理所当然道,“她毕竟是外人,娘娘说了不见,那肯定是不能让她闯的,这是承乾宫的规矩,破不得。”

“那……如果今日来的是老夫人和屈大人呢?”

郑淑目光里闪过些许局促。

“……那娘娘,多半是会见的。”郑淑答道。

柏灵紧接着问,“若娘娘就下令拦着,说她不愿见呢?”

郑淑一时答不上来。

这真是答不上来。

柏灵笑了笑,也不再逼问下去。

她随着郑淑一道慢慢地往东偏殿的方向走,轻声道,“说起来,对抑郁症的讨论里一直有一种近似玄学的说法,不知道淑婆婆有没有兴趣听。”

“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某种程度上说,得这种病是有好处的。”柏灵轻声说道。

这句话落进耳中近乎石破天惊,郑淑的脚步停了下来,匪夷所思地望向柏灵——而柏灵也正望着她。

“好处?”

“嗯,”柏灵点头,“在抑郁症的致病风险里,遗传因素占到31~50%——如果一人罹患抑郁症,那么他直系亲属,比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患病可能,就会比普通人高出2~3倍。

“不过即便是有高遗传风险的人,一生中也未必就真的会得病,除非他长期暴露在压力环境中又无法排解——长期压力和一些应激事件,通常是致人抑郁的扳机点。

”抑郁症当然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譬如瓦解人的意志,使病人对一切失去兴趣,再也无法找到生活的意义,甚至最后只能去寻求死亡的庇护……

“然而,它却有一点好。”柏灵一字一顿道,“它让患者逃避外界的一切,既隔绝一切好的东西,却也隔绝了一切坏的东西。”

事实上,这也是许多进化心理学家猜测的,抑郁症能够流传至今的原因。

它让你失去一切的行动力,却也将你牢牢禁锢在安全的角落,使你免受豺狼虎豹的直接威胁,最终使抑郁的基因一代一代地往下传递。

“娘娘确实是病了,可她不是痴了傻了,遇到事情总有自己的判断,”柏灵接着道,“婆婆不如想一想,如果娘娘真的勉强自己去了见安湖畔的赏花会,结果在万众瞩目的时刻御前失仪,会是什么后果。”

郑淑听得心尖一颤。

“有时候争是一种争,不争又是另一种争。”柏灵笑着说道,“只看人会怎么理解了。”

郑淑神情复杂地看过来——小姑娘连人都没嫁过,谈起后宫的争与不争来,道理还一套一套的呢。

“总之,先等傍晚吧。能这么干脆利落地表示拒绝,我倒觉得是个好征兆。”柏灵声音轻快地说道,“对了,要是淑婆婆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回御花园了。”

郑淑想也不想,便随即拉住了她。

“你别去了,至少今天别再去了,就在东偏殿待命吧。”郑淑由衷地叹了一声。

柏灵望了一眼郑淑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目光沉沉地应声点头,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让郑淑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安稳的感觉,这才缓缓松开抓着柏灵的手。

方才柏灵的话她只听懂了后半段,前面的什么“遗传”、“应激”、“扳机点”……都是郑淑不曾听过的词汇。

但没关系,郑淑至少听明白了一件事——这个女孩子就和今日试图来闯门的宁嫔一样,心里装着主意和办法。

有些事未必需要她去做,但她只要人在这里,就是莫大的宽慰。

两人又一道往前,郑淑心中忽然生出许多的感慨,她的目光慢慢地移过眼前的石道,灌木,还有几处因婢子打扫而渐起的尘埃。

也不知为何,今日再看这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回的景象,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真是老了。”郑淑在心中暗自喃喃。

她一路送柏灵到东偏殿的大门口,正要分别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太监的细声呼喊,“淑婆婆!”

两人同时循声转头,就看见咸福宫的掌事太监张福海站在外面,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柏奕……”柏灵目光微亮,“你怎么来了?”

“我刚见完宁嫔娘娘,恰好经过你这里,就问张公公能不能顺路来看看你。”柏奕笑了笑,“方便说话吗?”

第九十二章 柏奕的叮嘱

“不方便。”张福海立刻尖着嗓音,白了他一眼,“刚才不是说就看一看吗?现在看完了又要说会儿话,是不是一会儿还要吃会儿饭,散散步啊?”

柏奕笑了笑,脚下却没有动,只是目光笃定地望着柏灵。

郑淑上前道,“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的,突然分开了总有不适应,公公担待些吧。”

张福海就等着郑淑给自己递话茬,此刻立时就坡下驴,“可不就像淑婆婆说的吗!奴婢也是瞧这这两兄妹被生生隔开有些可怜,不然怎么能带这小兔崽子来这儿顺道看一眼呢。”

柏灵也有几分好奇地开口,“是宁嫔娘娘发火了?”

“可不是!”张福海的整张脸都挤在一起,作出个狰狞的表情,“那真是好大的一通火呀!”

柏灵噗嗤一笑,“连累公公了,宁嫔娘娘一个时辰前刚从我们这儿回去,你们大概正好赶上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了。”

“为主子办事!”张福海勾了勾背,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那双眼睛转悠来转悠去,最后还是落在了郑淑身上,“淑婆婆,您看……要不就让这俩孩子聊一会儿?”

“行啊。”郑淑一脸坦然。

“……刚好吧,我也找您有点儿事。”张福海笑盈盈地说道,笑里带着几分求人办事的苦涩。

郑淑心里好笑,脸上却收起了笑意,肃容说道,“那公公就在这里开口吧。”

张福海往身后挥了挥手,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便听话地退出了承乾宫的大门。

眼见张福海几次张口又闭上,柏奕也适时地拉起柏灵的衣袖,“我们去那边说。”

这一次,张福海没有阻拦。

柏灵跟着柏奕走到承乾宫外空无一人的甬道上,在尽头一处廊门的一角,柏奕才停下来,他显然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说,但在那之前,他先是仔细了问了一遍柏灵这几日的身体情况,有没有被屈氏或是任何人找着麻烦……

“我都好,我都好。”柏灵一一回答,而后轻快地补充道,“你别挂念我,至少现在在承乾宫里,娘娘和她身边的人都会小心护着我,我比你想象得安全得多……快说你自己的事吧。”

安静的甬道上除了几队有规律经过的巡逻侍卫,便只有午后的日光洒在地上。

柏奕探出头,朝张福海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他们仍未结束谈话之后,又回到廊门的阴影中。

“还记得我前天和你说的那个小儿至宝丸吗?”柏奕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

柏灵想了一会儿,很快答道,“记得,是那个里头有水银的安神药?”

“对。”柏奕低声道,“我发现那不是孤例,这几天我一直在翻宫里的制药配方,基本上所有的强效镇定药剂全都加了汞,要么是甘汞、要么是朱砂……”

说着,柏奕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约一指长的纸卷,悄无声息地塞在了柏灵手中。

“我特意查了一下承乾宫的以往配送的所有丸药与粉剂,所有包含危险成分的药我都列在上面了,能拦着贵妃不碰最好,反正你自己一定要留心,尤其是平时小病不适的时候,千万避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柏灵把纸卷捏在掌中,只觉得手心一阵温热,她低下头,轻声说“好。”

“别的我也没什么担心了。”柏奕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保护好自己。”

两人看着彼此,眼睛里都有一些相似的担忧和感叹。

“这几天你查到的这些……你和爹说过了吗?”柏灵轻声问道。

“说了一点,没说全,也说不全。”柏奕很快地回答,“越是常识的事,越没法解释。一下颠覆得太多,也只会让人完全拒绝接受变化。这方面我循序渐进地来,不急。”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我现在对他还蛮有信心。”

柏灵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只觉得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天方夜谭。

“这是……发生什么了?”柏灵一时竟笑起来,“你也会夸他?”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嘛。”柏奕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他不是一直在修医书吗?以前我也没多在意,最近有机会关心了下,我觉得他还挺有想法的,至少比这里的很多大夫有想法多了。”

“怎么说?”

柏奕正要答,余光里就见到承乾宫中跑出了一个宫女。他用目光示意柏灵身后有人来了。

柏灵随即转身——看见宝鸳的身影正从承乾宫的大门口向自己这边靠近。

也便此时,柏灵听见柏奕用极轻极快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开口。

“他这本书要是能传世,那基本就算古代循证医学思想的先驱人物了。”

柏灵瞪大了眼睛朝柏奕看去。

柏奕笑了笑,“真的,之后有机会和你细说。”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

宝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日光下,逆光而行的宝鸳伸手遮在了额上,迈着快步走来。

柏灵只得暂时中止了谈话,上前与宝鸳打了声招呼

言语中,柏奕也随柏灵一同喊了一声“宝鸳姐姐”,听得宝鸳心中喜乐——她宫外的家里倒真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只是年纪和眼前这对兄妹对不上。

“柏小大夫来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宝鸳笑着看向柏灵,“是不是前脚答应了我的事,后脚就忘了?”

柏灵愣了一愣,不管宝鸳指的是什么,她这会儿确实是全然想不起来。

“那个玩偶的针法呀。”宝鸳这才提醒道,“你真忘啦?”

柏灵一声感叹,这才恍然大悟。

真是忘了。

“娘娘听说张公公带着柏小大夫来了,特意提醒我过来学呢。”宝鸳笑道。

柏奕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他有几分在意地望向宝鸳身后,“那张公公那边——”

宝鸳接道,“娘娘已经让他先走了,你又不是他押的犯人,非得让他送你去太医院不可么?”

柏灵和柏奕彼此看了看,都笑起来。

“那现在——”

“走吧,去绣衣司。”宝鸳从两人身侧走过,脸上带着笑,“娘娘说了,今日就让我先来偷个师。”

柏灵与柏奕只得跟上。

往前走了四五步,柏灵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她有些在意地回望——也便就在这转角的一瞬,她忽然注意到甬道另一端的尽头,方才站在张公公身侧的两个小太监依然垂着头,守在那里。

张福海没有走。

至少此刻,他依然在承乾宫里。

第九十三章 隔空的过招

同一片天空下,屈家的老宅里,屈老夫人瞪圆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屈修。

“这就是柏家全部的底细了?”

“娘,您要不信您就再换个人查,肯定也还是这些的!”

屈老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望向了眼前的故纸堆。

这些纸张上的信息,把柏世钧一家的动向一直往前追溯了十一年。

早年间的事情自然不甚详细,但这些数字也精确地记录着他何年何月自何地离开,何年何月又到了新的城镇。

屈修接着道,“这些个记载,全是儿子我没日没夜从见安湖的黄库里翻出来的,不可能还有别的了。也是柏世钧这个人做事仔细,每到一个地方,就算是只待三个月也会先去官府登记,这些全是他缴的税,儿子找人核对过了,基本没什么偏差。”

“那他们在京城的四年呢?难道柏世钧就没上过哪家达官显贵的门?”

“真的没有啊。”屈修一脸的无奈,“儿子专门找锦衣卫的三爷问的,哪年哪月谁进了哪户人家的门,他们锦衣卫那边都有据可查。”

说到这里,屈修靠近几分,“您想想,若是咱们家有谁病得只能找宫里的太医来瞧,是不是邀来的大夫至少也得是御医以上的品级?谁会去搭理一个外来的医士呢是不是,京城的达官显贵也是一样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道理屈老夫人都懂。

但她皱着眉望着屈修递来的这些消息,仍是满脸的匪夷所思。

太干净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人都太干净了。

屈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慢慢推向了屈修的一侧。

“这是郑淑半夜从宫里送出来的信。”

屈修的两只眼骤然亮了起来,立时双手接过。

“郑淑?”他哗啦啦地把信拆开,“娘真是高明!我还以为咱们放在承乾宫的人全都被逐了呢!”

屈老夫人的声音因为刻意的压低而显出沙哑,“你看一看,看完焚了。”

屈修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越看越好。

“我就说皇上对月影是痴心一片,您瞧瞧这几天皇上往承乾宫明里暗里送了多少赏赐!敲打敲打我们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和皇上到底也算一家人——”

“呸!”屈老夫人抓起手杖,想也没想就给了屈修一棍子,“住口!”

屈修自知失言,默默吃打,脸上却仍是笑着道,“娘现在可以放心了,你瞧瞧这个柏灵,您也走好几天了,她不是照样每天按您的吩咐去御花园祈香吗?可见是怕了。”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你觉得她是怕了?”

“不然呢?”屈修摊手道,“柏家后头可是一个正经靠山也没有,这种小门小户,敢和我们拧?她当时横一横也就罢了,事后想想肯定害怕,不然为什么现在天天起早去御花园哪。”

屈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时昏暗,一时间竟被屈修的蠢钝气到眼花。

她扶着椅把,闭着眼睛吐纳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屈老夫人目光复杂地盯着儿子。

再蠢也是自己生自己养的,还能怎么办。

“娘……?”屈修的声音立时有点发慌,“您怎么了,不舒服?”

屈老夫人摆了摆手。

算了……这个儿子毕竟还算孝顺听话。

“不要小看了她。”屈老夫人轻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她要真是怕了,那两个婆子就不会一告假就告半个月,她要真是怕了,就不会单独拉着月影说话一说说一个时辰……”

屈老夫人一声冷笑,“她背后有太后,你不要忘记了!”

见屈修愣了一愣,屈老夫人又接着道,“怎么,不记得了?太后可是把她的白子暗卫也给了这丫头,这是对她何种看重,难道你瞧不出来?”

“这……”屈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我们、我们……”

“她这是在和我们过招呢。”屈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声,脸上却升起一阵令人胆寒的微笑,“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天天去御花园?她是在告诉我们,她不想和我们起什么冲突,所以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会退让。

“前脚亮完了刀子,后脚就玩起怀柔的一套。”屈老夫人嘴角略略下沉,眼神也带起几分锋利,“这个丫头,不简单。”

屈修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就这么把她放在月影身边,会不会——”

屈老夫人抬手,示意屈修不必再说下去,“先这么放着吧。信里说这几天贵妃过得还好,她兴许确实有些本事。咱们边走边看就是了。”

屈老夫人笑着哼了两句,站起身往外走。

这个时候了,该去佛堂祈经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外头晴空万里,湛蓝蓝的天一丝云也没有。

想着方才郑淑信里的话,屈老夫人久违地舒展了眉头,

宫里头的那汪死水,也该搅和搅和开了。

“对了,还有件事。”屈修忽然想起了一些什么,连忙追上来道,“我听说最近储秀宫的那个贱人又作妖了,说是宫里一个宫女不知怎的惹怒了她,她就把人家家里唯一的男丁给——”

屈老夫人才听到储秀宫三个字就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

“这种宫闱野话听听就是了,别传。”屈老夫人轻声道。

“娘你不担心吗?这么一个蛇蝎毒妇在皇帝身边,万一哪一天对我们——”

“她要是哪一天敢对我们有一丝一毫的损毁,她自己的死期才是真的到了。”屈老夫人答得不急不缓,显然是完全没有把林婕妤的事放在心上。“为什么啊?”

屈老夫人冷笑了一声,她轻轻戳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你好好想想吧,要是连这一层事都想不通,你以后的官就别做了,随娘回老家开铁匠铺吧。”屈修虽有万般不解,却也只得面带尴尬地噤了声。

“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宴宾客……”

屈老夫人轻轻地哼唱起来。

林婕妤这种人,在后宫除了登高跌重,没有第二条路。

此时花开荼蘼又如何,女子的美貌转瞬即逝——反而是女儿屈氏足有一年半不曾侍寝,却依然圣宠不衰,这才是真本事。

第九十四章 人间的太阳(为古墓传人的加更~

屈老夫人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像想起什么了似的,回过头道,“柏家的事,你接着往下查。”

屈修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低低地道,“这……儿子真不知道该查什么了。”

“可查的事情多了。”屈老夫人目带阴寒,“他这些年不是一直带着儿女鳏居吗?他的亡妻是谁,哪里人士,家中境况几何?你查过了吗?”

“这……没有。”

“还有之前百姓自发进城探望他的事,你说是柏世钧怕连累儿女所以先给附近乡下的大哥送了信……他一个西南钱桑的蛮人,为什么会有个大哥在平京附近的村子里?”

屈老夫人目光冷肃地看向屈修。

屈修的脸渐渐红了,“这……儿子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查。”屈老夫人转过身,不再理会屈修的局促,一个人慢慢往前走。

屈修站在原地,只听见母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还是不懂啊……”

他心中一阵翻腾,刚想说些什么,又听见母亲叹了一声,“还是多想一想吧。”

“是。”屈修躬身答道,目送母亲离开。

屈老夫人走出了几重的院子,脚步终是渐渐慢了下来。春日里到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就连池子里的锦鲤也活泛过来,时不时聚在一块儿,那一尾鲜红拍在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屈老夫人越走越慢,最后一个人站在那儿,望着池水停下了步子。

世间事纷繁杂乱,可隐于其后的某些道理亘古不变。

这方土地上千百万人活过又死去,都说人心如烟,波诡难测……可这太阳底下的人,哪又干出过什么新鲜事呢?

猜疑、欺瞒、哄骗、争斗……

温从、良善、牺牲、掩埋……

下到升斗小民,上到王公贵族,谁的一生不是已有历史的反复。

只不过人人都是第一次生,第一次死,所以才觉得新鲜,觉得快活,觉得痛苦,觉得难挨……

活到今日这把年纪,屈老夫人只觉得自己早已看清了那些波澜壮阔之后的荒谬。

往事如烟,余下的时日或许屈指可数,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或许一生都做不完了。

可是心底好像还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咆哮,这声音不仅没有随着自己年岁的老去而日渐熄灭,反而随着自己身体的年迈虚弱,益发地强壮起来。

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女人又何尝不是。

深渊在后,一生的光景眨眼就过去,而今她已是时日无多的老妪,唯有攥紧手中的绳索,才能与对死亡的恐惧抗衡。

“我不怕的。”无人的长廊上,屈老夫人忽然开口喃喃了一句,“我怕过什么?”

……

“奴婢真是当场就被那个柏奕吓破了胆哇!”

张福海脸上涕泗横流,一个鼻涕泡“咕”地一下冒了出来。

“淑婆婆,”纱帐后的贵妃轻声唤道,“给张公公递块帕子擦一擦……”

郑淑笑了笑,从一旁宫人手中接过一块帕子,转身递给张福海。

张公公立时破涕为笑,胡乱地擦了擦脸,但声音还是哽咽的。

“贵妃您最知道的,宁嫔娘娘虽然性子暴躁,可奴婢跟着娘娘这么多年,知道咱们娘娘是个实在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今天柏奕这么一窜腾,要真是给他蹿腾成了,那半个月之后宁嫔娘娘还不得把太医院给拆了哇?”

张公公又擦了一把眼泪,“到时候……到时候只怕前朝的那些个蛆虫又要骂街了。那时会是个什么风浪,奴婢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是张公公的话,本宫还是没听懂……”屈氏声音有些虚弱,但她还是极为专注地望着眼前哭告的张福海,“那个柏奕,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来证明出牙粉和小儿至宝丸的毒性?”

“这个他也没说呀,他只说让宁嫔娘娘先停下所有宫中给小皇子用的药,时候到了他自然会拿出证据。”

张福海说着,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贵妃娘娘,这些年您对我们这些奴才都关照,奴婢斗胆,今日特意跑来,就是来求娘娘一件事!”

屈氏眸色微暗,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几分。

“……公公请说吧。”

张福海涕泪盈盈,“求求您了,真的求求您了!您就见见我们家娘娘吧,这宫里能稳住我们娘娘的只有您了。说句不恭敬的话,小皇子毕竟是您的亲骨肉,要是宁嫔娘娘道时候真的热血上头惹出了事,您……您肯定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郑淑已经皱眉训斥了一声。

张福海立刻缩了脖子,一脸委屈地嘤嘤了几声。

床塌上的贵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的沉默过后,屈氏淡淡地开口道,“阳姐姐的性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柏奕要真是拿出了证据,她一定会去找太医院的人,要个公道……”

张福海连连点头,满眼期待地望着那个纱帐后头的人影。

“不过公公你也别装了,”屈氏的声音依旧平淡,她语速很慢,每说一句,都像是要思考许久似的,她看向底下的张福海,轻声道,“拿这件事来求我,本身也是阳姐姐的吩咐吧……”

张福海打了一个抖,头立即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哪里是只有我降得住她呀……”屈氏的眼中透出几分难以觉察的温和笑意,“这分明是她在降我,且一降,就给降住了。”

张福海尴尬地咧开嘴,“贵妃娘娘说的什么呀,奴婢、奴婢可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公公帮我把话带到就行了。”屈氏又叹了一声,“算了,就傍晚的时候来吧,我白天实在乏得厉害……”

“诶,诶!”张公公这才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娘娘这真是救了亲命了!您可要好好劝劝我们娘娘!”

屈氏在纱帐后,终是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这后宫里也许谁都需要劝慰,可宁嫔娘娘——薛阳,是一定不需要的。

她就是字如其名,像天上的一团火,人间的小太阳,活得恣意又洒脱。

……只是,人在虚弱的时候,就只想钻进什么角落躲藏。

最好连一束光都不要有。

第九十五章 外科本色

绣衣司里,许多人围在一处桌椅前,屏气凝神地盯着最当中的那人。

“刚才演示的是皮下缝合和八字缝合。”

柏奕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而起落,他拿起一旁的剪子,再一次剪断了线头。

“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一种缝合,也是这次用在手偶上的针法。”

宝鸳闻言,不由得身子往前靠了靠。

“这种缝合呢,一般……”

柏奕忽然咳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宝鸳追问道,“一般什么啊?”

柏奕一头黑线——这种缝合一般用在tka闭合的时候,差点说顺口了。

“一般缝出来的效果干净漂亮。”他很快接口答道。

四周传来了低低的应答声,人人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其实绣衣司里也常常请外头的绣娘来教授一些新鲜的针法,但从未有过男子做这些——更不要说是这么年轻的男子。

柏奕的那双手因为这两年在内厨的磨练,已经满手老茧,被烫伤的痕迹深深浅浅,斑驳一片。

左手中指和食指的指背上,有几处刀疤非常醒目——那几乎都是他在极度困倦还不得不接着干活儿时切着的。

即便他那时候很快给自己止住了血,也依然为细菌感染担惊受怕了好几天。

但这样的一双手依然十分好看,纤长的十指骨节分明,

柏灵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柏奕的这双手。

自从柏奕开始去学厨之后,每个月最多只能见到两三天,有时甚至连月不归,她几乎从来没有留心过这双手上的细节。

此时再看,不免有些心疼。

“那个,柏师傅……?”一个宫人有些犹豫地开口,“想请教一个问题。”

“嗯。”柏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你问。”

少年明眸如星,那宫人立即错开了目光,低声道,“为什么你每逢一道线,就要打个结?我看方才的几个结,好像都不大一样……?”

“啊,是,为了结实嘛。”柏奕笑了笑,他想了想才答道,“你观察得很细,确实都不大一样。”

他从别处又取来一卷线,“说到打结,不如我再演示几个常用的手法——”

“这是单结。”

“这是方结。”

“这是三重结。”

“这是外科结。”

“这是假结。”

“这是滑结。”

……

柏奕每一个动作都会先快速做一遍,让所有人先看看效果,之后再慢动作重复两到三次。

“像上面那个单手徒手打方结,一般人熟练之后,一盏茶的时间里大概可以打上一千两百个。”柏奕接着道,“不过一开始练的时候不要追求速度,要记住‘先牢后快’。一盏茶一千两百个本身不算什么,但如果每个结都方方正正、无张力成结、拉线方向都非常准确,那达到如此的速度就很惊人了。”

宫人们面上不说话,袖子里的手已经跟着柏奕的动作重复练习了起来。

柏灵的注意力并不在柏奕说话的内容上,她只是靠在桌边称着手,看着柏奕演示的动作。

说起来可能有些奇怪,尽管眼前的少年身着古衣,但柏灵却好像已经看见他穿着白大褂在实验课上给新生进行教学的样子。

柏奕的整个分享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满打满算大概半个时辰。

离开时柏灵听见身后的几个宫人说着悄悄话。

有人说这些针法都太过粗暴,在宫里没什么用武之地。

又有人说针法虽然不行,但后面的几个打结的手法真心是有用。

然后有人反驳道,柏师傅的针法逢丝绸那样的薄料当然不行,但要是换了狐皮大氅来,她还真觉得没毛病。

诸如此类。

更多人则拥上前,送他们一路出了绣衣司的门,一路上三番道谢,连声夸赞。

“你这手艺都是怎么练的啊?”回程路上,宝鸳好奇问道,“乖乖,我当你只是自己捣鼓出了什么新玩意,没想到花样还挺多。”

“多练就好了,我一开始也抓瞎。”柏奕笑着答道。

宝鸳笑起来,“有你们兄妹俩在真好,感觉我往后许多事都不用愁了。”

听道宝鸳这么说,柏奕看向柏灵,“对了,贵妃娘娘的情形怎么样,好些了吗?”

“哪有那么快……”柏灵笑着答道,“我进宫才几天呀。”

“我觉得变好了。”宝鸳在一旁接道,见柏灵在一旁笑着不说话,她又补了一句,“真的。”

柏奕紧接道,“是怎么个好法?”

宝鸳笑着地开口,“至少娘娘现在每天晚上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在因为睡不着而难受,还是因为‘睡不着难受’而难受了。”

柏奕听得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柏灵在一旁笑了笑,却没有解释。

其实不难理解,宝鸳的意思很直白。

从前贵妃娘娘不仅会因为睡不着而觉得痛苦,而且会因为自己不得不忍受这种无法排解的痛苦而感到脱力,在这个基础上又有许多新的忧思……

譬如觉得自己没用。

譬如觉得上天不公。

譬如不断地自我叩问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虽然这些痛苦依旧无法疏解,但屈氏已经能把这几种痛苦分辨开,明白前者多半出自身体的病痛,而后者则多半是出自她自身的赋予。

但这些话,以她的立场是注定不能与第三人开口的。

“你不用明白这些。”柏灵说道,“总之慢慢来就好了。”

柏奕的眉头仍旧没有舒展,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柏灵的眼睛,“这是……什么思辨游戏吗?”

“其实要理解成思辨游戏也行。”

毕竟贵妃承受的痛苦没有减少半分,她只是在试图理解每一分痛苦背后的含义。

只不过,这件事本身就能让人缓解一些失控和无助的感觉。

但比起这些,柏灵现在更想赶紧说点什么,把话题转开。

“所以贵妃到底是……为什么要寻死?”

柏奕的问题一出口,宝鸳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方才还漾着笑意的眼睛,立时多了几分警惕。

柏灵心一沉,她的开口还是晚了一步。

第九十六章 加缪与萨特

这样的柏奕有些反常。

实际上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觉察,比如一起去吃鸡汤馄饨的那天晚上,从不过问医事的柏奕接连问了她好些与贵妃的病有关的事。

——“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时柏灵不动声色地问他是否上一世也被抑郁困扰,但他也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未等柏灵开口,宝鸳已经一记手刀敲向了柏奕的脑门,被他闪身躲过。

“这种事是你该问的吗?”宝鸳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既有急切又有一点点的生气,“被人听到了,你到底是该罚不该罚?”

见宝鸳黑着脸追打,柏奕多少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问题的失度,主动停下了这个话题。

“是我欠考虑了。”

“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柏灵问道。

柏奕叹了口气,“我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老想起西西弗斯的神话。”

柏灵心中微动,不由得认真地看了柏奕一眼。

“西西弗斯……?”宝鸳的手停了下来,“那是个什么神话。”

“就是一个小国的国君,因为惹怒了众神,所以众神向他发出了最严厉的惩罚——他每一天都要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但白天推到山顶的石头,夜晚又会滚落山脚,西西弗斯要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没有意义,也永无止境。”

宝鸳歪着头,颦眉听着。

这故事就和主人公的名字一样古怪。

“为什么非要去推石头?”宝鸳歪着头问,“不就是让他服徭役吗,这算什么严厉的惩罚?”

“因为众神认为,这种难以忍受、无法摆脱、永无止境的痛苦,是对一个人最深重的惩罚。”柏奕沉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大部分想寻死的人,也都和西西弗斯一样,是想向死亡寻求一种解脱。”

宝鸳听到柏奕又把话题绕回了寻死上,不由得一个战栗,刚要怒斥,就听见柏灵在一旁笑着开了口。

“不一定哦。”

“……什么不一定?”柏奕目光清明地望过来。

“西西弗斯未必就一定要感到痛苦,”柏灵低声道,“至少在加缪笔下就不是。”

“加缪?”柏奕的思绪随着柏灵的话而飘远,“我没太读过他的书,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西西弗斯是一个幸福的人。”柏灵说道。

柏奕双目微睁,“为什么?”

柏灵也同样认真地开了口,“加缪有一本哲学随笔,叫《西西弗斯的神话》,他说西西弗斯的困境其实是每一个人生而俱有,无法逃开的。

“一般人在面对它时,有三种选择。

“要么选择生理上的自杀,就像你说的,向死亡寻求永恒的解脱。

“要么选择哲学上的自杀,也即是从此背过身去,不再去想、也不再去问自己日复一日推石头的意义所在。”

说到这里,柏灵停顿了片刻。

“第三种,也即是加缪笔下西西弗斯的选择——他全然认清了人生背后的荒诞和无意义,但依然带着热忱开始自己每天的工作,幸福而坦然地度过自己人生的每一天。”

“其实不止是加缪,”柏灵的声音像溪流一样缓缓地流过,她依然望着柏奕,温柔地说道,“另一位心理治疗师欧文亚隆也有类似的说法。”

柏奕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这位治疗师说,‘我发现有四个既定事实与心理治疗息息相关:我们每一个人以及我们所爱的人必然都会面临死亡;我们必须按自己的意愿营生的自由;我们终归是孑然一身的孤独;以及人生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

“‘不论这些既定事实看起来如何冷酷无情,智慧之根与解脱之道尽在其中。’”

柏奕略略颦眉,他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这不类似。你说的这位咨询师的见解,显然和萨特更接近。加缪的思想……还是太软弱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柏奕郑重地答道,“我觉得加缪所谓的幸福未免有点削足适履和自欺欺人。他的西西弗斯放弃了反抗,也就放弃了一切未来的可能。”

“也许这样确实能让一些人抓住幸福,但我不喜欢。”柏奕垂眸,“加缪的理论给人以幸福的希望,但这种希望根本就是一种幻象。”

柏灵有些意外地抬眸,“你是觉得‘加缪所说的希望’是一种幻象,还是‘所有希望’都是一种幻象?”

“所有的希望都是。”柏奕答道。

柏灵轻轻地哦了一声,“这听起来,好像有点……悲观呢。”

柏奕摇头,“其实在萨特的思想里,所谓的乐观就扎根在摒除一切希望的绝望里啊。希望让人放弃了更广阔的自由,也放弃了正面突破的选择。它让人对各种各样的结果产生幻想,所以反而不能破釜沉舟地依靠自己的力量行动。

“绝望意味着人的意志,意味着永远的不断创造和呈现。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起全部的责任,萨特的乐观主义就是从这种绝望里派生的。

“这也即是所谓的,‘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

柏灵笑了笑,“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倏然掠过的飞鸟,“我听过一些关于这两人之间的轶事。虽然他们好像非常合不来,但今天我忽然觉得他们的故事内核好像共通的。”

“……什么?”

“反抗。”柏灵低声道。

“反抗?”

“对命运的反抗,对虚无的反抗,对一切践踏人尊严的东西的反抗……只是手段和口号天差地别。”

柏奕的眼睛微微眯起,“加缪的反抗在哪里?”

“加缪的反抗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柏灵望向柏奕,“被推入永无止境的责罚之中,却坦然而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本身就是对命运最直接的反击啊。”

柏奕哑然,虽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依然在这一瞬有豁然开朗之感。

两人彼此无言相望,柏灵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握住柏奕的弦外之音,心中仍带着隐忧,却见柏奕深思的眸子里忽然带起了笑意,于是轻轻地舒了口气。

宝鸳像望着怪物一样望着眼前的两个人,良久,终于磕磕绊绊地冒出了一句,“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啊?”

第九十七章 临别交底

柏奕第一个笑起来。

“听不懂没关系,就是在随便吹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的,哈哈哈。”

“都是我们之前在宫外听到的一些乡野轶事,”柏灵笑着答道,“宝鸳姐姐一直在宫里住着,听不明白很正常,你要是感兴趣,回去我给你细讲也可以。”

宝鸳努了努嘴,“算了算了,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听得就头大。有这个功夫,我还不如给娘娘多做几件衣服呢。”

三人又说笑起来,恢复了先前的热络。半路的岔口,柏奕要先走一步回太医院,大家彼此挥袖道别。

只是柏灵才走了几步,又转身追回去,“柏奕!”

柏奕停了脚步,“怎么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儿瞒我了。”柏灵说道,“是什么,要紧吗?”

柏奕无辜地瞪着眼睛,“……啊?”

“不要装傻。”柏灵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非要绕个哲学的大弯子?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都会很让人担心的啊。”

“我——”柏奕愣了一会儿,才挠了挠头“……有吗?我老这样吗?”

“你有啊,你当然有啊。”柏灵叹了一声,“上次你不声不响跑去百味楼之前,不是这样的吗?是谁大半夜不睡觉拉着我聊了一宿的出世入世儒学心学,什么知行合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有再之前你离家出走那次,老爹单独找你谈话要你跟他学医那次、你偷偷找人砸了火疗馆的那次……哪一次不是这样的啊。”

柏奕愣在那里,半晌才惊道,“你们搞心理的……都这么可怕的吗?”

“这关搞心理什么事?”柏灵略略皱眉,却也实在是觉得有些好笑,“你每次都表现得这么明显,稍微心细一点都会觉察的好吗?这次到底是怎么了,你老实讲。”

望着柏灵那双眼睛,柏奕的脸忽然有些烧起来,“我——”

“不要抠指甲。”柏灵瞥了一眼他的手。

柏奕动作一僵,随即发现自己确实是在抠指甲——难道自己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抠指甲吗?

“这次是萨特,是‘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要是其他什么伤春悲秋的话题也就罢了,你现在是要采取什么行动?要放弃什么希望?”

柏灵的发问直指红心。

来这里这么长时间,柏奕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外表看起人畜无害,但搞不好切开会发现里面是黑的。

柏奕咳了一声,表情也冷肃下来,他两手握住了柏灵的肩膀,低声道,“其实我没想瞒你,相反,我想到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就想找你说的。只不过现在我连最基础的东西都没准备好,我又不是喜欢纸上谈兵的那种人。”

想起今日的遭遇,柏灵沉眸想了一会儿,“是和什么有关?宁嫔?小皇子?”

“对。”柏奕轻声点头,“我想找一些明确的证据,来证明某些药物的毒性。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仔细考虑过可行性的,这次刚好有个机会,事情不复杂,但我要先试试。”

柏灵轻轻地松了口气。

这次是真的松了口气。

“今天让你这么担心真是对不起,我自己这段时间也确实是有点焦虑,你不在身边我有点调整不好。”柏奕认真地说道,“以后我会注意的,但现在先让我按自己的节奏来好吗?”

柏灵什么也没有说,上前一步,轻轻靠住了柏奕。

“我的要求其实不高的,甚至可以说非常低,”柏灵轻声喃喃,“你们都活着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啊。”柏奕小声说,“我们也是。”

这次分别之后,宝鸳明显感觉柏灵的情绪低了许多。

虽然不知道柏灵跑过去和柏奕都说了什么,但宝鸳还是用力地拉起了柏灵的小手。

“我刚进府的时候比你还小呢,也和你一样。”宝鸳轻声说,“每天晚上都想家想得流眼泪,哭了足足有一个多月才缓过来。”

柏灵笑了笑。

“不难过啊,回去我给你拿好吃的。前个儿姐姐专门从御膳房那儿订了一批西南的点心,今晚肯定能送来,你到时候尝尝。”宝鸳说着,也摸了摸柏灵的脑袋,“咱们好好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好好的。”

回到承乾宫的时候,贵妃少见地坐在了梳妆台前,两个宫女一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发髻,一人半跪在她身侧,小心地为她打磨指甲。

宝鸳见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她两三步走到外头正在指挥宫人调整桌椅摆设的郑淑身旁,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娘娘这是要出门吗?怎么都梳妆起来了……还是出什么事了啊?”

“能出什么事啊,就是晚上宁嫔要来,娘娘不想蓬头垢面地见人,吃了点儿东西就起来梳洗了。”一旁郑淑笑着说道,“都讲好了,傍晚的时候,宁嫔娘娘过来一起吃个饭。”

“咦。”宝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娘娘早上不是还说不见吗?”

“早上是早上,这会儿是这会儿。”郑淑看了看宝鸳身后,“柏灵呢?”

宝鸳轻声道,“哦,看她好像是累了,一回来就往东偏殿去了。”

“你去给她找点事情做,晚上宁嫔娘娘来的时候,就不要让她在旁边伺候了。”郑淑说着,又感慨了一句,“哎,没她盯着,心里老觉得不踏实。”

宝鸳有点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娘娘的吩咐吗?”

“嗯,晚上就咱们俩跟着一起。”郑淑点了点头,“宁嫔好容易来一趟,娘娘不想让她见着新人,说是怕她看着觉得物是人非,心里生分了。”

宝鸳这才恍然大悟,紧接着就笑起来,“这种事也就咱们娘娘心思细、会在乎,我看宁嫔娘娘啊,到现在连我到底是叫宝鸳还是紫鹃都分不清呢!”

郑淑一指头戳过去,“不要在背后编排主子!”

话音未落,里间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摔击之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发出铮铮鸣响。

郑淑和宝鸳同时惊得一颤。

“娘娘!”

第九十八章 死生契阔

衰老这件事,是很不讲道理的。

屈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一时变得了无生机。

她还记得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因着一段舞步怎么走也走不顺,所以连着好几日茶饭不思、昼夜不停地练习,等后来某天早晨,忽然就在铜镜中看见眼角下生了两条细纹。

她心中猛然一惊,而后接着半月老老实实地吃饭睡觉,这两条小细纹很快就消失了。

等过了二十三四的年纪,又是某一天的早晨,她醒后在铜镜中看见自己的嘴角边隐隐浮现了一道浅浅的沟壑。她又如法炮制地休养生息,然而这一次的皱纹却再也没有消下去。

家里人给她明着暗着找了许多方子,但都收效甚微,屈老夫人甚至带话进来,让她平时不要大笑,免得加深了皱纹的痕迹。

但屈氏自己觉得没什么——年纪虽然在慢慢往上长,面上再端庄大方,但她心里活泛着的依然是从前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而当皱纹第一次如此如此顽固地、像甩不脱的藤蔓一样爬上她的脸,她才再一次有了“长大成人”的实感。

在那之后,她看许多人,许多事都好像又慢慢变得不同起来。

而今,屈氏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在镜子前好好看过自己了。

她看着自己眼睛下头的墨青色眼袋,略略有些凹陷的眼眶,还有脖子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这是谁呢?

她一下就对镜子里的人陌生了起来,似乎完全认不出自己的脸。

郑淑和宝鸳已经接连跑进了房中。

只见金灿灿的钗饰宝珠滚落一地,梳妆台上的金丝楠木香奁翻了好几个跟斗,四脚朝天地被扔在了地上。

几个宫女都伏低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

屈氏背过脸,声音清冷,“既然碰都不让我碰,我也不要这些劳什子的金钗银钗,都拿走吧……都拿走吧!”

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哆嗦,这样的屈氏也没什么人见过。

宫女们的声音细若蚊蝇,除了胡乱地喊几声“娘娘息怒”“奴婢该死”,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怎么回事?”郑淑冷声问道,“你们都在里头干了什么?!”

一个宫婢连忙抬头,声音略带颤抖地解释道,“是方才……方才娘娘想仔细看看这支步摇,奴婢怕……怕……怕娘娘拿着伤着手,就没给娘娘。”

郑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这些个珠宝首饰因为一端尖锐,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一直被锁在木匣之中,即便是今日伺候屈氏梳妆,宫女们也一样小心翼翼,不敢让屈氏碰着任何一件东西——哪里能想到,这件事今日竟然就触怒贵妃了呢?

“派人去咸福宫,”屈氏喃喃着道,“不见了,我谁也不见了……”

话音才落,还未等郑淑两人反应过来,外头一个清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可不成,都答应好了的事情怎么好反悔?”

众人转过头去,看见宁嫔已经径直走了进来。

郑淑倒抽了一口凉气,怒目望向不远处假模假样拦着宁嫔但实际上连手都没挨着的几个小太监。

“郑淑你不要瞪他们,是本宫自己闯进来的,”宁嫔冷不丁地蹦出了一句,脸上摆出似笑非笑的客套笑容,“你要罚他们,要立威,就从本宫开始好啦。”

郑淑也不客气,她上前恭敬地行了礼,轻声道,“宁嫔娘娘哪里话,说好是傍晚来,宁嫔娘娘现在就过来,我们娘娘还没布置好呢。”

“傍晚过来现在过来有什么差别?傍晚一起来用膳,我现在就不能来你们宫里讨一杯茶了?”

宁嫔笑着就要往里走,郑淑正要阻拦时,屈氏低声道,“淑婆婆,让宁嫔进来吧。”

宁嫔望着郑淑,笑着往里走。

“都退下吧。”宁嫔吩咐道,“我和月影有话要说。”

郑淑没有动,其他的宫人也不敢动,直到屈氏低声重复了一遍宁嫔方才的吩咐,方才还在屋子里的三个婢女才低着头鱼贯而出。

宁嫔忽然抬了手,指着最后的那个宫女,“你留下伺候,其他人都出去。”

郑淑依旧没有动,屈氏在铜镜里望着郑淑执拗的影子,又低声道,“淑婆婆帮我去看看晚上的家宴御膳房都备了什么吧,想吃……青团了。”

郑淑这时才伏低了头,慢慢地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宫女在低头捡拾地上的珠宝首饰。

金穗子的流苏摇晃着发出沙沙声,宁嫔回过头,“把这只步摇拿来。”

宫女怔怔地看着宁嫔,身子却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拿来!”宁嫔突然呵道。

宫女身子一抖,双手将步摇递上。

宁嫔接了步摇,捏着簪子的一头,轻轻放去了屈氏的眼前,“刚才是不是想要这个?”

屈氏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去接。

冰冰凉凉的金步摇落在掌心,真金和镶嵌其上的赤色刚玉沉甸甸的。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支步摇,那时候白天戴,晚上也戴,看得建熙帝都烦了,专门为她翻了一套头饰的模具,新打了一批样式独一份的花钗宝簪。

“朕要看你每天都换个花样。”建熙帝是这么说的。

但屈氏还是喜欢这支步摇,顶多在见皇上的时候才换上别的,等回了承乾宫再自己戴着自己看。

屈氏轻轻握住了它,这支步摇打得极为精细,十几只栩栩如生的飞燕绕着兰花,方才的摔打让它已经有几处变形。

屈氏凭着印象,轻轻地拨弄回来。

“你不怕啊。”她头也不回地问道。

“怕什么?”

“怕我用这支步摇……寻死。”

“那就死。”宁嫔的声音没有半点慌乱,她轻轻拆开屈氏方才被挽起的发髻,“你活着,我等你陪我一起去赏花骑马,你死了,每年清明寒食,我也不会少了给你的供奉。”

屈氏忽然笑了笑,紧接着就是一阵鼻酸。

宁嫔拿起一旁的梳子,重新给她梳起了头发。

“你看看你这头发都枯躁成什么样子了……”宁嫔皱起眉头,有几分心疼地说道,“我看你这儿的下人,每一个都该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第九十九章 为了阿拓

屈氏又笑了,虽然没有笑出声音。

宁嫔扶住了她的脖子,拿梳子敲了敲屈氏的头,“别动,一会儿歪了。”

“今天又不出门,歪了怕了什么。”

“让那些婢子笑话我的手艺?”宁嫔略略挑眉,“想也别想。”

屈氏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镜子里宁嫔的手不时在动。

宁嫔的手不像这后宫里别的娘娘,她的手掌很粗,触碰的时候你决计想不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这是一双握缰绳、割草喂马、持弓引箭的手。

它们笨拙地握着屈氏的长发,把它们编织成粗细不匀的三股辫子,是乡间女子最常见的那种粗麻花,然后绕成一个团,盘在脑后。

屈氏静静从铜镜的一角看着宁嫔的脸。

她比自己大九岁,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比自己更重。

但宁嫔似乎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这些。

“你的美人尖又长出来了。”屈氏轻轻地说。

“还不是阿拓最近给我闹的。”宁嫔叹了一声,脸上却满是温柔的笑意,“睡得睡不好了,哪还管的着剪头发。”

“这次别再把美人尖绞了吧。”屈氏低声道,“你这样,多好看。”“我可不,”宁嫔撇嘴,“女人留着美人尖,下辈子投胎还做女人。”

宁嫔随意从手腕上解下一条丝带,在屈氏的新发髻上缠绕了几圈,系成一个有些蹩脚的花结,也把粗放的发辫遮挡了一些。

“我这辈子女人是做够了,下辈子要么不做人了,要么就做个男儿。”宁嫔拍了拍手,示意大功告成,“行了,你看看。”

屈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她少女时期最常给自己梳的头发,因为又方便,又爽利。

那时候她常常觉得这一头如墨的青丝是累赘,那时的头发一手都抓握不住,而今拇指与食指绕成一个小圈,就能握住所有的发丝。

“不年轻了。”屈氏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声音略低。

“不年轻了怎么样,谁没年轻过?”宁嫔不以为然,“那些宫里的莺莺燕燕,她们老过吗?再说也迟早要老的啊,谁能逃得过。”

“喔。”屈氏怔怔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种话,宫里就只有阳姐姐会说,也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来,才不显得小肚鸡肠。

宁嫔放了梳子,两手扶着屈氏的肩膀,回头对一旁还在收拾珠宝的宫女说道,“你也出去。”

宫女如遇大赦地磕了头,小心地把木奁摆回了桌上,然后面向贵妃与宁嫔,往后倒退着离开了里间。

屋子里便又只剩下屈氏和薛阳两人。

“说吧。”

“……什么?”

“为什么不见我。”宁嫔声音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不解和微恼,“你到底想干什么?”

屈氏没有回答。

宁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今天来你这里,就为了两件事——”

“我真的不想去,”垂下了眼眸,“别勉强我了。”

“不急,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先问第一件。”宁嫔不由分说地打断道,“你到底想怎么安排阿拓?”

屋子里更安静了。

宁嫔两手抱怀,靠在了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低着头的屈氏,以沉默迫使她给出的明确的回答。

“可以……让他就一直跟着姐姐吗。”屈氏低声地问。

宁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叹息一般地说道,“我不和你是说什么为了你好的话,这些话你身边那些人应该都已经说厌了……我今天来,就和你谈谈我自己。”

屈氏眨了眨眼睛,这才抬起了头。

“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宁嫔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她的目光有些随意地在这件屋子里晃荡,“我帮你养孩子,孩子大了跟我亲,我以后自然母凭子贵,这就一报还一报了。这是你打的如意算盘吧?”

宁嫔默默然看着屈氏——她抿了抿唇,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姐姐不想要一个孩子吗?”

“你要问我有没有私心,我当然有,我就是想养一个孩子。”宁嫔没有多想,很快答道,“但我照顾阿拓,单纯是因为你还病着。因为阿拓这个孩子,和别人不一样。”

“……阿拓有什么不一样?”

“他是你的孩子,是屈家的孩子,”宁嫔望着屈氏,“现在阿拓小,我要怎么养就怎么养,等大一些的时候呢?”

屈氏没有回答,却慢慢低下了头。

宫里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嫔妃获罪或是忽然病逝,膝下的儿女被交给相熟的妃子照料。

孩子小的时候怎样都无碍,但等大一些的时候,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若是对孩子严加管教,那必然有人要跳出来指责“到底不是亲生的不心疼”;

若是不管,那就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往废了养”……

不论是何种情形,都不省心,甚至容易给自己招来祸事。

若非根基稳固的妃嫔,寻常人还真不敢接这种挑子。

宁嫔脸上浮起几分略带嘲讽的味道,“我是无所谓别人说我什么,但阿拓会怎么想那些流言呢。那个时候母子隔阂,我消得了吗?而且……”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屈氏。

“你那时候,真能舍得下那个心,一眼也不来看他吗?”

屈氏眼中露出几分颓唐。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答道。

“算你坦诚。”宁嫔总算是笑了一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别指望我来做。我宁可长痛不如短痛,让你现在就把阿拓接回来。我好落个清净。”

屈氏有些无助地收回了目光,她惶惶不安地皱起眉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微微叹了一声。

宁嫔伸手轻轻摸了摸屈氏的头,那姿态就像她在抚摸一匹战马。

屈氏慢慢地向宁嫔的一侧靠过去,宁嫔一声轻叹,伸手轻轻拍着屈氏的背。

“我知道,我们都没得选。”宁嫔低声道。

屈氏的声音越来越低,“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宁嫔笑了笑,“早知道要一生被困在这里,还不如当初追随我们父兄去战场呢。”

屈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频频点头。

“人活着肩上就要担负累,谁也跑不脱挣不掉,非得死了这负累才能分给旁人去担。死有什么难啊,两脚一蹬人就没了,咱们的苦,没体会过的人不懂。”宁嫔缓缓地说道。

第一百章 永恒的女性

入夜之后,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风一吹就是料峭春寒。

储秀宫门前的那些待开的月季花丛上都蒙上了一层棉布,最是怕娇花不经风雨,宫人们无一不是小心侍弄着。

“所以今天下午承乾宫接下了后天游园会的帖子?”

软塌上的美人两手端着茶盏,两条弯弯的柳叶眉轻轻凝着,盯向身前禀告的宫女。

“娘娘,千真万确,贾公公的人今日特地传过来的消息。说是今天贵妃娘娘见了一趟宁嫔,然后就接帖子了。”

听到这里,林婕妤的眉眼又带了笑意,“这算什么接了帖子,我看是薛阳押着屈姐姐把帖子接下来了。”

“应该是的,”底下的宫人说道,“接帖的时候宁嫔还没走呢。”

“真可怜。”林婕妤嬉笑着放了茶盏,“两个老女人只能靠这种方式抱团取暖了……”

“娘娘看……我们现在要布置些什么吗?”

“布置什么呀,什么也不用布置,我会怕她们来?”林婕妤声音温软,长长的头发在烛火下如同黑色的绸缎,一段发丝绕在她的之间,勒出了绯红的细痕,“我就怕她们不来……”

“是。”

“你让她们盯一盯,看贵妃后天要穿什么……到时候提前一个时辰告诉我。”林婕妤笑着道,“别的,就由她去吧。”

……

东偏殿里又是一片水雾蒸腾。

柏灵坐在盛满了水的浴盆中,把整个身体都沉在了水下,只留了一个脑袋在外面。

水波粼粼里,柏灵有些出神,目光失焦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下午和柏奕的短暂相见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仔细想想,柏奕虽然确实偶有惊人之举,可每一次他的筹划基本都实现了……柏灵一时苦笑,好像除了相信他,暂时也没有其他选择?

水雾里,柏灵叹了一声,往后靠在了浴盆上。她慢慢伸出手,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自己小臂的线条。

一晃已经七年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七年了。

如果以一个女童的身份来说,在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步入宫廷,在诸多错综复杂的势力中保持平衡,大概已经算得上是惊人的聪颖。

但如果真的要以她原先的适应性水平来评估自己在这七年中的生活……那结果大概是“严重适应不良”。

因为在这七年之中,除了父亲哥哥,还有被太后钦点而来的十四,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交心的人;除了现在在做的事,没有一件可以赖以为生的活计和她过去的理想生活有关。

很多年前的某个六一,小姨问她,“你想长成怎样的大人啊?”

她那时想了想,一时说不出答案,但当晚的日记里,她写道——“我希望今后能以一种自由而有尊严的方式,在这个世界里获得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认可。”

那个时候她货真价实地十一岁——而早慧的代价就是少女过早结束的童年。

成人之后,当柏灵回过头审视自己的少年时代,她发现父母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一袭红裙的小姨风姿绰约地伫立在回忆里。

她的性格,她的所求,她的憎恶和她的原则……无一不像烙印一样打在了自己身上。借由柏灵自己,那位只存在于回忆之中的、温柔而理性的女性,再次生动地活在了人间。

然而……谁又能预料到,她有一天竟会出现在这里,被迫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呢?

命运在捉弄人这件事上,实在是有着惊人的天赋。

柏灵闭上眼睛,再次想起了白天和柏奕的谈话,她忽然意识到,不论是父亲还是兄长,他们都是在奋力推石头的人。

她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叩问过自己这一生的意义,也许他们俩都是萨特口中“不思悔悟的乐观主义者”也说不定。

忽地外头传来一声轻响,倏然打断了柏灵的遐思——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屏风后,柏灵本能地抱住了自己往下一沉,“谁?”

“是我,娘娘今晚想来和你说说话,让我来喊你过去……”

是宝鸳的声音,柏灵松了口气。

宝鸳见这屋子里的水汽,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柏灵你怎么又在洗澡啊?你前天不是就洗过一回了吗?”

柏灵笑着从浴盆里走出来,拿起搭在屏风上的毛巾擦拭身上的热水。

“洗澡的时候想事情比较容易想清楚。”屏风后面,柏灵的声音传来,“所以……”

“那也不能天天洗啊,还是在晚上!你知不知道女人最怕受寒了,”宝鸳站在屏风外头叮咛着,“晚上寒气重,湿气也重,这个时候洗澡对身子不好!上次夜里给你洗澡那是没办法——”

柏灵默默听着没有吱声,只能感叹在这儿生活的规矩还真是多到令人咋舌。

睡前泡澡是多么令人惬意的事情……

“娘娘怎么了?”柏灵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道。

“娘娘今天的正念练不好,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一堆别的念头,就想找你过去聊聊。”宝鸳想了一会儿,又轻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嗯。”

“下午娘娘接帖子了,后天游园会的帖子。”宝鸳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宁嫔娘娘是怎么灌的迷魂汤,三两句就把娘娘给说动了。这会儿娘娘悔得肠子都青了,但已经接了皇上的帖子,又不好反悔。”

“游园会……就是那个御花园的小型赏花会是吧?”柏灵问道。

“对啊。”宝鸳点点头,“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娘娘不愿见宁嫔了,这世上的事情啊都是一物降一物,我们娘娘就是拿宁嫔娘娘没办法。”

宝鸳在外头来来回回地踱步,又和柏灵说起了下午在正殿时宁嫔和淑婆婆的冲突。

柏灵听完,低声道,“你先回去吧,宝鸳姐姐,我收拾一下,一会儿好了自己过去。”

柏灵没有发出声音,但脸上已经笑了起来——“答应了要出门回头想想又反悔”的事情,怎么看都觉得让人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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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确定的通知——

明天可能没有更新,或者只有一更~

因为明天有一个小手术,要把四颗智齿全都拔掉。

之前没有做过全麻的手术,不知道影响会有多大……所以先来和大家说一声~

第一百零一章 柏灵的拒绝

“唉。”

榻上的屈氏发出了今天的第一百零一次叹息。

柏灵跪坐在塌边不远的位置,虽然来之前已经仔细地擦拭过了头发,不过此刻它们还是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滴水。

望着纱帐后坐立不安的屈氏,柏灵忽然觉得,这位宁嫔的到来就像往一筐死气沉沉的沙丁鱼里投下了一条鲶鱼,

“柏灵。”宝鸳轻轻唤了她一声。

柏灵抬头,见宝鸳递过来一条毛巾。

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示意柏灵把毛巾垫在背上,免得把后面的衣服都弄湿了。

柏灵笑着接过,眼神里透出了几分感激。

“唉。”

第一百零二次。

“娘娘今天的正念练习遇到了哪些问题,现在可以说了。”柏灵笑着说道,“我在听。”

屈氏有些犹豫地看过来,“我现在想说的倒不是正念,我想和你谈谈今天——”

“娘娘,今天我们最好是能只说正念。”柏灵轻声道,“我们之前约定过的,您还记得吗,‘如果要增加咨询,必须提前一天进行预约’。”

屈氏呼吸略略凝滞。

仔细一想,前几天柏灵似乎确实是这么说过。

——“咨询中的每一个设置都有其特殊的意义,它既是对娘娘的保护,也是对我的保护。”

柏灵接着道,“娘娘可以再考虑一下,如果您要说的不是‘非常紧急’的事,我建议我们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或者再等几天,或者在明天晚上增加一次咨询。”

屈氏慢慢地移开了目光,有些犹豫地皱起了双眉。

“这是什么规矩?”郑淑有些不解,原以为把柏灵拉过来,宁嫔柏灵双管齐下,能让屈氏定一定心,谁知道柏灵上来就说不聊这件事了。

“这是治疗的规矩。”

“这关治疗什么事呀?娘娘是想听你的意见。”郑淑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按说你才来不久,这些事商量起来是决计不会喊一个新人的,可娘娘信任你——”

“我明白,所以我才希望,我们能一起保护这个双方共同构建起来的信任。”柏灵接过了话茬,但目光却并没有看向郑淑,而是投向了纱帐之后的贵妃。

郑淑万万没想到柏灵竟会在这种事上这么坚持,她的口吻也不由自主地冷了下来,“你这是在辜负娘娘对你的信任。”

柏灵轻轻地摇头,“淑婆婆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我到承乾宫来做司药,其实是来做娘娘的咨询师,我并不是娘娘的幕僚,事实上我也做不了任何人的幕僚。淑婆婆口中的信任,和我所说的信任,也是两码事。”

“这——”郑淑还想说些什么,纱帐后的贵妃忽然咳嗽了起来。

一旁的侍女连忙将备好的水杯递了过去,屈氏接过小小啜饮了几口,她望着手里的杯子,轻轻地转着杯壁。

屈氏的指甲叩在琉璃盏上,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笃笃声响。

屈氏想了一会儿,放了手中的水杯,轻声道,“我明白了。”

“娘娘……”

郑淑的目光向屈氏征询着答案。

屈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却变得平静了一些,“那我们今晚,还是聊一聊正念吧。”

“嗯。”柏灵的背挺直了一些,“娘娘请说。”

其实屈氏在正念练习上的问题很典型,她和其他刚刚接触正念练习的入门者一样,当一整颗心都被焦虑抓起的时候,根本无法做到把注意力长久地放在“觉察自身”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往往是,等到一旁宫人的指导语已经念到了很后面的部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完全走神,根本没有听前面的指导语在说什么。

柏灵给出的方法也很简单——对“走神”的觉察就是对当下的觉察,这本身就是正念练习的一部分。

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在想别的事情,就什么时候停下,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呼吸上。这是非常自然的事,不必视之为一种挫败。

而后她再次带着屈氏重做了一次大约三分钟的观呼吸,并告诉屈氏,今后若是遇到无法坚持长时间做身体扫描的焦躁时刻,就用观呼吸的方法来调整思绪。

这一晚,柏灵在承乾宫里待的时间并不久,算起来大概就两盏茶的功夫。

屈氏果然也遵从着先前的约定,没有与柏灵提半句宁嫔的事情。

临走前,柏灵躬身请安,“那娘娘是否要约一次明晚的咨询?”

“……要的。”

“时间定在什么时候呢?”

“酉时吧。”屈氏想了想,“你方便吗?”

“方便的。”柏灵点头道,“那就明晚酉时。”

……

等到柏灵一走,郑淑终是忍不住上前,“娘娘为什么要这么顺着她?还和她商量时辰,她现在是承乾宫的司药,定什么时候不方便?”

屈氏已经躺了下去,笑道,“淑婆婆怎么忽然这么大火气……?”

“娘娘啊,这不是我有火气,这是她没有规矩!”郑淑苦口婆心,“今天娘娘特意喊她来,拿这样重要的事情问她的意见,她不仅不如实答话,反而说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妄语。像这样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人,娘娘以后怎么敢留她在身边?”

屈氏没有立刻回答。

虽然有一点点的失望,但在柏灵发出拒绝的时候,她心里并不觉得讨厌。

是因为柏灵拒绝的态度很温和吗?

还是因为她给出了其他选择?

屈氏望了一会儿天花板,忽然问道,“……淑婆婆记不记得,皇上在派她来时,给她的几条例外?”

郑淑愣了一会儿。

屈氏道,“我记得有一条是,除了治病的本分,其他人概不准指派她做别的事。”

“你看,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先想着这一层的规矩了。”屈氏轻声道,“大概……有她的道理。”

见屈氏这个样子,郑淑明白,自己是劝不动了。

她只能叹一口气。

连日以来,郑淑对柏灵的印象大起大落,如今已不知究竟该如何评判这个姑娘的言行举止——

她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亏得自己下午还觉得有宁嫔在的饭局没喊上她有些可惜。

如今看就算是喊她,她也不一定愿意来。

“那娘娘现在好些了吗?”郑淑一脸无奈地问道。

“不好,我当然不好。”屈氏淡淡地说,“但这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串哑谜似的话听得周遭几人都一头雾水。

“明天的事,就明天再想好了,”屈氏轻声说,“把灯熄了吧。”

天色更暗了。

雨后的夜空像是被洗净了似的,云翳四散开去,只剩天边的几缕,后半夜的月亮在残云中时隐时现。

柏奕独自一人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直到跨过几条长街,又转了几个街角。

先是人声渐渐变得噪杂鼎沸,而在拐过某一处的转角之后,眼前的视野也一时明亮起来。

即便是在午夜,朝天街依旧灯火通明。

第一百零二章 柏奕的谋划

再一次站到朝天街面前,柏奕心情有些复杂。

就在不久以前,他还站在百味楼最高层的楼顶,俯瞰着这片京城最繁华的街巷。

那时他曾经满怀豪情地以为自己再一次握住了命运的咽喉,在这场和生活的搏斗里,他又将重新夺回对生活的主导权。

然而建熙帝一句话,就让他忍受了两年暗无天日的后厨生活变得毫无意义。

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越是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好像到最后就越是功败垂成。

想起白天柏灵口中那个幸福的推石人,柏奕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滚开!”

一记鞭子从身后抽过来,把柏奕从出神的深思中拽回,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身体已经本能地跳向一旁,但手背上还是挨着了鞭尾的一记狠狠的抽打,整个人也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下一刻,一辆马车从柏奕刚刚站立的地方疾疾碾过。

“不要命了就死远点儿!不要脏了爷的路!”

马车上的车夫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威呵斥,继续向前疾驰而去——而后是人群里一连串的惊呼和鞭打声,隐约还能听见车中男女的大笑。

“年轻人,没事吧?”一个白胡子的赤脚老人家上前把柏奕扶了起来,“真惊险,以后走路别发呆啊。”

“没事没事,谢谢老丈。”

柏奕拉住老人的手,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他整个人摔进了路边的积了雨的泥坑里,衣摆下头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柏奕试图拍了拍,结果手上也沾了一掌的湿泥沙。

他嗤了一声,索性把脏手在腰间的衣服上擦了个干净。

“这是谁家的马车啊,怎么敢在这儿横冲直撞的?”柏奕望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问道。

“还能是谁”,老丈作出一个沉脸不屑的表情,“那是首辅大人家的公子宋讷啊。”

柏奕愣了一下,“是吗?怎么从前好像从来没在这儿听过他的名字?”

老丈重新打量了一下柏奕的衣着打扮,的脸色变了一变,“怎么,听口气,小哥儿以前常上我们朝天街来?”

“不是不是,”柏奕瞧出老丈的误会,连忙摆手道,“我以前在百味楼干了几年的学厨,街上的事多多少少听过一点。”

“难怪,我看你穿得也不像什么富家公子啊。”老丈自言自语地说,这才转回了一些好脸色,“从前不来的现在来,在这朝天街上没什么稀奇。人要学好三五年也不成,学坏一晚上就够了。”

柏奕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老丈这都知道。”

“知不知道不会想啊,”老人家又耷拉下一张脸,“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前个我孙子孙媳的烧饼铺子就是被他们家马车掀翻的,模子推车全散了架……唉,世道难啊,谁也不把咱们这些小民当人。”

柏奕听得皱了眉,从腰间掏出一颗小碎银子,“老丈,接着。”

老人家虽然人没反应过来,但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柏奕抛过来的银钱。

“这——”

“拿去置办些新的模具吧,”柏奕笑着道,“上头不把咱们当人,咱们自己把自己当人。”

眼见老人家伸手就要推脱,柏奕一个闪身就往前跑了——他最怕和人推来推去的客套。远远听见老人家在身后用又惊又喜的声音对他喊谢谢,柏奕心底是开心的。

这大概就是电影里土匪把枪来的钱,砸进穷人窗户里听响的快活吧。

然而跑到一半,他忽然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这老丈家里推车模子全散架了关他什么事,那老者是穷人家,自己不是吗?

结果自己一个不忍心就伸手给钱了,这种行为和老爹柏世钧给人看病还倒贴钱有什么两样?

柏奕只觉得心底一沉,好像听见柏灵那句“我要不是知道你也一样是穿过来的,肯定认你们俩是亲生父子”又萦绕在耳边,脸一下就烧了起来。

——不对,今儿这钱是宁嫔给的,又不是我自己的。

——宁嫔娘娘出手阔绰,本来也有盈余的。

是的,为了帮自己准备材料,宁嫔随手就赞助了五十两。

想到这儿,柏奕又觉得好受了些——今晚他不算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他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胖子。

沿着上一次带柏灵来的小巷,柏奕再次来到了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泞空地。

这一夜的恶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这里最怕下雨,因为几乎没有什么排水的渠道,一旦下雨就开始淹水。角落堆放的垃圾甚至是低处粪池里的脏东西会慢慢冒出来,顺着积水飘得到处都是。

流浪人的智慧,就是在这一晚带着帐篷、孩子、还有所有的家当一起,挪到地势高的地方挤一晚。

你要是不把东西带走,第二天回来它们就会全部消失不见,再之后你可能还在前后左右的邻里那里看见它们——如果能把这些住在周遭的人称之为邻里的话。

柏奕来到上一次来过的石墙边,令人意外的是,石墙前的一片空地依然是空着的。

显然,即便是在这个流浪人拥挤在一处的夜晚,也没有人敢把帐篷搭在这里。

柏奕不由得笑了笑,他低头看了看,抓起地上的几个小石子往石墙的另一侧丢了过去。

墙后头传来几声响动,而后就是两个小脑袋从石墙上头冒了出来,“柏大哥?”

“嗯。”柏奕轻声道,“托你们找的东西找了齐了吗?”

“都齐了。”阿离带着一个孩子赤脚从墙头翻过来,“咱们出去说。”

……

还是上一次带柏灵来过的馄饨店,柏奕带着两个孩子大步走了进去。

阿离神色里没有半点拘谨,只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孩子——那个看起来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子,紧紧攥着阿离的袖子,不敢松开半分。

这个孩子有些惧怕地看着店里的人,生怕他们拿苕帚把自己赶出去。

但老板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赶人的意思。

“这是小满!也是刚来的,没见过世面,柏大哥别见怪!”阿离再一次当起了大哥的角色,“来,小满,给柏大哥——”

“停停停。”柏奕单手托腮,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阿离的话,“我东西呢?”

那个叫小满的孩子眼睛一亮,连忙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七八个布囊。

布囊是用最普通的白布缝的,每一个布囊上都上面印了许多黑色的小指印,大概是因为自打拿了这几个布囊之后,小满就一直把它们攥在怀里的缘故。

“这个是亚麻线,这个是马鬃,这个是皮革、棉线……”小满认真地把每一种布囊都打开给柏奕验货,“还有这几个,我和我娘找了好几种藤蔓,按照柏大哥的吩咐,每一种都泡了好几遍,全都已经搓开了。”

第一百零三章 柳叶刀

柏奕依序接过每一个布囊验货,“每一种都有六尺以上吧?”

“嗯!为防意外我是按七尺来准备的,我娘猜柏大哥是不是要试什么材料,还让我特地准备了几种鱼线来,都是拿海鱼的筋晒打过的,您看看。”

小满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

“不过这个就没那么多了,只有两尺多一点。”

柏奕有些惊讶地接过小满递过来的小袋,显然是没料到这个孩子除了自己吩咐下去的事情之外还做了其他准备。

“这个材料摸起来手感不错啊……”柏奕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干得漂亮。”

小满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柏奕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和刚才随便抛给老丈的几钱碎银子不同,这个小袋子里沉甸甸的。

小满看了阿离一眼,小心地双手接了过去,拆开的第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好多!”

“说好了五两银子的。”柏奕一手撑着脸,一手轻轻敲击桌面,“你阿离哥没和你讲过吗,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赖过帐?”

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老板就在这时候端着三碗馄饨过来,依次放在三人面前。

小满和阿离刚要伸手拿筷子,就感觉老板在他们两人的身前站定了。

老板健硕的阴影投下来,把两个孩子都笼罩在里头,他用挥赶蚊蝇的木条摁住了两个孩子伸向筷子筒的手。

“咋了,不让吃啊?”阿离的脸阴沉下来,他桌下的脚略略发力,暗暗转向老板的一侧,显然是随时准备大干一架。

“洗手。”老板雄浑低沉的声音响起,“外头有水缸。”

柏奕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阿离几脚,轻声哄道,“去吧去吧,馄饨我给你们看着。”

阿离哼了一声,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往外去了,小满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后头。

老板看着他俩,指点他们拿一点水缸边上的皂角和草木灰,混在一起搓一搓。

再回来时,原本那四只黑乎乎的小手瞬间就白净了起来。

柏奕已经给两人拿好了筷子和勺,阿离埋头一阵猛吃,一旁小满却没怎么动筷。原本柏奕以为小满嫌烫,问过之后才知道他想留一些带回家给自家的娘亲。

“你娘病了?”

小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旁阿离已经替他开口了,“她娘给她生了个弟弟,家里周转不过来,月子里老挨饿,身子就不大行了。”

“周转不过来了,还要生啊。”“乡下嘛,家里没男丁过不下去的。”阿离不以为然道,“她以后要没个弟弟,往后嫁出去了就再没人能给她撑腰了。”

柏奕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小满是个女孩子。想起柏灵,他叹了一声,又喊老板来加了一碗馄饨打包带走。

小满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谢谢柏大哥,这才开始动筷。

等吃得差不多了,阿离对她道,“你先走吧,我和柏大哥还有些事要商量。”

小满乖巧点头,抱起老板给打包的馄饨站起来,刚要往外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过身。

“阿离哥,这银子……”

“咱们的规矩,你们的第一笔生意我一分钱不抽的,”阿离挥挥手,“拿着回去吧!”

“诶!”小满喜上眉梢,这才小跑着出去了。

五两银子,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完全是一笔巨款,至少这一两年的伙食他们再不用愁。

柏奕望着小满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直到此时,阿离才把筷子放下,他又喊了一声柏大哥,然后从怀里抽出一打图纸来。

“我找好几个铁匠问过了,他们都说你拿来的这些图纸都能用,但接不了你这个单子。”

柏奕没什么意外,只是轻声问道,“是吗,为什么?”

“因为这些东西平日里都没人用的,像这个……这个什么,止血钳。看起来是秀气好看,但剪起东西来肯定没大剪子好使,他说他光开一套模子就要十几两银子,做了你这一单生意,往后就再卖不出去了。”阿离说道,“所以是个亏本的买卖。”

“那如果我连模具一起买下来呢?”

阿离愣了一下,“……柏大哥什么时候这么阔了?”

“你就和他们说吧,钱的事都不是事儿,关键是做出来的东西要能用,要是有偏差我肯定一分钱不给。”柏奕认真说道,“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手艺再说话,要是接了活儿还耽误了我的事,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成。”

说着,柏奕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步囊,从桌上移向阿离的一侧,“这里是十两银子,我今天出门就带了这么多钱,你看看哪家可靠,帮我付个订金吧。”

“得勒!”阿离一手抓过钱袋,又道,“还有,我昨天见着万师傅了,也和他说了要取你寄存在他那儿东西的事,但他说,东西非得你自己去取。”

柏奕“嘶——”了一声,这才隐约想起来,自己当初拜托师傅的时候,好像说了类似“除了我自己来,旁人谁来也别让碰”的话……

“但我白天都在宫里,没时间啊。”柏奕皱了眉,“他晚上又不见人……”

阿离眼珠子转了转,“或者柏大哥有什么信物嘛?你拿个你贴身的物件给我,我拿给万师傅看,他就知道我是受你之托来的了,你现在进宫做事了,忙,他肯定也知道。”

“信物啊……”

柏奕陷入了沉思。

信物倒是有……但他有点儿舍不得给出去。

“柏大哥?”阿离伸手在柏奕面前晃了晃。

柏奕皱起眉,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被棉布小心包起来的小棍子。

阿离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柏奕沉眸解开上面的绳结,在拆开了外面的包裹之后,里面露出一把银色的小刀来。

这把小刀分成刀片和刀柄两个部分,刀柄颀长,刀片中是镂空的,而刀刃则被打磨得极为闪耀。

阿离屏住了呼吸,“这是……银子打的吗?”

“嗯,我亲手打的。”柏奕轻轻抚摸刀背,“柳叶刀。”

第一百零四章 恶人上门

柏奕望着手中的小刀,一时没有说话。

4号的加长刀柄和11号尖刀片,多用于心脏、血管与神经的切割。

虽然在现代的手术台上,真正的主角已经渐渐变成了高频电刀和超声刀,但作为外科手术最经典的武器,柏奕一直很喜欢柳叶刀的手感。

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在来到这里之后会做一把这样的刀,且这些年还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这把刀的存在,连柏灵都不知道。

他常常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将这把刀握在手心,而后闭上眼睛,靠着幻想反复练习。

这当然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在一个没有麻醉团队协作、没有专业护士配合、甚至连一个无菌手术台都不存在的地方,他永远不可能再次成为心外科的主刀。

但这也是最好的休息。

在握着这把刀的时候,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还活着,好像只要握住这一把刀,已经过去的一切就永远都不会过去。

“柏大哥?”阿离又唤了一声。

柏奕的肩膀轻轻一震,阿离的呼唤让他再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你把这把刀拿去给我师傅看。”柏奕三两下把小刀重新包了起来,轻声道,“当初我就是靠的这把刀入的师门,我师傅会认得的。”

阿离哦了一声,郑重地从柏奕手里把刀接过。

从柏奕的神情中,他大约能猜测到这把刀的分量。

等两人从馄饨铺出来,夜已经更深了。明月西移,已经到了后半夜。朝天街的长街和一旁的河道里还是灯火重重,两人都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沿着河道散步。

阿离忽然问道,“柏大哥将来什么打算?”

柏奕觉得好笑,反问道,“什么‘什么打算’?”

“就是以后想做什么啊,你现在不做厨子了,难道真的就进宫去当大夫了?”阿离撇了撇嘴,“给那些满脑肥肠的人看病多没意思,哪有在朝天街当厨子好玩!”

柏奕心笑。

是不好玩。

“我看你是舍不得我就这么跑了。”

阿离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还真舍不得,你不在这儿了,我空的时候都不知道找谁玩,遇到事情也少个人商量。”

“别再找事儿了,你总不能一直在朝天街上当混子头头吧。”

柏奕说着,和阿离在一处河边的大柳树旁蹲坐下来。

水里映着对面高楼的倒影,还有三两个夜间无事,凭栏远眺的美人。南方软糯的戏腔从远处的河岸上传来,让人觉得这夜的寒风也有些微熏。

“没想过去读个书吗?”柏奕看向一旁的阿离。

“得了吧,半年的束修就够我喝一壶了。像柏大哥这种送上门的单子又不是天天都有……”阿离笑起来,“再说我还有一群小兄弟要照顾呢,没了我,他们吃什么?”

柏奕轻声道,“总这么在街上晃荡,万一哪天官府要清扫流浪人呢?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

阿离的眼睛有些闪避地看向了别处,两只手也接连不断地在膝盖上扣扣索索。

柏奕不动声色地看着阿离的动作——这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对的话题总是这样。然而下一瞬柏奕又笑起来。

大概看别人的时候总是更容易发现这些小细节。

“我不用去学那些没用的玩意,我现在在这条街上就过得还不错。”阿离嘟哝道,“我以后又不想做官的咯。”

“未必要做官,要在世上活,总要有能让旁人受用或是忌惮的一技之长。不然今后容易被人欺负。”柏奕一板一眼地答道。

阿离嗤笑一声,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是我吹牛,柏大哥,这条街上谁敢欺负我?”

柏奕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方才石墙前的空地。

这孩子……

阿离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因为横的怕狠的,狠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不要命的。会跑来跟我做事的,也跟我一样都是不要命的。反正我们本来也没人管——”

“我管不了你的那些小兄弟,你我还是能管一管的。”柏奕一把揽住阿离的肩膀,“你要是定了心思要去念书,束修我来想办法就是了。”

“不用不用,”阿离眼里闪过些许失措,连忙接话,“其实我不缺那个钱,刚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我知道,”柏奕打断道,“但我说的这些,你还是好好想想。”

“想那么远干什么……”

阿离搓了搓鼻子,起身拾起一旁的小石片,比划了几下就向着水面投掷而去。

接着对楼的灯火,两人看见水面上接连溅起六七道涟漪,阿离叉着腰,仰头看向对面“百花涯”的招牌,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有一天过一天呗。”

……

次日天亮,柏奕又早早地和父亲一起去宫外的太医院当值。他背着柏世钧的药箱,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

今日宫中的当值不需要他们父子来做了——虽然柏世钧前段时间日夜不息地在宫中值守,但那也只是为了照顾当时连地都下不了的儿子。

作为太医,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皇宫正南一侧的太医院,那里也鳞次栉比地盖着巍峨庄严的殿宇。

毕竟与太医院毗邻的,是翰林院和内阁。柏奕跟在父亲身后驾轻就熟地走过一道道红墙堆叠的石门,最后总算踏进了太医院的老园子。

医士们所在的楼宇比御医们的要偏僻一些,却也因为是新楼所以反而更宽敞一些,再加上这里离药房更近,所以柏世钧对这个位置还是很满意的。

柏世钧在此处办公的桌案要比在宫内太医院的那一张大得多,且就在座椅后边,还有一个他专属的书架。

两人进了办公之地,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你先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柏世钧对柏奕说道,“我先去查一查今日的药方。”

柏奕应声点头,随手将柏世钧的药箱放在了他书架的下角。

等他重新收拾了一遍父亲的书架,再转过身时,柏世钧早已走远了,但门框里多了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那人腹部凸出,脸上满是横肉,一脸凶恶之相。

“柏公子,别来无恙啊。”

柏奕微微眯起眼睛,眼前这个人他绝对是见过的,但这一下就是想不起来。

那人笑了两声,“到底是年轻人,不论是被板子打了,还是被鞭子抽了,恢复得都快。”

“哦,”柏奕想起来了,“蒋三爷。您找我?”

第一百零五章 两相对峙

从方才那句“不论是被板子打了,还是被鞭子抽了”的话里,柏奕就知道今日的蒋三来者不善。

锦衣卫的眼线遍布整个京城,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从平民的街头巷尾到贵人们的深宅大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据说前朝曾有位首辅大臣,前夜在自家书房里写了首打油诗发牢骚,第二日上朝时那首诗就摆在先帝的御座前。

这是锦衣卫吃饭的本事,也是他们真正让人忌惮的地方。

蒋三在门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遍这间屋子的边边角角,却始终没有迈步进屋,他冷笑了一声,“柏公子如今是讨了份好差事,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若不好好珍惜,可是辜负了皇恩呐。”

柏奕在心里快速地捋了一遍自己昨夜的言行。

除了被小阁老宋讷的马车抽了一鞭子,昨晚他没和什么身份特殊的人有过接触——更何况先打人的是宋讷,他自己才是实打实的苦主。

“三爷不用在这儿和我故弄玄虚了,你要真是手里拿了能抓我的把柄,这会儿也不会在这儿跟我唠嗑。”柏奕笑了笑,“要是有事,不如进来喝杯茶说。”

蒋三阴沉沉地笑了笑,这时才跨进了门槛,他迈着轻慢的步子绕着柏世钧的书架看了看,嘴里缓缓地叹道,“不喝了,不喝了。几钱的银子说赏就赏,柏小大夫啊,你们家不是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吗,这才进宫几日啊,哪里来的钱做这种接济小民的好事?”

柏奕站在桌前,手中动作略略凝滞。

蒋三果然是为了昨夜的事特意登门。

柏奕不慌反笑,沉声道,“三爷既然能想到这一层,不妨再往下想一想。”

蒋三两眼微眯,轻轻“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带着几分不善的猜测意味。

眼前少年此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到底让蒋三有几分刮目相看。

柏奕错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的一派春日景象,这才缓缓接道,“我的钱自然都是宫里给的……难道我在宫里的事,三爷也要过问吗?”

两相对峙,柏奕丝毫不怵。

不论蒋三这次是带着怎样的目的来,他都休想把自己扯进什么浑水里头。宫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别的什么人,要挑事都得先想想对方背后的人是谁。

事涉宫闱,若是攀扯了不该攀扯的人,大家面子上都不会好看。

蒋三这才收了几分怠慢,但脸上仍是笑着的,“那看来柏小大夫也是被蒙在鼓里了。”

柏奕皱眉,“什么蒙在鼓里?”

蒋三哼笑了一声,“你昨晚接济的那个老丈,是个诽谤朝廷命官的刁民啊!想来柏小大夫人年轻,又是在宫里办事,这些事应该留心一点才是……也是,为你好啊。”

说着,蒋三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了什么,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柏小大夫看看,眼熟吗?”

柏奕垂眸,轻快地瞥了一眼蒋三放在桌上的东西——那是颗碎银子。

还未等他问蒋三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

这是他昨晚亲手抛给那位老丈的碎银子!

柏奕瞬间变了脸色,他竭力压制住这一瞬从心底升腾的怒火,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把那个老人家怎么了?”

“他当街辱骂内阁大臣,证据确凿,我们已经按律抓人,略施小惩。”蒋三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肚子,笑道,“这个柏小大夫就别过问了,你有你自己该操心的事。”

柏奕脸色已经难看了许多。

若对方只是冲自己来也就罢了,一想到昨夜的那个白胡子老丈已经落进了这群锦衣卫的手里……且是因为自己无意间给的银钱,他就觉得自己额前的青筋止不住地在跳。

“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这钱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柏奕冷声说道。

蒋三慢悠悠地摸着肚皮,笑了几声,“你还年轻,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钱真是你心甘情愿给他的?”

“怎么,我看那老人家可怜,随手就施舍了银两,不可以吗?”柏奕怒目而视,“我每月的俸禄是皇上亲自给我加的,我要怎么花,锦衣卫也要管?”

“你要怎么花你的俸禄,本官自然管不着,”蒋三脸上也露出几抹毕露的凶相,“但你一个宫里的大夫,花巨款私下里找铁匠打制刀具,是何居心啊?”

直到此刻,柏奕才真正明白了今日蒋三的来意。

看着蒋三一脸阴损的表情,柏奕反而在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柏奕冷笑了一声,“那昨晚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两个小朋友呢,你也把他们抓起来了吗?”

蒋三双眉微挑,“我干什么跟那两个孩子过不去?你不用怕,那两个小娃娃我一个都没有动。”

说到这儿,蒋三的嘴咧开笑起来,“我可是还要等着他们,把你的那堆刀具带出来人赃并获呢。”

……

御花园里,柏灵有些心神不宁地放了书,她站起身,做了几个拉伸运动。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右眼皮从早晨起床开始就一直在跳。

过去的老人家常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开始柏灵并不信,但后来发现是真的——

因为右眼一跳,她就开始对周围发生的倒霉事变得敏感。像握门把被静电打手、去晚了食堂发现喜欢的菜都被打光……这些糟糕的小事她平日里可能根本不会留心。然而,一旦有了跳动的右眼皮的加持,这些生活的日常细节也都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无法不被留意。

从这个角度来说,听过了右眼跳灾的人,就再也避免不了右眼跳灾的命运——因为每个人都免不了要再一天中经历许多个或轻或重的负面时刻。

柏灵正想得有些好笑,忽然听见郑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早起来就不见了你人,你果然是又来这儿祈香了。”

她转过身,见淑婆婆正面色严肃地站在不远处。

“淑婆婆。”柏灵照往常一样行了礼,“娘娘又喊我回去了吗?”

“没有,”郑淑轻声否认了,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柏灵的身上,“是我有话,要再和你谈谈。”

柏灵叹了一声。

果然,老人家的玄学最是逃不过。

一百零六章 以人为器

“那我今日的祈香……”

郑淑看了眼一旁点燃的香炉,轻声道,“熄了吧,从今日起,你再不用来这里祈香了。”

柏灵略略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老夫人昨晚就递了消息来,夸你心诚。”郑淑淡淡说道。

“是吗?”柏灵笑了笑,“真没想到……”

郑淑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叮咛一般地说道,“其实老夫人不是个心狠的人,那日说要你来祈十二日的香,大约也只是试探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那她就不会再让你吃这个苦头了。”

柏灵望着郑淑,“这也是老夫人告诉淑婆婆的原话吗?”

郑淑略略挑眉,“哪还用得着老夫人说……我在屈家待了几十年了,我自己的眼睛不会看,耳朵不会听吗?”

柏灵对着郑淑稍稍欠身,“那还请淑婆婆代为转告老夫人,就说柏灵谢过老夫人的体恤。”

“收拾收拾,跟我走吧。”郑淑看了看四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

柏灵没有再问什么。

虽然屈老夫人让她停止祈香的原因她暂时还不得而知,但柏灵心里明白,不论这位老夫人到底是出于何种考量,都不会是郑淑口中所说的那个理由。

不过在这件事上,屈老夫人和她到底还是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这种平衡也许维持不了很久,但总归有胜于无。

柏灵转过身,收拾起了自己的小包袱,香炉有些沉,索性就继续留在了假山顶上。

“淑婆婆要带我去哪儿?”

“咱们还是回承乾宫。”郑淑头也不回地道,“今天带你走另一条路。”

……

柏灵跟在郑淑的身后,向着御花园的深处去了。

虽然行走的方向大致还是朝着承乾宫那一头,但从久无人扫的落叶、还有两侧略有些斑驳的墙根来看,这里确实人迹罕至。

路的两侧不知是哪些宫殿的宫墙,粗大的树枝沿着墙向外爬升,几乎挡住了天。日光透不过两人头顶的茂密枝叶,只有隐隐绰绰的光影掉下来。

忽地,不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声响,柏灵抬头望去,只见树和墙的交连处,有一只三花小猫跳跃穿行,像精灵一样闪过了身,又消失在树影里。

柏灵眼前一亮。

而后大约也就十来步的距离,柏灵又看见了两三只成年的大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田园猫,但每一只都圆滚滚的,没有半点野猫的样子,显然是有人在喂养。

难怪之前十四说宫里猫多,以至于他要把喜欢的花都挪到玄穹塔的塔顶去。

郑淑渐渐放慢了脚步,咳嗽了几声。

柏灵收回了视线,笑着道,“婆婆今天想和我说什么呢?”

两人都停了下来。郑淑思忖了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道,“按说你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可你既然已经挑起了娘娘的担子,我也就不把你当孩子看了。”

“嗯。”柏灵点头,“婆婆请说。”

“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要如实答话,明白吗?”

郑淑的声音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说这话时,她也绷紧了脸。

柏灵认得这表情。

这是郑淑的“正事专用表情”——没有一点笑意,嘴角略略下沉,眼睛也并不完全睁开,而是半垂着眸子。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块枯木似的没有半点生机,却也把所有想法情绪都掩在了古井无波的平淡之下。

“明白,不过淑婆婆……”柏灵轻叹了一声,“在你问话之前,能不能先如实答我一问?”

郑淑警惕地看过来,“什么?”

“我现在究竟是在回淑婆婆的话,还是在回老夫人的话?”柏灵问道。

柏灵问起话来的样子并不紧张——她甚至歪着脑袋,目光也丝毫不闪避地望过来。

郑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吓不住这个小姑娘了。

“我今天找你,没和老夫人说,我也不打算主动和老夫人说。”郑淑直白地答道,“但我做事从来也不会瞒着老夫人,要是她老人家问起来,是什么样那就说什么样,这是我的本分。”

“明白了。”柏灵点了点头,“那我大概能猜到了……婆婆是为我昨晚拒绝劝娘娘去游园会来的,是吗。”

见柏灵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题,郑淑也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我今天要问你的第一件事,”郑淑声音转冷,“你今晚打算和娘娘说什么?到底是劝她去,还是劝她不去?”

柏灵想了想,“淑婆婆想我怎么做?”

郑淑哼了一声,“你是个聪明的,根本不需要我教。给个准信儿吧。”

柏灵低头一笑,一时没有言语。

见柏灵还是不答,郑淑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你现在已经进承乾宫了!置身事外的念头,你最好想也不要想,否则——”

“淑婆婆,”柏灵忽然笑着抬头,“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和您说才对……我记得之前听宝鸳姐姐提过一句,您已经有孙儿了吧。”

郑淑通身一震,目光霎时间变得阴冷。

“婆婆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柏灵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我没想威胁你什么,这种事我也做不来……”

“那你想说什么?”

“其实类似的话我应该说过一次了,置身事外这种事……我从来就没有抱过这种奢望。婆婆在宫外有天伦之乐等着,宝鸳姐姐也已经许给了人家,整个承乾宫里论起来最没退路的人就是我。所以今天,我也索性……就把话都说开了吧。”

风吹过两人头上的婆娑树影,柏灵微笑着抚了抚自己一时纷乱的额发。

“你越是想要娘娘好,就越不应该让我掺合到她的日常生活里去,后宫的争宠也好,前朝的风雨也罢,不要逼我用缴投名状表忠心,没用的。

“哪天万一我真的没熬住,遂了你们的心愿,帮着做起了出谋划策的事情……那娘娘的治疗就算全毁了。”

郑淑颦眉,“你这——”

“我没开玩笑,也没夸大其词。”柏灵低声道,“因为我的治疗本质上就是‘以人为器’,以我自身的引导和一些环境上的设置,为娘娘搭一个可以暂时将压力放下的容器。

“这样,她每一次来见我,就都可以暂时把身上所有的包袱都放下,然后再看看这里面让她难以承受的东西都有些什么,该怎么处理……

“在这个容器里,娘娘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安全的,因为容器与现实世界有一个完全的区隔,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话和不会冒出来的念头拿出来探索,而不用担心有任何伤害。

“当我哪一天真的成了娘娘的朋友、幕僚或者说是仆从的时候,这个容器就被打破了。”柏灵轻声道,“婆婆能想明白为什么吗?”

郑淑才想说些什么,柏灵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的这个容器就和她的日常生活没有了区别,甚至说我和娘娘之间的利益纠葛和捆绑会比普通人更复杂……那个时候,我所构建的空间也就完全失去治疗的意义,这件事对我、对娘娘会造成的二次伤害,都是不可估量的。”

柏灵叹了口气。

“我不是神仙,我的精力也是非常有限的,婆婆耗了我一点心力,那我能拿去支持娘娘的就少一些。”柏灵再一次看向了郑淑,“这一点,淑婆婆到底……明白吗?”

郑淑站在了原地。

柏灵的话似是带着一连串摧枯拉朽的蛮力,将她一整个人全都拖进了深思之中。

一百零七章 审视

入夜以后的承乾宫灯火通明。

已经过了酉时,屈氏一个人去了东偏殿,留宝鸳和郑淑两人在正殿等候。

在正殿的烛台边,宝鸳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什么。

她时不时停下来思索一会儿,才接着下针,然而收线的时候再看前面缝的针脚,大部分都因为犹豫和不确定而歪歪斜斜的。

她叹了一声,针线这种手艺活儿真心是掺不了半点假,手生就是手生,不练不行。

“你说这柏太医家也怪有意思的,不教女儿学女红,反是儿子一双巧手,那个柏老爹是怎么想的?”

宝鸳笑着抬起头,却见郑淑一个人站在门边,望着东偏殿的方向。

那神情专注极了,显然是完全没有听见自己方才的话。

“淑婆婆!”宝鸳又喊了一声。

这时郑淑的肩轻轻抖了一下,而后才转过身来,皱眉看着宝鸳,眼里有些不快,“怎么了怎么了?”

“我刚刚和您说话呢!”宝鸳放下手里的针线,也走到门边,顺着郑淑的视线望东偏殿看去,“您在这儿看什么哪,看得这么出神?”

“没看什么,就是想事情。”

宝鸳笑起来,“您再怎么想,娘娘这会儿也回不来啊,咱们再等等呗。”

郑淑轻轻摸了摸心口,轻轻瞪了宝鸳一眼,这才转过身回到宝鸳方才坐着的桌前。

她瞥了一眼宝鸳放在桌上的针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个……”

“不琢磨这个也干不了别的了啊。”宝鸳笑嘻嘻地道,“我们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干嘛不做点儿别的。”

郑淑又叹了一口气。

宝鸳立即捂住了耳朵,“您快别叹气了,昨儿个是娘娘,今个儿又是您……再听下去,我明天也要变成一个长吁短叹的小老太太了。”

“我这不是着急吗……明晚就是游园会了,娘娘到现在还是这么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连个决心也没有,这怎么能行呢。”郑淑轻声答道。

“那老夫人是怎么说的,她这次是让娘娘去还是不去?”宝鸳好奇地问道。

说起老夫人,郑淑又觉得有些头疼。

“老夫人说,去或不去都随便娘娘。”郑淑的目光落在地上,“我看老夫人这次,是对咱们娘娘彻底寒了心了……”

郑淑的手绞着衣袖,眼睛仍是有些不经意地往外看。

想起下午柏灵和自己的一番谈话……郑淑心中依旧忐忑。

但除了相信她,此刻已经再没了其他办法。

……

东偏殿里烛火融融,靠着东边的窗户开着,外头爬山虎的叶子还没有长齐,风一吹就发出轻微的声响。

屋子里,柏灵与贵妃斜对着而坐,两人中间放着一个小小的圆茶几,茶几上放着两三张已经湿了的手帕和半杯温热的水。

门从里面被锁了起来,但屈氏每一句话的声音仍旧非常低微,柏灵的身体向着屈氏的一侧稍稍前倾,从浓重的鼻音里辨析她说的每一个字。

第二次咨询与第一次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大部分时间里在说话的人依然是贵妃。

她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

一开始只是笑着说起,昨日梳妆时已经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像是在讲旁的什么人的故事。

然后就像是从话匣里牵出了一根线——只要顺着说下去,这些年里的委屈和忍耐就好像就山崩地裂一样地涌现在心头。

哥哥屈修这些年来的官运亨通,屈家的几次举家封赏……她把自己这些年来,为家里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桩桩一件件地摆了出来。

只是几次提及前朝纷争时,屈氏欲言又止,最终仍是草草带过。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心里又暗自惊讶——这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她过去从不与人言说,但心底竟把每一件事都记得这样清楚。

叙述本身带来了强烈的耻感——她无可抑制地想到,倘若眼前人不是柏灵而是母亲或兄长,他们会用怎样恶毒的话来羞辱自己?

精明?计较?小家子气?还是毫无大局观……?

为什么要和眼前的柏灵说这些呢?难道还指望她为自己主持一个公道吗?

这一瞬,心里有无数声音向自己发出了嘲笑,某种徒劳无功的感受再次幕天席地而来,把她攥在了风暴中心。

每一个怀疑的念头都像是跗骨之蛆,又像是无端端落下的鞭子。

……倾诉也一样的痛苦啊。

屈氏停了下来,她噙着眼泪望向柏灵,一时间竟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听见柏灵轻轻地叹了一声。

“我也许说得太多了……”屈氏喃喃地道。

“不是,”柏灵摇了摇头,“娘娘的话让我有一种……嗯,很奇怪的感觉。”

屈氏愣了一下,忽地有些紧张起来,“……你是,什么感觉?”

“当娘娘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柏灵垂下眸子,也同样努力地在脑海中寻找着词汇,“我感觉老夫人和屈大人好像也在这间屋子,在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审视着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她显然也在思索着,缓缓地说道,“所以我觉得……非常地压抑,也非常难受。”

屈氏只觉得眼泪又涌了上来。

她不知道柏灵是怎么做到的,但在听到“老夫人和屈大人正一刻不停地审视着我们的每一句话”时,她觉得整个人都被微微地震了一下。

这些年来的相处,她太了解母亲和哥哥了,自己的一言一行会换来怎样的评价,几乎成为了一种不需要思考的本能反应。

也就在这一瞬间,方才还在脑海里嗡嗡作响的自责和愧疚感都消失了。

她一下说不出话来,只好抓起一旁的手帕暂时按在双眼上。

低沉和隐忍的哭声在风的掩盖下,只在这间屋子里能听得见。

“为什么?”

等到这一阵的情绪过去,屈氏终是抬起了头,带着几分困惑地开了口,“……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娘娘说的每件事里,都有很多的辩解,好像是在用来回应一些尖锐的贬低和指责……而这些话,每一句都让我听得非常揪心。”柏灵轻声答道,“娘娘是也有我说的那种感受吗?”

屈氏颦眉,轻轻咬住了唇,然后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八章 打个商量

令柏灵略略有些意外的是,直到贵妃离开了东偏殿的那一刻,她都没有主动提及那场明晚的游园会。

而柏灵原本为应对游园会问题而做的几个预备方案也全都没有用上。

两人确认了下一次咨询的时间后,柏灵起身送贵妃出门,而后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回到正殿。

郑淑和宝鸳听到了声音都到门口来迎。

远远地,郑淑意味深长地望了柏灵一眼。

四目相对,柏灵笑起来,抬手向着郑淑挥了挥。

看着柏灵一派轻松的模样,郑淑皱紧了眉,她收了目光,很快跟着贵妃一起消失在正殿的门后。

柏灵张开臂伸了个懒腰,然后再次走到承乾宫的院中,对着夜间值守的宫女再次吩咐道,“劳驾,再帮我去烧些热水来吧。”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

这位司药怎么又要烧热水了……

“司药大人今晚是要热水做什么?”其中一人轻声问道。

“泡澡啊。”柏灵回答,“昨天那个药浴的药材不用再准备了,我随便洗洗就行。”

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但还是低着头下去准备了。

如果说今后在回忆起宫内生活时,有什么会让柏灵感到留恋,那么除了不漏雨的屋顶之外,一定就是这里随时都能帮忙烧热水的宫女们。

洗澡这件事对柏灵来说是一件颇有仪式感的习惯。

从她留学时起,她基本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冲凉。

这一方面是因为晨间的淋浴能让人迅速地清醒过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租的单间比较老旧,只要过了午后自来水管的热水就会失灵。

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后来柏灵回国工作,虽然咨询师们不用坐班,但她的作息依然保持着非常规律的节奏。

这或多或少都要归功于这个莫名其妙养成的习惯。

不过在这个没有自来水管道、且宫女们清晨还有一堆事情要忙的承乾宫,还是不要要求那么多了,每晚睡前能有一次泡澡发呆的体验,本身就已经弥足珍贵。

等到柏灵脱下了衣服,再次坐进热腾腾的浴盆中时,东偏殿的门又一下“唰——”地一下打开了。

“柏灵——”宝鸳的声音传进来,“哎?你又在洗澡!”

柏灵松了口气,带着几分怨念地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

“宝鸳姐姐……你能不能别老在这个时候冲进来?”

宝鸳的不高兴直接写在了脸上,“你是不是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都和你说了女孩子夜里不要洗澡,要是身子受了寒——”

“没关系的,”柏灵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爹说过我还是小孩子,身上火气重,受受寒刚好中和一下。”

宝鸳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她才将信将疑地咕哝了一句,“是吗?”

“是的是的。”柏灵叹了一声,“我爹是大夫,你就信了他吧。”

柏灵坐在水里,拿毛巾蒙住了头,接连两天洗澡的时候都被宝鸳闯进来让她有点儿郁闷。

“宝鸳姐姐今天来是……?”

宝鸳听出柏灵语气里的不欢迎,她笑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能来了,这儿本来就是我和淑婆婆的房间,我们是这两天一直在陪着娘娘才没空回来睡觉,你霸占我们的屋子,还有理了?”

说着,宝鸳不由分说地走到柏灵身旁,“来,转过去。”

“啊?”柏灵没反应过来。

宝鸳拿起一旁宫女们备好的月白石,“你这几天辛苦了,我来帮你刮刮背。”

……

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被宝鸳按在浴盆里刮背,柏灵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她折腾了半天,实在也拗不过宝鸳。

十一岁和二十一岁的体力果然不在一个台阶上。

不过如果真要论起来,宝鸳的手法和力道,比起专事刮背的老师傅大概也是不怵的。

柏灵哼哼了两声,索性老实地把背弓了起来。

“我说……”宝鸳忽然道,“你每次都和娘娘说的什么啊,怎么娘娘每回从你这出来眼睛都是肿的。”

柏灵闭着眼睛,“你自己去问娘娘嘛,她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你;她要是不想说,我肯定也不能说的。”

宝鸳对着柏灵撇了撇嘴。

嘴还挺严呢。

“那今天,娘娘和你说明儿游园会的事了吗?”宝鸳又问道。

柏灵略微睁开了眼睛,“宝鸳姐姐怎么又问起这个了?”

“我不是心里没底吗……”宝鸳轻声道,“刚才娘娘回来,没一会儿就让我和淑婆婆帮忙准备明儿要穿的衣服……你说,娘娘这是打定主意明天要去了,是吧?”

柏灵趴在那里,变得有些睡眼惺忪,“不知道啊。”

“哎呀,你就偷偷给我个准信儿嘛。”宝鸳嘟囔着,“我又不会和别人去说咯。”

柏灵一声轻笑,转过头道,“……你老实讲,是不是淑婆婆派你来的。”

宝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手便“啪——”地一掌打在柏灵背上,溅起一些水花。

“你别瞎想。淑婆婆今天从和你回来开始就一直在走神儿,你今天和淑婆婆说了什么我都没问呢。”

柏灵转回了脑袋,把下巴搁在木盆上打了个呵欠。

“总归也就是明天的事了,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宝鸳姐姐现在问我,我也没辙啊。”

见横竖从柏灵这里都打听不出东西来,宝鸳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心里全是对明日的担忧。

这一担忧,手里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一手下去,刮得柏灵当场就嗷地一声叫了起来。

东偏殿里霎时响起惊呼和笑闹。

等柏灵从浴盆里出来,整个屏风后面几乎已经被她弄得全都是水,宝鸳叫来几个宫女来擦地,柏灵有些过意不去地也要帮忙,结果被宝鸳提着后领拉到了房间的另一角。

“哎呀,哎呀,”柏灵重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宝鸳姐姐,你有话说话,不要老动手嘛。”

宝鸳只是笑,“明天你也准备准备,傍晚和我一起先去御花园候着,听到没?”

柏灵稍稍怔了一下,“我也要去吗?”

宝鸳点了点头,“毕竟宫里的那些婢子最近新换了一批,不知根不知底的……也不好让她们陪着。”

柏灵垂眸,“但是……”

“淑婆婆让我告诉你,明个儿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就跟着去看一看,顺便帮我分担点儿要拿的东西就行。”宝鸳问道,“成吗?”

柏灵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行,那说好的,我就去帮你干个苦力吧。”

一百零九章 好意

这一晚,两人坐在一块儿,柏灵在宝鸳的监督下擦了很久的头发。

“你看看,叫你这么晚洗澡,头发根本就干不了。”

柏灵擦一会儿,宝鸳就拿着梳子过来梳一会儿,这样头发干得更快一些。

柏灵笑笑,也不说话,任由宝鸳拿过自己手里的毛巾,然后主动地把头伸向宝鸳的一侧。

宝鸳就像每一位长姐一样,有着闲不下来的性情和一点点的唠叨,在和人相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担负起去照顾他人的角色。

虽然有的时候,这一点会让柏灵有些困扰,因为宝鸳会莫名其妙地给自己立一堆规矩,但说到底,这种带着些许温情的冒进并不让人讨厌。

只是有些时候要多花一些心思去想,该怎么去拒绝这样的好意。

“明天咱们主要是先去探一探位置,这样等娘娘过来了好找,”宝鸳轻声说道,“咱们没得坐,会站得久一点,一会儿我给你再拿双软一点的鞋垫,你今晚就把鞋子什么的都备好,衣服明早统一送来。”

“好。”柏灵轻声答,“到时候有什么特别需要留心的礼节吗?”

“没啥,咱们俩全程都是柱子,等娘娘来了,跟在娘娘身后就行,”宝鸳说道,“你到时候就看我,碰到要说话的地方就我来,要行礼的地方你就跟着我行礼,别的……”

说到这儿,宝鸳手里的动作停了停,“诶,你是紧张了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还挺紧张的。”

宝鸳咯咯咯地笑起来。

“没事儿,你待在娘娘身边,要拉出去见人是迟早的事儿,习惯了就好。”

这一晚,等柏灵躺在卧榻上的时候,她的头发基本已经不怎么带水了。

柏灵捋着头发侧卧着,宝鸳把它们打理得非常柔顺,最后用发带在脑后随便扎了一把,手感出奇地好。

不过代价是——这一晚柏灵比往常晚睡了两个多小时。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当宫女们拿着昨晚宝鸳口中“明早统一送来”的衣服出现在东偏殿里,柏灵还睡得迷迷糊糊。

在这种状态里,柏灵实在有些懒于应对,直到一个声音从正门传来。

“好了,你们都先出去,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和柏司药讲。”

柏灵转过头,看见郑淑直直地站在门框里。

她面容严肃,已经穿戴妥帖,额上的头发纹丝不乱,不知道是昨晚没怎么睡,还是今日又起了个大早。

柏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估了各宫妃嫔去参加这场游园会的工作量——整个承乾宫,现在已经像一架咬合得严丝合缝的机器一样,为了入夜后的出行忙碌了起来。

宫女们齐声唤了一声“淑婆婆”,而后纷纷行礼告退。

屋子里就只剩下郑淑和柏灵两个人。

柏灵的睡意在一瞬间被清扫,她起身走到郑淑身旁,也像先前的那些宫女一样问好。

“吵着你了吧。”郑淑轻声道。

“也不算,”柏灵有些违心地说道,为了让这句话听起来再真实一些,她又补充道,“毕竟过一会儿我还是要去御花园祈香的。”

“……”郑淑的眸底依旧带着些许疑惑,去御花园一坐坐一天不管从何种角度看都是一项无聊又无趣的苦差事,偏偏柏灵像是魔障了似的,在老夫人主动撤去了这个吩咐之后,主动表示自己愿意为娘娘多做一些祈福。

“淑婆婆今日来是……?”柏灵仰头问道。

“有几句话昨天没有说完,刚好这会儿有时间……”

柏灵明白过来,便很快退回到屋中,手刚放在了茶壶的提手上,郑淑便道,“不用了,今天事情多,我说完了就走。”

“婆婆请说。”柏灵恭敬道。

“让你今天跟着娘娘一起去游园会是我的主意。”郑淑轻声说道。

柏灵面不改色地望着她——这一点她昨晚就猜到了。

郑淑看向柏灵,又接着道,“……但你昨天下午的话我也都听进去了。”

柏灵眨了眨眼睛,继续等她下文。

“你确实是来给娘娘治病的,但现在这个情形和你在慈宁宫又不一样——”

“等等,”柏灵略略皱眉,“我从来都没有在给太后治病,您不要误会了。”

郑淑眸色不变,仍是用先前的口吻答道,“这不重要,你只要明白在承乾宫里待着喝在慈宁宫里待着不一样就好。”

柏灵微微侧头,“……婆婆的意思是?”“你在慈宁宫待了四年,宫里一多半人也不知道这回事,太后娘娘深居简出,她的事从来都是讳莫如深的,你来来回回和太后娘娘一人接触也无所谓。

“承乾宫不一样,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们这里,光就前些日子你把娘娘从角楼边救回来这一件事,你的名字就在这宫里被传遍了。”郑淑略停了停,“……说什么的都有。”

“京城居大不易,皇城里就更不易了……老窝在宫里头,外面风言风语反而猖狂,你本来也该一道出去让旁人见见你是谁。”郑淑轻声道,“你想接着给娘娘治病,就得先在这宫里站稳脚跟,没这个本事,其他都是虚的。”

虽然郑淑说起话来并不怎么客气,但柏灵到底还是听出了她的话里的好意,她低头谢过,只是眉眼间依旧有许多不解。

见柏灵似是依旧没有想明白,郑淑略略挑眉,“怎么,还有哪里不懂?”

“唔,我大致明白淑婆婆的意思,但……”柏灵抬眸,“……他们能传我什么?”

……

储秀宫里,一个婢子匆匆忙忙地跑进宫里,林婕妤端坐在镜前,正眯着眼睛让侍女捏肩。

所有的珠宝首饰都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像是等候临幸的妃子。

进门的婢子飞快地跪下来叩首,“娘娘,贵妃今晚的衣服基本都选定了。”

林婕妤悠然地转过头,长长的睫毛底下眼睛半睁着,“这么快……都有些什么?”

婢子递过来一张字条,林婕妤接了,低声念道,“大红金枝线叶纹长褙子,如意云纹衫……”

她快速扫了一眼所有备选服饰的颜色,轻轻地笑了起来。

“姐姐今日这是想挑个喜庆的颜色穿呀。”

第一百一十章 看门狗

婢子们不敢吱声,只是低头看地。

林婕妤放下了手里的字条,“之前不是说她都病得出不了门了吗,这会儿又能穿着花衣裳下地了?”

“回娘娘,之前其实也不是下不了地,只是贵妃娘娘白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睡着,所以……”

林婕妤笑了一声,笑得人后颈发凉。

“你什么意思?那以前,本宫也没见她晚上出来过啊。”

“这……奴婢猜……”那宫人的眉头皱紧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应该是因为,最近贵妃夜里睡得比从前好了,所以……就有力气出门了。”

林婕妤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怎么最近就睡得好了?”

那婢子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奴婢也不懂,应该和新来的柏司药有关……但她们说话平日里都是在正殿里说,我们的人在外头,一方面看不真切,另一方面也不好和人打听,所以……”

林婕妤已没有耐性再听下去,笑着摆摆手,“那就继续好好盯着,下去吧。”

婢女磕了头退出去了,

“金枝,”林婕妤唤了一声,随手讲字条递给身旁的侍女,“今儿咱们就照着这个选衣服……”

话音未落,林婕妤就望见金枝的手抖了一下。

“怎么,害怕呀?”她轻声问道。

“不是……娘娘,奴婢就是觉得、觉得这么做有点儿……”

那毕竟是贵妃,位份的差异摆在那里,就算今晚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园会,若是刻意撞了衣服,也是大大的僭越。

事情往小了说是不当心,可要是往大了说……

林婕妤笑了笑,“款式都避开,不要一样的,但颜色和布料的花色上越接近越好……”说着,她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金枝,低笑道,“这样就不怕了吧,嗯?”

金枝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万幸万幸,自家的主子还没有疯魔到要主动找死的那一步……

林婕妤舒了口气,随手拨开了桌前的发钗与簪子,衣袖轻飘飘地带起几样头饰跌落在地上,她看也不看一眼。

她枕着自己的臂弯,靠着桌案闭上了眼睛,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最近还有那个柏灵什么消息没?”

金枝小心地望着林婕妤的脸色,“有用的还是之前贾公公送来的那么些,不过最近倒是有几个有趣的传闻……”

林婕妤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嗯?”

“也是宫人们乱传,都是怪力乱神的话,不能信。”

“所以是传她什么了?”

金枝的目光有些闪烁,试探着答道,“大家都说……说她是贵妃前几年在见安湖放生的锦鲤。”

林婕妤笑了笑,“为什么?”

见林婕妤看起来并不反感这个说法,金枝也大胆地说了下去。

“奴婢也是听承乾宫的人讲的,据说就她进宫的这小半个月里已经沐浴了三回,且还都是在大半夜的时候。宫人们传闻说这都是道行不够的缘故,所以离了水就活不成,还有人说这种人只要三天不沾水,身上就会长出鱼鳞,也不知道是不是——”

“行了。”林婕妤脸上带着几分刻薄的笑意,“你也信?”

“当然不信了,”金枝连忙答道,“只是这人的行事确实稀奇,娘娘你想啊,当爹的给人看病自己倒贴钱,当儿子的放着家学不继承跑出去当厨子……这种事儿天底下就他们家独一份,怪不得其他人要传这种话,这一家人都怪得很。”

林婕妤哼了一声。

“……柏灵。”

林婕妤低低地喊了一声这个名字,就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在口中咬碎一般。

说起来也奇怪的,她在第一次从贾遇春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直觉地感到一阵不快。

什么百灵、喜鹊,还有什么春来衔泥的燕子……她统统不喜欢。

每一种鸟都让她觉得聒噪。

“宫里头都还传了什么闲话?”林婕妤望向金枝,“别管真不真,你把你听过的,全都和我说说。”

……

宫外的太医院,除了那些在宫中当值,或是有晨间复诊的大夫,其他人大都已经在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柏世钧伏案写作,然而今日心神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以往个把时辰就能整理好的案例,今日半个时辰过去也没理出头绪。

“爹?”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柏世钧应声抬头,见女儿柏灵站在那里。

柏世钧惊得笔都掉了下来,墨汁溅落在脚背上,他也顾不上擦,“……你、你怎么过来的!”

柏灵有些莫名,“您这儿我都来过多少回了……我很熟的啊。”

柏世钧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女儿进屋,正要关门说话,被柏灵伸手挡住了。

“爹,不要关门,关门了显得我们心里有鬼。”柏灵轻声说。

柏世钧看了看外头,虽然盈盈的春日里太医院的走廊上看不见半个人影,但有时候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你只知道隔墙有耳,却不知道到底隔的是哪道墙,哪只耳。

柏世钧想问的问题实在有很多,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外头、外头你都看到了吧……”他想了半天,才接着道,“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从昨天开始,整个太医院就像一个被围起来的铁桶。

每一个出口入口都突然多了几个面色阴冷的锦衣卫。

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像个黑色的佛尊一样杵在那里,每天到点轮岗,昼夜交替,看得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上次去慈宁宫的时候,太后给了我一道可以自由出入宫门的令牌。”柏灵拉着父亲的衣袖,笑着解释道,“我白天在承乾宫反正也没有差事的。今早想着来看看你们,就先去了一趟宫里的太医院,发现你们不在,就到这儿来了。”

柏灵一边说,一边很是熟悉地走到父亲的桌案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今天太医院里里外外全是锦衣卫啊,我刚在外头看了好久,还以为我走错地方了。”

“你先坐。”柏世钧低声道。

柏灵听话地坐下,柏世钧上前伸手贴了贴女儿的额头,然后又拉来一把椅子,仔细地为柏灵切脉。

“我没事儿的,爹。”柏灵笑着说,“前几天昏过去确实就和你说的一样,是累的,当时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柏世钧只是皱眉,“你这几天又没睡好吧?”

“……啊,是。”柏灵嘻笑着把手缩了回来,“因为今晚御花园有游园会嘛,这几天宫里的人都要累一些的,过了这段就好了。”

说着,柏灵前后看了看,“柏奕呢?怎么没看见他人啊?”

柏世钧目光垂落,叹了一声,“他在柴房。”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循证思想

柏灵几乎惊得立刻站了起来,“他被关起来了?”

“不是,不是……”柏世钧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臂,“是他自己要关起门来捣鼓什么东西,我们昨天就一起把西边的柴房清理了一下,好让他一个人捣鼓。”

柏灵虚惊一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要是柏奕真的被锦衣卫关了起来,方才父亲也不大可能像往常一样伏案写作。

“你想去你哥那儿看看吗?”柏世钧问道。

柏灵抚了抚心口,轻轻摇头,“那就不急了……既然他在忙,那就先让他忙着吧,我不去打搅了。”

柏灵的目光顺势落在柏世钧的书桌上,那里放着许多铺开且写满了字的纸张,每一张散纸上都有日期与朱笔的批注。

“爹刚才是在修书?”柏灵走近了几分,弯腰去看。

“嗯。”柏世钧抚须,笑叹了一声,“卡在眼前这个地方卡很久了,今天也一样没什么头绪。”

柏灵小心地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片细看,从日期上看这应该是父亲五年前留下的一段文稿,记录了他在青阳时给某个孩子五日里用药的增减变化,以及那五日里孩子的病程状况——这是个为数不多的,从时疫口中夺回一条命的孩子。

这里的每一张纸片都是这样的病例。

柏世钧用词简练,但细节非常翔实,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这些年来一直笔耕不辍,在遣词造句上有着普通大夫少有的笔力。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几乎从来不会把该今日做完的事情留到第二天,所以这里的第一手资料每一篇都是在当天的夜里奋笔疾书完成的。

所有细节不论巨细,但凡是他想到听到见到的,柏世钧便全部写下来,等事后整理的时候再做取舍。

所以手稿里的每一个个案都保留着最鲜明的细节。

从前她和柏奕谁都没有关心过柏世钧在做的事,这可能是所有穿越者本能的傲慢。

在这个相信天圆地方,不知细菌、病毒为何物,没有抗生素,没有任何基于解剖实验的人体认知,甚至大部分民众连最普通的卫生常识也没有的世界,医学很难在凶恶的疾病面前带来任何治愈。

一整个社会的人均寿命到不了三十岁,就是对这里医学水平的最好诠释。

哪里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神医,哪里有什么古法秘制的偏方,在现代医学面前,所有的顺势治疗都不堪一击。

在人类的技术革命出现之前,万古如长夜。

她和柏奕都是曾经在光明下生活过的人,因为见过光亮,所以再也回不到黑暗中去。

“是卡在了哪里?”柏灵认真地问道,“爹能和我说说吗?”

柏世钧叹了一声,“其实前几天已经和柏奕讨论过了,这些治疗都没有做‘控制变量’的处理,所以现在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关键变量在起效果。”

柏灵怔了怔。

“控制……变量啊。”

她有点不习惯从父亲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词汇。

柏世钧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柏奕说在做药量增减的时候至少要设置一个‘对照组’,才好知道到底是不是草药在起效。但这样做也有很多问题,一个是人家把孩子送你这儿来是治病来的,不是让你来试药来的,这样拿来做对照不道德;

“再就是每个孩子的体质本来就不一样,你光控制一个药量的增减也没用……”

柏灵认真地听柏世钧讲了下去,看得出来,这几天柏奕和柏世钧在一块做了非常多的讨论。

柏灵忽地就想起前天柏奕进宫时,说父亲这本书若能传世,他大抵就是古代循证医学的先驱的话来。

如今看来此言不虚,因为柏世钧虽然没有在主观上进行任何的对照实验,然而因其翔实的案例描述和细节比对,其实已经能够体现出朴素的“循证思想”。

即——医学绝不是哲思、巫术或是其他什么玄之又玄的杂学,一切治疗决策都应建立在临床研究依据的实证基础之上。

但这里没有显微镜,没有分离机,没有培养皿……

柏世钧的疑问,注定要等几百年之后,人类才能给出答案。

望着父亲凝重的神情,柏灵笑了笑,“其实我感觉那个对照实验的问题,也不是完全就解决不了?”

“嗯?”柏世钧抬起头来。

柏灵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地道,“比如……先在动物身上做实验试试?”

柏世钧立刻摆出了一副“不可行”的表情。

“柏奕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说是可以拿老鼠和兔子来试。”柏世钧说到这里,又连连摇头,“这怎么能行嘛,人有十二经脉,五脏六腑,兔子和老鼠怎么能拿来和人相提并论,不行的不行的!”

柏灵笑了笑,小白鼠的基因序列和人类的相似度极高,而且对各种疾病都有易感性,繁殖又快价格又低廉,还好养活……简直是天然的实验动物。

不过一时半会儿她也无法和父亲解释清楚这个。

柏灵笑着起身往外走,“爹你先忙着吧,我去找柏奕说会儿话。”

柏世钧摆了摆手,听着柏灵离去的脚步声也笑起来。

这丫头,刚才还说既然柏奕在忙就不去打搅了呢。

他也起身坐回到桌案旁,对着一桌子的案例继续犯愁。

再想想吧……

柏世钧叹了一声,即便找不出因果,也想个法子,把这些东西理出一条脉络来。

太医院西北角的柴房是整个太医院里最偏僻的地方。

所有太医办公的地方都集中在前院和中院,东北角最为热闹——那里是大部分太医院学徒的聚集地,所有中药的熬制基本都是在那里,由刚刚入门的学徒动手,资历丰厚的老大夫盯梢。

所以一走到后院,柏灵就问到了一股冲天的药味,不过这种气味并不算刺鼻,习惯了也就不难忍耐。

为了防火,柴房离火房远得很,西北角的柴房连着有十几间,一般一半放柴火,另一半空着,以备不时之需。

平日里,除了一些抱柴煎药的下人会到这儿来,西北角的柴房几乎是空无一人的。

不过今日,这里大概只能用“重兵把守”来形容。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锦衣卫

光是柴房的前门有四个带刀锦衣卫在把守,而侧门、甬道出入口,还有正在机动巡视的锦衣卫不计其数。

柏灵放慢了脚步,但还是在慢慢往前走着。

在她靠近之时,柴房前门的四个锦衣卫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见柏灵这一路竟毫无闪避,径直向着自己的方向而来,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刀鞘轻轻撞上飞鱼服的衣摆,在这个锦衣卫遍布的庭院中,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微响动。

他们每一人的脸上都有着如出一辙的漠然表情,这种冷若冰霜的样子让柏灵莫名想起了韦十四——在和刚刚与他相识的时候,他也终日是这样的一张冷脸。

后来也是从十四那里,柏灵知道原来锦衣卫中有好一些人也同他一样没有名字,或者说名字只是一串数字。

他们大都是失了父母家人、也没有亲眷好友的孩子,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又历经层层选拔,最后进了北镇抚司。

他们一般只有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名——大毛二毛三毛、大柱二柱铁柱……

入官籍那天,每个人都要把自己名字刊载在册,大部分人都要在这时重新想一个名字。

作为锦衣卫,他们的名字不需要什么祝福或深意暗含其中,只需要把那些带着最后一点乡土温存的小名去掉,换上一个冷冰冰的代号。

知道自己在家排行的一般就用排行,像蒋三;不知道的,就拿入籍那一天的日子作名字,像韦十四。

……

在彼此相距大约还有六七步的时候,柏灵停了下来。

“我是承乾宫司药柏灵。”她振声说道,脸上不卑不亢,也不带一丝笑意,向着眼前的几人躬身行礼,“今日来太医院看望我的兄长,几位大人可否让一让。”

其中一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与为首者轻声耳语的几句,而后四人往两边各撤了一步,示意她可以进去。

柏灵欠身,从四人中穿行而过,然而当她继续往前走时,身后也多了两人尾行。

柏灵停了脚步,回头道,“两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面无表情道,“无可奉告。”

柏灵深深地望了这两人一眼,便不再理会,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穿过柴房所在庭院的前门,柏灵看见院子里放着一个巨大的箱笼,外头用黑色的布盖着,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

还没有进门,柏灵就听见了重物在地面的拖拽声从左手边的一个房间里传来。

“柏奕?”

她一面说,一面走近,然后推门进屋。

一声倒地的巨响过后,满头大汗的柏奕在尘埃四溢的房中回过来,眼里全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从这一刻开始,身后的两个锦衣卫中,一人掏出卷册与笔,毫不遮掩地当着柏灵与柏奕的面做起了记录。

这种阵仗柏灵已经见得多了——锦衣卫罗织罪名的利器就是文本分析。

你何年何月,在何地与何者说了怎样的话,他们永远能从中解读出让你想也想不到的深意。

柏灵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从头到尾仔细打量着这件几乎被归置一新的柴房。

屋子正中央的一个工作台,朝南靠墙放置了一个还未完工的三层木架,柏奕正拖着木架的第四层,要将它抬放过去。

“我刚从爹那儿过来,顺道来看看你。”柏灵眨了眨眼睛,一见柏奕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她随手拿起一旁放置的粗布手套戴好,走到木架的另一头,“要我搭把手吗?”

“好啊!”柏奕想也没想地答道,“你小心,这玩意可沉了。”

两人一人拎着一头,将它缓缓抬起,然后叠放在墙边一摞已经有叠了三层的木架上。

这样还不算稳固,柏奕指挥着柏灵,让她扶着木架的中心点防止它掉落,然后自己用铁丝把最上层木架的几处边角、和下面的木架边框,都固定在靠墙的柱子上。

在缠绕好最后一处固定点的几匝铁线之后,柏奕用虎钳剪断了铁丝最后的线头,然后拿榔头狠狠地把铁丝的线头揶进木框内侧,这才长吁一口气,起身站直捶腰。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和柏灵一起往后退了几步,整体审视了一下自己一早上的劳动成果——

四层木架共有二十格小的笼子,且每一层的层底都是双层结构,上层镂空,下层是一道可以抽出的薄抽屉。

但整个架子看起来歪歪斜斜,如同从达利的画里走出来的实物。

……总而言之,非常抽象,非常糟糕。

柏灵看了柏奕一眼,忍住了笑,“你这是找哪家的木匠打的啊?让他退钱吧。”

柏奕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玩意本来的设计应该是挺巧妙的,都是榫卯拼接的,那个木匠还跟我夸口全程用不着一颗钉子……但我实在是搞不清到底哪块木头接哪里,只能把四个架子先钉个大概,再拿铁丝来捆一圈了,哈哈哈。”

柏奕咳了一声,轻轻上前拍了拍木架,“能用就行。”

说着,柏奕转身,给柏灵倒了杯茶递去。

屋子里只有一个杯子,一人喝完,另一人斟水再饮。

柏灵端着茶杯,看着柏奕把屋子东西方向的窗户全都打开透气,然后又拿来苕帚,要把地面的木屑和灰清扫一遍。

柏灵放了茶杯,去院子里的水桶里舀来一瓢清水,跟在柏奕的身旁,在他落扫帚之前,五指轻点洒水抑灰。

兄妹俩聊着天,权当身后的锦衣卫不存在。

“你怎么收拾起柴房来了?”柏灵问道。

“养兔子。”柏奕简洁明了地答道。

柏灵手中动作一停,“forexperiment?”

话音才落,身后一直在记录兄妹俩言行的锦衣卫立时便停了笔,两人同时颦了眉向柏灵望去。

“嗯。”柏奕眼中带笑,轻声点头。

“兔子在哪儿?”

“外面有个大铁笼子,黑布包着的,你看到没?”柏奕笑着问道,“那都是我这两年在百味楼专门培育的品系。”

“……”柏灵愣在了那里。

等柏奕将地扫得差不多时,他随意地将灰屑归置在门边,回头道,“你想看看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当代孟德尔

兄妹俩各自放了手里的东西,一起来到院中。

被黑布包裹的大铁笼有半人高,看起来大小足能装下四五个成年人。

柏奕拆开牢牢系紧的绳结,轻轻揭开了黑布的一角,露出里面光滑黑亮的大铁笼子来。

“可惜这些铁笼子都是焊死的,拆不开。”柏奕叹了一声,手轻轻摸了摸装兔子的铁笼子,“不然真是可以直接拿来用。”

柏灵低头往里面望去,立时睁大了眼睛——铁笼里竟全是清一色的白兔,每一只看起来毛色都很好,红眼睛长耳朵……真是像极了过去实验室里的常见品种。

“这些兔子你都是哪里搞来的?”

“都是专门养出来的。”

“你养的吗?”

“当然啦。”柏奕拍了拍胸口,“是不是很厉害。”

柏灵一下笑出了声,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但你……你怎么?”

她一下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很早之前柏灵就发现了,柏奕和自己一样,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数年之后依然有着同样的不适应。

只不过相较于自己的佛系,柏奕的动作要大得多,也激烈得多。

他拼命地去找自己在这里的位置,读书、做工、做小生意……

但除了学厨这件事坚持了两年,且看起来他似乎确实乐在其中、能一直做下去之外,别的几乎都没有超过三个月。

不过这并非因为柏奕不能吃苦,只是在某些问题上他始终有自己的坚持。

比如他无法接受这里所谓儒学八股的那一套说辞,厌恶这里对技术与计算的轻视,所以不论换了多少家私塾,他和那里的教书先生永远合不来;

比如他无法接受这里近乎包身工的长工制度,签了契约从此吃住都在主家,一天下来除了两餐饮食和短暂的睡眠,其他时间要么在干活儿要么在待命,全然没有自己的时间;

又譬如……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在反复的撞击里,他的一些棱角确实被磨平了,但柏灵能够感觉到,他心底的某些地方,也变得比从前更加坚硬。

比如他几乎对自己过去的职业完全地避而不谈,一切的话题之中,他独独把这一份框定隔绝,从不与人言说。

但柏灵看得出柏奕心底的在乎——这如同一种精神上的洁癖,正是因其避而不谈,反而能看出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

但谁能想到他会一个人在百味楼里养起兔子来呢?

又或者说,这兔子只是冰山一角,在某些柏灵也没有看到的地方,柏奕其实用自己的方式,对过去进行了某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追思?

柏灵歪着头,看着柏奕的目光愈发复杂了起来。

柏奕脸上带着笑,继续说道,“我刚到百味楼的时候管了一会儿后勤,那时候每天养鸡喂猪,也喂兔子。当时的兔子大部分是灰兔黄兔和花兔,后来有一天我在里面看见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白兔。

柏奕接着道,“一般我们会用的兔子种类都是新西兰兔和日本大耳兔……你知道吗前者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小白兔,后者耳朵特别大,特别厚。”

“听过。”柏灵轻声答,看着柏奕略略有些兴奋的模样,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当时看到那只小白兔的时候整个人都惊了,因为它看起来和我过去养过的新西兰兔真的很像。”

柏奕望着笼子,眼里有些温和的笑意,“后来我就拿花兔黄兔还有灰兔那只兔子配种,这样往后第三代一般都会出一两只白兔。兔子繁殖得快,一两个月就能生一窝,等白兔基数起来了,再用不同祖辈的白兔继续配种配下去,得到的就都是白兔了。”

“是当代孟德尔了。”柏灵由衷地拍了拍手。

这夸赞让柏奕非常受用,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当然白兔卖出的价钱是普通兔子的十倍,不然百味楼也不会准许我这么一直玩下去。”柏奕轻轻地补了一句,“这地方的人好像见着白的什么东西就喜欢拿起来当祥瑞。”

说到这里,两人都同时陷入沉默。

因为韦十四的影子不约而同地在这时闯进了他们的脑海。

柏灵低头一笑,忽然拉起了柏奕的衣袖,“你过来,我这几天在宫里学了一些新本事,今天刚好你在,我给你看看手相。”

“但我现在这里的事情还没做完,要不你再等我——”

“你还有一整天时间干活儿呢,”柏灵轻声道,“我中午之前就要回去了,毕竟晚上宫里还有游园会。”

柏奕一下明白过来,他两三下把遮风的黑布又重新盖在了铁笼子上,“好啊。”

“柴房里灰尘大,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吧?”

“好,”柏奕点头,“那我带你去前面的小花园。”

兄妹俩一道往前走,锦衣卫果然在后四五步的距离跟着。

这是柏灵第一次觉得“视线”这种东西是有实感的,四只冷冰冰的眼睛在后面投过来的目光盯得她有些头皮发麻。

相较于别处只是站岗的锦衣卫,守在柏奕这里的这几人显然不同——他们显然受命要盯梢着柏奕的一举一动,而这些,在柏世钧那里都是没有的。

万般猜测浮上柏灵的心头,但她依旧不断调整着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必须向他确认几件事,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用英语直接对话。

这里不比承乾宫,锦衣卫也不是贾公公,到时直接上来,用硬的手段逼问方才两人都说了什么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

柏奕很快带着柏灵来到他口中的小花园——这里果然不大,且称之为花园也实在有些过誉了。

虽然是阳春三月,百花渐开的日子,这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灌木丛,中间立着一个无人的凉亭,上面放着一个棋盘和两盒围棋的编织小篓。

两人并没有在凉亭中的石桌边坐下,而是靠着亭子周围的一圈木栏靠坐在一块儿。

等两人一坐下,柏灵便道,“把手给我吧。”

柏奕照着做了。

柏灵煞有介事地提醒道,“男左女右,另一只手。”

“哦……”

柏奕有些不解,但还是接着把左手递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手书传信

触碰到柏奕左手的一瞬,柏灵忽然意识到,这双手的触感比自己印象中的还要粗糙。

他的掌心因为覆着薄薄的茧而微微发硬,手指则因为方才的劳作而多了好几条红痕。

柏灵一时百感交集。

“怎么了?你这个表情……”柏奕眨了眨眼睛,“难道我的手相有凶象?”

柏灵一笑,反手就打了一下柏奕的手心。

她坐在柏奕的右边,身子微微倾斜靠近,正好挡住了身后不远处两个锦衣卫的视线。

“你知道为什么要看你的左手吗?”

柏灵抬起目光,脸上笑意腿去,神情专注而认真。

被这样的眼睛凝视,柏奕心中一亮,他余光里望向不远处的锦衣卫,他们正一左一右依次站在亭柱两边。

他们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听柏灵的玄学,虽然记录的那人仍然没有停笔,但两人目光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紧紧锁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呢?”柏奕也看向柏灵。

“我听人说,男人左手的手纹代表与生俱来的命运,而右手的手纹是他们后天的命数,女人就刚好相反……”

说着,柏灵的手指轻轻在柏奕的手掌上划过,一笔一划地在柏奕的掌心上勾勒。

“……所以说要看男人的手相就看他们的左手,看女人的就看右手。还有一种说法是不论男女,一个人的惯用手代表他的现在,而另一只手就代表将来……”

柏奕专注地望着柏灵在自己手上的动作,就在她慢条斯理地发表着这一通关于看相的长篇大论时,她也在柏奕的掌心写下了一句话。

——他们是冲你来的吗?

当柏灵画完了了最后的那个问号,柏奕已经完全理解了她今日忽然要给自己看相的初衷。

“有意思,”柏奕轻声道,“那你把你的手也伸出来,我也看看。”

柏灵笑着把自己的右手递过去。

柏奕握住她的四指,在柏灵的掌心轻轻打了一个勾。

柏灵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她轻声笑起来,“怎么样,看出什么了没有?”

“呃……”柏奕目光发直地盯了一会儿柏灵的手心,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没。”

柏灵笑道,“都说了这么多了,哥哥就一点没明白吗?你把你两手的手掌都展开,看里面的手纹,既然一只手代表先前的命数,另一只代表后天的命数,那么两者之间的差异就意味着你在人生中要遭遇的变故,而你,则会通过一些手段和方法去改变原定的天命……”

在说这一段话时,柏灵又在柏奕的掌心写下了一句话。

——爹知否?

“这样吗!”柏奕拉过柏灵的另一只手,“听起来还蛮神奇的,不过……”

柏奕沉眸,在柏灵的手掌上画了一个大叉。

柏灵心中一震,果然又是这样。

不过父亲不知道也好,他知道得越多,反而就越让人担心呢。

“不过什么?”柏灵问道。

“……人真的能逆天改命吗?”柏奕笑起来,“按你的说法,左手是先天命,右手是后天命,总归都是命数,总归都是事先就被安排好的道路,你再怎么挣扎再怎么扑腾,又有什么意义啊?”

柏灵略略挑眉,“有意义啊。”

“你讲讲看。”

“算命看相,又不是为了让算命先生教你怎么行动,而是在结果出来了的时候,你的反应会让你真正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柏灵理所当然道,“算命先生说得当然是不作数,但是如果一团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这种仪式感的行为可以帮助判断。”

柏灵飞快地在柏奕的手上写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柏奕扑哧一声笑起来,“所以你到底信不信算命啊?”

“信啊。”柏灵轻声答道,“不过不信他的,信我自己。”

“怎么说?”柏奕一边发问,一边在柏灵的手心写下了一组词汇——

阿拓。

水银。

毒理实验。

手术刀。

栽赃行刺。

柏奕顿了顿,最后在柏灵的手心,又补充了两个字:蒋三。

最后两个词写出来的时候,柏灵只觉得浑身都掉进了冰窟之中。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柏奕是处于何种险境之中,望着眼前兄长云淡风轻的样子,柏灵只觉得心间一口热血上涌。

柏奕写完了这些,轻轻将柏灵的手揉成一个拳头,握紧了。

“什么叫信你自己?”柏奕问道。

“就是说……”柏灵目光垂落,声音略略变得有些干涩起来,“如果算命先生看了手相,说我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做不成,但我听完了心里还是想去试试,那就说明我是真的想要了……那就,加把劲去做吧。”

“这不是巧了吗,”柏奕轻声道,“我理解的算命也是这样的。”

柏灵再一次抬头去看柏奕的眼睛。

柏奕也望着她。

两人之间一时只有风声,但目光中已有万语千言。

……

太阳快要升到头顶的时候,柏奕亲自送柏灵出了太医院的东门,而身后也依然跟着那两个锦衣卫。

在被迫听了一上午两兄妹之间毫无意义的大型玄学分析之后,两人的神情看起来都有些疲倦。

一直负责记录言行的那人索性将自己的小册子和笔都收了起来,其不耐烦可见一斑。

东门的门房前,柏灵再次站定,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已经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但她还有些舍不得走。

“晚上参加那个什么游园会,你自己多小心啊,”柏奕轻声道,“你现在是声名鹊起了,多留心留心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总没错的。”

柏灵叹了一声,忽然毫无征兆地抱住了柏奕的腰。

来往的过路人不由得都往这对兄妹这里投来目光。

“哎,哎,撒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撒娇了……这里很多人啊。”

柏奕放低了声音,像是大庭广众之下做了什么害羞的事情一样微微涨红了脸,但也只是轻轻拍了几下柏灵的后背,没有把她推开。

然而柏灵就是不撒手。

不过这也没什么——一个十一岁的女童被调进宫,不得不与自己的家人分离,如今见面之后舍不得走,也是人之常情。

柏灵听见柏奕胸腔里的心跳声,她闭着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我能做些什么?”

柏奕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用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日头正盛的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去找宁嫔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姐往事

“把这里发生的告诉她,别的什么也不用做。”柏奕轻声地说,“还有我最近应该是进不了宫了……”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的两个锦衣卫已经上前用刀柄轻轻砸了一下柏奕的肩膀,大约是在警告他不要趁机说什么悄悄话。

柏灵松了手,往后略略退了一步,“那你多保重。”

“嗯。”柏奕点头,“你也是。”

从太医院到承乾宫,慢慢走的话大概是半个小时的脚程,但今天柏灵心里装着事,脚下步速如飞,竟走得有些微微发汗。

承乾宫里,人们进进出出,贵妃因为晨间不醒的关系,今日的沐浴才刚刚开始。

“什么时辰了。”屈氏问道。

“刚多了午时没多久。”宝鸳答道,“娘娘不用急,晚上的游园会在酉时呢。”

“哦。”屈氏目光落下,“那确实……柏灵呢?”

“应该今天还是在御花园祈香吧?一早就见她出去了。”

“辛苦她了。”

宝鸳忽地笑了出来,“娘娘不用心疼她,奴婢私下里问过,她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个人呆着才舒服呢。”

“真是孩子气的话。”屈氏笑了起来。

“可不呗,”宝鸳笑道,“我昨儿问她,要不要找人帮她在祈香的地方简单搭个帐子,她也不要,就催着我赶紧把她的小单间布置好,她好从我和淑婆婆的房里搬出来呢。”

郑淑笑着望了宝鸳一眼,“年纪不大,事儿倒挺多。”

“去喊她回来吧,这个时候了,也该回来了。”屈氏轻声说道。

宝鸳应声点头,出了殿门,正要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就看见柏灵的影子远远地正向这边过来。

才一招手,她就觉着柏灵今日的神情又有些低迷。

“怎么啦?”等柏灵走近时,宝鸳上前问道,“谁欺负你了?你怎么满头大汗的……”

“嗯……我出宫了。”

柏灵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但头发已经被汗水沁湿,这样擦一擦也无济于事。

“出宫!?”宝鸳整个人惊在那里,“你怎么出去的?”

柏灵笑了笑,只得拿出太后给的令牌又解释了一遍,“宝鸳姐姐来找我吗?”

“是,娘娘想着你也该准备准备了。”宝鸳把目光从令牌上收回来,“正好你回来了,跟我来吧。”

柏灵心事重重地跟着宝鸳回了东偏殿的屋子。

下人们已经备好了凉水和毛巾,足足有三个人站在那里等候。这个阵势让柏灵略略有些吃惊,“这是要……?”

“给你梳洗呀,来,坐。”

柏灵被宝鸳按在了梳妆台前,几个宫人都默不作声地开始了她们手中的活计。先试普通的清水洗面,而后两人手中拿着两条交叠在一块儿的白色细棉线,贴着柏灵的两颊,轻轻绞了起来。

缠绕着的丝线不知是欠着脸上哪里的毛发,柏灵觉得像是有蚂蚁在脸上细细啃咬。

“可能有点儿疼,你忍着点儿哦。”宝鸳在一旁道。

“这是在做什么……?”

“在给你开面啊,傻丫头,就是把你脸上那层细细的绒毛全都绞了去,这样一会儿上起妆来才好看。”宝鸳轻声说道,“昨晚我特意看了看,你长这么大,没人给你开过吧?”

“……没有。”柏灵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发出一声吃痛的“嘶嘶——”声。

等两侧的宫人给柏灵开完了面,柏灵立时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脸颊因为疼痛而发红发烫,但随即一旁的宫人便递过来两个精致的锦囊。

“别用手了,疼得话就用这个冰敷一下。”宝鸳轻声道,“别怕,这个红消下去很快,顶多一个时辰就褪了。”

柏灵如遇大赦地接过了,把冰冰凉凉的锦囊放在脸上滚动着。

“好了,现在转过来朝着我。”宝鸳轻声道。

柏灵转过头,看着宝鸳手里拿着一件眉刀似的金器,“这是要……?”

“修眉。”宝鸳笑着说道,

修眉的痛苦比起开面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开始用眉刀时还好,只是在粗修了之后,宝鸳又从她的小盒子里拿出了一吧银镊子,一根一根地拔除柏灵眼眶上生得不是地方的杂毛。

柏灵从前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只觉得每一根都钻心似的疼,开始还忍得住不发出声音,过后每拔一根,都忍不住嘤咛一声。

听到最后,宝鸳都有些不忍心下手,“这么疼吗?”

“嗯。”柏灵眼中带泪地点了点头。

宝鸳轻轻摸了摸柏灵的眉毛,低声道,“我自己每个月也是要修的,疼是疼,但习惯了就好……你这么怕疼,以后生孩子怎么办?”

柏灵一时间有些跟不上宝鸳的思路,随口嗯了一声。趁着宝鸳此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赶紧拿着冰锦囊在眉毛上滚了滚。

虽然不能照镜子,但柏灵知道,现在眉毛四周应该也都红了。

早知道要去参加这个游园会这么麻烦,她昨晚就不该答应下来……

宝鸳叹了一声,“当初娘娘生阿拓,可是叫了一天一夜,可疼啦。”

柏灵听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就吓着你啦?”宝鸳努努嘴,“别怕别怕,女人都是要走这一遭的……我也是,跟你多嘴这个干什么。”

说着,宝鸳又继续弯下腰来,给柏灵修眉。

“我妹妹出嫁的时候,也是我给她开的面,修的眉,她也和你似的怕疼……”宝鸳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说话的语速时不时地慢下来,“出嫁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宝鸳姐姐的妹妹也在京城吗?”柏灵低声问道。

“不在,她嫁到淳殷那边去了,是徽州府底下的一个县城。”宝鸳轻声道,“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听说去年生了娃娃,我还没见过我这个外甥。”

“喔。”柏灵点了点头,“那有时间是可以去见见。”

“费那个钱干什么~”宝鸳摇摇头,“这一路的盘缠可不便宜。”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了宝鸳一眼。

作为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甚至说是贵妃最信任和喜爱的丫鬟,柏灵有些想象不到,宝鸳会在钱的问题上计较。

宝鸳笑起来,“我没和你说过吗?我小弟两年前考了童生,今年考秀才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衣冠胜雪

宫人们又从外头拿来了今年新做的胭脂水粉,还有几件款式简单的玉饰,轻轻放在了柏灵身前的案台上。

在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宫人们自觉地退出了房间,且带上了门。

修眉的后半段,宝鸳少见地没有说话,而是屏气凝神地对柏灵的眉毛进行着最后的微调。

她时不时近着端详,而后又往后退几步远观。

“差不多行了,你换衣服吧,”宝鸳笑着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换完衣服,我们再来梳头上妆,且还要一个多时辰呢。”

柏灵看了过去,“所以现在宝鸳姐姐还在养家?”

宝鸳笑了笑,轻声叹道,“要是家里没个读书人,你真想不到怎么读个书这么花钱的,束修是一笔,笔墨纸砚是一笔,那些四书五经还有各种各样的经史子集又是一笔,这还不算夜里多花的灯油、冬天的炭火……这些钱零零总总加在一起,要不是阴差阳错跟着了娘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柏灵沉默地听着。

“说起来一直没问过,宝鸳姐姐姓什么?”柏灵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宝鸳的动作明显一滞,目光略略闪烁,笑着道,“好端端问这个干什么?”

“唔,就是好奇……”柏灵轻声道,“宝鸳这个名字应该不是真名吧。”

“还有什么真名呀,这个名字我都叫了十几年了。”宝鸳努了努嘴,“我就叫宝鸳,这名字是娘娘起的,我喜欢。”

宝鸳既然不愿说,柏灵也就没有再问。

但这样的事她并非没有听过。

在大周,若是入了奴籍,那么从同一辈算起往下三代,均不许参与科考。

这条律法究竟是出于怎样的考量而制定的,柏灵不得而知,但许多人家在荒年时过不下去,为了不愿连累宗亲的仕途,就会变着法地卖孩子。

譬如徒步走到另一处无人相识的乡镇寻个买家,双方都本着默契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回乡之后,便只往上报备家里的女孩子在探亲的路上染恶疾死了,就地埋了。

谁也不知道这家人的女儿究竟做了什么去,但也因为不知道,所以不会再有任何牵连。

不过丫鬟做到郑淑、宝鸳这个份上,一般主家都会帮他们赎了奴籍的出身,给一个自家的远亲头衔,好让她们之后到外头有个能安身立命的身份……而后的故事发展基本上都少不了“当年的弃女衣锦还乡、与父母兄弟重新相认,彼此哭成泪人互问平安,从此平安喜乐余生幸福”的那一套。

但至于个中滋味如何,大概也只有这些女子自己知道了。

宝鸳已经转身去了更里侧的床榻边——柏灵晚上要穿的衣服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

“快来,今儿给你准备的衣服是两片的齐胸襦裙,穿起来有讲究的。”宝鸳的声音传过来,把柏灵从回忆中唤醒。

“好。”柏灵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手里装着碎冰的锦囊已经从先前的坚硬质地变得柔软,她才把它们放在了桌上,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将冰囊重新抓在了手中。

冰已经化了,但这个锦囊却没有漏水?

而且它摸起来并不硬,外头完完全全是锦缎材料,里头也摸不出猪皮牛皮那样的质感。

这里怎么会有防水材料总不至于是塑料袋吧……

柏灵试着拆开了锦囊上的花绳,却发现这个花绳只是装饰用的,锦囊的囊口已经被缝死了。

这益发勾起了柏灵的好奇。

“柏灵?”宝鸳那边已经在催了。

“……啊稍等我一下。”

柏灵已经抓起了桌上的剪刀,直接把锦囊的口给剪开了——就在这一瞬间,水哗啦啦地全都流了出来。

宝鸳那边听到声音,也折返回来看。

“哎呀你玩这个干嘛!”宝鸳几步走过,拿起一旁的抹布就盖在了地板的水渍上,“这东西用过一次就得扔,脏的。”

柏灵嘴上应声,但两手还是飞快地把锦囊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先是一团已经被水浸湿了的棉花,抹开了之后下面是一个暗黄色的油纸包,一头已经被自己刚才剪出了一个口子。

不等宝鸳阻挡,柏灵已经把油纸撕开。

“噫——”柏灵发出了厌恶的声音。

“我说了吧,不要拆,这东西脏……”宝鸳在一旁好笑又好气地说。

柏灵的左手上耷拉着被洗得近乎发白的薄膜,她勉强压抑着心头的恶心,用指尖轻轻挫了挫这东西,正经感受了一下它的手感。

有一点像橡胶,又有一点像肠衣……看来刚才就是这个东西包裹着冰块,让它没有渗出水来。

“这是什么啊?”柏灵回过头问道。

“羊肠。”宝鸳幸灾乐祸地看了柏灵一眼,对着大门高喊了一声,“青莲!再打盆水来,给姑娘洗手!”

……

宝鸳先前的说法确实没有错,柏灵脸上因为开面而引起的红晕大约一个时辰就消了下去。

柏灵此时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镜前让宝鸳梳头。

“这衣服好合身啊。”柏灵抬起一只手,在扭动关节的时候,肩膀和手肘都没有丝毫不适,“不会是专门为我新做的吧?”

“喜欢吗?”宝鸳笑弯了眼睛。

“嗯,喜欢。”柏灵轻声答道。

宝鸳对柏灵的这个反应并不非常满意——这不是小姑娘穿上漂亮衣服以后应该有的样子。

宝鸳不说话,只是望着着镜子。

她也实在没想到,这身衣服穿在柏灵身上会有这么出尘的效果。

镜中柏灵白衣胜雪,颇有几分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的潇洒容姿。

在褪去了司药的寻常宫衣之后,柏灵像是换了个人。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钟灵毓秀的眼睛,宝鸳忽然意识到,每次被柏灵安静地注视着的时候,她心底里好像总是无端升起某种告慰。

当那双眼睛温柔地望向你,就像是一整个世界都倏然安静下来。

那些纠缠着的纷扰、复杂的送往迎来,抑或是从未与人提及的阴沉旧事……像是一滴墨落进平静的湖心。

又或者说,也许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原本就是块没有被打磨过的璞玉,不经意间的一阵挫磨,便有这样的光泽。

宝鸳一时有些感叹地按住了柏灵的肩膀。

柏灵略略抬眸,望向镜中的宝鸳。

“不是新衣,是我和淑婆婆昨晚上改的,”宝鸳压低了声音,“拿娘娘从前做了但一直没穿的一套常服改的,这事儿就我们几个人知道,你别和别人说,知道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更衣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未时,离酉时游园会的开场只剩最后一个时辰了。

宫人们传讯过来,御花园那一头,已经有去得早的娘娘三五成群地聚着聊天了;宁嫔那边也传来消息,她不一会儿就到,让屈氏不要着急,耐心等着,一会儿两人一块儿往那边去。

屈氏当然不急。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心里盼着宁嫔晚点儿来,甚至不要来。

宫人们已经为她换好了红色的外装,此时宝鸳正绷着脸,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在贵妃的发髻上摆弄,做着最后的调整。

“什么时候了。”屈氏看着窗户上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又问了一遍。

“未时呀,娘娘您一盏茶前刚问过。”宝鸳轻声答道,她扶着屈氏的肩看向镜子,“娘娘你瞧……今日给娘娘梳的是望仙九鬟髻,您好久都没这么精神过了。”

屈氏懒懒地望了镜子一眼,她扶着自己的脖子,轻轻转了转。

“太重了……”

“可是气势足,又好看呀。”宝鸳说道,“宁嫔娘娘今晚梳的是参鸾髻,刚好和您这个相得益彰……”

“你们是不是得先出发了?”郑淑在一旁提醒宝鸳道,“这个时候差不多该去看看了,贾遇春那边要是有什么安排不妥的地方,也好临时调整调整。”

“淑婆婆别急,我们一会儿就走,这不是在等柏灵过来吗?”宝鸳笑着道。

几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柏灵准备得怎么样?”屈氏问道。

“准备得很顺利。娘娘真会挑衣服啊,那一身穿在她身上真是绝了,真的!”宝鸳连声称赞道,“整个人气质一下就不一样了,看着就跟……跟……”

宝鸳略略皱眉,在脑海里找着词汇。

屈氏有几分好奇地看向她。

想了半天,宝鸳脑海中终于蹦出一个词,“就跟庙里头,观世音菩萨身边跟着的灵童似的,可仙可仙了!”

“那么好看啊。”

“是啊,”宝鸳笑着道,“一会儿她来了,娘娘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宫人迈着轻快的碎步进来,说柏灵已经到了,在外求见。

“进来吧,我也看看承乾宫的小灵童是什么样子……”

宝鸳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提着一口好奇,盯着那道隔着里间与外屋的帘幕时,却见柏灵穿着司药的宫衣走了进来。

“娘娘、淑婆婆、宝鸳姐姐。”柏灵依次行礼。

“你怎么……”宝鸳瞪大了眼睛。

“走近点儿,我看看。”屈氏低声说道。

柏灵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定在屈氏的身旁。

屈氏望着柏灵,看起来宝鸳很是克制地给她上了妆,只是稍稍点了一点红唇,没有描眉也没有画眼。

可越是这样,就越见少女原本的质地,明眸皓齿,肌肤如玉。

也许因为太过白净,所以细看之下,鼻梁两侧还有一些浅浅的雀斑,这多少让屈氏觉得有些扎眼。

“怎么不扑一些粉,把这些斑给遮了。”屈氏回头看向宝鸳。

宝鸳立时道,“我想遮呢,柏灵自己不要。”

屈氏有些奇怪地看过来。

“唔,我是觉得脸上这些斑挺可爱的……”柏灵犹豫着说道,剩下没说出口的半句是,那个粉扑在脸上白得吓人,几乎遮掉了她原本的肤色,不论旁人看着如何,她自己首先就觉得不舒服。

屈氏听得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拢了拢柏灵鬓角的散发,将它们小心地绕到耳后。

“真好。”屈氏看着柏灵,衷心地说道。

十一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月季,拥有无限可能。

“你怎么把那身衣服换掉了呀。”宝鸳在一旁早已忍不住了,“衣服呢?”

“我留在东偏殿里了,好看是好看,不过以后有机会再穿吧。”柏灵轻声答道,“今晚我既然是跟着宝鸳姐姐去做苦力的,那还是要有去做苦力的样子。”

“傻瓜,哪有什么苦力真的给你做。”宝鸳打断道,“我和淑婆婆辛苦一晚上,就是想趁今晚让别的那些个妃嫔还有宫人都好好看看,你是个怎么样的妙人儿,到时候某些腌臜的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说到这里,宝鸳有些着急起来,“有些事儿我们没和你细说,但都是好好想过的,你不能不上心啊。”

柏灵低头一笑,再抬头时望向郑淑和宝鸳的目光又带上了几分感激。

“我知道宝鸳姐姐和淑婆婆昨晚改衣服辛苦了,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你们还是应该先来和我商量。”柏灵轻声说道,“那条襦裙是好看,但也未免有些太好看了,穿着这样的衣服出去,我总觉得不是我在穿它,是裙子在穿我……”

“怎么就是衣服穿你了?”宝鸳提着一口气问道。

“因为咱们说好的啊,我这次去就是跟着宝鸳姐姐一起去看一看,如果我穿得那么光鲜,那么引人注意,我就是被看的一方了。”柏灵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园会而已,咱们不要把它太当回事儿了。”

宝鸳郑淑面面相觑,正要说什么,屈氏那边已经轻轻地答了一声,“好。”

“娘娘……?”宝鸳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屈氏,“您昨晚也帮着一起动手了的……就这么算啦?”

屈氏看向宝鸳,“无所谓啊,‘本来也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游园会’而已……”

……

“哎呦,哎呦。”

从承乾宫往御花园的这一路上,宝鸳一直在叹气。

“你啊你。”

她幽怨地望了柏灵一眼。

柏灵最后果真就穿着那身司药袍子就出来了,红色的大褂和黑色的长靴,长发梳成一个团髻在头顶,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公子哥。

柏灵眨巴着眼睛望过来,一脸无辜。

宝鸳有些无可奈何。

反正这也不是柏灵第一次不听话了,她心里有主意的时候好像总是这样,谁的帐也不买。

“我们可是辛苦了一整晚呢!”宝鸳还是有些可惜,“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就不觉得辜负了我们,也辜负了娘娘的好意吗?”

“嗯。”柏灵点头,“说不愧疚是假的。”

宝鸳正向接着说些什么,柏灵也有些无奈地看过来,“所以宝鸳姐姐,以后千万不要再这么做了,会吃力不讨好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万人如海一身藏

宝鸳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更是升起一股无名火,她两手叉腰,直接堵在了柏灵的路前,振声道,“诶你个小白眼狼——”

话还没有说完,柏灵两只手已经伸了过来,捧住了宝鸳的脸,笑着打断道,“我知道宝鸳姐是真心为我好,我很感激的。”

宝鸳的后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忽然给气笑了。

气到一半突然笑了,这一下就再也气不起来了。

宝鸳顺了好几口气,总算平了心口的余怒。

这里面一半是在气柏灵的不领情,另一半则是对自己竟一时忍不住笑感到懊恼。

她一边抚胸口一边摇头,口中还是念念有词道,“哎哟,气死我了。”

“一会儿我肯定听话,宝鸳姐姐指哪儿打哪儿,说什么是什么。”柏灵走近几步,轻声对宝鸳保证道。

宝鸳瞪了她一眼,“行,你说的哦。”

“嗯。”柏灵认真点头。

今晚是娘娘和宝鸳的主场,她当然不能喧宾夺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与此同时不断亮起的,是御花园靠湖一侧的夜灯。

这场游园会本质上是建熙帝因按捺不住赏玩之心而提前开始的一场小家宴,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建熙帝令人不可捉摸的一部分——他是喜静之人,寝宫四面都专门悬挂了隔音用的厚布帘,独自读书或批阅奏章的时候,四下往往安静得连一点鼻息也听不见。

每年建熙帝都有一次将近一月半的闭关,在这期间,他独坐仙灵苑,除了每日递送奏折并伺候在旁的黄崇德之外,谁也不见。

然而朝堂上该任用谁、罢黜谁,建熙帝心中自有一面明镜。

他的眼线通过锦衣卫和司礼监延展到大周的一京十四府,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从建熙帝的心头从容流过。

然而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帝王又很爱热闹,常常隔三差五在宫里设宴,这就让人很看不透。

不论是黄崇德、丘实抑或是现在的贾遇春,他们无一不是从为建熙帝打理家宴起步,一点一点地被重用起来。建熙帝在布置家宴上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然而他很少明说,就在这虚虚实实的试探和揣度之间,主仆的默契才渐渐殷实起来。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贾公公确认几件事情,一会儿回来找你。”宝鸳轻声道,“不要乱跑哦。”

柏灵点头答应下来,宝鸳便飞快地向着前方去了。

远远地,柏灵也看见贾遇春的身影,他躬着背,正在树林的阴影中领着一批宫人穿行。这种小宴还不至于到忙不过来的程度,所以贾遇春几乎事事都要自己亲自过一遍目,免得出什么纰漏。

宝鸳很快追上了贾遇春,两人说了一阵话,便一起朝着御花园的更深处走去。

柏灵松了一口气,抬手撑了一个懒腰。

如今穿着司药的衣袍,她在这里便没有丝毫拘束感,这大概就是所谓万人如海一身藏,一个身着宫衣的少女在这里基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主意,今晚她原本就是来做旁观者的。

柏灵慢慢环视眼前的一切,在这个四面都是隐隐人声,不时响起女子们柔声轻笑的灯火花会上,到处是明艳动人的年轻脸孔。

她们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块儿说话,在回廊与花园之中慢慢行走,彼此相见时温声客套。

一双双眼睛春波微漾,腰肢纤细步履轻盈,一颦一笑间都带着贵女的娇柔。

柏灵心中微微有些膈应——这里头有那么些个女孩子看起来并不比她大上多少,顶多也就十四五岁?

而建熙帝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

柏灵脑中不可抑制地出现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画面,兀自让她一阵恶寒。她收回了目光,两手抱怀轻轻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扭过头避开眼前的莺莺燕燕,向回廊另一侧的远处看去。

御花园小湖的湖畔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笔力苍劲地书写着“春鸣湖”三个大字。

那儿大概是这次游园会的边界,因为再往外便不再有花灯,也不再有花,是无边的晦暗宫闱。

借着微微晃动的波光,柏灵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斜靠在石碑后的柳树上,轻轻低头剥着指甲。

相较于这里其他热络的人群,她周围像是开启了一层冰冷的结界,没有任何人与她搭话,她也不抬头看任何人,就那么神情淡漠地揉捻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周遭的世界与她无关似的。

柏灵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便觉得再挪不开了。

这个蛰伏在黑暗中的女人,身上散发着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的气息。即便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旁观,她的身上依然恣意地张扬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妩媚。

这种感觉……就像在热带雨林里不期而遇地撞见一朵鲜艳的大丽花。

像是感受到柏灵的视线,那女人忽然抬头,直直地向柏灵这边看过来。

柏灵虽然有些意外,但丝毫没有慌张。

那女人缓慢地勾起了唇角,向着柏灵微微笑了笑,甚至还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宝鸳就在这时回来了,她远远地喊了一声柏灵,柏灵应声回望。

“都问清楚了,今晚这个游园会没什么特别的,还是猜谜投壶的老一套,一会儿娘娘来了,咱们就带她先入席。”宝鸳语速飞快地把事情交代完,“别的应该没事,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柏灵点头说道,“对了……和宝鸳姐姐打听个人。”

“谁啊。”

柏灵略略转身,用眼神示意宝鸳方向,“那边那个站在柳树底下的女人,宝鸳姐姐认得是谁吗?”

宝鸳“啊?”了一声,抬眸去看。

顺着柏灵用眼神示意的方向,宝鸳的目光仔细搜寻了好几遍——石碑后的柳树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吐了新芽的垂柳在水面随风微荡。

“咦。”柏灵也发现那人不见了,她有些惊讶,“刚才还在的,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一下就没有了。”

“小孩子别乱看。”宝鸳被柏灵说得心里毛毛的,有些在意地往湖畔垂柳那边瞥了一眼。

再三确认确实没有任何人影之后,宝鸳喉咙动了动,伸手捂住了柏灵的眼睛,把她的身子转到和自己一边,“……可别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所谓结党

已经快到酉时了,贵妃和宁嫔并没有出现。

宝鸳已经带着柏灵来到娘娘的席位之后,这里的正前方就是春鸣湖,湖对岸有戏台,但幕布垂落也并未亮灯。

尽管宝鸳已经望穿秋水,但承乾宫那个方向的路口依然只有静寂的夜色,道路上没有一星半点移动的灯火。

柏灵忽然撞了撞宝鸳的胳膊。

“怎么了?”宝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

“为什么我感觉,这些有些妃子的衣服都有点……奇怪。”柏灵的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常服不像常服,礼服不像礼服……”

除了方才在湖边见到的那个女人衣服带着宽大的水袖之外,这里的许多女子,都穿着窄袖的上衣,甚至有几个女孩子还戴着非常漂亮的袖绑。

而她们下半身的裙子显然也都经过了裁剪,不像以往柏灵看见的衣裙那样裙袂飘飘,凸显出某种干练和简洁的风格。

然而这些衣裙的用料看起来又极为上乘,薄如蝉翼的丝绸与披肩在灯光下流光溢彩——没有哪种真心要干练简洁的衣服,会用这么不经摧残的布料。

这种矛盾让柏灵感到一丝怪异。

宝鸳却笑起来,“不懂了吧,这是改良的骑射常服。”

“骑射……常服?”柏灵眼中疑惑更甚,“还有把骑射服改常服的?”

“都是我们娘娘几年前玩剩下的东西了。”宝鸳脸上带着些许不屑和得意,“娘娘从前喜欢骑马,但每次都要换好几道衣服,她觉得麻烦,就自己摸索着改了件袍子,又好看又威风的,皇上喜欢得不得了。”

“喔。”柏灵点了点头,“那我懂了。”

宝鸳叹了一声,不时抬头看看天色,脸上的焦急溢于言表,“娘娘不会又变卦了吧?”

“姐姐别急,皇上不是也没来吗?”柏灵轻声开口。

然而话音才落,丘实那声贯穿长空的声音就从御花园的西南角传来。

“皇上驾到——!”

整个御花园上空的微声细语一时间全部停了下来。

只见一支被桔红色灯笼包围的队伍正缓缓向着这边走来。前面是面色肃穆的侍卫,后面是表情恭谦的宫人,建熙帝面色淡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走在中间,手扶着一旁丘实的胳膊。

看起来今晚建熙帝心情不错。

柏灵掐指算了算。

今年是建熙四十五年,建熙帝幼年即位,七岁登基,那么如今他应该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再仔细望一望不远处的帝王,柏灵觉得他看上去至多也就四十出头吧……

皇上经过的地方,便响起连绵不断的轻柔问好,建熙帝的目光潦草地扫过这些女人的脸,其间许多他看起来也只觉得似曾相识,并没有多大印象。

偶尔也有几个面生却好看的,会让他停下来寒暄一两句,女孩子们的脸即便在灯火下也肉眼可见地一片绯红——而后她们的名字就会被建熙帝身后的宫人一个个记录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必多言。

忽地,建熙帝停下了脚步,目光穿越回廊上的妃子们,落在了回廊尽头的石墩上。

他眼中忽然浮起几分笑意,而后径直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这一路上的女子们都有些好奇地顺着建熙帝的目光望去。

尽头的林婕妤手持团扇,已经淡淡地笑了起来。

她甚至没有从回廊的石墩上起身,只是带着几分羞怯地低下了头,直到建熙帝的脚步入了她垂落的视野,她才缓缓抬头,以一种仰视而欢喜的目光迎了过去。

“很少看你穿正红色的衣服。”建熙帝对着林婕妤伸出了手,“其实很合适。”

四下浮起一片议论声。

林婕妤就在这一片议论声里,笑着把手递给了建熙帝。

柏灵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她虽然完全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是从建熙帝和那个女人的表情,还有周遭那些妃嫔难看的脸色里,她确实读懂了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

“宝鸳姐姐,你看那边。”柏灵再次拉了拉宝鸳的衣袖,“那个我刚才说的女人就在那儿——”

柏灵拉了许久,也不见宝鸳回答,她有些奇怪地转过头,却见宝鸳面色惨白,嘴巴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

而后那张脸慢慢变红,宝鸳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

“怎么了?”柏灵轻轻握住了宝鸳的手腕。

“她——”宝鸳咬紧了牙关,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她怎么穿着娘娘的衣服!”

柏灵一怔,“谁?”

“林婕妤!”宝鸳神情激动地答道,“她就是林婕妤!”

柏灵恍然大悟。

她再次把目光投过去,林婕妤依在建熙帝的身侧,两人正慢慢地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细细看去,林婕妤今日的打扮与方才柏灵在房中看见的屈氏确有几分……不,是八九分的相似。

尽管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和屈氏完全一样,但远远一瞥,她身上大部分衣着的颜色,甚至是头饰的款式都与屈氏相似。

但不同的是,她年轻、张扬,时间还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宝鸳已经低低地骂了起来。

柏灵若有所思地望着林婕妤的身影,若非今夜所见,她也许还要很久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从教坊司爬上来的女子能得建熙帝如此的垂青。

她不像这宫里其他的妃嫔一样,有三两好友知己,她确实从头至尾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是她不结任何人的党,就是结这天底下最大的党。她在这宫里无依无凭,那就是攀上了这宫中最高最稳的枝头。

看看这个总是孤家寡人的妃子,再看看那些妃嫔见此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情——这种境遇,难道不是建熙帝年年岁岁都在经历的日常吗。

只怕在建熙帝眼中,连她的残忍和恣意妄为,都是可爱的一部分。

“我们要告诉娘娘让她赶紧回去换一身衣服吗?”柏灵轻声问道。

“凭什么!”宝鸳攥紧了衣袖,几乎要把布料都捏出一个洞来,她平了平呼吸,转念一想,又强行镇定下来,“你说的对……你赶紧回去一趟,要是娘娘还没出门,那就——”

东南角的传报声便在此时响起。

“贵妃娘娘驾到——”

“宁嫔娘娘驾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当你老了

宝鸳的指甲几乎扣进了肉里,目光不可抑制地死盯向传报声的方向。

还有比这更坏的情况吗?

而今众目睽睽,就算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也免不了会把娘娘和林婕妤放在一起比对。

如果娘娘能早些过来,至少还有几分先入为主的印象……

一想到这里,宝鸳只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要是时间往前十年,放在娘娘还十七八岁的时候,林婕妤还敢像今天这样嚣张?莫说这样公然穿着相像的衣服,只怕是连在屈氏身旁站一站,也要让她自惭形秽好一阵。

“娘娘来了。”柏灵轻轻踮起脚,笑着说道。

人群已经再次热络起来。

四处都是低声的耳语和调笑,对这位四次寻死的贵妃,许多新入宫的新人几乎都没有见过。

贵妃屈氏是活在传说里的人,不论是她往昔惊为天人的美貌和舞姿,还是她这半年来闹出的风风雨雨。

“终于肯出来见人了。”

柏灵听见近旁的一个女声轻轻地与身旁女眷咬耳朵。

“我上次去承乾宫探望过,隔着纱帐都能看出人不行了。”

那人接着道。

四下一片“啧啧”声,有人接道,“是吗?”

“可不是,女人这一生孩子啊……”那女声哼了一声,“就人老珠黄了,你就是颗夜明珠,也一样变成死鱼眼睛……”

这话显然也落进了宝鸳的耳中——因为她的肩膀已经因为强忍的怒火和不平而微微发抖。

柏灵轻轻挽住了她的手。

宝鸳侧目瞥了柏灵一眼,将她的手轻轻推开,“我没事。”

先引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串灯笼,它们被稳稳地擎在宫人们的手中,如同在空中漂浮而来的水灯。

建熙帝已然起身,向着屈氏的方向缓步而去。他也与所有人一样,都引颈望向灯笼后的人影。

贵妃和宁嫔两人彼此相扶着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屈氏的步子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不远的地面上,一旁宁嫔则目光灼灼地平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我有点……”

“不怕。”

宁嫔衣袖里的手握紧了屈氏的。

力量传来,屈氏深吸了一口气,也缓缓抬眸向前望。

建熙帝已经走近了。

许多人的目光也影影重重地交叠过来。

不远处的宝鸳忽然松开了一直狠掐着指尖的手——屈氏今晚并没有穿那件红色的褙子,而是换了一身金青色的对襟襦裙。

金青色的衣裙在夜色和灯火的双重映照里,呈现出一种质地透亮的宝蓝色。

贵妃的头上一件金饰也无,只剩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其间,先前高高梳起的发髻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和低垂的圆髻燕尾。

不少人都略略皱了眉,就算今晚真的只是宫内的一场家宴,贵妃的这副打扮也未免太随性了一些。

这简直是拿宫廷当作了自家的后院。

“皇上。”宁嫔和贵妃一起行礼。

建熙帝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走近,拉起屈氏的另一只手,轻轻夹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从石板路到游园会正席的这段路,这三人走得特别漫长。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所有人也都看见那个传闻中的美丽女人略有些松弛的皮肤、嘴角的法令纹……还有许许多多她青春不在的细节。

这半年的卧病不起让屈氏身上原本匀称的肌肉线条全部消失了,她瘦了一大圈,最明显的地方是脖子,那里略略耷拉的皱纹直接暴露在外,她竟也没有选件立领的上衣挡一挡。

“朕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建熙帝低低地说道,“你今晚能出来走走,朕很高兴。”

屈氏低头笑了笑。“臣妾老了。”

建熙帝回望着她,只觉得心潮中涌起万般柔情。

他轻轻捏了捏屈氏的手,也笑了笑,“……朕也老了。”

这一声感叹听得一旁专事记录帝君言行的宫人微微一怔,连笔都一时停在那里。

屈氏这时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眼睛落在建熙帝身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一晃都十一年了……”

建熙帝叹了一声,把屈氏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不说这些了,咱们去看烟花。”

眼瞅着建熙帝领着贵妃入座,贾遇春那头适时地燃起了烟花,在一声一声直冲云霄的倏倏声响和头顶一道道骤然炸开的璀璨星光下,贾遇春只觉得浑身发凉。

他在角落里一直凝视着今晚的建熙帝。

一波又一波的如花美眷像流水似的从两人身边经过,建熙帝几次开怀大笑,但握着屈贵妃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屈氏坐在那里,时不时与一旁的宁嫔说话,更多时候则是一脸漠然地望着什么——夜空?星斗?还有桌前的酒杯,抑或是某处忽然传来欢呼声的人群……

她虽然已经渐渐开始衰老,但却依然有着所有漂亮女人与生俱来的残忍天性。因为知道自己胜券在握,所以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一群又一群的年轻美人上来白费力气。

贾遇春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涔涔冷汗。

“累着了吧。”

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贾遇春猛然一个心跳,回头才发现是黄崇德。

“干爹!”贾遇春连忙弯下了腰,“您有事找儿子?”

“没事,皇上让我也四处转转,我看你在这边盯着,就来看看。”黄崇德说话的声音很慢,总是带着一副长者的仁慈。

贾遇春的背弯得更低了。

“你忙吧。”黄崇德挥挥手,正要转身,贾遇春忽然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干爹!”,然后对着黄崇德跪下磕了个头。

“这是干什么。”黄崇德淡然道。

贾遇春也不解释,“儿子先前孟浪了,等今晚回去,请干爹责罚!”

黄崇德笑了笑,上前把贾遇春扶起来,仍是什么也不说地转身走了。

……

柏灵一个人站在一棵无人观赏的昙花盆景前。

今晚最令人恐惧的事被消解于无形,虽然宝鸳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已经把开心全然地写在了脸上。

在最初的烟火开幕结束之后,宝鸳破天荒地和柏灵说她可以去园子里逛逛。

事实上各宫里的年轻宫人已经在院子里玩开了。他们半是在玩,半是在捧起灯火下热闹的气氛——建熙帝喜欢听到这样的笑闹,而这已然被贾遇春考虑在了今晚的游园会设计里。

“十四,”柏灵回过头,望向不远处站在阴影里的人,“你能来看看吗,这花还要多久能开?”

第一百二十章 接近

“半个时辰左右吧。”阴影里的声音轻声开口,“其实它已经在开了,只是还不明显。”

“那过一会儿我应该可以去喊娘娘来看?”

柏灵若有所思地回头,远远望着坐在春鸣湖边的屈氏和宁嫔。

她心底估摸着时间——今晚必须想办法见一见宁嫔。

“大概。”韦十四惜字如金地答道,他目光微微偏侧,望向不远处的小路,低声道,“可能有人要找你麻烦,你小心。”

柏灵微微惊愕,再回头时,十四已经不在树影后面。

而与此同时,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随风而来,柏灵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声,“这位……就是承乾宫的那位柏司药吧?”

柏灵循声而望,见那位红衣妖娆的林婕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的身后。

难怪十四丢下一句话就走了——原来来者是后宫的妃嫔,他自然要避开。

但转念一想,今夜是个喜乐的日子,即便林婕妤真的想找什么麻烦,也不会挑在这个场合。

柏灵脑中倏然闪过这许多念头,面上已经低头轻笑,略略屈膝,“见过娘娘。”

“你认得我啊。”林婕妤笑叹了一声,“也难怪,我在这宫里也算恶名昭彰,你认得我也不是什么怪事。”

柏灵笑了笑,没有接话。

方才远看时只觉得湖畔美姬妖且闲,而今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三四步,柏灵愈是感受到眼前美人近乎惊心动魄的明艳。

她笑起来时两侧有浅浅的梨涡,淡红色眼影拉得很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很难想象世上有谁会不爱这样的一张脸。

只是那双眼睛是冷的,就连笑起来的时候也带着令柏灵有些不适的寒意。

见柏灵毫不客气地没有接话,近似默认了那句“我在这宫里恶名昭彰”,林婕妤也没有生气。她又缓缓地往前走近了几步,接着叹道,“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

“看来是真的。”柏灵忽然说。

“什么真的?”

“淑婆婆说我如今在后宫名声鹊起,”柏灵轻声答道,“我想大抵是因为贵妃的关系吧……?”

林婕妤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她原本准备的开场白看来已经用不上了,柏灵单刀直入地开了口,她自然也不会扭捏什么。

“倒是个机灵的……本宫也喜欢机灵的丫头。”

柏灵又笑了笑,对林婕妤的称赞既不推辞,也不致谢,任由两人之间的氛围冷下来。

林婕妤第三次主动挑起了话题,“我听说屈姐姐近日的睡眠在好转。”

柏灵轻轻哦了一声,只是低头看花,“娘娘是听谁说?”

“传言。”林婕妤轻轻扬眉,“不知道从何处来的传言……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信,所以,才特来和司药大人求证呢。”

那句“司药大人”,林婕妤咬字咬得很慢。

这个场景远看起来会有点滑稽,林婕妤对着眼前小小的柏灵,保持着近乎恭歉的态度,而柏灵竟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没有半点惊慌。

“不好说。”柏灵笑道,“娘娘怎么关心起这个了,最近你也睡不好吗?”

林婕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略略勾唇,温声问道,“若我也睡得不好,也能请柏司药来看看么?”

“那要先问过贵妃,毕竟我现在在承乾宫当值嘛。”柏灵大方地回答道,“要是贵妃同意了,那林婕妤也可以来和我谈谈价钱。”

“价钱?”

“请我,可是很贵的。”柏灵目光清明地迎着林婕妤看去,“娘娘三思。”

林婕妤双眉微动,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隐隐带着怒意的“柏灵!”

两人同时回望,只见宝鸳正快步走近,一手拉起她的衣袖,把柏灵用力地拽到身后。

“柏灵是我们承乾宫新来的司药,宫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是很清楚,要是和林婕妤说话的当中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糊涂了,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

宝鸳的口气很硬,即便与眼前林婕妤在身份上主仆有别,却丝毫没有胆怯和忌讳,话是讨饶的话,可语气里全是憎恶。

林婕妤垂眸轻笑,像是见惯了宝鸳的这副模样似的,在她开口之前就已经将手中的团扇微微举起,挡住了半张脸,也挡住了宝鸳飞溅而来的唾沫星。

她甚至不屑多看宝鸳一眼,目光就已经越过眼前人,对着她们身后不远处轻轻一福,轻声道,“见过皇上,见过屈贵妃,见过……宁嫔娘娘。”

柏灵这时才发现,建熙帝带着屈氏和宁嫔也往这边来了,她随即在宝鸳的身后站定,随众人一道躬身行礼。

“皇上瞧,这儿的夜来香就要开了。”丘实往前几步,站在放着昙花的木头花架旁,“咱们可是赶巧了呢。”

建熙帝果然已经被花朵清淡的香气吸引了目光。

夜来香虽然精贵,但也绝没有到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地步,因其开花时的浓郁香气和极其短暂的花期,这种花的品格一直被文人墨客批得很低,为人不喜。

但夜来香的花期通常在农历五六月,此时才三月中,宫中竟就有了这将开未开的花苞,这就实属难得了。

贾遇春一路跟随着建熙帝的步伐,这时便上前讲述起这几盆徽州府特供的夜来香的来历,以及花农们偶然发现的护根护叶之法。

四下的宫人们便也纷纷向着这边聚拢,大家虽然不敢往皇上跟前挤,但能贴得近点儿,沾点儿龙气,也是好的。

柏灵原本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但贾遇春偏生有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的本事,叫人忍不住往下听往下想。

正当她觉得听在兴头上时,目光不经意间与宁嫔相遇。

宁嫔的眼色中带着怀疑,在柏灵未曾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移开目光,宁嫔微微颦眉,忽地微微抬了抬下颌,转过身无声无息地从人群中抽身而退。

当她完全从夜来香前的人群中脱身时,再回头,柏灵已经跟随着她也走了出来。

宁嫔轻轻哼笑了一声,对柏灵低声说了一句,“随我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恭王睡不着

大周皇宫这一晚的烟火,不仅照亮了一整个宫廷,也照亮了半个平京。

从朝天街上宽衣大袖的富贵公子,到贫民窟里的赤脚老妪,所有人都在烟花升起的时刻向着皇宫的方向抬眸。

烟火绽开在蓝丝绒一样的天际,也绽放在每个驻足观望的人眼中。

然而今夜,有一些人注定无心抬头。

离皇宫不远,大约一里脚程的恭亲王府内,灯火彻夜通明。

刚过而立之年的恭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他也浑然不觉。

年轻的恭王妃甄氏正在一旁做着绣活儿,时不时烛火闪烁,她就用针挑一挑烛芯。

“王爷,坐一会儿吧。”甄氏低声说道。

恭王瞥了甄氏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做女红!”

甄氏淡然一笑,“不管是什么时候,臣妾也得赶着将这件万寿袍绣好,这样月底见安湖赏花会的时候,王爷才能将它献给父皇啊。”

恭王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在甄氏的一旁坐了下来。

甄氏又平静道,“就不提孙阁老已经六七十岁的人了,明日一早就要早朝,就算是另外两位大人,这会儿也肯定是休息了。他们接了王爷的急信,即便马上赶过来,满打满算,咱们也得好等一段时间。”

“可这都半个时辰了!”恭王望着深邃的夜空,“几位师傅再不来——”

“王爷,”一个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孙阁老他们来了。”

恭王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传!”

甄氏一笑,随即起身向着恭王轻轻一福,带着手里的针线与衣料转身去了里间。

……

时间已经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但恭王府的客厅之中此刻高朋满座——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孙北吉、兵部尚书张守中、还有户部侍郎胡一书……

大周的内阁统共就只有七人,今夜恭王一封急信就将近半数的阁员召到了府邸之中。

且还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

三人都不敢耽误,一收到信即刻换了衣服出门。

路上吹了吹夜风,几人的困倦之意全都消减了大半,只是眼睛还有些发红——显然如王妃甄氏所言,他们确实是在睡梦中,被家仆从床上拉起来的。

“孙师傅,张师傅,胡师傅。”恭王也顾不得说什么客套与关心的话,伸手将一纸书信推到三人眼前,“先看看这封信吧。”

几人目光肃穆起来,孙北吉双手接过了恭王递来的信函,张、胡二人也凑近一道细看。

不看不要紧,看完全文,三人的面色都微微一变。

“如果不是北境战事有变,本王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几位师傅的清休。”恭王的声音里带着被压低的急切,“战事远远没有结束,就上个月,金人还接连组织了五次猛攻,劫掠我边境村镇无算……”

“倒是意料之中的。”兵部尚书张守中面色沉静地开了口,“我上个月就和王爷还有阁老、胡大人提过,北境这两年的军费有增无减,这绝不是战事落幕的征兆。”

胡一书轻咳了一声,“但若是前方吃紧,申老将军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回京?”

四人一时陷入沉默。

张守中忽然望向恭王,“申将军回京也有半个多月了吧,他来拜见过王爷吗?”

“没有。”恭王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但本王也打听过,他回来之后没有见过任何人,连所有递上门的请帖也都婉拒了……除了应召入宫的那几次,他根本就没有出过将军府一步。”

张守中皱眉,“那也没有派人来和王爷传信?”

恭王再次摇头,“没有……一点音讯也无。”

“这倒怪了。”张守中看向其他两人,“这不是申将军一贯的行事风格。”

恭王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把手,一手撑着膝盖,满面愁容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三人都望向王爷。

“今晚宫中的游园会,屈贵妃出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父皇带着她逛了一整晚。”

话题忽然转向了后宫,三人略略沉默了片刻。

胡一书先是摇了摇头,冷声道,“圣上打人的时候说贵妃病入膏肓,赏花的时候她又不落下,也不知——”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孙北吉忽然打断道,“一书。”

“阁老说得是,我该慎言。”胡一书目光微微有些凌厉,“可贵妃这么做,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些?孙阁老知不知道前几日朝天街上的事?”

孙北吉的目光带着几分沉沉的暮气,“朝天街怎么了。”

“小阁老的马车在朝天街上横冲直撞,直接掀翻了几个百姓的铺面,事后锦衣卫还寻衅滋事,找了几个老实人家的麻烦。”胡一书冷声道,“若不是贵妃诞下了皇子,他宋讷在一年之内,能嚣张成今日这样?”

“有些话不是我们该说的。”孙北吉还是淡然说道。

“但今日王爷喊我们过来,显然也不只是要谈谈军务吧。”胡一书看向恭王,“有些话我知道王爷不便说,那么我来说。”

恭王只是略带犹豫地看着他,并没有制止。

胡一书站起身,走到几人中间,在这几人之中他最年轻,与恭王年纪相仿,是以恭王常常觉得,孙阁老高深莫测,张守中鞭辟入里,但都离自己远了一些;而胡一书虽然稍稍焦躁了些,确实最懂自己心意的人。

“天下苦宋氏父子久矣!”胡一书振声说道,“他们把持朝纲十六年,把我大周的国帑全都装进了自己的府邸。这些人沆瀣一气,从上到下钢板一块,从前做起事来或许还有些分寸,毕竟王爷是唯一的皇储之选,他们多少还有些顾忌。

“但如今贵妃诞下了新的皇嗣,皇上又迟迟不立太子,还对贵妃百般呵护——这昭然若揭之心,难道我们看在眼里,还要装不知道吗?”

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恭王竟是一时眼热。

张守中听到此处,已有些坐不住了,但余光里看到一旁的孙阁老仍是一脸沉肃地望着胡一书,他还是强忍了自己发言的冲动。

“一书先坐。”孙北吉还是那一副温吞的样子,“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我们就好好聊聊王爷对皇储的担心。”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帝王心术

几人的目光都严肃起来,恭王的上半身更是微微向着孙北吉的方向倾斜,目不转睛地等着孙阁老开口。

“宋党嚣张,未必就是坏事。”孙北吉缓缓地说,“他们十六年的根基,原本也不是说撼动就撼动的,你们想想,嘉南四君子、汝阳七烈、锦衣卫的前指挥使曾启、甚至还包括老首辅夏清夏大人……这么多人前赴后继扑上去,宋党倒了吗?”

“那又如何,”胡一书握拳道,“他们总归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烈,将来青史留名,后人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见胡一书言辞略略跑偏,张守中连忙开口道,“阁老的意思不是说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而是说倒宋也要看时机,你总不想让王爷也步他们的后尘。”

孙北吉淡然地点了点头,看向恭王,“王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人倒宋,最后宋氏父子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恭王眉头略紧,陷入沉思,不多时他恭敬地拱手,“请阁老赐教。”

孙北吉的脸上露出几分安和,他低声道,“其实皇上所求的,不过两个字而已……”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平衡。”孙北吉说道。

恭王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张守中已然明白过来,“阁老所言甚是啊!”

“张师傅可否说得明白一些?”恭王诚恳地看向张守中,恭敬地说道,“本王还是不明白。”

张守中起身,对着恭王孙北吉躬身行礼,“那我就先说说我的理解,要是有错漏偏误,还请阁老指点。”

孙北吉点了点头。

张守中这才接着道,“王爷,其实孙阁老所说的平衡,可以追溯到我大周开国伊始。太祖时设锦衣卫、御史台,成祖时设内阁、司礼监,其实都是在追求平衡,君与臣的平衡。

“这其中但凡有哪一方势大起来,为君者都要打压;哪一方被压制得太狠,皇上就要扶植。只有当各省各部彼此牵连,彼此制约,皇权才能有最大的自由。”张守中娓娓道来,“此为帝王之术。”

“我大周建熙一朝,前二十年政通人和,官场清明,文运昌明,颇有百家争鸣之势,各部分庭抗礼,公平倒是公平了不少,但也驳回了不少内宫的旨意。”

说到这里,张守中望向恭王,“不过那大都是建熙一二十年的事,不知王爷是否还有印象。”

“那时本王还小,”恭王摇了摇头,“但我记得从前听张师傅、孙师傅都说过,皇上接连发了七道旨意要重修仙灵苑,当时的内阁首辅夏清夏大人,连着驳回了七次,说这样的旨意内阁没法出票拟。”

“是。”张守中点头道,“夏大人心中自有一股人间正气,但君臣龃龉也因之而生。宋伯宗等人的起势也基本就在那几年当中。皇上想要的内阁是一个能代他与百官周旋的机构,夏大人空有满腔的热血,却站错了位置。”

孙北吉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叹了一声。

“说到底,如今这么多人倒宋,倒到最后全把自己倒了进去,归根结底还是没有看清这其间的平衡,”张守中接着道,“他们看起来是要清君侧、除奸佞,可宋伯宗父子做的荒唐事里一多半都是为皇上去做的,这些人以为自己是早倒宋,但其实射出去的箭全都插在了皇上的身上!

“这样倒宋,能倒得了才奇怪。”张守中掷地有声地说道。

胡一书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恭王点了点头,“所以,孙师傅的意思是,如今宋家没了忌惮,反而容易打破这道平衡?”

“王爷聪慧!正是的。”张守中看向孙北吉,“阁老,我说得可对?”

孙北吉抚掌而笑,“守中的见解与思路,都益发精进老道了。”

“可是……”

“小皇子那头,老臣以为,王爷完全不用理会。”孙北吉温声道,“自古长幼有序,更何况王爷宅心仁厚,世子天资聪颖,是民心之所向……我们只需要静等,静等而已。”

孙北吉不愧是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臣,在三位师傅的劝导下,恭王此时的心情已经比先前平复了不少。

“那申将军那边……”恭王看向孙北吉,“阁老以为,如今怎么办才好?”

“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北境到底发生了什么,”孙北吉低声道,“北境双将,如今申集川回来了,便只剩下常胜。他说到底也还是屈家的长子,和屈府千丝万缕,让这样的人独掌兵权,也是很可怕的。”

“孙阁老所言极是。”张守中和胡一书接连说道。

“本王倒是一直想亲自去申将军府上探望一下,”恭王颦眉道,“但就怕传出去了,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

“臣妾倒是觉得王爷大可不必掖着藏着,就大大方方上门探望。”

一个女人家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甄氏放下了针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框之中。

“王妃。”三位大臣全都站起了身。

甄氏笑了笑,“几位大人快请坐,不必多礼了。”

恭王拉了拉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坐垫,示意甄氏也来坐下,“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甄氏向着恭王微微俯身,并没有上前落座,她仍是站在那里,笑着道,“王爷您如今是皇上的长子,父皇这些年也一直有意锻炼着王爷,更是派了孙师傅、张师傅、胡师傅这样的大才来教习王爷和世子的学业,可见父皇对儿孙的重视。您关心、体恤从前线归来的将领,本就是份内之事,您顾忌太多,反而落了下乘。”

王妃一席话,骤然点亮了几人的目光。

“王爷要是实在担心,那明日可以带着世子一道去,”甄氏笑道,“申将军曾经是琮儿的骑射师傅,师傅回来,王爷带着他去探望,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张守中轻声道,“王妃考虑周详,我等惭愧了。”

恭王又看了看孙张胡三人,见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疑议,便安下心来,“那好,那明日我就带着琮儿上门,你现在就去和琮儿说一下吧。”

甄氏笑了笑,“王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世子早就睡了。”

恭王这才意识到这会儿夜深人静,他点了点头,“那明早说,明早说也一样……哎,这孩子最近这段时间心事也重,带他出去走走也好。”

一百二十三章 无法脱身

宫里的晚宴还没有真正结束,屈贵妃已经早退回宫。

尽管只是坐着,但面对那样多的人,那样吵闹的声音,她大约只撑了一个多时辰,就觉得一切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建熙帝放着一整个御花园的美人不管,牵着屈氏的手,带着他一起慢悠悠地走回了承乾宫。

宁嫔很是配合地说自己还想玩一会儿投壶,没有随着一道回来。

柏灵和宝鸳都远远跟在后面,两人手里都捧着今夜建熙帝新给的赏赐,在她们的身后,还有一条大约七八人的队伍,每个人手中都抬着一个梨花木的托盘——她们拿着的才是赏赐的大头。

建熙帝给的这些东西,只怕承乾宫已经要堆不下了。

看着皇上和贵妃之间不时的耳语和发笑,宝鸳心头就像抹了蜜糖似的甜。

“娘娘的苦日子总算是要熬出头了。”宝鸳轻声感叹。

柏灵敏锐地皱紧了眉头,这话她总觉得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真的就熬到头了吗?

柏灵望着远处建熙帝与屈氏的朦胧背影,心中一片凉意。

“你中间不见了的那会儿,是和宁嫔娘娘一起出去了吗?”宝鸳有几分在意地靠了过来,“我看你们后来一起回来的。”

“嗯,是。”柏灵答道,“宁嫔娘娘有点介意我在游园会的时候和林婕妤站在一块儿,问我都和她说了什么。”

宝鸳长长地嗯了一声,“我也正要问呢,你怎么会和林婕妤在一块儿的,她都说什么了?”

“她说她最近也睡不好,问我能不能给她也瞧一瞧。”柏灵笑着道。

“呸!”宝鸳一手挽住了柏灵的肩,“你没答应吧?”

“皇上答应过我的,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务,其他的事我可以一概不理,”柏灵笑着说道,“我现在又不缺钱,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事儿干。”

宝鸳仍旧不放心,“那万一她去求了皇上,硬要你去给她瞧病呢?”

“那也要看她付不付得起我的价钱。”柏灵有些困倦地抬起一只手,勉强撑了个懒腰,“今晚真是累散我了。”

宝鸳认真地皱紧了眉头,“她要是想找你去瞧病,那真是门也没有的!宁嫔娘娘还说了什么?”

“宁嫔娘娘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呀。”柏灵一笑,“‘那真是门也没有的’。”

宝鸳笑出了声,与柏灵打趣了几句之后,随即发现自己与柏灵的脚步慢了,提步往前追了几步。

望着前路,柏灵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慢慢褪了下去。

今日和宁嫔的谈话,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艰难。

宁嫔不知为何,拿着几个小石子和掉落的竹叶,和柏灵讲起了后宫和前朝之间的波诡云谲。

柏灵听到了很多个新名字——比如当朝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宋伯宗,又比如他的儿子、工部尚书宋讷,比如恭亲王和世子,比如内阁阁员孙北吉、张守中、胡一书……

还有远在边境的,贵妃的长兄常胜。

这些名字老实讲柏灵没有记住太多,宁嫔给出的信息密度太高了,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但柏灵听懂了两件事。

第一,屈家的荣辱与首辅宋家是绑定的,而那个在首辅位置上坐了十六年的老人家,在民间和所谓官场清流之中的名声并不好。

第二,阿拓是所有人最后的筹码。

“那娘娘您的家人呢?”柏灵问道,“在这场博弈里,娘娘的家人站在哪边?”

“我的家人已经不剩什么了。”薛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略略侧身,柏灵只看见她线条硬朗的侧脸,她声音冰冷,“常家满门忠烈,我薛家也一样。”

“抱歉。”柏灵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

薛阳哼笑了一声,“没事。”

“但我还是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柏灵抬眸说道,“前朝的事,不是我这样的小民可以置喙的。”

薛阳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仍然带着先前的冷淡笑意,“你们早就不是什么小民了……你哥哥昨天就被锦衣卫盯上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黑暗中,柏灵的手骤然握紧了。

“本宫看得出,你和你哥哥各自都有些本事。”宁嫔轻声道,“趁早收了能脱身的心思,你们……脱不了身了。”

……

脱身这件事,其实柏灵没有奢望过,就连柏奕老喜欢说的那些展望未来的话,每一句在柏灵听来都像在立fg。

但她从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掺合到这么大的事情里头去。

可能人身在历史中的时候总是很难觉察,但所有的故事在事后复盘的事后永远如出一辙。

权相盛极一时,而朝代由盛转衰的故事历朝历代都层出不穷。

这些人之中,一生到死都平安度过的,有——像盛唐的李林甫,北宋的秦桧;

至于下场不好的,更是比比皆是——像北宋的蔡京,南宋的贾似道,明中期的严嵩,满清的和珅……

尤以后两者,与当下的时局极为相似。

人们常说以史为鉴,但其实人能从历史里学会的最大教训,就是人类永远都不会从历史里得到教训。因为人能改得掉的错误是缺点,改不掉的是弱点。

而人永远充满弱点。

这些党争的上升、斡旋、溃败……哪一次不是带来山崩地裂一般的肃清和洗牌。天道无情,无数风云人物一夕之间从高处陨落,或是平步青云,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柏灵又一次辗转反侧起来。

宝鸳今夜没有睡在正殿,和柏灵一起在东偏殿休息。这几日来她确实辛苦了,所以睡着之后一直有轻微的鼾声。柏灵原本就有些烦乱,听着这声音更是睡不着,索性披着衣服下床,动作轻缓地点燃了桌前的灯。

“……柏灵啊。”宝鸳忽然发出一声嘟哝。

柏灵动作一顿,回头看看向床上的宝鸳,只见她抬脚踢了一下被子,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柏灵松了口气,心知宝鸳方才多半是在说梦话。

她轻手轻脚地从桌上取了点凉水,晕开了墨砚,然后抽来一张纸,安静地坐在桌前,握笔快书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意外来客

她把印象中仅存的几个还记得的名字用拼音代替,做了一个简单的脉络图。

柏灵对着图思索良久,依然找不到应该把那位锦衣卫的十三太保——蒋三,放在哪里。

他无端诬陷柏奕行刺,这种重罪显然是要把柏奕往死里摁。但柏灵扪心自问,此前除了被山民围家的那一夜让这位蒋三爷跌了面子之外,自家和这位三爷之间并没有任何交集。

不是私仇,那只能说明对方背后有人了。

柏灵目光复杂地望向恭王一派,总不至于只是进了趟宫,就已经被人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后快了吧……

但今晚和宁嫔聊完之后,她莫名对柏奕的处境安下了心来。宁嫔了解和关注到这件事,显然比她还要早。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更何况

在纸上墨迹干了之后,柏灵将它小心收起,夹进了枕下的本子里。

她又倒了些凉水,轻轻拍脸,让自己更清醒了一些,然后重新回到了书桌旁。

再次拿笔,柏灵不像先前那般下笔有神,在最上端写下“奇迹询问”四个字之后,她的笔就停了下来。

当咨询陷入瓶颈,来访者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奇迹询问”是咨询师们常常使用一种破冰技巧。

它通过假定“假如现在发生一个奇迹,所有困扰你的问题一夜之间都被解决”的方式,引导人们去想“现在我希望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一开始来访者的想象会很拘谨,但咨询师会通过一连串的相关询问,进一步帮来访描绘那个符合他期望的美好愿景。

而今天柏灵打算认真地向自己提出这个奇迹询问。

她轻轻用笔顶了顶自己的额头。

最希望的当然是——离开平京,和父亲、哥哥一起去过平安日子。

那……怎么定义这里的“平安”?

就现在来说,能够远离这些要命的党争漩涡,就是平安了吧?

不……似乎不够。

远离这些纷争,本身只能算是现有的一部分问题被解决,它远远算不上奇迹之后的愿景。

柏灵皱紧了眉,财富?爱情?还是声望、名利……?这些词汇飞快地流过柏灵的脑海,这些似乎都是“但凡得了当然是很好”的东西,但这种感觉不对。

柏灵永远不会忘记在大学苦读和做申请的时候,那种一步一步朝前走,眼看梦想越来越近,就连累到失眠都觉得幸福又满足的时光,哪怕是回忆的时候都让人心潮澎湃。

人只要有过一次这样的体验和经历,就会对其他人呼喊着“你应当如何如何”的声音自动免疫。

拿着笔,柏灵几乎长叹了一声,然后靠在了椅背上。她的脑海中浮现经典的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然而无济于事,在这世上被命运推着跌跌撞撞往前走的,又何止贵妃一个。再精妙的哲思,也只能是事过境迁以后的复盘,而身为当局者,永远有一堆自己看不清、想不明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柏灵就很想去拉柏奕聊天,毕竟他看起来永远兴致勃勃,像是随时准备从当下奔赴向下一个目的地,像是永远不会疲倦的、疯长的海藻。

这种旺盛的生命力让柏灵羡慕,但也只是羡慕而已了。

她是停在港口的船,在明确目的地以前,并不敢轻易出海。

……

次日清晨,柏奕早早醒来。因为家里屋子实在有限,他每回在家都和父亲柏世钧挤一张床。

看柏世钧还在梦里,他索性一个人起身,去院子里打了水,洗脸洗地,烧柴煮饭。

前几日的厨余桶就要满了,柏奕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挨家挨户收泔水的老哥就要来,提起厨余桶就往外走。

才推开门,一个熟悉的人影就撞进了眼帘。

柏奕和那人显然都被吓了一大跳,他一个没拿稳,手里的厨余桶就跌在了地上,碎蛋壳烂菜叶滚了一地,桶里的污水冒着酸臭的气味,直接溅起在那人的衣摆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柏奕连忙道歉,但定睛一看,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屈大人?”

屈修往后跳了老远,可还是迟了,原本松花绿的长衫被沾上了一泡淡橙色的不明液体,他登时就急了。

“没事,没事。”屈修违心地说,脸上挤出了几分刻意的微笑,“柏小大夫起这么早啊。”

“不早啊。”柏奕奇怪地看着他,“一会儿吃了饭,我和我爹就得进宫当值了。屈大人是来找我们的吗?”

“我……我就是,路过,路过。”屈修尴尬地摆了摆手,这个开局让他有点懵,先前准备好的说辞这会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那您后面跟了这么多人是……?”

柏奕伸手指了指屈修身后抱着大包小包的家仆。

“就……正好路过,想来看看你们,顺便在街上买了点儿东西。”屈修艰难地解释着。

柏奕哦了一声,“这会儿外头商铺就开门啦?”

这话让屈修实在有些下不来台,他轻咳了一声,索性当作没听见,望着柏奕身后的院落,笑道,“柏大夫呢,起了吗?”

“我爹还在睡呢。”柏奕望着屈修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笑道,“屈大人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东西也都带走。”

“诶?这——”

柏奕不理会屈修的辩解,俯身徒手把那些落在地上的脏东西捡起来扔回桶里。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一起帮忙!”屈修对身后的仆从厉声说道。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来帮柏奕一起清理垃圾。柏奕伸手挡住了他们几人,抬头望向屈修道,“屈大人,你们走吧,我这是为你们好,街头巷角的锦衣卫你们没看见吗?这时候来找我们,小心惹上麻烦。”

眼见柏奕收拾了东西,就要关起门来,屈修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柏奕两手的污浊,一下就抓住了他的左手。

“柏小大夫!我今日来,是特意登门来赔礼道歉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您大人有大量,让我们进去说话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道明来意

屈修如此诚恳的样子柏奕还是第一次见,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飘向不远处的锦衣卫,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屈修进来了。

柏奕刚要去打水洗手,屈修带来的几个仆从又上前枪过了他的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给他和一旁的屈修两人舀水。

“屈大人来的时候应该吃过早饭了吧。”柏奕瞥了屈修一眼,“我们家一直没什么余粮的。”

“嗨,什么话!”屈修洗了手,从腰间掏出一粒碎银子,丢给一旁的仆从,“快去街上买点吃的来,有什么买什么,给柏小爷和柏老爷添点儿菜。”

那仆从接了银子,一骑绝尘地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提了几斤卤好的牛肉鸭舌,还有几袋炸油果。

这一番殷勤,把柏奕和刚起床的柏世钧都震得有些莫名奇妙。

念在他买了小菜的份上,柏奕勉强给他盛了碗粥。三人坐在老屋的客厅里相对无言地吃饭。

屈修咳了一声,找准机会站起身,对着柏世钧深深地鞠了一躬。

柏世钧夹牛肉的筷子停在那里,口里饭也忘了嚼,半天喊出一句,“你干嘛啊?”

“柏大夫,柏小大夫,别的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我今天是亲自上门道谢的!”屈修作势擦了擦眼睛,“我从前真是不识好歹,有什么开罪到二位的地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柏世钧和柏奕彼此看了一眼。

“哪敢啊,”柏奕放了筷子,丝毫不为所动,“您毕竟是贵妃唯一的亲哥哥,我们有什么事能和你计较……不是,屈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给个痛快话?”

屈修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昨晚……昨晚宫中的事,二位还不知道吧?”

柏奕目光微动,“游园会?”

“是。”屈修感叹地笑了笑,“说出来也是丢人,自从诞下皇嗣,我妹妹成日成日都在承乾宫里躺着,但我听说昨儿个晚上她竟没有爽约,和皇上一起野游御花园春鸣湖……圣心大悦啊!”

柏奕听了,安下心来,冷淡地答了一声,“哦。”

屈修对着柏世钧又是一番拱手,“这都是多亏了柏大夫啊!”

柏世钧完全没听明白,但也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轻轻“唔”了一声,照样低头吃饭。

“屈大人是想说这都是多亏了柏灵?”柏奕试探地问道。

“是!是!”屈修连连点头,“可不是亏了柏灵柏司药吗,真真是救了我妹妹一命啊!从前都是我有眼无珠不识泰山了!我屈家能得三位相助,实在是大幸!大幸!”

屈修拍了拍手,身后的几个仆从提着东西走近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二位不要推辞,权当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为了感谢柏灵姑娘的妙手仁心了。”

柏奕看了一眼,低声道,“既然是送给柏灵的东西,我们肯定是不能代收的。”

“对的。”柏世钧点头,“不能收的。”

“此言差矣!”屈修皱眉摇头,“柏司药那边当然是要谢的,但今日这礼也是为柏大夫备下的。要不是柏大夫教女有方,又怎么能养得出柏灵这么好的女儿呢?你们当得,当得。”

柏奕默默瞥了一眼一旁的柏世钧,老父亲老脸一红,继续低头吃饭。

“屈大人这么说,我们就更受不起了。”柏奕依旧坚持。

“当然,您这次扛来的东西这么多,要是硬堆在我们院子里,我们一下也没办法推辞……”柏奕声音平静,“不过屈大人今天要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把这些东西硬塞过来,那我们也把一些话说再前头,等你前脚走了,后脚我们把东西全都交给外面的锦衣卫,到时候是什么后果我们反正不管的。”

屈修的表情僵硬在那里。

他精通送礼时扭扭捏捏的那一套,就如同酒桌上的劝酒,一来二去,推推辞辞,经过一番磨人的你来我往,杯酒下肚,交情也就有了。

可柏奕这明显不是在假意推辞,就好像你打算虚晃一枪地和对方在擂台上交个手,可抬头一看,对方提着刀就过来了……

那这怎么玩得下去?没法玩啊!

屈修的手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头发,他眼珠转了转,又生出一记,面露几分难色。

“那……两位的意思是……除非柏司药亲自点头,否则这东西你们是万万不收的了?”

“嗯。”柏奕和柏世钧同时点头,“是。”

“哎呀,其实……”他以手抚掌,“其实我倒是真心想把这些东西,亲手交到柏司药手里,就是……”

柏奕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饭菜,索性放了碗筷来专心听屈修的下文。

“就是我和柏司药之间……有点误会。”屈修为难地笑了笑,“就是不久前,我最后一次去承乾宫那会儿,当时实在是急了,就和柏司药说了几句……重话。”

这件事屈修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郁闷。

他好端端地进宫和贵妃说正经事,结果屈氏竟然趁机支开了下人跑去跳宫墙!

幸好这件事后来没有酿成大错,不然自己这一辈子就算毁在屈月影手里了。

屈修动了动眉毛,一脸的愧疚溢于言表,“我这几天是茶不思,饭不想,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柏司药一面,好和她当面道个歉啊,这些礼物今天你们不收,也没关系……就是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和柏司药见一见,我也好当面请个罪。”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这是我的意思,也是家母的意思。柏司药救了我妹妹,那就等同是救了我们一家。”

柏奕略略皱了眉,“屈大人这话言重了吧,柏灵才进宫半个月啊,贵妃的病哪有那么好治,现在就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不早,不早!”屈修大手一挥,“游园会就是最好的明证,柏小大夫你是不知道,昨晚我们在家听到这消息,真真是喜出望外!”

“那屈大人自己捎信去承乾宫不就好了,”柏奕望着他,“为什么非要我和我爹来给你传话?”

屈修羞赧一笑,声音也低了下去,“这不是担心柏司药心里有坎儿,过不去吗……希望柏大夫和柏小大夫能替我,在柏司药跟前,劝一劝。我们是诚心诚意,想邀柏司药到家中一叙。”

……

屈修比意想中还要难缠。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柏奕忽然觉得,还是以前那个趾高气昂、整天把“我是贵妃的亲哥哥你知道吗!”挂在嘴边的屈修好相处一些。

“这个屈修啊,”临出门时,柏世钧叹了一声,“看起来就心术不正。”

“嗯,现在知道上门来巴结了,”柏奕最后查了一遍自己今日要带的东西,低声道,“万一今后哪一天柏灵遇了什么灾殃,会去踩上一万只脚的,也是他。”

一百二十六章 阻拦

等父子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像往常一样来到太医院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这儿的大门外围了十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他们几乎组成了一道人墙,将东西朝向的太医院前门几乎分隔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此时正是许多大夫与学徒进门的时候,柏世钧拉着柏奕,也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一道,从一旁低头绕路走,就在将要踏进大门坎的时候,两人同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柏氏父子怔住了,这才转了身往锦衣卫后面的人墙看去。

“……柏灵?”

父子两人分开人群向前,果然看清了人墙围绕的中心站着的人,那除了柏灵还能是谁?

“你怎么来了!”柏奕问道。

“我来找秦院使!”柏灵眼中透出些许光亮,“但他们一直拦着我,你们能帮我去——”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肩膀上即刻挨下一拳,“不准喧哗!”

“干什么!怎么还动手啊!”柏奕立时朝着方才揍了柏灵一拳的锦衣卫喝道,“这里是太医院,又不是你们北镇抚司!”

那人没有多话,看了柏奕和柏世钧一眼,冷声道,“把这两人也一起押着!等三爷来发落。”

柏灵愣了愣,“你们凭什么抓人——”

三四个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地卸下了柏奕肩上的医箱,将柏世钧和柏奕也带到了一旁。

两人原本还想和柏灵搭话,问一问发生了什么,结果锦衣卫隔在中间,连对视都拦着。柏家父子纵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也只能彼此干瞪眼。

柏灵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帮锦衣卫今天是疯了,见人就逮。

锦衣卫里,为首的那人派了两人前去通传,一人顺着街巷往外去,另一人小跑进了太医院,说是要去做一番请示,柏灵猜想大概是分头去通报王济悬和蒋三。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

锦衣卫有意无意地将三人驱赶至日光下曝晒。虽然上午的日头不算猛烈,但锦衣卫一直不给水喝,在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已经年过半百的柏世钧脸色还是渐渐变得有些苍白。

他们几次想坐下,都被锦衣卫以“有损太医院风貌”为由赶着站起来。

柏奕解下了自己的外衫,披在父亲的头和肩上,让他半靠在自己的身上,好省些力气。

柏灵看在眼中,急在心里。

再这样下去,只能再让十四出面——

“赵百户!久等,久等啦!”

王济悬的声音远远传来,他终于在另一个锦衣卫的引路下,悠哉悠哉地来到了太医院的前门外。

完成任务的锦衣卫快速归了队,为首的那人上前对王济悬轻轻拱手,“王大人。”

王济悬微笑着报以回礼,“不好意思啊,手上有点事情要忙,来得晚了一些,贵方这是要……?”

“昨日承乾宫司药柏灵私自出宫,偷会学徒柏奕,三爷就觉得可疑,今日看她又来了,我们就先把人扣了下来。”赵百户振声说道,“还请王大人理解,不要阻挠。”

“什么偷会!”柏奕嚷嚷起来,“我妹妹手里有太后钦赐的令牌,大大方方的出的宫,大大方方地来看我——”

“住口!”锦衣卫上前对着柏奕便是一阵推搡,“没有问话不要插嘴。”

那边王济悬忍着好笑,装作没有看见这一幕,对着赵百户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我说呢,刚才那位小兄弟来和我说在门口抓了几个人,我还纳闷……”

“因为三爷交代了,若是有什么动作,须得知会王大人一声。”赵百户说道。

王济悬笑起来,“蒋三爷客气了,都是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嘛……贵方要做什么,但凡事出有因我都全力支持,你们看着办就行了。”

“王太医,我父亲年纪大了,让他去一边坐一会儿总可以吧?”柏灵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冷。

王济悬看了一眼一旁被晒蔫儿了的柏世钧,这才对一旁赵百户道,“百户大人看……?”

赵百户挥了挥手,几人带着柏世钧和柏奕走到大门的阴影中。

“拿淡盐水来!”柏奕低声呵道。

几个锦衣卫看向赵百户,他轻轻挥手,几人便小跑着去准备了。

王济悬缓步走下台阶,脸色肃穆起来,“柏司药,最近太医院戒严,你这个时候进进出出的,未免也太引人怀疑了。”

“有什么可怀疑的。”柏灵的声音少见地带着几分火气,“昨天我与我哥哥的对话每一句都记录在册,有哪里不对我们对簿公堂就是了,王太医来得正好,烦请通知秦院使一声,我今天是来找他的。”

王济悬忍不住哼了一声,“放肆,念你是柏世钧之女,平日里进出太医院的事我不追究也就罢了,老院使也是你想见就见的?”

“你搞错了,”柏灵纠正道,“我不是来求见的,我是来赴约的。”

“赴约?”王济悬挑眉,“赴什么约?”

一旁柏奕与柏世钧也随即竖起了耳朵。

“无可奉告。”柏灵望了王济悬一眼,冷冷笑道,“你就算是官至御医,老院使的事情也不是想打听就能打听的吧?。”

王济悬脸色更难看了,他嘴角抽了抽,微微俯身,压低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狠戾。

“我知道昨晚宫里热闹,可你也不要以为哄着贵妃去了一趟游园会就是多么大的功劳了,这里是太医院,你们说了……不算。”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那带着些许不屑的鼻息让王济悬瞬间皱紧了眉。

“我说了不算,但你说了也不算。”柏灵说道,“王太医,我劝你还是讲点儿规矩。”

王济悬怔了一下,“什么……”

柏灵看了一眼一旁被扣的父兄,目光又转向王济悬。

王济悬被这双眼睛盯得有点儿发毛。

“你讲规矩,别人才会跟你讲规矩。”柏灵笑得凛冽,“老玩这种小动作,一次两次就罢了,也就是你运气好,遇上我爹这样的老实人,吃个哑巴亏就过去了;哪天万一遇上个狠角色,直接把棋盘给你掀翻了,您可怎么办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掀翻棋盘的试探

一旁锦衣卫听闻,忙不迭地掏出了小本子,在上面开始记录下来。

王济悬望着柏灵,心中怒意陡升,可是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怨怼,反而哑然失笑。

像这样嚣张的叫板,王济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这种狠话,也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少年郎能说得出口。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真正的狠角色——比如他自己,做起事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什么规则棋盘的,我听不懂。”王济悬的话说得慢条斯理,“柏司药,慎言呐。”

“那您就等着,看着。”柏灵略略欠身,“我会教您的,教会为止。”

这近乎威吓的话让一旁记录的锦衣卫也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这小妮子有点过于敢说了吧。

王济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咳了一声便背过身去。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

随着那声音临近,周遭响起一片时起彼伏的“三爷!”,王济悬甩了袖子,快步向着蒋三迎去。

“怎么这么多人都围在这里!”蒋三快步下马向前走来。

“三爷。”王济悬上前打招呼,“您来得正是时候,都等您一声处置呢。”

两人交换神色,各自心中有数。

赵百户上前在蒋三耳边耳语了几句,蒋三听得眼睛微微眯起,再看柏灵时眼睛里浮起些许怀疑。

蒋三走进,马鞭指着柏灵的笔尖,“你和秦院使有约?”

“嗯。”柏灵点头。

“证据呢?”

柏灵笑了一声,“要什么证据,你们进去通传一声,秦老爷子自然会出门来迎。”

“老院使菩萨心肠,听说你来求见,就算没有什么约见他也会谎称有约见。”王济悬眯眼讽刺道,“上次给贵妃的药方,你不就已经故弄玄虚过一次了吗?这一次还想故技重施?”

“还真被王太医说中了呢。我今日就是带着药方来的,秦院使半月前问我,能不能把这药方讲给他听,所以我今日特地前来讲方。”

“药方呢?拿出来。”王济悬大手一伸,“我们先送给老院使过目。”

柏灵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药方在这儿呢,你有本事就从这儿取。”

“胡闹!”蒋三一记马鞭抽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响,“柏司药,我劝你一句,不要在这儿来太医院找麻烦,小心到时候吃罪不起!”

“什么到时候?哪个到时候!”柏灵的声音陡然升高,“你耽误我和秦院使的会面在先,无端羁押我父兄在后,请问一句蒋三爷,你们口口声声这几日太医院戒严,戒严就是死盯着我哥哥等着栽赃嫁祸吗?”

“放肆!”

“大周律刑名卷第一百三十七条,凡涉内宫案卷,不论事前访察几何,医事从急!你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兼十三太保,连律法都不放在眼里,还敢在这里跟我大谈谁在放肆!?”

接着,她怒目一转,望向一旁一直在做笔录的那锦衣卫,“记啊,这句怎么不记了?”

一旁锦衣卫连忙低下头,拿笔的手略略有些紧张——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众给蒋三爷难看。

柏灵怒斥的声音迎着蒋三高举的马鞭而去,将他的手硬生生地呵在了半空,抽下去也不是,不抽下去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蒋三的眼睛气得有些发红,“赵百户!”

赵百户上前一步,“属下在。”

“收网!收网!现在就收网!把这个柏奕——”

十几个锦衣卫瞬间挪动脚步,目光全都聚集在阴影中柏奕与柏世钧的身上。

“都住手!”柏灵忽然抬手,高举着手中的令牌,“我有太后钦赐令牌在此,见此令牌,‘当如哀家亲临’!”

……

事情闹大了。

从最初不痛不痒地刁难,到最后竟直接牵扯出了在这皇城中最讳莫如深的老太后。

谁也没料到这件事会突然变成这样。

蒋三没有、王济悬没有,甚至连柏奕都没有想到。

这是如何重量级的底牌啊,柏奕甚至在心里略略有些可惜——怎么就用在这群蝇狗小人的身上了。

王济悬望着身旁的锦衣卫如同潮水般渐次跪倒,眼前景象荒谬得如同是在做梦。

“王太医为什么不跪?”柏灵的声音木然而寒冷。

王济悬咬紧了牙关,缓缓屈膝。

“赵百户,”柏灵忽然望向人群,“你过来。”

赵百户迟疑地起身,柏灵目不斜视地道,“御医王济悬对太后不敬,小惩大戒,罚其在太医院门前反思一个时辰,其间不得乘荫,不得饮食,你来监督,若有半点违背,你与其同罪。”

“……得令。”赵百户勉强拱手。

柏灵转身向父兄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站在王济悬的跟前,居高临下地道,“王太医,现在懂了吗?”

王济悬略略抬头,一整个眼珠往上翻,脸色发青地盯着柏灵,一言不发。

柏灵笑了笑,“不过你不用怕,我这个人不记仇。”

说罢,柏灵平静地走到父亲身旁,和柏奕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柏世钧站起来,缓缓往太医院里走。

事情闹到这一步,柏世钧就是再迟钝,也看出这些人是冲着自家来的了。

他有些颓唐地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帽子,一手抓着柏灵,一手抓着柏奕。这么久以来,他几乎每一天都在想,当初在贵妃的病情中插言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儿往右。”柏世钧忽然拉住了兄妹俩,“秦院使今天不在仁心楼,在书库那边……”

“好。”柏灵点了点头,“爹您带路。”

随着自己的离去,柏灵听见身后渐渐喧闹起来的议论声,心情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终于还是踏出这一步了。

柏奕犹豫地望向柏灵,“你今天怎么想的?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吗?”

“是啊。”柏灵看向他,“闹大了才没有暗箱操作的空间。”

“话是这么说,”柏奕皱眉,“但你怎么就直接把令牌拿出来了?就为了对付这么几个人,不值得。”

“……难说呢,值不值得,过两天自然就见分晓。”柏灵轻声道,“……对了,我昨晚见到宁嫔娘娘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屈老夫人不高兴

柏奕眉眼微睁,“哦。事情都和她说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其实不用我说,这里的事,她一直都知道。”

柏奕略略有些意外,但随即又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她还说什么没有?”

“她说……让我们趁早收了能脱身的心思,”柏灵歪着头,一字不差地转述着,“我们,脱不了身了。”

柏奕先是怔了一怔,而后轻轻哼笑起来。

……

另一头,屈修迈着轻快的步子穿庭过院,老远看见屈老夫人身边的几个粗使婆子站在家祠外面,他便喜不自胜地大喊了一声“娘!”

祠堂中正在祈福念经的屈老夫人听见这声响不由得睁开了眼睛。

在下仆的搀扶下,屈老夫人缓缓起身回头,见屈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

“举止不要这么轻浮。”屈老夫人皱眉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屈修望了一眼母亲身前林立的牌位,立时收了脸上的笑,露出一脸的恭敬来。

一旁的侍女端来一盆清水,屈老夫人动作悠然地在里面净了净手,声音沉稳中带着力量,“有话我们出来说。”

自从上一次被建熙帝敲打,辞退了一半的仆从之后,整个屈家都显得有些萧瑟。

厨房的帮衬、庭院打理、还有武丁、门房……这些个佣人都削去了近三分之二,依然还悉数留在府中的,基本都是在主子们身旁伺候的下人们。

院子里的人气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新落的叶子没有人扫,荒凉中反而凸显出某种禅意。

屈老夫人和屈修一前一后地漫步在自家的院子里,老夫人的脚步这时才渐渐缓了下来,她回过头,“现在心静下来了么?”

“静下许多了,母亲。”屈修低声说道。

“那现在可以说了。”屈老夫人转过身,目光笔直地射向屈修的脸。

屈修这时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先反省道,“这事儿都怪儿子心急,听见月影参加游园会太高兴了,那些个细枝末节也忘了问,所以昨晚才……才那么一问三不知。”

“下次沉住气。”屈老夫人挥手,对这件事已经不再追究什么,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谨慎和好奇,“昨天晚上临时换衣服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屈修略略俯身,“郑淑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月影原本要穿的衣服是前两天就定好了的,但是临出门前,她忽然抱怨头饰太重,压得难受,所以就自己把盘发给拆了,金饰也都丢在一边,最后就挽了个头插一根玉簪。这样一来原先的衣服自然就不搭了,宁嫔就帮她新选了一件素一点儿的……”

“胡闹。”屈老夫人听得嘴角微沉,“我看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宁嫔也跟着她一起起哄,什么场合穿什么,是她自己说了算的吗!她心里还有没有点最起码的自重!”

“哎娘,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件事真是阴差阳错,最后因祸得福了。”

屈老夫人厌弃地瞪了屈修一眼,等他下文。

屈修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隐隐的兴奋,“昨晚跟着月影一块儿去御花园的那些人都看见了,储秀宫的那位打扮得和月影如出一辙!这要不是故意来挑衅的,就才奇了怪了。好在月影临出门前不知是什么福至心灵,突然换了装束,否则这穿着一撞,真是丢咱们的人。”

屈老夫人冷哼一声,斜眼看向屈修,“还不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进宫去和她说皇嗣的事情,要不是这件事惹得龙颜大怒,承乾宫里的宫人怎么会被大换血,她储秀宫的要来安插私人,哪会有这么容易!”

屈修脸上的笑容又微微僵了一下,但也只能点点头,赔笑说一声母亲教训得是。

“郑淑接下来打算怎么把宫里的线人抓出来,你问了吗?”

屈修听出母亲声音中的不满和冰冷,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谓的因祸得福……大概没有半点打动她。

“儿子问了。”屈修眼神略有些闪避,声音也比先前要消沉了一些,“但……郑淑的传话里只说她自有安排,让我们等着就是了。”

屈老夫人总算略略舒了口气。

所有的事听下来,也就只有郑淑的这一句话,让她觉得放心。

“游园会的小打小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月底见安湖的赏花会,不要再出这种事情。”说罢,屈老夫人拄着手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屈修连忙跟上,又把早晨去柏世钧家地遭遇悉数和母亲说了一遍。

“正常。”屈老夫人淡淡道,“一两次不行,你就多去几次,摆出诚心,他们就没法拒绝。我一定要再见一见这个柏灵——”

话音未落,两人就同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屈老夫人适时地收了声,目光凛凛地望着来人,“怎么了?刚才不是说了不要跟来吗?”

“不是,老夫人,”来人神情有些慌张,“老爷请夫人过去一趟,说是、说是……”

“是怎么了?”

“说是太医院今日出大事了,”那人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抬手擦了一把汗,又道,“老爷说事情紧要,而且看起来也和咱们家脱不了干系,所以……”

屈老夫人挥了挥手,示意那人不必再说下去了。

“这一天天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在新叶中闪烁的日光,“都在给我找事儿。”

……

太医院的书库是一处机要重地。

全国各地的医术,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原籍或复本。

秦康老爷子时不时会挑着无云的晴日过来晒书。他每次晒的书不多,一次最多大概也就二三十本书,但经年累月地下来,他心里顾念着那几柜子书都保存得很好,既无缺损也无受潮。

自从退下来之后,秦康几乎不怎么参与实际的诊断和救治,他的绝大部分精力和柏世钧一样,全都投在了对已有案卷的汇编上,只是他不像柏世钧那样遍历四野,所以只能从典籍着手,综合各家之所长,集太医院之力,合编一本当世的《建熙医典》。

除了这件事之外,秦康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晒书,他几乎从不把这件事交给其他人干,要晒哪些书,怎么放置……秦康全部亲力亲为。

做这些的时候,秦康常常觉得自己好像正悠哉悠哉地在田埂上行走,望着手边一册册的书卷,他自己就像是等着地里的庄稼慢慢成熟的老农。

“秦院使!”

一个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秦康回过头。

柏灵正远远地朝他挥手,在她身后,柏奕扶着柏世钧。柏灵脚下步子飞快,小跑着向自己这边过来。

“喔,柏家的孩子啊。”秦康眨了眨眼睛,“你们怎么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要讲方

在太医院的这几十年间,秦康见过的好苗子其实不算少,柏世钧算里头年纪比较大的了。

五年前偶然在青阳遇到柏世钧,对秦康来说算是一次意外之喜,他认真读过柏世钧的行医笔记,初见时就为之惊艳。

尽管一时间他也说不出柏世钧的方法论有多么出众,但某种强烈的直觉,让他觉得太医院不能错过这么一个偶尔行事有些出格的大夫,于是秦康当即开出了柏世钧无法拒绝的理由——一整个太医院的药材丹方,任君查看。

事实上柏世钧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四年下来,他的《伤寒新论》就要完稿,秦康作为这部巨作最初、也是从始至终唯一一位参与其中的同行,最知晓其中艰辛。

是以这几年来,他对柏世钧总有明里暗里的偏袒,作为一个已经没有什么实权的老太医,他能做的也只有靠着自己的声望,尽力维持着这位有些憨直的“年轻太医”在太医院里的生存。

只不过贵妃的事突如其来,牵连者众多,连已经退居二线的秦康自己也做不到置身事外。

柏世钧一介医士,在当时的情况下仗义执言,这分临危授命的壮举,即便柏世钧不多作解释,秦康心里也掂得清其中的分量。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心里有几分莫名的低迷和惆怅。

望着柏世钧一家人的靠近,秦康脸上带起几分笑意。

“怎么今天把一家人都带过来了。”

“我女儿是专程来看您的,结果在外面耽误了一会儿,就正好遇上了我们俩。”柏世钧解释道。

“秦院使忙吗,现在。”柏灵轻声地问了一句。

秦康看了一眼柏灵,其实从几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小姑娘人如其名,眼里自有一股灵动之气。只是以平民之身卷进这样凶险的漩涡里来,也实在是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秦康眼中带起些许怜爱,伸手稍稍示意,“忙啊,看……这么多书呢。”

柏世钧望着秦院使身前半腰高的书架,上面正堆着一摞还没来得及铺摆开的旧书。

“您又在晒书啊。”柏世钧走上前,垂眸望向日光下的书册,“今天晒的是……?”

“刚好是几部旧版的《伤寒论》。”秦康随手拿起两册,轻轻地拿到长书架的最边角,方方正正地摆好。

他轻轻捋掉书封上的蒙尘,目光也柔和下来,“主要是拿了前朝郑立晟和杨列昌两版的。哦,还有何拒秋的这版,你之前不是——”

秦康看向柏世钧,说话的声音也在目光交汇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略略皱眉,望着柏世钧道,“世钧,你今日脸色怎么这么差……?”

柏世钧勉强笑了笑,“没事的,就是刚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晒得人有点难受了,没有大碍。”

秦康这才收回了目光,他转身继续摆书,语气里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不快,“今天外面是又出什么事了?我刚在这儿都听见外头在闹哄哄的。”

“还能是什么事。”柏灵轻声道,“锦衣卫在外面欺负人。”

柏世钧破天荒地没有辩解,只是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

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上前对秦康道,“我来帮您吧,您说说这些东西都怎么摆就成。”

看着眼前年轻人挺拔的身姿,秦康也没有拒绝,他和柏世钧一道去旁边的两把太师椅上坐下,然后指挥着柏奕把什么什么书放在哪个哪个位置上。柏灵也在一旁帮柏奕捡书,核对书册的数目和次序,重复和缺漏的要单独标记出。

一边干活儿,柏灵一边道,“秦院使,你还记得先前,我给贵妃开的那个药方吗?”

秦康的眼色一瞬亮了亮,“怎么?你要来讲方?”

“是。”柏灵停下手里的动作,“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秦康望着柏灵,“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是发生什么了?”

“没有改主意呀,”柏灵笑了笑,“上次您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了的,这方子我本来就不打算私藏。那时不讲,是因为讲了也没有人信,但我想,昨夜贵妃毕竟是在游园会露面了,这虽然只是一小步,多少算一个可以将‘药方’公之于众的时机。您觉得呢?”

秦康这才略略睁大了眼睛。

“贵妃昨晚,参加游园会了啊。”

这实在是……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

自从贵妃诞下皇子之后,众人几乎就没有再见过她踏出承乾宫一步。就连去年立冬祭祖的时候贵妃也照样缺席,当时就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帝也差不多是那时起,突然给太医院施加下巨大的压力。

“是的,不过没有呆很久,”柏灵轻声道,“您知道的,贵妃娘娘很容易疲倦,所以差不多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回去了。”

秦康仍处于方才的震惊里说不出话来,他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柏灵进宫大概也只有半个多月而已吧。

柏奕虽然背对着秦康,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还是兀自笑了起来。

“老爷子消息就不大灵通啊。今早上贵妃的哥哥专门提了一堆东西上门,说要表达感谢,还要专门邀柏灵去他们府上一叙……一看就是昨晚就得了消息的。”

柏灵也微微有几分意外,“这么夸张。”

“都不是吃素的主啊。”柏奕理所当然地道,而后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早上要是在就好了,屈修摇尾巴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秦康有些坐不住了,他颤巍巍地起身,一旁柏世钧连忙去扶他的手臂。

“你今日带着方子来了吗?”秦康温声问

“带着呢。”柏灵直接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四叠的信纸,恭敬地双手递过,“这件事昨天夜里我和贵妃也说过了,她也觉得把这个方子公布出去挺好的,只是光凭这方子没用,还得我亲自指导才行。我今天来,就是来和秦院使商议这件事的。”

说到这里,柏灵顿了顿,略有些犹豫地道,“如果我想在太医院讲方,秦院使觉得,会有人愿意来听吗?”

第一百三十章 搅动风云

秦康喊来几个学徒,悉心嘱咐了一遍晒书的注意事项之后,便破天荒地在晒书的途中弃书而去。

他领着柏家的三人,慢慢地往仁心楼走去,到地之后,命人沏了好茶,与柏灵两人对坐。

秦康将柏灵带来的“药方”铺在桌面,拿两个镇纸压着边角,又一次从头到尾把这张写满了正念指导语的方子看了一遍。

“其实我还挺意外的。”柏灵望着秦康道,“秦院使当日,为什么会相信我这确实是切实可用的操作呢?”

“也不确定的。”秦康缓缓开口,目光略有些飘渺,像是回忆起遥远往事,“说出来也许可笑,年轻的时候,我在寺庙里修行过一段时间……”

“难怪。”柏灵明白了过来。

正念这个概念原本就是从禅修的冥想中来的。

治疗师们在不断的调整之后,以正念为基础发展出了一套包含不同疗法的完整治疗体系,其中有许多训练方法在命名上仍然保持着旧日宗教的气息,但内核里已经掺入了存在主义、人本主义的影子。

而像cbt、act等诸多其他疗法中,对正念技术的运用也处处可见……

因为这种对自身不带评判的觉察,能够让人从生活的惯性里醒来,意识到自身更多的可能性,实在是一种非常出色的精神训练方法。

秦康接着说了下去。

“我第一次看你的这个指导时,就觉得它和禅修有些相似,但它里面又没有那么多玄而又玄的东西,每一步做什么、想什么,都按部就班地给了说明,基本抹去了最初参悟的门槛,这是很难得的……”秦康低声道,“这方面的尝试,其实我之前也考虑过。”

“……是吗?”

秦康点了点头,“不瞒你,先前和你父亲讨论的时候,我们怀疑过贵妃只是心病,但拖得久了,身子就被拖垮了。那时候也有考虑过一段时间的修行会不会有助益,但当时贵妃已经虚弱到没办法接受任何新尝试的地步了。”

柏灵点了点头。

难怪当时父亲主张停药的时候,秦院使会力排众议地支持。

看来他们也从心底里不相信贵妃要补肝补气的说法。

“当然,禅修和冥想都讲求对念头的觉察和息止,当然这些都能让人在心情上变得平静,”秦康声音低沉,“但是……”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描述,“嗯……怎么说呢,我对神佛之说虽然没有什么偏见或者轻视,但多少还是觉得,嗯……”

“……他们夹带的私货太多?”柏灵试探地开口。

“对,对对。”秦康点了点头,“是这个意思。靠皈依来治病……这多多少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就算是佛门也不会希望信徒抱着这样的功利之心前来吧。”

柏灵垂眸笑了笑。

“那么说说看,你想怎么讲。”秦院使认真问道,“也许我也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具体的细节和流程,如果秦院使愿意来把控,那其实是最好不过的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柏灵又低头从袖口取出一张四叠的信纸,“不该是什么人都能来听,具体谁能来谁不能来,我准备了一份问卷,来进行筛选。”

……

等到柏灵和秦康大致捋了一遍大致的准备事宜,已经将要中午了。柏灵拍拍衣袖起身,目送柏世钧和秦康两个不算年轻的长者离去,自己则和柏奕一道往太医院的大门走去。

这一路上,目光所及的锦衣卫没有再像昨日那样明目张胆地跟上来。

但目光之中自有阴冷寒光。

兄妹两人此刻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一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快到太医院的东门口了,柏奕侧目,见柏灵仍是像往常一样神情温和,不由得好笑地叹了一声,然后双手交叠在后脑勺,颇有几分闲散地仰首望天。

柏灵觉察到目光,“干嘛突然看我?”

“突然有点看不明白,就想看看你。”

“别看我了,我也不明白。”柏灵笑起来,“就是不明白,才要投石问路呢。”

柏奕笑了笑,低声道,“你猜蒋三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柏灵也顺着柏奕的目光抬头看去,今天天气很好,日光明亮刺眼。

“既然我亮了底牌,”柏灵轻声道,“那他应该也去找他的底牌了吧?如果他有的话。”

……

“闹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就说怎么收场!!”蒋三怒不可遏地对着王济悬怒吼,“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说过太后连韦十四这样的暗卫都拨给她了吗?你当时还拍着胸脯和我说证据确凿的话就没人敢保柏家的人了……那今天这太后的令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院的某处独院里,蒋三和王济悬两人坐在无人的空屋内。

蒋三的声音如雷贯耳,震得王济悬耳朵疼。

“三爷息怒,我也不知道啊。”王济悬讨饶地弓着背,也顾不得嘴唇干裂,“我不是都说了吗,这是意外啊,这个情况我也得去和胡大人——”

“要不是你搬出恭亲王,说要为王爷做个试探,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蒋三怒喝道,“我不管什么胡大人赵大人,这件事要是最后闹上去了,就别怪我什么都往外抖——”

王济悬原本心底就一肚子火儿,白天在外面站了满打满算的一个时辰,这会儿又累又气,听到蒋三最后一句话,也陡然恼了,将手里的杯子哗啦一下砸在了地上。

“你去!你现在就去!”

蒋三微怔了怔,看着地上的水杯,皱起了眉头,声音反而低了半截,“干什么?跟我撒泼啊?”

“我的蒋大人啊!”王济悬恨不得给他当场跪下,“你要去就赶紧去,去跟皇上说,这件事全是恭亲王的错,是恭亲王看着自己皇储的位置不保,怕柏灵把贵妃给治好了,所以就派你去找柏家人的麻烦!”王济悬指着门,“这会儿宫里肯定是下朝了,你不去就是孙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蒋三狠狠甩了下衣袖,“那我从头到尾也没见过恭亲王,谁知道是不是你和那个姓胡的瞎扯蛋。”

“就算是我们扯蛋,我们也把自己给扯了啊?”王济悬委屈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今早柏灵为难你了吗,没有吧?你那边的事情全是公事公办,就算是将来皇上追查下来,你也一样干干净净的怕什么?你没看她早上是怎么针对我的吗?现在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比你还不如呢,你在这儿跟我发什么火啊?”

蒋三沉了沉嘴角,想了想也确实是如他所言。

“那现在你说怎么办。”

王济悬扶着额头,在一旁的椅子上缓缓坐下,目光仍是盯着蒋三,“你那边,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我得赶紧去一趟户部……”

说着,王济悬捂住了眼睛,“乱了,乱了,全乱了套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再遇世子

出了太医院,柏灵一个人慢慢地往宫门的方向走。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身后跟着两个尾巴,柏灵回过头,还是昨天跟着她和柏奕做笔录的那两个人,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

柏灵停,他们就停,柏灵走,他们也走——这种甩不脱的恶意让柏灵感到厌烦,她忽然停步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望向这两人的眼睛。

那两个锦衣卫果然也站定在那里,同时错开柏灵质询的目光,假装看风景。

然而,等他们再把目光转回来的时候——不远处的石板路上已经空无一人。

柏灵跑了!

他们飞快跑上前,站在柏灵方才站着的地方向四下望去。

“该死,中计了!”

“我往这边追,你往那边追!就这么一会儿肯定跑不远!”

“好,我再去喊个人去几个宫门口盯着。”

“行……妈的,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一旁的暗巷里,树影后的柏灵听见这两人的叫骂和脚步声一同远去,略带轻蔑地笑了笑——她可是和韦十四相处了四年的人啊,反侦察能力怎么说也还是有一点。望着那两人消失的街口,柏灵决定在外面多溜达一会儿,免得一进宫门,就被这两人知道了行踪。

他们爱跟着,就让他们在这平京城里多转悠几圈好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整条街都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柏灵才重新走了出来,她从容掸了掸自己衣袖上沾染的灰,向着离宫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过了午间的饭店,许多店家已经开始收拾起桌上的残羹冷炙,柏灵今天身上没带什么银子,摸来摸去也只找到了几个铜板,只能去街角一个深巷的小铺子里买上两个馒头,店家看她可爱,还送了一个早上没卖出去的花卷。

柏灵拿着馒头花卷,坐在店家门前的露天桌椅上,慢悠悠地揪着吃。今天似乎是店家的进货日,店门外放着一辆大木板车,上面的面粉和五谷用麻布袋装着堆成了小山。

店老板一次扛一袋,动作很慢,但在柏灵看来却别有一番悠闲安乐的从容。

然而这种安乐景象并没有持续很久——

“绑!”

一个人从后面撞过来,他显然是想直接跳过柏灵所在的那张桌子,好避开巷口正往里推的另一辆板车。

然而他身手到底弱了几分,脚尖绊在桌沿上,整个人瞬间栽倒,先摔在桌前的椅子上,然后又滚落在地。

这一幕来得太快,柏灵甚至一下没反应过来。

上一秒柏灵还吃着花卷唱着歌,下一秒除了手里的还在,剩下的两个馒头全都给打翻在了地上。

“你——”她望向地上那人,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怔。

“是你?”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个在地上疼得龇牙,一时说不出话的少年,柏灵是认识的。

——这就是那个在御花园见过的,恭亲王府的世子爷啊。

世子这一跤摔得很惨,但他依然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也越过柏灵望向更远的地方——柏灵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见这条巷子的另一端有官兵正在靠近。

原来这位世子爷,今天也和她一样,身后有甩不脱的尾巴。

“现在再跑肯定跑不掉啦。”柏灵指了指车底,因为两侧已经堆了不少麻袋,所以车底几乎是视线的死角,“先在这儿躲躲吧。”

少年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一咬牙便飞快地闪身滚进了板车底下。

官兵们一路追了过去,等到巷口发现世子爷已经没有了踪影,又折回来了一些,四处抓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身着乌金长袍的少年。

在这期间,柏灵继续默默低头吃花卷,官兵来问便是一脸无辜的“不知道”“不清楚”“啥情况啊”。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条街上再再次清静起来。少年观察了许久,确认无虞之后,才灰头土脸地从车底钻出来。他松了口气,拉了板凳也坐去了柏灵的那张桌子。

“店家!”他高声喊道,“还有东西可以吃吗!”

“都卖光啦,没啦!”店面里传来老板的声音,“客官要是饿了,往南走两步还有个小饭庄,您去那儿看看吧。”

少年看了一眼地上被自己打翻的馒头,望向柏灵,“饿吗?”

“嗯?”

“饿了我就请你吃顿饭。”少年低声说道,“当是赔你的馒头,也谢谢你的掩护了。”

柏灵想了想,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昨夜自己画的那张势力图。

“好啊。”柏灵笑了笑,“那就谢谢你了,侍卫大人。”

世子带着柏灵过了街,径直踏入了那个面点老板所说的小饭庄里——饭庄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板凳都已经架在了木桌上,小二在打扫地面,见又有客人来,开口道,“诶两位客官,本店午场已经歇了,您二位要吃饭的话,只能等晚上——”

少年没有说话,从衣袖中取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银锭,向着小二的方向抛了过去。

“来盘酒醋肉、荔枝白腰子、姜丝梅和木瓜方花儿。”少年又看了看店家挂在门柜前的招牌,“还有螃蟹清羹吗?”

小二两手握着银子,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把手中的白毛巾狠狠往自己肩上一打,“有!”

“也来两盅。”

“得叻!您二位请坐。”说着,小二把位置最靠中间的那桌的椅子重新放了下来。

少年对那位置看也不看,直接问道,“你这儿有雅间吗?”

“有!”小二答得声如洪钟,“您楼上请!”

少年健步如飞,顺着小二指引的楼梯就往上走。

柏灵紧紧跟在后面,看着飞快点完了菜的世子,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诧异。

作为迄今为止唯一的皇孙,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却表现出对市井规则的极其熟悉,这说明了什么呢。

少年坐下之后,又将竹帘放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扶了扶头顶略有些歪的束发。

“你是偷了宫里的东西被抓了,还是惹了什么厉害的人物,”柏灵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茶,“堂堂御前侍卫,被人追得满大街跑,我还是第一次见。”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年的警示

“呸,别瞎猜。”世子抬眸看了柏灵一眼,闷声不响地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家长辈要带我去见他一个老朋友,我不依。”

他想了一想,“至于怎么就惊动了官兵,我就不知道了。”

“是什么长辈?”柏灵好奇道。

世子略略挑眉,“……你管这么多干嘛,问东问西的,又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刚才可是帮你藏身了,不问清楚,万一你是个钦犯怎么办?。”柏灵两臂交叠,随意地架在桌上,“再说了,你一个御前侍卫,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我问问怎么了?”

世子一口水呛住,挠了挠头,“没什么好说的啊,我爹想带我去见我小时候的骑射师傅。”

柏灵心中微动,“你师傅?”

“嗯,他刚回来。”

店家就在这时端上来两盘毛豆,算是餐前小食。世子要来一盆热水洗了洗手,直接徒手开吃,看起来是饿坏了。

“慢点儿。”柏灵再一次说道,这似乎是她对这少年说过最多次的一句话。

少年的话匣子一拉开,也合不上了,他顺了几口气,“我这位老师傅人很厉害,就是太严了,我有点怕他,所以半路上就找机会跑出来了……”

就这么一会儿,世子已经剥了小半碗的毛豆,

“我爹这会儿估计是气够呛……”他轻声说道,不过眉宇间并没有什么担忧害怕之色,“估计等我夜里回去又少不了一顿罚跪。”

说着,他端起装着毛豆粒的完,一口吞下,唔噜唔噜一阵大嚼。

柏灵看得喉咙一紧,倒了杯水推过去。

“……你真的吃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少年擦了擦嘴,并没有理会柏灵的关心,他指了指柏灵面前放着毛豆的那个碗,“你不吃?”

柏灵点头,“嗯,我想留着肚子吃后面的蟹羹。”

“好。”少年直接伸出双手,将柏灵跟前的那个碗也端过来,然后开始剥皮。

柏灵两手撑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年埋头大吃。

少年时不时余光扫过来,目光对上时,柏灵就笑一笑。

少年的嘴里塞满了东西,鼓鼓囊囊地向柏灵挥了挥手,“别见怪,我平时在家都没东西吃。能像今天这样身边没人地跑出来,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为什么?”柏灵眨了眨眼睛,“你看着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啊。”

“诶,你不懂,不是穷人家胜似穷人家,”世子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我爹茹素,菜里连盐都舍不得多放,在家待得我口都淡了。”

柏灵双眉微动,似是有些意外,“那你爹还挺虔诚的。”

世子长吁了一口气,两碗毛豆下去,他觉得胃口刚刚打开,人也舒爽了不少,他抬头看了柏灵一眼,“还不是跟我爷爷学的,我爹是个孝子,我爷爷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

“我可不想和他们似的,”世子嘴角略勾了勾,“不吃肉哪来的力气,不让我吃我就偷偷吃呗,反正总有机会溜出来的。”

柏灵哈哈笑起来,“你叛逆期啊。”

“?”世子目光古怪地看了眼前的少女一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但老实讲,这样的谈话确实感觉还不错。要是放在从前,他第一句话没说完,旁人就要接一句“王爷都是为了世子好呀”云云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柏灵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听众,事实上这是所有咨询师的看家本事。

她比任何人都懂得沉默的用途,在少年说话的时候,她很少打断,但在听到逻辑跳跃的地方,她又会适时地发问。所以即便全程大部分时间都是世子在说话,他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在不知不觉中,少年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

幼年时是如何被父亲送去那位老师那里,而后又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习得一身本领,然而到头来想上前线冲锋这种事是怎么也轮不上他的。

他只能待在后方,而他的骑射功夫,到头来也不过是成了父亲用来取悦他人和守住名望的工具罢了。

“又是骑射啊。”柏灵轻轻叹了一句。

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从后宫的妃嫔,到前朝的世子……几乎每个人都学了几分骑射的功夫,建熙帝对这件事到底是有多大的喜好,抑或说执念?

世子敏锐地皱眉,“什么‘又’?你最近还有听到什么人在学骑射吗?”

“哦,我就是想起来后宫的几位娘娘,也是很喜欢骑马射箭的。”柏灵笑着答道。

提起这些妃嫔,世子哼笑了一声,“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昨晚可是放了个大炮仗,连我都听说贵妃重出承乾宫的事情了。”

“不是挺好的吗。”

“对贵妃来说当然好了。”世子沉眸,脸上还是带着一点笑意,“毕竟屈家又能靠这颗棋子来迷惑圣心了。”

柏灵歪着头笑了笑,没有接话。

等柏灵酒足饭饱,差不多要离席的时候,少年才从某种意犹未尽的感觉中意识到,和眼前这个女孩子聊天还挺开心的。

是的,心情非常放松……少年不由得有些分神,大概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缘故吧,所以放得开。

虽然不知道这种氛围能持续多久,不过他希望这个女孩子最好永远都别知道自己是谁。

“我差不多得回去了,”柏灵说道,“你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吗?”

“啊,我等一会儿。”世子挥了挥手,“我看他们这儿还有个杏仁酪,这会儿吃不下了,等我歇一会儿把东西吃了再走。”

柏灵又笑起来,“好吧,那我今天先回去了。”

说着,她转过身,还没迈出一步,世子就在身后道,“你等等,再过来一下。”

柏灵有些奇怪地收了步子,“怎么?”

“你月底还要去见安湖吗?”少年问道。

“看贵妃的安排吧。”柏灵低声答道,“如果她去的话,我当然也会跟去了。”

世子双手抱怀,冷哼了一声,“她连宫里的游园会都不错过,还会让自己错过见安湖的赏花会?说出来也得有人信啊。”

柏灵耸肩,表示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少年轻咳一声,“反正你记着,你要是那天晚上也跟着去了,就一直跟在贵妃旁边好了,不要让自己落单,知道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镜中

柏灵久久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被柏灵意味不明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后颈,“怎么,不信?”

柏灵笑起来,她摇了摇头,低头想了想,“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公子怎么称呼?”

“我吗。”少年略一沉吟,又很快答道,“我叫程琮。禾呈程,王宗琮。”

柏灵这才欠身,轻声道,“谢谢程大人提醒,到时我会注意的。”

世子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柏灵看过来的那道目光,让他微微觉得有一些异样——那双眼睛好像透过了自己的眼直接望进了心底,带来一种秘密被洞察的轻微不安。

……

这一日又很快过去。

临近午夜,柏灵又派下人们去烧了热水,等候期间她独自坐在东偏殿的床榻上磨指甲,心里将今天发生的一幕幕暗暗过了一遍。

外面的窗户忽然响了几响。

柏灵回过神,放下锉刀,踩着鞋往东窗那边走过去。

柏灵将窗户支起,果然看见十四像一只蝙蝠似的倒挂在屋檐上,见窗打开,他纵身落下,稳稳地站在了窗前。

“你来了。”柏灵轻声道。

“嗯,三件事。”韦十四从胸口取出两本书册,“上次你说的那种话本,我找到了两本。但这两本都有近百万字的体量,我今天各取了第一册来,你看看要先看哪一本。”

柏灵双手接过,“谢谢。”

“再就是,这几日林婕妤那边我也查了查,”韦十四语速飞快,“但基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

“就没有一点破绽吗?”

“要说的话也是有的。”韦十四低声道,“最大的破绽就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她应该是刻意地抹除了一些信息,譬如所和她有过密切接触的人,不是远走他乡就是无迹可寻,所以查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倒是,有趣呢。”柏灵垂眸想了一会儿,“第三件呢?”

韦十四眉头微皱,沉默了片刻。

“柏奕被抓了,现在人已经下了鸩狱。”

他望着柏灵的神色,略略有担心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

柏灵脸色显然是微微僵硬了一会儿,但她随即低下头,前额的头发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的眼睛,“什么时候抓的,十四知道吗?”

“大概一个时辰前,北镇抚司官署亲自下的密令。”

“那我爹呢?他在哪里?”

“他被软禁在太医院了。”韦十四轻声道,“那边有老院使暂且关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柏灵抓着窗沿的十指骤然用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快,他们果然跳脚了。”

“蒋三那边什么来历我还没来得及查,不过就我以往的了解,他可能——”

“十四不用再说了。”柏灵轻声道,她抬起头,望着韦十四,“蒋三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不管这些人是谁,他们多半都是冲我来的。”

“……嗯。”韦十四轻声应和,他确实也这么想。

冲着柏灵,抑或是冲着柏灵身后的贵妃,乃至屈家,乃至宋阁老和一整个宋党。

“你还需要我做什么吗。”韦十四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这几天实在是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罢了。”

“那也是很辛苦的。”柏灵苦笑道,她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戒骄戒躁。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其实就只有一件……”

韦十四目光认真转向柏灵。

柏灵沉了口气,“……等。”

等他们把火烧进宫里来,等他们把矛头指向更多的人,等他们依次现身,才能知道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

“对了,”柏灵像想起什么似的,“这个消息宁嫔娘娘那边知道了吗?”

“不确定,但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张福海几天前见过鸩狱的人。”韦十四略略颦眉,“你想去找宁嫔?”

“不,不想。”柏灵轻声道,“尤其是这几天,我和她最好一面也不要见……不过有一个人,我可能过两天需要去拜访一下。”

“谁?”

“黄崇德,黄公公。”柏灵低声说道。

韦十四沉默地想了想,虽然暂时还不明白柏灵要做什么,但他嘴角还是浮起了些微的笑意。

柏灵这个人,认真追究起来也是很奇怪的。

她有些时候——不,可能是大部分时候,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甚至带着一些似有若无的颓丧。

周围好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她也从来不难为自己去做那些辛苦但应当做的事。

但在某些时候,她跳跃的思路和闪电一般的行动力,又让人惊诧不已。

两人便在这时同时听见屋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和随即响起的叩门声。

韦十四再次迅速融入夜色里,柏灵也合起了窗,低声唤了一声,“进来吧。”

……

这一晚,柏灵睡得很沉。

每一次有心事的夜晚,她似乎都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小小的礼堂,但今晚没有。

今晚梦中的礼堂是另一个。

那是很久以前,她的老师为了让她克服对当众演讲的恐惧,而特意申请的大学礼堂。

那个礼堂的搭建时间几乎和大学的建校时间差不多,因为占地太小,线路老化严重、且一直没有翻修,所以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大型活动会申请在那里进行。

极偶尔地,会有一些文学社的年轻人,在夜晚带着蜡烛,到这里开读诗会——他们一般不会去社联进行专门的场地申请,非常地随遇而安。

所以当柏灵跟着老师,还有自己的三两好友推开那个礼堂大门的时候,她透过厚重木门悠长的吱呀声,听见后面传来如同唱诗班一样的齐声低诵——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柏灵看见有十几个自己的同龄人,手里捧着各种各样的蜡烛,围坐在一块儿,低头念诗。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柏灵有些胆怯地回头,去看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笑容非常慈祥,用温和坚定的目光鼓励她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重新站到讲台上去。

学生们低低的吟诵声再次传来——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梦里的柏灵往前走着,走着,每走一步,周围的景色就变化一些,周遭的人就多了一些。

好像时间正随着她的前进而逆转,正在疾速退回到那个让她梦魇的时刻。

只有那些学生们如同雪山清泉一样冷清而明澈的声音一直在礼堂的上空回响。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

“柏灵!天都大亮啦,快起来,都巳时了!”

宝鸳的声音骤然传来,像是一支长篙搅动寒潭,所有的幻影在一瞬间扭曲、消退。

柏灵有些艰难地眯着眼睛,屋里亮堂的日光耀得她睁不开眼。

“平时不是都卯时起的吗,怎么今天睡得这么死……”宝鸳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上前,掀开柏灵的被子帮她起床。

“快穿衣服,储秀宫那边派人来了,”宝鸳的口气明显带着一些不快,“找你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弱者的哀求

柏灵揉了揉眼睛,感觉身体还有些飘忽,像是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似的,宝鸳已经派人端来了热水让柏灵敷面。

柏灵轻轻叹了口气,“宝鸳姐姐,这大早上的,不要进来就拿我撒气啊。”

宝鸳眼睛一瞪,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撒什么气,我哪儿撒气了。”

“你以前喊我起床可不是这样喊的。”柏灵把毛巾丢回脸盆里,一面笑一面在一旁穿起了衣服,“林婕妤派人来找我,又不是我的错,再说我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进来什么也不问,对着我就发一通脾气,万一我一下没想通这一层,咱们就生分了。”

“……”宝鸳轻轻嗤了一声,沉着嘴角上前,伸手帮忙给柏灵束腰带。

手下用的力道一时没有拿捏好,勒得柏灵倒抽一口凉气,她连忙又把腰带拆松了些。

“是储秀宫的谁来了?”柏灵问道。

“一个不认识的宫女,说是叫碧桃还是什么,拿着几盒脂粉过来说要送你。”宝鸳冷冷地道。

“你看,”柏灵回望了一眼,“人家就送了一盒脂粉来,我就被宝鸳姐姐折腾了一顿,明儿他们要是再送一箱黄金来,我不得被拖出去打一顿?”

宝鸳气得笑了,轻轻在柏灵的肩上打了一下,“不要嬉皮笑脸的,严肃点儿。”

柏灵笑了笑,看宝鸳忍着笑意板着脸的表情,知道她的火气大约是消了。

柏灵叹了一声,宝鸳就是这样了。一点就炸,一哄就好。

“娘娘是怎么说的呢?”柏灵问道,“我可以去见她吗?”

“娘娘说可以,做你想做的就行。”宝鸳这句话还没说完,已经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了柏灵的双肩,“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储秀宫你不准去,什么林婕妤,你理也不要理。”

“好好好,不去,不理。”

“你发誓!”

“发誓发誓。”

柏灵举手拿自己赌咒了几句,宝鸳哼了一声,不再追究了。

穿戴整齐之后,柏灵跟着宝鸳一道出了东偏殿。她原以为会看见一个不好招惹的婢子,未曾想宝鸳伸手一指——只见承乾宫的宫门口站着一个大概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手里抱着锦盒,瑟瑟发抖地站在风里。

“是那个人吗?”柏灵有些诧异,“那个小姑娘?”

宝鸳扫了一眼柏灵,“喊人家小姑娘,人家可比你还大呢。可没用了,我才说了她两句就哭鼻子。”

柏灵跟着宝鸳走近了几步,果然看见那个小宫女的眼睛是红的,她身型单薄,面色略有些苍白憔悴,但依然透着少女的气息。

“是……柏司药吗?”

这个叫碧桃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抬头,一双惊慌的眼睛望着柏灵。

“嗯。是我。”柏灵点头。

小宫女的眼里浮起些许惊喜,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喜的是终于见到了柏灵的面,惊的是这个已经被传得满城风雨的司药竟是个十一岁的女童。

“柏司药救命!”

碧桃立刻跪了下来,两手却将锦盒高高举起,送到柏灵的面前。

柏灵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锦盒,“什么意思,我不懂。”

“请柏司药收了我们娘娘的薄礼,去储秀宫见一见我们娘娘吧!”碧桃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您大人大量,您——”

“干什么啊又来这一套!”宝鸳眉毛竖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碧桃的哭诉,“有话就好好说!起来!再跪我就把你连人带东西轰出去!”

宝鸳一阵厉吼,把小宫女的哭声瞬间吓了回去,她连忙站起身,再次恭恭敬敬地把锦盒伸到柏灵的面前。

柏灵轻轻揉了揉耳朵,看着锦盒问道,“这里头装着什么?”

“回司药,是胭脂和香粉。”碧桃说道,“都是兰苑今年的新贡,娘娘说这东西她那儿是独一份,所以——”

听到“独一份”三个字,宝鸳又气上心头,刚要发作,柏灵在一旁声音清冷地开了口,“你家娘娘怎么了?”

碧桃连忙道,“娘娘这几日也睡不好,夜里常醒,怕不是也和贵妃一样抑……抑郁了,所以——”

“呸。”宝鸳抢白道,“她做那么多亏心事,夜里睡不好活该!”

碧桃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她看看宝鸳,又看看柏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柏灵笑着拉了拉宝鸳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再激动了,而后她又转头望向碧桃,“就这几日睡不着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吧,你刚刚说救命是要救谁的命?”

碧桃双手一颤,又跪了下来,“求司药大人,救救……救救奴婢的命!”

柏灵轻轻“嗯?”了一声,“就是说如果我不去,林婕妤会难为你?”

碧桃用力点头。

“她会对你做什么?”

“奴婢……不知道。”碧桃已经完全哭了出来,“娘娘没有说,她只告诉我,要是没有柏司药,她就会……重重地赏我。”

周遭的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林婕妤的手段,在这后宫里,也算是尽人皆知的狠辣了。

也不是从未有人看不下去,想要检举揭发。但这个女人所行的恶,每一桩都有理有据,只是于情不和。

再加上建熙帝更是明目张胆地偏袒偏爱,这几年来,几乎没有人真的损伤过她一根毫毛。

明面上,人们顺从她,避开她,假装这个人不存在;

暗地里,人们憎恶她,诅咒她,但又无可抑制地畏惧她。

宝鸳也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储秀宫一个宫女被打发到浣衣司的事——那个宫女家里就她和一个弟弟,结果林婕妤直接断了这家人单传的血脉。这种阴毒手段真是闻所未闻,当时就听得宝鸳寒毛倒竖。

此时再看眼前的宫女,宝鸳也好,其他许多人也好,原本冰寒的目光都略略浮起了些微同情。

“柏司药,求求你。”碧桃跪着往前挪身,顺势抱住了柏灵的大腿,“只要去储秀宫见见我们娘娘就好,您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带着这位宝鸳姐姐,或是其他人一块儿,都行的,只要柏司药愿意去……”

碧桃抱着柏灵,像一个溺水者拉着最后一根稻草。

人们的目光也纷纷向柏灵身上聚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石崇劝酒

“你先……松手。”

柏灵俯下身,掰开了碧桃的手。

这小宫女的手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抓着柏灵衣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若非一旁宝鸳又呵斥了一声,这宫女只怕是连柏灵的衣摆都要撕扯了下来。

柏灵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碧桃,表情亦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件事问过皇上了吗?”柏灵问道,“他有没有旨意?”

“皇上……?”碧桃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地抬眸望着柏灵,“……应该,应该是没有?我没有听我家娘娘说起过。”

柏灵点了点头,“那好,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不去。”

碧桃牙关颤抖,眼里的眼泪全都涌了上来,又接着扑向前,“柏司药!求——”

“松手。”柏灵低声道,“不然我喊人了。”

这话说得连宝鸳也是一怔,这原本是她盼望的结果——柏灵最好能下定决心,不要被林婕妤那边花言巧语给骗了去。

可是当她发现来人看起来似乎真是个可怜人的时候,她心里的那分慈悲心又忍不住刺痛起来。

宝鸳望着柏灵,忽然觉得,如果柏灵此时也心软下来,想要改口,或许自己也没有真的那么坚定。

也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后宫妃嫔之间偶尔借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娘娘既说“全看柏灵想怎么做,那便由着她”,可见也是不计较这个的,更何况这丫头也说了,林婕妤并不要求柏灵单独前往,可以由人陪同——那样的话,于情于理倒都没有什么问题,有旁人在,想必林婕妤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来。

柏灵似是对身旁宝鸳的变化全然不察,她微微一笑,接着道,“昨儿我和宝鸳姐姐聊天的时候就说起过,在我进承乾宫之前皇上就给过我旨意,除了承乾宫的宫内事宜,其他事我一概不管。林婕妤要是不知道有这道旨,那就请你回去转告她。”

“这、这……”

柏灵这边话没有说完,碧桃已经咚咚咚地磕起了响头。

她的每一叩都非常用力,少女的额头撞在地面的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经不住几次磕碰就头破血流。

“柏司药……您心善,求求你,求求你……”

碧桃太年轻,进宫的时间又短,看过听过的东西都太少,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一遍一遍地哀求。

尽管就在片刻之前,在这里围观的人几乎都对她有过冷嘲热讽,但此情此景也实在看得人心酸。

郑淑眯着眼睛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要不是因为她此刻是屈氏的眼睛,得了娘娘“不要轻举妄动,把外面发生的事情看清楚再说给我听”的旨意,此刻她早就冲上前去抓起这个碧桃扇耳光了。

郑淑捏了一把汗,一面气恼宝鸳怎么心肠这样软,就这么任由这个小丫头在承乾宫胡闹,一面又为柏灵此刻的冷酷而暗暗纳罕——要是有哪个人,遇到这种情形都能不为所动,那真是只能用铁石心肠来形容了。

郑淑摸着自己的心口,自己已经是一把饱经风霜的老骨头,心冷似铁没什么稀奇。

但就柏灵这个年纪,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定力,除非她的心生下来就是石头做的……但平日里相处起来又不觉得。

“你是储秀宫的宫女。”

柏灵的脸已经完全冷了下来,这副表情是所有人都极少见过的冷漠。

“你的主子要怎么罚你是她的事,与我无关。你这个头不该冲我磕,应该冲她磕。”

“但、但我……”

“把她请出去吧。”柏灵已经转过身向着东偏殿回转而去了。

宝鸳满是怜悯地望了在地上仿佛痴傻了一般的碧桃,略略压低了声音,对着一旁的太监道,“没听到司药的吩咐吗,让她走……”

被拖出去的碧桃没有喊,也没有叫,她像是一瞬间被人打散了魂魄,整张脸像纸一样的白,滚烫的热泪无声地滴落。

众人这才好似从梦中醒来,各自都有些惊魂甫定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些人大都是不久前换来的新人,对柏灵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这姑娘总是晚上要洗澡的程度上,今日这干脆利落的决断,则令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未曾想这条锦鲤,还会咬人呢。

……

郑淑站在东偏殿的门外,想着还是要进屋问一问刚才的事,她步子轻快地走进了房间,见柏灵正在收拾刚才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宝鸳则背对着自己,朝着柏灵说话。

“就真的不管吗?”宝鸳在屋子里轻声地问。

郑淑看了宝鸳和柏灵一眼,两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自己进了屋,她想了想,索性就站定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我可是当着宝鸳姐姐你的面赌咒过了啊。”柏灵睁大了眼睛,“难道你想看我应誓?”

“呸呸呸!”宝鸳连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没有这样说,就是觉得、嗯……”

这样对那丫头有些残忍是一出,等宫人们的碎嘴吆喝起来,添油加醋地传起坏话来,又是另一出了。

柏灵背过身去,“宝鸳姐姐听过石崇劝酒的故事吗?”

“谁劝酒?”宝鸳一头雾水。

“石崇劝酒,是《世说新语》里的一个故事,”柏灵叹了一声,轻声道,“是说,大商人石崇在家里养了一堆美妾,每当客人来家中喝酒的时候,就让这些美妾去劝酒。倘若哪个客人的酒没有喝完,石崇就把劝酒的那个美女当场斩首杀掉。”

“……还有这种事,”宝鸳摇起头来,“这也太残忍了。”

“嗯。”柏灵俯身地叠着被子,又接着道,“客人们自然是不愿意看到美人因为自己不肯喝酒就丧命,所以每一次都有多少喝多少。直到有一天,当朝的丞相和将军一道去他的宅子里喝酒,丞相听说了这件事,虽然不胜酒力也还是勉强喝得大醉,而将军呢,从头到尾拒绝喝酒,任由石崇连斩了三人也面不改色。”

宝鸳听得喉咙发紧。

柏灵将薄被叠好,用力拍了拍,头也不回地道,“看你们今天措手不及的反应,我猜这应该是林婕妤第一次用这种手段来试探。拿一个苦命的宫女做饵,利用我的怜悯之心和众人对我‘残忍’之举的指责,来胁迫我就范……

“那我就更不能答应。”柏灵转过身,面向宝鸳,声音坚定而干脆,“倘若石崇第一次宴客就遇上了那个面不改色的将军,且人人都能那位面不改色的将军一样不妥协,那石崇就会放弃用这种方式来劝酒。

“再者,今天我要是因为同情碧桃去了储秀宫,谁能保证明日林婕妤不会再故技重施?是不是只要她推一个人到我面前,说我若不对她言听计从这个人就要因我而死,我就该束手就擒呢?”

柏灵抛出了问题,然后直直望向宝鸳。

第一百三十六章 火起太医院

宝鸳一下答不上来。

她想了一会儿,“那你就不好奇,林婕妤喊你过去干什么?”

“管她想干什么,反正这个时候把我拉过去肯定没什么好事。”柏灵答道,“还是不要让事情更复杂了。”

“那如果明日,林婕妤真的又派人来了,你也得像今日一样咯?”

“是。”柏灵点头,“不论她们来多少次,我都会像今日一样。这罪孽是她的,算不到我头上。”

宝鸳轻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惊叹,她有时候觉得柏灵天真烂漫,有时候又觉得她城府深得令人胆寒。宝鸳摇着头叹了几声“作孽”,一转身就发现郑淑已经站在了屋子里。

“淑婆婆!”宝鸳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柏灵望向郑淑——在她进屋的时候柏灵就已经从侧面视野的余光里发觉了,只是索性就当没听见,把方才的那些话讲完。

郑淑一如寻常地笑了笑,靠近道,“我刚听外面喧哗,就替娘娘出来看看。”

“娘娘醒了吗?”

“醒了,但还没起呢。”郑淑低声道,“还是老样子嘛,早上总是起不来的。”

柏灵又问了几句贵妃夜里的睡眠和进食情况,郑淑一一答了,虽然失眠依旧,少食依旧,但比起从前总归是在慢慢改观,譬如下床走走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说的话也比从前多了一些。

说起来也奇怪,尽管屈氏的大部分时间仍是像从前一样恹恹不喜,但这一点点的好转竟是让郑淑觉得从此有了盼头,她也因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紧绷。

“等一会儿娘娘起了,我再陪着一起做一会儿正念。”郑淑笑着答道,“既然你们这儿没事,那我也就回去了。”

柏灵和宝鸳都低下头,送郑淑出门。柏灵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过了巳时,再过一会儿也就要吃午饭了,索性上午的御花园就不去了。

一阵困倦又袭来,柏灵躺靠在床上,忽然看见床头柏奕送的机器猫,心中一时又有些酸楚,一旁宝鸳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柏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只想再睡过去,直到有人喊他起来,告诉她事情起了变化。

……

而此时,在太医院的柴房前,又是另一番光景。

秦康和柏世钧两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家,面对着十几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竟是一步也没有退。

“老院使,您就别难为我们了,您二位回去吧,真的,我们今儿不可能放任何人进去。”

说话的人看起来是个年轻人,着装与其他把守在此的人无异。

“你们的长官呢。”秦康冷着一张脸,“喊你们长官来和我说话。”

年轻的锦衣卫面露难色。

这里毕竟是太医院,秦康是历经三朝的老院使,他说要进去查看,锦衣卫在没有关于柏奕谋反的确凿实据之前,还确实不能撕破了脸。

长官就是因为现在这个情况难处理,所以索性躲在了暗处,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让一群喽啰围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显然是最好的安排。

年轻的锦衣卫嬉笑道,“哎呀,我之前不是和您说了吗,我们长官被更大的长官叫去问话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就把你们更大的长官叫来!”

秦康气到跺脚,声音也骤然大了起来。多少年了也从未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偏偏他此刻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否则他真想抄起一旁的柴火棍,和这群不讲道理的兵油子拼了。

“在这太医院,我还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见秦康动了怒火,那几个锦衣卫反而觉得更好笑了。

“您别冲我们发火儿呀,我们也就是奉命办事,您看您也一大把年纪了,一会儿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我们几条贱命可是赔不起。”

一旁柏世钧也有些慌忙,他是真的怕秦康气出什么毛病,连忙上前打圆场,“那几位还请明说了吧,究竟要怎么才能放我们进去?”

锦衣卫看向柏世钧,连对秦康的那一点客气也没有了,脸上满是嘲讽之意,“柏世钧,你儿子现在有重案在身,百户大人能让你出屋子在这里闲逛就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再这样给脸不要脸,现在就把你押解回去信不信?”

“无耻!!荒唐!!”秦康振声喊起来,“太医院乃天下医者之表率,岂能容尔等蝇营狗苟之辈如此放肆,我大周王法何在,医官尊严何在!”

几个锦衣卫都是一阵嗤笑,故意露出一副吓破胆的表情,但脚下却是一步也未动。

秦康实在是急怒攻心,方才那一声怒吼震得他自己都是一阵眩晕,几站不稳,一旁柏世钧连忙扶住了秦康的背。

“秦院使!秦院使!”

这边的喧闹引起了东边煎药房的注意,先是几个游手好闲喜看热闹的小学徒偷偷跑出门围观,正巧看见方才一幕。

几个年轻学徒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看见十几个人围着两个老人——其中一个还是太医院的泰斗,登时就气得什么都忘了。

几人小跑回去,刚进了东边煎药房的门就嚎了一嗓子——

“都别干活儿了!出大事了!!”

大院里的少年们,还有几位指导盯梢的老太医都是一怔,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望向门口的几人。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老太医走上前,面带不快,对着为首的少年就是一记毛栗,“刚要喊你们干活儿人都不见一个,又跑出去疯!回去煎药!”

为首的少年捂着头,仍是大喊道,“老师傅我没骗你,真的出大事了,咱们老院使被锦衣卫打昏过去了!”

“什么?”院子里的几个老太医听得都是一愣,“你说清楚,老院使怎么了?”

几个少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老院使想进柴房,几个锦衣卫不让,还把人给围了起来,人都被挡着我们看不真切,但老院使喊了几声就站不稳差点摔倒了。”

“对!我们都是亲眼见到的!”

“妈的几个走狗骑到咱太医院头上来了!老院使菩萨一样的人,怎么斗得过这些泼皮无赖!”

几个老太医听得面色铁青,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了,放了手里的东西就飞快地往西柴房那头走。

老师傅们一走,刚被敲了毛栗的少年对着院子里四十多个正在干活儿的学徒,振臂一挥,“还愣着干嘛!都跟着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保卫兔子

几个老太医已然快步走到与煎药房相离不远的西柴房,果真见到在柏世钧搀扶下,几乎有些站不稳的秦康。

几人立时冲上前,疾呼道,“你们在干什么!”

锦衣卫回过头,见又是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往这边来,啐了一口,刚想骂一句,就隐隐听到一阵混乱而迅疾的脚步声靠近。

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在这几个老太医的后面,一群年轻的太医院学徒或跑或跳地往这边奔来。

“秦院使!”

“秦院使怎么样?”

学徒们的问话时起彼伏,柏世钧怔怔地望向那边,只见几个老太医一同上前,躬身行礼后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康气得头晕,指了指锦衣卫,声音比起先前虚浮了许多,但仍旧清楚地说道,“得让……世钧进去。”

学徒们来得越来越多,先前看起来只是十几个,而后竟是四十来人全都涌进了这个柴房门前的小院,把这里堵了个严严实实。

锦衣卫列阵成一条直线,阻挡着学徒们,如同堤坝阻挡海潮,双方在冲击与被冲击之间交替。

望着眼前的人潮,锦衣卫中为首那人的脸冷了下来,对身后人道,“快去请赵百户,说这里学徒要闹事了,请他快回来!”

身后的锦衣卫刚得令要走,正往这边来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他们有人要跑去通风报信了!”

“拦住他!”

“他们打老院使!揍他!”

愤怒的学徒向着锦衣卫的列阵冲去,几次把锦衣卫的防线冲出豁口,但锦衣卫们又再度抵御,如此反复,竟是把锦衣卫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事情突然就变得复杂起来。

锦衣卫那边的为首者几次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但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抽刀。

就凭这几十个年轻娃娃,两边真要对阵起来,他们就算是以一打十,以一打二十,也是不怵的。

只是事情不该、也不能闹到那一步,

眼前这些人都是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能不能用拔刀压制得住另说,万一自己这一下进一步激化了矛盾,双方见了血光,之后难保会在朝中掀起什么风浪——这个罪名,他们担不起,也不愿担。

“都静一静!”为首那人道,“诸位小兄弟,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个屁!连我们老院使都敢欺负,还有什么误会!”

“滚出太医院!”

“对!锦衣卫滚出太医院!”

数十人的声浪齐声高呼,竟是响得震天,惊得几百米外的六部朝员都纷纷从办公的桌椅上起身,彼此奔走询问是怎么了,为何离皇宫不远的机要之地,忽然传来人群的疾呼?总不至于有百姓闹事,闹到了内阁这里来……

那边秦康听着这高呼,也倏然想到了这一层,他勉强回转过身,伸手示意众人先静一静。

学徒们见老院使下了令,都纷纷安静了下来。

一旁老太医已然上前,关切道,“秦院使今日怎么就和柏大夫两个人过来了,随从呢?王太医呢?”

秦康挥了挥手,摇头道,“世钧今早来和我说,他进不去柴房的门,我也没想太多,就跟着他一起来看了看。”

老太医连忙转身,对学徒们道,“快,你们哪个人,现在赶紧去找王太医,让他过来一趟。”

这里的王太医,自然也是太医院目前的首席御医王济悬,学徒们无需多问,有两人飞快地跑了出去,往着仁心楼的方向去了。

秦康的心定了定,又转过头对锦衣卫道,“你们让是不让?”

“对!让不让!”

“你们让不让!”

人群里再次传来接连不断的质问声。锦衣卫望着已经跑远了的两个学徒,心中思忖了片刻,若是找了王济悬来,其实倒也和他们去找赵百户差不了许多。

消息既已传了出去,日后这锅也就扣不到自己头上来,如今这些学徒蛋子们群情激昂,他们急流勇退也是情理之中。

锦衣卫中的为首者眯了眯眼,冷笑一声道,“我等也是奉命镇守在此,盖因逆党柏奕日前在此多有逗留,这里日后是要做呈堂证供的。两位此刻要进去,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吾儿不是什么逆党,”柏世钧开口说道,这一番对峙下来,也让他浑身被汗水湿透,他捏紧了双手,振声道,“此事与内宫颇有牵涉,本也不便在此开口。你们要细问,我……我也只有一句无可奉告。”

“好!好一个无可奉告!”锦衣卫拍手叫好,“在场诸君都听见了,柏世钧今日要硬闯这柴房,今后若有什么差池,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要硬闯的人是他,也是老夫!”秦康又夺过了话头,他勉力站到柏世钧的身后,“你们不用在这里耸人听闻,有什么后招损招,尽管放马来,就是了!”

这一番话落进众人耳中,令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平日里都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老院使,刚直起来的时候竟有如此风骨,众学徒听得心旌激荡。

于是在一众学徒的保驾护航下,柏世钧总算是跟在秦康的身后,进了柴房。

他不敢耽误,提着衣摆快步走进柏奕叮嘱了他一定要去照料的那间屋子——推门而入,柏世钧第一眼就看见靠墙的木架,以及每一笼里放着的白兔。

洗手、烧水、放凉、换食、换水、清理兔笼……柏世钧一刻不停地把事情做完。

秦康在外面和学徒们聊了一会儿,等进来的时候,发现柏世钧正在站在屋子中央的工作台上,拿着钵子研磨着什么东西。

秦康眯起了眼睛,“柏奕在这儿养兔子啊。”

“是。”柏世钧答道,他看了一眼跟在秦康后面的锦衣卫,也不敢多说什么。

“怪不得非要今日进来,这是怕这些兔子饿着了。”秦康俯身,对着一笼的兔子低语。

“……是。”柏世钧目光有些闪烁,有些话他没法现在和秦康说,但见秦康没有嫌他荒唐,竟为了几十只兔子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心里多少有些感激,“秦院使,今日多谢你了,您快回去歇歇吧。”

“不急。”秦康摇了摇头,“我让那些孩子们,帮我在旁边的柴房里置了一床铺盖,这几日我就和你一起,吃住在这里。”

柏世钧手里的研磨锤掉了下来,“您……您……”

“只能如此了。”

秦康望向他,瞧瞧这锦衣卫今日的嚣张气焰,倘若他不拿出点坚守的气魄,只怕自己前脚刚走,这柴房里的一切就都会被这群人给毁了。

“虽然不知道柏奕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秦康叹了一声,“不过我信这孩子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别太担心,会平安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意难平

没过多久,王济悬赶来了。

在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派人去找赵百户,把方才学徒们和他说的那些事,都一五一十地全传了过去。

听说秦院使带着太医院四十多个学徒和锦衣卫起了冲突,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跑了过来,就怕脚程慢了这里闹出什么挽不回的乱子。

结果才踏进西柴房大门一看,见春日复苏新绿的大槐树下,秦院使正拿着本书,晃晃悠悠地靠在老人椅上悠然翻阅。还有三五个学徒正进出着往一间空屋子里运茶壶、笔墨、纱帐之类的东西,近旁一群锦衣卫冷着脸带刀巡视着,不发一语。

显然已经没什么事了。

“老院使……”王济悬轻叹了一声,走上前,“您今日这……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秦康听到声音,这才抬头,见来人是王济悬,他笑了笑,“都好了啊,都安排好了,本来想万一有什么事,你在这儿还能说上些话,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你快去忙吧,不耽误你了。”

王济悬有苦说不出,只得面带尴尬地笑了笑,“我那儿也没什么大事,该做的都安排着呢,您和我回去吧,把您放在这儿,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有什么不放心的,”秦康瞥了一旁的锦衣卫一眼,声音忽然转冷,“若是我在这里殒了命,你便据实去向圣上回话,皇上自有圣断的。”

几个锦衣卫的脸色又黑了些,轻轻哼了一声,错开目光看向别处。

柏世钧这时正端着一盆脏水出来,泼进了院子边沿的一圈灌木丛里。王济悬见秦康这里劝说不动,便沉着脸上前对着柏世钧一番训斥,质问他为何只顾自己,不考虑秦院使古稀之年的身体状况,竟把事情闹到了今天这步。

柏世钧自知说不过他,便什么也不说,只是闭着嘴盯着王济悬的嘴巴,看着那两片薄唇动来动去的,柏世钧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等王济悬不说话了,柏世钧又回过神来,低低地问了句,“王大人说完了吗?”

“我要你回话!”王济悬厉声呵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柏世钧挠了挠耳朵,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盆,“王大人不必再问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这边事情还没做完,就不和您聊天了……”

说完这句话,柏世钧果然抱着水盆就往一旁的某间柴房里走,王济悬没料到是这个结果,望着柏世钧跑掉的背影气得脸色发白。

“回去吧!别问他了,这时候他不方便说。”秦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这儿暂时还不用担心,有事我会找人去喊你的。”

“老院使!”王济悬着急地转回身,“真要是有了事,您再来找我,万一来不及了呢?”

秦康哼笑了一声,“来不及那便来不及,我倒要看看锦衣卫有没有让我来不及的本事。”

王济悬只得心急火燎地离开了柴房。

但他也没有走远,而是停在了离柴房不远的小花园里,不多时,锦衣卫中果然有人跟了出来,那人对王济悬颇为恭敬,举手作了个揖,喊了一声,“王大人。”

王济悬也作揖回礼,客气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卑职乃锦衣卫小旗官韩冲,一直跟在赵百户大人身边做事。”

韩冲介绍完自己,就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听到并没有发生什么真的打人、斗殴,王济悬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看来是那些学徒添油加醋了,必须也找人警告一下他们不要乱传消息才是。

那人又接着道,“赵大人身上还有其他差事,命我等在此蹲守,若有急事便去报他并与王大人商量。”

王济悬笑了笑,虽然眼前的此君看起来比自己儿子还要小几岁,但面对锦衣卫,王济悬丝毫不敢懈怠,仍是以同侪之礼相待。

“不知赵百户今日,是什么差事啊?”

“这个王大人就不要问了。”韩冲立时收起了话里的三分客气,冷声答道。

王济悬心中暗恼,心说你们赵百户的头子蒋三爷待我都谦让三分,你一个小小的旗官,就敢跟我这么说话?

什么今日差事,我看是嫌太医院这边的山芋烫手,所以就找个由头躲起来了。

但王济悬毕竟是王济悬,不论心中如何腹诽,他脸上仍旧是浮起了颇为理解的笑意,点头道,“明白,明白。我来也只和你们叮咛一件事——秦院使是我太医院的首揆,更是极受皇上看重的元老,绝不能有丝毫差池,否则莫说是我,百户大人,三爷……都难逃罪责,明白吗?”

“这个知道。”韩冲利落地答道,“我们不会为难秦院使,至于另一个柏世钧……”

“他?”王济悬眯了眯眼,“你们想怎样就怎样,不用特意问我。”

韩冲双眉微颦,望向王济悬,显然是从话中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王济悬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心慌,连忙摆手道,“好了,叮咛就这些,别的韩大人也自己看着办吧。”

两人挥别而过。

王济悬离了这里,却也没有回他的仁心楼,匆匆便离了太医院。

……

入夜,当值了一整日的朝臣纷纷归家,有人乘车马,有人徒步而行。

户部侍郎胡一书最后一个离了户部,才掩了门,就看见对面的回廊里,孙阁老和张守中两人一面说话,一面一道下楼,两人神情时而严肃认真,时而又摇头低笑,胡一书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心中兀自升起一股不平气,就干站在那里,看着两人身影远去。

从远近关系上论,孙北吉是胡一书的老师,胡一书也是孙北吉最出色的门生之一,所谓师承,是官场上最硬的关系了;

从官职上论,孙北吉是内阁次辅,更是户部尚书,也即胡一书的顶头上司,两人同属一部,自该更亲近些。

无论如何,他胡一书都该是孙北吉的左膀右臂才是。

然而老师却似乎更偏爱那位张守中张大人。

前天夜里他们一道被恭王邀到府中一叙的时候,胡一书就有这种感觉了——孙阁老才说一句,甚至是半句,张守中就能领悟其中的含义,反而是自己要靠张守中的点拨才能明白老师的意思来。

张守中只比胡一书大四岁,可论起来却足足高了他三届——胡一书是建熙二十三年的进士,那年他刚过二十六岁,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可后来,胡一书发现,这个张守中竟然是建熙十四年的进士,而且还是当年的榜眼。

建熙十四年的进士,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张守中今年才将将四十二岁,他金榜题名的时候,才十一岁!

多少人对功名汲汲以求,一生都未能如愿……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也难怪老师日常总与张守中一道出入。

孙北吉是何等智慧的谋国老臣,大概和张守中这种少年天才在一起,才更觉得自在吧。

胡一书叹了一声,只觉得心中一时苦涩起来,也懒得换官袍,就在夜色里一个人走回了家。

才一进门,门房便凑上来道,“大人,有客。”

“不见。”胡一书有些颓丧地摆摆手,“我今日累了,谁来也不见。”

“是太医院的王太医,”门房又接着道,“下午就来等着了,说是有要事要与大人商议。”

第一百三十九章 所谓密令

“知道了。”胡一书没有再多说什么,他面色如常地问清了王济悬的所在,便放下身上的东西,大步流星地朝那边走去。

小厮跟上来,又道,“爷,夫人让您忙完了正事以后,去找她一趟,说是为月底见安湖的赏花会,有些事儿想同您商量。。”

“知道了。”胡一书漠然答道。

“还有老夫人那边,今儿老夫人说——”小厮原还有一肚子的事要与胡一书交代,然而话未说完就已经被胡一书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把剩下的事全咽进肚子里。

胡一书脸色不快,甩开袖子走了,小厮亦只能提着灯笼,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胡宅并不算大,但其中仿姑苏一带的园子却极多,所以走起路来曲曲折折。放在平日悠闲的光景里这算良辰美景,在今夜便只让胡一书心中的愤懑愈加难平。

胡家往上数,历代都是读书人,最好风雅。

这一居老宅代代往下传,每一代人都往期间添上几分自己的喜好,是以到胡一书这时,这宅子里的诸多陈设看起来已极其臃肿。

他好几次想把后院的老屋全都拆了,空出一片地来,好让他挖一个池塘种荷花。

可每每提及此事,老母亲便拍着桌子说那老屋是先祖为宗族中人特意搭建的客舍,若是想拆了屋子,就先把她那把老骨头拆了去,再把列祖列宗的祠堂也拆了去,否则一切免谈。

胡一书没法子,只得把自己这些想法先收起来,日后再作打算。

不多时,他走到了自己的外书房,屋子里点着蜡烛,让整个窗都亮晃晃的。

胡一书刚一进门,就看见王济悬正坐在西北角的客座上轻轻点头——显然是已经困得起了打盹儿。

“王太医。”胡一书迎上前,“久等了,久等了。”

王济悬一个寒战醒了过来,见眼前朦胧烛光里站着胡一书那张熟悉的老脸,立刻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胡一书笑着上前,嘴角和眼角两侧的皱纹夸张地打起了褶。

王济悬此时可笑不出来,他的眉头拧得像绳结,满是悲戚地喊了一声,“胡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您坐,坐。”胡一书淡然笑道,“这几日实在太忙了,每天都披星戴月的,昨天和太医匆匆一晤,本就有许多话没说,没曾想王太医今日就来了,实在不好意思。”

“胡大人哪里话……”王济悬只得耐着性子和他客套起来,小厮们这时端进来两盏茶,出去的时候从外头把门带了起来。

胡一书端茶抿了一口,不动声色道,“太医今日来,还是为昨日的事吗?”

“是。”王济悬连忙点头,两手握着同一侧的木椅把手,“昨日在翰林院外和胡大人匆匆一面,许多事没问明白,今日事情有了变化,所以我就……”胡一书放了茶盏看过来,问是怎么了,王济悬便将今日太医院发生的事悉数告之,说完之后,王济悬更是叹了一声,“胡大人,我是真的怕事情再闹下去,会不好收场……”

“为什么?”胡一书问道。

王济悬脸上的沟壑凝满了愁怨,他幽幽地看向胡一书,“柏奕行刺这件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的事情,万一之后圣上过问起来,实在是不好回答。”

说到这里,王济悬擦了擦额上的汗,“再说,万一最后真的捅到了太后那里,她老人家又一心护着柏家,我怕我到最后会——”

“王太医。”胡一书已经成竹在胸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王济悬的肩膀,打断道,“这件事会不会惊动圣上另说,但一定捅不到太后那儿去,就是真有人往太后那儿捅了,也没事。”

王济悬眼光一闪,登时被胡一书这话说得有点懵。

“胡大人……莫非是得了,得了慈宁宫的消息?”

“那说笑了,太后深居简出,我一个户部侍郎到哪里去得她的消息。”

王济悬糊涂了,“那是……?”

“还是先说说王爷那边的事吧,”胡一书轻声道,“昨天毕竟是在外头,人多眼杂,不好多说什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王太医,要试探柏家这件事,我是得了王爷的密令的。这件事除了王爷,就咱们三个人知道,王爷对此事的看重,可见一斑。”

王济悬的口半张着,聚精会神地听着胡一书接下来的话。

“其实这整件事特别简单,”胡一书站起身,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你说柏奕的事没有实据、捕风捉影,我是不同意的——蒋三都已经把柏奕私自打的银制刀具连同作案人员一并缴获,这怎么能叫没有实据?这叫证据确凿,此其一。

“再则,即便事情确有诸多疑点,但锦衣卫是什么人?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他们原本就有规避司法、直接抓人的权力。柏家一家三口,都潜伏在圣上左右,如今他们当中有人疑似要行刺,蒋三直接扣人,进行审问,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此其二。”

胡一书这两条说法一出,王济悬的那颗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他这时才有闲情去端桌上的那杯茶水,啜饮一口之后,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胡一书。

“第三,那个医女柏灵,如今看来在贵妃身边是风生水起,虽然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让贵妃好转,但此女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则断不可留。不过她身居后宫,我们暂时不好接近,所以才更要把柏家父子握在手里,才好真正拿捏住她。”

王济悬这才恍然大悟。

“我昨晚已经派人去和蒋三说过了,”胡一书道,“拿了人之后不必着急定罪,先好好审一审,让这个柏奕吃些苦头,然后再把风声放进宫里,就看贵妃愿不愿意为这个柏奕出面了。”

胡一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王济悬已经明白了。

原来所谓的试探是这个。

王济悬捻着胡子,心中直叹这办法妙极。

若是贵妃不管,那她和柏灵之间必然生分;

若是贵妃管了……那王爷那边想必也还有后招。

“王爷到底是心思细腻之人啊……”王济悬十分感叹地摇了摇头,忽地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略有几分为难地开了口,“不过我还是担心,太后那边——”

“说了不必担心,那就不必担心。”

胡一书一笑,不再解释。

太后究竟是深居简出不愿见人,还是被软禁在宫中,还未可知呢。

第一百四十章 司礼监外

承乾宫里,柏灵独坐树影中。

她今天没有去御花园,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看书也不说话。

储秀宫的人今早又来了一波,只不过,这次竟由贾遇春直接带来了皇上的口谕,让柏灵闲暇之余去给林婕妤看看失眠之症。

宝鸳等人都暗自为柏灵捏一把汗,岂料她直接说近日要准备在太医院布席讲课,再没有其他闲暇时间匀给林婕妤。

且既然林婕妤的症状也不严重,还请她再多等些时日,等柏灵这边把技艺在太医院传开了,自会有人能为她看病。

这话当即说得贾遇春有点下不来台,他微眯着眼睛,低声质问道,“柏司药的意思,莫非是想说,只有像贵妃这般的人物你才能治得,林婕妤这样的,你就不愿亲临了?”

柏灵笑了笑,没有承认,竟也没有否认。

贾遇春自讨了没趣,见多劝无益,便离了承乾宫,去向皇上回话。

这番辞别之后,柏灵便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沉默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宝鸳端着一盅金桔梨汤过来,在柏灵一旁坐下,笑着道,“想什么呢?”

柏灵从思绪中回神过来,对着宝鸳飞快地笑了一下,接过了她端来的甜汤和瓷勺。

“想事情。”柏灵简短地答道,“一会儿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

“去司礼监。”

柏灵大口大口地把盅子里的东西吃完,然后双手将空碗推还给宝鸳,自己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林婕妤这事儿欺人太甚了,她能去找皇上给她撑腰,难道我不能去找皇上给我撑腰吗?我今天非找黄公公给我评个理不可。”

……

不多时,乾清宫里,正独自看书的建熙帝忽地被一阵脚步声搅了清净,建熙帝余光一扫,见是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了殿宇。

他的步子实在迈得很轻,但乾清宫实在太安静。

这奏报的人直接走到黄崇德耳边,两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便退下了。

人走之后,黄崇德还是像先前一样沉默,只是眼中的慈笑看起来多了几分忍俊不禁。

建熙帝的目光不由得瞥向一旁黄崇德,有几分好奇道,“怎么,又有事儿了?”

黄崇德这才真的笑开了,略略捂嘴道,“还是柏灵姑娘那边的事。”

“哦。”建熙帝放下了手里的书,“怎么了?”

“今早皇上不是又派贾遇春去承乾宫请人了吗,两人之间似是起了些口角,柏灵觉得林婕妤这是在搬出皇上来压人,她也想找皇上当个靠山呢。”黄崇德笑着道,“现在人已经在司礼监等着了,说是今日要见不到奴婢,就不回去了。”

建熙帝也笑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女人家都是麻烦,婉柔是大麻烦,柏灵是小麻烦。朕怎么就帮着林婕妤压她了,朕要真是帮着林婕妤,那口谕里就不会有‘如有闲暇’这种字眼。”

黄崇德也笑,“毕竟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气性还是大了些。”

“十一岁怎么了?”建熙帝笑哼了一声,他长眉微挑,“建熙十四年张守中殿上对策的那会儿,他也就十一岁,各人有各人的秉性,多大年纪也是一样的。”

建熙帝想了片刻,终还是笑着道,“你不用在这儿继续服侍了,去见见她吧,毕竟是个小姑娘,安慰几句,置气归置气,别耽误了贵妃那边的事情,告诉她月底赏花会,朕还等着和月影一起游湖。”

“是。”黄崇德点头应和,面对着建熙帝缓步向后退出,就这样出了乾清宫。

而此刻的司礼监门前,几个太监仍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柏灵,要是非等不可,那就进屋去坐着等,别站在外头晒日头又吹风的。

奈何柏灵权当没有听见,任凭他们如何劝说,仍是岿然不动。

周遭来来往往路过的太监宫女,无一不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在司礼监门前赖着不走的小姑娘。

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心急火燎的,他们敢说,不出半日,这奇景就会在宫人们中传开。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奇怪的揣测,那对他们这些下仆来说,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偏生今日这个柏灵又是正在风口浪尖,他们不好动粗的人物,几个小太监一咬牙,彼此拉着手在柏灵面前阻成一道人墙,逼着她往院门里退。

“柏司药,您进去等吧,咱们都给你跪下了——”

柏灵皱了眉头,果然往旁边跑了几步,刚想说什么,目光便忽然被不远处转角的一个熟悉人影吸引,柏灵眼色微亮,“黄公公来了!”

果然,不远处,黄崇德一个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往这边走,身边竟是连一个给撑伞的人都没有。

几个太监连忙上前去给黄崇德打伞遮阳,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司礼监的门前,望着这院门外的一群人,“都站在外头干什么?”

几个太监纷纷叩头,生怕被黄崇德怪罪下来,连忙解释道,“是奴婢们办不好差事,想请柏司药进屋坐坐,没请动。”

“是。”柏灵在一旁接话道,“我不愿进屋等,只想在外头看着,这样什么时候黄公公来了,我便能第一个知道。”

黄崇德垂眸笑了,“那我们进去说话吧。”

“好。”

一老一少沿着司礼监的中轴线往里走,

路上黄崇德忽然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大树,笑道,“那位白子护卫此刻也在这里吗?”

柏灵有些意外地望了黄崇德一眼。

“不在。”柏灵低声答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黄崇德没有再多问什么,一路带着柏灵来到道路尽头秉笔太监们的议事厅。在进了这间肃穆而堂皇的大屋之后,黄崇德后屏退了左右。

他刚要说话,转头却见柏灵已经俯身跪了下来。

柏灵的额头垫在地上交叠的手背上,黄崇德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姑娘起来说话吧。”黄崇德轻声道,“我猜你今日不是为林婕妤,而是为柏奕来见我的,是吗。”

柏灵抬起头,眼眶略略有些红,“公公都知道了?”

黄崇德点了点头,在正中间的座位上,缓缓坐了下来。黄崇德脸上仍是带着佛像般似有若无的微笑,他看了柏灵一眼,故意道,“你又何必来求我,若柏奕身正影直,便不会有事。”

柏灵平了平自己的呼吸,摇起了头,“不,公公,我觉得这件事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黄崇德一笑,“说说看。”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赌对了

于此同时,在鸩狱近乎暗无天日的地下大牢中,蒋三怒火中烧地拍了一掌桌子,桌上的瓷杯瓷碗都为之震起。

“还有完没完了!昨天在太医院,他妈太医院的人找麻烦,今天在咱们鸩狱……他妈咱自家人找麻烦!”

蒋三面前,两个小旗官面面相觑,“……那三爷,这个柏奕,我们还审不审了?”

“废话!”蒋三一声咆哮,额上青筋暴起,“昨晚抓进来的时候就该马上审了!这都已经拖了一天一夜了,再拿不到柏奕的供状,我们拿什么交差!拿你们的脑袋吗,还是我的!?”

小旗官们战战兢兢地看了蒋三一眼。

“话……话也不能这么说,三爷。”其中一人道,“昨儿也是按您的吩咐,我们连夜就提审了,但十四爷突然跑过来插一脚,我们也……也实在是没辙啊。”

蒋三强行压了火气,“韦十四他人呢?”

“就在柏奕的牢房里头,”小旗官答道,“是昨天深夜来的,二话没说就让我们打开牢房,自己住进去了。我们本来夜里就要提审的,结果十四爷管我们要宫里的提审手令,这深更半夜的……我们上哪儿找这东西去。”

“对对,”另一人接着道,“他现在和柏奕同吃同住,我们上午送过去的饭菜,他都是和柏奕换着吃的……”

“为什么不早说!!”蒋三近乎抓狂,走上前奋力抓住其中一人的领子,“是不是我要是今天不来牢里看一眼,你们他妈就一直拖下去啊!”

“不是的,三爷,是十四爷说让我们等等——”

“去他妈的十四爷!!”蒋三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把眼前人打翻在地,觉得不解气,又狠狠补上了两脚。

“韦十四和柏奕的牢房在哪里,”蒋三怒喝道,“老子今天亲自来审!”

……

黄崇德那头,柏灵已经坐在了客座上,手边是袅袅蒸腾的新茶,但她看也没有看一眼。

柏灵衣袖下的手指绞在一起。

“我本来不想这么快来找公公的,因为我怕事情真的像我猜的那样牵涉太深。要是头一日我哥哥入狱,第二天我就来找公公,说出去定然会惹人怀疑……”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干涩,“但好在林婕妤这两日在闹,我才白得了这时机。

“是,我一开始确实也在猜测是不是哪里有误会,又或者我们家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人,所以被锦衣卫胡乱栽赃了一把,但后来又觉得不是这样。”

黄崇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柏灵的语调带着几分克制的平静,但又因为心中的慌乱而语速飞快。

“最大的疑点是,为什么这些锦衣卫在怀疑柏奕有嫌疑之后,没有立刻把他抓起来。

“虽然之前我没怎么和他们打过交道,但北镇抚司里养的这群爪牙是什么行事风格,我也是知道的。非要等柏奕定制的银制刀具被打出来了,才开始抓人审问,这不像锦衣卫一贯的行事风格。”

黄崇德望着柏灵,“你觉得他们原是该怎么做?”

柏灵皱起眉头,“真要是担心我哥哥有行刺嫌疑,那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抓人,直接把一切扼杀在萌芽之中,不是更好的办法吗?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反而放着我哥哥继续在太医院里待了两日。

“我原先想不明白,昨晚却忽然有了个猜测——因为刀具是最关键、也最简洁明了的证物,所以他们和我哥哥一样,都在等着刀具制成。”柏灵目光微冷,“虽然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一次对面的人究竟是谁,但我觉得他们是做好了要当堂对峙的准备的。”

说到这里,柏灵微微颦眉,眼中再次透露出了直白的担忧,她抬头望向黄崇德,“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如果他们真的已经设好了这个局,那就不单是冲着柏奕或是我爹去的,不管最后有没有人能还我哥哥清白,柏奕的半条命都会折在鸩狱里——因为这些人根本不会给他自证清白的机会,真要是等到当堂对峙的那天,柏奕还能不能说得出话只怕都是个疑问……”

柏灵的声音因为过分用力而戛然而止。

想起鸩狱里的那些刑具,她的指甲紧紧抠在了肉里,几乎要留下血印。

黄崇德目光低垂,面上波澜不兴,心中已发出了暗暗的惊叹。

柏灵小小年纪,竟已经能将事情想到这一层,这一点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也难怪她在得到这消息后,没有惊动贵妃,而是先跑到了自己这里来。

想来,柏灵大概也堪破了恭亲王要陷她与贵妃两难的意图吧……这真是,太难得了。

未等黄崇德再次开口,柏灵已经又站起身,再次俯跪在黄崇德的跟前。

“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冒险来求公公。”柏灵红着眼眶,颤声说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去承乾宫的那天,公公不仅特意来送我,且教我凡事不忘初心。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我虽不知道公公那时为何要特意关照,但柏灵也只能再赌一次,求公公助我度此难关。”

柏灵说着,再次叩首,“柏灵……拜求——!”

黄崇德叹了口气,也起身扶着柏灵站起来,“好孩子,别跪了,地上凉。”

这一声“好孩子”,让柏灵霎时间眼中一热。

赌对了。

赌对了。

“你接下来是怎么想的?”黄崇德轻声问道。

柏灵松了口气,还没说话,先低头用衣袖按了按眼眶,她抽了抽鼻子,接着道,“当务之急,是抢时间,只要抢在他们刑讯逼供之前把柏奕救出来,再对峙时,柏奕自己就有办法脱身。”

“你想让我告诉皇上?”

柏灵用力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黄崇德笑了,“你到底是想告诉,还是不想告诉?”

“说肯定是要和皇上说的,但我不会让公公替我担风险,更不会让公公牵涉其中。”柏灵轻声道,“我哥哥之所以要打那批刀具,是要用来证明太医院目前的用药含毒,只要能给他这个机会,蒋三那边的栽赃嫁祸就不攻自破了。”

黄崇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柏灵轻声道,“我只需要公公替我在皇上面前提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真正的奏报

鸩狱中,十数人快速行进的脚步在狭窄潮湿的过道中激起回响。

蒋三走在前列,火把与两侧的油灯映得他双目如火。

引路的小旗官终于停下了,蒋三侧目望去,果然看见柏奕与韦十四共处一室。柏奕正趴在干燥的新草堆上小睡,听见这响动,正揉着眼睛起身。

韦十四席地而坐,腰间的绣春刀被他抱在臂间,一端点地,一端靠肩。

“十四爷。”蒋三一开口就透出了带着杀意的怒火,“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十四微微睁开眼,却并没有起身,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蒋三,只是低低答道,“办差。”

蒋三冷笑两声,“办谁的差!”

韦十四垂眸,“无可奉告。”

“来人!”蒋三回望一眼,抬手挥动,“打开牢门!把疑犯柏奕带出来!”

狱卒慌张上前,低着头拿钥匙去开锁,颤抖的手扶着铁锁,在铁牢们上发出哆哆嗦嗦的撞击声——随着卡塔一声轻响,锁被取下,狱卒像往常一样身往后退,单手拉门,却发现这门竟是纹丝不动。

他愣了愣,又将双手都放在了铁门的门栏上,加大了力度往后拉,这一次大门发出沉重的移动声,但只挪动了一点点,便再拉不开分毫。

“……三爷你看!门上多了两条铁链!!”

小旗官将火把靠近门的上沿与下沿,只见两条手臂粗的铁链弯弯曲曲地盘绕在铁门与铁栅栏之间,竟将这道铁门封得死死的。

“韦十四!!”蒋三一拳砸在了牢门上,“你要干什么!”

“三爷若要提审,拿圣上的手谕来,我即刻开门。”韦十四波澜不兴地开口道,“医官行刺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至于皇上现在还不知道吧。”

“妈的!真是反了水了!”蒋三回过头,对近旁的下属吼道,“拿斧子来!老子把这老门劈了!”

一旁狱卒忙应了声,跌跌撞撞地跑远又跑回,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大斧。

蒋三接过大斧,原本在他身边的人立时后撤,在他周围顿时散开一个两臂长的空间。

他抡起斧子,韦十四则和柏奕一道捂住了耳朵。

“哐当当——”几声巨响过后,铁门上竟时连个大的豁口也没有留下。

蒋三怔了怔,再次抡圆了臂膀,把浑身的力气都加诸其上——这一次大斧竟直接卷了刃。

“三爷不必再白费心力了。”韦十四在蒋三停下的空档时忽然开口,“我说过了,医官行刺是重罪,关押此等重犯的地方,和别处牢房的材质怎么会一样呢?”

说着,韦十四举起手中的刀,重重地在地上敲了一下。

只听得两者撞击,发出金属相撞的铮铮鸣响——蒋三这才想起来,这里是鸩狱的最底层,为了防止嫌犯挖墙越狱,连地面都是衔在一块的厚重钢板,牢门和铁栅栏更是专门淬炼的精钢,这样即便有人来劫狱,一时半会儿也挣不脱此处的囹圄。

“来人!来人!!”蒋三把手中的斧子往旁边用力一掷,“派弓弩手过来!”

蒋三两手抓着铁栅栏,恨不得自己立刻跳进去把韦十四撕碎。

“韦十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要么现在出来,要么待会儿就变成筛子出来!”

蒋三的威吓声在地牢中久久回荡。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望着牢狱之中的两人。

在这略带了些恐怖意味的短暂寂静中,韦十四缓缓站起了身。

只听得一声缓慢的抽刀声,火把的清冷光芒照向新出鞘的刀刃,在韦十四的脸颊上反射出一道规则的几何光影。

他依旧持刀稳稳地挡在了柏奕身前。

“那你大可以试试。”韦十四轻声说道。

……

另一头,黄崇德已经回了乾清宫。

今日忽然热了起来,宫人们递来已经用水微微打湿了毛巾帕子,为黄崇德擦汗,他随意拭了拭,定了定神,便快步往殿里走。

建熙帝此时已不再看书了,他闭着眼睛斜靠在龙榻上,宽衣大袖铺落身侧,沉默之中自有威严。

“主子。”黄崇德轻声道。

建熙帝眼皮动了动,瞥了黄崇德一眼,又闭上了。

“我已经见过柏司药了。”黄崇德继续说。

“她怎么样,想开了吗?”建熙帝悠悠地问道。

“这……”黄崇德似是有些犹豫,“事情倒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她并非是为林婕妤来的,只是拿这做了个幌。”

建熙帝睁开了眼睛,兀然望向黄崇德,“怎么?”

“前天夜里倒是已经有消息传过来了,不过想着主子日理万机,也便没有说。”黄崇德轻声道,“锦衣卫那边把柏世钧之子柏奕,以意图行刺之由抓起来了,说是人赃并获,现在人还在鸩狱的大牢里。柏世钧人被软禁在太医院,昨天还小小地闹了一场,不过有秦康护着,暂时没什么大碍。”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这又是要搞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命他们盯梢着,有什么消息就传过来。”黄崇德轻声道,“一直跟在柏灵身边的那个白子护卫昨夜也去了大牢,与柏奕同吃同住,想来应该是柏司药的安排。”

“朕就知道某些人不会安生……这次又是谁,连朕的锦衣卫都能动得了。”建熙帝眼里的困意一扫而空,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坐直了起来,两眼因为深思而略略眯起,“……恭王?”

黄崇德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恭王宅心仁厚,做不来这种事情,再者有孙阁老、张大人在,他们也不会让王爷动这种心思。奴婢也还在查,许是有人打着恭王的旗号做一些不三不四的事,也不好说。”

建熙帝的火气微微压下去几分,黄崇德又将方才他与柏灵的谈话简练地复述了一遍,只是抹去了柏奕要打造银刀的初衷,给建熙帝留了一个悬念。

建熙帝默然听着,眼中也渐渐浮起几缕诧异——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一层,是不容易。然而转念又一想,建熙帝还是摇了摇头。

可惜是个女儿家,即便心思玲珑,终究也用不到正途上去。

“她让你在朕面前提谁?”建熙帝问道。

“她说想让陛下去宁嫔娘娘那儿看一看,”黄崇德轻声道,“奴婢想,大概是想让您见一见小皇子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袁振与猫

建熙帝垂眸笑了一声,又细细思量了片刻。

“好。”他微微抬眉,脸上看不出悲喜,“那朕就去一趟宁嫔那里……摆驾咸福宫吧。”

黄崇德微微躬下身子,快步上前扶皇帝站起来。

“真是多事之春。”建熙帝低低地感怀了一声。

黄崇德没有说话,只是陪上了一声叹息。

此时的承乾宫里,柏灵已经回来了。

即便是像宝鸳这种迟钝的,也看得出柏灵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个人坐在东偏殿里,对着外面就是石墙的窗口发呆,宝鸳来看了几回,见柏灵竟是动也不动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嘿。”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的额头被人打了一下,抬起头,见宝鸳端着一个小脸盆那么大的碗站在自己面前。

“还在发呆呢。”宝鸳轻声道,“林婕妤那边的事就算棘手,也不用这么担心啊,她真要是敢乱来,娘娘会护着你的。”

柏灵摇了摇头,笑着叹了一声。

林婕妤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难,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呢?

宝鸳把大碗伸到柏灵面前,轻轻“喏”了一声,示意柏灵接过。柏灵照做了,见碗里都是些略带点腥味的肉碎,还拌了少许米饭在里头。

“……给我吃的吗?”柏灵问道。

“你馋疯啦?”宝鸳又轻轻敲了一下柏灵的脑袋,“看你现在也没心思干别的,不如拿着这些东西,替我去喂喂猫吧,刚好这两天娘娘有兴致要把绣活儿重新捡起来,我也顾不上忙这些了。”

柏灵默然嗅了嗅,“猫会吃吗?”

“这些猫我都喂熟了的,反正你端着碎鱼肉去它们肯定认你,”宝鸳笑着道,“不过平日里我一般都夜里去,不知道白天它们在不在那片地方。”

柏灵接了碗,有些惆怅地看着这里头的湿猫粮。她知道宝鸳这是怕自己闷着不好受,便找借口让自己出去散散心。她没有推辞,端着碗一个人往外走,宝鸳又追上去给她递了水囊,说几次今天天气热,让她仔细别晒着,而后又叮嘱了几句。

这一次来,柏灵才知道,上次路过的那条寂静无人、又显出几分颓丧之景的地方叫沁园,原是前朝先太子的故居。

先太子是先帝的长子,早早地被立为了储君,只是他自幼身体孱弱,长到二十几岁时,病情已是沉疴不起,连基本的衣食起居都难以自理,几次众人都以为太子就要去了,可到最后他又顽强地挺了过来。

能挺过来固然是好事,但大周不能有这样的太子,纵使先帝千般可惜,最后也只能将皇位传于当时年仅七岁的建熙帝。

这位先太子,也就是建熙帝的兄长,最后顽强地活到了建熙三十五年,到将近六十岁的时候才真正撒手人寰。

这个年纪放在大周,已算高寿了,只是一生被困在沁园,最远也出不去这园子大门的生活,大概也并不怎么让人庆幸吧。

柏灵坐在沁园外荒凉无人的树荫里,她把碗放在自己的脚边,看着五只猫围在一起埋头大吃。

这里的猫果然如宝鸳所说,自己才拿着碗靠近,它们便围了上来。

这里有两只三花,一只大橘,一只狸花和一只黑猫,其中的两只三花看起来很小,可能只有三四个月。

柏灵怕被猫抓,便忍住了上前爱抚的心思,她两手抱怀,俯身温柔地望着这些小小的生灵。

十四此时还在鸩狱没有回来,但倘若十四回来,看到她在这里喂这些专门折花败草,逼得他只能另开花圃的猫儿,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

想起十四,想起鸩狱,柏灵又叹了一声,不由得抬眸望了一眼一侧路的尽头——也就这一眼,她看见一个人影正缓缓向这边走来。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柏灵敏锐地抱起碗,闪身躲进一旁沁园的石门凹墙中,她在渐渐长起的爬山虎叶中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随着这人的靠近,又有几只老猫从墙头跳了下来,它们亲昵地在这人的脚边绕来绕去,似是与他非常熟悉。

这人穿着司礼监特有的大红袍,手里也像自己一样提着东西,不过他的准备显然要用心得多。因为这人光是吃的就带了一食盒,他熟练地走到柏灵斜对面的某处角落里,取出四五个早就摆在那儿的碗。

柏灵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还是能看出,他正拿着自己的帕子,把每一只碗都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接着又拿水荡了荡碗,这才把食盒里的东西分别盛了出来。

“都别急啊都别急,都有的,啊。”

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安抚着,声音很是柔和。只见他摸了一把凑到最前头来的大橘,又马上伸手拎着橘猫的后颈把它挪开了几步。

几只小猫因此才得以凑上前,继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人说话的声音让柏灵觉得更耳熟了,她皱眉苦思,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的。

“小畜生,又肥了不少啊你。”

那人捏了捏两只三花的肚子,语调里满是轻快。

“还有你,小王八蛋,来,让咱家好好抱抱……”

从他充满了宠溺的自言自语里,柏灵大概听明白了。

这两只三花一只叫小畜生,一只叫小王八蛋,橘猫叫戆头,黑猫叫短命鬼……还有新来的两只老猫,一只叫老畜牲,一只叫老王八蛋。

从名称上看可能两只三花就是那老猫的崽……柏灵轻轻笑起来,鼻息便比之前略重了一些。

那人敏锐地觉察到身后的声音,立刻阴冷地回转了头,“谁!?谁在那儿!”

听到这声音,柏灵瞬间忆起了来者的身份——这不是袁振,还能是谁?

柏灵想了想,抱着碗从凹墙中走了出来,轻轻捋下头发上粘着的叶子,向着袁振轻轻鞠了一躬,“见过公公。”

袁振愣在那里,脸上的肌肉一时全僵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人出现在沁园这个地方。

一想起自己方才以为四下无人时的自言自语,袁振只觉得脸上霎时间滚烫起来,那双阎罗似的眼睛里,也露出了恼羞成怒的羞赧,“你……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疑心

袁振的声线骤然恢复了往昔的阴鸷,脚边的几只猫则在霎时间停下了进食,迟疑地往一旁退了几步。

袁振随即有些后悔不迭地对它们伸出了手,想把它们拉回来,但碍于柏灵的视线,那只因本能伸出的手,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柏灵低垂了目光,淡然笑了笑,伸出手让袁振看自己碗里的鱼肉。

“我也是来喂猫的。”她答非所问地开了口。

袁振死死地盯着柏灵,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风吹过两人头顶的枝叶,发出飒飒声响。

袁振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仍旧带着骇人的威胁意味,但刻意压低了音量,“那你鬼鬼祟祟躲在旁边干什么!”

柏灵抬眸看了袁振一眼,只见袁公公的脸已经涨成了绛红色。

她俯身将手里的大碗放在地上,而后往后退了几步,轻轻欠身,低声道,“我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就先抱着碗躲起来了……”

说着,柏灵抬起头,轻声道,“我说前几日看这里的猫像是有人在照顾着,只是没想到是公公您。”

“你……你住口!”袁振四下看了看,周遭寂静空旷,再没有第三人经过。

柏灵再次欠身,“很抱歉。”

她声音听起来安和,可袁振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意从心口烧到了面颊,好似他方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被柏灵一眼撞破。

“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看到什么了!”袁振上前就要去抓柏灵的肩膀。

柏灵敏捷地又退了几步,微微抬手,在空气中微微地按了按,像是要将袁振无形的火气按下似的。

她望着袁振,轻声道,“我猜公公是想说,让我不要把今日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袁振一怔,嘴角更沉了几分,“你知道就好!”

袁振这边话还没讲完,几只小猫已经试探着,再次跑向了柏灵放下的那个碗旁边,又闷头吃了起来。

小猫们头顶着头,尽管碗足够大,它们还是笨拙地争抢着。

袁振神情复杂地看着吃起外食来毫不客气的小畜生和小王八蛋,心里狠狠地喊了两声它们的名字。

“不过我可能要提醒公公一下,”柏灵仍是垂眸说道,“我看您那边的鱼好像都是成品的菜肴……”

袁振挑眉,咬牙切齿道,“你有意见?”

“就是想劝一句,猫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因为猫没有汗腺,多余的盐分只能走肾脏排出,所以喂它们吃人吃的饭菜,会加重它们肾脏代谢的负荷……”柏灵指了指自己碗里的东西,“拿这种用煮熟的鱼碎肉拌成的糊糊当猫粮就好,关键是不要放盐。”

袁振匆匆扫了一眼柏灵带来的碗,冷冷地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柏灵再次欠身,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等等!”袁振又一次喝住了他,“如果你把今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别的什么人——”

柏灵回过头,笑着道,“公公只当今日从没有在这儿见过我就好,我也会当从未见到过公公。”

说着,柏灵便提着衣摆,轻快地跑远了。

等柏灵走远后,袁振终是松了一口气,他有些头重脚轻地走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脖子上的汗,又捏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抖了几抖,许久之后这股莫名的慌乱才平息。

几只吃饱喝足的老猫这会儿又躺到袁振的脚边,翻倒在地上,对着袁振露出了肚皮。

“滚!”袁振轻轻扫了一脚,把猫掀翻了个个儿,“都是群小没良心的白眼狼……”

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柏灵留下的那个大碗旁,几只猫已经把里面的鱼肉吃得差不多了。袁振伸手,拿拇指和食指捻了一点儿肉碎尝了尝。

“还真是没放盐啊……”

……

“皇上,这边。”丘实在建熙帝的面前引着路。

建熙帝跟在丘实的身后,身边除了黄崇德,便只有三五个太监侍卫。

他沉默地走在前往咸福宫的路上,这一路的风景已经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细细数来,他大概有将近两年没有去过咸福宫了吧。

宁嫔倒也沉得住气,竟是一次也没有到自己跟前来邀过宠。

“好了。”建熙帝忽然道,“朕认得路,你先去咸福宫一趟,告诉宁嫔朕要来。”

丘实连忙道,“皇上,您从乾清宫起驾的时候,消息就已经——”

“主子爷喊你去,你就去。”黄崇德在一旁打断道,随即递去一个眼色。

丘实眨了眨眼睛,这才领了命,蹦蹦跳跳地往咸福宫的方向跑了过去。

“你们也不用跟着了。”建熙帝又回过头,对身后的几人道,“这段路朕要一个人走走。”

在一众太监侍卫的应和声中,黄崇德扶着建熙帝慢慢往前走去。

日光照在两侧高耸的宫墙之间,在地上投下两人粗短的影子。建熙帝没有打伞,黄崇德也就没提,主仆在沉默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太医院那边怎么样了。”建熙帝忽然问道。

“已经平静下来了,”黄崇德低声答道,“不过这些大夫毕竟也都算半个读书人,气性大,奴婢觉得,他们这次被锦衣卫压了一头,不把场面找回来,往后大概是不会安生的。”

建熙帝点了点头,“你一会儿也派宫里的人去看看。要安抚,但也不能放任,尺度你拿捏着。”

“是。”黄崇德道。“奴婢昨儿已经吩咐下去了,主子放心。那个柏世钧也暂且就这么软禁着,这个人心眼实,现在这样就挺好,他经不起锦衣卫折腾。”

建熙帝笑起来,“你想得周到啊……”

黄崇德谦卑地躬下了身。

“你也不用跟着朕去咸福宫了,”建熙帝低声说道,“你现在亲自去慈宁宫看看太后,看看她在做什么,认不认得你是谁。”

“……是。”黄崇德低声说道。

虽然建熙帝没有点明,但黄崇德已经明白了过来——柏灵在太医院外亮出的那道令牌,显然已经传到了建熙帝的耳中。

黄崇德目光微沉,这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纵然他算得上是建熙帝宫里宫外的大管家,但皇上除了他以外,仍旧有无数条监视着天下万事的眼线。

这世上大概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而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有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外头,既然出现了,就得收回来。”建熙帝轻声道。

“是。”黄崇德应声答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宁嫔的助攻

当建熙帝独自出现在咸福宫的宫门口时,宁嫔与咸福宫的一众宫人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候。

也许是因为接驾的人太过安静,所以内屋里隐约的婴儿啼哭也一阵一阵地传来。不过建熙帝充耳不闻,只是上前与宁嫔寒暄。

宁嫔带着众人行过了礼,脸上的表情带着疏冷。今日屈氏不在,宁嫔竟也就没了那些接连不断的俏皮话。

两人之间一问换一答,客套得让人觉得生分。

建熙帝咳嗽了几声,觉得没有意思,也不再强说什么。

他移开目光,忽地留意到前院西侧有几架稻草扎成的箭靶,他上前看了看,眼中带着几分欣赏,“你现在还会练习弓箭吗。”

“皇上说笑了,臣妾还谈什么练习,也就无聊的时候拿来打发时间罢了。”宁嫔望了靶子一眼,轻声道,“有了阿拓之后,也很少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拿弓来,朕也试试。”建熙帝笑道。宫人们迟疑地望向宁嫔,宁嫔想了想,低声道,“就拿那把龙舌弓吧。”

宫人们得了准令,不多时便将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反曲弓拿了上来。

建熙帝微微眯起眼睛接过,握在手中的一瞬,才觉得这弓的手感有几分特别。

另一旁的宫人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箭桶,里面放着十支新制的羽箭。

建熙帝从中取出一支,姿态娴熟地搭在弓上,他微合了一只眼睛,瞄准片刻后,只听得“倏”地一声响动,羽箭已落在靶子正中的红心。

丘实刚要喊着夸两句,一旁宁嫔已经拍手称赞,由衷地喊了一声,“好——!”

“这弓是什么材料,”建熙帝这时才细细抚摸这弓的材质,一边揉捻,一边念念有词,“看着像角弓,拉起来又没角弓反弹得那么厉害……且拿着也比普通的角弓要重些。”

宁嫔这时才吝啬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皇上想的是对的,弓确实是角弓,只是经过了些许改良——因为角弓弹力过猛,容易自伤,所以臣妾不仅在这把弓的反面贴了角片,也在正面敷了几层牛筋丝,再用鱼鳔粘合……”

宁嫔每说一句,便伸手轻点弓弩上对应的位置,显是对此弓的精妙之处如数家珍。

丘实也在一旁默然听着,看到宁嫔娘娘身为一个女子竟有此般指点江山的气魄,他心中不免升起许多钦佩,但宁嫔的话越往后说的话便越艰涩,丘实也不敢说自己能听懂七八成,便只好乖乖在一旁噤声看着,不敢贸然夸赞。

免得夸出了什么错处,反而惹得人讨厌。

“……这样一来,它既保持了普通角弓的弹力,也不会因为箭矢射出后的反弹而损伤,会比寻常角弓更加耐用。”宁嫔说道。“不错。”建熙帝笑道,“这弓朕先讨了,明日拿给申将军看看。”

“皇上想要拿去便是。”宁嫔望着这弓,目光含笑,“也好过一直落在我这儿吃灰。”

建熙帝顺手将弓丢给了丘实,丘实慌忙接过抱在怀中,建熙帝已经和宁嫔一块儿大步踏进了屋。

方才在外院的时候还不觉得,一进屋,阿拓的哭声便如魔音入耳,就连建熙帝都忍不住皱起了眉,“这是怎么了,是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昨天夜里没睡好。”宁嫔叹了一声,这才略带着几分憔悴开口,“今早又吐了些积食,找了太医来看,说是没有大碍,但也不见好。”

建熙帝靠近几分,动作略有些僵硬地轻抚阿拓的脸。他上一次见孩子大概还在一个多月前,偶然遇上抱着阿拓散步的宁嫔,于是当即便又赏了些食玩,原是想之后来看看,结果转身便把这事给忘了。

这孩子鼻眼有几分像贵妃,嘴巴像自己。刚出生那会儿不觉得,这会儿五官稍稍长开,便已经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姿态。

然而阿拓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抚摸,仍旧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再找几个御医来看。”建熙帝回过身,对丘实说道。

“不用再找了。”宁嫔面色微冷,声音更是斩钉截铁,“这帮老废物臣妾是不指望了,皇上要真是心疼阿拓,就帮臣妾请一个人来吧。”

建熙帝目光沉郁地扫了一眼宁嫔。

原来柏灵想他来承乾宫,是在这里等着。

“谁。”建熙帝明知故地开口询问。

“柏世钧的那个儿子,柏奕。”

果然。

建熙帝心中心弦拨动,面上却依旧覆着寒霜,“这个柏奕才进太医院多久,他懂什么治病。”

宁嫔颦眉走到阿拓的木床边,心疼地摸了摸阿拓的额头,“臣妾不懂什么治不治病,臣妾只知道他有照顾孩子的本事。原先阿拓痛哭不止的时候,他哄一哄便好了,这事儿我宫里的几个婆子都是亲眼见到的,皇上不信可以问。”

建熙帝颦眉,他看了看宁嫔,沉吟了片刻,“既然宁嫔这么说,那朕也就姑且信之,传柏奕过来,朕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手段。”

“……皇上。”丘实这时才敢插话,“这……一时半会儿,柏奕怕是过不来了。”

建熙帝看向丘实,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那个柏奕这会儿在鸩狱里呢,前个儿被蒋三爷抓起来了,”丘实缓缓解释道,“说是……私自打造刀具,有暗中行刺的嫌疑。”

“什么私自!?”宁嫔竖眉呵了一声,“那刀具是本宫授意他去打的,真要理论,他们该来找我理论!”

此话一出,整个咸福宫鸦雀无声,连丘实都呆在那里。

“皇上,”宁嫔提着裙摆起身,跪在建熙帝的身前,“臣妾参奏太医院王济悬、章有生两人庸医误国!他们给小皇子开的药内含剧毒,久服将致夭折!如今柏奕正在搜集证据,他们心中有鬼,便先下手为强,伙同锦衣卫沆瀣一气,意图杀人灭口!”

建熙帝目光深邃地扫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丘实。”

“奴婢在。”

“你现在马上去一趟鸩狱。”建熙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一个时辰之内,朕要柏奕毫发无伤地到乾清宫回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正面对峙

从鸩狱出来一瞬,柏奕只觉得眼睛一阵发青。

身后传来一阵喧闹,那是蒋三在和丘实在理论,蒋三嚷嚷着也要进宫向建熙帝面陈情。丘实不堪其扰,解释几次让他在此待命,皇上之后自会有旨意传来,但蒋三仍旧激动地辩解着什么,丘实索性便命几个侍卫将他叉远一些。

站在日光下,柏奕不由自主地伸手档住了双眼,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在地面光线。

一旁韦十四已经重新给自己系好了帽子,低头皱着眉拍打自己肩上的落灰。

两人都已是浑身臭气,手臂、脸颊和肩膀上都有几处箭矢的擦伤,但伤口都不算深,仅就这一会儿功夫,血口已经凝结。

想起方才在地牢里的一幕幕,柏奕实在有几分后怕。他径直走到韦十四身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今日救命之恩,柏奕没齿难忘。”

“客气了。”韦十四简短应声,他伸手压低了帽檐的角度,“剩下的路还要你自己走。”

柏奕还想说什么,丘实已经凑了上来,他笑着摘下几根仍旧粘在柏奕头发上的几根稻草,“若是没别的什么事,现在就随我进宫吧,皇上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乾清宫等你了……”

“知道了,公公稍等一下……”

然而当柏奕再回头,先前韦十四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柏奕有些茫然地四下看了看。

鸩狱的入口前,守卫手持兵刃面无表情,高耸的石墙将头顶的天空切割成一道笔直的天线,几个宫人在不远处守着轿子等候……竟就在这片刻之间,韦十四已经不见了。

“柏小大夫?”丘实在身后喊了一声。

柏奕从对暗卫实力的惊叹中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便跟着丘实一道往不远处的轿辇走去。

“对了,公公,他们应该还抓了一个常年混迹朝天街的小孩子,年纪在十一二岁上下——”

“那个叫阿离的孩子已经放了,咱家亲眼看着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丘实轻声道,说着,他回过身从随从的手中拿过一个大约一掌宽,半臂长的硬皮盒,“这也是先前扣下的东西,你看看有什么缺漏没?”

柏奕望着那皮盒,一时竟连呼吸也忘了。

他双手接过,皮盒的质感很重,开口处用两片活动的铁片封着,稍一用力便是一声脆响,交叠的铁片彼此错开,皮盒像一本书册一样分成了左右两侧,展开在柏奕面前。

银色的金属光芒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这里左侧是3、4、7号可拆卸的手术刀刀柄,而右侧,则是从9号到36号的可替换刀片。

柏奕的五指沉默地拂过冰冷的柳叶刀,只觉得内心如同铁水沸腾。他从中抽下那支3号的长柄,它的质感比预想得还要重一些,或许匠人在打造时还往里面加了其他材料……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完整了。”柏奕轻声呢喃。

“什么完整了?”

柏奕合起了皮具,眼中燃起火焰,“我的手……完整了。”

……

当柏奕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在丘实的安排下,他以最快的速度冲洗沐浴,洗去了在鸩狱中沾染的污浊臭气。

重新束发更衣之后,柏奕又恢复了以往的风姿。

乾清宫里,建熙帝高坐御座,黄崇德也再次回到了皇上的身侧。

堂下,太医院的王济悬、章有生,还有柏世钧、秦康均已在列。

与太医们相对的一侧,竖着一道丝制屏风,后面隐有人影,两边站着咸福宫的张福海和承乾宫的郑淑。

柏奕心中明白,从这两位仆从来看,屏风后坐着的极有可能是贵妃和宁嫔。

那么……除了蒋三,这里的人就算都齐了。

他的目光继续飞快地掠过众人,最后在张福海和郑淑的身后找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柏灵。

视线交汇时,柏奕看到她目光中满带着问询和关切,忍不住笑了笑。他把手握成拳头,轻轻在自己心口撞了几下,眼里的笑意像是在直白地说着“安心”。

柏灵无声叹息,眼里升起些许无可奈何的微笑,她微微颦眉,看着柏奕左手紧紧攥着的那个皮盒,只觉得心跳陡然加剧。

柏奕走到大殿的中央,俯身而跪,高喊吾皇万岁。

建熙帝没有让他立刻起来,而是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在座众人。他玩味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在这无声的压迫里,好几人不由自主地抬手拭汗。

“平身。”建熙帝低声道,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右侧的御座扶手上,脸上带着并不信任的冷笑,“柏奕,知道朕为什么传你来吗?”

“臣知道。”柏奕抬起头,“皇上召见臣,是为了保小皇子性命无虞。”

建熙帝又看向王济悬,“王太医,你说呢?”

王济悬早已是双目含泪,此刻建熙帝一问,他便痛哭着跪下,高声道,“皇上圣明天纵!此子大言不惭,挑唆妃嫔,致使宁嫔娘娘对臣有如此大的误会,今日皇上既给了臣与柏奕亲自对峙的机会,臣定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建熙帝嘴角的线条略动了动,又稍稍坐直。

他望着柏奕,低声道,“你还是来得晚了,前头的风波没有赶上。你可知你给王太医还有太医院扣了一定多大的帽子?所谓小儿至宝丸和出牙粉会致孩童早夭的说法,若你今日拿不出证据,即便朕想饶你,太医院的其他人,也绝不会饶你。”

柏奕笑了笑,“臣也不会向王太医他们讨饶。”

“既然如此,”黄崇德声音平静地开口了,“那便像以往一样,你二人开始互辩医理吧——”

“臣没有什么医理要与王太医去辩。”柏奕振声说道。

“我看你是心虚了!!”王济悬厉声说道,“刚才不是还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吗?连最基本的医理都说不出来,你口口声声要拿出来的证据在哪里!!”

柏奕没有理会王济悬的呵斥。

他往前一步,面色从容,拱手说道,“恳请皇上立即派人去太医院,将我养在西柴房的兔子们,连兔带笼一道运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秦康的医道

“荒唐!”王济悬一声怒斥,打断了柏奕的话,他走到大殿中间,声中带泪地在建熙帝面前跪下说道,“皇上,臣请奏,立即将柏奕拖出宫门杖责八十,逐出太医院永不录用!今日他这样一个无知狂悖之徒,竟敢在御前这样大放厥词、混淆圣听,臣作为太医院首席,实在难辞其咎,也实在痛心疾首!”

“皇上,臣附议!”

太医院的章有生也站了出来,王济悬一席肺腑之言说得在场的几位太医都心旌激荡。

“这柏奕进太医院只不过半月,原就是个厨子出身,前日他将在百味楼养的一拨兔子搬进太医院时臣就已经觉得不对,今日他竟然还要将这庖厨习性带进我太医院中来,若不是圣上仁慈,责令他随父学医,只怕凭他自己,在太医院是一日也呆不下去!”

