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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明1561》


第1章 ‘标准开局’

阔别两日的骄阳,驱散了京郊最后一丝阴霾,也让沉寂多时的南新庄,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尤其是那些三姑六婆们,狗尿苔似的占据了街头巷尾,一个个故作神秘的压着嗓子,说到兴起时,却又恨不能嚷的尽人皆知。

但在这喧闹之中,却有几户人家显得格外冷清。

王瓦匠家,便是其中之一。

三间齐整的瓦房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丝生气,唯有里间土炕上,此时正仰躺着个人事不省的年轻后生。

兴许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到了,后生先是睁开了眼睛,随即又用力瞪圆了双目。

再然后……

就见他额头紧皱、双目暴凸,几乎撑的眼角迸裂!

接下来的一幕就更古怪了。

就见这后生先是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紧接着手脚并用的往外一滚,就这么睁眼瞎似的,滚到了床底下。

落地之后他余势未衰,又撞翻了摆在方登上的木盆,半盆冷水兜头泼下,登时被直浇了个里外通透。

可就算这样,那后生依旧撒癔症似的,在地上张牙舞爪、摸爬滚打。

不大会儿功夫,那一身素白中衣就染成了泥浆铺,右衽的系带也松脱了两个,露出半扇古铜色的肌肉。

“这什么鬼?!”

好半晌,那后生突然一声低吼,拼命撒欢的身子也随即停了下来。

然而……

他嘴里却还不断叫嚷着:“快停下?搞什么鬼?来人啊?救命啊!快让我停下来……”

那一声声都透着慌恐。

可更古怪的是,此时他的身体明明没有丝毫动作,嘴里却不住喊‘停’。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建国头一回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方才他大梦初醒,下意识想要睁开眼睛,谁知努了半天劲儿,眼皮还是纹丝不动。

于是又想着抬手揉一揉,哪曾想双手也不听使唤了。

这下冯建国有些慌了神儿,拼命的想要挣扎,结果身体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回应。

冯建国每一次想要挣扎,都会触及一层薄薄的屏障,就好像身体正被塑料薄膜包裹着似的。

就在他愈发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遇到了什么状况之际,一直睁不开的双眼,却突然瞪的溜圆,而且还不住的发力,直撑的目呲欲裂。

再然后是莫名其妙的耳光、稀里糊涂的翻滚、以及歇斯底里的挣扎……

但更让冯建国无语的是,眼下嘴里乱叫的,分明是之前自己努力想要停下动作时,在心头发出的呐喊。

谁知当时一点声息都吐不出,眼下却忽然大叫大嚷起来,弄得自己像个弱智似的。

以至于冯建国都不知道,到底是该期望邻居来救助自己,还是期望他们千万不要看到自己这副丑态。

好在没过多久,那叫喊声也突兀的偃旗息鼓了,让冯建国得以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昨天他滴酒未沾,没有加班,更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一直到入睡前都平静如常。

而方才么……

将那种种诡异回忆了一遍,冯建国就把疑点指向了那古怪的包裹感。

不过真正被软膜包裹的,似乎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自己的神经中枢。

而正是这层莫名其妙软膜,让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出现了信号延迟,以及叠加模糊的情况。

【延迟就不用多解释了。

那不断用力瞪眼和停不下来的挣扎,就属于指令叠加。

至于信号模糊,则指的是动作走样,譬如本来想要抬手揉眼,却变成了抽自己耳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中风偏袒?

可这症状也不太对啊!

正百思不得其解,冯建国忽然又觉察出了新的异样——自己眼下,好像并不是在公司宿舍里。

倾倒的木盆,吊着布幔的木床,古色古香红木衣柜……

冯建国愣怔了半晌,缓缓扭头,再扭、还扭,直扭的脖子咔咔作响。

该死,又是信号延迟和指令重叠!

等到几乎被折断的脖子,终于消停下来时,冯建国也大致猜出了自己的处境。

毕竟作为一名月入半狗的游戏策划——简称狗策划,他对网络小说并不陌生,甚至在工作中都屡有交集。

眼前这古色古香的房间,以及自己身上的种种异状,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小说里司空见惯的现象:穿越。

而且多半是魂穿!

更倒霉的是,旧的灵魂和新的身体之间,明显有些不太协调。

不过……

这应该只是初期的不适应,否则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岂不是要命名为《穿越之半身不遂》了?

抱着这般念头,冯建国就开始尝试着,熟悉这具新的身体。

事实证明,他的推断并没有错,在经历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不断努力与失败之后,这具身体的延迟问题,有了大幅度的改观。

最初约莫一分钟才会有反馈,到后来只需十几秒就可以做到,叠加和模糊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简单指令的基础上,如果同时对身体发出过多的命令,或者朝令夕改的话,还是会造成肢体的混乱。

而在确定自己只要再花些时间,就能彻底掌控这具身体之后,放下心来的冯建国也终于按捺不住,勉力走到门前,迈出了通往新世界的第一步。

…………

古朴而整齐的土墙,顶着一头青苔的院门,以及院外鳞次栉比的低矮建筑。

果然是穿越了!

冯建国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禁不住的有些惆怅——打今儿起,现代社会的一切,就都与他无缘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作为在孤儿院长大的单身狗,他并没有割舍不开的情感牵绊。

“唉,这老天爷也真是不开眼!”

正惆怅着,院外的议论声突然传入耳中。

冯建国心中一动,急忙侧耳倾听起来。

眼下他除了确定自己已经穿越之外,别的就一无所知了,因此收集讯息,可说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那李秀才都说是文曲星下凡,谁承想命就这么苦,上回考举人,就因为他爹的丧事儿给耽搁了,这回倒好,半路上愣是撞了邪!”

“可不说呢,被人送回家一天两夜了,也不见醒过来。”

原来‘自己’还是个秀才!

而且是个无父无母的秀才。

这倒是个不错的开局。

甭管在哪个朝代,有功名的读书人,总是能享受到各种优待。

就算自己读不惯四书五经,没法更进一步考个举人、进士啥的,有秀才功名在身,想转行也会方便许多。

对了,香皂该怎么弄来着?

还有高度白酒……

“要说那赵班头的闺女,也着实是个仁义的,这李秀才现如今生死不知,多少人躲还来不及呢,一个未过门的姑娘,愣是没日没夜的守着他。”

“可不说呢,就怕是好人没好报,到最后反落下个望门寡的名声。”

好嘛,独门独户,父母双亡、秀才功名,外带一个没过门的仁义媳妇儿,这真称得上是历史穿越小说的标准开局了。

就不知那赵家闺女生的什么模样。

应该不会太丑吧?

毕竟美貌未婚妻,也是众多小说的标配之一。

“呦~小娘子回来啦?”

“李秀才如何了,可曾醒过来?”

这还真是不经念叨,冯建国刚想到这里,就听外面三姑六批齐声招呼,紧接着门外铁索响动——显然是‘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回来了!

冯建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还来不及多想什么,就见房门左右分开,一个提着菜篮子的高挑身影,低垂着头走进了院里。

虽一时未能窥得全貌,但依旧当得起‘惊艳’二字!

尤其她未曾觉察到对面的冯建国,回头将房门关闭的时,那好生养的身段更是尽收眼底。

果然是标……不,顶配!

眼见她依旧低垂臻首,提着篮子心不在焉的向自己走来,冯建国心头是噗通乱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迎上去道一声辛苦?

不妥!

自己压根不知道她叫什么,三言两语的岂不就露馅了。

还是先用失忆蒙混过关吧,反正十本穿越小说里,有七八本都是这么来的。

就在冯建国打定主意的当口,那赵家小娘子也终于发现了异状,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中杂了三分英气的瓜子脸。

当看到冯建国的时候,她那杏核似的一瞬间瞪的溜圆儿,樱桃似的小嘴儿微微张开,紧接着噗通一声,却是菜篮子从手上跌落,滚了一地的蔬果。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久久无言。

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傻站着吧?

要不……

过去帮她把菜捡起来?

为了缓解心中的尴尬,冯建国小心翼翼的催动身体,准备去捡地上菜篮子。

可他光顾着小心计算自己的动作了,却没想到对面的赵家小娘子,也同时迎了上来。

这下登时悲剧了。

冯建国倒想刹住脚步来着,可他这踩刹车的指令,要十几秒后才能见效。

而等那赵家小娘子看出不对,想要收住脚步的时候,冯建国早一头撞进了她怀里,直接将其扑倒在地。

尴尬、大写的尴尬!

万幸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这要是换个陌生的古代妇女,还不得大喊非礼?

冯建国尴尬之余又有些庆幸。

啪~

谁曾想就在这时,那赵小娘子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抽在冯建国脸上,紧接着手脚并用,兔子蹬鹰似的,将他掀翻在地。

然后这小娘子翻身而起,红涨着脸娇叱道:“你……你这是发什么疯?!”

古人就是古人,都已经订婚了还这么矜持——不过这进一步证明了,她应该还是云英之身。

我喜欢!

虽然挨了一巴掌,又被掀翻在地,但冯建国心下却一点恼意都没得,反而有些沾沾自喜。

就是这样三贞九烈的小娘子,日后才更……

呃~

和谐社会、阿弥陀佛。

压住心头绮念,他正准备解释两句,把这小小的误会抹去,忽见赵小娘子收敛了羞恼,急声追问:“王家大哥,你……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王……

王家大哥是什么鬼?!

冯建国一下子懵住了,有心问个究竟,怎奈嘴里喷薄而出的,却是十几秒前的台词:“妹妹勿怪,小生不是有意的。”

“哪个是你妹妹?!”

赵小娘子再次涨的面赤如火,抬起脚来就要往冯建国身上踹。

只是见他躺在地上满身泥浆的可怜样子,小姑娘又心软了,顺势在地上一顿足,口中嗔道:“等王伯伯回来,我再和你计较!”

说着,也不管那满地蔬果,提着裙角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呦,小娘子这是怎得了?”

“小娘子、小……”

“唉!你们快看,那院里躺着的,是不是王家大郎!”

“醒了!守业醒了!”

“他既然醒了,那隔壁李秀才会不会也醒了?”

“怪道小娘子紧往隔壁跑呢!”

被几个中年妇女七嘴八舌的围将上来,冯建国终于确认了一个悲哀的现实,自己貌似并不是什么李秀才,而是隔壁老王。

呃~

更准确的说,是隔壁老王瓦匠的儿子王守业。

而那赵小娘子之所以会先来王家,则是因为王瓦匠到县城去请高人了,临走时特意拜托她帮忙照看自家儿子。

这贼老天!

说好的标准开局呢?!

第2章 出师不利

小半个时辰之后,装作失忆躺回床上的冯建国,再次见到了那位赵小娘子。

她那一双明眸善睐的杏核眼,看上去隐隐有些红肿,想必是在隔壁哭过一场。

这也正常,毕竟听那些三姑六婆们说,隔壁李秀才直到现在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只是……

不知为何,那一双美目中正散发出凛然寒意,隔着丈许远,就小刀子似的往冯建国身上刮——对了,眼下不能再叫冯建国了,应该叫他:王守业。

就算是在装失忆,王守业也不好这么一直躺在床上,同她大眼瞪小眼。

“咳。”

于是在五秒延迟之后,王守业翻身坐起,干咳一声赔笑道:“小娘子勿怪,方才我绝不是有意要冲撞你,实在是刚醒过来,手脚酸麻不听使唤。”

他努力模仿着古人的口吻,尽量展现出诚恳的态度,不想这赵小娘子闻言,脸色却反倒又冷了些。

她看看左右无人,突然反锁了房门,然后从袖筒里摸出只帕子,几步抢到床前,指给王守业问:“这帕子上写的什么,你可还记得?”

咦?

按说这帕子在古代,属于女孩家的私密物,偶尔还兼有传情做媒的功效,除非是亲密异性,否则怎会知道上面绣了什么文字?

难道说……

自己与这小娘子之间,还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儿?

王守业顿时精神抖擞,瞪大了眼细瞧那帕子,却见上面绣着一枝腊梅,边角上写的却‘红玉’二字。

这貌似有点不搭调啊。

莫非……

王守业试探着问:“红玉是你的名……呃,闺名?”

话音刚落,就见那赵小娘子勃然变色,一把揪住王守业的衣领,愤声喝问:“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怎敢鸠占鹊巢,占了王大哥的身子?!”

咦?

咦?!

哥们这才刚穿越过来,竟然就被看穿了?!

看多了小说、电视剧,王守业只当这失忆大法万试万灵,谁曾想自己拿来一用,竟是漏洞百出!

他一时震惊过度,都忘了要做出反驳。

而那赵小娘子等了片刻,见他默然无语,更觉自己所料不差,当下将杨柳蛮腰一折,撩起裤腿摸出柄寒光烁烁的匕首来,架在王守业颈间,再次喝问:“说,李相公是不是也是你害的?!”

虽说这一通疾言厉色,落在王守业眼中,最多只能算是萌凶萌凶的,可那匕首却做不得假。

因此这回破纪录的,只延迟了三秒钟,他就急忙分辨道:“赵家妹子别误会,我怎么可能……”

“呸,哪个是你妹子?!”

可不等他把话说完,赵红玉便啐了一口,冷笑道:“王家大哥说话,可不像你这般文绉绉的——且他大字不识半个,又怎会认出我帕子上的‘红玉’二字?!”

我去~

原来那手帕是个陷阱!

大意了,当真是大意了!

非但忽略了古代识字率的问题,更小觑了古人的智慧。

王守业心下后悔不迭,又不敢纠缠这些细节,只得避重就轻的叫屈道:“天地良心!我要是害了李秀才,那干脆直接上他的身,不是更好吗?白白捡了个秀才功名,还附赠个美娇……咳,我是说,总比当个瓦匠强多了!”

别说,自打激发了求生欲,信号延迟是一降再降,这都能做到及时改口了。

但那层薄薄的隔阂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哼!”

王守业话音刚落,赵红玉立刻嗤鼻一声,不屑道:“李相公功名在身,自有神佛庇护,岂是你这等孤魂野鬼能近身的?”

妹子,你是官场气运流的小说看多了吧?

还神佛庇护……

真要有那玩意儿,他又怎会直到现在还人事不省?

话又说回来,这王守业和李秀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染了怪病,还是中了毒?

又或者……

当真遇到了邪祟?

要搁在原来,王守业指定认为后者是无稽之谈。

现如今么……

灵魂穿越既然存在,他哪还敢笃定这世上绝没有妖魔鬼怪?

心下胡思乱想着,王守业口中也不敢怠慢分毫,指天誓日的叫着屈:“瞧你这话说的,我既然都近不了他的身,又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这明显的悖论,让赵红玉略有些发愣,连掌心里的匕首,也下意识往回收了收。

可王守业刚松了口气,她突然又把那匕首架了回去,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承认自己是孤魂野鬼咯?!”

“这……”

王守业登时语塞。

一连两次被这黄毛丫头逼到墙角上,他在尴尬之余,心下却也莫名生出些火气来。

准确的说是恼羞成怒。

哥们好歹是个穿越者,而且自小也在街面上厮混惯了的,这出师未捷就先被个黄毛丫头给唬住了……

丢不丢人?!

显不显眼?!

通常这种恼羞情绪,积累到一定的种程度,就会转化成无能狂怒。

但好在做为一名‘爆【拖】发【稿】型’策划,王守业向来不缺急智——他阴沉的盯着赵红玉打量半晌,忽然缓缓向后倒去。

“你干什么?别动!”

赵红玉见状急忙娇叱一声,匕首也似附骨之蛆似的,紧紧贴了上去。

但王守业却一概不理,直到在床上躺平了,这才淡然道:“既然你都认定我是孤魂野鬼了,那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是杀是剐随你的便——不过……”

“不过什么?”

“自家儿子好容易才醒过来,就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杀了,换成是你,你会怎么想?”

“你!”

那匕首先是一紧,直压的王守业大气都不敢喘,可紧接着又缓缓抬起,渐渐远离了王守业的脖子。

显然,赵红玉也意识到一旦痛下杀手,会给自己乃至家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这并不表示,她会就此退缩。

就见少女紧咬着银牙,愠怒的眸子转了几转,忽又冷笑起来:“那我就把方才的一切告诉王家大伯,看他怎么对付你这鸠占鹊巢的恶鬼!”

得~

才刚顶她两句硬话,就从孤魂野鬼升级成恶鬼了。

但王守业好容易扳回局面,又怎么可能趟她夺回主动?

当下悠悠一笑:“心上人至今昏迷,小娘子一时想不开,迁怒到我这先醒过来的头上,倒也算情有可原——放心吧,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是不会怪罪你的。”

几句绵里藏针的话,让赵红玉再次僵立当场。

就算不想承认,她也知道一旦这般对质起来,在南新庄土生土长、又摆出宽宏大度嘴脸的王守业,无疑会获得更多的支持。

尤其是王瓦匠。

他是会相信独生子失而复得,还是愿意相信儿子已经被恶鬼借尸还魂了?

怎么想,都是前者的几率更大。

“守业!”

就在这骑虎难下的当口,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大吼:“守业?守业!你在哪呢?!”

王守业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赵红玉已是银牙一咬,顺势将那匕首藏回了裤腿里,压着嗓子冷笑道:“是王大伯回来了,多半还带来了县里的法师,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临到了门前,她忽又回头丢下一句:“你要是能瞒过那法师,咱们再做计较!”

又是计较。

这‘计较’俩字,莫不是她每回退场时的固定台词?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正有心起身探个究竟,冷不防一个老汉跌跌撞撞闯进里间,扑上来抱住他嚎啕大哭。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那啥……

抱归抱,哭归哭,您老能不能先去刷个牙再说?

第3章 午夜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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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头一回‘亲密接触’,让王守业颇有些不适应。

但王瓦匠那涕泪横流、发自肺腑的呼喊声,却还是触动了他心中的柔软。

以至于他都考虑,要不要配合对方,演一场父子抱头痛哭的狗血剧。

然而王瓦匠这情绪爆发的快,收敛的也快。

还不等王守业做出决断,他就松开了双臂,一面往后退着,一面用手背狠狠揩去了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笑骂道:“个兔崽子,这两天可吓死老子了!”

说着,又不错眼的上下打量着儿子。

根据遗传学的角度……

呸!

压制住吐槽的冲动,王守业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苦着脸道:“弟【di】……我醒过来之后,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

原本他是想要叫一声‘爹’的,这样也能更好的融入新身份。

可面对陌生的老汉,他心里又着实别扭的紧,结果导致这声‘爹’中道崩殂,临时降格成了‘弟’。

好在王瓦匠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半截话上。

“啥?!”

听说儿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老汉微驼的脊梁一下子绷了个笔直,想也不想,转身向外就走,嘴里急道:“你等着,我这就去请刘道爷过来!”

余音未落,人已经风风火火的到了外面。

王守业盯着那荡漾的门帘默然半晌,先是心头暖意融融,随即却又悚然一惊。

‘赵计较’一个小丫头,都能看出自己是借尸还魂,那刘老道身为专业人士……

不成!

得赶紧琢磨琢磨,该怎么混过这一关。

嘎吱~

刚想到这里,就听得外面房门响动,紧接着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

罢罢罢,看来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王守业勉力抖擞精神,准备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那刘道爷。

可谁知门帘一挑,显出的却是王瓦匠孤零零的身影。

就见他背着手踱进里间,嘴里嘟囔道:“等等再说吧,眼下李秀才人事不省,还是该先紧着他那边儿。”

跟着又把老脸一板:“再说了,这不还有你爹我么?你身上那根毛能瞒过我去?连你小时候拉屎撒尿,爱冲哪儿撅腚,爹都记得一清二楚!”

王守业:“……”

“对了!”

这时老汉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你这两天就喝了些高粱糊糊,怕是早饿坏了吧?等着,爹去给你弄口吃的!”

说完,又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话说……

您老是怎么从那个啥,联想到吃喝上的?

王守业又是一阵无语,不过在稍稍迟疑之后,他立刻追着王瓦匠,到了廊下的灶台前。

虽说暂时逃过一劫,可刘道爷那关早晚还是要过的。

与其打无准备之仗,倒不如先从这老汉口中套些消息。

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王瓦匠已经在灶膛里架好了柴火,又自腰上扯下件月牙状的物事,还从上面扣下块乳白色的石头。

把这两件东西摆在锅台上,他回头见王守业正直愣愣的站在背后,不由嫌弃的一努嘴:“起开点儿。”

王守业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的退了两步。

就见老汉伸手自地上翻起块砖头,捏出截黑灿灿的绒绳,撕下些来,裹在白石头上,用那月牙状的物事用力一磕,当下火星四溅,黑色绒绳更是燃起了火苗。

“这是火镰?”

火镰这东西,王守业向来只闻其名,今儿还是头回见着实物,忍不住就脱口问了一声。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妥,可后悔也晚了。

“嗯。”

王瓦匠却并未多想,他将点燃的火绳放进一团刨花木屑里,佝偻着身子吹了几下,见火势渐起,又用小铲子慢慢送进了灶膛里。

等生好灶火之后,他才把那火镰拢在掌心,几根满是老茧的指头轻轻摩挲着,黑里透紫的老脸上尽是惆怅追忆之色。

“这还是你娘的陪嫁呢。”

他缓缓仰起头,似乎连抬头纹上都写满了‘郑重’二字:“旁的你记不起来就算了,你娘,你可千万不能忘!要不是她当年舍了命救你,你早不知被埋在哪儿了!”

许是被他话里的情绪感染,又或是源自这具身体的血脉本能,王守业再次忍不住脱口追问:“我娘是怎么死的?!”

“唉。”

老汉苦叹一声:“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进了关,没打下京城,却把咱们漷【huo】县祸害的不轻……”

“你娘、隔壁李秀才他娘、还有你伟叔的婆姨,都是那一年没的。”

“那年你才七岁,当时我和你娘走散了,她为了引开鞑子的追兵,把你藏在草垛里,自己……自己……”

话说到半截,就渐渐没了声息。

感受着那无言的悲伤,王守业也只能默然以对。

半晌,老汉收敛了心绪,有气无力的扬了扬手:“屋里歇着去吧,等饭得了,我再叫你起来。”

得~

这才刚起头,老汉就把天给聊死了。

虽说心里还有许多疑问,王守业却也只能闷声应了,默默回到屋里。

不过等到独处之际,他将方才的对话重新捋了一遍,却又禁不住亢奋起来。

嘉靖二十九年‘自己’七岁。

而眼下‘自己’应该是在十六岁到十九岁之间——下限出自赵红玉的称呼,上限则是因为‘自己’尚未娶妻。

也就是说,眼下应该是嘉靖三十八年到四十一年之间。

这不正是《大明王朝1566》的剧情,即将展开的时间段么?!

就算电视剧里有戏说的成分,可大体情节总还是依照历史来的。

也就是说严党倒台在即,自己只要想方设法抱紧……抱紧……

那叫什么王爷来着?

王守业亢奋的脑袋突然卡壳了。

作为一名历史爱好者【伪】,他当初也曾三刷过这部神剧。

可那毕竟是七八年前的记忆了,冷不丁一回忆,脑海里就只余下大致脉络,以及居中几个最出彩的人物。

比如嘉靖、海瑞、严嵩、严世蕃、徐阶、胡宗宪、谭纶、张居正……

对了,还有闫妮演的李王妃。

也不知眼下她生了儿子没,要是还没生,倒是可以去烧一烧冷灶。

不过……

自己一个瓦匠,要怎么才能接近王妃?

尤其明朝的匠户,似乎还是终身制的低贱行业。

想到这里,王守业的思路再次卡壳了,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也只好暂且按捺住攀龙附凤的心思。

还是先做点安身立业的小买卖,等日后有了本钱,再往那泼天的富贵上靠,也不为迟。

话说……

肥皂和白酒到底该怎么弄呢?

自己一文科生,干的又是剧情策划,从来就没关注过这个。

不对!

眼下最紧迫的,还是把借尸还魂的事儿先蒙混过去。

从‘赵计较’临走时丢下那句话来看,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揭穿自己。

但这只是暂时的。

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最好还是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到底该该怎么办呢?

难道要来个月黑风高……

………………

“守业、守……”

小半个时辰后,王瓦匠挑帘子进了里间,却见‘儿子’歪在床头,似乎正睡的香甜。

王瓦匠愣怔了一下,突然大吼一声:“守业!”

王守业吓的猛然坐起,险些又从炕上摔下来。

他支起身子茫然四顾,却见老汉拍着胸脯,后怕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睡你的,什么时候睡醒了,再吃饭也是一样的。”

看到老汉那如释重负的样子,王守业这才恍然,感情他是怕自己又一睡不醒。

话说这具身体瞧着雄壮,内里竟是虚的紧,方才想着想着,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如今虽然小憩了一回儿,可还是由里到外的倦乏。

该不会是有什么暗疾吧?

王守业原本想要起来吃点东西,可却实在打不起精神,于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又不知过去多久。

恍恍惚惚间,王守业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突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两片软软糯糯、滑不溜丢、却又皱皱巴巴的东西,贴上来就是好一通猛嘬。

这皱中带滑的古怪触感,活像是……

八十老太的烈焰红唇!

噫~

王守业恶心的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周遭虽被黑暗所吞噬了,却也并无什么异状。

原来是个噩梦啊。

王守业呼出一口浊气,摸着黑坐起身来,隐约就见靠墙跟的地方,似乎比白天多了些什么东西。

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是王瓦匠打地铺睡在了墙角。

多半是不放心自己吧。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会儿的功夫,王守业也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见桌上用粗布盖着几个碗盘,料想应该是留给自己的饭菜,于是就想着凑合吃些,祭一祭五脏庙。

可刚坐起身来,那似虚还实的古怪触感,就再一次传递到了脑海中。

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猛嘬,两只抱住自己‘头颅’的爪子,也在拼命抓挠着。

不过这东西抱住的,似乎不是自己的脑袋,而是……

灵魂?!

王守业心下悚然一惊,忙闭上眼睛仔细感受。

显然这不是噩梦,更不是什么幻觉。

的确是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自己体内拼命抓挠啃咬着。

不过它的攻击,却被那层软膜统统挡了下来。

莫非……

这玩意儿并非魂不附体的后遗症,而是自己的穿越福利,俗称:金手指?!

王守业心中一动,忙默默给那层保护膜下达了指令,让它立刻对那怪物发动反击。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那软膜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显然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智能化的存在。

几次尝试失败之后,王守业只得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体内那躁动不止的东西上。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是王守业的残魄,想要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还是让他和李秀才昏迷不醒的元凶?

左思右想,王守业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忙起身走到窗前,小心推开半扇窗户,侧耳倾听起来。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按理说外面应该静悄悄的才对。

但王守业这一支起耳朵,隔壁的嘈杂喧嚣,就影影绰绰的传了过来。

隐约,似乎还有年轻女子的哭喊声。

看来那东西多半是后者无疑了!

因为不出所料的话,隔壁李秀才也正遭受着‘烈焰红唇’的侵袭。

但他可没有金手指护身。

就不知少了这层保护膜,那怪物的攻击又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想到这里,王守业就动了心思,想去隔壁探个究竟。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那软膜能一直抵御怪物的侵袭,眼下先去瞧瞧李秀才的状况,兴许还能做个未雨绸缪。

再说了,他现在主上门帮忙,多少也能减轻‘赵计较’的敌意。

第4章 夜议【上】

拿定主意之后,王守业立刻关好窗户,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去。

摸着黑出了院门,才发现王家就坐落在一条南北胡同的入口处——难怪之前那些三姑六婆们,都聚在王家门外闲扯。

左转二十几步,来到李秀才家的黑漆大门前,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就要上前敲门。

可就在此时,黑暗中突然伸出只手来,老虎钳子一般掐住了他的手腕,随即是一声呵斥:

“莫胡来!”

却原来王瓦匠一直偷偷缀在后面,眼见他要敲隔壁的大门,这才急忙出面阻止。

王守业听出是他,忙把差点捣过去的拳头收回来,诧异道:“的【d】……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这一声‘爹’依旧是难以出口。

老汉却不答话,硬扯着他往回走。

王守业急于去查探李秀才的现状,自然不甘就犯,一面发力挣扎着,一面分说道:“您拉我干吗?我想去看看李秀才现在……”

“去不得!”

王瓦匠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呵斥着:“有赵家人在,用得着你去逞能?快、快跟爹回家去!”

他这么做,显然是担心儿子再被邪祟缠上。

而王守业感动之余,却也是满心的无奈。

若不是身体里那怪物,一直搅的人心神难安,他才懒得去趟这摊浑水呢。

眼见老汉不依不饶,拼命的往回拉扯,王守业只好解释道:“您先听我说句话成不?刚才我睡觉的时候,突然有……”

哐当~

不想就在此时,李秀才家的黑漆大门忽然左右洞开,一个豹头环眼的胖大汉子,擎着柄厚背鬼头刀跳将出来,霹雳似的爆吼道:“干什么的?给老子站住别动!”

话音未落,蹭蹭又窜出两个魁梧的身影,各拎着兵器,哼哈二将似的护在大汉左右。

面对这杀气腾腾的架势,王家父子都禁不住愣在当场。

到底还是王守业反应快些,尬笑道:“三位大哥别误会,我们……我们走错门了、走错门了!”

啪~

话音未落,王瓦匠忽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然后斜肩谄媚的上前拱手道:“赵班头千万别见怪,我家守业自打醒过来就稀里糊涂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赵班头?

那不就是‘赵计较’的老子么?

原来他也在李家。

自知闹了笑话,王守业正觉尴尬之际,对面的赵班头也已然认出了王家父子。

当下把厚背鬼头刀往地上一戳,嘴里骂骂咧咧的道:“原来是王瓦匠啊,特娘的,刚才吓老子一跳!这么晚了,你们爷俩……”

说到半截,他两只牛眼贼忒忒的转了转,忽然改口道:“既然来都来了,那进去说话吧。”

“不、不不!”

王瓦匠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这大晚上的,不叨扰了、不叨扰了!”

边说边撅着屁股往后顶。

而王守业此时也萌生了去意——单单应付一个黄毛丫头还不成问题,可赵班头和这两个衙役,却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还是先回去从长计议吧。

这般想着,他也就借坡下驴,顺着老汉的力气往后退了几步。

“站住!”

然而赵班头见状,却是立刻发出一声断喝:“没听到老子让你们进来么?!”

与此同时,他手里的鬼头刀,也再次微微扬起,似有意似无意的对准了王瓦匠。

王瓦匠身子一僵,两股颤颤的吞了唾沫,那腰已是佝偻的不成样子,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挡在儿子身前,奴颜婢膝的谀笑着:“赵爷,我家守业送李相公进京赶考,结果撞上那脏东西,这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您看是不是……”

“是什么是?!”

赵班头不耐的一挥鬼头刀:“老子说话,在你这儿不好使了是吧?”

左右两个跟班闻言,也都把铁尺高高扬起,嘴里咋咋呼呼的吆喝着:

“你这老东西莫不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反了反了,竟敢跟咱们五老爷顶嘴!”

俗话说‘破家县令、灭门令尹’,古人对官府的畏惧,远非后世可比。

面对这般恐吓,若非正背靠着儿子,王瓦匠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可即便舌头都捋不直了,他还是努力央告着:“赵班头、赵爷,您大人有大量,小老儿进去无妨,我家守业就……就免了吧。”

唰~

回应他的,是猛然劈下的鬼头刀!

“小心!”

虽然判断出这一刀伤不着王瓦匠,但王守业还是急忙将老汉拉到了身后,迎着虚悬在身前的鬼头刀,拱手笑道:“赵班头发话,我们哪敢不听?再说了,我们本来就想去探望李相公。”

赵班头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鬼头刀,侧过胖大的身子,示意父子二人入内。

王守业暗暗吁了口气,却没急着进门,而是回首探视王瓦匠的状况。

就见老汉额头汗如雨下,身体更是抖的筛糠仿佛,显然是被方才那一刀吓的够呛。

可惟其如此,才更显得方才舔犊情深。

“爹。”

这回连个磕绊都没有,王守业就叫出了那难以启齿的称呼:“要不您先回去歇歇,我自己进去就……”

“不!”

王瓦匠断然摇头:“咱爷俩一起去!”

说的虽斩钉截铁,但往前迈步时,脚下却是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王守业急忙扶住他,父子两个依偎着进到了李家。

李家的院子比王家稍大些,可收拾的明显不如王家齐整。

院里空荡荡的,只廊下种了几丛花草。

西墙根儿底下还停了辆马车,可院里却没有马厩。

对了,王家貌似是有马厩的,可却没见到马车……

毕竟旁边有人虎视眈眈的,王守业随意打量了几眼,就扶着老汉直奔堂屋。

眼见到了门前,王守业正待身后推门,冷不防王瓦匠一把搡开了他,抢先推门而入。

他显然还是想替儿子挡灾。

王守业在他背后愣怔了片刻,心下头一回对穿越夺舍这事儿,产生了愧疚感。

“怎么了?”

直到身后传来赵班头的喝问声,他才惊觉这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忙含糊的应了一声:“没什么。”

然后快步走进了堂屋里间。

这一进门,先就嗅到股檀香味儿。

再往里瞧,只见那‘赵计较’正坐在床头,任烛火映出半墙撩人侧影。

后面赵班头紧跟着就进来了,王守业自然不敢盯着她细瞧,忙稍稍偏了偏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床上。

就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正紧闭着双目躺在上面,单看那额头的细纹,说是四十多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就是李秀才?!

说好的年轻有为呢?

再一细想,王守业又暗叫了一声‘好险’。

李秀才既是公认的年轻有为,自然不可能已经年过不惑。

问题多半就出在那怪物身上!

万幸啊,幸亏自己还有层保护膜,不然怕是也要步他的后尘了。

“咦?”

这时就见赵班头有些诧异的凑到床前,仔细查看着李秀才的状况,问:“姑爷是什么时候消停下来的?”

听到父亲问话,一直垂首打量情郎的赵红玉,这才转过身来,只是刚要开口回答,却又扫见了王守业父子。

当下她那一双杏核眼,就定格在王守业身上,目光里有狐疑、有敌意,也藏着几分期许。

赵班头见女儿面有异色,顺着赵红玉的目光扫了眼王守业,却没看出什么蹊跷来,于是皱眉道:“爹问你话呢。”

赵红玉这才觉出不妥,忙垂首答道:“您刚出门没多会儿,李相公就睡的安稳了,只是……只是……”

她回头看看李秀才衰老的面容,嗓音里不由闷出些悲意来。

而王守业听到这里,也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体内的怪物已然销声匿迹,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心下稍安,却是更后悔贸然找上门来。

此时赵班头拉过张方凳,大马金刀的坐了,扬声问:“王家小子,怎得我家女婿一直没醒,你倒醒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老子把话说清楚!”

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你三更半夜找上门来,又是为了什么?!”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王守业组织了一下言语,正待把这些问题搪塞过去,旁边王瓦匠已然抢先道:“赵爷,他醒过来就稀里糊涂,连人都认得了,哪里知道……”

“老子没问你!”

赵班头不耐烦的一声呵斥,目光凌厉的锁在王守业身上,沉声道:“照实了说——若有半句谎话,我认得你,老子手里的刀却不认得!”