建熙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一个接一个的撕咬,并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给旁边的黄崇德递去了一个眼神。

黄崇德领悟了,便悄然从一侧下台,从侧门出去安排侍卫去太医院搬兔子。

大殿中的声讨还在继续,建熙帝衣袖下的五指如同听戏似的轻轻敲打着节奏,等众人差不多说完了,他也没有半分恼怒或不耐烦,甚至是带着几分悠然地望向秦康。

“老院使。”建熙帝目光里带着几分询问的意思,看向了一旁的秦康。

“老臣在。”秦康扶着座椅站起身,他今天精神看起来实在不是很好,眼眶比平时陷得更深了几分。

“听说你这几日,放着高床软枕的秦府不回,把半个卧房都搬去了太医院的西柴房,”建熙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现在王济悬他们主张把这个柏奕赶出去,说是玷污了你们太医院的门庭。你怎么看,也来说说吧。”

秦康垂眸,脸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他看了一旁的后生们一眼,低声道,“老臣早就从掌院的位子上退了下来,济悬他们也将太医院里的实务打理得很好,人事的去留,老臣本不该多嘴……”

这一句“本不该”,听得王济悬心头立即凉了半截,他眼里还有未落的热泪,此时更是不甘地望向秦康,喉咙中低低地咬出了一声,“师傅……”

秦康嘴角微沉,伸手轻轻摇了摇,示意王济悬先听自己把话说完。

他抬起头看向皇帝,“先说说宁嫔娘娘方才所说,要参奏太医院御医王济悬、章有生二人的事吧。”

众人都安静下来。

秦康望向另一侧的屏风,“老臣看过王济悬与章有生为小皇子开出的方子,不论是选用的药材或是剂量,都无半点错处,宁嫔娘娘若是不信,也可将方子挂出去,让天下的医者都来看看,是不是如老臣所言。”

王济悬呆在那里。

方才凉了半截的心,此刻又热乎起来。

屏风后的宁嫔一声冷笑,“是与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辩驳不过你们这群太医院的老人了,只是待会儿若是柏奕拿出了药方有毒的证据,老院使不要抵赖才好。”

秦康也无半点示弱,他眯起眼睛,声音带着几分凛然,

“我大周开国三百多年,达官显贵更如过江之鲫,但凡活在世上,就免不了生病,也免不了一死;倘若一人病了、死了,便要给他看病的医官来陪葬谢罪,只怕天下再没有人敢入我太医院之门,也就没有人敢去为这些显贵看病。

“我等行医之人,说难听些,是在与阎罗争命!然而各人有各人的运数,有时即便医者使劲浑身解数,也依然回天乏术,这说起来虽然有些残忍,可死生原就是人间常事,人有时争不过命,也是天数使然。

“太祖在建国之初,就将‘医事之纠纷不入刑责’这一条列入了大周律,若我太医院内真有庸医害人性命,查明真相之后自会革职查办,甚至严重者,其三代之内皆不得再以行医谋生。娘娘若执意想置人以绝境,甚至索人性命,那老臣便要问一句了,天理何存?”

王济悬那边更是感动得流眼泪,心中直叹老师还是自家的亲。

屏风后的宁嫔冷嗤了一声,不再接茬。

柏奕也望着秦康。

虽然老爷子的这些话都是在为王济悬一干人等说情,但柏奕心中依然升起了一股对秦康的敬意,恨不得当场对方才秦康所说的话发出击节赞叹——医生就是和死神争夺时间的人啊。

他在从医之路上走得越深,反而越能体会到医学的无力和身而为人的脆弱。有太多疾病人类至今对其无可奈何,所以edwardtrudeau那句“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才会得到那么多的共鸣。

柏奕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望着秦康的神情也更为恭敬起来。

秦康捻了捻胡子,话锋一转,又看向了柏世钧。

“再说说柏家父子这边的事。老臣这两日在西柴房守着,一方面是护着世钧免受锦衣卫的欺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老臣这几日看到、听到的事情也着实有趣,所以实在舍不得回去。”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秦康对这反应置若罔闻,兀自感叹道,“所谓……医者,易也。”

这句话,柏奕也是很耳熟的。

他记得在自己进太医院的第一天,柏世钧就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因为病人的病势变化多端,所以身为医者,从一开始便要知道自己所面对的乃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局势,行医用药不可有半分懈怠。

秦康接下来果然也当众把这句话解释了一遍,可他随即说道,“其实所谓医术,也是如此。旧学非有所变,不足以自存,亦不足以济时变也。所以老臣斗胆,请圣上容许柏家父子讲一讲他们的论断,老臣以为其行事虽然颇为诡谲,但也未必就毫无道理。”

说着,秦康也略略转身,对着身后太医院的一干人等说道,“尔等亦该如此。”

众人一时皆冷肃了神情,恭敬地向着老院使微微躬身,齐齐低答了一声,“是。”

建熙帝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

他身子微微后仰,靠在御座上,嘴角略略上提,“柏奕,你以为秦院使方才所言如何?”

柏奕两手交握,他怀着极为诚挚的心情,向着秦康的方向作了一揖,“晚生受教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控制变量与家兔实验

不多时,黄崇德带着人回来了。看见他迈着快步从殿外进来,许多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大殿。

他走到柏奕身边,低声询问了几句,众人只见柏奕连连点头,又和黄崇德说了三两句嘱托。待黄崇德也点头允诺之后,他便挥手令四侍卫将一架歪歪斜斜的木架抬了进来。

兔子最易受惊假死,所以今日这木架外也一样盖着一块黑布。

四侍卫小心将木架放落之后,各自解开一角,将黑布揭开——四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一眼望去,那笼中竟全是毛色纤尘不染的白兔,数量足有四五十只。

“这是要……献祥瑞?”

太医们喃喃低语,一时竟不知柏奕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柏奕看向了父亲,柏世钧擦了擦额上的汗,捏着拳头走出来,在大殿中跪了下来,“请皇上移步到兔笼前细看。”

建熙帝微微皱起眉,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移开那装满了白兔的笼子。他抬起手,一旁的丘实便上前扶住了他的小臂,扶着皇上慢慢走下御座前的台阶。

就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柏世钧与建熙帝的身上时,几个侍卫已经打开了笼子,按照柏奕的吩咐从不同的隔间里共取出了八只白兔。随后又跟着柏奕一起,向着一旁连着主殿的偏殿走去,无声地退出了众人的视野。

柏灵随即向贵妃请求暂时退下,去看看柏奕那边在干什么。

贵妃点了点头,视线也同样一刻不离柏世钧和兔笼。

“皇上请看。”

柏世钧邀建熙帝上前,见这四层的兔笼上,每一个隔间都贴着纸签。建熙帝凝神细望,见上面分别写着“正常对照”、“低剂量”、“中剂量”……等字样。

太医院的众人也围了上来。

柏世钧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为了评估宫中小儿至宝丸的毒性,了解毒理的变化和进一步的干预手段,柏奕提出,可以用家兔实验的方式,来验证——”

王济悬几乎立时跳了起来,“荒唐!!荒唐!!人用的药怎么可以用在兔子身上!!这分明——”

话还没有说完,建熙帝已经厌恶地回望了他一眼,王济悬的声音在一瞬间偃旗息鼓。

“说下去。”建熙帝略略弯腰,俯身去看笼中的兔子们。

“我们设置了一组对照组,和四组实验组。”柏世钧走上前,伸手指出带着不同标签的隔间,向皇上示意,“正常对照组的兔子,除了喂水喂食外不作处理;低剂量组、中剂量组、高剂量组则除了正常的饮食外,都会在额外喂食一部分研磨后的小儿至宝丸药粉。

“这四组实验组又可分有两批。一批喂食的是在民间采买的小儿至宝丸,因为水银昂贵,所以这些丸剂里一般都不含水银,另一批喂食的是宫内新制的药——皇上是知道的,咱们宫内的制药局向来不会在原料上有所克扣。

“所以将宫内实验组、宫外实验组和正常对照组进行比对之后,我们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柏世钧伸手取下挂在木架边沿的一册记录本,翻开了首页,轻声道,“宫内药剂组的白兔,在服用小儿至宝丸七到十四个时辰后,开始出现腹泻、进食减少,反应迟钝等表现,染毒二十个时辰后,则开始变得易激惹、好斗,分泌物增多。且这些症状,剂量越高者,越为严重。”

说着,柏世钧又走上前,示意众人去看各笼上标签的小字。

“同时,这里也记录了这几天时间里各笼兔子的体重变化。相比于刚进太医院那会儿,宫内药剂组的白兔,体重普遍下降了六两到八两,但正常对照组和宫外药剂对照组则没有观察到这一点……”

建熙帝取过柏世钧手中的记录本,一字一句细细斟酌思量。

未及,他看向柏世钧,“宫内药剂的高剂量组里,为什么只有一只兔子?”

柏世钧面色沉闷地上前,伸手将建熙帝手中的记录本往后翻了一页,低声道,“回皇上,高剂量组里的兔子,在昨天夜里和今早,各死了一只……”

“皇上!”

屏风的宁嫔已经听不下去,竟是提着裙摆径直走了出来,她眼中惊怒交加,“请皇上调看上个月小皇子的起居注!”

这声音近乎一道惊雷。

“皇上,臣有话要说,”王济悬已听得满头是汗,此时也跪倒在地上,“请皇上——”

“你住口!你住口!”宁嫔眼里冒出了火光,“自从上个月阿拓因为夜间哭闹开始服用小儿至宝丸,就开始渐渐吃不下东西,动辄腹泻窜黄!旁人稍有哄逗他便嚎哭不止,幸得本宫听了柏奕的进言,停了所有给小皇子安神的药剂,否则只怕我的阿拓……我的阿拓不日就要像这笼中的兔子一样夭折了!!”

宁嫔话音未落,只听得屏风后面传来郑淑的一声惊呼,“娘娘!娘娘!”

——屈氏竟当场晕了过去。

宁嫔眼圈微红,愣在那里,这才想起关于阿拓的这些事,自己还一直瞒着屈氏没有说。

整个大殿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抬起屈氏,将她送去通风的地方安抚休息,几个御医当场领命,随贵妃回承乾宫,安抚医治。

……

正当外的对峙如火如荼的时候,一侧偏殿里,柏灵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柏奕。他正神情专注地站在一张大约到他腰间的木桌前,丝毫没有觉察到柏灵的视线。

八只白兔被捆着手脚,依次摆在他的面前。

柏奕一只手轻轻抚摸手中白兔的额头,让它平静下来,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他动作极快,毫不拖泥带水,白兔在一瞬的挣扎之后,四脚便僵直地蹬在了半空。

死后的兔子被仰卧固定在木板上,柏奕剪去了家兔胸部和腹部的绒毛,刀口从第三到第四肋之间探入,依次取出了兔子的心、肺、肝、肾和小肠。

“把这些放在一号盘里。”柏奕低声道,“标记‘正常对照组’。”

一旁的侍卫们拿着盘子和笔,像是听天书似的望着他,“……什么?”

柏灵走上前,上前接过了侍卫手中的纸笔,“我来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来自解剖的证据

柏灵上前,将宣纸手裁成巴掌大小的纸片,而后在每一张纸片上写下了柏奕提到的那些词汇。

柏奕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分神,专心致志地低头解剖,去料理余下的七只白兔。

侍卫们静静凝视着这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柏奕的宰杀行为看起来竟让人心底凭空升起些许敬畏。

因为每一刀都避开了主要血管,柏奕身上那一身新换的白衣至今没有沾染任何血污。

每杀一只兔子之前,他都要轻轻抚摸那兔子的额头,垂眸沉默片刻。

他十指颀长,动作简练而有力,指节分明的右手持刀极稳,仿佛那把细长的柳叶刀就是他手指的延伸。

侍卫们各自暗暗纳罕,在宫里办差,刀工精湛的厨子也见过不少,但有这样莫名气场的,似乎也就只有眼前少年一个。

解剖到第八只兔子时,黄崇德缓步走了进来。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侍卫们见到他,都恭敬地行了礼,发出一阵衣服与佩刀之间的摩擦碰撞之声。

黄崇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柏小大夫,柏司药,圣上在外还有话要问,你们还需要多久?”

柏奕没有回答。

柏灵看了看他手中的动作,转头对黄崇德答道,“还要一盏茶的时间。”

说着,柏灵又望了望周遭的侍卫,轻声道,“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公公可否让这些侍卫暂且退下?”

黄崇德挥手,一众侍卫便从偏殿的一侧鱼贯而出。

“谢公公。”

“那么,尽快。”黄崇德留下叮嘱之后,便又消失在通向正殿的那道小门里。

柏奕此时已经取出了最后一只兔子的小肠。

“其实半盏茶都不用,我动作很快的。”他抬眸望向柏灵,“你看,已经做完了。”

“都站这么久了,”柏灵抬手去擦柏奕额头上的汗水,“你也趁这会儿,稍微休息一下吧。”

……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柏灵一个人回到了乾清宫的大殿。

便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头屏风已经被撤了下去,宁嫔和屈氏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而王济悬、章有生等人无一不凝眸垂泪,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

御座上建熙帝的表情并不好看。

柏灵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方才在这里发生的剧烈冲突,但心中已然明白,柏奕那套控制变量的实验操作,大约已在这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怎么就你一个人,”黄崇德问道,“柏奕呢?”

柏灵向着建熙帝和黄崇德的方向行了礼,又对众人道,“有些东西不便呈上这乾清宫来,还请皇上和诸位太医,移驾偏殿。”

御座上,建熙帝已然站起了身,提着衣摆,甚至没有让黄崇德搀扶,就快步走下了御阶。

在建熙帝之后,众人无声地跟了上来,王济悬更是脚步飞快,不敢有半点迟疑。

偏殿里虽然已经开窗通风了一段时间,但屋子里弥散的血腥味依旧不散,几位太医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柏奕站在盛满了白兔内脏的桌边,背挺得笔直。

众人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四个银盘中。

每个银盘大约一臂长,半臂宽,盘子上都垫着一块厚白纱,上面放着带血的脏器和纸签。

一旁宫人们已经搬来了大椅,但建熙帝略略昂起了头,就是没有坐。

“好了,现在人都在。”建熙帝的声音很慢,听起来有些冷,他目光转向王济悬,“有什么话,说吧。”“是,”王济悬上前一步,但声音已再不像先前那般激昂,“臣以为,方才柏世钧的话其实并不——”

“王太医。”柏奕忽然道,“如果你是想反驳方才我爹的言论,那能否让我先开口,对我爹的观察进行补完。”

“不要放肆。”建熙帝悠悠地看了柏奕一眼,“你是小辈。”

柏奕略皱了眉,但也只好拱手礼让。

王济悬匆匆瞥了柏奕和他桌上的东西一眼,这才意识到原来柏家父子还有后招。

从医数十载,他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样慌张,然而圣意如此,他只能咬牙坚持道,“皇上,小儿至宝丸有安神通便的功效,服用后有腹泻,那完全是……服药之后正常的症状。”

柏奕目光清冷地盯着王济悬,“高剂量组的两只实验兔死了,也是服药之后正常的症状吗?”

王济悬轻哼一声,并不看他,只是自顾答道,“人有不同的体质,兔子自然也有。方才柏世钧在外一直在提‘控制变化之量’‘控制变化之量’,试问,天下有完全相同的两只兔子吗?

“再者说,以兔子来试人所用之药,完全是有悖天理伦常的做法。兔子是畜生,人难道也是畜生吗?”

太医院的众人想了想,再次点头。

”所以王太医你说完了吗?“

柏奕已经按捺不住,重新把他刚刚放下去的衣袖撸了起来。

柏灵有些意外地从他话语中听出几分难掩的火气,不由得伸手轻轻戳了一下柏奕的后腰,提醒他注意分寸。

柏奕也意识到自己动作中的敌意太过明显,他闭了嘴,深吸了两口气,沉默望向王济悬,等待他的答案。

“说完了。”王济悬淡淡地道。

“好,王太医,我就只问你一句,”柏奕声音刻意压低,“既然你说兔子对小儿至宝丸的反应是因为个体差异导致的,那么中毒症状随剂量增加而逐渐严重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那都是……都是因为,兔子原本就经不住人的药。”王济悬轻声道,“拿兔子试药,一开始就错了,行不通的。”

柏奕冷嗤了一声,“是吗?兔子到底能不能拿来试药……”他伸手指向身侧长桌,“请诸君亲自来看。”

众人这才向长桌靠近——这盛着内脏的银盘也像外头的兔笼一样,用纸签标记着“正常对照”、“低剂量”、“中剂量”和“高剂量”四组。

每个银盘分有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宫外药剂组”,下半部分是“宫内药剂组”。

这里没有显微镜,能用来作证据就只剩下那些肉眼可见的形态学改变。

但只看这些,也足够了——相对于正常对照组那边健康的组织样本,高剂量组里,那些肉眼可见的肺气肿病灶、严重水肿的肝脏、小肠部分的肠壁增厚、出血和弥漫性绒毛脱落……可以说触目惊心。

且每一处都与先前的外显症状对应。

柏奕目光紧紧锁在王济悬的身上,“按王太医的说法,因为兔子是畜生,所以即便是兔子经不住的药,人还是可以吃。可畜生吃了砒霜会死,人吃了砒霜不也一样会死吗?都是剧烈的毒药,是人吃还是兔子吃,到底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五十章 欲求长生者

“柏奕!”柏世钧看着建熙帝深不可测的表情,不得不站出来再次提醒道,“不要这样和王太医说话!”

王济悬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回话,他的喉咙动了几次。

这种被当场打脸的感觉并不好……偏生他暂时竟不能从柏奕的实验中,找到可以正面突破的破绽。

王济悬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但这一次,他也有一把不到最后不用的杀器还没有祭出。

王济悬又望了站在长桌前的建熙帝一眼。

皇帝闻着兔子血肉的腥味,望着银盘中渐变的病灶,脸色显然也不好看。黄崇德也觉察到建熙帝情绪的变化,一直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观察。

那么……就是现在了。

“柏太医真是教子有方。”王济悬忽然低低地开了口,“放着正经的医书不看,祖宗传下的医术不学,反像个屠夫似的去养兔子、杀兔子,真真玷污我医者之名。”

“你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柏奕冷声道,“我只问王太医,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要说的,还有很多。”王济悬笑容阴沉,“你说宫内药剂和宫外药剂差异最大的地方在于,宫外不会添加水银……”

他指向银盘中肿胀溃烂的脏器,声音带着些许讥诮,“……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兔子会病、会死,都是水银的问题?”

王济悬的话声音并不大,却让许多人在一瞬间听得心间微颤,众人在这时才陆陆续续地意识到——柏奕在无意之间,竟是碰到了建熙帝的逆鳞。

“济悬!”秦康已经听不下去了,“今日既是在谈医事,就不要把话题扯得那么远……”

王济悬却没有再看秦康,只是振声道,“师傅,这如何是扯远什么话题,身为臣子,若撞上有人谤君,难道也不管么?”

一旁黄崇德斟酌着开口道,“皇上……”

“都住口。”建熙帝铁青着一张脸,打断了黄崇德的话,“让柏奕自己说。”

柏灵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也就在这变化的转瞬,她看见王济悬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笑,而一旁的柏世钧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刻跪倒,“皇上,柏奕绝不是——”

“朕说了,让柏奕自己说。”建熙帝的话里已经带了隐隐的怒火。

望着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柏奕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

他望着眼前骤然发怒的皇帝,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水银的问题,不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吗……

还需要他多说什么?

一整个偏殿都寂静无声,在帝王之怒面前,柏奕将已经到嘴边的“当然是水银”咽了下去。

某种求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乱说话。

一旁王济悬已经带着义正严辞的姿态跪了下来,“皇上,臣参奏太医院学徒柏奕,目无君父,妄议圣躬!”

——这又是什么罪名?

柏奕带着惊疑望向王济悬,却仍旧不知该以什么回应。

可此时建熙帝的眼睛已经微微眯起,细长的双目里透出了直白的厌恶和杀意。

王济悬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跪在那里,建熙帝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眸子里再次闪过不易觉察的微笑,酝酿了片刻,决定为皇上的这把心火再添些油,好让它烧得更盛一些。

“皇上,”王济悬沉声道,“臣职掌太医院多年,未曾想,竟对新入学徒疏于管教,致使他们受前朝言论蛊惑,借医治之名,行诽谤之事,臣……臣真是愧对圣恩!”

柏灵忽然笑了起来。

少女的轻笑在这剑拔弩张的大殿里显得无比刺耳,众人的目光一时都从柏奕身上离开,转向柏灵。

“狂悖小儿,你笑什么。”王济悬看向柏灵。

“到底是谁在目无君父,谁在妄议圣躬?”柏灵浅笑着开了口,“我们心里都清楚,只怕是王太医自己不太明白。”

王济悬嗤了一声,“你不要以为,现在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能混淆视听。”

柏灵脸上的笑容转冷,“王太医,你真的打心底里,视皇上为君父,是真龙天子吗?”

“你——”王济悬怔了怔,“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这些兔子的病和死到底是不是水银造成的,证据已经摆到眼前,结论自然再清楚不过。”

柏灵语速轻快,她目光带笑,完全没有给王济悬插嘴的机会。

“但今日,我父兄和你的对峙全是围绕小皇子进行的,小皇子才将将出生六个月,受不得水银这等天下奇珍有什么稀奇,你竟然为了自保,把皇上拉出来当你的挡箭牌……”

说着,柏灵望向建熙帝,温声道,“水银也好,硫磺也罢,不论这些东西对普通人会造成多大损害,皇上是真龙天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直到这一刻,柏奕才真正听明白了方才到底是在吵什么——他竟是忘了,在历朝历代苦求长生的帝王眼中,水银从来是一件圣物。

它在单质态时是世界上唯一能够流动的金属,与硫化合后,更是呈现出血液一般的鲜红色,所谓服金者寿如金,人们都愿意相信这种奇特的特性能够将人带向永生境界。

柏奕如堕冰窟一般,后颈沁出了冷汗。

一旁的柏灵又垂眸笑了笑。

“某些人口口声声喊着君父,可遇到事情,竟连这一层最基本的道理都想不通,我们明明在说小皇子受不得掺了水银的药,你便要把这件事和朝臣反对陛下求长生、炼丹药的事联系起来,攀咬我们……

“你猜皇上会不会上你的当?”柏灵歪着头,轻声说道。

“这怎么是我在故意攀咬,你们分明——”

“够了,”建熙帝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几分,但对于眼前的争执,他已经有些兴致缺缺。建熙帝漠然地看着柏奕,声音依旧冰冷如霜,“柏奕。”

“微臣……在。”柏奕的视线落在地面,低声答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建熙帝问道。

柏奕艰难地抬起了头。

父亲和妹妹就在身侧,和他们的安危相比,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无关紧要。

他没有看任何人,兀自低声道,“是……皇上是真龙天子,即便服用水银,也……”

不会有事。

这四个字,柏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建熙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也什么?”

柏奕重新调整了表情,眼中仍是像先前一般,无神中带着些许浑噩。

“总之,不论我的家兔实验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能用来解释皇上的玄修,那等玄奥境界,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参悟得了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另一面

建熙帝对柏奕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这个回答不仅在态度上不够主动,神情上不够欢喜,更是看不出半点对玄修与长生的虔诚,好像是受了什么逼迫才违心说出口的话。

只凭这一点,建熙帝对柏奕的脸色就冷了三分。

但今日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亦不是建熙帝希望看见的。

他目光寡淡地又看了一眼长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身向乾清宫的正殿折返。

众人皆躬身目送皇帝,待他迈步跨出了偏殿的小门,大家才缓缓拔腿往外走。

在一片混杂的脚步声中,只有柏奕一动不动,跪在那里静静出神。柏世钧上前想扶儿子起来,奈何柏奕全然不理会,只是挥手摆脱。

柏奕的双眸像是熄灭了火焰的蜡烛,带着几分柏灵不能理解的绝望。

柏灵知道柏奕绝不是那种不懂变通的原教旨理想主义者,事实上在他们家,没有谁比柏奕更懂得审时度势——毕竟当柏灵时隔多年还在为自身的身份感到混乱的时候,柏奕已经在这新身份里过得风生水起。

可今日不过是在建熙帝面前小小地虚以委蛇一番,竟就让柏奕不适到如此地步……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爹,”柏灵向着柏世钧轻轻挥手,小声说道,“你快先跟他们一起出去吧,就说我们还要收拾一下这儿的东西……”

柏世钧担忧地望了一眼面容沉郁的柏奕,“那你们也快一些。”

柏灵点头,柏世钧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柏灵在柏奕面前蹲下,视线与他齐平,“你是怎么了?”

柏奕转过头去,避开了柏灵的目光。

柏灵皱起眉头,两手扶住柏奕的脸颊,将他的头硬生生地掰了回来,“看着我!”

视线交汇的一瞬,柏奕看见,柏灵的目光里混杂着忧虑、惊惧,还有几分少见的凛冽。

“……”他很快又垂下眸子,再次避开了目光,“没什么。”

偌大的偏殿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柏灵听见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息止,知道他们已经重回乾清宫的正殿,她强忍着自己踱步与催促的冲动,在柏奕的对面跪坐下来。

“你答我一个问题。”柏灵低声说道。

柏奕沉默地抬头,平视着柏灵。

“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进的宫?”柏灵问道。

“为了……”柏奕略略皱眉,眼神因为回忆而微微虚化,“为了保爹的平安。”

“那现在呢?”

“保贵妃。”柏奕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还有小皇子——”

“还有我们自己!”柏灵冷不防地打断了柏奕的话,她扶着柏奕的两颊,靠近盯着柏奕的眼睛,“我们头顶没有什么君父,也不是谁家的臣子,但我们对自己负责!”

……

柏奕走在柏灵的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乾清宫的正殿而去。

尽管柏灵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她自己,但柏奕仍旧感受到了来自柏灵的焦虑和害怕,只不过她有时候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隐藏。

柏奕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最终还是和柏灵并肩踏过了乾清宫的门槛。

乾清宫里,除了秦康与柏世钧,太医院的一众大夫都悲悲切切地跪在地上,显然是刚刚被训斥了一顿。

因着秦康先前的那一番慷慨陈词和大周律中对医者特殊的优待,这些太医大部分都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最惨的当属王济悬,建熙帝下令暂时卸了他太医院掌院与首席御医的职位,勒令其回太医院好好打磨医术。

而掌院的位置则再次落回了秦康的头上。

老爷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今日这场闹剧看得他实在有些伤神。

“柏世钧,柏奕。”建熙帝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悠悠然,“你二人上前。”

父子二人应声走到大殿中央,跪下听旨。

“你们父子俩辛苦了。”建熙帝轻叹了一声,“那些真真假假的阴谋阳谋暂且不提,朕说过朕喜欢激流勇进之人,此番为了护小皇子周全,你二人竟能做到拼死一搏,实在难得。擢柏世钧升任太医院御医一职,从此便去领正四品的官俸吧。”

柏世钧俯身叩首,谢主隆恩。

“至于柏奕,”建熙帝嘴角沉了沉,眼中却依旧浮起笑意,“你这才进太医院没几天,给你晋升不合适,朕给你每个月添俸一石粮食,也从朕的内帑里出,如何?”

柏奕稍稍颦眉,虽也俯身而跪,但却迟迟没有说出谢恩的话来。

“怎么?”建熙帝双手抱怀,“还不满意?”

柏奕只犹豫了片刻,“……皇上,臣斗胆,再提一个想法。”

建熙帝冷哼了一声,“说。”

柏奕抬起头,“其实儿童对很多药物的反应都比年长者要强烈,很多药物大人受得了,孩子不一定受得了。

“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重新过一遍宫中针对十四岁以下孩童的药方。也一样用家兔实验的办法,来比对不同的药剂对家兔的影响。

“但凡有致死致残风险的药方,我们一并将其打上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得启用。这样不仅是小皇子,其他孩子们的用药风险也能一并降低。”

柏灵在一旁静静听着,心情一时百味陈杂,既有一些无可奈何,又有一些由衷的钦佩。

她默然看着柏奕,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道柏奕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当他再次站在医者的位置上,他就变得和柏世钧越来越像,凡事总是先想该或不该,再来思虑自己能或不能。

柏灵忽然笑了笑,也许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看见了柏奕的另一面。

这一面的柏奕和那个质问柏世钧为什么要生孩子、那个在朝天街提醒她不要多管绝户人闲事的柏奕全然不一样。

这一面的柏奕是个彻头彻尾的萨特门徒。他们的行动纲领,就是把世界的重量扛在自己肩上。

建熙帝没有什么犹豫,直接答道,“准奏。那么这件事就由你领衔执行吧,秦院使也盯一盯。”

“是。”柏奕与秦康同时应声答道。

“出牙粉和小儿至宝丸这两味药,以后都不要再用了。”建熙帝对着太医院众人的方向冷声道,“还有,今天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两种药都是民间的常用药,不要传出去引起什么恐慌。”

众人都微微躬下了身子,表示遵循。

一直在旁听得提心吊胆并暗暗怀恨的王济悬,在听到这句话后,心里终于好受了一些。

说到底,就算今日建熙帝在殿上把柏家父子捧到天上去又如何,这一声“到此为止”的禁令,便说明圣上依然在顾忌这个实验中对水银的质疑。

在求取长生的路上,建熙帝容不得半点阻碍。

只要有这一层关系在,往后几番风雨,他便未必没有再翻身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尘埃落定

就在一日之间,这件事似乎便毫无征兆地尘埃落定了。

这股从太医院而起的风波不多时就要波及到一整个朝野,只是此刻站在风暴中心的众人还很难看清这之后的惊涛骇浪。

建熙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目送一群人在山呼万岁后退离。

王济悬等人扶着秦康走踏出了殿门,柏家兄妹便扶着他们的父亲紧随其后。他们的背影或快或慢地在宫道上远去,等所有人都渐渐消失在建熙帝的视野,黄崇德挥手示意宫人将门合上。

就在宫内光线暗淡的一瞬,建熙帝立时就有几分疲倦地往后靠在龙椅上,乾清宫里的宫人都适时地低下了头。

“皇上。”黄崇德从衣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在建熙帝身边耳语道,“柏司药的令牌已经收回来了。”

建熙帝睁开一只眼睛,才伸出手,黄崇德就将那块打磨得如同镜面的汉白玉令牌递在了自己手中。

令牌沉甸甸的,透着玉石的寒冷,建熙帝半垂着眼,目光从令牌上移开。

这令牌他是有印象的,在他幼年登基不久后,他曾在先太子——不,现在应该叫仁肃王居住的沁园里,见到过一次。

他记得,那时人人都以为仁肃王命不久矣,太后尤其心痛,亲自命人打了这块“如哀家亲临”的令牌,给了仁肃王最大的优待,让他能够享受这世间最后的自由,只不过仁肃王那时已是连床榻都下不去了,更不要说拿着令牌出宫游玩。

建熙帝看了黄崇德一眼,“牌子什么时候收的,刚才吗?”

“不是。”黄崇德轻声道,“方才皇上不是命奴婢去了一趟慈宁宫吗,奴婢问了这件事,太后她老人家就直接把令牌给我了。”

建熙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太后给你的?”

“是的,”黄崇德答道,“太后说,前日中午柏灵专门来了一趟慈宁宫,把这令牌还给了她。”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道,“奴婢算了算,那差不多就是柏灵在太医院外亮牌的时候。等于说那天,柏司药在回宫之后,就主动把这块令牌还给了太后。”

建熙帝垂眸看着手里的令牌,“……当天就还了。”

“是。”黄崇德重复道,“当天就还了。”

只听的一声脆响,建熙帝将手中的令牌随意地抛掷在桌上,“她既然知道这令牌烫手,那朕也就不用特意去敲打了。”

黄崇德在一旁恭敬地答了一声。

“柏奕验药那头,你也找人看着。”建熙帝闭着眼睛说道,“他要验哪一个方子,哪一味药材,全都先报给仙灵苑张神仙过目,不要真的让他一个愣头青闷头把活儿都给干了。”

“知道了。”黄崇德道,“若是张神仙觉得不妥,奴婢……”

“真要是到了那时候,你不用亲自出面,”建熙帝打断了黄崇德话,他想了片刻,“随便找些麻烦,让他吃点苦头,就算他戆直拎不清,不是还有个柏灵吗,她会懂的。”

建熙帝的声音越往后越轻,他扶着额头,眉头也越皱越紧,脸上露出几分痛苦的表情。

“……醒神汤,再给朕拿一碗醒神汤来。”

黄崇德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此时也只能先把话题打住,退下去准备药汤。

……

而另一头,柏灵已在不知不觉间,随父兄走过了一半的太和殿广场。

脚下是宽阔坚实的石道,四下除了风,便只有远处巡逻侍卫传来的脚步声。

直到此时,她才觉得脑海中那根绷紧的弦慢慢松了下来。

“就到这里了。”柏灵忽然停了下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门,便望向柏奕,“再往前就出宫了,你们先回吧,我也得回承乾宫看看了。”

三人这一路上都各怀心事,几乎没怎么讲话。一直在发呆出神的柏奕直到此刻终于微微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柏灵似乎一直望着自己,那目光里混杂着担心和疑惑。

四目相对,柏灵先低下头,她抓住父亲和哥哥的手,轻声道,“之后我可能不能再像这几天一样,那么频繁地来看你们,但我会想办法给你们带消息,我在宫里一切都好,你们也要保重。”

柏奕心里有许多话,然而此时他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颦眉沉默了片刻,他的手交叠上来,也紧紧按在柏灵的手背上,“……保重。”

此时已临近黄昏,西沉的日头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橘红的暮色中,柏灵站在原地,目送父亲和哥哥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才回转过身,独自一人向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柏灵遇到了不少宫人,有些与她擦肩而过,有些望见她时也会止住脚步,站去道路两侧,低头唤一声“柏司药”。

柏灵没有回答,但表情淡然地向这些人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柏灵记得,当郑淑走在宫中被打招呼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

这种动作学起来并不难,只是当柏灵自己也这么做的时候,内心的感觉却很陌生。好像在这高墙之内,耳濡目染之间,她也越来越懂得如何以一个司药的面目去面对旁人。

不久之后,她回到了承乾宫。柏灵进屋看了看,发现屈氏不在,宝鸳和郑淑也不在,她没有多问,只一个人往东偏殿走去。

将要推门而入时,一个宫女忽然在身后喊了她一声,“奴婢见过柏司药。”

柏灵转过头,见是一个手里拿着苕帚的陌生脸孔,她穿着粗使宫人的粗布衣袍,恭恭敬敬地在院子里对自己行礼。

“怎么了?”柏灵问道。

“贵妃娘娘还有其他人都去咸福宫探望小皇子了,”那宫女轻声道,“奴婢看柏司药一进门就到处找人,就想着还是主动来和您说说。”

“是吗,去看小皇子了啊。”柏灵低声重复道,她笑了笑,“谁的主意?”

“是娘娘自己要去的,下午的时候娘娘好像在外头晕过去了,是宁嫔娘娘带着回来的。”那宫女轻声答道,“娘娘在屋里歇了半个时辰,就动身和宁嫔娘娘一道去咸福宫了。”

“知道了。”柏灵正想转身,却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那宫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莲。”那宫人低下头,微微地笑起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意的接近

“青莲。”柏灵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新来的宫女吗?”

那人眼睛微亮,连忙答道,“嗯呢,我是——”

“贵妃的行踪以后不要轻易和人提起,没人问你就更不要主动说。”柏灵望了她一眼,笑了笑,“这次就算了。”

名为青莲的宫女表情僵在那里,忽然有些慌张起来,“啊,奴婢、奴婢只是……”

“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先退下了。”

柏灵没有和她多说什么,随即便合上了门。

屋子里的帘子都拉着,门一关便暗了下来。她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窗,又想了一会儿方才那个宫女的名字。

或许也没什么稀奇,自己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平日里淑婆婆和宝鸳在院子里差遣人时也时常直接喊宫女们的名字,也许是哪一刻听到过也说不定。

柏灵在屋子里点了灯,拿起先前十四送来的话本翻看起来,没看几页,才想起来今天自己似乎从醒来之后就水米未进,然而自己竟一直没有觉得饿,这真是奇了。

她有些感叹地靠在椅子上。

看来这几天的压力实在是有点太大了,再这样下去,即便自己按时三餐,胃也一定会先出毛病。

柏灵重新站起身走出东偏殿,门才推开,院子里的宫人们便都望了过来。

看了一圈,柏灵发觉自己似乎只记得青莲一个人的名字,便笑了笑,还是对那个年轻的宫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靠近。

她这次头压得低了些,神情也拘谨了许多。

“柏司药……有什么吩咐吗?”

“我饿了。”柏灵轻声说道,“宫里有什么点心,拿一些来给我吧。”

“啊,那奴婢去御膳房,让他们给司药备一份好的。”

“不用。”柏灵摆摆手,“有什么现成的小点心给我送来就行,这会儿快到晚上了,我还是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啊,好。”青莲连连点头,她把苕帚靠在墙角,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几下,便去向其他下人询问点心的事。

看起来她似乎一直是在院子里干粗活儿,对这些伺候主子的事了解得并不多。

但她还是很快把点心端了过来,五块贝壳胭脂那么大的桃花酥垒在一块儿,放在青蓝色的透明琉璃平盏里。

每一块桃花酥上都点着一片花瓣似的红印,不仅好看,看起来似乎还带了些寒气——似乎是冰特意降了温的。

“今儿天热,柏司药又在外面跑了一天,吃些冰镇的点心,正好消一消暑。”

青莲一面讨好地笑着,一面去看柏灵的脸色,但见柏灵只是凝望着她放在桌上的琉璃青盘,既不笑也不去碰那点心,她只觉得心又是一沉。

“奴婢……奴婢是不是哪里又做错了……”

柏灵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你从哪儿听到的,我在外跑了一天。”

青莲愣了愣,想了半天,也实在不明白自己这话哪里错了,“……柏司药今天,确实一整天都不在宫里啊。”

“那我也可能是去御花园祈香了呢?”

青莲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一下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就连先前伸出去护着盘子的手也忘了缩回来。

良久,她喉咙终于动了动,“……奴婢、奴婢没想那么多。”

柏灵脸上的笑意褪了,她此刻的表情,竟是让人瞧着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没想那么多,就别说那么多话。”柏灵收回了目光,“你出去吧。”

青莲这时才打了个哆嗦,紧紧抱住自己怀中的木制托盘,“……是。”

门很快从外面被带起,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柏灵咬了一口桃花酥——确实像那个宫女所说,这个点心的口感很特别。外面浅白色的酥皮尝起来微甜,当中的馅儿似乎是花泥揉了糯米,香香软软却不粘牙。

刚才是不是对她有点儿太不客气了呢……这个念头忽然在柏灵的脑海升起来,但想起方才她主动叫住自己并告知贵妃所在的事情,柏灵又眯了眯眼睛。

这个青莲……是在巴结我吗?

……

“光是要用那个琉璃平盏,林婆就要了我四十文钱!乖乖,我就是借它装一会儿点心啊!”

入夜之后的西偏殿,只有两个宫女在整理众人的铺盖,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

今天是个大晴天,淑婆婆一早就命她们将自己睡的辈子都拿出来晒了晒。夜里各人有各人的当值,收被子的活儿就落在此刻刚刚换了岗、正要休息的两人身上。

其中一人正是青莲。

“你知足吧,前后就花了一钱银子,柏司药已经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一旁的宫女笑道,“你几时见她喊过除了淑婆婆和宝鸳以外的人?”

青莲一怔,“真的吗?”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那人坐到青莲的身边,“这位柏司药年纪虽小,现在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你知道她今天去了哪儿吗?”

“可不敢问呢!”青莲低声道,“你是没看见,我下午就多说了一句,柏司药那张脸忽然就拉下来了……”

“你就说想不想知道吧。”那宫人笑得益发厉害了。

青莲喉咙动了动,忍不住望了外头一眼,屈氏仍没有回来,宫人们不敢这时偷懒,都打着呵欠在外当值。

她俯下身,轻声问道,“胭脂姐知道?”

“当然知道了,”那人笑道,“今天外头可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呢,不然娘娘怎么会晕倒,又怎么一醒来就要去咸福宫看孩子呢。”

青莲睁大了眼睛,“……这也和柏司药有关?”

那人勾了勾手指,示意青莲靠近来听,而后便把今日柏氏父子验药、贵妃当庭昏倒的事,捡着要紧的说了一遍,而后又道,“我没骗你吧,咱们与其去讨好那个郑淑和宝鸳,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这个柏灵身上。她和咱们一样都是新来的,根基浅,这会儿肯定更需要帮扶。”

“是吗?”青莲有些困惑地挠了挠脑袋,“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根本就不喜欢旁人近她的身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顾承乾宫

“刚来的不都这样吗,做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为的是少给自己惹麻烦,”胭脂劝道,“你这个时候多留心着,主动给自己找些活儿干,日后柏司药要用人的时候,可不就能想着你了吗?”

她停下让青莲想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瞧今日,她后面饿了出来的时候,不就直接喊了你的名字?”

青莲这才恍然大悟状,“是呢是呢!多谢胭脂姐指点!”

“你可真是个小呆瓜。”胭脂笑起来。

“可胭脂姐……既然柏司药是个能攀的枝儿,为什么胭脂姐你自己不去找她,要让给我呢?”

名作胭脂的那宫人脸上略略闪过些许不自然,很快就笑道,“我可不打算在承乾宫长待,等我凑够了钱,就去找敬事房的徐公公帮我打点打点,换个离皇上近点儿的地方去伺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主子了呢?”

青莲呆在那里,听到胭脂的最后一句话,不由得红了脸。

“成……成主子……”

“好了,你还小……”胭脂笑起来,手忽地伸到青莲胸口抓了一把,“等再大一些,你自然就懂了!”

“哎!!”

两人在屋内嬉闹起来,只是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也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不由得都住了手。

掀起通往院中的门帘,青莲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站在门口,她穿着和宝鸳差不多的衣服,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招惹的笑意。

几个承乾宫里较为年长的婆子挡在了门前,眼里带着些许恨意,啐了一口道,“说了我们娘娘不在,掌事的宫女和婆婆都不在,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明早再来!”

“笑话,我找的既不是贵妃娘娘,也不是你们这儿的掌事宫女和婆婆,干嘛话都不让我说就要赶人走?你们承乾宫的还懂不懂什么是规矩?”

这一句话就呛得几人都说不出下文。

那姑娘接着道,“贵妃娘娘不在,难道柏司药也不在?这么晚了,总不至于柏司药还没回来吧?”

一直站在青莲身后的胭脂忽地问了一句,“你找柏司药有什么事?”

来人一笑,冷声道,“我们娘娘有东西要送给柏司药。”

婆子们更是冷笑,“你们娘娘都送了两回了,你见我们柏司药收过么?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你们还要不要脸哪!”

那女子伶牙俐齿反咬道,“都是听主子吩咐给办事,到你们这儿就成没脸啦?敢情贵妃娘娘是把你们这几个老刁奴给养得不识抬举了!”

“你——”婆子们见吵不过,索性便联手堵在那里,就是不让她这金枝再往里走一步,“柏司药不在!你就是有天大的礼,也得等娘娘回来再送!”

一旁青莲听得糊涂,暗里拉了拉胭脂的袖子,“胭脂姐,这个来送礼的宫女是谁呀,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是储秀宫的掌事宫女金枝。”胭脂在青莲耳畔低声道,“你快去东偏殿里和柏司药说一声,就说外头因为她闹起来了,这会儿娘娘她们都不在,让她赶紧出来瞧瞧。”

青莲愣了一下,连忙点头道,“哦哦,好!”

……

柏灵在屋子里翻着话本,对外头的争吵声权当是没有听见。

十四送来的这两本书都非常有意思,其中一本,也就是柏灵快要读完第一册的这本,讲的是大宅门中,某个庶子身怀利刃、起于卑微的故事。书的开篇第五章就写好了主要人物的结局判词,看起来颇有几分《红楼梦》的意味,眼下的故事似乎全是家长里短,但从判词里看,后续大概要转向金戈铁马、弃笔从戎的剧情。

另一本,则是一个以垂垂老矣的戏子的目光,回顾自己在名利场中沉浮半生的伪回忆录——之所以说是伪,是因为作者在序言里说,这本书是根据家中老人口述的经历加上些许杜撰编制而成。因梨园行是下九流的行当,所以文中隐去了所有的信息,只留下爪哇国子虚朝乌有乡这样的描述。

虽然从题材论,第二本更新奇一些,也更对柏灵的口味,但前者书中头对朱门大院里人物入木三分的刻画着实珍贵。她犹豫了好久,才挑了第一本先看。

正读到庶子竭力争取到与兄长一道进私塾读书机会时,东偏殿的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进来。”柏灵目光还没离开书册,就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急促靠近,她抬头,见是下午的青莲又跑了进来,“怎么又是你?”

青莲认真地看着柏灵,“司药大人,不好了,外面吵起来了!”

“我知道啊。”柏灵抬眼看她,低声道,“吵得那么大声,我肯定听见了。”

“……您听到了?”青莲眨了眨眼,“……是储秀宫的人来了,点名要找司药说话。”

“嗯。”

见柏灵这一脸冷淡的样子,青莲多少感觉到自己似乎又没找准节奏,声音也越来越低,“我怕柏司药在屋子里听不清外面的言语,最后误了事,所以……”

柏灵合上了书,“所以不是外面的婆婆们让你进来喊我,是你自己主动过来告诉我的?”

“嗯!”

“那外面有谁看到你进屋了吗?”柏灵又问道。

青莲点了点头,然而片刻之后,又用力地摇头说道,“除了胭脂姐知道我过来了,其他人应该都没注意到的,因为我是趁大家不留神的时候——”

这边话音未落,外面的调侃声已经传了进来。无非是质问既然人在承乾宫,为什么缩在屋里不见人,方才明明看见有下人偷偷跑进东偏殿,分明就是去通风报信的云云。

青莲的话止在半路,再也说不下去了。

柏灵叹了口气,伸手在青莲面前比划了一下,“以后我没有喊你的时候你就离我远一点,不要自作聪明。”

柏灵随手沾水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而后便出了东偏殿的门。

说也奇怪,原本尽讥诮讽刺之能事的金枝,在看到柏灵的一瞬竟是立刻住了口,且换了一张浅笑的脸,对着不断走近的柏灵恭敬地唤了一声,“柏司药。”

“别喊我,我不认得你。”柏灵望着她道,“我也不认得你家主子,这么三番四次地登门骚扰,是欺负贵妃在病中,不能动手收拾你们吗?”

“我——”

“还愣在这儿干嘛,”柏灵看了一眼身旁的婆子,“去咸福宫找人啊,去和宁嫔娘娘说林婕妤今晚又来闹事了,咱们的人怕是顶不住。她们要再不回来,一会儿承乾宫都要被人掀翻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金丝囚笼

几个婆子愣在那里,但都没有动。

郑淑临走时有过吩咐,不论这边发生了什么,都得先压着。且不说今日贵妃心情大恸,已经伤心得晕厥了一次,就是在往常,郑淑也绝不允许下人们把什么恼人的事情往贵妃眼前送,以免娘娘牵挂起来,心情更加郁结。

众人都进退维谷,一时僵持在那里。婆子们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柏灵,见她脸色还是和和气气的,没有半点恼怒的样子,更是迟疑着拿不准主意。

于是这半晌,竟是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轻举妄动。

金枝仍旧面色如常,但站在金枝身后的几个储秀宫宫女脸色就明显有些发紧了——屈贵妃一向是个息事宁人的主,所以趁着贵妃不在的时候在这儿闹一闹,她们是没什么顾忌的。

且不说这些承乾宫的宫人们没胆拿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给贵妃找不自在,就算这些人真的跑去和贵妃说了,屈氏菩萨一样的人,肯定也是从宽处理,压根儿就不会有什么后果。

但要是传到咸福宫宁嫔的耳朵里,那可就真的不一样了……

金枝仍是笑着,上前道,“柏司药这是说的哪里话?哪有人闹事?不过是某些个没眼力见儿的下人不会办事,才把好端端的一场见面给搅了局——”

柏灵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生怕被金枝碰着了自己的衣服,“那就请金枝姐姐自己回林婕妤那儿去领罚,我们承乾宫不给储秀宫调教下人。”

一旁几个年轻的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婆子们皱紧眉头,抬起手就作势要打,但也只是瞪着眼睛把这些不懂事的年轻宫人撵了下去,然后扬眉吐气地站在柏灵后头,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望着眼前的金枝。

金枝的脸这才略略有些烧起来,但好在夜色浓重,谅旁人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沉住一口气,仍是皮笑肉不笑地晃了晃自己手上一个盖着猩红色绒布的包袱,仿佛没听到刚才柏灵的揶揄似的,双目盈盈地往前凑了一步。

“哎?柏司药哪来这么大火气,老话还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呢,我们今日可是给你送礼来了,柏司药就没点容人的肚量?”

柏灵也笑了一声,像是完全听不懂金枝话里递来的台阶,只是冷声道,“什么伸不伸手的,这种小打小闹的把戏多没意思。你们要闹,那我们就往上头闹,往大了闹,把天捅破了,才好叫你和你主子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说得金枝心中微微一颤,只觉得眼前的柏灵口冷心冷,话里话外全都是刺。她轻哼了一声,“这话说的……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柏司药可厉害着呢,今日一言不合就去司礼监堵门的事,只怕是已经在这宫里传遍了——”

一旁青莲皱了眉,又拉了拉身边胭脂的袖子,“什么堵门呀?”

胭脂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柏灵与金枝的对峙,哪有闲情来给青莲讲这个,不甚耐烦地将衣袖从青莲手中抽出,皱眉“嘘”了一声。

青莲只得闭了嘴,继续听,继续看。

“……总之,今晚我来,就是来替我们娘娘给你传个话,我——”

金枝还没有说完,柏灵再一次打断了她,“你要传的话里包括刚才那些阴阳怪气的讥讽吗?”

“……?”

“刚才你在门外的叫骂,我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柏灵轻声道,“如果是林婕妤让你来骂的,那勉强算个主子训话,贵妃要是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如果不是……明天我就会写折子递给内侍局,追究你今晚夜闯承乾宫且出言不逊的罪过。”

金枝的脸这时才微微泛白,她咬住了唇,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了。

“到底是不是你主子命你传的话。”柏灵忽地抬高了些许音量,“说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金枝捏紧了拳头,“每一句都是我说的,不关我们娘娘的事。你要告就告,难道我还会被你一个小丫头给吓——”

“就你刚才这句,我也要告。”柏灵的目光看向金枝和她身后的宫女们,“我是皇上钦点的承乾宫司药,可不是什么小丫头。这都拎不清,你还是别在宫里干了,丢人。”

这下是真的撕破脸了……

婆子们一面觉得心里爽快,一面又隐隐担忧起来。

基本上金枝每说一句话,柏灵就顶回去了一句,而且招招呛得人肺管都要冒烟——天知道这下她要和林婕妤结下多大的梁子。

那一头金枝气得发抖,却又不能发作,脸上紧绷着的表情近乎扭曲,她忍着怒火,勾起嘴角,也不再多说什么,双手将怀里的包袱递到柏灵面前,一字一顿地开口道,“这是我们娘娘的谢礼,请柏司药,笑纳。”

“谢我什么?”柏灵问道。

“谢司药允诺将来医治之礼。”金枝拧着一张脸说道。

说着,她已经单手拉开了系在包袱一头的线,只听得“倏——”一声,猩红色的绒布抖落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花纹繁复,看起来极其精致的金色鸟笼,笼丝圆润纤细,齐整妥帖地与鱼脊背似的横圈垂直,中间的凤凰台上空无一物,只有一块被打磨得无比细致的半月形金板,在两侧灯笼的昏暗光线下,映照出温润的光泽。

周围几个婆子看了一会儿,彼此窃窃私语起来,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就是一个普通的空鸟笼子呀。”一旁青莲低低地说道,她再次拉了拉一旁胭脂的袖子,“以前我爷爷玩八哥、画眉什么的,就用的这种雕花笼……怎么大家看起来好像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胭脂的目光还是紧盯着不远处的柏灵与金枝,轻哼了一声,调笑着靠向一旁的青莲,低声道,“这种笼子行话里叫‘小五圈’,你瞧见那笼顶上的天井没有?”

“嗯……”青莲努力盯着金枝手里的鸟笼看了一会儿,“这,完全看不清啊。”

“你这眼睛还是挖了得了,反正长着也不看事的。”胭脂翻了个白眼,又小声道,“那个天井只有铜板大小,笼子里又没有放栖木,只在笼底放了一个半月拱的凤凰台……这种笼子,你知道是用来养什么鸟的吗?”

青莲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这种笼子就是百灵笼啊,因为百灵是地栖鸟。”胭脂幽幽地笑了一声,眼里浮起几分看好戏的戏谑,“那个凤凰台就是让百灵鸟站着起舞唱歌,供人玩赏的地方,对面送这东西来,摆明了是要羞辱人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连夜被贬

柏灵面色如常,忽然喊了一声,“青莲。”

不远处地青莲愣了一下,然后慌忙站起来答了一声,“是?”

“收了礼,送金枝离开。”柏灵轻声道。

青莲连忙跑上前,双手接过青莲手中的金丝鸟笼,但她不知该如何请走眼前的这位大神,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伸手向宫门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柏司药还没告诉我这份礼物,你喜不喜欢呢。”金枝低声笑道,“这叫我怎么和我们娘娘回话?”

“那就请金枝姐姐代我向林婕妤问安,”柏灵微微昂头,直视金枝的眼睛,语气放缓说道,“这份厚礼,我很喜欢。”

金枝忽地掩嘴大笑起来,像是听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她摆着手,“喜欢就好啊,那我今日就不算白跑一趟。”

说罢,她利落地转身,终于是踏出了承乾宫的大门,只是笑声依然在甬道上回荡。

承乾宫的宫人们立即关上了门,几个婆子朝着金枝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接着就招呼几个年轻宫人打水过来洗地,用清水把刚才金枝等人站过的地方足足冲了三回。

青莲抱着鸟笼子站在原地——柏灵一直在一旁和几个婆子说话,似乎是在商量今晚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和贵妃说。她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谈话,但从几人的表情和隐隐的音调变化上,她能感受到这位柏司药似乎是成功地把婆子们挨个儿劝服了。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么能说会道就好了……青莲出神地望着柏灵的侧影。

柏灵觉察到视线,转过头来,“你怎么还在这儿?”

青莲一瞬间回过神来,“啊……鸟笼,因为这个鸟笼,刚才司药说要我拿着——”

“你先去找把秤,称一称这个笼子多重。”柏灵轻声吩咐道,“称完先收起来,等明早你再跑一趟内务府广储司,找那边的老师傅验一验这金子的成色,再来回话。”

“是!”青莲用力地抱紧了笼子,头也不回地往储物间跑去拿秤了。

这已经是今天柏司药第三次主动喊她的名字,而且还安排给她一个要去外头和人接洽的活儿,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就是不知道这么个东西,柏司药又是要称量,又是要验成色的……是想干嘛呢?

这一晚,直到柏灵入睡的时候,屈贵妃仍旧没有回来。

但宝鸳匆匆赶回了东偏殿传话,对柏灵说贵妃提出要把后天的咨询时间提到明天晚上。柏灵答应之后,她又趁着夜色一路跑回了咸福宫。

今夜贵妃似乎是打算在咸福宫过夜了。

某种程度上说这算一件好事,在经历了持续一天的大小波澜之后,柏灵已经疲倦到极点,几乎是沾枕头就着。尽管身体和精神上都有一种隐隐的透支感,但这一晚的睡眠却比之前任何一天都要沉稳。

她心中怀中某种船只开拔的踌躇和隐忧,并在这一晚的梦中梦见了风平浪静的大海。

……

也便在同一晚,一封急递送进了恭亲王府。

信函送来时,恭王正挑灯夜读,世子在一旁抄写前朝的《名臣传》。

尽管恭王读书读得聚精会神,但世子那边已经是呵欠连天,尽管如此,他也实在不敢在父亲面前明着表现出困倦,只好强忍着睡衣,不断地擦拭眼中涌出的湿润眼泪。

外面的门已经在半个时辰里接连被敲响了两次,两次都被恭王回绝不见,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恭王脸上已经有些恼了,他唤来一旁值夜的宫人,厉声问道,“外头的人是谁?不是说了本王今晚夜读,不见人吗?”

那宫人低着头跑出去问了问,而后回禀道,“回王爷,是胡大人派人送了信来,请王爷即刻查看。”

恭王皱紧了眉头,“他人呢?也在外头吗?”

“没见着胡大人来,来的只有信件。”

“那能是什么急事!也值得半夜吵本王读书!”恭王不满地摔下了手中的书册,“信呢,拿来给本王看看!”

宫人的头俯得更低了,他面向着恭王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多了一封信。

不远处的世子此时被父亲陡然而起的怒火激得困意全消,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用余光全心全意地观察着父亲的表情。

信笺在恭王手中抖落开,借着烛火,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然而片刻之后,恭王刷地白了脸。

“送信的人呢,快让他进来!”

这声音里再无了半点火气,在被信中的坏消息当头棒喝之后,恭王的语气里就只剩下了震惊和恐惧。他惊魂甫定地坐在位置上,两手都攥成了拳头,那薄薄的信纸霎时间就被他握得皱巴巴。

来人很快进了书房——那是常年跟在胡一书身边的小厮,此刻他眼睛肿胀,满眼血丝,一看就是才痛哭过。

“一书呢!?”恭王上前直接把小厮扶了起来,“这封诀别信是怎么回事?他人呢?”

小厮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道,“我家先生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京郊了。”

“什么情况!”恭王不可置信地高呼了一声。

小厮磕了个头,接着道,“事情实在来得太急了,夜里府里忽然来了一伙儿锦衣卫,带着陛下的手谕说要我们家先生连夜北上,接手抗金粮道一职,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家就被抄了!”

“抄家?”恭王瞪大了眼睛,“锦衣卫抄家了?”

“没抢也没砸,就是把府里上上下下的东西都登记了一遍,然后还把所有的下人都给逐出了府,”小厮哭得涕泗横流,“但我们老夫人和夫人,还有小少爷这会儿都在府里被扣着。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临走前急匆匆写下这封信托我给王爷送过来,求王爷救一救老夫人夫人还有小少爷!”

恭王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重重地坐在了身后的坐榻上。

“怎么会这样……”恭王慌忙地回忆着近日来的种种,“胡师傅是户部侍郎,父皇不可能这么对他”

小厮已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只是不住地磕头,“王爷!求求您去我们胡府看一眼吧,求求您救命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夫与妻

书房发生的事情很快惊动了恭王妃,她披了外衣,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健步如飞地赶了来。

一路上,前来通报的宫人语速飞快地讲起书房发生的种种。

听到一半,王妃脚步迟疑了一会儿,“那小厮现在还在王爷的书房?”

“不在了,奴婢走的时候王爷就送他出去了,还给了五十两银子抚恤,让他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甄氏这才又提着衣摆,恢复了先前的步速,当她踏入书房的院落时,就听见了丈夫训斥儿子的声音。

她在外听着,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已经这个时候了,世子竟还在书房中,没有去休息。

屋中一片狼藉。

地上满是被掀翻打碎的砚台和墨迹,世子俯身跪在屋子中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恭王瘫靠在坐塌上,闭着眼睛,一手扶着额头。

甄氏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手轻轻按在了儿子的肩膀上,心疼地望了他一眼。

少年撇过头去,面色铁青,并没有看母亲。

“回去休息吧。”甄氏的手在世子的后背温柔地拍抚了两下。

恭王依旧仰卧在那里,没有阻拦。

世子这才站起身,拿衣袖擦了擦眼睛,一声不响地踏步走出了房门。没走几步,那脚步声就飞快地跑远了。

“完了……全完了。”恭王这时才发出低低的哀叹。

甄氏看见恭王脚边的信,料想那就是方才家奴提到的诀别信了,她上前俯身拾起,也飞速地扫了一眼全文,而后便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火焰很快舔舐上来,甄氏随手将它丢在了一旁的铁盆中。

“王爷,保重身体。”甄氏缓缓地说道,她走到恭王的身侧,坐下给恭王捶腿,“事情臣妾都听说了,胡师傅突遭此劫,也实在是冥冥之中各有命数……”

恭王推开甄氏的手,他望向甄氏,声音压得极低,“不,不是命数,这是父皇在惩罚他,也是在惩罚我。”

甄氏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也没有多问,只是两手稍稍调整了一下恭王的位置,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甄氏的十指没入恭王的头发,一番揉按过后,恭王也觉得人舒服了些。

他两眼通红,鼻腔里带着些许哭腔,和甄氏说起了自己与胡一书谋划着试探承乾宫司药柏灵的事情。

甄氏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

“那王爷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恭王沉默了片刻,紧紧抱住了甄氏的腰,“我……我明早就进宫去向父皇请罪!就说是一时糊涂,听了谗言——”

甄氏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背,一向总是笑着的眉眼此时也忍不住微微皱了起来,但很快,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平和,柔声道,“臣妾倒是觉得,王爷不必惊慌。”

恭王的哽咽忽地停住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王妃何意?”

“臣妾觉得,既然胡师傅临走之前,将他的一家老小托付给了王爷,王爷今晚就该去胡府,把胡家的妇孺老小都接来。”甄氏轻声地说。

恭王几乎立刻狠狠地摇起了头,“这个时候我去把他一家老小接来,父皇那边……不,不,不能为了他们激怒父皇。”

“……”甄氏强忍着叹息,低头笑道,“王爷可有认真看方才胡师傅的那封信?”

恭王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不幸之中,“……信怎么了?”

“胡大人在信中将话说得那样决绝,定然是抱着要为王爷扛下所有罪责的决心。但他今晚泥足深陷,写这封信的时候,大概也知道这信也许未必就能送到王爷手中,所以他在信里闪烁其词,臣妾想,就是为了避免信件落于外人之手,反而节外生枝了。”

恭王怔怔地望着妻子,“……是吗?”

“是。”甄氏点了点头,“就算有人要拿这件事来参奏王爷,也得拿得出证据才行。臣妾相信胡大人办事的缜密,必不会留下什么大的破绽。王爷不如咬死了这件事你不知情,全然是胡大人为了王爷,一腔热血之下,做了些他不该做的事情。”

恭王的眼睛这时才微微亮了起来。

甄氏轻轻拉了拉恭王褶皱的衣肩,又接着道,“再则,胡大人毕竟是世子的老师,即便皇上真的一怒之下要对他一家下杀手,王爷也须得拼死相争,保下胡师傅的家人才行。只有这样,您才算不辜负自己仁德的名声……天下人,都看着王爷呢。”

恭王深吸了几口气,“王妃说得有理……有理,本王明白了……”

甄氏扶着恭王坐起来,“臣妾来时,已经命人在外备好了马车,王府里收拾几间空屋出来也就几盏茶功夫的事。”

甄氏笑道,“那臣妾就在家里等王爷回来。”

“…好!”

此时已过了夜里子时,在侍候完恭王更衣之后,甄氏一路相送到王府门口,然后站在门中目送王爷的马车远去。

深夜的虫鸣萦绕在甄氏的耳畔,随着恭王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她脸上的笑意也淡淡地隐去了。

论起来,恭王其人的样貌、才学,放在大周历代的王储之中也绝非平庸之辈——说他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也不为过。

然而这些都是有前提的,恭王的通透和聪颖只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展现。一旦遇上意料之外的危难,他就忽然变得暴躁不安、刚愎自用,连平日里最基本的判断也下不了,整个人竟像是失了智一般变了个人。

若不能好生安抚下来,不知会闯出多大的祸事。

甄氏终于叹了一声,对一旁的侍女道,“给胡家老少准备的客房都布置得如何了?”

“回王妃,方才小红她们来回禀过了,挑了西边的福安苑,这会儿已经都准备好了。”

“福安苑……名字倒合适,我去看看。”甄氏转身便要走,忽地又像想起什么,略有些疲惫地对一旁的丫鬟说道,“去帮我煮些茶来。”

……

平京统共四城二坊十二区,其中东北一侧遍布了老派达官显贵的居所,西北一侧多新贵,宅院也新一些。

恭王府毗邻紫禁城,离皇宫很近,离胡家的老宅也不远。

当挂着恭亲王府灯笼的马车缓缓驶入胡府所在的街道时,镇守值夜的锦衣卫们已经取出了无常本飞快地记录了此刻的时间。

“快去宫中回禀,如圣上所料,恭亲王来接人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君心不可测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正门前。

车帘挑起,恭王踩着家奴的背下了车,已有两个锦衣卫走下了胡府的台阶,挡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前方。

“参见王爷!”锦衣卫们跪下行礼。

恭王没有看他们,而是抬头望了一眼胡家的匾额。

一向古朴典雅的胡家府邸,在这个被锦衣卫围了家的深夜,竟显示出几分阴森萧瑟来。

“辛苦了,都平身吧。”恭王低声说道,虽然已经拭去了脸上的泪痕,但他的眼睛还是肿胀着,显得比以往更加憔悴。

他看了看眼前的锦衣卫,“你们还在这儿守着,是父皇的命令吗?”

“回王爷,皇上说怕胡大人深夜上任,来不及料理家中事务,就派我们先来看看。”

恭王心里一阵惊寒,嘴角略略抽动,表情与声线仍努力保持着平静,“那你们料理得如何了。”

“我们已经清点完府中的陈设,”说着,锦衣卫双手举起一道卷轴,“都在这里,王爷可以过目。胡大人说既是要北上抗金,他家中诸事也要一切从俭,所以临行前遣散了大部分家仆。不过皇上想着这毕竟是胡家的祖宅,还是应该为胡大人留着,但现在家中既然没有了仆从,我们就来先替胡大人看着门户。”

恭王接了卷轴,作势看了一眼,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

锦衣卫的这些解释与先前胡一书小厮的说法,可谓是南辕北辙。他们竟将自己摘得如此干净,把胡一书连夜贬谪北上的事粉饰得如此太平。

反正胡一书此刻已经不在京城,事情原委究竟是怎样,也全凭这些锦衣卫的一句话。

恭王心中一阵后怕,这时才惊觉甄氏的判断是如何有远见——他先前竟未预料到这是父皇对自己的一场试探,看看他究竟是否会在此时出现,救胡家于危难。

倘若他今晚因为心虚没有来,真是不知到了明日会是怎样的境况……

“胡老夫人他们呢。”恭王低声问道。

“老夫人她们此刻应该都歇下了,”锦衣卫恭敬答道,他抬头有些疑惑地望向恭王,“不知王爷这么晚来,是要做什么?”

恭王喉中微动,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来接胡老夫人去王府暂住些时日。”

“这……”锦衣卫面面相觑,似是有些不解和为难,“好端端的,王爷突然说要来接人……”恭王略略皱眉,打断道,“本王知道胡大人下令辞退府中下人是好心,但老夫人年纪大了,也经不住突然清贫的日子。他既已北上报效朝廷,本王便不能让他家眷无凭无依。”

说着,恭王的声音冷了几分,“皇上让你们在此看守,也不是在看管犯人吧。”

“王爷这是哪里话,当然不是了!”锦衣卫们连忙否认道,“只是我们明早还要入宫向圣上面禀此事,有王爷这句话,我们就好回话了。”

“王爷仁厚!”

锦衣卫说着便让出了路,在一片盛赞中,恭王只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又实在说不出具体的缘由来。

在一人的领路下,恭王与同行的几个侍卫、家奴一路来到胡府的内宅。

今夜胡府里没有一盏灯笼是亮的,目之所及的所有亭台楼阁,都在暗夜中带着模糊不清的深蓝轮廓。

绕过一处水榭,引路的锦衣卫遥指前方的庭院,“就在那里了。”

恭王停下了脚步,身旁的太监则快步上前,脚步轻快地进了院子。

不多时,那小小的庭院里,竟走出了胡老夫人、胡夫人、两个姨娘、还有四五个孩子——恭王一眼认出,为首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胡一书的长子胡律。

这么多的人啊,竟都挤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和茫然,火把的红光映着他们苍白的脸。

内宅的女人们虽然平日里并不参与朝政,但在数次内宫的家宴上与恭王都有一面之缘。有几人认出了不远处的王爷,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但唇齿颤抖间,又无人敢先开口喊出声。

恭王这时上前,先扶住了胡老夫人的手,低低地喊了她一声。

胡老夫人两眼昏花,这时才看清了来人,片刻的发怔之后,眼泪便流了下来,她丢了手杖就要给恭王下跪,恭王两手托住了她,低声道,“一书委托本王来看看……”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胡老夫人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攥着恭王衣袖,久久没有松开。

在几个太监的搀扶下,胡家的八九口人终于在这天的后半夜出了府,上了恭王带来的三辆马车。

临行前,恭王又亲自向锦衣卫询问了几句对胡府的看守处置,无非是一些做好防火防盗的老生常谈,那锦衣卫连连点头,虽是应承了下来,但看起来却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恭王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也为难?”

“倒不是为难,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恭王口吻中有几分不快,“你说就是了。”

“王爷可能有所不知,我们上头换了一批人,接下来的几日许多事情都在交接中,所以这几天里很多地方都人手不足,有些差事办起来可能就会顾及不周全……”

那锦衣卫说到这里,向恭王拱手,“但王爷放心,胡大人这边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耽误,毕竟皇上专门提点过这里要留心,所以卑职等人定当全力以赴……”

恭王只觉得心中一阵波澜。

“换人?”他停下了脚步,“换了什么人?”

那锦衣卫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目光悄然转向恭王,仔细留神着他的眉眼,“原来的指挥使大人、我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蒋三,傍晚被处死在鸩狱了,王爷不知道吗?”

恭王冷哼了一声,迎着对方试探的目光,以一种极为严厉且憎恶的眼神回望,一字一顿地答道,“……你们北镇抚司的事,本王如何知道?”

那锦衣卫被恭王的目光震慑了一下,连忙俯身跪下,“王爷恕罪!是卑职冒失了。”

“……滚。”恭王咬牙答道。

那锦衣卫言辞之中虽有惧意,但动作上却依旧从容,他像平常那样向恭王行了个拱手礼,而后便转身重新回到了胡府门前,面色平静地目送恭王一行人远去。深夜里一声鞭响,三辆已经调转了车头的马车,向着来路缓缓驶归,妇孺们几不可察的哽咽化作最后的悲戚回望,随着马车的转角,这最后的视线到底也是断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母与子

恭王府里,王妃甄氏已经再三检查过了客舍的布置,下人此时来报说王爷已经从胡府返程——那么这会儿应该已经行至路半了。

甄氏对镜又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略作调整之后,吩咐下人同自己一道去正门等候。

走到半路,甄氏抬头看了看堆满云翳的夜空,不知怎的心神竟一时静不下来。

“往这边走吧。”她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指向世子居所的方向。

“王妃想去看看世子吗?”一旁的下人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世子该是睡了。”

“那也去看看。”甄氏低声道。

下人们低声应和,走在前头打灯笼的下人顺着甄氏手指的方向转向。

一行人很快便沉默地来到世子居住的庭院,透过低矮的竹篱,甄氏隐约看见里面还有闪动的烛火——世子果然还没有睡。

大概真的有母子连心这种事吧?

甄氏叹了一声,派人去叫门,结果发现院门竟是半掩着的,院子里也没有半个守夜的人。

甄氏心中涌起不祥,正要闯进去看看,身后忽然飞奔过来一人——正是自幼照顾世子衣食起居的大伴卢豆。

“你半夜不在世子身边侍候,在这里干什么?”甄氏微恼,指着这空荡荡的院落,“人都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世子的吗!”

“回王妃,不是奴婢们玩忽职守,”那太监低着头回话,“世子爷今晚从王爷那里回来之后,就要所有人去王府里抓蛐蛐儿,说是回来的路上听见了有蛐蛐儿叫……”

“荒唐,”甄氏打断道,“这会儿连立夏都没到,哪里来的什么蛐蛐儿?”

“奴婢也这么说,可……可世子爷非要不可,而且不让院子里留任何人伺候,我们不依,世子就拿手脚去撞桌角,我们实在是害怕世子爷伤着了自己呀……”

说着,卢豆抬起头悲悲切切地望着王妃,“所以奴婢就让其他人都去院子里捉蛐蛐儿,自己在这儿守着听动静,万一有什么事儿,奴婢也好照应着……”

甄氏目光里少见地涌起火光,朝着卢大伴的脸就甩去了一巴掌,“混账!”

卢豆愣了片刻,也没半点解释,连忙左右开弓开始自抽耳光,一边打一边哭道,“王妃仔细了手,别为奴婢们伤了指甲……”

甄氏已没了心情再问什么,她怀着忧虑,转身向世子的屋子走去,大伴不敢耽误,忙起身跟在了王妃的身后。

进门绕过屏风,甄氏果然看见世子一个人躺在床上。

“琮儿。”她唤了一声。

少年面向墙面侧卧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甄氏靠近坐在世子的床榻边,“睡了吗?”

世子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又往里挪了挪。

甄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探世子的枕头——脸颊与枕面贴近的地方已是濡湿一片。

……这孩子,竟又是一个人偷偷地哭了。

甄氏颦眉,伸手握住儿子的肩膀,想让他转过来看看自己,世子却如同痉挛似的立刻抽开了肩膀,一个闪身就坐直了。

甄氏觉察到不对,“……是刚才在书房的时候伤着了?”

“……没有。”少年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垂下眸子,“我就是不喜欢有人碰我。”

一旁卢豆委屈地开了口,“回王妃,不仅是今晚王爷打的,前些日子世子练箭练得太狠了,所以……”

“住口!”坐在床榻上的少年脸登时涨红了几分,他揪起手边的枕头朝着卢豆就狠狠砸过去,“我和母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羽绒软枕嘭地一声落在卢豆身上,他抿了抿嘴,顺势接住了。

“去拿些生姜和酒来,还要一把刀和一个碗。”甄氏轻声吩咐道。

卢豆应声退下,不多时就抱着托盘进来,把王妃吩咐要的这些东西都摆在了桌上。

甄氏起身,取刀将两块手掌大小的姜块都切出一道截面,接着把两块姜都丢进了碗中,又往里倒了小半碗酒。

接着,她从书桌上抽出一张宣纸,在烛火里引燃,而后迅速捏着宣纸的一端,将火苗在酒碗里虚晃了一道,整个碗里立刻燃起了青蓝色火焰。

“琮儿,坐过来,让娘看看你背上的伤。”

“我——”世子仍想拒绝。

“陈翊琮。”

甄氏忽然喊了世子的大名,世子本能地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低着头,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和怒气,下床坐到了甄氏身旁。

一旁卢豆适时地端着烛台靠近给王妃照明,世子脱了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和手臂来。

甄氏看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是说只是练箭吗?练箭会伤成这样!?”

世子不答。

一旁卢豆翻眼看了看身边的两位主子,又忍不住道,“王妃不知道,王爷常去骑射场看世子的,有时候世子不当心脱了靶,王爷就……”

话没说完,世子已经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卢豆只得噤了声。

甄氏心疼地望着儿子的背,虽然这些伤并不重,只是将将留下了些淤青,皮肉都还是好的,但这斑斑驳驳的痕迹看得她实在揪心。

“手臂上的血口呢?”甄氏轻声问道,“是今晚弄的?”

“是砚台。”世子低声道,“我今晚走神了,所以没躲开,不过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卢豆又插嘴道,“那砚台边角那么尖,世子爷的衣裳可是都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的呀,不信我把衣服找来给王妃看看——”

世子回过头瞪着卢豆,“你给我出去。”

甄氏有些无奈,轻轻对卢豆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卢豆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奴婢就在门外,主子们有吩咐就喊我。”

随着卢豆从外头把门合上,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得酒精燃起的火焰烧得姜毕毕剥剥,甄氏搬来一个凳子坐在世子身旁。

她熟练地从火焰中徒手捏起了姜块,趁热将它按在世子背后淤青的地方,反复用力揉擦。

“疼吧?忍一忍……”甄氏轻声道,“你背后好几块地方还是青黄色的,一会儿把淤血都散出来,就不疼了。”

世子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死死咬住了自己垂落的长发。

每揉擦一会儿,甄氏便将擦旧的姜面切了,把姜块重新丢进火里去烧,再捡另一块烧热的姜出来接着擦。

没过一会儿,世子就疼得满头大汗,而背上的青黄色伤处,也渐渐转成了大片的紫红色——虽然看起来更加地狰狞了,但疼痛却比先前舒缓了很多。

“娘这些日子太忙了……”甄氏低低地说道,“所以没把琮儿照顾好,是娘的错……”

世子眉心松了松,微微睁开眼睛。

“其实你父王邀过我几次,让我一起去猎场看看,但娘手里绣活儿太重,全都是赶着给你皇爷爷的献礼,实在是不敢耽搁,也不能交给旁的什么人去做……”

世子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甄氏没有听清,但听语调似乎是体谅的话。

“至于你父王……”甄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别记恨他,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所以当得乱七八糟的。”

第一百六十章 留白

酒慢慢烧完了,桌上便剩下一个滚烫的瓷碗和一堆老姜。

甄氏用自己的帕子把世子背上最后的一点酒与姜汁擦净,想去揉揉他的脑袋,但伸出手,却只是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些年来与这对父子的相处,让甄氏明白了许多事。

譬如说与恭王相处时,其实不必作出什么贤良淑德的样子,更不用低眉顺眼做出一副小女儿姿态去讨他的欢心,只要当他是个小孩子,遇事多哄,偶尔在他撒娇时叮咛一两句就够了,那些大道理他自己会去想明白。

而对待世子则正好相反,不仅要收起那副对孩子的宠爱,还要把他当作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既要平视地与他对话,有时甚至要懂得适当地退让和表达理解。只有这样,说出来的话这孩子才听得进去。

想到这里,甄氏忽然在心里笑了。

可能这就是一种矛盾,小孩子只想快点儿长成大人,而成了大人的,又艳羡起小儿不管不顾的天真任性。人永远处在这种矛盾之中。

可惜这个道理,她没法儿和恭王说,否则恭王就失去了在她这里做小孩子的权利。

“早点睡吧。”甄氏轻声道,“你父亲那边我会去和他说的,他……也有他的难处。”

“孩儿知道。”世子抬起头,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戾气,他上前接过甄氏手里的托盘,低声道,“母亲也早点睡,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你父王这会儿应该是从你胡师傅家里回来了,我得去跟着接一下人。”

“胡师傅?”世子微微愣了一下,“他这么晚还来做客吗?”

“不是。你胡师傅北上抗金去了,所以你父亲把他的家人暂时接回府里来安顿……”

“这样……”世子的眼里少见地闪起些光亮,他低声喃喃道,“那我以后就可以常常和胡律一起玩了。”

甄氏眼里掠过些许怜悯,但她只是笑着看了看世子,“那也是明天的事,快去睡吧。”

……

宫中的打更人走完了拂晓里最后的一班岗,建熙帝已经在养心殿里做起了运动。

这是他与仙灵苑那位张神仙学来的一套五禽术,分别模仿虎、鹿、熊、猿、鹤五种飞禽走兽的姿态,每日晨晚各做一遍,可以强身健体,若是天长地久一直坚持下去,则可得长生。

所以建熙帝从来雷打不动地坚持着,没有一日有过间断。

黄崇德从中途出去了一趟,而后又回来,静默地站在一旁等候。

待建熙帝昨晚了最后一个动作,慢慢地恢复了气息,退回到床榻边静坐时,黄崇德已经递来了一条打湿了的帕子,建熙帝今日没有接,黄崇德便自然地伸手帮他擦拭。

“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建熙帝忽然说。

一旁的宫人忽地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道皇上突然又哪里不高兴了,众人的头都压得低了些。

黄崇德手里的动作不慌不忙,仍旧稳健,他眉眼笑了笑,低声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哼了一声,“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吗,你就是?”

黄崇德低声笑道,“奴婢老得太快,不像主子千金之体……不能一辈子服侍在主子身边。”

建熙帝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从某种阴郁和不舍里回过神来。

“给朕梳梳头吧。”

“是。”

两人移步桌前,一旁的宫人已经无声地搬好了椅子,又调整了桌上铜镜的角度。

“你看看你带出来的那些徒子徒孙。竟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建熙帝垂眸,眼中带了些不满,想了片刻又啧了一声,“差远了……”

黄崇德不说话,只是手里的动作更轻了些。

建熙帝望着镜中,“你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回主子,是昨夜在胡一书家当值的锦衣卫过来了。看样子应该是忙了一晚上,还没歇,就先过来回话了。”黄崇德低声道,“在外面候着呢。”

建熙帝沉默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他默不作声地等着黄崇德梳好头,而后便穿着自己厚重的黑色道袍,重新坐回了养心殿里挂着轻纱帐的御座。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某种不可接近的威严,“宣他进来。”

很快,一阵有力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身着飞鱼服的小旗官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殿宇之中,他俯身叩拜,而后便呈上了胡宅完整的布置图与器物书目。

建熙帝在纱帐后面翻阅着这些卷轴,一面听着眼前的小旗官详述昨夜恭王来胡府接人的情形。

听到后来,他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眸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虽然只是一个小旗官,但此人逻辑与详略都把握得极好,他全程脸色凝固。

不像一个人,而像一把刀,

很快,他便说完了昨夜之事,建熙帝这时才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卑职韩冲。”他两手合握,举过头顶,“在赵明恩赵百户手下做事。”

韩冲……建熙帝微微眯了眼睛,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熟悉。

一旁黄崇德躬身上前,“皇上,因为昨夜被蒋三一案牵涉的锦衣卫太多,所以奴婢斗胆,启用了一些先前在太医院参与过相关事宜的人,官阶虽是低了些,但总还是办过一些事情,知道分寸。”

建熙帝这才想起来,就在底下呈上来的,关于太医院学徒与锦衣卫起冲突的那次奏报里,锦衣卫当时的收官似乎就叫“韩冲”。

建熙帝看向王崇德,“那个赵百户呢?”

“昨晚已与蒋三一道伏法了。”黄崇德道,“他和蒋三曾经多次前往胡一书的府邸中,具体的情形已经写在今日的奏报里了,一会儿皇上可以看看。”

建熙帝冷笑了一声,这才转头去看底下的韩冲,“昔日上官被朕斩杀了,你心里怨恨么?”

韩冲的脸色仍旧木然不变,“卑职不知有什么昔日的上官。陛下有任务交给卑职,卑职就去做,如此而已。”

“那你就去接了赵百户的职位吧,”建熙帝道,“他糊涂,你不要和他一样糊涂。”

韩冲叩首谢恩,但脸上也没有多少喜色,仍像先前一样平静。

黄崇德在一旁温声道,“十三太保的位置终于空出了一个,许多人都等着陛下重新甄选新人呢。”

“不选了。”建熙帝的声音带着几分虚渺的冷漠,“蒋三的这个位置从今往后就空着,永远都空着,不必再添新人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夜暴富

这一番奏对像是全然坏了建熙帝一早的好心情,他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偌大的养心殿又只剩他和黄崇德两人。

望着不远处被风吹起的长幔,建熙帝忽然开口,“你昨天说,若是恭王去了胡家,就能说明他心中磊落,和这件事没有牵涉……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黄崇德面不改色,“奴婢还是这样觉得……奴婢也只能这样觉得。”

建熙帝意味深长地看了黄崇德一眼,

片刻之后,他微微挑眉,喃喃道,“也罢,这件事也该到头了。”

……

承乾宫里,柏灵望着青莲递来的单据发出了惊叹,“这么多啊,没算错吗?”

“没错的,奴婢记得真真的,就是四斤二两。”

柏灵心里算了算,一斤等于十六两,四斤就是六十四两……那么林婕妤送来的这一个鸟笼子,便是六十八两黄金。

柏灵轻轻抱过鸟笼,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笑了起来。

林婕妤出手也太阔绰了啊,所谓一夜暴富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师傅们也说了,这个数字只是个预估,只是粗略减去了鸟笼里的一些镀金的铁丝——因为如果都是黄金的话,这个鸟笼就太软了,很容易变形。”青莲一板一眼地道,“如果司药想知道这鸟笼确切的含金数,他们改日可以再测,只是在不破坏这鸟笼的前提下手段会复杂一些,他们最近的工期又比较紧,可能接不了这种活儿……”

青莲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柏灵,感觉她好像并没有在听自己讲话。

青莲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柏司药?”

“你再跑一趟广储司,”柏灵抬头直接说道,“告诉他们,可以把这个鸟笼直接熔了再称,不用费那么多事。”

“啊?”青莲怔了怔,“熔了?可这是林婕妤送来、送来……”

柏灵爱不释手地玩赏着金笼子,“有什么就说什么,别话到一半突然停了。”

但青莲的后半句话还是卡在那里,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这是林婕妤羞辱您的证据呀,这要是熔了……您还怎么去找人来给您主持公道呢?”

柏灵“嗯?”了一声,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林婕妤羞辱我……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是这么说啊……”青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再说下去了,但柏灵既然问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她们说林婕妤送来的是养百灵鸟的笼子,就是在羞辱司药你不过是贵妃养在身边专供观赏取乐的一只鸟雀……”

“哦。”柏灵不为所动,“还有吗?”

青莲又偷偷看了柏灵一眼,见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要发火的迹象,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说道,“唔……她们还说,柏司药你终究还是怕了,不然为什么不像前两次一样把东西都丢出去;还有人说你大概是为了顾全大局,不敢在娘娘不在的时候把事情闹得太僵……对了,还有——”

“好吧,”柏灵沉了沉嘴角,“你不用再讲了,反正你记着,不管外面传的是哪一种说法,你都不用管。现在,你只要拿着鸟笼再去一趟广储司,让他们尽快把鸟笼熔了,这东西我等着急用。”

青莲又呆在那里,“急用?”

柏灵起身,在青莲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先前还觉得这姑娘有点儿装,后来发现她性子大概就是如此——迟钝里带着些许转不过弯的朴实,属于那种如果没有拿到女主剧本,那么在宫斗剧里通常活不过两集的经典炮灰。

和她的相处充满了为难,毕竟她某些欠思量的举动会带来显而易见的麻烦。

但柏灵想了一夜,依旧决定向这个主动接近自己的侍女抛出橄榄枝。

如果一个姑娘看起来天真又执拗,可她又总是做一些过于“聪明”或“巧合”的事情——譬如把握着宫中无人的时机以贵妃的行迹为由过来搭话;譬如在储秀宫来闹事时,恰到好处地跑进东偏殿把自己喊出去——那这多半不是真正的“巧合”

或者这个人的天真和执拗是假的,又或者另有隐情,但不论是哪一种,如果不把她真的放来身边,大概都看不真切。

“这是黄金啊,傻姑娘。”

柏灵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神情,催促着道,“别问这么多了,你快去吧。还有,从出了这东偏殿的门到一会儿你回来,除了和那边的老师傅们交代活计,中间一路上谁和你搭话你都要闭牢嘴巴,不要和任何人说话,懂吗?”

青莲带着疑惑点了点头,又拿着青花布重新把金鸟笼包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出门时刚好与宝鸳撞了个满怀,激起宝鸳一阵惊叫。

青莲才想说对不起,又想起方才柏灵“不准说话”的命令来,只好拼了命地鞠躬后退,然后飞也似地跑出了承乾宫。

“你给我站住!”

听到宝鸳的声音,柏灵站起身将她迎进屋,又替远去的青莲解释了几句。宝鸳原本也没有真的动怒,三言两语便缓和了下来。

柏灵这时才发觉她眼睛布满血丝,还有一些肿胀。

“我来东偏殿睡一会儿,等傍晚了你喊我起来,”宝鸳揉着眼睛说道,“我昨晚熬了一宿,这会儿真是困死了……”

柏灵奇怪地看了看她,“在咸福宫也是你值夜吗?”

“当然不用我值夜了,”宝鸳打了个呵欠,半垂着眼皮走到窗前,左右两只脚互相踩着把鞋脱了,整个人都扑到了床上,“……但娘娘一整晚都不睡,我怎么能去旁边休息呢?况且昨天淑婆婆是真的熬不住了,所以只能是我熬了。”

柏灵若有所思,“所以娘娘昨晚也熬了一宿啊。”

“是啊,而且宁嫔娘娘也一样,两个人就坐在小皇子的摇篮前讲了一整晚的话。”宝鸳已经闭上了眼睛,声音也渐渐变弱,“我真的好久没看到娘娘和谁说那么多的话了……”

柏灵走到床边,俯身给宝鸳捻好被子,就像从前她为自己捻被角一样。

“好好休息吧。”柏灵轻轻地说,“我傍晚喊你。”

……

然而,当宝鸳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这绝不是傍晚。

“柏灵?”她按了按自己的眼睛,“你在吗?”

屋子里黑黢黢的,没有人回答。

外头的侍女听见声音很快走了进来,东偏殿里的灯亮了起来,宫女们缓步上前,“奴婢们侍候宝鸳姐姐更衣……”

“娘娘醒了吗?”宝鸳翻身下床,简单漱了漱口,又拿热毛巾稍稍按了按脸,“现在那边在照看娘娘的人是谁?”

宫人们低声答道,“哦,娘娘专门给您留了话,说她出去一趟,让您不要担心。”

“出去?”宝鸳像是听见了什么奇闻似的,“娘娘去了哪儿?”

“说是去御花园散散心……”

宝鸳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只觉得热血嗡地一下涌上了脑子,“她是自己去的吗?都有什么人跟着?娘娘出去你们怎么不喊我!?”

“宝鸳姐姐别急!”那宫人连忙安抚道,“确实是去散心的,娘娘还带了三五个人一起出的门,对了还有柏司药,柏司药也跟着一并去了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贵妃的决心

夜风已凉。

屈氏与柏灵坐在春鸣湖畔的一处无人长廊上。

两人的脚边放着一张刚刚及膝的矮桌,上面放着新沏的茶水。

一路跟随她们的宫婢站在长廊两端的入口守着,遇到要穿行而过的宫人,便提醒他们绕路——贵妃娘娘正在长廊上散心,不得打扰。

柏灵握着水杯,低头看着水面,屈氏正在一点一点地抛洒鱼食,五彩斑斓的锦鲤从水下聚集,在两人眼前化作一道没有规律但又非常好看的彩色水景。

“也许以后每晚都应该这么出来走走。”屈氏低声说,“免得一直在屋里待着,腿脚都是软的,想站也站不久……你觉得呢?”

“很好啊。”柏灵有些意外之喜,“不过娘娘怎么忽然想到要出门了,发生什么了吗?”

屈氏望向柏灵,“这正是我今晚想和你说的……我想做一件事,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柏灵静静地望向屈氏,示意自己在认真听着。

说到这里,屈氏忽然停了停,“上次咨询的时候,你说过一个感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柏灵声音很轻,“娘娘是指哪一个?”

“你上次说,在和我谈话的时候,好像觉得我母亲、我哥哥就在身边审视着我们的谈话。”屈氏轻声道,“我一直在反复想这句话,然后有了一些……很特别的发现。”

“嗯?”柏灵微微屏息,“是怎样的发现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想法也是在这几天的正念练习里忽然觉察到的。”屈氏笑了笑,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无比荒唐,她看向柏灵,“承乾宫里从来都没有秘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柏灵轻声回答,“娘娘的衣食起居,一举一动,都落在很多人眼里。”

屈氏轻叹一声,往后靠在长廊的柱上。

“……我母亲实在是一个很难取悦的人。”她忽然说道,声音又低了几分,即便是在这无人的长廊,她也一样本能地压低了声线,

柏灵不动声色地应声,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身体亦不自觉地微微向着屈氏的方向倾斜了一点点,专心致志地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是屈氏第一次在谈话中主动提及屈老夫人。

“你已经见过我二哥屈修很多次了。”屈氏平静地看向柏灵,“他是个很讨厌的人吧?”

柏灵想了想,谨慎地开口道,“……他带来的压迫感确实很重。”

屈氏笑起来,“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不要说旁的什么人了,就连淑婆婆有几次都对他颇有微词,私下里骂过几句。我有时候更是恨极了他,但每一次只要我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嗯。”

“在遇到皇上之前,我母亲很少过问我的事。我像男孩子一样爬树、玩水、到泥地里打滚……她也都是不管的,”屈氏轻声道,“那个时候虽然偶尔会有委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目光从来都不肯停在我身上,但当时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我应该跟你讲过的?”

“嗯,娘娘讲过。”柏灵点头道,“你大哥那时常常带你在军营、猎场里巡视。”

“对,所以那时候的烦恼,往往还没等我细想,就被其他事情冲淡了……小孩子啊,都是这样的。”屈氏嘴角浮起笑意,“但我二哥不一样。我母亲当时所有的心力几乎都在我二哥的仕途上。我二哥自己也明白,所谓文治武功,他永远不可能在后者上超过大哥,所以他每天都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如果不是有几次我看不下去了,把他拖出书房,他大概真的就在那时杜绝了一切玩乐。”

“这种滋味,没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屈氏的目光又略转哀愁,“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天底下除了大哥之外,没有人能让我母亲真正笑出来。”

柏灵交叠的手忽然握紧了。

望着贵妃平静的表情,她陡然间也被某种相似的哀愁击中。

“……这真的很让人难过。”柏灵轻声道。

“是啊。”屈氏温声道,“所以入宫以后的那一年里,我不知道有多高兴。本来屈修他那边一直中不了举人,母亲每天在家长吁短叹,所有人脸上都灰蒙蒙的。可我进宫以后事情就不一样了,归宁的时候我娘捧着我的脸几次落了泪,说她从来想不到原来自己命中的女儿是这样的一个贵人。”

柏灵泛起几分带着心疼的笑意,“这也算是赢得了屈老夫人的目光?”

屈氏点头,“虽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但自那之后,母亲确实比先前要更关心我,甚至一见面,望着我,她就忍不住要笑起来。那段时间就像在做梦一样,转眼之间,什么都好了。皇上待我温存,哥哥的仕途也顺利起来……虽然后来一直怀不上龙嗣,惹得他们又一阵紧张,但那也都是后话了。”

屈氏看向柏灵,补充道,“我进宫十一年了,阿拓是我第一个孩子。”

柏灵皱紧了眉,她轻叹了一声,“这些事情……我单是听下来,就已经觉得很心疼了,娘娘。”

屈氏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看向别处,低声道,“不过……都过去了。”

“娘娘先前说的,‘在正念中觉察到’的那个想法,是指什么呢?”

屈氏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最开初的话题还没有讲完,然而思路却已经自然而然地顺流直下,延展到其他地方去了。

但在说了这么多之后,她忽然就明白,先前的那个想法要如何描述。

屈氏低下头,“其实也很简单,在承乾宫里的一举一动,说到底都被其他人看着,所以平日里做事说话前先我都会想一想,这件事传到母亲和哥哥耳朵里他们会怎么想怎么看……久了自然就成了习惯。”

“所以你才会有被审视的感觉吧。”屈氏轻声道,“即便他们已经不在宫中了,却仍然在我心里,成了我自己的牢笼。”

“娘娘今天说的‘没有下定决心的事’,也和这牢笼有关吗。”

“是。”屈氏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又停了下来,“我想也许是下个月,也可能会再晚一些……”

屈氏的声音很慢,像是连自己也对将要说出的话没有什么把握。

“我想把阿拓……重新接回到我身边。”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助人自助

屈氏呢喃似的声音,在柏灵心中激起了涟漪。

柏灵望着屈氏,其实今早宝鸳说起屈氏和宁嫔在咸福宫谈了一整夜之后,柏灵就多少猜到今晚的屈氏会提起小皇子。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如此重要的决定。

“没了那些个整日盯梢的人在身边,这几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我不能只顾我和我的孩子,为了自己就把宁嫔推到那个风口浪尖,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别人的姊妹,不该卷到这些无妄之灾里来。”

屈氏望着水面争食的鱼群,把最后的一点鱼食全部抛洒了下去。

夜色里,柏灵看见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我一直害怕阿拓跟着我也会沦为一颗深宫的棋子,但如果……我不把自己当作棋子,谁又能绕开我,来碰我的阿拓?”

……

回程路上,柏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来访,那是一个因为遭受了失业和妻子出轨离婚的双重打击而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

尽管这确实听起来很惨,但他家境殷实,其名下的存款和不动产带来的收入足以让他余生小康;而另一方面,他相貌英俊,保养得当,身边也从来没有缺少过主动示爱的追求者。

那并不是一个信任心理咨询的人,柏灵记得,当正式咨询开始前,自己询问对方为什么想来做咨询的时候,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说自己只是偶尔看到一些低价咨询的广告,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看看。

而后,大约是在第二次咨询的开始,柏灵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只是暂时不能适应家庭和事业的角色双重破裂,脑海中存在许多不合理思维,像这种情况只要采用认知行为疗法矫正一段时间,就会有显著改善。

然而这场咨询仅仅持续了四周,这个来访就脱落了——在第四次咨询结束以后,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柏灵的咨询室一步。

这种莫名的挫败让柏灵大受打击。。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和来访者共情。”在每周一次的例行督导会上,导师如是说,“如果来访在你这里得不到理解,他当然就要去寻求别处的可能。”

那时柏灵坐在软沙发上,两手撑着膝盖,把脸埋在了掌心,用力地摇了摇头,“但问题是我能帮他解决掉那些让他觉得痛苦的事啊,如果每一个来访都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就不来了,那就算我做得再好,他也——”

“心理咨询在做的,永远是‘助人自助’,柏灵。”

柏灵到现在都记得导师说这句话时,面容是如何地严肃。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用满含疑惑的目光回望。

“你永远不可能比当事人自己更了解他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比他更懂得怎么解决他自己的问题。那些上来就对来访指手画脚、扮演人生导师的咨询师,最后要么被自己的自恋毁掉,要么就是把来访者一起拖到他们自己的深渊里。这样的例子你应该听过很多了,不用我多说什么……不要傲慢。”

“抱歉。”柏灵低下头,但也无心去想这些话的含义,她觉得有些鼻酸,有些颓丧地捂住眼睛,“……总之我把这次咨询搞砸了。”

“如果以第一次咨询来说,其实还好。”导师耸肩,微笑着道,“我第一次做咨询的时候,全程喊错了对方的名字……所以他第二次就不来了。”

柏灵怔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刚刚是在和我共情吗?”

“嗯。”导师点头,沉着嘴角说道,“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有时候会帮助来访者增进对自身行为的领悟,鼓励他们去采取一些行动改变现状。”

柏灵又哭又笑地看向导师,她调整了一会儿自己的呼吸,低声说道,“谢谢你举的这个例子……好吧,它确实让我感觉好多了。”

……

助人自助。

等到柏灵积累了大约2000小时的咨询时长之后,对这四个字她又有了新的理解。

有时候人们最初带到咨询室来的问题,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问题——

比如因为严重的恐惧症而被送来咨询的小女孩,在咨询几个月之后依然不见效果。然而在某次交谈中,柏灵意外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犯病时间其实就是她父母婚姻生活的晴雨表。

每当这对父母因为一些矛盾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小姑娘就会很快出现呼吸困难、呕吐的症状,严重时甚至会直接晕厥。一整个家庭的问题,就这样通过孩子的症状表现出来,又通过孩子的症状重新粘合在一起。

又比如因为男友的暴力倾向而不得不来寻求帮助的少女,在朋友与咨询师的共同支持之下,终于妥善地处理了分手事宜,然而没过几个月,她新找的男朋友依然是一个有着明显暴力倾向的烂人。

当咨询的内容从恋爱转向家庭史,柏灵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她害怕暴力,却又迷恋在暴力结束之后,看着对方抱着自己、痛哭流泪下跪认错时的那种快意——她的原生家庭史太过惨烈,父母的婚姻模式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中,以至于亲密关系中,除了充当一个“拯救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所有的个案差不多都有一个这样的过程。

一开始的问题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每一个症状背后的映射往往深刻而曲折。

然而在这个过程里,咨询师往往不是那个真正的挖掘者,即便有时来访者未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也依然是咨询过程里最重要的引路人。

他们的讲述,他们的灵感,他们的笑和泪……真正指引着整个咨询的走向。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柏灵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每一个来访者在踏进咨询室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打开他们心锁的钥匙,而自己只是那个协助整理线索,帮助探索发现的副手。

当他们快步疾走,自己便跟随左右,当他们止步不前,自己也驻足停留……在这种陪伴和对峙之中,一些改变会悄然发生。

而如何应对这些改变,才是最考验自己身为咨询师功力的地方。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自圆其说

次日一早,贵妃依旧醒得很迟,她像往常一样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

头还是痛,手脚还有一点点微微的发麻,她默默望着头顶的纱帐,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呼吸练习。

不一会儿,宝鸳过来掀开了纱帐,轻声道,“娘娘,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纸和笔呢?”

“您昨晚吩咐要准备的东西,我都备好了。”宝鸳眼睛里有几分狡黠的笑意,“一会儿等你吃了东西,奴婢再以您要开始做正念训练,不能有旁人打扰的借口,把其他宫婢和起居官都请出去,娘娘觉得如何呢?”

贵妃点了点头,她把手伸到眼前。

想着昨晚与柏灵的谈话,贵妃的五指在眼前抓握,松开,再抓握,再松开,如此反复,仿佛在确认自己对这幅身体的控制。

她垂眸道,“以后时间可以定下来……就不用你每天都盯着了。”

“好啊。”宝鸳笑着道,“那就看娘娘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时间给定下来了,我肯定没问题的呀。”

贵妃笑了笑。

在用过早膳之后,宝鸳按贵妃的吩咐,先拆掉了里屋和外屋之间厚厚的两层幕帘,而后又将窗户支起,这才命下人们纷纷退出承乾宫。

贵妃坐在桌前,望着宝鸳为自己铺纸研墨。

“娘娘这是要写什么呢?”

“柏灵说,既然我已经有力气出门了,可以每天写一两句观察日记。”贵妃轻声道。

“日记?”

“说是……每天都记一件伤心的事,先记半个月试试。”

宝鸳研墨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贵妃没有觉察到宝鸳脸上表情的变化,她拿着镇纸,轻轻抚平纸张,低声道,“……柏灵说记录不用很长,只要先写发生了什么,再写这让我感觉到了什么,就可以了。”

宝鸳努了努嘴,小声道,“呸,亏柏灵想的出来,怎么就不让娘娘想点儿开心的事呢?”

贵妃笑着看了宝鸳一眼,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枝细狼毫,思索了片刻,便伏案写了起来。

屈氏的字隽永而工整,宝鸳瞥了一眼,又小声道,“娘娘怎么把字写得那么小呀,到时候把眼睛看花了怎么办,咱们又不缺纸……”

屈氏没有抬头,仍旧靠在桌案上缓慢地写写停停。

“……因为是秘密。”屈氏的衣袖挡在已经写好的部分,“秘密,就是要让别人都看不清才好……”

……

太医院里,在身着红衣的司礼监公公的引路下,柏灵再次踏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以个人的身份前来,而是受秦康的邀请,来太医院进行关于传课事宜的商讨。

一进门,柏灵就看见十几个学徒拥着秦康在院子里等候,她没想到秦康竟会亲自出来迎接,连忙提着衣摆小跑着上前,扶住秦康老爷子的右手。

“秦院使在屋里等就好了,怎么好劳您远迎……”

秦康振声笑起来,“不妨,不妨,反正今日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刚才算着时间,想你应该是快到了,就过来看看。”

两人慢慢地往里走,司礼监的人退在一旁,但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秦康和柏灵。

对这样的目光,柏灵如今已已然渐渐适应了。

比起那些在暗处悄然盯梢的眼线,这些明白跟随的盯梢者要可爱得多。

他们的存在是双向的,一方面提示着你,上位者正在看着你,你要谨言慎行,另一方面也警醒着别人,在你的背后有皇上或是司礼监的指令,不要妄想做什么螳臂当车的无谓阻抗。

进屋后,秦康命人拿来了十几卷文书,从中取出了大约三十来张待填写的长表,文书已经在一旁备好了笔墨,长表中待补充的问题由柏灵口述,再由文书记录,最后两人共同确认,再盖上彼此的印信,收录封存起来。

虽然秦康先前说准备时间大概要一个多月的时候,柏灵就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大工程,但她还是没有想到,就连最初的申报都复杂到如此地步——且这还是在秦康已经替她免去了许多繁琐枝节的情况下。

“其实主要的问题还是,柏司药没有在太医院挂职,所以很多事情就都需要先交个底。”秦康笑了笑,“不像柏奕,前天在大殿上做过了演示,今天下午就可以在太医院做一次小规模的分享……规矩虽然繁琐,但为了方便日后回溯,也只能勉强你,先忍耐一二了。”

“秦院使客气了,不勉强的。事前能把大致的框架和责任都分摊清楚,那之后推进起来就轻快很多,我明白的。”柏灵笑着道,她有几分好奇道,“方才您说柏奕今天下午有分享?”

“对。”秦康捻须而笑,“本来想让他找个时间进明知堂讲习的,但他毕竟还是学徒,身份上实在过不去。我们商量了一下,就简单在西柴房搭了一个讲台,反正兔子也养在那边,取东西也方便。”

“是吗。”柏灵撑着下巴,“具体什么时候?”

“就在午后,他说大家可以吃饭的时候来看看。”秦康答道,“因为平时每个人身上都有活儿,也只有这个时候大部分人能有时间了。”

说到这里,秦康又忍不住笑起来,“基本上前天没有去大殿的大夫都写来了回执,只怕今天中午西柴房是要挤不下了。”

柏灵也笑起来,她转过身,对随自己来的那位公公道,“请问公公,一会儿这里的录入做完之后,我能多待一会儿,把午后柏奕的分享听完再回宫吗?”

“请司药不要为难奴婢。”那太监恭敬地欠身,“黄公公还在等着您今日在太医院的回禀,奴婢不敢耽误的。”

“也是,”柏灵叹了一声,“那公公您看这样行不行,一会儿我们这里结束了之后,您随我一道去一趟西柴房,我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想和家人见一面。”

见那太监似有犹疑之色,柏灵笑道,“而且我也有和传课有关的事情要和柏奕商量,这完全是此行计划之中的事,不算节外生枝。公公也可以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上报,无需做任何隐瞒。”

“既是此行计划之中,那柏司药便不用和奴婢说。”那太监低下头,轻声道,“您自己到时能自圆其说就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避险药单

当完成了这一次的各项手续之后,秦康告诉她,这只是第二批需要校审的材料。

像这样的文件,往后还要再做四批,分别交由不同的下设机构来审阅,全部通过之后才能开始排期。

柏灵算了算,这样下来,真正的开课时间怎么也得等四月中旬,甚至更晚。

“晚一些有晚一些的好处。”

离开仁心楼的时候,秦康这样与她说。

柏灵这才多少意识到,也许排期上秦康有他自己的考量。宫内的园游会也许只够得上让他插手推动这件事,而真正要让人相信自己的手段有效,或许要等见安湖的夜游之后才见分晓。

柏灵谢过了秦康,轻车熟路地往西柴房走去。进院子的时候,父子两人还在搭一会儿要用的工作台。两人都不知道柏灵今天会来,所以相见时都有些惊喜。

柏灵进屋倒了水,端出来和父兄两人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坐着休息。

柏灵看了看父亲和哥哥的脸,便猜到两人这段时间大概很忙,因为他们俩都一直没剪胡子。

柏世钧原本就蓄了须,所以几日不打理看起来也还好些。只是柏奕看起来变化就大了——前日为了觐见草草刮掉的胡青这两日又窜出了一点胡渣出来,让他身上原来的少年感忽然就褪去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青年。

一旁的太监见这几人一直都在闲话家常,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他时不时抬头看天,终是在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向柏灵发出了第一声回程的催促。

“好吧,那就最后看一眼兔子。”柏灵站起身往兔笼的方向走去,回眸望了一眼柏奕。

柏奕放下了手里的茶,也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余光里看见司礼监的那位公公仍站在原地,因为不耐烦而低头玩指甲。

“拿着。”柏灵扶着柏奕的手臂,往他的手心放去一张对折了四次的纸片,“这是黄公公偷偷给我的药单,皇上近年来用过的‘仙药’都在里面,你在验药的时候不要碰。”

柏奕无声地将纸片收进了自己的衣襟之中,某种消沉和不甘心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柏灵再一次敏锐地觉察到了,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展开询问的好时机。

所以她轻轻撞了柏奕一下,示意他不要走神,来看自己的眼睛。

柏奕略略皱眉,“黄公公他为什么——”

“不知道,但他已经这样帮我好几次了。反正不着急,以后总是会知道的吧。”柏灵轻声答道,她望着柏奕,目光里是恳切和叮咛,“你一定要记得,里面的药一样也不要碰。”

“放心。”柏奕轻轻按住了柏灵的手,“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做傻事。”

柏灵笑了笑,低头去看兔子。

“对了,这次见安湖赏花会的时间,应该是在三月二十九到四月一之间,”柏灵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宫里应该是在二十九那天晚上去湖边赏玩,到时候你会去吗?”

“去的,我已经收到帖子了。”柏奕答道,“不过爹说他还是更想在家里歇着,所以我可能就自己去随便逛逛吧,看看灯然后就回家。”

柏灵笑了笑,“也好……那你今年的二十九还要去东林山吗?”

“当然是去的。”柏奕答道,“赏花会不是在晚上吗,我白天去东林山,不耽误。”

“好。”柏灵点头,她直起了腰,再次看向柏奕的眼睛,“那你那天等等我,我会和宫里请一天假,到时和你一起去。”

柏奕愣了一下,“……不用了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动作很快的。”

“用的。”柏灵微微侧头,并不理会柏奕的慌乱,“总之就这么说定了。”

柏奕极轻地叹了一声,他多少明白,这段时间能和柏灵相处的时间太少了,许多事需要说明白,但却一直挪不开空档。

“让你担心了。”柏奕低声道,“那你来定时间吧,我到时候在东城门等你。”

“好……”柏灵还想再说什么,身后的太监已经再一次催促起来,她垂眸看了一眼柏奕的手,“那祝你一会儿分享顺利,我回去了。”

……

这一日的西柴房果然人山人海,除了大部分东边煎药房因为好奇而结伴过来的学徒之外,几乎所有前日没有去乾清宫的御医和医士都来了。尽管也有个别王济悬的拥趸意图捣乱,但他们的提问更像是送来的助攻,柏奕一一解答,引来众人数次的赞叹。

这一次分享比在乾清宫的那次还长了半个时辰,因为秦康建议,既然今日大家都来得这样齐,不如就趁此机会当众介绍一下之后太医院验药的计划。

于是,在这一日的午后,柏奕手下便多了七个新学徒,一方面协助他进行兔子的照顾,另一方面则跟从着学习一些基础解剖。

前段时间的锦衣卫围城大家都还有些心有余悸,可谁能想到,似是一夜之间,柏家父子突然起势。柏世钧升任御医,柏奕则直接开始带新人——这根本不是一个学徒该干的事情。

散场时,人群里有人艳羡,有人自叹,也有一些人目光阴冷,但总归太医院里真是许久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耀眼的后辈了。

柏奕指挥着学徒们收拾桌子,自己去一旁洗了手——这就是没有手套的不便了。

“柏……师傅。”一个学徒用竹篓装着白兔的尸体,“按你的吩咐都收拾过了,这些兔子肉要怎么处理呢?”

“先放墙角,我一会儿拿到外面去集中掩埋。”柏奕低声道,“你们给我准备一袋石灰,我带着走。”

“嗯……对照组的兔子也要埋了吗?”年轻的学徒挠了挠头,他喉咙动了动,指着另一筐竹篓道,“这些毕竟都是没有吃过药的普通兔子哪,您看要不——”

“不要把这些兔子和肉兔混为一谈。”柏奕低声打断了眼前少年的话,“放着吧,怎么处理实验动物以后再说,你们先去和我爹学一学怎么照顾家兔。”

年轻学徒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竹篓里的兔子一眼,只得答道,“……好。”

柏奕一个人坐在了屋檐下面,耳畔是柏世钧和学徒们交代家兔饲养注意事项的声音,他飞快展开了柏灵先前给他递来的字条——上面是用拼音写出来的药材名称,粗略一看大概有二十来种。

“哈哈。”

柏奕笑着将字条对折,重新放回了怀中。

那么今晚就可以和父亲一起,确认下第一批被验的药材清单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浮出水面

又是一日傍晚,屈氏正和郑淑在承乾宫外无人的甬道上缓缓行走。

反反复复的失眠带来了无法遏止的头疼,偏偏屈氏中午还强迫自己多吃了一些东西,结果很快就因为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食道里灼烧的感觉很不好,一整个下午她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在反胃恶心和头疼的双重折磨里慢慢忍耐,直到傍晚时,这感觉才稍稍减轻——便就在这片刻的喘息中,屈氏勉强起身,让郑淑扶着自己出去走走。

身体的状态这样差,她甚至不敢走到御花园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只在承乾宫外走几个来回,吹一吹外面的风,看一看今日夕阳的光景。

而承乾宫里,柏灵和宝鸳两人坐在东偏殿,叫退了所有下人,低声地交谈着。

柏灵将这几日里青莲的几次刻意接近一一与宝鸳说了,宝鸳这才有些恍然。

“这丫头虽然嘴有些笨,但从来不做什么投机的事情,交代她办的事情也是极用心的……”宝鸳微微皱起了眉头,脸上带着几分怀疑,“你怀疑她是林婕妤的人?”

“嗯。”柏灵点头。

宝鸳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像啊,就是个闷头往上爬的小丫头。”

“所以我有个想法,要和宝鸳姐姐商量。”

“嗯,你说。”

柏灵站起身,坐到宝鸳的一侧,低声道,“上次说要回家探亲的那两个婆子,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想请宝鸳姐姐再拨两个宫女给我。”

“这个好说。”宝鸳望着柏灵,“但你这是要干什么?既然我们怀疑她是林婕妤的人,那就直接把她撵出去就好了,不用搞这么多弯弯绕的。万一她真是那边的人,我们这样留在身边,日后哪个地方没防住出了事怎么办?”

“撵出去容易,但也许打草惊蛇之后,只会让其他人藏得更深。”

宝鸳微微怔了一下。

柏灵的意思是……承乾宫里林婕妤的眼线不止一个吗?

“当然这些我都是猜的。”柏灵轻声道,“是或不是,总是还要再等等才能看得清答案。”

……

入夜,青莲被单独传唤到东偏殿内,烛火摇曳,下人们又在屏风后一桶一桶地往木盆里加热水——看起来柏灵今天又要洗澡了。

“青莲来了?”

说着话,柏灵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袖口已经沾湿了,大概是刚才试水温的关系。

“奴婢见过柏司药。”青莲连忙屈膝行礼。

“不用那么紧张,这会儿把你喊过来,就是和你说,往后不用在院子里干粗活儿了,”柏灵轻声道,“我这边缺人手,你从明日起,就到东偏殿来跟我干活儿吧。”

青莲的脸忽地红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磕磕绊绊地俯身而跪,连声谢恩。

柏灵扶她起来,低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跟着我干活儿不会比在外面做清扫轻松。”

柏灵在桌边坐下来,端起茶啜饮了一口,“你来得晚,许多事都不知道,从前也有两个婆子被我点了跟着做事,但后来这两人因为扛不住,都告假到现在都没回来……”

“我不会的。”青莲几乎立刻答道

“……”柏灵看了青莲一会儿,良久才道,“……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满,我还没说是要做什么呢。”

青莲使劲摇头,“司药放心,我能吃苦,不管司药想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做,不会我也可以学。”

“嗯……”

柏灵撑着下巴,忽然被青莲的反应打得有些措手不及,这种高兴不像是假的,如果连这样的诚挚流露也能作假,那她的段位未免也太高了一些?

柏灵的手放在膝盖上,五指轻轻地敲击。

“那第一件事,你现在就考虑一下吧。”柏灵说道,“人手只有你一个是不够的,至少要两人。”

“诶……”青莲眨了眨眼睛,“是要奴婢推荐一个人选吗?”

“对。”柏灵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觉得身边哪些人比较合适?”

青莲认真想了许久,依次说出了三人的名字,柏灵分别问了缘由,大约都是“做事认真”“心很细”之类的夸赞。

柏灵将这些名字都默默记在了心里,这么多人的话……想做局也不容易呢。

青莲望着柏灵微微有些漠然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慌张起来。每一个名字,柏灵听完了都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是自己推荐的这些人都入不了柏司药的眼吗?

东偏殿里的其他宫人渐渐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人临走时,轻声提示了一句柏灵,水已经备好,司药如果要沐浴还请抓紧,一会儿水该凉了。

柏灵应声起身,转身去衣柜里拿换洗的衣物。

“好了,你也下去吧。”柏灵头也不回地道。

青莲皱紧了眉,却跪在那里没有动。

“怎么,还有别的事?”

“嗯……”青莲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脑袋,“其实还有一个人,奴婢觉得是比刚才的那几个都要合适的,但……”

见青莲不再说下去,柏灵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有顾虑?”

青莲咬唇,又一次点了点头。

“谁啊。”柏灵悄然将手里的衣物放在了一旁。

“是奴婢先前在甲字库做工的时候认识的姐姐,叫胭脂。”青莲小声地说,“她之前说过不想给自己多揽活儿,所以奴婢就没有说,但胭脂姐非常有主意,遇到事情也通透,我在宫里好多事都不懂,拿不准的时候总要问过她才知道……”

“你之前……”柏灵刚想开口问她,先前几次接近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个胭脂的主意。但一想到这丫头语气中对胭脂满是敬仰与信赖,若是自己问得太细,只怕等她转头回去,就要被套话了。

“之前什么?”青莲已经抬头问道。

“……你之前在甲字库待过啊。”

青莲怔了一下,没想到柏灵听到的重点竟然是这个,她茫茫然地点头,“奴婢在甲字库待了一年半,也是在扫院子。”

“我听说甲字库里,存着天下最好的布匹和颜料,你在那边待了一年半,不会一直都只是在扫院子吧?”

青莲又红了脸,低头轻声道,“库房里头……只有上头的人才能进得去,奴婢、奴婢……”

“好吧,不说这个了。”柏灵挥了挥手,“你推荐的这四个人,你今天回去都问问她们的意思,有意来试试看的,明早卯时到院子里等我。”

“好嘞!”青莲连忙磕头,而后又有些拿不准,“……胭脂姐那边,我也要去问吗?”

柏灵笑了笑,“当然。”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好一个还击

次日一早,当柏灵背着纸笔和话本推开东偏殿的门时,除了日常出来点卯的那些侍女,她看见院子边缘那里还站了人——包括青莲在内,一共有五位。

两个和郑淑差不多大的婆子,一个和青莲差不多大的姑娘,还有一个看起来和宝鸳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即便不以年龄来做排除法,柏灵大概也会在看到这少女的第一眼,想起“胭脂”这个名字。

不知道算不算邻人疑斧,柏灵只觉得一眼望去,就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了些许林婕妤的味道。

“见过柏司药。”几人同时恭敬道。

“怎么都来了?”柏灵浅笑,轻声问道,“总不至于是都想来跟我干活儿吧?”

“哪里哪里,我们倒是想……”一个婆子看着柏灵,把尴尬和为难写在脸上,“……就是怕自己,没那个福分。”

“两位婆婆怎么称呼呢?”

“我姓蒋,她姓赵,我们跟着娘娘已经好几年啦,主要负责打理地窖和院子里的草木,偶尔咱们宫里自己的小厨房开开火儿,也归我们管。”她流利地答道,见柏灵方才说话客气,这会儿听她说话也听得认真,没有半点要恼火摔脸的意思,她便壮着胆子,接着道,“司药,昨晚青莲把事情都和我们说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怪我昨晚没有问清,我若是知道两位婆婆已经是这个年纪,一定不会考虑让你们过来。”

“哎!”两人彼此相看一眼,都由衷地叹了一声,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的推辞,此刻看起来似乎全然用不上了——毕竟屈老夫人送来的那两个婆子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她们就是再想不开,也不会主动往柏灵的刀口上撞。

“两位去忙吧。”柏灵笑着摆摆手。

五人只剩下三人。

“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初兰。”、“胭脂。”两人同时答道。

初兰低着头绞着袖子,身后的胭脂则面带笑意地直接望柏灵这边看来。

“那你们的答复是?”

“愿意。”两人同时答道。胭脂声音大些,初兰声音小些——后者是如此地胆小,竟连柏灵的眼睛都不敢看。

柏灵的目光越过初兰,看向胭脂,“我记得昨晚青莲说过,你不愿意给自己多揽活儿……为什么现在又愿意了呢?”

胭脂轻叹了一声,她比柏灵高出一肩,此刻正努力以表情上的恭谦来弥补自己居高临下的视线。

“司药快别打趣奴婢了,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昨晚我已经和青莲解释过了。”

“是的,柏司药。”青莲微红着脸,“我……我不大会说话。”

柏灵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地考虑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那暂时就你们仨一块儿好了,我晚上回来会和宝鸳姐姐说这件事。如果中途我觉得谁不合适,那就到时候再作剔除。”

三人看起来都有些惊讶——没想到柏灵竟是这样就答应了,他们原都以为会有什么接连的问询或是技艺的展示……

“一会儿等宝鸳起了,你去找她要一份佛经。”柏灵轻声对青莲道,“你今明两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它们背下来。”

“佛经……”青莲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而后又用力咬住了唇,低低地答了一声,“好。”

柏灵又看向胭脂和初兰,“至于你们,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了以后,替我出去跑一趟。”

“是。”两人同时点头欠身,“司药想让我们干什么?”

“三件事。”柏灵依次伸出手指,“第一,去内务府广储司的银库,找齐师傅取四十两黄金,一会儿我会把盖了我印信的单据给你们。”

“广储司银库齐师傅、十六两黄金……”

两人在心中默默念着。

“第二,也是内务府广储司,我昨日派人去银作和皮作订了两套现成的首饰和皮具,你们从齐师傅那边取了钱就直接帮我把首饰和皮具取了。”

胭脂和初兰都点了点头,很快在心中记下。

“第三,拿了东西之后,除了其中一盒用红绸包住的首饰,其他全都送来承乾宫东偏殿。放在桌上就行。”

“那盒包着红绸的首饰是要……?”

柏灵的目光扫了胭脂与初兰一眼,低声道,“你们送去储秀宫,告诉林婕妤,这是我对她上次馈赠的回礼。多亏她的赏赐,否则我多少年也攒不下一套见安湖赏花会的行头。”

胭脂先是一怔,而后便很快反应了过来——

好一个还击!

“要是做不了,现在退出就是了。”柏灵温柔地笑了笑,“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自己去。”

“我们去。”胭脂浅笑着低头欠身,“柏司药应该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处理吧,这种跑腿儿的小活儿,交给我们就是了。”

“谢了。”柏灵说着便解开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从中拿出一张盖着密密麻麻红戳的纸笺,递到了胭脂手中,“我今天还要去御花园,继续为娘娘祈香呢。”

……

出了承乾宫的门,柏灵再一次向着御花园启程,每日的晨曦光景,几乎是宫人们最忙的时候。休息了一夜的主子们就要醒来,她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柏灵穿行在这些人之间,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穿过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河流。

不知道林婕妤收到那一对手镯和一对脚镯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

柏灵嘴角浮起些许不易觉察的轻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御花园里的玉兰和海棠已经快要过了花期,浅桃和虞美人一同盛放,往昔柏灵坐着的位置落满了粉白相间的花瓣,风吹过时,又是一片落英缤纷。

一片海棠花飘飘转转,最后覆在了柏灵的前额。

她取下花瓣,望着这假山后无人观赏的落花,忽地就想起《红楼梦》里黛玉葬花的那一幕来。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柏灵忽地莞尔,指尖轻动,那一片海棠花瓣又随风而去。

等她再回转过身,假山下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柏灵微微侧头,“你又来啦。”

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下的长谈

今天的世子穿着一身新制的黑色道服,看起来如同前几日建熙帝身上那一身黑袍的缩小版。

不同的是,世子的这一身衣服上,绣满了用金线编压的工整小字,看起来像是某种真言。

“嗯,我刚好路过这附近,就来看看你今天在不在。”他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皱眉说道,“你今天又是来这儿偷懒的吗?”

“差不多吧。”柏灵答道。

世子双手抱怀,背靠假山,看着柏灵在自己面前旁若无人地席地而坐——小桌、纸笔、话本……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好,然后抬眸看向自己。

“程大人今天有什么事呢?”

世子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你会给人补心。”

柏灵一下没听清,反问了一句,“什么?”

“补心。”世子上前几步,坐到柏灵的对面,“不然贵妃的病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气色,你肯定是用了些什么手段吧。”

“世……侍卫大人如果好奇,留心太医院下个月太医院的讲学排班就是了。”柏灵轻声道,“那时候——”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法子。”世子直接打断道,“我等不到下个月了,他那个样子我很担心。”

柏灵沉眸,“……那你说说看,我也不一定能有办法。”

世子几步上前,在柏灵的面前坐了下来,“我这个朋友年龄和我差不多,但因为家里遭逢了一些变故,一夜之间两鬓的头发竟是直接白了。我们也找了一些太医到家里瞧,都说是忧思过度导致的,只能调养,留了些安神的方子,根本没用。”

柏灵没有说话,轻轻“嗯”了一声。

“他父亲近日无端……离京,家宅也莫名回不去了,一家老小只能暂时借住在别人家里……”

世子一面说,一面抹去了胡律的身份。

自从胡一书领了圣命北上,胡家被抄之后,胡家的长子胡律几乎变了个人。过去整日与自己嬉笑玩闹的同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终日咬紧牙关,憔悴惶恐的少年。

他亲自送去的锦衣、金银、小食……全都被退了回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昔日私下里会揽着自己肩膀喊“兄弟”的胡律,突然间恭恭敬敬地向自己鞠躬,像一块枯死的朽木一样说出“谢世子赏赐”的话。

柏灵虽然并不知道世子讲述的是谁,但她一样听得唏嘘。

倘若月初柏世钧被召面圣的那天,她和柏奕两人没有进宫,大概如今自己的一家也已成了这平京城里的一户夜哭人。

建熙帝就像一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雄狮,他冷冷地看着眼下的一切,平日里似是真的垂衣裳而天下治,但只要想想近日北镇抚司里的血腥清洗就会明白,他从来没有一刻放松过手中的权柄。

“程大人想问什么呢?”柏灵轻声问道。

“怎么才能让他赶紧好起来?”世子撑着膝盖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我不想再看到他这样难过下去了,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和他一起扛就是了——”

“您扛不了。”柏灵低声道。

世子有些意外地抬眸,“你说什么?”

“您扛不了。”柏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语气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分物伤其类的伤感,但很快,柏灵又恢复了先前的浅笑,“程大人既然是侍卫出身,想必受过不少伤,也挨过不少打吧。”

“……你什么意思?”

“别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柏灵垂眸望着世子左手指节上的茧,“我只是想告诉程大人,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可能被分担的。皮开肉绽的时候,就算身边有人说了再好听的话,给了再喜欢的东西,痛的地方还是在痛,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真的把这些痛苦分走,也没有人能真的替他承担,他只能自己扛。”

见柏灵并不慌忙的样子,世子压住了心底陡然升起一股火气,“那你的意思,那我就在一边看着,什么都不做吗?他这样继续颓丧下去有什么用?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耳熟。

也许是郑淑,也许是宝鸳,抑或是其他什么人也问过。

柏灵忽然有些感叹,似乎每个人都意识不到,当他们迫切地想要安慰一个伤心的朋友时,他们实际在做的,其实是在安慰慌张的自己。

所以他们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否则就会被自己心中暴起的焦虑折磨。

又一阵风吹过来,枝头的海棠纷纷落在柏灵和世子的肩头。

“如果你要以‘有用’来衡量安慰这件事,那你的安慰就不仅没用,而且很有可能会带去二次伤害。”

世子皱起了眉,“我不明白……”

“其实听刚才程大人的讲述,我猜想你的这位朋友正在经历的可能是他从降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低谷。”柏灵缓缓道,“人在遭受灭顶之灾的时候,你还要他从容不迫,面色如常吗?能真的做到这样心如止水的境界固然可敬,但普通人哪个不是辗转难眠,惶惶不可终日呢。”

“但要是再这样下去——”

“当然,如果你要问我,怎么才能让他最终一家平安,我不懂的。但我知道,如果你希望他对你敞开心扉,你只能先承认自己在抚平他痛苦这件事上,其实很无能。”

说着,柏灵抬头望向世子,“也请程大人扪心自问,你真的懂‘有家不能回’、‘家人被迫离散也许终生不复相见’……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

两人之间一时沉寂,又只有阵阵风声。

一时之间,世子忽然有豁然开朗之感。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怎么做。

“程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柏灵垂眸笑了笑,“你天资过人,这种事不会想不明白的。”

世子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虽然眼前的少女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一些,但每次和她说话,都好像是在被长辈温柔地规劝——他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熟悉,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但总之,这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一百六十九章 一瞬的恍神

恭王府里,甄氏已经坐在院中,手边是新泡的花茶,微红的茶面上浮着几颗小小的干花苞。

甄氏把杯子端起又放下,端起又放下,目光一直望着眼前不远的院门。

“世子和王爷还没有从宫里回来吗?”甄氏似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着,“给皇上守经应该到寅时就结束了吧。”

“回王妃,”一旁的婢女轻声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上特意叮嘱了,让世子和王爷守经之后不要相见,各自找旁人不知的地方静坐片刻。否则两人身上的仙力相激,容易伤了身体。”

王妃没有作任何评论,只是继续静静望着院子的方向。

但那里迟迟没有出现丈夫或儿子的身影。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终是站起身,“算了,不等了,今天还要去给王爷和世子续长生灯,不能错过了时辰……车马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的。”侍女在一旁立刻答道。

王妃凝神思量了片刻,对一旁的侍女道,“小晴,你今天就不必陪我一道去东林寺了,有些话我本来想等世子回来亲自和他说,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你替我传个话吧。”

“好叻,王妃请说。”

王妃轻叹了一声,“头一件事,是让他最近不要老往福安苑里跑,更不要想着带胡律出去散心……他们一家现在是惊弓之鸟,在宫里的意思还没有明朗之前,就放他们在府里好好躲一躲,别再出去抛头露面了。”

小晴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第二件,等他回来以后,就让他尽快去一趟西市,我估计锦衣卫这次抄了家,下人们应该还是放在那一带重新买卖,若是能买回来几个从前侍奉过胡家老夫人、夫人的,那就再好不过。”

小晴想了想,“这何必等世子爷回来,奴婢现在就派下人去西市——”

“不可,不可,这件事只能让世子自己来做。”王妃看着小晴,“胡家人是皇上亲自下的罚,王爷连夜去接人回府已经算是小驳了皇上的面子,在这种小事上王爷就不能再做体贴。世子年纪小,重情谊,又是和胡律一起长大的,只有他亲自去做,才不会落什么把柄。”

小晴这才恍然大悟。

王妃叹了一声,“让他自己去吧,不然这两天他也要被憋坏了。”

“奴婢明白了。”

“……你私下里再去和福安苑的那些丫头婆子叮咛几句,这一家人是我王府的座上宾,不能有丝毫怠慢。若是有谁在暗地里不把他们当主子,你也盯着处理。”

“王妃放心,奴婢懂的。”

“我再想想……”甄氏抬眸,略略颦眉地望着前方的地面出神,良久才道,“嗯,该是没什么别的了”

她轻轻抿唇。

最近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平白无故地便心神不宁起来。

到底是怎么了呢…?

……

“我差不多要走了。”御花园里,世子抬眸看了眼天色,心里稍稍估摸着一下时辰,“总之……今天谢谢你。”

柏灵莞尔,欣然地接受了世子的道谢。

世子望着眼前坐在落花里的女孩子,先前没有留意到,现在却发现了——她的表情也总是云淡风轻的,和那些拘谨的小家碧玉,又或是蛮横的世家女都不一样,这种神情让人想起质地温润的玉石,静水深流的暗溪……又或是其他什么能让人觉得心情平缓的东西。

“程大人?”柏灵见他望着自己有些出神,轻轻喊了一句。

世子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险些为这女孩子的笑而恍了神。

他立即皱紧了眉。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拍落了肩上的花瓣,“那么,再会。”

“再会。”

他转身朝假山外走去。

“对了。”行至半路,世子忽然半转过身,认真地看向柏灵,“上次和你说的话,你不要忘了。”

“什么?”

“见安湖赏花会那晚别落单。”

他说这话的口吻意味深长,望着柏灵的目光也带着与先前不同的冷静和警醒。

柏灵微微眯起了眼睛,点了点头,而后目送世子远去。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落单是肯定不会落单的,但世子三番两次地提起这件事,反而让她有些好奇——要是真的落了单,到底会怎样?

那也只有到时才知道了。

这一日,柏灵再次在御花园写下了前几日与贵妃的咨询记录,而后的时间里她则全部拿来看话本,终于在天黑之前将十四送来的另一本书扫了个大概。

一整日里,除了清晨世子的造访外,均是无人叨扰。柏灵一人独坐,觉得自己像一块充满了电的电池,就连当晚回承乾宫的路上,也忍不住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柏司药。”身后忽然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柏灵转过身,才发现是胭脂和初兰。

初兰已经小跑着朝柏灵这边过来,胭脂则加快了节奏,仍不失风度地款步而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柏灵看了看她们身后的方向,有些怀疑地问道,“不会是刚从储秀宫回来吧?”

“是……”初兰擦了擦额角的汗,用带着些许慌张的声音答道,“上午在广储司耽误了一会儿,所以我们去储秀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林婕妤不在宫里。”

“这样啊。”柏灵点了点头,“那回礼都送了吗?”

“司药这个大可放心,礼我们肯定是送到了才回来的。”胭脂此时已经站在了初兰的身后,“只是一直等到傍晚,林婕妤也没有回来,她宫里的人也不肯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这样可以吗?”初兰带着几分畏惧的眼神看向柏灵。

“可以啊。”柏灵望着初兰,眨了眨眼睛,“……我早上又没说非要你们当面给她,东西送到了就行。”

胭脂略略挑眉,轻轻撞了一下初兰的肩膀,“我说了吧?”

初兰如遇大赦地叹了口气,“……那就好,我、我还一直怕司药会不高兴。”

“赶紧回去歇歇吧,换身衣服再吃饭。”柏灵轻轻拨了一下初兰皱起的衣领,“今天辛苦了。”

初兰有些受宠若惊地梗住了脖子,柏灵一笑,只得收回了手,和她们一道慢慢往回走。

“你们都是哪里人啊?”柏灵目视前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初兰望了望柏灵,低声答道,“奴婢是徽州府贺县人士。”

“徽州啊,那感觉不远。”柏灵看向胭脂,“你呢?”

胭脂笑了笑,“奴婢家在涿州府坞城临厦县……一个小地方,柏司药大概没有听过。”

柏灵微怔,随即笑道,“真是巧了,我知道这个地方呢。”

第一百七十章 所谓回礼

“是吗?”胭脂看起来也有些意外,“柏司药是从哪里知道的?”

“以前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们讲过临厦七雄抗击金贼的故事,”柏灵揉了揉鼻子,带着几分感叹地说道,“我听说涿州离这里足有千里之遥,但自从打仗之后,许多人便举家南迁了,胭脂家也是因此来的平京吗?”

“不是。”胭脂浅笑,“奴婢的家人都还在临厦,因为家父是临厦县的驿丞,奴婢是七年前各州府大选秀女的时候进宫的。”

“令尊现在还在做译丞吗?”

“是呢。”胭脂望向柏灵的眼睛,目光里丝毫没有闪避或迟疑,“每隔几个月奴婢都会写信托人带回去,他们也会回复给我说些家里的事情。奴婢思乡的时候,就靠这些家书撑着了。”

“真好啊,”一旁初兰忍不住叹了一声,羡慕地看向胭脂,“能和家里人鸿雁报平安……”

“你要是想写信,也可以写啊。”柏灵望着初兰,“这应该是统一归敬事房的公公们管?”

初兰张开口,又有些欲言又止地咬住了唇,最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总之……确实会有点难啦。”

几人说笑着往回走。

一路上,柏灵的余光一直留心着胭脂那边。

家在临厦,父亲是驿馆的驿丞,且还一直与家人有书信来往。

涿州虽远,但如果有心人要查,在信息如此详细的情况下,肯定能很快确认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驿丞虽然只是个小吏,但到底有文书可查,姓甚名谁,家中人口几何……都造假不得。

倘若胭脂要伪造身份,何必要大费周章做一个留着把柄的假壳。

但倘若这身份是真的,那么胭脂也和宝鸳一样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

她原先又和青莲一样在甲字库做工,和林婕妤之间又哪里会有什么交集……?

想到这里,柏灵一时竟觉得有些费解起来,但不论如何,都得先验一验她和其他两人各自的身份,再看看情况了。

……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

储秀宫里的灯渐渐亮了起来,先前已有人来传报,说林婕妤已经回了宫,这会儿竹辇估计是已经过了春华门。宫女们低着头站在院子里,等候着婕妤的归来。

外头传来一阵轻稳的碎步,然后是竹辇轻轻落地的声音,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望向宫门。

金枝扶着林婕妤从外头进来。

林婕妤脖子上的香汗粘着几缕发丝,桃红的嘴唇微微起皮,眼神也不像往常一般柔媚里带着锐利,竟是一副少见的憔悴模样。

她一进屋就坐了下来,金枝已经给她备下了凉茶,一旁几人正轻轻摇扇。

喝了茶,林婕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了过来。

金枝接过一旁婢女手中的罗扇,“娘娘今日进香真是辛苦了。”

“还不是为了皇上。”林婕妤脸上又露出了一贯的淡漠笑意。

若是真的计较起来,她的体力并不差,毕竟有歌舞的底子在那里,论耐力,只怕是男子也未必能比得过她。

但这几日东林寺翻修,原先上山的大路被封死,只剩下四条可供香客单人徒步的山道。

林婕妤这几年上上下下东林寺很多回了,每次去都是乘着肩舆走大路上去的,也不觉得有多远,遂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哪里知道真的走到了小山路上,才发觉攀登是如此艰难。

林婕妤懒得说话,皱着眉头摆了摆手,金枝立刻住了口,目光示意后面的宫人赶紧把开胃的小菜拿过来。

“都拿走,不吃。”林婕妤头也不回地说道。

金枝目光又是一瞪,几个端了盘子过来的宫人便又匆匆退下。

坐了许久,林婕妤站起身往床榻走去,她随意地脱去了自己地外袍丢在地上,身后的宫人则无声无息地上前将衣服捡起收好。

忽地,林婕妤微微颦眉,似是觉察到哪里不大对劲,又原路退回厅堂。

“这红绸盒子里装的什么?”林婕妤指着矮几上的东西问道。

金枝立即皱紧了眉,低低呵斥道,“这东西怎么还放在这里?不是说了丢到外头去吗?”

林婕妤挑起眉,望向金枝。

“哦,这是承乾宫的那位司药送来的回礼。”金枝连忙答道。

“回礼?”林婕妤微微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哼笑,“不是说这位柏司药家中清贫得很,这会儿还能回上礼了。”

金枝喉咙动了动,脸色微微有些尴尬,她低着头道,“有件事还没和娘娘说,娘娘听了别生气……”

“嗯?”林婕妤饶有兴致地转过头。

“柏灵那丫头,竟是把娘娘送的金笼子拿去广储司给重熔了……全都换成了金锭和银锭。”

金枝的话说得有些艰难,她几乎是一边说,一边去看林婕妤的脸色。

果然,林婕妤神情微微凝结,但她随即又笑起来,似是听了什么非常有趣的宫廷秘事一般。

“怪不得呢,所以她才有钱给本宫置办回礼啊。”林婕妤望着木盒,问道,“那这里头都装了什么?”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娘娘今日一整天都在外头,奴婢不敢擅作主张拆开看。”金枝看着身旁的林婕妤,“娘娘要是不喜欢,奴婢现在就把这东西拿出去丢了,免得里头的东西脏了娘娘的眼睛。”

“别。”林婕妤上前轻轻抚了抚红绸绑起的绸花,“现在就打开看看,本宫倒想知道她到底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在林婕妤的吩咐下,几个宫人上前将木盒拿起放在了桌上,而后解开了绑在木盒上的红绸,又打开木盒四个侧面的铜扣。

金枝小心地扶着木盒的边沿,将它的盒盖缓缓抽起。

烛火之下,只见盒子中央用锦缎和棉花填充的底座上,放着的四个金镯子和两条金链。

金饰被打磨得极为光洁,映着灯火熠熠生辉。

林婕妤微微皱眉,伸手挑起了金链,拿在手中轻轻地摩挲。

“就这些了?”她轻声问道。

“是。”金枝点点头。

望着礼盒,林婕妤带着几分迷离的微笑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眉间忽地动了动,随手将手里的链子丢回了盒中,声音低低地笑起来。

——好嘛,自己送去了一个金丝笼,柏灵便送回了一对金镣铐。

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还击得如此直白,一点情面也不给。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寒意,但脸上却笑得更甜。

金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原先只觉得柏灵拿着用金丝笼换来的金银来回礼是种挑衅,可如今看林婕妤的表情,这些东西本身似乎还有门道。

“好一个柏灵,柏司药。”林婕妤缓缓地说道。

“娘娘要是不喜欢,奴婢现在就把这首饰扔到承乾宫门口去。”金枝在一旁轻声说道。

林婕妤轻轻瞥了金枝一眼,扬起的嘴角带起几分讥讽的笑意,“本宫如何不喜欢?先好好收着,之后有用。”

金枝愣了一会儿,良久才答了一声“是”,低下头上前收拾。

……

“阿嚏!”站在院子里乘凉的柏灵忽然打了个喷嚏。

“夜里起风了,小心着凉!”

柏灵转过头,看见宝鸳不知什么时候从正殿里出来了,正对自己说话,她笑了笑,“没关系的,我还好,可能是我爹想我了吧。”

“别在那儿贫嘴了,快过来,娘娘让我来喊你进屋呢。”宝鸳佯作微怒的样子,眼里却又忍不住笑意,她朝着柏灵挥挥手,“下午内务府把这次见安湖畔的赏花舆图做好送来了,娘娘等你一起来看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定亲了吗?

柏灵跟着宝鸳进了正殿,只见原先屈贵妃卧房里的桌椅都被移到了一边,偌大的地面上此刻铺满了展开的舆图与图册。

柏灵歪着头看了看,正中间最大的那一张应该是见安湖的地形图,墨笔勾勒出了湖畔东南岸的轮廓,山川、溪流、深潭、岛屿,还有行宫、回廊、草庐和瑶台……每一处地理位置都用工整的小楷在地图上被标注了出来,为了方便查看还加上了虚线描绘的边框。

在这些标注的地名下面,用更细一些的笔墨做了批注,大约是用三两句话对此地的陈设、位置、景观做一些介绍。

屈氏坐在新铺的地毯上,一面听郑淑专属内务府那边的消息,一面低头翻阅手中的图册——那图册里多是些衣服与首饰的样式,屈氏遇到喜欢的,就拿手边的笔在上面轻轻画一个圈,再交给郑淑整理。

“娘娘。”柏灵微微屈膝,目光温和地与郑淑打了招呼,宝鸳这时已经给柏灵拿来了垫坐的小方毯和羽毛枕,示意她不用拘束,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就好。

“淑婆婆不坐吗?”柏灵抬头望了一眼一直站在屈氏身旁的郑淑。

郑淑摇头,“人老了,这样坐着腰反而受不了,我在这儿站着就行了。”

宝鸳在一旁哼笑了一声,“淑婆婆哪里是腰受不了,是看着我们这样没规没矩的,才受不了吧?”

郑淑皱眉,笑瞪了宝鸳一眼,但她毕竟还是闲不住,又快步去外头去接婢女们新沏的热茶。

柏灵望着地上的舆图,忍不住感叹,“见安湖东南一带一直都是封禁之地,之前也听人说过圣上在里头修园子,没想到这里头的亭台楼榭会这么多……”

“这一带从建熙二十四年就开始修了。”屈氏抬眸看了柏灵一眼,温声说道,“大部分的工期去年就已经结束了,所以皇上才会动要把今年的赏花会放在这里办的念头。”

“是啊,这些东西都已经是现成的了。不然圣上三月初忽然改主意要出宫,就算贾遇春有三头六臂他也忙活不过来呀。”宝鸳在一旁哧哧笑道,她直起腰,伸手指着舆图中的一处岛屿,“娘娘,你今年还要去这儿放生锦鲤吗?”

“好啊。”屈氏垂眸答道,“就是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力气,先备着,实在不行就你们替我去吧……”

宝鸳带着调侃的目光看向柏灵。

柏灵则面带疑惑地回望。

郑淑此时端着茶进来,一杯一杯地放在贵妃和宝鸳柏灵的面前。

“这次赏花会地方虽然大了,但比起前几次,需要我们作准备的事情反而少了。咱们也就是去凑个热闹,先是在瑶台上看烟火和歌舞,之后再和圣上一道登船游湖,皇上也念着娘娘的身体,途中但凡累了,就近找行宫或是庭院歇息就行,不必勉强撑完全程。”

“皇上真体贴咱们娘娘!”宝鸳吹了吹手中的热茶,笑着说道。

“是啊。”郑淑也忍不住笑,她指着舆图上特意用朱笔标记出的圆圈,“咱们把这些位置都记下,到时候便不会慌忙。”

柏灵点头,忽然看见在整张舆图的最下方,有一处被红色的叉布满的椭圆色块。

看起来像个小小的池塘,但又不像其他池塘一样画着墨色的波纹,她益发好奇起来,伸手指向舆图,抬头问道,“淑婆婆,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看……”郑淑眯着眼睛靠近,看着想了一会儿,“哦,是蛟龙池。”

“蛟龙?”柏灵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不是神话里才有的东西吗?

“就是鳄鱼呀。”宝鸳在一旁补充道,“我听人说是特意从见安江下游运过来的,咱们皇上喜欢这些长寿的祥瑞,贾公公就专门讨了这彩头。”

“是吗……”柏灵望着那片画满了红叉的区域,不知怎么,心里微微觉得不祥。

郑淑接着又说了许多当日要留心的细节,柏灵和宝鸳安心听着,不时询问几句,确认无虞之后柏灵与宝鸳又分别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职责,如此,郑淑才真正放心下来。

“对了,娘娘,”柏灵忽然想起柏奕的事情来,她望向屈氏,“二十九那日的白天,我想请假,等傍晚的时候直接去见安湖等您,不知道是否可以。”

郑淑愣了一会儿,皱眉叹道,“这话你要早说呀。”

“抱歉淑婆婆,我刚刚才想起来。”柏灵双手合十,有些歉疚地看向郑淑,“方才婆婆说的那些安排,应该都是入夜之后的了……我一定准时回来,不会耽误正事。”

“你要去做什么?”宝鸳问道。

“那天是……一个故人离开的日子。”柏灵故意含混不清地答道,轻声道,“所以……”

屈氏忽然抬起头来,“晚上的赏花会,你哥哥也会去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他和我爹都收到了帖子。”

屈氏垂眸一笑,“那你们就好好去逛一逛吧……这样的一次盛会,还是以旁观的姿态参与更值得一些。本宫放你一整日的假,好不好……?”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向屈氏道谢。

一旁宝鸳歪头笑着,“那你傍晚到了见安湖,也得先来瑶台找我一趟。上次游园会的那身衣服你可别忘了,那到底是我们一针一线改出来的,这次你非穿不可,不能再浪费了!”

这话说得在场几个人都笑了起来,毕竟游园会那天下午,宝鸳先是跑来把柏灵试衣的效果吹得天花乱坠,结果柏灵自己把衣服换了,郑淑和屈氏都没见着衣服穿在真人身上的样子。

柏灵也笑,但只得答应了下来。

“你哥哥今年十七了吧?”屈氏问道,“定亲了吗?”

“还没有呢。”柏灵如实答道,“他前几年一直在百味楼做学厨,一年都歇不下几天,我爹也忙,这件事就一直耽误着。”

屈氏摇了摇头,笑着叹道,“你父亲一直不续弦,能这样把你们俩养活大就不容易了,男人带孩子,哪懂操心这些事。”

“也不是啊,娘娘。”宝鸳在一旁笑道,“那位柏小大夫就很会带孩子,您忘了上次宁嫔和咱们说的事情啦。”

屈氏略略凝神,又笑,“也是。”

柏灵听得莫名,宝鸳便转述了一遍宁嫔之前的话,将柏奕是如何三两招就将小皇子哄好的事又讲了一道,且这还不算完,之后宁嫔为小皇子的事去向柏奕请教过很多次,柏奕几乎每一次都能给出还不错的解决办法。

这一次轮到柏灵吃惊了。

“你竟是不知道的?”宝鸳啧啧称奇,“那柏奕这一身带孩子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九层之塔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柏灵和柏奕同时感叹道。

青莲的叙述里没有出现过这一层,她看到的因果就只有夜袭东林寺之后,自己的族人成了暴民。于是整个案子被翻了过来——对于“都察院的几位青天大老爷”,她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过有什么问题。

虽然虚云一直在说,如果柏灵自己想知道内,可以去调这案子的卷宗……但柏灵心里也明白,这件事几乎不大可能。

且不说贵妃手里的那几道手谕只能在宫里头用,退一万步,贵妃就是再受宠,手也伸不到刑部和都察院的档案库里去,连她自己引起的各种风波也被记录在册收录其间。

不过虚云敢说这样的话,大概卷宗里确实是有记录可寻的。

“但如今我东林寺还是香火繁盛,庇护万民,”虚云接着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公道。”

柏灵余光看了一眼一直在旁跟随的两位公公,他们虽不像锦衣卫那样走到那儿记到哪儿,但从表看,只怕也是一直在旁静听的。

柏灵不再询问四年前的火灾,这一场罗生门走到这里已经有了新的需要求证的线索,接下来继续按图索骥就是了。

即便事再扑朔迷离,至少柏灵也确定了一件事——东林寺的水,深不可测。

几人很快逛完了后山——事实上这并不需要把一整片核桃林都走一遍,在这个山坡的最高处立着一个亭子,虚云带着几人上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东山实在是一块仙灵宝地,柏灵远远看见一大块雾气似的云随着风慢慢迫近,而后周遭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等一些时候,雾气似乎散了,四下看看,又找寻不到方才的那一片云究竟是不远处的哪一朵。

“诶,”柏灵望向东林寺寺院的方向,指着最西侧的一处高塔,“那座塔看起来好像在冒烟啊!是火还没有灭尽吗?”

虚云边的青年僧人笑了笑,“那是长生塔,是专门供奉长生灯用的。”

“不是着火?”

“当然不是。”那青年僧人笑道,“长生塔和寺院内是隔绝开的,而且为了防火,特意引了一条水渠隔着,所以一般都不会有事。”

从后山回到前院,柏灵精力旺盛地又绕路去了一趟长生塔。

在后山地那一段谈话过后,虚云对眼前这女孩子的好感值已经蹭蹭往下掉,但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毫无怨言地当起了她的游寺指南。柏奕在一旁也隐隐感到不妥,他悄悄躬,在柏灵的旁低声道,“你这像是把佛法探讨变成了灾后东林寺一游啊。”

柏灵低低地笑起来,没有接话。

远看时并不起眼的长生塔,在走近之后才显出了它的巍峨。

“好高啊……”柏灵仰头,忍不住叹道。

“长生塔一共九层,是这一带山峦上最高的建筑了。”青年僧人笑着道,“这里每一层都供着九盏长生灯,每往上一层,供的灯便长上一倍。”

隔着一道流动的水渠,柏灵趁着栅栏之间的空隙向里头看去,果然在院子里看见几盏露天放置的卷香。

所谓“长生灯”,就是“长生香”,它状如山,又似高塔,是一圈一圈饶上去的香,从最下端的尾巴点燃,慢慢慢慢地烧上去,一盏普通的长生香能燃上三天三夜。

若是按那青年僧人的说法,每往上一层,香就增加一倍……那么放在九层之上的长生灯,该是点一次能管上一个月。

……想想就知道肯定不便宜。

“能进去看看吗?”

“不能。”僧人很是直接地答道,“毕竟是供奉重地,有一丝一毫的闪失,都是不好的。”

“如果也想点一盏灯,要怎么cāo)作呢?”柏灵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青年僧人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柏灵和柏奕上的布衣,还有柏灵未戴金银的头发和耳朵,心知这二人即便是受了贵妃的重用,也是出自贫寒之家,这种人他也是见得多了。

就算倚丈了再怎么厉害的贵人,这些地上的蝼蚁也还是蝼蚁,骨子里的穷酸和器盖也盖不住。

“那柏司药得先录入姓名和生辰,”青年僧人道,“我们先看看吉几何,然后再看看前头有多少人还排着,最后才能定下何时可以电灯。”

“这样啊……”柏灵认真地想了想,似是有几分言又止的为难,“就是不知道,如果要点一盏最普通、最普通的灯……得上多少香火呢?”

青年僧人尽量掩抑着自己语中的好笑和一丝丝的鄙夷,客气地微笑答道,“不多,五十两就够了。”

“五十——”柏奕已经惊掉了下巴。

青年僧人不动声色地伸手,示意他们去看那些长生塔外露天供奉的长生灯,“这些就是最普通的了。”

柏灵也发出了极其震惊的感叹,“光是这里的就要五十两银子,真的有人能点得起九层塔上的灯吗?”

“有啊。”青年僧人左眉微扬,“恭亲王和恭亲王世子的长生灯就供奉在九层,王妃更是虔诚,每个月都——”

“弘严!”虚云在一旁厉声训斥了一句,“难道长生塔是让人拿来攀比炫耀的吗!”

青年僧人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忘形,连忙低下头虚心认错。

柏灵已经不再说话。

她只是仰着头望着那几乎耸入云端的塔尖。

恭亲王府吗。

……

这一,柏灵下山的时候,发现山上前来祭奠的人竟是比早晨更多了。

官府已经闻讯赶来,这么多人围在一个山头,还都带着上香祭祀用的那些个黄白之物,这隐患真真是大到没边了。山脚下士兵们严阵以待,严格限制了后来之人,而从山脚到山腰也有人反复巡逻,止明火祭祀。

将要抵达山脚的时候,柏奕忽然拉住了柏灵,有意放慢了步速,磨磨蹭蹭地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

“有话想说?”在人声鼎沸的地方,柏灵仰头问道。

“那个青莲的案子,你自己再斟酌斟酌。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管了。”柏奕看着妹妹的目光有一点担心,“土地兼并这种事,历朝历代的王侯将相们管了几千年都管不了,何况是我们?”



第二百二十四章 黄雀在后

柏灵停了下来。

“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她笑着看向柏奕,“放心,我不会做没把握的事。”

两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柏灵忽然想起方才西客舍的事来,忙又看向柏奕,“今天你都和那个韩冲聊了什么?”

柏奕俯下,在柏灵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柏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兄妹在宫门前分别,柏灵在几个卫和太监的陪护下向着朱红色的宫门缓缓走去,在卫的前后拥护之下,她的背影反而显得特别单薄。

可能某种程度上说,人边跟着的护卫越多,说明他的处境也就越危险吧。

不多时,柏灵已经从宫门走回了承乾宫,韦十四已经遵守与她的约定,在东偏等候多时了。

这一次东林寺的出行前后大概花了三个时辰,此时已是下午,贵妃正在正憩。整个承乾宫静悄悄,只有青莲几人在院中声地对着文稿相关的事。

柏灵大约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看了看青莲他们这半的工作之后,也很快回屋,就在她合上门的一瞬,十四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有消息了。”

一声轻轻的落地声响,韦十四落在了地面。

柏灵目光锃亮,回转过,“是谁?”

原来从昨开始,柏灵就一直让韦十四去卷籍司暗中蹲守——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林婕妤和她背后的人为了掩藏一些事,连防火烧东林寺都下得去手,那么就肯定要去查,她在卷籍司下面到底都看了什么东西。

“贾遇手下有个跑腿办事的太监,叫白古。”韦十四说道,“他今早去的卷籍司,要调取近所有人在卷籍司的查阅记录。”

“这个胃口有点大了吧。”柏灵说道,“就为了查我一个,要调所有人的记录出来,他也不怕拔出萝卜带出泥,知道些旁的不该知道的东西?”

“但不这么做,他就调不到你承乾宫的记录。”韦十四说道,“白古昨晚专门跑了一趟卷籍司,要调几个新晋司礼监的太监卷宗,但等看过之后,他又声称这些卷宗不全是原件,有残缺,接着就和卷籍司的太监们大吵了一架。

“今早他拿了新的手令来,要看最近所有人调取卷宗的记录——他怀疑有人私下调动司礼监中人员的档案。”

私下调动司礼监中人员的的档案?

柏灵听得愣了一下,这算是天大的事了……宫中谁人敢在司礼监这太岁头上动土?那真是嫌自己命长。

“……卷籍司的公公们便答应了吗?”柏灵问道。

“秉笔太监的手令都来了,他们也没理由不答应。”韦十四说道。

柏灵笑了笑。

那么林婕妤她们现在应该是知道了,自己前天夜里在卷籍司,除了承乾宫里十七个宫人的档案之外,根本什么都没看着。

不知道等这个消息传到这些人的耳中,她们会如何看待昨在东林寺纵火的得失呢?

白古。

柏灵轻轻重复了这个名字,这感觉听起来实在不是很吉利,但她记下这个名字了。柏灵轻叹了一声,仿佛看见虚空中有人结起了一张大,蛛丝遍布这皇宫的每一处角落。

“话说……十四还记得几年前,你教我的那招擒拿手吗?”柏灵忽然看向他,脸上带起几分微笑。

“嗯。”韦十四轻声应道。

柏灵坐在了桌前,给自己和十四各倒了杯茶,这才接着说道,“今天竟然派上用场了。”

韦十四几乎立即反应了过来,“你今天在东林寺见到韩冲了?”

柏灵点了点头。

她之前主动和韦十四提过韩冲其人,但当时十四显然不愿多提,她也就没有再追问。

韦十四侧目去看柏灵的脖子——好在上面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这才微微感觉放下心来,但心头骤然升起的后怕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

“我没事。”柏灵低头喝茶,“不然也就不会坐在这里,这么轻松地和你说话了。”

韦十四没有坐,也没有接柏灵的那杯茶,他表看起来有些微妙。

“连招式的漏洞都一摸一样……”柏灵接着道,“他和你,难道是一个师门出来的吗。”

韦十四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柏灵又道,“今天回来的时候,柏奕告诉我,韩冲一直在试图去掉他后颈上的一块赤色胎记,还为此专门去过几趟太医院……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韦十四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不过不难想象。”

“是吗,”柏灵有几分好奇地看向十四,“十四是有什么顾虑,所以不能和我谈论他?”

“倒也没有……”韦十四极少见地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罢了,”

……

与此同时的储秀宫中,林婕妤屏退了所有的下人,一个人在寝宫中静卧。

屋子里没有开窗,更没有点灯,昏暗的视野让人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天中的什么时辰。

她从没有哪一天,像今这样觉得烦躁又疲倦——白古那边的消息传来,一切正如她先前预料的那样,柏灵根本就没有查出什么东西来,她从头至尾,就只是在翻承乾宫的材料而已。

未曾想明公竟谨慎至此,直接派人放火烧了他们两人一直见面的西客舍。

明明在之前给明公的信里,她已经将一切写明——为什么明公竟是不信的?

是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在宫中的行事吗?

林婕妤紧紧拉扯着自己的长发。

不会的。

如果不信任,明公又怎会放任她在宫中行事,每一次都只说他最终想要的结果,而将事究竟要怎么做的权力全然交给她来选择。

可若是信任……又为什么从始自终,她都从来没有见到过明公的真容,哪怕是一次呢。

林婕妤扶住了自己的额角,摇了摇头,制止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再想下去。

“娘娘……”门外传来金枝的声音,“厨房今做了梨汤,您……”

“拿走。”林婕妤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娘娘,方才白公公那边又传了消息来,是关于今柏灵在东林寺的,”大门的纸窗上映出金枝更清晰的轮廓,她贴近了门,压低声音道,“她又和那个侍卫偷会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老人

林婕妤的眉头再次皱了一下,轻声让金枝进屋。

门吱悠推开一条缝,金枝端着托盘心地走了进来,碗中的梨汤散出了水果的甘甜,也让屋子里的闭塞和沉闷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娘娘,我开会儿窗吧?”

林婕妤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她和侍卫偷会是怎么回事?被当场抓了?”

“没有,”金枝一面开窗,一面答道,“这次跟她一起去东林寺的公公,有一个是我们的人。好巧不巧,在寺里如厕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那个在御花园见到过的侍卫。”

金枝轻笑道,“奴婢刚专门去查过,今天左卫营没有任何公务要去东林寺,柏灵一定是偷偷约了自己的相好,两个人一起去山上私会。”

林婕妤微微眯起了眼睛,“没看错?”

“错不了,”金枝又靠近了几分,“那公公说,原本他根本就没有认出这人是谁来,只是看他戴着个御前侍卫的面具,怪可疑的,就跟了一会儿……结果就亲眼看见他摘了面具,就是御花园里的那个人呐。”

“还戴着面具……?”林婕妤冷笑了一声,“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奴婢专门派人出宫打听了一下,柏灵今年十一,到现在都还没有订过亲,好些人上她家里说过媒,结果她爹柏世钧都不同意。”金枝笑起来,“原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攀宫里的高枝……”

“御前侍卫也算高枝?”林婕妤的脸上显露出几分鄙夷的笑,“行了,别说这些了。你让贾公公那边想个办法,带白古或是哪个见过那侍卫的人去左卫营里认认人,兹事体大……没完全确认对方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好嘞,娘娘,知道的!”

“柏灵来过葵水了么?”

“……这个,就不知道了。”

“让承乾宫那头留意着,实在不行找人去内务府那边找找门路,查一查。”林婕妤想了想,“还有,这几天也留心御花园,看看这个侍卫会不会再出现。”

金枝想起林婕妤前一句交代的不要轻举妄动,不由得有几分疑惑,“要是出现了,我们……?”

“什么都不用做,记下来就够了。”林婕妤轻声道,“是在什么时间,那侍卫穿着什么衣服,两个人一起待了多久……本宫要细节。”

“明白!”

林婕妤起,在金枝的搀扶下走到桌边,坐下来细细地嚼着梨汤里的银耳和梨片。

她想着和柏灵的几次见面,这个女孩子的上,确实有几分超越她年龄的成熟。

不过只要是这个年纪的人,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大都是有些天真的通病,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的事上拎不清楚。遇到了心仪的心上人,哪个不是百炼钢化绕指柔,青涩得能掐出水来——想想看,柏灵都进了宫,竟还敢在御花园里和人私会,连去一趟东林寺也要喊上对方……

“有意思。”林婕妤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

“原来如此。”柏灵听完了十四和韩冲的世,一时唏嘘起来,“原来你们是一起长大又一起拜师的朋友,难怪我总觉得他在举止上和你有点像。”

十四微微有些意外,像吗?

他自己并不觉得。

“但若是仔细分辨,给人的感觉又不一样。十四和他……到底是两种人。”柏灵轻声道,“但后来发生什么了呢,既然是师出同门,为什么他现在好像对你有很强的敌意?”

“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韦十四轻声道,“他消失过一年。”

柏灵有几分惊诧,“消失?”

“嗯。当时我们一起出了趟任务,他没有回来。我找了他很久也没有下落。”韦十四轻声道,“等我再发现他的踪影,他已经在北镇抚司重新做了旗官,对我态度也全然像换了个人。”

“……会不会真的换了个人啊。”柏灵有些不可置信地眯起了眼睛,“虽然长得像,但其实是易容术?”

“不会。”韦十四轻声否定了这个猜想,“易容术骗不过熟人的,且即便真的是完美的易容术,也不能在细节上全无破绽。”

“韩冲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十年前?或者更久……”韦十四沉眸回忆,“都是在我师父真正传我衣钵之前的事了。我有留心过他那边的动静,他对自己曾跟随暗卫学武的事也全无隐瞒,全都写在了最初的述职文书里,不过隐去了当初我们进京的缘由。”

“这样吗。”柏灵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像是抓住了一点点尾巴,“十四怎么看他想把后颈上的胎记抹除这件事?”

韦十四再次沉默了片刻。

他站起了,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步。

“大抵和‘不愿做被观赏的玩物’有关,”韦十四轻声道,“被当作祥瑞进献,像是猫猫狗狗一样被抓起来送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体验。他大概一直都是介怀的吧。胎记即是天生的烙印,他想把这烙印连同过去的经历一起去掉,也没什么。”

柏灵撑着下巴,看向眼前人,“……十四呢?”

“什么?”

“十四介怀过这样的份吗?”

韦十四眼中浮起些许笑意,“我确实不喜欢,所以我早就不是了。”

柏灵亦笑起来,一时竟想为十四的这个回答拍手。她很想向十四开口,告诉他,他一直是非常可靠的伙伴,但现在说这些,未免又有些太刻意了。

该说的事到这里基本都说完了,韦十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他下午还要再出一趟宫,去阿离那边看看进展。

柏灵送他到窗口,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卷籍司里那位笑声诡异的老人。

“十四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韦十四微微颦眉,“你确定他长了胡子?”

“……肯定是长了胡子的,他胡子一大把,都长到这儿了,”柏灵伸手在口比划了一下,“他腰间还配着一大串的钥匙,虽然年纪很大,但背得很直——”

“卷籍司里应该全是公公,不会有什么白胡子老者。”

柏灵瞳孔放大了几分,声音里带着惊疑,“……从来没有过吗?”

韦十四望着她,认真答道,“至少,我从来没有碰到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抓紧筑巢

柏灵又反复向韦十四确认了几次。

——从、来、没、有、过。

她一时间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耳畔又回dàng)起那个老人在地下走廊里“诶嘿嘿”的诡异笑声

——那这个人是谁?

在韦十四的询问下,柏灵仔细地了回忆了一遍那老人的特征。然而没有什么太有效的信息,那个老人就像所有老人一样,有着斑白的胡子和头发,褶皱的脸旁,还有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

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只有他表现出了对卷籍司地下世界的极度熟悉,不仅对这宫廷里的人事结构如数家珍,甚至随口就能报出建熙四十年宫中有品级宫人的数字。

“我问过他的年纪,但他没有回答我……”柏灵皱眉说道,“他看起来,我不确定,至少有七十多了,也有可能更老。”

“你们都聊了什么?”

“一开始没什么特别的,他带我下楼,走到哪里的陈列间就和我说说哪里的事,”柏灵回忆着,“之后我调了承乾宫所有人的档案,就在地下室角落专设的大方桌上细看,他还帮我找了很多蜡烛来照明。”

“这个人一整晚都待在那里吗?”

“对。”柏灵点头,“他一整晚都在和我聊天,哪里都没有去。”

韦十四有些惊讶,柏灵擅长和人聊天这件事确实了解,但柏灵也同样擅长委婉地结束掉一个话题。她并不衷那些寒暄的话,更何况那天晚上她还有查看卷宗的事务在——这样还能聊上一整晚?

“到后来都是一些……很细枝末节的东西。”柏灵尽力地回想着。

在结构化谈话的过程里,柏灵可以很轻松地记下来访是如何从一个话题飞快地跳向下一个,但那个晚上她全然没有投入什么精力在和这位老者的谈话上。

当时两人只是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而老人从头到尾没碰过什么敏感的话题,是以回忆的时候,柏灵竟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他抱怨了很久卷籍司的审核流程,”柏灵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有些艰难地回想着,“说每个季度的季初,各个部门要先预估一个大致的申报次数上报,当季若是申请的数额没有用完,下一季就要克扣申报次数。”

“是,这确实很繁琐。”韦十四轻声道,“拿北镇抚司来说,每个季末确实都非常忙碌,因为如果当季的调取名额没有用完,大家就需要加派精力,去找些能合理调看卷宗的案子。以免下一季能申到的次数不够用……其他衙门也都一样。”

“嗯,他也说了这个,不过这一段我没怎么搭话,都只是在听。”柏灵点了点头,“然后……他问我宫里的紫藤萝开得如何了,然后又问了许多别的花草。”

“紫藤萝?”

“是的,当时我还有些奇怪,因为这宫里到处都是紫藤萝,但凡出去走走,就能见着。所以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柏灵轻声说道,“总不至于他一整年都要待在地下吧?”

韦十四望着柏灵,方才他心头也升起了这个疑问。

柏灵轻呼了一口气,又接着道,“他告诉我,‘紫藤萝一定要在晴的黄昏时,对着夕阳去看,否则便显不出紫藤萝的美来’,而他从午后到次清晨都要在地底当值,所以即便看着了花,也等于没看着。”

“……从午后到次清晨吗。”韦十四轻轻颦眉,“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了,我会尽快向卷籍司确认这个人的份。”

“好。”柏灵有几分无奈地看向他,“这段时间你真的受累了。”

韦十四只是摇了摇头,他表认真地看向柏灵,“还有,你近有其他要出宫的计划吗?如果有,提前告诉我,我把我单独行动的时间错开——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彻底分开行动。”

柏灵几乎立即听出了十四话中的意思,“……你是担心韩冲会对我不利吗?”

“嗯。”韦十四轻声道,“而且我发现最近御花园里多了一些经常出现的陌生面孔,你这几次去御花园我都不在,所以我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冲你来的。”

“御花园?”柏灵微微眯起眼,“……有人在那里盯梢?”

韦十四点头,他的表着实有几分担忧,“不过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查这些人的来历了,所以目前的建议是,在我经常外出的这段时间,你最好能一直待在承乾宫的东偏里,以免出现什么意外,大概需要……”韦十四快速在心里算了算,“七八天的样子。”

“明白。”柏灵点了点头,“你先去忙吧,我捋一下我这段时间要做的事,等你晚上回来,我们再同步。”

韦十四沉默点头,而后很快消失在东边的窗口。

目送十四离开之后,柏灵一个人倒在了塌上。

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熟悉的画面。

——是不是人生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总是如此。

她忽然感到自己如今的生活已经成了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每一处不经意的细节里似乎都潜藏着危险的影子。她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否则,这些影子就可能喷涌而出,将她珍的一切吞噬。

她刚想感叹自己居宫廷之中,枷锁满,却又想起那个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满,接着又想起衣衫褴褛的阿离、从不曾露出软弱一面的十四,还有进宫前的那一晚,柏奕将自己半抱在肩膀上,他递过来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欢喜地勾绘着将要熬出头的生活。

柏灵忽然笑了笑。

她早就不是年幼无知的少女,会把未来的人生想做“岁月静好”的模样——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走钢索,所有的人都在推石头,所有的人每天都要竭尽全力,而第二天又都要重新来过,这种忍耐和抗争至死方休。

她并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想到这里,她又有了下的力气,此刻她至少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列出接下来的时间表;二是继续编撰心理学与正念训练的讲义。

既然感受到了山雨来,不要惊慌,抓紧筑巢。

出自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第二百二十七章 王妃的会错意

恭王府,王妃坐在自己寝宫的坐榻上,尽管见安湖的赏花会过去了,她依旧有要亲自缝制的衣裳。

上一次献给建熙帝的真言道袍,再一次得到了极为正面的反馈,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二次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甄氏的针线技艺在整个大周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作为建熙帝的儿媳,献上亲手缝制的衣物,又有一层父慈子孝,家事融融的意味在里面。

下一次再献衣大概就要到中秋的时候,总算有时间能缓一口气,但甄氏也不敢让自己的手闲下来,这几除了尝试画了几个新样子,便是拿些上次剩下的边角料练习几种新的走针。

在王妃的跟前,跪着一个中年的太监——那人看起来有些害怕,一直没有抬头,肩膀甚至还在似有若无地颤抖。

“世子昨天到底是去哪里了。”王妃声音带着几分担忧和怒意,“从昨天下午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跟蔫儿了一样,问他他不说,现在连你也敢和我说‘不知道’?是真当我眼睛瞎了还是脑子糊涂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太监听到这话,一个激灵便缩起了脑袋,他壮着胆子抬头——原来是一直服侍世子的大伴卢豆。

“娘娘……是世子爷不让奴婢说,还说要是我敢透露出一点儿风声,世子爷就把奴婢、把奴婢——”

王妃陡然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卢豆再次抖了一下。

“世子能把你怎么样,本妃就一样能把你怎么样!”

“哎、哎……这是怎么说的……奴婢、奴婢……”

“说——”甄氏的这一声命令刻意拉长,胁迫的味道已经不能更明显。

世子确实从未像这两这样过,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是“憔悴”。只是他终有习武的习惯,又正是精力蓬勃的少年,所以那“憔悴”基本没有显露在脸上。

但是,平时每天都在嫌时间少、不够用的世子,这两开始变得长吁短叹。她也就顺路看了世子两次,两次都看见他一个人对着花草、砚台发着呆——手里握着那个仙灵苑里求来的平安符,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愁色彩。

“回娘娘!”卢豆吓破了胆,声音也越来越低,“昨世子爷是去了东林寺,和曾侯爷他们一块儿去的……”

“东林寺?”王妃着实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们去东林寺干什么?”

“奴婢这个就真的不知道了,是真的不知道了!”卢豆吓得哆哆嗦嗦,“娘娘知道世子爷心思细,心里有事,从来都是瞒着旁人的,奴婢会知道世子爷要去东林寺,也是因为爷问我知不知道东林寺为什么起火……但奴婢怎么会知道这个嘛!”

王妃略略颦眉。

忽地一个想法掠过了她的脑海。

世子前几天向她要去了另一个仙灵苑里的平安符,说是“要送给一个朋友”。甄氏记得,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也泛起了某种微妙的温。

事实上,以一个女的敏锐觉察,她早已看出了些许端倪——这里一切草长莺飞,孩子毕竟也长到了十四五岁……有些事该来的总归是要来,哪个少年不怀呢?

但她素来知道自己的儿子子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打定主意不说的事,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开口——如果真的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可能原本愿意开口的事,他反而更不会说。

有些事总是会自自然然地发生,本就不必开口问。

只是怎么会专门跑到东林寺去啊,那里能有什么姑娘,全都是和尚、大和尚,还有老和尚……

想到这里,王妃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她记得东林寺里,有不少面目清秀的年轻僧人,京中许多纨绔子弟不红颜专好男风,所以时常上山,礼佛是假,调戏僧侣是真。

甄氏霎时抓紧了桌角,整张脸都绷紧了。

——这要是传出去,他恭王府世子的名声还要不要……?

“知道了……”甄氏迅速地平复下心,“你……你就当今什么也没发生过,该怎么伺候世子,还是怎么伺候世子。”

卢豆悄然抬头,“那……那这几,奴婢……”

“你什么也不用管了。”甄氏低声说道,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睛里,浮现了几抹决心,“该问的,我都会亲自去问。”

……

陈翊琮此时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写功课。

明张师傅会来讲学,而先生在大休沐前布置下的策论,自己这几天一个字都没动,所以今天曾久岩又跑来喊自己出去玩,他严词拒绝了。

在功课这件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像张敬贞那样,事事都早早安排,早早完成,而是常常把手头的事留到最后去做——只是这个“最后”通常也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曾久岩曾经笑他“我们都一样喜欢把事拖到最后一刻再做”,他也没有反驳。

只是他心里明白,这和曾久岩那种总是拖拉到最后一的深夜,打着呵欠草草应付过关的做法不一样,倘若先生布置下一篇策论,预留的时间是五,那么这件事从第一开始就会占据他脑海的一部分,他会独自思索、信手翻阅材料,或是与人谈论自己的新想法。

虽然看起来也一样是没有动笔,但某些想****在这个过程里沉淀,那么最后一天写出来的东西往往就很顺畅,而完全不会像曾久岩那样痛苦地咬笔杆子,这种习惯甚至让他某些时刻下笔策论的速度比张敬贞这种公认的天才还要快——但,这确实只是前期底子打得结实,毕竟在文思敏捷上,自己和张敬贞还是差了不止一个位。

黄昏时分,在将自己的文章大约改了四遍之后,陈翊琮放了笔。

这篇策论,就是以前几他在花园与母亲的讨论为雏形落的笔,而在看过了东林山上为了送别惠施大师而来的哪些漫山遍野的乡民之后,他更是大受震动——他疑心史官所造的历史之鉴陷在了某种刻板的因果规律之中,其间所遗漏的细节,或许才有着真正的线索。



第二百二十八章 郑伯克段

东林寺的这一场大火,实际带来的影响,远远超过柏灵的想象。

在这一场滔天的火焰之前,屈家从来不曾意识到,林婕妤的后可能还有其他影存在。

比起清查林婕妤在承乾宫安插的眼线,屈老夫人更想知道,那个站在她背后的人是谁。

虽然完全没有证据,屈老夫人心里已经有了矛头——会需要往后宫安插私人的,除了恭亲王那一派还能有谁?只是恭王那边,什么时候多了能想出这种计策、又能驾驭林婕妤这种角色的谋士?

她一个已经垂垂老矣,眼花耳背的老妇觉察不到也就罢了,难道宋伯宗、宋讷父子竟也对此毫无知觉?

屈老夫人跪在家祠之中,一点一点地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忽然有些庆幸,这个柏灵差阳错地落在了承乾宫,她对危险的嗅觉——或者说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顺藤摸瓜竟能拉出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一向的浮躁和慌张气息,屈修的脸很快出现在了祠堂外,“娘!我……我回来了。”

屈老夫人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让一旁的婆子扶自己站起来。

“查到了么?”

“没有……都、都烧掉了。”屈修气喘吁吁地道,“西客舍这两年来的访客名录全都烧了,不仅查不到京中有哪些人去过那里,连寺里哪些师傅在什么时候去西客舍与来人讲经的记录也都没有了。”

“烧得干净啊。”屈老夫人轻声喃喃了一句,“这次死了多少人?”

“顶有名的惠施师傅一个,剩下还有九个沙弥和年轻的僧人,都是在跟着救火的时候去的。”屈修很快答道,“尸骨都烧成碳了,目前确定了份的就只有三个人,儿子都安排了人留在那边瞧着,等有了消息就传回来。”

“有名单吗,拿来让我看看。”屈老夫人看向屈修,“现在确定了份的死者,都是什么人?”

屈修面露难色,“这……儿子倒没有问,想着不如等他们全凑齐了,再……”

屈老夫人扶助了额头,一时间完全不想说话。

“那儿子现在去——”

“不用了。”屈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备车,去宋府。”

屈府和宋府两家相隔并不远,从屈老夫人备车,到她落足踏进宋家的庭院,总共也就花了一顿饭的功夫。

今年已经将近八十岁的内阁首辅宋伯宗,是天启年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进士,而这偌大宋府也并不一直都是宋家人在居住。

屈老夫人记得,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这里应该是长乐公主的旧居,那位公主也是名震一时的美人。

虽然屈老夫人从未见过这位远嫁番邦的公主,但她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坐在父亲的肩头,站在城墙上眺望着那队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聘礼花车,看着它们从平京的皇宫缓缓驶出北门。

数不清的卫兵簇拥在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前后,向着北境而去。有鹰鼻卷发绿眼睛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面。

那时她还太小,只觉得这长长的队伍是如此的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兄弟和长辈无一不红着眼睛,望着这支北上和亲的队伍。也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当时父兄眼中带着的是强烈的不甘、耻辱和愤怒。

然而时过境迁,她如今的岁数已经超过了父亲死去时的年岁。

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当年远嫁的公主如今大概已经入了黄土,而公主昔里居住的宅院也在建熙十几年的时候被赏给了宋家,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屈家竟会凋零成如今的模样。

光倏然把一切推平,轻易地就把一切往昔的旧痕抹去。

“屈老夫人,这边走,”引路的仆人打断了屈老夫人的遐思,她回过神来,看向眼前这个躬着子伸手邀她前行的长随。

这个人屈老夫人认得,是宋伯宗边的智囊刘理,这人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岁上下,但头发已经白了,在宋府当差的辛劳可想而知。

像刘理这样的长随宋伯宗边一共有三个,他们追随宋家父子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上没有挂一官半职,听起来只是顶着“管家”的名头,但知道内的人会明白,那三人几乎就代表着宋家父子本的意志。

“宋阁老和小阁老是在忙啊?”屈老夫人问道。

“我们阁老这会儿还在见宫里来的公公,让我赶紧来先接您去留听阁坐一坐,他和小阁老那头一忙完,马上就来。”刘理笑着答话,声音理带着几分歉意,“还请屈老夫人多担待。”

屈老夫人点了点头,“是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哎,也不是,平里也常有公公来府里传达圣上的旨意。”刘理说道,“毕竟阁老上担着的担子也不止内阁一处,皇上有时兴头起了,想做一些事,也会递旨意过来。”

屈老夫人没有再问什么。

刘理引着她来到了宋府中央地带的留听阁,此地在夏秋之际是赏荷听雨的好去处,每年那时候宋府之中也满是应邀而来的文人墨客,众人齐聚一堂,吟诗作对,********,多少人为求一张宋府的门贴挤破了头,可谓是削尖了脑袋。

此时的留听阁只有屈老夫人一人,刘理在领她到此地之后也并没有走,而是一直留在此处陪屈老夫人说话,生怕让老夫人感到半点的怠慢。屈老夫人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即便没有什么心说笑,也还是听着刘理说些宋府近来的趣事,再搭上一两声真诚的干笑。

这种礼节是免不了的,屈老夫人早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耐着子搭腔了一段时间,而后便露出了几分倦容,刘理果然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退到门口,让屈老夫人有事唤他。

头渐渐往西沉了,可宋家父子竟到这时候还没有来。

屈老夫人望着留听阁前的一池静水,神漠然。

东林寺大火的事,她相信宋家父子肯定已经知道了。

如果不是他们俩有意躲着自己,那只能说明,这一次宫中传过来的消息非同小可。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造访宋府

在进门之后,屈老夫人在留听阁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即便刘理表现的态再谦卑再客气,屈老夫人也依旧渐渐烦躁起来。

从留听阁的二层远望,能看见宋府的主路,屈老夫人站在窗前,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那里,直到她看见一个影匆匆闪过——

一个着司礼监大红袍的太监,负手疾行,带着一贯的凶恶的气焰,快步穿过宋府中轴线的那条石道。

在那人后,跟着两队随从,大约有十来人,众人紧随其后,阵仗威严。

尽管这影在掩映的树林之间只闪过了匆匆一瞬,但老夫人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是袁振。

不会有错,为首的太监是袁振——那个专事报凶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望着这一幕,屈老夫人已经完全原谅了宋家父子的迟来。方才的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担忧。她站起,从留听阁的二楼下到院子里。

屈修先前已经在二楼的桌椅上打起了瞌睡,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才一时惊醒,紧跟着跑了下去,一道站在院门口等候。

不多时,宋氏父子果真穿着官袍就过来了,一见屈老夫人竟是站在院门口等候,宋伯宗连忙加快了脚步。但他毕竟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即便是加快了脚步也依然前行缓慢,只是体摇摆的幅度大了许多,一旁的宋讷怕父亲摔跤,连忙一把搀稳了父亲的手臂。

“贤妹!”宋伯宗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远远地喊了一声,待走近时,神色才有几分肃穆起来,“……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那就要问问这个不肖子孙了。”屈老夫人瞥了一旁的屈修一眼,“要是这孩子能有讷儿一半省心,我也不至于整为了家中的事cāo)劳。”

“不要这样说,修儿也是好孩子。”宋伯宗连忙道,“宝林他……可还好啊?”

“宝林一切都好。”屈老夫人用同样苍老的声音答道,“最近又排了一出新戏,都六十多的人了,还跟着戏班一起磨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伯宗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这才活得潇洒啊,早早卸了担子,去过想过的子……这种福分,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宋家父亲和屈家母子一道往留听阁里走。

“从去年中秋之后,我就没怎么再见过宝林了,哎……”宋伯宗颤颤悠悠地叹了一声,“虽然知道他现在只是挂职,并不用来处置实务。但边少了这么个说话的人,也确实是会觉得寂寞。”

“父……父亲……不……不……不必……觉得……寂寞。”一旁宋讷磕磕绊绊地开口,但他的表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调侃笑意,“您……您要是……想……想……想……找人说话,儿子……陪……陪您说上三……三天三夜……也……也不累。”

宋伯宗哈哈笑起来,也抚须打趣道,“你是不累,为父听着都累。”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宋讷是宋伯宗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孩子,也是他最小的孩子。宋伯宗已然八十高龄,但宋讷也不过四十出头而已。宋讷人如其名,自幼便带着严重的口吃。

不过宋伯宗当初会给孩子起一个单名“讷”,实在饱含深意——因为他的大儿子就是因为一场口角,被几个暴民用铁叉当场捅穿了肚子,而二儿子活到十几岁,舌根下长了一颗瘤子,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瘤一破便很快去了;

所以当命里的第三个孩子出现时,他只盼望这孩子千万不要再因为口舌之故殒命,这一个“讷”字,既取讷言敏行之意,又隐隐含着“惟愿孩儿愚且鲁”这样完全相悖的愿望。

宋讷虽然口齿不清,可宋伯宗全然不在乎,甚至觉得这是孩子得了上天垂怜的证据。而宋讷后来也果真没有让父亲失望,他言语失利,但在揣摩建熙帝的旨意上却有着常人不及的天赋,故而踏入仕途不久便深得建熙帝的喜。

宋讷入阁时年纪还不到二十六岁,是大周内阁历代阁员中最年轻的一个——比当年张守中入阁时还要年轻三个月。父子二人深孚圣心,把持朝政多年,门下生徒遍布朝野,所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不过如此了。

屈修自幼与宋讷相识,起先见他口齿不清,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等后来看到宋讷官运亨通,又只能暗自眼红他有一个好爹。

虽然两家关系很好,可屈修管着宫里的膳食,实在是没什么能和宋讷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话题——而且就宋讷那条笨舌,他也从不和人论这个。

两人最大的好就是一起结伴去朝天街的花街柳巷,宋讷最纵容马车横冲直撞,看着两侧人群惊恐避让,他则在车马中大笑不止——那哭号与惊叫听起来实在痛快,比美人儿的笑闹还要让他着迷。

几人谈笑间又来到了留听阁的二楼。

风吹过池塘中的新荷,将二楼的木窗吹得轻轻作响。

留听阁这里,比深宅大院更适合谈论机要之事——这里四面环湖,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只要在湖畔布下守卫盯梢,外间便几乎没有能藏的地方,而二楼的天顶结构又极为简单,一眼望去毫无死角,一切尽收眼底。

在这个地方说话,是从来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的。

“方才,我看是袁公公来了府上。”屈老夫人先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担忧,“阁老是有了什么麻烦?”

宋伯宗脸上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他犹豫了许久,才道,“罢了,也不和贤妹瞒着了。”

屈修连忙问道,“皇上是为东林寺的事发怒了吗?”

宋伯宗摇了摇头,“几间寺庙罢了,烧了也就烧了,有什么关系……皇上不会为这种事动怒的。”说着,他看向屈老夫人,“是……令郎给皇上写了一封奏疏。”

“令郎”二字一出,屈老夫人的体便略略僵住了,“……是说胜儿?”

“对,常将军。”宋伯宗又叹了口气,“他说今年秋后,金人部落会有一次大的侵袭,北境整条战线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但……军中储备的粮食,只够再吃一个多月了。”





第二百三十章 北境的消息

“怎么会!?”屈老夫人惊得手杖都要脱手,“这两年不都是大丰年?”

“贤妹不要急,”宋伯宗轻声道,“我大周就是再缺粮食,也不会缺前线战士的粮食。尤其,现在北境的战局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那一头是有多重要,皇上是清楚的,内阁也是清楚的。”

“那粮食如何会只够吃一个月?”

宋讷接过了话茬,轻声道,“……这……这个……问……问题,我我我我们也在……在查。但当……当务之急,还是尽……尽快给……给北北北……境调拨粮食,把粮储提提提……提到三个月以上,好……好让常将军,免除……后顾之忧。”

“这件事已经在办了。”宋伯宗补充道,“八百里加急,三天就能把消息送去北原府,绝不会耽误贤侄的正事!”

两人说得言之凿凿,屈老夫人亦只能十指紧握,“……仰赖皇上如山之恩,阁老尽力便是了。”

“诶。”宋伯宗与宋讷同时点头,应和着道。

这一番谈话之后,屈老夫人已经全然没有了追究东林寺那头的兴致,这后半生来她最记挂的就是在前线的常胜——这十年来北方捷报频传,这孩子也不曾回来过一次,只有接连不断的战功与赏赐一趟一趟地送去空dàng)dàng)的常府,宽慰着常家满门的忠烈。

想到这里,屈老夫人皱紧了眉,她强忍着鼻酸站了起来,轻轻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然后故作自如地去看远处水面的风景。

屈修也连忙站了起来,跟去了母亲边,他看不清母亲的表,只是从侧脸上感到此刻母亲的表冷若冰霜。她在窗边站了很久,再回头时,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淡泊气势。

“战场的事,有皇上和阁老盯着,我不担心。”屈老夫人的声音放慢了一些,她站在窗前回望宋伯宗,“我今来,是想问问,东林寺那头的事,阁老知道多少?”

话音未落,宋讷已经站起往外走,不过时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道卷轴。

“这是……?”

宋讷并不言语,只是又往屈老夫人的前递了递。

屈老夫人面带疑惑地接过,翻开之后先是一阵惊疑,而后便凝眉看了起来,直到看至末尾,她才喃喃地放下了手中的卷轴,一旁屈修连忙接过,自己细看起来——上面不仅写了这一次西客舍现场的火分析,还有四位确定了份的死者的名字与简短介绍,非常翔实。

这材料看得屈修有些脸红,难怪母亲要备车来宋府。

“果然是纵火。”屈老夫人的猜想得到了印证,脸也随即黑了起来。

宋讷接着道,“虽……虽然是……是纵火,但为了……为了安抚……抚抚抚民心,不至于生出什么乱……乱子……”

老夫人听不下去宋讷慢吞吞又断断续续的话,直接打断道,“所以对外还是说是意外?”

“对,对对。”宋讷连连点头,“这件事已……已经交给……京兆尹那边去处……处处处理了,老老老夫人……”

屈老夫人目光已经看向了宋伯宗,“那阁老和小阁老可知道,这一次纵火,是发生在贵妃派人上山之前?”

“知道。”宋伯宗点头,他与宋讷彼此看了一眼,而后低声道,“只是不知,为什么贵妃要突然派宫中司药上山去?”

“这说来就话长了……”屈老夫人提纲挈领地讲了讲承乾宫中被林婕妤安插眼线的事,而柏灵正是在查这件事的过程中,提出要去东林寺看一看。

宋伯宗与宋讷二人听后皆惊,他们的这个反应,与屈老夫人知晓消息时一模一样,因为两年来谁都没有怀疑过这个举止轻浮又恶毒的女人——谁都将她的上位视为一场意外。

不过细细想来,真是合合理,把这样一个美人放在皇帝的边,既可以分贵妃的宠,偶尔有需要时还可以吹一吹枕边风……

“林婕妤背后……”宋伯宗不可置信地眯起了眼睛,“会是谁呢?”

“还能……有谁。”宋讷揪着自己下颌的山羊胡子,“谁受益最大……那……自然就是……谁的人。”

几人的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人的影。

——恭亲王。

……

“真的不是本王啊!!张师傅,孙师傅!别人不信本王也就罢了,为什么你们二人也不信我?”

恭王书房,孙北吉和张守中二人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意外。

张守中试探地问道,“当真不是王爷?”

恭王只觉得哭无泪,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在屋子里反复地踱步,简直想拿脑袋撞墙。

“……本王承认,先前胡师傅那边,确实是本王有意想要试探承乾宫里的形,才出此下策。但什么林婕……本王怎么会和这种妖女有牵涉!?更不要说,我为王爷,竟向君父边献上此等祸水……这件事要真是****的,就让我大周历代先祖之灵,此刻立即雷殛了我!”

张守中和孙北吉立刻站起了,“王爷!”

恭王眼中含泪,“两位师傅,这下可信了我罢?”

张守中面露难色,“……不瞒王爷,我们先前来路上还在想,若此事真是王爷办的,虽然招数确实是鸷了一些,但着实是一招好棋。可若不是王爷,这便叫人……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恭王振袖,声音压得极低,“肯定是宋党他们那边下的招!”

孙北吉皱起了眉头,“……真要是宋伯宗那边的人做的,动机是什么呢?皇上如今还没有立储,宋党一脉的命数,如今已经与小皇子绑定在了一起,这个时候还要让林婕妤与贵妃处处针锋,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守中点了点头,“正是,若林婕妤背后真有什么人,如今看来,也是处处在为我们这边着想。”

“着想什么!”恭王捏紧了拳头,“两位师傅,你们好好想想,倘若我们都已经凭借这些消息,推断出林婕妤背后有人,父皇难道会不知道吗?连你们两人都觉得,林婕妤必定是本王送进宫牵制贵妃屈氏的棋子,父皇又会如何想我……这分明是栽赃!是陷害!”

“王爷别急。”张守中依旧带着一贯的云淡风轻,他看了看孙北吉,轻声道,“阁老,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第二百三十一章 扑朔迷离

屋中的两人都望向了张守中。

“既然这件事背后站的人不是王爷,我们不如就趁此机会,引宋党去查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张守中目光灼灼,“此人能撬动后宫,可见必潜伏于平京贵胄之间。我们与其在此时撇清关系,不如就让宋党以为这人是我们的安排。”

“万万不可!”恭王已经站起了,“我绝不能冒让父皇怀疑我的风险!”

“王爷可否听我说完。”

恭王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勉强自己坐了下去,“张师傅请继续……”

张守中向恭王点头致意,以示感激,他轻声道,“这么做,一来对宋党是个威慑,他们把持朝政二十年,从内廷到朝堂,再到戍边将官,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从来只有他们对清流形成合围打压之势,却从无有人能越过他们的铁网,楔进他们的缝隙之中——尤其是,小皇子边。”

听到小皇子,恭王又打起了精神,他望着张守中,“张师傅可否说明白些?”

张守中接着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放在小皇子出生之前,我们可以说宋党迟早是要倒的,若不能在建熙一朝被清扫,那么等王爷登基之时也要被斩根。但是,在贵妃有了小皇子之后,这一切便不同了。

“王爷正直,从不与宋党同流合污,他们最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在有了小皇子之后,为小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就是他们唯一的、最后的出路。”

张守中深吸了一口气,“倘若林婕妤只是一个出卑jiàn)的妃子,偶然得了陛下的宠幸,这件事也就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与陛下起冲突,可若是林婕妤背后隐约站着王爷,那他们必定要疯狂撕咬。”

恭王终于听懂了张守中的意思——借此机会敲山震虎,引起宋伯宗与宋讷的危急之感,引他们去对皇帝的宠妃发起攻讦,以此挑拨离间。

他的惊恐至此终于平息了几分,但依旧怀着惴惴不安开口道,“但万一父皇真的以为林婕妤背后的人是我——”

张守中看了恭王一眼,“王爷,您该相信皇上的决断。”

恭王目光垂落,又想起胡一书被逐出京城的那一晚。

这天下之大,方寸之间,哪有建熙帝看不清、想不透的事?

恭王忽地感到一阵心酸——想想自己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建熙帝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能驾驭群臣,安治天下的一代英主,而他如今却寸功未建,事事都要仰仗边这些带浩然之气的能臣。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很感动。

孙北吉望着恭王风云变幻的神,轻声说道,“王爷,老臣还是老话。我们只需要静等,静等而已。”

恭王脸色带着几分哀愁,“可是阁老,这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该出手时,就不必再等下去,王爷不必心急。这一刻应该不会太远了。”孙北吉低声说道,他看向恭王,“今我与守中,还给王爷带来了一个消息。”

“哦?”恭王坐直了背,“两位师傅请说。”

孙北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声音仍像先前一般平静,“……北地恐怕是要乱了,王爷。”

恭王几乎立刻睁大了眼睛。

张守中接着道,“王爷应该还不知道吧,今早大将军常胜的奏疏到了,一封送到了兵部,一封送去了乾清宫。”

恭王的体微微向前倾,“常胜的奏疏里都写了什么?是金人打过来了?”

张守中皱紧了眉,低声道,“不,不是金人,是我们自己好几个县都出了反民,几千人的暴民直接把北原府的衙门给烧了,上个月常胜带兵扫清了余孽,如今正在开仓振粮,粮食只能撑不到一个月了。”

“出了反民!?”恭王惊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开仓振粮?他一个将军拿什么振粮?”

“自然是拿军粮来振粮,王爷听我慢慢说。”张守中叹了一声,“北原府去年新调任的知府和先前的几位知县都是宋讷举荐的官员,大抵是因为眼下全国的粮食都在往北地调,他们便将此视为肥差,要从中捞一笔。层层盘剥下来,朝廷去年年底往北境调拨的九十万石民用粮和四十万石军用粮,就只剩下十万石和三十万石了。这还没有算军中被延误的军饷——”

“这如何能捞得!”恭王气得又站了起来,“北境的仗打了快十年了,兵丁都是从当地抽调,人既上了战场就下不了农田,朝廷的粮食跟不上,当地的百姓吃什么?”

“这全然是********。”孙北吉目光冷厉,他声音缓慢,每一个字却如同钢钉一样钉在了其他人的心上,“如今还未入夏,金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的主力部队这时候还在西北一带活动,再加上从去年开始,金人和西边的伯利人就起了战事,一时顾不到我们这边。可是一等入秋,金人开始南迁,北原府如此内忧外患,必当酿成大祸。”

张守中眼中带起不忍,他轻轻摇头,“阁老所言极是。一寸山河一寸血,这些失地我们才收复了多少年?当年百姓们在金人铁蹄的蹂躏之下,南望王师如盼甘霖,如今失地已收,百姓却又沦为了这些蠹虫敛财的工具……太苦了,着实太苦了。”

恭王凝眉道,“那些bi)反了百姓的贪官呢?还在北原府吗?”

张守中摇头,“多数已经在****中伏诛了,原先的知府还活着,已经在解送进京的路上。”

“死得好!”恭王冷声道。

“现在最难的人,该是常胜了。”张守中低声道,“屈家和宋家同气连枝,他又是屈老夫人的长子,有些脸皮撕不破,有些手脚就放不开。”

“整个北境现在就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确实难得很。”孙北吉轻声感慨,他又看向恭王,“不过王爷不用担心,我们今来王府之前,就得到消息,皇上已经派袁振去了宋家。此事关乎我大周一整个北境的安危,宋伯宗应该还是拎得清的。他们自己人出面,事就好解决。”

“荒唐,”恭王只觉得懊恼极了,“这天下到底是我陈家的天下,还是他宋家的天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姓陈姓宋?

傍晚,两人在恭王府用过了晚膳,又与恭王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入夜才从恭王府出来。

张守中扶着孙北吉上了软轿,自己则像往常那样跟在轿子的窗边缓缓行走。

“守中,”孙北吉揭开窗上的布帘,“辛苦你了。”

张守中有些意外,连忙看向轿中人,“阁老哪里话,关注北境的战事原本就是兵部的职责所在,去年没有守住马一鸣北原府知府的位置,让宋讷的人钻了空子,已经是晚生失策了。”

“我们还有哪些可信的人在那边看着?”

“上个月去了两位参军,分别是定边侯和安定伯府的詹事,都是腰杆和笔杆一样硬的青年官员。”张守中轻声道,“如今常胜这一封奏疏一来,我们也刚好可以举荐几位贤能之才,希望能助常将军扛过今年这局势吧。”说着,张守中声音压低了几分,“名单我正在拟,拟好后会送给阁老与王爷过目。”

孙北吉脸上不见喜色,他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深思的神色点了点头,而后忽然问道,“一书这会儿,该是走到哪里了?”

张守中沉默想了想,“应该快到汝阳关了。”

“过了汝阳关,就是北境,再走上四五天,应该就到北原府了吧?”

“是。”

“他有给你写信吗?”孙北吉问道。

张守中摇了摇头,“阁老,一书明面上是调任,但实际上毕竟是因为触到了圣上的逆鳞……”

孙北吉叹了一声。

是了,他如今份暧昧,实在不适合再主动和京中联络。

“阁老可是有什么讯息想传给一书?”

孙北吉目光锐利,再次点了点头。

张守中想了想,轻声道,“一书目前顶的职位是督粮,算起来也是归兵部管辖的,我可以走兵部内部的密函和他联络。阁老想知道什么?”

孙北吉示意他靠近一些,而后在他耳边小声地开口,“可以让他多留心常胜的布兵变动,尤其是看储粮点有没有南下的趋势。”

张守中微微一怔,“阁老是担心……常胜将来也会反?”

“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孙北吉低声说道,想想宋家、屈家与内宫之中年幼的皇嗣,他眯起眼睛,“防人之心不可无。”

……

而此时,在平京的另一角,朝天街的街口华灯初上,两人骑马停在了路边某处灯火照不见的影中。

“到了。”十四挑起兜帽斗篷,远远看向了不远处的柳巷花街,“我们可以在这儿等等,阿离一会儿会来接应。”

柏灵一男装,有些无措地扯紧了缰绳。

一旁十四静静地停在黑暗之中,她却一直驾着马在原地慢悠悠地打转。尽管十四给她挑的这匹已经是在御马监被驯化得极其温顺的小母马,但她驾驭起来还是有些困难——这显然和十四所谓的“不会骑没关系,上了马就会了”的说法完全不一样。

十四翻下马,上前拉住了小母马的头,马轻轻吠了一声,而后终于停了下来。

柏灵得救似的扶着马颈,趁机从马的一侧慢慢地滑到地面上。

“太难了……”她有些气喘地说道,“简直比走路还累。”

“会习惯的。”十四轻轻抚摸马的鬃毛,安抚着看起来被柏灵骑得有些暴躁的马,而后回过头道,“你今晚就骑得很好啊。”

柏灵摆了摆手,她两手紧撑着膝盖,子微微躬下,此刻她已经感到自己胯下两侧的肌有些软绵——明早醒来,这两侧肯定是要酸痛到爆,柏灵也抬起头望向十四,“我们为什么不坐车来呢?”

十四认真答道,“逃跑的功夫你最好还是学一学,现在再练轻功是晚了,要是连骑马也不会,之后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凭你的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人家?”

柏灵叹了一声,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十四在几年前就试过教自己骑马——这个年龄开始学戏码在大周并不少见。因为建熙帝对骑有着近乎狂的喜,上行下效之间,大周的贵族里孩子基本六七岁就开始学着上马背。他们的父辈会给他们特别定制一小型的马鞍和马驹。

上次见韩冲时的那一招“反擒拿手”也是那段时间里学的。

可惜柏灵在学这些东西上没有,只是坚持了寥寥数月,就找借口终止了十四的教学。这次十四忽然旧事重提,柏灵猜测多少与自己在东林寺遭遇韩冲有关。

“那一会儿回程我可以在街上再练一下。”柏灵说着也上前摸了摸小马,这匹马显然不大喜欢她,因为这一路她几乎一直在勒缰绳,手里的力道也没轻没重,她带着几分歉意地给马顺了顺毛,“……原谅我吧,回去的时候我争取表现好点儿。”

两人便在这时听见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柏灵回过头,见阿离正从不远处向这边跑来。

只是将近六七天没有见,阿离已经瘦了一圈,脸上最后的一点孩子气也褪去了。

“十四爷,柏司药。”他走近后主动牵起了二人的马,柏灵又觉察到几分不同——阿离不再像前两次见面那样络地喊“柏灵姐姐”,而是将称呼换成了更正式的“柏司药”。

他看向韦十四与柏灵两人,“等很久了吗?”

“没有,也是刚到。”柏灵也用同样认真而严肃的口吻答道,“十四说你这边得了重要的线索,一定要我亲自来?”

“嗯,我暂时没有把握能从这个人的嘴里问出什么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谁?”柏灵问道。

阿离又走近两步,伸手取出一样事物递给柏灵,“我这段时间跑遍了教坊司设在民间的几处坊肆,最后在百花涯这里发现了一个烧鼻烟壶的老婆子。”

柏灵接过阿离递来的东西,那东西小小的一块,放在手心冰冰凉凉。她走到灯下,才看清手中捏着的是一个精巧的鼻烟壶,琉璃胆内画着一朵绽放的红色蔷薇。

“我们之前拿林的年纪和经历去找过了,一个相似的人都找不到,但之前柏司药给来的线索,说那个女人收集鼻烟壶,喜欢蔷薇花,厌猫……我觉得这个老婆子可能会知道一些线索。”阿离看着柏灵,“所以就让十四爷来报信了。”

“嗯,很好。”柏灵点了点头,“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百花涯的一条香弄里头。”阿离轻声道,“我约了她今晚的时间,说是有朋友想订一鼻烟壶,晚上过来看看。一会儿见了人,柏司药不要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她的脸之前被人用刀刮花了,下半是残废。”阿离低声说道,“朝天街这样的人还蛮多的,习惯就好。”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夜访百花涯

傍晚,两人在恭王府用过了晚膳,又与恭王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入夜才从恭王府出来。

张守中扶着孙北吉上了软轿,自己则像往常那样跟在轿子的窗边缓缓行走。

“守中,”孙北吉揭开窗上的布帘,“辛苦你了。”

张守中有些意外,连忙看向轿中人,“阁老哪里话,关注北境的战事原本就是兵部的职责所在,去年没有守住马一鸣北原府知府的位置,让宋讷的人钻了空子,已经是晚生失策了。”

“我们还有哪些可信的人在那边看着?”

“上个月去了两位参军,分别是定边侯和安定伯府的詹事,都是腰杆和笔杆一样硬的青年官员。”张守中轻声道,“如今常胜这一封奏疏一来,我们也刚好可以举荐几位贤能之才,希望能助常将军扛过今年这局势吧。”说着,张守中声音压低了几分,“名单我正在拟,拟好后会送给阁老与王爷过目。”

孙北吉脸上不见喜色,他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深思的神色点了点头,而后忽然问道,“一书这会儿,该是走到哪里了?”

张守中沉默想了想,“应该快到汝阳关了。”

“过了汝阳关,就是北境,再走上四五天,应该就到北原府了吧?”

“是。”

“他有给你写信吗?”孙北吉问道。

张守中摇了摇头,“阁老,一书明面上是调任,但实际上毕竟是因为触到了圣上的逆鳞……”

孙北吉叹了一声。

是了,他如今份暧昧,实在不适合再主动和京中联络。

“阁老可是有什么讯息想传给一书?”

孙北吉目光锐利,再次点了点头。

张守中想了想,轻声道,“一书目前顶的职位是督粮,算起来也是归兵部管辖的,我可以走兵部内部的密函和他联络。阁老想知道什么?”

孙北吉示意他靠近一些,而后在他耳边小声地开口,“可以让他多留心常胜的布兵变动,尤其是看储粮点有没有南下的趋势。”

张守中微微一怔,“阁老是担心……常胜将来也会反?”

“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孙北吉低声说道,想想宋家、屈家与内宫之中年幼的皇嗣,他眯起眼睛,“防人之心不可无。”

……

而此时,在平京的另一角,朝天街的街口华灯初上,两人骑马停在了路边某处灯火照不见的影中。

“到了。”十四挑起兜帽斗篷,远远看向了不远处的柳巷花街,“我们可以在这儿等等,阿离一会儿会来接应。”

柏灵一男装,有些无措地扯紧了缰绳。

一旁十四静静地停在黑暗之中,她却一直驾着马在原地慢悠悠地打转。尽管十四给她挑的这匹已经是在御马监被驯化得极其温顺的小母马,但她驾驭起来还是有些困难——这显然和十四所谓的“不会骑没关系,上了马就会了”的说法完全不一样。

十四翻下马,上前拉住了小母马的头,马轻轻吠了一声,而后终于停了下来。

柏灵得救似的扶着马颈,趁机从马的一侧慢慢地滑到地面上。

“太难了……”她有些气喘地说道,“简直比走路还累。”

“会习惯的。”十四轻轻抚摸马的鬃毛,安抚着看起来被柏灵骑得有些暴躁的马,而后回过头道,“你今晚就骑得很好啊。”

柏灵摆了摆手,她两手紧撑着膝盖,子微微躬下,此刻她已经感到自己胯下两侧的肌有些软绵——明早醒来,这两侧肯定是要酸痛到爆,柏灵也抬起头望向十四,“我们为什么不坐车来呢?”

十四认真答道,“逃跑的功夫你最好还是学一学,现在再练轻功是晚了,要是连骑马也不会,之后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凭你的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人家?”

柏灵叹了一声,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十四在几年前就试过教自己骑马——这个年龄开始学戏码在大周并不少见。因为建熙帝对骑有着近乎狂的喜,上行下效之间,大周的贵族里孩子基本六七岁就开始学着上马背。他们的父辈会给他们特别定制一小型的马鞍和马驹。

上次见韩冲时的那一招“反擒拿手”也是那段时间里学的。

可惜柏灵在学这些东西上没有,只是坚持了寥寥数月,就找借口终止了十四的教学。这次十四忽然旧事重提,柏灵猜测多少与自己在东林寺遭遇韩冲有关。

“那一会儿回程我可以在街上再练一下。”柏灵说着也上前摸了摸小马,这匹马显然不大喜欢她,因为这一路她几乎一直在勒缰绳,手里的力道也没轻没重,她带着几分歉意地给马顺了顺毛,“……原谅我吧,回去的时候我争取表现好点儿。”

两人便在这时听见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柏灵回过头,见阿离正从不远处向这边跑来。

只是将近六七天没有见,阿离已经瘦了一圈,脸上最后的一点孩子气也褪去了。

“十四爷,柏司药。”他走近后主动牵起了二人的马,柏灵又觉察到几分不同——阿离不再像前两次见面那样络地喊“柏灵姐姐”,而是将称呼换成了更正式的“柏司药”。

他看向韦十四与柏灵两人,“等很久了吗?”

“没有,也是刚到。”柏灵也用同样认真而严肃的口吻答道,“十四说你这边得了重要的线索,一定要我亲自来?”

“嗯,我暂时没有把握能从这个人的嘴里问出什么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谁?”柏灵问道。

阿离又走近两步,伸手取出一样事物递给柏灵,“我这段时间跑遍了教坊司设在民间的几处坊肆,最后在百花涯这里发现了一个烧鼻烟壶的老婆子。”

柏灵接过阿离递来的东西,那东西小小的一块,放在手心冰冰凉凉。她走到灯下,才看清手中捏着的是一个精巧的鼻烟壶,琉璃胆内画着一朵绽放的红色蔷薇。

“我们之前拿林的年纪和经历去找过了,一个相似的人都找不到,但之前柏司药给来的线索,说那个女人收集鼻烟壶,喜欢蔷薇花,厌猫……我觉得这个老婆子可能会知道一些线索。”阿离看着柏灵,“所以就让十四爷来报信了。”

“嗯,很好。”柏灵点了点头,“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百花涯的一条香弄里头。”阿离轻声道,“我约了她今晚的时间,说是有朋友想订一鼻烟壶,晚上过来看看。一会儿见了人,柏司药不要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她的脸之前被人用刀刮花了,下半是残废。”阿离低声说道,“朝天街这样的人还蛮多的,习惯就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正的金丝笼

被刮花了脸的残废老妇人,在百花涯深处的花弄里,一个人画着蔷薇花的鼻烟壶吗……

这未免太有画面感了。

想想储秀宫里一整面陈列柜上的鼻烟壶,和院子里支满捕鼠夹的蔷薇花圃,柏灵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老妇人一定与宫里的那个蛇蝎美人脱不了干系。

就在跟随着阿离一路往百花涯走的过程里,无数种可能已经在柏灵的脑海中浮现——林婕妤对蔷薇与鼻烟壶的喜是来自于这个老妇人吗?她们是母女?姑侄?抑或是别的什么关系?最重要的,这个人,会是林婕妤的弱点吗?

韦十四再次戴上黑色的兜帽,将苍白的脸和头发再次掩盖在影之中。空气中传来隐隐的脂粉香气,不时有笑闹声从水面上的亭台楼阁里传来。层层叠叠的高楼由近及远,灯火倒映在水中,仿佛天上的街市。

三人从一座极宽的木桥上向着百花涯的楼群走去,不时有装饰华贵的车马从桥上经过,有妆容明艳的少女肩披缎带,倚靠着年纪相仿或相差甚多的客人,不时发出温婉动听的笑声。

那一颦一笑之间,少女天真无邪的柔美像一柄带着倒刺的鱼钩,紧锁着旁之人。

如果建熙帝有机会亲自下一趟百花涯,他恐怕会惊愕地发现,这里处处都是让他痴迷流连的那种女人。只不过这里的美人极少有人有林婕妤那样的魄力,能够在喜怒无常的天子面前也照样收放自如。

这是柏灵第一次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来,自从过了桥,街道上步行的女孩子们就好看了不止一个档次,柏灵注意到她们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都带着黑色的文字刺青。

她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盯着看,就用余光观察,那些都是百花涯里姑娘们的名字,后面紧接着一段她不太认得的符号文字。

“那是花码。”阿离介绍道,“打了码的姑娘就是可以随意上去搭讪的——不过这里平里也没什么良家妇女走动。”

柏灵点头,这么说她就懂了。这些符号看起来像是前世的苏州码子——相当于中国民间的******数字

柏灵前后看了看街市,虽然有接连不断的巡逻队在巡视治安,但巷口街角并没有固守的守卫。

“百花涯的人,不会怕这些姑娘趁机跑掉吗。”

“不好跑,跑了也好抓。”阿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她们的户籍都不在自己手上,基本跑不出平京城。这里又烙了印,出去不管是干什么,一验就露馅儿。而且,她们自己也未必想跑吧——”

阿离话音未落,一个浅粉色的香囊已经朝着柏灵砸了过来——尽管韦十四眼疾手快,已经在柏灵的头顶将它接住,但香囊系绳上的两颗小玉珠还是轻轻打在了她的脑门上,柏灵一时吃痛,“哎呀”一声轻叫出来。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啊~”

“小公子,快抬头让姐姐们看看~”

柏灵应声抬头,见二楼的围栏上站着三四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个个皓齿蛾眉,杏眼含波,她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女孩子们已经笑了起来,像是惊喜地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好清俊的人儿!”

“模样真是怪招人疼的~”

欢笑间,又有三个颜色各异的香囊朝柏灵打过来——无一例外都被韦十四拦截在半空。

“她们是在请司药上去喝一杯,”阿离在一旁解释道,“拿着姑娘们砸的香囊上去,喝酒聊天不要钱。”

“那就,不必了吧……”柏灵擦了擦额角,“十四,帮我把这些东西都丢回去吧。”

韦十四刚要抬手,一个香囊直接冲着他砸过来,他轻轻侧头,香囊就从他的耳边掠了过去。

“呀……可惜没砸中……”楼上传来一声叹息,“这个黑衣服的大高个儿可真对我的胃口啊……”

韦十四面不改色地将手里的四个香囊全都抛回了二层,而后与柏灵一道快步离开了这里。离开时,他们后又传来一阵烈的欢笑,有人把半个子探出楼外,对着柏灵的背影喊道,“小公子!要是里头不好玩,记得回来找姐姐们啊~姐姐们教你好、玩、的!”

柏灵没有回头,但已经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

男人们到这里寻欢作乐——但这到底是谁在寻谁的欢啊?

“那些是尾凤儿,在主楼留不住客人就被派到边边角角的地界来,都很的。”阿离走在前面,轻声说道,又往前走了好几步,他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笑道,“柏大哥上次来的时候,一路上大概被砸了二十多个香囊吧。”

柏灵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柏奕还到这里来过啊?”

“司药别多想,柏大哥是跟着万师傅到这边来备宴的。毕竟这边时不时这边就会有能请得动万师傅的贵人设宴。”说着,阿离伸手指向右侧,“司药请看。”

在楼与楼之间的空道之间,狭窄的视野尽头是百花涯灯火通明的巨大主楼。

那楼台上着华衫的众人就像蚂蚁一样小,顶层的阁楼四面木墙被拆,被替换成一根一根金色的栅栏,有美人在里面且歌且舞,如同在金囚笼之中跃动的人偶。

“我们都喊那个‘金丝笼’,一般如果有贵人设宴,都是在那上头摆席。”阿离轻声说道。

柏灵愣了愣。

金丝笼……

她站定在那里,远远望着在夜间闪耀着光芒的金色囚笼,一时沉默了下去。

“这一整片建筑,”柏灵忽然看向阿离,“全都是教坊司名下的产业吗?”

“不全是,这里的地界分了三重,只有最里面的那一圈——就是主楼和它方圆五六十米的地界是直接归在教坊司名下的,剩下的都是旁的人找教坊司拿了赁契和照凭,慢慢做起来的,平时也归教坊司管,但要和教坊司二八分成。”

“教坊司八成,他们两成?”

“嗯。”阿离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这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来的。”

柏灵不再说什么,只是跟着阿离一路往前走——尽管走了许久,他们始终没有离金丝笼更近一步,阿离领着她和十四在百花涯的最外层绕了大约四分之一圈,而后朝着更外围的小巷去了。

百花涯最外层,灯火阑珊的破败之地,就是花弄。



第二百三十五章 独居的老妪

所谓花弄,是连尾凤儿都当不成的女人们住的地方,而会往花弄来的,往往也不是什么贵客。

一踏进花弄的石街,柏灵就隐隐闻到一股酸腐的臭气,那是夹杂着人群的汗液和食物的混合气味,中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可疑气息……让她不由得颦眉。

不时有整理衣冠的酒鬼、大腹便便的男人从两边低矮的屋子里出来,骂骂咧咧的有之,哼歌漫步的有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某种微妙的惬意表。

这种神让柏灵感到了某种危险和厌恶,她不由自主地十四那边靠了几分。

不时有人络地和阿离打招呼,但她们的目光却径直瞥向阿离后的韦十四和柏灵——这种因为猎奇偶尔往花弄里跑的贵人公子也不是没有,对花弄里的女人们来说,如果能招揽一位这样的客人到自己的屋子里来,贵人随手的一件打赏就能解决她们十天半月的生计,这有多吸引人可想而知。

所以十四适时地握住了刀柄,每当有人试图靠近的时候,他给出的都是实打实的威慑。

他今腰间挂着的并非是一向傍的绣刀,而是他师傅韦英传下的鸿鸣刀,因为暗卫永远在暗处,所以这把利刃并没有什么名气,大部分领教过其锋利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三人穿行于花弄的石街中央,两侧和迎面的星零来客纷纷绕开三人,像是被小船分开的水波。

阿离终于带人来到一处低矮的木板房前,柏灵抬头看了看,屋顶的瓦有好几处已经掉落,勉强用稻草和碎砖压补着,这家房子的面前,不像别家一样挂着红灯笼——柏灵猜测那可能是某种营业的标志。

“沈姨!”阿离开始敲门,“沈姨在吗!我带人来了!”

柏灵望着阿离,有点担心他的动作会直接把这木头门打穿了。从阿离的反应看,这位老人大概耳朵听不大清楚。

不多时,屋子里传来蹒跚的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型佝偻的老人戴着临时用碎布做成的面纱站在那里,姿态恭谦地让两人进去。十四先一步进屋,柏灵紧随其后,一进门便是一阵浪扑面而来。

柏灵一眼看见昏暗的墙角有一个小炉子,里头正掩映着桔红色的火光,泥制的管道直接将炉烟导向屋子外头,但还是明显将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加了。

柏灵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样的火灾隐患也太严重了,难道教坊司的人平里都不对花弄进行常检查的吗?

老人转,在黑暗中拿起了什么,走到炉子前引了火——柏灵这时才看清,她手里拿着的是蜡烛。

整个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屋子里的陈设完全不像外头看起来那么脏乱。

屋子虽然小,但木、立柜、书桌、木墩、茶几应有尽有。借着闪动的烛火光芒,柏灵看见上面多有破损、虫蛀的痕迹,有些榫卯的拼接处已经被磕坏了,有的柜门也缺了半扇……但能看出来这位老太太每天都有用心擦拭,所以那些表面清漆还没有掉的地方,依旧映着盈盈的火光。

柏灵轻轻摸了一把旁的木桌——果然如她所想,桌面上没有灰,没有油污,非常干净。

老人邀请他们在屋子的中间里落座,那里堆放着与周遭不成比例的凳子和椅子,她颤颤巍巍地把蜡烛固定到茶几的烛台上,“都是捡回来的东西,将就坐吧。”

老人的门牙掉了一颗,所以说起话来是漏风的,但举手投足之间,柏灵依旧能感受到老妪良好的修养。

“为什么喊这位婆婆沈姨啊?”柏灵轻轻斜过,看向阿离,“她看起来年纪不轻了。”

“不知道,一直都是这么喊下来的,就没改口。”阿离轻声道,“她在这儿已经待了快二十年了。”

老妪像是完全没有听见柏灵和阿离的谈话,自顾自地在小屋子里来回走动,颤颤悠悠地从这个抽屉里拿了点什么,又从那个柜子里拿了点什么,最后端上来四杯用高沫沏的茶。

“我来介绍一下!”阿离对着老人高声说道,“这两位就是我之前和沈姨提过的客人!他们都很喜欢你做的鼻烟壶!所以想订制一收藏!”

老人笑了起来,带起眼角的褶皱。

十四没有入座,他起绕着本就不大的屋子慢慢地看。

靠墙的木架上放着老人这一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白色与****的蔷薇,也有少量描绘远山白雾,枝头画眉的作品。

“沈姨一直一个人住吗?”

韦十四听见后的柏灵问道,老人确实听不大清楚,连续重复了很多遍她才听了个明白,而后便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之后的对话也大都是如此,一个问题柏灵往往要重复两三遍,老人才能明白过来。

“您就靠烧这鼻烟壶为生吗?”

“对呀。”老人答道。

“您这儿的鼻烟壶怎么卖?”

“公子挑喜欢的,这些已经做好了的,都是四十文一个,要是……要订制啊,那就多加二十文工本费,烧一个壶呢,一般要十天,如果要加急,那就再加二十文,四五天就能取。”

柏灵愣了一愣,“那烧一个壶,到顶了也就八十文钱,开价这么便宜,沈姨还有的赚吗?”

“不用赚,图个糊口,也图个高兴。”老人笑着答道,“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

一旁阿离小声补充道,“外头有几个也是做鼻烟壶蛮有名的师傅,订单接多了赶不上交付了的时候都是到沈姨这里救急的,转手就是几两乃至几十两的银子。”

“我很喜欢沈姨画的红蔷薇。”柏灵说着,将方才阿离递给她的鼻烟壶放在了她与老人之间的茶几上,“时间倒是不着急,我可以半个月之后再来取,钱还是按加急的费用来给……”

柏灵那头说着话,韦十四已经走到了炉子边的陈列架旁,在架子最底部,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竹篮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佯作不经意地一个个拿起这一列陈列架上的大部分鼻烟壶,而后慢慢俯,轻轻揭开那红布的一角。

“那边的小兄弟呀。”老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再不来喝,你的茶要凉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汝阳七烈

几人的目光忽然全都飘向了十四那边,柏灵这时才留心到十四正俯似乎要去探什么东西。

十四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往后稍稍退了一步,让自己的体不再遮挡柏灵与那老妪的视线。

而后,他非常坦然地指着陈列架的最底层,“这里装的东西,是可以看看的吗?”老人家一如既往地询问了几遍,才听懂了韦十四的意思。

她微微舒展双眉,笑着道,“最好不要。”

“……最好不要?”

“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老人家慢悠悠地说,她看了看韦十四和柏灵,眼中浮起和善的笑意,“……只是一个老太婆珍藏的,一点过去的回忆。”

“是我冒昧了。”韦十四轻声道。

柏灵唤韦十四回到自己侧,而后,她自己与老人家一起讨论起了自己要订制的花样。

柏灵和老人一起去室内的陈列架前,仔细看了每一款鼻烟壶上黄白蔷薇的花色。

“沈姨自己这里,没有放红蔷薇吗。”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个不经常做。”老人家回答,“一般是外头有订单的时候,才下笔。白蔷薇也是很好看的,是不是?公子不要一些吗?”

柏灵笑了笑,“那是另一种好看,却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一种呢。”

阿离全程坐在一旁,听着柏灵似乎一直在问和蔷薇有关的事,不有些着急。他目光投向方才韦十四想要去探的竹篮,只觉得那里才放着真正的线索。

但一张茶几将房间分成里外两侧,老妪已经站在了通向里侧的狭窄过道之中,强行往里去,只会叫人怀疑。

柏灵的谈话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她似乎谈得非常尽兴,而韦十四则安心坐在一旁饮茶,自己给自己添水,似乎谁也没有要进一步深挖细节的意思。

这和阿离预期的问询大相径庭——他原本期待着这位柏司药能够用一些出其不意的手段,出一些老妇人轻易不与外人提及的话。

然而如今看来,今夜的时光看起来像是都白费了,他还不如自己亲自来调查!

深夜,柏灵三人从花弄里离开,临走前柏灵甚至还买走了三五个她看着特别有眼缘的几个鼻烟壶。

老妇人送他们到自家的门口,柏灵便体贴地劝她留步不必再送——仿佛她真的是一个单纯来挑东西的客人。阿离看着着实闷,沉默地跟在柏灵和十四的后,一言不发。

等走到四下无人处,柏灵回头看向阿离,“立大功了,阿离。”

阿离怔了一下,随即拧紧了眉,方才的意难平被柏灵这一声无由来的赞扬激了出来。

“立什么大功,根本什么都没有打听到。”阿离嘟囔着说道。

柏灵摇头笑了笑。

某种不服输的少年心顿时昂扬——事实上,他看出柏灵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恶意或是不屑,反而让他想起柏奕在劝学时,常常对他露出的这种交杂着欣赏和无奈的复杂表。

他看着眼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小几岁的柏灵,认真地生气道,“不知道柏司药在笑什么?”

“不重要了,”柏灵摆摆手,抬头看向十四,轻声道,“我猜这位沈姨,年轻的时候在汝阳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韦十四看向她。

柏灵在衣袖中掏了掏,将方才买下的几个鼻烟壶一一在手中排开,借着路旁灯火的微光,她从中挑了一个递给十四,“你看这个。”

十四接过,那鼻烟壶的内壁画着一朵他并不认得的花。

“汝阳关外有一座南荒火山,山上有一种奇株,叫做剑菊。这种植物很长寿,据说能活九十多年,且一生只开一次花,所以当地人相信剑菊的花瓣能入药治病。”柏灵轻声道,“这种花非常好认,因为它开花时往往全都会撑开白色的长瓣,就像插满了剑。”

浑上下撑开了白色长瓣的花吗。韦十四看了看手中的鼻烟壶,上面的画的东西确实如柏灵所描绘的那样。

“再就是白蔷薇。”柏灵再次捏起一个鼻烟壶,“她画的这种不是普通的蔷薇花,而是白蔷薇里非常名贵的一个品种,汝阳那边一般是叫‘白玉美人’,这种蔷薇除了用作观赏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用途是拿来入药造香料,说是有安神的作用。

“南荒火山的土壤非常适合种‘白玉美人’,因为这种花喜阳又不耐湿,所以需要种植在排水良好、疏松肥沃的土壤里,而且非常需要跟肥。

“刚才我问她,她养没养过这画上的蔷薇,她说养过,直接拿蔷薇花的种子就能来育苗——但这种事在离了火山土几乎不可能办到,平京应该也有花农养‘白玉美人’,但他们肯定只能用当年的嫩枝扦插育苗,否则这花的成活率会非常低。”

柏灵一连又说了两幅手里的鼻烟壶画。

“这些线索,都指向她曾在汝阳一带生活过,所以才会对那边特有的植物那么熟悉。”

柏灵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如果阿离先前给到的信息是可信的,她在这百花涯住了快二十年,那事就很好查了。我们只要看看二十年多年前,汝阳发生过哪些致使罪员被押解进京——且是一家男女老幼悉数被牵连的大案,大概就能摸到一点这个老妇人份的线索。”

听到这里,韦十四目光微凛,已然觉察到了什么,而阿离先前的火气已经没有了,他愣愣地看着柏灵,“……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柏灵想了想,认真答道,“因为我读的书比较多吧。”

阿离听后神复杂,面色严肃地咬紧了牙关。

柏灵看了看他,脸上浮起几分几不可察的笑意,她知道等今晚阿离回去之后,多半就会开始忙活起读书认字的事了。

虽然认真追究起来,柏灵在来到大周之后,翻阅最多的除了《大周律》,就是各类话本集子了。能耳濡目染知道这么许多,也多亏有个没事总往深山老林里钻的爹。

不过这一点,暂时还是不必向阿离澄清了。

送别阿离之后,柏灵和十四打马而归,两人在夜色里骑得很慢,且有意绕着朝天街外的街市多跑了两圈,好让柏灵找找骑行的感觉。虽然最后还是以十四不得不下马,同时牵着自己和柏灵的座骑前行而告终,但柏灵也真的努力过了。

她在骑马这件事上是真的没有天赋,而这一点始终令韦十四——在骑术上无师自通的韦十四,无法理解。

夜深人静,街道上已经寂寂无人,耳畔只听得两匹马与十四的脚步声交迭。

柏灵两手紧握马鞍前的铁圈,低头看向眼前人,“十四,刚才我说到汝阳二十年前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林婕妤的身份

韦十四轻声道,“你在汝阳的时候,听当地人说起过‘汝阳七烈’吗?”

柏灵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来,“好像在山上看到过他们的祠堂和石碑。周……周什么如,还有……”

“周孟如。”韦十四轻声道,“还有彦希康,李杨,裴林、沈严、杨年恺和焦文杰。”

“啊……是,好像是这些名字。”柏灵点了点头,“清明寒食的时候还是有不少老人会带着儿女上山祭奠,很闹。十四见过这些人吗?”

韦十四摇了摇头,“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人,但我师傅与这位周孟如周大人有旧交,所以他知道全,小时候当故事讲给了我听。”

柏灵直起了背,“十四说说看?”

韦十四的脚步慢了几分,他轻声道,“建熙二十几年的时候,汝阳出过一场****,起因是朝中有人告周孟如里通外国,和旧齐余孽有牵连,意图暗中协助复辟,所以要把他抓回京中问审,这件事激怒了汝阳民众,于是在解押周孟如进京的当,汝阳起了民变,全城百姓聚众劫了囚车,打死了好些卫兵。”

柏灵轻轻侧头,“‘里通外国’的指认是诬告吗?”

“那就见仁见智了,当时证明周孟如有此嫌疑的证据非常多,可谓人证物证俱全,但我师傅坚持周孟如绝非是能用钱买通的人。”韦十四轻声道,“事再往前追溯,则是因汝阳连年洪涝而起。当时是汝阳知府钱庵上任的第三年,他和手底下的几个知县合力重修了三年的河堤,可每年河堤还是会决口,乡民被新添的赋税压得苦不堪言,便将事拜托到乡绅周孟如那里。

“周孟如当年虽然只有五十出头,但因为母亲病重,所以他已致仕多年在家陪侍。此人之前的官最高做到过梁直总督兼梁州巡抚,既受家乡父老委托,便去暗中查访了这件事。他发现河堤虽然年年在修,但每年抽调去坝上的壮丁数量显然远远不够。等他细查下去,才知触目惊心——修河堤只是个向朝廷索要粮食和拨款的借口罢了,河堤修到最后修成了生意,让这几个官员赚得盆满钵满。

“于是这位周大人便托昔的同窗,一纸诉状递到了京城,将汝阳府三司衙门的官员全都给告了。”

柏灵颦眉,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十四接着道,“抓周孟如激起民变之后,又有几人接连上书,继续为周孟如鸣冤。但他们都忘了,汝阳****乃皇上自登基以来遇到的首次民变,皇上为此龙颜大怒,当即让宋伯宗亲理此事——但时任汝阳知府的钱庵,就是宋伯宗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总之,周孟如和其他仗义执言的六人,最后被认定煽动汝阳百姓造反,当年秋后尽数伏诛。民间称之为汝阳七烈。”

柏灵听得心口发闷,“那些鱼百姓的官员,如今在哪里呢?”

韦十四轻声道,“其他人不知道,但钱庵当时被调离汝阳,挪到徽州府的臬司衙门,过几年便调回了平京,现下已经是吏部侍郎了。”

柏灵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要在这样的世道里活着,太难了。

两人沉默不语,柏灵抬头,今夜的月亮已是半圆,月色在她后拉起一道短影,四面巷子里不时传来犬吠。她抱着马颈,再次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怎么了?”韦十四问道。

柏灵接过韦十四手里的一条缰绳,轻声道,“还是在地上走着,踏实。”她走在韦十四的右手边,低声抬头道,“……十四,沈姨的这个沈,会是当年汝阳七烈里沈严的那个沈吗?”

韦十四摇了摇头,“现在还很难说。”

柏灵轻叹了一声,“刚才我其实特别想问阿离,他到底是怎么发现沈姨这条线索的,过程中哪些人和事给过他启发。但又担心他沉不住气,转眼就透露了风声。”柏灵的声音非常轻,“但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说我的一些想法。”

“嗯。”

“我觉得今晚我们能到访百花涯,拜访沈姨,都不是偶然。”柏灵轻声道。

“你是指……?”

“你还记得吗,阿离说,沈姨卖四十文的鼻烟壶,转手就是几两几十两的暴利。可沈姨又说,她在花弄里,足不出户独自居住了二十年……你觉得这,可能吗?”

韦十四目光微动,忽地明白过来——他确实从进屋开始就一直觉得哪里有违和,所以一直在试图寻找这分违和感的来源。

然而现在他明白了,这分违和感就是那位老人的存在本——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独守着一堆价值连城的鼻烟壶,平安地在一条酒鬼、混混频繁出没的花街独自生活?

这,可能吗?

柏灵牵着马,目光带着几分苦思,她一面思索着,一面轻声说道,“要么,旁人从不知道她的屋子里有宝物,所以从来没有人打过她的主意;又或者,是有人暗中看护着她,使得这街巷里知晓她怀绝技的人,都对她颇有忌惮,不敢下手。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无可抑制地,在柏灵的脑海中破土出芽。她看着韦十四带着几分锐意的目光,相信对方大概也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今的造访,会不会也在某个暗中之人的计划中呢?”

韦十四没有回应。这个推测有些过于大胆了——有人在暗中为他们铺平道路,引柏灵去探索林婕妤背后的世?谁有动机这么做?谁有能力这么做?在这平京之中,又有谁的报能敏锐到,在他们才刚开始着手搜寻教坊司一众产业间与林婕妤有关的消息时,就顺势为柏灵送来线索?

“对了,还有一种可能。”柏灵看向十四,“这个,十四就和沈姨的份一起去查吧。”

“嗯。”

“查查看这位老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花弄住了二十年。”柏灵低声道,“如果是有人引我们到这里,那我们今晚看到的一切,就都有可能掺假。”

十四应了下来。

但两人心中都有一个直觉——恐怕今晚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

林婕妤真正的份究竟是什么?

如果她竟是当年汝阳七烈的后人,那未免有些太过讽刺。当年为民死殒命的忠臣良将,后人却在百花涯的花街之中长成了一个草菅人命的恶魔?

不,这还不是最讽刺的……

最讽刺的事是……如果这个份是真的,那么林婕妤的死期大概很快就会来临——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如何丧尽天良、恶贯满盈所以遭了天道报应。

一个当年举家被抄,男丁悉数问斩的忠烈之后,换了份入宫为妃,那么父辈“忠烈”的份……就够她死上千百回。

柏灵只觉得周寒冷。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皇宫的宫门,已经在夜色中隐隐浮现了轮廓。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十四的难题

柏灵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如果真的有人在幕后cāo)盘,将她今晚引到了这里,那么这个人到底是在打着怎样的算盘呢?

对方把林婕妤的世向自己揭开一道扑朔迷离的豁口,是期待着她寻着腥味继续撕咬下去,好借刀杀人除掉这个女人,还是指望她心生唏嘘,对这个女人手下留?

亦或者什么也不求,只是让自己看一看这尘世间世事的荒谬?

柏灵不知道储秀宫里的那个女人有没有意识到,但就在一夕之间,东林寺的那场大火已经将她从刀俎变为了鱼——人们可以容忍一个出卑jiàn)的女子偶然得势,却绝不会容忍一个背景不明的潜在势力栖宫闱。

柏灵忽然很好奇,建熙帝现在对林婕妤的态度会如何呢?

当他发现这个女人看似生动的脸也只不过是一张别致的面具,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她宠她,纵容到底吗?

……

两人从神武门入了宫,将马还给了值守的侍卫。

柏灵一面走,一面伸手抻了抻胳膊,她抬头看着月亮,忽然意识到明天又是初八,已经到了又要去慈宁宫见太后的子。

她抬头叮嘱十四,明早不必特意在承乾宫露面,只需等她处理好手边的事出门就可以了。

韦十四应声点头。

“十四是多大的时候进宫的?”柏灵忽然问道。

“卷籍上写的是五岁。”韦十四轻声道。

“当时是建熙几年?”

“二十七年。”他回答的时候依旧目视前方,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

“那十四今年是……”柏灵算了算,“二十三吗?”

“也许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自己真正的生辰,五岁的年纪是当时的太监估的。”韦十四看向柏灵,“问这个干嘛?”

“就是想算一下你在这儿待了多久。”柏灵轻声答道,“之后再觉得度如年的时候,可以想想你在这儿过了十八年……多少是个安慰。”

韦十四轻声笑了一下,良久才道,“……可我并不度如年啊。”

柏灵有些意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吗?”

韦十四轻声道,“宫里规矩是多,但在这里还是比在外面要好。”

说罢,像是为了表示强调,他又补充了一句,“好很多。”

柏灵望着韦十四的脸——他这话说得很真诚,没有半点矫揉。

事实上这实在是韦十四的肺腑之言,太后和师傅韦英是他人生最初的两道光,是他们教会自己,怎么在这世间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从山野中人人视为异类的白童,到这宫中人人又敬又怕的暗卫,他不知道该说上天对自己究竟是过于残忍还是青眼有加,但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像今这样,在规则之下保持着些许自由的生活,已经是少数人才有的幸福。

四年前接下保护柏灵的任务,是他第一次长时间离开慈宁宫,将目光投在宫外之人的上。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和她一家的生活,有时候觉得有趣,有时候又觉得无解。这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他对世俗生活的想象——这种他不曾经历的,琐碎、繁杂、充满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莫名其妙争执的生活。

某些时刻它们当然很温馨,但更多时刻还是让他觉得麻烦。

在旁观之中,韦十四更加确认了这世俗社会里人们所追逐的那种父慈子孝、名利加的人生理想并不吸引他,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尽量控制自己的一生延续师傅韦英那样的轨迹——终其一生打磨技艺,最后死在某一场未曾预料的任务里,走得悄无声息,除了留下几衣服,几柄刀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见柏灵露出了困惑的神,韦十四低声道,“我的处境比你简单,我只需要去解决问题,不需要去想我是在为谁解决问题。”

柏灵脚步慢了几分,“真的不用去想是在为谁解决吗?”

“嗯。”韦十四答道,“因为这一条的答案早就有了。只要太后还在这世上一,我的使命就继续一。我承了我师傅的衣钵,也就要继续他未尽的事业。”

柏灵望着韦十四,大概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在发生着密集的碰撞,所以她感到对十四在这一个月里的了解,比过去四年加起来都要多。

诚然她确实把自己过得比韦十四累得多,但她依旧觉得十四这样的处境很危险。

一个工具人将自己的锋利打磨到极致固然没有什么错,但问题在于,全然将自己作为刀剑交付到他人手中,太考验一个人的运气。

十四的前半生遇到的是太后,是韦英,是自己,那么倘若他后半生遇到的是林婕妤,是屈老夫人呢?

“如果我现在让你去杀一个人,你也会去吗?”柏灵问道。

月光下,韦十四摘下了兜帽,淡淡的银灰色映在他的眸子里,“你只需要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柏灵摇了摇头,“那只是打个比方……我换个说法吧,如果明天太后将你指派到另一人的边去,而那人却让你来杀我,你要怎么办呢?”

韦十四的动作闪过一瞬的迟滞。

“当然,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柏灵笑了笑,很快接着说了下去,“我会尽量让自己处在一个让人忌惮到必须要留我命的地步,好叫你不要太为难……但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的困境,对吗?”

韦十四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往前走,柏灵仰头看着月亮,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意志……我相信有些事并不是狠下心来就能做到的。有时候真的狠下心来做到了,那处世的脊骨也就折断了。不过,如果有朝一,我们真的走到了那种两难的困局里,大概也是一种不破不立吧……”

“柏灵。”

韦十四打断了柏灵的话,他忽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

“嗯?”柏灵回过头,发现韦十四的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微微一怔,很快收起了自己脸上的闲适表,“怎么了?”

韦十四望着眼前的女孩子,一时间无法描绘自己的心。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柏灵那个信口拈来的假设吓了一跳。

细想下去,那绝非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真的有人下定决心要灭柏灵的口,与其想办法与他正面硬刚,不如通过皇上,直接将他调离,甚至就像柏灵说的那样,直接命他挥刀相向。

那个时候,他真的有拒绝的选择吗?

“你怎么了……?”柏灵有些在意地走近。

韦十四深吸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确实难到我了,柏灵。”



第二百三十九章 同道

柏灵愣了一下,她确实也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到十四会这么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但等回过了神,她又很快笑了起来,“好的,从今晚开始十四也和我一样度如年了!”

韦十四锁眉,看着笑弯了腰的柏灵,“……不好笑。”

“我是高兴啊,因为看到十四和我一样难,说明十四拿我当朋友,不是一个单纯的任务对象。”柏灵揉了揉眼睛,半是因为笑,半是因为困,她叹了一声,前几想说的话终于还是出了口,“我的生活你也看到了,除了柏奕也确实没什么能说上话的人。有幸遇到你太好了,真的。”

韦十四单手握着剑,他看了一眼旁的柏灵,哼笑了一声。

柏灵笑道,“现在我还小,等我再长几岁,得空的时候就能来和你青梅煮酒了。”

“你再长几岁,我喝酒就不带你了。”韦十四两手抱怀轻声说道。

“为什么啊?”柏灵有些意外,但又旋即明白过来,“……因为我是个女的?”

韦十四望着前路,没有回答,脑海里却忽然想起韦英每次喝醉了就拉着他传授人生经验的样子。

那时候宫里没有能不被旁人觉察的高塔,他就拿着材料,带上自己,师徒两个趁着夜色上宫外找个僻静的地方生火煮酒,韦英不让年幼的十四喝酒,一般甩给他一个水囊和一袋花生米,让他陪着自己说话。

韦英虽然嗜酒,可是沾酒即醉,一口白酒下肚,脸上就有了醉态,十四猜他的醉是装的,他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酒可能本来就是韦英用来隔绝外界的借口,量多量少无所谓。

韦十四还记得,融融的火光里,韦英时常感叹,“……女人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某一回韦十四没忍住,反问道,“师傅你又没有女人,怎么知道女人麻烦。”

韦英当时白了他一眼,接着便是一些难懂的话,什么“相思了无益”,什么“不可说也”……但最后总是要绕回“你还小,你不懂,长大就懂了”的基本点上。

“十四?”柏灵又问了一声,“在想什么呢?”

“想起一些有趣的往事。”韦十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柏灵,用当年韦英的口吻说道,“你还小,你不懂,等你长大就懂了。”

柏灵怔了一下,良久才有几分好笑,“……你忽然装什么大尾巴狼啊,装又装不像。”

一旁韦十四哈哈笑起来——他很少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但怎么说呢,韦英上的聪明、狡黠、不受拘束……以及他令人畏惧的凶狠战力,用大尾巴狼来用来形容,似乎真的合适得很。

如今对“女人麻烦”这件事,韦十四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少已经比当年明白了一点,但韦英当年是出于什么心态说的这句话,他也实在不得而知了。

两人一如往常般说笑着往承乾宫走,谈笑间,柏灵第一次听十四说起他幼年时的一些小事。譬如养花和煮酒,这两大好几乎都源自他的师承。

在韦十四的讲述中,柏灵发觉他的师父韦英实在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角色。这种气质放在宫廷虽然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但所幸暗卫原本就是游离在明暗边界的存在。

也许这也是十四能够始终保持自棱角的原因?

柏灵轻叹一声,与人交往时,有趣的地方往往就在这里呢——她看着十四,却也从他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晚的聊天非常尽兴,几乎让柏灵将先前与林婕妤有关的影暂时忘记了,只一心听着十四说他过去的故事。柏灵的脑海中仿佛亮起一盏又一盏的小小灯泡,连接的光路让她看见边人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十四几乎从未像今这样敞开怀与她谈及过去。

也是在今晚,柏灵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十四虽然看起来与别的锦衣卫气质相似,但总归给她留下一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他的内里始终是一个温柔的人,因为他毕竟曾被他人温柔地照顾过,明白所谓“温柔”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即便手中的刀再锋利,也不会毫无察觉地滑落到深渊里去。

柏灵听着,笑着,却又分明看到,在锦衣卫这一众的杀人机器之中,韦十四依旧是异类——也许正是这种永远无法将自己真正融入于群体之中的孤独,让她在十四的上嗅到了些许同道的意味。

回到承乾宫之时,柏灵怀着几分意犹未尽的心与十四告别,而后独自推开了承乾宫的大门——门没有锁,应该是特意为她留着的。

一进门,柏灵便看见东偏的灯还亮着。往常这时候宝鸳要么是已经歇下了,要么是在承乾宫的主里值守。总归不会在东偏里醒着。

她有些奇怪地回屋,才进门,就看见郑淑坐在里头。

大概是因为守得困了,郑淑单手撑着侧额,正眯着眼睛不断点头。

“淑婆婆?”柏灵走近轻轻走在了郑淑的面前,郑淑猛然睁开了眼睛,柏灵才接着道,“您在等我?”

郑淑一时没有缓过来,只是轻轻地按着自己两侧的太阳,柏灵给她递了一杯茶,她伸手接过,平复了许久,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表严肃地望着柏灵,“你今晚到哪里去了。”

“……诶,淑婆婆不知道吗?”柏灵有些奇怪,“我走之前和娘娘打过招呼的,讲完了今晚的课,我就出去练马了。”

“荒唐!”郑淑皱眉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总是一个人到处跑?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或者被别人抓着了什么把柄,怎么办?娘娘什么脾,谁和她提要求她不答应?你下次若是再要出去,必须先到我这里来和我打声招呼才行!”

柏灵没有反驳,她看起来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淑婆婆说得对,我今后确实也要注意才是。婆婆今晚等我到深夜,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我说吗?”



第二百四十章 劝说

“要紧,当然是要紧。”郑淑望着柏灵,“从明天开始,你誊书稿的事就不要让胭脂她们做了,我重新给你换三个人来。”

柏灵没有立即回应,她沉默了片刻,有几分好奇地望向郑淑,“淑婆婆肯定不是心疼她们仨在调到正服侍之后,上压得活儿太重吧?”

郑淑微微颦眉,“这是为你好,把你和她们之间的联系断一段时间,免得到时候她们仨胡乱攀咬。”

“所以……您是已经想好要怎么做局了吗?”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知道得越少,到时候就越安全。”郑淑轻声说道,她轻轻叹了一声,带着几分感叹忽地唤了一声,“柏灵啊。”

柏灵侧头,“我在听呢。”

“你知道在这宫里最忌讳的事是什么吗?”郑淑忽然问道。

柏灵看向郑淑,她隐隐觉得,郑淑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她即便撑到半夜不睡,也要来和自己打一声招呼的原因。

“……淑婆婆有话其实可以直说,不用这样乱石铺街。”柏灵认真说道,“我怕我自己想多了,到时候反而误解了婆婆的意思。”

郑淑轻咳了一声,她放下了手里一直握着的水杯,“那我就跟你明着说吧,我今晚是替老夫人来给你带话的。”

老夫人啊。

柏灵心中有些明白了过来……难怪。

近来各处风起云涌,屈老夫人也开始坐不住了。

柏灵沉眸坐了下来,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缓慢,“……老夫人要和我说什么呢?”

见柏灵态度如此,郑淑的表缓和了一些,“原本这些话,老夫人是想在当面见你的时候再说。上次你第一次到承乾宫来,因为佛骨香的事闹了个不痛快,可你多少是个聪明的,也懂适时地退让,你在御花园祈香的这些子,老夫人也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你的好意。”

柏灵点了点头。

按照一贯萝卜加大棒的路,接下来应该要上大棒了。

“但是,”郑淑的下颌微微上昂,看着柏灵的表也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时候人太聪明了,不好。”

柏灵看向郑淑,她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不解,“我不明白……老夫人是觉得我在什么地方太聪明了?”

“你能自己猜到,也就不用我多说了。”郑淑索直接将话挑明了说,她低声道,“柏灵,别说是老夫人,我这段时间都一直在想,你到底算不算娘娘的自己人。”

柏灵缓缓从自己的座位上起,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她低声道,“……这个问题,我先前已经和淑婆婆讨论过了。在沁园的那条过道上,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够清楚了。”

“是,咱们之前是说过,”郑淑轻声道,“你当时说,最好不要bi)你交投名状,只有这样你对娘娘的医治才能有效。”

说到这里,郑淑话锋忽转,语气中亦带了几分严厉,“那你这段时间里主动挑起去查林婕妤担子,又是在做什么呢?这样自相矛盾,怕不是……只是在拿给娘娘治病当借口,回绝掉那些你不愿意染指的活计吧。”

郑淑说着,便留心起柏灵的反应来——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先打乱柏灵的节奏,让她慌忙,让她恼怒,让她心中觉得委屈,而后郑淑再接着施予一番怀柔,把谈话继续下去。

然而柏灵仍是像先前一样站在那里。她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望着郑淑,一副言又止的样子。

郑淑有几分不自在了起来,“……干嘛这样看着我?”

“淑婆婆不要怪我冒犯。”柏灵口吻里带着几分为难,“这话如果是您来问,我会很认真地解释。但如果是老夫人来问,那我只能说,老夫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摆明了要拿捏我的态度……我不喜欢,我想世上也没人会喜欢。”

“怎么就成了老夫人在拿捏你了?”郑淑的声音高了几分。

“您别急,”柏灵做了个按压的手势,挡在她和郑淑之间,她神和缓,轻声道,“我说了会认真和您解释,就一定会让淑婆婆想明白。”

郑淑有些怀疑,体也微微后仰,但到底沉默了下来,静静等柏灵的下文。

“我本来也不是无缘无故去招惹林婕妤,是我先被她盯上的。她三次派人过来,请我去储秀宫给她做诊断,一开始我是什么态度,淑婆婆应该也看在眼里。”

柏灵的声音很轻,“后来,就是见安湖那晚。她在水榭上看到了在底下救人的十四之后,直接命人松开了绳索,要置我的暗卫于死地。

“我为什么这段时间要去查她?很简单啊淑婆婆,如果你被一个这样的疯子盯上了,你不在手里捏一两张她的底牌,你要怎么保自家人平安?等将来她把矛头指向我的时候,我要是毫无防范,可还有活路么?”

“再等回宫,她又去找了皇上,让皇上来和贵妃说,叫我一定要去瞧瞧她的失眠。于是我又看在娘娘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去了——可实际上呢,都是装的。

“可这就结束了吗?不,她挑明了和我说,今后有事还是要来找我。我算是看明白了,皇上不过是换了种方式食言,当初说我只需要承担承乾宫的事务也只是一句空话。我当初求来的金口凭依,说到底比不上林婕妤随口吹吹的枕边风。

“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感觉,反正我是毛骨悚然,我暂时还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图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毙。尽管这确实和娘娘有牵连,但我为了自己,也必须去查这些。

“这里头有些事,淑婆婆可能不知道,我不怪你,但老夫人居宫外,什么消息打听不到,她还要来问我为什么要在林婕妤的事上这么主动,我只能说,她未免有些太不近人了。”

说罢,柏灵轻叹了一声,“我要说的大概就是这些,淑婆婆可以帮忙转述给老夫人了。”

郑淑凝眉,坐在那里,一时实在无言以对。

但经过这几次的交锋,她算是发现了——绝不能让柏灵拉开话匣,但凡她开始了长篇大论,最后就总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纳采

柏奕此时正心急火燎地,从宫外太医院的高楼中启程,往家里赶去。

就在不久之前,今在家的柏世钧托人送了一封短信过来,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事急,速归!”。

这四个字看得柏奕心中一紧,飞也似的就往家跑。

明又到柏世钧打算进山采药的子了,所以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自己一起来太医院坐班,而是一个人在家里好好准备一下出外的行囊,毕竟一去就是三五天,在山里万事都靠自己,半点马虎不得。

这次要和他一道进山的人从柏灵换作了自己,柏奕心中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一口应下了要和父亲一起进山的活计——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看柏世钧一把年纪了一个人进山,自己手能挑肩能扛的,多少也能搭把手。

而今柏世钧忽然托人送了这么张字条来,着实把柏奕惊得不轻,他直接推掉了下午的三场家兔解剖示范,忧心忡忡地一路狂奔到自家的巷口,才发现这条原本就狭窄的街巷此刻又被车马堵住了。

高头大马拖着装饰精美的板车,每一辆车上都叠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子,木箱的清漆刷得油亮,透出一种暗紫色的贵气——只怕这箱子本就价值不菲,更不要说里面装着的东西了。

柏奕心中微动,果然是出事了。

等他贴着墙一路跑到自家门口,这才发现家门口又站满了人——只不过这一次站的不是乡民,而是两个衣着贵气的中年人和他们随行的家仆。

几人望着柏奕走近,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为首留着山羊胡的那人先开口了。

“来人可……可……可……可是……柏小太医……柏……柏奕?”

柏奕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门口开始敲门,柏世钧一听是儿子的声音,这才小跑着过来把门开了一条缝儿,让柏奕进门说话。

“外头怎么回事?”柏奕指了指后。

柏世钧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啊,我感觉这阵仗也是不小,不敢先开门。就往隔壁你钟大娘家投了个纸团,让她们帮我喊你回来,等你回来了,咱们商量商量,再一起做个定夺。”

柏奕点头,连夸了父亲几句做得好。

他回望了一眼,从院子的栅栏里,他看见街巷的两头都堆满了马车。

“十有又是冲柏灵来的吧,我估计和上次屈修的况一样。”柏奕推测着道,“这些人来多久了?”

“总有半个多时辰了吧。”

外头此时又传来一声洪亮的询问,“请问是太医院御医柏世钧的宅邸吗?”

柏世钧还是一声不吭,没有理会,柏奕想了想,也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屋外人也答道,“我们是首辅大人家的!特来求见柏太医!”

柏奕拉开了门,但只面色清冷地邀请了看起来像主子的两人进屋,那两人也不见怪,全然是一副客随主便的模样,叮咛家仆在外看好车马之后,独自随柏奕进了柏家的宅院。

许是因为很久都没有看到这么破败的院子了,两人都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大院的陈设。

柏世钧招呼两人进屋坐下,柏奕去厨房里泡了一壶茶端上来,四人围桌而坐,先前口吃的那人这才笑着向柏世钧献上了自己的名帖。

柏世钧接过打开,一旁柏奕目光也往上头瞥了一眼——好家伙,竟然是吏部侍郎之一,宋讷。

那不就是当朝首辅宋伯宗的儿子……

两人的背不约而同地比先前更直了些——柏世钧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对父子,可他早就听过宋讷在外的恶名,而柏奕则立即想起了他在朝天街的某个夜晚,手上挨的那一道鞭子。

“原来是宋大人,有失远迎了,”柏世钧皱着眉将名帖合上,“宋大人这是想……?”

一旁同样着华服的人站起了,向着柏世钧轻轻作揖,“柏太医见谅,我来替我家大人说吧。我们今来,是想提一门喜事。”

一股不详的预感同时在柏奕和柏世钧的心头浮起,“……喜事?”

“是啊,令嫒也快到金钗之年了,这段时间她在京中风头一时无两,不论是我家大人还是我家阁老,都欣赏得很呐。想着我们小公子至今还没有订下婚约,今我家大人就带着一些薄礼登门来了。”

在大周,女子出嫁早就有一固定沿袭的流程。

先是男方准备一些薄礼上门,一两块猪,一二坛酒即可,讲明有求娶之意,是为纳采。

两边都有了意向,就互给姓名、八字,是为问名;

之后男方拿着双方的名字、八字上庙中占卜,若是合适,再备上一些礼品到女方家中报喜,是为纳吉;

走过了这三步,接下来就可以正式向女方下聘礼了——这是重礼,又称为纳征。

但今,宋家此前从未登门,一来就带着堆满整条巷子的重礼……

柏世钧当即便站了起来,不仅面色铁青,头也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孩子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我们虽是小门小户,但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女儿要订亲,那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该走的流程一步也不能少,贵府有钱有势,我们攀附不起。今你们带来的这些东西,也全都拿回去吧!”

那人也不尴尬,只是笑了笑,“柏太医大概是误会了,我们今带的东西不是聘礼。”

“不是聘礼?马车都拉了一巷子了,还能是——”

“对,就是纳采的一点薄礼而已……令嫒这等金玉之人,我们宋府怎么敢怠慢呢。”那人脸上带上了几分歉意,“是我先前没说清楚,让柏太医误会了。真要是下聘,我们宋府要送来的东西,只会比这还要多十倍百倍……毕竟小公子是我们大人和阁老的心头,出嫁对女子来说是大事,娶妻对男子来说也不是小事呀。”

柏世钧怔在那里——他知道宋府有钱,但他从来没想到,宋府能这么有钱。

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要为他的孙儿求娶自家的女儿?

柏世钧虽然不甚明白官场,但某种直觉也在告诉他,不论宋家为什么突然萌生了要将柏灵娶进门的念头,那里都是个火坑,他是万不能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推过去的。

然而看着眼前人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又一时想不出赶他们走的借口。

“你们宋府的小公子今年多大啊。”柏奕忽然在一旁问道。



第六十五章 无骨美人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

雨声滴答,落在储秀宫门前的小花园里,那里有数不清的月季正含苞待放。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宫院之内,暖罗玉帐的后面,一个娇柔的美人横卧着。

暖帐前,一个年轻的太监低着头,怯怯地低语着,眼睛不时瞄上那张玉塌。

雨后的闷热让卧榻上的美人有些倦怠了。绫罗掩映之间,美人若隐若现。

听到某处,美人略略翻身,那软若无骨的腰直靠在一旁的锦枕上。

“这么说,今天下午,皇上在承乾宫就只罚了屈修一个人?”

“是……是的。”

年轻的太监猛然低了下头,只觉得喉有些干涩。

也不知道方才自己的视线有没有被觉察到。

“不是说皇上回来的时候龙颜大怒吗?就没把宝鸳郑淑这两个贱婢好好收拾一顿?连个人也看不好,她们还有脸继续在屈姐姐身边伺候呢。”

美人的声音也极美,说起这些话来,语气柔曼得竟像是在撒娇。

太监的脸还是忍不住一时绯红——尽管他知道美人此刻的娇柔并不为了自己。

“回、回娘娘,听说皇上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但在承乾宫的时候,被一个叫柏灵的司药给搅和乱了,那司药拉着皇上一通胡言,竟把万岁爷说得消了火儿,问了一堆有的没的,也不追究旁的责任了。”

“柏灵……”美人儿的眼睛微微虚化,像是在回忆,“就是今日把屈姐姐从城墙上劝下来的那个小姑娘吧?”

“是,就是她。”

“这人什么来历?怎么就入了屈姐姐的法眼?”

“回娘娘,听说是太医院医官柏世钧之女,或许,跟着她父亲确实学了些本事……”

榻上的美人儿努了努嘴,她缓缓坐起,一只软似无骨的纤纤玉手挽起了帐帘,探出一张如玉如画的面容来。

小太监猛然一缩,脸都烧了起来,只得把头伏得更低了。

那美人儿不怒反笑,连声要太监上前。太监低着头往前挪了挪,又听见美人低声说道,“你抬头看看本宫~”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抬了头,视线也往上移了寸许。

潮红色的轻纱之下,美人缓缓坐起,眼中带着柔曼的笑意。

小太监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又把头猛然低了下去。

帐后的美人望着这小太监红得像是喝醉了的两颊,笑盈盈地伸出了手,五指缓缓地挑起小太监的下巴。

小太监的视线躲无可躲,半推半就地抬了目光,才一眼,便觉得整个心神都跌进了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

美人儿的五指蜻蜓点水似的抚过那张发烫的侧脸,让人连呼吸都忘了,只是呆在那里。

“贾公公,您跟在黄公公身边,有多少年了?”美人儿轻声问道。

“回……娘娘,六……六年了……”

“黄公公器重你呢,亲自把你放在身边栽培。丘公公当年,也是被黄公公这么亲自栽培出来的吧?”

“奴……奴婢愚钝,不敢、不敢和丘公公相提并论。”小太监连忙抢白道,“奴婢只是个——”

“本宫说你敢,你就敢。”美人儿娇嗔地说了一句。

“娘娘说得是,娘娘说得是……”

美人儿这才收了手,又退回了纱帐后头,侧枕在榻上,两指绕着垂落的青丝,“我不喜欢那个叫柏灵的丫头,这名字听着就怪聒噪的。她既才来不久,想来也没什么根基,贾公公想个法子,帮本宫把这只小小鸟掐了吧~”

小太监才想点头,又陡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红晕也褪了几分,为难地开了口,“娘娘……这、这不妥吧。”

“怎么不妥嘛。”卧榻上,美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听得让人心里直痒痒。

小太监喉咙动了动,情不自禁地又往前挪了挪,两手抓在了塌边的木围上,有几分急切地道,“娘娘有所不知,不是小的不愿帮娘娘,实在是……哎,我就和娘娘明说了吧,那个柏灵是太后的人,身边还有锦衣卫的暗卫,您动不得的!娘娘可千万别轻举妄动,不然——”

“好了好了,本宫知道了~”美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敷衍,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笑道,“奴知道贾公公和旁人不同,心里头是向着奴的。”

这一声“奴”,听得才将将年过二十的贾遇春心神激荡,只恨不得立刻为帐中美人死了。

外头的雨终于停了。

贾遇春也终于从储秀宫里走了出来。

虽然那他脸上的神色已经沉了下来,可两颊的红羞却还久久不散。

人人都奇怪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女人怎么能爬到这个位置,这几年常伴圣驾的贾遇春却再清楚不过。

别的娘娘见了陛下无不是一脸的贤良淑德,只有储秀宫的这位林婕妤,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没有规矩的小女子似的,平日里一行一坐柔媚无骨,那一颦一笑……简直要把人的心魂都给勾去了。

哪有人能扛得住这个!

果然,才走不远,就听得储秀宫门前传报宫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陛下有旨,今晚储秀宫林婕妤侍驾——”

贾遇春忍不住叹了一声,皇上这都已经小半个月没去过其他嫔妃那里了吧。

储秀宫里,榻上的美人翻了个身,几个侍女都过来扶林婕妤起来,重新梳洗。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林婕妤笑了笑,顺手拿起一旁的轻罗小扇,“哎,屈姐姐沉疴不起,那我可不得为姐姐分忧么?只是陛下这来得也太勤了,再这样下去,本宫也吃不消了呀~”

几个围着的丫鬟都笑了。

一个丫鬟小心地为林婕妤梳着头,“对了,娘娘,齐美人那边,您看要不要派人去给她的家眷送些抚恤——”

“哪个齐美人?”林婕妤淡淡地问。

这样的语气瞬间扫清了方才的欢笑,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都冷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醒

柏奕沉默了很久,这一刻回想那一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实在很耗力气。

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学徒们端着温热的米粥赶来,柏世钧还是很想上手喂,但才喂了没两口,两人都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最后柏奕还是强行接过了碗,自己端着喝。

他没有喝下很多,当柏奕把碗再还给父亲的时候,里面的粥面只下去了一点点。

柏世钧起身放碗,再坐回原位的时候,见柏奕又自己躺了下去,只是那双眼睛一直望着自己。

“怎么了?”柏世钧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回去休息吧,”柏奕的声音有些虚弱,“或者在这儿躺躺……也行,总之……不要再这样守我们了……吃不消的。”

他望着父亲泛青的眼眶和花白的两鬓,慢慢地说道。

“我有休息。”柏世钧同样慢慢地回答,“吃得消,我自己的身体我当然清楚。”

柏奕叹了一声——在先前的规章制度里,他忘记把限制亲属探视时间也写进去了,等明天他再有力气一点儿,再补一补吧。

才醒了这么一会儿,柏奕又觉得累了起来,他眯起眼睛,不一会儿又陷入了沉睡。

等再醒来,已经过了正午。

这一次柏奕觉得精神比早上好了许多。

见柏世钧的椅子空着,他召来学徒询问父亲的去向,学徒们告诉他,柏世钧在隔壁午休——他又守了一晚上加半个早晨。

“所以你们都干看着,不拦着?”柏奕皱眉瞪着眼前的几个学徒,显然有点呛火,“他那么大年纪——”

“不是不拦,是拦不住啊……”一人小声道,“柏太医毕竟是医士,排算起来,我们还得听他的……”

“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听您的。”

柏奕刚想开口,说今后探视时间限定两个时辰,然而想起今早柏世钧的目光,又觉得心里有些不忍。

“夜班……”柏奕轻声道,“以后夜班,都不要让家属进病房。”

学徒们应声答应。

柏奕让他们把这些日子的病房日志都拿了过来,而后就让所有人都出去了。

病房的日志上面清楚地记录了他和柏灵每天的情况,了解起来一目了然。

柏灵的伤比他的轻,第六天就已经能正常饮食了,只是精神上一直很萎靡。柏奕松了口气,他尝试着自己下地——躺了这么久,连走路的感觉一时间都陌生了起来。

他慢慢走到柏灵的床边。

这些日子里,他间歇地醒过很多次,每次望向柏灵这边,她都是这个姿势,几乎从来没有变过。

“柏灵?”他轻轻喊了一声。

柏灵没有转身,她仍旧半蜷着身体,面向着墙壁。

走近后,柏奕才发现柏灵的手里握着一个柏奕从来没见过的墨绿色荷包,是非常别致的正八面体。

“……睡着了吗。”柏奕低声喃喃。

他正要折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身去探了探柏灵面侧的枕头——那里湿漉漉的一片,柏灵紧闭的眼睛上,睫毛还沾着细密的泪水。

“……柏灵。”柏奕又喊了一声,刚想开口说“别难过”,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又想说“别哭了”——但似乎还是哪里有问题。

所以到底要怎么安慰人……

柏奕完全不得法。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想和你说,你有力气听吗。”

柏灵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柏奕坐在了柏灵的床边,他有意背过身去,不去看柏灵的脸。

“今早爹问我,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柏奕低声道,“……这件事还蛮诡异的——”

“……你好些了吗?”柏灵小声地开口问道——她的声音也沙哑了很多。

“好多了啊。”柏奕这才侧过身,发现柏灵已经翻身看向了他这边,他这时才转过身去面向着柏灵,低下头道,“不信你摸。”

柏灵抬手摸了摸柏奕的额头,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她轻轻地吸了口气,“……那就好,那晚上……我也在,我看着他们给你清理伤口的。”

柏奕怔了怔——望着柏灵那双红肿的眼睛,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天晚上柏灵的心情。

柏奕垂眸,“抱歉……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

柏灵摇了摇头,然后再次弓起了背,用手轻轻捂住了眼睛。

两人沉默了许久,柏奕才接着道,“……我和世子出逃的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

柏灵点了点头。

“和世子分开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柏奕轻声道,“因为追兵里有弓有马,我只有一双脚而已,可是他们足足追了我好几里地,却始终没有追上。

“而且在那之后,他们的箭就再没有真的射伤过我。”

柏灵愣了一下,她犹豫了片刻,才颦眉道,“你是说……他们手下留情?”

“不是。”柏奕看向柏灵,“是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一开始我只顾低头跑,所以没有感觉到,等跑得远了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他轻声道,“不过真正意识到问题还是在最后,我跑不动了,跌倒在路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追过来。

“然后亲眼看到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兵无缘无故从马背上摔下来——应该是有什么打中了他。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再往后,接二连三的……所有往我这边冲的追兵全都残在了半路,但当时天色太晚,我也没有了力气……等再醒过来,我就已经躺在太医院的操作台上了。”

说到这里,柏奕顿了顿,“是十四吗?你让他去救我了?”

柏灵摇了摇头,“他去追申将军了,和你不在一个方向……”

“那会是谁呢……”柏奕有些意外。

还未等柏奕细想,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郑密被学徒们围着,他这段时间几乎天天往太医院里跑,来看柏家兄妹的恢复情况,可偏偏每一次都要被这群小学徒围着要求走一遍消毒流程。

今日他一进太医院,就听说柏奕上午醒了,而且还喝了半碗粥。他心中欢喜,也再顾不上旁的许多,进门之后就直接冲着病房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里不需要心理师

“好像是郑大人……”柏奕望向门外,听着声音猜测道。

再回过头时,柏灵又恢复了先前的睡姿,把自己睡成小小的一团。

“柏灵。”柏奕再次低声喊了一句,他轻轻伸手,握住了柏灵的肩膀,“你不想知道外面都发生什么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她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

柏奕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总归是要向前看的。”

“向前的人够多了,”柏灵的声音从被子下面传过来,“不差我一个。”

“怎么会不差你一个?现在的这些,不都是当初你一手力推,我们都盼望看到的局面吗。”柏奕看向她,“眼下也还是有好多事情要做,你是这里唯一的心理师啊——”

“这里根本就不需要心理师。”柏灵几乎立刻打断了柏奕的话。

柏奕拉开柏灵被子的一角,望着她的脸,“你是还在为贵妃的事情自责吗?”

柏灵没有回答。

“不要自责了,”柏奕低声道,“……错不在你。”

“那错在谁。”柏灵轻声问道。

柏奕想了一会儿,宋伯宗和屈修的名字浮在心头,但这些显而易见的答案没有什么意义。

“……总之,没有人会为这件事情怪你的。”

“是啊。”柏灵闭着眼睛应和道,“就连娘娘都在死之前专门来见我,让我不要自责……屈老夫人死了,屈修也要死了,没有人会再怪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柏奕斟酌着措辞,“我是想说——”

“这里不需要心理师。”柏灵又重复了一遍。

柏奕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为什么?”

“这里需要‘人’吗,”柏灵低声道,“这里根本不需要‘人’……

“你是谁不重要,你想要什么也不重要……你站的位置才重要。

“站在什么位置上,就要扮演好什么角色。治病也不是真的为了让谁过得好,只是病了的人再守不住规矩了,所以得治。

“可只有病了的人才能在这里好好活。你看那些老婢女,看看老夫人,看屈修——他们过得多如鱼得水啊。自己肩上有压力往下传就好了,甩给女儿,甩给妹妹……甩给小皇子。

“贵妃也可以把这些期望全都压到小皇子身上,这样她自己就不会那么累了,可她不愿意……”

可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建熙帝在的时候还有一个承乾宫能躲着,等皇帝死了,谁又能给她留出这方天地。

柏灵捏紧了手心的荷包。

——更不要说在那个最后关头,她自己在养心殿和承乾宫之间做出的那个选择。

宁嫔死了,哥哥反了,那么多人都把底牌押在阿拓的身上。

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站队。

面对眼前的惊涛骇浪,贵妃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这几个月的咨询里,柏灵一直在做的,无非是让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她完全可以阻拦母亲的控制,完全可以摆脱兄长的吸血,这些禁锢就像玻璃板,下定决心去撞,很快就撞开了。

虽然这力量完全源自她贵妃的身份——她所有的枷锁,也源自于此。

这个矛盾屈氏很早就觉察到了,但她也好,柏灵也好,都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危险。

一切原本就不会风平浪静。

勉强构筑的屏障,还来不及加固,就被击碎了。

“把自己看成螺丝钉,看成牛马……看成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看成人,会不会更好呢。”柏灵轻声道。

就像先前郑淑说的那样,让娘娘拿出叫老夫人满意的劲头,让她成为一个叫所有人都交口称赞的贵妃。

这样……或许那天夜里,她会选择带着孩子跟随叛军逃走。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是有无限可能,不是吗?

柏奕皱着眉头——这完全不像是柏灵会说出来的话。

“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柏灵低声道,“既然活在这里,就不要想着做人,去做工具,做鹰犬。那些想要挣脱的念头,最好一刻都不要有。

“大家勤勤恳恳做事,勤勤恳恳担担子……”柏灵的声音停了停,“可能结局反而好一些?”

“什么结局?”柏奕听得有一点恼火,“你是脑子被烧坏了吗,还是你在后悔那天根本就不应该出手?”

柏灵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

柏奕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

“小太医气色看起来不错啊哈哈——”

郑密一脚从门外踏了进来,他戴着口罩,也穿上了隔离服,两手湿答答的,显然也是被学徒们照例按着洗了手。

然而从进门之后,他便觉察到,屋子里的氛围似乎有点不对劲。

柏奕的表情有些沉闷,柏灵则背身躺在一旁,一声不吭。

“呃。”他眨了眨眼睛,“都……能下地了啊。”

柏奕抬眸,有些疲倦地看向他,“郑大人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来看看你,”郑密摆摆手,他看了看一旁的柏灵,“柏司药她……?”

“我们都没事。”柏奕低声回答。

郑密轻轻哦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这些天每次他来,都没有碰上过柏灵醒着,他也不好去把病人喊醒,只得在柏奕床边看一看,和柏世钧聊两句,然后再把当日的所见所闻送进宫去。

这西柴房现下虽然见不着外人,看起来门可罗雀,但在外面早已是炙手可热之地——多少双眼睛日夜盯在这里,若不是甄氏借启泰帝之口下令不得任何人打扰这里的清休,只怕这太医院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正当郑密想着应该用什么来打破当下这沉默的时候,柏奕先开了口,“世子爷还好吗?”

“该改口喊太子爷啦。”郑密笑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外面都在关心你们俩的情形,尤其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柏奕反应了一会儿,“甄王妃吗?”

“对对对。”郑密点了点头,“自从那一晚在养心殿受了惊吓,皇上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这些日子都是皇后娘娘在照顾,伉俪情深啊……”

白亮的日光从窗外投进来,柏奕听着郑密的讲述,忽然觉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请求

当郑密大致将这些天的事情全部说完,柏奕也不再特意找什么话头,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郑密索性站起身——他今天来也就两件事,看看柏奕怎么样,再看看柏灵怎么样。

反正现在已经得了答案,也可以回去报信了。

“等等,”床榻上的柏灵忽然开腔了,她一手撑着床沿,慢慢直起上半身,“那位衡原君呢?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谁?”郑密露出茫然的神情,然后又拧紧眉头想了一会儿。

“衡原”这两个字听起来实在太耳熟了,但一时半会儿他又想不起它的来历。

柏灵的目光暗淡下来,从郑密的反应来看,他多半并不知道这个人。

于是柏灵又躺了下来。

“我送郑大人出去吧。”柏奕也站起了身。

“不用,不用。”郑密笑着摆摆手,“就这样吧。”

……

“明公,丘公公来了。”

韩冲步入院中——自养心殿之变以后,他的身份已经由百户正式变更为旧王侍卫。

在这场惊动朝野的乱局里,先太子之子衡原君浮出水面,他带着建熙帝筹备已久的神机营,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及时拖住了叛军进攻的节奏。

若非有此异军突起,等陈翊琮返京的时候,等待他的恐怕就只有父亲与母亲的尸骨了……

但这个消息至今为止,也仅仅止步于内阁而已。

在启泰帝下旨给出明确的处置答复之前,没有人打算在这件事上率先置喙——大部分老臣都对当年先太子在沁园突然的暴毙记忆犹新。

有坊间传闻说那一夜建熙帝也曾在沁园出没,但所有聊过这件事的人不论平民还是大臣,都被锦衣卫请去喝了一通好茶。

老臣们将衡原君的事放在了心里,他们要先等启泰帝给出一些线索,然后再决定各自的态度。

衡原君此刻仍在院子里下棋。

这里的宫女和太监又换了一批人,这些下人们不再阴沉着脸,他们的脸上带着这内宫里大部分奴婢都带着的谦卑和谨慎。

屋子里的陈设被换置一新,他们一件件地拿着或抬着家具到衡原君面前,询问这些东西是否需要保留——

无一例外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衡原君没有多看这些人一眼,对于这间院子里的一切陈设,他也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只是凝望着棋盘上的五子棋,思索着能够遏止黑子优势的新的禁手——这是最近最令他痴迷的快乐源泉。

直到韩冲带着丘实来此的消息,他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勉强抬头。

“他来干什么?”衡原君问道。

“应该是封赏。”韩冲面无表情地回答,“丘公公带了很多人,很多东西。”

“院子里已经放不下了。”衡原君低声道,“替我谢谢皇上的好意。”

韩冲得令,径直往外走去。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衡原君看了看破旧棋盘上的黑白对峙,再想拾起方才的头绪已不可能,他独自起身,走到一旁的秋千架下闭目休息。

……

三希堂里,甄氏仍像先前在恭王府一样,彻夜不离地照顾着丈夫。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在启泰帝沉睡的光景里,甄氏时常坐在床边凝望着他。他的脸苍白、发青,时不时因为噩梦而咬紧牙关——每当这个时候,甄氏便用热毛巾轻轻去擦他的脸,将他皱起的眉头熨平。

养心殿那一晚的落荒而逃渐渐淡去了,甄氏望着丈夫,只觉得无限地怜惜。

往昔的一切又重新浮现,他的胆怯懦弱,他的沉不住气,还有那些呆头呆脑的想法……这些缺点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水雾,变得模糊起来。

他终究不是一个坏人。

他老老实实,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犯过任何真正难以挽回的错误——他知道自己愚笨,所以对张师傅与孙师傅这样的老臣一向敬重且虚心,从善如流。

他怯懦,但又清楚自己的怯弱。他在旁人需要他的时候,也能哭哭啼啼地挺身而出。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从不与别的王侯一般喝酒取乐,热衷于在各种细枝末节上搞节俭——尽管甄氏一度觉得这只是他为了讨建熙帝欢喜而刻意装出来的。

但他装了一辈子,那便就是真的节俭了吧。

……而且也守住了和自己一生一世的承诺。

所有的珍贵之处忽然就变得这样明显,这样突出,甄氏忽然间竟觉得,或许过往自己确实有几分看低了他——这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其实就是成了建熙帝的儿子。

整个大周就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了那个阴晴不定的皇帝,更何况他作为建熙帝唯一长大成人的独子,所承受的压力外人不可想象。

也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压迫之中,他失去了一切反抗的勇气,像个一直濒临溺水边缘的人,生怕一个不慎就被大浪沉底……

甄氏想到这里,心中充满了对往昔一切的慨叹。

卧榻上的启泰帝似乎觉察到了甄氏的目光,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妻子。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甄氏的手。

今日的启泰帝看起来神志清醒了很多,他没有哭闹,也没有叫喊,没有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幻觉,只是凝望着甄氏的眼睛。

宫女端来御膳房准备的药膳,但启泰帝实在太虚弱了,他虚弱到几乎无法坐直,只能依靠在头与肩下垫靠更多的软枕,才勉强支起了上半身。

甄氏给他喂粥,他没有什么胃口,但也勉为其难地喝了一点点。

过了一会儿,他撇开嘴,示意自己已经不想再吃了,甄氏将碗递给了一旁的宫人,帮他将肩膀下的枕头抽掉,重新平卧。

“君平,君平……”启泰帝喃喃地侧卧过身,他拉住甄氏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不要……不要瞧不起我……我……”

甄氏的手陡然微颤,她垂眸,强行忍住了眼泪。

“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甄氏点了点头,她俯身躺靠在启泰帝的身旁,额头与他轻轻碰在了一起。

“……要……原谅我……”启泰帝仍旧在低语,“不要怪我……我实在是……太……害怕了……不要怪我……”

甄氏抱住了丈夫的手臂,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

“我没有怪你,”甄氏低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最初的样子

如此,破天荒的头一遭,启泰帝没有要求甄氏留下来,而是让她去偏殿休息。

甄氏应了下来——她确实很累,很累了。

在望着启泰帝再次闭上眼睛休息之后,她慢慢走出了三希堂。

这间小小的殿宇就在养心殿的后面,一出门就能看见不远处养心殿的飞檐,那里仍驾着梯子,有宫人在屋檐上敲敲打打,修补着那天夜里激战留下的痕迹。

叮叮当当的锤声益发烘托出周遭的安静,甄氏站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丘实有些颓丧地回来了。

她停下了往偏殿的脚步,有几分在意地在原地等候着。

“啊,娘娘……”丘实直到台阶前才看见站在石阶上头的甄氏,他连忙跪倒下来。

“从沁园回来的?”甄氏轻声道。

“是了,”丘实挠了挠脸,“奴婢……奴婢差使没有办好……只能赶紧回来向娘娘和皇上请罪了。”

甄氏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奴婢这些天里送去的赏赐……衡原君一次都没有收下。”

丘实哭丧着脸道——从前为建熙帝报喜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谁敢公然表示不要封赏的。

“一次都没有要啊……”甄氏喃喃地重复道。

“诶。”丘实点头,“不过奴婢按照娘娘的吩咐,叫内务府的那些人重新给沁园换了屋子里的布置,也重新量了他衣服的尺寸,新衣估计过两日就能做好。”

甄氏点了点头,“黄公公还好吗?”

一说起黄崇德,丘实忽地就红了眼眶,平叛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到鸩狱里去救人,可怜黄崇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被孤零零地捆在刑讯柱上,身上伤痕累累,垂着头不省人事。

丘实低头道,“谢谢皇后娘娘惦念,黄公公还好,但年纪大了,身上的伤没那么容易长好,该开的药宫医都开过了,奴婢每日也会小心照看着……”

“宫医开的药要是没有起色,”甄氏轻声道,“去太医院请太医吧。”

“诶,好……好!”丘实连连点头,一时有些哽咽起来,“谢娘娘……”

在丘实的目送之下,甄氏慢慢离开了三希堂,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带着两个贴身的婢子,向着沁园的方向缓缓走去。

从午门到沁园的这条路,甄氏在孩童时,曾经跟着父亲走过很多遍。

如今又是一个盛夏,在隐约的蝉鸣之中,一切又好像回到从前,只是地上的石砖越走越破旧,甬道两侧的石墙越走越斑驳。

在寂静的小路尽头,她看见半掩的大门,上面覆着层层叠叠的铁锁。昔日的朱门如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木质纹理。

这些年来的铁链不知换了多少条,在门上留下深褐色的锈迹。

“娘娘,小心脚下。”一旁的婢子低声提示道,甄氏微微看向身前,看见不远处有几块散落的碎砖。

甄氏绕开了它们。

“要奴婢先去通传吗?”

“去吧。”甄氏点了点头。

然而,还未等那婢子靠近沁园的大门,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就已经“吱悠——”一声从里面打开。

韩冲从里头走了出来,“卑职,见过皇后娘娘。”

甄氏目光毫无闪避,她低声道,“衡原君在吗。”

“除了这里,明公一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韩冲直接回答道,“听说娘娘来了,他派我前来迎接。”

“明公……”甄氏低低地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颇有几分自嘲地笑了一声,“躲在幕后好玩吗?”

韩冲往旁边退了两步,在甄氏踏进沁园之后,才缓步跟从着回了院子。

跟在甄氏身后的婢子在与韩冲错身的瞬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尽管她们此前从未见过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但在靠近的时候也还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沁园的院子已经焕然一新了。

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被摘除翻新,地面上还有少数没有完全除尽的泥痕,白榕横生的粗壮枝干下吊着还在晃动的秋千,但整个院子里却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甄氏站在院子里不再向前。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她闻见一股奇异的茶香从室内飘来。

这茶香里混杂着非常浓郁的肉桂香气,甄氏微微愣了愣神——她几乎都要忘记了这种味道。

事实上,除了在沁园,别的地方也再闻不见这样的茶香了。在所有甄氏见过的人里,只有先太子会往茶汤里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烹出来的味道与其说是在喝茶倒真不如说是喝汤。

甄氏不爱喝这种茶,却很爱与这种茶一并端上来的莲花甜酥,为了这甜酥,幼年时的她常常喝下好几大碗的茶汤,也仍然意犹未尽。

而每次来沁园时,这里的宫人也会专门为她备上两份甜酥,一份在这里吃,另一份带回家中享用。

昔日的回忆已如过眼云烟,而今这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在嚷嚷着向她喊“物是人非”。

甄氏没有说话,她沉默地注视着幽深的屋门。

婢女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甄氏身后,她们不明白甄氏在等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衡原君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从前很少穿的绸衣,衣服的颜色很淡,银白色里带着一点点拂晓时天将亮未亮的淡蓝。

“不进来吗?”他微笑着说道,“我准备了你最喜欢的香谷茶啊。”

“出来说话吧。”甄氏轻声道,“你应该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衡原君的眼中闪现出短暂的失望,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脸上的微笑,慢慢地踏出门槛,走到阳光下。

衡原君隐隐觉得自己有点紧张。

这种感觉还蛮奇怪的……

他有些不知道应该将两只手放在什么位置,总觉得它们垂在两侧会有点奇怪,扣在身前又显得有些拘谨。

但如果要背去身后的话,又显得有点太过高傲了。

他忍着几乎就要上扬的嘴角,慢慢走到甄氏的身旁。

甄氏今天的脸色有点差,比上次在养心殿里看起来还要憔悴——衡原君听说了,这都是这些日子她昼夜不舍地照顾着启泰帝的缘故。

而她的皱纹……她眼角和嘴角的皱纹,衡原君凝视着这些陌生的纹路。

在这些时间的压痕之下,他依旧能认出甄氏最初的脸。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个机会

韩冲非常识趣地在衡原君没有给出吩咐的情况下,从里屋把他的茶案抬了出来。

这玩意并不重,只不过上面放着汤汤水水,瓶瓶罐罐,所以抬起来需要格外小心。

甄氏和衡原君在茶案的两侧跪坐。

两人的目光始终没有交错,像是某种默契。他们垂眸望着茶案上的杯盏,两杯香谷茶放在他们的身前,煮开的水蒸腾起热气,氤氲在二人的周围。

“我每年去给我爹扫墓,都会在他老人家的碑前看到一捆扎好的‘得胜星’……也是你吗?”甄氏轻声问道。

衡原君的手微微停了一下,而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甄氏很轻地叹了一声,但又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冷静。

“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你把殿下当年的‘见安阁’经营到今日这个地步,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师傅的教诲,我这些年一直记在心上。”衡原君低声答道,“未有一刻敢忘。”

甄氏无声地端起茶盏,将小小地茶碗在鼻下轻轻地一晃,再次仔细地嗅了嗅茶香。

而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皇的神机营,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衡原君直接抬袖饮茶,“……不可说。”

“那我就猜一猜……”甄氏淡然笑了笑,她这时才抬眸去看衡原君的表情,“我前几日专门去查了神机营现在的将官,沈云功……他应该也是当年见安阁的旧人吧?”

衡原君不动声色地放了杯,“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那我应该是猜对了?”甄氏看着衡原君,“朝廷苦宋伯宗父子久矣,他们谋反,而你这时要调用神机营来救驾……即便他不是见安阁的旧人,也一样会答应下来的。”

甄氏顿了顿,“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他和你有多熟?到亲信的地步了吗?”

衡原君没有说话。

甄氏望了他一会儿,微微颦眉道,“看来是……很熟了?”

衡原君的脸上瞬间闪现了几分错愕——甄氏的反应,简直就好像是自己把答案直接写在了脸上。

他有些匪夷所思地侧身低头,让垂落的青丝遮挡半张侧脸。

“有这么……明显吗?”衡原君低声说道。

甄氏也低下头笑了笑。

阿衡每次试图隐瞒什么的时候,眉角会微微扰动——只不过比起少时的单纯不设防,他已经比那时收敛了太多。

但这个习惯……却依稀残留着些微痕迹。

没有变。

甄氏低头抿了一口茶——香谷茶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难以下咽。

不过她也早就过了喜欢吃甜酥的年纪。

韩冲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着实有些意外。

他多少听闻过一些太子旧部与旧甄家的联系,却没有想到一向沉稳持重的明公,在恭王妃面前——不,如今应该喊皇后了,竟变得有几分天真起来。

甄氏不再抬眸,衡原君这才慢慢转回了视线。

即便对面坐着的人是他日日牵挂的君平姐姐,这种被轻而易举洞穿心事的感觉也依旧让人觉得忐忑。

不过忐忑里也有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欢愉。

“见安阁今后,不能再继续放在你手里了,”甄氏放下了杯盏,“你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应该也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吧。”

“知道……”衡原君再次露出了笑意,“见安阁的大部分事务,早就已经交给了君平姐姐。这些年里,但凡送进我沁园的消息,也都有恭亲王府一份——”

“你又说谎。”甄氏轻声地打断了衡原君的话。

“我没有。”衡原君辩驳道。

“只有前半句没有,你显然还瞒了我很多事情。”甄氏没有丝毫退让,但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过说真的,如果我知道明公是你,我知道这些人、这些消息都是从见安阁来的,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碰这些事情。”

“为什么不碰呢,”衡原君轻声道,“这些年,阁中事务井井有条,君平姐姐功不可没。这难道不比做一个胆小鬼的妻子……更有趣?”

甄氏捏着杯子的手骤然发白,即便没有看她的眼睛,衡原君也感受到了一股浅浅的怒气。

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于是再次抬袖饮茶,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除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还瞒过你什么?”衡原君轻声道。

“东林寺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甄氏低声道。

“你每月都在那里见林氏,柏灵又怀疑到那里了。”衡原君目光也微微泛冷,“谁能保证西客房里的那些僧人,没有认出过你呢?”

“我每个月在那里见林氏,林氏认出我了吗?”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没有。”

“林氏都没有认出我——”

“我不能……冒这个险。”衡原君低声答道,“我不会拿你冒险。”

“好,那为什么先皇会突然处死林氏?”甄氏又问道。

衡原君恍然。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瞒了甄氏很多、很多的事情。

比如那个住在储秀宫的林婕妤,早就不像两年前一样听话了——她的多余而招摇的行为太多,原本是一把利剑,后来却常常处在一种失控的状态里。

比起性情乖戾的林婕妤,内敛而聪颖的柏灵,显然会更好用一些。

只是那时候,柏灵的手太干净了。

太干净的人走不远。

“总之……因为,一些原因。”衡原君非常服气地给甄氏再次斟茶,“见安阁我没有打算留在手上,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手上。”

甄氏沉默地望着他斟茶的手。

确实如此。

一个先太子的遗部至今仍在运作,只要传了出去就足以成为诛杀衡原君的罪证……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脱离这个组织,将它改换门庭。

不过最初,他之所以选择向自己伸手,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层吧。

“给你的封赏,你一件都没有要。”甄氏轻声道,“……你要什么?”

衡原君低头喝茶,而后将空空如也的杯盏放在桌上。

“我想要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衡原君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像当初,师傅和我说的那样。”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愿望

一个堂堂正正的机会。

甄氏的眼色微暗。

衡原君提起一旁盛着清水的茶壶,轻轻涤荡手中还带着些微深褐色茶汤的杯盏。

“这些年……”

衡原君望着手里的杯子,声音又轻,又平缓。

“君平姐姐,有没有想起过我?”

甄氏没有回答。

这一日,甄氏没有在沁园停留很久,离开的时候韩冲依旧出来相送。

衡原君望着甄氏离去的背影,就和意料中的一样——甄氏一次也没有回头。

出了沁园,甄氏的步子慢了下来。

“娘娘,你要回三希堂休息吗?还是回坤宁宫?”一旁的婢子小声问道。

甄氏想着自己的事情。

宫道是这样的静谧,又是这样的寂寥,甄氏想着今日和衡原君的相见,心里某个地方微微酸楚起来。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阿衡的消息了,这个一起与她度过幼年与少年时的玩伴是生是死,也早就变成了帝王家一个不甚重要的淡影。

甄氏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一旁婢子见甄氏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了些,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休息了,再走走吧……”甄氏轻声道,她慢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司礼监……是在什么位置来着?”

“应该是在更西头。”婢子答道,“离这儿可远了,娘娘要是要去,您在这儿不要动,奴婢去找一架辇子来。”

“不用,慢慢走过去就是了。”甄氏摇头道,“也不赶时间……”

……

司礼监院子的深处,黄崇德正睡着。

老人的睡眠原本就浅,更不要说是在浑身伤痕的情形下了。

此刻睡着就是赚着——因为睡过去了,就不必再忍受身上的痛楚。

袁振坐在床头,慢慢给黄崇德打着扇。

新皇登基之后,需要通过司礼监来传旨的基本都是好消息,他从前担在身上的好些担子,在建熙帝驾崩之后也都被喊了停。

启泰帝不喜欢袁振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所以留着丘实在三希堂照顾,却没有给袁振派新的差事。

但没有派也正好——接着这空档,袁振成了此刻司礼监少有的闲人,也就有机会亲自照顾黄崇德的衣食起居。

他一丝不苟地照顾着这个一手将自己提携到如今位置上的老人。

院子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和脚步,这声音虽然轻,但在袁振耳朵里依然十分刺耳——果然,虽然只是这么轻微的声响,但还是让黄崇德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谁来了啊?”老人家低声问道。

“我去看看。”袁振放下了扇子,“您歇着吧,这些下人毛手毛脚的,我去让他们长长记性。”

黄崇德被逗得笑了,但紧接着肚皮上的伤口就因为这轻微的颤动而疼了起来。

他的笑平息下来,“去吧,差不多就行了。”

袁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然而很快,院子里传来了行礼的声音。

黄崇德听见袁振喊着“皇后娘娘”,也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来人是原恭王妃甄氏。

甄氏推门而入的时候,正看见黄崇德勉强直起了上半身。

她几乎立刻上前,嘱咐黄崇德赶紧躺下,不要动。

“娘娘怎么好到这种地方来……”黄崇德将诚惶诚恐的惧怕直白地写在了脸上,“您要有什么事,派人来传奴婢一声,就好了。”

一旁的婢子已经给甄氏搬来了一个有靠背的椅子。

“公公不要多礼,”甄氏低声道,“你一直服侍着父皇,多少次明里暗里给过我们的帮衬,本宫都记在心里。”

“那不是奴婢的帮衬,”黄崇德很快答道,他的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但还是透着一股不急不缓的气度,“都是圣上的旨意,只是……他老人家不愿明说罢了。”

甄氏笑了笑——黄崇德能一直稳稳坐好司礼监的头把交椅,真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谦卑地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当时的旧主。

可能就是因为始终摆得正自己的身份,所以这位老人才能最终能够赢得建熙帝的信任吧……

在开初的嘘寒问暖过后,甄氏有些在意地问起了关于神机营的细节——建熙帝能绕开前朝,却绝对绕不开这位身边真正的左右手。

黄崇德也给出了回答,有些答得直截了当,有些答得云蒸雾绕,而少数要紧的地方,往往甄氏还没有说完,他便开始痛苦地咳嗽。

如是再三,甄氏停止了问询——有些话已经不需要再说了,从黄崇德的许多反应里,甄氏已经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让一旁袁振给黄崇德倒些温水,而后便与黄崇德闲谈起来。

离开前,她轻声道,“黄公公这边如果还有什么缺漏要补,也随时开口吧。”

“那老奴斗胆……”黄崇德低声道,“现在就有一桩心愿。”

甄氏认真地望向他。

“可否请柏司药进宫来再看我一趟?”

“柏灵?”甄氏有些意外,“公公找她有什么事呢?”

“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说出来,也不怕皇后娘娘笑话。”黄崇德笑了笑,“奴婢在宫里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原也不怎么想百年之后的事情……不过这丫头聪明又伶俐,老奴在心里把她看成了半个孩子。”

黄崇德这么说,甄氏的意外更甚。

“……也不知道这把老骨头能撑几天,”黄崇德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袁振刚想反驳这句不吉利的胡言,就听到黄崇德带着几分坦然说道。

“总之,走之前能见见,就见见;不行,也无所谓了。”

“好。”甄氏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黄崇德诚恳地道了谢,甄氏亦真正起身离开,她告诉身旁的婢女,现在她打算回三希堂的偏殿休息。

婢女得了令,飞快地前去通传,好让偏殿里的宫人门提前做好准备。

甄氏觉得脚走得有些疼,身边仅剩的婢女小晴扶住了她。

“娘娘,您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见另一人走远,小晴恢复了几分从前在王府里的性情,她带着几分担忧地嗔怪起来,“您怎么还和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一样呢,宫里这么大……哪是能靠脚来走的?”

“该走还是得走啊。”甄氏轻声道。

她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渐渐西移了。

也许,她也应该专门找个时间,去见一见柏灵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传开的隐疾

傍晚,柏灵依旧安静地躺在西柴房的病床上。

柏世钧在晚饭的时候喂了女儿几口粥——她现在确实还维持着每日的三餐,只是每一顿都吃得很少。

但考虑到柏灵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柏奕这时已经清醒了很多,正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看书,房间里一时只听得见他翻书的书页声。

磨磨蹭蹭到半夜,柏世钧终于舍得走了——但他也没有回家,只是先去东边学徒们常用的澡堂里冲了个澡,然后在柏奕柏灵的隔壁房间歇了下来。

相比于柏世钧的担心,柏奕的心态相对要好很多。

尽管他并不了解柏灵的小脑袋瓜里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但这种时刻,他也算是见识过了。

柏灵有三种样子。

一种是最平静,也是最常见的样子,她喜欢自己待在家里,会认真听别人讲话,是那种对人和和气气的邻家小妹;

一种是高光时刻,像是在应对王济悬的诘难,正面卸下宜宁郡主兵刃,或是其他什么危急的关头……那是带着尖锐锋芒,丝毫不退的战士;

还有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

整个人就像陷入冬眠了一样,在周围铸上无形的茧,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和你说。

柏奕清楚地记得,就在先前宫里那位林婕妤暴毙的前后,柏灵也有过一段类似的时期,只是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毫无掩饰——在外人面前她依旧会表现出一贯的客套和冷静。

而在家里也会主动讲讲话,谈论一些似是而非的话题。

至于现在……

柏奕往柏灵那边看了一眼——柏灵果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

外面就在这时传来一些人声和响动,柏奕有些在意地竖起了耳朵,但那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完全安静了下来。

柏奕轻轻叹了一声。

不知道柏灵这一次的恢复,要等多久呢。

……

次日午后,郑密如期而至。

他带来了皇后和太子的问候,还有好些时令水果。

不过从进门时起,柏奕就感觉今天的郑密脸色一直很是难看,说话时也一直愁眉苦脸,在最初的客套话都说尽之后,柏奕主动挑起了话题,询问郑密是怎么了。

郑密有些难过地看了看柏灵,又转回过头来,“哎,这话宫里有吩咐,不能和你们说,主要是说了也没用,还耽误你们康复。”

“什么事啊?”柏奕问道,“和柏灵有关吗?”

郑密看起来还是有点欲言又止。

“柏灵在睡觉,她听不见。”柏奕语速飞快,“我现在四舍五入也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你说什么都不耽误。”

“但……”

“你这样吊人胃口才比较影响病人的心情。”柏奕皱起眉头,“真的。”

郑密叹了一声,“是关于申集川的事……”

“申将军……”柏奕怔了一下,“他怎么了?”

不远处,柏灵也竖起了耳朵。

“申将军的病,先前对外的说辞都是一些人上了年纪的小毛病,但现在已经传开了。”郑密低声道,“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怕爆炸声了。”

柏奕慢慢坐直了,“怎么回事?”

“还是昨天下午宫里传出的命令,把神机营拆成了两支队伍,其中一支并入飞虎营,直接受申集川本人统领——结果晚上申将军去神机营巡视,士兵放了几发火铳来欢迎……”

“太糟糕了,真的太糟糕了,”郑密叹了一声,“那么多人看着……今天街头巷尾就都在说这件事,虽然北镇抚司已经派人去堵了,但这件事肯定是要传出去了——我是说传到北境四州,还不知道会酿出多大的乱子。”

柏灵那边的床榻发出了一声“咯吱”,她显然并没有睡着。

郑密回转过头,见柏灵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他连忙趁热打铁,接着对柏奕道,“现在朝廷里已经吵成一锅粥了,有人说还是要尽快订立新的人选,也有人说申将军毕竟声名在外,即便不能上前线,也应当坐镇北境……”

“申将军现在在哪里呢?”柏奕问道。

“已经回到将军府了。”郑密叹了一声,我上午去了一趟,“我上午专门去了一趟,但没见着人……还是那些副官们陪同着,但他现在的情形如何,我不用看也能猜到,这么个要强的人啊……”

“传言什么的我倒觉得还好。”柏奕轻声道,他两手交叠在脑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还好?”郑密现实皱眉,而后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柏奕,“……小太医是有什么办法?”

“我就随便一说……我是觉得,我们自己也可以马上散播一些更匪夷所思的流言,然后再驳斥,再反转,只要让人感觉这些事情真真假假,全都是金人为了诋毁申集川编造出来的就行。

“前段时间不是还有金人的奸细混在流民里面吗?很合理的。”柏奕轻声道,“然后这个时候朝廷再下令,抓几个要犯出来,坐实确实是有人在搞这些小动作——民众那时候应该会更相信申将军。

“毕竟他是被敌人强力抹黑的人,那就一定是能对敌人造成杀伤力的人嘛。”

“诶呦?”郑密怔了一下,几乎立刻体会到了这种手法的精妙。

“你越堵,人家就越觉得这事情是真的。”柏奕轻声道,“倒不如多放一点迷惑信息出去,把真的藏在假的里面,这样反而更隐蔽。”

“事不宜迟……我得好好想想,”郑密两指捻须,“那今天我就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

柏奕向着快步离开的郑密挥了挥手,目送他出了房门。

等人离去之后,柏灵那边终于传来了一声叹息。

“你干嘛给他出这种馊主意……”

柏灵少见地主动坐了起来,她两脚踩在地面上——她躺得实在太久了,以至于突然下地的时候,脑中闪出一阵眩晕。

盛夏的午后,尽管躺在屋子里,柏灵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蒙蒙的细汗。

她有气无力地搓了搓手,然后用呼热的掌心按住了自己依旧红肿的眼睛。

“如果一串爆竹,几声火铳就能炸出申集川的底牌,那你先前放出的那些信息,不管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匪夷所思,多么不攻自破……那时候就会全都变成‘真的事实’。”

柏奕没有反驳,只是也起身下床,去给柏灵倒了一杯水。

“不过这个风险……”柏灵仰头活动了一下脖子,“郑大人应该不用走出太医院,就能觉察到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进宫去

柏灵扶着床头的木栏站了起来。

“要现在去院子里走走吗?”柏奕问道,“外面有点晒啊。”

“好久没晒太阳了……”柏灵低声道,“晒晒吧。”

柏灵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茫然,又有点阴沉,她的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两颊苍白,微微陷落,眼睛因此看起来更大了。

她每一步都走都很慢,裙子下的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样不大抬得起来,只能勉勉强强往外走,柏奕跟在身后,随时提防着她会跌倒。

夏天真的来了。

柏灵站在日头底下,太阳晒在脸上,是热的,是疼的。

“昨天好像有什么人来过。”柏灵望向门口,忽然说道。

“可能只是太医院里的夜巡队吧,”柏奕答道,他想起昨夜自己也听到的声响,“如果真的来了什么人,他们会和我说的。”

“……但我好像听到了世子的声音。”柏灵低声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改口,“太子。”

柏奕有些意外,他走下阶梯,去向昨夜守夜的学徒们确认。

一开始大家都说不知道,直到柏奕直接说出“太子”的身份来,几人才支支吾吾道,昨天深夜太子殿下确实是来过,但因为实在太晚了,所以他在门外转了转,亲自问了问情况就走了。

临走前,他甚至叮嘱了一遍学徒,不要把这件事禀告进去,他会再来的。

而且,据学徒们讲,这并不是太子第一次来了,但他白天没有时间,有时间的时候又总是到了深夜,所以之前几次也一直没有进来。

柏奕有些诧异——那阵响动他自己也听见了,但他根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更不要说是听出其中说话的噪杂声里有陈翊琮。

柏灵听柏奕转述了这些,只是点了点头。

尽管没有亲眼见到如今的朝廷气象,但她能够想象到外面的情形。

她能感到郑密在谈及国事的时候,那种由衷的欢欣鼓舞,这个随着建熙帝一道年迈昏聩的王朝,在新帝登基之后,又忽然焕发出新的活力。

等在他们面前的事情太多了,停留和回顾都成了一种奢侈。

“这个荷包是哪里来的?”柏奕指了指柏灵系在手腕上的墨绿色荷包,“以前好像没有见你戴过?”

柏灵抬手,荷包垂落在空中轻轻打着回旋,“……好看吗?”

“挺好看的。”

柏灵慢慢收回了手,又将荷包握在了手中,她没有回答柏奕的问题,只是又陷入了先前的沉默。

柏奕明显感到柏灵附近的气压又低了一些。

墨绿色的荷包被她收在了袖子里,她则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喉咙几次动了东,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柏奕多少明白了过来,他似乎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再去外面走走吗?”

柏灵摇了摇头。

说着,她又迈着和之前一样慢的步子往屋里走——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屋子里有一股非常明显的血和酒精的气味,之前一直躺在屋里,所以没有觉察。

“柏师傅!”一个学徒就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皇后娘娘来了,说是要来探望你们的。”

他说着便跑到了柏奕的跟前,“人刚过北门,和郑大人遇上了这会儿在说话呢,估计一会儿就到咱们这儿了。”

柏奕轻轻应了一声“哦”,他回头去看柏灵——柏灵已经回屋又在床上躺平了。

……

甄氏在了院子之后,第一件事也一样是走一套消毒的流程。

学徒们有些战战兢兢地说着每一项要求的细则,之前他们遇到的官员里,最大的也就是京兆尹这样的地方官了,正经八百的王侯世子,也就只有和柏奕年纪相近的曾久岩。

如今皇后纡尊降贵来到这里,如果她也像昨天郑密一样摆架子,学徒们大概就没有什么勇气再拦了。

不过好在,甄氏没有半点为难他们的意思,二十认认真真按照叮咛的步骤走完了全部的流程。

等来到病房的时候,柏奕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甄氏看了看房间里躺卧的柏灵,问了问她的近况,听到柏奕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近期养伤嗜睡之后,甄氏温柔地点了点头,然后踏进了房中。

“娘娘,”柏奕试图拦了拦,“我妹妹还没醒……能不能……”

“可能会有些比当下的休息更重要的事,”甄氏回答,“还是让柏司药自己判断?”

柏奕不好再阻拦。

尽管这么说了,但甄氏还是停下了继续向前的脚步。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带你进宫的。”她朝着床榻上的柏灵温声说道,“本宫昨天去看望了黄公公,答应他接你进宫一趟,他想见见你。”

装睡的柏灵果然睁开了眼睛。

“继续休息当然也是可以的,”甄氏轻声道,“但黄公公老了,从鸩狱出来以后情形一直不大妙……能等多少时间,不好说。”

柏灵皱紧了眉头,一手掩住了眼睛。

……

不一会儿,柏灵已经坐在了甄氏的马车上,虽然换了一身甄氏给她带来的新衣,看起来依旧憔悴得不得了。

甄氏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伸手轻轻抱住了柏灵,低声说了几句真切的安慰,就像养心殿的那天夜里一样。

柏灵有些意外,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甄氏的关切,过了很久,才慢慢向着甄氏的肩膀那边靠了几寸,动作僵硬。

这让甄氏忍不住叹了一声。

在进宫之后,她们的代步工具从马车变成了轿辇。

柏灵沉默地跟从在甄氏的后面,不时有太监匆匆赶来,与甄氏低语一番,而她也总是在片刻的思索过后,给出一些简短的回应。

她望着不远处的皇后,觉得这种温柔笃定,似乎也有些似曾相识。

想到先前郑密提到启泰帝自从登基之后就没怎么再露过面——那么宫中的担子,大概有许多都落在了眼前皇后的肩上吧。

甄氏看起来明明有与自己相似的憔悴和疲惫,但是目光里却一直带着在这里十分少见的坚定。

陈翊琮很少提到他的母亲,但仅在这片刻的相处中,柏灵多少明白了少年身上带着几分莽撞的勇气源自何处。

轿辇拐过幽深的宫道,最终停在了一处小院前,袁振已经侯在了那里。

从袁振的表情上,柏灵立刻读懂了一件事。

今天,她来这里,是见黄崇德的最后一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柏灵的身世

柏灵慢慢往里走,她大腿上和膝盖上的伤正在结壳,现在还不能迈太高的步子。

然而司礼监的门槛,却比西柴房的病房高了许多,柏灵扶着一旁的墙,几次都没有成功迈过去。

于是袁振架着她的胳肢窝,把柏灵直接搬进了院子。

用同样的方法,柏灵进了这两重小院的好几道门,最终踏进了黄崇德所在的里屋。

她闻到一股隐隐的臭味扑面而来——这是老人身上特有的肥皂味,还有一点点微妙的腐臭。

袁振没有跟来,只是站外门外,把门轻轻带了起来。

床榻上,黄崇德已经醒了,他带着几分笑意向柏灵招了招手——他的五根手指头都被白色的纱布包着,像五根白色的棉柱。

走近后,柏灵看见这些纱布上有些已经浸出了淡黄色的组织液。

这些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大概就是这间屋子里腐臭气味的源头。

柏灵移开了目光,她看见床边放了一把空椅子,于是柏灵摸着它的扶手,慢慢地坐了下来。

“怎么也跟个老人家似的?”卧榻上的黄崇德笑了笑,“伤好些了吗?”

柏灵点了点头。

她无声地卷起了自己的衣袖,那些落在手臂上的鞭痕已经结成了深褐色的痂。

——到底是年纪轻,柏灵的身体已经从那一晚鸩狱的拷问里缓了过来。

尽管她现在看起来虚弱、消瘦,但恢复起来,显然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能不需要一个月,这旺盛的生命力就会带着她找到出口。

“好啊。”黄崇德轻声道。

柏灵望着老人的眼睛。

认真算起来,她和这位黄公公在宫里的照面,大概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其中既有她不得不去求黄公公办事,也有老人主动过来提点一二。

对柏灵来说,黄崇德亦是位亲切的长辈。

他对建熙帝的喜怒哀乐有着常人不可匹敌的洞察,也因此总是能在许多场合,以外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参与到各种事务的斡旋之中。

而今这个一向从容的老人,也倒在了病榻之中,随时有可能熄灭。

柏灵安静地等候黄崇德的开口——她隐约觉得,今天要说的事情,大概非比寻常。

“其实那天领你去承乾宫,已经是这些年里,咱们第三回碰上了。”黄崇德带着些许怜惜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子。

“第二回……”柏灵眨了眨眼睛,“是我在西侧门遇到太后那段日子吗?”

黄崇德点了点头。

柏灵有些明白过来,她低声道,“在我因为太后,被带进宫的那天晚上,在纸窗后面一直问我话的……是公公您吗?”

“是呀。”黄崇德低声道,“这天下真小啊,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能再见着。”

柏灵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在那之前,公公还见过我?”

“见过啊。”黄崇德低声说道,“我还抱过你……在,你还没有满月的时候。”

柏灵的呼吸忽然凝住了,她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看着床榻上的老人,“什么?”

“你背后……有一道很长,很长的疤,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边的腰下头,”黄崇德看向柏灵,“你知道是怎么伤着的吗?”

柏灵愣在了那里。

关于背后的这道疤,柏灵小时候问过柏世钧很多次,柏世钧只说是出生的时候就带着的,大概是一块神奇的、长成了疤形状的胎记。

柏灵一直是不信的,但时间久了,又一直问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件事也就被丢在了脑后。

黄崇德笑了笑,“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建熙三十四年的十月十二?”柏灵答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不是的,十月十二,是柏世钧带你回家的日子。你实际上的生辰,比这要早上几天……

“应该是,那一年的十月初十……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个好时候,十全十美。”

“大家……?”

“你爹娘,接生的稳婆,还有我。”黄崇德看着柏灵,“你长得不怎么像你娘,但和你曾祖母……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怪太后一见着你,就发了狂地喊你阿泠……”

黄崇德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喉咙有些干痒,然后不可抑制地咳嗽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拧紧了眉毛。

柏灵已经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黄崇德的话将她从先前的某种麻木里彻底惊醒,她左右看了看,见床头那里放着一个茶壶和水杯,便艰难地站了起来,要去给黄崇德倒水。

黄崇德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按在了柏灵的手背上。

他摇了摇头,示意柏灵不用去给他倒水。

水喝多了就总免不了要下床便溺——下床可真是太折磨人了,尤其是还要蹲下……那实在是疼得人撕心裂肺。

柏灵又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她忍着担忧听着黄崇德一声一声地咳嗽,仿佛是要把他的肺管都咳出来。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黄崇德的呼吸又平静了下来。

他这时才撤回了手,又往柏灵那边看了过去。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总是要帮你……”黄崇德笑起来,在这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的声音多了几分沙哑,“因为我们是故人呐。”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慢慢听,我慢慢讲。”他轻声道,“好不好?”

“……好。”

“建熙三十四年的秋天,皇上北巡,去了涿州……一直到次年的春天才回来,这个你知道吗?”

柏灵摇了摇头。

黄崇德接着道,“那一年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九死一生。”

“公公是遭遇了金兵吗?”

“是啊,”黄崇德点头道,“那一年金人除了东边的阿尔斯兰部,还有两个靠西侧的部族也在进犯,烧了我们……两座城呢。

“当时,我替皇上去涿州冬北边的一个县传旨,那个地方……和鄢州交界,接连打了好几场漂亮的守城战。我和几位被钦点的大臣,要一道去犒劳那里的将士。结果不巧……那个县,恰好就是后来被攻破的两座城池,其中的一座。

“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他有些艰难地回忆了一会儿,终于眉头微松,“啊……两头望。”

“两头望……”柏灵咂摸着这个古怪的名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天气好的时候,站在两头望最高的山上,可以同时看见涿州府和鄢州府烽火台的狼烟。”

第一百三十章 有始有终

柏灵安静地听着。

“北境那块地方,在高皇帝一统中原之前,不是大周陈家的地界。”黄崇德低声道,“是赵国韦氏。”

黄崇德平缓地讲述着大周的开国史。

听到韦氏,柏灵反应了过来,“……是太后吗?”

“嗯。”黄崇德点了点头,“韦家在北境的靖州和抚州,一直都很有声望。在高皇帝攻破赵国之前,靖州城的韦氏为了保住臣民的性命,开城献降了……现在还活着的韦氏族人,大都是当年靖州韦氏的后人。

“高皇帝给了他们很优渥的待遇,他们也世代镇守边疆,一直都很低调……直到天启帝即位,太后先是被选为内宫女官,后来得沐皇恩,成了大周的皇后,韦氏的声名又旺了起来。

“你曾祖母家,是韦氏的姻亲,靖州谢氏……我在少年时随天启帝南下进宫之前,一直是在谢家做事的……

“所以我认得你曾祖母,她是谢家的四小姐,和太后从小就是一起长起来的……

“四小姐不像太后那么聪明,也不像太后那么细心,但她……心地很好。”黄崇德觉得微微有一些眼热,“她真是好人啊……如果不是得了她的照料,我大概很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黄崇德陷入了沉默,他一时无法再继续讲下去了。

柏灵看见他的眼眶无声地涌出了泪水,她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放在了黄崇德的枕边。

老人拿着棉帕子按了按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认出您是当年谢家的家仆了吗?”柏灵问道。

黄崇德摇了摇头,“我那时候的身份太低了,即便是让四小姐来,可能也认不出我吧……但我离开靖州以后,还是会时常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

“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后来会以那种方式,和阿泠再有交集。”

黄崇德看向柏灵,“两头望城破之时,有官兵护卫着我,从南门逃走了。逃命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个有孕的女子,她的丈夫横抱着她,两个人跑得很慢……

“我动了恻隐之心,就命人拉着那对夫妻上了车……”

黄崇德的声音再次变得哽咽。

“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吧……他们上了车,我才发现,虽然他们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但质地都是丝绸,于是我问起他们的身份,才知道那男人是靖州的另一户大姓人家。

“我又问起他晓不晓得靖州谢氏的情形,他告诉我,他的祖母就是谢氏族人……”

“是‘阿泠’?”柏灵问道。

黄崇德点了点头。

即便是到了现在,回想起那时画面,黄崇德依旧红了眼眶。

他舒缓地吐息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问起四小姐的情形……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祖母,只是在家谱上看自己这一支的时候,见到过这个名字而已。

“因为,祖母在生下了他的父亲之后,就很快……离世了。”

柏灵沉眸。

总觉得黄公公似乎……刻意略去了许多他与谢泠有关的事情。

但望着老人的眼泪,柏灵觉得,也无需再多问什么。

黄崇德吸了一下鼻子,接着道,“那天夜里,你出生了。但是,后半夜金人的骑兵就追了过来……他们就是冲我来的,我身上带着皇命,里头写着犒赏物料的具体位置和运抵路线……他们要的是这个。

“等到我们认清了眼前的形势,四下已经是一片惨叫和哭喊交叠……你背上的伤,就是那天夜里留下的。”黄崇德看向柏灵。

柏灵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黄崇德喃喃地道,“我抱着你走了一天一夜,你的哭声越来越弱,我一刻也不敢停,闷着头一路往南走,经过一个山涧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在路边休息的大夫……”

“是……我爹吗?”

黄崇德笑了笑,“你觉得呢?”

柏灵忽然觉得眼眶也忽然热了起来。

——前头那些出生入死的画面固然惊心动魄,但直到这一刻,直到柏世钧进入画面的这一刻,她才忽然对整个故事有了实感。

“我不敢露面,我怕自己一身血污,反倒吓得他掉头就跑……”黄崇德轻声道,“所以我把你放在路边,学着婴儿的啼哭,把他引过来。

“柏太医一见你,就把你抱了起来。”

柏灵的眼泪忽然也落了下来。

这太柏世钧了。

凭他的性情,绝不会把一个独自啼哭的女婴留在山路上。

“你应该有一块银打的铭牌,”黄崇德低声道,“那是你父母专门给你打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我把上头的字都磨花了,留在了你的襁褓里……”

“为什么要磨花呢?”

“那毕竟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我想着有个念想也好。”黄崇德的声音弱了下去,“要是铭牌上带着名字,今后若是有人要收养你,铭牌大概也不会留着吧……”

柏灵含着泪笑起来,“可没有人会把银子丢掉的,就算不想让我知道身世,也可以把银子重新熔了,打个别的东西。”

黄崇德微微扬眉,“……当时太着急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柏灵撑着侧脸——柏世钧真的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

也没有给过她任何铭牌之类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长生锁、银项圈……他有把那个东西丢掉吗?

“所以四年前,太后出逃的那个晚上……”黄崇德闭着眼睛,脸上泛起了笑意,“宫人们给你更衣之后告诉我,你背上有一道斜长的伤口,而柏世钧在来京城之前,又是一个游医……

“我当时啊,心里就在砰砰直跳……”

黄崇德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想着,我得来亲自问问你的生辰,看日子对不对得上……可我一见你,一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柏灵低头一笑,“那么像吗?”

“是啊。”黄崇德轻声道,“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他摇了摇头,然后侧过身呜咽了起来。

柏灵想起身去给老人家拍拍背——但旋即又想起,黄崇德的背上此刻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全是伤痕。

“人一辈子,得有始有终,”黄崇德抹开了眼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对皇上,对四小姐,都算有始有终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川实录

柏灵慢慢从椅子上下来,跪靠在了床边。她趴在床沿望着老人,老人也望着她。

黄崇德伸手摸了摸柏灵的头,“一眨眼都这么大了……真快啊。”

这个时候,柏灵感觉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想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也笑着吸了吸鼻子,抹掉了眼泪。

柏灵在黄崇德的床前守了好一会儿,直到老人家又睡了过去。

他的呼吸缓慢极了。

柏灵抵靠在他的手臂旁,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老人干燥起皮的手背。

黄崇德的这个故事听得她有些眼热。

对于自己并不是柏世钧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柏灵没有什么大的感触……她本来就不是柏世钧的亲生女儿。

只是这些年的相处里,这个有些迂腐,有点菩萨心肠,又有点顽固的中年人确实已经牢牢地立在了她心中那个属于父亲的位置……

这是和血缘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她来到这个地方是偶然,能在这个世道里能活下来更是偶然。

柏灵闭上眼睛,好似看到十一年前的那一场相遇和接力,看到自己是如何在种种巧合与幸运之下,最后被柏世钧捡回家抚养。

这是乱世里莫大的幸运。

……

等再离开这间院子的时候,柏灵发现甄氏已经不在外面了。

外屋,袁振坐在桌子边等,院子里几个宫人顶着大太阳在打扫院落,他们的扫把扫得又慢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柏灵望着这一幕,一时间觉得天地都变了个模样,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要去什么地方。

一旁袁振站了起来,带着一贯的冷漠告诉她,皇后娘娘叮咛,等柏司药见完了黄崇德,就去三希堂回话。

柏灵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于是袁振再次架着柏灵出门。

“袁公公,我有一个问题……”柏灵忽然说,“可以问问你吗。”

袁振挤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嗯。

“黄公公身上,应该也都是皮肉伤吧……鸩狱里的那些人,打我都没有真的伤到筋骨,对黄公公,下手应该会更轻才对……”

柏灵仰头去看袁振,“怎么会……到今天这种地步呢……”

袁振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柏灵搬出了小院,外头正站着坤宁宫的宫女和一顶没有盖的木头辇轿。

他站在院子里,没有出门。

柏灵回过头,“袁公公?”

“别问了,柏司药。都是命,”袁振淡淡地回答,“……是黄公公求来的命。”

原本就只留着一条缝的门,哗啦一声合了起来。

柏灵面对着那道朱门怔了一会儿,而后又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坐上了去三希堂的轿辇。

轿辇端得很平,柏灵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晃动。

宫人们走在两边,柏灵在高处望着他们,只看得见一个个的后脑勺。

……

三希堂的偏殿,是皇后这几日休息的地方。

宫人们把柏灵带到了这里,并告诉他皇后娘娘现在正在御前服侍皇上用药,让她等一等。

柏灵点点头,她没有坐下,而是沿着桌案,慢慢看着屋子离的陈设。

宫里的所有偏殿,结构似乎都很相似——这里和承乾宫的东偏殿除了室内的布置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桌上放着的茶壶、水杯,墙角放着的盆架,还有离窗很近的梳妆台……柏灵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一本反盖在桌面的书册上。

看起来这本书已经快被读到了尾声,柏灵俯身看了看,书封上写着“山川实录”几个字。

她刚把书拿起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母后——”

陈翊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柏灵正拿着母亲最近一直在读的那本书,回头望着自己。

“殿下。”柏灵微微欠身,她有官衔在身,除了对皇帝之外,对其他人都可用躬身之礼代替跪拜。

“你……你好了!”陈翊琮眼前一亮,他几乎飞快地踏进了屋子里,“……是好了吗?”

柏灵望着眼前的少年,点了点头。

这些天里他固然也在连轴转,但是在属于这个年纪的英气之下,那些疲惫和萎顿完全被遮掩住了。

陈翊琮戴着太子的玉冕,明黄色的蟒袍非常合身——柏灵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人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建熙帝不爱龙袍,身上总是穿着海青色或是玄黑色的道袍,启泰帝登基之后也几乎没有露面……

柏灵望着这身衣服,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怎么了?”陈翊琮走近了几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你在看什么?”

“殿下穿这一身,好像换了个人。”柏灵微微侧头,“很气派。”

陈翊琮哑然笑了一声,突然被夸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之前母亲也在认真打量之后得出过相似的结论,但那时候他并没有把那些夸奖放在心上。

——反正不管穿什么,母妃都是会那样说的。

“我还是我啊。”陈翊琮看向别处,他袍子下面的脚轻轻挠了几下地,“……你怎么在这里的?”

“是皇后娘娘让我来的。”柏灵答道,“她还在正殿照顾皇上,所以我在这儿等着。”

陈翊琮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了正事——他今天是专程来给父亲启泰帝请安的,顺便有几道折子拿不定主意,要问问母后的意见。

他刚想着怎么开口道别,柏灵已经轻声开口,“殿下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事要忙?”

陈翊琮点了点头。

柏灵低下了头,“那殿下快去忙吧。”

陈翊琮轻轻地“嗯”了一声,尽管心里有些不舍,但他清楚自己现在更应该去做什么。

“那你在这儿坐着,我也去告诉母后一声,你已经来了。”

“有劳殿下。”

陈翊琮快步出了偏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正殿奔去。

柏灵站在原地,听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脚步,心里泛起了涟漪——此刻就是她当初选择的那条路,一切都成真了。

又欣慰又苦涩。

柏灵一个人在屋子里等了很久。

她坐在椅子上,拿起了甄氏放在桌案上的书册翻看了起来。

她一手夹着先前书页翻到的位置,一面从头开始读这本《山川实录》。

书封上作者的落款是“李元”,这个人柏灵没有听说过。

但继续看下去,柏灵渐渐发现了其中的一些趣味。

第一百三十二章 放生

这个叫李元的人,祖上荣耀,富贵却不出五代。

到他上一辈,家族已经渐渐没落——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为官的人脉,也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只能守着老本坐吃山空。

不过李元的父母都很节俭,两人一生勤勤恳恳,还是给李元留下了巨额的家财。

为了满足母亲遗愿,李元考过了童生,又去考了秀才,但是落了榜。

再往后他再没有去谋取过功名,而是用这笔钱游山玩水,撰写游记去了。

《山川实录》就是李元早期的记录——序言里,作者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写了下来,并深切地怀念他开明的双亲。

行文的用词非常平淡,但是字里行间却叫人觉出了深情。

柏灵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直到觉察到一旁似乎站了人,她抬头侧目,甄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正站在不远处看向自己这边。

“书好看吗?”甄氏微笑着问道。

柏灵重新将书册反扣在桌面上,然后扶着一旁的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并向着皇后躬身行礼。

这是甄氏第三次见到柏灵,见她行礼,甄氏几乎很快就开口道,“坐吧,不要拘束。”

宫人们这时才上前,替换桌面上的茶水。

“好看。”柏灵这时才回答,她想了想,接着道,“感觉序言的部分比正文要好……也可能是我只读了前头的缘故。”

甄氏笑了笑,真是巧了,她也和柏灵有着一样的感觉——这本书,甄氏断断续续看到现在,还没有读完,但序言的部分,她已经熟悉到几乎可以背下来了。

甄氏轻声开口,“柏灵也想做远离庙堂的人吗?”

柏灵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

仅就刚刚那一会儿,她还只是就事论事地在谈自己的读后感。但仔细想想,她确实不想再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也确实是一直在准备着离京的退路。

对甄氏的这个问题,柏灵没有直接开口回答,但沉默本身已经给出了答案。

甄氏也听懂了。

“你们确实已经做得够多了。”甄氏声音平静,“这里的风波,有时候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有路可退,任谁也不会想在这里顶着吧。”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向甄氏——甄氏的目光总是很温柔,但又不是那种在宫中随处可见的低眉顺眼。

这种温柔又笃定的女性气质,柏灵是很熟悉的。

她有些疑惑地试探道,“娘娘这话……是愿意放我走吗?”

甄氏心中已有了一些伤感,“你当真想走吗?”

“想啊……”柏灵低声答道,“一直都很想。”

甄氏叹了一声,“那……当然也是可以的。”

柏灵怔在了那里,“……娘娘认真的?”

“认真的。”甄氏再次回答,“我这几天其实一直在想,该给你和你哥哥赏赐些什么,你们毕竟救了太子的性命。”

柏灵坐在那里,连谢恩都忘记了——甄氏的回答来得太突然,几乎让她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甄氏抬眸望着眼前的窗户,继续道,“金银珠宝,奇珍异玩,或是再给你、给你父兄晋职……似乎都不合适。

“你们不喜欢这些,对吧。”甄氏淡淡地开口。

柏灵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

甄氏接着道,“我后来,是听说当初你父亲柏世钧曾经和皇上提出,要带你们离开京城,但没有被应允,才想到,也许也是时候放你们一家离开这里了。”

柏灵皱起了眉头。

甄氏的话说得那样真切,确实不像是一时的玩笑。

柏灵回想着进宫之初给贵妃看病的情形,那时无非就是为了换得一年后一家人远离京畿的机会。

而今皇后忽然给了这样一个承诺,说不高兴是假的……

但柏灵既没有笑,也没有哭。

她消化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甄氏望着眼前反应显得有些木讷的少女,眼中露出有几分怜爱的笑意,“不过,柏灵,我倒是真的很想把你留下来。

“我先前就在想,先皇肯指你在太子身边伴读真是太好了。”甄氏笑着道,“你这样聪明,又能容得下他别扭的性情,倘若你肯留在宫中,我一定把你好好看护着……不会让陈翊琮,或是别的什么人欺负你半分。”

柏灵摇了摇头,她沉眸叹道,“娘娘说笑了,太子怎么会欺负我,他会是一个贤明的储君。”

尽管这个反应甄氏早就料到了,但见柏灵竟拒绝得如此干脆,甄氏还是觉得有一些遗憾。

“……但他确实很看重你这个朋友,”甄氏轻声道,“既然实在要走,就挑个日子,我们一起好好道个别。”

甄氏的这番话已经诚恳到了极致。

柏灵百感交集,但话到嘴边也只剩下了一声“好”。

“金人那边,大概也还有人盯着你,”甄氏轻声道,“所以,你们不能说走就走,得给你们一家换个身份。这些操作都不难……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作周密的安排。”

柏灵心中涌起淡淡的欢喜,但也听得极为诧异。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在她面前的这位皇后,并不是一位普通的皇后。

她允诺的这些事,也远远超过了一个皇后能做到的范畴。

但甄氏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柏灵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妇人——甄氏的年纪比屈氏要年长一些,但除却了年龄,她们看起来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论是情态还是谈吐……

同样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

柏灵第一次见到在宫中仍能活得如此自如的女性……前几日在病榻上的那些遐思,在面对甄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崩塌了。

也许只是她自己太生涩,根本不懂这里的规则,所以才偏激地觉得没有人能在这里好好地活吧……

柏灵的眼睛又有些酸涩起来。

“对了,”甄氏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这段时间,如果你还有余力,可以去将军府看看。我前几天听太子说了上次城南营地申集川犯病的事……你当时处理得很好。你这几天能去陪他聊聊天,说说话,也是好的。”

柏灵点了点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其他……我就没有别的什么事要说了,”甄氏轻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我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六月不安

柏灵想了片刻,“……要等多久呢?”

“我会尽快安排,最长……”甄氏答道,“一个月,应该也就够了。”

柏灵眨了眨眼睛,呼吸慢慢变快。

那些她曾经觉得步步维艰的东西,忽然就近在咫尺,这让柏灵始终觉得有些不大真实。

想起甄氏方才的挽留,她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皇后今天会专程去太医院接她。

也没有安插什么眼线,去盯梢她和黄崇德的谈话。

也包括这些日子里在太医院西柴房无人打扰的清休……

甄氏实打实地向柏灵展示了她试图挽留的诚意,没有予取予求,没有欲扬先抑……她是认真地把选择的权力交到了柏灵的手上。

柏灵看到了这一点,但除了感激,她亦无法再勉强自己更多。

甄氏亲自送柏灵出了三希堂偏殿的门,外面有宫人打着伞等着给柏灵遮阳。

柏灵知道出宫的轿辇此时就停在三希堂外的宫道上,但她望着甄氏,忽然很想和这位长辈再多多相处一段时间。

靠近一个人,就觉得心安——被甄氏注视着的时候,柏灵也有这样的感觉。

“怎么了?”甄氏问道。

“……就是,觉得不可思议。”柏灵认真回答,在走向轿辇之前,她回头看了看甄氏,由衷地低头祝道,“娘娘万福。”

甄氏目送着柏灵的轿辇离去——她并不应该这么做,但她还是有些舍不得。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甄氏觉得柏灵迟早有一天会明白。

虽然她和这个女孩子只见过三次,但在柏灵的眼睛里,她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心绪——愧疚、自责、茫然和怀疑,可能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吧……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不论是谁,要在这紫禁城里走出一条路都太难了,成王败寇的故事里多少森森白骨,即便身居高位,一招不慎也极易折损……

也许宫外的自由天地能让这个女孩子最终忘掉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如果能让这个小姑娘,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子一样,好好笑一笑……那甄氏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有一些安慰。

……

轿子带着柏灵回到了太医院的西柴房。

柏灵回来的时候,柏世钧正准备往外走——今日宫中的太医院值房排着他去值夜,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动身去交接了。

柏奕跟着出来相送,不过他看起来不大高兴,因为这一听就知道肯定是王济悬的试探。

宫中太医院值夜的排班,这段时间基本都是王济悬亲自打理,上面交代下来,说不要打扰柏家兄妹的休息,一切以养伤为重,但又没有说柏世钧肩上的活儿也都要免了。

再说柏世钧这几天心思一直放在照顾儿女上面,先前告的假也没有要求延期。

这个时候安排柏世钧来值值夜班,虽然于情不合,但绝对合乎太医院的规矩。

这也是最让柏奕不舒服的地方——太医院这帮人,正经本事没有,喂人吃苍蝇一套一套的。

柏灵安安静静地听完了事情的原委,柏世钧在一旁等着她再劝一劝柏奕,谁知道柏灵一言不发地抱住了柏世钧的腰。

“爹别去了。”柏灵轻声道,“我不想再躺在这儿了,想回家……”

“……诶?”