说着,又将那厚背鬼头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王守业自不会被他唬住,递给老汉一个宽心的眼神,学着老汉的样子微微欠身道:“当着赵班头的面,我自然不敢胡说——可就跟我爹说的一样,打从稀里糊涂的醒过来,我脑子里就空空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半夜三更来李相公家,是因为我听这边儿闹的厉害,怕小娘子一个人照应不过来,所以才想着过来瞧瞧。”

说到这里,他两手一摊:“要早知道赵班头您也在,我就不来趟这摊浑水了。”

听完这番话,赵班头愈发没了好颜色,眼角眉梢的戾色直往外沁。

他一边伸手攥住了鬼头刀的刀柄,一边再次沉声喝问:“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回王守业还未搭话,旁边赵红玉先抢着道:“爹,您干脆把那天的事儿再说一遍,看他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听这小丫头主动帮腔,王守业就猜出,她多半是寄望于自己这‘孤魂野鬼’,能找出李秀才昏迷不醒的原因,所以才主动帮腔的。

这其实并非什么好事儿。

因为一旦自己无法提供任何帮助,这小丫头随时都有可能翻脸。

失策、真是失策!

一时不慎被瞧出破绽,再想往回找补可就难了。

除非……

王守业抬眼看了看那赛李逵似的赵班头,以及他身边你的哼哈二将,然后立刻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念头。

还是先听听事情的由来始末吧。

第5章 夜议【下】

李家自祖上起就以耕读传家。

李秀才的父亲虽然没考中功名,生前却也是这南新庄私塾的塾师。

李秀才则是青出于蓝,十五岁参加院试,就拔得了头筹案首。

三年前顺天府秋闱的时候,他原本也是中举的热门人选,可谁承想正置备赶考的行装,父亲就因急病过世了。

这一来,秋闱自是赶不上了。

连同与赵秋霞的婚事,也不得不往后拖。

如今好容易熬过三年孝期,又迎来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闱,李秀才唯恐再有什么变数,早早就收拾好行装,想要提前大半个月进京备考。

漷县隶属通州府,又比邻京杭运河,按理说乘船不过半日光景,就能赶到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

可无奈李秀才晕船晕的厉害,实在行不惯水路。

于是只好同隔壁王家商量,由王守业赶着家里的骡车【没车棚】,送他进京赶考。

那天早上,村里有头有脸到了大半,连赵班头父女也从县城赶了过来。

殷殷切切,直送出村外数里。

可谁承想天不作美,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李秀才上路刚半个时辰,就起了一场骤雨。

当时王老汉就觉着不是好兆头。

结果正午刚过,邻村的行商杨三,就把人事不省的李秀才和王守业送了回来,说是在路边儿捡的,随身的骡马行李一概不见踪影。

…………

听到这里,王守业见赵班头停了下来,忍不住脱口问道:“他们……呃,我和李相公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或是中毒的迹象?”

说完,就见众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

不好,又表现的出格了!

王守业心下后悔不迭,原本打定主意要装傻充愣的,结果到头来还是没能憋住。

这时就听赵班头道:“不曾想你一个瓦匠,也这般的细心——其实前天我就仔细检查过,可你们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口,更没有中毒的迹象。”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对了,你们被送回来的时候,衣服都不是早上穿的那套了。”

换过衣服?

偷走骡车和行李的人,显然不会好心到,给他们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如此说来,两人应该是主动换的衣服。

而通常来说,没有人会蠢到一边淋雨一边换衣服。

想到这里,王守业先瞥了眼赵红玉,见她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略一迟疑,就转头问道:“爹,咱家那骡车,半个时辰能跑多远?”

反正都已经露了底,眼下再刻意装傻充愣置身事外,也只会白白激怒这黄毛丫头。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王守业也懒得再藏拙——要真能救下李秀才,她总不好再恩将仇报吧?

“咱家那骡子上了岁数,不过这一路都是官道……”王瓦匠掰着指头算计半天,这才给出了答案:“应该也就是二十几里,最多不超过二十五里。”

王守业又将目光转向了赵班头:“赵班头,那附近有没有能避雨、换衣服的地方?”

“有!”

赵班头说着,自袖筒里摸出张微黄的纸来,然下巴往王守业身上一点,身旁衙役立刻上前,将那张纸送到了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接在手里略一打量,却原来是一副简易地图。

上面除了李秀才进京的路线,还标着南新庄、六里桥、漷县县城,以及连接后两者的笥【si】沟河。

等王守业看完地图,赵班头又继续道:“那附近也只有六里桥适合躲雨、换衣服——我今儿去的就是六里桥,桥底下确实发现了你们两个的脚印,可我让人里里外外搜了大半天,水里岸上都找遍了,也没发现有什么蹊跷处。”

原来他早就想到了!

也是,好歹也是一县的捕头,就算在专业方面比不得后世刑警,起码的逻辑推理能力总还是有的。

“会不会……”

就在王守业略受打击之际,一旁的王瓦匠突然颤声道:“会不会是水鬼干的?后来瞧赵爷您带去的人多,它们又不敢露头了?”

“应该不会是什么水鬼。”

赵班头断然摇头:“笥沟河这些年一直缺水,最深的地方也才两尺多深,六里桥附近更是只有一尺半,怎么可能淹的死人?”

一尺半换算成现代度量单位,也就四十五厘米上下,这点儿深度,怕是连三岁小孩都淹不死。

不过……

仅就那怪物身上滑溜溜的触感而言,倒的确像是水里出来的。

约莫是见王守业若有所思,赵班头突然追问道:“王家小子,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这……”

王守业还在犹豫,要不要假托噩梦,把那怪物侵袭的事儿说出来,忽又见赵班头长身而起。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就听他不容置疑的道:“跟我去六里桥走一遭,八成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说着,又断然下令:“马彪去套车,三立把姑爷背出去,咱们这就动身!”

两个衙役齐声领命。

但随即,其中一个衙役又恭声请示道:“要不要去王里长家,把兄弟都召集起来?”

李秀才既是县学禀生,又曾高中案首,这次进京赶考出了意外,县里自然不可能只派这么点儿人来查案。

事实上,此时驻扎在南新庄的衙役、白役、帮闲,加起来足有二十几个。

“不必了。”

赵班头想也不想就摇头道:“王瓦匠方才说的也有些道理,没准就是因为去的人太多,邪祟才不敢露面的。”

那衙役点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另外一个衙役则是走到床前,小心扶起李秀才,准备将他背到外面。

“慢着!”

赵红玉见状,急忙拦下了他,疑道:“爹,您真打算带李相公去六里桥?可他眼下……”

“正因为他变成这副模样,才更不能耽搁下去!”赵班头打断了女儿的话,正色道:“丫头,你女孩家家的身上阴气太重,留在这里好生等着就是——放心,有爹在一旁护着他,指定出不了什么事儿。”

说着抓起桌上的鬼头刀,又向王守业招呼一声:“王家小子,走了。”

这雷厉风行的,半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更何况王守业一时间,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要不……

就跟他去六里桥看看?

真要能查出那怪物的来历,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般想着,王守业就待点头应下。

“等等!”

一旁的王瓦匠却急了,连声追问:“刘道爷呢?刘道爷哪去了!请他老人家出手,不必带个毛头小子去强多了?!”

“那骗子是你请来的吧?”

赵班头嗤笑一声,不屑道:“恁娘的,拿几张姜汁儿画的破符,就敢骗到我闺女头上来!要不是为了给姑爷积福,老子早把他锁回县里,跟吴瞎子、周麻姑一起吃牢饭了!”

说完,顺势大手一挥手:“行了,你这老糊涂也别跟去了,净特娘的给老子添乱。”

王瓦匠哪里肯依?

当即就要跪下哀求,还好王守业手疾眼快,及时扶住了他。

“爹,您这是做什么?”

王守业故作轻松的笑道:“有赵班头护着,我还能有什么危险不成?您就安心在家等着,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王瓦匠愁容满面的还待说些什么,赵班头却早等的不耐,直接拿鬼头刀逼退了他,不容分说拉起王守业就到了外面。

马彪此时已将马车牵到了胡同口。

见那唤作三立的衙役背出了李秀才,他急忙迎上前,合力将这‘老白脸’抬到了车上。

等安置好了李秀才,二人又急忙下车来请赵班头。

赵班头却摇头道:“三立,你和王家小子在里面守着姑爷,我陪马彪坐在外面就成。”

两人闻言皆是一愣,但也没有质疑什么,而是转头吆喝催促着,让王守业第二个上了马车。

这要换个浑浑噩噩的,说不定还以为是对方体谅自己‘大病初愈’。

但落在王守业眼中,却是疑心顿起。

这架势……

像是在防备自己半路逃走?

可自己方才明明已经答应了,又怎么会中途逃跑呢?

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

第6章 六里桥【上】

夜色正浓。

一辆挂着气死风灯的马车,正疾驰在漷县西南的官道上。

摇曳而朦胧的烛光,将车辕上两个魁梧的背影,皮影戏一般映在了布幔上,似张牙舞爪、似跃跃欲试。

王守业的目光,在其中一道背影上停留了许久,直到确认对方的右手,自始至终都搭在腰刀上,这才阴郁的收了回来。

种种细节,似乎都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测——这场午夜驱邪行动,自己很可能是有去无回!

可这凶险究竟是从何而来?

是姓赵的想拿自己做饵,引出那些怪物?

还是有什么献祭、替死的法子?

想起一些恐怖小说里的桥段,王守业顿觉不寒而栗,甚至由此生出了夺路而逃的心思。

他装作貌不尽心的扫了眼对面,隔着中间躺尸的李秀才,就见衙役赵三立盘腿而坐,倭瓜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看上去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或许……

自己可以趁其不备,夺过他手里的铁尺,然后挟持李秀才做人质?

刚想到这里,车厢猛地一震,赵三立打了个激灵,茫然的抬起头来,咂了咂嘴、伸了伸腰,登时精神抖擞。

得~

这下算是没指望了。

唯一的机会转瞬而逝,此后王守业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可行的脱身之策。

又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觉马车踢踢踏踏的放缓了速度。

紧接着又传来赵班头的吆喝声:“三立,让王家小子背着姑爷下车,你把那毯子捎上。”

六里桥,到了。

………………

那笥沟河说是条河,其实拢共也没丈许宽,站在岸两边的土坡上往下看,连正中央都稀稀落落的生着些芦苇,足见河道之浅。

而六里桥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独眼拱洞横跨出去约有两丈,在河岸边留出了大片的白地,别说躲几个人,就算把马车赶进去都绰绰有余。

因是放晴不久,那土坡很是松软湿滑,若非马彪在一旁帮衬着,王守业还真未必能平平安安的把李秀才背到河边。

这让他心下不由暗暗叫苦,有这两座湿滑的土坡作为天堑,自己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却说他跟在赵班头身后进了桥洞,就见赵三立已经紧贴着河边铺好了毯子。

王守业把李秀才瘦弱的身躯,小心的平放在上面,刚想喘口气,就听赵班头迫不及待的吩咐道:“王家小子,你把鞋脱了,去水里趟两圈试试!”

果然是要拿自己当炮灰!

王守业心中暗恨,但眼下他身无寸铁,又如何斗得过三个膀大腰圆的衙役?

再加上有保护膜作为依仗,他承受的风险,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大。

因而只是略一犹豫,王守业就乖乖褪去鞋袜,接过马彪递来的灯笼,小心翼翼的趟进了河里。

一步、两步、三步……

初时还有些提心吊胆,但眼见对岸再望,却依旧是风平浪静,王守业心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往回走!”

这时就听身后赵班头一声大吼。

要不要干脆从对岸逃走?

这念头在王守业心底一闪而过,却很快又被他在了脑后。

那土坡本就难爬的紧,他如今两脚污泥连只鞋都没得,就算勉强逃到坡上,多半也躲不过赵班头等人的围追堵截。

再者说,这河里似乎也没什么凶险。

揣着这等心思,王守业便遵照赵班头的指挥,在河里来回梭巡起来。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他就在桥洞周遭趟了十几个来回,几乎踏遍了附近每一处水域。

然而依旧是全无异状。

王守业心中渐生不耐,趁着回到岸边的当口,忍不住就想问一问,自己何时才能上岸。

可还没等开口呢,就先瞧见两条瘦骨嶙峋的毛腿,以及当中那莫可名状的渺小。

王守业不禁为之愕然,脱口问道:“这怎么把李相公的裤子给脱了?”

“拿着。”

回应他的,却是赵三立的吆喝声。

循声望去,就见他不知从哪儿寻来两张捞网,正举着其中一柄作势欲抛。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心下大喜。

看这架势,自己的炮灰生涯似乎已经结束了——最起码,也是升级成了精锐炮灰。

更重要的是,这捞网勉强也能当作一件武器!

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从赵三立手上接过一张捞网,悄悄掂了掂,分量着实不轻。

这下王守业心下越发有底了。

“马彪,把姑爷的两条腿放进水里!”

这时就听赵班头一声令下,马彪立刻抓住李秀才的足踝,将他两条毛腿放进了水里,随即又亲自掌灯照亮了四周。

显然,这回轮到李秀才做饵了。

与此同时,赵三立也凑上来提醒道:“睁大眼瞧仔细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的,记得先救李相公!”

王守业点点头,紧紧攥着手里的捞网,同如临大敌的赵三立、马彪,站成了一排。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眼见不耐与焦躁,渐渐爬上了赵班头的黑脸,马彪突然指着水里惊呼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河道下游波澜骤起,影影绰绰似是有什么东西,正飞快的向这边赶来。

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其中一条就闯入了灯笼的照明范围。

看大致形状,像是条头大尾短的鱼。

可那头上黑白相间,又在水底不断变幻着,却是怎么瞧怎么怪异!

“拦下它!”

马奎一声惊呼,却是那怪鱼已然冲到近前,直扑李秀才的双脚!

哗~

王守业手疾眼快,一网下去,兜头就把那怪鱼捞了上来。

水花四溅之中,众人借着灯光定睛细瞧,只见那怪鱼通体呈黑青色,约有七寸多长【23厘米】,单单头部就占去了三分之二,且头上层层叠叠皱皱巴巴,又生满墨绿色的疥癣,实在是丑怪到了极点。

这还不算,从那层层叠叠的褶皱间,又探出一条条白白嫩嫩的触须,原本在水里,是飘飘荡荡的状态,此时脱水而出,就整个垂落下来,肉虫似的卷动着。

“看……快看它两边的鱼鳍!”

正细细打量,旁边马奎又是一声惊呼。

王守业避开那恶心的肉虫,往怪鱼身体两侧看去,就见那鱼鳍果然也有些古怪。

一般的鱼鳍都是薄片状的,偏这只怪鱼的左右两个胸鳍,胖乎乎的足有寸许厚。

不过……

这应该还比不上那些肉须可怖吧?

正有些鄙夷马奎的大惊小怪,王守业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因为就在他准备转移目光的时候,那只怪鱼的胸鳍突然一百八十度反转过来,拼命抓挠撕扯着网兜。

与此同时,青黑色半透明的外壳下,一些内在的东西也显露了出来。

胖乎乎的主干,五根长短不一的支干……

那怎么看都是一只手,一只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

鱼鳍里怎么会藏着一只人手?!

虽然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但王守业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昨儿抱着自己灵魂乱啃的,应该就是这怪鱼无疑了。

还不如八十老太的烈焰红唇呢!

“又来了!”

这时赵三立暴喝一声,手中的捞网也狠狠拍进了水里。

但他未曾预料到入水时的阻力,结果竟然捞了个空,让那怪鱼成功扑到了李秀才脚上。

“滚开!”

赵三立慌张的叫着,倒转渔网又扣了上去,终于把第二条怪鱼捞了上来。

不过……

与第一条有些不同。

这条鱼头上肉须,明显少了些。

准确的说,是有一部分肉须被扯断了!

酱黄泛青的脓血,正自断裂处滴滴答答的淌下来,散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恶臭。

“都别愣着,赶紧把这鬼东西扔到岸上去,后面还有好些呢!”

这时赵班头一声大吼,王守业和赵三立这才如梦方醒,急忙振臂将网中的怪鱼抛到了岸边。

那两条怪鱼落地之后拼命扑腾着,同时嘴里发出一连串‘哇、哇’的叫声,听起来像极了婴儿的啼哭。

婴儿?

王守业心中不由得一动,暗道那鱼鳍里的小手,似乎也能同婴儿扯上干系。

那一寸半的水深虽然淹不死人,却足够浸死刚出生的婴儿!

而这些怪鱼对旁人没有半点反应,偏偏李秀才只浸进去两条腿,就蜂拥而至,若说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王守业是决计不信的。

一个远近闻名的青年才俊,一群疑似与弃婴有关的怪鱼。

这两者之间……

“王家小子,你发什么呆?!”

刚想到关键处,身后赵班头一声呵斥,却是又有几条怪鱼冲到了近前。

王守业不及多想,急忙和赵三立配合着,将来犯的怪鱼逐一捞起,然后甩到岸上。

然而那些怪鱼在岸上拼命挣扎,两只鱼鳍一百八十度不断张合着,竟渐渐有了爬行之势!

赵班头见状,立刻横过鬼头刀,照准那些怪鱼手起刀落,直砸个顶个的血肉模糊!

四人就这样通力协作,只片刻功夫就消灭了七八条怪鱼。

眼见只剩下两三条漏网之鱼,还在拼命的往李秀才腿上裹缠,王守业捞起其中一条,悄悄认准赵班头的方位,猛然一抖手,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第7章六里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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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赵班头刚处置完一条怪鱼,正等着‘新货’上岸呢,冷不丁就有什么东西兜头砸了过来。

赵班头心下大惊,急忙闪身躲避,却已然迟了半步,就听‘啪’的一声,那条怪鱼就糊在了他左脸上!

“什么东西!”

赵班头放声尖叫着,抬手揪住那怪鱼尾巴,狠狠掼到了地上。

“五老爷,您怎么了?!”

旁边马奎被吓了一跳,急忙凑上来探问,可还没等赵班头回话,他突然也尖叫起来:“您脸上、脸上……”

原来那怪鱼虽被掼到了地上,几根淌着脓血的肉须,却挂在了赵班头脸上,此时正卷动着细长白嫩的残肢,直往赵班头的皮肉里钻!

赵班头听马奎提醒,才觉察到脸上的异状,下意识的又抬手去抓,却只扯下半条蠕动不止的肉须,沾染了一手的腥臭脓血。

更诡异的是,那两头断裂的肉须,如同蚕宝宝似的扭动了几下,竟又埋头扎进了赵班头掌心里!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马彪见状,只觉后脊背发凉,再顾不得逢迎拍马,张战兢兢的往后退着。

“慌什么!”

这时赵班头反倒冷静了下来,弯下腰手起刀落,将那条怪鱼斩成了四段!

等他再起身时,脸上的肉须已经没了生息,挂面似的低垂着,不住的淌着脓血,也就扎眼的功夫,那白嫩细长的身子就算了半截。

赵班头这才解释道:“都别怕,只要把鱼弄死,这些肉虫立刻就会化成脓血!”

说话间,那几条肉须已然尽数化作了脓血,更不可思议的是,赵班头脸上竟不见半点创口。

马彪和赵三立这才松了口气,正想围上来嘘寒问暖,却见赵班头眉毛一立,厉声喝道:“王家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便攥紧了鬼头刀,一步步向王守业逼近。

王守业此时又捞起了条怪鱼,听赵班头厉声喝问,才仿佛是大梦初醒一般,直吓的瘫坐在地上,连声告饶:“赵班头饶命、赵班头饶命啊!我刚才……刚才……刚才……”

就这么一连‘刚才’了七八次,也不见有个下文。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你特娘倒是说清楚了!”

见他吓的连话都说不清了,马彪在一旁不由放松了警惕,骂骂咧咧的上前抬腿就踹。

可就在此时,王守业突然暴喝一声:“老子刚才是故意的!”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捞网贴地横扫,咔嚓一声砸在马彪金鸡独立的脚踝上!

马彪应声倒地,可那捞网却也断成了两截。

mmp!

竟是个样子货!

原本王守业是计划先借助怪鱼,拿下最棘手的赵班头,然后再伺机对付马彪、赵三立。

谁承想一连撞上两个意外,先是怪鱼的攻击被化解,眼下连武器也断掉了!

好在王守业还准备了b计划。

眼见手里小半截木柄,已然做不得兵刃,他立刻一扬手砸向了赵三立,趁机跳起来,拔腿就跑。

这时赵班头等人才发现,他刚才假装瘫坐在地上,其实是用李秀才的裤子,擦掉了脚上的污泥,然后又套上了李秀才的鞋子!

虽说那鞋子明显小了些,可却是在场众人当中,唯一一双没有沾染过泥水的。

故而这一飞奔起来,后面赵班头等人皆是追之不及。

眼见甩开他们能有二十几步远,王守业这才手脚并用的向坡上爬去。

“站住!快给我站住!”

“王家小子,你是疯了不成?!”

后面连连呼喊,王守业却哪肯理会?

努着劲儿一口气爬到了坡顶,赵班头与赵三立两个,才堪堪追到坡底下。

“哈哈”

王守业忍不住哈哈一笑:“想让老子当冤死鬼,凭你们几个也配?!”

说着,就待沿着河岸迈开大步,直奔下游的漷县县城。

方才他就观察过了,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东临笥沟河、西面是一片树林,根本容不得马车通行。

就算赵班头卸下车厢,骑着挽马追上来,他也可以躲进树林里。

总之……

自由在望!

“站住!”

谁知刚跑出没几步,前面突然传来一声娇叱,紧接有人从树林里跳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赵计较?!

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赵班头留的后手?!

“滚开!”

生死关头,王守业来不及细想,更不会怜香惜玉,直接拎起砂锅大的拳头,照准那张精致的小脸就砸了过去!

这一拳势大力沉,莫说是个女孩家,就算换成是糙汉子,怕也只能退避三舍。

偏赵红玉不退反进,先是重心下移,灵巧的避开了锋芒,跟着顺势抱住王守业的胳膊,以香肩为轴,垫步、拧腰,来了标准的过肩摔!

砰~

后背重重砸在地上,直摔的王守业五脏挪移、胸口发闷,险些一口老血喷将出来。

好容易缓过些劲儿来,脖子上又是一紧,却是被赵红玉一脚踩住了咽喉——直到他两眼翻白,几乎要窒息而死,赵红玉才挪开了绣鞋。

“红玉,干得好!”

这时赵班头也终于爬到了坡上,见状顿时大喜过望,拎着厚背鬼头刀,满脸戾色的直奔王守业而来。

嗟乎~

自己堂堂一穿越者,不想竟死在个黄毛丫头手里。

“且慢!”

就在王守业闭目等死之际,赵红玉竟又将赵班头拦了下来,冷着一张闭月羞花的小脸,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就听赵班头恶狠狠的骂道:“这小畜生害了慕白还不够,刚才还想阴你爹来着——闪开,让爹一刀结果了他!”

说着,就待绕过女儿。

赵红玉却不肯退让,反而正色提醒道:“爹,就算这事真是他做的,也该由张知县秉公明断才对。”

赵班头脚步一顿,随即又连连点头:“对对对,刚才爹是气糊涂了,我这就押回县里受审。”

听他这般说,赵红玉就主动让开了去路,然后转身向桥下望去,显然是想确认李秀才的状况。

赵班头暗暗松了口气,就待上前擒下王守业。

“哈哈哈……”

然而就在此时,王守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女婿守孝通奸,岳父杀人灭口,还真是一对儿绝配!”

话音未落,赵班头已是面色大变,不由分说举刀就剁!

第8章 六里桥【下】

却说那鬼头刀呼啸而下,眼见王守业就要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时斜下里忽然飞起一只绣鞋,后发先至的点在赵班头手腕上,直戳的他半条胳膊酸麻难当。

那鬼头刀更是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丈许远,在石头上砸的火星四溅。

将那绣鞋长腿重新掩在裙下,赵红玉面若寒爽怒视着王守业,一字一句的问:“你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果然赌对了!

这丫头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守业暗暗松了口气,用袖子遮住手里的石头,仰面哂笑道:“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方才……”

“住口!”

赵班头捏着手腕一声断喝:“丫头,你千万别听这小子胡言乱语!”

说完,见女儿充耳不闻,只是定定打量着王守业,他忙又补充道:“这小子不知为何,一心想要害死慕白,方才那些水鬼就是他招来的,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给蛊惑了!”

听父亲说的信誓旦旦,赵红玉登时犹疑起来。

毕竟她本来就认定,王守业已经被厉鬼夺舍,更不相信倾心爱慕的李郎,会在守丧期间与人私通。

事实上,方才若非赵班头反应过于激烈,她对王守业抛出的惊人言论,压根就不屑一顾。

而见这套说辞起了效果,赵班头立刻加码道:“你闪开些,只要能救醒慕白,爹也不在乎被人泼些脏水!”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让赵红玉心里的天平愈发有了倾向。

她目光游移着,就待退避到一旁。

眼见如此,王守业急忙叫道:“赵姑娘,在胡同口一上车,我就……”

“住口!”

赵班头又一脸正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等把你押回县衙,当着太爷的面,我看你还敢不敢妖言惑众!”

自己要能活着见到县太爷,那才真是有鬼了!

“赵姑娘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把我押到……”

“住口!”

赵班头又是一声断喝,随即转头向女儿道:“这小子交给我和三立就好,你去下面看看慕白和马奎如何了。”

说着,急不可待的从袖子上撕下一片布条,就要去塞住王守业的嘴巴。

这老阴x!

竟是半点机会都不给自己!

王守业把心一横,攥紧了暗藏的石头,就待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爹。”

这时忽听赵红玉道:“要不您先和三哥把李相公背上来,然后咱们一起把他押到县衙去。”

赵班头闻言身子一僵,缓缓转身,皱着眉头问:“丫头,你难道连你爹都信不过了?”

赵红玉坦荡的与他对视着:“我自然信得过您,所以才想和您一起把他押回县衙。”

“你!”

赵班头只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高高举起手来,照准女儿瞄了又瞄,最终却颓然的垂了下来。

“丫头。”

他英雄气短的央告道:“算爹求你了,慕白还在下面人事不省呢,你就别跟爹使性子……”

“五老爷、五老爷!”

这时坡下突然传来马彪亢奋的呼喊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他一瘸一拐的扯着嗓子叫道:“姑爷醒了、姑爷醒了!”

早不醒、晚不醒,怎么偏偏这时候醒了?

赵班头一时哑口无言。

而赵红玉先是面露喜色,继而又纠结的望向王守业,好半晌,编贝似的银牙一咬朱唇,郑重问道:“你方才到底想说什么?”

“丫头!这小子……”

“爹,您让他把话说完!”

赵班头还想阻止,红玉却径自拦在了王守业身前,摆出一副绝不退让的架势。

好容易争取来一线生机,王守业自然不敢怠慢分毫,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其实在胡同口一上车,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不过那时我只以为,赵班头是要拿我当炮灰……”

“炮灰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随时可以丢掉的弃子。”

王守业大致解释了一下,又继续道:“等到他们用李秀才做饵,引出那群怪鱼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连弃子都算不上。”

说到这里,他着重描述了一下那鱼鳍里的小胖手,以及婴啼似的叫声,嘿嘿冷笑道:“这六里桥的水虽然淹不死人,可溺死个婴儿却不成问题——偏那些怪鱼对别人毫无反应,只对李秀才群起而攻之,若说两者之间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是决计不信的!”

这话点到即止,给赵红玉留足了遐想空间。

眼见她脸上变了颜色,王守业才继续分析道:“令尊多半已经查出了什么,唯恐消息泄露出去,会毁掉自家金龟婿的前途名声——所以才会将计就计,把我这唯一的目击者诓到六里桥来,好伺机杀人灭口!”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可笑我当时还想去帮你来着,哪知竟是自投罗网。”

听到这里,赵红玉脸上依然没了血色,有些踉跄的转回身,又一点点的挺直身子,逐字逐句的问:“爹,他……他说的可是真的?!”

此时赵班头一张老脸,已然黑的锅底灰仿佛。

听女儿发问,他勉强挤出些笑容:“丫头,这小子嘴里半句实话也没……”

“赵班头!”

这次终于轮到王守业插嘴了,他冷笑道:“你也别光想着女婿的锦绣前程,他眼下被吸的人干一样,连下面都缩水了,能活几年先不论,以后传宗接代上怕是大有问题——这年头就算嫁的再怎么富贵,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傍身,恐怕也……”

“住口!”

赵红玉一声娇叱,两只杏核眼定定的望着父亲道:“爹,莫说是寿数短些,就算李相公永远醒不过来,我也愿意伺候他一辈子!”

说到这里,她声色骤然又是一厉:“可他真要做下那龌龊勾当,又溺死了自己的儿女,那我宁死,也绝不嫁他!”

这一番斩钉截铁,直听的赵班头面色数变。

最后他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年轻人嘛,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坏了他大好的前程。”

赵红玉听罢身子一晃,原本苍白的脸上骤然升起两团酡红,嘴角间甚至沁出了血色。

这情之一物,最是伤人。

偏在此时,坡下连体婴似的爬上两个人来,却正是马彪与那李慕白!

“红玉妹妹!”

李慕白见到未婚妻,也没多想就搡开了马彪,喜不自禁的凑上来道:“上苍保佑,慕白可算是活着见到……”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河岸。

李慕白带着满脸笑意,烂木头似的倒在地上,再次昏迷了过去。

赵红玉默默收回柔荑,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钻进了树林里,不多时又催马而出,扬鞭远去。

“丫头、丫头!”

赵班头紧赶了几步,眼看追之不及,垂头丧气的转回身来,却见那羊肠小道上,王守业正擎着鬼头刀,与马彪、赵三立对峙着。

他又是一声长叹,上前命二人收起铁尺,摇头道:“不想南新庄里,还有你这一号人物——等事情了了,不如在县衙里讨个差事如何?”

这老阴x还是个能屈能伸的!

王守业心中腹诽着,顺势将那鬼头刀倒转,双手送到赵班头面前,嘴里笑道:“等过上几日,您老大义灭亲的名头传出去,怕就看不上我这乡下泥腿子了。”

听到‘大义灭亲’四字,赵班头先是目光一厉,随即又拍着王守业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果然是个人物!”

笑罢多时。

他抄起那鬼头刀,回头吩咐道:“三立,你从车上搬个酒坛子下来,看看桥底下那怪鱼还有活着的没,有就先养在坛子里——要是没有,就捡些囫囵的回来。”

赵三立闻言,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期期艾艾的问:“叔,您……您要那玩意儿干嘛?”

“大义灭亲!”

第九章 秋、雨

打从七月初三立秋以来,通州境内就一直阴雨不断。

这不,才刚放晴两天,淅沥沥的秋雨就再次浸润了南新庄。

吱呦、吱呦……

介字型的水井凉亭里,王守业心不在焉的摇着辘轳。

直到木桶撞的哗啦作响,他这才晃过神来,忙探着胳膊把水桶摘下来,又把挂钩别在辘轳上,踩着木屐飞也似的奔到了廊下。

抬手想要扫去头上的雨水,被束发的木簪扎了一下,他才怅然若失的记起,此时头上早不是什么板寸,而是一头长发了。

看来自己这适应能力也不咋滴啊。

心下自嘲着,王守业拿丝瓜瓤捋了捋铁锅,一口气倒进大半锅水,歪着头问:“爹,是现在就烧开了,还是等你把面片擀出来再说?”

“放着我来吧,昨儿你弄了半天,也点不着个火儿——你去剥两头蒜得了。”

“这不是下雨泛潮么。”

王守业底气不足的争辩着,沿着滴水的房檐到了西墙根儿,从蒜辫子上扯下两头来,蹲在窗户底下掰开了,一瓣瓣的剥着。

也就三五瓣的功夫,他就又忍不住走起神来。

六里桥下的斗智斗勇,已经过去足足三天了,他虽然还有种种的不适应,但也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然而……

自己眼下所处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是正儿八经的古代王朝,还是存在妖魔鬼怪的平行宇宙?

按照自己在六里桥的所闻,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但这几日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种种细节,却又与历史上的大明王朝并无出入。

愁,

实在是愁!

不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王守业就连未来的奋斗目标,都没办法确定下来:到底是该求田问舍,还是去求仙问道?!

“这又想啥呢?”

身边忽然响起了老汉的声音,王守业一抬头,就见他端着半蒸帘面片,正担忧的望着自己。

父子俩的目光刚一交汇,老汉就立刻变了脸,没好气的道:“剥个蒜也磨磨唧唧的,去,把葡萄都给我摘下来。”

院子东南角支着个葡萄架,以前是爷俩消暑解乏的所在。

不过眼下看上去,倒像是水帘洞一般。

王守业把剥好没剥好的,一股脑都堆在窗台上,拍去手上的尘土,又在灶台边拿了菜篮子,就准备过去摘葡萄。

“回来!”

王瓦匠急忙叫住了他,转身从门后摸出把油纸伞来,一扬手‘砸’进他怀里:“这才刚好些,别跟隔壁李秀才似的,再坐下病根儿。”

李慕白那病,可不是淋雨淋出来的。

撑开纸伞,王守业快步到了那葡萄架前,把竹篮放在地上,矮身往里探头张望,就见里面琳琅满目的,足足挂了百十串葡萄。

而且个顶个的颗粒饱满,其中一部分甚至足有荔枝大小。

“爹,咱家这是什么葡萄,咋长的这么大?”

“就是葡萄呗。”

老汉一面往锅里下面片,一面随口答道:“往年也没这么大,今年也不知怎么的,疏了好几回果,还长出这么些来,个头也比往年大了不少。”

顿了顿,他又道:“也不光咱家的葡萄,村里的瓜果梨桃,最近都长的特喜兴,连地里的庄稼也比往年多收了三五成。”

“去年冬天一直就没下雪,还当是要过个荒年呢,谁承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守业心中忽然一动,如果那些沾染了溺婴怨气的怪鱼,也是直到最近才出现的话……

“你摘完葡萄洗洗手,面片这就熟了。”

“知道了。”

王守业答应一声,抬手去摘葡萄,可随即却又皱起眉来,回头问:“这好几十串呢,都摘下来要是吃不完,不就撂坏了?”

“没让你都吃完,下午咱爷俩挨家挨户送些,你也顺带认认人。”

原来如此。

王守业这才释然,从东到西把那葡萄架扫荡了一遍,足足往屋里运了三回,才算是收拾妥当。

正洗手呢,王瓦匠拎着木桶自外面进来,往地上一顿,道:“你捞一碗,先给隔壁送过去——看他自己能煎药不,不行就把药捎回来。”

“晓得了。”

王守业拿海碗挑了面条,又盛了昨儿剩下的肉沫酱和早上的烧丝瓜,打着伞出门直奔隔壁李慕白家。

到了李家门前,只见两扇黑漆大门内八字似的,勉强挂在门框上,似乎只要随便一碰,就会轰然倒塌。

这是三天前邻村吴家兄弟几个,抬着尸首堵门时砸坏的。

想起那天的场景,王守业的心情就有些沉重。

吴秋霞。

吴家老大的长女,一个面容清秀的十六岁女孩。

正值青春烂漫的时候,那天却生息全无的躺在门板上,尸首更被自己的骨肉亲人,抗在肩头招摇过市。

随后,吴家人又用声嘶力竭的哭喊,断了活人的前程,毁了亡者的清白。

当天下午,赵家登门悔婚。

第二日,漷县知县行文顺天府,请求开革李慕白的功名。

其实这大部分都王守业的预料之中,甚至他也称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

可他却没想到,这吴秋霞会被逼自尽,甚至连尸首都成了这场闹剧的筹码与道具。

如果早知道,赵班头的‘大义灭亲’,会以这种酷烈的形式展开,他那天绝不会提起这四个字!

唉~

无声叹息着跨过门槛,王守业冷着脸进到里间,默默将那碗面片放在了床头的方凳上。

“咳、咳咳咳!”

形容愈发枯槁的李慕白,勉强挣扎着自床上坐起,未曾开口又痛苦的干咳不止,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强笑道:“多……多谢了。”

“要谢就谢我爹。”

王守业硬梆梆顶了他一句,压根也没问他,径自收走了床头的药包。

打从孝期通奸的事情被揭发出来,李慕白在南新庄就成了人憎狗嫌的存在。

也就是王瓦匠心善,惦念着几十年邻里的交情,非但帮他请了大夫,还一日三餐的供他吃喝。

李慕白的笑容愈发苦涩,却还是拱手道:“那就劳烦贤弟,替我谢过王大叔。”

“等药煎好了,我再来收碗。”

王守业答非所问的丢下一句,就准备返回自家。

谁知出了堂屋,却见大门外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还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也不等他细看究竟,一个青衣小帽的少年,就隔着院门拱手问:“敢问李慕白李相公可在家中?”

言谈举止虽不缺礼数,可他神态里,却透着几分高高在上。

事情不都已经完结了么,怎么还有人找上门来?

王守业心下狐疑着,回首一指里间的窗户,道:“李相公正在屋里躺着呢。”

说着,大步流星的到了门前。

那青衣小帽的少年,还以为他是出来迎客的,忙侧身介绍道:“这是我们……”

“我是隔壁的。”

王守业一句话噎的他哑口无言,目不斜视的回了自家。

就凭李慕白眼下的名声,找上门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可不想再被殃及池鱼。

然而让王守业没想到的是,此时自己家里竟然也来了客人——而且瞧衣着打扮,和李家门外那些人应该是一伙的。

这是怎么回事?

“守业!”

正狐疑着,老汉已经快步迎了出来,连声催促道:“赶紧收拾一下,跟爹去县里干活儿!”

去县里干活儿?

王守业不禁愕然:“咱不是正要吃饭吗?”

“饿一顿有什么打紧的!”

王瓦匠说着,又回头佝偻着脊梁陪笑道:“孙管事,劳烦您稍候片刻,我们爷俩把家伙事儿准备好,就立刻动身。”

得~

还是别管什么人生目标了,先把王家这匠户贱籍去了,才是最要紧的!

第10章 顺义坊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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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呸~

这首词听来潇洒,其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真要让苏子瞻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地里追着马车跑,估计通篇就只剩下‘彼其娘之’了。

而王家父子俩的处境,比这词里的还惨些。

这次被漷县豪绅张家雇佣,冒着雨去县里打短工,他们非但要‘竹杖芒鞋轻胜马’,身上还背着二十多斤的竹篓。

十多里走下来,那斗笠遮住的再不是什么雨水,而是满腔的阶级仇恨!

要是怒火能转化为实质,前面那两辆马车,怕是早被王守业烧的渣都不剩了。

mmp的~

等老子以后富贵了,就把这什么张家兄弟找去,让他们天天在泥地里强行军!

心头牢骚太盛,脚下就难免失了谨慎,一个没留神,王守业就滑了个趔趄,若不是老汉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整个人都能拍进泥地里。

“是不是累了?”

王瓦匠一手帮他托着背篓,一手指着前面道:“前面不远就是县城了,再忍一忍吧。”

“不累,我就是走了个神儿。”

王守业言不由衷的笑着,拧腰避开了老汉的帮手。

这老爷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太小,本来按照王守业的意思,是想跟张家人商量商量,把两个竹篓放在车上——至少也挂在车厢后面。

可老汉死活拦着,生怕儿子一个言语不当,就惹来泼天的祸事。

照他的说辞,这顺义坊张家是漷县一等一的豪门望族,莫说是王家这样的匠户,就算赵班头那样的遮奢人物,在张家面前也是奴颜婢膝的,哪敢有半句怨言。

这合情合理的要求,怎么就成了怨言?

王守业调整了一下肩带,揉着火辣涨疼的膀子,心里又忍不住冒出几句mmp来。

“嘿!”

这时就听前面车上一声吆喝,父子二人抬头望去,却是那方头大耳的孙管事,自车窗里探出头来,盯着帘子呵斥道:“我家二公子心善,吩咐把车赶的慢些,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在路上磨蹭!”

心善?

我看是新骟的吧!

王守业直恨不能一刀砍死丫,可无奈老汉已经抢着赔笑道:“我们这就走快些、这就走快些。”

说着,又伸手去托儿子的背篓。

这窝囊日子没法过了!

一年……

不!

半年之内,老子要是不能闯出一番事业,让这等狗奴才跪地奉迎,就特娘去扯旗造反落草为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手握钢刀九十九,杀尽胡虏……

起来,不愿意……

最后这二里路,王守业的革命激情,那是空前的高涨。

一时血脉偾张,倒忘了疲倦。

行行复行行。

漷县县城那丈许高的故旧城墙,终于映入眼帘。

因连下了两天的雨,城门前的小商小贩踪影全无,只有两个守门的两个兵丁,正懒洋洋的窝在城门楼里避雨。

远远看见两辆马车驶来,这哥俩都是精神一振,摩拳擦掌的准备捞些油水,填补这几日的亏空。

可等离着近了,两人又都泄了气。

顺义坊张家的马车,谁敢为难?

巴巴冒着雨迎出足有二十几步远,连王家父子都沾光,得了他们两个大大的笑脸。

要说这漷县县城可不算小,横五竖七的规制,近半都是各行各业的商户,平时街上不说摩肩擦踵,起码也是熙熙攘攘。

当然,这下雨天就清静多了。

跟着马车不疾不徐的穿过了大半个县城,终于停在了某座四进的豪宅门外。

自角门鱼贯而入,那孙管事急吼吼的跳下车,斜肩谄媚的把张家二公子扶下来,又弓着身子目送良久。

等他再转回身,又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板着脸吩咐:“带他们去书房候着吧。”

然后倒背着手,一步三摇的走了。

这媚上欺下的狗奴才!

王守业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几眼,这才随着张家的仆人,兜兜转转的到了书房。

准确的说,是书房门外的游廊里。

这游廊西南角贴着院墙的地方,有一段被雨水冲垮了,张家把王瓦匠找来,就是为了尽快将其复原。

当然了,被雇来的泥瓦匠不止王家父子,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早就抄手等在游廊里。

见张家家仆又带了人来,那些瓦匠齐齐矮了一截,个顶个谦卑的笑着。

“在这等着吧。”

那家仆随口交代了一句,就匆匆而去。

他这一走,王老汉的脊梁骨顿时就挺直了,连皱纹对垒的老脸,也微微往上昂着。

这架势……

倒和那姓孙的有几分相似。

可老爷子这时候学他作甚?

王守业正觉莫名其妙,那几个先来的泥瓦匠,已然众星捧月似的围了上来,这个恭声尊称‘师父’,那个堆笑直叫‘王叔’。

甚至还有个大小眼的,一口一个‘师伯’的喊着。

感情老汉在泥瓦行里还是号人物!

也对,要是没几把刷子,他能置办下三间大瓦房?

能让县里的豪绅慕名来‘请’?

面对众瓦匠的嘘寒问暖,老汉是一脸的矜持,口中‘嗯、嗯、啊、啊’的,都不带吐第二个字。

唯独看到那喊‘师伯’的大小眼,他皱着眉头停下了脚步,疑惑的问:“福根儿?你不是跟着你师父进京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就上个月的事儿。”

这李福根儿被他一连问了几句,搓着手讪笑着,那大小不一的眼睛提溜乱转,怎么看怎么像是心里有鬼。

王瓦匠立刻提高了嗓门:“那你师父呢?就没让你稍个口信回来?”

“师父他……他还在京城。”

眼神愈发游移了。

王瓦匠干脆把他拉到了一旁,疾言厉色的逼问起来。

没多会儿的功夫,就见老汉脸上铁青铁青的,咬着牙两只手直哆嗦。

王守业唯恐他在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扶住,好奇的打探道:“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老头又铁青着脸闷了半天,才生生憋出一句:“这不争气的贼杀才!”

却原来老汉有个叫李伟的同门师弟,自小就一起苦熬,嘉靖二十九年又都死了婆娘,两个鳏夫全靠彼此帮衬,才拉扯大三个孩子。

两年前京城来人,说是要皇上要修什么道宫,在通州这边招揽十几个能工巧匠,王瓦匠也在其列。

后来因瞧出李伟对此颇为热衷,王瓦匠就暗中贿赂了招工的太监,让师弟顶了自己的差事。

李伟千恩万谢之后,就带着一双儿女,以及同宗徒弟李福根,喜气洋洋的去了京城。

初时他还常托人捎个口信什么的,可打从去年夏天起,两家就彻底断了音讯。

直到方才,听李福根儿细说究竟,才知道李伟去年染上了赌瘾,家当输了个干净不说,今年开春竟把女儿卖到裕王府为奴。

李福根儿的工钱,也常被他拿去烂赌,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就赌气回了漷县。

“裕王府?”

王守业听到‘裕王府’三字,脑海中的记忆顿时清晰了不少。

当下颇有些惊喜的劝道:“爹,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儿——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王府的丫鬟想必也差不到哪去。”

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愁怎么才能攀上李王妃的高枝儿呢,这现成的门路就来了!

正喜不自禁,忽听院门口传来一声吆喝:“都过来、都过来,快来见过我家大公子!”

第11章 名

只这一声呼喝,游廊里登时噤若寒蝉。

瓦匠们默默交换着眼色,都显出些意外与忐忑来。

动工前先见一见主家,其实也常有的事儿。

但张家毕竟不是寻常门户,这位大公子在坊间传闻中,更是能同县太爷谈笑风生的主儿。

眼下不过是修缮小小一段游廊,怎就惊动了这尊大神?

可忐忑归忐忑,人总还是要去见的。

王老汉打头,众人自游廊里鱼贯而出,就见一个身着宝蓝直缀、头顶黑纱方巾的富贵公子,正负手肃立在院门之外。

众人一见那衣着气度,就知道必是大公子当面,于是本就没敢挺直的脊梁,又齐齐矮了一截。

这一来,王守业就显得有些出挑。

他其实也想和光同尘来着,可心里端着穿越者的架子,又实在不愿对古人奴颜婢膝的。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见那张家大公子趋前两步,对准众瓦匠深施了一礼:“因汝原一己之私,劳烦诸位冒雨前来,实在是罪过、罪过。”

几个匠户哪里见过这个?

当下俱都慌了手脚,有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以对的;有大摇其头,连道‘使不得’的;有几乎把腰板对折,满口‘不敢当’的。

王守业也趁乱拱了拱手,算是还他一礼,但心下却是颇不以为然。

不就是邀买人心吗?

小学选班长的时候,哥们就已经见识过了。

这时又听张汝原道:“我原本也不想如此,只是赶考在即,书房门外却突然生出这等意外,委实是让人心下难安。”

说到这里,他无奈的苦笑一声,又郑重道:“为了不负这十载寒窗,汝原也只好厚颜相请,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大公子言重了!”

听他说的如此客气,王老汉一张老脸涨的紫红,先是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随即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您放心,三天之内我们保管修的和原来一模一样,给您讨个大大的彩头!”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张汝原喜笑颜开,侧身往西南方礼让道:“在下已命人备好了饭菜,诸位请随我来吧。”

众匠户那受过如此礼遇?

再三推举之后,还是晕晕乎乎的跟着他去了偏厅。

等见着那一桌子山珍海味,更是感动不知如何是好,直恨不能立刻就给张家盖出座金銮殿来。

张汝原招呼着众人落座之后,紧接着又是一个罗圈揖,道:“本该留下来作陪,可有我在这里,又怕诸位难以尽兴——思来想去,也只能用一杯水酒聊表歉意了。”

说着,他端起桌上唯一的酒杯,用袖子遮了缓缓饮尽,然后亮出空空如也的杯底。

“诸位请便。”

放下酒杯,他微一拱手,飘然而去。

站起身来想送,却又没来得及的瓦匠们,再次面面相觑,几疑是在梦中——如此体贴、平易近人的富家公子,众人就是在梦中,也从未见过。

然而就在此时,一双不和谐的红木筷子,却悍然打破了这浓浓的感动。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它不慌不忙的夹起颗辣炒鸡心,放在了王瓦匠的餐盘内。

“爹。”

这筷子的主人自然正是王守业,面对周围异样的目光,就见他混不在意的道:“这些菜都油水太大,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就这鸡心还凑合,您尝尝。”

王老汉看看儿子,再看看碗里的鸡心,嘴巴动了动,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按说,儿子这番举动也没什么不对,甚至当得起孝顺二字。

可搁在眼下,却显得太过淡定了。

王守业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他又实在不觉得,方才那一幕有什么好感动的。

张汝原的确是平易近人。

可他礼敬的,当真是这几个瓦匠吗?

怎么可能!

他礼敬的,是张家在漷县的名声;他礼敬的,是秀才的功名、举人的前程!

以时下的医疗条件,冒雨进行露天作业,一个弄不好甚至会有性命之危。

张家强行把人找来,修的还是游廊、院墙这等无关紧要之处,惹些牢骚抱怨怕是在所难免。

若匠人们再因此有个头疼脑热,一个为富不仁的帽子,也大可扣得!

若是天高皇帝远,也还罢了。

偏漷县离京城也才半天的水路,真要为这点事儿,把恶名传入京城,岂不是因小失大,还亏了老本?

尤其张汝原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正是最注重风评的时候。

这种种原因加在一处,他会如此惺惺作态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捋顺了前因后果,王守业又怎会对他感恩戴德?

当然了,王守业也不会主动拆穿他。

眼见众瓦匠都异样的打量着自己,他两手一摊,疑惑道:“你们怎么都不吃啊?难道是不愿意领张公子的情?”

“怎么会?!”

“绝无此事!”

这一桌子人才骤然鲜活起来。

………………

却说张汝原出了偏厅,顺着游廊走出十几步远,便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迎了上来,却正是不久前,刚从南新庄回来的张家二公子张汝济。

就近他先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随即嬉笑道:“大哥,几个乡下泥腿子,你也这般兴师动众……”

张汝原眉毛一挑,他立刻闭上嘴巴,摆出了乖巧的模样,可那一双眼睛却是提溜乱转。

张汝原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开口问道:“李慕白可曾说了什么?”

“倒也没说别的。”

张汝济老老实实的答道:“他拿着银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拱手说了句‘大恩不言谢’。”

说完,他又忍不住质疑道:“大哥,眼下那李慕白跟过街老鼠似的,连旧日的好友同窗,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你和他原本就没什么交情,又何必非让我送银子过去?”

“你懂什么。”

张汝原嗤鼻一声:“李慕白的名声虽然毁了,一身才学却不是假的,以后即便没有出头之日,收在身边做个师爷、教习,也是极好的。”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息声:“李慕白因名而得利,如今又因名而咎,可见这名之一字,最是疏忽不得。”

“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张汝济便恍然道:“哥哥方才同那些泥腿子虚与委蛇,多半也是为了这个‘名’字!”

张汝原哑然一笑,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又蹙起了眉头。

“怎么,难道我猜错了?”

张汝济见状,顿时又没了自信。

张汝原摇了摇头,下巴顺势往偏厅里一点:“方才有个瓦匠,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张汝济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张汝原却又摇了摇头:“也说不出到底那里古怪,但就是觉得……他不该是个匠户。”

张汝济闻言更感兴趣了。

正待继续追问,张汝原却又板着脸,问起了他的功课,三言两语就唬的他落荒而逃。

第12章 祥瑞

【正式签约,撒花庆祝】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先挖两尺刨刨根儿。”

“这些新砖怕是不成,尺寸倒是一样,可面儿太糙了,吃料,到时候墙皮怕是抹不平。”

“这廊柱是水井胡同蒋老爷子的手艺,要想漆色新旧如一,还得请他出山才行。”

“拿旧瓦拔尖儿、掐边儿,中间新瓦用灰浆一托,保管看不出……”

“下面打底……”

“檐上……”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老爷子当年能被选中去给皇帝修道宫,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只倒背着手转了两圈,就给众人铺排了个明明白白。

唯一引起异议的,还是他对王守业的安排——大多数卖力气的苦差事,都被老汉指给了儿子。

不过听说王守业得了离魂症,自小学的手艺都忘了个干净,众人也就释然了——刚入行的生瓜蛋子,可不就只能干这个么。

因吃完那顿饭,就已经过了未时【下午三点】,头天也没动家伙事儿。

主要是众人通力合作,把那残垣断壁分门别类的清理了一下,然后又在原地支起了遮雨的帆布帐篷。

第二天,雨。

打地基、竖脚架、砌砖墙。

第三天,雨转阴。

立柱、架顶、勾梁。

第四天,晴。

锵啷~

贴地铲起一大坨糯米灰浆,王守业双臂微微上扬,那方锹先是荡起丈许来高,随即又在半空中灵巧的反转,不偏不倚的灌进了墙上的竹篓里。

约莫是得益于肌肉记忆,短短两天里,他就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变得游刃有余。

煮糯米、熬石灰、搭脚架、上工料……

一个人伺候着七名老把式,还能忙里偷闲,去呡上几口茶水。

每每有人唱起乡间俚曲,又或是说些荤素不忌的俏皮话,王守业也总会头一个叫好、捧哏。

乍一看,他似乎已经彻底毫无隔阂的,融入了这支施工队,也融入了匠户子弟的新身份。

但王守业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躁动着!

每日里汗流浃背、蓬头垢面,攒上不几天不洗澡,搁进窑洞里都能烧出尊陶俑来。

这哪里像是穿越者该有的生活?!

其实这两天一有空闲,王守业就在琢磨着,该如何摆脱匠户贱籍的桎梏,完成最初资本积累——这一步是必须的,否则就算在裕王府有现成的门路,怕也没本钱去攀附人家。

别说,思来想去,还真就让他琢磨出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制卖水泥!

时下的建筑用粘合剂主要有两种,一是便宜不好用的三合土;二是好用不便宜的糯米灰浆。

如果能作出水泥来,销路毋庸置疑!

虽然肯定及不上玻璃之类的暴力,但却是最合适王家的营生。

而且水泥的制作工艺,最是简单不过,拢共就俩步骤:粉碎、烧制。

初期不强求品质的话,烧制难度应该不大。

主要的技术难题,还是如何才能做到,稳定、高效、廉价的粉碎石料。

“守业,添料了!”

头顶传来的吆喝声,打断了王守业的思路,他急忙又抄起方锹,挨个往那竹篓里补充糯米灰浆。

等补好了料,他又自顾自寻到老汉负责的地段,仰头道:“爹,下午也没剩下多少活儿了,我想请个假去街上看看。”

话音刚落,脚架上就肉眼可见的静了下来。

众瓦匠不是紧盯着父子俩,就是竖起耳朵静待下文。

而老汉闻言也是脸色一沉,张嘴骂道:“个兔崽子,没看这都忙成什么样了,你还有心出去闲晃?!”

在场的除了木匠蒋老爷子之外,都是他的后生晚辈,甚至还有两个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平时他只要发话,绝没人敢有半个‘不’字。

可惟其如此,才更要一碗水端平,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见老汉恼了,王守忙又补充道:“今儿的工钱,就不用打我的数了——我也是想四下里转转,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听他说不要工钱,原本有些凝固的气氛,登时又活泼起来,更有人马后炮似的起着高调:

“这哪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总不能让业哥儿百忙活一上午。”

“是啊是啊,咱都是自家人,没那斤斤计较的事儿!”

“可不说呢,这半天工钱必须得给足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确认自身利益不会受损之后,就又默默埋头苦干起来。

见风波平息了,老汉这才悄没声的顺着梯子下来,将儿子拉到角落里,压着嗓子问:“你一人上街,到底成不成?要不等明儿结了工钱,我陪着你……”

“爹,我这是离魂症,又不是缺心眼儿!”

见劝不住,老汉倒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回了落脚的小院,不多时,用袖子拢出两钱碎银子、几十枚大子儿,悄悄塞给了儿子。

书不赘言。

吃罢午饭,又简单洗漱了一下,王守业就打着采买的名义,正大光明的出了张府。

之前他就打听好了,城东临近码头的地方,有一座水力磨坊——虽说要粉碎石头,肯定比磨米磨面难得多,但基本原理应该还是可以借鉴的。

于是离开张家所在的顺义坊之后,他就一路打听着寻到了城东。

和方正严禁的顺义坊不同,东城区的街道因是沿岸而建,又无城墙进行约束,故而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但这杂乱无章孕育出的,却是蓬勃向上的繁荣景象。

数百家商铺鳞次栉比,本就包揽了从生到死的一应所需,又赶上雨后初晴,十里八乡的百姓云集于此。

拎着筐的、挑着担的、赶着车的……

熙熙攘攘或买或卖,填满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那码头左近,杂了许多南腔北调的外地船工、货商,论出手大方的程度,还远在本地百姓之上,自然引得众多小贩趋之若鹜。

却说王守业仗着身大力不亏,在那人潮中几进几出,好容易才找到了传说中的水力磨坊。

可谁承想竟吃了个闭门羹。

细一扫听,原来这水力磨坊是城中几家粮商合伙修建的,除了满足各自的需求之外,也只承揽官仓委派的业务,并不对民众开放。

而城中百姓有需求的话,一般都是去柳家开的畜力磨坊,他家的主业是车马行,给人磨米磨面从来不收钱,只要把麸皮留下,给车马行的牲口当饲料就行。

这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悻悻的离开水力磨坊,王守业站在那喧闹的街头,正不知该何去何从,忽听前面不远处有人吆喝: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京城刘铁嘴儿的徒弟,要在咱们店里开新书啰!说的是太祖爷打天下的故事,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却是某家酒楼门前,两个肩上搭毛巾的店小二,正扯着嗓子招揽客户。

那刘铁嘴儿似乎是个名角,听说是他的徒弟开书,立刻有不少人被吸引了过去。

反正暂时没什么正经事可做,再说这酒楼里人多嘴杂,也能顺便了解一些风土人情。

王守业干脆也就随大流,走进了这名为‘迎滨楼’的酒家。

这迎滨楼分上下两层,此时楼下大厅里已经坐了六七成客人,加上刚招揽来的,几乎是座无虚席。

问清楚王守业并不介意与人拼桌,店小二就把他引到楼梯口附近,与另外两名散客坐在了一处。

花三文钱点了壶茶水,又要了一份干果拼盘——其实就是半盘瓜子、半盘花生,中间再撒上几个板栗——王守业就故作悠闲的竖起了耳朵。

此时因说书先生还未登台,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多一半人都在闲话家常,又或是憧憬着一会儿的表演。

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靠窗的三位‘侃爷’。

听口音,这三位都不是本地人,聊的更是天南海北无所不包。

“听说没?验粮楼那边儿翻了艘贡船,把一群老西儿给急的呦,就差抱着肥猪投河自尽了。”

“那是什么贡船?没听说山西还有进贡肥猪的啊?”

“还能是什么贡船,送祥瑞的呗!听说那头老母猪足有上千斤,怕不是都快成精了——老西儿们自己不敢吃,就当祥瑞送了过来,结果全喂了龙王爷。”

“这算啥,前阵子承德送来个大西瓜,那家伙,俩人都抱不拢!”

“那天见着的萝卜,比我还高出半头,就这,还都说是路上晒蔫了呢!”

“这小半年送进京的祥瑞,怕得有百八十件了吧?”

“不止、不止!上回那谁不还说么,这年头是‘祥瑞满地走、奇珍多如狗’!”

“要说今年也是邪性,不光地里的庄稼长疯了,连好些畜生都是一天一个斤两。”

“可不是吗!不过好像就咱们北方出这稀罕事儿,过了黄河该咋样还是咋样。”

“对对对!六月底,南京弄了几个麦穗当祥瑞,结果刚到咱们北直隶,调头又回去了——老百姓地里的麦子,多一半都比他那祥瑞强!”

几个侃爷说到这里,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

王守业可没笑。

他心里满满当当就是四个字:灵气复苏!

其实之前听老汉说起地里的稀罕事儿,他就往这方面想过,只是后来先是得了裕王府的消息,又想出了发财的门路,就把这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可要真是赶上灵气复苏,自己这水泥还弄不弄了?

要知道小说里的灵气复苏桥段,可多一半都杂着天灾人祸。

而古代官府的掌控力、应对力,又远远比不上现代,以后真要是弄个兵荒马乱的,自己还做个屁的买卖?

一时正心乱如麻,忽听得外面‘哐、哐’锣响,紧接着有人扯着嗓子呼喊:“王守业、王守业!南新庄王守业、南新庄的王守业可在这里?!”

王守业恍惚了一下,才惊觉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忙起身向门外望去,可街上熙熙攘攘的,一时哪里找得到喊话之人?

于是他在桌上排出几枚大钱,匆匆的出了迎滨楼。

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王守业正要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一个腰别铁尺的衙役突然越众而出,劈手攥住了他的脉门,嘴里叫道:

“嘿!老子可算是逮着你了!”

第13章 京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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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被个衙役扯住,王守业先就被唬了一跳,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心下更是叫苦不迭。

却原来这衙役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六里桥下,被他一捞网扫进水里的马彪。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王守业头一个念头,就是夺路而逃。

反正看马彪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显然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自己只要甩脱了他,就不怕再被赶上。

然而刚想到这里,就见几个白役挤出人群,四面八方的围拢上来。

得~

这下想脱身可就难了。

“原来是马爷啊。”

甭管心里怎么犯愁,这气势上可不能弱,王守业轻佻的一拱手,嘿笑道:“那天赵班头让咱们那说那了,我还当以后跟您打不着交道呢,不曾想又在这儿撞见了。”

“少拿五老爷唬我!”

马彪抬手抹了把汗,没好气的道:“京里来了上差,点名要见那天晚上去六里桥抓鱼的人——赶紧跟老子回衙门,不然耽搁了上差的差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走。

见他不是来寻私仇的,王守业心下稍安。

可京城里,怎么就知道怪鱼的事儿了?而且还特意派来了什么上差?

“那两条活鱼,被你们送进京里去了?”

“废话。”

马彪回过头,压着嗓子道:“这大明朝上上下下,谁不知当今万岁,最爱收集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咱们五老爷丢了金龟婿,怎么也得想法找找补找补!”

这老狐狸!

当时还扯什么大义灭亲的,感情是想把怪鱼当祥瑞,献……

呃~

这玩意儿应该算不得祥瑞吧?

王守业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心下突然又忐忑起来。

他毕竟不是原装货,体内还藏着一层不知根底的保护膜,这要是被查出什么来……

越想越是不安,他忍不住探问道:“那位上差是什么来头?”

“锦衣卫!”

马彪脚下不停,回头做声作色的道:“听说还是位千户老爷呢!先说好了,当着上差大人的面,你可千万别满嘴跑舌……哎呦喂!”

正说着,冷不防人群里挤出个人来,正与他撞了个满怀。

马彪被撞了个趔趄,蹬蹬蹬倒退几步,最后还是没能把持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四下里顿时响起了哄笑声。

“马头!”

“小心啊!”

“没事儿吧,马头?!”

几个白役见状,慌忙上前扶起了他。

“都给我起开!”

马彪卸磨杀驴的喝开众人,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指着那肇事之人破口大骂:“入娘贼,你是瞎了狗眼,还是诚心找死?!”

撞他那人生的甚是雄壮,身量与王守业相差仿佛,比之旁人都高出半头。

然而蓬头垢面不说,连衣服都是一缕一缕的,烂布条似的挂在身上,偏这跑风漏气的,还看不见半块皮肉——却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早都被污泥给糊满了。

此时听马彪喝骂,他却是半点反应都没有,木讷的与马彪对视半晌,才终于开口吐出了四个字:

“阿弥陀佛?”

“什么?”

马彪楞了一下,随即回头问身边的白役:“这莫非就是那佛疯子?”

“可不是就是他吗!来县城两天了,见谁都是阿弥陀佛。”

“那特娘老子也不能轻饶了他!”

知道对方是个疯子,马彪也懒得多费唇舌,一把扯出别在腰间的铁尺,劈头盖脸的就抽了过去!

那‘佛疯子’不知大祸临头,更不知闪身躲避,就那么定定的站着,眼见就要落个头破血流的下场。

“慢着!”

这时斜下里忽然有人断喝一声,却是王守业看不过眼,抢上前横臂拦下了马彪。

马彪这下更是恼了,斜藐着王守业咬牙道:“怎么?老子好心不和你计较,你倒专门跟老子作对是不是?!”

“马爷。”

王守业把头凑到他耳边,提醒道:“那锦衣卫的千户,可还在县衙等着咱们呢。”

马彪闻言面色数变,最后还是把铁尺插回了腰间,狠狠啐了一口:“迟早等着老子的!”

话是冲那‘佛疯子’说的,眼睛却斜瞟着王守业,显然是旧恨又添了新仇。

对此,王守业倒是无所谓,反正得罪他一回还是两回,也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倒是那位尚未谋面的锦衣卫千户,让王守业心下十分警惕。

锦衣卫千户是几品来着?

五品还是六品?

怎么说也该算是中层领导了。

朝廷派来一名锦衣卫千户,足见对那些怪鱼的重视——而这同时也意味着,自己想要过这一关并不容易。

………………

一路忐忑。

眼看离着衙门口不远了,就见那石狮子左近,正有人热锅蚂蚁似的乱转,细瞧却不是王老汉还能是哪个?

想想也对,若不先查到顺义坊张家,谁又能知道自己去了码头附近?

此时老汉也已经瞧见了儿子,忙大步流星的迎了上来,只是不等他凑到近前,马彪就先假公济私的呵斥起来:“去去去,怎么哪儿都有你这老东西?!”

老汉登时站住了脚,满脸尴尬的搓着手,那腰板也肉眼可见的佝偻了。

“马爷。”

这下王守业也冷了脸,沉声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眼下这案子就已经通了天,谁知道再过几日会是什么光景?”

前面那些话,马彪还颇不以为然。

可这后半句,却让他生出了些忌惮。

可马彪又不愿意就此服软,于是最后硬生生憋出句:“我也是怕上差等急了!”

“都到门口了,还有什么好急的?”

王守业又不软不硬的顶了他一句,然后向老汉笑道:“爹,您老大可放心,那案子都已经结了,也就是问几句话的事儿。”

“那……那……那……”

老汉支支吾吾,看看儿子再看看马彪,看看马彪又看看儿子,最终却还是没能吐出下文。

眼见马彪已是满脸不耐,王守业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污言秽语,干脆冲老汉拱了拱手,主动走进了县衙。

马彪见状,忙也紧赶几步头前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了前院的大堂,又顺着二门夹道赶奔内堂。

等到了内堂附近,就见两个腰悬单刀、身着云纹皂袍、头顶红缨笠盔的汉子,正目不斜视的守在门外。

王守业还待细瞧,前面马彪骤然就矮了一截,奴颜婢膝的趋前几步,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启禀两位大人,小的已将王守业带到了。”

这两个就是锦衣卫?

那一身乌漆嘛黑的,也就肩膀上有几道银色云纹,哪里像是锦衣了?

王守业心下正腹诽着,就听那两个锦衣卫硬梆梆砸下四个字来:

“外面候着。”

除此之外,竟连通传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马彪急忙恭声应下,稍微把腰板挺了挺,却并不敢挺直了,默哀的似站在门前。

王守业见状,也只得稍稍低下了头,以免显得太过扎眼。

而这当口,内堂里隐隐就传出了赵班头的声音,似乎是在向那位千户大人禀报着什么。

王守业忙悄悄侧过耳朵,细听究竟。

“除了那些手印和脚尖点地的痕迹,小人还在河岸边,发现了几个并排的脚印,且都比别处深上不少。”

“因此就推断,他们约莫是在河边驻留、洗漱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给攻击了,然后手脚并用的逃到了岸上。”

怪不得这厮,一直让人在河里找线索呢,原来早就从痕迹上,推演出了案发时的情景。

“偏在他们身上,又找不到任何的伤口,或者是中毒的迹象,小人百思不解,最后也只能想到鬼神头上。”

“可六里桥的水深,又不足以淹死人。”

“后来小人仔细查访,才终于查到,有些人会把自家养不起的孩子,放在水桶、木盆里,让其从六里桥顺水往下漂。”

“这样一是能避人耳目,不易被人追查;二来孩子飘到下游的县城里,也容易被人发现救起。”

“大人也知道,在那些泥腿子们看来,城里的生活总比乡下要好的多,孩子要是能被城里人收养,也算是有福了。”

“可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被人捡到,半路掉进水里的、直接飘进运河里的,每年总有那么一两个。”

原来……

那吴秋霞并不是想溺死孩子,而是希望他能顺水而下,被城里人捡回家抚养。

“若说六里桥当真有水鬼,恐怕就是这些死掉的孩子了。”

“查到这里,小人心里就有些纳闷,为何那水鬼不曾攻击别人,偏偏就认准了李慕白和他的同伴?”

“于是我又命人,暗中追查李慕白平日的行止,结果果然发现他与邻村的吴秋霞,有些不清不楚……”

“因没有证据,小人也怕冤枉了他们,所以就没有去惊动吴家,而是连夜把李慕白带到了六里桥。”

后面一大段,都是在六里桥的见闻。

当然,赵班头意图杀人灭口,反被王守业窥破,继而引发了一场乱斗的细节,都被他用春秋笔法遮掩过去了。

等这一段讲完,又听他道:

“事后小人去吴家确认案情,不想那吴秋霞听说孩子没能活下来,怨念化作怪鱼,还差点害死李慕白,她哭喊着说是对不起孩子,直接撞墙寻了短见!”

也对。

反正是要退婚了,那吴秋霞是死是活,对赵家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赵班头又何必一定要害死吴秋霞?

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那李慕白!

你说你要真喜欢人家,等以后纳回家做个妾,岂不是美滋滋?

非要在守孝的时候搞风搞雨,最后害死了吴秋霞母子不说,自己也因此身败名裂,染了一身的病。

正唏嘘不已,自里面又出来个头戴笠盔的锦衣卫,上下打量了王守业几眼,开口问:

“你就是王守业?”

不等王守业回话,他又自顾自的一招手:“进来吧,大人传你问话。”

【晚上还有。】

第14章 生机何在?

内堂的格局,与前面断案用的大堂,其实相差仿佛,只是规模小了一圈,正中也没有摆设公案。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宽大的太师椅。

此时上面正端坐着个清瘦的男子,他身着一席靛蓝长袍,亮银色云纹密密匝匝的,从肩头直垂到手肘,又以金丝掐花描边儿,双臂微拢,那褶皱处便烁烁生光。

这才有点锦衣的样子!

王守业被唤进来的时候,赵班头已经躬身避避退到了一旁。

而他对面还放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上面烂泥也似的瘫着个人,却正是那始作俑者李慕白。

这等场合,王守业自也不敢多看,上前躬身一礼道:“草民王守业,见过千户大人。”

说完之后,却是许久不见回应。

王守业本就心中忐忑,这下子愈发的焦躁起来,忍不住就撩起眼皮,想要窥探那锦衣卫千户的表情。

也就在这时,一个晴朗的声音骤然响起:“为何你早早就醒了,李秀才却是直到那些人面鱼死伤惨重,才清醒过来?”

人面鱼?

谁给起的名字?

这人怕不是个瞎子吧?