柏灵箍紧了柏世钧的手,“我们回家吧。”

柏世钧心里暗暗惊了一下——这两个孩子自从懂事起,就变得有点太懂事了。省心归省心,却也时常让柏世钧觉得有点寂寞。

至于说柏灵像今天这样抱着他说想回家……基本是没有的。

于是他半蹲下来,避开了柏灵的伤口,扶着女儿的手臂解释道,“这样不好,主要还是爹没有事先和院里打招呼,所以呢……”

“那也是王济悬统筹失察的错,”柏灵低声答道,“上意是,不要让人干扰了我和柏奕养病。我们回家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爹不能去忙别的。

“太医院值夜这么重要的事情,王济悬还是要在这种时候派给你,可见他是没有把旨意放在心上。

“晚上回去,我们就写折子告他。”柏灵低声问道,“好不好?”

院子里的学徒们都听着,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到这儿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

柏世钧连忙肃了容,让身旁围观的学徒们都退下去,他前后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吧,爹带你们回家。”

从太医院到陋巷,三人坐着太医院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去。

“今天进宫都发生什么了?”柏奕问道,“看你好像心情好了很多。”

柏灵刚想开口,又摇了摇头,“……好事情得藏一会儿,提前说出来了的话,就不灵了。”

柏奕反而好奇起来,“……黄公公是有什么好事和你说?”

提及黄崇德,柏灵的表情又微妙地低落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好消息是皇后娘娘和我说的,黄公公找我,主要是……”

柏灵的声音略停了停,她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父亲和柏奕,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强烈的依恋。

“主要是什么?”

“……主要是他有点不放心我是不是真的好了,”柏灵笑着说道,“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

柏奕和柏世钧都有些意外——像黄崇德这样一个稳坐司礼监头把交椅的掌印大太监,为什么会这样记挂柏灵的安危。

但柏灵显然是不打算解释的,于是父子俩也就当风过而听一听。

他们等着柏灵藏在心里的那个好消息。

日子就这么安静地往后推。

柏灵守着心底的消息,忽然感到生活再次有了一个盼头,她时常去将军府做客,在申集川的面具被打落之后,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

六月末,一匹快马累死在了平京城的北门。

马背上的送信人顾不得身下的坐骑,马死了,他便靠着双脚一路飞奔,直至内阁兵部的大门。

很快,张守中便亲自揣着这封急报,沿着宫廷的中轴线直接去到了启泰帝的御塌前。

他带来了四天前,从靖州府传来的消息。

一切如同常胜先前所料,金人的兵马正在集结。信中,常胜一字未提屈家之事,在向新皇恭请圣安之后,笔锋一转便问起了申集川的情形。

直到这封急报送入京城,所有人才惊悉——北境的涿、鄢、抚、靖四州,从四天前开始,就已经提前开始了战前戒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告别在今日

启泰帝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即吐血不止,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出更具体的命令,整个人就昏厥了过去。

这天傍晚,太医院所有的御医都应召入宫,不论是不是在宫中值夜。

敏锐的人已经觉察到了一些剧变的前兆。

陈翊琮的这一日过得像往常一样。

他清早起来去给启泰帝请安,然后很快回到了内阁继续看折子,但这才将将入夜,甄氏身边的侍女就亲自过来了一趟,要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回宫。

陈翊琮猜到了一些什么,但又不敢顺着猜测往下想——至少在上午,他还和父亲聊了聊天。

这段时间以来,启泰帝面色苍白,也不像从前一样总是对他横眉冷对。

虚弱的父亲终于对他摆出了一张温和的脸,但从启泰帝的目光里,陈翊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病中的父亲似乎平白多了许多恐惧。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他很少再像从前一样,直视自己的眼睛了。

陈翊琮并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他想这或许是因为病将人的精神也一样消耗了,所以父亲才会不愿去看旁人的眼睛。

又或者父亲做错了什么事情——陈翊琮自己在犯错的时候,也是一样不敢去看甄氏的眼睛的。

他问过母亲,也问过张师傅和孙师傅,可是谁也不肯告诉他,在养心殿被宋伯宗围困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父亲在那一夜过后,会一病不起。

但他始终觉得,父亲是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事到如今,母亲忽然急召自己入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

三希堂外站了许多人。

张守中和孙北吉也在人群之中。

张守中又红了眼睛——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启泰帝在听了边疆的消息之后,身体竟会这样陡转直下。

“守中,”孙北吉低声唤了一声,“……你看,太子殿下来了。”

伴随着太监的传报声,陈翊琮出现在三希堂的门口。

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目光都投向了大步而来的太子殿下。

陈翊琮束发玉冠,在夜间的灯火下更显得气宇轩昂。

在陈翊琮身后,一列卫兵紧紧跟随——人们认得这一身特别的战甲,这是从永陵归来的守陵人。

“殿下,您不能带兵进来。”启泰帝的贴身太监迎了上去,“毕竟这里是……”

陈翊琮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妥,他转身吩咐了几句,守陵人便退出了三希堂的院子。

孙北吉凝望着眼前这位大周将来的储君,陈翊琮举手投足间的那股王气,一时间竟叫老人有些眼热。

张守中看出了孙北吉眼中的几分感慨,“阁老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当年,先皇刚登基的时候。”孙北吉低声说道,“那时先皇比太子现在还要小一些,可身上的气度,却是如出一辙……”

直到陈翊琮一步两三个台阶地进了三希堂的大门,孙北吉才收回了目光,他看向张守中,低声道,“守中,你不要再为今天的事情自责了,我觉得,说不定是好事。”

张守中怔了片刻,旋即明白了孙北吉的深意。

陈翊琮进了三希堂正殿的大门之后,宫人立刻到里间去通传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足足等了一刻钟,里面的宫人才出来唤他进去。

在外头等的时候,陈翊琮从一直在这里服侍着的宫人口中知道了大致的情形,原来下午张守中来呈报之后,皇上就一直不太好,连在睡梦中都在惊呼“金人打过来了”。

陈翊琮听罢,便猛然想起了皇爷爷大行前对自己的叮咛,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进了屋子,甄氏和几个太监都在御前照顾着,还有几个大夫在一旁拟方。

透过御塌上的纱帐,陈翊琮看见父亲正躺在那里。

甄氏回过头来,见陈翊琮已经来了,便俯身在启泰帝的耳边轻声低语。

启泰帝慢慢睁开了眼睛。

陈翊琮愣在了那里——前后不过几个时辰,父亲的脸已经露出了下世的光景,连日的辛劳已经让陈翊琮变得有些麻木——自从皇爷爷去世、他死里逃生之后,他的生活几乎就被监国的事务填满,完全没有空闲去想别的。

而此刻,所有千头万绪的朝务在顷刻间烟消云散,父亲的目光投过来,让陈翊琮心中升起一阵荒凉。

甄氏忍着眼泪,向着陈翊琮招了招手。

陈翊琮喉咙动了动,跪在了启泰帝的面前。

太医门稀稀落落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安静下来。

启泰帝推了推甄氏的手,“……你,你出去,让我……让我和琮儿,单独……但一会儿。”

甄氏怔了一下,但还是慢慢起身往外走。

陈翊琮有些本能地害怕起来。

是在怕什么?陈翊琮说不清楚,这种害怕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让他有些不敢面对眼前似乎是很快就要撒手人寰的父亲。

他害怕要一个人面对这件事,尽管他曾经在心底把这个爹推翻驳斥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好像自己和父亲就在站在天平的两头,在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能够承担得起父亲所有的诘难、期望的时候……

父亲忽然就要从天平的那一头跌落了。

陈翊琮慢慢靠近床榻,启泰帝就在这时,倏然握住了他的手。

……

甄氏在偏殿垂泪,她只点了一盏桌上的烛等,整间屋子都昏暗极了。不一会儿,陈翊琮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

甄氏微微怔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父皇要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陈翊琮低着头道,“张师傅和孙师傅刚刚进去了……我来这儿看看母后。”

甄氏哽咽地叹了一声。

“……都说了什么?”

陈翊琮目光落在地上,“他说我要担好责任,今后天下的担子要我来挑……”

甄氏的眼圈立刻红透了,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没有再看太子。

“……他还说,让我不要怪他,求我原谅他。”

陈翊琮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带了些微的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对自己说这些,尽管这几年中,自己确实有了一些忤逆之举,但他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怨恨过这个父亲。

又或者是说,自己曾在不经意间,做过什么自己都没有留心到的举动,才让父亲有了这样的担心?

“母妃……我……”陈翊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忽然满心自责,如果知道分别就在今日,他一定会再花更多的时间陪在启泰帝的病榻前。

甄氏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双手的掌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推迟的丧钟

当张守中和孙北吉也从三希堂中离开的时候,大约七八个脸生的宫人,在启泰帝贴身太监的带领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张守中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直到孙北吉喊了他一声,两人才拾级而下。

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启泰帝也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在从善如流这件事上毫不马虎。

启泰帝留给了两人一道圣旨,让礼部从即日起立刻着手准备陈翊琮的登基事宜,不要留空档,在他死后,一切丧葬从简,也不要再劳命伤财。平京各部,大周各州府,不得以新皇驾崩的名义,行任何铺张奢靡之事。

所有的财力、物力,在这个时刻,都应当向北境倾斜。

在当众宣读了这道圣旨之后,三希堂前的朝臣也散去了——这是启泰帝的意思,在人生最后的一点光景里头,他只想自己的院子静悄悄的,不要有任何闲杂人等。

朝臣们跟从着孙北吉和张守中离开了这间院落,去到左掖门等候。

如果皇帝今晚死了,那么他们今晚哭丧。

如果皇帝今晚没死,那么他们明晚再来。

不久前众人为建熙帝哭丧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一个月不到,启泰帝就撑不住了。

只怕大周还有许多地方,连建熙帝去世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传达……

这权力的更迭竟是如此汹涌激进,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转眼就到了后半夜。

甄氏和陈翊琮都再次回到了启泰帝的床前,只是启泰帝如今已经再睁不开眼睛,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嘴唇也慢慢转为绛紫色。

甄氏端着清水,是不是用干净的手帕沾一些水去润湿丈夫的嘴唇,以防止它们因为干燥而起皮开裂。

除了这些,她再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快要到丑时的时候,启泰帝又开始做起了噩梦,惊醒又睡着,惊醒又睡着,甄氏按照他的吩咐,在三希堂里点满了蜡烛,将这个朴素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直到这时,甄氏才忽然留意到,陈翊琮的脸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上唇和下巴上,开始多了一些细微的绒须。

这些日子里,甄氏与太子几乎只能在清晨或夜晚短暂地见一见,还从来没有留心到这个细节。

“母后为什么盯着我看?”陈翊琮感受到了甄氏的目光,有些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你开始长胡子了啊。”甄氏轻声道,“真是……长大了。”

陈翊琮两手摸了摸嘴,他最近确实是也发现了这一点,但这些胡子刚刚长出来,还很软,颜色也浅,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开始修容的时候。

再者说,他也没有心情、没有时间去打理这些事。

按大周的礼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也好胡须也好,原本都不能轻易刮剃,不过这条规矩又让位于另一条更大的规矩——倘若父亲还在世,那么儿子就不得蓄须,必须勤加刮剃,以示对长辈的尊敬。

所以有人二十出头就一把美髯,有人四五十岁还嘴鬓光洁。

“……可我觉得自己还差得远。”陈翊琮低着头说道,“我明明还……什么都不会。”

“想想你皇爷爷。”甄氏轻轻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他当年登基的时候,处境和你一样的难……他也会在天上看着你,守着你的。”

“如果将来……我也犯了什么大错呢?”

“人不可能不犯错,皇帝更不可能不犯错,犯过一次,记住一次,不要让死去的人白白流血,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陈翊琮点了点头。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然而真正让他在意的,却是母亲的话里透着的几分亲身经历的感慨。

甄氏叹了口气,只可惜床榻上的启泰帝,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将来陈翊琮长大成人的模样。

想到这里,她又一次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陈翊琮坐靠在了母亲的身边,让甄氏能靠着他休息一会儿。

这一刻,甄氏忽然觉得三希堂里没有什么君臣,只有一个弥留的丈夫,和他伤心的妻与子。

甄氏握着丈夫的手,听着他的呼吸越来越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近旁传来脚步声。

“娘娘,”一旁的太监上前了一步,“请您和太子殿下移步去偏殿。”

甄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皇上吩咐了,今晚丑时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您守夜,请您去偏殿等候,太子应当回东宫去。”

说着,太监取出了一道手谕,甄氏皱着眉读完了全篇。

“请吧。”那太监说道,“我们也准备好了软轿,送太子殿下回——”

“我不走。”陈翊琮立刻道,“我要守在父皇身边。”

“殿下,这里还有皇后娘娘照看着呢……”那太监有些无奈道,“再说,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那我也不走,”陈翊琮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了怒气,“我也和母后一起守在偏殿!”

那太监回头,与身后的宫人彼此看了看,最终还是妥协地望向了甄氏,“那皇后娘娘,您看……”

“本宫不去偏殿。”甄氏轻轻给启泰帝捻了捻被角,“本宫就守在这里。”

“这……”

“皇上留这样的手谕,无非是担心本宫和太子的身体。”甄氏红着眼睛说道,“本宫不走……”

太监们没有再劝什么,只是重新退到了一边,并关上了几扇不断涌进凉风的窗。

期间启泰帝又气息微弱地醒了几次,但似乎已经无法认出眼前人,但在最后一次醒来时,他再一次抓住了甄氏的手,此后便一直握着,没有松开。

月亮慢慢西移,就在差不多快到寅时的时候,三希堂里再一次传来了呜咽。

启泰帝到底还是在今夜走了。

尽管甄氏一直在期待着某种奇迹,甚至是回光返照也好——她此刻才感觉自己有太多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和病榻上的丈夫说。

她握紧了启泰帝的手,只觉得今夜的眼泪已经螯得两侧脸颊生疼,眼睛也有些昏沉了……

忽然,她感觉身旁的陈翊琮似乎站起了身。

少年望着站在近旁一动不动的七八个宫人,心中警铃大作。

“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陈翊琮红着眼睛,声音压低了几分,“为什么不鸣丧钟?”

启泰帝的贴身太监再一次上前一步。

“有旨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弱者的恶意

陈翊琮预感到了危险,还未等那太监继续开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着出口飞奔过去——

他的守陵人就在三希堂的外面!

不管现在这群太监要说什么,他都要先把兵——

“拦住他。”几乎就在那太监如此下令的同时,一直守在这屋子中的几个宫人已经追到陈翊琮的两侧。

少年一脚蹬墙,腾身而起,几乎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这两人扣过来的手腕。

“又要谋反?”陈翊琮厉声呵斥道,“谁给你们这些阉人的胆子!”

“太子殿下,奴婢说了,有旨意——”

“来人!!来人!!”陈翊琮声嘶力竭,向着紧闭的窗户发出了咆哮——在如此静谧的深夜,他的守陵人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然而与此同时,三希堂的院子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铜钟鸣响。

一直守在窗边的宫人也在此时拉下了厚重的遮帘,于是方才还震得人耳朵生疼的钟声,忽然就弱了下来。

整个三希堂的正殿,也在此时真正变成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陈翊琮不再多作纠缠,他一把抄起近旁的银纸长烛台,恶狠狠地打在那些挡路的宫人身上,每一击都毫不留情、冲着要害——

“殿下,停手吧。”老太监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陈翊琮目光短暂地往后扫去,整个人的动作也忽然僵住了——为首的那个太监不知什么时候取出了一把短匕,刀锋正抵靠在甄氏的脖子上。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中,陈翊琮被人抓住了肩膀,两手扭至身后,被擒压得不得动弹。

“你敢带刀进宫……你竟敢带刀进宫!”陈翊琮的目光几乎要发了狂,“是谁!?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见陈翊琮已经被控制,那太监便丢开了刀,甚至态度恭敬地扶着甄氏重新站了起来。

“田公公……”甄氏望着眼前的老人,眼中无比错愕,“你到底在干什么?”

“奴婢说了,奴婢身上背着旨意。”那人声音平缓,“娘娘和殿下,可否都先等奴婢把话说完?”

“……你说。”

田公公郑重地从袖子里取出一道密封着的圣旨,他剪开了一端密封的线头,而后熟练地抽下了密封的棉线。

然而,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宣旨,而是直接将已经开封了的圣旨递给了甄氏。

“娘娘自己看吧。”他声音平静地说道。

甄氏犹疑地接过,另一个小太监甚至非常贴心地从近旁取来了一盏明烛,为甄氏照明。

整个殿宇都安静了下来,陈翊琮亦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

不久,圣旨从甄氏的手中跌落,陈翊琮看见母亲的眼中再次蓄满了泪水——带着不可置信,带着前所未有的寒冷。

“……原来是,要我殉葬啊。”

甄氏发出了几句绝望低喃,她的目光扫过尸骨未寒的启泰帝,“你这些天里的那些对不起,是为这个说的吗……”

殉葬两个字像一颗钉子,几乎在瞬间插进了陈翊琮的心口。

少年整个人如堕冰窟,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耳畔一片鸣响,双手双脚亦是冰冷麻木到全部失去知觉,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奴婢在恭亲王府,伺候了皇上、娘娘这么多年,”老太监声音低沉,亦带着几分遗憾,“未曾想临了之时,却要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愧对娘娘这些年来的照顾。”

甄氏仰起头,望着三希堂花纹繁复的天花板。

“……为什么?”

“皇上说,他怕黄泉路上,自己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所以命令奴婢,务必要在他魂归西天的一个时辰之内,送娘娘上路。”老太监望着甄氏,“迟了,他怕就找不见您了。”

甄氏发出了一声冷笑,“那……他想让我怎么死呢?”

“皇上准备了鸩酒,效果……很快。”老太监低声道,“他……大抵也是舍不得看娘娘受苦的。”

甄氏低下了头,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

这笑声听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本宫……想再看看今夜的月亮。”甄氏抬眸,“……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娘娘不必再作什么挣扎了,”老太监沉眸说道,“奴婢知道您有手段,能在宫变的那一晚招来神机营的将士,所以今夜您不能踏出这三希堂半步,若是时辰到了,娘娘不愿喝酒,奴婢们也只能亲自动手,送您上路。”

“等等!”陈翊琮忽然打了哆嗦,他抬起头望向老太监,“你们这样做……对你们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才是大周现在的储君,我才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们要是敢杀我母后,将来等我即位——”

“殿下,现在还站在这屋里的,除了您,都活不过今天晚上了。”

“……什么意思?”

“我们都已经服毒了。”老太监缓缓道,“这毕竟是皇上的旨意。”

陈翊琮牙关颤抖,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

他痛苦地思索着求救的办法,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上,额上暴起的青筋让他此刻看起来面目狰狞,像是一只笼中困兽。

“为什么……”陈翊琮的憎恨几乎已经从眼中漫溢了出来,“皇帝……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老太监沉默了片刻。

“是。”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皇上的旨意,天下没有人可以违背。”

……

沁园里,衡原君今夜有些辗转难眠。

他一直坐在院子里,甚至无法凝神下棋。

终于,院子的一角传来熟悉的落地声,韩冲回来了。

“怎么样。”衡原君立刻问道。

“确如明公所料,三希堂今晚有些古怪,”韩冲轻声道,“铜钟不是在皇上的龙榻边鸣的,而是被挪到了院子里,所有殿门都紧闭着,也看不见屋子里有任何灯光。”

“你没有潜入看看吗?”

“太子的守陵人把整个三希堂都围守住了,臣查看了好几遍,没有死角可以潜入。”

衡原君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

“明公想做什么?”

“带上神机营。”衡原君有些在意地望向东边的夜空,“我要亲自去一趟三希堂。”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她在睡梦中

韩冲有些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的主公——三希堂的丧钟刚刚敲响,新皇上任不足一月即驾崩,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

在这个时候带兵去冲过去……

“太子和皇后可能有危险,”衡原君看向韩冲,“我们必须去看一看。”

韩冲微微颦眉。

尽管他完全不明白衡原君的这个判断依据究竟是源自哪里,但还是立刻答了一声“明白”。

事实上,这个原因衡原君也无法向韩冲解释。

因为直到今晚夜幕降临,听闻朝臣散去,三希堂中只剩太子与皇后的时候,衡原君的脑海中才忽然浮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个猜想一经浮现,就占据了他所有的心力,也让他再也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任何事情。

衡原君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恭王,或者说是启泰帝,但这个男人已经在他的沙盘上被打破、拆解、重构、分析了无数次。

对启泰帝,衡原君没有任何同情。他太懦弱了,倘若不是背后有君平和几位老臣的辅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当懦弱者忽然翻身握住了世上最炽热的权柄……因无法承担重责而引发的恐惧、焦虑还在其次……

最要命的是,没有人能填满一颗长久压抑又不自知的私心。

……

衡原君原本以为前方等待他的是又一场激战,但等到他来到三希堂的殿前,他才陡然意识到,今晚已经不会再有战斗——守陵人依旧忠诚地镇守着每一道入口,可浓厚的血腥味,早已经顺着风,飘出了三希堂的院落。

看来,一切已经结束了。

守陵人挡住了衡原君的去路,他报明了身份,然后站在门外,等候守陵人的通传。

片刻之后,守陵人让开了道路,但挡住了随行的韩冲。

衡原君没有多想,吩咐韩冲原地等候,而后自己快步踏过了这里的门槛。

借着月光,衡原君看见了尸横遍野的前院——这些都是身着近侍衣袍的太监,每个人都身首异处,他们的头颅被切下来放在了各自的手边,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被鲜血和伤口覆盖。

这残忍远远超乎了衡原君的预料。

三希堂正殿的门半掩着。

四周有些过于安静了。

没有哭泣,没有哀嚎,没有宫人的低语,一切都陷在深蓝色夜晚的死寂之中。

他推开门,看见正殿的外屋狼藉一片。

桌椅被推翻,地面上遍布了不知名的碎片——有琉璃,有白瓷,衡原君踩过它们,脚下传来碎片被碾压的脆响。

走到这里,他终于看见了里屋里的隐约人影,那单薄的背影跪坐在地上,似乎是陈翊琮。

“……殿下?”

没有回应。

屋子里没有点灯,但衡原君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他继续缓步朝里走,直到看见陈翊琮怀中躺靠着的那个熟悉身影——衡原君一时怔了怔。

这里是这样安静,安静到让人有些不确定,那个躺在陈翊琮怀中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过去。

但这一幕已经让衡原君有些站不稳,他立刻扶住了一旁的高椅,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陈翊琮怀中的人影。

衡原君想着各种各样几率渺茫的可能,直到他看见了甄氏垂落在地面上的左手。

左手无名指和小拇指上,是折断的、鲜血淋漓的指甲。

陈翊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头上的玉冕早已不知跌落去了哪里,长发已经完全披散开来,垂落腰间。

少年缓缓吐了一口气,然后回转过头。

月光顺着敞开的殿窗投进来,照在陈翊琮的身上,也让衡原君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满是飞溅血迹的脸。

“你来迟了。”陈翊琮声音喑哑,目光淡漠。

……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甄氏都没有饮下那杯毒酒。

在外院悠扬的铜钟之下,陈翊琮看见母亲奋力打翻了烛台,推倒了桌案……毒酒最终全部洒落在地上。

尽管这一切的挣扎无济于事,只会带来更多的不体面和更强烈的痛苦,但母亲依旧抵抗到了最后。

她绝不选择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死。

而今躺在怀中的母亲,表情依旧万分痛苦。

陈翊琮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也许就是她最后的不顺从。

屋子里激烈的声响到底引来了守陵人的注意,只可惜那时已经太迟了,那把曾经抵靠在母亲脖子上的匕首,最后洞穿了她的心口。

陈翊琮没有等这些太监毒发,就直接手刃了所有的凶手——只可惜,最应当死在他手里的人,已经先死在了老天的手里。

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三希堂,将母亲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抱在怀中。

就像幼年时的无数个夏夜,母亲也曾这样抱着自己。

陈翊琮也想哼一些歌谣,就像小时候甄氏曾经在睡前给他哼唱的那样,可惜他一首都不记得了。

周围的时间,好似静止了下来。

四面的光线慢慢变亮,周围的声音也慢慢变得嘈杂。陈翊琮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声音,有杂乱的脚步,悲凄的哭声,无奈的叹息,和絮絮叨叨的安慰……

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道湍急的河流传来,他听不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

天亮了,母亲没有醒。

但他还想继续等一等。

……

这天清晨,当柏灵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准备洗漱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韦十四正闭着眼睛,靠着外面的屋墙,似乎是睡着了。

“十四?”柏灵走近,轻轻推了推韦十四的手臂。

韦十四几乎立刻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睡在这儿了,”柏灵低声道,“会着凉的啊。”

韦十四捏了捏鼻梁,“早上站在这想了会儿事情,结果就睡着了……我有消息要给你。”

“什么?”

“启泰帝驾崩了,”韦十四低声道,“就在昨天夜里。”

柏灵垂眸——这个她已经知道了,昨夜的钟声大概已经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平京。

“今早宫里传来消息,”韦十四接着道,“皇后无法承受打击,在皇上离世后,紧接着殉情自尽了。”

柏灵顿时困意全消,站在原地消化了很久——她想起最后一次见甄氏的情形。

想起甄氏的温柔笃定,从容不迫的微笑。

在昼夜不分地照顾启泰帝的间隙里,她甚至还在偏殿读李元的《山川实录》。

无法承受打击?

殉情而死?

“不可能……”柏灵的手倏然抓紧了衣角,“那位娘娘,绝不会这样做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就这样了

“太子呢?”柏灵问道,“他……他现在……”

“还在三希堂,内阁的几位老臣已经都过去了。”韦十四轻声道,“具体的情形,现在不大好探听,但皇后娘娘确实是死了,还有昨夜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太监,也全部跟从自尽了。”

“……全是自尽?”

“目前的消息是这样。”韦十四答道。

柏灵怔怔地想着这件事,慢慢走到水井旁扶着井沿坐了下来。

清晨的院子没有别人,柏世钧和柏奕还在睡觉,不远处传来几声鸡鸣犬吠。

“十四,去休息吧。”柏灵望着眼前的平地,低声说道。

“嗯。”

韦十四望着眼前的女孩子,他知道甄氏在不久前给到柏灵的那个许诺,尽管柏灵在这些日子里一直守口如瓶,但事情还是再次发生了变化。

柏灵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哂。

这些天里,想起许多事情,她都忍不住流泪。

日复一日地哭,日复一日地哭,眼泪渐渐让她感到了厌烦。

哭得人百无聊赖,哭得人心灰意冷。

甄氏的那个许诺,真的太美好了。以至于这几天,柏灵越想越觉得不真实,越想越怀疑这件事会不会像过去的许多事情一样,在最后一刻化为泡影。

被吊在半空中晃荡的感觉并不好受。

现在,这些不安终于结束了。

一切欢声笑语的幻想都被摔了个稀碎,生活又重新露出了它布满荆棘、狰狞可怖的原貌。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她已经习惯了后者的样子。

在她生活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无歇无止的战斗,谁要是胆敢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那现实转头就会拿巨锤抡他的脸,并把他过去一点一滴挣来的东西,在刹那间捣个粉碎。

柏灵听见头顶传来鸟群的鸣叫,她抬起头,看见鸟群从头顶掠过,又变幻着形状在远天转了一个弯。

鸟群远去,柏灵忽然想起了林婕妤,想起了贵妃。

作恶多端的死了;

无为无求的死了;

而甄氏——这几乎是柏灵在这里所见过的人中最趋近于完美的一个,也不得善终。

——“这里的风波,有时候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如果有路可退,任谁也不会想在这里顶着吧。”

甄氏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知晓未来是什么在等着自己吗?

柏灵不知道。

这里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久前还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问题……而今却意识到她依旧对此一无所知。柏灵想起巴恩斯的名言——命运,一个大词,意味着某些时刻,某些事,你无能为力,可是生活告诉你,“就这样了”。

人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并称之为命运。

柏灵平顺了呼吸,她觉得眼眶依旧在发热,但眼泪已经流干了。

不管巴恩斯说的是谁的命运,总归这不是她的命运。

门外也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

一月之内,紫禁城再次易主。

礼部的工作量再次翻番——不过好在,启泰帝最后的圣旨给了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切都切实从简。

今年的大周一共更替了三个皇帝——先前礼部定下的规矩是,今年仍按建熙四十五年算,从来年起,再算启泰元年。

而今启泰帝御极还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这就真的一下难住了所有人,礼部内部争论不休,一直定不下来要怎么来算这年历。

最后孙北吉一锤定音——今年从正月到五月、七月到年底都是建熙四十五年,划出六月一个月按启泰元年算,明年再开始算新帝的元年。

这种算法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但当下也只能以此权宜之计应对时局了。

在结束了这一场纷争之后,内阁再次向礼部递去旨意——今后不要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耽误太多时间,眼下所有的要务,都应当围绕下一次的登基大典进行。

礼部的官员们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旋即指出,这绝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在这件事上耽误多少时间,反而是内阁在一些真正要紧的事情,迟迟给不出回复——

就比方说,新皇的年号到底要定哪个。

下面人如此来要说法,孙北吉也没有办法。

新皇的年号,怎么着也得新皇自己过目、首肯才行。

然而在启泰帝驾崩之后,陈翊琮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这些臣子,他把自己关在了三希堂,什么人也不见。

时局益发艰难起来。

眼下已到了七月,盛夏转眼即过,秋日很快就要到来,但孙北吉也没有办法去勉强那个蜷在三希堂不见任何人的少年。

他和张守中,是少数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

这件事太过骇人听闻,也太令人痛心疾首。

如今距离启泰帝驾崩已经过了整整三日,皇后甄氏的遗体仍旧没有入棺,炎炎夏日,尸体已经开始慢慢散发出臭味,但陈翊琮始终抱着母亲,不让任何人靠近。

这三日里他水米未进,谁也不知道少年能熬多久。

而孙北吉,这位大周的首辅大臣,亦不得不开始做一件事情——他从卷籍司中调取了大周境内所有藩王的案卷,并从中筛选出适龄的陈姓王孙。

朝廷不能一日无君,更何况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岁里。

如果陈翊琮真的扛不过这次的坎,他也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位合适的储君。

这件事在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残酷到无以复加。

但孙北吉也只能一个人将这件事准备起来。

内阁永远要有第二套方案,他不能被任何事打个措手不及。

……

第三日傍晚,平京又下起雨来。

这个夏天的雨水,就和这个夏天里人们的眼泪一样,有些过于充沛了。

在隐隐的雷声中,甄氏的尸体终于被宫人们从陈翊琮的怀中抬了出来——因为多日的不饮不食,少年终是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张守中一直陪在太子身侧,便趁此时,命人抬着太子回到了东宫。

宫人们为昏昏沉沉的陈翊琮换好了衣服,扶靠着他,让他半坐起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陈翊琮喝下了小半碗米汤——少年的身体又渴又饿,原先一顿就要吃下两三碗白米,而今突然断水断粮,去找新的饮食几乎是一种本能。

然而他迷迷糊糊的,喝得又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而后竟直接将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除了先前的米汤,他的胃里再没有别的东西,一阵一阵的酸水灼烧他的食道,将陈翊琮从半梦半醒的浑沌中痛苦地螯醒。

然而没有人能再像母亲那样,轻轻拍抚他的背。

他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房舍,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他在恭亲王府的院子,而是他的东宫。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重山

皇后终于得以入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内阁——内阁的许多官员在听到之后都松了口气。

太子一直抱着母亲不肯撒手……

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这不成了小孩子耍赖吗。

堂堂储君,这么做很不成体统的。

如今皇后这边僵持的事情解决了,他们的许多担忧也便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不过,没等他们高兴多久,这天夜里,宫里又传来了消息——太子不见了。

太子不见了。

守陵人应该是知道他的去向的,可是这些守陵人就像铁疙瘩一样沉默,问什么都不答。

禁卫军在皇宫的每一处出入口都设下了重重关卡,人们打着伞提着灯笼,在偌大的紫禁城里搜寻着陈翊琮的踪影。

张守中亲自冲进雨中寻找,甚至有一小批人直接去了恭王府搜寻。

然而大雨之中,始终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

闪电划过穹宇,将整个宫道在瞬间照亮,陈翊琮在雨中慢慢向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身后两个守陵人紧紧跟随。

三个人都没有打伞。

朦胧的雨幕中,远处有亮起的灯火。

借着光,陈翊琮认出了这里——这是太医院在宫中的值房。

如此,他便知道自己这一路都在往西走,如果继续向西行进下去,就到了西华门。

于是他经过了太医院值房的院门,这道门在雨夜里紧紧关着,而在它的隔壁,一个没有名字的院落大门敞开着。

院子里的桂花树,枝桠伸出了外墙。

陈翊琮对这里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当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垂悬的花枝挂住了少年的衣摆。

他停了下来,用力将衣袖回扯,绸料瞬间断成两截。

也便在这时,他听见有人隔着墙,正在院子里唱歌。

这个声音,陈翊琮一下就听了出来。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他慢慢回转过身,把头抵在墙面上,竖起耳朵静听。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他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皇爷爷曾经为柏灵在宫中设下一间专门的院落,陈翊琮一直是知道的,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打听,那个院子到底在哪里。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雨声里,女孩子的声音有些断续。

“你讲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你难你有平屋住,我难住在苦瓜棚……”

词写得这样苦,可是歌的调子却轻盈又婉转,好像在唱什么美好的事情。

陈翊琮忽然就想起有一天早晨,那时他还苦于怎么安慰父亲被流放的胡律。

于是他去到了御花园,并且在那里遇到了柏灵。

那时候柏灵和他说,有些痛苦,没有人能帮胡律分担得了,他能做的非常有限。

这一刻,陈翊琮忽然懂了。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

真的分担不了。

谁也分担不了。

在大雨中,陈翊琮用湿透的衣袖擦着眼睛,脸上的雨水滚烫,无论如何都抹不掉。

天上落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忧愁自己解,

自流眼泪自抹干。

他扶着墙慢慢踏进了院子。

柏灵正一个人坐在靠墙的长廊扶手上,她手里不知道在编什么东西。

陈翊琮隐约看到了从她指缝里垂落的几缕流苏。

柏灵听到声音,也抬起了头。

她看见陈翊琮狼狈地站在门口,少年浑身湿透,雨水正顺着他的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世子……”

这个称呼听得陈翊琮眼眶又热了起来,他向再往前走几步,可是地上翘了一角的地砖绊住了他,于是陈翊琮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跌在了地上。

……

里间的屋子里,陈翊琮坐在椅子上,他身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椅子的扶手上搭着一条干毛巾。

陈翊琮回过神,慢慢伸出了手,将姜茶端起来。

但只喝了一口,生姜辛辣的味道就灼得他受不了。

他抬起头,看见屋子的正中央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贞善流芳”四个字。

陈翊琮认得这字迹,这多半是皇爷爷的亲笔。

这时的陈翊琮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柏灵向太监赵七要了一身常服。

而赵七这时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衣服颇不合身地套在太子爷的身上。

而事实上,外面的守陵人现在身上穿的也是赵七的衣服——他们在后院生火,烘烤着陈翊琮和自己的湿衣。

赵七按照柏司药的吩咐,亲自伺候太子爷换了衣服,顺便给太子爷打水洗了手。

陈翊琮的手掌掌面上因为刚才的跌倒有一些擦伤,赵七用干净的水冲掉了上面的泥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陈翊琮一直面无表情,更是让赵七胆战心惊。

他原本还想给太子爷擦擦头发——结果陈翊琮皱起了眉头,吓得赵七立刻退了下去。

柏灵用干净的垫布隔着手,端了一碗清汤面过来——这面里除了一点盐,什么也没有加,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挂面。

“吃吧。”

陈翊琮点头并接过了筷子,只是动作仍旧有些迟缓。

柏灵望着他背后的衣服又湿了一片——少年的头发仍然在滴水,放在他手边的干毛巾,他也没有要用的意思。

——这样换了一身衣服有什么用。

“赵七,”柏灵低声道,“去拿把梳子来。”

“不需要,”陈翊琮低声道,“我……”

“别动。”柏灵轻声说。

这声“别动”让陈翊琮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个场景在忽然之间变得如此熟悉。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乖乖坐好,红着眼睛望着眼前的碗筷。

柏灵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干毛巾,从发尾开始,一点一点拧干陈翊琮的头发。

“张大人前脚才刚来过,”柏灵轻声道,“他问我今晚有没有见到你。”

陈翊琮沉默着。

柏灵接着道,“……你今晚是偷偷跑出来的吗。”

第一百四十章 两座孤岛

陈翊琮点了点头。

赵七这时跑了过来,两手递来了一把木头梳子——这是他自用的,有好几处断齿。

他不敢贸然跑进柏灵在这间院子里的卧房,思前想后还是把自己的梳子拿了过来。

柏灵愣了一下,接过了这把破旧的木梳。

“这把梳子以后不要用了,”柏灵轻声道,“你自己还有什么要置办的东西,一并列个单子,明天去内务府换新的。”

“诶。”赵七拘谨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退去了一旁。

柏灵转过身,握住了少年的头发。

陈翊琮的头发有点像他的曾祖母,轻软又柔顺,只是被雨水淋湿之后,好多地方都打了结。

几处一直梳不顺的地方,柏灵撇开梳子,对着烛火,把团在一起的头发拆解开,然后再继续上木梳。

好几次梳头的时候,柏灵听到陈翊琮轻轻“嘶”了一声。虽然没有喊疼,但柏灵还是随即停下了手,放轻了动作。

靠墙的烛火将柏灵的影子投照在墙上。

望着这影子,陈翊琮想起了他在城南营地里见过的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拾荒少年,他张口就喊柏灵“姐姐”。

年纪更轻的柏灵,确实在各方面都更像是一个姐姐。

“你刚才……坐在院子里,”陈翊琮忽然开口,“是在做什么?”

“在编穗子,就是挂在扇络下头的那个东西。”柏灵轻声回答。

“我听到你在唱歌,”陈翊琮声音转低,“是什么歌。”

柏灵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九重山。”

陈翊琮喃喃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又听见柏灵补充道,“是一首西南的山歌。”

“为什么叫九重山。”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猜,是因为这首山歌和另一首带着‘九重山’的歌,一起出现在了同一部戏里。于是后来歌者就取了‘九重山’几个字,做这首歌的名字……反正意义都是一脉相承的。”

“是吗,”陈翊琮的声音毫无起伏,“另一首是……?”

“那一首我不会,”柏灵慢慢地回答,她念白着山歌的词,“开头大概是,‘老了难,老了唱歌真的难,不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陈翊琮不是很清楚柏灵到底是在说哪部戏,但这也不重要。

不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听起来,似乎是老人缅怀青春的歌谣。

这一首,还有之前的那一首,他都觉得很能入耳。

少年逐渐放松下来,他的背向后靠了靠,抵在了椅背上。

柏灵将陈翊琮的头发梳得顺了,并且不断地用毛巾擦拭梳出来的雨水,少年的头发不再滴水。

期间陈翊琮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落寞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偶尔抬头看柏灵投在墙上的淡影。

柏灵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再好不过,他也不打算和任何人开口。

“……你怎么会在宫里呢。”陈翊琮垂眸道。

“张大人让我来的。”柏灵低声回答,“三天前的事了,他到我家里来,让我这几天到宫里候命。”

“候什么命?”

“没有说。”

陈翊琮微微颦眉。

他隐约觉得自己的某种心事似乎被张守中洞察了,但这感觉与母亲的看破不说破完全不同。

这种洞察,令他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快。

陈翊琮想了片刻,看向站在墙边的赵七。

“你叫赵七是吗。”

太子的声音虽然依旧有着几分虚弱,但深蕴其中的威严依然让赵七连忙低下了头。

他连连点头,轻声答道,“回太子爷,奴婢是叫赵七。”

“……去一趟东宫,”陈翊琮的目光落在赵七脚前的地面上,“去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赵七没有听懂,“告诉……谁?”

陈翊琮表情漠然,“到了东宫,你看到谁,就是谁。”

“哦哦……”赵七依旧不太明白,但暂时不敢再问下去。

“告诉他们,都好好待在宫里,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来找我。”太子声音缓慢而清冷,“明白了吗?”

“……奴婢明白。”赵七几乎立刻答道,不敢有半点耽误。

他打起了伞,便一脚冲进了门外的雨幕里,柏灵在后面喊他拿灯笼,但他人已经跑远了。

望着赵七的背影,柏灵叹了一声,又回到了房中。

“这里只有你和赵七两个人吗?”陈翊琮问道。

——当然不止的,十四也在。

但强调这个没有必要,柏灵点了点头,轻声道,“柏奕就在隔壁,这几天他一直有陪我进宫,我这里有什么麻烦的话,随时可以去找他。”

“这样不好。”陈翊琮的声音很弱,“……这样不安全。”

“这样清净。”柏灵答道。

昏黄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映得暖暖融融,陈翊琮的眼睛半睁着,渐渐有了困意。

“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他低声开口,“……就在这里。”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给陈翊琮拿来了一条宽大又轻薄夏毯。

少年裹着薄毯,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仰靠着椅背,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房间中央的那块匾额。

门外电闪雷鸣,但呼啸的狂风骤雨吹进不了这里,他听见身后传来了翻书的声音——柏灵又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上看书。

这书页翻动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又是如此熟悉。

陈翊琮渐渐睡了过去,在这几天里,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睡着。

夜更深了,柏灵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那条薄毯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角,大约有一半已经落在了地上。

于是她站起身,走到了少年身边,将毯子重新盖回到陈翊琮的身上。

在闪动的烛火间,柏灵看见少年的眼角又渗出了眼泪,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大概是在做梦。

“我不会……”睡梦中的陈翊琮喃喃低语,“我不会……”

柏灵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但自始至终,她也没有听清陈翊琮梦中的呓语究竟是在说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少年在说的是什么了。

因为那是他在最后时刻,听到的来自母亲的叮咛。

在梦中,他一次一次地给出了回应——

我不会让死去的人,白白流血。

第一百四十一章 鲸蜡

次日醒来,陈翊琮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那个叫赵七的太监斜斜地跪靠在床边。

听到动静,赵七随即睁开了眼睛——太子正坐在床上,望着自己。

“太子爷醒了,”赵七很快站起身,“奴婢——”

“柏灵呢。”陈翊琮问道。

“司药一早去将军府了,”赵七轻声答道,“这几日都是这样的。”

赵七将陈翊琮已经干了的衣服拿了过来,他这一向都没有做过什么服侍人的工作,搭手的动作也有些笨拙。

于是陈翊琮索性推开了他,自己穿衣穿靴。

“这是哪儿。”陈翊琮问道。

“是司药的房间。”赵七答道,“您昨晚在外头睡过去了,司药就让您的那两个护卫把您抱到了这里。”

陈翊琮望向这屋子里的陈设。

尽管赵七说了这是柏灵的房间,但实际上这间屋子根本看不出有人居住——所有的东西都是宫里的标配,柏灵没有在这里留下半点痕迹。

大概除了夜里睡觉,柏灵平时根本就不会踏进这里吧。

“来人。”陈翊琮低声道。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守陵人径直走了进来。

“去内阁。”陈翊琮声音平静地下令,“告诉孙北吉还有各部尚书……今日的例会推迟,等我到了再说。”

“是。”

对着镜子,陈翊琮理了理衣襟,正当他要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看见柏灵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贝壳。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拿起了它。

打开贝壳的上壳,里面盛着一点点深棕色的膏脂。

膏脂表面平滑,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这是什么?”陈翊琮回头问道。

“回太子爷,是女子养指甲用的蜂蜡,虽然柏司药好像不大用这个,不过内务府还是拿了一些过来……”

赵七一边解释,一边小心地望着陈翊琮的背影。

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

“……这里,有冰窖吗?”陈翊琮问道。

“冰窖?”赵七怔了一下,“有的。”

——隔壁就是太医院的值房,他们有很多药材,日常都是存放在冰窖里的。

陈翊琮慢慢地,把盛着蜂蜡的贝壳放回了原处。

“……都换成鲸蜡。”陈翊琮低声说道。

赵七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应了下来,而后目送太子殿下大步远去了。

……

将军府,申集川的副官许直早就等在了门口,一见柏灵的马车靠近,他飞快地下了台阶,等马车一停靠妥当,便等候着扶柏司药落地。

“许大人不用每次都出来接我,”柏灵轻声道,“我已经知道去里院的路怎么走了。”

许直摇了摇头,“要接的,要接的,司药什么时候来,末将就什么时候迎。”

“那……”柏灵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走吧。”

将军府花坛里,那些缠着铃铛的酒罐是否还依旧立在那里,柏灵每次来都会侧目留意。

看起来,今天也没有什么变化。

在申集川自己的小院,老将军已经脱去了一向的铠甲,换了一身常服坐在院中。

铠甲一退,申集川就像是一只被褪了壳的蜗牛,属于老人的憔悴和萎顿在他身上一展无遗。

他手中不再握着刀斧,而是换成了一颗大概拳头大小的铁球。

铁球的两头各伸出一条延展的细线,细线一头系着铁环,申集川两手的食指插在铁环里,每当他用力向外拉绳,铁球里就会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

是真正的爆裂声,而非鸣锣,或是重锤打在铜钟上的声响。

拉得越急,越用力,铁球里的爆裂声就越大。

而松开手,两头的细绳就会咕噜噜地自己往铁球里卷。

申集川一度好奇这东西里头的结构,但半球的接口被焊死了,想看的话就只能把球砸开——他只能暂时抑制住这种好奇心。

上个月,柏灵在某天下午突然造访,那时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

她说自己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看望老将军。

也就是在那一天,柏灵带来了这个小球,说是专门找内务府的铁匠打的——让申集川每天把玩。

“申将军起得还是很早啊,今天。”柏灵踏进了院子,像往常一样给申集川打招呼,“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申集川低声答道,他拉起手中的细绳,铁球内再次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你这几天气色看起来,倒是比之前好多了。”

柏灵笑了笑,在申集川对面的空凳子上坐了下来。

申集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柏灵没有说话,而是向着申集川伸出了手。

老将军微微眯起眼睛,带着几分怀疑,将手里的轻铁球放到了柏灵的手中。

柏灵捏住了铁球两侧的铁环,而后突然用力向两侧猛拉——球体内爆发出尖锐的声响,震得柏灵自己耳朵都有些不舒服。

申集川几乎在这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尽管这爆裂声和火铳的声音比起来已经小了很多,但还是勾起了申集川一瞬的惊惧。

“我力气不大。”柏灵将铁球交回到申集川的手里,“也只能拉到这么响了,将军如果用了全力,大概会更响。”

申集川笑了笑,他将铁球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交给了一旁的副官。

“走走吧。”申集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说。”

柏灵跟着起身站了起来。

两人沿着将军府里的长廊慢慢散着步。

夏日的早晨,暑气还没有升腾起来,一切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对平京的夏日景象,申集川已经感到有些陌生了。

他想到北境,想到常胜前些日子给他写了信。

信里的内容他在拆信之前就猜到了——除了一些来自阿尔斯兰部的新消息,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问候。

常胜盼着申集川早点回去。

自从那一晚在神机营前丑态百出,申集川就像是当众死了一次。

他不知道外面会如何传开自己那一晚的举动,但他可以想象——并且同时明白,真实的情形恐怕远远比他的想象更滑稽、更残酷。

他藏了这么久,瞒了这么久,避开了所有逢年过节里的鞭炮爆竹,避开了每一次盛会烟火,最后却毫无防备地,在神机营的夹道欢迎中完全暴露了弱点。

现在再瞒下去,就变成了自欺欺人。

那这一切的小心和固守,也都失去了意义。

“你说你在其他地方见过我的这种病……”申集川忽然轻声地开了口,他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子,“是在哪里?”

第一百四十二章 行路难

“很多地方,很多人。”柏灵答道,“不过大家都有自己的办法暂时把症状藏起来……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会说。”

“从病症刚刚开始,到最后患者不得不主动接受治疗,一般经历的时间都在十年以上。”柏灵低声道,“所以我见到的,大部分患者,基本都充分体验过了这种病带来的每一种痛苦。

“更糟糕的是,在这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他们往往会反复地经历创伤。”

“十年,”申集川微微颦眉,“那应该非常麻烦了。”

“是啊,”柏灵点了点头,“对他们来说,回避掉那些会勾起他们创伤的刺激已经成了习惯——只要回避掉这些刺激,就能回避掉那些负面到让他们无法处理,无法承受的情感。

“……你的治疗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吗,”申集川很快反应了过来,“这就是你给我送那颗铁球的用意?”

“将军不要把它看成治疗吧。”柏灵低声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北上,本来就没有时间;我今后也不会再给谁做什么治疗了,我……还远远不够格。

“我只是想把我知道的一些事都告诉将军,也许能给你一些启发……其实也都很好理解的。”

两人接着往前走。

柏灵轻声道,“治疗方向一般就两条,一是识别、纠正患者一些错误的想法,一是挑战所有他们的回避行为。”

“错误的想法……”申集川皱起了眉,“比如呢?”

“比如,一个人到底会怎么理解和诠释他所经历的创伤。”柏灵轻声道,“有些灾难,其实是任何人都很难提前预知、提前避免的。

“但是在事情发生以后,人有了后见之明,就会认为自己在当时也应当有某种觉悟,某种判断,某种决定,进而挽回一切后果。

“可是,他们在当时毕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从而做了一些事,或是没有做一些事。

“所以这些人会一直陷在自我责难里出不来。就这么一直责难,一直后悔,想着如果当初不怎样怎样,那么现在一定就很幸福,很快乐了。

“大概就是这样的偏见……当事人需要去识别它们,讨论它们。

“人可能很少去仔细厘清,自己究竟是怎么理解那些让他们痛苦的事情的。所以,当他们之后遇到了所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就会套用自己最初的那个逻辑去解决。”

柏灵看向申集川,“要纠正这些认知,很麻烦,因为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想法往往已经根深蒂固,成了一种潜在的本能。

“自责的本能,自我厌恶的本能,先行破坏和主动放手的本能……诸如此类。

“而挑战逃避行为,比挑战认知更难。”柏灵接着道,“因为人之所以会选择回避,是因为那些刺激会唤起一些真正触动过他们的回忆。我相信在这几年的生活里,将军在回避某些事情上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很多决定……也都已经成了习惯。

“所以要改变,尤其艰难。”柏灵轻声道。

“不过,相对的,只要逃避行为减弱了,所有的相关症状就会得到大幅的改善,而这又会进一步促进患者,去继续直面他们过往逃避的行为。

“就像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开始跑起来。

“将军你害怕爆炸声,那你可以先玩那个金鸣球,”柏灵轻声道,“适应了它的声音之后可以再试试普通的鞭炮,等鞭炮也适应了那可以再试试火铳。

“慢慢来,总是能迈过这个坎儿的。

“不过我猜,这应该不是将军唯一害怕的东西。”柏灵低声道,“……别的,我可能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申集川沉默地听着。

他极为短暂地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后又很快将它们沉下了心湖。

就像先前甄氏所嘱咐的那样,柏灵陪着申集川,绕着将军府里的园林散步。

自从送了金鸣球之后,她几乎风雨无阻,每天都来。

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之间不会像今日这样聊什么正经的要事,只是闲谈一些各自的见闻。

申集川说起了许多北境的民俗风情,也讲了一些他这些年里在战场上遇到的一些趣事,偶尔柏灵也能接上话——因为这里面有些故事,柏世钧从前也和她讲过。

每每这时,申集川便觉得谈话更有意思了一些。

申集川问了问柏灵今后的打算。

柏灵直白地摇了摇头——她不确定。

到目前为止,她去留的决定权,还从来没有落在她自己手里过。

柏灵讲起了建熙帝给她划的那个院子,讲起了那棵桂花树,还有她之前在那棵树下放的一把摇椅——原本是想闲暇时坐在那里看看书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她却发现,树下经常有蚊虫出没。

所以自从入夏之后,除了雨天,院子里一般是坐不住的。

于是申集川给了柏灵一些更有效的驱虫的办法——在城南营地的流民案过后,他对这个年轻的司药就已经有些刮目相看,亦愿意这样多聊几句。

申集川也确实在前线遇见过一些年少有为的年轻人。且十二三岁即被拜将出征而后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大周也不是没有过。倘若她不是女孩子,或许能做一些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每天枯坐在皇宫里。

这日分别前,申集川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那颗金鸣球。

“是个有趣的法子。”申集川低声道,“这治法有名字吗?”

柏灵看了看申集川手中的铁球。

“暴露冲击疗法。”柏灵答道。

申集川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握紧了手里的金鸣球,“还是多谢你,还有,明天司药不用来了。”

“怎么?”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申集川答道。

……

内阁六部的诸位尚书此时已经在议事堂聚集在了一起。

六部之中,有三位尚书因宋伯宗谋反一案被株连,再加上这段时间朝廷兵荒马乱,也没有时间正式补上空缺,于是孙北吉从各部的侍郎里提拔了几人暂代尚书之职。

此刻,孙北吉坐在首位,正闭着眼睛凝神养气,宫里传来了今日太子要来共同议事的消息——这着实令人感到振奋。

启泰帝驾崩已经四天了,这是太子在这四天里的第一次露面。

外头很快传来了太监们的通传,孙北吉和剩下的几位朝臣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出门去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年号升明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陈翊琮踏过好几重的院落,在时起彼伏的“太子驾到”中再一次回到了内阁的议事堂。

在来这里之前,他回东宫换了另一件近乎黑色的蟒袍,长发亦已妥帖地束起。

当他踏过最后一道门槛,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时,几乎每个人都微微一惊,而后迅速垂落了目光。

还不满十五岁的太子殿下,身上那股少年稚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的眼睛再不像从前那般明亮,淡漠的脸上没有表情,也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喜乐或忧愁。

就在这一瞬间之中,许多人几乎不敢直视陈翊琮的眼睛,一如在建熙帝面前的噤若寒蝉。

“议事吧。”

陈翊琮丢下这句话,径直走上了高座。

孙北吉慢慢回转过身,他眼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欢喜。

……

内阁的议事一向是非常激烈的。

这一方面是底下各方利益的牵涉和纠结,另一方面,则几乎是建熙帝有意促成的局面。

下面吵得越凶,彼此攻讦得越狠,暴露出的信息就越多,坐在高处往下看,也就看得越清楚。

而除了文官这边的说辞,皇帝的耳朵和眼睛还有锦衣卫和司礼监。

宫里的眼线绵延千里,伸及到大周的每一个州府,万事万物,千头万绪,下面的人吵他们的,而上位者则牢牢把握着天平的倾向。

陈翊琮听着台下的激烈争论,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祖父。

想起与他最后的对弈,陈翊琮再次颦眉——也就是这眉心的一皱,台下正在讲话的那位大臣底气便泄了一些。

另一方则乘胜追击,站起来大肆批判了一番,而后望向高座的陈翊琮,喊了一声,“请太子定夺!”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等候着太子给出意见。

然而陈翊琮并没有听他们在吵什么。

在讨论完北境的战事筹备,还有徽州、楚州因为近日连绵大雨的洪涝赈灾之后,剩下的事陈翊琮都没怎么听。

他知道现在底下在吵的,大概是登基大典的事,但他没什么兴趣去扣细节。

如果是在从前,他大概会面露尴尬地问要定夺什么。

但这一刻,既然想起了皇爷爷,想起了他那句“朕即便是在永陵,也会望着这里”,陈翊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做。

于是他冷声问道,“阁老以为呢。”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翊琮甚至没有看孙北吉一眼,他的眉心始终轻皱,似乎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转向了孙北吉。

孙北吉站了起来,低声分析了一通利弊——从孙北吉这里,陈翊琮才听明白,原来他们在争论启泰帝的下葬时间和他的登基时间。

这件事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启泰帝在位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建熙帝的永陵修了四十多年才建成,而启泰帝在位才一个月,根本就来不及修建皇陵。

而如果启泰帝的下葬迟迟定不出一个明确的方案,从道义上说,就不能去推新帝登基的事宜。

孙北吉的意见是,先为死去的皇帝和皇后择一处风水宝地合葬,而后再修皇陵,待皇陵建成后,迁墓即可。

高座上的陈翊琮笑了起来。

众人被这笑声搅得有几分心惊,于是都微微低下了头。

“听了半天,”陈翊琮声音微冷,“你们……还是不了解我的父亲。”

孙北吉躬身,请太子指教。

“其实这个问题,先皇在临终前,已经给了我交代。”陈翊琮双目微沉,“他惶恐自己一生尽孝未足,所以希望死后能迁入永陵……在皇爷爷的墓室旁永生相守。”

礼部的官员听得瞠目结舌。

诚然,现在建熙帝的永陵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封口,且里面墓室众多,在主墓室旁重新归置一间隔房并非难事,但……

“……没有这种先例啊!”

“登基不足一月便大行而去的,在我大周的史册上又能找到先例么?”陈翊琮低声道,“既然没有先例,那今日之事就是后世先例。”

“那先皇后的陵墓——”

“母后的陵墓,就按孙阁老刚才说的办法去做。”陈翊琮昂起了头,“后陵的选址、修建……礼部先撰好文书,再由我亲自过目。”

几人都望向了孙北吉,渴望他能最后再和太子争一争。

孙北吉慢慢看向众人,捻须说道,“既然……这是先皇临终的遗志,那我等做臣子的,也该勉力完成才是。”

张守中旋即表示支持——对皇后的死,他心中亦有不平。

启泰帝一生都活在建熙帝的阴影之下,而今,就将他与他最为畏惧的父亲永生永世地合葬在一起,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只是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吗。

张守中不确定,但这一刻,他真的希望有。

“那么,今日要议的事,就剩最后一件了。”孙北吉望向高座上的陈翊琮,“恰好今日殿下也在,我们不如现在就将来年的年号,定一定。”

陈翊琮点头。

于是礼部呈上了若干备选的方案——贞元、景安、建明、立康……

陈翊琮看了许久,一个都不满意,他思忖许久,命人重设笔墨——于是众人知道,太子大概是已经有了想法。

不多时,宫人端了特别的笔墨纸砚而来。

纸是极贵重的金箔笺,笔是三指粗的大狼毫,一旁的太监卢豆以山泉水研墨,而后将笔递给了陈翊琮。

却不想交递时,二人的手都有些没有拿稳,于是毛笔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飞墨。

那毛笔滚落得离张守中最近,他几乎没有多想,就俯身要去拾捡——然而就在弯腰的这一刻,他敏锐地觉察到某种布满寒意的目光。

他抬起头,见高座上的陈翊琮,正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这目光寒冷且辛辣,在一瞬间如同一记鞭子甩在了张守中的脸上。

他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陈翊琮缓缓走近,亲自将题写年号的御笔拾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转身重回桌案前,笔走龙蛇地写下了两个字——

升明。

孙北吉凝望着这两个字。

就如同建熙和启泰一样,这亦是一个美好愿望的寄托。

第一百四十四章 北境陷落

内阁的议事散了,官员们纷纷踏出了这间屋子。太子坐在高座上继续翻看今日堆积在桌案上的奏章。

张守中扶着孙北吉走在最后——他仍旧没有从先前陈翊琮那个冰冷的目光里缓过神来,甚至有些怀疑那一瞬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张师傅。”高座上的陈翊琮忽然唤了一声。

孙北吉和张守中同时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转过来。

陈翊琮依旧沉眸看着奏章,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今后东宫也好,内宫的其他地方也好,如果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打理的地方,交给孙阁老就好。”陈翊琮轻声道,“孙阁老现在是暂代首辅大臣,次辅的位置还空着,有些事情不该乱。”

张守中愣了愣。

“殿下……”孙北吉低声道,“老臣老了,所以有些事情,一个人忙不过来,才让张大人——”

“阁老误会了。”陈翊琮终于望向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转柔,“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说,什么人该做什么事,心里得有数。”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肃容躬身,诚恳地向着高座低头,轻声答了一句,“……是。”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啊……

孙北吉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

快到中午,柏灵又回到了他的无名小院。

隔壁太医院的值房传来了阵阵饭菜的香气,她决定到院子里洗洗手就去柏奕那里蹭饭。

结果一进门,她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侍女。

这两个女孩子都比柏灵要高,问了问年纪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都是在宫里干了六七年的老人儿了,在伺候女官与嫔妃上都是一把好手。

“谁让你们来的。”柏灵有些奇怪地问道。

“回司药,是今日敬事房的调令,我们就过来了。”

赵七此时端了盆热水过来,正巧听到柏灵的询问,于是他连忙答道,“司药,司药,这都是太子的意思!”

而后,赵七和柏灵说了早晨太子下令将蜂蜡换成鲸蜡的事。

柏灵略略有些意外——那些内务府送来的指甲膏,她从来都没有用过,如果不是今天赵七刻意提起,她可能都没有发现梳妆台上还放着蜂蜡。

“鲸蜡……”她有些困惑地重复着这个词,“要怎么用啊。”

“司药不用操心这个。”一旁的侍女温婉笑道,“交给奴婢们就好了。”

“改天吧,”柏灵轻声道,“我先去隔壁吃饭……”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侍女答道,“司药现在饿了,那我们现在就端上来?”

柏灵又怔了一下,赵七这时候才在旁边解释道,“……也是太子爷的吩咐,咱们这儿的小厨房今天也过来了好几个人。”

柏灵绕过前院的屋子,果然看见后院的小厨房外坐着三个陌生的宫人,他们卷着衣袖,蹲坐在一块儿聊天、休息,一见柏灵,几人立刻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司药”。

柏灵看向赵七,“……还有别的吗?”

“哦,还有您的屋子。”赵七连忙道,“太子爷说里面的东西都太老旧了,所以想让帮您换一换……您抽空可以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再添置——”

“老旧?”柏灵微微扬眉,“这儿的东西都是五月才换的,现在用了两个月都没到——我沙发还是上个月新打的。”

“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赵七解释道,“司药不换,那便不换吧。”

柏灵想了想,“……先吃饭。”

她还没走到自己的正屋的台阶,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隐痛,柏灵疼得有些说不出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司药?您怎么了?”

这一阵疼痛很快消减了,柏灵摇了摇头,“……可能是这几天,太累了。”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午饭的饭菜非常丰盛,柏灵让赵七去隔壁叫柏奕和柏世钧一起过来。

三个人一起围坐吃饭,席间两个侍女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着,但一家三口都有些不大习惯。

这一日,例行的午后散步,柏灵没有去。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房躺了下来——她确实觉得身体有些不大舒服。

这一觉,柏灵睡得很长,但睡得并不好——断断续续的梦一直闯进她的脑海,醒来时,窗外已是黄昏。

柏灵有些恍惚地望着窗户。

侍女挑起门帘,端着一个瓷碗轻快地进来,“司药,您醒啦。”

柏灵倏然皱眉,“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来给司药送——”

“我的卧房,没有我的指令,谁也不能轻易闯进来。”柏灵的声音陡然发冷,“赵七没有和你说吗?”

侍女愣在了那里,旋即将瓷碗放在了一边,跪下连连磕头谢罪。

“算了,”柏灵轻声道,“今后记住了。”

侍女连声应下。

柏灵扶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那侍女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离开房间,而是带着几分为难地看向床榻上的柏灵。

“怎么?”柏灵看向她,“还有事?

“司药您……您……”她走到柏灵的床边,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些微的羞怯,“您癸水来了。”

“癸水……”

“就是……月事,”侍女的目光水盈盈的,她轻声道,“每个女孩子都要来的,大部分人十二三岁来,迟一点儿的,到十五六岁才来的也有……司药十一岁算是来得早了,不过也正常。”

柏灵只觉得十指冰凉。

她竟是忘记了这一出……这会儿才意识到,今日的隐痛和怠惰,其实是那么地熟悉。

“看您睡得沉,奴婢在您身下先垫了一块垫子,内务府那边,奴婢下午已经专门去了一趟,拿了一些月事带过来……司药会用吗?要不要奴婢教您。”

柏灵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是了,迟早的事……迟早要来的。

童年结束了。

又要长大一次了。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月,金人大举进犯。

一封又一封的急报从前线传来。

靖州告急!

抚州告急!

鄢州告急!

涿州告急!

前后不过两日,涿州城破,全城尽屠。

在这种情形之下,常胜直接主导了余下三城的守备,下令坚壁清野。

士兵在前线作战,后方则不舍昼夜地集结郊野村落里的百姓入城,而后周朝的士兵焚烧了北境周边郊野的所有良田,将所有还来得及收割的粮食在烈火中焚尽。

在一番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之后,余下的三座城池,像是在铁骑洪流中伫立的三座石墩,牢牢屹立在大周的国境线上。

然而,涿州一破,其后再无山险可守——面对一整片富饶安和的大周平原,金人的铁骑长驱直入,一直劫掠到了楚州和秦州的边界,面对着汹涌奔腾的见安江才终于停下了杀戮。

千里焦土,哀鸿遍野,十室九空。

建熙一朝后二十年的昏聩与不作为结下的恶果,终究是在今日,由见安江以北的千百万无辜百姓,共同咽下了。

——本卷完——

第四卷总结

到了北境陷落这一章,这一卷终于写完了。

这一卷是死人最多的一卷,林婕妤、贾遇春、建熙帝、贵妃、棋王、黄崇德、启泰帝,还有最后的甄氏……

上一辈的人里,一大片人领了盒饭。

在从开始写恭王登基之后,我就把我的作家助手卸载了——因为我担心负面的评论或是跌落的订阅会影响到我对剧情的把握,而甄氏之死的这一段,实在是太重要了。

所以我不看评论、不看订阅新增、不看推荐月票……每天就闷头写,写完发,有空就在书友群里吹吹水,大家也非常配合地,不和我讨论剧情。

非常感谢大家的照顾。

写下这篇总结的时间是2019年的11月8号,我终于把之前所有的评论都看了一遍,这个时候看到大家丢砖头也心平气和多了。

因为这一卷的故事已经写完了,你们可以打我了,她的命运是牢牢和建熙帝和棋王绑定的。当建熙帝一死,宋伯宗要立祺王为帝并失败的时候,留在她面前的选择就已经不多了——或者跟着宋伯宗的叛军抱着孩子一道逃出京城,或者自己死把孩子留给宋伯宗,或者自己带着孩子一起死;

我觉得如果她没有遇到过柏灵,可能反而不会想太多。她也许会浑浑噩噩地被人拖着一并逃走,或是送走孩子,自己生无可恋地自刎——就像宁嫔那样。但最后她还是冲破了牢笼,真正让宋伯宗阴谋彻底破产。

而换个角度想,一个流亡在外的、被金人控制的皇嗣会是怎样的命运,在屈氏眼里大概不可忍受吧。

至于甄氏,之前有看到一位读者留言,说觉得甄氏并不是真的爱恭王,只是利用他;其实我觉得刚好相反,我觉得甄氏是真的爱她的丈夫,但恭王爱她的妻子只是在爱一根救命稻草,他亲近他的臣子们也是因为这些臣子在建熙帝发怒的时候可以挡在他的前面。

爱是一种需要学习的能力,从甄氏对丈夫和儿子,乃至对身边大部分人的态度里,我觉得甄氏是明白应当怎样爱一个人的。很显然在建熙帝阴影里战战兢兢长大的恭亲王从来就没有学会过。

恭亲王本性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他的软弱使他更容易被别人的悲惨处境触动,就像流民案里,最后也是恭王亲自进宫求情,让建熙帝给柏灵留出了更多的时间。我想张守中也好,孙北吉也好,这些臣子愿意围绕在这样的一个王爷身边,也有一部分这样的考量。

然而,在极端环境里,这种软弱会被放大,会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自私残忍。

甄氏、衡原君那一代的恩怨,正文里应该不会再着重着墨了,之后可能会写在番外里。……

关于创作

在写下这个故事的过程里,有朋友来试图告诉我这篇文有怎样怎样的问题,剧情应当怎样怎样安排,我们有过一些很激烈的争执。

最激烈的部分在开篇两卷,朋友把贵妃的故事批得一无是处,认为不应当在一开始就放这么难的案例,应该先来几个小的,成功的,很爽利的小故事,然后再上贵妃的剧情——贵妃的故事,直到那一卷结束的时候,也没有明确给出的结论,这也太让人不爽了。

我之前也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但后来再想想又觉得不对。

什么是爽。

从软弱无力到能够操控一切很爽,从认识到某些事情无能为力,到能够在一切的不确定之中安住,坚持做力所能及的改变,我觉得也很爽。

事实上这种转变和接纳比前者更打动我,虽然我现在讲故事的水平,可能还不能将这一点很好地表现出来。

但是如上所说,根本不存在这种选项——因为我不能去写无法打动我的东西。

我能确定一点——如果一种爽能打动我,那就一定也有读者会对它产生共鸣,我可以慢慢去调整它的呈现方式,让它结构变得更精巧、节奏更快更勾人,进而让它更好看;

而那些打动不了我的爽——我自己都感受不到爽在哪里,我怎么把这种爽传达给别人?

我明白技巧很重要,布局很重要,铺垫很重要,节奏很重要,人设很重要,讨巧很重要……我也在慢慢学习,去看更多的作品,让笔下的故事再成熟一些。

但如果一段剧情的发展,它不能先打动作者本人,那它再厉害、再合理也没有用。

故事写得不好看,节奏拖拉或是其他什么缺点,我接受批评。

但其他对我核心设定的批评——

为什么要把女主心智写得如此老成而不让她表现得更像一个十一岁少女?为什么不直接写柏灵医术高超药到病除?柏世钧为什么要写成有点圣母又有点软弱的老好人而不干脆设定成一个李时珍一样的伟大医生?柏奕前期的个性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别扭甚至固执而不写成别的样子?

……我一条都不接受。

因为这是我写的小说,它当然会带上我的好恶。

而放在小说里,那就还是一句老话——站着挣不到的钱,跪下去也不一定能挣到。

这本书的成绩确实比较差,不过下一本也许会比这一本更好,就像这一本也比我上一本更好一样,我有一步一步慢慢走的心理准备。

我还是相信,即便是商业写作,作者也不该彻底扭曲自己削足适履,我希望存在一条折衷的道路,使得一个作者,能够在通过更具技巧性的叙述手段来降低作品阅读门槛的同时,保持自己想要讲好一个故事的本心。

……

关于评论

这本书的评论区,在这次卸载作家助手之前一直是我自己在管理。

大部分时候,我在后台看到的都是鼓励,大家会给我夸夸抱抱举高高,就算是遇到了虐的情节,大家也只是会哭唧唧地告诉我哪里哪里看得好心痛。

直到后来这本书成绩慢慢起来——虽然现在还是很扑街——开始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留言:

比如一口气留十几二十条章说,全是在骂人还有和其他书友吵架——你这压根儿不是在看书只是在发泄情绪啊兄dei……

比如挑刺挑到这种程度——我觉得你要求一个作者不要用语气词才比较奇怪啊?

还有因为看到有些角色行为过于恶心,所以绕过角色直接开始喷——觉得我本人恶心,为什么还要一直看下去呢……黑人问号jpg

上述几种评论,我基本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删帖永久禁言处理了。

目前为止,《御前心理师》的书评区还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留言,不过就算出现了,我也会直接回一句然后删帖拉黑。

如果一本书让你感到难过,你可以及时止损,移除书架,然后去看点别的;也可以写评论,谈谈剧情的哪些地方让你觉得不适,哪些地方称得上是毒点……等等,有些我会解释,有些会反驳,但总之所有友好、克制的表达,这里都很欢迎。

不过我觉得,能看到这里的读者,应该已经没有会乱喷的人了。

……

最后,感谢每一位订阅、投推荐和月票、给出打赏、写下评论鼓励着我的读者。

前几天我同事截图给我的一条微博:

你喜欢一个明星,博主,画手,作者,都要说出来。不要觉得对方关注多,不差你一句彩虹屁。差的,就差你这一句。你这一句吹下去,心灰意冷的作者就会有动力继续写,被骂哭的明星就会多一个笑容,久不更新的博主也会被鼓舞。

不要默默喜欢,因为讨厌他们的人不会默默讨厌。

我看后心有戚戚,也对大家的各种花式夸夸感到更加感激。

我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这本书之后还有两卷,估计120~140万字左右会结束,谢谢大家的陪伴。

第一章 春风吹又生

升明三年冬。

大周度过了风雨飘摇的三年。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在见安江以南,各州府几乎都面临着如何安置南迁流民的问题。

事实上,以南方的幅员辽阔,容下这些百姓并不是什么难事。

流民二字,最麻烦的不是“民”,而是“流”。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早在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平京地区就已经有了几套已经被实践过的解决方案。

这些方案的主要原则还是带流民去未曾开拓的山林里安居,并给到尽可能多的赋税免除和安居的支持。

于是从升明元年开始,各州府便各自推行了自己境内的流民安置策略——这样一方面能够消耗流民的劳动力,使他们有事可做,另一方面也实实在在地立起了屋舍和新田。

新的住民带来了新的麻烦,南北之间存在的诸多差异超乎人们的想象,从日常吃米还是吃面,到洗澡搓不搓背……全是不同。

拿洗澡来说,北人上澡堂必带一条十分粗粝的毛巾,先搓再洗,不把浑身搓个通红不罢休——搓澡这种风俗,除了经常有北人来往的平京和徽州之外,南边基本见不着。

于是南人每每见北人洗完澡就一身通红,完全不能理解,等知道了他们习惯搓澡之后,便私下里嘲笑北人是“红皮佬”;

而北人也很快发现,南人泡澡竟真的只泡不搓,还老喜欢往汤池里扔许多花花草草,美其名曰搞药浴——但这怎么洗得干净啊。

于是北人私下里则喊南人“南泥猴子”。

在最初的好奇过后,因为田地或山林或水源的争执,最初安居下来的北人很快就和当地人“打”成了一片。

要活着就要争要抢,南人的个头普遍比北人矮小一些,但他们当地亲戚多,遇到不平就叫着亲戚们一起上,北人吃了几次人少的亏,彼此也抱起团来。

于是从最开始的单挑斗殴,到后来发展到几个几个村落的联合械斗。

事情越闹越大,上面一看,这还得了?

可这也实在难办。

面对南北差异,各地知县一时还没有什么经验——

你要是偏袒南人,那北人还在这地方安居乐业个屁——啥劳什子破地方老子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了,咱又不是没走过。

你要是偏袒北人,那当地乡绅必然指着鼻子骂你,胳膊肘往外拐,你他娘的还是不是我们的父母官?

你要事公事公办,好嘛,那就是南人北人同仇敌忾,觉得你一定是收了对方的钱。

于是当年年中,各州府的知府到平京述职,大家一个头两个大,纷纷抱头痛哭,商讨着办法。

郑密大手一挥——这有什么难办的?通婚啊!

于是下半年,各州府先后拿出不同的新政策,只要是南人村落里,有一户和北人的村落里的人家通婚,那全村都可以享受不同程度的赋税减免,且通婚的那家还能得到官府送的匾额和真金白银的赏赐。

等到升明二年,许多村落便都有了外地口音的男人和女人。

这下事情一下就好办了。

一方面,大家有了姻亲这么一层关系,许多矛盾到当地的祠堂找里正长老,就能先调停解决一部分;

而另一方面,就算是村子礼的祠堂压不住,闹到了官府,那知县也就有了充分的和稀泥经验——管你是南人北人,现在统统都是一家人。

所有礼义上的问题,辈分低的都得让着辈分高的;钱财上的问题,辈分高的都得让着辈分低的……

至于说家里还没有任何姻亲关系的——可见你这一脉是有多不愿意响应上头的号召,此等刁民,还敢来衙门告状,本官不先打你二十板子,简直是愧对祖宗愧对皇上!

如此,在第一批试点的村落安定下来之后,再有流民过来就有了能投奔的地方。

有了亲戚,有了老乡,流民也就成了平民,开始安定下来。

绵延的山林上出现了新的梯田,往来种作的农人与工匠踩出新的小道,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时不时地经过农人耕作的田埂,引来一阵儿童的嬉笑和追逐。

无数的周人就像被风吹来的种子,在这里慢慢扎下了根。

北地成了他们回不去的故乡,但比起怀念,生活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南方没有冰封的冬天,水稻一年能两熟,田地里的活儿更忙了。

他们很快适应了这里的节气,也带来了新的风俗和习惯。

升明三年秋,涿州在这三年中第一次抵御住了金人的秋犯,当年死里逃生的百姓,一些南下了,一些又重新回到了这里生活。

这里不仅仅在建熙四十五年的秋天受到过重创,在升明元年和升明二年的秋天,这里也依然成为了被金人猛攻的战场。

金贼们似乎每年都要来一次——说到底,还是涿州的地形和老城墙吃了亏,让它成为北境四州里最为薄弱的突破口。

有赖于今年突如其来的降温,将士们连夜挑水浇在石墙上,次日一早一整个城墙就冻成了冰坨,尽管这对原本就脆弱的墙体会来带近乎毁灭的摧残,但没关系,等到来年暮春气候允许的时候,一切可以再修补。

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不过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的时候,鄢州和抚州的部队也会过来帮忙。

阿尔斯兰这位宗主,和先前几次大举入侵周地的宗主或部落首领不大一样。

他对周人的城池没有半点留恋,他杀掉男人,抢走女人和粮食,然后放周人在此休养生息,等到次年秋天再来收割。

在建熙四十五年,阿尔斯兰亲自率部深入大周腹地之后,他便对这里失去了许多好感——周人喜好耕作,平原上到处都是农田,少有草场。

这里的城市建满了石头和木头的房子,地上则全是砖块……

根本不适合放牛牧羊。

于是孱弱的大周被阿尔斯兰暂时划作了自己的后方补给库——真正让他感到热血沸腾的战斗在更西边,那里有广袤无际的大草原,还有和他一样高歌猛进的勇士。

征服雄狮比征服绵羊更让他感到痛快,也更加紧迫。

地处平京的少年皇帝,也因此得以稍稍喘息。

北方的劲敌突然如此强盛,几乎给所有人当头一棒,打醒了所有人的浑浑噩噩。

所有战火里迫不得已的生离死别被写成了唱词,从北唱到南,从东唱到西,唱得所有周人潸然泪下,唱得所有周人牙关发紧。

这一年,柏灵十四岁,柏奕二十岁,陈翊琮十七岁。

第二章 初长成

对十四岁的柏灵和二十岁的柏奕来说,最困扰又最好笑的事情,大概是婚事了。

女孩子的十四岁,在这两人的印象里,多半还是大人们严防死守,生怕孩子们搞早恋影响学习的年纪。

然而在这里,十四岁便已经半只脚踏进了老姑娘的行列。

更不要说柏奕二十岁了也不成亲的事情。

不过对男子,众人一向是更宽容一些的。

这几年里,柏世钧和柏奕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家有女百家求”。

有些人家说亲说得比较含蓄,这边柏世钧和柏奕说“孩子还没准备好”,那边就懂了,有的则直接开始摆形势讲道理——

十四岁真的不小了,这十里八乡,但凡是有点脸面的人家,谁家里姑娘过了十六还没给说亲事,那是要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的呀。

柏奕听得满头问号——这套说辞之前宋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领教过一遍了,没想到之后还要反反复复,领教一遍一遍又一遍。

普通媒人到这时候基本也能读懂脸色,但遇到一些不识数的,往往又会继续说:那十五六岁还嫁不出去的,肯定是有毛病——不是八字太硬,就是性子太虎,要么就是容貌磕碜,或者身上带着什么隐疾……

反正,好人家的姑娘,除了要往高处走——比如往宫里送的,那绝对没有过了十五还不定亲的。

一般说到这种地步,柏奕就直接上后院拿扫帚去了。

在这三年间,宫中也已经推过了两次后妃的采选。

朝廷上下,谁都记得启泰帝登基不到一个月即驾崩的事。

他们也都还记得,升明帝即位之时,登基大典上他近乎形销骨立——那个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些犯嘀咕,这个少年皇帝又能撑多久呢?

不过后来最艰辛的日子里,少年挺了过来。

升明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内阁改组,正式拜孙北吉为首辅大臣兼吏部尚书,张守中为次辅兼兵部尚书。

从前宋党专权时二人韬光养晦,如今局势退无可退,二人再无忌讳。

新的人员任命带来了新的风气,对外,君臣一心,主战派的雄心锋芒毕露,再无掣肘;对内,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陈翊琮空空荡荡的后宫——陛下您还是要早点留下龙嗣才好啊。

不过陈翊琮自己完全不着急,那些经过重重筛选,终是被送进宫中的美人,他一位也没有留下。

——“金贼未灭,何以家为。”

陈翊琮是这么说的,众臣也挑不出错。

不过内宫的宦官还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他们的责任,观察着皇帝的喜好——在采选时他对哪位美人态度冷淡,又对哪位美人态度温和,甚至还露出过笑脸……宦官们全部记录在册。

有赖于这些细致入微的观察,升明一朝的民间审美也旋即改变。

当年建熙帝偏爱骑射俱佳、一身英气的美人,他在位期间,女子骑射的风潮席卷各地;

而如今陈翊琮则相反,只有那些带着书卷气的女孩子能得他的青眼,若是谈吐自如,清秀之中又带几分大气的,他即便不留宫中,会额外给些赏赐;

于是各地的名门闺秀,对日课的要求便很快从“识文断字”抬到了“饱读诗书”,甚至偶尔还要和男子一样学习策论。

这当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过就算出不起也没关系,升明帝还有一个痒处。

宦官们曾经留下过一次这样的记载——那是一个并不怎么读书的女孩子,但她的指甲很好看,于是陈翊琮望着那双手,出神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虽然什么也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但也还是让人留了好大一通赏赐。

所以只要把指甲养好,说不定也能博皇帝欢心的。

在这三年里,柏灵大部分时间还是每天按时进宫,按时回家,偶尔遇上大雨,遇上刮风,也会在宫里的那间院子里暂时住上一晚。

按照建熙帝的遗旨,柏灵这三年间,将那本心理讲义拆成了若干个主题的小课,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陈翊琮听。

在升明二年春,陈翊琮曾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北巡——这一次北巡历时七个月,柏灵没有跟从,反而是柏奕被指派伴驾出行,他试图将已经在平京地区推广开来的消毒手段和护理常识带去其他地方。

但很可惜的是,当他跟随着皇帝的车马一走,所有他留下的那些规则和图纸就被束之高阁,各地的军医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没有人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京中大夫的话放在心上。

在北巡结束之后,柏灵又衔接先前的进度,继续了她的课程。

课程至今仍在继续,只是,从她开始教授陈翊琮到现在,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伴读。

从头到尾就只有陈翊琮一人而已。

陈翊琮学得很好,这一半是因为他真的很聪明,另一半则是对柏灵说的话,他几乎不会漏听。

他和柏灵为一些事情有过争论,有几次还惹得柏灵面色有些阴沉。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和课业内容完全无关——是他连着好几天追问柏灵,为什么不用自己送的鲸蜡,柏灵被问得烦了,往后整整三四天都没有理他。

不过现在的陈翊琮,已经不会像三年前一样不知所措了。

某些时刻,他甚至觉得柏灵因为生气而不说话的样子,比寻常的时候还要可爱一点。

三年了,那间院子依旧没有名字,只有建熙帝当年赏赐的“贞善流芳”还挂在正厅的中央,无言地俯瞰一切。

……

升明三年的十一月。

清晨时透着潮冷的阴天,实在让人冻得有些受不了。

不过柏家的三人都还是按着时间起来,柏奕和柏灵两人在厨房里忙,两人还是像从前一样配合着生火做饭,而柏世钧则一个人在屋子里,开始例行检查他和柏奕今日的药箱。

吃过饭以后,三人一道出门。

柏世钧和柏奕去太医院,柏灵进宫。

日子又恢复了规律。

朝臣们也起了个大早,进宫参加今日的早朝。

太和殿外,所有等候着进殿的大臣都紧绷着脸——因为今日升明帝要讨论的事情,非同小可。

第三章 专司科举

这三年,朝廷里有两件头等大事,一是储粮,二是储军;

从平京发出的一切决策,无一不是从这二者着眼出发考量。

在与升明帝的相处的三年里,朝臣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建熙帝的阴晴不定已经随着他老人家的入土而渐渐远去了,年纪轻轻的升明帝显然要平和得多,也善良得多。

这三年来言路广开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关于这一点,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人显然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譬如说,先前陈翊琮听说徽州的某地有一位专司农事的老先生,在如何避虫害上颇有研究,声名远传。

他听后便想请这位老先生到京里来口述经验,好留下农书,以作推广。

工部尚书事先预警,说这位老先生的家眷曾在建熙早年间卷入冤案,再加上他为人孤傲,先前平京的几位侯爷曾经重金请过几次,他都以“山野之人,见不得什么平京贵人”这类理由拒绝入京。

陈翊琮毫不介怀,以工部的名义接连请了这位老人家两次——工部尚书遵照圣命,写了两封热情洋溢的邀请函,在陈翊琮过目之后便发向徽州。

然而,老先生两次都称病没有来,第二次还回信讽刺,说听闻建熙帝遇事喜欢问鬼神,感觉也是蛮厉害的,不如你们工部也烧个龟壳看看。

这封回信最终被送到了陈翊琮的桌案前,众人望着皇帝无喜无怒的脸色,一时间噤若寒蝉。

这一次,陈翊琮亲自提笔,当天下午就回了一封手书。

这封信被快马加鞭地送去了徽州,老先生的马车也在第二天傍晚,停在了平京的西门口。

陈翊琮带着工部尚书与若干大臣出来亲自迎接,待人极为客气,言行中满是恭敬谦和。

老人家的态度亦不再像先前那么强硬,大家有一说一,很快就把这件事情的大致流程定了下来,最后陈翊琮举起酒杯,振声道,“朕,会让您这样的有识之士,看到朕的诚意。”

这番天子亲迎,很快在南方的若干州府传为美谈。

但只有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个人知道,那封送去徽州的皇帝手书里,其实只写了五个字——

“不来,斩汝族。”

……

今日的朝堂,大家要争论的事情也与农事有关。

就在昨日傍晚,升明帝下旨,要在京中另令立“农研所”和“工研所”,分设“专司科举”,以选拔各地人才,以钻研农事与各类工程。

通过专司科举的层层选拔,最终能够从院试、乡试、会试中脱颖而出、进入“两所”的农工考生,将与同期的其他考生一道被朝廷授予官职。

好几位老臣听到这道旨意,差点就气到当场昏过去,恨不得破口大骂真是礼乐崩坏。

你要说带兵打仗缺人,专设武举招募武人,这没问题。

但在过去,各类农事、屯田、水利、交通……一直都时直接归在工部名下的,而工部的官员,全是通过科举走上来的——工部的差事也没有哪里办得不好,凭什么现在突然分出去两项另立门户?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所谓士农工商,士者劳心,后三者劳力。

古训曰: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一向都是人不兼官,官不兼事。

要设置专项科举,岂不是说,劳力者可凭自身技艺,跻身劳心者之列?

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一日的太和殿一片肃杀,除了少数人面色如常,大部分人都眸带阴云。

大太监卢豆一声“皇上驾到”,众人立刻齐声跪拜,陈翊琮快步而来,他穿越众臣,走上高高的龙椅,脸色亦是一贯的淡漠。

落座之后,陈翊琮一如既往地开口,丢出一句他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话作为今日舌战的开篇——

“议事吧。”

朝臣几乎就在等着皇帝的这句话,下一瞬,大约有十几人异口同声地抬起了头,“臣有本要奏!”。

陈翊琮略略抬眸——礼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各部不少的左右侍郎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陈翊琮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沉默让大殿里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众人感受到了皇帝审视的目光,在这沉默之间,他们听见自己胸膛的心跳正扑通扑通作响。

如同建熙帝一样,年少的陈翊琮已经学会如何利用沉默来打乱对手的阵脚和巩固自身的威严。

在某个恰如其分的时刻,他将目光投向吏部侍郎江崇文那边——这是个年纪介于张守中和孙北吉之间,年纪大约在五十六七的老臣。

按官衔,江崇文不是这些等待发言的人中最高的一个,但绝对是最难缠的一个——他最擅长从细枝末节着手,层层推进,以枯燥无味却密不透风的论证,把水搅浑。

他身型干瘦,眉心之间皱褶颇多,大抵是因为常常不高兴所以皱眉的缘故。

不过这或许也怪不得他,吏部的官员执掌大周官吏的陟罚臧否,是真正的权力集中地。

也因此,这一部的堂官进入内阁,出任首辅、次辅的也最多。

然而以江崇文资历之深厚,至今却依旧坐在区区侍郎的位置上,不可不谓时运不济——谁让挡在他身前的是前恭王府老臣孙北吉和帝师张守中呢?

“江大人。”陈翊琮微微扬眉,“你先说说吧。”

众人都为之侧目。

皇帝让江崇文先开口,几乎是先捡了一块硬骨头开啃。

这老臣面如枯藤,眼中古井无波,他微微向外踏了几步,站在了金銮殿中央的空道上,双手呈上一例奏折。

太监卢豆走下厚毯铺盖的台阶,将江崇文手中的奏折接过,而后再递送给朝堂上的皇帝。

江崇文久不开口,陈翊琮便一目十行地看起了他的奏折。

不多时,皇帝笑了起来,“……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的想法,奏折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朕看不懂。”陈翊琮依旧微笑,“朝中议事,你递一封请辞书上来,是想干什么?”

朝堂中传来一阵议论声。

然而还有一些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讶异——因为这样的请辞书,他们怀里也揣着一份。

大周建国至今,能否守住士人之尊严,就看今日了。

第四章 朝堂激辩

江崇文目光灼灼,他咽喉微动,凝视着金銮殿上的升明帝。

少年也以同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皇上——”江崇文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饱含着一腔热血深情,更带着几分扞卫旧制的慷慨,“臣——”

“好了,”陈翊琮轻轻合上了江崇文的奏折,“朕知道你老了,最近总也睡不好吧。当年你父亲在老家病故,你本应该回乡丁忧,奈何礼部当时正缺人手,皇爷爷夺情将你留下……如今想起来,江大人一定也多有遗憾。”

江崇文愣了一下。

“虽然你这封请辞不合规制——但朕念在你这些年的辛劳上,不和你计较。”陈翊琮望向左侧的孙北吉,“今日退朝之后,你自己去吏部交接吧。”

说罢,陈翊琮微微颦眉,声音低沉,“江大人怎么不谢恩?”

江崇文决计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准备的一场死谏,竟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他当然没有谢恩,但也着实震惊——皇帝竟连一句争辩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这根本不是皇上一贯对待臣下的态度——毕竟升明帝一向礼贤下士,连对一个深山农翁都肯纡尊降贵,何况是朝臣!

江崇文很快回过神来,无论如何,他满腹的劝谏不能就这样被淹。他双眉拧紧,索性上前一步,既然皇帝将计就计批了他的请辞,那他也将计就计,趁现在于殿前直言自己的请辞缘由。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陈翊琮脸上的笑意转冷,他将江崇文的奏折径直从案台上狠狠掷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今天是带了请辞书来的,现在都站出来!”陈翊琮目光燃起怒火,“朕绝不挽留,一概批准!”

孙北吉有点站不住了,“皇上……”

“你不要出来和稀泥,”陈翊琮厉声呵斥,“朕登基不过三年,总有人欺朕年少,恣意妄为,每每念及你们都是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子了,朕不和你们计较……结果呢?

“结果就是今日,你们胆敢拿请辞来逼宫!”

逼宫两个字一出,在场诸臣都跪了下来,山呼的“皇上息怒”回荡在太和殿的上空。

陈翊琮冷眼望着眼前黑压压的脑袋,也包括江崇文的,眼中不由得浮起些微冷笑。

“江崇文,你看着朕!”

江崇文缓缓抬起头,今日的龙颜震怒实在杀得他有点措手不及。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朕问你,你今日这封请辞,是不是因为不满朕设专司科举,不满农工二所,所以想凭尔一己之去留,要挟朕停手?”

“臣……臣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臣只是觉得,农事与工事历来都是归工部——”

“要和朕谈农事和工事是吗,那好!”陈翊琮紧接着打断了江崇文的回答,“朕问你,一亩稻田,可插多少秧苗?可产粮多少?换来多少银钱?我大周要有多少耕地,每年要产多少粮食,才能供给得了前线将士一年的作战?你回答朕!”

“这……”江崇文的脸上微微沁出了汗水,他两颊涨红了,低声嗫嚅道,“臣……臣一向待在吏部,对这些农忙之事不大……不大了解……”

“不了解是吗?”陈翊琮一声冷笑,“那朕告诉你!一亩地能插秧苗一万八千株,这么多秧苗最后可产水稻不过五六石,拿去市面上能卖出一两银子——

“一个五口之家,光是要养活自己,手里就至少要有十亩的水田,这还没有算上他们要缴的赋税!”

陈翊琮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嘉和二十七年,我大周的耕地为三百一十七万三千六百余顷,天启四年,因为金贼侵扰,耕地跌到二百六十六万一千一百余顷,到建熙年间,这个数字一度增加到七百廿四万七千五百余顷!

“可三年前涿州城破……关中千里良田尽作焦土。金贼连年犯我疆土,北地百姓流离失所,南迁者众——北方是有田无耕者,南边原本就山林众多,如今又多出这么多张嘴吃饭……

“要安抚百姓,朝廷必须轻徭薄赋,可金贼在家门口虎视眈眈,收不上来粮食,你告诉朕——这场仗,朕要怎么打!”

陈翊琮的声音几乎振聋发聩,将整个大殿打得鸦雀无声。

余音在横梁上回旋,他转过身,扶住了身后的桌沿。

“为什么要设农研所和工研所……同样是见安江以南,有的地方,一亩地能产七石的粮,有的就只能产三石,差别到底在哪里?同样是虫害,为什么有些州府能避开,有些州府年年都要花大力气抵御?

“我们还有没有办法去开垦更多的农田?还有没有办法增加每一亩农田的产出?

“这些问题——江崇文,你抱着你的祖宗成法,回答朕!”

江崇文已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伏身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陈翊琮这时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看向一众朝臣,声音略略放低了些。

“嘉和一朝,我大周共六百四十九万户,人口三千二百五十余人,天启年间未有计数,到建熙五年,户数达九百六十七万,生民近六千万……六千万!”

陈翊琮嘴角微沉,目光几乎要射出箭来。

“你们以为这些数字是什么?是你们六部粉饰太平鼓吹政绩的工具吗?它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是活生生的人!

“朕不管你们搬出什么祖宗家法,也不管你们心里装了多少小九九没有说出来,但今天,朕把这句话撂在这里了——

“谁要是现在还没有把脑子转过来,以为只要躲在平京城里金人的刀就砍不到你身上,或是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无用的虚名来扰乱朝堂,朕——绝不轻饶!”

回荡的呵斥声中,大臣们再次俯身叩首。

在众人的沉默间,升明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拂袖而去,留群臣在殿中惶惶愕然。

……

这一日,陈翊琮没有留下参与内阁的议事——也便是在今日,他正式将专司科举的事情交付给内阁,内阁需要在半个月之内,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初案。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小心脚下!”卢豆急急忙忙地追在陈翊琮的身后。

陈翊琮一直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这时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脚下走得飞快。

“陛下现在去哪儿?”

“……去太医院值房。”

卢豆连忙点头——皇上说去太医院值房,一般都是指要去旁边的无名小院里看柏灵的,这个他已经知道了,“那奴婢这就去宣旨让她们候驾——”

“不用了,”陈翊琮轻声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第五章 青涩之心

当陈翊琮再一次踏进柏灵的院子时,这里仍旧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

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冷雾消散在空中。

终于又回到这里了。

他经过院门,又经过那棵桂花树——去年夏天,他和柏奕北巡,柏灵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

等到他北巡再回来的时候,七个月不见的少女就已然变换了模样。

或许这几年里,柏灵原本就每天都在变化,只是当长久分别再见时,陈翊琮才第一次发觉这些累积起来的不同。

他还记得去年的深秋,他再次回到这里,柏灵正蜷在桂花树下的藤椅秋千上午睡。

那时星星点点的日光透过桂花树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她的脸上。

柏灵身上属于童稚的部分原本就不多,在个头开始飞快长起来之后,那种属于少女的青涩便日渐浮现。

原本圆润的眼尾稍稍拉长了几分,鹿一样的眼睛里就平添了几抹令人战栗的锋芒;

娇小的鼻子挺立起来,原先的无邪烂漫便透出几分忧悒;

而少女的手指……它们修长而白皙,靠近指节与指甲的部分透着些微的粉红,看起来美而较弱。

这青涩令陈翊琮再次有些心惊——

陈翊琮不知道如何形容他所看见的这种变化,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朵将要盛开的花骨朵身旁。

他不知道这朵花何时会开放,这既让他怜爱,又让他恐惧。

秋日的微风带着花香,如此休休地吹个不停。

……

陈翊琮搓了搓手,在桂花树下的空秋千旁站住了。

他环视整个院子——这里空无一人。

自从过了立冬,怕冷的柏灵就很少在院子里活动,陈翊琮即便没有进正门,也多半能猜到她在做什么。

无非就是坐在桌边看书,躺在床上打盹儿,或者是靠在窗边的坐塌上绣荷包。

说起绣荷包,陈翊琮尤其无奈,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柏灵忽然对这些针线女红有了兴致。

在某次两人结束了当天的课程后,柏灵拿出一个兽头纹样的荷包送给自己,陈翊琮激动极了,那天夜里一直握着荷包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结果没过多久,他发现柏奕身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过几天又发现柏世钧也戴着,后来则发现连赵七的腰间都挂着一个。

陈翊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柏灵根本是给身边所有的人都送了她亲手做的荷包——她自己房间里还放着好多个失败品,天知道她一共绣了多少个又送了多少个。

少年大受打击,为此深深恼怒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借口忙碌,连着半个多月没有去柏灵的院子看哪怕一眼。

等过了半个月,陈翊琮感觉心里的思念稍稍压过了怒火,他又忍不住顺道跑到人家的院子里去打招呼。

柏灵那时原本在看书,见他来了便将书放下,笑着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望着柏灵的微笑,陈翊琮心里百味陈杂。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半月以来,为了博得柏灵注意而强行忍受的种种酸楚,在人家这里根本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于是从那天以后,他便再没有做过这样的傻事,柏灵讲的课他好好地听,布置的作业他好好地写,日常想念的时候就过来看一眼,别的暂且不提。

这样顺其自然,他反而心里好受了很多——但又并不全然好受,所以他时常试着惹柏灵生气,至少在生气的时候,她的反应不会那么寡淡。

要惹柏灵生气并不容易,因为柏灵总是能很敏锐地在他开始胡搅蛮缠之前就打断他的思路。但长久的相处下来,陈翊琮还是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

这件事的乐趣在于,柏灵常常在事后作出让陈翊琮意想不到的反思,她会把这些反思在道歉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说出来。

这既让陈翊琮时常觉得有所启迪,又令他感到一种肤浅的快乐——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的肤浅,一面又真的非常快乐。

于是少年的心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冲在前面笨手笨脚地打王八拳,另一半则在隐秘中观察着自己,也观察着柏灵。

当他慢慢理解了自己对柏灵所怀有的感情,要掩藏这种感情反而变得比先前容易得多。

种种矛盾和喜悦聚集在一起,凝成了陈翊琮心中一处隐秘的内核。柏灵的倩影就在这内核中时隐时现。

而当他今日在朝堂上大获全胜,他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和柏灵分享喜悦。

当他推开里屋的门,却发现这里只有赵七。

赵七显然被屋子里的暖炉熏困了,但一见陈翊琮,他便一个激灵便睁开了惺忪的双眼。

“皇——”

陈翊琮将食指抵在嘴上,示意赵七不要喊,于是赵七的声音便突兀地截断在空中。

陈翊琮左右看了看,轻声问道,“柏灵人呢?”

赵七指了指通向后屋的门。

陈翊琮微微皱起了眉,有些好奇地穿过了正屋,来到后屋的天井——柏灵果然在那里。

她手里捏着一把已经破损不堪的蒲扇,正蹲坐在小火炉前慢慢地扇风。

炉子里的火焰随着她的动作而明暗起伏,炉子上驾着一把黑色的小铁壶,而她的眼睛也在这明暗之间变幻莫测。

柏灵听到脚步声,循声抬头。

“你来啦。”她低声道,“是下朝了吗?”

“嗯。”陈翊琮点了点头。

“怎么样?”柏灵将手里的破蒲扇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旧木桌上,“顺利吗?”

陈翊琮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太顺利了。”

柏灵笑了笑,但看起来似乎并不吃惊,小铁壶的壶嘴里扑腾出许多的白雾,柏灵拎着它走到近旁的桌前——那里放着一把茶壶和四个杯子。

茶壶里已经添好了茶叶。

水浇进去,激起了一阵茶香。

陈翊琮颦眉闻了一会儿,“……越州猴魁?”

柏灵放下铁壶,将放在不远处的茶叶筒挪过来看了看,旋即轻声叹道,“还真是!”

“哪儿来的?”陈翊琮有几分好奇起来——眼下离年关近了,一般当年的新茶已经喝尽,来年的猴魁又要等四月才有,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第六章 定约

“是小侯爷送给柏奕的,”柏灵答道,“柏奕说这种茶味道很特别,泡久了也不会苦,我肯定能喝出差别。”

听到是曾久岩,陈翊琮笑了起来。

是了,这也是他一直不大能理解的地方,除了能从口味上偶尔辨别出茶叶的贵与贱之外,柏灵几乎记不住茶叶的味道。

当然——她一开始的冲泡方法就错了,越州猴魁不能拿刚煮沸的开水冲,而且第一泡也不应该把水倒得这么满……

不过,不重要了。

柏灵拧着眉头吹了吹杯子,然后饮了一口茶汤,果然还是尝不出到底有什么地方特别。

她抬头看向陈翊琮,“今天是怎么个顺利法?”

陈翊琮将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柏灵果然再次露出了那种叹息般的微笑。

“……这些大臣这样的习惯不好。”柏灵轻声道,“原本是应当双方上来就摆事实讲道理,他们的求胜心和自戕欲也太重了,一上来就要高对立……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柏灵自言自语着,又俯身去捅炉子,“……这么煞煞他们的锐气也好。”

“总之,摆数据确实很有用。”陈翊琮忽然说,“数据让人信服。”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露出了微笑。

这句话从陈翊琮的口中说出来,透着些微的怪异,又着实让柏灵觉得高兴。

“是啊,”柏灵没有抬头,她凝视着火炉,低声道,“那种说话全凭直觉和经验的人不值得相信,尤其是在这些影响深远的决策上……越是从一开始就毫无犹豫、满心笃定的人就越不值得信赖,只有永远保持怀疑,保持觉察,才有可能应对那些突如其来的灾厄吧。”

陈翊琮望着柏灵——他很想提醒柏灵,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显得满心笃定,毫无犹豫,没有半点迷茫。

不过陈翊琮暂时忍住了,他希望今天的柏灵最好还是能开心一些,因为今明两天他确实没有太多空闲的时间。

如果在这种情形下还要再和柏灵抬杠,那就会出现“开启了一个争执却又没有时间把它结束掉”的局面。

那就真的很让人不舒服了。

陈翊琮今天来这里坐一坐,本来也只是一点忙里偷闲罢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翊琮听见后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显然是柏奕过来了。

他似乎是专程来找柏灵后院的两个后厨的,因为在最初的寒暄过后,三人的谈话声和说笑旋即传来。

几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屋里,尽管陈翊琮并不想偷听,但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还是落进了耳朵。

忽地,一旁的柏灵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翊琮望了她一眼——他也听到了,外头柏奕刚说了一句“……那就温两碗酒,要一碗茴香豆!”

陈翊琮有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不过他很快收回了目光,轻声道,“我现在要走了,柏灵。”

柏灵放下了手里的铁钳,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容。

“嗯,我送送你。”

两人走到院中,赵七远远跟在后面,陈翊琮忽然停下了脚步,“对了……后面几天你有时间吗?”

“这几天都有时间,”柏灵答道,“皇上有事?”

“看这天,再过几日应该就要落雪了……朕想找个时间,抽空去见安湖坐一坐。”陈翊琮望着依旧伸展着墨绿色厚叶的桂花树,“一起同行的还是那些人,你知道的。”

“湖心亭看雪啊……”柏灵喃喃道,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

冬日的沁园又恢复了一贯的凋敝。

不过与从前不同的,大概是整个院子已经再不见从前半身高的杂草。

这里地处偏僻,但衡原君却一直没有搬离这里。令许多人都感到意外的时候,升明帝竟也就由着他继续住在宫中。

一入冬,衡原君的咳嗽就变得频繁起来——这确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症状,他往往从深秋开始咳嗽,直到落雪之后才会稍稍缓解。

衡原君披着大氅慢慢走进庭院,今日太和殿上的大太监卢豆也跟随着走了出来。

卢豆奉旨前来向衡原君说明今日太和殿发生的争论。

只是说到最后,卢豆的呼吸已经打起了哆嗦,衡原君似乎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位卢公公不大抗冻,于是才折返回屋,命人搬来炭炉。

“……大概就是这些了。”卢豆大致说完了今早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手里抱着衡原君这里的汤婆子,翻转着手心手背贴在上头。

衡原君面色苍白地靠坐在软椅上,他垂眸望着明灭的炭火。

“所以前些日子,皇上昼夜不歇地待在卷籍司……就是在查从嘉和到建熙年间的农产和户数吗。”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卢豆轻笑着答道,“毕竟卷籍司那种地方,您是知道的,奴婢也不好跟着一起下去……”

“辛苦卢公公了。”衡原君低声道。

“不辛苦,不辛苦。”卢豆连忙说道,“皇上听闻近日您久咳不止,派我带了一支新制的秋梨膏来,这么大冷的天,您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衡原君的眸色依旧平静,“我前日递去养心殿的折子——”

“哎呦,”卢豆狠狠敲了自己的脑门儿一下,“瞧我这榆木脑袋,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

“您的上书皇上都读啦,读好几遍了都……皇上本来想今天下午传您面谈的,结果不巧,兵部那边出了点儿事儿,下午皇上得亲自去一趟北郊,估摸着要天黑的时候才能回来了。

“衡原君今晚可不要睡得太早。等皇上夜里回来,他会传您去养心殿的。”

“明白了。”衡原君点了点头。

送走了卢豆,宫人们继续将沁园的门锁了起来,衡原君还是一个人去到院子立站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三年前,衡原君在沁园的西南角上堆起一处石垒,没有立碑,也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标志,但他确实是将一些多年的珍藏全都掩埋了起来。

此刻寒风凛冽,整个沁园显得荒芜又落寞。

他的体质偏生就这样奇怪,即便是在隆冬时节,也从不会因为寒冷而觉得难以忍受。

风雪始终是令他感到亲切的朋友。

第七章 松动

自从立冬以后,天黑得就越来越早了。

陈翊琮下午专程去了一趟神机营的兵器厂。冬日干燥,且这几天里既没有雨也没有雪,一处存火药的仓库在早晨发生了爆炸。

所幸和神机营有关的一切营部都设在了荒郊,且兵器厂也和兵营相隔甚远,所以这次爆炸既没有伤及到平民,也没有对神机营的部队带来严重损伤。

然而爆炸后,那里燃起了大火——而原本这个月月底就要运向北境的一批火铳和火炮也在那个仓库附近保存。有六个负责火药库看守的士兵当场殉职,余下的十几个伤员大部分都是在救火过程中或轻或重地被灼伤。

张守中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当即进宫禀告,陈翊琮也坐不住了,两人带兵立刻前往现场确认损失。

和从前那些只能带来“心理威慑”的火器不同,这一批枪炮是真正有可能被投入实际战斗中使用的装备,陈翊琮一向对它们的表现寄予重望。

……

深夜,衡原君果然等到了传召。

少年已经在养心殿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等他。

十七岁的陈翊琮永远精力充沛,尽管在返程的时候他还浑身疲惫,但在他弃马换车,并在车上睡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又恢复了精神。

由于一下午的额外出行,他不得不挑灯夜战,把下午堆积起来的公务先处理完。

屋子里不算暖和——待在太暖和的地方容易犯困,所以陈翊琮特意让人移走了几盆暖炉,只留下一个小手炉放在怀中。

衡原君踏进了养心殿的长廊,尽头的陈翊琮没有抬头。

他在灯下摆了一道矮矮的桌案,案头上堆着文书奏章。

灯下,衡原君看见陈翊琮穿得也不多——十六七岁的男子,一多半都不会怕冷吧。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衡原君开门见山地说。

“是啊,”陈翊琮随口应道,“让皇叔久等了,坐。”

衡原君安静地坐了下来,卢豆在他的身前放了一盏热茶,他端起饮了一口,低声道,“下午出了什么事?”

“北郊的一处库房炸了,”陈翊琮低声道,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手里的奏折,“不过还好,关键的物资没有折损,只是有些弹药少不得再重新返工了……”

说罢,陈翊琮停下了手中的笔,“北郊兵器库爆炸的事情,皇叔现在才知道吗?”

“是啊。”衡原君答道。

陈翊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是。”

在一旁伺候着的卢豆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心里有些疑惑。

大殿里的红烛越烧越短,陈翊琮依旧在看今日司礼监整理过来的手书,他手边的茶盏从热转凉,又换一盏热的,不过他从头至尾也没有喝上两口。

衡原君沉默地坐在陈翊琮的对面,他沉眸望着自己身前的投下的影子,偶尔也抬眸看一看少年。

在陈翊琮身上,衡原君似乎看见建熙帝和甄氏正同时活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翊琮终于再次抬头,他看向卢豆,“……把这些送去内阁,亲手交给孙阁老;这些送去司礼监,让徐直和袁振好好看看朕的批注。”

卢豆凝视着陈翊琮的神情,他在说后半句话的时候明显有些不快,卢豆乖巧地抱起所有的文书和纸笺,心中拿捏着一会儿的态度,悄然从养心殿退了出去。

陈翊琮这时才真正认真看向眼前的衡原君,他的案台上,现在只剩下一道薄薄的绿纹奏章。

三年前,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陈翊琮发现了一封甄氏的书信——那是父亲还未登基的时候,她在某天夜里,在恭王府中亲笔写下的。

信中,甄氏详细地写下了这些年来由她经手的见安阁所做过的一切。

在这封信里,陈翊琮见到了一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母亲。

一个杀伐果决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母亲。

信的末尾,甄氏写到了衡原君,她只给出了两条建议。

第一,彻底拆解见安阁,过往一切全部功过相抵,不要再追究其中的是非曲折,饶过所有人;

第二,将衡原君永远囚禁在沁园,切断他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事实上,这三年来,陈翊琮也是这么做的。

甄氏死后,衡原君亦消沉了很长时间,期间,陈翊琮曾带着疑问前去探望,并将甄氏的信直接丢在了衡原君的病榻前。

衡原君两手颤抖地读完了全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少年,第二日便彻底交出了所有见安阁旧员的名单。

于是沁园的大门又重新上锁,这三年来一切彻底恢复到从前的日子。

直到上月月底,陈翊琮从北镇抚司召来了韩冲,命他亲自去一趟沁园,问衡原君一个问题——

是否愿意重组见安阁。

而如今,这道绿纹的奏章,便是衡原君在几日前给出的回复。

陈翊琮已经看过了,衡原君在给出了一个简略的计划,和一系列的疑问——陛下究竟为什么要重组见安阁,而根据不同的目的,那个简略的计划其实可以做出许多的调整……

陈翊琮的食指和中指按压在奏折的边沿,他极轻地敲着硬纸外壳。

“朕一直有个疑问。”烛光下,陈翊琮的表情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陛下请说。”衡原君低声道。

“我母后这样对你……你不记恨吗。”

陈翊琮望着衡原君的表情,哪怕最细微的变化也不愿放过。

不过衡原君的表情,由始自终都未曾有过波澜。

“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衡原君温声说道。

陈翊琮望着眼前滴水不漏的衡原君。

“那……我们可以说一说正事了。”

这一晚,陈翊琮就衡原君奏章里的提问依次给出了回答,只不过少年给出的答案,从头到尾就没有几句是实话,而是虚虚实实交叠在一起。

但这并不是说,去沁园相邀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自从去年北巡归来之后,陈翊琮就经常像今天这样,让卢豆去将朝堂上当日发生的事情说给衡原君听,而后衡原君再回复一道短评或是长评。

这些评论会被卢豆带回养心殿,供陈翊琮阅览,其中有一些他觉得确实有道理,另一些令他感到嗤之以鼻。

还有一些……他不是很明白。

这大抵是因为,衡原君有时会把话写得很直白,有时则写得晦涩。

陈翊琮从不对衡原君的这些评论给出回复,不论他对这字里行间的潜台词有多好奇,所有从沁园递来的字条,他一概阅后即焚。

少年觉察到了自己的稚嫩,所以谨慎地和沁园保持着距离。

而在这三年之中,衡原君也确实沉寂着。内宫的沁园如同一潭死水,再没有溅出过半点水花。

而今,陈翊琮觉得是时候改变了。

第八章 棋

在龙椅上坐得越久,陈翊琮就越明白,想要避开所有人的注意,不着痕迹地安排一件牵涉众多的大事有多不易。

一方面,他的大部分行为都会在内宫留下痕迹,而另一方面,许多调令的派发流程极为复杂,他当然也可以一道圣旨直接下令,无视所有的既有规则,但实际运作起来,这就更加不可能避开内阁以及诸多朝臣的耳目。

然而,陈翊琮明白,这一切并非是不可能做到的。

因为建熙帝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无声无息地在京郊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守陵军和一支神机营。

这件事孙北吉不知道,张守中不知道,甚至连母亲甄氏都未曾听说过。

可惜皇爷爷已然长眠,他无法再给陈翊琮任何具体的指导。

孙北吉和张守中为人臣子,即便有这样的手段,也绝不会将它教授给君上。

而眼前这个,被母亲视为极大威胁,以至于需要被“终身囚禁在沁园”的衡原君,显然在这件事上颇有经验。

重组见安阁是一只饵。

陈翊琮实在很想看一看,衡原君到底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

后半夜,当衡原君踏出养心殿的大门,他看见许久不见的韩冲站在外头,夜风呼号着吹起两人的衣摆,亦吹来星星点点的夜雨。

两人都没有开口,韩冲打起伞,随衡原君一道踏进了夜色之中。

……

次日一早,天空中布满了阴沉的云翳。

昨夜的一整晚细雨在地面上凝成了一些轻薄的冰面,人踩在上面冰就碎了,溅起浅浅的泥水。

柏灵提着一个篮子等在沁园的门口,她似乎来得有些早了,以至于今天给衡原君打扫院子的宫人们还没有来。

门忽然自己打开了一条缝。

“柏司药,你来了。”

柏灵微微觉得后颈发凉——这个声音她永远都不会记错,是韩冲。

“韩大人……?”柏灵眯起眼睛,“你怎么——”

柏灵实在有些惊讶,韩冲早就被刻意从衡原君身边调离了,据十四的说法,这几年皇上甚至有意出派他去到附近的州府办差,他似乎真的再没有进宫一趟。

那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沁园?

——今天十四可没有和她一起来!

韩冲的身影从门缝中消失,下一瞬就从宫墙上翻跃出来,落在了柏灵身前。

柏灵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韩冲没有看她,而是径直走向了布满铁链的大门,他随意地取下挂在门栓上的锁链,柏灵这时才发现,这些铁链并没有像先前一样真正锁上,而是在一旁像绳子一样缠成了一处活结。

“司药请。”韩冲声音冰冷,他推开了沉重的木门,铁链与门扭转的轴承一道作响。

金属的碰撞交叠着“吱呀——”的摩擦,隐隐让柏灵觉得有些不安。

院子里,衡原君一如既往地坐在榕树的宽叶下。

冬日的绿榕没有落尽它的叶片,但颜色也和柏灵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一样转向墨染似的深翠,衡原君仍旧是他的那身宽袍大袖,肩上披着一层软和的皮草。

在他身前,棋盘早已备好。

柏灵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像往常一样走到了衡原君的对面坐下。

在柏灵的坐席边上,衡原君特意添了两座暖炉,这也全是因为柏灵怕冷,而衡原君又执意要在院中对弈的缘故。

一见柏灵,衡原君淡淡地笑了,“等了很久吗?”

“没有。”柏灵答道。

说着,她低头收起了自己斗篷的衣摆,免得落座时衣角掉在地上惹灰。

这三年来,衡原君阴差阳错地成了柏灵的围棋师傅——在陈翊琮的刻意孤立之下,沁园短暂地热闹了一阵就再次归于死寂。

这一次,有甄氏的助力,衡原君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得更加彻底。

也只有柏灵一个人,可以借着下棋的缘故时不时出入这里,这既是陈翊琮对她的一点纵容,也是少年皇帝在沁园安插的一道眼线。

不过衡原君不大在乎后者,因为和柏灵的相处实在很有意思,柏灵擅长聆听,更擅长接话和反诘。

当初在离承乾宫不远的宫道上第一次见面,衡原君就觉得柏灵身上有一些令他倍感亲切的气质。

——早慧,好学,懂得应变,又在某些细枝末节上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固执和坚持。

与她下棋,又借下棋去谈其他的事情,时常让衡原君觉得似乎时间倒转——而他亦有机会,势均力敌地和某个熟悉的影子展开争辩。

衡原君看了一眼柏灵手中的篮子,“带了什么来?”

“是一些新采的荸荠。”柏灵将篮子放在了两人的身旁,“今早有乡民送了好多应季的农货到我们家里来,我想着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咳嗽,就给你捡了一篮子。”

衡原君有些好奇地揭开篮子上铺着的棉布一角,两指拈起一颗算盘子似的荸荠果。

“原来是‘乌芋’啊……”衡原君轻声道,“谢谢。”

柏灵余光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韩冲。

“……不客气。”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各自打开了身旁的棋篓,柏灵执黑,衡原君执白,这是他们最近新换的规矩,衡原君先在棋盘的四个星位上放上了黑子,作为对柏灵的让子。

两人之间对让子的约定非常明确——早先衡原君让出十三子,两人对弈、复盘,直到柏灵能在对手让出十三子的前提下,连胜五局。

连胜五局,之后就向上晋升一阶,衡原君从让出十三子,减至让九子,

从九子开始,一子一子地往前推进。

棋盘上的对阵厮杀,围追堵截,衡原君没有藏私,他带着柏灵以名局打谱——那些历史上有趣的弈局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中,他信手拈来。

从十三子缩减到四子,便是这三年来在衡原君的指导下,柏灵增长的棋艺。

不过今天的对弈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沉默。

良久,柏灵终于先开了口,“……韩大人回来,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衡原君如实答道。

“皇上的旨意吗?”

“当然。”

“真厉害,”柏灵望着棋局,不一会儿,她拈子落在棋盘上,“到底是……挣出来了。”

第九章 体面和赢

“你好像不怎么为我感到高兴,柏灵。”衡原君轻声道。

“我应该感到高兴吗?”柏灵再次执子落下,“一个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的阴谋家又要出山了……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衡原君笑了起来。

“你从前来看我的时候,可没有嫌弃过我心狠手辣。”

“此一时彼一时,”柏灵再次拈子,“……那时候,你这里的门还是真的被锁住的呢。”

衡原君的落子紧接其后,“你不好奇皇上要我做什么吗?”

柏灵停了下来。

“好奇。”她想了想,“但我不问。”

“……为什么?”

“如果皇上想让我知道,他会自己来和我说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他不想,你却特别想告诉我……那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衡原君再一次笑出了声。

“……有道理,”他轻轻拍了几下手掌,“你说得对。”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只能听见棋子敲落的声响。

棋局接近中盘,两人都忘记了周遭的情形,全然地投入到眼前的对弈之中。

柏灵和衡原君出现长考的次数越来越多。

随着棋局的深入,开局的四处让子给黑棋带来的优势越来越小。柏灵几次失误均被衡原君偷袭得手,此后她便一直处于劣势,直至收官阶段也没有逆转回来。

直到此时,衡原君才略略有了些微的闲情来再次打量对手。

“你就是永远都不会投子……”衡原君提醒轻声道,“这一局,你没有赢的机会了。”

柏灵没有表情,“……你之前也这么说过。”

衡原君笑了笑——他明白柏灵在说哪一次。

上个月他和柏灵下了一局大棋,过程也与今天相似,柏灵开局占优,中盘落后……衡原君亦觉得胜券在握。

只是那一次,他忽略了边角一块未活净的大龙。

柏灵不动声色地在别处虚张声势,缓缓图进,在六十多手的韬光养晦之后,她忽然暴起,配合先前的步步铺垫,以极为凶残的手法抬起了屠刀,风卷残云地开始了绝地反击。

那一局棋足足下了四个时辰,两人不吃不喝地在树下坐了一整天,等到结束的时候,才惊觉天为什么都要黑了。

那一局棋着实精彩,尤其是柏灵在后期的布局、隐忍,还有对那转瞬即逝的机会的把握……无一不令衡原君在复盘时啧啧称奇。

只不过这一次,衡原君确实没有给柏灵再留这样的机会。

之后的棋势没有悬念——衡原君攻势缜密,在官子阶段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杀意,柏灵倾尽全力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让自己不要输得太难看。

在不得不认输之时,柏灵轻声叹了口气。

“我输了。”

“何必要到这一步。你已经不是新手了,应该能看得懂大局,”衡原君指向先前的几处关键转折,“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做出胜负的预判,应该很容易吧。”

“确实。”柏灵点头。

“那为什么不投子。”

“在等。”

“等什么?”

“等候时机。”柏灵轻声道,“可能是我没有发现的纰漏,也有可能——”

“……依靠对手的低级错误取胜吗?”衡原君淡淡地开口,“这不是等候时机,这只是单纯的捡漏。”

“如果能取胜,”柏灵轻声道,“是不是捡漏又有什么关系呢?”

衡原君轻声道,“那你想象一下,一个龙腾虎跃的开局,一个激烈对阵的中盘,结果在官子的时候,一方却使出一些雕虫小技,使得对手在阴沟里翻船……

“这样的棋局,你会喜欢吗?”衡原君问道。

“大概不会吧。”

“取胜,但是是破坏整个棋局的美感作为代价,”衡原君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一个棋手应当做的事情,这样不体面。

“每一局棋,都应当以会被后世载入史册的规格来下。一局好棋,应当有这样的相互成全。”

柏灵深深地看了对面的衡原君一眼。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衡原君的口中说出来的,但下一刻,柏灵又觉得这似乎非常合理。

回想起来,在对阵的时候衡原君一向是阴鸷而狠戾的,亦时常留下一些迷惑、干扰对手的棋路,更经常草蛇灰线,直到最后一刻才忽然揭开面纱露出獠牙。

柏灵常常从中感受到衡原君深不可测的城府和令人胆寒的戾气……那绝不是世俗目光里“体面”或“成全”的做法。

但倘若他今日这一番剖白出自真心,那这本身也许就是衡原君所追求的美感吧。

他大概期待对手能够以同样的水准予以还击,不论风格是光明磊落还是同样阴狠,他只是不喜欢那些毫无意义的拖延,和手段低劣的刺探。

想到这里,柏灵忽然笑了笑。

“……那衡原君得再精进一步了。”

衡原君看向了她,“怎么?”

“好的棋手会相互成全,”柏灵轻声道,“可谁来保证你对面总是坐着好的棋手呢。

“你想着体面,又想着赢,而对手只想着赢,那你的棋力至少得碾压对方一个层次,才能补偿体面的负累,得偿所愿吧。”

柏灵看了看棋局,“而且听到你说这种话也太奇怪了……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吗,很奇怪?”

“还挺奇怪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今天坐在我对面的是张大人,孙大人,我可能会觉得蛮有道理,下棋得要体面,要成全……”

说到这里,柏灵甚至笑了笑,“不过衡原君你一不是真的棋手,二不是会被世俗之见左右的人,既然在现实中已经不择手段,为什么还要在棋盘上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柏灵好像确实坐反了位置。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良久,他沉眸轻声道,“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只是……还不明白。”

“那就等我慢慢领会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休想看到我主动投子,我宁可输得毫不体面。”柏灵笑道,“……在我们钱桑,有句老话。”

“嗯?”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柏灵轻声说道。

第十章 衔枚道

柏灵离开以后,衡原君并没有立刻回屋。

他依旧坐在方才与柏灵对弈的棋局边,望着棋盘上势力悬殊的黑白两方,回想着柏灵的每一句话。

相较于三年前在宫道上愤怒地拂袖而去的那个小女孩,今日这个笑容中透着些微狡黠的少女,似乎变得更加难以收编。

他觉得有点疲惫,又有点好笑,也不顾身上的衣服惹灰,径直往后倒在了地上。

天空白亮,树影间的光线依旧刺眼,耀得衡原君皱眉闭上了眼睛。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这声音在衡原君的脑海中回荡。

三希堂的那个晚上,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君平姐姐。

而此时,宫墙之外。

“你不用送我了,”柏灵停下了脚步,颦眉望向韩冲的眼睛,“我自己认得路。”

韩冲也随着柏灵的步伐停了下来,但他丝毫没有转身回去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远方的道路慢慢转向近旁的柏灵。

“这是明公的命令。”韩冲淡淡道。

“你明公命令你什么了?”

“送你出宫。”韩冲冷声道,“保证你的安全。”

柏灵甚至笑了一声。

“……明明你跟在我身边才更不安全。”

她往旁边退了几步,而后快步向前跑去,韩冲则面无表情地从漫步变作了疾走。

……

城西的百里巷,王裕章的员外府前,他亲自送韦十四出门。

今日的韦十四没有穿他一贯的卫装,而是换了一身常服,

“王员外不用送了,”韦十四停下了脚步,“到这里就可以了。”

王裕章叹了口气,“吃个饭再走嘛!你今天就晚回去一点……柏司药那么通情达理,肯定不会怪你的!”

“不了。”韦十四摇了摇头,“我晚上确实还有别的事。”

见韦十四态度坚决,王裕章不好再挽留了。

“一个月难得就见十四爷三两回,每次还要先对一遍柏司药的账目,都没有什么时间能好好说话。”

王裕章看着外头韦十四乘坐的马车,脸上不无遗憾,他两手叉腰,佯作微怒,“下次我得把柏司药亲自请到家里来住上几天,到时候十四爷也就不必走得这么急了。”

韦十四难得地笑了起来。

“员外也不必如此,”韦十四轻声笑道,“明日我就一整天都有空闲了,如果不嫌叨扰——”

“不叨扰!不叨扰!”王裕章眉开眼笑,“那我明日就在家中备好薄酒等十四爷驾临!”

两人互行了一个拱手礼,而后韦十四便快步离去了。

王裕章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韦十四离开,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温婉的“老爷?”

他回过头,见妻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嘛!”王裕章连忙回身去扶,“不是让你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吗?”

“老在屋子里休息,脚都要软了。”那妇人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垂眸笑了笑,“再说大夫也说了,平时也要走走,不能一味待在屋子里……”

妇人缓缓踏出了门槛,望向韦十四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恢复了人来车往,已经再不见韦十四的车驾。

“刚才的那个白发人,就是老爷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位上差吗?”

“是啊。”王裕章轻声道,“真是位奇人啊。”

妇人掩嘴而笑,“能让老爷邀到府中来对账,想来必定不是寻常人物了。”

“我们不在这儿说话了好不好?”王裕章轻声道,“外面冷,这会儿又在刮风,小心受凉。”

王裕章扶着夫人慢慢往里院走,王夫人显然不愿意马上就回卧房,于是两人便慢慢走到了自家的待客厅。

在客厅正南面的桌案上,王裕章三年前偶然从柏灵手里收来的那颗雕轴,此刻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雕轴的表面已经被重新打磨过,温润而光亮,此时它身上红色的部分几乎快要不见了,淡黄色的光泽布满了球面——这预示着近日将有大雪。

王裕章小心地扶着夫人坐了下来。

“你生意上的事,我以往不常问,”那妇人低声笑道,“可难得见你对什么人这么上心,那我就不能不问了。”

“反正明日他要来家中做客,夫人一起来就知道了。”

“你先和我说说,”王夫人沉着嘴角,眉眼里却带着笑意,“说说看这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再看明日我要不要也见一见。”

“还记得咱们去年往北边铺的两条‘衔枚道’吗?”王裕章轻声道。

王夫人点了点头,而后表情略略有些诧异,“难道说……”

“是,”王裕章点头,“就是此人的主意。”

自从建熙四十五年秋金贼劫掠,整个岱岳票号几乎在一夜之间陷入绝境。

战乱之中,岱岳票号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库银提前向南转移,平安地流入了南边的裕章票号,剩下的三分之一不是被金人抢走,便是被南下逃亡道路上的匪徒劫掠。

王裕章为昔日的手足兄弟在徽州购置了房产和土地,好让他们在城里暂且有地方安居,不至于被官府带去开垦新村落。

北方的商道至此全面瘫痪,三年来他们也不是没试过重振商路,但大部分出门的商队都无功而返——尤其是升明元年和升明二年的秋天,金人两次卷土重来,几乎让他们先前所有投入都付诸东流。

“我当时也在想,难道北边那么大块地方就真的不要了?”王裕章笑起来,“至少,我老王家在江洲和大邺这两个地方的票号和商行,在当时基本都保住了,就这么放弃了实在可惜。

“结果去年,我在票号里想这件事的时候恰好遇到柏司药来对账,韦十四也一起来了,当时我看他也在咱们总行的北地地图前站了好一会儿,觉得蛮有意思,就去和他搭了两句话。”

说道这儿,王裕章压低了声音,“你猜他当时是在看什么?”

“什么?”王夫人好奇问道。

“他说那副地图上有好几处地方,看着不大对。”王裕章微微皱眉,“其实图上有几处标记确实是不大对的——因为整副地图里,只有见安江以南的部分是新制的,剩下的部分全都沿用了天启年间的老图。”

“……这么说,”王夫人终于有些明白过来,“这位韦大人,对北地,很熟悉了。”

第十一章 暗户

“我当时也这么想,”王裕章笑道,“可后来一问,人家自打五六岁进京,就再没离开过平京这一带了。”

“那怎么会一眼就看出错漏的?”

“是啊,”王裕章轻拍大腿,“我也纳闷,但那个时候和他不熟,也不好多问。后来柏司药把每个月对账的活儿都交给了这位韦大人,一来二去的,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对北境,还有北境以北的冰原都非常有兴趣。

“恰好,人家又有在北镇抚司做事的便利,所以常常能够近水楼台地去看些外头见不到的新图。”

王夫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倒是真的方便。”

“这还不止,”王裕章笑,“其实说到底,现在从平京这边一路北上,最恼人的现在不是金贼,而是拦路的劫匪,可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盛元爷在的时候又不同了。

“劫匪当然可以剿,但关键是现在时局动荡,剿了这一批,下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起来,且金贼往后会不会杀过来也未可知,所以即便出钱剿了匪,清扫过的商道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所以这些主路,从一开始就不大能长守。”王裕章的表情严肃了几分,“但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暂时保证商路的畅通。”

“什么?”

“借东风。”王裕章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借向北地运粮军队的东风。他们手里有重火器,优势基本是碾压式的,只要官道上有军队出没,这些流窜的劫匪就会暂避锋芒。”

“这个我倒是听说了,”王夫人点了点头,“先前外面有许多说书人在唱呢,说升明帝下令,路遇匪徒,就将他们视作锻炼行军的机会——在什么地方遇上了,就在什么地方剿灭。粮运可以适当逾期,反正那些粮食原本也不是用来救急的。”

“是的。”王裕章点了点头,“所以,只要在粮运队伍的前后相随,就能有照应……但,朝廷是不可能允许这种做法的。”

王夫人略略惊讶,“……朝廷不允许吗?”

“当然不允许了,”王裕章轻声道,“若是人人都敢如此借道,粮食的解送队伍岂不就成了不要钱的镖师,被人无端揩了油水事小,可要是因此每次解粮都引来一团尾巴,最终耽误了正事,那可就——”

“但我们的‘衔枚道’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王裕章笑了两声,“夫人知道‘衔枚道’为什么叫‘衔枚道’吗?”

“束马衔枚么,”王夫人轻声道,“在马蹄上裹布,在马嘴里塞上东西……这样马儿跑起来就没有声音。”

“那为什么要没有声音呢?”

“……”王夫人良久才反应了过来,“不是为了避开匪徒,而是为了不让朝廷解粮的队伍觉察?”

王裕章笑呵呵的,没有回答。

“这可……这可真是太大胆了。”

王夫人回过神来,但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反而添了几分好奇的微笑,“粮食的解运也算得上是朝廷机密吧,那些取道和启程的消息,老爷是从哪里得的?也是那位宫里的柏司药帮忙打听的吗?”

王裕章哈哈笑起来,“那个柏灵鬼精鬼精的,才不会把自己拖下水呢,她还拿这个来敲我的竹杠,要求一并入股,讹我商队每趟三厘的利润……要不然韦十四怎么会每个月都上门来和我对账——他们从前那些银子的月息,正常都是半年一结的。”

王夫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她掩嘴笑道,“这主意,是那位韦大人出的?”

王裕章点了点头,他颇有几分惋惜地摸了摸自己和夫人差不多大的肚子,“这一年多接触下来,我觉得这位韦大人呢,不仅有急智,在很多商号和票号的事情上,也蛮有想法。

“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把人家这尊佛,干脆请到我这庙里来做事。”

王夫人打了丈夫一下,“醒醒……那是上差,人家现在来家里对对账,那是给柏司药做事,勉勉强强算是份内之职,我们一介商户……家里可容不下这尊大佛。”

王裕章不置可否地皱了皱眉——这件事根本不用夫人提点,他一老早就已经想到了。

“哎,看看吧,反正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有可能的,”王裕章,“毕竟现在他是柏司药的暗卫,不像锦衣卫里的其他上差被约束得那么紧。而且我有个感觉……”

“什么?”

王裕章笑着,表情却也带着几分不确定,“我觉着吧,柏灵像是有意让他过来的。”

……

在王裕章的票号里,柏灵这些年一共开了三个账户。

一个是三年前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柏灵以自己的名字开设的天字户头——里头存着二百三十两白银和一百四十两黄金。

然而升明二年,柏奕随驾出征的那段日子,这位举止娴静的司药忽然染上了赌瘾,趁着父亲上山采药的当儿,在赌坊泡了整整三天,把这笔巨款输得只剩二十两银子……

等柏世钧回来,不可置信地跑来赌坊找女儿——这才发现邻居们和他说的是真的,柏灵赌得两眼放光,在还在桌上掷骰子。

柏世钧当场哭出了声,于是少女幡然醒悟,带着身上仅存的二十两银子跟着父亲回了家,往后果然没有再赌过钱。

有赖于郑密的暗中关照,这件事没怎么在京中传起来——但可这瞒不过其他几个少年的眼睛,曾久岩他们在听到这件事之后惊得嘴都合不拢,直接跑来柏家的院子里找柏灵问经过。

然而那段时间柏灵正要被柏世钧在家关了禁闭,每天过着面壁思过的清苦生活。

几人隔着院子的矮墙聊了一会儿,柏灵果然是一副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端正态度,这份莫名其妙的大彻大悟,把曾久岩、张敬贞和李逢雨笑得前仰后合。

曾久岩回家就把这件事写成笑话,寄去了北地的柏奕那里。

于是,柏灵的这次豪赌便隔着千里的距离传到了柏奕和陈翊琮的耳中——两人都听得满头问号,不过等回到京城,柏灵又全然是从前的样子,看不出丝毫问题。

这让陈翊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也就不问了。

等柏奕回到家中,关起门来问柏灵为什么会好端端跑去赌博的时候,柏灵才悄声告诉他,在那次豪赌过后,她已经通过王裕章本人,在裕章票号开了两处暗户。

所有从赌坊里输出去的钱,已经悄然转进了这两个暗户之中。

第十二章 等

这些暗户的户头只填着数字,不直接录入身份,即便是京中的贵人也鲜少有人知晓这一套体系——它原本就是票号在特殊时期,专门用来转移一些来历不明钱款的工具。

原本只有前岱岳票号的老主顾,才有可能有此福利,而柏灵能够开设这样的暗户,半凭交情半凭运气——她一向和王裕章相处不错,且后者在北地沦陷之后直接接管了好些岱岳票号的生意,王裕章也是由此才了解到所谓暗户的操作。

但无论如何,往后这些钱,就真真正正属于柏灵自己,再没有人能通过票号的明账,追溯到它们的去向了。

柏奕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在那之后,除了来自宫中的赏赐还会继续存进天字号的户头之中,那些原来的本金、又或是后来柏灵从王裕章的商队里赚取的新钱……则都被三七分成,分别存入了两个不同的暗户之中。

每个月,韦十四都要到王裕章的府中,亲自对算这两个暗户的账目新增本金和利钱。

但十四并不知道,这其中占着三成的那个部分,其实是柏灵专门为他准备的。

自从甄氏死后,柏灵一日也没有停止过逃离平京的准备,这个念头在她脑中盘踞、扎根、迅速生长,每过一日都变得比前一日更加强烈。

而今户头里的钱越来越多,借由这些数额巨大的存款,柏灵明白今后不论自己一家想要去哪里,都不会再为银钱的事情烦忧了。

今后如果十四愿意跟从,那么他们可以一起走;

如果十四不愿意,那么他就可以拿着这些年来自己一并存下的钱,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自由,这个曾经离柏灵无比遥远的愿望,到今天已经开始了倒计时——只要她在宫中给陈翊琮的课程完全结束,她就可以按照先前甄氏留下的那个灵感,开始策划一家三口的“暴毙”了。

这些具体的预谋柏灵谁都没有说,甚至连柏奕和韦十四都一并瞒着。

它们就像燃烧在柏灵心底的火焰,让柏灵整个人日渐焕发出一种新的活力。越是到寒冬腊月,就越显现出它的锋芒。

入夜,韦十四和柏灵在柏家的老客厅里对完了今日的账目,柏灵收好了这个月的单据,便送韦十四走到了院子的门口。

“真的不一起吃饭吗?”柏灵问道,“今天是柏奕掌勺,味道应该还蛮不错的。”

韦十四摇了摇头,“今天是初九。”

“啊,”柏灵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要去见阿离吗?”

“嗯。”

“不能吃完饭再去吗?”

韦十四看了看天色,“来不及了。”

“好吧……”柏灵有些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真的辛苦你了。”

韦十四笑了笑,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柏灵的感谢,虽然实际上韦十四并不觉得这有多么辛苦,和从前的日子比起来,现在的这些活计算得上是清闲。

且清闲中自有乐趣——不论是在裕章票号里对账、听那位王老板讲一些票号和商行的新鲜事,还是在朝天街的污巷里,与阿离面聊近日在平京里值得留心的新问题。

从细枝末节的变化中嗅到下一次浪潮的方向,韦十四有这样的天赋,亦以此为乐。

这三年间,他终于在平京城内织起了一张脱离北镇抚司的情报网——通过这些生活在这里的流浪人。

两人在陋巷中彼此挥手,算是道别,而后柏灵便目送十四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柏奕一手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见柏灵站在门口,不由得问道,“十四呢?”

“刚走。”柏灵回头道,“……他晚上还有事,就不和我们一起吃了。”

“是吗,”柏奕没有多想,直接端着菜往客厅里去了,“他还是这么忙啊。”

“是的啊。”柏灵笑着道,“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

这天夜里,将将过了子时,平京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柏世钧已经在里屋睡下,柏灵裹着一条毯子,坐在自家客厅的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柏奕劈柴。

柏奕端了一盏蜡烛放在高处,这淡橘色的烛火将半个院子映得暖融,也将柏奕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朦胧不清。

四下是这样的安静,柏灵坐在那里,甚至能在刀斧劈柴的间隙里,听见柏奕有些粗重的呼吸。

“你还要劈多久啊。”柏灵打着呵欠问道。

“至少够三天用的吧,”柏奕一面回答,一面手起斧落,将立在身前的圆木竖着劈成两半,“要不然每次都得现劈,多麻烦。”

“觉得麻烦,我们就直接去买劈好的柴火啊,”柏灵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这样不是省时又省力。”

“那一样的柴火就要花三倍的价来买,多——”柏奕再次落斧,随着一声木头的开裂,他的下半句话才蹦了出来,“——划不来。”

“那才多少钱,”柏灵歪着脑袋,斜撑着脸,“就算往上再翻十倍,我们也一样买得起啊,要用起来方便,不就好了?”

“你去睡吧。”柏奕有些无奈地转身看过来,“我这儿还要一会儿呢。”

柏灵坐在那儿没有动。

她错开目光,望向今夜浓云密布的天穹——今天晚上,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柏灵垂眸,无声地叹了口气。

也不是不困,就是想再等等。

具体等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再等等。

“其实劈柴还是很有意思,”柏奕那边又自顾自地开了口,他一面劈柴,一面说道,“不过前提是不能有人在旁边唠唠叨叨。”

柏灵哼了一声,她裹着的小毯子站了起来,绕去柏奕的面前,沿着嘴巴做了一个拉紧拉链的动作,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回自己的老门槛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说吧,”柏奕笑了出来,“不要这样直勾勾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柏灵紧紧闭着双唇,含混不清地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我不。”

高处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且就在这个当口忽然闪动起来。

两人都有些奇怪地看向烛台——因为今夜并没有风,或者说他们站在院子里,并没有感觉到夜风的存在。

但火焰仍旧在不时跃动。

“……下雪了?”柏奕低声道。

柏灵再次起身站了起来,她在院子里抬起了头,只是夜空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柏奕将手放在了烛台的附近,不一会儿,两人都看见一块细小的冰晶落在柏奕的掌心,几乎瞬间就消融了。

“你是在等雪吗?”柏奕看了柏灵一眼。

柏灵的表情再次变得柔和,她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吧。”

第十三章 再进言

这一晚前半夜的薄薄初雪,在后半夜又停了。

直到次日清晨,北风忽然吹了起来,这一场冬雪像是得了号令,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鹅毛大雪堆得很快,在这一日的午后就将一整个平京覆盖。

午后,陈翊琮将傍晚时分的一场会议提前,众人虽然不清楚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准时抵达了养心殿。

在如今,除了北境的每日境况,专司科举无疑成为了当下皇帝最关心的事情——这两件事也在议事的最开初就被提出来讨论。

这场议事比所有人预期得都要短,因为陈翊琮的每个需求都既明确,又坚决,皇帝如此,那底下做朝臣的还有什么好说?

养心殿外的御膳房,从午后就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收到了来自皇帝的命令,今晚升明帝难得要出行,厨房要备下至少十人份的饮食。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且皇帝具体的出宫时间也说不准,只有一个轮廓模糊的“傍晚”。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忙碌起来。

日入时分,陈翊琮扫了一眼今日尚未被批复的折子,两手一撑,“不搞了!”

他扶着桌案站了起来,“卢豆!”

“诶,万岁爷。”卢豆匆匆忙忙跑过来,“您喊奴婢呢?”

陈翊琮左右活动了一下手脚筋骨,“他们都准备好了吗?”

卢豆有点没明白陈翊琮说的“他们”具体指什么,不过他连忙低头道,“小侯爷他们下午就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在湖心候着了;

“太医院那边柏小大夫手上好像遇到了点事儿,柏司药也跟着在那儿一块儿等呢。

“至于御膳房那边,该备的都备好了,还有——”

“柏奕那边出什么事儿了?”陈翊琮问道。

“好像是下午城西有个孩子玩爆竹,结果炸伤了……”

“谁家的孩子,”陈翊琮微微颦眉,“怎么送到太医院了?”

“奴婢问过了,好像不是谁家的,就是寻常百姓,”卢豆轻声答道,他小心地抬眼去看陈翊琮的脸色,“一个多时辰以前的事了……”

“算了,派车到太医院门口候着吧,等他忙完。”陈翊琮轻声道,见卢豆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有些奇怪,“怎么,还有事?”

“哦,就是……孙阁老还在外面候着呢。”

陈翊琮微微愣了一下,“孙北吉?他是没走吗?”

“是,”卢豆点了点头,“议事结束之后,孙阁老就在外头等着了,我和他说了,皇上批折子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他就说他可以等。”

“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吗?”

“奴婢问了,他说是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又有千斤重的事情。”卢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奴婢再想问,孙阁老就不理我了。”

陈翊琮噗嗤笑了一声,他几乎能想象到身边这个笨嘴拙舌的卢豆,在老谋深算的孙北吉面前,抓耳挠腮却问不出一丁点儿东西的情景。

“让他进来吧。”陈翊琮答道。

卢豆略略松了口气——看起来皇帝今天心情很好,若是放在平常时分,只怕这会儿皇上的眉头早就锁起来了。

陈翊琮坐去了他的坐塌上,不一会儿,外头的长廊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孙北吉两手提着官袍的衣摆,一封奏疏捏在他右手的拇指与四指间。

一番行礼过后,陈翊琮命卢豆搬来一个木墩,扶孙北吉坐了下来。

而后,卢豆便端上来两盏茶,接过茶盏的时候,孙北吉心中略略起了些微波澜。

从前建熙帝在的时候,赐茶和赐座这两件事就挺有讲究的,未曾想,到了陈翊琮这里,这些别有深意的细节又回来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孙北吉怀里的奏疏上。

“孙阁老一直等在外面,想必是遇到什么必须面奏的事情了。”陈翊琮轻声道,“什么事情不大不小,又有千斤重啊?”

“臣斗胆,”孙北吉放下茶,站起了身,“皇上可还记得,您从登基到现在,御极多久了吗?”

陈翊琮停下了手,双目翻向孙北吉,他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三年半。”

“是,”孙北吉神情平静,“这三年半以来,皇上在前朝可谓是大刀阔斧,洗削更革,一扫往日朽腐。”

陈翊琮沉了沉嘴角。

这些夸赞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御史台的那些文臣,每次要上折子骂他哪里哪里做得不好,开篇永远是先把他这样夸一顿。

“但是?”

陈翊琮熟练地接了话——在他的印象里,孙北吉向来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老臣,他几乎从不正面指出自己的什么错漏,但也很少留下什么直白的夸赞。

今日突然夸得这么直接,立刻引起了陈翊琮的警觉。

“没有但是啊,皇上,”孙北吉笑了笑,“老臣又不是御史台的那些年轻后生。”

“那你手里折子写的什么?”

“这折子,是今早六部议事的时候,礼部尚书文大人递给老臣的。”孙北吉脸上露出些微的无奈。

“阁老这是要专程拿给朕看看?”

“皇上不必看了,”孙北吉沉眸笑了笑,“因为,这是一封无字书。”

陈翊琮身体微微后仰,轻轻“哦”了一声。

“不过,老臣还是觉得自己读懂了。”孙北吉表情流露出几分慨叹,“臣想着,既然现在坐在内阁首揆的位置,还是再来和皇上重提一件往事。”

“重提?”陈翊琮益发听不懂了。

“慈孝太后还在时,曾经就一件事,嘱咐过老臣和守中……”

慈孝太后——全称“慈孝烈贞仁敬诚一安天诞圣献太后甄氏”。

听到事情有关母亲,陈翊琮的背微微挺直了,先前脸上带着的几分玩世不恭也褪去了几分。

孙北吉轻声道,“……是关于,陛下的婚事。”

陈翊琮双眸微沉——他一向很恼火下面的臣子打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幌子来劝他纳妃。

从那些道貌岸然的劝谏里,陈翊琮分明觉得这些臣子把自己当成了某种类似种马的工具,仿佛他若是不留子嗣,便是没有尽到为君的责任,便是罄竹难书的滔天大罪。

所以去年他北巡回来之后,就随便捏了几个由头,把几个天到晚关心他后宫的臣子拖出去打了一顿。

陈翊琮微微挠了挠头,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如果现在母亲还在,估计这会儿也确实是要着急了。

“什么时候的事?”陈翊琮轻声问道,“我母后都说什么了?”

第十四章 曾久岩的心事

孙北吉目光虚化,投向了自己的身前。

他讲起建熙四十五年流民案之后,恭亲王请柏氏一家到府中作客的事情。

孙北吉说得缓慢又沉着,就好像他讲的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母后要你试探柏世钧的打算……?”陈翊琮低声重复道,“母后想试探什么?”

“看他是否有意,与王府结亲,越快越好。”

陈翊琮怔了怔。

他飞快地垂下眸子,以免眼中的片刻慌乱被孙北吉看穿。

母亲唯一一次正面和他谈起柏灵,就是柏灵被皇爷爷关押的那个雨夜——当时母亲劝他一切从缓,不可莽撞,亦不可勉强。

他的心思,母亲确实是知道的。

陈翊琮有些坐不住了,他轻咳了一声,从坐塌上起身走到养心殿的窗前,用背影对着孙北吉。

少年的两颊已经烧了起来。

这整件事听起来有点奇怪,因为母亲很少会绕开他直接为他决定什么。

但这样客客气气,郑重其事地询问一个太医院医士的口吻,又确实很像母亲的风格。

“立后纳妃的事情,皇上已经拖了三年。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臣想,慈孝太后在天之灵,大概也盼望着看到皇上能够早日成家。”

陈翊琮吸了一口气。

他回眸深深地看了孙北吉一眼。

这件事——真的不是他想拖。

但他无法辩驳什么,这些时常让他自己也感到迷惑的心思,他无人可说。

若这些心事被旁人洞察,也是止增笑耳。

“拿来吧。”

陈翊琮向着孙北吉伸出了手,卢豆立刻看懂了,上前接过孙北吉手中的无字奏疏,递给了陈翊琮。

“还有别的事吗?”陈翊琮问道。

“没有了。”

“那你回去告诉文时春,他的这封奏疏,朕收下了。”

孙北吉轻轻松了口气,他起身站了起来,向着陈翊琮躬身行礼。

“老臣代礼部,谢过皇上。”

说罢,孙北吉向陈翊琮告退,正要离去时,陈翊琮又唤了他一声,孙北吉站定回头。

“专司科举的事,除了吏部的几个老臣和御史台的那帮谏棍,朕看就礼部下面的人跳得最欢,你回去告诉文时春,这件事他最好管管。”

陈翊琮目光颇冷,“他这个尚书要是管不住,朕会来替他管。”

孙北吉无声点头,表示明白。

待孙北吉走后,陈翊琮随意地把手里的无字奏疏丢在了一旁,有些颓然地走到床榻边,两脚一蹬,倒在了上面。

“……皇上?”卢豆愣了一下,“您……您这会儿还出门吗?”

陈翊琮不答,只是侧身把头埋在了枕头下面。

卢豆看不明白陈翊琮在想什么,但他能看懂,这会儿万岁爷正烦心着呢。

于是他退到一旁,低头等着皇上自己把闷气生完。

陈翊琮抬起手腕——当年母亲求来的那个平安符,他至今缠绕在手臂上每日戴着。这符还有一个,在柏灵那里,勉强算是一对。

陈翊琮眨了眨眼睛。

要不然,干脆趁着今晚把话挑开了说一说呢?

……

见安湖西畔,日头还没有完全落下,整个湖面上没有一艘正在行驶的游船,只有一架小船被系在湖边的码头。

从晨间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下了一整天,这会儿正在慢慢变小。

整个湖面从昨日开始就被封禁了,只有码头边的小船上面坐着百无聊赖的两个年轻人。

雪天里,最高兴的是小孩子,即便是在禁湖之后,船上的曾久岩和张敬贞也能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儿童的嬉笑。

曾久岩抱着手炉,靠在软椅上,养老似的望着船舱外的天空。

“这雪下的……感觉把人心都下空了。”他喃喃低语,然后拍了拍身旁的张敬贞,“你说这雪什么时候停?”

旁边的张敬贞脸上盖着一本书册,被曾久岩的这几下给闹醒了。

“……他们来了?”张敬贞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没有啊,”曾久岩笑嘻嘻地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今天这么困?”

张敬贞低头一笑,没有回答。

曾久岩才要追问,一阵隐隐的马蹄从远处传来,黄昏的日光里,陈翊琮驾马冲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他的近卫。

“诶,人来了!”

只见陈翊琮飞身下马,几步跳上了码头,曾久岩和张敬贞已经下船来迎接。两人向着陈翊琮行礼,少年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游船,“柏奕他们还没到?”

“还没,”曾久岩答道,“对了,李逢雨今晚也不来了——他儿子后天满月,我看他这段时间都没什么心思出来玩了。”

陈翊琮点了点头,“你没说这邀约是我发的吧?”

“那肯定没有啊,”曾久岩笑起来,“要说了是你,他还敢不来?”

张敬贞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忽然意识到,今天站在这儿的三人全都打着光棍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翊琮和曾久岩见张敬贞突然发笑,便问起他缘故,张敬贞哪里敢讲,只是摇头道“没什么”。

于是陈翊琮和曾久岩彼此看了一眼,趁张敬贞不备,一人提肩一人抬脚,作势就要把张敬贞扔到旁边的冰湖里去。

“又来!”张敬贞惊恐地抓住了曾久岩的手臂,“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想把人丢湖里的啊!”

“那你说不说?”曾久岩威胁道。

“说——我说!但我们先上船行不行?”

三人上了船,张敬贞抚着心口,平复了心情,这才把方才心里想的说出了口。

曾久岩嗑着瓜子笑起来,“还真是。”

——别说他们几个了,柏奕都二十了也没成婚啊。

“你怎么想的,”张敬贞看向曾久岩,“天天跑去百花涯喝花酒,侯爷给你牵线牵了得有四五回了吧,每次都酩酊大醉跑回来让亲家看笑话,再这样下去,平京城里谁家的女孩子愿意嫁你?”

曾久岩摆摆手,“连婚约都没订,他们算我哪门子亲家?成家立业,说得好听,不过是再多个人来管你罢了,我一个人过得开开心心无拘无束的,干什么不好非得去成亲?”

陈翊琮在一旁听得内心复杂——这几年里,曾久岩几次上书,恳请派他去北境戍边。

但老侯爷携夫人几次进宫,在陈翊琮面前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两位长辈千言万语,只求皇帝千万不要派他们曾府唯一的世子去前线。曾久岩知道这些事,他亦不愿让陈翊琮夹在中间为难,之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船舱里,曾久岩再次举起酒杯,看向陈翊琮,“我是想再多玩几年,张敬贞是现在还在为他母亲守孝,怎么着也再等上七八个月。皇上你是怎么回事?”

第十五章 张敬贞的婚事

陈翊琮无声地笑了笑,任由曾久岩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答道,“我也……不愿让人管。”

下人们在这时端来新的炒花生和几盘凉菜。

“对了,柏奕那边遇到了点事情,我们先吃。”陈翊琮笑着说道。

卢豆闻言,便出船舱,吩咐宫人们开始走晚膳的流程。

“那帮大臣啊,心肠真的不好,”曾久岩笑道,“自己没过几天舒服日子,早早地娶了妻、生了子,所以现在人老了,就看不得年轻人快活,非要也上来给你加个锁心里才平衡,你们说是不是?”

张敬贞笑起来,“……你自己过得快活就快活吧,别扯上我,我的亲事上个月已经定下来了,婚期定在明年初秋。”

陈翊琮和曾久岩都是一愣,“……什么?”

“和谁?”

“是我们张家在老家的世交。”张敬贞笑着道,“六月的时候,我的这位世伯来京里述职,刚好住在我们府里,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定下来的。”

陈翊琮和曾久岩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可真是不声不响地放了个大炮仗!

“人见过了没有?”曾久岩问道,“好看吗?”

“肯定没见过啊,”张敬贞再次笑了起来,“谁家会带女儿上京述职的?不过八字已经合过了,说是很合适。”

陈翊琮想了想,“张大人是……江洲人?”

“是。”张敬贞答道。

曾久岩笑起来,“还是得看看的吧,万一长得鬼见愁呢?”

“去!”张敬贞难得啐了一口,但他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笑意,低声道,“……就算长得鬼见愁我也认了,那实在是个……很有才情的姑娘。”

“说说看?”陈翊琮继续嗑瓜子,“怎么个有才情法?”

张敬贞想着,他望着船外的湖水,此时雪还没有停,他沉眸想了片刻,轻声开了口。

“升明二月初,余随父道见安江往邺,至江口,月倾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映天为白。

“轻舟过水,四面漆静。林下银影斑驳,疏疏如残雪……”

张敬贞带着某种柔情,背完了一篇散文,他叹了一声,低声道,“可惜现在天还没黑,不然此情此景,倒真是应了她的行文。”

曾久岩终于从震惊里回过了神来,“……你这是,都给背下来了。”

“是啊,不觉得写得很好吗,”张敬贞轻声笑道,“还有好几篇,也是写水的,她好像经常跟世伯一道趁着休沐去游赏山水,留下的笔墨还挺多的。”

“可以,非常痴情。”曾久岩点了点头,“明年在哪里成婚?”

“我会跟父亲回一趟江洲,然后再回来。”张敬贞笑道,“上一次回乡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陈翊琮望着张敬贞脸上的笑意,一时也觉得欢喜起来

“我一定给你备下一份厚礼。”他轻声道。

曾久岩旋即接口道,“我也是!”

几人又聊起天来,陈翊琮很是好奇地问起了张敬贞关于这门亲事的一些细节。

曾久岩也在一旁听着,他有些感慨地靠在了椅背上。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走上了他们的正途,只有他自己还被困在原地,未建寸功。

……

当柏奕从西柴房的手术室里出来时,外头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柴房的院子里站着患儿的家属,他们都红着眼睛等在外面,见柏奕出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凑上前。

“柏大夫……”

“不用担心,”柏奕低声道,“很顺利,现在麻药效果没有退,还要观察。”

“我们、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不能。”柏奕答得斩钉截铁,“这几天你们都不能进去。”

这实在是血的教训。

升明元年的时候,西柴房这里出过一次非常严重的事故,原本已经进入平稳期的一个病人,在恢复家属的探望之后病情突然反复。

事后柏奕才知道,病人的家属从东林寺里搞来了一包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符水,趁着太医院学徒轮值不在的空档,给病人喂了下去。

那病人原本身体就虚弱,符水一催,往后几天腹泻就再也没有止住,第三天夜里还是死了。

这件事让柏奕怒不可遏,在那之后就取消了所有的探望制度。

他不再指望这里的人能打心底接受并听从他的安排,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隔绝掉所有的意外。

柏奕转身叮嘱了身后的学徒几句,然后快步走向消毒间。

从下午患儿被送来之后,他一直站到现在,晚饭也没有吃,这会儿只想把身上被汗浸透的湿衣服脱了,找地方歇一会儿。

然而在经过他自己日常办公的屋子门口时,他忽然发现柏灵似乎正趴在桌子上,好像是睡着了。

他飞速奔向消毒间换上干净的常服然后回来查看——果然。

柏奕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的衣柜里取出一件冬衣给柏灵披上,然后轻轻打了两下柏灵的后脑勺

柏灵懵懵懂懂地抬起了头。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先走吗?”柏奕问道。

柏灵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衣服,揉了揉眼睛。

“……想再等等你。”

“等我干什么?我这儿时间都说不准的。”柏奕皱起眉,“而且要睡怎么不去床上睡,干坐在这里,身上还什么东西都不盖——”

柏灵再次打了一个呵欠,在这之后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

她缓慢地撑了一个懒腰,然后拿柏奕的衣服擦去了自己嘴角的口水。

像往常一样,柏灵飞快地搓热了掌心,然后捂在了眼眶上,如此反复四五次,她觉得自己似乎清醒过来了。

“车应该还在外面。”柏灵回过头,打断了柏奕的念叨。

柏奕愣了一下,“……什么车?”

“去见安湖的车,”柏灵轻声道,“你今天还去吗?”

柏奕略略有些惊讶,“还在?”

“对。”柏灵点了点头,她顺着窗户指向西柴房的门口,“那两个人是跟着马车一起来的,他们还守在这里,就说明马车还在外面。”

柏奕往外看了一眼,确实有陌生人正望向这边。

他下午就已经和这些人解释过了自己这边的突发情况,让他们进宫回禀,说自己今晚可能会迟到一些时间。

某种程度上说,这就算是请过假了吧……柏奕有点不确定。

如果他们现在还在这里等,是不是就意味着皇上现在也还在湖边等?

“这下坏了……”柏奕喃喃道。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闯下下了什么大祸……

“那我们现在赶紧出发吧。”

柏灵回转过身,“……你还有力气游湖?”

四目相对,柏奕点了点头,“有。”

柏灵颦眉,怀疑地看着柏奕——这一场手术下来,他眼睛都熬红了。

第十六章 谁做饭?

“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翊琮看了看外面的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轻声问道。

“快到酉时了,皇上。”卢豆轻声道,“您看,是不是要去催一催?”

陈翊琮看了看寂静无人的湖畔,按说柏灵合柏奕迟迟不到,他应该是要生气了。

可他始终觉得自己似乎还差点什么没准备好,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永远也准备不好的。

希望她早点来,但又担心她来得不够迟。

“……还是不要了。”陈翊琮轻声道,“就这么等着吧。”

入夜,雪慢慢停了。

天上的月亮竟慢慢从云翳之后移了出来。

从太医院到见安湖畔,柏奕在车上就睡了过去。

车里很暖和,角落上挂着一盏烛灯,用琉璃盏罩着,火焰跟随马车一起晃动。

宫人们贴心地备上了小手炉,柏奕抱着手炉,斜倒在马车的对角线上——头枕着马车的软垫,身体半溜在地上,脚瞪着关起的车门。

昏黄的烛火下,柏灵凝视着柏奕的脸,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简直毫无睡相。

她敲了敲车门,“……慢一点啊,师傅,再晃我真的要吐了。”

隔着门,外头的赶车人有些愧疚地道,“司药,真的再慢不了了,咱们这个速度,基本就只比走路快一点儿了……知道您晕车,您能不能再忍忍?”

“……那你再慢一点。”柏灵轻声道。

“哎,”赶车师傅有些无奈,“好嘞!”

当马车停在见安湖的西畔,时间已经过了戌时。

柏灵和柏奕分别下车,两人都快步向着码头而去,隆冬的夜晚异常寒冷,

船上的人听见了响动,都不约而同地侧目相望。

“这里!”曾久岩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舱,“这儿!”

“看见了!”柏奕高声答道。

他和柏灵在夜色中跑了起来。

湖畔的白雪映着月光,闪现出星星点点的银辉,如同梦中的景象。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敬贞笑道,“他们要是来得再早一点,这景咱们就看不到了!”

“是啊。”陈翊琮有些心不在焉地捋了捋腰带上的流苏,“真巧。”

……

小船载着五个年轻人慢慢划向湖心。

柏奕一上船便立时向陈翊琮躬身请罪,为不仅自己迟了一个多时辰,还连累柏灵也一起迟了道歉。

陈翊琮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得愤怒一些——自从他登基以来还没人敢放自己的鸽子。

但自从柏奕上船,他所表现出的恭谦就鲜明地突出了一道君臣的分隔——而这正是陈翊琮今夜游湖想要抹去的。

于是陈翊琮笑了笑,摇头示意柏奕和柏灵都不必挂怀。

席间已没有连在一起的位置,两人没什么犹豫,直接坐在了曾久岩的左右。

“你是在太医院忙什么?”陈翊琮问道,“我听说下午有个孩子被爆竹炸伤了。”

“是啊,”柏奕答道,“几个孩子在玩‘地老鼠’,结果好巧不巧,几个爆竹全窜到一个孩子身旁炸了。这种炸伤损伤的组织很复杂,毕竟火药既有冲击力,又会带来热损伤,所以花的时间比较久。”

听到“火药”两个字,陈翊琮的注意力稍稍被抓住了——毕竟爆竹和火炮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他颦眉想了一会儿,而后详细地询问了柏奕的操作和患儿的情况。

宫人们端来饭菜,柏奕边吃边讲,柏灵专心吃饭。

曾久岩看柏灵似乎很喜欢放在自己手边的一盘桂花蛋,便伸手将这盘菜调整去了柏灵的手边。

趁着他们谈天的间隙,柏灵开口道,“这米饭吃起来感觉有点不一样,脆脆甜甜的……是加了山药吗?”

“是荸荠。”一旁的柏奕接口答道,“这东西又叫乌芋,南方的几个州府民间年夜饭都好吃这个,乌芋,音同‘无虞’,所以大家就加在饭里求个平安的好彩头——百味楼的年夜饭里这个是固定项目。”

“嗯,是啊。”陈翊琮点了点头,他看向柏灵,“你在南方待了这么久,没吃过吗?”

“没有呢。”

说到这里,柏灵扭头看了看柏奕,“怎么从来没见你在家里做过呢?”

柏奕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好像确实是从来没做过。

之前临近年关是百味楼最忙的时候,他基本都不怎么回家吃,这几年因为柏灵喜欢甜口的东西,所以他基本做的都是指定的糯米八宝饭。

“……主要是没想到这出,”柏奕答道,“做起来其实不麻烦。”

饭桌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半晌,曾久岩疑惑道,“所以……你们家,是柏奕做饭?”

“一般是谁空谁做,都有空就一起做。”

柏奕一边吃一边答,见眼前几人表情变得有几分怪异,他的筷子停了下来。

“有什么……问题?”

尽管曾久岩他们没有任何恶意,但在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一点点愕然。

这种惊讶,一方面是对没有仆从、事情全部要亲自动手的生活所感到的陌生;

另一方面,则是对柏奕的态度感到一丝荒诞——他竟然对这一切毫无遮掩。

无论如何,柏灵作为一个女孩子,掌家的时候竟将厨房里的事丢给哥哥来做……这些事抖落出来,留给她的都不会是什么好名声。

不过,这一桌子人里没有外人,他们是绝不会把这件事往外传的。

曾久岩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想着要怎么开口给柏灵打个圆场,免得她面子上挂不住,但还没等他斟酌好措辞,柏灵已经开口了。

“这两天家里刚好有荸荠,”柏灵身体前倾了几分,看向另一头的柏奕,“你要不回家试试呢?我觉得蛮好吃的。”

曾久岩倏然看向柏灵——这丫头看起来根本毫无羞愧之心……

而另一边,柏奕则点了点头。

他咀嚼着口中的米粒,带着几分思索,“我感觉这里头除了荸荠,应该还添了点别的什么。”

曾久岩不由得又掉过头来望向柏奕。

这怎么像是已经开始琢磨起菜谱了……

曾久岩满心疑惑。

难道说,这就是他所不熟悉的庶民生活?其实老百姓家里都是这样的,是他自己在侯府待得惯了,所以才一惊一乍了吗?

对座,陈翊琮独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今年的年夜饭,你们进宫来和我一起吃吧。”陈翊琮轻声道,“想吃什么,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做就可以了。”

说罢,他举起酒杯,“怎么样?”

几个年轻人都笑了起来,各自点头答应。

杯子们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

第十七章 行酒令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这样波光粼粼的湖面和远处的皑皑白雪,实在让人舍不得下船。

年轻人在船上欢歌笑语,行起了酒令,不过这种风雅的游戏对柏灵和柏奕来说,着实不太友好。

一道酒令,酒面上有时候要一种花,有时候要一处景,有时候两个都要,还得添上一些别的什么山水风物,或者是再加上一些限定出处的古诗文;

都添上了不算,意思也得连在一块儿,最后的酒底也有要求,一般都得落一个近旁的东西——桌上的佳肴美酒,窗外的山水明月……

这实在挑战两人的古文功底。

事实上,兄妹俩除了偶尔能蹦出一两句惊世骇俗的金句,其他时候都只能乖乖认罚。

一开始柏奕还逞强要为柏灵挡酒,结果没过多久他自己也顶不住了,于是变成曾久岩、张敬贞轮流代罚。

又一次轮到柏灵,她半红着微醺的脸,一如既往地摇了摇头。

“不会。”柏灵振声说道,“不会不会,还是不会!”

曾久岩在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俩……你们俩这是故意想让我多喝几杯吧?”

“一开始就说了不要带上我,你非要扯上我们一起。”柏灵笑着抓起一旁的酒壶,给曾久岩满上了杯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喝吧。”

曾久岩只得仰面饮酒。

柏灵一手捏着自己的空杯,在空中轻轻摇晃,她笑道,“先前我竟然还能偶尔对出一两句,真的太不容易了。我觉得吧,所有我对出来的文句,那都应该送到铺子里去,写好了裱起来,让我拿回家去挂在墙上。”

四面传来一阵笑声。

张敬贞连连拍手,“可以挂墙上,你们俩对出来的每一句,都可以裱起来挂墙上!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这都是什么千古名句,”张敬贞笑道,“我今晚回家就写,写好就给你们送去。”

柏灵显然有些诧异,“……你听一遍就背下来了?”

曾久岩在一旁笑起来,“早年间我听说张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觉得有夸大,如今看到敬贞,就知道那绝不是虚传。”

柏灵这时才陡然想起,三年前的那本《心理讲义》,张守中也曾靠死记硬背,囫囵吞枣地将讲义的复刻本装进脑子。

再看眼前的张敬贞,果真如曾久岩所说——这真是父子!

众人笑闹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酒令,这一次,柏灵态度坚决,是说什么也不参与了。

她捂着发红的脸颊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向着船尾走去。

摇桨的渔夫正在那里工作,见她出来了便微微点头,柏灵也回头致意,而后便靠着船舱的墙板,沿着船舷坐了下来。

外头的凉风让人清醒。

她微微俯身,伸手去挽冰冷的湖水,指尖才触及湖面,就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柏灵回过头,见陈翊琮站在身后,他身上披着斗篷,手里还拿着一件。

“拿着。”

“……谢谢,”柏灵接过斗篷披在身上,这时她确实感觉有一点儿冷了。“里头太热,我出来静一会儿。”

陈翊琮默不作声地坐在了柏灵的身旁。

月光下的湖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

陈翊琮没有看柏灵的眼睛,而是望向了不远处湖中圆月的倒影。

船舱中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爆发的喧闹声——似乎是曾久岩在大笑着,嚷嚷着,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你今天过得不开心吗?”陈翊琮忽然问道。

柏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些感叹,听起来都不是很开心。”陈翊琮望向柏灵,“谁惹你了吗?”

柏灵哑然失笑,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人惹我,”她靠着隔板,右手缠着一缕垂落肩头的散发,似笑非笑地想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就是,想家了吧。”

“钱桑吗?”

柏灵没有回答。

见柏灵无言,陈翊琮又接着道,“如果你想回去看看,朕可以给来安排,具体想回去住多久,完全可以看你——”

“不是钱桑,不是钱桑。”柏灵再次摇头,“……我爹确实是在蜀州钱桑长大的,但我其实还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

“那你想的‘家’,是在哪儿?”陈翊琮有些不解。

柏灵略略侧头,也望着远处水里的月亮。

这个问题问得真好——可她说不清楚。

她来到这里时,差不多是在这个三四岁的时候,从那时开始,生活里最常出现的情景就是搬家。

从一个村落搬到另一个村落,一个小镇搬去另一个小镇……算起来,她迄今为止待过的最长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里——平京。

差不多已经七年了。

这忽然让柏灵觉得有些微的讽刺,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像她现世的“故乡”呢。

陈翊琮望着柏灵表情的细微变化——她先是困顿,然后是深思,而现在又忽然莫名地笑了笑。

陈翊琮眯起眼睛,实在感到几分奇怪。

“……很难回答吗?”

柏灵沉默地抓了几下头发,她拆下发绳,随意地将长发重新束成一簇马尾。

“不说这个了吧,”柏灵生硬地岔开了话题,然后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陈翊琮,“你今天看起来好像也不开心啊,是在想什么?”

“我?”陈翊琮双目微睁,而后又很快恢复了镇定,“……你又是从哪儿看出我不开心?”

船舱里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桌子的声音,连带着的还有起哄的笑声——这大有要把船舱掀起来的架势。

柏灵和陈翊琮都有几分意外地望船舱的方向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到底在疯什么?

“不用理他们,”陈翊琮向着柏灵的方向挪了几寸,轻声道,“我们说我们的。”

柏灵笑着看向身旁的少年,“刚才席间,除了轮着行酒令那会儿,你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魂不守舍的……有心事么?”

“……嗯。”陈翊琮坦然点头,“有。”

柏灵撑着侧脸,“什么呢?”

第十八章 重要的人

陈翊琮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肩。

“朕、朕是在想……一些事情。”

夜色里,陈翊琮的右手握紧了缠在手臂上的护身符,质地坚硬的小木片硌得他掌心有点疼。

“朕想知道,这些年……”陈翊琮缓缓地开口,“你……是怎么看我的?”

“……皇上,当然是个很好的人——”她脸上还带着微醺的笑意,眼里有盈盈的光亮——那也许是船尾的灯,也许是天上的月。

“不是这种套话。”陈翊琮摇了摇头,他迅速地打断了柏灵的回答。

要说的每一句话已经卡在喉间,可每一个字都如此艰涩。

“在你心里,朕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位置?”

北风在两人之间倏然而过,吹散了几分酒气。

他慢慢地,再次把视线转向身旁的女孩子,却发现柏灵靠着船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柏灵很少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他。

大部分时刻,他们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交汇,然后又不经意地错开了,有时两人会彼此笑一笑……

但那不是像今晚这样的凝视。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目光灼灼,心事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他皱着眉,表情显示出某种坚毅,但目光中却又带着几分带着不安的哀愁。

柏灵沉眸望向脚下的湖水,表情也恢复了她一贯的内敛温和。

“那也一样是一个很好的人。”她收回了目光,用斗篷把自己包裹得更紧了一些,“皇上不信吗?”

“……是重要的那种吗?”

“嗯,很重要。”

“有多重要?”

柏灵微微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那段时间……我常常做噩梦。”她轻声道,“梦里出现了很多、很多的意外,比如柏奕拿着手谕要出宫,侍卫却没有放行;宋伯宗这边手起刀落,但神机营没有出现;还有咸福宫的大火,还有城楼……

“总之结局都不怎么好。”柏灵飞快地笑了一下,“醒了以后往往就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柏灵……”

“那个时候,给你备课是的时间是过得最平静的。”柏灵接着说了下去,“幸好我还有这件事可做,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

说起那段艰难时光,陈翊琮亦记忆犹新。

“我好多次都想好好谢谢你,尤其是看到你现在变得这么出色。”柏灵看向身旁的少年,“每次看到你向前一步,我就觉得先前做的那些事……到底,还是有所得。”

柏灵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而且,你也比我要勇敢得多。”

陈翊琮微微颦眉,他不明白柏灵口中的“勇敢”是指什么。

柏灵看出了陈翊琮眼中的不解,但她亦无法再说得更具体了——尽管她至今仍不知道三希堂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至亲在眼前生生被夺走这件事,她明白是何种滋味。

“能看到你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何其荣幸。”柏灵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女孩子歪着头,笑着说道。

陈翊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些话里莫名听出了几分告别的意味——就好像下一刻柏灵就会变成一缕江上清风,随今夜的风雪而去。

陈翊琮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竟然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但反正这些年里他这样患得患失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多想立刻把眼前的少女紧紧地拥在怀中,如此便能永远不失这一抹温存。

“柏灵,”陈翊琮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你愿不愿意——”

“嗳——”

远处传来一道悠扬的女声。

柏灵循声而望,只见药田边悬着一个灯笼,细看才发现有人正擎着它站在湖畔,向着小船挥手。

“诶……那是宜康郡主吗?”柏灵有些诧异地望向那一方。

陈翊琮怔了一下,就看见柏灵起身站了起来,她走向船尾的高处。

“柏灵——是你吗——”湖畔的女孩子再次大声喊道。

“真的是郡主,这么晚了,她怎么还在外面……”

陈翊琮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一股暴躁之气从脚底蹿起来。

“她喊我们呢,”柏灵回头笑道,“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陈翊琮勉强笑了笑,“……好啊。”

小船调转了方向向着岸边去了,宜康郡主今日穿着大红色的斗篷,兜帽的沿边缝着一圈白绒绒的狐皮,很是可爱。

见小船果然向着自己这边划过来,宜康停下了挥手,低头寻着水田里凸起的石路慢慢往前走,最后拉着柏灵的手上了船。

宜康才一上船,便握紧了柏灵的右手,“你看看你手,多凉啊,怎么不带个手炉?”

这么说着,她顺带将怀里的小手炉递了过去。

宜康的手干燥温暖,柏灵接过了她的手炉,摸起来也温温热热。

“多谢。”

陈翊琮黑着脸,看着女孩子们握住的手。

柏灵的手很凉么?

他的手倒是很热来着!

宜康也笑着向陈翊琮欠身行礼——总觉得今晚的皇帝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刚刚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宜康有些好奇地看向柏灵和陈翊琮,“……只有,你们俩吗?”

“曾久岩他们也在,你听。”柏灵指了指船舱,里头的男孩子们在唱歌——现在主要是曾久岩,虽然唱词不大能听清,但从偶尔蹦出的几个清晰词语间,多少还能听出这是写戍边生活的战歌。

宜康眼睛微亮——她听见了柏奕喝彩的声音。

“外头怪冷的,”宜康笑道,“要不,请我进去说话吧~”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

宜康上前揭开了船帘,柏灵跟在她的身后。

才要再进船舱,柏灵忽然意识到陈翊琮没有跟过来,还站在原地。

“皇上?”柏灵回过头。

陈翊琮轻轻叹了一声,雪夜的月光里,他望着柏灵,“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进来说?”

陈翊琮仰头,再次叹了口气。

“……算了。”他走近几步,低声道,“明天吧,明天我再来找你。”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这时忽然安静了下来。

曾久岩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郡主!?”他甚至忘记放下手里的筷子,“你怎么来了?”

第十九章 月夜

宜康笑道,“今天的雪下了一天了,我有点担心水田里的莲芷,所以雪一停就过来看看……结果就碰着你们的船了。”

“莲芷是什么宝贝啊,值得我们郡主大半夜不睡挑灯来看?”曾久岩望向柏奕,“药材?”

“忘了吗,你之前专门陪我来西畔看过的。”柏奕轻声道。

“哦!”曾久岩这才想起来,“你配那个……那个那个,麻药用的,是吧?”

“嗯。”柏奕收起了方才笑闹的姿态,“难怪每次玄青观送来的莲芷品质都那么高,郡主用心了。”

宜康才想笑,但又旋即有些矜持地看向别处轻声道,“毕竟是送到太医院救死扶伤用的,是功德啊。”

“都别站着了,”陈翊琮表情沉闷,他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大家坐下聊吧。”

宜康这时才解开批在身上的斗篷,交到旁边的宫人手中。

要入座时,她看了一眼围坐桌前的众人,便绕到了曾久岩的身后,“小侯爷,你坐对面去吧?”

曾久岩有些莫名地回头,“为什么?”

“我坐在这儿,方便和柏灵说话。”宜康笑道。

“那你坐柏灵边上啊?”曾久岩指了指柏灵右手边的空位,“没碗筷在这儿给你添一副就行。”

宜康眯起了眼睛,“……你去不去?”

“不去。”曾久岩两手抱怀,笑道,“我这儿都坐热了,你让我挪窝我就挪?再说了,我就不去,你能拿我怎么样?”

宜康哼笑了一声,“你要是不去,明儿我就和姐姐说,我看中我们定边侯家的小侯爷了,后天媒人直接上你家门说亲,你信不信?”

曾久岩的表情僵在那里。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对面的陈翊琮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她不仅说的出,她还做得到。”

曾久岩这才作出一副瑟瑟发抖的姿态来。

他一面苦着脸,一面拍拍屁股抱着自己坐热了的软垫跑去了陈翊琮的边上。

宫人们端上来一副新的碗筷,柏灵顺手接过拿在了手中,一旁的宫人则在此时上前清理了一下方才曾久岩留下的残羹冷炙。

“你就别肖想小爷我的俊美容颜了,”重新落座后,曾久岩做了个鬼脸,“我爹才不会同意我去哪个道观里给人当上门女婿!”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

笑声中,宜康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柏奕和柏灵的中间。

“你就别自作多情了,”张敬贞笑着道,“郡主这哪里是在肖想你的俊美容颜,人家郡主明明是在——”

柏奕咳了一声,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张敬贞。

“你们不要乱说话。”

“对!”宜康略带狡黠地望了张敬贞一眼,“不要乱说话!”

陈翊琮这时才留心起对面的宜康和柏奕来——要不是张敬贞这半句话的提点,他这会儿可能也不会隐隐觉察出什么。

但有些事情,一旦有了一星半点的线索,整个局势就霎时清晰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柏奕站了起来,往船头的方向走——那个位置放着船上唯一的夜壶。

宜康眼中闪过片刻的意外,但旋即又恢复了平常。

这一幕全然落在陈翊琮眼中。

只在这突然之间,他方才对这位的郡主的记恨就淡了不少,甚至忽然多出几分惺惺相惜来。

不过陈翊琮还是低头喝酒,顺带听旁边几人的谈笑,偶尔插一两句。

对面的柏灵看起来已经有点困了,宜康半靠在柏灵的肩上,两个女孩子时不时小声说上一两句话。

陈翊琮看得内心复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船终于停在了湖心小岛的岸边。

“走走!下船!”曾久岩看向船头的方向,“柏奕!你人呢?上个茅房这么久!”

“来了!”柏奕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啦,”宜康笑着道,“出来转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让船家送我回我上船的地方吧。”

曾久岩瞪着她,“来都来了,你现在回去?”

“出来得太久,如果被姐姐发现就糟了……”宜康狡黠地笑了笑,“你们谁都不准把我今晚溜出来的事情告诉她!不然——”

“那你放一百个心,”曾久岩连忙道,“我见着宜宁郡主肯定绕道走,真要是被她知道你半夜上了我们的游船,那还得了?”

“知道就好!”

……

几人在岸上目送小船远去。

等几人回转过身,一起朝着岛心的楼榭上走时,柏灵望了望柏奕。

“看我干什么?”柏奕觉察到这边的视线,“看路啊。”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几步向前跟上了曾久岩的步子。

五个人最终没有去岛心的楼榭,而是去了另一处靠近水边的石亭——夜风吹醒了所有人的熏醉,宫人们在亭中架起暖炉,又在三面隔上屏风。

橘红色的灯笼摇摇曳曳,火炉上温着酒,但柏灵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喝了,她只是把手伸到暖炉上头。

见安湖的湖水,反反复复地冲刷着近处的礁石,那声音如同海浪。

亭子里渐渐暖和了一些,但也已经到了后半夜,原先的喧闹变成了围炉夜话。

张敬贞几人诗性大发,每人都动笔留下了诗文——然后捂着名字,让柏灵和柏奕来品。

兴许是先前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的缘故,柏奕这个时候反而不困了。

后半夜,天空又开始飘起雪来。

陈翊琮命人熄灭了岛上一半多的灯笼,众人静静地在亭中望着外头逐渐纷扬起来的白雪。

曾久岩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美中不足——在这样一个时刻,该是有丝竹管弦在耳,才不觉得寂寞。

不过这个念头才刚刚起来,他就听见身旁的柏奕小声地哼起了歌。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曾久岩停下了一切纷繁思绪。

这首歌的节奏有点奇怪,调子更奇怪,歌词也全然是白话,既不像诗词,也不像民谚。

谁知道,那边柏奕才起了个头,一旁的柏灵也便跟着低声地应和。

两人的声音一个低沉,一个柔和,歌声透过冰冷的湖面,传向更遥远的夜空。

第二十章 纠结的心弦

歌是一首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柏灵唱着,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张敬贞的手缓缓地在膝盖上叩起了节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词,但这曲调朗朗上口,只听了一段,他便能跟着兄妹俩的调子哼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听到这一段,陈翊琮忽然觉得心微微颤了一下。

“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留在心上……”

他的目光几乎就像雨天的燕子一样,轻快地掠过心上人的脸庞,然后又不经意地投向橘红色的炭盆。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柏灵和柏奕唱到这里都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一句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可要怎么解释莫斯科在哪里呢?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在这里卡住了壳。

“没了?”曾久岩有些茫然地看了过来,“应该还有一句吧,就是那个——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听着曾久岩的哼哼,柏灵笑了起来,她绾了绾耳畔的头发,“……不记得词了。”

“是啊,我也不记得了……”

“又是钱桑的民歌?”陈翊琮问道。

“嗯。”兄妹俩同时点了点头,柏奕看了看柏灵,有几分不确定道,“钱桑……郊外的晚上?”

“是吧,”柏灵想了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自古以来钱桑寨兵名扬天下,先祖赖以成大事者。”张敬贞笑叹道,“不愧是当地的民歌,那些九曲回肠,倒是全给直白地唱出来了。”

“直白吗?”曾久岩略略颦眉,“这歌儿唱到最后,也没说人到底有没有把话和心上人说出来啊。”

张敬贞抚掌想了想,“我倒觉得有暗示呢,歌的前两段是描景,第三段讲歌者的心事,可第四段就有点隐隐的告别意味,像是天色微亮,人要启程,所以留下衷心祝福,又说出永不相忘的誓言——”

“为什么不是表明心迹之后,两人互通心意的誓言呢?”陈翊琮插嘴道。

张敬贞怔了一下,“……也是,这么理解也没什么不对。”

他又想了想,“可能当下的时局,容易会让人想到男人上战场的前夜吧。

“想倾诉衷肠,但又因为很快要离家戍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干脆先把这分好感压在心里——不过这两个人一起在外头过了一晚上,还唱成歌传出去……这真的没问题吗?”

“可能钱桑民风开化,”曾久岩笑着道,“我之前在野史集子里也读过一些类似的故事——”

“打住打住,”张敬贞扬手拉了曾久岩一把,“把你的荤话收一收,今天晚上搞这个不适合。”

曾久岩哈哈大笑,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转身道,“反正这歌儿我不喜欢,该说的不说,一直把话藏心里,压根儿就不像爷们做的事情——”

一旁陈翊琮正在喝茶,听到这里呛了出来。卢豆连忙上前给陈翊琮拍背,他摆摆手让卢豆下去。

曾久岩对此毫无觉察,接着道,“柏奕,你们那儿还有没有再激昂一点的歌啊?听起来得劲儿的那种。”

“有啊,”柏灵接话了,她看向柏奕,“《喀秋莎》算吧?《青年团员之歌》也算吧?”

“算啊,都算!”

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样,这两首苏联老歌都在唱一些些具体的场景,一段段具体的故事。

尽管听起来和大周东南一带的曲调风格迥异,但不论是在家乡守望心爱之人归来,还是年轻人听着号角踏上征途……

这些心情,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

尽管曾久岩既不能驻守边疆、保家卫国,心中也没有什么遥远的姑娘可以怀念,但他唱着这些歌,还是非常开心。

一晚上的时间,他把喀秋莎和青年团员之歌都学会了,顺便和张敬贞讨论起怎么还有人姓“喀”的事,张敬贞直接反问他,是否听过“卡氏的火龙”,或许天下之大,原本就什么姓氏都有呢。

一旁陈翊琮瞬间望了过来——卡尔萨根的火龙是柏灵曾经和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张敬贞也知道,柏灵的课连讲义和复习书卷都没有……难道她也曾经和张敬贞亲自讲过吗?

这个想法让陈翊琮霎时拧紧了眉头。

……

此时的沁园之中,衡原君趟靠在床榻上,听着韩冲一件一件地说着近期的调查发现。

离他不远处的桌案上还放着一个瓷碗,里面的乌芋米饭还剩了一多半。

落雪之后,他的咳嗽确实略有好转,以往夜间几乎不能进食,今天却吃下了一小碗米饭。

“好了,这些……都不用讲了,”衡原君淡淡打断了韩冲的汇报,“直接说你的判断吧。”

“……柏灵近期没有什么异常。”韩冲声音缓慢,“明公想要的,她想逃走的证据,属下查不到。”

衡原君略略有些诧异地扬起了眉,他端起床头案台上的冷茶,轻声喃喃道,“竟……能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吗?”

“是属下无能。”

衡原君摇了摇头,“不,韩冲,你的思路错了……”

“请明公明示。”

“我不是要你去查柏灵有没有异常,是不是想逃走,”衡原君略略咳了一声,他取出帕子,暂时地掩住了口鼻,等这一阵的不适过去之后,他才低声道,“而是将这视为,一个必然的结果,再去发掘……线索。

“你要把她,所有稀疏平常的行为,都往后多推一两步,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可能。”

韩冲微微颦眉。

“邻人疑斧的道理,明白吗。”衡原君低声道,他的脸上带起几分自嘲的微笑,“先相信她就是要逃,再找线索会变容易的……”

韩冲沉默了片刻,终还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他轻声道,“明公为什么一定相信柏灵会走。”

“因为……”衡原君轻轻舒了口气,“她绝不会,再走君平的老路。”

说到这里,衡原君忽然想起了那天下棋时,柏灵的那句“不要温和地走近那个良夜”。

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地笑了笑。

也可能就是在走君平的老路吧。

第二十一章 路线

次日一早,柏奕在床上醒来,他微微觉得有一点头痛。

这种感觉对柏奕来说已经有点陌生了。

他揉着头坐起来,从外面的日光来看,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佐证就是,老爹柏世钧和他的药箱一起不见了,显然是已经自己去了太医院。

他来到外屋,果然,桌子上还放着几个沾了油和碎鸡蛋壳的盘子。旁边还摆着一碗盛好的粥、筷子和一些梅干菜。

昨晚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他都还历历在目——几个少年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湖边回来,他那个时候已经很困了,所以基本倒屋就睡了过去。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拒绝这些酒局的。

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和曾久岩待得久了,结果近墨者黑……

院子里就在这时,传来柏灵抖衣服晾晒的声音,柏奕出去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始了今日的洗漱。

等坐下来,柏奕才发现碗边还有一个完整的水煮鸡蛋——是柏灵准备的标准早餐了!

“你怎么没去宫里啊?”柏奕一边吃一边问道,“都这个时候了。”

“我半个月前就给内务府递过假了。”柏灵眨了眨眼,“今天要去干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柏奕显然愣了一下,这时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进食速度骤然加快。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含混不清地问道。

“应该……快巳时了吧?”柏灵说道,“你吃快点,一会儿我们还要出城去大伯家,我们争取今天去今天回,要是去得晚了,就赶不上在关城门之前回来了。”

“明白,”柏奕点头应了一声,“不过柏灵,你可能得再等等我!”

柏灵有些奇怪,“怎么了?”

“啊还是喝酒误事,我把今早的查房给忘了。”

柏灵怔了一下,“你前几天不是也和太医院那边告过假了吗?”

柏奕举起碗,瞬间把那碗温温热的粥刨了个底,“是请过了,但我上午还是得先去一趟——昨晚上那个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得亲自看看,不然不放心。”

院子里柏灵干活儿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

柏奕敏锐地觉察到哪里不对。

他探头出门,“抱歉……你是生气了吗?”

柏灵背对着他,再次抖开了湿衣服,动作似乎比方才重了几分。

“有一点。”柏灵轻声道,“但我知道也没办法。我还是先去西门,你从太医院出来之后不要步行了,尽快坐马车过来。”

“啊……好。”柏奕飞快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然后就抱着往厨房跑,“不好意思……错在我,我昨晚忘记让你们早点喊我起来了。”

柏灵喊他把碗筷泡进水里就好,抓紧时间去太医院,不要耽误。

柏奕坐在院子的井沿上穿好靴子,正要往外走,柏灵再一次喊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柏奕问道。

柏灵轻轻叹了口气,有几分幽怨地望着眼前人。

“今天不管再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你都要过来一趟,知道吗?”柏灵轻声道,“不要像昨天下午一样,一工作起来就把什么都忘了。”

柏奕隐隐感觉到柏灵话中的重量,但他想了想,暂时没有问,而是郑重点头答了一声“好”。

……

昨天晚上,确实是柏奕这么多日子以来,过得比较开心的一晚——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有几个时刻,他也在柏灵眼里看到了类似的欢欣,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始终觉得柏灵这段时间似乎再次变得沉郁起来。

说沉郁也许不合适——因为那并不是伤心、哀愁或是别的什么需要人安慰的感觉,甚至偶尔几次,柏奕发现柏灵在发呆,嘴角竟是在笑着的。

那显然是在想什么高兴的事情,只是当她回过神来,脸上又变得云淡风轻——当然更多时候,她总是在微微颦眉。

柏奕问过几次,到底怎么了,柏灵只是告诉他,还要再等等。

说不定今天就是那个合适的时机?

柏奕在西柴房里查看了昨夜孩童的伤势,并亲自监督着学徒完成了今日的伤口处理,在离开前,他将京郊大伯家的地址留在了太医院,叮嘱学徒们,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可以快马加鞭地追他回来。

平京的西门,柏灵背着一个竹篓等在那里。

这里有许多像她一样的人,临近年关,有不少人城内城外地地走亲访友,他们都不会空着手来去,人们或者背着箩筐,或者提着篮子和布包。

有没怎么来过平京的孩童被母亲们用布条绑在背上。

他们的母亲围坐在路边,也许是在等人,也许是在休息,孩子们咕噜噜转着眼睛,最后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柏灵。

柏灵扮了个鬼脸,孩子们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手舞足蹈起来。

几乎快要到了正午,柏奕才行色匆匆地出现,柏灵大概已经坐在路边,和十几波来来往往的探亲人聊过了天。

“我是不是来迟了!”柏奕一下车就看见了路边的柏灵,他大步跑了过来,“久等!”

“走吧。”柏灵叹了口气,“我感觉今晚是得住在大伯家里了,然后明早再赶回来。”

“好的,”柏奕伸手,提起柏灵放在一旁的竹篓,背在了身上,“我们走吧。”

城外不远处,有人用驴车拉客,柏灵和柏奕坐上了板车,然后在颠簸里向着西边的何庄去了。

何庄离平京并不算远,步行的话大约两个多时辰就到了。他们的大伯叫柏农安,是何庄里少有的几户外姓人,住在村子最东头的山脚下。

柏灵这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和柏奕说话,一会儿让他看看路边枯朽的老歪脖子树,一会让他看看一座冬雪覆盖的断桥。

许多景致确实很美,柏奕以近乎游赏的心情看了一路,等两人在何庄附近的田埂下车以后,柏灵站在四下无人的田地旁,轻声问道,“这一路上给你指的路,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柏奕看着她,“怎么了?”

“这是之后我们离开平京的第一段路。”柏灵轻声说道,“你一定要记得。”

第二十二章 大伯

柏奕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尽管早就知道了柏灵一直在为离开这里做准备,但他决计想不到这件事已经这样近在咫尺。

“走吧。”柏灵先踏出了一步,“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踩在田间的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离开平京的第一段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柏灵轻声道,“就是我们一家,离开这里。”

“……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三,就小年的那天晚上。”柏灵望着前方,“什么我都布置好了。”

柏奕怔怔地看着柏灵。

柏灵接着道,“我已经定好了那一晚的游船,我们一家去见安湖上赏夜吃饭,但是不巧,途中油灯会打翻,所以整艘船都会被烧掉。”

“……然后我们金蝉脱壳?”柏奕问道。

“对。”柏灵点了点头,“会有小船先送我们上岸,湖上烧掉的会是一艘空船。

“然后,我们会顺流而下,直接出城。到时候何庄这里会有人守着,带我们从楚州和徽州的交界处穿过去,直到麓州的首府陵江。”

“可我们要怎么穿过——”

“借各地豫章票号这几年搭起来的衔枚道,”柏灵轻声道,“我有他们商行冬春之交商队的详细安排,具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可以接应,到时候听我的就可以了。”

“可我们的身份——”

“身份不用担心,改头换面的手续和文书早就备好了,等我们初到徽州的时候就会送过来。”柏灵很快答道,“不过那个身份里你是个二十六七的男子,所以需要你到时候留一留胡子,让自己看起来大一些。”

“送过来……?”柏奕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谁送过来?”

见柏灵微微一笑,柏奕深吸了一口气,“又是‘到时候就知道了’?”

柏灵点了点头。

柏奕两手抱怀,与柏灵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柏灵刚才提到的路线,“……你是想去钱桑吗?”

柏灵摇了摇头。

“那是去哪里?”柏奕问道,“这个方向基本上一路向西,麓州的西边就是蜀州了。”

“我的计划一直安排到麓州就结束了。”柏灵轻声道,“我担心事情还是会出纰漏,万一途中被皇上觉察出这里头的蹊跷,那这个方向刚好可以拿来当个障眼法,让追兵以为我们是要回钱桑。

“但至于到了麓州之后,我们下一步去哪里,我们等到了麓州再做决定。”柏灵说得又轻又快,“如果我们现在就把整个路线都定下来,不管怎么保守秘密,都会流露出倾向……所以就到时候再说吧。

“万一真的被发觉了,那随机多一点,变数多一点,对我们其实是有利的……”

柏灵话到一半,忽然觉察到柏奕站定在田埂上,她回过头,“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柏奕哑然失笑。

“你都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我怎么一点都没有……”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她略略仰头,看向远天直上苍天的炊烟。

“就这三年半啊。”她叹了一声,“更何况中间你们出去了七个月……没有觉察到也是正常的。现在还有一个多月,我想了想,觉得今天告诉你,最合适。”

每年冬天,柏世钧基本上都会亲自去一趟何庄,不过今年不一样,前段时间柏农安进城,他们俩不知是为了什么,狠狠吵了一架。

柏世钧虽然温吞,但某些时候又很固执,更缺乏一些服软的技巧。

于是今年的探望就由柏奕和柏灵亲自上阵,他们背了一些羔片点心和城里特有的玩意儿下乡,大伯家的孩子们大概最喜欢这个。

柏奕颠了颠肩上的竹篓,慢慢消化着柏灵的这些话。

“一定要这样走吗?”柏奕轻声道,“……他们,都会伤心的吧。”

“会的吧。”柏灵答道,“但不管没了谁,这里的日子都还会继续过下去。”

柏奕看了看柏灵,“我是觉得,如果我们能好好道别,那对大家来说”

“还有什么道别比‘无疾而终’更好呢,”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昨晚的那次游船就不错,我今后也会永远怀念。”

“不是,”柏奕说道,“我是说,如果我们主动提出要走,也许……他们也不会阻拦呢?”

“如果阻拦了呢?”

“他们想阻拦也没用,只要皇上答应了就好,”柏奕想了想,“皇上是个以理服人的人。”

柏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让柏奕微微有些后脊发凉。

“我……哪里说错了吗?”

柏灵似乎想说什么,但沉默良久,也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何故,眼前的无人的覆雪田野让她骤然想起昨夜少年的炽热目光。

留给她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

“你不了解陈翊琮。”柏灵这样说道。

……

柏农安一早就往村口跑了两三趟,每次都等了几袋烟的功夫,这会儿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但前几天托人捎信来说今天上午到的侄子侄女,还是没有出现。

正当他要回头走的时候,雪地里终于冒出了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影,看起来正努力地快步往这边走。

“是柏奕和柏灵吗?”他远远喊了一声。

那两人听见了,脚下的步子便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柏农安笑起来,“不急!不急!”

柏农安是个身型极为壮实的男人,尽管他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像所有经常下地干活儿的农人一样布满沟壑,但不论是他的脚力或是说话时的中气,都让人觉得他与年轻人无异。

他的肩宽几乎是柏世钧的两倍——两人若是站在一起,几乎就像是一根竹竿和一棵合抱大树立在一起那么夸张。

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柏农安家住在何庄的最东边,但实际走下这一段路后,柏灵和柏奕两人还有些诧异——这几乎就已经算搬出何庄了,四面只有田地,再没有其他人家。

“大伯怎么住得这么偏啊。”柏奕问道。

“嗨,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片地没人种,荒着怪可惜的。”柏农安答道。

“没人种?”

两人都觉着奇怪——从来只听过四里八乡为了争抢土地打破头,还没听过哪片田荒在那里没人要的。

第二十三章 济慈堂

“是啊,因为种不出来东西。”柏农安答道。

柏奕看了一眼两侧的农田,虽然大雪覆盖,但他还是能看见田间偶尔窜出雪地的尖锐秸秆——这一季肯定是收割过的。

柏农安接着道,“这一片地势最低,也没有什么排水的出路。天启年间有段时间,南方连着旱了七年吧。地势低,再加干旱,洼地就容易出盐渍。

“土地板结,庄稼种下去,根也吸不到肥,所以一直都没人种。”柏农安笑着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因为说我能把这片地种活,他们才肯让我把户落进庄里的。”

柏灵有几分诧异地看了看四野,“看起来现在确实活了。”

“是啊,其实也不难,就是灌溉排水、放淤防渗,一开始不能上来就什么都种,还得常年备着石灰……”

柏农安一边走一边说,“这么搞了十来年吧,也是我运气好,从我住到平京来开始,这儿都风调雨顺的,你们看看现在。”

他指了指远处的碑界,那儿是这片田地的尽头。

“这几片地现在都蛮好的,真蛮好的,我今年的缴粮都快赶上庄里好几户人家加起来的数了!”柏农安哈哈笑起来。

不远处已经能看见一处农家的院子,有个胖胖的妇人站在院子的门口,柏灵看见她向着自己这边挥了挥手。

她穿着深绿色的花袄,脸和鼻尖都栋得有些发红,一面笑着,呼吸化成白雾消散在空中。

“这是你们大妈!”柏农安笑着介绍。

“老远就听到你又在嗷嗷笑,”柏农安的妻子方氏带着几分嗔怪地看了一眼走近的柏农安,又笑着看向柏灵他们,“是不是又和你们讲他种地怎么怎么好的事情了?”

柏奕笑起来,“是我们主动问的。”

柏农安啧了一声,“人家主动问的。”然后又小声道,“……再说我确实种得好。”

屋里的饭菜显然是一早就备下了,这会儿已经热了好几回。

柏农安一进屋就咋咋唬唬地往饭桌上坐,招呼柏灵和柏奕上桌。柏奕先跟着大妈把背上的竹篓拿去了厨房,柏灵被安排上了桌。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站在屋里等着,有些怕生地望着柏灵和柏奕两人,一见他们进来,就缩到了妇人的身后。

柏灵和柏奕原以为这是柏农安的儿子,结果细问之下才知道隔了一代,已经是孙子了——柏农安的独子这两年人在江洲谋了个差事,据说过了这个年关就可以调回来。

两个孩子平时是儿媳在带,但这两天儿媳恰好回了娘家,所以家里就只剩他们夫妻两个。

柏农安的家和南方的其他住户不一样,他们家砌了土炕,外头再冷,一进屋就暖和了,这显然是北方的配置。

“诶,钱桑难道也砌土炕的吗?”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没有,当年在北方待了一段时间,就把这招学来了。”柏农安说道,“这样好,一个是每天两餐灶上的热气不会浪费,再一个是地里的那些剩下来的玉米秆,刚好就能拿来当柴火烧。”

“大伯还在北方待过啊?”柏奕再次诧异。

“待过啊!”柏农安说道,“你爹他不是也一样待过么?”

“哦,他是要编医书,所以需要游历——”

“都一样,”柏农安哈哈笑起来,“我们济慈堂出来的,基本都会先把十几个州府都走一遍,这样就知道自己学的那些东西过不过时,有什么东西得改一改,正一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两声清亮的微响,柏奕和柏灵的筷子同时掉在了桌上。

兄妹二人一齐望向柏农安,目光霎时沸腾。

柏农安被吓了一跳,“……你们怎么了?”

柏灵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她低头莞尔,“没事,就是觉得大伯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

“是的,太有道理了。”柏奕点了点头,“是……谁说的啊。”

“我们济慈堂的老夫子,现在应该已经过世了。”柏农安说道,“老爷子是搞水利出身的,我身上的本事大部分都是他教的。”

“济慈堂……是干什么的地方?”

柏农安愣了一下,“柏世钧没和你们提过吗?”

兄妹俩同时摇头,“没有。”

柏农安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轻轻“啊哦”了一声,低头吃饭。

“是……不大方便提吗?”柏灵问道。

“也没有……”柏农安扒拉了两筷子米饭,“哎呀我们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别管。”

“我已经二十了,大伯。”柏奕说道。

“你还知道你二十了,”柏农安皱起眉头,“你娶媳妇了么?生孩子了么?二十了都还没点动静你怎么想的?柏世钧天到晚发愁,他是没和你们说,结果天到晚苦水都往我这儿倒……烦得我!”

柏农安连珠带炮一阵轰炸,听得柏灵在一旁发笑,但想想自己还没着没落的婚事,她又低下头专心吃饭。

方氏赶紧夹了几片肉到柏奕碗里,“你大伯脾气就是这样,不然前几天也不能和你爹闹成那个样子。”

柏奕决定暂时不要说话。

他和这位大伯接触不多,但怎么讲,比对一下忽然觉得柏世钧还是蛮好的。

“所以大伯和我爹,是为什么吵起来了?”柏灵小声开口,“……柏奕的婚事?”

“哪能,你们俩的婚事我是不管的,”柏农安说着,就回头看自己的两个孙子,“但你俩不准学,听到没?过了二十不还成亲,官府要抓走坐牢的!”

两个小男孩点头如蒜捣。

这一顿饭吃下来,柏灵差不多明白了为什么柏世钧会常常来找柏农安说话。

他确实能侃,饭桌上基本都是他在主导话题,但最关键的是,那种在她、在柏奕或是在柏世钧身上的别扭,柏农安身上一点也没有。

饿了就吃饭,到年龄了就成亲,土地里种不出东西就想办法让它能种出来,柏农安手里的镰刀永远斩向那些具体的问题。

尽管这种态度有时候让人感觉粗暴得不讲道理,但某些时刻,它确实能摧枯拉朽地扫清人的纠结。

饭后,方氏独自收拾碗筷,柏灵尝试要帮忙但还是被大妈给赶了出来,她在家里坐了坐,便提出要去看看柏农安的水渠,柏农安欣然带路。

经过十几年的加固、翻修,这条水渠已经不再像最初时那么简陋,在一些关键的豁口,柏农安用竹片、砖块做了加固。

柏灵在一旁一路感叹,一路吹捧,柏农安非常高兴,笑声几乎都没有停过。

“这些都是大伯在济慈堂学的吗?”

“当然啦!”

“我爹的医术也是吗?”

“是啊。”

“所以济慈堂是个学堂哦?”

“不是,”柏农安摆摆手,“那是钱桑当地的一个孤儿堂,哪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就会送到我们济慈堂里来。不过大部分来的都是女娃娃,在我那一届,男娃就我和你爹两个。”

第二十四章 风雪夜行人

“孤儿堂?”

柏奕和柏灵都停下了脚步,这么说来,柏世钧是……

“是啊,”柏农安点头道,“先前跟你们说那个学水利出身的老爷子,还记得吧,钱桑当地很有名的,他姓柏,叫柏真,大伙儿都喊他柏大善人。

“早先他不知道是在哪里赚了一大笔钱,后来到了中年就在钱桑定居了下来,开了济慈堂。老爷子在外头花钱请来了很多师傅,教我们本领。他自己一身的本事也都着书立说,留在了堂里。

“我们一到六岁就开始启蒙,有时候班上也会有七八岁的大孩子,一个班七八个人,一个年级三四个班——年级,你知道年级吧?年级就是——”

“我知道。”柏灵点头。

“你知道?”柏农安有点意外,“……你说年级是什么?”

“是根据学生修学年限所划分的级别。”

“耶?还真让你说对了。”柏农安笑了笑,“上午四节必修课,下午三节选修课,我选了老爷子的工学课,柏世钧学的医。

“我也去听过几节,都不知道柏老爷子是怎么请来的大夫,那都是附近的名医啊,结果人家风雨无阻地来给他们讲学。

“这么学到十六岁,就正式毕业了。济慈堂里的规矩是这样的,满了十六就得走人,自立门户去,离开的时候要在济慈堂夫子的陪同下,去官府易籍,以示从此再没有瓜葛——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可以改一次名字。”

“大伯就是那个时候改的‘柏农安’吗?”

“对呀,”柏农安答道,“我那个时候就觉得,往后咱就是种庄稼的料,农事安了,我就安了。至于说姓‘柏’,我们济慈堂出去的孩子都喜欢姓柏,因为老爷子姓柏嘛。”

柏灵微微沉眸。

“我爹的名字也是他自己起的吗?”

“是的,”柏农安点点头,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钧,陶钧,你们知道吗?”

柏灵和柏奕同时摇了摇头。

“就是制陶器的时候用的那个转轮。人会先把泥巴放在上头,再让转轮转起来,”柏农安的手在空中画起了圈圈,“没见过人烧陶吗你们?”

柏灵确实没见过,她追问道,“但为什么是‘陶钧’呢?”

“那你们得回去问他自己了。”柏农安两手一摊,“这我也不知道。”

……

当三人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将将暗了下来。

入夜,外头又开始飘雪,柏农安看得乐呵呵,毕竟瑞雪兆丰年。

柏灵和柏奕今夜在大伯家投宿,虽然柏灵下午不费吹灰之力就套出了柏农安关于济慈堂的信息——但至于他为什么和柏世钧大吵一架,兄妹俩还是没能打听出来。

或许就如柏农安下午说的,对济慈堂,他原本就没有打算隐瞒。

洗漱了之后,柏灵回到了里间的一个空卧房里,这间房被一道帘子隔成了里外两间,平时两个孩子睡里头的小床,柏农安的儿媳睡外头的大床。

柏农安夫妇今晚将这间房空出来留给了柏灵和柏奕,他们夫妇俩自己带着孩子睡在主卧。

柏灵躺在床上,沉默地想着心事,不一会儿外头的蜡烛就灭了,一阵响动之后,她听到外头的柏奕也躺了下去。

一般在家的时候他们并不睡这么早,只是今夜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好做。

熄了灯,柏灵在黑暗里闭着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柏农安的话一直在她脑海回旋。

对父亲柏世钧,柏灵一日比一日感到陌生,却又一日比一日地熟悉起来。

许多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怪事,她过去想不明白,现在终于稍稍能够理解。

那些不计回报的付出、不计代价的坚持,也许是一种模仿,一种报恩,又或者是一种继承。

柏灵现在还记得,柏农安说,当年他和柏世钧一起离开钱桑、分道扬镳的时候,柏真老爷子正陷入一场重病,眼看时日无多。他和柏世钧一度坚持要留下来照看,但老爷子非常坚决地要求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离开钱桑,去找寻自己想要留下安居的地方。

“到远方去——到远方去,去……好好生活。”柏真这样叮咛他们。

想到这里,柏灵在床上翻了个身。

这些年里,柏真的济慈堂里到底教出过多少学生?

柏灵不知道。

这些从济慈堂走出来的孩子们,就像蒲公英一样被吹散在这片土地的各个角落,默默无闻地做着他们各自擅长的事情。

柏灵觉得自己的眼眶热了起来。

她和柏奕并不是唯一落在这一处时空的人。

有前人已经来过,看过,并在这里过完了他的一生。

尽管在今天以前,柏灵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甚至从来不知道钱桑有一座济慈堂。

但柏灵知道,面对这样一个旧日的文明,那个人一定也经历过相似的疑惑和挣扎,但最终他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每每想到这里,柏灵便觉得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让她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

“柏奕,睡了吗?”柏灵轻声问道。

“没呢,”柏奕的声音传来,“我还在想下午的事。”

“……我现在是真的想去钱桑看看了。”她轻声道。

“我明白,”柏奕答道,“我也想。”

黑暗里,两人同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头就在这时响起了叩门声。

一开始,柏灵和柏奕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一阵脚步从柏农安的主卧踢踢踏踏地走到客厅,外头传来柏农安的声音,“这么晚了,谁啊?”

“宫里的。”外面的声音淡淡答道。

“谁?”

“我找柏司药,柏灵。”那个声音道,“老丈开门吧。”

柏灵已经披着衣服走到了门口,她表情凝重地望着那扇门。

柏农安一块一块地拆下门板,拆了两块之后,韩冲带着风雪,踏进了这间农家院舍。

“韩大人,”柏灵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明公命我来送一样东西。”韩冲低声答道,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递向了柏灵。

柏灵没有去接,她望着韩冲,“是什么?”

“一本棋谱。”韩冲答道。

第二十五章 李逢雨的提醒

柏灵微微颦眉,“你深夜到访,就是为了送这一本棋谱?”

“毕竟明公傍晚才拿到它,”韩冲轻声道,“而我找了你们……很久。”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在这无声的对峙之中,柏农安能感觉到几分来者不善,他回头使了个眼色,让方氏赶紧带孩子们回屋。

主卧的门吱呀地关上了。

“大伯,您先回屋吧。”柏灵轻声道,“宫里可能有一些事,我要和这位上差谈谈。”

“等等,”在柏农安离开前,韩冲回过头来,“外头的雪太大了,今夜我可否在这里借宿一晚。”

“不可以。”柏灵直接答道。

“正屋不行,柴房也可以。”韩冲迅速地补充道,他略略压低了声音,“我提醒一句,按大周律,锦衣卫执行公务期间,可以随意征用民宅。”

“既然如此,那就柴房吧。”柏农安答道,“在后院的北角,没配锁,你推门就能进去。”

“多谢老丈。”

“麻烦大伯了。”

“没事。”柏农安有些警惕地看了看韩冲,对柏灵低声道,“一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喊我一声,我马上出来。”

“嗯。”柏灵点了点头。

他重新将大门安上,以免外头的冷风往里灌,在离开前,柏农安将烛台放在了桌上。

幽幽的烛火将韩冲的脸映照成明暗两侧。

在柏农安离开后,柏灵开了腔。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韩冲没有立刻回答,见柏灵似乎没有要接他手中棋谱的意思,他的手也慢慢垂落在身侧。

柏灵接着道,“我给内务府的告假的时候,可没有说过我是来大伯家。”

“我去了太医院。”韩冲低声答道,他的脸似笑非笑,“柏奕在那里留了地址——当然,柏司药如果认为我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方法,那也是完全可能的。”

柏灵回过头,目光求证地望向了身后的柏奕。

“……我确实留了地址。”柏奕表情有些复杂,“我怕那边万一出了什么事,找不到我人。”

柏灵再次看向韩冲,这一次,她伸手接过了棋谱。

幽暗的灯火下,柏灵随意一瞥,见书封上写着《清乐集》三个大字。

“除了棋谱,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韩冲轻声道,“如果你是问明公那边的话。”

柏灵觉察到这句话似乎别有含义,她微微仰头,“你还有别的事?”

韩冲笑了起来,“……这次我回来之后,似乎很少再看到韦十四待在你身边了,为什么?是柏司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安全,不再需要暗卫了吗?”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韩冲。

“又或者,十四在帮你做别的事情?”韩冲低声问道。

他凝视着柏灵的表情,不肯放过其中哪怕片刻的慌乱。

但柏灵忽然莞尔,她望向韩冲,目光中带着几许锋利,“……韩大人今年贵庚?”

韩冲没有回答。

“你看起来,至少也二十七八了吧。”柏灵微微眯起眼睛,“还没有成家?”

“……柏司药是在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吗?”

“不,我在为十四担心他是不是被麻烦的人缠上了,”柏灵带着怀疑望向韩冲,“从我见韩大人第一面开始,你就处处表现出对十四的执念……韩大人,我们十四不喜欢男人,你死心吧。”

韩冲一向木然的脸上,此时也闪过片刻的错愕。

“如果你再继续这样执迷不悟,我会报官的。”柏灵冷声道,“我也提醒你一句,我和郑大人可熟得很。”

韩冲哼笑了一声,三年不见,柏灵的搅浑水的功夫倒真的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卸下一道门板,侧门踏出了屋门。

柏灵和柏奕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中,立刻上前将门板重新合上。

主卧的门这时打开了,柏农安从里面探出头来,“你们没事吧?”

“没事,”柏灵回过头,“大伯睡吧,真是打扰了……”

柏灵带着棋谱和桌上的烛台回到了房中,仔细地翻看起来。

“怎么样?”柏奕问道。

“……好像,”柏灵有些疑惑,“真的就是本普通的棋谱。”

……

几乎在同一时刻,平京的安定伯府,初为人父的李逢雨亲自送曾久岩出门。

“别送了,就到这里吧,”曾久岩脸上带着笑,“羡慕你啊。”

“你别推了,让我送送你,这几天我真的给忙昏头了,今天多亏你来帮忙,”李逢雨笑道,“不然我这儿都匀不开人手……”

“这些事儿交给下人做就好了啊,你干嘛往肩上挑这么重的担子。”

“迟早要学的啊。”李逢雨答道,“具体的流程,不跑一遍,怎么知道得清楚?你就说这次满月酒的来客名单——前前后后返工了我多少遍,每次拿给我娘看都被挑出一堆的刺来,什么这儿的关系没吃透,那儿的关系看得太浅,”

李逢雨叹了一声,“记得我脑仁儿痛……”

曾久岩大笑起来,“可惜了,真可惜了,昨晚的那场约,我还是应该狠狠心拉你出来的,好歹能让你放松一晚。”

“别了吧,”李逢雨摇摇头,“皇上在,哪可能真的放开来玩。”

曾久岩愣了一下,“……你知道昨晚皇上会去?”

李逢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秃了嘴,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然后转成了些微的无奈。

他轻声叹了一句,“猜到了,有你们,又有柏灵,怎么可能没有皇上。”

“那你为什么不来?”曾久岩随即追问道,“刚好趁着皇上的邀约,去湖上喝酒谈天,不比在这里梳理宾客名单舒服?”

李逢雨望了曾久岩一眼,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久岩,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曾久岩的表情更惊讶了——这个开头,通常意味着后面要说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就两个提醒。”李逢雨轻声道。

“你说。”曾久岩也认真起来,“我听着。”

“第一,拎清楚自己为臣的位置;第二,离柏灵远一点。”李逢雨伸出了两根手指,缓缓说道,他凝视着曾久岩,“如果你还在乎你自己的前程,你就把我今天说的这两句话记在心里。”

第二十六章 分道扬镳

“什么意思?”曾久岩皱紧了眉头,“我听不懂。”

李逢雨眼中浮起些微无奈,“总不至于,你到现在还拿他当恭亲王府的世子爷?”

“有什么不一样?”曾久岩的声音微微大了一些,“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别说了。”李逢雨缓声打断了他的话,曾久岩的声音戛然而止。

雪夜的庭院寂静无人,只有李逢雨手里的灯笼在散发着微微的柔光。

他半转过身,正对着曾久岩。

曾久岩也望着李逢雨,只觉得这个昔日的好友忽然变得那样陌生。

李逢雨目光冰冷,声音亦带着几分失望,“我拿这种肺腑之言与你交心,你就尽想着怎么我抬杠吗?”

“抬什么杠?我哪里是在抬杠?”曾久岩的眉心拧得更紧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啊!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不清楚吗?”

“曾久岩,你清醒一点行不行?”李逢雨的声音激昂了几分,“你过去读过的那些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怎么不清醒!”曾久岩有些恼火起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些——”

“那就不必多言了。”李逢雨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灯笼和油伞一起用力地塞在了曾久岩的手里,“我想你多半也是知道的,该说的,我言尽于此,你自求多福吧。”

说罢,李逢雨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沿着两人来时的脚印折返。

曾久岩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这一次分别,也许就真的永远分道扬镳了……

“等等!”他忽然大喊了一声。

李逢雨站定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什么……自求多福?”曾久岩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请你好好想想他登基到现在做过的事情,他先是把胡一书胡大人调回了平京,让胡律一家团圆,他把——”

“胡大人当初是为什么突然被贬去北境的?”李逢雨赫然打断了曾久岩的话。

“那是先皇误会了胡大人的忠心啊,不是都已经澄清了吗?”

李逢雨笑了一声,他回转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又带着几分哀伤,这目光在曾久岩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向了庭院的幽深一角。

“你和朋友打闹,误会,大不了绝交了事,”李逢雨话锋一转,声音平静,“可你的朋友是皇帝,你绝交得了吗?他一生气,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就朝不保夕,你敢和他有误会吗?

“从前我们四个人之间,有过多少误会摩擦,”李逢雨轻声道,“那些小打小闹的事就不提了,就说我们真的打起来的那几回,几乎就把对方当成了仇敌,可过不了半个月,还是忍不住跑去和好道歉……”

“是啊。”曾久岩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回不去了。”李逢雨微微扬起了头,风雪吹起他的衣摆,“你要是认不清这一点,今后也便……不必再踏进我安定伯府的门。”

曾久岩愣在了那里。

“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李逢雨轻声道,“不能再只顾着自己快活,这个险,我冒不起。”

曾久岩微微低下了头,望着手里的灯笼。

“好……好,我懂了。”

他忽然扬起手,将那个写着“安定伯”几个字的灯笼和方才的伞,都狠狠砸在了地上。

烛火骤然熄灭,灯笼在雪地上微微滚了半圈,停了下来。

“你冒不起险,你把他当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以!当然可以!”曾久岩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但李逢雨,你记住,即便以后陈翊琮真的变成了你嘴里说的那种人,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你,还有一个个像你这样的人,亲手把他推到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

“我曾久岩,看错你了!”

曾久岩转过身,大步奔向安定伯府的出口,一次也没有回头。

李逢雨微微红了眼睛,他目送着曾久岩的背影一路远去,然后慢慢走到了方才他站着的位置。

李逢雨弯下腰,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东西。

他将伞重新撑开,独自向着庭院的更深处去了。

手里的纸伞挡住了是夜纷扬的大雪,他知道此刻妻子和孩子正在温暖的卧房里等他回去。

……

第二天一早,柏灵和柏奕起来吃过了早饭,准备回去了。

柏农安给两人又捡了一筐东西带回去,以至于回去的竹篓变得比来时更沉了。

柏灵专门跑去柴房看了一眼——那里虽然已经没有了人,但却留下了生火的痕迹,昨夜韩冲大概确实是在这里过了一夜。

回程路上,柏灵一直在细读手中的棋谱。

衡原君有时候确实喜欢和人打哑谜,她有时候能解开,有时候不能。

驴拉的板车上晃晃荡荡,柏奕看着柏灵聚精会神的样子,忍不住抢了她的棋谱过来。

“诶,还给我啊。”柏灵皱起眉头,“我在想正事呢。”

“这儿晃晃悠悠的,你这么看书,迟早得近视。”柏奕说道,“这儿配一副眼镜可麻烦得很。”

柏灵叹了口气,她搓了搓手,驴车的侧轮忽然颠簸了一下,柏灵一个踉跄跌靠在柏奕的身上,柏奕牢牢抓住了她。

“看吧,”柏奕说道,“我们现在就好好坐在车上欣赏风景,回去再研究。”

“好吧……”她笑着道。

驴车最后停在了离平京西门一二百步的地方,两人下了车,慢慢往城门的方向走。

城门上,驻守了一整晚的锦衣卫一眼从人群中看到了兄妹二人。

这消息通过旗语,在柏灵柏奕二人几乎刚刚通过西城门巡检的时候,就传到了宫中。

陈翊琮已经下了早朝,此刻正在养心殿里休息,今早的早朝依旧令他非常不开心——一想起那些想方设法也要制止“两所”和“专司科举”推行的朝臣嘴脸,他就生理性地感到头疼。

卢豆小跑着进来,将柏灵柏奕归来的消息报给了陈翊琮。

“知道了。”陈翊琮轻轻捶了几下脑门,闭着眼睛说道。

卢豆往后退了几步,沉默地站在了不远处。

不一会儿,陈翊琮跳下了坐塌,“去太医院值房。”

“哎,”卢豆点点头,“奴婢去安排轿辇……”

“不用了,我走着去,”陈翊琮轻声道,“你亲自去一趟内务府,告诉那些人,今后柏灵的假他们不准擅自批复,收到了之后,先转到养心殿来。”

“奴婢明白,”卢豆轻声说道,“奴婢这就去办。”

第二十七章 冲破囚笼

从养心殿到太医院值房,这段路陈翊琮已经非常熟悉了。

昨天他在下朝之后,怀着郑重的心情来到这里,打算把前天夜里没有说完的话说完——然而一进门,他发现柏灵不在。

问过了赵七,陈翊琮才知道,柏灵半个月前就向内务府告过了假,然而他并不知道。

内务府顾及着柏司药的面子,没有像盘问其他宫人一样详细问询柏灵要去干什么,在“事由”一栏,柏灵只留下了“家事”这样一个简单的描述。

在这之后,陈翊琮专程派人去太医院问过了柏世钧,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柏灵和柏奕一起去了京西的乡下,去探望他们的大伯。

……这当然不是不可以。

只是陈翊琮不是很喜欢这种次次落空的感觉。

……

沁园,衡原君站在西南角的无名石冢前。

他目光平静地望着这一处石冢,直到韩冲再次踏入沁园的大门。

韩冲带来皇帝去了柏灵无名小院的消息,将衡原君稍稍从回忆中拉起,他漠然地点了点头,示意韩冲退出去。

院子里很快只剩下衡原君一人。

他在石垒的面前席地而坐,表情带着几分释怀。

那本昨夜托韩冲送去的《清乐集》,是他这些年来亲手打过的谱,里面的每一行字,每一张图,都是他的亲笔手书。

这三年来,柏灵的探望到底吹散了几分沁园里的沉闷煎熬,将这唯一的孤本赠给她,对衡原君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成全。

他笑叹了一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棋手,亦不是会被世俗之见影响的庸人。

在这一点上,柏灵看得很真切。

真切到足以令衡原君引为忘年之交。

“可惜了。”他对着眼前的石冢笑道。

这三年间,他时常这样独自和眼前的无名坟冢说话,这里面埋葬着所有和甄氏有关的东西。

茶杯、烹壶、所有剩余的香谷茶原料,她幼年时曾留在沁园的手书,还有这些年来她与身为“明公”的自己所通的近千封书信。

所有一切,衡原君付之一炬。

灰烬压在石冢下,成为了甄氏的文书冢。

坐在它跟前,就像与那个遥远的倩影对话。

“我真的,好想你啊,君平。”

“小时候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衡原君浅笑着道,“不管我想做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在信里让陈翊琮将我终身监禁在这里,这三年……我也不是没有恨过你。

“但仔细想想,你还是手下留情了,你应该让他对我赶尽杀绝的,不应该给我留任何机会。”

衡原君低声道,“所以你其实,还是不够懂我,是不是?

“我已经等了二十多年,难道还会在乎再耽误这几年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你还是不够聪明,君平,你想像不到人心之恶。”

衡原君凝视着石冢,笑容慢慢褪去,他颦眉,长长地送了口气。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我做得不够,”他轻声道,“但挽回不了了。”

“你要是觉得恨我,恼我,就来我的梦里骂我吧。”衡原君轻声道,“往后我不会再回这间院子了,我被困得够久了……

“该轮到我了。”

衡原君撑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最后一次望了一眼沁园。

除了这房子,这大榕树,还有这西南角的石冢,其他的东西,基本已经被搬空了。

衡原君的新住所已经于昨夜完成了最后的清扫和整理,那间院子很大,很僻静,最重要的是,它离神武门不足两条街,可以随时应召入宫,或是在新居恭候皇帝的驾临。

他身份特殊,无法立刻走到台前——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走到台前的机会,这一点,衡原君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那又如何呢?

那个他期望已久的未来,已经在他完美的蛰伏之下,慢慢靠近了。

……

“皇上等了我很久吗?”

柏灵的小院里,她有些意外地望着院子里的赵七。

“也没有很久,”赵七答道,“万岁爷本来说要等到司药您回来,结果坐下还没半盏茶的时间,就被内阁的急递给催走了。”

“这样……”柏灵点了点头,“他有留下什么字条或者文书吗?”

“没有。”赵七摇头,“皇上就是说,如果下次司药还要出宫,最好能提前和他也说一声,免得他有时过来,找不着人。”

“……知道了。”柏灵点了点头。

柏灵从上午一直坐到了傍晚,陈翊琮都没有再来过。

现下前朝确实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这种忙碌,是未曾经历之人难以想象的,其压力之大,亦远远超出常人。

但陈翊琮不仅能在这杂事之间妥善周旋,还能抽出一个夜晚和朋友们去游湖,柏灵想到这里便笑了出来。

有些事情,他真的无师自通。

柏灵将衡原君送的棋谱留在了小院中,她今天闲来无事,将前半部书粗略看了一遍——这里面很多东西是衡原君从前亲自教过她的,看起来极为眼熟。

还有一些,衡原君没有教过,但棋谱写得非常详细,柏灵抱着书琢磨了几盘,再抬头天就快黑了。

于是柏灵放下书准备回家。

今夜韦十四会到家中来和她继续商议腊月二十三离京计划的具体细节,她不想迟到。

如今的大部分时间,韦十四都不再跟在柏灵的身旁,一方面柏灵需要他去暗中打点,另一方面,柏灵隐隐感觉十四对票号的事情似乎非常感兴趣。

王裕章反正是不止一次在自己面前把十四的业务直觉吹捧到天上——不过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是暗卫啊,他对一切变化的信息都保持着极度的敏锐,如果十四觉得有趣,愿意尝试,那柏灵当然希望看到这一切发生。

在出宫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熟悉的黑影再次从柏灵未曾预料到的方向落下。

等柏灵看清是十四之后,她轻轻拍了几下心口,“……怎么不去家里等我?”

“我也是经过,刚好看到你了。”韦十四说道,“一起走吧。”

“好。”

“今天宫里有一件大事。”韦十四看向柏灵,“你知道前几天陛下下令,让衡原君搬出沁园的事么?”

第二十八章 见安旧事

柏灵摇了摇头。

“不知道吗?”韦十四问道,“但你看起来并不惊讶。”

“猜到了。”柏灵轻声道,“前几天我去沁园,在那里看见了韩冲……那时候我就大概想到,皇上可能是要松开沁园的锁链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听说韩冲昨天去了趟太医院……”韦十四轻声道,“他又干什么了?”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

柏灵笑着道,她简短地将昨夜的事情和十四说了一番,而后叹了口气,“……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真想赶紧跑路,眼不见心不烦。”

韦十四陷入思索,“……是个变数。”

“是啊。”柏灵轻声道。

“棋谱上,你发现了什么玄机么?”

柏灵再次摇头,她想了片刻,轻声道,“我猜就是一本真正的棋谱,以前和他学棋的时候,我问他要过推荐清单,他当时说市面上的棋谱有些不如不读,看了反而脏眼睛,所以拿来给我打谱的,基本都是他挑选之后,誊写在单独的纸张上的名局。

“我猜,这本就是他自己筛选之后,编撰的合辑。”

韦十四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挺用心的?”

“是啊,他是个好师傅。”柏灵轻声道,“……不过,各取所需吧。衡原君这个人,不能不防。”

……

入夜,陈翊琮来到衡原君的新宅。

才到门口,就看见大门上仍旧挂着内宫那一块破破烂烂的匾额——衡原君应该是把“沁园”的牌匾直接搬到这里来挂上了。

陈翊琮在那块牌子下站了一会儿,他侧目望向一旁的韩冲,“你主子人呢?”

“皇上来得急,衡原君尚未来得及更衣,派我出来先迎。”

“这么早就睡了?”

“……不是,”韩冲望着陈翊琮,低声解释道,“如今大部分时间,衡原君都在卧床。”

“病了?”

不等韩冲回答,陈翊琮已经踏过了新沁园的门槛,去向衡原君此刻居住的院落。

那里并不是这间园子的主园,而是一处临着水的庭院,规格小一些,但更雅致。

衡原君正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往外走。

“进屋说罢。”陈翊琮微微颦眉,他看着衡原君苍白的脸色,觉得这个和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就像一张纸一样单薄。

“朕听韩冲说,你近来都卧床不起?”

“一向如此,”衡原君轻声道,“皇上不必忧心……”

“朕倒不忧心这个,”陈翊琮端起茶案上的杯盏,“朕交给你的事情,不知皇叔办得如何了?”

尽管陈翊琮的话如此无情,衡原君脸上却没有半点怨色,他微微垂眸,低声道,“原是想明早进宫面呈……”

“已经有头绪了?”

“嗯。”衡原君点了点头,“皇上既肯放权信任至此,臣又怎会……辜负。”

衡原君取来一道卷轴,将它在陈翊琮的面前缓缓铺开。

“三年前是朕亲手拆的见安阁,核心成员我已经全部流放边陲。”陈翊琮轻声道,“你不可能短短几天就把它重新组建起来。”

“当然不可能。”衡原君轻声道,“不过,我想皇上需要的,也不是什么见安阁……”

陈翊琮微微颦眉。

衡原君轻声道,“皇上需要一批,肯为您赴汤蹈火的死士……”

“这个朕早就有了。”

衡原君笑了笑,“但您需要他们完全隐于外目之下,所以,这件事不能假以他人之手……必须,要您亲自来。”

陈翊琮没有反驳,他望着卷轴上的示意图和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的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这长长的上书——这大概就是衡原君这几日来所谓的“头绪”,他将当年见安阁组建的方法论提纲挈领地写作了文书。

不论这里有没有藏私,这封上书对陈翊琮而言,都非常珍贵。

“……你都猜到了。”陈翊琮低声道。

衡原君笑了笑,然后有些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陈翊琮抬头望了他一眼,“不是说你的咳嗽最近好了一些吗?怎么还在咳?”

“咳总是要咳的……”衡原君端起茶水,“且现在……确实已经比之前好许多了。”

“讲讲吧。”陈翊琮将卷轴推到了衡原君的一侧,“朕听听看。”

这一晚,衡原君说的话大概这半个多月以来说的还要多。

一旁的蜡烛慢慢燃短了一半,衡原君只字未提要如何建立新部的事情,他一直在讲故事,讲当年他的父亲是如何将见安阁交到自己的手上,而自己又是通过何种手段保持着和外部的联络,进而让整个见安阁在他和甄氏的手中慢慢复苏,终成一股足以撼动朝局的力量。

陈翊琮全程面无表情,时不时打断衡原君的话,提出一些质疑。

但内里,他早已听得心旌激荡——这个完整而艰辛的开初,正是他最想听的部分。

若不是衡原君最后声音已有些沙哑,精神看起来也着实疲惫了许多,陈翊琮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想要继续征问。

直到此刻,陈翊琮才多多少少真正了解了母亲要自己禁锢衡原君的原因。

这个男人,真的太危险了。

然而看看他现在憔悴的样子——哪里还需要用沁园来禁锢他呢?

他的智谋、心计……不都被牢牢禁锢在这个虚弱的身体中吗?

连踏出这府邸都只能勉强为之,这样的孱弱多病之躯,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朕看你把沁园的匾额也带过来了。”陈翊琮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刚进门时的观察。

“……是。”衡原君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微有气无力。

“朕以为你会非常痛恨那个地方。”陈翊琮轻声道,“换作是我,可能会把这块匾额当场砸了。”

衡原君笑了笑,他眼眸中闪过些微苦涩,而后又轻轻叹了一声。

“我不恨……我很怀念。”

“怀念?”陈翊琮微微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的脸色稍稍阴沉了几分,“怀念什么?”

陈翊琮望着衡原君的脸,倘若对方胆敢在接下来的言语中表现出对母亲分毫的亵渎——

“怀念命运的机缘巧合。”

衡原君的眼睛半睁着,脸上带着浅浅的温和,“年少已多病,此身岂堪老?更何况是在沁园那样的地方……可臣还是活下来了。这就只在陛下,和太后一瞬的仁慈之间而已。”

第二十九章 做局

陈翊琮轻挑的眉头微微落下,他有些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但衡原君接着道,“带着这块匾,我不会忘记我的来处……”他再次咳了几声,“皇上肯让我卸下这镣铐,我很感激。”

“不是平白来的。”陈翊琮轻声道,“皇叔既肯效力,那这就是你挣得的,不用谢朕。”

他看了看衡原君苍白的脸,觉得今天确实不能再和他聊下去了,于是陈翊琮站了起来,“朕——”

“皇上不要着急走。”衡原君半闭了眼睛,有些勉强地撑住了桌案,“臣要说的话,还没有讲完。”

“很重要的事?”

“对皇上而言,应该是的。”

“对我?”陈翊琮微微颦眉,“什么事?”

衡原君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想今晚蓄足了精神,明早觐见时再说的,但今晚既已说到这里,就让我把该说的都说完吧……明日我大概无力再出门了。”

陈翊琮有些狐疑地坐了下来。

“好,那你说。”

衡原君望着陈翊琮,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目光让陈翊琮看得有些不解——那是一些担忧,一些犹豫,甚至是……一些怜悯?

“到底什么事?”陈翊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斟酌再三之后,衡原君开了口。

“柏司药可能要离京了……”衡原君微微颦眉,望向陈翊琮,“这件事,皇上知道吗?”

“离京?”陈翊琮愣了一下,“她要去哪里?”

衡原君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回来?”

衡原君轻哂了一声,望着皇帝,缓声道,“……这一走,便不会再回来。”

陈翊琮笑了出来,“不可能。朕先前还问过她要不要回钱桑,朕答应了可以送她去,她不去的。”

“天下之大,柏司药又何止一个钱桑可去——”

“朕说了不可能。”陈翊琮打断了他,“朕还在这里,她要去哪儿?”

“臣不知道,”衡原君平静答道,“臣也在查。”

“查?”陈翊琮皱起了眉头,“你在查她?谁给你的权力查她?!”

“这个时候了……”衡原君目光落在了地上,“皇上,也还是在维护柏司药,用情,不可谓不深。”

陈翊琮被点破心事,正要发作,却听衡原君低声道,“……但柏司药心中却早有良人,皇上又知道吗?”

陈翊琮怔了一下,他隐隐觉得不应该再在这里听眼前人继续胡诌下去了,但脚却迈不开步子。

他听见自己问了一句,“……谁。”

张敬贞?曾久岩?还是——

“柏奕。”

这两个字一落进陈翊琮的耳中,他先是觉得荒谬,而后心里便陡然蹿起一股被戏弄的怒火。

“你住口!”陈翊琮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明明白白地写着敌意,“这话你和多少人说过?”

“臣到目前为止,只说给皇上一人听过。”

“那好,”陈翊琮恼火地站起了身,“朕警告你,你若是胆敢、再拿这种有悖人伦的恶心事来诋毁柏灵一句……朕现在就派人把你拖出去,碎尸万段!”

“有悖人伦?”衡原君的声音很轻,“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兄妹啊,皇上。”

陈翊琮眉头还是拧紧的,人却一时懵在了那里。

“柏奕不是柏世钧亲生的。”衡原君接着道,“他和柏灵之间,又何来有悖人伦的说法?”

陈翊琮反应了半天。

“……证据呢?”

衡原君扶着作塌的边沿,慢慢下地。

他缓缓走进了内屋,而后又回到陈翊琮的面前,手里多了一封老旧的信件。

陈翊琮隐隐觉得,那封信可能就是关键。

果然,衡原君将信件取出,摊开放在了坐塌的软席上。

“这是……什么?”他憎恶地望着衡原君。

“皇上如果还有心听完……先坐下吧。”

“朕不坐,你现在说,马上说。”陈翊琮的眼睛因为细密的血丝而略显发红,“……倘若有一句虚言,朕今晚定不轻饶。”

衡原君无奈地笑了笑。

他望向半开的夜窗。

“三年前……臣就觉得奇怪,柏世钧是钱桑人,那时他受秦院使的邀约来到平京住了四年,可他在京郊的何庄,却有一个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兄长。

“钱桑和平京,几乎横跨我大周的东西,这样一对兄弟,未免也太令人好奇。

“所以臣派人去查了那位住在京郊的柏家大伯……”

衡原君娓娓道来。

关于边陲之地的“柏真”。

关于“钱桑的济慈堂”。

关于柏世钧与柏农安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衡原君一一讲述。

陈翊琮耐着性子听着,然而听了许久仍未听到与柏奕身世有关的信息。

正当他几乎快要没有耐心听下去的时候,衡原君终于说到了正题。

“那我们不妨来看看时间——柏世钧是建熙三十年才成的亲,他的原配姚氏,建熙三十五年病逝,柏灵是建熙三十四年生人。”

衡原君略略停顿了一下,“而柏奕……生于建熙二十八年。”

“那也有可能是因为——”

“我原本也想过,”衡原君打断了陈翊琮的话,“或许在姚氏之前柏世钧也成过家,再者多年在外游走,会做一些糊涂事也在所难免吧……直到我收到了这封信。”

衡原君将展在坐塌的信件推向了陈翊琮的一侧。

皇帝望着坐塌上的信,此时才伸手将它拿起。

这是一封见安阁的眼线从钱桑辗转发向平京的线报。

信非常短,总共就只有四行。

“……柏奕,是建熙二十八年从济慈堂里被送出来的孩子——是有人抱着他辗转多处,最终送到了柏世钧手中。

“当年我就试图查过这个孩子的来历,但时间已经隔得太久,再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了。”

衡原君淡淡开口,“这封信的落款人,现下还被皇上囚禁在蜀州府衙门的大狱里……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将人犯提审入京,问问当时的详情。”

陈翊琮的手垂落了下来。

“……为什么。”

三年前他的命是柏奕救下的。

那天柏奕浑身是血,倒在稻草垛中。

——“万一,我是说万一,今晚我的命折在这里了,我妹妹,还有我爹……你能帮我照顾好吗?”

“说来也巧,”衡原君轻声道,“昨夜我派韩冲,去他们的大伯家替我送一本棋谱,结果意外发现,他们将很多行李移到了那处农家院落……大概是真的要走了。”

衡原君看向皇帝。

“柏司药难道……从来没有和皇上提过这件事吗?”

第三十章 留下的名字

陈翊琮站起身。

“……你的话,”他低声道,“朕一个字都不信。”

衡原君沉眸,没有再辩解什么,他想了片刻,刚要开口,可是话还没有说出来,陈翊琮就已经打断了他。

“你住口!”

陈翊琮猛然掀翻了架在坐塌上的小桌,两杯热茶与铺开的卷轴一起落在地上,一阵巨大的声响过后,陈翊琮对衡原君怒目而视,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不要再说了!”

陈翊琮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剜在衡原君的身上。

“你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衡原君带着几分不忍,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陈翊琮对上了衡原君的目光,对方眼中透露出的惊讶、疑惑,还有一点点的怜悯,这几乎比先前听到的一切更令他感到难堪。

陈翊琮望了一眼自己掀翻在地上的东西——自己失态了。

不应该这样……

要相信柏灵……

要相信柏灵。

“你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静修吧。”陈翊琮望了衡原君一眼,“既然身子虚,就好好养病,外面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嗯。”衡原君收回了目光,面容平静地点了点头。

皇帝拂袖而去,他的脚步是如此之快,开门的动作又是如此之大,只听得一声重重的的撞击——陈翊琮已经走去了庭院中,而屋门还在反复开合。

衡原君这时才俯身,将地上被茶水打湿的卷轴捡起,平整地铺开在不远处的桌案上。

等到明日,他还是要遣人将这道上书递去养心殿——皇上会需要这个的。

过了许久,韩冲无声地进了屋,告知衡原君皇上已经离开的消息。

衡原君已经再次躺在了床榻上,轻声答道,“知道了。”

“……这里又被重兵把守了。”韩冲轻声道,“看阵仗,皇上这次……似乎非常恼火。”

“好事情。”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犹豫了片刻,他知道有些事自己似乎不该开口,但一时又有些想不明白。

“做这些就够了吗?”

“足够了。”衡原君确实有些累了,但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

夜里,柏灵正坐在屋子里梳头发,尽管已经擦了很多遍,但发尾依旧湿漉漉的。

外面的院子里,柏世钧正在收晾晒在外头的药材。他几乎做一会儿就要起身站起来捶一捶自己的背。

“爹休息一会儿吧?”柏灵轻声道。

“不了,抓紧时间,”柏世钧前后左右扭了扭腰,“万一晚上又落雪了呢?”

“那你放着,等一会儿柏奕回来再做?”柏灵说道,“你们一起做。”

柏世钧笑起来,但还是继续俯身拾捡。

柏灵歪着脑袋,索性也不拦了,她倒是不介意上去帮柏世钧收拾——然而柏世钧拒绝了,说“这药对女孩子不好,你还是不要碰”。

“爹,我可以和你打听个人吗?”柏灵问道。

“嗯?谁啊。”

“柏真,柏大善人。”

柏世钧手里的动作霎时停了,他会转过身,眼睛瞪圆了。

“……你大伯和你讲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说起下午看水渠时的谈话。

“他跟你讲这个干嘛!”柏世钧的喉咙明显吞咽了一下,“还……讲别的了吗?”

“什么啊?”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倒是想问爹和大伯为什么吵架,可大伯不告诉我们。”

柏世钧微微松了口气,他又背过身去收拾药材。

过了一会儿,柏世钧又问,“你想问老爷子什么呢?”

“就想听听柏大善人的故事,想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柏灵撑着脑袋问道,“感觉他好像是位卓尔不群,特立独行的前辈。”

柏世钧笑了一声,“是啊。”

过了一会儿,柏世钧又叹了口气,“我走这么多地方,还没见过哪里的孤儿堂和济慈堂有一比,青州的济病坊,徽州的慈幼局,江洲的孤幼园……能做到赡给衣食,每令周足就已经很好了。”

“济慈堂还给念书。”柏灵插言道。

“对啊,”柏世钧点了点头,“济慈堂的藏书,很厉害的,单拿医书来说,基本这些年下来,也就只有太医院的藏书能与之相提并论。

“老爷子真是奇人,不出来走走还不觉得,如今活得越久,越觉得有些道理说得深。”

柏灵竖起了耳朵,“什么呢?”

柏世钧放下了手里的药,再一次直起腰,他略略抬头,看着篱笆外的寂静民巷。

“我以前呢,听他讲,人的这一辈子的时间,长短设置得不是很合适。”

“长短不是很合适……”柏灵颦眉想着这句话,一时没太听懂。

“人要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那这一辈子就太长了,且整个后半生又一直在变老,只会越来越玩不尽兴;但若是想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这一辈子又太短,短到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

柏灵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爹年轻的时候,还觉得一件事也太少了啊,”柏世钧望着女儿,笑得有点无奈,“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一件事都还没做好。”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年前,柏世钧的书稿就已经都写好了,然而就在柏奕开始联系可以代人刻印书册的书肆时,柏世钧又突然发现,最开初的几卷实在有太多需要删改的地方了。

于是这件事暂且搁置了下来。

这几年里,他删删减减,又在一些地方增加了许多额外的批注,大部分是源自柏奕的各类小鼠实验结果还有实际的手术操作。

原先他的《新编》里就有大量配图,画得大都是草药,而今甚至插入了一些解剖结构图解。

删增的东西多了,整本书的许多章节排布就需要重新调整,有些东西注解里放不下,只能额外再插一节说明,或是附录。

如今看来,这些手稿究竟什么时候可以付梓还未可知——但确实已经渐渐快要接近那个尽头了。

她望着父亲,忽然有些羡慕起来。

不论如何,柏世钧已经找到了自己为之能够付出终身心力的事业。

和朝堂上的风云变幻相比,柏世钧留下的东西,可能比那些当下权势熏天的名字更长久。

恍然中,柏灵好像看见了一条命运的脉络,从远在钱桑的济慈堂开始,慢慢延伸到自己的身上。

“会做好的。”柏灵笑着说道。

第三十一章 墓前细语

不一会儿,柏奕提着食盒回来了。

今天谁都不愿意做饭,所以他专门出去了一趟,买好现成的回来吃。

桌上柏灵吃得不多,柏世钧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柏灵摇了摇头,“明早还要早起,一会儿我就得睡了,吃多了到时候肠胃不舒服。”

“早起?”柏奕愣了一下,“明天休沐啊,你要去哪?”

“我想去看看黄公公。”柏灵答道。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柏奕问道,“十四呢,他会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都不用,你们明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忙你们自己的事儿去吧。”柏灵轻声道,“从这儿到建熙帝的永陵走的是官道,我又是白天去,雇一辆马车来回,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路上不会有危险的。”

柏奕虽然有一些不放心,但仔细想想柏灵的话也对——谁会想不开,跑去这种官道上劫掠呢?

……

从平京城到建熙帝的永陵,一路萧瑟。

有些前几日落下的雪化成了泥水,在地面上冻成了冰。马车走得很慢,柏灵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带着离别的心情,平京城内外,变得比任何时节都要可爱。

永陵的侍卫大都认得柏灵,每年的清明、中元,她基本都会来一趟,皇上允许她到这里来探望和祭奠旧人。

到了入口,柏灵披上斗篷,下了车。

她穿过长长的石道,石道的两旁是猛兽的石像,还有一些未化的残雪落在上面。

建熙帝的永陵很大,在无人的冬日里,这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

柏灵驾轻就熟地在一处石道的分岔口转向,走去一旁一处低矮的平房那边。

推开一道虚掩的木门,柏灵踏进了院子,丘实正缩着脖子在院子里扫雪。

“丘公公,”柏灵喊了一声。

丘实回过头,先是有些惊奇,而后笑了出来,“柏司药啊,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前几天新得了几件好东西,”柏灵笑道,“外头怪冷的,我们进屋说?”

两人进了屋。

然而,即便是在屋子里,也并没有比外头暖和多少,柏灵甚至不能解开斗篷,只能坐在椅子上一边轻轻跺脚,一边搓手。

“司药怎么就是不记得带手炉呢?”丘实说这,给柏灵倒来一杯热茶。

“本来是带着的,”柏灵接过杯子,权当暖手了,“……下来的时候忘在车上了。”

丘实笑了一声。

这几年下来,丘实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头发也迅速地白了一半。

他现在看起来年纪比柏世钧都要大出许多,整个人显现出一种老态来。

当年黄崇德故去之后,陈翊琮按照惯例,将他迁入永陵之中——他是建熙帝最亲近的内臣,死后自然也要跟着皇帝一道去阴间服侍。

丘实便是在那时主动提出要到建熙帝的永陵来为皇上守灵,陈翊琮准了。

柏灵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放在了桌上,“这个好像是从北方带过来的,我冬天基本就缩在屋子里了,拿着这个没用。”

丘实应了一声,颇为好奇地过来拆开包袱看了看,里面放着几块护膝,看起来似乎是狼皮,摸起来又很软,一点不扎手。

“哎呦,可是帮了大忙了,”丘实眼光一亮,“身上冻一冻没什么,膝盖一受寒,可算要了我一条老命!”

柏灵笑起来,“那公公收好,我听说这东西不能下水洗,要是脏了,拿刷子沾酒刷一刷——”

“知道,懂的。”丘实笑嘻嘻地把护膝收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柏灵就觉得过去的那个喜鹊公公回来了。

她一面喝茶,一面喝丘实聊起了这小半年来的生活——永陵里的一切都是不变的,早年间丘实还觉着寂寞,最近是越来越习惯了。

每天起来,洗漱,去附近黄公公的坟前转转,扫扫地,把炉子升起来煮饭或者烤火,一天眨眼就过去了。

“对了!”丘实突然想起来,他转身跑去角落,掀开一个有些老旧的布盖头,从下面掏出一个平筐来,“来尝尝这个,老袁给我送的金枣呢。”

这些金枣品相极好,柏灵拿了一个尝,味道确实很好。

“这些好东西我平常都收着,免得上面来人检查,见着好东西就顺手给我拿没了。”丘实把枣筐往柏灵这里推了推,“你多吃几个。”

“不了,”柏灵笑起来,“我还想去看看黄公公呢,马车还在外头等,我一会儿得早些回去。”

丘实怔了一下,“也是,这儿这么大老远的,晚了天色暗了,路不好走。”

不一会儿,丘实送柏灵出门,柏灵谢绝了丘实的相送,一个人向着黄崇德的孤坟去了。

黄崇德的墓修得很气派。

要先踏上一组三层的台阶,然后往前平走几步,再踏上一组三层的台阶,才能看见黄崇德的墓碑。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掌印太监的规格,但这却是建熙帝一早就计划好的。

整个墓地依靠这一处缓坡,在登上了台阶之后,是一个半圆的平台,黄崇德的坟冢用规整的青砖码好,坐落在这个半圆的正中间。

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片枯叶,落在黄崇德墓碑的积雪上,柏灵上前捏起了叶子,丢开在一旁。

柏灵将斗篷的下沿垫在地上,在黄崇德的墓碑前坐了下来。

“黄公公,半年不见了,我来看看你。

“今天来和你道别,这儿离皇上的墓地也近,不知道娘娘能不能听到我,如果不能,公公也帮我去说一声吧,毕竟娘娘的墓和皇上的挨着,我进不去了。”

柏灵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总之……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这几年里的点滴准备,公公应该也看在眼里呢……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公公提过,其实这些年来除了柏奕,我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

“我不是这里的人。”柏灵认真说道,“当年公公救下的那个女婴,她究竟是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去了我的世界,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不确定。

“我想,今日既然要来和公公道别,我也应该以我本真的身份,来谢谢您。”

第三十二章 山路惊魂

“我要谢谢公公,把那个关于我身世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刚到这里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我担心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就在我刚来这里没几天的时候,就亲眼见到附近村落里的一个年轻媳妇,被人说成‘鬼上身’,被家人用滚水烫,不给东西吃,还要每天喝泥尘泡的茶。

“我怕极了,直到我发现,家里年轻的兄长,也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直到进京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的实感,在这里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又或者说,从前的日子才是梦,我梦到自己有过一段漫长的人生,而今真正地醒来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柏奕,想起这些年来的彼此陪伴,又低下头。

“不,不是梦。两边都是真的。”

柏灵沉默了一会儿。

“人应当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至少对我来说,这些故事给了我一些答案,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都是这样,直到到了这一刻,才能知道下一刻。

“如果当初,那对战火里的夫妻没有因为公公的怜悯被救下,我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公公不是因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抱定了拼死的决心也要保住我的性命,我不会活到现在;

“如果当初在战火里经过山道、与公公相逢的,不是我那个一向心慈手软的父亲,我不会活到现在;

“而如果……他当初不是被济慈堂收养,成为一个医者仁心的大夫,我更加不会活到现在……

“我每次想到这些事情,眼泪都忍不住落下来……

“‘我们的生命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每一次遭遇,都蕴含了一个新的或潜在的方向。从子宫到坟墓,我们与其他人紧紧相连,每一桩恶行,每一桩善举,都会决定我们未来的重生。’

柏灵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谢谢你们……。”

她再次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前几天,我去乡下的大伯家,在那里听到了济慈堂的故事……我感觉这就像一种命运的预兆,就好像在我真正要履行我的计划之前,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对我说,这一切是可能的。因为我想做的这一切,曾经有人在这个世界里做到过。

“我并不是第一个,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也将成为其他人命运中的一环……虽然我还没有想好,离开了这里之后,具体要去做什么……

“但我知道新的生活在前面等我,我要非常小心,才能够得到它。”

柏灵擦了擦眼泪。

她平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起伏不定的呼吸慢慢安定下来。

“我想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柏灵望着石碑,望着上面烫着红漆的“黄崇德”三个字。

“说起来,在我来到这里之前,和我到了这里之后,我都特别喜欢读小说话本,名人传记,尤其是那种漫长到讲述了一个人一生的故事。

“每一次读这些人的故事,就好像自己也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在这些故事里,最打动我的部分,永远是他们各自人生的至暗时刻。

“在不被认同,不被理解,甚至是被打压,被践踏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坚韧地守住了他们的信念,最后苦尽甘来,结局美好。”

“我常常觉得,这太了不起了,这真的太了不起了。

“他们怎么就知道后面会有转机呢?他们怎么就相信眼前的坎一定是可以跨过去的呢?”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而后低声笑了笑。

“可能有些事情,就是要先相信,才会发生的吧。”

柏灵俯下身,在黄崇德的面前缓缓地磕了一个头。

“黄公公,如果你在天有灵,请看着我吧。请保佑我这一次,能渡过所有的难关。”

……

从黄崇德的墓地离开以后,丘实一路送柏灵出了永陵的大门。

天色还早,丘实目送柏灵上了车,他一早就发现了柏灵从黄公公的墓地回来之后就红了眼睛,他心里有些感叹,但在永陵的这三年,他已经学会了在某些时刻保持静默。

丘实就这样目送柏灵的马车远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一些话想去和黄公公念叨了,于是他紧了紧袍子,也向着墓地的方向,缓缓而去了。

回程的路上,柏灵没有开窗。

马车里很暖和,她抱着还很温暖的小手炉,半蜷在软座上。

方才在外面被冻了好久,这会儿突然回到这里,柏灵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她不再去看窗外的景象,只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忽地一下,一声猛烈的马嘶,整辆马车开始减速,然而整个车厢却忽然向侧面平移。

柏灵一个趔趄,差点从座位上摔了下去,然而下一瞬,车厢又飞快地加速起来,让柏灵整个人都往后栽倒。

“柏司药!!柏司药!!停下!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柏灵心中一紧,紧紧抓住马车的窗沿而后探身出去看——车夫正在后头在追赶着自己。

柏灵迅速转头,那现在赶车的人是——

没有人!

这里是山路,一侧靠山,另一侧就是陡坡……

柏灵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几乎没有思考,就本能地推开了车门——她看见驭马的缰绳早已落在地面上,落在飞驰的马蹄间,这不是她伸手能够到的距离。

马车下大概是硌着了一颗石子,整辆马车都颠了一下,柏灵整个人又栽进了车厢之内,马车的车门也再次关了起来。

——那么现在跳车!?

山路狭窄,绝不能往陡坡的那一面跳,只能往靠山的一面,然而靠山的一面全是裸露的嶙峋巨石。

落在这种东西上面,真的吃得消吗……

可是再犹豫下去——

忽地外头又传来一阵马嘶,只听得一声沉闷的抽打,整辆马车迅速减速,而后慢慢停靠在了路边。

直到这个时候,柏灵才惊魂甫定地推门跳下了车。

“十四?”她的声音因为惊吓而颤抖着,她四下张望着,“十四,是你吗?你跟着我过来了?”

寂静的山路上,没有人回答她。

第三十三章 忍耐

从那一段山路到家,这一路柏灵是走回来的,所以当她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柏世钧一直站在院子里往外望,一见柏灵的影子出现在巷口,就把家门给打开出去迎了。

尽管之前已经做好了柏灵可能会在永陵待很久的准备,但都到这个时候她才回来,也着实让柏世钧和柏奕担心了一阵。

直到柏灵踏进院子里,柏奕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柏灵擦了擦头上的汗,“马跑到一半,跑不动了。跑着一趟,车夫倒是没收我一分钱……好饿啊,有东西吃了吗?”

“有有,等一会儿,现在就上菜。”

饭桌上,柏灵隐去了下午在山路上的意外,只是痛斥了一下现在车夫的赶车水平。

等到柏世钧再次开始在客厅里开始修书,兄妹俩才去院子里说话。

柏灵这时才将下午发生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今天她坐的这趟车,马蹄铁基本被磨光了,但是车行为了省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有换。

现下正好是落雪后的时节,山路上有不上地方冻成了冰面,马踩在上头打滑,所以才有了最初的失控。

偏偏那个时候,车夫没有拽紧缰绳,以至于一个急转他自己先被甩了出去。

柏奕听得心惊胆战——山路、失控的马车、柏灵就坐在车厢里……

“车停下来的时候,你没看见人?”柏奕皱紧了眉头,“真是自己停下来的?”

“肯定不是自己停下来的。”柏灵答道,“我当时还听见了声音,是非常沉闷的击打声,但等我出来的时候,那个人就不见了。”

“不是十四?”

“如果是十四,我喊他的时候,他不会不露面。”柏灵轻声道,“况且十四今晚有安排,应该不在平京。”

柏奕怔了片刻。

“那会是谁……”柏奕颦眉。

“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呢,”柏灵轻声道,“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送世子出平京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救你性命的人。”

柏奕眉目微动,脑海中一道光亮闪过。

这几年里,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再没有那些腥风血雨的事情,这件事如果柏灵不提,他都快忘记了。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而且马不是走不动了,”柏灵忽然开口,“刚才我是不想让爹听了担心,才那么说。”

“马怎么了?”

“我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直到车夫重新追上来,”柏灵轻声道,“我们赶着马往前走了几步,马就倒在地上吐血,没一会儿就断气了。”

“死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猜,情急之下,那人下手太重,所以直接把马给打死了……”

柏奕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应该感到害怕。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们就在这个人的注视之下生活了三年多……且这三年中,即便是像韦十四这样的个中高手,也没能觉察出对方的踪迹。

他就这样潜伏着,直到最危急的关头才会突然出手——并且依旧保持着身份的神秘。

“船到桥头自然直。”柏灵轻声道,“现在担心这些也没用,一步步来吧。”

……

次日一早,韦十四回来了,柏灵和他说了昨日的种种,韦十四沉默良久。

“我会留心的。”他答道。

柏灵望着韦十四沉思的脸,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真实猜测暂时按下不表。

她比较倾向于这个人偏向无害一类,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先提防着总是好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韦十四说道,“新的沁园,再次被皇上封了。”

柏灵微微睁大了眼睛——这就又封了?

衡原君这不才刚出来……

“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韦十四答道。

柏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前天,那不就是她和柏奕从大伯家回来的那一天——也就韩冲跑来送棋谱的第二天。

衡原君一定是做了什么,才惹得圣上勃然大怒。

——但不管他要做什么,为什么非要选在他刚刚出宫的时候?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知道了。”柏灵点了点头,“我也会留心的。”

……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后推。

陈翊琮依旧常常到柏灵的院子里来,柏灵有时觉得他心事重了,默默无言;有时又觉得他变得过分开朗,忽然兴高采烈地拉着自己说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不论是沉默还是谈天,柏灵都一如既往地回应。

柏灵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陈翊琮自己明白。

陈翊琮陷在这种试探中不可自拔,他有时听见柏灵的笑声,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打谱,就觉得衡原君的那些鬼话根本不值一听。

然而偶尔,极其偶尔的一些时刻,柏灵望着自己的目光,让陈翊琮感到了些许“惜别”。

那些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对白,陈翊琮竟也从中听出了几分告别前的叮咛。

他开始有些分不清,这里头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亦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母亲离开前的种种往事。

——“你这么爱哭,以后我和你父王走的时候,可怎么办?”

——“不过那还有很多很多年,等你长到我和你父亲这个年岁,就不会畏惧这些离别了。”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然而母亲最终还是被夺走了,被她的枕边人夺走了。

每每忆及此处,陈翊琮都忍不住两手发抖。

有时他望着柏灵,便不由自主地想去拉她的手,想将她牢牢地抓住,想将脸埋进她的长发中,去闻那里的发香。

柏奕偶尔也会出现在小院里,每当这时,陈翊琮都会如临大敌。

但不管他怎么看,都觉得眼前似乎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而已。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偶尔他会完全插不进这两人的对话。

每当这个时刻,陈翊琮心中便会升起难以抑制的恼怒——有一次他确实直接拂袖而去了。

但这丝毫不能平息他的怒火——如果不是亲兄妹,那柏奕和柏灵之间的某些举动,就太近了!

如果是其他人什么人现在站在柏奕的位置,陈翊琮觉得,自己大概早就发作了。

日子就这么过到了腊月,在此期间,陈翊琮一次也没有踏进过宫外的沁园。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第三十四章 赐婚

“赐婚?”宜康郡主手中的药锄掉在了地上,她旋即皱紧了眉,“皇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我赐婚?”

“郡主的年纪,本来也——”

“不嫁!”宜康竖着眉头,“我姐姐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嫁人啊,为什么现在突然就说要给我赐婚的事情了?”

盈香叹了口气,“郡主,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皇上给您指的人是——”

“是谁都不嫁!”宜康大声打断了丫鬟的话,“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今早皇上和卢公公到观里来了,他亲自见的大郡主。”盈香笑着道,“奴婢当时正好在附近做事,就顺便听了个墙角。”

宜康脸色微沉,“……姐姐也答应了?”

“看起来,之前皇上应该是已经和大郡主商讨过了,今天他亲自过来,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来的。”

宜康咬住了下唇,整张脸都微微发白。

“我现在就去和姐姐说清楚——”

“郡主!”盈香抱住了拔腿就跑的宜康,“你真的,你就……听奴婢把话说完好不好啊?”

“不听!不听!我的婚事用不着他们来给我指手画脚,我要嫁谁、想嫁谁,他们休想——”

“是柏大夫啊!”盈香大声道,“不是别人,是柏大夫!”

话音才落,宜康的动作一时僵在那里,她有些茫然地收回目光,看向近旁的丫鬟。

“……谁?”她眨了眨眼睛,“哪个柏大夫?”

“平京城还有几个柏大夫?”盈香气得笑了,“就是几年前,救了您也救了奴婢的柏奕,柏大夫啊。”

宜康愣在那里,片刻之后,她两侧的脸颊霎时红了起来。

“郡主的心事,别人不知道,奴婢还不知道吗?”盈香笑起来,“您看看山脚的这一带药田,这几年下来您花了多少心思,谁家的贵女会这样成日成日地记挂着什么水田啊?”

宜康再次皱眉,“这是因为——”

“因为太医院要拿去救人的嘛,奴婢知道。”

宜康只觉得盈香这话听得让她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丫鬟。

她捏紧了腰间吹落的流苏衣带。

“……皇上,怎么会突然下这种旨意呢,”宜康喃喃道,“也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盈香几步绕到宜康的面前,“说不定就是柏奕去皇上面前求的呢?”

宜康目光微亮,旋即又暗淡下去。

“不可能的。他……他对我……”宜康摇起头,“那天晚上,你不在……你好多次都不在,你不懂。”

“奴婢哪里不懂?”

“柏奕要真的有心求亲,他这几年里总是那样不动声色地避开我?每次都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他难道以为我没发现?总之,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很可能啊。”盈香接口道,“您想想,逢年过节的,柏大夫哪一回不是亲自提着薄礼上山拜访——连我们山脚修行的道童都认得他了。”

“他那是为太医院来的。”宜康淡淡说道,“毕竟姐姐先前和太医院谈妥了供药的事,我们低价给他们供药,需要的时候,他们的学徒来观里给山民看病。”

盈香笑了一声,“真要是一点别的想法没有,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成婚?虽说拿柏大夫来配我们郡主是有些勉强了,但这平京城里,待嫁闺中的姑娘可不少啊,柏大夫一个也没应下来,一直拖到现在——都二十了。

“郡主对他的心意,连奴婢都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官而已,郡主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让他主动倒插门,肯定也还是介意的吧。”

宜康看了看盈香,眼睛里稍稍有些疑惑。

“你……你的意思是说,他心里其实,其实还是……”

“不然呢,”盈香笑着望着宜康,“他这些年,是在为谁守身如玉?”

宜康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独自往前走了两步,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道,“……那我也得亲自去问问才行。”

“诶,郡主别呀!这种事你怎么好亲自过去问的?等他上门啊。”

“不行!”宜康甩开了盈香的手,甚至没有顾及自己衣摆上沾染的泥水,飞快地向着湖畔的码头去了。

从玄青观到太医院,先要划船穿过波光粼粼的见安湖一隅,而后再从陆路往平京城的中心靠近。

这一路上玄青观都有自用的船和马匹,宜康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来到了太医院的大门前。

她每个月,都会和运送药物的车马一道来这里,许多人都已经认得了她的脸孔,一见郡主驾到,便主动行礼打招呼。

宜康无心寒暄,便点点头,沉默地跳下了骑乘的骏马。

余光里,她看见曾侯家的马车正停在侧门外——看来今天曾久岩也在?

宜康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她飞快地穿过主路,向着西北角的西柴房去了,当年她曾经派人闯过这里,学徒们将她带来的人牢牢堵在了门外。

不过今非昔比,如今西柴房里的学徒再见宜康,已经比先前客气了许多。宜康一进门,就对那些正在干活儿的学徒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柏奕人呢?”她随意拉住一个经过身旁的人问道。

“回郡主,我们师傅现在正在待客间,和小侯爷聊天呢。”学徒轻声道,“要不要小的给您去通传一声?”

“喔,不用。”宜康松开了手,“你做你的事吧,本郡主自己去就行。”

她站在原地,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等到心跳慢慢恢复了正常,她又迈开步子,几步踏上了木头台阶,向着待客间走去。

才到门口,她就听见了曾久岩的声音,“所以你真的不知道?”

宜康脚步猛然止住——看起来曾久岩确实在这里,而且他们在聊的,似乎有可能就是自己今日要来询问的话题。

于是宜康慢慢放缓了步子,靠在外屋的墙上,若无其事地望着院子里的一切。

屋子里,柏奕的声音传来,“你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皇上从来没和我提过啊?”

第三十五章 隔墙有耳

“我也是昨天夜里,偶然听我爹说的,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啊。”

曾久岩愣在了那里,“皇上貌似是想把婚事放在见安湖的行宫来办,所以昨晚还特地派人过来,问了我爹几个细节。”

“什么情况!?”柏奕听得站了起来,“怎么就要指婚了,皇上给我指的谁?”

“你坐,你坐,先冷静一下。”曾久岩连忙把柏奕按回了座位。

柏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坐了下来。他身体前倾,胳膊肘抵在膝盖上,两手交握撑着下巴。

“你说吧,我听着呢。”

“……是宜康郡主。”曾久岩轻声道。

柏奕先是怔了一下,慢慢锁眉,然后缓缓后靠在椅子上。

“我们反正是早看出来郡主喜欢你了,”曾久岩轻声道,“你自己也知道吧?”

“……不合适。”柏奕答道,“我和郡主不合适的。”

门外的宜康几乎在一瞬间如堕冰窟。

好吧,这个答案,其实她心里本来就更偏向这个答案。

只是不太想承认罢了。

宜康隐隐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一种难言的酸楚涌上了心头。

说来也奇怪,听到了这个回答,似乎也像是得了一个解脱。

既然如此,差不多也该走了……

“为什么啊?”屋子里,曾久岩的声音传来,“我觉得她挺好的啊,就是性格有时候暴躁了点,可那是对外。像这样的女子一旦娶回家了,说不定很快就百炼钢化绕指柔了,真的。”

柏奕哼笑了一声,“这是你多年混迹百花涯的经验么?”

“对啊!”曾久岩理所当然道。

外头的宜康脸蹭一下红了,拳头也紧紧捏了起来——气的。

曾久岩竟然将她和百花涯里的那些风尘女子相提并论!

“你别乱说,郡主和那些百花涯里的女孩子还是不一样。”柏奕轻声道,“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姑娘能有什么百炼钢化绕指柔,无非是拉客拉出来的经验。

“上赶着的效果不好,就跟你玩矜持的一套……都是练出来的技术,你别这么纯情好吗?还化什么绕指柔……”

宜康嘴角微微翘了翘,悄无声息地哼了一声。

“但反正你就说郡主和你哪里不合适吧,”曾久岩两手一摊,“我看是哪儿哪儿都合适,你不会打架,她有功夫;你这边治病,她那边种药;你这边是二十岁了都不成亲,她那边是十六岁了也没动静——

“她不成亲肯定是等你呢,你呢?你是心里有人了?”

宜康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方才被怒气冲淡的酸涩此时又卷土重来。

她不由得往屋门的方向又靠了靠。

是哪家的姑娘有这样的福气,能被柏奕放在心尖……

“没有人。”

“你不说实话是吧。”曾久岩撸起袖子,“跟我你也不说实话?我又不会去截你的胡!”

“真没有,”柏奕有些无奈地答道,“这几年就没考虑过成亲的事情,而且太医院里面这么忙,我上哪儿去认识什么姑娘啊。”

“那你发誓。”

“我发誓,我这几年不成亲,绝对不是因为我有了什么心上人,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我打光棍儿打一辈子。”

“不够毒。”曾久岩道,“不成亲逍遥一辈子算什么毒誓,你重发一个。”

“要是有半句假话,就让柏灵以后也嫁不出去好吧!”

曾久岩宜康郡主:“……”

柏奕摊手,“都说了,我就是没遇到合适的,遇到合适的我肯定追。”

“那什么样的姑娘,到你这儿合适?”

柏奕想了想,“首先,年龄不能太小,这边说亲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啊,这个不行的。”

“那多大合适?”

“十八岁以后吧。”

“十八?这太老了吧?”曾久岩一惊,“……口味也太重了,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的。”

“那就十六,”柏奕想了想,“不能再小了。”

“还有呢?”

“嗯……跟我有共同爱好吧。”柏奕答道,“不过爱好这个也可以培养。谈吐上得讲道理,爱读书最好——但不能是读得满脑子都是祖宗家法,这种属于把脑子读坏了。”

“嗯嗯,还有呢?”

“要懂得欣赏一些抽象的东西。”柏奕说道,“最好她自己也是在某个领域颇有见地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呢,不要只扯那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要能在一起聊点虚头巴脑不着边际的话题,一起唱唱歌跳跳舞也是好的。”

“……我觉得你要不下次跟我一起去趟百花涯吧,你说的这种妹子我能给你翻出来二三十个,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你谈什么她们都给你接。”

“不行,那不真诚。”柏奕义正言辞,“何况我抛的话题她们也不可能接得上。”

曾久岩叹了一声,“你这个就是属于对成家过日子抱的幻想太多,不过我懂你,我也是蛮佩服你的。”

“佩服我,为什么啊?”

“小郡主也是平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了,”曾久岩笑道,“你不知道前几年李逢雨,他当就为这个,差点被宜宁郡主打断了腿,还——”

提起李逢雨,曾久岩忽然又想起来那个雪夜,他的话忽然停住了。

“我都知道。”柏奕轻声道,“我就是没吭声。”

曾久岩叹了一声,“反正人家求之不得的事情,到你这儿你不要。旱的旱死,涝得涝死。”

柏奕不置可否。

他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想着这件事的解决办法——总归是得先进宫一趟,和皇上搞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曾久岩拧着眉头。

“你对郡主就没一点心动?”

“久岩啊,我求求你了,你别再跟我提这个了,”柏奕叹了一声,“找老婆这件事,我是认真考虑过的。

“一个女孩子,就算长得再漂亮,再迷人,再怎么对你主动示好,要是过不了上面我说的那几关,相处久了都会让人觉得没劲,那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

“其他人要馋,让他们去馋好了,我属于何不食肉糜的那一类。”柏奕轻声说道。

话音才落,柏奕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画框跌落的声音——应该是挂在走廊墙上的一些裱文掉在了地上。

“谁在外面!”柏奕皱眉站了起来,“出来!”

第三十六章 拒绝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宜康慢慢站到了门外。

“……郡主?”曾久岩和柏奕同时愣在了那里——他们忽然意识到,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被宜康听去了。

曾久岩大窘,不由得挠了两下脖子,磕磕巴巴地说道,“小郡主站在那儿多……多久了?”

宜康冷笑了一声,“小侯爷这么敢说,还怕人听?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本郡主都听见了!”

曾久岩僵笑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的帐我之后再跟你算。”宜康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了柏奕,“柏大夫果真是高风亮节,不过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柏奕喉咙动了动,他看着眼眶微微泛红的宜康,略略有些愧疚地收回了目光,沉下眸子望着地板。

“……是我们冒昧了。”柏奕说道,“我和久岩今天说的这些混帐话,希望郡主……郡主不要往心里去——”

“够了!”宜康皱紧了眉,高声打断道,“你以为本郡主是谁?是摆在架子上让你挑挑拣拣的商货?这平京城……这平京城里,还没有谁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柏奕锁眉,他眨了眨眼睛,良久才道,“……我没有这样想过,我从来没有把郡主当成架子上的商货。”

“那‘他们馋他们的,反正我何不食肉糜’是什么意思?”宜康立刻反诘道,“你现在就回答我!”

柏奕微微张口,刚想解释,但旋即又沉默了下来。

“……是我言辞不当,是我的错。”柏奕神情严肃,“这种话,今后不论人前人后,我都绝不会再说。”

整个西柴房都安静了下来。

学徒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待客间的门口。

宜康没有想到柏奕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原想就这样和柏奕大吵一架,然后拂袖而去,未曾想对方竟然就直接认错了。

宜康倒是想接着发怒,但看着柏奕的表情,她忽然又觉得有些委屈和脱力——打一只沙袋又有什么乐趣,偏偏这只大沙袋,还是自己最喜欢的那只。

“我……不原谅!”

宜康的声音带了些微的哭腔,她自己也觉察到了不妙——她可不是来这里装可怜的,于是她立刻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对着木门上写着二字的框牌用力斩去。

一声清脆的声响,柏奕挂在待客间上的名牌被斩成两半,同时落在地上。

宜康深深地呼吸。

“……你也不要想太多。”郡主冷声说道,她直视着柏奕的眼睛,“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本郡主自己会去找皇上退掉。但倘若再让我听见这些闲言碎语,你的下场,就形同此牌!”

“是。”柏奕点头,向着宜康欠身,“柏奕记下了。”

宜康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迈着大步离开了这里。

屋子里的曾久岩和柏奕都站在原地,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要,去追吗?”曾久岩看了看柏奕。

“不了吧。”柏奕轻声道,“该说的,都说过了……追上去有什么用?”

曾久岩这时才整个人倒在椅子上,轻轻叹了一声。

“我这张嘴真的……”

……

午后的养心殿,从玄青观回来的陈翊琮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此时又坐在了案前批阅奏章。

卢豆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来,“皇上,宜康郡主一早求见,现在人还等在左掖门呢。”

陈翊琮头也不抬地问道,“她来干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郡主不肯说,说是非要亲自见到陛下才能开口。”

“无非是为了婚事。”陈翊琮答道,“不见,朕没时间。”

卢豆低低地应了一声,才要退下,陈翊琮就将一本奏疏丢在了地上,卢豆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战。

“你拿着这奏章去内阁,叫文时春现在就进宫来见朕!”陈翊琮的脸完全黑了下来,“他写的什么东西!”

“……是。”卢豆连忙俯身将礼部尚书的折子抱起在坏,面向着陈翊琮往后缓缓退了下去。

在退出养心殿前,卢豆再次抬头,小心地望了一眼尽头的皇帝。

陈翊琮已经翻阅起了新的奏章。

当下,所有涉及北境和专司科举的事务,即便经过了内阁票拟和司礼监的批红,皇帝也还是要过一遍目。

陈翊琮不像建熙帝,在这些家国大事上他很少留下模棱两可的意见,所有的批复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奏章的空白处。

有时空白处不够写,他就另附纸张。

一开始,朝臣们着实松了口气——毕竟看起来似乎不用再像从前似的打哑谜,然而这一段时间以来,大家也渐渐领略到了这种风格背后的压力。

皇帝已经明白给话,谁也不能装听不懂,更难以在这种环境下从内阁里捏个靶子来打。

要刚,只能正面去刚。

卢豆望着面色冷峻的升明帝,他再次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

这天下午,先是文时春进养心殿,而后是礼部的几位侍郎紧接着被传召……最后惊动了孙北吉和张守中——首辅和次辅不得不亲自出面,进宫捞人。

礼部在专司科举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傲慢,深深地激怒了皇帝。有几个牵连其中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下午直接被拖出午门。

陈翊琮毫不留情,亲令“用心打”。

傍晚时分,陈翊琮从孙北吉那里拿到了“军令状”,来年春试,他要看到专司科举在平京、徽州的两处试点。

这一通怒火半是真心,半是配合——朝中原本就有人对内阁在这件事上的听之任之感到不满,而今在皇帝的滔天之怒下,孙北吉的事情只会比之前更好做。

傍晚的养心殿再次变得空空落落。

陈翊琮独自走出殿门,西天的火烧云正烧得如火如荼,将一整个大雪覆盖的皇城映得璀璨夺目。

卢豆走上前,“皇上,该用膳了。”

“去小院。”陈翊琮轻声道,“现在柏灵应该还没走吧?”

卢豆回身瞧了瞧滴漏,“……应该是。”

陈翊琮沉吟片刻,“晚膳也送到小院去,多加几道甜口的菜,还有乌芋粥。”

说罢,陈翊琮连外袍都没有批,就大步跨进了殿外的冷风中,卢豆在他身后连声惊呼起来——无非是些雪天风冷,地上湿滑之类的老话,陈翊琮听得都烦了。

在两侧宫人接连不断的跪拜声里,陈翊琮跑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不要走

柏灵正抱着手炉,坐在小院主屋那块“贞善流芳”的匾额下头打谱。

她一手拿着衡原君的棋谱,一手执黑也执白。

而她身前摆着的棋盘上,黑白的撕杀已经到了终局之战。

所谓打谱,即是按照棋谱里的标记,将棋局原原本本地下出来。

衡原君教过她两种打谱的办法。

一种是快谱,即是照着最顶尖的名局,迅速地落子。

这样的方法适合初学者,能够很快培养出棋感——在如此练习之后,初学者自己再下棋时,往往能一眼看出接下来落子的位置。只是打快谱时,需要选用风格稳健的棋局,否则适得其反。

第二种是慢谱,基本上每一步都要琢磨,甚至有时下到后来,忽然意识到几十手之前布局的深意,那么就停下来,细细地凝神静思。

衡原君在这本《清乐集》里收录的棋谱,大都风格凶悍,也兼有算路极艰深的弈局。

这些棋谱里,有一些写着出处——譬如是某某年某某月,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和谁谁谁下了棋,后世将之称为什么什么之战之类。

有一些没有。

以柏灵自己的感觉,那些没有标明出处的棋谱,一方面可能是年代久远,信息丢失;另一方面,则极有可能是衡原君自己在内宫沁园里琢磨出来的。

这些弈局风格上都彼此相近,且带着些微似有若无的自苦。

柏灵下得累了,就闭着眼睛在椅子上靠一会儿,然后起身给自己沏茶。

雪天里,独弈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柏司药!”赵七的声音穿过院子,“皇上好像往这边过来了!”

“嗯?”柏灵有些意外,她走出屋子看了看天色,今天没有心理课,而且这个时辰也快要到回家的点了……

“皇上到哪儿了?”

“不知道,是养心殿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皇上应该是往这边来了。”

“好,知道了。”柏灵点了点头。

她挠了挠头,是自己太敏感了吗——总感觉最近陈翊琮到小院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陈翊琮这一次来,依旧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随行者。

虽然一般很快,就会有其他宫人跟过来。

柏灵站在院门口相迎,一进门,陈翊琮就说起了下午在养心殿发生的事情——关于前朝专司科举的事情,他几乎事事都与柏灵同步,毕竟他的灵感起源于这里。

“你在下棋吗?”陈翊琮望着桌上的棋盘,他两头看了看,“是和谁在下?”

柏灵拿过桌上的棋谱,“衡原君。”

陈翊琮这时才接过那本《清乐集》,稍稍翻了两页,发现里面竟全是衡原君亲笔手书的字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棋谱是他给你的?”

“嗯。”柏灵点了点头,“今天闲了一天,所以午饭后就开始琢磨里头没见过的棋局了,一直到刚才。”

陈翊琮望着柏灵平静的神色——她似乎一点也没有将衡原君视作威胁。

然而想想衡原君做了什么,他将柏奕和柏灵不是亲生兄妹的消息就那么直接地透露给自己了。

一面利用对弈来博得柏灵的好感,却在背后造她的谣……这个人真的居心叵测!

陈翊琮忽然就有些难受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似乎就和衡原君站在一起,在暗中,在柏灵触及不到的地方。

“你今后……还是离他远一点。”陈翊琮轻声道。

“为什么?”

“他会伤害你。”

柏灵微微扬眉,而后笑了笑。

陈翊琮颦眉,“你不信?”

“所以皇上就将他移出了内宫,然后又派人把他看管起来了吗?”

陈翊琮看向了别处,“……这两件事没有关系。”

柏灵望着陈翊琮的表情,心中忽然有了一个隐隐的猜测。

御膳房的宫人就在这时带着饮食到了小院,陈翊琮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朕有点累……”

他看向柏灵,“陪朕一起吃饭吧。”

柏灵点了点头。

席间,柏灵并没有吃很多,她唯一动筷的东西就是那一碗乌芋粥,陈翊琮看在眼中。

“不饿吗?”陈翊琮问道。

“不饿。”柏灵笑道。

陈翊琮低头吃饭。

你不是不饿。

你是还要留着肚子,今晚回家吃。

陈翊琮如此想着,便越觉得眼前的菜肴食之无味。

“皇上今天心事也还是很重。”柏灵忽然道,“还是为专司科举的事情吗?”

“不是。”陈翊琮声音轻缓,“……朕,昨夜做了一个梦。”

“嗯。”

“朕梦见你来向朕道别。”

一瞬间,柏灵觉得两手有些发冷,但她还是像先前一样,轻轻点头,“嗯。”

“……柏灵,”陈翊琮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想过离开平京吗?”

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问题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被抛出来。

——衡原君的骤然被关,看来极有可能和觉察到了自己的出逃计划有关。

他觉察到了什么程度?他又告诉了陈翊琮多少?

今天陈翊琮忽然留自己吃饭,是无心之举,还是在做最后的试探?

柏灵低头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轻轻叹了一声。

“想过,我也常常做这样的梦呢。”柏灵轻声道,“皇上还记得那本《山川实录》吗?”

陈翊琮的筷子稍稍停顿了一下。

那是母妃生前一直很爱的一本书。

“那些大好的山川湖海,我是很想去亲眼看一看——”

“不是这种离开,”陈翊琮轻声道,他手里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是说去别处生活,不再回来……你想过吗?”

柏灵怔了一下,有些莫名地望着陈翊琮。

陈翊琮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你当朕是在说胡话吧,不说这个了。”

“……皇上是担心我会离开吗。”柏灵问道。

陈翊琮凝视着柏灵的眼睛,“是。”

柏灵凝神锁眉,像是在思索这其中的含义,而后她又看向陈翊琮,“那如果我真的去别处生活了,又如何呢?”

陈翊琮没想到这个问题竟然会被抛回来。

屋子里一片沉默,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眼睛,这一刻他们之间仅有一桌之隔,但陈翊琮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离柏灵很远。

“不要走……好吗?”陈翊琮轻声道,“做朕的皇后吧。”

第三十八章 表明心迹

“不要走……好吗?”陈翊琮轻声道,“做朕的皇后吧。”

屋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陈翊琮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怦怦直跳的心跳声——他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反应。

陈翊琮听见柏灵轻轻叹了一声,她垂眸看着碗里半碗粥,一时间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也是一种答案吗,陈翊琮默默地想。

过了一会儿,陈翊琮打破了沉默,“……可能是朕太唐突了,朕原本是想——”

“谢谢。”柏灵轻声道。

“什么?”

“谢谢皇上的青睐。”柏灵表情上的笑意慢慢退去,她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但这个位置,我不合适。”

陈翊琮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里的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

他想过柏灵的各种反应——但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这么干脆又直接的回答。

没有害羞,没有矜持,也没有那些欲拒还迎,欲盖弥彰的把戏……

像是一早就有备而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远远看见了一处云里雾绕的山城,。

直到此刻,他终于鼓起勇气冲进了迷雾的中心,才意识到这座城池四面铜墙铁壁,大门牢牢锁着,根本没有要放他进去的意思。

陈翊琮只停顿了片刻,又低头吃起饭来。

“你有心上人了。”他淡淡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说不合适。”陈翊琮轻声道,“你不喜欢这里?还是……还是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皇上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坐不了那么高的位置。”柏灵轻声道。

“我太怕登高跌重了,能在这个宫廷里有一处这样的小院,已经是皇上额外的恩赏,再往前走,就和我预想的轨迹偏离太远了……”

“那就让那个位置空着,”陈翊琮忍耐着心中的焦灼,他望着柏灵,“是不是皇后无关紧要!你还是永远都待在这个小院里,永远做你想做的事情,朕不会拿任何规矩来逼迫你。

“朕只是想你答应朕,永远留在朕的身边,这样也不可以吗?”

柏灵的手心沁出了汗水。

望着陈翊琮的眼睛,她再次觉得有些不妙。

陈翊琮难道今晚就要逼自己给出一个答案吗?

“我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吗?”柏灵眨了眨眼睛,“……皇上为什么,觉得我要走呢?”

“因为——”陈翊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眉心也因为痛苦而轻轻拧在一起。

“柏灵,你不明白吗?”

这种患得患失,非要索取一个承诺的心情。

这种瞻前顾后,卑微又虔诚的苦涩。

这种煎熬……

“皇上错爱了。”

柏灵稍稍移开目光,“对您,我既有昔日旧友的情谊,也有臣下对君上的敬意,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您会是我的良人。”

“那谁会是?”陈翊琮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柏奕吗!?”

柏灵手中的筷子忽然松落,她愕然望着眼前的少年皇帝,眼中满是惊讶。

“……谁?”

柏灵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怎么会想到柏奕头上……

“你和柏奕根本就不是亲生兄妹,不是吗!”陈翊琮厉声道,“你们这些年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都朝夕相对,无话不说!他不娶,你不嫁,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柏灵一瞬间无言以对。

难道黄公公生前,也曾将她的身世告诉给陈翊琮吗?

为什么……?

一时间,柏灵不知道如何反驳陈翊琮的这番话,她只是愣在了那里。

“难道你想说,你从来不知道吗?”陈翊琮笑声微冷,“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柏奕不是柏世钧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亲生哥哥?”

这一次,柏灵的眼睛是真的睁大了。

……柏奕,也不是?

柏奕竟然也不是!?

她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那个总是闷声不响的父亲,这些年来,到底瞒了他们兄妹多少事情……

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神情——她完全陷在了某种不知所措的错愕中。

这不是能装出来的反应。

陈翊琮忽然明白了过来,柏灵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而后将杯盏奋力摔在了地上。

“忘掉这些话吧,都是朕的酒后胡言。”

陈翊琮猛然抽身离去,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听见柏灵在身后忽然喊了一声。

“……皇上!”

陈翊琮半转过脸,他看见柏灵也有些笨拙地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恳求和惊惧。

他受不了柏灵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这种目光挠得他一整颗心都不得安宁——如果柏灵想要,他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交付出去。

他几乎都要问出口了。

柏灵,你要什么?

告诉朕,你到底想要什么?

朕是天子,是皇帝,是这个人世间至高的所在。

来向朕开口啊,朕什么都可以给你!

柏灵唇齿微动,她望着陈翊琮,许许多多的话在她脑海中闪回——谁透露给你的这个消息?谁暗示了你我要离京?你接下来,到底想干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柏灵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

“……抱歉。”她轻声说道。

陈翊琮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他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如来时一般,迈着大步离开了这里。

陈翊琮离开后,柏灵几乎立刻披上了外衣,飞奔一般地往家里跑。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柏灵想着今天陈翊琮的每一句话,几乎是碾碎了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地想着。

陈翊琮确实是起了疑心。

但自己的逃亡计划,一定还没有真正暴露——如果他真的拿到了自己要离京的实证,那今晚,自己一定就被关押在宫里了。

所以一切都还没有到没有挽回的余地。

皇帝听到的,极有可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话。

是衡原君吗?

有可能!

衡原君极有可能正是因为在背后说了这样的话,所以再次被陈翊琮关押在了宫外的沁园。

想想这一个月以来,陈翊琮种种反常的举动,柏灵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日期得提前,恐怕已经等不到二十三的小年夜了!

第三十九章 后院的夜谈

柏灵再次回到了自家的院落。

这一天的柏家小院,也和往常一样亮着昏暗的灯。

柏世钧的屋子亮着——他大概还在改自己的文稿,柏灵扫了一圈没看见柏奕的身影,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直到听见后院传来水声,她才又重新跑去后院。

柏奕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

他左脚边放着皂角粉,正拿着搓衣板,坐在小凳子上弯腰搓洗衣服。

近旁的墙头上放着一盏烛灯——因为白天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而柏奕又不愿意雇一个人长期在家里住着,所以这些活计,他经常自己放在夜里来做。

一时间,柏灵站在后院的转角,安静了下来。

她因为这一路的焦急和奔跑而满头大汗,此刻汗水渐渐冷却,她的呼吸也慢慢平静下来。

柏灵忽然觉得有一种整个人被抽空的疲惫感。

她就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柏奕洗衣服,直到柏奕某一次抬手擦汗,忽然看见后院转角的地方多了一个人影,他先是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这个人是柏灵。

“你回来了啊。”柏奕愣了一下,“怎么这么晚。”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到柏奕的身旁,在他附近一块用来晾晒东西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和你说……”柏灵轻声道。

“我也有话和你说,”柏奕叹了一声。

柏灵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柏奕先开口。

柏奕将今日在太医院自己的办公室发生的谈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柏灵越听,越觉得心惊。

原来陈翊琮在意的是这个……

他在意柏奕的身份。

柏灵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望着柏奕,如同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这些年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身边这个人还能有“哥哥”以外的身份。

即便是现在。

和柏奕在一起?

那真的……太荒谬了。

她在一旁看着宜康这些年来的努力,甚至想象过今后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嫂子会是怎样的情形……

直到此刻,柏灵望着柏奕,看着他说话的神情,还有动作,都无法延伸出任何关乎兄妹之外的想法。

但是,真的不可能吗?

她和柏奕本来就来自不同的时空,有着各自的经历和过去,会互称兄妹的缘故,也只是因为柏世钧的养育而已。

然而如今,连血缘关系都不存在啊。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柏奕讲述的后半截,她已经完全没有在听了。

“柏灵?”柏奕伸手在柏灵面前挥了挥,“在想什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听到了。”柏灵点了点头,喃喃似地开口道,“皇上给你和宜康郡主赐婚,你想不明白为什么。”

“对,”柏奕皱眉,“你明天进宫的时候,替我问问吧……不知道是不是宜宁郡主去和皇上说了什么,总之真的太莫名其妙了——”

柏灵忽然笑了一声,她望着柏奕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她千算万算,就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个环节出问题……

“我的事情都说完了。”柏奕认真说道,“你刚才说你也有话要和我讲?”

柏灵摇了摇头,微微低下脸,伸手扶住了自己的前额,轻轻闭上了眼睛。

有必要把陈翊琮觉察到的那些小九九,也告诉柏奕吗?

其实只要单纯把计划提前,就可以了啊。

不需要解释原因……

“柏灵?”柏奕看着神情凝重的柏灵,有些担忧地说道,“你到底怎么了?”

“皇上可能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柏灵轻声道,她目光沉静,“今天他问我,是否愿意留在宫中,做他的皇后。”

柏奕的表情稍稍凝固了片刻。

“……你回绝他了?”

“对,”柏灵再次摇了摇头,“所以,计划得提前。”

柏奕深深地吸了口气——这真的是个大新闻。

“其实我觉得……”柏奕轻声道,“如果你的计划都已经把很多细节都落实了,按照原先的计划来走,是不是会更好?免得临时打乱了阵脚,反而生出什么变数。”

“为什么?”

“我其实不太相信他真的觉察到了什么。”柏奕轻声道,“不然你今晚就不可能回得来,即便他真的听到了什么,心里也一定是不大相信的。”

柏灵点了点头——是的,这件事我已经想明白了。

“不过更重要的,”柏奕轻声道,“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突然跑掉,就太可疑了,小年夜划船是一个不错的幌子,如果真的放弃了,这几日你还能想出什么合适的时机来?后天就是腊八了,来不及的吧。”

柏灵苦笑了一下。

——兄弟,你还是不太了解你现在的处境。

你已经是皇上假想中的情敌了。

现在还是赐婚,等到过两天你和宜康齐齐反对,宁可违背圣心也不肯遵从婚事的安排时,事情就变质了啊。

“腊八肯定是来不及的。”柏灵想了想,“只能尽可能提前,以免夜长梦多。”

柏灵如此说着,也慢慢冷静下来。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前夜。

所有的顾忌,都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于是柏灵站起了身,“我先回屋,自己琢磨一下。”

“等等!”柏奕喊了她一声,“总感觉你还有什么没讲……今天皇上除了这个以外,真的就没和你说别的什么吗?”

柏奕也站起了身,“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柏灵回过头来,她看着柏奕,久久没有说话。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笨的,柏奕。”

“……?”

柏灵看着他,“……又笨,又直,又顽固。”

柏奕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

但柏灵说完这些,就头也不回地往前院走了,一句都没有解释。

柏奕想着柏灵的句话,重新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继续搓衣服。

然而,飞溅的冷水忽然进了他的右眼,柏奕低呼一声,顿时觉得眼睛螯得生疼。

他本能地后仰,然后一脚踢翻了身旁的皂角粉罐子。

柏奕连忙起身去够还在不远处打着旋儿转圈的小陶罐,右脚又勾带着洗衣盆的边沿——只听得哗啦一声,他整个人都绊在水盆上,一盆的湿衣服被掀翻在地,他整个人则正面摔倒在地上。

“卧槽……”

第四十章 去意之坚

这天夜里,陈翊琮再次站在了沁园的门口,他望着高处老旧的“沁园”二字,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卢豆有些不解地上前,“皇上?咱们现在是……”

陈翊琮收回了目光,低声道,“去通传吧,朕来了。”

夜间的沁园一片沉寂。

这几日里,因为自己的封禁,沁园里甚至没有来得及雇仆从,地面上的积雪还保持着它本初的样子,除了卢豆留下的那一串脚印,再没有其他痕迹。

陈翊琮走在这寂静而寒冷的庭院中,脑海中却始终停留在傍晚时发生在柏灵小院中的画面。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衡原君的偏院。

衡原君依旧没有来得及出来迎接,此刻他刚刚走到院门口,见到陈翊琮,便俯身跪下行礼。

陈翊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平身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屋中。

看得出来,衡原君这里用来取暖的炭应该是已经用完了——屋中生起的炭盆是新烧起来的,且那些两侧镌刻着暗红色花纹的条炭,明显是养心殿的专供。

陈翊琮扫了一眼屋子,“今天这里就你一个人吗?你的那个侍卫呢?”

“入夜之后想喝一种松针。”衡原君笑道,“家里已经没有了,所以让他出去找找。”

“哪种松针?”

“麓州松针,”衡原君轻声道,“一般是产自麓州和蜀州边界的山林里,最近平京的茶行也陆陆续续上架了……”

陈翊琮冷哼了一声,“……朕说了不准踏出沁园一步,你就这样当耳旁风吗?”

衡原君笑起来,他轻声道,“要是今晚喝不上这茶,臣就不活了,也不劳陛下动手。”

“你哪儿来的钱?”

“韩冲的俸禄。”

“他给你当差,你还要花他的钱?”

“他愿意。”衡原君坦然答道。

“……简直无耻。”陈翊琮甩袖说道。

“韩冲的命是臣的恩师救下的,”衡原君笑了笑,“恩师将他留给臣,那他这条命,也就是臣的。”

陈翊琮稍稍有些意外——他知道衡原君口中的“恩师”,其实就是自己的外公,甄以疏。

陈翊琮从来没有见过甄以疏,但外公在他心中一直立在一个很高的位置,母亲甄氏曾经和他讲起过一些关于外公的轶事——譬如当年他是如何一点点将持家主事的本事交给女儿,又是如何与甄氏对辩朝堂旧事……

“但皇上不用担心,”衡原君轻声道,“臣这几日确实什么都没有做……韩冲能出府,也是因为除了给我当差,他还兼有北镇抚司的旧职,这几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那里,行踪陛下可以去查。”

陈翊琮冷冷望着他。

衡原君淡然笑了笑,“不过,皇上今日来,应该也不是为了这些旧事吧。”

他再次咳了几声,而后慢慢坐在了近旁的坐塌上。

“朕看到你给柏灵送的棋谱了。”陈翊琮冷声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什么把戏’。”衡原君轻声问道,“皇上可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你假惺惺地把棋谱送去给她,博她的信任,背地里呢,又跟朕污蔑说什么她要离京,要逃走,”陈翊琮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究竟想对柏灵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针对她!”

衡原君轻声开口,“柏司药要走这件事——”

“朕不信她会走!”陈翊琮厉声打断道,“朕今天是来问你,你这样阳奉阴违、包藏祸心,到底是想做什么!”

衡原君微微舒眉。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慢慢思索着应当怎样回答。

良久,他才垂眸轻叹,“那不是包藏祸心,陛下。”

“那本棋谱是臣亲手写下的,您既然看过了,便应当知道那也是臣的心血之作……臣不会拿这样东西,当儿戏。

“送她棋谱,是真心的。”

衡原君望向了陈翊琮。

“……至于说,将她的出逃告知陛下,臣也有自己的理由。”

“真心,”陈翊琮皱起了眉,“你有什么真心?”

“在这三年里,柏司药一直是个极好的学生。”衡原君笑着道,“不畏难,肯钻研,心思细腻,态度又诚恳。能教这样的弟子下棋,是一桩乐事。且臣自己也从中领悟到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事情。

“所以《清乐集》一经编成,臣就立刻让韩冲送了过去……”

衡原君说得很慢。

每说一两句,几乎都要稍稍停一停。

“但你一直坚持柏灵要走,证据呢?”陈翊琮冷声道,“证据在哪里?你和朕说这件事的当天夜里,朕就派人去查过了,什么柏农安家的柴房后面放了行李——根本没有!

“他们那一日去何庄的驴车朕都已经找到了,两个人除了一筐背篓,根本就没有带任何行李!”

“皇上,韩冲那一晚见到了,便是见到了,臣相信他。”衡原君轻声道,“不过正如皇上所言,臣在当下,确实只有捕风捉影的消息,没有任何实证……”

陈翊琮怔了一下,正要反驳,又听得衡原君道,“若不是那夜臣意外派韩冲去送棋谱,臣也不会起疑。

“然而当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臣倒推着想想,才觉得一切合理。

“以柏司药冰雪聪明,就这么隔靴搔痒地查,大概也查不出什么明显的线索。臣又深居简出,自然难以拿出什么凭证……无非是想到昔日的旧信,再想想这些年和柏司药的相处,自然也就明白了柏司药去意之坚。”

陈翊琮固执地微沉了下颌,“……朕不明白。”

“真的吗,”衡原君笑了笑,“即便是臣,这些年与柏司药相处下来,都时常能在她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皇上却……看不出吗。”

陈翊琮的眼睛陡然睁大,目光中旋即覆上了一层冰霜。

他隐隐觉得,衡原君似乎也觉察到了一些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想法。

这三年来,每个知道三希堂那个夜晚发生过什么的人,都对此缄口不言——那是皇帝不可触碰之痛。

一时间,少年陷入沉默,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恼怒。

然而衡原君表情依旧淡泊。

“这宫门似海,倘若像她那样的女子都不能得以善终,柏司药又怎么可能……留下来呢?”

第四十一章 轮回复现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你是在说,朕也会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皇帝?”陈翊琮的声音里透出了杀意,“你是这个意思吗?”

衡原君摇了摇头。

“臣这么说,也只是想让皇上明白柏司药的处境。”衡原君轻轻叹了一声,“臣说过了,不论是赠予柏司药棋谱,亦或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皇上,臣都有自己的理由。”

说到这里,衡原君的眉头终是有几分苦涩地皱了起来。

“被信赖、亲近之人设防,甚至视为潜在的威胁……终究,不是什么好滋味。”他低声道,“我太了解了……所以思前想后,一番犹豫,终究还是忍不住将这件事说与皇上听。”

“逝者已逝,”衡原君轻声道,“何必继续自苦,皇上不如顺水推舟,就这么放柏司药一条生路,于她于您,都是一桩——”

“住口!”陈翊琮再次打断了衡原君的话,“再胡言乱语,朕现在就杀了你。”

他撑住了近旁的桌沿,目光微红。

“朕要证据。”他直直地望向衡原君,“朕不要听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朕要证据!”

“……臣,办不到。”衡原君轻叹了一声,“臣已经是半个——”

“你要用什么人,要查什么事,朕可以给你配。”陈翊琮的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沙哑,“这样也办不到吗?”

衡原君笑了笑。

“那么,办得到。”

“朕只给你三天时间。”陈翊琮的眼中透露出帝王的锋芒,“三天,给朕一个确切的答复,倘若办不到,你也不必再在这间沁园里住下去了,朕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你的住所。”

“臣……明白。”衡原君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丢下这句话,陈翊琮飞快地踏出了沁园偏院的大门。

这间庭院让他觉得憎恨,甚至恶心,他一刻也不想再看见衡原君的脸,更不愿听他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午夜的沁园寒冷孤寂,陈翊琮走在雪地之中,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内心深处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需要人照顾和安慰的小孩子,需要人摸摸头发,需要人为他擦去脸上的眼泪。

可是那些疼他爱他的人都已经故去,也再没有人会像母亲那样抱着他,哄着他。

这样的人,也许到死都不会再有。

他伸手拂去不断从眼眶中涌出的热泪,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长痕。

……

衡原君半梦半醒地躺在卧榻上,直到屋门打开,他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韩冲果然带着一纸袋麓州的松针回来了。

就着今夜因为陈翊琮驾临而凭空多出来的木炭,衡原君熟练地开始烹水。

“属下回来的时候,看见守陵人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二。”韩冲在衡原君的炉火旁席地而坐,“看来明公料中了。”

“嗯。”衡原君的眼睛映着炉火的橘红色暖光,这火光也让他的脸呈现出一种难得的血色。

“……但明公到底是怎么确定柏灵要走的?”韩冲微微皱眉,“属下并没有看到什么行李,即便对峙时属下一口咬定看见了,也只是口说无凭而已。”

“这件事不需要凭证,你一口咬定看见过就可以了。”衡原君看了韩冲一眼,“你就是凭证。”

韩冲不置可否地沉默下来,良久,他低声道,“但属下这几日还是一无所获。”

雪水二滚,衡原君没有立刻回应韩冲的话,他提起一旁的竹筒开始烫杯。

不多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在屋子中弥散。

麓州松针的茶香非常特别,它带着某种松柏的气味,初闻时有一阵似有若无的甘甜,茶苦之中又带着几分醇厚,咽下以后原本的微苦便化作一种略略有些辛辣的清香。

这种变化,令衡原君脸上少见地浮起几分带着惬意的微笑。

“你受过伤,受了伤什么时候最疼,你肯定明白。”衡原君笑着道。

“挨下第一刀的时候并不是最难忍受的,往往都是愈合的时候才叫人煎熬。而如果伤口没有长好,对着原处再捅一次,那才痛不欲生……

“人都是这样的,越怕什么,就越琢磨什么,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恐惧饲养成猛兽。

“所以啊韩大人。这个故事不需要我们说圆。”衡原君轻声道,“把线索抛出去,剩下的事情,皇上会自己把它补完的。”

说罢,他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明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炉火闪耀,衡原君默然凝视着眼前的微光,忽然又想起柏灵来。

“可惜了。”他轻声叹道,“……先把柏灵身边的那个暗卫控制起来。”

衡原君望向韩冲,“具体怎么做,是正面对抗还是做局捕捉……你自己判断。有哪里需要帮助,就告诉我。”

……

次日一早,柏家的三人依旧照常醒来。

洗漱、吃饭、例行检查药箱、洗碗……然后出门。柏灵和柏奕像往常一样,走在柏世钧的两侧。

柏奕还想着昨日突如其来的指婚,柏灵亦比往常要来得沉默。

柏世钧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今天都有心事啊。”

“是啊。”柏灵答道,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家又有小尾巴了。”

“什么?”柏奕愣了一下。

“今早十四告诉我的,昨天后半夜,咱们家附近多了可能至少五六个盯梢的锦衣卫,其中有两个,是和十四同级别的暗卫。”

柏世钧皱起了眉头,“你们又怎么啦?”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挽着柏世钧的手臂道,“昨天让爹把已经改好的文稿都做一遍整理,爹做了吗?”

“做好了啊,”柏世钧答道,“不仅是把顺序都整理好了,我用绳子把它们按卷打包了起来,这样之后就不会手痒又去改了——剩下的基本都是文句上的增删了,再改下去也没意义。”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爹的书稿放在了哪儿?”

“就在我床板下头的那个箱子里,我上了把锁,这样不容易被耗子啃。”柏世钧说道,“怎么突然想到要督促我整理书稿呢?”

柏灵笑起来,“还不是因为爹每次一改文,就把定稿和废稿都丢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叫人烦得很……”

“既然那部分已经整理完了,”柏世钧笑道,“等明日我就亲自把它们送去书肆,看能不能先刊印一部分——”

“不急。”柏灵笑着道,“书稿爹先收着,等完稿的时候,再一道送去吧。

第四十二章 抓人

韦十四跟着柏灵,驾轻就熟地在通向内宫小院的方向穿行。

但这一路上,他都无法摆脱某种盯梢的视线——那是从暗处投来的监视。

他隐隐能够感知到这两人所在的方向,但无法彻底甩开。

某种程度上说,让自己待在这些人的视线之中,才算比较安全的做法,毕竟从昨夜到现在,这些突然出现的暗哨一直都远远地盯梢着,没有半点要接近的意思。

柏灵和父兄在太医院门口告别,然后自己走向不远处的宫门。

有几处一路在地面尾随的锦衣卫这时停了下来,分散去了太医院的各个出口。

韦十四冷眼观察着这一幕——这种监视,是针对柏家所有人的。

继续向前,在柏灵进入宫门之后,一直落在韦十四身上、令他感到极度不适的那种视线消失了。

明处,柏灵顺着寂静宫道缓步向前,暗处,韦十四正竭力确认着周遭的情形——看起来,这些人对柏灵的盯梢,暂时是限于宫外的。

在柏灵进入小院之后,照例先去了趟卧房,韦十四便趁此期间,很快将这些观察传达给了她。

柏灵微微眯起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陈翊琮今天还没有来,也许陈翊琮这几天都不会再来——但柏灵忽然很想去一趟养心殿,去质问他“你在干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显而易见。

这几日的盯梢必然是和更深入的调查联系在一起的,现在他的按兵不动是因为没有证据,然而再过一两日,谁知道他会不会查出什么东西来?

“衡原君那边这两天有消息吗?”柏灵问道。

“暂时没有,”韦十四轻声道,“我一会儿再去确认一遍。”

“……不用了。”柏灵摇了摇头,这段时间除了和裕章票号的正常联络之外,你手上所有的事情,都暂时停下来。”

调查即是留下痕迹,现在做任何额外的事情,都有可能引来旁人的注意。

柏灵轻声道,“我们先保持静默。”

“……好。”韦十四回答。

韦十四再次消失后,柏灵一个人安静地在床榻上坐了下来。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岌岌可危。

她昨天还想着怎么把计划提前,但今天一觉醒来,韦十四告诉他周围多了好几处盯梢之后,她就明白——能提多早这件事已经不再取决于她,而取决于皇帝的怀疑。

要在暗卫们的监视下做手脚简直是找死,不论如何,她必须先把这段时间撑过去,直到打消陈翊琮的疑虑。

当下的一切还没有被撕破,总还有斡旋的余地。

——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吊诡了,就算真的是衡原君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的陈翊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又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给出什么实锤的证据来?

如果他并不了解这件事,又是如何说服的陈翊琮相信他?

他到底捏住了什么证据?

而最关键的……衡原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时间,柏灵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缘由。

即便一直都站在皇帝的身边,但这三年来,她已经慢慢淡出了许多人的视线,始终没有出现在任何前台的位置。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还会对谁造成威胁。

且——如果衡原君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威胁,又为什么不对这一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就放她逃走呢?

为什么非要用这样的手段,直接置自己于死地,这样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引来陈翊琮的厌恶不是吗?

所以……真的是衡原君吗?

柏灵觉得脑海里的许多推测都乱成了一团,唯一确定的,就只有一点了。

有人正在暗处搅起风云。

柏灵轻轻叹了一声。尽管她早就料想到事情不会一直那么顺利,但如眼下这般莫名其妙的走势,也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柏司药,外面来人了,是找您的。”赵七在门外轻声道。

“来了。”柏灵站起了身,“是谁?”

“不知道,是北镇抚司的官爷,奴婢也没有见过。”

柏灵微微颦眉——北镇抚司?

院子里站着两个柏灵从未见过的锦衣卫,从飞鱼服上看大概是千户。两人一见柏灵,都颇为恭敬地欠身低头。

柏灵也躬身行礼,“两位大人是?”

“柏司药早,”一人上前道,“我们是北镇抚司衙门的,奉召前来,求见韦十四韦大人。”

柏灵几乎立刻警惕了起来。

她笑了笑,“我说北镇抚司的几位官差,怎么会进到宫里来……原来你们是找十四啊。”

“对,”剩下一人道,“我们手上有一桩案子,得问问十四爷的意思。”

“案子?”柏灵看向此人,“十四一直都是我的暗卫,你们查案为什么要问他的意思?”

“……具体的案情,司药就不要问了。”那人答道,“这些我们本来也不能说。”

“明白。”柏灵理解地点了点头,“两位大人要不进屋坐坐,十四现在不在,我也在等他回来。”

“十四爷不在?”两人一时都有些意外,可随即便道,“但我们收到的消息是,他今早和司药一道进宫了。”

柏灵的脸色冷了下来,“两位大人的消息确实灵通,但我有些事情需要十四去做,所以又遣他出宫了。”

“什么事情?”

“……具体的事情,两位大人就不要问了。除非你们今天是来带我走的。”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片刻之后,其中一人冷声道,“既然如此,可否让我们的人进来搜一搜。”

“能不能搜我说了不算,”柏灵淡淡道,“这小院虽然无名无姓,但好歹也是内宫重地,你们要搜皇上的院子,得去拿皇上的手谕。”

“我们已经拿到了。”说着,那人递来一块黄绢,“但这毕竟是司药的居所,我们不想闹得太难看。司药请看吧。”

柏灵神情漠然地接过了那块手谕。

右下角盖着陈翊琮的印玺。

在通篇的套话末尾,陈翊琮写着,准许锦衣卫在任何情况下“便宜行事”。

——明白了,他们是来抓人的。

敏锐如十四,应该早就看明白了吧。

柏灵握着手谕,表情茫然地看了好几遍,而后抬头望向锦衣卫,“两位大人什么意思?我看了半天,这里头根本没有说准许你们来搜这间院子啊?”

第四十三章 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最后一句‘便宜行事’,就是皇上的许可。”那人表情严肃,“司药如果有什么不满,可以等今日皇上下朝之后去询问。”

“但是——”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小院的后院就传来了一阵短兵相接的激烈声响。

两个锦衣卫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拔刀向着后院奔去,柏灵紧随其后——然而当他们赶到时,只有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他的兵器被斩成了两节,落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鲜血顺着他右手捂住的肩头汩汩涌出。

这人的脸因为疼痛而狰狞万分。

“成大人!”两个锦衣卫几乎立刻上前将黑衣人浮起。

“不要管我,去追!”受伤者咬牙道,“东北方向,吴砚和沙棘都已经追过去了,快点派人去支援,不要让他们俩单独行动——”

柏灵微微松了口气。

十四成功逃走了。

原先悄然潜伏在院子周边的锦衣卫此刻全部冒头,众人腾跃而起顺着那个伤者指出的方向奔袭而去。

柏灵转身要走,先前的那人马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柏司药,事已至此,您还是一直待在这个院子里吧,我们会派人保护您的安危,以免韦十四什么时候折返,伤害到您。”

柏灵看了他一眼,“……这又是你们便宜行事的一部分吗?”

“这是为您着想。”那人轻声道,“其实我能理解,韦十四在司药身边待了这么久,一定让您觉得非常信赖,但他的真实面目,司药您还是不了解——”

“荒谬,”柏灵笑了一声,“十四的真实面目,我了解得比你们加起来都要多。”

“也许吧。”那人没有争辩,但其他锦衣卫已经闻讯堵在了小院的出口。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柏灵,“但您最好哪里都不要去,毕竟皇上记挂着司药的安危,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一院子的人,脑袋都得落地。”

“我管你们脑袋落不落地,现在就给我让开,”柏灵轻声道,“因为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养心殿。”

为首的锦衣卫略略有些迟疑。

柏灵看向他,“我和皇上之间,还有最后一课没有讲完。如果因为你今天的行为耽误了……明天,你就得脱下这身皮,去平京的北门扫城墙,信不信?”

一道沉缓的呼吸声过后,那人缓缓地让出了道路。

随着他的让步,在他之后的锦衣卫也纷纷向两侧退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柏灵两手空空地走出了院子。

“跟着。”为首的锦衣卫对着近旁的随从作了一个手势,四人很快出列,跟了上去。

他又回过头,对自己的属下道,“我也得去一趟养心殿,把方才的事情告诉给皇上,韩大人那边,你去通传。”

“是!”

……

沁园。衡原君的偏院。

仅仅是一夜之间,他的桌上就已经摆满了各种个样的信笺和案卷——这些全部都是韩冲这一个多月以来收集的信息。

有一些是韩冲日常记录在自己无常本上的笔记、观察,有一些是从北镇抚司调取的文件副本。

对所有在京城的官员,不论其身份如何,锦衣卫都有各自的盯梢,地位越高,身份越敏感,盯梢越细。

哪位大人什么时候写了一首反诗,或是和什么人聊天时偶尔带出了一两句不满天听的话,锦衣卫全部记录在册。

这些信息既多且杂,除了记录者本人,几乎没有会去翻看,锦衣卫们只是勤勤恳恳地收集着、整理着,将这一切分门别类——对大部分朝臣来说,这些危险而致命的信息,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披露。

然而,一旦有了上谕,要着重开始查检某人劣迹的时候,锦衣卫立刻就能罗织起一大批的罪名。

在这一点上,刑部官员望尘莫及。

而此刻摆在衡原君桌上的这些记录,正是这三年来柏灵外出行踪的点点滴滴——

譬如在某年某月某日,柏灵与哪一位大人在何处、因何际遇有过一个时辰以上的会晤……

柏灵在什么地方买过什么东西,又拜访过什么人,送了什么东西……

在某一晚,柏灵曾独自去哪家戏园,看了哪一出戏,在什么地方笑了,又在什么时候哭了……

凡此种种,历历在目。

衡原君将一些特别的纸笺和文稿信手丢在了不同的位置。

这些大大小小的纸张和卷集、在屋子被清空的正中心摆成了一个混乱的大圆。

他的目光从一处移到另一处,从中寻找着线索。

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为什么韩冲会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破绽了——因为,太普通了。

实在是太普通了。

除了柏灵在升明二年的那次豪赌,其他基本上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但那次豪赌也一样有迹可循——在陈翊琮和柏奕一道北上之后,她不再进宫,每天只能待在家里,百无聊赖,无事可做。

豪赌发生之前的三个月,柏灵基本上天天沉迷在书肆的话本小说集子里,也花钱买了些胭脂水粉,但买了也不用,只是放在那里落灰。

还有一些绸缎,一些笔墨纸砚,一些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总之花掉了很多钱。

这些生活细节看得衡原君笑了出来。

那七个月里,柏灵不能进宫,自然也就不能来找他下棋,所以他过得也很无趣,每天只能自己和自己下棋。

对这一段往事,他也记得很清楚。

于是跳过此处,继续往下看。

随着衡原君反反复复的琢磨和思索,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试图从中去剥离出一条缺失的线——不肯温和走进那个良夜的柏灵,不可能过得这么安分守己。

诚然,即便柏灵真的没有出逃的计划,他的另一套方案也早就准备好了。

但衡原君还是带着几分玩性,寻找着自己笃定的蛛丝马迹。

“你到底会不会让我失望呢,柏灵。”

他对着一地的纸片喃喃道。

……

养心殿外,柏灵第一次被挡在了殿门口。

无论她如何争取,卢豆传给她的话始终只有一句,“皇上这会儿在忙,真的在忙,司药,您回去等吧。”

第四十四章 缺位

傍晚,太医院的西柴房,柏奕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的来客。

“所以柏灵今晚是要待在宫里了?”

“是的,”赵七点了点头,“司药怕您担心,所以就让我来通传一声。”

“知道了。”柏奕点了点头。

这在过去也是常事,偶尔柏灵会直接在她的小院过夜,第二天早上再回来。

“那她明早什么时候回家?”柏奕顺口问了一句。

“……啊?”赵七愣了一下。

“她没和你说明早什么时候回来吗?”柏奕有些奇怪地问道。

“没……没有呢。”赵七挠了挠头,“明早,明早柏司药应该也不会回去。”

“……为什么。”柏奕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他颦眉看着眼前的宫人,“你讲清楚,柏灵今晚是为什么要待在宫里?”

“呃,因为皇上,皇上有事要留……留司药商量。”

“什么事?”

赵七有些心虚地笑了笑,“……这,奴婢怎么会知道呢?柏大夫,您别问了,总之柏司药在宫中一切平安。”

几个学徒送赵七出去了。

没过多久,柏奕便一个人从西柴房里匆匆离开,他的方向很明确——进宫。

今晚柏奕以的一份病例记录落在值房为由,拿到了临时入宫的凭证。

他要进宫原本就不难,尤其是在三年前,内宫的太医院值房里也多放了一张柏奕的专属木桌之后。

但今晚的柏奕并不在乎什么病例记录——太医院的值房和柏灵的小院就只隔了一道墙而已。

他必须要去亲眼看看柏灵到底怎么了。

然而才出太医院的大门,锦衣卫就迅速地从后面拦截了过来——去宫门的方向和柏奕回家的方向截然相反,他们几乎立刻觉察到柏奕想进宫。

在一番盘问之后,锦衣卫们笑了笑。

“柏大夫可以说说看那本病例放在哪里,什么样子,我们派人去取。”

“那本病例很普通,而且很可能混杂在文稿里——”

“柏大夫就说具体是放在哪儿了吧,顶多兄弟们多跑几趟,给你一趟一趟地取,直到找见了为止。”

柏奕望着眼前几人的坚持阻拦,心中一时掀起了惊涛。

柏灵今晚恐怕不是单纯地待在小院……

她是被囚禁了。

“……算了。”柏奕答道,“这样搬来搬去,到时候真的丢了东西,还不知道算谁的。”

锦衣卫们抬手抱拳,“多谢柏大夫体谅!”

柏奕回转过身。

夜幕下,他觉得自己衣袖里的手已经在微微发抖。

要做什么……

现在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昨天觉察到陈翊琮有所怀疑的时候,是不是就应该当机立断,连夜逃走?

可是夜间平京的城门紧闭,次日一早宫中又已经派了人来盯梢……要逃走又谈何容易。

现在是在一步错,步步错吗?

柏灵……

……

“所以还是让韦十四跑了。”

陈翊琮目光冷冽地望着眼前的五人。

其中有一人伤了手臂,绷带上还渗着血迹,脸色苍白,被身旁的人紧紧搀扶着。

“你们今天带了多少个人去堵,其中还有三个还是和他一样的暗卫,联起手来都拦不住一个韦十四?”

几人同时跪了下去,“卑职……无能。”

“都杖二十。”陈翊琮瞥了最前面的三人一眼,“吴砚、沙棘和成礼三个人杖六十。”

几人都是一怔,“皇上——”

陈翊琮深深地望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成礼有伤在身,先养伤,痊愈以后自己去领罚。”

几人这才松了口气,纷纷磕头谢恩。

而后,另几人则传达了今夜柏奕那边的消息——他进宫被拦下,而后转身就去了定边侯府找曾久岩。

陈翊琮对此倒是不觉得奇怪,曾久岩和柏家兄妹走得一向很近。

但这一次,不管是找谁,都没有用了。

众人离去之后,陈翊琮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帷幔,“都听到了?”

衡原君缓缓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听到了。”

“……简直可笑,”陈翊琮牙关微颤,“如果不是心虚,韦十四跑什么!”

衡原君垂眸。

“跑了,也可以再抓回来。”他轻声道,“原本就是让皇上看看,柏司药和韦十四在这件事里的反应。”

陈翊琮冷笑了一声,“朕说过了,朕要实打实的证据。即便今日韦十四拒捕,那也一样只是推测而已,你先抓到他再说吧!”

衡原君笑了笑,“只要柏司药还在宫中,怎么会抓不到韦十四呢。”

陈翊琮望着一眼衡原君,“……你就那么确定韦十四是关键所在?”

衡原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夜窗,轻声道,“今日韩冲将他搜集的情报都送进了沁园,臣看了一整天。”

“有什么发现?”

“对柏司药的记录,是断裂得非常厉害的。”衡原君轻声道,“有些时候,即便是重要的事情——比如去京兆尹衙门拜访郑大人,记录上竟寥寥数言,一笔带过;

“而有些时候,却连柏司药去听戏,哪一段在哭,哪一段在笑,都写着。”

陈翊琮思索着这句话,安静地等着下文。

“臣觉得奇怪,就召这些不同时期的记录人来询问了一遍……答案果真令人意想不到。”

“什么?”

“倘若平日,韦十四跟在柏司药身侧,那他们就不敢靠得太近——因为一旦被觉察了行踪,就会被韦十四警告。

“这也是许多明明看起来重要的会晤,记录却只有只言片语的原因。

“但这几年的记录里,尤其是这三年……他们的记录在某些时刻显然比之前要翔实得多。

“北镇抚司里做这些工作的,通常都是些不入流的小旗官,流动性很大,所以即便前人在盯梢柏灵时被驱赶过,后来人领了新活儿,也还是照样接近。

“可是有人依旧像前人一样记不下什么细节,有人却能几乎完整记录下柏司药在某一天的喜怒哀乐……”

衡原君再次看向陈翊琮。

“陛下,您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陈翊琮微微颦眉,脸色愈加阴沉起来。

“……意味着,那一天韦十四不在柏灵身边。”

衡原君点了点头,“既然不在柏司药身边,那么,他在哪里?”

陈翊琮缓缓后靠,目光有些疲惫地落在了地上。

……这个问题确实直指核心。

“对韦十四的行踪,我们全无了解,”衡原君接着道,“所以臣要抓他,而他不能被抓——因为柏司药的所有秘密,都在韦十四的身上。”

第四十五章 雪地陷阱

就在柏灵被囚禁的第二天,曾久岩一早便亲自带人去了柏家的院落,将柏家父子的行装,连同柏世钧最宝贝的书稿,一起接进了自家的侯府。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进了陈翊琮的耳中,他迟疑了片刻,没有阻拦。

之后,曾久岩几次求见,陈翊琮亦拒绝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往后推了两日。

大部分时间里,陈翊琮仍旧在与朝臣博弈,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永远有骂不完的人和生不完的气。

但这样也好,这样就不必停下来。

不停下来,就不必去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衡原君那边的安排,陈翊琮没有再干预,既然衡原君立下了三日之约,他便应该在今天入夜之前抓住韦十四,给自己一个交代。事实上,之前衡原君就说过了,韦十四畏光,而今日大晴,宜抓捕。

然而事到如今,陈翊琮已经有些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了。

“皇上,”卢豆在一旁轻声道,“午时快过了……”

陈翊琮睁开了眼睛,他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这是他每天中午两刻钟的午休,很短,所以不会做梦。

他看了一眼窗外,午后的日光正是最烈最烈的时候,投在琉璃瓦檐上,耀出的光照得他眼睛生疼。

陈翊琮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

卢豆这时将刚刚沏好的茶递了过来,陈翊琮饮下一口,觉得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更衣,时候不早了,朕得去一趟内阁——”

“皇上,今儿个没有例会,”卢豆在一旁提醒道,“您忘了,孙大人把日子挪到明天了。”

陈翊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没有例会……

他看了看案头堆积的案卷,一时又没有心情去看。

若是往常,突然这样多出来的浮生半日,他多半就会跑去小院和柏灵坐一坐。

然而如今,要去哪里呢。

卢豆犹犹豫豫地望着皇帝,像是有话要说,陈翊琮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奴婢斗胆,知道皇上现在不愿听小院那边的消息……但……”卢豆眨了眨眼,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说吧。”陈翊琮淡然道。

“……其实昨儿就想和皇上说,但见皇上一整天没个歇下来的时候,也就舍不得……”卢豆低声道,“柏司药在小院里,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

陈翊琮的呼吸忽然凝滞了片刻。

他看向卢豆,“人还好吗?”

“柏司药还年轻,这么饿上两天,自然也不会伤着什么……但要是继续这么下去,就说不准了。”卢豆说得有些磕绊,“司药说,她想见您,在见到您之前……”

未等卢豆说完,皇帝已经飞身下了地,他两三下披上了外衣,一面束着腰带,一面大步往外走。

“皇上!斗篷,斗篷!”

……

北镇抚司在平京的郊外有一处巨大的空地,地面上铺着整整齐齐的青砖。

那里是专门用来给鸩狱里的凡人行刑的,一些特别的刑罚——譬如车裂,就需要一个能容下马匹奔驰的场所。

不过这一片空地,不仅拿来车裂绰绰有余,它甚至大到足以拿来当作一处马场。

地面上许多地方都被晶莹的积雪覆盖,完全看不出旧日里留在砖面上的血痕。

韩冲潜伏在暗处,静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时不时闭上眼睛缓一缓。

他曾听闻,极北苦寒之地,有一种病叫“雪盲”,即是人在日光耀眼的雪地中行走,眼睛被阳光灼伤,于是暂时失明。

南国一向没有什么大雪,过去他曾觉得这一切难以想象,然而此刻面对眼前近乎荒野的空地,韩冲笑了笑。

今日的阳光,着实是耀眼。

自从两日前韦十四逃走,北镇抚司便下令对其发起了通缉——不过韩冲本来也就没有指望锦衣卫们能够抓住这只身轻如燕的暗卫。

与对韦十四的通缉并行下发的,还有对柏灵欺君的“严惩”。

这当然是一个假消息,但却是陈翊琮亲自向下传达的。

一整个北镇抚司的刑名忙碌了几日,建构了柏灵二十多条大罪,最终裁定,要在今日将柏灵解送于此,腰斩无赦。

这个消息属于“绝密”,除了镇抚司内部几个相关的官员知晓外,几乎不对外透露分毫。

郑密不知道,孙北吉不知道,曾久岩也不知道……

但韩冲相信,韦十四会知道的。

如果他连这个都打听不到,那就不是韦十四了。

一个与柏灵身型相近的女孩子被麻袋套着头,缓缓地从石场的一角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在她身后,胳膊和脑袋差不多粗的刽子手推搡着,将她带去刑台。

每往前一步,女孩子浑身都在发抖,她呼出的白气在日光下浮升、消散,眼泪沁湿了麻袋的下沿。

韩冲目光冷峻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前他还完全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

监斩的一切顺利地推行着,只是免除了身份确认的环节。

那个女孩子两手被捆,被按在铡刀的刀口下——她的嘴巴应该是被人封了起来,至死也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号,说不出半个字。

刽子手站在一侧,高高地握住铡刀一侧的刀柄。

韩冲亦旋即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眼前的一切像是被放慢了,随着刽子手一声厉呵,他握着刀柄的手开始狠狠下砸。

就在此时,在刽子手斜后方,约莫七八步的地方,有白衣人从雪地中突然暴起,击退了行刑中的刽子手。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那人匕首轻挥,精准地斩断了女孩子手腕上的绳索。

刽子手的惨叫声,铡刀被推翻的滚落声,白衣人短促而迅疾的挥刀声……种种声音交织着午间的寒风。

白衣人才要带着女孩子离开,强烈的直觉便让他迅速挥刀转身——

韩冲的重剑带着千钧之力从天而降。

刀剑铮鸣!

韦十四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瞬间咬紧牙关,在他身后的女孩子此时自己摘下了头上的麻袋,将塞在口中的布团丢了出来。

望着眼前的对峙之势,女孩子被吓得说不出话,韦十四才要回头对她喊“向北!”,就对上了她那双陌生的眼睛。

韦十四心中一惊。

——不是柏灵!

第四十六章 需要

这一瞬的分神,立刻让韩冲找准了机会。

他的刀几乎是冲着韦十四的颈口去的,然而——依旧被十四勉强闪开了。

今天的韦十四显然有备而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

然而颈肩上,还是被韩冲抹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十几招针锋相对,在地上掀起一阵细迷的雪雾。

韩冲的刀法极其难缠,韦十四灵巧避开,然而他明白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因为韩冲的目的非常明确——他在引自己用各种大幅度的动作躲闪。

仅就刚刚从脖子上擦过去的那一刀,就已经削断了那里的一处捆带。

几次翻腾过后,韦十四隐隐觉得后颈处的皮肤被雪地的光灼得有些疼痛——不用刻意去看,他就意识到那里的皮肤恐怕已经暴露了出来。

交锋中,两人刀剑相抵。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韩冲厉声说道,“韦十四,你的刀钝了!”

韦十四没有回应,他冷静地应对着韩冲的攻势,迅速退向石场北部的山林。

韩冲追逐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于此同时,十四听见身后传来刀剑入鞘的声音。

——怎么?韩冲不追了?

韦十四没有回头,也在这时隐隐听见前方的脚步声——三十人?五十人?或者更多……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不论多少来人,撕开一个出口——冲出去!

“盾兵准备!”韩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十四的正前方就在此时多出了一列持盾的卫兵,人人手中都持着一副长度等身的钢盾。

韦十四一时有些看不懂。

只是盾吗……

韩冲难道以为凭借这样的一队盾兵,就能拦住——

“开!”

随着韩冲的一声令下,盾兵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将钢盾翻了一面——在钢盾的背面,是光洁而寒冷的银色镜面。

日头此时正行至南天,耀眼的日光从镜面反射,霎时间天地一片白亮!

一时间,韩冲都不由得伸手挡住了眼睛。

在这近乎直视骄阳的光线里,韦十四整个人跌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嘶。

“神机营——”韩冲动作果决地挥手,二十几步开外的石墙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一列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韦十四跌倒的地面。

“开火!”

……

陈翊琮再一次踏进了小院的正屋,屋子里没有柏灵,只有赵七跪在地上,低着头恭候在哪里。

屋子中央的方桌上,放着一碗没有动过的米粥。

“柏灵呢?”陈翊琮问道。

“回圣上,柏司药在午休。”

陈翊琮应了一声,便径直向着柏灵卧房的方向而去。

“皇、皇上!”赵七有些慌张地喊了一声,尽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听起来还是有些着急。

“怎么?”

“柏司药平时……平时都不许旁人进她的房间的,您……您要不要……”

陈翊琮旋即发出了一声嗤笑,他确实停下了脚步,慢慢走到了赵七的身旁,“‘不许’?你在跟谁说‘不许’?”

赵七打了个哆嗦,连忙用力磕头。

等到他回过神来,眼前的皇帝已经不在了——桌上的那碗米粥也不见了。

在进了柏灵的房间之后,陈翊琮步子完全慢了下来。

屋子里关着窗,也拉着帘子,所以尽管此刻外头是一个明晃晃的雪天,这里依旧昏暗。

柏灵的房间里没有点炭盆,所以还有些冷。

陈翊琮很早就发现了——不管是柏灵也好,柏奕也好,两个人都不大喜欢在小屋子里用炭盆,顶多也就是抱个手炉在怀里。

陈翊琮将外面的米粥放在了床边的桌案上,而后站定在柏灵的床榻前,静静地凝视着睡梦中的少女。

柏灵侧躺着,脸落在阴影中,但依旧能看清五官的轮廓。

这是陈翊琮第二次看到熟睡中的柏灵。

她看起来全然没有防备,尽管在睡梦中也依然轻轻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憔悴,又有些哀愁。

陈翊琮望着她,然后慢慢地坐在了床边的地面上。

他靠着床沿,有些迟疑地伸手,想去碰柏灵的指尖。

“柏灵。”陈翊琮轻轻唤了一声。

柏灵没有回答。

“柏灵……”

陈翊琮又喊了一声,昏沉的光线里,他伸出的手又再次收回。

少女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柏灵的表情变得不安,陈翊琮在一旁看着,微微颦眉——柏灵几次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直到意识到这一切是梦,柏灵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你醒了,做噩梦了吗?”

尽管这句话很轻,但床上的柏灵还是被吓了一跳,等到她看清眼前人是陈翊琮的时候,才稍稍镇定下来。

柏灵皱起了眉头,“皇上你怎么——”

“梦到什么了?”陈翊琮望着她,轻声问道。

柏灵的呼吸依旧有些混乱,尽管屋子里很冷,但她的额头还是出了一些汗,她在沉默中平复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我梦到……十四出事了。”

陈翊琮平静地站起身,从桌上端了那碗还温热的粥过来。

“你不是说,要见了朕才肯吃东西吗?现在朕来了,吃一点吧。”

柏灵摇了摇头,她坐了起来,望着站在床边的陈翊琮,轻轻推开了他递到眼前的碗。

“……皇上为什么要抓他?”

“因为他谋反。”陈翊琮平静地答道。

“谋反……?”柏灵怔了一下,“十四这些年一直都在我身边,如果他要谋反,那——”

“他想要朕的命,”陈翊琮望着柏灵,“这还不算谋反吗?”

“……什么?”

“他要带你走,就是在要朕的命。”陈翊琮低声答道,“……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边,柏灵。”

柏灵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但我没有要走啊……”柏灵望着眼前的少年,“皇上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韦十四只是一直在我身侧保护我的安危——”

“今后朕来保护你。”陈翊琮安静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你不需要他了。”

“……你把十四怎么了?”

“这些事情,你都不用管,”陈翊琮轻声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要走,都没关系,朕不在乎。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你的父兄,朕会安排人照顾,不会亏待他们半分。”

第四十七章 欺骗

柏灵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发出了一阵冷笑。

她忽然觉得一切荒诞起来。

柏灵眨了眨眼睛,沉眸叹了一声,然后又接着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陈翊琮颦眉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阴差阳错地,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陈翊琮望着柏灵又哭又笑的脸,忽然有一点慌乱,他板下脸来,“但没关系,你可以恨我……”

“我不明白吗?我明白。但我恨你吗,也不恨。”柏灵依旧在笑,她轻叹了一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人总是会犯各种个样的错误,有些能改掉,有些不能……

“‘改得掉的是缺点,改不掉的是弱点’。”柏灵忽然看向陈翊琮,“皇上记不记得我和你讲过的监狱实验?”

“……”陈翊琮一时站在那里,没有回答。

“再好的人,放进那个监狱的环境里,也一样会变成暴徒,这不是人性之恶,是制度之恶。”柏灵笑道,“你问我想不想逃,也不是没想过,毕竟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在这种地方得到自由……

“这对你也确实不公平。”柏灵轻声道,“要你在宰执天下的时候,主动放掉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不是圣人,我明白。”

人性经不起考验,经不起摔打,最完美的方法,永远是能够避开所有考验的方法。

如果非要说是什么地方错了,那大概……就是自己准备出逃,准备得太慢了吧?

柏灵被子里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指甲抠进了掌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了自己的表情——但她现在必须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在站在陈翊琮的背后。

床榻边,陈翊琮一时被柏灵的这些话话说得有些懵,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是有一点,皇上,和我愿不愿意嫁入帝王家没有任何关系……”柏灵的声音慢慢冷下来,“我没有真的想逃走过,更不要说为此煞费苦心地,让十四去帮我准备什么。”

她看着陈翊琮,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有做过——任何计划。”

陈翊琮微微颦眉。

“韦十四是我的暗卫,好多次,他救过我的命。”柏灵轻声道,“有人想捏造我要逃走的事实,一箭双雕,困住我,杀掉十四,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让皇上你对这一切如此笃信……

“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具体的,看北镇抚司的审讯吧。”陈翊琮看向了别处,他轻声道,“如果结果真的如你所言,朕不会伤害他。”

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柏灵几乎要发起抖来。

——抓到了,十四一定已经被抓到了!

她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声。

“皇上,你进过慎刑司吗?”

陈翊琮摇了摇头。

“我进过。”柏灵轻声道,“就在宋伯宗谋反,柏奕带你离开平京的那天夜里,我被叛军带进过慎刑司……他们拷打我,要从我嘴里问你的下落。”

柏灵的目光变得冷冽。

陈翊琮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天夜里的一切,他还历历在目。

“他们仅仅是用盐水鞭子,象征性地抽了我一顿,”她轻声道,“然后就要了我半条命——皇上,你相信那时我对你的忠心吗?”

“我……我信。”

“……他们要我说的一切,我全都说了。那些签字画押……我都顾不上上头都写了什么,就摁了手印。”

柏灵苦笑,“现在你让北镇抚司的人,把十四带走,镇抚司的鸩狱里有多少能让人颠倒黑白的刑具?

“既然是有人做局,那他们必然就有后招。我猜想,现在他们给韦十四准备的供词早就写好了,等拿到了画押,他们再按图索骥地去调查一番,给皇上您拿来更多的证据……

“皇上,您要做他们的刀吗?我是曾经为你出生入死过的人啊……”柏灵指着自己的心口,“你做他们的刀,来伤我?”

一时间,陈翊琮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朕……”

“我记得十四和韩冲几乎是宿敌,”柏灵冷声道,“……这次审讯,是韩冲主审吗?”

陈翊琮没有回答,但皱起了眉。

“那么就是了。”柏灵轻声道,“……所以是衡原君让皇上这么做的,是吗。”

这一次,陈翊琮没有反驳,陈翊琮静静地站在那里,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一切。

柏灵霎时间明白了过来。

“不要在恐惧和焦虑里做决定……皇上。”柏灵轻声道,“我是怎样的人,你应该是了解的,对吗?”

陈翊琮心中泛起了涟漪,他望着眼前的柏灵,忽然觉得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刻。

是啊,他应当相信柏灵……

他原本就更应当相信柏灵的啊……

陈翊琮的咽喉动了动,他望着近旁的米粥,轻声道,“你……先吃一点东西?”

“不。”柏灵看了那碗粥一眼,摇了摇头,她又重新躺了下去,低声道,“在看到十四平安回来之前,我什么也不吃。”

……

北镇抚司的郊外石场,韦十四倒在雪地中,人们四散开去,韩冲迈着稳健的步子慢慢靠近。

在三轮火铳的轮攻之后,昔日的燕子暗卫神情痛苦地倒落在地面上。

尽管之前的命令是,尽量留下活口,不要往要害上招呼,但暴烈的火铳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用来覆盖皮肤的绷带许多已经散落,浑身上下被灼伤的痕迹不可胜数,随火铳喷射而来的弹丸和石球几乎贯穿了他的右肩、左腿和脚踝。

黑色的火药灰烬弥散在他的周身,鲜血慢慢从身下四面渗开。

和这些伤势相比,此时日光的灼烧似乎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韩冲走到他身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一手掐住了韦十四的脖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当场折下韦十四的性命——这个曾经处处压他一头的同门,此刻的性命就像一只蚂蚁,捏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师傅还在,看到你现在这种丧家之犬的样子……”韩冲表情木然地扬了扬眉,“他还会觉得,你是唯一能继承他衣钵的人吗?”

第四十八章 韦英

韦十四艰难地呼吸着,他的左手本能地抬起,试图掰开韩冲的手。

然而这是一种徒劳。

韩冲的手慢慢用力,慢慢抬升,他听着韦十四喉咙中传出垂死的呜咽,而后骤然松手。

韦十四再次跌落在地上,震得周身疼痛。

“来人。”韩冲回转过身,几人立刻上前听令,他轻轻踢了地上的韦十四一脚,“带回镇抚司鸩狱。”

……

入夜,新的米粥来了又凉,凉了又热,柏灵依旧独自坐在屋中,等候着来自养心殿的新的消息。

天黑了,又一日过去了,柏灵听见院子里偶尔传来换岗的脚步声——那是皇帝的守陵人。

其实哪里用得着这样的阵仗,没有了十四,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已。

不要说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守陵人,在这样一个宫墙巍峨的地方,即便是宫中最普通的侍卫,也一样能轻易挡住她的去路。

下午提出要见十四,陈翊琮让她等消息。

而后柏灵又想再见一见父亲和柏奕,陈翊琮拒绝了。

柏灵隐隐觉得,在十四之后,陈翊琮大概还会用柏奕和父亲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只是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所以他还没有这么开口。

但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

今天她能用这样的近乎自戕的行为,来恳请陈翊琮暂时放下对韦十四的杀心,可来日她始终拒绝进入那座后宫的时候,这样的恳请,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稳住陈翊琮的心神?

但所有办法,也都只是暂时的拖延而已吧……

等到真的到了那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柏灵挠了挠头。

腹部又一阵饥饿的感觉传来,饥饿让人觉得清醒。

只是在黑暗中,柏灵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大概是类似烧鸡这样的、油汪汪的香味……

她微微颦眉——是赵七这是换了种思路来哄她吃饭么?

柏灵闭上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可外屋并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脚步声、磕碰声……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在意起来,于是翻身坐起,再次嗅了嗅。

屋子里没有点灯,柏灵慢慢走到桌前,伸手去摸放在桌角的火折子,就在她点燃烛灯的瞬间,柏灵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诶嘿嘿嘿……老朽的烧鸡,惊着司药了么?”

柏灵惊声喊了一声,手里的火折跌在了地上,她立刻向身后看去,一个老头子笑眯眯地,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茶几上。

他手里拿着被油纸包着的大鸡腿——香味的源头,显然就是这里了。

“柏司药?”赵七在外头显然听见了柏灵的声音,“您怎么了?”

老者笑着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对着柏灵耸了耸肩。

“……我没事。”柏灵声音有些虚弱,“屋里没有点灯,我差点绊了一跤……”

“要不要奴婢——”

“不用进来,”柏灵轻声道,“我没事。”

赵七的声音静了下去。

屋子里灯火昏黄,柏灵望着眼前的老人,隐约觉得对方有几分面熟,但又一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尤其是这道魔性的笑声……

“小司药,胆子挺大。”老者微微眯起眼睛,“见着老朽也不怕的嘛?”

“……我们,”柏灵手持着蜡烛,有些迟疑地望着他,“在哪里见过吗?”

“当初司药进卷籍司的时候,还只有这么高呢。”老人家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现在,真是长大了。”

一瞬间,柏灵只觉得脑海中一道闪电划过——当初那个引着柏灵在地下卷籍司查了一夜文书的奇怪老人,不就是现在眼前的这人吗?

“……是你!”

“是我呀。”老者笑起来,“小司药还打算这样饿自己多久?”

柏灵望着老人,慢慢将手里的烛灯放在桌上,她抽出近旁的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柏灵的目光落了下来,她轻声道,“等见到了十四——”

“我已经见过了。”老人家低声道。

柏灵目光微动,旋即看向老人,“他怎么样?”

老人干笑了两声,“还活着,但也只是还活着而已了。”

接着,他将今日石场的事情一一告知柏灵,柏灵听到眼红。

“既然您早知道……您为什么……”

“老朽不救自己找死的人。”老人漠然说道,他看向柏灵,“不过,皇帝确实停下了今晚的审讯,但未必明天不审;即便明天不审,也未必后天不审……小司药也要一直这样饿下去吗?”

“……不然呢?”柏灵看着眼前的老人,“您现在还能去救十四出来吗?”

老人笑了一声,“救出来了,又能如何呢?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出了北镇抚司的鸩狱,就能免于一死吗?”

柏灵没有回答,沉默了许久,她忽然道。

“老丈您,大约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吧?”

老人微微挑眉,“怎么说?”

柏灵起身去枕头下拿了一样东西,然后慢慢走到老人的身前。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想……”柏灵将手伸到老人的身前,“……究竟是谁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和柏奕呢?这世上,除了十四,还有哪个护卫会在乎我们俩的性命呢?”

柏灵的手心缓缓打开,她的手掌上落着两块半印。

这是太后在临死前交给她的。

“不要松开手,半印要收好,要相互照顾。”柏灵低声喃喃,“这是太后临终前嘱咐我的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太后当时的表情,”柏灵望着眼前的老人,“当时,老丈您在吗?”

老人脸上的笑意退去,目光变得有几分伤感。

“……在。”老人声音很低,“我在。”

“那么,您是韦英。”

老人没有闪避柏灵的目光,表情严肃。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伸出手,将另一块半印递到了柏灵的手中。

双印相合,印章的底部清晰地合出二字。

柏灵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忽然觉得一阵鼻酸。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您确实没有死……我没有猜错。”

她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地落下泪来。

“小司药哭什么?”

“我是高兴。”柏灵的呼吸已经完全颤抖了起来,“我是高兴……韦师傅,救救十四吧。”

“这平京城小得很,”韦英轻轻叹了一声,“即便出了鸩狱,他们也有各种办法,把十四重新抓回去,就和这次一样。”

“不一样。”柏灵笃定道,“只要您还有办法,把他从鸩狱里带出来,我就有办法让他走。”

第四十九章 调离

定边侯府,柏奕默默坐在院子里,表情木然。

曾久岩脚步飞快地跑了进来,完全没有留心到院中的柏奕,径直闯进了屋中,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屋子里只有柏世钧一个,他这才喊起来。

“柏奕!”

院子里的柏奕应了一声,这才慢慢往屋里走。

这几日里,柏奕已经再没有去过太医院,学徒们跑来传消息,说上个月那个被爆竹炸伤的孩子今天已经出院了,但柏奕听得毫无波澜。

他连着几日都没有再收拾自己,变得满嘴胡渣,看起来比从前一下老了好几岁。

“皇上要来了!”曾久岩高声道,“我傍晚又进了一趟宫,皇上说晚上亲自来见你,会把整件事都好好解释清楚!”

柏奕眸子登时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簇火焰。

他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但想起柏灵,柏奕又强行让自己松开了手。

“什么时候?”柏奕低声问道。

“应该就这会儿了。”曾久岩说道,“你先去收拾一下自己吧?”

“不了,”柏奕直接向着门外走去,“我出去等。”

“诶你去哪儿!”曾久岩旋即追了出去,“不在那个方向,在诚芹堂!”

……

这几日的定边侯府的布防,只能用“铁桶”来形容。甚至于内宫柏灵小院的看守都远远比不上这里。

诚芹堂在侯府的北边,是平日里曾久岩习武的地方。得知今夜皇帝可能会驾临之后,那里已经灯火通明。

定边侯本人也到了,但全程基本没有与柏奕说什么话——这件事敏感得很。

他不能在这时落井下石,毕竟还关在皇宫里的那位指不定就是将来的皇后,若是这个时候得罪了柏奕,保不准今后会结下大仇;

但他也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得过于殷勤,倘若这一家人过不了这一关,那么将来皇上追究起来,自己或许也会被连累。

定边侯远远看着自家小子进进出出的样子,心里着实无奈——他这看起来比柏奕还要着急。

大约也就是这样的脾性,皇帝才能由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吧。

定边侯继续坐在一旁,闭着眼睛养精蓄锐。

不一会儿,许多宫人与侍卫鱼贯而入。

接着,众人又等了大约三刻,终于听见远处传来宫人们一声接着一声的“皇上驾到”。

陈翊琮快步踏入了庭院,众人已经站在院子里等候着了。

先是一番大礼,而后一番寒暄,陈翊琮请走了周遭所有的无关人等,只留着他和柏奕两人。

“说说吧,”柏奕轻声道,“我等着皇上的解释,等很久了。”

陈翊琮看了柏奕一眼,“进屋吧,你穿得这么单薄——”

“就在这里。”柏奕打断道,“有什么话直说吧,不用兜圈子。”

“江洲,也就是张敬贞的老家,最近在闹时疫。”陈翊琮轻声道,“那边缺医官,朕想——”

“可以,”柏奕冷声道,“但柏灵要和我们一起走。”

陈翊琮发出了一声轻笑,“不可能,柏灵会留在京里,和朕一起等你们的好消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柏奕皱起眉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陈翊琮,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陈翊琮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你喊朕什么?”

“皇上!陛下!”柏奕高声问道,“柏灵只不过是不喜欢你不想嫁给你,你堂堂一国之君这点心胸都没有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你要这样折磨她?”

望着柏奕激烈的反应,陈翊琮先前的火气反而消了许多。

他冷冷地盯着柏奕的眼睛,“问朕想干什么?朕想柏灵留在朕身边,谁也别想从中作梗——”

“你想?柏灵想吗?”柏奕声音严厉,“她想吗?!”

“柏奕,”陈翊琮轻轻昂起头,又随着一次深呼吸落下,“朕现在,是在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当初你在那间马棚救了朕——”

“如果不是因为柏灵,我才不会救你!”

“行。”陈翊琮点了点头,他深深地看了柏奕一眼,“那朕没有其他什么可说了,旨意明天就会下来,若是抗旨不遵,后果你自己掂量。”

“我真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皇帝——”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陈翊琮冷声道,“朕不会让任何人把柏灵从朕身边抢走,包括你。”

柏奕愣了一下,“什么‘包括我’?”

“对柏灵的非分之想,你最好一分、一毫都不要有。”陈翊琮平静说道,“否则,朕一样不会留任何情面。”

“什么‘非分之想’!?”柏奕听得怒从心起,“你是疯了吗说这种话,柏灵她是我的——”

“你的妹妹?”陈翊琮轻嗤了一声,“这个时候了,你以为……还能骗得过朕吗。”

柏奕恼火极了,“我骗你什么了?”

“朕以前就觉得,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你在那边说一句‘来两盘茴香豆’,她就在笑;你唱歌起一个头,她就能接得下去……”

陈翊琮望向柏奕,“朕查过了,钱桑根本没有那些民歌。谁教的你这些?济慈堂的人吗?”

“……什么济慈堂?这又关济慈堂什么事?”

“关济慈堂什么事?你和柏世钧一样,是从济慈堂抱养的孩子!”陈翊琮高声道,“你也要跟朕装不知道吗?那朕当初给你赐婚,你为什么不要?

“这些年来你待在柏灵身边,你敢说……自己对她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念头吗!”

柏奕再次愣在了那里。

一时间,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无所谓。”陈翊琮转过了身,“你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事情都是一样的,朕今晚亲自把话跟你挑明了,明天等你的答案。”

陈翊琮正要继续往前走,他忽然觉得脚下一滞,整个人都向后栽倒——柏奕一脚踹了过来,而后一拳打在了陈翊琮的脸上。

陈翊琮只觉得右脸一阵发麻,而后便是近乎晕眩的疼痛。

一直在角落里偷偷守着的卢豆惊声尖叫起来。

“打人啦!!”

第五十章 决绝

在院外的院子们听到呼喊,几乎立刻冲了进来。

一阵刀剑的寒光伴随着出鞘声在四面响起,陈翊琮一脚蹬开了柏奕,大喊了一声,“都别动!”

侍卫们怔了怔,但手里的刀没有收回。

“都出去。”

陈翊琮轻轻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柏奕刚才大概落了三四个拳头下来,全都打在脸上。

陈翊琮深深地喘息着。

他已经好久没有和人打过架了……

“皇……皇上?”卢豆在一旁带着几分怀疑。

曾久岩此刻也进了院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两人聊聊的结果会是现在这样。

“朕说了,都出去!”陈翊琮再一次厉声呵斥道,“听不懂吗?”

侍卫们虽然犹豫,但依旧退了出去。

曾久岩回望了一眼离开的人群,自己站定在院子里没有动。

陈翊琮轻轻张口,活动了一下下颌,在离柏奕大约四五步的地方,慢慢开始走动。

“其实我老早就想揍你了,”陈翊琮稍稍拉了几下领口,“今天是你先动的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柏奕没有回答,只是迅速从地面上站起了身,略略躬身防备。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什么悬念。

曾久岩望着眼前一幕,忽然觉得有点荒诞。

年少的时候,他也曾经这样和陈翊琮厮打在一起,甚至比这更凶。

虽然他不大清楚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但男孩子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只不过,过去他和陈翊琮打起来还是势均力敌、或者说更占优势的,不会像今天柏奕这样单纯地挨揍。

但柏奕实在是个顽强的沙袋,即便被揍得满地找牙,也一样要站起来。

曾久岩心里把握着那条线,直到柏奕倒在地上许久,大口喘息着,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冲上去拦住了陈翊琮。

“可以了吧?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被阻拦的陈翊琮右颊肿了起来,牙齿上也沾满了口腔里的血迹,他缓缓松开了拳头,轻轻嗤了一声,转身要走。

“……再来。”身后的柏奕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柏奕?”曾久岩一时疑惑。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在这里好了,”柏奕红着眼睛,“你不是问我,过去有没有对柏灵动过别的念头吗?那我告诉你——没有!从来没有过!但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柏灵将来可以过得幸福!”

曾久岩听得深吸了一口气。

柏奕对柏灵……?

什么情况?

“她和朕在一起,会过得比天下任何女人都要——”

“那她这几天是不是在哭!”柏奕厉声呵斥道,“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她!她的眼睛是不是红着的!”

陈翊琮咬紧了牙齿。

“因为你在强迫她!你在强迫她做她不喜欢做的事情!就因为你是皇帝!”

柏奕怒不可遏,声音歇斯底里。

“皇帝……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

陈翊琮霎时僵在了那里。

这个问题,三年前,他也曾问过。

一样的怒不可遏,一样的歇斯底里。

只是彼时与此时,他的身份完全倒转了过来。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直面柏奕的眼睛。

那双发红的,溢满了憎恨的眼睛。

院子里沉寂下来,曾久岩怔怔地站在那里——陈翊琮和柏奕的对话信息量有点超出他的理解范畴。

良久,他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转身看向陈翊琮。

“所以……你真的,是把柏灵关在了宫里?就为了……为了……”

陈翊琮的目光霎时锋利起来,他极为锐利地剜了曾久岩一眼,曾久岩被这道目光看得后颈发凉。

“……好,想死是吗,朕满足你——来人!”

陈翊琮大呼一声,在侍卫们的再次涌入下,他伸手指向柏奕,“将此人,带去大理寺,着刑部、依大周律,定他的罪!”

“等等!”曾久岩挡在了柏奕的前面,“皇上,你不能——”

陈翊琮盯着曾久岩,厉声打断道,“不要——和朕——说‘不能’!”

曾久岩微微颦眉,望着陈翊琮,忽然觉得眼前人很是陌生。

陈翊琮的眼睛也红了起来。

他的呼吸起起伏伏,眼眶亦开始发热。

一种前所未有的心酸涌上他的心头,他还太年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拆解这种酸楚,只觉得它是如此辛辣,如此尖锐,又是如此让人痛彻心扉。

几人要来捉柏奕的肩膀,曾久岩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击退了来人。

陈翊琮望着眼前乱景,冷声道,“久岩你退下,这里头没有你的事……”

曾久岩毫无半点要收手的意思,他一面赤手空拳打退那些一拥而上的侍卫,一面大声呵斥道,“陈翊琮!你是疯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见皇帝似乎愣在了那里,一旁卢豆立即跳脚道,“大胆!!大胆!!竟敢直呼皇上的——”

“朕是疯了……”陈翊琮沉声说道,“那又如何?”

曾久岩一脚横扫眼前数人的脚踝,他的声音充满了焦灼的节奏。

“你忘记之前——在吟风园那晚,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旧日的一切,如清风过耳,忽地在陈翊琮脑中闪回。

——来日若你为君,我为臣……你不要做这样的皇帝。

陈翊琮笑了一声。

他忽然觉得这个夜晚,非常荒诞。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背后发生的一切,径直踏出了这里的院落。

尽管听见身后的曾久岩不断呼喊自己的名字,但陈翊琮一次也没有回头。

……

沁园的偏院,韩冲在院子里反复踱步。

衡原君抱着手炉走了出来。

韩冲停下了步子,“我惊扰明公了么?”

衡原君望着不远处,似是自言自语道,“难怪我教你下棋,你总也学不会。”

韩冲微微凝眉。

衡原君笑了笑,“韩大人,你半夜不睡,在这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是在做什么呢?”

韩冲没有回答,似乎也不用回答——他就像往常一样,在这里守夜啊。

衡原君淡淡道,“……是还在介意今晚,皇上中止韦十四审讯的事情么?”

韩冲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柏灵的影响力,”衡原君看向韩冲,“你难道,是今日才意识到的吗。”

第五十一章 旧日紫藤萝

“明公……早就猜到会是现在这样了?”

“不能说早就猜到,”衡原君轻声道,“不过确实想到过这样的可能……其实即便今天我们真的抓到了柏灵出逃的实证,也把它放到了陈翊琮的面前,柏司药想要化解它,也只需要几滴眼泪,和几声服软的哀求而已。”

韩冲的眉头拧得更深,“既然如此,明公为什么还要——”

“你还是别问了,韩大人,”衡原君淡然望着远天,“反正说了,你也听不懂。”

韩冲:“……”

衡原君笑了起来。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就彻底会了……柏灵是这样,陈翊琮也是这样。”

……

晨间,柏灵在内宫的小院。

“所以柏奕他……他昨晚和陈翊琮打了一架?”柏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韦英,“真的吗?”

韦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哥哥现在人可是被押进大理寺了,”韦英两手抱怀,特意划重点似地强调道,“大理寺,小司药知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柏灵扶了扶额,她感觉自己最近似乎泪点变得很低,在听到柏奕为了她大打出手之后,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但还是……很好笑啊。”她擦了擦眼睛。

韦英意味深长地看了柏灵一眼,而后也笑了一声,“行吧。”

“韦师傅能潜入鸩狱,不知道能不能潜入大理寺呢?”柏灵轻声问道。

“你是真拿暗卫当神仙了?”韦英笑道,“能进鸩狱,是因为鸩狱本来就是锦衣卫的地方,我们是这么些年相处下来,才慢慢摸清了里头的状况……大理寺的监牢是刑部监管,我这辈子也没进去过几次啊?”

“可卷籍司也不是你们锦衣卫的地盘啊,”柏灵说道,“为什么韦师傅就能在底下畅通无阻呢?”

“……”韦英左眉微挑,“你不要跟我抬杠。老朽说过,不救自己送死的人。你哥哥是自己找死,就算救出来了,以后还是要找死。我不管这种无聊的闲事。”

柏灵沉默了片刻,她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柏奕是在找死吗?

好像真的是。

“韦师傅为什么要救我和柏奕呢,之前。”柏灵忽然问道。

“我也正要和小司药说这件事呢。”韦英笑了笑,“你从太后那里拿来的那块半印,该还给我了。”

柏灵微怔,“韦师傅很在意这块半印吗?”

“当然。”韦英郑重开口,“你问我为什么要救你们,其实很简单。虽然那日她将半印交给你,但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我是念在你陪了太后四年的份上,决心帮你们三次。”

“三次……”柏灵眨了眨眼睛,“那么这回是最后一次。”

“对。”韦英点点头,“没理由我一把年纪了,还要接着干暗卫这种不是人干的活儿是不是?

“小司药,你不要对我抱太大寄托,尤其不要以为我能像十四那样帮你。”

“……可平时我的半印就放在枕头底下。”柏灵轻声道,“韦师傅要拿,随时可以拿走的,为什么非要我交给你?”

“那不就成贼了吗!?”

“可谁在乎呢,谁又知道呢?”柏灵问道,“在您出现之前,我连这块半印的来历都不知道……您非要露面,告诉我您要将半印收回去——为什么要追求这种仪式感?韦师傅在意的是什么呢?”

韦英沉默了片刻——他必须承认,眼前这个小姑娘,有时候绕人的本事还是蛮厉害的。

“小司药。”韦英笑了起来,“你说这么多,没有用,我救不了你那个关在大理寺里的哥哥。”

“我知道,我本来就知道。现在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们……”柏灵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在我最后一次见太后的时候,她几乎……都认不出我和十四是谁。但那个时候,她让我紧紧握住十四的手,说要相互照顾相……我当时就觉得,她看我的神情变了,那不是太后以往看‘阿泠’的目光。”

说着,柏灵看向韦英,“我好奇,太后当时是在我和十四身上,看见谁呢?”

韦英笑了一声。

屋子里的一切,又再次安静下来。

韦英微微张口,却又无声沉默。

他的目光略略虚化,露出些微的淡漠,像是透过眼前昏暗的房间,一眼看见多年以前的光景。

那个新入宫时面容清丽的女官,紫藤萝花架下的新妇……

她独自坐在深宫之中烹茶,茶香弥散之下,她从衣袖中伸出如同霜雪一般的手腕……

韦英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喃喃道,“那么远的事了……这样追究,还有什么意义吗?”

柏灵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从韦英的反应里,她多少明白了先前自己的提问。

“大概……”柏灵轻声道,“没有了吧。”

“我今晚就会把十四从鸩狱里带出来,你昨晚说的那些人,我也都联系上了……”韦英望向柏灵,“你想不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柏灵惊了一下。

“去……去哪儿见?”

韦英望着眼前小姑娘惊异的脸,不由得又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我带你出宫啊。”

柏灵屏住了呼吸,她才将将想笑,扬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但外面守了很多人,”她满目担忧地望着韦英,“不仅有侍卫,守陵人,还有暗卫,韦师傅你一个人,要怎么——”

“我当然不可能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把你带出去。”韦英两手抱怀,“你自己想想办法呗?这对小司药来说,难道很难吗?”

……

养心殿,卢豆一路小跑着往大殿的深处跑去。

陈翊琮这会儿正坐在自己的桌案前批折子。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有什么大事,宫人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进入打扰。

陈翊琮听见卢豆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笔,颦眉抬眼。

“怎么了?”

“皇上,”卢豆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柏司药那边,今早吃东西了。”

陈翊琮眸子霎时亮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微翘,他沉下眸子,轻轻叹了一声,“知道了。”

“而且,柏司药还让人送了两样东西来,说是遇上了头等的大事,一定要万岁爷帮忙决断呢。”

陈翊琮不由得又皱起了眉,“……怎么了?”

卢豆这才伸出了双手,放到陈翊琮的身前,他摊开手心,左手和右手各放着一盒用贝壳盛着的胭脂。

陈翊琮望着眼前的两盒胭脂,一时不明所以。

“柏司药想问皇上,”卢豆笑眯眯地道,“是觉得她抹这块‘蜀葵绛’更好看呢,还是这块‘石榴脂’更好看?”

第五十二章 花火

陈翊琮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问什么胭脂好看……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迟疑地接过卢豆手里的两盒胭脂,放在桌案上分别打开。

对着这两盒胭脂,陈翊琮认真分辨了一下,只觉得一盒似乎颜色浅一些,另一盒颜色深一些。

一盒香一些,一盒没什么味道。

……哪个抹在柏灵的脸上更好看?

陈翊琮陷入了沉思。

怎样算好看?

“就……都好看的吧。”他有些不确定地低语了一句,“嗯,都好看。”

“那奴婢……就这么去回话了?”

“嗯,”陈翊琮点了点头,“就这么回吧。”

卢豆收回了胭脂,就要转身离去。陈翊琮坐在原处望着卢豆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七八步才反应过来。

“等等!”陈翊琮突然说道。

卢豆回转过身,“万岁爷还有吩咐?”

“你……你把胭脂都放下。”陈翊琮伸手敲了敲自己的桌案,“等一会儿朕批完了折子,朕亲自去。”

“诶,诶,明白。”卢豆连连点头,上前将胭脂放在了陈翊琮的左手边。

随着卢豆的离开,养心殿又恢复了一贯的安静。

陈翊琮又重新拿起了朱笔,对着眼前的奏折批阅了起来。

只是过了一刻钟,他手里的折子还停在同一页,朱笔悬在半空,一字也未曾落下。

他望着手里的奏章,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眼里也渐渐浮起了隐藏不住的笑意。

尽管大殿中此刻只有他一个人,但陈翊琮还是忍不住丢下笔,单手捂住了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命一般地叹了一声,小心地将两盒胭脂收进了袖中,而后迈着大步离开了这里。

柏灵。

柏灵。

是柏灵啊……

卢豆早就备好了大氅在外头候着,一见陈翊琮出来,便追着将它披在了陈翊琮的肩头。

小院的门开着,陈翊琮才踏进院子就闻见了茶香。他快步走过了庭中的桂花树,一步便跨过了正屋前的三层台阶。

屋子里,几个宫女正坐在柏灵的身边,陈翊琮一眼就认出了她们在做什么——这几个宫女正在为柏灵打磨着指甲。

一见皇帝驾临,宫女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陈翊琮往后退了一步,“朕来得不是时候……你们继续。”

柏灵笑了一声,轻轻对宫女们挥手,所有人向着柏灵,也向着皇帝行礼告退。

屋子里只剩柏灵和陈翊琮两人。

陈翊琮没有说话,他神情有些哀伤地站在那里。

“皇上来得好快啊,”柏灵从摇椅上站起了身,轻声道,“这个时候,您不是应该在批折子——”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陈翊琮抓住了右手,她怔了一下,而后便紧紧地被皇帝抱在了怀中。

陈翊琮低下头,将脸埋在了柏灵的颈肩。

“怎样都好看……柏灵。”

陈翊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渴望已久的满足。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看。”

“真的吗,”柏灵的声音有一点点怀疑和不确定,“我没怎么用过这些东西,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差别……”

“不用也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第一次,陈翊琮将柏灵紧紧抱在怀里,一种近乎沸腾的心绪搅得他面红耳赤。

柏灵没有推开他。

陈翊琮听见柏灵似乎轻轻叹了一声,而后两手也抱住了自己的背。

隔着大氅,陈翊琮感到柏灵的手很轻地环绕在自己的腰间。她尝试着调整着姿势,整个人都主动地侧靠在自己的怀中。

小小的,清瘦的柏灵,如此顺从,如此可爱。

陈翊琮忽然茫然起来。

“柏灵。”

“嗯?”

柏灵仰起头来,陈翊琮的怀抱是如此用力,她的脸抵靠在陈翊琮的脖子上,每说一句话,口中的热气都像一簇羽毛,轻轻扫在陈翊琮的颈窝。

“你回心转意了吗?”陈翊琮忽然松开了柏灵的腰,他迫切地想要去看柏灵的眼睛,“你愿意——”

柏灵摇了摇头。

“那你——”

“我只是忽然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僵。”柏灵目光温柔,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我从来不知道皇上对我的心意,前几天皇上忽然问我要不要做你的皇后……我……我实在是……”

陈翊琮恍然大悟。

“是朕唐突了。”他皱起眉头,忽然就有些羞愧起来,“是朕做得不好,都是朕的错……”

“总之呢,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柏灵轻声道,“或者说……来习惯。”

“朕给你时间。”陈翊琮立刻说道,“……不着急,完全不着急。”

“嗯。”柏灵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柏灵也望向陈翊琮,她目光微动,轻轻伸手碰了一下陈翊琮的右颊,陈翊琮“嘶”了一声,连忙转过头,躲开柏灵的手。

昨夜的淤血已经散开了一些,陈翊琮右颊一片青紫——看到陈翊琮脸上的伤,柏灵几乎能想象到柏奕的情况,那肯定是比眼前的少年还要狼狈好几倍的……

她忽然又忍不住想笑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打架。

柏灵叹了一声——呵,可能男孩子们冲动起来,智商就只有三岁吧……

“皇上怎么受伤了?”她低声问了一句。

“不碍事。”陈翊琮连连摇头,他笑起来,“一点也不疼的。”

“那,陪我出去走走好吗?”柏灵再次偎了上来,“这几天一直闷在小院里,有点无聊了。”

“好,去哪里?”

“御花园吧?”柏灵随口道,“我有点想去鸣春湖旁边走走。”

一整天,陈翊琮都红着脸,沉浸在一种微醺的状态中。

忽然之间,他好像有了说不完的话,觉得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第一次了解,喜欢的人也对自己抱有着好感,是一种怎样的欢愉。

雪天地滑,柏灵一路都听话地被他握着手,与他十指紧扣——陈翊琮不明白,为什么柏灵的手总是冷的,他恨不得把这双手捂到自己的胸口,直到把它们捂热了再拿出来。

曾经有几个瞬间,他觉得这一切似乎变得太快,但当柏灵笑起来,这些怀疑就霎时云淡风轻了。

又或者说,即便是欺骗,也无所谓。

陈翊琮又望了望身边的女孩子。

不……这怎么会是欺骗呢?

这样真好。

第五十三章 自由之燕

当晚,一直潜伏在柏灵小院附近的暗卫,全部被撤走了。

柏灵甚至并没有明说这样的要求,只是不经意间提到,几次自己换衣服的时候都觉得近旁有视线,但仔细看看有没有发现人影。

真是饿得太久,饿出了幻觉。

陈翊琮听得脸色阴沉——他甚至专门叮嘱过在附近盯梢的暗卫,盯住小院的出口就好,绝对不要潜入屋内,尤其是女孩子们的房间。

傍晚时分,尽管陈翊琮还想留下继续和柏灵一道吃饭,但他白天遗留下的事情实在太多。

柏灵询问他明日什么时候来,陈翊琮只想回答他今晚根本不想走。

“这样吧,”见陈翊琮迟迟没有说话,柏灵说道,“今天我确实也累了……明早我醒了,就去养心殿。”

“好。”陈翊琮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应道,“好的,好。”

“那今天……就这样?”

“嗯。”陈翊琮又点了点头。

柏灵低头莞尔,“赵七,打好灯笼,送皇上出去吧。”

……

深夜,柏灵蹲在后院,反反复复地洗手。

她一个人回到房中,独自研好了墨,又一个人将纸张放在桌上铺平,俯案开始写信。

倘若今晚韦英无法带她走,那她至少可以托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夫子把信转交给十四吧。

这个冬日的夜晚,柏灵左手按着手炉,右手执笔,缓缓书写。

这七年来,与十四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慢慢浮上心头。

一开始还由衷地为十四今后的自由高兴,然而写到末尾,眼泪又一滴一滴地砸落在纸面上。

最后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分别,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柏灵想象着十四今后的生活,忽然再一次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种庞大而交织的命运脉络之间。

在她的身边出现过那么多的人,发生过那么多的事。

有时候他人像弓,而自己则是箭矢——搭乘着他人生命的张力,向更远的未知飞射。

而今夜,她也将成为一把长弓,将十四的命运投向远方。

“小司药哭完了没?”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询问,“哭完我们可以走了。”

柏灵一惊,迅速擦干了眼泪。

“等等……我还要拿一些东西。”

……

从鸩狱到百花涯外的阴暗水沟,柏灵不知道韦英究竟是怎么把十四带出来的。

但等她真的看到躺在一堆稻草下仍旧昏迷未醒的十四时,她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个问题。

柏灵快步上前俯身拨开几根挡在十四脸上的稻草,她的牙关不由自主地颤抖。

尽管韦英早就已经告诉了她十四身负重伤,但柏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四的伤竟然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眼前的韦十四,她几乎已经快要认不出来。

今夜,韦十四高烧不退,头发再次散落开来,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姿。

他身上的伤口经过了非常简单的包扎,绷带上染满了血污。

所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一片滚烫。

“十四……十四……”

柏灵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握他的手。

“能听到我吗?十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十四……”

韦十四躺在板车的稻草堆里微微颦眉,似乎是听见了柏灵的声音,但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柏灵转过头去,看向韦英,“他还活得下去吗?”

韦英表情冷峻,“看命。”

“柏灵姐,”黑暗中,阿离皱眉开了口,“再不走,排污口的换岗就要等到两个时辰以后了,夜长梦多,我们不要耽误了吧?”

柏灵怔了一下,连连点头,她迅速地将怀里的信塞去韦十四的腰间,强忍着眼泪站去了一旁。

阿离还有其他几个青年纷纷上前,重新在韦十四的身上铺满稻草。

他们对柏灵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放心”。

这些在百花涯附近长大的孩子们,像是一滴水融入海中一样,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柏灵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泪再次汹涌落下。

夜深人静,她不能哭出声,于是柏灵低下头,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柏司药看起来很为我的徒儿心疼啊。”韦英在一旁低声道,“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柏灵带着一些困惑,转头看向近旁的韦英。

“你今晚可以跟着十四一起走。”韦英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也看向柏灵。

柏灵眼泪潸然而下,用力摇了摇头。

“你现在就在宫外,如果你想走,老朽立刻就可以带你追上他们。”

“我……不能……”

“为什么?”韦英目光微寒,“他就这样走了,你放心得下吗?”

柏灵依旧摇头,“柏奕和我父亲……还在牢狱之中,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韦英略带嘲讽地笑了一声。

“所以就丢下十四吗?小司药在太后榻前应下的那些约定,什么相互照顾,不要松手……果然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柏灵有些意外地看了韦英一眼。

她忽然有些猜测,关于韦英为什么今夜会突然起意,要带她出宫,带她来看十四,然后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

“韦师傅……很希望看到我今晚和十四一起离开吗?”

韦英没有回答。

柏灵垂眸,竭力平息下呼吸,她再次看向韦英。

“我不知道当年,你和太后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柏灵声音颤抖,“但今时今日,我绝不能和十四一起走。”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和他一起走了,他就会回来。”

韦英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他一定会回来,继续营救柏奕和我父亲。”柏灵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韦英更加不解,“为什么?他又不是柏奕和你父亲的暗卫。”

柏灵的忍耐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她低下头,再次咬住了手腕。

“因为……我一定会回来。”

韦英终于明白过来,他轻轻呵出一口气。

“算了。”韦英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

这天夜里,载着韦十四的板车,从柏灵计划了三年的起点启程,途中几经周转,最后才向着大周的西面缓缓行驶。

大约在第三天早晨,韦十四在马车中醒来。

睁开眼睛,熹微的晨光从车窗的缝隙中洒下,陌生的车顶,晃动的车厢……

韦十四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坐了起来。

腹部传来剧痛,他表情有些狰狞地低下头——忘记身上还有伤了。

在腰间,他看见了一封信。

信封上是柏灵的字迹,上面简短地写着:

十四亲启

第五十四章 十四,见字如晤

韦十四怔了一下,他再次定神看了看这辆马车。

他的手边放着几个包袱,里面是一些干净的男装和碎银——但翻来翻去,都没有除了他以外任何人的行李。

难道柏灵他们……都不在这辆马车上吗。

韦十四皱紧了眉头,随着神智的清醒,周身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

他的左手还绑着绷带,所以用手掌压着信的一端,右手用力撕开了信封,一块半印掉落了下来。

韦十四拾起半印,立刻认出这是自己的另一块半印。

他迅速将信封中的其他东西都拆了出来——里面还有两张裕章票号的凭据和一封长信。

韦十四靠着晃动的马车,慢慢展开了信笺,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

“十四,见字如晤。”

韦十四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柏灵真的不在这里……她很有可能还在平京。

马车轻轻震了一下,韦十四再次调整姿势,开始认真读柏灵的这封留书——

“十四,见字如晤。

“我想当你有机会读到这封信,大概就意味着你已经安全离开平京了吧,真为你高兴。

“现在你正走着的这条路,就是我们这三年来,一直在谋划的路线。

“很遗憾,这一次不能同行了。

“时间紧迫,尽管我有太多想和你说的话,但我不知道这封信里能写下多少……我只希望你能认认真真听我说完这些话,且认真的考虑。

“十四,我对你只有唯一的愿望: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不要想着再来救我,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明白自己将要走到终局,所以正抱着死志,给你写下最后的告别。

“我想让你明白,你的离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无数巧合交织在一起的奇迹。

“一定、一定、不要浪费这个奇迹!

“还记得太后在离去之前,她对我们的嘱托吗?她说要我们相互照顾,但从太后让你来到我身边那天开始,一直都是你在照顾着我,保护着我。

“你很少谈论你自己,你的愿望,你的希冀,我只在极偶尔的时刻听你提到过只言片语。

“但我知道,有些生活,你一定已经在心里计划了千百次,不然你不会对北境的地图那么熟悉。现在正是机会,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是我最后的、最深切的心愿。

“我常常听到一句话,说,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

“因为,求死是多么简单的事啊,活着才是更艰难的选择,更不要说是抱定了一个信念,一生都按着这个信念指引的方向,永远地追寻下去。

“不要回头,不要折返,今后也不要到我的墓前来吊唁,我不在那里。

“我会成为北境的风雪,或者化为奔腾不的江河,我会是春日里屋檐下呢喃的燕子,是薄暮和拂晓时远处的钟声……

“柏奕总是和我说人没有死后的世界,但怎么会没有呢,如果你在任何时刻,在看见这个尘世的时候想到了我,那么那一刻我就活在你的眼前。

“随信还附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你的半印,从今后你不再是我的暗卫,你只是你自己。另一样是我在裕章票号两个暗户的凭证,全部留给你。

“从平京到麓州,这一路要如何前进,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建议你先按照我们之前谋划的行程慢慢向西,等到伤养好的时候,再去规划你想要去的方向。

“如果你还有余力,希望可以代我去一趟钱桑,去当地找一间叫的孤儿堂,从我们的暗户里取出一些银子给到他们,略表心意。

“总之,前方山高路远,请君勿要回头。

“祝你一路顺风,余生安好!

“柏灵,绝笔。”

韦十四的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起来,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滴在柏灵的信笺上,将那些清秀的小楷化开。

他有些慌张地伸手擦去信纸上的眼泪,那些被眼泪晕开的墨痕却抹污了更多的文字。

清晨的旷野,无人的平原小路。

独行向西的马车上,韦十四放声大哭。

……

养心殿里,柏灵已经坐在了陈翊琮的身旁,与他一道用早膳。这几日来,天天如此。

下朝之后,陈翊琮总是回到养心殿里。

他席地而坐,在矮桌上批阅奏章,柏灵就靠坐在他的身旁,陈翊琮右手握着朱笔,左手与柏灵相扣,一刻都舍不得松开。

柏灵在近旁望着陈翊琮的侧脸。

他在批阅奏折的时候,神情要严肃得多,偶尔看到令人恼火的折子,陈翊琮箭眉竖起,似要发火,但那些火气又往往化作轻叹一声,他低头吻一吻柏灵的手背,又接着继续看下去。

柏灵这几天夜里似乎都没怎么睡好,白天常常打盹儿,陈翊琮会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休息一会儿。

柏灵一概不拒绝。

当她真的睡了过去,陈翊琮便会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抚摸柏灵的头发,耳畔,还有她垂落着许多绒绒碎发的长颈。

柏灵有时候会醒来,笑着推开他的手。

“不要这样,皇上,很痒。”

陈翊琮笑一笑,便收手。

真是奇怪……他那么讨厌别人对他说不要、不许、不能,但当这些话从柏灵口中说出的时候,他只觉得满心的甜蜜和欢喜。

“总觉得你这几天脸色都不是很好。”喝粥的时候,陈翊琮忽然道,“夜里还是睡不着吗?”

“嗯。”柏灵点头,“感觉一直在宫里住着,睡不习惯,夜里灭了灯怕黑,点了灯又太亮……”

“怕黑?”陈翊琮眨了眨眼睛,像是又听到了什么好玩的话,“你竟然会怕黑吗?”

“为什么不会?”柏灵笑着看向他,“以前晚上,我爹睡着以后会在隔壁房打呼噜,我听着那个呼噜声,反而不怕。”

陈翊琮笑出了声,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要开口,却又有些羞赧地沉默了下去。

“对了,皇上。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一见柏奕和我爹呢?”柏灵问道,“他们现在,还和定边侯一家在郊野游赏吗?”

第五十五章 爱意

柏奕和柏世钧,此刻还关在大理寺的地牢中。

陈翊琮手里的筷子幔了下来。

“是啊,”他笑着道,“曾久岩那个性子,你知道的,玩起来的时候根本没个定性……”

柏灵笑起来,“小侯爷确实。”

陈翊琮看了看柏灵,“你……是有事要和他们说吗,朕派人给你传话就是了。”

柏灵摇了摇头,笑道,“算啦,还是让他们多玩几天吧。不说柏奕,我爹在假日都很少去哪里游玩,每次远足不是去采药,就是去给人看病……”

柏灵还在说着父亲的轶事,陈翊琮已经如坐针毡了起来。

他上次在定边侯府里将柏奕狠揍了一顿,现在柏奕脸上还全是伤。

曾久岩昨天已经放回家了,但他的那个暴脾气……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柏灵见到他们。

“十四呢?”柏灵又问道,“这几天有十四的消息吗?”

“也没有呢。”陈翊琮轻声道,“朕有消息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柏灵叹了一声,“先前的话没有说开……太多误会了。”

“是啊。”陈翊琮赞同地点了点头。

两人用完早膳,又一起出去散了会儿步。

再过一会儿,陈翊琮得亲自去一趟内阁,今早的内阁议事要讨论专司科举的细节,他事先打过了招呼,要去旁听。

但他现在又实在舍不得走。

忽然之间,陈翊琮就有些理解了那些耽于美色的亡国之君——毕竟美人在畔,谁还想去看一群满脸沟壑的老男人在堂下勾心斗角呢?

那么就不走?就干脆留在宫中闲逛一日?

不,不可以。

——若你们能行事光明磊落,戒骄戒躁,史书里总会有你们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如若相反,我总逃不过也要背上些骂名。

这是母亲的原话呢。

陈翊琮的目光又落在了柏灵身上。

那些大臣当然不敢直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他们只会把枪头调转到柏灵这里。

让一群老男人对着柏灵口诛笔伐?

陈翊琮的眉头皱了起来。

“皇上?”柏灵看了过来,“在想什么?”

陈翊琮摇了摇头,又把柏灵抱在了怀里。

“朕得去内阁了。”陈翊琮轻声道。

“那我一会儿,和卢公公一道回养心殿……”

“不了,不了,”陈翊琮再次摇头,“在养心殿你哪里休息得好,朕陪你走回小院吧,你回去睡一觉,好不好?”

柏灵目光微动。

“……好。”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昔日里,陈翊琮总嫌去小院的路太远,太长,今天又觉得这条路太短,一会儿就走到了。

柏灵站在院门口,与陈翊琮挥手道别。

陈翊琮往前走了几十步,将要转角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未曾想,柏灵竟仍站在小院的墙边,静静地凝望着他。

见到陈翊琮果然回头,柏灵笑了笑——她就在等着这个回头呢,一个小小把戏,表明自己的恋恋不舍。

柏灵再一次向着陈翊琮挥挥手,打算等他完全转过了墙角就回屋。

然而另一侧,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目光,只觉得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人生的一切将来和过去都凝固了,只有此刻,只剩此刻。

只剩不远处的柏灵。

等陈翊琮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候,他已经再次冲回到柏灵身边,将她再一次紧紧拥在怀中。

柏灵一时间始料未及。

他一上午不知道这样抱了自己多少次,竟是怎么都抱不厌的。

“朕也不想走……”陈翊琮的声音听起来着实有些不舍,“但朕现在,非得去趟内阁不可。”

“嗯……我知道。”柏灵轻声道。

她拍抚着陈翊琮的背。

陈翊琮低下头,抵靠在柏灵的肩上,他的手轻轻划过柏灵的脸颊,“朕好想把你一直带在身边,柏灵,朕想一直和你在一块儿。”

“我也是。”柏灵笑着答道。

柏灵每一次笑起来,嘴角边会有一个非常浅的梨涡——陈翊琮竟是今天才发现。

大抵是因为,从前每次盯着她看时,自己总会因为羞涩而先移开目光吧……陈翊琮有些恍惚地想着,他望着少女的朱唇皓齿,无可抑制地慢慢靠近。

柏灵目光垂落,稍稍看向别处。

陈翊琮忽然清醒过来。

……再这么耳鬓厮磨下去,今天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松开了手,“朕……朕走了。”

“嗯。”

“你先回屋。”陈翊琮轻声道,“朕在这儿看着你回去。”

“好。”

这一次陈翊琮站在小院的外头,直到目送柏灵回屋,自己才离开。

在去内阁的路上,陈翊琮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腔里砰砰直跳的起伏。

每时每刻都像和对方依偎在一起。

只要在一起,即便什么也不做,就很好。

皇帝的轿辇最后落在内阁的正门前,陈翊琮深吸一口气——他必须暂时把柏灵从脑子里移除,尽管这真的很难,但他必须这么做……

“皇上!”

随着这声熟悉的呼喊,陈翊琮这时才觉察到附近正站着一个熟人——那是前不久在柏灵小院埋伏韦十四时负伤的暗卫,成礼。

“有韦十四的消息了?”陈翊琮冷声问道。

“暂时还……没有。”

陈翊琮脸上带起几分残酷的冷笑,这笑容,让成礼不由得有些后颈发凉。

陈翊琮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空旷院落,他低声道,“没有?那你来干什么。”

“卑职……卑职担心逆贼已经逃出平京,想向各州府发通缉文书,但事涉内宫,还是想请皇上亲自过目看一眼文稿,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卑职就去办了。”

陈翊琮接过成礼手中的纸笺,匆匆扫了一眼,便还给了对方。

“没什么大问题,最后结论改一改,不用将人犯逮捕回京。”陈翊琮轻声道,“在哪里捉住了,就在哪里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成礼怔了一下,“但韦十四毕竟是柏司药密谋出逃案的主要人证——”

成礼话还没有说完,陈翊琮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这一时之间,成礼有些不太确定,自己究竟是哪一句话触怒了皇帝。

“柏灵——从来——就没有想过出逃,”陈翊琮的目光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吓,“记住了?”

成立喉咙动了动,“记住了。”

“追捕韦十四的任务现在是你在负责吗?”

“不是,”成礼答道,“是韩冲。”

“好,就让他去。”陈翊琮轻声道,“你安排人手,看牢内宫的小院,最怕韦十四突然回头,这宫里他熟得很,绝不能让他再回来。”

“卑职……明白!”

第五十六章 斩断的联络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

陈翊琮夜里会到小院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在黑暗中陪着她入睡,然后再自己回养心殿休息。

夜夜如此。

柏灵不断问起柏奕和柏世钧的去向,陈翊琮也日渐意识到,这件事,是他无法逃避的现实。

陈翊琮越来越局促,因为柏灵最近越来越频繁地提出,想出宫走走。

他根本想不出任何合理的理由阻止,只能借口说自己想一起去,但最近太忙,所以先等等,等忙完了这一段,他和柏灵一道出宫。

柏灵看起来非常失望——尽管她勉强答应了下来,但陈翊琮还是能够感受到这种失落。

他和柏灵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一切在这个时候付诸东流。

陈翊琮有些着急,但没有办法,他的计划只能一步一步去安排。

这期间曾有一次,柏灵问他能否递一封信给柏世钧和柏奕,陈翊琮一口应下。

等拿到了柏灵的信,他独自拆开细读。

信里的内容都是非常平常的问询,问柏世钧和柏奕近来过得可好,写这几日自己在宫里被照顾得非常好,要父亲和哥哥放心。

看到那些欢愉的表达,陈翊琮浅浅地笑了。

只是有几句话,他有些看不明白。

柏灵说,这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理解肖申克的故事。

她问柏奕,还记不记得安迪走后,他的老朋友瑞德在回忆他时曾说的那段话

她最近就常常想起那段话来,每一次都感慨良多——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

肖申克、安迪、瑞德……陈翊琮对着这几个陌生的名字皱起了眉头,而后将信交给了锦衣卫。

他想知道,柏灵说的“那段话”,到底是哪段话。

前两个有名有姓,找起来很快,平京没有叫肖申克的人,但有十七个安迪,至于叫瑞德的人就更多了,七个曹瑞德,三个方瑞德,十二个刘瑞德和四个孙瑞德……

审讯过后毫无头绪,这些人和柏家几乎毫无交集。

而后,锦衣卫从太医院调来了柏奕写的所有病例,模仿着他的字迹给柏灵写了一封滴水不漏的回信。

在信的末尾,“柏奕”写道,时间隔得太远了,他哪里还记得住这些。

陈翊琮和柏灵坐在一起读的这封信,他望着柏灵的神情,不经意地问道,“那段话……说的是什么啊?”

柏灵凝神望着手中的信。

诚然在看见熟悉字迹的时候,她确实很惊喜。

但当看到末尾,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封回信一定是假的。

那部电影是柏奕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而那个片段,柏灵听他说过无数次了……

“不记得就算了,”柏灵摇了摇头,“都是闲谈,不重要。”

……

腊月二十三,小年。

皇帝额外批了朝臣们半天假,从午时以后,各人提前回家团聚。

柏灵昨夜和陈翊琮对弈,两人下到深夜,于是这一天柏灵日晒三竿才起。

小年夜啊。

这是原本计划中出逃的日子。

但到底是失败了。

在十四和韦英都离开之后,柏灵的生活再次变得闭塞起来,如今出入都在旁人的视线之下,柏灵用尽办法,仍旧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但没有消息,也是一种消息。

陈翊琮不敢让她见父亲和柏奕,这种不见,本身就意味着,在皇帝和柏奕他们之间,已经彻底地决裂。

他们还活着吗?活得怎样呢?柏灵不敢细想这个问题。

如今自己在宫中这样的一番虚与委蛇,至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吧。

更何况外面还有久岩……总是有办法的。

只是自己的忍耐,也差不多快要到极限了——十四的半印已经还了回去,但十四留下的那把匕首,还夜夜枕在她的枕下。

只有握住那把匕首,她才能闭得上眼睛。

这一日的午后,陈翊琮来到了大理寺的监牢之前。

他缓缓走下这里通向地下的台阶,前后幽深阴暗,只有嵌在墙上的星零火光。

柏奕和柏世钧一直都被单独关押着,昨日柏世钧发起烧来,陈翊琮下令将他抬出,接到另一处僻静的庭院休养。

今天,他来看柏奕,顺便给他带一个消息。

监牢里,柏奕蓬头垢面,见到陈翊琮亦不起身,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墙边。

“朕今天来,是有话和你说。”陈翊琮轻声道。

柏奕没有应声,甚至将头移去了另一边。

刚想开口,陈翊琮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略一沉吟,临时打算换个角度切入。

“肖申克……是谁。”

话一出口,陈翊琮明显觉察到柏奕的情态与先前不同。

于是他接着道,“还有安迪,瑞德……这些人,是你过去认识的朋友吗?”

这个问题,让柏奕发出了一声冷笑。

“告诉我吧,柏奕。”陈翊琮低声道,“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因为之前柏灵曾经说,她这段时间常常想起安迪离开以后,瑞德说过的一番话……”

想了想,陈翊琮又补充道,“瑞德回忆安迪时说的一番话。”

柏奕依旧不答。

“柏灵和朕说,她感觉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自己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朕没有听懂,所以朕只能来问你了。”

柏奕低笑,“为什么要来问我?你想知道,自己去问她啊。”

“问不了了,”陈翊琮低声道。

“为什么?”

“柏灵……投湖了。”

柏奕的动作僵了一下,呼吸轻颤。

“朕想让她做朕的皇后,她不答应,所以……”陈翊琮微微低下头,“节哀吧,朕也不想的。”

柏奕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陈翊琮的对面,两手紧紧抓住了铁栅,“你骗我……”

“朕没有骗你。”

“你骗我!”柏奕反诘,“十四一直在柏灵身边,就算是柏灵寻死,他——”

“韦十四早就逃走了。”陈翊琮轻声打断道,“朕也在抓他,通缉告示早就发到大周各州府去了,只是你在牢里,不知道而已。”

柏奕怔了一下,他眼中流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落寞,而后爆发出近乎咆哮的嘶吼。

“你不是皇帝吗?你不是把柏灵关在宫里吗?为什么放柏灵去湖边,投湖了也没有人营救?”

陈翊琮在外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幕。

“因为,柏灵骗过了我,所以朕早就放她出来了。”陈翊琮低声道,“几天前她一个人登船去了见安湖游湖,今早……尸体才捞上来。”

“我不信……”柏奕的眼睛霎时红了,“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朕今日来,就是放你自由,也是放你父亲自由。”陈翊琮轻声道,“事已至此,柏灵大概也希望自己的后事,是让你们来做吧。”

“……她人在哪里?”

“朕现在,就带你去。”陈翊琮低声说道。

第五十七章 错

京兆尹衙门,郑密正在抹眼泪。

今早见安湖的渔民来报官,说捞起了一具年轻的女尸,他心里就有不详——日前内宫传来密令,说柏灵失踪,北镇抚司正全力搜寻,京兆尹衙门也要配合。

而今捞上来的这具女尸,右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块紫檀木的平安符。郑密什么没见过,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建熙一朝极受追捧的天师符。

他命人将平安符从尸体上取下,一番冲刷过后,郑密将木符放在手心中细看。

这木符是为世子求的——上头的图腾,郑密不会认错。

三年前,柏灵也是将同样的木符交给了她的暗卫,那位十四爷一夜狂奔,最后追上了离京不远的申集川。

谁能想到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小司药,如今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郑密死也不信柏灵会无端投湖,对着尸首起誓一定会给柏灵一个交代。

不多时,陈翊琮带着柏奕来到了这里。

院子的空地上,尸体用白布遮掩着,但腐烂的尸液再次慢慢渗出了裹尸布。

空气中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陈翊琮一踏进院子,就被熏得有几分想吐,柏奕远远望见那裹着白布的影子,先是停了下来,而后箭步冲了过去。

柏奕缓缓在白布遮掩的横尸之前跪下,而后略带迟疑地揭开了它。

裹尸布下,是一具已经进入巨人观状态的尸体。

眼球突出,舌头外翻,腹部肿胀……早就看不出原貌了。

郑密上前,低声向柏奕道明了今早渔人的描述,而后将那块平安符递了过来。

柏奕接过平安符,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有时候我觉得你挺笨的,柏奕。”

他抱起尸体,勉强将它翻过了身。

翻身的动作让尸体散发的恶臭在一瞬间变得浓郁,近旁的两个衙役一时忍不住,冲到僻静处呕吐起来。

——“你不了解陈翊琮。”

柏奕向郑密要来了剪刀,将尸体背后的衣服剪开。

尽管尸体已经高度腐化,但一道从左肩开始、到右侧腰窝的狰狞长疤依旧隐约可见。

——“我们逃走吧……我真的是认真的,除了这一条路,我觉得再没有别的能彻底脱身的办法了。”

柏奕手里的剪刀跌落在地上,他也瘫坐在那里。

他将腐烂的尸体抱在心口,下颌颤抖着抵靠在尸体的额头。

柏灵说过那么多次的事情啊……

他就是没有放在心上……

“柏灵……”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来的,“柏灵……哥哥错了……

“哥哥知道错了……”

柏奕终于哭了出来。

“柏灵……柏灵……”

郑密好容易止住的眼泪,这会儿又涌了出来。

谁也没想到,小年的当日竟会出这样的事情。

这让柏家的这个小年夜怎么过?

他忽然又想起城南营地的那几个夜晚,想起那个一夜不眠,在炎炎夏夜迎风而立的小姑娘。

如今……竟就这样阴阳两隔了。

“郑大人。”陈翊琮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郑密泪眼婆娑地转头,就对上了陈翊琮那双近乎无情的眼睛。

“柏灵的后事,你也帮忙协理。她是朕的恩人……丧事可以隆重些。”陈翊琮捂着口鼻,低声说道。

对陈翊琮眼中的丝毫不为所动,郑密略略有些诧异——他听过一两句捕风捉影的话,关于今上对柏司药的一往情深云云。

如今看来,那确实是捕风捉影……

只是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对一个昔日里曾经并肩作战的故友,这样的反应,也太冷漠了……

郑密心情复杂,但仍旧擦干眼泪,点头应了下来。

陈翊琮转身要走,柏奕那边已经放下了尸体,疯了一样地向着陈翊琮这边冲过来。

用不着陈翊琮动手,近旁的衙役就已经上前挡住了他,几人将柏奕压在地上,反扣住他的手臂。

柏奕破口大骂。

陈翊琮站在他面前,安静地听完。

郑密在一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直到柏奕说出柏灵乃是为了自保清白而投湖,郑密只觉得脑海中一道惊雷炸裂。

他着实没想到——事情的内情竟然会是这样!

郑密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余光里,他再一次审视眼前的少年皇帝。

从前只觉得他少年老成,如今……郑密竟也真的在他身上,看出了几分建熙帝的影子。

直到柏奕骂到几乎说不出话,陈翊琮才轻声说道,“念你丧亲心痛,你今日所有的冒犯,朕统统宽恕。朕会给你们盘缠,今后不管是要去哪里,朕都不阻拦。”

陈翊琮慢慢蹲了下来。

“刚才在大理寺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吗?”

柏奕冷笑起来。

他笑得苍凉,笑得热血上涌,眼泪簌簌落下,额头青筋暴起。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翼太耀眼……”柏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会觉得,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

柏奕热泪落下——难怪柏灵说常常想起这些台词。

也许人人都遇见过自己肖申克,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安迪。

所以……就以死明志吗?

他再次挣扎起来,“陈翊琮,我当初……真的瞎了眼,才会救你……”

陈翊琮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今日编织的这个谎言,倒像是某种预言。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柏灵为什么要用这么隐晦的方式,传这样的话给柏奕?

某些曾经残存的怀疑,突然像是疯长的草木,一瞬间旺盛起来。

陈翊琮忽然有些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回宫。”

卢豆在一旁高声通传,陈翊琮很快坐上了轿辇,但在快要到午门的时候,陈翊琮又转念,于是一众行人掉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皇帝的轿子,最终在恭王府的门前停下。

尽管今时今日,除了那些看管着王府的下人,已经没有人在这里居住,但这里依旧被收拾得非常整洁。

在昔日母亲的房中,陈翊琮立了一块灵位,他时常到这里来祭奠。

比起那个冷冰冰的墓地,他总觉得,母亲的芳魂大约更愿意停留在这里。

陈翊琮独自点燃了敬香,立在灵位之前,然后默默地跪坐在地上。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陈翊琮喃喃低语。

他仰起头,望着青紫色烟雾后的母亲的名字。

“我错了吗,母亲。”

第五十八章 捂不热

入夜,天上又落下雪花。

柏灵站在她的小院里,仰头望着夜空。夜风带来隐隐的鞭炮声响,天黑之后就没有停过。

小年夜,几乎是除夕之前最隆重的日子。家家户户放鞭炮,烧纸糊的假马,好送灶王爷到天上去,希望他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司药,您的手炉应该凉了,换一个吧。”

赵七捧着一个刚灌了热水的小炉过来,换走了柏灵手里那个已经半凉不热的手炉。

柏灵沉默地接过,赵七忍不住望了她一眼,“司药,外头多冷啊,您怎么不回屋待着?”

“……我想再听听外头爆竹的声音。”柏灵轻声道。

赵七表情顿了一下,一拍脑袋,“哎呀,奴婢忘记去取了,原本内务府也有给我们备下鞭炮和烟花的——”

“不用。”柏灵轻声道,“不要点那些东西,呛。”

赵七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只是心里更觉奇怪。

不一会儿,陈翊琮回来了。

他披着厚厚的皮大氅,柏灵一见他,便笑了笑。

从进门开始,陈翊琮望着柏灵的目光就变得有些不同——他望着柏灵的笑颜。

巧笑倩兮,依旧令他心旌摇曳。

只是忽然之间,他从柏灵的疲惫里觉察出几分寂寥,他之前以为这多半只是柏灵夜里睡不好,所以显得憔悴。

然而下午在见过柏奕之后,陈翊琮忽然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

陈翊琮上前,牵着柏灵的手慢慢回屋,御膳房的宫人们也盯着这个时间,迅速地反应,开始准备传菜。

“我以为皇上下午就会过来呢,”柏灵轻声道,“看来今天,又很忙了。”

“是啊。”陈翊琮沉眸回答,“本来下午是想过来的,临时有事。”

柏灵主动为他解下那件披在外头的皮氅,解绳的时候,柏灵的手掌边沿轻轻碰了碰陈翊琮的胸膛。

这件事她已经试图确认了很多次——在之前拥抱着的时候,她便觉得陈翊琮的身体抱起来手感不太对。

外衣的下面,应该还穿着一层贴身的猬甲吧。

解开了大氅,柏灵转身便将衣服递给了一旁的宫人。

陈翊琮上前几步,紧紧握住了柏灵的手——还是一样的冷。

他将柏灵的两只手捂在自己颈侧,手心轻轻揉搓着她的手背,陈翊琮望着柏灵,低声笑了笑。

“为什么这双手……朕就是捂不热呢。”

柏灵试图把手抽回来,但陈翊琮还是抓住了它们。

她望了皇帝一眼,“我的手就这样……一到冬天就凉,捂不捂都这样。”

“你一直在等朕回来吃饭吗?”陈翊琮轻声问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

他牵着柏灵在方桌边坐了下来,“下次自己先吃吧,不要饿着了。”

柏灵笑了笑——用她一贯的微笑。

宫人们开始端上小年夜的宴席。

尽管只有两个人,但每一道菜都极尽雕琢之能事,柏灵还是吃得很少,陈翊琮往她碗里夹了一些菜,大部分柏灵都没有动。

陈翊琮垂眸道,“……对了,今天朕刚刚收到一个消息,是关于柏奕和你父亲的。”

在提到柏奕的时候,陈翊琮感受到柏灵的动作似乎有一瞬的凝滞。

“他们……还好?”柏灵问道,“这下总该回京了吧。”

“都好,但还没有回京。”陈翊琮若无其事地说,“你父亲和哥哥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从江洲那边过来的流民,知道那边在闹时疫之后,你爹临时起意,决定去江洲看一看。”

他还没有说完,柏灵的目光已经暗淡了下来。

“像是我爹会做的事情呢……”柏灵下颌微动,摇了摇头,她放了筷子,单手扶住了额头,“真像是我爹会做的事情。”

陈翊琮默默望着柏灵的表情。

“所以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柏灵问道。

“不知道。”陈翊琮轻声道,他想了一些借口,但话到嘴边,只是化作了一句低沉的——

“江洲毕竟凶险,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待在宫里吧。”

话一出口,陈翊琮就有些后悔——他不应该说得这么生硬,但一想到下午柏奕的话,想到柏灵这些日来的温存可人也许只是假意逢迎,他心里就升起一种难言的挫败。

柏灵可能要哭了。

陈翊琮有些难过地想。

他默默思索着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才好,但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他只能十倍、百倍地去弥补柏灵心中那一片空荡荡的地方。

爱着她,照顾她,直到柏灵自己渐渐忘记一些人,一些事……

是的,有些事情,时间是会冲刷干净的。

即便当时再怎么心痛,最后都是一地的废墟,而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与这些废墟共活。

只是,令陈翊琮有些意外的是,柏灵并没有垂泪,甚至也没有哀伤、恼怒,她只是望着桌上的菜肴,长久地沉默。

过了一会儿,柏灵轻声道,“知道了。我们吃饭吧。”

这陈翊琮实在有些没有想到——然而这种反应似乎比哭闹更让自己觉得难过。它太像一种心照不宣的配合。

他望着柏灵,只觉得一颗心慢慢下沉,但他还是有些想要抓住一些稻草——

“事出紧急,你如果有什么要带给他们的,可以说,朕让人快马加鞭送去。”

“……没什么了。皇上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吧。”

“嗯……是,”陈翊琮点头,“该配给的东西,朕都配给上了。”

柏灵笑了笑,她临时起意低下了头,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衣袖,绕了几圈之后,解下一圈平安符来。

“这还是几年前皇上送给我的……”柏灵轻声道,“如果不麻烦,皇上帮我将它带给柏奕吧,希望皇上的福气,能保佑他们这一路平平安安的。”

陈翊琮目光复杂。

那块平安符统共有两块,一块在他这里,一块在柏灵手上。

如今,他自己的那块平安符,已经在柏奕手上了——两块平安符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巧合呢?

他收下了柏灵的木符。

“朕会送到的。”

柏灵轻快地笑了一下,她觉得陈翊琮在说谎,但无法验证,又无法拆穿。

今晚的陈翊琮确实有些不对劲,但她已经顾不上想这些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许那个和父亲、柏奕一同进宫的早晨,就是他们三人今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

第五十九章 妥协

这一晚,陈翊琮和柏灵还是在晚饭后一起出去散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新的习惯。

雪花落在两人的头上,陈翊琮忽然想到那个的说法。

他一时心潮澎湃起来,望向身旁的柏灵——少女半垂着眸子,神情寂寥。

陈翊琮那句几乎就要说出口的话,又压了下去。

有时候,事情只要抽出了一个线头,接下来的抽丝剥茧就容易得多。

好比现在的陈翊琮,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如果自己现在和柏灵说什么,她大概会笑着点头,说“是啊”,或许还会慢慢依偎过来。

他发出一声无人觉察的叹息,只有霜色的雾气飘散在空中。

那当然是很好的……虽然,不会是出自她的真心。

一想到这里,他握着柏灵的手就不自觉地用力。

“……疼!”

柏灵倒抽了一口凉气,陈翊琮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柏灵。

“柏灵……”陈翊琮低低地唤了一句。

柏灵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陈翊琮望着眼前渴慕已久的心上人,心情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

“即便是现在这样……”陈翊琮轻声道,“朕也觉得很好,已经很好了。”

柏灵颦眉,“什么很好?现在这样……是怎样?”

陈翊琮伸手,轻轻掸去柏灵兜帽上的一些积雪,没有回答。

某种心照不宣使他明白,柏灵应该是能懂的。

他不需要明说。

但不论柏灵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屈意逢迎——为了保住她父兄的性命?为了今后有一天能够再次出逃?抑或是真的突然想通了一切,从此愿意长留在宫中与自己作伴……

都无关紧要。

只要柏灵愿意像这样陪在自己身边,那剩下的妥协,都可以交给他来做。

是不是真心,他可以不计较。

陈翊琮笑了笑。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他忽然觉得心头卸下了巨大的负担,老话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确实所言非虚啊。

生平第一次,他庆幸起自己的位置。

“……朕不求更多了。”他低下头,在柏灵的耳边轻声低语,“朕向你保证。”

柏灵怔了一下。

陈翊琮的话,几乎瞬间在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被识破了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难道这些天以来,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天衣无缝,结果却是……陈翊琮在顺水推舟吗?

……那这些天来的忍耐,算什么?

柏灵整个人都有些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我们回去吧。”陈翊琮揽过柏灵的腰,“这里太冷了。”

回到小院,柏灵勉强维持着精神,像往常一样洗漱。

陈翊琮等在房中,在柏灵躺下之后,他走到桌旁吹熄了屋里的灯。

在黑暗中,陈翊琮再次坐去了柏灵的床边,安静地陪伴着她今夜入眠,只是今晚,两人没有再牵着手。

“你回去吧。”柏灵轻声道,“不用再守着我了。”

陈翊琮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这几天一直一个人在宫里,是不是很无趣?”陈翊琮问道。

柏灵沉默了片刻,“……皇上肯让我出宫了?”

“还不行。”陈翊琮轻声道,“不过再过几日,朕可以让宜康来看看你,让她来陪你说说话。”

黑暗中的两人再次安静下来。

也许这样也好。

陈翊琮想着,有些话,或许也是该说开了。

……

几天后,宜康如期而至,她看起来憔悴得很,在见到柏灵的第一面,就红了眼睛。

“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活着!”她紧紧抓住了柏灵的手,“我就知道!”

柏灵没有听懂。

宜康慌忙地抹去眼泪,又哭又笑地望着眼前的柏灵,“我和柏奕说了好多遍,他都不信——”

“等等,”柏灵打断了宜康的话,“什么叫‘我还活着’?”

“他们在见安湖发现了一具尸体,柏奕去认过了,说是你……”

宜康声音颤抖地开口,将这几日里外面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告诉了柏灵。

郑密征用东林寺的地为柏灵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说是满山缟素也不为过。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其中有许多是当年被抓进过流民营地的百姓。还有柏灵的一些旧友……

听到这里,柏灵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前几天陈翊琮的表现那么反常。

又为什么那天晚上,会突然说要宜康来看望自己的话——陈翊琮竟连直接把真相甩到自己的脸上的勇气都没有,还要靠宜康来转达。

“尸体哪里来的?”柏灵问道,“他们去哪里找一具和我身型差不多的尸体?”

宜康怔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没有细想。

但柏灵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柏灵低下头,眼前又浮现出小满喋血的影子。

“我怎么会死呢,”柏灵低声喃喃,“陈翊琮哪里舍得用我冒险啊……”

宜康低头捂住了脸,“我也是这么和柏奕说的,可他就是不信!”

“柏奕现在,人在哪儿呢。”

“又被关进鸩狱了……”宜康艰难地说道,“皇上说,既然给了他机会,他不肯走,那就先关起来,等着来年跟春囚流放的犯人们一道走……”

柏灵有一瞬间的诧异,而后又垂眸。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宜康接着道,“我之前原本打定主意今后不再见他……但后来听到你投湖的消息,还是决定要来送你。

“在灵堂上,我见到他,当时就有一个感觉。”宜康望着柏灵,“你知道是什么吗?”

柏灵抬起头。

宜康目光悲切。

“柏奕现在……好像整个人都垮掉了。

“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忌惮……当着那么多锦衣卫的面,把所有能诛九族的话都说尽了……所以才会又被抓起来。”

宜康低下头,两手深深陷在头发中。

“我进不去鸩狱,”她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但如果他就这样被送走,我……我实在……”

“春囚流放是在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下个月。”宜康轻声道,“过完正月十五,就启程北上。”

柏灵望着眼前的宜康,心里忽然有些动容。

尽管宜康的这些絮絮叨叨,几乎没有一句话是在为柏灵考虑……但她也没有一句话,是为自己考虑。

全都是柏奕。

“……那郡主,”柏灵轻声道,“帮我一个忙吧。”

第六十章 长亭外,古道边

在大周,“春囚”是有来历的。

一般处斩和流放这类重刑,都会在秋后处置。

然而这其中又常常因为一些难以避免的意外——譬如刑部的核准或者其他手续上不可避免的拖延,导致一部分流放者的处置申报直到入冬才得到正式批准。

盛元年间,开国皇帝特意批复,所有入了腊月还在处置中的犯人,即便处置官文下来了,也可以等到来年正月十五之后再走。

可见“大过年的”这句话,即便是在这里,也一样成立。

鸩狱里,锦衣卫们小心照看着柏奕和柏世钧两个人——他们毕竟和其他犯人不大一样,上面人吩咐下来,这两人不必送去北境,送到江洲就可以转交给当地的锦衣卫看管。

只要保证别让这俩逃回来,就行。

锦衣卫们原本如临大敌地守着这两人,但后来慢慢发现,事情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要简单。

简单得多。

因为柏世钧和柏奕这一老一少,平日里基本不活动。两个人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牢房里,大部分时间都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牢房里半夜会传来压抑的哭声。

但对锦衣卫来说,这没什么,那种一晚上鬼哭狼嚎的犯人他们也看过,进了鸩狱,有力气哭都算好的。

除夕那一晚,锦衣卫领命给柏家父子加了餐,两个人腾出一张碗碟,从各自的饭菜里拨出了一点,然后又向锦衣卫多要了一双筷子。

锦衣卫们觉得麻烦,不愿拿,但二人极力坚持,锦衣卫看着柏奕恶鬼一样的眼睛,怕他狂怒之下又做出什么傻事,于是只能板着脸跑回去,又拿了一双筷子来。

年夜饭,这样也算吃过了。

……

在鸩狱里是听不见地面上的声音的,也看不见太阳,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能依据着送饭的时间维系着作息。

正月十六一早,锦衣卫们打开了铁门,提溜着柏奕和柏世钧两人离开牢房,丢进了地面上的囚车。

柏奕也好,柏世钧也好,此时都已形销骨立。

两人在地下被关了大半个月,刚出来时被外面白亮的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不过这种刺痛没有持续太久。

锦衣卫们很快上前,直接用布蒙住了两人的眼睛,然后又封住了两人的嘴巴——这是皇帝的吩咐,免得一路上柏奕又无端生出什么事来。

今天是个阴天,但堆满了云翳的天空却亮得惊人。

真正流放的犯人已经戴好了木枷和脚链,在外面站成了一列。

柏奕和柏世钧的囚车在犯人们的最后面——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算人犯,再考虑到柏世钧年纪大了,所以鸩狱才给两人配了一辆车。

考虑到这辆车四面通风,锦衣卫还额外给两人配了毛毯和坐垫,这算是前所未有的囚车配置了。

每年春囚出城的时候,城里都会有人过来围观——毕竟这里头有时候会有一些非常厉害的人物,那些封疆大吏,升斗小民们平日里见不着,这个时候就能见着了。

可看过了,就知道,那也没什么不同的。大家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且在被牢狱折磨过之后,他们看起来往往比普通人更狼狈。

“嗨,还几品几品的京官呢,也不过如此嘛。”

人们发出这样的慨叹,但当下一次放逐来临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好奇地聚在一起围观。

但今日的围观队伍,显然比之前要庞大许多。

三年前,柏世钧就曾经搞出过这种乌龙,今日又加上一个经常在太医院里给百姓治病的柏奕——锦衣卫这次早有准备,从昨晚开始就单向封锁了进城的各大入口。

但没想到,四面还是人山人海。

城中的百姓不像四面的乡野,他们之中找柏世钧看病的人反而不多——但大家都听说了前段时间柏司药投湖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人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柏灵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三年前,因流民案被敕封御前心理师一事,让“柏司药”这个称谓几乎变得家喻户晓。

前段时间,那一番“小司药怒跳见安湖”的故事,成了街头巷尾新的热闹。

而今柏家父子二人又莫名入狱,这背后的故事着实让人好奇。

所以人人都争前恐后地跑来看一看,这个传奇里的真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没见着囚车的人拼命往前挤,等看过了又觉得失望——

那囚车上的两个人,都被蒙了眼睛堵了嘴巴,压根儿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整个主干道,就这么被跑来看热闹的平京百姓给堵住了。

来人是一两个的时候,谁也不敢和锦衣卫叫板,但看看这眼前乌压压的脑袋,骑马押解人犯的锦衣卫头子,只觉得自己一个脑袋两个大。

马车在人犯队列的末尾,艰难而缓慢地前行者。

柏奕靠在囚车上,一动不动。

他听见周遭有人在吹口哨,像是看马戏一样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其中有几个有些耳熟——至少前段时间孩子被爆竹炸伤了的那对夫妻的声音,柏奕听出来了。

更多的声音是噪杂的,无序的,谁踩着了谁的脚,谁推搡了谁的肩……

生气的叫骂,看热闹的大笑……

柏奕只觉得这些声音吵闹。

闭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从前见安湖畔的那个晚上。

想起那个一袭白裙的柏灵,站在幽盈而璀璨的灯火之下。

想起他向着柏灵伸手,问她想不想跳舞。

想起柏灵的笑,想起她犹豫又惊奇的回答。

“……我不会呀。”

柏奕又咬紧了牙关。

柏灵不在了,往后再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没有人能接上他的歌,也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些顽固的、甚至不讲道理的坚持……

囚车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驶向下一个街口。

高处,宜康站在街角的一家酒楼上,远远看见那辆装着柏奕的囚车正慢慢地靠近。

“可以了。”她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让那些孩子们去吧。”

楼下的人群喧嚣着。

宜康靠窗,沉默地望着靠近的囚车。

在主干道的两侧,一群八九岁的孩子们在阿离的指挥下,在人群中灵巧地穿行,渐渐跟上了队伍。

不一会儿,不知是哪个孩子起了个头,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单薄的声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囚车里的柏奕,一瞬间恍若雷击。

这空灵、稚嫩的童声,在众人的杂音中慢慢地唱着。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宜康看见,囚车中的柏奕几乎立刻坐直了身体,他抓着身旁的木栏,焦急地望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更多的孩子们在这时轻声唱了起来,他们的声音萦绕在囚车的四面,汇成更为清澈的和声。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宜康就这么望着楼下的情形。

那个方才还瘫坐在那里的柏奕,此刻已经满脸通红,胸腔激烈地起伏着。

他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呜呜咽咽地跟着哼唱。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这是李叔同的《送别》啊。

柏奕的眼泪汹涌而下。

柏灵……柏灵一定还活着!

第六十一章 最后一课

深宫之中,陈翊琮正在为柏灵描眉。

他原本并不擅长这些,不过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频繁练习,陈翊琮已经有了一些心得。

柏灵垂着眸子,神情温柔。

陈翊琮有时会望着这样的柏灵出神。

她刚醒不久,即便在洗漱过后,也还是带着几分晨间的慵懒,带着一点无所事事的闲情,让陈翊琮心中一片柔软。

今天刚刚出年节,所以没有早朝,但是上午还有一些逃不掉的例会,就在这间隙之间,陈翊琮还是愿意抽出时间到小院来,和柏灵一起用早膳。

在上次宜康来过之后,柏灵对他的态度,几乎完全没有变。

这一点让陈翊琮惊奇,他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他再到小院来的时候,会直面柏灵滔天的怒火。

他也做好了正面回应的准备。

但是他想象的场景完全没有发生——柏灵还是和从前一样,两个人吃饭、聊天、散步,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难道宜康进宫一趟,竟没有将外面的事情告诉柏灵吗?

陈翊琮感到不解,但随后又觉得了然。

这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宜康明白柏灵现在的处境,所以为了不让她担心,确实将外面发生的一切都瞒了下去。

另一种,柏灵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一切的挣扎都没有意义,所以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过不论是哪一种,都无关紧要。

重要是柏灵肯像现在这样心甘情愿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而这段时间以来,柏灵再也没有提过一次要出宫,在陈翊琮不在的时候,她甚至连小院的门都没有出过。也曾有几个瞬间,他不经意地捕捉到柏灵的落寞,不过一切转瞬即逝。

这种种点滴,让陈翊琮心中的天平慢慢倾向于后者。

柏灵在这件事上的缄默,有时让他觉得感动,有时又让他觉得折磨。

在这个年节里,陈翊琮难得地闲下来了几天,那几天他几乎天天都和柏灵待在一起,和她说话,抑或像现在这样,为她描眉画红妆。

他会用尽全力,去补偿他从柏灵这里拿走的……陈翊琮抱定着这样的决心。

“好了。”陈翊琮停下手来,“看看,喜欢吗?”

柏灵没有直接回答,但她笑着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点了点头,显然非常喜欢。

这情态让陈翊琮着迷。

“现在什么时辰了?”柏灵忽然问道。

不远处的赵七答道,“回司药,辰时快过了。”

柏灵双眉微扬,回头道,“那圣上差不多该走了,不然又要迟了。”

“迟了又有什么要紧……”陈翊琮笑着说道,但他确实站起了身。

柏灵从一旁赵七的手中接过了陈翊琮的大氅,亲手为他披上。

“今天可能会和内阁的几位大臣一起出城看看,”陈翊琮抬起头,让柏灵为他系上大氅上方的衣带,“不出意外我中午应该不会回宫,只能让你一个人吃饭了。”

系绳的时候,柏灵的目光落在陈翊琮微微昂起的脖子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来喉结的微动。

柏灵打了一个蝴蝶结,她收回了目光,而后轻轻调整了一下它的形状。

“……好啊。”柏灵笑着道,“那你晚上早点回来。”

陈翊琮有些好奇地望向柏灵。

“难得听你这样讲……有什么事吗?”

“之前的课,没有讲完。”柏灵轻声道,“今天,应该给你上最后一课了。”

陈翊琮连连点头,笑着答应下来。

离开之前,他有些不舍地抚了抚柏灵的脸颊。

“朕尽量早回,但如果迟了你也不要干等着,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吗?”

“嗯。”

柏灵站在屋子里,目送陈翊琮大步离开。

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她的目光才渐渐远移,望向了更远的天穹。

柏奕他们,这会儿应该刚刚出城吧。

柏灵回转过身,对赵七道,“烧水。”

赵七连忙应了一声,又问道,“司药是要泡茶吗?”

“沐浴。”

“好嘞,奴婢这就去吩咐。”赵七笑起来,轻声道,“咱们司药今天真好看!”

柏灵望了他一眼,“是吗。”

“是啊,司药今天的气色本来就好,这一会儿的精神也好,感觉眼睛都比往常时候亮了。”

柏灵稍稍愣了片刻。

“……还是你眼尖。”她垂眸说道。

……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陈翊琮果然入夜也没有回宫,直到子夜时分,才风尘仆仆地出现。

柏灵的小院一直开着门,她还是拿着衡原君的那本棋谱,抱着手炉坐在正屋里下棋。

陈翊琮原本担心自己今日回来得太晚,柏灵又只能在“点着蜡烛太亮”“熄了蜡烛怕黑”的两难里艰难入睡,不过现在看起来,柏灵还没有开始睡呢。

她这时没有扎头发,长发披落在身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的棋局,甚至没有觉察到陈翊琮的道来,直到皇帝踏进了屋门,柏灵才抬起头来。

陈翊琮带进来一身的寒气,这一次他没有等柏灵起身,便自己解开了外披,而后走到了柏灵的身旁。

他扫了一眼棋局,而后伸手将柏灵一缕垂落的头发绾去耳后。

柏灵的长发还有一些潮湿,看起来似乎下午洗过,带着些许草本的清香。

“真是辛苦了,”柏灵仰起头,“这么晚才回来。”

“还好。”陈翊琮轻声道,他的目光还残余着一些处理政务时的锐意,只是一对上柏灵的眸子,他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路上了,真正费脑子的地方不多。”

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陈翊琮将下午的一些趣事一一分享给柏灵听。

末了,柏灵站起了身,她俯身牵起陈翊琮的手,慢慢往屋子里走。

“不是要上最后一课吗?”陈翊琮有些意外,他隐隐觉得此刻的柏灵和往常有一些不同,但也没有坚持什么。

“……不过今天确实太晚了,朕——”

陈翊琮话未说完,柏灵已经吹熄了卧房里唯一的蜡烛。

黑暗中,她走到陈翊琮的身前,伸出双手,抱住了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的皇帝。

“是的啊,最后一课。”柏灵低声说道。

第六十二章 天道好还

陈翊琮感到柏灵靠得更近了。

他两颊沸腾滚烫,一时间呼吸频促。

陈翊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每退一步,柏灵就进一步,直到撞上身后的椅子,陈翊琮跌坐下去。

他听到柏灵均匀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陈翊琮闻见女孩子身上的淡淡香味,想起她未干的头发,才意识到柏灵今日的沐浴,也许别有用心。

陈翊琮别过了脸——尽管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他还是羞怯地闪避着柏灵潜在的目光。

他感到柏灵冰冷的手慢慢覆上了自己的脸颊,将他的脸慢慢转向她的一侧。

“不……不不……”陈翊琮推开柏灵的手,“……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

“不要对朕……对朕做这种……”陈翊琮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他紧紧抓住了柏灵乱动的双手,“朕不想在这件事上勉强——”

柏灵低下了头。

陈翊琮感到那些还有些潮湿的头发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的呼吸和柏灵的呼吸混在了一起。

和暖的、清幽的、芳冽的呼吸。

……漫长的亲吻。

陈翊琮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暴风雨的中心,他的一切都在柏灵的唇齿间消融,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安静而寒冷的深夜,笨拙地顺从着柏灵的意志。

木椅上,两人一声不吭地紧紧拥抱着,只有他们身下的椅子在发出轻微的“咯吱”细响。

世界的边沿消失了,黑夜的边沿也消失了。

远处见安湖畔的水波漫上了夜幕下的礁石,水面上停泊的小船随着波浪的起伏而升降。

湖水的暗漩偶尔接近,又激起淋漓的回响。

从木桌,到床榻,陈翊琮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剥落,又被随意地丢弃了一路,直到陈翊琮那身贴身的猬甲——柏灵解不开了。

柏灵停下了动作,等着陈翊琮自己动手。

但陈翊琮停了下来,“我们……我们真的要……”

柏灵枕靠在陈翊琮的臂弯,没有回答。

“柏灵,朕还没有娶你……”陈翊琮侧过身,轻轻抚摸着柏灵的脸,“你不介意吗?”

陈翊琮等了好一会儿,柏灵依旧没有作声——她只是躺在那里,轻轻捋着陈翊琮的头发。

这沉默让陈翊琮忽然有些怅然。

“朕是不是话太多了?”

黑暗中,他听见柏灵笑了一声。

于是陈翊琮深吸了一口气,他翻身坐起,熟练地打开了两侧腰间的暗扣,而后将猬甲丢去了一旁。

香衾软枕,美人在怀,陈翊琮将脸埋在了柏灵的耳侧,有些事情似乎真的不用人教,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柏灵忽然轻声开口,“看来皇上真的很喜欢我。”

陈翊琮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

柏灵的右手慢慢伸到枕头底下。

“……大概,不管我现在向皇上要什么,皇上都会答应的吧。”

“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柏灵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左手绕上陈翊琮的颈,将他整个人按在怀中,柏灵轻轻抚摸着陈翊琮的脑袋,在他的耳边低语道,“……那就,把你的命给我吧。”

陈翊琮愣了一下。

还未等他想明白柏灵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一阵陌生的痛楚随即从左肩传来。

锋利的韦氏短刀,已经有一半没入了他的左肩。

柏灵握着刀柄,在陈翊琮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用力拔出了匕首。

鲜血喷溅,在帐帘上留下一记极富张力的线条。

陈翊琮发出了一声惨叫。

在第二刀即将落下之前,陈翊琮终于意识到了危险,他几乎本能地挡住了柏灵的手——这没有任何困难,柏灵的力气原本就不大,在求生的间隙里,陈翊琮单靠右手,就紧紧扣住了柏灵的双腕。

跌落的短刀滚落在地上,发出金属撞击的轻响。

“来人!”

陈翊琮终于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尖锐的疼痛这时候才真正传来。他牙关颤抖,热血顺着颈窝滴落下来,一点一点砸落在柏灵的面颊上。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

一直屋外守夜的赵七听到里面激烈的响动,又听见皇帝一声“来人”的怒喝,连忙端着烛灯跑了进来。

烛火昏暗,但已足以照亮这一方天地。

“皇——”赵七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

陈翊琮白色的中衣已经被染红了大半,他压制着柏灵,不远处的地面上,一把带血的匕首静静地躺在地上……

“……为什么?”陈翊琮的眼泪涌了上来,“柏灵……你在做什么?”

柏灵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陈翊琮的眼睛。

“在给你上最后一课啊,陛下。”她淡淡地说道,“在教你,什么叫‘天道好还’。”

“住口!”陈翊琮厉声呵斥道,“朕这么相信你……甘愿把一整颗心都交给你——”

柏灵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

“心……?”

柏灵用力地挣扎起来,她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屑,写着轻蔑和恶毒,在她望过来的目光里,带着难以掩抑的愤怒——这是一张让陈翊琮感到陌生的脸。

“只有你的心是心,别人的就不是心了吗!

“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人生,就要把其他所有人的人生,都变成废墟吗!”

柏灵的声音近乎歇斯底里。

“陈翊琮!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陈翊琮怔怔地望着柏灵的那双眼睛。

是憎恨,冷漠……还有毫不掩饰的厌弃。

“你、你竟敢……”

陈翊琮的左颊轻轻抽动,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冲上了心头。

“你不要忘了……”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柏灵,“柏世钧和柏奕今天才刚刚出城——”

“如果柏奕知道……他的性命正在被你当成筹码来威胁我,根本轮不到你动手他就会自行了断!

“为什么,你懂吗?”柏灵冷笑,“你当然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了!

“当初那个会为了一个小女孩在吟风园射杀蛟龙的陈翊琮到底哪里去了!?

“你如今登上了帝位,就把那些过去,全都忘了吗!”

陈翊琮抬起了头,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竟只有一个赵七正端着蜡烛,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他终于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是他自己亲手撤掉了所有在柏灵小院里的暗卫。

第六十三章 刺客

陈翊琮暴烈地将柏灵掀翻在地,几乎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左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些。

柏灵从床榻上重重地摔落,她吃痛地在地上蜷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柏灵重新捡起了地上带血的匕首。

赵七很想上前抱住柏司药,然后喊一声皇上快跑。

可是他的身体也好,双脚也好,一瞬间都像不属于他了,他浑身僵硬地站在角落里,像一座人形的烛台。

“胆敢……在宫里行刺……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柏灵!”

陈翊琮勉强去捂自己的伤口,但很快意识到位于后肩的那个地方,他单凭自己的手似乎很难够到。

他的狼狈变成了狂怒。

“朕就是太纵容你了……朕就是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变得这么不知好歹!朕这么久以来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吗!?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柏灵笑了一声。

烛光里,她轻轻抹开了自己脸上的血迹,那些还未凝固的鲜血,将她的双颊染得一片殷红。

柏灵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刀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赤着脚向外去了。

赵七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他将蜡烛放在了桌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倒下来。

“皇……皇上……要不要奴婢去追……追——”

“追什么!她还能一个人跑出这个皇宫吗!”陈翊琮怒呵道,“去喊人来!去宣御医!”

赵七打了个哆嗦,连忙站起来往外走。

陈翊琮感到一阵钻心噬骨的疼痛,他大口喘息着倒在床榻上,眼泪和汗水一起沾湿了枕头。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他的目光又落在方才短刀跌落的位置。

突然间,陈翊琮意识到了什么。

一种恐惧突然摄住了他的心魄,让他顾不得穿衣穿鞋,甚至顾不得肩膀上深深的刺伤。

刚刚柏灵握着刀,浑身是血地跑出去了……

宫里到处都是夜间巡逻的侍卫……

如果侍卫们发现了她,而她又毫不解释地横冲直撞……那会发生什么?

——柏灵……是要求死吗?

陈翊琮再次回过神来。

他赤着脚冲进今夜的风雪中,将挡在门口的赵七一把推开。

“皇上……您怎么……?”

陈翊琮完全没有把赵七的尖叫放在耳中,他四下看着地面上脚印的位置,判断出柏灵离去的方向,然后大步追了上去。

鲜血沁透了他的衣服,在陈翊琮的身后留下点点滴滴的血花。

他在无人的宫道上大喊柏灵的名字。

然而除了在风雪中激荡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应。

这喧哗终于引来了驻守在别处的暗卫——所有人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一个浑身是血的皇帝,穿着单薄的中衣,在雪夜疾呼竞走。

……什么情况!?

暗卫们没有迟疑,一人去太医院的值房宣御医,剩下几人飞快地落到陈翊琮的身边,他们将自己的的外袍脱下盖在陈翊琮的身上,又试图将他带到别处去止血。

陈翊琮疯狂地推开这些要他以大局为重的护卫,而后脑袋里又忽然转过弯来,让他们留下一人看护自己,另外几人马上顺着眼下的方向去找柏灵。

“留住她的性命!留住她的性命!朕不许任何人伤到她!”

暗卫们的内心是日狗的。

这注定是一个所有人的不眠之夜。

……

次日一早,当消息传到内阁的时候,孙北吉感到了一瞬的晕眩。

他倏然间感到了真正的恐惧——皇帝昨晚在宫内遇刺了。

据说刺客目前已经抓到,但皇帝昨夜被刺,又受了风寒,目前在养心殿里休息。

怎么会有刺客能进得了宫呢……

难道前几年偷偷潜入平京的金贼,如今已经渗透到了皇宫吗?

那皇帝的处境是何等危险!

他试图向前来传旨的锦衣卫问出更多细节,然而锦衣卫们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咳了一声。

“具体的,阁老进宫一趟,就明白了。”

孙北吉不敢耽误,当即和张守中一起赶往养心殿。

年迈的秦康守在那里,背后站着王济悬和章有生。

孙北吉上前问了问情况,秦康只是摇头,说“不好说,要等等”。

孙、张二人刚要进屋,就被秦康拦了下来。

“秦院使这是什么意思?”张守中有些莫名,“我们是奉旨前来的啊,难道皇上又不愿见我们了吗?”

“不是。”秦康看向孙、张二人,“皇上现在身体虚弱,两位大人又刚从外头赶来,先去洗手消毒,戴上了口罩和鞋套再进屋吧。”

“口罩?”张守中有些敏感地皱起了眉头,“我们戴口罩去面圣?这……不合适吧?”

“皇上知道吗?”

“知道。”秦康低声道,“普及太医院西柴房的消毒体系,本身就是皇上上个月下旨在推的事情,不然我也不敢在这里要求两位大人这么做。”

说着,他目光示意了一下站在身旁的年轻学徒,“带张大人和孙大人去吧。”

孙北吉和张守中不明就里,但秦老院使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两人只得照做了。

养心殿里,陈翊琮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孙北吉和张守中发现,养心殿里的宫人竟也都戴着口罩。

这实在是,太不敬了……

两人在陈翊琮的榻前行礼,皇帝听到声响,这才睁开了眼睛。

皇帝看起来很虚弱。

卢豆抬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哽咽道,“皇上今日召二位大人来,是有事要同两位大人商量。”

“臣等恭听。”

卢豆说着,便去取来了折子——那是昨天下午,陈翊琮在回城的马车上口述留下的批复,关于接下来将大周后方火器投入到前线的一些规划。

孙北吉和张守中都愣了一下。

确实,这件事非常紧迫,按说今早陈翊琮是应当去内阁亲自与诸臣商讨的……

张守中越听下去,越觉得有些鼻酸。

这件事一直是由兵部主理,其他各部配合,张守中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意见,而后对陈翊琮的几个观点给出了认同和反驳。

事情谈完,陈翊琮再次闭上了眼睛,让二人回内阁拟旨。

孙北吉眼中带着钦佩与担忧,“皇上,昨夜行刺之事是怎么回事?犯人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吗?”

陈翊琮没有回答。

“是!”张守中皱眉道,“何方的刺客,竟能潜入我大周的核心腹地,伤及圣上的龙体,这件事应当严查下去——”

“……是柏灵。”陈翊琮轻声答道。

第六十四章 处置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愣在了那里。

——柏司药?

柏灵不是……在上个月就已经投湖而死了吗?

张守中和孙北吉甚至都亲自去了一趟东林山,去送柏灵最后一程。

葬礼上,张敬贞当场挥毫写了一篇祭文,将柏灵入京以来参与的种种轶事都写了下来。

唯独写到最后,张敬贞明白有些事情不能落笔,只能以春秋笔法,草草写到柏灵沉湖作罢。

但其他各种版本的传言仍旧不胫而走。

想到小姑娘不愿入宫为妃、宁可以死明志的贞烈性情,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是一声叹息,在摆着棺椁的灵堂前洒下了热泪。

——然后柏灵昨晚突然出现在宫里刺杀皇帝!?

“成礼。”陈翊琮低声道。

一直隐于帐后的暗卫向前一步——孙张二人这时才发现,原来皇帝的帐后竟还有人。

“……送两位大人出宫。”

纵使孙、张二人还有万千疑问,此时也只能低头退出了。

一路上,成礼将昨夜的所见所闻,都一一陈述,孙、张二人听得心惊胆战。

“还请两位大人一起拿个主意。”成礼轻声道,“关于柏灵接下来的处置。”

孙张二人这时才摘下口罩,彼此都带着诧异,互相看了一眼。

张守中愕然,“我们来拿主意?”

“是。”成礼答道。

“……柏灵现在在哪里?”

“在内宫慎刑司关着。”成礼答道,“按说昨晚应当重刑审讯,但袁公公压了下来。”

“袁公公……”张守中更诧异了,“哪个袁公公?”

“还有哪个袁公公,当然是司礼监现在的掌印太监袁振了。”成礼看了张守中一眼,接着道,“袁公公说,柏司药身份特殊,一定要等到陛下的亲自吩咐才能动手。”

张守中着实惊讶——袁振竟会在这个时候出面为柏灵说话?

他不算消息闭塞之人,但也从未听说袁振和柏灵之间有过什么瓜葛,在他印象中,这两人唯一的交锋,就是袁振曾经带人去抄过柏灵的家……

孙北吉微微沉眸,“……让我们来拿主意,就是陛下醒后的吩咐吗?”

“是。”

孙北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了……有劳成大人送到这里,请回吧。”

成礼拱手,而后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

回到内阁,孙、张二人先是立刻拟旨,将火器北上的规划撰成文书,再次托人递进宫去让陛下过目。

等忙完了正事,两人一起坐到一处僻静之地,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司药之死只是一个障眼法。

这前前后后,竟是一个李代桃僵、金屋藏娇的香艳故事……

明白了这个,再想一想近来陛下对柏世钧和柏奕的莫名驱逐,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守中在想什么?”孙北吉先开了口。

张守中目光垂落,带着些微的遗憾,“……就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谁?”

“王妃。”张守中轻声说道,过了一会儿,才忽然纠正道,“……应该说太后了。”

“也是,”孙北吉沉眸道,“若是王妃还在,就好了。”

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了。

两人都想起来,当初恭王曾让他们两人试探柏世钧嫁女的意思,然后王妃把这件事拦了下来。

后来恭王向两人转述了王妃的话——

像柏灵这样的孩子,你只能有一种办法留她在身边,就是让她愿意自己留下来。

你越是要强求她做什么,她就越是不能顺从,越是往她身上套枷锁,她就越要违拗反抗。

……如今回头再看,当初甄氏看得实在是太通透了。

孙北吉又是一声叹息,转念便想起方才成礼说的——昨夜见到陈翊琮时,他正衣冠不整、赤着脚在雪地里追人。

这是何等诡异的景象……

孙北吉这几年一直觉得皇帝在政务上进步飞速,且在许多大事上都显示出某种明君的远见卓识。以至于他竟是忘了,皇帝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正是热血方刚的年纪。

他一面不肯纳妃,另一面却将心仪的女子关在宫中,囚为禁脔。

如此想来,昨夜多半是皇帝按捺不住,想霸王硬上弓了,结果柏灵不从,就刺了他一刀。

刺完不算,他还要惦念着柏灵的安危跑出去追……

孙北吉被生生气笑了。

“阁老在笑什么?”

孙北吉摇了摇头,“就是有点感叹……我可真是老了,还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戏文里,没想到活得久了,真的赶上了这么一出。”

张守中愣了一下,旋即也轻笑一声。

孙北吉的话令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自家小子张敬贞茶饭不思的模样——自从他把儿子的婚事和江州柳家定下之后,张敬贞就开始变得魂不守舍。

两边的孩子在婚期之前都不能见面,不过张守中自己会在写给江州柳氏的信件末尾,附上自家孩子近期写的诗文,来个好文共赏,柳家的回信亦然。

张敬贞这段时间基本就指着这个过了。

“……到底是年纪太轻了,”张守中低声叹道,“但皇上怎么会让我们来拿这样的主意……”

孙北吉没有说话,他也在头疼。

拿这件事的主意,比争执北境的战事麻烦多了。

若是公事公办,刺杀皇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要处以极刑的死罪,不仅如此,还要将柏奕和柏世钧都追回,所有九族之内的亲眷也无一能幸免。

但问题是,诛九族是极其严厉的重罪,若不将谋逆的罪行公诸于众,突然就大开杀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很容易在朝中引来震荡。

可这件事又很难摊开放到台面上来讲,原因很简单——柏灵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葬礼又搞得那么隆重,民间本来就有各种风言风语,朝廷现在突然说她行刺皇帝,不就等同于将这一干荒唐往事,全都捅出去吗…

再者说,如果皇帝真的想痛下杀手,以此泄愤,那么让锦衣卫去做就可以了——暗地里取了柏家一家三口人的性命,也不是难事,又何苦将这件事交给他们两个人……

孙北吉“啧”了一声。

这多半不是一件能公事公办的事情。

但皇上……究竟是想要什么呢?

第六十五章 同一处的监牢

慎刑司的监牢还是像往常一样潮湿安静。

柏灵已经换上了囚服,蜷靠在稻草垛的上面。

她的牢房在最后

昨夜刚刚被抓来这里的时候,她还没有觉察到什么,然而今天一早,她意外在稻草堆下的石缝里捡到了一盒小小的口脂。

柏灵这时才真正用心打量起这间牢房,而后一种莫名的命运感便油然而生。

她现在住着的这间牢房,正是当初林婕妤住着的那间。

只是昔日的地毯、罗帐、桌椅已经统统撤去,所以它看起来和别的普通牢房也没有什么两样。

当初,林婕妤就是在这里亲手杀掉了贾遇春,也在这里亲手推下了通向死亡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柏灵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忽然有些感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推下自己第一张牌的呢?

她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一时无言。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柏灵微微侧目,见铁栅之外多了一双脚,她顺着往上一路看去——衡原君怀里抱着棋盘和棋篓站在那里。

直到这一刻,柏灵才真正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正在轮回。彼时在牢狱中擦胭脂的林婕妤不曾意识到来人的危险,但柏灵心中已经警铃大作。

柏灵坐起了身,“……是你。”

“是我。”

“衡原君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找司药下棋。”衡原君轻声道。

柏灵微微颦眉,“……你是怎么进来的。”

“能进来,自然有我的办法,”衡原君笑了笑,“原先司药不也到过这里一次吗?”

柏灵怔了一下,她望着衡原君手里的棋盘,低低地笑了一声。

“……好啊。”

衡原君单手握着钥匙,打开了柏灵牢房上的铁锁,而后闲庭信步地推门而入,也不嫌狱中地面的湿漉污浊,在柏灵的对面席地而坐。

柏灵随手拉来一旁的小板凳,垫在棋盘的下面。

“那么今天,”衡原君轻声道,“让几字?”

“不用让子。”柏灵答道,“我们猜子定先手吧。”

说着,她动作干脆地从黑子的棋篓里抓起一把,“单还是双?”

衡原君望着柏灵,感觉今日柏灵的眸子里多了几分与从前不同的锋芒。

“双。”

柏灵松开手,五枚黑子跌落在棋盘上。

“我执黑。”柏灵轻声道。

两人都不再多言,目光落在了棋盘上。

柏灵起手天元——将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心。

衡原君凝望着棋盘中心的孤子,久久没有跟进落子。

他很早就和柏灵说过了,天元的位置形式大于实质——如果要围腹地,事前在天元的地方落子是一种浪费;而如果要取外势,就更没必要先在这个地方落子。

他拈起白子,轻轻落在靠近己方的左侧星位。

柏灵紧接着落在右侧星位的高目,在衡原君占下她一侧的星位之后,又将第五手棋落在了衡原君第二手棋的拐角。

……这不是一个常规的起手布局。

“没想到你能做到今天这一步。”衡原君忽然开口说道。

“是吗。”柏灵捻子落下,“……我以为一切都在衡原君的算计之中呢。”

衡原君笑了笑,“不尽然。”

柏灵带着几分惊讶地哦了一声,“比如呢?”

“我想过你会引而不发,也想过你会复仇到底……但没想到你最后两条路都没有选,”衡原君沉眸笑道,“又或者说两条路都选了,只是没有一条是彻底的。”

“不然呢。”柏灵紧跟着落子,低声道,“杀了他,让你即位?”

衡原君抬眸望了柏灵一眼,淡淡道,“……我不可能即位。”

“那就等下一位新君,趁他根基未稳时,控制在手中?”

柏灵声音平静,她看了看衡原君,微笑稍稍有几分阴测。

“……野心太大了,有时候容易烧着自己啊,衡原君。”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看来柏司药是认定了这件事是我在幕后主导。”

柏灵笑了一声。

“我的生杀大权说到底握在陈翊琮手里,”她轻声道,“如果他不肯下手,那谁也动不了我,你能主导什么……”

地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衡原君隐隐感到柏灵棋路的变化,在起手天元之后,她的落子变得平庸起来,再没有什么大的起跳,却又令衡原君感到一丝威胁。

他开始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司药的进步很快……”

“还是拜衡原君的棋谱所赐,”柏灵很快回答,“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拿《清乐集》里的棋局打谱,非常……有意思。”

“能在囚禁之地静心打谱,不容易。”衡原君低声道。

“我只不过坚持了一个月而已,”柏灵答道,“不像衡原君,几十年如一日,那显然更加难得。”

“司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吗?”

“……将来?”柏灵凝望着棋局,似乎在思索着接下来的落子。

她拇指和中指拈着棋子,食指轻轻在黑棋的边沿摩挲。

“我还会有什么将来……难道还能指望刺了皇帝一刀,结果他毫不计较,幡然悔悟,最后放我自由?”

她再次伸手落子。

“……我们都不要假装天真了,衡原君,”她抬眸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可以救你出去。”衡原君轻声道,“如今的沁园,已经有可以容下司药的位置了。”

“不用了吧。”柏灵直接打断道,“衡原君也太高看我了,我只是想跟着我爹,我哥哥,平平安安地讨个生活而已。”

“所以才计划着逃走吗?”

“什么逃走,”柏灵轻嗤了一声,“陈翊琮之前也斩钉截铁地说我要逃走……

“我们一家,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能逃到哪里去?再说京里什么没有,我为什么要走?”

衡原君笑了笑。

“……明白了。”他目光中带着些微遗憾,“司药的回答是‘不来’。”

“嗯,还是让我死得痛快一些吧。”柏灵低声道。

衡原君沉吟了片刻,长考之后,他再次落子。

“那你的哥哥和父亲呢?司药也想……让他们死得痛快一些吗。”

第六十六章 三条原则

监牢里,柏灵的手停了下来。

“如果非死不可,那当然是越痛快越好啊。”柏灵笑了笑,“干脆利落地死,总是好过像衡原君这样的活,是不是?”

……

内阁之外的过道上,孙北吉和张守中缓缓散着步。

“其实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张守中忽然福至心灵,“在对柏灵的处置上,我们只要把握三个原则就好了。”

“怎么说?”

“一,不可杀,二,不可放,”张守中渐次举起手指,“三……名义上必须严惩。”

孙北吉暗自咂摸了片刻,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张守中接着道,“其实无论是杀,是放,这个决定都必须由皇上来做裁决,绝对轮不到阁老或是我来置喙。

“您想,现下皇上刚刚遇刺,对柏灵只怕是爱恨交加,不论我们提怎样的提案上去,皇上都有可能答应——但再过十天半个月,等皇上回过神来,大概又要挣扎后悔。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和阁老只怕是被最先迁怒的两人。”张守中轻声说道。

“有理。”孙北吉点了点头,“说到底,其实是需要我们留出足够的时间,让皇上自己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清楚,就好。”

“正是!”张守中点头,“所以我说,咱们‘名义’上必须严惩,但又最好不给柏司药本身带去什么实质的伤害,就这样拖上三五个月,再由陛下定夺。”

“看来,守中是已经有主意了?”

“有。”

张守中点了点头,俯身在孙北吉的身旁说了三个字,孙北吉先是一怔,既而恍然大悟。

他侧目望向一旁的风景,思前想后,仍旧有些犹豫。

“……但这,这恐怕对司药的名声不好啊。”

“‘柏司药’上个月就已经死了啊阁老,这些虚名有什么要紧?倘若小司药今后能够逃出生天,无非再改一个名字,重新换个身份,谁也不知道她过去是谁,做过什么。”

张守中压低了声音,“而且,这绝对算是‘严惩’!”

“但万一……”

“如果怕万一,我们可以暗中派人盯梢、以免生出什么意外。”张守中说道,“而且我觉得,即便我们不派人手,皇上大概也会派人去的。”

孙北吉想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声。

眼下,他也确实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也罢,这道折子我自己来写,你就不必署名了。”孙北吉轻声道。

……

傍晚,养心殿里开了一会儿窗。

屋外的夕阳让陈翊琮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肩膀更疼了,这种疼痛是泛化的,他甚至已经觉察不出伤口的位置,只觉得一整个左肩都像被浸入了灼热的油锅,又像是持续地被钢针刺穿……

越来越疼,越来越疼,疼得让他几乎想把整个肩膀都剁了。

宫人们来给他换药,他压根受不了别人碰他的左手,稍稍的触碰就牵连起更多的疼痛——他自己摸了摸左臂上方,那里一片滚烫。

这些天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比柏灵占据他脑海更久的事情。

他闭着眼睛,寄希望于能够早点睡着,睡着了就不疼了。

然而即便睡着了,也睡不久。

陈翊琮迷迷糊糊地昏沉,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期间偶尔几个瞬间,他稍稍有些精神,便让卢豆将新送进宫的奏折念给他听。

他需要一些事情让自己专注,专注本身,就是对疼痛的克制。

入夜,卢豆战战兢兢地送了一封奏折进来,陈翊琮正在勉强自己喝一点米粥,一见卢豆的脸色,便有些在意地问,“……拿着什么?”

“回……回皇上,”卢豆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是孙阁老和张阁老的折子……”

陈翊琮脸上几乎没有了血色,他瞥了一眼卢豆的手,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折子……?”

“关于、关于……”

卢豆纠结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应该喊柏灵什么了。

柏司药?这个肯定不行——柏灵早就不是司药了,更何况司药是内宫的官职,而她现在是谋逆要犯……

那么喊柏氏?卢豆微微颦眉,又觉得这个称呼念起来拗口……

“关于柏灵的吗。”陈翊琮低声问道。

卢豆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陈翊琮望着卢豆的手,久久没有出声。

吩咐下去要孙北吉和张守中去想柏灵的处置应该是今早……结果现在就有办法了吗?

是怎样的办法……是杀,还是放?

陈翊琮久久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卢豆轻声问道,“皇上要现在看吗?”

“……你……你念念吧。”

卢豆点了点头,他打开奏折,才念了第一句,陈翊琮就发出了一声艰难的咳喘。

卢豆连忙上前查看陈翊琮的情形。

“朕的……朱笔,”陈翊琮伸出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低矮桌案,“去给朕拿来……”

卢豆很快遵照着陈翊琮的命令拿了笔来,“皇上是要……?”

陈翊琮接过朱笔,示意卢豆将奏折展开至最后一页,他刻意没有去看上面的文字,而是在末尾写下了一个凤舞龙飞的。

卢豆怔在了那里,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又看了看陈翊琮——皇上根本就完全没看啊。

“盖上朕的玺印,现在……就到内阁去。”陈翊琮低声道。

“皇上用不用再……”

“不用。”陈翊琮冷冷地望着那本奏章,他根本不在乎这本奏章里写了什么。

他现在,只想把脑子里所有和柏灵有关的东西,全都抠出来扔掉。

卢豆全都照做了,他很快披上披风,抱着陈翊琮批复了的奏章,亲自往内阁的值房去了。

养心殿里,陈翊琮伤心欲绝地望着天顶。

昨日的一切恍如隔世,欢喜和惊惧的转折如此强烈,令他无所适从。

想起柏灵,他内心骤然涌起浓烈的恨意,恨到几乎想要亲手将她撕碎,然而这恨意稍一颠簸,又带他回到某种绝望又无力的谷底。

为什么他就总是无法留住自己最在意、最喜欢的人呢?

为什么别人就可以恣意地予夺,轮到他的时候,一切就不成立了呢?

陈翊琮剧烈地喘息着,热泪再次滚滚落下。

第六十七章 金丝雀

沁园里,衡原君正在独自复盘他和柏灵在慎刑司里下的那盘棋。

毫无疑问地,柏灵输了,不过输得并不多,打得很漂亮。

这已足见她的棋力在这一个多月以来有了多大得提升……虽然,还远远到不了首步天元也能胜过他的地步。

灯下,他忽然想起柏灵那句,“干脆利落地死,总是好过像衡原君这样的活,是不是?”

衡原君拈着棋子,轻轻挠了挠头。

……怎么感觉又被讨厌了。

好像不管他是冷是热,是强硬是怀柔,像柏灵这样的人,永远对他伸过去的橄榄枝无动于衷。

为什么呢。

外头传来一阵开门声,不一会儿,韩冲大步走了进来。

这段时间他基本只在夜里出现——因为理论上,韩冲现在还在外地追逐韦十四的下落,不应该出现在平京城里。

他也确实非常在意韦十四的下落,只不过衡原君一纸书函召他回来,他也只能回来。

“已经派人跟过去了。”韩冲轻声道,“柏家父子的状况现在都还好。”

“嗯。”衡原君点了点头,“好。”

“明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

“杀掉柏家父子。”韩冲答得有些迟疑,他望着衡原君,“……不是今早,明公亲自对柏灵说的吗?”

衡原君仍旧望着棋局,“我什么时候说了要杀掉他们。”

韩冲想了想,“您问柏灵,是不是希望她的父兄也死得一样痛快。”

衡原君再次点头,他抬眸望了韩冲一眼,“杀了他们,对我们的好处是什么?”

韩冲有些不确定,“……让柏灵听话。”

“人要是都死了,还怎么让柏灵听话呢。”

韩冲颦眉,“那明公……是想在之后让小皇帝动手,好进一步离间他和柏灵之间的关系?”

“小皇帝不会动手的,”衡原君轻声道,“柏家的两个大夫这些年在平京和太医院里做过的事情众人有目共睹,他们不论今后是去江州,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只要不回平京,就是百利而无一弊。

“所以出了平京,柏世钧和柏奕就安全了。”衡原君淡然而笑,“柏灵为什么敢对皇帝动手……她无非是在赌,皇帝不会在这件事上继续意气用事。”

衡原君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他垂眸说道,“……看起来,柏灵赌对了。”

“那明公为什么要派人去盯梢柏家父子?”韩冲益发想不明白,“……总不至于是要暗中保护他们的安全?”

“韩大人想不明白吗?”衡原君笑了笑,“你再想想?”

韩冲想了许久,才勉强开口,“……我应该明白吗?”

衡原君扶着地面站起来,他在屋子里坐了太久,觉得有些沉闷。

“你不是一直想抓韦十四吗?”衡原君低声道,“上个月柏灵死了,这个月柏家父子被囚……韦十四已经养了快一个月的伤,你说他会不会袖手旁观呢?”

韩冲终于恍然大悟,他微微张开了口——明公的眼睛实在是……实在是太锐利了!

“对韦十四这个人,我其实没有太大的兴趣。”衡原君声音低沉,“无非是看韩大人执着于此,我顺手送几个人情罢了……

“我知道有些事,如果不亲自去做,就永远留有执念,”衡原君两手交握,揣在袖中,“但执念,有时候也会遮蔽人的双眼,让他们忘记自己原本想要的是什么。”

衡原君走到韩冲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韩大人自己小心。”

衡原君推门就要出去,韩冲一时疑惑,他回转过身,“……明公是在劝我收手吗?”

“不,我只是在说我自己的一点感悟。”

衡原君侧目,转过大约一二分的侧脸,“韩大人要做什么,都尽管去做,我没有任何意见。”

……

这往后,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慎刑司里,柏灵时常听见上面几层传来的惨叫。

宫里不知道为什么,永远有犯下大错的宫人。他们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被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打进慎刑司,然后在痛苦中丢掉性命。

柏灵忽然想起来,从前她听宝鸳说过,流放的犯人过了十五就走,而要被问斩的死囚,则要等到出正月。

地下的监牢很难了解具体的时间,每当一个狱卒来送了两顿饭,柏灵就拿那盒口脂的盒子,在墙面上画一道杠。

这一日,柏灵醒来——但来送早饭的狱卒还没有来。

她算了算日子,今天是二月初一了。

她静静地等在黑暗中,很快,狱卒终于来了——今早的饭菜格外丰盛,米饭没有半点馊味不说,还有卖相良好的酱鸭和青菜。

柏灵大口咀嚼,一旁的狱卒看着,不由得微微颦眉,“……慢点吃?”

她权当没有听见,吃完后放了碗筷,还没有来得及多说一句,就被人从后面用黑色布袋套住了头。

这一路,柏灵被人用铁链拴着手脚,有些跌跌撞撞地被人拖拽着上前,她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推进了一辆囚车,而后被带到了一处四面都是人的房间里。

到处都是嘤嘤的抽泣声,有的声音属于孩子,有的声音属于少女。

在这间房子里待了大约半个时辰,透着黑色布袋,柏灵仍旧突然感受到了一束强光——有人把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来人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柏灵竖起耳朵,对方说的似乎是某种方言,她能听清,但听不太懂。

不一会儿,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再次被带了出去。

所有人的铁镣都被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麻绳,一条绳子拴着大概二十多个人,一旦有人想跑,马上就牵倒前后摔成一片,而后是一连串的鞭子和叫骂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人群终于停了下来。

有壮汉开始给每个人摘下她们蒙住了脸的头套。

一瞬间柏灵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捂着双眼适应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在她的前后,全都是一群囚首垢面的年轻女子,她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不乏名贵的面料,但破损、油污……甚至血迹,让这些衣料早已失去了它们原有的光彩。

柏灵抬头远眺。

前方,百花涯的金色丝笼——那个她曾经许多次路过、并为之驻足观望的主楼穹顶,正在清晨阴沉的天幕下闪耀着灯火,熠熠生辉。

第六十八张 笼中初见

柏灵沉默地望着那里,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林婕妤曾经送她一个金丝笼,而今她真的落进笼中了。

又或者,她其实一直都在笼中,而不自知呢?

柏灵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

在她前后的、那些被麻绳困住了手脚的女孩子来自大周各个州府,多数人从来没有到过这里;而少数自小生长在平京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她们几乎立刻尖叫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往挣扎着、想要逃走。

但壮汉们的鞭子再次落了下来,他们不仅抽打要逃走的姑娘,也抽打那些因惊慌而呼救的人。

骂声很快盖过了女孩子们的哭声,她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听着训斥和鞭响。

片刻之后,队伍恢复了秩序,众人又慢慢往前走,直到经过一处转角,队伍里的一个年轻姑娘忽然毫无征兆地用力奔向坚硬的石墙凸角,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过后,她慢慢倒在了墙角下。

一旁的男人连忙上前检查,问也不问,先踹了几脚,接着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倒下的女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男人俯身探了探鼻息,又骂了一声,接着弯下腰,解开了尸体手腕上的绳索,就这样将她丢在路边。

柏灵一路沉默,跟着人群缓缓向前。

在经过那个撞墙而死的姑娘身旁时,她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几乎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地问,“……我刚刚听他们说,这里叫‘百花涯’……百花涯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另一个人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回答。

“啪——”地一声,鞭子甩落在她们身旁的地面上。

“不要交头接耳!!”

前方的“金丝笼”越来越近了。

那是百花涯最庞大的建筑。

远看是一座巨大的高楼,走进了才会意识到,那里楼宇连着楼宇,形成了一个环形的塔。

而在这高楼的最高处,镂空的金色雕栏搭成了一个金丝笼的形状。

此时的金丝笼里还点满了灯——看来昨晚,有贵人在这里彻夜笙歌了……

三年前,柏灵曾经在某个夜晚向这里投来远远的一瞥。她记得那时里面身着华衫的男女看起来就像蚂蚁一样渺小。阿离也曾告诉过她,那是只有贵人才能出没的地方。

果然,在离主楼大概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柏灵所在的队伍调转了方向。

如她们这样的罪囚,显然是不能从金丝笼前方直接取道的。

领路人带着她们拐入一条狭窄的幽巷,然后一路向着这里最外围的花弄走去。

柏灵也认得那里。

花弄肮脏而破败,当生活在百花涯的女人,年迈或病弱到连最下等的“尾凤”也做不了了的时候,她们就会住到那里。

如今看来,新入百花涯的雏儿们,也一样会被丢进去……

经过一个熟悉的路口,柏灵望向沈姨所在的方向,但视线里只有层层叠叠的黑色砖瓦,还有被切割成一条一条长线的天空。

柏灵又有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婕妤。

当年,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吗。

……

入夜,柏灵终于搞清楚了状况。

和她一起进来的这一批人,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们是大周的“罪属”。

能成为“罪属”,就意味着她们的原本的出身,都不会太差。这些人多半是家里有长辈犯了重罪,导致株连,而后男眷流放,女眷进入教坊司。

这一批从教坊司被押赴百花涯的年轻女子一共有三十七人,分别关押在百花涯东侧和西侧的两处塔楼的最高处。

但女孩子们住着的屋里没有窗户,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

门外被上了重重的的铁锁,常年人在外盯梢——这些在百花涯里干活儿的杂役,都被叫成“龟爪子”。

这些龟爪子有多么蛮横,她们今早已经感受过了。

天黑以后,有人上来给姑娘们送饭。

那人先是进屋,将一盏烛灯挂在了门框附近的钉子上,昏暗的房间终于稍稍亮了一些。

接着,他弯下腰,给每个女孩子手里都发了一个碗。

“都拿好!今后这个碗,就是你们吃饭的凭证,有几个碗,打多少饭。”

四下安静,没有一个人应声。

“把碗都给老子端好了!”那人突然换了个口吻,厉声道。

女孩子们这才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地端起了碗。

那人拿起一个铁勺,挨个儿给她们盛吃的——那是某种流动的、成分不明的糊糊。

“我半个时辰以后过来收,都给我吃快点儿!”

说罢,那人很快离开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来时带来的蜡烛。

整个屋子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沉默的寂静中,女孩子们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塔楼上,似乎就只剩她们这些人了。

柏灵嗅了嗅碗里的东西——虽然眼前的东西和她今早在慎刑司吃的“最后一顿”没法比,但比之前牢里的伙食还是好了很多。

她先尝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好,估计是拿一些菜根和黍米研成的粉末熬出来的大锅糊糊吧,但也不影响进食……

正当柏灵大口喝起来,她忽然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恼怒的声音,“……他怎么没有给我们筷子呀,勺也没有,这要怎么吃?”

“这碗里装的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根本是猪食……”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谁知道么?”

“是青楼……”忽然有一个颤抖的声音从柏灵的左手边传来,“百花涯,是平京最大的青楼。”

柏灵明显感觉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有人一时没有握住手中的碗,哗啦一声,碗落在地上,和菜糊一起摔成了一滩。

她们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今早会有人撞墙自尽。

片刻之后,所有人哭成了一片。

她们进入百花涯的第一个夜晚,就在彼此惶惶不可终日的哭声中过去了。

这一晚,有人因为摔碎了碗,挨了龟爪子的一顿毒打;

有人半夜三更,躺在矮床上捂着嘴默默想家;

有人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而后在屋子西面跪倒下来——那里有一道年久失修的木屋裂痕。

远处耀眼的灯火透过缝隙,在屋子里投下一条浅浅的光路。

柏灵闭着眼睛躺在屋角,听见那人在小声地祈祷家中的几个哥哥还有父亲能够平安。

她有些在意地回过头,看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正两手合十,满脸泪痕地跪在那一道缝隙的光路下,轻声呢喃。

第六十九章 三月赎期

柏灵默默听着那个女孩子的祈祷,不由得想到了如今不知在哪里的柏世钧和柏奕,顿时也有一些伤感起来。

“……会平安的。”柏灵忽然开口道,她的声音很低,“一定都会平安的。”

一旁的女孩子吓了一跳,立刻往柏灵这边望了过来。

柏灵对着她笑了笑。

“……谢谢。”那个女孩子低下了头,有些惊慌又有些哀愁,她迅速地站起身,去到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陷入了沉默。

……

此后的几天里,一切都平平安安。

所有女孩子都被关在塔楼上,有人定期上来送饭,倒夜壶,甚至在午夜时分带她们下楼,去附近已经没什么客人的池汤里洗澡。

深夜的浴汤一般是一天中的最后一水,水质浑浊,但有水洗澡本身就已经让人很满意了。

女孩子们感觉自己就像是单纯地换了一个地方关押,先前担心的那些状况,一件也没有发生,大家虽然觉得奇怪,但气氛也渐渐和缓下来。

夜里,柏灵跟在人群里上楼,她现在基本就睡在房间的西北角,简单地拿几个麻袋垫在地板上,然后盖一块这里发的薄毯。

夜里虽然有些冷,但还扛得住。

今天,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虽然昏暗,但勉强能看清眼前的一切。

柏灵独自坐在角落里梳着头发,她手里的木梳是从楼下澡堂的一个旮旯角里捡来的,她拿水冲了几道,藏在袖子里带上了楼。

屋子中央,女孩子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边梳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聊起了天。

“话说西塔楼那边,今天走了两个姑娘,你们知道么?”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响起。

“……是死了吗?”

“不是啊,是被人接走了!”那个女孩子道,“我也是刚才沐浴的时候,听那边的人说的。咱们罪属入百花涯,一般都要先晾三个月,看有没有人来赎买,若是三月之内一直无人问津,才真正销去原籍,划入奴籍。”

“什么!”屋子里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站了起来,向着那个说话的姑娘靠拢。

“什么赎买?”

“是说只要缴纳了银两,就能出去吗?”

“当然不是了!”那人又道,“此赎非彼赎,是要通过教坊司几番审核,才能拿到批复的。光有银子,也不好使。”

“但……为什么要先晾三个月?”

“很简单啊,你们想,咱们这样的人,虽然落在百花涯,但这儿的人恐怕也不敢上来就硬接。总是得先等等,看有没有手眼通天的人来捞。

“像今天西塔楼被接走的那两个姑娘,听说一个是原抚州知府的女儿,一个是原大邺按察使司的侄女,这两个人虽然前两年被革职抄家,但到底是能在京里说上话的官啊,妻儿的去向,那都是打过招呼的。”

此话一出,黑屋子里的许多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时候,突然出现的一点渺茫希望,非但无法带来安慰,反而叫人的焦灼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黑暗里,有人问那个带来消息的人,“姐姐消息好灵通啊……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么,艾芊。”

“艾……”人群里有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姓氏,“姐姐难道是楚州人?”

“是呀,”那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被认出的张扬,“楚州艾氏,你们应该都听过的吧?我爹爹是被同僚陷害,才落得如此下场……今日西塔楼被接走了两个,过几日,我的叔伯应该也会来接我了。”

众人又是一声由衷的羡慕和叹息。

艾芊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你们谁手上有梳子么?这儿连个梳妆的东西都没有,也太不方便了。”

“我刚上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捡了一个,就那个老坐西北角的小妹。”

有人指了指柏灵。

艾芊跳下了床榻,走到了柏灵的附近,“妹妹,你是有梳子么,借我一用?”

柏灵仰头答了一声“好”,而后将自己已经收进袖子的断齿梳递了过去。

艾芊伸手来接时,一只银色的手镯,从她的手臂滑落到腕子上。

近旁有人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银镯,不由得立刻惊道,“你是怎么把镯子带到这里来的,他们……他们没有抢你的镯子吗?”

另一人旋即附和,“是呀,我才进教坊司,我的项链、耳坠子还有镯子和香囊……全都被那儿的人收走了!”

艾芊两手抱怀,笑了笑,“那是你们的东西都忒俗了,他们倒是敢碰我的镯子?这可是升明元年,内宫选妃时,皇上亲自送给我的。”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

“你见过……皇上?”

“是啊。”艾芊稍稍抬起手,“皇上当时就是望着我的手,望出神了。”

在大周,女子若是被男子盯着瞧,还瞧得出神,那决计不是什么能放在台面上讲的事情——不过,如果这个男子是皇帝,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且能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得见天颜的……那属实凤毛麟角。

这一句近乎炫耀的直白解释,引起了暗处的几声嗤笑,但更多的是惊叹和崇拜。

柏灵也听宫人们说起过这件事——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她意识到陈翊琮送给自己的鲸蜡并非是他的一时兴起。

柏灵望向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手,艾芊的那双手确实非常好看。

骨节分明,纤细雪白。

艾芊捕捉到柏灵的目光——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落魄的小姑娘,也露出了某种和当年的少年皇帝近似的表情。

那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而带来的深思。

“好看吗?”艾芊伸手在柏灵面前晃了晃。

柏灵回过神来,她点头笑道,“……确实很美。”

艾芊也笑了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梳头去了。而后又有许多女孩子围了过去,一些在问关于赎买的细节,另一些则好奇地问起当年的选妃轶事。

艾芊坐在屋子中央的床榻上,从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占住了这个位置,今夜许多人都围绕在她的近旁,带着或企盼或惊奇的目光听她说话。

艾芊的笑声几度响起,这一晚的塔楼显得比往常要热闹得多。

夜更深了,柏灵站起身,也走到艾芊跟前,“我的梳子呢,用完了的话,还给我吧。”

艾芊已经躺在了榻上,她看了柏灵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

“就放在我这儿呗?以后哪个姐妹要用了,直接到我这儿拿就是了,大家用起来也方便。”

柏灵微微扬起了双眉。

“我现在就要用。”她轻声道,“放在哪儿了?”

艾芊这时才真的抬眸望向了柏灵,她将自己的左手放到了身后。

“怎么?”她微微颦眉,看向了柏灵清瘦的身板,“你要抢啊——”

艾芊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整个人扑了过来。

第七十章 失无可失

柏灵的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她非但是要抢,而且在狠狠地抢。

这种突如其来的凶猛让艾芊始料未及,等到她开始反击的时候已经丧失了先机,被柏灵一把抓住了头发,死死地按在床上。

近旁的女孩子们尖叫起来。

藏在艾芊袖子里的断梳,也在这个时候掉落了下来。

柏灵没有松开按着艾芊的手,她的膝盖紧紧抵靠在艾芊的后肩上,而后腾出右手,将梳子重新拾捡起来。

在她和艾芊周围,此时已经成了一个无人的空地。

“放开我——你松手!!!”艾芊惊声尖叫,“你要干什么!!!”

“借用了别人的东西,要说谢谢!”柏灵揪着艾芊的头发,“别的人要用,可以随时来向我借。但下次借或不借,是我的事!”

“疯子!!疯子!!”艾芊只觉得头皮被柏灵扯得生疼,她不敢动,只是望向旁边在围观的女孩子,“你们看什么,把这个疯子拉开啊!”

然而没有人敢上前。

柏灵倏然松开了手,退回到床边的地面上,艾芊抱住了自己被勒得生疼的头皮,喘息着望向柏灵。

柏灵的表情再次恢复了平静,只是呼吸仍旧因为方才的举动而稍稍起伏。

这一瞬间她忽然对自己感到陌生,从艾芊带着憎恶、惊讶和些微惧怕的眼睛里,柏灵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

她转过身,不再理会围聚在身边的众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角落。柏灵理了理地上的麻布袋,将薄毯重新裹在了自己身上,安静地躺了下去。

这一瞬,整个屋子都陷入死一般的沉静。

艾芊方才被打懵了,这会儿想再冲过去反击,又觉得不太合适——被狗咬了一口,难道还能咬回去吗?

只可恨刚才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被这个丫头占了先机!好在现下周遭许多人都朝着自己围过来……

大家轻声劝慰着,还有几人替艾芊轻轻揉着头,这多少让她觉得有些宽慰。

人群里,少数几人向着柏灵的方向投去了好奇的一瞥。

……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亮,塔楼的大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春寒料峭,屋外的冷风瞬间席卷而来,大多数女孩子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风一吹便醒了。

“都给老娘睁开眼睛!一窝子懒蛆!”

一个中年女人的嗓门带着几分怒意骤然响起,大家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望向门口。

一个身如水桶的老鸨站在那里,她身上的蓑衣还没有解下,看起来风尘仆仆,似乎刚刚结束一段长途跋涉。

“每天在这里吃吃睡睡,拿百花涯当什么地方?到了这儿,一个两个的就甭拿自己再当什么官家小姐!”

说着,她回头就给了身后站着的一个龟爪子一巴掌。

“前几天老娘不在,你在这儿懒屁屎吊的没人管,从今儿起我他妈再看到有人在这儿白吃白喝,老娘就把你的懒筋抽出来当裤腰带!”

龟爪子佝偻着背,手刚捂住了脸又立刻放了下来,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好连连点头。

中年女人回头扫了一眼,“都给老娘起来!干活儿!”

说完这一句,她风风火火地下楼了。每走一步,人们就感觉塔楼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屋子里地所有女孩子都有些不知所措,她们懵懵懂懂地听着指令,尽快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就在她们着急忙慌地下着床时,大家听见楼下塔楼地空地上,传来那个中年女人气势雄浑的叫骂——

她骂得实在太快了,听得人脑子都转不过弯来,骂词极度下流露骨,尽管那并不是在骂楼上的人,但还是有几个女孩子吓得哭了出来。

在她的骂声里,柏灵分明感到,那些正在被训斥得龟爪子好像是畜生,是机器……总之不是人。

女孩子们不敢再有半点耽误了,所有人一面整理者衣衫,一面跌跌撞撞地出门。

在高处,她们向下俯瞰,只见楼下带着几分臭气的院子里,那个中年女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五六个龟爪子,手里握着鞭子等在那里。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她们被不同的龟爪子带去了百花涯的各个地方,工作量大到令人咋舌,往往两个人要负责一整个楼层的清扫——算下来大概有十几间大小各异的屋子,再加上一到两个可以容纳三五十人的室内戏台。

在来到这里之前,大部分女孩子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连晨起梳洗的毛巾都是下人给揉搓好的,她们只要伸手去接就行。

而今,突然面对几块皱皱巴巴的脏抹布和一桶越洗越黑的污水,大部分人都因为动作的生疏而挨了重重的鞭子。

相较之下,柏灵这边大概好了很多。

尽管一开始,龟爪子吹毛求疵地抽了她们几下,但在看到两人利落的动作之后,那人就放下了鞭子,一个人坐到旁边喝酒偷闲去了。

临近午饭的时间,柏灵饥肠辘辘,但还有一半的地没有擦完,龟爪子扣住了她和另一个女孩子的午饭,让她们干完活再说。

两人看了看龟爪子手里的长鞭,也没有其他选择。

但这种感觉……也不算难以忍受。

俯身擦地的时候,身体是辛苦的,但精神却是放空的。

在沉默间,柏灵不断回想起自己昨夜的行为,回想起那一瞬间的失去理智……

为了一把梳子,至于吗。

大概是至于的吧。

往昔那些在意的人,那些在意的事,越是想要留住,越不能表现出本心。

然而结果又如何呢,想要留住的总也留不住,不想失去的,到底也还是都失去了。

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已经失无可失……谁也别想再从她这里夺走任何东西,就算是一把捡来的、断齿的破梳子,也不可以!

想到这里,柏灵忽然又莫名暴躁起来,她擦地的两手突然用力,以一种酒醉狂歌的气势一口气把抹布推到路的尽头。

靠在不远处的龟爪子恰好看到这一幕,嗤笑了一声。

——擦个破地还擦出激情来了,这不有病吗。

“停了停了!都给我停了!”他呵斥了一声,抓着鞭子狠抽了几下身旁的地面,“过来吃饭!”

第七十一章 松青

柏灵和另一个女孩子坐在边角的台阶上,两人大口地吃着已经冷掉的馒头。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夕阳的余光远远投过来,映照在还有一点点残余水渍的地面上,让一切都金灿灿的,显得安静又美丽。

等到入夜,这里的灯火又会亮起,又会有无数人从她们擦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经过,在这里洒上酒水、菜汤或者眼泪。

当下,柏灵看了看手里的馒头。

她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竟然能咯牙咯到这种程度,如果抓着这馒头往人头上砸,估计也能砸他个两眼冒星吧……

她用力地咀嚼着——饿到现在,胃已经饿得有点疼了。

能吃就行,具体是什么……无所谓了。

没一会儿,柏灵手里的两个馒头就已经全部吃了下去——这是她中午和晚上两顿的伙食,但感觉似乎还不够。

她感觉身旁的女孩子用胳膊碰了碰自己。

柏灵回过头,目光带着防备和警惕。

那个女孩子被柏灵的眼神吓了一下,她咽喉动了动,慢慢伸手,递过来大半个还没有吃完的馒头。

“你是不是还没吃饱?”她小声问道,“你要的话……”

柏灵有一些意外,她看了看眼前的姑娘,“为什么要让给我。”

“我吃不下了。”女孩子轻声道,“而且你今天干了好多的活儿,东边的两个房间本来应该是我收拾的……结果你也干完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她倒真的没留心。

她呼了一口气,接过对面递来的半个馒头,“谢了。”

“应该是我谢谢你。”女孩子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柏灵沉眸咀嚼着馒头,没有回答。

那个女孩子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叫艾松青,松柏常青的‘松青’。”

名字像个男孩子,不过蛮好听的。

柏灵望了她一眼,有些不清不楚地问道,“……昨天那个艾芊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姐。”艾松青低声道,“她爹爹是我大伯,我爹爹是她二叔。”

“喔,姐妹啊。”柏灵低头想了想,“那怎么她睡床不带你,让你睡旁边地板。”

艾松青两手绞在了一块儿,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有点儿,复杂。我娘本来是通房丫头,后来家里给了名份——”

“所以她是嫡姐,你是庶妹?”

“对。”艾松青连连点头,她望着柏灵,心里打着鼓。

从今天柏灵娴熟的家务手法里来看,她多少能看出柏灵应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

或许她们俩的命运是相似的……也说不定。

所以她鼓起勇气,过来说话。

“你们从楚州过来多久了?”柏灵轻声道。

“刚到平京……半个多月吧。”艾松青答道,“之前都是关在楚州的监牢里,最近才过来的。”

柏灵只是应了一声,一旁的艾松青则竭力想着应该怎么继续话题。

“昨天……没想到你会跟她动手。”

“她打架很厉害吗?”

“也不是,”艾松青轻声道,“她……就是很擅长讲道理,比方说像昨天她抢你的梳子,她会说这梳子是要给大家用的……你要是不给,就是小气,其他人也会讨厌你。”

柏灵“嗯”了一声。

——这种手段确实蛮常见的,但也说不上是什么难以防备的招数。这种程度的要挟,只要在第一步就打乱对方的阵脚,狼狈的就只有她自己而已。

艾松青余光看了看柏灵——对方看起来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一想到这里,艾松青忽然有些慌张起来,她心里有些丧气,果然自己还是太不会说话了……

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不知道柏灵最后会怎么看自己……

她的十指用力地交握,可能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搭话,万一被对方当成了奇怪的人……

在这胡思乱想的当下,柏灵已经差不多把那半个馒头吃完了。

“我……我其实还想来和你说一声谢谢。”艾松青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

“谢我?”柏灵有些莫名,“还是为了我今天多擦的两个房间吗?”

“不是。”艾松青连忙摇头,“就是刚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说我爹还有我的几个哥哥都会平安……”

“啊,是你啊!”柏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她这时才真正觉得眼前的女孩子眉眼确实看起来有一些熟悉,“我都没有认出来……”

艾松青有些拘束地笑了笑,“姐姐叫什么名字?”

柏灵沉眸想了想,“柏灵,也是松柏常青的柏,灵巧的灵。”

“……好听。”艾松青小声道,“年纪呢?”

“十四……十五了,过完年。”柏灵轻声道。

“我果然该喊你姐姐。”艾松青笑着道。

“……你不用为那天的事情谢我,”柏灵撑住了自己的侧脸,“我哥哥和父亲也一样,我也希望他们平安。”

……

干完了这一日的活儿,柏灵和艾松青被龟瓜子们交接着带回。

这一路上的管制非常松懈,好几次,龟爪子们几乎是完全背对着她们走在前面,长久都没有回头。

柏灵有些犹豫地看向近旁的小巷。

她对百花涯虽然还不太熟悉,但也知道这些小巷一定直接通向外面的世界,如果趁着现在悄无声息地溜走……

犹豫之中,柏灵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惨叫。

艾松青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向着柏灵这边靠过来。

那惨叫久久不息,撕心裂肺,像是从垂死之人的喉管里发出的。

柏灵有些在意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她在慎刑司的时候,就天到晚能听到这种哀嚎。

远处的嚎叫每传来一声,艾松青就浑身哆嗦一下,小姑娘不敢抬头,可惊慌之下又没心思看路,脚下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栽倒——

柏灵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了她。

“……多谢。”艾松青有些虚弱地开口。

“不客气。”

“那边……是什么声音,柏灵知道吗?”

“不知道。”柏灵摇头答道。

不一会儿,哀嚎不再像先前那么密集频繁,但余响依旧可怖,艾松青恐惧之下,顺势抱住了柏灵的手臂,没有再松开。

柏灵几次试着将手臂抽回来,没有成功。

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就算是像跑路,也不可能带着这种随身挂件一起跑……

等到两人一起被带回塔楼的院子里,她们才真正明白方才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那就是她们屋里的一个女孩子。

虽然两人谁都没有和那人说过话,但这几天确实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试图在回来的路上逃走……

很明显,失败了。

第七十二章 经验之谈

柏灵心情复杂。

她忽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如果不是方才回来的路上,一路被艾松青抓着胳膊,或许此刻躺在这里的尸体……会多一具。

陆续归来的女孩子们被勒令待在院子里,有几人靠在尸体的附近抽泣。

一个今早还彼此打着招呼、一道出门的同伴,傍晚就没了气息……对所有刚到这个地方的人来说,这都太残忍了。

物伤其类,女孩子们都红了眼眶。

早晨匆匆露了一面的鸨娘,此时正端坐在院子的中间。她架着腿,低头拨弄着指甲,时不时把手伸远端详,就这么消磨着时间,等着女孩子们到齐。

将要入夜,她扫了一眼院子里站着的人群,望向近旁的龟爪子,“差不多了吧?”

“嗯呢,齐了。”

“那咱们就把话往开了说吧。”鸨娘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院子里的抽泣声顿时止住。

柏灵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个激烈而年轻的女声,“……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们!你知道今天被你打死的人是谁吗!?”

柏灵站在外围,一时觉得这声音听起来耳熟,却看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她轻轻挪动步伐,从肩与肩的缝隙间,她看到了正在说话的人——是艾芊。

鸨娘冷笑了一声。她两手插着后腰,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甚至没有往艾芊那边看一眼,而是扫了一圈围站在近旁的女孩子们。

“都给我听好了,”她拖长了声音开口道,“你们都是我花钱打点才弄来的雏儿,老娘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们从前是哪家的小姐,父母兄弟有什么来历……都和你们没半点关系!从今儿个起,你们就是这百花涯的人——”

“你休想!”艾芊尖声打断。

柏灵有些忍不住捂住了耳朵,艾芊的声音高而锐利,刺得人耳朵发疼。

“等再过些时日,等我几个叔伯打点好一切来接我,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鸨娘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你还以为有人回来接你呐?真能把人弄走的,进我这塔楼的第一天,名字就到我手上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看着艾芊脸上顿时消散的血色,鸨娘很是满意,她的目光又剜向近旁的女孩子们。

“我也不妨和你们把话讲明白,省的剩下几个月你们白白做梦。今天是你们到这儿的第六天,但凡前三天走不了的姑娘,一辈子,就落这儿了。”

“你……你骗人……”

鸨娘慈眉善目地弯下腰,笑道,“妈妈我在这儿可是见得多了,是不是真的,你自己掐着日子算,到时候就知道了。”

艾芊的身体僵在了那里。

许多人也都僵在了那里——鸨娘的话意味着她们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破灭了。

鸨娘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

她望着所有人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些时候,不说话,比说话的效果还要好。

“这前三个月,你们是不会被排去做皮肉生意……可你们看看自己那张苦兮兮的脸,你们倒是想去享福呢?呸!老娘都怕坏了百花涯的口碑。

“你们听好,这段时间里都给我踏踏实实的,不要惹事,否则……”鸨娘说着,走到尸体跟前,轻轻踢了一脚,“你们明天的下场,就和她一样。”

说罢,她向近旁的龟爪子使了个眼色,“带上去吧。”

于是拿着鞭子的龟爪子又聚拢,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姑娘们重新驱散成两队,分别赶去了东西两侧的塔楼。

这一晚,塔楼里的气氛,又回到了所有人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那样——女孩子们再一次失去了所有希望,低低地哭着。

西北角的柏灵闭着眼睛,早早睡下,朦胧中,她感觉有人坐到了自己身边。

“柏灵……”

这扰动让柏灵很快睁开了眼睛。

等看清了眼前人是谁,柏灵微微松了口气——眼前的艾松青抱着自己的薄毯,带着一脸的哀愁和恐惧,神情温婉地望着自己。

柏灵扶着额头,缓缓从地上做起来,“……怎么了?”

“诶,你是……要睡了吗?”

“嗯,”柏灵揉了揉眼睛,“是啊。”

艾松青不由得咋舌——这种时候,柏灵竟然还睡得下吗……

“找我什么事?”柏灵又问了一句。

“也……没什么事,我就是……”艾松青低下头,“想找人聊聊天。”

“别聊了,明天肯定还要干一整天的活儿。”柏灵拍了拍眼前小姑娘的肩膀,“抓紧时间睡觉吧。”

“可我……睡不着……”

柏灵这时才发觉艾松青的眼睛是红着的,就和此刻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女孩子一样。

想到下午是眼前的姑娘有心无心地拉住了自己,柏灵压下了此刻的困倦,捏了捏鼻梁定神。

“想聊什么?”她往里侧靠了靠,空出半个人的位置来,“躺下说吧。”

两人将薄薄的毯子叠在一起,艾松青两手枕在头下,侧身望着仰卧的柏灵。

“她们……她们约好明天开始,绝食。”艾松青望着柏灵,“你要一起吗?”

柏灵笑了笑,她半睁着眼睛,轻声道,“绝食这招呢,我以前用过。”

“你用过?”艾松青的指甲不由得掐住了手心,“达到目的了吗?”

“达到了。但那是有前提的……就是你要对抗的那个人,真的在意你的安危。”柏灵侧目望了艾松青一眼,“你觉得那个老鸨,她在乎我们是死是活吗?”

“……”

艾松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易见。

“当然,我也明白她们的意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嘛,与其今后遭人凌辱,不如现在就死个干净,是不是?”

艾松青点了点头。

柏灵轻声道,“……那不着急的。想死,什么时候不能死,等那一天真的到了,再寻死也不迟,何必要现在白吃这个苦头?”

柏灵说着说着,眼睛就闭上了。

艾松青在一旁听着,一面觉得有道理,一面又不由得微微颦眉。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乖乖听话吗?”

“看你怎么定义这个‘听话’了。”柏灵轻声道,“你听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吗?”

第七十三章 烫手生煎

第七十三章

话一出口,柏灵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松青怎么会知道呢……

果然,艾松青摇了摇头,柏灵咳了一声,然后压着声音,将夫差和勾践的故事讲了一遍。

艾松青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她确实对这个国家有些印象,因为据说楚州和江洲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越国的境地。

只是她从来没有在史书上看见过一个卧薪尝胆的越王……她想象着亡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夜夜睡前舔舐苦胆,最终在卑微之地再次起势,重振昔日荣光……

艾松青觉得心中一阵激荡。

“我以前读历史,总是当故事读的,”柏灵轻声道,“后来慢慢大了,意识到历史之所以是历史,是因为过去曾经真的有人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感觉就不一样了。

“有那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所以当下经历的事情……恐怕并不是我一个人体验过。”柏灵轻声道,“这样想,总是觉得好受一些。”

艾松青点了点头,她慢慢垂眸,轻声应了一句,“是呢。”

柏灵拉了一下薄毯,微微屈膝,努力在脚也能盖着毯子的同时,把两边肩膀也放进薄毯里面。

柏灵叹了一声,“不过好像这种类型的故事,在这儿好像一般都是讲给男孩子们听的。”

“嗯?”艾松青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你小时候,家里是拿什么书给你启蒙的?”柏灵问道。

“挺多的,”艾松青低声道,“一般都是《女经》《德行书》《女儿诫》,还有……”

“是吧。”柏灵轻声道。

“……但其他书我也看的,识字以后就不止看这些书了。”艾松青连忙道,“那些史书文章,家里也让我读,都不拦的。”

“那他们让你讨论吗?”柏灵问道,“你哥哥们在私塾里策论的时候,你也可以吗?”

艾松青顿了一下,“倒是……不行。”

柏灵轻声道,“我小时候看这边给女孩子做启蒙,书里全都是在拿《女经》在教她们怎么孝顺父母,怎么对丈夫守节,怎么为了孩子牺牲自己——”

“也不全是,”艾松青又道,“就拿《女经》来说,全书一共七卷,里面卷二专讲古时贤明廉正的子,卷三专讲聪明仁智的子,卷六讲能言善辩的——这里头,甚至还有官拜宰相的人呢。”

“嗯,”柏灵点了点头,“但现在除了第一卷和第四卷,其他几卷哪里还有人读呢。”

艾松青蜷了蜷脚,一时有些答不上来话。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家里的先生抽背、默写的时候,一般挑的也都是第一卷和第四卷。

“以前不是还有郡主女扮男装上阵杀敌吗,现在连一个女将都看不到了。”柏灵的声音很低,“你看那些史书里的男人,被歌颂的美好品德多种多样。

“遇到了风暴,不肯低头的是膝下有黄金,是家国脊梁;肯低头的也不少,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

“放在女人里,这样的故事就单一多了……女子最美好的品德应当是什么,你最先想到的词是什么?”

艾松青刚要张口,却又忽然感觉有些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能想到的词其实还是挺多的——善良,温柔,贞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但这些词汇,似乎确实有些单一。

柏灵轻声道,“……不过也可能是关于女性的故事,原本数量就少吧。”

说着,柏灵再次打了一个呵欠。

“所以不要学她们,不要做这种无谓的斗争……既然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就先努力活下来,只要活着,就有可能想到别的办法。”柏灵低声道,“人总是有路能走的……”

艾松青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望向柏灵那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道,“柏灵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但另一头,只有柏灵均匀的呼吸声——柏灵已经睡着了。

艾松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往柏灵那边又靠了靠。

……

第二天一早,龟爪子们照例提着碗和菜糊上楼。

果然,在发碗的时候,前几个女孩子都没有接。龟爪子们笑了笑——这种情形他们确实见得多了。

站在前面的直接把铁勺往锅里一丢,锅里汁水飞溅,“行!那爷赏你们吃顿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解腰后的鞭子。

“等等!”人群后方突然举起了一只手,“她们不吃,我吃,早上就饿着,上午怎么干活儿呢?”

众人愕然回头,见柏灵一个人举起了手。

一瞬间,蹲坐在柏灵身旁的艾松青,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投来,有愤怒,有憎恶,有不屑,有惊讶……还有一些讥诮和恐惧。

龟爪子们彼此看了看,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站在牵头的那人单手摸索着下巴上的胡渣,点了点头,冲着柏灵招了招手,“……你过来。”

柏灵抬起头,虽然有一瞬的迟疑,她还是站起了身。

龟爪子随手从一旁的竹筐里掏出一个碗,递到了柏灵手上。

柏灵原本等着他给自己打一勺糊汤,却不想眼前的龟爪子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包黄纸——这纸外头已经沁出了油,他三两下扒拉开,把里头的东西抖进柏灵的碗里。

四五个生煎滚落,一阵香气飘出弥散。

“叫什么名字啊。”他问道。

“……柏灵。”

底下坐着的女孩子里,有人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愣了一下。

“我说你他妈这么会说话,原来叫百灵!”那人大笑起来,“听着就像咱百花涯的人。”

柏灵咧嘴笑笑,没有应声。

那龟爪子半蹲下来,抓着前排几个不接碗的女孩的脸看了看,“怎么样?你不吃,人家吃,人家不仅有菜糊吃,人家还有生煎吃……你们几个,爷记住了,今儿一天,就别想着再吃东西了,啊。”

他一面说,手里的动作一面加重,几个女孩子的脸很快就被打红了。

接着,他又望向后排的众人,“还有谁不接碗?”

第七十四章 自在

这一场绝食的抗议就在这一日的清晨,直接宣告失败——除了最开始四个没有接碗的女孩子,之后的人都纷纷起身,像往常一样捧起手拿碗接菜糊。

出门干活儿的路上,艾松青还是跟在柏灵的身后,两人再次被带到昨日的高楼下,提着木桶和抹布爬到顶层,然后在龟爪子的盯梢下开始干活儿。

艾松青不断用余光去看柏灵那边的情形,感觉柏灵干活儿干得心无旁骛,伏在地上擦桌角的时候,甚至在哼着小曲……

这让艾松青感到惊奇。

两个人搭配着,事情做得很快。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上的事情,今天看守她们的龟爪子没有特别难为人,中午一到就把她们的馒头直接扔了过来。

两人在角落里坐了下来,柏灵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早上的生煎我留了两个,你要吗?”

“啊……”艾松青愣了一下,“谢谢。”

“本来早上就想分你一个,不过当着大家的面,好像有点给你拉仇恨。”

柏灵说完,自己一口吞下另一个,又口齿不清地接着道,“……就是现在凉了,不那么好吃了。”

艾松青低头尝了一口,只觉得这生煎的底和皮都厚得很,和以往自家吃到的完全不同。

虽然味道差了很多,但比起这几天吃到的东西……这肉馅儿的滋味着实叫人心头一颤。

“柏灵……不怕吗?”艾松青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嗯?”

“你今早那么做……,”艾松青低声道,“她们……会孤立你的。”

柏灵咽下生煎,开始低头掰扯手里像铁一样硬的老馒头。

她没有抬头,只是忽然问道,“松青有没有读过一些,写类似战俘营这些地方的话本集子,或是实录?”

“战俘营?”艾松青摇了摇头,“没有。”

柏灵轻叹了一声,“我曾经读过一本,里头有一句忠告,我到现在还记得……”

艾松青安静下来,认真地等待着柏灵的下文。

“原句我记不大清了,大意是‘如果有可能,一定要每天刮脸,不论是用锋利的小刀还是玻璃,甚至是用你的最后一口粮食去换刮脸的刀片,也在所不惜。’”

柏灵看向艾松青,“松青能猜到是为什么吗?”

艾松青微微皱起了眉。

“刮脸……”她有些不确定地道,“合乎礼义……?”

柏灵摇了摇头。

“那就是不想让日子过得太苦,所以总要刮脸,留个念想。”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还是摇了摇头。

松青又猜了几个,柏灵一一否定,她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来揭晓答案吧,是为了让人看起来更年轻。”

“……更年轻?”

“对,每天刮脸,能让人看起来更年轻,能干活儿。”柏灵轻声道,“书里说,如果有一天你脚底磨出了水泡,让你看起来走路一瘸一拐,敌人看见了,第二天就会送你去毒气室——嗯,一种处决无用战俘的办法。

“所以要每天刮脸,更要挺直了腰板干活儿,这就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柏灵搓了搓手,把指尖粘着的淀粉搓落。

“你觉得对我来讲,目前最大的威胁是谁,是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的那些女孩子吗?”

艾松青想了片刻,刚想开口,柏灵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显然不是的。

“现在人为刀殂……我们都是鱼肉。”她轻声说道,“今早我让那么多人免除了一顿鞭子,还多讨了一碗菜糊……就算她们当时不懂,等在这儿再干几天的活儿,应该也明白了。”

“……明白什么?”艾松青依旧有些懵懂。

“明白自己的出路到底在哪一头。”

艾松青依旧有些费解,但此刻她至少确定了一件事——对于自己紧张了一早上的事情,柏灵似乎……真的不大在乎。

柏灵正在观望的,似乎是一些更高、更遥远的事。

具体是什么,艾松青暂时还看不清,她不由得叹了一声,“我总还是有点担心……”

“不用担心我被孤立了,我本来就和她们不是一伙儿的,”柏灵轻声道,“而且即便你担心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也不算孤立。”

艾松青怔了一下,“……那算什么?”

“是逆向筛选。”柏灵看了艾松青一眼,笑了一声,“你不是被我筛出来了吗?”

“我……?”艾松青有些意外,等回过神来,才摆手道,“我很笨的,帮不上什么忙。”

“你笨吗,我不觉得,”柏灵轻声道,“昨晚和松青聊天,就感觉你大概是读过很多书的……和你那个姐姐不大一样。”

“……没有,没有的。”艾松青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粗浅地看过一点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那会弹琴吗?”柏灵又问道,“或者别的什么乐器。”

“也是……只懂一点。”艾松青如实答道,“小时候家里请过师傅,所以大致学过琵琶和瑶琴,还会一点短笛。”

柏灵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就笑起来。

她伸手比划,“你这句话里的‘一点’,和你刚才说自己只读过一点书的‘一点’,是不是差不多的‘一点’?”

艾松青笑了一声,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柏灵斜撑着脸,“羡慕了,这些我都不会。”

艾松青微微侧头,只把柏灵的“不会”也当作谦辞,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柏灵到底是什么来历……但想来,但凡有一点门第,那琴棋书画总是要挑一样学的。

更何况像谈吐像柏灵这样大方又从容的女孩子,再次,也是哪一家落魄名门吧。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只有正午的日光缓缓洒落,暖融融的,照得人直想发懒。

柏灵整个人往后靠,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把背完全抵在墙上,然后脚伸直放在今天的太阳底下,最后颇为奢侈地伸了个懒腰。

艾松青回过头,就这么望着柏灵。

“怎么了?”柏灵摸了摸自己的脸。

“总感觉你在这里好像过得很自在……”艾松青笑起来,“是我的错觉吗?”

柏灵也笑,她起仰头,望向远处的灿烂云天。

“不是错觉,”她笑着道,“在这儿待着,确实是很自在啊。”

第七十五章 一点孤独

两人坐了还没一会儿,笑声就惊动了一旁看守着的龟爪子,他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勒令两人不得休息,吃完了就马上干活儿。

柏灵和艾松青彼此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方才确实是有些忘形了,两个人忍着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继续开始今天下半场的苦力。

她们擦拭着昨天同样的的桌椅和地板。明明只隔了一日,这些东西在今天又变得一样脏乱。

即便她们现在把它们打扫了干净,等到明日再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会沾上昨夜客人脚下的泥尘,舞女脸上掉落的脂粉。

外头的栏杆一样沾染风吹来的灰尘,屋内的华灯之下,依旧会有滴落的红蜡。

日日擦拭,日日落灰,但仍旧要日日擦拭……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每天日复一日、艰难地推着的巨石上山。

等到第二日,一切又回到原点。

她想起来以前和柏奕的一次关于萨特和加缪的争论……如果柏奕现在还在身边的话,她又有许多新的感悟想要和他说了。

柏灵手里的动作不由得稍稍慢了下来。

被送进百花涯这么多天,她第一次在繁重的劳作中感到了一点孤独。

……

入夜,她们再次被送回塔楼。

今天大部分人被安排的活儿都比之前要重得多——大抵是因为晨间那场不愉快,龟爪子们立刻在当天给了她们教训。

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四个女孩子此刻正蜷在床上,她们是真的没有力气——这四人今天被分到的活儿最重,其中一人下午直接晕了过去,然后在二月的春寒里直接被龟爪子用鞭子生生抽醒。

柏灵和艾松青一进屋,就感到屋子明显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向她们,然后所有人又收回了目光。

柏灵还是一如既往地往西北角自己的小窝去了——但她用来垫地板的麻袋不见了,再细看,才发现她和松青两人的薄毯上一片阴湿,显然是被人浇了水。

这样的被子,夜里肯定是盖不了了。

“谁干的?”柏灵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又问了一遍,“谁干的?”

目光扫过坐在屋中床榻上的艾芊,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柏灵丢下手里的湿毯,径直走到艾芊跟前,“是你做的?”

艾芊昂起了苍白的脸,对上柏灵居高临下的视线,“是我,你想怎么样——”

话还没有说完,艾芊只觉得身上一凉,自己的毯子被柏灵直接掀了起来——柏灵竟就这么直接过来抢她的毯子。

艾芊大叫一声,慌忙拉住毛毯的一角,然而她两手全无力气,拉扯之下竟直接跌在了地上。

“承认就好办了。”柏灵轻声道,“你也是挺坦荡的,蛮好。”

“你不要太过分了,柏灵!”一旁的女孩子连忙上前来扶起艾芊——这一向她们都不怎么理会这两人的争执,却未曾想柏灵竟会直接这样欺负弱小,“阿芊她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要是再受凉,病了怎么办?”

“她受凉会生病,我夜里盖湿毯子就不会生病了吗?”柏灵冷声问道。

女孩子们愣了愣,“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的?”

“没有人逼她今天不吃东西,但她差点连累所有人都和她一起不吃东西。”

柏灵几下将艾芊的毯子折好抱在怀中,转身就走。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周围的女孩子们就这样看着,厌恶着,或是惊讶着,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大约之前艾芊往她毯子上泼水的时候,大家也是同样这么看着的吧……

“懦夫!卑鄙!无耻!!”艾芊哭了出来,“被逼到这种份上,还要上赶着去给他们帮忙做活……你、你迟早会造报应的!”

柏灵停下脚步,回头道,“……比如早上多吃了几个生煎吗?”

艾松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意识到这个场合实在不该笑,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两只手抓紧了衣袖。

“你还好意思说?”一直扶着艾芊的女孩子站了出来,“大家约好的绝食守节,就因为你一个人——”

“那我逼你们吃东西了吗?”柏灵的声音陡然提高,“是不是你自己上前端的碗?”

“……”那个女孩子愣了一下,转而怒道,“但如果不是因为你先服软,大家怎么会放弃!”

“就算你们全都绝食了,我也有一个人去接碗的勇气,”柏灵笑了一声,“现在就因为我一个人去接碗了,你们绝食的决心就瓦解了?我觉得你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干活儿,至少这样不用饿肚子。”

那人还要反诘,近旁的人叹了一声,有些伤感地开口,“都……退一步吧。咱们落到这种地方,就不要再起这种内讧了……”

“是啊,大家都消消火儿,有话都好好说……我们不要伤了和气。”

在一众和事佬之间,柏灵又看了一眼艾芊。小姑娘正坐在床上,气得浑身发抖,小脸惨白,盯着自己的目光直白写着恼火。

这一瞬,柏灵忽然觉得艾芊这样的女孩子,似乎也有可爱之处。

“就算是飞蛾,也不一定就要扑火的。”柏灵忽然说道,她看了看艾芊,低声道,“有一件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众人望向柏灵。

“鸨娘口口声声说,在我们身上花了大价钱,她不做赔本的买卖,所以要我们好好干活儿。”柏灵轻声道,“可在百花涯这种地方,让各位如花似玉的姐姐们擦地板……这不是赔到家了的买卖吗。

“诸位小姐多才多艺,每晚即便不抛头不露,送去帘子后面弹个小曲儿唱首歌,一晚估计也能有不少银子进账……赚来的钱,估计能雇上不少真正的劳力吧,让他们来干这些粗活儿,效率肯定比我们更高。

“所以那个鸨娘究竟想干什么,”柏灵轻声道,“你们不好奇吗?”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想绝食多简单,明早一样有送饭的龟爪子来,你们完全可以继续。”柏灵轻声道,“但我一概不参与,你们今后谁也不要来找我的麻烦。”

第七十六章 鸨娘的算盘

这一晚,陈翊琮睡得很迟。

这段时间,他过得很艰难。

最初的半个月,陈翊琮浑浑噩噩,他依靠着残存的一点精神,在床榻上和内阁大臣们配合着料理这半月来的种种事务。

等日子过了二月,疼痛渐渐变得能够忍受,但他的左手依旧抬不起来。

陈翊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么久的休假了,自从能够下地,他就不愿意再躺在床上。

这段时间,他常常独自坐在案前,有时候批折子,更多的时候是看些书文。

在桌案的右上角,一本奏疏一直放在那里——那是柏灵的处置意见,陈翊琮至今没有翻阅。

他不看,但也不让卢豆收走。

对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个人,陈翊琮心里多少有一些把握,这两人应该不会要柏灵的命。

这就够了。

柏灵的这场行刺没有透露出去半点风声,所有人都听闻皇帝在冬日染上风寒,以致高烧不退,所以这一个多月的早朝都由孙北吉代为主持。

听说皇帝病倒,许多重臣王公都纷纷找机会前来探望,但离得最近的也就只能在养心殿外磕个头而已。

皇帝谁都不见——这是自然的,一旦相见,所谓病情难免会露出马脚,到时又会生出怎样的风波,那就真的难以预料了。

“卢豆,”陈翊琮忽然开口,“今天有哪些人过来问过安?”

卢豆连忙上前,将一张单子递给陈翊琮,陈翊琮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名字,而后轻叹一声,将清单丢在一旁。

从他对外“生病”到现在,曾久岩一次都没有来过。

“皇上?”卢豆望着陈翊琮有些沉郁的脸,不由得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

陈翊琮摇了摇头,“你退下吧。”

……

次日一早,曾久岩醒来,发现手里的酒壶不见了,身上多了一床厚被子。

他觉得头疼欲裂——昨晚应该是在百花涯鸟笼子下头的露台上喝酒。

这儿是什么地方……

他望了望四下的布置,立时明白过来。

这一看就是百花涯里的哪间花房……看来昨晚又在这儿过夜了。

他捶了捶脑子,昨晚都干了什么,这会儿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曾久岩站起身,独自穿好了衣服,然后才发现近旁的小床上,他的随从三思还睡着。

三思躺得四仰八叉,睡相极其难看。

曾久岩哼笑一声,一个人推门出去了。

清晨的百花涯难得寂静,他凭栏远眺,在高处吹吹冷风,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底下星罗棋布的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但能看见一些脚步发软的男人在慢慢往外走。

从露台往下看,这些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远处,几个龟爪子带着一些姑娘在小巷里慢慢地穿行,曾久岩的视线在一处一处的景色里来回横跳,最后落在了十几个女孩子们的身上。

那当中有一个人,身影真的……很像柏灵。

他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昔日大家还在游船上且歌且唱,到如今人都散了。

有人阴阳两隔,有人远走他乡,有人高坐金銮殿……那基本也和死了差不多吧。

曾久岩望着那几个女孩子跟着龟爪子穿街过巷,最后消失在一片楼宇的阴影里。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三思醒了,一见屋子里没人,连忙慌慌张张跑出来找人。

“哎爷您在这儿啊……”一见曾久岩,三思松了口气,“这儿是风口呢,小心着凉,还是回屋——”

“不回屋了,走吧。”曾久岩轻声道。

三思脸上浮现出惊喜笑意,“您愿意回府啦!?”

“谁要回府,”曾久岩瞪了他一眼,“去东林山,给柏灵扫扫墓。”

……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柏灵看了看四下越来越幽深晦暗的小路,有些在意地开口。

但走在前面引路的龟爪子权当没有听见。

他带着这十几个女孩子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处楼宇的后门,赶着女孩子们进了院子。

那里面已经坐了许多年轻的姑娘,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

来到百花涯这么久,柏灵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多人。

龟爪子指了一块地,让她们就地坐下。

很快,住在另一侧塔楼的女孩子们也被龟爪子带了过来,两拨人都被安排坐在了一处。

很快,大家就明白今日的这个院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这是一处百花涯内部的牙行。

所谓牙行,便是贩卖人口之地。

大周严禁贩卖人口,但奴籍不在“人口”的范畴之中。

一些新收的女子,鸨娘若觉得容貌太次,或是性情蠢笨,不适合留在店里,便会放到这儿来重新卖出。

一些大户人家会专门到这里来买丫头或是冲喜的喜娘——这边的价格,一向是给得很低的。

买卖一定,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被买走的女孩子们大都很是高兴——这多少意味着,她们脱离百花涯的苦海了,

教坊司里出来的女孩子们对此一无所知,她们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吓了一跳。大家彼此靠在一起,把头埋在膝盖里,生怕对上那些买主的目光。

但她们旋即发现,大部分买家几乎近不了她们的身,当那些人靠近想要看看的时候,龟爪子会先挡在那里,要他们交钱。

交完钱才能看——但也只能粗看,不能走得太近。

看过之后,龟瓜子和那些买家走到一边,两人的手在袖子里捏来捏去,不知道是在比划些什么,结束时,有时双方都摇摇头,似乎没有谈妥;有时候则彼此笑笑,然后点头挥别。

柏灵也和其他姑娘一样捂着脸,从指缝里看着外头的情形。

果然,今天的买卖一直到正午时结束,塔楼里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被领走。

下午,龟爪子破天荒地带着女孩子们去洗澡,过后竟还给她们发了一身新衣,让她们换上。

之后,龟爪子又带着她们去了另一处富丽堂皇的大房间。

那房间的正前方摆着一架巨大的屏风,屏风前面,也一样坐了许多陌生的女孩子。

不过坐在这里的人,显然比上午那个院子里的要好看很多。

这些人当中,有一些和柏灵她们一样面带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些则施了粉黛,一身华服,显然已是百花涯里的姑娘了——她们端坐在屋中,只是目视前方,一言不发,像一架架漂亮的人偶。

不一会儿,大门忽然打开,龟爪子又再次出现,将所有人带离。

柏灵她们又再一次回到了塔楼。

看起来,今天竟是一整天都不用干活儿的了。

第七十七章 梨园

今夜的塔楼分外安静。

虽然今天没有人再被派去干重活儿,但大家显然比之前更加不安。

人人都在暗自琢磨今天的这段遭遇和柏灵昨夜的话——鸨娘赚钱的算盘,到底是怎么打的?

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议论着上午的牙行买卖和傍晚时分的奇怪房间。

“晚上那个屏风后头,我感觉好像有人。”

“我也感觉后面有影子在动……”另一人很快附和,“我看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真是奇怪……去之前竟然还带我们去洗了个澡,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是啊,”有人回应道,“就怕是和上午一样,是有人在屏风后头挑人……”

“噫——”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恶心。

艾松青听得心里发怵,不由得看了一旁的柏灵一眼——她又躺在角落里,闭着眼睛休息。

夜里入睡前,艾松青又去拉了拉柏灵的袖子。

柏灵果然没有睡,轻轻哼了一声“嗯?”。

“下午……”

“应该就是在挑人吧。”柏灵猜到了艾松青想开口的话,她低声道,“我猜是两拨人。”

“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

这个回答也在艾松青的预料之中——柏灵怎么会知道呢。

她也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她们的命运都是绑在一起的。

艾松青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外头的楼梯传来脚步声。

屋子里所有的女孩子都听见了,她们在黑暗中同时望向了门口——一阵铁索卸下的声音,有人在午夜打开了塔楼的门。

灯笼的光照进来,又一个陌生的龟爪子在楼下看守的带领下进入了房间。

“念到名字的,都出来!”

女孩子们打了一个寒战——她们最害怕的事情似乎要来了。

“艾松青!”

艾松青愣了一下,顿时手脚冰凉,四肢僵硬。

柏灵微微颦眉,握住了她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大概在三五个名字过后,那龟瓜子又道,“……柏灵!”

没有被点到名字的人都松了口气,柏灵牵着松青,慢慢起身,走到了龟爪子的灯笼前面。

“还有四个人呢!?要老子来抓吗?”

角落里,一个姑娘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声,满口喊着“不要”“不要带我走”“我不走”之类的话。

龟爪子一挥手,几人便上前把她拖了过来,一人刚刚抬手要抽她耳光,另一人立刻制止道,“别打脸!!”

这一句“别打脸”,叫所有屋子里的姑娘心都凉了半截。

为什么还要专门强调一句不要打脸?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到底……

艾松青一时有些站不稳,她抬头看了看柏灵——柏灵正望着近旁近乎疯狂的女孩子,眼中带着几分怜悯。

柏灵觉察到艾松青的目光,回过头来。

艾松青微微张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她下颌颤抖,手心出汗。

在近旁人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艾松青感到柏灵再次握了握了自己的手。柏灵没有再说什么,但她掌心的温度令人觉得安慰。

夜晚,她们下了楼,跟着龟爪子经过弯弯绕绕的巷子,尽管黑夜令人辨不清方向,但她们离远处的金笼子越来越近——这就说明,她们正在走向百花涯的中心。

夜晚的百花涯比白天不知道热闹多少倍,多少花灯游船,多少莺歌燕舞,笑声和菜肴的香气乘着夜风传来,挂满了灯笼的楼宇在道路的两侧相对而出……

一切,宛如梦中的街景。

她们乘船经过人群最热闹的地方,然后一路向着清幽之地而去。

慢慢的,嘈杂声远去了,近处隐隐传来丝竹之音。

柏灵一路望着两面的景象,心里不由得感叹——不愧是百多年的官家青楼,这里可真大啊……

小船行了不久,众人就重新上岸,龟爪子们带着她们来到了百花涯的梨园,在那里,柏灵看见了十几个傍晚时见过的面孔。

“时间紧迫,”来接人的老师傅道,“接下来几天,你们就住在这里了。”

“……要做什么?”有人小声问道。

“林大官人亲自点选了你们,半个月后去他家里唱夜场。”那老师傅高声答道,“这几天,你们安心在这里学戏!”

夜场的戏班……柏灵忽然就想起《霸王别姬》里,小豆子给太监张公公唱戏的那段情节来。

同行者中,有人又低低地哭了出来,那老师傅皱紧了眉,厉声道,“不准哭!要是不愿意,现在就滚!”

哭声戛然而止。

当晚,女孩子们怀着不安,在陌生的房间里睡了下去。

……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所有人就被喊起来,去水边吊嗓子——对柏灵和艾松青这类完全没有经验的新手来说,戏班也一视同仁,没有任何额外的关注。

柏灵意外地发现,她们真的是来学戏的。

昨晚来接她们的老师傅亲自教学,他先是问了一圈这些被临时点到一块儿的姑娘们,谁唱过戏。

几人举起了手,他让每人唱了一两句,然后又让接下来的十几个人学了一两句,听了听音色,当场就定了各自的唱角。

——这是一个,几乎全是新人的班组。

所有人都在赶鸭子上架,老师傅从头到尾就没有和她们提过任何基本功,上来先讲戏,然后背词、练走位……即便是这样,还是把这十几个女孩子折腾得昏天黑地。

柏灵和艾松青几乎都没有什么开口的戏份,大部分时间里,两人需要做的,就是跟着其他人一起,拿着道具在舞台上走步。

她们很快就掌握了自己的戏份,余下的大部分时间,老师傅亲自调教主角们的唱词,柏灵有时候在一旁听着,有时候则会去梨园的其他地方走走。

梨园里头没有几个龟爪子,他们都在外围守着,以免有人逃走。

柏灵不懂戏,但她也完全能感受到她们这些人和梨园其他戏子的差距。其他班组在练习的时候,音色穿过篱墙,飘进她们住着的院落。

那是真的好听。

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又出于怎样的目的,会放着那些正经的戏子不请,亲自指定一波此前从未唱戏听戏的生手去府上唱夜场……

但柏灵能看出来,那个只露过几面的鸨娘,对这次上门的夜场非常上心。

因为几乎每一天傍晚,那个鸨娘都会亲自过来探望一遍,亲自听听今天的练习到了何种程度。

日子越往后,她越是喜笑颜开。

这一日傍晚,柏灵正靠着墙,听墙那头的师傅讲戏,艾松青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柏灵……我今天,听着那个林大官人的消息了!”

第七十八章 好久不见

柏灵有些意外,院子里歇着的其他几人也一起围了上来。

“是从哪儿听到的?”柏灵问道。

“是鸨娘和吴师傅聊天的时候提到的,当时我就在旁边……”艾松青跑得有些急了,这会儿有点喘不上气,“说这个夜场是专门给林大官人的一个爱妾点的。”

“爱妾?”柏灵轻声重复了一句。

“对……也不对,妾也算不上,没有名分的。

“这个姓林的是个商人,和咱们鸨娘是老朋友。一年回不了平京几次,今年连年节都没在家过,不过……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他的这个小妾,就是前几年从咱们鸨娘手里卖出去的,林大官人给她在南边买了个宅子,喜欢得不得了。

“这次林大官人回来,也是瞒着家里的夫人,打算先在那个小妾宅子里住上个三五天,再回家去。

“‘不要专门梨园行的去唱,就想听听新人的声音’的要求,也是这个小妾提的。这个林大官人出手可真是阔绰啊,就咱们这些人临时组的这帮人去唱一晚,他光定金就付了三百两……”

“天呐!”其他几人惊叹起来,“这么多?”

“是啊,还不知道鸨娘私底下和他谈的价钱到底是多少……肯定比这定金多多了!”

“这么说来……”柏灵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天傍晚在屏风后面挑人的,可能就是那个小妾?”

“对!鸨娘下午说了,是她亲自来选的人,就算咱们唱得不好,也不是百花涯梨园的责任,本来么……也就是图个乐子,热闹一晚。”

听到之后是要去给女眷唱戏,周遭的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她们之中也有不少人,家里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请戏班到自家来唱一出,这个相似的场景让大家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原本就不用怕,”一人说道,“鸨娘说了的,前三个月都不会让咱们去碰皮肉生意。”

另几人也笑着附和。

这天午夜,她们又被龟爪子带着去外面的澡堂洗澡——这仍旧是规矩,梨园里的澡堂子不对她们这些人开放,她们还是得等大部分客人走了之后,去洗外头澡堂里的最后一汤热水。

二月,天气渐渐回暖,但夜里还是很冷。龟爪子们抱着鞭子等在外头——他们不干等,而是坐在一处打牌,余光时不时抬头看看。

有了先前出逃打死的前车之鉴,女孩子们在逃跑这件事上动的年头确实少了。

沐浴之后,柏灵用梨园里的毛巾包着头发,抱着来时的脏衣服,坐在外头等着。

在夜间的灯火里,柏灵看见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蚰蜒。

她本能地一惊,倏地站起了身,往一旁靠了两步。

然而等她再往那边看去时——蚰蜒不见了。

柏灵有些慌乱起来,她今天穿的是草鞋,连袜子也是没有的,偏偏四下昏暗,风吹草动里,晃动的影子就像暗处的长虫,让人不安。

她反复张望着脚边的地面,忽然发现身后多了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还未等柏灵抬头,那人就抓住了她的手,瞬间将她拉进了近旁的暗巷。

柏灵刚要惊叫,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她抬起头,眼前是一张因为惊喜而微微颤动的脸。

柏灵愣了一下——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是曾久岩啊!

曾久岩眼泪都要落了下来,他两手紧紧抓着柏灵的肩膀,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柏灵只觉得眼眶一热,她握住了曾久岩伸来的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曾久岩强忍着鼻酸问道,“是被人救了,然后又被卖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

曾久岩又拉起柏灵的手腕,转身就要带她往外走,“你现在是哪一家的姑娘,你带我去,我赎你出来——”

“等等!”柏灵的手忽然用力,紧紧扣住了曾久岩的手腕,“久岩,停下!”

曾久岩有些疑惑地停住了脚步,“……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不管多少我都给得起。”

“不是的。”柏灵摇了摇头,“你赎不了我。”

“为什么?”曾久岩又回转过身,“这地方我比你熟,就算你的鸨娘再难说话,我也能找着办法带你出去,你相信我啊!”

“我信你,但我不是被人卖到这里来的……我被放逐到这里是皇帝的旨意。”

“……什么?”曾久岩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捅了陈翊琮一刀。”柏灵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在这里。”

曾久岩的眼睛一下瞪圆了。

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许多事情,他一下就明白了。

为什么陈翊琮在出了年节以后就突然病重,不能早朝,为什么人人进宫问安,他除了内阁的孙、张二人,其余一概不见……

“我没有死,投湖只是陈翊琮的障眼法,那段时间我一直被他关在宫里。如今我虽然出了宫,也一样是戴罪之身,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正盯着我呢。”

曾久岩听得心中掀起惊涛,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

他捏紧了拳头,又强行抑住了心中的怒火。

曾久岩在暗巷里左右踱步,而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向柏灵,“……那你是走教坊司那边进来的,是么?”

“对。”柏灵点了点头,“这边从教坊司里出来的姑娘一般都是什么出路,久岩清楚么?”

曾久岩点了点头,“一般都是等到五月中,这儿会起个台子,把那些姑娘一个个牵出来喊价。”

“也是直接卖人?”

“对,教坊司里出来的人也分三六九等,你这种情况的背景都比较复杂,百花涯也不敢留,一般都是直接卖了——只不过五月中的那个牙行买**较特别,能上那儿买人的,背景都不简单,而且大都能出得起高价。”

“多高?”

“看人,”曾久岩轻声道,“我去看过几次热闹,很少有千两以下的身位,真要是两边抢了起来,能砸出万两黄金的也大有人在。”

听到这里,柏灵是真的松了口气。

“真有钱。”

如她猜测的那样——鸨娘之所以这段时间只让她们干活儿,却从不放她们进烟花柳巷做事,大抵也是出自这个考量。

“那我这几个月,应该都不会有事了……”柏灵轻声道,“久岩不用为我担心。”

第七十九章 终于明白

“不担心……?”曾久岩一把拉起柏灵的衣袖——果然,柏灵小臂上的鞭痕还没有完全痊愈,“这儿的龟爪子是什么德行我太清楚了——”

柏灵刚想解释,突然听见外面的龟爪子们走动的声音。

“少了一个!少了个人!”

“刚才还在这儿的!人呢?”

“是不是觉得外头冷又回去了啊,进去找找……”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她掰开曾久岩的手,“我得出去了……再找不到人他们又会发作的。总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刚才都说过了,有些事情……就不要再把久岩也牵扯进来了,就到我这里为止吧。”

曾久岩一时也着急起来。

他明白按柏灵的逻辑这个时候似乎是应该松手了,但要他就这样松手,让柏灵重新回到那些龟爪子的监视和押解之下吗?

做不到……做不到的!

情急之下,他抓住着柏灵的手反而越来越用力。

“放手吧,久岩。”柏灵急得笑了,她叹了一声,“我还等着离京去找柏奕和我爹呢,你相信我,我绝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你……”曾久岩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那我现在能帮你做什么?”

“假装没有见过我就好!”柏灵小声道,“不要让百花涯的其他人知道我的身份,剩下的我自己都能料理。”

“但……”

“相信我吧。”柏灵目光明亮,口吻恳切。

这一次,曾久岩终于稍稍松开了手,柏灵很快挣脱出来。

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多谢小侯爷挂念。”

曾久岩站在原地,看柏灵消失在暗巷外灯光映照的街口,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但柏灵确实还活着,她刚刚还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

曾久岩低头捂住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不一会儿,外头女孩子们的声音多了起来,龟爪子们前后解送着,带她们回去梨园。

曾久岩走到暗巷的巷口,沉默目送在人群中远去的柏灵。

她望这边看了一眼,曾久岩悄然挥了挥手,柏灵报以微笑。

……

深夜,卢豆匆匆迈着碎步进来。

皇帝最近一直没有上朝,没了早起的压力,陈翊琮夜里越睡越晚了。他听见卢豆的步子,寻声抬起了头。

“皇上……小侯爷这会儿,在宫外求见呢。”卢豆轻声道,“奴婢说了让他明早再来,但他说,今晚要是见不到您,他就不走了。”

陈翊琮愣了一下,他沉眸望了望手里的书册,若无其事道,“这么晚?”

“对,说是有要事要见您。”卢豆有些为难道,“再要紧的事,也不该这个时候来呀,要是惊扰了圣上的歇息——”

“……让他进来吧。”陈翊琮轻声道,“这么晚了还要来,可见确实是要紧的事。”

“诶。”卢豆连忙点头。

卢豆走后,陈翊琮右手撑着桌案站起来。起身的时候,他披在身上的外衣滑了一半落在地上。

陈翊琮不好动左手,便伸着右手到后肩去捞衣领,捞了半天也没捞着,他有点儿生气,索性俯身,用左手去抓垂落的外袍。

这一抓,左肩上又是一阵近乎撕裂的疼痛传来,让他整个人都保持着一个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

近旁的宫人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他们先前试图过去帮衬过几次,每次都被陈翊琮非常恼怒地呵退了。

陈翊琮有些艰难地重新跪坐在地上,索性用右手将整件外袍都挣了下来。

“来人!”陈翊琮厉声道,“替朕更衣!”

近旁的宫人这时才匆匆上前,从地上捡起陈翊琮脱下的外袍,重新为他批在肩上。

等曾久岩踏进养心殿的时候,陈翊琮已经坐在了他的龙榻后面。

纱帐垂落,曾久岩看不清龙榻上的皇帝,但陈翊琮却能看清对方的表情。

曾久岩没有行礼,卢豆在一旁小声提示了一句,他冷嗤了一声,俯身叩首。

“起来吧。”陈翊琮轻声道,“这里只有我们,就不用来这些虚礼了,这么晚了,你——”

“我今天就来问皇帝一句话。”曾久岩没有起身,“问完就走。”

陈翊琮一时不解,就从这仅有的一句话,他很明显地感到曾久岩此刻显然一肚子火儿。

“我几时又惹你了……”他皱起眉,“难道你深夜进宫,就是专门来找不痛快的?”

“臣哪里敢?”曾久岩陡然抬头,目光中如有火焰,“毕竟臣还有几个表姐妹,皇上一怒之下也大可以也将她们投入百花涯。”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翊琮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里的火气也一下蹿了上来,“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臣说了,臣只来问一句话。”

“问什么?”

“这世上的东西……但凡你陈翊琮得不到的,你就要毁掉吗?”

“放肆!”陈翊琮的声音骤然抬高,他冷声道,“你又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你还在这里跟我装傻?”曾久岩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今天在百花涯碰见柏灵了,这些……全都是我自己亲眼见到的!她和教坊的罪属待在一起被几个龟爪子拿鞭子看着,身上”

“什么……”

“你怎么能让柏灵去那种地方——她当年为你做过什么你全忘了吗?你和柏灵之间的纠葛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但就因为她不想嫁给你,你就要让她去做一个娼妓——要把她推进烂泥里然后再踩上一万只脚!?

“我还以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多少是懂你一些的,但原来你是这么卑鄙无耻的人吗陈翊琮!?”

“住口……住口!!”

陈翊琮随手拎起右手边的手炉,恶狠狠地砸落在床前的地面上,金属撞击地板发出巨大的声响。

“来人!曾侯世子御前失仪!轰出去——”

“不用你轰!我自己会走!”曾久岩转身就走,一旁卢豆一个眼神示意,近旁的侍卫旋即跟上,待曾久岩一出养心殿的殿门,就将他扣下等候皇帝发落。

养心殿里安静下来,陈翊琮仍在剧烈喘息着,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了什么——他翻身下床,连鞋也没有穿就几步奔向不远处的桌案。

他一把抄起了那本已经落了灰的奏折,也顾不得左肩的疼痛,对着灯一目十行地快读起来。

折子只读了一半,陈翊琮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孙·北·吉!”

第八十章 正经堂会

深夜,睡梦中的孙北吉忽然觉得有人似乎在喊自己,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又在做梦,可那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摇晃……孙北吉一下睁开了眼睛。

“老爷,皇上来了。”一旁的下人低着声音说道。

孙北吉哼哼唧唧地呢喃了两声,还有些不明就里。

“……哪个皇上?”

那下人没有回答,只是递来一块热毛巾放到孙北吉的手上——热巾敷面,孙北吉终于清醒了过来。

“皇上已经坐到前厅了,等您过去答话呢。”

等他换好衣服,来到前厅,陈翊琮披着斗篷,背立在窗前。

“皇上这是……”孙北吉刚要开口,看见近旁桌案上放着的奏折。

他心中一笑,顿时明白了皇帝今夜的来意。

“我来问问阁老,这是什么意思。”陈翊琮阴沉着脸,“朕让你们拿主意,你们拿的就是这种馊主意吗!?”

孙北吉微微扬眉,“看来皇上不喜欢这个处置——”

“朕当然不喜欢!”

孙北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皇上当初为什么要照准呢?”

陈翊琮微微咬紧了牙齿——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理亏,那个“准”是他自己写上去的!

“当时朕正在高烧,伤势又重,难免糊涂!你也和朕一样糊涂吗!?”

陈翊琮右手甩袖,看向别处,“朕已经派人去百花涯了……现在来这里,是来听你一个解释,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最好给出一个让朕信服的理由!”

“……好。”孙北吉点了点头,“那老臣来解释。”

孙北吉回过头,低声对近旁的老奴说了一句什么,那老奴很快离去。

“皇上稍等。”孙北吉轻声道。

陈翊琮冷哼一声,在近旁的椅子上直直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那老奴呈来一本厚厚的本子,孙北吉接过,而后又放到皇帝右手边的桌案上。

“这是什么?”陈翊琮问道。

“是柏司药这些天来的每一日的日程。”孙北吉轻声道。

陈翊琮望了他一眼,迅速翻开——这里面每一页都粘着一张信笺,信笺上记录着日期,每天都是一行字,譬如……诸如此类。

非常平淡。

“就这些?”

“对,”孙北吉缓缓开口,“柏司药是插在教坊司的罪属里进的百花涯,前三个月是观候期,还不算真的入籍。

“正如皇上所说,当时您在病中,情况危急,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老臣来做,老臣不会鲁莽行事。”

“这些记录是谁做的?”陈翊琮问道。

“这一点,韩冲韩大人帮了不少忙,百花涯里有一些锦衣卫的眼线,他们日常会盯梢着……当然,柏司药会吃一点苦头,但不会出什么大事,这一点,圣上大可放心。”

孙北吉说着,抬头望了陈翊琮一眼,“……这件事老臣在折子后面也写了,皇上也没看吗?”

陈翊琮面无表情——确实没有看完。

“罢了。”他丢下手中的书册,站起了身,“难为你考虑周全。”

孙北吉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躬身行礼,然后目送陈翊琮大步离开这里。

今夜的百花涯可谓人人自危——最热闹的夜半时分,道路上忽然冲进来大批的锦衣卫,他们驱散了人群,将所有歌姬舞姬赶回楼中,清空了道路。

没人知道是什么人要来,但从这个架势看,来者必定是什么贵人……

陈翊琮从头到尾批着黑袍,戴着兜帽,在锦衣卫的带领下,他乘船去到百花涯腹地的梨园,然而才一上岸,便有锦衣卫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鸨娘过来。

鸨娘吓得瑟瑟发抖,他望着眼前身形挺拔的黑袍青年,完全摸不清对方的来历。

“她是谁?”陈翊琮颦眉,“我要的人呢?”

“回禀——大人,”锦衣卫答道,“教坊司的那批罪属今夜不在梨园中,出去了。”

陈翊琮心中一沉,“去哪儿了?”

锦衣卫瞪了近旁的鸨娘一眼,“说!”

“大人饶命!您是落了哪位佳人在奴这儿啊,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

“别扯这些,人去哪儿了?”

“去……去城南林大官人家的宅子里,唱堂会了。”

“堂会?”陈翊琮皱起了眉头,他想起方才在孙北吉家看到的记录,“那不是好几天以后的事情吗?”

“林大官人那边……出了点……小状况,所以就……提前到今晚……”鸨娘吓得哆哆嗦嗦,末了又补充一句,“都是……正经堂会。”

陈翊琮望向一旁的锦衣卫,“带路。”

一众锦衣卫旋即撤离,在夜色中如同迅速调转方向的鱼群,在那黑袍人的命令下沿岸离开。

……

柏灵此时刚刚下车,望着不远处没有挂牌匾的宅院大门,隐隐觉得这里有些阴森。

被赶下车的女孩子们有些畏惧地缩在一起,大家今夜都是在睡梦中突然被喊起来,然后临时被送上车,带到了这里来。

老师傅没有跟来,鸨娘也没有跟来,押送他们过来的就只有五六个龟爪子而已。

这实在有些不寻常。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听到外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地从里头赶了出来。

“怎么这会儿才来?”那管家瞪圆了眼睛,“这都等多久了?”

“这事儿真不赖我们,”走在前头的龟爪子道,“说好的是三天后啊,你们搞的突然袭击,我们今晚上能过来就不错了!”

“行行行,赶紧的。”老管家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孩子们,“就这些人了是吧?”

“对。”

“快带到后台去换衣服,”老管家催促道,“再拖下去我们老爷眼泪都要哭干了!”

“走——!”龟爪子潇洒地挥了挥手,女孩子们听话地跟从着他指引的方向,踏进了林宅的门槛。

经过那老管家身侧的时候,柏灵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请问……后台有会勾脸的师傅么?这次太急,老师傅没有跟来——”

“不用勾脸!”老管家大手一挥,“你们今晚只管上台,唱就完事儿了!”

第八十一章 唱棺

……唱就完事儿了?

什么叫“唱就完事儿了”?

女孩子们都愣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后面的龟爪子推搡着往前。

庭院里没有点灯,四处都黑漆漆的一片,大家踉踉跄跄地彼此相扶,越往里走,越闻到一股烟熏火烤的呛鼻味道。

忽地,艾松青看见了什么,她倒抽一口凉气,瞬间抓住了柏灵的手。

“那……那边……”

柏灵顺着艾松青的目光转头看去,不远处的长廊上,垂落着白幡。

柏灵微微颦眉。

再往前走,地上多了一些黄白纸钱。

龟爪子们带着她们从一处后门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庭院,一进院子,大家就隐隐听见了嚎啕的哭声。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这是……这是要给谁唱堂会啊……”站在前头的一个姑娘有些胆怯地望向近旁的老管家。

“给我家夫人。”老管家淡淡开口,“别问这么多了,都去换衣服!”

女孩子们被赶去后台。

看起来,这里是一个专门搭来听戏的院子,后台虽小,但日常要用的东西备得很齐,且许多戏服都是现成的——和百花涯的梨园当然不能比,但也足够撑得了一个小戏班子了。

看来住在这儿的这位夫人,确实是爱戏的。

姑娘们换好了衣服,有些战战兢兢地等在那里。

不一会儿,老管家又露面了

“好么了?好了就过来!”

柏灵走在人群中间,大家一起穿过细细的走道,来到了戏台的两侧。

顺着舞台的侧口向前望,从仅有的一角视野里,所有人终于明白了方才闻到的那股焦味是从哪儿传来的。

——在外头的院子里,有人正戴着白帽,穿着丧衣,跪在地上烧纸钱。

目之所及,院子里摆满了花圈和白色的长幡……

唱丑角的姑娘有些站不稳了,她回头望向老管家,“……没……没有打堂鼓的呀,也没见其他乐师——”

“我家夫人就喜欢听清唱。”老管家冷声道,“请吧。”

小姑娘抖了抖袖子,微微咬唇,近旁几个女孩子围上去轻声为她鼓气。

她强行压了压心口,迈着新学的步子,侧着身缓缓走到戏台中央,正要抬手亮相,忽然整个人都愣在了堂上。

只见她的嘴微微张开,整张脸都写满了难以名状的惊恐——下一刻,一声尖叫撕破夜空,女孩子浑身发抖地倒在地上,然后又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想往回跑。

可是戏服的衣摆绊倒了她。

所有人都这情形被吓了一跳,一时也顾不得效果了,连忙冲到台上去扶。

然而,当她们也站到了台上,并望见了院子里的情形,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在院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口敞口的棺材,那棺材后头垫着两个箱子,让整个棺材成四十五度角面向戏台。

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着凤冠霞披的红衣女人,她的眼睛黑洞洞的,直直地望向了舞台中央。

棺材旁边站着一个矮小的中年人——他身体靠着棺材,一手放在里面,还握着棺中女子冰凉的手。

“胡闹!”中年人带着哭腔怒道,“你们都在干什么!都给我好好地唱!

“绾绾……绾绾看不见了,但还是听得到……你们不准在这里糊弄!”

戏台一侧,老管家一个箭步上前,堵住了回逃的女孩子们,他一把揪住了丑角的头发。

“回去!”

小姑娘哭着摇头,“我唱不了……我真的唱不了……求求你了老爷,放过我吧……”

“快点儿给我滚上去!”老管家不由分说地抓着女孩子的肩膀,而后一脚踹在她的腰上,将她整个人踢回了台上。

女孩子尝试着站起来,然后只是往下看了一眼,一对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她整个人就颤栗起来。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翻起白眼,再次重重地倒了下去。

众人再次乱作一团,连忙上前帮扶。

柏灵和艾松青一直站在后头,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这一路她们听着龟爪子之间的聊天,已经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平日住在这件宅院里的女子姓孔,是这位林大官人去年从百花涯新收的爱妾。这次林大官人回京,表面上托辞要晚归几日,实际上是想先到孔氏这里来住上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柏灵和艾松青昨天已经知道了。

但她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林家的正妻,林夫人其实早就得了消息。她也不揭穿,只是将计就计,在丈夫回到平京之前先捏造了他的死讯、连夜报官,并且栽赃这一切都是孔氏的谋财害命。

林大官人的船今天中午到平京城外的码头——可林夫人一早就带了人来,当场剜了孔氏的眼睛。

孔氏在宅子里哀嚎了一个上午,还是没等到林大官人回来,人就去了。

柏灵和艾松青听得脊背发凉。

人命关天啊……

这里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人胆敢犯下这种骇人听闻的命案……

即便这位林夫人心有妒火,可下手如此残忍,难道不怕被官府抓去偿命吗……

艾松青怔怔地望向近旁的龟爪子,一时竟忘却了对方的身份,只是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问道,“……她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龟爪子们正八卦在兴头上,挑眉笑道,“这个孔氏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就算住到了这儿户籍上也还是‘奴’啊。哪个大户人家每年不死几个丫鬟的?都追究一遍,官府追究得过来么?”

“对啊,再说林大夫人当时不是误会了自己丈夫被谋害了嘛,事出有因的。”

“可——”艾松青的话还没说完,前面的老管家已经叫了起来。

“百花涯的几个小兄弟呢!?”

龟爪子们直起了腰,“怎的?”

“管管你们的人!”老管家厉声道,“我们老爷付了钱的!今晚这戏要是唱不了,你们得赔我们三倍的银子!”

龟爪子们的目光严肃起来,他们再次往后腰伸手——去取腰间的鞭子。

柏灵望着这一幕,无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

在老管家的劝说下,那位中年林大官人抹着眼泪,退出了这间庭院——他从下午回来到现在,还水米未进,这会儿也确实是饿了。

送走了自家老爷,老管家又折返回来继续和龟爪子们谈条件。

龟爪子们很是不满,“你们当初也没说是来给死人唱堂会啊?”

老管家冷笑一声,“从来就只听说过主家挑戏班子,还没听说过哪家的戏班子敢挑主家的。

“我不管今晚是谁唱、唱什么,但我们林家已经付了定钱,今晚你们就是哭、就是嚎,你们也得派人上去,嚎也给我嚎一晚上!”

第八十二章 物伤其类

几个龟爪子恼火起来,撸起袖子就要开始理论,那老管家突然伸手,做了个“停”的动作。

“这样吧,你们几个大晚上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呢,也是给自家老爷办事,咱们互相体谅。”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

“一百两,这一百两我就直接交到几位小兄弟手里,你们回去也不用和鸨娘说,这就当是我请几位兄弟喝点酒了。这个女子我们老爷真是喜欢得紧,说了来唱夜场,一句不唱就走人,说也说不过去是不是?

“再说,几百两的银子砸下去,就是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啊。”

龟爪子们彼此看了看,为首的那人飞快地接过银票,塞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行。”

……

老管家离开后,几个龟爪子立刻把门关了起来。

那关门声“砰”地一下砸起巨响,也让被带到后院里的女孩子们为之一震。

龟爪子们拿着鞭子靠近,厉声让那些今晚有唱词的主配角出列。

没有人主动站出来,但戏服很好认——龟爪子冲进人堆里,几下就把她们提着后领拎了出来。

柏灵和其他的龙套们都站在一旁望着,

有人倒在泥地上,有人扬起了鞭子,在这促狭的小小后院里,哭嚎和求饶的声音骤响。

每一记鞭子落下,所有人都一起发抖。

“都给老子站起来!”

“站起来!上台!”

柏灵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也不一定要她们每个人都上台,那个老管家不是说,只要有人上台唱就可以了吗?”

“是……是啊。”近旁几人应和道,“只要有几个人就行了啊……”

龟爪子长鞭一指,“那你们到底谁去唱?你——还是你?”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

柏灵沉眸想了许久,直到龟爪子再次转身,要去抽打那些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时,柏灵忽然开口道,“……也可以。”

女孩子们有些惊讶地望向她。

柏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望了那些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儿们一眼,“……反正我不怕这个,就我来吧。”

“行!”龟爪子们笑了笑,“还有谁?”

其他人低下了头。

“一个人就可以了吧?”柏灵轻声道,“是林家的人不守信用在前,我们又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漂亮?”

龟爪子们没有回答,算是默许了。

“那你去换身衣服!”

柏灵往前几步,独自向着后台的屋子去了。

龟爪子们重新把其他女孩子赶到一起——即便是他们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在这间放着死人的院子多待,这是多晦气的差事!

既然这会儿已经有人愿意上台了,那他们就把大部分人都带出去候着,反正这是个完全封锁的院子,柏灵一个人在里头,也不可能逃得掉。

艾松青跟着人群慢慢往出口移动,将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脚,接着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

后面的龟爪子立刻叫了起来,“前面干什么?好好走,队伍不要乱!”

艾松青望了望龟爪子,两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我……我也想留下来!”

“嗯?”龟爪子们没听懂,“你留下来干什么?”

“我留下来和她一起唱……不,我给她弹琴,我给她伴奏,不然她一个人……要怎么撑起一台戏呢?”

后头的龟爪子嗤了一声,“行,你出来,往那边走!”

艾松青点了点头,迈着飞快的步子,追着柏灵去了。

在她身后,几个龟爪子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背上。

“真是疯了……”

……

“柏灵!”艾松青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果然见柏灵正在挑衣服。

柏灵应声回头,见是艾松青站在门框里,不由得有些惊讶。

“你怎么——”

艾松青远远地跑过来,一下伸手扑进了柏灵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柏灵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怎么没走?”

艾松青摇头,哽咽着道,“我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过夜,你得多怕啊……”

柏灵愣了一下,心里忽然很感动。

“谢谢……”她轻声说道。

两个女孩子在一起换了衣服——她们都不大听戏,也不知这里哪一件是哪一出的戏服,只是捡着好看的出来搭配。

那些长长的水袖,镶满晶珠的前襟,还有近旁抽屉里首饰架上的珠饰金钗……她们对着镜子试穿试戴。

龟爪子没有再催——外面一片安静。

想来,他们本来也不在乎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在唱戏吧。

两人牵着手,再次走过那个长长的过道,走上前台。

院子里只有风吹纸钱的簌簌之声,柏灵小心地从台上跳在地上,目光望向了那个被架起的棺椁。

“柏灵……?”艾松青声音颤抖,“你……要干什么?”

“我想看看她。”柏灵低声道,她回转过身,向着艾松青伸出了手,“一起来吗?”

艾松青哭笑不得,“那有什么好看的……”

“看了就不可怕了。”柏灵再次扬了扬手,“……来都来了。”

艾松青心里发怵,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柏灵伸过来的手。

她靠在柏灵的身后,慢慢走到架起的棺椁前。

艾松青低着头,小心地不让目光触碰到棺中女子的脸。

“你看,她穿着嫁衣。”柏灵轻声道,“不是寿衣。”

艾松青怔了一下,她确实隐约瞧见这人穿着红裙,但没留心这些细节。

艾松青顺着脚尖慢慢往上看,只见女子的两袖花团锦簇,衣摆上绣着鸳鸯,她的手静静地叠在身前,在昏暗的光线里,就像是躺在那儿睡熟了。

再往上,一望见那双空无一物的空洞眼眶,艾松青忍不住打颤,连忙又低下了头。

“我猜她的眼睛应该很好看。”柏灵轻声道,“可能就是太好看了。”

艾松青没有听懂。

“松青,你知道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出路是什么样的吗?”

艾松青摇了摇头。

柏灵将前半夜从曾久岩那里听来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艾松青怔了怔,“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这不重要,”柏灵望着,“我原本觉得,不管是什么办法,能出百花涯就是福气……如今看来,真的说不准。”

艾松青略有些不解地颦眉,“柏灵的意思是……?”

“我们这些人,已经脱籍无望了,”柏灵回过头来,她眼眶微红,“就像鸨娘说的,进到百花涯的前三天如果没有人来捞,那户籍入百花涯,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日后,即便我们再被卖到别的人家里,也和这位孔小姐一样,户籍上还是一样写着一个压死了人的‘奴’字,是个没人会当回事的阿猫阿狗。”

一张白色的纸钱忽地被风卷起,落在棺中人的身上。

柏灵俯身将它捡起,轻轻扬在风中。

“生前被困在这西南一隅,万事不得自由,死后凤冠霞披……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八十三章 永隔一江水

这一句感叹听得艾松青一片心酸。

她猛然意识到,她与柏灵,还有眼前这个躺在棺椁中已经死去的女人,竟像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陌生友人。

只是孔小姐走在前面,她和柏灵才刚刚启程。

艾松青低下了头,只觉得先前那些压在心口的恐惧,忽然全部变成了怜悯和哀愁。

柏灵也叹了一声。

“既然当初这位孔小姐选了我们,那也是一种缘分……我们今晚,就来送她最后一程吧。”

“嗯。”艾松青用力地点头,“你等我,我去取琴。”

……

林宅的前院,林大官人此时已经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压在了地上。

他今夜原本就伤心欲绝,此刻突然天降灾殃,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腔孤勇。

“你们锦衣卫凭什么抓人啊?我老老实实做生意,现在在我自家的宅子里请人唱戏也不行吗?”

陈翊琮戴着兜帽,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他看了看这个林大官人,有些不耐烦,“堵上他的嘴。”

锦衣卫立刻照办了。

不一会儿,女孩子们被带了出来,陈翊琮扫了一眼皱起眉,“就这些了吗?”

两个龟爪子被锦衣卫捆了上来,“答话!”

“回……回大人!还有两个人,她们还在里头的院子里呢。”龟爪子答得磕磕绊绊。

陈翊琮皱眉,“在院子里干什么?”

“给……给死人唱戏。”龟爪子小声答道。

陈翊琮听得面色铁青,上前一脚踢在了一个龟爪子的心口,将他整个人踹翻在地。

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陈翊琮很快带着人来到了林宅小戏园的正门口。

走近之后,他们果然听见寒夜中传来单薄而苦涩的弦音,琴音颇有章法,听起来大概是一些即兴的应和。

有女子的歌声,在深夜的薄雾里升腾。

这熟悉的女声让陈翊琮突然放慢了脚步,他抬手让锦衣卫们停下来,而后自己独自寻着歌声向前。

——是柏灵的声音,是柏灵在唱《九重山》。

他几乎立刻就听出来了,脚下的步子随即加快。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

一瞬间,陈翊琮觉得四下的幽深昏暗显的过道忽然变得熟悉起来。

这长廊的一面是雕栏,透过镂空的石墙,小戏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陈翊琮眼睛望着戏台上的人影,脚下则一步一步,移步换景,最后走到最靠近正门的那处雕栏的后面,才停下来。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

整个小戏园一片晦暗,只有戏台的左右两侧各点了一支蜡烛。

在幽幽的烛火中,柏灵穿着一袭白裙站在台上,在她近旁还坐着一个女孩子,正在抚琴。

台下,一口被斜立起来的棺材架在院子的中间。

“你说你难我没信,我讲我难才是真……”

这里再没有旁人,除了两个姑娘,就只有长长的白幡时不时在风中舞动。

陈翊琮慢慢伸手,轻轻扶靠着近旁的墙面,他的目光从投入这戏台开始,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戏台中间的柏灵。

这白裙让他想起见安湖畔的灯火,想起那一晚令人惊艳的少女。

柏灵真是适合穿白色的衣裙……

“天上落雨路又滑,自己跌倒自己爬……”

戏台上,柏灵每一句都唱得很慢。

这明明不是什么戏文,但她却还是学着戏子们的动作,有时抛一抛水袖,有时微微侧头,扬手后退。

陈翊琮忽然觉得,时光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雨天的傍晚。

他一直记得那个傍晚——柏灵坐在小院的走廊上,一面轻唱着《九重山》,一面低头绣着荷包。

那一晚,柏灵给他擦干了头发上雨水,为他梳头。

那个灯火融融的屋子给人感觉温暖又舒适,就像是一个在暴风骤雨里的港湾……至今仍旧令他怀念。

陈翊琮望着戏台,即便是在这样阴森森的灵堂里,今夜的柏灵还是一样的温和从容,和从前没有任何的不同——这正是他最喜欢的柏灵的样子。

在那些垂落的白幡之间,柏灵是鲜活的,灵动的……这种灵动甚至因为这间院落的沉沉死气而显得更加强烈。

陈翊琮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热。

戏台上,柏灵转过身,调子一变,又换了一首歌。

她望向近旁为她伴奏的那个女孩子,两人相视一笑,那个女孩子的琴声氤氲了片刻,而后再次和上了柏灵的歌。

“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歌谣。

陈翊琮忽然哑然失笑,倘若今日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是朋友,那么当他问起这是哪里的歌,柏灵大概还是会回答——这是我们钱桑的民歌。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陈翊琮慢慢握紧了手。

眼前的一切让他松了口气,但又凭空生出许多的愤懑和失落——这不是他预想的景象。

他今晚……明明是专程来救她的啊。

为此,他想象了许多景象——也许是眼泪,是无助,是倔强,是犹豫,或者是不原谅……

这些都无关紧要。

陈翊琮其实不大在乎柏灵愿意或是不愿意接受来自他的拯救。

柏灵愿意承认也好,不愿意承认更好——他会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难以突破的困窘……其实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

如果她在这里吃够了苦……随时可以回头。

他可以不计前嫌,只要柏灵也愿意拿出同样的诚意。

可如今看起来,柏灵好像完全不需要什么援手,因为她根本还是老样子——从前在御花园是这样,在小院是这样,如今落入百花涯……竟还是这样。

陈翊琮静静地站在墙外,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此刻破门而入根本毫无意义,大概只会让人难堪而已。

歌声还是一样好听,但陈翊琮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欣赏。他在墙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悄然转身,大步离去了。

柏灵的歌声渐渐被他甩在身后,陈翊琮嘴角微沉。

如果有什么比心碎还让人难以忍受,大概就是“徒劳”。

第八十四章居

林宅戏园子里的歌,唱了一夜。

两个女孩子从深夜一直待到了破晓,时候一到,戏园子的正门被推开,老管家带着人站在外头。

“可以了。”老管家的脸色带着与昨夜截然不同的恭谦,“两位姑娘辛苦了。”

几个家丁从侧面上台,将跪坐在地上的艾松青扶起,可一站起来,艾松青才觉得脚上麻得厉害,走不动道——未曾想,近旁的家丁竟没有直接将她拖下去,而是小心地松开手,在一旁等她恢复。

“两位姑娘在这儿唱了一晚上,这会儿应该是饿了吧?”老管家陪着笑,“外头的院子备了一些早饭点心——”

“多谢,”柏灵咳了几声,她的嗓子已经哑了,“有水吗?”

“有!有有!”老管家连忙转身,另一个家丁将随行带着的茶壶和茶杯递来,老管家亲自倒了水,递上了台。

柏灵一时有些诧异——这位老管家昨晚是如何倨傲,她还历历在目。这会儿态度忽然骤转……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在喝茶润喉之后,柏灵和艾松青跟着管家一起离开了这里。

离开之前,两人走到棺椁前稍稍欠身,算是告别。

……

回程的路上,所有人都是一片沉默。

车上,柏灵靠在艾松青的肩膀上睡着了。

艾松青隐隐觉得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和柏灵,但当她迎着那些目光望过去的时候,其他人又躲开了。

熬了一宿,这会儿正是疲倦的时候,但艾松青却没有半点困意,她在颠簸的马车上抱紧了双膝,脑海中昨夜的一切挥之不去。

日光从车窗的缝隙里洒下来,晒在艾松青的手臂上,微微有些发热;

柏灵的身体和脑袋压在她的身侧,有些沉沉的;

行车时轱辘的吱呀声从她们的座下传来……

所有的触感,所有的声音,都让艾松青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大抵是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勇敢,好像一夜之间踏碎了某条锁链——明明此刻仍被囚于车马之中,却忽然觉得世间诸事可为。

车很快停在了百花涯的某条巷口,车帘被龟爪子们从外面掀开,女孩子们下了车。

鸨娘竟在不远处等候着,亲自过来迎接。

而在这一条街巷两侧的高楼上,许多人都探头出来,一道等着这些从林家回来的女孩子们。

——人人都想知道,昨夜几乎让半个百花涯都翻了过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人。

在龟爪子们的护送下,艾松青和柏灵在人群中慢慢往前走。

艾松青抱住了柏灵的胳膊,“……他们怎么,都在看我们啊?”

柏灵没有回答,她也在心里猜测着。

不远处的鸨娘飞快地往她们这边走来,她们看起来比前几天憔悴多了,显然昨夜也没有睡好。

——毕竟,昨夜陈翊琮前脚离开,龟爪子们后脚就把消息传回到了鸨娘这里。

发生在林宅里的细节再加上昨夜鸨娘自己的亲历,她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猜测——这些丫头里,很有可能有昨夜那位贵人牵绕的人。

可事情怪就怪在这里,锦衣卫夜袭百花涯,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那位贵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却没有带走任何人走……这是个什么情况?

……无非也就两种原因吧。

一种,那女孩子不愿走,所以就留下来了。

鸨娘自己先在脑海里呸了一声——刚来就不愿走?从穷乡僻壤里被卖过来的漂亮丫头或许会,这些从教坊司里过来的女孩子眼睛能高到天上去,哪有不愿走的道理……

那么另一种?

贵人找了半天,到最后也没在这些女孩子里找见自己想寻的人。

这个推测显然比上一个合理许多……但靠着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的直觉,她又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百花涯里出入的贵人如过江之鲫,没什么可稀罕的,可昨夜的那个黑袍人竟能让锦衣卫听他的调令——锦衣卫是皇帝的左右手,能借势借到这个级别,只怕那人的地位……也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可鸨娘看他只觉得脸生——这一晚她把京城里所有排得上号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能对得上这个位置。

鸨娘心情复杂。

她走到女孩子们的跟前轻咳了一声,而后勉强提了提嘴角,换了个温和一些的表情。

“教坊司的几个……都跟我来吧。”

那鸨娘转过了身,六个从塔楼里被挑出的女孩子也旋即出列,跟在她身后,慢慢消失在下一个街口。

柏灵和艾松青走在后面,她们很快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去向梨园或者那个老旧塔楼的。

鸨娘带着她们向着百花涯的中心慢慢靠近,最后停在了另一处高耸的塔楼之下。

同为塔楼,这里显然比她们从前住的地方要新得多,也高得多。

几个穿着罗裙的年轻女子们牵着手从楼梯上下来,说说笑笑地从柏灵她们身边经过——这儿显然还住着其他姑娘。

“都往上走。”鸨娘指着楼梯示意道。

楼梯窄小,基本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这六个从林宅回来的女孩子在鸨娘和龟爪子们的前后引领下,慢慢上到了顶层。

艾松青正要进屋,忽然发现柏灵没有跟来,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柏灵正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不知道在看什么。

“柏灵?”

柏灵很快回过神来,“来了。”

直到她们踏进了屋门,柏灵和艾松青才发觉,那些先前在老塔楼里住着的同伴们已经全都搬了过来。

这里有床,有窗,有桌子和凳子,桌上还放着一些零散的梳妆用具……尽管一切都非常简易,但和那个昏暗脏乱的老塔楼比起来,已经好了太多。

“从今儿起,给你们换个地方住。”鸨娘扯了扯嘴角,“也该开始学点儿本事了。”

女孩子们乖巧地点了点头。

鸨娘转身要走,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你们昨晚上登台唱戏的是哪两个?”

几个同去了林宅的女孩子们望向了柏灵和艾松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她们的身上。

柏灵望向鸨娘,轻声答道,“是我们。”

“哦……”

鸨娘深深地望向两人,把柏灵和艾松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不错,”她笑起来,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在这儿,肯拼是好事。”

第八十五章 身份几何

鸨娘丢下了这句话,很快便走了。

不多时,一个龟爪子拿了一瓶秋梨膏过来,也没说是给谁的,就直接放在了离门最近的桌子上。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去抢。

柏灵也没有留心这些,她已经在房间最里端的小床上蜷卧着闭上了眼睛。

艾松青坐在柏灵隔壁的小木床上,正当她解开衣服准备躺下,忽然感觉一个阴影投了下来。

抬起头,原来是艾芊站到了她的跟前。

艾松青愣了一下。

艾芊侧目看了看近旁的柏灵——柏灵两只手抓着被角,整个脸都蒙在被子下面,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你过来一下。”艾芊轻声道。

艾青松忍着困意,起身跟着艾芊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在那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都两手抱怀站在那里等着,脸上带着好奇和担心——其中有一个,正是昨夜和柏灵她们一道去了林宅的女孩子。

“你们昨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艾芊皱着眉头问道。

“我们去城南的一间宅子里——”

“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艾芊打断道,“还有呢?”

“对,后来呢,”那个今早与她们一道回来的女孩子道,“昨天晚上柏灵主动留下,然后呢?你们在那个园子里遇到了什么人没有?”

“人?”艾松青有些不解,“那个院子里,就只有棺材里的——”

“问的是活人!”艾芊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有没有什么人去看过你们,和你或者是那个柏灵说过话?”

艾松青摇了摇头。

“你再想想呢?”艾芊提示道,“像是穿着黑袍子的男人……之类?”

这一次,艾松青确实仔细想了想,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摇头道,“我们一直在园子里唱歌……唱到天亮林家的老管家才——”

“行了。”艾芊有些恼火地打断了她,她转过身望向近旁的其他几人,“我早就说了啊,问她没用的。”

艾松青一时也有些莫名,“你们想问什么?等柏灵醒了,你们直接问柏灵啊。”

艾芊睁大了眼睛,“呵。”

“……怎么了?”

“直接问柏灵……”艾芊笑了起来,她伸手捋了捋艾松青耳畔的乱发,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这才一起去梨园里学了两天戏,就成好姐妹啦?”

这一番谈话下来,艾松青也着实被勾起了心火,她微微攥紧了手心,“你……你不要在这儿阴阳怪气——”

“反正你最好还是离那个柏灵远一点,”艾芊脸上的笑意突然变得阴沉,她靠过来,声音轻了几分,“你知道昨晚的百花涯发生了什么吗?”

艾松青没有说话,但目光变得有几分疑惑。

“锦衣卫来抓人了。”艾芊笑着道,“先去了你们住的梨园,知道你们走了,就去了城南的林宅。”

艾松青打了一个寒战。

锦……锦衣卫……

“是啊。”艾芊身旁的女孩儿点头,“当时在林宅,我们在外头的院子里等,就看到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带着一帮锦衣卫过来问你们俩在里头干什么,然后就带人过去了——你真的没看到吗?”

“真的没有……”艾松青有些无奈,她还想辩解什么,忽然想起今早回来时遇到的那些莫名目光,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这些从林宅回来的女孩子身上。

“……昨晚,闹得很大吗?”

“大啊,怎么可能不大?”艾芊答道,“锦衣卫那边刚走,鸨娘就亲自过来把你们六个人的身份都仔仔细细盘问了一遍……这一路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就只有这个柏灵,没人能说出她的来历。”

听到这里,艾松青终于隐隐觉察出了艾芊把自己叫过来说话的目的。

她有些不想再听下去了,便低声问了一句,“……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都现在了你还问我那又怎样?”艾芊笑出了声,微微眯起眼睛,“所有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咱们和她不一样啊,现在虽说是落到了这里,可等到五月中还是有机会能出去的……就看,你怎么选了。”

艾芊的话说到这里便故意戛然而止——她等着艾松青追问,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把昨晚偶然打听到的消息往外抛。

如今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柏灵的身份,有人说她是哪个州府藩王的私生女,有人说她是哪家贵人不听话的媵妾,还有人在传这个柏灵就是前段时间在见安湖死的一个司药——毕竟两个人都叫柏灵呢。

可大部分人连这个百花涯里的面都没有见过,所以谁也下不了定论。

至于说柏灵的真实身份几何——这种问题直接去问本人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更何况艾芊之间还因为那把破梳子,和柏灵有了过节。

可这几日下来,艾松青几乎天天和柏灵处在一块儿,两人走得很近。

让松青来旁敲侧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让艾芊有些没想到的是,艾松青并没有追问下去。

她垂眸叹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我困了,姐姐,晚点再说吧。”

说着,艾松青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床榻去了

艾芊怔了一下,她上前拉住了艾松青的手臂,“等等!你就不想知道到时候怎么离开这里吗?”

艾松青看了她一眼,低声笑道,“可能……也不是什么好机会。”

……

黄昏,夕照顺着窗户投洒了进来,柏灵身上的被子已经有一半滑落在地上。

这一天的觉睡得不是很舒服,她的嗓子一直在疼,再加上脑海里一直在上映漫长而混乱的梦,精神一直是紧绷的状态。

在某个噩梦的末尾,柏灵陡然睁开了眼睛,她喘息着捂住了心口,在金色的夕阳里慢慢平静下来。

眼前的房间空无一人。

其他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在寂静之中,柏灵悄然下地,赤着脚走到屋子的门口——她听见龟爪子在楼下巡视的脚步声。

柏灵有些惊奇,她再次前后转了转,很快就确定了这件事:是的,顶楼的这一层现在真的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柏灵慢慢走向靠近楼梯口的位置——在今早上楼的时候她曾经留意到那里有一架生锈的铁梯。

那里太暗了,当时她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梯子通向的方向,可还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松青就喊住了她。

如此想着,柏灵已经站在了那架布满红锈的铁梯之前。

第八十六章 韦英的条件

铁锈磨在脚心,有些痒,又有些痛。

梯子不是非常牢固,每往上一步,柏灵都觉得它也在跟着自己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铁屑稀稀簌簌地下落,柏灵听着楼下龟爪子的声音,小心地爬到了梯子的顶端——果然,铁梯的尽头是一处天井的盖门。

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它的把手。这道盖门没有上锁,柏灵用力向上推,终于推出了一条缝隙。

外头的金色的夕阳,在一瞬间落下一道光路,光路中漫舞的灰尘如同水中的浮游。

有寒冷的风从柏灵的头顶掠过。

由着这条缝隙,她辨别出了盖门的方向,而后吃力地将它进一步推开,直到缝隙将将能容一人通行。

一切如柏灵所想,这里确实是通向楼顶瓦檐的入口。她小心地攀上盖门,最后完全地站在了塔楼的最高处。

视野在一瞬间开阔起来。

柏灵深深地吸了口气,任由高处的风灌进自己的衣袖。

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脚下,一整个百花涯的建筑群正在西沉的夕阳中醒来。

一盏一盏的花灯渐次亮起,比远天喷薄的橘红色霞光更加闪耀。

而在所有的灯火之中,最耀眼的永远是涯心最高处的金丝笼。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从金丝笼的雕栏上黯淡,深蓝色的傍晚被整个百花涯的灯火映得光怪陆离。

柏灵静静地坐在盖门的上面,任凭此处的人间开始喧闹。

夜幕低垂,她听见近处和远处的调笑和乐声,听见人们祝酒时的群嘲和起哄;

小巷里有衣冠不整的男女正在追逐,无数半掩的烛窗上投映出人的影子,一些激烈,一些温存。

柏灵在夜色中慢慢站起了身,她撑开了手,小心地保持着平衡,然后两脚稳稳地踩在屋顶正中央的屋脊上,小心地向着另一端翘起的飞檐走去。

这个高度对柏灵来说不算陌生——玄穹殿里的那座燕子塔,不知要比这高出多少。只是以往去到这样高的地方消遣,十四总是陪在身边,她不用担心坠落。

“小司药好雅兴啊。”一个声音忽然飘过来,“就不怕摔着?”

柏灵吓了一跳,脚下险些没有站稳。

她整个人俯身卧倒,两手紧紧抱住当中凸起的屋脊,才勉强维系了平衡。

一片碎瓦从柏灵的脚边滚落,顺着倾斜的屋顶滚到边沿掉落,下落时撞上几处斜栏,传来几声微弱空灵的回响。

柏灵听得脊背发凉,半晌才松了口气。

她索性翻身坐在了屋脊上,侧目望向声音的来处。

那里站着一个身型略略佝偻的老人。

光是听声音,柏灵就辨出了他的身份——除了韦英,还能是谁?

“……韦师傅。”柏灵抬手擦了一下额头惊出的冷汗,“不要这么神出鬼没吧……”

韦英发笑,几步走到柏灵身侧。

柏灵看着他轻快的动作,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小心——”,而后旋即意识到,对韦英而言,即便是踩在屋脊这么窄小的地方,也一样如履平地。

不能把这个老头子,当成普通的老人家!

“还敢出来吹风?”韦英两手交叠,靠在身后,“老夫看你作死的本事也是一流。”

“老被人关押着闷得难受。”柏灵挠了挠头,她的声音哑了许多,“……总得出来透透气吧。”

“蛮好。”韦英哼笑了一声,“这种时候了,还顾得上出来透气。”

“韦师傅也挺好啊,”柏灵看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还有闲情来逛百花涯,老当益壮。”

韦英当即大笑起来。

“一把年纪就不能来逛百花涯了么,这儿是很漂亮的。大周这么多个州府,没有一个温柔乡能和这里相比。”

“嗯,感受到了。”柏灵轻声道,她两手撑着脸,“……不过韦师傅今晚,应该不是来和我论温柔乡排行的吧,您找我有事?”

“有,”韦英答得爽快,“老夫给你带了三样东西,你看看收不收。不收,我转头就走;收,有条件。”

柏灵怔了一下,她表情肃穆起来,“韦师傅说说看。”

韦英从怀中取出一本黑色的手帐,柏灵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锦衣卫的无常本。

“是……十四的无常本吗?”

“你倒是猜得准,”韦英扬眉,“对,十四的,老夫上个月专程去了一趟他的旧居,把他所有的手札都销毁了,毕竟师徒一场,这点小忙能帮就帮了……这是十四离京前随身的无常本,记录的是升明二年七月到他出事前收集到的信息。

“当然,真正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会落在纸上的。”韦英笑道,“这本本子其实没什么大用,但对小司药就不一样了。”

“是吗,”柏灵怀疑地望向他,“对我有什么用?”

“十四日常会整理京中要员的动向。”韦英握着本子,在手心里拍了拍,“我看司药现在野心大得很,多少还是有用的吧。”

“野心?韦师傅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柏灵懒得反驳,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第二样呢?”

“诶嘿嘿嘿……”

韦英右手挥动,上一刻还空着的掌心,下一刻就多了一把匕首。

柏灵第二次愣了愣。

韦英将短刀递刀柏灵面前,柏灵双手接过,她的食指轻轻拂过刀柄的末端,那里雕刻着一个小小的“韦”。

这是十四在几年前赠给她的短刀——也是她上个月用来刺伤皇帝的凶器。

柏灵着实惊奇,很快垂眸轻笑。

——作为行刺的凶器,这把匕首定然会被当作重要证物,妥善地保管在宫中。

“这种东西……韦师傅也能偷得到吗?”

“怎么是‘偷’?”韦英颇为不满地颦眉,“这刀当年是我给十四的,十四又给了你,如今我再拿回来,那叫物归原主。”

“……第三样呢?”柏灵抬头问道。

“原本就只有这两样,第三样东西得来纯属偶然,”韦英从袖中掏了掏,“一个拿来凑数的小玩意……”

柏灵正要调侃,韦英已经将袖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柏灵第三次怔在了当下。

眼前的韦英手里攥着细绳,在细绳的末端,一个墨绿色的荷包悬在风中,随风摇晃。

第八十七章 谈个生意

柏灵将墨绿色的荷包接过,握在了手中。

它的触感很熟悉。

自从被关进慎刑司,人就再没有什么身外之物可留。柏灵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再次见到这个墨绿色的荷包。

——屈贵妃留给她的,最后一样纪念。

韦英看着柏灵表情的变化,心中略略有些惊讶。

他再次看了看那个已经有些老旧的荷包——感觉在这三样东西中,它似乎才是柏灵最看重的一样。

柏灵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韦师傅的条件是什么呢?”

韦英望着柏灵,“看来小司药是准备答应了。”

“不一定。”柏灵低声道,“韦师傅先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做到吧。”

韦英笑起来,“我对小司药还是很有信心的……我的条件一共有两条:第一,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柏灵当即呛得咳了几声。

“我没听错吧……”柏灵皱起了眉头,“韦师傅……要我做什么?”

“替我杀一个人。”韦英又重复了一遍。

“杀谁?”

“衡原君。”

“……”柏灵有些莫名地望了韦英一眼,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韦师傅,和你确认几个信息可以吗?”

“你讲。”

柏灵:“我们现在在哪里?”

韦英:“百花涯。”

柏灵:“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韦英:“教坊司罪属。”

柏灵:“我会功夫吗?”

韦英:“不会啊,但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搭把手。”

柏灵脸上露出了费解的表情,“……比方说请您深夜潜入沁园,捅衡原君一刀?”

韦英:“可以啊。”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要我何用?你完全就可以今晚自己动手啊。”

韦英笑起来,“不行,不能这么简单……”

他两手抱怀,“我要你用衡原君的方式杀掉衡原君,就像你当初用林婕妤的方式杀掉林婕妤一样……非这样不可。”

柏灵:“……”

至此,柏灵终于听出了一点事情的端倪。

她暂时没有说话,也学着韦英的样子,将两手交叠抱于胸前。

柏灵低头望着远处地面上那些提着灯笼、缓缓移动的三五人群,然后在夜风中陷入了沉思。

韦英这里,又是哪里来的深仇大恨……

“第二条呢?”柏灵忽然开口。

“嗯,第二条容易一些,拜我为师就可以了。”

柏灵再次看向韦英,头上再次缓缓浮现三个问号。

“……什么?”

“拜我为师啊。”韦英笑得狡黠,“我么就是徒弟缘不太好,老了老了才碰上小司药这么一个对脾气的,你好好考虑一下?”

柏灵失声笑了出来,她撑着脸,认真地想了一小会儿。

“……多谢韦师傅的青眼,但是,不行。”

这稍稍出乎韦英意料,“为什么?”

“一本无常本,一把匕首再加一个荷包,韦师傅就想取衡原君的性命还顺带收个聪明徒弟?这个买卖也太好赚了吧。”柏灵坚决摇头,“不行,不行的。”

“可以讨价还价啊。”韦英伸手比划,“你讲讲看,你怎么想的?”

“我和衡原君之间,韦师傅只能选一个。”柏灵伸出两根手指,“想收我当徒弟,就别想着拿我当刀使;想拿我当刀使,就别想我认你做师傅……就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哦,”韦英笑了一声,“如果我选衡原君呢?”

“那我不答应,东西韦师傅收回去就是了。”

韦英抓了一把胡子,“我以为你对沁园里的那位,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呢。”

“恨自然是恨,”柏灵轻声道,“但现在,也犯不上要继续把命搭进去。”

韦英轻哼了一声,他看向柏灵,“那选你,你就答应了么?”

“那也得接着谈,”柏灵轻声道,“一则看韦师傅能教我什么,我需不需要;二则看韦师傅对徒弟抱有什么期待,我能不能做得到……这些谈得拢,我们就继续往下谈,谈不拢就作罢。”

韦英再次大笑起来,“你这哪里是在拜师,你这是在谈生意!”

“嗯,总是要想清楚的。”柏灵低声道,“韦师傅既然和我开诚布公地说了来意,那我也应该投桃报李。”

“……改天吧,你得回去了。”韦英动了动下巴,示意柏灵去看南边的小路——那里有十几个女孩子结伴而归,龟爪子如影随形。

那些人中,柏灵一眼认出了艾松青——和她同住一屋的室友们回来了。

柏灵轻轻“啊”了一声,很快站起来,她将匕首重新递还到韦英那里,却仍旧将荷包握在手中。

“这个荷包,既然韦师傅说是偶然得来的小玩意,我能否就暂且先留下?”

“……随意。”韦英答道。

“多谢。”柏灵微微欠身,而后小心地靠到门边,挪开盖子重新下楼去了。

韦英站在楼上,俯瞰着脚下灯火璀璨的百花涯,一时间颇觉几分感慨。

如今突如其来地想收个徒弟,竟然变得这么麻烦。

到底还是自己的时代过去了……没人再买他的帐。

韦英啧了一声,往前几步,纵身一跃,消失在塔楼边沿灯光与阴影交叠的夜幕中。

……

柏灵没有点灯,只是躺在漆黑的床位上等着其他人上楼。

她闭着眼睛想着方才韦英提出的那些条件——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四离京的那一晚,那天的老人家的行为举止显然还带着几分不满和敌意。

今日再见,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也是神奇。

楼道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许多人正在快步上楼,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走在前头引路的龟爪子先推开了屋门,而后用灯笼里的火烛当引子,点燃了屋里的烛灯。

女孩子们浑身是汗地回来了。

柏灵望了一眼直接栽倒在床上的艾松青,“……你们去做什么了?”

“学舞。”艾松青艰难地说,“……早知道我下午不去了,也和你一起在这儿继续休息。”

“学舞……?”柏灵有些惊讶,“谁教?”

“就百花涯里的师傅……”艾松青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带着明显的红晕,几簇碎发也被汗水沾湿,粘在额头和脖子上,“鸨娘说明天还要去的,柏灵明天就知道了。”

第八十八章 去留之间

柏灵还想再问点什么,但艾松青显然已经累到不想聊天。柏灵笑了笑,下地给艾松青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床头。

大家歇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龟爪子们上来,领所有人去澡堂,柏灵也跟着去了。

今夜的澡堂换了地方,浴池里的池汤明显比前段时间她们洗的要清澈。蒸腾的雾气里,女孩子惬意地坐在其中。

艾松青和柏灵还是坐在一块儿,两人靠在浴池的边沿,把大半身体都浸在热水中,只留个脑袋在外头喘气。

“柏灵喉咙好些了吗?”艾松青看向柏灵那边。

“还是疼。”柏灵摇了摇头,“感觉还是没有学会老师傅教的用气方法……”

艾松青笑起来,“那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学得会的。”

“你们今天都顺利吗?”柏灵问道,“都学了什么啊?”

“主要是压腿和压肩……还有反复的高抬腿,这个是最累的。”艾松青低声道,“不过大家都挺配合,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闹事。”

“难得。”柏灵笑了笑。

艾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稍稍倾斜身体,靠向柏灵的耳边,“你上次和我说的,五月的牙行买卖……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

“是吗。”

“对,”艾松青点了点头,“大家都觉得那是个机会。”

柏灵沉默了许久,目光有些复杂。

她望着眼前云蒸雾绕的浴池,望着此刻在眼前或笑或闹的女孩子们,慢慢向后靠,整个人都蜷在了被水泡热的石壁边。

艾松青望着柏灵无言的表情,也收回了目光,“柏灵也觉得这样不好吗?”

“没有不好,”柏灵轻声道,“与其为了一些无谓的原则自掘坟墓,不如抓紧时间争取通行证。如果不是去了一趟林宅,我也一样。”

“嗯,我也是。”艾松青点了点头,“那柏灵现在是什么打算?”

“松青什么打算?”柏灵反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艾松青皱着眉头说道,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壁灯,“能离开这里固然好,但……每次一想到那个五月的牙行买卖,我脑子里就闪回昨晚咱们在林宅看到的那一幕……”

艾松青停顿了片刻,她思考着,也疑惑着。

不一会儿,她望向柏灵,“其实,即便咱们出去了,也进了好人家,给人做妾做丫鬟,可别人是官身,咱们还是奴。这生死,说到底也还是一样捏在旁人手里……”

“所以倒不如在这百花涯,人人是奴籍,谁也不比谁高一等?”柏灵带着几分微笑,尝试着接话。

艾松青愣了一下,她本能地想要摇头,但顺着自己刚才的话往后想一想,又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是怎么了……”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绾了绾耳后的头发,“怎么好像,反倒是要留在窑子里才好……”

“嗯,其实我就是这么想的。”柏灵低声说道。

艾松青愣了一下,“……什么?”

“之前有天中午,龟爪子也带我们去过一趟这儿的牙行,还记得吗?”柏灵轻声问道。

艾松青点了点头。

“很多女孩子当时都被直接带走了,但我们没有。我当时就在想原因,后来听说了那个五月的特别交易,我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柏灵顿了顿,“即便是在百花涯这种地方,我们这些从教坊司出来的人,也还是一开始就站在了更高的位置。”

“……更高的位置?”

“嗯。”柏灵轻声道,“不然现在鸨娘怎么会突然让我们开始学舞呢……都是为了五月能博一个更高的价钱吧。”

“我不明白……”

“你们是不一样的。”柏灵望向艾松青,“就算是落到这个地方,你们也还是和那些真正出身卑微的女孩子不一样,你们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为什么?”

“我不确定。”柏灵摇了摇头,“但这样才解释得通。”

“……那柏灵,是想留在百花涯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如果真的出去了,像那个孔小姐一样被关在某间宅院里养成禁脔,那反而是自己把路走窄了——就和刚才松青说的一样,出去了,一个奴籍的出身就是原罪,但在这百花涯里大家都是一样的,谁又能看不起谁呢?”

艾松青这时才叹了一声。

是的,她先前确实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直到这一刻柏灵把话说透,她才感觉心里的某层窗户纸忽然被捅破。

“柏灵……不介意自己‘青楼女子’的身份吗?”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虚化地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

“……我不知道。”

良久,柏灵轻声答道。

艾松青垂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好——谁会不介意呢?

她挠了挠头,努力思考着别的话题来打破此刻的沉默。

忽地,艾松青灵光一闪,“对了,柏灵听说昨夜百花涯被锦衣卫夜袭的事情了吗?”

……

入夜,柏灵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这一晚的后半夜,天空开始落雨。

柏灵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闭着眼睛。

周围的女孩子们辛苦了一整天,此刻都各自在床榻上安眠,偶尔有人在睡梦中翻身,或是发出几句呓语,只有柏灵辗转反侧,最后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她回想着今晚艾松青转告给自己的消息——陈翊琮……果然还在盯着这里啊。

她伸手探向枕下,将那个墨绿的荷包重新握在手中。

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而在回想时,柏灵才陡然觉察,这些年来的种种遭遇,竟也是许多个女子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荆棘之网。

她想起屈氏,想起甄氏,甚至想起林婕妤,还有那位不得善终的屈老夫人……

无数人落在生活底的尖刺上流血,不分贵贱,皆是哀鸣。

到如今,那些曾经浓烈的深情和怨恨都已经慢慢褪色。

柏灵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路口回望往昔的旅人,近处与远处布满了同行者的石碑……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走了这样远。

第八十九章 预定

这一瞬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既让她觉得痛苦,又让她觉得澎湃。

她咀嚼着过去的一切,尽管这让人痛苦,但她就是忍不住要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回忆,好像要把它们全都碾碎了细看。

所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东西;

所有上一刻初尝喜悦,下一刻巨浪滔天的往事;

一次次的失之交臂,功败垂成……

骤然间,柏灵想起了《老人与海》,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老渔夫——那个独自在汹涌的海面上,与一群凶残的鲨鱼搏斗的老渔夫。

她此刻的手脚上戴满了看不见的镣铐,生死命运也不过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实力的对比如此悬殊,胜负几乎没有悬念,她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办法,可她还是不愿意低下头服从——她就是不想服从!

“一个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将他消灭掉,但无法打败他。”

这是书里的原句!

柏灵想起这句话,不由得把头埋进被子,竭尽全力地忍住了自己的呜咽。

尽管此刻柏奕不在,十四不在,昔日的故友反目成仇,她也早就失去了对自身命运的控制——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独自一人。

在她的脑海深处,有一整个璀璨的人类文明活在那里,有一千一万个业已逝去的人类群星在历史的星河里闪耀。

那是她一切的来处,也是她一切的归所,尽管那里头她能喊得上名字的大概只有几百个,但这些只活在她记忆中的老朋友,每一个都充满了激昂的斗志和喷薄的力量。

——她怎么会是一个人孤独作战的老渔夫呢?

即便对面站着的人手里握着千军万马,也丝毫不能对她的立身之所发起侵袭,那些勇敢又正直的英灵就是她的军队……她是势均力敌的!

这个想法瞬间让柏灵笑了出来,眼泪打湿了枕头,她知道自己又平安度过了一个凶险的夜晚。

……

次日一早,女孩子们早早起床,如今她们已经不用再像刚来时那样,在龟爪子们的监视和抽打下干活儿,但每天要做的事情依旧很多。

洗漱时,艾松青有些在意地看了看柏灵——她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看起来就像夜里哭过。

“还好吗?”艾松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柏灵没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地看向她,于是艾松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眼睛好像红了……”

柏灵怔了一下,她笑了笑,“因为昨晚做了几个梦。”

“噩梦?”

柏灵摇了摇头,“美梦。”

艾松青没有找着一个合适的间隙再问“美梦为什么会哭?”,她们就迅速换好衣服,下楼集合了。

一般来说,早晨和上午的时间还是要去干活儿,具体的事务听龟爪子安排;

等到了下午和晚上,她们则开始恶补百花涯里的“看门技艺”——歌舞、琴艺、诗文、弈棋、书画。

直到今天第一次跟着众人一起,到附近的舞馆里习舞,柏灵才多少感觉到,这里的师傅们对她们的教习都很敷衍——甚至还不如那个教她们表面功夫的梨园老师傅用心。

某些大课上起来,馆里足足有近百人在听,多的时候人头攒动,柏灵坐在其中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是用心听讲。

后来,柏灵又听说,她们来这儿听课,其实是鸨娘专门掏了钱的,也因此鸨娘会时不时地跑来检查众人的学习成果。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林宅夜唱,柏灵和艾松青让鸨娘赚了笔大钱,所以那几次抽查,她都没有主动为难柏、艾二人,点来点去,都点的别人。

但结果却相当不错——这些教坊司出来的罪属,在某几项技艺上都是有底子的。

她们有些擅诗文,有些擅长乐器,总归有那么几样拿得出手。

二月底,渐渐有几个姑娘的床上、桌上开始出现新的玩意,她们午间、晚间的饮食也比旁人更丰富些,所有人——包括这些姑娘们自己都有些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鸨娘某天透露了一些风声,这些姑娘都是上一次二月牙行买卖时,被几家大户管家一眼相中了的。

那几位管家都是这个鸨娘的老相识了,所以可以预先定下一批人,先粗摸给出了一个保底的定钱,然后再单独和鸨娘把价钱谈妥。

这钱一旦定了下来,那五月牙行买卖的时候,被选中的姑娘也就不用上台叫卖,直接在底下跟人走就是。

也因此,从现在到五月之前,他们各家都会主动留些补贴给鸨娘,让这些姑娘改善一下在百花涯里的生活。

鸨娘自己也会主动和姑娘们透露这些主家的背景,说些好话——按照过去的经验,这些罪属一个个都巴不得赶紧离开百花涯,等着这场牙行买卖就像久旱盼甘霖,但凡她夸上一两句,女孩子们总归是愿意点头的。

三月初二,柏灵与其他女孩子一道从舞坊回来,便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床新的春被。

艾松青眼尖先发现了,她招呼柏灵一起来看,而后动手摸了摸——竟是新制的蚕丝被。

鸨娘就在这时出现在了门口,挥手喊柏灵出来一趟。

这个阵仗,屋子里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司空见惯——这就是“内定”谈话的标准流程。

之前的几个女孩子都这么被喊去过,等回来时,她们就已经知晓了自己五月之后的去向。

于是柏灵站起了身,很快消失在门外。

这一路,柏灵时不时向鸨娘那边瞥去一眼,总感觉今天的鸨娘格外开心,她带着柏灵下楼,在某处无人的围栏前停了下来。

柏灵一路沉默不语,等着鸨娘的消息。

那鸨娘倚靠在栏杆上,上上下下把柏灵又打量了一遍,很快笑了起来,“姑娘啊,你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多少人家挤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的门槛,你这眼瞅着,就轻轻松松迈过去了……”

柏灵低声道,“不知……是哪户人家?”

“有两家抢着要你呢,价钱还在谈,”鸨娘笑得合不拢嘴,“总之,今儿这床蚕丝被是定边侯府送的……他们府上的小侯爷,看上你了!”

第九十章 劝友

等柏灵再回到房中,几人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大家都有些好奇柏灵的去向。

柏灵慢慢走到自己的床位前,有些出神地坐在那里发呆。

“是……定了吗?”艾松青小声地问道。

柏灵摇头,“没有,是别的事。”

“别的事?”艾松青有些意外,才想追问,又忍住了——柏灵现在的这副模样,显然就是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

入夜,柏灵的床位又空了。

大家原本一起从舞坊回来,照例先在房间里休息片刻,然后再等龟爪子来带她们去附近的新浴堂里洗澡。

然而当众人都准备好,一见龟爪子进屋就准备起身下楼的时候,龟爪子挥了挥手,单独喊柏灵出去了。

大家有些意外地看向柏灵,她倒也不扭捏,直接起身跟着龟爪子下楼走了。

艾松青有些看不懂,其他人就更不懂了。

柏灵跟着龟爪子,一路绕过许多街角,竟是直接来到了金丝笼下的一座高楼入口。

等进了屋,龟爪子领她在一处薄如蝉翼的屏风后坐下,而后自己退了出去。

柏灵独自跪坐在那里,她沉默地等了一会儿,房间另一侧的大门被推开——曾久岩走了进来。

曾久岩在屏风的另一侧席地而坐。

中间丝帐屏风花花绿绿,纹路繁复,两人都只能隐约看见彼此的轮廓,却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这也是百花涯的规矩,买卖之前,双方可以隔着屏风见面,主家可以短暂地和将要赎买的对象聊一聊,权当是百花涯这边再给他们交个底,让主家放心。

尽管在来的路上,两人都觉得有许多话要问、许多话要说,但真的坐下来,却又觉得一切无从开口。

柏灵正襟危坐,她望着对面的身影,心中既感激又忧虑,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先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干嘛啊兄弟。”

曾久岩平心静气,“鸨娘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

柏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侯爷不是一直不愿让人管吗?怎么就突然想开了,要买我进侯府?”

“你别误会。”曾久岩正声道,“赎买归赎买,出来以后我不会碰你一下。到时候你也不用进我侯府受人脸色,去别院先住上三五个月,等风声过去了,我会找人送你去江洲。”

柏灵垂眸,“……风声真的能过去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柏灵再次沉默,她望着自己身前摆好的茶碗,端起饮了一口。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曾久岩轻声道,“这里没有人听墙角。”

“久岩这么确定?”

“对。”曾久岩低声道,“这几间房几乎算是我在百花涯的私宅,外人进不来的。”

柏灵笑了笑——她今天倒是听鸨娘说了,这段时间曾久岩几乎没有回过侯府,直接在百花涯里住了下来。

……也不知道老侯爷对此作何感想。

“那好,我刚好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柏灵放下茶盏,她思忖着,轻声道,“上个月,就在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是陈翊琮亲自带人夜袭了百花涯吧?”

“对。”曾久岩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你在遇到我之后,是不是就直接进宫了?”柏灵轻声道。

“……这不重要。”

柏灵笑了笑,她微微低下头,两手抬起,揉了揉额角。

曾久岩关切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柏灵摇头,“久岩这样待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你安心在这里再待上两个月就好。”曾久岩沉声答道,“剩下的都交给我。”

“……”柏灵望着屏风上曾久岩的轮廓,无数感激涌上心头,但她又明白,有些话,靠劝是劝不住的。

不要主动卷到这个漩涡里来。

不要为了这件事站在陈翊琮的对立面。

这些话即便说了,曾久岩又会听么?

“有些事情,真闹到了不可收场的一步,就晚了。”曾久岩轻声道,“陈翊琮自己也不希望看到某些事情发生,我懂的。”

柏灵听得叹了口气。

“他那天晚上既然肯来,肯定还是因为放不下心,不愿你出事。”曾久岩停顿了片刻,“我了解他,他本心不坏。”

柏灵不予置评,她略略抬头,望着这里屋顶上繁复的花纹。

有时候人为了一口气,某些信念,宁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心情,她太明白了。

再望向对坐的青年,柏灵的目光变得有几分复杂起来——能在这儿交上曾久岩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

“不说这个了。”柏灵轻声道,“说说久岩你自己吧。”

“我?”曾久岩有些意外,“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之前听柏奕提过一两句……”柏灵慢慢开口,“久岩是一直想去北境参军吗?”

曾久岩愣了一下,“……不是吧,我以为这小子嘴挺牢啊?他连这个都和你说的吗?”

柏灵笑出了声,“偶尔是会聊一聊。”

曾久岩低低地骂了一声。

“行吧,是。”他索性认了,“不过我爹娘都不同意,为这件事不知道闹了多少次——你看现在,他们宁可看我成天逛窑子,也不肯放我去军中历练。”

“久岩今年多大了来着,”柏灵想着他的生辰,“十八……十九?”

“十九了。”曾久岩答道。

“家里是顾忌什么?”

曾久岩轻声道,“……我母妃就我一个儿子。”

“嗯,怕断了香火?”

“也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吧。”曾久岩望向柏灵,“我是想走,但也舍不得他们伤心。”

“……这确实是难以两全,”柏灵叹了一声,“不过我总觉得,老侯爷他们大概迟早都要伤心的。”

曾久岩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不够听话。”柏灵轻声道,“真要是不想让他们伤心,你就该赶紧成婚,再谋一份安稳的差事。像现在这样终日混迹在百花涯……久究竟是在惩罚谁呢?”

曾久岩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柏灵的所指。

他忽然略带自嘲地轻嗤了一声。“……你想说什么,柏灵?”

第九十一章 你是真的莽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久岩应该是见过我爹好多次了……你觉得他人好吗?”

“好啊,像他那么无私的人,现在很少见了。”曾久岩轻声开口。

柏灵眨了眨眼睛,“我和柏奕讨论过好多次了,我们觉得他才是家里最自私的一个。”

“自私……”曾久岩再次有些莫名,“这话……怎么说?”

柏灵笑了笑,“因为,他只管自己快活啊。”

曾久岩颦眉,“没有吧,柏太医明明——”

“他有,他怎么没有?”柏灵轻声笑道,“治好了病患,他快活;帮别人忙帮到了实处,他也快活……至于说我和柏奕怎么样更快活,他就很少用心去想,至少不像他对待他的书稿那么用心。”

曾久岩被这个逻辑惊了一下。

这仿佛是在说,柏世钧的无私就是他的有私,他的奉献和牺牲不是奉献和牺牲,而是他贪求的乐趣所在。

“……也是。”曾久岩点了点头,“柏太医对外人是好,不过做他的儿女,恐怕又是另一番滋味。”

“是啊,柏奕就很受不了他这样的做派,不过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曾久岩颦眉,“你觉得好?”

“好啊,当然好。”柏灵轻声道,“我爹有一点,是其他所有人都比不上的——对我,对柏奕,他虽然用心用得少,可限制得也少。

“就像柏奕一开始不愿和他学医,宁可去做木匠做厨子。他有点接受不来,但也不阻止。

“他始终把自己要追求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对我和柏奕也是一样。生活上该给到的温饱,他都给到了,剩下的全凭我们自己。

“他的逻辑一直都是这样一以贯之——别人不能勉强他,他也不去勉强别人。”

曾久岩默默转着手中的杯子,良久,他轻声道,“……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样的父亲。”

“是啊。”柏灵轻声道,“也是一种特立独行的活法。”

曾久岩有些如鲠在喉了。

他更想听柏灵谈谈方才那句“你究竟是在惩罚谁呢”,但柏灵似乎又把话题跳到别的地方去了。

曾久岩略略低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吧,不要和我绕这么多弯子。”

“我没有绕弯子,”柏灵再一次端起杯盏,“我是觉得久岩……不必这么自苦。”

曾久岩手中的动作停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然失笑,“你觉得我在自苦?”

“不苦吗?”柏灵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曾久岩稍稍握紧了衣袖。

“柏灵……是想劝我想开点儿么。”

柏灵摇了摇头。

“可能久岩也和我一样……被眼前的一切给困住了。”

其实北上从军也好,留在父母身边好好尽孝也好……不管选了哪一样,人都有所失有所得。

可眼前人现在似乎两样都不占——不舍得让老侯爷伤心,所以勉强自己留在平京;可他又放不下北上的愿望,所以总也不能心平气和地在这儿生活,要在百花涯过夜夜笙歌的荒唐日子。

曾久岩双目微垂,“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觉得的呢。”

“是吗。”

“如果在百花涯这样的销金窟里待着也算苦,那世上大概就没有不苦的事情了,”曾久岩低声笑了笑,“……有时候我也觉得没意思,但做别的,更没意思,我是没办法让他们改主意,可要我就此乖乖听话,也不可能。”

“……可为什么非要老侯爷同意呢,”柏灵轻声道,“就这么一走了之,可以吗?”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曾久岩愣了一下。

“……一走了之?”

“嗯。”柏灵点点头,“大周开国的时候,不是就有两位郡主直接离京从戎了吗……这条路,久岩没想过吗?”

曾久岩突然笑了起来,他正要回答,忽然又想起父母过去以死相逼的情形,不由得又叹了一声,皱起眉头。

“你不明白,柏灵。他们会,会用各种办法——”

“那久岩也可以想办法?”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别给他们反对的机会。想想我爹,潇洒一点,人生总是要有取舍的。”

曾久岩表情凝重起来。

这条路他不是没想过,然而这真的太胡闹了——侯府世子离家出走?

真到了那时候,找人的官文怕不是要从南贴到北,从西贴到东……

而那时候,父亲会如何叹息,母亲又会怎样垂泪,曾久岩几乎不必刻意去想,就已经看到了那是怎样的一番情形。

他忽然又有些难过起来。

“那可就,真的要辜负他们了。”

“……可谁不是这样长大的呢?”柏灵低声说道,“如果总想着不能辜负他人,就只能辜负自己。”

说到这儿,柏灵停了一会儿,“不过,我是觉得,这里头最麻烦的事情反而不是这个……”

“什么?”

“久岩上过战场吗?”柏灵问道。

曾久岩摇了摇头。

柏灵轻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那里虽然是能扬名立万的地方,但也是九死一生的地方啊……从戎之头固然浪漫,你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我……”曾久岩颦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怎样算做好了准备?”

“我不知道啊。”柏灵轻声道,“得问你自己?”

曾久岩觉得心口慢慢热络起来。

“反正,内耗是最累的。”柏灵轻声道,“事情到底行不行,还是要着手准备了、试一试才知道。人得自己成全自己啊……是不是?”

曾久岩许久没有接话。

他着实没有想到,今夜的话题会扯到他自己身上——他明明是想来问问柏灵生活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他现在算半个恩客,可以先帮她把想要的东西补齐。

“柏灵,你真的……”曾久岩想了很久,一下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半晌才道,“……你是真的莽。”

柏灵笑了起来,“彼此彼此。”

“可我走了你怎么办?”曾久岩问道,“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想过,”柏灵轻声道,“这也是我今晚要和你说的事情之一,我已经和鸨娘商量过了……五月牙行,你不赎走我的。”

第九十二章的命令

“赎不了?”

陈翊琮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他略带惊疑地抬眸,望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的暗卫。

几乎一瞬间,陈翊琮觉察到自己表情的变化,而后又迅速垂眸恢复宁静。

“……是柏灵今晚亲口对曾久岩说的?”陈翊琮轻声问道。

“是。”暗卫沉声答道。

“什么原因?”

“柏司药和鸨娘另谈了笔生意,”暗卫答道,“说既然现在就有两家要抢她,那就先不急这会儿把去处定下来,最好是等五月牙行买卖的当日,放她上台,好让两家一起竞价争抢。”

陈翊琮没听懂,“这和曾久岩能不能赎她出来有什么关系?”

暗卫面色有些为难,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柏司药猜到另一户主家的背后,是……陛下您。”

陈翊琮表情漠然地望着自己桌上的纸和笔,“……然后呢?”

“她……她说,虽然小侯爷肯定赎她不出,但那一天,尽可以把价格往高了叫,好替她涨涨身价。”

“……原话?”

“原话。”

陈翊琮丢了笔,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想联手讹朕的银子?”

暗卫不敢搭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柏灵有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肯私下应了曾久岩的赎买?”陈翊琮冷声道,“那家的鸨娘应该是上赶子地想卖定边侯府一个人情吧?”

“说了。”暗卫答道,“柏司药说,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若是真的进了小侯爷的家门,来日若是小侯爷突然要离京北上,或是定下了亲事有了正妻,那她的处境就会很糟糕——甚至比在百花涯更糟糕。她不愿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陈翊琮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柏灵想得未免太远,现在人还没有出百花涯,就已经开始提防着还没有发生的危险。

——说到底,不就是在提防着自己吗。

“……知道了。”陈翊琮低声说道。

暗卫等了一会儿,见陈翊琮没有下新令,便抬手准备告退。

“等等,”陈翊琮忽然道,“现在百花涯里,你们有多少人盯着柏灵那头?”

“不多,大概三四个。”暗卫答道。

“撤了。”陈翊琮轻声道,“全都撤了,这些以前干的什么,现在还是干什么去。”

暗卫一时惊奇,“……皇上的意思是?”

“柏灵的事情,今后都不用再插手了。”陈翊琮冷声道,“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那五月的牙行买卖,皇上还打算——”

“不管了。”陈翊琮声音又轻又快,“告诉底下的人,定钱交了就交了,牙行买卖的当日不必再去,就当没这回事。”

底下的暗卫蓦地怔了一下,对皇帝突如其来的命令,一时间怎么也不得要领。

陈翊琮看也不看他,低声问道,“成礼的伤,现在怎么样了?”

——去年年底抓韦十四的时候,成礼被翻墙逃走的韦十四划伤了手臂,之后放在北镇抚司的文职上静养了一段时间,直到陈翊琮遇刺,他才又被钦点入宫,守在陈翊琮近旁。

年轻的暗卫连忙回话,“回圣上,成大人的伤早就没有大碍了,这几日火器营那边的事情也都是成大人在盯着——”

“朕知道,”陈翊琮低声打断了底下人的话,“这个四月朕要再去一趟涿州……”

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肃穆,他再次拿起了手中的御笔。

“你去替朕传旨,让成礼随驾。”

“是!”

……

年轻的暗卫挠着脑袋回到北镇抚司,他的师傅成礼正在整理当日的奏报,虽然已是深夜,但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

成礼听徒弟把今日养心殿里的奏对细细说了一遍。

“知道了,我后半夜就进宫。”成礼答道。

“那百花涯那边,我现在就去和他们支会一声?”

成礼颦眉点了点头,心里直觉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等等!”

就在年轻的暗卫将要离开房门之前,成礼喊住了他。

年轻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师傅还有什么吩咐?”

“……不要全撤,留一个。”成礼目光凛冽,低声说道。

“可皇上说了——”

“那也留一个。”成礼答道,“不过具体到行事上,只要能保住小司药一条命就好,别的不用管。”

年轻暗卫有些不解地歪了一下头,“但……”

“先按我说的去做。”成礼不再和徒弟废话,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不禁又想起当初柏灵行刺以后,陈翊琮淌着血在雪地里追人的画面。

成礼叹了口气。

“……以后你就明白了。”

……

次日一早,艾松青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推自己的肩膀。

“松青,松青?”

熟悉的声音。

艾松青睁开眼睛,发现柏灵的脸悬在自己的眼前,她吓了一跳,瞬间惊醒。

“诶呀,吓着你了?”柏灵望着艾松青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艾松青抚着心口,只觉得心脏狂跳,她勉为其难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窗外——这时候外头的天还没有全亮,屋子里的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还没到要晨练的时候呢,”艾松青揉了揉眼睛,着实有些无奈,“你怎么……怎么醒得这么早?”

“去洗澡吗?”柏灵轻声问道。

艾松青愣了一下,“……现在?”

“嗯,”柏灵点了点头,“今天的头一水,想来试试吗?”

——这真是奇了!

艾松青懵懵懂懂地跟着柏灵起床,两人都赤着脚,在一片朦胧的微光里悄声绕过其他人的床,等下了这一层的楼梯,艾松青才看见等在那里的龟爪子。

龟爪子们准备着鞋和外袍,表情虽然冷漠,却也不像前几日那么凶神恶煞。

龟爪子们带着两个女孩子下到了这里的一楼——艾松青这会儿才真的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因为这个浴堂,是她们之前从来没有来过的。

这间塔楼的底下,住着的都是新入百花涯的歌姬和舞姬,她们来历各异,有些是被鸨娘重金从其他地方挖来的,有些则是从民间特意挑出的好苗子,但总归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在百花涯亮相。

按照这里的行话,这座塔楼里住着的,都算“苞儿”。

也只有这些“苞儿”们,才能用得上这儿的浴堂。

艾松青有些胆怯地跟在柏灵后面——她们竟真的一路畅通无阻,在换了衣服之后,顺利地进到最里头的池汤边上。

偌大的浴池,现在只有她和柏灵两人。

讲道理,有这样的一池子热水,就算别的什么也不做,只是待在里头泡一泡也是很舒服的……

艾松青和柏灵一起发出了一声惬意的叹息。

“话说,”艾松青在雾气里望向柏灵,“昨天晚上,你是去哪里了?”

第九十三章 向上走

“去见了一个朋友,”柏灵将头发盘了起来,“聊天聊得尽兴,就回来晚了。”

两人专心泡澡,一整个身体都浸润在热水之中,迅速将她们从今早略带困倦的状态里唤醒。

浴堂里,一点点水声也会激起回响,艾松青动作有些拘谨,她坐在水中没有动,余光望向了近旁的柏灵。

“……柏灵是平京人吗?”艾松青突然问道。

“不算。”柏灵轻声道,“只是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难怪会有朋友来看你……”艾松青点了点头,她靠在水池边,仰头看着屋内的天顶,“五月以后,柏灵到底会去哪里,现在定了吗?”

“定了……吧。”柏灵轻声道,“我今天带你来,也是想问问松青的想法……”

“问我?”艾松青有些意外,“问我什么?”

“我确实打算暂时在百花涯待一段时间……不走了。”

艾松青手里的动作一时停了,她侧目而视,专心听柏灵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靠我一个人,许多事情做起来都有些困难。所以我想问问松青的打算,看来日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合作……”柏灵轻声道,她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就像上个月咱们去林宅的时候那样。”

“柏灵已经决定了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不过我情况不一样……我是没得选,松青如果想走,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艾松青略略笑了出来,她不知道柏灵是如何做的判断——她总是隐隐觉得,“没得选”这种选项,在任何时候似乎都不会发生在柏灵身上。

“需要我做什么呢?”艾松青问道。

“从今晚开始,”柏灵略略压低了声音,“每天除了鸨娘指定的那些练习,我还会专门去梨园——就是我们上个月去过的那个地方,找老师傅开嗓,你最好能跟着我一块儿去,那边也有教琴的师傅,他们了解百花涯的贵客们喜欢听什么。”

艾松青有些奇怪,“柏灵……还是在为五月的牙行买卖作准备吗?”

“对,”柏灵再次点头,“我需要一个能和我相合的琴音……我感觉松青的就很好。”

“……但柏灵不是打算留在百花涯吗?为什么还要准备五月的牙行买卖?”

“因为那个买卖……”柏灵望着艾松青,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是个绝佳的跳板。”

艾松青再一次停住了。

她坐在水中,仔细地想了想。

“……柏灵是想跳去哪里?”

“不知道,”柏灵两手撑在身侧,轻声笑道,“但总归是跳去更高的地方。”

“更高的地方……”

“就比方说那个金笼子。”柏灵轻声道,“松青不好奇那个金笼子下面的生活吗?”

艾松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好奇那个作什么,都已经进到了这种地方,我早就不想旁的了。”

“想还是得想啊,”柏灵目光垂落,从池子里捧起一捧水,“越是在边缘的位置,越要向上走……”

“柏灵想进那个金笼子吗?”

“想。”

艾松青望了望柏灵,目光有些复杂,她低下头,“其实……也不是每个从百花涯出去的女子,都是上次我们看的那个下场的,柏灵听说了吗,关于牙行买家的消息。”

“嗯?”柏灵摇摇头,“没有,什么消息?”

“我也是前几天听艾芊她们聊的,她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很多从教坊司被卖来百花涯的女孩子……在这儿非常抢手,”艾松青低声道,“很多富商都喜欢专程来这儿挑。”

“是吗。”

“嗯,”艾松青点头,“听艾芊说,若是论咱们从前的身家,这些人连咱们的面可能都见不着。如今成了罪属,可以公开买卖了,他们不差钱,就喜欢来一掷千金图个新鲜。”

柏灵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竟然是这样啊……”

“嗯,上次咱们见到的孔氏,算是运气差的,”艾松青低声道,“很多人被买回去以后,很快就换了奴籍,还有后来被抬了位份,做了正经姨娘的……也大有人在。”

艾松青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犹豫着道,“女儿家今后总也是要嫁人的,若是现在有机会,遇上一个有钱且心善的男人,其实……也未尝不能跟他走。”

“松青真的这样想吗?”柏灵认真地望向艾松青。

艾松青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为难而哀愁的神色。

“其实前些日子,鸨娘也给我牵了线,我也还在想……拿不准呢。”说这,艾松青往柏灵那边靠了靠,“我也一直想和柏灵说说这件事,听听你的建议。

“柏灵应该……也是有了将来可以落脚的去处了吧。为什么不赌一把,干脆离开这儿呢?”

“我没有地方可去啊。”柏灵很快回答,她笑了笑,“外面的世界对我,比百花涯更危险。”

“……为什么?”

“至少这里的事情是有规矩的。”柏灵微微垂眸,“外头没有。”

艾松青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

柏灵没有解释,她略略侧身,去拿近旁的毛巾,“对了,从今天到五月之前,只要每天松青能起得来,就能跟我一块儿来这儿洗澡。”

“啊!真的吗?”

“真的。”

“这钱是谁出的……?”艾松青有些惊喜,“是柏灵在平京的朋友吗?”

“不是,”柏灵摇了摇头,“是咱们的鸨娘。”

艾松青的表情稍稍凝固,“……鸨娘?”

“是啊,”柏灵笑了笑,“其实之后每天晚上去梨园也是要额外付钱的,这个钱也是鸨娘在出。”

艾松青张开了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因为我能帮她赚回更多。”柏灵轻声笑道。

氤氲的雾气里,艾松青再次看向柏灵,某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像那天在林宅为柏灵抚琴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只要柏灵还在近旁,不管是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与什么样的人会面……都让人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梨园那边,我和你去。”艾松青忽然道,她笑了笑,“需要我怎么做,柏灵告诉我就是了~”

第九十四章 忆故人

四月初,天子北巡。

大部分臣民对皇帝在一月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毫不知情,而知情者则极力劝阻,希望陈翊琮能够在平京再多养上一两个月。

毕竟舟车劳顿,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着实是大周不可承受的变故。

然而陈翊琮对此毫不在意,四月到六月的北巡是去年秋天就定好的计划,不亲自去看一眼北境四州今年备战的情况,他不放心。

这三年间,火器营里,光是火铳的迭代前后就改了十几次,这一次一起运上前线的还有一批可以架在战马上的小型火炮、几百辆改良的架火战车和数以千计的迅雷火铳。

这还不够。

之前常胜和申集川就在抚州和靖州同设了火器营,然而造出来的枪炮质量始终比不上平京的出产。

于是这一次,陈翊琮亲自带着当初编撰《神器谱》的鸿胪寺主簿赵洁上路,而一道同往的还有火器营里的十几位老师傅。

此次北巡,皇帝几乎是将大周的小半个兵工厂一并带去了北境的后方。

皇帝的车队出平京的时候,许多人都好奇地跑来围观——在四年前他们之中,曾有人有幸见过带着守陵人回京靖难的世子

然而今日,他们再没有能近距离观见天颜的眼福。

主干道上,道路被肃清得非常干净,陈翊琮不愿坐车,而是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侧。围观的人群多在一个街区之外垫脚驻足,其中有不少人是这几年才来平京的新住民。

升明帝不喜金甲,身上穿着的也是与守陵人相似的玄铁重装,可日光打在上面,依旧激起耀眼的金属光芒。

马背上,陈翊琮右手握着缰绳,腰间佩剑。他身型挺拔,两肩宽厚,其后旌旗翻卷,人们看不见皇帝的全脸,却能隐约望见他下沉的嘴角。

仅就这样远远的一瞥,便让众人像潮水一样俯身而跪。

如今见皇帝亲自北上,许多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些南迁路上亲眼得见的生离死别,人们的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来。

没有人能把眼前人和从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人们在远处山呼万岁,陈翊琮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目不斜视地驾马而去,将一整个平京城都抛在身后。

……

今日柏灵和其他女孩子们都没有出门,每个月其实也就月初和月中的时候能有两天休息。

艾芊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看。

“今天的人好像少了,”她回过头看向近旁的女孩子,“而且送珠花的龟爪子也没有来。”

“今天皇上北巡啊。”艾芊身后的女孩子道,她望了一眼艾芊手腕上的镯子,忍不住笑道,“还戴着御赐的银镯呢,这都不知道。”

“北巡?”另几个女孩子围了过来,“那送珠花的人今日还来吗?”

“来啊,但主干道被封了半日,所以估计下午才能到。”

柏灵蜷靠在卧榻上,听着不远处女孩子们的谈话。

陈翊琮又北上了啊。

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虽然这没什么好高兴的,即便他不在平京,这里也遍布着他的眼睛。

艾松青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手边放着自己和柏灵的旧衣服。

这段时间跟着舞坊的师傅终日练习,女孩子们几个关节处的衣服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

昨天晚上柏灵自己在逢,艾松青顺带着看了一眼,当即叫停了柏灵的缝补工作。

不管是脱线的袖口,还是膝盖和手肘上因磨损而开裂的开口,柏灵竟然统统缝上了平针——针脚倒是走得平。

不过昨天夜里太晚了,反正今日也是休息,所以艾松青索性将柏灵要补的衣服都收到了自己这边,等天亮再料理。

“缝袖窟窿的时候要用倒钩针啊,”艾松青把手里的衣袖伸到柏灵跟前,“你看,先向前运一针……然后呢,再后退一针……针迹不要太直,要略斜一些,就像这样……”

缝衣针在艾松青的手里显得非常听话。

柏灵认认真真地点头。

“倒钩针非常牢固,而且花样也好看。”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当着柏灵的面反复演示了几遍,“看懂了吗?”

“懂了,”柏灵伸手,“我试试。”

柏灵接回自己的衣服和针线,照着方才艾松青的手法操作起来。

望着柏灵略带生涩但是基本正确的手法,艾松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聪明,柏灵一学就会呢……以前都没人教过你这些吗?”

柏灵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手里的针线上,她凭借着方才的一点记忆和手感,琢磨着手里接下来每一针的走法。

“反正缝补的活儿一般也不用我做……”柏灵的声音很幔,“会平针就够用了。”

“那怎么行?”艾松青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以后嫁了人,要被婆婆、妯娌看不起的——”

柏灵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艾松青愣了愣。

四目相对,艾松青小声道,“……我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柏灵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

“不是,你说这些的时候,让我想起来一个从前的朋友……

“她本来也说要教我针线功夫的,但后来事情太多了,就没怎么学。”柏灵垂眸,“她针线活儿做得也好,刺绣、打络子……什么都会。”

“是呀,这些小时候就要学了。”艾松青接道,“不过咱们也不靠这个吃饭,只是没这个手艺,还是容易被旁人笑话。”

“……她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嫁人了。”柏灵轻声道,她想了想宝鸳的性情,又不由得笑起来,“应该没人敢笑话她。”

不远处,艾芊忽然在窗边站了起来,“来了!送珠花的龟爪子来了~”

女孩子们一齐围上窗边——果然,在塔楼的底下,略有些潮湿的路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街角的尽头。

那人身前背着一个大木箱子,木箱子上又有十几个小抽屉,每个抽屉里放着不同的首饰。

这些首饰大部分都做工粗糙,鲜少有什么精致的宝贝,和女孩子们过去用过的东西不能比,但在这里,一切聊胜于无。

如今已到四月,半数以上的姑娘已经被鸨娘以高出成本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定下了卖家。

鸨娘随便洒了一些碎银子,让她们每个月买一些便宜首饰——姑娘们心情好了,气色就好。

这样五月送出去的时候,主家就更满意了。

第九十五章 舞姬美人

送珠花的龟爪子是个老人家,他慢慢悠悠地上了台阶,爬到顶层,女孩子们已经等在那里——每次休息的时候,女孩子们就能从上门的龟爪子那里挑上一两样东西,她们手里没有钱,最后的价钱龟爪子会和鸨娘去结算。

“柏灵不去看看吗?”艾松青问道。

“不看了,”柏灵轻声道,“一会儿松青有空再和我一起去趟舞坊吧?”

“好。”

……

一整个下午,柏灵和艾松青都在舞坊度过,这里还是和往常一样人多。

百花涯里,每一家鸨娘定下的休息日期都不大一样,所以这里永远有被送来学艺的年轻女孩。

柏灵和艾松青又与她们不同,她们进舞坊后一直在上楼,直到来到一处空空荡荡的无人戏台——这些天来一直在指导柏灵的师傅今日也不在。

无人的房间里,柏灵还是一如既往地先练起了基本功。

按照这里师傅的说法,十五岁骨头都长硬了,就是再用功也不可能练出什么名堂,不过练一分是一分,台上一颦一笑的功夫,全是平日里的苦累。

花过的功夫、流过的汗,是骗不了人的。

等到傍晚,天色转暗,待在这儿的侍者也上来清场赶人,这个地方入夜以后要用来待客,不是这些羽翼尚未丰满的年轻舞姬够格待着的。

柏灵和艾松青跟着押送他们的龟爪子,循声下楼,正巧遇上几个今晚在楼上登台的舞女——这是柏灵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将要登台的百花涯舞女。

在看见她们之前,柏灵就先闻到了浓郁的脂粉香,她顺势低下头,就就看见提着裙摆的年轻女子正谈笑着上楼。

薄如蝉翼的绢带,缠绕在她们白玉一样的手臂上。

柏灵和艾松青低下头站去了路边,给她们让路。

舞女们的裹胸很低,墨绿或赤橙的外袍下面,是淡粉或是米白色的里裙。在昏黄的灯火下,这些里裙的颜色接近肤色。这让她们原本就凹凸玲珑的曲线显得更加可疑,令人生出错觉——

在层层叠叠的薄纱之下,舞女们好像一丝不挂。

然而丝绢上不时映照的灯火流光,又像是提醒着观者,你与这活色生鲜的年轻酮体之间,还隔着一道轻薄的衣衫。

艾松青光是看着就已经羞红了脸,可宽阔的楼上眨眼间已经走满了正在上楼的姐姐们,艾松青不知道应该把目光放去哪里,只好低着头看着脚尖,任由那一簇簇裙摆像流水落花一样从眼前飘过。

等这一波人潮过去,她终于松了口气,正想喊柏灵下楼,却见柏灵竟回头望着那些舞女的背影,目光盈盈闪耀。

“……柏灵?我们该走了。”艾松青拉了拉柏灵的衣袖,“领路的龟爪子都下楼走了!”

“她们的身体好美啊。”柏灵忍不住叹道。

“美……?”

艾松青怔了一下,这么伤风败俗的装扮……

柏灵看出了几分艾松青眼中的恐惧和厌恶,她笑了笑,转开了话题。

这些女孩子的身体因为练舞的关系修长匀称,既不像那些养在深闺的淑女一般纤细虚弱,也不像那些地里常年忙于耕作农活的姑娘一般粗粝。

她们的身体兼具了二者的美,又摒除了各自的缺点,那一身妖娆美艳的衣裙,更是将这种美烘托到了极致。

然而,在举手投足之间,这些舞女的身上又满是庸俗的风尘气息,带着某种令人发腻的娇媚。

柏灵颦眉想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正是这些女子的谋生之道。

这种低人一档的风尘非但不是坏事,反而令她们显得唾手可得——来百花涯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无需在一个娼妓前表现得道貌岸然,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任何掩藏和矫饰。

脱下衣冠,化身禽兽……这不就是百花涯令人流连忘返的原因之一吗。

“柏灵?”艾松青再次捏了捏柏灵的手,“你在想什么?”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就在发呆。”

“你还在想刚才的那些舞女吗?”艾松青有些担心地问道,“她们那样子,是不行的……”

“……但衣服很好看啊。”

“就是衣服不行啊……”艾松青握住了柏灵的手,“我们才到这里多久啊柏灵,不要被这个地方给污了眼,污了心!”

“嗯。”柏灵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

艾松青望着柏灵的笑脸,总觉得对方根本没有把自己说的话听进去。

她心里有些生气,又有些不知所措。这个话题,艾松青一路上提及了好几次,但每次柏灵都不怎么接茬儿,只是点头,甚至附和一两句。

回到塔楼之下,艾松青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把柏灵的真心话套出来,柏灵已经停下了脚步——不远处,楼上的女孩子们都已经被龟爪子带下来了,此时正站在路边,等她们回来。

龟爪子带着她们回到人群里。

“这是要去哪里?”柏灵听见人群里有女孩子问道。

“不知道,可能又是哪家想指些新人唱戏,所以就带上咱们一起去挑了吧?”

“我可不去……我又不是这儿的戏子,下个月就走了。”

“嗯呢,要是指着我,我也不去!”

众人如此议论着,柏灵在近旁沉默地听——看来大家也都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不过,这短短两个月来,众人心态上的变化着实让柏灵有些吃惊。她还记得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有姑娘一头撞死了墙上,女孩子们甚至想过绝食守节。

但这一切,在鸨娘透露出五月牙行的消息之后,就慢慢瓦解了。从最初破旧的、一无所有的塔楼,到如今可以每日三餐,甚至学舞学琴……她们的待遇不止跃升了一点点。

在“沦为百花涯的歌姬舞姬”的衬托之下,被卖与商人作姨娘,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不那么难接受的选项。

人人都知道自己没得选,因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几分安稳度日可能的机会,充满了希望和幻想——只要出得去,日后总还是有机会能回去故乡,或是回到亲人身边吧?

柏灵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一笔买卖,鸨娘必定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就在这里了!”前面的龟爪子停了下来,柏灵顺势而望——眼前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屋子,相反,这里逼仄且炎热。

龟爪子们突然恢复了最初的凶恶,像是做好了应对一切反抗的准备。

“都进去吧!”

第九十六章 留印

龟爪子们的声音一响,女孩子们就意识到了前方的危险,尽管众人还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所有人已经畏畏缩缩地往后退,没有一个人主动踏进前面的屋口。

但龟爪子们的队伍开始合拢,他们抽着鞭子,推搡着,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女孩子们排成一列。

前面的人被拽着头发拖了进去,后面的人咬紧了牙关,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走。

屋子里头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柏灵回过头,看见外头的龟爪子们一个都没有进门。

等女孩子们全都进来了,屋里等着的男人们则接管了对她们的看守。

一人在前面带路,剩下的将女孩子们赶去通向地下的台阶。

四月的夜正是凉爽时节,可一进门柏灵就觉得热浪迎面而来,她听见地下传来诡异的轰隆声和金属撞击的声音——这里简直像是一处工坊。

下了一层台阶之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有工匠正在抽拉巨大的风箱,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举着大锤的壮汉,两人合作着,看起来正在锻造某样铁具。

在他们的身旁,火炉里的赤焰将两人的半脸都染成了红色。

女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抬手捂住了耳朵,这些铁器的击打声震耳欲聋,听得人脑仁儿疼。

柏灵微微皱眉……百花涯的地下,怎么会有私设的工坊呢?

尽管光线依旧昏暗,但柏灵还是看出了这里头的人穿着与外头不同。他们身上的衣服要比龟爪子们的粗布黑袍要精致得多。

这些衣服的前身有补子,但是具体绣的东西看不清,在靠近火光的时候,柏灵望见他们的后背中心写着一个大大的“教”字。

柏灵忽然明白过来——百花涯最核心的产业属于教坊司,所以这里应该是教坊司下的工坊。

这样一来,一切就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什么方才龟爪子押送她们到门口就停了下来——因为严格来说,这里本来就不是普通人能进入的地方。

“后面的人都跟紧了!”

近旁的人吆喝了一声,柏灵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这人的声音和普通男人比起来有些细,她循声望了一眼——那人没有胡子。

这果然是教坊司的地界!

队伍持续向前,人们听见前方传来隐隐的抽泣声,这声音在激烈的捶打声里听起来就像是一种幻觉。

在一处转角,一个宫人抬手,拦住了柏灵所在的行进的队伍。

“你们再等等,前头的人还没好。”那人颦眉开口,声音很轻,“别再一股脑儿地涌进来了,里头扛不住!”

前头的引路人声音有些不满,“怎么还没好?她们才多少人,至于磨蹭到现在吗?”

“哟,”那挡路的宫人翻了个白眼,“你在这儿发什么脾气?早干嘛去了,为什么都堵在今天?”

“又不是我想的,还不是上头的文书一直拖着,没有文书谁敢提前动手啊!”

“那你跟上头说去。”

两人的谈话落在正在等候的女孩子们的耳中,艾松青有些害怕地握住了柏灵的手。

“不怕。”柏灵轻声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危险。”

艾松青怔了一下,才想开口问柏灵为什么有这个把握,前头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带三个人进来。”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不要多!”

站在前面的几个女孩子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着后领丢了进去。

木门被砰地一下砸落——但却没有锁死,几次反弹合拢之后,留下一条缝隙。

片刻的沉寂。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扇门,而后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人们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情,只能听见先进门的女孩子高声喊着“不要”。

“跑了!跑了!”

只听里面的人也叫了一声,木门再次从里面被打开,先前进去的女孩子捂着自己的左肩冲了出来,看起来整个人衣冠不整。

她几乎刚冲出来就被几个宫人同时抓住。

“不要文身……”女孩子尖声哀鸣,“我不要文身——”

文身……

柏灵一时没有听懂,是她以为的那个“文身”吗?

女孩子们惊慌地望着眼前一幕,也没有听明白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给我扣起来!”里头的宫人也追了出来,他叫骂道,“洒家再警告你一次,今天乖一点儿,留了刺青,伤口过个一两天就好;要是不听话,就像前几个姑娘一样,拉去隔壁挨铁烙子去,效果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那宫人冷笑了一声,“可烧红的铁烙子落在身上,能不能好、几时能好,可就说不准了,到时候伤口烂了,那才叫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众人打了一个寒颤。

柏灵这时才想起来,她在第一次进百花涯的时候,曾见这里的姑娘们左肩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都带着黑色的文字刺青。

阿离曾经告诉过她,这些叫“花码”,在百花涯里,但凡在街上看见了打了花码的姑娘,就意味着她是这儿的女人,游人便可以上前随意搭讪。

果然,在听说要文身刺青之后,十几个女孩子瞬间陷入了惊慌。

眼看大家都像疯了一样地往回冲,教坊司的宫人们一声令下,手持刀剑的侍卫堵住了女孩子们的去路。

宫人在门前厉声开口,“知足吧,姑娘们。去教坊司其他地方看看……要不是你们落在了百花涯,那今天这刺青就不是落在你们身上,而是脸上了!”

“把人带进来,”那宫人望了望近旁刚被抓起来的女孩子,“不要在这里敬酒不吃吃罚酒,听到没?”

女孩子脸色惨白地被重新拎进了屋,其他人则号啕大哭起来。

艾松青紧紧抱住了柏灵,浑身都在发抖,一时间近乎要昏厥过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怕,别怕,”柏灵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如果只是刺青,那确实不疼的,顶多也就是三两天不能碰水洗澡——”

艾松青几乎是面色铁青地摇了摇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青筋微微凸起。

“留了刺青,那这一辈子……就都洗不掉了啊!”

第九十七章 不要凋谢

“我们为什么也要文身呢?”柏灵听见前头有女孩子哭着哀求,“我们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啊……”

宫人冷笑了一声,“那也是从教坊司出去的,该走的程序一道也不能少!”

柏灵的动作稍稍怔了一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把“文身”这件事想简单了。

在这些女孩子的眼中,刺青的带来的疼痛并不是她们最担心的事情。

本质上……这是一种洗不去的耻辱。

就算一个月后她们离开了百花涯,就算今后今后她们真的遇上了良人,这个烙印也一样会跟随她们一辈子,不断地提醒她们曾经低人一等的身份。

即便日后户籍重改,这一道烙印,也一样会让人狠狠戳她们的脊梁骨,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柏灵忽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

感性上她能明白这种惊慌,但理性上她又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一个被建构出来的概念,就如同女子不懂缝补就要被笑话、贞洁比性命更重要一样。

上一世柏灵自己在手上做过一个文身——neverforget29thofmay,那是小姨出事的日子,她把它文在了自己的手腕内侧,任何时候低头就能看到。

而今这个落在身上的花码也是一个数字,然而意义已经截然不同。

“柏灵……要怎么办……”艾松青两眼噙着泪,慌张地呢喃。

柏灵回头望了一眼身后。

已经下到了这里,逃是逃不走的了。

她轻轻揽了揽哭泣的艾松青,“……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无辜的。”

艾松青抽泣着低下了头。

许多人也像她一样低下了头,人们羞惭而无助地捂住了脸,只能不断地等待眼前的队伍越来越短,直到轮到她们。

将要进门前,柏灵向前一步,走在了艾松青的前面,先一步踏进了这间给女孩子们文身的屋子……尽管这于事无补。

宫人们说得并不假,这里的隔壁就架着一个烧火盆,盆上烤着印着花码铁块。

这样的铁块,在一旁的架子上摆着更多——那就像是活字印刷术一样,宫人们将铁块彼此拼接,就能组成不同的花码数字。

如果有女孩子挣扎得太厉害,始终不愿接受刺青,那么他们就将人直接压在案台上烙印了事。

那样留下的烫伤,确实可能会带来严重的感染……

“看什么!不想挨烙到这儿来!”不远处的一个老师傅拍了拍最里端靠墙的木头案板,凶巴巴地开口。

这案板差不多有半人高,一人长,恰好能容下一人躺在上头。

柏灵沉默地走了过去,老师傅丢给她一块脏兮兮的白布,柏灵看了看近旁的女孩子们,她们脱去了衣服,两手被铐在头顶,用白布盖着身体,露出了左肩。

其他师傅们手里拿着长针,一下一下地扎进她们的肩膀,过后又用黑色的墨汁晕染。

女孩子们哭泣着将头扭去另一边。

柏灵也如是躺了下来。

“师傅,我不戴镣铐可以吗,”她望向正在用火给长针消毒的老师傅,“我保证不乱动。”

老师傅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声应了一句“嗯”。

柏灵看见他戴着手套,手中的长针在橘色的火焰上反复过火。

“造孽啊。”

老师傅轻叹一声,收了手,转身向柏灵走来。

针快速地落下来,又快速地拔起——这比柏灵预料得要疼一些,但并不是难以忍受。

这样连续而轻微的刺痛让人一直清醒着,柏灵听着近旁女孩子们呜咽的哭声,忽然想起了七月派诗人的《无题》。

她在心里默念起来。

——不要踏着露水,因为有过人夜哭

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大概是新的、刚刚被押送到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们或许也还不知道这里头究竟在做什么。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师傅去换墨的间隙,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

黑色的墨汁将她心口一片的皮肤洇染得一片污浊。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柏灵低头望着自己的心口,伸手轻轻抹了一道,然后嗅了嗅自己的手指。

墨水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不一会儿,柏灵近旁的桌案空了,艾松青走了进来。

柏灵听到她的脚步,略略侧目,抬起右手朝她挥了挥手。

“别乱动!”老师傅呵斥道。

“抱歉。”柏灵收了手,目光又望向天顶。

艾松青擦了眼泪,也像柏灵一样躺了下来,那边的师傅看了柏灵一眼,也没有主动要她戴镣铐——戴着镣铐其实反而不太方便。

四面暂时地安静了下来,柏灵仰面朝天,望着这里昏暗的天顶。

“师傅平时也是在百花涯做事吗?”柏灵突然开口,“我之前看到好几个龟爪子,手臂上会刺青龙。”

“嗯。”老师傅皱起了眉,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柏灵一眼——进到这里还有闲心聊天的,这么多年来,这是头一个。

“但那些青龙颜色都很暗。”柏灵轻声道,“我之前看到过有舞姬,身上画着非常鲜艳的图案……那个也是刺青能做到的吗?”

老师傅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刺青,是釉彩,拿颜料画上去的;刺青就只有黑色的,且日子久了,颜色会发青。”

“那师傅会画釉彩吗?”柏灵又问道。

老师傅的手停了下来,周遭几个刺青师傅都有些忍不住往这边瞧,看看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又怎么样?”老师傅不满道,“害怕就咬自己的袖子,不要在这儿呼呼叨叨,我没那个工夫在这儿闲聊。”

“……老师傅误会了。”柏灵轻声道,“我是觉得老师傅下手很稳,大抵是个有手艺的,五月牙行买卖的时候,我也想画那样的釉彩,但一直没碰上合适的师傅。”

老师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声。

“老夫的手艺,在百花涯里可是很贵的。”

柏灵笑了笑,“那老师傅怎么称呼?”

“我姓季。”他轻声答道。

刺青结束后,柏灵穿好衣服。

老师傅提醒她,这几天不要碰水,碰水也不要让这部分伤口暴露,等过上一段时间,肿也消了,伤口也不疼了,就可以要把草木灰,把上面残存的墨汁给洗了。

等洗干净以后,左肩下的锁骨下方,花码会非常清晰的。

柏灵点头,而后按照老师傅们的指示,从另一道门后独自离开。

这条路上没有任何岔口,独行的长廊幽深且寂静,柏灵甚至能听见道路两侧的壁灯的毕剥之声。

左肩下方此刻正传来一阵灼烧似的疼痛。

柏灵望着尽头的火光——在路的尽头,龟爪子们已经等在那里。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即便难逃凋零的命运,也要竭尽全力地开放。

第九十八章 小侯爷的变化

次日,鸨娘几乎一整天都没有露面。

大部分女孩子第二天都没有去参与任何的舞课,大家躺在床上,或者坐在一起,小声说着话,彼此安慰着。

鸨娘也没有来找茬儿。

艾松青醒得很晚,她侧目看了看近旁柏灵的床位——果然,又是空的。

柏灵大概是一个人去上课或者联系了……

艾松青再次把头埋进被子里,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切。这件事让她实在费解——柏灵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把刺青的事情放在心上,

艾松青叹了一声,翻了个身,她原以为这大抵只是柏灵掩藏得好,在某些她不知道不了解的时刻,柏灵应该也曾经泪流满面过吧。

可是今天她竟然还像往常一样,早早地醒,早早地离开,好像全然不受影响。

艾松青听见近旁的几个女孩子们带着哭腔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艾松青忽然觉得这种毫无意义的取暖让她感到厌烦。

现在哭有什么用?哭了刺青又能褪下去么?

但当她望着自己锁骨下的花码,又忍不住有些鼻酸——哭也不是为了把刺青哭下去,只是这件事实在可哭。

艾松青如此想着,起身换了衣服,在龟爪子的监视下出门洗漱,等回来放下东西之后,她独自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也站起了身,慢慢向着出口走去。

其他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有些好奇,有些不解,快要到门口的时候,艾芊颦眉喊了一声,“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舞坊。”艾松青轻声道,可才说完,她又摇了摇头,“不……应该是梨园。”

柏灵肯定是更看重梨园里和老师傅们的教习的,有这样额外的时间,她不会浪费在那些百人聆听的大课上。

艾芊冷笑,低低地骂了一声。

艾松青想着柏灵,有些走神,一时没有听清她骂的什么,但从情态和之后啐了一口的动作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她大概也想象得到艾芊会骂她什么。

“姐姐好好休息吧,”她神情平静地向着艾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

……

柏灵果然在梨园。

艾松青远远就听见了柏灵的声音,她的声音很高,很亮,远远就能辨识出来。

艾松青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柏灵了,之前要去林宅唱戏的时候,老师傅要大家试嗓子,柏灵还装得声音干哑,所以最后和她一起在台上跑龙套,拿着旗子做兵卒。

这真真假假之间……柏灵倒是一直警醒着。

“不要拖延!要走快走!”龟爪子在身后冷声催促道。

艾松青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很快进了梨园的门。

果然,在后台的一角,她很快看见柏灵正站在老师傅的跟前。

老师傅手里拿着一罐巴掌大小的茶壶,时不时饮上一口;那边柏灵动作舒缓,已经看不出最初的生涩。

柏灵望见了艾松青,脸上平白多了几分笑意,艾松青还以微笑,寻了个近旁的地方坐下,等着柏灵把这一段唱完。

午间,两人坐在花坛边上,低头啃着梨园里领的饭团。

“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柏灵笑着道,“我上午请这边学琴的学徒帮忙,按我哼的调写了一版琴谱,这会儿正好可以让松青看看。”

“谱子……?”艾松青怔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啊,是你上次说的,五月牙行时要唱的歌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看你最近状态应该都不是很好,所以就先让琴徒代笔了,是非常简易的版本……具体的演绎还是让松青来看看了。”

说着,柏灵从怀中取出一份四折的纸张。

艾松青放下饭团,把手在衣裙上擦了擦,接过了琴谱。

“难怪柏灵这段时间看起来总是那么忙……”

“是啊,”柏灵轻声道,“毕竟时间就快到了。”

艾松青正要低头细看,前方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一抬头,那正是她们的鸨娘。

“柏姑娘在这儿呢!”鸨娘甩着手里水红色绸帕,“这可真是巧了。”

艾松青和柏灵同时站了起来,向鸨娘问好。

鸨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可真是了不得,现在人人都知道我手里有个叫小侯爷爱不释手的雏儿,下个月牙行买卖,都看着我这儿呢。”

艾松青愣了一下——小侯爷?是真的侯府公子,还是这百花涯里别的什么代号……?

柏灵也有些莫名,“妈妈这话怎讲?”

“自从上次来看过你之后,小侯爷是一次也没再到这百花涯来过了,直接搬回了侯府,每天父慈子孝的……”鸨娘笑得花枝乱颤,“‘芳字号’的那家老板,现在看见我就气得牙痒痒,谁叫我凭空让他失了一个贵客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柏灵还是没有听明白。

鸨娘收了几分笑,满怀深意地瞪了她一眼,“还不明白?小侯爷这是要为你收心啊。”

“为我……”柏灵愣了一下,终于听懂了鸨娘话中的意思。

鸨娘笑道,“这事儿在我们百花涯也不是没有过,情到深处,小侯爷现在,可不就等着下个月五月牙行抱得美人归吗?”

“他这段时间,都住在侯府里吗?”柏灵问道。

“是啊,”鸨娘答道,“前几天还陪老侯爷上山春猎呢,都说小侯爷是突然开窍了,知道了好歹,变孝顺了。”

鸨娘笑着伸手,在柏灵的脑门上戳了一下,“你啊,就是个有福的!往后进了侯府,做了姨娘,别忘了我这做妈妈的栽培!”

柏灵笑着,向着鸨娘躬身,说了几句哄人开心的话,果然又把鸨娘说得喜笑颜开。

她随手又挥了一下手中的红帕,“得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哪儿还缺什么东西没有?缺东西尽管和妈妈说,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但凡不是太没谱儿的我都给你搞来。”

柏灵才想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妈妈那儿有好酒么?”

“酒呀?”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笑意更浓,“那你算是问对人了,我昨儿刚开了一个封了二十年的酒窖,我今晚就叫人给你送去一小坛就是了。”

“多谢。”

“不用谢,不用谢,”鸨娘摆摆手,“看见你吴师傅了么,我找他有事儿。”

“在那边。”柏灵伸手指了指近旁的庭院,而后和艾松青站去了一旁,目送鸨娘离去。

柏灵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未曾想在那日谈话之后,曾久岩竟就不再来这百花涯买醉了。

她低头笑了笑——柏灵明白,这绝不是像鸨娘口中说的什么“曾久岩要收心了”。

相反,他这才是下定了决心,要搞个大新闻。

第九十九章?从师

待鸨娘走后,艾松青拉住了柏灵的衣袖,“柏灵……小侯爷是?”

“定边侯府的曾侯世子。”柏灵轻声道,“五月牙行的时候,他会在底下帮我们叫价。”

艾松青怔了一下。

曾侯世子……

柏灵的后台竟然……这么硬的吗!

“我们来看琴谱吧?”柏灵笑着道。

……

两日后的傍晚,女孩子们又被带去了近旁的澡堂洗澡,柏灵没有和她们一道前往,而是独自坐在房中。

原本艾松青也是要留下的,但柏灵不小心将桌案上的墨汁打在了艾松青的身上,无奈之下,她只得跟着众人一起去澡堂一趟。

柏灵站在窗口,看着龟爪子带着女孩们远去,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床边。

她俯身从床下取出那坛花雕——那坛在地下陈了二十年的黄酒,然后,柏灵和上次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楼道间,小心地顺着铁梯往上爬。

还未等柏灵调整好姿势、开始推盖门的时候,上头的盖门自己打开了,黄昏的光洒下来,只见盖门后伸出一只手,柏灵以为韦英这是想拉自己上去,于是也伸出手,谁知道才碰到他的指尖,就被韦英打了一下。

“不是这个。”盖门后,韦英的声音传来。

柏灵笑了笑,将手里的花雕递了过去。

果然,这一次,韦英稳稳地将酒接了过去。

顺着韦师傅留下的缝隙,柏灵很快翻身攀上了屋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韦师傅已经在屋脊上搭了个铁架子——他竟是随手带着温酒的家伙,一块巴掌大的铁丝方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掰扯掰扯,就拉成了一个四方的铁架。

铁架上,放着一个碗口很大,但碗身很浅的瓷盘,瓷盘一头有一处鸟嘴似的引流口,韦英在铁架下的小圆盒里丢了几块乳白色的晶块,而后用火折子引燃。

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根厚且粗的铁镊,捏着瓷盘在火上烫了烫,而后才将柏灵带来的花雕启封,手法极稳地倒了进去。

柏灵有些惊奇地望着韦英拿来当燃料的晶块,“……那是,固体酒精吗?”

韦英并听不懂柏灵在说什么,他拿手里的镊子捅了捅正在燃烧的晶块儿,“你说酒泥?”

“酒泥……”

柏灵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感觉也很恰如其分。

“把醋加在石灰里,然后再倒上烈酒,搅一搅就是了。”韦英轻声道,“不过这玩意容易自己着,所以带在身边的时候得小心着点儿。”

柏灵忍不住拍了拍手,“……厉害。”

再之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四只眼睛都盯着铁架下的火焰。

柏灵两手托着下巴,望着韦英的手法,陡然间想起了先前在玄穹塔上的情景。

只能说两人不愧是师徒,韦十四温酒的手法和韦英如出一辙,只是在玄穹塔上他的器具更多,地方更大,也更从容。

等酒面微微冒出热气,韦英用镊子捏住瓷盘一头,将温好的酒倒进杯中。

“好酒。”他嗅了嗅酒香,如此赞叹,而后回过头看向柏灵,“怎么,想通了?”

“想通了。”柏灵点了点头,“但我什么也不会啊,这样也能拜师吗?”

“你什么都会了,还要为师做什么呢?”

柏灵愣了一下,低头笑了笑。

“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收你为徒?”韦英低声问道。

“嗯。”柏灵点头,“先前教舞的师傅说,十五岁骨头都硬了,就是再学也学不出什么名堂。”

“那不一定,还是要看造化。”韦英的声音带着几分微醺笑意,“在你之前,我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韩冲,一个十四,两个人你都认识了,是吧。”

“嗯。”柏灵再次点头。

“你觉得他们俩怎么样?”

“哪方面?”

“随便什么方面,”韦英轻声道,“他们俩你觉得谁更好一些?”

“……当然是十四啊。”柏灵有些不解——韦英难道还指望从她这里听到其他答案?

韦英叹了一声,“……都不行。”

柏灵望向韦英,沉默地等候他的下文。

“论天赋,这俩孩子都是少见的好苗子,韩冲的底子其实比十四还要好些,好很多……可他杂念太多,妒心太重,反而落了下乘。

“十四呢,就刚好相反,”韦英低声道,“他做什么事都很专一……但未免也太专一了,该花心思的地方也不花,整个就是个榆木脑袋——”

“哪有?”柏灵直接打断道,“十四很机敏的。”

“机敏个屁,”韦英瞪了她一眼,“他要是从老夫这里学到了一星半点的机灵劲,当初储秀宫巫蛊案之后,就不会还是像从前一样继续做一个暗卫。”

“那他应该做什么?”

“找退路。”韦英望向柏灵,“小司药不就早早给自己找好退路了吗。”

柏灵沉默了片刻,“……还是不够早。”

韦英笑了一声,不予置评,他接着道,“在宫里做暗卫,总是难免要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最麻烦的事情,就是不甘于仅仅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暗卫是藏在暗处的刀剑,要一直保持锋利,就不能让任何东西腐蚀刀锋。”韦英轻声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在一个人身边待得久了,就会忘记自己原本的位置,掣肘的东西也就随之而来……”

柏灵望向韦英——与其说他在说十四,倒不如说他在说自己。

“这话我耳熟,十四以前也和我说过。”柏灵轻声道,“原来是韦师傅的理论啊。”

“是啊,我从前点拨过一两回,这傻孩子就是听不明白——”韦英皱起了眉,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笨死了。”

“韦师傅还是不要这样说吧,”柏灵望了韦英一眼,“虽然十四现在不在这里,可他那么敬重你,要是知道你是这么想……他会难过的。”

“再难过,能比看完小司药留的信更难过?”

柏灵被噎在那里,她叹了一声,低头莞尔,没有说话。

“这么说吧,早先你不愿和十四一起走,我是很恼火的。”韦英轻声道,“因为我呢,生平最恨作茧自缚之人,越是聪明人如此,我就越见不得,所以当初给小司药一个机会,你却没握住,我尤其闹心。”

“哈,这个我解释过了……”柏灵笑道。

“我不救找死的人,但像小司药这样一边找死,又一边求生的,老夫也是第一次见。”韦英笑起来,“又或者,是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博出一条生路呢?”

第一百章 一样

这一晚,柏灵回到屋子以后,心情也还是久久不能平息。

她一直在回想韦英最后的那段话——韦英说她“一边找死,一边求生”。

这话真是不假……

但他所谓的“真正的生路”,又是什么呢?

在女孩子们回来之前,柏灵趁着四下无人,迅速地在衣服后摆的内侧缝了一个浅浅的口袋,十四的这把短匕足够轻,总是能很轻易地随身携带。

入睡时,柏灵听着四下熟悉的呼吸声,忍不住再一次握住了匕首的刀柄——某种久违的安心感又回来了。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中学的时候,某一届运动会上,班主任把写班级介绍词的任务同时交给了她和另一个男生。两份介绍词亮出来——那个男生写的是,重剑在手,敢缚苍龙;而她写的是,要惊得九天宫阙,畏我三尺薄刃。

后来大学时想送老晚会的主题,辅导员向全员征集意见,她写了一个“流年筑梦”交上去,这个主题被系主任一眼相中,但意气风发的年轻主任提笔将“筑”改成了“铸”。读起来还是一样,但意境已截然不同。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次次的碰撞下来,柏灵也差不多隐隐觉察到,自己的视角确实是与男性们不同。

即便是在这些宏大叙事里,她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带着某种更决绝、更易碎的质地——用父亲的评价来说,是更“小家子气”。

她的本能更倾向那些更美更精巧的东西,但美即脆弱,精巧即易毁……事情总是有这样的两面。

她也曾经对着那句“重剑在手敢缚苍龙”凝视许久,这种分量的话她确实写不出来,她不喜欢重剑,也没有想过要去“缚苍龙”,然而当这列文字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依然会被这其间汹涌磅礴的气势所打动。

但这种打动,也益发让她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不同。

“柏灵。”黑暗中,艾松青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还醒着吗?”

“嗯。”柏灵轻声答道,“醒着。”

黑暗里传来艾松青轻手轻脚下地的声音,就像在老塔楼一样,她俯身蜷在了柏灵身旁,柏灵匀过去了半个枕头,也将被子重新抖了抖,盖了一半在她的身上。

“……你真的决定了,要继续在百花涯留下去吗?”艾松青小声地问道。

“嗯。”

“要怎么留?”

“具体的,我也不确定。”柏灵闭着眼睛轻声道,“但有消息告诉我,每年五月牙行,金丝笼里的人也会来看。”

“金丝笼……”艾松青忽然明白过来,“你想让他们相中你?”

“嗯。”柏灵再次应声,“只要底下的价格喊得够高,就不会真的被买走。因为金丝笼里的人会跟着一起竞价,但最后,他们只需要用终价的五成就能从鸨娘手里收人——这是百花涯里的规矩。”

“只要五成……?”艾松青怔了怔,“那鸨娘怎么会同意让他们把你买走?”

“因为头三年赚的钱,鸨娘也能分走五成。”柏灵轻声道,“鸨娘肯定不会让自己亏本的。”

艾松青有些疑惑,“……但她前几日,好像就是算准了你会跟着小侯爷走。”

“我一早就和鸨娘说了想留下,但她不信啊。”柏灵笑了一声,在黑暗里稍稍调整了一下肩膀的位置,“再说跟着一块儿叫价的人越多,对她来说越是件好事吧。”

艾松青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我之前,也是不信的。”

“诶?”柏灵有些意外,“……但理由,我应该都和松青说过了?”

艾松青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肩下的凸起的皮肤——前些日子被刺下的花码,此刻还是略略有些发烫。

“我记得的……我记得柏灵的理由。

“你知道吗,今天洗澡的时候,我看到好多人都在偷偷搓自己的刺青,有的血都搓出来了。”艾松青低声道,“明明之前大家都被叮咛过不要碰水……”

柏灵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望向艾松青的方向,“松青呢?”

艾松青摇了摇头,“我本来也忍不住想动手,但转念就想到了你……如果柏灵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会让我停手,不要做这种无谓的事吧。”

柏灵刚想点头,再拿上次绝食的事情来类比,可不知怎地就忽然想起来上个冬天她自己在皇宫的小院后头一遍遍洗手的场景。

这一瞬间,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柏灵抬起手,也轻轻抚摸着自己左肩下的花码,

“都是……一样的啊……”

“什么一样?”艾松青轻声问道。

柏灵摇了摇头,她有些难过地皱起了眉头,她抬手将小臂搭在了额上,轻声道,“……早点睡吧,松青。”

“可以再等等吗,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柏灵侧目,“怎么了?”

“如果柏灵已经决定了,要留在这里……”艾松青声音很低,她紧紧抓住了床单,“那我也想……留下来。”

柏灵许久没有说话。

艾松青等了一会儿,又用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问道,“……可以吗?”

“决定权在松青自己手里,”柏灵轻声道,“……我不能和你保证,留下来就一定比离开更好。”

“我明白。”艾松青低声说道,她也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带着几分决心开口道,“但我……还是想赌一把。”

……

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临近牙行买卖的时间,许多舞坊的大课都已经结业。这带来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女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在塔楼的顶层,每天太阳一出来,整个顶楼就像蒸笼一样被炙烤着,屋子里热到令人发指。

若是不开窗,屋子里就闷得令人受不了,可一开窗,一整个房间就瞬间升温。

这样的热度,要等到一天结束,太阳落了的时候,才能稍稍降了下来。

黄昏时分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所有的窗户都完全敞开,几缕似有若无的凉风吹进来,就足以令人感到告慰。

然而,当傍晚过去之后,蚊虫就多了起来,没人敢再屋子里点灯,街道上嘈杂的声音在炎热的夏夜更加让人焦躁。

鸨娘四月初的时候就答应了尽快给她们的窗户糊上薄纱,然而如今一个月都要过去了,这件事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才进五月就已经炎热成这样,六月酷暑的时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孩子们只能咬牙忍耐着,盼望着。

等着五月初九,等着属于她们的那一场牙行买卖。

第一百零一章 三人偶遇

直到午夜,还有许多人被热得睡不着,这恼人的炎热让女孩子们的睡眠变得极浅,许多人都在后半夜才将将入睡。

丑时左右,整个屋子都陷入了寂静。

柏灵睁开了眼睛,她赤脚踩在地面上,缓缓向着屋门移动——因为炎热,这几日入夜之后,门也是不关的。

龟爪子们依旧守在楼下的楼梯口,柏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同伴们的床榻,沿着她已经走过许多次的老路,攀上暗处的铁梯。

沉重的盖门已经打开,才冒出头,柏灵就看见韦英站在不远处的飞檐一角。

她飞快地爬上屋顶,夜风吹起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发。

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这时回转过身来。

“久等了。”柏灵轻声说道。

……

次日一早,艾松青轻轻推着柏灵的肩膀,柏灵显然还没睡醒——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柏灵不再早起去洗楼下浴池的第一水了,而且似乎成了这间屋子里醒得最迟的那个。

“得去洗漱了,柏灵。”艾松青在床边等着柏灵起身,她轻声道,“你这几天精神都不太好啊。”

“嗯,”柏灵摇头,“太累了。”

“……也是。”艾松青叹了一声,“后天就是初九了,我有点紧张……”

柏灵没有在听,她还没有完全醒来。

从今天开始往后三天,她暂时停下了韦英那边的训练,比起屋顶和梨园里的反复练习,她现在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艾松青望着柏灵眼睛下发青的眼圈,有几分心疼,“这段时间真是太热了,夜里睡不好吧?”

“嗯。”

“待会儿一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你去哪儿?”柏灵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我再去趟梨园。”艾松青轻声道,“舞坊现在去不了了,我只能去他们那儿借琴。”

“好。”柏灵点头,“辛苦了。”

“……”艾松青有点担心地看着柏灵,“你真的还好吗?要不要找鸨娘请个大夫来看看?”

“放心。”柏灵这时才抬眸看了艾松青一眼,她拍了拍眼前姑娘的肩膀,“我心里有数的。”

初八这一日,塔楼白天的屋子基本是空的。

牙行的买卖在即,鸨娘终于肯舍得找个空屋,让女孩子们再练一练自己明日博彩的本事。尽管明知这种胜负已经没有了较量的意义,但所有人都能感到彼此正在暗地里较着劲。

这是她们最后还能由自己控制的部分了。

毕竟,有将近半数的人明晚是不用上台的,她们只是去走一个过场。

过了这个晚上,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这种心情很复杂,尽管道别在即,但所有人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这一声再见,人人嘴上都说着祝福和期许着未来的话,将离开之后的生活描绘得千姿百态。但所有人心里都打着鼓,从每个人口中说出的鼓励和劝慰在另一人听来都如风过耳。

谁也不知道等在前面的究竟是福是祸——胸口的花码已经击碎了她们最后的一点希望,即便今后真的有机会与亲族中的故人相见,只怕这隐瞒不住的身份也只会令亲友蒙羞。

这种权衡取舍她们自幼就耳濡目染,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在天平的另一端。

人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除了少数几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柏灵在炎热的塔楼中睡了一整天。

……

初九的清晨,所有姑娘都被早早叫起。

她们被鸨娘亲自领着,穿过曲曲折折的红栏围廊,最终进到一处雅致的别院。

这里住着百花涯里最好的几位梳娘——为了今晚的牙行买卖,鸨娘在所有姑娘的妆容上下了血本。她只等着今夜过后人人来问这些姑娘都出自哪位妈妈之手,好让她好好长一长自己“汐”字号的名头。

也因此,即便是不上台的女孩子们也一样不能马虎,她们重新穿上端庄大方的绸衣,梳起精致考究的发髻。好些人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间只觉得恍若隔世,忍不住落下泪来——连她们自己都快要忘记镜中的这副模样了。

这眼泪招来鸨娘的一顿怒斥。

眼泪弄花了胭脂,以至于脸上的妆容必须重新来过。

从下午开始,艾松青就没有再见到柏灵。不过她也不着急,只是遵守着梳娘这里的秩序,一点一点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被改头换面。

艾松青记得,就在众人刺青的那一晚,柏灵曾经约过一位姓季的老师傅,为她去画釉彩。

“姑娘手指很长,真好看。”梳娘站在艾松青的身后,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的长发。

余光里,梳娘望了望艾松的左手,她小指的指肚上有一块肉垫般的厚茧,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也有茧子,像是因拨弦而生。

“抚筝的?”

“是。”艾松青点了点头。

“七弦还是十三弦呢?”

“都会一些。”

“会抚筝好啊,”梳娘轻声道,“有琴艺,就容易被好人家相中,听说好些人被买去专门做了家里的琴师,也能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艾松青怔了一下,从前听见褒奖,她总是会习惯性地推脱和否认,但今时今日,她忽然觉得心地生出几分坦然。

“谢谢。”艾松青轻声说道。

……

“阁老,您就别坐轿子了,下来跟我走吧,没几步路了。”

轿子的侧脸拉开一道缝,孙北吉的半张脸露了出来,“在这儿别喊什么阁老。”

“那孙伯,”张守中换了个口吻,他望着不远处挤满了人的拱桥,脸上露出了无奈之色,“您下来,我带您走另一处小路过去——从室内走,不会被人看见的。”

孙北吉也顺着张守中的目光往前看了看——今夜的百花涯似乎尤其拥挤,真要是坐着轿子往里走,说不定更加引人注目。

“还要多久啊?”

“顶多一盏茶的功夫。”张守中保证道。

轿子平稳落地,孙北吉从里头下来,张守中立刻上前,搀扶住了孙北吉的左手。

今日的孙、张二人都穿着常服,脱去了官袍和官帽,两人在这一晚的璀璨灯火中显得如此平常。

孙北吉专门戴着一顶四方的小帽,好把他的馒头白发遮起来。

他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些畏缩,还没往前踏步就先四下看了看。

“这要是遇着了哪儿的熟人,”孙北吉叹了一声,“我这老脸往哪儿放……”

“您放心吧,咱们全程都在厢房的帘子后头待在,”张守中轻声道,“不会有人认出咱们来的——”

张守中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张大人?”

两人都是一怔,缓缓回头——不远处,郑密也穿着一身常服站在那里。

第一百零二章 各就各位

郑密一见孙北吉,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刚才怎么就嘴欠想着要来打个招呼呢?

要说张守中出现在这里,那不稀奇,张大人现在也就四十来岁,也算年富力强吧……更何况他原配夫人前年病逝,这会儿来百花涯里找找乐子也是情有可原。

可孙北吉不一样啊!

孙阁老这满头都找不出一根还黑着的头发丝了,怎么也大晚上往这种地方跑,而且还是跟着张守中一块儿……

大周的首辅次辅携手逛窑子?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张守中先打破了沉默,他望着郑密的衣袍,笑着道,“郑大人今晚这一身,倒是气宇轩昂哈。”

郑密刚想客气两句,突然又觉得张守中这话听起来像是别有深意,他连忙摆摆手,“哪有哪有,我家里的那位一向名声在外……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到百花涯里胡来啊。”

“那郑大人今晚是……?”

“是小侯爷支会我来的,说今夜百花涯的五月牙行,就算千难万险也一定要来看一眼——”

郑密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张守中和孙北吉的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

孙张二人略带意外的目光让郑密心里不自觉地开始打鼓,嘴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自己这解释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把黑锅推给曾久岩的意思。

那还是个和他差辈儿的小辈……这是不是越解释越黑吗,还不如直接大方承认说今晚就是来逛窑子的呢!

然而,还不等郑密开始二轮辩解,张守中那边目光微动,“巧了!”

郑密的脸稍稍抽了一下,“……怎么,两位也是小侯爷请来的?”

这理由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几分难以置信,总不至于孙张两位大人也随手丢锅吧……

“倒不是,”张守中目光灼灼,“但我和阁——孙伯,也是为了今晚的地下牙行来的。”

郑密稍稍怔了一下,这才觉察出事情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我原本还觉得就是小侯爷年轻气盛瞎胡闹……”他微微颦眉,“可您二位也被惊动了,这牙行今晚,是要出大事啊?”

张守中和孙北吉彼此看了看。

“郑大人不知道详情吗?”孙北吉问道。

郑密摇了摇头。

张守中轻叹了一声,他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咱们先走,到地方再说吧。”

张守中带着郑密和孙北吉走了一条很是特别小路,如他先前所说,这条路并不在地面上,而是在百花涯曲曲折折的楼宇之间。

数不清的胭脂廊桥,数不清的花灯栈道,着实让三人为此地的繁华震惊。

“张大人对这儿……看起来很熟啊。”郑密望着前面引路的张守中,“这么绕的路,你现在放我回头我都能给走丢了……”

“没有,我也第一次来。”张守中回头说道。

“啊?”

“下午研究了一下他们送来的地图。”张守中平静答道,“感觉就这条路最僻静。”

郑密顿时肃然起敬。

三人很快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所谓的地下牙行,并不在地下。

相反,今夜的牙行买卖就在沿河的高楼边,这是百花涯的中心腹地。

之所以喊出“地下”之名,只是因为今晚的这场交易原就不是人人都能入场。

此刻,戏台下的堂座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二层与三层的隔间珠帘垂落,贵客们显然也已经落座。

这些坐在厢房里的来客各自有各自的来往通道,彼此完全不用担心在这里打上照面。

郑密此刻就带着几分好奇扒拉着手边的竹制卷帘——他总觉得隔壁的声音,听起来隐隐有点儿耳熟。

“郑大人,过来坐吧。”张守中轻声道,“这里头的是非曲直,我现在来和郑大人讲个明白。”

……

“已经要开始了?”艾松青抱着重重的筝琴站在后台,脸上略有些担心的神色,“但柏灵还没有回来啊……”

“没回来?”鸨娘两只眼睛瞪得像鱼泡,她深吸一口气,回头就给站在身后的龟爪子一巴掌,“这儿还少一个人怎么没人发现!?”

龟爪子一下给打蒙了,而后突然回过神来,“哦哦哦,那个丫头在季老师傅那边,我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人去催过了!”

“半个时辰?!”鸨娘气得两颊绯红,“现在就带人去!就是捉也把人给我捉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给老娘找事!”

“是,是是!”

龟爪子捂着脸,有些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艾松青有些战战兢兢地望着眼前的鸨娘,“那个,我们是……我们是第几个?”

“先排到最后!”鸨娘狠狠剜了艾松青一眼,“要是今晚你俩把老娘的安排搞砸了,回去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艾松青打了个寒战,兀自退到一边,抱紧了手里的筝。

尽管鸨娘生气的样子非常吓人,但她倒不担心柏灵那边。

反正只要到了时间,柏灵肯定会出现的——艾松青有这样的直觉。

她将琴放了下来,绕去舞台的侧面,往下看了一眼今日堂座里的客人。

只是草草一瞥,她便觉得今日堂下所见,一片乌烟瘴气。

堂座最中间的地方,坐着已经定下了去处的姑娘们。

她们看起来就和往昔养在深闺的时候一样,别无二致。

而那些围坐在四周的男人们,眼中闪动着某种让艾松青感到危险的目光——带着几分傲慢、兴奋,还有难以掩抑的垂涎。

想想过了这一晚,这些女孩子或许就要在这样的人身下承欢,艾松青只觉得一阵一阵的恶心泛上心间。

她看见艾芊脸色苍白地坐在下面,两手交握在身前,尽管她腰以下的部分全都被前面的人挡住了,但艾松青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艾芊此刻一定正紧紧捏着她左手的银镯。

二楼和三楼的隔间也坐满了人,但是那些地方大都没点上什么灯,只有一两盏昏黄的微弱烛火隐约在珠帘后闪动。

站在台下往上看,什么也看不清。

正当艾松青有些出神地站在那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人来了!人来了!”龟爪子在远处喊着。

艾松青转过头,不远处,龟爪子正艰难地排开人群,在他的身后,有一个身着白裙的姑娘正慢慢向这边走过来。

第一百零三章 五月牙行

那人戴着斗笠,斗笠的边沿垂落了薄薄的轻纱,半隐半现地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

尽管此刻是五月的炎夏,她依旧披着一身斗篷,将她的上半身遮了个严严实实。

艾松青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声,“……柏灵?”

那人立刻向艾松青这边回望,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啊,原来你在这里。”

听到柏灵熟悉的声音从轻纱之后传来,艾松青松了口气。

“你去了好久啊。”她快步上前握住柏灵的手,“刚才鸨娘在这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柏灵伸出食指在自己的唇边比划了一下,艾松青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们去边上说吧,你的琴呢?”

“啊,还在那边……”

不一会儿,艾松青再次抱起了重重的筝琴,这一次柏灵和她一起托着琴往外走。

“要去哪儿?”艾松青问道。

“边上,”柏灵笑着道,“我刚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也带你去看看。”

艾松青愣了一下,很快又忍着笑意,跟上了柏灵的步伐。

这都什么时候了……

两人一路退到后台的最侧面,几乎来到了外场的边缘。这一片幽暗昏沉,全靠不远处灯火的余光照明。

“你看到我们的人了吗?”柏灵指了指堂座中央的女孩子们,“就是最靠左边那一列的……”

“嗯,看到了。”艾松青点了点头。

“每一列人前面,其实都放了个牌子,你注意到没有?”

“牌子?”艾松青眯起眼睛,“哪儿呢……?”

“不是立起来的,就在每一列第一个人的脚边……”柏灵伸手指了指,“看到了吗,就是那个棕色的板子——”

“看到了!”

“那个叫‘字号’。”柏灵轻声道,“百花涯里各家的窑子没有上百所也有八九十家了,每家都取一个字作‘号’,咱们在的这家叫‘汐’字号,潮汐的汐;和咱们鸨娘不对付的那一家是‘芳’字号。这些字号里……有名堂。”

艾松青皱起了眉头,“什么名堂?”

“百花涯里的生意分了三等,最低等的就像咱们鸨娘这样,只能在百花涯的最外围立门户,这一批窑子的字号全都是水字部,像汐字号、江字号、汀字号;

“再往里去,就能用金字部的字了,像钧字号,钥字号,镜字号……

“最核心的十几家,也是被穿涯而过的见安江支流隔开的那十几家花窑,就可以用草木作部首,像刚才提到的芳字部,还有兰字部、柳字部……”

艾松青屏住了呼吸。

她再一次审视起堂座之中的女孩子们,悄声数了数这里的列数,而后再次颦眉,“看起来……这里的花窑好像,不多?”

“嗯,一般五月牙行里买卖的,都是金字部里出的人,汐字号是今年唯一的一家水字部的花窑。”柏灵轻声道,“一个水字部的花窑一般根本没机会接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可见咱们的这位鸨娘,背景不一般。”

“诶?”艾松青怔了一下,“……这些消息,柏灵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下午去上釉彩的时候,和老师傅顺便闲聊了两句,他和我说的。”柏灵轻声答道。

“我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原来是在和人闲聊啊。”艾松青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她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而后看向柏灵,“对了,你都画了些什么?”

“现在不好给你看,”柏灵笑着道,“等一会儿上台吧,那里亮堂。”

……

二层的厢房里一声脆响,郑密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里头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也浑然顾不上了。

“所以今夜这里要卖的人,是柏灵?”郑密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张守中,“小司药没有死?”

张守中和孙北吉两人都点了点头。

郑密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脸上的肌肉略略抽动,手几次抬起,又默默落下,只觉得心中惊怒交加。

郑密竭力遏制住心中的起伏——毕竟方才隔壁说话才稍微大了点儿声,就被他听着了响,如果这会儿自己在发作,只怕底下一整个厅堂的人就都要听见他的咆哮了。

可一个当年在城南营地以一己之力挽救数千百姓性命的小姑娘,竟要在及笄之年被流放百花涯这样的烟花之地?

更不要说是因为那种荒唐的理由……

张守中望着郑密那张嘴角下沉、双目冒火的脸,轻声道,“事情到这一步,确实令人扼腕。”

“那张大人今晚和恩师一道过来,是专程来救人的么?”郑密目光如练,低声问道。

“是,也不是。”孙北吉沉声说道,“归根到底,这件事还是要看圣裁。”

郑密望向孙北吉,“那恩师今晚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北吉叹了一声,“其实和你一样。”

郑密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又窜起来——讲道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么说吧,郑大人。”张守中也站了起来,“你此刻的心情,我们都懂。小侯爷支会你今日到场,大抵也是不想事情失控,有你在这里镇着,就算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你处理起来也比我们有经验。”

“我能有什么经验?”

“县官不如现管嘛。”张守中无奈摊手,“我和阁老倒是想伸手,伸不着啊。”

“那要是没碰上我呢?”郑密看着张守中,声音不自觉地抬高,“要是我当小侯爷在和我开玩笑,今晚就没有过来?张大人想怎么办?”

张守中侧目转身,望向不远处尚未开幕的戏台。

“若是今晚没有碰上郑大人,或是郑大人根本就没有来,那有我们在这里,也总还是好一些。”

张守中话音才落,底下一面铜锣骤响,一人敲着锣从戏台的下方飞快走过,一整个厅堂的细语嘈杂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望向戏台,大红色的的绢丝灯罩将一整个台面都映得一片淡红。

有龟爪子牵着红绸,将汐字号的第一个姑娘带了出来——这红绸一端落在龟爪子手上,另一端系在姑娘的腕上。

而于此同时,在戏台右侧的一张高脚桌上,有龟爪子端上来一个垫着红丝绒的碗,碗里头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铁球——这是买卖的底价,一颗铁球就是五百两。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背,终于开始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大江东去

女孩子的脸上戴着薄纱,她独自坐在戏台中间的椅子上,怀里抱着琵琶。

二楼的看台上,郑密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把脸都贴在了珠帘上看了好一会儿——确定了,这个不是柏灵。

他轻轻松了口气,往后走了两步,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坐下。

有龟爪子在这时上前,往戏台右侧的红底绒盘里放了两颗铁球。

“一千五百两……!”

郑密一个趔趄,差点没有坐稳。

“多……多少?”

张守中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千五。”

郑密又站了起来,他几步上前,走到珠帘前头定睛细看——这什么样的姑娘能上来开价就一千五百两银子?

“郑大人,回来些吧。”张守中有些无奈,“再往前,头就伸出去了……”

郑密脚往后缩了缩,还是站在前面听了一会儿。

大约往后听了好几个乐句,郑密回头看向张守中,“……张大人觉得这琵琶弹得如何?”