要说是人手鱼,倒还贴切些。

王守业心下腹诽,忙道出了早就编排好的理由:“草民也不知究竟,但或许是因为那些怪鱼,本就是冲着李相公来的,我只是被殃及池鱼,所以早早就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

那千户不置可否的微微颔首,随即就扬声吩咐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动身?

难道他被派来漷县,并不是要审问自己等人,而是奉命要把人带回京城?

如此说来,上面对那些怪……呃,对那些人面鱼的重视程度,怕还超出了自己之前的预料。

等等!

不对、不对!

刚才这事儿不对!

他既是奉命来提人的,如果对案子本身兴趣不大,完全没必要把人找来问话。

而既然有兴趣,又怎么会只问了自己一句,就轻飘飘的没下文了?

尤其他方才盘问赵班头时,可是仔细的很!

两种可能。

一是方才赵班头等人,已经把事情交代的十分详细了,所以自然无需多问——但自己提早醒过来这事儿,怕不是他们能交代清楚的。

二是这位千户,认定自己所言不尽不实,所以懒得再多费唇舌,想等到回京之后再‘细问’究竟。

前者不必多说。

如果是后者的话,他又是依据什么,来判定自己说了谎呢?

“王家小子,过来搭把手。”

正绞尽脑汁的推断局势,忽听赵班头开口求助。

王守业抬眼望去,就见太师椅上空空如也,内堂里只剩下自己、赵班头、李慕白三人。

而此时赵班头又不知从哪儿弄来张担架,正试图把李慕白放到上面去。

王守业心中一动,上前与他合力抱起李慕白,同时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那两条鱼,是什么时候送到京里的?”

“那天早上让太爷过目之后,就直接送进京了。”

就算是走陆路,漷县到京城也不会超过一昼夜。

也即是说,五天前那两条鱼,就已经抵达了京城。

五天……

李慕白从昏迷到突然衰老,用了两天两夜……

朝廷的高度重视……

那千户直接断定自己说了谎……

琢磨到这里,王守业额头的冷汗就下来了。

因为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京城那边儿已经进行了人体实验!

而参与实验的人,多半没有一个能自动醒过来的——甚至有可能直到现在,也都还没醒过来!

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异常标本’,就显得很有研究价值了。

再往深里想,这人面鱼的称呼,或许也并不是随便命名的,而是在实验过程中,又发生了某种异变……

啪~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了王守业肩头。

霍然回首,却见赵班头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王守业勉强挤出一丝僵笑,问道:“有……有事吗?”

“后生。”

赵班头又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压着嗓子语重心长的道:“我不管你刚才在想什么,总之千万不要胡来——九死一生总还有条生路,开罪了锦衣卫、开罪了朝廷,那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这该死的老狐狸!

他看似是在好心提醒,但又未尝不是在发出警告。

而有这老狐狸在一旁窥探着,自己想要在进京的路上伺机脱身,基本上是希望渺茫了。

但自己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指着那虚无缥缈的那一线生机吧?!

…………

虽说绞尽了脑汁。

可一直到随着锦衣卫、衙役们离开县衙,王守业也没能想出应对之策。

浑浑噩噩的上了马车,同李慕白大眼瞪小眼了许久,冷不丁才突然想起自家老汉来。

方才上车的时候,怎么没瞧见他?

王守业下意识的挑开窗帘,却发现队伍已经到了东城区码头附近,显然是要走水路进京。

回头有些怜悯的瞟了李慕白一眼,心道这货重病加晕船,也不知会不会死在半路上。

不曾想李慕白突然幽幽道:“如果不想做砧板上的肉,就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比肉更有用处。”

这是……

在提点自己?!

难道说他也已经猜出,这次被锦衣卫带到京城,很有可能会沦为切片研究的对象?

是了!

虽然打从自己穿越以来,李慕白就一直在充当反派、小丑、甚至是失败者的角色。

但身为寒门士子,他能以一己之力,压下众多豪强子弟,成为漷县公认的头号才子,又怎么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

想通了这一节,王守业再看他那虚弱无力的模样,就多了股成竹在胸的味道。

于是忍不住脱口请教:“李相公,你莫非已经想出了什么避祸的法子?”

可面对王守业期盼的目光,李慕白却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这小子!

拳头一紧,王守业差点没忍住,直接打他个万朵桃花开。

不过想想也是,这保命的法子,谁又会轻易吐露出来?

做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

“你这该死的疯子,还不快滚开!”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喝骂,王守业探头望去,原来是那‘佛疯子’又凑巧挡住了车队的去路。

而负责引路的马彪,正趁机公报私仇,对其骂骂咧咧拳打脚踢。

这忘八,

也不怕日后报应!

王守业心下正骂着,陡然间就听到一声暴喝:“住手!”

紧接着就见两个锦衣卫滚鞍下马。

当先那个,一脚将马彪踹成了滚地葫芦;后面那人,则是抱住那佛疯子叫道:“耿百户、耿百户?您没事儿吧?快醒一醒!”

原来这在漷县街头流浪的疯子,竟是一名锦衣卫百户!

第15章 守业自荐

眼见那耿百户浑浑噩噩,被两个校尉强行搀扶着,向自己乘坐的马车走来,陈彦彬却反而放下了门帘。

他讨厌意外。

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

“千户大人,耿百户他……”

“可是神志不清?”

陈彦彬打断了校尉们的禀报,随即不容置疑的下令道:“既然问不出什么,那就留两个人,督促漷县严查此事——其余人连同耿百户在内,立刻动身回京!”

两名校尉躬身应诺,就待将那满口佛号的耿百户,送到后面车上。

这时一名身穿墨绿锦袍的雄壮汉子,却突然拦住了他们,然后凑到车前拱手道:“大人,这怕是有些不妥。”

“不妥?”

陈彦彬再次伸手挑开车帘,蹙眉问:“那依着蒋百户又该如何?难道要放下钦命差事不顾,全都留下来彻查此事?”

“大人千万别误会。”

蒋百户苦笑着,又往前凑了凑,压着嗓子禀报道:“若只是耿纯,大人这般处置自无不妥,可他明明跟着袁大人去了蓟州,现在却疯疯癫癫的出现在漷县街头,就怕是袁大人那边儿……”

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按路程计算,两天前袁大人就应该返回京城了。”

听到事涉‘袁大人’,陈彦彬脸上霍然变色,探手在车辕上一撑,人就轻飘飘落到了地上。

他先是面目狰狞的朝着耿纯逼了过去,不过在发现耿纯毫无反应之后,又站住脚,扬声道:“赵奎!”

正蹲在马彪身边,偷偷察言观色的赵班头,听到这一声吆喝,立刻火烧屁股似的跳将起来,几步抢到近前,拱手应诺:“小人在!”

“本官限你在傍晚之前……不!一个时辰之内,查明耿百户是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通过什么途径来到漷县的!”

赵班头原本满脸的慷慨激昂,一听这话顿时成了苦瓜。

但看这陈千户满脸戾气的样子,他也不敢讨价还价,只好硬着头皮躬身领命:“小人必定全力以赴!”

“不是全力以赴,而是必须做到!”

陈彦彬却是半点空子也不肯留,说完不等赵班头再回应,又下令原路返回县衙,并派人去请大夫为耿纯诊治。

却说耿纯那浑浑噩噩的,自然骑不得马,于是两个锦衣卫,便又扶着他走向第二辆马车。

王守业见状,忙自觉的从车上跳了下来。

结果双脚刚一落地,旁边就贴上个赵三立,不用问,肯定是他叔叔授意的。

王守业心下咒骂着,正要按照那些锦衣卫的意思,同赵三立一起去前面引路,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腥臭味儿。

这是……

他下意识的止住脚步,回头盯着耿纯打量了片刻,忽然叫道:“等一下!”

话音未落,王守业就上前抓住耿纯的脚踝,在他那满是泥泞的裤脚上,狠命搓揉起来。

两个锦衣卫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又被这一幕弄的目瞪口呆,竟生生忘了要去阻止他。

直到王守业用力搓得几下,托着满手泥污看了又看,其中一人才呵斥道:“你做什么?疯了不成?!”

王守业却是充耳未闻,皱着眉头喃喃道:“笥沟河里,貌似没有这样的细沙……”

说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不远处的大运河。

“你搞什么鬼?”

旁边赵三立见他竟敢对锦衣卫大人们不理不睬,忙用力搡了他一把。

不想王守业趔趄两步,忽然大步流星的赶上了陈彦彬的马车,高声叫道:“陈千户、陈千户!那位耿大人多半是从对岸游过来的,您要追查,也该去对岸的三河县查!”

“停车。”

赶车的锦衣卫一勒缰绳,随即车内又传出陈彦彬清朗的嗓音:“你怎么知道,他是从对岸三河县过来的?”

“因为他身上有河底的烂泥!”

王守业托着那污泥,笃定道:“那股腥臭味儿,我绝不会闻错!漷县境内只有笥沟河和大运河这两条河,而笥沟河的污泥里,又没有这样的细沙!”

马车里静了片刻,紧接着窗帘被缓缓挑起,露出了陈彦彬那张清瘦的脸。

他定定的打量了王守业几眼,突然反问:“耿百户如今疯疯癫癫的,你又怎知不是他路过河边时,踩到的污泥。”

“这……”

王守业顿时语塞。

方才他受李慕白的话影响,就想着展现自己的‘价值’了,考虑的确实不怎么周详。

糟糕!

这该不会起到了反作用吧?

“蒋世帆!”

就在王守业心下暗叫不妙之际,陈彦彬忽又扬声吩咐道:“留几个人在漷县,其余的立刻登船渡河。”

那蒋百户闻言,先是诧异的偏头看了看王守业,随即小心翼翼的请示道:“大人,您不是说那些污泥,有可能是不小心……”

“蓟州在何处?”

陈彦彬反问。

“自然是在……”

蒋百户下意识的抬手指向对岸,随即恍然大悟。

于是忙抱拳应诺,然后将随行的八名校尉召集起来,商量该派何人留守漷县。

这时王守业才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事情的发展,和最初设想的有些区别,但自己觉察到河底污泥,应该也还算是有些功劳。

不过……

就这么点儿功劳,怕是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

抬眼看看悄无声息的马车,王守业一咬牙,又硬着头皮道:“草民愿随大人一起过河!”

听到这话,正聚在一起议事的锦衣卫们,都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似乎……

是把王守业当成是攀附权贵的舔狗了。

这时陈彦彬再次挑开了窗帘,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守业,反问道:“本官为何要带你过河?”

mmp~

要不是为了自救,你就算跪下来求老子,老子都不跟你一起过河!

王守业一面在心里破口大骂,一面恭谨的垂首道:“草民经历过人面鱼一事之后,对各种奇闻异事兴趣倍增,最近一直在收集这方面的消息,想必多少能给大人提供些参考。”

“哈哈……”

陈彦彬听了这话,却是忍不住笑了:“本官没记错的话,你也是才刚刚经历了人面鱼一事吧?这几天的功夫,就颇有心得了?”

王守业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大靠的住。

可他这不是没办法了吗?

再说了,这话也不全是吹嘘。

且不说体内那古怪的保护膜。

他在后世看惯了各种灵异、悬疑、玄幻、奇幻小说,灵气复苏类的也啃了不下百十本。

虽然都是些虚构出来的故事,但拿来纸上谈兵,应该还是勉强够用了。

于是面对陈彦彬戏谑的目光,他故作镇定的分析道:“耿百户身上并无伤痕,神情也十分平静,而且嘴里总是念着阿弥陀佛——如果草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奉命去取什么佛门法器,或者……呃,结果在路上出了意外。”

他本来想说‘或者是请佛门高僧’,可临时想起嘉靖皇帝,貌似是道教的铁杆粉丝,不太可能请什么高僧回京,于是忙又改了口。

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根据草民猜想,问题多半就出在那佛宝上,因为如果是妖邪作祟,耿百户多半非死即伤,至少神情不会如此平和宁静,更不该时时口宣佛号。”

听到这里,陈彦彬终于显得认真了些,微微一扬下巴:“继续。”

这一点信息都不给,能分析成这样就不错了,还特娘怎么继续啊?

“既是迎宝……”

王守业绞尽脑汁道:“自然不会只有耿百户一人,偏耿百户在漷县街头流浪了两天,消息也没有传回京城,大约他的同伴也一样遭遇不测。”

“继续。”

继续你妹!

王守业忍着气,无奈道:“大人,草民凭空猜测,一时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

“呵呵……”

随着一声轻笑,那粗布窗帘无声垂落,遮去了陈彦彬的嘴脸。

王守业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可随即却听里面传出四个字:

“带上他吧。”

【冇了。】

第16章 继续忽悠

说是隔河相望,但三河的县治可没设在对岸。

渡河之后,还有三十几里官道要走。

因从漷县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午了,这一路上虽然紧赶慢赶,可还是没能在入夜之前,赶到三河县城。

好在渡河之后,蒋百户就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先去城里打前站了,衣食住行什么的倒不用担心。

眼见着天色渐暗,蒋百户催马到了队伍前面,吩咐两个排头的校尉压住速度,免得一时不慎马失前蹄。

交代完之后,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见陈彦彬车上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了朦胧的灯光。

蒋百户立刻勒住缰绳,等与陈彦彬的马车平行之后,才又兜转马头靠了过去。

“大人,袁大人吉人天相,也或许只是在路上耽搁了。”

这话连蒋百户自己也不怎么相信,因此没等陈彦彬开口,他就又主动岔开了话题:“后面车上那小子倒也有点儿意思,换成是我,单凭耿百户身上那点零碎,怕未必能推断出这么多线索来。”

这话说完之后,蒋百户翘首良久,车厢里才传出一声轻叹:“可惜了。”

蒋百户不明所以:“大人,什么可惜了?”

“若早几年遇见他,调教调教兴许就能用上,可现如今么……还是先顾咱们自己吧。”

这回轮到蒋百户默然了。

随着马车走出里许远,蒋百户忽然又请示道:“大人,左右是个死约,要么卑职去找那小子露些口风?也或许他还能推断出什么来呢。”

又是良久的沉默。

左等右等也不见回话,蒋百户猛然悟出他这是默认的意思,心中暗骂一声,立刻拨转马头拦下后面的嘛车,又同驾车的校尉交换了位置。

等在车辕上坐稳了,蒋百户反手用马鞭挑开门帘,笑着招呼道:“小兄弟,出来透透气吧。”

王守业陪着个傻子【李慕白被留在了漷县】,在车里闷了这一下午,也早就憋的躁动不已。

故而听这一招呼,他想也没想就钻出了车厢,与蒋百户并排而坐。

约莫是因为离着县城不远,也实在没有寒暄客套的闲功夫,蒋百户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小兄弟可知道,咱们为何放着钦命差遣不顾,跑来三河县追查蒋百户的事儿?”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自问自答:“实是因为这里边儿,还牵涉到一位大人物。”

说着,他把双拳举过右肩,拱手道:“去年仙逝的陆太保陆公,你总该听说过吧?这次耿纯就是跟着他老人家的孙女婿,袁存时袁指挥出京公干。”

陆太保?

王守业的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这说的应该是嘉靖的奶兄弟陆炳。

原来陆炳去年就已经死了,怪不得当初看《大明王朝1566》的时候,这位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当统领,竟连半点戏份都没有呢。

不过听蒋百户的意思,陆炳虽然已经死了,可在锦衣卫内部,属于陆系的势力却并未消散,甚至还掌握着相当的话语权。

在这种情况之下,陈彦彬哪敢对袁存时可能遇险的消息,置若罔闻?

更何况袁存时身为指挥佥事,也算的上是陈彦彬的直接领导。

简单解释完袁存时的身份背景,蒋百户又道:“还真就让你猜对了,这回袁指挥去蓟州玉田县,就是为了迎回净觉寺高僧圆寂后,遗下的一枚佛光舍利。”

这玉田县的净觉寺,虽然素有京东第一寺的美称,可毕竟坐落在穷乡僻壤,基本上出了蓟州地界,就鲜有听闻。

直到最近寺中某位高僧圆寂,依照教门规矩火化之后,竟遗下一枚会发光的舍利,净觉寺这才陡然声名大噪。

后来又有传闻,说那佛光舍利每逢初一十五,还会发出焚唱之声,这下就更了不得了。

旬月之间,非但是北直隶的信徒蜂拥而至,连山东、山西、河南等地,也陆续有人前来瞻仰佛宝。

虽说嘉靖几十年如一日的崇佛抑道,甚至自诩为道君皇帝,可这消息传的如此沸沸扬扬,地方官吏又隔三差五就上奏‘祥瑞’,也不好对其视而不见。

故此便命锦衣卫派专人,把那佛光舍利带回京城,好让几位‘活神仙’明辨真伪。

而此行的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袁存时。

“按照行程推算,袁大人两天前就该返回京城了,可今儿早上咱们走的时候,还是渺无音讯。”

说到这里,蒋百户就眼巴巴的望向王守业,显然是希望他通过这些讯息,再推敲分析一番。

然而……

王守业那所谓的推敲,其实就是套用了一下剧情模板。

即便眼下多了些背景讯息,他又上哪推断袁存时的行踪、处境?

可之前既然已经出了风头,此时总不好哑口无言。

“蒋百户。”

王守业一面绞尽脑汁,一面装出胸有成竹的架势,道:“袁大人的行踪,眼下还不好乱猜,但若真是那佛光舍利出了意外,咱么怕是要提早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您想啊,袁大人他们一行十几个人,这无声无息的就没了音讯,如果真是因为佛光舍利所致,那咱们贸然撞上去,会不会也落得这般下场?”

说着,他用下巴往车厢里一点,拿耿纯做了个参照物。

原本蒋百户最关心的,就是袁存时的安危,此时听王守业这一说,才惊觉自己等人也不是全无风险。

当下连忙追问:“那咱们该怎么准备?”

“眼下其实也还说不太准……”

见他果然被自己带偏了,王守业故作沉吟着,先在心里给那佛光舍利,添加几个属性注脚。

放射系、心灵系、范围杀伤、疑似有触发条件——因为在净觉寺供奉期间,并未传出佛宝害人的消息。

再考虑到每逢初一十五,佛光舍利就会发出焚唱的传闻,意外很有可能是四天前发生的【眼下是七月十九】。

等把添加好设定的佛光舍利,在心里模拟了几遍,王守业就开始分析应对之策:“既然是佛光舍利,最有可能伤人的,自然是它发出的光芒。”

“所以咱们必须做到以下两点,一是绝不能同时直视那舍利,二是尽量拉开距离,避免被佛光同时照到。”

“发现那舍利的踪迹之后,前后队之间不妨先用绳索两两相连,这样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就可以避开风险及时救援。”

“如果那佛光舍利,不是在一瞬间就能抹去人的意识,咱们也可以尝试用这种法子进行回收。”

“当然,最好还是先准备一些,能远距离遮住佛光舍利的东西,以免到时候根本无法靠近。”

“再就是容器了,考虑到一般的东西,也有可能遮不住那佛光,咱们最好多带几种不同材料的容器,或许就能克制住它。”

“对了,佛门的东西也找两件,最好是能密封的那种。”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再看那蒋百户,早已经等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诧莫名。

“小兄弟,你……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想出这么些的?”

你要是看惯了各种小说,平时还要设计什么剧情、装备、触发条件的,也能随口说出这么多来!

不过……

自己是不是又表现的过头了?

可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再要藏拙下去,非变成试验材料不可!

王守业把心一横,半真半假的道:“实话不满您说,我打从那次醒过来,以前的事儿就都忘了个七七八八,可对这神神鬼鬼的事儿,却是一点就透!”

“原来如此。”

蒋百户缓缓的点着头,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

就在此时,前面忽有一骑飞奔而来,隔着老远就大声通禀:“千户大人、千户大人!三河县果然也有咱们的人,而且和耿百户一样,疯的只会说阿弥陀佛了!”

【还有。】

第17章 佛光舍利【上】

【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傍晚之前,打前站的锦衣卫小校,就赶到了三河县县衙,并且将前因后果,简单通告给了当地官员。

虽然按照陈彦彬的意思,他并没有提及袁存时和那枚佛光舍利。

但听说有几名锦衣卫,很可能已经在三河境内遭遇不测,当地官员还是被吓的不轻。

在一番鸡飞狗跳之后,就有人提及,说城外有个疯子,也是满口的阿弥陀佛。

三河知县当即下令,让三班衙役全部出城寻人,结果果然在城南三里外的崔池村,又找到一名疯掉的锦衣卫。

经确认无误之后,蒋百户派去的小校,才急忙飞马回报。

不过陈彦彬、蒋世帆二人,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说能这么快就找到线索,应该高兴才对。

可这找到的却又是一个佛疯子,似乎愈发印证了王守业之前的推测:袁存时等人,很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但不管是喜是忧,都要继续追查下去!

戌正【晚上八点】,一行人正式抵达三河县县城。

戌正二刻【八点半】,三班衙役尽出,奔赴县内各处村镇,查访口宣佛号的疯癫之人。

是夜,果然又查获两人。

其中一个也是去迎佛宝的锦衣卫;另外一个却操着本地口音。

后经追查,此人系城南葛家庄的一名樵夫,早上出门砍柴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谁曾想晚上他就疯了,还莫名其妙跑到了十几里外的虎头寨附近。

通过分析,疑点就此锁定在了,葛家庄与虎头寨之间的野狐林内。

此后果然又在野狐林左近,陆续找到几名目击者,都说曾在树林里,见到有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正四处游荡。

第二天下午,以陈彦彬与本县胡县丞为首,三十多名衙役、白役,并四乡民壮两百余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野狐林外。

“进林之后,互相离的不要太远,一旦发现异状立刻通禀,绝不能擅自行动!”

“擅长射猎的,都站到前面来!”

“三班差人各自备好绳索!”

“小心、小心,莫撒了桶里的黑狗血!”

“把那两口箱子给我看仔细了!”

眼见锦衣卫们拎着马鞭往来呼喊,不住下达着各种命令,随行的本地官吏都不由面面相觑。

这大张旗鼓的,仿佛是在进行战前动员一般,哪里像是要找人的样子?

掌管缉盗的吕典史最是揪心不已,毕竟真要是出现死伤,上面一旦怪罪下来,他这典史肯定是首当其冲。

为此,他几次想要上前询问究竟,可看锦衣卫门那凶神恶煞的嘴脸,到底还是没能鼓起勇气。

正急的抓耳挠腮,冷不丁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云纹皂袍的锦衣小校,正安安静静的站在不远处,身形虽雄壮,面相却十分和善。

吕典史把心一横,凑上去斜肩谄媚的拱了拱手:“敢问上差,咱们不是要去找人么?”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那桶黑狗血:“却怎么还要带上此物?”

“这个么……”

那小校嘴里含含糊糊的,虽未曾拒绝回答,却也并不吐露半句。

吕典史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忙摸出锭银元宝,用袖子拢了,悄悄塞到对方手心里。

谁曾想那小校低头打量了一下银锭,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

这贪得无厌的狗贼!

吕典史以为他是嫌少,心里暗骂一声,忙又压着嗓子道:“上差若肯透露一二,等卑职回到县里,必然还有心意奉上。”

那小校的表情愈发古怪了,上下打量着吕典史,直到把他看的毛骨悚然,才开终于口道:“这事儿说不定与邪祟有关,你自己小心着,千万别往外传。”

“果然是……果然是……”

吕典史其实也早有揣测,毕竟黑狗血自古就被视为破邪之物,可此时得了准信儿,还是一阵心惊肉跳。

“业哥儿、业哥儿!”

这时代替陈彦彬通筹全局蒋世帆,突然向这边招手呼喊起来。

那小校忙别过吕典史,大步流星的赶了过去。

“行啊你小子!”

蒋世帆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嬉皮笑脸的调侃着:“早上刚把这身皮借给你,下午就学会敲竹杠了。”

却原来那小校不是别人,正是王守业。

原本他也没想过打扮成这副模样,可蒋世帆偏说什么,锦衣卫的事儿让外人插手,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于是就找同行的校尉,讨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让王守业临时穿戴起来。

书不赘言。

却说王守业知道方才那一幕,都落入了蒋世帆眼中,便把那银锭托给他看,无奈道:“他硬塞给我的,您看……”

“收着就是。”

蒋世帆大手一挥,理直气壮的道:“都是民脂民膏,咱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这锦衣卫的祖师爷,该不会是梁山好汉吧?

从昨晚上到现在,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勉强也算是混熟了,因此听他这么说,王守业也就没矫情,又把那银锭收了起来。

“哎我说兄弟。”

等王守业收起银子,蒋百户就顺势勾住了的他脖子,悄声问:“你还有什么主意,可千万别藏着掖着——哥哥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他虽然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王守业却哪里就敢当真?

苦笑着摇头道:“暂时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真到节骨眼上,怕还要靠大人您随机应变才行。”

“唉!”

蒋世帆爱神叹气的抱怨着:“本来是趟轻轻松松的差事,谁承想竟然……特娘的,翠云楼的小凤仙,还等着老子回去赎她呢!”

“你是不知道,那小蹄子擅使一双巧手,十根指头那么一梳拢,啧啧,魂都能给你……”

“蒋百户!”

正说得起劲儿,就听身后有人传唤:“大人请您过去议事!”

蒋世帆回头望去,却见陈千户正孤零零站在一处土坡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这边。

他连忙丢开王守业,小跑着赶了过去。

谁知上前拱手拜见之后,陈千户的目光,却依旧在远处未曾收回。

蒋世帆这才晓得,他看的其实是王守业。

“大人。”

于是他便试探着问:“您这是……”

“倒真是可惜了。”

然而不等蒋世帆把话说全,陈彦彬便又叹息着收回了目光,沉声问:“可曾准备妥当了?”

“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那就入林,给本官一寸一寸的搜!”

第18章 佛光舍利【中】

这野狐林其实并不大,方圆也就六七千亩的样子,但却是骤起骤伏的丘陵地貌,对视距造成了严重的影响。

啧~

怪不得古代打仗,都讲究个天时地利呢。

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进在密林中,王守业心下颇为后悔,要早知道是这种地形,自己就该多筹集些保险绳,配发给每一位民壮。

这倒好,前面探路的民壮,都是赤手空拳,后面做监工的差人们,反倒是全副武装。

要照王守业的意思,现在停下来补齐装备,其实也为时未晚——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可惜他压根做不了主,而能做主的陈千户,又早就已经急不可待了。

唉~

利益当前,这些当官的哪管小民百姓的死活?

正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王守业忽觉腰间一紧,随即又听蒋世帆在后面连声叫道:“老弟、老弟,你走慢些!”

回头望去,却是两人之间的安全绳,不知怎么缠在了灌木丛上。

这也真是奇怪了,自己方才明明没有靠近过那丛灌木来着。

王守业满头雾水的折回去,试图帮蒋世帆,把那拇指粗细的安全绳,从灌木丛里摘出来。

谁知刚一伸手,就被蒋世帆扣住了手腕。

“老弟。”

就听他悄声道:“这越搜队伍越散,保不齐前面就漏过去了,咱们往后压一压,让别人在头里。”

原来这绳子,是他故意缠上去的。

王守业心下不由得一暖。

要知道这只队伍里,除了陈彦彬就属蒋世帆的官阶最高,他想躲在后面,压根用不着如此麻烦。

眼下的做法,显然是在刻意关照自己。

两人萍水相逢、身份悬殊,可打从昨天才车上促膝长谈之后,蒋世帆就对王守业颇为照应。

甭管这是出于‘惜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这份人情,王守业是记在心里了。

若以后有个出头之日,肯定要加倍……

刚想到这里,就听左前方陡然喧哗起来。

“你干什么?别过去!”

“回来、快回来啊!”

“妖僧、是妖僧!”

“拦下他们、快想法子拦下他们!”

别的呼喊声也还罢了,那两声‘妖僧’,却是让王守业眉头一皱。

难道自己猜错了,出问题的不是舍利,而是和尚?

“走,过去瞧瞧!”

这时陈彦彬一声令下,几个锦衣卫便裹挟着十来个弓手,朝着异变发生的方向摸了过去。

也就刚走出二十几步远,迎头就撞上个丢盔弃甲的衙役。

不等陈彦彬下令,自有两个校尉用马鞭将他拦住,喝问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有个和尚!”

那衙役捂着脸上的鞭伤,龇牙咧嘴的道:“是个年轻的小和尚!他一边念经一边往前走,后边还跟着好些疯子!”

“有两个人先瞧见了,就回头喊我们,可……可等我们赶过去,他们也跟在那和尚身后,疯疯癫癫的往老林子里钻!”

“有同村的想去拦住他们,结果追上去刚拉扯两下,也都丢了魂似的,成了那妖僧的跟屁虫!”

听到这里,蒋世帆忙追问道:“那和尚人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啊!”

那衙役一缩脖子,嗫嚅道:“这一喊妖僧,弟兄们就都逃散了。”

“没用的狗才!”

蒋世帆飞起一脚,将那衙役踹了个后仰,转回头看看陈彦彬,然后又望向了王守业,嘴里喃喃道:“这连大致的方向都不知道,要是稀里糊涂的迎头撞上,可如何是好?”

陈彦彬阴沉着脸,虽然未曾开口附和,但看他不急着下令去追,就知道他心里也是顾虑重重。

就在这时,王守业忽又上前扶起了那衙役,追问道:“你方才说,有人追上拉扯了两下,然后才丢了魂儿?那从他们追上去拉扯,到变得失魂落魄,有多长时间?”

那衙役捂着肚子,便秘似的半蹲半跪在地上,听王守业发问,立刻摇头:“这……这小人哪记得清啊。”

“你说什么?!”

蒋世帆一瞪眼,又把靴底对准了他的面门。

“容小人想想、容小人想想!”

那衙役在蒋世帆的逼视下,絮絮叨叨比比划划,半响才笃定道:“约莫也就三息的时间!”

这三息,指的就是三次呼吸。

虽然有些笼统,但王守业还是松了口气,向陈彦彬拱手道:“大人,既然有三息的延缓,咱们大可把绳子放长些,分前后两队赶上去,一旦觉察出不对就立刻大声示警,这样即便前队来不及逃走,后队也能及时施救。”

见他拿出了对应之策,陈彦彬当即点头:“可行!”

然后又高声下令,让所有人立刻分成前后队,向着事发地点搜索前进。

说是前后两队,可真等搜寻起来,其实是分成了四队,前面是两队民壮弓手,后面才两队才是锦衣卫的人马。

王守业自然也在后两队,可他却半点安全感都没有,甚至恨不能混进前面的队伍里。

要知道那可不是手无寸铁的普通民壮,而是十几个精挑细选的弓手,真要是被逼急了,回头一通乱射……

不过事实证明,他是杞人忧天了。

锦衣卫的凶名,明显比未知的妖僧更有震慑力。

那些弓手们虽然不情不愿,却还是在锦衣卫的驱赶下,一步步深入林中。

就这样,又往前搜索了一刻钟左右,最前面的两名弓手,突然就放慢了脚步,一个抬手摸头、一个直晃脑袋。

第三个弓手见状,正要赶上去问个究竟,就听后面王守业一声暴喝:“快把他们拉回来!”

后队的弓手虽然不明所以,可毕竟早就得了叮咛,当下猛扯绳索,将那两个弓手踉踉跄跄的拉了回来。

与此同时,前方一处山石背后,骤然转出了个年轻的僧人。

五短身材、微隆的小腹、凹凸不平的光头、点缀着雀斑的稚嫩五官……

这小和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得道高僧毫无瓜葛,偏他双掌合十、眉眼低垂、口中念念有词的诵读着经文,却又莫名显出几分宝相庄严来。

尤其是那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环,让人望之便觉心神宁和、杂念全消。

不对!

他身上是真的在发光!

“佛光舍利!”

再仔细一瞧,王守业禁不住脱口叫道:“他手里捧着佛光舍利!”

经他提醒,众人也都发现那小和尚身上的柔光,其实都是从指掌间泄露出来的。

还不等众人对此作出反应,一队衣衫褴褛之人,也陆续从那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这些人越是靠近那小和尚的,越是行销骨瘦脚步蹒跚,几乎到了风吹即倒的程度。

后面的人状态逐渐转好,到了末尾,更是显出几个衣衫齐整的——这多半就是刚刚失踪那些民壮。

“袁大人、是袁大人!”

这时一个锦衣卫突然指着那些人大叫起来。

其实不用他提醒,陈彦彬也已经看到了队伍前列的袁存时,他下意识将带鞘的绣春刀一扬,喝令道:“快、快去把袁大人救回来!”

话一出口,他就惊觉自己情急之下昏了头——这诡异的场景,再加上几个民壮的前车之鉴,谁敢冒然上前?

于是忙往回找补道:“都小心些,千万别……”

谁知就在此时,几个弓手竟真的越众而出,向袁存时走了过去。

陈彦彬见状一愣,忍不住暗暗感叹:不想这三河县的民壮,竟是如此深明大义、悍不畏死。

“把他们拉回来、快把他们拉回来!”

这时身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吼,紧接着又叫道:“后退、后退,跟那和尚保持五丈以上的距离。”

陈彦彬这才惊觉,那几个弓手根本不是去救人的,而是被佛光迷了心神!

他下意识望向刚才喊话的王守业,心底一直以来的坚持,头一回有了些动摇。

却说在王守业的及时提醒下,那些被迷了心神的弓手,很快就被拖死狗一样扯了回来。

但他们并未就此清醒,而是茫然四顾着,似乎是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有与之相熟的见状,当下就急了眼,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抽耳光的。

别说,四个浑浑噩噩的弓手,还真就被他们弄醒了三个。

但最后一个瘦弱清秀的,却是怎么都叫不醒,渐渐的,嘴里还诵出了佛号。

这人……

刚才似乎不是离得最近的那个。

看来佛光舍利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

“张弓、张弓!”

就在王守业默默分析之际,陈彦彬再次下令道:“给我射死这妖僧!”

咦?!

要不要这么激烈啊?

这还没尝试过跟那小和尚沟通呢,更别说乱箭射过去,还有可能会伤到袁存时。

王守业满心的狐疑,正待开口劝阻一二,却忽然发现周遭的锦衣卫,全都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一副要与人拼命的架势。

这是……

隔得这么远都被影响到了?

可先不说自己这个特例,那些民壮们不也还好好的吗?

难道说,是因为锦衣卫们,手里都曾经沾过血的缘故?

想的太多也耽误事!

这一通分析下来,王守业就没能及时开口,等再想劝陈彦彬收回成命时,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嗡~

就听得弓弦响动,一支羽箭电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那小和尚的咽喉!

虽说只是民间软弓,入肉不过两寸有余,可这一箭封喉,也足够造成致命的伤害了。

但那小和尚却恍似未闻,任由颈间血流如注,继续捧着佛光舍利,引着那一大串痴人,在林间漫步徐行。

“妖僧、果然是妖僧!”

“射、射、射!快射死他!”

众弓手见状又惊又恐,当下又是几支箭失先后射出。

有射中那小和尚的,也有误中副车的。

其中一个紧随在后的痴人,更是因此倒地不起,也不知是死是活。

但那小和尚身背数创,却依旧没事儿人似的诵经前行。

这一来,别说弓手们愈发惶恐,就连几个锦衣卫也开始骚动起来。

唯独王守业见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于是忙搡了蒋世帆一把,提醒道:“让他们别忙着放箭,咱们去前边儿弄条绊马索,先把袁大人他们拦下来再说!”

蒋世帆突然被搡了一把,当下怒不可遏的提起拳头,就要和王守业理论。

听了这话,他才稍稍缓过神来,点头道:“我这就去告诉陈大人!”