“……嗯,”张守中轻轻捋了一下胡子,“倒是……一般。”

郑密点头,满脸都是费解,“这我听着也是一般,就算这小姑娘长得惊为天人,这会儿遮着脸也看不见哪,怎么一上来也能喊出一千五百两银子的——”

“一千六百两——!”

“一千七百……一千八百两!”

台下龟爪子们的传报声接连不断传来——四下的堂座里,有许多龟爪子们手里捧着更小的铁球依次上前,往红盘里加码。

每加一个球,台上的龟爪子就报一声。

郑密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的妈……”

要说百花涯是个销金窟,这事儿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只是百花涯隶属教坊司,这里上的税从来就只能流进皇帝的内帑,更和他的衙门没有半点关系,就连有了纠纷,甚至是出了命案,百花涯的案卷也鲜少有走他的京兆尹衙门的——教坊司下有专门的仲裁行。

这个五月牙行,他从前是听过一两句风声的,但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他也着实没想到这里竟能挥霍倒这个程度。

说真的,要是为了听琴,百花涯里多得是琴技高超的琴师,要是为了女人……这里能砸钱的选择就更多了。

一千八百两……就为了买下一个琴艺平平、还见不着全脸的姑娘?

“两千三百两!”

“两千八百两——两千九百两!”

瞬息之间,价码又网上翻了一千。

郑密扶着近旁的一个凳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在平京的郊野,一个三口之家的农户一年的开销也就二两白银。

台下的价码还在往上涨。

一曲终临,红盘上大大小小的铁球被捧出重新排列,最后的价格是“四千二百两白银”。

“这是疯了吗……”郑密瞠目结舌地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四千二百两?”

“郑大人不必惊奇,”张守中轻声道,“这价格还不算高。”

“这还不算高?”郑密眉头紧皱。

“是啊,你看这姑娘红盘前头挂着的牌子,这是汐字号的人——她们今日送来的大部分都是从教坊司出去的罪属。”张守中轻声道,“而这些来五月牙行里买人的,又多半是各地的巨贾,千把两银子也就洒洒水……应该都是冲着她们过去的官身去的。”

罪属、官身……

郑密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些姑娘都是清白身家,且多半生于富贵之所。

当她们的家族鼎盛时,这厅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求娶的机会,而今昔日凤凰跌落枝头,自然有人要来劫掠饱餐。

“柏灵是什么时候?”郑密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张守中轻声道,“这个没有排期的,只能等。”

二层的隔间,三人默然望着戏台上的歌舞。

那淡红色的浅影下,姑娘们走了一拨又一拨,红盘上的价码不断喊出新高,每当此时,郑密便听见台下传来声音尖锐的叫好和起哄声。

没人知道那些高价的银子具体都是哪一家人出的,只有龟爪子像花丛中的蜜蜂一般,在堂座的过道间穿行不息。

郑密望着这情形,神情渐渐苦涩起来。

张守中不时去看郑密的表情,趁着一处中场休息,轻声劝慰道,“郑大人不用太担心,据我所知,皇上应该是安排了人专门来接小司药的底的。”

郑密摇了摇头,“我倒没有在想小司药。”

张守中沉默地等他下文。

只听得郑密低声道,“……我家也有个女儿,过完年刚好七岁。”

孙北吉和张守中都怔了一下,忽地也心情复杂起来,

剩下的话,郑密没有说,他们也只当没有听见。

铜锣再次响起,一个龟爪子上前,将红盘前上一家字号的挂牌取下,又重新挂上了“汐”字号的牌子。

这时正值中场,闹了半个晚上,就连看客自己也稍稍觉得有些劳累。

大家彼此攀谈着前半场的收获,声音许久没有静下来。

一架木筝就在这时被龟爪子们抬上舞台的右侧,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个身着青衣的女孩子低着头被龟爪子牵上了台。

她在筝琴前落座,而后侧目望向台侧,几次深呼吸之后,女孩子摘下了自己脸上的轻纱,以真面目示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摘面纱是有说法的——若想高价博商贾之家的青眼,那就该遮掩着自己的身份。毕竟罪属的底子摆在那里,不想惹事就不该在众人的面前抛头露面。

果然,当众人看清面纱之后是个容貌清丽的小姑娘时,不少人都叹了一声。

然而也有人在暗处目光微亮。

在五月牙行,于台前摘下面纱的姑娘们只剩两条路可走。

要么,无人竞价,继续回去原先的花窑里给鸨娘做猪狗——要知道,无人竞价就意味着鸨娘先前砸在她身上的银两全都打了水漂,这样的姑娘下场会如何几乎由不得人细想。

另一条路,则是让其他字号的花窑也暗自出钱赎买,而且前三年赚下的钱一半要归原先的花窑所有。

可问题是,大部分新晋的姑娘最能赚钱的日子也就是前三年,且各家花窑都有自己的进人渠道,要打动她们从五月牙行里买人……谈何容易?

这几年的五月牙行里,几乎没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儿了……

台上的这姑娘,想什么呢?

艾松青抬头望了一眼台下的人群,她两手轻轻扬起,而后和缓地落在了琴弦上。

舞台一角,有身着白裙的少女舞步轻盈,几步走到了台心。

只一开口,这歌声便在顷刻间拉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看,大江东去,浪花淘尽千古英雄——”

第一百零五章 打破的记录

这声音清亮宛转,犹如一夜冬风吹雪,唱得所有人心中微震。

台上的少女依旧戴着斗笠,挡在她面前的薄纱随着她的舞步而高低飞扬。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这姑娘手中持剑,英姿耀眼。

看惯了盈盈水袖,忽见有人身怀利刃,许多人微微扬眉,只觉眼前一亮。

“好词……”张守中不由得也起身靠向珠帘,望向戏台上的年轻姑娘,他略略锁眉,“这……这是柏灵么?”

郑密有些艰难地辨认着,“像……又不像。”

台上的两位姑娘仍在继续。

琴音在最初的悠扬抒情过后突然戛然而止,抚琴的姑娘蛾眉轻蹙,两手骤然用力调转了势头,从她指尖流露的弦歌突然从袅袅泛音改为强劲的刮奏,琴声瞬间热烈而激越。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暂寄天地之间,敌友难分——”

白衣姑娘声音铿锵有力,余音深远。

琴声应和,如同层层而起的巨浪,它托起美人的高歌,而这合奏之间所涌现的天地辽阔,令人为之眼热。

艾松青一面抚琴,一面望着不远处纵情歌舞的柏灵,热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但这眼泪并不是因为伤心……艾松青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热情从她心底升腾。

她曾经觉得跌落此地人生就成了废墟,然而今时今日,柏灵的歌声再一次在她心中放了一把大火。

她们就在这烈焰之中,戴着看不见的镣铐,于灯下高歌浅唱。

人群不见了,戏台不见了,那些啼哭,那些叫好……一切的鼎沸人声通通都不见了。

在花灯的光影之中,在柏灵的歌声之下,艾松青忽然感受到一片不见边际的天地,仿佛这一刻筝琴就是载她驰骋的骏马,她能看见远天的暗影,听见呼啸而过的猎猎狂风……

而柏灵的歌声又在此时忽然转低——

“和你终须一别,秋月春风残雪……”

艾松青潸然泪下,但即使是悲歌,亦可慷慨而作。

她只觉得心中有无数的情感喷薄而出,如同高处的流水激昂地跌落山涧,激起无数水花……这些都化作她的下一刻的乐音,化作给柏灵的合歌。

戏台之下的众人甚至忘记了叫价,一曲将落,红盘上的价码仍是最初的那一颗铁球。

等到琴声式微,歌声渐缓,柏灵的声音也慢慢温柔起来。

“人生纵使一别……

“天涯共此明月——”

短暂的沉默过后,台下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坐在靠里侧位置的人这时候失了优势——在过道上听人招呼叫价的龟爪子现在显然不够用了。

人群之中,有人径直站了起来,那边计价用的铁球还没来得及送上戏台,这边就伸出五指大喊了一声——

“五千两!”

众人哗然,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另一处又传来一声报价,“七千两!!”

“七千五百——!”

“我出一万四千两!”

龟爪子们一时呆在那里,眼前的场景突然就乱了套。

台上,柏灵回头望了艾松青一眼,艾松青点了点头,再次两手放上琴面,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带着异域风情的曲调。

柏灵将手中的剑丢去了一旁,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解下了自己的斗笠,将它高高抛向空中。

人们再次出现了一瞬的寂静,人人都仰头望着台上的歌者。

“是……柏灵吗?”隔间里的郑密盯着舞台上的女孩子,“这……我怎么感觉,还是认不出来……”

张守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幸好皇上这会儿离京了。

戏台上的柏灵不仅解开了斗篷,亦解下了她一直披着的斗篷——在斗篷之下,她的上半身只简单绕着一块白纱。

在淡红色的暗影之下,方才还大气磅礴的歌舞在一瞬间变得妩媚而轻佻。

柏灵的一整个左肩和后背都裸露着——有一只巨大的飞鸟在她的背和左肩上曲项回顾,赤红色的羽翼恰好覆盖了柏灵后背的那一道狰狞的长疤,鸟首落在她的肩下,黑色的花码刺青恰好成了飞鸟的眼睛。

郑密认不出来实在情有可原,这一张脸上了妆之后,柏灵自己也在镜前伫立许久。

镜中是极富侵略意味的妖娆美姬——这令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惊奇。

人群在刹那间沸腾。

报价的声音如同酒桌上的醉汉划拳,激烈又疯狂地彼此对阵。

在这时起彼伏的竞价里,柏灵再次开口,应和着琴声唱了起来。

“在夏夜的黄昏跟我走吧……

“向我讲述从未有人提起的故事……

“带我回去朝思暮想的故乡……

“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就在你的手中……

“带我飞向彼方。”

在柏灵的歌声里,台下竞价的单位从白银改换成了黄金。

然而即便换成了黄金,这价格还是迅速水涨船高,抵达到一个令任何平民都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鸨娘坐在后台,原先还笑到合不拢嘴,此刻忽又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老娘我是熬出头了……”

二楼的隔间,曾久岩停下了自己的报价,他伸手挑开了珠帘,径直站到了看台的外围。

柏灵也正在看台上向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笑了笑——现在已经不需要曾久岩再来抬价了,而且这个数字,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曾久岩自己可以动用的金额。

曾久岩望着戏台上身姿挺拔的少女,即便裸露着左肩与后背也没有丝毫的羞怯。她看起来气定神闲,冷眼旁观地任由台下的各路人马为她疯狂销金……

好像主客之间完全倒转过来。

曾久岩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谁会不爱这样的女子呢?

陈翊琮啊陈翊琮,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竞价越往后,堂座里发出的声音就越来越稀疏。

所有人都仰头回望,二层和三层不同的厢房前面,有龟爪子站了出来,贵客在珠帘后面喊价,他们则大声报出来。

到最后只剩两家还在抢人。

郑密听得冷汗都要流了下来。

“九万四千两——”

“九万五千两——”

“九万五千五百两——”

声音有了暂时的沉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百花涯有史以来的竞价最高线,是九万九千七百两黄金。

今夜……有望打破这个记录吗?

过了许久,另一家都没有回应。

正当众人以为今夜大抵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再次从二楼传来——

“十万两!”

第一百零六章 觉察

张守中迅速地在心里算了笔账。

有周一代,金银的兑率一直一比十上下浮动,一两黄金兑十两白银,兑十贯铜钱共一万文。虽然在不同的地方,当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会有自己约定俗成的克扣,但总体不会相差太多。

建熙年间,国库一年税收大约就二三百万两白银,柏灵这一晚里叫出的价格,已经占了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一半……

当然,这是单从货币上来算的,大周的税收大部分情况是以纳粮的形式来征收——但就算是全部折算成白银,朝廷一年的收入大约也就在两三千万两银子的样子。

这五月牙行一晚的交易,金额已经能抵得上大周数十个州府税收总和的二十分之一!

然而这里是完全在户部监管之外、由内廷全权主导之地。

坊间有传闻,说教坊司与百花涯各花窑之间的分成比例高达八比二,按张守中的经验,夸张到这个程度的消息多半是讹传……但具体的抽成到底是什么,每年宫里能靠百花涯拿到多少收入,这着实是个迷。

靖州如今八万兵、十四万马,单十个月就需兵粮九十万石,但其州府的几处仓粮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五万石……这还只是靖州单单在粮食上缺下的口子,若是算上北境其他三个州府,再算上其他开支……这个窟窿会更大。

张守中皱紧了眉头。

内廷的营生,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很少置喙,但从这几年和皇帝的昼夜相处里,张守中有一个直觉——对于这块眼皮子底下的大金矿,皇帝可能和他,和郑密一样的灯下黑。

至少这几年年底对账的时候,司礼监整理出来的账面完全没有体现出百花涯这种令人胆寒的吸金能力……

而这种能力,若非今夜亲眼所见,张守中也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守中?”

张守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孙北吉在喊自己。

“阁老。”他连忙往近旁靠了靠。

“十二月对账的时候,袁公公那边拿出来的内廷账目,你还记得吗?”孙北吉颦眉问道。

张守中目光微凝——他知道孙北吉一定又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记得,都记得。”张守中答道。

孙北吉眉头深锁,“咱们回去……得理一理了。”

“诶。”张守中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叫价还在继续,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的价格停在了十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两黄金的位置上,可谓是有零有整。

堂座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找着些微缝隙,看看那些在暗处一掷千金的贵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但二楼和三楼的隔间外,只有因龟爪子进出而不断晃动的珠帘。

一切都悄无声息地平静下来。

“十万两……”郑密抬袖擦了擦额头,“这……这不会就是皇上吧?”

“也不是不可能。”张守中轻声道,毕竟对皇上来说,在这里砸十万两,多少也有点左手倒右手的意思,“不过,即便最后的这个是皇上,那另一个跟着叫价的会是谁呢?”

一时间,谁也答不上来。

孙北吉在心里记了一笔——这个,也得查。

柏灵和艾松青退去后台,等候上台的其他姑娘还有看管着秩序的龟爪子们自觉让开了道路,人们退让,但又争相好奇地往前看,艾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匆匆跑回台上捡起了柏灵的斗篷,回来给柏灵再次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鸨娘用力推开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满脸泪痕地把两个小姑娘抱在怀里接着嚎啕,艾松青和柏灵都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推开。

汐字号后面还有几个没上场的姑娘,鸨娘这会儿显然是走不开的,但对眼前这两个直接破了五月牙行记录的小姑娘,鸨娘依旧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

她让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个龟爪子亲自带柏灵和艾松青去换衣服,然后再去附近的休憩处吃点夜宵——这一日忙碌下来,除了中午的一顿,所有的女孩子到现在基本都水米未进。

艾松青原本还想打听一下今夜最后出价的两家是谁,但牙行里的人也旋即找来,要拉鸨娘去别处说话,她只好作罢。

两人挽着手,向着牙行的侧门出口去了。

从后台穿行的这一路,所有人都好奇地张望过来,艾松青心中惴惴,她不敢直接去看周遭人的眼睛,只觉得余光里觉察到的一切就已经足够复杂。

她又侧目去看柏灵——柏灵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脸上表情平和,看起来在想别的事情。

艾松青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总觉得往后,这样的日子大概还会有很多。

一出牙行,夏夜的凉风吹来,柏灵和艾松青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厅堂里真热啊。

“两位,”龟爪子笑着给她们指路,说话间甚至有些微微的躬身,“这边走。”

艾松青有些不习惯,但也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好,可才要踏步,柏灵忽然脸色微变,向着反方向的道路跑了几步——然后立刻被龟爪子拦了下来。

“柏灵——?”艾松青有些意外地望着这边。

“让我过去看看吧?”柏灵的表情有些着急,她颦眉望着远处的路口,“你们跟着我一起过去也行——”

龟爪子敏锐地感到了几分不对劲,他们之中,有两人立刻向着柏灵望向的方向跑去查看,另几人则机敏地将柏灵围了起来。

“柏姑娘,您别为难我们,说好的带您去休憩间坐一坐,您不能这样乱跑啊。”

百花涯的街口,车马与人川流不息。

柏灵站在原地,带着几分怀疑地望着远处,久久没有说话。

“……柏姑娘是看见什么熟人了?”龟爪子试探一般地问道。

柏灵沉默地摇了摇头。

“那走吧,您现在金贵着呢,就这么在外面站着,不好。”

艾松青靠了上来,她才想张口问柏灵是怎么了,就听见柏灵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柏灵将目光从灯火盈盈的街角收回,低声答了一句,“……好。”

第一百零七章 登高

夜更深了,有锦衣卫一手按在腰间的剑上,趁着夜色来到了沁园附近。

他前后看了看,最后一次确认了近旁没有人尾随,而后侧身闪进了沁园一道半掩的侧门。

后半夜好像要下雨,天气渐渐变得有些沉闷。

锦衣卫擦去额角的汗,大步踏进了衡原君的庭院,一进门,他就看见小花园的石桌上放着一杯斟满的茶,他没有多想,直接向着里屋去了,然而才踏进门槛,外头的小花园一角就传来衡原君的声音。

“我不在那里。”

锦衣卫回过头,这才发现衡原君卧在院子里的一处石台上。

“结束了?”衡原君问道。

“是,最后是十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两。”那人很快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是黄金。”

衡原君的眼睛半睁着,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像是早就对这个数字有了准备。

“最后花落谁家呢,兰字号,还是芳字号?”

“……”来人一时间有些惊异,他之所以知晓今日神仙打架的两个买主都是百花涯里的花窑,是因为有暗卫一直在柏灵身侧暗中盯梢——五月牙行那边的叫价结束后不久,现场情形的传书就送到了北镇抚司。

然而衡原君竟一下就猜中了——且精确到了字号。

简直就像是他本人也在现场一样。

但锦衣卫旋即否决了这个猜测,原因很简单,五月牙行的现场极其闷热,即便是在二三层的隔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以衡原君的虚弱之躯,若是真的坐在哪道幕帘之后,怕是用不了一时半刻就要昏过去了。

“兰字号。”锦衣卫连忙答道,“据说,是兰字号的老板兰芷亲自要的人。”

“兰芷……”衡原君微微侧目,“他亲自去了啊?”

“是。”

衡原君兀自笑了一声,良久又道,“……桌上有茶,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多谢明公!”那人很快走到石桌附近,双手捧起杯子——茶水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但现在喝正好解暑。

过了一会儿,衡原君从石台上坐了起来,“江洲那边,今天来信了吗?”

“回明公,还是没有。”

衡原君微微颦眉,目光不由得望向夜空的北方,“这都快三天了……”

“明公不用着急,我们昨日发信询问了,估计明早甚至是今日后半夜就能收到回复,”锦衣卫连忙道,“韩大人这几日没有消息兴许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所以耽误了回奏的日涵。”

衡原君难得地叹了口气。

“我倒不急……只要他能活着回来,就好了。”

锦衣卫又愣了一下——怎么感觉衡原君好像又是一副已经猜中江洲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等饮尽了杯中茶,年轻的锦衣卫站了起来,“明公还有其他吩咐吗?我今夜还要把消息拟好寄送给我师傅那边。”

衡原君淡淡笑道,“成礼那边对百花涯的消息还是这么重视吗?”

锦衣卫点了点头,“嗯,是。”

“可皇帝连五月牙行的人都撤了。”衡原君轻声道。

“这……”

年轻的锦衣卫一时答不上来——皇上撤了人是不假,可成礼也确实是一样要求对百花涯的消息保持日奏的频率。

至于为什么,成礼没有说。

“罢了,你去忙吧,”衡原君没有再为难眼前的年轻人,他低声道,“如果后半夜江洲有了消息,也直接送来,不必等天明之后。”

“是,卑职明白。”

锦衣卫拱手行礼,而后飞快地退出了沁园。

……

“好高啊,这里的休憩室……”艾松青有些气喘,“刚才我还没这么累,爬完这楼梯才是真的要把力气都用完了……”

“姑娘辛苦了,再往上一层就到了。”

“这是几层了?”柏灵擦汗问道。

“到第五层了。”

柏灵也吁了口气。

这气势宏伟的高楼爬起来着实要命,虽然数字上的第五层听起来着实不算高,但这里每一层的层高不同,越往上层高越低——底楼的一层抵得上顶楼的三到四层。

她没有再继续往上走,而是倚着栏杆停了下来,近旁的艾松青坐在了台阶上。

龟爪子们也不着急,就站在一旁等着。

“松青,”柏灵回头向着艾松青伸手,略略用力将她拉了起来,“你来看下面。”

艾松青这才也靠在栏杆上,高处的风再一次拂起她的长发。

只一眼,艾松青就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里比她们住着的塔楼还要高,且和塔楼附近的羊肠小巷不同,这里能看到的多是石砖大路。

有珠帘锦缎装饰的马车在百花涯的主干道上扬鞭而过,前方行人慌忙躲闪;

与道路一同往前延伸的,还有见安江的支流。

河水安静地流淌,水面上不时飘过燃着蜡烛的花灯,星星点点,如同细小的星辰散落;

有游船在这样的星河里缓缓穿行,她只看得见篷顶,还有从篷顶侧面不时探出的锦袖。

艾松青深吸了一口气,耳畔只有高处的风声,但她仿佛已经听见了游船上的嬉笑。

远处,是已经陷入了沉睡的平京城。

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家还亮着灯,那些小小的、齐整的屋子被夜晚染成了深邃的蓝色。

她举目望向更远的天边——天地相接的地方是连绵的群山。

在高处,天地广博。

艾松青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被什么击中了。

“人还是应该经常登高看看,”柏灵伸手,将被风吹乱的长发重新绾在了耳后,“高处总是比低处更自由……”

艾松青顺着柏灵的目光回过头去——她这时才看见,那个曾经只能远眺的金丝笼顶,此刻离她们大约只有几十尺的距离。

她几乎能看清那些熠熠生辉的笼柱上的雕花,还有挂在笼心的一盏璀璨夺目的悬空花灯,这样极尽奢靡的繁华景象,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高处的百花涯,艾松青只觉得一片眼花缭乱,她在原地安静地打转,目光在远方和近处游走。

龟爪子们都安静地等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催促,连表情都是顺从而温和的。

艾松青忽然想起柏灵曾经说过的那句“越是处在边缘的位置,越要向上走。”

当时她没有听懂,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第一百零八章?浮生取义

次日一早,柏灵换了一身衣服,跟着龟爪子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一进门,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屏风挡在她的眼前——屏风后面已经坐了人。

“现在要见你一面真是太不容易了……”屏风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曾久岩的脑袋旋即从后面探了出来。

柏灵笑起来,“还要这个屏风挡着干什么,干脆撤了吧?”

“还是留着吧,”曾久岩又坐了回去,“撤了这个屏风,我这次见你还得多掏一百两银子……今时不比往日,我得省着点儿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次见面还要单独算钱的吗?”

“不提这些了。”曾久岩笑道,“我今天有话和你说,快坐。”

柏灵没有落座,反而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几个龟爪子又进了屋,合力把架在曾久岩面前的那扇屏风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矮矮的方桌。

柏灵这下才在曾久岩的对面坐了下来。

两盏新茶被侍女端着,轻缓地放在了二人面前。

“嗯?”曾久岩望了望眼前的柏灵,“……你这是要请我喝茶啊?”

“是啊。”柏灵也笑,“昨晚多谢小侯爷捧场。”

“你的场哪里还需要我来捧,”曾久岩脸上带着明快的笑意,他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柏灵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你这是怎么了,昨晚睡得不好?”

“是啊,”柏灵叹了口气,“昨天牙行结束之后,有人带我们去了附近高楼的休憩室吃了点东西,本来以为之后鸨娘会来,结果一直没有等到人……快天亮的时候才让我们离开休憩室回新屋休息。”

曾久岩微微颦眉,“……那你现在知道昨晚的买家是谁了吗?”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从昨天到现在,基本没有听到什么和牙行有关的消息。”

“这就怪了,”曾久岩若有所思,“按说昨夜结束之后,就该是鸨娘带你去见新的主家。”

“那看来是他们有些事情没谈拢。”柏灵笑着道,“让他们去争吧,我难得过几天清闲日子。”

你倒是看得淡……”曾久岩笑叹一声,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认真起来,“我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柏灵。”

柏灵望着曾久岩,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什么时候动身?”

曾久岩眨了眨眼睛,“……你不好奇我要去哪里吗?”

“小侯爷大概是要北上了吧,”柏灵稍稍侧头,“是吗。”

曾久岩一笑,点了点头。

“已经决定了吗?”柏灵低声道,“毕竟战场不比其他地方——”

“浮生取义。”曾久岩目光灼灼,低声说道。

柏灵望着眼前的青年,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柏灵不为我高兴吗?”曾久岩轻声笑道,“先前劝我向前一步的,明明是你啊。”

“我知道,我就是……突然想到了柏奕。”柏灵垂眸,目光带着几分对往昔的怀念,“他是特别反战的人,如果他也在这里,大概是会竭力拦住你的。”

曾久岩笑了一声,“那他也得拦得住啊。”

想起柏奕近乎三脚猫的拳脚功夫,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对了,这次我会路过江洲,听说柏奕和伯父都在那里,我会去找找看的。”曾久岩问道,“如果见了面,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们?”

柏灵没有多想,“没有。”

“没有?”曾久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想想?柏奕和伯父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柏灵低声开口,“如果真的见了面,我只希望小侯爷不要把在这里看见的一切和他们说起,只当我是真的沉湖了就好。”

曾久岩益发觉得难以理解,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以后总会去找他们的。”柏灵轻声道,“他们现在在江洲好好过,就是最好的。”

曾久岩着实有些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听柏灵谈及她对将来的期许——柏灵显然笃信自己将来能走得脱,尽管事到如今,曾久岩完全想不到她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恢复自由身。

但柏灵既然这样说了,那她……大概就能做得到吧。

曾久岩的目光复杂起来。

“所以是什么时候动身呢?”柏灵又问道。

“日子定在后天一早。”曾久岩答道,他沉默须臾,“我且最后问你一句,真的不需要我留到月底吗?”

“不用。”柏灵笑着道,“小侯爷尽管启程,我这里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有数。”

曾久岩轻叹了一声——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不再问别的什么,像往常一样,和柏灵谈笑聊天。

他们既不谈往日的苦累,也不说来日的隐忧,只是坐在一起,将这四年里许多点滴乐事一一回忆。

曾久岩主动袒露了当年他们几个打算把柏灵抓起来丢湖里的计划,柏灵也直截了当地告知十四早就洞察了他们的企图,曾久岩惊在那里——时隔多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天是个将计就计的局中局。

笑声之中,用来提示时间的熏香很快就燃尽了三根,不断有人在窗外开始咳嗽。

两人都明白,说再见的时刻到了。

“既是临别,”柏灵端起了杯盏,“我且以茶代酒,敬久岩一杯。”

曾久岩沉眸,也端起了眼前的茶杯。

柏灵又道,“很早就想和你说了,能交到像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我的——”

“不要说这些。”曾久岩打断道,“这样的客套话,我们就不用再说了。”

柏灵莞尔,“……也是。”

曾久岩举杯,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

柏灵也低头饮茶,茶水苦涩。

曾久岩走后,柏灵凭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百花涯的街巷尽头。

直到此刻,柏灵心中忽然生出许多许多的不舍。

远处的平京城热闹依旧,繁华依旧,然而这些热闹和繁华始终与她无关——她在这里送走了十四,送走了父兄,如今又要送别旧友。

果然,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正当柏灵转身要走,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哎!柏姑娘!你在这里啊!可把我一通好找!”

柏灵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而后转身看去——昨夜在牙行里草草见过的一个中年人站在不远处。

“……牙行的胡老板么。”柏灵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那人一听就眉开眼笑,“哎呀,就这么匆匆一面柏灵姑娘就记下了我是谁,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今天出门之前,应该是把到哪儿、见谁的信息都登记过了,应该不难找吧?”柏灵问道,“您找我有事?”

那人随手打了个哈哈,几步走到柏灵的身旁。

他看着柏灵,就像看见一棵行走的摇钱树。

“当然有事啦,而且是急事,大事!”中年人呵呵笑道,“兰芷君这会儿要见你,姑娘快跟我走吧。”

第一百零九章 兰芷金阁

兰芷……听起来是很女性化的名字,但是末尾的“君”又似乎是在暗示这是个男子。

柏灵跟着牙行老板一路向百花涯的更深处走去。

牙行老板看起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他眯着眼睛哼着歌,脚下走得飞快。

柏灵尽量跟住了他的步伐,余光一直望着两侧的风景和人。

从汐字号到兰字号,她和艾松青连跨两级,从百花涯的边沿一口气冲进了这里的腹地。如今她们夜里住的地方就在兰字号的底层,推开窗就能看见不远处的丝笼金顶。

白天的歌舞坊都没有什么人,只有穿着粗布衣裳的妇女在勤快而麻利地擦拭和收拾——就像柏灵她们刚进来时做的那样。

这些女人大都不施粉黛,不少人皮肤黝黑,双手粗糙、脱皮——这都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这些也是百花涯里的人吗?”柏灵有些好奇地问道。

牙行老板侧目望了一眼,“不是,都是外头雇的。”

“外头雇啊……”柏灵微微颦眉。

“是呀,”牙行老板道,“都是按活儿计钱的,各家雇各家的人,既有包了吃住平时就住在涯子里,也有每天走工的,当天干了活儿领当天的钱。”

“哪个赚得多一点呢?”

“钱都差不多。”牙行老板笑道,“不过一般都选前面的——能给家里省一口粮是一口粮嘛……诶,咱们到了。”

牙行老板在一处合闭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他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用近乎讨好的口吻唤了几声“兰芷君?”,然而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牙行老板皱眉吸了口气,叩门的手不由得稍稍用力——门竟然直接开了,大概之前就是虚掩着,没有锁。

“过来吧,”牙行老板向着柏灵招招手,“你进去等。”

柏灵有些犹豫,“直接进去等?这不算闯屋吗?”

“你倒是个懂规矩的,”牙行老板笑起来,“不算,是兰芷君自己让我把人带来的——我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忙呢,你且就在这间屋子里等,我好歹把人带到了他们兰字号的金阁里,这就算完成任务啦。”

柏灵将信将疑,跟在牙行老板的身后往里走。

果然,才进门,她就看见桌上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盏,可见这屋子不久前应该也还是有人的。

牙行老板看了看屋子里的铜壶滴漏,“我真得走了,你且就在这儿待着,什么都不要碰,知道吗——”

柏灵一听这句话,立刻拽住了牙行老板的袖子,“那胡老板还是不要走了,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万一兰芷君回来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就算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碰,那也是说不清楚的。”

“哎呀,你这个女孩子怎么……”牙行老板试图把衣袖从柏灵手里抽出来,但无济于事——除非他现在找根绳子把柏灵捆在这里,否则他前脚跑出去,后脚柏灵肯定追出来。

柏灵又道,“胡老板实在忙碌,就去找个龟爪子或是侍女来,让屋子里多几个人就好,大家彼此看着,即便出了什么意外也有个见证。”

牙行老板被逗笑了,“你当兰字号的金阁是什么地方?这儿是普通侍女能来的地方?更不要说什么龟爪子了……龟爪子连这一层的楼都上不来!”

他叹了口气,“真要算起来,还从来没有谁能把什么东西从金阁偷出去呢,这百花涯大虽大,统共就这么点地方,让你不要碰这里的东西,是为了你好!”

“那碰坏了也是不好的。”柏灵还是紧紧掐着牙行老板的衣袖,“我就是一句话,要等咱们两个一起等,要走,我这会儿就一个人回房,等兰芷君什么时候回来了,再召我就是了。”

牙行老板实无法,只得坐了下来。

柏灵这时才有闲情打量起这间屋子的陈设来。

虽然名作“金阁”,但这间屋子看起来风格却是很古朴的。

金阁中央,有四根红柱,分别挂着两道木刻的对联,柏灵的目光缓慢地从上扫过,第一道写着——“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花月美人……柏灵暗暗咂摸,直觉这四个字凑在一块儿,着实叫人感到唇齿留香。

柏灵脚下移步,又见后面的一对红柱上也挂着同样的长联——

“斑竹半帘,惟我道心清似水;黄粱一梦,任他世事冷如冰”。

她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在百花涯里求“道心”?这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意思吗……

前一道联还有几分浪漫风流的意思,等到了第二联,感觉先前的风流一下就散了,变成了一个俗世的老头子在讲他的人生经验,听得人直想摇头哂笑。

屋子的西侧放着矮桌,就这么一会儿会儿的功夫,方才还在腾着热气的杯盏此时已经渐渐温凉,这茶汤的颜色看起来很深,香气也重,柏灵虽然认不出茶叶,但依旧感到这气味令人觉得陌生。

茶盏的前方,放着一个棋盘——棋正下到一半,从黑子白子的棋篓放置的位置来看,这位兰芷君也正在和自己对弈。

棋盘上,黑子对白子形成了合围绞杀之势,柏灵粗略扫了一眼,感觉这盘棋的白子基本已经可以投了,也不知道兰芷君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将弈局停在了这里。

有飞鸟从屋外的楼宇前掠过,在屋子里投下了迅即消逝的淡影。

柏灵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这间金阁的设计与别处不同——她沿着日光的方向抬头,才看见屋顶的侧墙上开着两处狭长的窗,光影就是从那里落下来的。

这样的屋子,柏灵还是第一次见。

她不由得再次环视屋内的陈设,这屋子里放着许多高低错落的兰花,不远处通向金阁内部的长廊前放着一架薄纱屏风,挡住了外人的视线。

金阁的屏风不似其他地方绣着山水鸟兽,而是写着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草书,由于字迹的潦草柏灵有许多字都认不大出,但她依旧能够感受到这些文字的飘逸和美。

能看得出来,这位兰芷君,大概也是位风雅之人。

第一百一十章 查验

屋外这时候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牙行老板第一个站了起来,把头往外探,才第一眼,就忍不住喊了一声,“您可算是回来了,我这带了人过来又不见您人,这不耽误功夫吗?”

外头传来了一阵轻笑,“汐字号的鸨娘着急要走,我去送送她。”

这声音很是通透,听见他声音里的气息和收顿,几乎就让人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了某种形象。

但这个兰芷君是个男人没跑了。

柏灵望着金阁的大门,只见日光将一道浅浅的人影投落在地面绣着牡丹的花毯上,柏灵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几乎能看见兰芷君的左肩——他穿着鼠灰色的长衣。

但更多的部分,则被木门挡得严严实实。

“这事儿闹的……”牙行老板笑到跺脚,“那我就是要去赶着见她把昨天晚上好几个姑娘的尾款结了啊,我在这儿,她去了,没用啊。”

“那胡老板在我这儿干什么呢?”

牙行老板看向了柏灵,然后带着几分无奈,三两句话把方才的争执说给了一遍——屋外又传来笑声。

“怪我。”兰芷君轻声道,“胡老板去吧,她要是发起火来,你尽管把责任往我这里推就是了。”

“哪能!”牙行老板把腰弯了弯,“那兰芷君你慢聊,我先走了。”

花毯上的人影往后退了一步,牙行老板也随即踏出了这里的门槛。

一切暂时安静了下来。

兰芷君站在门外,一路目送牙行老板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才推门回到自己的金阁之中——柏灵站在房间的西侧,正抬头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柏灵终于目睹了这位“兰芷君”的全貌。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关系,她隐隐从此君的目光中看见了几分衡原君的影子。

带着几分笑意,几分漠然,几分客套还有不可捉摸……可能所有谙熟于游戏规则的幕后玩家,都会不自觉地散发出这种对一切游刃有余的危险气息。

——且他们的年纪看起来也不相上下。

两人彼此点头示意,兰芷君径直走到屋子的主座旁,他扬手示意柏灵过来。

“站到这里来。”他笑着道。

柏灵慢慢走到兰芷君的近旁,他身上带着几分幽香,这气味很特别,几乎让柏灵立刻记了下来。

兰芷君没有坐下,他脸上的笑意褪去,缓慢地绕着柏灵走了一圈。

柏灵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抬眸问道,“兰芷君在做什么?”

“不要动。”兰芷君轻声笑道。

他的手覆上柏灵的肩膀,柏灵几乎本能地想要往一旁闪避,但兰芷君的手顺势抚过她的上臂,他稍稍用力,捏住了柏灵手肘的关节,而后叩住柏灵的手腕。

他目光低垂,扫了一眼柏灵的左手。

“右手伸出来,”兰芷君又温声道,“手背向我。”

柏灵有些狐疑地照做了。

“呵……从来没弹过琴吗,”兰芷君轻声道,柏灵刚想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而且也没有学过舞。”

“学过一点——”

“梨园的那点皮毛就不要提了,”兰芷君笑了笑,他低声说道,“趁早把他们教你的东西忘了,对你有好处。”

柏灵刚想问为什么,兰芷君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脸。

就像方才一样,他的手——准确地说是指腹,轻轻划过柏灵脸上的几处骨头。

而后,他又再次走到了柏灵身后,两手捏住了柏灵的肩膀。

“不要驼背。”兰芷君低声道,“肩膀沉下来。”

柏灵遵照着兰芷君手中的力度缓缓调节自己的肩膀。

“好,”兰芷君点了点头,他的手轻轻压了压柏灵的两肩,“若总是含胸驼背,就算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也不会好看了……”

柏灵略略颦眉——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觉得她会驼背,且如果要一直保持着现在的姿势,那也太累了……

紧接着,兰芷君的手指从她的天灵盖开始比划,指尖从后脑勺一路点到后腰,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是在用哪里的方言数数。

“底子还是不错的。”兰芷君看起来颇为放心地笑了笑,“坐吧,柏灵。”

柏灵哑然失笑,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方才自己一直觉得不太舒服——因为这位兰芷君刚才的行为,本质上是在验货,只是他举止和态度都不算粗暴,相对温和,所以稍稍有些迷惑。

兰芷君转身走向屋子的西侧,将桌上那盏已经温下来了的茶自己端到了主座旁的桌案上。

金阁里空无一人,听方才牙行老板话里的意思,这个地方平日里根本不会放普通的侍女进来——那也即是说,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刻,这间大屋里的活计,可能要兰芷君自己来做。

“渴么?”兰芷君问道。

他没有抬眸,但屋子里除了柏灵也再没有其他人。

“还好。”柏灵轻声回答,“刚在楼下喝过了。”

兰芷君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像是听了个笑话,“你去哪里‘喝过’?这百花涯,出了金阁,哪儿还有上等的麓州松针——只怕平京都没有几乎人家里能有私藏。”

“我不懂茶叶。”柏灵坦然道,“但我确实不渴,兰芷君是想和我说什么,直接说吧。”

“过去不懂,没关系。”兰芷君轻声道,“将来一定要懂,且不止要懂茶叶……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柏灵多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原本昨晚就应该来见见你,但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拖到现在。”兰芷君轻声道,“不过也没关系,以后日子还长,不差这一时半刻。我今日先带你在兰字号里头转一转,认一认人。”

柏灵微微颦眉,“……不用喊上昨夜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吗?”

“不用,因为带新人转转不是一个固定项目,”兰芷君站了起来,带着几分笑意道,“我也是想看看,能被衡原君盯上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柏灵怔在了那里——她听到了什么?衡原君?

“你到底是——”

“走吧,”兰芷君抬手,打断了柏灵的询问,他示意柏灵往不远处那道屏风的方向去,“我们路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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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得意之作

这会儿将将巳时,离午饭还有一个多时辰,并不算一个认人的好时机——大部分在兰字号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会儿可能才刚醒。

对他们而言,一天基本是从下午开始的。

兰芷君带着她去了几个兰字号比较有名的舞坊,柏灵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大片的建筑群,都是各家字号的花窑向教坊司租下的。

靠丝笼金顶西南侧的地界,几乎全部都归兰字坊所有,边沿的几处转角被几家不同的金字部花窑租走了。

毕竟背靠兰字坊的招牌,这里常常有一掷千金的主顾路过,几家金字部的花窑会将自家最出色的姑娘安排在这里,颇有一点跟在大鱼后面争食残渣的意思。

跟着兰芷君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走,让柏灵生出一种回到了宫廷中的错觉,这里的龟爪子也好,侍女也好,一见他们便远远地停下来,直到他们经过时再低头躬身,轻声唤一句“兰芷君”。

这个地方也一样的尊卑有别。

柏灵隐隐觉得这情景有些滑稽,直到某处转角,她终于觉察到这种滑稽的由来。

她望向兰芷君,轻声道,“不知兰芷君的户籍上的身份,写的是什么?”

兰芷君有些意外地望了柏灵一眼,“商。”

“这里的鸨娘们也是吗?”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怎么了?”

“感觉这里和内宫,还是很像的。”柏灵轻声道,“虽然……大家的身份完全不一样了。”

兰芷君笑了起来,“像,但也不像。”

柏灵望向兰芷君,“怎么说?”

“因为百花涯,就是个出了名的没规矩的地方。”兰芷君低声道,他望着柏灵的目光颇有深意,“遇到的人来头越大,也就越不必守他们的规矩……”

柏灵微微颦眉,一时凝神静听。

“……因为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看你守规矩的。”兰芷君顿了顿,“你明白我话里的‘规矩’,是什么意思吗?”

柏灵想了片刻,“将来客视作寻常朋友?”

兰芷君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有提着污水桶的女人径直从他们身旁擦身而过,没有像侍女或是龟爪子一样停下。

柏灵侧目看了一眼,那人穿的并不是百花涯里的衣服,只是身前围了一块绣着字的黑色兜布——这应该就是先前牙行老板说的,从外头雇来干活儿的劳工了。

只是来赚日薪的话,确实也不用顾及太多,毕竟百花涯里的鸨娘和老板们这么多,要她们把这些人都记下来,也着实没有必要。

兰芷君带着柏灵来到一处内部约莫有三层高的厅堂中。

尽管是在白天,大厅里饿金灯花盏都还没有点亮,但眼前略显黯淡的奢靡景象已经足以令人屏息驻足。

大厅的当中挂着一块匾额,上面用隽永的字迹写着“岸芷汀兰”四个字。

柏灵仰头望着天顶和四面回廊的雕栏画栋,这里的一笔一画无不精雕细琢,其华丽远远超出了她对建筑的想象,她这才明白,当时鸨娘会让她和艾松青去擦拭的舞坊,大概也是水字部——很可能就是汐字号旗下的地界。

宫里是不可能修这样的殿宇的。

如果哪一个皇帝真的把自家的大殿修成了这个样子,只怕言官们的口水当场就会把那间大殿给淹了……不过态度能决绝至此的言官,只怕一生都不会踏足百花涯的腹地。

不仅仅是因为名声——还因为他们一生的俸禄加在一起,可能也抵不过百花涯一夜销金的零头。

一时间,柏灵感慨万千。

偌大的兰厅堂空无一人。

兰芷君两手抱怀,靠在离入口不远的门柱旁,默然凝视着眼前正在仰头观望的柏灵。

“好看吗?”他向着柏灵走去,“你今后亮相的地方,就在这里。”

柏灵笑了笑,没有回答。

关于“亮相”,曾久岩之前就警示过她了。

在被花窑买下之后,女孩子们的第一次亮相即是又一次的拍卖,只不过这一次卖出的不再是她们的人,而是她们的第一个夜晚。

一般来说,花窑会将一部分值得培养的女孩子们先放去歌舞坊历练,期间众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直到女孩子们的名声慢慢起势,花窑才会挑一个日子——通常是月底,真正让她们接客。

这就是“亮相”的意义——每一次的新人亮相,对应的花窑几乎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但放在柏灵这里,这件事就忽然变得危急起来——她的名声,已经不需要再放去歌舞坊历练了。

从昨晚到今晨,整个百花涯为之沸腾,人人都知道兰字号买下了一个身价十万的素人,几百几千双眼睛都盯在这里。

当下,就是风口浪尖。

“是这个月的月底吗?”柏灵轻声问道。

“嗯。”兰芷君淡淡说道,“如今正是你声名鹊起的时候,机不可失。”

“是啊……”柏灵点了点头,“趁热打铁嘛,道理我懂。”

兰芷君望着柏灵,小姑娘还在兴致盎然地打量着这里的陈设,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时问一问东西的材质。

“兰芷君是哪里人?”

在某个歇息的间隙,柏灵躺靠在长椅的软垫上,语气平淡地开口。

“不重要。”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笑了笑,“那兰芷君也是先太子的旧党吗?”

问题忽然变得尖锐起来。

兰芷君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温和地望向柏灵,眼中笑意依旧——他已经听出了柏灵的弦外之音,正思忖着要如何回答。

见对方沉默,柏灵紧接着补充道,“……不然你怎么会认得衡原君呢,他自幼长在宫里,应该不会有机会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来吧。”

“百花涯就在这里,又没有长脚,不会跑,自然是人人都能来。”兰芷君垂眸笑道,“你是想问,我和衡原君是如何相识的么?”

“嗯。”柏灵再次点头,“兰芷君肯花十万——不,应该是五万两黄金买下我,这是兰芷君自己的意思,还是衡原君的要求。”

“当然是我自己。”兰芷君笑了起来,“他……还管不到我这里。”

柏灵靠着长椅,单手撑着脸颊,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兰芷君。

“不过也确实有他的影响在,”兰芷君坦然答道,“毕竟几年前,他拿走了我的得意之作,如今……总得还点什么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是朋友

得意之作……

柏灵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的脑海中,霎时间浮起了那个在建熙四十二年进宫,和教坊司有千丝万缕的蛇蝎美人。

柏灵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林婕妤!

然而,望着兰芷君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她还是勉强保持了沉默。

柏灵心里隐隐升起一个直觉——这是一个点到为止的话题,不需要进一步确定,也不需要接着往后探寻……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该问了。

柏灵转头看向了别处,“总觉得兰芷君被骗了。”

“哦?”兰芷君双眉微扬,“谁骗了我?”

“衡原君啊,”柏灵笑了笑,“我可不是被他还到你这里来的,当初在慎刑司的时候,衡原君还抱着棋盘巴巴地跑来牢里问我,要不要去他的沁园。但我没有答应,最后才被皇上贬到了这里。”

兰芷君也笑了一声,慢慢走到柏灵的近旁。

柏灵仰起头,“……所以,如果非要为我入兰字号找个原因,兰芷君更应该去谢皇帝。”

他垂眸望着柏灵,“我知道。”

望着兰芷君依旧平静的脸,柏灵微微颦眉,“这么说来,那兰芷君应该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柏司药名声在外,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因何落到这里,你也知道?”

“知道,”兰芷君轻声开口,“这就是衡原君向我展示的诚意了。”

“知道了,还敢接?”柏灵着实感到了几分意外,“先前百花涯戒严的那天晚上,兰芷君应该也看到了满街的锦衣卫吧。我可是个……相当麻烦的人——”

“如果不是这么麻烦,我反而要顾虑更多,”兰芷君慢慢伸手,抬起了柏灵的脸,他凝望着柏灵的眼睛,低声道,“说到底,我是个商人。”

“要钱不要命的那种吗?”

“差不多吧。”兰芷君莞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昨晚之所以耽误了,就是在和汐字号的鸨娘争你这个月月底亮相的分成。”

“……不是五五对半分成吗?”

“当然不可能,因为仅有一次的亮相算不得你的日常营收,”兰芷君笑了笑,“猜猜看,兰字号能拿走多少?”

“七成?”

兰芷君摇了摇头。

“八成。”

“再猜。”

“……九成?”

柏灵微微皱起了眉,汐字号能成为五月牙行里唯一一家杀进重围的水字部花窑,已经能说明出那位鸨娘本身的手段了。

让兰字号拿走九分,而她只占一分?

这种没有丝毫公平可言的对账,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九成五。”兰芷君轻声说道,“兰字号拿走九成五,汐字号拿五毫。”

柏灵怔了一下,“……她只拿五毫?”

兰芷君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嗯。”

柏灵只觉得匪夷所思。“她怎么可能同意?”

“因为我有办法让她同意啊。”

兰芷君的声音很轻,听上去就像是熟睡的花猫发出的呢喃,柏灵望着眼前人,忽然就觉得后脊微凉……她慢慢地吸了口气,然后又带着几分了然,笑轻叹了一声。

“难怪……”

“难怪什么?”兰芷君问道。

“……难怪你能和衡原君这种人交上朋友。”柏灵轻声道,“不愧是你。”

兰芷君先是愣了一下,既而大笑。

“我纠正一下,柏灵。”兰芷君摆了摆手,脸上还带着先前的笑意,“我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是我的。”

这如同文字游戏一般的解释让柏灵露出了一个苦笑——行,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

“走吧,”兰芷君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他转过身,朝向这厅堂的大门,“难得出来一趟,我再带你去百花涯别处转转。”

柏灵没有拒绝,而是迅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跟上了兰芷君的步伐。

从脚下,到出口,她和眼前人之间始终相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隔着这距离,柏灵望着兰芷君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从前在林婕妤身上看到的那种游戏人间的冷漠,似乎有了来处。

……

兰芷君应该不常出金阁。

从众人见到兰芷君的反应中,柏灵很快得出了这个判断。

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大惊小怪的龟爪子和侍女——他们有的目瞪口呆,有的连退数步,甚至不小心撞到了近旁的人,总之和方才在楼上远远见到就知道驻足行礼的那些仆从截然不同。

在一起下楼的时候,柏灵还遇见了许多刚刚洗漱归来、还未曾施以粉黛的舞姬。这些女孩子们几乎在遇到兰芷君的第一眼,就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夺路而逃。

远远地,柏灵听见走廊的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热切的“兰芷君下楼来了!”

柏灵喉咙微动——有必要吗……

事实上,有。

和兰芷君一道在百花涯的主干道上步行,是一件回头率非常高的事情。即便在离开兰字号的时候,兰芷君已经戴上了一张遮住了他上半张脸的面具,也是如此。

此刻在百花涯街头闲逛的人里,并不是每一个都认得兰字号的老板。

在柏灵和兰芷君经过的地方,四面还是传来了窃窃低语,许多人都在和近旁的店家小厮打听这个容姿不凡的青年是谁。

小厮们则一脸的不耐烦,嫌这些无端登门又不花钱的来客耽误他们做生意——显然,小厮们对此是见怪不怪了。

柏灵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兰芷君的侧脸。

或许是因为兰芷君和衡原君在气质上的相似,让她在见到兰芷君的第一眼就不自觉地升起了防御。

美色着实是一把天然的杀器,对女人而言是这样,对男人……也是如此。

所幸这里没有站在楼上往下砸香囊的尾凤,柏灵忽然有些感慨地想,不然凭借兰芷君的这张脸,自己大概要被连累砸得满头是包。

“兰芷君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柏灵轻声问道。

“先别问,到了你就知道了。”

柏灵沉了沉嘴角……这有什么好卖关子的吗。

昨天的后半夜下了雨,越往前走,路面上有积水的地方就越多,柏灵小心地避开了它们,她带着几分玩心左右张望,这是她从未走过的一条路,她也不知道尽头会通向哪里。

忽地,柏灵听见远处传来几句叫嚷。

那声音隔着半个街道,内容听不真切,但从你来我往的激烈劲头里,能够很容易地辨别出这是几人在争吵。

果然,继续往前,兰芷君和柏灵看见前面的路被看热闹的群众堵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兰芷君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示意柏灵跟他同往另一个方向,“这边。”

“等等……”柏灵皱起了眉头。

前方的声音,着实令她觉得有些熟悉——昨夜的匆忙一瞥骤然在她脑海再次浮现。

“我想去前面看看。”柏灵突然说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又见宝鸳

几乎就在柏灵上前的一瞬,她在余光里敏锐地觉察到,有人从自己的两侧追了过来——他们穿着最普通不过的衣服潜藏在人群之中,她全程都没有发觉原来这一路都有人尾行。

柏灵心中短暂地慌乱了片刻,而后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她不需要做很多,只需要看一眼,确认一眼……一眼就好!

然而下一刻,被尾行的感觉又消失了,在柏灵目光所及之外,兰芷君轻轻摇了摇头。

一路在暗中盯梢随行的护卫此刻又融进了人群,像雨水消融在江河里。

柏灵已经跑出了十几步远,她口中轻声呢喃着“借过、借过、让一让”,竭力从人和人的缝隙中奋力向前。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在人群的狭缝中,柏灵先看见了一双女人的手。

那双手激动地挥舞着,拍打着心口,“凭良心!说好的六十文就是六十文,先前我还专门问过损毁赔付的事情——你去让账房先生出来,你让账房先生出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话音未落,一声嗤笑传来,“东西都碎了,你还对个屁啊?”

“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出货的那天你不在,是账房和我说的,说我只管拉车,把东西运到了就好,现在又突然说从我的脚费里扣……没有这样的道理!”

“运到了就好?”尖锐的女声传来,“这批琉璃盏有多金贵?我就随便捡一个出来,你把自己卖进来都赔不起!”

“你——”拉车的女人急怒攻心,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眼前人脸色发青,钥字号的鸨娘动作慵懒地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她轻笑一声,“哟,还生气啦?得啦,你这样的黄脸婆哪家字号都不会要你!”

说罢,她给近旁的龟爪子使了个眼色,转身要走。

争执的中心短暂地静默下来,柏灵也终于在这时挤到了跟前——

眼前的一切好似慢了下来,柏灵看见那个拉车的女人猛然向前,朝着钥字号的鸨娘扑了过去。

两个人同时翻倒在地,拉车的女人骑在鸨娘身上,两只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凭本事干活儿,挣的每一个子儿都是干净的!”拉车的女人面红耳赤地咆哮道,“单据上写好的六十文,今天你就得给我六十文!!”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围观的众人吆喝起来,人人脸上都浮起看热闹的欣快。

几个龟爪子连忙上前要把拉车的女人拽开,然而她的手已经和钥字号鸨娘的头发缠在了一块,龟爪子这边一用力,鸨娘那边就开始鬼哭狼嚎,他们也不敢乱动,只好拿起棍子在拉车的女人后背招呼。

一时间,所有人厮打在一起,他们的衣服和头发都在厮打中被扯得乱七八糟,狼狈得叫人发笑。

柏灵站在人群中,只觉得喉咙骤然发紧,她的目光一直锁在那个拉车的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穿着这里大部分干粗活的人都会穿的粗布衣裳,腰间那一块黑色的百花涯兜布皱皱巴巴,一片污浊。

柏灵看见她双手缠绕着黑色的布条,这里的许多拉车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了防止手掌起泡。

她的头发就像这里所有的已婚女子一样,在脑后盘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尾髻,一块青底白纹的花布包在上头,这样碎发就不会在干活儿的时候掉下来。

有龟爪子也伸手揪住了她的头发,那头巾立时被拽落,拉车女人的长发披散下来,然而她仍旧不管不顾,拉住鸨娘的手依旧死不松开。

柏灵牙关微颤。

眼前人她再熟悉不过。

是……宝鸳啊。

“住手——”

柏灵几乎刚喊出声,她就感到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巴。

挣扎中,柏灵看见有两人从人群中径直而出,他们上前,用更严厉也更洪亮的声音喝止了争执。

龟爪子们先退了下去,宝鸳仍在手脚并用,打骂不止。

被宝鸳压在身下的鸨娘已经无力反击,只好两手抱头死死用手挡住脸。

“大胆,”那两人颦眉道,“再不停手,即日起就轰出百花涯,各家永不雇用!”

宝鸳的动作在这时稍有迟滞,这一瞬的犹疑便让近旁的龟爪子找准了机会,几人立刻上前将她拖到了一边,然后把自家的鸨娘扶起来。

宝鸳已然红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昂起了头。

钥字号的鸨娘回望了一眼来人,仍旧心有余悸,“是巡卫大人啊!哎呦……哎呦可真是把我吓得哟……”

“怎么回事?”巡卫颦眉看向衣冠不整的鸨娘,“光天化日,你们在这里搞什么东西!”

钥字号的鸨娘刚想回答,宝鸳便高声抢白,“大人,他们不按规矩结算日银!”

“单据呢?”巡卫伸手,“拿来看看!”

宝鸳挣开了拉着她的龟爪子,从腰间的腰带里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巡卫接过扫了一眼,而后望向鸨娘那头,“六十文铜钱,有什么问题?”

“……她,她把我们家订的东西打碎了。”钥字号鸨娘的声音低了半截,她脸上浮起些许笑意,“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脾气太冲了,让人咽不下这口气……”

巡卫走到一旁的板车上,将油纸掀开——果然,能用这种板车来拉的货,就不可能是什么好货。

他一个个看过去,而后回转过身,“琉璃盏本就易碎,这一车二十四个只碎了一个,而且还是可以拆换的边角——这都要计较,以后没人敢来给你们钥字号干活儿了。”

“是,是是,”钥字号鸨娘点了点头,她剜了近旁一个龟爪子一眼,低声道,“拿钱……”

不一会儿,一串被拴在细麻绳上的铜钱被拿了出来。

鸨娘看向宝鸳,脸色几乎立刻就冷了下来,她提着绳头,随手将这一贯钱币甩在了宝鸳的脚边。

宝鸳也不计较,她跪坐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开始一枚一枚地数了起来。

“诶诶!”一旁的龟爪子有些看不下去了,“巡卫大人还在呢!回家数啊,姑奶奶。”

宝鸳置若罔闻,仍就弯腰数着她的铜板,

巡卫也不着急,两手抱怀站在一旁,等着宝鸳抬头。

不一会儿,她终于数清了。

“这里才五十七文,”宝鸳皱紧了眉头朝一旁鸨娘伸手,“还有三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五年弈局

鸨娘冷笑了一声,又从袖子里丢出三个铜板,其中一个咕噜噜地滚落,顺着台阶一路掉到不远处的积水洼地里。

宝鸳一手紧紧握着串满铜钱的细绳,起身将近旁的两个铜板捡了起来,她寻了一会儿第三个铜板的位置,在近旁围观者的帮忙指点下很快发现了它的踪影。

宝鸳伸手将钱从污水里拾捡起来,将铜板用力地在身前的兜布上揩了揩,然后将所有的钱都放进了腰间挂着的一个粗布口袋。

巡卫开始赶人,将所有聚集在这附近的围观者全都驱散开去。

钥字号的鸨娘两手抱怀,就是不愿进屋,她站在原地对着宝鸳冷嘲热讽。

但拿到了这一日的工钱之后,宝鸳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回到自己的板车旁边,将车板上的套绳再次挎在了自己肩上,宝鸳低下头,两手握住板车两边的把手,很快消失在这条街的尽头。

至始至终,宝鸳也没有发现人群里的老朋友。

柏灵此刻坐在不远处的一处茶棚下头,目送宝鸳离去。

她被随行的护卫拉回了兰芷君的身旁,尽管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合规矩,但柏灵依旧固执地留在了茶棚里,直到看到宝鸳要回了她的工钱。

柏灵脑海中一片混沌纷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清。

宝鸳在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被贵妃送出宫外成婚……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旧相识?”兰芷君轻声问道。

柏灵的心口仍因震惊而剧烈起伏,她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

兰芷君的手端在袖中,他将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脸上还是像往常一样带着耐人寻味的浅笑,“下次不要在这种地方亲自出手,这是在自降身价。”

“……明白。”柏灵轻声答道。

“既然明白了,我们就继续走吧。”兰芷君望向他的去处,“我们已经快要到了。”

“好。”

两人再次动身,路上,柏灵目光无神——这一路,她几乎都在想方才的所见。

尽管此刻看起来四下只有她和兰芷君两个人,但经此一役,柏灵无比地确认,在兰芷君的近旁,也潜藏着暗卫一样的存在。

她仰头再次望了兰芷君一眼。

也对,一个腰缠万贯的花窑富商,雇一些守卫时刻保护自己的安全……也很合理,是不是。

“刚才突然赶到的那两个巡卫……”柏灵快走了几步,跟在了兰芷君的身侧,“是兰芷君喊来的吗?”

兰芷君嘴角微扬,眼睛微微眯起,“举手之劳。”

柏灵轻轻叹了一声,良久才低声开口,说了一声谢谢。

继续往前,周围的人渐渐变少,地上的路也从斑驳的石砖地面变成了雅致的青石板小道,在流水环绕的百花涯尽头,兰芷君带着柏灵来到了自己的私人庭院。

隐约之间,柏灵觉得这里和宫中的沁园似乎有几分相似。

但具体是哪里像,柏灵一时间也说不出细节。

和衡原君不喜仆从一样,兰芷君的小院里也寂静无人,这个院子本身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百花涯腹地,它又空荡得近乎奢侈。

望着不远处的半月形木质推门,柏灵微微颦眉,“……这是,兰芷君的茶室吗。”

“不算茶室,只是会在这里喝茶而已。”兰芷君踏进院子,拉开了主屋的木门,“请进。”

柏灵望了望略有些昏暗的室内,提着衣摆踏了进去。

兰芷君紧随其后,又将屋门重新拉起,他驾轻就熟地点燃了屋中的灯,又将灯旁的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用以通风。

尽管此刻快要到了正午,但屋子里却一片晦暗。

这里的每一扇窗户前都用厚厚的幕帘遮着,外头的阳光根本进不来。

“为什么不开窗呢?”柏灵轻声道,“这屋子里太暗了,简直就像在晚上。”

“就应当是在晚上的。”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沉默不语——兰芷君实在是太喜欢故弄玄虚了,她决定不作追问,坐等兰芷君给出下文。

兰芷君执灯,漫步走到柏灵身旁,引她到一处矮桌前坐下。

柏灵这时才看清,矮桌上也放着一块棋盘,她扫了一眼棋盘上的对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咦”。

兰芷君将灯放在了矮桌的桌角上,“看出端倪了?”

柏灵有些犹豫,她凝视着棋盘上的缠斗又看了好一会儿。

“这盘棋,和先前金阁里的那一局很像。”柏灵低声说道,但话一出口,她又颦眉,“……但又不完全是,金阁里的棋就是顺着这盘棋接着往后下的。”

兰芷君的目光也落在棋盘上,“不错。”

“兰芷君这是在和谁对弈?”柏灵问道,“应该不是你自己吧。”

“猜不到吗?”

柏灵不再客套什么——她心中早有猜测了。

“我看很多棋谱里,在讲布局的时候,都喜欢说‘三线为主、四线为辅’,但有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柏灵目光低垂,她向着棋盘伸手,手背轻轻扫过棋盘边缘的上方,隔空圈扫了一片区域。

“他一向喜欢‘三四线并重’,但这对算力要求极高,所以这种下法,旁人就是有心想学,也不一定能学得会。”

兰芷君发出一声轻哼,对柏灵的回答,他很满意。

“衡原君常常到你这里来吗?”柏灵径直问道。

“他没有来过。”

“那他怎么和你对弈?”

“没有见面,就不能对弈了吗?”

柏灵皱起了眉头。

兰芷君接着道,“你在金阁看到的那盘棋,是我自己的预演。这张棋盘上摆着的才是我和他当下真正的弈局。不过我也已经将近一个多月没有给他回复了。”

柏灵这才微微咂摸出一些门道来,“你们是在……隔空执子?”

“对。”兰芷君轻声回答,伸手打开了近旁的棋篓,“这盘棋,我们下了……大概五年。”

柏灵怔了一下。

按照兰芷君的说法,这盘棋的下法确实非常特别——衡原君下一招,想办法把落子的位置送出宫外,然后他跟着接一招,再想办法把落子的位置送进沁园。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柏灵决计想不到,在衡原君身上,还有一层这样的羁绊……

柏灵有些怀疑地望着眼前人,“兰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下棋吧。”兰芷君执起了白子,“让我看看衡原君教了三年的弟子,到底棋艺如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求胜之心

“我不是他的弟子。”柏灵淡淡答道。

她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也不知道刚才兰芷君说“我不是他的朋友”是否也有类似的心情。

但他们这都是什么毛病,不下棋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喝茶也行吧?

柏灵沉眸望着棋盘。

方才兰芷君自己说,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给衡原君回复,而眼下,下一步正是轮到白棋落子,可见在与衡原君的对弈中,兰芷君执白,衡原君执黑。

但此刻,对面兰芷君执的是黑棋,放在柏灵手边的,才是白棋。

柏灵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些。

她记得,金阁里的棋盘上,白子已经退无可退。

或许,兰芷君自己已经在棋盘上推衍了无数次,想象了无数次,而每一次都像金阁里的情形一样,被黑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为什么不执子。”兰芷君问道。

柏灵略略颦眉,表情肃然,“这是你和衡原君的棋局……我接着下,不合适吧。”

“哪里不合适?”兰芷君问道。

柏灵垂眸,“兰芷君是想看看我能否破局吗?”

见兰芷君没有说话,柏灵又接着说了下去,“以我的棋艺,恐怕还远远做不到这一步,毕竟……我至今没有赢过他。”

柏灵抬头补充道,“一次也没有。”

“他的布局确实很高明。”兰芷君轻声道,“越是琢磨,越觉得玄妙……这一局我已经打算投子了,只是近日事情颇多,还没有派人去沁园送信。我不指望你破局,这一局棋我复盘了很多次,在开局的时候我就已经落了下乘而不自知,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

兰芷君看了看柏灵,“只是想让你看一看罢了。”

柏灵两手掌心贴膝,屏气凝神地看着眼前的五年弈局。

至少有一件事,她和兰芷君的感觉是一样的。当四下昏暗,只有些微烛火的时候,她的精神会比在白亮的日间更加容易集中。

柏灵仍旧没有执子,如兰芷君所言,她在认真地“看一看”。

衡原君棋路的变化着实令人叹服,但这里也不是全无章法可循,此时棋盘上至少有六个地方正在缠斗——衡原君很喜欢这种并驾齐驱的作战方式,然后在试探的虚实之间暗藏杀机。

这种套路在他的《清乐集》中出现过很多次,但总归万变不离其宗——在执子的当下就看见六七步、乃至十几步之后的情势,衡原君的优势就在这里。

然而这种优势,在近乎无限的长考时间里被削弱了。

兰芷君有的是时间来思考衡原君接下来的落子,就像他在金阁里做的事情一样,即便做不到在脑海中构建出完整的可能性,但他可以在棋盘上直接将想到的一切在另一块棋盘上推衍出来。

这考验的就不止是算力,也是耐心……如果兰芷君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落了下乘,那只能说他能看见的变化实在有限。

如此,对柏灵来说,也算是好消息。

柏灵凝神看着棋盘,这种感觉很奇怪——尽管她已经许久不再见到那个一生都被困在沁园里的阴谋家,但当棋局摆在她面前,这鲜明独特的衡原式棋风依旧令她生出几分重逢之感。

良久,柏灵轻轻舒了口气,她稍稍松了一下肩膀,低声道,“要下,也可以,但干下没意思……我们赌点什么吧。”

兰芷君有些好笑,“可以,赌什么?”

“方才路上我们遇到的那个女人,兰芷君应该有本事找到她吧。”柏灵目光明亮,“如果我赢了,那兰芷君就出力助她,具体怎么做听我的。”

“若你输了呢?”兰芷君双手抱怀,“现在你人都是兰字号的,手里还能有什么值得我为之下注的东西?”

“当然有。”柏灵笑了笑,“……衡原君编撰过一本棋谱,兰芷君知道吗?”

果然,话一出口,兰芷君的神情就稍稍凝固了片刻。

“……什么棋谱?”

“书名叫《清乐集》,原书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柏灵缓缓开口,“但里面一些比较精彩的弈局,我都还记得。”

“你记得多少?”

柏灵打开了近旁白色棋篓的盖子,“等兰芷君胜过我了,再问细节吧。”

……

等到柏灵从兰芷君的别院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她一个人沿着原路折返,兰芷君此刻还独坐别院复盘——他输了。

在他即将投子的时刻,柏灵明显感到兰芷君难以掩抑的怒气和不甘,柏灵用余光注视着眼前与衡原君气质颇为相似的男人,心里觉得有趣极了。

她确实没有赢过衡原君,但她暗自觉得,即便自己也一样胜过了衡原君,他大抵也不会有这样的情态流露。

诚然,做输家的滋味并不好受,柏灵完全明白。

但……兰芷君为什么会对衡原君抱有这样的求胜之心呢?

百花涯里数一数二的花窑老板和先太子的落魄遗孤之间……还真是耐人寻味。

寂静之中,柏灵听见自己的肚子叫了起来,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下午似乎又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柏灵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尽量不让雨水沾湿自己的鞋面。

这是少有的自由时刻——尽管柏灵确信,此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上午突然出现的守卫一定也正盯梢着,但独自在无人的雨后石道上漫步,已经是久违的体验。

这让人生出一些幻觉,好像路的尽头不是百花涯灿烂的夜晚,而是一处朴素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院,院子里有被洗过的石板地,有一口井,井边还立着衣架,上头晾着已经晒了一天的衣服。

再次经过钥字号的花窑门口,柏灵脚步慢了下来——白天的时候,宝鸳就站在这里,向这家花窑的老板娘追要三文钱。

道路熙攘,不断有人和柏灵擦肩而过。柏灵毫不理会,只是仰头看着钥字号的花楼。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多亏今日的这一场巧遇,不然,还不知道要和宝鸳错过多久……

柏灵在楼下驻足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向着自己和艾松青的住所跑去,她猜艾松青这会儿,可能在等她回去吃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消息

果然,才一推门,柏灵就听见里面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艾松青随即走了出来

“你这一整天都到哪里去了?”艾松青脸上满是担忧,“不是说就早上要和小侯爷见一面吗,怎么去了一整天?”

“早上确实是去见了小侯爷,不过之后又遇到了别人。”

“和小侯爷谈得如何了?”艾松青连忙问道。

“就……很好啊。”柏灵答道。

她闻到屋子里的饭菜香气,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原封不动放在桌上的菜肴和米饭——见柏灵一直未归,艾松青确实没有心情动筷。

“很好?”艾松青有些不解,她略略沉眸,眼中忧心更甚,“我今天听到了一个消息,柏灵。”

“嗯。”

“他们不打算送你去学琴学舞了,等到月底的时候,他们就会……”艾松青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这些话令她觉得难以启齿,片刻的沉默之后,她望着柏灵,“这个消息,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柏灵点头,“今天兰字号的老板亲自和我说了。”

“兰芷君?”艾松青怔了一下,“是兰芷君吗?”

“嗯,松青也知道啊。”

“我也是今天听外面的人聊起的,说兰芷君今天难得出了一趟金阁,整个兰字号都沸腾了……”艾松青轻声说道,她望着柏灵,“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柏灵轻声回答,“上次见曾久岩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

“那今天你们有商量解决办法吗?”艾松青握紧了柏灵的手,“月底你登台的时候,小侯爷会出价要下你吗?”

“……他,不会。”

“难道小侯爷出不起那个价?”

“倒不是钱的问题……”柏灵斟酌着道,“就算第一晚他勉强出钱保住了我,之后呢,总不至于让小侯爷把一整个家底都搬进兰字号里来吧。”

艾松青目光焦急,“那你要怎么办?”

柏灵挠了挠头,“……这都还有半个多月呢,急什么。”

“怎么不急?”艾松青看着柏灵不知轻重的样子,心里益发焦灼起来,“他们今天已经给我定了学琴的师傅,接下来的一年半我应该都算安全了……幸好我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带上你一块儿,他们才和我说你月底就要亮相的事情,不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艾松青眉心紧簇,“我知道柏灵你一向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但是这里不必别处,一步没有走好……就会跌到深渊里去啊。”

柏灵笑着叹了口气,她当然不可能把韦英的存在说出来——但身边有这样一位身法诡谲的老师傅,柏灵确实对所谓的亮相没有太多恐惧。即便最坏的情形发生了,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应对的底牌。

“我明白,我都明白。”柏灵拍了拍艾松青的肩膀,“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去想办法,但我说了不用担心的嘛,吃饭吃饭。”

两人在桌前坐了下来,艾松青还是有些颓丧,“怎么会这样呢?今天真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

柏灵望了她一眼,“还有什么怀消息?”

“我也是今天在乐坊听他们的学徒说的,”艾松青压低了声音,“上个月月初,皇上不是北巡吗,结果不知怎么的,在离江洲城还有百里地的时候,遇到了悍匪。”

柏灵手里的筷子停都没停,“有多悍啊?”

“乐坊里有人就是从那些悍匪手里逃出来的,这些匪徒自称青袍军,前些年灾荒的时候占山为王,经常去近旁的村落里扫荡,无恶不作,甚至还……吃人。”

柏灵的呼吸凝滞了一下。

一直在平京待着,她确实很少有外头在打仗的实感。

这里没有即时通讯,没有画面,没有哭号……王城里的百姓原本就只在南迁的难民们口中听说过远在北境的烽火硝烟。

“青袍军把女人和孩子都叫两脚羊,说是因为肉质比男人好,堪比羊肉。他们说,青袍军的寨子里有房子一样大的臼,柱子一样粗的舂,”艾松青比划着,“他们把人杀了,就把尸体丢进去捣烂,做成肉糜——”

柏灵艰难地把口中的汤咽了下去。

艾松青望着桌上的青菜肉丸汤,忽然颦眉,也觉得一阵恶心。

“皇帝的队伍遇到了青袍军,然后呢?”柏灵接着上文问了一句,把话题重新兜转回来。

“还不知道呢,”艾松青摇头道,“他们也是听客人说的,当时有商客被青袍军的一支小队俘虏,结果折返时恰好遇到了王师,才勉强拣回了性命……”

“这不是好消息吗?”柏灵笑着道。

“可他们说,他们走的时候,皇上亲自带兵去了青袍军的老巢。”艾松青压低了声音,“说是,就只带了不到五百人,少不了是一次苦战了。”

“那也是碾压之势了。”

“碾压?”艾松青怀疑自己听错了,“但那是青袍军的老巢呀,少说也是几千人的规模——”

“松青见过火铳和火炮吗?”

艾松青愣了一下,“……听说过,但没见过。”

“放心吧,如果那些客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确实遇到了皇帝而皇帝带了亲兵去剿匪,那用不了几日,捷报就会传到京里来。”柏灵笃定道,“我跟你打包票。”

“……柏灵这么有把握吗?”

“是啊。”柏灵轻声道,“现在连北境的士兵都没用上趁手的火器,就不要说是那些占山为王的山匪了。这是两个时代的作战方式,大刀长枪……怎么可能干得过火药呢。”

艾松青将信将疑地听着。

“等着吧。”柏灵笑道。

……

事实上,捷报传得比柏灵想象中的还要快。

第二日夜,城门一直开到了半夜,张守中亲自带兵守在北门口,他在城楼上极目远眺,目光中既有期待又有焦急。

据报,押解青匪头目的队伍今晚就会送到,届时,这些屠害同胞的恶徒将交由大周刑部亲审定罪。

快到子时,远处终于升起马队经过的飞尘,不一会儿,有数十辆印着江洲府的囚车隐隐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队伍的最前头,年轻的解送官策马扬鞭,疾速向着王城飞驰而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头号迷弟

张守中一眼便认出了来人——马队的为首者,正是前年新上任的江洲刺史张知易。

说起来,张守中和他之间还有一层宗亲的关系。

张家在江洲是大家,只是张守中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来平京定居,这些年来不常回家走动,也谢绝家中故亲旧友的日常拜访,除却前年妻子病逝那一次,他和本家人的见面往来实在屈指可数。

张知易的辈分排起来高张守中两辈,但年纪却小,今年只有二十五六。

他几乎是张守中的头号迷弟——十四岁那年,他听闻了坊间盛赞的张神童是自家远亲,喜不自胜。

为了表达对偶像的仰慕,张知易在读书之余,专门编撰了一本小册子,书中不仅收录了张大人的许多诗词文章,就连他年少时的一些张狂逸事也不放过,全部分门别类,然后按时间排列。

这本小册子原本只是张知易自己收集起来自娱自乐之用,但他着实没想到,没过多久,这本书的副本就落到了张守中手里。

更让张知易没有想到的是,张守中连夜读完,还给他回了一封长信。

信没有直接送到他手上,毕竟张守中也不清楚张知易其人——这封回信先寄到了张守中本家的族长那里,而后辗转好几人,终于被张知易的小叔拿到。

等到张知易得知,自己整理的诗稿竟然被偶像本人看了一遍,他面红耳赤,连气都喘不过来,当场昏倒在地,幸好当时他姐姐就在旁边,当机立断一瓢凉水把他浇醒。

年轻的张知易几乎是颤抖着打开时任兵部尚书的张守中的信——他以为自己会被痛骂一顿,但没想到,张守中开篇就对他的用心表达了感谢,他说这些年来确实想腾出时间,把过去的诗稿理一理,但碍于手上事务繁多,一直没有动手。

这其中有许多诗稿是当年他随意写下的,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还有人能找到原文,足见张知易在这件事上下的功夫。

信中,张守中将手册里一些言过其实、过于夸张的传言一一指正,并言辞婉约地要求张知易不要再将此书示人,以免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最让张知易印象深刻的是信的结尾,张守中慷慨写道,编撰诗文虽是小事,但在字里行间,他能够感受到张知易的才情,希望张知易能把自己的天赋和才能用在正途上,来日若能和他同朝为官、共谋天下人的福祉,才是真正的幸事。

张知易抱着信,当场哭出了声。

那封信后来被他誊写了一遍,贴在自己的书桌上,原件则像传家宝一样被封存起来。

如今十年过去了,在这十年之中,二人唯一一次的近距离相见,还是三年前张守中送亡妻回故里的时候。

不过那也是张知易单方面的“相见”,因为葬礼上,人到中年的张守中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虚浮,看起来精神萎顿……那实在不是一个上前寒暄的好时机。

再加上,那一次张守中也没有在江洲待很久,在亲自看着亡妻入土后的第二天,他就启程返京了。

张知易只能在若干送行者之间一同行礼告别,也不指望张守中能记得自己。

二十岁那年,张知易终于高中,名列二甲,且拿到了进士出身,但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未能留京。

这几年时间里,他好几次进京述职,但都被张家的管家挡在了门外——因为张守中有一条铁律,就是日常不接拜访,不管是外地的官员还是自家的亲友,谁也别想网开一面。

这固然可惜,但几次碰壁之后,张守中在张知易心目中的形象,却更加高大起来。

今晚对张知易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身上带着升明帝的旨意,升明帝点名道姓地让他把圣旨宣给次辅兼兵部尚书张守中——他熬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和张守中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任什么官职了。

想起这个,张知易这几天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要不是下午下了一场小雨,他傍晚时就该赶到了。

张守中望见了远处的飞尘,没有片刻耽误,即刻提着衣裳快步走下城楼等候。

这一晚天色阴沉,月光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暗红,像一只带着淤血的眼睛悬在空中。

城门缓缓打开,在侍卫们的跟从下,张守中迈着快步往外走。

张知易和身后的几个随从很快赶到,他飞身下马,迎着张守中的身影几步上前。

“张大人。”

“张大人!”

两人异口同声。

张守中和张知易都笑了笑。

三年不见,张守中看起来气色比当年葬礼的时候好了很多,但他眼角的皱纹和两鬓的灰白也愈加明显,可见这几年来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张知易有些激动地望着眼前长者,他心中热切,只觉得偶像就是偶像,先前远看就觉得不凡,如今走近了——看看这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可见即便是老了,这明臣英姿也毫不褪色!

两人在城门下寒暄,张知易有些拘束,原本准备了的许多话题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全凭张守中做主,他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生怕自己哪里多嘴多舌,暴露了自己的短处。

很快,十几辆囚车也赶到了城下。

“这里统共有十二人。”说起正事,张知易勉强压下了飞扬的心旌,他整理肃容,接着开口道,“青袍贼的首领统共有二十三位,其中十一人作恶过重,民怨沸腾,已于三日前在江洲诚中枭首示众,以平民愤。”

“这正是我想问的,”张守中带着几分疑惑,“为什么皇上不直接在江洲城审理此案,非要将人犯押解回京呢?这路上变数众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张大人莫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们将人犯都押进了大老远,下官再与您详说此事。”

“好。”张守中点头,“这边走。”

是夜,张守中亲自带路前往刑部大牢,子夜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声声犬吠。

“皇上还好吗?”张守中在马上,转头看向张知易,“我听说,这次直捣匪巢,是皇上亲自带的兵?”

张知易叹了一声,“是啊,真是九死一生……要是圣驾在江洲府境内出了闪失,我们真是万死难逃其咎。”

“九死一生?”张守中有些意外,“皇上的神机营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少年之心

“折损了大约三分之一。”张知易答道,“但所幸,皇上预先派大部队带着匠人和老师傅们先一步到了江洲,这一块倒是毫发无伤。”

“什么?”张守中心中一惊,着实没有想到,“为什么有了神机营还是如此?”

“事情不像张大人想得那么简单,”张知易表情有些微妙,他看向别处,表情带着几分愧疚,“皇上有火器相助,确实有很大胜算。但那毕竟是在青袍贼盘踞已久的老巢,皇上从前应该是没有什么山地作战的经验,加上又是仰攻……很难说到底是占到了多少便宜。

“先前听闻皇上亲自去剿匪的消息,知府公羊大人几乎都要疯了,我们是半刻都不敢耽误,但公羊大人手里没有虎符,他抱着官印半夜跑去了江州府的兵营,让那边的驻军出兵,可……”

张知易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是怎么了?”张守中问道,“江洲驻兵不肯援兵相助?”

“是。”张知易点头,他将小指和拇指押在手心,三指朝上,郑重开口道,“这说出来倒有几分挑拨的意思,但知易所讲句句属实,乃是我亲眼所见。江洲驻地的李然李将军就是不肯信公羊大人的话。

“他说他认符不认人,还说若是知府搬出皇上就能调动兵权,那今后人人都能以此为由裹挟部队了……所以绝不肯开这个先河。”

张守中略略颦眉。

这事虽然听起来着实不近人情,但也本当如此。

两军交战,若是阵前的队伍个个都“随机应变”,罔顾军令,那仗就没法打了。

“那个李然着实气人,”张知易提起此人,火气便窜了上来,“他说人但凡是有点脑子,就不可能带着区区五百人去闯青袍贼的老巢,这和送死无异……他还让公羊大人把那些声称皇上闯山的老师傅带去让他审问,看看到底是不是青袍贼的陷阱——”

张知易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当时在江北军营耽误了一夜,真真是心如死灰,公羊大人连殉国的心都有了……好在次日天亮的时候,南城传来消息,说又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行至城下,点名要见江洲知府。”

“是皇上带兵凯旋了?”张守中问道。

“正是!”张知易连连点头,他眼眶微热,一时动情,不由得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们第一眼都没找出皇上到底在哪里,所有人都是满身满脸的泥,根本看不出容貌。

“然后是皇上自己走上前,对公羊大人说,‘你就是江洲知府公羊恩?’,我们才认出眼前人就是今上。

“三百多人押解着青袍贼的三十多个疑似头目,就这么进了城。百姓只知那日皇上驾临,所以街上戒严,可谁都没想到青袍贼竟然被剿了——江洲上下,无不沸腾。

“后来知府大人传令,给皇上随行的将士们疗伤、重作补给,”张知易深吸了一口气,他声音微颤,“那些刀剑,都是下官亲自监督收集,送去重新锻造的,每一把都带着血,几乎全都卷了刃……真是,一场恶战啊。”

张守中一路聆听,心间也翻腾起惊涛骇浪,他连忙问道,“皇上身体怎么样?受伤了吗?”

“没有大碍。”张知易认真答道,“皇上也专门让我传话回来,让张大人和孙阁老都不要为他担心。不过说起这个,倒真有一件事让我和公羊大人心惊胆战。”

“是什么?”

“皇上回来的时候没有穿铠甲。”张知易颦眉开口,脸上也带着几分疑惑,“他是那几百人中唯一不穿铠甲的人……神机营绝不缺战甲,但圣上除了绑腿和砂手套,什么也不戴。”

张守中喉咙动了动,他这时才觉察到自己后背汗湿了一片。

他又感慨,又惊佩,且极度气愤。

早先陈翊琮还在恭亲王府的时候,他便看出世子不像他的父亲,反而更像早年间的建熙帝,怀着一颗勇猛精进之心……这当然是好事,可如果皇上真的在这次剿匪中出了什么闪失,那平京的内廷会发生怎样的动荡……

这一点,难道皇上自己没想过吗?

他此次北巡既为运送军备,也为慰劳北境的戍边将士,倘若出师未捷身先死,对北境四州又是何种打击。

……这一点,难道皇上也没想过吗?

作为帝师,张守中深知陈翊琮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因此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可能,陈翊琮都想过了,但他就是要去!

张守中猛然惊醒。

“……不行,得追加护卫。”

张知易一下没有听懂,见张守中骤然发白的脸,他有些茫然,“张大人……?”

“来人!”张守中回头,身后随行的两位刑部侍郎打马上前,张守中调转马头,沉声道,“你们接着带路,青袍贼乃朝廷重犯,不得有丝毫闪失。等将人犯悉数投入狱中,你们再带张刺史去京中驿馆下榻,我稍后就到。”

两位侍郎应声点头。

“张大人要去哪里?”张知易连忙问道。

“知易这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

张守中握着缰绳,胯下的骏马已经感受到他的去意,正低地嘶叫吐息。

他皱着眉,表情严肃,“我眼下有一件第一要紧的急事要去办,去去就回。”

张知易连忙拱手行礼,而后目送张守中离去。

想起方才张守中直接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张知易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没想到偶像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

张守中快马加鞭往兵部回赶。

这次北上,陈翊琮抽调了两千守陵人和神机营中的五百精兵,就这么从平京出发。

早些时候,张守中主动请缨,想跟着陈翊琮这次一道北巡。

陈翊琮拒绝了——他说朝中政务繁忙,孙阁老年纪大了,需要张守中在一旁勉力支援。

后来张守中又指了几位京中的守将,让皇上带在身边。

可是陈翊琮也拒绝了——他说自己抽调了这么多部队北上,京城城防本就比之前更脆弱,理应让这些有经验的守将留在京中。

再说,现在是夏天,路上又不会遭遇金贼,不需要那么紧张。

为表信任,陈翊琮将守陵人的虎符留给了孙北吉,在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里,京城守军三千余人,守陵人三千余人,彼此既可制衡,又可合作御敌。

张守中越想越气。

所以皇上这一次北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去的?

犒赏三军?抚慰生民?

还是他心中有千沟万壑,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填平?

此次江洲一役,神机营的五百人折损至三百,守陵人暂时无伤。

再往北,若是又遇到何处的流寇,他还打算带着多少人去冲锋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探韩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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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衡原君在睡梦中忽然听见外面的响动,他睁开眼睛,勉强让自己清醒过来。

果然,屋外的敲门声愈加清晰起来。

“是谁。”他没有动身,只是低声开口。

“大人,是我。”年轻锦衣卫的声音传来,“抱歉深夜叨扰,韩大人回来了。”

衡原君怔了一下,他扶着床榻起身,“他人呢?”

“韩大人受了伤,现在人躺在太医院,暂时还过不来,卑职先来和大人说一声。”

“太医院……”衡原君微微颦眉,“性命保得住么?”

外头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难说,毕竟现在柏大夫已经不在了,西柴房的几位医士也没有把握。”

衡原君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声。

“伤得……这么重么。”

“卑职已经让人看在那里了,有什么变化,会随时来和大人通传——”

话音未落,门已经从里面打开,尽管是夏夜,衡原君仍然穿着长衣长袖。

外面的人愣了一下,“……大人怎么起来了?”

“我亲自去太医院看看吧。”衡原君低声说道。

“这怕是不太方便,”锦衣卫连忙道,“今日江洲青袍匪押解入京,入夜以后已经城戒严了,若是被巡视的禁卫军发现了——”

“无妨。”衡原君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皇上亲赐的令牌,除却宫闱与兵营,这平京城里,我来去自由。”

那锦衣卫着实惊了一下。

衡原君日日困于沁园,众人一直以为是皇帝的暗中拘禁,岂料他手中竟还有这样的东西……

“那卑职去帮大人安排。”

“不劳烦齐大人了,”衡原君轻声道,“你身份特殊,总是出入沁园已是冒险……这些琐事,我自己来就好。”

……

衡原君独自提着灯笼走过偌大的沁园,今夜在北门值守的是个有些眼熟的年轻人。

“什么人!”那人听到院子里的脚步,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见衡原君,他便皱紧了眉头,“入夜熄灯的规矩没听过吗!竟然还敢打灯笼在园子里晃!”

“……以前没见过你,”衡原君望了他一会儿,“在这儿值守的那位老翁呢?”

“你管的倒多,”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赶紧把灯笼熄了!这园子的园主怪得很,夜里要是见着了园里有光要罚人的,你别找事儿!”

衡原君轻叹一声,“罢了……管家呢?”

年轻门房才想发作,但再次定睛望向眼前人时,又觉得他身上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贵气,不像是园子里的其他下人。

“你谁啊?”年轻门房喉咙动了动,他试探地走近几步,“让我找管家就找管家?老管家这会儿肯定睡了,再说了……我不在这儿你替我看门?”

望着眼前年轻人胡搅蛮缠的模样,衡原君一时无奈——这就是园子太大的坏处了,他自己平日里不愿出门,园子里的下人也认不得他。

如此一番折腾,不知过了多久,衡原君才终于坐上了去太医院的马车。

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独自出门于他而言已经是如此举步维艰的事情,

太医院的大门此时已经紧闭,只有西边的侧门还开着,衡原君几费口舌,终于到了灯火通明的西柴房。

这里和宫里的太医院值房一样,永远都有人正在值守。当年的学徒们有几人升任了医士,在柏奕出事之后,他们接起了西柴房的担子,也将柏奕先前定下的规矩继续执行了下来。

现下已是后半夜,当衡原君说明了来意,西柴房的医士们坚决谢绝了对病人的探视——即便衡原君将皇帝亲赐的令牌拿出来也无济于事,医士们也拿出了一道圣旨——

但凡在西柴房砖瓦篱墙之内看,不论来人官居几品、地位几何,在与病人有关的事务上都必须谨遵医嘱。

医士们也不认得衡原君其人,但看他面色苍白,又带病容,只当是韩冲的亲眷兄弟。

不过病人伤重,会这样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一番商量之后,几个医士领着衡原君先去近旁的候客室休息,等到天亮之后再去探视。

候客室的屋子很是雅致,里面有床榻,有书架和书桌,笔墨纸砚放在桌上,却微微蒙尘。

“这是哪位大夫的书房?”衡原君问道。

“是咱们柏大夫的。”医士答道,“之前有病人候诊也是直接等在这里,你看起来身体也不好,在这儿眯着睡一会儿吧,别明天病人醒了,你病倒了。”

衡原君点了点头。

“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床毯子。再就是探视的话,除了西门的来客登记,我们这儿还有一套表要填,很快的,你填完再睡。”

“有劳。”衡原君淡淡说道。

医士走后,衡原君在房中坐了下来。

屋子里点着一盏暗淡的灯,衡原君抬头,望见对面的的书架上放着一个半尺长的茶叶桶。

他一时好奇,上前取过,打开盖子闻了闻——竟是猴魁。

看来这位柏奕柏大夫,也是位爱喝茶的人。

衡原君将茶桶放回原处,回转过身,才看见自己方才坐靠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有时治愈,经常关怀,总是安慰。

衡原君望着这句话,一时无言。

医士就在这时抱着毯子和纸笔进来了。

那笔看起来是用竹管做的,笔身很短,大约只有普通毛笔的一半长。

“这是……”

衡原君接过笔,以寻常的握笔法拿在手中显然有些不合适。

“这叫双瓣合尖竹管笔,”医士笑道,“西柴房里文房四宝就是个摆设,我们平时都用这种笔,主要是不像毛笔一样用完就得洗,所以更方便……”

他说着,将竹管笔重新拿了回去,而后以一种衡原君从未见过的方式握在了手中。

“我问你答,然后我来记,好吗。”医士开口道。

“请问吧。”衡原君说道。

“名字?”

“衡原君。”他轻声道,“均衡,原野,君子。”

医士才要动手记,忽然颦眉,“……这是名字吗?有‘衡’这个姓?”

“我没有名字。”衡原君轻声道,“但你用这个称呼,很容易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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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同病相怜

衡原君着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个太医院的小小医官逼问自己的本名。

“没有名字”是真的——他出生时建熙帝亲自来沁园看过他,并留下一道旨意,不得给这个孩子起名。

衡原二字是他父亲的封地,也是后来下人们传起来的名讳。

“真的没有名字。”衡原君轻声道。

他有些徒劳地想,果然还是应该带上一个能镇得住场的仆从出来……现在这场景,只怕眼前的医官要误以为自己是在有心刁难了。

但这样的宫闱秘事,又实在不是能开口解释得清的。

“那你的父母兄弟私下里喊你什么?”医官看起来有些生气了,“难道也是直接喊你的号吗?”

衡原君微微垂眸,父亲喊自己什么……

这样的陈年往事,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过了。

在仅存的一点印象里,他还记得一点大周先太子的残影。

被建熙帝幽禁在沁园之中的父亲;

日日服药但身体每况愈下的父亲;

经常长吁短叹但又沉默寡言的父亲……

父亲喜欢弈棋,痴迷弈棋,偶尔精神好的时候,父亲会站在屋门口,对着院子喊他的名字。

等到自己跑到父亲跟前的时候,父亲会将自己抱起来,然后问,“好孩子,今天下棋吗?”

“……书白。”衡原君轻声开口。

等医官问清了是哪两个字,他忍不住抱怨道,“早说嘛……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摆谱的呢?对了,你姓什么?”

“陈。”

医官手里的笔停了一下,而后脸上的不快很快淡去,他轻咳了一声,不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两人一问一答,很快把表格里的信息收集完了。

医官转身要走,衡原君忽然喊住了他。

“这墙上的字,也是柏大夫的吗?”衡原君轻声问道。

“嗯,是。”

“为什么要写这个?”衡原君再次望着那副字,“大夫的房里,不是应该挂些‘药到病除’‘悬壶济世’的话吗。”

“本来是挂着‘妙手回春’的,”那医官答道,“但柏大夫说他没那个本事,就换了。”

衡原君怔了一下,但又很快沉眸,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你休息吧,等天亮能探视了,我们会来喊你的。”

“辛苦。”

年轻医官答了一声不客气,而后从外面把门带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

衡原君却睡不着了,他在那副字的对面坐了下来,久久望着它出神。

他说不出是哪里引起了自己的兴趣,但他忽然在这副字里看见了几分自己。

说起来,虽然他对柏家一家的前尘往事都已经非常熟悉,但他其实还从来没有见过柏奕其人。

倘若日子能再往前推一推,他倒是真想和这个年轻人聊一聊。不过这阴差阳错的……应该是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

次日一早,韩冲慢慢醒来。

他听见有人哗啦一下拉开了病房里的帘子,于是外头的光一下就照亮了整间病房。

睁开眼睛,他的视野是模糊的,只是隐隐能看见近旁坐着一个白衣的人,那人双手抱怀,一声不吭地面向自己。

韩冲有些警惕地往床里侧靠了靠,那人轻声开口,“是我。”

——衡原君的声音。

韩冲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明公……?”他有些费力地喘息,想要坐起来,“你怎么……”

“不要动了。”衡原君轻声道,“你再乱动,这里的大夫要把我赶出去了。”

韩冲停下了挣扎,安静地躺在那里。

“现在尽兴了吧。”衡原君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结果如何?”

“输了。”韩冲低声道。

“他们人呢?”

“应该……是逃走了吧。”韩冲轻声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嗯。”衡原君点了点头,“那就再等等消息吧,应该也用不了多久了。”

韩冲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属下……无能。”

衡原君笑了笑——输在韦十四这样的对手之下,其实也不算丢人。

但考虑到这句话说出来颇有几分赞扬韦十四的意思,他适时地保持了沉默。

“明公不要在这里守了,”韩冲轻声道,“属下没事……就是,需要休息。”

衡原君点了点头,他望向屋外,略略抬高了几分音量,“我能不能把帘子拉起来?”

“不行的,”外头学徒的声音响起,“这会儿得通风了。”

衡原君轻轻耸肩,兀自笑了起来——虽然只待了一晚,但这里的规矩确实大得让他好笑。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进来,他打开柜子翻了一会儿,找出一个眼罩给韩冲戴上。

“真周到。”衡原君笑道,“多谢了。”

等到屋子里又只剩下衡原君和韩冲两人的时候,衡原君站起了身,他在屋子里缓慢地踱步,韩冲显然没有睡——尽管他戴着眼罩,但仍然望着衡原君的方向。

“明公请回吧。”韩冲再次催促道。

“事情还没有说完。”衡原君的声音沉静下来,“我还在等韩大人的答复呢。”

韩冲愣了一下,而后慢慢沉下嘴角,带着几分不甘地转回了头。

他平视着天花板,低声道,“属下说了,这是最后一次。”

衡原君笑了笑,“你这个表情,我都不信你是最后一次啊。”

“……明公早就料定我会输吗?”韩冲有些低落地开口,见衡原君不回答,他只当是对方默认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的起伏也随之剧烈,“但这次我并不是没有胜算,只是——”

“我明白。”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原本有许多话想辩解,但此刻衡原君一声“我明白”,又让他觉得自己的辩解有些苍白——有胜算又如何,还不是输了!

他越想越觉得懊恼,被子里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明公明白什么……”韩冲低声轻语,“明公不会明白。”

“韩大人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料定了你会输,但还是放手让你去?”衡原君轻声问道。

韩冲表情微凝,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为什么?”

“当年……我不也和韩大人,是一样的心情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涧白发人

韩冲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沉默再三,最后忍着手臂上伤口的牵扯,抬手推掉了眼罩。

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衡原君已经走了。

“明公……”

……

艾松青一早醒来,听见外屋传来一阵熟悉的响动,她揉着眼睛起身,柏灵正在给放在窗台上的兰花浇水。

“你起啦?”艾松青睡眼惺忪,“现在什么时辰了?”

“早,”柏灵回头笑了笑,“已经巳时了。”

艾松青怔了一下,几乎跳着往回跑,“怎么都巳时了!我今早还要——”

“早上乐坊来人了,说今早有要事要急议,”柏灵放下水壶,追去了艾松青的屋子,她靠在门边,笑着道,“所以早课取消了,不过下午你还是可以去乐坊练习——如果你想去的话。”

“那下午师傅们在吗?”

“不知道,但我猜不在。”柏灵答道。

“诶……为什么?”

“好像教坊司那边有什么官家来的任务,他们得排一场新戏。”柏灵笑道,“乐坊的师傅今早全都进梨园了,估计未来几天都不会出来。”

“……这样啊。”艾松青穿衣的手慢了下来,她轻轻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是什么戏呀,这么要紧。”

“不知道,但宫里专门来人盯梢着,估计挺重要的。”

吃了早饭,艾松青换好了衣服出门,在目送她离去之后,柏灵也换了一身衣服等在屋中。

今早兰字号的仆从来通知乐坊今日停课的消息时,还顺便带了另一个消息给她——今天有位大人物要来拜访,预计在午时前后会来。

柏灵带着几分好奇静候,等到兰字号终于再次派人领她到一处僻静的会客间时,她也有一瞬的惊诧。

郑密换了一身常服,坐在屋中。

郑密也是人到中年,所以兰字号的人撤下了矮桌和软垫,专门给他准备了高椅和圆桌。

一见柏灵,郑密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感慨,“柏司药别来无恙。”

“郑大人!”柏灵着实有些高兴,“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小侯爷告诉我的。”

柏灵心中微漾——曾久岩是走了,但又将她换了一人托付。

郑密脸上带着几分苦笑,“你这几日还好吗?定边侯府那边有没有派人来难为你?”

柏灵摇头,“……定边侯府为什么要派人来难为我?”

郑密挥挥袖子,想打个岔把话题绕过去,然而柏灵再三追问,郑密见瞒不过,只好道,“嗨,也是不久前的事。小侯爷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了。”

“是吗?”柏灵睁大了眼睛,有几分惊奇地问道,“他去哪里了?”

“……人都不见了,这上哪儿打听去。”郑密摇摇头,“侯夫人还告了一状到我这里,说是这百花涯里有姑娘把他儿子拐跑了。昨日我听说侯爷还专门带人来百花涯闹了一场,你没见着?”

柏灵摇了摇头——昨日她和兰芷君在别院下了一整天的棋,且入夜也没什么人来找她的麻烦。

想来,这件事应该是被兰芷君给压下去了吧。

柏灵垂眸笑道,“他们家的儿子出走,怎么怪起百花涯的姑娘了?”

郑密望了柏灵一眼,“小司药还在这儿跟我装傻,那百花涯的姑娘不就是你吗?小侯爷在家安生了半年是什么缘故,你会不知道?”

“不知道。”柏灵笑呵呵地摇头。

“行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今天也不是为了老侯爷来的。”郑密脸上也笑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函,将它递去了柏灵的眼前,“我是替孙阁老来送信的。”

“孙阁老……”

柏灵眉心微皱,她双手接过那封信函,信封的正当中写着“都进奏院日函”。

柏灵一面拆信,一面好奇道,“都进奏院是什么地方?”

“是发邸报的地方。”郑密轻声道,“各州府都有专门的进奏官,每日将当地的大事记录呈递京师,京师再设都进奏院,将各地事务整理成册,制作当日邸报,然后再发与相关人等……”

柏灵取出了里面的手信,听得郑密如此介绍,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报纸吗?

“……这封呢,是江州府寄来的部分信稿。”郑密轻声说道。

听见“江州府”三个字,柏灵猛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

郑密笑起来,“快看看。”

她飞快地将信纸抖开,才看到第一行梗概,脸上便血色全无——江州府内衙杏林馆,新到任的父子二人,于旷野采药途中不幸遭遇山匪,双双殒命。尸首疑堕下山崖,目前下落不明。

郑密连忙道,“不怕不怕,你且往下看!”

不用郑密提醒,柏灵已经一目十行地往下读起来,她双手颤抖,只觉得模糊起来。

她几次抬手擦拭眼眶,而后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尸体,但竹林中四处是飞溅的血迹,从现场断竹的数量和截面来看,这里发生过一场极为惨烈的打斗。

杏林医官的破马车横于路边,马已经不知所踪,而车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没有了——是以,官府断定这是一场针对独行客的劫掠,很有可能就是游散在江洲府附近的青袍匪所为。

柏灵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而后发现后面还有另一则新闻。

锦衣卫指挥使韩冲,奉命前往江洲镇抚司视察,于同一日在江洲边郊被发现,身负重伤命悬一线,疑似也是同一批青袍匪所为,因事关镇抚司要人,知府不敢直接提审,现交由京师处置。

另外,由于韩冲身上的佩刀等兵器悉数被缴,无法和竹林现场的刀痕进行比对,目前尚不确定在竹林中的恶斗他本人是否有参与,希望京师在问询过韩冲之后,可将供词也抄送江州府一份,以协助缉拿杏林馆医师被害一案。

读到这里,柏灵心中已经浮起了一个完整的猜测。

她的呼吸声渐渐急促,含泪望向郑密,“这……这是……?”

“原本信上还有一段,但阁老命人在刊登的时候删去了,”郑密轻声道,“事发前几日,有乡民偶然在山涧中撞见过陌生人捕鱼,那人面容年轻,但眉发却如老翁般银白一片。

“皇上现在也在江洲,”郑密舒了一口气,带着几分和缓笑意,“圣上亲自过问了这件事,这件事就按青袍匪作乱定案,不作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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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悍匪

柏灵不再看郑密,她背过身去沉默了许久,再回过头时,眼眶周围已经是一片泪痕。

郑密望着眼前的小姑娘,笑着道,“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柏灵用力地点头,她心湖搅成一片,几次哽咽,柏灵这才知道,原来人在激动至极的时候,也会手脚冰凉,指尖颤抖。

她终于是坐了下来,又下低头将郑密带来的信件一再读遍,从那只言片语之中,她仿佛看见了半月前的那一场竹林激战。

“皇帝走了快一个月,才刚到江洲吗?”柏灵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疑惑地轻声道,“从平京到江洲,就算带着辎重,快马加鞭三五日就到了吧。”

“是,不过皇上这一路上也没闲着,所以走得慢。”郑密忽然想起今早听到的青袍贼剿匪的事来,忍不住道,“小司药想听听皇上这一月来的经历吗,那真是——”

“不想。”

得了这个答案,柏灵终于安心下来,她抱着信,笑着看向郑密,“这封信稿,郑大人要收回去吗?”

“那肯定是要收回去的。”郑密也笑,“不过如果小司药想誊一遍留在身边作纪念,也不是不可以。”

“好,好!”柏灵雀跃地站起来,“我去找纸笔。”

郑密双手抱怀站在近旁,看着柏灵找来笔墨,伏案誊抄,他在旁踱步,“小司药将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柏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笔尖,而后轻声笑道,“还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眼看着就要月底了。”郑密略略颦眉,“就算走一步看一步,也该看着下一步了吧?”

“郑大人不用为我担心。”柏灵轻声道,“我当然是有准备的。”

“什么准备呀?”郑密追问道,“在这种地方,你不要逞能,虽说这是教坊司的地界,但真要计较起来,京兆尹衙门也还是能说上些话的。”

柏灵停下了手中的笔,向着郑密微微颔首,“多谢郑大人。”

“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开口。”郑密又劝道,“我这一层不行,上面还有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情,总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柏灵一时感动,转念又叹了一声,想起前些日子见到的宝鸳来。

兰芷君已经应下去找她的下落,但至今没有消息,或许她也该去催一催了。

想到这个,柏灵忽然抬眸,“说起来……我倒真有一件事想和郑大人打听。”

“你说。”

“这百花涯里,每一家花窑的老板档案,是单独存在教坊司里吗?还是京兆尹衙门的档案里也会有一份?”

“哟,这事儿太细了,我倒不太清楚。”郑密想了想,“我回头问一问。”

“好。”柏灵点头,“我上次问了下兰字号的老板,他说他属商籍的,如果郑大人有办法能帮我探探他的底就好了。”

郑密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柏灵会开口的事情大概直接和月底的亮相有关,却未曾想她想打听兰字号老板的底细。

“怎么?小司药是怀疑,此人有什么案底把柄?”

“那倒不是。”柏灵摇头,“就是……好奇。”

“嗨,”郑密叹了口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好奇这些有的没的。”

柏灵才想辩解什么,想了想又笑着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誊写手中的这封信函。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只想抱着这信,一遍一遍地细读。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

兵部的议事厅内,张知易与张守中对席而坐。

张守中面前放着已经宣读过的圣旨,他一再阅读,眉头终是不平。

“皇上竟是怀疑,这些青袍匪,并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吗……”

“其实也不奇怪,江洲一带,青袍匪为非作歹已经好几年了。”张知易轻声道,“他们平日里劫掠商旅,洗劫村落,但遇金贼入侵时也一样拼杀抵御,且一遇官兵便主动退避,因着这一层,江州府这几年一直没有动手清理这些匪徒,只是威慑他们不得靠近而已。”

“真是岂有此理。”张守中看了张知易一眼,眼中略带责备,“官府不带头剿匪,还指望匪徒抗金?”

“大人有所不知,”张知易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百姓们……委实是被四年前的金人杀怕了。”

“是百姓被杀怕了,还是他公羊恩被杀怕了?”张守中打断道。

“张大人得空时可以看看这几年江洲的征兵情况,”张知易错开目光,低声道,“公羊大人也着实难做,青袍匪狡猾就狡猾在他们划地而治,在他们治下的村落,他们非但不作屠戮,反而会将劫掠来的粮食分发下去,百姓重耕荒地,受其庇护,倒也免除了被其他流匪袭击之苦——”

“荒唐!荒唐!”张守中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迅速站起身,呼吸也因为愤怒而变得剧烈起来,“什么是青袍匪治下的村落?这天下只在一个人的治下!江洲土地被青袍匪盘踞,公羊恩可忍,彼苍者天,岂可容乎!你身为刺史,这些事情为什么没有上报过?”

张知易满脸羞红,亦说不出半个字。

张守中心中还有一肚子的火,但看着那道圣旨,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张知易带来的这些消息,也只是百姓流离的万中之一而已。

亲历了这一切的皇帝,眼中看见的必然更加真切。

在圣旨的全文之中,陈翊琮对江洲知府公羊恩的放任没有丝毫责怪,这是否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妥协——在看过了当地的情形之后,即便是陈翊琮也着实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罢了。”张守中摇了摇头,“若是皇上都没有怪罪你们,我一个身居高位远在京城的尚书又有什么资格指责……”

“张大人不要这样说。”张知易磕磕绊绊地开口,“公羊大人早就把这其中的曲折全都写成了文书,这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等下一次他进京述职的时候,张大人可以听他细说……

“皇上在江洲,已经听过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屋脊上的练习

张守中无言,两人的目光都落回那一道简短的圣旨上,脸色凝重。

“有些话,我来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江洲如今也不像张大人以为得那么不堪。”张知易低声道,“驻兵的主要策略,还是保存实力,没有太大危害的游兵散匪暂时不管,万一今年秋天金人又来劫掠,那江洲势必能成为挡在南北咽喉之间的一道关卡。”

“……最好是能。”张守中低声道,他两手将圣旨收起来,低声叹了一句,“多谢知易与我说这些。”

张知易连忙摇头,见张守中似是要走,他也站起身道,“张大人,我此次来,从江洲给您带了一些特产,原是想今日白天差下人送去您府上,但又怕冒昧……”

“这份好意我心领了——”

“都是些地里的东西,不算贵重。”张知易像是猜到了张守中的拒绝,连忙辩解道,“有上湖里的小银鱼和新培的幼藕,我就顺便捡了一些来,张大人若不愿收,这几日若有闲暇,也可以上我驿站一趟,我让这边的师傅把菜肴做了。

“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族里的几位老人备下,然后托我带来的……”

张知易脸色有些尴尬,他也着实不太擅长这些收礼送礼的托辞,只好把族里的一堆长辈都给搬出来——这也是实话。

不过这一招似乎颇为管用,张守中脸色稍稍和缓,他轻轻叹了一声,“那就明晚吧,我明晚去驿站一趟。”

张知易很是高兴地点头应了下来。

张守中看起来心事重重,张知易也不想再耽误下去,起身告辞。张守中仍亲自送他出了内阁的大门,而后自己才大步流星地往回赶。

有件事他还没有对张知易提及——昨晚,他连夜与孙北吉商量,从仅有的三千守陵人中又抽调了一千,配上马匹和重器,一路往北追去。

从平京到江洲之间,其实多少还算平安之地。

江洲以北数百里之外,便是城池屡屡被破的涿州——那一带才是真的离乱之所。

只希望皇上能在江洲多待一些日子,好让这一支额外分出去的队伍,能够追上他的脚步,保护圣驾的安危。

……

这一天入夜,柏灵早早爬上她这一栋楼宇的屋顶,离韦英来的时间还有将近两刻钟,但她今日高兴,所以迫不及待地上来吹吹风。

她握着手中的短刀,利刃出窍——刀身磨砂,即便是在明亮的灯火下也不会反射出引人注意的光亮。柏灵望着北方,不知道十四和柏奕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她实在想立刻挣脱所有的枷锁,去到他们的身旁。

“今天来得挺早啊。”韦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柏灵回过头,果然看见韦英两手负在身后,踩着斜瓦往自己这边走。

“韦师傅也来得挺早。”

“下次不要来这么早了,”韦英活动了一下手腕,“我挑的时间,那都是有说法的。”

“什么……说法啊?”

韦英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声音缓慢地说道,“总是得先支开那些个盯着你的人哪。”

柏灵笑了一声,“还有很多吗?”

韦英没有回答,他走到柏灵的身前,蹲坐下来。

“开始吧。”

柏灵也站起身,她动作轻盈地走到屋脊的另一端。

在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练习以后,她不敢说自己使短刀的功力进步了多少,但是在屋脊上步行的技巧她倒是肉眼可见地精进了。

韦英至始至终教的便只有一式——手从后腰拔出短刃,而后转动手腕,腰胯带动半侧身体向前一步,以最短的路径和最快的速度,猛然向前突刺。

先练习的是左手,而后是右手,为了达到两手得均衡,前者的练习要多得多。

按照韦英的说法,“站在屋脊线上练这个最好了,你若是使的劲不对,就要栽倒,手上的功夫到不到家一眼便知,瞒不住的。”

柏灵走到目的地后停步转身,而后开始了单一而重复的刺杀练习。

在最初的时候,她不敢用力,但韦英实在是一个不怎么客气的师傅,他随身带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黑白棋子,一旦柏灵哪里动作不对,他便一枚黑棋或白棋飞掷过来,柏灵着实吃痛。

几番抗议未果,她半恼半怕地豁了出去,而后果然跌倒。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韦英就已经闪身来到她身后,提住了她的后领,将她重新带回屋脊顶端。

“尽管招呼,”韦英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难道还怕老朽抓不住你不成?”

在那之后,柏灵亦不再畏缩。

刺杀的练习一直都是戴着手套做的,韦英在一开始就叮嘱了好几次。

他叫柏灵小心手掌边沿的茧,一旦发现有茧长了起来,就要把它们剥落或是磨掉。

原因很简单,百花涯里耳目众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谁在不经意间发现柏灵掌心有茧。一旦遇到了真正的内行,看一看你茧子落的地方,就大抵清楚你平日里练了什么。

柏灵认真地照做了。

这并不是柏灵唯一的练习,事实上,比起在屋脊上的刺杀训练,韦英要求她做得更多的事情,是跑步。

跑得越快越好,能够支撑的时间越长越好。

同样按照韦英的说法,在遇到外敌的时候,没有什么比逃走更有效的自卫手段——尤其是在遇到流匪或是猛兽的时候,你甚至不需要快过匪徒,只要跑得比别人更快就行了。

“左手的……手腕,已经有点酸了。”柏灵气喘吁吁道,“换右手吗?”

“换吧。”韦英靠坐在不远处煮酒,“不用勉强,人的手腕子尤其经受不住勉强。”

柏灵换了拿刀的手,但并没有立刻开始练习,“话说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

“嗯?”

“韦师傅教我的这个招式,我一直觉得有点眼熟。”柏灵沉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十四当初教过我一招擒拿手——”

柏灵话还没有说完,韦英已经笑了起来,“不错,那是变式。”

难怪……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她想了想,“是不是我把这一招练好了,之后就可以练其他变式了?”

韦英努了努嘴,摇起头来。

柏灵怔了一下,“韦师傅难道是打算让我一直只练这一招”

第一百二十四章?一招

韦英嘴角微咧,“十四有没有和你讲过他师公的故事?”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摇头笑了笑。

十四平日连韦英的事都很少讲……更不要说是他的师公。

听到这个答案,韦英看上去有些震惊——显然在他的印象里,这样有趣的事情人是不可能忍住不说的。

“嗯,他师公,也是我师傅,姓余。”韦英一面饮酒,一面让柏灵继续练习。

“是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吗?”

“当然不是,”韦英轻声答道,“可以说是籍籍无名,余岸,你听过这个名字么?”

柏灵摇头。

“他老人家的往事我以前和十四、韩冲都讲过……别的就不说了,就说你现下在学的这一招吧。”韦英低声道,“这原本连一个招式都不算,因为原则上你可以在任何场景,用任何姿势去刺杀眼前的人。

“只要往前突刺,就好。”

说着,韦英抬手做了一个类似的动作,他手腕灵活兜转,杯中的酒甚至未曾洒出。

他看向柏灵,“这就是我师傅最常用,也是最得意的手段。凭此一招,从无失手。所以我师娘后来给他起了个号,叫‘余一招’。这个名号倒是比他的本名要响一些……但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

“一招……”柏灵喃喃重复,听起来,那也是一个需要一招制敌、取人性命的人,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师公他……也是暗卫么?”

“曾经是,后来不是了。”韦英轻声道,“暗卫这个活儿,较真的人做不长……嗯,说这个就扯远了!”

韦英两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最上乘的功力并非在剑术或是刀法上,而是他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有些文弱……没有人会对他这样一个人设防。”

“他的手上也没有茧?”柏灵问道。

“当然了,”韦英轻声道,他抬起自己的两只手比划着,“他的手,就像一双女子的手。”

柏灵也看向韦英的五指,轻声道,“韦师傅手上茧好像还蛮重的……”

韦英略略挑眉,把手收了起来,“我现在也不在宫里了,我可以做我想做、喜欢做的事……有什么问题呢?”

柏灵将短刀重新插回身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掌。

“……原来如此。”她低声喃喃,“韦师傅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您教我的这些东西,对我确实非常合适。”

柏灵再次弓步站好,尽管如今她刀刃的路径看起来还远远不够利落,但她确实正在变得熟练。

“对了,还有一件事,”韦英悠哉开口,“我最近要出一趟远门,一直到六月才能回来哦。”

“明白。”柏灵轻声道,“我会勤加练习的。”

“嗯?”韦英轻咳一声,“没别的什么要和我商量的吗?”

“如果师傅是指月底我在兰字号的亮相,那么没有。”柏灵认真答道,她脸上滴着汗,带着几分胸有成组的坦然。

柏灵停下手里的动作,“这段时间已经有好几个人问我到时候打算怎么办了……有十四留下的那本无常本,应付这些事情就已经足够。”

“是吗?”韦英微微颦眉,“你想怎么做?”

柏灵迅即地回身抽刀,刀刃精准地刺向虚空中的一点,而后她退回一步,再次将刀插回后腰。

“做回我的老本行。”她轻声说道。

……

这一日的练习结束之后,柏灵像往常一样坐在高处独自歇息了一会儿。

等到微微觉得夜风有些冷了,她才顺着这里的梯子慢慢往下走。

才回到她所在的楼层,柏灵便看见有衣着独特的女子站在自家门口等候。

夏日里,那人身着袒胸的罗裙,很是好看。她有些百无聊赖地依靠在门前的廊柱上,静止着便是一副婀娜之景。

那人很快也看见了柏灵,于是转过身朝柏灵走来。

“您就是柏灵姑娘么?”

四目相对,柏灵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几分明显的轻视。

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她却分明感觉眼前人似乎对自己抱着极大的敌意……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迅速地掠过眼前人。

在这个陌生女子的锁骨下,那块犹如凝脂的肌肤上,不曾留有半点烙印的痕迹,可见眼前女子并不是沦落百花涯的歌女舞姬。

但柏灵旋即又看见她腰间垂落着一块兰子坊的令牌,那是入夜之后,出入楼宇之用的通行证。

应该,是兰子号中少数能够进出金阁的侍女才有的。

再加上她上来对自己喊的是敬语“您”……这是兰芷君身旁的人吗?

“我是。”柏灵这才答道,“这位姐姐是来找我的?”

“对,前些日子姑娘托兰芷君寻人,这件事已经有了眉目。”那人轻声道,“今夜兰芷君有事,我正是为他来转达的。”

柏灵的目光几乎立刻亮了起来。

“找到了?她人在哪里?”

“姑娘先说说你今晚是到哪里去了吧?”那女人目光中带着几分怀疑,“您应该知道,除非有兰字号的通行手牌,否则你是不可以离开兰字号的地界半步的。尤其现在是晚上,您如果一个人去外面乱跑,是很容易出事的。”

说着,她便伸手戳了戳柏灵的左肩,虽然隔着衣服,但柏灵知道对方是在指自己的花码,这似乎是在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见柏灵没什么反应,那侍女又冷声补了一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明白,”柏灵没有接茬,她错开了目光,轻声道,“不过我没有乱跑,而是去楼顶吹风了。”

“楼顶?”那侍女怔了一下。

“是的,”柏灵点头,“兰芷君应该是知道的。”

“好,”那侍女恢复了冷静,“我会去和兰芷君确认,现在,你随我来吧。”

柏灵等的就是这一句,她的脸上忍不住绽开了几分笑意。

“我们是去找宝鸳吗?”

“我不认得什么宝鸳。”侍女冷声答道,“但如果你指的是那个你想找的女人,那么是的。她叫李棉。”

柏灵眼中霎时闪过一道惊异——她再次颦眉,宝鸳确实是单名一个‘棉’字没错,但柏灵记得,她并不姓李啊。

在卷籍司看承乾宫各人档案的那一晚,她是看过宝鸳的原名的,宝鸳姓乔。

“怎么了?”侍女望着柏灵的表情,“不对么?”

“请带路吧。”柏灵抬手,示意眼前侍女引路,“……对了,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你不用知道怎么称呼我。”那人已经转过了身,“反正今后我们也没什么机会相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与小女孩

柏灵对着她的背影轻轻耸了下肩,她几乎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侍女有些讨厌自己。

柏灵不是很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楼顶待的时间太长,让她久等,所以为她不喜,或许又是因为别的什么——但这不重要。

这一路上,柏灵已经无暇去想眼前这个第一次见的侍女,她满心关切的都是两人今晚将要去到的地方。

侍女带着柏灵下楼,这一路上她们遇到的许多其他仆从,这些人也对这位侍女带着几分与兰芷君相似的尊敬。

离开了兰字号,楼下没有备马车,只有三五个龟爪子等在那里,和她们同行。

柏灵愣了一下,这多少说明,宝鸳大概就住在附近。

不远处,引路的侍女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带着柏灵往前方的深巷而去。

柏灵半低着头,姿态谦卑地跟从在她的身后。

余光里,她看见不少人为眼前的侍女驻足——这些男人们的目光流转在她的袒露的胸口,好几人显然是想上前来搭讪的,但走近便发现,她左胸上没有百花涯的花码。

侍女的目光狠狠剜了那些试图靠近的男人们,他们便尴尬一笑,或是不屑地轻嗤一声。

柏灵兀自想着,大约平日里也会有贵人将自家的如花美眷也带到这百花涯中一道游赏。凭花码识人,大约是这里的一道铁律吧。

幸得如此,这一路也没有人来找她们的麻烦。

很快,两人来到了百花涯边沿的花弄,再往外走,就是平京城普通的地界了。

那侍女带着柏灵兜兜转转,好几次经过了同一处街角。

柏灵和随行的龟爪子都多少看出来眼前的侍女应该是迷路了,不过她看起来早就发现自己已经失了方向,此刻正左顾右盼地张望着,眉心紧簇,口中还念念有词。

“你拿着灯笼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侍女转身把兰字号的灯笼交给近旁的龟爪子,冷声道,“要是有人难为你们,你就让他瞧瞧灯笼上的字。”

龟爪子立刻振声答了一句“好嘞!”,而后便郑重接过了灯笼。

柏灵低头看了看,灯笼的正面写着一个红色的字。

看来兰字号的名头,即便是在这边沿的花弄,也一样能镇得住人。

那侍女提着裙摆就要走,后面几个龟爪子连忙道,“姑姑,您就一个人——”

“别来烦我!”年轻的侍女有些暴躁地回头瞪了龟爪子一眼,她撸起了两袖,“让你们待在这儿就待在这儿!”

几个龟爪子喉咙动了动,重新往后退到了柏灵身旁。

柏灵望着这一幕,几乎有些忍不住想笑。

侍女走后不久,天上又开始飘落雨丝。但路上的人并没有变少,这雨丝一点也不像是夏夜的雨,反而像是春日里的,轻轻绒绒落在人身上,叫人觉得有些凉爽。

柏灵不喜欢下雨,她退到近旁的屋檐下面,找了处垒着废砖的地方坐了下来。

也大约是在这时,她才留心到近旁的小土堆后头,蹲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看起来大概只有三岁出头,衣服很旧,布面上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在百花涯的花弄里很少看见这样的小女孩。

那小姑娘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柏灵望了一会儿,有些在意地向近旁的龟爪子借了灯笼,然后走去了她附近。

小姑娘正出神地盯着土堆一角——那里有一片盛开的小花,主要是白色和紫色的两簇。

借着光,小姑娘回头看了柏灵一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看花。

柏灵把灯笼放在一旁,也蹲到小女孩的身边,轻声道,“你在看什么呢?”

“嘘。”小姑娘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迈着小步,往柏灵这边靠了靠。她的小手搭在柏灵的耳畔,像是在说一个秘密,声音又轻又细。

“我在比这里的花……看是哪一朵最漂亮。”

柏灵怔了一下,带着几分微笑叹了一声,她的目光也落在了这些小小的野花上。

“那比出来了吗?”她轻声道。

“嗯!”小姑娘再次靠近柏灵的耳边,小声说道,“我觉得紫花花边上的那一朵小白花,最好看。”

柏灵顺着小姑娘的描述望向这一片小小花丛,她一眼就看见了小姑娘说的那一朵粉白色的花——它开在一簇紫红色的同类之中,分外显眼。

柏灵伸手指了指,“是这一朵吗?”

“!”

小姑娘的眼睛霎时瞪圆了,而后她皱起眉,一把抱住柏灵的手,把她的手指往回拽。

“你……你不能……你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说这个!”小姑娘拉着柏灵,往边上后退了好几步。

她看起来有点着急,又有点生气,两只手插在腰间,认真训斥道,“其他的花花听到会伤心的哇!”

柏灵望着眼前的小姑娘,顿时觉得心头软了一块。

“那怎么办……”柏灵带着几分歉意道,“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你和她们不熟呀。”小姑娘皱着眉头,她想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看了看眼前面善的姐姐,“我去帮你说吧?”

四目相对,柏灵忽然觉得眼前小姑娘的鼻子眼睛看起来有些熟悉。

只是还未等她细看,小姑娘已经自己跑了回去。

她对着那一片小花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临了,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那一片花丛——几片花瓣旋即承受不住,随之零落。

柏灵笑了一声。

不多时,小女孩站了起来,方才的一番抚慰让她的手上沾了些灰,她把手伸去一旁的杂草叶子上搓了搓,然后又用力在身上掸了掸,往回重新走到了柏灵身边。

“好啦。”小女孩笑着道,“她们不怪你啦。”

“谢谢你,”柏灵提回了灯笼,而后蹲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小姑娘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念念。”

“大名呢?”

小姑娘不说话了,她抓着衣角,像是听不懂柏灵在说什么。

“你姓什么?”柏灵握着念念的手,“姓什么知道吗?”

“姓李!”女孩又笑起来。

柏灵的心颤了一下。

雨慢慢大了,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天,“我得回家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打听消息

“等一下!”柏灵一下拉住了小女孩的手,“姐姐还有话想——”

念念吃痛叫起来,柏灵连忙松开了手,但她并没有多用力。

小女孩背过身去,撸起袖子呼起气来,她小心地揉搓着自己的上臂。

柏灵想到了什么,放下灯笼,上前将小女孩的手拉到眼前。

她将念念的袖子卷起来,在手臂的外侧有好几道明显的淤青和结痂的血痕。

未等柏灵发问,念念就将手抽了回去,“不好看,不要看。”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蹲着往前挪了几步,重新靠到小女孩的跟前,“谁打你了?”

“我娘说了,”念念轻声说道,“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讲。”

“你娘现在在家吗?”

念念看着柏灵,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呀?”柏灵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有些警惕地望着眼前的柏灵,“姐姐要找我娘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是——”

“坏人!”念念飞快地挣脱了柏灵的手,“你们不要来找我娘!”

柏灵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小姑娘就飞快地跑掉了,那个方向正是侍女先前离开的方向。柏灵正想追过去,几个龟爪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雨幕里,几个龟爪子飞快地跑进了附近的深巷,等再回来时,他们的手里多了几把油伞。

雨帘顺着伞的边沿点点滴滴地落下,柏灵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为什么念念一听自己是来找她母亲的,就说她是坏人?

她口中的“你们”是谁?都有哪些人来找过宝鸳?

还有小姑娘身上的那些伤口……

柏灵越想越觉得蹊跷和后怕。

不一会儿,侍女回来了,她重新接过灯笼,瞥了柏灵一眼,“这下找到了,跟我来吧。”

一行人顺着方才小女孩离开的方向去了,每往前一步,柏灵几乎就愈加确定方才遇到的是宝鸳的女儿。

容貌像,时间也差不多对得上,且又将将好住在这附近……哪里还有其他可能呢?

柏灵忐忑地转过一个街口,侍女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破旧房屋。

“看到那个龟爪子没有?”侍女指了指前方,“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一家,你去吧。”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这条小巷他们刚才经过了至少两三次……结果都错过了。她才要迈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方才是不是已经见过她了?”

“谁?”

“住在屋子里的人啊。”柏灵轻声问道。

“是啊。”侍女略略颦眉,“怎么了?不亲眼见她,我怎么确认我找的地方对不对?”

“确认便确认,为什么要在她家门口放个龟爪子?”

“我随手招过来站门的,免得一会儿没看清又走过了。”侍女也皱起了眉毛,“有什么问题?”

“……”

柏灵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她忽然有些没把握起来——自己的拜访对宝鸳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往前才迈了两步,就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宝鸳怀里抱着一个包袱,恶狠狠地砸向站在门口的龟爪子。

柏灵本能地往近旁的门栏边靠了靠,依着木墙,她望着不远处的宝鸳正怒斥着站在门前的龟爪子。

周遭的邻里也纷纷凑到窗前来看。

那龟爪子莫名其妙地捡起宝鸳丢过来的包袱,才一上手便目光微亮——听声音,掂重量,这多半是银两啊!

他带着几分不快看了一眼宝鸳,低声骂了一句“泼妇!”,便转身向着柏灵所在的方向走来。

宝鸳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打人用的扁担,等到龟爪子走后,她很是用力地低头擦了擦眼睛。

念念在这时跑了出来,宝鸳抱起孩子,两人一同回屋。

而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姑姑。”方才与宝鸳对峙的龟爪子转眼已经走到了柏灵近旁,他手里拿着那个装着银钱的包袱,笑盈盈地看向衣着清凉的侍女,“您看这……”

“这是什么?”柏灵问道。

“兰芷君拨的一点抚恤。”侍女瞥了柏灵一眼,“有这钱,谁还用出去做苦力啊?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想的……”

“哦,她方才说了,”那个龟爪子听到这里,连忙接口道,“她说自己清清白白挣钱,不花这种不干不净的银子。”

侍女冷笑了一声,“不花就不花呗,都住进花弄了,这架子摆给谁看啊?”

“钱给我吧。”柏灵伸手道。

那龟爪子有些舍不得松手,目光望向了侍女那一头。

侍女笑了一声,“看我做什么,钱也不是我的,给。”

“诶……”龟爪子依依不舍地将包袱交到了柏灵手中,仿佛包袱里装的不是钱,是他嫡亲的孩子。

“她们母女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柏灵又问。

“嗯。”侍女点头。

“还有别人吗?”

侍女微微颦眉,她望向近旁的龟爪子,“你们知道么?”

“知道知道,”先前守在宝鸳家门口的龟爪子连忙道,“我干活儿的花窑就在这附近,这一带我都熟,这家人还有个男人,在衙门吃空饷的,是个赌棍,这几天都没回来。”

“男人……”柏灵微微颦眉,“她的丈夫?”

“算不上,也没办过筵席,就是买回来一个婆娘过日子。”龟爪子道,“这家家主在这一片也是有名了,先前不住这儿的,八九年前才搬过来,靠关系占了个不要钱的破屋,当时还带着家具呢。”

“后来赌光了是吗?”

“可不赌光了吗!这都差直接睡在赌坊里了。”龟爪子道。

“衙门是哪个衙门,京兆尹衙门?”柏灵问道。

龟爪子两手一摊,“那就不知道了。”

“打人吗,这家……家主。”柏灵再次看向龟爪子。

“打人?”龟爪子略略颦眉,“这地方不准斗殴,谁敢打架,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是说打老婆孩子吗?”柏灵重新问道,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我看那家的小姑娘手上,有淤青。”

“这话说的……”龟爪子看着柏灵凝重的神情,实在觉得对方有些大惊小怪了,他笑起来摆摆手,“这……谁家不打老婆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再相见

柏灵不再说话,只是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柏灵怀抱着沉甸甸的银两,这包袱里的银两少说也有四五十两。

宝鸳不需要钱吗?

连钥字号亏欠的三文铜钱,她都要一枚一枚地数清要回。

但既是兰字号的抚恤,宝鸳就不会收……因为她只赚清清白白的钱。

“姐姐帮我收着吧。”柏灵将包袱交到侍女手中,“麻烦在这儿等等我。”

“诶——”

柏灵迈着大步冲进雨中,有龟爪子想冲上去打伞,被侍女拦下了。

“让她一个人过去。”

夏夜的雨幕里,柏灵轻轻敲了敲门,而后试探着推了推木门——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

“不用再来了!”宝鸳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几分尖锐的破音,“不管你们是钥字号还是兰字号,我不收你们的脏钱!你们也休想让我进窑子,我不会去的!”

“宝鸳姐姐……”柏灵轻轻眨了眨眼,有雨珠落在她的睫毛上,又飞快弹落,“宝鸳姐姐,是我,你开门好吗?”

一瞬间,里屋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雨声。

柏灵在雨帘里又等了许久,才听见门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那是门闩松落的声音。

门拉开一道缝隙,柏灵抬眸望去,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你……你是……”

宝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这些年里她时常梦见那个在承乾宫里喜欢洗澡的小姑娘,但当柏灵真的站到她跟前时,她又觉得陌生起来。

这几年她辗转几户人家,虽然不闻外事,却也听说了柏灵落水投湖的事情,宝鸳哭了好几夜,一如当年听闻贵妃坠亡时一样。

只叹她们这些昔日在一块儿笑语欢歌的故人,到如今一个都没有落得好下场,世道如碾,竟是把所有人都轧了个魂飞魄散!

而今柏灵活生生地站在宝鸳面前,宝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四年过去了,柏灵脸上稚气尽褪,果然像当年初见时她预料的那样,越发出挑得标致,个子也高了不少,唯一没有变化是那双盈盈的眼睛。

宝鸳猛然回过神,她红着眼眶,连忙将门拉开,然后牵起柏灵的手,将她从外面的大雨里拉进屋。

而后门又重新合上。

不远处龟爪子们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望了一眼侍女手中怀抱的银两。

众人纷纷纳起闷来——这是带着银子进不去,不带银子才能见上面的意思?

什么道理嘛。

……

“我后来去找过你,”柏灵轻声道,她解开了发绳,用宝鸳递来的毛巾擦拭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应该就是建熙四十五年初秋的时候……”

“那时候我已经不住孺子路了。”宝鸳轻声道。

她一面与柏灵聊天,一面翻找着自己的衣服,竟是找不出一件不带补丁的来给柏灵换上。

她思前想后,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身压箱底的衣服是和夏被放在一块儿的,连忙跑去另一个箱子里找。

“来,进去把湿衣服换了。”宝鸳轻声道。

整个屋子其实就只是四四方方的一个一居室,但宝鸳在屋子中间格了一道帘子,勉强将它分成了里外两屋。

柏灵按照她的示意,进去里间换衣裳,拉开帘子的时候,念念从里面跳了出来,对着柏灵做了一个鬼脸,然后飞快地躲去了宝鸳身后。

“喊姐姐好了没有?”宝鸳问道。

“坏姐姐!”念念大声说道。

“诶,你这孩子怎么——”

柏灵打断了念念的话,她认真地看向宝鸳,“后来宝鸳姐姐去哪儿了呢?”

宝鸳手里的动作稍稍凝滞了一下,她轻轻叹了一声,目光也落在地上,不似先前神采。

“现在再说这些,没意思了。”宝鸳轻声道,“总之我现在都还好。”

柏灵解下了外衣,在换衣服的时候,宝鸳忽然愣了一下,“你、你胸口——”

柏灵停下了穿衣服的手,她顺着宝鸳的目光看去,意识到宝鸳正盯着自己心口的花码。

柏灵也笑了笑,而后将衣服穿了起来。

她一面系好自己的腰带,一面低声道,“这也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刚才那些人……”宝鸳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声音略有些颤抖,“你是兰字号的吗?”

“嗯。”柏灵点了点头。

“你是他们找来当说客的?”宝鸳往后退了一步,旋即又露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兰字号……兰字号也用得着,上这种手段?”

柏灵望着宝鸳霎时惊乱的表情,微微颦眉,“宝鸳姐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宝鸳心口剧烈起伏,她重新站定,表情倏然冷肃,“……你今晚,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柏灵望着宝鸳,便简短地将先前自己如何在钥字号门前经过的事情说了一遍。

“只是来看我的?”宝鸳目光中带着几分狐疑不决。

“……”

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自证——她甚至不知道宝鸳究竟在担心什么。

沉默了片刻,柏灵索性将往事从沉湖说起,这一路风雨兼程,她全部和盘托出。

越往后说,宝鸳表情越缓和,直到谈及五月牙行,宝鸳终是摇头让柏灵不必再说下去,她信此番柏灵探望的真心。

“宝鸳姐姐到底在怕什么?”

宝鸳本不想提,但柏灵诚挚至此,她前后思量,终还是叹了一声。

碍着念念也在屋中,宝鸳含含混混地答道,“她们……好几家,一直都想,拉我去。”

柏灵突然明白过来,“上次的钥字号……?”

宝鸳点了点头,她的手紧紧绞住了衣服,望向柏灵坐着的床榻。

“他……把我从前的身份说出去了。”

“谁?”柏灵一时没有听懂。

“就是……我现在的……”宝鸳颦眉,她不大愿意说“丈夫”或是“男人”,甚至连“当家的”这种词也不想用在那个赌棍身上。

而“死鬼”“遭瘟的”这种话,她又不愿当着念念的面来骂。

宝鸳一声叹息,让柏灵再次明白过来。

百花涯里从来不缺贵人的生意,就像是五月牙行里,各地的商人肯为成为罪属的富家千金下血本买回一样,一个在宫中伺候过贵妃的噱头,也一样能成为一个赚钱的好名头。

“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柏灵不由得喃喃,她终于明白方才宝鸳为什么对龟爪子那么凶狠,“当年你嫁的那户人家呢?是他们把你赶出来了吗?”

宝鸳摇了摇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锁链

故事说起来很长。

但宝鸳轻描淡写,慢慢悠悠地将这些年间的辗转往事大抵说了一遍。

她嫁去贵妃远亲家后过得很好。

只是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丈夫忽然得了重疾,病程起势很快,从发病到撒手人寰,统共不过十几日而已。那时离她成亲也不过才将将过了两个月。

她的婆家人都很好,温和知礼。为丈夫守灵的时候,她自己恍恍惚惚,只忧心是自己克死了丈夫,婆婆听了非但没有怪她,反而劝慰,说人各有命。

宝鸳感动不已——娘娘真的为她挑了一户极好的人家。

她原想此后便一生侍奉老人,但未曾想娘家人反而在这时找上来。尤其是她的弟弟,他不肯让宝鸳在这家继续守寡下去。

只有她再嫁,才能再收一趟彩礼。

婆婆不忍,不答应放宝鸳走,但老人性子软,即便占这理,也不愿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反而是娘家人日日闹、夜夜磨,泼不尽的粪水红漆,扫不清的厨余污秽,终是把这一家人也给熬病了。

宝鸳不忍看这一家才经丧子之痛,又承受自己带来的无妄之灾,便同意回家改嫁。

然后此后不久,她便发现自己有孕,她小心隐瞒着过了前四个月——恰好又到了冬日,厚衣服穿起来,照样每日干活儿不歇息。

等到家人终于找到了下家,她肚子里的念念也将近到了六个月,已经是一条人命,无法再用药堕去了。

于是新的婚事黄了,她也得以将夫家的孩子生了下来。

宝鸳说到这里,停顿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些话她没有说,但柏灵能推测到。

一户将女儿视作买卖的人家,谈好的生意忽然黄了,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宝鸳既然不愿意提,那就不提了吧。

“然后就到这里了?”柏灵问道。

宝鸳点了点头。

“他倒是想把我卖了,可这犯法。”宝鸳冷声道,“我专门找师爷问过了我这种情况,这几年尤其是流民作乱,衙门严打买卖人口的。我要真的进了花窑,他就得去吃牢饭。他自己在衙门挂职,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是哪个衙门?”

“京兆尹衙门。”宝鸳轻声道,“他顶了他父亲的职,每天去衙门点个卯就走,整天也没个正型的……”

柏灵心中忽然有几分安定下来,“什么职啊?”

“书办吧。”宝鸳答道,“衙门里的人也知道他的德行,我之前去过一趟,求着他们把发饷的规矩变通变通,不要再一次把钱全给他了。一日一日地给些小钱,免得他能拿去豪赌……”

“这样商量,他们竟也是肯的?”

“没有办法。”宝鸳叹了口气,“谁还能管得住他呢?给他发饷的刚好是他父亲的旧友,也是看在这层面子上才给了我通融,不然家里都揭不开锅,日日都是上门来催债的……”

“宝鸳姐姐现在每天都在外头干活儿吗?”

“是啊,不然拿什么买米下锅呢,”宝鸳笑了笑,“原本在百花涯里住着做长工能省下更多,但念念还小,我总是得带她在身边的,我怕里头呆久了,她就跟着学坏了。”

两人聊天的时候,念念就一直蜷在宝鸳的膝上,这会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念念会乖的。”

“嗯,”宝鸳低下头,绾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念念最乖了。”

柏灵叹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雨幕。

“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每天不到半夜不着家的……身上的钱不花完,他是不会回来的。”宝鸳轻声道,“家里没伞,也不能借你,一会儿雨小了你就回吧……会耽误吗?”

“不耽误。”柏灵笑道,“兰字号在我身上花了五万两,现在就指着我给他们赚回本呢,对我还是很宽容的。”

宝鸳眼中透露出几分难掩的同情。

她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末了只道,“那些银两,你别再让人送来了,送来了也是让他拿去赌钱……你自己攒着,以后想办法赎身啊。”

柏灵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对宝鸳来说,十几文的钱当天就能花出去,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饱腹钱;可十几两的银子花不掉,留在身边,反而落不着什么好。

“今晚这么一闹,明儿他肯定就都知道了,”宝鸳想了想,“要是他上门去找你要银子,你千万别给,听到吗。”

“嗯。”柏灵点头,“我到时候——”

“总之我挺好的,真挺好的。”宝鸳望着柏灵,“过得是苦一点,但能吃饱,有地方住,往后会慢慢好的,你别担心我。”

柏灵一时无言,她余光打量着这件家徒四壁的屋子。

这样好吗?

“哎呀,忘了灶上坐着羹汤了……”宝鸳突然站起身,她笑着道,“你吃过了吗?”

柏灵连忙摇头,“我都吃过了,不用准备我的份。”

宝鸳笑起来,“我也不跟你客气,你就别怪我抠了,就是想准备我也拿不出来呀……”

两人都笑了起来。

柏灵站起身,揭开帘子跟了出来。

念念也跟在宝鸳的身后去帮忙,小小的人端着空碗,等着宝鸳把菜羹舀到有缺口的陶碗中。

这种菜羹,柏灵也很熟悉。

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宝鸳和念念两人直接坐在地上,拿一口捡来的木箱子当矮桌。

柏灵靠墙站在一旁,望着眼前一幕,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宝鸳姐姐”。

宝鸳抬头看她。

柏灵轻声道,“你想过和离吗?”

“……什么?”

“和离。那些银子可以先存在我这儿,”柏灵望着宝鸳,“和离了之后,我托人在外头置个好一点儿的屋子,你可以带着念念单过。”

“……”宝鸳一时没有回答。

“我不指着拿钱赎身,且不说我这身到底能不能用钱赎出来,就算能,这三五十两的银子也是杯水车薪,没有用的。”柏灵继续道,“但你拿去,肯定能——”

宝鸳笑了笑,表情略略有些僵硬。

“算了。”她轻声道。

“为什么?”柏灵皱紧了眉,“一个人过,总比——”

“万一下一个更糟呢?”宝鸳端着碗,轻声说道,“这个虽然好赌……但好歹能镇得住我兄弟。”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处去

“而且他人本性不坏,”宝鸳的声音甚至还带着几分安慰人的轻缓,她低声道,“除了好赌,别的也没什么了……”

“……那念念手上的伤呢,是怎么来的?”

宝鸳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她抬眸望着柏灵,“过日子是这样的,你……你不能抓着一两件小事不放。”

柏灵一时噎在那里,“打人和赌博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宝鸳叹了口气,“我刚才不该和你说那些。”

空气忽然凝固下来。

念念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然而她还太小,甚至还不明白和离是什么意思,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眼前的姐姐似乎是在说她父亲的不是。

她有些想开口,但又怕惹出母亲的眼泪。

柏灵突然发现,自己把天聊死了——反而是在面对宝鸳的时候,她难以平心静气地听。

“他也不是总打人,”宝鸳放了碗,认真说道,“是喝了酒才会动手,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闲钱……”

柏灵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心口,宝鸳口中似是求情的话,每一句在柏灵听来都在加重那个男人的罪状。

“平日里他也是讲道理的,也知道照顾念念。我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让他拿钱回来,他也听。

“还有我之前去衙门里闹,让他按日领银子,他也没有说什么,就由着我这么做了。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身边还带着孩子,他既愿意容我,我也甘心侍候着……”宝鸳的目光沉落,“今日赌气,和离了,明日搬去了新屋,我弟弟再上门闹一闹,就是有再多的银子,我又能守得住么?

“你不明白。”宝鸳扫了柏灵一眼,才想说些什么,又忍下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宝鸳和念念吞咽菜羹的声音。

“我吃饱了~!”念念端起空碗给宝鸳看。

“还有一点呢,吃得下吗?”

“吃得下!”念念连忙点头,“还能再吃一碗。”

宝鸳笑了笑,拿着碗到后面的灶间去添,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柏灵已经不在了。

门虚掩着,念念站在门口,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娘,那个姐姐走了。”

“哦。”宝鸳表情有些难过,但又很快微微笑道,“你和姐姐好好道别了吗?”

“说了!姐姐还给了我一个这个。”

念念摊开手,手里多了一块小小的兰字号令牌。

宝鸳愣了一下,微微颦眉,她将令牌接过,置于掌中细看,表情一时复杂。

她没有去过兰字号做事,但听其他在百花涯里干活儿的婶娘们说起过,就像金字部的价钱开得比水字部高一样,草木字的花窑,给的价钱也是更高的,且那里的人出手阔绰,用心干活儿还时不时能得着额外的奖赏。

只是想去那里干活儿,得有引荐,没有熟人作保,是过不去的。

“那个姐姐说,如果娘想去找她,可以用这个牌牌。”念念轻声道,“娘,这个姐姐是谁呀?”

“哦,是娘以前的朋友。”

“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宝鸳笑了一声,在念念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当然是好人了。”

宝鸳将令牌收在了袖子里,但转念又觉得不妥,思前想后,将这个令牌藏在了灶间的柴火下面。

再出来时,宝鸳蹲下身,认真对女儿道,“这个东西娘收起来了,念念不可以告诉爹爹哦。”

“知道啦!”念念大声答应道。

……

入夜,艾松青从乐坊回来,看见柏灵靠在屋外的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百无聊赖地望着其下回环楼宇中的艳舞莺歌。

“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艾松青上前,“一个人闷着吹风可不像你。”

柏灵笑了一声,这才回过头来,“怎么不像我……我觉得可像我了。”

艾松青回屋放了琴,而后也搬了个凳子坐在柏灵旁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在看什么呢?”

底下是正在营业的兰字号花窑,只是大部分都是屋子的背面,窗户都是紧闭着的。

偶尔有经过的人影投在上面,看起来还没有到百花涯最热闹的时候。

“就随便看看。”柏灵低声喃喃,忽地,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松青,如果月底你也要和我一起亮相,你要怎么办呢?”

“……诶。”艾松青突然站了起来,脸色立刻就苍白了许多,“我……我也要……”

“不不不,”柏灵连忙摇头摆手,“你不用,我就是随口假设一下。”

艾松青吁了口气,重新扶着阑干坐下。

“……我也,不知道。”艾松青垂眸说道,“我……我可能还是接受不了被人……”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也是。”

艾松青抬眸,“柏灵是不是已经想好到时怎么办了?”

柏灵再次点头,又轻声道,“那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让你离开这里,你会走吗?”

艾松青微微颦眉。

柏灵又补充道,“不必像上次牙行买卖那样卖给谁作小,就是普普通通地走,甚至还能拿上一笔钱,足够在外面安家。”

艾松青愣了愣,她想了许久,不由得握紧了手心,带着几分不确定道,“会……的吧。”

“为什么犹豫?”柏灵看向她。

“因为……”艾松青望着柏灵,“上次柏灵也说过的吧,户籍又改不过来,在这里人人都是一样的,出去了……反倒艰难。”

“那如果户籍也可以改呢,走吗?”柏灵追问道。

这一次,艾松青依旧没有立刻回答。

她陷入了某种茫然的犹豫里,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因为刺青吗?”柏灵试探着开口。

但艾松青摇了摇头。

“那是担心什么?”柏灵不解。

艾松青依旧沉默,她听见远处的歌声慢慢悠悠地传来,隔着雨声,一切的声调都变得有些不真切。

“……出去了,能去哪里呢。”

她微微歪着头,凝望着这一片繁华的街巷,像是在问柏灵,又像是在问自己。

柏灵的目光也沉郁下来。

这个问题,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答。

第一百三十章 偶得

“对了,”艾松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今日还有一件事要与你说……刚才进去放琴,出来就忘了。”

“怎么?”

“我明日便要和几位师傅们一起到梨园去,”艾松青开口道,“他们的好几位琴师近来也不知怎的,全都染上了风寒,所以有了空缺,师傅们看中我的琴艺,想让我试试能不能顶上。”

“好事啊。”柏灵目光微亮,“还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很要紧的新戏吗?”

“嗯。”艾松青点头,“之后半个月可能我都会待在梨园了。”

“知道了。”柏灵点头。

“你……”

“松青不用担心我,”柏灵再一次说道,“总之我会有办法的。”

“你总是有办法的,我知道。”艾松青的两只手慢慢握了过来,她垂眸叹了一声,“今日我倒是有个好消息。”

“嗯?”

“是乐坊的老师傅和我说的,一年之后,倘若我的琴艺能入百花涯乐坊的眼,那我便不必立刻回兰字号,而可以继续留下去,等到学满三年的时候,再回来就不必沦为……”

艾松青不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便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那样的话,便可以留在兰字号,做琴师。”

“琴师?”

“嗯,”艾松青点头,“不用委身于人,只需工于琴艺,因为有些贵客来此,并不是独为女色而来……反正老师傅们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觉得也算一种出路吧。”

“是呢。”柏灵点了点头。

两人依着阑干,一时无言。

“如果真的能出去,柏灵会走吗?”艾松青忽然反问。

“走啊。”柏灵轻声道,“去找我哥哥,我父亲。”

“他们在哪里?”

“不知道。”

“那要怎么找……?”

“不知道,”柏灵深吸了一口气,“但总是有办法的吧。”

艾松青望着柏灵,目光中忽然浮现出些微的叹惋。

她有些不忍提醒眼前人,即便是往日相亲相敬的兄弟,即便是恩慈心善的父母,面对一个从花窑里归来的女儿,也永无一视同仁的可能了……

但既然柏灵愿意这样相信着,又有什么错呢?

要翻出这百花涯,原本就如登天之难。

“亮相那一日,柏灵还要唱歌吗?”艾松青问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再来为你和琴。”

柏灵摇了摇头,“不用了,亮相当日,我应该是要在席间与其他人一起吃晚饭。”

“吃饭?”

“嗯,”柏灵轻声道,“我也是昨日听说的,这几天其实底下已经在竞价了,买五月底那晚的席位。”

“……”艾松青着实吃惊——这钱真是……一波接着一波,每一层都有的赚啊。

“夜宴上,大家会竞价,但具体怎么竞我现在也不太清楚。”柏灵轻声道,“宴会结束之后,各花入各眼,宾客们各自去结算自己的出价,然后就是共度良宵的部分了。”

柏灵撑着脸颊平静地说道,她看了看艾松青,又笑起来,“这几天你不在也好,明晚开始就有人来给我讲课了。”

“什么课?”艾松青好奇道。

“春闺之术。”

艾松青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过来,她红着脸咳了几声,找了个由头站起身,抱着凳子回屋了。

柏灵依旧坐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雨幕,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不知道这个时间,宝鸳的那个丈夫回来了没有。

他今晚喝了酒吗,他今晚会打人吗?

龟爪子送了银两上门,却被宝鸳丢出了门外,他会为此迁怒宝鸳吗?

柏灵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究竟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呢。

无人的长廊里,柏灵从怀中取出了十四的那本无常本,借着头顶灯笼的广,继续翻阅起来。

……

金阁的门打开了,兰芷君缓步走了近来,他少见地被雨淋湿了头发——显然是刚刚从兰字号之外回来。

在往昔,众人有时一个月都见不着兰芷君出金阁一次,但这个五月不一样了。

“兰君。”先前带着柏灵去探视宝鸳的侍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上前接过兰芷君手中拿着的文稿,眉心微蹙,“这些下人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怎么连把伞都不会撑,把您的衣服和头发都弄湿了。”

“没事。”

侍女将文稿重新整理齐整,然后放在了金阁靠南的书桌上。

“今晚怎么样了。”兰芷君低声问道。

“一切顺利。”侍女轻声回答,“但那个花弄的女人没有收下我们的银两,目前由柏灵暂为保存了。”

“是吗,”兰芷君看了侍女一眼,“为什么不收。”

“我猜这些钱太多了,她反而不好收。”侍女答道,“明日我会派人送一些果蔬和肉过去,当日送当日的份,这样应该会好一些。”

“嗯,你安排。”兰芷君轻声道,“具体怎么做不用再和我说了,去和柏灵讲。”

侍女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

“此后也一直和柏灵姑娘说么?”

“嗯。”兰芷君点头,“按她的意思来就行。”

——给宝鸳一些接济,原本就是那一局对弈的赌注,兰芷君自己对这件事本身就是漠不关心的。

但沉默间,他感觉近旁侍女的表情似乎有一些僵硬,于是他有些狐疑地抬头,“怎么,有问题?”

“倒是……没有。”侍女躬身说道,“我知道了。”

“柏灵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让你转交给我?”兰芷君又问了一句。

侍女摇了摇头。

兰芷君轻哼了一声,“你去催催她。”

“……是催什么?”

“你去催,她自己知道是什么。”兰芷君挥了挥手,“你去吧,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侍女欲言又止,但见兰芷君今夜似有一些心不在焉,她往后退了几步,很快退出了金阁。

拉起金阁的大门之前,侍女看见兰芷君已经坐去了书桌,他用架在桌上的银簪轻轻挑了挑烛芯,而后便伏案翻阅起了方才他带回来的书稿。

觉察到门外的视线,兰芷君略略颦眉,抬眸望了过来。

侍女陡然一惊,立刻将门合上。

屋中终于恢复了寂静。

在兰芷君的案前,他手中书稿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迹模糊的《清乐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凤栖

他方才在马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这本封在硬纸袋中的棋谱拆开翻阅,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觉得这一定出自衡原君的手笔。

此刻尚未断真假,他已经坐在桌前,也顾不得换下被雨水打湿的鞋袜,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

不多时,柏灵坐在自己居所的桌前,望着眼前略有些焦躁的侍女。

明明傍晚时才说今后大概不会再有什么见面的机会,未曾想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就再见了。

“我没有忘哦。”屋内,柏灵神情安和,她轻声道,“只是之前也没有答应过兰芷君要在什么时候给到他,他为什么今天要得这么着急?”

侍女发出轻哂,“这是兰芷君吩咐的,还轮不到你问为什么。”

“怎么轮不到。”柏灵抬头望了眼前人一眼,“我们先前订了个赌约,赢了输了各有说法。我赢了,按说原本什么也不用给,但念在他实在好奇,所以才答应得空时会动手……这是我好心在先,兰芷君自己也领这份情,不会勉强我的。”

侍女稍稍眯起了眼睛,声音压低,颇有几分克制的恼怒,“……到底是什么东西?”

柏灵伸手顶在侍女的肩膀上,慢慢将她推后。

“兰芷君让你来催,却没有告诉你他要的是什么吗?”柏灵轻声道。

侍女颦眉,“兰君……有他自己的想法,那不是我该置喙的!”

柏灵轻轻擦了一下脸,抹去了侍女溅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星。

“那看来,你的兰君可能也不大想让你知道,我也就……不说了吧。”柏灵笑了笑,“你可以回去转告他,我今晚想想,明天再说。”

侍女愣在那里,“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新进兰字号的新人敢像你这么嚣张——”

柏灵错开了目光,她起身站起来,移步到靠近自己房间的门口。

“站住!”侍女几步追了过来,拉住了柏灵的手臂。

“还是松手吧姐姐,一会儿给你拉脱臼了……”柏灵抽过了手,“且不说我月底要亮相,就说这两天万一握不了笔,那兰君想要的东西……还得再拖。”

“兰君”两个字,柏灵咬得比其他几个字要重一些,侍女隐隐感觉,柏灵的言语重带着几分调侃,又似乎含着一点威胁。

于是她重新调整呼吸,再次看向眼前的柏灵,声音也恢复了最初的冰冷。

“不要跟我嬉皮笑脸,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柏灵叹了一声,“我问过了,姐姐不肯告诉我啊。”

侍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是在金阁服侍的凤栖。”

片刻的沉默。

果然,柏灵全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懂得这名字背后究竟有什么意味,她只是兀自点头,重复了一句,像是为了把这个名字记牢一些。

“嗯,我记下了。”柏灵再次看了看她,“凤栖还有别的事吗?”

凤栖望着眼前有些不知好歹的姑娘,尽管怒火攻心,但脸上依然保持着寒霜似的表情。

“你那个住在花弄里的朋友,兰君交给我照顾了。”凤栖长眉微抬,“你最好也掂量掂量——”

“姐姐既在金阁服侍,想来应该是兰芷君身边的人,最知道分寸了。”柏灵垂眸笑了笑,“往后我可能会常常见兰芷君,大概也会常常见你。免不得要相互照顾,我会好好掂量。”

凤栖冷笑了一声,那一句“你也配么”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笑了笑,在柏灵跟前踱起步来。

水红色纱裙下,凤栖两腿细长,柏灵隐隐望见轮廓和裸露在外的些微春色,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林婕妤。

良久,凤栖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记住你了,柏灵。”

柏灵也笑,并向着她微微欠身。

“不早了,我今日要休息了,凤栖也早点回吧。”

而后,柏灵从里面关起了自己卧房的门。

关门之后,她没有接着往里走,而是在昏暗无灯的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侧耳倾听着外头的动静——凤栖显然也一直没有走,她站在柏灵的门外盯着这道门盯了好一会儿,才提裙离开。

脚步声远去后,柏灵再次打开了门。

望着随夜风摇摆的厅门,柏灵两手抱怀,着实有些不解。

她有个直觉:在兰芷君金阁中侍候的这位香艳美人,大约是把自己当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可是能威胁什么呢——难道还怕她会爬到兰芷君的床上去吗?

简直是疯了。

……

次日一早,松青收拾了自己日常换洗的衣服,两人一起吃了她去梨园前的最后一顿早饭,而后柏灵目送她在龟爪子的护送下,脚步轻快地下楼去了。

如今柏灵每一日的作息都非常规律。

如果这里不是百花涯,那柏灵大抵会对自己当下的人生非常满意。

在艾松青走后,她又开始了久违的近乎独居的生活。

白天,她的每一个时辰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兰字号有自己专门雇佣的六艺师傅,这里的“六艺”和礼乐射御这些贵族的家学大相径庭,乃是兰子号自己的一套流程标准——书画歌舞琴酒茶,大抵如此。

而那教授闺中术的婆婆,则很适时地被安排在入夜后来此。

她不说自己的名讳,只是说这里的人喊她“春婆”。

春婆生得慈眉善目,会先和柏灵一起吃晚饭,席间二人谈笑风生,如同忘年之交。

不过如春婆所说,这也是她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还是要先得了姑娘的信任,那之后过程里姑娘们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才好意思开口问。不然全程都是春婆在说,姑娘羞红了脸,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你这算好的啦!”春婆笑着道,“好多姑娘,我把春宫图一拿出来,还没说什么是什么呢,她们就羞得眼睛都不好意思看过来了,教你可真省事儿。”

“每个姑娘,春婆都要这样单独教吗?”柏灵有些诧异,“那怎么教得过来?”

“自然是不用每一个都如此。”春婆笑道,“只有走到了亮相这一步的姑娘,才能经我手调教呀。”

第一百三十二章 恩客

“当然名声在外,有时候也会有些外头的活儿找上门来,那也是我挑活儿,不是活儿挑我。”

春婆脸上带着某种率直的坦然,她两手的的拇指和食指上都戴着扳指,看起来极为昂贵,象牙筷子不时碰在她的首饰上,发出些微脆响。

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灰白色的头发妥帖地梳成一个尾髻,加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不开口时只觉得这大概是哪位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可一开口便立刻暴露出她极为健谈的本真,且半点也没有老人家身上的那种威严。

“外头的活儿?”柏灵一时好奇起来,“也是请您去教闺中的——”

“对呀,不然呢?”春婆笑嘻嘻道,“别看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有名的绣娘,都这把年纪了,啊眼睛耳朵也不跟年轻的时候一般灵光,你就是给我针线,我也绞不出小姑娘会的花样了。”

“一般都是谁找您去啊?”柏灵问道。

“都有,”春婆笑道,“这谁家夫妻不过日子呢?别说是那些个京官家的后院了,就算是宫里的公公,有时候也是一样的。”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话题有点过于劲爆了。

“公……宫里的事儿还是不讲了,”柏灵意味深长笑了笑,“感觉说了、听了,都容易出事儿……”

“可不呗,你就是让我说我也不敢说啊,”春婆适时地摆摆手,叹了一声,“其实这床上的事儿吧,面子是最大的一道坎。来找我的一般都是家里的婆子,也不说身份,啊,就把我带到个什么客栈啊别院里头去。

“那些个夫人就躲在屏风后头,让家里的婆子来和我说话——这种生意就是给再多钱,我也不接的。”

柏灵慢慢听出了兴趣,“为什么?”

春婆拍拍胸口,表情严肃起来,“你自己遇到了问题,你找我来解决,这态度是不是先得端正了,一开始话就得说开是不是?

“一面又想请教,一面又觉得丢人,觉得我干的活儿脏,那我何必要赚你的这钱?连见面的面子都抹不开,谁知道你回去之后,还能不能按我说的那些法子去做?到时候自己不做,啊,又赖我身上,那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吗?”

春婆努努嘴,连连摇头。

“所以我现在啊,有婆子来请我上门,我就先把规矩订在那里——你找个僻静地方请我去,行,但你得露脸,你得亲自讲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要是什么‘我们夫人偶感风寒’了,‘我们夫人怕生不敢见人了’……”

春婆做了个嫌弃的表情,“这种我是门都不上的,管她们是什么背景呢。”

柏灵略略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

“今儿要和姑娘讲的,也是这个。”春婆话锋一转,望向柏灵,她伸手往自己碗里夹了几片菜,就像是饭桌闲聊似的笑道,“床笫之欢是世间极乐,可任谁也不可能第一回就品味出来。要说给姑娘**,那其实是个苦差事,得再往后几回才能慢慢觉出滋味来……这没什么不好开口的。”

柏灵想了想,赞同道,“毕竟一回生嘛,夫妻俩也得多交流自己的体会,毕竟每个人的点都不一样,都得慢慢探索。”

“你这个就说到点子上了!”春婆赞许道,她略略颦眉,“外头一些书,都不知道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夜御十女……婶子我在百花涯里待多久了,什么没见过,真当男人裤裆里头是把金枪啊——那就真是把金枪也扛不住啊。

“关键是男的完事儿了喜欢问,女的就不爱说,问什么都点头答应着——可自己实际什么感觉、哪里欢喜了、哪里疼着了,都闷着不开口。这一来二去的就都没兴致了,关键是这么来两边都不爽利。”

“嗯……我感觉这个也事出有因。”柏灵轻声道,“在那些官家府邸里,夫妻夜事本也不是奔着享乐去的,就是传宗接代嘛。她们大概也会怕自己不矜持了,被丈夫看低吧……就是苦了她们自己。”

“谁说不是呢!”春婆只觉得真是遇见了难得挚交,眼前小姑娘年纪轻轻,说起这些事儿来没半点羞惭,且想法还一套一套的,她着实喜欢得紧,“我见过好几家了,大夫人人前人后都端得像个菩萨,底下的几个妾人前也端着,私底下妖得能捏出水来……哎呦。”

“我觉得她们能想到来找春婆问问办法,就挺不容易了。”柏灵轻声道,“毕竟在家里扮演的角色不一样。”

“她们不容易她们的,我这更不容易。”春婆瞪着眼睛道,“她们自己苦久了,苦惯了,偶尔得个新鲜来寻我的开心,转头就上京兆尹衙门把我给告了——要不是咱上头是教坊司,这会儿都进班房吃牢饭了。”

柏灵扑哧一声笑出来,“婆婆是不容易。”

“哎,反正呢,姑娘能想到这一层,那很多话我也就直接说开了,”春婆接着道,“那亮相的第一个晚上,你本就是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学的。”

柏灵怔了片刻,饶有兴致地望向眼前的长辈,“那我要……?”

春婆的声音温存下来,“不论最后进姑娘房里的人是谁,但凡他能砸得起那个价,那他在这百花涯里,基本也就没有什么体验不到的了。

“就像我先前说的,这是趟苦差事,男人争的就是那一片落红的名头而已。可对姑娘来说,这却是个特别重要的契机,第一个给姑娘**的就是姑娘你的恩客。按咱们这儿的惯例,姑娘你今后有多红,能被捧多高,就看那晚你席间抓住的人,是不是最肯为你花银子的那一个了……”

柏灵低头吃饭,笑道,“也是很残酷的决斗了。”

“是,”春婆认真点头,“名单估计明儿就定下了,到时候我会来姑娘一道分析分析,看看咱们挑哪一个。”

“那有劳婆婆了。”柏灵诚恳说道。

“不客气,姑娘既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那什么都不懂就最好了,不必学得像外头那些尾凤一样什么都会,你只是要秉着一个念头——就是要找找自己的感觉,更要会说‘不’。”

最后几个字,春婆说得很轻,但却韵味绵长。

柏灵有些不确定地颦眉,“可婆婆先前给了看了那么多春宫,还介绍了那么多种——”

“那都是提前涨涨见识,好让姑娘你心里有个底,免得到时候被吓着了。”春婆笑道,“不过我看姑娘你胆子大着呢,也不像是会被吓着的主。”

柏灵一笑,“那婆婆觉得,应该要怎么找自己的感觉呢?”

春婆笑了笑,她看了看敞开的屋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就一会儿咱们吃完了饭,上屋里去说吧,就不在这儿开口啦。”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荒诞

在五月的一整个下半月,春婆每一晚都来。

她带来的不仅仅是某些令人大开眼界的花招和技巧,且还有许许多多在外难以听到的见闻,譬如那些深闺大院中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被春婆几句话讲得叫人击掌叫绝。

总归听这些要比学辨茶辨花来得放松不少,白日里教习她茶艺的也是一位婆婆,那人年纪比春婆要小一些,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但她其实很少展露真正的笑颜。

她教的,与春婆夜间教的,完全是两种方向。

在学茶的时候,柏灵觉得自己像是被当作高门淑女,一颦一笑都有其规章,而入夜时分,事情颠倒过来,所有白日里的那些规矩成了被嘲笑的对象和失败的反例。

有些话白天的柏灵只能忍着不说,等夜里春婆来了,便和她谈笑起来。

这倒也挺合乎兰字号里的规矩——在厅堂之中和床榻之上,人原本就是两种样子。

这反差越大,在欢场之中才越叫人追逐。

然而有些话,即便是春婆在眼前,柏灵也很难畅快开口,有好几次她几乎要笑出了声,因为眼前的荒诞实在挠到了她的痒处。

春婆问过好几次,姑娘到底在笑什么?

柏灵打了好几次哈哈,最后一次自觉再岔开话题也有些过于扫兴了,便拿出子虚国乌有乡来与春婆说道。

在遥远的子虚之国,乌有之乡,女子一样能读书,一样能做官做生意,全不似今日世界这般不成婚便活不下去。

然而吊诡的是——虽世殊事异,但若是将百花涯直接搬去那里,只怕百花涯里的这些规矩是改都不用改的。

春婆只当是个玩笑话,索性顺着柏灵的话往下说,若真是女子一样读书,一样能做官做生意,且不说还有谁要来做这些下贱差事,想必到那时节,男人们喜欢的类型就变了。

柏灵又笑起来。

春婆望着柏灵,始终也不能明白她觉得好笑的点。

亮相的前夜,柏灵有些好奇地问春婆,撇开那些无师自通的本能技艺,像她这样突击教学教出来的茶艺琴技,难道恩客们也会买账么?

春婆则摇了摇头,笑道,这走的是另一条路,这百花涯中,那些样样出挑的姑娘固然惹人喜爱,然而对某些贵客而言,他们更喜欢自己亲自上手。

固而,这不仅不算蹩脚,反是一张白纸的珍贵之处。

也正因如此,兰字号里的六艺教学,在亮相之后非但不会停下,反而比之前要来得更加繁重。

春婆笑容婉转,让柏灵不用着急,之后一步一步来。虽说她们这些教习的婆子们平日里彼此并不打照面,但早在亮相的事宜定下之前,就已经聚在一块儿把总体的计划都定了下来。

“都是如此吗?”

“都是如此的。”春婆笑道,“且这计划是要兰芷君亲自过目的——这让恩客来亲自上手参与教习的规矩,就是兰芷君立下的,也有其他几家花窑想学我们,到底是学不会。”

“为什么?”

“姑娘再想想?”春婆笑而不语。

柏灵依旧不解。

“说是让恩客上手,实际上还不是得咱们自己来?姑娘这几日应该也能瞧出来,说到底,兰字号里能的人,别家想都不要想。”春婆笑着道。

柏灵这才明白过来。

要说百花涯经久不衰,一直门庭若市,而兰字号又能独占鳌头,这实在不是没有道理——兰芷君的这一手,既叫人体验了养成系的快乐,又避开了养成途中的烦恼。

“兰芷君先前说过,姑娘是个聪明的,适合这么做。”春婆笑着道,“若真是在某些事情上一点天赋也没有,那只能笨鸟先飞,放去乐坊舞坊历练一段时间再说了。”

柏灵着实感叹,又露出了让春婆熟悉的微笑。

在兰字号里,也有因材施教的做法啊……

“婆婆今天要教我什么呢?”柏灵问道。

“今日不教了,今日姑娘早点睡。”春婆叹了一声,握住柏灵的手,“一切……都待明日自见分晓。”

……

次日一早,柏灵从醒时便体会到了所谓“亮相”的隆重,今日来侍候她梳妆打扮的侍女少说也有二十多个,这还没有算上在外面候着递送东西的那些龟爪子。

这些人,从清早到入夜,全部都围着柏灵打转。

这在百花涯里,是近乎媲美姑娘们出嫁的事情。

那位季师傅又被兰芷君请来了,说是要复刻一遍五月牙行时的火凤鸟,但柏灵拒绝了。

季老师傅自己显然也不太乐意再来一遍——自初九过后,火凤鸟的彩绘便突然在百花涯里传开了,许多人都不曾见过地下牙行里的那一幕,只当这是别家的创意。

那些彩绘不论从色彩或是意形上,都差季老师傅不止一个档次,他看过只是嗤之以鼻,甚至拒绝让徒子徒孙将头一回火凤鸟的彩绘是出自他的手笔透露出去。

这一切,柏灵显然是不知道的,他心里倒是也有几分惺惺相惜。

不过季老师傅没有做声,只是等在一旁抱壁上观,柏灵吩咐侍女们继续给自己上装,凤栖在一旁恼着,果真转身去了金阁,直接唤来了兰芷君本尊。

在兰芷君出现之后,周遭人们又变得噤若寒蝉,一如那一日兰芷君领柏灵去别院一样。

兰芷君脸上还是带着一贯的风平浪静,但他既肯出金阁,本身就说明了这件事的重要性。

柏灵正对镜而坐,由于头上顶着的金钗太重,她没有像旁人一样低头行礼,而是缓缓转过身来。

“为什么不画?”兰芷君问道。

他扫了一眼柏灵头上的金饰——顶着这一头的家伙,人自然躺不下来。

他略略颦眉,“拆了。”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要动手,柏灵抬手,示意她们等等。

柏灵径直走到了兰芷君面前,“为什么一定要画呢?”

“自然是要让客人们看看真正的火凤鸟!”凤栖在一旁声音严厉,“这是在别家花窑都看不到的!”

“但春婆给我看过今晚来参加筵席的名单,”柏灵轻声道,“来客里,有三分之一的客人,先前是亲历了地下牙行现场的——他们早就见过我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没有旨意

“那也还有一般多从未见过,”凤栖颦眉道,“先前的几个婆子应该也和你说过了,不少客人就是为了那一晚的火凤妖娆专程定了今晚的席位,由不得你自己擅作主张。”

柏灵沉眸笑了笑,望向兰芷君,“越是如此,越不该复刻。”

兰芷君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他的两只手仍旧拢在衣袖之中,只是轻声道,“为什么?”

“那一晚的火凤鸟令人印象深刻,是天时地利人和,”柏灵轻声道,“当时戏台上的姑娘大都抚琴弹唱,底下的客人待得都乏闷了,难得上来一个舞剑的,自然夺目。

“唱第一段的时候,我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谁也没想到我后面还有一段,这种惊艳是需要抖包袱的,今晚只是夜宴,没有戏台上的歌舞,这种落差自然也打不出来——而且按照春婆之前的教习,落差也不是打在饭局上。

“再者,就算季老师傅再怎么手艺惊人,我们也不可能在饭局上恢复那一晚牙行的光影,老客见了,自然会觉察出差别,新客早就从别处看了火凤鸟的仿装,也不会觉得有多么惊艳……

柏灵顿了顿,“大抵,反而会在心里觉得‘不过尔尔’。”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那你又往自己的头上堆这些金粉俗物做什么。”

“这样看起来端庄,”柏灵两手轻轻扶住了头上的发髻,重新对镜而笑,“我今晚不就是要把自己嫁出去吗,这样……像不像新娘子呢?”

兰芷君目光打量着眼前的柏灵,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轻声道,“那便由你吧。”他望向一旁的季师傅,“就是辛苦季师傅白跑一趟了,钱我们还是照付。”

季老师傅在一旁哼笑一声。

“季老师傅不着急走,”柏灵连忙接道,“我还有事想问来着。”

不多时,兰芷君退了出来,重回金阁,身后凤栖紧紧跟随。

“你留在那里吧。”兰芷君回眸说道。

“但兰君,我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凤栖颦眉道。

“嗯?那你继续讲。”

“今夜我们还是留个人在柏灵屋中盯梢比较好。”凤栖轻声道,“我选了几个人,也想请兰君先过目。”

“盯梢……”兰芷君低声重复了一句,他停下了脚步,回过身便看见凤栖递来的一张对折的信笺,上头写了几个他们都很熟悉的名字。

“人倒都是可信的,”兰芷君将信笺递还,“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当初为什么会到百花涯来……难道您忘了吗?卧于君侧尚敢行刺,谁知道她今晚会不会做出什么叫我们难堪的事情来。”凤栖沉声说道,“所以……我还是想在屋子里放一个有功夫的,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铸成大错。”

兰芷君只是稍稍想了一下这个场景,便禁不住觉得好笑,“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不过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你安排就是了。”

“兰君为什么觉得没有必要?”凤栖追问道,“您就那么笃定她肯定会顺从行事?”

“多半是吧。”

兰芷君接着缓步往前走,凤栖也旋即追了上去。

“可……为什么?”

“你应该去问问春婆,”兰芷君轻声道,“看看她是如何与春婆相处的。若不是因为这一向顺利,今日我便不会专程去请季师傅。”

“春婆……”凤栖喃喃,“那万一,她在春婆面前的听话是装的呢?”

“她在春婆面前可不算听话。”兰芷君笑道,“你实在好奇,可以去调阅她们的谈话记录,那都是春婆每日结束教习后即时记录的……有些也着实有趣,闲暇时也可堪一阅。”

凤栖愣了愣。

“倒是你,”兰芷君轻声道,他忽然抬起手,轻轻捋顺凤栖耳畔下吊坠的银流苏,“这些事情本不该由你来做的,忙完了柏灵这边,你还是回金阁吧……这才半个来月,你眉心都打皱了。”

凤栖连忙低下头。

她低声答是,而后站在原地,目送兰芷君离去了。

四下又安静下来。

其实还有一层缘由,凤栖没有说——因为那只是她某种毫无依据的直觉。

即便说出来了,也无非是让兰芷君笑话而已。

自进入兰字号之后,柏灵在许多事情上,都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抗拒,这种顺从让她觉得虚假——她不信兰芷君会看不出来,抑或者兰君有他自己的安排?

凤栖想不明白,转身重新向柏灵的屋子而去。想起方才兰芷君的提醒,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难道是近日皱眉次数太多,方才皱了眉头,自己都没有觉察么……

……

落日时分,郑密特意跑了一趟兵部。

今天的首辅次辅依旧忙碌,他直到天黑才见到张守中从孙北吉那边回来。

一见郑密,张守中就猜到了几分他的来意。

张守中抓了抓自己的额角,目光略有几分闪避。

两人在兵部寒暄了几句,等到四下无人时,郑密才小声开口道,“今夜张大人这边可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小司药那边呀,”见张守中装作不知道,郑密直接开口道,“今夜不比以往了,皇上就没有往平京这边送什么信来?”

张守中脸色如故,他转过身去,继续整理桌面,但默然叹了口气。

“难道没有?”郑密颦眉,跑到张守中的桌前,“不会真的什么都没有吧?”

张守中低声道,“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过问过柏灵的事情了,听成大人的回信,锦衣卫那边送过去的消息,皇上似乎也是拆都不拆的。”

“不拆?”郑密瞪圆了眼睛,“不拆还送去干什么?”

“就放着。”张守中轻声道,“皇上也没有命令下旨不收。”

“这不是闹小性子的时候啊!”郑密有些着急,“我都打听清楚了,他们今晚酉时末开宴,一顿饭吃起来,顶多也就吃上一个多时辰吧?再之后——”

“郑大人。”张守中轻声打断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密一眼,“没有旨意,有时候也是一种旨意。”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宴

这个道理,郑密又怎么会不明白。

但凡有一道旨意落过来,字里行间总能找到那么一两处圣意的转圜余地……若皇帝回心转意,有心放过,那自然皆大欢喜,但即便皇帝依旧心怀怨怼,那也大可以作写文章,再派人把柏灵捉回牢里去。

没有旨意,那便是一潭死水。

“柏灵身份实在特别……反而,不能以常理待之。”张守中沉眸道,“京中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郑大人,你……你别做什么傻事。”

郑密苦笑,张守中这句话真是高看他了。

他自诩官场沉浮多年,全凭一双能辨出实非轻重的慧眼,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件事背后的暗涌。

这四年里升明帝的所行所为都能称得上是一代英主……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点道理不讲。

圣心难测,谁知道皇帝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呢?或许他就是想看柏灵堕入污秽之地,看她任人凌辱,如此放能消解心头之恨?

若是他们这些为臣者,在鲁莽之下触了逆鳞,事情再起牵连时,更不知会扬起怎样的波澜……

想起五月牙行里的那群被明码标价的小姑娘们,郑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屋内一片沉默,等张守中收拾好桌子,想着再和郑密叮咛两句的时候,他发现郑密已经走了,屋子里只剩他一人而已。

张守中面无表情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的孤灯映照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有些怀疑,当初自己让柏灵去到百花涯的想法是否错了——与干净利落的死相比,他为柏灵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更为残忍艰难?

……

夜宴就在百花涯最高处的金丝笼之中。

直到此时,柏灵才知道原来今夜在这儿亮相的花窑不止兰字号一家——她是今夜兰字号里送来的,唯一的人选。

金丝笼是一处圆形的高台,直到进了这儿才看出原来这里面还分了里外两层,中间用水波似的琉璃墙隔开。

要去到筵席上,得先从金丝笼的外边绕上半圈,然后才能见着通向里侧的入口台阶。

柏灵的步子迈得很慢。

她她伸手轻轻抚过一道道金骨似的栏栅,目光一直投向金丝笼外的夜空。

今夜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百花涯高处的夜景从来就没有让人失望过。

“姑娘,就差你了,快些进去吧。”身后的侍女这样提醒道。

柏灵提了提嘴角,转身向着铺着厚软红毯的台阶去了,在她身后,长长的花摆落在地上。

从她进门开始,筵席上众人的目光就没有从柏灵身上移开。

今夜柏灵的妆容非常隆重,如同一个待嫁的新娘。

她上衣衣口开阔,整个肩膀都裸露在外面,左肩下漆黑的刺青花码周围没有画上任何彩绘,在肩颈那片的肌肤间显得无比醒目,像是一滴墨洇染在雪地上,非常刺眼。

胸口,一支金色的百灵鸟胸针牢牢系着两侧的交领。

她在侍女的引导下慢慢落座,柏灵全程没有抬眸,一直略略颔首,人们一时分不清她脸上的红晕究竟是因为胭脂,还是因着她的羞怯。

男人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筵席上一共有十张漆黑的矮桌,也即有十位来客,不过今夜入笼的姑娘一共只有四人。

姑娘们是没有专座的,她们只有一块锦绣软垫,也像其他人一样跪坐在那里,没有饮食也没有酒水。

一张金丝笼里的漆黑矮桌本身就要以重金购得,具体是多少,春婆没有同柏灵讲过,但她余光扫了一眼这里人的穿着,还有他们腰间悬挂的玉饰便知道,不论那价格是多少,对此间的贵宾而言,大概都是无关痛痒的开销。

能坐到这里来,客人凭借的已经不仅是财力了。

在春婆先前给到柏灵的那张名单上,她们仔细研究了一遍这些贵人的身份,大都是住在平京的公伯、郡王、赴京的大官和他们家的公子。

柏灵不得不感慨,平京真不愧是大周的都城,想她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这里的许多公侯名讳她竟是连听都没有听过,更不要说他们家的公子了。

不多时,丝竹声响,宴起,男人们开始聊起天来。

即便这一场夜宴的噱头是这些亮相的姑娘,但在金丝笼里,她们永远只是点缀在其间的一些佐料。

百花涯的夜晚永远属于在这里挥金如土的男人——春婆甚至说过,有时候也会有一种情况,就是席间会有某个平日里极难拜访得见的贵客,于是那一场夜宴一席难求。

那并非是为了姑娘,而是为了男人们自己个儿的前程。

不过今夜的席间并没有这样的人物。

柏灵再次扫了一眼在座的坐席——旋即发现,有一张矮桌竟是空的,她颦眉想了一会儿,一时回忆不起坐在那儿的人,索性便将这件事暂且放去一边。

女孩子们在一旁听着男人们说起围猎、书画,说起北境的战事,然后适时地插一两句话。

同样按照春婆的说法——男人们聚在一起时,当着彼此的面,对女子的态度大都矜持,即便再怎么喜欢也不会露出主动接近的姿态来。

这时候的主动权其实掌握在姑娘们手上。

从一两句的聊天,主动斟酒的回应上,姑娘们可以稍稍判定眼前人对自己的兴趣,而后再决定是否要继续坐在这人的身边。

遵循着先前的教导,柏灵没有起身去为谁斟酒,而是一直留心坐着近旁的一位年轻郡王和一位年近中年的太守。

谁的杯子空了,她便上前为他们斟满酒杯,绝不做先开口的那人。

直到有人望了望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你是……兰字号的百灵姑娘吧?”,柏灵才浅笑点头,询问对方的身份。

挑起了话头,接下来的谈话便顺当许多。

有件事大概连春婆都没有想到,尽管这样的大宴并不是柏灵擅长应对的场景,但当交谈中只有两三人而已时,她对话题的驾御几乎如鱼得水。

柏灵很少抛出什么新的话题,反是略略后撤,引着那位老太守和年轻郡王攀谈起来,她坐在其中聆听着。

宴席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保持着带着几分陌生的客套。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争抢

约莫一刻之后,柏灵试图起身,近旁的年轻郡王伸手来扶,她微笑着将手搭去他的掌心,而后轻声道谢。

许多人的余光朝柏灵这边看过来。

她提着衣裙慢慢顺着台阶离去,不一会儿又回来——看时间大约是出恭去了。

这一进一出,等柏灵再回来时,她很是自然地坐去了另一处位置——因为那里的贵人酒杯空了,她仍是像先前一样静默斟酒。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一直默默等下去。斟酒时,她听到与先前郡王、太守也曾谈论的话题,便抛出一二先前的谈笑。

这些话引来了另两人的兴趣,她便主动来作引荐,带这几人去到她先前的位置上。

于是顷刻之间,十人的席位里就有四人坐在了一处。柏灵两手握着白玉雕琢的酒壶,也一直笑着坐在人群中间。

在她左手边的年轻郡王,原本的家姓是徐,后在祖父一代被赐国姓陈,单名一个信字。

这位郡王的封地在楚州上洛境内,和庐陵郡比邻,上个月才刚进京游历,正是人生地不熟的时候——而一旁的太守虽然如今在越州做官,但却是庐陵郡人。

这二人在一处,自然有话聊。

另两人也是同理。

这些消息其他几家花窑大抵也都是知晓的,然而此前竟没有人这样去想——在客人之间做一些横向的联系。

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大碍,即便柏灵此刻先占住了四人又如何呢,兰字号说到底也就只派了柏灵一人出马而已,即便她真的把这四人迷得神魂颠倒,全都占在了裙下,那算上此刻还未出现的第十人,那也还有六人盈余。

其他花窑的姑娘们也着实做足了功课,此刻她们与各自挑定的目标想谈甚欢,彼此都在按着各自的计划行事。

如是再三,众人很快便彼此熟络,人们将各自的矮桌拉拢到一处,使彼此不至于相隔太远,而是围坐成一个小圈。

人们的笑声与舞池中心的丝竹弹唱相映——这倒是极少见的。

通常来说,只有在一些旧识的聚会上,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今夜的姑娘都是新人,且大部分客人彼此并不认识,本该是三三两两结对,而后再互相敬酒寒暄。

未曾想,今时不同往日,这才开宴多久,大家就聚得这样近了。

……

酒过三巡时候,杯盘狼藉,许多人的脸都微微泛红。

忽有一个年轻人站起身,拿来两个海碗斟满了酒,而后端着走到柏灵近旁,将酒碗放在她的跟前。

“百灵姑娘,我来敬你一杯!”

柏灵望着眼前人,余光瞥向他先前坐着的位置,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镇南侯府家的二公子,王端。

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曾久岩不相上下,但容姿气度却相去甚远。

柏灵犹豫了片刻,刚伸出双手想要接过,却被近旁的年轻郡王挡下,“王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王端看起来已经有几分熏醉,他挺着肚子,脸上带着些微调侃轻浮,他看了近旁的郡王一眼,笑道,“不瞒殿下,我和百灵姑娘算起来,其实有几分旧情的。

“方才你们谈笑甚欢,我也没有打扰……这会儿该让我和百灵姑娘说说体己话了,哈哈,你也让一让吧。”

柏灵微微睁大了一些眼睛,她仰目望向眼前的陌生人,眼中带着几分意外。

“王公子认得我么?”

那郡王一听,便知晓所谓“旧情”多半是此人胡诌,眼前酒喝多了便开始闹起疯来。

他正要答话,偏巧这时外头传来一些响动,众人侧目望去,声音又安静了片刻。

可很快,那奇怪的响动又传了过来,且比上一次更激烈——听起来,像是有人正在往这里头撞门。

“诸位爷稍等,我去看看。”一个侍女轻轻欠身,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去了。

金丝笼内又安稳下来。

乐声依旧,年轻的郡王也站起了身,脸上带着几分调笑,“美人在侧,岂有相让之礼,这会儿还没有到送杏子酥的时候,王公子还是再等等吧。”

“殿下,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王姓公子嗤笑了一声,脸色微微有几分难堪,“你既也知道这会儿没有到送杏子酥的时候,怎么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我等呢?”

年轻郡王听出几分弦外之音,也半开玩笑道,“……听起来,阁下倒像是对百灵姑娘志在必得了?”

“是啊,”那浪荡子笑道,“我也不瞒各位,这位百灵是我一个旧友求之不得的美人,当初牙行买卖,他没有得手,伤心得留书一封就此离家……我今晚就是专程为她来的。”

柏灵怔了一下,心中忽然惊疑,难道曾久岩临走之前,还真的嘱咐了朋友过来一趟么?

倘若他是曾久岩的朋友——

王端俯身,一手撑在柏灵近旁的矮桌上,另一只手轻轻抓住她的侧脸,而后不甚客气地向下,粗暴地抚过她的脖子,柏灵就在这时本能地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仍是笑着道,“公子自重。”

“自重自重。”他连连点头,笑容更是恣意,“我就是来找你喝杯酒的嘛……”

“我不会喝酒。”柏灵略略侧过脸,温声答道。

“喝酒又不用学,喝了就会了。”王端眼睛微微眯起,脸凑得更近,他声音压低,“不喝点酒,我怕你今晚受不住——”

“下作!”近旁的郡王先听不下去了,他颦眉厉声道,“我原以为会来这金涯夜宴的都是些风流人物,好歹也读过两年圣贤书吧?怎么出口尽是这等粗鄙言辞!”

“来百花涯还读什么经书啊,”王端脸上笑得更是厉害,“殿下你大概是才来京城不久,还不知道百花涯是干什么的地方……到这儿来,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把你身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什扒个干净,大家赤条条相见,这叫坦诚!”

“你——”

话音未落,先前出去的侍女又回来了,她匆匆走到柏灵身边,俯身在柏灵耳边说了句话,柏灵有些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侍女退下了,柏灵也站起了身。

“两位公子都不要动肝火,”柏灵轻声说道,“百花涯是寻欢之所,两位这样大动干戈,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年轻的郡王冷哼一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王端得意起来,又要伸手来抓柏灵的肩膀,柏灵又往后退了一步,笑道,“王公子也让一让,不巧,眼下我得出去一趟。”

第一百三十八章 留下

柏灵点了点头,正佯装要动身,忽然眼疾手快抢过了张敬贞手里的黄绢,才一打开,就被开篇的四个字着实惊了一把——奉天承运。

还没有接着细读,张敬贞已经反应过来,两手将黄绢重新夺了回去。

“圣旨?”柏灵压低了声音,“你们哪里搞来的圣旨?”

张敬贞轻咳了一声,“是……是密旨,其他人不知道的。”

“别骗我了,”柏灵的声音一时严厉起来,她往前一步,声音却压得很低,“如果皇上真的有密旨,现在站在这儿的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们是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

“密旨是久岩给我的。”张敬贞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不用去管他究竟是哪里得到的旨意,或许真的是皇上辗转多方,专门留了他一道旨意也未可知,真要追查起来,我也只是受了蒙蔽……且久岩现在也已经跑了,官兵未必能抓得住他。”

“那你呢?还有定边侯一家呢?”柏灵颦眉,“皇上现在不在京中,等他回来了,万一盛怒之下,谁知道他还会做什么?”

张敬贞表情复杂,“柏灵,这些你都别管了,好吗?”

“我怎么可能不管?”柏灵颦眉,“你也太小瞧兰字号的老板了,这道旨意连我都能觉出问题,何况是他?”

“之所以要动用旨意,用意就在这里,”张敬贞面容笃定,他轻声道,“即便那位老板也和你一样觉察出了问题,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放你走,因为这是圣旨,他不能抗旨——”

又有侍女从金丝笼里出来,张敬贞再次扭头看相窗外,直到侍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道长廊的尽头,张敬贞才回头望了望。

柏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敬贞扭头看向她,“你……笑什么?”

“方才我在里面,听到外面有闯门的响动,想来应该是敬贞了?”柏灵侧头问道。

张敬贞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也没有闯,我就是说想在外单独见你一面而已。久岩说到了这儿,任何仆从都不可能再对客人动粗了,所以谁闹出来的动静大,就听谁的,所以……”

柏灵扶额叹了一声,谁能想到曾久岩竟然现在还能起到这种远程指挥的作用。

柏灵心里估摸着时间,她在外头顶多就能待一刻,时间再长一些,里面的人大约也要起疑。

“你今晚到这里来,张大人知道吗?”柏灵忽然问道。

张敬贞摇了摇头,“我到现在都没有把和你有关的任何消息告诉家父,他不知道你在百花涯,更不知道我今晚会来。”

柏灵怔了一下,一时又笑起来。

张守中怎么会不知道他在百花涯呢……郑密都已经知道了。

来日若是再遇到曾久岩,她一定要去戳一下曾久岩的脑门——阁下是怎么想的,竟会让张敬贞来做这样的事情。

“我原本也觉得很困难,”张敬贞望着柏灵,脸色诚恳,“但真的去做的时候,才发现事情一步一步来总是能办成的。今晚城里城外的接应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只要大大方方地出去——”

出不去的。

柏灵在心中轻声说道。

她听着张敬贞细细说起他的安排,许久都没有作声,直到张敬贞说完,柏灵才沉眸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张敬贞脸上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书生气息,“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很有趣的经历。”

柏灵望着他道,“敬贞现在和久岩还有联系吗?”

张敬贞愣了一下,“……怎么问这个?”

“有没有联系呢?”柏灵又追问了一句。

“……不能说。”张敬贞答道。

“没关系,那你就帮我传个话就好了。”柏灵轻声道,“以后,让他不要再试图做这样的事了,这样太危险。”

张敬贞怔了片刻,他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出的弦外之音,于是低声问道,“你还是……决定不走吗?”

柏灵点了点头,她也学着张敬贞的姿势靠在了窗台上。

“我不能走。”柏灵轻声道。

“为什么?”

风吹起柏灵的额发,数不尽的灯火长廊悬在他们的脚下。

“我倒是有个问题真的得问问你。”柏灵忽然岔开了话题。

“什么?”

“你来的时候说,你和屋子里的王端是旧相识,那他和久岩……是朋友吗?”

张敬贞颦眉,继而摇了摇头,“曾王两家确实是世家好友,但王端和久岩两人是自小就处不来的……王端是个阴险小人,我也从来不同他深交,只是从前都在一处读书,所以熟识。今晚有他在场,按说你更不该留下,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我便懂了。”柏灵极轻地舒了口气,她又望向张敬贞,“我还是挺高兴的,敬贞。”

“高兴?”张敬贞不解,“为什么啊?”

“我从来没想过,竟会有朋友为了救我愿意做到这一步……谢谢。”

“不止是为你。”张敬贞轻叹一声,摇起头来,“我也是……为了皇上。”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张敬贞又道,“……我始终不信他会甘心置你于此,今夜没有旨意来,或许是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如果他今日在平京,他一定也会放你走。”

柏灵没有辩驳。

“……你真的不跟我走吗?”张敬贞最后又问了一句。

柏灵点头。

张敬贞叹了口气,“……久岩也料到过这个结果,他说你一定是因为不愿连累我们,但我希望柏灵你能知道,这不算连累。”

“不只是因为这个。”柏灵轻声道,“我在百花涯里还有未尽之事,是我自己的事情。”

四目相对,张敬贞捏紧了双手。

“我还能做些什么吗?”

柏灵刚想开口说没了,忽地想起什么,抬袖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皮革水囊,“敬贞帮我把这个处理了吧。”

张敬贞接过水囊,拔开木塞,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那个王端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柏灵的手肘靠在窗台上,手撑着自己的侧脸,“刚才在里面还想灌我的酒,幸好我早有准备。”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赌注

张敬贞接过了酒囊。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起去年初雪的时候,”他轻声道,“想起那时大家一起去游船……”

“不想了,敬贞。”柏灵轻声道,“想也没有用。”

“我只是不明白……”

“你往后不要再来百花涯了。”柏灵望着他,“你们都该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陈翊琮把我丢到这里来,无非是想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可我偏不。

“他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百花涯里的日子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苦,抛掉外面的偏见,我现在已经算是衣食无忧了。和先前我父兄还在时固然不能相提并论,但要是拿去和那些从刀剑铁蹄下死里逃生的流民相比,我也该知足了。”

面前的张敬贞面容苦涩,欲言又止。

柏灵说着,便觉得这些话似乎又有些熟悉。

柏灵忽然又想起和宝鸳的初见。

这一瞬的恍神令她自己也觉得荒谬起来,是否如今张敬贞看她,就像当日她看宝鸳一样?

柏灵微微颦眉,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侍女来询问她何时回去,柏灵回头应了一声“就来”,而后向着张敬贞略略欠身。

有些话,大概真的难以解释。

“快回去吧。”柏灵笑着说道,然后转身向着金笼去了。

身后张敬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又想起半年前的情形,他当时满以为将来自己离开平京前往江洲时,大抵会有一场欢喜的送别,却未曾想到今日,留在平京目送他们背影的人,是他自己。

……

金丝笼里歌舞依旧,后半夜远处的天空亮起烟火,这也是金丝笼夜宴的一部分,便就在这莺歌燕舞之中,杏子酥被端了上来。

在烟火亮起之前,他们已经在私底下交付了金叶子。

这里的金叶子就如同牙行那一晚的铁球一样,代表着某种钱数。金叶子是不出示给旁人的,只让各自压食盒的底部,侍女们撤盘的时候,会小心地将它们拿去宴席之外清点。

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她们会端着杏子酥回来,并安排姑娘们将自己的杏子酥亲自递与恩客品尝。

众人一时沉寂,只是今日上来的杏子酥只有三碟——这也意味着,有一位姑娘没有被在场任何一个客人选中。

等到三个端着点心的侍女分别将各自手中的杏子酥移交时,柏灵望见同行者中果有一人旋即起身,低头离场。侍女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她恩客的名字,柏灵表情依旧,等到前两个姑娘依次起身之后,她也随之站起。

尽管上洛郡王陈信目光一直带着几分焦灼地望向柏灵这边,但很遗憾,柏灵依旧端着杏子酥停在了王端的面前。

年轻的郡王当即起身拂袖而去,徒留身后王端得意的笑声。

柏灵当即被用红色的丝绢蒙住眼睛,在其他几位侍女的牵引下从另一侧离开了金丝笼,前往今夜特别为她准备的房间。

等到了地方,侍女们才为她摘下眼前的红绢,柏灵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房间,但一样的富丽堂皇。

“姑娘去梳妆台坐吧,”身后的陌生侍女轻声道,“我们来帮你把头上的这些首饰下了……”

“不必,我自己来。”柏灵轻声道,“去帮我打盆热水吧。”

隐约中,柏灵听见楼下传来铜锣声,嘈杂声里,有人在奔走疾呼,不知在说些什么,柏灵觉得吵闹,便让侍女将那一侧的窗户合了起来。

侍女立刻照办了,那人轻声道,“姑娘别听这些,今日既是姑娘的好日子,你就按着先前的春婆教的规矩做就好。”

柏灵有些意外,“他们在嚷嚷的……难道是我吗?”

见侍女似是有些不愿开口,柏灵笑了一声,她专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将头顶的步摇小心摘下,放在桌上,一面笑道,“你说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弯弯绕。”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与姑娘说的,”那侍女上前,将柏灵摘下的首饰收去一旁的首饰盒中,“他们在下注。”

“赌什么?”

“赌……一会儿王公子多久出去。”

“是吗,他们动作这么快?”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侍女们彼此望了望,另一人答道,“也不是灵通,都是百花涯里的老规矩了,前天赌局就开好了,赌谁能买下姑娘的第一晚,不少人压的是那位新来的郡王,亏大了。”

柏灵有些好笑,“那他们赌的多久?”

“我刚上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另一个侍女也凑上前道,“这位王公子的名声在咱们兰字号也算有名了。往常别的姑娘第一晚,恩客总是照顾些,动作会慢一点儿,一觉到天明的也有……但这个人很少留到后半夜,从进屋到离开一般半个多时辰就走了,没有半点温存。”

“是啊,姑娘也是运气不好,让他成了恩客……”

“为什么这么讲?”柏灵问道。

“因为他从来不给谁家做回头客的生意,”侍女轻声道,“摊上了这样的恩客,就很难像别家姑娘一样被捧,反而失了——”

“说什么呢。”另一人连忙打断道,“别在这儿说这种浑话吓人。”

那侍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秃了嘴,连忙掩嘴道,“我也都是听说,反正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嘛。”

“所以压半个时辰的人最多?”柏灵问道。

侍女们没有立刻回答,在柏灵的目光注视下,其中一人良久才答道,“是。”

“还有呢?”柏灵又问道。

“再就是……一个时辰了。”侍女答道,“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有明早天亮。”

“有多少人押天亮?”

“……应该没有。”

“你们下注了吗?”

“没、没有。”

“真的没有?”柏灵问道。

“没有的。”其中一人答道,“我们哪有钱干这个……”

“是啊,你们可别押错了盘,到时候仅有的一点银子也都赔出去了。”柏灵笑了笑,“我这儿也用不上这么多人照顾,你们谁有空现在下楼下个注,银子我出,赢钱归她。”

几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最先说话的侍女略略举高了手,“我来吧,姑娘要押多久?”

“我现下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就一两。”柏灵顺手将银两交到侍女手里,“押天亮。”

第一百四十章 天亮

张敬贞接过了酒囊。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起去年初雪的时候,”他轻声道,“想起那时大家一起去游船……”

“不想了,敬贞。”柏灵轻声道,“想也没有用。”

“我只是不明白……”

“你往后不要再来百花涯了。”柏灵望着他,“你们都该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陈翊琮把我丢到这里来,无非是想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可我偏不。

“他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百花涯里的日子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苦,抛掉外面的偏见,我现在已经算是衣食无忧了。和先前我父兄还在时固然不能相提并论,但要是拿去和那些从刀剑铁蹄下死里逃生的流民相比,我也该知足了。”

面前的张敬贞面容苦涩,欲言又止。

柏灵说着,便觉得这些话似乎又有些熟悉。

柏灵忽然又想起和宝鸳的初见。

这一瞬的恍神令她自己也觉得荒谬起来,是否如今张敬贞看她,就像当日她看宝鸳一样?

柏灵微微颦眉,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侍女来询问她何时回去,柏灵回头应了一声“就来”,而后向着张敬贞略略欠身。

有些话,大概真的难以解释。

“快回去吧。”柏灵笑着说道,然后转身向着金笼去了。

身后张敬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望着柏灵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又想起半年前的情形,他当时满以为将来自己离开平京前往江洲时,大抵会有一场欢喜的送别,却未曾想到今日,留在平京目送他们背影的人,是他自己。

……

金丝笼里歌舞依旧,后半夜远处的天空亮起烟火,这也是金丝笼夜宴的一部分,便就在这莺歌燕舞之中,杏子酥被端了上来。

在烟火亮起之前,他们已经在私底下交付了金叶子。

这里的金叶子就如同牙行那一晚的铁球一样,代表着某种钱数。金叶子是不出示给旁人的,只让各自压食盒的底部,侍女们撤盘的时候,会小心地将它们拿去宴席之外清点。

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她们会端着杏子酥回来,并安排姑娘们将自己的杏子酥亲自递与恩客品尝。

众人一时沉寂,只是今日上来的杏子酥只有三碟——这也意味着,有一位姑娘没有被在场任何一个客人选中。

等到三个端着点心的侍女分别将各自手中的杏子酥移交时,柏灵望见同行者中果有一人旋即起身,低头离场。侍女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她恩客的名字,柏灵表情依旧,等到前两个姑娘依次起身之后,她也随之站起。

尽管上洛郡王陈信目光一直带着几分焦灼地望向柏灵这边,但很遗憾,柏灵依旧端着杏子酥停在了王端的面前。

年轻的郡王当即起身拂袖而去,徒留身后王端得意的笑声。

柏灵当即被用红色的丝绢蒙住眼睛,在其他几位侍女的牵引下从另一侧离开了金丝笼,前往今夜特别为她准备的房间。

等到了地方,侍女们才为她摘下眼前的红绢,柏灵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房间,但一样的富丽堂皇。

“姑娘去梳妆台坐吧,”身后的陌生侍女轻声道,“我们来帮你把头上的这些首饰下了……”

“不必,我自己来。”柏灵轻声道,“去帮我打盆热水吧。”

隐约中,柏灵听见楼下传来铜锣声,嘈杂声里,有人在奔走疾呼,不知在说些什么,柏灵觉得吵闹,便让侍女将那一侧的窗户合了起来。

侍女立刻照办了,那人轻声道,“姑娘别听这些,今日既是姑娘的好日子,你就按着先前的春婆教的规矩做就好。”

柏灵有些意外,“他们在嚷嚷的……难道是我吗?”

见侍女似是有些不愿开口,柏灵笑了一声,她专心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面将头顶的步摇小心摘下,放在桌上,一面笑道,“你说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弯弯绕。”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与姑娘说的,”那侍女上前,将柏灵摘下的首饰收去一旁的首饰盒中,“他们在下注。”

“赌什么?”

“赌……一会儿王公子多久出去。”

“是吗,他们动作这么快?”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侍女们彼此望了望,另一人答道,“也不是灵通,都是百花涯里的老规矩了,前天赌局就开好了,赌谁能买下姑娘的第一晚,不少人压的是那位新来的郡王,亏大了。”

柏灵有些好笑,“那他们赌的多久?”

“我刚上来的时候看了一眼,”另一个侍女也凑上前道,“这位王公子的名声在咱们兰字号也算有名了。往常别的姑娘第一晚,恩客总是照顾些,动作会慢一点儿,一觉到天明的也有……但这个人很少留到后半夜,从进屋到离开一般半个多时辰就走了,没有半点温存。”

“是啊,姑娘也是运气不好,让他成了恩客……”

“为什么这么讲?”柏灵问道。

“因为他从来不给谁家做回头客的生意,”侍女轻声道,“摊上了这样的恩客,就很难像别家姑娘一样被捧,反而失了——”

“说什么呢。”另一人连忙打断道,“别在这儿说这种浑话吓人。”

那侍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秃了嘴,连忙掩嘴道,“我也都是听说,反正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嘛。”

“所以压半个时辰的人最多?”柏灵问道。

侍女们没有立刻回答,在柏灵的目光注视下,其中一人良久才答道,“是。”

“还有呢?”柏灵又问道。

“再就是……一个时辰了。”侍女答道,“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有明早天亮。”

“有多少人押天亮?”

“……应该没有。”

“你们下注了吗?”

“没、没有。”

“真的没有?”柏灵问道。

“没有的。”其中一人答道,“我们哪有钱干这个……”

“是啊,你们可别押错了盘,到时候仅有的一点银子也都赔出去了。”柏灵笑了笑,“我这儿也用不上这么多人照顾,你们谁有空现在下楼下个注,银子我出,赢钱归她。”

几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最先说话的侍女略略举高了手,“我来吧,姑娘要押多久?”

“我现下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就一两银子。”柏灵顺手将银两交到侍女手里,“押天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咄咄怪事

深更半夜,一群衣着各异的男人在百花涯露天的茶坊里望着那道白旗。

四盏茶的时间合半个时辰,眼瞅着又一盏茶时间过了,众人有点坐不住,纷纷站起来张望。

半个时辰很快就要到了,那些押了“一个时辰”的人脸上早就扬起了几分喜色,但他们强忍着笑意,生怕最后一刻被王端闯出来打脸,此时都暗搓搓地坐在茶坊的条凳上偷瞄那面白旗。

“叮铃”。

楼上的铃铛一响,楼下的叫骂声顿时沸腾——半个时辰到了!

王端没有出来!

余下十来个押了一个时辰的男人们这时才扬眉吐气地站起身。

今夜约莫有七八成的人都把银子押在了半个时辰上,二三成的押在了一个时辰,如今对后者而言,局面已经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了。要说王端今晚竟然在一个姑娘的房里待了半个多时辰,这实在叫人大跌眼睛。

“但那毕竟是兰字号十万两买的人呐,”一人笑道,“你们怎么拿这个百灵和以往其他姑娘比呢,要我我就抱着多亲几口,每一口下去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金子,金子!”另一人接口道。

“你当王公子跟你似的缺钱?”又有人笑道,“要我说,他也该遇上个能绊他一绊的姑娘了,哪能一直这么潇洒——”

“对啊,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来百花涯光顾,上一回来都是半个月前了吧。”

“肯定憋坏了!哈哈哈哈哈!”

众人笑闹着,茶坊里到处都是快活的空气。

只是眨眼之间,一个时辰的时限也快要到了,而王端与柏灵的屋子看起来也没有半点动静。

围观者的表情这才开始凝固。

王端今晚这是怎么回事,都一个时辰了还待在姑娘的屋子里不走?

总不至于……真得再等上一个时辰吧?

有好事者跑去又看了看,有多少人押了“两个时辰”和“天亮”——前者有四个,后者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绷紧了脸,暗暗惊奇——且不说那些今晚已经回去睡觉、明日才来看结果的,就但是估摸一下今晚在这里守着的人数,那赌池里少说也有三四百两银子。

按现在这个赔率,就算这四个人当初买的是最低的“一百文”,到现在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巨款了。

至于说那个押了到“天亮”的朋友……虽说这可能性就更低了,但万一真被此人押中,那最后的收益就真是“以一敌百”了。

时间越往后,等待里的煎熬就越少,某种程度上说,要是所有人都亏了,那自己也跟着亏了似乎也不算啥,只是人人都好奇今晚新亮相的这个兰字号百灵,究竟是在屋子里玩出了什么新花样,竟能缠着王端这样长的时间。

后半夜,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想着别人在高处春宵一刻,自己不仅要在外头坐着干等而且还输了银子,人们也就不愿再熬着这份辛苦,纷纷作鸟兽散。

高处挂着白旗蹲守的龟爪子自己也打了个呵欠。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东方渐渐起了熹微的晨光。

灯火渐熄的百花涯,此刻仍有许多爽眼睛正盯着昨夜王端的房间。

约莫卯时一刻的样子,外头的侍女听见里面传来响动,柏灵唤她们端些喝茶用的热水来。

侍女们在外守了一夜,她们甚至几次将耳朵贴在木门上,然而也一样没有听见她们预期中的声响。

得了柏灵的这声传唤,几人立刻行动起来——她们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踏进这间一整夜都未曾出入他人的屋子看看。

才一进门,侍女们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屋子里好像有点太过素净了……

“水就放在这儿吧。”柏灵指了指桌子,“你去吩咐一下下人备车,王公子差不多要回去了。”

“啊……明白。”侍女低头应声。

侍女一面应答,一面用余光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柏灵和王端。

此刻柏灵正坐在桌前,而王端则正背对着她们,独自一人站在窗口远眺,一言不发。

两人看起来似乎已经穿好衣服了,柏灵的长发还像昨晚一样随意地扎着,王端则仍像昨晚一样束发戴冠——难道他还让柏灵动手,帮他梳头了不成……

这倒真像是寻常夫妻会做的事情了。

正要退下时,侍女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上的烛台,她忽然颦眉——那烛台下的小碗里,看起来已经盛满了熔化并再次凝固的白蜡。

百花涯里的普通短蜡,一支顶多能烧上一个时辰,看这小碗都快盛满了的样子……

难道这里的烛火燃了一夜?

真要是这样,那昨晚两人在这屋子里……

“还愣着干嘛?”王端略略转过三分侧脸,“没听见让你去备车吗?”

“啊,这就去。”侍女连忙答道。

她退出了屋子,从外头把门带了起来。

门一合,两边的其他侍女便凑上来问她门内的情形,她皱起眉让她们都小点儿声,小心被屋子里听见了。

等几人往外走了几步,侍女们仍旧围作一团,脸上带着好奇的笑,“快说说嘛,里头怎么样了啊到底?”

“先去和王公子家的小厮说一声,备车吧,他要回府了。”那侍女说道。

于是另一人登时提着裙子小跑着下楼找人去了,临走前且约好让同伴给她讲讲里头的细情。

等目送同伴确实离去,那侍女才将方才在里屋的所见一一说了。

不过还有一个细节她也有些拿不准,所以谁也没有告诉——王端方才催她快走的时候,似是带着些微的鼻音,听起来……竟像是哭过一般。

这也太荒唐了。

里屋又平静下来,听不见半点声响,侍女们在外等了一会儿,又主动询问里屋的柏灵和王端要不要热水洗漱,兰字号的小厨房还备下了早餐……然而这些全都得到了“不必”的答复。

转眼间,天已大亮了。

王端终是表情肃然地从柏灵的屋中走出,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飞快地走到道路尽头的楼梯前,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金阁里,兰芷君已经端坐桌前,他望着再次回到金阁的探子。

“你是说他们聊了一夜?”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彻夜之谈

“是。”探子点头,“一晚上烧完了三根蜡烛,两人连床榻都没有沾过。”

兰芷君轻哼了一声,但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惊奇。

“你当真都看清了?”凤栖不可置信,“是不是柏灵暗中胁迫了王端什么,让他不敢动手?”

“应该没有。”探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微,但语气依旧流利,“王端聊得很动情,天亮时几次许诺要带柏灵姑娘出去,但被拒绝了。”

“……?”凤栖怔在那里。

“这两个人都聊了什么。”兰芷君轻声道,“说说吧。”

探子从心口取出一本巴掌大的本子。

他单手将本子握在右手中,左手指尖轻点,页面翻得飞快,最后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谈及的事情太多,一些细节我略过了,整个的谈话框架我记了个大概。进门时,两人其实算得上是吵了一架——”

探子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探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投向门外。

凤栖很快跑去开门,而后则单独出去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回来时才道,“是昨夜守在他们屋前的侍女。”

“哦,有什么新消息?”

凤栖摇头,“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还有王公子刚刚乘车走了。”

兰芷君又重新望向眼前的探子,“你继续说,他们吵的什么?”

“一开始王端提起了曾侯世子,问柏灵觉得曾人品如何,两人就是从这里开始吵起来的。”

“吵曾久岩是不是个好人?”

探子摇头,“不是,是柏灵在这个过程里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王端觉得她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兰芷君的眼睛微微眯起,“柏灵说什么了?”

“大抵是从曾久岩的家事开始说,柏灵说曾久岩身为侯府独子,这既是他的幸运又是他的不幸。虽则侯府上下无一不将他视为珍宝,然而代价是年纪越大,束缚越重,反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王端嗤之以鼻,说曾久岩早先已经享过了作为独子的福,如今要他承担作为独子的责任,他就甩甩袖子跑路,这不仅没什么好不幸的,反而可见此人对父母之恩毫不在乎,实乃世间少见的薄情寡义之人。”

探子顿了顿,“柏灵则在此时问王端,是否是将对自身的不甘、怒火全都撒在了曾久岩的身上,两人是从这里吵起来的。”

“……什么怒火?”凤栖有些听不明白。

探子沉吟不语。

近旁兰芷君沉眸带笑,“大抵是王端身为镇南侯次子,却难得父亲青眼的恼怒吧。”

他望了一眼探子,“你不要停,继续说,王端认么?”

“认。”探子的声音几乎不带什么感情,他语速飞快,目光跟着自己的记录,一点点游移,“他反问柏灵这有何不可,倘使如曾久岩这等恣意小人身后还能留下美名,世上才真是没了道理公义。”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道理公义几个字,从王端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才是真的有几分滑稽。

“柏灵反问何为道理公义,王端答了一些,柏灵又问了一些,如是这般,一来二去。”探子轻声说道,“王端一直在嘲讽曾的虚伪,柏灵倒不反驳,只是不断问他为何这样觉得。”

兰芷君微微颦眉,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轻声道,“你既说他们有争吵,为什么外头的侍女一直没有听见?”

“王端言辞确实激烈,但声音一直不大。”探子坦然答道,“也可能是柏灵一直在旁安慰的缘故。”

“安慰?”

凤栖轻声重复了一句,她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兰芷君——这到底是哪里有需要安慰的地方了?

王端此人乃京城有名的浪荡纨绔,若非其父贵为镇南侯,就凭他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只怕早就要落得刺面发配。曾久岩就是再胡闹,至少在京郊百姓那里他有口皆碑。

——人家帮着农人争水田、翻铁案的时候,王端在做什么?

他一年之中至少有三五月都住在百花涯里,剩下的世间不是出外围猎,便是在外头自家的山庄里胡作非为,日日过得酒肉笙歌醉生忘死……

柏灵当初投湖是假,可这个王端是真的逼死过良家的姑娘。光是在这百花涯里,他就做了多少叫人说都说不出口的坏事,也就是落到了花窑里的姑娘能忍着,若真是换做了寻常人家的女儿,还不知有多少要羞愤投湖。

现在反是王端向人控诉起其他人的不是,反是旁人要来安慰他?

凭什么?

那探子接着说了下去。

凤栖听了好一会儿,几乎越听越觉得荒谬。

王端几乎骂了曾久岩一整晚,骂曾久岩占尽了他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可他自己却对此毫不在乎。

王端说起自己许多次酒醒时分的寂寥——这些话几乎让凤栖忍不住发出冷笑,它们听起来不仅做作,而且矫情,如果王端说曾久岩的不告而别算是虚伪,那他这番夜间的剖白,几乎已经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倘使这些话,传到了当初那对孩子被王端的车马碾过,不得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耳中,倘使他们知晓,如今的王端竟还在为这些不足为道的高门丑事忿忿不平,他们大概才最觉得世间没有天道公义吧。

探子仍在流利地讲述着他昨晚的见闻。

显然昨夜王端过得很不错。

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忽地找到了一个地方来演一朵白莲——凤栖听到最后,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然而一旁兰芷君显然饶有兴致。

外头此时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凤栖再次小步跑到门边,低声问是怎么了。

来人仍是柏灵昨夜屋中的侍女,她们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王端派人送来了两大箱银两,但王端点名,要柏灵姑娘亲自过目清点。

“他们送来的银子他们自己不知道是多少钱?”凤栖颦眉说道。

“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侍女轻声道,“拉银子的马车现在堵在咱们兰字号的大门口呢。”

“什么人啊。”凤栖颦眉道,“你们先别放柏灵下去,我一会儿来亲自处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个要求

凤栖折返回来,刚要开口,兰芷君轻声道,“不用说了,都听到了。”

“那我去看看吧。”

“不急这一时半刻,”兰芷君转头望向探子,“后来呢,他们还说了什么?”

“王端说的大都是一些年少时的委屈,没别的了。”探子轻声道,“我先前讲王端说得极为动情,也是这一部分,不过兰芷君应该也没什么兴趣听。”

兰芷君笑了笑,“确实没有。”

探子走后,凤栖本想给兰芷君重新再沏一壶茶,但兰芷君喊住了她——沏茶这样的事情,兰芷君还是比较喜欢自己来。

“兰君。”凤栖低声道,“柏灵这样不老实,您觉得如何处置她比较合适?”

“……”兰芷君没有应声,他只是低头望着壶里的茶叶,“为什么要处置她?”

“她坏了规矩啊。”凤栖立刻接口道,“恩客下了重金,她却在第一晚耍这样的花招,不让客人近身,倘若事情传了出去——”

“你要处置她给谁看?”

“自然是给王端,还有其他对柏灵感兴趣的客人。”凤栖很快答道。

“那你觉得王端本人现在希望我们处置柏灵吗?”

凤栖能够感觉到,兰芷君的声音已经带着几分隐约的不耐烦。

但她想了片刻,仍旧坚持道,“王端今日满意,未必往后几日不会突然变卦?此人虽然富贵,但行事下作,若是被他先捏着把柄上门闹事,我们反而被动。”

凤栖顿了顿,又道,“且这个先例,我们断不能开啊——倘若今后我兰字号的姑娘,人人妄想着凭这巧舌如簧、凭些不知所谓的好话软话,就能哄得客人团团转,那我们兰字号在这百花涯里的名声,岂不成了笑话?”

“是吗,”兰芷君轻声道,“我倒觉得人心如水,没有什么不变的东西。”

凤栖望着兰芷君,“兰芷君的意思,是不管?”

“管啊,”他轻声笑道,“两箱银子,且堵了我们兰字号的大门,不去管管,我们今日的生意还做不做?”

说罢,兰芷君也快步出了金阁,站在外头的走廊上望着清晨尚显静谧的兰字号楼宇。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迈着大步从楼道的一侧快步穿行而去,凤栖甚至没有来得及询问兰芷君要去做什么,只能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直到两人转过两道悬桥长廊之后,凤栖才意识到,兰芷君是在往柏灵昨夜过夜的房间走。

果然,不一会儿,两人都站在了柏灵的门外。

屋门虽然敞开,但有侍女站在外头守着,几人见兰芷君亲自到此,先是一怔,继而连忙低头行礼,“兰芷君!”

“柏灵在里面?”

“是,”侍女们连连点头,并很快补充道,“王公子一走,百灵姑娘就睡下了。”

“喊她起来。”兰芷君轻声开口。

他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昨夜王端与柏灵聊了一夜的客厅。

——正如探子口中所说的那样,在将那些红帐春画撤走之后,整间屋子确实顿时素净了不少。

兰芷君随手拉出一个凳子,在桌边坐下静等。

不一会儿,柏灵打着呵欠从屏风后绕步走出,脸色看起来显然有些憔悴。

“兰芷君。”柏灵向着兰芷君略略点头,“早啊。”

“你们先出去。”兰芷君对近旁的几个侍女说道,而后又单独看向凤栖,“你出去看着她们,不要让人靠近这里。”

凤栖才一答应,又略略迟疑——兰芷君这是否也是在将她赶出这里?

她有些在意地望了一眼柏灵,而后从外头把门带了起来。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柏灵温声开口,“怎么了?兰芷君要亲自过来一趟。”

兰芷君抬眸望着眼前人,只见柏灵的眼周因为困倦而略略发红,此时正长发松散,草草用发绳在颈后绑成一束——显然是刚刚从床榻上起来。

“你昨晚在这儿做了什么?”兰芷君问道。

“接客。”柏灵轻声答道,“我的第一个恩客。”

兰芷君笑了笑,他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而后低声说道,“不,你没有接。”

“有什么区别呢。”柏灵略略歪斜了脑袋,“兰芷君只是个商人,只要我有能力给你挣到这份钱,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又何必在意……王端公子那边,应该对我很满意吧。”

“自然……不过我好奇的是,当初你在内宫医治贵妃,也是这样做的么。”

“是。”柏灵点了点头。

对柏灵这样的直言不讳,兰芷君反而颇感几分意外。

“所以你在这里行医?”

“不是行医,我不是大夫。”柏灵纠正道,“且王公子也没有生病,只是普通人原本就有各自的心结,但没有人能帮他们梳理而已。”

兰芷君低声笑了起来——这件事若非就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只怕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宫里的司药被贬到烟花之地,然后在花街柳巷里重操旧业……

听起来相当魔幻。

“有些话,我倒也不用瞒着兰芷君,”柏灵继续说道,“我这一身的本事,离了宫就都成了屠龙之术,反而是到了兰字号里才能再用起来。”

“怎么说?”

“因为需求是有先后的。寻常的升斗小民,就算心里再痛再苦,手里有了钱也得拿去买粮买布,置办家用……不可能给到我,让我来听他们的遭遇,为他们开解一二。

“也就只有宫门里的贵人,还有你这兰字号中的来客,有这样的财力,也有这样的精力。

“那位王公子,”柏灵轻声道,“我已经与他定好了之后的来访,此后他每月的初七,十四,二十一,二十七会到我这里来,所以我现在需要兰芷君给我专门空一间屋子,再给我拨两个人听我吩咐。”

兰芷君默然听着,他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事情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原想王端今早既是送了新礼来,想必之后多半不会像过去一样不回头的了,至少这两日应该就会再登门。

未曾想,柏灵竟直接与他先定了日子,一月四回。

“你想干什么?”兰芷君轻声道。

“当然是实心用事,不遗余力地,给兰芷君挣钱。”柏灵认真答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赏银

兰芷君略略挑眉,眸中带笑,“难得你有这样的决心。”

柏灵摇了摇头,“按说我确实应当好好感谢兰芷君,即便是为我住在花弄的那位朋友……若不是兰芷君通融,她如今也不可能到兰字号来做事。”

“举手之劳。”

“不过还有件事,我想问一句……”

“嗯?”

柏灵略带几分试探地问道,“兰芷君……是不是已经拿到那本《清乐集》了?”

兰芷君捏着茶杯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嗯?怎么这么问。”

“春婆先前和我说,过了亮相的日子以后,我的日课会再添上弈棋和刺绣两门。”柏灵笑道,“我原想弈棋的时间倒是可以腾出来,把我脑子里还记得的棋谱都写下……

“不过兰芷君已经很久没有来向我催过清乐集的事了。”柏灵笑了笑,“先前你还专程让凤栖来催过……我想了想去,衡原君的棋谱你不可能不想要,但既然现在没了消息,我估摸着你可能是从其他渠道得了此书?”

兰芷君笑了一声。

“书册在金阁。”他也同样坦率地答道,“你闲暇时若是想看,也可以来借阅,只是不能带走。”

“这样啊,”柏灵目光低垂,“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没有记错,那么按照衡原君先前的说法,那本书是他亲笔写下的——是世间仅此一册的孤本。

当初这本书一直放在她的小院,后来出事了,她人被投进慎刑司,书册也应当还在那里才对……兰芷君如果真能拿到,无非是三种可能。

要么衡原君当初在说谎,这本书肯定不止一本,也不止柏灵一人看过,所以外面出现了复刻本。

要么,兰芷君手段通天,能买通宫里的宫人侍卫,派人为他从那间无名小院里将书取出。

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柏灵一时还想不到。

“那我可以现在去看看吗?”柏灵问道。

“可以,”兰芷君轻声道,“不过你还是先和凤栖一起去一趟正门。”

“怎么了?”

“王端给你送了赏银,要你清点。”兰芷君低声开口,“至于说空房和配给仆人的事情,也让凤栖安排吧。”

“凤栖……”柏灵垂眸笑了笑,“兰芷君能否换个人选?”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但感觉那位凤栖姐姐,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柏灵很快答道。

兰芷君才要开口,外头忽然传来责骂与哭声,两人同时起身,开门去看——只见两个侍女畏畏缩缩地靠墙站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

而在她们身前,凤栖怒目而视,手中握着一张长长的黄色纸笺,那东西已经被她抓成一束,变得皱巴巴的。

柏灵一时觉得她手里拿着的这东西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

“我们真的不敢了,凤栖姑姑。”

“不会再有下次了!”

“一次都不可以!”凤栖显然非常恼火,“你们不是昨夜一整晚都在这里侍候吗?怎么还会有闲情去下头赌博——”

“是我让她们去的。”柏灵连忙接口道。

凤栖的声音忽然停在那里,她目光映着几分恼怒,重新投向柏灵,“你让她们去的?”

“我让她们帮我买了一注,”柏灵很快答道,“就是为了好玩而已……没别的意思。她们在这儿本来也是侍候我,我的命令她们也不好不听吧。”

“你押的那一注?”一旁的兰芷君忽然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天亮。”

兰芷君轻轻“啧”了一声,又问道,“押了多少?”

“一两银子。”

“……那就是,”兰芷君颦眉想了想昨夜的赔率,“四百两?”

侍女眼泪汪汪地转过身来,向着兰芷君稍稍欠身,“回兰芷君,是五百七十两,因为昨天夜里有好多人临时加注,押了一个时辰……所以,所以赔率昨晚又变了……”

兰芷君忽地大笑起来。

他转身凭阑,许久才回过头来,“你们这样算作弊,知道吗?”

“为什么?”柏灵问道,“我当时也不确定王端到底回待到什么侍候的呀。”

“但你能影响他待到什么时候,”兰芷君顺手拿起挂在腰间的烟杆,轻轻敲了一下柏灵的头,“像你这样利益相关的人跑去下注,若是被其他赌徒知道了,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可不是吗!”凤栖在一旁接过了话茬,“现在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肯定在满世界找昨夜押了‘天亮’的那个人!这个时候你们再出面,这不是在砸我们自家的牌子吗!?”

“凤栖姑姑,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也没有想这么多。”

“罢了。”兰芷君笑了一声,“赢了便是好兆头,这些赌筹,就不要再拿去换了。你们几个在当值的时候还跑去邀赌,着实不该,自己乖乖领罚吧。”

“是!是是!”

“不过既然赢了钱,也算是你柏灵的本事。”兰芷君脸上仍旧带着止不住的笑意,“这五百七十两,我来给好了,你自己想想怎么花,之后派人到我这儿来调就是了。”

“……”柏灵骤然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推辞或道谢,兰芷君就已经迈着大步离开了。

——这是什么感动大周的好老板啊?

“兰君?”凤栖愣了半天才转圜回神,才想追上去,就被柏灵从身后拉住了衣角。

“凤栖姐姐还是等等吧,”柏灵笑道,“兰芷君方才和我说,王公子派人送了赏银来,说是要我清点,还需要你带我过去呢。”

凤栖的脸略略发红,对今日的这个处置,她显然非常不满意,但如今王端的人毕竟还等在前头……

“你们几个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等我回来!”凤栖对着那几个侍女冷声斥道,“听到没有?”

“明白,我们就在这儿等姑姑和柏灵姑娘回来。”

柏灵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这些侍女——她们也确实是被自己连累了。她想了想,刚打算开口许诺将今日的赏钱分一些出来,就听见凤栖在前方跺了跺脚。

“姑娘还在那儿发什么愣?”凤栖冷声催促道,“赶紧跟我来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小民之力

兰字号的正门口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清点银两的活儿倒是不用柏灵亲自来做,只是柏灵还未露面时,镇南侯家的下人死守着银箱不让开。

等到柏灵和凤栖到了,几人才抬着银箱进了兰字号的大厅——而外头的围观者,也在这时激动起来。

在整个百花涯,真正能将百灵这个名字和柏灵的脸对上号的,大约也就只有参与过五月牙行那一晚的客人和十几个龟爪子了。

王端在柏灵房中待了一整夜的事早就随着昨夜兰字号外的赌坊轶闻在百花涯里传开了。

百花涯里这样热闹的事情,上一回发生还是五月初九的牙行买卖上——没错,都是同一个人挑起来了,就是兰字号里这个叫百灵的姑娘。

人人都在往前挤,只想看一眼这个身价高到夸张的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样。

然而柏灵出门时脸上已经多了一层薄纱,再加上兰字号的龟爪子们正在外全力阻拦,且不说后排的围观者了,就连冲在前头的,也未能真正一睹芳容。

人群里的人大声交换着他们看到的信息,诸如“白裙子那个!”“戴面纱那个!”“走后头的那个!”

柏灵被这个阵势稍稍吓了一跳,才走到门前,便停下了脚步。

镇南侯府的人里有一个是昨夜与王端同行的小厮,一见柏灵,便恭敬地上前打招呼,而后招手示意其他下人开始抬箱子。

那红漆木箱极大,若非两个壮汉合力,几乎无法抬起。

人群在这时发出些微惊叹,柏灵也很快后撤回到了兰字号的大厅。

此时大厅里铺着的红毯还没有清扫,许多边边角角散落着昨夜的瓜子皮和坚果碎末,四个镇南侯的下人将银箱抬起,放在了大厅的正中心,正当凤栖要上前代兰字号答谢的时候,这几人忽然打开了箱锁,一人在后托举,一人在前开箱。

数不清的银锭就这样哗啦啦地倾倒在软毯上。

周遭的人毫无防备,被这银锭碰撞的声音震得耳朵疼。然而等他们捂住耳朵,这两箱的银子也已经倒完了。

就在兰字号主楼的大厅里,堆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山。

“得罪了!”王端的小厮上前,动作极为潇洒地拱了拱手,“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这是我们家公子的吩咐,要让百灵姑娘亲眼看到他的心意!”

凤栖表情微僵,但还是笑了笑,上前答谢,又吩咐身后的几人,可以过来清点银两数目了。

王端的小厮却在这时挡在了前头。

“怎么?”凤栖有些疑惑。

“凤栖姑姑不用谢我,”王端笑道,“这钱我家公子说了,是给百灵姑娘一个人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来,也是要做个见证,免得百灵姑娘一个刚进来的新人说不上话,最后银子拿不到手里。”

凤栖笑了一声,“这就说笑了,兰字号什么地方,还会贪你家公子这样常客的银两不成?”

“哎呀,凤栖姑姑,我家公子的脾气你知道的,”那小厮有些无奈,也陪笑道,“总之他这么吩咐了,我就得照办,万一下他再来见百灵姑娘,一问,发现今日交代我办的事儿没办好,那回去我可得吃一顿好打!”

“得啦!你家公子还打你?”凤栖挥了挥手,“那你想怎么办,这么多银两,总不至于让我们姑娘亲手来点?”

“不至于,不至于,让兰字号的下人来做就行……”那小厮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得让百灵姑娘来下这个令。”

凤栖哼了一声,回头对柏灵道,“姑娘也听到了,就劳烦过来一趟吧?”

柏灵早就在附近绕着这堆银山走了一圈。

她也不是没见过钱的人,然而这么多银子摆在面前,柏灵一时间也着实估算不出这里到底有多少银子。

“姑娘?”凤栖又催了一声。

柏灵微微颦眉,望向那个小厮,“劳驾,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百灵姑娘尽管开口!我知无不言哪!”

“我今早已经和王公子说过了,他与我会面的银两按月结算,数额也已经专程定过了……”

“嗯那。”

“……这些钱肯定远远超过了之前我们约定的数额。”柏灵接着说道。

“是啊,那个单算,”小厮笑道,“这是额外的赏钱。”

“可我也说了,我一向是不收其他打赏的。”柏灵表情认真,显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倘使这钱给到兰字号,我反是不好过问。”

“这……”小厮怔了一下——这茬主子没说啊,“难道百灵姑娘的意思是不收?”

“如果你非要把钱给我,我是不收的。”柏灵点头,轻声答道。

许多人也都愣在了那里。

柏灵抬眸,便见那小厮的脸霎时白了,而后又很快涨红——这要是在往常,公子要送的东西,谁要是敢不要,他有一千八百种方法叫对方把东西收下。

然则今日不同,眼前这姑娘和公子春宵一宿,他也从来没见过自家公子对哪个窑姐儿这样上心,可见不能硬来。

“许……许是我家公子太高兴,所以忘了。”小厮走近几步,表情立时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变得盈光闪闪,“百灵姑娘,您菩萨心肠……”

“别来这个,”柏灵接连往后退了几步,尴尬地笑了笑,她看了看此刻被晾在大厅里的人,忽地计上心头,“我也知道你难做,我有个法子,你也听听?”

“百灵姑娘讲就是了!”

“你呢,先把这些银子,原封不动地装回车里——”

“哎呀!!”小厮立刻拍腿叫嚷起来,“您别拒收呀——”

“先听我把话说完,”柏灵打断道,“你把银子装车里,然后以我的名义送到京兆尹衙门,找郑密郑大人。”

小厮愣了一下,“……然后呢?”

“你就说边关备战,且南北官道上匪患四起,我虽身在平京,但也想为朝廷出一份力,只是不知这些多出来的银钱该捐去哪里,请郑大人帮忙定夺。”

“回去之后,你也把这件事和你家公子说一说,让他之后不要再违背我们之间定下的约定。”柏灵轻声道,“如何?”

小厮喉咙动了动,半晌才道,“可……可这……”

“别这这那那了,”柏灵甩袖坐下,“用这个法子,至少我也算把钱收下了,不然你就把银子重新抬回你们侯府,让王公子再来兰字号一趟,我来亲自给他个拒收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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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京兆尹之急

不多时,正当外头围观的众人开始散去的时候,镇南侯府的小厮又迈着大步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四个壮汉抬着敞盖的银箱,步履稳健地跟了出来。

由于银子先前全都倒了出来,再回头往里装的时候难免摆不整齐,所以二次进箱的银子,明显堆得有些盖不住了。

箱面上头,银锭堆成的小山引来一阵“啧啧”声。

众人的好奇心再次被勾了起来,那小厮也轻咳了一声,而后坐上马车,高喊了一句,“走!去京兆尹衙门!”

马鞭落下,随着马儿的一阵轻嘶,拉着两个大银箱的车慢慢悠悠地调转了车头,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重新去了。

“京兆尹衙门?他刚才是说去京兆尹衙门吗?”

“我听着也像……带这么多钱去京兆尹衙门做什么?”

“咱跟去瞧瞧?”

“走走走!”

王端家小厮的马车像是故意放慢了速度,好让身后的好事百姓能够跟上。

这儿离京兆尹衙门其实不算太远,总共大概就相隔四个半的街区,平日里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走到,若是脚程快一些,两三盏茶的功夫也可。

原本只有五六人跟在后头,可马车一上街,众人认出这是镇南侯府的马车,又望见那车后板上敞口的银箱,又纷纷加入进随行的队伍里。

人们彼此打听着消息,最初的几人先是分享了一通昨夜在百花涯的见闻,这一下看热闹的人霎时就多了起来。

马车还没走到京兆尹衙门的街口,那边的衙役就已经得了消息,说有百姓正聚众往衙门口这边赶来——郑密此时还在衙门的后院捉笔批复今日的衙门日奏,正满面愁容地挠着头皮,忽地听底下人来报,说百姓正往衙门这儿涌,惊得当场放下笔,戴上官帽往外走。

——百姓往衙门涌那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是哪儿出了大冤情,要么是谁谁谁家和谁谁谁家起了纠纷,然后两家十几口乃至几十口人集结着跑来告状。

等郑密穿过公堂,走到衙门前的空地里时,恰好碰上王端家的车马停在了衙门口。

郑密心里不由得起了几个疙瘩——可别是镇南侯府家的二公子又作妖了。

上回撞了人被百姓告到衙门里来,好歹案子最后转去了刑部,他不用直接为这位二公子的罪责背锅,但也一样落了个“官官相护”的骂名。

这次要真是又犯事儿了,他总不能照抄上次的做法,再把案子移到刑部去。

但真要是得罪了这些个京城的爵爷,先别说人家关系如何,单就京郊附近,镇南侯家就占着好几百亩地,到时候底下办事儿,人家什么都卡你一下,那就真的恶心她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放人进来吧。”郑密在大院里站定,下令道。

门口的衙役松了挡在小厮前头的杀威棍,那小厮几步就往里冲,一见郑密便连连作揖,问候日安。

郑密看了看他身后,没见镇南侯府的二公子王端本尊,他轻咳一声,面容严肃地拂袖,“这次是又怎地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好事!好事!”那小厮躬着背,“先前我家公子麻烦了郑大人许多次,偶尔也得让大人宽宽心嘛……”

郑密轻哼了一声,又见那小厮回过身,扬手邀郑密往外去。

“大人随我出去看看吧。”

“怎么?”

“我这次吧,其实不是为我家公子来的,而是应了百花涯里一位姑娘的约,来找郑大人——她说她和您也算是有私交,虽然小的也拿不准这话有多少水分,不过受人之约,也只好忠人之事……”

“谁?”

“兰字号的百灵姑娘。”小厮恭敬地答道,说着,他目光敏锐地转向了郑密,去看郑大人的表情。

郑密果真脚下一滞,“柏灵?”

见郑密这个反应,小厮心里稍稍有了底——这看起来郑大人和那位姑娘果然是有些旧交情的,她没说谎。

而后,小厮便将今日早晨和昨日夜间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郑密听罢,快步出了衙门口,果然,两大箱银子就敞口堆在他京兆尹衙门口,且四面全是在围观的百姓。

“这是干什么!散了!”郑密颦眉道,“全聚在这里像什么话!”

衙役们得令后,才飞快上前清场,围观的百姓们这时也差不多看够了热闹,纷纷跑远。

郑密走下台阶,望着这两车银两,心情有些复杂。

“银子大人您收到,小的就可以回去复命了!”小厮松了口气,“之后大人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找百花涯的兰字号接洽吧!”

等王端家的车马走后,郑密对着地上的银箱,许久没有说话。

“大人您看……”

“搬进去清点,”郑密大手一挥,下令说道,他才一转身,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身旁的长吏说道,“你现在就拟文,一会儿这边清点好了,把银两的数额加上,今日内就把这件事先报去户部,请示一下做法。”

“好的,大人。”长吏连忙点头,“但户部先前说的,要精简衙内人员的事……”

“这个我自己来,他们要是问起来了,你就往我这儿推,估摸着怎么还得三五日才能拿出结果吧。”郑密叹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柏灵今日送来的银子,“钱虽不多,但也算个办法,免得户部那边天到晚过来催我们的整改,这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

在柏灵这里,日子又变得平静起来。

兰字号很快给柏灵配置了新的屋舍,咨询用的房屋与居住用的屋子不在同一个地方——这也是柏灵自己的安排。

然而凤栖给柏灵挑选过来的几个下人,柏灵全都不大满意,不是嫌这里不够聪明,就是先那里笨手笨脚,甚至还有几个调过去了,柏灵直接说“都挺好的,但面相我不太喜欢”。

就这么挑了几拨人,凤栖忽然明白过来。

她去到兰字号的楼底,找到了当时正在擦地的宝鸳,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让她跟着自己上楼——凤栖就不信了,这下柏灵还能挑出错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萍之末

六月初三。

下午,百花涯深处的梨园热闹起来,许多人在后台勾面,为傍晚的夜场作准备。

入夜,柏灵也换了身寻常的衣服,前往百花涯最外层的一处舞坊——艾松青去梨园准备了半个多月的新戏,今夜就在那个舞坊出演。

这地方酒水和饮食都比较平价,所以京城里稍稍富裕些的百姓常会到此歇脚谈天。

还没进门,柏灵便远远看见有锦衣卫在门口站岗,维持里间的秩序。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这场戏算是教坊司压下来的任务,想必也有些许官方色彩。

柏灵在远处望了一会儿,这些锦衣卫她瞧着都有些面生,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戴在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这里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多,戴着面纱或许反引人注意。

很快,柏灵便顺利进了大厅,她原以为里头大抵会比较混乱,未曾想,外头站着的是锦衣卫,里面站着的是京兆尹的官差。

以往大家聊天聊得唾沫横飞,今日连嗑瓜子都把瓜子皮小心地收在手心里。

柏灵找了个角落坐下,安静等着今夜的大戏开幕。

然而才坐下不久,便有官差往她这边走来。

“可是柏姑娘?”那官差低声问道。

此话一出,原本与柏灵同桌而坐的几人立刻起身站到了别处,但目光还是带着几分好奇地看过来。

柏灵见他言行客气,便点头。

“我家大人请。”那官差轻声说道,并且向柏灵示意二楼的一间厢房。

“你家大人……”柏灵怔了一下,立刻猜到了一些,她起身跟着官差上了二楼,果然在二楼的厢房外再次见到了郑密。

郑密认真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柏灵看起来还是和几日前没什么变化,甚至见面时先笑了起来。

郑密叹了口气,“还笑?”

“怎么不能笑了,”柏灵轻声道,“倒是郑大人,衙门里每天那么忙,你怎么还有闲心到这儿来看戏?”

“必须来啊,我有什么办法。”

郑密挥了挥手,让柏灵和自己一道进门。

厢房在二楼的右侧,窗口恰好可以将戏台尽收眼底,只是窗口垂落着竹帘,站在竹帘近旁,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但下头的人还是看不见里面。

两人笑着聊起了柏灵亮相那一晚的细情,这一段郑密已经听了不下七八个版本,虽然过程不同,但总归结局都是柏灵平安,着实让人松了口气。如今柏灵本尊在前,他当然不能放过求证的机会。

等听到柏灵说起她已经在兰字号专门设了个和过去宫中一样的咨询室时,郑密终于松了口气。

“我前几天本来还担心得要命,”郑密笑叹了一声,“你可以啊柏灵,给我搞那么一出……让镇南侯府的人拉两车银子到我衙门口,得亏是当时有有人晓得内情,这万一要是被百姓误以为侯府向京兆尹衙门当众行贿,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当时也没有想太多。”柏灵笑答,“给郑大人添麻烦了。”

郑密哈哈笑起来,“不麻烦,不麻烦,以后还可以多添一点。现下时局艰难,我这几天还在想怎么让乡绅多捐一点。”

“捐款?”

“前线在打仗嘛。”郑密轻声道,他屏退左右,而后低声道,“我听说前几日张守中家的公子到你这儿来过?”

“是。”柏灵点头,“他也是担心我,所以就来看看。”

“那他给你透露什么消息没有?”

柏灵心中警惕,脸上只是摇头,“敬贞本来也没有在京中任职,他……能知道什么消息。”

“行,他没给你透露,我来给你透露。”郑密轻笑一声,“你五月份的那场买卖,现在在京里搞了大地震,这个你知道吗?”

柏灵怔了一下,“……什么地震?”

“上个月月中,内阁突然拟制,要重新清点今年的各处税口,宫里宫外一视同仁。”郑密端起茶盏,“就连我这在京里排都排不上号的小衙门,也得一样响应。”

“清点税口……什么是清点税口啊?”

“说白了,就是重新捋一下,现在的纳税大户到底有哪几家,看看他们纳的合不合规。”郑密轻声道,“衙门就不一样了,不仅要干这个,还得自身精简,拿出个翦除冗余的办法来……这几天忙得我是觉都没得睡,偏偏今晚这戏我还不能缺席,真是……”

柏灵沉默了片刻,想着先前郑密说这件事和五月牙行有关,她颦眉猜测道,“张大人他们是想动教坊司这边的税……?”

“动肯定是要动的,不过现在皇上不在京里,不能大张旗鼓的搞,就先小打小闹地摸摸底。”郑密轻声道,“现在内阁上下,除了孙阁老他们,平日里不出大事鸟都不鸟我一下的几位尚书大人,天天给我的小衙门下文书,都指着我这边立标杆,表示一下咱们支援北境前线的决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也是个要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呢。”

“唔……”柏灵若有所思,“如果是想动教坊司,那确实是得等皇上回来。”

“是啊,毕竟教坊司的钱是交到宫里头的。”郑密轻声道,“内阁可以核对,但不好细查,只能先拿我们打个样子。”

“听起来是好事啊,”柏灵还有有些懵懂,“……不过这和五月牙行有什么关系?”

郑密微微后仰,皱眉道,“小司药这么聪明,都瞧出会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名堂?”

柏灵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必然是那十万两黄金带来的影响。

她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摇头笑道,“……刚才懵了一下。那郑大人估计这两个月都有的忙了?”

“没事儿,应该的,忙这些比忙别的好受多了,上面压得紧,我反而好办——”

话音未落,底下的戏台传来铜锣鸣响。

紧锣密鼓排了半个月的新戏,终于开始了。

柏灵走到竹帘之前,“对了,我还一直没问过呢,这戏是讲什么的郑大人知道吗?”

“嗯?”郑密有些奇怪地哼了一声,“你不知道?”

柏灵摇头,“不知道。”

“这戏讲的就是皇上率亲兵在江洲郊野剿灭青袍匪的故事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戏

柏灵心情复杂地站在竹帘之前,此后也便无心再听郑密的许多闲谈。

这一晚的时间过得飞快。

在好几处换幕的时候,柏灵看见底下有人正抬手用衣袖擦拭眼睛。

平心而论,今夜的这出戏很出彩,即便是为了歌功颂德,它的剧情也很好看。

还未到弱冠之年的皇帝率亲兵剿匪,以将近一比十的兵力差距,攻下了青袍匪所在的寨营——这是许多前线将领都要为之惊叹的成就。

昔日她曾听过慕容冲阵前不穿战甲冲锋,一心渴死的故事——这是民间的以讹传讹,柏灵知道。

但戏里的陈翊琮,也一样未着战甲。

这个细节……是真的么?

柏灵看见台上戏子手持的道具中,有一种刷着黑漆的木棍,且木棍的前端为了美观还专程挂上了花边小旗。

这大约是在模仿前线的火铳吧……

只是梨园里的老师傅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火铳和火炮,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把这描述成一种天兵手中的神器,不需近身便可取敌性命。

然而这一场仗打得着实艰辛。

柏灵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乐观里忽略了地势,在佯攻和夜袭的背景下,带着火器的陈翊琮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碾压之势——虽然这一段在戏中只是一笔带过。

毕竟这一出新戏,主要还是为了体现帝君的晓勇。

人们最爱这种以少胜多,奇兵制胜的故事,且当主角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时,这种感动则被放大成令人难以自持的震撼。

柏灵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叹惋。

早知是这样的戏,她大概也就不会来看了。

“难怪要郑大人亲自坐镇。”柏灵转过头,轻声道,“戏子来扮演当朝的帝君……这在大周有过先例吗?”

“少,不过有的。”郑密笑道,“还是咱们盛元帝开的先河,后面几代也有地方用过——你贴告示说前面哪里哪里打了胜仗,老百姓没概念,你得把故事讲出来。

“再者也不止是这个戏,这两天外头茶馆的说书人也都安排上了。”郑密笑道,“这些事情,我听说江洲当天就有百姓自发做了,咱们还是没有经验。”

“盛元帝……”柏灵眨了眨眼睛。

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位大周开国皇帝的名字了,记得当初在裕章票号的时候就听他们家的掌柜说起,早年间盛元帝为商人大开方便之门,以此鼓励各地通行商路。

这个思路放在如今,也还是挺超前的。

今夜的这出戏,柏灵是全程站着看完的。

直到结束,她与郑密告别,然后独自去后台看望艾松青——后台里全是还处于兴奋中的年轻男女,从底下看官们的反应来看,他们这半个多月夜以继日的排练,是值得的。

“借过,借过。”柏灵在人群中穿行,终于看到了正在和其他人谈笑的艾松青。

今晚的艾松青很好认,她没有勾面,甚至没有穿上戏服,她今晚一直在幕后抚琴。

柏灵没有立刻上前打招呼,而是在近旁等了一会儿,直到艾松青某个不经意的回头突然看见柏灵的身影,她才抬手对着松青打了个招呼。

艾松青当即站起身往柏灵这边小跑了过来,很是激动地抱住了柏灵的肩膀。

两人说了会儿话,艾松青便挽起柏灵的胳膊,要与她一道回兰字号去。

“你们今晚没有庆功宴吗?”柏灵有些意外,“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有是有,但我早就请过假了。”艾松青笑道,“我原本也只是被老师傅拉来梨园帮忙的……也不用守他们这儿的规矩。”

艾松青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又略略垮塌下来,她有些愧疚地望着柏灵,“原本我和师傅们说好,上个月三十一的时候让我回一趟兰字号的,但……”

“你这边有自己要忙的事,出入也由不得你。”柏灵笑了笑,“那咱们走吧。”

两人离开了这里的舞坊,慢慢往百花涯中心的兰字号走去。

艾松青怀里抱着琴,也恰好用它挡着自己左前侧的刺青。这一路上,艾松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前后看了看,这才疑惑道,“诶……怎么没有龟爪子跟着咱们?”

“没有龟爪子了,”柏灵笑道,“但应该有兰字号的暗哨。”

“……暗哨?”

“别看了,”柏灵笑道,“反正有人保护我们的安危,现在看不出来,要是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他们会出现的。”

眼看艾松青柏哦青困惑,柏灵叹了口气——前脚刚和郑密讲了一遍自己在亮相当日的种种经历,如今看来又要和艾松青再说一次了。

如果再算上先前凤栖带宝鸳来时的那次,她已经解释了三遍。

但之后可能还是要一遍遍地讲……这大概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两人边走边说话,等回到兰字号的屋舍里,夜已经很深,才推门,柏灵就看见宝鸳还等在里面。

“宝鸳姐姐怎么还在这里?”柏灵怔了一下,“我不是说今晚你不用等我回来吗?”

“不亲眼见你回来,我放心不下。”宝鸳说着便走出了门,“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小厨房端点东西过来。”

艾松青望着眼前的陌生妇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目送着她小步快跑离开的背影。

“这位是……?”

“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也是个很可靠的人。”柏灵温声道,“一会儿再介绍你们认识吧……”

不一会儿,宝鸳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

“呀!薏米红豆羹!”艾松青先叫了起来。

“难得这里还能有自己的冰窖。”宝鸳笑起来,“我都多少年没做过这个了……手艺也不知道生疏了没有。”

三人坐在一块儿,一人一碗,在盛夏之夜,一碗冰镇的薏米红豆着实解暑。

“还有吗?”柏灵问道,“宝鸳姐姐也带点回去给念念呀。”

“有,就是冰块不太够了。”宝鸳轻声道,“不过孩子还小,也不好让她吃这种凉的东西。”

柏灵没有反驳——其实就这么一点浮着碎冰的红豆汤,念念未必就不能吃。

只是冰在这里着实金贵,每天都有各自的份额,今天她和艾松青回来得晚,想必是都用完了。

“……念念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吗?”柏灵问道。

“没事儿,我出门前把她送到邻居家去了,”宝鸳一面说,一面摘下了干活儿的袖套,“以往夜里有急活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她很乖,知道要听话的,我现在就回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狼与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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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鸳转要走,柏灵忽然想起了什么,上前追出门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等屋子里就只剩艾松青和柏灵两人时,艾松青才开口问柏灵做什么去了。

“就是今晚听戏的时候,听旁边的人说,京兆尹衙门好像最近要精简人员,”柏灵轻声道,“宝——李姐的丈夫恰好在衙门里做事,我就去给她提个醒。”

“精简人员啊……”艾松青低头喃喃道,“前些年楚州也做过,可是个得罪人的活儿。”

“你家也经历过么?”

艾松青连连摇头,“不是我家被精简,是我伯伯当时就兼着这个活儿,一开始还想动真格的,但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推不下去,结果怎样我也不知道……也是平听我爹提了一嘴罢了。”

“且看吧。”柏灵望着夜色,轻声叹了一声,“今天也累着了,我们都早点洗漱,早点睡。”

艾松青笑起来,“嗯!”

……

次一早,太医院的西柴房里,韩冲早早醒了。

如今六月酷暑,一之中也就这晨光熹微之时太阳还算温和。

他依旧浑疼痛,但这儿的大夫仍旧要求他每天挑个时间起来坐坐、走走,哪怕是从屋子的西边走到东边。

韩冲一直掐指算着子,如今在这里躺了半个多月,他自己觉着也差不多该回沁园了。

但这里年轻的大夫们显然不这么觉得。

一早,太医院的学徒们端来带了比前几的米汤更浓稠一些的稀饭和鸡蛋——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探病时常见的鸡汤、大骨汤这里一概没有,大部分况下提供的饭菜都是相当淡的鱼、鸡蛋、羊和一些青菜。

韩冲开初对羊极为抗拒——又不是襁褓里的孩子喝什么啊,还不如鸡汤来得补……

然而他哪里料到,这些年轻的大夫竟趁着衡原君来探望的时候,把他拉去一旁的屋子里做思想工作——韩冲拗得过这些学徒,但着实拗不过自家的主子。

外头传来脚步声,韩冲循声抬头,见衡原君又戴着口罩出现在了门口。

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起要去迎,衡原君抬手让他坐着,自己快步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韩冲小餐桌上的饮食,“今早怎么没有羊了。”

“说是还在‘消毒’。”韩冲答道,一提起这个话题,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煮又不煮开,这样能‘消’什么‘毒’了——”

韩冲这边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煮开了,这牛里的好东西就给‘煮死’了!”

衡原君和韩冲同时抬头,见这半个月一直在负责他们这的学徒端着一个白瓷碗进来。

韩冲悻悻地住了口。

“今份的羊,喝吧。”那学徒笑着道,“也不是每个病人都能有这个待遇的,你既然能喝,就还是多喝点儿。”

韩冲冷哼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

衡原君一直坐在一旁望着,这时也好奇问道,“什么待遇才能喝?”

“这个不看别的,看病人自己。差不多一半人都喝不了,喝了就胀气拉肚子,从前柏大夫在的时候说这叫‘糖不耐’,虽然不会有什么害处,但是病人自己难受,就算了。”年轻学徒笑着解释道。

说话的当儿,韩冲已经放了碗——碗底干干净净。

“这就好啊,”那学徒上前,收拾起桌上的鸡蛋壳来,“还是要多听大夫的,大夫最盼你好。”

韩冲冷嘲了一声,“……让吃鸡蛋,不让喝鸡汤,有什么道理?”

那学徒一听,脸色严肃起来,手里的动作也停住了,转望着韩冲道,“那这个我可以跟你好生掰扯掰扯,好些伤筋动骨的病人都喜欢炖鸡汤骨头汤,油旺旺的一大碗,但你就是把一只鸡炖烂了,到头来能融进汤里的营养也不到百分之五,那么油喝下去,你肠胃就先受不了了;

“至于说骨头汤,骨头汤的钙含量还不到你手里这碗羊的一成……”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停了下来,“知道什么是钙么?”

韩冲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眼前的学徒。

那学徒一见韩冲吃瘪,立刻乐了,“不知道吧?你也不用知道,反正你知道这东西对骨头好就行,什么虫草灵芝,都没这个管用。”

衡原君全程无话,只是在一旁笑着听。

韩冲不好发作,只是面色铁青地重新在上躺了下来,然后拿被子直接盖在了脸上。

等学徒端着餐盘和空碗走了,韩冲才又重新坐了起来。

“明公,我想回沁园。”他低声道,“……这地方呆久了头疼。”

“再过两吧,大夫说你这几还在反复发烧,等烧完全退了再走比较稳妥……”衡原君沉眸笑道,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韩冲,“不过就算回了沁园,你也还是要遵医嘱,不能由着自己子胡闹。”

“……”韩冲默然。

“前给你带来的八卦锁,你解开了吗?”衡原君问道。

韩冲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拆倒是拆开了……但没试出来要怎么拼回去。”

“重拼确实比拆要难。”

衡原君接过了韩冲手里的小布包,将它在自己的腿上铺平,而后则动手将里面的零件一一组合。

韩冲望着衡原君的手——在明公的手下,九条八卦锁的榫卯分分咬合,很快就恢复成了最初的十字模样。

衡原君将八卦所轻轻抛向韩冲,韩冲伸手接住了。

“无聊的时候就用这个打发打发时间吧。”衡原君笑了笑,“还是好玩的,是不是。”

韩冲没有回答。

尽管他丝毫没有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有趣的地方,但既然明公如此交待,他无非就将这当作一个病榻里的任务来执行。

“我也盼着你回沁园,”衡原君轻声道,“有件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半月之前,上洛郡王陈信又来京了。”

韩冲表微变,抬眸望向衡原君,“是为惠施和尚来的么?”

“尚不清楚。不过他前几去东林寺祭拜了惠施。”衡原君低声答道,他难得地叹口气,望向韩冲,“你不在,很多事我一个人做起来……确实不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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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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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涯内,柏灵此时正与陈信对桌而坐。

柏灵看起来还有些睡眼惺忪——来到百花涯之后,她已经很少在前半夜睡下了,在这里的作息比起从前,起码要迟一到两个时辰。

“小王是不是来得太早了?”陈信带着几分歉意问道,“昨夜柏灵姑娘睡得还好?”

“还好,”柏灵温声答道,“不过下来得确实有些早,以往这个时候,我一般还没起……”

“唐突了。”陈信拱手说道,“那晚未能保下姑娘,着实遗憾……我此番进京,着实想不到还会碰上这样的事,当时已经是将随行家全都押上了,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下不要这样说,”柏灵连忙道,“我也从未在心里责备过谁……下一早到此,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不全是。”陈信轻声道,“其实前几就该来了,但这番进京游历是受家中长辈之命,这几里我都有要事在,所以无暇过来……今早无事,就赶紧来看看姑娘怎样了。”

柏灵这才低头笑了笑,“下牵挂了。”

“我听兰字号的人问过了姑娘今的安排,”陈信面色微红,“没想到柏灵姑娘现在每还有这么多的课要上,真是辛苦。”

“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且课本也有乐趣。”

“嗯,我今……”陈信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我今是来约姑娘外出一叙的。”

“外出……?”柏灵的目光稍稍有些意外,“单独就我一人吗?”

陈信点了点头,“兰字号那边,我已经都打点过了,他们说这事儿看姑娘你的意思,若是愿意的话——”

“愿意啊。”柏灵笑起来,这都已经多少子没有出过百花涯了,“下想带我去哪儿?”

陈信也笑起来,“我今还要再去一趟东林寺进香,之后想去见安湖上游船,如果百灵姑娘也肯一道前往,那实在不胜荣幸。”

东林寺。

柏灵双眸微垂,这个名字也是许久都没有听过了。

“好啊。”她轻声道,“我也好久,都没有吃过东林寺的半生瓜了。”

……

柏灵回屋稍作了一番准备,等再出行时,兰字号也专程派了侍女和护卫出来跟随。

虽然上洛郡王陈信没有与她提及,但柏灵已经多少猜到了,这大概也是兰字号的挣钱方法之一,让姑娘们出外与客人一道赏玩,而为了避免意外发生——不论是真正的意外还是人为的意外,兰字号自己也派人跟从盯梢。

随行的侍卫柏灵看着都非常面生,但其中有几人,步行的脚步非常轻,柏灵用余光跟从了他们许久,多少能看出这些人上带着功夫。

只能说不愧是兰字号,不愧是兰芷君,做事还是滴水不漏的。

从百花涯到东林山的山脚,一路宝马雕车,柏灵在车中与陈信谈笑,询问他从上洛进京途中的见闻,陈信并不是个健谈的人,不过也确实聊得很开心。

车马进入东林山的山道之后,比之前要颠簸一些,陈信下令马夫慢行,以免柏灵不适。

中途马车停下休整的时候,柏灵揭开车帘,只见外面郁郁葱葱,青绿一片。

四年了。

上山的路,陈信一行没有从寻常香客上山的那一条走,而是专程走了那条有挑夫上下的小道。

柏灵和陈信都坐着竹轿,一路脚下几乎没有怎么沾过地。

这条路柏灵先前也走过,如今再看时,往事的一幕幕重新浮上心头,几乎有恍若隔世之感。

当初被大火烧毁的金如今已经重新粉刷一新,西客舍也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屋,只有昔里的青石板道,还有山顶供奉的香火依旧如常。

尽管这位上洛郡王看起来像是第一次进京,可是他在东林寺中受到的招待显然颇有几分老客的意味。

柏灵一进东林寺,便借口觉得香火呛人,想寻处茶室单独等候——她原是想着,三年前她曾以司药的份来此,见过这里的方丈和主持,如今若被认出,大抵也会带来一些困扰。

未曾想陈信很快答应下来,临走前甚至说了一句,“是我考虑不周了,柏灵姑娘不好乱走,若是被人认了出来,倒也麻烦。”

这句话初听时柏灵尚觉得奇怪,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

今与这位郡王相见,他的言行举止比起上次金丝笼里的时候要客气太多了。

即便他是个家教严谨的郡王,待人接物都知有礼,似乎也不至于这样客……那完全不是对待一个百花涯中女子的态度。

……总不至于,这个自己素未谋面的郡王,已经知晓了自己过去的份?

这太荒谬了……但如果不然,那句“柏灵姑娘先前应该也是来过这里的”要怎么理解?

柏灵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条理由能解释得通,那就是他觉得自己带着百花涯里的姑娘进入寺庙不太妥当,担心被寺庙中的香客、僧人认出。

片刻之后,门从外头被推开了。

有个面生的年轻僧人端着一碗苦瓜饭走了进来,摆在了柏灵的面前。

“施主慢用。”僧人双手合十,向着柏灵微微欠。

柏灵也很快还礼。

屋子里又很快只剩下柏灵和其他几个侍女。

她带着几分不安在这里等候,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还未等柏灵起去看,门已经被再次打开了。

上洛郡王领着一位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进了屋——此人柏灵没有见过。

陈信看了一眼近旁兰字号的随从,轻声道,“本王接下来要与大师讲谈佛法,你们就下去吧。”

兰字号的侍女们没有半点抗拒,而那些护卫则几乎是最先迈步踏出屋子的。

柏灵略略颦眉,虽然不知道这个陈信现在想做什么,但眼前这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些护卫一定不会真的走,说不定才一出门,就翻上了屋顶或是窗角。

等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柏灵望向陈信,“下今是……?”

陈信的目光转向那位老僧,轻声道,“师傅,这位就是我先前和你提过的柏灵,柏司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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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另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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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先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听到“柏司药”三个字从陈信的口中说出来时,柏灵还是在一瞬间感觉到几分脊背发凉。

眼前的陈信是从何时知晓的她的份,特意带她到东林寺中又意何为……柏灵略有些懵。

眼前的老僧对着柏灵伸手揖礼,柏灵这时才反应过来,起向老僧还礼。

她喉咙微动,看了看僧人,又望向陈信。

考虑到兰芷君的眼线如今很有可能就潜藏在她尚未发觉的角落,柏灵才想开口问陈信想做什么,便又沉默了下去。

三人面面相觑,老僧先说话了。

“小施主先坐。”那僧人抬手,示意柏灵回原位坐下。

柏灵表微凝,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下也坐。”那僧人又回头道。

三人就这么在这个小小的屋舍里坐了下来,尽管桌上已经摆好了留给客人的空杯和装满茶水的茶壶,但没有人伸手去碰它们。

“老衲法号惠弘,”那老僧望向柏灵,又开口道,“四年前死于西客舍大火的惠施,是我的师弟。”

柏灵沉眸,表平和道,“斯人已逝,大师节哀顺变。”

“……难啊。”惠弘突然叹了一声。

陈信看向柏灵,“柏司药先前——”

“这里没有什么柏司药。”柏灵低声打断道,她微微侧头,“郡王下大抵是认错人了,倘若你有什么想对那位柏司药说的话,也切莫与我讲。”

“不要紧。”惠弘抚了一把自己斑白的灰胡子,“有人在听……就好。”

柏灵不再看眼前的两人,只是垂下视线,低头喝茶。

那边的老僧惠弘,果然旁若无人地开口讲述起来。

“我与惠施,幼时便是一同长大的流浪儿,后来又是一同投的佛门,渊源不可谓不深。这些年来,我常驻平京,师弟东奔西顾,再加上信男善女一直以来的虔诚,寺中一向富庶,平也有专门的库银交予游僧做善事,所以我们这样,倒也算是在彼此照应。

“四年前,他忽然回京,此前也没有和我打过招呼,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西客舍……再后来就是那场大火。”

说到这里,惠弘忽然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道,“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有人纵火。”

陈信目光灼灼,“大师此言可有凭证?”

“自然。”惠弘轻声道,“屋内的起火点足足有十几处,若真是烛台倾倒,引燃窗帘,那不会是这种痕迹,这只能是纵火而已。”

惠弘又道,“寺中当时流言四起,大家都非常愤慨……柏司药应该也是知道这些事的吧?”

柏灵依旧沉默,面色如常,没有半点惊讶。

——这件事,她四年前就知道了。

她记得当时东林山上漫山遍野的山民,那都是自发赶来,为惠施大师送葬的百姓。

当年她还在西客舍的门外遭遇了韩冲,并和几个哭泣的小沙弥说了会儿话。

尽管柏灵什么也没有说,但惠弘老师傅看起来也没有半点尴尬。

他叹了一声,“我原本也一直等着官府去缉拿真凶,但后来……宫里来了旨意。”

听到“旨意”二字,柏灵的目光才微微晃了晃。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下达“旨意”。

在建熙四十五年,这个人是建熙帝。

“宫里的人是在一天夜里来的,从山道上来,统共有两拨。”惠弘轻声道,“一拨是宫里的公公们,当时的掌印太监黄崇德亲自见了我们主持,也见了我,那位公公和颜悦色,温言抚恤,告诉我们圣上也牵挂着东林寺的这场大火。

“另一拨,是锦衣卫。

“在黄公公见我们的时候,他们把西客舍的断壁残垣都给拆了,按照寺里的规矩,惠施师弟的舍利原本应当供奉去寺内的九层塔上……但那一晚,原本就已经被烧成焦炭的尸骨,也被锦衣卫们弄走了。

“现在东林山后面立的碑,其实是师弟的衣冠冢,他的尸骨如今到底埋在了哪里,有没有被埋葬……我们都不知道。”

柏灵握着杯子的手僵在了那里,许久都没有再抬起。

这些话,与先前柏灵听东林寺主持虚云的所言大相径庭。

惠弘又道,“这件事,大家掂量着轻重,之后就再没有人提及了。即便外人中还是有人觉得惠施师弟的死并非出自意外,大约也不会怀疑到宫里去,毕竟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历,在哪里结下了什么暗仇,也未可知。

“再说世事无常,”惠弘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是说一个人行善积累,便能长命百岁,世间因缘果报错综复杂……也并非凡俗之人可以妄断。”

陈信颦眉,“那惠施大师先前有留下什么线索吗?他无缘无故突然回京,应该也是有所目的的吧。”

惠弘摇了摇头,“他当时只是给了我一串青檀佛珠和一话术,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将佛珠转给当时在京中的申集川,申将军。”

柏灵的睫毛再次轻轻颤动——她之前听将军府的副将说起过那串佛珠。

“这些话,我原本是不打算与任何人讲的。”惠弘又叹了一声,“只是如今时无多,常常在梦中见到师弟。前又恰逢下拜访……想来,约莫也是机缘。”

柏灵这时才微微侧目,“大师怎么了?”

惠弘刚想开口,又摇了摇头,“罢了,不提这些吧……”

……

惠弘离开后,在外头蹲守的侍女守卫又重新进屋,他们给屋里换上的新的水。

柏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陈信坐在对面,似乎一直在等柏灵开口,然而柏灵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伸手拾起筷子,将筷子头在桌面上轻轻撞齐。

她夹了一片青绿色的苦瓜,放进口中咀嚼。

“惠弘大师得了重疾,”陈信又开口了,“家父与他曾是故交,若非因着这一层关系,恐怕我前来,惠弘大师也是不会与我托底的。柏司药——”

“下不尝尝这斋菜吗。”柏灵抬眸问道,“东林寺的半生瓜,很有来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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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只有你能帮的忙

陈信的话被噎在那里,他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顾左右而言他的柏灵。

——从始至终,柏灵没有表现出对惠施亡故这件事一丝半点的好奇和关心。

这太不像那个传言中会在流民聚集时挺身而出的少年巾帼……

更何况他得到的消息是,当初的那位柏司药曾经在惠施亡故前后几次上东林山——何以如今这样冷漠,不闻不问。

柏灵仍旧沉眸,一言不发地咀嚼着。

强烈到令人难耐的苦涩从舌根传来,每一次唇齿的咬合,都让这苦涩变得更加清晰尖锐。

柏灵感觉自己的一整个口腔,此刻都弥散着苦瓜清苦。

最难的部分是吞咽,吞咽的时候,她忽然涌上一股本能的呕吐冲动。

然后呼吸,深呼吸……柏灵默默地将苦瓜咽下去。

东林寺里的苦瓜,似乎是特意没有用绞洗、烹饪的手法去除原有的苦味。

“真苦啊。”柏灵有些艰难地说道。

陈信也望着眼前的清炒苦瓜,但没有动筷。

“殿下不尝尝吗?”

“我不爱吃苦瓜。”他轻声道。

“还是可以试试的,”柏灵端起碗,用筷子挑起一小块饭团,“那位在西客舍殒命的惠施大师曾说,人若是尝出了苦瓜的滋味,半生也就过去了。”

陈信微微颦眉,他将信将疑地拿起竹筷,慢慢将一片苦瓜送入口中。

几乎还没有咀嚼,他的表情便狰狞起来,很快取出随身带着的绣帕,将那片苦瓜吐了出来。

柏灵低头吃饭,她想着着惠施的那句话,隐隐觉得有几分想笑。

到底什么是苦瓜的滋味……亏她先前还认认真真地想了那么久。

那不就是苦吗?

……

等下了东林山,已是午后。

车马中又只剩柏灵与陈信两人,车中宽敞,中间放着冰盏,人靠着冰盏,会比在车外头要凉爽许多。

“柏灵姑娘。”陈信再次开口,“小王知道你父兄的事情,也明白你现在不愿再牵扯到其他麻烦里的心情,但这件事……着实事关重大。”

“殿下,”柏灵轻声道,“你这一路都在说话,就不怕隔墙有耳吗?”

陈信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有谁胆敢来偷听,我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

“那我呢?”柏灵轻声道,“回去之后,若是有人来逼问我,你与我说了什么,殿下就不怕我全盘托出吗?”

“……”陈信的眉头又皱紧了,“我……”

“我们也就只有金丝笼里的那一面之缘而已,”柏灵低声道,“殿下就那么轻信吗?”

“我有我自己的取信渠道。”陈信沉声道,“我虽此前人在上洛,却也听说过那位柏司药的故事……我既确信你是太医院医官之女柏灵,那你就定不会是宵小之辈,而且……”

“嗯?”

“且当下,整个平京城中,也就只有司药你,能帮上我们的忙了。”

柏灵只是低头一笑,显是没有将陈信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这绝非夸大,柏司药。”陈信的声音也小了几分,“在这京城里,只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柏司药这样,既非衡原君心腹,却又曾那么频繁出入沁园的人了。”

柏灵的呼吸在一瞬间稍稍凝滞。

衡原君。

又是衡原君。

她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叹道,“殿下,不要再这样称呼我了,我不是什么司药,更帮不上什么忙。”

陈信表情有些伤感,“姑娘可还是在为那一晚我未能救下你而——”

“没有,这个问题,我今早就已经答过殿下了呀,”柏灵笑了笑,“今后殿下若是想和人说话,也可以常到兰字号来找我。但凡约下了日子,我绝不会轻易爽约。”

陈信叹了一声。

“罢了,今日确实是我太唐突了,姑娘会是这个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他抬起头望向柏灵,“只是我时间也有限,金笼夜宴那一晚,也多亏柏姑娘在中间牵线,省去我不少主动结识旁人的麻烦。”

“不客气,应该的。”

“那……今日就到这里吧。”陈信轻声道,“这会儿正是酷暑,想必柏姑娘也没有什么游湖的兴致……”

柏灵没有拒绝陈信的这番好意。

上洛郡王的马车一路将柏灵送到了百花涯的入口,陈信原想将柏灵送到兰字号的大门口再走,但柏灵婉拒了。

陈信感觉自己一路上都在被拒绝,一时间着实觉得有些挫败,他没有再坚持什么,只是顺着柏灵的意思,自行乘车离去了。

一旁兰字号的侍女为柏灵撑着伞,几人站在路口目送陈信的车马远去。

“走吧。”柏灵转过身,“往北。”

“……姑娘,咱们兰字号在这入口的南边。”

“我知道。”柏灵轻声道,“我说往北。”

……

正午的太阳着实毒辣,整个街道上都不见什么人影。

一直往北走,也就是一直在百花涯的外沿穿行。

守卫没有制止柏灵突如其来的烈日漫步,只是两人在前,四人在后紧紧跟随。而几个侍女则暗自猜测,柏灵或许是要去找她先前那个住在花弄外侧的朋友。

但很快,她们发现不是。

因为柏灵几乎就没有往那片区域动过。

柏灵凭着残存的一点点印象,在午间的花弄里来来往往不知绕了多久,她已经完全无法主动忆起那几晚她是如何跟随着阿离步行到此处,只有在看到几处熟悉的地势和岔口时,她才能勉强带起一些印象。

很快,柏灵在一处空荡的间隔砖墙前停了下来——花弄里的屋子原本都是一排一排连着的,中间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空荡,但这里确实空出了大约一间房屋的地界。

她已经路过这里七八次了,这次停下,柏灵越看越觉得这块空地就是自己想找的地方。

她敲了敲近旁人家的门。

“谁啊?”屋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传来。

“劳驾,想找个人——”柏灵答道。

“到别处找去!”

“我给银子。”柏灵又追加了一句。

门很快拉开一个小缝,门里的人狐疑地往外看了一眼,一见柏灵身后还跟着人,立刻就要把门重新关上,柏灵眼疾脚快,一脚踩在了这户人家的门缝里,而后整个人往里一撞。

只听“咚——”地一声,门后的人跌在地上。

“别怕呀,”柏灵笑了笑,“我就想打听一下,从前那个画鼻烟壶的沈姨呢?她应该就是住在这隔壁吧?”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我命君命

柏灵说着就从腰间取出一颗碎银,往里丢进了那人的怀中。

那人捧着银子对光瞧了瞧,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你找沈姨?”

“嗯。”柏灵点头,“她人呢?”

“早就一把火烧没啦!这一片屋子全是四年前新盖的,全都烧没了!”那人有些忿忿,“就这么个破地方,老婆子还在屋子里架炉灶……简直是找死。”

“烧没了?”柏灵着实惊讶,“具体是几月?你还记得吗?”

“六月吧。”那人勉强想了想。

说罢,他将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了起来,里头很快又响起门闩插上的声音。

柏灵在屋门口等了一会儿,然后又缓步走到一旁没有再建任何屋舍的空地。

柏灵前后望了望,这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焦灼的痕迹,而两边的屋子也绝看不出是四年前新搭建的,和其他地方一样的老旧、破败,沾着各种深褐色或是灰黑色的污迹。

又是一把大火吗。

“我们回去吧。”柏灵轻声道。

……

兰字号里,柏灵在自己的屋子中换了衣服——午间着实炎,从外面回来之后,上几乎已经全部汗湿了。

侍女们已经在屋中准备了新的冰盏,但几乎杯水车薪。

在新戏结束之后,除了几次间的复演,其他大部分时间艾松青几乎都在乐坊里待着,不到天黑不回来。

柏灵在屋子里坐了许久,等到觉得暑气散了一些,便起往外走去。

侍女连忙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金阁。”柏灵轻声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去帮我准备一些洗澡用的水吧。”

“嗯,好的。”

在屋子里才待了这么一会儿,一出门,外头的浪几乎让柏灵感受到了风的实感。

从曲折蜿蜒的栈道往上走,柏灵已经尽量避荫了,但稍一活动,上又不免出汗。

这一路上,有许多入口都有人把守,轻易不放行,但柏灵已经拿到了兰芷君可以出入金阁翻看棋谱的许可,故而一路畅行。

金阁的门此时没有关,柏灵放慢了脚步,在门外轻轻唤了一声,“兰芷君在否?”

没有人应答。

“凤栖姐姐?”

依旧没有回答。

柏灵抬脚迈过门槛,独自走了进去。

兰芷君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都不放冰盏,只是屋子里多少还是比外头要凉爽一些。

凤栖不在,屋中只有兰芷君一人握着书卷躺卧在竹椅上,看起来似乎在午休。

柏灵靠近看了看,熟睡的兰芷君睫毛正在微微颤动,他看起来似乎在做梦,表有一些不安。

这个时候的兰芷君,看起来没有平里那么难以捉摸,更像一个普通人。

柏灵就这么望了他一会儿,然后退去不远处的圆桌边坐下,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候,她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沿着金阁两侧墙面的书架,一路慢悠悠地看过去。

以往她到这里来,看的都是这边的棋谱。

兰芷君的藏书主要就两个主题,除了棋谱,还有许多与兰草有关的图鉴。

大周的兰草众多,主要有五类,细数起来有两万多种,这还不算每年各地都有新种兰草的培育,故而兰芷君的这一好,着实能让他消磨不少时间。

柏灵就这么一路晃dàng)着,晃dàng)着,不时取书下来翻开。

直到靠近兰芷君书桌的位置,那一片的书架上,摆着一本封面无字的图册。

柏灵有些好奇地翻开看了看。

书册的扉页上写着,赠吾儿书白。

没有写期。

柏灵草草翻了几页,这本书里收录的东西比其他那些兰花要杂一些。

从假山山石到园林盆栽,里面都有一些收录,且从字迹看也不像出自雕版印刷,更像是人的手书。

书里的内容大抵是讲,在布置园子时,可以用的一些素材。

柏灵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她随意地翻了翻书里的插画,而后轻轻合上书册,打算将它放回原处。

然而就在这时,她余光好像又望见了什么。

她重新将书拿回眼前,这次直接翻去了书的封底。

果然,那里有一行小字,与全书的字迹相比略有不同——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

目光扫过这行字的一瞬,柏灵的心也稍稍慢了一拍。

这句话即便是放在她和柏奕上,也丝毫不错。

后就在这时传来了竹椅摇动的声音,柏灵转过,见兰芷君正扶着摇椅的扶手坐起来。

“兰芷君醒了,”柏灵踮脚,将书放回了书架,“……我吵到你了吗?”

兰芷君的表看起来还有些懵懂,他抬眸望了柏灵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柏灵轻声说道,“兰芷君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金阁吗,按说我现在应该是在游湖。”

兰芷君笑着哼了一声,“你不是都猜到我派人盯着你了吗?”

“我怎么就猜到了?”

“若没有猜到,你和惠弘见面时,怎么什么话也不说。”

兰芷君站起,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臂膀,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头,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今天好像睡得太久了。”

“我来时兰芷君在做梦。”柏灵轻声道,“噩梦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兰芷君起去给自己沏茶,他背对着柏灵,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说是对的,不要掺合到陈信的那些事里去。”

“看来兰芷君早就知道郡王下此次入京的目的了。”

兰芷君依旧没有回答。

水流落入杯中,激起轻微的声响。

“我回来之后,还去沈姨那边看了看。”柏灵又道。

兰芷君眼波微动——想来是在返程时,暗哨已经先行返回金阁了,所以没有留心到这一层。

柏灵望着他,接着说道,“她的住所已经付之一炬了……我实在好奇,她如今人还活着吗?”

兰芷君低头饮茶,良久才平静地开口,“她的死活,和你有什么相干?”

“没有吗?是她把林婕妤抚养成人,然后才被衡原君相中,送去了宫中。”柏灵声音低缓,“棋子一废,便立刻痛下杀手……倒也很像衡原君的手段。

“我一直很好奇,兰芷君,你和沁园里的衡原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人言可畏

宝鸳慢慢伸手,推开木匣上面的盖子,那些在匣中安静置放的珠宝依旧熠熠生辉。

“……你都还留着啊。”

“我一早就留着。”柏灵轻声答道。

宝鸳的手指轻轻划过其中的几支珠钗——它们是当年贵妃亲手赠予的赏赐。

望着这些首饰,宝鸳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痛苦起来,抬起衣袖轻轻擦了擦眼睛。

就在宝鸳抬手的当口,柏灵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柏灵拨开宝鸳另一侧脸颊旁的长发——上面有两道被挠下的血痕,且颧骨外还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柏灵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你的脸……”

宝鸳将手从柏灵手里用力抽出来,她侧过身去,几下重新理好了自己的长发。

“我家的……这几日有些心烦,”宝鸳低声道,“平时不这样。”

柏灵立刻接口道,“是为上次说的,衙门精简的事吗?”

宝鸳点了点头。

“这几日衙门里好些人都被赶回家了,说是要在家等消息。”宝鸳轻叹了一口气,“昨天夜里,他好像是有几个朋友得了消息,说可以回衙门复工了,但一直都没人来支会我们……”

宝鸳眉心颦蹙,“他今早跑了趟衙门,问是什么缘故,衙门里的人也只是让他回去等消息……”

柏灵的脸色也冷了下来——听起来,宝鸳家的这位是铁定被辞了。

也对,这样一个终日往赌坊跑、却在衙门吃空饷的蠹虫,衙门早也该将他辞退了!

“他傍晚去问了几个去复工的朋友,”宝鸳目光低垂,“他们说,这都是……给长吏的孝敬没有到位的缘故。”

“那几个复工的都送了礼?”柏灵问道。

宝鸳点了点头,“说是都送了,有的送了二十两银子,也有说送五十两的,但我们家这会儿……实在是拿不出这个钱来。”

宝鸳两手捂着眼睛,竭力忍耐着,几次深呼吸过后,她红着眼圈望向柏灵。

“我其实心里是盼着他能被打发回家的,他现在年纪也不算大,手上又有力气,要是肯到这百花涯里来做活儿,勤快一点儿,挣得不比他在衙门的时候少……

“到时候我俩不仅能有个照应,他也知道这钱来得辛苦,说不定赌性就改了……且我也去打听过,等到年底的时候,衙门还会按资历给一笔打发银子……

“上回你不是问我,要不要在外面新置个屋舍,好好过日子吗?”宝鸳哽咽起来,“我前几天就算好了,要是我们夫妻两一起干活儿,再添上年底衙门的打发银两,等到明年,还真是能咬咬牙在城南那片买块地的……”

柏灵递去一块手帕,“你和他都说过了?”

宝鸳点头。

“那他怎么说?”柏灵问道。

宝鸳又长长地吁了一声。

“他现在整天都盯着衙门那边的消息,别的什么也管不上……我也知道他现在听不进去,所以就只跟他提过一次。

“我原是想再等等,最迟六月底,辞工的名单也该下来了。到时他死了这条心,怎么样也得另谋出路了吧……但他今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得了主意,在念念身上动了歪心思!”

柏灵也惊,“念念?”

“他今天喝了酒回来就一直盯着念念,我问他要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跟我说想拿念念出去换银子——说什么就暂时抵一阵,等把长吏那边打点好了,保住衙门里的位子,下半年他就攒钱把念念赎回来——我是死都不肯!

“等等——”柏灵颦眉,“他想卖了念念?”

宝鸳点头。

“但卖到哪儿去?”柏灵声音微高,“念念才三岁,卖出去能干什么?”

宝鸳声音颤抖,“湖字号的老板……收女童,一贯是收七八岁的,三四岁的也有,他们收着……自己养大,说是,有客人就好这口……”

宝鸳这边话没有说完,柏灵已经感到一阵恶寒从胸口涌上来。

她惊怒交加,半晌才反应过来。

“念念又不是奴籍,湖字号敢收!?他们不怕衙门追责?”

“这事儿怪我,真怪我。”宝鸳哭起来,“我之前觉得麻烦,想着户籍三年一造,到了日子衙门里的人会自己上门的,就没给念念主动上户籍……”

“……”

柏灵怔在了那里,良久,她才站起身走到宝鸳身边,轻轻拍抚她的背。

“姐姐先别哭……没有户籍又怎么样,那她也不是奴籍啊?天子脚下买卖平民,这种犯法的事,湖字号他们也敢做?”

宝鸳面容苦涩,哽咽道,“我下午去找几个相熟的鸨娘问过,她们说这百花涯原就是教坊司的地界,要是再没有户籍,那官府就更管不到这块儿……”

宝鸳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把念念带在身边。”

“这让我说什么好,赌徒哪有会回头的……”柏灵喃喃道,“今日想到卖女,明日说不定回头就把姐姐也给卖了,可你还想着和他一起过日子。”

宝鸳哽咽,一时无言。

“这样吧,宝鸳姐姐。”柏灵扶起宝鸳的肩,“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带着念念在兰字号住下吧。”

宝鸳有些茫然地抬头。

柏灵接着道,“不管是你男人也好,你家里的兄弟也好,他们都追不到这里来。百花涯里,没人敢找兰字号的麻烦——”

柏灵话还未说完,宝鸳就迅速地摇起了头,“不能的。”

“为什么?”柏灵有些不解。

“我……我来兰字号干活儿已经够麻烦你了,不能再——”

“有什么麻烦的,无非是在这屋子里再搭两张床。”柏灵连忙道,“要是觉得不宽敞,我明日去为你们俩专门求一间屋子就是了。”

宝鸳仍旧摇头。

柏灵又劝了不下半盏茶的时间,宝鸳竟不松口,去意坚决。

劝到最后,柏灵也恼了,言辞锋利起来。

可宝鸳照单全收,没有半点反驳,她沉默半晌,终是低头道,“你不懂,柏灵……”

“我到底不懂什么?”

“现在我带着念念,本来就住在百花涯的花弄里头……”

宝鸳的声音极低,她红着眼睛望着柏灵。

“要是……要是再让人知道,我在花窑里过了夜……那就,真的完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各人的路

“你要说清楚什么?”柏灵皱紧了眉头,“你要和谁说清楚?”

宝鸳已经能听出柏灵声音里抑制不住的怒火。

艾松青原本一直倚着门望着这边,这会儿也赶紧走了出来,将柏灵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消消火儿,都别吵了,一会儿孩子该醒了。”

柏灵这才意识到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有些高了。

她抬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转身在屋子里踱步绕了一个圈。

倾听,倾听,倾听。

不要发怒……

要先听听宝鸳的想法……

这样生气没有任何用处……

但柏灵觉得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几次深呼吸,最后站在原地,望着宝鸳。

“留下来吧。”柏灵声音轻了一些,“以后遇到了什么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

宝鸳仍旧摇头。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千言万语噎在喉中。

“这段时间,兰字号送来的粮食和果蔬……真的很感谢,”宝鸳有些艰难地把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但光是这样,周围就已经有很多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嘴长在别人身上,人言……人言……”

柏灵衣袖里的手掌霎时握紧了。

“这些会在这种节骨眼上戳你脊梁骨的人,你在乎他们干什么?这些人会盼你好吗?他们会心疼你吗?他们会在乎念念能不能好好长大吗?”

宝鸳无言。

“他们不会啊!”柏灵声音恳切,“这种人当初在宫里我们见得少吗?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爱嚼舌根的人永远都在嚼舌根,你越害怕,他们嚼得越开心——”

望着宝鸳益发沉默的表情,柏灵心里有个声音再次响起。

不要再指责了……

这种大道理谁都会讲……

这样只会让宝鸳越来越难以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柏灵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一片沉默。

宝鸳叹了一声,“柏灵,你现在站在这个位置,可以不在乎,但我……我不能。”

柏灵有些意外地望向宝鸳,“……我现在的位置,是什么位置?”

宝鸳望了一眼柏灵肩上的刺青,低下头道,“你……你现在,已经是兰字号的姑娘了。”

柏灵怔在那里——她一时有些听不懂宝鸳这句话里的意思。

“我已经是兰字号的姑娘了……”

柏灵低声喃喃,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等到回味过来,柏灵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我已经是兰字号的姑娘了,且我的父亲兄弟也都不在身边,这个京城也没什么人认得我,在乎我。所以就算我在兰字号里卖舞卖唱也没关系,你……你是想说这个吗?”

宝鸳连忙摇头,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良久,宝鸳又轻声道,“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我明白……我也知道,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但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底线,我本来……也不该向你伸手的,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懂了,我懂了……”柏灵连连点头。

“柏……柏灵。”艾松青望着柏灵的表情,忽地心疼起来。

柏灵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心口剧烈起伏。

“你是贫,我是娼,你安贫乐道,我身为下贱……是不是?”

柏灵眼眶也红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

“我真是……我真是不知好歹,还一直想着,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柏灵,”宝鸳有些慌张起来,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唯恐越描越黑,“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走吧,走吧。”柏灵站起身,她沉下嘴角,“木匣里的东西你拿走,要打点什么人你和你男人自己看着办,我管不了。”

宝鸳垂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步去了柏灵的房间,将女儿抱出来。

念念靠在宝鸳的肩上,这时候还睡眼惺忪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宝鸳向着柏灵略略躬身,“你恼我,恨我,都没关系……”

柏灵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红着眼圈望着眼前人。

宝鸳又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帮衬,我也是打心底感激……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我这几日也在想,是不是我平日里走得离花窑们太近了,才叫他动了这样的心思。

“之前总在百花涯找事情做,也是因为离家近,方便照顾念念。等在这儿把六月的活儿干完了,下个月,我也想出去看看别处有没有事情可做……”

念念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宝鸳怀里动了动。

“念念很乖。”小姑娘轻声道。

“嗯,很乖的。”宝鸳重新掂了掂怀里的孩子,上前拿起了桌案上的首饰,“谢谢,真的……今后也不必再让兰字号的人给我送什么去了,总让人瞧见兰字号往我家送东西,确实……不大好。”

柏灵吸了口气,“好,以后不送了。”

“那……柏灵你多保重。”宝鸳轻声道,“接下来要我去哪里干活儿,我明天也等你安排。”

“……你就在我这屋子做事,别的哪儿也不用去,”柏灵轻声道,“按你说的,先把六月的活儿干完吧。”

“嗯。”宝鸳应了下来,她抱着念念往外走。

小姑娘趴在宝鸳的肩上,望着柏灵和艾松青,挥着手道了一声“姐姐再见”。

艾松青也勉强带起一个微笑,向着念念挥了挥手。

柏灵沉默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望着宝鸳母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艾松青回过头来。

在进了这百花涯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柏灵哭。

她抽出手帕,递给柏灵。

柏灵低下头去擦眼泪,然而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到最后只得掩面抽泣起来。

艾松青上前轻轻抱住柏灵。

“其实……李姐说得也没错,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轻声道,“至少她们过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未必需要我们来怜悯。”

柏灵抑着哭声点头。

“哎……不哭了,柏灵,你今晚还是早些休息吧?”艾松青轻声道,“明儿王公子是不是又要来了?”

柏灵摇头,断续道,“今天是初四,他是初七过来,大后天。”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局限



这一晚,艾松青抱来枕头,又和柏灵躺在了一处,她陪着柏灵聊了一会儿,等到外面四更天的打更声响起,两人都沉默下来。

该睡了。

艾松青闭上眼睛,将睡未睡的时候,她听见柏灵又翻了个声,而后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向着柏灵那边看去,“还是睡不着吗?”

柏灵轻轻“嗯”了一声。

“在想晚上的事?”

“嗯。”

“其实李姐应该没有恶意的。”艾松青轻声道,“她……大概是太在乎其他人眼光了。”

“我知道,”柏灵低声道,“她要是有恶意,我现在就不想了。”

“柏灵和李姐……从前是在‘宫里’做事的吗?”艾松青问道。

“……嗯。”

艾松青也叹了口气,“那我就懂了。”

柏灵侧目看过来,“松青懂什么了?”

艾松青半转过,对着柏灵这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到百花涯那会儿就有人寻死,好些女孩子每天都在哭。”

柏灵点点头。

黑暗里,艾松青看不见柏灵的动作,但能听见她的脸颊与枕头之间摩挲的沙沙声。

艾松青接着道,“其实我也是……我从楚州一直哭到了平京,从知道我要被打入教坊司为ji)的时候起,我就认认真真地想过死,但这一路上浑浑噩噩,官差看管得也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柏灵喉中微动,再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你上次问我,要是有机会离开百花涯了,要去哪里……我后来想了一圈,可能这天底下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回楚州,不能回家。”

“因为奴籍的份?”柏灵轻声道。

“不仅是奴籍,而是在百花涯里待过。”

艾松青轻声道,她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左肩下的刺青,它们摸起来还有凹凸不平的触感。

“我心里明白,要是我一头撞死了,族里的其他几支亲眷可能会给我立牌坊,但我要是回去了,他们大概也一样觉得我脏……这未必就是他们冷血,只是……”

艾松青有些磕绊地想了好一会儿,仍旧说不出下文,良久才有些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没办法强求?”柏灵接口道。

“嗯,是。”

“但你肯站在他们的那一边去想他们,”柏灵低声道,“他们会这样站在你这里为你想吗?”

艾松青沉默了片刻,“……或许也是有的吧,只是他们也要顾全大局。”

“大局……”

柏灵的眼前好像又浮现起宝鸳的脸。

宝鸳的大局是什么呢?

是邻里的风评?是念念的将来?还是夫家的态度和愿望?

但不论她想要的是哪一个,她大概都会过得很艰难……因为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她能真正握在手里的。

街头巷尾的议论像风一样,今天说你好,说你辛苦养家,把你捧到天上去,明就一万只脚踩上来,说你挣钱的手段不干净,把你贬得一文不名。

更不要说她那个好赌的丈夫,如今已经盘算着如何将没有血亲的女儿卖给其他花窑,以此换钱来保住自己在衙门里的官职……

宝鸳又能制止什么呢?

她什么也制止不了。

女子出嫁从夫,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天,今明明是宝鸳自己被打了,她还要为丈夫辩解一句“他今是喝了酒,平不这样。”

这些围在她边的人,甚至不如她在百花涯里找到的那些苦力活更可靠,但她现在却在想着是否应当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放弃在百花涯里已有的谋生之道。

甚至是……把自己推开。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这么低?

柏灵觉得眼眶又了起来。

艾松青听见柏灵的忽然又重起来的鼻息,忍不住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不想了,我不想了。”柏灵摇头道,“明你醒时也喊我一声,我和你一起出门。”

“你要去哪里?”

“我去湖字号看看。”柏灵轻声说道。

艾松青怔了一下,有些言又止。

她大概能猜到柏灵是为了什么去的,心里有些担忧,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柏灵把被子往脖子上拉了拉,再次和艾松青道了一声晚安。

黑暗中,艾松青也再次闭上了眼睛。

虽然不知道柏灵具体想做什么,但也许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柏灵……总是有办法。

……

次一早,柏灵前脚出门,后脚陈信又来百花涯探望。

“这么早?”陈信愣了一下,“她去哪里了?”

前来接待的侍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什么时候回来?”

侍从依旧摇头,“不知。”

陈信隐隐觉察出了几分异样,“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哎,下,要不您先进厢房等,小的去安排几位——”

“我就等柏灵一个。”陈信冷声说道。

“这……恐怕不好。”侍从赔笑,“柏灵姑娘今后,可能不方便再见您了。”

“为什么?该付的银子,我一分也没有拖欠你们的,也一直守着你们的规矩,凭什么突然不让见人?”

侍从低下头,稍稍靠近几分,低声道,“具体为什么,郡王下心里不清楚么?”

陈信面色微白,再看眼前侍从时,目光也变了。

“什么意思?”

“下,小的就是个平头百姓,您别问我了。”

“你们兰字号的老板呢?”陈信的眉头皱了起来,“叫他出来见我!”

“我们兰芷君这会儿还没起,您要是想见他,小的现在就去给您通传——”

陈信笑了两声,声音一时高了起来,“你们兰字号好大的架子啊,我堂堂上洛郡王,大周宗室,要见你们一个花窑的老板,还得等你通传!”

那侍从脸上并没有多少畏惧,仍是像先前一样笑着,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些。

“下非得现在就见,也不是不行,那您随我来吧。”

说着,他转过去,带着陈信往里走。

陈信刚要迈步,边的随从连忙跟上细语,“下,小心有诈。”

“我倒要看看他一家窑子,能和我使出什么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叮咛



沁园,韩冲拄着木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近旁有两个锦衣卫小旗官跟着。

他今的脸色苍白发青,反而不如昨在太医院西柴房时气色好——昨天傍晚,西柴房的大夫们来查验了他的伤口,尽管他们建议最好还是再住院观察几,以免再出什么意外,但韩冲去意已决,当晚就回了沁园。

一回沁园,几个下属就给他端了一碗炖鸡汤,想着要给自家大人补补,然而韩冲清淡饮食了多,突然来了一顿油汪汪的大餐,当天夜里就上吐下泻,折腾了整整一晚。

衡原君拂晓就醒了过来,他专程去到韩冲那里来取笑了一番,而后命韩冲边的两个小旗官,从今起,沁园每仍需要去太医院西柴房跑一趟,取用太医院每备下的简餐,送来给韩大人。

韩冲闷声不响地接受了。

尽管他是为了昨衡原君那句“你不在,很多事我一个人做起来不太方便”而赶回来的,但一回来就搞得沁园里也不得安宁,也着实让他郁闷了一把。

一只鸽子这时从外面飞进了院落,韩冲望着它停去了隔壁的庭院里,便回过头示意属下去取。

小旗官飞快地跑去又跑回,将灰白的信鸽递到韩冲面前。

他飞快地拆下鸽子腿上的铜环,展开里面存放的纸卷。

韩冲扫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他立刻抱紧了自己的木拐,朝着大门走去。

“韩大人!您去哪儿?”

“去见明公。”

衡原君此刻,正坐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转眼已是六月,算起来,他大概已经有快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柏灵了。

尽管兰字号里的消息每都在往他的沁园里送,但线下没有人和他对弈,也着实有些寂寞。

韩冲的脚步声很快出现在衡原君庭院的门外,衡原君抬起头,就看见韩冲拄着拐进来。

两个小旗官自觉地站在外面没有跟进来。

衡原君望见韩冲手中的纸笺,未等韩冲开口,他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轻声道,“让我猜猜……”

韩冲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等着衡原君的下文。

“是不是陈信去见兰芷君了。”

“……”韩冲沉默点头。

“看看他想干什么吧。”衡原君轻声道,“我们等就是了。”

“可就这么等下去,万一陈信真的查到了什么——”

“陈信查到了什么,我到时不太关心,我说的‘他’,是兰芷君。”衡原君轻声道,“看看他想干什么。”

韩冲望着衡原君,只觉得这句话说得似乎别有深意。

“这些年一直待在百花涯里,他大概也憋坏了吧。”衡原君笑了笑,“若不是江洲出了事,我倒看不出……他有这样的野心。”

“明公的意思是……?”

“弈局者,亦是其他弈局里的棋子……”衡原君笑着低语,“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不知道兰芷君现在,明白了没有呢?”

韩冲深吸了一口气。

有时候他实在是很想开口,要求衡原君把话说明白一点。

“那现在需要做什么?”韩冲直截了当地问道。

“兰字号那边,你继续看着就好了,我们什么也不用做。该上门的时候他会自己找上门。”衡原君轻声道,他抬眸看了看韩冲,“柏灵今天干什么去了?”

“还没有消息。”

衡原君叹了一声,“没人下棋,好无聊啊。”

韩冲皱眉品了品衡原君的话,“明公是想见柏灵一面?”

衡原君摇了摇头。

“不见了。”他沉眸说道,过了一会儿,衡原君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让人去提醒兰芷君一声。”

韩冲立刻打起了精神,“提醒什么?”

“那本棋谱,是让他转交给柏灵的,不是让他自己藏在他的金阁里的。”衡原君轻声道,“他自己想看,让下人誊个副本不行么,原书还是直接给柏灵吧。”

韩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隐隐觉得当下已经到了波诡云谲的关口,却不知为何,周遭的人——不论是衡原君还是兰芷君,都没有半点紧迫感,每天都在做些奇奇怪怪,不知所谓的事。

“……好。”韩冲仍旧点头答道,“明公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有了,你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衡原君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棋盘,“……不要搞事。”

……

“姑娘,前面就是湖字号了。”百花涯的边沿,引路的侍女转头对柏灵说道。

“辛苦阿婉了。”柏灵轻声道,“你不用跟我一道去,让这些龟——守卫在外头看着就行。”

侍女点头,犹豫了片刻,仍是开口道,“有件事我出来的时候没和姑娘讲,现在还是和你提个醒儿吧。”

“嗯?”

“出门前,我把姑娘要来湖字号的事,报给了凤栖姑姑。”那侍女低声说道,“这也是之前凤栖姑姑给我们下的嘱咐,姑娘这边有什么走动的消息,得和她说一声。虽然姑娘今早要我们不要声张,但……”

“哦,没事。”柏灵点头,“我说不要声张,只是不想这事儿闹大,原也是该和凤栖支会一声的,是我忘了。”

“那姑娘去吧,湖字号里人人都认得我是兰字号的人,本来也不太方面露面……我就在这儿等着,要是有什么事儿,姑娘在里面闹一闹,我们听到了就闯进去。”

柏灵笑起来,“我又不是来这儿闹事的,你轻松点。”

侍女阿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而后目送柏灵走出十几步远,踏进湖字号的大门。

就跟这百花涯里的其他花窑一样,晨间的湖字号非常安静。

大部分昨夜宿醉的客人要等到上午的时候才醒来,这会儿只有零星的几个跑堂在擦拭大厅里的桌子。

百花涯里少有女客,且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女客,一般都是跑来揪自家男人耳朵的。

是以,柏灵才一露面,就引起了前台掌柜的注意。

“这位姑娘是来……?”掌柜话音未落,就望见柏灵锁骨下的刺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并很快换了一副口吻,“哪家字号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通金之嫌



沿着曲曲折折的栈道,陈信来到了兰字号的高处。

他不时向着近旁的阑干俯瞰。

兰字号地处百花涯的中心,而兰芷君的金阁之前又没有更高的楼宇阻挡。

虽然百花涯所处之地地势较低,但从这里往下看,依旧能够看到小半个平京城的平民瓦房。

望着这景,陈信忽然隐隐觉得有几分恼火,一个区区花窑的老板,每竟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着这样的景致,这难道合乎大周的规制吗?

金阁的大门开着,兰芷君已经沏好茶坐在了常闲叙的小桌前,等候陈信的驾临。

……

内阁,孙北吉刚刚主持完一场阁员的晨间议事,他摘下眼镜,慢慢扶着桌子的边沿坐下来。

他的两指轻轻捏着鼻梁,趁着这会儿没人的当口,赶紧眯上眼睛歇息一会儿。

但熟悉的脚步声很快又出现了,尽管很轻微,但孙北吉还是听出了来人——是张守中。

“阁老,皇上前已经到涿州了。”张守中将一封信函放在了孙北吉的桌上,“圣上还亲自写了一封短书,您看看?”

“守中说给我听吧。”孙北吉有些疲惫地说道。

张守中轻声道,“主要还是追问我们青袍匪的后续审问结果。”

“……这在当下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们如实上奏,就是了。”

张守中沉默不言,这沉默令孙北吉睁开了眼睛。

“守中在顾虑什么?”

“……今兵部还收到一个消息,暂时还只是谣传,没有证据。”张守中沉眸道,“但是申老将军传回来的。”

孙北吉的目光肃然起来,“你说。”

“涿州知府上个月月初,曾抓过两个懂金语的百姓,但后来查清他们只是回江洲城内探亲的农人,所以又放了。”张守中轻声道,“当时为了核查这两人份,涿州府衙门将审讯的供词发到了江洲这边,这才确定了他们的份。

“但后来江州府清理青袍匪余孽,在录入信息的时候,又发现了这两个人。”

“申将军……是怀疑青袍匪和金人勾结?”孙北吉略略颦眉。

“没有证据,”张守中轻声道,“这件事会被发现,本就是个天大的巧合。当时江州府缺人手,底下衙门里的几个文书也一道上山协助清理尸首,结果发现匪徒的寨子里还藏着十几个伤者。

“官府就地录入他们的份——结果那几个现场的文书里,有一个恰好就是先前整理过涿州府供词的,这才认了出来。

“但那两人伤得太重,还没来得及下山就死了。”张守中轻声道,“公羊恩得知了此事,当即就报给了涿州那边,也发了一份文书到京里来。”

孙北吉颦眉,“为什么我们不知道?”

“还是这段时间各地的急报太多了,底下人整理的时候,会看具体的事由和事件的出现频次,这件事公羊恩只报了一次,且多是猜测之辞,所以下面人没把这件事呈报上内阁,直到今申将军用他的急递又发了一遍,它才呈上来了。”

孙北吉想了想,“也是……涿州在大周边界,其中百姓有些会说金语,原是很平常的事。守中,是担心皇上的安危吗?”

“是,我正担心皇上此行的安危!”张守中沉声说道,“……四年前,皇上亲手斩断了先太子见安阁的架构。但倘若当初的太子旧人,会因为不满衡原君拱手让出见安阁而落草为寇,那今时今,皇上北巡——”

“这不是皇上的第一次北巡,”孙北吉低声道,“升明二年的时候,圣上就去过一趟北境。更何况这一次还有神机营伴,应该不会有事……”

孙北吉颦眉,又道,“反是京城里,我们要留心了。”

张守中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了建熙四十五年的那一场京城剧变。

“是啊……”张守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势在变……”

张守中忽地在屋中踱起步来。

“阁老,你还记不记得,青袍匪虽然在升明元年就有了,但却是在升明二年年末才突然壮大起来的。”

“有印象。”孙北吉低声道,“那年江洲一带大旱,夏末绝收。”

“是,我们当时原是将这件事和当年的旱灾放在一起看,百姓活不下去就只好落草,这才叫青袍匪嚣张了起来。但如今看来……这件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我们先不要急着下这个结论。”孙北吉的背直了起来,“还是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既然皇上问了我们对青袍匪的审讯结果,我们就先把供词和后续处置都誊一份送去。

“皇上现在人就在涿州,和申老将军待在一块儿,那许多北境的波诡云谲,恐怕圣上此刻比我们更清楚……相信皇上吧。”

张守中有些懊悔,“当初我着实不该临时抽调一千守陵人北上。”

“千金难买早知道,我们也是牵挂皇上的安危。”孙北吉低声道,“再说这件事也是我同意的,你不要一个人自责。”

孙北吉站起了,他抬手举杯,饮了一口已经完全凉下来的清茶。

“京城已经不比四年前了,不论来势如何,我们是有准备的。”孙北吉安慰道,“这件事我们暂且听令,眼下已经六月,秋天又要到了,我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我明白。”张守中点头。

整个大周都盯着今年的北境。

秋天到了,草原上的虎豹豺狼又要卷土重来,或许又有一批百姓不得不化作流民南迁。

“对了,”孙北吉沉眸道,“沁园那边,也还是需要人盯着……稍后我去找一趟袁公公,最好还是像今年年初一样,完全断了衡原与外界的联络。”

“阁老与那位衡原君,这些年来有过往来吗?”张守中问道。

孙北吉摇了摇头,“我和你一样,除了宋氏父子谋反那一晚见过他一面,其余时候,都未曾与此人打过照面。”

“太神秘了。”张守中低声叹了一句。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孙北吉双眉微展,“倘使此君真的有通金之实,我们也可以先将其诛杀在沁园之中。”

第一百六十章 死因



nhuatang金阁之内,茶香袅袅。

“下为何不坐。”兰芷君浅笑问道。

陈信完全没有看他,在进屋之后,陈信沿着金阁的四面墙缓缓踱步,一言不发地望着这屋子里的陈设。

平心而论,这间屋子布置得很雅致,尤其是挂在当中柱子上的那两副对联,风流之中透出几分冷峻,倒是让陈信真的刮目相看了几分。

屋子里四处都是兰草,陈信虽不养花,但庐陵与上洛都是墨兰的产地,他耳濡目染也知晓几分,看这里的花草,不仅养得很好,修剪得也别出心裁,不落窠臼。

看得出,着实是花了心思的。

这样望了一圈,陈信先前的恼火便稍稍消散了几分。

他瞥见放在东侧的棋盘和瑶琴,“看来兰芷君也是颇好风雅之人。”

兰芷君笑了笑,“无非是找些打发度的活计罢了,在这百花涯中,哪里有什么真的风雅。”

陈信轻哼了一声。

兰芷君这样自嘲,他倒是不好再开口说些什么了,陈信咳了一声,正酝酿着如何开口,那边兰芷君先发话了。

“不知老王爷这几年,体可还康泰?”

陈信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甩了过去,“你在问哪个王爷?”

“当然是令尊肃王了……”兰芷君淡然答道。

“你认得家父?”陈信眉头皱起来,很快又反应过来,他两手负于后,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怒容,“呵,是啊,你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找柏灵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下是什么人,才重要。”兰芷君低声道,“到此为止吧,看在老王爷一生辛劳的份上,不要给他找麻烦。”

“是谁在找麻烦?我此趟进京,就是受了家父的嘱托,要来查当年不明不白之事。”陈信冷冷望向兰芷君,“我不管你是谁,或是你背后是谁,最好都不要插手——除非,你们就是当年害死惠施大师的真凶!”

“我确实是。”

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陈信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他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猜你可能是想问,为什么要杀了他,是不是?”

兰芷君沉眸问道。

不等陈信那边开口,兰芷君便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也不难想,因为惠施变了。他和明公有了矛盾,而后他自己捏造了一些谎言,且有意想要把这件事透露给令尊,这就是他的死因。”

陈信听得愕然,“你到底,你到底是……”

“令尊四年前就已经脱离见安阁了,但他早年立下的功劳,明公都记得,所以……这几年里一直相安无事。”兰芷君轻声道,“但他如果一意孤行,那也难免会连累他自己——甚至包括你——步当年惠施的后尘。

“兹事体大,回去劝一劝你父亲,别做这些无谓的事了。”

兰芷君单手提起茶壶,将对坐的空杯斟满。

“是不是吓着了?”兰芷君笑道,“来喝杯茶,压压惊。”

陈信狐疑不决地走到兰芷君的面前坐下。

“你也是见安阁的人?”陈信端起杯盏,轻声问道。

“算是吧。”

“你见过……明公?”

“嗯。”

陈信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哪个明公?”

“见安阁的主子,天底下只有一个。”兰芷君轻声道,“就是先太子的遗孤。不论他戴了多少面具,辗转了多少线人……明公都只有一个。”

陈信皱眉。

这话说得固然正确……但是没用。

“证据呢。”陈信轻声道。

兰芷君没有说话,只是站起,向屏风后走去。

不一会儿,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捆书信。

“拆开看看。”兰芷君递来一把剪刀。

陈信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了刀,很快剪开上面的细麻绳。这里的信封上都没有任何字迹,他随意拾起一封,从中取出信笺。

只一眼,陈信的脸色便微微凝固,他抬眸望了兰芷君一眼,“是家父的字……”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都是早些时候,他和先太子的通信,太子下被彻底锢沁园的那几年,一直惦念着你父亲的安危,这些书信是他特意整理出来,带在边的。”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这儿有的东西,多了。”兰芷君轻声道。

陈信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又拆了好几封书信,这些书信中,有一些内容父亲也曾与他提过——譬如在每一封信的末尾,陈信的父亲都会写一句遥祝。

如此看了七八封,陈信叹了口气。

“家父这几年,体一直不太好。”陈信轻声道,“但一直记挂着惠施大师的事。”

“毕竟同僚一场,记挂也是应当的……但不要做些飞蛾扑火的事。”

陈信没有说话。

良久,他认真道,“非要说这是在飞蛾扑火,我也认了。四年前惠施曾来信说,他无意中发现几件与衡原君有关的怪事,约定要来一趟上洛与家父亲谈。

“家父当时虽然已经卧病在,但丝毫不敢耽误……可旋即就听说惠施大师葬火海的消息。

“后来家父也想方设法,给兰老板你口中的那位明公写过信,可没有人给他答复。

“现在他已经时无多,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件事的真相而已。”

陈信的声音说得很轻。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也变得坚决起来,“先太子对家父而言,也是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他出平京,自小就多受先太子照拂,此事既关乎先太子唯一的血脉衡原君,他必不会坐视不理。

“倘使兰老板能见到那位衡原君,或许也可替我传话,不论这件事里他有何苦衷,我为了父亲,都会将这件事追查到底。”

兰芷君表淡漠。

“为什么要这么相信一个被明公下令处死的和尚呢?”

陈信望着兰芷君,“恕我直言,兰老板对于当年惠施大师究竟和我父亲说了什么,是不是一无所知?”

兰芷君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眼前的陈信。

“既是如此,”陈信如同已经得了答案,“那我也无可奉告了。”

他起站起来,“既然兰老板不愿我来你这里找柏灵,那我今后不来兰字号就是了,不过我不是你们见安阁的人,也不忌惮你们这些老阁员……如果我在平京出了事,会有人为我出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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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未曾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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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信离开后不久,凤栖迈着轻步走了进来。

她向着兰芷君轻轻欠,“兰君。”

“怎么了?”兰芷君望向她,“这么早过来。”

“柏灵今早去了湖字号。”凤栖轻声道,“现在人还在那边。”

“……他去湖字号做什么?”

“不知道,阿婉也没有跟着,人都守在湖字号的外面。”凤栖轻声道,“听说也是柏灵下的令,不让人跟着她进去。”

见兰芷君眉心微皱,凤栖又补充道,“不过咱们的暗哨没有传消息回来,柏灵应该还平安。”

“她不该乱跑。”兰芷君轻声道。

凤栖点头,紧接着道,“她现在主意可多了,要去哪儿,见什么人,都是自己拿主意。”

兰芷君望了凤栖一眼,“你不拦着?”

“就是想拦,我也拦不住啊,柏灵毕竟是咱们兰字号用金山银山买回来的,平又得了兰君的恩准可以自由进出金阁……我又哪里敢作主阻拦她做什么”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

凤栖站在那里,等着兰芷君的反应。

“那就不拦。”他轻声道。

凤栖半天没有动,但表已经变得有些难看。

她前后几次调整呼吸,而后才用很低的声音问道,“……兰君不觉得,你对她太偏袒了吗?”

“有什么问题?”

凤栖沉默许久,才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小娅是因她而死的。”

兰芷君这时才深深地看了凤栖一眼。

“兰君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我说错了吗?”凤栖有几分委屈,“小娅之所以会被那个昏君活活凌迟,就是因为——”

“若要这么追究,当初将她送出百花涯的人,是我……”兰芷君声音平顺,“你也要怪我么?”

凤栖立即摇头,她咬住了唇。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想。”

若是为了兰芷君要成的事,即便献上自己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这些话凤栖没有说出口,不过她也明白,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兰芷君心里应该是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柏灵现在这样太招摇……”凤栖轻声道,“已经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她过往的份,若是将来传开了,难免又会掀起什么风浪。

“这样的人,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留在兰字号里。”凤栖顿了顿,“我原本以为,当初兰君将她买下,是想趁机杀了她,没想到……”

兰芷君笑了笑,“这些事本不该由你来想的。”

凤栖颦眉,“那兰君就不怕有人拿柏灵过去的份做文章?”

“求之不得。”

“……为什么?”

兰芷君再次笑了笑。

“那百姓就可以趁机看看,他们颂扬的这个少年皇帝,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

等到柏灵从湖字号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正午了。

出门的时候,湖字号的老板亲自相送,这一幕令外面兰字号的侍从们惊谔。

柏灵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

“就到这里吧,杨老板。”柏灵止步,抬头望向旁的中年人,“您不用再送我了,我的人就在前面等着。”

“那好,”湖字号的老板点了点头,他看着柏灵的表,笑叹了一声,“有些话我知道不好听,但还是要和百灵姑娘讲讲。”

“您说。”柏灵点头。

湖字号老板笑得促狭,“有时候生意上的事,你不能把它想太细。想太细了,那就什么都没法做。”

“嗯,杨老板放心,这种道理我都明白。”柏灵神木然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湖字号的老板又笑起来,“改裕章票号那边问起我来,百灵姑娘多和他们讲讲,我这湖字号是老字号了,流水从来就没断过,那真是可靠的很呐。”

柏灵苦笑,“这话我可应不下来,我都半年多没见过他们票号的王老板了。”

中年人摇摇手,“哎呀,您就别说这种客话啦……”他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年了,我就没见过几次王老板的面,昨晚还是他头一回跑来和我打听咱们百花涯里的姑娘,可见百姑娘您在他心里的分量……”

柏灵听得后颈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杨老板过誉了,”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总之……这几天要是有男人送三四岁的女孩子来,您帮我留个心眼。”

“放心!”那人笑道,“百灵姑娘吩咐的,我肯定上心!”

柏灵笑了笑,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着湖字号的老板又躬了躬,然后匆匆离开了。

恶寒。

这大约是柏灵此刻唯一的心。

她一路沉默回程,阿婉试图开口问了问她在湖字号里的形,柏灵只是摇头,不愿开口再提。

这中午,柏灵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然后便应着兰字号里的安排,去舞坊练舞。

临出门前,她叮嘱屋内的侍女阿婉,下午和宝鸳交班的时候麻烦和宝鸳说一句,今晚无论如何要等她回来。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和宝鸳讲。

阿婉应下了。

然而这一,当柏灵天黑回来之后,她发现在屋子里守着的依旧是阿婉——宝鸳下午没有来。

柏灵心中的不安立刻喷薄而出,她原是打算将今在湖字号里听那位杨老板打听到的消息,和宝鸳全都说一遍,谁曾想今宝鸳竟就不再来了——她昨明明还记挂着,已经领了六月的工钱,所以要把六月的活儿先做完的。

“不行,我得再出去一趟。”柏灵又起站了起来。

阿婉连忙上前,“姑娘,凤栖姑姑白天特别叮嘱了我,说您这才亮相不久,总是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好,您还是——”

“那你让凤栖过来,我带她一道去。”

阿婉言又止,犹豫地说道,“……姑娘,昨晚李姐应该也和您说过她的难处了吧?”

柏灵表微变,“是说了……她也和你说了吗?”

阿婉点了点头,“其实我一早就明白李姐在咱们这儿干不长的……您该做的也做了,若是今晚又上门去,说不定……反会让她难堪。”

柏灵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皱紧了眉头,带着几分微微的恼怒。

“难堪又怎样……答应了在我这儿干一个月的活儿,那就得干满一个月,我工钱都付过了,她说不来就不来吗?”

柏灵看向侍女,眼中似有火光,“你如果要去请示凤栖,现在就去请示!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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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处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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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小半个时辰,柏灵戴着纱帽再次从兰字号的偏门离开。

凤栖站在高处,望着柏灵带着人一路小跑,消失在夜间曲折的深巷——从进了兰字号之后,柏灵几乎就没有消停过。

偏偏兰芷君又不作阻拦,任其行事,凤栖本想眼不见为净,哪里料得兰芷君又专门将与柏灵有关的事宜都对接到了自己这边。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近旁一个侍女向着凤栖走来。

“凤栖姑姑,事已经查清了。”

凤栖看了她一眼,“这么快?”

“是,这事儿下午在花弄里传得沸沸扬扬,我们稍一打听就了解了原委。”

凤栖哼了一声,“……所以那个李棉今天是为什么没来?”

“他们夫妻俩今天都被衙门抓起来了,说是有偷盗嫌疑,所以先扣押审理。”

“偷盗?”凤栖颦眉,“李棉看起来本分的,是她男人在外面犯事了?”

“具体是怎样现在还不清楚,总之今早,李棉她男人拿着一个玉镯去百花涯东的徐记当铺抵当。徐掌柜说,那镯子一眼看去至少也是白银五百两起,但李棉她男人开口只要二十两银子,所以徐掌柜就起了疑,问他东西是哪儿来的。”

“她男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自家女人的嫁妆,徐掌柜将计就计,说这首饰看起来成色很好,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徐记当铺可以一并收了,她男人果然就回家又拿了一批首饰来。

“再之后,徐掌柜在其中一支珠钗上看见了内宫的标识,猜测这家人估计是从什么地方得了赃物,所以上他那儿销赃去了,当即就报了官。再后来,衙门里来了人,把他们一家就都带走了。”

凤栖听得冷笑了一声,“所以现在李棉也在牢里咯?”

“是,”侍女点头道,“毕竟东西和宫里有关,衙门也不敢怠慢的。”

“知道了。”凤栖点头,“你下去吧。”

那侍女没有立刻离去,她抬起头望向凤栖,“那,这事儿一会儿要去和百灵姑娘说吗?”

“不用,”凤栖的目光又扫了一眼远处的花弄,笑道,“她不是非要亲自去看看吗,就让她自己打听去吧,你不要多事。”

“明白。”

……

这一晚,等柏灵再回来的时候,艾松青已经在屋子里等候多时了。

她一听见脚步声就往屋外迎去——来人确实是柏灵,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念念。

艾松青顿时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把李姐的孩子抱过来了!”

柏灵腾出一只手,对着艾松青做了个“嘘”的动作,艾松青连忙噤了声,两人一道把孩子抱去了里屋睡觉。

因为天气,柏灵只用被角盖住了念念的肚子,然后两人才退出了房间。

二人在厅中坐下,柏灵这时才把她今晚从宝鸳邻居们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和艾松青说了一遍。

“这也太不是东西了。”艾松青颦眉道,“那男的连李姐盒子里的首饰价值多少都闹不明白,肯定是背着李姐偷偷拿去典当的……现在要怎么办?明天你还要去衙门里捞人吗?”

“不用……”柏灵摇了摇头,“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柏灵叹了一声,她这会儿着实累了,望着桌上的杯子和水壶,柏灵站起来给自己倒水。

她接着道,“李姐的背景衙门应该能查得到,那些珠宝首饰的来历,都是能解释清楚的。就是这段时间衙门里忙,不知道他们俩会在牢里关上多久……所以我先把念念抱回来了。”

“念念是一个人在家吗?”艾松青有些疑惑,“边上也没人照顾?”

“嗯。”柏灵点头,“我问了附近的几户住家,都不愿管。我看李姐家米缸也是空的,顶多能凑出明天一天的口粮吧。”

“怎么还是空的?”艾松青愣了一下,“先前你送去的那些米和面呢,不是说凤栖叫人扛了好几袋过去吗,总不至于这半个月都不到就吃完了?”

提起这个,柏灵气得面色发白。

她咬紧牙关,冷声道,“宝……李棉把那些东西都分了。”

“分了?”艾松青皱起眉,着实有些莫不着头脑,“她家现在不就三口人吗,能分给谁?”

“就她附近几家的住户。”

柏灵提壶的手重重落下,水壶砸在桌面上,发出撞击声。

“她大概是以为把这些花窑里送来的东西分给旁人,人家就不会嚼她的舌根了。反正她自己有手有脚,能给念念把吃的穿的都挣回来。”

“……”

艾松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许多种绪交杂在一起,让她有些难以思考。

柏灵两手扶住了额头,“总之,这几天先让这孩子睡我屋里吧。”

艾松青望着眼前的柏灵,叹了一声。

她能理解几分柏灵此刻的烦躁和忧虑,但也对此无能为力。

艾松青看了一眼茶壶,里面的水已经快见底了,她提着壶站起,出门招呼外面的侍女进来添水。

而后,艾松青又重新坐回柏灵的旁,“那你上午去过湖字号了吗?”

“嗯。”柏灵点头。

“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没有?”

柏灵再次点头,“……我今天,见到了湖字号的老板。”

“怎么样?”艾松青有些关切地问道,“李姐昨天说的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收三四岁的女童?”

“是,他们收,”柏灵的表又恢复了白天的冰冷,“……而且有件事,李棉搞错了。”

艾松青凝神静听。

“不是说孩子送进去,先给你平平安安地养到七八岁。”柏灵面无表地开口,“湖字号里有一门生意是专跟老人家做的……不计较年龄,多大的人都能安排去做。”

“什么……生意?”

柏灵的表变得有几分复杂。

每每想到这里,那种熟悉的恶心又冒了上来。

“他们会把女孩子迷晕,在屋子里放一晚。”柏灵尽可能说得言简意赅,“……随便客人在里面做什么。”

艾松青的手僵在那里,有些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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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患不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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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huatang这一晚,柏灵睡不着,坐在边为念念守夜。

她打开了窗户,月光飘洒进来。

就在此刻,她忽然想起川端康成的《睡美人》。

那个故事里写的也是一家花窑,它秘密地接待那些已经老去,不再有能力的老人。

在某一次旁听文学院的赏析课时,柏灵听到了这个故事。

正值青的美人在服药之后毫无知觉地躺在榻上,次醒来后,他们对前一晚发生在自己上的事浑然不知。

故事荒诞,但是川端康成的行文毫不下作,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美。

这是川端康成的晚期作品,柏灵记得,文学院的老师着重提起了当时作者的心理状态,并将这部作品里的病态和忧郁,都归结于作者自的消沉和颓废。

她记得当时的课堂里,同学们隐隐发笑。比起文学上所谓的美,这种病态所带来的猎奇更让人兴奋。

柏灵当时想了很多,像老年人的需求这类社会问题在她本专业的课上就会讨论,而看着同一个教室里其他同学的表,她又想起人们对的耻感,和因为的压抑,在其他事务上寻求的更加汹涌的补偿……

总之她想到了很多,但唯独没有去想故事里的“睡美人”本。

或许是因为这些美人的象征意味太重,反而令人忽略她们作为个体的意志;

又或是因为在作者的视角里,她们太像是美则美矣的玩物,以至于读者会为这年轻的体美而叹惋,会为她们的境遇唏嘘……

但她唯独没有将自己代入到这些美人的视角,去反向审视作者笔下那个作为客人的“我”。

故事里的美人是沉默的,不论是对她们的客人,还是对书卷外的读者。

但这也正常,没有人会料想这样的命运有朝一会落在自己、或是临近者的上吧……

柏灵望着榻上的念念。

小朋友一脚蹬开了被子,柏灵又重新将被角盖回来。

念念才三岁,伸手差不多能够到柏灵的腰,抱在怀里大概三十四斤重,正是最可的时候。

而每每想到湖字号里会有人拿她们做生意,柏灵就觉得浑都颤栗起来。

她低下头,忽然又想起小满,如果小满还活着,今年差不多要十岁了吧。

柏灵早就已经记不清小满长什么样子了,但在想起来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眼眶一。

那时她还是宫里的司药,父亲和柏奕都还是在太医院做事的医官,十四也一直在近旁护卫陪伴。

然而那一晚她和柏奕还是差遣不动在吟风园的亲卫,十四历经曲折,也没有留住小满的命。

当初在楼上掷钗、有意引人上钩作乐的林婕妤已经死了。

而她说到底也不过是这百花涯里曾经的一片红花,在宫里宫外的波诡云谲里覆灭……覆灭的又何止是林婕妤一个。

在这个世道里,好像从来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笑到最后,没有人能独善其。

柏灵伸手再次揉了揉眼睛,她觉得心里像是有个声音,要对着虚空疾呼高喊为什么、凭什么,但她自己又隐约明白那个答案。

屋门忽然慢慢开了,柏灵抬头,见艾松青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望见柏灵,她叹了口气,小声道,“……你果然还没睡。”

“睡不着。”柏灵低声答道。

艾松青抬手向柏灵挥了挥,示意她过来,柏灵起,望了一眼念念,然后跟着艾松青出了门。

“怎么了?”柏灵问道。

“我也睡不着,就来看看你,”艾松青轻声道,“和你聊聊天也是好的。”

柏灵看了看她,“你明天不用早起去乐坊吗?”

艾松青摇头,“……明天休息,乐坊和梨园里都不用去了。”

艾松青说着,用火折点燃了客厅的灯,外头值守的侍女望见灯火,便走过来看了看。两人趁这机会,正好让她去叫两碗面端来。

夜里度退下,不像白天那么,正是舒服的时候,艾松青和柏灵两人都出了屋子,靠在外头走廊的栏杆上远眺。

在她们脚下,今夜的兰字号依旧灯火通明。

“你怎么也睡不着?”柏灵问道。

艾松青笑了笑,轻声道,“我跟你说,你别笑我。”

柏灵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之前躺在上,就在想你说的,李姐把自家的米和面送给邻居的事。”艾松青的目光微微垂落下来,“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也懂她。”

柏灵没有说话。

艾松青接着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爹要和我伯伯一起进京述职,临行前问了家里的几个孩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想了好久。

“艾芊她们几个女孩子有的要了衣服,有的要了首饰,我也跟着要了花绳串子……”艾松青抬起手腕,“就是可以绕在腕子上的那种绳饰。”

“嗯。”柏灵点头,“看到过。”

“平京这边花绳串子特别便宜,花样又多,真要是用买衣服买首饰差不多的钱来买这个,估计能拉上一车回去。”艾松青沉眸笑道,“所以我爹不仅给我买了一大盒的花绳串子,还带了好些珠花和这边染好了色的细绳回去,让我自己编着玩。”

“真好。”柏灵轻声道,“……然后呢?”

艾松青的声音很轻,“她们要了衣服,首饰的,东西穿着、戴着,久了就不新鲜了。不像我的花绳,每天都可以换个花样,而且就算一个样子的花绳看久了不喜欢,我还可以拆了它重新再编一个。

“所以那段时间,我头上,手上戴的东西,基本就没重过样。”

“……嗯。”柏灵点了点头,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有了预感。

果然,艾松青叹了口气,“结果其他几个姐妹就生我的气,但又不和我讲,就是忽然不和我玩了。

“后来这件事还连累我哥哥挨骂,带我的母赶紧把我的那些花绳分了,挨个儿给几个姐妹送过去,事才平息下来——可我后来也从来没见她们几个戴过,也没有人和我客气或是道谢。”

艾松青的表微微和缓下来,“事已经过去好久了,但我一直记得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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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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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灵叹了一声,她整个人都靠在栏杆上,下巴抵着木头,轻声道,“她们大概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花绳吧。”

“嗯。”艾松青点了点头,“那些东西,本来也不值多少钱……”

“那也一样是有了她们没有的东西……她们即便不在乎自己有没有,但还是在乎你有。”柏灵轻声道。

两人一时沉默,柏灵想着花弄里宝鸳的处境,又翻过来,两手手肘撑在栏杆上,仰头望着夜空,叹了一声,“好难啊。”

艾松青又道,“我方才躺着,就在想,若当初处在那里的人是你,会有什么不同。”

柏灵望了望她。

艾松青笑起来,“你大概会干脆就不往来吧,随便她们说什么闹什么……就像先前我们在汐字号一样。”

柏灵也笑了笑。

“这还……真不好说……”

……

六月初七,王端如约而至。

他与柏灵约定的见面时间在上午,这令许多人都感到惊讶。

赌局已过,但仍有好事者在目送王端进了柏灵的另一间屋子之后,推测他这一次要多久才会出来,有人猜两个时辰,有人猜三个时辰,还有人猜非得天黑再出来不可。

但实际上,这一次王端只用了半个时辰。

在兰字号里干活儿的龟爪子们都兀自低着头,一直用余光打量着这位突然又恢复了神速的公子哥——尽管他脚下如风,但还是不少人瞧见了他的脸。

王端脸上隐有泪痕——和先前的传言一样。

众人不泛起遐思,这百灵姑娘究竟是在屋子里对王公子做了什么……

难得王端有心在一个姑娘屋里过夜,结果两次都被欺负哭了,也不知是该说这天底下一物降一物,还是百灵姑娘下手不知轻重。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柏灵自己也从屋子里出来,她看起来表并无二致,临走之前,平平静静地将门重新锁了起来,然后才往自己平时住的屋子那头走去。

众人也照样低着头,用余光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姑娘,等到柏灵一走,众人又忍不住去望那间咨询室。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柏灵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

除了之前白天的花窑六艺,她夜间仍旧需要参与一些酒局,有一些是在兰字号“岸芷汀兰”的贵客厢房,有一些是在别院,还有两次依旧是在金丝笼里,只是又换了一批客人。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位又是她的故人——豫章票号的王员外,王裕章。

在柏灵差人去取当年宝鸳赠予的那个木匣的晚上,王老板就意识到了事并不简单。只是他在百花涯内并无什么熟悉的朋友,只有一位——湖字号的杨老板。

这位杨老板一直想入股票号的商队,这勉强能算得上是一个可以帮忙打听的人。

于是就在那天夜里,他亲自来了一趟百花涯,向湖字号的老板登门请教,这里的兰字号最近是新收了什么厉害人物。

如此一来二去,王老板也确信了柏灵还活着。

等到两人相见时,柏灵几次以茶代酒,提杯感谢。

她提起那主动前往湖字号打听消息的事。

那时柏灵原是想干脆闹出一些乱子,然后再伺机请求京兆尹衙门的郑密郑大人介入,未曾想那位杨老板见面后,对方起先确实是冷言冷语,然而一知晓她的份就是兰字号的百灵时,就换了一副脸孔。

因着这层关系,她才打听到了许多外头并无风传的消息,这才真正明白等在宝鸳和念念之前的路会是怎样的。

王裕章叹了一声,对于柏灵“在这种时候还在管其他人的闲事”这一点,他也着实是有些感叹。而每当王裕章问起柏灵到底是因何落到百花涯这样的地方时,柏灵总是三缄其口,并嘱咐王老板不要问,最好也不要打听。

这番话里的分量,王裕章多少能明白一些。

六月,随着几次盛大的歌舞宴会,柏灵的名字渐渐在兰字号里变得炙手可起来。

她的嗓子和她的歌都无愧于“百灵”这个名字,越来越多的客人因着好奇开始往兰字号里涌,而想要一亲芳泽的人也渐渐变多。

这些人带着礼物和礼金一趟趟地往兰字号里跑,兰芷君每核对账册的时候,心也愈加美丽。

如果非要说这段时间里,有什么地方有些奇怪,让柏灵一直记挂、忧心的,那可能是韦英一直没有回来。

他先前说五月底有事要出去一趟,但并没有说明究竟是怎样的事,也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

唯一不变的,大约是这些天里,柏灵一也没有松懈的刺刀练习。

一切如韦英所说,每一天的坚持都很重要。一偷闲固然无人知晓,但对信念的打击将会是巨大的。

只是,当韦英离开后,没有人再来为她避开那些在暗处的眼睛。

她不再选择在夜里爬上房顶,而是将手中的刀刃换成了丝绸,在舞坊一次一次的起跳和下落里,反复练习着抽拔与刺穿的动作。

舞坊的师傅几次见到都忍不住喊停,说像柏灵这样杀气太重。

人应当微笑。

且挥袖时,目光中也应带着柔和与温从。

在保留体力道的同时,柏灵照做了。

她偶尔甚至会觉得庆幸——或许舞坊师傅给出的建议是对的,挥刀时如果将杀意写在脸上,大概本就是破绽吧。

但偶尔休息的间隙,柏灵还是会有些好奇地想,韦老师傅,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呢……

她无法知晓,眼下也只能等他回来,再一问究竟。

在后来的六月十四和六月二十一,王端也同样再次现了。他这两次露面的时间依旧是在上午,且在柏灵屋子里也同样是待了半个时辰。

柏灵和王端都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屋中说出的每一件事,都会在之后原封不动地传回金阁。

兰芷君通常都在一边忙自己的事,一边和凤栖一道把全程讲述的东西听完。

事实上,他们都关注到了同一件事。

在王端开始见柏灵之后,他来百花涯——而不仅仅是兰字号——的次数,变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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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睡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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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宝鸳和他的丈夫终于走完了一整调查与核实的流程,被放出了大牢。

那一整个匣子的珠宝首饰,虽然确实是归宝鸳所有,但毕竟属于前朝贵妃的赏赐,如今被这样jiàn)价典当着实不敬。

因此,这些赏赐,京兆尹衙门将原封不动地交还回宫。

为了这件事,宝鸳的丈夫曾在牢里破口大骂,但宝鸳一直蜷坐在角落,一直表恹恹地望着眼前一小块湿漉肮脏的空地。

在刚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宝鸳曾焦急地拜托衙役替她回百花涯边沿的花弄看看,因为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当初抓人的时候太急,她甚至来不及和念念说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听闻家里还有无人照顾的幼儿,衙役在第二天便专程去跑了一趟。实在不行,就把孩子也带到牢里来照顾着也好,反正牢里不缺这口粮食。

然而当衙役回来的时候,他边并没有念念的影。

“家里没有人。”衙役给出了这样的答复,“我找你邻居问了一圈,说是兰字号里一个姑娘昨晚过来看了看,把孩子带走了。”

宝鸳立刻明白过来。

这一,出了牢门,她顾不得后的丈夫,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满的污秽,大步地往兰字号跑去。

此时已是傍晚,兰字号前正渐渐变得闹,宝鸳才踏上兰字号外的台阶,就被这里的龟爪子拦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一个叫花子也敢往里闯?走走走!”

“我要见柏灵……”宝鸳喃喃地说。

“什么?”

“我要见柏灵!让我见见柏灵!”

外头的几个龟爪子彼此看了一眼,然后爆发出了笑声。

“想见我们百灵姑娘的多了!”

见宝鸳仍是固执地想要往里走,几个龟爪子抽出了腰间的棍子,在一通乱揍之后他们架着宝鸳往外走。

正此时,迎面一辆堂皇富丽的马车驶来,一个龟爪子停下来,在路旁指着那马车,嘲弄地道,“看见这马车了吗?”

宝鸳抬起了头,马车上,绸缎装饰的车帘正随着前进的风在车外飘扬。

“想见百灵,你得先用这样的马车拉上两箱银子过来,之后百灵姑娘什么时候有空,会来告诉你的……明白吗?”龟爪子大笑起来。

宝鸳用最后的力气甩开了龟爪子钳住她肩膀的手,她站在不远处仰起脸,深深地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兰字号高楼。

而后她低下头,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这里。

……

这天深夜,天上又落雨,屋子里几个墙角都在漏水,但宝鸳已经没有心再去拿脚盆去接了。

雨水打湿了脚,虽是盛夏,宝鸳仍觉得有些寒冷。

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门其实没有锁,因为她的丈夫今晚还没有回来,她得为他留门。

“谁啊。”

隔着门,噪杂的雨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娘!”

宝鸳连忙坐起来,拉开门,念念肩膀上扛着一把和她体大小不相称的雨伞,站在外头。

她连忙抱起念念,打起伞往街上看去——夜晚的雨幕里空无一人。

宝鸳收了伞,连忙把念念抱回屋。

“你到哪里去了!”宝鸳眼泪涌了上来,她把念念紧紧抱在怀里。

“我一直在柏灵姐姐和松青姐姐那里……”念念感觉自己被抱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屋子里没有灯,宝鸳看不清念念的脸,但能闻见女儿上的气味——念念上很干净,穿的衣服闻起来也有一股太阳晒过的馨香。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上穿的衣服,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换洗了,连忙又将念念松开。

她重新将铺平,然后把孩子放在仍旧干燥温暖的那片地方。

“娘?”念念在黑暗中喊了一声。

“娘在,”宝鸳轻声道,“我去换衣服。”

宝鸳声音哽咽,先前到家之后,她只觉得浑都没有力气,甚至感觉不到饥饿,整个人都倒在上,一动也不愿动。

今晚也没有时间再洗澡了,只能明早去。

“爹爹呢?”念念又问道。

宝鸳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低声道,“他在外面有事,今晚可能也不回来了。”

念念应了一声。

宝鸳自己心口一阵发紧——其实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又去哪里赊账喝酒了吧……

母女俩很快都在上躺了下来,念念听话地把头枕靠在母亲的手臂上,虽然宝鸳上并不好闻,但念念还是抱得很紧。

宝鸳感觉女儿像一只小猫似的蜷在自己怀里,顿时鼻子一酸,她轻声道,“……你在柏灵姐姐那里乖吗,这段时间?”

“可乖了。”念念小声回答,她抬起头,软软的额发蹭在宝鸳的下巴上,“娘下次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念念一起走好不好……念念好想你。”

宝鸳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什么也说不出,只好连连点头。

“我以后还能去柏灵姐姐那里吗?”念念忽然又问道。

宝鸳怔了一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为什么?”她忍着悲伤问道,“……你觉得柏灵姐姐那里比娘这儿好是不是?”

念念摇了摇头。

“柏灵姐姐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念念轻声道,“她本来是说,等故事讲完的时候,娘就回来了,但昨天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宝鸳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再次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

念念虽然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哭,但非常懂事地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宝鸳才平息了自己的呼吸。

“柏灵姐姐都给你讲了什么故事?”宝鸳轻声问道,“你也讲给娘听好不好?”

念念听话地点头,“那我给娘讲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当初在讲述的时候,被柏灵拆成了五个部分,哄着念念睡了五个晚上。

重新连贯复述的时候,念念漏了一些细节,但整个故事的脉络都记得很清晰。

念念讲得很兴奋,只是此刻时间着实太晚,在说完了这一个之后,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困意。

念念轻声告诉宝鸳,还有小红帽,灰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勇敢的小裁缝……这样那样很多很多个故事。

以后每天晚上睡前,她都可以把这些故事,也讲给娘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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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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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念念还没有醒,宝鸳已经在屋子的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

她自己捡了一些砖瓦、稻草和泥浆来,趁着这一的晴天重新去补自家的屋顶。

一个月没有回来,小屋里已经布满了灰尘,虽然家里原本也没有几件家具,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把墙面、几个箱子和仅有的一个木柜都给擦了个遍。

家里还剩一天的口粮——刚好今天她男人也没有回来,中午还能煮一锅粥应付。

等下午她把脏衣服洗了、晾好,晚上再去外面接几趟临时拉夜车的活儿,明天的口粮也就赚到了。

太阳很快升了起来,念念也下地来一起帮忙。

屋子里亮堂起来,宝鸳这时才第一次望清楚女儿的脸。

一个月不见,念念比之前胖了一些——至少脸上和胳膊上看起来有了。小女孩的脸颊上透着粉色的红晕,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要干活儿前,念念仔仔细细地把自己上的干净衣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从前已经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短褐。

“这件衣服也是柏灵姐姐给你做的吗?”宝鸳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念念将它们抱在怀里,很是珍惜地放到靠墙的一口箱子里,“昨天柏灵姐姐问要不要全都带上,念念说穿这一件就可以了,因为念念最喜欢这一件!”

宝鸳的目光落在重新盖好的木箱上。

“还记得娘从前和你说过的话吗?”宝鸳轻声道,“别人给的东西……要怎么样?”

念念的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没有回答。

宝鸳又问了一遍,“要怎么样?”

“要先拿给娘看,然后才能收……”

“不然呢?”

“不然可能会被拍花子的骗走。”念念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看起来有点沮丧,“但柏灵姐姐不是拍花子的……”

宝鸳上前蹲了下来,“柏灵姐姐确实不是拍花子的,但念念下次再收别人的东西,要记住娘的话,知道吗?”

念念点了点头,“……那这裙子,能留着吗?”

宝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她感觉自己想说的每一句话,在此刻都变得有些苍白。

她一时眼眶又了起来。

宝鸳忽然有了些患得患失的慌乱,尽管她无比确信女儿还是那个懂事的女儿,但谁能保证将来她不会觉得柏灵那边才是更好的去向呢?

毕竟和兰字号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这里的家实在……

“娘,”念念又喊了一声,“可以吗?”

宝鸳背过脸去,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实在想留,就留着吧。”

……

宝鸳没有再去兰字号,尽管那里给的工钱是其他地方的几倍。

她撸起袖子,继续去金字部和水字部的花窑里碰运气,路上有人认出她来,有些是住在她附近的邻居,宝鸳很讨厌这些十几岁的野孩子,他们远远地对着宝鸳喊“娘娘”,然后发出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等到开始接活儿的时候,她试图和花窑里管事的讲价,那人看了看她,也是一声冷哼,“我这儿可不是伺候娘娘的地方,你要是嫌少,去别地儿啊。”

管事的声音很大,一时间所有人都往宝鸳这里看了过来。

于是宝鸳明白过来,在她丈夫偷偷将首饰拿去典当之后,她曾经侍候过贵妃的事,大抵已经在这里传开了。

熟悉的低笑和议论声像是刀子一样扎在她的耳朵里。她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将粗绳绕在自己的背上,然后拉上了一辆破板车就往外走。

几个交接登记的关口,都有过往的熟人凑上来和她打招呼,几句寒暄之后,大家都会来问几句。其中一人,正是先前想方设法想拉宝鸳去钥字号的皮条客,他前前后后绕着宝鸳,“外头传的是不是真的啊,你是真在宫里待过?”

“那你见过皇上么?”

“你以前在宫里是不是就相当于大户人家里的通房丫头?”

宝鸳停下脚步,一口唾沫吐在那人脸上,然后拉着车继续往前走。

那人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拿袖子抹了抹脸,几步跟上来,小声笑道,“那李老幺娶了你是真没娶亏,这算是享着了上头的福啊。”

宝鸳怒道,“就凭你这句话,明天锦衣卫就能把你全家都逮起来!”

那人仍是没脸没皮地笑着,“李姐有能耐就去呗,反正我全家就我一个,也不怕这个——”

宝鸳不再理会,只是闷头向前走。

不一会儿,她听见后人道,“你这人也真开不得玩笑,罢了罢了,我不讲了,不讲!。”

那人转跑了,但宝鸳明白,这些没名堂的话转头就会传出去,传得添油加醋。

她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对这一切感到习惯。但是很难,不论过了多少次,每当她想起这些人可能在背后说起的话,都觉得手脚发抖。

只有劳作能让她短暂地甩开他们。

后半夜,宝鸳带着一小袋铜板和一的疲惫回到家中,然而才一推开门,她明显闻到了一股酒气。

宝鸳迟疑了片刻,很快,她听到了鼾声。

宝鸳明白过来,她沉默地合起了门,然后解下自己的钱袋,小心地把它藏去了一个角落,最后用扫帚把一切都挡了起来。

她拿毛巾擦了擦上的汗,换了一衣服,也躺去上。

男人的体斜斜地躺在了榻的对角线上,宝鸳习惯地往角探了探——然而那里并没有念念。

她愣了一下,又立刻向靠墙那一侧的角摸了摸。

——都是空的。

“念念?”宝鸳突然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她,上的男人倒是翻了个,压得板咯吱咯吱响。

“念念!”

宝鸳的声音尖锐起来,一旁的男人也被惊醒,“吵什么,半夜三更的……”

宝鸳顾不得别的,摸着黑点燃了家里仅有的一支蜡烛,顺着光,宝鸳看见自家男人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而上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我女儿呢!?”宝鸳厉声问道,然而还没有等她听到答案,她就看见家里一向用来当饭桌的木箱子上,放着一小碟没吃完的片牛和一坛子酒。

宝鸳怔了一下,“……你哪里来的钱买买酒?”

“我买什么你别管,总之送你女儿去享福了。”男人答得颇不耐烦,“蜡烛熄了,点着晃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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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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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笼外,柏灵正靠在外面的栏杆上吹风。

今夜的酒局刚刚结束,她一时兴起,也浅酌了几杯,而今夜色渐深,几个客人已经纷纷离席退场,在金丝笼里层的会客厅里,仆从们正在收拾残羹冷炙。

有侍女趟着小碎步,一路穿过兰字号里的小路,最后走到了柏灵边,她俯在柏灵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柏灵红着脸回头,微微皱起了眉头,“湖字号老板说什么?你大点儿声,听不清……”

那侍女怔了一下,只好道,“湖字号那边前半夜的时候派人过来了。”

一时间,柏灵清醒了几分。

“来的人有几个?”

“来了辆马车,但他们不让咱们的人看,说是前几天姑娘专门过去和他们打过一个招呼,所以今天接到人,就专程送来了。”侍女原封不动地转呈道。

柏灵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算起来,昨天傍晚宝鸳夫妇才从衙门里被放出来,何以今天夜里,念念就被卖了呢……这也太快了。

“带我去。”柏灵轻声道。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或宽或窄,或长或短的楼梯和栈道下楼。

“事应该有人报给过兰芷君了吧?”柏灵忽然想到这一出,“凤栖肯定知道了,对不对?”

“是,他们闹着要见姑娘的时候,您还在金丝笼里抽不开,所以凤栖姑姑就先去料理了。”

“那你们现在来找我,是受了谁的吩咐?”

“也是凤栖姑姑。”侍女如实答道。

柏灵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兰字号的侧门,那里人不多,远远的,柏灵很快就看到了马车,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飞快地向着马车跑去。

车门口守着的人也认出是柏灵,两人离着还有四五步远时,他躬作揖,笑着说了一句“见过百灵姑娘”。

柏灵无心寒暄,但仍旧与他问了几声好,那人很快转,揭开车帘——马车里,念念被堵着嘴,困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姑娘体谅一下,小孩子喜欢乱叫,为了方便送到您这儿来,只能先这么干了。”

“……你们这是干了什么?”

“喂了点儿药,能安静点儿。”那人笑道,“不打紧的——”

柏灵变了脸色,她爬进车里,将念念手上和嘴里的东西全都拆了下来,然后将小姑娘抱了起来。

念念软绵绵地瘫靠在柏灵怀里,柏灵一手抱着她的体,一手扶着她的后颈。

“……给这么小的孩子喂药,”柏灵的目光望向马车前的男人,眼里几乎要冒火,“要是出了事,我要你们负责!”

那男人愣了一下,才要解释,柏灵已经抱着孩子转走了。

那人向着柏灵的背影骂了一声狼心狗肺,转赶着车走了。

……

未等柏灵抱着念念重新回到兰字号的屋舍之中,念念就已经在这晃动中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柏灵觉察到怀里的孩子在动,很快停下了脚步,念念扑腾着重新站在了地上,然后哇啦一下吐了出来。

柏灵在一旁给小女孩抚背。

吐出来的大部分是酸水,还有一点没有消化完的米汤。

柏灵拿自己的帕子给小女孩擦嘴,念念这才晕晕乎乎地抬头。

等终于清醒过来了,她发出了令人震耳聋的哭号。

柏灵试图去哄,但念念蹲在地上,不认任何人,即便是柏灵的靠近也让她无比抗拒,只哭着要娘亲抱抱。

柏灵这时才想起来,应该再派一个人去找宝鸳。

在派出去几个龟爪子找人之后,很快,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宝鸳终于也来到了兰字号的侧门。母女俩抱在一起,宝鸳哭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巴,不时大口喘息。

许多不明所以的人因着这哭声往这边望过来,兰字号的龟爪子们驱散了围观的人群。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柏灵终于开口,“你今晚还有地方去么?”

宝鸳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原来柏灵一直站在自己的后不远。

她才要说话,鼻子又是一酸,发不出声音,便只好摇摇头。

“我想也是,”柏灵轻声道,“你走的那晚,我抱着念念挨家挨户问你的邻居,谁能收留一下孩子,就没一个人是肯的。”

宝鸳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

柏灵又道,“这样的忙,我也只能帮得上一次,湖字号的老板未必今后还会应我的。且就算今后湖字号没有收下念念,外头总还是有地方会收的。念念今晚能被卖第一次,往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些事,你自己想想清楚。”

宝鸳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向柏灵,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柏灵转过头去,“那今晚就在兰字号过夜吧。”

“谢谢……”宝鸳呜咽着说道。

……

等到柏灵再回到自己的屋舍时,她发现艾松青又在屋里等她。她还没有开口问松青为什么又起了,艾松青便问起念念的详来,柏灵一一回答,她也松了口气。

眼下,窗外已是拂晓,再睡也睡不着了,艾松青索也推开门,在走廊上吹一会儿夜风。

“这样念念和李姐就都算救下来了吧。”艾松青低声道。

柏灵靠着栏杆,望着此刻睡梦中的百花涯,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猜过几她夫家会上门,”艾松青忽然望向柏灵,“李姐再怎么说,过去也是他家里一个肯做苦力能挣钱的女人,到时候他说不定连着念念一起要回去,这不是空手白狼吗。”

“那就来吧。”柏灵轻声道。

艾松青皱起了眉,她顺着自己方才的思路一路细想下去,越想越觉得担心。

“若是来硬的,他们肯定要不到人,但怕就怕他们到时候闹到对簿公堂,说兰字号里扣留良家妇女——”

“但这儿是教坊司的地盘,衙门本来也管不着。”柏灵轻声道。

“是,但就算是教坊司的地盘,对方要是拿着公序良俗的事来做文章,我们怎么都不占理的——他毕竟是李姐的丈夫啊,这都是他们的家务事。”艾松青担忧地开口,“真要是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教坊司也不会出面,只会把人都往外推……

“而且柏灵,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

柏灵望向她。

艾松青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到时候,若是李姐也站在我们这边,或许还有一点胜算,可若是李姐只是在今晚,急之下听了你的。等来那男人上门,又花言巧语哄得李姐回心转意,到时你哄骗良家的把柄,岂不就真的被对方拿捏在手里了?”

“……你说的对。”柏灵也皱起了眉,“得想个办法,把这风险规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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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肉食者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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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松青又与柏灵讨论了许久,直到远天稍稍透出些微的亮光,两人才稍稍有了些倦意。

有些话,两人都没有说,但又各自都在心里琢磨。

这样的事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觉得寒心,但又不能不防。

“该休息了。”柏灵低声道,“你今天还要去乐坊的吧。”

“嗯。”艾松青点了点头,“偶尔熬这么一会儿,没事的。”

两人各自转,往屋舍的厅堂走去,在柏灵进屋之前,艾松青又喊了她一声。

柏灵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就是,突然想起我们刚到百花涯的那会儿,”艾松青轻声道,“那时候,你从来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柏灵也笑了笑,“那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呢。”

艾松青微微垂眸,和柏灵道别,两人各自回屋去了。

……

“阁老,有新消息了!”

皇宫中内阁的值房,张守中站在孙北吉的旁,声音努力压抑着,却又难掩语气中的兴奋。

孙北吉抬起头,见张守中手中捏着一封信函。

“这是……”孙北吉微微颦眉,“皇上回函了?”

“是,和今兵部的密函一起寄到的,是一封信中信,皇上在旨意中说,让我将这封信函交给阁老,阁老自会明白。”

孙北吉站起,双手接过张守中手里的信封。

“皇上在给兵部的信函里说了什么?”孙北吉问道。

“已经按规矩印发呈给各部了,阁老回到内阁六部,就能看到原文。”张守中答道,“大抵还是在承述先前已经提过的那些问题,当下最关心的就三样,前方的粮草解运、今年专司科举后两院的建设,再就是阁老手中的这封信了。

“我猜想,应该是与牢狱中的那批青袍匪有关。”

张守中说话的当口,孙北吉已经把信封给拆了。

信封是用火漆住的,蜡滴完好,形状也规整。他取出一柄小刀,顺着信封口将它切开。

孙北吉取出里面的信纸,两手将里面四叠的信纸抚平,转看了起来。

张守中站在原地,目光低垂,落在孙北吉桌前的空地上,静静等候孙北吉阅览完毕。

屋子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孙北吉缓慢踱步的声音。

“确实是拿到实锤了。”孙北吉将信收了起来,“守中帮我点个蜡烛吧。”

“嗯。”张守中照做了。

蜡烛的火焰升起,孙北吉将陈翊琮从远方寄回的信件置于火舌之上。

“阁老这是……”

“阅后即焚。”孙北吉轻声答道。

“是否一星半点也不能透露?”

“不是,”孙北吉摇了摇头,“你别多想,只是皇上这么吩咐,我就这么照做罢了。信的内容,我来复述给你听……”

孙北吉多少能猜到一点陈翊琮让他阅后即焚的理由——张守中这过目不忘的本领,着实叫人心里有些防备。

有些话,陈翊琮即便说出了口,也不会希望它们一直原样留存在这世上。

孙北吉明白,有些事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再好不过——他虽然记确实不如年轻时候那么灵光,但好在提纲挈领的本事一流。

焚信之后,他脑海里会留下该做的事,却不会一直记得陈翊琮具体的措辞。

也许皇上要的就要这个。

“皇上说,四年前衡原君留过一封见安阁旧部的名单。”孙北吉轻声道,“皇上放在了养心。”

张守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孙北吉轻声道,“但是在恭王府,还有一份见安阁旧部的名单,是当初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娘娘留给他的。

“他一早就比对过两份名单,发现两边略有出入,但皇上什么也没有说,就按着衡原君给出的那份名单,把见安阁清洗了一遍。”

张守中怔了怔,“……娘娘为什么会知晓哪些人是见安阁旧部?”

“这里面的话,说起来就长了……”孙北吉目光平和,“总之,娘娘就是知道。”

张守中脸色微白——有些话,孙北吉不用说透,像这样略一点拨,他马上就能想明白。

其实张守中今年前便有些在意起甄氏的份,论起来,她的父亲是先太子钦点的师傅,专门在沁园之中给衡原君上课。

虽然与先太子有那样近的联系,甄氏最后却嫁给了恭王。

倘若甄氏到最后,竟然也和见安阁有所牵连,甚至能拿得出旧部的人员名单这样的东西……那有些事,真是经不得细想。

“如今皇上要我们留心两拨人。”孙北吉轻声道,“一拨,是衡原君写了,但娘娘没写的一批人。另一拨,是娘娘写了,但衡原君没写的那批。

“前者,我们先想办法控制起来,后者么……”孙北吉缓缓看向张守中,把手轻轻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杀。”

张守中怔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接过这样的旨意。

“当然,事不用我们去做。”孙北吉又道,“但两份名单,一份在养心,一份在旧王府,我们需要去取,然后交给北镇抚司……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那我……?”

“上洛郡王陈信五月底就来京了,”孙北吉轻声道,“他上背着皇命,这会儿已经在京城待了一个多月,需要人去帮一把。”

张守中微微颦眉,“这就是皇上交给我的事吗?”

孙北吉点了点头,“应该也是考虑到敬贞和他年纪相仿吧。”

“具体要做些什么呢?”

“看郡王那边的况,”孙北吉轻声道,“他现在就住在孺子路上,你今找个时间,登门去会一会吧。”

张守中露出颇为疑惑的神。

孙北吉又道,“你与郡王那边的交往,之后也不必走我这边通传,陈信自己有直达天听的办法,以免事节外生枝。”

出了内阁值房,张守中觉得,自己原先理得颇为清晰的脑子又变得有些混沌起来。

皇上一早就怀疑青袍匪有其他来历,而后又发现这些人有通金的嫌疑。

但是陈翊琮并没有立刻下令将这批囚犯诛杀于秋后,反而是马上把目光投向了见安阁的旧部,并且下手极重——一出手就要暗地里杀掉一批人。

若非是已经拿到了此番匪乱与见安阁旧部有所牵连的铁证,皇上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裁决。

但倘若真的如皇上判断的那样——见安阁如今依旧在活跃,那么今年的这场仗,他们面临的敌人,就不止是关外的金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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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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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天已经大亮了,但宝鸳抱着念念,仍旧躺在上。

孩子还在睡——多半是装睡,看那双一直动个不停的眼睫毛就知道了,念念的手一直抱着宝鸳的胳膊,一下也没有松开。

宝鸳望着女儿,也没有戳穿她。

不一会儿,她的目光绕过女儿,投向了帐外的房间。

她睡的这间房在兰字号里算是很老旧的一间,因为墙面的颜色已经微微有些发黄。

但是,这间屋子不漏雨,夜里也没有老鼠来爬。

房间里点着香,宝鸳知道这多半是用来驱虫的,不仅如此,顶还放着纱帐,用来隔绝夏夜里的飞蚊。

房间虽然很小,但该有的桌椅、杯壶都不缺,枕头和被子也带着淡淡的熏香味道。

昨天的这一觉,是这段时间里她睡得最好的一觉。

不一会儿,她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听出那是柏灵在问“还没有起吗?”

宝鸳正想回答,外面已经有个清脆的女声答道,“屋里还没有动静。”

宝鸳又沉默下来,她一时眼——看来昨夜柏灵还专门安排了人在这边照看着。

“那辛苦你在这儿继续看着了,”门外,柏灵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今天应该也要等到后半夜才有自己的时间,你帮我和宝鸳转达,让她今晚等一等我。”

宝鸳这时才立刻坐起,很快用衣袖拭了拭眼睛,高声道,“是柏灵吗?”

外面的声音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柏灵推门进来了。

“已经醒了吗?”柏灵问道。

念念有些舍不得母亲的怀抱,但这会儿也没法再装睡下去了,她睁开眼睛,还是缩靠在宝鸳的臂弯里,见来人是柏灵,绽开了一个微笑。

宝鸳点头。

这边柏灵刚进屋,那边的侍女就迈着快步去端了早点来,都是非常粗糙的炸糕、汤包、鸡蛋和豆浆。念念闻见了香味,这时才松开了宝鸳的手,勉勉强强爬上了椅子,坐在桌前。

侍女退下,柏灵和宝鸳也在圆桌前坐了下来。

“慢点吃。”柏灵望着念念,笑道,“还有的是。”

念念闷声不响地笑了笑,虽然嘴里还在嚼,但手已经又抓了一块炸糕。

宝鸳的手在桌下纠成了一团,没有碰筷子。

“我想来问问你今后的打算。”柏灵轻声道,“你还要回去吗?”

宝鸳沉默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说不回去,还是不知道?”

“不回了。”宝鸳叹息一般地回答道,“说什么也不回了。”

柏灵微微松了口气,但脸上的表还是带着几分淡漠,“那之后要住哪里呢?”

“我昨晚想了想,可以先把念念送去她家。念念现在大了,又懂事,照顾起来不麻烦,说不定还能帮她做些事……”

宝鸳还没有说完,那边的念念手里的炸糕忽然掉在了桌上,小孩子的眼睛忽然泛起眼泪,含混不清地嚷起来。

宝鸳连忙拿碗递到念念前,让小朋友把嘴里在嚼的东西吐出来。

“娘在和柏灵姐姐说很重要的事。”宝鸳目光严肃,“先让我们俩把话说完,然后再你说,好吗?”

念念的声音小了一些,她把油乎乎的手在上擦了擦,然后跳下椅子,再次跑到宝鸳边,紧紧抱住了母亲。

宝鸳索把女儿抱坐在自己上,又看向柏灵,“我现在这样,在外面干活儿大概也没有哪家会要……毕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有人闹上门,所以多半,还是得待在百花涯里。”

她顿了顿,抬眸望了柏灵一眼,又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

“如果兰字号可以的话……”

“可以是可以,”柏灵轻声道,“但兰字号也不是我开的,再加上你这次又突然旷工——”

“之后不会了。”宝鸳颦眉道,她的声音带着些微急切,“我可以吃住都在兰字号里,做长工,工钱少一些也没关系,只要——”

“不会少你的工钱。”柏灵低声道,“但是该走的流程,这次一个也不能省……你要直接和兰字号订长工的工约,时间从三年起。

“这三年间,你的契也会放在兰字号。”柏灵看了看她怀里的念念,“不过你不用担心兰字号会强迫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这边的前台和后勤一直分得很开。”

“明白,明白。”宝鸳连连点头。

“长工的工约每个月都是会报备到教坊司那里的,这件事你自己想清楚再答应。”柏灵轻声道,“如果之后再旷工,违约金是会直接折算成工时的。”

“这个我明白。”宝鸳轻声道,“其他字号也都是这样。”

“那就这样吧。”柏灵站起,“剩下的,你一会儿和外面的女孩子说就可以了,有什么问题晚上再来找我——”

“我不要去那边!”念念终于在这时大声喊了出来,她有些期待地望着柏灵,然后又看看自家娘亲。

柏灵走到念念前蹲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也是劝你最好把念念带在边。”柏灵看向宝鸳,“你夫家娘家都知道这孩子是你的心头,到时候说不准就把孩子抢了来要挟你。她要是真能护得住你们,当初你也不会被你娘家人卖给现在这个丈夫了。”

宝鸳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嗯。”

念念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柏灵话中的因果逻辑,但从母亲的反应里,也多少感到自己似乎是可以留下的。她等待着母亲给出更具体的回应,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仰头望着宝鸳。

宝鸳又背过去擦了擦眼睛,虽然柏灵言语冷漠,但她依旧能从话语中明白柏灵的好意——在这个时刻,真正在她边能够伸以援手的,似乎也就只有柏灵一个了。

想起六月里的最后那次见面时的对话,宝鸳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宝鸳低声道。

“嗯,你说。”

“上次你说的,和离……”宝鸳垂眸说道,“我的况应该是够不上和离的,我只能等他休我……”

柏灵轻声回答,“按大周律,丈夫bi)迫妻子为娼,妻子就可以提出和离。卖女儿……应该也可以参考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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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无家可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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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宝鸳的屋子,柏灵慢慢往回走。

这一路上,所有迎面而来的人都与她打招呼,但她有些心不在焉。

她今早有两门六艺的课,下午要去舞坊,等到入夜戌时的时候,在岸芷汀兰那里还有一场新的歌舞,今天的一整都是满的,是忙碌的。

但此刻她觉得心里空空dàng)dàng),在拾级而上的时候,望着楼底小小的人影,柏灵停下驻足看了一会儿。

若是地上人此时抬头,望见楼上的自己,大约也是一样小小的影子。

远处,柏灵能看见艾松青平常去的那间乐坊,在建筑的翳里,她看不清那些灰蒙的窗口后面究竟是什么。

又一拨人从她边经过,她们口中的“百灵姑娘”将柏灵从神游中惊醒,她忽然想起来这会儿还应该先去一趟金阁,把自己的安排和凤栖说一遍,于是加快了脚步。

不过,今早的凤栖不在金阁,里面只有兰芷君一人。

柏灵正要离去,兰芷君忽然道,“正巧你来了,陪我再下一局棋吧。”

“改天吧,今天课是满的,没有时间。”

兰芷君两手拢在袖中,缓缓走向屋子东边的矮桌棋盘,他轻声笑道,“兰字号到底是听谁的?是听你那些授课师傅的,还是听我的?”

柏灵微微侧目,“……兰芷君是想在这里下,还是去别院?”

“我倒是想去别院。”兰芷君轻声道,“但你大概是想速战速决吧。”

柏灵也没有多话,提着衣摆走到兰芷君的对座,正坐了下来。

两人各自打开眼前的棋篓,开始猜子定先后,柏灵执黑先行。

“你今早还给衙门那边送了信?”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并不抬眸,“嗯。我把昨夜李某卖女的事写信告知了郑大人。”

兰芷君笑了一声,“为什么要做这种多余的事?”

“多余吗?”柏灵迅速地落子,“我可是给兰芷君找了一个又肯吃苦,又肯用心的长工。她的绣活得的是当年贵妃娘娘的真传,在宫里也是有名的……拿一个长工的价钱雇这样的人来,兰芷君怎么想也不吃亏吧。”

兰芷君嘴角提了提,“我听凤栖说,你上个月和她打听过兰字号后勤的部署。”

“是,但凤栖没有告诉我。”柏灵轻声道,“我原本也是想这两天亲自来问问兰芷君的。”

“你又想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兰字号着想,提前留一些退路了。”柏灵轻声道,“有件事,不知道兰芷君听说了没有。”

“什么?”

“现在朝廷里在紧锣密鼓地讨论新税。”柏灵这时才抬眸望向兰芷君,“现在还在草创阶段,除了几个京中的衙门,目前还没有波及其他。”

“嗯。”兰芷君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一把火,迟早要烧到教坊司的头上来,”柏灵轻声道,“不知兰芷君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你是哪里来的消息?”

“这兰芷君就不必多问了,我自然有我的信源。”柏灵轻声道,“我太了解今上的脾气了,为了北境的战事,只要能征到新饷,不要说是让他把教坊司的收入从内帑调入国库,就算是把整个百花涯都拆了,他大概也在所不惜。

“到时,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柏灵轻声道,“兰字号是个销金窟,但想活下去,单靠吸金的本事,是不够的。”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脆响。

“不如先说说你的想法。”

“先说远的,”柏灵轻声道,“百花涯之所以能在建熙年间昌盛起来,朝廷也放任自流,不加干预,还是因为先皇花钱花得太狠。就不说他私底下为了玄修建的那些个宇了,单就见安江上的那片游园,还有他偷偷养五千守陵人和火器营的开支,就已经是天文数字。

“教坊司的收入不进国库,而直接进大内的内帑,也就直接进了皇帝本人的钱袋。

“当初建熙帝喜怒无常,城府又深,自然没有人敢过问他自己的小金库。

“可今上不一样,到现在教坊司的收入还是避开国库直接进内帑,大抵只是因为他还没意识到自己龙椅底下,有一座他皇爷爷留给他的金山。”

柏灵再次执子而落。

“皇上到现现在登基才四年,就已经北巡了两次,他对抗金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如今既然上面已经有了动作,把以往年底才开始做的重整税头提到了年中,那么这阵风刮到百花涯头上,就指可待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在百花涯也一样,在建熙年间能赚钱就是最大的忠心,在升明年间不一样了。

“多少人盯着这里的暴利,只要上面给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就会有无数人带刀来瓜分这里的肥,毕竟这钱是你赚,是他赚,对皇上来说都没差……等到了那个时候,谁能拿出官府最想要的东西,谁就能站稳脚跟。”

柏灵稍稍停了片刻,“兰芷君觉得,我说得对吗?”

兰芷君面不改色,“你觉得官府想要什么?”

“官府想要底下人帮他们分忧。”

“什么忧?”

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良久才道,“流民。”

兰芷君不再插嘴,任由柏灵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道兰芷君有没有出过百花涯?就在离朝天街仅一巷之隔的地方,就有一片贫民窟,里面有很多因为家里男人上了前线,没能回来,结果被亲戚吃了绝户的女人孩子。

“这几年流民南迁,虽然官府也有安置,但因为那里离朝天街近,乞讨方便,棚居在那里的人有增无减,城中如此,城南就多了,”柏灵轻声道,“等到今年秋后,我想只怕况会更糟。”

“我先前打听兰字号后勤的时候就发现,兰字号不比其他花窑,为了把事做牢靠,我们零工用得少,大部分况——哪怕是不在兰字号里吃住的仆从,我们也更偏好招长工。

“只不过普通人家碍于脸面,很少有人愿意和百花涯里的花窑签上三五年工约,他们都是把这儿的苦力当零活儿或者不得已的救急来接,接了也不会和自己边的人讲。”

柏灵轻声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去招一批棚居者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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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尔曹身与名俱灭

兰芷君沉吟片刻,脸上依旧带着几分令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容我想想。”

“不急。”柏灵轻声道,“兰芷君这几天,也可以再去探探上面的口风,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说的那样。”

这局棋下得很慢,最终兰芷君再次投子认输。

“承让。”柏灵轻声道。

“这棋盘上的对弈终究是不适合我。”兰芷君叹了一声,“你把衡原君的那本《清乐集》拿走吧,在我的书桌上,原本也是给你的。”

柏灵怔了一下。

“衡原君给我的?”

“嗯。”兰芷君点头,“上个月我去沁园找他复盘的时候,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柏灵默然,她起身走到兰芷君的桌前,果然,以往被锁在柜中的那本棋谱,今天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难怪,”柏灵轻声道,“我说这本书怎么没有折角……原来又是出自衡原君那里。”

柏灵抬起头,“多谢兰芷君割爱。”

兰芷君颇为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不得什么割爱,这黑白之弈,我今后是不会再碰了。”

“为什么?”柏灵有些意外,“下棋不有趣吗?”

“赢不了,就没有什么有趣可言。”兰芷君轻声道,“兴趣使然的事,必然是人所擅长的……你会一直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吗。”

柏灵陡然想起来当初第一次在别院和兰芷君对弈时,从他身上体会到的那种强烈的胜负心。

“棋盘上衡原君倒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柏灵岔开了话题,她轻声笑道,“我到现在还没有赢过他呢。”

“哦,你倒是个越挫越勇的人,”兰芷君笑了笑,“进来百花涯之后,把这兰字号当善心堂来用的你也是头一个。”

柏灵也笑,没有说话。

“我该说你什么?”兰芷君接着道,“不愧是那位柏太医的后人?”

柏灵跟着笑了一声,提起父亲,她忽然有些感慨。

“话说去年刚入冬那会儿,我去过一趟乡下大伯家。”她忽然道。

“嗯。”兰芷君轻声了一句。

“当时我大伯告诉我,他和我爹的名字都是他们自己取的。‘钧’是制陶时用的一种转轮。”柏灵目光低垂,“我问他,为什么我爹要用陶钧来做名字,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得问我爹自己。

“可后来回了家,事情太多,我也忘记问他‘世钧’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深意,不过我自己有一些猜测。”

兰芷君望向她。

柏灵接着道,“在烧制之前,匠人要先慢慢把陶土捏制成形,再趁着粘土还湿润的时候嵌入把手和器耳,再之后又要刮磨内壁和外壁,让陶胚表面光滑……这一切都是要放在陶钧上做的,匠人要不断旋转转轮,来调整粘土的形状。

“很奇怪,我爹在起名的时候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个在捏制陶土的工匠,也没有把自己当作那件被精心烧制的陶器瓷器,他将自己视为一个小小的陶钧,可又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陶钧——他要做这个世界的陶钧。

“所以我猜,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一个又内敛但是又心怀豪情的人,既能体会人行天地间的渺小,又希望能尽己之力,不至于虚度光阴。即便他自己不是最后那件凝结着无数心力的作品本身,也会是这个作品诞生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柏灵声音轻缓,“他一直都是个没什么私心的人。”

“什么是私心,什么又是公心,对外人的公心,不就是他自己的私心么。”兰芷君轻嘲了一声,“倘若当初他肯忍住一时口快,你和你的兄长,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柏灵望向兰芷君,“我柏家沦落到今日这一步,可不止是因为我爹当初在贵妃病情上的一时口快。”

“高谈阔论是无用的。”兰芷君轻声道,“世道就是这样的一个世道,他一个陶钧变不了,你一只百灵……也变不了,若是趁早把你们无用的‘公心’收一收,或许你们的结局就不会像今日这样悲惨。”

“……”柏灵笑了笑,“可能你是对的吧。”

兰芷君听出柏灵语气中的几分不以为然,他笑道,“不服么。”

柏灵没有看他,只是轻叹一声,“没有。只是在到了百花涯之后,我自己也常常会回忆、反思……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嗯。”

“公心这个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在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公心却会影响乃至于决定另一群人往后生活的走向。”柏灵轻声说道。

她忽然又想起了黄崇德,想起黄崇德当初给她讲的战火中有始有终的故事,想起柏世钧在山林小路上捡起女婴,想起十四,想起柏奕,想起那个雪夜陈翊琮惊怒交加的样子……甚至还有当初从西南一隅的慈济堂里走出的、那些她素未谋面的人。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笑道,“要不然怎么说人和人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呢。有些人你觉得和你无关,其实有关,有些事你以为自己并不在场,其实在场。

“把时间的尺度拉长一点,不只看这一时的得失,想一想自己现在踩在历史里的哪一段,有的人就会知道当下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柏灵带着几分浅笑,轻声念白。

“‘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柏灵看向兰芷君,“有人教过你这样的道理吗?”

兰芷君微微颦眉。

“像我爹这样的人,有人敬他,有人笑他,也有人怨他……因为他在做抉择的时候,始终会坚持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即便这条路很‘艰难’。这样的勇气我是没有的,很多人都是没有的。

“我爹算不上一个好父亲,但也确实言传身教地教了我一些道理……”柏灵垂眸笑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第一百七十二章 郑密的热血

柏灵走后,兰芷君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棋局。

整个金阁里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屋顶上传来几声燕子的低喃。

他轻叹一声,而后略略低头,手肘撑在棋盘上,上面的棋子一扫而乱,四五个黑白子滚落在地上,几声乱响过后又趋于静谧。

兰芷君的五指插在自己的发间,良久才抬起头,轻轻拉了拉近旁的铃铛。

……

“兰君想招纳‘棚居者’来做兰字号的长工?”凤栖眉头拧紧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兰芷君,“我知道今早柏灵来过了,但兰君不能这样纵容她,这么荒唐的决议,她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让您也跟着她一起胡闹?”

“不关柏灵的事。”

“兰君这个时候还在维护她?!”

兰芷君笑了一声,目光示意凤栖去书桌旁看看。

凤栖强压下一肚子的话,遵从着兰芷君的意思,快步走到桌边,但桌上的一切一览无余,笔墨纸砚,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镇纸下面。”兰芷君轻声道。

凤栖这才将目光移向桌角的一叠宣纸,移开上面的云纹镇纸,几张宣纸之下,夹着两张写满了字的信笺。

凤栖将纸抽出细读,信里所写的就是招募棚居者进兰字号的具体办法,这办法写得极为细致,可她越看越恼,直到望见这信笺的落款日期,她的表情又忽地凝固下来。

——这是两天前写下的。

“兰君早就想这么做了?”凤栖小声问道。

“百花涯要变天了。”兰芷君轻声道,“建熙年间的做法已经不能照搬了,我们也该尽早应变。先前盘下来的那几栋新楼也腾出来住人,再提一提我们洗扫的频次,让这些招进来的人都有活可做。”

凤栖怔了一下,“那为什么兰君两日前不说?”

“等机会。”兰芷君轻声道,“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开始从棚居者里招人,不是太招摇了吗?”

“所以今早……柏灵确实是来和兰君提了招纳棚居者的事?”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这件事,按我说的办,但名都记到她那里……现在不要宣扬,等官府自己发现。”

“……明白。”凤栖轻声道。

“去做吧,给你十天的时间。”兰芷君轻声道,“你的执行力,一向是很强的。”

……

傍晚,柏灵照例在后台上妆,如今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裙已经挂满了两副铁架,它们大都有着长长的水袖,但用的布料材质却并非白绸,而是各种颜色的轻纱,仙得很。

这样的风格是兰芷君定下的,也很合乎柏灵自己的喜好。

勾眉的时候,为她上妆的师傅轻声道,“百灵姑娘这都连着登台十几日了,累着了吗?”

“还行。”柏灵轻声道,“每天都上,反而不觉得累。”

上妆的师傅笑了一声,“要是每个姑娘都这么想,那兰芷君估计要笑出花儿来。”

柏灵也笑,“外头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儿,还不如在这儿多登一登台呢。”

“这姑娘就不知道了吧?”那人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不过也是,你这成天都闷在兰字号里,外面发生了什么,估计消息也不太灵通的。”

“怎么了?”

“湖字号今天被衙门抄底了。”

柏灵立时扭头望向上妆的师傅,“什么?”

“唉!”勾眉的墨笔在柏灵的脑门上划出一道灰痕,上妆的师傅登时笑了,转身去拿湿帕子来擦,“我就说姑娘消息不灵通吧,今天下午百花涯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儿呢。”

“好师傅,别和我卖关子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姑娘坐好,我慢慢讲,你慢慢听,成吗?”

柏灵只得安静地坐在镜子前面,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下午还是郑大人亲自带人来抄的,说是收到举报,这里头有人拿孩童作妓。”那师傅轻声道,“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我们还以为郑大人是得了上头的什么授命呢,结果没一会儿,教坊司那边来人了,勒令京兆尹放人——这热闹得芽,两拨官差就这么在湖字号的门口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湖字号的杨老板,姑娘认识么?”

“认得。”

“他也是这百花涯里的老江湖了,根基摆在那里,本来也不是一个地方官能动得了的,谁知道那位郑大人是吃了什么呛药直接带人来查,把当时在湖字号里的二十来个岁的孩子全都带出来了,搞得所有人面子上都不好看……”那人轻声道,“后来郑大人直接调用了京兆尹衙门里的一支火铳小队,才带着人突出了的重围。

“事情反正现在已经捅破大天了,据说内阁在事后一个时辰不到就出了指令,将郑大人和教坊司这边的掌事双双禁足,静候调查。”

柏灵听得攥紧了拳头。

湖字号里有童妓的事,是她昨日写信告诉郑密的。

未曾想他今天就直接带了官差过来救人,丝毫不顾及这里是教坊司的势力范围……

“哎呀,姑娘这怎么哭了,忍着忍着!”

上妆的师傅连忙取出帕子塞到柏灵的手心,柏灵仰起头,避免眼泪落出眼眶,而后轻轻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眼泪一落,妆就花了。”那人轻声道,“哎,怪我,我不该和姑娘说这些,咱们说点儿高兴的事情吧。”

柏灵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这就是高兴的事情。”

那人望着镜中的柏灵,又叹了一声,有些忍不住道,“我觉得吧,悬。”

“为什么?”柏灵望向他,“你觉得朝廷不会站在郑大人那边吗?”

“朝廷的事,我不懂,”那人轻声道,“不过我知道,这百花涯里收童男童女的,可不止湖字号一家,这块肉,草木字部的花窑财大气粗,能舍得下,可底下金字部、水字部的花窑,那都是指着一些生意给自己拉流水的。”

那人换了一支笔,重新调整了一下柏灵脸的角度,又接着道,“郑大人能今日能闯得下湖字号一家,能把这百花涯里百来家花窑全起一片底么?就算他真的有这个决心,教坊司那边的公公,会答应么?”

那人顿了顿,转身又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来,轻轻抹去柏灵额角的一片灰蒙。

“所以,难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理寺监牢

柏灵明白,事情正在起变化。

即便是在此时此地,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都不可能容忍百花涯里的花窑把心思放在孩子的身上。

柏灵不知道今夜郑密还能否安眠,但想起这件事,想起现在已经在京兆尹衙门里被安置的孩子们,她只觉得心潮搅动,从心底里升起了几分对郑密的敬意。

在这一晚的歌舞结束之后,柏灵和从前一样专程去几间厢房对今夜有赏的贵客表达谢意,这一番谈笑很快就让时间走到了深夜,她卸下妆容回去屋舍,就看见凤栖两手抱怀,再次等在自己的门口。

凤栖神态冰冷,但语言简要地和柏灵说起了今早兰芷君的安排。

她略去了兰芷君在这件事上的原始动机,而只与柏灵谈及了之后具体实施的举措,这让柏灵几乎感到惊艳——因为她今早还只是和兰芷君谈了谈想法,没曾想入夜时兰芷君已经有了一套大致的方案。

“关于这些做法,兰君让我来和你谈谈,”凤栖微微仰着脸,“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新想法。”

“暂时……没有。”柏灵轻声道。

“那好,打明日起,咱们每天晚上就这个时候碰个面,我把当天的进展也和你说一声。”凤栖冷声道,“当中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随时问。”

柏灵有些意外地望着凤栖——她相信这个命令一定是兰芷君亲自下的,否则以凤栖的脾气,定然不会有半点要和自己这边支会的念头。

“听到了就说话啊。”凤栖颦眉催促道。

“听到了。”柏灵垂眸笑道,“有劳凤栖姐姐。”

……

这一晚,柏灵辗转难眠。

今日忙碌了一整个白昼,无暇顾及其他,而此刻,她忽然又想起早晨兰芷君略带玩笑的那句“不愧是柏太医的女儿”。

霎时间,对父亲和柏奕的思念又汹涌席来。

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父亲是不是带着柏奕回了钱桑……回慈济堂了呢?

听说西南边陲之地草木繁盛,山路尤其崎岖,他们还平安吗?

柏灵的忧心才起,忽然又想到,既然十四已经将他们救出了江洲,那在确认他们平安之前,想必是不会离去的。

眼泪打湿枕头,柏灵索性坐起来,重新点燃了屋里的灯。

她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翻起了衡原君的那本棋谱。在这样难以独自消磨的深夜,这些黑与白的对阵实在是很妥帖的陪伴。

柏灵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决定就这么坐到拂晓,等到明早天亮,困意袭来的时候,再回床上休息,至于说明日的早课……就先由它们去吧。

然而,五更天,窗外还是浓雾愁云,柏灵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脚步声。

它们急促,声音交杂,不是偶尔经过这里的龟爪子或是侍女,很快,这些脚步停了下来,柏灵听见佩刀与衣摆撞击摩擦的微响。

外面很快响起了敲门声。

“哪位?”

“柏灵姑娘在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们是大理寺的官差,烦请开门。”

柏灵微微皱眉,径直去打开了房间的木门。

外面的官差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柏灵开门开得如此之快。

两个官差迅速一前一后往里闯,开始翻动柏灵屋子里的东西。

“莫怕,这就是例行检查,”来人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也往里走了几步,绷着脸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看起来,柏灵姑娘今晚也一直没睡啊。”

“嗯。”柏灵轻声道,“夜里喝了茶,这会儿睡不着。”

“大人!”先前闯进屋中的一位官差跑到为首者的那人面前立正站好,“请看!”

柏灵望见,她先前摊开在桌上的那本《清乐集》此刻被那官差握在手里,呈递给上差。

上差扫了一眼书册,“柏灵应该是知道这书是何人所作的吧?”

“知道。”柏灵点头。

“如今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奉大周监国大臣之命,如今要请柏司药跟我们回一趟大理寺……有些事,上面要问你。”

“……上面是哪个上面?”柏灵望着来人,“是孙大人,还是张大人?”

那人脸色微沉,声音带着几分威胁,“柏司药。”

柏灵微微一怔,没想到来人竟是个知道自己身份的。

“有些话不用我多说,”那人声音低沉,“虽然来的时候上面打了招呼,要对你客气一点,但也请你掂量掂量自己现在的分量……不该问的,就不要在这里开口了。”

柏灵冷笑了一声,这些官样的恐吓,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就凭你这一句‘柏司药’,等到圣上回京的时候,你的脑袋都不知道要掉几回。”

柏灵轻笑,不等对方问起,又接着道,“你说的那个柏司药,去年就死了,还是皇上亲自主持的丧葬……现在百花涯里又出一个司药,难道前事有假?”

那人表情微凝,“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就老老实实回答我,谁找我,找我为的什么?”

官差轻咳了一声,“是孙阁老亲自下的令。”

柏灵心中立刻浮起了猜测,“是为了今天湖字号和郑大人的事情吗?”

“不是,”官差冷声道,“是为调查沁园谋反一案。”

听到“沁园谋反”四个字,柏灵的目光微微震了一下。

“带走!”

官差一声令下,几人走到柏灵身后,要去捉她的肩膀,她奋力甩开了他们,“我自己会走。”

对屋的艾松青这时才换好衣服走出来,一见外面的情形,顿时吓得愣在了哪里。

“……柏灵!”

柏灵摇了摇头,食指轻轻在唇边点了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而后,柏灵带着几分好奇,跟着官差一道离去。

拂晓的百花涯,许多人都在沉睡,这一路柏灵沉默无言,直到官差们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外。

柏灵跟随着引路人一路往地牢里走。

某一条路的尽头,柏灵看见有人被困在木架上,那人看起来和所有被下狱的犯人无异——乱糟糟的头发,带着血污的破烂囚服,正在淌血的伤口……

柏灵正疑心这人是谁,对方听到响动,慢慢抬起头来。

是韩冲。



594.第一百七十四章 孙北吉的问话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视线相接,她慢慢往韩冲的跟前走去。

官差们正在等他们的上差前来,这时也没有人上前阻拦。

韩冲看起来伤得非常重。他在太医院里躺了那么久才稍有起色的伤势,今晚被大理寺里的酷刑打回了原型。

尽管柏灵暂时还看不出来什么,但韩冲自己明白,今晚过去,他的右臂大概是保不住了。

柏灵站在韩冲的身前,仰头望着这个被绑在木架上的男人。

“你也有今天,”她轻声笑了笑,“真是天道好轮回……”

韩冲冷冷地瞥了柏灵一眼,而后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柏灵望着韩冲脸上的血污,“衡原君今晚也在这大理寺的地牢里么?”

韩冲没有回答。

柏灵又笑了一声,“看来是在了。不然孙阁老大概也不会喊我来。”

“孙阁老……是孙阁老?”

韩冲的目光突然凶恶起来,他睁开眼睛望向柏灵,喉管里发出嘶哑而干枯的声音——这是喊叫和长时间缺水共同导致的。

柏灵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不明白韩冲眸光里的怒火究竟是从何而来,但她隐隐感到几分快意。

不多时,官差又领着她去往别处的隔间。

在一个用牢狱临时改成的值房里,柏灵再一次见到了孙北吉。

他坐在房间正当中的桌子后面,桌子的两侧各立着一盏烛灯,将孙北吉的脸颊照亮。

在屋子的侧面靠墙位置,还放着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一个中年文书,桌面上垒着一叠白纸,他手中执笔,似乎是在准备着接下来的记录。

柏灵又望向孙北吉,虽然他发须已经全白,但这位老人今晚看起来精神很好。那双眼睛明亮而有神,全然没有丝毫的倦怠。

“阁老。”柏灵俯身行礼。

“快起来,”孙北吉轻声道,“半年不见,柏司药看起来又变了。”

柏灵站起身。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位长辈不太熟,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并不会见面,而即便见了面,两人之间也很少聊一些寒暄之外的事情。

一旁的官差搬来椅子,放在了孙北吉木桌的正前方三四步远的地方。

“坐吧。”孙北吉轻声道。

小而昏暗的房间里,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张木桌,柏灵望着桌角的蜡烛,意识到今晚的问话大概就要开始了。

“这半年,辛苦你在百花涯里煎熬。”孙北吉低声道,“最近日子过得可还好啊?”

“都好。”柏灵轻声道,“但有两件事一会儿也想问问阁老……您有什么想问我的,现在问吧,我知无不言。”

孙北吉轻轻叹了口气,“今晚要问你的话,事关机要,你一定不要有任何隐瞒。”

“明白。”柏灵点头,“阁老请问”

一直坐在一旁的文书在这时低下头去,开始了今夜的奋笔疾书。

“请问柏司药,在衡原君在宫内被幽禁的那三年里,你经常去探望他,是吗?”

“是。”柏灵点头,“皇上专门留了我一道旨意,让我能够随时出入当时内宫的沁园,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

“为什么要去看他?”

“……”柏灵想了片刻——最初究竟是为什么,动了要去沁园探望衡原君的念头的呢?

“怎么不说话。”

“……可能,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吧。”柏灵垂眸道,“毕竟宋家父子起事的那一晚,如果不是他突然带人出现,那晚的结局也许就是另一种了……

“当时我听皇上说,娘娘留下的密信要将他永远禁锢在沁园,心里是有些唏嘘的。

“阁老可能不大清楚当时沁园里的情形,”柏灵笑道,“那段时间里,衡原君在沁园确实过得很拮据,因为有时候他的一些份例会被宫人克扣,所以我偶尔会带些家里吃不完的东西过去。

“相对的,他教我下棋。”柏灵轻声道,“其实那段时间里,我也经常和皇上谈及我在沁园里的一些趣事……现在看来,可能我不应该说的。”

“为何?”孙北吉问道。

“我原先以为皇上真的会永远将衡原君关在里面,哪里知道后来他不仅出了宫,还有一间新的庭院呢?”柏灵有些自嘲地看着地面,“也许我的讲述,也让皇上对这个人放下了戒心吧。”

孙北吉略略沉默,余光则一直望着近旁的文书,直到他终于暂时地停笔,才接着道,“你觉得衡原君应当一直囚禁在沁园?”

“嗯。”

“理由是什么。”

“阁老可以回想一下,自从皇上重新调韩冲重回沁园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想想皇上突然的变化。”

柏灵低声道,有些来自韦英的证据,她自知不能说出口,便只好将它们化作自己的推论。

“某些时候,我确实感觉衡原君是一个相处起来还挺愉快的人,但这人的蛇蝎之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傲慢……也着实让人厌恶。

“偏偏皇上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柏灵低声道,“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被当成了别人的工具。”

文书的笔忽然停了一下,抬头望向孙北吉。

孙北吉也看向他,轻声叮嘱道,“你如实记录,不要有顾忌。”

“可、可……”

“若是之后追究下来,有老夫顶着。”孙北吉又补了一句。

那文书这时才战战兢兢地写下柏灵的原话。

“你出入沁园,跟随衡原君学棋的那三年里,可有觉察到沁园中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迹?”

“没有。”柏灵低声道,“而且我基本能确信是没有的。”

“哦?”孙北吉轻轻应了一声,“证据呢?”

“证据现在已经不在平京了,”柏灵轻声道,“如果阁老还有印象,应该知道当年我身边有一个太后的暗卫,这件事我向他确认过。”

“你当初又是怎么冒出要确认这件事的念头的呢?”孙北吉又问道。

“因为衡原君当时看起来,已经认命了。”柏灵轻声道,“……但这件事本身,还挺让我觉得怀疑的,所以前后可能有十几次,错开时间让十四去盯梢过一阵——但那段时间里,除了下棋,他几乎不做其他任何额外的事。

讲到这里,柏灵又补充了一句,“这些事,皇上应该也是知道的。”

“为何?”

“因为十四在沁园偶然撞见过成礼。”柏灵轻声道,“而当时成礼也潜伏在暗处,观察衡原君的言行。”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内廷私事

柏灵又说了几个自己还有印象的细节,末了,她望向孙北吉,“皇上没有和阁老提过这件事吗?”

孙北吉没有回答。

在那之后,孙北吉又接着问了许多,近乎事无巨细向柏灵求证了一些衡原君在沁园囚禁时的情况。

然而那三年——一如柏灵所说,他确实是以一种认命的姿态苟活着,即便是孙北吉如何询问,柏灵也答不出更多的话来。

一个多时辰的问话让柏灵有些疲惫了,但更让人疲惫的大概是柏灵给出的各种否定。

没有看到过旁人出入。

没有觉察到衡原君有任何不满或怨恨。

也没有从他那里听出过任何不妥或野心。

“不过……”柏灵忽然颦眉,“我之前被关在慎刑司的时候,他特意来问过我,考不考虑此后去沁园。”

孙北吉目光微亮。

“去沁园……”孙北吉低声喃喃,“他有什么办法让你去沁园?”

“办法总是有的,陈——皇上都能想到如何金蝉脱壳地把我关在小院,衡原君又怎么会没有办法暗度陈仓呢。”

柏灵沉眸说道。

“我猜想他大概是想将我收入麾下,我拒绝了,也没有询问详情……至于后来的事,阁老都知道了。”

柏灵平静地望着孙北吉。

孙北吉目光复杂——眼前的姑娘此时应该还不清楚她当初被送往百花涯的内情,也许正因如此,孙北吉才更加觉得有几分晃荡。

“老夫明白了。”他低声道,“今天原本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柏灵微微颦眉,她忽然打断了孙北吉的话,“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外人进入沁园,但这几年衡原君和外头一定是有联络的。”

“……怎么?”

“这几年来,衡原君一直在和百花涯兰字号里的老板下棋。”柏灵轻声道,“我先前委托郑密郑大人帮我留心兰字号老板的底细,但郑大人后来一直也没给下文。”

“兰字号的老板?”孙北吉眉心皱起来,“叫什么?”

“不清楚真名,我只知道大家喊他兰芷君,亲近的仆从喊他兰君。”

柏灵回忆着,将她曾看到的别院,以及衡原君新送来的棋谱都一一说了。

孙北吉安静地听着。

自从去年衡原君搬出内宫起,皇上对他的态度虽然也有起伏,但总体来说已是多有宽宥,他能与外头的朋友联络也并非什么新闻。

只是,如果当初严囚的时候,也照样能够靠着内宫里的线人与外头对弈……这就着实有些骇人。

百花涯里竟然还有衡原君埋下的一条线,这让人如何能想得到……

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这些事,老夫会亲自去查。”孙北吉轻声道,“柏司药当初没有答应随衡原君去沁园,实乃大幸。此君身居平京,却包藏祸心,暗自策划了千里之外的几处匪乱,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在查。”

匪乱……

柏灵的表情微微凝结。

“方才老夫有句话没有讲完,”孙北吉轻声道,“原本我们也并没有想到要来和司药询问什么,但在昨夜召太医来狱中诊治之后,他问了句,是能否再召你来下棋。”

柏灵垂眸,想起方才看到的韩冲,她轻声道,“衡原君那样的身体,应该是撑不过任何审问的。”

“我们没有对他用刑——也是出于同样饿考虑。他的身份毕竟特殊,皇上还要留着他一口气,回来亲自审讯。”孙北吉看了一旁的文书一眼,“就到这里吧。”

那文书点了点头,继续添笔写了几句落款之后,取出袖中的印泥与印章,先按上了自己的方印,而后又按上了自己的指印。

柏灵也接着这么做了。

地牢里没有光,柏灵一时也拿不准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多久,但这一会儿,她也着实觉得困倦了。

“阁老,关于郑大人昨日在百花涯里抢人的事情……”柏灵轻声开口。

“这件事我听说了,”孙北吉轻声道,“这种有悖人伦的恶事,郑密作为平京的父母官,不能不管。”

“那我能不能理解成,在这件事上,内阁是支持郑大人的?”

孙北吉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道,“还需要一些时间。”

“……需要时间做什么?”

“需要等皇上回信。”孙北吉轻声道,“昨晚袁公公亲自来和我说了这件事,教坊司的事情说大不大,但也毕竟算是宫里的私事。底下人罚自然得罚,百花涯也要整治,他们拟了一些办法,但没有皇上的批复,这会儿也不好乱动。”

柏灵愣了一会儿,表情渐渐变得不解。

“……皇上现在都已经在前线了,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道折子,京城里一个花窑有童妓这样的小事,他会看吗?”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孙北吉轻声道,“但现在还是要以家国大事为重,所以……这件事最迟就等到皇上回来。”

“可皇上什么时候能回来?”

孙北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开口,更何况他现在自己也不确定。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皇上四月离京,扣去路程大概九月就能返京……但从现在每天收到的消息来看,陈翊琮怕是想直接在涿州督军,看着大周的军队把今年秋天的这场保卫战给打了。

“退一万步,”柏灵接着道,“等到皇上回来,如果他是得胜凯旋,那到时候整个天下都会盛赞他的神勇。这种时候,让司礼监递一个这样的糟心折子上去,他们肯吗?如果战事不顺,皇上龙心不悦,那这个时候让司礼监递折子,他们敢吗?

“孙大人,我听说当初您也坐过御史大夫的位置,这件事到底是内宫的私事,还是关乎百姓民生的公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柏灵目光灼灼,孙北吉毫不闪避,只是低声答道,“事分轻重缓急,柏司药,眼下,没有比前线更重要的事了。”

“我知道,”柏灵的声音低了下来,“更何况这件事也没有传开,那些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大人,您心里没有一杆称吗?郑大人肯在这个时候怒发冲冠,您……能不能也抬一抬手?”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的名字

“柏司药,这些事情你不要参与得太深,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孙北吉轻声道,“等到皇上回来,不论胜败,我都会去和皇上去请一道赦免你的旨意。”

“我本来就没有罪。”柏灵轻声道,“用不着任何人赦免。”

……

从孙北吉的审讯间出来,柏灵被带去了另一条幽深的过道。

路的尽头,衡原君躺靠在床榻上。……020682474htl

?第1章废婿?

“天佑我叶家,基业长青,子嗣不凡,子孙后辈皆是人中龙凤。”

叶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一脸欣慰的看着叶家子嗣。

今日是叶家掌舵人刘凤至的六十大寿,自从叶家老爷子重病后,叶家老太太便掌控大权,大事务,全都由她决定。

今天来贺寿的,也都是银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道长喝响了起来。

“叶家叶谭明恭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献玉海一座!”

“乾元董事长王福山恭祝老太君长命百岁,送珠宝玉雕一对!”

“丰海集团总经理恭祝老太君福寿安康,送镶金匾额一扇!”

来往宾客,看着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也都心生羡慕,恐怕这次礼品加起来,总价值会过五百万了吧。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让在场宾客有些愣怔,甚至无语。

“叶家女婿萧阳,恭祝老太君千秋万代,送生锈铜壶一只!”

此话一出,来往的宾客都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鄙视的笑声。

“这个萧阳就是三年前入赘叶家的那个混子吗?”

“就是他,也不知道叶老太爷怎么想的,叶云舒的父亲虽说平庸了一些,可叶云舒也算是叶家千金,却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无名无姓之辈。”

“老太君三年来,从未让他踏入叶家半步,足以证明对其不满,今日是老太君大寿,却送一只破铜烂铁,真是贻笑大方啊。”

叶云舒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高挑的身材,远山黛眉,天生长了一张高级的脸蛋。

可此时,那张脸蛋上却布满了阴霾。

她拉着杵在一旁的萧阳来到了角落里。

“老云舒,你怎么了?”萧阳不解的问道。

叶云舒气愤的说道“还问我怎么了,我给你五万块买的礼物呢?”

萧阳无辜的指了指放在大红桌子上的铜壶,“喏,那就是啊。”

“五万块,你竟然买了一只破铜烂铁,今天可是奶奶的生日,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完这话,叶云舒充满了委屈,三年了,这个废物无所事事,呆在家中当一个家庭煮夫,饭菜烧的倒是不错,可那又有什么用?

真正的男人,是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就无上的功名利禄的,这才叫男人。

可再反观萧阳,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人又气又恨。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五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买一件体面一点的礼品了,可他却买了个破铜烂铁,丢人丢到了奶奶的寿宴上。

果然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萧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若不是顾及叶家的名声,她说不定早就跟这个窝囊废离婚了。

“云舒,别看这件铜壶看起来其貌不扬,可却是汉朝流传下来的一件铜器,价值起码五千万。”

“呦,五千万?不会是从古玩街淘来的吧。”就在这时,叶谭明一脸戏谑的笑意走了过来。

叶谭明是老太君最得宠的孙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日后的叶家便是叶谭明掌权。

他本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向来自视甚高,尤其看不起二伯家这一脉,因为二伯不得宠,早早出去自创家业去了,也只有每逢重大节日才允许到叶家一趟。

萧阳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如实说道“的确是从古玩街买回来的。”

此话一出,惹得在座宾客哄然大笑。

“大家谁不知道,古玩一条街卖的成是假货,你买个假货也就罢了,起码挑一件像样的吧,你再看看我给奶奶准备的礼物!”

叶谭明来到他那一座半人多高的玉海面前,得意之色不言自明。

的确,跟他的礼物比起来,萧阳的礼物不值一提。

这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走了过来,一众亲戚宾客站起,态度恭敬。

“奶奶,萧阳不懂事,您不要怪他,等我回去,再给您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电脑端:

叶云舒几步上前,先给老太君赔了一个礼,虽说她跟萧阳有名无实,可终究是名义上的丈夫,在亲戚面前,还是要护一下的。

老太君看了看那柄铜壶,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从鼻孔里淡淡的哼了一声。

“算了,你们家也没多少钱,还是留下来好好过日子吧,孙儿,寿宴要开始了,扶我过去。”

叶谭明答应了一声,连忙搀扶着老太君,还不忘记回头给叶云舒一个得意的眼神。

叶云舒恨恨的咬了一下嘴唇,本想通过这一次的寿宴,给老太君留一个好印象,看来全都泡汤了。

她刚要跟过去,只听老太君不咸不淡的的说道“主桌坐满了,你们就不必上去了。”

叶云舒脚步一顿,一股耻辱之感萦绕心中。

堂堂叶家千金,却要跟堂下客坐在一起,感受到无数道好奇的眼神投来,叶云舒恨不得抬脚就走。

再看看台上主桌,聚光灯下,言笑宴宴,这种差别对待,可见老太君对于自己这一脉,是多么的不待见了。

父亲无用也就罢了,可终究是叶家人,但偏偏又有一个上门女婿更是废物,在老太君看来,叶云舒这一脉,彻底无可救药了。

“云舒,很羡慕吗?”萧阳笑眯眯的问道。

叶云舒不耐烦的说了一句,“羡慕有用吗,那是主位,只有老太君才能坐,我又算的了什么?”

“爷爷重病之后,我们全家就搬了出来,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本想借着这次机会讨好老太君,让叶家分配一些资源过来,可现在呢?”

“算了,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懂。”

叶云舒说着说着,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萧阳一怔,我不懂?

男儿有志,鸿鹄摇天。

他一直以来都没想过参与叶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萧阳,堂堂世界第一神秘组织龙王殿的的创始人,人称龙王,座下四大炽天使,十二大六翼天使,掌管着世界半数的权势跟财富。

可以说,萧阳一句话,别说叶家,就算是整座银州各大家族,都会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他不懂?

他上门女婿做了三年,只想完成当年的夙愿。

可如今已把叶云舒当成自己的妻子。

只是每次叶云舒从叶家回来,都会面带欢笑,萧阳本以为在叶家,叶云舒应该有一定的地位才对。

但是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萧阳云淡风轻的说道“云舒,如果你喜欢,我便让你坐上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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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建熙十七年

对话的记录只能勉强看到这里,再往后的白纸上沾满了污水,字迹已不可看。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怔在了那里。

“之后的对话呢?他们还说了什么?”孙北吉望向眼前的文书。

“属下该死,当时手里的纸笔没有拿稳,落在了地上。”那人佝偻着背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后面勉强又记了一些,但出来之后一看,墨汁在纸上已经全都晕开了……”

“那当时他们又说了什么,你还有没有印象?”

“属下都记得。”那人连忙道,“原本想把记录都誊录一遍,再给阁老一并送来的,但您这边要得急,所以……”

“你就在这里口述吧。”张守中皱眉说道。

“是,”那文书点头,“衡原君问柏司药,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个名字。柏司药说是在那位兰芷君的金阁书架上,一本讲园艺的书的扉页。衡原君又问扉页上具体都写的什么,柏司药答,‘赠吾儿书白’。”

那人顿了顿,又道,“衡原君当时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吟了一首诗。”

“什么诗?”

文书有些支吾起来,“属下有些记不全了,记得开头是……‘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却将……却将……’”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孙北吉低声接道。

“对,是这句。”那文书低头答道。

孙北吉摘下了眼镜,轻轻叹了一声,接着道,“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后面是这样的吗?”

张守中不由得望向了孙北吉——这首诗他是从未听过的,但孙阁老却能这样流畅地背出来,大概是有些特别的来历。

“是。”文书答道,“柏司药说,这首诗的最后一句她也在那本园艺书的封底上见过。衡原君说,这是他父亲曾经引用过的一首送别诗,原作不详,这些年的冬天,每逢下雪他便会想起这首诗来。”

“然后呢?”孙北吉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柏司药笑了一声,听起来颇有几分嘲讽之意,衡原君问他为什么要发笑,司药说,君家的一片雪,落在人间、落在百姓头上就是一座山,此间的轻重,怕是很难说得清楚。然后衡原君也笑起来,说柏司药讲得是。”

“后来衡原君又问她,这些年随柏世钧四处奔走,有没有去过靖州,柏司药说没有,衡原君又说了一些靖州的风土人情,说司药今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去看看。那里的景色,想来也绝不比西南的山林逊色。”

文书接着说了下去,衡原君和柏灵的聊天跨度极大,两人之后又聊了棋艺,聊了歌舞,直到官差前来提示柏灵时间已道,她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孙北吉又问了一些细节,而后让文书也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孙北吉和张守中两人。

“守中别站着了,”孙北吉指了指近旁的椅子,“坐吧。”

张守中这才在一旁坐了下来,他有许多的话想问,但思前想后也只是望着孙北吉,一句话都没有说。

“应该是,建熙二十几年的时候吧……”孙北吉忽然道,他目光飘忽,掐指算了算,“不对,应该是建熙十七年。”

张守中静静地点头。

“那年冬天,我受恭亲王举荐,被调进户部。当时正是年终要开始清算账目的时候,”孙北吉低声道,“但因为十七年年初的税改,朝廷清洗了户部三分之一的官员,人手不够,所以即便像我这样的新人,也一样破例被召去内阁,协理账目的清点。”

“隆冬时节,我在值房守夜,有一天夜里忽然飘起大雪,恰好那一晚我手上该做的事又做完了。于是一时兴起,我便提着灯笼,外出赏雪。”

孙北吉声音低沉,他的眼睛半垂着,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那年雪真大啊,差点在南方这片引起冻灾,后来我大周也没下过那么大的雪……”孙北吉轻声道,“那天晚上我一直仰着头,看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的灯笼熄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

“深夜在宫中乱走,往轻了说是狂悖无礼目无法纪,往重了说,就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于是我立刻转身,想寻着记忆往原路折返,但那晚一直在下雪,天上无星无月,我越走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直到我在风雪中遇到了另一行人。”

“……对方是谁?”张守中问道。

“我原先见对面也提着户部的灯笼,以为是同僚,于是便快步上前想打招呼,顺便问一问路。”孙北吉轻声道,“哪里知道,上前一看,对面的人我是一个都不认得。这倒也不稀奇,毕竟我也才新进户部不久,许多人都没有认全。

“不过,这那三五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宇轩昂之姿,虽然当时天暗,我看不清他们胸口的补子,但如此气质,也像是朝中同僚。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其中一人面色苍白,似是病体。他眉目间有几分像圣上,却比圣上看起来苍老许多。

“我先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对面却没有说他们的,我虽然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当我告诉他们我迷了路,想要重回内阁值房的时候,他们主动提出,可以带我同往。”

“同往?”张守中轻轻颦眉,“是要带阁老去哪里?”

“没有明说,我也没有细问。”孙北吉低声道,“但在当时的语境里,除了去内阁值房,还能去哪里呢?”

“这一路上,他们大大方方地走,遇到值夜的侍卫也不闪躲,直到侍卫盘问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为了方便这几日内阁的账目清算,六部之中的官员若是得了户部的传召,是可以不经内廷专审就直接进宫的——当然,不能往后宫去,只能在西华门到内阁值房之间通行。

“每当侍卫问起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就如实答话,因为更深夜重,对内宫又不甚熟悉,所以迷了路,侍卫们也不为难什么,在查验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就都放行了。

“但是快到值房的时候,他们却停下了脚步,与我告别。”孙北吉轻声道,“我原想追问原因,却听见他们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

张守中听到这里,只觉得脑后一阵发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双生

“其中一人立刻背过身去,也不知做了什么,孩子的呜咽很快就止了下去。”孙北吉轻声道,他看向张守中,“我当时……表情大概就和你现在差不多。”

“这些人,这些人难道是……”

“不知道。”孙北吉低声道,“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那方才那首诗……”

“是那位带着病容的青年,临雪吟诵的。”孙北吉低声道,“那晚的情景,我至今忘却不了……守中知不知道‘书白’是谁的名字?”

张守中点了点头。

“我后来也多有怀疑,因为害怕,那天天一亮,我就去查了前一晚户部召集进宫的人员名单……当然,是不可能有所获的。”孙北吉轻声道,“我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月,每天都在担心有官差忽然到家里来,问我那天晚上的情形。”

“但是没有,对吗?”张守中问道。

“嗯,”孙北吉垂眸说道,他的脸上表情平静,“没有。”

“那天晚上,阁老见到的,带着病容的青年……”张守中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否……就是建熙年间住在沁园的——”

孙北吉点了点头。

“宋氏父子倒台以后,圣上予我首辅大臣之职,我也因此可以授命出入卷籍司。”孙北吉低声道,“在先前查阅天下藩王何人可作王储备选的时候,我也顺势去看了看沁园先太子的那一支……”

“衡原君,就生于建熙十七年的秋天。”孙北吉轻声道。

张守中听得冷汗涔涔。

孙北吉又道,“当时皇上下令,可留这孩子一条性命,但不得起名,不得造册……但卷籍中载,先太子仍旧私下为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只是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喊,得知此事的宫人也将这件事报给了皇上,但皇上也没有追究。”

“……我也听过一些风声,”张守中抬袖擦了擦额头,“只是,不像阁老说得这么细。”

“‘千里长路待君行’,”孙北吉低声道,“想来,那天夜里被送出宫的孩子,该是被连夜送往异乡了,从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这皇家的种种纷争,大抵也不用理会。”

“那现在还在沁园的这位衡原君……”

“我有时也会想,他是谁呢。”孙北吉低声道,“也许谁也不是吧。”

“这些话,阁老与皇上说过吗?”

“我谁也没有说过。”孙北吉低声道,他抬起头望向张守中,“毕竟过去的那个见安阁,在升明元年的时候,就已经倒了。”

张守中眉头紧皱。

“要说么?”孙北吉望着桌上被污水沾染的不完整供词,“即便现在说了,当初那个被去了千里之外的孩子,又还能找得到么。”

“也许线索在那位百花涯的兰芷君身上。”张守中低声道,“我们就这样直接放柏灵回去,会不会打草惊蛇?”

孙北吉叹了口气,摇头道,“打草惊蛇的事情,已经做得太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

兰芷君一夜未眠。

金阁里没有点蜡烛,也没有开窗,昨夜他在漆黑的房间里静坐,等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拂晓的时候,官差来人带走了柏灵,天亮以后,柏灵又独自回来了。

凤栖隔着门问,是否要现在去喊柏灵上来问话,兰芷君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就是不用。

他昨晚就听说了衡原君被抓的事,这么多年以来,朝廷还是第一次这样动作激进。在建熙一朝,衡原君的名字是一个禁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禁忌,从来没有人会将他放到明面上来,更不要说是提至大理寺审问。

四年前他曾经突然将见安阁的一切和盘托出,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然而那些死去的人不会知道,供出他们身份的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在效力的“明公”。

那么昨晚,衡原君又会在牢狱里说什么呢。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兰芷君望向门外,凤栖的声音很快响起。

“兰君,柏灵姑娘想来见你。”

屋子里久久没有传来回复。

凤栖回过头,小声道,“我说了吧,兰君现在要么还在休息,要么就是不想见任何人,你主动过来又有什么用?”

柏灵望着金阁紧闭的大门,“他肯定没在休息。”

“你就知道?”

柏灵想了想,对着门道,“我昨晚见到衡原君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柏灵又道,“我和他聊了很久,而且聊到了你。”

凤栖的脸色忽地一变。

柏灵看了看她,又收回目光,再次望向金阁的门,“兰芷君就算手腕再神通,应该也没有伸在大理寺监牢里的触角吧……昨夜我与衡原君说过什么,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来告诉你。”

金阁的门推开了。

兰芷君站在门口,望着柏灵。

“进来吧。”

凤栖也随之跟在身后,正要合起门,兰芷君忽然道,“凤栖出去。”

她怔了一下,但很快低下头,从外面带起了门。

在金阁的中央,柏灵和兰芷君席地而坐,中间是大约两尺高的茶桌。

“看起来,兰芷君昨晚也没睡好,”柏灵望着兰芷君的眼眶,轻声道,“昨晚很多人都没有睡好。”

兰芷君笑了笑,“有些人夜里就是睡不好的,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我和衡原君在狱里讲起了一首诗和一个名字,”柏灵轻声道,“我才知道,原来之前我在兰芷君这里看到的,是沁园太子留给衡原君的书册。

“我回来之后一直在想,为什么兰芷君这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也在想你奇怪的胜负心,因为衡原君说,和你下棋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柏灵轻声道,“而这种胜负心,我也曾在你这里体会到。”

“我很好奇在那样一个地方,衡原君为什么要一直提起你的名字,一直把话题往你的身上引,我觉得这几乎算是一种指路,”柏灵望着面色平和的兰芷君,“说起来好笑……我也是在昨天晚上才真的相信,你们真的不是朋友,他几乎想置你于死地。”

柏灵望向兰芷君,“你呢,也是一样吗?”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知道

“你和衡原君……就说了这些吗?”兰芷君的表情十分安和,“别的呢?”

柏灵微微歪了脑袋,“兰芷君觉得,衡原君还会告诉我什么?”

“他有没有告诉你,当年柏司药送去徽州的那几个宫人……”兰芷君低声道,“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柏灵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宫人?”

兰芷君轻笑了一声,“原来柏司药不记得了,当年在储秀宫,你以祝由之术让几个宫人开口说了实话。”

兰芷君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那几个宫人被打进慎刑司后不久,你向圣上求情,让他们前往徽州。”

柏灵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亲自送他们出了宫门,他们也向你道谢。”兰芷君的声音很轻,且带着几分浅笑,“但他们的马车,在出了平京城门后,甚至没有走出十里……司药想不想听听他们是怎么死的?”

柏灵的表情已然僵硬在那里。

“……你的消息是从哪里得到的?”柏灵的眉心已经皱了起来。

“哈。”兰芷君目光低垂,“司药看起来还不太相信……或许等下一次你再见韩冲的时候,可以亲自问一问他,当初究竟是怎么领命,怎么为圣上除掉那几个出宫的宫人。”

柏灵的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愧疚吗,自责吗。”兰芷君轻声道,“你当然不是有心的,但这些人却是实实在在地受你牵连,因你而死。你以为你能保住他们,但实际上你只能为他们选一个死法。

“要么,他们死在慎刑司里,要么,他们死在郊野。”兰芷君笑了笑,“这不是老皇帝第一次玩这样的把戏了……面上假意放人,背后再痛下杀手。

“你能救谁?”兰芷君轻声问道,“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柏灵的咽喉动了动。

她望着眼前的兰芷君,只觉得今日的兰芷君看起来反而比平日多了几分从容。

“衡原君和你讲了那个雪夜出行的故事吗?”兰芷君又问道。

“什么……雪夜出行?”

兰芷君垂眸而笑,“下次见他时,你可以问他一问,建熙十七年的冬天,平京城里发生了什么。”

建熙十七年……

“当然,他应该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知道的。”兰芷君笑着道,他的目光扫向近旁的兰花,“亡命天涯固然辛苦,独困一隅也不是什么好滋味……若是有什么地方我是欠他的,大概就这一处吧。”

柏灵默默听着兰芷君的感慨,既觉得心中一阵惊诧,却又满头的雾水。

良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建熙三十五年……是沁园里那位先太子亡故的年份吗。”

兰芷君点头。

过了片刻,轻声补充道,“说起来,太后也是在那一年,开始被囚禁在慈宁宫的。”

柏灵望着眼前的兰芷君,心中着实感慨,“……你到底是谁?”

兰芷君没有回答。

两只燕子在这时顺着金阁上方的镂空木窗飞进了它们在屋檐上筑起的巢。

兰芷君和柏灵都听见了声音,同时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

“……我是谁呢。”

柏灵听见兰芷君低声喃喃。

……

大理寺的监牢里,时间过得很慢。

几人将意识模糊的韩冲从木架上抬了下来,然后粗暴地丢进了衡原君隔壁的牢房。

肉身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官差退了出去,将手臂一般粗细的铁链绕上牢门,重新上锁。那锁链与铁栅栏碰撞的声音,在地牢幽深的长廊里听起来近乎震耳欲聋。

但韩冲趴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没有力气让自己从地上站起来。

在锁好了牢门之后,这些官差并没有立刻离去,他们转身就去了下一间牢门。

韩冲的目光原本只是散漫地望着走廊的方向,直到他听见那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意识到,此刻明公就在隔壁。

即便是在地牢之中,官差们也不敢对衡原君们下重手。

这个人的身份,狱卒们虽然不甚清楚,但从孙阁老待他的态度上,所有人就都明白,这不是一个他们惹得起的对象。

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衡原君就已经虚弱得如同一片秋日飘零的枯草落叶,倘若他们也像押解其他犯人一样粗暴拖拽,只怕这个苍白且虚弱的青年还没有登上地牢的台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于是狱卒们呵斥着,要衡原君快走,但谁也不敢上前推搡。

经过韩冲牢门前的时候,衡原君停了下来。

他侧目而望,看见昔日的下属此刻满身血污地倒在地上,衡原君的手抓住了牢门外的铁栅栏,而后慢慢俯身蹲下。

韩冲想喊一声明公,但一开口,就是一阵干痒难耐的剧烈咳嗽。

血的味道弥散在他的整个口腔,此刻充血、青紫的眼皮也有些抬不起来,他只能看见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但仅仅是轮廓,他也一样能认出来人。

“不说话了。”衡原君轻声道。

韩冲竭力调整呼吸,咳嗽声也慢慢停止下来,四肢里只有左手还勉强有力气,他撑着地面,一点一点挣扎着向牢门那边移过去。

狱卒们立刻抽出腰间的棍子要去打。

衡原君的脸向着狱卒这边转了几分,轻声呵了一声,“都住手。”

这声音并不算高,而衡原君自身显然也不会带来太多威胁,然而狱卒们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训得微微一怔——甚至于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被眼前人的呵斥勾起恐惧。

这恐惧在片刻后消散,一个年轻狱卒倒吸一口气,轻声喃了一句“哟嗬?”,而后双眉倒竖,扬手就要举棍来教衡原君做人,近旁人一见,连忙冲上来集体按住了他。

衡原君全然不看身后的混乱。

在韩冲终于移到附近之后,隔着监牢的铁栅栏,他缓缓伸出了手。

韩冲用尽最后的力气让自己翻了个身,好仰面望着外面的明公,他竭力开口,但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甚至连自己也听不明白。

四目相对,韩冲只得无声开口。

——我没有,说任何,不利于……明公的话。

衡原君垂眸望着他,同样无声地答道。

——我知道。



第一百八十章 父亲

衡原君的手伸进牢中,韩冲勉强抬起左手。

两人的手在空中简短地相握,而后又松开。

衡原君扶着栅栏慢慢站起身,拖着脚上重重的的铁链继续往前走,韩冲目送他离去,直到那铁链在地上拖拽的声音再也听不见的时候,他才再次闭上了眼睛。

……

外面已是正午了。

夏天的日头照下来,衡原君许久没有适应这里的光。

有人牵着他的胳膊,慢慢引他上一辆马车。在片刻的修整之后,他在车中轻轻揭开布帘——这是在往沁园大宅的方向去。

马车一路颠簸,等到再停下时,果然如衡原君先前所料,停在了沁园的正门口。

这里已经又换了一波官差看守,这些守门人的脸孔总是在变,衡原君拾级而上,在前后的围堵中,慢慢向着沁园的大门走去。

昔日里可以很快踏过去的门槛,今日拖着重重的铁链,就有些艰难。

进门后的第一个院子里,乱糟糟地堆着许多东西,有敞口的木箱、散落的书册,有他换洗的布衣,还有他如今只用作私人珍藏的破旧棋盘……衡原君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这景象,而后不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人身上。

那是亲自前来的孙北吉,此刻,老人正背对着衡原君站在大门的不远处,他两手交叠在身后,此时听到通传,才回过身来。

烈日下,衡原君没有站多久,呼吸就已经重了起来。

“去阴凉处说话吧。”孙北吉轻声道。

衡原君笑了笑,“多谢阁老……体谅。”

一组锦衣卫一直紧紧跟随在衡原君和孙北吉的附近,随时准备着抵御潜在的威胁。

有下人在这时端上来两杯茶水,孙北吉没有动,衡原君亦然。

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扫向不远处正在继续往院子里搬东西的官差们。

“不知道阁老在我这里找什么?”衡原君轻声道。

“衡原君何必在这里和老夫装傻。”孙北吉轻声道,“先前皇上对你颇为信赖,免你禁足之苦,往你这里送过诸多御前的卷宗。”

“我都是遵照旨意读的,并没有强要。”衡原君答道,“且看完之后,从来都是原样送回,不会留抄本。”

“究竟有没有留过,我们稍后就知道了。”孙北吉声音平淡,“今日将你带回这里,是我有话要问你。”

“阁老请问。”

“眼下证据确凿,抚州、大邺一带的匪患,和见安阁的关系千丝万缕,你却一口咬定自己对一切一无所知,”孙北吉看向衡原君,“你觉得,单就这样的口供,能保得下你自己的这条性命么?”

衡原君叹了一声,“该交代的,四年前我已经向皇上交代了,这四年来我近乎与世隔绝。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皇上若是想杀我,什么样的理由不可以呢。”

孙北吉淡然笑之,“即便身在内廷,也一样能和外人下棋……这样也算与世隔绝吗?”

衡原君微微颦眉,“孙阁老偷听了我与柏司药昨夜的谈话啊。”

“衡原君,”孙北吉的脸色依旧不大好看,“老夫已经开诚布公,你如果还要继续装下去,那今日这场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衡原君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孙北吉目光凛冽,“当年送出宫的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衡原君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而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阁老是笃定……我一定会知道。”衡原君问道。

“你当然会知道。”孙北吉沉声回答,“在外,大家都觉得你是建熙三十五年才真正接手的见安阁,但在沁园太子最后还在世的那四五年,他的情况如何我很清楚。那样虚弱的一个病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心力再去辖管见安阁这样庞大的组织。

“从那时起,接手见安阁的人,应该就是你了。”孙北吉轻声道,“当初他们冒死也要保护的那个孩子,会到你这里就彻底不管么?”

“这完全是两件事啊,阁老。”衡原君望着远处的院子,“您是不是忘了,当年那个孩子被送出宫的时候,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婴孩。这天下之大,就算我得知真相之后也一心想找到那人的下落,可搜寻一个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藏匿人海的陌生人谈何容易。

“那么,我也救不了你。”孙北吉缓缓站起了身,“按皇上的旨意,倘若你在这件事上消极怠惰,那你和你那些部下的性命也就不必再留着。”

原以为衡原君大概是要改口,未曾想,他竟是慢慢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

“也好。”他轻声说道,“那我在父亲临终前答应了他的事,也终究是办到了。”

……

京兆尹衙门里,郑密正在和自家的小女儿在衙门后面的院子里的玩躲猫猫。

先前公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白天累得够呛,夜里也睡不着,这几日内阁那边下令面壁思过,所有的工作全部暂且移交出去,郑密反倒是真的舒舒服服地开始了休息。

他把头靠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大声喊道,“藏好了没有啊?”

东南角的方向,传来一声稚嫩的“好啦!”

郑密抬起头,朝东南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见假山后面露着一截裙角,小姑娘好像是也发现这裙角露了馅儿,在假山后面轻轻一抽,衣服角又不见了。

“那爹可来找啦!”

郑密没有往东南边去,反是先往西边走了几步,装模作样地四处走走看看。

假山后面的小姑娘从石头缝后面往这边望,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勉勉强强没有笑出声音。

“是不是藏这大水缸后面啦?”郑密动作夸张地拂开角落里旺盛的绿草,“没有啊……哈哈,我都看见你了!是不是藏这边砖墙后头啦?”

郑密一惊一乍地往墙后跑,然而才一转角,他正想再喊一声“怎么又不在呀”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在那里——

院子外面的甬道上,有宫人正面色冷峻地朝这后院的方向走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个答复

郑密迅速褪去了脸上的笑容,肃容挺身,掸了掸两袖,然后颦眉等在原地。

小姑娘在假山后看了一会儿,笑哈哈地悄然走到父亲身后,突然伸手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爹,我在这儿呢!”

郑密连忙回过头,对不远处的下人挥手,让他们把女儿带下去。

小姑娘有些疑惑,想要用力挣脱仆人的手,但还是聒噪地被抱去了别处。

郑密站在原地等着宫人走近。

那宫人在相离四五步的时候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郑密,勾嘴角轻提,温声道,“阁下就是郑密郑大人吧。”

“是。”郑密答道,“几位公公突然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我们是奉袁公公之命,来传话的。”为首那人笑道,“这几日郑大人也在衙门里闷坏了吧?”

郑密也笑,“这就不用袁公公操心了。”

“这话说的……多生分哪。”那人轻声道,“教坊司那边,袁公公已经亲自训斥过了,二十多个孩子现在由宫里出面,在民间找合适的人家领养,郑大人不用担心她们的去处了。”

郑密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其他的花窑呢?”他问道,“教坊司打算怎么查?”

那宫人又笑了一声,“郑大人一向是明白事理的,有些事情,你急也急不得。”

“公公什么意思?”

“您别忘了,百花涯说到底是教坊司的地界,您是平京百姓的父母官,教坊司里头管着的那么些个罪属,万一牵扯出什么大案来……那郑大人您是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的。”那人仍旧柔声细语,“但这一次郑大人闯百花涯,毕竟是一片好心,事情捅到了内阁那里,孙阁老又偏偏有心安抚,上头的好意,您得兜着。”

郑密又笑了一声,“公公说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是要怎么个兜法?”

“各家的事情,各家自己来处理。”那人轻声道,“教坊司里的事,教坊司自己会查……不劳您动手。”

“不知教坊司打算怎么查?”

“郑大人,您这怎么不听劝呢?”那人笑道,“咱家都说了,这是教坊司的事情,您别多事儿。”

“在我平京的地界上卖儿鬻女,我怎么是多事!?”

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略一低头,而后又看向郑密,慢慢地往前走了两步,在郑密的耳边轻声道,“事关天家颜面,大人三思。”

郑密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咱家也言尽于此。”宫人笑了笑,“大人从今日起,就不必再面壁反思了,袁公公也说了,您身上担子重,要是为了这些事情耽误了正经事,那我们身上的罪过就重了……所以还是尽早让您这里恢复公务的好。”

说罢,那人往后退了几步,而后稍一颔首,“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事情,郑大人自己琢磨吧。”

待宫人们走后,郑密一个人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妻子听说了前面来人的消息,已经从衣柜里重新取出了郑密的官袍,放在了桌上。

“上面……怎么说?”妻子低声问道。

“还能怎么说。”郑密开始解自己的衣带,重新换上官袍,“帮我研墨,我要写封信。”

……

“所以这两天时间,就已经招到三百多人了?”柏灵轻声问道。

“是啊,等今天结束,事情的第一阶段就算做完了。”凤栖笑道,“她们原本都风餐露宿的,听说这里管吃管住,傻子才不来呢。”

两人站在楼上,望着底下熙攘的人群。

在龟爪子的安排下,新往兰字号来的妇人们排起了长队,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一行拼起来的长桌,人们在那里录入信息,然后跟着龟爪子去另一个地方按手印、讲安排。

柏灵皱起了眉,“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都是我们从城南、还有朝天街外头那片泥地里招来的啊。”

“确定吗?”

“我们就只在这两块地方贴过告示,”凤栖略略有些不快,“而且今日他们在这里留下的信息,我们接下来都是要去核对的,身份若不合我们的要求,兰字号是不会要的。你是在怀疑什么?”

“……我也不确定,”柏灵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她们穿的衣服……似乎有些太好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平心而论,这些人穿的衣服并不好,要么裁剪看起来并不合身,要么就是水洗得发白的旧衣。

但是大部分人穿来的衣服上没有什么补丁。

柏灵见过那些在朝天街外的女人,当时柏奕告诉她,这些女人和孩子们在棚子里生活,接一些缝补的活计,因为没有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她们夜间才会出棚子去如厕。

而现在眼前的这些女人,虽然她们也一样身型清瘦,面容沧桑,但柏灵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柏灵又忽然问道,“我们没有上来就和这些人签长工的工约吧?”

“那肯定不会的。”凤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工约的事情还八字没一撇呢,至少等这些人能在这里干满三个月才好订长约。”

“那就好,”柏灵点了点头,“先看看吧。”

入夜,赶完了兰字号的夜场,柏灵又去了一趟宝鸳的住所,不过当她敲门的时候,来开门的却是念念。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但念念一个人在屋舍里,还没有睡觉。

她身上穿着先前从柏灵这里带走的袄裙,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道姑头,应该是宝鸳的手艺。

“你娘呢?”柏灵问道。

“还没有回来!”念念大声回答,“娘下午回来吃了晚饭,然后又出去啦。”

柏灵刚想问知不知道宝鸳什么时候回来,就看见念念两只手一直背在后面。

“你手挡着什么呢?”柏灵问道。

念念脸一红,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当心,把裙子勾破了……”

“那再给你做条新的?”柏灵轻声道。

念念摇头,“……我等我娘回来给我缝。”

她这才低下头,把屁股后面的裙面拉到前面来,给柏灵看那不是什么很明显的口子,确实是缝一缝就好了。

“姐姐可以帮我缝吗?”

“我倒是很愿意,但我针线不好,”柏灵笑道,“我要是动手了,一会儿你娘回来了估计要嫌弃。”

念念打了个呵欠,望向窗户那边。

柏灵把孩子抱起来,放去床上,“这几天你娘都回得这么晚吗?”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计划之外

念念摇了摇头。

她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头才一沾枕头,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柏灵也不再问什么,只是给她捻被角。

念念抓着柏灵的手,她先前一直不敢一个人睡,所以在屋子里等到现在。

不一会儿,柏灵感觉念念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重新坐回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继续等宝鸳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窸窣的响动,门被悄然推开——宝鸳回来了。

柏灵站起身来小声打了个招呼,这轻微的声响却霎时把宝鸳整个人吓得一个哆嗦。

“你怎么在这儿……?”宝鸳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但在昏暗的灯光之下,柏灵看得并不真切。

柏灵伸手在唇边比划了一下,“孩子睡了,小点儿声。”

宝鸳看了看已经放下了纱帐的床榻,然后点了点头。

“突然想到你们,就来看看。”柏灵轻声道,“我拿了一些应季的水果过来,放在门边了。”

宝鸳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小筐摆在那边。

她松了口气,这才坐回桌边。

“怎么回得这么晚,”柏灵小声问道,“他们给你派了很多活儿吗?”

宝鸳摇了摇头,“今天……今天确实动作慢了一些。”

这会儿离得近了,柏灵望着宝鸳脸上虚浮的慌张,颦眉道,“……是吗?”

宝鸳一见柏灵锁眉,心里便知道对方起了疑,她叹了一声,“哎,就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今天我确实是原本干活儿就干得晚了一些,再加上回了一趟家,所以——”

“你回家干什么?”

宝鸳从腰间取出一个钱袋来,“之前挣的二十文我给藏在墙角了,上次走得急,忘记拿了,所以……”

柏灵松了口气。

“二十文还要它干什么,”柏灵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被林婕妤害死的那个小姑娘?为了一支簪子,结果送了命。”

“我知道。”宝鸳低下头,“但都是血汗钱,就白白放在那里……舍不得。没事儿,我是摸黑回去的,家里也没有人——”

床上的念念翻了个身,宝鸳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的视线同时转向了床榻,但念念并没有醒,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总之,我很平安啦。”宝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好吧……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也想和宝鸳姐姐说一声,问问你的意思。”柏灵低声道。

“什么事?”

“最近兰字号里招了的那批新人,我想请宝鸳姐姐去带一带。”

宝鸳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道,“我?”

“嗯。”柏灵点头,“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百花涯又是这样一个名声狼藉的地方……我猜大家刚到的时候心里都会有惶恐和担心。宝鸳姐姐你是懂这种心情的,我觉得对大家来说,口号喊得再多,都不如看见一个实实在在的榜样来得可靠。”

“……我,”宝鸳叹了一声,“我不是一个好榜样。”

“也没有人能一开始就做到最好。”柏灵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去,明天我就让凤栖给你安排去新的位置,你之前在宫里也有带人的经验,对你来说应该会轻松一些。”

宝鸳有些犹豫。

“当然,月例也会比现在高。”柏灵低声道,“毕竟那样就算踏上管理岗了。”

“……会高多少?”宝鸳有些拿不准地问道。

“我不太清楚兰字号这边的规矩,”柏灵轻声道,“我觉得涨三成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吧。”

“好,那我试试。”宝鸳点头道,“但……也不敢保证能做得多好。”

柏灵笑了笑,“像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一样就行了。”

这一晚,送走了柏灵,宝鸳合上门,表情有些复杂。

她端着烛灯走到镜前,小心地拨起长发,看了看自己的颈侧,那里落着一溜暗紫色的桃花痕。

宝鸳叹了口气,又将领子拨弄好,把它们全都盖了起来。

她将蜡烛放在一旁,然后对镜梳妆,镜子里,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她尝试微笑,眼眶下几条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细纹立刻明显起来。

这张脸已经开始慢慢变得衰老,不再年轻了。

放下梳子,宝鸳手腕上细细的银镯碰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低头望着这镯子,又一次紧紧抿住了嘴唇,仿佛再一次下定了某种决心。

……

柏灵回到屋中,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封信。

柏灵上前细看——信封看起来像衙门的信封,但上头没有留任何署名。

她猜想大约是郑大人遣人送了信来,于是直接拆信一读——果然。

柏灵双手握着信,在屋子里缓缓踱步,从郑密的信里,她得知那二十多个从湖字号里出去的孩子已经由内廷接手,交给民间领养。

郑密在信里安慰柏灵,他比较清楚内廷领养的那一套程序,在最后对接民间的时候,还是得经手走一趟京兆尹衙门——他会盯着这件事的,那么至少这二十多个孩子的将来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了。

郑密还在信里写道,宫里来人的时候,他正在和小女儿一起游戏。想起百花涯的那些花窑里,还不知有多少未曾浮出水面的女童,他觉得无比揪心。

同时,这件事已经被抬到了事关“天家颜面”的高度,郑密建议,柏灵这边还是不要再有什么主动的牵连,倘若之后又有了确切的消息,希望她能像这次一样告知。

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剩下的事情,他会来想办法。

放下信,柏灵一时感慨。

深夜,她一个人站去了屋外的长廊,她也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俯瞰这里的万千灯火。

风带着远处的笑声一起刮过来,柏灵极目远眺,一时无言。

“又在这儿一个人发呆么?”一个声音忽然从她的头顶传来,“这么久不见,小司药看起来气色好了蛮多嘛。”

柏灵怔了一下,抬起头,一个熟悉的影子倒吊在屋檐上,他一身夜行服,沉默的时候,几乎与这个夜晚融为一体。

“韦师傅……”柏灵有些惊喜,“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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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次探望

韦英伸手够住屋檐下的另一道横木,两脚轻荡,落地近乎无声。

他看起来气色依旧很好,只是发须上还带着风尘,乍一看,也像是分生的树根。

“你这儿现在也是清净,我刚看着还觉得奇怪,怎么这附近就剩一个人在盯梢了。”韦英轻声道,“兰芷君现在不看着你了?”

柏灵微微怔了一下,“剩下的那个不是兰字号的暗哨?”

“不是哦,”韦英轻声道,“是宫里的暗卫——我刚刚把他们支开了。”

“……暗卫啊。”柏灵轻叹一声,正要接着开口,抬眸却见先前韦英站着的地方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姑娘,”一声熟悉的侍女声从身后传来,柏灵回过头,见侍女提着食盒缓步而来,“底下方才让我来看看姑娘睡没睡,要是没睡,这儿是今晚的酸梅汤,我送一些来给姑娘解暑。”

“谢谢。”柏灵轻声道,她双手接过食盒,“有心了。”

侍女向着柏灵欠身,然后退了下去。

柏灵提着食盒目送对方离去,旋即感到身后似又多了一道气息。

“这段时间,小司药有没有偷懒?”韦英的声音又传来。

柏灵没有回答,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转过身,腰后利刃出鞘,寒影直逼韦英的心口。

韦英双手合十,在空中击了一道响亮的掌声,将柏灵的匕首挡在离心口寸许的位置。

“速度可以,”韦英笑起来,“就是气势……还是太凶了。杀气,要藏着。”

“这太难了……”柏灵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浅笑,在作势要将匕首插回腰间的当口,她忽然伸手撑了一把近旁的围栏,整个人再次借力刺向韦英,韦英稍稍后仰,那刀剑擦过他的鼻尖,差点削去他一缕头发。

“对。”韦英笑道,“就是这样。”

柏灵收回了匕首,轻声道,“韦师傅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去给一个故人送东西去了。”韦英轻声道,他话锋一转,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顺便……你猜猜我在涿州碰见了谁?”

“……皇上?”柏灵猜道,“之前好像是说,他人在涿州?”

韦英颦眉,“我和小皇帝又不熟,见他作甚。”

柏灵怔了一下,这个“不熟”似乎是在暗指,韦英在涿州碰见的人,与他是相熟的。

他已经在这个世上假死了许多年,能称得上是熟人的,大概屈指可数。

那么——

“十四,还有你父兄,”韦英低声道,“这会儿都在涿州”

柏灵心中错愕,“涿州?”

韦英点头,“我走的时候他们在收拾行李,打算往靖州去……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

柏灵那句“韦师傅没看错吧”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但转念又将这话压了下去——韦英不会认错自己的徒弟。

“靖州……”柏灵低低重复了一声,她抬眸望向韦英,“韦师傅见到了他们,他们有带什么话回来吗?”

韦英望着柏灵,她竭力忍耐着情绪,因此牙关紧闭,目光还带着几分期许,韦英一时好笑,轻叹一声,“我只说是我见到了他们,又没说他们也见着了我。”

柏灵的目光瞬间暗淡了一些,“这样……”

“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好。”韦英又补了一句。

柏灵点了点头,“……我也很好。”

她小声说道,而后又对着北面低声重复了几句。

……

隔了几日,柏灵再次被官差送到沁园——据说是因为太医判断,衡原君的身体吃不住地下的阴寒,为了能暂且留下他的性命,前几天官府就将他从地下撤了出来。

沁园里看起来很乱。

地面上多了很多杂乱而无人收拾的东西,破损的书册,碎瓷片,还有被夏日骤雨打落的叶子和细枝,整个园子亦不复原初的雅致。

沁园内外设着重重看守,才踏进衡原君的庭院,柏灵就听见了里屋传来的咳嗽声。

这声音,像是直接从人的肺管里发出来的,带着粗重的喘息和混乱的节奏。

门是开着的,踏进去,柏灵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衡原君。

这件事屋子如今看起来依旧整洁,或许是因为衡原君的东西原本就很少。屋子里在伺候的是柏灵从未见过的宫人,见柏灵来了,他往一旁退了几步,让出了衡原君床榻前的位置来,然后悄声出了房门。

听见这声响,衡原君睁开了眼睛。

“你又来了。”他低声道。

柏灵回过头,看见离开的宫人已经将门关了起来,于是她走到窗边,将两扇木窗全部打开通风。

床榻上,衡原君的嘴唇虽然已经没有了多少血色,但两颊却带着些微的潮红,这病容如同是给人涂了胭脂,让这张长相原本就带着几分阴柔意味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美好。

“按照孙阁老的吩咐,”柏灵轻声开口,“我时不时来和你说会话,可能对你好一些。”

衡原君又咳了几声,低声笑道,“……最近在忙什么?”

柏灵找了块坐垫,放在离衡原君六七步远的地面上,她席地而坐,轻声答道,“在想怎么救人。”

“救谁……?”

“救和我差不多的人,”柏灵轻声回答,“和我一样籍籍无名的人……在百花涯里的人。”

“是吗……”衡原君的眼睛半闭着,“要……怎么救。”

“让她们工作。”柏灵低声回答,“学一些谋生的技艺,靠自己过。下了决心,总能活得体面一些。”

“体面……”衡原君微微侧目,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女孩子,笑道,“你现在还在想怎么活得体面吗。”

“是啊。”柏灵轻声答。

她听出衡原君声音里的虚弱,望着不远处的棋盘,“你今天还想下棋吗?”

“不下了……”衡原君摇了摇头,“现在想想,我也未必是真的喜欢下棋。”

柏灵有些诧异地看向床上的人,“……你说什么?”

“对弈常常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衡原君低声道,“好像万事万物的道理都在其中……好像世事就是一盘大棋……”

衡原君轻声咳嗽起来,他脸上透露出几分欣快,“但弈者和棋子的身份,从来……都不绝对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沁园旧事

“衡原君是在说,你和兰芷君吗?”柏灵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口吻,开口道。

衡原君沉默不言——柏灵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这也是自己当初想让她进沁园的原因……

“……有个问题,兰芷君让我来问你。”

“嗯?”衡原君音调微微上扬,“他要你来问我什么?”

柏灵略一停顿,而后轻声道,“他和我说起了建熙十……020682474htl

?第1章废婿?

“天佑我叶家,基业长青,子嗣不凡,子孙后辈皆是人中龙凤。”

叶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一脸欣慰的看着叶家子嗣。

今日是叶家掌舵人刘凤至的六十大寿,自从叶家老爷子重病后,叶家老太太便掌控大权,大事务,全都由她决定。

今天来贺寿的,也都是银州有头有脸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道长喝响了起来。

“叶家叶谭明恭祝老太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献玉海一座!”

“乾元董事长王福山恭祝老太君长命百岁,送珠宝玉雕一对!”

“丰海集团总经理恭祝老太君福寿安康,送镶金匾额一扇!”

来往宾客,看着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也都心生羡慕,恐怕这次礼品加起来,总价值会过五百万了吧。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让在场宾客有些愣怔,甚至无语。

“叶家女婿萧阳,恭祝老太君千秋万代,送生锈铜壶一只!”

此话一出,来往的宾客都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一阵鄙视的笑声。

“这个萧阳就是三年前入赘叶家的那个混子吗?”

“就是他,也不知道叶老太爷怎么想的,叶云舒的父亲虽说平庸了一些,可叶云舒也算是叶家千金,却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无名无姓之辈。”

“老太君三年来,从未让他踏入叶家半步,足以证明对其不满,今日是老太君大寿,却送一只破铜烂铁,真是贻笑大方啊。”

叶云舒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高挑的身材,远山黛眉,天生长了一张高级的脸蛋。

可此时,那张脸蛋上却布满了阴霾。

她拉着杵在一旁的萧阳来到了角落里。

“老云舒,你怎么了?”萧阳不解的问道。

叶云舒气愤的说道“还问我怎么了,我给你五万块买的礼物呢?”

萧阳无辜的指了指放在大红桌子上的铜壶,“喏,那就是啊。”

“五万块,你竟然买了一只破铜烂铁,今天可是奶奶的生日,你怎么可以这样?”

说完这话,叶云舒充满了委屈,三年了,这个废物无所事事,呆在家中当一个家庭煮夫,饭菜烧的倒是不错,可那又有什么用?

真正的男人,是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就无上的功名利禄的,这才叫男人。

可再反观萧阳,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人又气又恨。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五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买一件体面一点的礼品了,可他却买了个破铜烂铁,丢人丢到了奶奶的寿宴上。

果然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萧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若不是顾及叶家的名声,她说不定早就跟这个窝囊废离婚了。

“云舒,别看这件铜壶看起来其貌不扬,可却是汉朝流传下来的一件铜器,价值起码五千万。”

“呦,五千万?不会是从古玩街淘来的吧。”就在这时,叶谭明一脸戏谑的笑意走了过来。

叶谭明是老太君最得宠的孙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日后的叶家便是叶谭明掌权。

他本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向来自视甚高,尤其看不起二伯家这一脉,因为二伯不得宠,早早出去自创家业去了,也只有每逢重大节日才允许到叶家一趟。

萧阳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如实说道“的确是从古玩街买回来的。”

此话一出,惹得在座宾客哄然大笑。

“大家谁不知道,古玩一条街卖的成是假货,你买个假货也就罢了,起码挑一件像样的吧,你再看看我给奶奶准备的礼物!”

叶谭明来到他那一座半人多高的玉海面前,得意之色不言自明。

的确,跟他的礼物比起来,萧阳的礼物不值一提。

这时,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走了过来,一众亲戚宾客站起,态度恭敬。

“奶奶,萧阳不懂事,您不要怪他,等我回去,再给您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电脑端:

叶云舒几步上前,先给老太君赔了一个礼,虽说她跟萧阳有名无实,可终究是名义上的丈夫,在亲戚面前,还是要护一下的。

老太君看了看那柄铜壶,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从鼻孔里淡淡的哼了一声。

“算了,你们家也没多少钱,还是留下来好好过日子吧,孙儿,寿宴要开始了,扶我过去。”

叶谭明答应了一声,连忙搀扶着老太君,还不忘记回头给叶云舒一个得意的眼神。

叶云舒恨恨的咬了一下嘴唇,本想通过这一次的寿宴,给老太君留一个好印象,看来全都泡汤了。

她刚要跟过去,只听老太君不咸不淡的的说道“主桌坐满了,你们就不必上去了。”

叶云舒脚步一顿,一股耻辱之感萦绕心中。

堂堂叶家千金,却要跟堂下客坐在一起,感受到无数道好奇的眼神投来,叶云舒恨不得抬脚就走。

再看看台上主桌,聚光灯下,言笑宴宴,这种差别对待,可见老太君对于自己这一脉,是多么的不待见了。

父亲无用也就罢了,可终究是叶家人,但偏偏又有一个上门女婿更是废物,在老太君看来,叶云舒这一脉,彻底无可救药了。

“云舒,很羡慕吗?”萧阳笑眯眯的问道。

叶云舒不耐烦的说了一句,“羡慕有用吗,那是主位,只有老太君才能坐,我又算的了什么?”

“爷爷重病之后,我们全家就搬了出来,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本想借着这次机会讨好老太君,让叶家分配一些资源过来,可现在呢?”

“算了,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懂。”

叶云舒说着说着,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萧阳一怔,我不懂?

男儿有志,鸿鹄摇天。

他一直以来都没想过参与叶家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萧阳,堂堂世界第一神秘组织龙王殿的的创始人,人称龙王,座下四大炽天使,十二大六翼天使,掌管着世界半数的权势跟财富。

可以说,萧阳一句话,别说叶家,就算是整座银州各大家族,都会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他不懂?

他上门女婿做了三年,只想完成当年的夙愿。

可如今已把叶云舒当成自己的妻子。

只是每次叶云舒从叶家回来,都会面带欢笑,萧阳本以为在叶家,叶云舒应该有一定的地位才对。

但是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萧阳云淡风轻的说道“云舒,如果你喜欢,我便让你坐上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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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从容离去

“……这是你现在总是生病的原因吗?”柏灵低声问道。

“大概吧。”衡原君轻声回答。

“陈翊琮即位以后呢?”柏灵又道,“药还继续吗?”

衡原君笑了笑,“停了。”

柏灵点了点头。

“所以……建熙三十五年夏,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衡原君也点头,“临终前,父亲拜托我照顾好他,这是这些年来他对我最后的希望。”

柏灵静静地听着。

她望着床榻上的衡原君,即便是此刻,她依旧觉得衡原君看起来和建熙帝有着说不出的相似。

尤其是当他双眸低垂,脸上带笑的时候,那种对万事万物的冷漠和无情,与当年的那个暴君如出一辙。

柏灵移开了目光,或许这并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情态。

“衡原君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兰芷君,”柏灵微微侧目,“从来……也没有人告诉你?”

衡原君没有回答,只是轻声感叹了一句,“所以才说,对弈者有时候也是他人棋盘里的棋子嘛……一夜之间,就不一样了,你能想象吗?”

柏灵没有说话。

但这个问题在此刻忽然令她觉得有些刺痛。

如衡原君所说,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昔日的身份忽然破碎,他成为了他自身的傀儡。

恩师、慈父倾注的友爱和关切到底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为了保护那个在百花涯里真正的陈书白……他不得而知。

甚至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的叮嘱里也没有衡原君自己的位置。

柏灵轻轻吸了一口气,“难怪你要说你没有名字。”

“在我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之后,我才真正和兰芷君有了接触。”衡原君轻声道,“他似乎自幼就知道我的存在,迫切地想见到我,但我一直在宫中,这是做不到的事。”

“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的兰芷君呢?”柏灵轻声道,“……你们见过吗?”

“见过啊。”衡原君笑了笑,“不过那已经是升明三年的事情了……”

衡原君右手撑着床沿,好让自己坐得再直一些,“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父亲的影子,这倒……让我觉得欣慰。”

柏灵也笑了起来。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兰芷君的胜负心。

“难怪他对于赢下你这么执着……”柏灵低声笑道,“他不愿输给自己的傀儡啊。”

“从有胜负心的时候起,人就赢不了了。”衡原君也笑,“斗志固然重要……但棋盘上的厮杀是冰冷的,容不得别的杂念。放在别处也是一样的,可惜……”

可惜韩冲好像现在也没想通这个道理。

衡原君两手抱袖,轻轻叹了一声。

“那见安阁如今的少主,究竟是谁呢?”柏灵问道,“究竟是你,还是他?”

“这个问题不重要了。”衡原君轻声道,“那个我一手带起来的见安阁,在升明元年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我记得是你亲手把旧部的名单交给了陈翊琮。”柏灵轻声道。

衡原君嘴角微提,没有说话。

柏灵想了想,“看来就算是你们这个见安阁的内部,也是一直缠斗不断。”

“看看吧。”衡原君低声道,“看看是谁会笑到最后。”

……

就在这一日,北镇抚司再次出兵,派锦衣卫围了百花涯的兰字号。

官兵们将各处出口都封了起来,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突入检查。

指挥使带着一支小队,径直往着最高处的金阁去了,为防有诈,六个盾兵走在前面,先行撞开了大门开道。

然而,想象中的机关并没有触发,等待他们的只有一间人去楼空的屋子。

“跑了!?”指挥使大步迈进了屋中,“搜!”

锦衣卫的小队顺着金阁的几个小门一路往里搜寻,外面的人则在小心地探寻现场,他们将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抽下翻阅,找寻是否还有屋主留下的蛛丝马迹。

“大人,有题字的那本书找到了!”一个小旗官捧着书走到指挥使的面前,两手将一本旧书呈递过去。

指挥使稍一翻阅,看了看封面的赠吾儿书白和封底的诗句,立刻转身道,“来人。”

一人上前领命,他将书交付过去,轻声道,“将此书送去内阁,告诉孙阁老一句,我们来迟了,那个兰芷君,应该已经望风而逃了。”

“是!”

待传令人走后,指挥使自己在这金阁中往返踱步。

这间屋子确实造得非常雅致,他抄过那么多京官的宅邸,也依然觉得这件屋舍的布置是不输那些朝员的。走到东侧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处木质的隔断横板所吸引。

他几步上前——这种隔断在很多大宅的屋舍里都非常流行,大部分情况下,它们会被用来当作一种软区隔,譬如前面是客厅,后面是书房。在立起这样的横板之后,加一道帘子,就可以了。

但金阁显然没有多余的帘子,进门之后,除了挡在南面的一处屏风,一切一览无余。

指挥使略略颦眉,他弯下腰,伸手在凹陷的横板里轻轻抚摸,再抬起时,指尖沾染了一些湿润的泥土。

他忽然反应过来,先前有消息说兰芷君偏爱兰草,然而看看此刻的金阁,哪里还有一株兰花留下?

——兰芷君走得并不匆忙!

他恐怕一早就有了准备,以至于这次临行前,他甚至有时间将自己一手栽培的兰花们运走!

“来人!”指挥使高声道,这件事他必须亲自去和孙北吉报备,“备车!”

……

这一日晚上,一向门庭若市的兰字号前变得空无一人。

但整个百花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着官家白天的

今夜整个兰字号人心惶惶——官兵将整个兰字号的人都就地审问并关押了起来,最重要的是,兰芷君和凤栖姑姑一早就不见了。

人们猜测着原因,甚至想着脱身的办法,而另外几个兰字号里更年长的几位姑姑则在这时出来主持大局,安抚惊慌失措的众人。

于是这一晚,柏灵身上的担子反而轻了很多,连日的登台过后,她今夜忽然能够休息下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不归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手里抓着一个十字锁——这是白天从沁园离开时,衡原君随手送的。

这个东西柏灵着实眼熟,在这里它叫十字锁,在柏灵的印象里,它也叫孔明锁、鲁班锁,是一种易拆难装的玩具。

衡原君给了她两个十字锁,一个复杂一些,一个简单一些,柏灵已经将那个简易版的拆完并重装了,她打算今天晚一些时候把这个玩具也送给念念。

“你在做什么呢?”艾松青的声音忽然从门边传来,柏灵回过头,见她背着琴往屋子里走。

“新得了一个玩具。”柏灵笑答,“还挺有意思的。”

艾松青着实好笑——柏灵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坐在这里玩这些东西……

她抱着琴回屋,然后也坐到柏灵的身旁,“我和你说一件事儿。”

“嗯?”

“花字号的鸨娘,今天专程来和我聊了聊。”艾松青轻声道,“她说兰字号估计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不出一个月可能就要倒了。”

“是吗。”柏灵望了艾松青一眼,“她是想来挖墙脚?”

“嗯,”艾松青点头,“她问我考不考虑偷偷去她那里。”

“先等等吧。”柏灵轻声道,“我倒是觉得,兰字号不会倒……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倒。”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人,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柏灵低声道,“事情闹大了,牵扯出更多的前尘旧事,有些人就会脸上无光。”

柏灵拆下最后拼接在一起的几块木头,只听得哗啦一声,余下的木块也落在了桌上。

“你答应花字号的鸨娘了吗?”柏灵问道。

艾松青摇了摇头。

“嗯……我也打个赌,”柏灵轻声道,“我猜不出三日就会有人来接管兰字号,而且十有,是个后台颇硬的人。”

“你既这样说,那我心里也有底了。”艾松青轻轻叹了口气。

柏灵笑着站起来,“今晚难得有空,你陪我下一趟楼吧。”

“去哪里?”

“这个小的,我想拿去给念念。”柏灵将十字锁在手中轻轻一颠,“咱们去和念念玩一会儿好不好?”

艾松青一笑,立刻答应下来。

两人结伴出门,虽然这一路上关卡颇多,但那些官差却并未为难柏灵,这一日的兰字号道路空旷,屋舍寂静,所有的笑闹歌舞都从远处传来,在她们的头顶,只有最简单的灯笼还挂在屋角上。

还没有走到宝鸳和念念的门前,柏灵就听见念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和艾松青彼此看了看,一时都笑了出来——看来今天来得不巧,正遇上念念发脾气的时候。

推开门,屋子里只有念念和一个兰字号的侍女。

那侍女回过头,见是柏灵,像是松了口气,“你看看你,哭得这么大声,柏灵姐姐也来看你了。”

念念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微微扭头望向柏灵,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但我要我娘嘛。”

“宝鸳还没有回来?”柏灵有些奇怪地问,“今天不是所有的活儿都停了吗?”

“是啊,”那侍女轻声道,“我们也喊人去找过了,后厨,还有那些新人的屋舍里,都找不见人,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念念没有不听话。”侍女怀里的念念哭着道,“娘说会一起回来吃晚饭的,但饭来了娘没有回来!”

柏灵这时才看见桌上的食盒,看来侍女今日是来送饭的。

“你下去吧,这里交给我,”柏灵轻声道,“你再托人去找找吧,今天大家都在屋子里,说不定宝鸳也是被官差关在了哪个地方,一时脱不了身。”

“嗯。”那侍女点头,“那这里就劳烦姑娘了。”

“不麻烦。”柏灵轻声道。

她从侍女怀里接过念念,然后和艾松青一起坐在了桌旁,柏灵轻声道,“以前你娘和我说,她白天夜里出去干活儿,你一个人会乖乖待在家里,从来不让她操心……是这样的吗?”

“嗯!”念念点头。

“那今天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柏灵低声道,“有人欺负你吗?”

念念摇头。

“你是担心你娘?”

“……嗯。”小朋友噙着泪点点头,“她答应了要回来吃饭的。”

“那姐姐陪你一起等吧。”柏灵轻声道,“这会儿到点了,我们也不要饿着,先吃好不好?”

念念摇头。

柏灵和艾松青彼此看了一眼,都叹了口气——小姑娘真的是只认娘亲啊。

她把十字锁拿出来放到念念的手里,小朋友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将这木头疙瘩放在手里把玩,虽然念念依旧坚持不吃东西,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新玩具吸引。

三人在屋子里一直待到了深夜,柏灵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了——宝鸳不会一声不响地把孩子放在这里放这么久,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手上事情多,忙不过来,肯定也会托人回来和念念说一声,不至于这样一直没有消息。

“念念,你知道你娘今天是去哪儿了吗?”柏灵忽然问道。

小朋友摇了摇头。

“那你娘今天出门前都拿了什么?”柏灵又问,“这个你还记得吗?”

“嗯……”念念的眉头皱了起来,“拿了很多银子!”

这次轮到柏灵皱眉了——她原是想从念念的回答里推测一下宝鸳的去向,未曾想会得到这个回答。

“为什么要带银子?”

念念忽然闭紧了嘴巴,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这个表情,柏灵很熟悉——这不是念念的“不知道”,而是念念的“不能说”。

柏灵心中一沉,正想继续追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颇为急促的敲门声,柏灵起身去开门,来人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她脸色微凝,而后点了点头,答了一声,“知道了。”

艾松青站起身跟过来,“怎么了?”

“我要……出去一趟。”柏灵轻声道,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玩十字锁的孩子,“松青帮我在这儿继续看一会儿吧。”

艾松青连忙抓住柏灵的衣袖,小声道,“到底是怎么了,和我总是可以说的呀。”

“李姐……”柏灵的声音非常轻,“出事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切荒诞

与艾松青分别,柏灵跟着前来通报的侍女一路往南。

侍女也说不清宝鸳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是有人要找她们家的麻烦,这些天一直派人在她家附近守株待兔。

几个龟爪子跟在她的身后护航,他们手里打着兰字号的灯笼,飞快地穿过百花涯夜晚的街道,向着南边的花弄奔行而去。

还没有走到宝鸳在花弄的旧屋门口,她就听见一声声老妇人的哭号。柏灵觉得有些不对劲,让龟爪子和侍女都在身后等候,自己一个人钻进看热闹的人群中,慢慢接近那个中心。

教坊司的人已经到了,他们打着灯笼站在最前面,一个宫人面带几分不善,轻声道,“这位婶子……”

“不要喊我!”先前在哭号的老妇人厉声道,“好端端的女儿嫁过来,人就这么没了!”

柏灵听得心里一紧,用力推开了挤在她前面的最后两人。

——在教坊司的灯火下,眼前一位老妇人坐在地上,她怀里抱着一个浸在血泊里的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半睁着,始终没有合上。

“我的女儿啊!”老妇人哭天抢地,“你是最孝顺的啊……你不能就这么撒手走了,留娘一个人在这世上……你让娘怎么活啊……”

“娘!姐姐的事,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去报官!”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

柏灵这才留意到,老妇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

那教坊司的宫人冷笑了一声,“报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报官,我看你们是嫌命长。”

“我们老乔家也不是好欺负的!”那年轻男人拍着胸膛说道,“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们一家都杀了!要不然老子一个个告上去,你们谁也别想好!”

那宫人刚想说什么,近旁一人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两句。

他眼中的揶揄进而变成了笑意,又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男人,“这位小兄弟,是死者的弟弟?”

“是!”

“行,现在她丈夫也找不到了,她的后事就你来做主吧。”那宫人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都是一笔糊涂账,和死人算也算不清楚……人既然死在我们百花涯的花弄里,我们呢,也会担一些我们应担的责任。”

那年轻男人哼了一声,“……你们想怎么了?这事儿没有五十两银子,谁也别想好过!”

那宫人笑了笑,“这儿呢,不是个方便说话的地方,这会儿天也热,你娘也哭这么久,咱们去外头找间亮堂屋子详谈,如何?”

老妇人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那年轻男人转身将老人扶起来,“娘,咱们去给姐姐讨个公道。”

“嗯,嗯!”老人连连点头,“可不能让你姐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宫人们清出一条向外的道路,为首的公公走在前面,那对哭丧的母子走在后面,与柏灵近乎擦肩而过。

女人的尸首就这么被放在夜幕的街道上,几个宫人站在一旁看着。

柏灵慢慢上前,将要靠近的时候宫人上前,没好气道,“干什么干什么?没见过死人哪?”

“这位……公公,”柏灵低头取出腰牌,“我是兰字号的……我们听到消息,说这可能是我们字号的一个长工,所以……就来看看。”

那宫人接过柏灵的腰牌,眯着眼睛对着自家灯笼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将腰牌还给了柏灵。

既是百花涯——尤其是兰字号里来的人,那可以算是教坊司的半个自己人。

宫人让出一条路,“那你看看吧。”

柏灵走到女人的尸首边,慢慢蹲下来,女人在地上侧卧着,脸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这件衣服,柏灵认得。

柏灵蹲在那里,半晌都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公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说这个女人?”那宫人挑眉问道。

“嗯。”柏灵点头。

宫人努努嘴,“看也知道吧,被刀砍中了后颈,大罗神仙也就不回来啊。”

“……谁下的手?”

“长乐坊吧好像,一个赌坊,离咱百花涯不远。”

那宫人伸手摸了摸下巴,稍稍回忆了一下。

“她男人先前在外头一个赌坊里欠了一个百两,前些日子刚还上,转头又在长乐坊里输了三四百两进去,听街坊说,最近这男人常常偷偷摸摸晚上回来,从媳妇这儿拿点小钱过活。前些日子长乐坊的人知道了,就过来守着。结果没守着那个男人,守见了他媳妇。”

宫人嘴角沉了沉,“你们也是,下回找长工,也找个背景干净点儿。”

“……那她丈夫呢,”柏灵轻声道,“她丈夫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啊。”那宫人两手一摊,“谁知道这会儿在哪张床上睡着呢,长乐坊也在找呢。”

说着,他有些忿忿起来,“以往这花弄,住的都是咱百花涯的自己人,现在占着这块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哪,乱哄哄的,上面早该管管了——”

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道。

柏灵轻轻牵起地上女人的手,那双手已经冷了。

这么稍稍的扰动,让侧卧的女人朝着另一侧翻去,整个人平躺在了地面上。

灯火下,宝鸳的脸变得清晰。

柏灵摸见她手腕上多了一个镯子,她低下头,拉起袖子,只见宝鸳的手腕上多了一个带血的银镯。

“诶,这些东西别拿走啊。”那宫人望见柏灵的动作,立刻道,“一会儿她娘家人望见什么不见了,可说不清楚。”

柏灵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柏灵静静地坐在宝鸳的尸首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柏灵脑海空空,一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想,她伸手试图去合上宝鸳的眼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一直半睁着,合上了也一样重新弹开。

是死不瞑目吗……

你是觉得死不瞑目吗,宝鸳姐姐?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还要瞒着我……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都没有了力气。

她此刻并没有感到多少伤心,也不觉得愤怒,她只觉得眼下一切荒诞,什么都像是假的。

让人疲惫,让人困乏。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为什么啊,宝鸳……

你告诉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寻人

时间凝固下来,柏灵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一座雕像。

直到身后再次变得嘈杂起来,有饶影子落在她身上,柏灵抬起头,见方才那个跟着宫人离去的年轻男人和老妇人回来了。

年轻男人身上多了个包袱,那包袱被他系在怀中,还有一只手一直捂着。

“娘,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喊车来拉人。”那男人轻声道。

“诶,”那老妇人眼角还噙着泪,声音亦有些哽咽,“老板车就行了,让他们再拿个席子来,卷着……”

“知道知道。”

两饶声音戛然而止——他们此刻都看见了坐在宝鸳身边的柏灵,柏灵也正抬头望着他们。

“你是……?”那男人脸上出现几分警惕。

“我是宝鸳的朋友。”柏灵低声道,“听她出事了,就来看看。”

听见柏灵喊姐姐“宝鸳”,那男人脸上的警惕更重了些,“朋友?百花涯里的朋友还是哪里的朋友?”

柏灵垂眸,没有回答,她望向男人和老妇人脚边的地面,低声问道,“宝鸳的后事,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还后事……”那男人皱眉笑了一声,“你谁啊,管着么?”

“如果你们家不宽裕,可以交给我。”柏灵答道。

母子二人这时才定睛打量起柏灵——她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素净,但能瞧得出来,这材质不是普通的粗布衣裳。

男饶眼神移到了柏灵的心口,可惜今日柏灵穿的衣服并不露肩,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柏灵究竟是不是百花涯里的姑娘。他也往前几步,蹲了下来,脸上带着些微轻浮的笑意,“看不出来,我姐在这儿,还交上了富贵朋友啊。”

柏灵没有回答。

“我看你姑娘还长得挺标志的,你是那个,那个……钥字号的吗?我听她们一直想拉我姐姐去那边做事,我姐不肯。”那男人轻声道,“你们是姐妹?”

柏灵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

见柏灵一直不回答,那男人心里已经有磷,他伸手探向柏灵胸口,想要拨开她的衣领看看左肩下究竟是不是带着百花涯的刺青,然而手还没有碰着柏灵的外衣,有人便提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不要动手动脚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陈信。

陈信随手将那看起来颇有几分痞气的青年丢到一旁。

“郡王殿下。”柏灵低头行礼。

陈信看了一眼柏灵和她身前平躺的尸体,轻叹了一声。

“不必多礼。我方才去兰字号找你,里面的人你到南边花弄这儿来了,我就跟来了。”

一旁被丢开的男人此时已经在母亲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你们干什么!?我姐姐尸骨未寒,你们在这边打情骂俏?”

“嘴里放干净点!”陈信斥道。

然而,那个男饶腰杆却好似一下硬了起来,“怎么的?我们就是要带我姐回家,是这个娘子自己要帮忙料理后事的,我就是确认一下她的身份,怎么的?”

陈信的随从怒喝道,“这是上洛郡王,不得无礼!”

那男人愣了一下,旋即便没了声音。

这边陈信还没有话,那边的老妇人已经哭哭啼啼地擦起了眼睛。

“官兵欺负人了啊!”

老人嘴里着一些不知所谓的话——这世道真叫人活不下去啊,才将将承受女儿离世的苦痛,眼下又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被郡王刁难啊……

周围围观的人又多了起来,陈信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时间脸竟有些微红。这里不在上洛,他调动不了官差来驱散百姓,教坊司的宫人也在一旁冷眼袖手,没有半点要插手解围意思。

柏灵望着眼前牛皮膏药一样的男人和老妇,忽然笑了一声。

她走到老妇人面前,半蹲下来,低声道,“别演了,婆婆开个价吧。”

那妇人从指缝里看了柏灵一眼,止了哭,声道,“教坊司给了五十两,那你们也给五十两吧,给了钱,人就你们拉走。”

陈信听得怒从心起,“你——”

“阿婉。”柏灵对着街的另一头喊了一声,那边的侍女很快走了过来,“拿十两银子过来。”

“诶诶,我是五十两!”那老妇人连忙道。

“只有十两。”柏灵冷冷望了他一眼,“爱要不要。”

老妇饶话憋在嘴里闷了一会儿,“……十两就十两。”

侍女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交到了柏灵手中,柏灵丢在地上,那老妇人含泪笑着,很快将钱袋捡起来在身上擦了两下,重新揣进怀郑

一旁的男人一手抱着怀里的包袱,一手搀着母亲,很快消失在人群郑

“真是便宜了他们!”陈信有些羞恼地道。

“阿婉,喊辆车来。”柏灵望向近旁的侍女,“把人带回去。”

“诶。”侍女点零头,回身去张罗。

……

陈信原是专程为了衡原君的事而来,但今晚见柏灵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个话的好时机。他送柏灵回到兰字号后,也一直在旁边搭手帮忙。

宝鸳被送到兰字号外的一个院里。

原本发生这样的砍人惨案,是必定要惊动衙门的,然而今夜的事发地毕竟在百花涯的花弄里,且教坊司也先一步赶到,和死者的家属定好了私聊事宜,所以如仵作验尸衙门审讯等一系列官府的流程,也都不必再走。

柏灵连夜请来了入殓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她就发现,宝鸳的脖子和肩膀之间,就只剩下一层皮肉粘连。

先前躺在地上的时候发现不了这差别,但在抬阅时候,他们不得不为此心心再心。

入殓人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她显然也是见过风滥,望着这样的尸首,她很快取出针线,拨开宝鸳的上衣,而后一点一点将外面的皮肉缝好。

在缝合时,老人口中轻声吟唱着听不出调的经文,时不时会伸手在宝鸳的后背上拍打。

这陌生而悠扬的声调,在深夜时听来,带着几分悲怆和诡谲。

柏灵全程在一旁看着,听着。

蒙蒙亮时,尸首缝好,但宝鸳的手脚已经僵硬。

在入殓饶指导下,两人一起艰难地给宝鸳换上了新的衣服。

院外,阿婉连夜找来的棺椁也已经由板车拉来,灵堂已经在另一间院子布置好。

尽管一夜未眠,但柏灵一点也不困。

“辛苦了,”她对侍女道,“还有一件事,你去找个可靠的人做吧。”

“姑娘还想做什么?”

“她的丈夫……”柏灵轻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阿婉面带难色,“兰字号今时不比以往,这件事如果连长乐坊也一直找不见人,我们就算再怎么大张旗鼓地找,恐怕也——”

“不用大张旗鼓,”柏灵轻声道,“你带着银子,去一趟长乐坊,把李姐她丈夫欠的钱都还了。”

阿婉愣了愣,一下没有明白。

“还了钱之后,留个信我在找这个人。”柏灵低声道,“不用我们去找,等他自己上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何方故人

百花涯里的女人死后通常是没有葬礼的,在离百花涯几十里地外有一个埋葬之地,各家字号的鸨娘会用草席将亡者裹好,然后派人把死者拖到乱坟那边,找个空地埋好。

柏灵不想这么做,她还是想给宝鸳办一个体面一些的葬礼,可是百花涯地属教坊司,寻常客人可以自由进出,但外面的白货铺和吹鼓手们却不能。

要好好办一场白事,就要去外面租一处屋舍——兰字号不缺这个钱,但问题是没有屋主愿意将自家的屋子租出来,给一个死在百花涯花弄里的女子作灵堂。

阿婉有些为难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柏灵。

“没有屋舍,就算了。”柏灵低声道,“我们搭一个临时的吧。”

“姑娘想搭在哪里?”侍女轻声问道,“兰字号恐怕没有适合搭设灵堂的地方,百花涯里可能都没有。”

“有,有一处。”柏灵低声道,“兰芷君有一间别院,就在这百花涯里面,我知道在哪里。”

“那李姐下葬的地方……”

“我亲自去一趟东林寺问问。”柏灵轻声道,“东林山上应该有位置。”

侍女点头,很快出了这庭院。

眼见天就要亮,柏灵也跟在侍女的身后往外走,一出门就看见等在院子外的陈信,她有些意外,“殿下还没有走?”

陈信摇了摇头,“柏灵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东林寺。”

“那我送姑娘一程吧。”陈信轻声道,“刚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柏灵想了想,“那就有劳殿下了。”

……

晨光熹微,柏灵坐在车马中一言不发,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陈信几次往柏灵这边看来,见她漠然望着窗外的景象,似有所思的样子,总觉得此刻并不是一个搭话的好时机。

但有些话,他也不得不问,思前想后,陈信开口道,“昨夜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吧。”

陈信想着这个“算是”,总觉得这个回答听起来有些奇怪。

“自从上次东林寺一别,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陈信轻声道。

“嗯,兰芷君和我说过了。”柏灵轻声道,“他觉得还是不要再让你来见我比较好。”

陈信怔了片刻,“他都和你说过了?”

柏灵点头,“嗯……不见也好,以免又牵涉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

陈信的眉头微凝,“恕我冒昧……柏灵姑娘,莫非也是见安阁旧人?”

“我么?我不是。”柏灵答得很干脆,“只是平日里离他比较近罢了。”

陈信手里的扇子略一展开,而后又收起,他想了想,低声道,“……或许他希望你将来会是吧。”

柏灵没有接话。

她望着陈信的手,然后慢慢将目光再次移向窗外。

也难怪她偶尔会在兰芷君身上觉得亲切——这或许是因为在这百花涯里,他们都是被宫廷放逐的人。

“殿下想要查清的事,现在都查清了吗?”柏灵忽然问道。

“嗯,”陈信点头,“原本以为要大费周章,没想到衡原君直接把当年旧事和盘托出了,那许多事情就不言自明了。”

“这么说来,当年的惠施大师,确实是被害的?”

陈信再次点头,“……当年他给我父亲写信,说如今见安阁少数身份似乎有疑,他手里已有证据,但他一介游僧,只怕那些东西放在寺中并不保险,所以想带给我父亲。

“如今想来,应该是衡原君动的手。”陈信低声道。

“是吗……”

“为了将见安阁牢牢握在手中吧。”陈信轻哂了一声,“他哪里料得到,在那之后不久,新帝登基,第一个拆的就是见安阁呢。”

“……诸事无常。”

“是啊,诸事无常。”陈信看向柏灵,“我今日来,是受一位故人之托,带姑娘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

柏灵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也笑,“这次又是哪位故人?”

陈信一时疑惑,“难道之前也有人来和姑娘说过一样的话?”

“是啊。”柏灵沉眸道,“不管你背后是哪位故人,替我谢谢他的好心……也别再做这种徒劳的事了,我不是寻常罪属,小心救人不成,反被我拖累。”

陈信眉头紧皱,“虽然不知道此前的人究竟是谁,但请姑娘信我这一次。”

柏灵望向他,“殿下既知道我曾是内宫司药,那知道我是为什么落到今日这般光景的么?你背后的人也知道么?”

陈信喉中微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半晌,他轻声道,“我毕竟不是京城中人,许多事知道得都比别人要慢半拍。金丝笼里第一次见你时,我还真的只当你是这百花涯里的一位寻常美姬……等后来知道了你曾在宫中做司药,甚至与衡原君相处甚久时,我也着实惊讶。至于说柏司药落入百花涯的原因……说来惭愧,我还是几日前才知道的。

“我没有要为任何人辩解的意思……”陈信低声道,“柏司药信也好,不信也好,这都不是今上的本意。”

在听到“没有为任何辩解的意思”时,柏灵就已经猜到陈信十有是要为什么人说话,只是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陈翊琮。

“你的这个故人是谁?”柏灵歪着头笑道,“不会是皇帝吧?”

陈信轻咳了一声,“这……我一个上洛郡的郡王,此番进京还是我第一次南下……怎么可能认得皇上呢。”

“那你说的‘不是今上本意’是听谁说的?”柏灵轻声道,“除了今上自己,还有谁知道他的本意?”

“柏司药这就不知了,当初你……你刺伤了皇上,他连日高烧,没有力气处置你。”陈信低声道,“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了孙北吉和张守中,下令将你放入百花涯的,也是这两位大人,皇上并不知情。”

“是吗,”柏灵低声道,“两位大人没有皇上的批复,就敢直接饶一个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死,殿下,这话你自己说出来,信吗?”

“司药大可以直接去问孙阁老和张大人,看看我这话是真是假。”

柏灵笑了起来。

“司药笑什么?”

“当皇帝可真好啊,”柏灵轻声道,“他想让谁出来背这个黑锅,谁就得出来把这口锅顶上……反正说到底,他永远有苦衷,永远是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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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念念的下落

柏灵,注意你的言辞,”陈信颦眉道,“这样的话若是传了出去,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追究的。”

柏灵笑道,“那殿下想让我做什么……跟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之后去哪里?”

“我前几日在京中购得了一处院所,”陈信轻声道,“柏司药可以先在那里住下。”

“先住下?”柏灵微微颦眉,“然后呢?”

“这段时间,本王会照顾好司药,”陈信郑重说道,“你不必再在百花涯中抛头露面,在小院中,自会有人服侍司药的衣食起居——”

“停车!”柏灵肃然开口。

马车依然奔驰行进着。

柏灵从座位上站起身,伸手去探马车的车门,“立刻停车,我要下车!”

“司药不要这样!危险!”陈信连忙抓住了柏灵的手腕,他的马车车窗很大,大到足以让柏灵栽倒跌出去。

柏灵一手甩开,而后跌坐在马车的另一侧,她怒道,“回去告诉你的那位故人,我不用他的怜悯!”

“那司药究竟想怎样?”陈信追问道,他面带局促,“若是司药想要一家团圆……其实也可以想办法。”

“你在说什么?”柏灵呵斥道,“难道你还想让皇帝把我父兄再捉回来?让我们一家在牢笼里团圆?”

“我……”陈信顿时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再说话。

“如果他真心悔过,那就让他当着朝臣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什么……他敢吗?”柏灵怒视着陈信,声音更抬高了几分,“他敢吗?”

“柏灵,”陈信有些为难道,“这件事要是真的传了出去,难免会有一些别有用心者拿来做文章,建熙四十五年金人细作的事情你是亲身经历的——”

“是啊,光是百花涯里有童妓,上面的人就遮遮掩掩,生怕伤及了天家颜面,”柏灵又笑了起来,“就因为教坊司属于宫廷,得利归于内帑,你们不就已经在害怕摆在台面上会说不清楚吗?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嘴里的‘别有用心者’到底是谁?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但凡他还有一点良知,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会愤慨吗?不会觉得悲哀吗?

“事情已经做了,现在却怕人拎出来说?”柏灵吸了一口气,又发出两声冷笑,“我都忘了,你们哪里在乎这个……你们有自己的大局要顾,这些草民的生死,和你们颜面相比根本就无足轻重。”

陈信怔在那里,“……童妓?”

“你不知道?”

陈信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就去好好打听一下前些日子湖字号和京兆尹衙门的冲突吧!”柏灵两手抓着车内的扶手,而后一脚踹破了马车的车门,“叫你停车!你聋了吗!”

只听得哎呦一声,马车的车夫终于停了下来。

“殿……殿下。”车夫有些懵懂地望里看过来。

“没事。”陈信摆手说道。

柏灵已经轻轻跳落马车,站在了地上,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而后大步向前走去。

“柏灵!等等!”

柏灵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陈信,四目相对,她呼吸起伏不定。

“你手里要是真的有能通天的笔,”柏灵目光冷冽,“不要把笔墨浪费在我身上!”

车夫小心地将柏灵踢歪的车门扶正,而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陈信坐在马车中,目光仍然望着不远处柏灵消失的转角。

“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车夫问道,“还去东林寺吗?”

陈信摇了摇头。

他坐在那里想了很久,而后颦眉道,“去……张大人府邸吧。”

……

这天夜里,宝鸳的灵堂在东林山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里立了起来。

念念披麻戴孝给宝鸳守灵。

需要柏灵去亲自料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灵堂里,只有艾松青陪着念念——不远处,兰字号的龟爪子们一直在牢牢看守着这里。尽管现在兰芷君不在了,但整个兰字号的秩序并没有乱。

子时前后,柏灵从东林寺里下来,她和寺中的和尚们终于商定好了明日入土的时间,法事也已经都落实好。

按照东林寺的规矩,入夜之后阴气重,不适合操办丧礼,只能等明日天亮。

柏灵与他们确认好细节,而后顺着山路慢慢往宝鸳的灵堂走,龟爪子们一前一后打着灯笼,但山路依旧崎岖难行。

进到灵堂,柏灵一眼就看见艾松青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她上前轻轻推了推艾松青的肩膀,“我回来了。”

艾松青这时才回过神来,抬头见是柏灵,松了口气。

“你去后面睡一会儿吧,后半夜换我来守。”柏灵轻声道,“念念呢?”

艾松青望了望身侧,她身旁的椅子空空荡荡。

“……刚还在这儿呢,念念今晚可乖了,从头到尾都没闹过。”艾松青眨了眨眼睛,她站起身,“我去后面看看……”

“别紧张,慢慢找。”

艾松青连忙点头。

她快步走到灵堂后头——那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床,还堆放着许多灵堂搭建后剩下的废料,艾松青前后左右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念念的影子。

柏灵出门问了问一直在这边守着的龟爪子,然而没有人看到有小女孩从灵堂的任何一个出口出来过。

两人前后转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念念的踪影。

柏灵立刻派几个龟爪子上山,通知寺里的僧人,不多时,一些年轻的僧人打着火把,跟着柏灵一道下来,以灵堂为中心,向着四野散开寻找。

艾松青本想跟着柏灵一块儿出去,但柏灵摇头,说若是念念回来了,看见灵堂里没有人,说不定又会去别处。

艾松青也没有办法,只得同意了。

听着远处渐次传来的“念念”“念念”,艾松青着实紧张起来,若是在百花涯里,到处都是人和花窑,她们还有地方打听,可现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岭,念念若是走失了,要怎么寻?

山林里若是再碰上虎狼……艾松青不敢再想下去,眼眶已红了半圈。她坐立不安地在灵堂中踱步,最后跪在宝鸳架在中间的棺椁前小声祈祷,希望宝鸳在天之灵能保佑她的女儿不要出事。

也便在此时,艾松青忽然发觉宝鸳的棺盖是斜开着的。

这没有道理,这棺盖是她和柏灵看着合上的……虽然还没有上胶,但也不至于重开。

艾松青忽然害怕起来。

她闭着眼睛又向着宝鸳磕了几个头,然后慢慢走近,她这时才看清,在棺椁的后面,放着一个凳子。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几步上前,用力推开了斜放的棺盖。

昏黄的灯火下,面色青紫的宝鸳仍然静静地躺在棺材中,念念蜷成小小的一团,仍像往常一样抱着母亲的手臂,轻轻地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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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青烟里没有救赎

次日一早,宝鸳下葬,念念尚不明白所谓生死,但看见几个僧人将她的母亲放进挖好的土坑中便哭闹起来。

小小的女孩子在这件事上显露出极大的固执,不论是谁上前劝阻都无法止息她的哭声。

但她的哭声也一样无用,这哭声丝毫阻挡不了一铲一铲的黄土落在宝鸳的棺椁上,渐渐拢成一个土堆。

在僧人们的诵经声中,宝鸳入土为安。

哭到最后,念念终于哭得乏了,靠在艾松青的肩上睡了过去。

柏灵和僧人中的领事又在一旁说了许久的话,确认这个墓地之后的修缮进程——这些工作会由东林寺的僧人们主导,而柏灵可以随时来监督进度。

回程的马车上,三人都一言不发。

柏灵差不多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从前天夜里开始,她就觉得整个身体都透着一种虚乏的无力,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一星半点的困意。

她看着马车上的念念。

小女孩头靠在艾松青的身上,脚放在柏灵的腿上,尽管闭着眼睛但她的眼窝里还是不断沁出了眼泪。

望着已经哭花了脸的念念,柏灵忽然又想起欧文亚隆的那几句话来。

我们及我们所爱的人,终将不可避免地死亡;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身生活方式的自由;

人始终是孑然一身的孤独;

以及,人生并无显而易见的意义可言……

柏灵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了起来,她透过车窗回望宝鸳坟冢的方向,她仍能看见袅袅的青烟从远处的山头上升起,那是僧人们为超度亡魂而做的法事。

法师们用自身的善念帮助死难者早日脱离地狱苦海,令亡灵得以往生净土。

死者已矣,生者则慨叹着祝福着她的来世……这既是对死者的追思,也是对生者的告慰。倘使宝鸳有机会亲自操办自己的丧礼,她大概也会尽量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吧。

但柏灵知道那团青烟里没有救赎。

一如柏奕曾经在东林寺里和她说的,无神论者只有此生,没有来世。

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一双眼睛在天上看着,呵护着世间的公道。

所有的“天道好还”,都是人在复仇,在争斗,在讨还。

倘使一个人始终无法认清这一点,那他供奉再多的虔诚,献祭再多的隐忍,再深重的苦难,都换不回想要的生活。

那些飘渺的女诫、礼教,不会给宝鸳带来任何荫蔽。

那些背后饶舌的邻里和亲眷,也不会给念念留下丝毫仁慈。

要惩恶扬善,要报应不爽,都只能靠人们自己的双手。

这个道理,不知道宝鸳到死,想明白了吗?

柏灵握紧了拳头,她再次感受到冥冥中那个站在她对面的庞然大物。

那是历史的车轮。

……

回到兰字号,柏灵甚至还来不及更衣,就被几个宫人再次领到了金阁,金阁的大门一开,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袁公公?”柏灵一时怔在了那里。

眼前人确实是袁振无疑,但却和她印象中的袁振变了副模样。

算起来,虽然她离宫还不到一年,但真正和袁振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已经是几年前了。

在永陵里给建熙帝守陵的丘实日复一日地瘦了下去,但袁振这几年里显然是发福了,他的肚子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身型明显在向几年前的丘实靠拢。

只有那双狭长的眼睛,还保留着先前的阴鸷和冷酷。

袁振的脖子微微后仰,眉毛也挑了起来,他伸手轻轻挡住了鼻子,脸上露出几分嫌弃。

“这才出宫多久啊……怎么就变得臭烘烘的了?”

柏灵抬手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虽然她自己闻不出什么臭味,但她确实已经几天没有换过衣服了。

“金阁这边传得急,”柏灵抬头道,“所以来不及换洗就过来了。”

袁振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去把自己洗干净再过来答话吧……诶呦,我在宫里养的猫都比你干净。”

柏灵忽地笑了出来,“那可能要好一会儿,公公能等么?”

“我这两日都在兰字号。”袁振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急。”

柏灵点了点头,这才又退出了金阁。

她回到房中,阿婉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隔着屏风,柏灵一边沐浴,外面的阿婉一边和她说外面的情形。

艾松青已经带着念念先回了她和宝鸳之前住的屋子,这会儿也打了好些热水过去,这会儿暂且是不用担心的了,不过另一边有两个婆婆先前专程过来了一趟,现下宫里果然派了人来接管兰字号——且来人的规格已经远超教坊司一众,听说是司礼监直接来了位大公公。

柏灵点头,“这个我知道。”

袁振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直接来接管兰字号,那就远不是为了平息兰芷君的混乱而来的了。

“那两个婆婆找我具体是什么事?”柏灵问道。

“是关于前些日子招募的棚居者的事情,”阿婉轻声道,“两个婆婆先前就觉得有些不对,暗中使计,发现有几个女人并非是棚居者,而是被家里人劝到这里来干活儿的,因为我们不仅给银钱,而且工约里实实在在写着会教她们一些针线、陶绘或是编织的本事,所以她们才来的。

“那几个女人被抓住了,两位婆婆要赶她们出去,她们不仅不依,反说我们这次招来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是这样的。”阿婉颦眉道,“两位婆婆让她们指认,可剩下的那些人又吵闹起来,都不承认。”

阿婉叹了一声,“先前这些事情两位婆婆都是和凤栖那边商量,但现在凤栖不在了,所以就想着来和姑娘说一声。她们想把工约里的银钱降一降,至少降得比外面低一半,这样应该就能筛出一部分为钱来的人了。

“姑娘觉得呢?”阿婉轻声道。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她躺在浴盆中,闭上眼睛,把整个人都沉在水里。

过了一会儿,她浮上水面。

“我觉得……不必。”

“姑娘是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柏灵轻声道,“嗯,你去和那两位婆婆说,所有针对棚居者的长工工约里加一条,这些长工一经聘用,都需要按兰字号的要求,在整个手臂上留下永久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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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条 李生其人

“这……”阿婉着实一惊,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时跌在地上,“这恐怕……这恐怕不妥,刺青这种东西……都是些犯了事的人才有的。”

看见阿婉这样的反应,柏灵的信念反而更坚定了一些。

“也不是,”她轻声道,“我看外面一些镖师、屠夫,还会自己花钱去找人买刺青,也没见别人拿他们当犯人。”

“不一样啊,姑娘,他们是男人,而且做的事情本身煞气又重。”阿婉辩解道,“正常好人家的,没有人会在自己身上弄这个。”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柏灵低声道,“过着这种日子的,还能算正常的好人家吗?”

阿婉一时答不上来。

柏灵叹了一声,从屏风上取下毛巾,开始擦自己的身上的水渍和潮湿的头发。

柏灵轻声道,“采用棚居者的建议最初是我和兰芷君提的,为的是让兰字号能够成为一些无家可归者的依靠。只有当我们成为了这些流民、半流民最后的依靠,我们才能凭借他们在之后的风雨里活下去。如果我们挑选出的这批棚居者有退路,那兰字号就没有退路了,你明白吗?”

阿婉愣了愣——她显然不明白,此前也从未有人和她说过要招募棚居者做长工的初衷。

“那……那我们……”

“不要说是这些原本就有家可回的人了,”柏灵低声道,“就算是那些真的被娘家或夫家彻底抛弃了的女人,你也保不准她们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等到她们在兰字号里赚到了钱,会不会马上想方设法地送回家里?她们的家里人又会不会想法设法地榨取她们的最大价值……人为了被需要,什么做不出来呢。”

阿婉微微垂眸,她大抵听出来柏灵这是在说宝鸳。

“那我一会儿就去和两位婆婆说一说姑娘的意思。”她轻声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再就是……我感觉这件事情真正麻烦的地方可能还不在这里。”

“姑娘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兰字号作为一个花窑,本身可能没有资格给自己的长工批量刺青。这件事到最后可能还是靠教坊司那边……总之最后怎么办才合理合法,我们也要从长计议。”柏灵低声道,“但消息可以先放出去,看看底下的反应。”

“诶。”阿婉点头,“明白。”

等沐浴更衣过后,柏灵再次来到金阁,这一次金阁内已经有人了。

十几位一直在兰字号幕后操持的婆婆和姑姑们此刻齐聚金阁,接受袁振的问话。门紧闭着,柏灵虽然听不清里面的的谈话内容,但她能够确信,里面的谈话几乎就没有冷场或终止过的时候。

看来袁振此番前来,身上确实是背着一些任务。

等到日子将要到正午的时候,里面的宫人出来,让外头还在等候的人先散了,看起来袁公公和这十几位婆婆的谈话没几个时辰是下不来的。于是各人从长廊上退到另一间离金阁不远的屋舍里等候。

午后,大约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屋舍外蝉鸣阵阵,听得人心烦意乱。

在这样的闷热中,柏灵总算是能合上眼睛稍稍打一会儿盹儿——然而并没有过多久,她的侍女阿婉再次出现在门口。

在和宫人说明了来意之后,阿婉进屋快步走到柏灵的身旁,她带来了一个柏灵等候已久的消息少女同学网

宝鸳的丈夫在得知兰字号里有贵人帮他还清了长乐坊的赌债之后,果然很快找上门来。

此刻,兰字号的下人们已经将他引到岸芷汀兰的一间厢房里等候。

柏灵听到这个消息,眼中终于浮起久违的快意,她立时便站起了身,准备出门。

“站住,”外头的宫人连忙道,“干什么去?”

柏灵微微欠身,轻声道,“有一位贵客到了,我得亲自去迎……公公不用担心,我只是要去说几句话,用不了两盏茶的时间肯定回来。”

那宫人还算讲道理,在问清了柏灵的去向之后很快放行。

从金阁一路往下,柏灵脚下如风,某种难以言说的恶意点燃了她的心火,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一见这位一切的始作俑者。

白天的岸芷汀兰是空空落落的,柏灵沿着阶梯网上,去到了二楼的厢房,阿婉引着她走到一间临街的屋舍。

房门开着,柏灵望着那道从屋中透出来的日影,久久没有再向前一步。

她的下颌因为激动和憎恶而微微颤动,直到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脸上又恢复了往昔的温和,柏灵才再次迈步,踩上了屋中的地毯。

在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男人,他正翘着二郎腿,望着底下沿街的人群,还没有意识到屋子里已经进了旁人。

“李生,”阿婉在柏灵的身后喊了一声,“我们姑娘来了。”

那人旋即回头。

柏灵微微颦眉。

她不是没想过宝鸳的丈夫会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一个会嗜赌、家暴,甚至卖女换钱的人渣会长成什么样子?大约应该有松垮的肚腩,脏乱的胡渣……然而不,当这个叫李生的人从座位上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柏灵作揖,甚至还带着几分哽咽向柏灵道谢的时候,柏灵竟然觉得无法将那些宝鸳经历过的暴行和眼前的这张脸联系起来。

尽管早已经过而立之年,但他的声音还带着几分青涩,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看起来彬彬有礼。

他痛哭流涕地向着柏灵忏悔起这些年来宝鸳对他的好,还有在宝鸳抱着念念正式住进兰字号之后,他几次前来“真心”悔过,而宝鸳最终是原谅了他的故事。

两人越是谈笑风声,柏灵越是明白过来。

想想前天在花弄里见到的那个青年和老妇人,再看看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男人。

若非是他颧骨上还有未曾消退的淤青,眼眶因为这数日的饥饿和颠沛而深深凹陷,或许柏灵也无法在这样的人身上找出什么纰漏。

难怪这样的一个人能一直在衙门吃着空饷,难怪能几次哄得宝鸳回心转意。

柏灵几次忍不住看向别处,咬紧了牙关。

“哎,会发生这样的意外,真是……真是让人感叹造化弄人啊。”李生再次抬手拭泪,“我今日来,是听说我爱女还在姑娘这里……阿棉生前最疼惜这个女儿了,姑娘把念念交还给我吧,我们父女往后就去外头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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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买命钱

柏灵眉眼微动,表情里流露出一种真切又诚挚的同情来。

她沉下眼眸,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像是带着一些为难,又带着一些犹豫。

“姑娘是……有什么难处?”李生问道。

“实话说,”柏灵轻声道,“我今日来,也是带着一桩未了的事来的。”

李生低低地啊了一声,而后关切道,“姑娘请说。”

柏灵站起身,“我也和李公子直说了吧,虽然李姐刚走,有些事现在就讲未免太残酷了……但我看李公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想着,还是直接放在台面上把话说清楚了比较好。”

“嗯。”李生连连点头。

“就这么说吧,”柏灵回过头来,“念念这个小姑娘,我们兰字号看上了。”

李生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几乎是立刻站起来,“不行,不行不行,姑娘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念念是阿棉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念想,我不能让她——”

“兰字号能给出来的价格,是百花涯里任何一家字号都比不了的。”柏灵轻声打断了李生的话,“这一点,李公子应该明白。”

四下安静下来,一切忽然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

李生笑了一声,人的表情有时候确实非常奇妙,有时候只是眉角轻微地动一动,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就从一端落到另一端。

“那……姑娘都知道了?”

柏灵的表情露出了些微茫然,“知道什么?”

李生的脸僵硬在那里,又很快恢复成先前人畜无害的模样,他余光小心地打量着柏灵,带着几分试探地开口,“……阿棉以前,没有和姑娘说过念念的事吗?”

柏灵看向他,略带几分遗憾地摇了摇头。

“李姐那个性格,你也知道,”柏灵叹了口气,“她太要强了。”

“啊……”李生忽地松了口气——听眼前人的口气,她应该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经做主把念念卖给过湖字号的。

也是,如果柏灵真的知道这些事,她不会从进门开始就对自己那么客气,可能早就板下一张脸来和自己谈价钱了。

想通了这一层,李生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稍稍落地。

柏灵有些狐疑地开口,“刚才李公子问我知不知道,是问的什么?”

李生看起来也有些犹豫,“其实……我和念念,并非亲生父女。”

“竟是这样,”柏灵一时震惊状,“那念念是——”

“怎么,难道阿棉竟然连这个都没有告诉姑娘么?”

柏灵摇了摇头,面带自责,“……我对李姐的了解,果然还是太少了。”

“不怪你,”李生表情有些不忍,他讲起念念的身世来,末了又叹道,“阿棉这辈子确实太苦了,她一个女人家,又那么要强,总免不了要吃许多苦头。”

柏灵点头附和,又道,“你肯对念念这样视如己出,也难怪李姐心里总是惦念着你……”

李生连忙摇头,“姑娘哪里话……”

“但恕我直言,往后李公子之后总是要续弦的,带一个这样的女儿在身边,恐怕也未必能照顾好。”

“这……”

“我和李姐也算相识一场,恰好兰字号又看中念念这么一个乖巧的孩子,所以上面才让我来和李公子开口。”柏灵轻声道,“在兰字号,念念将来一定是享福的,这一点李公子大可放心。”

李生又犹豫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似要割舍下一块心头肉那么难过。

他在那儿等了一会儿,见柏灵总也不说下文,索性也不顾旁的,直接问道,“但不知兰字号能给到多少?”

“……五十两。”柏灵轻声道。

李生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当初湖字号给的也是五十两——这兰字号还夸口什么自己能给到的价格不是百花涯其他花窑能比得上的呢……说真的,当初要不是因为急用钱,所以没怎么和湖字号的老板还价,他肯定还能把念念卖到更高的价钱……

“这……”李生移开了目光,心里已经带了几分轻慢,“要不还是——”

“我可能没说清楚,”柏灵轻声道,“五十两黄金。”

李生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这五十两黄金,就单是念念的卖身钱。”柏灵轻声道,“除此之外,我们还专门准备了二百两银子,给李公子当安家费,这钱我原本是给你和李姐一起留着的,想让你们去外面买一间屋子住,不用再忍受花弄里的破屋……”

柏灵说着,眼眶有些红了,“如今李姐已经走了,这钱我自己留着也没有意思,也一并赠予李公子。”

李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嘴角颤抖着往上扬,然后又被他强行遏止住,那张想要大笑却又不得不装作一副悲痛模样的脸反复扭曲着,令柏灵几欲作呕。

但柏灵仍旧保持着原初的微笑。

这一天,柏灵亲自送李生出门,临行前,柏灵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李生的衣角,轻唤了一声,“李公子!”

李生怀里抱着沉甸甸的黄金和白银,在他身后是柏灵特意嘱咐护送他回家的龟爪子。

“柏灵姑娘还有什么吩咐?”李生的声音已经藏不住兴奋,但碍于大金主还在眼前,他还强行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

“最近湖字号被严查的事情,相信李公子也有所耳闻吧。”柏灵低声道,“念念卖给兰字号的事情,还请李公子一定保密。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了……我的麻烦就大了。”

最后的半句话,柏灵咬字咬得极重。

李生只觉得今天的馅饼掉得有点密集,密集得他都快有些接不住了。

不过也是,眼前的姑娘看起来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本质上还是个年轻孩子——她要是不提这一茬,李生都要把湖字号因为童妓被查处的事情给忘了!

这么大的把柄就这么直接送到了自己手上,李生几乎快要笑出声来。

他忽然有些怜悯地望向柏灵——这个天真的小姑娘,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李生往后退了两步,举目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兰字号楼宇。

李棉啊李棉,你真是我的好媳妇啊,活着的时候任劳任怨,死了也不忘给我留一棵这么粗的摇钱树……

“放心吧。”他郑重地向柏灵承诺道。

“那就多谢李公子了。”柏灵向着李生轻轻一福。

李生转身走了,柏灵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表情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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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人终有一死

这一天,柏灵和其他几个等候问话的人一直等到深夜,也没有等到袁振的第二次传召。

但柏灵看见有龟爪子扛着一箱又一箱的账册往金阁走。

想来,那应该就是袁振和十几位兰字号的婆婆今天在着手整理的事情了,袁振正带着他司礼监里的一帮亲信,把兰字号里近五年的账目全部过一遍。

金阁里传来珠算的声音,一直到午夜也没有停下。

子时过了,隔壁的宫人缓缓走来,告诉柏灵这些一直在近旁屋舍里等候的人,今夜可以暂时回去休息了,明早天亮时,还需要再来这里等候问话。

柏灵跟随众人鱼贯而出,但并没有回自己的屋舍,而是直接去了兰字号角楼底下——念念和宝鸳从前住的那个屋子。

她先是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应,于是柏灵试探地推了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看起来艾松青和念念已经睡了。

柏灵才踏进屋的脚又迈了出来,既是已经睡了,那就让她们俩好好地——

门缝里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抓住了柏灵的裙摆。

一个熟悉的稚嫩面孔走到走廊的灯光下,念念红着眼睛,一见来人是柏灵,有些失望地松开手。

柏灵一怔,半蹲下来,“怎么还没睡?你松青姐姐呢?”

念念指了指床——艾松青正睡在那里。

“我睡不下。”念念轻声道,“我想等我娘回来。”

柏灵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口道,“……你一直守在门边吗?”

念念没有回答,但无声地点了点头。

柏灵忽然觉得一阵鼻酸,眼前视线模糊起来。

念念有些疑惑地看着柏灵,她低下头,从腰间抽出自己的小手帕,轻轻按了几下柏灵的眼眶。

屋子里,床榻上的艾松青像是听见了这边的响动,轻轻翻了个身。

“我们去那边说话,好吗?”柏灵指了指不远处的台阶口。

念念点了点头。

后半夜,角楼的世界一片寂静,只能听得见蝉鸣。

两个人坐在台阶上,念念低头玩着自己的腰带,嘴里小声地咕哝着什么,但柏灵听不太清楚。

“你在说什么?”柏灵问道。

“我把衣服又弄破了。”念念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但还是很小,“……所以我娘生我的气,就不回来了,我以后都乖乖的,我娘就能回来看我了……”

柏灵摇了摇头,“不是的。”

“松青姐姐说,我娘睡着了,但是永远都不会醒。”念念低着头,小声说道,她忽然抬头看向柏灵,“我也会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吗?”

柏灵又摇了摇头。

“……怎么才能让我娘回来呢,”念念叹了一声,又撅起了嘴巴,“我不要我娘变成星星,变成花,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我要她回来。”

变成星星,变成花吗……

柏灵已经想要了要说的话,为此她一直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阿婉姐姐说我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我明明看见他们把我娘埋起来了,”念念忽然抽泣起来,“松青姐姐后来也说我娘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可她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念念擦起了眼泪,又抬头看向柏灵,“柏灵姐姐知道我娘去了哪里吗?”

柏灵点了点头。

“我也想去。”念念抿起了嘴巴,“柏灵姐姐能带我去找我娘吗?”

柏灵终于平顺了自己的呼吸,她轻轻将念念抱在怀里,低声道,“你娘没有去很远的地方,也不是睡着了。”

柏灵的声音很轻。

“你娘是因为一场意外死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念念想了一会儿。

“……什么是‘死’去了?”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解释什么是死亡,是一件过程漫长,需要长久耐心的事情。

“死,就是身体停止了工作。”柏灵握住念念的手,轻声说道,“死去的人,心不会再跳,也不会再说话,不能走路,也不会觉得疼,不会伤心,也不会笑。”

念念睁大了眼睛,“她永远都不会再和我说话了吗?如果我永远都不惹她生气呢?她也不理我吗?”

柏灵拢了拢念念耳边的头发,“你娘没有生你的气,念念也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能理你,是因为她已经‘死’了。”

这个陌生的概念让念念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望着柏灵,原本一直在抠腰带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她不会再有感觉,也不能再吃东西,也不会继续长大,变老。”柏灵轻声道,“死去的人,也无法再活过来。”

柏灵感觉念念忽然抓紧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念念抽了抽鼻子,“……那,那柏灵姐姐也会死吗?”

“嗯,我也会。”柏灵轻声道,“但如果我好好保护自己,那就会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一定会死的吗?”

柏灵点头,“人,小鸟,蝉,这些树……都会活一段时间,然后死去。”

念念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她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嗯。”柏灵再次点头。

她忽然抱紧了柏灵的胳膊,哽咽着道,“……可我不想我娘死,我还是想她活过来。”

柏灵轻轻摸了摸念念的头,“念念在哭,是因为念念觉得害怕吗?”

念念摇了摇头。

“是因为伤心?”

小女孩点了点头,她仔细想了想,又颤声说道,“我……我好想我娘……”

柏灵叹了一声,将孩子抱在怀里。

“我也是,我也很想她……”柏灵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念念一个人能听见,“……我也很伤心。”

这一晚,等念念再睡过去的时候,小姑娘的整张脸又哭花了。

柏灵抱着她回屋,小心地把她重新放在了艾松青的身旁。

这一晚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拿这里的几把椅子拼了一张小床,然后侧卧着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艾松青先醒了过来,一见柏灵也在屋子里,她先是一惊,然后赶紧起身喊柏灵起来,到床上睡。

只是这一醒,柏灵反而又觉得睡不着了。

侍女们很快端来早餐,三人一道做在桌上吃饭。念念留出了自己的碗,剥好一个鸡蛋放进去,但没有动。

“柏灵姐姐,”念念又拿起一个鸡蛋,自己剥了起来,“我以后也会死吗?”

艾松青听到这个“死”字,手里的筷子一时没有拿稳,落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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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让她哭

还没有等艾松青那句“你从哪里听来的词”说出口,一旁柏灵就答道,“是啊,人都会死。”

艾松青倏然望向柏灵,又见柏灵看向小姑娘,接着道,“但那要过很久很久才会到念念。”

“具体是多久呢?”

柏灵摇了摇头,“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但如果没有遇到什么大灾大难,活到五六十岁应该是可以的吧。”

“柏灵姐姐也是吗?”

“是的啊。”

“一岁就是一年……”念念小声道,“五六十岁,就是五六十年……”

“嗯。”

念念皱起眉重复着,“五六十年……五六十年……”

“就是过五六十个夏天。”柏灵小声道,“很久很久了。”

念念松了口气,忽然像想起什么,轻声道,“我能数到一百。”

柏灵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数数吗?”

“嗯!”念念点头,“我还会从一百数到一!”

柏灵看起来有些惊讶,“这么厉害吗。”

念念用力点头,然后就想开始数给柏灵听,柏灵制止了,约定好等吃完饭再听。

念念答应下来,然后闷头喝粥,一旁艾松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辰时,金阁那边来人,要柏灵过去答话。临行前,艾松青跟着柏灵一起走到了屋外。

柏灵望向她,“怎么了?”

“你怎么和孩子说那些事情……”艾松青轻轻皱起眉,“她还那么小,哪里知道什么生啊,死啊,就告诉她,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好吗?”

柏灵止住了脚步,回头对那宫人欠身,询问能否等一等。

“也行,上头也正排着队,”那宫人笑道,“我去外头转转,一会儿过来。”

走廊里只剩下几个正在干活儿的侍女还有柏灵和艾松青两人。

“我原本也打算今天和你聊聊这件事的,”柏灵轻声道,“松青,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我们最好都坦诚一点,不要骗她。”

“但你之前不是也给念念讲睡前故事吗?你也给她讲一个她妈妈走了的故事,让她先好好地过完这几年,不行吗?”艾松青有些动容,“有些事她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柏灵摇了摇头,“这个谎你编不圆的。”

“为什么?”

“你说李姐去了其他地方,她会问你你能不能带她一起去,什么时候去,为什么李姐一直不回来……有的孩子还会离家出走,因为大人不带她去找妈妈,所以她就只能自己去找。”

柏灵停了一会儿,“有些事情,虽然大人不教孩子自己也会懂,但是那也不是突然就懂的,那是孩子从别处学来的——你不教,你就不知道她会从别处学来什么,你也不知道她之后会干些什么。”万书楼

“这不是骗,也不是说谎,”艾松青也认真起来,“你不觉得直接和孩子说死太残忍了吗?”

“不残忍啊。”柏灵望向她,“就因为她是孩子所以才不残忍。孩子根本不忌讳谈论死,不敢谈死的是我们。”

艾松青怔了一下。

柏灵又接着道,“念念才三岁,她现在这个年纪还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他们也很难理解什么是不幸什么是意外,你不和他们说清楚,他们就会认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所以娘就不要自己了。”

“可这种话题哪里是好一直提的……”艾松青有些难过,“昨天你是不在,一提到她娘,她就哭得特别厉害——”

“……这很正常啊,”柏灵也皱起了眉,“你要求一个孩子两天就要从失去母亲的阴影里走出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艾松青有些着急,“我是说,念念要是一直伤心的话要怎么办呢?”

“她当然要伤心了……”柏灵答道,“她本来就是我们几个人里最伤心的那个啊。”

“可我们要是一直由着她想这件事,一直和她谈起这件事,她怎么能好得起来?”

柏灵依旧颦眉,“她伤心是因为她母亲走了,我们不和念念说这件事,这件事就没有发生吗?松青,换做是你,如果是你永远地失去了家人,你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艾松青一下答不上来。

柏灵认真道,“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大人有时候会需要一点时间空间自己一个人来消化,孩子要教。

“念念这个年纪,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有些问题她会反反复复问我们,这都是正常的,不是我们哪里没做好……你不要太紧张。她想哭的时候,我们抱着她让她哭就是了。

“你也不要怕在念念面前伤心,不管是对孩子还是对我们,伤心都是非常重要的愈合方式,”柏灵郑重说道,“而且有些情绪你想藏也藏不了……孩子最敏感了,你越不说,他们越怕。”

“可万一说多了呢……”艾松青依旧担忧,“我们告诉念念她娘‘死’了,那她会不会也觉得‘死’了才能见到李姐?她会不会自己也寻死呢?”

说话间,艾松青又想起来在灵堂里,看见念念躺在棺材里的那一幕,她这才哽咽着把这件事告诉了柏灵。

如果那天她没有发现,说不定等到下葬的时候,念念就真的被关在那个棺材里一起埋下去了。

每次一想起这件事,艾松青就觉得后怕。

柏灵也听得眼圈微红,她轻轻叹了一口,抱着艾松青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以前也遇到过那种人。”柏灵轻声道。

“哪种人?”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父母不在身边,一直寄居在一个长辈那里……当时有个邻居逗我,说我父母之所以一直都没有回来,是因为他们死在了外面,我要是想见他们,也得死了才行。”

艾松青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然后呢?”

“我分辨不清这是不是真的,就去问了我的那位长辈。”柏灵轻声道,“她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告诉我不要这样做。她还——”

她还立刻找了部电话,打给了柏灵远在外地的父母亲,柏灵在电话里听到了父母的声音,于是安下心来。

不过这一段没法讲给艾松青。

“总之,”柏灵看着艾松青,“小孩子虽然很多事都不懂,但也不蠢,她遇到了拿不准的事情就会来问你的……只要她觉得你不会骗她,不会责骂她,她会来找你求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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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赌棍的死法

送别了柏灵,艾松青擦了擦眼睛,回到屋内。

念念在椅子上蹲着,半个身子伏靠在桌上,手里抓着一支柳木烧成的炭条,正在写写画画。

艾松青关上门,走到念念的桌边,“念念在干什么呢?”

“在画画。”念念小声回答道。

艾松青望着念念手下压着的纸,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想着方才柏灵说的那些话,她大概能明白那个道理,但道理归道理,柏灵永远有一堆道理,艾松青回想起来,感觉自己总是说不过她。

这几日乐坊的日课不知道为什么都停了,艾松青自己坐在屋子里练琴。

但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伏案的念念身上,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去看了看,“还在画吗?”

“嗯。”念念点头。

“你在画什么啊。”

艾松青歪起脑袋看着念念手里的画——隐约能看出上面画了四个人。

“我在画我们早上吃饭。”念念回答道,她指着上面歪歪斜斜的小人说道,“这个是我,这个是我娘,这个是松青姐姐,这个是柏灵姐姐。”

艾松青表情变得复杂,她低声道,“……怎么想到要画这个呢?”

“柏灵姐姐说,我想我娘的时候可以给她写信。”念念轻声道,“但念念还不会写字,所以就画画。”

念念的笔停了下来,“松青姐姐会写字吗?”

艾松青点点头。

念念笑了一下,“那松青姐姐一会儿帮我写信好不好。”

“嗯……好。”艾松青点头说道。

……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一如柏灵所说,念念并不总是像这一天早晨一方风平浪静。

很多次——大部分时间是在夜里突然醒来,念念哭闹着一定要去找妈妈,无论柏灵还是艾松青如何安抚,念念都不理会,除了宝鸳回来,任何其他事情都无法抚平她的煎熬。

然而宝鸳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念念始终不能领悟和理解这一点,但柏灵和艾松青还是一遍遍地解释。

她们和念念一起整理宝鸳留下来的衣服,听念念说过去她和宝鸳的故事……柏灵给念念带回了一只布偶兔子,念念很快把它当作了最亲的伙伴,无论是吃饭或是睡觉,都始终抱着它。

念念每天都画四五张画,把她一天会做的事情都画下来,然后等入夜的时候和柏灵一起出去烧了。

偶尔有几次,她做梦的时候梦到了宝鸳——无一例外的是,每当梦醒的时候都伴着眼泪。

在柏灵的安排下,念念的生活很快恢复了规律,大部分时间里,艾松青和柏灵总有一个人是留在房间里的——这也是柏灵的主意,即便有时候不得不两人都离开,也会认真和念念约定好再回来的时间。

只会早回,不会迟到。

夜里,等艾松青和念念都睡着了以后,柏灵又会起身离开,去到与韦英约定的地方继续她的训练。

有时候是在兰字号里的某个角落,有时候是在梨园后面,有时候又会回到屋顶。

在进入百花涯之后,柏灵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小臂和上臂的肌肉非常明显,小腿肚子也渐渐变得紧实、坚硬,她可以轻松地从角楼的小屋里一路加速地奔向金阁,也可以轻松地翻跃某些大约到她腰上的矮墙。

七月很快结束。

这天夜里,柏灵的动作频频出错,韦英非常恼火。燃文

“抱歉,今天我可能不太适合练习。”柏灵直言道。

“你在想什么?”

“……我今天……在等一个消息。”柏灵轻声道。

韦英气得吹胡子,“什么消息?”

“……就是,那个李生。”柏灵气喘吁吁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感觉今晚一直被韦英打中的手臂估计回去要淤青,但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一直去揉,“不知道韦师傅还有没有印象。”

韦英眯起眼睛——他当然不会对这个名字有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赌徒。”柏灵提示道。

韦英轻轻哼了一声,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柏灵送了金子又送银子的赌棍。

这件事柏灵不提他还忘了。

韦英冷笑了一声——在柏灵送了一大笔钱之后,他出于好奇盯了这个李生几天,所谓的“去百花涯外安置宅院”或是“找一份正经行当谋生”……这些正经事他一件也没有做。

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黄金拿去兑了等价的银票,然后进了赌坊就再也没有出来。

当然,反正这钱出在柏灵头上,柏灵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也懒得管。

“等他的消息?”韦英冷嘲了一声,“赌棍会传回来的消息就只有两个,要么输了钱,要么没了命,不会再有其他可能了。”

“是啊,”柏灵说着收起了匕首,“但没命也有很多种没命。”

这句回答引来了韦英的兴趣。

他望向柏灵,“你除了给他钱,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

柏灵摇头,“没有别的了。”

韦英单眉轻挑,想了片刻,忽地明白过来。

柏灵这时才低声道,“我这个人受不了看别人受折磨。就算当初把他扣在了兰字号里,让这兰字号里再凭空多了一具尸体,他也吃不了多少苦头,保不齐我自己还会被牵扯进去,这种事情我不做。”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赌棍,应该有赌棍的死法。”

韦英笑了一声,手中的碎石又飞了出去,柏灵闪身躲过。

“那你就尽管想着这件事情,”韦英开口道,“今晚的训练不能停。”

“为什么?”柏灵申辩道,“我这样是静不下心练习的——”

“所以今晚才更要练习,”韦英双手抱怀,直接打断了柏灵的话,“拔出你的匕首来。”

柏灵愣了一下。

是的,韦英说得很对。

……

后半夜,一个身影匆匆忙忙地从一处树影下闪到了另一处,打更人提着灯笼走过,等到声音远去,两个百花涯的夜巡者又迎面而来。

那身影在灌木丛后潜藏了许久,直到这条路上再没有别的人迹,他才探出头来,几步就冲去了兰字号的侧门。

“等等!干什么的!”侧门的守卫呵斥道。

“我……我找柏灵!”

那个身影从身上摸出一张名帖——那还是上一次和柏灵相见的时候,柏灵放在银两当中的,说是有需要时,可以凭此名帖相见。

守卫提着灯笼走近,那人看着极为脸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几乎看不出人形来。

他将信将疑地接过名帖——诶,上头还真是百灵姑娘的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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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借刀杀人

角楼的屋子里,艾松青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

她一面应着“来了”一面下地,打开门却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侍女,来人对她道,外面有拿着名帖的人深夜到访,说今夜必须见到柏灵才行。

底下人拿不准,怕耽误了柏灵的事,就特意上来问问。

艾松青这才端起烛台往回走——然而,床上只有一个刚刚才醒的念念,柏灵平常睡的那个部分,是空的。

“诶,”艾松青眨眨眼睛,“柏灵不在……”

于此同时,外头隐隐传来吵闹声。

“什么声音?”艾松青颦眉问道。

“应该是那个来找百灵姑娘的人,”那侍女小声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地痞无赖,怎么就得了百灵姑娘的名帖——”

“阿婉呢?你去问问阿婉知不知道这件事。”艾松青轻声道,“柏灵这会儿不在这儿,不知道是不是在阿婉那边……”

“诶。”那侍女点头,连忙退下往楼上去了。

“松青姐姐?”床榻上的念念睡眼惺忪地揉起了眼睛。

艾松青合上门,回头笑道,“没事儿,我们继续睡。”

……

尽管今夜的兰字号依旧热闹,夜半三更也仍旧有人且歌且唱,但在金阁依旧是一片听起来颇为寂寥的珠算之声。

每年年初,内阁和司礼监都要对账,约莫二十多个人昼夜不停地算上将近一个月,才能将朝廷一年的开支用度核算清楚。

这次袁振就是带着这套班底来的兰字号——不过没有全部带来,只领了七个人。

他们自己在宫里也都兼着各自的差事,除开刚进兰字号的那两日袁振几乎是在金阁里泡了两天,这半个月里的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才来。

七个小公公各自带着自己趁手的算盘,跟着袁振一道从宫里悄无声息地绕到兰字号的偏门,然后从小路直插金阁。

他们每天大约在金阁里核算一个多时辰的账目,干完了当天的活儿直接在附近休息,天亮后再一道回宫。

兰字号五年来的流水,就在这每天一点点的清算中慢慢捋清了,袁振看了一眼余下的待查账本,心里估摸着大概往后再干两日,他就有底气去和皇上交差了。

正此时,金阁的门外忽然快步走进来一个宫人,那人毕恭毕敬地对着袁振行了个礼,然后走到袁振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有人闹事?”袁振哼了一声,笑容冷鸷,“打出去呀,这花花窑子里养那么些打手是做什么的?这也要来问我?”

那人又低声说了一串的话,袁振越往后听,脸色越差。

“人在哪里?”袁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柏灵那丫头呢?”

“那个人我们已经扣住了,免得他一直在外头胡乱咧咧,”那宫人低声道,“底下人找了好些个地方,都没有找见柏姑娘在哪儿。”

宫人顿了顿,抬眸望了袁振一眼,“会不会是怕担责任,所以柏姑娘干脆就趁乱跑了……?”

袁振冷笑一声。

那宫人着实被袁振的这一笑给吓着了,连忙俯身磕头,说自己已经派了兰字号的龟爪子趁夜出了兰字号,在百花涯一带找寻,柏灵肯定插翅难逃。

“知道了,”袁振的声音带着一贯的鼻音和拖延,“你先下去,看好那个来跟咱们讹钱的人,我这儿还有一点儿事情要收尾,一会儿我亲自下去瞧瞧。”

“诶。”那宫人连忙点头。

“不用再出去找什么柏灵了,让他们都回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袁振又道。

“这……?”宫人抬起头来,额上的抬头纹挤在一块儿,显露出几分疑惑。

“虽说我们还没对外讲这兰字号的事是宫里在管,可迟早要讲的,现在有人来污蔑天家的官窑里养童妓……”

袁振又笑了一声,这一声冷笑过后他脸上最后的一点笑意也褪去了。

“你不要脸,皇上还要脸呢!”

这一声厉呵让那宫人为之一颤,立马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明、明白了!”

这人走后,袁振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亲自分理七人复核后的结果。

对着看着手里的数字望了一会儿,袁振忽然觉得,自己这会儿怕是没什么心思再干这种精细活儿了。

他无比确信,柏灵今晚肯定还在兰字号的哪个地方藏着,绝对不可能跑。

且不说柏灵这段时间花了多少精力在那个叫念念的小姑娘身上,就拿这段时间,底下棚居者录用的事情来说,这件事现在基本就是柏灵在推——连袁振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得出来,柏灵对这两件事抱有极大的决心和信念。

任何时候,柏灵都可能趁乱逃走,唯独这段时间不可能。

而且柏灵何许人也,当初对林婕妤那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如何炉火纯青,旁人不清楚,他袁振还不清楚吗?

这么个人精似的小姑娘,突然就蠢到去信一个赌棍,又给钱又给名帖,好像生怕这个麻烦将来不会找上门似的……

这不是在借刀,又是在做什么了?

袁振站起了身,“我出去一趟,你们核算的结果先暂时都放在手边,等我回来看。”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大步朝外走去了,身后的珠算声略停,传来七人不高不低的和声。

“明白”。

……

还没等袁振跨过兰字号通向最边沿院落的那座栈桥,他就听见夜风中隐隐传来熟悉的呜咽。

这种声音,他在慎刑司里听得很多。一般那些个拎不清自己身份的宫女妃嫔,在被人堵住了嘴一路拖向地牢的路上,就会发出这样的嚷嚷。

声嘶力竭,可又说不出一个旁人能听懂的字,所以听起来就像动物的呜咽。

随行者上前为袁振推开了屋门,在屋内的烛火下,袁振看见一个身上散发着臭气的男人被吊在横梁上。

袁振有几分厌恶地掩住了鼻子,才踏进屋子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

“先拖出来拿水冲一冲。”他轻声道。

几个龟爪子连忙上前把李生放下来,方才还在鬼哭狼嚎的李生忽然安静下来——他怔怔地望着袁振的身影。

这个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公公?

兰字号里为什么会有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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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登高跌重

李生怔了一下,旋即又明白了过来——眼前这个,十有应该是教坊司的公公。

毕竟前段时间外面还在传,兰字号那个如花似玉的大老板卷了一笔钱跑了,那这会儿教坊司派了人来这儿看着,也是可能的。

李生思忖了片刻,刚想抬头就被一桶迎面浇来的凉水冲懵了。

他嗷嗷呜呜地喘息了一会儿。

袁振见他这个表情,轻声道,“去把他衣服剥了。”

——果然,在他的衣服下面、那些尚且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口。

有些是鞭伤,有些是擦伤,有些正在结痂,有些一碰就要淌脓……伤口浸着凉水,疼得他撕心裂肺。

袁振低下头,睥睨着眼前双手被缚在身后的李生,悠悠然开口,“谁派你来的?”

近旁的龟爪子上前,一手取出了那个塞在他嘴里的用绢布包裹的铁球。

李生的下颌先前一直被这东西顶着,这会儿刚取下,下巴一时还收不回来,旁人粗暴地抓住了他的下颚,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就“咯”地一声给他把嘴巴合了起来。

一阵剧痛之后,李生觉得自己好像又能说话了。

“我……我找柏灵……我有名帖……”

“还在这里搅浑水是吧……”袁振低声道,“咱家且再问你,你和安勇是什么关系?”

“安勇……什么安勇……”李生茫然抬头。

“青袍匪头子,安勇,”袁振微微眯起眼睛,“上个月刚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为他打抱不平,所以专程来污蔑天家,往圣上脸上泼脏水的,是么?”

这些话,每一个字李生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李生不明白。

不过,即便不明白,他也完全能听得出袁振这番指认的分量。

他脸色苍白,连忙摇头,“没……没有的事——”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袁振的声音陡然抬高,他的脸在原本就暗沉的夜色里显得益发阴森,如同真正的阎罗,可下一瞬,他的声音又忽然变轻,好像寻常问话似的轻声开口道,“你最好给我给我老老实实地说个明白。”

李生两股战战。

“我……我就是……我就是来找柏灵姑娘的呀,她给了我名帖,说我今后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可以来和她——”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一旁的龟爪子粗声打断道,“你一听百灵姑娘现在不在房中,就破口大骂,说她买卖童妓,如今被抓住了,就做了缩头乌龟不敢露面!”

李生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龟爪子狠狠踢了他一脚,“你还说你在外头安排了线人,要是今晚我们敢拿你怎么样,你就把兰字号买卖童妓的事情捅出去,你不好过,我们就都别好过——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股腥臊味。

几人的目光落在在李生的身下——先前被井水打湿的地面,这会儿又流出了一条涓涓细流。

李生的脸霎时绯红。

在袁振的授意下,一个龟爪子绕到李生身后,一脚踏在了他的背上,又有意将他的整个头都踩进湿漉漉的泥地里。

李生再次发出痛苦的呜咽,不仅仅是因为脸被按在污秽之中——而是他背后的伤口,此刻被坚硬的鞋底碾得近乎撕裂。

袁振笑了起来,几个龟爪子也笑了起来,笑声和着李生的哀嚎在院子里回荡。

“好了,”袁振慢慢蹲下来,笑着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吧,就这一次机会了,好好想想再说。”

李生哭道,“我实话实说!我都实话实说!我是鬼迷心窍了呀,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呀……柏灵姑娘前段时间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出去好好过日子,我没听,拿去长乐坊赌光了,现在还欠着一千多两的外债……他们,他们说我要是还不上,就要我的命啊……”

“多少?”袁振忽然颦眉。

“一、一千多两银子。”

“一千多少?”

“一千……一千八百多两。”李生哭道。

几个龟爪子的喉咙都动了动。

袁振轻轻挑眉,“知道你是个烂赌棍,他们还肯让你赊这么多钱?”

“我……我不止在长乐坊借了,还有聚贤庄,金宝楼,逍遥居……还、还有……”李生艰难地回忆着,“反正最后算下来,只要有两千两银子,这条命才能保得住啊……”

他微微昂起头,眼眶全红了,“公公,您通融一下,让我见见柏灵姑娘成么?她心地一等一的好,对我老婆我女儿都好,你们都是坐在金山上的人,随便洒洒水,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就能鸡犬升天——”

“还是把他嘴堵了吧,臭得很。”袁振说道,“你的命还能值两千两银子?把你一身肉剁碎了作粮都卖不出一贯钱。”

听得袁振此话,李生脸色又变了,他看出眼前人到底是不打算饶他一命了,于是沉下心,在几个龟爪子又要将他推搡着关回屋里的时候,他忽然纵身一跃,两只脚竟不知什么时候松了绑——下一刻先前系在他手上的绳子也落在了地上。

这困兽之斗激起了李生最大的求生欲,他撞开措手不及的龟爪子,向着门口狂奔而去——

袁振静静地站在原地,冷眼望着这个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只听得一声惨叫,李生重重地跌在地上。

一个身着夜行服的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李生近旁,提着他的衣领,老鹰抓小鸡似的重新将他丢在了袁振的面前。

还没有等龟爪子们反应过来,这个忽然出现的暗卫,又很快消失不见。

“来人呐。”袁振轻声开口,“传我的令,将这个人抓起来,叫教坊司的人亲自来审。”

“是!”

袁振又看了李生一眼,补充道,“提醒他们一声,要好好地、慢慢地审。”

龟爪子们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明白。”

“我回去了,”袁振轻声道,“今晚上你们谁见了柏灵,就让她到金阁来找我,我有事儿要和她说。”

“但……但百灵姑娘现在——”

“再过一会儿就出现了。”袁振答道,“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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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所谓「人情」

差不多该回去了……”柏灵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今天就到这里吧,韦师傅。”

韦英像往常一样蹲坐在离柏灵不远的高檐上,点了点头。

柏灵在夜风里站了一会儿,俯身去开通向底下楼梯的门。

“柏灵。”韦英忽然开口。

柏灵转过头,见韦英在檐角上站了起来。

“师傅还有别的事要交待吗?”

韦英沉默片刻,眼皮耷拉下来,“算了,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你走吧。”

柏灵笑了笑,身影很快消失在这片屋顶。

韦英听见小姑娘的脚步慢慢远去,忽然回想起几个月前自己临时起意想收柏灵为徒的那会儿。

那时他要柏灵去杀衡原君,“用衡原君的方式让衡原君死,就像当初那个林氏一样”。

但柏灵当时拒绝了。

虽然如此,韦英也并没有对此觉得可惜——因为他原本也没有把宝押在柏灵这里。且这种迂回作战、请君入瓮的方式,也不是韦英一贯的风格。

作为一个暗卫,他并不喜欢在死前让猎物受到太多折磨……尽管他确实好奇柏灵是否有办法能做到那一步。

但有一件事,韦英至今印象深刻。他到现在也记得,在林婕妤殒命前后,柏灵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焦虑和消沉。

这种青涩的负担,韦英再明白不过。

人的底线只能突破一次……而在这件事上,柏灵确实变得越来越熟练了。

……

“所以你今晚是到哪里去了呢?”袁振端着茶,目光始终落在茶盏里浮起的茶叶上。

“今晚睡不着,所以就去了岸芷汀兰附近练舞。”柏灵从容回答。

这话单听起来,其实完全没有在说谎。

袁振抬眼扫了一眼柏灵,她身上汗涔涔的,额头和颈脖上都粘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看起来确实是去活动了一番筋骨。

“岸芷汀兰附近是在哪个附近,”袁振颦眉,“为什么那些个龟爪子都说找遍了地方都没看见你?”

“那就要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找的人了。”柏灵叹了一声,“公公要是不信,你让搜了兰芷汀兰的龟爪子们来和我对峙也行。”

袁振笑起来。

“没必要,反正我是不信你今晚会因为睡不着跑去什么什么地方跳舞。”袁振轻声道,“说说吧,欠我的这个人情,你打算怎么还?”

“您有事吩咐就是了,”柏灵笑道,“不欠人情的时候我也一样尽力。”

袁振笑了笑,“一码归一码吧,有些事我要是强迫你做了,回头丘实还不知道要怎么念我。”

柏灵微微怔了一下。

袁振又道,“那个李生满嘴没几句实话,但有一句他说对了。”袁振放下杯盏,看向柏灵,“柏司药你心地好,是一等一地好。这几年逢年过节的,你一直往皇陵跑,好给丘实送些日常家用的东西,没的你这些帮扶,他这几年是要吃好些苦头了。”

“这没什么……从前在宫里的时候黄公公挺照顾我的。”柏灵轻声道,“我主要都是去看他老人家,看到丘公公那边缺东西我顺手就带过去了。”

“瞧瞧,”袁振笑道,“这就是知恩图报么,柏司药你就别谦虚了,”

想着袁振这个人轻易不说什么好话,像今天这样突然开门见山就是一通赞扬,反而让柏灵心里有些波澜,摸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笑了笑,“袁公公说吧,我能帮上您什么忙。”

“事情呢是这样的,”袁振轻声道,“半个多月前,上洛郡王给皇上写了一封折子,我上半夜刚收到了皇上的密函。”

柏灵双眸微亮——陈信听了她的。

袁振瞧着柏灵的表情,“柏司药这是已经猜到折子里说的什么了?”

“……是为先前湖字号里的童妓,对么?”柏灵轻声答道。

袁振点了点头,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

“要说教坊司在百花涯这一块,宫里出面还真不太好动,里头盘根错节的东西太多了。百花涯里的这么多花窑,一下全都交给宫里来查办,不现实。且有些事情,你要在面上去查是查不出来的,除非你把整个百花涯都连根拔起了,一条条地去捋它的须子。可拨出萝卜带出泥,这百花涯里比童妓脏得多的事儿,可是多了去。

“真要这么干了,引得这些个花窑的老板、鸨娘一个个恐慌起来,那这地方的生意也就毁光了。今年孙阁老他们可还指望着从这儿的花窑里再榨出一批军备来……

“我这些天在兰字号里做的事,柏司药也都看在眼里,”袁振轻声道,“这一番来兰字号探了路,知道了一些详情,也是为明年重改百花涯的税收打底,这是个天大的事情,皇上信了我才把事情交到我这边,家国大事,不能辜负。”

柏灵沉默无言,这真是令人熟悉的“大局为重”。

“再说我上半夜收到的折子。”袁振停了下来,“皇上的意思呢,是童妓的事情必须肃清,他不日就要回京,到时他会亲自来过问这件事。我这思前想后,感觉办法也只有一个了。”

“公公想怎么做?”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家也都是老熟人了,柏司药自己去个折子把这活儿揽了吧。”袁振轻声道,“你亲自告诉皇上,这件事现在做不了,至少得推到明年开春以后。”

柏灵笑了起来。

从讲到内阁的时候起,她就听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还人情的事。

即便今晚没有李生,袁振也必定是要来和她说这件事的。

……不过这种和稀泥的主意,真的是袁振自己想出来的么?

不像。

“柏司药怎么个想法?”袁振问道。

“活儿我可以揽。”柏灵轻声道,“但折子里写什么,还是我自己做主吧。”

袁振十分高兴,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好——”,然后又轻声道,“不过司药也不要忘了这件事的初衷,这折子大抵得是个什么方向,你心里得有数。”

“放心,我懂公公的意思,”柏灵轻声道,“我不会耽误百花涯里头的生意。”

“司药想怎么做呢?”

“……我要想想。”柏灵轻声答道,“明天再给公公答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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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圣上的平安符

成。”袁振点头,“那我就等柏司药的消息了。”

这晚,袁振送柏灵出门,临别前,柏灵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那个李生,袁公公打算怎么处置?”

提起这个,袁振笑着把晚上的事情大抵说了一遍。

教坊司的地牢配置和宫里的慎刑司基本是一样的,只不过地牢没那么大,空房也少得多。

但装个李生,绰绰有余。

唯一有些棘手的事,是李生声称在外头安排了个线人,若是今晚他没能平安回去,那他的那个朋友就会把兰字号买卖童妓的事情传出去。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已经在审了,”袁振轻声道,“等撬开了他的嘴,问出了他的那个朋友是谁,这事儿今晚就能结。”

柏灵沉眸一笑,摇了摇头,“……不用这么麻烦。”

“哦,”袁振看向柏灵,“你还有什么主意?”

“公公不如今晚就让锦衣卫出面,去把他赊了账的七家赌坊都查一遍,放出消息说李生有通金的嫌疑,官府要找他的同党。”柏灵轻声道,“然后我们再连夜公布个悬赏,但凡谁有李生下落的消息,一经核实立刻赏予重金,就好了。

柏灵抬头望向袁振,“这样一来,他那个线人恐怕是逃都来不及,就算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人会信了。”

“……通金,”袁振笑了笑,“柏司药这是想让他尽快死在地牢里呀。”

“不。”柏灵摇了摇头,“我还正想和袁公公提呢……在地牢里折磨得差不多了,还是放他出来吧。”

“嗯?”袁振显然有些意外,“你这是又心软了?”

柏灵摇了摇头。

“他不该死在教坊司。”柏灵轻声答道。

袁振也反应了一会儿,等到忽然想明白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惊了一下。

柏灵释放出的恶意比寻常人更寒冷——因为她不仅作恶,而且在这之前她总是要给人留下一点甜头,一点希望,营造一个事情正在变好的假象,然后再落下重锤,把敌人彻底碾碎。

林氏和贾遇春如此,如今的李生……亦然。

袁振微微眯起眼睛,这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事么?

如果是,那也太可怕了。

……皇帝们是不是都对这样蛇蝎一样的美人情有独钟?

想起这个,袁振忽然道,“对了……”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平安符,而后轻声道,“皇上随信附了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司药……”

——那正是先前柏灵被囚在宫中的日子里,她交还给陈翊琮的。

“接下来这个月,平京会有些艰难。”袁振轻声道,“这枚平安符,也算是圣上的一点牵挂吧。”

柏灵没有接,她颦眉道,“……有些艰难是什么意思?”

“这就不能透露了,”袁振笑道,“不过柏司药你不用担心,这场火,烧不到百花涯。”

柏灵看着袁振,试图从他这里再探听到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然而袁振的嘴很严,在几番交锋之后,柏灵动作僵硬地从袁振这里接过了平安符。

两人顺着长廊往下走,袁振又笑,“这多少是个台阶,柏司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闹得太僵比较好啊。”

柏灵应了一声。

“这趟出行,皇上也算九死一生了。”袁振轻声道,“过了江洲的那一路皇上是怎么走的,你在百花涯里耳濡目染,应该也都在戏文里听过了。”

“嗯。”

“司药这段日子在百花涯里的遭遇,其实一直以来都有人记录着往上呈报,只不过皇上这一路诸事繁忙,无暇查看,直到上洛郡王的那封信写过去,他才想起这回事,连夜将所有平京寄过去的呈报都看了,”袁振轻声道,“司药受苦了,圣上都知道。”

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去应对此时的袁振。

不知道在袁振看来,此刻的自己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委屈的?

伤心的?

感怀的?

还是受宠若惊的?

“是吗。”柏灵淡淡道,“皇上可真是辛苦了。”

“眼下都八月了,”袁振轻声道,“皇上应该会在中秋前后回来,这声辛苦了,司药还是留着去和皇上说吧。”

柏灵停下了脚步,走在前头的袁振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怎么了?”

柏灵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向着袁振稍稍欠身,“……公公不用送我了,剩下的路,我自己慢慢走,您请回吧。”

袁振表情微妙地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

柏灵摇了摇头,并没有接。

“我看得清。”柏灵温声道,“这段路我很熟了,灯笼还是袁公公自己留着吧。”

“也行。”袁振站在那里,“去吧。”

柏灵再次向袁振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袁振目送柏灵的背影,眼光有些复杂,脸色又恢复了以往的阴森。

忽地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袁振缓过神来,沿着这声音找了半天,在一处地板的缝隙里看见一只卡在里头的小猫。

“诶呦喂……”袁振低声喊了一句,“来人呐!”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就有人来敲柏灵和艾松青的房门,柏灵睡得浅,听见了声音就起来开门。

开门后,外头的侍女很快表明了来意——今日乐坊那边要人,请艾松青赶紧过去。

“日课不是已经停了吗?”柏灵有些奇怪地问,“这个时候去乐坊那边要干什么?”

“好像是要演出吧,不是日课。”那侍女答道,“乐坊那边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

“演出?”柏灵问道,“什么演出?”

“姑娘应该还不知道吧,”那侍女道,“从昨夜子时起,平京城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许进,不许出了,咱们百花涯里有蛮多本来这几天要离京的商客,这会儿都出不去了,还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

柏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就难怪乐坊那边忽然要加演,只是突然不许任何人离京这个操作,她有点不明白。

“知道了。”柏灵点头,“我去和松青说。”

侍女走后,柏灵将艾松青喊起来,听得今日要去乐坊,艾松青很快清醒过来,下床开始了今日的洗漱。

“诶,这是什么。”艾松青看见梳妆台上随手放着一个陌生的平安符,“柏灵昨晚拿回来的吗?”

柏灵望向艾松青那边,忽地想起昨夜袁振的那句,“接下来这个月,平京会有些艰难。”

艾松青看着柏灵忽然凝重的表情,“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柏灵摇了摇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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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春歌

“你出了兰字号多小心,尽量少在外逗留吧。”柏灵补了一句,“最近……可能不太平。”

艾松青有些不解,想问柏灵详情,但柏灵也只能摇头——她也只是从袁振那里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罢了。

“这样啊……”艾松青有些遗憾地看向念念,忽然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

柏灵有些意外,小声问道,“怎么了?”

“念念昨晚说想出去转转,我本来是想后天带她去乐坊看看的……”艾松青说道,“昨晚还教了她几首歌,说到时候可以一起唱。”

柏灵明白过来。

艾松青看向柏灵,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要是宫里头都说最近不太平了,我们是不是也不要带孩子出去比较好?”

柏灵一时没有说话——要不是艾松青提起这个,她自己都没留心,这段时间念念基本没怎么出过兰字号,大部分时候她活动的地方就是这间屋子,还有外面没怎么除过草的小院。

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念念也觉察到这边突然的沉默,抬头往柏灵这边看了过来。

小姑娘原本正坐在床上和兔子玩偶过家家,一抬头就看见艾松青和柏灵两人都望着自己,她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又把怀里的兔子抱得紧了一些。

“没事,”柏灵笑着道,“我和你松青姐姐在说后天带你去乐坊的事。”

念念抱着兔子跳下床,走到柏灵和艾松青的身边,“……可以去吗?”

对着念念的眼睛,柏灵和艾松青一下都有些为难。

柏灵喉咙动了动,又轻声对艾松青道,“……其实袁公公昨晚也说过,‘火烧不到百花涯’。”

艾松青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即便是柏灵,也不忍心在念念面前当个坏人。

“那我们到时小心一些。”艾松青笑着说道,“我今天去乐坊时,也顺便探探消息吧。”

……

这天上午,柏灵和念念一起待在小院里。

念念换了一身旧衣服在院子里捉蚂蚱,柏灵就坐在角楼的台阶上看着她。

先前捉的蚂蚱都在近旁的小罐子里,她用一块薄木板盖着罐口,但念念对此毫不理会,她不知从哪里又捡来一根枯枝,正用力地在地上刨坑。

阳光落在院子里,把念念的几绺头发映成了浅黄色。此刻的念念正在忘我地玩耍,那个小小的泥坑就是她当下最重要的事业。

柏灵两肘抵靠着身后的台阶,远远看着半张脸上已经有了好几个灰黑手印的念念,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美好。

但下一刻,一种轻微的伤感又抓住了柏灵的心魄。

一样在这百花涯,也许就在离她不足百米的地方,那些和念念同龄亦或比她年长的孩子正在过的日子,大概完全不同。

不知道她们此刻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柏灵的双眉微微颦蹙,她昨夜答应袁振,今天要动笔给陈翊琮写折子,讲一讲百花涯中童妓的事情要如何处理。

她要拿出一个办法,一个既不伤及其他花窑,又能够救出一些孩子的办法。

远处,念念哗啦一下把装了七八只蚂蚱的罐子头朝下抖了抖,那些蚂蚱一下全都半跳半飞地跑了出来,念念全然不怕,确定罐子里没有虫子了之后,她抱着小罐跑到不远处的积水坑里,舀了一点水,浇到自己刚挖好的土坑里头。

她把自己的鞋小心地脱到一旁,然后赤着脚和泥,一边哼着歌,一边玩泥巴。

柏灵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但那调子听起来颇有几分禅意。

她站起身,走到离念念更近的地方又听了一会儿。

念念在反反复复地重复一首歌。

“念念,”柏灵轻声喊道,“你在唱什么?”

念念抬起头,“我在唱昨天松青姐姐教的歌。”

柏灵又问了一会儿,终于听清了,虽然调子前后来去变幻,但念念从头到尾唱的就只有一句词——千山同映月,万户尽皆春。

听起来这应该是佛家的一句偈语。

柏灵跟着念念学着唱了一遍,念念听得拍手,直夸柏灵学得快。

柏灵又笑问,“这首歌叫什么?”

“《春歌》。”念念答道,“松青姐姐说是唱春天的,她还会唱好多首这样的歌。”

“啊……我也听过一首《春歌》。”柏灵忽然道。

念念丢下了手里的枯枝,跑到了柏灵的身旁,“柏灵姐姐会唱吗?”

柏灵想了一会儿,摸索着唱了起来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念念学了几遍,也飞快地学会了,两人坐在院子里轻轻地唱。

快到正午时,天上的日头烈了起来,念念玩了一上午,这会儿有些饿也有些累,柏灵打了一桶清水来给念念冲洗手脚,等吃过了午饭,念念一个人趴去床上午睡的时候,柏灵则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她铺开纸张,倒水入砚,用墨棒轻轻研开水墨之后,柏灵提笔在纸上写下,“前内廷心理师、今教坊司罪属柏灵谨奏”。

这一封奏折,柏灵写得快,她下笔千言,几乎没有什么修改和停顿就完成了。

柏灵捧着纸张站到外头的走廊下,让外面燥热的日光直接晒在纸上,上头的余墨不一会儿就干了。

柏灵将纸卷好,直接将它交到了这一层走廊上当值的龟爪子手里,让他帮忙送去金阁,交给袁振。

这边柏灵话音才落,屋子里突然爆出了一阵哭声,柏灵回过头,心知应该是念念睡醒了,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催促那龟爪子快走。

果然,柏灵推开门,就看见念念抱着玩偶兔子,已经哭得满头大汗。

见柏灵又出现了,念念很快张开手向着柏灵这边跑过来,柏灵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轻声哄着,一边拍着她的背。

念念的哭声很快从嚎啕转成了呜咽,两只手甚至没有去擦脸上的眼泪,而是紧紧地抓着柏灵垂落在肩上的头发。

柏灵抱着孩子坐回到床上,仍像先前一样小声地和念念说着话。

在母亲离开以后的二十多天里,念念已经渐渐学会用一些基本的情绪词汇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哽咽地告诉柏灵,在醒来之后她看见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害怕。

柏灵握着小姑娘的手,一面安抚,一面解释。

等到念念的哭声止住,艾松青也从乐坊回来了。



第二百零二章 互助小组

“……怎么就回来了?”柏灵怀里还抱着念念,望着被日头晒得有些憔悴的艾松青,“难道这个演出就只有日间场?”

艾松青没来得及回答,先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柏灵看了看她,又意识到一处不大对劲的地方,“你琴呢?今天没背回来?”

“后天肯定是去不了乐坊了。”艾松青艰难地回答道,“上午突然来了一群官兵,说指令改了,接下来不仅不能出城,而且要全城戒严三日,所有人都只能待在自己的住所不能乱跑……”

“全城戒严?”柏灵怔了一下,“白天也要?”

“对,听说百花涯外面的城区已经都禁足了,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艾松青这时才留意到念念发红的眼眶,声音忽然转柔,“诶,念念怎么哭啦?”

柏灵顺势将念念递到艾松青怀里。

“这下出不去了,”艾松青轻声道,“念念是在哭这个吗?”

念念摇头,又像八爪鱼一样抱住了艾松青。

“那这些滞留在百花涯的商客是怎么个安排?”柏灵问道。

“直接就地安顿了,”艾松青轻声道,“乐坊那边每个房间住一个人,姑娘们就被各自遣回各自的字号,不让带任何东西出来。”

“是吗,”柏灵眨了眨眼睛,“这动静闹得挺大啊……”

艾松青叹了口气,“这几天整个百花涯应该都不能营业了。”

说着,艾松青低下头,笑着道,“念念是不是开心啦?这下我和柏灵姐姐就只能待在屋子里啦。”

念念没有回答,只是把脸上剩下的眼泪都擦在了艾松青的肩上。

外头此时又传来敲门声,柏灵开门,见是这些日子负责棚居者事宜的两位婆婆。

两人面色肃然,向着柏灵点头致意,柏灵回头看了一眼艾松青,低声道,“我出去一下。”

艾松青点头,多少也猜到了一点她们的来意。

柏灵从外面合上了屋门,然后与两位婆婆一道走到院中。

这两位婆婆,柏灵即便现在见着也是面生的,这些日以来,柏灵和她们的交流大都是通过阿婉的传话。

这里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柏灵并不熟悉兰字号招募新人的细节,所以对招募的具体事务她并不插手,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从前兰芷君还在时,他会给予这些可靠的属下极大的信任,这两位婆婆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老人了,故而柏灵也只与她们言说主旨和目的,具体的方式和处置则让她们自己拿捏。

“看起来两位婆婆是遇到一些难题了?”柏灵轻声问道。

“是。”其中一人点头,她看了看身旁的同伴,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或许我们这次短时间内招不满五百人了。”

“是怎么了?”

“先前按姑娘的意思,放出了要刺青的消息,当时就陆陆续续走了些,”另一个婆婆开口道,“剩下人里也不尽然就都是愿意接受刺青的,只是我们现在还没走完教坊司那边的程序,所以要刺青这件事我们一直没有下定论,这些人也就还想跟着赌一把罢了。”

“嗯。”柏灵点头,“这些人还有多少?”

“六百多。”那婆婆轻声道,“但这是昨晚的事了,今早官府派人来清点,说全城戒严,家家户户须得按户籍落实人口,倘若查到谁家缺人,即按通金罪论处。”

“……通金?”柏灵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是谁和她昨晚想到一块儿去了……

“其实也算好事。”另一位婆婆道,“棚居者大都没有户籍,若是有人藏着自己的户籍说自己也是棚居者,我们也很难查出来。”

“对,官府现在来人威吓,反而一下就把那些人给遣散了。”另一人道,“只是剩下的人,着实是少了些。”

“剩了多少?”

“六十七个。”

柏灵笑了笑,“是没先前我们估算得那么多,但如果都是货真价实的棚居者,那也不算少。”

两位婆婆彼此对望了一眼,“但姑娘先前说,我们招募棚居者来做工,是为了让兰字号成为这些无家可归者的倚仗,如果只有六十几个的话……”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柏灵低声道,“那些棚居者在外风餐露宿也不愿到这兰字号里来,无非是对在这里做工感到顾忌,宁可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苦一些也不想碰皮肉生意。那我们就好好带一带这六十七个愿意留下来的棚居者,等到她们自己有了本事在外立足,其他人自然会望风而来的。”

两位婆婆想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先开口道,“也是的。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会拖长。”

“是的,我们的工约目前是三年一签,不论是陶绘、刺绣、制衣或是别的什么活计,真要想学到点本事,三年是远远不够的。”另一人道,“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这边牵了个头,她们在外头至少也能找到学徒的活计来做。”

“三年确实太长了。”柏灵轻声道,“不过也未必要等到三年期满她们才能回去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旁人听,我们每月多给两日休憩就是了。”

“一个月休息四天?”其中一位婆婆颦眉,“是不是太多了些?”

“不多,不多。”柏灵摇头答道。

她想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除了这四天的休假,我们每个月还要再额外留出半天时间给她们做团体交流。”

“交流?”两位婆婆同时皱眉,“姑娘想让她们交流什么?”

“嗯……就是说说自己的事情。”

柏灵笑着答道,没有展开。

这件事原本也很难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两个婆婆虽然都觉得有些奇怪,但柏灵既然如此要求了,她们也只好点点头。

“六十七个人……差不多能拆成三个互助小组。”柏灵轻声道,“这三个小组的交流时间需要错开,每一个我都要亲自参与,这件事也由两位婆婆帮忙定下吧。”

“好,那教坊司那边刺青凭证的事情,也麻烦姑娘再和上面催一催。”其中一人道,“毕竟只能等刺青这件事定下来,我们才好开始推定工约的流程。”

“明白。”柏灵点头,“辛苦两位了,我一会儿就去。”



第二百零三章 敌在南方

这日下午,正在城南巡视的郑密忽然接到下人传报,说有人找。

“找我?”郑密眉头皱了起来。

“是啊,说是先去了一趟衙门,然后没寻见大人才又找到这里的,”长吏答道,“马车在那边路口被拦下来了,让我来看看大人现在有没有空……”

“还马车,今天全城戒严,哪家的王孙公子又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儿胡闹!”郑密一甩袖子,“哪里的马车?”

“宫……宫里的。”长吏答道。

郑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不废话,大步朝着长吏所指的方向快步而去。

果然,就在街角大门紧闭的商铺门口,有一辆宫里的马车正停在那里,郑密强压下心里的厌烦,但脸上还是带着明明白白的嫌弃。

在湖字号的争执过后,他对从宫里来的所有消息都带着本能的厌恶。

然而又往前走了几步,郑密忽然在马车的另一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柏灵?”

柏灵转过身来,笑着行礼,“郑大人。”

郑密左右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别的大人物,只有几个品阶较低的宫人在柏灵的近旁等候着,似乎是一路的随行者。

“你怎么来了?就你自己吗?”

“嗯。”柏灵点头,“我求袁公公派了马车,让我现在来见郑大人一趟,我有事找您。”

“哎呀,这段时间不要出来乱走动!”郑密锁眉,压低了声音,“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

柏灵笑了一下,“袁公公和我说的是晚上绝不能出来,白天还能稍微通融一下……”

“什么事?”

“我想来问问郑大人,上次那些被你从湖字号里救走的孩子,现在都找到人家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让郑密顿了一下,他想了一会儿,“二十七个孩子已经有七个送走了,都是五岁以下的。”

“也就是还有二十二个?”

“是,”郑密点头,“主要民间想抱养孩子的都盼着孩子小,下面人审核背景也需要时间。”

“剩下的孩子都在哪儿呢?”

“这段时间是在教坊司的另一处浣衣房里。”郑密答道。

“啊。”柏灵轻轻感叹了一声,“还是在教坊司那边啊……”

郑密摊手道,“只是暂时住在那边而已,我总不能把她们都关在衙门里啊……怎么,你是为这些孩子来的?”

柏灵点了点头,她往郑密那边又靠近了一步,并小声将昨夜袁振与自己的谈话概括地说了一遍。

“等到明年开春?”郑密极轻地笑了一声,“只怕到了明年开春,又有别的大局要顾了……”

“我想也是。”柏灵低声道,“所以我今日来找郑大人……因为我需要郑大人帮我一个忙。”

“要我做什么?”

“这段时间既是要戒严,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要领养孩子的人上门了,郑大人可否把这二十二个小姑娘送到兰字号里来,交给我?”

郑密怔了一下,半晌才问道,“你……你要这些孩子进兰字号干什么?”

“我来带她们做一些事情。”柏灵坦然答道,“我中午已经把要呈给皇上的折子交给袁公公了,恰好这段时间百花涯里又没有客人,我这边也清闲……”

“等等等等……”郑密有点反应不过来,“你具体是打算带她们做什么?”

“合唱。”柏灵答道,“童声合唱。”

……

从这一日起,每一个从城门进入平京城的人——不论是商客、官员、农人、工匠,全部都被先羁押到城门角。

大批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在这其中,又有数不清的锦衣卫穿行其中,他们以二比一的人数比,一批一批地押送那些进城的人回家。

每到一户,锦衣卫都会让这一户里住的人出来指认,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认得外头的归人是谁,身份对得上,那么放旅人回家,然后当即把这一家家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具体是做什么的……全部登记在册。

然而,并不是每一次护送都这么顺利。

在这批进城的人当中,有一小部分始终支支吾吾,说不清自己家在哪里,也找不到一户熟悉他们的朋友、亲眷,甚至还有在进城时录入的信息上撒谎,走到半路,眼看谎言就要被揭穿,于是强行要跑的。

无一例外,这一小撮人全部被解送的锦衣卫和巡逻的亲卫队当场击杀或捉拿,死的搜身拖走,活的押进城南新建的牢狱里审问。

仅仅半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官府便捉住了十来个见安阁旧部的疑似线人。

深夜,内阁值房,一封急递快马加鞭地送了进来。

片刻之后,张守中带着信封去到孙北吉面前,这段时间,除了每天早晨去一趟六部和各位尚书进行例会以外,他们基本已经把家搬到了这里。

孙北吉看了一眼张守中手上已经拆开的信,立刻明白了来意,“皇上到哪里了?”

“皇上也在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再过两天应该就到江洲了。”张守中轻声道,“照这个进度,可能不用等中秋,再过七八日,皇上就能带着先锋队赶回来了。”

“真快呀。”孙北吉微微松了口气,“现在各个城门的兵力布防如何?”

“十六处城门目前有四处小门已经封死了,余下的各有八百精兵驻守,北门的人多一些,有一千八百人。”张守中轻声道,“城内还有两千的机动部队,一旦有变,可以迅速反应。”

孙北吉眨了眨眼睛,将桌上的一张纸笺推到了张守中的那边。

“这是……”张守中伸手拾起,一见字迹,他微微颦眉,“衡原君?”

孙北吉点头。

“衡原君猜,叛军多半会从南面来,而不是北面。”孙北吉缓声说道。

“南面?”张守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我们南面就是越州,一向也没怎么听过有匪徒活跃的消息啊。”

张守中扫了一眼纸张,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这张纸上除了“敌在南方”四个字外,再没有别的线索。

“阁老觉得……他的话还可信吗?”张守中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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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带好毛巾

孙北吉低声道,“……你了解那个兰芷君吗?”

张守中摇了摇头。

“见过吗?”孙北吉又问道。

张守中再次摇头。

孙北吉表情平静,“我们之中,熟悉这个人的……大概就只有衡原君了吧。”

“但是——”

“平京锁城,只进不出的计策,其实也是衡原君的主意。”孙北吉忽然道。

张守中怔了一下,原想开口的反驳也暂时压了下去,他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是衡原君的主意?”

孙北吉点头,“因为见安阁的信使常常轮岗,并不像其他常驻的线报细作……这些信使平日混迹于商旅之间,很少在一地有什么亲眷、朋友。

“今日朝廷锁城,正好能杀这些平日往来递信的信使一个措手不及,暂时斩断他们城内和城外的接应……不过,外面的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

张守中认同地点了点头——所谓打草惊蛇么。

孙北吉轻声道,“衡原君判断,一旦城外有军队攻城,那么内城就会开始有人向水源投毒,并四处纵火。”

“所以接下来,是全城禁足,严防死守……直到皇上回来。”孙北吉望向张守中,“秦州和楚州的驻军呢,联系过了吗?”

张守中点了点头。

“我今早已发信给秦州和楚州的兵营,”张守中答道,“他们会先调五千精兵南下,之后我们每日一封信函报平安。倘若哪天这平安信断了,二十万大军不出三日就能赶来支援。”

孙北吉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

次日一早,各条街巷上都多出一人手拿铜锣,反反复复地告知众人禁足的详情。

柏灵和艾松青一早也带着念念去到了临街的走廊上,专程去听那敲锣者说了什么,他们站得高,离得远,两人蹲下来,抓着木栏听了好几遍,也只能听见一些只言片语。

艾松青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他说的那个逆贼宋伯宗,是建熙年间的那个谋反的首辅大臣吗?”

“嗯。”柏灵点头。

“那人不是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就被灭了满门吗?怎么还能集结什么乌合之众闹事?”艾松青问道,“我记得那年,楚州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讲这一段,足足讲了一个多月……”

“不是宋家闹事。”柏灵低声回答,眼见那敲锣者又讲到了先前她没有听清的地方,柏灵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看向艾松青,“他是说当年宋家养的门客心怀不忿,假借沁园太子之名意图谋反。”

“沁园太子……”艾松青目露茫然之色,“这是个什么太子?”

“啊……无关紧要,就是一些皇家秘辛。”柏灵轻声道,“我大概听明白了,总之就是这段时间有人想里应外合破平京的城防,所以为了安全,家家户户不得出门,水食由衙门从各家商户调配,倘若有人在这段时间胡乱走动,就直接抓去城南的营地里关起来。”

艾松青的表情顿了一下,“这么严重……?”

“是啊。”柏灵稍稍颦眉,“……他们昨天还说全城戒严三日,今天只提戒严,不提期限了。”

“……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柏灵摇了摇头,“应该不至于,这里是平京啊。”

平京的北面和西北面是秦州和楚州的兵营,两地的常驻军至少三十万起步,即便去年调了一部分军队北上驰援,余留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觑。

“哪里有人能打得到平京来?”柏灵有些不确定地喃喃。

恍惚间,柏灵忽然觉得这番对话有些熟悉,似乎几年前自己也和十四谈过这个问题。

只是时光流逝,如今她的位置已经倒转了过来。

……

这天下午,郑密派人将二十二个年轻的女孩子们送到了兰字号。由于年纪最小的几个孩子都已经被挑走,余下的这些姑娘们最小的九岁,大的已经十一二岁,有个子窜得快的,看起来只比柏灵矮那么一点儿。

见到马车又重新带着她们回到了百花涯,许多人还没有下马车便开始痛哭起来。直到柏灵将她们接到一处干净通风的房间,告诉她们只需在这里待上三个月且期间绝不会再有接客的事情发生,哭声才渐渐熄止。

柏灵专程请来了梨园的师傅帮忙,除却两个五音不全和声音尖涩的孩子,剩下的二十个直接跟着梨园的师傅学习气息的吐纳,而那两个不能唱歌的姑娘则帮忙负担起这二十人的后勤。

也同样在这一日,因为教坊司那头的刺青凭证迟迟没有后文,袁振直接就这件事给了批复,给柏灵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入夜,柏灵带着六十七个无家可归的棚居者来到教坊司的地下冶炼厂。

今天这里已经不像上次她来时那么热闹,捶打铁器的工匠们今日都不在,空空落落的地下室里没有半点人气。

刺青的师傅们等在道路尽头的隔间里。

女人们依旧垂泪,每当看见这样伤心的脸,刺青的师傅们便会低声告知,如果不愿意,随时可以走,兰字号并不勉强。

但垂泪的人只是摇头,她们之中并没有人离开。

每个人都默默挽起自己的衣袖,然后别过脸去。

柏灵表情平静地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

刺青的师傅们在这些棚居女人的右臂内侧文下了兰花,这张图还是柏灵从兰芷君收藏的那些图册里特意挑选的。

墨兰舒展的长叶带着几分从容和优雅——在文人墨客的笔下,这种娇弱而美丽的花卉多半象征着某种内心的淡泊高洁。

然而现在,这些被刺在血肉上的兰花更像是一种和恶魔的交易。

从此刻开始,她们不再寻求那些熟悉的、世俗的庇护,转而投向一个不确定的深渊。

从今天开始,她们是兰字号的长工了。

新的选择带来新的忧虑,但或许也有新的盼望……柏灵站在通向道路出口的地方,给每个离开的人发一条特制的毛巾。她们有些犹豫和疑惑,但还是一一接过并向柏灵道谢。

每条毛巾的右下角都绣着一行小字

带好毛巾,不要惊慌。



第二百零五章 星火号角

入夜,艾松青也拿着同样款式的毛巾,她摸着下面的那一行小字轻轻念白。

念念此刻还在桌前,抓紧睡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画画——她今天跟着艾松青学了好一会儿瑶琴,又跟着柏灵一起去接了那些年轻的大姐姐、小姐姐们。

这些小姐姐就住在她们的楼上,有个白胡子老师傅今天教了她们一下午怎么唱歌。

说是唱歌可能还不准确,因为吴师傅今天只是教了她们一些吊嗓的窍门而已,所有人跟着师傅一起啊啊啊啊,这让念念觉得有趣极了。

虽然去不了乐坊,但她怀着满腔的热忱留了下来。

湖字号的女孩子们有人认出了念念,认出了这个在湖字号里只待过半个晚上,然后就被杨老板不知送到哪里去的小姑娘。

她们趁着闲暇围住了念念,仔细问她在兰字号里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念念先是说了许多高兴的事情,而后又忽然想起母亲不会再回来,再次哭得无法自已。

众人七手八脚地想给念念擦眼泪,梨园的师傅却拦了下来。

他抱起念念,让众人好好听听小孩子是怎么哭的。

老师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引导众人来看念念的肚皮、咽喉,分析起念念是怎么呼吸、怎么张嘴、发声的位置是在什么地方……等等。

众人听着听着,恍然大悟——要不然怎么小孩子哭起来不费嗓子呢,原来是年纪越小,越懂得“用气不用力”的精髓。

念念一边哭一边听,最后反而被老师傅的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哽咽着擦了擦眼泪,老师傅这时才把孩子重新放了下来,她又重新回到这些湖字号的小姐姐们当中去。

入夜以后,念念跟着艾松青一道,去给这些住在楼上的小姐姐送饭……这一天下来,可谓是过得相当充实。

天完全黑了,柏灵终于也再次回到了这间小屋里,她还没有坐定,念念就抱着自己今天的画作来找柏灵。

她一张口,柏灵就是一愣,“念念嗓子怎么哑了?”

一旁艾松青笑起来,“还不是吴师傅夸她哭得好,哭得洪亮,结果念念在楼上嚎了一下午,嗓子就冒烟了。”

柏灵哈哈大笑,在念念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小孩子的嗓子也会哑的呀,你这到底是嚎了多久啊……”

不多时,三人一起到院子里架火盆,给宝鸳烧念念今天的绘画日记。

念念靠在艾松青的怀里,看着柏灵一张一张地把宣纸放进火盆。

“你发下去的那些毛巾是什么意思?”艾松青轻声道,“我看每条毛巾上都写着‘带好毛巾,不要惊慌’,是有什么说法吗?”

“就是字面的意思啊。”柏灵答道。

艾松青笑起来,“我不信……你才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柏灵也笑,她的脸被火盆里的火焰映成了温柔的橘色,但说起这个话题,柏灵自己也觉得心里升起些微的暖意。

“其实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话本里的。”柏灵沉吟了片刻,还是笑着把书名给说了出来,“银河漫游指南。”

“天上的银河吗?”

“是啊,”柏灵笑着道,“有人幻想在未来,或许有一天人能飞去天上游赏,这本书就是讲在群星中漫游的故事。”

艾松青叹了口气,“你真的花了很多时间去看这些神魔故事啊……”

“没有神仙。”柏灵轻声道,“故事里,那些星星上并没有住着神仙人。”

“……那住着谁?”

“住着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的人。”柏灵轻声说道,“书里说,如果一个在群星中穿行的人,随身带着毛巾,那么别人就会认为他是一个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人。”

艾松青微微颦眉,“……为什么?”

“因为,当一个人在广袤的星河里游荡,他势必会碰见许多可怕的困难和危局,如果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仍然能弄得清楚自己的毛巾在哪里,就说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理性。”

柏灵忽然笑了一下,她迅速地垂眸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后又将一张念念的画投进了火里。

“有人说这是写书人的讽刺,讽刺那些装模作样的繁文缛节……但我喜欢这个带好毛巾的说法。”

这样的谈话对念念来说太多艰深了,她调整了一下自己在艾松青怀里的姿势,翻身把头靠在了艾松青的肩膀上。

在漆黑的夜空中,忽地一点星火在念念的眼中升起。

它无声地绽放在南方的夜空中,然后化作无数星雨。

在柏灵和艾松青回望以前,念念已经笑了起来,她指着远天的一角,高兴地喊了出来。

“烟花!是烟花诶!”

柏灵的艾松青循声而望。

那并不是普通的烟火,它没有绚烂的颜色,也没有接连不断上升的火团。

只有一颗白亮的光球在夜空中爆炸、开裂,照亮了那一隅的夜空。

柏灵将手里剩下的画全部放进了火盆里,在看见它们迅速被火舌吞没之后,立刻带着艾松青和念念回了屋。

此刻,所有还在街巷、城楼上的人,都看见了那颗冉冉升起的星火。

街巷上响起接连不断的传令。

“去南门!!”

“去南门!!”

“去南门!!”

街道上还在各自坚守的巡逻兵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们之中有人高举着火把,所有队伍都加快了在各个街巷里巡逻的速度和频次。

而另一部分禁卫军和锦衣卫则沉默地潜伏在平京城的各处水井旁。

——在他们接到的命令里,明确地提及一定会有人趁乱出击,一经发现,立即诛杀。

骇人的号角声穿透浓厚的夜色从南方传来,如同鬼怪乘着这一晚的长风飘然而至。不少百姓悄然点灯,开门向外张望,然而随即就被外头的巡逻队呵斥关门。

奔袭的脚步声、城楼上的猎猎鼓声、不时传来的叫骂和犬吠,共同闯进了人们忧心忡忡的耳畔。

六部的值房,仍在守夜的官员也都走出了各自的房间,人们望着南方的夜空,带着几分不安窃窃私语着。

孙北吉也慢慢走到人群之中,张守中回望,“阁老,果然是在南方。”

孙北吉目光平和地点了点头。

这又是一次不眠之夜。



第二百零六章 攻与守

平京城度过了战战兢兢的一夜。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守城的年轻士兵有些手忙脚乱——从他们开始在这片城墙里巡逻开始,就从来没有遭遇、甚至想象过这里被兵临城下的情景。

巨石、粪水、木叉被接连扛上城墙宽阔的走道,弓弩业已就位,然而深重的夜色里,除了不时闪耀又熄灭的火箭不痛不痒地落在城墙上,城下始终没有一支队伍靠近。

然而那令人胆颤的号角和一阵一阵指挥有序的冲杀声,竟是在城外响了整整一夜。

拂晓时分,孙北吉在平京守将的陪同下,亲自登上了南门——大约一刻之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声音,而后南门外的一切就恢复了平静。

孙北吉扶着城墙往南望去,眼前是一片寂静的焦土,有一些还在冒烟的箭矢还插在城墙的缝隙和城下的空地上,却没有任何敌方的残甲、尸体、血泊或是足印。

“不知道这是在故弄什么玄虚。”守将眉头紧锁,“一整晚也没有看见人。”

“再等两日。”孙北吉低声道,“在秦、楚的援军赶到之前,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这个自然。”守将低声道,他的目光也往下看去,“他们人不多,一整晚上了三四十趟箭雨才留下这么些痕迹,我估算下来,可能两千人都不到。”

孙北吉望了望南面的深林,想着昨夜城中多处捕获的投毒者,轻轻摇了摇头。

“谨防有诈,我们还是等到援军到了之后,再看。”

这日上午,所有靠近南门三十丈以内的民房,官兵们都清检了一遍,在将百姓全部引去一处集中住所之后,他们拿着油毡,将这些空置的屋子遮挡起来——屋顶、向南的木墙……无一例外。

在这些人铺油毡的时候,另外一群官兵则抬着一个又一个的大水缸从他们身边穿行。

这些水缸大部分是从城北的大户人家还有皇宫中直接征用的,士兵将水缸放下之后,又就近取井打水,直到将每一个走水缸都添满才退下。

这一日,城中的百姓仍旧不被允许出门,但在经过昨夜的那顿狼哭鬼嚎之后,许多人也暂时打消了出门的念头。

一些深巷里的人家趁着官兵过了,偷偷打开门小声说话。大家都听见了昨日响锣人说的话,但事情太过突然,谁也不知道这事情的真假。

这会儿刚好也出不去,锦衣卫又忙得像狗,百姓们索性隔着街巷,蹲在各家的门口一起唠那位沁园太子的八卦。

大宅院里,许多人已经暗自收拾好了细软,深院里的男人女人们也和外头的平民一样惴惴不安,但好在宅子里可以自由走动,于是一家人聚在一块,彼此商量着万一出事,这拖家带口的究竟该往哪个方向逃。

这平京城里,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今日这样平静而肃穆。

这天夜里,城墙上的守军依旧严阵以待。

敌人仍然没有正面进攻,然而那些从浓黑的夜色中穿透而来的火箭,却不知为何突然增加了将近一倍的射程。

它们越过城墙,落进城南的地界,这些箭头裹着浸满了鱼油和硫磺的湿布,即便经过了长程的飞行也依旧带燃烧的明火。

这些火箭扎扎实实地射在了白天士兵们布置的油毡上,少数角度刁钻、仍旧引燃了的箭矢,则被伏守在近旁的盾兵迅速提水浇灭。

夜间的一切秩序井然。

拂晓时分,南面的深林再次响起鸣金之声。

当晨曦的微光照亮这片陆地,守城将领看见的依旧是底下空荡无人的地表,还有更加密集的焦黑箭矢。

孙北吉再次登楼巡视,确定城防依旧固若金汤。

其实就在昨天夜里,一支送信的队伍已经从平京的西面和北面冒死潜出——不过他们并不是向着秦州和楚州的兵营去的,这些信差一路南下,向着越州进发。

——等到秦、楚援军一到,那么他们这边追,越州那边截,势必能将这支受兰芷君调遣的千人队伍一个不留、全部歼灭。

……

“这就是打仗吗?”

艾松青坐在床榻边,一只手轻轻给熟睡的念念打扇,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念念的背。

这个夜晚,除了有些吵闹之外,和以往那些宁静的夏夜没有任何区别。

那些从远处传来的冲锋号角在初听时还有些吓人,但人真要适应起来,也挺快的。

“……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呢。”艾松青低声道。

“不知道。”柏灵低声回答,“可能平京比较难打吧,所以我们这儿没什么感觉。”

柏灵正坐在桌前,伏案写作。

此刻她正在努力回忆歌词,并且将它们默在纸上。有些实在想不起来的,就只好硬着头皮,按韵脚现编。

“也不知道艾芊现在怎么样了……”艾松青垂眸望着念念,“我听说她被养在城南的一个院子里,也不知道这几天有没有人给她送吃的。”

“这几天肯定是有的。”柏灵没有回头,她抽出一沓新纸在桌上铺开,“过了这段时间就不好说了。”

艾松青刚想说什么,念念翻了个身,她原本靠在艾松青这边的脑袋转向了床的里侧。

艾松青调整了一下念念的小枕头,然后把被角盖在她的肚皮上。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艾松青轻声道。

柏灵停下了手中的笔,“……你想把你姐姐接过来?”

艾松青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前段时间和鸨娘打听的,她说那宅子里养着好些从百花涯或是别地买来的姑娘。我姐姐虽然娇蛮一些,但本心不坏……她一个人待在那里,过得很不好。”

柏灵没有立刻回答。

艾松青又低声道,“其实不用太费心,其实只要让她和那些棚居的女人们在一块儿就好。”

“……她未必愿意来。”柏灵轻声说道。

“我可以去劝她。”

柏灵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你在这里,她才未必愿意来。”

回想起艾芊的种种,艾松青仿佛被点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柏灵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坐到柏灵身旁。

“……话说柏灵以后,是什么打算?”

柏灵一下没听懂艾松青想问什么,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什么打算?’我最近要做的事情,都和松青你说过了啊。”

艾松青望着她,“但你肯定不会一直留在兰字号的,是不是?”



第二百零五章 我的谜题

柏灵眨了眨眼睛,发出一声很轻的“嗯……”,像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艾松青的这个问题。

艾松青却像是已经得了答案,她轻轻叹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将侧脸贴在了柏灵的桌子上,带着几分羡慕望向柏灵。

“松青想离开这里吗?”柏灵轻声问道。

艾松青的目光带着几分忧愁——这是柏灵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想,当然想。

做梦都想。

但是出去了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艾松青低声道。

柏灵笑了笑,又伏案去写歌词。

艾松青的目光追随着柏灵的笔尖,在桌上慢慢地移动。

“我今天中午和念念午休的时候做了个梦,”艾松青轻声道,“我梦见你留下一封信走了。”

柏灵没有停笔,只是问道,“我信里说了什么?”

“信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张白纸。”艾松青的声音暗淡下去,“醒来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担心桌上真的个一个信封,担心你是真的走了。”

“我可能确实不会一直待在这里。”柏灵面色平静地答道。

艾松青慢慢坐直了,“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

“都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呢。”柏灵笑了笑,“至少要把手上的这些事先理出个头绪吧。”

艾松青又重新趴在了桌案上,恢复了先前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向柏灵。

“……柏灵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她喃喃问道,“很麻烦的吧。”

“还好。”柏灵轻声道,“蛮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

“嗯……”柏灵仰起头,认真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回过头来,“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

艾松青点了点头。

说起柏奕,柏灵的脸上又浮起淡淡的微笑。

“我几年前就和他聊过打仗的事,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他是极端反战的人。”柏灵轻声道,“他觉得战场上没有英雄,只有荒谬的牺牲。他当时还和我谈罗素——”

“罗素?”

“一个在我们那里很有名的先哲。”柏灵轻声道。

艾松青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听柏灵讲下去。

“他当时和我谈罗素,说有一次外面在打仗,有个老妇人看到罗素却没有从戎参军,就上前问他,小伙子,别的年轻人都为了保卫我们的文明——”

柏灵停了下来,她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和艾松青解释“文明”这个词。

“文教昌明?”艾松青自己接话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别的年轻人都为了保卫这些灿烂的文化上前线了,你一个人缩在这里,不觉得羞愧吗?

“结果罗素回答,我就是他们要保卫的那种‘文明’。”

艾松青也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先哲呀,我看就是怕死。”

柏灵也笑,“他当时没有把话说明白,但我觉得他多少有点想说自己也是绝不会上战场的人。”

“也有可原啊。”艾松青低声道,“若不是家里吃不上饭,又或是被抓了壮丁,谁想上前线呢?”

柏灵的目光落在纸面上,她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闭上眼睛,让干涩的双眼休息一会儿。

“可我哥哥现在在哪里呢。”柏灵脸上带着笑,“……前段时间我也得了他的消息,我原本以为他会和我爹一起回老家,或者去什么太平的地方待着……”

“嗯?”艾松青有些好奇地看着柏灵的表。

“可他们俩去北境了。”柏灵轻声答道,“他,我父亲,都去北境了。”

艾松青怔在了那里。

“眼下也入秋了,他们两个大夫,去北境干什么呢?去观赏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吗?”柏灵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但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固执起来,我父亲一定是拗不过他的。”

“为什么?”艾松青问道,“你爹会更好说话一些么?”

柏灵看了艾松青一眼,笑道,“……完全不会。他们俩都很倔强,倔劲上来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那……”

“我爹肯定我打不过我哥哥呀。”柏灵笑道,“要是我哥哥真的不愿意北上,他完全可以把我爹用麻绳一捆,往车里一丢,总是能带着跑的。”

艾松青对这个解释感到愕然。

柏灵两手交叠在脑后,慢慢舒了一口气,“我前几天也在想罗素。

“有人曾经问他,倘若接下来的谈话可以在世间一直保留下去,哪怕一千年以后,人们也能够读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那么,他有没有什么想要告诉后人的事。

“罗素当时说了两件事。一件关于智慧,一件关于道德。具体的说辞我不太记得了,但大意是做研究的人应当忠于事实,以及事实所指向的真理——不论那个真理看起来是否对社会有益,是否惊世骇俗,或是与他的信仰相悖;

“而关于道德的那一条,则是说,倘使我们想要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而不是一起走向毁灭,那么我应当学会容忍各种各样的异见者,因为我们生活的地方正在渐变得紧密,仇视和憎恨的火焰一旦燃起,会烧到每一个人。”

艾松青稍稍皱起了眉,安静地倾听着。

柏灵的话仿佛是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传来的,带着某种灿烂而不切实际的浪漫。

“我其实很难想象我哥哥那样的人,会主动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走。”柏灵轻声道,“我想他可能也想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柏灵轻快地说完这样的一大段话,而后轻轻伸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我也应当做出我的。”柏灵轻声说道,“见面并不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我要先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以怎样的份在这里生活下去。”

柏灵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变得平静起来。

她看向艾松青,“在我自己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这种枷锁都是难以卸下的……我现在,就在试图解开这个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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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更坏的消息

(此处没有缺章,上一章章节名的数字写错了。

第二天傍晚,秦州与楚州最早南下的两支五千援兵已到。

这一万的兵力一到,平京城里的监国大臣们便立时安下心来。

然而,这一晚南面的深林却再没有传来任何号角声。

训练有素的部队从南门出城,在夜色下寻找敌人的踪迹,却只找到了一片废弃的帐篷旧址,还有无数已经被砸毁的长弩遗骸。

直到最后,平京城中的守将也未能弄清楚,在最初的两天夜里,平京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三日晨曦,一路向京城奔走接应的第二批部队——大约十万人左右的大军,已经急行至平京北面三十里处。

依旧是张守中亲自出城去迎。按说楚州十万、秦州十万,应当有二十万大军前来,然而不知为何,来的这一批只有秦州的十万人

得知平京的危机似乎已经解除,将领们不再前行,而是重新安排大军就地驻扎下来,等候平京城里接下来的消息。

如此又过去三日。

在这期间,张守中接到了楚州将领的回函——他在和江洲的守将商量过后,觉得事有蹊跷,所以决定违抗平京的调令,继续带着自己的十几万大军守在原地。

消息递到内阁,朝野一片哗然,几个文官当场参奏此等逆行。

然而孙北吉不置可否,没有当场作出决定,只是说现下大敌当前,严惩肃罚的事情往后再说。

张守中看出,孙北吉这是想把事情暂且缓一缓,于是也附和着说了自己的几条理由,暂且安抚住了躁动的群臣。

等到私下人群散去时,张守中只是摇头叹息。

“不用奇怪,大家是这个反应也不难理解。”孙北吉淡淡道,“毕竟现在京中人人自危,倘若平京真的失陷,皇上又外出未归,确实会有些难办。”

“我是在叹楚州守将,”张守中低声道,“这种紧要关头,却不听京中的调令,这莫非也是有不臣之心?”

“未必,楚州现在是薛继崇在守……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不会做欺君罔上的事情。”孙北吉轻声道,“先看看,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三天的时间李,近万人在城外不断搜寻潜在的威胁——然而外面确实没有再见到任何可疑的人群。

内阁责令周边州府密切留心是否有反贼的动向,但是,不论是越州、徽州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没有任何人看见有可疑的部队经过。

前些天夜间响彻云霄的咆哮,和那些穿云而过的箭矢,就像是一场梦一样,留下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痕迹,然后就人间蒸发了。

那支在平京三十里外驻扎的大军,在确定都城无虞之后,很快再次北上。他们原本就是要调去北境抗金的部队,这一来一往大约耽误了将近六天,虽然粮草充备,但单拎出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平京终于彻底解除了围城的状态,但是依旧维系着每晚的宵禁。

然而也差不多是这时候,更坏的消息从北边传来。

——陈翊琮在江洲到楚州的路途中,被疑似金人的部队伏击了。

这个消息传回内阁的时候,好几位大臣当场就晕了过去。

“金贼?”张守中的眼睛瞪大了,“我大周腹地怎么会有金贼?北境的防线从来就没有被突破过!”

“李将军判断,这批金贼可能是从西南方向翻山而来的。”传令人答道,“具体的情况他们也还在查!”

“那皇上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传令人咬牙道,“先前秦州和楚州从平京北上的部队,现在就在楚、江之间激战,没有发现皇上的踪影!”

原本一直站着听底下说话的张北吉,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等到传令人大抵说完了前线的情况,几位大臣都围绕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各自的意见。

在这混乱之中,孙北吉忽然拍了桌子,吵闹声戛然而止。

“皇上现在是带着多少人马来着?”孙北吉颦眉道,他目光如炼,望向张守中,“我记得先前的奏报里说,皇上留了一部分部队在涿州?”

“是。”张守中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现下随行的兵力,即便把我们先前派去的一千守陵人算上,皇上身边也就只有两千五的兵力。”

“这就够了。”孙北吉握紧了手掌放,“倘若皇上已经被俘,金贼势必会先一步挟天子来威逼我军,倘若皇上出了事,两千五百人就是都死了,也是一座尸山。”

内阁诸员怔了一下,眼中慢慢又有了希望。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皇上说不定是金蝉脱壳,逃走了!

“金人号称有三十万大军奇袭,想声东击西,趁乱吃下江、楚、秦三个州府,但江洲和楚州这次都没有南下,所以反应很快。”孙北吉低声道,“现在战线还在楚州和江洲之间,我们自己不能慌。”

底下一人走出,“阁老,何不趁此机会,让涿州的驻军南下,和我们江、楚一带的部队共同夹击这一股金贼?”

“……不可。”张守中立刻道,“万一这也是声东击西呢?涿州的部队一南下,金贼再趁机南犯,你这‘夹击’就变成‘被夹击’了!

“北境不能动。”孙北吉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几分令人安心的老成持重,“等吧。”

“等?等什么?”

“等皇上回来。”孙北吉颦眉道,“皇上是在江洲失联的,从江洲回平京,快马加鞭,三天足矣。”

……

这天夜里,艾松青从外面回来,一进屋柏灵就对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念念正在午睡,好不容易才睡下。

艾松青确实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才到嘴边,又忍了下去。

柏灵走近几步,给艾松青倒了杯水,“怎么了?”

艾松青叹了口气,“前几天不是说平京除了夜里宵禁,其他危机都解除了吗……我今天出去了一趟,怎么感觉最近外面管得反而越来越严了。”

“怎么个严法?”

“巡逻队到处都是,看见谁可以就当场扣下来盘问。”艾松青皱眉,“我今天跟师傅一起出门给琴配新弦,结果说话的时候被巡逻队的听到,说我是楚州口音,根本不听我解释就要把我抓走盘问。”

柏灵怔了一下,连忙靠近拉着艾松青看了看,“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是那位袁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公公刚好经过,给我作保才放我回来的,”艾松青擦了擦额上的汗,“不然一律抓到城南那边的营地里去。”



第二百零九章 重回平京

“我们回来的时候,听马车的车夫说,这几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抓到城南那边去了。”艾松青接着道,“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查什么。”

“……不知道上面又在怕什么。”柏灵轻声道。

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着实有些诡异。

要说平安无事,之前几天夜里的喊杀、箭雨都是实实在在的;

可要说真的是被兵临城下,那也不像。

城南那边偶尔有青烟升起,但总是很快就熄灭了,从南面吹来的风并没有任何血腥气味,四面也从来没有听到惨叫或是哭号。

柏灵确实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但她确信,这绝对不是战时该有的状态。

“是呀。”艾松青皱着眉说道,“就现在这种情况,和白天也禁足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这几天我和乐坊那边的师傅都不打算出去了……”

艾松青说着,就开始换衣服。她余光里见书桌前的灯亮着,且笔墨纸砚也铺在那里,但纸上空空如也,就知道柏灵多半又要写东西了。

“你今晚又要写什么了?”艾松青有些好奇地问道。

“明天王端要来了,”柏灵轻声道,“我得再理一理他的事情。”

“嗯?但明天不是都十七了吗?”

“是呀,因为前段时间都不太方便出门。”柏灵轻声道,“这几天稍微松了一点,他就派人来问下一次的时间了。”

艾松青感叹地望向柏灵,“他是真的惦记着你啊。”

柏灵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前段时间还给乐坊那边捐银子了呢,”艾松青笑着道,“我和你说过这件事儿吗?他用的还是你的名义。”

柏灵摇了摇头,“不过我知道。”

“我听乐坊那边的姐妹说,这段时间见到王端,都觉得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一样。”艾松青望着柏灵,“但反正大家见他都见得少了。”

“是吗。”柏灵又笑了笑。

艾松青围过来,“我都说这么多了,你也和我说说嘛……你每次和王端都聊什么呢?”

“你想知道的话,下次见到王端自己去问他呀,”柏灵轻声说道,“如果他愿意讲的话,他会说的。”

“告诉我嘛柏灵,”艾松青笑道,“我答应你不说出去好不好?”

柏灵也笑,“我也答应了王端不说出去。”

两人闹了一会儿,直到床上传来念念翻身的声音,柏灵和艾松青才收敛起来。

晚一些时候,艾松青坐在吃饭的小圆桌边上给念念缝衣服——反正柏灵伏案写作的时候,肯定是不许别人站在她边上的。

缝得乏了,艾松青会抬头看看屋子里的景象。

柏灵在桌前若有所思,侧脸看起来严肃极了;

念念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时不时动动自己的鼻子和手脚;

暖橘的灯火下,自己在做缝补的活计……

某种程度上说,这大抵也是她从前幻想过的,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

不过下一刻,艾松青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逗笑了——柏灵又不是男孩子,床上的小娃娃也不是自己的,难道说自己也是年纪到了,开始恨嫁了么?

柏灵略略抬头,“在笑什么?”

“没什么。”艾松青连忙摇头,又低下头笑了笑,“就是觉得现在真好啊。”

柏灵脸上的表情更温和了一些,然后又认真伏案。

……

八月十九,平京城的北城门再一次敞开了。

通向宫门的主干道又一次被官兵们封了起来,百官没有在太和殿等候——他们实在也没有心情在太和殿等候了,老老少少都穿着官服,等在城门后的路口处。

今早,有信使飞报,说皇上在江洲被袭之后平安逃脱,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很快”到底是多久,没有人知道。

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天,两天?

大臣们甚至没有来得及细想这个问题,就已经雀跃着在这日下朝后涌上北门的街头。

城北的城门一共有三道门,这段时间以来,中间和右边的门洞基本就没有开过,左边的小门也架着尖锐的刺木,小心而缓慢地检查着为数不多的进城者。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没有过多久,城楼的守军得令,敞开中间的大门。

这消息渐渐传开,来到城门口等候的官员也越来越多,直到孙北吉也露了面,围观者才真正确信,皇上“今天”大概就要回来了。

正午的日头渐渐烈起来,但所有人都站在日光下,张守中借来一把伞给孙北吉遮阳,但孙北吉摇了摇头,低声让张守中把伞移开。

又过了片刻,远处开始扬尘。

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都踮起了脚尖,屏住了呼吸望向那里。

在黄尘之中,有一支队伍的身影隐隐约约地浮现了。

最初那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人影,仅仅是一些黑色的点块而已。

然而很快,孙北吉的眼眶湿润了——作为昔日恭王府的座上宾,他和张守中都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年慢慢长大的。

远处的那个模糊身影,即便还不能真正看清五官,但只是望见那个轮廓,他们就已经认出了来人。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是皇上!是皇上啊!”

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和欢呼

远处,陈翊琮身着布衣,策马扬鞭,正骑行而来,在他身后,大约十几个守陵人的战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皇上平安回来了!”

“皇上平安回来了!”

陈翊琮的战马疾驰而来,在北门前,他骤然勒紧了缰绳。

黑马扬起了它的两只前蹄,眼前的臣民则像潮水一样跪了下去。

孙北吉亦然。

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阔别已久的年轻皇帝。

许久未见,陈翊琮看起来比去时长得更高了一些,身型似乎也变得更健壮了一些,他双莫测高深的眼睛,似乎比先前要来得多了几分凶猛。

孙北吉知道,这一次北巡和以往都不同。

这一次北巡,陈翊琮是真正趟过了尸山血海。

陈翊琮的马蹄缓慢地穿过北门的城楼。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在城楼的门洞里回荡,带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威严和从容,“让开,朕要回宫!”



第二百一十章 帝王气象

城门前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陈翊琮目不斜视地扬鞭南去。

从城门到宫门之间,许多百姓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见若干守陵人追随着一个布衣青年一路向南,纵马疾驰,大家都纷纷追上前看热闹,然后又被巡逻的官兵勒令散开。

马蹄声还没过去多久,不少身着官袍的官员就快步追了上来。

这些人中,有孙北吉这样鹤发长须的老人,也有张守中这样正值壮年的中年人,大家彼此相扶,甚至顾不上说话,只是带着盈盈笑意追着那马背上的身影而去。

人群窃窃私,等到这批官员也走过之后,许多人才恍然明白方才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谁。

原来刚才那个马背上的男人是皇上……

皇上回京了!

人们竭尽所能地奔走相告,向邻里或家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在街道上看见或听见的事情。

在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月的戒严之后,平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好消息。

尽管大部分百姓都不明白皇上回京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许多人还是突然就觉得安心了下来——没有了皇帝的京城,那还能叫京城吗?更何况这个八月出了多少幺蛾子,到处都人心惶惶。

一些消息灵通的往外透露了一些风声,有人猜金贼是不是已经打过了见安江,也有人猜皇帝这一路频频遇匪徒,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死在了外面。

阴谋论甚嚣尘上,且每一种说法都能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平头百姓忧心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金贼”,南迁的北人和那些高门大户则已经开始计划若是平京失陷,下一处逃生的地点。

但如今,皇上毕竟平安回来了。

那平京城,或许就还是从前的那个平京城吧?

……

重新回到平京,陈翊琮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宫。

尽管他只离开了这里四个多月,但当他再一次踩在宫门的御道上,望着眼前渐渐清晰的起来的红墙金瓦,还是觉得一切恍若隔世。

内廷的宫人们得的消息晚,大家临时商量了一会儿,觉得就算立刻往北门去肯定也占不着前头的位置了,所以袁振、徐直便带着司礼监的众人,等在太和门的前面。

当陈翊琮出现在宫门前的时候,一众宫人再次跪拜。

“都起来吧。”

陈翊琮脚下飞快,他瞥了袁振一眼,袁振立刻小跑着跟上了陈翊琮的步伐。

“朕上次收到你的奏报还是八月初六。”陈翊琮声音轻快,“这期间还有什么要事没有?”

“有,兰字号的帐全都清理完了,贼逆逃得匆忙,大部分库存的银两都没有来得及带走,目前已经收归国库。”

“有多少。”

“三千五百万两。”袁振低声答道。

陈翊琮整个人停顿了一下,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睛闪过一丝惊异,“多少?”

“三千五百万两,白银,这是存在兰字号的地下钱库里的。”袁振又重复了一遍,“据查他们还有一个专门存放黄金的库房,在衡原山附近,我们还在找,现下还不确定东西在不在。”

陈翊琮轻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走。

“好好找。”陈翊琮冷声道,“一下就能拿出五万两黄金买人,我看他们底子殷实得很。”

“诶。”袁振缩了缩脖子,乖巧答道。

等回了养心殿,一早就等在那里的卢豆才一见陈翊琮,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和袁振这等即位后才相熟的太监不同,卢豆是自小照顾陈翊琮衣食起居的大伴。

望着他的眼泪,陈翊琮自己忽然有些唏嘘,他笑着打发了卢豆去给他准备浴汤,自己则沉默地在养心殿里坐了下来。

回来了。

尽管他已经许久未归,但这养心殿中没有一处蒙尘,和他先前离去时一模一样。可见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这里的宫人大抵是时时擦拭的。

陈翊琮抬眸望了一眼墙角的宫人,这些太监宫女都低着头,面容恭谦地站在那里,等候着命令。

四面没有了连天的炮火,也没有了冲杀的叫喊。

面对空荡而肃穆的宫殿,陈翊琮忽然觉得有一些冷清。

他无言地坐在那里出神,然后极迅速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出脑海。

在稍作休息之后,他很快起身去沐浴更衣。

由于的右臂还有未曾愈合的箭伤,不能碰水,所以陈翊琮全程举着还裹着绷带的右手。

卢豆帮他拆下了束起的长发,仔细地搓洗着。

这头发实在太脏了,洗了两道水搓出来的沫子还是灰的,卢豆前前后后足足洗了五道才好。在这整个过程里,卢豆几乎一直在心疼地吸鼻子——这头发还是好的,最让他难受的,还是陈翊琮后背的几处青紫和新好的疤痕。

左肩后面的那个窟窿眼虽然已经愈合了,但却留下了一块凸起的狰狞粉肉,像是一条野蛮生长的短藤。

“哭什么,”陈翊琮甩了甩头发,“朕这不是好好的吗?”

“奴婢……奴婢是想起从前在王府的时候,”卢豆把手里的毛巾搓了几遍,动作轻柔地给陈翊琮擦头发,“那时候皇上也是这样,老弄得自己一身是伤。”

陈翊琮笑了一声,然后笑容又很快褪去。

“是啊,那个时候母妃总是会拿生姜沾酒来给我消淤青。”陈翊琮低声道,他的左手捏碎了几个浮在水面的泡泡,“擦得时候疼得很,但过后总是很快就好了。”

卢豆怔了一下,不敢再接话,低头专心给陈翊琮擦头发。

陈翊琮也很快看懂了卢豆的不敢,索性也就不再说什么。等到擦干了身上的水,几个宫人上前为陈翊琮拆换右臂的绷带,不多时,他重新换上了龙袍。

在这样一番梳洗之后,那些从战火里沾染的风尘全然不见。

卢豆望着眼前的皇帝,一时间觉得激动又畏惧,他从前没怎么见过建熙帝,平日里见到的恭王也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懦弱王爷,然而此时望着眼前的陈翊琮,他忽然从心底里觉得,那些书里头说的帝王气象,约莫也就是如此吧。

陈翊琮自己低头整理着袖口,低声道,“你去传旨,让内阁阁员,还有六部的官员半个时辰内到养心殿里来,朕有话要同他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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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1.第二百一十一章 将计就计

再次进宫的孙北吉有一点喘。

一进养心殿,卢豆就贴心地搬来了一个木墩,张守中扶着孙北吉坐了上去。

听着孙北吉有些艰难的呼吸声,陈翊琮又让人端了清茶过来。

孙北吉喝了茶,又沉默地坐在那里,好一会儿脸色才从白转红。

“所以阁老是从北门一路走回来的?”陈翊琮颦眉问道。

孙北吉有些羞惭,“是。”

“阁老这把年纪还这样乱跑什么?”陈翊琮有些责怪地看向张守中,“该喊轿辇啊。”

“老臣是高兴……”孙北吉笑道,“就忘了。”

张守中也有些不好意思,“臣也是忘了。”

陈翊琮半是生气地笑了起来,养心殿里的其他几位尚书也忍俊不禁,大殿里满是快活的空气。

上一次这样轻松是什么时候?连张守中都快记不起来了,他望着龙椅上的陈翊琮,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到现在还记得,在听到陈翊琮亲自带兵剿灭青袍匪的时候,自己的忧心和焦虑。在出江洲之后,这种消息更是三番五次地从兵部的密函里传来。

陈翊琮的这次北巡充满了变数,原本这一趟北巡的计划只有两个月,毕竟只是北上送一批军备,然而因为陈翊琮沿途不愿闲着,一个月的时间才从平京走到了江洲。

等到了涿州,陈翊琮又派人传信回来,说可能会待得更久一些,张守中和孙北吉着实是一口气提了上来——因为按照陈翊琮先前的表现,这话的意思基本上等同于“朕想御驾亲征试试,先跟你们通个气”。

然而没过多久,陈翊琮又突然变卦,快马加鞭从涿州返程。

孙、张二人的心情跌跌撞撞,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尤其是前几天忽然得知江洲和楚州一带出现大批金贼,且陈翊琮又恰好在这个时候失联,说丝毫不慌是假的,孙北吉这个年纪了,当天夜里愁得根本睡不着觉。

但是看看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个神采奕奕的年轻人……孙北吉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

在场的官员开始一一向陈翊琮呈报近半月以来等候批复的要事。

君臣之间对答如流,很显然,在外的这些日子,尽管陈翊琮在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在孙北吉等人给出的意见上画个圈,很少直接给出明确批复,但每一封北上的奏报他显然都认真度过,没有放松。

轮到张守中的时候,陈翊琮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禁锢,并让其他人暂时退下,只留孙、张二人在殿中。

在众人离去之后,张守中向陈翊琮谈及了前些日子的诡异“守城”。

“这件事朕知道一些。”陈翊琮平静答道,“楚州的兵,是朕下令不准动的。薛将军不算抗旨,只是奉了朕的密旨而已。”

张守中怔了一下,“皇上早就知道平京会有假围城?”

陈翊琮摇头,“朕给他密旨的时候,还是五月末。当时是因为见了申集川和常胜,觉得今年金贼的动向有些过于安静了。再加上从去年起金贼就一直在往西面征讨,所以在想他们会不会从其他地方突入。”

孙北吉颦眉,“西南西北崇山峻岭,人尚且难以通行,何况骑兵?金贼突然带领三十万大军从天而降,这——”

“没有三十万,”陈翊琮打断道,“而且那些人也不是金人,从兵到马都不是。”

孙、张哗然。

“……是见安阁?”张守中先反应了过来。

陈翊琮半垂了眼眸,脸上的笑带着几分嘲弄和冷峻,“是。”

他停顿片刻,又道,“那些人不过是换了身皮的山匪,总数还不到五千。”

“五千”两个字一出,众人再次愕然,整个养心殿一时鸦雀无声。

“但江洲公羊恩报上来的数字,就是三十万。”孙北吉有些不解,“三十万,五千……这也差得太远了。”

“公羊恩也没说错,他们也只是估计罢了,从县到省,大家被金贼杀怕了,一层层都夸大之后,合计就是这么多,”陈翊琮开口道,“因为真正和这批人正面交过手的,也就是只有江洲府的驻军罢了。”

“什么!?”张守中哑然,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皇上亲眼所见?”

“差不多吧。”陈翊琮答道。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张守中满意,他皱眉郑重道,“这几日兵部收到的消息,一直是我军正在江、楚之间与金兵激战,每日折损的兵力、剿灭的金贼人数也数以万计——”

“将计就计罢了。”陈翊琮轻声道,“你们前些天不是也和见安阁的叛军激战了数日吗?”

张守中喉咙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骗过别人,先骗过自己。”陈翊琮笑了笑,“江洲府驻军的守将李然麾下刚好有个草包先锋,在白蛇岭一带和这批‘金贼’缠斗,你们看到的那些折损,一多半是他报上来的。”

“……是……是假的?”

“假的。”陈翊琮低声道,“但挺好的,朕也专门叮咛了李然不要拆穿,他说什么就报什么。江、楚、秦的兵营加在一起将近有八十万的兵力,这场奇袭不痛不痒,完全不用担心。”

孙北吉的眼睛微微眯起,“那皇上……是想将计就计?”

“对。”陈翊琮点头,“五月朕见常胜的时候,得知了阿尔斯兰部的一些新动向,加上先前在江洲碰上的那群青袍匪,朕觉得今年可能会和往年不太一样。”

张守中和孙北吉都屏住了呼吸,两人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陈翊琮方才要屏退旁人。

陈翊琮轻声道,“朕想,金贼、或者说是见安阁的这帮叛臣,大约就是想看我们在这半个月的时间,把军队调来调去,疲于奔命,最后再集中在江州一带……那这场戏,我们也配合着虚晃一枪,是最好的。

“公羊恩这个人虽然直,但不蠢,他虽然现在报了三十万,但最多再过半个月,他也会发现一些端倪,今年金贼和我们决战的战线绝不是在我大周的腹地。”

“还是在北境么?”

“也有可能直取平京,阿尔斯兰部去年打下了西边的一处海岛之国。”陈翊琮轻声道,“他们,有战船了。”



二百一十二章 往事如梦

孙、张二人一时间不知应该作何表情。

平京并不靠海,但离海也不算远。如果金贼真的从海上进攻,那么大周就要面临双线作战。

且平京不比北境四州。

那条天堑一般的见安江,比任何铜墙铁壁都要坚固,自大周立国以来,尽管纷争不断,但从来没有异族打到过江洲以南。

奔腾不息的流水如同一道强有力的臂弯,将富庶安和的江南紧紧护在怀中。

“皇上打算怎么办?”

“该来的躲不了。”陈翊琮低声道,“所以我回来了。”

张守中这才明白为什么陈翊琮临时变卦,又从北境赶回。

“北境就交给常、申两位将军,”陈翊琮接着道,“朕应当守在大周的南疆。”

孙北吉轻轻叹了一声,他望着陈翊琮,既觉得忧虑,又带着几分激赏。

“当如此也。”

……

这天下午,在结束了与大部分六部官员的会晤之后,陈翊琮骑着马回了一趟恭王府。

他在母亲的灵位前细细讲述了这次出行的种种见闻,讲述他的几次死里逃生,和他看见的人间炼狱。

陈翊琮几次哽咽,甄氏的灵位在高处安静地聆听着。

这天,陈翊琮在恭王府傍晚一直待到了傍晚,才启程重新回宫。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要热得多,如今都已经过了中秋,白天的暑气却还是没有完全散去。

只有等到入夜,四下静寂,夜风习习的时候,才让人觉得秋日确实是来了。

卢豆提着灯笼跟在陈翊琮的身侧,他不时抬头,用余光去看陈翊琮的侧脸,陈翊琮看起来似乎正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皇上,”卢豆轻声道,“咱们好像走错了。”

陈翊琮停下了脚步,这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眼前的一切。

“养心殿应该往那边走。”卢豆指了指东南的方向,“奴婢看您想事情想得出神……”

陈翊琮沉眸。

“……没走错。”他低声道。

卢豆怔了一下,知趣地低下了头,他小心地跟在陈翊琮的一旁,为皇帝照亮前路。

先前陈翊琮还未曾觉察到,直到此刻卢豆点破,他才意识到自己正不自觉地往曾经的小院走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很多次。

路上,陈翊琮不时碰见交班离去的太医,他们之中,有些人还没有得到皇上已经回宫的消息,于是双方走得很近了,他们才看清眼前人是圣上。

太医们纷纷慌忙跪下行礼,陈翊琮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必介怀。

这情景让陈翊琮觉得熟悉,从前在去柏灵的小院时,他也经常碰见这些太医——毕竟那间小院就在太医院值房的隔壁。

昔日的小院看起来似乎更加破败了。

陈翊琮推了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闩着的。

他对着眼前的木门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手敲了敲门。

“谁啊。”赵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朕。”陈翊琮低声答道。

一阵脚步声随即传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应答,都让陈翊琮感到某种时空交叠的错愕。

因为,从前……也是这样。

赵七开了门,当即就给陈翊琮跪了下去,他诚惶诚恐地望着突然驾到的皇帝,眼中带着惊惧。

木门一开,陈翊琮瞬间回到现实。

这还不到一年,整个小院,已经破败了。

庭院里的杂草无人修剪,疯长了一整个夏天,如今已是一片枯黄,柏灵放在树下的摇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像这样难得的秋日夜晚,她应该会拿着书卷,坐在院子里夜读。

空气中弥散着桂树的香气。

陈翊琮慢慢走过这间庭院,这里的每一样事物,都显露着一种无人照看的荒芜。

“你就是这么打理这院子的吗?”陈翊琮回头望了赵七一眼。

“奴婢……奴婢该死!”赵七立刻磕头,“实……实在是没有办法,内务府……内务府这半年,什么都不给拨……所以……”

“为什么不给拨?”陈翊琮冷声道,他看了看此刻寂静的庭院,有颦眉道,“这里就你一个人?朕之前调过来的那些宫女呢?”

“都……都调走了。”赵七颤抖着答道。

陈翊琮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踩着台阶,慢慢走到正屋的门前。

屋门紧闭,但没有锁,他稍一用力便推开了大门。

借着今夜的清晖,陈翊琮看见他的正对面还挂着当年皇爷爷笔力苍劲的题字——贞善流芳。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他轻轻抚过曾经和柏灵一起吃饭的方桌,抚过椅背,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

那天夜里他浑身湿漉漉地走进这里,那时屋里的灯火是暖橘色的,柏灵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站在椅背后面,给他擦头发。

卢豆就在这时点燃了屋子里的灯。

陈翊琮看见,他方才抚摸过的地方,已经多了几道清晰的指印——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灰尘。

他喉咙动了动,收回目光,往东边的卧房走去。

卢豆连忙端着灯盏跟了上去。

正厅和卧房之间没有木门,但柏灵挂了一道帘子在进门的地方。侍女说,柏灵非常反感其他人未经她同意就进她的房间,即便下人们只是单纯地去做一些擦拭和整理的活儿,也一样会引来她的不快。

所以这间屋子,日常都是柏灵自己在打理。

陈翊琮望着屋子里的陈设,慢慢在桌边站定。

就是这把椅子……在行刺的那天晚上,他和柏灵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亲吻。

柏灵坐在他的膝上,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小小的,温暖的柏灵。

漫长的,沉默的亲吻。

“皇上……”卢豆在一旁忍不住道,“这儿灰大,要不奴婢今晚让人来打扫一下,您明天再来看看?”

“不用了。”陈翊琮轻声道,“拆了吧。”

“什么……?”

“把这间院子拆了吧。”陈翊琮轻声道,“……徐直那边不是一直叨叨底下人手不够吗,让赵七调过去跟他做事吧。”

“……诶,明白。”卢豆点了点头,但眼里还是带着几分不解。他听见陈翊琮叹了口气,以为皇上要走了,刚想转身,就发觉陈翊琮并没有折返,而是慢慢走到了靠窗的梳妆台边上,卢豆又举着灯跟了过去。

桌上,还放着用了一小半的鲸腊。



633.二百一十三章 消息

因为没有放在冰室,这一点点的鲸蜡已经有些发臭了。陈翊琮打开贝壳的盖子看了一眼,又丢去了一旁。

身后卢豆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陈翊琮回头看了一眼,半笑不笑地道,“你看你脚下踩着什么?”

卢豆茫然低头,见脚下有一团乌黑的污渍。

“是血。”陈翊琮冷不丁地说道。

卢豆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端着灯跳去了另一边。

陈翊琮舒了眉,“吓什么,是朕的血。”

卢豆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皇帝,“皇……皇上……奴婢胆子小……您……”

“胆子小就出去等。”陈翊琮轻声道。

卢豆摇了摇头。

“你出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陈翊琮换了口吻说道。

卢豆听出这话已不再是玩笑,虽然有些为难,但一个人慢慢地退出去,临走前,卢豆才把灯盏留在桌上,就听见陈翊琮又开口道,“把灯拿走。”

“皇上,这儿很暗呀。”

陈翊琮背对着他,没有应声。

卢豆不得已,只好端着灯出去了。

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月光透过窗将整个屋子映照得朦朦胧胧,好像梦中的景象。

陈翊琮在柏灵的床边坐了下来,然后侧卧着躺了下去。

枕头上早就没有柏灵的气味了,许久没有晾晒的被褥并不好闻,他这么躺了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仰卧着。

自从出了平京,和柏灵有关的一切就慢慢从他的脑海里远去了,直到陈信来信,他终于决定拆看这段时间以来柏灵在百花涯里的动向。

看起来柏灵过得不错,这既让他感到挫败,却又隐隐觉得松了口气。

如今再想起柏灵,陈翊琮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心痛。

他感觉心里的某一处地方像是成了废墟,空空荡荡,就像这间已经蒙尘的屋子一样,带着某种麻木不仁的冷漠。

柏灵变成了某种和月光一样朦胧的、模糊的影子,不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就能掀起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柏灵。

陈翊琮在黑暗中再次无声地喊了一遍这个名字。

等到这两天有空的时候,也找个机会去看看她吧,当面和她聊聊她的那封关于百花涯的奏折。

有些事情,似乎也应当放下了。

柏灵。

柏灵。

陈翊琮又轻轻张口。

柏灵。

柏灵。

柏灵。

……

“刚刚是你在喊我吗?”柏灵转头望向艾松青。

“没有啊。”艾松青有些莫名地看了看柏灵,然后有些疑惑,“我没听见哪儿有声音啊。”

柏灵颦眉,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

“奇怪……”

“是你最近太累了吧,睡得太少了。”艾松青轻叹一声,“今晚早点休息?”

“现在的整个作息都已经往后移了,”柏灵撑了个懒腰,“就算你让我现在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啊。”

“你就躺着,闭上眼睛。”艾松青一本正经道,“闭着眼睛,那就也是在休息。”

柏灵揉了揉自己的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好吧……那我现在去洗漱。”

兰字号的侍女们端来热水,柏灵先捧出一些水搓了搓沾了墨的手,而后才将整块毛巾浸去了盆中。

“今天外头可热闹了。”艾松青轻声道,“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皇上回来了。”艾松青轻声笑道。

柏灵的动作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扫清了脸上的阴沉。

她若无其事地望了艾松青一眼,“皇上回来就回来,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大家都高兴啊。”艾松青仍是笑,“这段时间发生这么多糟心事儿,也就这一件让人高兴了……先前不是都在传金贼可能会从打到平京来吗,皇上既然回来了,那就不用我们担心了。”

“皇帝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又不能以一敌百,怎么就不用怕了。”

“不一样。”艾松青轻声道,“皇上毕竟是真龙天子,只要他还在这京中,金人就破不了平京。”

“哦,真龙天子。”柏灵轻声道,“可金人又不信君君臣臣那一套,管你是不是大周正统,不都一样是血肉之躯么。”

艾松青没有再吭声,她承认柏灵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人不仅仅有血肉之躯,人还有信念——皇帝在不在京城坐镇,对士气的影响是截然不同的,更何况这段时间以来,百花涯里排了好几场新戏,将升明帝这一路的北巡故事讲了个明明白白。

再没有什么比一个骁勇的帝君重返回京城,更能安抚民心的了。

不过,和柏灵争执这些也没有什么必要,既然柏灵不喜欢听,她不说就是了。

“柏灵明天是要带那些孩子们出去么?”艾松青一边整理床铺,一边问道。

念念在床上蹦来蹦去,踩得整张床咯咯作响。艾松青一把抱住孩子,把她放到了脚边,可眨眼间,念念又一个轱辘翻上了床。

“念念。”艾松青的声音沉下来,“你这样不乖哦。”

“我也想出去!”念念笑着在床上打滚,“明天我也要出去!”

“不是明天,是后天。”柏灵纠正道,“我昨天刚和袁公公打了招呼,想找个时间带孩子们去东林山上晨练。老待在百花涯这些逼仄的房子里,哪还能唱出什么好声音呢。”

“真好啊。”艾松青叹道,“那位袁公公待人真随和……总是这么好讲话。”

柏灵再次笑了出来,头上缓缓升起几个问号。

“后天你有事吗?一起去?”柏灵问道。

艾松青怔了一下,“我也能和你们一道去吗?”

“多带一个琴师罢了,底下人不会拿这个难为我的。”柏灵轻声道,“除了上次安葬李姐,你也好久没有出城了吧,我们带着念念一起出去透透气。”

“好!”艾松青笑着拍了拍手,“那我明天去和乐坊的师傅们告个假!”

念念也高兴起来。

……

在陈翊琮回京后的第二天,当初跟随他一道离开的大部队才整装进城。

陈翊琮亲自去北门接应。

直到看到这一批部队的伤亡情况,孙北吉才意识到陈翊琮口中的迂回返城,过程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轻松,至少在孙北吉眼里,守陵人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京中设好了专门为这些伤兵准备的疗养处,他们当中许多人的伤口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有太医专程前去驻诊。

一连好几天,不论朝中事务有多繁忙,陈翊琮都会找时间去探望。

也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有意为之,这几天袁振盘算着皇上应该是要问起柏灵的事情了。可是陈翊琮每天都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搞得袁振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主动去和圣上提。

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天。



第二百一十四章 换个活法

九月在望,天气终于转凉,陈翊琮从伤兵的疗养处回宫,还身着夏衣的他一出轿辇就觉得微微有些寒意。

卢豆几乎立刻捧上一件薄披风,陈翊琮看了一眼,但没有接,只是兀自往养心殿快步走去。

这一路上,袁振跟在他的身侧,轻声汇报昨日的一些消息,陈翊琮不时打断询问细情,或是给出新的指令,袁振时不时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养心殿里,午膳已经备好,陈翊琮独坐用膳,他吃了几口,望向近旁的卢豆,“今天是怎么了,老瞥见你笑。”

卢豆连忙肃容,又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低声道,“奴婢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陈翊琮默默咀嚼,目光依然落在眼前的菜肴上,等着卢豆继续说下去。

卢豆轻声道,“就是镇南侯府的那个王二公子,王端,皇上还有印象嘛?”

陈翊琮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

当然有印象……

王端是柏灵在兰字号的恩客,他怎么可能会忘。

“嗯。”陈翊琮表情平静,“以前老和久岩过不去的那个……他怎么了?”

“奴婢也是昨天听袁公公讲的,说是镇南侯府的老侯爷又递了一封请恩书到国子监,希望能送王二公子重新入学……”卢豆笑起来,“这都老大不小了,真要是又去了,才是闹笑话呢。”

陈翊琮哼笑一声,“他今年都二十二了吧,早先朕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就见过他……老侯爷这回又想干什么,王端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朕以为他早就看清了。”

“奇就奇在这儿了不是?”卢豆笑道,“这请恩书是王端求他父亲写的。”

陈翊琮望了卢豆一眼,“他受什么刺激了?”

“就……”卢豆刚要回答,突然想起来,这再往下就该说到柏灵了,于是才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噎在了喉咙里。

“就什么?”陈翊琮追问道。

“就……奴婢也不太清楚,”卢豆傻笑两声,“都是听袁公公说的,说王端这是……逛窑子逛出来的上进。”

陈翊琮把碗放了下来。

“什么意思?”陈翊琮轻声问道。

整个养心殿里鸦雀无声,卢豆的背弯得更低了些,他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奴婢……也不清楚,听袁公公说,前两天京里放松了管制,有好几家高门大户的人家,都带着自家的小辈亲自到兰字号里讨教去了。”

“长辈带着小辈去青楼,是这个意思吗?”

“也……也不是,”卢豆为难地抬起头来,声音低了不少,“毕竟王二公子……跟着兰字号里的姑娘跟了四个月,就……就那样了……”

卢豆战战兢兢地望着陈翊琮,但陈翊琮的神情根本没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任何喜怒。

片刻的沉默过后,陈翊琮漫不经心地问道,“国子监那边什么回复?”

“说是……几位老师傅还在商量。”卢豆轻声道。

“你去传旨,让王端进宫。”陈翊琮轻声道。

“……现在?”

“不然呢。”陈翊琮又瞥了卢豆一眼,“同样的话要朕说几次?”

卢豆咽下一口唾沫,“奴婢这就去。”

……

养心殿,王端不时抬头看一看眼前正低头专心批阅奏折的皇帝。

他在这大殿里已经跪了至少一盏茶的时间了,但皇上看起来没有半点要问话的意思。

卢豆恭恭敬敬地站在陈翊琮的一旁,一声不吭的,从进来之后,目光就没有再和王端交流过一次。

王端看着这情景,心里有点发怵,喉咙也渐渐干了起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陈翊琮就在这时忽然合上了奏折,“很久不见了。”

王端俯身,“皇上此次北巡,声名远扬……臣在京中也时时听得您的英名,倒觉得皇上从没离远过。”

“现在倒变得会说话了。”

王端尴尬一笑,陈翊琮的声音听起来不紧不慢,一时听不出情绪。

想起从前和曾久岩对着干的时候自己也没少顺带着坑陈翊琮,王端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从前年少气盛的时候不懂事,还请……皇上——”

“如今懂事了,”陈翊琮打断道,“不过这会儿再进国子监,不觉得晚么。”

王端正想回答,陈翊琮又开口,“谁让你去的国子监?”

“……是臣自己。”

陈翊琮笑了一声,“不是说百花涯里有位姑娘劝人向善么?”

王端怔了怔,而后低头笑道,“原来皇上都知道了……确实也有百灵姑娘的关系。”

陈翊琮目光复杂起来,他低声道,“朕听说这两天又有不少人因着你的缘故往兰字号跑,那种烟花柳巷之地岂是尔等世家子弟应该流连的,你可真是给大家开了个好头。”

“皇上容禀,”王端连忙解释道,“臣——”

“急什么。”陈翊琮轻笑,“朕又没有怪你。”

王端不敢说话了,他余光望着看起来有些阴沉不定的皇帝,一时间拿不准陈翊琮究竟想干什么。

陈翊琮冷声道,“你这次又想鼓捣什么?兰字号里的人就是想赚钱也不用造这么个噱头,国子监是国学重地,若是坏了我大周的风气,朕……定严惩不赦。”

“……皇上误会了,”王端再次叩首,“虽然先前是和兰字号的百灵姑娘商量过,但重回学府确实是臣自己的主意。”

“你也想求取功名了?”

“臣还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试试另一种活法。”王端答道,“臣知道自己不是读书做官的材料,所以这次请恩书求的也不是国子监的荫生名额,只要旁听就好。

“至于说,今后臣究竟要做什么,臣现在也答不上来,须得今后找机会试他一试才知道。”

“这些都是谁和你说的。”陈翊琮低声道,“也是兰字号里的姑娘么。”

“不是,”王端轻声道,“其实臣前几年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最近才觉得未尝不可……没想到竟因为这个惊动了圣驾,实在是……”

陈翊琮身体微微前倾,“为什么最近才觉得未尝不可?”

“臣……一时也说不清楚。”王端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先前和百灵姑娘的几次彻夜长谈吧。”

听到“彻夜长谈”四个字,陈翊琮觉得心里有根线绷了一下。

“彻夜……?”陈翊琮的声音,“你们在一块儿待了一整晚?”

“是啊,每次去到百灵姑娘那里,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王端叹了一声,“如果不是她身价实在太高了,臣是真心想将她赎买了接到侯府里来,即便给她个侧室的名分也是可以的。”



635.第二百一十五章 醋意

这边话音才落,陈翊琮那头就传来一声微弱的“咔”。

王端此时跪着,看不真切,但卢豆这头就看得很清楚了——陈翊琮右手握着的笔,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节生生折成了两段。

“侧室……”陈翊琮的头微微低了下去。

关于的柏灵消息里,确实提到了柏灵与王端时常聊天的事情。

但是从来没有讲过两个人曾几次聊了一整晚。

更不要说王端这边竟还惦记着纳柏灵为侧室……

“是啊,这位百灵姑娘再好,毕竟还是奴籍。”王端轻声道,“不过她也从没和臣提过这方面的要求,像如今这样,臣觉得也挺好的。”

“你碰过她了么?”

“……嗯?”王端一下没反应过来,再看皇帝,觉得他脸色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连忙答道,“……那倒没有,连手也是不曾牵过的。”

陈翊琮的杀心降下去几分,“真的?”

“当然是真的,天涯何处无芳草,臣心里拿这位姑娘当知己,不会勉强她做不情愿的事情。”

“你们都聊了什么?”陈翊琮面色铁青,“你还记得多少,全都给朕说出来。”

……

王端离去后,陈翊琮觉得烦躁不已。

他知道柏灵的这种“聊天”,也见过柏灵在小院里设置的“咨询室”。

在这样谈话的时候,屋子里不会有第三人。

在王端有些犹疑地说了几段他和柏灵的谈话之后,陈翊琮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和柏灵相识的这些年,他甚至不曾有一次和柏灵单独的“彻夜长谈”过。

王端几次提及的,柏灵身上的那种“好”,他更是完全明白。

然而如今,这种“好”转而就落在了其他人的身上,他无可抑制地觉得恼怒,但又觉得自己可笑。

在把柏灵送进了百花涯这样的地方以后,他难道还要指望柏灵保有以往的矜持吗。

或许真正令他感到恼怒的,就是这种矜持吧。

陈翊琮起身而站,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回京已经快半个月了,他确实几次冒出过去百花涯看一看的念头——并不是因为他旧情难忘或是怎样,仅仅是因为湖字号里发生过那样骇人听闻的丑闻,而柏灵又为此给他写过折子而已。

他原本就应该召柏灵来问话的……只是现下似乎还不是好时机。

至少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不知道。

要准备什么?

说不清。

陈翊琮咬紧了牙齿,他有些厌恶自己的这种状态。

在北上的路途中,他放过了柏奕和柏世钧,就如同放过了自己……甚至回到平京以后的这段时间,他也常常怀着某种平静的心绪,回想从前柏灵还在宫中的种种。

他拆掉了柏灵的小院,并且下令将那片土地改成了一处新的花园。

他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放手了。

他应当找个机会向柏灵道别。

或者不道别也可以。

陈翊琮有些冷酷地想,直接下令将柏灵驱逐出去,永远不得再回平京……反正柏灵肯定是求之不得的吧。

这个念头让陈翊琮有些沮丧,但这沮丧下一刻就变成了对自己的懊恼,明明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却在为这种不值一提的私情而伤神。

卢豆站在一边,早就觉得山雨欲来,一声不吭地在一旁守着。

良久,卢豆听见站在窗边的陈翊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皇上是想去见一见柏灵么?”卢豆适时地开口,“袁公公那边一直和柏司药有联系,她们最近——”

“住口!”陈翊琮呵斥道。

卢豆怔了一下,连忙又低下了头。

“不要——和朕——提这个人!”陈翊琮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一字一顿,“听到没有!”

“……是,是是。”卢豆连忙应声点头,“奴婢再不提了。”

这天,陈翊琮在养心殿里看奏章看到深夜。

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折子可看,毕竟这段时间奏章走内阁和司礼监就已经处理了大半,所以没有多少积压下来的奏章。

但他还是就着内阁的票拟重新写了一些批示。

这样的忙碌让他觉得平静多了。

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他无法解释在听见王端提及柏灵时涌起的强烈醋意,那么就不去解释。

他确实对柏灵动过心,这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但扪心自问,陈翊琮觉得自己并不算一个坏人,柏灵的性命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但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非常克制,尤其是在北巡结束之后。

在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觉得自己身上属于母亲的那一部分情感常常占据他理性的主导,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倘若天上真的有一双母亲的眼睛,大概会为他所做的这些事情而叹息。

也正是为了这一声叹息,他艰难地和心底那些暴戾的、强横的声音对抗着。

要驾驭自己的心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前几天在听到柏灵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按捺不住地找了王端过来问话。

这是否又是一种近乡情怯,陈翊琮没有让自己深想下去,这个问题本身就让他感到不适。

然而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这座城池里有太多他少年时期的回忆,甚至几次想到久岩的时候,与柏灵有关的一切还是莫名地涌上了脑海。

九月初六,大雨。

傍晚时分,卢豆撑着伞跟在陈翊琮的身旁,止不住地劝道,“皇上,今天太晚了,雨又这么大,还是不要去疗养处了吧,您等明早雨停了再去也好呀。”

“朕说了这个月每天都要去看他们,那就不能食言。”陈翊琮颦眉道,“你现在真的越来越唠叨了,再多说一句,你就把伞扔了,自己去慎刑司领一顿板子!”

“……诶呦。”卢豆哭丧着脸,“那您走慢着点,您这手上的伤要是淋了雨,那就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了。”

“闭嘴!”陈翊琮冷声道。

在众人的簇拥下,陈翊琮再次坐上了去往守陵人伤员所在的轿辇。

轿子在雨声中走得飞快,这场秋雨把整个平京城都下得更凉了一些。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反复

守陵人的疗养处在城西,官府征用了三家商户的别院,并强行打通了这些院子的隔墙,使它合成了一处极大的院落。

雨夜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陈翊琮轻装出行,没有惊动百姓。

他坐在轿子里,听见打更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又渐渐被他甩在身后,街道两侧的门户偶尔传来一些笑声和争吵声,也很快融在雨声里。

“落轿!”卢豆的声音传来,陈翊琮感到轿子被轻轻放在了地上。

他解开轿帘,伞已经打在了他的头顶,他目不斜视地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轻车熟路地向东而去。这是他一贯探视的路线,从正门进入后,自院落的最东头慢慢往西走,结束后直接从西门离开回宫,整个过程大概要一个多时辰。

还没走几步,陈翊琮就微微颦眉,望向南面,“……什么声音?”

雨幕中,有断断续续的人声传来,有些嘈杂,却又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回皇上,是夜场的戏班。”一旁的陪同者笑着解释道,“上个月皇上不是说,怕大家觉得闷,让我们想些法子提提士气吗,刚好这几个月,城里出了好几部讲剿匪的新戏,下官就找了班子来,每个月月中、月末各来唱两场。”

“嗯。”陈翊琮点了点头,“效果怎么样。”

“昨儿刚演了第一场呢,大伙儿都喜欢,尤其里头有些事情是他们经历过的,”那陪同者笑道,“戏文里头几处地方演得失了真,他们还帮着改了词。”

陈翊琮笑了笑,“怎么都没听你跟朕提过。”

“下官也是想试一试……若是没有用,也不好拿这些小事来耽误圣上的时间。”那人轻声道,“再就是以往皇上都是白天来,前几天我也确实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事儿办得好。”陈翊琮带着几分赞许说道,一旁的官员连忙谦虚起来,把背压得更低了些。

“那现在要带皇上去水榭边看看吗?戏班离这儿不远。”

“不用。”陈翊琮轻声道,“他们既然在看戏,朕就不去打扰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先去看看那些还在卧床的人吧。”

“是。”

是夜的雨声浇得人有些心烦意乱,但皇帝趁夜而来的消息,还是让许多兵士感到由衷的高兴。

他们上午仍像往常一样整理好仪容等候皇帝每日例行的驾临检阅,但随后消息传来,说今早宫里有别的事,皇上大概是抽不开身——未曾想圣上白天虽然忙碌,夜里还是来了。

此时屋里的许多床位都空着——但凡还有力气下地的,似乎都整装去附近的水榭看戏去了。

留下的,大都是伤势颇重或是心情尤其沉闷、无心再做其他事情的伤员。

陈翊琮一一穿过

不比先前蜻蜓点水地探望,因为今天人少,所以陈翊琮和每个人都说上了几句话。

他坐在病床边上,或是询问病情,或是闲叙家常。正巧这里头许多人陈翊琮都看得眼熟但却叫不出名字,他趁着今夜都问了一遍,等到离去的时候,更是郑重地与伤病们握了握手。

他能看出伤员们眼中的喜悦——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谈话,握手,就给他们带去了巨大的安慰,甚至让不少伤员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陈翊琮低声安抚着他们。

尽管就年纪来说,这里的许多人都比他要年长,但陈翊琮依旧能感到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是一种超越年龄的信赖和虔诚。

他对这些伤兵的探视,似乎给他们带去了某种神圣的庇护。

这是假装的忠诚吗?又或者是对一切权贵的谄媚?

但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欣悦和诚恳,又让陈翊琮不忍去怀疑这些士兵的初心——他们是随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士,远非官场上那些虚以委蛇的文臣。

……还是说他们真的相信,被自己抚摸过的伤口会比其他人好得更快?

陈翊琮一时觉得荒诞起来。

他只知道,自己左臂上的箭伤也一样疼了一个多月,并没有比这个院落里同样在养伤的年轻人好到哪里去。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结束了东园的探视,而后再次踏入雨中,慢慢向西走去。

雨小了一些,雨声也小了一些。

先前那些嘈杂的戏腔不见了,鼓点和弦音也不见了,天地都安静下来,这静谧的雨夜让陈翊琮再次有了些孤家寡人的寂寥。

他回头望了一眼东园楼宇的飞檐,想着方才的种种,慢慢回过神来。

陈翊琮颇为自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臂,而后再次启程向前走去。

不知为何,皇爷爷的英容笑貌忽然闯进了他的脑海。

他还记得,在少年时,张守中曾经旁敲侧击地与他说起往昔昏君渴求长生的故事,虽然当时的张守中并没有点明要他引以为戒的用意,但陈翊琮自己是懂的。

他只是有些想不通,这样浅显的道理为什么皇爷爷会想不明白……

难道皇爷爷少年时就没有一位张师傅领他读过史书么?

那些渴求长生的帝王最后都是些什么下场,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何以一向敏锐聪颖的皇爷爷却深陷其中,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张守中,后来几次想问母妃,但又觉得一旦开口就是对皇爷爷的大不敬,犹豫再三最后只能沉默。

如今站在建熙帝曾经的位置上,在真正宰执四海之后,这些曾经让他感到难以开口的疑问,才渐渐显露出一点真相的端倪。

或许皇爷爷一开始也是不信的。

然而被那一双双炽诚的目光看得太久,在宋伯宗之流的吹捧之下,事情就起了变化。

谁又是无辜的呢。

陈翊琮的脚步放慢了一些,他的余光扫了一眼身旁的官员,尽管此刻他们每个人都低着头,带着恭谦的神情,但陈翊琮却忽然觉得有些寒意漫上心头。

他再次想念起曾久岩,这天大地大,不知道小侯爷如今身在哪里,世间事向来无情,对君王大概尤其如此吧。

陈翊琮叹了一声,也几乎就此时,他听见远处传来空灵的歌声。



637.第二百一十七章 明天会更好

雨声小了之后,水榭边的乐声比先前要清晰了不少,陈翊琮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觉得那声音似乎带着一些禅意。

这声音并不是寻常的戏腔,反而带着几分孩童的青涩,只是合声抹去了一些吐字的棱角,叫人有些听不清唱词。

“她们在唱什么?”陈翊琮回头问道。

“回皇上,是百花涯的新曲《春歌》,也不知她们是从哪间佛寺里取的词,当真是首好曲。”陪同者笑道,“皇上要有兴趣,可以移步一观。”

陈翊琮刚想拒绝,又听见那人道,“既已唱到了《春歌》,那今晚的歌舞就差不多要结束了,不会耽误很久的。”

陈翊琮想了想,示意那人在前带路。

一行人慢慢往南去了。

这一路上,那首《春歌》一直没有停。

伴奏里没有弦音,只有缓慢而低沉的鼓声,反而将童声衬得更加悠远,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等走到只有一墙之隔的时候,陈翊琮终于听清了这些童声在唱什么。

“春有百花秋有月……”他轻声和道,“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原来从方才开始就一刻不停的歌声,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吟唱这四句话而已。

然而不知为何,这歌声的反复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让人听得整颗心都静了下来。

陈翊琮在院外站了一会儿,听见里头的歌声渐渐微弱下去,而后一切又再次陷入了沉寂,他有些不舍地靠近石墙上镂空的窗,往里头望去。

他看见台上站着大约二十来个孩童,她们穿着白色的纱裙,手中擎着一盏小小的花灯。水榭之下的幽深湖面映照着这点点星火,秋雨让一切看起来朦胧得如同仙境。

先前的鼓声又慢慢响起来,与之前的低沉暗淡不同,这一次的鼓点要紧凑和磅礴许多,如同战场上战鼓的对峙,间或有一两声不成曲调的弦音陡然响起,如同这萧瑟秋风横扫千万里的落叶。

两侧的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激烈,就在鼓声即将攀至最高最强烈的顶点之时,一道清幽而激越的金器骤然鸣响。

似乎是编钟,又似乎是铜磬,这悠扬的金鸣突然打破了鼓点,在整个院落的上空徘徊回荡,而擎着灯笼的孩子们则随即跟上了这乐声,开口唱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就像先前的《春歌》一样,这一首歌也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吟诵这一句话而已,只是曲调比起先前的歌更富有一些变化。

置身于这样的歌声里,陈翊琮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停止了。

“这首是《千江月》,”一旁的人适时地开口道,“也是一道佛谒。”

陈翊琮微微垂下眼眸。

此刻站在台上的那些孩童大概并不能理解她们口中正在吟唱的歌是什么意思,包括像上一首春歌里的那番闲情……

倘若放去四年前,他大约只会觉得无聊罢了。

然而世事变迁,光阴流转,他竟也开始会被这似有若无的禅意所打动。

歌中的虚实与远近,短暂和永恒,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了陈翊琮的心上。

或许这样的歌就是应当让孩童来唱吧,正因为孩童不懂,所以唱得无情。而这无情……陈翊琮有些疑惑了,方才他还为世间事的无情感到寂寥,这一刻又忽然觉得安慰。

“这是百花涯哪家字号排的歌舞?”陈翊琮有些在意地问道。

“哦,回禀陛下,是兰字号。”一旁的官员轻声答道。

陈翊琮觉得脑海中似是嗡了一声。

他猛然回想起柏灵先前的那封奏折,她的折子里含糊其辞,只是说希望这段时间袁公公能帮她扫清一些障碍,好让她能做一些自己的尝试。

……这就是柏灵的尝试吗。

陈翊琮忽然哑然失笑。

他慢慢伸手,抵靠在墙边,目光再次望向那些身着白裙的女童。

他应该说什么呢……不愧是柏灵吗?

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陈翊琮看不清她们的五官,夜色下每个人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但她们之中没有人在笑,没有人在做表情,她们提着灯笼站在那里,看起来既冷漠,又疏离。

这样的白裙,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见柏灵穿过。

“……兰字号的人来了吗?”陈翊琮低声道。

“来了,就坐在下面呢。”随行的官员遥手一指,陈翊琮顺势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

陈翊琮表情复杂,他听得舞台上的童声又渐渐弱了下去,明白这首《千江月》大概也已经唱到了末尾,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带朕去看看吧。朕……倒要见见是什么人能排出这样的歌舞。”

“是,臣一会儿就派人喊她们来。”一旁的人轻声道,“不过这地方人多口杂的,皇上若是想见她们,不如到近旁的会客室里,如何?”

“也好。”陈翊琮点了点头,“……对了,去喊人的时候,不要和她们说要来见的人是朕。”

陈翊琮鬼使神差地开口提了这么个要求,等看见随行官员脸上的困惑表情,他旋即有些后悔说这个。

在这疗养处,负责的官员去传话,难道兰字号的人还能不来么。

他有什么好掩饰的……就算是现在不说,见了面不也一样会知道么。

陈翊琮轻咳了一声,“……朕是怕会吓到她们,。”

“哦哦,”一旁的官员恍然大悟,“皇上真是待人宽厚,微臣明白,往后还有一曲,可能还要等上一会儿……皇上若是累了,臣现在就带您去附近休息吧。”

“不用。”陈翊琮摇头,他再次望向台上,“既然只剩一曲了,朕就在这儿听完。”

舞台上的小姑娘们放下了灯笼,将里头的烛盏取出,小心地捧在手里。

蜡烛的光映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忽地人群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先开了口,只是雨这时又大了一些,陈翊琮再次觉得有些听不清楚。

他将耳朵贴在窗上,而后又只能放弃——隔着雨幕,要听清女声的独唱实在太难。

他只好有些遗憾地站在那里听着旋律,直到最后的合唱。

女童们不断重复的歌声里,他只能勉强听清最后一句,“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故人何处

当兰字号和乐坊的众人出现在陈翊琮面前时,他认真打量了每一个的脸。

没有柏灵。

“这就是你们所有人了吗?”陈翊琮问道。

为首的老人连忙躬身道,“唱歌的娃娃们年纪还小,也没有教过礼数,贸然带过来,我们怕惊了圣驾……”

“除了孩子呢?”陈翊琮颦眉道,“没有别人了吗?”

站在后面的艾松青微微颦眉,忽然想起先前在汐字号的时候也听人说起过,她和柏灵在给那个死去的美妾唱夜场时,也曾有锦衣卫突然闯来搜查,但后来又莫名离去了……

艾松青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不远处的皇帝。

难道那个时候,带着锦衣卫来的人,就是眼前的皇帝吗……

“皇上……”艾松青有些迟疑地开口,“是要找柏灵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陈翊琮眼睛微亮,但很快又按捺下心头的急切,用依旧平静的声音开口问道,“……她在哪里。”

“刚才雨停了一会儿,她带念念——我们兰字号里的一个孩子——去茅房那边了。”艾松青轻声道,“可能这会儿——”

艾松青话音未落,陈翊琮已经大步离开了这间会客厅。

卢豆才撑了伞跟上陈翊琮的脚步,就被陈翊琮一把夺过了伞柄,“你不要跟着朕了,在这儿等着。”

还不等卢豆反应过来,陈翊琮就一个人撑着伞走进了雨幕里。

……

这一路上,陈翊琮与好几拨巡逻的侍卫打了个照面。

他们显然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突然碰到独行的皇帝,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停下行礼,但陈翊琮什么也不理会,脚下不知踩碎了多少浅浅的雨水,一路飞速向前。

直到远处的一个孤亭里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柏灵背对着他,正和一个孩子坐在孤亭的石桌旁。

两人对坐着,似乎是在翻花绳,又或者是在玩着别的什么游戏。

陈翊琮停下了脚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就这么站在雨幕里看了一会儿,直到念念发现了他。

然后,柏灵回过头来。

天地间只有雨声,陈翊琮远远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雨幕里,他看不真切柏灵的表情,但见她慢慢站起了身。

陈翊琮拿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的伞檐稍稍向前倾斜,挡住了自己和柏灵的视线。

雨声里,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也还是这样。

有些事情是骗不了人的,越是想要隐藏,越是想要否认,它们就越是汹涌。

陈翊琮在雨幕里向着前方的孤亭踏出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这一段路让陈翊琮觉得无比漫长,等再一次站到柏灵面前,他看见那个小女孩有些害怕地缩在了柏灵的身后。

四下无人,柏灵也没有行大礼,只是向着自己轻轻一福,就像从前一样。

陈翊琮想象过很多次和柏灵的重逢,但今晚的不期而遇,远远胜过他从前所有的想象。

柏灵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她今晚甚至没有特意梳妆。

但陈翊琮的目光几乎难以从那双鹿一样温柔的眼睛上移开。

“朕……刚好路过。”陈翊琮先开了口,“撑朕的伞一起走吧。”

柏灵摇了摇头,“三个人,一把伞怎么撑得下,我和念念还是等雨停再走吧。”

“嗯,等雨停!”念念跟着重复了一声。

柏灵把念念抱在怀里,又看向陈翊琮,“皇上怎么一个人走到这儿来了,迷路了吗?”

“……嗯。”陈翊琮艰难地点了点头,“迷路了。”

说着,他也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和柏灵一道将目光投向亭外的雨帘。

但过了一会儿,他便有些不自觉地再次看向柏灵这边。

柏灵仍旧望着外头。

陈翊琮收回了目光,他低垂了眼眸,轻声道,“……还好吗,这段时间。”

“都好。”柏灵平静答道。

“你……你去百花涯这件事,朕——”

“是孙阁老的主意,皇上当时并不知情,”柏灵温声说道,“郡王殿下已经同我说过了。”

“嗯。”

陈翊琮衣袖里的手紧紧捏在了一起。

他深深地呼吸,“……你还在怪朕吗?”

柏灵反而笑了起来,她轻声道,“怪皇上什么……这件事不是个误会吗?”

“是啊,误会。”陈翊琮点了点头。

他望着自己的脚尖。

既然是误会,我们把这个误会解开好不好?

“朕见到柏奕和柏世钧了,”陈翊琮忽然道,“在江洲。”

柏灵的动作有一瞬的迟滞,而后调整了一下怀中念念的姿势,叹息一般地问道,“他们还好吗?”

“……应该,都好吧。”陈翊琮轻声道,“朕已经下令,不再追究杏林院医官竹林失踪的事情,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去了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柏灵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而后也笑了一声。

“朕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看见朕的诚意。”陈翊琮低声道。

柏灵再次低头莞尔,没有接话。

“你在百花涯里吃的苦,朕也会想办法弥补——”

“谢谢,”柏灵看向他,“有皇上这句话,之后我在兰字号里的事也就更好做了。”

陈翊琮有些意外,“……你还是想待在兰字号?”

柏灵点了点头,“是啊,具体的事情皇上可以问问袁公公,这段时间袁公公真的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了我照应。”

“应该的……”陈翊琮颦眉,“但如果——”

“啊,雨停了。”柏灵忽然说道。

陈翊琮缓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外头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弱得几不可察。

“差不多该走了呢。”柏灵把念念放在地上,牵起她的手,“皇上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退了……”

“嗯。”陈翊琮再次点头,“是得走了。”

然而,当柏灵走下孤亭的台阶,陈翊琮再次忍不住喊了一声。

“柏灵!”

柏灵停下了脚步,有些不解地回过头。

陈翊琮觉得自己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天晚上的事情……朕不怪你,朕早就不怪你了。”

柏灵再次微笑。

四目相对,陈翊琮有些看不懂柏灵的目光。

尽管今晚的柏灵似乎一直在笑着,但这笑容却显得冷漠而疏远。

“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柏灵轻声道。

陈翊琮怔在了那里。

柏灵抱着念念,再次向陈翊琮躬身行礼,然后慢慢走进夜色里。

陈翊琮目送她离去,不知为何,忽然间失去了追上前的勇气。

等到柏灵的背影彻底不见,他一个人扶着石桌,有些失神地坐了下去。

也差不多是在这时,他意识到先前自己想要“放生”的念头有多浅薄。

他不能放柏灵走。

他不能。



第二百一十九章 柏灵能做到的事

不论他曾经独自将这件事咀嚼了多少次,下过怎样的决心,又或是对镜自嘲过多久……

在今晚看见柏灵的第一眼,陈翊琮就明白这件事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简单。

何妨再任性一次?

谁又能拦得住他?

陈翊琮自己也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笑声苦涩。

这整件事都荒谬极了。

但他终于明白,不论这件事重来多少次,他还是想要把柏灵留在身边。

倘使她觉得皇宫的笼子太小,那他也愿意为柏灵换一个再大一些的笼子。

柏灵想做什么,都由她去……

唯独不能放她走。

……

“你和皇上已经打过照面了?”

回程路上,艾松青的眼睛瞪圆了。

柏灵点了点头。

“但你还是坚持要继续留在兰字号?”

“嗯。”柏灵答道。

马车里,念念靠在艾松青的腿上,已经睡了过去。

“……上次去程家的时候就有人在猜是不是宫里在找什么人,”艾松青后知后觉地皱起了眉,她忽然恍然大悟“所以那一次真的是皇上?皇上是专程来找你的?”

柏灵不置可否地沉了沉嘴角。

“天呐……”艾松青倒抽了一口凉气,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柏灵,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风吹起马车的车帘,柏灵叹了一声,“……流落百花涯的可怜人啊。”

“那你为什么不走?”

“这么多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走得开,”柏灵笑道,“这两天合唱团的效果我很满意,接下来要推的事情就更多了。”

艾松青有些莫名地望着她,也说不出究竟是惊讶还是感慨。

她叹了口气,往柏灵那边靠了靠。

“那你想好了吗,合唱团的名字?”艾松青低声道,“昨天袁公公说,要不就叫小百灵合唱团算了……”

“噫——不要。”柏灵嫌弃地摇摇头,“是个合唱团就叫小百灵、百灵鸟,太俗了。”

“俗吗?”艾松青愕然,“而且哪里还有其他合唱团?”

“再想想,再想想。”柏灵坚持道。

两人为这名字闲谈了一路,等回到兰字号,把半梦半醒的念念捉着洗完脸,已经是深夜。

熄灯之后,屋子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艾松青听到柏灵那边又传来一声叹息。

“柏灵还在想什么,不睡么?”

“很累,但是睡不着。”

艾松青换了个姿势,“……嗯,我也有点,但你明天一早,不是要去给那些新人仆妇做团体吗?”

“是啊,事情都得一件一件做……得养足精神才行。”柏灵忽然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从前看的那些话本,常常在故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冒出一句‘三年后’‘五年后’来,就好比这个场景里主角正在苦读,翻一页,就写到他金榜题名。几年的艰辛啊……这么一翻页,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

艾松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也想有人给你写个‘几年后’么?”

“是啊,”柏灵也笑,“这些事情千头万绪的,可一件一件去做总能做得完,就是需要时间……”

柏灵闭着眼睛说道。

“那你还不赶紧睡,”艾松青笑道,“梦里什么都有。”

两人一时笑起来,睡在中间的念念好像被吵醒了,咕哝着说了些什么。

柏灵和艾松青都安静下来,等到念念再次没了声响,两人才又小声开口。

“我也不贪,”柏灵叹了口气,“直接来个三年后就可以了……”

“三年啊。”

艾松青喃喃着看向天花板。

也不知道三年后,这兰字号里,究竟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

三年后。

大周升明七年,夏。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间过得格外艰难,而人总是对痛苦的事情更加敏锐吧。当柏灵再次回忆她刚进百花涯的头一年时,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只是这三年的时光,却过得飞快,一切就像是从指缝中瞬息而过的流水,她都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再回首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起初兰字号里一直设着暗卫,这些人在暗中看守着她的行踪。柏灵不用追问就知道这些人来自何方,在早先的一段时间里,不论她去到哪里,总有龟爪子或是宫中的锦衣卫在“保驾护航”。

然而这三年下来,柏灵的所行所为,渐渐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在兰字号的后方,大周建起了历史上第一个妇女救助组织,人们称之为“兰馨会”。

这个名字是在刚创建的时候所有人共同投票选出来的,虽然柏灵并不喜欢——它听起来总是很容易让人想起“蕙质兰心”这样的夸赞,天然带着某种旧时代女性特有的美德。

贤惠,善良,天真顺从,无怨无悔。

但艾松青劝道,这听起来才像一个正经的、普通的名字,也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让那些走投无路的女人稍稍放下一些戒心。

柏灵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但最后还是遵从了大家的意见。

兰馨会所提供的救助主要有两种,对那些本身就有一技之长、但因各种原因流落他乡、衣食无着的妇女,兰馨会负责牵线,在通过考核之后,由专人将她们介绍去平京或平京周边的工坊。

而对于技艺不够过关的妇女,则还有第二种选择,即是接受兰馨会的正式救助,和兰字号签订三年到五年不等的长约,期间会有专门的师傅教学,帮助她们继续打磨自己的技艺——但代价是要在右臂上留下终身不能洗去的兰花刺青。

对于更小、几乎不能做工的孩子,兰字号里也有她们的去处。

这三年里,那些空灵而洁净的童声合唱俘获了许多高门大户者的心。

尤其是在升明四年的秋天以后。

人人都不忘不了那一年的秋天,异族的战船从平京的南面和东面共同登陆。临海的炮台日夜咆哮,传到平京来的消息一天一个变化,今天有人说“北境失守了”,明天有人说“南边越州沦陷了”,每天夜里,人们都梦见金贼兵临城下,攻破了平京的大门,然后血腥屠城。

然而这一切毕竟没有发生。

北境守住了,越州守住了,平京的东海岸在炮台的轰隆声下固若金汤。



第二百二十章 没有回答

战乱之中,百花涯每日的进账不降反升,三年时间里,单日进账的记录刷新了十七次,且一次比一次凶猛。

一堆一堆的银子堆成银山,流进大内,然后又转去国库,汇成军费开支里的一条涓流。

而与此同时,被百姓津津乐道的还有另一道奇景。

在每年开春过后,平京里总是有纨绔子弟被自家的长辈领去百花涯的兰字号。

然而预约的队伍长长长长长,等待的名单上头不仅有平京住人的名字,就连徽州的好几户人家也慕名而来——无他,大都觉得自家孩子不够上进,便死马当活马医地送到这里来让这里的百灵姑娘瞧瞧,看还有救没有。

毕竟,升明四年后,王端的表现众人有目共睹。

当年他短暂地回到了国子监,勉强旁听了两个月左右便再次离开了,在那之后,他玩的花样更是一个接着一个,甚至靠父亲的举荐做了半年的官府小吏。

虽然每一件事都做不长,但镇南侯府上下依旧为之欣喜。

对这个一向在胡作非为的儿子,老侯爷从来没有怀抱什么盼他成才的希望,如今的王端虽然也终日没什么正型,可毕竟不像从前那样在外为非作歹。

升明四年末,王端辞了官职,回家按父母的意思成了亲,然后带着新妇去了镇南侯府在平京与徽州之间的一处庄园。

大约就在那时起,王端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生的兴趣所在——种田。

他确实不是什么读书的材料,然而不知为何,作为一个一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贵公子,在开春几次随着自家长工探视田野之后,他竟对这些土地里冒出的嫩芽抱起了极大的热忱。

升明五年,京中大旱,王端的庄园也不能幸免。

当时第一批通过专司科举选拔上任的农官中,有一个叫柏农安的新官引起了王端的主意。

最初是柏灵与他说起的此人——柏农安几次提出了抗旱的新策,但每一条都被户部的上官驳回,气得他当场摔了官帽走人。

于是王端很快派人把柏农安接到了自己的庄子里,直接将自家的百亩良田交到了柏农安的手中。

五月,其他人田里的庄稼还是青黄一片,旱得打蔫儿,王端的庄园里却是一片盎然绿意——显然等到六月的时候,这里会像往年一样一片金黄。

这样傲人的成绩很快引来了京中的注意,王端则很快将柏农安的治旱新策,连同几株即将长成的水稻一同送进了京里。

于是朝野震动,户部尤其如此,当时打压农官的几个侍郎亦被迅速追责。

经此一役,陈翊琮直接给农工二院开了面授机宜的特权——如有必要,农院与工院官员可以让自己的奏疏不经内阁、司礼监的整理,直接呈到御前。

陈翊琮的锐意决断再次让所有人感受到了他当年在专司科举上的决心。

尽管这一年人们错过了当年的一熟,但五月末,官民一道搞起了农忙双抢,至少保住了这年秋后的收成。

王端也因此名声大噪。

等民间开始传送起这件传奇的始末,众人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在平京和徽州之间拥有百亩良田、且力挽狂澜保住了今年秋收的王端,不就是当年那个作奸犯科的镇南侯府二公子么?

于是人们兴致勃勃地往前追溯,才意识到,一切的变化似乎是从当年百花涯的兰字号开始的。

就这样,来找柏灵的人越来越多。柏灵会按照预约的顺序,亲自见一见这些被带到兰字号里的少年,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和她约定之后长谈的机会。按照柏灵的说法,她时间有限,只能把机会留给那些期望改变发生的人。

至于说那些被强扭着带到兰字号的少年,尽管有些着实需要帮助,但她也确实没有精力了。

不过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在于,并不是每次咨询的结果都像王端那么好——譬如在升明六年,就曾有一位封疆大吏的公子在经过了半年的咨询之后,决定去西南一带经商。

这个结果比他先前的作为更让家人觉得蒙羞,他一封奏疏呈上宫廷,狠狠参了兰字号一本,说这花窑不好好做自家该做的事情,反而劝人走上邪道。

陈翊琮一笑置之。

柏灵这样生机勃勃地活在兰字号里,本身就让他感到安慰。

只是有时午夜梦回,他突然醒来,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还是会觉得有几分怅然。

每当这些心绪搅得他不得安宁的时候,他会去给母亲和皇爷爷扫墓,某一天他站在建熙帝的墓前,突然想到皇爷爷一生都未曾立后,原本大家以为那位屈贵妃登上后位大概只是时间问题,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不曾预料。

少年时他没有细想,只觉得皇爷爷性情乖张,凡事都不愿遂那些“忠臣良将”的意,别人要他向东,他就偏要向西。

如今想起来,陈翊琮忽然又有了别的猜测。

可是眼下,建熙帝的永陵只剩下一堆青砖黄土。

在寂静无人的皇陵中,他问出的问题,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

“皇上又要我进宫?”柏灵眉头微颦,“之前不是定了每月初一十五去下棋吗,今天又不到日子,我去做什么?”

眼前的宫人带着几分谄笑,温声道,“今日御膳房备了一道新菜,皇上不愿独享,所以……”

“我今晚没有时间。”

“哎呀,柏姑娘这又是何必呢,”宫人走近了几分,“您今晚,也没咨询吧?”

柏灵望了对方一眼——这位公公显然是做过一些功课的。

“是没有,但我要查账。”柏灵轻声道。

“这种事,交给下面做就可以了。”宫人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哪用得着您在旁边盯着。”

柏灵望着眼前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脱的宫人,心里觉得厌恶。

又开始了。

陈翊琮又开始了。

“松青。”她回头唤了一声,“你晚上空吗?”

艾松青看了看表情不善的柏灵和一旁油腻腻的太监,斟酌地开口道,“倒是……没什么事。”

“那你替我去对账吧。”柏灵轻声道,“今天大家要碰下个月兰馨会的预算。”

艾松青点了点头,她走近几步,低声道,“你又要进宫吗?”

柏灵平静地点了点头,“嗯。”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见海棠

从兰字号到宫门,柏灵一路都乘着轿辇。

时值盛夏,轿辇中放着冰盏,所以尤为凉爽。

柏灵倚靠在窗边,望着平京城依旧安和繁华的街道,往昔的旧时光慢慢浮现在眼前。

那时她经常在晨间带着菜篮子从家到附近的早市上买菜,每天都要蹲在炉灶前生火、煮饭,后来柏奕从百味楼回来,跟着父亲一起进了太医院,这些事情就又慢慢回到柏奕手上。

当时他们经常在一起抱怨,这些没法自动化的家务琐事,实在太消耗人的精力了。

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当时那种烦闷而无奈的心情完全不见了踪影。

剩下的只有怀念。

轿辇很快停在宫门前头,柏灵下车步行。

夏夜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再次穿过宫门长而幽深的石廊,听见头顶传来她脚下的回声。

柏灵的步子慢慢停了下来,她望着脚下的青石板,忽然有些感慨。

这些铺在皇宫里的沉默方砖,不知道看了多少出人间的悲喜聚散。

“柏姑娘怎么不走了?”身后的宫人也停了下来,“皇上正等着呢。”

柏灵笑了笑,又再次向前走去。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为了进宫去捞过于耿直的老爹,她和柏奕曾经一起经过这里。

似乎一切的故事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而后她所做的所有努力,也都是为了能逃离这里。可是天不遂人愿,越想远离,反而就在这宫廷之中陷得越深。

柏灵一边想着,一边从容地抬脚,跨过几处内宫甬道的门槛。

往养心殿的路,她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了。

她抬头望了望宫墙高处寂静而空落的瓦檐,曾经她轻唤一声,十四就会从这样的地方出现。

宫道漫长,柏灵回忆起所有曾经与她同行的身影。

他们之中,有些人远去了,有些人留了下来;

有些人已经在地下长眠,有些人还在人间游荡。

夏夜,养心殿外的四季海棠正在盛开,柏灵的目光轻轻扫过这些美丽而娇柔的花瓣,只觉得这一晚的宫廷格外寂寥。

在升明六年行过冠礼之后,陈翊琮开始蓄须。

只不过是在上唇和鼻子之间留下了薄薄的一层胡须而已,就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老成而威严。

升明三年的时候,还有老臣敢在朝堂上倚老卖老,到了升明七年,所有经历过建熙一朝的官员,全部都找回了当年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不过对这些臣子而言,仍有一点值得庆幸。升明帝不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他会嘉奖,会暴怒,会嫌弃某地的请安折子太多,无端端占用了他的时间。

不过这样的抱怨,他也只会在内阁的议会上和孙北吉他们提起,又或是偶尔在和柏灵下棋的时候,当成笑话来博柏灵一笑。

……虽然柏灵并不能领悟到这其中的笑点,但每一次也都应和着笑了。

今晚的养心殿佳肴飘香,柏灵才进殿门就闻到了,在向陈翊琮请安过后,两人对席而坐。

这一晚也像先前许多次两人一道吃饭的情景一样,陈翊琮说一些自己的事,又问一问柏灵的事,两人像从前一样闲谈,好似相交多年的故友。

柏灵今晚显然有些厌倦了这一套,话说得很少。

片刻之后,陈翊琮放下了碗筷,沉默地望着眼前的柏灵。

“朕最近听说了一件事。”陈翊琮轻声道。

“嗯。”

“你这个月,将很多自己在做的事,都正式交接给了旁人。”陈翊琮低声道,“是吗?”

“嗯。”柏灵再次点头。

“为什么?”陈翊琮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克制,“……你,有别的打算了吗?”

“皇上想多了吧。”柏灵笑了笑,“兰馨会若是想发展,肯定不能事事都经我的手。我带了她们三年,她们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只不过是我还在这里,她们才一直没有把握。”

“你要去哪里?”陈翊琮警惕道。

柏灵叹了口气,也放下了筷子,“……你又想把我关到什么地方去?”

陈翊琮喉咙微动,“……朕没有这个意思。”

“那皇上什么意思,”柏灵垂眸道,“现在已经不是四年前了,皇上。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能像从前那么对我……你就错了。”

这话里的锋芒让陈翊琮移开了目光。

说来也奇怪,每当柏灵像这样板起面孔,他就无端觉得有些紧张。

平心而论,他现在变得有些害怕柏灵冲自己发脾气,这三年来,他尽力修补着和柏灵的关系,不论时局多么艰难,他始终会留出一些时间——有时是他去兰字号探望,有时是柏灵进宫来。

今年上元佳节,他和柏灵一道去见安湖畔看了花灯,一切仿佛回到往昔,也让陈翊琮觉得这几年的努力大抵是看到了一些回报。

然而这个月却又听到柏灵在兰字号里做交接的消息。

他立刻敏锐地觉察到了柏灵想做什么。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皇帝无声地深呼吸,而后也垂眸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继续吃饭吧。”

“嗯。”柏灵点了点头。

……

这天从宫中回来,柏灵跟着艾松青一道复盘了今晚兰馨会的对账始末。

柏灵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一些问题,并且直言不讳地指出,艾松青一旦遇到资历看起来比自己深的“前辈”,就很容易被对方劝服,不再坚持自己原有的观点,这种软弱如果不想办法克服,迟早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艾松青怔了怔——柏灵先前也和她讲过几次这样的问题,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直白过。

她有些低落,但柏灵罕见地没有给出任何安慰,在结束了谈话之后,直接去洗漱然后独自入睡了。

艾松青却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今晚的问题,最后忍不住下床,重新拿纸笔,开始写明天去和兰馨会几位婆婆们重新交涉的发言提纲。

这一晚,当柏灵再次按照韦英的指引,来到一处无人盯梢的死角开始今晚的刺杀练习时,韦英笑眯眯地告诉他,今晚同她一道从宫中回来的暗卫,比从前多了一倍。

“这么多人一起盯着,明天老夫不一定有机会再现身了。”

柏灵却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世上的盐

艾松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自从今年开春之后,柏灵就变得益发严厉了起来,尤其是在兰馨会的事务上。

只有偶尔夜间她们一道去探望念念的时候,艾松青才觉得从前的柏灵似乎又回来了。

念念已经到了要启蒙的年纪,平日里已经不再和柏灵、艾松青待在一处,而是去合唱团里和其他孩子一块儿去梨园唱歌,只在休沐的时候才会回到兰字号,跟柏灵和艾松青分享她在梨园的见闻。

六岁的念念眉眼已经能看出几分从前宝鸳的影子,柏灵有时候听着她讲话,看着她的眼睛,会有些出神,每当这个时候,念念就会突然停下来,问柏灵“我刚才讲到哪里啦?”

柏灵答不上来,念念就从头开始再讲一遍。

这天夜里,念念被梨园的龟爪子们送回兰字号,一进门就挥舞着手里的一张纸笺,“松青姐姐!柏灵姐姐!”

艾松青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念念回来啦。”

“嗯!”念念跑到艾松青边上,“松青姐姐帮我想个名字吧!梨园里要用!”

柏灵听见声音,也从自己的卧房走了出来。

“你有名字啊,”艾松青弯下腰,在念念的身边轻声道,“你叫乔念。”

“不是真名,是花名。”念念笑着答道,“梨园里的其他哥哥姐姐都有的,我也想起一个。”

“她们都起了什么?”柏灵倚着门问道。

念念回过头,“小小叫谢流莺,牙子哥叫尤天明,阿姝的最好听,叫海上灯。”

艾松青和柏灵彼此看了一眼,眼里都带着笑。三个人很快在桌前坐好,艾松青随手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开始从里头挑字。

两人前前后后想了很多,初穗,识音,河川……念念都不喜欢。

虽然念念也说不清楚原因,但总觉得与“海上灯”这种听起来就有画面感的名字比起来,这些名字都不够厉害。

“也不一定就要三个字吧。”柏灵右手撑着脸,轻声道,“名字是单字,是不是也可以?”

念念已经有点困了,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然后才点了点头,“吴师傅说都行的,我们不算梨园子弟,所以不用按梨园的一套来排辈,单字也可以。”

“那叫这个吧……”柏灵提笔在纸上又开始写字。

念念和艾松青都凑了上前。

“盐。”艾松青轻声念了出来,然后微微皱眉,“乔盐……这不大像个女孩儿的名字。”

念念也歪了歪脑袋。

柏灵看向念念,“你是世上的盐,你让这个世界有味道。”

念念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哇了一声。

尽管她尚且不大明白什么是“世上的盐”,但这个表述的诗意依旧迅速地抓住了念念的心。她笑着把柏灵写的“盐”字叠好放进衣服里,然后笑眯眯地道,“那我要再搭一个好听一点的姓!”

“明天去梨园找吴老师傅借本姓氏谱吧。”艾松青笑道,“今天不早了,该睡了。”

“嗯!”念念再次打了个呵欠,“我也是困了……”

洗漱了之后,念念疲惫地跑回了自己的小屋,进门之前不忘和柏灵、艾松青两人道声晚安。

房门轻轻合起,艾松青看向柏灵,“你今晚看起来很闲嘛。”

“有吗。”

“这种花名他们也就新鲜两天……”艾松青笑了笑,“合唱团现在虽然放在梨园,但向来就不守梨园的规矩,吴师傅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嗯。”柏灵仍望着念念的门,轻轻点了点头。

“……柏灵不开心吗?”艾松青问道。

“没有。”柏灵收回目光,轻声道,“小孩子长得真快啊。”

“是啊。”艾松青附和道,“一下就长高了。”

“松青今晚空吗?”

“诶……”艾松青心里的某根弦又绷紧了,她喉咙动了动,看向柏灵,“……今天兰馨会应该没什么别的事要做了我记得。”

柏灵低声笑了出来,“确实是没有,如果你今晚有空,我去洗点水果,感觉我们好久都没有闲聊过了。”

艾松青莫名松了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好啊。”

两人端着茶几出了屋,而后站在兰字号高处的走廊上往下俯瞰。

今日的百花涯依旧灯火辉煌,光鲜得不似人间。

“有些人站在高处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生出想要往下跳的念头,”柏灵忽然道,“松青会有吗?”