说着,拔腿就往陈彦彬身边跑。

可刚奔出两三步,他却忽然又停下来,满脸迷茫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声音?

王守业一愣,忙静下心来细听,果然有细语呢喃传入耳中。

如露亦如电……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

这似乎是在诵经——

不!

梵唱!

【还有】

第19章 佛光舍利【下】

【求收藏、求推荐、求打赏。】

梵唱?!

王守业心中警兆顿生。

按照蒋世帆的说辞,那佛光舍利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发出梵唱之声。

眼下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这焚唱声却骤然响起——尤其还是在那小和尚,受到伤害之后才响起,怎么想都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

这梵唱声倒真是好听的紧。

就好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给自己做心灵按摩似的

连日来的紧张与不安,全都被这梵唱声抚平,剩下的只有宁静、祥和、松快……

嗡~

正忍不住沉浸在这梵唱带来的愉悦之中,一阵急速的颤动声,突然扰乱了悦耳的焚唱。

王守业一个激灵,猛然间晃过神来,随即就吓出了一头冷汗。

因为在不知不觉间,他与那小和尚的距离,竟然从六七丈外,缩减到了四丈之内。

这已经处在佛光摄魂的范围边缘了!

王守业骇然后退,不曾想刚退了几步,忽又觉腰间一紧,却是绑在腰上的安全绳,因这几步而绷直了。

顺着绳子望去,就见蒋世帆就在斜前方不远处,正满脸傻笑着向那小和尚走去。

而且不仅仅是蒋世帆,所有的锦衣卫、弓手,全都带着一脸幸福的笑容,向那矮胖小和尚围拢过去。

真是麻烦!

这要是和别人拴在一起,王守业肯定解开绳子转身就逃。

但蒋世帆……

王守业想也不想,扯住那绳子就是狠命的一扯。

噗通~

却见蒋世帆直接摔了个狗啃食!

就这样,他依旧匍匐着向那小和尚爬去,而且四肢并用,速度竟还比方才快了几分。

怎么回事?!

王守业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绳子不知为何,竟又在蒋世帆左腿上绕了一圈,方才他用力一扯,自然就把蒋世帆给绊倒了。

这倒霉催的!

不过无所谓了,站着拽过来、趴着拽过来,都是一样的。

王守业再次发力拉扯,头一下,就把绳子从蒋世帆腿上扯脱了。

第二下……

那绳索干脆从蒋世帆的小腹,滑落到了大腿根儿!

这什么鬼?!

肚子太大,你就往上边拴拴啊!

这把王守业给急的。

指望安全绳是没戏了,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冲过了安全线,打算抢在丧失神志之前,先把蒋世帆救回来!

当然,要是实在事不可为,那也就只能放弃了。

应无……

应无所……

应无所往……

应无所望、而生……

刚跨入那小和尚三丈之内,霎时间重重叠叠的佛音梵唱声,就一股脑灌入了耳中。

如果说方才的梵唱,是以心灵按摩的方式,逐渐侵蚀人的理智,那眼下的梵唱声,就像是把王守业的脑袋,硬塞进了一台滚筒洗衣机里——还是超强功率的那种!

怪不得只需要三息,就能把人洗成白痴!

王守业强忍着不适,上前扯住蒋世帆的锦袍,试图把他从拖出这佛光笼罩的范围。

谁知这死胖子非但重的要命,还有一身蛮牛似的力气,手脚并用着,反倒带的王守业一踉跄,离那小和尚又近了些。

话说……

这小和尚是不是站住不动了?

心底的疑问刚一冒出来,就被梵唱甩到了爪哇国。

王守业咬着牙,又去拉扯蒋世帆,全然忘了要知难而退。

就这么两下里较着力,四息的时间转瞬而过。

王守业的意识也终于开始模糊起来,不自觉的松脱了双手,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迈步向那小和尚走去。

嗡~

又是一阵急速的震颤声,将王守业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不过和方才不同,那震颤声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持续不断的嗡鸣着,与那灌脑的梵唱彼此对抗、又相互交融。

被两种直入灵魂的声音,同时折磨的滋味,绝对算不上好受。

但至少让王守业找回了大半的意识,并且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逃?

这是他清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然而……

不!

眼下这么多人身陷险境,自己怎能一走了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舍生取义、杀身成佛!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步、两步、三步……

忍受着脑海中爆炸般的噪音,王守业义无反顾的走到了那小和尚身边。

“啊!!!”

他面目狰狞的暴喝一声,掰开小和尚合十的双手,抓起那佛光舍利,狠狠的掷了出去!

呼~

一瞬间所有的噪音全都烟消云散。

留下的,是比刚蒸完桑拿,还要舒坦十倍的身心愉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颅内高潮似的快感才渐渐消退,让理智得以重新回归。

而同时归来的,还有胆战心惊的后怕。

没想到这佛光舍利,竟能让人生不出逃跑的念头,怪不得先前那几个民壮明知不妥,还不肯退回来呢。

好在自己体内,还藏着个保命的底牌,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这和……和尚是你杀的?”

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王守业下意识的回头张望,可还没看清说话之人是谁,就先在自己脚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那小和尚的尸体!

王守业顿时瞪大了眼睛,脱口道:“我只是扔掉了舍利而已!”

“原来如此。”

陈彦彬摇摇晃晃的上前,在王守业肩头轻轻拍了拍:“去吧、去把舍利找回来,你不是准备了许多容器吗?都试一试。”

该死的狗官!

说是大恩不言谢,可也没这么报答的!

有那么一瞬间,王守业特想反手一拳,捣他的万朵桃花开。

但为了避免沦为实验材料,九十九拜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最后一哆嗦么?

姓陈的,

你等老子哪天发达了再说!

王守业心里发着恨,手往地上一撑站起身来,扬声吆喝道:“过来几个人,跟我去找东西!”

四下里一片沉寂。

显然在经历了方才生死大难之后,没有一个人想再和那佛光舍利扯上干系。

刚才就不该救他们!

“去的人赏钱加倍,而且只要远远的拉着绳子就行,其余的一切有我!”

这下终于有人动心了,三个弓手犹犹豫豫的起身,彼此对视了一眼,这才向着王守业聚拢过来。

先让他们将放满容器的大箱子寻来,王守业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掷出舍利的大致方位,这才带着三人一路寻了过去。

原本他还隐隐期盼着,那舍利脱离小和尚之后,会变成自我封印的状态,那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搞定这最后的任务了。

可惜事与愿违。

在靠近舍利方圆三丈之后,滚筒洗衣机一样的梵唱声,再次灌入脑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润物细无声的远距离梵唱,已经暂时消失了。

退回安全距离,命那几个拱手打开木箱,就见里面放满了各种质地的容器。

这一多半都是从各家商铺,以及城中大户家里搜罗来的,有些还经过了王守业的二次改造。

比如其中一个铁包铜的钱匣子,就被他在外面刷了银漆,里面涂了金粉,这一来金银铜铁就算是凑齐了。

不过王守业头一个选中的,却不是这‘复合金属匣’,而是个能完全密闭的佛龛。

其实有保护膜在,这对王守业来说,风险并不是很大——真有什么意外,把那舍利再扔出去就是了。

但他还是郑重其事的交代道:

“等我冲过去,把舍利放进佛龛里,你们就立刻把我拉回来!要是我中间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们也要立刻把我拉回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弓手们用力攥着绳索,一个个都绷紧了弦。

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放低重心摆开架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过去,一把抓起那舍利扔进佛龛里,又飞快扣好了佛龛上的小门。

与此同时,一股大力涌到腰间,又拉的他踉跄后退。

“哎,你们等我扔下这玩意儿啊!”

王守业嘴里抱怨着,忙把那佛龛扔到了地上。

就听咔嚓一声,佛龛从底部裂成了两半。

不过无所谓了,那梵唱声一直就没停过,显然这东西屁用没有。

等退回安全区之后,王守业便翻出了那金银铜铁的钱匣子。

这回比上回要麻烦些,先要从佛龛里拿出舍利,然后再装进钱匣子里。

如此一来,与那舍利接触的时间,自然也就变长了。

不过这倒让王守业有了新的发现。

把舍利拿在手上的时候,除了梵唱之外,周遭的一切动静,也会悉数映入脑海。

范围……

似乎能覆盖方圆一里之内。

这玩意儿要是副作用小一点,拿来当个窃听器,倒也好用的紧。

或许是听多了梵唱,渐渐产生了免疫力,王守业自然而然的,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了新发现的监听功能上。

这周遭的活人,也就是劫后余生的那些弓手、锦衣卫,议论的主题自然离不开舍利子、以及那死掉的小和尚。

除此之外,还有在为袁存时发愁的——小和尚死后,袁存时等人就一直呆呆的守在旁边,只偶尔吐出句‘阿弥陀佛’。

“王守业身上怕是有什么秘密!”

忽然间,一个清朗的声音吸引了王守业的注意力。

是陈彦彬!

他果然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其实不仅仅是他,估计别人也多多少少有所察觉吧。

可也没办法,当时受佛光舍利影响,满脑子都是慈悲为怀,哪还想的到‘藏拙’二字?

就不知,陈彦彬准备怎么对待自己。

刚想到这里,腰间又是一紧。

却是那三个弓手见他捧着舍利发呆,以为他被舍利给控制住了。

王守业忙把舍利丢进手上桃木盒里,顺手扣上盒盖,然后飞也似的回到安全区,换了下一个容器。

“这次你们先别急着拉我!”

拿起舍利,调整频道,继续监听。

“……拿来试那怪鱼,太过可惜了,我准备建议吴大人将他收入麾下,也或许以后就是咱们一张杀手锏。”

成了!

终于是成了!

自己这两天殚精竭智,甚至不惜暴露了一部分的隐秘,终于还是得到了回报!

王守业先是喜不自禁,可随即却又生出了屈辱感。

自己堂堂的穿越者,却被逼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卖力的表现自己。

等老子发达了……

阿弥陀佛!

这恨意刚涌上来,就被佛光舍利给驱散了。

可也正因如此,王守业才没错过接下来的一段话:

“大人,卑职以为不妥!”

“论富贵前程,咱们能拿出来的,难道还能漫过成国公去?真要是把他放在明面上,以后是敌是友可就未必了。”

“而要是把他给藏起来,天长日久的,他又岂能心甘情愿?”

“总之,这人或有大用,可却不是咱们能用的;那人面鱼虽是邪物,可却牢牢攥在咱们手心里!”

一番话,直似闷雷劈在王守业头顶,造成的震撼效果,甚至还在那佛音梵唱之上。

这倒不是因为,此人有意要加害他,而是因为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方才舍身去救的蒋世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既然有意要加害自己,之前又为何刻意亲近照顾?!

说不通!

完全说不通!

王守业脑中正乱的一锅粥仿佛,腰间突然又是一紧,显然是弓手们又忍不住拉扯绳索了。

他下意识的,把舍利塞进身前的容器里,顺势盖好了盒盖。

霎时间,鸦雀无声。

第20章 大明碟中谍

【求……】

佛光舍利,虽然被封印了。

但百米外的山石脚下,有关于王守业的讨论,却还未曾结束

“实在是可惜了。”

遗憾的神色,只在陈彦彬脸上一闪而逝,就被森然冷意所替代了:“今日之事,你又准备如何遮掩过去?”

“大人放心。”

蒋世帆毫不犹豫的道:“卑职特地让他换上云纹锦衣,就是防着这一手呢!如今三河县上下都当他是咱们的人,哪会想到另有隐情?”

却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经设好了圈套!

陈彦彬点了点头:“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只是你手下那几个兄弟,也要好生敲打敲打。”

“卑职明白!”

蒋世帆躬身应了,等再直起腰来,就发现陈彦彬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袁存时身上。

于是又拱手建议道:“大人,袁指挥……”

“封住了、封住了!”

可刚起了话头,就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打断了:“官爷把那发光的蛋蛋封住了!”

陈彦彬与蒋世帆对视了一眼,随即扬了扬下巴:“袁大人这边儿有我,你过去看看吧。”

蒋世帆再次躬身领命,然后按着腰刀就准备飞奔过去。

“蒋百户。”

陈彦彬却又叫住了他,郑重的嘱托:“人和东西,都给我盯紧了。”

“卑职明白!”

蒋世帆转身一礼,这才大步流星的截住那报讯之人,命其头前带路。

等前面影影绰绰,显出王守业与两个弓手的身影,他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

紧赶了几步,蒋世帆大笑着招呼道:“行啊老弟,你这可是又立下大功一件!”

这厮的演技堪称是炉火纯青,若非早已知晓真相,恐怕王守业压根就不会想到,他那憨厚的五官下,竟是一副贼心烂肠!

眼见蒋世帆小跑着奔了过来,王守业真恨不能掀开身旁的香樟木书匣,把那佛光舍利砸到他鼻梁上去。

但王守业终究还是忍住了。

一是因为,寻过来的只有蒋世帆而已,单独把他搞成白痴,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

真要是想动手,起码也要等锦衣卫们集中起来再说!

二来么,那佛光舍利会强行驱散人心中的邪念,万一把舍利拿出来,却没法按照原定计划砸到他脸上,岂不是打草惊蛇?

还是先找个机会试一试,然后再……

“老弟,你没事吧?”

蒋世帆奔到近前,见王守业木着一张脸,对自己的招呼全无反应,忙摆出一副关切的嘴脸,追问道:“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就赶紧跟哥哥说,这可千万耽搁不得!”

就在两刻钟前,他的体贴关心,还让王守业感激不已。

但眼下么,王守业却只觉得恶心!

强行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僵笑:“不碍事,就是来来回回被这舍利影响,一时有些缓不过劲儿来。”

蒋世帆信以为真,忙命两个弓手左右搀扶,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凑到了那香樟木的书匣附近。

先是围着转了两圈,然后才好奇的问:“这香樟木能驱虫,我倒是听说过,可没想到竟然还能封住佛光——老弟,你说这玩意儿靠谱不?可别半路上又闹起妖来!”

“难说。”

王守业摇了摇头,背对着蒋世帆道:“暂时只能派人盯牢了,有什么动静立刻处置。”

蒋世帆闻言,顿时也大摇其头:“除了老弟你,眼下谁敢守着这玩意儿?再说,真要出了问题,别人也处置不了啊!”

这正是王守业所期望的。

只要把佛光舍利控制在手上,他就有掀桌子的底气!

不过三河县境内人多眼杂,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在路上发难更为合适。

而且他也需要先研究一下,如何用佛光舍利主动攻击敌人。

话说……

方才王守业其实颇为忐忑,担心蒋世帆会故意找借口,把自己和佛光舍利分开。

但现在看来,蒋世帆的警惕性还是差了些。

也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压根不足为虑。

………………

既然已经找到了袁存时和佛光舍利,自然无需在野狐林久留。

陈彦彬当即下令,让散开搜索的民壮们重新集合起来,然后又会同留守在林外的胡县丞等人,一起浩浩荡荡的返回了县城。

三河知县听说此行,有六名民壮被抹去意识,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当下急的直跳脚。

可锦衣卫们跋扈惯了,哪会在意一个小小知县的喜怒?

非但没半句解释,反而勒令三河知县腾出县衙,堂而皇之的,把佛光舍利‘供奉’在了县衙内堂。

而王守业也被托付重任,成了县衙内堂里唯一一名守夜人。

不过除此之外,内堂门口还另设了两道岗哨。

说是有备无患,但王守业心里明白,这多半也有监视自己的意思。

夜色渐深。

因那两尊门神,总有一个不错眼盯着里面,根本没有机会去研究佛光舍利。

王守业便干脆在危险范畴外,贴墙铺好了铺盖,准备先睡上一觉,等后半夜再看看,能不能寻到空当。

可这刚合衣躺下,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

“老弟、老弟,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紧接着一人手拎食盒走了进来,却不是蒋世帆,还能是谁?

“瞧瞧、瞧瞧。”

他把那食盒放在地上,先抓出两个油纸包,又从底层拎出个酒壶来,一一显摆着:“烧鸡、酱驴肉、还有一壶上好的承德老烧锅——来来来,吃着、吃着,千万别跟哥哥我客气!”

说实话,王守业是真想不明白,他明明都已经向陈彦彬进了谗言,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了,又何必跑来将死之人面前惺惺作态?

“老弟。”

这时蒋世帆又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王守业面前,同时脸上的笑容逐渐转为郑重,压着嗓子道:“外面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了。”

王守业心中一动,顺势将那酒杯捻起,不动声色的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支走他们?”

“呵呵……”

蒋世帆神秘的一笑,低头抿了口酒,突然语出惊人的道:“这次进京,你老弟怕是有性命之忧!”

果然是要揭底牌了!

也罢,就先配合一下,看看他如此煞费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般想着,王守业立刻装出一脸惊讶:“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不想蒋世帆哈哈一笑,抬手点指着他,摇头道:“在我面前,老弟就不要装疯卖傻了,你要是没瞧出凶险来,也不会一直拼命的表现。”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骤然敛去:“可惜老弟一身的本领,却是明珠暗投——陈彦彬和他背后的靠山,此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指着人面鱼做救命稻草了,哪还顾得上什么人才难得?!”

这话他在陈彦彬面前已经说过一遍了。

现如今又跑来自己面前卖弄……

王守业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下文。

蒋世帆倒也不矫情,当即就先给他科普了一下,锦衣卫内部的现状。

前面他也曾说过,在陆炳死后不久,另一位顶级勋贵成国公朱希忠,就接掌了锦衣卫的大权。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陆炳遗留下来的心腹手下们,自然就成了朱希忠打压、分化的对象。

而陈彦彬背后那位吴大人,更是不幸的被选中,成了‘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

就在这吴大人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漷县送到京城的两条怪鱼,恰巧落在了他的手上。

后来也不知,他用几个死囚试验出了什么,总之就将其视为救命稻草,这才有了陈彦彬的漷县之行。

“就算老弟你再有才,难道还能比得上吴大人的身家性命重要?”

蒋世帆说到这里,便又悠然的自斟自饮了一杯。

“大人跟我费了这半天唾沫,总不会没有原因吧?”王守业若有所思盯着他,沉吟半晌之后,突然问道:“莫非,你是成国公的人?”

“不不不!”

蒋世帆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一般,连道:“攀不上、攀不上,实在高攀不上!我算是什么东西,去给成国公家的门房提鞋,人家都未必稀罕!”

不是成国公的人?

那他弄这一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王守业这下又拿不准了。

正茫然的等着下文,就见蒋世帆解开腰带,从怀里摸出个长方形的腰牌,倒扣在地上,神秘兮兮的推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什么?”

王守业拾起来一瞧,就见上面刻着几行小字,也不知是隶书还是小篆,反正不怎么好认。

“东、东厂内……内卫。”

刚努力分辨出抬头,王守业就忍不住愕然惊呼:“你是东厂的人?!”

“不。”

谁知蒋世帆却又摇了摇头,反指着王守业道:“你才是东厂的人,而且是东厂设在漷县的暗桩!”

说着,他又向天上拱了拱手:“托陆太保的福,东厂眼下是百废待兴、求贤似渴,老弟此时带着佛光舍利回到东厂,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啊!”

【还有】

第21章 定计

在县衙休整了一晚。

第二天天不亮,锦衣卫的车马就低调的出了西城门,沿原路返回运河渡口。

和来时不同的是,马车已经增加到了三辆,而打头的也从陈彦彬,换成了王守业。

这多出来的马车,是为袁存时准备的——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像耿纯那样,与王守业挤在一辆马车上。

再说了,眼下王守业车上,可还放着佛光舍利呢。

说是昨晚风平浪静,可谁又敢保证它在路上不出任何问题?

反正除了某个抽签输掉,不得不担任车夫的锦衣卫小校之外,旁人是绝不愿意守着这玩意儿赶路的。

顺带一提,连同耿纯在内,其余疯掉的锦衣卫,全都被留在了三河县。

至于以后是由地方官府,差人送他们进京,还是等锦衣卫派人来接,就要看上面的意思了。

闲话少提。

却说那排头的马车上,王守业一路辗转反侧,紧皱的眉头就从未舒展过。

莫名其妙和锦衣卫扯上干系,就已经够让人头大的了。

谁承想这又跳出个东厂的卧底来!

昨晚上蒋世帆走后,王守业是一宿都没合眼。

身为一个半吊子的历史爱好者,王守业对陆炳的平生事迹,虽然并不是很熟悉,却也知道他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曾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让锦衣卫反过来压在了东厂头上。

要知道打从东厂建立以来,就担负着监察锦衣卫的职权,彼此虽没有上下统属的名分,但厂卫之间却向来以东厂为尊。

在大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当中,也唯有陆炳曾经打破过这一桎梏,正因如此,他又被后人戏称为史上最强的锦衣卫。

而据此推断,蒋世帆那句‘托陆太保的福,东厂眼下百废待兴、求贤若渴’,应该不是信口开河,想要糊弄自己。

再往深里想,陆炳既然已经死了,东厂又怎会心甘情愿的,继续匍匐在锦衣卫脚下?

八成早憋着劲儿,要来个拨乱反正呢!

自己这时候要是能从锦衣卫手里虎口夺食,将佛光舍利带回东厂去,绝对称得上是奇功一件。

但这虎口夺食,又岂是易事?

要知道厂卫之间,虽然不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儿,可到底不是生死仇敌,头顶上笼罩着的,更是同一片云彩。

真要是来个杀人越货,又或者借助佛光舍利强行脱身,估计东厂那边儿在第一时间,就会与自己撇清干系。

没准儿他们还会主动杀人灭口,顺便再把佛光舍利收入囊中!

想到这里,王守业烦躁的翻了个身,结果手肘上的麻筋儿,就磕在了那香樟木的书匣上,直疼的他是龇牙咧嘴。

特娘的~

连一死物件也跟老子做对!

哗啦~

他恼羞成怒的那书匣扫到角落里,谁曾想马车就突然蛇形起来,紧接着传来车夫惶恐的叫声:“业哥儿、业哥儿,那舍利没事儿吧?!”

瞧这草木皆兵的。

“放心吧。”

王守业没好气的回道:“外面打着十字结呢,哪那么容易掉出来。”

有时候,他还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放出佛光舍利,把这群同床异梦的家伙们,全都弄成白痴算球!

可惜这根本不现实。

因为三辆马车之间,一直就保持着五丈以上的距离,而陈彦彬又在最后一辆马车上,他压根就找不到一网打尽的机会。

而且听蒋世帆的意思,为了稳妥起见,陈彦彬已经放弃了走水路的原定计划,而是准备在分批渡河之后,经漷县从陆路进京。

唉~

到底怎么才能平平安安的,把佛光舍利带去东厂呢?

王守业一面冥思苦想,一面用指头勾弄着那书匣上的十字结,然而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一个能带着佛光舍利,顺利脱身的法子。

要是不带上佛光舍利,单单只是自救的话,倒还简单的紧。

只要找个人多的地方,表露出自己东厂暗桩的身份,就足够让锦衣卫投鼠忌器了。

可少了这投名状,东厂万一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难!

实在是难办的紧!

正想的心烦意乱,就觉身下马车突然放缓了速度,王守业挑开窗帘往外一扫量,却原来已经到了东岸渡口。

因在漷县征调的民船,一直就侯在岸边没敢离开,倒省了锦衣卫们许多功夫。

王守业乘坐的马车,很快就牵引到了船上,同行的还有蒋世帆和两个锦衣卫小校。

“老弟。”

等那船身一荡,缓缓驶离了码头,蒋世帆就到了马车前,伸手挑起门帘笑道:“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王守业不知他是何用意,便顺水推舟的下了马车,与蒋世帆一起立在船头,打量这河上的景致。

别说,被这河上的秋风一吹,人倒是清爽了不少。

“老弟,我都安排好了。”

蒋世帆目不斜视,压着嗓子道:“等到了京城,你坐的马车会受惊发狂,车夫也会不小心掉下去,届时你驾车直奔东华门,到时候自然有人接应。”

说着,又不着痕迹的递给王守业,一只小巧的竹筒。

“里面放了地图,你尽量记牢些——实在记不住也没事儿,等甩开追兵之后,再找人打听就是了。”

白白让自己担心了这许久,原来他早有安排!

而且听这意思,除了蒋世帆之外,似乎还有其它的东厂内应——这一来,自己成功脱身的把握,可就大大提高了。

不过……

王守业攥着那竹筒,苦着脸皱紧了眉头。

“你放心。”

蒋世帆看他面色不对,忙又道:“届时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一准儿让你能顺利脱身。”

“这我倒不担心……”

王守业尴尬的咂了咂嘴,支吾道:“可我……可我不会赶车啊。”

“什么?!”

蒋世帆险些喊出来,瞪大了眼睛质问道:“你不是曾经赶着车,送那李秀才进京赶考么?!”

“可我后来不是得了离魂症么……”

沉默。

尴尬的沉默。

看蒋世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显然他也没准备什么b计划。

好在受他方才那计划的启发,王守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咱们干嘛非得把舍利带走?!”

“什么意思?”

“就你刚才的计划,再稍微改一改……”

第22章 朝阳门外

自东岸渡口逆流而上,约走了三四里水路,漷县码头便遥遥在望。

但望见归望见,想要停靠过去,却是千难万难。

盖因今日停在这码头附近的货船,比前两天足足多了十倍不止,一眼望去,隐有千帆蔽日之像。

莫说是码头附近已经停满了,就连河道正中也泊了不下百十艘。

这些船又多以跳板相连,密密匝匝的直似赤壁战前。

要是普通客船,估计三五天也未必能挤到码头旁,好在船是民船,乘客却是横行无忌的主儿。

“这特娘又是闹哪一出?”

就听蒋世帆咒骂一声,指着前面下令道:“报字号,有不开眼的直接拿下,等上了岸交给漷县处置!”

两个小校答应一声,各自抖擞了精神,一手按在刀鞘上,一手拢在嘴边儿,抑扬顿挫的吆喝起来。

只两三声的功夫,前面就炸开了锅。

莫说是民船,就打着官旗的,也都是如避蛇蝎,足见近年来锦衣卫凶名之盛。

书不赘言。

却说众人登岸之后,原本应该留在码头上,静候陈彦彬等人渡河。

然而这码头上摩肩擦踵的,简直是插脚不下。

为免沾上不必要的麻烦,蒋世帆就临时改了主意,打算先去县衙,与留守的三名锦衣卫汇合。

谁知刚离开码头,迎面就撞见了一彪人马,领头的却也是个锦衣卫百户。

互相一对切口,原来是京城里的吴大人闻讯之后,特地又加派了一批援手。

当下两伙并为一伙,再加上原定要进京的刘慕白、赵奎、马彪、赵三立等人,队伍顿时膨胀到了三十余人、六七辆马车。

有鉴于此,蒋世帆趁机向陈彦彬建言,希望先将王守业同佛光舍利分隔开来,免得路上被他瞧出不对,再生出什么祸事来。

于是等到重新上路的时候,王守业便又和李慕白凑在了一处。

原以为这花心渣男,既然也猜出了这次进京的凶险,肯定会向自己追问三河之行的见闻。

哪曾想一路之上,他竟是半句也无。

最后还是王守业先憋不住劲儿,拿漷县码头上的热闹场景,主动挑起了话头。

可等他绘声绘色的,描述完那千帆蔽日的画面,李慕白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漕丁们闹事,堵了通惠河的河口,南来的货船进不了京,自然只能在通州境内逗留积聚。”

漕丁指的是维系南粮北运的民壮苦力们,据说拢共有数十万之众,后世的漕帮就由此演化而来。

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数十万之众?

所以有漕丁闹事,并不足为奇。

奇的是他们竟然胆大包天,堵住了通惠河的河口。

要知道眼下的通惠河,堪称是京城的命脉——这冷不丁被一群泥腿子掐在命门上,朝廷能善罢甘休?

“今年北方大熟。”

面对王守业的疑问,李慕白又淡淡的丢出了六个字。

大熟的意思就是大丰收。

根据王守业这几天的见闻,今年北方何止是丰收,简直是一年能顶五年的收成!

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悟:“所以今年京城的粮食,不打算再从南方运了?”

“拟减五成。”

好嘛,这回改成四个字了!

今年的漕运真要是减半的话,几十万漕丁还拿什么去养活一家老小?

事关生死,也难怪他们敢去堵通惠河的河口。

不过这事儿和王守业关系不大,他本来就是想借此挑起话头,眼见李慕白越说越精简,忙直奔主题道:“李相公,上回你说要……”

话说到一半,王守业就停住了嘴。

因为李慕白只听了个开头,就闭上眼背转过身,拿臀尖儿对准了他。

嘿~

这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王守业虽说有些好奇,李慕白保命的底牌究竟是什么,可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道理。

当下与他背靠背的躺好,一路再无半句言语。

………………

晓行夜宿。

因拢共也不过一百多里路,第二天下午,众人就赶到了朝阳门外。

这说是城门外,可那街景之盛,却尤在漷县码头之上。

尤其路旁商铺的屋檐,全都探出足有丈许远,即便是大雨瓢泼,行人亦可畅游其中。

前面车上赵三立、马彪两个,显然也是头回进京,各自把脑袋伸出窗外,不住的大惊小怪啧啧称奇。

后面车上,王守业也挑开帘子扫了几眼,可见街上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他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昨儿和蒋世帆定好的计划,就选在城门外发动。

可他却没想到这城外的关厢,竟也是如此繁华热闹——这一来,怕是难免要把无辜路人卷进来。

可要临时改变计划,又怕是来不及……

“阿嚏、阿嚏!”

刚想到这里,就见蒋世帆催马赶上,揉着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正是一切准备就绪的暗号。

罢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真要是有那不走运的,也只能等自己日后发达了,再赡养他们的妻儿老小了。

王守业叹息一声,果断的垂下窗帘,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就这般,沿街足足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才终于影影绰绰的,显出了朝阳门的轮廓。

与此同时,打前站的锦衣卫飞马来报,说是指挥使吴景忠吴大人,此时正在门前等候。

陈彦彬得了消息,忙弃车上马,引着车队加速前行。

等到了朝阳门左近,就见城门西侧的空地上,十几名锦衣卫雁翅排开,当中一个身穿大红飞鱼袍的官员,正端坐在青罗伞盖之下。

陈彦彬忙滚鞍下马,提着衣襟小跑着奔向那人。

离着还有六七丈远,他脸上就挤出了诚惶诚恐之色。

隔着三丈,又扬声道:“劳动指挥大人出城来迎,卑职实在是……”

说话间,撩起下摆就待翻身跪倒。

谁知就在此时,那吴景忠突然瞪着眼霍然起身,两旁的锦衣卫也都是哗然不已。

这是怎么了?

陈彦彬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一辆无人驱策的马车,正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该死的~

是哪个蠢货,竟然在这时候惊了马?

陈彦彬急忙转过身,挡在了吴景忠面前,摆出一副忠心护住的架势。

与此同时,两个六尺有余【约一米九】的锦袍大汉,齐齐越众而出。

这个喝着‘孽畜敢尔’,伸手去扯缰绳;哪个骂道‘不知死的东西’,挥刀就斩马蹄。

他二人都是锦衣卫里有数的高手,联起手来,莫说收拾一匹拖着车的惊马,便是头发了疯的牯牛,也不在话下。

于是锦衣卫们又都气定神闲起来。

谁承想那去扯缰绳的,刚把手伸到半截,突然就呆愣愣的思考起人生来,‘砰’的一声,足足被撞出丈许远!

而那挥刀去砍马蹄的,莫名奇妙的砍了个空不说,人还直接钻到了马蹄底下,先是被踩的胸骨凹陷,紧接着又被车轮碾过了双腿和右腕,一时真是惨不忍睹!

因这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众锦衣卫都看傻了眼,等再想闪避时却已然来不及了,当下又有几人被撞的头破血流。

但奇怪的是,不管是先前重伤的两个大汉,还是后来被撞到的锦衣卫,全都茫茫然没有发出一丝的痛呼。

眼见那惊马如入无人之境,陈彦彬脑中猛然灵光一闪,脱口叫道:“是佛光舍利、佛光舍利在车上!”

紧跟着又尖声下令:“快、快去把王守业找来!”

【还有】

第23章 朝阳门外【续】

【求各种……】

“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三立站在车辕上,抻着脖子张望了半天,也没瞧明白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转头请教自家叔叔。

“我上哪知道去?!”

赵奎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焦躁的把手伸向腰间,却不出意外的抓了个空——在离京还有十几里的时候,他的刀就被锦衣卫收走了。

这让赵奎很没有安全感,更隐隐生出些不详的预兆。

不过真要是有什么凶险,也应该轮不到自己这个官差头上吧?

毕竟后面车上那两人才是正主。

而且一个出身匠户贱籍;一个是即将被革掉功名的不孝之人,就算他们客死他乡,多半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

“王守业、哪个是王守业?!”

刚想到这里,就见几个锦衣卫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个顶个罩着一身靛蓝锦袍,最小怕也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

这一群贵人,大呼小叫的找那小瓦匠作甚?

赵奎满心的疑惑不解,忍不住从车辕上出溜下来,想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谁知某个络腮胡的锦衣卫千户,却误会了他这番举动的意思,猛然来了个急刹车,指着赵奎喝问:“你就是王守业?!”

赵奎哪敢胡认?

忙满面堆笑道:“小人是漷县班头赵……”

啪~

没等他自报完家门,那千户一耳光上去,差点又把赵奎抽回车辕上!

“不是你,你特娘耽误什么功夫?!”

那络腮胡千户嘴里骂骂咧咧,甚至还想补上一脚。

“诸位大人,王守业在此!”

幸好后面车上及时响起了王守业的声音,几个锦衣卫这才舍了赵奎,一股脑的寻了过去。

“叔,你没事吧?”

躲在一旁的赵三立见状,这才敢上前搀扶自家叔叔。

“起开!”

一把推开堂侄,赵奎紧咬着牙关,抹去了嘴角的血线,正要在心底发狠咒骂几句,却见那些锦衣卫千户,又簇拥着王守业折了回来。

赵奎急忙低下头,遮住了怨愤的嘴脸。

谁知打头的王守业,看到他之后却又停了下来,拱手笑道:“赵班头,咱们后会有期了。”

赵奎听的不明所以,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方才那动手打人的千户,就又不耐烦起来,一面伸手去搡王守业的后心,一面骂道:“啰嗦什么,赶紧……”

谁承想王守业一闪身,竟让他推了个空!

那络腮胡千户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扯出半截腰刀喝道:“好小子,今儿我非……”

“这位大人。”

王守业退开半步,不卑不亢的笑道:“就算有什么事儿,也该先等我应付完吴大人的差事吧?”

那千户顿时发作不得,可又有些羞刀难入鞘。

好在旁边几个同僚,也怕在这里耽搁久了,吴景忠那边儿再出什么意外,于是纷纷开口,劝他莫和乡下泥腿子一般见识。

于是这一场小小的风波,才算是消弭于无形。

“呸!”

眼见王守业与锦衣卫们渐行渐远,赵三立立刻又活跃起来,蹲在车辕上狠狠啐了一口,幸灾乐祸道:“这不知死的东西,连锦衣卫都敢招惹!”

赵奎却觉得事有蹊跷。

这王守业明明是个聪明人,又怎么如此不知死活?

可他区区一个匠户,又有什么底气,在锦衣卫千户面前硬充强项令?