艾松青往楼下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我有时候会。”柏灵轻声道,“尤其是在山上,听着山涧的回响,就让人也想融进开阔的天地里,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艾松青怔了一下,她有些不自觉地拉住了柏灵的衣服。

“嗯?”柏灵看了过来。

艾松青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好像下一刻柏灵就要翻跃这道木栏,从这里纵身跳下。

从方才开始,她就觉得柏灵的眼中带着一种微妙的不舍和伤感。

“不要跳。”艾松青有些磕绊地道,“我们……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柏灵笑了起来,“嗯,要好好活着。”

……

柏灵的时间一日一日地空了下来。

直到六月末,除了每个月固定的几次歌舞和皇帝的传召,她几乎不再出门了。

据说她也开始试着在屋子里养起了兰花,每天勤加照看,然而室内的墨兰一直蔫蔫的。

于是柏灵寄了一张拜帖出去,询问玄青观的宜康郡主何日有时间,想和她请教如何侍养花草。

这封拜帖很快摆在了陈翊琮的桌上,陈翊琮没有翻看,他正在伏案处理公务,一边一目十行地看折子,一面听近旁的暗卫低声概括了内容。

“好啊,”陈翊琮轻声道,“让她出去散散心吧,这样也好,总是闷在兰字号里怎么行。”

暗卫拱手,“明白,那臣去安排。”

陈翊琮点了点头,正要落笔写批复,忽然想起什么来,“等等。”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季节里山上虫蛇比较多,让内务府那边也帮着想想办法吧。”陈翊琮轻声道,“宜宁郡主喜欢苦修,山上条件估计不是很好……你们先去一趟,把该补齐的东西补齐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林间

六月初六,兰字号的马车一早就停在了偏门的门口。

柏灵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的包袱由侍女收着,已经先备在了马车上。

“不用送了呀,”柏灵笑着道,“我就是去山上看看老朋友,然后就回来了。”

“不,不,”艾松青摇了摇头,“还是让我送送你吧。”

说着,艾松青抱着一叠已经打包好的蚊帐走到了车边,将东西递给马夫,让他帮忙放进车里。

“为什么?”柏灵有些好笑。

艾松青转过头来,她自己也有些莫名,于是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就是想来送送你。”

车厢里的马夫询问艾松青应当把这包袱放哪里,艾松青连忙探头去看。

身后的柏灵望着艾松青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酸涩。

柏灵上前轻轻拍了拍艾松青的肩膀,“回去看念念吧,她这会儿应该醒了,我这儿一切都好。”

艾松青轻轻叹了口气,“你是后天上午回来?”

“嗯。”

“也不用那么久吧,玄青观那边……快的话当天来回也可以的。”

柏灵笑了笑,“当天来回,那不就什么都做不了,上了山就下来。”

艾松青没有再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柏灵。

她想开口让柏灵不要走,因为她有个隐秘而荒唐的预感,好像今日的分别就是永别,柏灵乘车而去,便不会再回来。

“……怎么哭了?”柏灵望了她一眼,又收回了即将踏上马车的脚。

艾松青摇了摇头。

柏灵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已,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临别的时候,自己就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了,又不吉利,还平白糟了柏灵出去游玩的心情……但艾松青觉得心底骤然涌出了一阵难以言表的哀愁。

她忽然想到,在百花涯的这几年,她几乎不曾和柏灵真正分别过。

是这个原因吗?

可她又不是念念……她早就不是无人陪伴就要哭闹落泪的小姑娘了。

艾松青说不出话,但眼泪还是扑簌簌地落下。

两人在马车前简短地拥抱了一会儿。

柏灵轻轻拍着艾松青的背,然后仰头,最后望了一眼兰字号成片的楼宇。

在晨曦的微光里,整个百花涯好像还没有醒来,一切都静悄悄的。

“来百花涯这三年,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碰到了你和念念。”柏灵忽然说道。

艾松青觉得浑身打了个寒战。

“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柏灵又说道。

“呸呸呸。”艾松青连忙道,她胡乱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都怪我把气氛搞坏了,我们在这干嘛呢……你就去山里好好散心,后天中午我等你回来吃饭。”

“嗯,好啊。”柏灵双眉微动,“兰馨会那边的事情你也多留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要记住啊。”

“记得的。”艾松青吸了吸鼻子,“去吧去吧,不说这些了。”

马车载着柏灵,在兰字号外的街道上渐渐远去。

艾松青站在门口,目送着柏灵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她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一块地方,似乎也随着这辆马车的消失而变得空荡。

送别之后,艾松青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独自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才这股无由来的伤感退去了,而她也擦干了这些莫名的眼泪,她才转过身再次踏入兰字号的门槛。

今日又是事务繁忙的一天。

……

玄青观外,宜康独自站在一处山头北望。

湖面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飘来一艘小船,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身向着山脚的码头步行而去。

山道上的这些青石板,这三年来,她一个人不知走过了多少回。

等到宜康飞快地来到山脚码头,柏灵的船也正好穿过了幽幽的晨雾,慢慢停靠在岸边。

船舱的布帘揭开了,两个女孩子的目光碰在了一块儿。

当年十一岁的柏灵和十三岁的宜康站在一起,旁人还能明显看出双方年纪的大小,而今十八岁的柏灵和二十岁的宜康则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分别。

宜康还是像从前一样向柏灵伸出了手,柏灵很快握住了,然后平稳地上了岸。

两人沿着山路往上走,身后的船夫一篙撑在岸上,小船又慢慢悠悠地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波纹,渐渐融进清幽的雾气里。

“怎么就你一个人?”柏灵看了看,“你身边那个丫头呢,我记得是叫什么香的——”

“她去年嫁人了,”宜康答道,“从这儿往南几里的一个村子,嫁给了一个樵夫,最近好像要生了吧。”

柏灵怔了一下,而后笑着叹了一声,“……好快啊。”

“是啊。”宜康笑道,“我东西都备好了,本来打算这两天找个时间给她送过去。”

柏灵又望了宜康一眼。

宜康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十三四岁的一点刁蛮已经完全褪去了,好像是陆面上激烈的湾流慢慢渗入了地下,静水流深,靠近时柏灵闻见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草木香气。

清晨的山林间,四处都能听见鸟鸣,两人经过的地方,不时会惊起几只鸟雀振翅欲飞。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柏灵问道,“你都在做什么?”

“……我姐姐病了。”宜康轻声道。

“宜宁郡主吗?”柏灵微微颦眉,“是怎么了?”

“不知道,大夫也不清楚,但反正人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已经两年多了。”宜康轻声道,“我能做的不多,就是照顾她,然后种药,采药,熬药……不过不见起色。”

宜康笑了一声,望向柏灵,“要是柏太医还在就好了。”

柏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宜康的身后。

“大夫说我姐姐可能活不过这个秋天了,”宜康轻声道,“你这会儿来得正好,再晚一些我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你想去哪儿?”

“还没想好,”宜康轻声道,“北边在打仗,所以可能往西边或者南边走吧……从小就待在平京,还没有出去看过。”

柏灵点了点头,“出去看看也好。”

话音未落,柏灵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一阵响动,一只白腹棕背的雀鸟正从她的头顶掠过,那只雀鸟的头上立着一撮橙黄色的羽毛,在晨光中霎是好看。

它发出悦耳的鸣叫,从她的头顶自在地飞向山下,而后落去了某处柏灵看不清的林间。

“这是什么鸟?”柏灵轻声问道。

“这是百灵啊。”宜康笑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围炉夜话

这一天,柏灵先是跟着宜康一道去探望了宜宁郡主。

昔日的冷峻美人如今气若游丝,瘦若枯骨,在她的病榻前,柏灵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她曾经在黄崇德的塌前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死亡的气味。

宜宁郡主已经认不出来人,她枯瘦的脸看起来如同皱缩的树皮,整个人靠在床榻上发出意味不明的呓语。

宜康打了热水来,坐在她身边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身体擦拭。

屋子里没有侍女,那些观中的道人们也都不在这里。柏灵原想搭把手帮忙,但宜康让柏灵出去等。

大抵以宜宁郡主的高傲,即便已经没有了人形,也总是不愿让旁人看见自己丑陋而的身体吧。

入夜,两人点着香,对坐烹茶。

“其实我一直觉得蛮奇怪的,”宜康轻声道,“在陈翊琮做了这么多……这样的事以后,你怎么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柏灵怔了一下,“……留在他身边?”

“你要是真的想走,早就走了吧。”宜康为自己和柏灵斟茶,她看了柏灵一眼,“百花涯真的能困住你吗,我不觉得。”

热水的雾气从杯中弥散起来。

柏灵无言地捧着杯盏,没有立刻回答。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宜康轻声道,“当初让我去送别柏奕的是你,我还以为你很快就会去找他们,现在你又开始留恋这平京城里的风景了。”

“不过也好,”她轻声道,“有你在,陈翊琮身边至少还算有双眼睛在盯着,往后也不至于再胡作非为。”

宜康叹了一声。

“虽然你现在是奴籍,但凭着兰字号这几年的作为,你要再进宫也不是不可能。”宜康垂眸望着手中的杯盏,有些冷漠地说道,“我是不会去参加你们的大礼了……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幸福吧。”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柏灵放下了杯盏,两只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向屋中被烛火熏得有些发黑的天顶。

锅中的清水再次沸腾起来,宜康扬汤止沸。

“我之前答应过一个朋友,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柏灵喃喃地说道,“但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就错过了。

“后来再见到她时,是在百花涯的花弄里。”

宜康抬起头来,望着柏灵。

柏灵接着道,“她嫁了人,死了丈夫,被娘家又卖给另一个男人,身边还带着孩子。当时她的男人好赌,所以她勤勤恳恳做苦力,赚钱养家。

柏灵也望向宜康,“明明有那么多人是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才走到了一个悲惨的终局,她不是,没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而且她为人正直,心地也好,吃苦耐劳,我觉得这样的人应当有好的生活。

“看着这样的人被欺负……我受不了这个。”柏灵轻声道,“所以我去帮了她,我试图去帮她。”

柏灵微微颦眉,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然后呢。”宜康问道。

柏灵有些回过神来,却岔开了话题,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

“很早很早以前,我玩过一个——不是,看过一个话本。是说一个村子被一只怪物占据,怪物每年要吃一个人,所以村民们每年都搞一次献祭。”

“嗯。”宜康点了点头。

“直到有一天,一个勇者来到这里,他下井救了被村民们献祭的女人,可是怪物被他从井下赶了出来,跑到了村子里开始杀戮。

“当勇者再回到村子的时候,幸存的村民们怨恨他——明明之前只要一年献祭一个人就可以了,可现在一下就死了这么多人。”柏灵轻声道,“郡主怎么看?”

“……无辜的村民是很可怜。”宜康轻声道,“但要杀掉怪物,他们也不可能什么风险都不承担吧。在村民看来当然是每年都献祭一个比较好,可被献祭的那些人呢?”

宜康笑了一声,“无非是一种权衡吧,用小的牺牲来换取大的安宁。我要是勇者,我也去杀怪物,心安理得用别人的血来换取安宁……这样的人还是被怪物吃掉好了,我不会愧疚的。”

灯火下,柏灵望着宜康生动的表情,忽然觉得从前的郡主似乎又回来了。

宜康看过来,“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故事?”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当了一回勇者。”柏灵轻声道,“在忍受怪物的痛苦和忍受献祭的痛苦之间,村民们已经习惯了后者……而习惯了的痛苦,大概已经不算痛苦了。”

柏灵又望向了天花板。

“你那个朋友最后怎样了?”

“她的丈夫欠下巨额赌债,赌坊的人四处追杀,恰好那段时间她又一直偷偷地给丈夫送钱,某次刚好遭遇了赌坊的打手,就被连累了。”柏灵轻声道。

宜康的眸色暗了暗。

“她去世以后,我一直就在想……我那么想去替她斩杀她的怪物,我自己的怪物呢?”柏灵轻声道,“到底怎样算献祭,怎样算下井呢?自从皇上即位,我就一直在想着怎么逃走。但逃去了别处,生活一定会好吗?把自己藏起来,藏去无人知晓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地活,就能过得顺遂平安了么?”

“用这样的忍受来换平安,”柏灵轻声道,“这种权衡,我也不想要。”

宜康微微眯起眼睛,蜷起了双腿。

“‘人应当忠于事实,以及事实所指向的真理,不论那个真理看起来是否对社会有益,是否惊世骇俗,或是与他的信仰相悖’……”

柏灵垂眸望着茶锅下跃动的火苗。

“……而同时,‘我们也应当学会容忍各种异见者,因为仇视和憎恨的火焰一旦燃起,会烧到每一个人’。

“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想这两句话,到底,要怎么做呢……”

宜康怔了一下,“……所以你建了那个兰馨会?”

“是啊,”柏灵轻声道,“如果我不能走出自己的路,那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更何况三年前那个时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样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宜康望着眼前的柏灵,忽然觉得,或许她也和自己一样,没有改变过。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雨夜彩虹

“这不就来看你了吗?”柏灵笑起来,“这几年一直闷在兰字号里,一直都没有机会往你这儿来。”

宜康的表情也在火光里慢慢柔和起来。

“明天我带你去山里转转吧。”宜康轻声笑道,“今天不早了,快去休息。”

……

次日清晨,陈翊琮从噩梦中惊醒。

他又梦见了父亲。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如今他已经比当年的父亲更高也更强壮,但在梦里,他始终是一个孩童。

即便愤怒,即便仇恨,即便悲恸,都无法与父亲抗衡。

一旁的卢豆连忙递来毛巾,看着皇上喘息且没有血色的脸,他有些心疼地道,“皇上又做噩梦了?”

“嗯。”陈翊琮淡然点头,也迅速从先前的状态里调整了过来,“开窗吧,太闷了。”

“诶。”

卢豆命人拉帘开窗,陈翊琮抬头,望见今日的殿外阴云一片。

这一整日,陈翊琮都有些心不在焉。

六月的雷雨天一向干脆,然而今天却闷沉了一整日,到傍晚的时候才隐隐听见雷声,好似要落雨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感觉像是要出事。

夜里,陈翊琮丢下笔,少见地在养心殿踱起步来。

“玄青观的锦衣卫呢?”陈翊琮终于反应过来,“怎么今晚到现在还没有人过来?”

他话音才落,外头突然亮起一道青蓝色的闪电,而后一声惊雷在天穹炸响。

卢豆先是被皇上吓了一跳,然后又被这闪电和雷声吓了一跳,他咽了口唾沫,轻声道,“皇上不用急,许是雨天路不好走,耽误了。”

陈翊琮显然没有被这样的理由劝服。

时间每过去一点,他就比先前更烦躁一分。

这种烦躁没有什么理由,若是在往常他或许还能克制,但今天从睁眼开始,就一直有种莫名的不安弥散,叫人坐立不安。

又过了半个时辰,养心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和平常不同,来人的鞋底踩在地面上,有额外的咯吱声,听起来靴子似乎是被雨水浸透了。

陈翊琮起身去迎,差点和成礼撞了个满怀。

——成立脸上满是雨水和泥痕,裸露的手背上,还有几道刮蹭的血印。

陈翊琮心中的不安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皇上……”成礼声音略略缠斗,“玄青观……出事了。”

……

瓢泼的大雨中,陈翊琮纵马疾驰。

在他身后大约两三个身位,锦衣卫紧紧追随着。

雨水浇透了他的头发,浸湿了他的衣服,他甚至顾不上披上斗笠,任由这夜的风雨迎面侵袭。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少年时的某个雷雨之夜,他也曾像今夜这样奋不顾身地冲进雨中……只想快一点赶到心上人的身旁。

闪电与惊雷交替着在他们的头顶出现,发出骇人的光与响,但陈翊琮只觉得天地间一片安静,他听不见雨声,听不见雷声,也听不见身下与身后的马蹄。

此刻的脑海中,只有成礼的一句话在反复回响。

——柏灵跳崖了

——柏灵跳崖了

——柏灵跳崖了

在靠近码头的地方,陈翊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减速,仍旧全力地往前冲,直到码头的石板路近在咫尺,他才骤然勒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马在雨中发出嘶鸣。

下马、换船、靠岸……玄青观的山脚下,已经有人打着伞,擎着火把在岸边等候。

陈翊琮一上岸,他们便立刻带着皇上往山上走。

“怎么回事?”陈翊琮声音嘶哑,“人好好的,为什么会跌落山涧!”

“回……皇上,”一旁的锦衣卫艰难地开口,“属下们已经在找了——”

“朕是问你们!人好好的为什么回跌落山涧!!”陈翊琮怒不可遏,“这样的雨天,你们竟然就放任她一个人去什么悬崖边!?你们是怎么当的值!?”

“皇上……原本郡主是和柏灵一起的。”锦衣卫很快答道,“因为……因为今早,郡主说,有时候山林里的雨夜,在月光的映照下也能看到彩虹,所以——”

“那柏灵为什么会跌下去!”

“……属下也不知道,”那锦衣卫战战兢兢道,“我们确实是一直在暗处盯着,柏灵姑娘就撑着伞坐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然后……”

他的话顿了顿,声音也小了下去,“然后她忽然丢开了伞,几步就冲到了崖边,我们当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

话未说完,那锦衣卫突然感觉腰间一道寒光——他腰间的绣春刀被陈翊琮骤然拔出,冰冷的刀刃瞬间抵靠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雨中,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被刀抵住脖子的锦衣卫手中雨伞跌落,滂沱的大雨落在他脸上,他惊恐地眨着眼睛。

雨幕中的陈翊琮眼睛发红,像一只失去了理智的狮子。

“皇上!现在找人要紧!要追责什么时候都可以追!”身后,终于赶上大部队的成礼近乎吼叫地说出这句话,“我们还是先去事发地看看,这个人当时在现场,我们留着他才好找人啊!”

陈翊琮冷笑一声,他后退了两步,弃了刀,又沿着石阶大步大步地往山上走。

山越来越高了。

所有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但是没有人敢停下。

辗转了几条小路,道路两边忽然多了几个一直拿着火把的官兵。等到穿过了最后的一片松林,眼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断崖边,宜康正坐在雨中大哭,对着山涧大呼着柏灵的名字。

一路飞奔至此的陈翊琮,此刻反而像失了魂一样地,走不动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宜康的旁边,大雨中,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颜色。

在他的脚下,只有深不见底的山林。

陈翊琮几次想哭,却发现酸涩的眼睛已经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微微张开口,胸口剧烈地起伏。

对着脚下寂静而幽深的山岗,陈翊琮唇齿微动,声音在雨幕中几不可闻。

他在反复呢喃着柏灵的名字,然而山林的一切都在夜晚中沉默,只有风声,雨声,还有宜康的恸哭。

“朕错了——”

陈翊琮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啸。

“是朕错了,柏灵——”



第二百二十六章 请等待我

雨幕中,对面山崖的某处洞口,柏灵已经换了一身男装,在雨夜下的断崖望去。

她听到陈翊琮肝肠寸断的哭声和道歉,看到有人撑着伞快步走到他身后……众人慌乱地给他遮风挡雨。

“小皇帝可伤心呢。”韦英的话连同他的笑声一道从柏灵身后传来,“你们女孩子啊,平日里装得连蚂蚁也不敢杀,这种时候一个个又都变得铁石心肠了。”

柏灵两手抱怀,脑袋轻轻倚靠在凸起的山石上。

“当初他不就是这么对柏奕的吗,”柏灵笑了笑,“现在知道错了,早做什么去了?”

韦英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笑道,“你还真是喜欢以牙还牙啊。”

“我们走吧。韦师傅。”柏灵轻轻舒了口气,脸上又不自觉地浮起微笑,“……都结束了。”

韦英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雨中的火把。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洞深邃的黑暗中。

雨越下越大。

夜更深的时候,柏灵和韦英出现在山洞的另一头,那里拴着一匹骏马和一个粗布包袱。

“韦师傅不和我一起走吗?”柏灵轻声道,“在这平京城待着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还有什么地方的酒比京城的酒更香啊?”韦英略略挑眉,“老头子和你们这些年轻娃娃不一样,我在这儿快活得很,休想骗我一道走。”

柏灵不置可否地看向韦英。

想起几年前韦英的那句“替我杀了衡原君”,柏灵就觉得他方才的话是在说谎。

但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她要走,他要留,这又有什么好勉强的呢?

柏灵沉眸叹了口气。

“后会有期了,师傅。”柏灵郑重地向韦英行礼。

韦英望着柏灵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然后解开系在石头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我迟早会回钱桑,”柏灵在马背上忽然说道,“等师傅在平京的事了了,想换个地方养老,可以去钱桑找我们……或者等我们。”

韦英努努嘴,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我走了。”

柏灵不再回头。

飞奔的马冲进雨中,在它和雨幕之间激起一阵薄薄的水雾。韦英站在原地目送柏灵远去,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掌,掌心中是曾经从柏灵那里取回来的半印。

韦英的拇指轻轻在半印的底部摩挲,而后稍一用力,那半印在他手中断裂成了几块。

天地间苍茫一片,韦英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对着虚空中的什么低声喃喃。

“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

后半夜,宜康一身疲惫地换了衣服,睡前她还是先到姐姐的房间里看了看。

宜宁竟没有睡,她靠坐在床头,静静地望着推门而入的宜康。

“姐姐怎么还不休息。”宜康走到宜宁的身旁,重新给她调整了宜宁身下的枕头。

宜宁又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呢喃。

在身体像花朵一样开始枯萎之后,连她的舌头也渐渐开始变得不大听话。

宜康俯下身,仔细听了几遍。

“哦,”宜康轻声道,“你是问我晚上做什么去了?”

宜宁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

宜康笑了笑,她轻轻拨开几缕覆在宜宁面上的头发,低声道,“我去送了一个朋友。”

床榻上的宜宁这才用模模糊糊的上扬语气,说出了柏灵的名字。

昏暗的灯火中,宜康点了点头。

宜宁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窗外雨打老树发出斑驳的微响,宜康握着姐姐的手,目光投向了今夜的大雨。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那个站在见安湖畔花灯下的身影,想起那个两人从半空中纵身一跃的月夜,想起那时端庄而严肃的姐姐,还有日复一日在湖畔侍弄水田和等待游船的日子……

这些回忆……真的都发生过吗?

为什么回想起来,都觉得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了呢。

宜康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她俯下身,像小时候一样蜷卧在姐姐的身边。

宜宁颤巍巍地抬手,努力将已经干枯的手轻轻放在了宜康的脑袋上。

……

幕天席地的大雨中,柏灵一路纵马向北。

在她身后,偌大的平京城正离她越来越远,这个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此刻正安静地在雨中入眠。

然而城中的百姓却不断地被惊醒,他们推开窗,就看见街道上不时有官兵正匆匆往北门跑去。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彼此不安地交谈着,就在离他们几里之外的玄青观,数不清的人正漫山遍野地检索着柏灵的尸体。

陈翊琮失魂落魄地被接到玄青观中避雨——那是他为柏灵精心铺就的客房,席子褥子用的都是新的,然而柏灵似乎从未踏进过这里,被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上,所有东西都像宫中一样被归置得好好的。

整个房间没有半点有人住过的气息。

他慢慢在床榻边坐下,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初的起点,陈翊琮睡不下,也哭不出,他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中,整个人近乎虚脱地望着眼前的黑暗。

而百花涯中,艾松青在黑暗中醒来。

她点起灯去念念屋子里看了看——小姑娘果然又把被子给蹬了,艾松青上前,重新帮孩子把被子捻好。

窗外急风骤雨,艾松青也推窗看了一眼。

今晚这么大的雨,明天的山路肯定不好走……估计柏灵的马车又得在路上耽误一段了吧。

放下窗,她叹了口气。

明天还是得早点起,得去和厨房叮嘱一下晚饭迟些做,不然等柏灵回来的时候,估计饭菜都凉了。

……

群山的轮廓在夜幕中沉默,柏灵路过孤村,路过田野,路过寂静无人的山道。

远天的一切像是冥冥中的一种召唤,雨水落在柏灵的脸上,然后迅速被风刮成一道细长的雨丝。

柏灵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就快要跳了出来,她想在雨中大笑或是狂舞,想弃马在平原上打滚,甚至想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但今夜特殊极了,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在陈翊琮起疑心之前趁夜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柏灵全程弓着背,在大雨里骑行。

今夜风是自由来去的风,雨是恣意淋漓的雨。

她没有说话,但望着前方的目光却越来越炽热。

终于自由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柏灵无声地笑起来。

再没有什么能绑住她,再没有了。

她要去找柏奕和父亲,她要去找十四。

她要束起长发,然后昂首挺胸地,迈着大步奔向他们……

柏灵的呼吸颤抖起来,喉中一阵哽咽。

等着我吧。

等着我来……

我会用我最快、最快的速度,回到你们身边。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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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总结

啊,第五卷乱世佳人写完了。

本来今天想好好写一下这个第五卷总结,然后就停笔休息,但又突然意识到我今天还在大封推上。

在大封推的时候单更……编辑大概会鲨了我吧。

所以写完了这一卷的总结,就开始写下一章。

要特别谢谢追更到这里的读者们。

心理师从去年三月下旬开始发布,还差一点点就一年辽。今天也是这本书第天的连续更新,还差天我就拿到「连续一年不断更」的成就了——起点并没有这个官方成就,但每次一想到我从开书到现在就没有断过更,就觉得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这一卷的中段我写得不是很满意,如果以后有机会重修的话应该能做得更好。

但写得不满意并不仅仅是写作技巧上的问题,更多的可能是当时精力和状态的问题。就我自己的体会而言,我感觉长篇小说的写作已经不像是在设计些什么,更像是在经历些什么。

有时候人会陷入低谷,那个时候码字就变成了苦差事,这个时候逼迫自己去码字是没有用的,反而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调整作息,去保证睡眠和三餐的规律。

当人的状态好起来了以后,工作上的事情也会慢慢好起来……在这个过程当中,很感谢大家在一直陪着我!

这本书越往后越觉得写得艰难,可能是因为每一个角色都在慢慢长大的缘故吧。

柏灵、柏奕、十四、小皇帝……他们都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那接下来就要开始这本书的最终卷了烽火人间

第一章 启程

七月末,风吹落叶。

傍晚时分,柏灵一布衣,站在了徽州客商集散地的大门前。

她六月中旬就离开了平京……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这个进度,着实让柏灵感到非常不满意。

在逃离平京的次傍晚,她很快就来到了平京和徽州府之间的一处小镇上。

那镇子说大不大,骑着马不用一个时辰就能绕着跑一圈,可说小也不小,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柏灵当晚在入驻客栈之前,就已经跑了趟当地的镖局——这镖局的外墙上,通常会有一块儿专门留着贴征集告示的地方。若是有人想搭伙一起北上或南下,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信息。

早在上个月,柏灵就已经通过裕章票号和这家镖局打好招呼,为她安排一个可靠的同行队伍,她要去江洲。

镖局这边的事办得很漂亮——在看过了柏灵的路引和票号的凭证之后,他们拿出一沓纸笺给柏灵过目。

原来镖局选中了一户要北上去江洲寻亲的母女严氏,她们从越州一路来到这里,有自己的马车,除了一个家仆和一个马夫以外,沿途一直雇了他们镖局在越州分号的镖师护航。

柏灵来的时间正巧,因为这对母女恰好就要在三后启程。

她们之所以想要搭伙,主要是想找人平摊雇镖师的银子,但如果实在没有人,她们也会按时离开,不作等待。

唯一难办的事,是这对母女对同伴的要求就一条,同行者得是女子,不能有男人。

不过柏灵看起来比较文弱,镖局决定第二天安排她们见一见,看能不能说服那位夫人许同行。

柏灵答应下来,原是想按计划,等到天亮再去镖局商议同行的事,结果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午后。

不仅如此,柏灵还很快发现,自己发了高烧——毕竟是整晚的暴雨加上一天一夜的骑行,疲惫的时候又淋雨,生病真是太合理了!

柏灵不得不暂缓所有的出行计划。

在最初的计划里,她原想马不停蹄地赶去江洲,从柏奕和柏世钧的起点开始打听他们三人的消息……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光是在这个中转的小镇上,她就足足耽误了半个来月。

这让柏灵相当遗憾。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柏灵过得小心翼翼,然而平京那边始终非常平静,除了百花涯里有个很有名的姑娘跌落山涧、尸骨下落不明外,几乎没有别的新闻。

她最担心的官府搜寻没有发生,也从没有什么人质疑过她手中的路引。

这或许是因为镇上有许多往来于平京和徽州的商人、仆从或是信差,所以像柏灵这样的客人不算显眼。

她一面谨慎地养病,一边在镇子上打听和江洲有关的消息。

等到体差不多痊愈,她正好赶上先前的那家镖局往徽州走镖,且从镖局那里,柏灵得知,近不知为何,所有从平京往江洲的商道都在严查,底下的官差狐假虎威,动辄就扣下货管商队要赎金。

“小哥你看啊,现在要是再走去江洲的镖,那就得从徽州这边绕。”镖头大哥指着地图和柏灵道,“那价钱就得贵一倍,所以最近没什么差事是往江洲那边去的。”

柏灵微微颦眉,“官差是在严查什么,许大哥知道么?”

“这上哪儿知道去。”镖头两手一摊,“说不定就是他们最近手头没钱了,就搞这一出呗。”

柏灵笑了笑,“那您是建议我也跟着你们先去徽州?”

地图上,江洲在平京的西北面,徽州府则在更偏西的方向,大方向是对的,但路程稍稍有点儿绕。

“对,”镖头点了点头,“徽州可比我们这儿大多了,等到了那边,我们可以找当地徽州府分号的兄弟送你往江洲去,那条路现在应该还是通的,没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关卡。”

“成。”柏灵沉眸望着地图上的江洲,“那就这么定了吧。”

于是这么一来二去,等到柏灵真正进徽州的时候,就七月末了。

作为江南最富庶的几个州府之一,徽州的外城规模几乎与平京无异,只是在建筑的雕饰上要稍稍低调一些。

尽管这几年沿海和北方都时常有异族侵袭,但对徽州来说,它的东面有平京,南边有越州和瀛州,上头有江洲和楚州,只要这些城池还平安,那徽州府就永远高枕无忧。

柏灵在镖师们的带领下,先去拜访了一下徽州府当地的镖局分号,然而这边与她来接洽的镖师却让柏灵无端地有些不信任。

或许是因为对方脸上一道贯穿了额头到颧骨的长疤,或许是此人总是喜欢拍着脯把话说满,又或者是对方总是假装不经意地询问柏灵究竟想去江洲做什么。

总之,当老镖师前脚离开这里的时候,她也紧跟着后脚也踏出了分号的门槛。临走时既没有说自己要去哪里,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再送了,你们忙吧。”老镖师开口道。

“行行行,”那刀疤男看了柏灵一眼,“那小哥你什么时候要走了,什么时候到局里来找我……”

“嗯。”柏灵客气地点点头,“一定。”

“哎,老许你们真是……”那人又叹了一声,“回去路上小心啊,一定要留神。”

这话反倒勾起了老镖师的兴趣,“怎么了突然就讲这个?”

“嗯?”那人有些疑惑,“你最近没得着什么消息么?”

“什么消息啊。”

“就是先前有对从越州去江洲的母女……我听说就你们镖局送出去的啊。”

老镖师的柏灵一时都想了起来。

“那对母女怎么了?”柏灵问道。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啊,”那人眨了眨眼睛,“就快到江洲的时候,她们连夜赶山路,刚好当时山上一棵老树被雷劈断了往下砸……那是当场车毁人亡啊,就没一个人活下来了。哦,也是,你们这段时间在路上走镖,这些事没听说也平常。”

柏灵忽然觉得腿软了一下。

要不是先前的那场大病,她大概也坐在那辆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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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街

从镖局出来之后,这件事就一直在柏灵的脑海中回荡。

这又是人生的另一重不可预料了……

没有什么缘由,灾厄突然就降临下来。

逃出一劫的人固然能松一口气,但这也并非因为他们有意做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

仅仅是因为幸运,因为一点阴差阳错……

柏灵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些迷思暂时甩脱脑海。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今晚没有留在那个镖局,而是自己在城东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

柏灵带着随身的二两银子,慢悠悠地从徽州城的北边——她的客栈所在的位置,晃荡到了城东,也即是徽州的客商集散地。

东边的店家告诉她,一般客商、旅者都喜欢往这边来,这里应该会有很多关于北边的消息,说不定其中会有一些柏灵需要的。

她抬头望了一眼徽州的客商集散地的大门——两根上了年头的圆木柱子插在这条街的街口,两柱中间是一块已经掉漆的匾额,上面写着“汇……天……”共四个大字,然而只有两个字斑驳可见。

这条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处处都带着一股风尘破败之感。

在这种地方……能找到可靠的同行者吗?

柏灵微微颦眉。

她在门口驻足观望,听见两边有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进去住店或吃饭。

这些小二的眼睛很尖,有些客人虽然穿着粗犷但是出口阔绰有油水可捞,有些客人虽然看起来举止雅静,但实际上不仅抠门而且事多八欠……

这些微妙的差别,放在旁人或许难以辨别,但这就是小厮们吃饭的本事。

从柏灵站到这里开始,就不断有人试图来邀她去店里。

柏灵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继续往里头走。

从这些小二的反应里,柏灵就明白有些东西人是藏不住的。就比如说此刻她一个人牵着马在街道上走,不论她将自己打扮成何种模样,一个独行的人——独行,且看起来身型单薄的人,看起来就是比较容易拿捏的客人。

只不过城北的客栈比较讲究,往日里去住的大都是颇有几分家底的文人或是官员,所以店里的伙计姿态便不会像城东表现得这般热络和接地气。

徽州靠近大周的都城,且又是自古富庶之地,入夜以后也依旧热闹,尚且不用担心有人劫掠。

可继续往北就不一定了。

一旦这个情境换做了郊野,只怕自己会很容易就成为被集火的目标——不论是被强盗盯上,还是被流民盯上。

即便每一次自己都能侥幸逃脱……但何必呢,人多毕竟是威慑,不如结伴同行,这样即便路上遇到意外,伺机而动的余地就更多一些,总是要更安全一些的吧……

一个少年就在此时突然从后面撞了过来。

柏灵还未觉察到具体是什么危险,身体已经本能地往一旁避闪,那少年几乎是擦着柏灵的肩膀,重重栽倒在地。

一声哎呦之后,柏灵牵着马停了下来,脸色冷漠。

这是遇到小偷了?

还是碰瓷的?

不管是哪一种,都无妨。

值钱的东西是随身带着更安全,还是放在客栈里更安全?

显然都不安全。

所以柏灵这段时间身上基本没有带钱,她的二两银子一块藏在腰带里,一块儿藏在头上的发冠中。

在江洲以南,到处都能找到裕章票号的分号,所以她从来不带大钱在身上,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去票号里取一点。

至于说碰瓷么——

“抱歉……”那少年三两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左手揉着磕在地上的右手手肘,“走快了,一不小心左脚绊住了右脚……你没事儿吧小兄弟?”

看着这少年友善的模样,柏灵狐疑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少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向着柏灵挥了挥手,“不好意思啊!”

少年说罢,继续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前跑去。

柏灵望着这人的背影,心里有些疑惑——方才匆匆一眼,这少年牙齿齐整,色泽雪白。

不要说商旅之中,在大部分平民间,这样好看的牙齿都很少见。除开每天的清洗,要有这样的一副牙口,多少意味着饮食上的精细……

但他的口音又不像当地人,并且也是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半个小厮……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柏灵正要往前走,忽然看见自己的脚前——也即是少年方才跌倒的地方,落着一片金叶子。

柏灵俯身拾起,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难道不是碰瓷,也不是小偷……是想诬赖人偷盗然后趁机讹一把?

柏灵左右看了看,见一旁有个正在打瞌睡的乞丐,顺手把金叶子丢进了他的碗里。

金叶砸在碗中发出清脆而低微的声响,乞丐皱了皱,翻了个身继续睡了下去。

柏灵接着往前走。

她用余光打量着这条街的两侧,不时能看见腿脚上满是泥浆的男人,牵着载满货物的马队,慢慢往街道两边的巷子里头走——看起来,巷子后头应该是客栈的马厩或者后院。

有身形壮硕的男人正坐在街边的石阶上,穿着没有系扣的马褂,露着浑圆的肚子,手不时在上面拍打几下。

虽然已是秋天,但他们身上仍有一股子汗气。对他们而言,在干完活儿、换班的当口,不这么坐着晾一会儿,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老街的最深处还有一家赌坊,这赌坊开得隐蔽极了,但从里面传来的激烈叫骂和欢呼,还是让柏灵经过它的第一瞬就意识到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柏灵微微颦眉,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赌博的都是些什么人。想到方才载着货的马队,柏灵忽然有些担心起来——这上了桌的赌徒一向六亲不认,更不要说还能想着自己手上还在做什么营生……

倘使真的有谁家的脚夫趁着休息的时候来这儿玩乐,那真是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来。

就这么悠悠地逛着,柏灵从街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这条街是个有趣的地方,可惜今天时间有些太晚了,柏灵调转马头,决定回程,明天再专门到这儿。

然而,就在这时,柏灵的目光扫过街道尽头的一家客栈。她停了下来。

她看见方才那个撞了自己且还落了一片金叶子的少年——少年此刻正独自坐在客栈大堂的一处方桌旁。

第三章 路见不平

这并不是最让柏灵留意的地方,而是这客栈大堂里统共二十来张桌子,几乎每张桌子上都坐着一两个人,然而里头一片死寂。

没有人聊天,没有人谈笑,也没有人起身祝酒,只有少数几张桌子上放着茶壶和杯盏——看起来是单点的。

这家客栈的小二埋头站在柜台旁边,不知道看着什么,一言不发,也不拉客。

这地方一看就有猫腻……

柏灵转身要走,忽然被人从身后喊了一声,“诶诶——你,你不就是,就是那个谁——”

这个声音,柏灵是熟悉的。

柏灵回过头来——果然,来人不是别人,就是今天早上那个镖局分号里,让柏灵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刀疤男。

那人笑着走近,扬手就要来揽柏灵的肩膀,柏灵身体后仰,刀疤男的手扑了个空。

刀疤男悻悻地收回了手,但转眸又笑,“嗨呀,我还说呢,你下午那会儿走得急,我也没问你住哪儿,什么时候启程。你这些事情没讲明白,我怎么给你安排去江洲的事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客栈,又看了看柏灵,“所以小哥你是打算自己走啊?”

“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柏灵笑了笑,“我这两天就到处逛逛,听说这片地方夜市热闹,就来转转。”

“我说呢。”刀疤男笑道,“不过看热闹进来看啊,我还想着下次你来的时候,再把去江洲的事情和你好好说说——”

“今晚就算了,”柏灵打断道,“我回去了。”

“诶诶——别走啊!”刀疤男挡住了柏灵的去路,“你这是怎么说,许大宏把你人交到我手上,我就得好好送你一程吧?你这老想跑是怎么——”

刀疤男说着便要去抓柏灵的肩膀和手臂,柏灵左躲右避,硬是躲过了他的几次伸手。

刀疤男有些好笑地“嘿”了一声,他先前地动作确实不大认真,然而这个知名不具的小伙子未免也太不给面子。

于是刀疤男眉头皱紧,这一次眼疾手快、出其不意地抓向柏灵的手腕,眼看就要得手,另一只手忽然从背后被人折了起来。

“诶诶诶——”刀疤男想回头,却感觉自己被反折地右手似乎被钳制得更紧了,右臂的关节好似要脱臼了那么疼。

柏灵抬头,见刀疤男的背后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这人身型瘦长,看起来并不远不如刀疤满的一身腱子肉那么精壮,手上的力气却很大。

他长着细长的眼睛和眉毛,下颌长着一些混乱的胡渣,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

“光天化——”那人才一开口,忽然意识到这会儿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便住了口,换词道,“这里这么多人,你怎么敢当街拦路抢劫?”

“不是抢劫……不是抢劫!”刀疤男艰难地道,“我们认识啊,大哥,不信你问!你问!”

中年男人的眼睛往柏灵这里看了过来,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笑意,满是肃穆和官差的威严。

“确实是认识,他是附近的镖师。”柏灵答道,“多谢这位大叔搭救。”

中年男人松开了手,将刀疤男往前推了一步。

刀疤男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回头半是讨好地望向这人,“这位大哥也是来应征官家协兵的?”

“是啊,在城南那片看到告示了,就过来看看。”他低声道。

“嗨呀,您这身手给官家当协兵那不浪费了么!”刀疤满说着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们镖局最近也在招募临时的镖师,和官差这边一样的,都是往江洲和楚州方向走,给的钱绝对比——”

“让开。”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低声道。

刀疤男的声音戛然而止,识相地往一旁退了退。

那中年人迈着稳健的步子往客栈的大堂去了。

此刻堂中已经没有了空桌,他左右看了看,最后坐在了金叶子少年的旁边。

柏灵的目光再次望向那间看起来沉默得近乎诡异的客栈。

原来如此……那这样就很合理了。

这一片之所以会这么安静,是因为这个客栈今晚被官家征用,招募往江洲和楚州去的协兵啊。

柏灵颦眉想了片刻,未等一旁刀疤男再开口,便径直跟着那个中年男人的步子进了大堂。

刀疤男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哼笑,柏灵没有理会。

她进屋后也左右看了一会儿,最后坐在了大叔的对面,少年的旁边。

中年大叔看了她一眼,而后收回了目光,索性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一个小二拎着一壶茶和一个杯子上来了,他将茶壶与杯子放在了少年的面前,正要退去时,少年忽然道,“诶,店家,再拿两个杯子过来吧,我们这桌有三个人呢!”

小二正要应声,那中年人微微睁开了眼睛,“谢了,不用。”

柏灵也一样紧跟着道,“多谢,我也不用。”

少年有些奇怪,“……你们,不渴吗?”

中年人没有回答,柏灵想了想,也保持了沉默。

“这边的茶也太贵了,就这么一壶茉莉花,就要一两银子。不过还好,他们说之后续水不要钱,所以想喝多少喝多少。”少年笑道,“我叫李一如,蜀州人,你们呢?”

没有人回答。

桌面上一片尴尬的沉默。

这少年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虽然他方才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这里这里安静,这两人肯定听见了。

他看了看左手边的大叔,又看了看右手边的柏灵,喉咙动了动。

而后,他的目光忽然又落在柏灵身上。

越看,少年的眉头皱得越紧。

半晌,他终于犹豫着再次开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好眼熟啊,看起来。”

柏灵笑了一声,轻声道,“刚才你在外面摔了一跤,还记得吗?”

“哦哦哦……”少年反应过来,“原来你也是来应征官府协兵的呀,我先前还以为我迟到了,路赶得急,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柏灵轻声道。

她看了看对座的中年人,这位大哥又闭上了眼睛,显然是不打算参与任何谈话。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衙役官袍的胖子从客栈的后堂走过来。

他咳了一声,“人都到齐了吧?”

第四章 这个少年很有钱

底下没人说话,那胖衙役对柜台后面的小厮轻轻努了一下嘴,小厮佝着背跑出去,把外头的木牌子翻了一面,挂出了“打烊”的字样。

胖衙役皱着眉,嘴中念念有词,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反复点了点,看起来似乎在轻点人数。

“咦。”柏灵轻轻歪头——她看见先前的刀疤男此时已经走到了胖衙役的身侧。

“怎么才三十四个……”胖衙役脸色不大好看,他扭头望向刀疤男,“就这么点?”

刀疤男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小声地在胖衙役耳边耳语了几句,衙役显然不买他的帐,发出了低声的训斥。

隔了好几张桌子,柏灵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一旁的少年的耳朵却动了动,“诶……好像缺人手。”

柏灵和中年男人同时看向少年。

中年男人低声道,“你听得到他们说话?”

少年点头,“勉强能听到一点点,那个官差好像是说,要是八月前还是找不齐人,就从他镖局里抓人来补。”

中年人反而有些怀疑地皱起了眉。

不一会儿,小厮给每个人手里都发了一个号牌,每次喊五个人到前头去询问详情和签字画押。

轮到柏灵这边的时候,他们这桌三个和后一桌的两个一同起身,走到了前面。

柏灵余光望向那个中年男人,才留心到在他斗篷之下,左胯旁边,挂着两把刀,双刀的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鸣响。

随着中年男人的起身,近旁的人也再次听见了这声响。

在大周,能携刀剑上街的都不是寻常人——不是身上原本就挂着官家的差事,就是祖上荫庇有此殊荣。

三人走到最前头,那胖衙役坐在一道长桌的当中,目光望着中年男人腰间的佩刀,“……怎么,有来历?”

“在下是原越州府衙门捕快,”中年男人低声道,“满五年了,不能留任,衙门给了我一封荐信去涿州,路过徽州的时候看你们这里招兵,就来看看。”

“同行啊!”那胖衙役笑起来,又看了一旁的刀疤男一眼,“不过您这,怎么跑这平民堆里来接这种苦差事了,这协兵可没什么油水……”

刀疤男也适时地上前,“是啊官爷,我们镖局里给的钱比这儿宽裕多了,您要不——”

“管吃管住就成。”中年人没有理会刀疤男殷勤,“我也不是奔挣钱来的。”

柏灵在中年人的背后听着,看着,她莫名觉得此刻胖衙役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行吧。”胖衙役喉咙动了动,“押金是二两银子,等你们运送官粮到江洲后,押金会和你们这段时间的工钱一起返还给你们——”

中年人皱眉,“还要押金?”

“对啊,万一协兵途中吃不了苦,半路跑了,那我们不是白白浪费了养人的粮食,”胖衙役望着眼前人,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身上连二两银子都没有吧?”

中年人没有回答,他低头从胸前取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封。

“……府台大人的荐信呢,”他问道,“这个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不会跑。”

“那不行。”胖衙役大手一挥,笑起来,“我做不了这个主,要不你明天拿着信去找咱们知府老爷,看他能不能给你额外批个字条?”

胖衙役的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知府的衙门哪里是那么好进的?再说这荐信又不是写给徽州府衙门的……

“请吧。”胖衙役抬手指了指门,“我们也是时间紧迫,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您也办过衙门的差事,应该知道的,别在我这儿耽误功夫了。”

那中年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正转身要走,金叶子少年忽然举起手来。

“这位大哥的押金我来付!”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那少年走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大银锭,“我身上也没碎银子,这里是十两,从我这儿起往后五个人的押金——都在这儿了。”

中年人回过头来,看向少年,“你干什么?”

“我太爷爷说了,出门在外靠朋友,今天能碰上就是缘分,我既能帮就帮一把。”李一如笑道,“再说这钱也不算花出去,等到了江洲,你们得了返银,再各自还给我二两银子就是了!”

柏灵静静地站在少年和中年人的身后,她的余光一直落在镖局的刀疤男和胖衙役那边。

——总觉得这个胖衙役不是很想让这个中年人加入进来。

胖衙役将银子放在灯下看了一会儿,又拿剪刀来把银锭绞成了三块——外头里头成色都差不多,并不是假钱。

柏灵望了望李一如,这个蜀州少年从方才起就一直出手阔绰……这是想收买人心么?

如果是,那他也未免把这世道想得太轻巧了。

胖衙役半推半就地收了银子,然后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眼前的捕快,轻声道,“那……那就这样吧。”

很快,柏灵跟在少年身后,也迅速地完成了自己的签字画押。她用路引上的假名直接录入了相关的身份信息,全程都非常顺利。

所有人的录入结束之后,他们跟着胖衙役,去到衙门附近的官舍休息。

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幕下,三十几人的队伍显得浩浩荡荡,不过众人还没走几步就被告知已经到了地方。

从离开客栈时起,官差的数量似乎就变得多了。

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迎面跑来,嘴里兴奋地喊着“金子!金子!”,然后又消失在街角。

这景象引得许多人为之侧目,但柏灵只是驻足望着眼前的官舍。

站在这里,还能听见远处从赌坊传来的嘈杂人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昏暗,官舍的大门看起来略有些阴森。

“磨磨蹭蹭做什么!快点走啊。”官差在身后催促道。

柏灵跨过了门槛,然后又听着安排上了二楼,进屋休息。

这里的客房大约有十来间,每间住了两三个人。和柏灵同住的人她不认得,那少年和中年人去了哪里,她也不甚关心。

在进屋之后,她没有睡床,而是自觉从柜子里拉出一床被子坐去了角落,然后闭上眼睛。

讲道理,原本“参加当地的协兵,往江洲运粮”是个还算不错的出行方式,然而在进了客栈以后,她很快就觉得这里哪儿哪儿都不对。

所以什么也不用说了,等今天晚些时候,或是明天白天,直接跑路吧。

第五章 同路人

后半夜,同屋者的鼾声响了起来。

柏灵原先还在警惕——虽然是在闭着眼睛装睡,但可千万别真的睡着了。

现在看,这个担心根本是多余的。

另外两人的鼾声如同天雷地火,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人耳根炸裂,脑浆翻涌。

柏灵偷偷拉开一条门缝——官舍走廊里的灯熄了不少,但楼梯转角处有官差正在打瞌睡,且大堂还不断传来窃窃私语和笑声。

她轻轻合上门缝,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窗边,她所住的这间屋子通向官舍的后院。

柏灵纵身轻跳,翻过了窗沿,然后轻轻地落在下一层的屋檐上。

这块地方此刻没有什么人,然而后门外头却有火把移动的光亮——显然有人在那边巡逻值夜。

柏灵在屋檐上观察了许久,然后沿着廊柱滑了下去。

只是才一落地,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近旁响起,“你也溜出来啦?”

她吓了一跳,见李一如已经换了身衣服,站在后院的廊柱旁。

“你这么在这里?”柏灵抢先发问。

“……和我一屋的人呼噜声太响啦,”李一如叹道,他摇了摇头,“吵得人睡不着。”

柏灵轻声笑了一声,“我也是。”

这是实话。

“我在屋里听到厨房这边有动静,这会儿也有点儿饿了……”李一如望向柏灵,“你也是爬起来找吃的的吗?”

柏灵点了点头。

“走走走——”李一如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轻轻推开了厨房里的门,还未等柏灵跟上来,李一如的身体就僵在了那里。

他慢慢地举起手,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厨房里,一个隐于黑暗的人影步步紧逼,慢慢朝外走。

这人影瘦长,稍稍背弓,左手持着短刀,右手挡在胸前,随时准备着应付对手的反击。

黑暗中柏灵和李一如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这凌厉的杀意已经足以使他们的神经紧绷起来。

柏灵的手探向了身后的匕首,她也略略弓身,随时准备着迎敌。

直到李一如退到了月光下。

那架在他肩上的短刀忽然收回。

“……怎么是你啊。”黑影有些不自然地说道。

柏、李二人都反应过来,这声音不就是方才的中年捕快吗?

果然,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终于映着了他的脸——他嘴角的胡茬上还落着几粒米饭。

李一如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我是来厨房找东西吃的啊……”

中年捕快收回了手,那短刀忽地消失了,不知是收去了哪里。

这个动作让柏灵着实觉得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已经没有现成的了。”他轻声回答,“得自己做。”

“这……”李一如犯了难,“你们俩谁会做饭吗?”

“我来吧。”中年捕快撸起袖子,转身又步入了黑暗中。

李一如和柏灵都跟着进了厨房。

中年人的话很少,且刀工极其了得。在生好火以后,他拿着菜刀在过水的磨刀石上抹了两把,然后开始切豆皮。

那边锅里煮的水已经沸腾,他暂时停下手里的刀,随手把一旁洗好的豆芽和叶子菜丢进去焯水。

回头又接着切豆皮,半点功夫不耽误。

他切菜很快,但声音却不重——可见手上的力道控制得多好。

菜叶过水以后,立刻显出某种好看的清翠,他拿着长筷在锅里搅和了几下,两三筷子就把一锅的豆芽和菜叶都捞进了大碗。

那边切成丝的豆皮,他也放在大铁漏勺里稍稍荡了荡,然后一勺子扣在碗里。

除了柏奕,柏灵还从来没有在这儿看到过哪家男人有这样的手艺——很快,空气里传来麻油和香醋的香气,一大碗拌三丝递到了李一如面前,他一脸的惊叹,但还是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和小碗,然后端着小碗吃。

灶下的火还没有完全熄,就着炭火和厨房的暗烛,三人拿着小板凳围坐在一起。

“吃了你做的饭,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李一如望向中年捕快。

“……牧成。”中年人答道。

“原来是牧大哥,”李一如笑了笑,“我要是也有你这么好的身手就好了,我太爷爷以前老嘀咕要我学点功夫防身,我小时候不愿吃苦,就没学。”

“你太爷爷是谁?”牧成问道。

“李元。”少年笑道,“牧大哥听过他名字没有?”

柏灵又升起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这个名字,她应该也是在哪儿见过的……

可是在哪儿呢……

牧成直接摇了摇头。

“我太爷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把大周的大半江山都走遍了,还写了好几本游记,”李一如笑道,想到这里他忽然叹了一声,“不过他到老都没有去过鄢州以北的地方,临终前遗憾极了。”

柏灵看了看少年,总觉得这少年话中颇有几分要替他太爷爷完成心愿的意思。

“……所以,你是打算去鄢州吗?”柏灵问道。

“是啊,我这段时间就是沿着我太爷爷从前的路线走,”少年点了点头,“你们呢?”

“涿州。”牧成答道,“我得年底前赶到涿州上任。”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柏灵。

“我也是,不过我是去寻亲的,只知道他们在北境,具体不知道在哪儿……”柏灵轻声道,“所以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

牧成的眸子暗了暗。

“那咱们同路啊!”少年惊喜道,“我这一路就没怎么遇到要往江洲以北去的人,还担心路上就我一个不安全呢,咱们可以结伴同行啊!”

柏灵和牧成都没有说话。

两人都在对方身上感觉到某种和自己相似的的审慎和小心。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牧成脑海中正想着先前柏灵和那个刀疤男在客栈前的纠葛,而柏灵则想着方才牧成开门的反应——就算是李一如贸然进门的动作吓着了他,但一个正常的捕快,会在这种场合下直接拔刀吗?

两人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这个人显然也有点问题。

“等到了江洲再说吧。”牧成轻声道。

“嗯,赞成。”柏灵点了点头。

李一如刚想问为什么,忽然表情变了变,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有些疑惑地看向门外。

“怎么了?”柏灵和牧成同时问道。

“……鼾声变弱了。”李一如的眉头皱了起来,“而且……外面好多脚步声。”

第六章 你的耳朵又立功了!

牧成和柏灵眼疾手快,一人跳起来吹灭了蜡烛,另一人拿木板盖住了灶门。

而后两人同时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向门边。

“你们……”李一如怔怔地望着两人,也很快跟了上来。

厨房的门再次被拉开一道门缝,三人的脑袋排成一竖同时往外看去——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柏灵和牧成屏气凝神,只能听见不远处官舍的房屋里似乎确实传来了一些响动,但大体上还是安静的。

但想到先前李一如隔着几张桌子也能听清胖衙役的谈话,两人不敢掉以轻心。

牧成的鼻子嗅了嗅,“这味道不大对……”

“脚步过来了!”李一如压低了声音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官舍通向后院的门才忽然打开了,一群人拿着火把冲进了院子,飞快地打开了后院的门。

在后院大门外巡逻的官差有些意外,“你们怎么过来了?”

胖衙役这时候也步入了后院,他几步走到那巡逻的官差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后门离开?”

“没有啊,大人。”外头的两个官差连忙道,“我们一直在这儿巡逻,别说是人,一只鸟也没有飞出来!”

“这奇了怪了!”胖衙役跺了一脚,“那他们是被鬼捉了!?三个人全都不在自己的屋里!”

厨房的木门后面,柏灵听见一声轻微的扰动——那是牧成缓慢拔刀的声音。

忽地,胖衙役面带怀疑地转身,看向了厨房。

深夜的厨房,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然而空气里却飘来一阵麻油的香气,还有一阵隐约的醋香。

胖衙役的眉头皱了皱,带着几分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这神情与动作迅速被周围的官差领悟,所有人都无声地转向了厨房,十几双眼睛全部直直望向那虚掩的木门。

“喊弓弩手来。”胖衙役轻声道。

“大人,这院子太小了,就算弓弩手——”

胖衙役翻了个白眼,声音像是从喉管里拼命挤压出来的,“叫——你——去——”

近旁的官差打了个抖,飞也似的从后院们跑了出去。

“糟了,被发现了!”李一如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看了看牧成,又看了看柏灵,“……诶,但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批协兵的招募有问题。”柏灵轻声说道。

“嗯。”牧成应和了一声。

柏灵略略抬头,“你刚才是说什么味道不对?”

“风。”牧成低声答道,“有迷烟。”

李一如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这些官兵是假的?!”

牧成望着外面缓慢逼近的队伍,哼笑了一声,“真得不能再真了。”

“什么人藏在里面!”胖衙役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厨房,“我数三个数——”

李一如回头,飞快地跑向灶台抄起一把菜刀,但这菜刀又短又沉,非常不趁手。

“一!”

他迅速把菜刀换成了一旁捅炉子用的铁钩,这东西有一臂长,虽然不比菜刀轻到哪里去,但好歹是个能打架的武器……大概。

“二!”

李一如飞快地跑了回来,还未等他站稳,牧成和柏灵已经一人一边,将门拉开了。

“好哇李一如!原来你藏在这里!”胖衙役呵斥一声,“你手里头拿着什么!?”

李一如怔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哐当一下把手里的铁棍扔在了一旁的地上。

“……我就是,夜里饿了,来厨房找找吃的。”李一如的两只手自觉地举了起来,“大人这是……?”

“你出来!”

牧成在门后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慌,慢慢往外走。

李一如壮着胆子,迈着碎步往外移动。

“快点儿!”胖衙役催促道。

眼见李一如就要踏出门槛,牧成忽然看向柏灵,“你跑得动吧?”

“还行。”柏灵轻声道,“你管好他就行了,我跟着你们。”

牧成在门后望着外头,低声道,“你半夜跑出来,又不吃东西……是也想摸黑逃走的么。”

柏灵应了一声,牧成这句话李的“也”字让她微微颦眉。

她看向牧成,“所以刚才你是把李一如当成搜查的官兵了?”

“你们……”已经快要走出厨房的李一如,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求救,“接下来要干嘛啊?”

“你走到院子里。”牧成对着李一如轻声道,“离后院墙越近越好。”

“……好。”李一如定了定神,再次往外挪动。

牧成从门缝里往外望着,确认着院子里的官兵数量和位置,他右手握着刀,左手的袖间又渐渐滑出一道寒刃。

这一次,柏灵看清了——牧成的左手佩着袖剑,难怪方才他手一放下,那道架在李一如脖子上的短刀就没有了影子。

这也是十四的战斗标配。

外头胖衙役的声音传来,“另外两个人呢?”

“不知道啊,我没见过别的人了。”李一如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壮着胆子,轻轻移开指向自己鼻尖的抢尖,“那个……我就吃了你们一点豆芽菜,我可以付你们银子,能不能……”

“银子?”胖衙役笑了一声,“你倒是提醒我了,来人!”

“大人。”旁边两人上前一步。

“搜他的身,”胖衙役勒令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青袍匪余孽的信物!”

还未等李一如开口耍赖,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人像小鸡一样提起了后领,然后脚尖便离开了地面——等到反应过来,牧成已经将他抛上了后院的矮墙。

“跑!”牧成沉声说道。

是夜的月光下,这刀光泛着寒影,迅速在院中杀出一片空白之地。

被刀击中的官差纷纷惨叫倒地——然后又有些恍惚地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没有伤口。

——牧成全程都在用刀背御敌。

在牧成的火力吸引下,柏灵在厨房过道的阴影中迅速奔后院的院墙,她两三步踩上石墙的墙头,正要纵身翻阅,李一如拉住了她。

“怎么?”柏灵望向李一如。

“……有,有人。”

李一如看着此刻空无一人的深巷,耳朵又动了动。

一切好像变慢了,他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旋即拉着柏灵的手,重新往院子里跳。

——“是弓弦的声音!”

话音未落,柏灵在下坠的失重之中,感觉一支箭似乎轻飘飘地擦过了自己的头顶。

第七章 从旅人到恶人

牧成此时也已经移到了后院的门边,看着又翻身重回墙内的两人,他呵道,“怎么不走!”

“外面有埋伏!”柏灵和李一如同时答道,两人说着话,合力将后院通往外头的门闩了起来。

胖衙役慌忙扶了扶自己混乱中被撞歪的官帽,指向柏、李二人,“先抓这两个!先抓这两个!”

牧成的眉头皱了起来,余光里他看见四五个衙役向着柏灵和李一如的方向扑了过去,然而他此刻深陷缠斗之中,才往这两个年轻人身边靠近两步,就不得不被逼退一步——

“小心!”

“啊——”

牧成的呼声和衙役的惨叫同时响起。

牧成为之侧目——月色下,李一如面色苍白地倚墙滑坐,在他身前,柏灵已经拔出了匕首,一刀捅在了某个官差的右臂上。

柏灵利落地拔刀,被捅的官差哭丧着往后退了几步。

血腥味弥散开来,其他过来捡软柿子捏的衙役也随即慢慢后退了几步。

柏灵的脸上沾着一些淋漓的血点,她左手轻轻抹开,便是一道血痕。

持刀的柏灵,右手如残影一般在风中斜斜划出一道直线,刀刃上的鲜血顺势被甩离在地面上。

这场景叫人看得牙关打颤……

而后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李一如的身前。

“放马过来。”柏灵声音低沉,目光凌厉地举起了短刀。

几个衙役喉咙动了动,很快再次举起刀,他们发出了洪亮而愤怒的咆哮——然后旋即转身,向着身后被围攻的牧成冲了过去。

“你悠着点!”牧成刀背一击,撞开两三个挡在面前的衙役,“这些是官兵!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柏灵有些好笑,要是牧成知道这把刀上曾经沾过谁的血……岂不是要吓死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血色的李一如,“喂,你还好吗?”

李一如缓过神来,蹭地一下站起身,“我我我没事儿。”

柏灵一把扶助尚且有些站不稳的李一如,“咱们躲到走廊的屋檐下面去!”

几乎就在这时,后院的石墙上方就冒出了许多弓箭手,然而露天的庭院里,牧成和十来个官差打得难舍难分,弓箭手瞄准许久,始终未发一箭。

胖衙役站在院子的边角缩着头望着这一幕,他本是想等众人耗干了牧成的体力,然而被围攻的牧成却大有一番越战越勇之势——或许是因为徽州府一向太平,他在衙门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战力如此惊人的对手。

更要命的是,这后院的打斗声已经惊动了整条街——等明日天一亮,这一客栈里的人要醒,他也要给上面人一个说法。

倘若留着这三个人……

胖衙役沉了沉嘴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几个人跑去了一旁的屋檐下头,对着墙面上的弓箭手厉声开口道,“放——”

某种冰凉的触感抵住了他的脖子,胖衙役的声音霎时没了。

“让他们都住手。”柏灵轻声说道,“别让我为难。”

“都……都给我……住手……”

随着这一声细微而虚浮的声音,柏灵架着胖衙役慢慢走到了院子的中间。

“住手……住手……都听到没有?”胖衙役慌张地扑腾着两手,“别打了,退到旁边去。”

一直在挨打的衙役们如释重负地退去了两边。

“还有弓箭手。”柏灵冷声道。

“还有弓箭手!”那胖衙役连忙补充道。

“让他们备一辆马车。”柏灵轻声道。

“去……去备一辆马车……”

柏灵手上突然用力,“听不见。”

“备一辆马车!快去备一辆马车嗷嗷嗷——”胖衙役哭唧唧地叫起来,“愣在这儿干嘛,去啊!”

他有些讨好地把眼睛往后翻,“这……这位小爷还要什么?”

“还要一条绳子,一团塞口布。”柏灵轻声说道。

……

明明昨天还是普通的旅人,今天却成了挟持官差的大恶人,牧成的心情有些复杂。

胖衙役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马车的车厢里,像一条蠕动的胖虫。

李一如看起来兴奋不已,怀里紧紧抱着从方才的小院里捡来的一把官刀,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恶劣。

马车忽然一个趔趄,开始加速。

“我们现在在往哪儿走?”牧成望向外头正在挥鞭赶车的柏灵。

“西城的城门。”

“这个时辰城门肯定已经关了,去了是送死啊。”牧成说道。

“我知道,”柏灵轻声道,“咱们准备跳车。”

“什——”

牧成话还没有说完,柏灵已经从自己的位置上消失了。

李一如见状,连忙起身,刚想往下跳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没什么功夫,回头道,“牧大哥带我一程吧?”

牧成黑着脸,叹了一声,他看一眼一旁官帽又滚落了的胖衙役,顺手帮他把帽子拣了回来,重新扣在了那个半秃的脑袋上。

“对不住啊。”牧成轻声道,然后抓着李一如的肩膀,也顺势跳下了车。

不一会儿,一辆无人驾驶的马车慢悠悠地在西城们停了下来。

城门处的官兵早已接到了消息,此时正严阵以待,几轮试探过后,他们终于上前揭开了马车的车帘。

胖衙役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求救。

……

牧成跟在柏灵的身后,三人小心地在凌晨的深巷里疾走。

他心里有些后悔,要是当初不要那么谨慎,不要等着后半夜大部分人都休息再走,而先溜之大吉,这会儿说不定都在哪个破庙里睡上了。

“你们画押的时候,留的都是真名吗?”柏灵问道。

“不是。”牧成和李一如异口同声地答道。

三人一时都有些意外——

牧成自己为人谨慎,当时的情况下会留一手也情有可原……李一如这么个浓眉大眼的竟然也提防着!

几个人一时都笑起来。

“你叫什么?”牧成看了看柏灵,“一直没问你名字。”

柏灵刚想报出自己路引上的假名,李一如已经先一步抢答道,“他姓韦!”

柏灵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短刀的刀柄上有个韦字,”李一如笑道,“我方才就看见了!”

柏灵眨了眨眼睛——这家伙看来不仅耳朵敏锐,眼睛也尖得很啊。

“韦什么?”牧成问道。

“……韦松青。”柏灵回答,然后又补了一句,“松柏常青的松青。”

这多半又是个假名,不过没关系,出门在外,有个能拿来称呼的代号就好。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牧成问道。

“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柏灵轻声道,“等天亮,我去一趟永平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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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漆黑的库房

牧成和李一如刚想点头,柏灵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脚下速度也慢了慢,“等等……”

“……你又想到了什么?”

“我觉得今晚我们就可以先去那家镖局。”柏灵轻声道。

“去镖局做什么?”

“休息,顺便躲一躲搜查。”柏灵回答,“今晚的镖局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

等三人赶到“永平镖局”的时候,这一片街区还保持着宁静。

只是后半夜忽然起风,原本看起来晴朗的夜空忽然又是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

镖局的门紧闭着,但院落里到处都有值夜的人。

牧成显然已经是老江湖了,他在队伍的最前面控制着三人行进的节奏,李一如有些气喘吁吁地跟在中间,柏灵负责殿后。

在进了这儿的大门之后,牧成就很快明白柏灵为什么会想到往这边来——因为这家镖局实在是很阔气,前头就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后面打通了墙,连着一个朴素的大院,地面上没有铺砖,都是踩实了的黄土。

这一片库房支棱着几十个大帐篷,所有的帐篷里都没有点灯,只有院子入口的石头房子里亮着蜡烛。

但帐篷外的过道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整片库房,而在这些过道上,每一行都有几个年轻人在职守。

他们百无聊赖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压低了声音聊着一些荤段子,一旦笑得大声了,石头房子里就会传来骂声,勒令这些年轻人好好站岗。

看起来,这里是镖局的临时库房。

三人在一处凹角的阴影里躲藏着,观察着守夜人的巡逻规律。

李一如一直跟在牧成后头,他望着已经看不到月亮的阴天,“牧大哥……咱们什么时候过去呀。”

“嘘。”牧成轻声道,“别说话。”

牧成警惕地望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身后的两人七拐八绕,以一种极巧妙的角度迂回着绕开了守夜人的目光,最后飞快地跑进了西南角最边沿的一处帐篷里。

帐篷里一片漆黑,堆满了沙袋,几人摸索着走到远离入口的一侧,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外面终于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帐篷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太刺激了!”李一如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黑暗里传来他猛然坐下的声音。

另外两人也缓缓坐下,牧成在黑暗中看向柏灵的一侧,“为什么说这里是最安全的?”

柏灵笑了几声,“我要是说我是猜的,牧大哥会打我吗?”

牧成哼了一声,“这不好笑……理由呢?”

“晚上的那个刀疤男就是这儿的镖师。”柏灵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他们抓人是想干什么,但肯定和永平镖局的徽州分号脱不开联系。”

“那个胖子刚才还说我是青袍匪余孽。”李一如小声道,“真是的……青袍匪不是几年前就被皇上给剿灭了吗?”

“青袍匪和见安阁是连在一块儿的,他说你是青袍匪余孽,就是说你是逆党。”柏灵轻声道,“会谋反的那种。”

李一如这才打了个寒战。

他愣了一会儿,“那我们就这样跑了,他岂不是——”

“所以我们才要把胖子捆了,送到城门去,”柏灵轻声道,“一般州府的城防和地方衙门之间是平行的,彼此没有什么明确的管辖关系。

“城防那边要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可能绕开客栈,”柏灵接着道,“现在客栈里可以是一堆被迷倒的壮汉……他们想捂也捂不住。”

牧成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凉,正要发问,就听得柏灵接着说了下去。

“胖子想脱罪,一多半就要把客栈里发生的这些事往我们三个身上推。这会儿深更半夜的,又要去通知上官,又要去救治那些新征的协兵……够他们忙一阵了。”

“再说回那个胖子,他要自保,就肯定要想方设法地保住这里。因为官府招募协兵的事情既然和永平镖局有牵扯,不管他们之间究竟做了什么交易,拿解运粮草这种事来谋利,一旦被发现就是个死。”

柏灵极轻地打了个响指,“所以我觉得今晚镖局这儿是最安全的,过了明天就不一定了。”

李一如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

一旁的牧成两手抱怀,“那天亮以后呢?到时候他已经把谎圆完了,再给我们来个全城抓捕,你又打算怎么办?”

“让他圆着吧,圆谎哪有那么容易。”柏灵伸了个懒腰,“我们先好好睡一晚,明天再想明天的事。”

牧成那边传来一声厚重的叹息。

诚然这种推测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百分百保险——如果那个胖衙役露的马脚太多直接导致事情败露,那么其他官差们第一个就会追到这里来。

“也只能这样了,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牧成低声道,“咱们轮守值夜吧,我先来。”

“嗯,好。”李一如和柏灵同时应道。

几人都各自调整了自己身后的厚实麻袋,将它们推拉出一定的斜角,然后轻轻枕靠在上面。

黑暗中,李一如忽然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音很清脆,柏灵望向声音的源头,“什么声音?”

“啊,我数一会儿钱先。”李一如轻声答道,“你们先睡你们的。”

“金叶子?”柏灵问道。

“你怎么知道?”李一如有些奇怪,进而有些惊喜,“你也能听声辨物么?”

“不能。”柏灵摇了摇头,她刚想解释原因,就听见李一如“咦”了一声。

“怎么少了一片……我丢钱了?”李一如喃喃低语,然后变成一点无奈,“我都这么小心了怎么还有人偷我的钱?”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吧。”牧成低声道,“我看你也不像缺钱的人家,快睡吧。”

黑暗里传来李一如抓耳挠腮的声音。

“这些金叶子很珍贵吗?”柏灵问道。

“也没有,都是些普通的糙金子,没什么珍贵的……”李一如小声道。

这句话让牧成眼皮略略跳了一下。

“……就是可惜,这些金叶子是我拿来防身用的,”李一如叹了口气,“用一片少一片。”

柏灵有些意外,“金叶子怎么防身?”

“你听。”李一如轻声道。

黑暗里传来一道轻微的切割声,而后哗啦一声,厚厚的麻袋里一下跌出来许多细小的颗粒,它们也滚到柏灵的脚边,她伸手捏了捏,感觉是没有去皮的稻谷。

——李一如手里的金叶子,瞬间就把这厚厚的麻袋划破了。

第九章 不该出现

李一如有些手忙脚乱地捂住刚刚被自己切开的口子,稻谷持续跌落的声音才慢慢缓和下来。

他艰难地调整麻袋的方向,将豁口的方向调整到正上方,才轻轻擦了下头上的汗。

“厉害!”柏灵由衷道。

难怪这个看起来有些莽撞地少年,能从蜀州一路平安地来到徽州……他防身的本事,有时候实在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剩下这些我得好好保管……”少年有些肉痛地道,“之前遇不上票号的时候,我还拿这叶子换过几顿饭……”

少年话音未落,牧成已经从他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他走到李一如跟前,伸手道,“给我看看。”

李一如也抬手递了过去,“捏叶柄弯向的那一侧,那一侧不割手。”

牧成接过了金叶,并没有拿在手上把玩,而是马上转身,随便划开了另一处麻袋的正面,然后伸手进去探了探。

如是再三,他一连割开了四五个袋子。

“怎么了?”柏灵和李一如都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这儿放的全是粮食。”牧成低声道。

一瞬间,柏灵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好像被人敲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

牧成的眉毛皱得紧紧的,他轻声道,“这儿十几个帐篷库房,不会也全是粮食吧?”

李一如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些狗官敢动军粮?”

牧成没有回答,只是低声道,“这么个露天场地,真要放的都是粮食,起码得有十万石。”

“不可能啊,”柏灵颦眉,“动谁的粮食也不敢动军粮,前线那么多兵要吃饭……粮食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要说徽州离平京近得很,江洲离平京也不远,要是有十万石粮食在徽州这里被扣了,江洲府会不吭声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再次退回到自己先前坐着的地方。

脚下的木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柏灵这时才意识到,或许脚下的木框就是用来防潮的……以免像今夜这样的雨浸湿了粮米。

她上次来镖局时没有走得这样深,只是匆忙间见到这里支着一些帐篷,当时还没有留意,只是听得镖局里的人介绍说这边是永平镖局的临时库房。

“……说起来,”柏灵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这个镖局的下一趟要走的大镖好像也是往江洲那边去的。”

柏灵这么一说,牧成也想了起来。

当时在客栈的门外,在他进大堂之前,那个镖局的镖师就曾经试图劝说他到镖局里来做事,当时还专门强调了“和协兵们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去江洲”。

柏灵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会不会是……”

“不可能。”牧成斩钉截铁答道。

“可牧大哥我还没有说完诶。”

“你想说粮食换成永平镖局来运了?”牧成的反问没有半点认可这个推测的意思,但柏灵点了点头——她确实是怎么猜测的。

“徽州府不可能给这样的授权。”牧成答道。

“……不过就算真的是永平镖局在运,”李一如皱起眉头,“那官府那边招协兵是要去干什么?”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几人一下又想起昨夜李一如听见的那句“怎么才三十四个”,那个胖衙役显然是非常缺人手的——而且一到后半夜,就直接用迷烟把人都给放倒了,这效率简直高到惊人。

要不是今晚他们仨因为各自的原因从房间跑去了厨房,只怕也成了那若干昏厥者当中的一个了。

把人迷晕,是要送去做什么?

能来应征协兵的都是男丁,不说他们身上有没有功夫,手里肯定都是有点儿力气的。

这样的人就算暂时用迷烟给迷倒了,等他们醒来,也比妇人、孩童更加难控制……

几个人一下也想不出,收来的这些男人能做什么。

“真是撞了邪了。”牧成低声道。

“不想了,不想了,”柏灵摇头,“再想下去天都亮了。”

几人再一次回到自己的位置,李一如和柏灵都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李一如和柏灵直接一觉睡到了天亮。

牧成焦虑得有点儿睡不着,索性就趁着这股担心一口气守到了最后,直到外头换班的声音吵醒了李一如,他们才短暂地换了会儿班。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牧成问道。

“天生就是这样的。”李一如苦笑答道。

眼见天就要亮,两人喊醒了柏灵。

光从帐篷的几处缝隙里投了下来,三人趁着镖局晨练和早饭的当口,还按着昨夜的神奇走位溜去了前院的一处空屋。

这里看起来像个卧房,该有的陈设都有,但到处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儿住过了——他们进来的时候,门也虚掩着。

昨晚溜进来的时候牧成就注意到了这里,不过夜里前院的值守严得很,他当时不敢冒险潜入。

几人进屋之后也不敢造次,直接躲在了这里头某张盖着桌布的大桌后头,大家席地而坐。

虽然关着门,关着窗,但日光还是透过白色的窗户纸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李一如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柏灵和牧成这时才发现,这个少年脸色着实有些苍白,昨天的烛光下看着还不太明显,这会儿天亮了,两人才发现他眼底一片暗青——黑眼圈相当严重。

“你昨天没睡吗?”柏灵惊奇发问,“没事吧?你看起来……”

“睡了,睡了。”李一如摆了摆手,一副“我已经习惯了”的表情,他轻声解释道,“主要是自从离了家以后……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外头实在是太吵了。”

柏灵和牧成很快领悟过来。

对这个能够轻易听见十几步外弓弦紧绷的少年来说,外头的世界也许确实过于喧嚣了。

柏灵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辛苦你了。”

“没事儿。”少年打起精神,“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要是能找到那个刀疤男住的房间就好了。”柏灵一边从虚掩的窗沿往下看,一面轻声说道,“牧大哥能办到吗?”

“不能。”牧成答道,“夜晚或许可以,在白天,这种事没人能办得到。”

第十章 大户人家

正午时分,牧成换了一身衣服,独自站在徽州府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此刻他束发结巾,脸上光洁,半点胡渣也没了,加上他原本就瘦长的身型,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幕僚的书生气。

——“不去找那个刀疤男也可以,那牧大哥先出去看看吧。”

柏灵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空屋虽然没有人住,但柜子里却还放着一些旧衣服,这衣服虽然腰腹大了些,但好在他肩宽体长,把腰带系紧些也完全撑得住。

午后,天空又飘起蒙蒙细雨,这种程度的雨丝,大部分行人连伞也懒得打,街上还是车水马龙的。

牧成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借着避雨的样子,过街时手挡着额头,脚步轻快地掠过街市。

他要去昨夜的客栈看看。

忽然地有同样的躲雨人迎面撞来,牧成闪身躲过,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喊了一声“对不住啊!”,然后又匆匆消失在雨里。

牧成警惕地摸了一把袖子里的文书,那是柏灵今早交给他的诉状。

等一会儿去了客栈,牧成还要跑一趟徽州府衙门的后门,把这道诉状投进那边的无名箱。

诉状的内容很简单——匿名检举永平镖局偷运军粮,证据就在永平镖局的临时库房里。

……

“松青在做什么?”李一如问道。

柏灵没有反应。

“松青?”李一如又喊了一声。

柏灵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少年在喊自己,她回过头,“什么?”

“你蹲在那儿看什么呢?”李一如挪过来,也顺着柏灵的目光往下瞧,“他们在这儿运粮都运一上午了。”

柏灵点了点头,“好像是说明天要启程出发了。”

空屋在二层,而此刻窗下的过道上,一群年富力强的男人正扛着粮袋往外走,他们的步子走得稳健而慢,而已经卸了货的又空手快步往回跑,两边的人都自觉贴着自己右侧的墙,避免撞上彼此。

“让一让让一让!”一人推着独轮车从过道中间往外走。

其他人发出大笑。

“就这么几步路还用车啊!”

“这还不如扛着省事。”

“去去去!”推车的人努了努嘴,“这几个粮袋不知道是勾到了哪儿,全都给划破了,我这是拉着它们去重装!”

楼上的柏灵和李一如不约而同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

柏灵收回目光,转身靠墙坐着。

“看起来他们可能今天晚上就会出发了。”李一如轻声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先等等牧大哥那边的消息吧。”柏灵答道,“我猜现在外头现在风声正紧,反正咱们做好两手准备。要么等一切水落石出,咱们洗脱了罪名堂堂正正地走,要么就混在这批粮食里,一道溜出城去……”

“好,”李一如点了点头,“那那个刀疤男的屋子我们还去吗?”

柏灵摇了摇头,“牧大哥既然说去不了,那就不去了吧。我是想着屋子里可能会有书信或者是其他什么线索……那到时候即便我们落在了徽州府衙门手里,咱们也有能对峙的证据。”

李一如眼神明亮地看了柏灵一眼,“松青以前是做什么的啊,感觉你身手又好,脑子转得又快。”

“……在大户人家里陪孩子读书的。”柏灵轻声道。

“书僮???”

“……嗯。”柏灵点头,“是的呢,就是书僮了。”

“那你是逃出来的吗?”

柏灵疑惑歪头,“……你怎么知道?”

李一如叹了一声,“我家里的书僮基本都是压了卖身契才进府的……逢年过节我娘也不让他们回家,动不动又打又骂还老克扣他们的月钱,我好几次都听到他们在商量怎么逃出去。”

“真惨。”柏灵低声说道。

李一如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别扭,一脸的欲言又止。

柏灵微微眯起眼,“……你也欺负过他们?”

“没有。”李一如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又勉勉强强地看向别处,“……应该不算欺负吧。”

柏灵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就是……他们定了个逃跑计划,什么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出去以后怎么走怎么走之类,”李一如表情复杂,“因为我都听到了嘛……然后我就提前一步按他们的计划跑了。”

“并且卷了他们的钱?”柏灵试探地说道。

“……还有包袱。”李一如诚实地回答。

“行吧。”柏灵沉眸叹了口气,“在那个家里待着也不容易。”

“松青身上也有刺青吗?”李一如问道,“我们家的仆妇、家丁,都会在后肩刺一块家徽。”

柏灵有些意外,“你家还有家徽啊?”

“嗯。”

某种程度上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了吧。

这少年的身份,怎么越掉越离谱了……

“你家家徽是什么?”

李一如捏出一片金叶子,“就是这个了……川宁李氏,松青听过没有?”

“没。”柏灵老实摇头,想起艾松青的“楚州艾氏”,她歪头问道,“你父亲那一支往上,也是个绵延百年的大家族吗?”

“不是。”李一如摇头,“老李家的家底都被我太爷爷的祖上败光了,我太爷爷又不会挣钱,听说他本来是靖州人,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了蜀州府安了家,早年间都是一穷二白的……后来到我爹这一辈,才又兴旺起来。”

柏灵微微颦眉——听起来也不像一个很厉害的老家族。

加起来不才两代?怎么就“川宁李氏”了……

“那你爹蛮不容易的。”柏灵轻声道,“这算是一个人白手起家了吧。”

“啊?”李一如愣了一下,“哦哦,不是!我爹是入赘的。我家的宅子、山庄……全都是我娘的嫁妆。”

“诶……”柏灵也呆了一下,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川宁李氏是我娘的母家。”李一如挠了挠头,接着道,“不过我爹也姓李,小时候我爷爷私底下经常纠正我,说我这不能算是随母姓,哈哈。”

李一如正想问柏灵之前是在哪个大户人家里当书僮,就听得另一侧的窗户忽然一阵响动——牧成回来了。

第十一章 牧成的焦虑

柏灵和李一如站起了身,“牧大哥回来了!”

“外面怎么样?”柏灵问道,“今天追捕我们的人多吗?”

“不多。”牧成答道。

“不多?”

“岂止是不多,简直是没有。”牧成看向柏灵,“我先去了一趟客栈,本来以为那边会被封店检查,结果没有。”

柏灵和李一如都皱起了眉。

“是的,客栈在照常营生。”牧成轻声道,“周围也没人谈论昨晚发生的事情。我还特意跑了一遍西门和北门——也没有告示,连通缉画像都没有。”

“……?”柏灵微微颦眉。

“邪了门了,”牧成表情严肃,“就好像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着,牧成把手里的肉包子丢向了柏灵和李一如。

两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手已经本能地接住了。

饿了一个晚上,两人都吃得狼吞虎咽。

“牧大哥有听到关于那个胖衙役的消息吗?”柏灵口齿不清地问道。

牧成摇头,“这不知道,他毕竟是官差,徽州府又这么大,我没地方打听。”

“我感觉确实有点奇怪,”柏灵大快朵颐,抬头看了牧成一眼,“我们坐这儿也一个上午了,底下人来人往的,我就再没见到过昨晚那个刀疤男。”

柏灵看了一旁的李一如一眼,“你有听见他的声音吗?”

李一如顾不上说话,但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追捕……那多少说明,昨晚的事情被暂时压下去了。”柏灵轻声道,“怎么人都已经绑去了西城门还溅不起一点水花——”

柏灵忽然噎住。

牧成把腰间的水囊丢了过去。

“怎么了?”牧成颦眉,“是想到什么了?”

柏灵艰难地饮了一口水,顺了顺气。

“那个匿名诉状……牧大哥投了吗?”柏灵仰头问道。

“投了啊。”牧成奇怪地看着她,“不是你让我投的吗,‘两手准备’。”

柏灵的表情有些沉郁下来。

她不大确定地望着眼前的地面,轻声道,“说不定……我打草惊蛇了。”

……

果然,情势在正午之后陡转直下,官府忽然开始了全城搜捕。

三人站在城门前,对着通缉画像上自己的头像和名字,心情复杂。

他们都初到徽州不久,在这里能认出他们的人本来就不多,而这画像,基本就是在城东的客栈的老板,还有几个对他们还有印象的准协兵的描述之下,画出来的。

三人装作不认识潜入看热闹的人群中,然后又各自抽离,退回到街角。

要出城,单凭画像,这些官兵肯定认不出他们。

但他们都是外地口音,现下出城的人,但凡不会讲徽州方言的,全部要查路引——路引一掏,那就真的露馅了。

三人前后走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汇合。

牧成看起来有点烦躁。

柏灵也沉默不语。

李一如左右看看,“现在要怎么办啊?回镖局?”

“昨晚就应该想到的,”牧成低声道,“这么多粮食出现在一家镖局的临时仓库,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没有上面人的授意,下面的人怎么敢这样胆大包天?”

“他们本来大概还想着我们仨跑了就跑了,刀口抬一寸放了就放了,”牧成的眉头锁紧了,“现在我们跑去检举镖局盗运军粮,官府反而要捉我们了。”

“昨晚确实是想到了……”柏灵低声道,“但这不合理啊。”

“哪里不合理?”

“我也不会蠢到相信那个胖衙役就是最后的主谋……但州府衙门不可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柏灵辩驳道,“我昨晚就说过了,粮食确实是要送去江洲,但江州府也不是这批军粮的终点站,它们最终都是要转运到北境去的。

“京城每次调拨了多少粮食北上,文书里都写得明明白白。中间每过一道州府的关卡,余粮的数量都要清点上报,如果这边出现了巨额克扣,朝廷的追责绝对逃不掉,所以我才会赌——”

“但你赌错了。”牧成打断道,“徽州的官场也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就算朝廷追责又如何……塞住了底下的悠悠之口,到时候他们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

“别的事可能确实如此,但在战事上,谁也别想糊弄过朝廷。”柏灵轻声道。

牧成只觉得好笑,眼前的少年看起来还不到弱冠之年,说起这些庙堂之事反而这样言之凿凿。

“你怎么知道?”牧成目光冰冷,“你是见过皇帝还是见过首辅大臣?你知道平京的上位者都是怎样的人?”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冷静一下,牧大哥。”

李一如表情有些为难,“是啊,我们先不要自己吵起来,昨晚要不是大家通力合作,也不可能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牧成没有说话,转身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

李一如叹了口气,“牧大哥别难过了,世上也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我们既然要赌,就有可能赌错啊。”

“关键是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柏灵轻声道,“今早我也和一如讲过了,如果外面风声紧,我们可以想办法混进运粮的车队里。按他们现在的装车速度,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启程,镖局的守卫虽然多,但毕竟没有官家重地那么严格……还是有可能的。”

听到“今晚”两个字,牧成的目光又微微亮了一些。

“那走吧。”他走在前面,“趁他们现在还在忙着装车,我们赶紧去探探路。”

“嗯!”李一如见牧成又恢复了先前的表情,略略松了口气,“走!”

往前走了两步,牧成忽然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但低声道,“抱歉,我刚才太急了。”

柏灵知道这话多半是在对自己说,她两手抱怀,“没事。”

在抄小路回永平镖局的路上,柏灵望着牧成的背影,心里起了疑问。

现在是八月,而牧成之前说的是要在年底之前赶去涿州上任——这个时间不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是很充裕的。

现下不过是多耽误了一两日,他就焦虑了起来。

相反,对于可能被官府“通缉”这件事,他反倒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在乎过——这一点,倒是和自己很像呢。

第十二章 这题我会

当三人重新回到永平镖局,还未靠近时就被吓了一跳。

整个镖局的外头都站满了“官差”,他们原以为这也是在打草惊蛇之后,官府往镖局这边派了人的关系,但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几人都发现了不对。

——不说别的,这些身着衙役蓝衫的人中,就有昨天晚上在临时库房守夜的年轻人。

“假冒官差?”李一如远远看着,“这得是多大胆……”

“是不是假冒的,还不是上面一句话,”牧成捏紧了腰间的刀,“说不定这些才是货真价实的协兵。”

柏灵看了牧成一眼,“感觉牧大哥对‘上面’怨气很重嘛。”

牧成鼻息一滞,也看向柏灵。

四目相对,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柏灵移开目光,忽然笑了一声,“……我就是胡乱感觉一下,牧大哥别介意。”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牧成的表情有些阴沉——有种被这小子试探了的感觉。

李一如看了看两人,略略歪了一下脑袋。

此时镖局里外,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三人索性不再潜入,只是迂回着绕到了车队的后头,寻找合适的时机跳上粮车。

几人埋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听着不远处镖头指挥的吆喝声,柏灵忽然拍了一下手掌。

“我又有一个想法……”

……

三更天,上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徽州府西门出发。

地面上还残存着白天小雨的积水,数不清的车轮在上面留下辙痕,然后又消散。

车队的人群之中,柏灵已经换上了衙役蓝衫,在昏暗的夜色中低着头往前。

在她身后和身前的车边,牧成和李一如也换上了同样的衣服。

只是镖局里剩下的衣服大都是尺码巨大的版型,牧成挑来拣去也找不到合李、柏两人身的衣服,只好多拿了几条绑绳。

反正现下黑灯瞎火的,衣服能穿就行。

随着马匹的行进,队伍终于到了城门口,那里已经站满了官兵。

前面传来细碎的对话声,队伍推进得极为缓慢。

直到轮到柏灵这边的时候,她才明白原因。

这些官兵对车辆检查得很细——每一层粮袋他们都要拎起来查看,手里的长枪也不管不顾地在粮袋的缝隙间乱戳,辨析那声音是否正常。

李一如咽了口唾沫,这要是直接躲在了粮袋里头,现在恐怕就被抓了个正着。

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有官差用长枪打了一下自己的背。

“你,转过来!”

柏灵和牧成同时感觉心提了起来。

李一如战战兢兢地举起手,刚转过身,肚子上就又挨了了一下。

“边儿去!”官兵没好气地说道,“不要挡着路。”

几个官兵一拥而上,按照先前的规矩,把李一如靠着的这辆车从上到下也检查了一遍,然后又例行公事地往后走,开始检查下一辆车。

李一如觉得额上沁出了细汗。

还好这些官兵只想着查货,没有想着要查人,城门这边的官兵整个精神气,看起来不知道比那天客栈里的衙役们高到哪里去了,万一真的在这个地方被揭穿了身份——

“等等……?”李一如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刚才那个,你再转过来让我瞧瞧!”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负责中间这十辆马车的镖头。

官兵们也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李一如这边看了过来。

镖头迈着大步走到李一如的面前,一双鹰眼紧紧盯着李一如的脸,“你叫什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我……”李一如强行忍住了自己往牧成和柏灵那边看的念头。

这也太太太太……倒霉了吧?

李一如的内心发出了弱小又可怜的呼号——

为什么第一个被发现的永远是我?

“说话!”镖头呵斥道。

牧成已经缓缓移动到粮车的旁边——车板底下是走镖人放刀的地方。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了李一如附近的官兵。

在李一如的身后,几个带刀和带枪的官兵都纷纷握紧了他们的武器,随时准备应对着可能出现的乱子。

柏灵的脑海中的弦也绷紧了,这一瞬她觉得脑中空白,只求李一如千万不要想不开硬逃。

即便被捉进大牢,只要人还在,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李一如此刻已经想不了这许多了,他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有些汗湿,视线的余光里,左后方似乎有个缺口。

或许可以试试看从那边逃走……

“我……我是……”

李一如脚尖略动,几乎就在这瞬间,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郝三爷!这是我带来的人哪!秦四爷同意过的。”

不要说柏灵和牧成,连李一如自己都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和牧成年纪相仿的大叔笑盈盈地跑到这个镖头面前,点头哈腰地鞠躬解释着。

“这是你侄儿?”镖头指着李一如,“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那人一拍大腿,有些为难地陪笑,“先前咱们镖局不是一直说人不够吗?刚好我二哥那边一直都喊我带这侄儿出来历练历练,为这事儿我找过秦四爷,四爷同意了我才把人带来的。

“当时都商量好了,四爷看这娃娃手上没多少力气,所以不用给工钱,管饭就成……”

那镖师看了看中年人,又看了看李一如,“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人说得有板有眼,一时间连李一如自己都被说服了。

“嗯。”李一如点头。

“所以你见过秦四爷咯。”镖头问道。

“嗯嗯!”李一如连连点头。

“那你说说看,秦四爷长什么样子?”

李一如再一次觉得自己心都要被吓出来了。

要命么这不是……

谁知道这个秦四爷长什么样?

而且长什么样是能说得清楚的吗?

一旁中年人小声开口,“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

郝镖头直接一巴掌打在中年人的头上,“让他自己说!”

中年人不敢再吱声了。

镖头走近几步,他一把手抓住了李一如的肩膀,挡住了近旁几个灯笼的光。

李一如感觉一团漆黑的影子投在了自己身上。

“你小子既然见过秦四爷,你告诉我,”镖头轻声道,“秦四爷脸上的疤,是怎么长的?”

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一如终于松了口气——

这题我会!

第十三章 命不是白救的

次日一早,三人靠着车,坐在一块儿吃干粮。

经过了一夜的跋涉,几人已经随队离开了徽州,整个粮队大约走出了几十里。

这会儿天色朦胧,运粮的队伍开始换班,在吃完早饭以后,一些人躺去粮车上休息,一些人继续赶车往江洲走。

看起来,这一路会毫不停歇地向江洲进发。

柏灵小心地咀嚼着,生怕粘在嘴上的胡子会不小心掉下来。

“你当时怎么答得那么干脆啊。”柏灵轻声问道,“万一整个镖局里,头上有疤的不止客栈里的那一个呢?”

李一如干笑了两声,“我没想那么多……”

“你那个‘三叔’呢?”一旁牧成问道,“一整晚也没看到他人。”

“他说今早会来找我们的,”李一如叹了口气,“他好像是在最后面那趟车上。”

说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李一如现在还觉得胆战心惊。

在他顺利说出那个刀疤男脸上的疤痕位置之后,镖头暂时放过了他。

顺利出城以后,这位郝三爷让所有人列队站起,然后一张张脸看了过去,队伍里所有他觉得脸生的人,他全都给挑了出来。

这支队伍组建并不久,除了柏灵和牧成以外,还有约莫二三十个,郝镖师瞧着有些认不出——而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经由秦四爷的手招进来的。

不过这个脸带刀疤的秦四爷现在正和胖衙役一块儿在州府的大牢里躺着,郝镖师让他们各自找人作保,能找到的就留下,找不到的,就地滚蛋。

柏灵和牧成的作保人,也是在李一如这个“三叔”的安排下搞定的。

牧成想着昨晚的种种,觉得这事情的峰回路转着实有些不寻常,他不死心地看向李一如,“你们不认识?”

李一如摇头,“不认识。”

“真不认识?”牧成又问了一遍。

“真的。”

“那或许是他认得你。”牧成喃喃,“又或者是看上了你的钱。”

“那就不知道了,我来这儿才几天……”李一如轻声道。

“来了。”柏灵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轻轻打了一下少年的手臂,“看,你三叔。”

牧成和李一如都应声抬头,果然看见昨晚帮少年解围的那人慢慢走了过来。

中年人挥了挥手,示意李一如在那儿坐着就行,不用站起来。

然后中年人找了块干燥的地,在三人面前坐了下来。

再见恩人,李一如本想道谢,却见对方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这眼神看得三人心里都有些发毛。

“恩公这是……?”

“不用喊我恩公,”那中年人两手插进袖管,低声道,“我救你们,也是有条件的。”

听到这句话,牧成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他低声道,“您说说看。”

“鄙姓徐。”那人轻声道,“这孩子喊我三叔,你们喊我老徐就可以了。”

“……老徐。”

“嗯,”老徐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是怎么混进来的?混进来做什么?”

“我们……”几人脸上都浮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别和我说谎,”老徐补了一句,“要是你们话里有一句被我发现是假的,我马上检举你们——哼,看我干什么,我自己有的是办法解释昨晚的事,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李一如先开了口,从三人当初去客栈应征协兵说起,大致和老徐概括了一下这两天以来的离奇遭遇。

柏灵和牧成在一旁一言不发,诚然这个老徐昨晚确实是帮了一个大忙,可一旦谈及自身,两人都有些谨慎。

听着李一如毫不隐瞒地说起往事,柏灵和牧成都盯着这个老徐的反应——他看上去并不惊讶,反而露出几分冷笑。

故事还没讲完,老徐挥了挥手,“行了,后面我都知道了。”

李一如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所以昨天中午,官府忽然全城贴告示抓你们嘛。因为你们不仅跑出来了,还想坏他们的好事。”老徐轻声道,“你们三个也是命里有福,要是那晚一直待在房里,你们知道现在自己会在哪儿么?”

几人都摇了摇头,但身体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听好,”老徐的目光严肃起来,“我看你们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的人……是我救了你们,你们也得帮我去救人。”

“救谁?”柏灵问道,“去哪儿救,怎么救?”

老徐刚要开口,队伍前头就开始鸣锣——晨间的换班休息结束了。

“我得走了,”老徐站起身,“事情今晚说,你们都找人换换班,挑夜里的时候干活儿。”

“诶。”三人都点了点头。

老徐走后,柏灵和李一如狼吞虎咽地把手里剩下的一点干粮啃完,然后回到了各自的粮车旁。

夜里赶路是个苦差事,几人主动提出要换夜班之后,其他人都欣然答应了下来。

……

往北又走了十几里,躺靠在粮车上养精蓄锐的几人,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一些变化。

从北方吹来的风里,渐渐夹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每年稻子三熟之后,土地里总是要烧秸秆灰来给地里沤肥,所以每年秋天,田野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灰蒙蒙的也很常见。

但这气味又有些不同。

它有些像硫磺,又有些像石灰,总归呛得人不大好受。

那些经验丰富的镖师在走上这条路的时候,都从容地从衣服里取出蒙面的布罩,然后拿水囊把这些布罩都浇湿,盖住自己的口鼻。

没有准备的新人只能勉强用衣袖捂住鼻子。

在这样的灰天里走了没一会儿,许多人都咳嗽起来。

前面的镖头没有半点让人休息的意思,反而几次鸣锣,反反复复地催促后面的队伍走快一点。

“这烟都烧得人肺疼了还催……”赶马的人骂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少数两句吧,”一旁的人劝道,“这段烟路好像就七八里,咱们走快些,趟过去了就不难受了。”

柏灵探出头去,“诶,这位大哥以前走过这段路?”

底下人仰起头,“嗯,走过。”

柏灵叹了口气,“我之前没听人说起过徽州和江洲之间的路上,还有这么一段遭罪的时候啊。这儿一直是这样吗?”

“反正十几年了,都这样。”底下人道,“你没听说过应该是这条路平时没人走——这是徽州往江洲正经八百的直线近道,不知道为什么建熙年间就给封了,这次估计是这镖局有关系,拿到了过路权。”

第十四章 我比较擅长奔跑

天色将暮,这条在同行者口中“七八里”的烟路,走到黄昏时才差不多走完。

队伍停下来休整,并再次换班。在底下赶了一天车的人回到粮车上头休息,等到明早再这么换一次。

柏灵跳下车,和已经坐在车边的李一如、牧成坐在了一块儿。

李一如的耳朵里塞着棉花,脸色比起白天似乎更差了。

“管用吗,这个?”柏灵指了指他的耳朵。

李一如摇了摇头。

“平常是管用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但这一片实在太吵了,尤其是中午那一会儿,吵得我现在都在头疼。”

“……你都听见什么了?”

“不知道怎么说……”李一如两只手抱着手臂,“啊,光是想想就难受。”

“这烟味闻着也不对。”牧成在一旁轻声道,“不是庄稼秸秆,倒像是采石冶炼。”

“我白天也听到有人在聊这个。”

柏灵将听来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也是,这么讲就说得通了。”牧成望着粮队队尾的方向,“我今天也在奇怪,这条路走下来……我们一路就没碰见过别的行路人。徽州和江洲之间往来的商客这几年虽然少了,但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碰不上。”

“啊……”李一如手里的干粮掉在地上,他两只手捂着耳朵,“又开始了!”

“什么又开始了?”

“那个声音。”李一如佝下腰。

柏灵和牧成都屏住了呼吸,凝神静听远方的声音——然而四下是火把在“毕毕剥剥”地燃烧,马匹的低声嘶鸣,人们的笑闹……

除此之外,柏灵和牧成什么也没有听见。

正当柏灵和牧成有些无措,三个身型壮硕的青年站在了他们跟前。

牧成抬头,看向这三人,“你们是……?”

“老徐喊你们过去,”其中一人扬起大拇指,冲着车尾的方向指了指,“这儿换我们!动作快点!”

牧成顺着他们的指向看了一眼,“老徐在哪儿?”

“最后一车!”来人口气不太客气,“还特么能在哪儿,老徐不一直在后头盯着么?”

牧成点了点头,“不急这一会儿吧,等我们吃完了手里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几个来人已经注意到了蹲坐在地上的李一如。

“特么跟你说话,你捂耳朵?”青年的火气窜了上来,“叫你们几个现在就过去!听不懂人话?”

李一如正想勉强站起身,对面已经一脚踹了过来,少年本能地用手挡住了面门——对面却迟迟没有落脚。

他迟疑地睁开眼睛,见牧成已经一手提起了那人的后领,像拎着一只兔子一样,把他拎去了旁边。

悬在半空中的青年徒劳地蹬脚,茫然地发出一串“诶诶诶诶诶诶——?”

“出门在外不要火气这么大。”牧成冷着脸把他丢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手,“对人还是要客气一点。”

李一如松了口气。

“能走吗?”柏灵看向李一如。

“能。”李一如点头,“感觉现在声音轻了一点。”

三人一起往粮队的末尾走去。

“一会儿到车尾你还是上车休息吧,”牧成提着李一如的肩,“熬过这一段,等到了江洲你再找个僻静的地方。”

“嗯。”李一如点了点头,“多谢牧大哥。”

“客气。”

柏灵不时回头,那三个青年已经坐在了他们先前的位置。

“看来这个老徐说话还蛮有分量的,”柏灵轻声道,“和底下人走得近,镖头那里也能说上话。”

“嗯。”牧成应了一声,“咱们小心行事。”

柏灵又看了一眼牧成,“话说,像昨晚城门口那个情形,如果老徐没救我们,牧大哥有把握突围出去么?”

“难说。”牧成目视前方,低声道,“如果只有我一个,说不定可以,但拖的时间长了就……”

“万一今天又遇到那种情况……你们俩就自己跑吧,”李一如艰难地开口,“我被官府抓了也没事……顶多就是……回家挨一顿打。”

“先不提这个,”牧成的目光越过李一如,望向柏灵,“你呢?”

“我可打不过,”柏灵轻声道,“城墙上又是枪兵又是弓箭手的……我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况。”

“那你擅长什么?”

“我比较擅长奔跑。”柏灵答道,“短距离长距离都比较擅长。”

面色苍白的李一如笑出了声。

他们很快找到了老徐所在的位置——不过并不是在队尾,而是在倒数第四五车的位置。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

月亮在云朵中穿行,大地忽明忽暗。

车队大约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老徐趁着粮队汲水的空档,带着一支七人的小队查验最后十辆粮车的情况。

等到粮队在夜色中再度启程,老徐消失了。

中间的人以为他去了最后,最后的人以为他还在前头,昏黄的火把中,没人发现有些同伴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柏灵三人此刻正跟着老徐和他的同伴一路飞奔向东。

他们也渐渐听到了一些声响——听着像大榔头砸铁锥,但这似乎并不是令李一如感到痛苦的原因。

四下的烟尘越来越重,途中老徐停下来,给众人分发了沾湿了的布罩。

众人听着老徐的指挥,在前行的路上走走停停。

这一路上,李一如和牧成算是明白柏灵的“擅长奔跑”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一旦出现就折磨得少年痛苦不已的声音中途消失了好一段时间,每当它再次出现,柏灵就背着李一如往前跑。

期间牧成几次和柏灵交替,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并不是耐力型选手,在这种布满烟尘的环境下,负重长时间奔跑带来的消耗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但柏灵跑到现在,虽然也一样满头大汗,但气息一直都没有乱过。

“松青……可以放我下来了。”李一如在柏灵的背上低声道。

“那个声音消失了吗?”柏灵问道。

“没有……但我觉得……现在听着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李一如低声说道,“我现在应该……能跟上你们。”

“那你就再蓄一会儿力吧。”柏灵低声道,“还不知道老徐一会儿到底是要我们干什么,你养精蓄锐,以防万一。”

662.第十五章 下井

李一如沉默下来。

翻过眼前最后的一座山头,众人也终于停了下了脚步。

月亮再一次从云翳后出现,向他们眼前的山峦投下一片清晖。

延绵的群山在这里消失了,他们脚下是一片巨大的、裸露的岩地——而先前柏灵听见的声响,正是远处开采石料的壮丁发出的。

柏灵看向一旁的牧成,“这里是采石场吧?”

“嗯。”牧成掩着口鼻,抬头看向老徐。

老徐带着人,往一旁背风的地方去了,几人一道跟随着坐下休息。

其他几人递来了水囊,但柏灵几人没有接。

“喝点吧,”一人劝道,“一会儿下去了,喉咙干得受不了,有你们渴的时候。”

“下去?”牧成颦眉,“下这采石场里去?”

“我来说说今晚要做的事情吧。”老徐两手插在袖中,“一会儿老二老三,还有你们俩——”他伸手指了指牧成和柏灵,“都跟我下井。”

接着他看向人群中另一个瘦弱一些的年轻人,“老四就在外头把风,顺便看着他们的这个病号,看好别让他跑了。”

“我也跟你们丑话说前头,”老徐说着,起身走到柏灵和牧成的身旁,“这一片地方都是官家的地,夜里看着没什么人,白天到处都是巡逻的。路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暗井……别想着自己跑,你们跑了,回头麻烦只会更大,知道么?

“安安心心跟我下井救人,”老徐颦眉道,“人救出来了,明天一早我们两拨人一拍两散,我送你们回外头的正路。”

柏灵和牧成没有说话。

难怪这个老徐要先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原来是吃准了没了他带路,他们仨自己出不去啊。

“可以。”柏灵和牧成答道。

老徐笑起来,“爽快,那走,剩下的事我们路上说。”

……

对这一片采石场,老徐表现出了惊人的熟悉。

五人沿着石壁上潦草凿就的阶梯慢慢往下走,月色忽明忽暗,老徐则带着人在这明暗之间穿行。

“……这么说来,那些客栈里的协兵都被带到这里来采石料了?”

“来这儿还算好的,这边采的都是石灰,”老徐哼了一声,“离这儿十几里地,还有一座开采硝石,被安排到那边才苦。”

“等等,”柏灵有些想不通,“这地方规模这么大,难道是私矿?”

“当然不是了,不是都说了吗,是官家的。”老徐答道,“不然这一片的路能封?哪个私家有这种通天的本事?”

牧成接口道,“可官家采矿用得着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直接加征徭役不就行了。”

老徐没有回答,带着众人翻过一道圆木围栏。

柏灵看了看老徐,“我们今晚是去救谁?”

“我儿子。”老徐轻声答道,“还有我同村好几户人家的儿子。”

“您也不是徽州当地人吧?”

“不是,”另一人回答道,“我们青州的,不过已经来徽州两年了。”

“都是为了救人?”柏灵问道。

“对,”老徐点头,“得亏是阴差阳错进了永平镖局,上上个月才把事情查清楚……”

几人忽然安静下来。

不远处,有官差提着灯笼漫步而过。

等到巡逻者走过,老徐又开口,“那个秦四爷就是个蛇头,专门给这片采石场招人的。官家的粮这两年都是走镖局来运,衙门里要的人,秦四来弄。

“那个协兵的告示就是秦四的主意——他们都不招本地人,就是为了之后方便送到这里来。”

另一人接道,“说是干满五年就放人。什么时候满五年了,什么时候给银子走人,但在这鬼地方,能不能活满五年都不知道!”

“嗯,老三的娃娃是去年来徽州探亲丢的吧?”老徐看过去,“丧心病狂了。”

“孩子多大?”柏灵颦眉。

“虚岁十岁。”老徐答道,“除了招外地协兵,他们还有别的法子弄人。”

牧成看起来困惑极了,“可这么小的孩子抓来能干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你没下过井吧?”

“没。”牧成老实答道。

“井下头好些地方窄得很,”老徐压低了声音,“就是这么个年纪的娃娃才好过。”

前面又来了一队巡逻兵。

在进入采石场之后,这样的队伍慢慢多了起来。

等到他们走过了之后,老徐才鬼头鬼脑地探出身子,接着往前走。

“下井必须得五六个人,”老徐说道,“本来我们人都是算好了的,结果这次你们那边协兵出岔子,我们有两个人也和秦四一起被牵连下了狱,刚好碰见了你们……也算是老天自有安排了。”

“我刚还想问呢,”牧成轻声道,“这么大的事情到了才告诉我们,万一我们做不了呢?”

“能做得了是你们的运气。”老徐轻声答道。

牧成颦眉,没有听明白。

一旁的柏灵忽然开口,“听徐师傅的意思,要是我们刚才来的路上体力不支了,你们是打算就地就把我们给解决了?”

“那也是没有办法。”老徐干笑了两声,“总归现在有人帮忙是好的,你们虽然有一个干不了活儿的,不过放在上头望风正好。”

牧成心里才涌起来的一点同情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必须得五六个人?”柏灵又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老徐低声道,“这里说不清楚。”

不多时,几人终于来到一处漆黑的石洞前。

为了加固,洞口和依循着灯光隐约可见的内壁上,都能看见用于做支撑的木桩和木板。

“走吧。”老徐轻声招呼道。

这石道看起来幽深晦暗,老徐轻车熟路地取下墙壁上的火把,示意柏灵和牧成跟过来。

“前面就到了。”

进洞之后,约莫走了十来步,柏灵和牧成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徐说这个地方必须得有五个人来——一道吊索拉着的铁笼子悬在半空中,笼子的两边各有一处绞着铁索的滚轮。

看起来,滚轮是需要人操作的。

“老二老三站在上头,”老徐低声道,“你们俩跟着我下去。”

牧成和柏灵没有再推辞,等三人都进了铁笼子,只听得老徐一声“抓好!”,几人就感觉脚下一空。

铁笼子开始往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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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好奇心

一瞬间,坠落的失重感。

“抓住把手!”老徐的声音和下落的风声一起传来。

柏灵和牧成本能地抓住了铁笼子上的栅栏——而后他们很快发现每一根栅栏的上头都有一个活动的把手。

柏灵忽然感觉笼子下坠的速度在变缓,她整个人被一股力狠狠压在笼底——似乎是铁笼上的绳索开始拉紧了。

“用力!把把手拉下来!”

老徐说话间,一道刺耳的摩擦声传来,柏灵和牧成转头望去,只见黑暗的隧道中多了一道火星的光路——老徐拉下的把手撬动了铁笼外的铁爪,和狭窄的石道擦出了耀眼的火花。

然而,铁笼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顶多就是下落的加速度稍稍放缓了些。

牧成和柏灵什么也来不及想,在惊慌失措中他们也同样拉下了自己那一侧的把手。

铁笼下坠的速度这才明显有了变化。

一阵电光石火之后,柏灵才慢慢能看清铁笼外的石墙——总算是刹住车了。

等到这一刻,柏灵才终于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在剧烈地跳动,双手微微颤抖。

“徐师傅……”牧成有些气短,“这种事……下次能不能早点说?”

“嗯?”老徐回头望了两人一眼,“哦,前脚还聊着下井的事儿呢,后脚就忘了你们俩没来过了……这边走!”

地底又是另一番世界了。

先前的火把老徐留在了铁笼子里,他提着一盏小灯望地下的过道里走。

这里看起来似乎更加逼仄,而且比上头要闷热得多,柏灵不当心,一脚踢翻了路边的一个水桶。

“小心脚下。”老徐头也不回地说道。

几人接着往前走,才发现这边的过道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个盛水的木桶。

“底下灰大,得常常浇水。”老徐解释道。

“还考虑得还挺周全的。”牧成道,“洒了水好受些。”

“在这种近乎密闭的地方,地上的灰要是扬了起来,碰着火星就炸了。”老徐看了牧成一眼,“你当这儿的管事这么好心?”

牧成挠了挠头,不再说话。

柏灵嗅了嗅地下的空气。

老实说,这里虽然沉闷,但气味闻起来比地面上清爽多了,这倒真是奇奇怪怪……是因为地下反而洒水更勤的缘故么。

“徐师傅从前就在井下干过吧?”柏灵随口问道,“我看您这一路过来,驾轻就熟的。”

老徐只是咧咧嘴,“……摸底摸得好罢了。”

柏灵没有再追问什么。

先前这位徐师傅说上上个月才找到了孩子们可能在矿区的线索,那么从锁定矿区到下井,再到谋划这样一场援救行动,中间耗费的精力必然是巨大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毫无矿井经验的人能够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到这种程度吗?

三人接着往里走,不一会儿,柏灵听见了敲敲打打的声音。

这声音很微弱,但老徐显然也听见了——他骤然加快了脚步,从快步走变成了小跑,经过某处转角的时候,他回头对柏灵和牧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牧成和柏灵瞬间止步,然后听着老徐的脚步声远去。

两人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远处传来欣喜的哭声。

孩子们的哭声,还有老徐的哭声,这些声音在地底的石道中回荡。

唯一的光源被老徐带走了,四下漆黑一片,柏灵和牧成各自靠在石壁上,沉默中,柏灵听见牧成那边传来了些微的响动。

“牧大哥是在准备抽刀吗?”

“嗯。”牧成轻声道,“……声音这么大,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人。”

“我觉得还好。”柏灵笑了笑,“老徐既然敢跟孩子们一块儿哭,我猜这井里头除了我们之外,已经没别人了。”

牧成不为所动,“防备着总是好的。”

听着远处的童声,柏灵忽然想起什么,看向牧成,“牧大哥成家了么?”

“……”牧成没有回答。

柏灵接着道,“我看这位徐师傅和牧大哥你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牧大哥在越州待了五年,这转眼又要去涿州……家人一定也很舍不得。”

牧成看了过来——柏灵又开始没话找话地试探起来了。

“……你话太多了。”牧成毫不上当。

柏灵那边笑了一声,见牧成不接话头,也就不提了。

她伸手摸了摸这儿的石壁往前走,感觉手上蹭了一层灰。

等柏灵大约往前走了四五步时,牧成又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就在这附近晃晃,不去哪儿。”柏灵轻声道,“刚才就着灯光,感觉这里头的石道蛮深的……看着不太像人挖出来的。”

“嗯,应该是在地下天然石洞的基础上开采出来的。”牧成轻声道,“你不要乱跑,到时候洞穴连着洞穴,跑丢了可追不回来。”

柏灵应了一声,脚步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老徐带着六个孩子回来了,最大的看起来已经十二三岁,已经长到了柏灵的肩膀,最小的可能才六七岁,还不到牧成的腰。

孩子们见到一脸凶相的牧成,一时有些胆怯,除了其中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少年,其他孩子们都缩在了老徐身后。

“走。”老徐拍着孩子们的肩膀,“别耽误,你们二伯三伯还在上头等!”

“诶!”少年最先反应过来,带着几个孩子一起往入口的地方冲了过去,但老徐自己没有动,他提着灯看向牧成和柏灵,“你们和它们一块儿上去,铁笼子地下有个拉锁,得你们和老二、老三一起拉,那笼子才上得去。”

“徐师傅不和我们一起上去吗?”柏灵问道。

老徐答得干脆,“你们上第一趟,第二趟你们几个一起在上头拉我……不要耽误了!”

“好。”牧成拉着柏灵,飞快地追向了孩子们。

奔跑中,柏灵有些在意地回头——老徐没有站在原地等他们或是跟过来,他已经提着灯转过身,向着石道的更深处去了。

六个孩子差不多占了铁笼子一半的地,牧成也很快跳进了笼子,正当他转身想拉柏灵一把的时候,柏灵已经从外面把门关了起来。

柏灵抓起一旁的石头,在悬垂的锁链上敲了起来。

上头很快有了反应——松垮地堆在铁笼顶部的链条被网上拽拉,并再次绷紧,悬空的铁笼开始晃动。

“你干什么!?”牧成在铁笼子里抓紧了栅栏。

“笼子里太挤了,你们先上去,”柏灵轻声道,“我一会儿和徐师傅一道上来。”

第十七章 意外的撞破

黑暗中,柏灵辨认着已经远去的细微脚步声,屏气凝神地跟了上去。

看起来老徐对这一片也并不完全熟悉,在好几个岔路口择路的时候,他看起来都有些犹豫。

这让他的速度进一步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柏灵终于追上了远处的一点火光,她潜在黑暗中不再往前,目光小心地追踪着老徐的踪影。

这深邃的山洞越往里走,越不像一个矿井。

柏灵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虽然感觉下坡的路比上坡的路要多,可是闷热的感觉却越来越轻了。

某个转角过后,柏灵忽然觉得一阵凉爽,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风。

老徐就在这时停了下来,然后俯身一跳,不见了踪影。

柏灵正要追上去看,就感觉有人在黑暗中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就听见牧成在身后说,“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柏灵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牧成一眼。

——这个人走路简直没有声音。

等到柏灵回过神来,她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追得这么快?上下都来回一趟了你也能追上来?”

“我没和他们一块儿上去。”牧成轻声道,“反正他们当中那个大孩子看起来也有点力气,顶多就是爬升得慢一点儿吧——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来看看老徐到底干什么来了。”柏灵轻声道,“感觉有古怪。”

“你就天到晚觉得有古怪……有什么古怪?”

柏灵笑了一声,“先前这位徐师傅不是说,他们上上个月才找到了孩子们可能在矿区的线索么?那从锁定矿区到下井,再到谋划这样一场援救行动,中间耗费的精力必然是巨大的……”

柏灵轻声道,“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毫无矿井经验的人能够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到这种程度吗……我不信。”

“……”牧成微微颦眉。

“要么他在得到线索的时间上说了谎,要么就是有意不承认自己以前下过井。”柏灵望着前面的一点灯火慢慢淡去,连忙站起来,“咱们快跟上。”

——果然,在老徐身影消失的地方多有一条凹陷的栈道。

越往前走,牧成就越觉得不对劲。

脚下的地面越来越平整,两侧墙面人工的痕迹也越来越重,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嶙峋的墙面变成了厚重的方砖。

直到老徐停了下来,柏灵和牧成也旋即止步。

在除了这条细长狭窄的石道之后,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但看起来一切还是在地下,除了老徐手里的那一点微光,什么也看不清。

柏灵和目光凝视着老徐的身影……从有限的景象中,他们看见老徐身后堆放着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货墙,大部分货物都用黑色的布裹盖着,直到老徐走到角落处——那里的东西没有什么遮盖,许多简易的木盒整齐地叠放着。

看起来,这里是一间地下的库房。

老徐一直弯着腰,沿着库房的墙面绕圈,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牧成轻轻戳了一下柏灵的肩膀,打了个往左走的手势。

柏灵明白过来,给牧成让出道路。

牧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库房的地面上。

老徐此时绕去了西北角,牧成则无声地迂回到东南角,而后俯身,小心地摸索着地面。

几乎在手触碰到地面的瞬间,牧成就明白了脚下的东西是什么——他站起身,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厉喝,“老徐,你在干什么?”

库房里的灯光晃了一下。

老徐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又很快恢复了镇静,看见眼前的来人,他微微颦眉,“你怎么没走?”

牧成两三步走到老徐的近旁、走到那堆没有被黑布包裹的木盒旁,并且迅速揭开了盖子。即便只有微弱的光,牧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里面的东西——八枚炮弹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里。

牧成已经拔刀,直至老徐。

“别误会。”老徐把灯慢慢地放在了一旁的木盒子上,“我可以解释……”

“松青!”牧成完全没有理会老徐的辩解,他高喊一声,“快走!快去报官!”

黑暗中的柏灵怔了一下。

牧成又道,“这儿应该是官府存放弹药的库房……这家伙,这家伙一直在地上铺引信!”

老徐心中一惊——未曾想这里竟然不止眼前的牧成一人。

柏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而后也顾不上脚下发出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然而,还未等牧成开口质问老徐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就听见柏灵逃走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入口处又慢慢多了一点火光,似乎有人正拿着灯慢慢靠近。

老徐和牧成彼此对峙,但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用余光紧紧锁定着入口那边的变化。

先是柏灵缓缓退了出来。

——在她的对面,先前在上面留守等候的一个人提着灯跳进了库房。

“老三!”老徐又喜又惊,“你怎么下来了?娃娃们呢?”

“娃娃们让老二先带着走了,”老三一手握刀,一手提灯,“我看这两个没上来,又听虎子说他们要跟你一趟走,就下来看看。”

柏灵喉咙动了动。

“你们不是什么青州村民,”她的手也握住了腰后的匕首,柏灵下颌略沉,“……你们是金贼的内应?”

“屁内应!”老三的火气蹭地一下就蹿了上来,“狗官抓人的时候一言不合就说人是金贼是青袍匪,老子安安生生过了半辈子,金贼的毛都没见过!”

牧成斥道,“不是金贼,那你们烧我大周的军火库干什么!”

老徐已经冷静了下来。

“咱们有话慢慢说,我们确实不是金贼,也不是什么青袍匪,”老徐轻声道,“我们会说谎,那些小娃娃不会,是不是?”

牧成想起方才在石道里听到的,那些情真意切的重逢哭声,“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没想毁什么军火库,只是意外发现这里有一片存军火的库房而已,”老徐轻声道,“但这片吃人的矿井,再不能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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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劝服无效

柏灵握着匕首,缓缓地退到牧成身后。

“要是井下还有其他人呢?”牧成冷声道。

“这一片已经没有人了。”老徐答道,“这批军火正好就是今晚运来的,为了免得前面的人听到声响,所以今晚这井停工……要不娃娃们也不好藏。”

“但这边存放弹药的库房,应该不止这一个吧。”牧成厉声道,“要是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库房接连引燃,这一片的矿区里的人,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老徐笑了一下,“可能是吧。”

“可能?”牧成的声音拔高了一些,“人命在你们眼里也这么不值钱?”

“那能怎么办,”老徐摊开手,“这是个人的运数,我们也管不了。不把这批矿井炸了,往后还有数不清的人要被骗到这个地方来。你觉得今晚死在这儿的人可怜,那今后那些个被押来做工、不停送死的人不可怜么?更不要说夜里井下的人还是少的……”

老三附和道,“就是,这里的矿井每个月都有出事的,不如直接一窝端了,永绝后患!”

牧成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但又一下不知该如何反驳。

“矿井炸了,官府也可以再挖,到时候要招工的人更多。”柏灵忽然道,她望向老三,“你们想泄私愤就明明白白地承认,不要给自己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库房里的空气安静了下来。

“……总之你们俩今晚就是杠上了,是吧。”老徐问道。

牧成握紧了手中的刀,“你们现在就走,往后也不要再动烧军火库的念头,那我可以当什么也没看见。”

“但你还是会去报官?”

“但凡我今晚出了这矿井的门一步,”牧成沉静道,“我就要去报官——你们最好逃得远远的,不要再想回头。”

老徐不怒反笑,“报官?是我把你们从官府手里救下来的,你还想报官?”

“……两码事。”牧成低声答道,“今天只要我在这里,你们休想动这库房分毫。”

“那我也提一句,”老徐眯起眼睛,“别忘了你们仨的通缉令现在还贴在徽州城里,你们去报官,就是去自投罗网……这种事情,你乐意做,你身边的朋友也乐意么?”

说着,他看向柏灵,“韦兄弟呢?我看你倒像个识时务的,你怎么说?”

“我也一样。”柏灵抬起短刀,指向老三那边,“我看你们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这太平是怎么来的。”

“……啧。”

几乎就在老徐叹息的这一瞬,他忽然伸手打向一旁的烛灯,烛灯陡然翻落——牧成眼疾手快,一个横扑冲到了老徐的面前。

他的刀像风一样快,烛灯应声而裂,从中间砍成了两半,然后牧成一个腾跃,稳稳地落在了老徐的身后。

柏灵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见他手中已经抓住了正在燃烧的半截蜡烛。

牧成“呼”地一声吹熄了它。

他和老徐所在的那一角旋即陷入一片昏暗。

另一头的老三也立刻反应过来——他手中的灯成了此刻库房中唯一的火光,老三随手将灯丢了出去引开柏灵,而后迅速地潜伏进库房的黑暗角落。

柏灵在黑暗中擎着灯,才一转身,忽然听见左前方传来一记踢踹的闷响。

而后牧成提着老三,丢到了柏灵的脚边。

“把他绑了!”牧成沉声道。

柏灵放下灯,而后一把撤下老三的腰带,将他两手按在后背,和脚踝绑在了一起。

另一头的牧成已经以手臂为轴,迅速将地上的引线绕上自己的左臂,以此寻找引线的源头。

柏灵也很快过来帮忙,然而两人缠到一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引线的两头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但刺耳的“滋——”,西南角闪过一道影子,那是老徐,他将绑得不得动弹的老三扛在了肩上,正大笑着向着来时的洞口飞奔而去。

“你们就在这儿一起等死吧哈哈哈哈——呃啊!”

老徐一个趔趄,他侧目回望,才见柏灵的短刀已经飞甩出手,那把刀深深地没入了自己的左肩。

而牧成的影子也已经旋即出现在了眼前,还没来得及老徐自己拔刀,牧成已经先握住了刀柄——只听得老徐一声惨叫,飞溅的献血在墙上划出一道弧线。

老徐失去了平衡,他和老三都重重地摔倒在地。

牧成用的膝盖将老徐整个人抵压在地上,而后左手将那把带血的短刀滑向了柏灵。

“停下来!引线烧去哪里了!现在就让它停下来!”牧成的声音里带着锐利的杀气,“否则我现在就——”

“那你们就出库房看看好了。”老徐声音有些虚弱,但还是带着一点笑意,“别在这儿耽误了,引信烧起来……可比人跑得快多了。”

柏灵迅速跑去了库房紧闭的正门——然而门是从外面锁起来的。

“松青让开!”

牧成大喝一声,助跑了几步,然后咆哮着冲向了库门。

“砰——”

大门一侧的铁枢整个掉落了下来,墙与门的连接处出现了一道空隙,牧成迅速追了出去。

漆黑的过道里没有灯火,他停下来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动静,然而他只能听见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和自己的呼吸声,方才那一声“滋”却始终没有再现。

——直到黑暗中的前方忽然闪现出一道火星。

“我看到了!”牧成冲进了黑暗中。

库房里,老徐的右手死死地压在左肩上试图止血,他趴在地上喘息,然后挣扎着要去给一旁的老三松绑。

“别动。”柏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徐停下了脚步。

他回转过身,“……怎么,不去追上去……你不怕死?”

柏灵握着短刀,重新在老徐的面前蹲了下来。

“我有话要问你。”

……

深邃的库房过道里,牧成已经追着这引线跑了几十步远,这一点星火,引着牧成不断地向这个地下仓库的更深处跑去。

不管先前老徐说了多少个谎,但至少有一点他说得没错。

引线烧起来,跑得真的比人快多了。

第十九章 缘由

两盏茶的时间,在柏灵和老徐的谈话中,慢慢过去了。

躺在地上的老徐,表从听天由命,变成了不可置信——意料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不管外面的引线铺了多长,总不至于烧了这么久,都还没有烧到它应当抵达的位置。

……牧成成功了?

老徐挣扎着想要起,另一边的老三则一直在嗷嗷叫,想要将手脚从柏灵捆好的绳结里挣脱出来。

柏灵两手拖着老三,将他拉拽到库房的一角,和木箱子栓在了一起。

然后她又如法炮制,从木盒上拆下麻绳,把老徐困在库房的角落。

“我建议你不要乱动。”柏灵一边打结一边道,“不管你是想自己跑,还是老三带着你跑,你大概都会先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里。”

老徐表复杂地笑了一声。

“当然,明天等官府来人,你们俩的命估计也一样是保不住的。”柏灵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好自为之吧。”

“等等……”见柏灵起要走,老徐忽然喊了一声,“你们三个……到底是什么人?”

柏灵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俩不清楚,我反正一介布衣,平头百姓。”

顺着先前牧成撞开的那道门缝,柏灵跳了出去。

……

晨曦的微光里,三个人一道走在山脊的岩上——李一如依然脸色苍白地趴在柏灵的背上。

“前面有棵树,我们过去歇歇吧?”牧成提议道,“我上还有最后一点干粮,咱们仨分分。”

“走。”柏灵点头答道。

三人很快坐下来,牧成把手里的干粮掰开——每块干粮上都印着他的黑指印,但李一如和柏灵还是照常接过,大口咀嚼。

经过昨夜的一番缠斗,牧成和柏灵两人的脸上都落满了灰,只有李一如还像先前一样白白净净,但也在不断地咳嗽。

“你昨晚是怎么想着找过来的?”牧成望向李一如。

“他们那个老二,带着孩子先回来了,”李一如艰难地吞咽着硬邦邦的面饼,“然后看着我的那个人,就问那个老二,‘老三怎么没一起回来’。”

柏灵一笑,“然后你就都听见了?”

“是啊,他们还特意走远,想避开我,”李一如略略挑眉,“然后我就听到他们说,你们留在井下,好像是打算去找老徐的麻烦,所以老三就跟着下去,以防万一……”

“也多亏你这双耳朵了,”牧成有些疲惫地靠在树干上,“就最后那一会儿,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是真的找不着那个引信到底是烧到哪儿了。”

“那我们报官吗,现在?”李一如看了看牧成。

牧成半闭着眼睛,像是有些要睡着过去,他低声道,“这会儿没有纸笔,等我们到了下一个城镇——”

“我带了!”李一如从靴子里掏出一只笔,然后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叠皱巴巴的白纸,“你们说,我写?”

牧成和柏灵都有些意外,“你还随带纸笔啊?”

李一如干笑了两声,而后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是啊。”

“那松青你说吧,信里最好是得把昨晚老徐跟你讲的那些事,都写上。”牧成闭上了眼睛,“我不行了……我睡一会儿。”

柏灵点了点头。

“我想想……”

……

“我有话要问你。”昏暗的库房里,柏灵蹲下望着老徐。

“看来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老徐捂着伤口,冷笑了一声,“问吧,好歹也算是帮了我一把……我也让你死个明白。”

“你以前就在井下干过吧,徐师傅。”柏灵又问了一遍。

“这个重要么?你总盯着问……”老徐咳了几声,“是啊,青州那边出煤,我们几个村子都有矿井,公家的私家的都有。”

“孩子们也经常跟你们下井?”

“算是。”老徐轻声道,“之前也说了,井下有一些地方,不能挖得太宽,娃娃们型反而合适。”

“你先前说这些孩子们是探亲过来的,真的么?”

“……”老徐咳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要是抓过来的成年人,在这儿都不一定能活过五年,那那些孩子是怎么在这儿熬过的这三年?”柏灵轻声道,“六个孩子,一个不差,要么就是这儿对他们有照顾,要么就是他们自己懂事,知道怎么避险。”

老徐脸色难看了一些。

“……是,孩子当初都是我们送走的,但没想送到这里来。”

“怎么说?”

“先前是青州府衙门贴出了告示,说徽州几个造瓷器的官窑要人。地方么……恰好贴着青州和徽州之间,离得……不远。”老徐轻声道,“我们几个就,商量着,把孩子送去学个手艺,想着……总比一直待在地底下强吧。”

“嗯。”柏灵点了点头。

“要说那个告示,也是奇了怪,我们当初也没瞧出什么名堂来,”老徐轻声道,“说是家里一根独苗的不要,兄弟里有抗金死了的不要……条件还挑得很……

“结果娃娃们离了家就被送到这儿了,当时官府还赔了我们一笔银子,说是路上翻车了,几个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徐看了库房另一头的老三一眼,“老三疼孩子,一直养在家里头上学,想着怎么也供个秀才出来,就没跟我们那几个孩子一道走……

“当时还庆幸呢,结果来徽州探亲的时候,娃娃也没了。

“他就找,我们几个觉得事古怪,就跑来跟着一起找。”老徐低声道。

“最后找到了这里?”柏灵问道。

老徐点头。

“怎么就认定是官家的人动的手?”柏灵问道,“也有可能是半路被人贩子掠走的?”

老徐嗤笑了一声,“跟你讲……也讲不清楚。”

“……徐师傅讲讲看。”

老徐抬头看了柏灵一眼,“我们先前也闹不明白……往年衙门要做什么事,哪儿用得着留这一手,官家的人直接找各村的里长,要人、要粮……何必搞这种弯弯绕。

“我们也是……前不久才懂的……”

“为什么?”

“因为前几年……朝廷下了死令,”老徐笑了笑,“说是……地方衙门,不准加征赋税……”

第二十章 最好的信差

李一如的笔停了下来。

“不准加征赋税……不是好事么?”

“好事当然是好事,”柏灵低声道,“但升明四年、升明五年和升明六年的抗金之战,也不是凭空打出来的。”

李一如颦眉,“……我不是很了解这些。”

“因为一如一直在蜀州吧。”柏灵笑了一声,喃喃道,“……蜀道难,哪里的蜀道都一样。”

李一如点了点头,“也是,前几年我跟着我爹在川宁乡下住,山里闭塞,我们到升明三年的时候才知道老皇上驾崩了,还连着死了两个。”

柏灵轻声道,“朝廷不准下面加赋税,但北部和东部的战役又要粮食和火器。京里拿了一套自己的方案出来要下面执行,但各地的情况又不一样,所以就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李一如想了想措辞,将这一段也加在了文书里。

柏灵等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徽州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它和青州共同承担了大周约莫三四成的火器生产,又和楚州并称为大周的粮仓……徽南的耕地不能动,农人更不能动,但徽北的采矿也不能停……

“我记得前几年徽州的流民治理效果显著,京里还专门表彰过,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根本没有让流民安居,而是直接把人抓去采矿了——啊这一段不要写,这只是我的推测。”

“没关系,”李一如笔尖飞动,“我标明这一段是推测,没有实据就行了。”

又过了一会儿,李一如再次望向柏灵,“现在前情都写完了,接下来写什么?”

柏灵沉默不语。

李一如用笔杆挠了挠头,“……一般应该是解决办法了吧?因为什么什么的缘故,所以应当这样那样去做……之类。”

柏灵望着远处,单手撑着下巴,良久才道,“……不知道啊。”

“你之后是想把折子送去哪里?”

柏灵回过头,见牧成又睁开了眼睛,正目光严肃地望着自己。

柏灵笑了笑,“牧大哥不是睡了么?”

牧成坐了起来,面带疲倦地看了看李一如和柏灵,“……没睡着有什么办法。接下来怎么写,当然是看这封文书究竟是送去哪里。”

李一如的眼睛亮了起来,“展开讲讲?”

牧成轻声道,“……我的想法是托人寄往平京,交给督察院,之后的事情就让他们去做。我们升斗小民本来就不该管这种事,昨晚那个情形是不得已而为之,眼看有人要炸军火库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但点到为止,将事情说清楚就行,最后要怎么做是上面的事,我们不要陷得太深了。”

李一如点了点头,“嗯,我觉得牧大哥说得有礼。”

“我同意后半部分,”柏灵轻声道,“事情怎么做我们不好管也管不了,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但交给督察院不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牧成问道。

“我昨晚问过老徐,他是怎么拿到的从矿井往军火库的路线,但他不肯说。”柏灵低声道,“不说不说吧,但这件事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李一如眉头拧紧,“……什么意思?”

柏灵看向李一如,“这些人在徽州游荡了三年也没发现是徽州府从中作祟,但两个月前,事情却突然就进展飞速,他们不仅知道了突破口在永平镖局,老徐还直接混成了一个颇有声望的走镖人……这不是很蹊跷么?”

“我昨晚也觉得奇怪,”牧成眯起眼睛,“他们对这边的换班、巡逻的间隔点把握得很准,像是提前就全部摸清楚了一样。”

“是啊,再加上他们原本就是青州的矿工熟手,在井下身手灵活得很。”柏灵轻声道,“……除了有人暗中找到了他们,给他们提供了帮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你怀疑,他们是被利用的?”

柏灵点头,“是啊,他们有强烈的作案动机,只是在作案能力上还差些火候罢了,有人正巧在两个月前发现了他们,于是一拍即合……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说不定老徐他们真的是在给金贼或者青袍匪余孽卖命,只不过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牧成和李一如都屏住了呼吸。

“所以我说这件事不太方便走督察院,”柏灵轻声道,“都察院都是公开上书,京城一有风吹草动,徽州府这边很快就会得到风声——我们先前已经打草惊蛇过一次,徽州这边说不定已经有了防备,要是都察院再吵成一锅粥,事情反而没法聚焦。到时候,说不定根本没人会信老徐这边的经历,连同什么官府抓人、平民下井之类的事也一口咬准是金人散布的谣言。”

“有理!”牧成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那你想怎么办?”

“我们最好是能悄悄把信送去京中,送进内阁,让他们派人到徽州暗访,追查地方衙门巧立名目、捉外乡人下井的事情。”柏灵轻声道,“事情不闹大,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要真是闹到了台面上,如今外有金贼当前……说不定朝中真的有人会提出为了大局为重,主动把这件事压下去。”

牧成和李一如都点了点头,“谁能替我们送这信?”

“我倒是有一个人选。”柏灵轻声道。

“谁?”

“当朝次辅的长子,张敬贞。”柏灵轻声道。

李一如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你认识次辅家的大公子!?”

“当然……不认识了。”柏灵两手抱怀。

李一如和牧成的表情瞬间寡淡。

柏灵笑起来,“但我知道,他几年前成婚后和夫人一起留住在了江洲。张敬贞和当今圣上是少年旧友,即便不能让这文书直达天听,也能将信递给张守中张大人。”

牧成靠在了树上,颦眉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个次辅的大公子真的会做么。”

“我觉得他会,”柏灵低声道,“……我相信他会。”

牧成深深地看了柏灵一眼。

李一如原本虚弱的脸此刻已经振奋起来,“那岂不是说我今天写的这个东西有可能会被呈到御前?”

“嗯哼。”

李一如伸手捂住了胸口,呼吸也渐渐急促——他认真地重新审视起自己手中褶皱的白纸。

“等……等到了江洲,我要好好把这封信誊一遍!”李一如震声说道。

第二十一章 我住在南方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牧成看了李一如一眼,“刚才不是也说过了么,如今外贼当前,朝中人说不定会大局为重,直接把这件事压下去呢。”

李一如怔了一下,“……这么恶劣的事,会吗?”

“那就在末尾再加一段好了,”柏灵轻声道,“告诉他们不要轻视这样的苗头。”

李一如坐直了,手中的笔再次立了起来,“你说,加什么。”

“你就加……”

柏灵仰头想了一会儿。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她轻声说道。

……

几人略作休整,等到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牧成带着身后的两人,成功回到了普通的商路上。

这一路根本不像老徐说的那样有什么“难以避开的巡逻队”,从离开矿井到重回主路之间,他们一个官差也没看见。

想来,所谓“我带你们回主路”,大抵也只是老徐凭空捏造的一道锁链,锁着三人老老实实地随他同行吧。

远离矿区之后,那个时不时出现并让李一如倍感折磨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他耳朵塞着棉花,靠在柏灵的肩膀上睡了过去,直到午后才终于醒来。

傍晚时分,几人趁着黄昏又往前跑了几里,还是没有发现附近有可以投宿的村庄,于是只好在夜色降临之前折返回之前遇到的一处破庙。

不一会儿,山庙的屋顶就再次出现在三人的视野里。

“总感觉那个庙门口守着的人看起来怪怪的,”柏灵皱着眉说道,“真的要去那里过夜吗?说不定还不如夜宿郊野。”

“怕什么,”牧成笑了笑,“你不是能跑么,发现了不对咱们夜里逃走就是了。”

“对啊,交给我,”李一如颇有把握地拍了拍柏灵的肩膀,“我今天给你们俩守夜!”

柏灵抬头望了望头顶的乌云,眼看这天又是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勉强跟着两人继续往前。

才走到庙门口,天已经落起雨来。

几人前脚躲进屋檐下,后脚外头的地就淅淅沥沥地被淋湿了。

“是避雨还是投宿啊?”一个声音从三人的左手边传来。

几人回头,见一个一身腱子肉的壮汉站在了三人旁边——这壮汉的腰,看起来有三个李一如的那么粗。

壮汉低头望着眼前的三人,表情无比认真。

“投宿……吧。”牧成望了望那人身后的庙,“怎么,这庙还不是白住的?”

“要在外头避雨,随你们,如果想进里头去,得额外掏钱。”那壮汉抬起手,“三个人总共三钱银——”

眼看李一如就要低头掏银子,牧成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拉到了身后,然后从腰间摸出十来个铜板,“我们身上就这点钱,多了也没有,能住么。”

那壮汉锁紧了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高喊了一声,“姐!”

庙里跑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身子纤细,手还是湿的,正不住地往身前的围裙上擦。

壮汉低头,小声地和她说了些什么,期间柏灵目光和这个姑娘对上了一会儿,她眯起眼睛,向柏灵露出一个笑脸。

不一会儿,那姑娘又很快跑进了庙里,壮汉也回过头来,“今天刚好还剩四个床位,空着也是空着,我姐姐说你们可以来住,但如果晚上想喝粥,得另外掏钱。”

“成。”牧成点头。

在壮汉的带领下,三人进了庙门,庙里很暗,台子上不知道供奉着哪路神仙,李一如在供台前稍稍停了一下,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然后才跟着柏灵和牧成继续往里走。

庙里的空地已经全部被改成了大通铺,草席和褥子直接铺在地上,一个狭长的过道里睡着十几个人。

一进门,柏灵就闻到空气中的淡淡米香,肚子旋即叫了起来——离开徽州府这几天,几人吃的都是硬到硌牙的粮饼,这会儿竟然撞上有人在破庙里卖粥,当即加钱要了三碗。

然而,那位姑娘有些抱歉地告知,这一锅米粥已经全被要光了,他们只能等下一锅。

三人饥肠辘辘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颇为艳羡地听着四下咂巴嘴的声音。

庙外飘起大雨。

风雨声中,柏灵感觉脑袋一凉,抬起头,一滴雨水砸落在她的脸上。

她伸出手,又一滴雨水落在她的手心。

“你这儿漏雨啊,”李一如爬到柏灵身旁,也抬头看了看,然后一个骨碌爬起来,跑去找那个壮汉给柏灵调地方。

柏灵坐在那里没有动,表情反而温和起来。

“坐边上一点就淋不到了。”一旁牧成忍不住提醒道。

“……我是想起来我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柏灵笑了笑,“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屋里就下小雨。”

牧成看了看柏灵,又收回视线。

柏灵又道,“所以雨天的时候,我就睡客厅桌子上。小时候还行,后来长高了,就睡不下了。”

“嗯。”牧成点了点头,“南方确实经常下雨,徽州这边好些。”

雨声渐渐变大。

柏灵隐隐听见有歌声从破庙的另一端传来,那是正在后院熬粥的姐姐,正在唱着不知名的山歌。

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听到她在唱歌之后,整个破庙里原先聊天的人也不做声了,大家靠在各自的被褥和枕头上,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一曲终临,柏灵刚想和牧成说这歌唱得真好听,就听见那歌声又飘了过来。

“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

“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

一时间,柏灵恍若雷击。

另一头,李一如已经喊来了那个壮汉弟弟。

壮汉手里抱着干燥的新铺盖,要来给柏灵换床位。

还没等李一如喊柏灵起来,柏灵已经一个翻身站起了身,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朝着破庙的后院飞奔而去。

那歌声还在继续唱着。

“想起从前待在南方,许多那里的气息,

“许多那里的颜色,不知觉心已经轻轻飞起……

“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我家门前的湖边,这时谁还在流连……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这些已成回忆,

“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不知何时又会再忆起

“南方……

“南方……

第二十二章 姐姐的青年旅舍

牧成和李一如都跟着追了出来,见柏灵正站在那个熬粥的姑娘跟前,有些着急地比划着什么。

“这首歌吗?”煮粥的姐姐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也是一个在这庙里过了夜的客人教我的。”

柏灵目光一亮,“是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

姐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小声道,“你认识他们?”

柏灵用力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

“可以告诉你哦,但是……”姐姐指了指自己正在冒泡的大锅,“我晚上还是很忙的,没有时间闲聊,除非……”

“我来帮您!”柏灵主动说道。

李一如看了看柏灵,也上前一步,“啊那我也来。”

姐姐看起来很高兴,目光望向牧成,“那这边的这位大哥……?”

“不关我的事。”牧成两手抱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不要看我。”

很快,柏灵端着粥锅,跟在那位姐姐的身后去庙前的大通铺分粥,李一如则跟着弟弟去了庙后的一间石头房子,那里是姐弟俩用来放粮食的地方。

牧成靠在院子里听雨,果然一下也没动。

几人忙前忙后,忙到雨停,柏灵擦了擦汗,原以为活儿应该是干完了,却看见姐姐又从另一间屋子里抱着一个堆满了脏衣服的木盆子出来。

李一如满身大汗,正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用手给自己扇风。

姐姐递给柏灵一块搓衣板,也分了她一个木盆,两人一块儿打了水,在庙后开始洗衣服。

弟弟到通铺那边去守夜,李一如和牧成则坐在柏灵身旁干等。

“看你洗衣服也蛮手熟的嘛,”姐姐笑道,“在家也经常自己干活儿?”

“嗯。”柏灵点头。

姐姐看起来有点感慨,“像你们这样的小伙子真是不多了……看看我弟弟,一顿能吃一斤米,让他自己洗个衣服就哭爹喊娘的。”

她抓了一把皂角涂在衣服上,“他们俩是你什么人哪?”

“是我……朋友。”柏灵轻声道,“年长的那位老大夫,救过我的命。”

“难怪你这么激动……”姐姐叹道,神情一时有些寥落,她用挽起的衣袖擦了一下自己头上的汗,“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们是被官差押到这里的,当时也是正赶上下雨,所以一伙人就到了这儿来落脚——”

牧成微微颦眉,“被官差押到这里的?”

“是啊,一对父子,都是大夫,”姐姐轻声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被当成囚犯似的押着……”

李一如眨了眨眼睛,忽然笑起来,“小时候我娘也派人掠过大夫来给我看病。”

“前几年江洲那边不是闹时疫吗,”姐姐看了李一如一眼,“他们是去那边给百姓治病的。”

“然后呢?”柏灵关切问道。

“那时候我们还没在这破庙里做起这挡营生呢,”姐姐笑道,“我弟弟那会儿被山上的豪猪顶了腿,我在山里找了半天,才背着他到这儿落脚,我前脚到,那两位大夫后脚就进来了,一见我弟弟的伤势,就过来帮忙,手里的家伙可多了——”

“你背着……他?”李一如看着眼前瘦瘦小小的姐姐,想了想外头那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那姐姐并不忌讳,只是笑着道,“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开客栈,身上总得有点本事才行吧?”

李一如不自觉地往往后靠了靠,一旁牧成笑了一声。

“再然后呢?”柏灵停下了手里的搓洗,凝神望着那位姐姐。

姐姐脸上浮起红晕,显是想扶着两颊,但手上的泡沫又让她停了下来。

“那个小大夫一边清理创口,一边哼着曲子——就是我刚才唱的,我觉得好听,就拜托他教我。”姐姐笑道,“后来我们在一块儿聊天,他说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这么个破庙避风雨真是运气,就是庙里灰大,不大干净,要是能扫一扫做个青年旅舍也好。

“当时以为天亮就会分别的,结果前面传来消息,说有匪徒正和官兵作战,所以他们在这里待了三天,才走。”

李一如已经从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带着起哄一般的笑意望着眼前的大姐姐。

“现在想起来总觉得还是昨天的事呢。”她叹了口气,“我弟弟伤痊愈了以后,我还去了一趟江洲,在他们的杏林馆里帮着做了一会儿事。”

柏灵有些好奇地望着她,“那……那你和那位柏大夫……”

“这么说吧,他们俩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姐姐看向柏灵,“当年江洲还有青袍匪作乱,他们俩在郊野采药的时候遇袭,马车滚落山崖……已经尸骨无存了。”

柏灵勉强自己做出了一个哀伤的表情,而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才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姐姐又低头搓了几下衣服,“不过既然找不到尸骨……是不是也有可能人没死?”

“嗯。”柏灵点了点头,“是可能的。”

“当时柏大夫说他一定会回平京的,”姐姐低声道,“因为他还有个妹妹在那里。”

柏灵垂下眸子,“嗯。”

姐姐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又轻松了起来,“他要是回平京,应该还是会从这边经过吧?”

……

这天晚上,柏灵帮着姐姐把衣服全都在庙后的空地里晾了起来,才回到自己的铺位前。

壮汉弟弟已经帮柏灵铺好新的铺盖,柏灵怀着重重心事坐了下来。

眼前这间破庙的一切,对她而言忽然变得有些不同。

柏奕和柏世钧曾经在这里歇脚,如今她也来了,只是差了三年。

这种空间上的重叠让柏灵百感交集,一时间有些鼻酸。

她回过头,牧成已经睡下了,李一如……正拿着一盏蜡烛窝在角落里刨墙。

柏灵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平复了气息之后,她走到李一如的身后,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

少年回过头来,小声笑道,“我发现这面墙上有我的名字,后来发现好像是首诗!”

柏灵也凑了过来,“……让我看看?”

李一如提着灯靠近墙面。

老旧的石灰墙面上,隐隐约约地刻着四个字——

彼一如我。

第二十三章 《大卫》

“好像还是古体诗……但残缺的地方太多了,”李一如小声道,“这里粘了好些稻草和灰,我把它们都——你怎么了?”

昏黄的灯光下,李一如看见柏灵一下红了眼眶。

柏灵俯身,也跪坐在李一如的枕边,轻轻伸手揭下上面的一捋苇草。

这座破庙后来应该是被粉刷过,只是现在墙皮又纷纷掉落下来,再次露出了里面的灰砖。

这是一首用刀刻在墙面上的诗,看起来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柏灵轻轻抚摸转上的痕迹,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滴落。

一旁李一如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突然哭泣的同伴,不知该如何是好。

柏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拔出了腰后的匕首,在墙面上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划刻。

“莫依偎我……”李一如的目光追随着柏灵的短刀,“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

请扶持我,你等待我,我逝彼临……

柏灵放下了刀——最后的两句,则是李一如最先看见两句。

彼一如我。

彼一如我。

做完这一切以后,柏灵什么也没有说,独自回到了自己的铺盖上,然后躺了下去。

黑暗中,李一如听见柏灵安静而克制的抽泣。

他有些不解地望着柏灵侧卧的背影,而后又再次望向这墙面上再次清晰的诗句,即便在柏灵补全了这首诗之后,他也一样觉得这文字看起来有些奇诡,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不过他大概能猜到,这可能是那两位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留下的。

我逝,彼临。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柏灵。

次日一早。

牧成醒来,精神大好。

在外这么久,他已经很少这样踏实地睡过觉了。

柏灵和李一如都已经醒了,两人端着碗,正坐在自己的铺上喝粥,牧成问他们粥是从哪儿弄的,李一如指了指门口——和昨晚一样,要喝粥得单独花钱。

牧成也直接去找门口的姐弟俩买了一碗。

天还蒙蒙亮,破庙里的许多旅人还没有醒,三人已经检查了一遍各自身上的东西,告别了庙中的姐弟后,再一次踏上了旅程。

姐姐站在门口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总觉得昨夜和她询问柏奕的那个小伙子,身上有种违和的气质。

“姐,你是看上他们里头的哪一个了吗?”壮汉弟弟凑过来,也顺着姐姐的方向看去,“他们都还没走远,姐要是喜欢,我可以现在去帮你掳一个来。”

姐姐皱眉,一记手刀敲在弟弟的脑袋上,“去把他们的铺盖收拾了!我去后面收衣服!”

壮汉抱头揉了揉,看着姐姐往后院去了。

收拾铺盖的时候,他很快发现,李一如昨晚睡的那个位置,落了一大堆灰白的墙皮。

“姐!感觉这边还得再刷一刷!”他对着后院喊道,“墙又秃了!”

“你自己弄!”后院的声音传来,“我这儿也忙着呢!”

壮汉噔噔噔地跑去了后面的石头房子,不一会儿就抓着一把刷子和一桶浓浓的石灰水走了过来,不一会儿就把那一片露了砖的墙头重新粉刷好。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甚至没有发现墙上又多了几行字

不要跟在我后面,因为我可能不会引路;

不要走在我前面,因为我可能不会跟随;

请走在我身边,做我的朋友。

……

八月下旬,柏灵一行终于到了江洲附近。

他们途中经过了好几处城镇,靠着李一如惊人的财力购下了三匹马,牧成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新的路引,期间三人几次遇上官差的突击检查,全部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而今江洲就在眼前,路上的行人也明显多了起来,路边开始零零散散地支棱起茶水铺子。

几人下马步行,最后停在某处露天的茶铺外头歇脚。

还没有进城,几人就已经感受到了江洲和徽州的差异。

这边看起来要比徽州凋敝多了,路上遇到的商队看起来也更凶,手里的家伙也狠戾。

正吃着面,李一如抬起头来看向柏灵,“松青打算怎么把信交给那个谁?”

“等进了城再说吧,”柏灵轻声道,“现在江洲诚里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先去摸摸底。”

“咱们不能在江洲诚耽误太长时间。”牧成在一旁道,“最多两日,现在天气就在渐渐转凉,越往北越冷,路也越难走。”

“两天应该够了。”柏灵点头,“牧大哥不用担心,我会尽快。”

小二就在这时端上了三碗阳春面,他听着几人的谈话,脸色一时有些惊异,“几位客官到了江洲,还要向北啊?”

牧成望着这小二的脸色,“怎么了?”

“可不敢再往北边去了!”小二做出一个吓人的表情,“过了江,那就不是人活的地方了!”

柏灵笑了笑,“哪有这么夸张,北境四州这几年不是一直守得好好的吗?”

“北境四州归北境四州,城里有兵当然好些,可路上匪乱多啊,”小二压低了声音,“更何况往年能守得住,今年可说不准呢!”

李一如抬头,“今年怎么了?”

小二看了看他们,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拇指和食指在托盘下轻轻搓了搓。

李一如学乖了,这次掏出了几枚铜板,丢在了小二的托盘上,轻声道,“小哥和我们讲讲呗?”

那小二眉开眼笑地收了钱,而后弯下腰来,轻声道,“这事儿我也是听过路的其他客人讲的,说申老将军这两年越来越不行了。”

牧成叱了一声,“这种谣言早年间就有了,都是金贼的污蔑,不可信。”

“哎呀,客官听我说完呀,”那小二连忙道,“您说的‘早年间’是七八年前的事吧?当时申将军应召回过一趟京城,回来之后确实是好些了,但这两年情况不一样,我也不是光听一个人这么说了。”

柏灵皱起眉头,“申将军到底怎么了?”

第二十四章 白缠喉旧闻

那小二左右看了看,声音又轻了一些。

“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申将军上阵指挥了,”小二说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有人听说是金贼请了高人作法,捉了申将军的元神——”

牧成又笑,“这种话你们也信?”

“客官啊,信不信是一码事,但申老将军闭门不出总是实情吧?”那小二颦眉,严肃道,“得亏咱们江洲北边隔着一条见安江,不然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

这边小二话音未落,那边的老板娘已经叫了起来,没几下就扭着小二的耳朵回去了,临了还和柏灵几人赔不是,把李一如先前给到小二的铜板重新还了回来。

再次上路,李一如看起来有些不安,他骑在马上,看看左边的柏灵,又看看右边的牧成。

“方才那个小二的话,听起来怪玄乎的。”

“都是道听途说的话,不足为信。”牧成回头,见李一如眉头紧锁,不由得笑道,“这就被吓破胆了?”

“什么吓破胆,哪有吓破胆!”李一如挺起胸膛,“我就是……觉得,要是北地那么凶险,那咱们在江洲得好好筹备筹备!不打无准备之仗嘛……松青你说是不是?松青?”

柏灵回过神来,“什么?”

李一如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牧成也看了过来,“想什么呢?”

“哎,没什么,”柏灵摇了摇头,“就是在发呆……过了江洲,再往北是不是就到涿州地界了?”

“是啊。”李一如点头。

“申将军这段时间,应该都在涿州府驻镇吧,”柏灵轻声道,“那个小二说的是否是实情,到时候就知道了。”

柏灵望着前路,从离开茶水铺子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在想着申集川的事。

许久未见了,不知道申老将军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不远处,江州的城门渐渐近了。

城门外排起了等候进城检查的长队,三人一道下马步行。保险起见,几人的路引都收在牧成那里保管,每次到了城门口,也是牧成走在前头,像个带着后辈出行的家长。

江州府的城墙看起来要比徽州府那边要高得多,也厚得多,今日的城墙仍在修葺之中,走近了就听见铁锤敲敲打打的声音。

柏灵一听见这声音,就有些担心地看向了李一如——不过少年这次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受影响,他正怀着满心的好奇四下张望。

尽管这边的路况远远逊色于徽州府的光景,但城门口伫立的士兵比徽州府那边的看起来要威严得多。

“不愧是江州府,”李一如忍不住喃喃,“到底是打过仗的地方。”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临近正午,头上的太阳开始烈了起来。

“一如你水囊里还有水么?”柏灵擦了擦额上的汗,转身看向身后的李一如,“刚才我忘记让小二给我水囊添满了……”

“啊,有。”李一如顺手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水囊,丢给了前面的柏灵。

他顺势往前看了看,再次留意到了一对立在城门两侧的石碑。

那对石碑一左一右,看起来大约有三四人高,在日光的映照下金光闪闪,颇有气势。

方才隔得远,上面的字还瞧不清,这会儿离得近了些,李一如眯着眼睛,轻声把石碑上的字念了一遍。

才刚念完上半句,正在喝水的柏灵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牧成旋即感觉脖子一凉,半个背都被柏灵给喷湿了。

李一如和牧成同时看向柏灵。

柏灵抓着自己的喉咙,已经咳红了脸。

“……没事吧你?”牧成连忙上拍打柏灵的背,“喝个水也能呛成这样……?”

柏灵说不出话来,只好摆摆手,一边咳,一边示意自己没事。

等到气息平顺下来,她瞪着李一如,“……你……你刚才说什么?”

李一如不知所措地指了指前面。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柏灵终于看见不远处城门口的石碑,那石碑上头,写着两列她再熟悉不过的句子——

岂因福祸避趋之

柏灵怔在那里,而后哑然失笑。

牧成也转头看了看,“……这字怎么了?”

柏灵抬袖,胡乱擦了擦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水,“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它……听着耳熟。”

“松青觉得耳熟吗?”李一如听罢,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良久才道,“上面好像没有写落款诶,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话。”

柏灵扶住了额头,还能有谁……

林则徐啊!

一旁一个老翁往这边看了过来,“你们是第一次来江洲哇?”

“诶。”李一如点了点头,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老丈怎么看出来的?”

老翁笑了一声,“猜的,你们几个就算不是第一次来,这几年里,也肯定是没来过江洲的。不然怎么会不晓得这两块石碑的来历……”

柏灵怔了怔,连忙望向老者,“还请老丈赐教。”

那老翁摸了一把胡子,看起来心情甚好,“什么赐不赐教的,你们这些外乡人不知道,老头子我给你们讲讲就是了……”

老翁的话很快引起了周遭旅人的注意——显然附近不少人也都是第一次来江洲。

“升明三年的时候,江洲这边闹‘白缠喉’,你们知道吧?”老翁开口问道。

李一如摇了摇头。

“白缠喉呀,”老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锁喉风,听过没?”

见李一如和近旁几人还是摇头,一旁牧成轻声道,“升明三年,江洲时疫,许多百姓都高热不退,喉咙肿胀,尤其是咽喉附近会出现白色的斑点,所以叫白缠喉、锁喉风。”

老翁竖起大拇指,“不错,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

牧成没有接话,只是嘴角提了提。

老翁又道,“这白缠喉啊,之前涿州府那边也闹过几次,早先时候是从金贼的残兵败将那边传过来的,金贼狡猾啊,故意留一些得了病的士兵被我们周兵俘虏,结果就传进我们大周了。

“升明三年的时候也是,听说江洲这片的病,就是当时和金贼暗中勾结的青袍匪带进来的。”

第二十五章 医者留名

那老翁咳了一声,两手抓着手里的木拐,表情严肃。

“这病,好发在青壮年和娃娃的身上,大人还能挺一挺,娃娃得了那就是个死,没活路了。”老翁皱起眉头来,“这病在江洲诚里闹了一冬,家家户户都不敢叫孩子出门。”

那老翁又道,“一开始,因为江州府里从来没人得过白缠喉,所以大家都没往那方面想。后来是咱们杏林馆里的老大夫赵何仁遍寻医书,终于在前朝的《疮疡全书》里翻到了这病,才真相大白。

“这赵老先生连夜将事情报去了州府衙门,公羊大人次日便同时向京城和涿州府两边递了求救折子,急寻名医前来支援。”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涿州府那边的大夫赶在年关之前就来了。等升明四年初,皇上也从京城派了大夫来,一位叫柏世钧,另一位叫柏奕。

“听名字就知道了,这两个人是父子,可又不是普通父子——他们俩那都是太医院里一等一的名医,所以皇上才会将江洲诚的担子,交到了他们身上。”

“这江州府前立着的两块石碑,也和京里来的这两位大夫脱不开关系。”

柏灵在一旁听得五味杂陈。

没想到柏奕和柏世钧北上的事情传来传去,最后竟传成了这样的君民佳话。

“先前涿州府来的大夫们,大都是军医,那都是老江湖了,”老翁绘声绘色地伸手比划,“他们一到城中,看过了病患,当即就认出这病确如赵老大夫所言,就是‘白缠喉’。只是白缠喉这病到底不好治,他们也只能像从前涿州府军营里头一样,熬制汤药,分发给病患。

“可江洲不比涿州,江洲人多地少,气候也湿润些,总归城里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病倒,风头紧的时候,大家吓得连药都不敢去领,生怕被这妖风锁了喉。趁着晴日的晚上,大家都想方设法地往别处逃……”

老翁说到这里,不由得拿手中木拐轻轻顿了一下地。

“不过事情在两位太医来了之后,又不一样了。”老翁笑道。

“两位大夫药到病除?”李一如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哪里有那么神呢,病去如抽丝啊,何况是白缠喉这种顽疾。”

老翁抚须道,“这两位柏大夫抵达江洲后不久,就告诉大伙儿不用怕,这病呢,靠直接传播和飞沫传播,只要平日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和人讲话隔上三尺远,且咳嗽喷嚏的时候要拿手绢掩着口鼻……就能防住。”

李一如歪了脑袋,“听起来……挺容易的啊?”

老翁颦眉看了他一眼,“怎么容易?当年光是守住福安寺里的那些善男信女,就抽调了咱们江州府三千的精锐!守了足足半个多月呢!”

“福安寺?”李一如不解,“这关……佛寺什么事?”

见李一如表情困惑,老翁的脸上又显露出自得的神色来,他轻声道,“福安寺是咱们江州府最大的佛寺,平日里去烧香拜佛的信徒就络绎不绝,更不要说是白缠喉闹得最凶的时候了。

“那会儿大家不懂啊,都相信庙里的香熏一熏,邪魔也就被驱散了,当时还有人卖佛土和香灰,说拿这些东西冲水服用,就能百病不侵。可那些佛土贵得很,平头百姓买不起,也就只能在山上发愿。

“当时正赶上二月二十八,是福安寺一年一次的礼佛大典。虽然先前官府再三重申,疫病期间,民众不得聚集,寺里也早早宣布那年的大典取消了,但不少害了白缠喉病的人家,还是赶在二月二十七的晚上,把自家的病人抬上了山。

“那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哪,只能求佛祖庇护。

“柏大夫料事如神,一听二月里有礼佛盛事,就猜到先前官府的通告会不管用,但当时离福安寺的礼佛大节已经不远,再要拦截已经不易,更何况这些人知道官道上查得紧,都是赶着小路去的,防不胜防。”

老翁又捋了一把胡子,“所以官兵们全副武装,潜在山脚,等到二十八天一亮,官府当即下令封山,直接征用福安寺和所在山林作为医治之所,又抽调了一批大夫过去,按着先前说的办法把所有人隔开安置。”

“白缠喉这病最多五天发病,当时所有人都被关在山上待了五日,没有发病的就放下山,其他人刚好留在寺里养病。”

老翁看了李一如一眼,“要不说京城来的太医见多识广呢,这些事情你不提前说想得到么?一个粗心大意,就是功亏一篑呀。”

李一如笑道,“受教了!”

“那会儿做的事,还远不止这些,”那老翁又道,“当时城里也人心惶惶的,官府下令宵禁,每天夜里都有巡兵敲锣,和大伙儿喊‘隔三尺’‘防飞沫’的保命三字经。

“州府的杏林院、城北的几处高门空宅,还有城南的一些个老仓库……那会儿全都被征用了,用来安置病患。这也是因着柏大夫的提议,多一个病人在外头就多一个传染的源头,很容易导致又多一批新的病患。

“现在那些地方也都立着碑呢。”老翁颇为感慨,“就这么着,白缠喉在江洲诚里闹了两个多月,到四月就散了!这样的大捷,你翻遍史书,也是没有的。”

周围传来一阵啧啧声。

那老翁撑着腰,表情中满是自豪,“一会儿进了城,你们还可以好好看看咱们江洲诚的街道,江洲城里的排污渠都是暗渠,极少有明沟,好几处排污用的老渗井也不用了——这也是三年前柏大夫倡议的。这样到了夏日,地面的污水不会招惹蚊蝇,没了蚊蝇,疟疾也就少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一声。

“可惜啊,”老翁望向石碑,“可惜老天无眼,两位柏大夫都没能看到暗渠建成的那一天,就被青袍匪给害了。

“你们眼前的这个石碑,就是升明四年,皇上北巡时为两位太医立的。”老翁指着不远处的石碑说道,“正面是当初柏奕柏大夫的豪言壮语,碑后则刻着那年殒命的所有医者姓名。

“我们江洲百姓,到现在都记着他们呐。”

第二十六章 《伤寒新论》与《心理讲义》

午后的江洲城内,人来人往。

一如先前的老者所说,江洲应该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遇到的最干净的州府之一。

城中的主干道上果然不见一条明渠,地上的石砖码得整齐而光洁,看起来就像是才用水洗过。

和其他州府不同的是,道路的两侧不是街市,而是高高的砖墙——这些是坊墙,墙内才是百姓居住与买卖的地方。

江州城内十三条东西大街,十二条南北大街,共一百零八个坊。

坊与坊之间街道极宽,宽得近乎没有道理——柏灵粗略估算了一下,这足以让十辆战车并驾齐驱。

高而厚实的坊墙上,看起来也非常适合架上弓弩……

这仿佛是专为巷战而设计的城池。

几人进城时领了对应的通行令,在进城之后,他们只能凭此令牌出入对应的街坊,傍晚之后城内宵禁,百姓不得离坊,如有违者以通金重罪论处——自建熙四十五年来,每年入秋以后都是如此。

三人半问半寻地穿过了半个江洲诚,来到城北的“普宁坊”。

在这儿居住的多是外地来的散客,也正因如此,普宁坊中的日常驻兵就比其他街坊要多出一倍——这儿买的东西物价也比其他地方贵出许多。

三人在普宁坊内找了一处还算安静的客栈住下,等用了午饭,沐浴过后,已经到了傍晚。

几人就近采买了一些日用的家伙什和御寒的新衣,站在衣铺外头遥望街道的尽头,远处的坊门果然已经关上了,几人回客栈放了东西又再次出门。

关上坊门之后,普宁坊里反而热闹了起来,因着这里有钱可赚,许多江洲城里的小商小贩都各凭本事地溜进这里头来,将当地的特产拾掇拾掇,套上些厉害的噱头,高价卖给这些散客。

面对商贩的叫卖,几人不为所动——事实上,他们只是中午都觉得被客栈的米饭硌得牙疼,所以夜里跑出来觅食。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踏上归程,途中经过一家书坊,李一如鬼使神差地跑了进去,柏灵和牧成也只得提着东西在后面跟着。

书坊老板正躺在街边的椅子上打瞌睡,李一如没有喊他,自己就着昏暗的灯火,手指在书架上飞快地掠过一层又一层。

“你在找什么?”牧成问道。

李一如笑了两声,“我找找江洲这儿的书坊有没有我太爷爷的书。”

“书叫什么?”柏灵好奇地看向他,“我也帮着找找。”

“《山川实录》。”

“山……”柏灵怔了一下,她之前就觉得“李元”这个名字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如今一听书名,柏灵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当初让皇后甄氏手不释卷的那本游记吗?

“你太爷爷写的是《山川实录》?”

“是啊,”李一如听出柏灵言语中的诧异,有些惊喜地回头,“松青听过么?”

“我读过,”柏灵笑道,“不过没有读完,当时只读了序言。”

“《实录》系列的几部书册里,也就那一本的序言写得最好啦!”李一如自豪道,“我太爷爷最有灵气的作品当属《太平散记》,他自号太平居士,那本集子里收着他自选的十来篇散文,可惜出了蜀地就没见哪儿的书架上摆过这书了。”

柏灵一笑,也俯身下来一本本找寻,她忽然觉得世间缘分实在妙不可言——几年前信手翻阅了一册旧书,几年后便与作者的后人成了同行的伙伴。

三人一通猛找,把书坊里里外外的木头架子翻了三遍,都没有翻见任何署名李元的作品,李一如正觉遗憾,牧成忽然发现靠近里间的一处木架上头放着一个竹编的方筐,里头似乎有东西。

于是个头最高的牧成找来东西垫脚,然后伸手去够——这动静终于把外头打瞌睡的书坊老板给惊醒了。

那老板揉揉眼睛,一回头发现有三人正在打自己镇店之宝的主意,当下一声怒喝,随手抄起一旁的扫帚,朝着三人冲了过来。

三人闻声回头,那声“等等——”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只听得砰咚一声响,牧成抱着方筐,一个闪身从垫脚的凳子上跳了下来。

虽然没有摔倒,但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扫帚。

牧成开始还抬手挡一挡,后来便干脆站在那儿不动了——反正老板这花拳绣腿的,打着也不疼。

等到双方终于厘清的误解,老板气喘吁吁地从牧成手里接回了自己的宝贝,面带不快地嗔道,“哦,原来你们是找李元老先生的书啊,月初就卖完了,新刊印的要等下个月……这书紧俏,想要的话先付三成订钱,不管之后你买或不买,订钱都不退!”

“不了,不了,”李一如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他摆摆手,“我们过两天就走了,等不到下个月……今天多有叨扰,我们走了。”

那书坊老板没有看三人,而是抱着竹筐往自己的柜台里走,接着在灯下小心地开筐验书。

临行前柏灵随意地一瞥,看见那竹筐的面上写着几个大字——《伤寒新论》。

柏灵的整个人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书坊老板很是珍视地用衣袖擦了擦筐面,又将深蓝色的棉布重新裹盖在书册上。

“老板,这是谁的书?”柏灵问道。

老板瞥了他一眼,“就不爱和你们这种没见识的外乡人说话……这是柏老太医的《伤寒新论》。”

柏灵望着书册,有些跌撞地走到柜前,“我……我能……看看吗?”

“不能!”老板护食一般地捂住了书,“这可不是普通的伤寒新论,是三年前的头版!统共就一百来册,没看我平时都供在架子上吗!”

李一如看着柏灵忽然变化的表情,心中暗一思忖,上前解释道,“不瞒您说,我的这位朋友当初是蒙柏太医相救才活到今日,本想来江洲探视两位太医,未曾想途中就听到他们三年前就已殒命的消息,所以……”

那老板颦眉,再看柏灵此时莫名激动和感伤的脸,心下信了几分。

“你别伸手碰,”老板的声音平静了几分,“我翻给你瞧。”

柏灵连连点头。

老板拆开包裹着书册的棉布,里面还有一层硬质的书壳,他对这套书的珍视程度可想而知。

打开书壳,封面上楷书的伤寒新论四个字引入眼帘,柏灵忽然屏住了呼吸——书名下写着三个人的名字。

“……这上面怎么还有柏灵的名字?”她轻声问道,“她……她并没有……”

“这套书一共十三卷,”老板答道,“前十二卷是柏老太医和其子合著的,最后一卷乃是《心理讲义》,是建熙年间御前心理师柏灵所写,只可惜《讲义》不完整,是残卷。”

第二十七章 古道热肠

柏灵望着书封上的三个名字,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感动。

柏灵带着几分不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三个名字。

它们像这样被写在一起,好像也是一种团圆。

“柏灵……”李一如重复着这个名字,回想起先前破庙里那位姐姐的话,他突然反应过来,“啊,就是那个在平京的妹妹吧?”

“是啊。”老板答道,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太医这一家太惨了,先是女儿在京城游船的时候不慎落水,溺亡了,后来自己又和儿子一起坠入山崖……得亏是还存着这套书,不然真是什么都没留下来。”

“溺亡……”李一如有些疑惑地颦眉——这个说法和破庙里的姐姐不太一样。

“这书是怎么得来的呢?”柏灵抬头问道,“老太医他们是被押解到江洲来的,书稿什么的,应该来不及收拾……”

书坊老板看了柏灵一眼,笑道,“你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柏灵有些茫然地抬头等候答案,那书坊老板已经动作轻柔地翻开了扉页。

“这书的原稿,并不是老太医带来的,”他将书册递到柏灵面前,“乃是他们在平京的一位故友送来的江洲,两位太医身家清贫,先前刊印付梓的钱是一分都拿不出,也是这位故友慷慨解囊……”

柏灵一目十行地看着书坊老板给她翻开的书页,那正是这位“故友”留下的开篇序言。

序言很短,只有寥寥数行,通篇没有讲关于自己的事,只是说自己一向和柏家交好,如今能资助这十几册医书出版,感到与有荣焉云云。

柏灵看了好几遍也推测不出此人究竟是谁,直到书坊老板翻页,柏灵看见落款写着——严九铮。

严九铮……

柏灵微微颦眉。

她在平京的这些年里,哪里有过什么姓严的朋友……

可望着这个名字,柏灵又总觉得有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严九铮……

她在心中暗自重复着这个名字,小心地探寻着这缕熟悉的源头。

忽地,柏灵感觉心头闪过一道花火,那句声音低沉的“浮生取义”言犹在耳,决意北上的少年目光灼灼,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事。

严九铮……

铮……曾……曾久岩?

一时间,所有的困惑和不解都被这福至心灵的念头一下击穿。

曾久岩!没错,是久岩!

柏灵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了,当初她被囚在小院时,曾久岩就将柏世钧和柏奕接去自家侯府住了,想必书稿也是在那时……想到这里,柏灵只觉得一阵胸闷,眼眶又有些湿润起来。

书坊老板看着柏灵的表情,以为她是在为老太医一家死于非命而伤感,也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柏灵一时悲喜交加,明明想笑,却又觉得喉中一阵哽咽,只好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普宁坊这块,三年前就是安置白缠喉病患的老仓库之一,”书坊老板说道,“你们往普宁坊的东边走,那边还立着两位太医的祠堂呢,这会儿天色晚了,城外的衣冠冢你们也去不成,要是想祭拜,就去那边看看吧。”

柏灵再三谢过书坊老板,几人出了门就往东去了,期间牧成和李一如都没有说话,柏灵走在最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但后面的两人也知道,看这频频擦脸的架势,韦兄弟大约是又哭了。

不过李一如也经常掉眼泪……牧成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敢情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在乎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不一会儿,几人终于找到了书坊老板提到的那处“祠堂”,几人原以为会是一间庙宇,到了之后才发现,这“祠堂”只是一座两米见方的石雕。

这石雕大约一人高,石墩的底盘雕着莲座,上边则是石头雕成的庙宇,庙中有两人站在那里——大约就是柏世钧和柏奕吧。

“庙门”之前是一口方形的石炉,里面还有正在缓慢燃烧的香火。

看来时至今日,仍有人会到这里来祈愿。

李一如牵着马走到石雕近旁的石碑前,借着傍晚的最后一点光亮着。

牧成则左右看了看,找了半天也不见一处“祠堂”。

“难道就是这里了?”牧成喃喃自语。

“……是的,你们看这边,”李一如引牧、柏二人来看石碑,“升明四年,疫情逐步平息之时,百姓曾提出想给他们在城内立活祠堂,但被父子二人严词拒绝了。未曾想之后不到一月,二人便身死殒命,顾及到两人生前不愿大兴土木的意愿,百姓们就在这里立了一处石像,以示对两位太医的悼念。”

袅袅青烟中,柏灵望着石头做成的柏世钧和柏奕,两手合十,躬身一拜。

身后李一如和牧成也如是行礼。

天色已晚,眼看就要宵禁,几人不能再多作逗留。

回程路上,李一如仰头望着明月,不自觉地叹了好几口气,柏灵回过头来看他,“怎么了?路上一直听到你在叹气。”

李一如表情肃然,他看着柏灵,认真道,“松青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该怎么过?”

柏灵愣了一下,“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其实有点羡慕刚才的那两位大夫,”李一如垂眸,神情有些寥落,“虽然身死,却比许多人都活得更值得。”

一旁牧成轻声笑了笑。

李一如看了过去,“牧大哥笑什么?”

“羡慕你们年轻,还可以想一辈子要怎么过。”牧成笑答,“我就只剩半辈子了。”

李一如也笑,“那牧大哥也可以想下半辈子怎么过嘛。”

“不用想了,”牧成看着前路,吁了一口气,目光里多了几分柔情,“等到了涿州,就和老婆孩子在一块儿好好过,她们去哪我就去哪,再也不分开了。”

“难怪这一路看牧大哥赶路赶得急,”柏灵笑道,“原来是嫂子在涿州啊。”

牧成笑了一声,看向柏灵和李一如,“你们俩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没给你们定亲?”

柏灵还在想怎么回答,一旁李一如已然开口。

“订了啊,”李一如答道,“不然我能跑嘛?”

柏灵和牧成同时停住,看向少年,“……你是逃婚出来的?”

第二十八章 其实,我想做一个文青

“算……是吧,”李一如挠了挠头,“我感觉自己还什么都不懂呢,怎么就要定亲了呢。”

牧成瞥了他一眼,“成亲还要懂什么?”

“成了亲,我娘就要催抱孙子,其实还没成亲她就开始唠叨了,”李一如两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上的月亮,“那不就和我爹一样,后半辈子都困在蜀州了么?每天不是给我娘嗑瓜子仁儿就是捏肩捶背的——”

柏灵笑了笑,“说不定你爹乐在其中呢?”

“那是我爹的事,我可不要这样,”少年答得义正言辞,但很快又叹了一声,眉目间有些沉郁,“我这次出来游历,其实也是想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就是刚才说的嘛,”少年的声音轻了一点,“这辈子到底要怎么过。我没想好,所以不能成亲,不然往后就被绑在家里了。”

牧成和柏灵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笑了笑。

“我方才说羡慕那两位太医,也是真心的,”李一如郑重道,“要是我也能最终找到让我至死不渝的事业,我宁可折寿二十年……三十年也行!”

“等你找到了,你就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柏灵笑道。

“问题是到现在也没找到啊,”李一如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想像我太爷爷一样,走遍天下山川湖海,记录各处风土人情……”

牧成看了看他,“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就在游历。”

少年摇了摇头,良久才艰难地道,“可我不会写文章——我现在写的东西,笔力和我太爷爷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柏灵忽然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李一如会随身带着纸笔。

可这一路上,她和牧成好像都没怎么见李一如动笔写过什么。

“你文章呢?”柏灵笑道,“让我们看看?”

“还没怎么正经写。”李一如有些羞赧,“大周南方的名山大川,我太爷爷基本都写过了——有的还写过好几回,珠玉在前,我……”

“得动笔啊,”牧成接道,“我不捉笔杆子,也知道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写着写着,笔力不就上去了。”

李一如再次仰天挠头皮,“不是。”

“不是什么?”柏灵看他。

李一如抠紧了手里的缰绳,“我也想动笔,但每次写了几句就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流水账,越写就越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没有天分。

“我当然知道笔力这种东西得练,可现在一想到要记下点什么,就觉得浑身烦躁,难过得很……”

李一如扶着额头,“这种心情涌起来,就什么都不想写了。”

“嗯。”柏灵点了点头,“道理都懂,但做不到……确实还蛮煎熬的。”

牧成笑了笑,“习武撰文都有天分之说,但最后闯出了名堂的,也未必就都是什么天纵奇才,有些‘笨功夫’,不下不行。”

李一如认同地点了点头,他长吁了一口气,某种程度上说,他打心底认同牧成的话。

但——还是做不到。

李一如抓了抓头,想快些终止掉这个话题,“总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吃不了苦。”

“其实很多人都会这样,”柏灵在一旁笑道,“一如不用上升到个人品格。”

李一如摆了摆手,“……松青不用安慰我,我太清楚我自己的性情了。”

“我确实是想安慰你,可我说的也是实情,”柏灵轻声道,“知道早睡早起很好,知道勤勉读书很好……但就是做不到,这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

李一如刚想开口,又将心中的话咽下。

诚然这确实是一个普通人的常态……但问题或许就在于,他不甘也不愿做一个普通人。

不然他也就不会偷偷从蜀州跑到这里来,甚至还要向北境出发。

然而这点不甘心,李一如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了。

“话说那本《心理讲义》啊,我之前在平京的时候读过一些,”柏灵接着道,“里面有一些关于这种拖延的描述,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嗯?”李一如看了过来。

“当你想起一件不情愿做的事——哪怕你还没有开始做,”柏灵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痛苦的感觉就已经在这里产生了。”

——光是想起一件不愿做的事,就会激活大脑中与疼痛相关的脑区。

不过这一代呢,真是没办法详细解释呢。

柏灵又接着道,“避开疼痛是人的本能,就好像你不小心伸手碰着滚烫的开水,燃烧的烛芯一样,根本不用过脑,手就缩了回来。

“是这种回避造成了拖延,”柏灵轻声道,“所以你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突然不愿写,也不想写了,想远远逃开。

“这种‘不过脑’的回避当然是有益处的,它能让你在无意间避开很多危险,”柏灵伸出手比划,“总不能你的手已经浸在开水里了,你还要思考一下,‘喔,因为这是开水,开水会让我烫伤,所以我要把手收回来’,对吧?

“不然等你反应过来,说不定整只手都烫熟了。”

李一如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

柏灵又接着道,“但在写作——也不止写作这件事,在很多更复杂的任务上,你都需要斩断这种不过脑的回路,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而选择了回避。

“而不是反复琢磨,‘为什么别人能做到我做不到’‘我是不是不能吃苦’‘我是不是很没用’。”

柏灵也看着少年。

“……因为这些自我咀嚼只会让你感到更加痛苦,也让你肩上和任务无关的背负变得更沉重——适当的压力是有益处的,但是如果背的东西太多,太重,人就走不远了。”

李一如感觉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像这样的劝慰,他还是头一次听见。

“那……我应该?”李一如轻声问道。

“‘摆脱拖延’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立刻去做’,先开始写些什么,每天都写些什么,”柏灵轻声道,“因为‘想’和‘做’是不一样的,当你真正开始去做这些事,先前的痛苦就会慢慢消失。

“有过这样的‘胜利体验’,事情就会开始变得简单起来。”

“当然更重要的可能是,这会让你意识到某些想法是飘渺的。它并不会影响你的行动——没有人或事在真正阻止你。

“意识到这一点,人就能跳出自我束缚的藩篱,让自己养成新的习惯。”

“……会吗?”李一如颦眉问道。

“会啊,”柏灵轻轻侧头,“你试试?”

第二十九章 我也一样

“我说也是,”牧成在一旁笑道,“先前我们刚出徽州的时候,你那封信写得就挺快的——想得太多,反而束手束脚的。”

“嗯,李元老先生写《山川实录》的时候都四十多了吧我记得,虽然《实录》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但那样凝练的文笔,本身也是经过了打磨才练就的。有句话不是说么,‘你做三四月的事,**月自有答案’。”

牧成和柏灵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李一如没有跟上来。

两人回头,见少年神情动容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牧成问道。

李一如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心中的感怀。

从前在家时他极少与家人谈及这些,父亲和爷爷虽然是太爷爷的后人,嘴上夸耀着先祖游历天下的英明,却也始终对这颠沛的一生有些不以为然。

母亲就不要说了,她倒是时常在自己跟前说起与太爷爷有关的事——不过却都是拿来作负面典型。

反倒是今时今日,在听罢二柏的故事之后,他一时感怀,身旁又恰好是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友人,于是便轻描淡写地,将经年累月掩藏心底的愿望说出了口……

牧成和柏灵既不笑他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劝他迷途知返,早些去学安身立命的本事……

李一如忽然很感动。

他喉咙动了动,良久才道,“两位哥哥,我之前就在想……这一路上我们既有缘同行,何不效仿古人义结金兰,结为异性兄弟?”

柏灵和牧成都怔了一下。

李一如又道,“今日正好路遇这两位太医的祠堂,趁现在巡兵还没有来,我们不如折回去,请他们二人为我们作个见证!”

两人都笑起来,彼此看了看。

若不是李一如突然提这一句,牧成和柏灵也都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从徽州到江洲,这一路险象环生,几次生死一线,也全凭彼此照应,才一次次化险为夷。

尽管两人都不怎么追求所谓结义这样的形式,但这时候看着李一如满怀期待的眼睛,也都不愿在这时拂了他的兴致。

于是几人快步折回,重返二柏的“祠堂”。

牧成先开了口,“我比你们大了许多,就不要说‘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样的话了,我们都要长命百岁才好。”

李一如叹了一声,郑重道,“生逢乱世,生死有命,今日有缘与两位哥哥相聚,已是三生有幸!来日若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柏灵望着香炉后头,石头雕成的柏奕和柏世钧,一时有些出神。

在逃出平京的时候,她已经做好这一路独自面对艰难险阻的准备,哪里想得到出门不久,就有了这样的奇遇。

“松青,到你了!”李一如轻声提醒道。

柏灵回过神来,才发现牧成和李一如都已经对着二柏的石雕抱拳,等着自己开口。

她也向着父兄的石像拱手而立,“……我也一样!”

三人一同鞠躬,便算礼成。

回程路上,三人心情都很是畅快,李一如也不再喊牧成和柏灵“牧大哥”“松青”,称呼直接换成了“大哥”和“二哥”,切换得无比顺畅。

等回到住所,正好赶上第一批巡逻的卫兵从客栈前经过,几人有惊无险,一道回屋。

临睡前,李一如将那封誊写再三的书信交给了柏灵。

他们已经向店家打听清楚,那位次辅大人的大公子住在江州城南的崇化坊——不过那儿不是张家的老宅,反而离柳家的府邸特别近。

据说是因为柳家女儿不忍与家人分别,所以张敬贞便直接在附近买了一间宅院,好让妻子闲暇时可以探望父母。

这件事一度在江洲诚中传为美谈。

“明日一早,你先去送信,”牧成对柏灵道,“我和一如在客栈里收拾行李,等你回来,我们就出城北上。”

“嗯,”柏灵点头,她捏着手里的信封,一时间颇为感叹,“等送了这封信,徽州府的事,也算暂了了。”

……

次日清晨,崇化坊内,张敬贞早早就醒了。

自从三年前离开平京,返回江洲娶妻之后,他的日子就完全变了一个画风。

成亲后大约过了三个多月,妻子被诊有孕,他索性便写信给父亲,要在江洲暂住一年。

张守中很快回信,并差人带着了一副银打的长命锁和大小两对镯子来。

信中,张守中少见地与儿子说了一些心里话——或许也正是因为书信往来不必见面的关系,有些话反而好说。

想想当年世子身边的朋友,胡律在父亲被赦无罪之后,一家人搬离平京,在郊野耕作为生;曾久岩不知下落,李逢雨也少有动静……能走到这一步,说明他们都不算笨,不会仰仗自己和皇帝过去的交情,在圣驾前讨恩。

不讨恩,也就不会讨嫌。

如今张敬贞新婚不久,妻子便有身孕,也着实是一个远离平京的好机会。来日方长,远离这是非之地,或许日子会过得更加平安喜乐。

张守中写到这里,不由得感慨,若能如此,他今后也就能安心去泉下见发妻。

这封信,叫张敬贞读得涕泪满裳。

如今他的生活确实平安喜乐,妻子温柔且有才情,大女儿刚满两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他每日在家读书写字,一连给好几本古籍重写了校注。

太平日子里,夫妻俩一道出门散步游湖,不太平的时候,宅邸的大门一关,只要江洲诚不破,外头的是非就烧不到他的宅院里来。

今日又是一个晴天,外头忽有家仆跑来,说有人自称是他的故人,想见一面。

张敬贞不以为然,只是摆摆手说不见——这些年里,少不得那些想要巴结张守中的“聪明人”,见平京的张宅水泼不进,就开始打他这里的心思。

“这……”家仆还是壮着胆子道,“那个人说,要是小的没有把事情说清楚,等您知道了原委,肯定要责罚小的。”

张敬贞也不着急,只是笑了笑,“那你就好好说说原委。”

家仆递上来一张字条,“那人说,只要让您看了这个,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张敬贞有些在意地停了笔,伸手接过字条,展开一瞧,上面工整地写着两句话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三十章 少年心性

“……人在哪里?”

“在咱们崇化坊的东门口呢,他没有这儿的通行令,所以进不来,只能在外头——诶老爷!”

张敬贞握着字条,已经迈着大步跑出了书坊。

一个月前他就得了平京的消息,说柏灵最终还是坠崖而死。

官差门白天去寻,只在山涧中找到几具知名不具的枯骨——平京的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密林之中又常有孤狼出没……所以柏灵的尸骨,一多半是被猛兽拖去了别处。

当时得了这消息,张敬贞也说不出为何,比起伤感,他似乎更为柏灵感到解脱。

偶尔夜深,忽梦少年往事,他也会想起从前和一干旧友在雪夜游湖的情形。

当时柏灵偶然间对出的几句行酒令,他至今仍记在心中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

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张敬贞一路从自家府门跑去了崇化坊的东门,东门口人头攒动,百姓们秩序井然地出示自己的通行令,一个一个地从外头被放行进入。

“诶!张老爷!”坊门口的官差认出了张敬贞,“您还真来了啊!”

张敬贞有些气喘,他四下张望,“是不是有人在这儿等我?”

“是啊,他当时说自己是您的旧相识我还不信,要不是您府上的小厮经过,我一准就把他打发了——”

“人呢?”张敬贞问道。

“人已经走啦,”官差低头掏了掏,从胸口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来,“他说自己赶时间,不能多逗留,所以让我把这信交给您。”

张敬贞谢过了官差,双手接过了信封。

回程路上,他来不及等到家,就直接拆封将信取了出来,而后看也不看地直接翻去了最后一页。

然而落款处不是柏灵。

“牧一青……”

张敬贞轻声咂摸着这个名字,他站在原地凝神想了许久,脑海里始终想不起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蛛丝马迹。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页页翻回——这信的字迹也陌生得很,张敬贞几乎能确定,这写信的‘牧一青’,他应该不认识。

府里的小厮这会儿也追了上来,说方才夫人看见他匆匆忙忙跑出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担心得不得了,差他追出来看看。

张敬贞叹了口气,将信收了起来。

“回去再说吧。”

……

客栈里,牧成已经去楼下退房,楼上李一如正在作最后的收拾。

柏灵出门之前就已经把自己的包袱打包好了,李一如正在查看房间的边边角角,看屋子里还没有遗漏什么东西。

确认无误之后,他背起柏灵的包袱往外走,忽然听见一声细响,李一如回头,见一个墨绿色的荷包从柏灵的包袱里掉了出来。

李一如捡起看了看,这荷包的颜色看起来已经有些暗淡了,有好几处边角已经漏了线头。

荷包上绣着花草,顶上还有一轮残月——残月后还有一层黑色的走线,如同月的暗影。

对着荷包,李一如陷入沉思。

二哥怎么随身带着这种女儿家的东西?

而且这荷包看起来着实有些年头了,只怕是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

啊。

李一如突然明白过来。

难道!

“一如!”牧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你好了吗?松青已经回来了,就等你了!”

李一如迅速把荷包重新塞回柏灵的包袱,连声答道,“好了好了!”

三人去到客栈后院,各自解下了自己的马,向着江洲城的北门去了。

向北门走的人,明显比往南走的要少多了,几人几乎到了城门就下马受检,甚至不用排队。

李一如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柏灵和牧成。

“信送到了?”牧成回头望了柏灵一眼。

“送到了。”

“可以啊,你是怎么进的崇化坊?”

“没进去,”柏灵轻声道,“我把信交给了守门的官差,然后躲在一旁,看着张敬贞拿了信才走的。”

“没有说上几句话?”

“有什么可说的,”柏灵笑道,“我又不认得他。”

牧成笑了一声,也没有拆穿。

尽管他确信柏灵身上一定有许多秘密,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这种界限分明的同行,感觉也还不错。

前头的李一如忽然停了下来,那官差挡住了他的去路,并看向了身后牵马而来的牧成柏灵。

“就你们三个?”官差皱眉问道。

柏灵和牧成同时看向前方,点头答是。

“江州府衙门昨日有新令,不到十人结伴,不得北上!”官差指了指城门边的一处茶铺,“那边都是像你们这样的商旅,你们凑够了十个再来拿通行证!”

李一如刚想说什么,一旁一个陌生的旅人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们是去涿州么?”

“是。”少年点头。

“那咱们可以一道——”

还未等那人说完,牧成已经把李一如拉回了身后。

牧成看向官差,“请问新令的详情,在哪里能看到?”

官差扬手指了指身后的城墙——不远处确实贴着一道半人高的告示,上面白纸黑字,底下的围观群众争相靠近细读。

“咱们先去那边看看。”牧成说道。

“好。”李一如和柏灵同时回答,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对方才搭话的旅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您先找别人吧!”

旅人两手交握在身前,微笑着点了点头。

……

张宅的庭院里,张敬贞已经将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反复读了好几遍。

信中极为详实地描述了当事人在徽江路途中遭遇的一切——徽州府的地方衙门,竟伙同当地的镖局、乡绅,偷运外乡人下井采矿,甚至连孩童都不放过……

此等罪行,读来着实令人胆寒。

这几年北边一向不太平,多少流民死于道边,妻离子散更是常事,或许也正因如此,徽州府的事情才一直没有败露。

再这样放任下去,最后会激起怎样的民怨,张敬贞不敢细想。

“敬贞今日是怎么了,少见你这样闷闷不乐。”

张敬贞抬头,见妻子柳氏抱着女儿进了院子。

“我……”张敬贞有些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睛,他低声道,“我可能要亲自去一趟京城。”

第三十一章 陌路旅人

柳氏放下了女儿,让仆妇带着孩子先下去。

“怎么回事?”柳氏问道,“先前公公不是说,让你之后不要再回京城了么……”

“你看。”张敬贞将信递给妻子,柳氏接过,一张一张地往后细看。

等到读罢全文,她也面色微白。

“这个写信的人是……?”柳氏问道。

“不认得。”张敬贞颦眉,“但……可能有些来历。”

张敬贞说着,便将那张字条也交给了妻子,而后说起升明三年几人湖心亭看雪的故事来。

柳氏很少听丈夫提起从前他在平京的往事,起初带着几分好奇听了下去,未曾想听到后来竟也觉得有些唏嘘。

“原是这样……”柳氏垂眸,将信纸放在了石桌上,“我原先想,这送信人既来路不明,所言之事也未必可信。”

“我也想到了,”张敬贞望着妻子,“不过信中时间地点、经历几何都说得非常清楚,我想即便徽州府衙门已经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也总还是有蛛丝马迹留下,那个镖局、客栈、还有那个青州的村落……这些都是可以明察暗访的。”

柳氏轻声道,“你进京,是想把这封信呈给谁?”

“……还没想好。”张敬贞回答,“可以呈给我父亲,由他上呈给皇上,也可以……直接呈给皇上。”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只有风声裹挟着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夫人觉得呢?”张敬贞看向妻子。

柳氏叹了一声,“我不是说公公不好,只是……张大人大概不会有上呈的魄力。”

“为什么?”

“张大人身居庙堂高位,最知晓底下的暗涌。如今又是秋战在即的时候,凡事也当以大局为重。”柳氏轻声道,“我想对皇上而言也是如此,你要进京呈信,也只能赌一把,看皇上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成天下人的君父,看见黎民无辜受难,会不会心生怜悯。”

张敬贞喉咙动了动——他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无法开口说出来。

“‘覆舟水是苍生泪’,”柳氏轻声道,“有时候未必是君不知,君知,但却不以为意……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若是他不在乎,那递完信,我也就回来了。”张敬贞望着妻子,笑着说道。

柳氏不笑,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丈夫,“我和你一道走。”

张敬贞怔了一下,“你走了,谁来照顾媛儿?”

“媛儿放到她外婆那儿去,她们祖孙原本就亲着呢。”柳氏低声道,“你就这么无端进京,也太招人耳目了,不如带上我同往。我们在江洲三年了,刚好趁着这个秋天,备上些江洲的特产,进京拜见父亲大人。”

张敬贞心中一阵震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握紧了妻子的手。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

柏灵和李一如等在人群的外头,不一会儿牧成挤了出来。

“看明白了,”牧成说道,“是说江州府衙门近日接到线报,说有几股盗贼活跃在江洲到涿州的官道之间,但因为秋战将至,匪徒出没轨迹又零散,所以当下不便调大兵前往围剿,要往北去的商旅,最好是在城中安居到明年春日,届时官府会重新清理官道上的残匪余孽。”

“难怪不让旅人独行啊。”李一如明白过来,他看向牧成,“那我们现在去找人搭伙儿吗?”

牧成和柏灵不约而同地望向先前城门官兵指向的茶铺。

实话说,一眼望去,那些人中看起来能够让人放心搭伙儿的屈指可数,大部分瞧着都有一股土匪般的煞气,跟着这样的人捆绑出城,还不知道半路会不会被他们给抢了……

不过,普通人本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坚持往北走。

“去看看吧。”牧成轻声道,“茶铺那边好像也有搭伙告示,我们看看有没有刚好今天能走的……就算合不来也无妨,等出了江州府的城门,咱们仨还是可以单走。”

三人刚牵着马要往茶铺那边走,忽地又一次被挡住了去路。

——还是方才那个拉住了李一如的旅人。

这人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灰白斗篷,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表情和蔼。

这会儿他身后多了六七个牵马的同行者,他们也都穿着款式差不多的斗篷,一看就不是临时拉起来的队伍。

旅人仍旧像刚才一样微笑,“刚才唐突了。”

牧成没有说话,但左手已经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我们刚好差三个人满十个了。”旅人客气地说道,他扬手,示意柏灵几人看向他身后的马队,“恰好看到你们仨都牵着马,倒是方便一起上路,所以来问问,你们有没有一起出城的意愿。”

“不了。”未等牧成回答,柏灵已经先开口道,“我们也还在等朋友,人齐了才能上路。”

那旅人看起来有些意外,而后带着几分惋惜地叹了一声,“那真是不巧,我一见三位,就觉得很有眼缘,还以为能一道走一遭,谁曾想——”

“再会。”牧成拱手,没有丝毫犹豫地带着柏灵和李一如走向了城门另一侧的茶铺。

尽管这样有些失礼,但旅人也没有阻挡,他身后的几人甚至主动牵着马,给柏灵三人让出了路。

等三人在茶铺坐下来,李一如仍旧有些在意地侧目——那几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马队,仍旧站在城门口那块地方,看起来是打算继续找人,凑人头出城。

“为什么刚才不和他们一道走啊?”李一如看了看左右的柏灵和牧成,“大哥刚不是说,就算合不来,咱们也可以出了城就单走吗?”

“这几个人……给我感觉挺奇怪的。”柏灵低头饮茶,轻声说道,“牧大哥是不是也有同感。”

牧成全程望着桌子,一下也没抬眼往边上看,“是有些怪,靠近了就让人感觉不舒服。”

“嗯,总之我们再等等吧,”柏灵轻声道,她看了李一如一眼,“保险起见,我们还是不要和这种人,扯上任何关系。”

第三十二章 与往年不同的秋日

这天午后,柏灵三人很快与另外几队人马,结成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出了城。

离开城门的时候,柏灵装作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先前的那七个斗篷旅人们依旧在城门口徘徊,寻找着出城的同伴。

看来,来来往往的路人里,就没有一个愿意和这些人一起上路。

几乎就在这时,灰白斗篷忽然敏锐转身,望向柏灵。

四目相对,那人的眼睛又笑着眯成了一条缝,向着柏灵小幅度地挥了挥手,似乎是在无声告别。

柏灵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战,只觉得脖子后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她立刻收回了目光,快步走到了三人的最前面。

……这伙人真是莫名邪门。

在官差核对了他们每人的路引之后,终于发放了新的通行令。

这通行令也是一张盖着官戳的纸张,人手一份,与路引上的信息相一致,等到了涿州,人们也要凭借这两样东西进城。

同行者中,有一个带着孙儿的老妪。

这老人家几乎同时引起了柏灵三人的注意——她已经看不清路引上的文字,连按指印的地方都是在孙儿的指引下才找到的。

这情景着实让李一如觉得有些揪心,忍不住上前询问,为什么老人要挑这个时候出来,还不如安心在江洲诚等到明年开春,至少那时路上安全一些。

老人则笑,让李一如宽心,她只是要去见安江的对面罢了,并不往涿州去。

“江对岸?”牧成也看了过来,“那一片不是坚壁清野,不再住人了吗?”

“那么多村子呢……总不能都撤到城里去,要自己想办法。”老人笑吟吟地答道,“我们江安县虽然在江对面,但算起来还是江洲底下的县城,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知县大人直接带着我们进了山,搭了寨,别说是土匪了,金贼的骑兵来了也不怕……我儿子、儿媳,今天都在江岸那头等我们呢。”

说着,老人家又看向李一如,她捏了捏少年的细胳膊,颦眉道,“娃娃要去涿州啊?”

“嗯。”李一如点头。

“那你们可得小心了,”老妪眯着眼睛,低声道,“过了江,再往北走,那就危险了。”

“从这儿到江岸江有多远,婆婆知道吗?”牧成问道。

“十几里地吧。”老人答道,“我们走快些,天黑之前就能过江。”

二十几人的队伍,大约花了两盏茶的时间才全部被放行。

诚如先前牧成所言,才出城不久,这支队伍就零零散散地散开了。为首的十几人似乎是专门跑来江洲采买货物的涿州人,他们的车上放着粮食布匹,板车上还空着的地方,则高价租给那些给得起钱的行路人。

同行的路人额外交了些银子,就上车蹲着,和货物一起被这些壮汉拉向北方。

买卖人走得飞快,像是生怕其他人蹭着了他们车队的便宜。

柏灵三人原本也不愿和这些聒噪又蛮横的年轻人一道同行,出城之后便跟着老妪走在后头,渐渐和前人拉开了距离。

牧成让出了自己的马,让老人抱着孩子坐在上头,他自己牵马走在前面。

李一如和柏灵也牵马徒步。

这一路上,他们向老人问了许多江对岸的风土人情,才知道今年的封路比往年晚了许多。

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北境四州原本应该在七月末就开始遏止民间南北通行,但今年却极其宽心地把时间拖到了九月,像是完全不担心金贼八月来犯。

不仅如此,今年江洲这边的水稻也放心收了两熟,八月初,田里农忙,实实在在地比往年多收了不少粮食。

“结果金贼果真没有来犯?”柏灵问道。

“是呀,”老妪笑道,“听说一开始,江洲衙门还没有把握,是常胜常将军亲自写信给了公羊大人,才说服公羊大人冒这个险。”

李一如好奇地把耳朵伸过来,“这……常胜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常将军神机妙算呀。”老妪叹了一声,“这几年申老将军是不行了,我好几个早先嫁去了涿州的姐妹,去年家里也开始盘算起怎么来江洲谋个差事,把家迁过来。”

几人这样聊着,聊着,在傍晚时分,终于望见了见安江。

还未走到江边,柏灵一行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见安江在江洲以北,和在平京相比,完全是两种样子。

离江岸还有百十步的时候,几人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水雾。这里江面极宽,宽到对岸的平原看起来就像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切,在薄薄的水雾中迷蒙地浮动。

只有震耳欲聋的江水浩浩汤汤地向东奔流,在夕阳下显示出一种极磅礴的气势。

李一如第一次看到这样滔滔的江河,一时间连走路也忘却了,只是痴痴地望着夕阳下的空旷江面。

“我们……我们一会儿是要过这条江吗?”李一如回头问道,“这要……怎么过?”

“这会儿晚了,这里可能没有船,”老妪指了指上游的方向,“咱们得沿着江往上走。夜里的过江钱要高些,所以总会有船家出来做生意的,但咱们得辛苦找一找。”

柏灵几人听从了建议,牵着马就往上游走。

“今晚你们就住我们村去吧,”老妪在马上笑着道,“真是谢谢你们了,不然我们祖孙俩走到这儿,还得再迟一两个时辰。”

“好啊。”牧成答道,“那到时候就麻烦婆婆了!”

夜色四合,黄昏的江岸只有他们五人缓缓而行,是夜风清月朗,偶尔传来一两声深秋的虫鸣,接着月光,几人沿江而上,终于在远处看见了几点灯笼的星火。

李一如最早瞧见那光,离得老远就喊“那是船家的灯笼吗?”

柏灵和牧成也引颈而望,却分不清那究竟是渔火还是江水的波光,复行数十步,才看出船形。

几人都高兴起来,牵马前行的步子也走得快了些,果然,再走近些几人就看到一处简陋的码头,有好些船夫正坐在各自的船头等候着夜晚的客人。

那船很小,无论如何也承载不了三匹马,几人将马匹贱卖给码头的渔夫,而后彼此相扶登上客船。

才掀起船舱的布帘,一个熟悉的笑脸就印入了几人的眼帘。

“啊呀。”那灰白斗篷的旅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而后将手掌伸向柏灵三人,“我们,是真的有缘呀。”

第三十三章 猎鹿人

“满三十六个了吗!”船舱外传来船夫们的喊话声,“我这儿满了!”

“我这儿十二个,齐了!”

“我这儿也齐了!”

“等等,”牧成回过头,看向船头的渔夫,“我们想换船可以吗?”

船夫笑了起来,“就我这艘船还剩五个位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想换,也得别的客人肯和你换才行!”

柏灵叹了口气,低声道,“牧大哥,要不忍忍算了,过了江总不见得还能同路……”

李一如一时不知该不该进船,站在那里等着牧成和柏灵的反应。

牧成深深地看了穿上的七个灰袍,沉着脸走了进去。

船舱里分有左右两排座位,座位两侧都有把手,只是船舱窄小,坐下之后就几乎和对面的人腿并着腿,面对着面,十分尴尬。

牧成主动坐去了那个为首的灰袍人对面,对方却直接伸腿拦住了牧成的去路。

“这个位置,是留给那位小哥的。”

灰袍人笑着道,然后友善地看向了李一如。

李一如指着自己,有些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我?”

“或者你旁边的那位小哥也行。”灰袍人指了指柏灵,“这一路一直都在看老男人,着实没有什么乐趣……”

柏灵沉眸笑了一声,正要上前,李一如忽然拽住了她,果真自己走了过去。

牧成和柏灵同时喊了一声“三弟”,李一如的动作停了一下,但还是在灰袍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没事。”李一如笑着道。

老妪和她的孙儿此时正坐在最靠边的位置,有些不安地望向这边,船夫也揭开了帘子往里看,“怎么还没坐好?要启程了!”

柏灵沉默地坐去了李一如的旁,在她旁边,牧成也落了座。

见此形,老妪才向着外头开口,“船家,都好了,您起篙吧!”

“那——抓紧了!”

船夫先熄灭了船舱里的等,一时间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随着船夫一声悠长的呼号,整艘船也随即起伏漾起来。

灰袍子们看起来已经对这波涛非常熟悉了,他们沉默地抓握着座位两侧的把手,一言不发地随波逐流,仿佛没有任何生机的稻草人——除了坐在李一如对面的那个。

他一直笑吟吟地盯着少年的脸。

奔腾的巨浪将小船扬起又抛落,巨大的水声砸在船舱外面,好像随时会把整艘船都打散似的。

船舱里没有窗户,但两头的船帘都是垂落的棉布,在摇摆中不时卷起、落下,将月光和江面的水光投进了船舱之中。

李一如这时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灰袍人的压力,他死死抓着座椅,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然而几次抬头,对正好对上对面的目光。

这种目光和白天判若两人,李一如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对方望着自己,就像是狼群在望着一块肥。

“……您有事吗?”李一如颦眉问道。

“没有。”灰袍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他细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不过,您最好离我再近一些。”

“什么?”李一如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巨浪再一次打向小船,然而船夫驾驭着它,径直迎着浪冲了过去。

“您要离我近一些……”在滔滔的江水声中,灰袍人笑道。

在牧成与柏灵眼里,那灰袍人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他们只能看见他无声地开口,两片薄唇轻轻开合。

水浪被分开成两道,船舱里传来孩童惊惧的哭声,老妪松开一只手,轻轻去摸孩子的口,示意他不要害怕。

灰袍人不再言语,而是笑着将背抵靠在了椅背上,并将目光投向了船舱之外。

在哭声和江水的拍打声中,李一如无比确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这样一会儿出了事,我才能保住您的命。”

江水咆哮,他有些恐慌地看向柏灵和牧成,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感觉整艘船似乎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体都往同一个方向倾倒——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江心。

老妪最先反应过来这形的不对劲,她茫然地伸手,揭开船帘,见船夫们正彼此抛着什么,听声音似乎是锁链。

这声响也引来了柏灵和牧成的注意,他们听着外面船夫的喊话——这些船夫们似乎是要将船结在一起。

“干什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老妪颤巍巍地问了一句。

船夫用狂放的叫骂和笑声回答了她。

江心风大,三只小船摇晃得比先前更加剧烈,好像随时就要被江水吞没——然而那些站在船头的船夫却在风水中自在地站立着,他们同船一道起伏摇摆,彼此抛递着绳索,好像一架立在水雾中的不倒翁。

等到三艘船都绑在了一起,船夫才揭开船帘走了进来。

“把你们上值钱的东西!全都交出来!”

柏灵听见另外的两艘船上也传来了听不清的嘶吼和惊慌的叫喊声。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有本事的很!”那船夫笑着,目光往牧成这边看了过来——毕竟他的腰间配着双刀,然而船夫脸上满是骄纵自得,“不过这里可不是地上,不听老子的话,在这江面上,你们一个个都得死去!”

说罢又是一串笑声。

最靠船头的老妪哭了出来,但也无法,老人家颤抖着从衣服里拿出了钱袋,接着月光,那人看见孩童的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东西,也不管那是什么,便伸手用力去夺,险些将孩子整个人吊了起来。

老妪哭着喊“造孽哟”,然后紧紧将小孙儿抱在了怀里。

“还有你!你们几个!”那船夫指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灰袍人,“上都带着什么好东西,现在都主动交出来,要是一会儿被我搜出来了,老子就把你们都丢进江里喂鱼!”

然而,其余六个灰袍人都沉默地坐在那里,好像没有听到。

船夫抓住其中一人的衣领,狠狠地甩了他几个巴掌,即便是在江水声中,这耳光依然响亮。

然而灰袍子就像木头人一样,任由船夫打骂,丝毫没有要还手或是抵抗的意思。

“船家,”李一如对面的灰袍人举起了手,脸上依旧带着不改的微笑,“他们都可穷可穷了,你来这儿,我有好东西给你。”

第三十四章 黑吃黑

船夫将信将疑,佝着背慢慢走到灰袍人的身前。

还未等他发出威吓,灰袍人的手已经身向了他的后颈。

摇曳的船只,咆哮的风浪,似有若无的粼粼波光下,船夫无声地倒了下去。

那姿态就像一个孩童栽倒在长辈的怀里,动作轻缓而温和。

老妪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血腥味已经在船舱中弥散开来。

灰袍人再次抬手,船夫的头颅已经被割下——柏灵甚至没有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只见他抽出一块油布,看向老妪。

老妪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孙子的眼睛。

然后血淋淋的头颅被提起,斩断的颈脖仍在喷射鲜血,灰袍人抓着船夫的头发,像甩干一块沾湿的布匹一样用力地甩向船舱外,直到那断颈末端的血稍稍沥干,他才用油布将头颅包裹起来,缠在了手臂上。

灰袍人看向自己的同伴,低声开口,说的却是让柏灵感到陌生的语言。

六个灰袍人应声而动,动作迅即地离开了各自的座位,从前后两头的船帘各自出舱,不一会儿,另外两艘船也传来简短的争执声,而后是惊声尖叫,再之后是几道沉闷的落水声。

一切又归于沉寂。

很快,船只再次起锚,向着见安江的对岸驶去。

“劳驾。”灰袍人看向牧成,“帮忙将这具尸体丢出去吧,不好闻。”

柏灵这时才意识到,方才听到的落水声,大约也是弃尸的声音。

李一如刚要俯身帮忙,感觉自己的肩膀忽然被什么抵住了,他才一抬眸,见灰袍人正用一柄血淋淋的弯刀抵住了自己的肩头,刀尖已经戳破了李一如的外衣,他连忙后撤。

“您不要动。”灰袍人客气地说道,“万一不小心落了水,就不好了。”

灰袍人收了刀看向牧成,“请。”

牧成沉默地起身,在晃动的船舱中抓起了无头船夫的两肩,慢慢往外拖拽。

“等等!”柏灵也站起来,她俯身在船夫的身上摸索了起来。

很快,柏灵将方才船夫从老妪和孩童身上抢走的东西物归原主,她颦眉又搜了好一会儿,除了船夫自己的钱袋,其他一无所获。

“可以了……我也来帮你吧。”柏灵说着,便拎起了船夫的脚,和牧成一起往外抛尸。

灰袍人没有阻拦。

不知过了多久,这漫长的渡江之行终于随着一声低沉的撞击而结束——到岸了。

另两条船上的船客逃难似的跑出了舱,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老妪在船口望着那些人在夜色中消失,虽然也想起身,但却吓得四肢僵硬,此时动也不敢动了。

同样没有动的还有柏灵三人。

他们注视着灰袍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行动。

“看起来,都结束了。”灰袍人转头看向李一如,“我们,出去吧。”

灰袍人说着便站起身,拍拍袖子出了舱。

直到这时,老人才抱着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柏灵也跟在李一如和牧成的身后上了岸,望着老妪离去的背影,她叹了口气——今晚投宿的事算是泡汤了。

灰袍人将手臂上的头颅交给了其他同伴,而后他们再次低声交谈了几句。

“这是哪里的话,你们听过吗?”柏灵轻声问道。

牧成和李一如都摇了摇头。

很快,那些个灰袍人停止了交谈,众人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柏灵三人。

“那么……”

灰袍人将手从斗篷下方伸了出来,很快将沾染了鲜血的外衣脱下,顺手掷入远处的江水中——灰袍之下,还是一身灰袍。

他看向李一如。

他的兜帽此时已经摘了下去,这人一头短发,发色却不像周人——月光下,柏灵望见他一头火焰似的红发,看起来非常松软。

那些头发因为长久盖在帽子下面,已经生出许多静电,他的手指插入蓬松的短发中,随意地将它们往后捋,几声轻微的电火花噼啪作响。

“是时候道别了。”他笑着道。

柏灵几人都是面色一滞,几乎本能地去摸自己的武器,躬下身随时准备逃跑,灰袍人怔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又笑道,“别紧张,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似乎该在这里送几位重新上路……”

牧成的脸更黑了。

“不要说这些废话,你是什么人?”李一如的手藏在袖子里,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刚才在船上,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当然是为了你好啊,小少爷。”

灰袍人再次将帽子戴了起来,他从腰间抽出两条细绳,一条叼在口中,一条随意地搭绕在手臂上,将斗篷末端宽松的衣袖紧紧束在手臂上。

猎猎的风吹在他的身上,隐约勾勒出细长的轮廓。

一时间,柏灵竟看不出,他的弯道究竟藏在何处。

李一如颦眉,“你喊我……什么?”

灰袍人接着道,“万一今晚,你死在我们手上,川宁李家岂不是要追杀我们追杀到天涯海角……我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川宁——”李一如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捉你回去的悬赏很高……”灰袍人笑着耸了耸肩,又往李一如身旁看了一眼,“而且买一送一,非常划算……”

牧成和柏灵同时警觉。

“但……今晚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不为难你们了……”灰袍人笑着道,某种程度上说,让猎物一惊一乍并非必要,但显然更添情趣。

“你们要去涿州是吧?”灰袍人轻声道。

“那又怎么样?”李一如躲到牧成后背,“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也可以,除非你能出得了比你家里更高的价,我们是生意人,不会和钱过不去。”灰袍人又笑起来,“总之,这一路还请务必小心,好好照顾自己……我们涿州再见。”

他的手在空中随意地晃了晃,转过身,看起来似乎是要走。

“等等!”牧成呵了一声,“阁下还没有自报姓名。”

“姓名……猎鹿人,我们是猎鹿人,”灰袍人笑了一声,而后略略侧目回望,“再回。”

第三十五章 遗骸

船靠岸时,已经是后半夜。

等目送那些诡异的灰袍人走远,几人对着江水,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

这一夜江上惊魂着实让几人都有些疲倦,过江后再往北,马匹就是战略物资,平民即便有钱也买不到了,运气好的话应该能买着驴子或者骡,运气不好,那就只能靠脚走。

坐了没一会儿,三人都感觉总有些杂草被风吹进口鼻之中,放在手里搓一搓又觉得像毛发。

于是几人起身,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坡坐下、生火,脱下方才在江面上打湿的靴子和绑腿开始烘烤。

等忙完这些准备休息时,天已经蒙蒙亮起,三人还是像从前一样轮流值夜,今夜轮到柏灵。

她望着东方变化的天幕,随着日头升起,她开始能看得清周遭的一切——包括那些从夜里开始就不断被风吹到她脸颊上的“杂草”,它们确确实实就是被风吹起的断发。

天亮之后风弱了一些,但只要起风,风便裹挟着这些绒绒毛发和尘土,化作浅灰色的沙雾吹来。

柏灵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原初只觉得奇怪,直到天色更亮一些,她低下头,才发现昨夜因为“硌”得腰疼而被自己踢到一旁的“石头”,是半块人的头骨。

她顿时被吓得手脚冰凉,再起身定睛一看,白骨又岂止是眼前的这小一块——四面是秋日业已枯黄的衰草,颓靡枯萎的草丛之间,散落着已经发黄、风化的枯骨。

这些白骨大都零落一地,除了人的脊椎、髋骨和头颅之外,难以辨别出它们曾经属于的部位。

白骨的边沿有些粗糙不平,之外或许已经被野郊的猛兽啃噬过,有些切割齐整,甚至还有烧焦的痕迹。

蒙蒙的江雾从见安江上飘来,柏灵再坐不住了,她独自在晨间的雾气里站起身,爬上昨夜他们倚靠的小土坡。

眼前的平原一望无际,远处的树林有些只剩枯枝,有些依旧青葱。黄沙在远处无人的道路上漫卷跃升,目之所及,没有半点人迹。

偌大的天地间,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鸟鸣,还有身后牧成与李一如的轻微呼吸声。

……

天大亮后,几人没有耽误,很快起身去江边汲水回来,用捡来的竹筒煮沸装入水囊,然后向着北境的方向继续前行。

三人很快找到了官道,路上虽然遍布沙尘,但显然已经被清理过。

柏灵上辈子、这辈子,都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骨堆在路边,早先拂晓的时候,她早先还试图挖了些坑,将这些白骨累在一处掩埋,但后来发现自己当时的所见的,根本是沧海一粟。

从官道一路往北,这些枯骨几乎就没有断绝过。

道路两边虽然已经野草丛生,但从期间的垄道上依旧不难看出这些土地曾经是农人的良田,然而如今就荒废在这里了。

临近正午,他们经过了一处无人的村子,几人顺着村口的石路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问“有人吗”,但没有人回答。

几人略一商量,决定分头进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余粮,其间有几处看起来已经有些颓危的屋子,三人为保险起见,连门也没有推。

在这里见到的尸骨要比外头完整一些,有些甚至还维持着死前的姿势,触目惊心。

“人没了,屋子就塌得快,”李一如叹道,“我太爷爷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屋子只要还有人住,有一股人气撑着,就能住上好些年。”

柏灵默默听着,推开了手边的一道门。

这间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和她从前的小家很像,只是篱笆累得更高些。

然而才一推门,柏灵就放弃了再进屋搜寻物件的打算——院子里摊着两架人的白骨,另一架在地上,另一架半掩在土中。

柏灵退了出来,看向牧成,“……我们还是走吧,这里,我觉得不可能还能剩什么粮食。”

“嗯。”牧成点了点头,他去到的几户人家,米缸也都是空的。

应该都是饿死的。

只是在今日以前,对于“饥荒”,柏灵还未有过这样的惨烈的认识。

过去在平京,她也曾听到过北边饥荒的消息——不管是平京还是越州,自建熙四十五年以后,都有大批的流民涌入。

史书上,也曾有许多“岁疫,十室九空”“大饥,人相食”的记载。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某种景象,仿佛就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或许就是她在百花涯与诸多贵人对饮谈笑的某个夜晚,就在同一片天空下,成千上万的饥民和难民正怀着恐惧和饥馑往南逃窜。

只要游过那条隔断南北的见安江,就能活下去。

而未能南下的百姓,大约就永远地留在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柏灵觉得喉中一片苦涩。

这样的情形,在北巡的时候陈翊琮也见过么?

他应该也见过了吧……

柏灵下颌微微发颤,她忽然觉得世上事未免太过残酷——她站在今天的江北往前回溯,很快就看到了更多往昔流民的命运。

即便是撑过了这条见安江,继续往南就一定安全了么?

不……倘使他幸运,停在了江洲,越州,停在了楚州或是去了平京,那或许确实可以暂时安居。

倘使一路南下,去了徽州呢?

且在平京时,建熙帝尚且能为捉出金贼细作而暗自舍数千流民的性命,放去别处,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柏灵不敢细想。

一旦细想,便都是眼泪。

“平原的村子应该是没有人了,”李一如轻声道,“还记得昨天那个婆婆的话吗,现在他们应该都在山上,但这一片的山离官道都远得很,如果我们要去投宿,估计还要耽误不少时间。”

“不进山了。”牧成低声道,对于江北的情形,他显然也预估错了,“我们还是走官道,如果路上再遇到商队,就再借搭他们的马车吧。”

“嗯。”柏灵和李一如都点了点头。

沉默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江洲诚外,那批要高价带客北去的涿州商队。

现在想来,那个价格或许并不算离谱了。

第三十六章 故地石碑

几人排查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里。

在临近村口的地方,几人看见了一处孤立的石碑,石碑的正面已经被风沙侵蚀,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柏灵从一旁捡来几片树叶,用力刮下了几块附着其上的土块。

牧成和李一如也走近来看。

看起来,这似乎是这里最后的墓志铭。

雕碑的工匠是从抚州一路逃荒至此的难民,年逾古稀,且离开涿州之后日日咯血,自知时日无多,不愿做家中的拖累,便弃了渡江的念头,主动在这江北的“小贾村”留了下来。

在他来到这里时,这间村子已经空了,只有同样从北往南逃荒、避战的饥民会短暂地在此借宿,次日黎明又起,渡江南下。

“自抚州南下,往来千里,目之所见皆鹄面鸩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

“冬令北风怒号,林谷冰冻,一日再食,尚不能御寒,彻旦久饥,更复何以度活?甚至枯骨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每日饿毙者,何止千人……”

几人越往后看,越觉物伤其类,悲从中来。

孩童被弃于道途之间,或是被扔进沟渠之中,一旦饿死便被分食其肉,又或像买卖牛羊一样宰杀。

有恶徒将人哄至寂静无人处动手杀之,或是自己食用,或是放出买卖;有妇人枕靠在死人的身上,生啖其肉;还有人将饿死的人悬挂在富贵之家的门口,或是割下他们的头颅来向高门讨要一口食粮……

凡此种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在老人南下的途中层出不穷。

“被灾之初,不过贫穷下户,本乏盖藏,无以自给,或变卖衣物器具,或拆售房屋瓦木。及至搜刮殆尽,不得不逃亡四出。扶老携幼,号泣中途,带病忍饥,踉跄载道;

“乃未几而中户之家,日食不继,亦复如此矣;

“又未几而小康殷实之家,坐食山空,皆复如此矣。

“悲夫……”

再之后,字迹已与黄沙混为一处,再不能辨了。

三人静默地站在石碑之前。

村中白骨累累,不知哪一堆是曾经的雕碑人。

顺着村子北口的石路,三人返回主路,柏灵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里寂寥的砖屋。

北国的秋天已经深了,草木也再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繁茂。爬上瓦墙的爬山虎枯萎凋零,荒凉一片。

寂静间,天地好像在无声地收回属于祂的土地。

人间的一切悲苦,一切争斗,一切笑语欢歌和穷途之哭,都在这萧瑟的秋风中被吹散了,吹得了无痕迹。

不论这里来年还会不会住人,等到明年的春日一到,这里又会是一片青葱。

柏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

离开空无一人的村庄之后,几人参照着李一如手中的舆图,发现前方大约三四十里地的位置有一处官家的驿站。

李一如自己也有些拿不准这舆图还有多少可信——毕竟还是天启年间由他太爷爷制作的旧版。

他们刚刚搜寻过的那间村庄,已经是往北近二十里地间离官道最近、也最大的一处村落,倘使这里也是这样的一片景象,那驿站是否存在恐怕也不容乐观。

几人短暂地商量了片刻,既然当下身上水粮充足,不如就先去找找那间驿站。

如果驿站尚在,那或许能蹭到其他商旅行路的车马,倘使不在了,那就只能先就近找一处山寨,看看能否买到驴或骡来代步——要从江洲步行去涿州,且还是在现下这样一日冷过一日的时节,风险几乎不可承受。

这日正午,几人在一处林间的荫凉处短暂歇脚,沉默地咀嚼干粮和水。

外头的日头眼看越来越烈,皮肤但凡裸露在外,一经日光直射就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可在荫凉处,风刮起来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让人忍不住将衣领又捏紧了些。

吃完东西,几人都有些困倦,于是大家各自靠着身后的树干,眯眼休息。

“话说,你们之前听过‘猎鹿人’的名字么?”柏灵忽然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牧成闭着眼睛说道,“那一头红发看起来就不像周人,说不定是伙金贼。”

“是啊,”柏灵轻声道,“语言也不像。”

“可金贼怎么会杀船盗?”李一如接口道,提起这茬,他便忽然想起昨夜灰袍人的话来,“当时那个人还说什么‘买一送一’的……是什么意思?”

牧成和柏灵两人同时双手抱怀。

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两人几乎都能够确定对方身上背着秘密,只是灰袍人口中的“送一”究竟是指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尽管如此,柏灵仍旧有八成的把握确定,这群灰袍人要找的人是牧成。

原因很简单——如果真是皇帝真的起了疑心,暗中悬赏派人找寻,那按陈翊琮的脾气,她的身价怎么着也不可能低过边陲之地的富家少爷。

既然灰袍人先锁定了李一如,可见在他们眼中少年的价值是最高的,那么次高的“赠品”,十有**就是指三人中的牧成了。

“要我说,”柏灵轻声开口,“这些灰袍人的话——”

“那都是当不得真的。”牧成接着回答。

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笑了笑。

李一如颇为狐疑地歪了歪脑袋,然后又叹了口气,“那估计等到了涿州,我的这趟北境之行就要告一段落了……”

他低下头,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两片金叶子,一人一片交到了牧成和柏灵手中。

“我先前就想和两位哥哥说这个了,”李一如有些遗憾道,“两位哥哥拿着留念吧,若将来有机会来蜀州,凭这族徽金叶很快就能找到我。”

“好啊。”柏灵很快接过了金叶,“我想去蜀州很久了。”

牧成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叶子用手帕包裹起来,放进了行囊之中。

……

这天下午,几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入夜以后来到了舆图所示的驿站附近。

隔得老远,几人就看见了数十匹高头大马拴在路边的露天马厩,马儿们甩着尾巴,正埋头吃草料,它们身后是整齐摆放的板车,上面堆满了麻袋。

马厩对面,官驿的两盏灯笼高高悬挂着。

三人都高兴起来——这马队他们看着都眼熟啊,这不就是江洲城外去涿州的那批人吗,或许是因为官道崎岖,竟被他们追了上来……

几人加快了脚步往前走,直到最后十几步的距离,李一如突然刹车。

“等等……”他颦眉拉住了柏灵和牧成,“驿站里的人数……听起来,不对啊?”

684.第三十七章 抢马

几人一时都没有妄动,在枯草中俯身蹲了下来。

李一如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屋里顶多就**个人在走动……那批商队本身就十来个人,再加上驿站里的官差,怎么着也得有二十几个人吧?”

“也许其他人是睡了。”柏灵轻声道,“毕竟天这么晚……”

李一如愣了一下,“对哦。”

他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屑,正要重新站起身,牧成又把他按了下去。

“既然有疑,那我们就小心为上。”牧成轻声道,“先绕到后院看看吧。”

还未等三人行动,驿站里便走出一人,看起来似乎是照常巡夜,那人提着灯笼,绕着驿站的外围走了一圈,而后又重新回屋。

三人在草丛中盯着那人的行踪,直到一切又复归安宁,才又谨慎地起身。

“驿站里也有人在巡逻。”李一如轻声道,“走廊过道,后院……都有。”

牧成点了点头,心里忽然庆幸起来。过去做捕快时,他到底练就了一身探路、追踪的本事,在这荒野之中探一探驿站后院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但幸好李一如这会儿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不然谁也挡不住啊。

驿站的后院是个老旧的石墙院子,院门也挂着高高的白灯笼,灯笼两侧各印着一个“驿”字。

院门紧闭,但院墙只有一人高,牧成潜至某处堆积着木柴的墙角,贴着墙听了一会儿,而后两手抓着墙顶,慢慢起身,望向墙内的情形。

后院有一口井,有两人正从井中汲水,而后拎着捅,冲刷石砖地。

这两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口中骂骂咧咧,牧成试着听了一会儿,但听不真切——说不定一会儿可以问问李一如听清了没有。

这驿站的后院看起来被整个翻新过,地面上铺的石砖看起来很新,除此之外,这里看上去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直到一阵风吹过。

牧成原打算松手落地,忽地闻见风中一阵淡淡的腥臭味。

他眯起眼睛,仔细瞧那些人手中的水桶和脚边的地,这才发现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血迹,它们的颜色极淡,若非带着目的主动找寻几乎看不出来……

难怪这两人在这儿洗地!

牧成无声落地,迅速潜入草丛中的二人之中。

“又是一伙儿强盗,”牧成低声道,“应该是占了官驿,趁机杀人越货……昨天的那批商队,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真狡猾,”李一如捏紧了拳,“还把马匹和货车放在外头,扮作有商客住在这里的假象,那咱们赶紧走吧——”\0

“不急。”柏灵目光望着驿站后院的灯笼,“……不管怎么说,这儿有马。”

她回过头来,看向牧成,“咱们要不想想办法,搞上几匹上路?”

“嗯,我也这么想。”牧成点头,“这么多马匹在这儿拴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李一如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好,那我听两位哥哥的!”

……

几人在衰草中慢慢沿路返回,重新往驿站的前门去了。

驿站的对面,露天的马厩外有两个身着驿袍的壮汉在看守,他们并不总是站在马厩的出口,有时也会绕去后头看看。

牧成和李一如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侧各自逼近,柏灵潜伏在马厩的西面伺机而动——等到李、牧二人各自想法引起了这两个悍匪的注意,她便可以趁机上前,割断缰绳,纵马跑路。

从这儿继续往北,约莫七八里地的地方有一处小石潭,三人到时可以在那里集合。

柏灵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厩前巡逻的两人。

说也奇怪,这两人看起来身长八尺,肩宽臂粗,夜间看不清脸,但他们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气势。

此刻虽然四下寂静,但两人没有丝毫松懈,不定时左右巡逻,听见声响便拔刀挥砍附近的草丛。

能这样警敏,看起来着实不像乌合之众。

柏灵暗自捏了把汗,幸好方才几人靠近的时候,没被马厩外的这两人发觉,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打起来了。

只是面对这样的敌人,牧成和李一如真的有办法成功引开他们的注意么?

柏灵不敢再想别的,只有屏气凝神,静静望着前景。

很快,东面——牧成的那一侧已然传来鸟叫声,紧接着是石块滚落的声音。

守在马厩前的两人同时侧目拔刀,一人循声而去,另一人两脚略张,警惕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固守。

柏灵拔出了腰后的匕首。

马厩的围栏并不高,统共就只有两道歪歪扭扭的横木,木条被绳索牢牢地捆扎在一起,形成半人高的围栏。

十几匹马被拴在马厩内的木桩上,她要做的就是伺机闯入,然后将至少三匹马赶出厩门。

忽地,昏暗的灯火中传来一声轻微倏响,挂在马厩一角的烛灯灭了。

柏灵甚至没有看清究竟是什么熄灭了蜡烛,只觉得那是一阵凄厉掠过的风。

几乎就在下一刻,马厩门口的强盗陡然挥刀,击落了某样冲着他脖子飞来的暗器——清脆的碰撞声响起,被击落的金叶子转向插进了马厩旁的木桩上。

——柏灵心中一阵惊呼,金叶子还能这么用!

那强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不曾惊慌,他一面大声喊着“有贼人!”“有贼人!”,一面立刻向着马厩东北角跑去——那边暗处放着一口黄钟,只要猛荡绳索,绳上的铜球便会撞在铜钟上发出巨响。

如此深夜,这样的一口钟若是响起,怕是几里之外的人都能听见。

不过那拴着铜球的绳索已经被柏灵几人悄然割断,连同整个黄钟都已经被他们悄然拎上了树,牢牢卡在树杈之间。

敌人强壮,李一如不敢露面,他在夜幕的草丛中跑得飞快,手中的金叶子一片一片飞向马厩旁的盗匪——

然而手起刀落、左闪右避之间,金叶子没有一片扎在那匪徒身上,倒是惊得一阵马嘶。

盗匪笑得得意,“爷爷今日就陪尔等小贼玩玩!来啊!”

柏灵就在这时纵身翻入马厩,她踩着桩篱,沿着马厩的外侧弓身疾走,手边的缰绳应声断落。

不远处,驿站里的匪徒闻声而动,一连串的脚步声听起来训练有素。

时间不多了……

柏灵拔刀,用力刺向了最近的一匹马。

“对不住了。”

——就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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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事成

转瞬之间,柏灵抽刀,马血飞溅。

被刺伤的马嘶叫着扬起了前蹄,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马匹们失去了绳索的束缚,整个马厩顿时乱作一团,简易搭建的厩笼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冲撞,围栏顿时坍塌下来。

柏灵找准时机纵身而跃,落在头马的马背上。

混乱之中,她眼疾手快地抓紧了缰绳,俯身跟随着头马向前狂奔而去。

几支羽箭就在这时擦着她的衣服倏然而过——驿站的二层,弓箭手已经就位,箭矢瞄准着柏灵的要害而来。

箭雨如此密集,柏灵一面躲闪一面心中惊奇,因为驿站里闹出的动静远远不是一小撮盗匪能发出的,光就是方才逃离时余光瞥见的地方,几乎就有十几个人从驿馆中鱼贯而出。

柏灵没有回头,飞奔中,她能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紧紧相随,那是在慌乱中本能跟着头马一起跑的马匹。

——成了!

月光下,三五匹马儿跟在头马的身后远去,整片荒野亦随着马蹄声的远去而归于寂静。

草丛中的李一如没有动弹,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方才还寂寂无人的小路这会儿已经站满了持刀人。

是自己先前听错了么,屋子里哪来的这么多盗匪?还是说此前他们一直都暗自潜伏在各自的位置,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李一如皱起了眉,拨开挡在眼前的杂草,远远望向驿站那头。

只见驿站大门中,一个中年人从门后走了出来,看起来似乎是这帮匪徒的匪首。

“不要追了!那就是三两个盗马的毛贼,追他何用!”

李一如心中好笑,今晚这就叫黑吃黑了吧。

“可是——”

马厩前的守贼似要辩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道,“没什么可是,不要自己乱了阵脚,都各自归位,加紧戒备。”

那匪首又低声与周遭的人说了几句话,由于隔得太远,他声音又太轻,李一如一时听不真切。

李一如在草丛中缓缓移动,缓缓接近驿站那边,然后侧耳倾听。

一阵脚步声再度传来,在匪首下令之后,所有涌出驿站的持刀人又再次消失在黑暗中,整个驿站外再次变得人迹寥寥,只剩下一阵飞扬未落沙尘。

匪首走到树前,仰头看了一眼被柏灵和牧成卡在树上的铜钟,俯身从近旁取来一把铁斧,猛然挥臂朝树干砍去。

树干传来断裂声并摇晃起来,顶上的铜钟就在这时咣当跌落。

铜钟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一阵闷响,那人立刻上,双手紧紧贴在钟面上——钟声戛然而止。

“连警钟被人做了手脚也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匪首的脸上这时才真的多了几分怒容,他再次一脚踹在一旁的树干上,“遇上几个毛贼就想撞钟?”

“我们……我们以为这几个是先遣的——”

“换人!”匪首厉声喝道,他钦点了两个名字,被喊到名字的两人很快从驿站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匪首看起来怒不可遏,“成天就知道抱怨上面不给机会,给了机会你们就给我把事情干成这样!”

守马厩的两人有些丧气地低下头。

“你们就庆幸刚才碰上的这伙毛贼做事谨慎,帮你们把这口铜钟给卸了吧!”匪首低声呵道,“要是你们起了误报,耽误了今晚的大事,你俩的脑袋老子一个都保不住!去把那边的几匹马追回来,然后滚回后院洗地!”

“是……”两人扶了扶帽子,向着不远处已经停下来吃草的几匹马趟了过去,其中一人走到一半,又忽然往回跑,将一样事物交到了匪首手中。

随后,那匪首亲自检查了一遍马厩,又将载满货物的板车拉到了月光下显眼的位置。

离开前,他对新来的两人道,“别忘了上面的吩咐,让你们俩今晚在这儿守着,不是真的为了看马的!”

那两人沉默地站直了身体,以示回答。

马厩外又恢复了寂静。

李一如叼着干草,越看越觉得奇怪。

……

“这么听起来,他们好像是有别的伏击要打……”

拂晓时分,牧成轻声说道。

小石潭边,他正在生火烧水,一旁的李一如和柏灵正就着清澈的潭水洗脸洗手。

在离三人不远的地方,有四匹马正被拴在树边——那是一匹头马和三匹追随而来的驼马。

三人已经在这里休息了几个时辰,很快就要启程,这会儿正做着最后的准备,李一如也顺便将他昨夜的所听所见讲给两人听。

“是啊,”李一如叹道,“感觉一到江北,这路是真的难走。”

几人一时沉默。

这才过江几天,他们就遇上了两拨强盗——所幸都没有正面交锋。

“你的金叶子就那么飞出去了,没关系吗?”柏灵看向李一如,“上面毕竟印着你的家徽,万一身份暴露了——”

“这个不怕。”李一如笑了笑,“左右不过是一伙儿山匪罢了,这儿离蜀州那么远,就算知道了我是哪儿来的,他们也找不了我家的麻烦……”

李一如说着甩了甩手,潭面立时淅淅沥沥地泛起一阵波纹。

“……就算他们真的气不过,一伙儿人追到蜀州去了,”李一如对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抓了两下头发,“那他们就是自找麻烦。”

柏灵望着李一如的笑脸,一时感慨。

只能说少年的身手藏得真是太好了,要不是昨夜亲眼见到了他势如疾风的飞叶,只怕现在自己还以为眼前人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牧成也望了李一如一眼,“身上有这么个绝活之前怎么不用?”

“先前不到紧要关头不用金叶子,是怕家里人顺着线索找过来……”李一如叹了一声,“现在既然行踪都暴露了,那也不用一直这么防着了……”

“那三弟后半夜有听到驿站那边传来钟鸣吗?”柏灵问道。

“好像确实是听见了,但离得远,也有点拿不准。”李一如回忆着,“我们要不要骑马回去看看?反正就七八里地,也不算远。”

牧成立刻摇头,“远不远没关系,山匪火并的事咱们都别管。好不容易得了马,还是快马加鞭往北赶路。”

“也是。”柏灵点头,“我们身上的干粮还够几日?”

“省一点儿吃,应该够撑四五天了。”牧成答道。

“离涿州还有多少路程?”

“十天左右吧。”李一如拿出了舆图,“不过再往北走两三日,有一处屯龙陂,我们可以在那里补给。”

第三十九章 路人避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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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如的预估显然有些过于乐观了。

次,薄薄细雨下得断断续续,道路泥泞,几人原先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直到牧成的马陷在一处泥淖中,越挣扎便陷得越深。

深秋时节,某些泥淖的表面在冻雨中凝成硬而脆的泥面。

它看起来与普通路面无异,然而人一旦骑马走上去,马蹄便立刻踏碎冰面,令人泥足深陷。

最后他们只得弃了那匹花马,勉强终于将牧成救了出来。

这样的险象,让赶路最急的牧成也不得不暂时放弃冒雨前行的计划,几人在附近找了一处空屋避雨修整,也给牧成换了一衣服。等到次再出发的时候,每人都捡了一根趁手的树枝当作手杖,牵着马往北走。

昨陷在泥潭中的马已经死了,它的前半深深地扎在泥面以下,只有一小块马背还露在外面,几人路过的时候都心有戚戚,不忍去看。

这一大片泥淖地磨平了三人的脾气,光是穿过这里,几人就花了将近三天的时间。

夜间三人讨论的时候,都一致认为这条路应该是已经废弃多年了,才会这样毫无预警。想想那批原本要从江洲回涿州的商队吧,他们不止有马有人,还有一车一车载满货物的板车。

三人牵马经过这里就如此艰难,更不要说是一整个商队。

果然,才离了这片泥淖地半天,他们就在路边看见了茶铺,几人都松了口气——这种茶铺的出现一般都意味着大的城镇就在附近,艰难历险的旅人可以在这里暂时休息,并且打听一些城里城外的消息。

只是几人还没来得及雀跃,就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

另一支从同样从江洲而来的马队首领原本与前来问路的柏灵相谈甚欢,甚至地向她介绍起自己这一队车马具体走的是哪条路,然而当牧成和李一如牵着马走近时,那人的脸色就陡然一变,而后便像避瘟神一样地牵着车马往旁边走了。

三人不明所以,又牵着马来到茶铺边。

才一落座,周遭的人便不说话了,隔着几张桌子的人则开始窃窃私语。

牧成和柏灵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望着李一如。

少年越听越觉得疑惑,轻轻歪着脑袋,“咦”了一声。

小二笑着走来,询问他们要吃什么,并地开口,说要帮他们把三匹马牵到后面去喂些草料。

“不必了。”李一如说道,“我们就把马拴在这里。”

小二也没有坚持,问了他们各自要点的东西之后,端上来一壶茶便退下了。

柏灵正要倒茶,李一如看了她一眼,“先别喝,我怕这茶有问题。”

“怎么了?”牧成轻声问道。

“他们……好像把咱们当成什么恶徒逃犯了,”李一如不解,“……说是,涿州府昨下令,严查自带马匹的非商旅人。一经发现,即刻通报官府,还有悬赏可拿。”

柏灵心下一沉——光是在这茶铺里,她就已经留心到好几人在他们落座之后偷偷溜走了。

不止是柏灵,牧成和李一如也都发现了这一点。

这些人……怕不是已经跑去报官了。

“应该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吧。”李一如颦眉道,“是不是这一路有什么凶犯骑马跑了,官府通缉,所以他们就把我们也误当作逃犯了?”

“骑马确实有些惹眼,你瞧这些个车队,拉车的大都是骡子……”柏灵低声道。

牧成也扫了一眼周遭的形。

确实如柏灵所言,他们的马在这些商队中间非常显眼,一则马的体型本来就比骡子更加高大壮硕,二则其他人的骡子一般都驮着东西或是拉着车,这三匹自在的花马站在其间,画风明显不一致。

“前面才到屯龙坡,我们不能在这儿就弃马。”牧成低声道,“除非我们能找着这两天就出发往涿州去的商队,而且对方还愿意载我们一程。”

柏灵轻声道,“但牵着马,现在恐怕没人会愿意和我们扯上关系。”

李一如双耳略动,脸色一变,而后立刻起,“……快走。”

“诶诶,两位客官!”小二在后追来,一把抓住了牧成的手臂,“你们的面才刚下呢,这会儿还没好你们怎么就要走了!”

眼见周围的几个客商似乎都蠢蠢动要扑过来,柏灵抢过李一如的钱袋,抓了一把碎银就往空中撒。

“钱我们付这儿了,”柏灵大声道,“你撒手!”

话音未落,众人一哄而上,纷纷俯去抢滚落在土地上的碎银,险些把茶铺架在外头的桌子都给掀翻了。

三人没有任何犹豫,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几步冲向茶铺外的系马桩,解开了缰绳便上马疾行——沿着方才那个商队首领指着的方向一路纵马狂奔。

往回跑了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下了官道,沿着林间小路往人迹稀少的地方去了。

等到了一处树洞前,几人都放慢了马步,而后下马歇息。

“没人追过来吧?”柏灵问道。

“没有。”李一如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松开了马,喘着气坐到了地上,抓着领口轻轻扇风,表有些沮丧,“……这都什么事儿啊。”

“刚才你是听到什么了?”牧成问道。

“有人在骑马——要么是骡子,从北边过来,”李一如仍旧有些喘不过气,他擦着汗答道,“我怕是他们报官,官府派人来抓我们了。”

柏灵愣了一下,旋即好笑,她望着少年,“……官差来了你跑什么?”

李一如没转过弯来,“他们不是要抓骑马的贼吗?”

“我们又不是真的贼,”柏灵从怀中取出带着江洲印的文牒,“我们上都正经带着江州府发的通行证好吧。官差来了,不是正好还我们清白?”

李一如这才如梦方醒,轻轻“啊!”了一声。

牧成扶额,叹了一声,也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李一如边。

“……这下更说不清楚了。”

李一如眨了眨眼睛,脸带愧色地望着两人,“那现在我们……”

“不好再耽误了,”牧成颦眉道,“今天必须进屯龙陂。”

第四十章 铤而走险

“大哥具体什么想法?”李一如问道。

几人围坐,牧成低声说了几句。

“……分开潜入?”柏灵颦眉,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屯龙陂几乎是这一路上,唯一确定的补给点。”牧成低声道,“越往北只会越冷,山上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好逮,不在这里备足了粮食上路,根本挺不到涿州。”

“我不是质疑要不要进屯龙陂,”柏灵望向牧成,“我只是觉得我们不用躲闪什么,毕竟——”

“你说不清的。”牧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还记得徽州府的情形吗,你怎么知道涿州这边不会乱世用重典,万一他们抓起人来,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呢?更何况真要追查起来,我们的路引原本就不算干净。”

“可如果要分头行动,悄悄潜进城,那这马我们今天就肯定带不走了。”

“那也没有办法……”牧成沉眸,“也许进城以后可以高价收几头骡子,我们正午进城,各自留意,然后傍晚关城门前去北门汇合。”

柏灵摇了摇头,“分头行动是可以,但完全没必要这么急。譬如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等,我进城探探虚实,搞清楚他们到底要抓谁——”

“只怕探听清楚了,又要在这里耽误两三日。”牧成答得斩钉截铁,“我耗不起这个时间。”

“牧大哥到底是为什么非要赶路赶这么急?”柏灵看向他,“现在九月都还不到,你去涿州上任肯定来得及,或者你有什么别的顾忌,为什么不能和我们说说呢?”

牧成立时回望过来,“……我自然有我的顾忌,你不是也有你的吗?”

空气忽然凝固下来。

李一如看了看牧成,又看了看柏灵,感觉这氛围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他连忙抬手,想开口做和事佬,却听见柏灵叹了一声。

她收回了目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么做太过冒险。”

“这个时候往北边走,原就是最大的冒险,”牧成答道,“倘若你觉得我这样的方式过于激进,你也可以和一如暂时留在这儿从长计议,我原本也不想勉强你们俩跟着我一道铤而走险。”

李一如在一旁干着急,他为难地抓了抓头,“你们都别急嘛。牧大哥,松青也只是说说他的看法而已,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就是了。”

无论出于感情还是理性的考量,他都不希望三人就此分道扬镳,柏灵亦然。

她坐在那里,心中浮起一阵无可奈何。

某种程度上说,她甚至比李一如更能理解牧成的心情。

如同牧成方才的反驳,她自己确实有许多事情没有和二人提起过,而且今后也不打算同二人提及——过去的那些往事牵涉的人实在太多,说出来于事无益,反而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以这些日子以来对牧成的了解,她猜测对方多半也是出于相似的考量。

沉默间,牧成站起了身。

“就这样吧。”他将背上包袱重新系紧,“我先进城,你们就在这儿等着,若是往后几日城中没有什么动静,那就是一切平安,你们也可以启程上路了——”

李一如和柏灵没有说话,只是兀子站起身,将马背上的行李重新揽在了怀中,一副也要跟着上路的样子。

“干什么?”牧成问道。

“我们先前说好了一起去涿州,半路就这么分开算怎么回事。”李一如表情严肃,“要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也说不上什么义结金兰了!你既要冒险,我们也还是和你同去就是了。”

柏灵也点头,“刚才的话,是我唐突了。”

牧成的脚停在那里,久久没有开口。

散伙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他也不免往后多想。

其实三人尽早分开,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是好事。不过他们心怀意气,一时间在情感上还不愿接受吧。

不过有些事即便现在不说,今后这两人恐怕迟早也要知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牧成想了想,轻声道,“将来——”

“那也等到了涿州再说吧。”柏灵轻声道,“在徽州矿井下那晚,我也没有问牧大哥你的意见,就直接去追了老徐。那晚几乎是同时赌上了我们三个人的性命,但大哥和三弟事后也没有怪我……有些事大哥既不愿说,那就不说,我也不再问就是了。牧大哥不要见怪。”

李一如在旁边用力点头。

牧成叹了口气,又重新将包袱卸下,放在脚边。

“那我们来商量一下进城的细节。”

……

三人在林间各自换了衣服,约定每隔一个时辰出去一个人。

牧成先走,然后柏灵跟上,李一如最后离开。

三人各自编造了自己的身世,彼此交底,大家匀了匀身上的银子,说好进城之后,只当自己是一路搭车至此的独行客。

干粮和御寒的冬衣各自按需添补,只有一条——若是途中遇到卖骡卖驴的,有多少便买多少,只嫌不够,不怕富余。

牧成离去后,李一如拿着金叶子给自己剃须,剃到一半便“哎呦”一声,柏灵侧目,见他嘴边划出了一到浅浅的血口。

柏灵笑了一声,走近道,“我来帮你吧。”

少年如获大赦,连声道谢。

很快,锋利的叶片在李一如的下颌和脸颊上轻轻摩挲刮蹭,发出不算悦耳的沙沙声。

少年望着柏灵的脸,忽然意识到什么。

“松青你怎么不长胡子啊?”

柏灵稍一用力,捏住了李一如的下颌,“……不要说话。”

“唔唔。”李一如连忙噤声。

“怎么不长,”柏灵表情淡然,面不改色,“只不过我每天都在剃罢了,哪像你们,要不是碰上进城,半个月也不打理一次。”

李一如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倒是很想解释,主要是出门在外没有讲究这些的条件,从前在家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侍女们盯着,每日洗漱具体要做什么,他倒不怎么费心思,只要听下人们安排就好了。

李一如忽然心中忽地了然——可见松青从前,大概也是个讲究人。

688.第四十一章 屯龙驻地

下午申时,柏灵背着包袱慢慢往屯龙陂的城门方向步行。

她刻意绕开了茶铺的大路,歪歪斜斜地从林间取道,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城门下。

这里的城门并不算高大,也不气派,但是长。

与其说这是屯龙陂的城门,倒不如说是大周的北长城恰好有两道分支,经过了屯龙陂的南北。

柏灵取出路引供官差检阅,那人一瞧便怔了怔,“哟,又来一个!”

柏灵愣了一下,配合着让官差检查了自己的包袱,原本以为官差会有什么特别要问的问题,没想到查完行李之后,城门这边就直接放行了。

“这位官爷,”柏灵有些好奇,“您刚才说什么‘又来一个’?”

“说你命大啊!”那官差看了看她,“你从江洲出城的时候,是不是和涿州府的商队一齐走的?”

“……啊,是。”柏灵点了点头,又追了一句,“但他们走得快,又要收钱,我就落单了。”

“落单好啊,这都是命数了。”那官差看着柏灵,“你还不知道吧?那批商队被山匪劫杀了,十几个人啊,就没一个活下来的,得亏你们走得慢,不然就和他们一块儿死在山匪刀下了!”

柏灵一时间惊在那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竟……竟还有这样的事!”

那官差一脸“我是见得多了”的笑容,“前面也有一个和你拿着同编通行令的,听到这消息也和你一个反应,你们都是命里有福的人啊。”

“是啊,老天庇护。”柏灵附和道。

“这话又说茬了不是?”官差笑道,“这可不是老天庇护你,是常家军庇护你!”

“常家军?”

“是啊,常胜常将军这两天刚好到涿州,听说江北一带山匪、河匪又趁秋后作祟,就派了一支常家军的精锐机动剿匪去了,不然你还想一个人平平安安走到我们屯龙陂?真是想好事……”

柏灵脑海中倏地一道惊雷响起。

回想着前些日子的驿站惊魂夜,那几个气势英勇的马厩守卫和铜钟,还有后来李一如听到看到的种种稀奇事……\0

他们怕不是盗马盗到了常家军的头上。

“常家军先是在官驿里剿了一小撮山匪,抓住以后一顿审问,得知当晚他们好几拨匪徒要在官驿这里聚首,你猜怎么着,常家军当晚就埋伏在驿站里,把这些人给一锅端了!

“那家伙,真是无巧不成书——就是可惜了那十来个涿州人哪,他们被害和常家军赶到也就前后脚的功夫,结果就没救下来。原也是命,怨不得谁的——”

官差身后不远处,有人厉声喊了他一句,责问他在干什么。

那官差打了个哆嗦,立刻板了脸孔,“我就不和你细讲了,你要想听,进城以后随便找家茶楼,坐下来听说书先生讲一段就晓得细情了。走吧走吧。”

“诶。”柏灵点了点头,往前几步,忽然又回过头,“……还有一事也想请教。”

“嗯?”

“‘猎鹿人’……也是常家军下的一支精锐吗?”柏灵轻声问道。

那官差锁眉,表情显然有些困惑,“什么‘猎鹿人’?”

柏灵摇了摇头,“那许是我听茬了,也是路上听其他行人讲起的。”

“听着就不像什么正经部队,”官差带着几分厌弃的表情,“前几年外头可多人喜欢冒用常家军的名号了,干的都是为非作歹的龌龊事……常家军就是常家军,不会给自己起这么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明白了。”柏灵点头,“多谢官爷指教!”

离了城门,柏灵在街边买了一顶竹编的斗笠用来遮阳,也顺便蹲着和地摊的摊主聊了一会儿。

这个小镇早年间一直叫“屯农陂”,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方。直到建熙初年,建熙帝首次北巡时曾在这里休憩。

涿州以南、见安江以北大都是平原,少有连绵的山岳,但屯农陂这块地方却有一小段起伏的山峦。

小镇内凹,两侧又是已经废弃的旧长城,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天然隘口。

建熙帝那时便觉得此地不一般,询问这是什么地方,结果误将“屯农”听成了“屯龙”,又因为君无戏言,这个小镇也就顺势改名了。

屯龙陂实在是个很小的城镇,尽管从建熙年初到现在,小镇已经扩建了好几次,但普通人只要花上三个多时辰,就能绕着城墙把整个屯龙陂绕一圈。

“南边的城墙看起来挺新的呀。”柏灵笑道,“怎么看也不像‘废弃’的旧城墙……”

“那时因为几年前翻新过了,”摆地摊的老翁笑着解答,“这样的隘口,能多一道是一道。”

“嗯。”柏灵点了点头,“我看这儿往南的的村子全都空了,应该也是金贼闹的吧。”

“是啊。”老翁还是笑,“不过这几年好多了,你瞧瞧是不是?”

柏灵笑着点头,“老丈怎么没离开这儿呢?我看好些北人都南下避乱去了。”

“老了,跑不动了。”老翁笑得豁达,“我都是跟着申家军的队伍走,他们说要百姓撤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这两年我就都住在这儿,太平得很。”

柏灵目光一亮,“申将军也在屯龙陂吗?”

“那没有,”老翁笑道,“我们小地方哪能养得了老将军嘛,申将军平时都在涿州的军营那边,听说前些日子还去了抚州,具体的我也闹不明白。”

“原来如此……”柏灵点了点头,将竹编的斗笠戴在了头上,“谢谢您啦。”

“小哥是外乡人?”

“是啊,”柏灵点头,“我父兄在靖州从军,我就也跟来了。”

老翁脸上露出几分赞许的惊讶,“你也是来投军的?”

“那倒没有,”柏灵摇了摇头,“只是家里没人了,我一个人在南边待着没意思,就来找他们。”

“喔,”老翁点了点头,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靖州是常将军的驻地啊,你要是想投军,这会儿倒是方便。”

“怎么?”

“常将军这半个月都在屯龙陂啊。”老翁笑着道,“在东头,我们镇祠堂的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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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被俘

柏灵谢过了老翁,也离开了这卖竹编器物的摊子。

按着先前的约定,进城以后,柏灵往包袱里囤了许多方便携带的干粮。

只是,如同牧成最初预料的那样,城中完全没有买卖骡马的地方——所有的骡都是不卖的,不论柏灵声称愿意出多高的价格,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非常依赖骡马,要用时只能找熟人租借,一个外乡人想要如法炮制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傍晚时分,柏灵背着重重的的包袱准备出城和牧成、李一如汇合,然而才走到屯龙陂北门的街口,她就感觉隐隐有些不对。

这个时段出门的人不多,城门口几乎是一片真空地带,偶尔有一两个从北边来的商旅队伍赶在落日前进了城,而往北去的大门则完全没有任何人通过。

那一片无人的城门空地让柏灵的警惕心骤然升起,那里就仿佛是一个舞台的聚光灯,一旦踏入,所有人都会看到自己。

柏灵佯作无心地闲逛起来,她进了一家客栈,要了一碗面。

客栈的大门对着北城门,柏灵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扫向那边。

“客官住店吗?”小二问道,“这时候不早了,我们有专门的过夜房,明个卯时退房,您刚好能上路。”

“不用。”柏灵摇了摇头。

小二愣了一下,“您不会是一会儿要出城吧?屯龙陂这儿的夜路可不好走!”

柏灵笑了笑,“我已经在城西住下了,这会儿就是趁着天没黑,出来转转,买点儿东西。”

“难怪……”小二看了一眼柏灵鼓囊囊的包袱,笑道,“您去城东祠堂看过没有?前些日子中秋灯会,这会儿还有好些花灯没摘,好看得很!”

柏灵正要回答,忽然呼吸一滞——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城门口的一处树荫,那儿摆着几张桌椅,似乎是让官差们换岗时歇脚的地方。

而李一如就坐在那里!

柏灵有些敷衍地应付了一会儿小二的闲谈,试图问了一些今日城中的消息但一无所获。

小二离去后,她的余光便集中在李一如那边。

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手放在桌子下面,腰以下的位置全都被桌椅挡住了,柏灵看不真切,只能望见他身旁和身后都坐着人。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茶杯,但他只是兀自平视着前方,看不清表情。

直到柏灵低头把面吃完,远处的李一如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那里。

而在离柏灵两个街区之外,牧成坐在一间茶铺的二楼,也正透过窗望向城门口。

他坐在这里凝视少年的时间更久,在看到李一如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无比确信,李一如被抓了。

隔得老远,牧成看不清李一如脸上有没有伤痕,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和官府说出三人今晚会在北门汇合。

牧成不敢轻举妄动,回过头,再次喊小二来给自己续水。

……

天渐渐黑了下来,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李一如依然坐在那里,而柏灵则感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显眼。她起身离开客栈的大堂,潜入近旁的一条小巷,在夜色中无声地爬上这边临街铺子的屋顶。

她贴靠着屋脊下的斜坡趴下来,目光遥望着远处的城门。

看到现在,她也几乎确信,眼前所见是一处陷阱。

然而这个陷阱她不能绕开,不论李一如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抓,她和牧成都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黑暗中,柏灵听见不远处传来些微响动。她把身子伏靠得更低了些,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左手边的屋顶上,有官兵正提着灯笼,顺着梯子上来检查。

柏灵小心地调整在自己的姿势,慢慢望屋顶的飞檐处移动,估摸着那些翘起的石像和雕花差不多遮住了自己的身体,才停下来,屏住呼吸。

她听见官差的脚踩在瓦片上,擎着灯笼走了一个来回,而后又俯身和地面上的人说了写什么。

不一会儿,灯笼的光暗淡了,那官差应该是扛着梯子往下一家继续搜寻。

柏灵又重新匍匐攀上屋脊。

李一如还在城门下,少年的周围亮起了灯笼。

在高处往下俯瞰,柏灵终于翘出了一些端倪,李一如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抬上桌面,看起来就像是被捆在身前,他的一动不动,也极有可能是因为腿脚也一样被缚。

街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和车轱辘碾动的声音,柏灵侧目看了看,是一批运粮的队伍。

这马车的车队浩浩荡荡,几乎望不到尾。最前面的队伍已经开始出城检阅了,柏灵身下的粮车还停在原处,等着前面先行。

屯龙陂的出城检查和徽州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在前头给到了手续和粮车数目之后,他们就不再细致检查每一辆车,而是统一放行。

为了避开普通的商旅,这些官府的运粮队通常夜间出发,粮食被高高地堆在车上,两侧的士兵也几乎不怎么抬头,柏灵捏紧了拳——这委实是千载难逢的出城机会。

柏灵趴在屋檐上,沉默地目送最后一辆运粮车远去。

当它也消失在北门之后,城门缓缓合起。

开始宵禁了。

柏灵紧紧盯着远处李一如的身影,她决定等着今夜这些官差把他押回某处,等到今晚夜深人静的时候——

“哦,你竟然还在这里。”

一个声音冷不防地从柏灵耳边传来。

她像一只猫一样弓背跃起,跳向几步之外,而后侧目回望。

红发的猎鹿人独自站在屋顶的风中,两只手插在斗篷里。

见到柏灵之后,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挥动,“晚上好。”

柏灵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你的另一位朋友可是已经走了。”猎鹿人颇为随意地扬手,指了指城门的方向,“不过我的人一会儿就会把他带回来……”

柏灵已经拔出了短刀,沉默地指向对手。

猎鹿人轻轻耸肩,在屋檐上如履平地地向柏灵走来。

“我还以为你们大周的姑娘,就只喜欢待在闺房里绣花。”

他左手抓住自己右肩的斗篷,左臂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整个斗篷就被顺畅地摘了下来。

月光下,那把曾经割下河盗头颅的弯刀闪着令人战栗的银辉。

“那么……”猎鹿人眯着眼睛笑道,“失礼了。”

第四十三章 屋顶奔袭

四目相对的第一眼,柏灵就确定自己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

她虚晃一枪地拔刀,在猎鹿人冲袭过来的一瞬,整个人忽然往后仰卧,两脚笔直地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下滑溜而去。

瓦片在她脚下簌啦啦地地抖动,发出一阵撞击声,正当猎鹿人以为柏灵要跌落的瞬间,她忽然两脚曲拢,一个蹬跳,从这一侧的屋顶直接跃向了街对面更低矮一些的屋檐。

柏灵手脚并用地滚了一圈,将身上背着的包袱随手丢下,没了那些沉甸甸的干粮,柏灵觉得周身一轻。

她迅速回头做了个鬼脸,“谁要和你打啊,略略略。”

下一刻,她踩着屋脊,身体前倾着往前狂奔,除了风声,她听见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一直如影随形。

柏灵的身手着实灵巧得出乎猎鹿人的意料,几次她被逼至街区的边沿,身前再无可供逃窜的屋顶,每每此时,她要么跳向近旁大树的枝桠,要么借着街道间木墙的凸起飞荡而下,平安落地。

然后转身便潜入狭窄而曲折的深巷。

这些巷子中往往挂满了晾衣绳,或是百姓胡乱垒砌的矮墙,柏灵总是利用这样的地方,重新和猎鹿人拉开距离。

这样的追逐很快引来了巡逻者的注意,不过比起身姿轻巧的柏灵,毫无顾忌、横冲直撞的猎鹿人显然更引官兵注意。

猎鹿人重新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火焰一般的红发。

等跑到某处街口屋顶的两侧时,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停了下来。

“还挺能跑的嘛。”猎鹿人低声道,声音里多了几声喘息。

“彼此彼此。”柏灵看了一眼底下呼啸而过的官差,笑道,“我还以为你也是和官差一伙儿的呢,怎么也怕被这些官兵看见?”

猎鹿人仍是笑,“谁说我是官兵了……”

“你的同伴追我大哥去了,三弟被官差按在城门口按了半天……你说你和官兵不是一伙儿的,我都不信——”

话音才落,柏灵已经在月光下再次起身快跑。

她已经渐渐能够和身后的猎鹿人甩开一段距离。

其实牧成也好,猎鹿人也好,这些追求抽刀爆发力的持剑、持刀者,大都在耐力上逊人一筹……力量和敏捷原本也是不能同时抵达的两端。

柏灵决定绕着城再跑上一段,估计就能彻底把这个猎鹿人给甩掉了。

她不时侧目回望,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猎鹿人。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涿州再见,果真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离涿州还远着呢这些人就伏击在这里。

奔跑中,柏灵渐渐感觉脚下的屋檐和街道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长街的上空,屋檐与屋檐之间,忽然多了许多横系的绳索,再往前跑了两个街区,绳索上多了一些已经熄灭的花灯灯壳。

柏灵猛地抬头望了一眼月亮,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在往东走,先前客栈小二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

您去城东祠堂看过没有?前些日子中秋灯会,这会儿还有好些花灯没摘,好看得很!

……柏灵略略颦眉,心中浮起些微不详的预感。

难道是跑到城东祠堂来了?

柏灵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一直跟在身后的猎鹿人不见了。

她再次觉得后颈一凉。

……是因为意识到追不上,所以主动放弃了吗?

夜间的寒风刮起,她俯下身蹲在屋脊上,听着四下的响动。

然而除了风声之外,周遭没有任何声音。这寂静并没有让柏灵感到安全,反而让她心中的不安比先前更重。

猎鹿人的确是消失了,她在原地蹲守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始终没有第二个人接近她。

远处有打更人的喊声传来,提醒居民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已经宵禁,街道上再没有了行人。

城门口那边的守卫应该已经有警觉,这个时候再去任何一间客栈投宿都是危险的,说不定后半夜就会搜城——但苍天在上,为什么这群官兵突然就盯上他们三个了?

思前想后,柏灵决定先回到地面,找个能避风的地方先歇息一晚,一切都等到明天白天再说。

她脚步极轻地沿着屋脊往前,而后像先前一样,沿着两侧街道一些凸起的木杆和绳索轻巧地落在了窄街的青石地面上。

在双脚落地的一瞬,她本能地感觉脚下触感与以往不同,然而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整个人已经被一张暗绿色的网拉在了半空中。

布网的正是先前那几个在船上见过的灰色斗篷人,柏灵一眼就望见他们站在街角,几人合力拽着绳索。

她本能地将手伸到腰后抽刀,想要隔断网绳逃走,然后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这条街道的两头,柏灵看见有数十个擎着火把的官兵已经站在围堵在街口。

在他们身后,是已经将弓拉满的弩兵。

柏灵感觉喉咙略干,而后非常识相地将两只手贴在了脑后。

……

当被人绑住了双手,押解到一个三进的院子里时,柏灵看见了那个先前在驿站马厩前值守的官兵。

他已经不再像那一晚一样穿着草莽布衣,而是换上了铠甲,站在这间院子的门口。

觉察到柏灵的目光,那官兵立刻瞪眼看过来,一副要在气势上将她压倒的姿态。

柏灵收回了目光——也是,他们这会儿多半是认不出自己。

而后,她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等了许久,前面的屋子里才出来一个人,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挥了一下手,院子里的其他人便上前,推搡着将柏灵押去屋中。

屋子里点着一盏孤灯,柏灵看见自己的包袱已经被打开,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铺成了四行。

里间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不一会儿,一阵椅子被拖动的声音传来,里间的屋门打开,两个中年人从中走了出来。

这两人的脸柏灵望着都觉得陌生。

几人就这样沉默地相望着,直到其中一人走到柏灵跟前,伸手道,“这个东西,你哪里来的?”

柏灵垂眸,见他手中握着那个暗绿色的荷包。

第四十四章 牧成其人

柏灵静静望着眼前的两人,他们二人都没有穿战甲,一人年长一人年轻,她一时间不好判断身份。

她先前想到过也许会在北境与常胜碰面,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柏灵垂下眼眸,望着对面两人中间的空地,低声问了一句,“是……常将军?”

一片短暂的沉默过后,站在柏灵左前方的男人低声道,“是我。”

柏灵这才再次抬眸。

眼前人身型壮硕,先前草草一瞥的时候只觉得二人都有一股军旅气质,而此刻细看,柏灵才又觉察出更多细节。

譬如常胜脸上的沟壑和疤痕,譬如他的灰白头发,都让他那张脸显示出一种与肢体不相匹配的沧桑和衰老。

他的眼袋很重,眼底发青,眼球上也有血丝,一看便知道大概有严重的睡眠问题……但那双眼睛和申集川很像,都带着虎狼一般的敏锐和灼热。

面容上的憔悴并没有让他们看起来变得虚弱,反而让他们看起来凭空生出了几分年迈者的和蔼——而对一声令下便要赌上几千几万人性命的将军而言,这完全是一种幻觉。

“从前听娘娘和申将军提及过您。”柏灵望着常胜,低声说道。

常胜侧目望向身旁的副官,“你先出去吧,我单独和她说说话。”

“嗯,还有一件事……”副官点头,又在常胜近旁耳语了几句。

常胜笑了一声,略一沉吟,低声道,“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具体的要固勒亲自来和我谈。”

“明白了,那下官这就去回话。”副官很快退了出去,整个屋子就只剩下柏灵与常胜两人。

柏灵琢磨着“固勒”两个字——它听起来就不怎么像周人的名字。

常胜走到桌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而后抬手示意柏灵也坐。

柏灵点头,余光里看见他右手虎口附近的皮肤如同被打磨过,呈现出与手背截然不同的砂白色——这是常年持刀握剑的结果。

“万齐,”常胜拿起桌上柏灵的路引,“这不是你的真名,对吧。”

柏灵点了点头。

“你叫松青?”常胜看向柏灵,“姓什么?”

柏灵怔了一下,转而意识到这个名字或许是对方从李一如的口中诈出来的。

“荷包……可以还给我吗?”柏灵轻声问道。

常胜将荷包放在了桌上,放去了靠近柏灵的一侧。

柏灵伸手,重新将绿色的荷包握在了手心里,她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的身份向常胜坦白,脑海中有无数个声音告诉她警惕,但烛火下,荷包墨绿色的绸缎氤氲着淡淡的微光,她忽然觉得冥冥之中,似乎自己又被贵妃庇护了一次。

柏灵轻声道,“……松青也不是我的真名。这个荷包,是娘娘临终前赠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昏暗的灯火下,柏灵听见常胜吸了一口气,“娘娘临终前,你在她身边?”

柏灵点头,又摇了摇头。

常胜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你到底是谁?”

“我叫柏灵。”柏灵接住了常胜的目光,“不知道将军从前,听过这个名字吗?”

……

后半夜,柏灵跟着常胜的副官来到东祠的某处柴房,李一如正被五花大绑地丢在里头,一见柏灵,他当即嗷嗷叫。

柏灵上前取下了他的塞口布。

“你也被他们抓来了?”李一如表情恼火,“这群兵油子!一点道理都不讲,我要跟他们——”

“我来放你出去。”柏灵摸了摸李一如的头,“把身子转过来,我给你松绑。”

李一如愣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个带柏灵过来的官兵没有跟着一道进柴房,而是一直站在门口等候。

柏灵抽刀割断了绑住李一如手脚上的粗绳,而后扶他站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一如不可置信地望着柏灵,“你这是……牧大哥呢?”

“回去说吧。”柏灵轻声答道。

……

常胜将柏灵和李一如安排了东祠的一处客房里。守卫将他们带到了院子里就离开了。

两人一推门,李一如就咳嗽起来——屋子里落满了灰,看气力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柜子里倒是有看起来干净的被褥,但闻起来也有一股莫名的霉味。

不过这里原就不是招待散客的地方,临时收拾出一间屋子已是不易,不好再强求太多。

柏灵打了地铺,把床让给了李一如,少年则过来帮着柏灵一起打水、擦地。

“不留一个铺位给牧大哥吗?”李一如又问道。

“牧大哥已经走了。”柏灵轻声道,“就是你今晚看到的那队运粮的人马……牧大哥混在里面,已经出城了,几个猎鹿人合力围剿,但还是被他甩脱了。”

李一如怔在那里。

“他……他怎么一个人……”

“逃走了也是好事。”柏灵低声道,“听说越州府通缉从今年年初就开始全国悬赏,搜捕他的下落了。如果不是在过见安江的时候猎鹿人认出了他的刀,恐怕也没人想得到他会一路北上。”

少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柏灵又接着道,“过两天官差会送我们去涿州。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我们还得专门到涿州府衙门录口供。”

“……不可能。”李一如皱紧了眉头,“我不信牧大哥他——”

“我也很惊讶。”柏灵轻声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

李一如烦躁不安地抓起了脸,“我记得他之前说,他妻子和女儿在涿州,所以才要——”

“如果他能想想办法,盗两匹粮队的马交替前行,那估计五六天就能到涿州城下,”柏灵轻声道,“等我们也到涿州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和妻女团聚了吧。”

李一如看向柏灵,“他犯了什么事?”

“……说是有逆党嫌疑,”柏灵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也是听常将军说的,说有人查出,他替前朝的沁园太子余孽办事。在今年年初的时候,趁着上元节人心散漫,潜入私家宅邸,屠了当时被革职在家、等候查办的前越州知府一家,十几口人无一幸免。”

李一如的眼与口同时张大了。

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牧成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将这张脸,和一个杀人如麻的通缉犯联系起来。

第四十五章 靖州

这一晚,李一如没有再说什么。

少年独自咀嚼着人生里头一回遭遇的“背叛”滋味,难过得睡不着觉,他回忆着这一路上和牧成、柏灵彼此照料的情形,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心痛。

柏灵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但并不是因为难过。

相反,她再一次感到了某种难言的激动。

今晚在常胜那里,她再次听到了父亲和柏奕的消息——在离开平京之后,这两人实在太耀眼了,不论走到何处,都难掩二人的光芒。

柏灵问常胜,随军的医官中是否有从南方来的父子。常胜答有,且很快猜到了柏灵要找谁。

柏奕化名林白,柏世钧化名林怀真,他们二人在离此地最远的靖州。

虽然随军定居靖州不过一年有余,两人却都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了。

林怀真老了,大部分时候都驻守在靖州的大本营里行医,军营里的药材一部分是百姓和当地的乡绅捐赠的,还有一部分是来自官府的调拨……总之比当年太医院还要充盈。

毕竟,从前在宫里拿药,还需要经过王济悬的审批。有时候被刁难得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去找秦康老爷子出马,多多少少匀出一点儿。

如今却不用了。

在靖州,因着金贼一向的侵扰,军民之间一向生死相托。春夏之际,军医也往往走访民间,为百姓做些诊治,柏世钧乐得如此——因为大部分由百姓和乡绅们捐赠的药材,他都可以随意取用。

他只需要按着实际情况登记药材的取用情况,写好病例和药房,再让病人自己按下手印即可。军中的药房每半月会招医官们聚在一起,把账目里不太清楚的地方对一遍,以防止错漏。

他不必走军中的繁琐手续,也没有谁跟在他后面找茬。

而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柏灵能想象到柏世钧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得有多如鱼得水,光是听常胜描述,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常胜是在抚州偶然遇到柏世钧父子的,当时这两人已经在申集川的军中行医半年有余。

见二人医术了得,常胜便向申集川把二人要到了自己这里。

但那时他对两人的身份还一无所知,然而巧合的是,就在接柏世钧父子到靖州后不久,几位来自涿州的大夫主动投奔,愿到靖州的前线来诊治伤兵。

对这样的医者,常胜一向是欢迎的,他喜欢也敬重这些将个人安危置于家国之后的大夫。

就在这之后的某天,他没有事前打招呼,便引荐这些涿州来的大夫直接来军中与军医们相见。

结果众人一见林怀真,当场瞠目结舌,欢欢喜喜上前,一口一句“柏太医你没死啊”。

柏世钧大为窘迫,一时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才捂着脸落荒而逃。

常胜惊讶极了。他派副官去追柏世钧,以免出事,自己则向几位涿州来的大夫询问了详情,这才知道,原来先前江洲闹白缠喉的时候,这几位大夫便与柏家父子日夜相处,彼此早就熟稔了,绝不会认错。

等听完涿州大夫们讲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常胜才知道了父子二真正的身份。

对平京的柏家,常胜早有耳闻,不仅因为当年屈贵妃曾在信中提及柏灵,也因为后来申集川和他讲到过自己在京城的遭遇。

于是当晚,他再次邀请几位大夫到帐**叙。

柏奕开口向众人解释了苦衷,其他人才恍然大悟,于是心照不宣地共同守着这个秘密,也改口喊着“林大夫”,再不提前尘往事了。

这件事也听得柏灵心有戚戚。

靖州是大周版图中离京最远的地方,虽然面临着随时与金贼作战的危险,却也少了许多在平京时不得不顾及的弯弯绕。

或许这本身也是一种逆向的筛选,会在这个时刻选择主动来到这里的人,本身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在正式以林白这个名字加入了常家军的队伍之后,柏奕组建了一支大约二十几人的医疗小队,在战时的后方搭建了简陋的野战医院。

他用一套陌生而简练的方式处理受伤士兵的伤口,这一套流程正是他当年在太医院时强调的“无菌环境”——因为最大程度地避免了细菌感染,大大降低了士兵的死亡率。

与此同时,他的外科缝合也慢慢开始在军营中流行起来。

这套早先只在常胜麾下的先锋营中使用,也随之被全军推广。

柏奕的医疗队至今为止已经经历了大约两次大换血,那些在他这里完成了初步培训的医官后来也被派遣到各支队伍中,组建新的战时医疗小组。

所以出了靖州,在北境的军营中,林白这个名字比林怀真还要响亮。

常胜今晚对柏灵非常客气,不仅仅是因为这荷包,也因为这两年间与柏家父子的相处。

而今晚,常胜则从柏灵这里,听到了另一种视角的故事。关于建熙四十五年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他至今不能释怀。

尽管当年张守中和孙北吉的来信中写满了对屈氏识大体、取大义的赞叹,但这始终让他觉得不真实——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他记忆中的月影,并不是一个满口家国大义的人。

或许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故人,在今晚的交谈之后,柏灵对常胜其人莫名多出了几分亲切。

在离开平京之后,她还从未像今夜一样,感觉离父兄这样近。

常胜答应她,在她和李一如去涿州录完了关于牧成的口供之后,可以顺道带她一并前往靖州的军营,让她与自己的父兄相见。

柏灵躺在地上,她今晚甚至无暇去想任何关于牧成的事情。

而今晚,常胜则从柏灵这里,听到了另一种视角的故事。关于建熙四十五年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他至今不能释怀。

尽管当年张守中和孙北吉的来信中写满了对屈氏识大体、取大义的赞叹,但这始终让他觉得不真实——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是他记忆中的月影,并不是一个满口家国大义的人。

或许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故人,在今晚的交谈之后,柏灵

第四十六章 靖州首捷

快到拂晓,天还是黑的。

柏灵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听见李一如那边传来轻微响动。

她没有作声,只是颦眉睁开眼睛,见李一如果然穿着中衣起身,轻手轻脚地坐去了桌边,小心地用火折点燃桌角烛台上的蜡烛。

屋子的一角亮了起来。

柏灵没有作声,只是稍稍侧身,看向李一如的背影。

少年往桌上的砚台里加了水,持墨棒缓缓研磨。不一会儿他搁下墨棒,取笔蘸墨,伏案书写起来。

窗外的光渐渐亮起来,柏灵先前的困意也渐渐散去,她听见李一如不时吸一吸鼻子,左手几次抬手抹脸,猜他多半还在为牧成的事情伤心。

柏灵想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李一如闻声回头,见柏灵正撑着地板坐了起来。

“二哥醒了?”李一如红着眼睛,“……我吵着你了?”

“没有,本来就没睡好。”柏灵轻声道,“这么早起来,在写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把这半月的事情记一记,”李一如转回头去,垂眸望着身前已经布满小楷的宣纸,“我怕再过两日,有些事情就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那就说明不重要。”柏灵轻声道。

李一如放了笔,又回过头来,“昨晚的事,二哥信么?”

“是说牧大哥的事?”

“嗯。”

柏灵轻叹一声,又重新躺了下去,她想了一会儿,“以牧大哥的身手,要趁上元节的时候屠戮前任知府一家,并不是很难办到,不过……”

“不过什么?”

“我第一次见牧大哥的时候,是在那个黑客栈的外头。”柏灵轻声道,“当时那个脸上带疤的镖师挡了我的去路,牧大哥以为那人是在拦路抢劫,所以上前直接扣住了那个镖师的手臂。”

“竟是这样!”李一如怔了一下。

柏灵望着屋子里阴沉沉的天花板,“其实这一路过来,我一直觉得牧大哥挺矛盾的。”

“矛盾……?”

柏灵看了过来,“我之前好几次觉得他对‘上面’的怨气很重,你记得吗?我还拿这个和牧大哥开过玩笑,当时惹得他有些不高兴。”

李一如微微眯起眼睛,有些艰难地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件事。

“……无所谓,都是一些细枝末节上的感觉罢了。”柏灵低声道,“后来在徽州的矿井下头,那个老徐要点火炸仓库的时候,牧大哥坚持要报官……我大概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相信他原先是个捕快。”

李一如越听越觉得不忍,“……我绝不信牧大哥会是什么恶徒,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少年站起身,几步走到柏灵身旁坐了下来,“二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还牧大哥清白?”

柏灵抬臂,随意地搭在了额头上。

“我也觉得这件事背后有隐情,但……”她看向李一如,“不管是什么办法,最后都需要牧大哥自己站出来对峙。

“沁园太子余孽的水,深得很,怕只怕就算他一身清白,出来滚一圈也说不清楚了。”柏灵轻声道,“大哥做事一向谨慎,既然他选了这条路,想必就有他自己的理由。”

柏灵轻叹一声,笑道,“说不定他才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是不是清白,只要能和妻女团聚就好了。”

李一如颦眉,“会吗?”

“会啊,”柏灵低声道,“趁着北境动荡、户籍散乱的时候,寻一处与世隔绝的山林安居下来,就像我们在见安江边遇到的老妪那样,平时在山里避世而居,等太平时再出来活动……不也很好吗?

“把名字一换,人生也就可以从头开始了,”柏灵两手交叠,压在脑后,“希望牧大哥能平安去到涿州,这一路都不要暴露吧。”

……

次日下午,柏灵和李一如收拾了行李,跟随着常胜的副将汪蒙一道离开屯龙陂。汪蒙奉军令,带了八千精锐前往鄢洲——也即是北境四州中,与涿州相邻的那个。

因为这次关内的剿匪行动还未结束,常胜仍要在屯龙陂坐镇,便不与汪蒙等人同行。

不知为何,常胜似乎对今年的战事有十足的把握,譬如说他在一月前就得出判断,今年初冬之时,周金之间真正的战场应该是在涿、鄢一带。

所以他才直接离开靖州,先带兵屯守涿州后方,派常家军先清理一批关内的匪徒。

柏灵原先就对常胜出现在屯龙陂这一点感到惊讶,等听汪蒙解释了原因之后,她却觉得忧虑更甚。

虽然她从未与金贼有过交锋,但在平京时就听说过,常胜所驻扎的靖州正对着阿尔斯兰部的大本营。

值此秋冬之际,常胜身为守将却离开了靖州……这样是否太过冒险。

然而,几乎就在几人临行前,靖州传来秋后的第一道战报,也是首捷。

原来是靖州北部阿尔斯兰大本营的几支留守部队,得知常胜南下去了涿州,以为有便宜可捡,便趁夜偷袭试探。

周人连日佯败,金贼果然以为靖州城防空虚。恰好此时,探子又报,说近日有新粮运进了靖州城外驻军的营地,不日将送进靖州城内,以解城中百姓的冬粮之困。

金贼大喜,决定趁胜追击,找准时机倾巢而出——结果被潜伏多日的常家军悉数围剿,歼敌三千余人,缴获马匹、刀剑无算。

于是柏灵叹服。

常胜听完奏报后并无波澜,只是面色严肃,命靖州守军不要掉以轻心,继续守城。

这天下午,常胜一路送汪蒙、柏灵一行上路,直到城门口时,柏灵才意识到随行的还有那七个身着灰白斗篷的猎鹿人。

他们七人骑着马停在城门口,一见李一如,便踢着马肚小跑过来,这时倒丝毫不避讳被官差看见。

前夜与柏灵在屋顶展开了追逐战的那个红发人,驾马停在了李一如的身侧。

所有猎鹿人都紧紧裹着斗篷,柏灵几次侧目,也丝毫看不见几人斗篷之下的发色。

日光下,他们的瞳色虽然看着比周人要浅,不过依然是和大部分周人相似的褐色,虽是红发,眉毛却是黑的。

“就送到这里吧,“汪蒙向常胜拱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属下来办。”

第四十七章 二哥救我

出城才走了一二里路,李一如便觉得被猎鹿人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每次余光悄咪咪地扫向这个红毛斗篷的时候,他总是能恰如其分地转过头来,接住李一如的目光。

然后绽开一个僵硬的微笑。

少年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放慢马速,绕去了柏灵身旁,好让二哥帮自己挡一挡这个举止诡异的随行者。

于是猎鹿人也放慢马速,直接绕去了李一如的身侧,将少年夹在自己和柏灵之间。

如是再三。

李一如有些恼火,终于在第五次尝试换边的时候直接冲着猎鹿人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猎鹿人眯起眼睛,“在你到涿州之前,我要保护你的安全。”

“你离我远一点就不能保护我的安全了吗?”

“可以。”猎鹿人笑着道,“但这样跟着你比较有趣。”

李一如怔了一下,旋即意识到对方是在以捉弄自己取乐,几次张口,可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能制住对方的点,只好捏紧了缰绳,一声“驾——”冲向了队伍的前方。

猎鹿人一笑,刚想策马上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喂。”

柏灵看向他,“你叫固勒?”

猎鹿人双眉微扬,轻轻发出了一声“咦”,似乎对于柏灵能够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而感到惊讶。

“是不是?”

“嗯哼。”猎鹿人点头。

柏灵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你是金人?”

猎鹿人微微放慢了马速,与柏灵平行。

“看来常家军很信任你嘛,”猎鹿人轻声道,“连我的名字也告诉你了。”

“是吗?”柏灵望向他,“你的名字是什么大不了的机密……常将军告诉了我便意味着信任我了?”

猎鹿人笑了一声,“不止,如果不是信任你,你活不到现在。”

柏灵颦眉,隐隐觉得猎鹿人话里有话,望见前方绣着“周”的军旗,忽然明白过来。

“这么说来,你确实是金人。”

猎鹿人不置可否。

柏灵又笑道,“你身为金人,但却在给常将军办事……你和常将军,都不愿一些无关人等发现这一点,你刚才是想说这个么?”

猎鹿人打了个响指,笑道,“蛮聪明的。”

“等送李一如到了涿州,你们打算怎么办?”柏灵问道。

“很简单,”猎鹿人目视前方,笑着答道,“等他录完口供,交给当地衙门关起来就好了。他家里人不放心,回亲自赶来涿州接他回去。”

“蜀州离这儿可远得很……”柏灵在马背上轻声道,“那看来你们之后要在涿州待很长一段时间了。”

“当然不。”猎鹿人笑了笑,“等送他到涿州,我们就不管了。”

柏灵一时有些意外,转头望向他,“那万一他在涿州出事了呢?”

“那就是常将军的事了,”猎鹿人纵马靠近了些,“……毕竟悬赏的钱,常将军已经先垫付给我了。他想拿这少年作川宁李家的人情,我们又少些事,何乐不为?”

柏灵不由得望了猎鹿人一眼,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

傍晚,行军暂止,跟在队伍最后放的辎重部队开始布置帐篷和营火,开始搭灶生火。

李一如与柏灵和汪蒙同坐一处吃饭,不过两人都没有动碗筷——因为在吃饭之前,汪蒙先去巡视队伍去了。

这似乎是汪蒙的习惯。

行军途中,通常午间不起灶,士兵们靠自己身上扛着的干粮充饥,等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再生火做饭,正经吃一顿。

而汪蒙则在这时前后巡视一圈,一面看看军中士兵的伙食,一面随意询问今日行军途中众人都看见、听见了什么。

这固然是一个好习惯,只是苦了柏、李二人,此时饥肠辘辘不说,对着眼前的热腾腾的饭菜却不能下口。

少年将目光抬向空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然后左看看,右看看。

见四下都没有猎鹿人的踪影,也没有听见他们说话,李一如登时警惕起来。

“他们躲起来了。”柏灵轻声道,“你是在找猎鹿人吗?”

李一如点头,“这些人也太难缠了……”

柏灵一笑,将白天和固勒的谈话与李一如说了一遍,少年听得脸色煞白,原以为即便在涿州录完口供之后就会被人押解回府,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家里人亲自来接!

少年愕然,“那岂不是说我去了涿州,还得坐班房?”

“……可能也不一定就要坐班房,”柏灵看了他一眼,“但关一段时间的禁闭是少不了了——你这好歹算离家出走被抓,面壁思过一段时间不过分吧?”

李一如当即抓住了柏灵的手臂,“二哥救我!”

柏灵看了看他,“你家里人怕你路途出事,宁可千里奔袭到涿州来接你回去,你就这样跑了,他们岂不比来时更担心?”

“……”李一如像是这时才想到这一层,他对着远处的营火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我是真的不想回去啊,好好说话他们又不听……这次要是真的被我娘押回了蜀州,婚事是逃不掉了。”

“你都临阵逃婚了,女方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你?”柏灵眨了眨眼,“那户人家是不是心太大了?”

“就算是上一家不愿意……那总还是有人愿意嫁到李家来的。”李一如挠了挠头,表情疲倦地瘫靠在身后的沙袋上,“我娘想抱孙子想疯了,只要门第能对得上,管他是哪家的姑娘呢。”

柏灵颇为同情地看了少年一眼,“……那确实,很不好办。”

李一如难过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了,二哥的家人呢,先前听你说他们在北境,现下有下落了吗?”

“嗯,有了。”柏灵点头,“在靖州。”

“!”李一如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此行正是抱着要弥补太爷爷李元未能北上到靖州一游的遗志而来,“靖州!”

“是啊。”柏灵的脸映着火光,神情也温和起来,“我会先随汪蒙将军去鄢州,之后跟随其他常家军取道抚州北上。”

李一如抱头长叹,“……二哥你带我走吧!求你啦!”

第四十八章 九月初雪

柏灵抱着饭碗转去了另一边,以免今日的晚饭被少年打翻,她笑起来,“我怎么带你走?等在涿州府衙门录完了口供,我也是要跟着常家军继续北上的,别忘了,想趁机卖李家人情的可是常将军本人,你跟着我走不是自投罗网?”

李一如心下一怔——是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柏灵笑道。

“好二哥,求你别再卖关子了!”

“求人不如求己啊,”柏灵轻声道,“你自己先琢磨琢磨,等猎鹿人彻底把你交到常家军看守以后,你有什么办法能逃出来。”

李一如颦眉,“二哥的意思是……”

“这群猎鹿人行事奇诡,极难对付,所以这段时间你不如就安分守己,作出一副认命被抓的样子。”柏灵轻声道,“等猎鹿人走了、而你父母还没到涿州的这段时间,你再找机会跑路。”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呢?”

“汪蒙将军的这批部队是往鄢州去的,也即是说,等到了鄢州,送我北上的常家军会换一批人。”柏灵低声道,“如果你想一块儿走,我们到时候可以在鄢州城外汇合,然后再一道北上……”

李一如刚想说什么,柏灵又道,“不过,你父母既能开出高价悬赏吸引猎鹿人一次,想必也能再吸引他们第二次。能不能逃得脱也看运气,说不定你可以试试看找他们商量,看他们能否开个价平安送你去靖州。真要是能谈成,你也不用专程跑一道鄢州等我了。”

“……不,不要。”李一如连连摇头,“我才不要跟他们一块儿走。”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柏灵笑起来,“虽然他们说自己认钱不认人,但我感觉他们还是以常胜那边的任务优先,不然当初见安江边也不会先放过你,而优先处理那几个船盗。”

李一如再次叹了口气,“可我觉得……”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别和我说。”柏灵也叹道,“又要靠常将军的人护送北上,又要偷摸着帮你从常家军手下逃走,我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而突然倒戈——”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二哥!”

不多时,汪蒙巡视归来,几人一道吃了晚饭,又帮着后勤一起做了些收尾善后的工作。八千人一顿伙食的泔水多到令人咋舌,辎重部队的火头兵需要临时挖坑,将骨头、菜渣一并掩埋。

这其中种种,柏灵和李一如都是第一次见,两人都觉得新鲜极了,忙活了一晚也不觉得累。

夜半时分,柏灵几次醒来。

她和李一如分在同一个帐下,转过头就能看见不远处少年不安的睡脸。

李一如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迷蒙间一直在低语,面容间带着一点撒娇似的恼火。

柏灵侧卧着,两手抱怀望着李一如,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羡慕。

……

军队日间的行军速度很快,不过临近涿州,地势渐渐不平,山峦也多了起来,兵马在崇山峻岭之间逶迤向前,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侦察兵回报前路的情况。

某日下雨,队伍正巧行至平川,众人也遇到了柏灵三人先前遭遇的大片泥淖,他们将在马蹄下方包裹上木片,人和人之间结臂而行,所有人都踏着草甸行走,间断处或从一个草甸跳去另一个草甸,或是拄着各自的刀剑探前路的深浅。

这样一路下来,竟是没有一人出过险情。

柏灵和李一如默不作声地跟随着,心里却同时担心起牧成的安危——也不知他一个人经过这里时,有没有遇到危险。

这一片荒地看起来寂寥无人,若是泥足深陷,只怕是没有人能搭救。

第七日傍晚,众人终于来到了涿州城下。

汪蒙并不着急进城,而是先命令部队在城外二十里的位置扎营,而后自己带着几个亲信的下属和柏灵二人驾马进城。

远处的涿州城在夕阳下显出她的轮廓来,远处高耸的城墙在金色的日落里显出末日般的悲壮,城墙上的守军握着长枪,一动不动,一切都凝固在那里,只有大周的旗帜在城墙上随风飘扬。

李一如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飘在了自己脸上,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将手伸在了身前。

一颗雪子落在了他的指尖,在落下的瞬间便被他手掌的热气融化成小小的水滴。

“……下雪了。”他有些意外地看向柏灵,“二哥!下雪了!”

柏灵也愣了一下,旋即仰头望向天空。

李一如掐指算了算,“今天是九月初……”

“初六。”柏灵答道。

李一如声音惊讶,“涿州……涿州九月初就下雪了啊!!”

走在前面的军官回头笑了一声,“今年是天冷得早,这点点雪子算什么,靖州这会儿雪都要没膝盖了!”

雪子下下停停,等到几人进了城门,身上和头发都沾满了水珠,像是刚刚从一场蒙蒙细雨中穿行而来。

涿州知府亲自来迎,与汪蒙在城门边的亭子里说了许久的话,少年虽然觉得偷听不太合适,但无奈四周太过安静,两人的谈话还是不绝于耳。

他有些百无聊赖地听着汪蒙和涿州知府谈及常胜这段时间在做的事情,这位知府大人姓曹,听起来和常胜颇有几分私交,一时兴起和汪蒙就地攀谈起来,甚至等不及将汪蒙等人先邀到府邸之中。

几人聊了常胜,又聊了申集川,谈及猎鹿人和李一如的时候,少年挺直了背也竖起了耳朵,等到大约听完了他们的计划,连忙撞了撞柏灵的手。

“他们今晚就要来给咱们录口供。”李一如轻声道,“看起来他们汪将军在涿州根本不停的,曹大人这边已经把补给的粮草都备好了,明日常家军进城,拉上了补给就走。”

“这么快?”

李一如露出笑脸,“嗯,这位曹大人说给我在县衙里准备了一间小院,看来我不用蹲班房了——”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突然凝固。

“怎么了?”柏灵有些在意地问道。

“他们说……”李一如脸色一变,“牧大哥昨天被抓了。”

第四十九章 一场误会

对于牧成被抓的结果,柏灵虽然惊讶,但也很快接受了下来。

如果事情真是牧成做的,那他在出逃之前,大约也做好了将来伏法的准备吧。

这一晚,涿州府的曹大人邀几人到宅**叙,席间那七个猎鹿人一直没有露面——这一段时间以来基本都是这样的,每逢他们围坐吃晚饭的时候,猎鹿人就会消失一会儿。

李一如和柏灵惦记着故人,两人都没有什么胃口,几乎没怎么动筷。

全程曹知府曹峋都在和汪蒙谈笑,几乎也不看李一如和柏灵两人。

柏、李二人也都明白,今日能坐上知府大人的客座,也只是因着常将军的面子而已。

在见到这位曹大人的第一眼,柏灵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不喜。

柏灵也说不出原因,认真论起来,这位曹大人身上有许多地方都让她想起在平京的郑密郑大人来,可是某种最要紧的精神气,他身上却没有。

闷头吃了这顿晚饭,柏灵也差不多听出了这位曹大人的愿望——原来他是升明二年的二甲进士,按照往年的惯例应当留在翰林院历练。

然而当年皇上却带着自己钦点的准翰林们北巡,并一一将他们安插在北境四州的州府之中。

陈翊琮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当年不放心北地的地方衙门,便将这些刚刚鲤跃龙门、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楔子一样按进了北境的地界。

他们虽然身在北境,但吏部的档案里都记着一笔,这些人在北境的时间,将直接等同于他们在翰林学士院的供职年资。

任满五年之后,他们就可以回京,由圣上重新委派要职。

所谓翰林学士,地位极其清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子私人”。

他们每日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伴读,出外任科举考官……几乎所有内阁重臣和封疆大吏都是以此为起点,开始自己波澜壮阔的仕途。

曹大人今年就要任满五年了。

等明年开春,他就要回京复命。同他一道返京的,还有十几道北境同僚的评议折子。

这些评议折子将和他自己的述职文书一起被呈到御前,供皇帝过目。

而之后皇上会如何评价他在北境这五年的功过,很大程度上会受这十几封评议折子影响。

曹大人目前最看重的就是常胜和申集川两位武将的评议——他一早就看出来,圣上极信赖这两位将军,而升明四年皇帝北巡的种种表现,更加印证了他的观点。

大周文臣地位一向略高于武将,但曹大人全然不顾这些了,对申集川和常胜的任何需求,他一向竭尽全力满足。

涿州的春夏时分的城防布置原本是由他主理,但他事事都要在私下呈给申集川过目,几乎是主动将自己放为申老将军的下官。

申集川和常胜都乐得如此,大部分时候两人都直接把曹大人递来的活自己干了,相比于鄢州和抚州还要按规矩来回扯皮的做法,反而在涿州的布置是最顺畅的——这也要多亏曹大人是个甩手掌柜。

晚饭后,李一如和柏灵被分开询问,分别前,李一如才恍然意识到,这一路过来,自己似乎都没有和柏灵对过口供,然而柏灵只是摇头,“全部都实话实说。”

“什么?”李一如怔了一下,“那……那我们在徽州发现的矿井之事……”

“没关系的,”柏灵轻声道,“这位曹大人升职在望,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给自己找事。只要我们的口供都能对得上,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

李一如将信将疑地听从了柏灵的建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晚的口供录制几乎称得上是敷衍,之所以要分开审问,只不过是因为这是衙门里历来的规矩。

柏灵心中困惑极了,灭门之案在任何朝代都是大案,更何况死者还是前越州知府,如今“疑犯”被捕,官府收集口供时如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但她也不好向眼前人多问。

看得出来,这些衙役对于取口供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但又不能随便写写,所以同一个问题要柏灵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讲,等到终于拖满了一个时辰,这几个衙役才终于肯放人。

柏灵带着困惑,和李一如在深夜去再次求见了知府曹大人,念着今夜有一道吃饭的情谊,这位曹大人也很快披了身衣服出来相见。

只是,脸色就不像晚饭时那么好了。

家仆很快给曹峋端来了热茶,但没有李一如和柏灵的份。

曹峋面上还是笑吟吟的,“说吧,这么晚了找本府何事?”

柏灵斟酌着询问了官府接下来对牧成的处置。

“你们还真是感情很好嘛,”曹峋莫名地看了柏灵一眼,“念你们都是常将军的朋友,本府也不瞒你们,人是昨日晚上抓的,可上面的判令昨日早上就改了。”

“改了?”柏灵和李一如同时惊道,“改成什么了?”

“越州府的灭门案凶手另有其人,这个牧成算他倒霉,那天晚上第一个发现了案发现场,加上平时行事又耿直,惹着了衙门里的长吏,事发之后就刚好背锅。

“上个月楚州刚破了一起沁园余孽的大案,审讯的时候主犯刚好把在越州犯的事也招了,所以牧成身上的案子自然也就销了。”

曹峋说着,吹了吹杯子上的茶沫。

“不过他身为捕快,利用职务之便偷了时任知府的空白荐信,还策划全家一并出逃,这事儿还是该罚。昨日打完了四十军棍,等他伤好了,就能走了。”

“至于你们的口供嘛,”曹峋又道,“原本昨日得了新的判令之后也就不需要再录了,但新判令里只说了销了牧成身上的案子,又没说你俩的口供可以取消,所以还是一并录了,就是这样。”

李一如登时站了起来,“我们今晚能不能去见见他?”

“都这么晚了……”曹峋颦眉。

“明日常家军就要启程去鄢州,”柏灵也站起身,“若是今晚不见,只怕今后在没有机会了,还请大人通融。”

“好说,”曹峋笑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第五十章 无法相见

深夜,衙役带着柏灵和李一如往州府地牢去了。

这一路衙役当前,李一如强忍着没有说话。等下到牢狱,狱卒带着两人来到某处牢房外,卸了铁锁并转身离开之后,李一如终于长吁一口气。

“这都什么人啊!”他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个个都这么黑?”

柏灵拍了拍他的肩膀,将手中的灯笼照向眼前的牢门,“……先开门吧。”

漆黑一团的牢狱之中,灯笼没有照见的地方什么也看不清。

“牧大哥?”柏灵轻声喊了一句,“你在吗?”

李一如听见左前方的墙角传来些微的扰动,他拿过柏灵手中的灯笼,慢慢往那头靠近。

当灯笼映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脸,李一如手里的灯笼也掉在了地上,差点烧了起来。

柏灵连忙俯身,将牧成身上掩盖的脏乱稻草扯去,牧成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认不出来人,但右手还是本能地去夺稻草。

“冷……”牧成模模糊糊地吐出一个字。

柏灵和李一如都将自己御寒的披风解了下来,七手八脚地裹在牧成身上。

“不冷了,不冷了,”李一如握住了牧成的手,声音一时有些哽咽,“盖上衣服就不冷了……”

柏灵站起身往外跑,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壶热水。

牧成这时也睁开了眼睛。

“牧大哥喝点儿水吧。”柏灵直接将茶壶递了过来,为了避免他的手拿不动茶壶,柏灵的手一直托着底座。

牧成艰难地饮了几口,略略松了口气。

“你们……”牧成颦眉,他的左眼已经被血痂粘住,只有右眼半睁着,“怎么……”

“松青的朋友似乎是在常家军里做大夫,”李一如答道,“借他们的光,我们进了屯龙陂以后,常家军送我们来的涿州……牧大哥你这,你这伤……”

“都是……皮肉伤……”

“这么多皮肉伤,要是都感染了也是很严重的。”柏灵低声道,“牧大哥脚上还有力气吗?”

牧成有些困惑地看了柏灵一眼,“你们疯了……要劫狱?”

李一如和柏灵一人挽起牧成一只手臂,将他扛在了肩上。

“劫不了……”李一如的声音显得有些吃力,“回去再和你说详情吧。”

……

衙门的别院里,李一如和柏灵在抬着牧成进屋以后,两人一道帮他把已然破旧的旧衣服脱了,而后柏灵一点点清理伤口,李一如在一旁说起这段时间里两人的遭遇。

牧成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今晚曹峋向二人提出的条件。

“他要你们给他搜集沿途各州府的不平事?”牧成颦眉,“他想干什么?”

“一多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评议折子吧,”柏灵轻声道,“手里有其他地方衙门的黑料,进京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些。”

“那你们答应了?”

“答应啦,”柏灵轻声道,“反正出了涿州,他又管不到我们头上,真要是这一路遇到了什么不平事,倒也多了一条可以反馈的渠道,何乐不为呢。”

牧成想了想,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李一如已经催促道,“好晚了,牧大哥今晚先休息吧。”

“今晚三弟在这儿守夜吧,我明天还要赶路,就先去休息了。”柏灵望向李一如。

“你明日就要走?”牧成抬眸望向柏灵。

“是啊,”李一如点了点头,“刚才忘说了,常将军答应一路送松青去靖州,所以明天就——”

“也好。”牧成低声道,“这样也能快些团聚……”

这句话听得令人有几分唏嘘,柏灵忽然想起牧成这边的事情来,于是又在他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对了,还没有问牧大哥有没有找到嫂子和侄女呢,她们现在在哪里?见着了吗?”

牧成摇了摇头。

李一如怔了一下,“涿州城里没有消息?还是……”

“没有消息。”牧成低声道。

“怎么会没有消息呢?”李一如问道,“是住在哪条街,哪条巷,就算是搬了家,问问邻居也总能找到些线索的吧?”

“不是的……”牧成低声道,“拙荆和小女,都不是涿州本地人,她们和我一样,都是从越州……过来的。”

“什么?!”

牧成目光低垂,他半个身子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表情带着一些木讷。

“我的事,那位曹大人也给你们讲过了吧。”牧成轻声道。

“牧大哥是被冤枉的。”李一如捏紧了拳头,“我们已经知道了。”

“但大哥当时为什么为什么要逃走?”柏灵轻声道,“而且还要让嫂子和侄女冒险单走……”

“她们不算单走。”牧成低声回答,“她的两个哥哥跟着她一块儿上的路,这两位兄长以前都是走长镖的,比我更清楚这跋山涉水的路要怎么过。”

越州、母女、镖师……

柏灵在一旁微微颦眉。

总觉得牧成描述的这队行人,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我和那个越州府长吏之间的恩怨,真是荒唐至极,不提也罢。”牧成低声道。

“我元宵当晚去到前知府宅中拜访,还是这位长吏来传的讯,那封荐信也是那个长吏交给我的,说府台大人念及我是北地人,当下在越州衙门的工期又快到了,半年前就已经拟好了这份荐信想让我回乡。

“信上是越州府衙门的官印,又写着我的名字,我没有怀疑,当晚就提着酒去老府台家中拜访——后面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即便是现在谈及这件事,牧成表情依旧万分恼火。

“我在狱中候审时,拙荆来探望,”牧成低声道,“那长吏三番四次去找她,告诉他外头已经定下了我的死期……她性直,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说倘使我真的死了,她便带着女儿和我一道走。”

牧成把整件事说得恨晦涩,李一如那边听得一头雾水,但柏灵多多少少已经明白了过来——这无非又是一件府衙长吏觊觎捕快家中娇妻,于是暗中设计陷害,逼迫就范的故事。

牧成是个骄傲的人,这种蝇营狗苟的龌龊事,他连讲都不愿讲。

“嫂子姓什么?”柏灵忽然问道。

“姓伍。”牧成答道,“怎么,你听过?”

柏灵摇了摇头。

姓伍么,那应该是她想错了……

“我明日可以去托涿州的驻军去问问。”柏灵答道,“他们在这儿的消息,应该会更灵通吧。”

“她们比我早出发半个月,我是先往西边逃了一段路,然后才重新折返北上的,所以他们的详情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约好了九月在涿州城相见……”牧成顿了顿,“不过他们为了避开追兵,路上也改了姓名。”

“应该……是姓‘严’吧。”牧成轻声说道。

第五十一章 恰如其分

牧成带着几分愧疚,为先前自己先走的事向李一如和柏灵道歉。

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已经被销,又明白猎鹿人已经盯上了自己,思前想后,觉得就这样江湖再见也是个不错的结局,没想到最后还是被两人搭救,这个人情欠得他心里难受。

李一如连连摇头,在一旁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两人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一旁柏灵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

她怕自己的神情被看出端倪,背过身去,佯作给自己倒茶,右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她还记得,当初打算直接取道江洲的时候,镖局为她选中过一队同行的旅人。

那也是一对母女,她们从越州一路来到平京和徽州之间的小镇,要去江洲寻亲。

她们有自己的马车,随行者只有“一个家仆”和“一个马夫”,且沿途一直在雇镖师护航。

然而就在快到江洲的时候,一棵山上的老树被雷劈断了往下砸,于是车毁人亡,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对母女……正是“严氏”。

是巧合吗?

“二哥?”李一如喊了她好几声,最后上前拍了一下柏灵的背,“你觉得怎么样?”

柏灵有些茫然地回过头,“什么怎么样?”

“你明日去和汪蒙将军说一说此事,我去找猎鹿人他们。”李一如说道,“涿州城说小不小,但要找这一两个月里新进城的人应该也不难。”

“嗯。”柏灵连忙点了点头,“好主意。”

“你怎么了?”李一如有些关切走近,“二哥脸色好难看。”

“……累了。”柏灵轻叹一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明天又要上路,实在是……”

“我去给你拿铺盖!”李一如跑去柜子前,帮柏灵把被子重新拿了出来。

这间别院同两人在屯龙陂时住的院子差不多,也一样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宅子。

床只有一架,已经让给了牧成,柏灵和李一如要休息也就只能打地铺。

夜深了,屋子里没有人讲话。

李一如坐在牧成床边,时不时去探他额头上的毛巾。

牧成全身是伤,高热不退,少年摸着毛巾被额头烫得温温热时,便将它拿起来重新放进凉水里搓一搓,再给牧成敷上。

柏灵背对着二人,在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团,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还是觉得凉透了。

听见柏灵这边一直在动,李一如用极轻的声音念道,“二哥是睡不着么?”

柏灵索性不装睡了,坐起身把自己的披风取了过来,也盖在了被子上。

“太冷了。”柏灵低声道。

“我听说北方都睡炕呢,暖和得很”李一如笑道,“也就知府大人是个讲究人,自家的院子里不砌炕,非要在屋子里放木床,冻死了都。”

柏灵缩着脖子,把被子裹在身上走到窗边。

“感觉今天夜里好安静。”她轻轻推开窗户,“一点风都——”

一片莹莹的光洒了进来。

柏灵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纷纷扬扬、又寂静无声的大雪。雪片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晚间回来是还湿漉漉的地面,这会儿已经覆上了银霜。

想来明日早晨,外头的一切就要都被雪盖住了。

“终于下雪了。”她轻声道。

李一如看向柏灵,“你是在等雪吗?”

柏灵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这话听起来也有些耳熟,好像有人隔着无数毛玻璃,从记忆深处向她问了同样的话。

“……是吧。”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柏灵就已经收拾好行囊,跟着汪蒙的军队一道离开了涿州。

离开前,李一如送她到衙门的院子口,连声道别,说了好几声“咱们鄢州见啊”。

柏灵有些无奈地挥挥手。

她有点想劝少年别折腾了,回家吧,靖州就在大周的最北端,它永远都在那里,不会跑掉的。

不如就留在涿州,或者退回江洲,等到明年开春再跟着破冰的江水一道北上,来看北国之春。

更重要的,可能是在这个大战在即的节骨眼儿上,和家人平平安安地待在一块儿吧。

柏灵几次想开口,但又止住了。

对少年而言,靖州的意义显然是不可比拟的,它大概意味着某种属于先辈的人生理想,是对平凡生活以及对人生走上某种“正轨”的抗争……总之带着一种超脱世俗意味的价值。

而关于“回家”的说教,少年大概也早就从父母那里听腻了。

柏灵如此想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身,“一如,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啊?”李一如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赌啊?”

“就赌靖州。”柏灵笑着道,“虽然我也没有去过那里,但我打赌,当你到了靖州的时候,你肯定会对那里感到失望。”

“……?”李一如微微张开了嘴巴,然后又大笑起来,他两手叉腰,“二哥你什么意思啊?”

“就这个赌,打不打吧。”柏灵轻声道。

“好啊,”李一如点头,“赌什么?”

“没想好……等我们鄢州再见的时候再说吧。”柏灵垂眸笑道,“别送我了,外头冷,你赶紧回去,别冻坏了。”

李一如笑起来,点了点头就往回走,期间他几次回望,都见柏灵站在门里头,向着他挥挥手。

少年心中有些莫名。

尽管柏灵什么都没有说,尽管分别时两人都在笑,但李一如还是隐隐觉出了几分哀愁。

这种愁绪并非是惜别或是不舍,似乎带着一些更浓重和深邃的东西,令少年觉得陌生极了。

柏灵目送着李一如回屋,直到看见他轻轻地把屋门合上,才收回目光。

只是在雪地里站了一会会儿,她就觉得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有些冻僵了。

她那时望着白雪皑皑的院落,忽然觉得世上最难的事情大概就是恰如其分,像是牧成这一路历经风霜只是想走回妻女身边,李一如则密谋着如何才能从父母的威逼之下另辟一番自由天地。

想回的不知能不能回去,想逃的不知能不能逃脱……

不知道等在自己眼前的,又会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呢。

第五十二章 路遇求救

三天以后,临近傍晚,大军终于抵达了两头望附近。

建熙四十五年,柏灵在垂死的黄公公那里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两头望,鄢州与涿州之间的一座小城。

听黄公公说,天气好的时候,站在县城外最高的山上,可以同时看见涿州府和鄢州府升起的狼烟,两头望也因此得名。

只是那个时候,柏灵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随军亲临这个北境的小城。

在离城还有数十里的时候,首将汪蒙停了下来,亲自带着一批小队前往不远处的另一处山口等候。

柏灵也跟随着一道前往,才知道,原来就在他们一路沿东北方向挺进的时候,有另一批运送枪支弹药的千人辎重部队也同时启程了。

这批物资极重,且涿、鄢之间道路崎岖,单凭骡马拖运,是不可能赶上行军队伍的,但北地已经入冬,冰道已经投入使用,所以情形大不相同。

“冰道?”柏灵感到有几分新奇,“是冰铺成的道路?”

“等快到了的时候,我指给你看吧。”汪蒙答得有些敷衍。

很快,柏灵就明白了过来。

从涿州到鄢州之间,有好几条专门在冬日快速运送物资的“冰道”。

道路沿途有许多口专门打出的水井,每年初雪前后,便有士兵专程前来,以井水泼洒路面,如此反复多次,原本的土路便形成厚厚的冰面。

辎重装备底下以厚棉布包裹,再在道路两侧安排马匹,沿冰道向前行进,原本重有千钧的物资便能轻快地拖运上路。

解送者只要控制好骡马的速度和方向,便能以步兵行军的速度往前走,偶尔遇上冰道笔直的路段,他们甚至走得更快。

“真是妙法,”柏灵感叹道,“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汪蒙笑了一声,“这就要从前朝说起了。”

“怎么说?”

“听说早年间宫里要修大殿,需要几人合抱的巨木来做梁柱,可巨木都长在深山之中,运不到京里,于是就有西南的官吏想出了这个办法,”汪蒙解释道,“前几年常将军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了这个故事,就让我们也这么试试,果真好用。”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想起建熙帝那座近乎宏伟的玄修殿来。

……也算是某种歪打正着吧。

汪蒙等人原是想在轻点物资,确认无误之后,再去与大部队汇合——虽然一路上冰道缓解了许多运输上的压力,但这最后的十几里地总归是逃不掉的。

然而真的等到了约定的路口,汪蒙才发现,等在那里的只有寥寥几个传令兵,他连忙上前询问了详情,才知道因为初雪刚过,好些冰道冻得不够严实,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

估计要等到今日半夜,这批要运去两头望和鄢州的军火才能抵达。

于是汪蒙传令下去,让不远处的大部队就地扎营,自己则和几个部下一道在此等候。

入夜,几人升起营火,围坐吃饭。柏灵还没吃下几口,就听见远处的山道上传来隐隐的哭声,几个将士都放下了碗,一人提刀冲进了黑暗,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村民模样的人。

那人一见汪蒙,不惧反笑,笑完又立时大哭,伏地而跪,连声喊起了“军爷救命”。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汪蒙颦眉道,“你是什么地方来的?”

那人的声音因为哽咽而磕磕绊绊,“小民是石猴子镇的……”

“石猴子镇……”汪蒙一听这地名,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是两头望再往西七八里地的石猴子镇吗?”

“是是!”那人神情激动起来,刚要接着说下去,便被汪蒙倏然打断。

汪蒙瞋目,右手恶狠狠地拍在身侧,“半个月前涿州府就下令,叫附近乡镇山民都撤回涿州城内随军度冬,你怎么还在这荒郊野岭出没!?”

那村民连忙抬袖子擦了擦脸,“军爷容禀,军爷容禀,也不是小民一个人跑出来了,我们镇少说也有三四十户人家现在还在镇上——”

汪蒙怔在那里。

等到听完原委,他更是怒从心头起——原来今年常将军多宽宥了大约一个半月的农忙期,没有像往年一样,在临近七月的时候就让附近的乡民涿、鄢、抚、靖四座大城,因此今年的麦子多了一熟。

粮食原本是更充裕了,但怎么把余粮带进城里的度冬所又成了问题——即便在缴了官粮之后,石猴子镇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都还剩了不少粮食。

官家是不让把粮食留在外头的,留在外头就是把粮食送给金贼,所以官府一贯的做法便是将带不走的粮食全部就地焚烧。

然而今年因为百姓的进城时间后推,所以匀不出往年的军力来监督各乡镇执行这件事。

于是,石猴镇便出现了这样的奇景——这三四十户人家结成百人的队伍,依次将粮食往涿州方向运,但在把所有粮食都搬到涿州城下之前,所有人都不进城。

毕竟进了城就出不来了。

村民们打好了如意算盘,等到他们把粮食全都运到了涿州城下,总不至于官府还要坚持就地焚毁,到时候官家自然会派士兵或是衙役帮他们一道把粮食运进城的。

然而,就在今天上午——在他们这伙人最后一次回镇清尾的时候……金贼来了。

汪蒙听得惊怒交加,“多少人逃出来了?”

“就……就我一个,”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而后很快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义,“啊,不是,我的意思是逃出来的人就我一个,其他人虽然还在镇上,可都没死!”

“……没死?”

“是,今天来的这伙儿金贼和往年不一样,进了镇子以后,也没杀人也没放火,就是……就是让我们给他们做饭、洗衣……”

那人抬袖,又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是好几个友邻给我打着掩护,趁夜让我溜出来的,我想着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涿州了,就拼命往两头望跑——结果就在这儿碰上了军爷,求您,求您一定要派人来救救我们!”

第五十三章 我有一计

几个士官一人匀出自己碗里的一口饭,给他勉强凑了一碗充饥,而后那村民被带去了一边。

汪蒙和其他几人重新围坐,颦眉道,“你们怎么看?”

几个士官面面相觑,而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汪蒙抬头望着几人。

“大人……这不需要考虑了吧。”其中一人有些犹豫道,“先前您也和我们说了,常将军令我们七日内抵达鄢州,如今又在这里耽误了半日,如果还要派兵去石猴镇救人,万一真的耽误了——”

“我们不如就送他去两头望,让地方衙门来决定,他们要不要出人。”另一人道,“反正他本来就是去两头望找人的么。”

“让地方衙门来判断,就是不救。”汪蒙看了对面一眼,“既然不救,那就说不救,不要说什么‘让地方衙门’来判断。”

“这不是我们救不救的问题,大人,为什么您说让地方衙门来判断就是不救?因为现在涿鄢以北随时有可能成为战场啊。各处的兵力——不管是咱们的,申将军的,还是四州衙门的——都各有安排。半月前涿州就下了入城避冬的最后通牒,这些百姓还在贪那一点小粮,要我看,他们根本就是——”

年轻的士官瞧着汪蒙略有些沉郁的脸色,把“活该”两个字咽了下去。

“反正我的想法就一个,我们不仅不该救,还应该把这件事当成警钟来敲打其他州府的百姓。”那人低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拎不清楚——”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汪蒙颦眉道,又望向另一端,“子平和子安呢?你们怎么想?”

汪蒙左手边的两兄弟彼此看了看,白净一些的哥哥道,“我觉得两位守备大人道理上说得都没错,只是……”

“只是什么?”汪蒙问道。

“只是,不论如何,我们现在兵马粮草充足,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两个时辰后援的火器也来了,”薛子安声音平静,“沦落到如今地步,确实是石猴镇的百姓咎由自取,但如果我们袖手旁观,全然不管,也说不过去。”

先前的守备立刻竖起双目,冷笑了一声,“怎么说不过去?如果耽误了行军,你们两个小辈,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那不如守备大人今晚就写一封信,把您刚才说的那段话原封不动地呈给常将军。”薛子平望向对面的守备,答得不卑不亢,“看看常将军会是什么反应。”

“是啊,那些个百姓不按规矩办事,救回来了一样有律法的严惩,活的警钟岂不比死的警钟更好用?”跟在哥哥身后的薛子安笑道,“还是说,守备大人就是怕耽误了自己个儿的前程,所以说了这么多大道理,就想放这些百姓自生自灭?”

两位守备不屑再回答,只是转向汪蒙,拱手道,“还是请副将大人定夺吧,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

“如果我们离开两头望以后,加紧赶往鄢州呢?”汪蒙轻声道,“有没有可能……”

“可我们并不知道石猴镇那伙金贼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布防啊大人。如果真如那村民所说,只是一小撮游兵也就罢了,但万一他们只是先遣小队或是诱饵呢?那我们岂不是要在石猴镇纠缠数日?”

“是啊,汪副将,我们是去驰援鄢州的队伍,却先在涿州境内打起来了,这才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事!”

另一侧的兄弟二人听着这两位守备的谈话,弟弟薛子安显然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薛子平伸手拦住了。

兄弟二人都默默望着汪蒙,不再辩解什么,只是等汪蒙做决断。

汪蒙皱着眉头,表情也有些艰难,“既然如此,那……”

话音未落,柏灵踩着地上的枯叶走到了几人中间。

“韦兄弟,”一位守备看向柏灵,言语中颇有几分不满,“这会儿你就不要过来了,我们在商议军事。”

“我正是有话想和大家说,”柏灵望向汪蒙,“副将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汪蒙眉毛微动,伸手道,“讲。”

“方才我和那位小哥聊了聊,他说四十多户人家并没有全部都被发现,只有十多户在村子里,剩下二十多户当时都在山上,只不过山路的路口有金贼把守,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也被困在村中……”

说到这里,柏灵伸手,轻轻戳了一下自己。

“不知道各位商量营救之策商量得怎么样了,我有一计,大人只要给我十几二十个带火铳的兵就好。明日天亮以前,我一定能将这些百姓平安带回。”

汪蒙稍稍有些意外。

其实从屯龙陂一路到这里,对这个少年他一直没怎么上心——甚至不如对李一如上心,毕竟后者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

只不过常胜交待下来,说这少年是林家父子的故人,所以一定要平安送去鄢州而已。

“你有什么办法?”汪蒙问道。

“解释起来太麻烦,不如等我们回来时再说。”柏灵征询地问道,“如何?”

“你……”汪蒙望着柏灵,正要说话,薛子平已经往前一步。

“大人,我愿同往。”这青年声音清澈,一时引起了柏灵几分注意,又听他道,“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在天亮前带兵回来。”

“这样也不耽误时间,反正我们都是要明早启程的。”一旁的弟弟薛子安见状,很快补了一句。

汪蒙略一沉吟。

“那就去吧。”汪蒙不再犹豫什么,沉声道,“我们确实有军命在身,不宜正面纠缠,如能智取固然皆大欢喜,即便不能,也算对得起这些百姓了。”

他看了看薛子平,“你们路上小心,若是敌人凶悍,不要纠缠,立刻退避。”

“明白。”薛子平两手抱拳答道,而后看向柏灵,“那么,韦兄弟随我去前面大营点兵吧。”

“请。”柏灵也作势做了各邀请的动作,她回头招呼了一下那个石猴镇的村民,那人三两下扒拉干净了碗里的米粒,飞快地跟上了柏灵两人。

“大人……这……”

“看看吧。”汪蒙轻声道,“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第五十四章 就这?

柏灵走后,汪蒙等人再次在路口等候。

夜半三更的时候,远处的冰道上果然传来了车马声,不一会儿,随山路蜿蜒的漫长部队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先前传令兵说的那样,这一批火器果然在夜间抵达。

于是众人卸货换车,将冰道上的东西清点重装。

其中有三成的火器要跟随汪蒙一道进入两头望,余下七成则继续通过冰道继续向前,直到抵达鄢州。

虽然目前已经耽误了半日,但只要大军明日清晨准时启程,按时抵达鄢州并不是难事。

汪蒙不时抬眸望向柏灵和薛子平离开的方向,只是更深露重,那条小路始终寂静无人。

次日一早,汪蒙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韦松青与薛子平二人回来没有。

守备沉默摇头,末了还不忘补一句,“昨夜跟出去的二十三个火铳兵也都没回来,连人带马都没有。”

汪蒙垂眸,片刻之后,颦眉道,“整顿军备,准备启程!”

因为多出了三成辎重,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路上汪蒙时时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却不想在晨光熹微的时候,柏灵一行竟跟着大军的侦察兵一道从队伍的前方回来了。

汪蒙远远望见前方一大片飞尘的时候还觉得奇怪,等看清来人的时候,也是眼前一亮,立时打马上前。

“副将大人!”薛子平飞身下马,向汪蒙行礼。

汪蒙望了望他身后,柏灵和二十多个火铳兵紧随其后,所有人都骑马疾行而来,不见有半个百姓。

“人救下了么?”汪蒙问道。

“都救下了,很顺利,”薛子平抬眸答道,“我们原想接他们回两头望,但路上遇到了申将军的队伍,所以就将百姓移交过去了。”

汪蒙本想问问是怎么救下的,听到这里却忽然愣了一下,“申将军的队伍?”

“是,因为前几天涿州城查验城中度冬所情形的时候,发现石猴镇的人都没有来,所以申家军就临时派了一支小队去镇上看看情况。”薛子平轻声道,“不过还是我们早到了一步。”

汪蒙颦眉,“那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听出上官言语中有些责备的意思,薛子平回头望了柏灵一眼,斟酌着道,“嗯,这是因为……”

柏灵笑了笑,也不辩解什么,轻声道,“这都是我的错,难得遇见申将军的部下,我向他们问了一些老将军的情况,所以就耽误了。”

汪蒙和他身后的两位守备都不由得多看了柏灵一眼,“你认得申将军?”

“从前见过几面。”柏灵轻声回答,她回转过身,握着马鞭指向身后,“对了副将大人,我们还缴获了二十几匹金贼的战马……”

汪蒙身后的大部队慢慢跟了上来,不论是汪蒙还是柏灵一行,都向着道路的一侧退让开。

汪蒙也在这时才留意到,同二十多个火铳兵一道归来的还有一群马,它们跟在这批小队的最后面,由一人沿途驱赶着一路返程。

先前这些马群被前头骑马的火铳兵们挡住了,直到这会儿所有人都下马靠边站时,汪蒙才意识到马匹的数量多了一倍。

他朝着那些缴获的战马走去,只见它们生得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毛皮如水般亮泽。

“这是……”汪蒙忽然认出了眼前的骏马,“阿哈尔捷金?”

阿哈尔捷金,金人最引以为傲的马种之一,这种马皮肤极薄,奔跑时脖子上的血管喷张凸起,在汗水的掩映下如同沁出血汗。

它以惊人的耐力和速度著称,只是和其他战马马种比起来,它们的身型过于纤细,所以周人也好、金人也好,都不怎么选它作为出征的坐骑,战场上的将领们往往都更青睐那些更粗壮的马匹——除了北部草原的赫斯塔人。

汗血马是赫斯塔人的图腾。

“这伙儿金贼之所以没有杀掠,是因为他们原就不是寻常金兵。”薛子平答道,“下官问过了,他们是为赫斯塔新部御马的马夫,原是要赶去西边的拉尔甸草原,但路上遇到了风暴,所以迷路了,才误入了石猴镇。”

“赫斯塔新部……”汪蒙颦眉,用喃喃自语的声音重复道,“是那个前几年被阿尔斯兰屠了整个部族的部落?”

“嗯。”薛子平点头,“正是的。马匹太多,我们怕全赶回来会耽误行程,所以就挑了其中的二十几匹种马带回。”

“好。”汪蒙点了点头,尽管他确实很高兴,但面上还是一片平静,“把这些马都交给后勤,你们也各自归队吧。”

薛子平抱拳答道了一声是。

……

午后,八千军旅带着新运的火器,有序地通过了两头望南边的城门。

几乎每支穿行在涿州与鄢州之间的队伍,都会在两头望稍作休整,士兵们有条不紊地跟随着县城中的官差去特定的地方取补给,汪蒙则带着薛家兄弟来到了衙门的后院。

两头望的县令与汪蒙私交甚好,所以在院子里专门摆了宴席给他们接风。

汪蒙原本也不愿在两头望多耽误,所以下令所有人就地休息,等到火器那边清点结束就继续北上,然而因为先前有一批鄢州来的队伍刚好往两头望这边运了一批粮食,所以县衙里负责清点的人手一时空不出来,估计至少要比往日多等一个多时辰。

于是汪蒙也就不再推脱,吩咐柏灵和薛家兄弟一道来县衙赴约——不过柏灵拒绝了。

她说早就听过两头望的大名,既然只有一个时辰在这儿停留,那她得抓紧时间,好好在这县城里逛逛。

汪蒙没有勉强。

只是等到进了县衙,汪蒙终于忍不住看向薛子平,“昨晚你们到底是怎么救的人?”

“嗯……他们就只是马夫而已,虽然其中确实有十几个阿尔斯兰部的亲卫,但不足为患。”薛子平答道,“昨夜韦松青先带我们解决了守在山口的几个哨兵,救出了那山上的二十几户人家之后,就带着他们一起往镇子里去了。”

“一起往镇子里去了?他带着百姓往镇子里去了?”

“嗯,”薛子平点头,“我们进了小镇以后,火铳兵在四面鸣枪,百姓们跟在后面敲锣,喊话说‘常家军’已经包围了石猴镇,镇中金贼出来受降,上缴武器不杀。那批金贼不敢抵抗,派人出来交涉,之后就把各自的刀剑和马匹全都上缴了出来,之后我们就回来了。”

“就这?”汪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五十五章 各有收获

“简直胡闹!”汪蒙几乎背后一凉,双眉竖了起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竟然也跟着这小子这么胡闹么!?”

薛子平愣了一下,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大人是说……?”

“万一当时在镇子里的不是马夫,而是一伙货真价实的精锐小队呢?昨天我们在密林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忘了?!”汪蒙怒极,“即便只是寻常金兵,那几十个人的战力也不可小觑——更何况你们还带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一道冒险,若是赌错了,岂不白白赔上上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薛子平轻咳了一声,低头笑了笑,“不瞒大人,我当时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那你们还——”

“还请大人听我说完,”薛子平轻声道,“当时韦松青要带所有人都往镇子那边走的时候,属下也是不同意的。石猴镇离两头望也就七八里地,如果这批金贼只是一批先遣队,目的是劫了石猴镇以做据点,甚至是有意向两头望发起夜间奇袭……那我们这样直接闯过去不异于是羊入虎口,甚至会打草惊蛇。更不要说让这些百姓跟在我们的火铳兵后头一起冒险。

“那时韦松青喊了两个山民来,询问他们这一日在山上看到、听到了什么动静没有,几个山民都说没有,只是午间和夜间升过炊烟,应该是镇子里的人在起灶做饭。

“这般答话之后,韦松青对属下说,正是因为石猴镇离两头望只有七八里地,如果金贼真的有意劫这镇子当作据点或是打两头望的主意,那么今夜必定会有所行动,否则就要冒着同时被两头望和涿州周军夹击的风险。

“然而这些金贼什么都没有做,这一整日也没有后援出现,可见他们是一群货真价实的游兵,舟车劳顿只能暂避于此。所以只要威吓到位,必能兵不血刃将这些人拿下。”

汪蒙没有说话。

不远处,两头望的县令正从里间快步走出相迎,远远便打起了招呼。

汪蒙应声望向旧友,也走上前颦眉拱手,低声道,“抱歉了邵大人,这会儿突然想起军中有些事情,今日就不作陪了。”

“诶诶?怎么才来就要走?”