百思不得其解。

赵奎下意识转过头,望向了王守业原本乘坐的马车,不想却恰巧与一道深邃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赵奎为之一怔,眼睛的主人却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随即车帘垂下,遮住了那衰老清瘦的面孔。

那诡异的笑容,在赵奎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更让他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一丝凉意。

或许自己当初,真就不该把那两条怪鱼献上去!

………………

与此同时,朝阳门外。

远远瞧见一条矫健的身影,飞快跳上马车钻进车棚,不多时就捧出个小巧的朱漆书匣来。

吴景忠脸上的阴沉,这才稍稍减退了些。

他偏头问道:“世英,这就是你信里说的那个匠户?”

在得到陈彦彬肯定的回答之后,吴景忠又沉吟道:“若能通过此人,把佛光舍利留在咱们手里……”

“大人。”

陈彦彬忙凑近些提醒:“那佛光舍利简在帝心,怕不是咱们能惦记的,若只是人财两失也还罢了,就怕成国公……”

听出他话里未尽之意,吴景忠脸色又是一变,半响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咱们还是先顾眼前吧。”

话音刚落,就见蒋世帆捧着两根绳子,匆匆的赶了过来。

他先看了陈彦彬一眼,继而把那绳子双手奉到吴景忠面前:“大人,这是绑着书匣的绳子,上面似乎被人动了手脚。”

吴景忠闻言仔细一打量,果不其然,那绳子上的断口十分平滑,只有极少一部分拉扯断裂的痕迹。

这明显是被什么人,先割到了只剩一丝相连!

如此一来,等到惊马狂奔之际,绳子就会因为颠簸整个散开,将那佛光舍利解放出来。

吴景忠的脸色,登时又黑的锅底仿佛,狠狠瞪了陈彦彬一眼,咬牙切齿道:“好啊、好啊!忠诚伯尸骨未寒,你们就学会吃里爬外了!”

“大人!”

陈彦彬急忙单膝跪地,刚想要自辨几句,忽又想起正事,忙回头喝道:“负责赶车的徐老三何在?!”

蒋世帆也跟着喊:“快去把徐老三带来!”

等不远处有人恭声应了,陈彦彬这才又颤声道:“大人,您是知道我的,死了也不敢外心啊!”

“哼!”

吴景忠冷哼一声,正待说些什么,朝阳门的门洞里,却突然传出轰隆隆的脚步声。

吴景忠收住话头,皱眉望向了门洞。

立刻有人飞奔过去查看,不多时大声回禀,说是五军营的人马到了。

朝阳门附近就设有望楼,这城门外发生如此骚动,五军营的人马赶过来查探究竟,可说是在正常不过了。

但既然有外人在场,吴景忠也就不急着处置‘家务’了,下巴向王守业一点,吩咐道:“让他把那舍利重新封存好,然后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卑职明白!”

蒋世帆立刻小跑着奔了过去,向王守业交代了几句。

但让吴景忠、陈彦彬诧异的是,王守业竟随手把那书匣放在了地上,理也不理蒋世帆,大踏步的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

吴景忠狐疑的望向陈彦彬。

可陈彦彬又哪里知道,王守业到底想做什么?

正支吾以对,忽又听人禀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赶车的徐老三被人灭口了!”

这回非但是陈彦彬吃了一惊,连正昂首阔步走过来的王守业,也不禁脚步一顿。

姓蒋的还真是心狠手辣!

刚冒着性命危险出手帮他的人,转眼就被灭了口。

这人绝对深交不得!

“站住!”

正思量着,以后该如何疏远蒋世帆,几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就挡住了王守业的去路。

为首那人,正是方才吃了瘪的络腮胡千户。

眼见他目露凶光,分明有公报私仇的意思,王守业果断单膝跪地,在数十名锦衣卫诧异的目光中,摸出了蒋世帆给的腰牌,双手托举过头顶:

“下官东厂子字颗番役王守业,参见诸位大人!”

一时鸦雀无声。

唯有五军营隆隆的脚步,擂鼓似的传入众人耳中。

“你……你是东厂的人?!”

半晌,陈彦彬自地上一跃而起,失态的叫道:“这怎么可能?!你明明是漷县南新庄……”

“卑职奉命隐瞒身份,在漷县追查一桩旧案。”王守业打断了他话,不卑不亢的道:“因事涉我东厂机密,所以卑职才一直不敢表露身份。”

陈彦彬分开众人,居高临下怒视着王守业:“那你如今,又为何敢……”

“够了!”

这次却是吴景忠喝止了他,不由分说的下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北镇抚司。”

旁人都齐声应诺。

偏王守业又硬梆梆的丢出一句:“按规矩,卑职既然已经漏了底,就该立刻回去述职。”

“放心,误不了你的差事!”

吴景忠从牙缝里挤出回应,随即甩袖子怒气冲冲的上了轿。

“大人、大人!”

陈彦彬见状急忙追了上去,扶着轿杠急道:“这事儿必有猫腻!不能就这样让他……”

“那你想如何?”

吴景忠撩起轿帘,冷笑着反问:“难道你还指望着成国公,会为了咱们去和黄公公打擂台?”

一句话,把陈彦彬噎的哑口无言。

“蠢货!”

轿帘重新落下,却遮不住吴景忠话里的失望与恼怒。

第24章 锦衣卫里的阉党

阴暗、潮湿、逼仄、呛人的霉味、紧锁的门窗、森严的守卫……

以上诸多形容词组合在一起,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牢房。

但这却是一间客厅。

北镇抚司的客厅。

王守业捂着鼻子,来到最近的一张官帽椅前,用脚尖在凳子腿上戳了戳,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动静,几只潮虫四散而逃。

啧~

这该不会是专门用来碰瓷的吧?

王守业心下吐着槽,满脸嫌弃的碾死两只,却也懒得追击余下的散兵游勇。

这之后,他就没再理会这屋里的摆设,从袖囊里摸出东厂的腰牌,翻来覆去的打量着。

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就等着东厂派人来接……

等等!

貌似还有个事儿。

王守业抬手咬住袖口,‘嗤’的一声扯下半尺多碎布条来,串起那腰牌,牢牢的系在腰间。

完美!

既然已经要加入东厂了,就该有个东厂走狗的样子。

话又说回来,在王守业的印象里,东厂一直都是反派形象登场的,满满的血腥、残暴、负能量,也不知其内部的前途待遇如何。

毕竟是特务机构,待遇想来应该是还可以的。

不过前途么……

貌似东厂里掌权的都是太监。

对于自己这样带种的纯爷们来说,职场天花板似乎有些低啊。

正不着四六的胡想着,顺便缓解心头的紧张情绪,外面就忽然喧闹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人,正在喝令守门的小校打开门锁。

东厂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王守业顿时精神大振,急忙在房间正中摆出一副垂首肃立的架势,静候来人。

不多时,就见房门左右一分,某个身着大红飞鱼袍的中年男子,挺着肥硕的将军肚昂然而入,看都不看王守业一眼,径自走向了左首的官帽椅。

“这位大人,您……”

王守业刚想提醒,他就大马金刀的坐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官帽椅当场解体,摔了他个四仰八叉!

“哎呦喂,千户大人小心啊!”

这挨摔的还没出声呢,一个身着墨绿锦袍的瘦小青年,就吱哇怪叫的扑进门来,几步抢到中年男子身旁,一边拼命拉扯,一边骂道:“这特娘哪个孙子弄鬼,坑人都坑到咱们爷们头上了?!”

他生的十分瘦弱,胖千户却在两百斤往上,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是蜻蜓撼树仿佛。

王守见状,忙上前帮着扶起了那胖千户。

“哎呦、哎呦呦……”

这胖千户起身之后,捂着后腰哼哼了两声,随即甩着手道:“不成、不成、不成了!我……我得先找个地方躺下!”

“哪我扶您……”

“不用!”

胖千户龇牙咧嘴的吩咐道:“你就在这盯着,把人给我盯仔细了,一根毛都别少!”

说这,又扬声骂道:“外面都是死人啊?怎么也不知道过来扶本官一把!”

那两个护卫闻言面露难色,但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上前搀扶起胖千户,小心翼翼的把他送出了门外。

这人……

到底是来干嘛的?

一直目送胖千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王守业依旧是满头雾水——他总不会是专程来搞笑的吧?

正无语之际,忽觉腰间一紧,却是那干瘦的年轻人,正满脸痞笑的翻看自己的腰牌。

“番役?”

他粗粗的翻看之后,又斜着肩膀问:“那你的本职是什么?百户、试百户、还是总旗?”

王守业一时也弄不清,这两位到底是敌是友——但有一样他能肯定,那就是对方的身份背景绝不寻常!

否则那两个看守,也不会放着指挥使吴景忠的命令不顾,扶那胖千户去治伤了。

基于这一点,虽然对方的态度十分轻佻,王守业还是郑重的拱手道:“在下只是一名小旗。”

“小旗?”

谁知对方却反倒吃了一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守业,啧啧称奇道:“这倒真是新鲜了,眼下你们东厂的小旗,怕比指挥使还少些吧?”

从这‘你们’二字,就知道他并不是东厂的人,多半也是名锦衣卫。

这时那瘦子四下里张望了几眼,见屋内的桌椅全都十分破旧,更飘散着一股呛人的霉味儿,就嫌弃的捂着鼻子,指着外面道:“走,咱们到外面说话。”

“这……”

“放心吧,黄千户既然出面了,就算是镇抚亲临,咱爷们也给他撅回去!”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往外走。

他那点力气,自然是拉不动王守业的。

但王守业实在弄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又听他说的甚是笃定,于是就无可无不可的,随着他到了门外。

这人果然是有几分市井气。

到了门外,二话不说就坐到了台阶上,瞧着二郎腿往旁边拍了拍:“坐坐坐,咱爷们都是自己人,甭跟我客气。”

王守业却不急着坐过去,而是郑重问道:“敢问尊驾是……”

“我?”

瘦子哈哈一笑:“我的贱名不值一提,倒是方才那位黄千户,你得好好认清楚了,他可是你们东厂督公的亲弟弟!”

原来是黄锦的弟弟!

怪不得有这般底气。

和《大明王朝1566》里演的不一样,黄锦非但兼着东厂提督,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稳坐太监中的头把交椅。

至于剧中那位老祖宗吕芳,貌似只是个虚构的人物。

“原来如此。”

王守业这下才算是放心下来,不过还是再次问道:“那尊驾又是……”

“冯佑!我哥哥也在宫里当差,不过跟人家黄公公比起来,哪可就差远了。”

原来这二位都是锦衣卫里的阉党,怪不得一口一个自己人。

话说……

他也姓冯。

“令兄莫非是冯保冯公公?”

“咦?!”

冯佑诧异的仰起头,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哥哥的名字,难道你与家兄有旧?”

果然是冯保的弟弟!

王守业心下顿时热切起来,日后那位冯大伴的威势,可比在嘉靖面前唯唯诺诺的黄锦强出太多了!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罢了。”

王守业笑着,与他并肩坐到了台阶上,装作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令兄眼下在宫里,担任什么差事?”

“御马监监官。”

冯佑不疑有他,没口子的抱怨道:“头上一群老爷,下面一堆**,半点实惠都没有,净受夹板气了!去年家兄托人给我升试百户,结果银子不凑手,最后还是黄千户递了句话,事情才算是成了。”

冯保不是应该在裕王府嘛?

怎么跑去御马监了?

而且听这意思,混的好像还不咋地。

机会啊!

这要是提前投资一下,等冯大伴日后飞黄腾达了,好处岂不是大大的?

王守业心下愈发热切,顺着冯佑的话头,着三不着四的胡扯着,没想到还真投了冯佑的脾气。

等东厂的人赶到时,两人已然称兄道弟起来。

【冇了。】

第25章 东厂见闻

【4000字,求收藏、求打赏、求章评。】

这里……

真的是东厂?

真的是那个以血腥、残暴,名垂后世的特务机构?

虽然来到东厂已经是第四天了,可王守业一大早蹲在花圃旁,往猪鬃牙刷上撒牙粉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些迷茫来。

“呦!业哥儿起的挺早啊。”

刚把牙粉放下,院门口忽然就响起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抬头望去,却是同院的柳泉回来了。

柳泉也是子字颗的番役,但却是试百户的官衔,比小旗要高着两级。

这位爷又不知是在哪儿逍遥了一夜,满身的酒臭不说,连头上的玉簪都被人拔了去,换成了支半残不残的月季花。

见是他在打招呼,王守业忙站起身来,笑着回应道:“柳百户起的也不晚啊。”

“什么百户不百户的,听着生分!”

柳泉脚步踉跄的凑到近前,抬手拔下头上的月季,弯腰插入了花圃里,然后披头散发飘然而去。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

眼看他哼着小调,用屁股拱开房门,半挪半蹭的钻了进去,王守业不禁无语摇头。

打从三天前自己住进隔壁以来,就没见这柳百户清醒过——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东厂上上下下,竟都对此视若无睹。

“唉,老高,这脸上怎么得了?昨儿家里葡萄架又倒了?”

柳泉进屋没多久,隔墙又传来戏谑的笑声,紧接着就见有人捂着脸,从院门外一掠而过。

这也是子字颗的番役,三十七岁的总旗高世良。

王守业没来之前,高世良就是子字颗里官职最低的——按资历他其实早该升试百户了,可却一直舍不得花钱疏通。

据说他一家十几口,都挤在三间平房里,眼下四个儿子有一多半到了婚嫁年龄,却压根腾不出婚房来,为这天天和老婆闹意见。

王守业才来了四天,他那脸上就被挠破了三回!

要是个爱面子的,估计就先请几天假了,反正东厂的考勤也就是个摆设。

可他为了能剩下些开销,却是风雨无阻,还成天往家里苛敛些剩菜剩饭。

这……

真的是东厂?

怎们总感觉像是来到了八十年代,人浮于事的老国企呢?

正一边唏嘘一边刷牙,隔壁房门又砰的一声被推开了,柳泉贞子也似的探出头来,吆喝道:“中午别急着去伙房,哥哥我在芳菲楼给你订了一桌接风酒,到时候咱爷们好生乐呵乐呵!”

砰~

说完,也不等王守业回应,就缩头带紧了房门。

王守业愣怔半晌,拿起杯子咕噜噜的漱了口,回屋里翻出在三河县白捡的那锭银子,就打算给柳泉送过去。

虽说柳泉是试百户,可在子字颗里也只是名普通的番役,怎好让他私人出钱,给自己摆什么接风宴?

可谁知揣着银子刚从屋里出来,迎面就撞见个沉着脸的山羊胡。

王守业忙拱手道:“葛百户,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协理子字颗内务的葛长风,同时也是子字颗的两名正百户之一。

王守业打从被带到东厂之后,一应交接都是由他负责的。

或许是案牍工作搞得太多,这人惯爱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因此在他面前,由不得王守业不打起精神应对。

“嗯。”

见王守业态度恭谨,葛长风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倒背着手向院门走去,等迈出几步之后,才又头也不回的丢下句:“跟我来吧。”

这官僚习气,果然是自古如一!

王守业一面腹诽,一面急忙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兜兜转转,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宽敞的院落。

这里是子字颗办公的所在。

作为东厂十二课之首,据说在鼎盛时期,那东西两厢里足有百十人,随时恭候掌班、档头的差遣。

可眼下整个子字颗,连同王守业这新丁在内,拢共也只有八个人而已。

这还算好的,隔壁丑字颗才五个人;寅子颗就仨人;卯字颗干脆只剩下一光杆司令。

至于剩下的八颗,则是早就已经裁撤了个干净。

蒋世帆那句‘百废待兴’,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跟着葛长风进了左首第一间厢房,就见高世良正用邸报挡着脸,郁郁寡欢的缩在角落里。

在他身前不远处,还有个敦实的中年汉子,正拿着绢布仔细擦拭佩刀。

这人叫朱炳忠,同葛长风一样也是百户的官衔,更是子字颗四名番役当中,唯一一个具有铁血气质的。

可惜在眼下的子字颗,他这样冷硬的形象,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朱百户、高总旗。”

王守业进门先打了招呼,朱炳忠恍若未闻,只那高世良卷起半边邸报,冲王守业笑了笑。

朱炳忠对谁都冷淡的很,王守业自然也不会去计较什么。

眼见葛长风自顾自的坐到了书桌后面,他急忙搬了个方凳,规规矩矩的坐到了对面。

这几天里,葛长风一直在帮他恶补,有关于东厂的各种知识。

譬如东厂是什么时候建立的、出自谁的提议、目的是什么、职责是什么、中间曾经历过什么变革……

再有就是东厂现行的制度、规矩之类的。

别说,王守业还真涨了不少知识。

以前他一直以为东厂和锦衣卫,是两个相对独立的平行机构。

可听了葛长风的介绍,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厂其实是寄生在锦衣卫身上的存在。

除了没卵子的厂督,从掌刑千户到下面的番役,名义上全都是从锦衣卫借调的人马。

这也正是陆炳掌权期间,东厂衰落的如此迅速的主要原因之一。

锦衣卫不肯帮东厂补充人手,而东厂成了闲散衙门之后,又养不住原有的班底。

再加上督公黄锦是个憨直的,一贯紧守着宫里的差事,不愿意插手外朝的争权夺利。

这一来,自是树倒猢狲散。

不过自从陆炳死后,掌刑千户贺涛就有东山再起的心思——要不然蒋世帆又怎敢自作主张,借佛光舍利挑起厂卫之间的纷争?

顺带一提,掌刑千户是个职务,可不代表贺涛就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事实上人家的官衔,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这也属于厂卫系统的历史遗留问题。

原本设计之初,最高官阶不过是正三品的指挥使,可历代执掌厂卫的,却往往都是皇帝信重之人,官阶难免水涨船高。

譬如陆炳生前,就是三公兼三孤的身份,堪称是正一品中的正一品。

再加上历代皇帝,又都爱给勋贵子弟加封锦衣卫的官衔,甚至是世袭官衔。

以至于眼下厂卫系统里,挂着指挥使官衔的足有三四十人,都督佥事也有六七个之多。

于是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就只好去干四品镇抚使的差事。

如此一来,三品的指挥使做个掌刑千户,也就算不得委屈了。

闲话少提。

却说王守业正回忆着之前的课程,葛长风就板着脸,将几张宣纸推到他面前。

“这是……”

王守业仔细一打量,不由愕然道:“考卷?”

“没错。”

葛长风点着头,顺势又把文房四宝推到了王守业面前:“你尽量答吧,能答上多少算多少。”

这算不算是东厂的入职笔试?

王守业无语的接过文具,一面研墨一面审题,就见这卷子开头,多是些死记硬背的题目,譬如默写嘉靖十六年版东厂厂规什么的。

到了中段,则开始出现立足于现实的应用题,甚至是给出几种答案的选择题。

最后收尾的,却是道算数题。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

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解答这道题的时候,王守业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把阿拉伯数字和解题算式写上去。

总体上来说,这套卷子并不难,刨去一些为人处事的抉择,基本上也就是初中水平。

而王守业好歹也是二本毕业,若非用不惯毛笔,从头到尾都能一气呵成。

可因为毛笔拖了后腿,他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做完了这套考题。

拿在手里逐一吹干了墨迹,王守业正犹豫要不要再重新审阅一遍,葛长风便劈手夺了过去。

“啧啧。”

刚扫了几眼,他就满脸嫌弃之色的摇头道:“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都说秀才看字念半边,你这倒好,缺胳膊少腿儿的,连半边都凑不全!”

还能是什么?

简体字呗!

繁体字他倒还能认得,可要说写么……

王守业陪笑道:“您瞧我这也没正经读过书,都是从隔壁秀才那里蹭来的,认字倒还凑合,写就不成了。”

“这哪行?!”

葛长风把卷子一丢,拖长了音儿批评道:“咱们东厂虽不考制文八股,但平时少不了要通传书信,你这……”

“我说老葛,你烦不烦啊!”

他正说着,柳泉忽然自外面走了进来,虽然从头到脚收拾的紧陈利落,却依旧掩不住那浪荡习气,而且一进门就抱着肩膀嗤鼻道:“贺掌刑亲自定下的人,你这罗里吧嗦的,是给谁上眼药呢?”

葛长风一张老脸顿时就僵住了,半晌才**挤出句:“我也是照着规矩来!”

“屁的规矩!”

柳泉依旧半点不假辞色,将个花里胡哨的令签丢到葛长风面前,斜着眼道:“我在你相好那儿定的接风宴,你要是不乐意去,我倒省得跟嫂子们扯谎了。”

一听这话,葛长风脸上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好半天才喏喏道:“你好歹容我收拾收拾啊。”

得~

这货看起来道貌岸然,原来竟也是个寡人有疾的主儿!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顺手摸出那锭银子,递给柳泉道:“柳百……柳哥,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自己……”

“你甭管。”

葛长风不知从哪儿翻出个粉盒来,一面在脸上扑打着,一面插嘴道:“柳泉家底儿厚的很,且败不完呢!”

柳泉也不容置疑的,把那银子推了回去,连说‘提钱就是打他的脸’。

王守业这才作罢。

等葛长风收拾齐整,朱炳忠、高世良二人倒也不矫情,只一声招呼,‘子字颗五虎’就齐齐杀奔芳菲楼喝花酒。

可眼见到了大门口,却又被个守门的小校给拦了下来——眼下东厂官衔最低的就是王守业了,这些小校都是从锦衣卫临时借调轮值的。

“王守业王大人是吧?”

那小校毕恭毕敬的,把一封书信交给了王守业,王守业接过来细一打量,却是自己前两天托人捎回漷县的家书。

就听那小校解释道:“这是车马行的人刚退回来的,说是令尊眼下不在漷县,三天前就进京了。”

老汉三天前就进京了?

那他眼下又在何处?!

“业哥儿。”

正心焦之际,柳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令尊既然没能接到信,又没找到咱们东厂来,多半是以为你还在北镇抚司呢。”

这倒是很有可能!

王守业回头望望子字颗众人,有些欲言又止。

柳泉咧嘴一笑,混不在意的道:“走吧,反正北镇抚司也离着不远,咱们过去把人接上,正好一块接风洗尘!”

说着,拉起王守业就往北镇抚司赶。

可后面高世良、葛长风却没有及时跟上。

尤其是葛长风,嘟嘟囔囔的抱怨着:“就一个芝麻大的小旗,值当这么下本拉拢么?竟还要去北镇抚司帮他找爹!”

高世良虽然没有附和,但看表情显然和他想的差不多。

“哼。”

朱炳忠斜了他们一眼,哂笑道:“现在是芝麻大,以后可未必!莫说小旗了,你见过那个百户刚入职,能劳动宫里的蓝神仙亲自相看?”

“更别说贺掌刑眼下,还在和北镇抚司扯皮——要真能借着‘锦衣卫损兵折将办事不利,两次全赖东厂出手解救’的由头,把那佛光舍利讨过来,上面难道还会亏待了王小旗不成?”

说完,也不管葛、高二人是什么脸色,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

【晚上还有。】

第26章 ‘故旧’

小半个时辰后,北镇抚司门外。

柳泉正倚在石狮子上,同各葛长风逗闷子,眼见王守业自台阶上下来,忙迎上去问:“业哥儿,可曾问出什么没?”

王守业摇了摇头,无奈道:“说是没见过我爹,也兴许是咱们猜错了吧。”

“那你问没问,他们是几时换的岗?”

“这……”

“行了,还是我帮你扫听扫听吧!”

柳泉说着,就蹬蹬蹬上了台阶,直奔四个守门的小校。

王守业正要跟上去,后面却忽然有人叫道:“王守业、南新庄王守业?!”

王守业守住了脚步,疑惑的回头望去,就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个人,看上去隐隐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人约莫也是试着喊了一嗓子,见果然是王守业,当下喜不自禁的凑上来,不干不净的笑骂道:“果然是你小子,这一身人五人六的,方才我特娘差点都没敢认!”

说完,见王守业满眼迷茫,他顿时脸色一沉:“怎么,不认得你家宋爷了?咱们先前在县衙里见过的!”

这下王守业总算是想起来了。

眼前这人也是漷县的衙役,好像是叫什么宋五来着。

“哎、我说!”

宋五倒真是不客气的紧,一把揪住王守业的衣领,恶声恶气催问着:“赵班头呢?怎么你小子都出来了,赵班头他们还……”

王守业默默扯下了东厂的腰牌,摊开在宋五眼前。

见是块黄灿灿的物事,宋五眼前就是一亮,再顾不得逼问赵班头的去向,劈手夺过来,翻来覆去的打量了半晌,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呸、呸呸!”

随即他连啐了几声,再次沉下脸来骂道:“这特娘不金不银的,亏你也好意思拿来献宝!”

王守业愈发无语,翻着白眼道:“锦衣卫的腰牌,你见过没?”

“锦衣卫的腰牌?”

宋五忙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然后再次嗤鼻道:“你唬老子呢,锦衣卫的腰牌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是东厂的腰牌,自然不太一样。”

“东……东厂?”

宋五瞪大了眼睛:“那你……”

“上面抬爱,得了个从七品小旗的官职。”

“从……从七品?!”

虽然只是东厂里垫底的存在,但依旧唬的宋五胆颤心惊,只是他低头看看那腰牌,却还是有些不信邪质疑道:“你……你该不会是唬我吧?”

王守业没话说,只是抬起下巴,向右手边儿轻轻一点。

宋五顺势望去,北镇抚司的烫金招牌立刻映入眼底,当下就信了个十成十——这年头,谁敢在北镇抚司门外冒充东厂的番子?

他僵硬转回头,先是五根指头从王守业衣领上滑落,紧着着整个人都开始往下出溜。

噗通~

双膝触地,他如梦方醒一般,砰砰砰的磕着响头,嘴里叫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随即又左右开弓,连抽了自己五六个大嘴巴,然后才满口是血的仰视着王守业,媚笑道:“当初在县衙,我就瞧出大人不是凡夫俗子——果不其然,一进京您就步步高升了!”

说着,他再次砰砰的磕起了响头:“小的宋五,给王大人道喜啦!”

这真是……

王守业原本还想给他些教训,可看这奴颜婢膝的模样,顿时就没了兴致——好歹咱爷们也是从七品的官身儿,跟这种狗一样东西计较,岂不平白失了身份?

收起腰牌,他抬脚一托宋五的肩膀:“先起来吧——你这次来京城,是专程来找赵班头的?”

“多谢大人高抬贵手!”

宋五如蒙大赦的爬起来,但高度却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

就听他毕恭毕敬的禀报道:“小人主要是奉太爷的吩咐,来京城讨要马车的,顺带再打听一下赵班头的近况。”

当初陈彦彬等人去漷县,不是乘船就是骑马,回来的时候却足足多了七辆马车。

刨去在三河县征调的那辆,余下的六辆都是出自柳家的车马行,而且个顶个都是一等一的好牲口,也难怪柳家想把马车讨回来。

不过……

这东西既然已经到了锦衣卫手里,再想要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太爷也没指望真能要回来,就是为了做做样子,好给柳家一个交代而已。只是苦了小人……”

宋五正絮叨着,柳泉就折了回来。

见王守业身边多了个人,他不由好奇的打量了几眼,然后才道:“半个时辰前才换过班,不过我问出了上一班的营房,也或许他们曾见过你爹。”

王守业听了这话,心下就有些犹豫。

要真是知己的朋友,劳烦对方陪着再去营房走一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几个都是刚结识的同僚,资历、官阶还都在自己之上……

要不,先陪他们喝上几杯,回头自己再单独去打听老汉的消息?

整犹豫着,宋五突然插嘴道:“大人可是在找老太爷?”

王守业眼前一亮,忙追问道:“怎么,你看到我爹了?”

“上午老太爷在这门外守了好一阵子呢!”宋五忙道:“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邋里邋遢的闲汉,本来老太爷还想继续等,却被那两个闲汉硬是拉走了!”

两个邋遢的闲汉?

多半就是老汉那不成器的师弟李伟,以及他的儿子李高了。

既然老汉和他们父子在一起,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王守业心下松了口气,顺势交代道:“要不这样,你替我在这儿守着,要是再见着我爹,就把他带到东厂去——就在东华门左近,一打听就知道了。”

说着,摸出那锭银子来,就想递给宋五。

方才宋五连个铜牌儿,都要狠狠啃上一口,此时看见那银子,却是避之唯恐不及,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小的能给大人办事,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那里还敢收大人的银子?!”

嘿~

这银子还死活送不出去了!

见他执意不要,王守业也只好改口道:“那我就先承你的情了。”

说着一抱拳,同子字颗几人重新汇合,再次向着芳菲楼进发。

第27章 重逢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幌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明朝中叶,世风日奢。

便寻常酒肆,也惯以红裙当垆招揽顾客。

似芳菲楼这等正儿八经的娼所,自然更是花样百出。

又搭着这里的鸨儿,是葛长风年轻时的姘头,往大了说,他也算半个主家。

既是当着‘主家’的面,那些姐儿又怎敢不卖力气?

十八般武艺,外敷内用……

也亏得是午宴。

青天白日的,到底还是留了些廉耻,否则王守业这自诩吃过见过的主儿,都未必能拔出腿来。

不过‘子字颗五虎’,到底还是折了两员大将。

一是葛长风,吃酒吃到半截,他就被鸨儿拉了去,直到酒酣宴散也没回来。

二是做东的柳泉,给人们劝酒,反把自己给灌了个酩酊大醉,被姐儿带到房间里醒酒去了。

王守业走的时候,倒是想叫上他来着,可只隔着门板听了一耳朵,立刻又改了主意。

左右已经喝的上头,衙门里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可言。

因此出了芳菲楼之后,朱炳忠、高世良二人,就都与王守业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安歇了——今儿席上的残羹剩饭,全被高世良卷了去,他自然不用再惦记伙房的剩馒头。

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王守业一路踩着棉花,好容易回到东厂,脑袋都有些发木了,却并不愿就此回屋歇息,而是在前院喊来厂里的杂役,帮自己打了半桶井水,一瓢一瓢的头上浇。

等稍稍清醒些,他又折回大门口,叮嘱几个锦衣卫小校,若是有自称‘宋五’的人找上门来,就立刻去子字颗通禀。

说到底,他还是放心不下老汉的安危。

虽然相处不长,但那七八日光景,却是他头一次体会到家人之间的温情。

交代清楚之后,王守业就回了子字颗官署,在高世良的书桌上,翻出了最近一期的邸报。

一是闲来解闷,二来也是想了解一下朝堂上的最新动向。

原本王守业还以为,能在上面看到佛光舍利的消息呢。

毕竟根据柳泉的说法,现如今东厂和锦衣卫,为了佛光舍利的监管权,都已经闹到快撕破脸的程度了。

谁知看了半天,别的什么都没瞧着,就记住了一个人名:欧阳必进。

这一版邸报上,几乎就没别人什么事儿,通篇都是在叙述欧阳老先生的各种光辉事迹。

刚开始,王守业以为这是位学问大家。

可很快又多了道德君子的标签。

再后来什么能吏、铮臣、清正廉明的,也都一股脑套了上去。

最稀奇的是,这位欧阳老先生竟还是个科学家,曾在四川任上发明过,一种以绞索滑轮驱动的人力耕地机。

据邸报上说,那耕地机效果拔群,堪称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话说……

这位‘十全老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竟然能让相当于后世内参的邸报,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

权倾朝野的严嵩、严世蕃父子,估计也就这待遇了吧?

叩叩叩~

正揣测欧阳必进的身份背景,敞着的房门上,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王守业一抬头,就见个杂役毕恭毕敬的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个自称是您同乡的……”

“宋五?!”

王守业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厢房,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厂门外。

可跨过那半尺多高的门槛之后,王守业却不由得愣在了当场。

门外的确是宋五。

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但宋五带来的却不是王老汉,而是个短衣襟小打扮的‘伪’男子。

赵红玉?!

这小娘皮怎么找到东厂来了?

王守业正纳闷不已,一身男子打扮的赵红玉,就抢先迎上前抱拳见礼:“王家大哥,小妹这厢有礼了。”

她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没有硬充男儿身。

王守业皱眉扫了宋五一眼,这才松松垮垮的还了礼,然后示意赵红玉去角落里搭话。

说实在的,再次面对这小丫头,他的心情还真有些复杂。

按说那天赵红玉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可当时拦住他逃生去路的,也是这小娘皮。

而当时要害自己性命的,又是她爹赵班头。

这父债子偿的……

应该算是恩怨两抵了吧

想到这里,王守业没等赵红玉再开口,就主动推脱道:“你来找我,多半是为了打听你爹的消息吧?那你可就找错人了,打从进了京城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爹和李秀才他们。”

说着,他两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赵红玉闻言先是小脸一沉,可很快又和缓下来,柔声道:“王家大哥,我爹走的时候,说好了一到京城就寄信回去,可我们娘俩在家等了五天,也不见片纸家书。”

“我这次找上门来,也不求您别的,只求能帮着打听一下我爹……”

“这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虽说她是头一回,在自己面前这般软语温言,但王守业又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瓜皮,怎肯为了几句软话,就去趟这摊浑水?

当即打断了她的求肯,摇头道:“我虽然侥幸做了东厂的番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从七品,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平常怕是连北镇抚司的门进不去,又哪来的本事去钻营打探?”

听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赵红玉银牙一咬,忿然作色:“那我就去顺天府告你借尸还魂!”

别说,这小娘皮越是嗔怒便越显俏色。

但王守业可顾不上欣赏。

听她又拿这事儿威胁自己,当下也横眉立目起来,沉声道:“赵姑娘,咱们素日里没什么冤仇吧?你爹这次陷在北镇抚司,那也是他主动献上怪鱼,自作自受的结果!”

“你要是去北镇抚司闹上一场,我还钦佩你的胆气孝心,可这跑来威胁我算怎么回事?真当老子是软柿子了?!”

说到声色俱厉处,王守业就差喊过守门的小校,把这小娘皮当场拿下,好生修理一番了!

赵红玉大概也觉得不占理,因此气势为之一馁。

可很快的,她又梗起脖子,决然道:“眼下我只能找你帮忙了,你若不肯帮忙,大不了我去顺天府告完了状,再赔你一条性命就是!”

您是恐怖分子吗?

这还强行一换一了!

王守业被这话噎的直翻白眼,可却不得不放软了语气——他眼下大好的前途,可舍不得与人同归于尽。

“算我服了你了。”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容我几天功夫,我试试看能不能打听到你爹的消息。”

赵红玉大喜过望,忙又深施了一礼:“多谢王……”

“等等!”

王守业却又拦住了他,正色道:“可先说好了,我帮着打探消息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你爹真要是有什么好歹,可别指望着我去搭救他!”

赵红玉的笑容微敛,却不肯把顺着这话往下说,依旧深施了一礼道:“多谢王大哥深明大义,那我每天上午来这里等您的消息。”

啧~

看来要做两手准备了。

要是打探完出赵奎的消息,这小娘皮还不肯罢休,就只能……

眼里闪过一丝戾色,王守业不耐烦的冲她摆了摆手,转身就准备回东厂。

“等一下!”

谁知赵红玉却又叫住了他。

王守业疑惑的回头,就见这小丫头低垂着臻首,满脸的酡红羞涩。

这……

该不会是怕筹码不够,想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吧?

王守业的心肝错跳了半拍,勉强板着脸催促道:“有什么事儿就快说,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呢。”

“我……”

赵红玉前所未有的扭捏,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是瞒着我娘出来的,走的又急,身上的盘缠……盘缠……”

原来是没钱了。

王守业偏头往东厂门前望去,那宋五却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多半是方才见两人神色不对,吓的脚底抹油了。

唉~

无奈的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那锭银子,递给赵红玉道:“我还没领过薪俸,身上就这么一锭银子了,你可千万省着点儿花。”

“您放心,等我爹一出来,指定加倍还您!”

那这银子还不如打了水漂呢!

等赵红玉接在手里,千恩万谢的去了,王守业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柳泉身上。

他家是世袭的锦衣卫,虽然到了柳泉这一辈儿,就转到了东厂当值,但祖一辈父一辈的人脉并没有断。

然而王守业在东厂左等右等,也不见柳泉回来,眼瞅着天色渐暗,反倒是等来了顺天府的衙役。

说是有个刚收押的女犯,自称是他的表妹赵红玉。

第28章 夜

赵红玉怎么会变成在押女犯的?

王守业在路上仔细盘问顺天府的衙役,这才晓得事情的开端,竟还跟自己有关。

却说赵红玉离开东厂之后,也未曾去寻那宋五,而是直接在附近找了个落脚处。

因王守业曾叮咛她不要乱花钱,她也就没敢住那街面上的正店,而是一路打听着,寻到了某个民宅改成的大车店。

这种地方本就是鱼龙混杂。

偏她虽是一身男装,却遮不住女儿家的娇俏容颜——而这年头独行的女子极少,多半又都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故而进门之后,就惹来些着三不着四的言语。

赵红玉虽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可也知道出门在外,少一事不如多一事,于是强忍着没同他们计较。

谁承想,这忍让却被当成是软弱可欺,甚至连那店家都瞧出了便宜,借着送水的机会语带调戏,甚至还意图动手动脚。

赵红玉这回可忍不了了,飞起一脚踹在那店家的烦恼根上,登时来了个鸡飞蛋打。

再后来店里的伙计就报了官。

原本衙役们就偏向本地人,又搭着赵红玉出来的匆忙,压根就没有准备路引,因此当场就被定性为行凶伤人,准备拉回衙门等候处置。

赵红玉自小就在衙门里长起来的,如何不知这里面的门道?

真要是被羁押起来,被关些时日还算是好的,就怕连清白都保不住!

情急之下,她才谎称是王守业的表妹。

………………

半个时辰后,顺天府门厅。

眼见两个衙役斜肩谄媚的,簇拥着王守业走进来,赵红玉先是眼前一亮,喜形于色的往前迎了两步。

随即却又羞窘的低下了头,两个小拳头攥的泛白。

王守业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先点头道:“是我表妹没错。”

随即又斜眼扫量身旁的衙役:“那这事儿……”

“误会、都是误会!”

那衙役满脸油光的堆着笑,从袖筒苛敛出几块碎银子,讪讪的托到王守业面前:“大人您大人有打量,就饶过咱们这回吧。”

王守业却没接那银子,依旧斜眼冷笑:“怎么?歹人意图非礼良家女子,在你们这儿就只是个误会?”

“不不不!”

东厂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直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岂是不入流的衙役们敢招惹的?

当下都变了脸色,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

随即那领头的一抱拳:“小的这就去把那狂徒锁来——连大人您的亲眷都敢惊扰,我看这厮多半是个惯犯!”

“那就有劳了。”

王守业说着,又抬手指了指赵红玉:“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带她走了?”

“当然、当然!”

那衙役连连点头,又冲赵红玉拱手道:“小的们受奸人蒙蔽,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多多包涵。”

赵红玉理也没理,默默垂首跟在王守业身后,出了顺天府的角门。

又行出约莫十几步远,她咬着下唇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行了,这事儿不是你的错。”

王守业混不在意的一摆手,顺势看了看天色:“天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去附近找个靠谱的客栈。”

赵红玉心下一暖,默默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腾的涨红了脸,嗫嚅道:“那锭银子,也不知是落在了店里,还是……还是被那些衙役们拿去了。”

得~

这下王守业也没招了。

无奈的挠了挠头,试探着问:“要不你先跟我回东厂?先说好了,我那儿可没多余的房间。”

其实东厂的单身宿舍,倒有大半都空着。

可一来王守业不知道钥匙在谁手里;二来那些宿舍许久没人住了,真要是想收拾出来,怕得忙到后半夜去。

三来么……

是男人应该都懂。

赵红玉一听这话,却是连忙道:“我……我可以睡在院子里!”

啧~

这显然还是不愿和自己共处一室。

王守业咂咂嘴,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带着赵红玉回了东厂。

这一来一去的,已是月上中天。

让赵红玉侯在院里,王守业进屋翻箱倒柜,凑出套备用的被褥枕头,抱到门外,一股脑都堆在了赵红玉脚下。

“院里蚊子有点多,你要是怕被咬在脸上,就先蒙着头睡一晚,等明儿我看看能不能先预支些薪俸。”

说完,又等了片刻,见赵红玉满口称谢,完全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这才悻悻的带上了房门。

原以为门口多了个美女,晚上肯定会孤枕难眠。

可没想到刚躺在床上,就觉得酒意上涌,没多会儿功夫便进入了梦乡。

昏昏沉沉间,又梦到赵红玉主动敲门,然后自荐枕席……

砰砰、砰砰砰!

正梦到激烈处,那门还真就被敲响了。

准确的说,是被砸的山响。

这听起来简直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

王守业一骨碌拍起来,套上鞋几步赶到门前,边下门闩边奇道:“赵姑娘,这么晚了,你还有……”

砰~

门闩刚被取下,赵红玉就捂着脸闯了进来。

这……

该不会是自己的梦想照进了现实吧?

王守业想起刚才梦中的场景,一时还真有些兽血沸腾。

“外面……”

这时却听赵红玉惊慌道:“外面来个疯子!”

果然没那等好事。

不过‘外面来了个疯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守业疑惑的到了外面,就见一人披头散发抱着个琵琶,正在院子里连蹦带叫。

感情是柳泉回来了!

这哥们乍一看,还真有几分摇滚明星的范儿。

可再仔细一看,那琵琶的琴弦早都被他弄断了,眼下一巴掌一巴掌的往上招呼,全当打击乐器在用着,估摸着琴身也撑不了多久。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货非但又丢了簪子,连裤子也不知哪去了,那一蹿一蹿的,两条毛腿就在长袍底下若隐若现。

这要是角度刁钻点儿,八成就直接看到……

难怪赵红玉羞的掩面而逃!

半拖半抱,好容易把柳泉弄到了隔壁。

王守业折回屋里,却见赵红玉已经悄悄把铺盖搬了进来,显然受到方才的惊吓之后,她是不敢再睡在外面了。

要不……

把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马上又被王守业否决了。

毕竟老话说的好:升米恩斗米仇,舔狗不得房子……

“我先睡了,明儿还要想法子帮你打听消息呢。”

他刻意打了哈欠,懒洋洋的躺回了床上,却偷偷眯着眼打量赵红玉的举动。

就见这小丫头先是把铺盖摊开在墙角,可犹豫再三,却还是没有钻进去睡觉。

半晌,默默走过去推开了窗户,然后坐到了窗前的圆桌旁,手托香腮、仰头望月。

这是打算坐一晚上?

王守业撇了撇嘴,悄悄瞪大了眼睛,就见朦胧的月色之下,那斜对着自己的身影……

得~

这下真睡不着了!

第29章 子字颗晨会

试水期,求

旭日东升,子字颗衙署。

掌班周怀恩揉着肚子,满脸苦相的走进正堂,就见档头徐无咎正捧着几张宣纸,逐字逐行的细瞧,顿觉古怪不已。

子字颗的领导班子一共就仨人。

掌班周怀恩总揽全局领班吕阳专管内务档头徐无咎执掌外勤。

虽说近年来,出外差的机会屈指可数,但徐无咎却依旧坚守本分,向来不肯插手案牍琐事,今儿怎么突然改了性子?

心下好奇,周怀恩便冲领班吕阳挑了挑眉:“老吕,这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儿出来了?”

吕阳却一本正经的道:“太阳从哪边儿出来的,我是不知道可您周大掌班,却指定是刚从茅厕里出来的!”

说着,递过一杯热茶,指着正中的书案道:“熏香都点好了,就等着您归位呢。”

周怀恩苦笑着点指了他几下,但还是从善如流的,捧着茶杯到了书案前,云雾缭绕的抿着茶水。

他年轻时曾被人一刀剖开肚肠,后来虽然幸运的活了下来,可却染上了脾胃虚弱的毛病,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

正抿着茶水,忽听档头徐无咎啧啧叹道:“别说,这小子倒还真有些意思!”

周怀恩顿时又来了兴致,于是转过身背靠着书案,好奇的探问:“徐档头,谁有些意思?你方才看什么呢?”

徐无咎见他开口过问,立刻站起身来,把那几张宣纸递了过去,嘴里解释道:“这是昨儿葛长风给那小瓦匠出的考卷,您不妨也仔细瞧瞧。”

周怀恩接过考卷刚扫了一眼,就忍不住摇头道:“简字虽然古已有之,可也没这么简的。”

“您别看字,看他怎么答的题。”

吕阳在旁边插了一嘴,见周怀恩捧着那考卷,头也不抬的绕到书案后坐下,知道他是已经看进去了,于是又转头问徐无咎:“徐档头,听说河间府那边儿,又出了桩怪事儿?”

徐无咎点了点头,他毕竟是掌管外勤的,消息渠道比吕阳多些,当下就把听来的传闻,简单复述了一遍。

却说几天前,河间府有个姓沈的刑房书吏,被发现赤条条的死在了家中。

尸体胸腹上有二十几处血淋淋的伤口,后背上则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手指头!

根据初步调查,他应该是想要割掉身上的手指头,却因此失血过多而死的。

“听说这厮有两个绰号,一曰沈手要钱、二曰浑沈是手,不成想还真就名副其实了!”

“按时间推算,尸首这一两天也就该运到京城了,要不,到时候咱们也去瞧个稀罕?”

“不不不!”

吕阳连忙摆手,满脸的嫌弃:“这血淋淋的,瞧它作甚?”

这话听的徐无咎直龇牙。

旁人或许不清楚,他和吕阳共事了小二十年光景,对这厮的老底最是清楚不过了。

甭看眼下慈眉善目的,其实吕阳早年间号称东厂第一刑名,扒皮抽筋的事儿干过不知多少回,现在倒好意思嫌人家血腥了。

正腹诽不已,又听吕阳摇头叹息道:“眼下这世道,可真是让人看不透喽说好吧,出这么些怪事儿说坏吧,北方大熟不说,还长出那么些祥瑞来。”

徐无咎默然以对。

在厂卫系统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装神弄鬼的事儿,也不知戳破过多少,他原本对鬼神之说已是嗤之以鼻了。

可谁承想这嘉靖四十年,竟如此的邪性!

“果然有点儿意思。”

这时周怀恩正巧看完了试卷,啧啧称奇道:“原本贺掌刑对他另眼相看,我还颇不以为然,只当他是有些运道罢了现在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个可造之材!”

徐无咎也是同样的想法,但除此之外,却又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合常理,于是忍不住质疑道:“掌班,你说他一乡下小子,哪来这份聪明沉稳?”

“乡下小子怎么了?”

吕阳却不以为然:“莫忘了他家隔壁那酸秀才,也同样不是个省油的灯,昨儿一篇文章递到内阁,竟连圣上都惊动了!早知道,合该一起弄来”

“行了。”

周怀恩摆了摆手:“能把这小王收入帐下,就已经算是不错了蓝神仙前两天不是才相看过么?说他生来魂坚、诸邪难侵,日后必是有大用的。”

“是啊。”

徐无咎也接茬道:“咱们这些人,又不指着舞文弄墨混饭吃,真要是当面锣对面鼓,还是小瓦匠这样的皮实好用!”

不过随即,徐无咎又担心起来:“可就怕这小子太聪明了,咱们不好调教。”

周怀恩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以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而言,王守业在考卷中的抉择,称得上是老辣沉稳但与此同时,却也凸显出了他远超年龄的圆滑世故。

这样的人,用好了是一把利刀。

可要是驾驭不住的话

“这有什么。”

吕阳却依旧是不以为意:“年轻人嘛,难道还能跟老头子一样无欲无求?只要他有所欲有所求,咱们就能拿捏的住!”

周怀恩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他的前程,怕轮不到咱们帮着惦记。”

“那就从别处着手!”

吕阳断然道:“我就不信”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人立刻收声,然后将视线集中到了门外。

不多时,就见一个管事的杂役,躬着脊梁在门外禀报道:“昨日子时前后,王小旗带了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回来,至今还留在屋内未曾离开。”

“知道了。”

周怀恩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那杂役管事等了片刻,见三位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就又深施一礼,倒退着消失在门外。

等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吕阳顿时喜形于色:“这不就来了么!快把那试卷给我,我去找小王套套话。”

周怀恩把卷子递给他,又顺势交代道:“完事儿,你让他去道录司走一遭,宣府进献的那颗童子参,近几日突发奇香,闻者皆醉宫里的意思,是让王小旗过去验一验,看到底是香气醉人,还是被迷了魂魄。”

“晓得了!”

吕阳答应一声,随即又嬉笑道:“要真是香气醉人,我就让他讨些参须回来给咱们泡酒!”

晚上还有。

第30章 作死的严家

去道录司调查童子参的异状?

自己这才刚加入东厂几天而已,竟然就要出任务了?

这入职特务机构……

难道不该先岗前培训一下吗?

王守业腹诽着出了子字颗衙署,后面高世良就大呼小叫的赶了上来。

“王小旗,咱们正午前未必能回来,你先去和那小姑娘交代一声,我套好了车在大门外等你。”

说着,撇下王守业,又风风火火的去了。

啧~

这才一晚上的功夫,自己房里多了个女人的事儿,似乎就已经传遍了东厂上下。

就连方才那吕领班交代任务时,都顺带打听了赵红玉的事儿,问完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什么。

该说东厂果然不愧是特务机构呢,还是说他们实在闲的蛋疼呢?

不过看这意思,他们倒似乎并不反对,自己在单身宿舍里金屋藏娇。

既然如此……

那薪水干脆也就别急着预支了,往后拖一拖,兴许就水到渠成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赵红玉那动不动就亮匕首的性子,真要是沾上,怕日后再想甩脱就难了。

可要说娶她过门……

感情基础肯定是不够的。

本来凭她那身段相貌,日久生情也不是不能考虑。

可这后面还有个赵班头呢!

他的麻烦,自己可未必能摆的平。

唉~

都说这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还是先观望观望吧。

却说王守业心情复杂的回到宿舍,谁知那房门却被反锁了。

他隔着门缝往里一扫量,见赵红玉正打地铺睡的香甜,也就没再打搅她,径自出了小院,直奔东厂正门。

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果见门外停了辆马车。

可那马车上却不见高世良的踪影。

这颓废中年该不会是正在车厢里,等着自己去赶车吧?

“王小旗,这边儿!”

正挠头间,高世良突然自门厅里探出头,招手道:“先过来把衣服换上。”

换衣服?

也对,既然是出任务,肯定要换上公服。

锦衣卫那身袍子的质地倒还不错,可就是太素净了,半点不像是什么锦衣。

也不知东厂的制服,会不会更拉风一些。

………更衣线………

一刻钟后。

王守业和高世良并排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只觉的浑身不得劲儿。

一是因为这位老哥,打从上车之后,就絮絮叨叨的不住怨天尤人,就好像从猪羊肉涨价、到今年的雨水太大,都是在刻意针对他一样。

二来么……

则是源自身上这套新发的制服。

头戴尖帽、脚踩白皮靴,身穿褐色长袍,腰系湛蓝小绦【蓝色的缎带】。

怪不得在东厂时,就没见葛长风他们穿过公服——这一身打扮走在街上,羞耻度爆表有没有?!

尤其是这雪白皮靴和腰间飘荡的小绦,搁柳泉那样的俊秀小生身上,或许还勉强能看。

可穿在两个糙老爷们身上,真是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设计这套制服的人,肯定是个娘炮死太监!

闲话少提。

却说王守业忍了许久,见高世良的埋怨还是滔滔不绝,只好主动扯开话题道:“高总旗,咱们离道录司还有多远?”

“还有两三条街吧。”

高世良扯着缰绳,顺口道:“道录司前些年才迁到玄武门左近的,占去了足足大半条街,那雕梁画栋的,十个东厂也比不上!里面的道士们更是富得流油,有时候,我特娘真想绑一个回去……”

说到这里,他猛然住了嘴,讪讪的笑道:“说笑而已,那都是蓝神仙的徒子徒孙,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

蓝神仙?

昨儿在酒桌上,似乎也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怎么?你连蓝神仙都没听说过?!”

在王守业提出疑问之后,高世良顿时瞪大了眼睛,就仿佛是发现了天外来客似的。

随后,就是长达半刻钟的科普。

这蓝神仙道号唤作蓝道行,据说原本是在山东修道,后来才被次辅徐阶举荐到了宫中。

他数年来屡显神异,极得嘉靖皇帝的信重,故而朝野间多以蓝神仙称之。

眼下非但是道录司,就连僧录司也一并归他主理。

甚至这次东厂之所以有底气,和锦衣卫争夺那佛光舍利的监护权,也是因为蓝道行的暗中支持。

“对了,前两天蓝神仙还来给你相过面呢,说你是‘生来魂坚、诸邪难侵’,以后必有大用!”

前面那些云山雾罩,还真让王守业有些不明觉厉。

可听到最后这一段,却顿时恍然。

什么蓝神仙不蓝神仙,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神棍罢了——他但凡有些道行,也不至于会说出什么‘天生魂坚、诸邪难侵’的屁话来!

不过既然这神棍主动出面背书,自己以后再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倒可以统统推到他这八字评语上。

在心里给蓝道行,悄悄铺排了个背锅侠的角色。

王守业见高世良还有些意犹未尽,便又趁机打探道:“对了,欧阳必进又是什么人,怎么邸报上通篇都在吹捧他?”

“你是说工部的欧阳尚书?”

高世良鬼祟的左右扫量了几眼,这才故作神秘的道:“那可是严阁老的小舅子,岂是咱们能随便议论的?!”

说是这么说,可接下来他的一刻钟里,他却还是絮絮叨叨的,把欧阳必进的事儿说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欧阳老先生,才真是地地道道的背锅侠,而且背的还是自家外甥的锅。

这事儿要从前几年说起,当时宫里要整修午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等处。

欧阳老先生身为工部尚书,又是著名的民科,自然而然的被任命为‘工程总监’,总揽一切修缮事宜。

可老先生呕心沥血修了两年,该从内库走的银子,却一直没有拨下来。

眼见这事儿再不解决,就要耽搁修缮进度了,欧阳必进无奈之下,只得进宫向嘉靖皇帝讨要工程款。

谁知嘉靖皇帝却勃然大怒,说是几年前就把银子拨下去了,勒令欧阳必进立刻彻查此事。

欧阳必进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半截。

盖因能瞒着他昧下这笔银子的,也就只有工部侍郎严世蕃了!

事后一查,果然和他猜的分毫不差。

可他却奈何不了自家外甥,更不敢把这事儿捅到嘉靖面前。

最后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先是上书自承算错了账,不慎将那笔银子花了个七七八八。

然后又东挪西凑、勤俭持家,好容易把那修缮的差事了了。

可嘉靖帝却自此不喜欧阳必进。

偏今年吏部尚书出缺,严嵩为了更牢固的掌控朝政大权,竟想把欧阳必进推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

结果内阁拟定的名单送到宫里,嘉靖帝再次勃然大怒,甚至掷书于地。

要按说事情弄到这等地步,严家父子就该知难而退了。

可他们偏不!

一面拖延着,不肯提交其它人选;一面又在朝野间,为欧阳必进造势。

王守业看到的那份邸报,就是由此而生。

而听完前因后果之后,王守业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严加父子俩,还真是作死啊!

想跟皇帝对着干,倒也不是不行,可你起码也要分个对象啊!

嘉靖皇帝虽然长期痴迷修道,可却绝不是软弱可欺的庸碌之君,年轻时更是没少跟群臣斗法。

对了!

嘉靖现在最信任的道士,还是徐阶给推荐的……

怪不得严家快倒台了!

看来自己必须要尽快,抱上徐阶、高拱、张居正、李王妃、冯保等人的大腿才行,否则严家一倒台,就算不得雪中送炭了。

前面那仨有些费劲。

后面这俩倒是都有门路……

“吁!”

正寻思着该先去抱哪条大腿,就听高世良一声吆喝。

道录司,到了。

第31章 道录司见闻【上】

向守门的童子道明了身份来历,王守业和高世良二人,很快就被迎进了道录司内。

因事先已经听高世良,描绘过道录司的豪奢,所以王守业对那殿宇楼阁,倒并不怎么好奇。

可这大殿前,满坑满谷的和尚又是怎么回事?

粗略一数,起码也有四五十个之多,里面甚至杂了几个喇嘛!

“福生无量天尊。”

约莫是看王守业、高世良二人,频频望向那些和尚,引路的道童稽首道“前两日礼部和顺天府,在城隍庙、隆福寺、护国寺门前,查抄出许多——眼下京城道释二教的高人齐聚我司,正是为了应对此事。”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高世良一听这话,顿时恍然大悟,转头向王守业说明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每逢秋闱、春闱,京城书市都会迎来一波爆买潮。

卖的最火的,一是根据本届考官人选,临时增刊出来的八股制艺刻本;二来么,就是那些才子佳人荒诞奇文了。

前者人脉、资本缺一不可,基本都被京城几家大书商所垄断。

后者则只需一支妙笔生花,投入小、见效快、回报高,故而近年来渐成百花齐放之势。

但与此同时,为了能吸引看客,种种描写也是愈发露骨,多有人伦爱欲、映射朝纲之言,以至对赶考学子们的身心,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因此这回秋闱之前,礼部专门联合顺天府,在七月二十五庙会期间,展开了专项正风行动。

据说单只是收缴上来的彩绘图谱,就达两千余册。

和尚道士们虽然未参与其中,可京城一多半的书市,却都开设在庙宇道观门前,故此也跟着吃了些挂落。

说到这里,高世良幸灾乐祸道“我听说六部五寺各个衙门的小吏,多有赖此补贴家用的,这回他们怕是年关难过了!”

这气人有、笑人无的……

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为妙。

不过……

说到毒害赶考的学子,王守业忍不住质疑道“那这京城里的青楼娼肆又该如何处置?”

昨儿去芳菲楼的时候,那一整条街可都是白胳膊乱招,要骑在马上,估计什么都能瞧个底掉。

“那都是有根底的,再说人家照章纳税,谁敢乱抓?”高世良撇嘴道“倒是也有些私娼,可半遮半掩的,查起来麻烦的紧,谁愿意去下这苦功夫?”

啧~

看来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先捡着软柿子捏。

在门厅里闲扯了一通,就有一名道官闻讯赶来,引着二人绕过正殿,来到了道录司左跨院的仓储区。

这里又被分隔为阴库和阳库。

阴库里都是死物件,譬如各种炼丹需用的矿物质、炮制好的药材。

至于阳库,则用来豢养各种奇珍异兽、天材地宝。

而最近各地进献来的祥瑞,也有不少被收进了这阴阳二库。

童子参正是其中之一。

童子参顾名思义,乃是因为形似稚童而得名。

根据引路道官的说辞,这株老山参被送来道录司时,都已经出土月余了,原本是该被归入阴库收纳的。

但当值的道人,见这童子参的枝叶竟还绿意盎然,且周身并不见干涩萎缩之态,于是就抱着司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思,把它栽种到了阳库之中。

不成想还真就种活了。

可过了没几天,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阳库里就会传出小儿笑闹之声。

道录司的人查来查去,就怀疑到了这童子参头上。

于是特地又把它移载去了别处,派人专门看管,想要确定究竟。

但自那天起,这童子参就开始散发出一股异香,嗅到之人无不酩酊大醉。

道录司的人不敢怠慢,急忙通禀了常驻宫中的蓝道行,然后差事就又指派到了王守业头上。

不过……

听了这前因后果,王守业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道长。”

他忍不住质疑道“就算查清楚,是被香气迷了心神,还是被香气所醉,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两者的结果,也都差不多。”

“此言谬矣。”

那道官摇头道“这两者之间看似并无差别,但若拿来炼丹入药,却是天差地别。”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再者,我等也希望能查清楚,那香气究竟是自然而生,还是它有意为之。”

懂了!

上面派自己来的目的,就是研究一下这东西的‘食性’,顺带再给它做个智商测试。

话说……

既然已经是灵气复苏了,这和尚道士之中,不是应该能人辈出才对么?

怎么研究个人参精,还得去东厂请外援?

………………

却说王守业和高世良,跟在那道官身后,兜兜转转走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到了某个大铁笼前。

那铁笼周长约有十丈,上面封了顶,下面铺设着石板,里面孤零零的摆着个水缸,水缸里则种着一丛绿叶红花。

而那绿叶红花上,又拴了十几条红绳。

这是……

怕它化成人形跑掉?

这时那道官取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叮咛道“大人若是醉的厉害,最好赶紧出来——前两天有位嗜酒的同道,就险些醉死在里面。”

隔着栏杆,果然是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王守业仔细嗅了嗅,倒有点像是酒心巧克力的味道。

眼见那道官推开了铁门,他略一犹豫,还是放弃了拴根儿安全绳的念头,径自迈步走进了铁笼之中。

一步、两步、三步……

越是离得近了,那股香气就越是浓烈,直熏的王守业脑袋发木、手脚酸软。

可这见效速度之快,与其说是醉意上涌,倒更像是麻醉。

这玩意儿要是啃上一口,该不会直接心脏麻痹吧?

等到了那水缸前,王守业就觉得天旋地转,虽赶不上佛光舍利那回,可也忍不住生出了呕吐感。

不过他体内那层膜,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

要么,是这香气对人体无害;要么,是它并作用于灵魂。

可就这点儿东西,拿回去当调查结果,会不会显得太应付差事了?

要不……

把这人参精刨出来瞧瞧?

如果道录司允许的话,或许可以切两片……

嗡~

刚想到这里,王守业脑中就是轰然一震!



第32章 道录司见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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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反映了!

王守业脑中为之一清,同时暗暗提高了警惕。

然而等了半晌,却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难道这玩意儿只有一击之力?

又或者……

它刚才只是对自己的恶念,做出了相应的反击?

仗着有膜护身,王守业就准备对这童子参,再次发出恶意的挑衅。

“王小旗、王小旗!”

可就在此时,高世良却连声呼喊起来。

王守业疑惑的转头望去,发现外面除了了高世良和那中年道官之外,还多了个年轻的小道士。

“王小旗!”

见王守业转头往来,高世良急忙道:“你查看完了没?要是已经看完了,咱们就赶紧离开这里!”

这倒真是奇了。

冒险进来查探的人是自己,他又有什么好急的?

再说了,这也才进来没多会儿功夫。

“怎么了?”

王守业诧异道:“是不是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说道这里,他就想起了正殿外的那群和尚喇嘛——该不会是和尚道士们掐起来了吧?!

却听高世良道:“是小阁老府上来了位管事,说是家中要设喜宴,想商借这库里几头珍禽异兽!”

严世蕃府上要设喜宴?

还要借几头珍禽异兽?

可喜宴跟珍禽异兽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要拿来做菜不成?

“二位上差。”

这时又见那道官愁眉苦脸的稽首道:“既是小阁老差了人来,要么咱们先暂且避上一避?”

“对对对,先避一避!”

没等王守业应声,高世良就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

啧~

只不过是严世蕃府上一个管事而已,就吓的他们如此诚惶诚恐,严家父子的淫威足见一斑。

然而王守业这刚试探出些眉目,哪肯就这么中途放弃?

当下不以为意的道:“这又不是珍禽异兽,他借他的,咱们查咱们的就是了。”

说完,也不管两人什么反应,定了定心神,就开始在脑海中炮制那童子参。

生吞活剥、煎炒烹炸、切段、切片、切丝、剁馅……

嗡~

嗡~

果不其然,这诸多恶念一起,体内果然又接连传出两声,护膜遇袭后的急速震动。

不过这童子参的攻击力,比起佛光舍利就差远了,除了两声震动之外,完全没有对王守业造成任何影响。

测试到这一步,应该就差不多了。

至少自己证明了,它的确已经产生了灵智,而且在感应到恶念之后,会主动发起反击。

至于具体的攻击效果……

怕是得让别人来试一试,才能得出准确的评估。

唰~

刚想到这里,王守业忽然眼前一花,似乎是有团白生生小东西,从土里蹿出来,直奔自己眉心而来!

压根来不及反应,王守业先是两眼一黑,像是被敲了记闷棍似的,紧接着有些黏黏腻腻的东西,就爆开来糊了他一脸。

这什么玩意儿?

那萝卜精朝自己吐痰了?!

王守业急忙反手去抹,却什么也有摸到,偏那粘腻感依旧是挥之不去。

这是……

糊在膜上了?

他急忙闭上眼睛默默的感受,发又觉那糊上去的黏稠液体,竟在渐渐的融入膜里。

噫~

这总感觉有点恶心。

不过人参精吐出来的东西,应该不能称作是痰,而是……

天地精华?

别说,这换了个形容词词之后,感觉顿时就不一样了,精气神飕飕的往上飙,就仿佛春风拂过泸沽湖、秋雨浸润九寨沟。

片刻之后,连五感都增强了不少。

十几丈外纷乱的脚步声,空气中渐渐消弭的异香,还有红花绿叶逐渐枯萎暗淡的变化,全都涌入了……

等等!

王守业悚然一惊,急忙低头仔细查看那缸里的花草。

果然没有方才鲜活了!

而且状态明显还在迅速恶化着。

照这种衰败速度推算,估计最多再过一刻钟,这株童子参就要彻底枯萎掉了。

这……

难道说方才糊了自己一脸的,其实是这株童子参的精魄?!

想到这种可能,王守业登时冷汗直流。

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事儿?!

且不说实言相告,道录司的人会不会相信。

就算真的信了。

那太上老君能用弼马温炼丹,朝廷难道还会舍不得一个从七品小旗?!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你说这一草木成精,脾气这么火爆干嘛?!

虽说隔着栏杆,高世良和那道官一时半刻,也未必能察觉到童子参的变化——可问题是这空气中弥漫的异香,也在渐渐消散之中。

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就会……

“咦?你们这库里怎又多了大铁笼?”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疑惑的声音,钻入了王守业耳中。

严府的人?

王守业脑中灵光一闪,也顾不得再细思量,立刻拔高嗓门大声赞道:“妙、妙、妙,果然不愧是道录司第一奇珍!”

外面高世良与那道官皆是一愣,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引颈张望着就待追问究竟。

然而不远处,却有人抢先问道:“什么道录司第一奇珍?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两个小道士就引着三个青衣小帽的家奴寻了过来。

为首的那名家奴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相貌衣着打扮都没什么出挑之处,却自带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

“福生无量天尊。”

为王守业二人引路的中年道官,一见此人立刻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稽首道:“小道一时未曾远迎,还望褚管事赎罪。”

瞧这熟稔的,看来严世蕃府上的管事,已经不是头一回来‘借’东西了。

那褚管事也不还礼,倨傲的越过中年道官,迈着四方步到了铁笼门前。

先看看奴颜婢膝的高世良,再看看满面亢奋手舞足蹈的王守业,他下巴往笼子里一点,问道:“你们东厂的人在这儿干嘛?”

高世良立刻又改了一截,正媚笑想要答话,忽听笼子里王守业夸张的叫道:“好酒、好酒,当真是绝世好酒!”

跟着,又摇摇晃晃的嘟囔什么‘此酒只应天生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褚管事闻言,又好奇的往里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皱眉道:“什么好酒,这厮该不会是疯了吧?”

“褚管事。”

中年道官急忙凑上来,指着那水缸解释道:“里面那株老山参十分奇特,能散发出一股醉人的异香,这两位上差正是奉命前来调查此事的。”

说到这里,他指着王守业无奈道:“那位上差进去许久,想必已是醉的厉害了。”

“还有这种事儿?”

褚管事用力抽了抽鼻子,果然嗅到些淡淡的香气,但要说让人酩酊大醉,却还差得远。

再看看一脸土嗨荡漾,满口‘好酒’、‘绝品佳酿’,脚踏七星颠倒步,仿似已经达到人生巅峰的王守业。

这褚管事忍不住又抿了抿嘴,问道:“这里边没什么危险吧?”

“就怕在里面醉的狠了,不过只要及时把人弄出来就行。”

中年道官刚说到这里,忽见那褚管事推门走了进去,急忙改口劝阻:“褚管事,您这……”

“无妨。”

褚管事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我就瞧个稀罕而已,又不会拔了去。”

说话间,他大步流星的到了水缸左近,发现那香气果然浓郁了不少。

褚管事低下头狠狠吸了两口,酒意倒是升起几分,可却完全不像旁边东厂番子,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畅美。

多半这厮也没喝过什么好酒!

褚管事鄙夷的想着,就待转身离开牢笼。

然而就在此时,旁边甩头摆尾的王守业,脚下突然就是个趔趄,踉跄了半步,一肩膀顶在褚管事背上!

褚管事压根来不及反应,就一头扎进水缸里,糊了满脸人参花草!

“管事!”

“褚管事!”

这下外面可炸了锅,严府的家奴、道录司的道士、连同高世良都一起涌了进来,七手八脚的扶起了那褚管事。

就见他脸上擦破了两处不说,鼻血还决堤似的喷涌着。

某个家奴见状,急忙拿了帕子去捂。

褚管事这时也缓过些劲儿来,劈手夺过那帕子,见上面沾满了鼻血,当下是怒不可遏,跳脚咆哮道:“好个狗入的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面对他这滔天的怒火,王守业却恍若未闻,依旧手舞足蹈的嚷着‘好酒、好酒’。

褚管事愈发怒了,身子一挣,嘴里喝道:“都给我起开,今儿老子非让这狗杂碎知道厉害!”

“管事、管事!”

那两个家奴却抱的更紧了,连声劝道:“您跟一醉猫有什么好计较的,再说这毕竟是东厂的番子……”

褚管事气的跳脚:“东厂的番子又如何?!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打不误!”

另一个家奴忙又接茬劝道:“听说东厂的番子都武艺高强,他又醉成了这样,下手不知个轻重的,万一……”

褚管事的气势顿时一馁,愤恨的盯着王守业打量了半晌,忽然顿足道:“罢罢罢,今儿看在黄公公的面子上,我就饶这狗东西一命!”

说着,甩开左右,捂着鼻子愤愤而去。

中年道官追上去,连赔了十几声不是,眼见那褚管事理也不理,只得命两个道士跟随左右,自己愁眉苦脸的回到了铁笼前。

结果往里面一瞧,王守业还在哪儿大呼小叫呢。

中年道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招呼高世良道:“赶紧把这厮弄出来,这差点就闯出泼天大祸!”

其实这会儿,高世良也是满心的不痛快,暗怪王守业无故惹是生非,平白和严府管事结下冤仇。

两人沉着脸进到笼子里,正准备先制住王守业,再把他拖出去。

王守业却突然含含糊糊的嚷道:“不对、不对!这酒……这酒怎么淡了,一点味道没有了!”

味道?

中年道官下意识的耸了耸鼻子,随即面色大变,转头望向了牢笼正中的水缸。

下一刻,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阳库:

“大事不好了!童子……童子参被褚管事压坏啦!”