汪蒙望向薛子平,“你知道韦松青是去哪里闲逛了吗?”

薛子平摇头,而后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百姓说,城东有林家父子的石碑,韦兄弟好像挺感兴趣的。”

话音才落,汪蒙便迈着大步,近乎小跑地往外去了,身后的邵县令一脸懵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城东不仅有林家父子的石碑,两头望的城东,有一座碑林。

这间小镇的结构和屯龙陂很像,或许大部分北境的小镇都带着相似的气质吧,柏灵牵着马,一道一道石碑看了过去。

虽然这会儿是午间,但骤起的寒风依然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奇怪的是,这丝毫不影响头顶烈日的暴晒——日头若是直射在身上,非但不教人感觉暖和,反而刺得生疼。

午后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碑林这块地方无遮无挡,除了柏灵再没有旁人驻足停留。

柏灵戴着兜帽,把半张脸都牢牢遮住了,她走走停停,最后在碑林的东北角停了下来。

这里的石碑高低错落,字体各异,所撰写的都是这两头望城中的大事,从天启年间开始,直到今夏。前面的石碑柏灵都没怎么细看,只是草草扫了几眼,越往后石碑越新,时间越近。

林白出现得也越多。

看起来,柏奕在两头望留下的痕迹,远远超出了她先前的预想。

两头望是一处位置极为险要的县城,也是联通涿州和鄢州的重镇,柏奕这两年的夏天几乎都是在两头望度过的。

他在这里有一间专门的诊所,不过并不是用来给普通人看病的,而是用来和涿、鄢两州的大夫一同做病例分享和研讨。

先前因为柏奕大部分时间都在靖州,所以除了靖、抚两州的大夫能时不时见上他一面外,其他地方的大夫若是想见他,就必须翻山越岭——这既危险又辛苦,所以柏奕后来便挑选了两头望这个在涿州和鄢州之间的小镇,作为每年夏天与北境南边两州交流的据点。

每次分享和研讨的时间大约会持续半个月,会作报告的远远不止柏奕一人,他似乎是将学术研讨会的形式搬到了这里。在初夏时分,想要参与研讨会的大夫需要先向所在州府的衙门递交参与申请,如果他们自己有病例想要分享,就连同他们今年或往年遭遇的病例报告一起呈交。

这些报告会经过匿名处理,再由当地几位有名望的大夫进行甄选,最后选出大约三十人左右的报告人。

这三十人的姓名和他们各自要分享的病例会以摘要的形式制作成册,在两头望城中进行分发。

在那半个月的研讨会中,每天上午和下午,都会有被选中的大夫在柏奕这间“特殊”的诊所里做分享,前来参与报告的大夫们则可以依据摘要的内容,来选择去听哪一场报告。

这医学分享会在今年才刚刚第二届,但已经广受好评。

每一年的病例报告和与会研讨都由专人整理成册,刊印发行,甚至传到了京城,被内阁点名表扬。

这个形式在第二年就被平京的“农研所”和“工研所”学了去,只是京中后来复刻的情况几何,两头望这边就不清楚了。

柏灵忍不住伸手,想要抚碰石碑上林白的名字,她忽然意识到在这分别的几年中,尽管她和柏奕从未碰面,但两人却一直在做相似的事情。

而一旦意识到这件事,柏灵便觉得心中升起一阵难言的温热。他们都在尝试和这个世界和平共处的方法,虽然个中自有曲折,但看起来,不论是她自己还是柏奕,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将柏灵从思绪中唤醒,她循声回头,见汪蒙正策马向自己这边赶来。

“汪副将……”柏灵有些意外,“你们吃饭这么快的吗?”

第五十六章 鹿与马

汪蒙从马背一跃而下,牵着马走到柏灵跟前,就这么几步的当,他将柏灵又上下打量了一遍。

眼前少年身型单薄,虽然先前在屯龙陂的时候展露了几分敏捷身手,但这种功夫显然不适合上战场拼杀。

“你呢,”汪蒙没有回答柏灵的问题,看了看附近无人的街道,“吃午饭了吗?”

“还没,不过带着呢。”柏灵拍了拍自己腰间带着的干粮,“副将大人这是找我有事儿?”

汪蒙看了柏灵一眼,“走走?”

柏灵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牵着马走在两头望的街头。

“既然常将军说你是两位林大夫的故人,想来你也知道他们两人从前的身份了。”汪蒙目视前方,平静问道。

“是。”

“韦兄弟是哪里人?”

“汪副将喊我松青就好,”柏灵笑道,“我是从平京来的。”

“……我就知道。”汪蒙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你一定是靖州韦家当初随先太后一道进京的后人吧。”

柏灵怔了一下,旋即想起来“韦”这个姓在北境的显赫地位。在大周一统南北江山之前,靖、抚二州便是韦家的领地——这还是从前在平京的时候,黄崇德与她说起的。

柏灵沉眸而笑,摇头道,“汪副将误会了,我……是随了我师傅的姓氏,而家师姓韦,则是有缘蒙先太后赐了家姓,单就血缘论起来,我与靖州韦氏倒没有什么瓜葛。”

虽然没有言明正身,但这每一句话也是实情,不算说谎。

然而,令柏灵没有想到的是,汪蒙听后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得了韦氏一脉的传承。”

“?”柏灵停了脚步,“副将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汪蒙摆了摆手,脸上写着一副“不用多说了,我都懂了”的表情,而后则是一声慨叹,“难怪常将军嘱咐我一定要妥善将你送去靖州,先前我还在担心那边的情形,看来将军是早有安排,哪里还需要我再挂怀什么,哈哈哈。”

柏灵颦眉,虽然不知道汪蒙究竟是擅自作了怎样的推演,但她暂时不打算深究。

这一路如能一直用这身男子的装束北上,许多事情都容易解决,她又何必抗辩什么。

“不过我倒有一事不明,还请……”汪蒙斟酌了片刻,“……韦先生赐教。”

柏灵差点一个趔趄,只觉得汪蒙口中的称呼变得越来越离谱了,她连忙颦眉,郑重道,“不敢当不敢当,副将大人,晚辈担不起什么‘先生’的名头,说了喊我松青就是了……”

汪蒙抚了一把山羊须,笑道,“有才不在年高。昨日你既已对石猴镇的情景成竹在胸,为什么要借口‘说起来太麻烦’亲自跑上一趟?以松青的口才,要几句话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应该不难吧?”

柏灵轻声“嗯……”了一声,似乎在想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汪蒙又道,“昨日的情形子平都已经和我说过了,在石猴镇外,松青不就三言两语把事情剖清了么,为什么当时在密林的时候却不肯说,难道是不信本将会从善如流?”

柏灵挠了挠头,“倒不是……”

“那是什么缘故?”

柏灵扶额,轻笑了一声,“……那我也就不瞒大人了,确实有一些私心。”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

“昨天你们让那个山民去一旁等候的时候,我过去问了几句镇上的情况,他当时告诉我说,那批金人头发是红色的……”柏灵轻声道。

汪蒙顿时明白过来,“你好奇猎鹿人的来历。”

“正是。”柏灵点头,“先前从屯龙陂一路往涿州,路上我也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几次……关于猎鹿人的事,不过没什么收获。”

汪蒙哑然失笑,“你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那未免太唐突了。”柏灵摇头,“再说我原本也只是好奇罢了,这样特意询问,我也怕引起什么误会。”

“那昨夜你都探听到什么了?”

柏灵望向汪蒙,“……倒也没有什么直接相关的。就是听子平兄说了些关于赫斯塔部的旧闻,他说红发的特征即便是在金人之中也属少见。大部分金人都是棕发或金发,眼瞳或蓝或绿,唯有赫斯塔部一支是红发褐瞳,所以他一见那些马夫就知道他们是赫斯塔新部的人,后来看见了汗血马,就更确定了。”

“想来,猎鹿人应该也是赫斯塔部的吧。”柏灵试探着问道,“不过昨天听您说,这个部族被阿尔斯兰给屠了?”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汪蒙笑道,“是的,猎鹿人确实是赫斯塔旧部族的幸存者。”

“所以才会为我们所用?”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汪蒙想了想,“过去你在平京听到人们谈论北境阿尔斯兰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两个部族——既包括阿尔斯兰本族,也包括了赫斯塔,这两个部族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各自独立的,也是金人中最强盛的两个部族,所以大部分时间里,金人的争斗都是这两支在对打。阿尔斯兰们是金发,赫斯塔们是红发,非常好认。”

柏灵怔了一下,“那不是世仇?怎么会合为一族?”

“这一点说起来就很玄乎了,”汪蒙轻声道,“两个部族合二为一还是盛元年间的事,传闻是当时的阿尔斯兰首领与赫斯塔首领在同一天晚上在梦中受到长生天的召唤,共同来到了一处水泽,有大巫向他们传达神谕,要阿尔斯兰与赫斯塔合为新族,新族以‘阿尔斯兰’为名,图腾则取赫斯塔的汗血马。”

柏灵终于有些明白过来,“难怪我先前听阿尔斯兰一统北境七部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过赫斯塔的名字……”

“这不奇怪,在建熙四十五年之前,‘赫斯塔’这个名字也一直被人遗忘了。”汪蒙轻声道,“直到前几年阿尔斯兰的首领——也就是现在一统金国的宗主,突然说要重新将两个部族划分开,红发的赫斯塔不再享有作为核心部落的优待,反而要被驱赶去更东边的雪原。

“这争执愈演愈烈,最后就以赫斯塔被屠结束了。”汪蒙回答道,“过去,旧赫斯塔族的图腾是汗血马,旧阿尔斯兰的图腾是雪原驯鹿,在屠了赫斯塔之后,阿尔斯兰也一并抹去了其他七部的旧图腾,如今整个金国的图腾也都统一换成了雄狮。”



第五十七章 昌明

“猎鹿人……”

柏灵轻声喃喃这个名字,终于明白了过来。

“若是之后还有什么不解,大可直接来问我。”汪蒙笑道,“若是有不便说的,我也直言不能说就是了。”

柏灵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副将如此直言相告,我……我实在——”

汪蒙看了看她,“不用这么客气啊,这些事知道的人固然少,但也不是什么机密……你若是早些开口相问,我也早就回答了。”

柏灵愣了一下。

“不是说……这是非常机密的事情吗?”

“谁告诉你这是非常机密的事的?”

四目相对,柏灵脑海中浮起固勒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汪蒙又道,“今年常将军能笃定阿尔斯兰不会在八月之前进犯,也是因着猎鹿人的消息,阿尔斯兰这几年在西边节节大胜,疆土扩张得太快,以至于今年朗锡部和乌维部暗中联手,在当初阿尔斯兰加冕的卢尔河畔再次举旗起义……今年,他们是自顾不暇了。”

“原来如此。”柏灵略一沉吟,“难怪常将军说今年的主战场在鄢、涿一带……是因为这边和阿尔斯兰现在的主力部队离得近吗?”

“也不全是。”汪蒙笑了笑。

“那是……?”

“松青不如再琢磨琢磨。”汪蒙笑着卖了个关子。

汪蒙后来又问了柏灵许多问题,多是关于韦氏一族在平京的近况,然而这其中的大部分问题柏灵都答不上来,除了少数与太后有关的问询。

柏灵隐约觉得汪蒙似乎有什么话一直藏着掖着,没有明白提问。

两人步行回到军营中,向火头兵重新要了一点中午的余羹,就着干粮席地而食。

先前的问题柏灵也很快想通了。

问题主要还是出在粮食上,靖州与抚州因为气候的关系,庄稼无论如何都只能收一季,不像涿州和鄢州,近年来是因为金贼的进犯所以不敢播种第二季。

因而,今年对涿、鄢二州而言,是个难得的丰年。

再看阿尔斯兰,近几年来都在靠掠夺西面其他非金部族过冬,而今正逢多事之秋,纵使他不屑跑来焚毁大周的石头城与木头房子,恐怕也只能南下来掠夺口粮,否则这个冬天,他自己的主力部队就难过了。

再加上涿州的城防因为地势的缘故,一向是四州之中最薄弱的一个,所以涿、鄢之间必有一战。

申时前后,从涿州运往两头望的新火器已经悉数入库,汪蒙所领的军队也已再次启程出发。

出城之后,柏灵几次不舍回头——因为中午光和汪蒙讲话去了,柏奕的那个“诊所”她还未能得见,这实在是有些遗憾。

柏灵骑着马,跟在两列骑兵的身侧,缓缓地向前走。

她有些出神地回想着中午在城东碑林处的所见。

“诶,这不小先生嘛!”薛子安骑着马和柏灵迎面相错,而后又突然回头,“终于找着你了,你怎么跟在这么后面?”

柏灵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眼前人,认出这是薛家的弟弟。

“你喊我什么?”柏灵看了他一眼,“什么‘小先生’……”

“汪大人叮咛的呀,说你是常将军钦定的小军师,我们几个今后对你都得客气一点儿。”

“???”柏灵莫名其妙地抓了几下额头,“什么情况……?”

望着柏灵一脸的震惊无措,薛子安却完全不觉得奇怪,他笑道,“行吧行吧,当我没说,不过小先生还是往前去些,汪大人他们都在前头,刚发现你人不见了,有点担心。”

“好。”柏灵点头,“我刚才发了会儿呆,没留心自己落下了。”

“没事儿,一道走啊。”薛子安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前头不远就是韦昌明韦爵爷的墓祠了,汪大人说您肯定是要去拜拜的——”

“韦什么?”柏灵一下没有听清。

“韦昌明啊。”薛子安略略舒眉,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满意,“小先生想隐瞒身份,总不至于要假装连祖师爷都装不认识?”

柏灵笑了笑,也不计较,只是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到大周这么远的地方来,许多事情都不太清楚,这墓祠……怎么设在了这里?”

柏灵举目看了一眼远处一片荒凉的山路,虽然她并不懂多少风水,但仅凭一个普通人的直觉,便感到这里恐怕并不是什么适合下葬的宝地。

“韦爵爷的祠堂,出了涿州可到处都是呢。”薛子安笑道,“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墓在哪儿,要是知道,恐怕早就给挖没了。”

“为什么?”柏灵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挖他的墓?”

薛子安身体略略后仰,目光疑惑地盯了柏灵一眼,什么也不答,两脚一踢马肚,飞快地往前去了。

柏灵紧跟在他的身后,很快追了上去,与汪蒙几人重新汇合。

从两头望出发以后,队伍就一直在往东北方向行进。

望着柏灵一脸的震惊无措,薛子安却完全不觉得奇怪,他笑道,“行吧行吧,当我没说,不过小先生还是往前去些,汪大人他们都在前头,刚发现你人不见了,有点担心。”

“好。”柏灵点头,“我刚才发了会儿呆,没留心自己落下了。”

“没事儿,一道走啊。”薛子安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前头不远就是韦昌明韦爵爷的墓祠了,汪大人说您肯定是要去拜拜的——”

“韦什么?”柏灵一下没有听清。

“韦昌明啊。”薛子安略略舒眉,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满意,“小先生想隐瞒身份,总不至于要假装连祖师爷都装不认识?”

柏灵笑了笑,也不计较,只是道,“我毕竟是第一次到大周这么远的地方来,许多事情都不太清楚,这墓祠……怎么设在了这里?”

柏灵举目看了一眼远处一片荒凉的山路,虽然她并不懂多少风水,但仅凭一个普通人的直觉,便感到这里恐怕并不是什么适合下葬的宝地。

“韦爵爷的祠堂,出了涿州可到处都是呢。”薛子安笑道,“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墓在哪儿,要是知道,恐怕早就给挖没了。”

“为什么?”柏灵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挖他的墓?”

薛子安身体略略后仰,目光疑惑地盯了柏灵一眼,什么也不答,两脚一踢马肚,飞快地往前去了。

柏灵紧跟在他的身后,很快追了上去,与汪蒙几人重新汇合。

从两头望出发以后,队伍就一直在往东北方向行进。



第五十八章 全军回撤

韦昌明一生之中,与金人的交锋足有成百上千回,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大捷有七次。

最后一次,他一路将金贼逼退至卢尔河的北岸,甚至活捉了四个部族的首领。

然而就在围剿余寇的最后关头,当时年逾七十的老将在营帐中溘然长逝。

让这位老将死在讨伐金人的途中,或许是上天对他和靖州韦氏的垂怜。如此战功彪炳未免太过功高震主。当时平京之中,已不断有文臣上书,要求削去他的军权,也有人将韦昌明的北伐与靖州韦氏一族的不臣之心联系起来,要求彻查。

当时金贼已近乎凋零,正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平京也正在为难,既提防着北境可能的兵变,也不愿将事情做绝,留下青史骂名。

在韦昌明死后,朝廷着实松了口气,他们一面立刻追封,以国葬礼遇大将;同时召回了北境以北的所有驻军,并以雷霆之势撤换了一批将领,时人为之沸腾。

而后,朝廷下令,北境诸事,不得传过见安江,有违者,以颠覆社稷论之。

在韦昌明执掌北境大军的那几十年中,北境四州名将辈出,金人元气大伤,大周的北疆也由此换得了将近四十年的和平。

这一段风起云涌,距今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余年,周金之间的纷争也差不多就在百年前再次拉开帷幕。

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大周江水以南的臣民,真的就将这个曾经将金人追剿到丢盔弃甲的传奇给忘却了。

不过北境没有。

比起后来朝廷给韦昌明的追封,这里的百姓还是喜欢称他一声“韦爵爷”,盖因他原本就身世显赫,在从军以前就已经在靖、抚一带小有名气。

柏灵在石碑前读得慨然。离开时两手交叠,在韦昌明的石碑前深深一拜,而后又重新回到马背上,追上汪蒙一行。

“松青是第一次来北境吧?”汪蒙在马上问道。

“嗯,是啊。”柏灵点头。

“虽然北境处处都有韦爵爷的祠堂,但方才那一处,才是韦爵爷生前钦定的墓葬之地。”汪蒙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柏灵摇了摇头。

“两头望这个地方,就是当年韦爵爷选定修建的,当时是用作屯兵的营地,后来不打仗了,就有百姓迁居到这个地方来。”汪蒙轻声道,“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进可支援涿、鄢两州;退可屯粮孤守,伺机而动。”

“原来如此……”柏灵侧目回望,两头望的城门早已在群山之中不见了身影。

“我原本以为,升明四年以后,金人的气焰就该灭了。”她低声道,“没想到这几年还是这么嚣张。”

“你是说火器的事情?”

“嗯。”柏灵应声,“就算他们的战马跑得再快,弓箭手瞄得再准,能胜得了枪炮火器?”

这边话音未落,薛子安便在一旁笑了起来,“谁告诉你只有我们有火器的……金人也有啊。”

“……金人也有?”

“升明四年那场翻身仗我们打得是漂亮,把一群老贼辇得嗷嗷叫……但后来过了两年,他们就什么都有了。”薛子安笑道,“不过咱们的装备没得说,比他们造出来的土枪土炮还是好多了,至少炸膛炸得没那么频繁。”

“这……怎么会?”柏灵仍旧有些吃惊。

她分明记得,朝廷对火器的改进就是建熙末年的事情,难道说在周人精进火器的时候,金人也恰好在做同样的事情?

“要么是他们的队伍里有能人,要么就是我们的队伍里有内鬼呗。”薛子安半睁着眼眸,轻声说道,“我看——”

“休要胡言。”薛子平颦眉上前,打马行在了柏灵的另一侧,“这件事前几年常将军也查过,但没有定论。”

“没有定论就是两种情况都可能存在嘛,”薛子安小声嘟嘟,“我又没说哪个是真的……”

“军中最忌猜疑,你忘了常将军的话了吗。”薛子平颦眉道,“我们自己小心就是了,这样疑神疑鬼,只会徒增内耗罢了。”

薛子安不吭声了,默默然跟去了哥哥身后。

柏灵亦不再多问。

离开韦爵爷的墓祠之后,行军的速度渐渐加快起来,天上阴云沉沉,看起来今晚可能就要落雪。汪蒙下令,今晚延迟宿营,趁着没有落雪,地面还好走的时候多赶些路程。

这一段路上,汪蒙比前线多留了一个心眼,派出去的侦察兵多了一路——除了去探明前头的主路有何异动之外,汪蒙还专门派了一支小队跟进与他们隔了大约四五里地的火器运输队伍。

从屯龙陂到涿州尚算是在大周境内,但从涿州向鄢州的这段路,就相当于是行走在大周的国境线上了。

汪蒙的军队在外侧,而火器运输队的冰道在里侧,按理说如果遇到了侵袭,他们这边会先反应过来,但为了避免意外——哪怕是像先前“冰道还未冻实”这种情况,汪蒙还是决定不要低头赶路,始终小心为上。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大约是在傍晚时分,汪蒙听见南边隐隐传来炮弹闷响。

最初的几声还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以为是冬雷阵阵,大概是下雪的征兆,然而那炮声滚滚,接连四五声响起,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

然而侦察兵没有回信,汪蒙下令队伍停止向前,并亲自点将带队支援。

柏灵留守在大队之中,听着远处一直未曾停息的炮火声,心中一时焦灼。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南边的炮火声终于熄止了,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北地寒风乍起,银白色的雪花在山岗中回旋起来。

众将士各自从后勤那里领了一份厚毛毡斗篷,所有人就地立等,不得生火。

没有人说话,天地间除了风声,便只剩下了不时响起的马嘶。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阵急促的马蹄从南边的山路传来,将士中有人指南而呼,“大人回来了!”

柏灵引颈而望,见汪蒙带队归来,身后以长绳牵着数十匹空马。

等他们靠近时,柏灵才看清,那并非空马,每匹马的马鞍上都绑着一个金人。

“传令!”汪蒙一回到队伍之中,便立刻下令,“全军后撤,务必在今晚赶回两头望!”

第五十九章 意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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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队伍集体后转。

原本处在最后的辎重部队变成了最前面的头阵。

汪蒙回城之令下得非常急迫,除了部分随军重器不能丢弃必须携行之外,其余粮炊具一律丢入山涧,轻装简行。

柏灵在重返队伍的薛家兄弟身上闻到了一股混杂了血腥与灼烧后的焦气,更听见身后已经被俘虏的金人一连串的叫骂。尽管听不懂那金人是在骂什么,但从他气急败坏的口吻中,柏灵知道那多半很难听。

果然,薛子安才听了一会儿就策马回头,在风雪中一刀斩断了那人的小腿。

黑暗中,喷薄的血流闪过一道暗影。一阵惨叫过后,薛子安冷漠地收了刀,并平静地以金语说了一小段话。

俘虏偃旗息鼓。

正当柏灵暗暗惊奇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骑马停在了她的身边。

“哈。”那人灰白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展开,然而头上的兜冒盖住了大半张脸,五官的轮廓掩盖在阴影里,“这下你去不了鄢州了。”

柏灵侧目,见猎鹿人不知何时竟追了上来。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知道,去问汪蒙。”猎鹿人声音清冽,“那个少年让我带话给你。”

“……一如么?”

猎鹿人望着前方,“他要我转告你,他逃出来了,让你在鄢州不要着急,要是没有碰面就多等几日,他很快会追来……不过现在看来,你们应该是要在两头望汇合了。”

“他现在在两头望?”柏灵颦眉,“那牧成呢?”

猎鹿人没有回答,只是调转马头,伸手在半空中挥了挥,而后穿过俘虏了众多金人的马队,独自逆行着消失在夜色中。

对于猎鹿人的出走,一旁的两位守备也好,薛家的两个兄弟也好,谁也没有表示惊奇。

“你等等——”

柏灵正要追上前,在队尾殿后的薛子平连忙伸手阻挡,“小先生要去哪儿?”

“我有话要问他。”

“不管有什么事,都等回城以后再说吧!”风雪中,薛子平即便提高了音量,声音也一样显得单薄,“现下不要掉队!”

柏灵嘴角微沉,到底听从了薛子平的建议。

从两头望往鄢州的路大都是上坡,走起来相对吃力,不过返程的路就快多了,只用了来时不到一半的时间。

还未见两头望的城门,巨大的炮火声便震得所有人耳膜发紧。

大地随着炮声而震动,山体一侧不断有细小的石头和土块扑簌滚落。

临近县城时,汪蒙带人先上了山岗高地,在夜色中俯瞰两头望北城门的一大片空地。

昨日白天还寂静无人的荒野,今日已经幡旗招展,远处敌方营火如同地面数不清的星河,一直蔓延到天边。

远处,立在金人队列前的大旗正在风中翻滚,柏灵眯起眼睛望了一会儿,那旗帜上绣着的字有横有竖,有撇有捺,却并不是任何一个大周的文字。

而另一侧,两头望城头的将士也正严阵以待。

看起来,金人还未真正发起第一道攻城,只是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阵营依次摆开。

“难怪将军要急召我们回来支援……”汪蒙喃喃道,“已经开始了。”

柏灵就俯身趴在汪蒙的旁边,听见这一声“开始了”,也不免稍稍握紧了衣襟。

“当务之急是和城中取得联系。”年长一些的守备在汪蒙身边说道,“好放我们进城。”

“两头望目前的守军有多少?”薛子平忽然问道。

“常驻的守军不到一万。”汪蒙轻声道,“再加上今日新进城的几支队伍,应该有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左右。”

“那应当还好。”薛子平看向汪蒙,“这边城防牢固,地势险峻,北城外的两边又都是密林,有五千人驻守便可轻松应敌了……为什么常将军要我们回来?怎么看也应该是加紧向鄢州进发啊。”

汪蒙没有回答。

他望着远处的金兵,隐隐觉得这一次对阵似乎又与往年不同。

至于是那里不同,他也一时说不上来。

正此时,有传令兵小跑而来,言及两头望的所有城门几乎都已经封*屏蔽的关键字*,且夜间昏暗,他们不辨敌友,但凡看见有接近的兵丁便是一顿枪火伺候,根本无法接近。

当下已经把所有从两头望里带出来的信鸽都放飞了,希望明日他们能主动给出些消息。

“原该如此。”汪蒙颦眉,又看向薛子平,“方才在冰道埋伏的那些金贼,我们抓得全么?”

“应该是全的。”薛子平道,“在大人您带兵冲杀之前我和子安已经把两头的路都堵住了,我们没有放掉一个。如果您确信留在那里的尸体全都死透了,那应该就没有漏网之鱼。”

“那便好。”汪蒙低声道,“金兵能提前在冰道设伏,可见早就知道我们要经过那里了,只是他们未必能料定我们会回头……诶,韦松青呢?”

汪蒙左右看了看,他原想问问柏灵对当下情形的意见——可明明方才还看到那青年趴在自己的身侧,这会儿他人却不见了。

“我刚看他一个人往北边走了,”薛子安答道,“可能去方便了吧。”

“喊他回来。”汪蒙颦眉道,“我们要再往南边撤一段了。”

山岗北侧,柏灵手脚并用攀上一块巨岩。

凛凛寒风中,她的两只手一直撑在石面上保持平衡。

蹲在这块巨岩上,视野之中已经看不见两头望的北城门,但更北端的地势却一览无余。

后半夜,狂风大作,但雪却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呼啸的北风时不时地吹开一片云翳,天地忽明忽暗。

在她的脚下有一整片的密林,林边有一处长堤。初雪以后,这里陆面上的河面不是结冰,便是干涸了,看起来这边的长堤是后一种。

“喂!”柏灵听见身后传来薛子安的声音,“副将大人喊你回去呢,我们要继续往南去了。”

“嗯。就来。”

月光下,柏灵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金人的旗帜,而后小心地摸着巨石上的岩褶缓慢回到山路上。

第六十章 又见兰草

这注定是个难熬的夜晚。

汪蒙将先前的运输队重新手编,大部队继续向南后撤,停在了两头望东城门不远的山上。

近万人一夜不曾生火,在时息时起的风雪中贴靠在一起取暖,汪蒙仍守在北城边,遥望着金人的动作。

后半夜,西面的炮声、爆炸声响彻了一夜。

拂晓时分,前方又传来急报,说从涿州到两头望的冰道和官道尽数被炸毁,如今已不能行路了。

“他们这是想断了两头望和涿、鄢两州的联系?”一位守备低声猜测。

“那昨日在鄢州冰道上设伏的那批人——”

“应该也是打算做同样的事情。”汪蒙沉声说道,“正好可以用我们的火药来炸我们的路。”

“可断了道路又如何,”薛子平望着两头望的方向,“两头望一向是涿、鄢的中转之地,粮草齐备,就算是成了孤城,他们也未必能围攻得下来……诶?”

众人皆侧目望向他,“怎么了?”

薛子平略略颦眉,伸手遥指远处的城池,“那是……什么?”

在晨曦的微光中,众人都看见两头望的城内升起了好几道暗灰色的烟雾。

那烟雾起初还像晨间的炊烟,谁也没有留心,不过片刻之间它们便剧烈起来,如今已成为滚滚上升的烟雾,间或有零星的火苗在浓烟中明灭。

汪蒙从腰间取出单目望远镜,片刻之后倒抽了一口凉气。“看这位置……是城中的几处粮仓。”

另外几人瞬时握紧了腰间的战刀。

“副将大人,现在怎么办?”

“常将军的口信,是让我们回援两头望,”汪蒙低声道,“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金人那边的队伍有了动作。

只见无数盾兵高举着铜盾,步履稳健地向北城门逼近。

柏灵拍了一下身边的薛子安,“……咱们火铳的射程是多少?”

“三百尺左右。”薛子安低声答道,“不过要在百尺以内才有破甲的威力。”

柏灵低低地骂了一声。

“怎么问这个?”薛子安往柏灵这边靠了靠,“你是想到什么了?”

“他们接下来应该是要往城中射火箭了,”柏灵抓紧了地上的草皮,“金人的长弓,射程最大能到六百尺!”

薛子安愣了一下。

金贼确实有一种特殊的巨弓,需要两人合力操作——韦松青不清楚己方火铳的射程,可对金贼的巨弓倒是很清楚……

汪蒙那边也听见了柏灵的话,刚要发问,柏灵已经跑到了汪蒙身边,“副将,可否将望远镜借我一用?”

汪蒙没有推辞,柏灵接了望远镜便往北跑,身后汪蒙连忙问道,“松青要去哪里?”

“昨晚山北的那块巨石,”柏灵答道,“那边能看到金人的大营,我想去确认一件事……”

汪蒙点头,示意薛子平跟随一道前往。

就在柏灵离去后不就,金人的盾兵果然在距离城门四百尺的位置停了下来。

两头望的城墙上顷刻间飞射出一片箭雨和枪火。

弹药落在城门与金人只见的空地上,炸出一片喧嚣泥尘,羽箭则趁着城楼的高地势飞得更远,但很轻易地被挡在盾牌以外。

城墙上第二轮、第三轮的扫射随之而至,然而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战场陷入了某种安静而诡异的氛围。

突然间金人的盾牌彼此错位,在盾与盾的交错间,无数缺口骤然涌现,带火的箭矢便在这缺口之后乘风而起,向着两头望那一畔的穹宇飞射而去。

一如柏灵先前所预料的一样,这些带火的羽箭大多数都越过了城墙,落进了城内。

须臾之后,北城的后方也渐渐升起了些微的烟尘,很快融进了清早就升起的那些滚滚浓烟之中。

如是再三,大约是射光了手中的火箭之后,这批金人毫不恋战,像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却了。

盾兵与弓兵的配合得如此娴熟,近乎天衣无缝。

汪蒙等人站在山上,望着这批迅疾而阴损的金兵,愤恨之余,稍稍有些错愕。

而这种仰赖盾兵,克制而隐忍打法,非常不像以往的阿尔斯兰。

或者说,不像以往金贼的任何一支部落。

……

“你到底在找什么?”薛子平有些好奇地问。

柏灵趴在昨晚蹲望的巨岩上,身后薛子平紧紧抓着她的双脚,以免她滑下去。

“我在找昨晚看到的一面旗帜。”柏灵轻声道。

“什么旗帜?”

“一朵兰花。”柏灵低声道。

薛子平低声重复了一句,仍然感觉一头雾水,他有些不解,但见柏灵专注寻找的模样,薛子平暂时按下了心头的疑问。

又过了一会儿,薛子平抬头,“……找到了吗?”

“还在一面一面地看。”柏灵颦眉,“我明明记得昨天就是在这几块看到的……”

“不用急,慢慢找,”薛子平低声道,“话说——”

“找到了!”柏灵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叫了一声,“我就知道我昨晚没看错!”

薛子平拉着柏灵的腿,很快将她接下了地面。

“咱们回去吧,”柏灵拍了拍身上的灰,望向薛子平,“……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哦,我是想问你,你怎么知道金人这次要用火箭?”

柏灵沉眸而笑,低声道,“因为这个打法,升明四年的时候,我在平京见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

山林之间,柏灵跟随着薛子平回到汪蒙身旁,而后将几年前亲历的平京之乱,明明白白地讲了一遍。

“平京?”薛子平才听了个开头,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金贼什么时候打到过平京城下?”

“当然不是金贼,”柏灵轻声道,“至少那个时候还不是。”

正当众人不明所以之时,汪蒙突然开口,“升明四年有一群来历不明的‘金贼’突然出现在我大周腹地,为祸江洲,当号称有数万人,但实际上只有几千,在当时引起了百姓极大的恐慌——想起来了么?”

在场之人瞬间脸色一变。

“这么说来……当时确实有传闻,说京城被围困了三天三夜,”薛子平有些疑惑,“可那不是谣言么?”

“京城确实被围过,”柏灵轻声道,“但从来没有被困住,早在那批火箭射入城中之前,城防部队就已经撤离了百姓,并且在屋顶铺上了隔火毡。各处水源也提前埋好了伏兵,将投毒者一举拿下……”

薛子安在一旁听得云蒸雾绕,“所以这批人到底是谁?”

“……沁园余孽。”汪蒙沉声说道。

708.第六十一章 二次用兵

柏灵简短地向众人陈述起详情,回想起当年的种种,柏灵一时感慨。

当初兰芷君没有在平京闹出大乱,或许最大的功臣是衡原君。

这对命运纠缠在一起的双生者,大概就是在那一年第一次正式撕破了脸皮,当年衡原君棋高一着,将投毒、纵火、城外奇袭都算得分毫不差。

只是如今讲述往事,为了简明扼要,避免纠缠太多无关的细枝末节,她也只能将这一切归功于内阁的几位肱骨之臣。

“不出预料,只怕今日的两头望也是一样。”柏灵轻声道,“城中既有内应成功烧毁了粮仓,那大部分水源只怕短期内也都不能用了。”

“……难怪从昨夜到今晨他们一次攻城硬仗也没打过,”汪蒙身边的守备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是想拖到两头望不攻自破!”

望着城中越来越凶的黑烟,众人顿时焦灼起来。

倘若柏灵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不论是称呼这位旧日见安阁的少阁主陈书白也好,兰芷君也好,他身上都流着大周皇室的血。

更不要说这个人一直隐居幕后,以见安阁、百花涯为耳为目,手中不知攫取了大周多少机要。

“难道……”薛子安忽然反应过来,“难道说前几年狗金贼突然鸟枪换炮,就是这个原因?”\0

众人一时恍然。

“当务之急可能还不是这些,”柏灵忽然道,“我们要先搞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派大军来侵袭两头望。”

“是啊。”薛子平在一旁附和道,“过去阿尔斯兰破城之后就是掳掠,抢了粮食和人就跑,连城都不屑得久占。有现在这个手段拿去破涿州不好么,那边人又多粮又多……打两头望怎么看都是个赔本买卖。”

“两件事。”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汪蒙突然发声,“一是继续探明这批围城的金贼底细,搞清楚他们这一趟到底带了多少人;二是我们一定要进城,将这些事情与邵大人互通有无——两头望突逢此劫,现在应该还是懵的。”

“昨夜放出去的信鸽有回复么?”柏灵问道。

“没有。”近旁的戍卫摇了摇头。

“我着大周副官将袍,亲自下去一趟就是了。”汪蒙颦眉道,“城门的守卫认不出小兵也就罢了,不可能认不出我。”

“属下觉得不妥!”薛子平几乎立即开了口,“金贼现在正在北部严正以待,若是将军贸然出山,万一引起了金贼的注意——”

“我们这么多人躲在山上,迟早是要引起金贼注意的。”柏灵在一旁插言道,“我觉得汪大人现在带一批队伍进城挺好的,尤其是这个时候。如今的两头望,城里肯定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汪蒙一听此言,便觉眼前一亮,连忙站起身走到柏灵身旁,“小先生是否已经有了妙计?”

“我确实有个想法,但是不是妙计还不好说,”柏灵轻声道,“诸位不如先听听看。”

“请讲!”

柏灵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轻轻掀抖了一下身前的衣摆,在地上画起了草图来。

“如今我在暗,敌在明,这几乎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了。”柏灵轻声道,“但这个优势若能用好,不论是对城中的守将还是百姓,都能带去莫大的安慰——这批前来围城的金兵号称多少人,我们现在知道么?”

“昨夜……似乎是号称有七万雄兵吧。”薛子平答道,“但昨晚看起来也不过是千人的规模。不过,金人的骑兵和步兵还在不断往这边聚集,具体多出了多少,现在还不好估计。”

“那汪大人进城以后,也可以号称我们有七万增援。”柏灵垂眸望着地上,用树枝在涿州与两头望只见画了个小小的叉,“就算涿州往两头望的路全炸毁了,那鄢州的驰援顶多一两日就到了,等真正的增援一到,万事好说。”

“可这怎么骗得过?”汪蒙锁眉,“我们能投入作战的部队,也就只有八千人而已,若是要下山和金人正面交锋,恐怕——”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柏灵抬手,在地上两头望的东北角画了许多个三角形,而后又画了长长的直线,“你们看,这边是一片密林,中间有一道长堤。刚才我专门用副将大人的望远镜确认过了,这河堤高出地面许多,且河道干涸无水……”

“我不知道大家留心金人的阵营没有,虽然他们将队列派得声势浩大,但对两头望东北和西北的两片密林还是很忌惮的——在密林以外的空地上,他们立满了尖木桩。”

“我们可以派一支队伍将我们的战旗插布其间,就像上次去石猴镇救人一样,营造一副林间士兵众多的假象,”柏灵轻声道,“我们可以将精兵埋伏在河堤之中,不出今夜,他们必定会派人出来纵火焚林,我们就可以趁机断其后路。先挫一道敌方锐气。”

柏灵抬起头,望向汪蒙,“而汪大人就在这个时候从山脚出发,前往两头望的东门,告诉城中人,援兵已至,也是最有说服力的。”

“……好办法。”汪蒙轻轻击掌,他抬眸望向一旁的守备官,“派去鄢州的报信兵走多久了?”

“昨夜我们折返的时候就已经派出去了。”守备官很快答道,“他们应该会很快收到消息。”

汪蒙抬头望了一眼远天厚厚的云翳。

可惜现在这阴沉沉的天,倘若正逢晴日,只怕涿、鄢二州,如今已经瞧见两头望城中的烟火了。

“等等……”薛子平看向柏灵,“我们伏击了金贼之后呢?若金贼举全军之力来针对我们——”

“我想他们不会这么做。”柏灵轻声道,“在吃亏之后,他们应该会暂时休兵。到时候我们也像常将军嘱咐的那样,见机行事就好。”

“看起来,小先生很有把握?”薛子平有些不解,“你很熟悉这批人么?”

“也说不上有多熟悉,只是从前在平京的时候,和他下过几盘棋罢了,”柏灵垂眸笑了笑,“这位兰芷君固然聪慧过人……但实在是一个相当输不起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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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所谓进退

入夜,两头望东北角的密林火光冲天,后半夜的大雪和着火光,仿佛一片地狱景象。

在前面周人漫山遍野的喊杀声中,汪蒙带队,从后方顺利地进入了两头望城中。

一切果然如柏灵所料,金兵没有趁夜追袭,而等到次日一早,留给他们的也就只有一片焦土与同伴的尸首。

天光破晓,汪蒙与邵县令正骑马在两头望的街头巡视。

邵宽望着不远处排队领粥的百姓,有些后怕地松了口气,“幸好你们来了,不然昨晚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我也正想问你呢,”汪蒙看向自己的老友,“昨天下午城里的守军不是还有一万余人么?怎么这一下就只剩三千多人了?”

“他们和你们就是前后脚走的,你们去鄢州,他们去涿州,”邵宽抬袖搅了搅眼眶,“两头望的常驻部队就三千多,再多也不好供。”

汪蒙心中一紧,也不知往涿州去的那支队伍,现下状况如何了。

“罢了,”汪蒙摇了摇头,“人少些也好。已经被烧了那么多粮食,这会儿要是又多了一万多张嘴,你怕是更愁了。”

“粮食我从来都是不怕的。”邵宽低声道,“我也不瞒你,地上的粮仓都是这两年新搭建的。两头望真正屯粮的地方都在地下,全都是当年韦爵爷留下的。”

汪蒙怔了一下,“有多少?”

“多少你别管,反正撑过这个冬天不成问题。”邵宽轻声道。

“那城里昨日的几场暴动是怎么回事?”汪蒙颦眉,“既然什么都不缺,百姓闹什么?”

“这话我昨天说没人信啊。”邵宽看向汪蒙,“好几个煽动百姓突围城门的可疑刺头我已经抓起来了,现下都还在牢里受审,说不定顺着他们能摸着一些投毒者和纵火者的线索……”

邵宽话音未落,两人身侧排队领粥的队伍便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人才循声望去,就看见有士兵赶到了众人围聚的地方,呵斥插队者滚去队伍后头。

领粮的队伍又重新恢复了秩序。

“你第一次派人来的时候,真的不是我不愿给你们的人开门,实在是应付不过来了。”邵宽叹了一声,“西边的炮火声响了一晚上,又有人趁夜散播谣言,搞得人心惶惶的,百姓收拾了细软,全都聚在东门和南门要跑,我要是那个时候开了城门,就乱套了。”

汪蒙突然恍然大悟,“难怪我昨晚带兵进城的时候那么多百姓夹道欢迎,我还纳了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安排这个?”

邵宽大笑起来。

昨日的一切就在两人的谈笑间,被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虽然危机还远远没有解除,但一切似乎应了那句“天无绝人之路”。

大雪从昨夜开始下,至今未停,官府一声令下,家家户户都拿出了自家盛水的器物,去收集屋檐、树枝、石块上的新雪。

城内所有的取水口全部封禁,还有一小队自发组成的百姓在官兵的护卫下小心地出了城,去找两头望城东一处已经废弃了好几年的旧渠——那旧渠是从山林间引的水,只是后来每个街坊都打了自己的取水井,它才渐渐荒涸。

一夜之间,在得知援兵已至之后,两头望又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机。

在看过了几处赈粮点之后,汪蒙与邵宽再次向着城北的军营而去,柏灵一行已经回来了。

几个年轻人都还来不及洗漱,脸上都还带着烟火熏过的灰尘,一见汪蒙与邵宽,几人同时上前行礼。

“怎么还在这儿等着,”汪蒙颦眉,“这会儿该去休息啊。”

“不了,”薛子安摇了摇头,“小先生说他想等我哥回来,我们几个也想等。”

邵宽捻了捻自己的胡子,想说什么,又强按下了自己开口的念头。

——在昨晚汪蒙带兵进城后不久,在东北角伏击金兵的队伍也很快凯旋,然而进城后不久,这位年轻的韦兄弟就提出应当派一位使节前往金人营中,看看对面的主将究竟是谁。

这话倒是提醒了邵宽,毕竟以往两军交锋,金人的先锋官都冲在前面,如今这次都已经被围困一天一夜了,对面的主将还没有露面。

当时邵宽是竭力反对的,因为金贼从来没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传统,除非他们有话要来使带回周地,否则很少会留下使臣的性命,如今既然众将保全,又何必要出一人前往送死。

不过最让邵宽感到惊讶的,还是汪蒙最后竟真的听从了这个建议,要知道汪蒙早年间是吃过这个亏的。

——“今晚的密林伏击,还有先前石猴镇营救都是这位韦先生的主意,我愿意再冒一次险。”

当时的汪蒙是这么说的。

不过如今天已大亮,昨晚出城的使臣还有护送使臣一道前往的年轻将士薛子平都没有回来。

“会不会出事了?”汪蒙身后的一位守备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

“不会的。”柏灵轻声道,“其实这个时候不算晚,因为昨晚我送他们出城前叮嘱了一句,让他们离开金兵大营的时候不要急着回来,在附近无人处观望上一个时辰再走。”

“观望什么?”

“观望金兵会不会退兵。”柏灵轻声道。

邵宽呛了一声,旋即咳嗽起来。

整个营帐中鸦雀无声,其他几人也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了柏灵。

“韦先生可能……不太熟悉北地的情况。”邵宽开口,却没有看柏灵,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汪蒙,那目光的意思很明白——你真的确信这个年轻人不是在胡来么?

“这……”汪蒙也被柏灵的话稍稍呛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柏灵想了一会儿,“这么说吧,我问两位大人一个问题……”

“什么?”

“倘若我军现在正与金贼对峙——”

“我们现在不就在和金贼对峙吗?”一旁薛子安打断道。

“不要打岔。”汪蒙颦眉说道。

薛子安沉了沉嘴角,两手捂住了嘴。

柏灵笑了笑,而后又很快收敛了笑容。

“倘若我军正与金贼对峙,当下情势我军占优,而对面看起来还在不断地调集部队和装备,看起来似乎还要好几日才能准备妥停……这个时候,请问汪大人和邵大人会怎么做?”

第六十三章 金杯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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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趁对方立足未稳,果断击杀。”邵宽答道。

“汪大人怎么看?”柏灵看向汪蒙。

汪蒙嘴角略提,略一沉吟,而后摇头,“线索太少了,不好判断。”

“怎么说?”

“就说这个‘局势占优’,是怎么个优法?”汪蒙伸手做了几个手势,“就拿我们现在的情形来说,防守和进攻是两码事,守城时占优,不代表攻过去也占优。再者,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对面露的一个破绽,就为破你守城的城防呢?”

邵宽毕竟不是武将,虽然有些拿不准,但还是小声反问了一句,“那不也贻误了战机?”

“那要看邵大人如何理解‘战机’了。”柏灵轻声道,“战场上一方对另一方发起进攻,不是因为在某个方面自己有绝对的胜算,就是抱有某种不可输的信念踏上一场豪赌。”

说到这里,柏灵稍稍停了片刻,而后轻声开口。

“倘使双方真的势均力敌,那反而不太可能打起来。”她两手抱怀,低声道,“那个时候,不是一方退兵,就是双方坐上谈判桌了。”

“谈判?”薛子安皱眉,“我们和金人有什么好谈的,昨晚派出去的使者不是去劝降吗?”

“是的,是劝降。”柏灵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所以我刚才说‘倘使’、‘假设’啊。

“从昨天开始,我们就留意到不断有金兵正在往这边增援,一副真正的战事还没有打响似的,但这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邵宽问道。

柏灵垂眸,“以前有句老话说,十倍于敌,围而歼之。今年金国内部有部族叛乱,西面战线又没有终止,他们却敢跑来**两头望这样一个城防坚固的重镇……这是嫌自己兵力折损得不够多么?

“现在北境已经开始降雪,再过半个月,天寒地冻,对他们就更不利了,他们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来搞围城战?我们耗得起,他们耗得起么?”

汪蒙从方才开始就隐隐觉得觉察了什么,但一时没有理清,这会儿突然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所以,他们必定要速战速决。”柏灵声音平静,“我也是昨晚在密林埋伏的时候,突然想通的这一点……可能很多人都觉得金兵到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但实际上,我觉得他们的攻城昨天就已经结束了。”

薛子安仍未明白,“什么意思?”

“还不明白吗?他们就是想里应外合,迅速打开城门,然后抓人抢粮啊。”

“可城里的几个粮仓全都被烧了啊?”薛子安更加糊涂,“他们为了抢粮来破城,可为了破城又先烧了粮食……这图什么?”

“那可能,要问问邵大人了。”柏灵歪头望向邵宽。

邵宽愣在那里。

确实,两头望中储备粮的大头并不在地面上……他刚才还在马背上和汪蒙聊这件事呢。

“这么说来……”

邵宽有些后知后觉地领悟了柏灵的推理,虽然这也是一种推测,但听起来似乎确实……也有几分合理。

“如果确实如我所料,”柏灵接着道,“那他们在和使臣交锋之后,差不多就要考虑退兵了,继续耗下去对他们不划算——”

话音未落,营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报——”。

汪蒙传人进帐,那人俯身半跪,脸上喜悦溢于言表。

“大人!金贼退兵了!”

然而,营帐里没有一人脸上露出笑脸,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惊奇望向柏灵。

柏灵似乎也对自己的神机妙算有些吃惊,片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兰芷君这几年……真是一点都没变。”

……

这天中午,城中百姓打起了爆竹。

大家起初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昨夜援兵一到,今天金贼就退了兵——可见是得救了。

而在城北的军营中,薛子平带着使臣回来之后,也将他们在金兵军营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分享。

令所有人都有些震惊的地方时,这次的领兵者并非无名之辈,而是金宗主阿尔斯兰的大儿子奎力士。

至于说为什么这位勇士没有像先前一样勇猛地冲在一线,使臣的所见也给出了一个答案。

在奎力士的座下,一直有一个黑发褐眸的谋士。

那人身着金人的厚袍,却长着一张周人的脸,全程沉默不言。

直到使臣劝降的言语激怒了奎力士,后者气到要**的时候,那人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奎力士便强按了火气,将使臣放了。

“看得出,奎力士非常尊敬他。”使臣总结道,“营帐里其他人的杯子都是银的,只有那个黑发谋士和奎力士桌案前摆着的杯子是金制的。”

“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柏灵一手撑着下巴,突然问道。

使臣没想到柏灵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沉默了片刻才低头笑了笑,“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只可惜那一副金人装束……”

等回答了众人七七八八的问题之后,使臣退了出去。

邵宽和汪蒙重新商量了一下城中的布防,顺便各自拟了一封书信,分别寄给他们的顶头上司。

从石猴镇到密林伏击,再到今日的退兵预判,柏灵的几次精准出击已经给汪蒙一行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如今再商议这些事,众人已经不再避开她,偶尔会主动询问建议。

邵宽离开前,柏灵追了出去,向他打听李一如的下落,邵宽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但答应柏灵会在城中代为寻找。

送别邵宽,柏灵也转身要离开军营,薛子平追了上去,“韦先生要去那里?”

“去城东的诊所转转,”柏灵笑道,“上次来没时间看,这次可以好好逛一逛了……子平兄还是喊我松青吧。”

“我和你一道去吧。”薛子平说道,“我也有一些问题想请教呢。”

“好啊,子平兄想问什么,开口就是了。”

“松青的师傅究竟是哪一位?可以告知吗?”薛子平轻声道,“倘若将来有机会去平京,我也想去拜访拜访。”

第六十四章 意外之疾

“这样……”薛子平看起来有些遗憾,但还是郑重道,“明白了。”

二人一道前往两头望东边的诊所旧址,柏灵坐在马背上一路无言,有些出神地回想着过往。

韦英甚至不愿旁人知道他还活着,自然不会接受拜访。

不过,薛子平口中想询问的那位师傅,只怕也不是教自己拳脚功夫的韦英。

非要论兵法的启蒙,或许……更多是来自衡原君吧。

每当想起这个人,柏灵都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远离平京,过去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影,那些曾经狰狞的恨意也像是暂时闭上眼睛的猛兽,连同那个遥远的牢笼一起陷入了沉睡。

平心而论,那段深宫沁园里的对弈时光,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如今她只觉得世事荒诞——当初被先太子雪夜送出沁园的真皇子投金了,而傀儡却留在了平京城中,继续背负自己近乎阶下囚的使命。

也不知道先太子和建熙帝这对兄弟若是在天有灵,看见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到了。”薛子平轻声道。

柏灵回过神来。

眼前是一个朴素的北方小院,没有集会的日子里,这里也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就送到这里吧,”柏灵轻声道,“我想一个人——”

“松青还是让我陪着吧。”薛子平很快答道,“这也是汪大人和邵县令的意思,毕竟城中说不定还有金人的内应,放着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柏灵怔了一下,笑道,“也是。”

院子里的空地此刻空空荡荡,但听薛子平说,夏日的研讨会来临时,这片空地上会摆满竹凳,人多时,甚至连院子的篱笆外头都站满了人。

不开研讨会的时候,这间院子则被用作医科书籍的图书馆,屋里的每一本书都打上了编号,供州府登记在册的医者无偿借取。

南边的小屋是专门留给柏奕住的地方——每年夏天最热闹的那半个月,他就住在这里。

屋门从外面上着锁,柏灵问了问看守院子的老翁是否有钥匙,答曰这锁是林白林大夫自己锁上的,就算是暂居的屋子,他也不喜欢别人乱动。

柏灵莞尔,她停在窗前,顺着镂空的木窗格子往里瞧。

这屋子和当年柏奕在太医院西柴房的办公室布局相似,甚至还有个形状差不多的墙柜。

因为锁着门,没人能进屋打理,所以所有地方都落着一层灰——但柏奕用一些白布把所有家具都裹上了。

对窗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柏灵凝视良久。

她想象着这分别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其中有那么一些个夜晚,柏奕就坐在这里工作。

真想插上翅膀,现在就飞去靖州啊。

“什么人?”薛子平突然握住了腰间的刀,向着小屋的一角警惕道,“出来!”

柏灵也被薛子平的声音吓了一跳,顺势望去——小屋的南墙边先伸出一只脚,然后一个熟悉的脸探了出来。

李一如两手举在空中,有些战战兢兢地靠近,后仰着避开薛子平的刀。

少年对着柏灵凄然一笑,“是我啊,二哥。”

……

两日后,鄢州与涿州传来了新的消息。

今年金兵的路数果然与往年不同,先前发生在两头望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了涿州和鄢州。

涿州城有常胜驻守,底下十几个县城均平安无虞,但六个主粮仓被烧了三个。

鄢州那边则不容乐观,有好几个大县在金兵纵火的次日城门就被破了。

然而这次金兵进城掳掠,却并未伤人,他们将十几处粮仓洗劫一空,抢走了所有的骡马和牛羊,然后扬长而去。

申集川原在抚州巡视,现下也已经带兵南下,进入鄢州重新接管。

但无论如何,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金兵退去了边境线外的五六十里处,看起来似乎是在集结着往西退兵——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今年的交战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

据说几个州府的知府都收到了来自阿尔斯兰的亲笔,常胜与申集川的兵营也都收到了。

至于阿尔斯兰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两头望的汪蒙一行暂时还不得而知。

不过第七日清晨,汪蒙便出了南城——涿州知府曹峋来了。

由于涿州往两头望的官道被毁,曹知府着实绕了一段远路才赶来。

柏灵也跟着一道出城了,路上她左右看了许久,都没有看见邵宽的身影。

“怎么邵县令没有跟着一起出来?”柏灵望向薛子平,“这位曹知府算起来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么……”

“好像是称病,不能远迎。”薛子平低声道。

“病了?”柏灵颦眉——昨晚她还和这位邵大人一道吃饭闲谈,席间完全看不出什么病容。

“……官场的事情,我们懂什么呢?”薛子安在一旁笑道,“咱们这位邵大人不知道被曹知府压了多少年了,到现在都还是个小县令。你看这次两头望,基本上是受损失最少的几个县之一了,其他几个县都得了赞许令,邵大人得了啥?啥也没有。”

柏灵微微歪头,“……这么说来,邵大人和曹大人处不来?”

“那肯定啊。”薛子安笑着道,“去年春天,咱们邵大人参了曹大人一本,当时——”

“子安!”薛子平重重地呵斥了一声弟弟。

柏灵连忙骑马插入了两兄弟之间,“我也只是一时好奇,一会儿我直接去问汪大人,你们俩就别吵了。”

薛子安看起来完全没有把哥哥的训斥放在心上,笑嘻嘻地绕到已经脸黑的薛子平身边重新开起了玩笑。

柏灵轻叹一声,平日与薛子平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倒也是个温和淡泊的人,只是一到弟弟面前他便板起面孔,往往一副长兄如父的姿态。

迎接曹知府驾临的队伍一直走到了城南五里地外。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目视着道路前方,然而迟迟不见曹峋的人马。

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马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将士们不得不小步地带马走动,以免坐骑被冻僵。

柏灵策马而上,停在了汪蒙的身边。

“大人,我听说邵县令今日病了,”柏灵轻声道,“您知道是什么病吗?”

712.第六十五章 粮马互市

汪蒙笑了一声,两脚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去前头走走吧。”

柏灵很快跟上。

二人走到僻静处,汪蒙才开口道,“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松青觉得邵宽这个人如何?”

柏灵想了想,答道,“为官正直,也心存仁念,就是偶尔过于爱惜羽毛了些……可能是文官的通病吧。”

汪蒙大笑起来。

“副将大人笑什么?”柏灵有些奇怪。

“若不是爱惜羽毛,他也就不会一直在两头望做这个县令了。”汪蒙笑道,“你问他今日得了什么病,可能就是得了爱惜羽毛的病吧!”

柏灵听得一头雾水,但很快就明白了汪蒙的意思。

去年春天,邵宽狠狠参了曹峋一本。

原因很简单,曹峋当时将整个涿州的城防都交付给了当时镇守涿州一带的申集川。

申老将军的为人,北境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邵宽本身并不疑心申集川会造反或是有别的什么邪念。

只是文官与武官的彼此掣肘是极度必要的,这是在制度上限制双方的权力。像曹峋这样主动架空自己、做甩手掌柜,在当下这个特殊的时局固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可朝廷若不作严惩,而是放任,只怕在之后会开一个极坏的头。

届时各州县争相效仿……等到兵家独大之时,北境必乱。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汪蒙轻声道,“但当时曹峋已经在北境待了将近四年,又没有什么大过,这时候换人恐对边防不利。所以朝廷口头上训斥了曹知府的懒政,实际上并没有给出什么惩戒。”

“难怪……”柏灵笑了一声,“我离开涿州前,这位知府大人还给了我一个任务呢。”

“什么?”

“曹大人让我看看北境沿途有没有什么不平事。”柏灵轻声道,“这沿途的州府郡县,对曹峋不满的应该不止邵大人一位吧。”

“哈哈哈,”汪蒙笑起来,“文官的事,我们可不懂。不过曹知府对常、申两位将军是极为敬重的,所以平时待我们也不薄,邵县令不愿见曹知府自有他的道理,我们该客气的还是要客气客气。”

两人聊到此处,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传令兵来报,曹峋曹知府的马车已经到前方一二里的地方了。

汪蒙与柏灵很快归队,众人重新列队欢迎,迎接曹峋的车驾。

今日白天,雪断断续续的下,呵出的热气全都变成雪白的雾,这野外着实冷得够呛。

尽管如此,曹峋还是不得不从车中下来与汪蒙彼此打个招呼。

就这么下车的一会儿,他的鼻尖已经冻红了,整张脸看起来有些滑稽。柏灵见他袖子肥大,一直捂着腹部,很快就看出曹大人这是一直捂着一个汤婆子。

没聊上两句,曹峋便受不了冻,赶紧回了马车,一行人缓缓向着两头望而去。

“这就受不了了?”薛子安小声嘟囔,“我们可是在这儿没遮没挡地等了一个多时辰呢。”

柏灵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心又被你哥哥听见。”

薛子安左右看了看,等确定薛子平正和汪蒙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才轻轻哼了一声。

……

进了县衙,坐在炭盆边烤了一会儿,曹峋才渐渐恢复了一点精神。

汪蒙派人取来了自己的虎皮毯子,给曹大人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派人取了温好的酒来,就这么缓了半个多时辰,曹峋才终于舒坦地长吁了一口气。

“邵宽人呢?”曹峋板着脸看向县丞,“本知府都进衙门多久了?你们邵大人真是病得要死了啊,现在都起不来?”

“回……回府台,我们邵大人,在更衣了已经。”

“换身衣服换半个时辰?”曹峋冷声道,“他换衣服是从织布开始的吗?”

汪蒙笑了笑,“曹大人莫急,来,再饮一杯。”\0

曹峋又换了笑脸,双手捧杯,“副将大人真是辛苦了,实在是雪天路滑,歧路难行,所以才晚了那么许久……”

“这种小事曹知府不用记挂在心上,”汪蒙问道,“府台大人怎么到两头望这边来了?是有旨意还是……?”

“我是亲自来调粮食的。”曹峋答道。

“调粮?”

“是啊,涿州的六个主仓,一夜之间烧了三个,虽然剩下的也够吃,但存量还是太少了。”曹峋的底气说到这里也略略足了起来,“毕竟涿州还养着半支常家军嘛。好在这几日金贼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再往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战事了。”

汪蒙点了点头,“不过他们也一直没有退兵,也不能掉以轻心。”

“哎,”曹峋摆了摆手,“他们很快就要退了。”

汪蒙微微抬眉,“怎么?”

“这伙儿金贼不退兵,是在等我们的答复呢,”曹峋轻声笑道,“他们先前给各州府都送了信,说是想重开粮马互市。”

柏灵眼眸微亮,若是真能开通贸易,停下战火,那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曹峋答道,“金贼就是金贼,一开口就要我们每年上缴国库两成的存粮——”

“上缴?”柏灵以为自己听错了,“粮马互市……不是彼此买卖粮食和马匹的意思吗?”

“还有这种好事,”曹峋冷笑一声,“他们每年送五百匹马来,要我们几十万石的粮食,就差明抢了——这种条件,我们没可能答应,不过今年金贼在后方元气大伤,也不可能有什么余力再来找我们的麻烦。”

“曹知府说的等答复,是再等谁的答复?”汪蒙问道。

“平京的。”曹峋答道,“刚收到金贼的来信,我们就八百里加紧往京里送信了,毕竟这种事儿我们也不好做主。”

“那鄢州这次被掠了多少粮食,曹知府清楚吗?”汪蒙又问。

曹峋笑了一声,“具体的不知道,不过方知府今年怕是保不住他的乌纱帽了,鄢州今年要是不能南边调粮,指定活不下去。可惜了他们那个方知府,以前和我也是旧交,人也不错,懂变通的,这次运气不好栽在这儿了,明年肯定是回不去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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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欲加之罪

在曹峋和汪蒙身边待了一会儿,柏灵找借口离开了那里,退出门口的时候,她远远望见邵宽正板着脸往这边走。

柏灵在原地远远向邵宽欠身,对面也点头致意。

在目送邵宽进屋之后,柏灵望着他的背影沉思了片刻。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无端端对这位邵大人升起了几分好感,或许是因为今日汪蒙的讲述让她在这位邵县令身上感到了几缕不合时宜的固执。

柏灵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不用藏啦,是我。”她轻声说道。

李一如从床榻与墙的缝隙间走了出来,轻轻舒了口气,“二哥怎么去了这么久?”

“因为这位曹大人今早迟到了一个多时辰,就耽误了。”柏灵解下外袍,而后又打开了几扇靠南的窗户通风,“我今天也问了汪副将,等金人正式退兵,我们就可以出发去鄢州了。”

柏灵将中午从曹峋那里听来的种种也说给了少年,李一如松了口气,和柏灵一起坐在炭火前。

“鄢州真是挺惨的。”少年伸手靠近火盆,“当初汪大人如果带兵继续往北进发,说不定这些就不会发生了。”

柏灵笑了笑。

“大概是常将军觉得,在鄢州破几个县城和失去两头望之间,后者的代价更不可接受吧。”

……

傍晚时分,柏灵和李一如在屋中等饭,等到有人敲门时,柏灵起身去接,却发现来人并非送饭的官仆。

“你们是……?”

“我们是曹知府派来的。”

柏灵心中微沉,“找我?”

“是。”来人脸色严肃,“今晚城中验粮,曹知府让韦先生也一道同去。”

柏灵颦眉,“为什么要我也同去?我既不是涿州府的官员,也从未参与过两头望的粮草卸运——”

“曹知府就是这么吩咐的,”那人很快打断了柏灵的话,“去晚了大家就等你一个。”

“那我换身衣服再走总可以吧?”

“不必了,”来人大手一挥,两人绕去了柏灵的身后,径直取来了柏灵的披风,“就这么走吧。”

柏灵用余光打量了一眼里屋。

李一如毕竟是从曹峋的关押中逃出来的……这会是调虎离山,偷偷抓捕的伎俩么?

“快些吧,不要让我们难做。”来人压低了声音说道。

柏灵轻哼了一声,围上披风跟随众人踏进了风雪。

……

等柏灵来到两头望的县衙外,众人果然已经齐聚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风和火把燃烧的声音在空中轻响。

“人都齐了,”曹峋看向邵宽,“带路吧。”

柏灵隐隐觉得汪蒙和邵宽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但眼下又不好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柏灵仍像往常一样,跟在了薛家兄弟的身后。

邵宽和他的长吏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来到县衙的后院,沿着曲折的底下台阶,柏灵第一次见到了两头望的地下仓库。

它看起来和徽州城外老徐想要引爆的那个仓库很像,道路的两侧与头顶都是巨大而整齐的岩块,尽管对于两头望的地下储备粮早有准备,但看到这样多、保存这样完好的粮仓,众人都难掩眼中的惊讶。

难怪常胜会如此迫切地想要保住这里。

曹峋全程没有说一句话,一双漆黑的眼睛早就被这里的一切紧紧抓牢,贪婪地把这里的存粮看了一遍又一遍。

出了仓库,曹峋的脸又恢复了先前的阴冷,“像这样的仓库,两头望一共有几个?”

“四个。”邵宽答道。

“四……四个?”曹峋又惊了,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怒,“好哇,邵宽,本官接管涿州已经快五年了,这种事你竟然从来——”

“我每年都向知府衙门递送余粮折子。”邵宽冷声道,“曹大人要是不知道,那大概是从来没瞧见过这些折子吧。”

曹峋冷瞥了他一眼,“谁知道你把折子递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我也不知,”邵宽面色铁青,“几次都是常将军、申将军直接派人来与我商谈,我说了两头望是涿州府下的县城,他们往往过几天就能拿着印鉴齐备的文书过来,可落款却常常别字丛生……府台大人衙门里的官员,竟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熟,也是奇了。”

曹峋深深地望了一眼邵宽,而后脸上又缓缓变化,最后露出和煦的微笑来。

“粮食既然验过了,那今晚就散了吧。”

“散了?”邵宽看了曹峋一眼,“还有三个粮仓曹大人不看了?”

“既然都和这个一样,还有什么看的必要么?”曹峋目视前方,“这些粮食都存在两头望这里实在是太浪费了,明日我会给你调令,调一部分去涿州应急。”

邵宽拱手,向曹峋施礼,丢下一句“那就静候府台大人的消息了”,便转身远去,似乎一刻也不想在曹峋身边多待。

“那……松青,”曹峋忽然回过头来,今晚第一次和柏灵搭起了话,“你跟我走走吧,咱们说会儿话。”

柏灵颦眉,她看了看薛子平和汪蒙,这两人都目送着邵宽,似乎刻意避开了和自己的目光接触。

柏灵微微歪头,跟上了曹峋的脚步。

行至少人处,曹峋停了下来,回头笑道,“松青这一路真是过得有声有色啊,我说常将军特意嘱咐汪副将要平安送你去鄢州呢……不愧是入了将军青眼的人,到底不一般哪。”

“曹大人过奖了。”

“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当初本官就不会让你这样大材小用了。”曹峋轻声道,“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本官也正想着亲自举荐——”

“不必了,曹大人。”柏灵开口道,“草民一介布衣,没动过这样的念头,还是将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喔,那说说别的。”曹峋笑起来,“比方说你的那两位朋友……”

柏灵抬眸,“大人是说李一如和牧成吗?”

“自然。”曹峋笑道,“李家的小少爷又溜了,我们也正派人在找他。不过牧成现下伤已经快好了,这会儿还在我的家宅中休养着呢”

柏灵一声叹息,“……承蒙曹大人照顾。”

曹峋摇了摇头,“毕竟松青你这边还在外头替我办事嘛。”

“曹大人是指……?”

“你在两头望也待了这么多天了。”曹峋的目光深邃起来,“就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事情么?”

第六十七章 被利用的

短暂的沉默间,她与曹峋四目相对。

柏灵心中隐隐浮上一个声音——来了。

眼前的曹峋露出了图穷匕见的阴鸷面孔,柏灵垂眸而笑

“邵大人很尽职。至少我在城中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将城中的百姓安抚得很好。”

曹峋敷衍地嗯了几声,走近几步道,“松青毕竟……还是年轻人啊,有些事情,看不真切。”

柏灵恭敬地拱手,“还请曹大人赐教。”

见柏灵神情真诚,曹峋轻咳了一声,“邵宽这个人,和你看见的……可不一样。”

“诶……?”柏灵有些困惑地颦眉,“哪里不一样?”

曹峋摇了摇头,“他这个人,早就被金贼给利用了。”

“……被金贼利用?”柏灵低声咀嚼着这句话,而后又抬头看向曹峋,试探地问道,“曹大人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倘若邵县令真的和金贼有什么瓜葛,现在两头望的粮仓只怕是早就空了。”

曹峋笑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鼓起的肚子,笑吟吟地叹了口气。

“要不然怎么说你年轻啊……”曹峋轻声道,“邵宽被金贼利用了,可他自己不知道啊。本府台肩上挑着一方州府的担子,和申、常两位将军更是协作平顺,邵宽这些年在做什么呢?仗着自己是一方县令,几次设卡阻拦军中调度……”

柏灵默默然听着,没有反驳。

听到这里,她已经大致听明白了。

这些事,今早汪蒙也和她说起过。邵宽曹峋彼此不睦,前者嫌后者完全抛下了地方官员应担的责任;后者则嫌前者处处和自己作对,甚至闹去了京中害他被内阁点名批评。

如今金贼才退兵不久,曹峋就来亲自清理门户了。

“我大概明白曹大人的担心了,倘若真的如您所说,邵县令已经落入了金贼的陷阱而不自知,那两头望确实是危险了。”

“对对,”曹峋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府台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柏灵有些为难地摸了摸下巴。

“不过什么?”

“曹大人的这些推测固然很有道理,只是您若以此为由上书朝廷,朝廷大概也会以捕风捉影判之。”柏灵轻声道,“毕竟邵县令只是在按规矩做事,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被金贼利用呢……啊,我是说,在朝廷看来。”

柏灵补了一句,“毕竟平京离此地千里之遥,京中的上官很可能理解不了曹大人的苦心。”

曹峋笑起来。

“本府台早就想到了,来,松青看看这个。”他递来一道折子,“这是本府先前收到的一封匿名诉状,还记得本府台先前和你讲过的楚州大案吗?”

“记得。”柏灵接过折子,靠近灯笼,接着几缕微光看起来,“就是那个沁园余孽的大案?”

“正是,邵宽夫人的母家也牵扯其中,”曹峋脸上笑盈盈的,“我们这个邵县令,和见安逆党走得可近了,保不齐是身边哪个人在他耳边整日吹风,今日是不肯给申家军和常家军方便,明日会做什么,那可不一定了。

“两头望是涿、鄢之间的重镇,不能有丝毫闪失。”曹峋的声音忽然铿锵起来,“如今涿州府的百姓和城防,本官已经全权交由常将军做主,这里理当由本府台来亲自坐镇。”

柏灵合上了折子,交还给曹峋,“……大人为什么要将这折子给我看?我一个事外之人,应该帮不上您什么忙吧。”

“帮得上,帮得上,”曹峋笑道,“只有这份折子可不够,本府台还需要人证。”

“人证?”柏灵有些诧异,“但我和邵县令接触很少。”

“不用拘束这些小节,你这段时间不是都和汪蒙汪副将一起住在县衙里么?”曹峋低声道,“会不经意间看见一些特别的人,特别的事也很合理。再加上松青这段时间随军的表现,你的话是尤为可信的。”

柏灵不由得哑然失笑,“那不知……曹大人想让我看见谁?”

“你过来,”曹峋勾了勾手掌,“我说给你听。”

……

“岂有此理!”屋子里,汪蒙拍案而起,“金贼又没有真的退兵,现在还在六十里外虎视眈眈,这狗官……就开始想着排除异己了!”

屋子里只有邵宽、薛子平、柏灵,还有藏在暗处的李一如。

“曹峋找到的人证应该远远不止我一个。”柏灵两手插在袖子里,“他只说要我一口咬定在进两头望的头一天,就看见有一个跛足跟着一个癞子头从县衙的偏门出去,而后又偶然在县衙附近撞见过几次,这一看就是辅证。

“我猜这个跛足和癞子头大概和金贼或是见安阁的人有联系,”柏灵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却记得有这样的人来过,那我的立场恐怕会因为利益无关而更加可信。”

汪蒙看向邵宽,“什么跛足?什么癞子头?你知道么?”

邵宽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再好好想想!”汪蒙怒道,“我们先去把这伙儿人抓起来!”

“你镇定一点。”邵宽无奈,“我上哪儿去认识什么癞子头和跛足……这不都是曹峋凭空编出来的陷阱么。”

柏灵微微颦眉,“汪大人,您别忘了我朋友还在曹峋手里……邵大人的命是命,我朋友的命也是命。”

“松青不用担心。”薛子平在一旁道,“既然现在涿州是将军在管,我们可以帮你写一封信,让他把你的那位朋友放了。”

“那现在你怎么办?”汪蒙看向邵宽,“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吧?”

“坐以待毙也没什么不好。”邵宽轻声道,“即便我岳父岳母家真的与见安阁旧党有接触,但我们来北境已经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一次楚州也没有回过……天日昭昭,我身正影直,相信朝廷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邵宽顿了顿,“再者,两头望粮草充备,地势险峻,就现在这个情况,即便是换了曹峋来守,我相信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会。”柏灵突然道,“一定会。”

第六十八章 蛋壳上的缝隙

夜色更深了。

几人散去后,李一如从暗处走了出来。

“二哥。”他低声喊了一句,柏灵独自坐在桌前,突然回过神来。

“休息吧。”柏灵站起身,“差不多也该去洗漱了……”

“你不怕吗?”李一如问道。

“怕什么?”

李一如皱眉,一时觉得说不好。

值得怕的东西太多的,概括来讲,大概就是卷到这个漩涡里头去吧……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掉的,”柏灵轻声道,“就好像战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迎着浪头冲过去才有生还可能。”

“二哥还懂这个?”

柏灵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晚,少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二哥。”李一如转向靠地面的一侧,在黑暗中看向了在打地铺的柏灵,“你睡了吗?”

柏灵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还没。”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如果两头望的地方官换了,金兵一定会攻过来呢?”

“不为什么。”柏灵抬起手臂,将小臂放在自己的前额上,“反正只要那个金杯谋士还在金人的营帐中,他就一定会攻过来。”

李一如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先前就想问了,二哥认得那个谋士吗?”

“……认得。”柏灵低声道,“以前在一起下过棋。”

“难怪。”李一如脸上露出笑脸,“你方才不和他们说详情,是不是不想牵扯太多你过去的事情?”

“算是吧。”柏灵挠了挠头,也从地面上坐起来,“你今天不问个清楚就不睡觉了是不是?”

“我想知道啊!”少年裹着被子,摸黑下地,坐到柏灵身边,“我以前还不知道二哥你是个会带兵的人啊,你和我讲讲行不行?”

“我不会。”柏灵重新躺平,“不过这个逻辑……很好想通。”

“你说!”

“我以前单纯以为两头望是一处交通枢纽,所以重要,但现在看来,不止于此。”柏灵低声道,“这里有建设完备的地下仓库,不仅可以屯粮食,还可以屯军备。两头望能做到这一点,我觉得有两点原因。

“一是这里的百姓少,一个县统共也就四五百户,两千多人吧。百姓的田地都在城外,而城内居住所占的土地少之又少,相比之下,这里的驻军可以发挥的余地就多多了。

“二是这里基础好。”柏灵轻声道,“百年前的韦昌明不就是一眼看中了两头望的险峻地势,所以将这里设为了他的兵营吗?即便现在这里慢慢多了一批住民,成为了涿州府下的县城,依旧改不了这里以屯军为主的重镇。”

“嗯。”李一如点头,“所以邵大人才觉得即便换了人,凭两头望的储备和现有兵力,也不会有问题。”

“我们把问题反过来想。”柏灵轻声道,“因为有了两头望这样能够吞吐运输的重镇,所以涿州和鄢州之间联系紧密,那么反过来讲,毁掉两头望,也就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

“这个地方重要到值得被毁掉。”

柏灵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非常平静。

“金人今年内部不大太平,西面战事未息,内部又有两个不足叛乱待平,所以他们今年选择了用速战速决的方式,劫走我们的粮食——也是他们当下最需要的东西。而金贼今年破了鄢州之后不杀人,我觉得是想给来年谈判留出一个口子……就是先前曹知府带来的‘粮马互市’的消息。”

李一如颦眉,“但那又不是什么真的互市,什么马五百匹就能值几十万石粮食?”

“这未必是他们的底线,”柏灵轻声道,“先和你嚷嚷要在屋顶上开个窗户,你觉得不能答应,等来年他们说要在墙上开道门,说不定你就觉得还能接受了……一种谈判的手段吧。”

“啊……”李一如怔了一下。

“金人在西面的战事说不定比我们想象得更难缠,”柏灵低声道,“我想他们之所以突然玩起了讲和的招数,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们当下已经支撑不起和大周北境的全面作战了。”

“这不是好事吗?”少年有些疑惑,“金兵如今既然孱弱……”

“怎么也说不上‘孱弱’啊,”柏灵低声纠正,“再怎么弱,不也一样配合着破了鄢州的城防吗?”

“但两头望不是鄢州,”少年轻声道,“只要我们自己不乱——”

李一如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柏灵望着黑暗中的天顶,“邵大人晚上说坐以待毙也没什么不好,我猜就是顾忌这个。但不可能的,虽然我不知道对面会怎么做……但我知道见安阁最擅长的就是把水搅浑,然后从中渔利。”

“粮马互市的交易,平京方面一定会拒绝。”柏灵低声道,“如果我是金贼,我就在离开之前狠狠咬北境一口,然后明年再卷土重来——这样恩威并用,才有可能在来日的谈判桌上,让天平彻底倒向自己一边。”

“可是……”

“你现在要我说,金贼究竟用什么办法能攻下两头望,我说不上来。”柏灵轻声道,“如今涿州有常胜,鄢州有申集川,两边都有作战经验丰富的将兵,但两头望这边,跑来调粮的知府正想着怎么把自己的下官给整倒,这么大个破绽,我不信那位金杯谋士会放过。”

黑暗中,李一如觉得有几分脊背发凉。

“这些话……我觉得二哥还是应当和汪副将他们好好说说的。”李一如小声说道,“即便是猜测……也是一道警钟啊。”

“汪副将那边不用我提。”柏灵低声道,“即便刚才他被气糊涂了一下没想通,今晚也肯定会想通的。”

“那邵大人那边……”

“事情还是让汪副将明天自己去和邵县令说吧。”柏灵低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邵宽一步都不能退,他要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白瞎这些年一直在两头望和金兵斡旋了。”

……

果然,次日一早,冷静下来的汪蒙再次去了趟邵宽的宅邸。

即便邵宽再怎么自觉光明磊落,都不能在这个时候束手就擒,所有的恩怨对错,至少都要等到金贼正式退兵之后再说。

才走到半路,汪蒙忽然发现自己追上了一行身着涿州府官服的人马。

他们正拖着空车,也向着县衙而去。

第六十九章 择时而迁

二哥,醒醒。”

迷蒙间,柏灵感觉有一只手在不断推自己的肩膀。

她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李一如有些焦急的脸。

“什么时辰了……”柏灵扶着额头坐起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快过辰时了,”李一如答道,他望向窗口,“后院有一群人一早就在争吵,隔得太远了我听不清怎么回事,但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柏灵一下清醒过来。

昨晚和李一如聊得太晚,今早被这样强行喊醒,柏灵只觉得头脑中升起了一阵宿醉似的头痛。

柏灵勉强起身,换了身衣服,迅速洗漱。

冷水泼面,头疼的感觉渐渐沉寂下来。

“我去后院看看。”柏灵低声道,“你还是一样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话音未落,李一如已经敏捷地用手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整个身体紧绷起来,仰头望着天顶。

“怎么了?”柏灵顺势抬头。

“有人……”李一如轻声答道,“有人在上头。”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听见一阵轻微的瓦片扰动从屋顶传来,而后一个倒悬的人影从窗口垂落。

“呀,还是被发现了吗。”猎鹿人的脸从灰白色的斗篷里露了出来,“早。”

见是这位老熟人,李一如松了口气,然而很快又想起了什么,迅速躲去了柏灵身后,紧张地探头出来,“……你不会又是来抓我的吧?”

“想多了。”猎鹿人的脚轻轻在窗梁上蹬了一下,近乎无声地荡进了屋子里,笑道,“上次捉你是顺路,谁让我们有缘,撞上了呢?”

“阁下有何贵干?”

“还是先待在屋子里吧。”猎鹿人笑眯眯地说道,“这个时候就不要出去趟浑水了。”

“……所以外头是怎么了?”

“曹知府和邵县令,打起来了。”

……

虽然起得晚,但县衙里的早餐还是没有落下,仆从们像先前一样备了两人份的大碗米粥——这位韦先生虽然看着瘦小,每顿都要吃不少东西呢。

等柏灵接了吃食回到屋中,她熟练地将米粥分成了两份,而后抬眸望了猎鹿人一眼,“你要么?”

“不必了。”

柏灵低头咀嚼,稍稍平息腹中饥饿后,轻声道,“先前汪副将半路折返,是你来通风报信的吧?”

“嗯。”猎鹿人大方地点了点头。

“常将军让你来的?”

“自然。”猎鹿人低声道,“我刚从鄢州回来,十月前返回涿州即可。”

李一如的动作停了一下,“那你来两头望是为了……?”

猎鹿人看向柏灵,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没什么,就是来看看,如果你们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柏灵和李一如同时愣了一下,抬眸望着猎鹿人许久。

柏灵先回过神来,“要是是为了我在石猴镇放过的那些赫斯塔人,你不用挂怀。当时的情境下我们人少,而且是以救人为先,真要是对那些马夫痛下杀手,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殊死抵抗……倒不是出于什么慈悲。”

猎鹿人笑起来。

“我也只是路过罢了,”他轻声道,“未必就是来报恩。”

李、柏二人彼此看了一眼。

……

正午,柏灵从偏门出发,走向城北汪蒙的军营。

邵宽果然在那里,柏灵进帐的时候一眼望见了沉默不言的邵县令,他坐在那里,眼眶微微发红。

“汪大人,”柏灵上前行礼,“我这一路上看见好几个地下粮仓都开了仓门,这是要调运粮食支援涿州吗?”

汪蒙脸色不大好看,点了点头。

“是出了什么问题么?”柏灵有些在意地看了邵宽一眼,“曹知府已然动手了?”

“倒是没有提什么沁园余孽的大案,只是从今日起,曹峋要暂代两头望的主事。”汪蒙低声道,“你看看这个吧。”

汪蒙递来一封书信,柏灵很快展开。

“这是……常将军的亲笔手书?”柏灵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惊道,“……要将两头望的百姓迁往别处?为——”

那一声“为什么”还没有说完,柏灵就看到了常胜的理由。

他想要将两头望,重新恢复成一处纯粹的军事要地。

理由很简单,军中的管理非常通透,士兵也大都知根知底,若是有金贼内应混入其间,有什么异样很好觉察。

但若有百姓在城中就不同,官府很难完全制止百姓之间的走动——现下正值寒冬,外头又有金贼作乱,百姓自然是肯乖乖待在城中的。

然而等到明年春夏,或是太平的光景里,这样强力的限制很容易让官民之间引起冲突。

不若趁早打算,选择合适的时间,将两头望的百姓迁往鄢、涿两地,这样两头望的成分就重新变得单一起来,整个城防的战斗力也能因此提升不止一星半点。

至于说这个县的编制——常胜会与曹峋一道上书京中,毕竟是为抗金考虑,相信上面会批准的。

“这样说来……倒也是个办法。”柏灵轻声道,“两头望外头的农田本来也不多,等明年开春,大家迁去涿州、鄢州,说不定能实实在在地拓出一片荒田呢。”

邵宽的目光忽然望了过来,喉中嘶哑。

“等不到明年开春了……”

柏灵怔了一下,再次将目光投向信中,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

涉及到时间的部分,就只有一句“择时而迁”。

柏灵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曹知府要两头望的百姓现在就走?”

“曹知府已经给了我一道新令,”邵宽声音低沉,“明日就带百姓从城东出发,前往鄢州。”

“鄢州?”柏灵有些听不懂,“两头望不是划在涿州境内的吗?”

“因为两头望往鄢州的路被炸毁了,”汪蒙答道,“如果要去涿州,得绕上一大段路,让百姓去鄢州是为了剩下路上的粮食——这个理由,也算说得通吧。”

柏灵眨了眨眼睛,仍旧感到费解。

“可为什么非要现在就走?天这么冷,两头望里又多妇孺。从这儿往鄢州,就算是行军也要走上两三天,更不要说是这些平民……这么简单的道理,没理由曹知府想不明白吧。”

“那就……得去问曹峋本人了。”邵宽冷声说道。

第七十章 不恰当的同情

常将军写择时而迁,只怕用意是想给百姓再多一些准备的时间,”汪蒙低声道,他看向邵宽,“但如今曹峋直接到了两头望,这件事我们反而不好插手了。”

柏灵看向坐在一旁的邵县令,心中也渐渐感到了一阵急迫。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邵宽看着地面,“因为两头望自身产粮不够,以往过冬的粮食官府都要向民间补贴,百姓每个秋天收上来的麦子也基本不在手里留着,大部分都会上缴。”

“所以现在城中百姓自己是没有存粮的?”

“有自然是有,但是不多。”邵宽答道,“毕竟谁家也不会傻道真的就把粮食全都上缴一点不留,但仅凭那点余粮,百姓是过不了冬的。”

“现在曹峋又要把所有粮食——除了这边的军粮,全都运往涿州去,只留百姓五日的余粮继续在各个赈粮点分发。”邵宽用力地闭起了眼睛,“这是在逼我,在今明两天,就带百姓出城……”

柏灵看向汪蒙,“所以是汪副将随行吗,一起护送这两千百姓去鄢州?”

汪蒙摇了摇头,“我接到的命令是继续驻守两头望,直到明年春天。”

“那……”

“不用问了,随行护送百姓的只有五十人,都是曹峋从涿州带来的衙役。”邵宽轻声道,“算上两头望衙门上下小吏,勉强能凑上百人吧。”

柏灵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迅速就明白了过来。

邵宽在两头望的这些年,政绩虽然不说有多么卓越,但也一向没有大过,更何况此人直名在外,和曹峋又有不睦的前科,所以仅仅靠捏造的事实,大概是不够的。

那么就需要他真真正正地跳进坑里,譬如说带百姓严冬迁徙,而后死伤无算。

“邵大人何必气馁?”柏灵看向邵宽,“你现在就写一封折子,像从前一样直接寄去平京,将今日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原封不动地告上京城,他曹峋身为一州知府,这样视百姓性命如草芥,他日京里追究起来,他曹峋跑得掉么?”

柏灵说着说着,灵感更是涌现,“当下金贼还未退兵,常将军的信中又模模糊糊地写着“择时而迁”,曹峋大概就是仗着这个,以为这口锅自己可以往两边甩。我们就拿进京的折子来威胁曹峋,拖延几日,同时派人去涿州报常将军,让常将军重新写一封信来,把迁县的时间写个清楚,他曹峋没有别的依仗,自然也不敢强行——”

柏灵说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眼前的邵宽没有提起半点精神,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仍旧无力地望着地面。

“邵大人?”柏灵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邵宽抬眸,望向柏灵。

“有些事我昨晚可能没有说清楚,”柏灵轻声道,“如果两头望里闹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金贼会趁乱攻过来,是吗。”邵宽望向柏灵。

柏灵皱起了眉,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邵宽,又望向汪蒙。

“今早汪大人已经都和我说过了。”邵宽低声道,“确实是有这种可能,但只要我这边一走,曹峋也就不会在两头望里胡作非为了,守城的事情交给汪蒙,我是放心的。

“反而是不能拖。”邵宽低声道,“曹峋既然是在针对我,只要我还在两头望里多待一日,他就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

“邵县令在说什么?”柏灵径直打断了邵宽的话,“你昨晚还说自己坦坦荡荡——”

“松青,”汪蒙抬手拦住了柏灵,“我们出去说吧。”

柏灵难以置信地看了汪蒙一眼,又望向不远处,那个看起来仿佛已经被抽掉了主心骨的邵宽。

她咬紧了牙齿,带着几分懊恼拂袖转身。

……

城北的军营中一切秩序井然,汪蒙穿着作战的铠甲,和柏灵一道沿着军营的边沿缓缓散步。

柏灵沉默地听着汪蒙的讲述,她果然没有猜错,今早汪蒙就去找了邵宽,将整件事的利弊说了一遍,两头望是如何重要的位置,一旦祸起萧墙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那个时候的邵宽,整个人的劲头已经垮了——就像刚才柏灵见到的那样。

“今早我在衙门里,听人说后院曹峋和邵大人打起来了,”柏灵颦眉,“是不是曹峋和邵大人说了什么?”

汪蒙点了点头。

“所以曹峋到底说了什么?”柏灵袖子里的拳头顿时握紧了。

“……有件事你可能不清楚,”汪蒙轻声道,“邵宽从前,是宋伯宗的门生。”

宋伯宗……

柏灵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老者的身影。

这都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所以呢?”柏灵微微低头,目光沉落,“宋伯宗权势熏天的二十年,朝中有半数官员都是经由他或是他的党羽提拔起来的吧,当今圣上都没有追究,邵县令怕什么?”

“邵宽十几年前就来到北境,不过一开始并不是在两头望做官,他……是被贬黜至此的。”汪蒙又道。

“所以呢?”柏灵再次问道。

“当初宋家倒台,各地官员遵诏上表,痛骂逆贼的时候,他念宋伯宗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没有上书。”汪蒙轻声道,“京中觉察之后,说他辨不清大是大非,所以连降数级,后来兜兜转转,被放到两头望这个地方……”

柏灵颦眉。

汪蒙的脚步停了下来,“但他一直保留着自己和宋伯宗的所有书信,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曹峋正是捏住了这个把柄。”

“信里是有邵大人一同谋反的证据么?”

“当然没有。”

“那是有他和宋伯宗一党共同贪赃枉法的证据么?”

“也没有,都是些节日的问候书信罢了。”汪蒙看向柏灵,“邵宽为人正直,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那邵大人是时时将信拿出来示人,四处宣扬宋家父子仁义礼智信么?”

“这……”汪蒙皱起了眉头,“他当然不会干这种蠢事。”

“……那这算哪门子的把柄?”柏灵面带不解,“师门如父子,即便保存着从前的书信,那又是什么大罪?”

柏灵言毕,变得疑惑起来的人反而是汪蒙。

“同情反贼啊,松青,你不明白同情反贼是什么罪过吗?”

第七十一章 正直之人

午后风雪,柏灵离开了汪蒙的营帐,缓缓向县衙而去。

这一路她看见官差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有几次柏灵驻足听了一会儿,从支离破碎的言语里拼凑出了他们在做的事——官差正在依次告知百姓收拾行李,最迟明早上路。

柏灵不忍去看。

即便在平京时也是这样,每年夏天和冬天,都有一批熬不过的老人要在酷暑或是严寒中死去。

更不要说是在两头望——在即将到来的长途跋涉之中,又有多少人会直接卧于风雪。

方才与汪蒙的对话,这一路一直在柏灵的脑海中回响——

“那汪副将你直接告诉我,保留私人书信到底是什么罪过?仅仅是因为在众人踏下一万只脚的时候,有人没有跟上去踩一脚,就等同于此人也有谋反之心?”

“松青,你冷静一点。”

“我不明白!当初石猴镇村民遇险,汪大人为了那百来人大周百姓的安危,甘愿让薛子平与我冒险营救,如今两头望的上千百姓要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远徙,怎么您和邵县令就都能这样无动于衷?”

“要救人,也要带脑子。”汪蒙目光深邃地看向柏灵,“松青既是从平京来的,应该不会不知道当今朝廷最忌讳的两件事吧。”

“……哪两件事?”

“沁园余孽和宋氏逆党啊。这两样,但凡沾上便是甩不脱的污点。有赖先帝与当今圣上圣明,登基之初便当众焚毁了内宫所藏的、所有与此相关的奏疏和密函,更是下旨,让所有官员、乡绅也清扫庭院,把旧日的瓜葛都焚毁殆尽,除了少数与二党有直接联系的逆臣,一切既往不咎。这已经是皇上为了平息臣民之间的相互攻讦,做出的最大退让了。”

“……”

“邵宽再不懂事,也不该将书信留到今日,念宋党的知遇之恩,便是不念当初圣上网开一面的皇恩。”汪蒙低声道,“这事真要是被捅破了,除了皇上,现在谁也救不了他一家的性命。”

“汪副将……”

“我懂你现在的心情,我一早也已经和邵宽谈过,反正曹峋设计陷害在前,他不如就一口咬定,这些书信也是曹峋伪造的,他到时也御前陈情,和宋家父子划清界线便是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也是个办法,邵大人怎么说?”

汪蒙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柏灵追问,“邵大人觉得这个办法不可行?”

汪蒙神情复杂,沉吟片刻,“他说,他自知宋伯宗父子罪大恶极,也是罪有应得,但要他完全不顾师徒名分,去御前痛斥恩师,他办不到。”

……

县衙如今已是曹峋的地界。

柏灵穿庭过院时与他打了个照面,甚至微笑着寒暄了几句。

谈笑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分为二。

一个「我」露在人前,管他遇人遇鬼,都可谈笑风生;

一个「我」隐于人后,每当逢此虚与委蛇的时刻,都像是在钝刀子割肉一般地受刑。

曹峋知道她一早便去了军营,有意从她这里打听口风,柏灵捡了许多不重要的细节,讲得绘声绘色,叫曹峋不时发笑。

分别前,柏灵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回来时,看见许多官差在挨家挨户敲门,不知曹知府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曹峋略略舒眉,“他们连这个都没告诉你呀?”

“……我原先去时没留意,也没专程问过。”柏灵笑道,“或许也不是有意隐瞒吧。”

“明日邵宽就要带百姓出城了,”曹峋捻须笑道,“这牛脾气真是……为了和本官置气,竟是连这点脸面都不顾了。”

“出城?”柏灵颦眉,故作疑惑,“去哪里?”

“鄢州啊,”曹峋答道,“这数九寒天的,拦都拦不住,本官已经急奏报给京中和涿州的常将军了。”

“拦不住?”柏灵看向曹峋,表情单纯,“曹知府怎么会拦不住呢?”

曹峋垂眸,笑了一声,“他毕竟是这里的父母官,我们还是要尊重地方上的意见。”

与曹峋分别后,柏灵站在原地目送这位知府大人的背影远去。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而后消失。

慢慢在雪地里趟回自己的屋中,这一路,柏灵又一次领悟了这件事情里的轻重缓急。

等回到屋中,将这些一一讲述之后,李一如也渐渐领悟过来。

“看来,曹峋是在以邵宽旧日的书信要挟,他要彻彻底底断了邵宽的仕途,甚至是要了邵宽的命,这位邵大人受制之下,为保全家人,只能任由摆布……”少年颦眉,“这……也太惨了。”

“惨吗。”柏灵的整张脸凝固着,没有一点表情。

李一如怔了一下,“不惨吗?”

“他怕累及家人,甘心受曹峋摆布,带一众百姓北迁。”柏灵淡淡道,“不要说金兵会不会半路动手劫掠了,总共不到百人的协兵,百姓中妇孺又多……真要是离了两头望,这批百姓里,可以平安抵达鄢州的……能有一半么?”

“不过战事在前,邵大人即便因此革职,甚至杀头,也只是他一人办事不力的罪过,毁了前程,丢了性命,家人总是保住了吧。”

李一如忽地颦眉。

这是他尚未想过的。

或许是因为昨夜曾经在这个屋子里左右为难的邵宽是个活生生的人,而百姓始终是一团抽象的概念,而今柏灵忽地提出“折损过半”的可能,在冰冷的死亡面前,这些所谓的户数和人数,就好像忽然又从数字变回了一个个同样鲜活的人。

这个想象让李一如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在御前痛斥恩师,办不到;豁出全家性命和曹峋斗个鱼死网破,也办不到;牺牲治下的百姓,就能办到了。”柏灵笑了一声,“舍不得弄脏自己的手,又不甘心连累家人赴死……这位邵大人,果真是正直极了。”

“二哥再去和汪副将说一说呢?”李一如开口,“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或者加派兵力护送百姓北迁?”

“汪蒙的八千军旅现在是守城的主力。”柏灵低声道,“动谁也不能动他。”

“那……现在我们能做什么?”李一如的神情凝重起来,“我们应该能做些什么吧?”

柏灵沉默良久,看向少年,“……和固勒一起回涿州吧,你们今晚就走。”

“什么?”

“我一直算着日子呢,京里给金人的答复,这两天怎么着也该到了。”柏灵低声道,“……不出三日,两头望必破。”

第七十二章 救人

话音才落,猎鹿人轻轻落在两人身后的地面上。

“回涿州?”李一如眉川轻锁,“我……我不能——”

“听二哥一句劝,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柏灵轻声道,“把你的靖州之行后推三个月吧。”

“我不是为了这个,都这个时候了我不会再为了去靖州——如果二哥觉得这里危险,有必要离开,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李一如说道,“你的家人朋友既然在靖州,那我们不如来年再一同——”

“我不是不走。”柏灵轻声道,“我是事情还没有做完,总之,你先收拾行李吧。”

说着,柏灵起身,转向了猎鹿人,“可否劳烦尊驾再帮我一个忙?”

“请说。”

“你能做到今晚无声无息地将我送去邵宽邵县令的营帐中吗?”

猎鹿人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的弧度稍微大了一些。

……

次日一早,两头望东门的主干道上已经站满了等候出城的百姓,逃荒也好,迁徙也好,这种事对他们来说都不算陌生了。

只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上路,还是头一回。

原本是定好了辰时开城门启程,不过现在辰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邵宽仍然没有出现。

曹峋还在府衙的炕头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下人来报,说邵宽在衙门口求见,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了,曹峋有些不快,哆哆嗦嗦地离开了软被,换上官袍出去相见。

“人呢?”他穿过后衙的院子,只见一地积雪,待客的地方就没有一处椅子上坐了人。

“还在前面的衙门口呢,”下人答道,“邵县令说百姓还在城中等着,他不敢自己进县衙高座饮茶。”

“哼,我看他就是跟本府过不去,明知道本府台怕冷,能让我多走一段路是一段……”曹峋冷笑一声,“秋后的蚂蚱,我倒要看他能蹦跶到几时,你前面引路。”

“是。”

两头望的县衙门口,邵宽果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邵大人。”曹峋颇为亲昵地迎上前,“你看看你看看,本府台原本还想着要去送你和两头望的百姓们一程,就担心这会儿时辰晚了,赶不上趟,没想到你竟然又跑回这县衙里来了……怎么,是遇上什么问题了?”

“倒没有什么问题。”邵宽没有抬眸,“只是昨夜下官彻夜思索百姓的北迁办法,觉得所有人一同上路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主意,所以重新拟了一份带百姓迁离的计划——”

“拖延是没有用的,邵宽。”曹峋的声音低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乖一点,不要逼我。”

“曹知府,我也把话和你挑明了,”邵宽的眸子带着几分决绝的寒意,“我毕竟是两头望的父母官,真要是被你逼上了绝路,我也就什么都不顾了,大不了我们就鱼死网破,让京中也好好看看你这一副排除异己的嘴脸……豁出我全家老小的性命,挡住曹大人今后入阁的大路,邵某人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曹峋笑了起来。

“粮食就只有那么多,拖久了,若是百姓要分食城中的军粮,我可不会留丝毫情面。”

“统共就五日……不,四日的粮食,下官都懂。”邵宽轻声道,“不会多带城中一颗粮食走,只是要分批次出城,最迟的一批明天夜里也可以上路,不会耽误太多。”

“那没问题啊。邵大人爱民如子,叫本府台感动极了。”

曹峋抚着圆腹,笑着目送邵宽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街角。

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他觉得好笑。

“对了,大人,”仆从围了上来,“汪蒙那边派了人来,说从今日起,每日正午时分,都要和您这边对一对当日的情况……”

曹峋瞥了仆从一眼,“告诉汪副将,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要怎么配合都好说,所有走两头望过的奏疏,都抄送一份到汪蒙的军营里就是了。什么劳什子的正午对情况……我就不去了。”

……

这日傍晚,两匹马踏破风雪,直奔涿州府的南门。

入冬以来,天黑得越来越早,关城门的时间也因此提前了许多。

守城的士兵远远就望见了雪地里的两匹黑马,等到这他们连人带马来到城下,士兵立刻高喊,“已经关城门了!明日再来吧!”

城下两人同时摘下兜帽,一人黑发,一人白发,容姿俊逸。

黑发那人仰头答道,“劳驾!请问常胜将军现下是不是在涿州府中?”

“你们是什么人?”

黑发青年胯下的坐骑显然还有些狂野,此刻正不甚安分地在城门下雀跃,那青年一面牢牢控制住缰绳,一面仰头答道,“我是靖州府随军大夫林白,旁边这位是韦出云,这些年也一直在靖州常家军中效力——”

城门上的官兵一时惊呼起来,“是林大夫和韦少侠!”

未等底下柏奕道明来意,士兵已然探出头来,“二位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通传!”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候,涿州府的南门打开了。

两匹黑马一前一后飞快进城,没有丝毫耽误,便轻车熟路地赶向城东——常胜就在那里。

下马之后,柏奕和韦十四一刻也没有耽误,飞快地奔向庭院之中,在院子里遇见了出门相迎的常胜。

“常将军!”柏奕几步上前,这一路狂奔下来,他韦十四两人都已经汗流浃背,额角的头发更是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在寒夜中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柏奕的目光望向常胜身后——只是迟迟不见有别的人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常胜有些意外地望向二人,“难道靖州有变?”

“没有,靖州很好!”柏奕很快答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九月初收到将军这边的信,我们实在等不及,就赶过来了——”

“你们是一路从官道找过来的?”常胜颦眉问道。

见常胜表情严肃,柏奕和韦十四心中顿感不祥。

“是啊。”韦十四答道,“从抚州到鄢州,这一路遇到的常家军我们都问过了,除了在鄢州的时候被金贼耽误了一段时间……他们都说没有听过韦松青这个名字,想来应该是在涿州了吧……怎么,难道她不在这里?”

“韦松青现在应该和汪蒙待在两头望。”常胜看向眼前的二人,“你们也去过两头望看过了吗?”

第七十三章 鄢州旧事

一天过去,两头望里的百姓,果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来。

东门与南门一整天都开着。

运粮的队伍走南边,北迁的队伍走东边,雪落在人们的脸面上,颈窝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有车轮与人的两只脚一同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城北,柏灵揭开帐帘,再次踏入汪蒙的营帐。

“松青来了,”汪蒙和其他几人都停下了先前的交谈,“我们刚好说到你。”

柏灵看了一眼众人,“你们在说我什么?”

薛子平道,“你也收拾东西,随运粮的队伍一起从南门走吧,回涿州去,那边是真正安全的后方。”

柏灵垂眸笑了笑,“等明日吧,明日傍晚。”

“还是尽快比较好。”汪蒙望向柏灵,“如你所料,鄢州方面和涿州方面的金兵,现在都在向两头望的方向集结。”

傍晚时分,柏灵骑着马,和薛子安一起,在两头望的街巷中闲逛。

“子安从前和金兵交手多吗?”柏灵忽然问道。

“哈,你问这个问题简直是看不起我。”薛子安笑道,“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摸尸体了!不信你去问我哥。”

“摸尸体?”

“就是从死人身上拿东西啊。”

“喔。”柏灵点了点头。

“等等,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摸过金贼的尸体?”

“……确实没有。”柏灵看向薛子安,“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了!金贼很狡猾的,他们对尸体的态度和我们不太一样,没有什么入土为安、死者为大的讲究,人死了就丢在那里根本不管。早年间,好些周兵在清理战场的时候,如果看到有金人身上有刀有箭,就回去捡,金贼就在尸体下头埋土雷。尸体动一下,土雷就会炸开。

“那些火药威力不大,就算是爆了雷也伤不了人的性命……但即便能活下来,手或脚肯定是废了。”

柏灵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十几二十年间的吧,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薛子安答道,他望了柏灵一眼,“……你不会是第一次听到吧。”

“我以为金人一直对火药不怎么擅长……”

“是不擅长,但也没有那么不擅长,听说火药一开始就是从金贼那边传过来的。”薛子安颦眉,“之前申家军在鄢州一带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其他地方也留心了,尽量将交锋的战场推离城镇,尤其远离水源,这样尸首即便放在那里不管,也不会带来瘟疫。”

柏灵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申家军吃过什么大亏,子安知道么?”

“我也都是听说的,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呢,”薛子安轻声道,“说是金贼刚刚开始用土雷的时候,就是用在了鄢州一带,当时申家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是不丢下一个战士,即便是死了残了再救不回来,尸首也要带回北境安葬……”

柏灵握着缰绳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

“结果当然是很惨烈了,”薛子安轻声道,“听说申老将军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申家军与金贼交锋那么多年,那应该是他们损失最惨痛的一次了吧。”

“……现在申将军也是在鄢州呢。”柏灵忽然说道。

“是啊,”薛子安点头,“话说这几年申老将军自己经常往鄢州一带去。”

“是吗?”

“他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涿州这边的嘛,鄢州去得少,有时候即便是经过鄢州,也很少在那边过夜,”薛子安轻声道,“我们几个私底下猜过,是不是申将军在鄢州被金贼杀怕了……这话你可别和我哥说。”

“哈哈,当然不会。”柏灵轻声道,“那为什么这几年申老将军又常常往鄢州一带去了呢?子安有听过什么消息吗?”

“可能就是想开了?我也没太打听过这事儿,”薛子安小声说道,“最有名的一次是六年前,申老将军重回了当年的战场,在那边办了一场吊唁。”

“是吗……”柏灵又叹了一声。

“当时有人专门找懂风水的大师去看过,说那一带阴兵横行,煞气太重,申老将军做这么一场法事也好。”

薛子安两手交叠,放在脑后。

“不过这种事情,谁知道呢,申将军自己本来是最厌恶鬼神之说的……可能人老了,就是会忍不住往这方面靠吧。”

柏灵有些出神地听着。

“对了,小先生现在是要去哪里?”薛子安看向柏灵,“这会儿已经到饭点了,晚回去饭菜就凉了……”

见柏灵似是有些恍惚,薛子安驾马上前,绕到柏灵前头,伸手过去晃了晃,“小先生,你想什么呢?喂喂!”

“……饿了的话我这儿还有干粮。”柏灵回头笑道,“我还想趁着这会儿的夕阳,去城东的碑林看看。”

“碑林?那有什么好看的。”

“上次来的时候草草一览,汪大人就把我喊走了。”柏灵两脚用力踢了一下马肚,“在两头望这么多天了,总想着将来还有机会……明天是真的要走了,趁着今晚的光景,再去好好读一读吧。”

“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薛子安原地望着突然飞奔起来的柏灵,也旋即纵马跟上,“等等我啊,你别跑太快!”

……

入夜,西风猎猎。

入冬以后,北境的狂风似是怎么吹也吹不尽,两头望外的金兵营帐旗帜招展。

每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天地就会骤然冷却。

此时在还在营帐外的,大都是巡逻的士兵和马队,不过也有例外,譬如兰芷君。

他穿着厚厚的皮织袍,头上也带着绒帽,在寒风中负手而立。

阿奎力遍寻营帐不得,跑了许久,才得知自己的金杯谋士此刻在帐外。他不顾风雪,迅速沿着随从的指路来到兰芷君的身侧。

二人彼此用手心去贴靠对方的手背,然后用金语问好——兰芷君的金语说得极好,若不看他的脸,只怕连阿奎力都听不出来,眼前的不是同胞,而是一个来自异域的外乡人。

“先生果然高明!”阿奎力由衷盛赞,“现下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就等明日天亮。”

兰芷君望着远处漆黑的天幕,垂眸莞尔。

“或许不用等到天亮,”他轻声道,“不如就今晚动手吧。”

第七十四章 预感

在守城战上,汪蒙从来没有害怕过。

今夜恰好是他职守,他登上城楼远眺,拿着自己的单孔望远镜,缓慢地扫视着远处寂静的原野。

视野中一片漆黑。

城中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过仓库中的粮食还在日夜不息地往外运送,作为涿、鄢之中的枢纽,两头望的库藏着实多得令人咋舌。

汪蒙心中平静,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事,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这不仅仅是因为两头望县城中丰富的存粮,还因为先前送来两头望和将要送去鄢州的火器,此刻已经全部派给给了部队的士兵。他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再加上两头望固若金汤的城墙……

即便金兵全部向两头望集结又能怎样呢,即便金兵这些日子已经砍去了县城北部的两侧密林,城前的空地也依旧不够宽阔,敌人想要攻上来就只能用添油战术,就是坐拥百万人马,在这种地势之下,也一样派不上用场。

“副将大人!”

耳畔边传来薛家兄弟的声音,汪蒙放下了望远镜,侧目而望。

“该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轻声问道。

薛子平将今夜和明日的军务一一说了一遍,汪蒙听得安心,“这样甚好。”

“韦松青那边也已经送去县衙里了。”薛子安叹了一声,“大人今后还是不要派我去做什么护卫的工作了吧,跟着他这么闲逛比在城门这里站岗还累。”

薛子平笑起来,“小先生明日就走了,你到时候就是想闲逛也没机会了。”

“明日送他出城时再加派一支小队吧,不用明着护卫,伪装成运粮的力士就好。”汪蒙低声道,“此人在用兵上确有天赋,我怕这一路上还是有细作会试图对他不利。”

“是。”薛子平拱手道。

“不过我们为什么非要送他走呢?”薛子安在一旁道,“韦先生这个人虽然年轻,但留他下来同我们一道作战不好么?”

汪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那倒不必了。”

兄弟二人从汪蒙这里领了新命,而后又很快从城楼上下来。

正要分别前,薛子平忽然喊住了弟弟,“你今天陪着韦先生在城里逛了那么久,应该和他聊了很多事情吧?”

薛子安愣了一下——哥哥很少会向这样,主动询问自己对其他人的看法。

“嗯。”薛子安点头,“是啊,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韦先生好像对两头望的守城特别悲观?”

薛子安有点听不明白哥哥的意思,“悲观?怎么个……悲观啊?”

“算了……”薛子平叹了一声,“当我没问。”

见薛子平转身要走,薛子安连忙上前抓住了哥哥的手臂,“诶诶,你不要说话说一半啊,先把话讲明白!”

“你不要在这里拉拉扯扯……”薛子平用力甩开了弟弟的手,“我那边还赶时间……”

“我不管,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我可不放你走。”薛子安低声道,“哥哥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没什么端倪,我也是多此一举想着问问你……”薛子平一脸不快地整理自己被弟弟扯乱的衣服,“不过你今晚也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

“啊?为什么?”

“明日暗中护送韦先生出城的小队,由你领头。”薛子平低声道,“这是我和汪大人今天下午商量好的。”

“什么……”薛子安怔了一下,脸上的玩笑意味瞬间褪了下去,“你们什么意思?”

“韦先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的意思。”薛子平面色冷峻,“不要讨价还价。”

……

深夜,柏灵再次觉得有些睡不着,或许是因为今夜猎鹿人和李一如都已经走了,这间屋子此刻实实在在地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种安静让她感到某种久违的孤独,而人在孤独的时候,又似乎总是忍不住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从平京到两头望,这么长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明明离靖州只剩下了两个州府的距离,却被阻隔在了这里,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天意。

不知道柏奕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柏灵两手捂住了眼睛,她忽然有点后悔。

早知道路上会出这么多幺蛾子,当初在屯龙陂的时候就不该拜托常将军替自己送出一封保平安的信。

这一路北上煎熬得太久,以至于当一个单方面联系的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就直接用了,但这样的报平安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刻的书信只能报那一刻的平安,在无法联络的当下,那一封充满喜悦的孤信,也只会让忍受这份煎熬折磨的人又多出几个罢了。

思前想后地睡不着,柏灵索性起身,点燃了屋子里的灯。

她润笔铺纸,对着略略有些发黄的空白信笺发呆。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她会希望柏奕给自己送信吗?

似乎……是会的。

会的吧。

即便这种消息会带来更大的煎熬,也比一直没有音讯要强。

对自己而言,忍受痛苦和担心似乎比忍受虚空要来得容易。

窗外西风咆哮,柏灵用冻得有些微微发红的指节握住了笔,她想象着眼下是一封能够寄出的信,想象着每一个字的落笔柏奕都能在下一刻看到,她有太多的话想要说,这种渴望像漫溢的水流,心房里已经再容忍不下了,她只能提笔,也必须提笔。

这一封信比想象得要长,但柏灵写得飞快,眼泪落在纸上,把未干的笔墨晕开,但也没有关系,她一面相信着、想象着信的寄出,一面又明白着这封信只能写给自己一个人看。

然而这样的矛盾却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因为这一刻的自己好像又分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年纪小一些,前者温声哄慰着后者,而两人又都在这种矛盾中得到安慰。

后半夜,柏灵端着铜盆出门,将这封信丢进了红通通的炭火里烧成了灰烬。

她在信里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尽了,望着燃起的火舌将信纸一点点舔舐成灰,柏灵也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平静。

只是当她站起身,准备端着炭盆重新回屋的时候,她突然一个趔趄,将火盆摔在了地上。

而后,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第七十五章 城破

这个夜晚仿佛一个漫长的永夜。

两头望东西两侧的高峰在这一晚同时崩裂,倾覆的砂石带着巨响轰隆隆地下沉,像海啸一样冲向这荒野中的城镇高墙。

巨大的山崩激起铺天盖地的沙尘,人在天地中如同小小的蚂蚁,惊慌和嚎啕迅速淹没在接连不断的飞沙走石之中。

几乎没有人有力气去管究竟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在凭本能在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中挣扎求生。

金贼的大军依旧在六十里外压境,然而一支近万人的队伍已经循着声响,在拂晓时分悠哉悠哉地走到了两头望北城门外。

早先坚不可摧的城墙,此刻已经被崩裂的山峦撕开了一道豁口。

东边的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日光映照在残雪与城门尖锐的冰柱上,闪耀着寒冷的微光。

“殿下,咱们不冲吗?”有金人的先锋官上前询问,“放周人喘息这么久,万一他们在里头——”

阿奎力扬手,沉声道,“听大军师的!都耐心等!”

几个按捺不住的金人猛将满脸不快地纵马在原地打转,目光像箭一样射向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马车。

彻夜赶来的这支队伍拉满了火器,在若干战车之中,一架盖着厚绒车帘的马车显得格外出挑,阿奎力口中的大军师就坐在那里。

退回原地的金人向着马车的方向啐了一口。

“狗屁军师,等他奶奶个腿儿,老子顶看不上周人这一套,都这个时候还不冲不杀,他娘的!”

日头又升起了一些。

东边的官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二百个周人的百姓被金兵像牛羊一般追辇着,一点一点向北城门这边移动——那是昨日一点一点出城,赶往鄢州的周人百姓,其中也包括两头望的县令邵宽。

几个金兵的将领窃窃私语起来。

厚绒马车边,有人一阵小跑去到了阿奎力的身边,阿奎力在马上俯身,仔细听了一会儿,而后点头。

“传我的命令!”阿奎力看向那些惶恐万分的周人百姓,冷声道,“放了他们!”

冰天雪地中,一干金人拔刀上前,被俘的周人以为对方要杀人了,却在惊恐中突然发现被斩断的只是捆着自己的麻绳。

几个听得懂一些金人话的百姓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恐惧,小声对周围人说道,“他……他们说,放了我们。”

所有人又惊又怕地看向金人的铁骑,一番僵持过后,几个人开始往两头望的方向跑去。

金人果然没有管,没有放箭,也没有追杀。

见此情形,更多人撒开了步子,向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来到两头望的城门下,用尽力气拍门叫喊,但大门纹丝不动,绝望之时,又有几人叫喊着招呼众人从城墙的裂缝往上爬。

松动的青砖和断裂的墙体就像一个简易的阶梯,百姓们彼此相扶,像水流一样从墙缝之中攀援而入。

“殿下!”又有人跑到阿奎力面前,扬鞭指向两头望的城门,“这一百来号人,好歹也是我们辛辛苦苦抓来的,就这么放了??”

阿奎力瞋目瞪了那人一眼,“我下的令……有什么问题?”

四目相对,对方强忍着愠怒,“等回了卢尔,属下会把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全都告知宗主,殿下……没有意见吧?”

“随你的便。”

阿奎力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仍望着远处两头望的方向。

他望着太阳投下的日影,一言不发,沉默之中,阿奎力隐隐感到了某种成竹在胸的力量。

他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允许这个叫陈书白的谋士随自己一道出征——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前,他对周人的态度也与这些部下无异。

然而,说是权谋也好,智计也罢,在真正领教过此人心中的城府之后,阿奎力只觉得感叹,幸好这个人是在自己这边。

日影在沉默中渐渐短了。

阿奎力总共派了三拨人去两头望的城下劝降,但无一例外,全部被城门上仅存的弓箭手射退了。

当日影消失,正午临近的时候,阿奎力一声令下,金兵终于如同潮水一般向两头望涌去——这应该是他打过的所有仗里最轻松的一次,与其说是攻城,倒不如说是收割。

阿奎力为此感到疑惑——自己打的真的是两头望么?

这是那个不论是祖父还是父亲,怎么啃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么?

整个战斗过程,从破城到巷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傍晚进城之前,阿奎力亲自下马,去请厚绒马车中的金杯谋士与自己一道进城。

“先生真是好本事。”阿奎力给兰芷君撑着伞,由衷说道,“要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有朝一日我能推平两头望。”

“宗主和先主不打两头望是对的。”兰芷君垂眸说道,“这里人少,将多,又易守难攻,没必要在这里耗费力气。”

“那先生为什么要主动跟我来两头望?”阿奎力颦眉,“我以为你是有大把握的。”

“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是能在真正去做之前就有大把握的,这种轻率要不得。”兰芷君不动声色地开口,“不过,在跟殿下一道出行之前,我确实也已经将攻城的计谋和宗主说过了……

“两头望地势固然险峻,但它依仗的地势也是它的软肋,冬日草木枯朽,气候干燥,正是容易山崩的时候,唯一的难处只在于,究竟应当将引爆的火药点在哪个位置。”

阿奎力怔了一下,“难怪上次炸毁了两头望往涿州的官道后,先生突然和我说有把握了……你是那时候有把握的么?”

“正是。”兰芷君轻声道。

当阿奎力和兰芷君一道进城的时候,城中的灰还没有完全散尽。

汪蒙与邵宽被紧缚着绑在离北城门不远的空地上。

“就这两个?”兰芷君瞥了一眼已经血肉模糊的汪蒙,“涿州知府曹峋呢?”

“还在找,他们的县衙里没有发现——”

“报!”有金兵高喊着向这边跑来,“在县衙的枯井里发现了一个胖子,有人指认说他就是新来的知府!”

兰芷君低头笑了一声,指了指一旁捆着汪蒙和邵宽的木桩,“带过来,也先绑在那儿吧……殿下,我想找一个人。”

“哦?军师想找谁。”

“他们这里有一个谋士,叫韦松青。”兰芷君轻声道,“现下,应该也在城中吧。”

第七十六章 四分之三

阿奎力虽然不明白为何,但还是这样吩咐了下去。

“这个韦松青是什么人?”阿奎力略略觉得有些耳熟,“感觉从前在什么地方听过。”

“殿下是否还记得那批由赫斯塔人解送的汗血马。”兰芷君轻声道,“被劫了种马的那批。”

“啊!韦松青!是那个韦松青!”阿奎力骤然反应过来,“我说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我也是不久前听说,这个韦松青还在两头望城中。”兰芷君嘴角微微扬起,“说不定先前的密林援兵,也是……这个人想出来的。”

阿奎力突然拧紧了眉毛。

“不过殿下大可不必担心什么。”兰芷君轻声道,“两头望有四百余户,算起来有两千余人的住民,但最后在鄢州官道上堵截的只有不到二百人,这件事殿下不好奇么?答案或许也在此人身上。”

阿奎力愣了一下。

确实如此……但他直到现在才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邵宽是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的,曹峋或许可以,但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动脑筋。”兰芷君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轻声道,“上次他们派使者来的时候,我听到韦松青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阿奎力没有再说什么,尽管他心中忽地升起了些微不安。

当谋士太过聪明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让人怀疑起他们的忠诚,而这种怀疑又很难藏过这些聪明人的眼睛……这是父亲在出征前给过他的劝告,藏是藏不住的,就不如坦然相告。

在每一个起疑的时刻直接询问,如果对方给不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再去考虑怎么处置。

入城后不久,金兵开始清点两头望中的余粮和火器。

在意识到两头望可能要守不住了之后,守城的士兵第一件事就是纵火烧粮,粮食能飞快地毁掉,火器却不能。

十几来车还在城中待运的余粮,还有数也数不尽的火铳和火炮从地下被再次启封,运向城外。

金兵们开始在两头望的民舍中搜刮器物——然而这实在是个又穷又破的地方,没有预想中的金银财宝,县衙中勉强搜出了十几坛酒,但周人的酒酿金人一向喝不惯。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在内应的指路之下,金人再次打开了两头望几处秘密的地下粮仓。

贼寇原本想的只是再看看粮仓中是否还有未被运走的粮食,却不想在地下仓库中发现了三百多个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周人百姓。

柏灵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兰芷君的营帐不远。

就在一天以前,这一片还是汪蒙的军营,如今有大半营帐已在昨夜的动乱中被毁,余下的被金贼征用,当作了他们暂时在两头望中落脚的地方。

金人的守卫远远望见了她,说着柏灵听不懂的话上前,将厚重的刀架在柏灵的脖子上。

柏灵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目光望着不远处最亮的营帐。

……

“好久不见了。”

坐在营帐主位上的人明眸皓齿,这几年在北地的生活确实微妙地改变了兰芷君的容貌,他身上原本阴柔的那一部分似乎被磨砺了几分,让他看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正经的谋士。

营帐里的金兵退去了,但帐中还留着金人的记录官,兰芷君每说一句话,那人便抬笔写上一两句。

“你主动来见我,应该是有话想要和我说。”兰芷君轻声道,“可是你又一直这么一言不发,所以我想,你大概是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开口。”

柏灵袖子里的手忽然握紧了。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时间有很多,你慢慢想。”兰芷君低声道,“我先说我的吧,藏在粮仓里的百姓,我们已经找到了……”

柏灵瞬间抬起了眸子。

“很惊讶吗?应该不用太惊讶,既然城已经破了,找到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让我有些在意的是,和先前已经上路了的那些人加在一起,这里也不到五百人。”

烛火中,兰芷君望着柏灵的方向,但又没有看向柏灵的眼睛。

“两头望固然是志在必得,但如果不能尽数屠戮了这里的平民,这个威慑就变得不够完美。”

“那一千五百多人,到底是怎么在曹峋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的呢?我从进城以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柏灵略略低下了头,“威慑……”

“陈翊琮就粮马互市的答复,前日已经送到了涿州外,其实我也不意外,以他的性格,大概宁可死战到最后也不可能接受这种约定的吧。”兰芷君笑了笑,“我的这个侄子啊……”

“所以你一早就打算好了,是吗,”柏灵的声音很轻,“在接到了陈翊琮的回复之后,就用血洗两头望,来敲打平京……”

“嗯。”兰芷君点了点头,“毕竟,今年能拿的,阿尔斯兰们已经都拿到了,这场仗要是再打下去,两边都受不了。”

“两边?”柏灵微微笑了一声,“是你们受不了吧。”

兰芷君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起身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柏灵身边,“还是说回先前的事情吧……我本来确实是觉得疑惑的,不过在听说地下粮仓里藏匿了三百余人之后,忽然就想通了。”

“曹峋一早就开始筹备往涿州运粮的事情了,不过他带来两头望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件事主要还是邵宽的人在办,你应该是趁着某个机会,说服了邵宽,先送一批百姓出城,将曹峋安插在队伍中的官差也一并送出去。”

“然后,你们再用某种掩人耳目的手法,偷偷将余下的百姓送去两头望的地下粮仓里,再同粮食一起,从两头望的南门送出去……好让在鄢州官道上蛰伏的金兵们扑个空。”

“我猜的……对么?”

兰芷君望向柏灵。

柏灵微微张口,然而还不等她回答,兰芷君便笑了一声,“就算一些细节上有出入,应该也**不离十了……”

他轻轻拍手,“就算是我,也要忍不住叹一声,这一手做得真漂亮。”

第七十七章 失之交臂

兰芷君一直在说话,但柏灵听得断断续续。

在听出兰芷君是在推测两头望的百姓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少了四分之三以后,柏灵的注意力就开始发散到其他的事情上。

然而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多线思考,还是慌乱之下甚至无法稳定心神。

还没有走到靖州。

不想死在这里……

不能死在这里。

还有城中的百姓……

这五百多人……保得住么?

他想要什么?

还能给什么?

……

柏灵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沌。

在这里,或者说在金兵和兰芷君面前,她始终想不到一个可以威胁或是斡旋的支点。

“怎么,被我这样的人赞扬,觉得刺耳么?”

兰芷君站在柏灵面前,两只手还像从前一样拢在袖子里。

柏灵喉咙微动,略略低头,轻叹一声,“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说谎。”兰芷君笑了笑,“我来袭城的第一天,你就应该知道对面的人是我。”

“是吗?”柏灵颦眉,似乎对兰芷君的斩钉截铁感到不解

兰芷君没有解答,但那面新竖起的兰旗,他相信汪蒙或柏灵一定一早就看见了。

看着眼前柏灵似乎无话可说的样子,兰芷君用目光示意了近旁的木架。

“去擦擦吧。”

柏灵怔了一下,顺势望去,见不远处放着一个木架,上头是空着的铜盆和毛巾。

落在她衣服和头发上的雪在进帐之后已经全都化开了,这一身湿漉漉的样子,好像从雨中走来。

柏灵看了一眼附近的记录官,他似乎刚刚记完了兰芷君方才的话,柏灵只捕捉到了那个将笔放下的动作。

柏灵有些懵懂地走到木架边,安静地拿起毛巾擦拭头发。

那记录官又提笔写了起来。

看起来,这个人不仅会记录两人交谈的语言,也会记录下他们的动作。

为什么。

这样的记录……是要给谁看?

“为什么到北境来了?”兰芷君端起茶盏,坐去了一旁的椅子上,柏灵才要开口,他忽然又道,“想好,再说。”

柏灵的动作停了一下,想起刚才瞬间被戳穿的谎……兰芷君是在警告自己实话实说么?

“我为什么来北境……兰芷君会不知道么?”柏灵低声道,“见安阁这些年在大周闹出了那么些动静……”

“叙叙旧么。”兰芷君答道,“不愿意吗?”

她有些疑惑地坐了下来,两手缓慢地揉搓着湿发,一点一点咂摸着眼前的情景。

尽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兰芷君在释放某种友好和善意。

“这儿,有点……冷。”柏灵低声道。

兰芷君很快吩咐下去。

营帐外风雪呼啸,百姓们被驱赶着站在风雪中,没有地方可以躲避。

短短一个多时辰中,已经有四五人冻僵倒在了地上。

夜间的户外是可怖的。

汪蒙一动不动地被捆在木桩上,金兵们没有理会他,但是将旁边的邵宽和曹峋都架着回了营帐里继续关押。

很快,营帐之中,一杯热水和毛毯被送了进来。

柏灵啜饮着茶水,“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

“就从,”兰芷君笑着说道,“你行刺皇帝的事情,开始说吧。”

柏灵望着兰芷君的盈盈笑意,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还是将这些年的遭遇,尽可能地抹除了细节说了出来。

在柏灵低声的陈述中,天地间冷风的咆哮显得比先前更加凄厉。

帐中没有风,但烛火依旧在晃动。

期间兰芷君一次都没有打断过柏灵的讲述,一旁的记录官也一刻不停地书写着。

她是如何逃出了兰字号,而后又如何北上,离开平京,穿过徽州和江洲,渡江来到涿州,而后又到两头望……

这些事情经历的时候总感觉每一天都像是一生都要过去了,回想起来又好像隔着毛玻璃,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的往事,可是谈论起来却说得飞快。

所有的过去都变成时间人物地点遭遇……数月的悲欢离合,浓缩起来也不过就是因为发生了这样这样的事,于是后来就那样那样了。

“……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柏灵轻声道。

“柏家父子……哦,是林家父子,他们在北境非常有名。”兰芷君笑了笑,“我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二人的身份了。两人的医术,在金国境内也声名远扬。”

“是吗。”柏灵沉眸望着杯盏上漂浮的茶叶,“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柏灵抬头,就看见身旁那个记录官突然起身,捧着稿子往外走。

营帐里好像就只剩下自己和兰芷君两人了。

“那剩下的问题就只剩一个了,”兰芷君看向柏灵,“你是想今晚就死在两头望,还是再等等?”

……

两头望的大火,在大雪中烧了一天一夜。

这并非是寻常的大火,这座迄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枢纽,连同它所有耸立在山间的城墙、数不清的地下石室,在起火之前,就已经全部炸毁。

就在两头望大火几近熄灭的黄昏,柏奕和韦十四终于同前来支援的周兵一起赶到了这里。

在崩塌的断壁残垣之间,依稀能看出一些地面建筑的轮廓,而当初死在这里的人——不论是士兵、百姓,还是金人,都已经化作了漆黑的枯骨,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路边烧焦的石头、碎落的墙体、还是人骨。

在烧毁的县衙残址里,韦十四一眼认出了那把他曾赠予柏灵的短刀刀鞘。

刀鞘落在地上,但匕首却不见踪影。

汪蒙和邵宽的头颅被悬挂在立两头望向北大约二里地的官道上,曹峋被放了回来。

为了避免曹峋因为生活不能自理而死于途中,兰芷君在毁城之前,特意从俘虏的周兵中选出了十几个,并且安排了马车,将他们从两头望的城南送了出去。

随曹峋一道离去的,还有一封只有金文的恐吓涵。

四百余名百姓被作为奴隶带走,所有活着的周人士兵就地坑杀。在破城之后,金人跑得很快,不过一夜之间,先前黑云压境一般的骑兵便消失不见。

看起来,这一次金人是真的撤兵了。

第七十八章 沉默

第七十章

在曹峋的叙述里,两头望的那一晚,是汪蒙、邵宽里应外合,纵敌深入的故事。

等到汪蒙和邵宽的头颅被发现,他又马上补充,说汪、邵两人和金人有争吵,但说的都是金语他听不懂,说不定是因为分赃不均所以被金人杀了泄愤。

这些话听得那十几个送他回去的周人士兵群情激愤,几人七嘴舌地讲述他们看到的一切,不要说是分赃了,只怕从汪蒙被绑上木桩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咽了气。

邵宽死前慷慨悲歌,然而具体念的是什么,士兵们实在背不下来。

曹峋见瞒不过,又呜呜咽咽地说可能是自己搞错了,也许通金的就只有那个韦松青而已——毕竟在地动山摇的那一晚,曹峋喊着几个亲信要跑的时候,就是韦松青突然从天而降,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呵斥县衙里的几个知府亲信要走自己走,把曹峋留下。

韦十四和柏奕听得一阵热血上涌——原来那刀鞘是这么留下来的……

曹峋紧接着又喊起来,说后来他被金兵带去了一处营帐的外围,听里面的人讲话,这才知道韦松青竟然不是少年,而是个女子。

这女子从前不仅行刺过皇帝,后来又进过窑子……正要说到林家父子的身份也有假时,曹峋猛地看见林白本人就站在常胜的身边,一脸恨不得要手刃了自己的愤恨表情,于是连忙住口,请求常胜开个单间听他细说。

常胜强忍着汪蒙被诛的悲痛,并没有心情听曹峋再构陷谁,当晚开了个单间将曹峋和十几个周兵关在了一处。

作为两头望仅有的幸存者们,曹峋和十几个士兵需要一同被押往京城,接受刑部和兵部的再审。

等到处理完手头上的这些事时,常胜回过神来,才发现柏奕和韦十四两人都不见了。

……

在真正踏足北境以外的地界之前,柏灵一直没有意识到,原来草原也是有山的,只是山在远天。

不过当下,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每当日光强烈的时候,金人们会戴上某种用动物头骨制成的头盔,用作护目镜。

那头骨的中间有一道裂缝,可以阻挡大部分光进入眼睛,而从缝隙之中,人又能轻而易举地看见外面的情形。

这种东西作为奴隶的周人是不可能有的,在接二连三的人出现了暂时性的失明之后,大家在行路的时候也用布条暂时遮住眼睛,时不时睁眼看看,以免眼睛被雪原灼烧。

大部分金兵不会说周人的话,对接起来并不方便,所以来接管他们这四百来人的,是已经彻底归顺了金国的周人。

或者说,是曾经的周人。

在一开始,当柏灵一行望见这熟悉的周人面孔,听到那命令声中乡音时,每个人都带着几分慰藉和他乡遇故人的欣喜,但很快大家就认清了现实,这些握着鞭子的周人却比金人还要严苛,还要歹毒,金人要求了三分,他们会将要求提到七分,甚至十分。

然后他们摇尾乞怜,奴颜婢膝,把每一个任务都当作了向贼寇表达忠心的机会。

白天的劳作是苦闷而艰辛的。有些人要拉车,有些人要去捡粪,牛羊和马的粪便是金人迁徙中的燃料——行军的队伍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干粪来取暖或是烹煮食物。

几日下来,不论男女,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勒出了深深的血印。

除了肩膀上的血印,更让人难受的是脚上的冻疮,他们没有皮靴,一开始只能靠着自己的布鞋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后来有几人的脚被冻得烂了,那些管事的周人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了皮靴的重要,从金人那里要了一些薄薄的旧靴。

虽然和金人自己穿的东西没法比,但实在是救命的鞋子呵。

然而,即便

第七十九章 哀歌

漆黑而寒冷的夜晚。

烛火下,兰芷君与柏灵对席而坐。柏灵执黑先行,兰芷君却迟迟没有落子。

柏灵的目光从棋盘慢慢上移,兰芷君正襟危坐,看起来没有半点要伸手去棋篓拿子的样子。

她将食指与中指间的棋子轻轻收回在掌心,而后也像兰芷君一样静坐沉默。

兰芷君极轻地叹了一声。

“今天不想下棋了,说说话吧。”他低声道,“你从两头望出来到现在,应该有……”

“四十七天。”柏灵轻声答道。

“金人为难过你么?”

“没有。”

“那些周人为难过你么?”

“……没有。”

兰芷君望着柏灵无神的眼睛,“我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你了,你从前在百花涯的那种劲头……去哪里了呢?”

柏灵没有回答,似乎也不必回答。比起问题,这听起来更像是兰芷君的喃喃低语,不需要任何回应。

冬天的风雪好像把人的神经也冻得木了,风雪掩盖了一切,不仅仅是掩埋掉人的希望,也掩埋痛苦。好像忘却了脑海中好的事物,眼前的坏就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这好像也是公平的,不然,人要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冬日呢。

柏灵望着自己,她已然觉察到自身防御机制耸立的高墙,然而此刻她只希望这堵墙能够足够厚实,足以帮助自己抵御一切严寒的侵袭。

面对着这样的柏灵,兰芷君也失去了下棋的兴趣。

两人在屋中静坐,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有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起初是女人的呜咽,而后渐渐地,这呜咽有了节奏,有了高低起伏,甚至有了旋律。

柏灵听不清那歌在唱什么,但女人衰老而悲切的哀歌像是直接钻到了人的心里,叫人整颗心都提在半空中,然后跟着那女人的歌声一道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又拾起,又摔落,又拾起,又摔落……人世间的命运,就好像在这起落之间有了具体的样貌。

这曲曲折折的呜咽带着明白的哭腔和控诉,一会儿如同凶悍的泼妇,一会儿又像孀居的母亲,然而它听起来却比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要强烈十倍百倍……某些歇斯底里的嘶叫,也完全失了歌的节奏和韵律,只剩下疯癫之人的咆哮。

“是谁在唱歌呢?”柏灵忽然问道。

“金人的祭司吧。”兰芷君回答,“今天是他们亡灵的节日。”

“亡灵的节日……”柏灵低声喃喃。

难怪这歌会唱得这样寒瘆。

远处的歌声暂时息止了,而后变成了更加雄浑,也温和的和声,那声音中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儿童。

“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柏灵又问。

兰芷君摇了摇头。

柏灵又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那旋律已经渐渐变得规律起来,成为了一段一段重复的唱词。

就在这远处幽冥一般的和声中,柏灵忽然低声吟颂起来。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兰芷君望向柏灵,这诗是一个字一个字从柏灵口中吐出来的,她始终略低着头颅,眉心也轻轻打着皱褶。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不知道为何,这样鲜明的周人文字,竟能与金人的祭祀之歌恰好应和起来,两边的节奏都慢得很,带着某种肃穆庄严的气氛。

念到这里,柏灵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这歌声好像一支强盛而有力的队伍,它们沿着所有人用悲伤筑起的雪山踏步前行,然后将那些积雪连同被积雪埋没的灰尘一同振起。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柏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听见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哭声,兰芷君也侧目而望。

“这会儿应该是送阴兵回长生天了。”兰芷君从软塌上下地,“出去看看吧。”

帐篷之外,柏灵举目,望见天上已然升起了无数白色纸灯。

方才的泪痕暴露在风雪中,传来灼烧一般的疼痛,但柏灵也无暇顾及。她望着漆黑天幕中升起的一点点人间星火,有些自嘲地垂眸而笑。

“我从前听说,金贼会拿同伴的尸首来作诱饵设伏,所以他们是不敬死者的……看来也不是。”

“和周人确实不大一样。”兰芷君仰头答道,“他们相信人的本质是一团魂火,肉身只是在世间暂居的皮囊,人一死,纯净的魂火会回到他们的长生天那里,皮囊则留存了他们一生的罪孽。”

“这买卖真划算,在人间作下的恶都留在尸体中,人一死就一了百了,是这样么?”

“……”兰芷君笑了笑,“是吧。”

远远地,柏灵望见北方的篝火,有年轻女子盛装而舞,她的帽子很高,上面缀满了银色的饰物,年轻的少女围绕着篝火跳舞,舞姿怪异却带着某种惊人的美。

柏灵凝视着那些在人群中不断拭泪的男女。

在北境住民的眼中,金人大抵全都是凶神恶煞的阎罗,他们是无恶不作的恶徒,是草菅人命的强盗。

然而在金人自己的叙事里,死去的人是战士,是英雄,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们也一样为之落泪。

这歌声是如此感人至深,少女在月下的舞姿又是这样动人,一切都是这样地美。

他们不是不懂何为生死,不是不懂何为善恶……

柏灵的拳头再一次握紧了,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但已经冻僵了的手并没有觉察。

大概,在金人眼中,这些在风雪中去国离乡的周人奴隶,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人”吧。

“你方才念的是什么?”兰芷君问道,“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是屈原的《大招》。”

柏灵没有解释什么,她望着夜空,情不自禁地将手交叠在心口,也低声喃喃了几句。

远处的歌又响了起来。

“这里太冷了。”兰芷君颦眉道,“回去再说吧。”

柏灵回转过身,“兰芷君,我有件事情不太明白……”

兰芷君回头走了几步,侧目便看见柏灵依旧站在风雪里,他紧了紧衣袍。

“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又开始下棋了呢?”柏灵望向他,“你当年明明说,下棋没有意思,往后再也不玩这方寸之间的游戏了。”

727.第八十章 乐趣

兰芷君双眉微扬,大概是没有想到柏灵会问这样的问题。

她并没有在笑,眼中却带着笑意,然而这笑意非但没有半点令人感到亲近或友好的意思……反而更疏远。

大雪之中,柏灵像是对寒冷浑然未觉一般,肩背仍像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这样的情态,不由得让兰芷君想起另一个人,一个让他一直牵挂,又一直憎恶的人。

兰芷君微微眯起眼睛,又慢慢踏着雪走到柏灵跟前。

“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你还记得?”

“我记得呀。”柏灵低声道,“顶头上司的事情,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现在忘掉吧。”兰芷君的眼神变得深邃,“我也不期望你能像从前在百花涯一样……但如果,你让我觉得,你变成了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无趣的人,后果……会很危险。”

“我很有趣吗。”柏灵望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丝毫闪避,“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兰芷君觉得有趣?”

兰芷君没有回答。

柏灵略略侧头,轻声道,“站在岸上看落水的人想尽办法求生,很有趣吗?随便丢一根稻草,对方就用尽全力来争取这一星半点的希望……你是在享受这种感觉吗?”

“……”

“抑或者,这种每日在钢丝上行走,脚下是一片深渊的日子……兰芷君也已经厌倦了,”柏灵垂眸,轻轻眨了眨眼睛,“这怎么会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呢?”

兰芷君隐隐觉得心底里涌起了一点怒火。

但是一想到柏灵或许就是想激怒自己,他忽然又觉得释然。

他的目光越过柏灵,看向更远的雪原。

故国已在远方,这三十多年里趟过的种种在这一瞬也随着远处的歌声一道涤荡过来。一切都好像是在往好的方向走,但好像又是在往坏的方向走。

这算是在钢丝上行走,而脚下是一片深渊的日子吗?

兰芷君不由得再次伸手,轻轻摩挲自己的下颌——这好像也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

只是在手伸出衣袖的一瞬,掠过的冷风就猛然让他惊醒。

兰芷君再次回身,这一次他没有再理会身后的柏灵,而是向着自己营帐外的守卫使了一个颜色,后者很快上前,带柏灵回她自己的营帐。

这一晚,兰芷君一个人坐在软塌上,他熄了灯,只有帐篷里的暖炉还在发出橘红色的光。

戌时前后,有红发的侍从端着冰冷的面食进屋,在亡灵日的这一天,所有金人都禁食荤腥,但好歹还有温热的烈酒可以让人取暖。

兰芷君不爱饮酒,所以侍从送来的是马奶茶。

“等等。”

就在侍从将要离开的时候,兰芷君忽然喊住了她,那侍从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来,抱着托盘,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的周人。

“把灯点起来。”兰芷君吩咐道。

侍从很快照做了,屋子里再一次明亮起来。

应着等,兰芷君果然看见着侍从的发色是火焰一般的红色。

这年轻侍从看起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鼻梁附近长着一串因为暴晒而起的雀斑,两颊也带着草原上女孩子们大都拥有的红晕。

兰芷君微微颦眉,“你是赫斯塔族的?”

“……是。”女孩子有些怯懦地点头回答。

“你没有去参加今晚的亡灵祭祀吗?”兰芷君又问道。

女孩子低下头,手指开始抠怀里的托盘,手腕和手腕交叠着,袖子也稍稍往下掉了一些。

她低声道,“我没有什么好祭祀的……”

兰芷君望着她,“你……把袖子撸起来。”

女孩子愣了一下,脸色很快转为土色,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而是猛地摇头。

兰芷君笑了一下,用周人的语言轻叹了一声,“算了……我在这儿为难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挥挥手,示意这女孩子可以走了,红发的侍女咬着嘴唇飞快地跑了出去,奔跑中带起一阵风雪。

兰芷君又下了软塌,再一次熄灭了灯火。

他没有动侍女送来的面食,而是抱着奶茶坐去了暖炉前,炉灶里干燥的牛粪饼正在燃烧,将整个帐篷都烘得软融融的。兰芷君的脸也在这橘红色的光下映照得像是有几分微醺。

他独自饮茶,想着方才逃走的赫斯塔少女。

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少女的手腕上,应该有一只雄鹰的刺青——每个赫斯塔人在十二岁的时候,都会由自己的父亲或是兄弟亲自动手,在手腕上留下这个图腾。

不过,所有现在仍活在阿尔斯兰部的赫斯塔人,应该已经将这道刺青剔去了,不是用烙铁烫烂那片血肉,好用狰狞的疤痕作掩盖,就是在原本的图腾上重新覆盖新的图腾。

“赫斯塔的雄鹰啊……”

兰芷君猛地想起了这个故事,不由得笑了起来。

……

“柏灵没有听过赫斯塔雄鹰的故事吗?”一同吃着晚饭的姑娘看向柏灵,“这个故事很有名的,住在北境四州的人几乎都听过。”

柏灵摇了摇头。

“他们说,很早以前,在北境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而两只翅膀,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0

“巨鸟啊……”柏灵点了点头,“这样的神话我好像也听过呢。”

“这只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但它与其他鸟兽不同的是,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同伴低声说道,“天地间所有有气息的生灵,只要停在了它的影子下面,就能够获得尘世间至高的幸福。

“赫斯塔的雄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天,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这雄鹰的影子,因而那个时候,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人,是飞鸟,是走兽,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然而赫斯塔鹰自己,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日积月累下来,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了孤峰那么大,后来又变成了湖泊那么大……翅膀也从几千里慢慢变小,到后来,它小到也再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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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困兽

“然而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他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落在了这一带的原野上,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然后草原上的羊群收养并哺育了他……赫斯塔人的神话故事里,他们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的部族里,孩子一长到十二岁,长辈们就会亲自上手,在孩子们的手腕上留下鹰的刺青……所以赫斯塔人很好认,如果一个人长着红头发,手腕上又刺着鹰,那他就是赫斯塔人无疑了。”

火光中,讲述的女孩子停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另一个女孩子看过来,“我爹娘就和我说过,赫斯塔人觉得自己都是鹰变的。”

“我家以前不住两头望,是前几年才搬过来的。以前的镇子里嫁来过一个赫斯塔族的女人……”讲故事的女孩子低声道,她的手撑着下颌,眼皮半垂,带着几分慵懒似的的神情,“好看是真的好看,但那个刺青太显眼了,再加上红头发,镇子上的人都不和他们来往。”

“不过他们的处境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女孩子又道,“听说赫斯塔人和阿尔斯兰不睦,所以被全族屠戮过一次……现在还在金国境内的赫斯塔人,应该也都是奴隶了。”

“……难怪,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营帐中有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叹息,“我说那几个投了金的老东西哪来的这么大胆子,打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金人长相的人也敢抽鞭子。”

“嘘!别说这些!”

入夜,柏灵照例失眠,她躺在自己的草垫上。

侧卧觉得不舒服,柏灵又平躺过来。

营帐里的人睡得很紧凑,她缓慢地改变着自己的姿势,以免碰醒两侧的姑娘。

近处是呼吸,远处是风。

不知道为什么,傍晚时分的亡灵哀歌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猎鹿人和他的同伴们也像倏然而过的西风一样,飞快地掠过她的脑海。

一想起红发的猎鹿人,她便想起自己。

当时的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想,而今去国离乡,便忽然在猎鹿人的身上看见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地方。

熟悉的生活在某个时刻突然被剥离开去,即便与阿尔斯兰,或是其他金人部族有着相似的脸孔、相似的生活甚至是共同的神祉,赫斯塔人依旧在顷刻之间成为了“非我族类”的存在。

昔日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只有这些永失故乡的赫斯塔人在异国他乡像幽灵一样游荡。

这样永失故乡的,又何止是猎鹿人一个?

兰芷君和衡原君不是吗?

陈翊琮不是吗?

柏灵不知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哀愁,至少此刻他们的肩上还有熊熊燃烧的复仇事业与天下伟任。而她自己,则像一支在风中独自燃烧的蜡烛,对这些永无止境的争斗感到深深疲惫。

她想起江南的垂柳,想起见安湖畔的花灯,想起那些画卷一样的游船与湖面上层层漾开的水波,只觉得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易碎。

兰芷君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她再不似从前,但柏灵自己却明白。

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越是挣扎,越是拼命向着那一点微薄的希望靠近,就越是体会到世事的艰难……

这样一道墙一道墙地撞过去,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在这一次又一次冲破囚笼的过程中,她被那么多人帮助过,因着一个又一个带着善意的援手或是巧合平安度日,然而走到今日,再和蔼可亲的笑脸,也无法给到她想要的那种慰藉。

在保命都困难的地方,她却渴望被某种理解的目光所看见。

就说这是何不食肉糜吧……倘使她从未在这里有过这样的体会,或许这种执念也不会疯狂生长,变得像今日这般强烈。

回想着往昔,回想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夜,柏灵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同这一夜的风雪一样轻快地升起,升起,然后融化在那些化作群星的朋友们中间。

这样的一生……大抵也算是竭尽全力地绽放过,如果还有遗憾,那也已经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了。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

你在那间破庙里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是否也怀着同样的心情?

但我可能,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去你身边了。

这样想想真是遗憾……

今晚的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想要再见你一面……

无论如何……都再想见你一面啊。

……

清晨,阿奎力掀开了兰芷君的帐篷,大步跨了进去,却见兰芷君正独自坐在软塌上,对着眼前的棋盘凝神沉思,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进帐。

“军师!”阿奎力喊了一声,兰芷君才带着几分茫然抬头。

阿奎力握着一卷玄黑色的卷轴走到兰芷君的身旁,而后大笑着将卷轴放在了兰芷君的膝边。

兰芷君展开卷轴,在玄黑色的丝绢上,金色的金文细密而整齐地排布着,他默声拼读着,这是宗主阿尔斯兰写给阿奎力的赞慰信,对于攻破了两头望这件事,阿尔斯兰抱着十二分的兴奋——要知道两头望这样的工事,当年韦昌明修了整整十二年,而且还是在一整个北境都太平无事的时候修了十二年。

当年阿尔斯兰自己攻破两头望的时候,也纵火焚烧了一整个城池,然而第二年两头望就又恢复了原样,涿州和鄢州的粮食、军备仍旧像往年一样从两头望中经过。

这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如今才知道,原来两头望真正要紧的地方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那些在地下纵横交错的石墙与仓库,才是让两头望真正成为一道防御工事的地方。

阿尔斯兰在信中不仅对阿奎力大家夸赞,更许下许多封赏——名号、土地、奴隶、牛羊和马群……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军师胸怀妙计,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拿下这块地方,我阿奎力一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今日我父亲许下我的这些封赏,除了我的荣誉,军师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

阿奎力望着面容平静的兰芷君,又看了看他这空无一人的敞篷,“……军师看中的那个女人呢?”

729.第八十二章 镜子

兰芷君笑了一声。

在阿奎力眼里,女人的用途是很狭隘的。

要么是用来给自己取乐或是生孩子,要么是嫁去别的部族当作联姻的手段或筹码。

见兰芷君忽然莞尔,阿奎力那边突然意识到什么——毕竟在周人那边,女人的玩法是多种多样的,虽然他完全领会不到其中的乐趣,但眼前的陈书白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周人。

搞不好这也是他喜好中的一部分。

阿奎力没有多问,兰芷君也不屑于解释,两人一道走去帐外,去阿奎力的帐中吃饭。

阿奎力向兰芷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兰芷君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再往北走几日,就快要到卢尔河了,过了卢尔河,就是金国的国都。

阿尔斯兰远不止阿奎力一个儿子,而阿奎力又是众多子嗣中最为勇猛且头脑简单的一个,他太需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谋士了。

若非如此,兰芷君也不会选中他。

果然,进帐之后,阿奎力诚恳地向兰芷君敞开了心扉,请求与他结为“弗骇”——金人之中义结金兰的意思。

兰芷君欣然从之,在结义之后,阿奎力则进一步与他共享了更多,更加私密的讯息。

这一份觊觎王位的野心,不论在周在金,都是一样的。

语毕之后,阿奎力有些局促,似乎欲言又止,兰芷君询问缘故,阿奎力笑道,“我知道你们周人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但我还是希望你心里想着什么,便和我讲,我也愿将心里想的事情讲给你,我从不与人玩猜心思的游戏。”

兰芷君垂眸,“或许殿下应该改一改这个脾气。”

“啊?”

“未必要做到能猜中旁人深意的程度,”兰芷君轻声道,“若是殿下能忍住心中所想,不要想着什么便开口说出来……许多事情做起来都会比现在容易。”

阿奎力从善如流。

分别前,他又亲自送兰芷君回去,路上看见几个干活儿的周人,阿奎力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对了,有件事不知道陈这里有没有得到消息,自从大军从周国的边境撤离之后,一直有人在跟着我们——啊,也不是我们,”阿奎力感觉到了自己话中的歧意,“比我们晚归的几个部族,都在夜间遭遇过骚扰。”

兰芷君看向他,“怎样的骚扰?刺杀?”

“也没那么严重,听说损失最终的一次就是被烧了一帐篷的粮草。那些部落里的奴隶里有好几个都和这伙儿人打过照面,说都是周人。”阿奎力眯起眼睛,“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有四个部落共计十来个兵团全都说自己吃过这批人的亏,我担心……”

兰芷君颦眉想了想,“北境多的是这样的平民侠客,或许是觉得大金今颓敝,所以动了尾行的念头。”

“军师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殿下将这个消息也传回国都吧。”兰芷君轻声道,“一直没有出事,或许是因为这些人一直没有遇上他们的目标……殿下身份尊贵,这几日应当加强戒备,更要提醒国都里的宗主,近日小心。”

“好!”\0

……

入夜,柏灵又准时来到兰芷君的营帐。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废话,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烛火下只有两人落子的声音。

柏灵的眼睛有一些浮肿,眼角也有些微红,看起来比昨日还要憔悴,然而她的棋风还是一如既往地凶残,带着某种密不透风的压迫和狠戾。

兰芷君余光望着柏灵,或许这也是他觉得此人有趣的地方之一。

想起从前在兰字号的时候,他曾经看过许多次柏灵在那间咨询室的谈话笔录。

在那间屋子里的柏灵,显然是另一个人……一个随时准备承接他人痛苦的容器,一把锐利但有分寸的利刃,或者说,是一面镜子。

是的,镜子,这个形容似乎更贴切……

大部分从咨询室里走出去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自身,却从她的眼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或许也是那些人如此喜爱柏灵的原因,他们喜欢在柏灵这里的自己,于是爱屋及乌地觉得柏灵大抵也是个值得喜爱的人。

然而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如果这些人见识过柏灵的手段,见识过她狼狈和软弱的一面,这种喜爱大约就会立刻崩塌,因为……

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响起。

兰芷君看向柏灵,她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柏灵说道,“你刚才的几步棋都太失水准了,分心了么。”

兰芷君的注意力这才重新回到棋盘上来。

然而,他忽然又觉得这方寸之间的争斗无趣了起来,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如果柏灵也望向自己,那么在她眸子里映照出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形象。

“你昨天问我,为什么又突然想下棋了……”兰芷君垂眸道,“这个答案,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柏灵笑了一声,“我已经明白了。”

“哦?”兰芷君执子而落,“是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

又几手落子之后,柏灵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两只手重新握拳,平放在膝盖上。

兰芷君望着棋盘,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输了,他笑了一声,轻轻将捏在指尖的白子丢会棋篓。

“我输了。”

“……其实很多人都有一个误解。”柏望着棋盘,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好像世上真的有那种恶人,是从头坏到脚,从里坏到外的,他们没有人性,没有道德,不会后悔,也不会伤心……

“因为这样会让是非的判断变得简单,让评判变得不那么痛苦。”

柏灵说着,开始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进篓中。

“但事情可能不是这样……

“大部分作恶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坏不到那种程度……如果总是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人就会觉得孤独……而孤独的人念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兰芷君望着柏灵,带着几分嘲讽地笑了起来,“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凤栖姐姐呢,初那些和你一起从兰字号消失的人呢?”柏灵望着兰芷君,“我们下棋下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些人我一个都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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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交换

兰芷君没有回答。

在柏灵漆黑的眸子里,兰芷君确实望见了自己,然而这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种望见。

从平京,到越州,再一路北上……这一条路走得有多艰辛,大抵也只有同样走过的柏灵明白。

“朝廷的围剿,确实……很厉害。”兰芷君轻声道,“又或者说,是那个人的指点很厉害。”

“衡原君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这样把见安阁连根拔起呢。”

“我以为见安阁早就被连根拔起过了……”柏灵喃喃道,兰芷君轻笑了一声,柏灵抬眸,“难道不是吗,升明元年的时候皇上就清洗过一次了。”

“如果真的被清洗到连根拔起,兰字号还能活到你被贬到百花涯的时候么。”

柏灵微微歪头。

……也是。

“其实这样一想,他反而如愿以偿了。”兰芷君望着棋盘上的残局,“皇帝也好,朝廷也好,谁也不会在乎谁是真正的皇室血脉,真身和傀儡,有时候也只在众人一念之间罢了……再来一局吧。”

烛火熹微,柏灵的手仍旧放在膝上未动。

“如果我现在想要取你的性命,”柏灵微微垂眸,“还有人……能挡在你面前吗?”

“我劝你不要。”兰芷君声色如常,“你好好的,我还能保你一命,你要找死,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柏灵笑了笑,将棋盘上所剩无几的黑棋收回。

“今天外面都在盛传一件事,兰芷君……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什么?”

“因为攻下两头望,阿奎力受了来自国都方面的重赏。”

“听过了。”

“先前我来求过你几件事,你当时说无能为力。”柏灵轻声道,“现在作为大功臣,兰芷君是不是可以开口了。”

“喔……你是说给周人奴隶优待的事情么?”

“嗯。”

“巧了……今早阿奎力还在问我想要什么,”兰芷君笑了几声,“如今去提这件事固然是可以,但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就用此刻。”

说着,柏灵抓了一把子,将手伸到兰芷君的面前,“单还是双?”

兰芷君微微愣神,看着柏灵捏紧的拳头,他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就用此刻?

他的目光从柏灵的手慢慢移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烛火的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一如从前在兰字号时,那个伶牙俐齿、桀骜难驯的少女。

只是经年之后,风霜的蚀刻让她的质地变得更加坚硬,好像南国的雪到了北地,被凝握成冰。

兰芷君从这双眸子里觉察出些微不祥,但又实实在在地从中看见了最令他怀念的某种生命力——或许柏灵说的是对的,他的乐趣确实就是站在岸上去看柏灵在水中的挣扎。

这世上谁又能一直站在岸上,不受浪潮的侵袭?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人们才会愿意在旁人挣扎的时候驻足,有时是为勇气,有时是为智谋,有时则为某种同病相怜的痛苦……没有谁能免于这种挣扎的命运。

兰芷君轻轻叹了一声,“单。”

柏灵五指张开,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一共四枚。

“那么,这次还是我执黑。”柏灵轻声道。

两人都低垂着眼眸,兰芷君伸手从一旁的棋篓中取出几枚白子,握在手中把玩。

余光里,他望着柏灵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小皇帝和衡原君为什么都动过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不止于美色或是智计,毕竟这世上的美人和聪明人都太多了……

然而柏灵不同,与其说她聪明,倒不如说她笨拙,她身上有太多东西让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而事到如今,这些棱角非但没有被削除,反而被渐渐打磨成她的风格。

兰芷君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幼年时被他圈养在笼中的野雀,在进笼之后,小小的雀鸟拒绝进食直到饿死。

那时他奇怪极了,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本能,还是这雀鸟自己的选择。

为了验证这一点,年幼的他抓来了更多的野雀,然而每一只都是如此。养鸟的师傅说他抓的野雀不对,这种鸟儿太笨,又太容易受到惊吓,往往等不到人开始磨它们的性子,就已经在惊吓和饥饿中死去了。

不过这并没有引起兰芷君的同情,反而让他的好奇心愈加旺盛,他仍旧孜孜不倦地捕鸟、喂食、清理尸体,直到对养鸟这件事失去兴趣。

少年时,他曾在某个午后偶然想起这件事,忽然间感慨万千——因为在懂事以后,他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生来便是住在金丝笼里的雀鸟,然而这金丝笼却是真正保护他平安长大的地方。

在他的身边,没有人能理解这种矛盾……而唯一一个也许能够懂得的衡原君,则亦敌亦友。

如今望见柏灵,这种相似的好奇心又被激起。

柏灵的固执是隐藏在她温和之下的,这种执拗就像那些被关进笼子里就拒绝进食的鸟雀一样,是某种写在她本能里的东西。然而比起雀鸟,她的智慧又让她懂得暂时的低头和忍耐,如此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固执着实让人好奇。

既好奇这勇气的来处,也好奇这信念如何才能折断。

即便折断,倒也带着一种别样的美。

“我们很像。”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莞尔一笑。

虽然并不知道兰芷君究竟是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但柏灵不屑于辩解——不论此刻他将什么投射在自己身上,她照单全收。

……

次日一早,新的厚毛毡和新衣被送到了四百余人的周人营地,一道送来的物资里,甚至包括一点点药物,这个变化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然而被指派到此地做辖管之事的那些周人并没有被调离,相反,压在他们身上的活计更重了。

新的命令下来,打骂固然还是可以打骂,但如果有人因此而死,他们这些辖管者也要负责——可是天地良心!就算他们不动手,四百多个男女老少也不一定能平安活过这个冬天!

然而金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命令说变就变,在以前也是常事。

大部分周人并不清楚缘故,但白天挨的鞭子确实实实在在地少了许多,夜间的龌龊事亦然。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北迁之中,年关渐渐近了。

第八十四章 周岁

“诶,这几天那个红头发的赫斯塔小姑娘没有来。”

晚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忽地有人提起这件事,其他人也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在他们这批周人被编成奴隶,汇合进入金人的腹地以来,偶尔会有一两个金人部落中的平民出于同情来施舍一些药品和御寒的物品。

在被辖管发现以后,他们偷偷弄来一些辣椒面,撒在那些金人送来的药膏和药粉里,吃了一两次亏以后,没人再敢用这些药品。

布施的金人平民觉得这些奴隶不识好歹,而周人们不明所以,觉得这些金人真是心肠坏透了,直到有一个略懂周语的赫斯塔小姑娘在某天干活儿的时候偷偷将辖管从中作梗的事情告知了这些周人,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是又一次被这些曾经的同胞给坑了。

而这个赫斯塔少女,则时不时地会出现在奴隶营地这边,亲手将药物交到乡民们的手上。

柏灵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但前段时间听同伴们提及过她,还被顺便科普了赫斯塔人的神话故事。

“不过你最近看起来比之前气色好多了。”同伴们对柏灵笑道,“上个月大家都还担心你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金人的东西太难吃了。”柏灵笑道,“刚来的时候不习惯。”

大家笑了起来。

男人们卸了马车的绳索,也陆陆续续回到了营帐,有人每天入夜都在板车的车把上画一横,尽管已经远离家乡,但大家仍在默默地按周历记着日子。

在进入卢尔河畔以后,阿奎力的整个部队都停了下来,看起来这一片草原就是他自己的大本营。

金人从来不建木头房子,甚至很少有固定的城镇,草地和牛羊马匹是他们最常见的财产。

一个皇子所带领的部落往往有好几片草原,今年春夏吃在这一片,另外几片就让草地休养生息,次年再换一块地方放牧,今年恰好回到卢尔河——这一带的草地已经三年没有被动过,只是当下一片大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属于它的生机还要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才能显现。

在严寒笼罩的卢尔河畔,所有人的脸都冻出了两团血丝遍布的“红晕”,穿着金人的衣服,用手抓着当地伪麦粉制成的油面,不过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周人们的身上,除了他们的脸和口音,再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这亦是金人计划之中的事情,在正式驻扎下来之后,所有的周人都开始强制学习金人的语言,孩子们学得最快,也最好。在大人们还在分不清金语中的“欢迎”和“祝你愉快”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能用枯草编织的小动物去和金人的孩子们换吃的了。

周人的奴隶不被允许骑马习弓,但孩子们喜欢游戏的天性却是无法束缚的,妇人们从各自的衣服上裁下碎布,加上伪麦的麦粒缝成了巴掌大的沙包,即便只有一小片空地小朋友也能玩上一天。

入夜以后,孩子们又偷偷聚在一起,跟着一道被掳来的老先生来学习周人的经史子集。

这原本应该是无比枯燥的学习过程,却因为带上了一层“禁忌”的色彩而变得无比有趣。

在燃烧的牛粪堆边,借着那一点点昏暗得如同红炭发出的微光,老先生在沙盘上一个个写下周人的文字,然后轻声念给他们听。

所有人不能齐声诵读,便在心里跟着先生一道诵读。

每当孩子们开始上课,大人们便轮流值守,靠在帐篷的门口把风,一旦有金人靠近巡视,那人便发出暗号,老先生伸手一巴掌便抹平沙盘,而孩子们则强忍着笑,像做坏事快要被抓先行一样“刺溜”一下溜回各自的床铺上……对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了。

有几次轮到柏灵,她坐在帐篷口守夜,远远听着老先生那竭力压低的声音和孩子们小声的提问,只觉得眼眶微热。

总是有一些像这样的时刻,让她觉得即便隔着千百年甚至更远的时代,在她的身上依然有一些不断传承下来的东西正和这些夜晚的呢喃声发出了共鸣,它们微弱又洪亮,好像连一点点风声都能掩盖,可又穿透了历史,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听见。

因着这一点不被人知晓的呢喃,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处,那么对这些流离失所的周人而言,大概也是如此。

……

除夕的前夜,尽管金人那边并没有传来什么更叫人开心的消息,但所有人的脸上还是多了几分喜悦。

纸在这里已经成了奢侈品,家家户户自然拿不出能贴在门楣上的红纸春联,但私底下的周人们还是做起各自的准备,每个帐篷的人都在一块儿拟着自己的春联,大家约好等到除夕的晚上一起出来评一评,看谁写得最好。

不过今晚有个热闹的好事,这批从两头望迁徙而来的百姓中,最小的那一个今天刚满周岁,每个帐篷各自凑了些东西让孩子抓周——也作为送给这孩子的周岁礼物。

这样的热闹在从前并不是什么兴师动众的大事,但在这个时候也有了别样的意味,众人秘密地商量着,几乎把这当作了和筹备除夕一样的大事。

为了避免引起金人和那些辖管走狗的注意,所有的帐篷都只派了一个人去到那对夫妇所在的营帐中,且还是分别造访的。

柏灵算着时辰在傍晚出发,进屋的时候前面来的人来没有走,地上摆满了送来的礼物,有用羊皮缝的兔儿爷帽,枯草编织的大元宝……不一而足,一样来送周岁礼的那人一见柏灵来了,连忙笑着问起柏灵带了什么来。

柏灵卖着关子不说,非要他先亮出自己送的礼来。

那人笑着道,“那未免就太欺负人你们了。”

说着就取出一根墨棒来,那墨棒成色就连柏灵这种不懂鉴赏的也能瞧出好来。

“只要能拣块质地合适的石头回来磨成砚,这一支墨棒就能用上许多年。”那人得意道,“这宝贝一直是我压箱底的,现在就给我这小侄儿!”

说罢,他笑着看向柏灵,“好了,我说完了,你们送的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柏灵莞尔,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来,她捏着帕子的边角一点点展开——里头包着一双小小的筷子。

第八十五章 不需要

“我在他们军师的营帐里看到了合适的木料,就要了一点儿来,让隔壁帐篷的吴师傅削了双筷子和饭勺,”柏灵又重新将小筷子重新包好,“等娃娃再大一些,婶子教她用筷子吧。”

“诶。”抱着孩子妇人连连点头。

站在帐篷里的几人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去国离乡之后,这样的一双筷子也足够勾起乡思。

“那我走了。”柏灵轻声道,见妇人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冲自己笑,她也上千,笑着摸摸孩子的头,“要平安长大啊。”

……

等到柏灵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人们围上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柏灵平静地摇摇头,“就是被张婶拉着说了一会儿话,一下没留心,才过了这么久。”

睡在柏灵左侧的姑娘低头笑了一声,“对面的吴婶倒是在我们这儿等你等了好久。”

“等我吗?”柏灵有些疑惑地看向同伴,“是怎么了?”

那姑娘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镯子来,“这镯子是你下午送给吴婶他们家青青的吧?小姑娘一回去就被发现腕子上多了对镯子……这东西太贵重了,所以吴婶晚上亲自过来送还回来,本来想当面谢谢你的,结果你又一直不归……”

“有什么贵重的……”柏灵垂眸笑了笑,“难得青青喜欢。”

“你怎么这么大方?”那姑娘把镯子又藏去身后,“那这对镯子送给我好了。”

“好啊。”柏灵点了点头,而后像往常一样脱下外袍,走回了自己的草垫上解开头发。

拿着镯子的姑娘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坐去了柏灵身旁。

“柏灵?”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嗯?”柏灵仍在侧身梳头。

“你那块牛皮垫呢。”女孩子低声道,“要不是今天下午吴婶过来问你睡哪儿,我都没发现你草垫子上的牛皮垫不见了……”

“前天拿给王二伯了。”柏灵很快答道,“他入冬以后腿脚不是一直不好么,刚好可以缝个护膝,这样白天出去干活儿的时候膝盖不会冻得受不住。”

女孩子又笑起来,然后将那对银镯子重新放去了柏灵腰下的衣裙上。

“你人也太好了吧,怎么什么都往外送,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柏灵轻声道。

“怎么不是你的呢?”那女孩子靠近了几分,接过了柏灵手中的梳子,轻轻扳正她的背,“我来帮你吧。”

柏灵没有拒绝,转过身将后背露给了女孩子,对方动作轻柔地为她梳起了头发,柏灵闭上眼睛,这情景忽然让她回想起从前在兰字号时,和艾松青住在一块儿的日子。

“你不用这样。”那女孩子忽然开口道,“把你锁骨上有刺青的事说出去是荷花姐不对,她自己也特别愧疚,是有那么几个长舌妇在后面嚼你的舌根,但这种人不用理她,我们谁都不接她们的话。”

柏灵一下没有听懂,但过一会儿就回过了味来。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肩下的兰花刺青……这些日子以来,她自己都快把这里的刺青给忘了。

“就算以前你在平京的时候是做暗门生意的,到了这里还有谁比谁高贵这回事么?”女孩子低声道,“她们要嚼你的舌根就别想占你挣来的好……我们和好几个帐篷的人都说了,大伙儿都站你这边,在她们几个道歉以前我们吃的用的都没补贴,那几个恶婆娘早就已经住口了……

“这些事情说出来我们都嫌脏了你的耳朵,所以从来没和你讲过,”那女孩子用发绳在柏灵身后为她梳了一个辫子,“难为你现在还要时不时往那个军师那里跑……”

话音未落,柏灵已经伸手,按住了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你们误会了。”柏灵轻声道,“我送这些东西,不是觉得自己身份地位在讨好谁……”

“你没有身份低微你也不用讨好谁!”那女孩子已经先反驳了起来,“谁要是敢这样想你说你,我们谁都不会答应的!”

“送出去,是因为我觉得我不需要。”柏灵的声音还是像先前一样平稳,“牛皮软垫,银镯,鸡翅木的木料……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好好好,你不需要。”女孩子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件事物来,“但这个荷包,你得收下。”

她说着,将荷包放去了柏灵的眼前。

藏青色的荷包做得很精致,难为缝它的人是怎么在现在这种什么都缺的时候,还能绞出这么漂亮的流苏花边。

“这是下午吴婶过来还镯子的时候留下的,一定要我亲手转交给你。”女孩子轻声道,“吴婶说了,这会儿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听过金人的大营那边周人多,等我们正式安定下来,她一定用尽全力帮你说上一门好亲事。”

柏灵右手捧着荷包,荷包的反面用红色的线绣着姻缘树,树下一个老翁,大概是主姻缘的神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这藏青色的绒布,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而后那女孩子又说了许多宽慰和鼓励的话,但柏灵已经没有在听。

这固然是好意。

毕竟过了这个除夕,到明年她就十九了。

十九岁还没有嫁娶的姑娘,倒是和青楼女子的身份很相配——毕竟后者完美解释了没有嫁为人妇的原因。

今晚的这个谈话让柏灵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在这些同行者眼中的几个新身份,这些新贴上来的标签和偏见未能在她心中激起半点波澜,这真是奇怪……

她站在人群中间,又好似一个旁观者。

因为想要的东西好像星辰一样太高、太远,以至于这些周遭的人言,已经变得无关痛痒,所以既不为那些恶意的中伤感到愤慨,也不为这些真诚的关怀而感动。

或许在那个聆听过亡灵哀歌的夜晚,自己就已经被整个地打碎过了,不……其实早就已经打碎过许多次了,但每一次都有新的希望,新的盼望将它们粘合。

就好像被挡住了视野的驴子,只能热切地盯着悬挂在眼前的胡萝卜,她从泥地里爬起过多少次,就对这种令人痛苦的命运感到过多少次厌烦。

而今她再不想怀抱任何希望了。

“绝望。”黑暗中,柏灵向着天顶的方向伸出了手指,“绝望意味着,人的意志。”

733.第八十六章 少女

这个年节过得非常热闹。

不仅仅是因为周人们的精心准备,也因为金国的宗主亲自来到了阿奎力的大营,所有人的帐篷——不论是贵族、士兵、平民甚至奴隶,都因此得到了额外的赏赐。

阿尔斯兰这个名字在金人中间只有两种用法,一作部落名,二作人名。

当它作人名来使用的时候,则只有一个人能够直接以这个姓氏作为自称呼——就是宗主本人。

整个卢尔河畔的守卫比从前多了整整一倍,越靠近阿尔斯兰本人的居所,设置的关卡便越多。

兰芷君所在的营帐离那里不远,所以柏灵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这些突然多出来的麻烦。

随着柏灵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帐篷里的其他人也越来越担心起来。

这种担心实在难以消除,因为他们甚至无法向柏灵开口询问,是那个周人军师越来越难应对了吗?是他们又变着花样难为你了吗?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苦……

每当有人决心要问问柏灵晚归缘故的时候,便会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制止——既然柏灵不愿讲,不要强迫她。

柏灵再一次留意到了众人对自己的额外温情,不过她还是像先前一样什么也没有解释。

这样的误解反而让她免于向众人解释自己去向的麻烦。

半个月后,阿尔斯兰返回国都,生活才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如今再去兰芷君的营帐,两人之间的对弈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剑拔弩张,更多的是接着下棋的时候聊天。

这样的日子偶尔会让柏灵回想起在建熙帝驾崩以后的那三年,衡原君教她下棋的时光。

在双方实力过于悬殊的时候,不论对面坐着的是什么豺狼猛兽,好像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成为朋友——只不过决定权似乎永远握在位高者的手上。

兰芷君着实感到宽慰,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柏灵果然慢慢又变回了令他感到熟悉的那个样子。

她总是既不胆怯又不谄媚,连膈应人的时候都带着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真诚,因为她就是一面映照出一切的镜子,和她交谈便如同在与自己交谈。

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柏灵有什么新的发现,那大概也是有的。

兰芷君也好,衡原君也好,她望着他们,仿佛看见两架命运的提线木偶,她极力掩藏着自己的轻蔑,或许是如今的兰芷君实在太过孤独,竟一次也不曾觉察到她隐藏起来的憎恶。

憎恶始终令人清醒。

这一日从兰芷君的营帐中离开,柏灵像从前一样要了几支香,而后踏进了帐外的风雪。

一出门,她便撞上了今日押送她回营帐的金兵,那人的目光让柏灵感到有些不舒服,在回去的路上,这人更是有意无意地撞过来。

“就在这里吧。”柏灵停了下来,用金人的语言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去上香了,一个人。”

“你去!”那人脸上堆满了笑,“我知道规矩,我不能跟过去,就在这儿等你回来。”\0

从营帐与营帐之间的小路一直往北,是一片开阔的雪原。

从除夕之前开始,每次从兰芷君的营帐中出来,柏灵都要带着香,独自走向这片雪原中去“祷告”。

这是柏灵向兰芷君求来的独处,金人的士兵会远远地看着她提着灯走成一个小小的星火,然后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站立许久——这是柏灵许多次晚归的真正原因。

金人,或者说兰芷君,从来没有担心柏灵会趁机逃走。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整片雪原全都是阿奎力的地界,一道命令从军营中传出以后,一天之内就能抵达所有的分支部落;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靠自己的力量,活着穿行过这一片隆冬之下的草地。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不要说是夜晚,即便是有太阳的白天,一个人也决计撑不下一日的行走。

寒冷、饥饿还是其次,隆冬的经常出现那种无端端而起的暴风雪,它们幕天席地,顷刻间就能在人的脸上刮出血痕。而在从两头望一路往北的路上,阿奎力的部落一共遇到过两次这样的风暴——亲身感受过这种力量的人,不会生出任何侥幸的念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柏灵提着灯的人影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再次起身回转,向着阿奎力的营地缓缓靠近。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金兵也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柏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停在了原地,静静等着对方踏过没膝的深雪向自己这边靠近。

在相距只有七八步的时候,对方也停了下来,因为在雪地上过于急迫地跑了这么远,这金兵大口地喘息着,一团团的白雾消散在空中。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来。”柏灵颦眉说道。

那人没有理会,只是突然笑起来,脸上油光和眼中的垂涎被柏灵手中的灯火照得一清二楚。

“喔……”柏灵终于反应过来,她望着这金人,“谁给你的胆子?”

那人稍稍松了松自己的腰带,笑道,“我知道你,你叫柏灵,是陈书白……的女人。”

“……既然知道,你还敢乱来?”

那人哈哈笑起来,“不要再装了,我早就听你们的人说过了,你是个‘婆缇’。”

婆缇,金语中的“娼妓”。

柏灵一手提着灯,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另一只手伸到了背后。

“即便是婆缇,也是你碰不起的婆缇。”她冷眼望着眼前的金兵,“你胆敢尾随我到此……是不要命了……还是不要命了?”

“我敢跟过来,当然是捏住了你的把柄……”对方笑嘻嘻地靠近一步,然后狰狞道,“你根本就不是来这里烧香!你每次跑到这块雪原来,都是在和一个赫斯塔的男人幽会!”

柏灵的心弦着实惊了一下。

她低下头笑了一声,而后慢慢向着眼前的金兵靠近,“既然被发现了,那我也只好——”

还未等柏灵出手,一个身影突然从这金兵的背后暴起。

那男人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下来,而后不可置信和痛苦扭曲在一起,慢慢回过头。

柏灵也在这时看清了来人的脸。

一个红发的赫斯塔少女手中拿着带血的匕首,眼中带着惊惧和怒火望向倒地的金兵。

“你没事吧!”少女看向柏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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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杀意

少女说的不是金语,而是口音浓重的周话。

柏灵趟过深雪,几步走到少女的面前,飞溅的鲜血在对方脸上擦出一条猩红的斜线。

柏灵看着对方的眼睛,“你是谁……”

“我……我是……”赫斯塔少女怔了一下,好像一下拿不准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姓名。

柏灵伸手,一把从少女的手中将匕首夺了过来,然后俯身检查倒地的金兵。

刀确实从背后捅进了要害。

柏灵将金兵的尸体翻过来,然后扬起少女的匕首,将它再一次从正面捅进了金兵的心口。

血水飞溅,染红了柏灵的右手和脸,她抬起头看向少女,“你拿雪水……把手和脸都洗干净,然后回去,换掉这身衣服。”

少女有一时有些不明白,“……你要干什么?”

“我有杀他的理由,你没有……平白把你连累进来,我反而不好开脱。”柏灵将带血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靴子里,然后起身站到了尸体头肩的那一侧,两手抓住金兵的肩膀,开始将人往营帐的方向拖,“不管你是谁,谢谢你出手相救……”

“等等!先不要回去!”少女连忙挡在了柏灵面前,“我有话想问你!”

柏灵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少女。

少女的声音中稍稍颤抖,“他说……他说看到你和赫斯塔的男人在这里幽会……是真的吗?”

“……你也是赫斯塔族的人吧。”柏灵低垂下目光,“我不想连累到你,赶紧走吧,不该问的别问。”

“我要问!我族人里所有的男人应该都被赶去朗锡部牧马了,如果你在这里和一个赫斯塔族的男人幽会,我一定要知道他是谁!”

那种执拗而灼热的神色又一次在少女的眼中浮现,柏灵轻叹了一声,轻轻用手扶住了额头。

“知道了是谁又能怎样呢……我说了你又未必认得。”

“那你不用告诉我他的名字,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平安?他是不是一个人逃出来的?他接下来要去哪里?”少女目光坚定地望着柏灵,“……还有,你们是怎么认识——”

“我叫柏灵,你叫什么?”

“……伏尔瓦。”

“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柏灵轻声道,“我要马上拖着这个人的尸体去大营求救,等我处理完了我会去找你的,我也有很多事要问你。”

说着,柏灵又指了指自己的左颧骨,对少女道,“这里还有一些血点,记得洗干净。”

……

周人的奴隶杀了一个金人的事情一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大营。

柏灵在将人拖到营地附近之后,带着满身满脸的血迹重新跑回了兰芷君的营帐求救。

在检查过尸体以后,金人那边才发现,今晚被杀的这个金兵不仅仅是个小兵,他是好几支奴隶营的辖官——然而一个辖官,怎么会亲自来做送周人奴隶回营的事?

在几番传讯问话之后,真相浮出水面,原来早在一个多月之前,这个辖官就多方打听过柏灵的来历和身份,今夜也是自己突然下令,要顶替今夜值守的下属,自己亲自上阵来送柏灵回营。

死者正面被捅了四刀,反面一刀,心口和背部的两刀是致命伤——这也和柏灵口中“他被我捅了几刀,转身想跑却摔在地上,我害怕极了,就在他背上又补了一刀”相符。

阿奎力大为火光——既不是为自家手下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是为一个奴隶竟然胆敢杀死一个金兵,而是这个色胆包天的辖官,竟然会被柏灵这样一个姑娘家反杀,这太丢人了。

所有的审讯都是在兰芷君的营帐中进行的,等到事情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

“好了。”兰芷君送别了阿奎力与一干因此事而聚集的家臣们,转而回到帐中,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柏灵,轻轻接过了她手中的匕首,“你运气真好。”

“运气好……”柏灵微微低下头,“我没听错吧?”

“如果这个人还活着,那事情就麻烦了。”兰芷君两手揣在袖中,“在阿奎力眼里你当然是我的人,但若有别的人也看上了你。按照金人这边的规矩,两个男人得在一起打一架,谁赢了,你就归谁。”

柏灵没有接话。

兰芷君缓缓走到柏灵的身后,“阿奎力自然是舍不得我下场的,多半会指派一个力士为我而战,不过说真的……要是到了那一步,我还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橘黄色的烛火间,柏灵感觉兰芷君的手穿过了自己垂落肩头的长发,落在了后颈与肩的位置。

兰芷君五指温热,拇指轻轻摩挲着柏灵颈侧。

柏灵向一旁后撤,兰芷君也没有跟上,手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悬在空中,而后又垂落身侧。

两人四目相对,柏灵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怀疑,兰芷君慢慢朝着柏灵的方向迈步,将她一点一点逼退到营帐的边沿。

兰芷君笑了笑,“你有事情瞒着我。”

柏灵心下微沉,“……什么?”

“这个金人敢这样尾随你,一定是捏住了你什么把柄吧。”兰芷君低下头,在柏灵的耳侧轻声道,“不过你现在可以安心了,因为他死了,没有人知道了。”

柏灵侧目看向别处,笑了一声。

“你害怕吗?你也会害怕吗?”兰芷君的手再一次覆上的柏灵的脖子,将她的脸重新拨向自己的方向,“你害怕起来是什么表情?我倒是……很想看一看。”

让兰芷君有些意外的是,这一次柏灵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向着自己这边靠了靠。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柏灵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抵靠在他的心口,而刀尖则浅浅地陷在了他的下颌上,传来隐隐刺痛。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么?”柏灵冷声问道。

兰芷君笑了起来,两手举起,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怕或是惊讶。

“开个玩笑罢了,为什么要这么认真?”

烛火的柔光下,他的眼睛里没有情与欲,反而透着几分让人感到颤栗的杀意。

“你让所有人都把你当作我的人,连我都要当真了。”

第八十八章 天降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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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灵脸上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此刻已经凝固成暗淡的黑色,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兰芷君,咽喉微动。

“好好的美人,不要总是这样拿着刀……”

兰芷君话音未落,一支短箭已经打在了柏灵*屏蔽的关键字*的刀面上,她有所觉察,但动作依旧慢了一步,带血的*屏蔽的关键字*已经被打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刀尖插在地上,刀柄震颤。

而另外两颗打向她膝盖的钢钉则扎在了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如果不是她及时躲闪,恐怕两脚此刻已经被打穿了。

这三柄暗器显然不是从兰芷君的方向打来的。

在这看起来空落的营帐之中,有人在暗中小心地保护着兰芷君的安危。

“果然,”兰芷君自言自语地低喃,“你身上是有功夫的……是在我离开兰字号以后,找师傅学的么。”

柏灵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处的警报都拉响了,她的眼睛和耳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敏锐地留心着眼前的异动,却听见兰芷君轻笑着挥了挥手,“算了,停手吧,不要再难为她了。”

他很快坐回自己的软塌上。

“不要在我身上动歪脑筋。”兰芷君看着柏灵,“这么久相处下来,你应该明白,我是很珍惜你的,柏灵。”

“我哪里动过你的——”

“下一次,不管你是被金人欺负了也好,被周人欺负了也好,不要再把是非惹到我的营帐里来,否则……”兰芷君有意无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软塌,“我倒是不介意,和你来一场棋盘之外的较量。”

……

这天夜里,等到柏灵回到周人奴隶的营地之中,才发现虽然熄了灯,但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她回来。

她很快向众人说明了今晚的来龙去脉,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仇敌忾地骂了几句那个畜生以后,人们才重新躺回了自己的铺位上。

柏灵在黑暗中换掉了外面的血衣,躺下之后却迟迟无法入眠。

现在想来,今晚跑去兰芷君的营帐确实太冒险了——在兰芷君看来,自己或许是想用这件事来挑拨阿奎力和他的关系,所以才发出那样的警告,让她今后不要把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带去他的营帐。

想到那一句“棋盘之外的较量”和那两枚力道大得惊人的钢钉,柏灵有些惊魂甫定,近旁的女孩子听着柏灵一直有些焦虑的呼吸声,伸手戳了她一下。

柏灵侧过身来。

“你是不是还在想晚上的事?”同伴轻声问道。

“嗯。”柏灵闭着眼睛应声。

“你别怕。”同伴低声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在传一个消息,但你那会儿没回来。”

“……什么消息?”

“听说有周人的使臣来了,”同伴小声说道,“不是来我们这儿,是去了金人的国都……”

“是吗……”柏灵有些心不在焉,“使臣去金人的国都做什么?”

“不知道,”同伴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我们都猜是下战书去的……”

“如果真的下了战书,我们的日子应该会更难过吧。”柏灵低声道。

“你在乎这个吗?”女孩子有些意外。

“你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我当然不在乎……”女孩子的声音虽然小,但在夜里听起来依然带着几分慷慨快意,“我就盼着咱们的周军能打来,杀了这帮狗贼!就算我*屏蔽的关键字*,那也算报仇雪恨了。”

柏灵轻轻抚拍了几下对方的肩膀。

“睡吧,我们都不想这些了。”

……

又过了几日,奴隶营地的气氛突然陷入了某种令人惴惴的兴奋和不安之中。

某天夜里,负责宰羊分肉的周人在杀羊的时候,竟从羊肚子里摸出了一包锦帕。

这样的稀奇事当即在他们的营帐里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小心地将帕子展开,绢布早已经被血染红了,但上面用墨笔画着的圆月流云依旧清晰可辨,帕子里还包着一捆药材,大家找熟悉中药的人看了看,认出这是当归。

几人苦思冥想了许久,突然有人从中咂摸出味道来——圆月当归!

算着日子,这会儿还是二月初,而每个月的十五,月亮都要圆那么一回……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激动得有些打哆嗦。

而后的一些日子,稀奇事越来越多,有好几人先后在睡醒后说自己在梦里望见了一棵大树,树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雀鸟,那雀鸟叫声凄切,让人听得潸然泪下。

且这些人都说,梦中的自己是在清明时节,上山扫墓的途中看见的这一幕。

周人之中有老人最先反应过来,说他们梦见的是吉祥鸟,是北境传说中的一种飞鸟,只在清明那日出现,是先祖们因为思念故土而化身的神鸟——所以又叫思乡鸟。

思乡鸟,圆月当归……

周人们私下里分享着这些从天而降的预示,心中怀着某种隐秘的期盼,只是不知道那个“圆月”的十五究竟是几月的十五。

日子一晃,已是二月初九。

这天黄昏,柏灵卸下了背上满满一筐的牛粪饼,满头大汗地靠在车边坐下来休息。

这个时间,她差不多得回去换身衣服准备去兰芷君的营帐了,但这会儿没有风,黄昏的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让她一时不想起身。

“柏灵。”

一个声音从车的另一侧传来,柏灵侧目,不久前曾在雪夜相遇的赫斯塔少女也正举着牛粪筐,将筐里的粪饼倒进车里。

“我找了你好久。”柏灵收回目光,低声说道,“你这些日子是到哪里去了?”

伏尔瓦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柏灵身边。

在她们附近的粪饼车边上,周人和金人的奴隶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歇息,有些彼此聊着天,这景象再正常不过。

“阿奎力有新的人马过来,我们被征集过去帮忙了,我昨天才回来。”伏尔瓦拍了拍手,将木头夹子放去了一边,低声道,“你也差不多该和我讲讲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第八十九章 转赠的短刀

提起这个话题,少女的嘴角沉了一下,她的手指绕着落在胸前的卷曲发梢,哼了一声,“那家伙打我的主意很久了,不过碍于我是赫斯塔族的关系,一直没敢下手罢了。”

“没敢下手?为什么……”

“因为,”少女微微昂起头,“如果他强迫了我,那么……所有赫斯塔人都不会放过他。”

柏灵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地看向伏尔瓦年轻的脸庞。

少女的皮肤呈现着一种荞麦般的浅棕,两颊的红晕在夕阳下被映成了温柔的橙红,细长的手臂随意地抬起,轻轻捋起有些散乱的红发。

“但他毕竟是管我们那一片的辖官,平时总是要见面的,”伏尔瓦轻声道,“那段时间,他有一天忽然找到我,说有话要和我讲。”

柏灵很快就猜到了下面发生的事,“……他用和我见面的那个赫斯塔男人来威胁你?”

“嗯。”少女点了点头,“他的如意算盘都打好了,先用幽会的事情来逼迫你就范,等到你顺从了,就从你这里一点一点榨出那个男人的消息——而这段时间,就是他留给我考虑要不要听话的时间,如果我听话,他就将族人的消息对外保密并告诉我,如果不听,他就报给上面。”

柏灵笑了一声,“他未免也想得太美了。”

“他用这种手段睡了很多人了。”伏尔瓦耸了耸肩,“但太小看我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不能说。”

“诶……”柏灵的话题转得太快,伏尔瓦反应了一会儿,旋即皱起了眉。

“这是我和他的约定,”柏灵笑着道,“我也没有把你的名字透露给他,但他确实是你的族人。”

少女的目光顿时认真起来,“他……他是从朗锡逃出来的吗?”

“他逃得更早,”柏灵轻声道,“而且逃出来的也远远不止他一个。”

少女的眼中浮起些微的喜悦,但又有些浅淡的伤感,“他们……他们还好吗?”

“他们都好。”柏灵沉眸说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着,因此答得很慢,如今给到少女的每一条信息,都是已经和猎鹿人确认过的,“早些时候他们去了周地,这一次跟着金人的队伍偷偷回来了。”

“回来!?”伏尔瓦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的两道眉毛比方才拧得更紧,“都已经走了,还要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柏灵轻声道,“他从来没有和我讲过,或许等时机到了的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少女的眼神变得疑惑,两只手放在膝上,纠结地扣着衣服上的花纹。

伏尔瓦看向柏灵,“……但你一个周人,怎么会认得我们赫斯塔的男人呢?”

“……是以前在周地的时候认识的,因为一些误会,算交过手。”柏灵挠了挠头,“他的周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伏尔瓦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膝盖,把头轻轻靠在上面,目光依旧望着柏灵这边。

“那他应该认得我哥哥。”少女轻声道,“你下次再见他,你代我问问好不好?”

“……”柏灵沉默了一会儿——在接下来日子里,她已经不会再见猎鹿人了。

所有事情都已经安排好,该商量的细节也都已经确定清楚,直到二月十五之前,她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

“柏灵?”伏尔瓦轻声道,“你在听我说话么?”

“嗯。”柏灵点了点头,“你说吧,你哥哥叫什么?”

“固勒。”少女小声道,“他叫固勒。”

柏灵怔了一下。

固勒——这不就是猎鹿人的名字?

然而这两个多月以来,他从来没有和自己提过,他的妹妹也在阿奎力的营地之中……

“……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吗?”柏灵忽然道。

少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人们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没有人往她们这边看。

她将整个身体稍稍向柏灵一侧倾斜,用自己的背遮挡着来自身后的所有视线,而后轻轻卷起了衣袖——在她的手腕上方,小臂的位置,一只赫斯塔雄鹰的图案清晰可见。

“我没有毁掉我的刺青,大家也一起帮我遮挡着,到现在阿尔斯兰们也没有发现……”伏尔瓦轻笑着说道,“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没有?”

“……不知道。”柏灵低声道,“我没有见过他的手臂。”

伏尔瓦将袖子放下来,又恢复了方才的坐姿,“……已经五年了。”

“什么?”

“从阿尔斯兰屠族到现在,”伏尔瓦轻声道,“已经五年了,我只知道固勒去了周地……但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他很小就跟着我们的乳母学周人的话了……每次营地里有周人来的时候我都会去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周话说得很好的赫斯塔人,但大家都说没有。”

柏灵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我之前听朋友讲有一个赫斯塔姑娘一直在给我们送衣送药,是你么?”

“是我吧?”伏尔瓦歪着头,“因为这一片的赫斯塔人里,只有我会讲你们的话。”

柏灵忽然笑了起来。

夕阳在远天渐渐沉落,柏灵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了身,“我要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嗯。”

“对了……”柏灵回过头来,“上次我拿了你的匕首,但那把匕首被缴了,暂时没办法还给你……”

“没关系,我再想办法去弄把新的。”

伏尔瓦还没说完,柏灵已经从身后取出了一把短刀。

这把短刀没有刀鞘,用白布包裹着刀身,伏尔瓦接过刀柄,轻轻揭下白布。

短刀通体漆黑,刀身很薄,前半部分是平刃,后半部分是齿刃,刀柄末端的金属面裸露着,刻着小小的周人文字。

“韦……”伏尔瓦眯起眼睛,“这个字是念韦吗?”

柏灵点了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在身边,可惜刀鞘被我弄丢了……送给你吧。”

伏尔瓦屏住了呼吸,即便不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却也能一眼看出它的贵重。

“赠给我,你用什么?”

柏灵笑了笑。

“我以后再用不上它了,替我……收好它吧。”

不等伏尔瓦再次发问,柏灵已经转身向着周人的营地走去。

737.第九十章 美人计

兰芷君觉得,上一次对柏灵的威胁不仅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好像给了她一些糟糕的启发。

这段日子以来,柏灵没有丝毫的收敛,来自己营帐的频次比之前还要频繁。

以前是他想到了,派人去传,她再来,两人下棋、饮茶,诸如此类。

而自从那次出事以后,柏灵几乎天天到这里来。

有时候他手上有事,或是有军务要办,柏灵便离他的桌案远远的,一言不发地坐在营帐另一头的炉火边,像一架人偶一样静静地凝视着火光。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某一次两人就这么一起在营帐里度过了一个多时辰的沉默时光。

那天临走之前,兰芷君沉着脸问她,“为什么要天天来我这里?”

柏灵想了想,平静地答道,“这样,大概显得我比较受宠一些……给你带来什么困扰了吗?”

兰芷君听得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想要给你找麻烦。”柏灵那时很快便解释了理由,“因为殿下越是看重你,其他人就越是不敢来找我的茬。只要这些金人不来找我的茬,我就越安全,自然也就越不会给兰芷君添麻烦了……还是说,兰芷君不大愿意见我?”

兰芷君没有回答,垂眸放柏灵离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不论是圆月当归也好,清明思乡鸟也罢,这些事情他都略有耳闻,虽然没有证据,但他隐隐觉得这些事情和柏灵应该脱不清干系。\0

这天夜里,柏灵换了一身衣服踏进兰芷君的营帐,两人像从前一样下棋。

“你今天送了一把匕首给一个赫斯塔的女孩子?”兰芷君若无其事地提起,“为什么?”

“偶然遇到的,”柏灵表情温和,“早先时候她经常送一些物资到我们营地来,今天出门的时候,我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好东西,就把随身的匕首给她了。”

“你倒是大方极了。”兰芷君的声音淡淡的,“都聊了什么?”

“她说她有个哥哥许多年没见了,”柏灵抬眸道,“毕竟我也有个哥哥……所以能聊到一块。”

兰芷君左手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白子,棋子在他的指节和手掌中反复翻转,听到这里,他手中的动作一停,“所以你今天,是手无寸铁来的这里了?”

柏灵低头莞尔,右手轻轻挽起垂落的鬓发,“兰芷君既然已经派人暗中盯梢,那我还要带着那把匕首做什么呢?”

兰芷君没有接话,两人继续在棋盘上交手。

“我傍晚来这儿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年轻的女孩子被捆着手,像以前新人刚进百花涯的时候一样。”柏灵轻声道,“她们是新的女奴吗?”

“嗯。”

“这样想想,真是奇怪,为什么兰芷君这里总是一个人都没有?”柏灵仍旧低垂着眼眸,“兰芷君……不喜欢金国的女人吗?”

兰芷君面无表情地落下了自己的一子,而柏灵望着棋盘,久久没有跟进。

兰芷君先是等了片刻,见柏灵丝毫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他有些怀疑地望向眼前的棋局,这才意识到——他又输了。

“分心了。”兰芷君低声道。

“你好像总是在分心。”柏灵抬起眸子,“在想什么?”

兰芷君刚要回答,柏灵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她一手撑着棋盘——被挤落的棋子叮叮当当地跌落在一旁的地面上,柏灵的上半身越过棋盘,慢慢靠向了兰芷君。

“如果你总是在下棋的时候分神,这样的对弈还有什么乐趣……”

柏灵的声音低了下去,“半个月前你说要和我来一场棋盘以外的较量,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意思,不如你今晚亲自告诉我?”

“你的每一个动作。”兰芷君接过了柏灵伸向自己脸颊的手,轻轻甩开,而后冷眼望向柏灵,“我是说,春婆教过你的每一个动作,我都见过,甚至指点过……你知道吗?”

“所以呢?”柏灵的额头抵靠过来,“不管用?”

兰芷君嘴角微提,“如果你是凤栖,或是别的什么人,那自然无所谓,但柏灵你不一样。但凡对你有一星半点就了解,就知道你的投怀送抱永远都明晃晃地写着‘我在施美人计’,也只有陈翊琮这样尚未经事的孩子会中计了。”

柏灵收回了手,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难怪……”柏灵轻声道,“我一直都不大理解她对你抱着的忠诚……不过现在我懂了。”

她半睁着眼睛,没有半点要坐回自己位置上的意思,仍像方才一样似醉非醉地从高处凝视着兰芷君的眼睛。

兰芷君的目光也没有半点闪避。

他过去觉得,自己在百花涯里养出的最好的作品是林氏,那样惊人的美貌附上卑贱到尘埃里的妩媚,对许多人而言是无敌的。

但如今看来,柏灵或许还要更胜一筹。

他心如止水地看着柏灵试探一般的接近,这动作并不算流利,但或许出色的地方也正在于此,就好像许多人会把所有的笨拙都误认为是某种真诚。

更何况柏灵确实很好看。

如今的的柏灵已经快要二十岁了,这全然成熟的身体和十四五岁将将出落的年少气息,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尽管这样的迫近意味着某种危险,但依旧让兰芷君感受到了些微被取悦的快乐。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将计就计,假装我已经被你的美人计俘获了。”兰芷君轻轻昂起头,对上柏灵的明眸,“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去狩猎。”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

“去哪里狩猎。”

“随便哪里都行。”柏灵笑着道,“我想骑金人这儿的阿哈尔捷金马,要配齐他们的马具和护具,我想试试他们的大弓和羽箭,看看在雪地上飞驰到底是什么感觉…

“只要是最近几天,随便什么时候,随便谁和我同行,都可以……我听你的安排。”

柏灵笑着回答。

“容我想一想,你回去吧。”兰芷君轻声道,他起身站了起来,缓步到火炉边,将双手靠近炉火。

“还有,”兰芷君没有转身,声音低沉,“下次我没有喊你,你不要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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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红颜

这一晚柏灵没有回到周人的奴隶营地,而是被带去了一处新的营帐关押起来。

后半夜兰芷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起先前那批流窜在金人部落中的不知名小队,想起这段时间周人奴隶间四起的流言,还有那前往国都的使臣带来的消息……这些事情之间是否有联系?

没有证据也不要紧,迟早会有的。

当下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斩断柏灵所有对外的联系。

不要说是狩猎,如今柏灵整日整日地被关在那个单人营帐中,连帐篷的门都不能踏出一步。

兰芷君将自己最得力的暗哨放在了柏灵这里,严密盯梢她每日在做什么,绝不放过任何线索。

二月十一,天色渐暗,暗哨回到兰芷君的营帐。

兰芷君此时刚刚见过了阿奎力,几日前专门抽调至此的一批军马到今日已经完全分配妥当,夜间与白天的巡视、检查比平时加强了几倍有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时间锁定在了这个月的二月十五。

因为国都那边传来消息,阿尔斯兰要在这一天在国都举行封赏大典,届时各个部落的首领和悍将都会聚集在那里。

兰芷君极力劝说阿奎力不要前往,从卢尔河畔到国都的城址虽然不远,但途中有好几段山谷之间的狭长细道,当下白雪皑皑,兵马从雪原穿行时原本就视野受阻,如果有人想趁机作乱,后果很严重。

且当下营地里流言四起,阿奎力如果这时离开,或许也会引起一阵人心浮动。

阿奎力原本打定了主意要去其他几个兄弟跟前耍耍威风,但兰芷君的话着实让他犹豫起来,他答应军师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给他答复。

兰芷君送别了阿奎力,回头就看见自己的暗哨站在了帐篷的中间。

“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兰芷君算了算时辰,“戌时还没过吧?”

“柏灵姑娘已经睡下了。”

“这么早?”兰芷君微微颦眉,“确定睡着了?”

“嗯。”暗哨点头。

兰芷君以目光示意暗哨去一旁坐下细谈。

暗哨取出一叠薄薄的纸片,放在了兰芷君的桌案上,那纸片上事无巨细地记载着柏灵今日在单人营帐中做了什么。

这几日她吃得很少,似乎没有什么胃口。

大部分时间她都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软塌上,,一个人哼着歌,有时起了兴致,会在营帐中赤着脚踩在羊毛毯上一个人跳舞,自己伴唱。

“她都唱了什么?”

“听不懂。”暗哨直白地答道,“但有一段和之前她对您唱过的词差不多,无东无西,无南无北什么的。”

“跳的什么舞?”

暗哨微微侧头,“看不懂。”

“知道了。”

随着兰芷君的垂眸,原先还席地而坐的暗哨站起了身,随着帐篷内烛影的微动,消失在兰芷君的视野里。

……

后半夜,兰芷君踏进了柏灵所在的营帐。

营帐里没有点灯,到处黑漆漆的,兰芷君独自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渐渐能看清屋子里一切的轮廓,才慢慢向柏灵所在的床榻走去。

柏灵确实睡着。

她侧卧着,蜷曲着身体,身上盖着两层绒绒的羊皮毯。

然而她的右手却探出了白色的绒毯,垂在塌边,柔软的手指微微弯曲。

黑夜里,一切都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湛蓝,柏灵手上的茧和疤痕在此刻都像是被隐去了,修长的五指看起来白皙而稚嫩,带着一种任人摆布的娇柔。

他伸出手,轻轻拨落柏灵左肩的衣服——百花涯的花码刺青依旧清晰可见。

这略略出乎兰芷君的意料,因为对大部分进了百花涯而后又离开的人而言,这道刺青太难解释,也太过耻辱,大部分人会想方设法把它剜除。

但在柏灵这里,四年过去了,它还像当年一样刺眼。

“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兰芷君轻声道,“不是要施美人计么,我来都来了,你就这么对我?”

闭着眼睛的睡美人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声音。

柏灵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两只手缩回了羊毛毯中,一面打呵欠一面搓着手,然后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可我累了。”柏灵带着些微鼻音低声说道,“今天没有力气,我们改天……?”

兰芷君站起身,用细长的绒草从暖炉那边引了火,点亮了帐篷边沿的一盏夜灯。

外头的人望见了帐篷里的光,连忙端着一壶热茶进来——真难为他们是怎么在外头天寒地冻的夜风里,护着这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的。

随着仆从们的动作,柏灵的帐篷里升起一阵茶香。

等到所有外人都离去,柏灵也撑坐起来,她在柔和的烛盏下轻轻揉着眼睛。

她的眼窝看起来比白天更深了些,眼皮也微微发红,知道的是因为困意和疲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刚哭过。

等到差不多适应了烛火的光,柏灵又在自己的床榻上躺了下来,然后侧脸望向兰芷君在烛火旁的影子,没有半点要下地的意思。

“我有消息要带给你。”兰芷君轻声道。

柏灵笑起来,她稍稍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枕头,声音缱绻,“怎么坐那么远……坐近点儿说啊。”

兰芷君不为所动,抬手端起茶盏,“陈翊琮的人马快要到涿州了。”

柏灵笑了一声。

“你好像很不在乎么。”兰芷君轻轻吹了吹茶面,“周人的使臣还有几位这会儿还在国都里……他若是为你而来,你以为自己能逃得过?”

“那他会做什么呢?”

“做什么……”兰芷君笑了一声,“无非来年春天的时候,周金再战。”

“兰芷君真的会信这种事吗?”

兰芷君的动作停了下来,“什么?”

“帝王会为了自己的私情,发动或是停下一场战争。”柏灵的手臂撑着脑袋,侧目望着灯下的兰芷君。

“你不信?”

“是啊,我觉得那都是借口,如果是放到陈翊琮身上,那就更是借口了……”柏灵笑着道,“你们好像都挺喜欢这种故事的,是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柏灵把身上的羊皮毯裹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她带着几分好事者的低笑。

“我的事情要是传出去,都不知道能养活多少说书先生。”

第九十二章 直钩

“那你觉得他是为什么而来?”

“这我哪里知道呀。”柏灵轻声道,“但如果他要战,那一定是因为朝廷已经准备好了,要和,那多半就是现在大周还打不起……我不会是那个主因,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把儿女私情当作主因。”

兰芷君眼中浮起几分笑意,“你是在为他说好话?”

“你好像挺不了解你这个侄子的。”柏灵似笑非笑地撑着脸,“太轻敌的话,会被杀掉哦。”

“你不想回去么?”兰芷君轻声道,“回去你家人身边。”

柏灵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回不起了……吧,这个时候我再回头,事情不就又折返原点了?而且陈翊琮现在对我说不定恨之入骨呢,骗了他一次又一次……”

两人一时沉默,柏灵望向兰芷君,“说起来,兰芷君应该……也不会甘心在阿奎力这里做一辈子军师,是吗。”

兰芷君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显而易见。

柏灵望着兰芷君,忽然舒了舒眉毛,如同感叹一般地轻叹,“……啊,我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兰芷君这两天把我关在这里,是以为……我还在为周人的朝廷效力?”

这疑点一经提出,柏灵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接着道,“所以今晚兰芷君你来我这里,是想用陈翊琮来提醒我,不要心存幻想……是不是?不论我现在为朝廷做了什么,但凡回去了,一切都是徒劳。”

兰芷君依旧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柏灵收回了目光,笑了起来。

“既然是这样,”柏灵低声道,“你为什么……”

她的话说到一半,声音飘散在空中。

如此想了一会儿,柏灵起身下地,她脚踩着地面几乎没有声音,轻薄的新衫垂在身体的两侧——为了避免柏灵在身边藏匿武器,她所有的衣服都已经换了新的。

出于兰芷君的个人审美,这些衣服都是周人的款式,兰芷君望着纱裙的长袖,一时间好像有些出神。

但柏灵已经走到身前,小声说道,“抬头。”

兰芷君抬起头。

一瞬间他以为柏灵大概是要俯身献吻,但柏灵就站在那里俯瞰着他。

“干什么?”

“你不是说我们很像么?”柏灵望着他,“过了这么久颠沛流离的日子,想像一个人一样地活,想骑马去雪原上狂奔……这种事,对你来说,难道很难理解?”

兰芷君的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是……这样想的吗?”

柏灵又靠近了一些,她的手指从兰芷君的肩膀慢慢抚过,最后停在了他的耳后,轻轻揉捻着兰芷君那里的头发。

两人的目光牢牢地粘连在一起,时间一时凝滞。

柏灵这时缓缓俯身,兰芷君半垂了眼眸,他感觉柏灵近乎要吻在了他的耳边,但预想中的事却迟迟没有发生。

柏灵喉咙微动,轻声笑道,“这就是你感到害怕的样子吗。”

兰芷君至此终于回过神来,但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仍旧像先前一样从容地抬起手中的茶盏,饮了一口,又将杯盏放回桌边。

而后他沉默起身,像平常一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这里。

扑面而来的风雪迅速熄灭了他从柏灵营帐中带出的热度。

他往外走了十几步,然后步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慢到近乎停下。

他有些忍不住回顾身后——方才还亮着灯的营帐,此刻已经又是一片晦暗。他大概能想象得出,柏灵大概又回到了那张低矮的床榻上,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

风雪中,兰芷君凝视着这营帐。

不论如何,他这一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柏灵心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且这秘密一定致命之极。

如果非要说柏灵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够完美,露了破绽,大概就是她今晚的所作所为着实……有些勾人心魄了吧。

真正的柏灵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兰芷君还是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比起那个苍白的,行将就木的柏灵,现在这个不知道打着什么坏主意的女人,显然要更可爱一些。

“这就是你感到害怕的样子吗?”

不知怎的,这句话忽然又浮现在兰芷君的脑海——他方才许多事都来不及想,也不知道当时自己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军师,您还是快些回去吧。”一旁的随从用金语小声说道,对这个喜怒不形于色,且颇得阿奎力信赖的周人,他一向有些害怕,“您要是在这儿冻得病了,殿下一定会对我们不客气——”

“不要说话。”兰芷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在想事情。”

近旁的随从有些为难,但也着实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朔风之中,兰芷君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传闻中的衡原君喜阴喜寒,在这样的寒冷中,沸腾的心思似乎将将好能够处在某种平和的状态里。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柏灵究竟是打算捅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但不论那是什么,他都会亲手把这些阴谋拆解。

“害怕的样子啊。”兰芷君低声喃喃,没头没尾地丢下这句话。

他又笑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再次恢复了先前的速度。

我不仅要看你害怕的样子,我还要看你不可置信、懊恼万分、以及追悔莫及的样子……

等着吧,柏灵。

……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

周人营地的人们急了许多天,但后来听人说,柏灵似乎也没有被为难,而是单独被关押在了离那个周人军师不远的地方,众人也松了口气。

偶尔有人传来消息,说在黄昏的时候,有人在阿奎力营地的边界马厩边,看到过柏灵和那个周人军师站在一块聊天,柏灵的表情看起来很温和,并不像是被胁迫的样子

人们并不相信,直到二月十五,阿奎力离开营地,前往国都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柏灵和兰芷君共乘一骑,两人说笑着跟随着阿奎力的马队一道离开。

在远去的马队之后,许多人向着阿奎力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权当先前是瞎了眼睛!

第九十三章 还差得远

马背上,兰芷君戴着骨制的护目具,他两手紧紧握着缰绳,在他怀中,柏灵用一条白色的绸缎蒙着眼睛。

柏灵侧身而坐,低头蜷在墨绿色的斗篷中,似乎因为怕冷,两只手一直藏在狐皮的袖腕套子中。

兰芷君甚至额外为她准备了一条毯子,盖着她的双腿以免受冻。

从离开营地的时候起,她就这样乖巧地坐在兰芷君的马背上——毕竟在厚重的冬衣之下,她的手与脚此刻都被绳索牢牢缚着,根本动弹不得。

在出行之前,兰芷君不知给她喂下了什么汤药,一整个白天柏灵都有些昏沉,手脚全无力气。

在他们的前后,全副武装的金兵面容沉肃地警惕着雪原中的危险。

马背上,兰芷君时不时低头,亲昵地与怀中人交谈。

这样狂放的姿态自然也引起了其他金人将领的不满,阿奎力却丝毫不介怀——非但不介怀,他甚至觉得这样很好。

毕竟在这之前,不论他怎么往陈书白的营帐离送金银送女人,这个周人军师似乎都不放在眼里,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才让阿奎力感到不安。

但如今看来,陈书白也一样是个普通男人。

“当初衡原君想邀你进沁园的时候,你没有去,”兰芷君轻声问道,“现在后悔吗?”

柏灵微微抬头,尽管被蒙着眼睛,但并不影响她大概判断兰芷君目光的方向。

“为什么后悔呢?”

“如果当初进了沁园,固然是要为他所用。但他既然有办法把你从陈翊琮的眼皮底下救出来,自然也会有办法让你们一家团聚。”

“但代价也很重呢。”柏灵轻声道,“他想要我为他效力……不可能的啊。”

兰芷君笑了一声,“现在的代价不重吗,柏灵?”

“不明白。”柏灵淡淡地道,她稍稍歪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前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每天都要这样虚情假意地对着我……”兰芷君低下头,腾出一只手拨开柏灵落在面颊上的碎发,“不累?”

“也未必都是虚情假意吧。”柏灵仰面答道。

“是么?”

“至少兰芷君对我,是认真的。”柏灵笑着回答。

兰芷君轻笑一声,“你愿意这么想也好……今晚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你,你到时最好也能像现在这样笑着收。”

“嗯。”柏灵在兰芷君的怀中稍稍挣扎了一会儿,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而后低头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吧。”兰芷君轻声道,“再往前走几里,我们就要扎营了。”

“扎营?”柏灵的声音带着几分轻飘飘的困惑,“我们不是要紧急赶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阿尔斯兰的大本营吗?”

“不要问,这也是礼物的一部分。”兰芷君轻声道。

……

阿奎力百余人的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坡阴面停了下来——在这里,数不清的军卫早已等候多时。

于是阿奎力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支,在阿奎力与兰芷君等人各自进入营帐歇息的时候,另一支和他们穿着相同的队伍再次向北进发。

而留下的营地中,弓弩手、火铳兵和步兵都各就各位,随时警惕着来自四方的危险。

温暖的营帐里,柏灵已经撤去了身上的厚毯与绒套,手与脚上的束缚也因此直白地露在外面。

尤其是手腕上的绳索,因为这一路的颠簸,已经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匝又一匝的红印。

有些地方已经蹭破了,有些地方微微红肿,但柏灵安静地蜷靠在地面上休息,好像对手上的伤痕全然未觉。

二月十五,明月高悬。

夜里,帐外篝火哔剥,营帐内,兰芷君靠坐在软垫上,柏灵仍被蒙着眼睛,缚着手脚枕在他的膝上,两人一时无言。

兰芷君一页一页地翻书,柏灵睡着,呼吸均匀。

后半夜,柏灵醒来,她抬起被捆牢的双手,隔着蒙眼的绸缎,轻轻揉了揉眼睛。

“什么时候了?”柏灵望向兰芷君的方向。

“丑时了。”

“……要送给我的礼物呢?”柏灵笑着问道,“兰芷君还没有准备好吗?”

兰芷君翻页的声音没有再传来。

过了一会儿,柏灵突然感到自己右肩一沉,整个人被推倒在地上。

“你在得意什么?”兰芷君沉声问道。

柏灵叹了一声,又笑起来,“我哪里有得意……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忍心。”

“不忍心?”

“你太孤独了。”柏灵缓慢地抬起了双臂,向着兰芷君声音的来处探去,“所以才会把我当作稻草……”

话音未落,柏灵忽然感到一阵刺眼的光亮。

兰芷君直接摘下了那条一直蒙着她眼睛的绸缎,柏灵只觉得眼前一时刺痛,本能地用手臂遮挡着,但兰芷君却不让她这样做,他毫不费力地将柏灵的双腕按在她的头顶,冷声道,“你好像说反了。”

柏灵缓了一会儿,好在营帐中的光原本就偏于昏暗,眼前的一切很快变得清晰起来,也包括兰芷君的脸。

“没有说反哦。”柏灵淡淡道,她笑起来,“当然我知道这处境确实很难……”

“不要再说了。”兰芷君的声音里克制着恼怒。

柏灵的目光又像许久之前一样变得涣散而暗淡,她望着兰芷君,如同凝视着虚空。

“和衡原君比起来,你是真的,差得很远。”

……

尽管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但这却是一个平安无事的夜晚,北方的夜幕仿佛传来了些微战斗的余响,但在狂风中又听不真切。

直到黎明到来,地平线上出现了归来的胜利者,阿奎力大笑起来,连胜夸赞兰芷君料事如神——昨日伪装成自己一行继续向国都进发的那批队伍,果然在半路遇险,但好在,他们早就已经预备下了更多的伏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得胜归来的队伍带回了俘虏下的活口——他们分别属于阿奎力的三个兄弟治下。

阿奎力望着眼前的仇敌,表情凶恶而狰狞,他下令让麾下的士兵好好保护着这群活口,他要将这些人带去父亲阿尔斯兰的面前,当众质问那几个恨不得对他除之而后快的兄弟。

“军师,你不高兴吗?”阿奎力看向身旁的陈书白,“为什么总是锁着眉头,我们赢了啊!”

“……哪里不对劲。”兰芷君的眼中难得地显现出焦灼,“有哪里不对劲。”

第九十四章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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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受谢,白日昭之……”

(春日在四季的更替中降临,太阳光辉灿烂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春的气息如此蓬勃奋发,万物急剧生长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余阴与残冰飘行遍地,魂魄也没有能够逃亡的地方

“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归来吧,亡魂,不要去遥远的地方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归来吧,亡魂,不要去东方,不要去西方,也不要去南方,或是北方……

昏暗的营帐里,柏灵在黑暗中低声吟唱着《大招》。

尽管身体依旧虚弱而绵软,没有半点力气,但脑海中的意识,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她唱着歌,目光望着从帐篷的缝隙中漏下的光,它们像刀一样将屋子里的暗影切开,太阳渐渐升起,日影慢慢变短。

忽地一道影子将这光挡住——兰芷君掀开帐篷踏了进来。

他几步走到柏灵跟前,俯身颦眉,“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怎么什么都问?”柏灵看向他,笑着道,“难道你问了,我就会明明白白告诉你?”

兰芷君浑然未觉这话有什么耳熟,他冷声道,“圆月当归……二月十五已经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说?”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啊。”柏灵笑着答道,“谁说我非要在二月十五的时候,把坏事给做了呢?”

兰芷君的目光再次变得冷厉起来,柏灵全然无惧,迎着他的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兰芷君沉吟了一会儿,“……午时了。”

“那确实可以告诉你了。”柏灵轻声道,“他们这会儿,应该刚刚离开卢尔河畔吧。”

“他们?谁?”

“猎鹿人啊,”柏灵仰头,“兰芷君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吗?”

“在周地活动的赫斯塔人?”

柏灵点了点头。

“不可能。”兰芷君冷声道,“卢尔河畔的营地我们加派了驻军,不要说是一小撮赫斯塔人,就算是周人带着正规部队来袭,也不可能在这一时半刻打下来……”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们是冲着阿奎力来的呢?”柏灵歪着脑袋。

兰芷君眯起眼睛,“除了阿奎力和我,这里还有谁值得下手?”

“有啊,当然有啊。”柏灵轻声道。

屋子里的炉火早已熄灭,此刻的营帐冰冷得呵气成冰,柏灵无声地叹息,一团白雾在她的面前升起。

兰芷君静静望着柏灵。

“这里有……四百多个大周遗民,还有散落在阿奎力营地中的那些赫斯塔人……你们的守卫,可从来没把他们当成值得看护的对象啊。”柏灵仰头望着兰芷君,“你是不是也从来没把他们当过人?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有人会……会为了这些人,冒险而来?”

柏灵还没有说完,兰芷君已经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是吗?”兰芷君靠近道,“那么你呢?他们想怎么救你?”

柏灵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想要开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等到兰芷君微微松手,她才有些脱力地倒在一旁,两手紧紧捂着方才被掐的地方。

她侧目望着兰芷君,笑着道,“……为什么他们要来救我?”

“你的父亲,你的兄长,”兰芷君居高临下,又抓起柏灵的衣领,“他们可都在周地等你,你会这么白白找死?”

柏灵却笑起来,笑得更厉害了些。

“没想到吧?我确实……早就放弃了。”

兰芷君松开手,柏灵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他轻声道,“你无非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没有作为一个诱饵的价值——”

“这个计划,一开始就是以我的性命当赌注的,我就没想过全身而退。”柏灵轻声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向你献媚的时候么?”

“那段时间你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兰芷君开口打断了他,“我的暗哨一直盯着你,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

兰芷君说到这里,自己先微微打了个寒颤。

“是啊,”柏灵轻声道,“猎鹿人和我说,阿奎力的营地里,只有你身边的那个暗哨,他没有把握避开……不过,一个人就算再厉害,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一双脚罢了……”

“你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说。”兰芷君抓住了柏灵的头发。

柏灵笑起来,她的笑里带着几分率真和坦然,“我是……真的不知道呀。为了避免计划败露,猎鹿人根本没有把全部的计划告诉我……我只需要在那段时间里牢牢吸引着你的暗哨,就足够了。

“不过你可以放心呢,猎鹿人这一次并没有诛杀你和阿奎力的打算,光是要带那么多平民南下,就够他们手忙脚乱了……”

兰芷君颦眉,“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为什么不呢?”柏灵温声道,“你们还是可以去国都受赏,只是丢了几百个奴隶而已,阿奎力真的会在乎吗?”

望着柏灵此刻平静的眼睛,兰芷君的呼吸也渐渐平息下来。

这样的柏灵又变得死气沉沉起来,那些早先突然涌现的灵气忽然又散去了。

——或许它们早就散去了,在他眼前的,一直都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这感觉让兰芷君莫名感到有些反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兰芷君抬起柏灵的脸,“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人间的苦,我吃够了。”柏灵仰头答道,“我想去天上等。”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冷气,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拔出随身的短刀,轻轻割断了柏灵手脚上的绳索。

柏灵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么做,在手脚都解绑之后,她轻轻转动手腕,五指握紧,又松开,这自如活动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站起来。”

兰芷君伸出了手,柏灵有些迟疑地接过,缓缓站起了身。

沉默之中,兰芷君没有作任何阻拦,也没有望向她。

柏灵看了看兰芷君,又看了看营帐的门,她抬起脚,有些跌跌撞撞地向那道光的缝隙而去。

不过只走了几步,兰芷君便动作轻缓地从身后抱住了她,那把割断了绳索的匕首也跟随着这个拥抱,径直插进了柏灵的身体。

第九十五章 归家

营帐外的脚步声庞杂起来。

有人隔着帐门,在外面喊了一声,“军师!”

“怎么了?”兰芷君问道。

“看天气,再过几个时辰风暴要来了,殿下已经下令立刻拔营启程,争取在天黑之前进入国都。”

“知道了。”

兰芷君说着,揭开了帐门,扶着柏灵一道走了出去。

前来报信的金兵望着眼前女孩子苍白的脸和松绑的手脚,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下了目光。

“去吧。”兰芷君轻声道。

帐外的天地一片强光,柏灵颤抖着呼吸,而后头也不回地向着营地的边沿而去,

金兵看了看兰芷君,又看了看柏灵,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提醒——因为阿奎力下的令是立刻就走。

而且这女孩子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好像有点一瘸一拐。

兰芷君站在那里,望着柏灵渐行渐远。

“去殿下那里。”兰芷君回望一旁的士兵。

“那个女人……”金兵指了指柏灵离去的方向,“好像走得有点太远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猛然感到一阵寒意——兰芷君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目光带着令人震慑的寒冷。

传令的士兵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连忙收回目光,低头跟着兰芷君一道前往阿奎力的营帐。

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这个渐渐远去的女人的影子。

人们拿不准要不要追上去——草原上偶尔有牛羊也会如此,在漫天遍地的大雪中忽然得了臆病,于是在某一日突然头也不回地离开牛羊的群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向着雪原的深处走去。

不要说还未到来的风暴,像她这样一个人踏进雪原,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但那是军师的人,上面也没有命令要去抓捕……

就在人们的犹豫里,那个身着墨绿色披风的女人,已经消失在眼前的白雪皑皑之中。

……

天地太安静了。

柏灵已经有些不记得,上一次置身于这样的寂静中,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能够感受到胸腔中剧烈的心跳,还有踩在深雪中的每一脚所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头顶是明镜一般的蓝天,远处巍峨的雪山庄严肃穆,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回头张望。

那个驻军的矮坡已经不见了,而自己的身后则多了一条带血的长痕,那是鲜血慢慢渗透了身上的衣衫,染湿了长裤,最后渗出了长靴。

但手脚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大有知觉,柏灵也不觉得疼痛,她有些僵硬地回过身,再次望向远处的群山。

在这样的寂静中,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奔向大海的河流。

她不再是谁的禁脔,谁的爱人,也不再是谁的女儿,谁的朋友。

往昔的人生也陌生得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所有的欢欣、企盼,所有的眼泪、怒火,都在这寒风中被吹得了无痕迹。

她不再关心前方的路会通向哪里,也不在乎身后的洪流会将其他人带去何方,只想在当下,在此刻,一步一步地走向远处的山峦。

风雪渐渐起势。

西风猎猎咆哮,细密的雪粒打在柏灵脸上,但柏灵浑然未觉。

她走在生与死之间的窄道上,却好像在迷蒙中感觉自己与天地融成了一体。

没有畏惧,没有痛苦,留下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死亡降下麻木而温柔的幕帷,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柏灵有些睁不开眼睛,虚空中仿佛有一个臂弯正向着她敞开怀抱,等待着她投入其中,静静安眠。

这令人依恋的温存让柏灵忽然有了力气,好像灵魂脱离了已经长大成人的躯壳。

她又一次变成了年幼的孩童,周围的风声化作了人声鼎沸的街市,数不清的人在这天地中走,她有些茫然地左右回望,看见自己孑然一身,正要哭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这怀抱熟悉又温暖,她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

就好像很多次放学等在校门口,等着小姨来接她回家。

等着那只熟悉的手牵着自己,回到旧时温馨的,安宁的家。

她也要离开这里,再一次长大。

只是风声里,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柏灵!!!柏灵!!!”

这声音,是夹着风雪的嘶吼,混杂着阵阵马蹄,正由远及近。

柏灵有些疑惑地回望,然而在这如同天上的街市里,所有人都在慢慢地走,所有人的表情都安和而淡漠。

——“柏灵!!”

这声音陌生极了,但又好像在哪里听过。

引领着自己的女人好像也听见了这声音似的,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等着柏灵跟上来。

然而柏灵望了望她,有些彷徨地摇了摇头。

眼前的一切霎时间如同风雪一样消散。

天地间的一切立刻又露出了它狰狞万分的本来面目——呼啸的西风裹挟着风暴,幕天席地,柏灵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风势太烈,她已经没有了起身的力气。

但是那个声音却渐渐清晰了起来。

侧目而望,暗淡的黄昏里,确实有人踏着风雪从远处赶来。

那人一袭白袍,身上脸上沾满血污。

他头上兜帽早就被狂风吹下落在肩上,银白色的头发如同落满了白雪。

这是……谁呢?

柏灵忽然觉得有些吵闹,耳鸣的声音压过了风和人声。

疼痛的感觉突然又清晰起来,混杂着寒冷和饥饿,顷刻间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压盖过来。

……

漫长的梦里,柏灵昏沉地听见了许多声音。

这些声音勾起了往昔的许多回忆,有些喜悦,有些哀愁。

她经常梦见自己醒来——有时是在平京的皇宫中,有时是在金兵的大营里。

在这些梦境里,柏灵往往待不长久,每一次都在不快和厌烦中把所有人都搅成一团一团的浓稠颜料——以此从这些令人不喜的梦境中逃脱。

只是在这之后,她又总是浑噩地忘记了“醒来”这件事,继续在混乱无序的梦境中游弋。

直到某一天,柏灵又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韦十四坐在自己的床边。

十四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略略发青,此时正在瞌睡中频频点头。

冬日的暖阳从窗户纸上投下来,落在他的肩上。

第九十六章 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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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灵屏住了呼吸。

认真算起来,距离送别十四出城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四年多了。

十四的面孔有一些微妙的改变,柏灵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经年之后的同学会,即便昔日的故友依旧穿着同样的衣服,保持着同样的身形,那种时间从人身上流逝的痕迹也依旧鲜明极了。

柏灵试图抬起手臂,她想去拉一拉十四的袖子,看看这个十四会不会动。

然而就像无数次在梦中无法逃脱的感觉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手臂虚弱极了。

柏灵闭上眼睛,用尽全力,终于将手从厚重的棉被中伸了出来。

这变化的呼吸让韦十四忽然惊醒,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又一次望向床榻上的柏灵——这一次柏灵睁着眼睛,也正望着他。

韦十四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低声道,“你醒了。”

他拖着椅子靠近了些,将柏灵好不容易伸出被子的手又重新塞了回去。

柏灵怔怔地看着十四,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求求了……不要醒。

这个梦再多做一会儿吧。

“你……”柏灵开口,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有些认不出的干涩声音,她有些着急,反而被自己的唾沫给呛住了,伴随着每一声咳嗽,她的腹背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不要动,不要动。”韦十四颦眉道,“你是想问柏奕吗,他守了你好几天,这会儿刚刚被劝去睡了。”

柏灵后知后觉地觉得口中一阵发苦,一阵迅速的鼻酸过后,她觉得整个鼻腔都被堵住了。

“你还不能喝水。”

韦十四扶着柏灵重新躺下,然后起身去近旁的桌子上取了刀和青瓜,坐在柏灵身旁轻轻推片,然后将湿润的两片青瓜贴在柏灵已经干裂的嘴唇上。

“既然醒了,就动一会儿?”他轻声道,“脚能动吗?”

柏灵动了动脚踝,示意可以。

在韦十四的指导下,柏灵平躺在床上,用力地绷紧脚背,然后又放松,如此反复做了许多次。

“你之后自己每次醒来,都这么动一动。”韦十四笑着道,“柏奕说这样可以预防深静脉血栓。”

哦……深静脉血栓。

柏灵笑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词汇库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专业的用词……

是从前在太医院西柴房的时候跟柏奕学的吗?

“再睡一会儿吧。”韦十四又坐回了床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柏灵根本舍不得闭眼睛,她摇了摇头,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滚落。

“是不是伤口在疼了,”韦十四问道,“……你怎么又哭又笑的。”

柏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那就再睡一会儿。”韦十四轻声道,他显然完全不明白柏灵的担心,只是伸手将柏灵方才覆在脸上的头发重新拨去两边,“睡着了,就不疼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运动,也可能是因为此刻暖融融的房间,柏灵又觉得有些困倦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昔日的旧友。

“十四……”柏灵几乎是在用气流说话。

韦十四靠了过来,“嗯,你说。”

“你……好吗,这些年。”

“我很好啊。”韦十四答道,他看向柏灵,“如果你能快些好,就更好了。”

柏灵扑哧一声笑起来,旋即又因为腹背的疼痛露出痛苦的表情。

看着此刻还有些不清醒的柏灵,韦十四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些担心。

“闭上眼睛,不要再说话了。”韦十四催促道,“养好了精神,我们再聊天。”

“你的……手。”

柏灵望着韦十四的左手,方才她还没有发现,这会儿却看见他左手的虎口乃至整个手掌都包着绷带,看起来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我的手没事。”韦十四轻声道,“是和陈书白那个暗卫交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柏奕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陈书白。”柏灵喃喃低语,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喊兰芷君的本名。

兰芷君的那个暗哨啊……那确实是非常难缠的。

“赢了吗?”柏灵又问。

“嗯。”韦十四点头,“不然怎么能知道你的下落呢。”

说到这里,他有些后怕。

北境的风雪……柏灵差一点就真的成为北境的风雪了,如果他再晚到一步。

柏灵没有再问什么,对于“韦十四能够胜过兰芷君的暗哨”这件事,即便是在梦中,也一样让她感到很满意。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却始终不愿合眼,一直一直望着眼前的十四,直到眼皮打架,才又一次坠入无意识的渊面。

韦十四则继续打起精神,从地上捡起方才因为打瞌睡而脱手跌落的书册。

他和柏奕这段时间轮流值守,一是要等柏灵醒来,一旦醒来就要督促她像方才那样活动腿脚;二是在盯梢着,一旦柏灵发出了呼噜声,就意味着她的呼吸不够顺畅,需要重新调整她的姿势或者再次唤醒她,以免发生窒息。

看护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

韦十四望着手里的书册,久久没有翻页,他将书重新合上,再次看向柏灵。

往事如同潮水,一幕幕在他心中涌起。

韦十四垂眸轻叹,发现柏灵的手又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他俯身握起柏灵的左手,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了上面。

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快些好起来吧。

……

柏灵真正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是在这一天的深夜。

她确实一直都不太清醒,在这日白天,柏灵醒来了七八次,但除了最开始的那次还算清醒,之后的每一次,她的神情都带着几分似梦非梦的昏沉。

直到黄昏的时候,柏奕醒来,从韦十四那里听说柏灵今日白天已经醒过,他甚至顾不上晚饭,径直跑去了柏灵的床榻边等着。

然而入夜之后,像是故意要惹他伤心似的,柏灵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睡得很沉。

柏奕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守夜守得煎熬极了。

第九十七章 相见

从傍晚到现在,柏奕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忙里忙外。

先是在通风的地方换炭盆,然后拿湿漉的棉絮团轻轻擦拭柏灵的嘴唇,又将青瓜的切片盖在上面,不时更换。

等到他坐在床边,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再不知该开口和柏灵说什么的时候,他累极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屋子外头开始刮风,呜呜咽咽的,像是旅人在哀嚎。

柏奕换了个姿势,手撑着下巴,望着柏灵伸在被子外面的一截指尖。

“你怎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柏奕喃喃道,“十四在的时候,你都醒了那么多次……”

他抬眸看了一眼柏灵——柏灵还是闭着眼睛。

柏奕叹了一声,直起腰,两手交叠枕在了自己脑后伸了个懒腰。

“我应该早点和十四说的,但凡你醒了,不管我是醒着睡着,都可以喊人叫我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柏奕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簇,“……你是不是怪我啊。”

卧榻上的柏灵微微颦眉,好像梦见了痛苦的事。

这已经不是柏灵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入夜以后,她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断续地做梦。

柏奕伸手,将大拇指的指腹按在柏灵的眉心,想把这皱起的眉头抚平。

“不难过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哄梦中的柏灵,“难过的事情都过去了……”

柏奕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忽然停在了喉中——他看见柏灵睫毛微动,有些徒劳地开口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腕甚至能感受到柏灵呼出的温热气息。

柏奕的呼吸近乎凝滞,他望着柏灵,看着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睁眼的柏灵目光是失焦的,她望着熟悉的床顶帷幔,总觉得这个情景似乎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了。

等到缓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循声而望,她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影。

屋子里很是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离床榻不远的桌子上放置着。

柏灵一时惊惧,本能地想要往床榻的另一侧缩逃,却听见那人有些焦急地喝止她,让她不要乱动。

这个声音……也很熟悉。

但眼前人,她着实有些认不出是谁了。

在分别的这几年,北境的冰霜和风雪在柏奕身上刻下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那个清瘦俊朗的青年医官,如今也已经像当年的陈翊琮一样蓄起了短须。

不过四年的光景,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多了些微的皱褶,而肩膀和手臂也再不似先前一般单薄。

这里的严寒不仅未能摧残他的精神,反而激起了他更加强烈的意志,他要和一切不可知的命运搏斗,和一切压迫在他身上的重负抗争,像是野草和荆棘一样,在这片冬日漫长的北境野蛮生长。

暗淡的灯火里,柏奕静静地坐在那里,反而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向柏灵说些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望着。

但即便眼前的柏奕近乎脱胎换骨,那双眼睛柏灵始终不会认错——“能够将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她轻声喊出了柏奕的名字,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柏灵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起来,“……是你吗?”

“是啊……是我啊。”

“你怎么……”柏灵有些匪夷所思地拧起眉毛,“你怎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向着柏奕的脸颊探过去。

柏奕连忙上前,主动将自己的脸贴上柏灵的手心。

柏奕上唇的胡须很短,只是一层薄薄的胡渣,而下颌的短须则像坚硬干枯的稻草,盘虬着生长着。

“下乡里看病的时候,留着胡子,大家才信你是个有本事的大夫。”柏奕握着柏灵的手,“虽然看着显老,不过蓄须以后,做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柏灵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做梦也想像不到柏奕现在的样子,柏奕如今也就二十六七的年纪,但这老成持重的山羊胡一蓄,看起来足足比柏灵大了一轮不止。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柏奕的脸,仿佛一眼看到了他老去以后的样子,又新奇,又欢喜,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我看到了……你写在墙上……诗。”柏灵轻声道,“木心的……那一首。”

柏奕短暂地迷茫了片刻,而后骤然想了起来。

“大卫?”

柏灵点了点头,她微微垂眸,“当时我……就想立刻……到你身边来。”

柏奕低笑,将柏灵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柏奕,我怕我在做梦……”柏灵望着他,“你是真的,是吗?”

“是啊。”

“但如果……这是梦呢?”

柏奕抓着柏灵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柏灵沉着嘴角,将手缩回了一些。

她脸上带着玩笑的笑意,眼里的表情却渐渐哀伤起来。

“……梦里,也一样会痛的,”柏灵认真地说道,“我就做过很多……那样的梦。”

“是梦也无妨。”柏奕轻声接道,他将柏灵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样你睡着,醒着,我就都在了。”

柏灵闭上眼睛,笑了起来。

柏奕的掌心还是像从前一样,非常粗糙,即便在今日这样的寒夜,他的手依旧干燥温暖。

然而她望着柏奕投在墙上的影子,感受着来自棉被的轻微压迫,窗外的风声,还有咽喉的刺痛感……这些细节依旧显得有些可疑。

“我白天……好像见着十四了。”柏灵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他是不是……也在?”

“嗯。”柏奕点了点头,“我们从猎鹿人那里知道了你的消息,十四日夜兼程追去了阿奎力那里,才把你救了回来。”

柏灵微微颦眉,好像是在反复咂摸这句话。

“我好像,也听他……说起过。”

“你回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柏奕低声道,“是谁伤的你?”

柏灵摇了摇头,“爹呢……?”

“爹还在靖州。”柏奕轻声道,“他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我们这样折腾……这儿是抚州境内的一处县城,等你伤好了,我们就去靖州和爹团聚。”

第九十八章 决裂

暗淡的灯火下,柏奕和柏灵聊起这四年来的遭遇。

“十四来救了我们之后,将你被假死并被囚禁在宫中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我本来下定决心要回去,结果十四递了一封信给我”柏奕轻声道,“就是那封你写给他的信。”

床榻上的柏灵表情温和,静静地听柏奕讲述着。

“他说,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你一定也不希望我回头。”柏奕轻声道,“你也会一样要我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回去,为什么又要让人在我离京的时候,用那首送别告诉我你还活着的消息。”

柏灵刚想开口,柏奕又接着道,“但后来我又明白了。”

他望着柏灵,轻声道,“被逼迫到走投无路只能投湖的那种死法,一定是你非常瞧不上的,就算是真的只剩下一条死路,你也要自己朝着那堵高墙撞过去是不是?”

柏灵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我们后来又在江洲城外待了好几日,就像找路子打听一些京城的消息,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柏奕叹了一声,“我那几天一遍一遍地读你的信,一遍一遍地读虽然谁也没有说,但我们都觉得你一定已经下定了决心,否则不会留下绝笔这样的字眼”

“所以”柏灵低声道,“你为什么来北境了呢?明明当初说好了”

“我当时没有想太多。”柏奕自嘲地笑了笑,“是爹想来,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不过这几年在北境,我也确实做了些事情”

“我知道。”柏灵小声说道,她脸上带起些许笑意,“在江洲,在两头望我都听说了。”

柏奕的眸子亮了起来,“我在江洲留的那块对联你看到了吗?”

柏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在沿途,其实还留了好多线索,”柏奕的身体微微前倾,“除了那对石联以外还有很多,像是我们唱过的歌,听过的文句还有一些故事。”

柏灵点了点头。

“我总觉得你不会就这样死。”柏奕低声道,他笑了笑,“就算是我自欺欺人也好,我想着,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地逃出来,想尽办法地来和我们汇合。所以我们一定不能隐姓埋名,如果我真的跑去哪个山壤里过隐居的日子,这人海茫茫的,你就更不可能找到我们了。”

“我听到了,”柏灵轻声道,她望着远处的油灯,“那首南方,还有林白”

“对了,”柏奕忽然想起来,“你为什么叫韦松青?”

“松青,是我后来认识的一个朋友。”柏灵轻声道,她看着柏奕的神情,一时有些好笑,“我后来遇到了十四的师傅韦英得了他许多照顾。”

“十四的师傅?”

柏灵点了点头,“一个有点倔强的老头子,这几年一直在平京城里待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本来还想讲讲和李一如牧成那晚相遇的故事,但此刻已经感到了疲倦。

她望着柏奕,从柏奕的眼睛里,她能看出同自己一样旺盛而克制的倾诉欲。

“我累了。”柏灵缓慢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我要,休息一会儿。”

“好。”

柏奕才要起身给柏灵捻被子,柏灵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柏奕问道。

“我睡着的时候,”柏灵闭着眼睛,低声说道,“也不要松开。”

柏奕眉宇微动,轻声应了一声。

“明天醒来的时候”柏灵慢慢地说道,“你能还在这里吗?”

“嗯。”柏奕微笑着答道,“我会的。”

在柏灵苏醒后的第三天,曾久岩和张敬贞一道造访了这一处偏僻的庭院。

柏灵这时已经可以勉强在床上半坐着自己吃东西了。

从十四和

柏奕那里,她大概拼凑出了自己获救的经过在收到自己从屯龙陂寄出的飞鸿传书以后,柏奕和十四结伴离开了靖州,沿着抚州、鄢州一路找到了涿州,却在那里得知了自己在两头望被围困的消息。

在看到两头望烈火焚城的废墟以后,两人都意识到柏灵可能是被金人劫走了,但要单人匹马去追金人的几十万大军是不可能的,所以二人决定北上,去抚州找已然成为抚州府驻军先锋的曾久岩借兵这实在是下策之中的下策,常胜是不可能为了救一个柏灵而给出军队的凋令的,但二人决定赌一赌曾久岩是否肯在这件事上冒一次险。

不过,他们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在刚刚抵达鄢州的时候,两人就遇上了猎鹿人一行。

彼时猎鹿人还没有和常胜决裂。在听闻猎鹿人打算潜入阿奎力的部落去救一批赫斯塔人之后,柏奕和韦十四当即决定一同加入。

在那之后不久,猎鹿人果然打通了渠道,在阿奎力的军营中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内应然而他直到行动的最后一刻,才说出这个内应就是柏灵本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柏灵也都知道了。

只是在听到“猎鹿人和常胜决裂”的时候,她还是有些诧异。

曾久岩和张敬贞来的时候,柏灵刚刚从午睡中醒来,得知这两位老朋友一道前来,她满是惊喜。

在踏进柏灵的屋子以前,曾久岩和张敬贞也老老实实地洗手更衣,等进屋见到了柏灵的面,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有曾久岩在的地方,就没有不热闹的道理,三人坐在屋子里聊天,竟不时传出笑闹,好像这屋子里远不止他们三个似的。

“你会在这儿,我一点儿也不稀奇,”柏灵笑着对曾久岩道,她说着便看向张敬贞,面带不解,“可是敬贞怎么也来这儿了?”

“前段时间不是有大周使臣出使金贼的国都么,”曾久岩抢先答道,“敬贞就是其中之一啊!”

柏灵怔了一下,“竟然”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猎鹿人就和我们分道扬镳了。”曾久岩笑道,“我们当时还担心猎鹿人会不会中途袭击我们的使团不过后来听说,他们忙别的去了。”

“为什么?”柏灵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问,“你们是去金国谈了什么?”

“还是粮马互市的事情。”张敬贞轻声道,“皇上同意用金国五百匹马换我们来年二成收成的交易了,从明年开始,为期五年。”

“什么?”柏灵瞬间错愕。

“别急,我还没有说完,”张敬贞笑道,“但皇上加了一个条件,要求在金人在明年开春以后,将近三年来从我边境劫掠的大周子民全部放归。”

第九十九章 劝说

“放归……”柏灵垂眸凝思,“也好……不过为什么是三年?”

“也是一点一点谈下来的。”张敬贞轻声道,“近三年劫掠的百姓一律放归,至于更久的就看他们自己,想回可以回,不回也不勉强……毕竟好些人都在金地成家了。”

“难怪猎鹿人要和常将军决裂……”柏灵有些明白过来,“因为我们同意了粮马互市?”

“嗯。”张敬贞点头,“他们蛰伏在北境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想借我们的势,如今这互市的协定一签,纸面上就是五年的太平……他们当然不肯等。”

“不打仗总归是好的。”柏灵喃喃道,“至少北境的百姓能喘口气。”

“是啊。”张敬贞望着柏灵,目光深邃起来,“能喘息的,又何止是北境的百姓……”

“金人今年的动作确实奇怪。”曾久岩接道,“早先猎鹿人说金人今年在西边元气大伤,今年不会大举进犯我边境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没想到他们最后真的就劫了几个城池的粮食就跑了。”

“西边有强敌。”张敬贞低声说道,他忽然笑道,“说这些干什么,今天既是久别重逢,我们应当说一些高兴的事情。”

几人谈笑,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在东林寺的茶室,只是张敬贞一直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柏灵想了个法子将他支开去找外头的柏奕,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敬贞是不是有话想单独和我说?”柏灵轻声道问道。

张敬贞深吸一口气,从桌边站起身,低声道,“……去年八月,你是不是路过了江洲?”

“……记不清了。”柏灵低声道,“敬贞为什么这么问?”

“我去年秋天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信。”张敬贞低声道,“署名是牧一青,但这信却是夹着一首诗一道来的。”

柏灵没有作声。

“那人是不是你也无关紧要,”张敬贞轻声道,“但我想和你说说这件事的下文,柏灵愿意听么?”

柏灵沉默片刻,“……嗯。”

“我接到信后,立刻动身往平京去了,为了验明信中的所言,还专程在徽州的几个偏远之乡停了半月——自然是隐了身份去的。那半个月中,我所见所闻,皆非人间景象。”

张敬贞轻轻在房中踱步。

“到达平京之后,我没有去拜访父亲,而是直接入宫求见。”他低声道,“除了这位牧一青的信,我自己也写了一封奏疏上表。皇上震怒,向我询问详情,我便将我那一路的见闻细细地说了。”

“皇上做了什么?”

“皇上当晚就派了锦衣卫亲自前往徽州彻查。”张敬贞轻声道,“徽州知府今年年初已经下狱,大部分黑矿都已经停了,还活着的发抚恤银并送回家乡,死难的实在查不清了……朝廷决定立碑告慰。”

“这次粮马互市的事,也是皇上的决定。”张敬贞轻声道,“以我大周现在的军力,当然可以和金兵决一死战……但既然对面有意要上谈判桌,我们也不妨顺水推舟,韬光养晦。否则,像徽州那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查封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柏灵半睁着眼睛,带着几分慵懒困倦笑了。

张敬贞望着柏灵,又道,“覆舟水是苍生泪,皇上说他知道的。”

“那就好。”柏灵点了点头。

“这些年柏奕还有伯父在北境这边做的事情,还有你这次舍身营救百姓南归……大家都有目共睹。皇上觉得很愧疚,为当初犯下的那些过错。他不应当那么对你们。”张敬贞的声音很轻,“在你跳落山涧以后,他变了很多。”

“……他让你带话给我?”柏灵问道。

“嗯,是。”张敬贞点了点头,他握紧了手,有些不安地抬头,“他希望能接你们回去。”

“回哪里?”

“回平京。”张敬贞平静地答道,“他会在平静给你们专门建一座宅院,伯父可以在那里继续撰写医书,平京是繁华之地,有名的医者更多,倘若柏奕肯将在北境这两年的——”

“柏奕肯定不会回去的。”柏灵笑着打断道,“我爹应该也不会。”

“……那你们要继续留在北境吗?”张敬贞颦眉,“这里的冬天太冷了,伯父年纪又大了——”

“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柏灵摇了摇头,“不可能回去的。”

“哎,其实……”

“我听说那些从阿奎力营中被救下来的百姓现在也在抚州?”柏灵问道。

张敬贞怔了一下,而后表情复杂点了点头。

“敬贞不用隐瞒,我都知道了。”柏灵垂眸而笑,“他们编排了我的歌谣,说我罪有应得,投靠金人,所以活该错过了回来的机会。”

“他们是不知道详情。”张敬贞说道,“而且乡野之民,本来就喜欢传那些鸡零狗碎的故事,等到真相传开的时候,他们会明白你为他们做过什么的,更何况衙门已经下令,若再有人胆敢这样当众诽谤,一定严惩不贷。”

柏灵摇了摇头,“没用的。”

“……为什么?”

“人只会相信他亲眼见到的事情。”柏灵轻声笑道,“何况你越不准他们传唱,他们就越觉得那是真的……”

“这些事交给我。”张敬贞认真道,“我也觉得堵上百姓的嘴是下下策,明日我就进城去见抚州知府。”

“敬贞。”柏灵顿了顿,“别白费功夫了,”

“这怎么会是白费功夫?这是你的声誉啊。”

“……我不在乎,无非是废了‘柏灵’这个身份罢了。”柏灵轻声道,“这么说吧,就算现在那些百姓将我认作救世主,我也不可能再回去。有些事情,敬贞应该也明白,不,敬贞应该更明白。”

“什么?”

“我父亲在太医院四年,除了秦康秦老院使,他就没有在那群太医里交到一个朋友。”柏灵低声道,“更不要说柏奕,他和王济悬那些人几乎是水火不容……平京的水,对我们而言太深了。”

“但是——”

“即便现在回去了,且是被圣上请回去的,也许今年,明年,大家还会传颂一会儿他们俩在北境的事迹……可日子久了,这种故事人是会听厌的。”

“我们一家,都太不招人喜欢了。”柏灵轻声道,“人心似水,君心尤甚。”

第一百章 跳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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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贞笑了一声,“如果是这样,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将那封信投到我的府邸来?我一个人在江洲过得好好的,你非要找个茬让我进京……如今我倒是变得公务缠身了。”

“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柏灵轻轻扶住了额头,“我在江洲人生地不熟,就只剩敬贞一个朋友。”

张敬贞摇了摇头,又重新坐下。

“你若实在不愿回去,我也不勉强,我只是帮忙带话罢了——我自己的希望就只有一个。”

“嗯?”

“往后大家不要断了联系。”张敬贞认真说道,“我与久岩,这三年来常常聊起柏奕与你,如今一切也算尘埃落定了,将来不论你们要去哪里,都来封书信报个平安如何?”

柏灵笑着点头。

“敬贞要说的,就这些了吗?”

“倒是还有一件事,皇上没有开口,但我觉得他是想问的。”张敬贞看向柏灵,“你……现在还恨他吗?”

这个问题让柏灵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他想要求得你的原谅……我是这么觉得的。”张敬贞低声道,“在知道你还活着以后,他比所有人都要高兴。”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谈不上恨,”柏灵微微垂下眼眸,脸上依旧带着几分笑意,“但也说不上什么原谅。”

“……我不明白。”

“我已经好久没有像这几天一样,每天都过得这么开心了……所以都不大想这些让人不舒服的事。”柏灵轻声说道。

“那你心里……”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来赎罪。”柏灵轻声道,她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如果他真的觉得愧疚,那就怀抱着这种歉意,也忍受着这种煎熬就好……不要再想着从我这里讨什么原谅了。这种折磨,就是他应得的。”

张敬贞又怔了一下。

院子里忽然吵闹起来,屋子里的门很快被推开,柏奕和曾久岩同时踏步走了进来。

“怎么了?”张敬贞转头问道。

曾久岩有些哭笑不得,“我明天得启程回涿州了……”

“这么急?”张敬贞有些意外,“皇上召你去了?”

“是啊,”曾久岩叹了口气,“我就说我私自带人出城去接应百姓这事儿就算皇上来了也拦不住……常将军来信了,说要我在抚州先挨上二十军棍再启程,要是我敢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面前,等皇上走了,他就罚我去火头营背大锅。”

柏奕在一旁有些担心地问,“皇上不会继续北上吧?他这两天会往抚州来么?”

柏灵几乎随之颦眉。

“这个放心。”张敬贞连忙道,“三日后金国的使臣要造访涿州,皇上在未来半个多月里都不会离开涿州的。”

“那就好。”柏灵轻轻闭上眼睛,“我今天,也有些乏了……”

……

次日一早,张敬贞与曾久岩一道离开了这个远镇,二人离开后不久,两人各自用自己的手段送来的东西也陆续停在了柏灵憩住的小院,从食物、药材到棉布……不一而足。

在和柏灵一道商量之后,柏奕和十四一起处理了这些物资。除了少数当下欠缺的必要生活用品,剩下的都以两人的名义沿途赠给了镇上的乡民。

这天傍晚,十四趁夜离开了抚州,马不停蹄地向着靖州进发。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日,这日中午柏奕来给柏灵送饭,一推门便吓了一跳——柏灵扶着屋子南面的窗柱,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下了地,半只脚踩在自己的布鞋里,一点一点地朝外移动。

“不要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柏奕当即上前制止,“你这要是摔一跤,这些天都白养了!”

“我扶得很牢的。”柏灵小声争辩,“再躺下去我人都要长在床上了……”

“你说你这急什么,”柏奕将食盒放在桌上,便去扶柏灵慢慢走过来,“我前两天就已经找人去给你做手杖了,估计明天能送来……”

“哦,”柏灵哼笑了一声,“那不是正好吗?非得你说了我才能动,你不说就不能?”

“我们谁是医生?”

“你是。”

“遵医嘱是是说听谁的话?”

“……听医生的。”

“那你现在应该听谁的?”

柏灵笑了起来,“我偏不,要我听话,你就先把你这些碍眼的胡子给剃了……”

她说着,便伸手去揪柏奕的山羊胡,“你这胡子留得,起码老了十岁!”

“老一些有什么不好?”柏奕不以为然,扶着柏灵走到桌边,“老成持重,老谋深算——诶,你怎么不坐?”

“我想去院子里走走。”柏灵攥着柏奕的手臂,“我这会儿不饿,带我出去走走吧。”

柏奕叹了一声,让柏灵好好扶着桌子,他转身去拿外衣和厚斗篷。

换了衣服,柏灵又坐在椅子上看着柏奕帮自己换鞋,她不时看向窗外,催促着柏奕快一些。然而才踏出门,尽管已经换上了厚厚的冬衣,柏灵还是被屋外的寒意冻了个激灵。

此时正是午后,但外头并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空又落起了雪子。

“你扶着我。”柏奕轻声道,“我们就在主路上走,这块地我早上刚扫过,其他地方可能会打滑……”

两人沉默地从院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然后停下休息。

“十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柏灵轻声道。

“不要急。”柏奕低头看向柏灵,“即便爹今天就赶来了,你这样也是不能赶路的。”

“我可以。”

“你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

柏灵的手紧紧抓着柏奕的胳膊,调整着脚下的步伐,像是为了强行证明自己能够行走一样站去了柏奕的对面。

然后,柏灵慢慢后仰,一点点松开了抓着柏奕的手。

“你——!”

“不要动。”柏灵轻声说道。

柏奕脸色微凝,他想强行去抓柏灵的手,让她好好扶着不要乱动,但又怕柏灵固执起来胡乱挣扎,反而更加危险。

于是他就这么站在柏灵对面,看着柏灵一点一点地松手,大气都不敢出。

他的手一直隔空托在柏灵的两臂之下,随时提防着意外的发生。

等到柏灵完全站定,她抬头,“怎么样?”

“可以可以,”柏奕点头如捣蒜,“我们回去吧!这外头太冷了!”

柏灵笑起来,她松了口气,有些不稳地再次伸手,抓住了柏奕的手臂。

第一百零一章 下落

柏奕用各种理由拒绝了好几次,才意识到柏灵是认真的。

“你清醒一点,”柏奕哭笑不得,“路都走不稳,要跳舞?”

“我要啊,我要的。”

柏奕觉得柏灵整个人的重量都向自己这边压了过来。

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上的衣服,目光一刻不离地看着自己,好像把任性写在了脸上。

柏奕叹了一声。

“非要现在不可?”

“嗯。”

“等你再好一些不行吗?”他小声问道,“等到你可以自己下地的时候——”

“我不要等了,一刻都不要等了……就现在,立刻,”柏灵固执地向着柏奕那边又迈了一步,“……马上。”

又僵持了一会儿,柏奕实在拗不过,到最后只能点头,唯一讲下来的条件是不要在雪地里,而是回屋去跳。

扶着柏灵进屋坐下以后,柏奕让她在桌边等一会儿,自己一个人飞快地跑出了屋子。

柏灵在屋子里等了一盏茶不止,正疑心柏奕是不是趁机跑了,突然又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她循着声音望向门边,果然是柏奕推门,他一进屋就转身把门合上,不让外面的冷风吹进屋里。

“你干什么去了——”

柏灵的询问还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柏奕转过身来——他把胡子给剃了。

柏灵坐在椅子上,突然看愣了。

万千感慨忽然在这时浮上心头,在剃掉上唇和下颌的胡子以后,柏奕终于又变回了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好像有人突然将这些年的时间从他身上抽走,一切又回到从前在平京时的那个庭院。

“突然就这么剃光了,感觉怪怪的……”柏奕一面走近,一面有些不习惯地摸着自己的下颌,“你干嘛这样望着我,你说要剃的啊。”

柏灵垂眸而笑,“就……没想到。”

“来吧。”

两人无声地站起来,柏奕握着柏灵的右手,低声示意她将左手放在自己的右肩膀上。

想着柏灵后腰上的伤口,柏奕深吸了一口气,非常小心地避开了患处,轻轻扶住了柏灵右臂下方的位置。

“你刚才是剃胡子去了啊……”柏灵仰头看着柏奕,“怎么去了那么久?”

“好久不跳了,就在外面自己练了一会儿……”柏奕的目光望着下方两人的脚,等差不多调整好了姿势,“好多都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柏灵笑道,“你就随便教,我本来也不会……”

柏奕反而被柏灵这个反应惹得更加不自在了,他微微颦眉,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柏灵当下根本无法做到大幅度的跨步,只能意思意思地伸伸腿脚罢了,两人在屋子里的软毯上动作极轻地进进退退,柏奕轻声数着拍子,用极慢的速度带着柏灵跳女步。

“诶,”柏奕略略有些惊奇,“你……一教就会啊。”

柏灵扶靠着柏奕,有些好笑,“就这么一二三大大大……跟走路差不多,怎么不会了?”

“那说明你身体的协调性很好了……”

柏奕笑着,他握着柏灵的手,带着她慢慢走到脚下这块毯子的边沿,然后又转向另一个方向,悠悠然地晃了过去。

柏灵原本笨拙的步子,在这样小幅度的移动里变得恰到好处,她原先也一直盯着自己和柏奕的脚背,等到找到了些微的节奏,便再次抬头看向柏奕。

柏奕的目光越过她,望着不远处的窗沿。

他慢慢哼起一段旋律,那旋律也被他拖得极慢,柏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

她跟着柏奕的哼唱,和缓地踩在旋律的节拍上。

等到一曲终临,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柏奕收回视线,看向柏灵,“……对了,你刚才是是说什么没想到?”

柏灵还沉浸在脑海中的音乐里,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我刚进来那会儿,你看着我,”柏奕又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飘忽着,低声道,“我问你为什么那样看我,你说你没想到。”

“哦……”柏灵应了一声,笑着道,“你说那个啊。”

“剃了胡子还是很奇怪吧……”柏奕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自己也看不惯——”

“我不觉得。”柏灵轻轻叹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靠在柏奕的肩上,她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低声道,“因为你现在的样子过于英俊,所以才没想到。”

柏奕笑了一声。

“不要再留胡子了。”柏灵轻声道,“不喜欢看你留胡子……好好一个俊后生,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小老头的样子。”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在去给别人看病的时候……”

“会因为觉得你年纪轻而怀疑你医术的,就让他们找年纪大的大夫看嘛。”柏灵笑着道,“天底下又不止你一个大夫……你又何必要去抢别人的生意?”

柏奕又笑。

柏灵没得着回答,又专门抬头,“嗯?”

“好吧,”柏奕垂眸,“听你的吧。”

……

这天夜里,院门外响起了马嘶,柏奕出门查看——多半是韦十四带着柏世钧回来了。

然而才一出门,他就和一个身着铠甲的年轻人撞了个满怀。

他连忙上前将对方扶起。

对方也迅速站起来,黑暗中,年轻人问道,“你是林大夫吗?”

“啊。”柏奕点头,“我是。”

“我是来送信的。”

柏奕怔了一会儿,“……这儿冷,我们进屋去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柏奕带着一封已经拆封的信件去到了柏灵的房间,才一推门,柏灵果然已经又从床上下来了。

她眸中带光,“是爹和十四回来了吗?”

“没有,爹被远山客接去鄢州府了,”柏奕将手中的信放在桌上,推到了柏灵身前,“具体的,你看这封信吧。”

“远山客……”柏灵隐隐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只一眼,柏灵就立刻认出了信上的字迹,“是爹的信?”

“嗯。”柏奕坐在了柏灵旁边,咬牙切齿地吁了一口气,“他还是决定先去一趟鄢州,十四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所以也一并同行跟过去了。这个老头子真的是——”

第一百零二章 雪原猎户

等到看完信,柏灵眼眶微红。

柏世钧的这封信就是给她和柏奕写的,但除了开篇那一点交代自己去处的内容,更多的话是单独写给她的。

柏灵几乎能想象得到父亲站在面前,询问这些年来她是如何过来的样子……

柏灵也轻轻叹了一声,“还是老样子啊,爹他。”

——虽然分别四年的女儿已经近在咫尺,但因为申老将军那边有“更要紧”的事情召见,所以他还是决定先去申将军的军营里看看。

等到稍稍和缓了情绪,柏灵微微颦眉,拿起信又一次从头看起,等到反复读了几遍,她看向柏奕,“我在来北境的路上就听到了很多关于申老将军的闲言碎语……说他近来很少出现,是真的吗?”

柏奕点了点头。

“我就说么……”柏灵喃喃道,“常胜本来是守靖州的,这次既然预测金兵的主力会在涿、鄢一带,那主力就应该是申将军,怎么会调了位置,换常胜来守涿州呢。”

“申将军还是像从前那样吗?”柏灵看向柏奕,“害怕巨响,失眠?”

柏奕摇了摇头,“这些……倒没有了。”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你差不多该准备去休息了,柏灵,这里头的细情我们明天再说吧。”

“这种时候我还怎么休息?”柏灵叹了一声,“你不把事情和我说清楚,我晚上做梦都做不安稳。”

……

今晚的睡前故事,是关于远山客、申集川和柏世钧的。

柏奕才讲了个开头,柏灵就猛然意识到对这个名字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从前还在平京的时候,她就从许多人那里听到过关于远山客的只言片语——和柏世钧一样,他在太医院的那几年也一样受尽排挤,最后辞官不做,去了北境,再后来因缘际会与申集川相识,成为申家军帐下名医。

远山客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假名,但所有人都这么叫,也就没有人在意他的真名是什么了。

柏灵洗漱完毕,穿着中衣,静卧在床榻上,听着柏奕说起这三人的友谊。

“……爹和申老将军能成朋友,也是意料中的事。”柏灵忽然开口

“哈?”柏奕双眉微锁,“为什么?”

“你还记得惠施大师吗?”柏灵轻声道,“就是在……东林寺大火的时候被烧死的那位游僧。”

柏奕凝神想了一会儿,良久才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叹。

“惠施大师和爹一样啊。”柏灵笑着看向柏奕,“只不过他是拿着寺里的钱和药材去布施。申集川那么讨厌神神鬼鬼的一套,连先帝派去给他看病的张神仙都敢直接扔出府门外,却和惠施结为是挚友……可见他有多欣赏这个僧人。

“从前在平京的时候,他一味想藏着自己的病,所以对我们一向都不大客气,”柏灵舒了口气,“如今在北境重逢,也没理由再像以前一样彼此提防了,更何况远山客也在太医院待过,和你们应该都挺有话聊的——”

“没有。”柏奕摇头,“他们俩比较聊得来,我不行,我遭不住。”

柏灵看了看柏奕,又笑起来。

她再次感到些微的疲倦,扶着床沿慢慢躺下,柏奕抽出她方才垫靠在背后的枕头,放去了床榻的里侧,帮着柏灵重新将被角捻好。

“……话说,柏奕。”

“嗯?”

“我也想去一趟申将军的军营。”柏灵轻声道。

“你别想了。”柏奕平静答道,“鄢州离涿州更近,又是在军中,到时候陈翊琮一道皇命下来,就是十四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救我们出去。”

柏灵的表情略略沉郁——但柏奕说得有道理。

军中的消息传得极快,韦十四之所以要直接跟着父亲一道前往,大概也是担心陈翊琮会突然将柏世钧扣留在军中。

“说到十四……”柏奕忽然道,“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之后的打算?”

“之后的打算?”柏灵有些茫然地看向柏奕,“他之后……不和我们一道吗?”

“等我们这里的事了了,十四打算继续北上。”

柏灵着实吃了一惊,“北上……他,他是想去金国?”

“不是,不是。”柏奕摇头,“前段时间你精神一直不太好,所以我们都没有和你提这件事……他本来就想去北境以北的地方看看,这个你知道吗?”

柏灵怔怔地点头。

“我们在和猎鹿人去救你的途中,固勒邀请他一道同往。”柏奕轻声道,“猎鹿人这几年不仅仅在北境有人马,他们在周地赚得的金银大部分都拿去重新组建一个新的部落了……具体的位置他没有说,但如果十四有意向,他倒是很乐意邀请十四去看看。”

“十四答应了?”

“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柏奕轻声道,“他们约定了一个日子,到了时候韦十四如果想去,就去靖州和抚州交界的一个地方等着,他们会派人来接。”

两人一时沉默。

柏灵忽然又觉得眼眶微热,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

“你别难过。”柏奕低声道,“他就这样和猎鹿人一道走我也不放心,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劝一劝他吧,让他和我们一道去钱桑。”

柏灵摇了摇头。

“你觉得劝不动吗?”柏奕颦眉,“钱桑也是很好的地方,如果我们极力挽留——”

“不是的……”

“那……?”

“他以前和我说过,很久很久以前,”柏灵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很低,“他说想做一个驰骋雪原的猎户,想养一些狗,想去看看极昼和极夜。”

柏奕哑然,“什么时候?”

“建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吧……他很早就想这么做了,”柏灵轻声道,“你还记得平京的裕章票号吗?”

“嗯。”

“那个王老板在升明二年还是升明三年的时候,着手开始打通南北的商路。”柏灵轻声道,“十四当时就帮着他规划了好些事情……虽然他后来没有再和我提过,但我知道他一定一直在筹备将来的雪原之行。”

柏灵伸手轻轻扶住了额头,她看向柏奕,“他和猎鹿人约的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二,应该是。”

“那今天是?”

柏奕低头想了想,“三月初七。”



第一百零三章 熟人

如果是在平京,三月初九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然而举目望去,整个鄢州的大营也还是冰封一片。

北方的雪如同沙砾,有时会随风卷起茫茫的雾,韦十四偶尔会望着它们出神。

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独自站在黑暗中,目光留心着柏世钧和他身边的人与物。

柏世钧来到鄢州已经几日,同远山客一同见过了近乎弥留的申集川。

在北境停留的这几年,柏世钧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某种近乎笨拙的天真做事。不过与从前不同,在军纪严明的北境四州,他真真正正地交到了几个朋友,申集川只能算半个,最令他感到难以割舍的,还是与远山客的友谊。

两人最初的交谈是从柏世钧那本《伤寒新论》开始的,远山客在了解了柏世钧的真正身份以后,毫不避讳地向他指出书中的几处争议。

柏世钧原本就不善争吵,见远山客上来就咄咄逼人,以为对方又是像王济悬那样难缠的角色——这样的人阴险极了,看起来是在和你讨论医术,实际上是想从你的话语里抓出什么把柄,好把你往死里整。

在之后几天里,两人一见面柏世钧就装作自己喉疾发作,不管远山客说了什么,他都在一旁听着,默默点头,一声不吭。

当时柏奕还在另一处营地带队探视伤员,听说后方的柏世钧突然发了什么喉疾,连夜赶回探望。等见了面,柏世钧这才将详情说出,引得柏奕一阵好笑——当初在太医院的时候要是也能这么闷声不响,如今也不至于这样更名易姓地躲藏。

远山客几次拜访之后,也觉出几分蹊跷,后来命人暗中去查看了几次,这才发现柏世钧的嗓子只在他出现的时候才犯病,他一走,马上就好得很。

某日天晴,远山客趁着柏世钧晒书的当儿突然出现,当时柏世钧正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儿,一转身,见远山客就站在身后不远,当即惊得咳嗽起来。

远山客冷不丁地揶揄道,“林大夫这喉疾病根不在喉咙,在眼睛——但凡见着我就犯病。”

柏世钧问远山客今日是为何造访,是否又在《伤寒新论》里挑出什么错漏了。

远山客摇头,开门见山地问柏世钧为何不愿和自己交谈,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人还请柏世钧直说——远山客就是这样的人,即便是觉察出有了什么误会,他也不屑去猜旁人心里想着什么,他宁可自己跑到对方面前,问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惹了对方讨厌。

倘若远山客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他会道歉,但极少真正改正——这又并非是他有意如此,只是此人性格一向狂妄乖张,即便当时觉得自己确实是错了,过不了多久就又将一切忘记了,还是按着自己的方式恣意而行。

然而,倘使他觉得对方说得没有道理,那他非但不会迁就,还要当面再发一通嘲讽,然后宣布当场割席分坐,今后永不往来。

这样的人,柏世钧还是第一次见。

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时,柏世钧常常觉得自己过于耿直莽撞了,如今突然碰见一个气焰更加嚣张、显然也更不讨人喜欢的对象,反倒激起他几分惺惺相惜来。

他看着远山客,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当年秦康老爷子拉着自己的手说,“有些事情,和光同尘有和光同尘的好处……”

于是柏世钧便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这一说,两人才发现彼此很有话聊——比如在对王济悬的批判上,柏世钧向来不喜欢王济悬章有生之流,但这种不喜就像是一团氤氲在心头的薄雾,他自己说不清雾里头是什么,也不愿在这种事上花时间去想。

远山客就不一样了,他骂得淋漓畅快,骂得抽丝剥茧,说起过去他在太医院时与王济悬的纠纷,远山客三言两句便让柏世钧感慨万千——“对对对,这就是王济悬会干出来的事儿”。

有时候一个共同的敌人比一个共同的朋友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有这佯的契机,再加上两人原本就很对脾气——也就只有柏世钧这样的温吞秉性能受得了远山客的暴躁性情,这几年下来,柏世钧也终于明白人生得一知已是何其有幸的事。

而不久前,老友写信告知申将军情形危急,但希望能再见他最后一面,柏世钧如何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请求。

即便是柏灵和柏奕连夜委托十四来接他离去,他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去见远山客一趟。

远山客之所以能留在北境,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申集川对他的看重,而今申老将军随时可能驾鹤西去,柏世钧猜测他多半也不会在军营中久留了。

何不一道去钱桑呢?

不过远山客还是拒绝了,按照他当初与申集川的约定,他还要再在申家军这里再带上三年。柏世钧虽然遗憾,但依旧将去钱桑的路和远山客细细地说了,将来如果他想,随时可以过来。

柏世钧心中固然有许多不舍,但在听闻皇帝北上以后,他明白一切已无幻想,等到明日,他还是要随韦十四一道启程,回去抚州和两个孩子团聚。

这一遭由南往北的旅程尽管颠簸,可是将要落幕的时候,他竟还是有些难过。

这日入夜,柏世钧回到自己的屋子收拾行李,可还来不及伤春悲秋,韦十四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尽量用很轻的声音喊了一声,“柏大伯。”

柏世钧的肩膀抖了一下——尽管这几年已经和韦十四相熟,但他始终难以习惯这种黑暗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影的感觉。

柏世钧缓了缓,回过头,“……十四呀,怎么了?”

“事情有变,我们最好今晚就走。”韦十四低声道。

柏世钧怔了一下,“……有变,是……是柏奕那边出事了吗?”

“不是。”韦十四轻声道,“我下午悄悄和您一道出入将军府的时候,在后院发现了几个熟人。”

柏世钧一时还没有想明白,“熟人?”

“宫里的人。”韦十四答道。

第一百零四章 龙潭

话音才落,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林大夫在家吗?”

柏世钧和韦十四彼此对望了一眼,韦十四抬手示意柏世钧不用太紧张,他轻轻指了指门外,然后自己悄声往后退去,又一次消失在了屋内的暗影之中。

“哦,在的。”柏世钧轻声道,“谁呀?”

“我们是申将军府上的,将军念着您住的这间屋子太破旧了,想给您换一间新布置的屋子,”那人的声音非常恭敬,“我们是来接您过去的。”

“不用麻烦了吧。”柏世钧答道,“我明日就走了。”

“林大夫,您能不能先开门让我们进去?”

“不行,不行。”柏世钧摇头,“你们的声音我都没听过,谁知道你们是将军府的人还是哪里来的强盗……反正我在这儿住得挺好,横竖也就今天一晚上的事。”

外面的声音安静了下来,竟没有人再接话了。

柏世钧摸着黑,又新点了几支蜡烛,屋子里才亮堂起来。

“十四?”他抬头望着屋顶,有些茫然地转了个圈——然而也没有人回答他。

柏世钧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想想还是进了里屋,更衣洗漱准备休息。

然而没过多久,外面的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来的人是将军府的管事,他一开口,柏世钧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林大夫啊,”那管事隔着门叫道,“是我,我是来……请您搬去别处的。”

柏世钧愣了一下。

这次他没有理由再闭门不开了。

柏世钧拉开一条门缝,将军府管事果然恭敬地站在门外,在他身后还站着好几排穿着暗色衣袍的带刀人,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以他们几个的身型和这屋门的单薄程度而言,柏世钧觉得十道门也拦不住他们,然而这些人在叫门失败之后,竟直接去了将军府请来了那儿的管事——柏世钧心中微沉,莫非这就是十四口中的“宫里的人”。

“不用麻烦了呀,赵管事。”柏世钧摇头道,“我明早就要走了,今晚能有个能遮风避雪的地方睡觉就行,不必那么讲究——”

赵管事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整个人站在风雪里打着哆嗦,“求您了,林大夫,给您安排新屋一点也不麻烦,您就——”

“哎,林大夫。”一旁的持刀人叹了口气,上前道,“我与您明说了吧,我们是皇上的人,在下成礼,乃北镇抚司千户,给您换个舒适的屋舍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担心提及他您会害怕,才借了申将军之口,邀您前往。”

“皇……皇上。”柏世钧避开了成礼的目光,“我一个山野小民,怎么会惹来皇上的关照,几位官爷肯定是找错人了……”

“肯定没错,”成礼答道,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虽然您不认得我,但我不会认错您的,柏大夫。”

柏世钧猛地往后退去,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成礼一惊,连忙上前伸手去扶,“柏大夫别怕,我们绝不会——”

话音未落,成礼立时感到某种危险,本能地往后缩退——果然,一根短短的刀片甩在了他和柏世钧之间的空地上。

韦十四重新出现在柏世钧的身后,一把扶住了柏世钧的后背。

成礼怔了一下,而后叹了一声,“我们也猜到你可能会在这儿……许久不见了,十四爷。”

十四爷这个称呼,韦十四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他几不可察地笑了一声,将柏世钧重复扶至屋内的桌边,低声道,“老人家说了不想换屋舍,哪里有强行要换的道理。”

“你我都明白,这不是换不换屋舍的问题。”成礼轻声道,“和你明说吧,还请您和柏大夫,在鄢州多住两日。”

韦十四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那也要看你有没有留我的本事。”

“别,别这样。”成礼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十四爷,我们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那就不要挡路。”

成礼再次叹了一声,像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一样,他当着韦十四的面将腰间的刀拔出——但旋即就将它丢在了地上。

不仅如此,他开始拆自己手腕上的袖剑和暗绳,靴边的短刀,还有藏在腰腹两侧的其他暗器……所有的东西,都被成礼丢在了地上。

不论是刀剑还是绳索,每一样东西丢在地上都撞出了沉甸甸的声响。

“这么说吧,十四爷,”成礼一边丢盔卸甲,一面望向韦十四身后的柏世钧,“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什么滋味,你应该是懂的……皇上让我们来留住柏大夫不假,但也千叮咛万嘱咐,如果谁伤到了柏太医或是柏太医身边的人一根毫毛——”

“我不是太医了。”柏世钧插嘴提醒。

“嗯,如果谁伤到了柏大夫一根毫毛,”成礼轻声改口,“那我们就只能提头回去复命了。”

韦十四微微眯起眼睛,“你们……”

“你今晚就可以带着柏大夫闯出去,”说话之间,成礼已经将自己的装备丢得差不多了,他的衣袍此刻看起来比先前要空落许多,他张着手臂,在韦十四面前缓缓转了一圈,“但想必你也清楚,这间院子已经被我们的人围住了,我们不能放你们走,但也不能伤到你们分毫,你非要离开,就把我们都杀了,然后踏着我们的尸体出去吧。”

柏世钧叹了一声。

“柏大伯不忍心,就先把眼睛闭上吧。”韦十四头也不回地道,他缓缓抽刀,“不论如何,我今晚都会带您回去。”

成礼赤手空拳,向着韦十四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在狭窄的屋子中,两人行云流水地交手,柏世钧哪里还闭得上眼睛,他怔怔地看着两人年轻人你来我往的对招,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几十招以后,成礼被重重地击倒在窗檐边,他的心口、颈脖、右腿、面颊……都留下了轻微的血痕。

“真的要动手,你已经死了三次。”韦十四低声道,“好歹算昔日同僚,我能留的情面也就只有这些……我救不了找死的人。”

“那也没有办法,毕竟吃的是这碗饭。”成礼轻轻抹开脸上的血,“十四爷既然执意要走,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这句话说完,柏世钧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这个成礼,看起来是认真的。

外头还有那么些人,总不至于真的都要杀掉吧……要真是如此,那他还不如直接在这儿自行了断让十四一个人走——还能免下让这孩子背上这些杀人的孽业。

韦十四与成礼对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动。

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人挤开外头的人群,飞快地跑到成礼身旁,耳语了几句。

成礼怔了一下,轻声答道,”知道了。“

他转过头,俯身将地上的刀重新捡了起来。

“两位还是跟我一道走吧,”他望向韦十四和柏世钧,“……柏奕和柏灵的马车,傍晚时就已经过了鄢州的城门,这会儿人已经进将军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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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英雄白发

“真的没关系?你不要勉强,”柏奕扶着柏灵,小心地跨过了将军府的门槛,暗淡的灯笼微光下,柏灵的脸色微微发青,“……既然来了,我们就不差这一个晚上。”

“还是先去申老将军那里,”柏灵低声道,她的表情稍稍有些痛苦,“不过我确实得……赶紧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在进了鄢州以后,一听说申集川没有住在城外的军营,而是在城中的将军府中休养,柏灵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在表明身份以后,她和柏奕这一路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这一方面是因为“林白”在外的名声,另一方面则是一直留心着城内动向的锦衣卫。

在他们的授意下,柏灵在进城之后,脚几乎就没有沾过地面,她从一辆马车转向另一顶轿辇,先是去到了一间被布置得极为周到的暖阁,在那里休息了片刻,后来在柏灵的强烈要求之下,众人又送她来到将军府的宅邸前。

温热的汤婆子裹着绒绒的布套被送来,稍稍凉了便有人主动过来给柏灵换一个。

这种无微不至是出自谁的授意,所有人心照不宣。

将军府的下人引着柏灵一行慢慢往申集川的院子走去,在临近屋门的时候,柏灵望见不远处有年轻的守卫似乎在抹眼泪。

屋子里一片暖融,新点了好几盏灯,把整个外屋映照得亮堂堂的。

“两位在这儿稍等。”引路的老仆轻声道,而后转身向里屋走去了。

柏灵扶着椅子的把手,慢慢地在眼前一把额外为她准备的藤椅上躺靠了下来,她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缓慢,后腰的伤口一直在疼,柏灵有些疑心它是不是又裂开了,才会传来这样持续而绵密的疼痛。

里间的布帘揭起,老仆的身子从中探了出来。

“请进吧。”他轻声道。

柏奕才要低头去扶柏灵,便有两人上前,一左一右稳稳地抬起了柏灵的藤椅,柏奕颦眉,跟着一道进了屋子。

屋内,申集川已经半坐了起来。

此刻,申集川的整个人已经消瘦得如同一副枯骨,可是那双眼睛却因为面颊的干枯和委顿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凸出。

老人也笑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睛,想将眼前的来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柏灵看见,申老将军的眸子边沿多了一圈带着淡蓝色的银白,好像一道银圈——那是非常严重的眼翳,但却让他的目光看起来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和锐利。

在申集川的脸上,柏灵也认出了几分与太后临终前相似的沉暮,这微妙的暮气便是人临终前的样子。

“申将军。”柏灵被缓缓放在离申集川不远的暖炉边上,她看着老人家的脸,有些动容地笑了起来。

申集川颤巍巍地抬起左手,向着老仆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老人的手似乎只剩下了一层皮,他的每一次移动,柏灵都好像听见自己的关节处传来了骨头摩擦的声音。

柏灵也推了推柏奕的手。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柏灵和申集川两人。

“……多年轻啊,你们。”申集川望着柏奕离去的方向,喉咙中发出叹息一般的低吟,如今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气流夹杂了一点混沌的声响,“我……”

柏灵忍不住稍稍直起腰,向着申集川那边靠了靠——但还是没有听清他的下半句。

她有些想要上前,握住申集川那双已经干枯的手,但才稍稍动了动,后背的疼痛便让柏灵放弃了这个念头,求饶似地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而柏灵不知道的是,当她在忍受着后背的伤口时,申集川也一样在忍受着折磨,忍受着“活着”本身的折磨。

饥渴是一种折磨,可进食也是一种折磨,沉闷是一种折磨,但呼吸也是一种折磨——每一口吐息都带来肺部和腹部的疼痛,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进食,也无法入睡。

只能静静等候死亡来把这行将就木的光景解脱。

申集川看着柏灵坐立不安的样子,自言自语似的笑起来道,“小小年纪,像个老头子……没点朝气。”

柏灵笑叹了一声,“我哪里还奢望什么朝气,能保住这一条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将军。”

“我听说了……”申集川低声道,他微微垂眸,酝酿了一会儿力气,重新看向柏灵,一字一顿道,“了不起。”

“我顺路来鄢州,就来看看您。”柏灵轻声道,“听说,您一直把那个金鸣球带在身边?”

“嗯。”

“那些害怕巨响之类的症状呢,也好些了吗?”

“好多了……”申集川低声道,“早就好多了……你来就是专门来问这个的吗?”

“是啊。”柏灵望着申集川,“我来看看申将军这里还有什么是需要帮忙的。”

“哦,”申集川笑了一声,“倒是有……但你帮不上。”

“是什么?”

“……我想睡一个好觉。”他的眼皮微微下沉,他说着说着突然发笑,“不用做梦,最好也不用醒了……”

“我来这儿之前,见过了那位远山大夫。”柏灵轻声道,“他告诉我,在用了金鸣球以后,将军对爆炸声的畏惧确实渐渐缓解了……但噩梦反而与日俱增?”

申集川笑着舒了口气,“是啊……我的报应。”

柏灵微微颦眉,“报应是指,十几年前,金兵第一次在边境大规模使用土雷的那场战役吗。”

申集川的身体稍稍僵硬了片刻。

“谁和你说的?”申集川顿了顿,“远山客?”

“不是,是我猜的。这件事是在两头望的时候,那里的一位年轻士官告诉我的。”柏灵轻声道,“他告诉我您前几年从平京回来之后,便几次前往鄢州,在当年的战场上重新吊唁……我想当年发生的一切,对将军来说,大概很重要。”

说到这里,柏灵沉默了下来。

申集川像是陷入了回忆,呈现出一种漠然般的神采,良久,他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

申集川笑了一声,闭上眼睛道,“在减弱了逃避的行为以后,我的病就会得到改善……就好像要开启一个泵,最难的是……让它在最开始跑起来……还记得吗。”

他有些痛苦地换了个姿势,声音忽然轻了许多。

“确实……如此啊。”

第一百零六章 老去

柏灵已经不大记得了,但那句“减弱了逃避行为以后,症状就会减弱”听起来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申集川的精神此时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

生的神采又悄然顺着他微笑的嘴角攀上了他的眼眸,带着老人所特有的虚弱和慈祥。

“越是想隐瞒,就越是藏不住……”申集川半低着头,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以前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柏灵稍稍有些明白了过来,她望着申集川,忽然意识到,在申集川的眼中,他一度想要隐瞒的病症,想要逃避的过去……归根结底,都是他害怕去背那个“报应”。

“一开始……我受不了金鸣球的声音。”申集川笑着说道,“它在我手里乍响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把它狠狠砸落在地上……后来,我想了个办法……”

“嗯。”

“我把它绑在了背上,两边的绳子接长一些,这样拉动细绳的时候,我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手把东西给砸坏了。”

“我今晚听远山大夫说起过,”柏灵有些心疼地歪头,“他说,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折磨。”

“远山客毕竟是一个大夫……”申集川低声道,“……医者仁心,他受不了是正常的。”

柏灵的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去够申集川手边的金鸣球。

申集川见状,也艰难地将球往柏灵那边推了推。

球体本身已经有了一些锈渍。

“……已经坏了。”申集川低声说道。

“但将军还是将它带在身边。”柏灵抬手,这个金属球摸起来凉飕飕的,“……您一直都带着它在身边吗,即便在已经不再恐惧巨响以后也是如此?”

“嗯。”

“为什么……?”

申集川笑了一声,淡淡道,“可能是……忘不了最初拉响它的感觉吧。”

柏灵拉住球两端的铁环,倏然拉开,金鸣球中传来暗哑的鸣响,如同一只坏掉的铃铛。

如是再三,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只小小的金鸣球上。

柏灵抬眸,“让将军怀念的……是什么感觉呢?”

然而申集川还是忍不住回想他刚刚拿到金鸣球的那段时间。

刺耳的金属炸响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他的脑海里,每一记都抽得他皮开肉绽,这些声音像是魔物一样勾起了他最本能的恐惧,这样的痛苦新鲜而激烈,而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不能逃。

再不能逃了。

这真是最好的惩罚了——申集川分明感到,当一种痛苦越重,另一种痛苦就越轻,好像这二者之间可以互相偿还。

说这是自欺欺人也好,是作茧自缚也罢,当他终于将当年的一切都一股脑地认下,不再为自己的失误作任何辩解,也不去为当初的选择做任何假设的时候,他确实觉得好多了。

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在心底为自己换了一桩担子。尽管这并不比之前的负重更好背,但先前那些莫名的畏惧不见了。

他完完全全认定了自己应当背负的罪责,再行动起来时,反而觉得轻盈。

这一切的想法顺着柏灵的问题,瞬间从申集川的脑海中滑过。

他微微张开口,想着应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可是话到嘴边,他又突然警觉起来——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谈及这些过去的必要呢。

他隐隐感觉到柏灵似乎正是为了这些年使他痛苦的事情而来,又或者说,此刻她或许就在做她过去最擅长的事情——来帮自己把那些混沌又痛苦的念头卸下。

一时间,申集川仿佛惊醒过来。

他不能再顺着柏灵的问题想下去了。

他不能让任何人来碰这些往事。

谁也不会明白,比起解脱,此刻他更需要自苦,因为肩上的背负越沉重,将来他所能偿还的债也就越多。

至于向谁偿还,偿还什么……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

申集川眨了眨眼,他干枯的眼眶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好像久无甘霖的天地突然落起了雨。

望着眼前的申集川,看着他微妙而细腻的表情,柏灵突然觉得这样的老人像是一只失去了硬壳的蜗牛,因为失去了一切的伪装,所以再没有力气来做言语上的对抗。

他的犹豫和困苦都直白地写在脸上,又慢慢变成某种安和的坚定。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申集川喃喃地道。

“您在……做什么?”

“……我老了。”他轻声道。

申集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他凝视着虚空,凝视着往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觉得整颗心又渐渐宁静下来。

柏灵怔了一下。

她忽然有些明白眼前的老人在抗拒什么——连她自己也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来见申集川,原本也不是以一个咨询师的身份。想来她应该是被申集川那句“想要睡一个好觉”的话给迷惑了,以为这也是一句“请帮助我吧”。

她不可能在申集川这里久待,申老将军也未必想要将一切重新梳理一遍——他早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世上的一切都在给出答案。

柏灵笑了一声,带着些微的局促,低声将话题岔开了。

这些事情她早就想到了,可柏灵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得知了鄢州的消息以后,她还是生出了想要再来见一见申老将军的念头……

而申老将军竟也愿意见她,且还在这件事上与她谈及这样许多。

在之后,申集川问起了阿奎力和兰芷君——这是他当下最好奇的事,柏灵没有隐瞒,沉眸讲述,申集川听得感慨——未曾想去年两头望被毁,罪魁祸首竟是沁园太子的后人,这又是何等的讽刺。

中间几次,老仆端着药进屋,扶着申集川服下。

申集川在服药以后,又变得有些困倦,老仆最后一次进来的时候,抽去了他垫在腰后的枕头,扶着他再次躺下。

“今后……要去哪里。”他闭着眼睛,悄声问道。

“我们一家吗?”

“嗯。”

“……不知道呢。”柏灵如实答道。

她倒是想回钱桑,但如今看来,陈翊琮又未必会放手。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用一个人面对这些——想到这里,柏灵又觉得想笑。

“你们不应该活在这里……”

申集川慢慢地说道,他的眼睛已经合了起来,密集的谈话和倾听消耗了他原本就不多的力气,短暂的交谈过后,他又变回了最初孱弱的模样。

“老将军说什么?”柏灵没有听清。

“你们不应该活在这里,”申集川低声说道,“就好像,惠施当年……不应该死在东林寺。”

第一百零八章 星星

韦十四的目光沉寂下来,他扫了柏奕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几步便飞奔起来,向着暖阁的方向去了。

次日一早。

柏灵一整晚都睡得很浅,越是疲倦的时候就越难休息好,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难以调和的生活习惯。

“醒了?”

柏灵模模糊糊睁开眼,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原本还残留的一些困意一时间全部消散。

韦十四正站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

“十四啊……”柏灵着实松了口气,“你,你吓了我一跳。”

韦十四半点不耽误,开门见山地挑了话题。

“我走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回钱桑。”柏灵低声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怎么回?”

“就……慢慢走。”柏灵低声道,她笑了笑,“以前我爹也是带着我和柏奕,这么过来的。”

“你要怎么出鄢州?”

“既然来了,我肯定就有办法脱身嘛,这都多少次了……”柏灵轻声道,“今天……今天已经初十了吧?你还……来得及吗?”

“你都没有问过我究竟想不想去,就要冒这个险回来?”韦十四冷声道,“我原本就不打算去。”

“呵,”柏灵又闭上眼睛,“你骗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骗你?”

“十四。”柏灵叹了一声,“我们之间就不要再说这样负气的话了吧,是不是柏奕和你说什么了?你……不要听他乱讲,我回来,不全是为了你的事,更多的还是为了见申老将军最后一面……”

“你回答我,”韦十四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骗你?”

“嗯……直觉?”柏灵微微侧目。

“换个理由。”

柏灵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有时候觉得我不够了解你,但有时候,又好像非常了解你……”

韦十四静静地望着纱帐之后的柏灵。

柏灵又接着道,“其实是柏奕和我说你没有拒绝的时候,猜的。”

“没有拒绝是因为当时还在和他们合作。”韦十四低声答道,“不想把面子撕破罢了。”

“嗯……是吗,可是我觉得你不会这么做,尤其是面对猎鹿人这样的合作伙伴,保留这样的面子根本没有意义。你没有立刻说不,大概是……有些动摇吧。”

韦十四一时无言——正如柏灵所言,在那一刻他确实有些动摇。

在这些被放逐的猎鹿人身上,他莫名嗅到了一些同类的味道。

“以后……总是有机会的。”韦十四低声道,“等到送你们去了钱桑……”

“不一定了,十四。”柏灵小声打断了韦十四的话,“周金之间要粮马互市,赫斯塔人不会甘心如此的……再往后,整个北境以北的局势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好……”

“这个冬天,是难得的喘息。等你送我们去了钱桑再回到这里,朝廷对赫斯塔人的态度,还有金廷对他们的态度……可能都会改变。”

“反而是钱桑……”柏灵笑了笑,“钱桑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的地方。”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韦十四低声道,“你出鄢州的计策到底是什么,先讲给我听。”

柏灵有些无奈地撑着手边的床沿坐起来,“你是非要听到具体的计划才肯走吗?”

韦十四上前,帮她将身后的垫子调整好,而后坐了下来。

“是啊,既然你已经有了计划,为什么不告诉我?”

柏灵叹了一声。

“这么说吧,先前来的时候,我们确实没有想太多。”柏灵看着十四的眼睛,“我们只想了一件事,不管陈翊琮想做什么,他的目标始终是我们……如果事情最后不能善终,还要再牵连你一个,就算我们最后逃出去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安心的。”

“再者,即便又落回陈翊琮手里,也不要紧。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和这个人周旋。办法永远是有的,只是要耐心……更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是,昨天晚上,申将军和我说,他知道皇帝有意要扣下我爹以后,便已经暗中想了办法,在皇上来之前偷偷送他出城——同行的人里再多我和柏奕两个也不要紧。”

“是什么办法?”

柏灵摇了摇头,“不知道……要等后天早上远山客回来,由他来和我们说详情。”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韦十四有些怀疑地看着柏灵,“申集川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说,但我猜因为惠施……”柏灵哭笑不得,“大概,大概是因为申将军不想再看到像我爹这样的人,总是被卷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去,又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吧……

“总之这两天我安心养伤,等到后天见了远山客,我和柏奕会认真商量的……”柏灵的声音有些低了下去,她抬袖按了按眼睛,“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一切都会好的……唉。”

“……为什么叹气?”

柏灵没有回答。

她皱着眉,左手捏着鼻梁,轻轻地揉按着,目光有些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右手指甲盖。

良久,柏灵又叹了一声,低声道,“……说真心话,我不希望你走。”

韦十四颦眉,然后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柏灵……”

“我在这里真正交到的朋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我舍不得。”柏灵目光低垂,“我希望十四能和我们一起去钱桑,我们可以把房子搭在一块儿做邻居……没有了那些烦心琐事,哪里不是世外桃源呢。”

“至于说,为什么还是要冒险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原因,”柏灵有些无可奈何,她有些哽咽地望向了别处,“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和柏奕都觉得,为了你值得。”

“我以前听人说,‘人应该抓住自己的星星,即便那是一颗凶星也无妨’,我知道你想去那片雪原很久了,所以不管你想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为你高兴。唉,这不是违心的话,虽然我知道它听起来很矛盾……”

柏灵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平复了情绪。

她又望向十四,笑了起来。

“不过我还是感觉雪原上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美……也许你去了赫斯塔人的营地,和他们过了一段时间,就厌倦了呢?

“等到那个时候,你还是可以来钱桑……说不定我和柏奕那时已经在钱桑扎稳了脚跟,随时可以欢迎你来。”

第一百零九章 飞鸟

午后,柏奕跟着柏灵,慢慢地往申集川地院子里走。

当着锦衣卫的面,柏灵说这是前一天和申将军约好的行程,因而这一路没有人阻拦她。

“你和十四谈过了吗?”

在出了暖阁以后,柏奕在柏灵的耳边小声问道。

柏灵低低地应了一声,而后点了点头。

“那他决定要走了吗?”柏奕又问。

“不知道……”柏灵的目光带着些微的焦灼,“所以要去申将军那里看看……”

柏奕一时间没有听懂,“为什么?”

“我和十四商量过了,我和他说,我午后醒来会去一趟申将军那里,如果他不打算走……我们就在那里碰面。”柏灵轻声道,“如果要走,就悄无声息地走,不要再耽误时间和其他人道别,以免节外生枝。”

柏灵轻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成礼忌惮着他,锦衣卫大概早就把盯梢的眼线埋到我屋子里了……”

柏奕明白过来。

他终于明白柏灵今天的焦灼从何而来——此刻他也和柏灵一样,为十四给出的答案而感到些微的紧张。

跨过申将军院子的门槛,柏灵的脚步放慢了许多,她的手心微微出汗,进屋的木门就在不远的前面,她却停了下来。

“累了吗?”柏奕问道。

“不是……”柏灵指了指不远处的屋檐,“那个……是燕子的巢吗?”

柏奕顺着柏灵的目光望去,见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一处土黄色的凸起,好像半个扣在屋檐下的碗。昨天来到这里时天色已晚,他们谁也没有留心过这个屋檐下的燕子窝。

柏灵和柏奕慢慢地向着那边走去。

此时已是三月,但鄢州依旧北风呼号,没有半点春来的迹象,燕子窝下一片沉寂,看来是今年的春燕还没有来。

柏灵望着头顶燕子的空巢,忽然想起十四也是一只燕子。

她想起多年前在内宫玄穹塔的夜晚,十四带着她在塔顶煮酒聊天,这一切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却又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想来,十四在那个燕子塔上养的花,应该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去照顾了。

“你是希望十四走,还是留下啊。”柏奕忽然问道。

柏灵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好像既然希望十四走,又希望十四留下。

里屋的门忽然开了,在申集川身边伺候的老仆端着水盆走了出来,一见柏灵和柏奕站在院子里,便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朝着不远处的小花坛走去,把盆里的水泼在那边光秃秃的地面上。

“两位别在外面站着了,多冷啊,”他回头道,“进屋吧。”

“老伯,”柏灵忽然问道,“屋里还有人吗?”

“什么人?”

“就……其他来拜访的客人。”柏灵有些磕绊地答道。

那老仆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柏灵,然后摇头笑道,“没有了,我们将军这段时间很少见外客,除了远山大夫,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往这边来……这会儿将军还在休息,你们先进来,在外屋等一等吧。”

柏灵和柏奕都沉默了一会儿,顺着老仆“请”的手势一前一后进了屋门。

屋子里的陈设和昨晚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为了保暖,大门和大部分窗户外头都盖着厚重的棉帘,即便是白天,屋子里也是一样的暗淡。几扇为了留光而卷起棉帘的窗户隐约投下一片光路,其间细小的灰尘像浮游在水中游弋。

柏灵静静地望着这些浮尘出神。

而老仆每一次推门、进门的动作,搅起的风都带来新的扰动,他进进出出地干活儿,不忘给柏灵和柏奕一人准备了一杯热茶。

柏灵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些微无可奈何,又如释重负的微笑。

“话说,从这儿到抚州,十四一个人日夜兼程地赶路……两天能到吗?”柏灵小声问道。

“应该能。”柏奕答道,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看了看柏灵的表情,“后悔啦?”

“没有……”柏灵垂眸道,“可能是有点儿羡慕。”

“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像十四这样的,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的地方,”柏奕单手撑着侧脸,轻声问道,“等出了鄢州,这天下什么地方我们不能去呢?我们去哪里都行。”

柏灵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

“不了,不了,”柏灵笑着答道,“‘我已衰老,已如病兽’,再跑不动了……”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养老。”柏奕也笑,“你想不想去济慈堂看看?之前十四按你的愿望去了一趟钱桑,给他们捐了许多的银子。据说现在整个济慈堂活得都还不错,说不定我去了那边以后,还能在那边谋个教书先生的位子。”

“好啊。”

柏灵有些惬意地斜靠在椅子上,她有些疲倦地向着柏奕那边伸出了手。

柏奕摊开了掌心,轻轻握住了柏灵搭过来的几根手指头。

“去哪里都好。”柏灵半垂了眼眸,低声道,“总之今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嗯。”柏奕温声应和,“再不会了。”

……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锦衣卫对柏家人依旧非常客气。

除了每天定时去申集川那里,柏家的三人整日整日地不出门,偶尔送饭的时候,成礼谨慎地窥听里间——那是柏父在和儿女们聊天谈笑。

总之,一切温馨又平静。好像三个人都已经认了命一般,再不想着做什么无谓的挣扎。

成礼心情复杂地将每日的所闻写成简信,送去西边。

似乎是配合着柏家人的动静,锦衣卫撤去了许多明处的守卫,让整个院落看起来都更像是只有他们在自由生活。

三月十二。

远山客带着几个和柏灵柏奕年纪相仿的学徒,以及一大包的药材,来到柏世钧三人居住的暖阁。

他带来消息,皇帝的车马大约会在三月十六前后抵达鄢州城外的行营,而三月十七上午,鄢州府全城戒严,恭迎圣驾。

远山客的计划很简单。

他这两日是为申将军之后的用药出外寻找药材,这一次拖回来了许多珍贵的草药,而其中有不少是从南方运来的,他认不全。

所以他这几天,每天都会带着几批草药前来,和柏世钧共同探讨药效和过去的用药经验。

他们把出逃的日子定在三月十六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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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启程

那天晚上,远山客会准备好能让人昏睡的茶水,他和两个不知情的学徒会直接饮下茶水,倒在房中,而柏家的三人则趁机换上他们的衣服,然后沿着将军府南边的小路回远山客的居所,有人会在那里接应。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这个计划大胆到让柏奕几乎当场拒绝且不说那些散落在将军府各处的锦衣卫了,就柏奕在北境的这些年,许多人都认得他和柏世钧的脸,如果就这么往外走,只怕是还没走到远山客的居所,就要被抓回来。

远山客笑了笑,摇头道,“不用担心,因为过两日有大雪。”

“有大雪又如何?”柏奕颦眉问道。

远山客转身,将进门时就脱下的带帽斗篷重新穿在了身上,他将头上带着狐绒的帽子戴起来,大半张脸立刻隐在了阴影里。

“将军府不比其他院落,申将军喜欢清净,府里的下人本来就少,更何况等到入夜,你们提个灯笼低头走路,谁也瞧不见你们长着什么模样。”远山客低声道,他看向柏灵,“真正可能露馅儿的地方不是脸,反而是我这贤侄女的步态这一瘸一拐的样子,反而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柏灵颦眉,“那怎么办我现在确实没有办法像普通人那样大步走路。”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远山客说道,“毕竟雪天路滑,到时你们三个都配合着,装作一副不敢走快的样子,或许能蒙混过关。一方面我这几天会频繁出入你们这里,进出得久了,锦衣卫那边可能会有所松懈再加上三月十七一早,他们自己也有许多事情要提前准备,十六的晚上最合适了。”

柏奕有些艰难地想了一会儿。

“太冒险了。”

“本来也不是十拿九稳的计划,”远山客坦然答道,“如果你们不想冒险,那我之后几日不再来就是否则,我们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我愿意试试。”柏灵立刻接道,“只要把握好时机和细节,有这样的天时地利,冒这个险未必就不值得。”

“你们呢?”远山客看向柏奕和柏世钧。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而后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此情形,远山客才不急不缓地,将两张地图从袖中取了出来。

这地图一张是将军府的布置,一张是从鄢州往青州的山势图。

“你们这两天在屋子里,多研究研究这个。”远山客轻声道,“将军给你们备了马车,但这件事事关机密,既不好直接约聘外人,也不好用将军自己的亲信柏贤侄会赶车的吧我记得?”

柏奕愣了一下,“会一点。”

“撑过从鄢州南下到青州的这段路,到了青州,你们就可以再雇一个马夫了。”远山客轻声道,“路上的盘缠我们准备了一些,放在马车车厢的软垫下面,你们到时候自己清算一下,分开存放。”

事情的进展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

三月十七的拂晓,柏灵和柏世钧坐在独自南下的马车上,柏奕则皮衣皮毛全副武装地坐在外头赶车。

马车里漆黑一片,为了保暖,两边的窗户都紧紧关着,柏灵靠在父亲的身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温热的汤婆子。

官道平缓向前,但两侧是已经收割过后的农田,积雪之下隐藏着数不清的泥淖,柏奕不敢掉以轻心。

从鄢州往青州的路破旧到令人发指,道路上的坑坑洼洼和碎石到处都是,尽管柏奕已经非常小心,但还是免不了一路上下颠簸。

每当听见身后传来其他马车的声音,他都有些胆战心惊地握紧了手里的鞭子但幸运的是,直到上午的太阳出来,在他们身后都没有出现任何追兵。

“柏奕,柏奕。”柏世钧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柏灵有点受不了了,我们找个地方停下来再休息一会儿吧。”

柏奕把车门打开一条缝然而即便是一条缝,外头透进来的寒气还是让柏灵打了个寒战。

车里的柏灵将大部分衣服和毯子都裹在了自己的身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你怎么样?”柏奕大声问道。

“太冷了。”柏灵虚弱地回答,“颠簸还好,就是汤婆子不热了。”

柏奕有些着急地望着柏灵,又看看外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犹豫间,他忽然望见远处升起一道孤直的炊烟,像是有人家在生火做饭。

“前面好像有人家,你还能再坚持一会儿吗?”柏奕有些不忍,“我们必须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鹿荷镇,但已经过了一晚上了,我们还没有走完路程的三分之一”

“走吧,”柏灵闭着眼睛,低声答道,“我可以。”

柏奕咬紧牙关,再次挥鞭,马不停蹄地沿着道路一路往前飞奔。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候,远处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茶水铺子。

柏奕突然犹豫了一下这么个荒郊野岭突然出现一个茶水铺子,说不是地痞强盗的黑店他都不信。

然而下一刻,他还是硬着头皮朝着那个正在冒着袅袅炊烟的茶铺赶去。

在北境的这些年,他也和这些灰色地带的人物接触过。毕竟不管是白道还是黑道,是人就会受伤,是人就会生病,而人一旦受伤生病就需要医生。在和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柏奕也略略有一些心得。

他这一刻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在距离茶铺百来米的位置,柏奕将马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要来了柏灵一直抱着的那个汤婆子虽然柏灵已经觉得它凉了,但在柏奕摸起来,这玩意还是热乎乎的,他将汤婆子抱在怀里,自己一个人小跑着往前面的茶水铺子去了。

和预想中不同的是,茶水铺子里竟然只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坐在炉子边煽风。

那虽然是个男人,却是一脸女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功夫的样子,皮肤也好。

一见柏奕,竟主动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听起来倒像是南方口音。

柏奕说明了来意,那人什么也没问,便说自己恰好正在烧水,让他先把汤婆子里的水都倒了,免得一会儿在壶里冻成了冰坨子。

“什么声音”柏灵轻轻动了一下,勉强抬起了头。

柏世钧也听见了外头的响动,“是柏奕回来了吧?”

“不是”柏灵颦眉,“不止一个人。”

柏世钧扶着柏灵坐好,“那你坐好,爹出去看看。”

话音才落,马车外响起了叩门声。

“谁啊?”柏世钧有些警惕地问道。

“我们是前面茶水铺子的,听林大夫说,你们这儿需要一个汤婆子,就给你们送来。”

柏世钧刚要道谢,就被柏灵按住了袖子,她稍稍积蓄了一些力量,尽量用清晰而平静的口吻问道,“你们是谁?”

“韦小姐不必知道我们是谁。”那个声音答道,“快些把汤婆子接过去吧,不要冻坏了。”

马车的门被拉开了,柏世钧接过对方递来的东西,除了两个热乎乎的铜壶,还有一条摸起来又轻又软的毯子这种毯子质地极轻,像极了先前在将军府暖阁里盖过的鹅绒软被。

“还有这个。”对方又递来一个水囊,“是热的羊奶,味道可能不太好,但能驱寒气。”

柏世钧也接在了手中。

柏灵将一个汤婆子抱在怀里,另一个踩在脚下,整个人慢慢缓了过来。

“您好些了吗?”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又问道。

“好些了。”柏灵轻声说道,“谢谢。”

“既然好些了,有几个问题,能否请韦小姐赐教。”

柏世钧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女儿。

柏灵眯着眼睛,轻声叹了口气。

“请说吧,我在听。”

“有些事情,若是放着不做便于心不安,可一旦去做,又好像做什么错什么,这种时候,人该怎么办?”

“为什么于心不安?”柏灵轻声问道。

外面的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那人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犹豫,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念。

“嗯,因为做了对不住别人的事情。”过了一会儿,那人又补充道,“想要弥补,但没有机会。”

柏灵轻轻揭开马车的布帘,车外站着一个大胡子壮汉,一身厚实的布衣,柏灵并不认得。

柏灵垂眸想了想,“谁让你来问的他人呢?”

“韦小姐回答我这个问题就好了。我家大人还在很远的地方,但韦小姐说的话,我会全部转达的。”

“弥补不了。”柏灵低声道,“过去的事情怎样都弥补不了。”

那个中年男人的目光望了望另一旁,然后又问道,“为什么?”

“很早以前,我有一个朋友,也问过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柏灵的声音很轻,很慢。

“那时候,他有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家里出了事。他把自家的院子腾出来,让对方住,给对方送去锦衣玉食,拼命想要分担对方的痛苦可对方并不领情,他急坏了,跑来问我,怎么才能让他赶紧好起来?”

柏灵有些虚弱地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就好像每个人的痛苦其他人都不可能真正分担一样,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也不可能当作它不存在。”

“如果一个人非要去弥补,不管不顾地非要去求对方的原谅,那就和当年用做什么有用来衡量安慰这件事一样。”

柏灵望着马车外的大汉,他看起来一头雾水,完全没有听明白。

“总之,你就这么回话,”柏灵轻声道,“你家大人会懂的。”

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隔着马车的木板,在变动的光影中,柏灵感到有人隔着窗走到了她的近旁。

一个略带苦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还有一个问题。”

这个声音让柏世钧在一瞬间愣住了,他的呼吸顿时颤抖起来。

柏灵看出了父亲的惧怕,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她向着柏世钧无声地摇了摇头,然后平静地望向声音的来处,“问吧。”

“你刚才说,这是你很早以前,一个朋友的故事”那个声音低声道,“对你而言,他他现在”

“都过去了。”

柏灵轻声打断了对方的话,她叹息似的笑了笑。

“我们,都向前看吧。”

等到柏奕从远处的茶水铺子回来,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

马车里,柏灵已经盖着新毯,靠着柏世钧又睡了过去。

柏奕咋舌,“这些东西都哪里来的?”

“刚才路过的几个好心人送的,”柏世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我们接着赶路吧。”

柏奕点头应声,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父亲,然后关好车门,最后轻快地跳上了马车。

他扬起鞭子,重新上路,眼前是无限延伸的道路,头顶是灿烂耀眼的太阳。

最终章 博物馆中的谈话

十四区的博物馆展厅,一个短发齐肩的女孩子安静地坐在靠墙的长木椅上。

女孩子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她坐得笔直,表情淡漠,左肩膀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小提琴盒,右手拿着一本薄薄的口袋书册。

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面目严肃的古代老人,一旁配着文字——

《大周帝国的八百年——原来你是这样的周朝》

少女的中指和无名指托着书脊,小拇指和食指则压着书页,每次翻页的时候便用大拇指轻轻挑起下一页,小拇指和食指也随之调整。

许多人从她的身边经过,聚集,又散开。

少女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凝固了下来。

日影渐斜,馆内的复古时钟从一慢慢指向了四,周围的游客也正慢慢变少——下午四点半,博物馆就要闭馆了。

临近四点一刻,一个穿着大衣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国博的入口,他环视一周,迅速看见了独自静坐的少女。

“零!”他有些艰难地向着女孩挥了挥手,“抱歉,我迟到了。”

零的食指和小拇指立刻将手中的书册合了起来,而后轻轻放进了口袋中。

她像往常一样起身立正,“下午好,教授。”

“你五点一刻是不是还有飞行训练?”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表,“你是想现在回去,还是我去帮你请假?”

“我已经请过假了,教授。”

陈道平愣了一下,“是因为猜到我又会迟到吗?”

“不,因为您上次批评我不应该将自己的日程排满,休息和训练应当占有同样重要的地位,所以我将今天下午和晚上的固定练习取消了。”

“……那不算批评。”陈松了口气,一边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拿在手中,一面带着女孩往博物馆更里侧走去,“只是建议罢了。”

“明白,教授。”

陈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觉得她可能并不明白。

两人走到地下入口前,工作人员远远微笑。

“抱歉,我们已经快要到闭馆时间了。”

“同志您好,我是史语所的常务筹备委员陈道平。”

陈一边走近,一边从大衣的内侧取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递去了工作人员面前。

“一般来说,即便是展馆的非开放时间,我们也是可以凭证件进入的。”

工作人员接过陈的证件仔细看了看,还是将证件还了回去。

“很抱歉,陈老师,明天是戍卫战争十四区战胜纪念日,联合政府的几位理事长会来这里进行全天的缅怀演讲,所以今天闭馆以后我们要对所有展馆进行最后的安全检查,您还是不能进入。”

陈点了点头,“明白了……请稍微等一下。”

“……您这是要?”

陈道平低头从自己的夹克内层取出了一个卡包,然后将一张深红色的透明卡片递到了工作人员面前。

“如您所见,这是一张成员卡,来自区域犯罪与司法研究院在十四区特别设立的独立作战小组,”陈道平低声说道,“那么,按照《和平时期特别管理办法》的第十四修正案,我们是有权对一切可能存在安全隐患的公众场所进行随机抽查的。”

对面的工作人员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有些茫然。

“您可以去询问一下您的长官。”陈道平提醒道。

“啊,好的。”

工作人员匆匆离去,又很快折返——且身后多了一个男人,他显然就是方才那位工作人员的“长官”。

两人一见面便立刻彼此握手拥抱,对于能在这里相见而感到惊喜。

零也对着眼前的陌生人,快速而标准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人望着零,问陈道平,“这位年轻的女士是?”

“是我的搭档。”陈道平回答。

一番闲谈过后,陈又催促起去地下二层古代展馆的事。

对方叹了口气,“闭馆以后,已经扫描过的展馆不容许任何人进入是这次的死命令,老战友,不是我不给面子,是真的不能放你下去。”

“你们的扫描工作是怎么执行的?”陈道平问道,“还是像以前一样,从远古和现代两头,按时间顺序往中间推么?”

“嗯,是的。”

“那不耽误,”陈道平说道,“我这次主要是冲着周朝来的——实在不行,你就放我去建熙、升明、元康这几块区域也行,给我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足够了。”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陈道平带着零,如愿以偿地走向另一侧工作人员电梯。

在两人身后,先前接待陈和零的工作人员突然想起什么,“啊!长官,那个小女孩还没有录入生物信息!”

“不用了,”那人目送着渐渐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轻声道,“那女孩不是人类,应该是量产型机械战姬之类的工具人。”

工作人员愕然。

不一会儿,零又小跑着回到了工作台前,“请问这里有私人物品寄存点吗?”

工作人员有些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小提琴的话,您是可以随身携带的。”

“哦,这里面装着的不是提琴,是托利弗-AR-手提轻机枪,”零平静道,“教授刚刚告诉我,我不能带着它下楼。”

工作人员再次愕然。

……

走在幽深而寂静的大理石走廊上,陈道平突然回头,“你那个论文题目……具体叫什么来着?我又忘记了。”

“‘尝试分析一部作品,一段历史,或一位名人。既要涉及他们自身同历史情境不可避免的联系,同时也要探讨在那种情境下人类解放自身的潜在可能,并以此推延其他隐含在社会和政治论辩中的永恒真理。’”

陈道平有些厌恶地缩起了脖子,“……你们的哲学老师是谁?”

“米歇尔·萨。”零回答道,她的声音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不带任何感情,“就是上次来家访,问我家庭情况的那位女士。”

“哦……她啊。”陈道平皱起眉头,“我应该早点提醒你的,不要选米歇尔小姐的任何课程——她根本不懂怎么说人话。”

零突然停了下来,“……但我也不了解人类,教授。”

陈道平笑了一声,“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零有些不甚理解地放慢了脚步。

陈道平又道,“不过想要了解人类,你就不能错过博物馆。每个文明的博物馆,都在向与她的子民们解答他们从何处而来的问题。零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是的,教授。”

陈道平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十四区A级省份的A-012号城市。”零轻声道,“也是您的出生地。”

“嗯,是,A-012号城市……”陈道平略带敷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转而纠正道,“不过这是联合政府的叫法,当地人一般不这么叫。这里的本名是平京。诶,你看这个。”

陈道平指向一个褐色的玉球,一道光打在它的正上方,被光照着的部分显示出一种红黄交替的清亮。

右下角的文字介绍里写着:雕轴,建熙十六年制。

“雕轴是雕肚子里的结石,遇光遇水会变色,所以古人相信它能预示晴雨。”

零点了点头,顺势去拿挂在一旁的VR眼镜,却被陈道平按了下去。

“不要用VR去看,用你的眼睛去看。”

“为什么。”零问道,“如果只用眼睛,那么看到的角度始终很有限。”

“如果要用VR,我们今天就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零。”陈道平认真说道。

“我不明白,教授。”

“十四区的电子博物馆有全世界最细致,最逼真的建模,我们实验室里VR设备的精度也远远超过博物馆里这批用于公共服务的基础工具,如果我们单纯想要看到更多更全的细节,那今天你更应该跟我去办公室。”

零若有所思地,将VR眼镜重新挂回了展柜边。

“这样就对了,”陈道平的声音又温和起来,“我这么说吧,我们现在是世界历4631年,而这块用雕轴雕刻而成的玉球是在建熙十六年制成的,我们和它之间,隔着近两千年的距离。

“在这近两千年的时间里,它经历了无数次易手,丢失,掩埋,复现……最后被放置在这里,放置在我们眼前。

“你想想,曾经也有很多人站在它的面前,凝视它的美丽。”陈道平轻声道,“当我们也这么做的时候,即是与那些业已发生的历史,在不同的时空里重叠。”

零安静地望着眼前的雕轴,尽管她完全理解不了陈道平口中的“美”,但还是能够理解这种“重叠”。

过去一定也有许多人像自己一样站在这颗褐色的玉球之前,一边惊叹它的高价,一边疑惑它究竟珍贵在哪里。

零眨了眨眼睛,将眼前的画面拍摄记录在脑海中。

继续往前走,陈道平又挑了好几样有趣的文物一一介绍,边走边看的零最后在三幅老者的人像前停了下来。

中间的那一幅有一些像她先前在看的书的封面。

零望着那副画。

“教授,这是周中宗陈翊琮对吗。”

“是的,”陈道平点了点头,“升元盛世的开创者,周中宗陈翊琮,‘中’是他的庙号,意指中兴。左右两边的皇帝呢,零认得吗?”

零摇了摇头。

“左边的是周世宗建熙帝,世代祭祀曰‘世’,他是大周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死于汞中毒的皇帝,太热衷于炼丹了。

“右边的是周宣宗陈书白……不过他在民间有个流传更广的名字,叫衡原君。

“这三个皇帝统治的时间覆盖了世界历2721年到2820之间,也是被后人称为大周‘百年中兴’的时代。虽然把建熙帝也算在里面却是有点勉强,毕竟他驾崩那年,整个见安江以北都被当时的金国骑兵屠戮了,但建熙帝御极的四十五年里,前二十年确实国力渐昌。”

“你看他们三个,是不是长得很像?”陈道平问道。

零沉默不言——如果要单从画像上看,大部分同朝代的帝王画像应该都是很像的。

“很像吧?”陈道平自说自话,“毕竟一个是建熙帝的孙子,一个是建熙帝的儿子。”

“儿子……教授是说衡原君?”零看过来,“这个结论似乎和我刚才在书里看到的不一样。”

“有不一样,就还是以我为准。”陈道平笑道,“衡原君是早年间建熙帝与宫女诞下的孩子。但他出生的当夜,便有流星夜袭紫薇星,建熙帝认定此子不详,定会有损帝星,但诛杀亲生儿子更是有悖人伦,一时还下不去这个手。”

“偏偏就在差不多时候,建熙帝的兄长,也就是被困在沁园的先太子也生下了一个孩子——我们喊他兰芷君吧。先太子害怕自己的儿子将来也被囚禁,乃至被杀害,所以想方设法设计了一个办法,连夜将这个孩子送出宫门。”

“然而,沁园太子的这个计划几乎在策划的阶段就暴露了。”陈道平轻声道,“建熙帝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他们行事的时机,出宫的路线,外面的接应……甚至包括他们要从外头接一个婴孩进宫调包的事情也一清二楚。”

“紧接着建熙帝做了一件非常有想象力的事,他把这个会损害帝星的儿子——衡原君,偷偷塞到了沁园。当时正是深冬,沁园不仅缺炭少煤,连日常的吃食都常常克扣。他寄希望于衡原君能因为照顾不周而夭折在沁园,这样便不是他的责任了。

“而另一边,建熙帝则直接派人,去杀掉那个被送出宫的兰芷君。”

“不过他既低估了见安阁的手段,也低估了自己兄长的慈悲心。”陈道平说道,“他没想到自己派出去杀掉兰芷君的杀手没有得手,而沁园里的衡原君,则被先太子竭尽全力地养大了。”

“这个故事的始末被记录在一本叫《金石录》的小册子里,是由建熙帝生前身边的大太监黄崇德在临终前口述,旁人代录的,主要是讲建熙一代宫中规矩,也留下了这么件建熙帝的往昔佚事。”

“所以后来,有人猜测,陈翊琮可能是死在衡原君的手下——毕竟这也很符合衡原君‘有损帝星’的预言。”

陈道平双手抱怀,静静望着展柜中的画像。

“不过说真的,陈翊琮真是历代帝王里,我最喜欢的一个了。”

零继续凝视着画面上的老人,“为什么您最喜欢他?”

“陈翊琮是一个很神奇的皇帝。”陈道平笑着道,“你读史书的时候,会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穿越过去的。”

“他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帝王之家,父亲是当时唯一成年的皇子,他又是最受宠爱的圣孙。这样一个受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熏陶长起来的孩子,在登基以后,却力推专司科举,完全不顾朝堂上士大夫们纲理伦常的那一套,推起了科技强国的国策。”

“在陈翊琮在位的三十多年里,大周的农学、医学、金属冶炼、火器制造……等等等等,都产生了奇点式的飞跃,将同时代的其他文明远远甩在了后面,这个近乎碾压的差距一直持续了四百多年,直到周朝覆灭。”

“升明一代,不仅技术进步,而且名臣辈出,除了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那几任首辅大臣,因着专司科举,朝堂上涌现了一大批技术官僚,和传统的文臣又形成了新的平衡……是真正百家争鸣的时代。”

“到今天为止,很多人都不得不佩服他早年的战略眼光。在他登基后的第七年,金国突然表达了求和的意图——金国之所以突然软下去,是因为当时西边的大辽正在壮大,陈翊琮以卓绝的眼光看见了这个更大的敌人,趁机换回周国的遗民,韬光养晦,保留了实力。

“在辽灭金之后,陈翊琮又亲自北上,正面抵御了来自辽蛮的侵袭,甚至将大周的国境线往北又推了四分之一。”

“也同样在升明年间,平京的官窑百花涯里竟然产生了我们历史上第一个妇女救助组织兰馨会。在那个时代,以教授妇女就业技能为手段,提倡女性进入轻工业领域,以实现自身的经济独立……这种理念,实在太超前了。”

“可惜了,这样的皇帝只活了五十多岁。”

“因为暗杀的缘故?”零问道。

陈道平摇了摇头,“这还是很阴谋论的说法,关于陈翊琮的死,更可能的原因是几次亲征留下的旧伤发作,升明帝晚年过得不大好,每逢下雨左肩的老伤就会发作,有记载说疼得厉害时,皇帝夜不能寐甚至彻夜哀嚎,令闻者惊惧。”

“相比之下,衡原君就幸运多了。他足足活了一百零二岁,放到现在也是高寿了……可他又自幼体弱多病,谁能想象他竟然能活那么久,久到把所有敌人都熬死?”

两人继续往前走,零看见右手边的展柜里排列着四把长剑。

后冷兵器时代,火铳和枪炮还没有完全取代这些钢铁武器。

在四把长剑之后,挂着一个瞋目而立的武将,看起来这四把剑都是他曾使用过的。

零停了下来,“这个人是谁?”

“是大将军曾久岩。”陈道平轻声道,“他和升明帝是挚友,早年间离家从戎投入了常胜麾下开始崭露头角,不过那时他还太年轻……他真正耀眼的主场是后来的抗辽之战。曾久岩将十人团体协同作战的战术发挥到了极致,等下半年你们开战术分析史的时候,会专门有一个单元讲到他的。”

“他和升明帝陈翊琮,还有当时的大文豪张敬贞的友谊非常让人动容。”陈道平凝视着画像上的武将,“在陈翊琮驾崩后不久,内廷再次政变,当时正好在平京的曾久岩夜闯东宫,救出了陈翊琮的长子陈思,连夜送去了蜀州。衡原君即位后,他的心腹韩冲将陈翊琮的四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全都赶去了沁园,终身拘禁——就像当年建熙帝对他和先太子那样。而曾久岩则因为谋反,同年秋天被斩于菜市。”

“张敬贞也被牵连入狱,衡原君有意要借张敬贞在文人中的影响力来洗刷自己篡位的嫌疑,但张敬贞不肯歌功颂德。在衡原君即位的第二年,因始终不肯誊录曾久岩的罪状,张敬贞死于狱中。诗稿尽数被毁,所幸他的妻子柳氏誊抄了一部分藏于墙中,才保留到今天。现在张敬贞存世的诗文还有三千余首,其中不少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衡原君在元康初年的这番清洗,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污点,‘宣宗’这个庙号也暗含有功有过之意。不过这种政治上的倾轧,历朝历代都是难以避免的……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嗯。”

继续往前走,零看见前方的展柜里多了一些书卷。

“升明年间的蜀州就好玩多了。”陈道平在一个展柜前停了下来,“比如这几本《山川新录》,是当时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牧一青所做。他本名李一如,是西南李元的曾孙。李元早年间走遍大周山河,留下一本《实录》,牧一青就在这基础上做增补,主要按日记的形式记录了他一生的所见所得,对当时的地理、水文、地质、植物……都做了非常详尽的记录。”

“《山川新录》里还有一段记录了当年赫斯塔人群居生活,里面还意外写到了升明中后期名震一时的大商人韦出云——他那时还年轻,甚至还没有开始经商,正和赫斯塔人一起体验生活。”

“韦出云在开通商路上很有自己的想法,建熙末年整个见安江以北的商路基本都破坏完了,但等到升明末年的时候,道路畅通,驿站遍地。南裕章北出云嘛。”陈道平笑着道,“不过现在大家最感兴趣的还是他和赫斯塔公主匕首与鞘的爱情故事。”

“匕首与鞘。”零喃喃重复,“是现在十四区大剧院正在演出的那部话剧吗?”

“是啊。”陈道平点头,“两人第一次相遇,韦出云就发现伏尔瓦的手里拿着自己曾经遗失的匕首,他又正巧一直带着那把刀鞘在身上……不过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多半是文人墨客的杜撰了。”

“再说回牧一青,这个牧一青一生都没有成家,在外游山玩水,早先时候因为放浪形骸被家族除名,百年以后又因为名声太大,还是被李氏一脉请进了祠堂供奉。”

“而另一边钱桑就更了不得,早在天启年间,钱桑一带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大教育家柏真。柏真本身是个很有见地的水利工程师,主导了钱桑书院一带的防洪防涝工程,那套分洪蓄水的装置到现在还在使用。也是他一手创办了‘钱桑书院’的前身‘济慈堂’,收养那些因为战争、饥荒而无人抚养的儿童,教授他们新知。”

“像后来的大司农柏农安,写出《伤寒新论》的柏世钧……都是他一手带出的学生,哦,说到《伤寒新论》,那就不得不提两个人。”

陈道平带着零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在两幅画像前停了下来。

画像上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画像前摆着一座被拦腰斩断的石碑,上面刻着古时的文字,只是历经千年,石碑上的字迹早已斑驳,根本看不清写着什么。

“这是西南非常有名的一对夫妇,”陈道平轻声道,“左边是林白,右边是韦松青。钱桑书院就是在他们的手里真正办起来的,有人认为,当初曾久岩将陈翊琮的长子送去蜀州,就是去投奔这对夫妇。”

“我为什么说提起伤寒新论就必须说起这两个人呢,因为根据前言,《伤寒新论》这套书一共应该有十三卷,前十二卷是柏世钧同其子柏奕合著,最后一卷《心理讲义》是建熙年间的御前心理师柏灵所写。

“但是后来在大批量付梓印刷的时候,大部分书商都会将《伤寒新论》的第十三卷剔除,只出前十二卷,因为《心理讲义》本身不完整,且实用价值也不高。”

“所以一直以来,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最后一卷《心里讲义》是后人伪作,因为其中提到的很多关于心理治疗的观点,包括心理学研究的实验、统计思想,都远远超出那个时代所应有的范畴。而其中提到的许多学者,譬如用鸽子揭示迷信原理的金氏,研究字义对字体颜色干扰效应的司氏……根本没有其他史料能对它进行交叉印证。所以人们认为,尽管它其中所体现的科学思想非常美妙,但所有的内容应该都是出自作者的杜撰。”

“但是,这种观点在去年被打破了。”陈道平顿了顿,笑道,“去年,我们在钱桑一带发现了林白和韦松青真正的合葬之墓,在他们的墓室里,出土了一套迄今为止最为完整的《伤寒新论》,不止是残卷,而是全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白和韦松青夫妇没有将这套书送去书商那边发行,而是带去了自己的坟墓。”

“你现在看见的这块石碑,就是他们的墓志铭。”陈道平忽然感慨起来,“戍卫战争期间,第七区的帝国军队曾经将这块石碑切割带走,你之所以现在能在这里看见它,是因为前不久为了纪念戍卫战争十四区战胜纪念日一百周年,第七区的理事长将这块石碑连同其他文物一道送还了。”

“你在历史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朝代。”陈道平感慨万千,“你站在现在往回看,如果没有升明帝,那么建熙一朝就会是大周由盛转衰的拐点。周朝能享八百年的国祚,和升明年间的技术爆炸、言路松绑是密切相关的。”

“总而言之,如果要写人类解放自身的潜在可能,我觉得周朝升明年间是最值得动笔的部分,”陈道平叉着腰说道,“你再自己看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喊我——不过要注意时间,我们应该只剩下十几分钟了。”

零安静地点头。

她走到那块刻着韦松青与林白墓志铭的石碑面前,伸手拿起了一旁的VR眼镜。

在启动开关以后,VR生成了复原后的石碑图像,零看见上面刻着一首小诗。

冥想

穆旦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全书完——

完结感言

啊,终于完结了!撒花!

先来说一下大家最关心的番外,_(:з」∠)_我还在想番外咋写……两个番外都是关于十四的。

第一个番外是柏灵和十四的,说是番外更像同人。只要前面的几个关键节点稍微动一动——比如宋伯宗他儿子在某次喝花酒途中倒进自家鱼缸里淹死了,那么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就都不一样了。

恭亲王不会经历谋反受惊,而是在建熙帝死后平平安安地登基,那甄氏也不会死,陈翊琮做个十几年太子,然后中年即位……

虽然外部的时局还是会很艰难,但会温情很多呢。

第二个是十四和伏尔瓦的《匕首与鞘》,大周的燕子和赫斯塔的鹰,想想就觉得很好磕。

但是……现在写不动了_(:з」∠)_所以这本书先在这里完结吧,我休息一段时间再动笔写番外。

我的Lofter号是小柯呀小柯,今后同人和补完都会发在那里。

——

非常感谢订阅和打赏了这本书的每一位读者,也非常感谢绿萝和菱角两位编辑。我会继续努力,希望今后能呈现出更好的作品。

前几天心里有好多感言要写,今天真的提笔又觉得好像没有什么要讲……

那么就这样,大家下本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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