第33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个时辰后,东厂子字颗衙署正堂。

“我当时就说先避一避,可王小旗偏不肯答应……”

“那褚管事被他从后面一撞……”

“没多会儿功夫,道录司的左正右正、左演法右演法,就全都赶了过来……”

“他们推测那株成精的老山参,多半是被鼻血给污了灵性,所以……”

“后来道录司的人也没再说什么,就先让我们两个回来了。”

在子字颗的三位大佬面前,高世良说的是口沫横飞。

临了,他还不忘再次撇清自己:“周大人、吕领班、徐档头,这事儿跟卑职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王小旗……”

“行了!”

领班吕阳不耐烦的插口道:“谁也没说这事儿跟你有关系,你这自说自话的,还有完没完了?”

高世良一缩脖子,讪讪道:“可毕竟是我王小旗一起出的差事,上面要是怪罪下来……”

“怪罪什么?”

吕阳又堵了他的话头,没好气的反问:“那人参是王小旗弄坏的?”

“这倒不是。”

高世良忙道:“可褚管事却是被他撞……”

“什么管事不管事的?!”

吕阳愈发的疾言厉色:“是道录司的管事?还是宫里的管事?!他是几品官职?又是因为什么公务,进的道录司阴阳库?!”

“这……”

高世良顿时语塞,下意识偏头看了看,正瘫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的王守业,这才嗫嚅道:“他、他是严府……”

“行了、行了!”

吕阳一扬手再次打断他,嘴里干脆就骂起了娘:“你赶紧先下去吧,伙房里还有不少剩饭的,都特娘的给你留着呢!”

见他都开始骂娘了,高世良虽然依旧不知自己哪里有错,但还是急忙躬身退了出去。

真是个蠢货啊!

听到高世良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旁边装醉的王守业,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就如同吕阳方才质问的一样,他当时极尽装疯卖傻之能事,也要把那褚管事拖下水垫背,正是因为对方的身份,压根就没法摆在台面上说!

而且也没人敢摆在台面上说!

否则道录司自身,先就要但上一个监管不力、私相授受的罪名,然后还要因此得罪权倾朝野的严家父子。

道录司的人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左右那童子参只是干枯了,又没有不翼而飞,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上去就得了。

也就是高世良看不清门道,还一直纠缠牢笼里那些细节,怪不得他都快四十多了,还是小小的七品总旗。

却说王守业正感叹着,忽听掌班周怀恩抿着茶水,口齿不清的问:“这事儿你们怎么看?”

“巧、太巧、巧的有些过了!”

领班吕阳脱口而出的回答,顿时又让王守业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随即吕阳又嬉笑道:“但好在没落下把柄,也没人敢深究这事儿。”

“有什么巧不巧的。”

档头徐无咎嗤鼻一声,不以为意的道:“那老山参又不是咱们东厂的,莫说东西还在,就算是丢了、飞了,也跟咱们东厂扯不上干系!”

咔哒~

将杯子放回茶托里,周怀恩一锤定音道:“那也甭问了,下不为例吧。”

听到这‘下不为例’四个字,档头徐无咎就转头冲王守业道:“小子,别装了,赶紧谢过……”

但周怀恩却又抬手制止了他。

“做戏就做全套。”

说着,他扬声招呼道:“来人啊,送王小旗回去歇息!”

………………

直到被两个杂役送回宿舍,王守业后脊梁骨上还直冒凉气。

太特娘吓人了!

原本还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了,没成想早被三个老狐狸看出了端倪。

好在他们并没有要拆穿自己的意思,而是选择了包庇护短,顺带再拿话敲打自己一番。

这就是烧冷灶的好处啊!

要是换成规模上万的锦衣卫,恐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从这事儿上,王守业再次得到了提醒。

虽说带金手指的穿越者,相对土著而言有着不小的优势,可也绝不能因此,就以为自己能把古人全都当猴儿耍!

书归正传。

却说好容易平复下心头的悸动,王守业才终于有功夫分出精力,去探查那人参精魄,给自己带来的变化。

貌似在彻底吸收完人参精魄之后,五感提升的效果就已经消失了——看来这应该是个临时buff。

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极不舒服的禁锢感。

就好像是四十二码的脚,穿进了三十九号的鞋里。

究竟是膜变小了,还是自己的魂魄壮大了?

考虑到是刚吸收了人参精魄,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可甭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反正魂和膜是不配套了。

这直个劲儿的撑涨着,该不会把膜给撑破吧?

而真要是被撑破了,自己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

应该算是和人参精两败俱伤。

还是那话,你说你一草木成精的主儿,脾气这么火爆干嘛?

这直接碰壁而死不说,还把‘墙’给污出了问题。

何苦、何必、何……

正在心下疯狂吐槽那人参精,王守业忽觉头上一凉,似乎是有谁在用湿毛巾,擦拭他额头的汗水。

咦?

屋里竟然还有别人?!

王守业吃惊的挣开双眼,一张秀眉微蹙的俏脸立刻映入眼底。

原来是赵红玉。

刚才自己竟然都忘了,这小娘皮一直就在宿舍里候着。

“王大哥,你醒了?”

见王守业睁开眼睛,赵红玉立刻把手缩了回去,淡然的语气里透着疏离冷漠。

这态度……

可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样子。

王守业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昨儿才答应要帮她打探消息,今儿就酩酊大醉的被人抬回来,也难怪她会对自己不假辞色。

当下抬手捂住额头,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呻吟道:“我……我这是又活下来了?”

说着,又摇头晃脑的叹气:“在漷县遇到怪鱼,在三河县撞上佛光舍利,没想到进京之后,又差点让人参精给害了性命——我该不会是被谁给诅咒了吧?”

赵红玉的确是心有埋怨,可听王守业说的古怪,却还是忍不住好奇的追问道:“什么人参精?你不是刚刚吃酒回来么?”

“吃酒?”

王守业摇头苦笑,然后把奉命去道录司,探查童子参异状的事儿,大致说了句一遍。

当然,后面设计让褚管事背锅的事儿,他可没往外吐露半句,只谎称自己正在查探时,就被那异象熏的酩酊大醉。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

因有那些怪鱼打底,进京后又听人说起过佛光舍利的事儿,故而赵红玉当下就信了个十成十。

想起方才自己心里埋怨,顿觉有些不好意思,忙又用毛巾沾了水,小心搭在王守业额头:“那王大哥你先好生歇息歇息吧,我……”

“你放心。”

王守业这时又摆出一副认真的嘴脸,抢着道:“赵班头的事儿,我一直惦记着呢,等晚上隔壁的柳百户回来,我就去托他帮着问问——他家是世袭锦衣卫,在北镇抚司还有些老关系在。”

虽说这交易,一开始是出自威逼利诱。

但见王守业这时候,依旧惦念着要帮自己打探消息,赵红玉还是忍不住大受感动。

她樱桃小嘴儿一呡,正待开口道谢,谁知肚子里却突然传出了咕噜噜的动静,登时羞了个红头胀脸。

“对了,你还没吃午饭吧?”

王守业急忙撑起身子,一时倒忘了额头的毛巾,等那毛巾打着滚儿跌落下来,他才急忙伸手去捞。

可见赵红玉也探手来接,当下那爪子就故意慢了半拍。

直到赵红玉接住毛巾,这才连人带物捞了满攥!

“呀!”

赵红玉娇呼一声,急忙发力挣动,却哪里挣的脱?

王守业又紧紧攥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的松开了手,讪笑道:“对不住,我……我这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什么事儿都慢半拍。”

此时赵红玉脸上的红潮,早都蔓延到了脖颈,稍稍有些狐疑的斜了王守业一眼,见他‘一脸忠厚’的样子,到底没有怀疑什么。

“对了,咱们去外……去伙房看看吧,也或许还有什么吃的呢。”

王守业本来想说去外面吃点东西,可一开口,才想起自己身上只余下一钱半银子、十几枚大子儿。

这要是都花光了,再有用钱的地方该怎么办?

因此急忙改成了伙房。

不过伙房的剩饭,眼下应该都被高世良可怜走了吧?

要不……

以工伤的名义,申请开个小灶?

却说与面显犹豫,但最终也没有拒绝的赵红玉,一前一后出了宿舍,王守业忽然又后悔起来。

自己不是决定要等等看的么?

这怎么稀里糊涂就撩上了?

唉~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晚上还有,各种求……】

第34章 门当户对

虽说王守业是东厂官职最低的番役。

可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官身儿,待遇自不是那些杂役们能比的。

简单说明是因为差事误了饭点儿,一菜一汤很快就端上了桌。

因剩馒头都被高世良苛敛走了,只余下些专供杂役的高粱团子,伙房的人怕王守业吃不惯,还特地给煮了四个鸡蛋。

到底是直属皇家的特务机构。

即便眼下已经落魄了,这伙食也不是等闲人家能比的。

至少赵红玉吃着就很对胃口。

不过她大约是头一回,和家人以外的男子单独用餐,所以显得有些局促,一直低垂臻首,小松鼠似的细嚼慢咽着。

这倒和王守业印象里,那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的刚烈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了。”

随手剥开最后一个鸡蛋,连碗推到了赵红玉面前,王守业正色道:“下午我准备去北镇抚司转转,宋五这一整天都没个音信,也不知到底靠不靠的住。”

赵红玉最开始是想推辞的,可一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就登时忘了这事儿。

后来知道王守业是去找宋五的,赵红玉先是大失所望,随即又羞惭起来。

她本就是通过宋五找到王守业的,自然知道宋五之所以会一直守在北镇抚司门前,其实是为了等候王瓦匠再次出现。

自己光顾着打探爹爹的消息,却忘了王大哥眼下也是父子离散。

实在是……

羞愧之余,她便主动要求陪同前往。

“那等吃完饭,咱们就出发。”

王守业点头应下,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无奈道:“不过出门前,我得先换身衣服,这又潮又黏的还一股子汗味儿。”

其实应该顺带洗个澡的,只是有赵红玉在,毕竟不怎么方便。

等等!

说起换衣服和洗澡,王守业忽然就想到了赵红玉身上,急忙问道:“你这次来京城,带没带换洗的衣服?”

“我……我当时走的太急,就……”

赵红玉的头,垂的更低了。

她虽然自小聪慧过人,可却是头一回出远门,当时又是热血上头,瞒着家里偷跑了出来,压根就没想这么周全。

直到昨晚上寄人篱下,才终于明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道理。

这让赵红玉心下既沮丧又忐忑,连带着性子都放软了几分。

“那……”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去预支些薪水:“那出门前我去问问看,能不能先预支些薪俸。”

金屋藏娇是好事,可要藏的是个邋遢女人,恐怕就不怎么美好了。

于是吃完了饭,又回宿舍换上一身便装之后,王守业就准备去子字颗衙署预支薪水。

说来也是巧了。

这刚被赵红玉送出院门,就见领班吕阳牵着条大狗走了过来。

因见那狗生的雄壮,王守业也没敢主动迎上去,远远的一拱手道:“吕大人,您这是……”

“厂里养的猎狗,我牵出去溜溜。”

吕阳在那狗头上轻轻的拍了拍,感叹道:“早年间养着三十多条呢,眼下就这一根儿独苗了。”

说着,吕阳又上下打量了王守业一番,见他换下了东厂的公服,又收拾的紧陈利落,似乎是要外出的样子,于是就顺口问了句:“你这也是要出门?”

“那什么……”

子字颗的薪俸、补贴,正是吕阳在负责发放,王守业去衙署,本来就是想找他商量预支薪水的事儿。

可这半路上撞见,反倒有些不好张嘴了。

可吕阳多老奸巨猾?

王守业这一支吾,立刻就瞧出了端倪。

当下眉毛一挑,主动问道:“怎么,有事儿找我?”

“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

王守业顺势陪笑道:“卑职是想,能不能先预支些薪俸,我这手头上实在……”

“是为了那女娃吧?”

还不等把话说全,吕阳的神情就正经起来:“你眼下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既然已是官身,就得讲究个门当户对——这乡下胥吏出身的女子,随便玩玩玩儿还行,千万别陷进去太深。”

这话他可没压着嗓子,赵红玉要是没回屋里,多半就能听的清清楚楚。

“大人。”

于是王守业忙解释:“我跟她清清白白,绝没有……”

“少跟我来这套!”

吕阳满脸嫌弃一甩手:“都睡到一个屋里了,你还跟我说什么清白?”

随即,他又语重心长的劝道:“要实在喜欢,你就先收在身边做个通房丫鬟,等以后娶了媳妇,再给她抬妾就是了。”

一番话说完,也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自袖囊里扯出荷包来,翻出颗花生米大小的金豆子,随手抛给了王守业。

“这是我藏的私房钱,你小子先拿去顶一顶。”

他扔的明显偏出不少,王守业一时没接住,等从地上捡起那金豆子,却见吕阳早牵着狗走远了。

王守业望着他的背影愣怔了片刻,心下忽然闪过个念头:这吕领班,该不会是想给自己说一门亲事吧?

他之所以会这么猜,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吕阳明明知道,赵红玉就住在自己的宿舍里,方才那番话却反而刻意提高了音量,现在想来,倒像是直接说给赵红玉听的。

可他又为什么要对赵红玉说这种话呢?

想了想去,怕也只能着落在那‘门当户对’三个字上了。

啧~

这说来倒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上面重视自己的体现。

可王守业穿越过来之后,头一个见到的就是赵红玉,真要是择偶的话,身段相貌起码也不能差她太多吧?

而既然要讲门当户对,别的标准自然就要下调些……

愁。

真是愁。

患得患失的回了宿舍小院,结果一进门,就见赵红玉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门后。

不用说,方才那些话她肯定是听到了。

“那什么……”

王守业不觉有些尴尬,讪笑道:“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随口胡说了几句,也不知道咱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红玉微微摇头,轻声道:“咱们现在,是不是该去北镇抚司了?”

“对对对,咱们这就动身吧!”

王守业连连点头,随即忙领着她出了东厂。

但却并没有急着去北镇抚司,而是一路扫听着,寻到了某家金铺——金子虽好,花起来却不方便,必须先兑换成银子、铜钱才行。

却说赵红玉眼瞧着他独自进了金铺,那一脸的淡然,顿时就化作了五味杂陈。

其实原本面对王守业时,她还习惯性的带了些优越心理。

直到听了吕阳那些话,她才终于意识到,对方早不是什么贱籍匠户了,而是一名前程远大的东厂番役,堂堂的锦衣卫从七品小旗。

“想什么呢?”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王守业的声音,赵红玉才惊觉他已经从金铺里出来了。

“王大……大哥,你换好银子了?”

她原本有心叫一声‘王大人’,可又觉得生分别扭,最后还是沿用了‘王大哥’的称呼。

但称呼虽然没有变,分量却大相径庭。

“有东厂的腰牌在,自然换的快些。”

王守业哈哈一笑,把手心里的碎银子亮给赵红玉:“而且那金豆子成色不错,换了足有十二两七钱银子,等从北镇抚司回来,咱们就去成衣铺逛逛,看……”

正说着,他突然面色一变,扯起赵红玉就往金铺里钻。

赵红玉冷不防被他扯的踉跄了几步,可随即小手一翻,却反而扣住了王守业的腕子,嘴里娇叱道:“你做什么?!”

就这一刹那间,又恢复了原本的英姿飒爽。

“嘘!”

王守业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见来不及躲进金铺离了,干脆直接一猫腰,借赵红玉的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嘴里解释道:“我撞见仇人了!”

赵红玉原本见他似要往怀里扎,下意识的护住胸口,就要退避躲闪。

可听了后面那话,又硬生生给止住了。

红涨着俏脸,扭头向身后望去,就见一群豪奴招摇过市、横行霸道。

但为首的那个,脸上却贴了两块膏药。

第35章 斯人猛于虎也

眼见那一群豪奴,簇拥着几辆板车渐行渐远。

赵红玉这才急忙退开半步,狐疑的追问道:“那是谁家的仆人?你又怎么会与他们结仇?”

别说,这小妞虽然两天没洗澡了,身上却没什么异味,反倒还挺好闻的。

王守业悄悄耸着鼻子,一边眺望那逐渐远去的队伍,一边随口答道:“这横行霸道,还能是谁家的?严世蕃府上的狗奴才呗!”

“严世蕃府上的?!”

赵红玉闻言,却立刻脱口惊呼起来:“你……你和严世蕃府上的奴才结仇了?!”

那声音颤抖的都失真了。

王守业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害怕,可仔细打量,才发现赵红玉两眼烁烁放光,竟似是说不出的惊喜与激动。

“怎么?”

王守业不由奇道:“难道你也和严府的人有过节?”

赵红玉先是摇头,继而又把臻首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最后迎着王守业疑惑的目光,攥着小拳头立誓似的道:“我跟严世蕃没仇,可这狗贼欺君罔上、陷害忠良、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虽是个女子,也恨不能为天下除此大害!”

这跟打了鸡血似的……

当初得知未婚夫与人孝期私通,貌似也没见她激动成这样。

王守业无语半晌,才挤出一句:“不想你还是胸怀天下的。”

赵红玉被夸的俏脸一红,倒又生出些娇羞扭捏来,偏转了美目,微微摇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多了,人云亦云罢了,哪里就称得上……称得上什么胸怀天下。”

嗯~

胸怀天下或许有些夸张,但肯定不小就是了。

跟着,她又忍不住好奇的追问:“王大哥,你究竟是怎么跟严府结仇的?你来京城也才五六天吧?”

一双杏核眼满怀期盼的忽闪着,都快赶上天边的星星了。

“其实也没什么。”

王守业装出一脸淡然,道:“上午在道录司的时候,这厮擅自闯入阴阳库里,说是奉了严世蕃的吩咐,要借些奇珍异兽回去摆喜宴——要知道,那可都是皇上寄放在道录司的东西!”

说到这里,悄悄打量了一下赵红玉,见她果然又攥紧了粉拳,一副义愤填膺的小模样。

王守业这才又继续道:“我见他甚是嚣张,便借酒装疯绊了他个跟头——他脸上那些伤,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如此!”

赵红玉恍然的点了点头,随即想起那褚管事满脸膏药的狼狈样子,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急忙用手背掩了,钦佩的望着王守业道:“不想王大哥你还有这副侠义心肠——那狗奴才后来没对你怎样吧?”

“呵呵。”

王守业轻蔑的一笑:“他是私自擅闯,我是奉了上命差遣,这官司就算打到金銮殿,我也不怕他!”

赵红玉的眸子越发明亮了。

王守业却忽又泄了气,无奈道:“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真在街上撞见这狗奴才,还不是要东躲西藏的?方才真要被他瞧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事来。”

“我其实没什么的,只是听说严府上下都是荒淫无耻之辈,万一连累了你……”

说到这里,王守义用力摇了摇头,一副不堪设想的模样。

“王大哥,真是对不起,我……我方才还误会你了。”

赵红玉听完又是羞惭又是感动,星眸闪烁,再看向王守业时,便多了几分亲近与……仰慕?

啧~

要知道,昨天自己答应帮忙打探赵班头的消息时,赵红玉都没有流露出类似的情绪。

没想到为求自救的无奈之举,竟还会带来这种意外之喜。

话说……

教训个狗奴才就这样了,真要是当街给严世蕃来个抱摔,她会不会心甘情愿的给自己做小?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正习惯性的发散思维,忽听街对面有人愤声喝道:“身为当朝次辅,本该正本清源,还天下苍生一个朗朗乾坤!他徐阶却怎得如此自甘堕……”

话说到半截,忽又戛然而止。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个头戴方巾的书生,正被同伴捂着嘴,死命往小巷里拖。

“咦?”

王守业正在好奇,徐大腿究竟是因为事情,被那书生痛斥为自甘堕落,旁边赵红玉突然指着对面叫道:“那不是顺义坊张家的大公子吗?”

张家大公子?

王守业忙定睛细瞧,死死捂住那书生的,却不是张汝原还能是哪个?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细一想倒正常的紧。

当初张汝原让人冒雨抢修那游廊,就是为了给进京赶考讨个好彩头,如今在京城撞见他,也在情理之中。

略一犹豫,王守业立刻给赵红玉使了个眼色:“走,咱们跟上去瞧瞧。”

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更何况当初被拉去张家做苦力时,王守业就曾立誓,若有一日发达了,必要让张家上下在自己面前奴颜婢膝。

眼下虽还没到真正发达的时候,可预先去收点‘利息’也是好的。

却说他领着赵红玉横穿马路,追到那小巷之中,就见张汝原正与那书生激烈的争吵着,看样子大有割袍断义之势。

“咳!”

王守业一声干咳,两人这才发觉他与赵红玉的存在,当下忙都收了声,狐疑且警惕的打量着二人。

王守业趋前几步,笑着拱手道:“一别数日,张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张汝原闻言一愣,忙也拱手还礼,可却实在想不起眼前之人究竟是谁,于是歉然道:“恕汝原眼拙,未知尊驾可否示下台甫?”

“南新庄王守业。”

“王……”

听到‘王守业’三字,张汝原目光一凝,下意识的脱口问道:“你不是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么?!”

此事在漷县本就算不得什么秘闻。

更何况锦衣卫还曾派衙役去张家找人,于情于理张汝原都不可能不过问此事,所以他会有这等反应,也实属正常。

“托张公子的福。”

王守业再次躬身一礼,笑道:“王某被带到京城之后,立下些微末功劳,如今在东厂谋了份从七品的差事。”

话音未落,张汝原与同伴已是霍然变色。

尤其刚才痛骂徐阶的书生,脸上霎时间退尽了血色,那直缀下瘦骨嶙峋的身子,也抖的筛糠仿佛。

可即便如此,他兀自愤然道:“东厂的人又如何?他徐阶有脸做,难道还不许……”

“熙载兄!”

张汝原急忙喝止了他,又躬身向王守业陪笑道:“我这同伴只是一时失口,绝无非议朝廷重臣的意思——还望王兄念在乡党情谊上,不要同他计较。”

“乡党情谊?”

王守业哈哈一笑,点头道:“想当初我大病初愈,只为了能给张公子讨个好彩头,就被令弟驱策着,冒雨赶了二十几里路——这番情谊,王某自是不敢忘的!”

这回张汝原也吓的面色煞白。

他倒不是怕王守业本身,而是怕刚才的事儿,被对方抓住不放大题小做!

小巷里一时静的呼吸可闻。

“哈哈哈……”

这时王守业却忽又哈哈大笑起来,上前在张汝原肩头擂了一拳:“说笑而已,张公子怎么还就当真了?”

跟着,又向一旁那‘熙载兄’道:“书生意气虽不是什么坏事,却也要量力而行,再说即便仁兄在这里骂出花来,于徐阁老也是丝毫无损的。”

王守业真要是小题大做,倒的确能报一箭之仇。

可这也忒没底线了。

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王守业是绝不会如此行事的——方才那话,也不过就是想戏弄一下张汝原罢了。

不过这番转变,显然让那‘熙载兄’有些无所适从。

他犹犹豫豫的拱了拱手,口风却依旧有些生硬:“我只是不明白,徐阁老这般身份,却怎得还要把嫡亲孙女送入虎口。”

“熙载兄!”

张汝原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再次喝止了同伴,正色道:“敢问王大人眼下在何处落脚?”

王守业也不知他打听自己住处做什么,但自己一东厂番子,难道还怕被个读书人惦记不成?

当下不以为意的道:“我眼下就在东厂住着呢,张公子在京城若遇到什么难处,就派人过去说一声,也没准儿我就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等张汝原回应,他又好奇的向那‘熙载兄’打听道:“这位相公,方才说徐阁老送孙女入虎口,却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

那书生却有些诧异,指着街面上道:“方才那招摇过市的,怕是半个京城都传遍了!”

方才?

难道是……

王守业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徐阁老要把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

“不!”

谁知那熙载兄却摇头道:“不是娶,是纳。”

“纳?”

“严世蕃的儿子,要纳徐阁老嫡亲孙女做妾!”

我去!

这也忒下本了吧?!

王守业登时惊了瞠目结舌。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的紧,最多再有一两年的功夫,徐阶就要发动全面攻势,把严家父子斩落马下。

这时候把嫡亲孙女,送给严世蕃的儿子做妾,无疑是为了麻痹严党,好腾出时间从容布局。

纯理性的来说,这称得上是一招妙棋。

可问题是……

虎毒还不食子呢!

斯人猛于虎也!

王守业震惊感慨之余,也暗暗把徐阶的名字,从自己的大腿名单中划去——这样的大腿,且不说抱不抱的劳,主要是心里膈应的慌!

第36章 阴魂不散

这严世蕃也的确是招人恨。

什么二十九房小妾、用处子当痰盂、玉屏风、温柔椅、淫筹选妃的。

虽然赵红玉一到关键地方,就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可还是听的人羡慕不……

啊呸~

是听的人愤慨不已!

闲话少提。

却说来到北镇抚司门外,王守业刚张望了几眼,宋五就从角落里窜了出来。

据这厮自己说,他天不亮就跑来蹲守了,一直不错眼的盯着,连中午饭都是就近买了俩火烧,边啃边注意四周的风吹草动。

可王老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不合逻辑啊?

老汉是个执拗的,更何况父子连心,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难道是已经打听出,自己并不在北镇抚司?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没去东厂找自己?

又或者……

是出了什么意外?!

“是你?”

正担忧老汉的安危,忽听不远处有人历喝道:“你竟然还敢来北镇抚司?!”

抬头望去,却是徐彦斌领着几个锦衣卫,正在台阶上对自己虎视眈眈。

而方才那恨声呵斥的,正是后来被派去漷县,支援徐彦斌的牛百户——看他的样子,倒像是比徐彦斌还痛恨自己。

不过这也正常。

当初在朝阳门外,被蒋世帆利用完之后,又杀人灭口的赶车小校,貌似就是这牛百户的手下。

事后追查起来,他身为直接领导,少不得要吃些挂落,因此恨上自己,倒也在情理之中。

话说……

怎么没瞧见蒋世帆?

莫非已经被查出了老底,正在诏狱里享受十大酷刑?

“王小旗。”

正在心里编排蒋世帆的惨状,陈彦彬又开口追问道:“你来我北镇抚司,究竟所为何事?”

老汉的事儿,肯定是不能提的。

否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恨屋及乌,对老汉暗下毒手?

故而王守业躬身一礼,反问道:“陈千户,敢问和王某一起进京的赵班头,如今人在何处?缘何数日来,连半点音讯也没有?”

“哼~”

见王守业不答反问,徐彦斌大袖一甩,嗤鼻道:“我锦衣卫的事儿,还轮不到你一小小的番役过问!”

“你!”

赵红玉气的往前蹿出半步,张口就要娇叱一声,可看看身旁的王守业,她又强忍了下去。

她自己如何倒无所谓,可若因此牵连了一心要诛除严党的王大哥,却让人情何以堪?

更何况,父亲也还在对方手里,徒逞口舌之力非但于事无补,反而还会让父亲的处境更为恶劣。

就在这时,一辆外披锦缎、角悬金铃的马车,突然缓缓停在了北镇抚司门前。

陈彦彬等人一见这马车,登时再顾不得什么王守业,急忙都快步迎下台阶,躬身静候在马车前。

这是来什么大人物了?

王守业见状,也不由好奇的探头张望,想看看让十几个锦衣卫‘如临大敌’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谁知那门帘被挑起之后,一张贴着膏药、肿如猪头的嘴脸,却立刻映入了眼底。

严世蕃府上的褚管事?

怎么又是这厮?

这也忒阴魂不散了吧?!

非但是王守业吃了一惊,陈彦彬等人也皆是一愣,犹犹豫豫的,也不知是否该上前见礼。

而那褚管事见锦衣卫的人都有些愣神,当下白眼一翻,抑扬顿挫的道:“我们公子爷,眼见就要和徐阁老家结亲了,你们吴大人空口白牙的,就想让他老人家亲自登门?”

说着,懒洋洋伸出只爪子,虚悬在半空之中。

陈彦彬脸上的肌肉,突突颤了几颤,忽地绽放出笑容来,抢上前小心翼翼的扶住了褚管事,嘴里讪讪道:“我们也不想劳动严公子,只是那东西取用颇为费事,又不耐久放……”

“哪也得先验验货再说!”

褚管事顺势下了车,背着手斜了陈彦彬一眼:“放心,东西只要管用,这份孝心自然能递到小阁老面前——届时有小阁老保着,就是成国公也动不了你们!”

听到这话,陈彦彬脸上的笑容,顿时鲜活了许多,忙把手往里一让,就待请褚管事进门验货。

谁知对方却忽地勃然变色,指着两个快步远去的背影,厉声喝问道:“那厮不是东厂的人么?怎么在你们北镇抚司?!”

陈彦彬顺势望去,就见王守业、赵红玉二人匆匆消失在街角。

他心下一动,忙问道:“怎么,难道您与这东厂的王小旗,也有仇怨不成?”

不等褚管事回应,又把王守业卧底反间,挑起厂卫之争的事儿,加油添醋的说了一遍。

最后愤然道:“这厮虽不过是个小旗,可毕竟是带着投名状进的东厂,上面有黄公公保着,连我们吴大人一时都奈何他不得。”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怕是只有小阁老出面……”

“用不着小阁老出面!”

褚管事把手一摆,恨声道:“只要能说动我家大公子,给他来个先斩后奏就行——届时黄公公难道还能为了个臭虫似的东西,跟我们府上翻脸不成?”

说着,他又斜了陈彦彬一眼:“不过能不能说动大公子,怕还要看那东西,究竟有没有效果。”

陈彦彬见对方也有意促成此事,心下真是喜不自禁。

原本漷县、三河之行,成功的救下了袁存时、又寻回了佛光舍利,他也算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可王守业在景阳门前的反戈一击,却又让他前功尽弃、颜面尽失。

这几日里,陈彦彬也不知因此受了多少屈辱,早恨不能将王守业碎尸万段了!

当下连声道:“有效、那东西绝对有效!”

“那还等什么?赶紧验货去吧!”

褚管事抬手往里一指,随即在陈彦彬等人簇拥下,大摇大摆的进了北镇抚司。

………………

“阿嚏、阿嚏。”

却说王守业领着赵红玉转过街角,心下刚松了口气,就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

“王大哥,你没事吧?”

“没什么。”

王守业摆了摆手,正色道:“那陈彦彬虽然什么都不肯说,但听他的语气,你爹应该是在北镇抚司没错。”

“咱们先去成衣铺,买两件换洗的衣服,然后再回东厂拜请柳百户出面,帮着打探你爹消息。”

赵红玉乖巧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忍不住道:“那王大伯呢?他这一整天也没露面……”

“放心吧,这事儿我自有主张。”

要在诺大的京城里找出王老汉,那肯定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但自家那便宜师叔李伟,不是还有个女儿在裕王府么?

名字好像是叫‘李彩凤’来着。

第37章 大祸临头

东厂,小院。

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

赵红玉正甩着手,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就见王守业阴沉着脸,自外面走了进来。

“王大哥!”

她忙快步迎了上去,先是斜着高挑又不失丰腴的身子,和王守业并肩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李家妹妹,没在裕王府里?”

王守业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

半晌,才迎着赵红玉疑惑的目光,无奈道:“她是在裕王府当差不假,可眼下人却不在京城。”

今儿一早,王守业就去了裕王府,想要通过李彩凤找到师叔李伟,继而打探王老汉的去向。

谁知在裕王府门外亮出身份,又道明了来意之后,却被告知李彩凤现下不在京城,而是去了通州府。

据说是因为裕王妃的外祖,前几日刚刚在通州老家病逝,王妃碍于身份无法亲往治丧,于是就派了几个身边人,去通州代为尽孝。

李彩凤因是通州人,所以也被选中在内。

照那门房的说辞,多半要到下月月底,她才能从通州回来。

王守业闻言无可奈何,也只能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却说两人边说边进了屋,眼见王守业坐到圆凳上,就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赵红玉忙帮他斟了杯茶水,又柔声劝道:“王大伯吉人自有天相,也兴许是有什么事,一时给绊住了。”

“希望如此吧。”

王守业咕嘟嘟灌下杯茶,心里的燥意稍减,这才想起进院时看到的那一幕,于是指着外面问:“方才你是在帮我洗衣服?”

赵红玉颊上微红,偏转了目光轻声道:“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做些琐事了。”

昨天王守业带她买了换洗的衣服,又在附近租下一间客房,正式结束了短暂的同居生涯。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比同处一个屋檐时,亲近了不知多少。

不过王守业眼下,也实在没心情攻略她,简单的道了声谢,便起身道:“我去衙署转一圈,中午咱们出去吃。”

赵红玉张了张嘴,有心叫他不必破费,可想到中午若在伙房吃,少不了要撞见许多生人,又觉得实在别扭的慌。

于是一直把王守业送出院外,她才终于憋出句:“要不我给家里写封信,让我娘送些银子过来?”

“回头再说吧。”

王守业摆摆手,头也不回的去了子字颗衙署。

那东首第一间厢房里,不出意外又是葛长风、朱炳忠、高世良,这老三位在当值。

因见王守业从外面进来,葛长风就放下了手里的邸报,笑着招呼道:“业哥儿,你们南新庄倒真是人杰地灵啊——听说你和那李慕白,还是邻居来着?”

这怎么突然说起李慕白来了?

王守业心下纳闷,于是主动坐到了葛长风对面,好奇道:“葛百户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难不成这邸报上还有他的消息?”

“邸报上虽然没他的消息,可他闹出的动静却也不小。”

葛长风买了个关子,直到王守业再三追问,才慢条斯理的道明了缘由。

却原来前天上午,成国公朱希忠突然上了道奏本,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据说严嵩与徐阶斟酌了许久,才把那奏本呈递到了内廷。

后来成国公朱希忠,还因此被嘉靖召入宫中询问。

君臣之间具体奏对了什么,也一样没人知道,但不久之后就有传闻,说那奏本是出自成国公新收的幕僚李慕白之手。

“李慕白做了成国公的幕僚?!”

王守业听到这里可真是吃惊非小,他虽然早猜到,李慕白自有脱身之策,可也没想到这渣男竟然能一步登天!

也不知他那奏本里,究竟都写了些什么……

被这消息搅的心神不宁,子字颗眼下又实在没什么公务可忙,于是刚过午时【上午11点】,王守业就悄没声的离开衙署,回到了小院。

一直到了宿舍门外,他都还在纠结,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赵红玉。

“王大哥!”

赵红玉却主动迎了出来,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王守业想起离开时,她曾说过的话,还以为她当真写了讨银子的家书,要拜托自己帮着寄回去呢。

当下把脸一板,佯怒道:“我不说过,这事儿等回头再论吗?你怎么……”

“王大哥,你误会了。”

赵红玉急忙解释:“这是张公子留给你的书信!他方才找上门来,听说你正在衙署里当值,留下这封书信就走了。”

张公子?

“张汝原?”

见赵红玉点了点头,王守业就纳闷撕开了信封,想看这公子哥儿究竟在信里写了些什么。

结果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会票——隆盛老号,寄存纹银贰百两,八月二十八之前凭票可取。

啧~

这厮出手倒还挺大方。

怪不得他那天旁的一概不问,只问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呢,感情早就想好了,要想用银子弥补双方的恩怨。

别说,这还真解了王守业的燃眉之急,否则凭他借来的那十几两散碎银子,怕是撑不了多久就要告罄了。

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张汝原那谦卑加煽情的信,王守业豪气的大手一挥:“走,先把这银子兑出来,然后咱们下馆子去!”

只可惜王老汉还是音讯全无,否则这顿饭就算是圆满了。

………………

因李彩凤那边儿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了,当天下午,王守业就拿了十两银子给宋五,让他安心在北镇抚司帮忙蹲守。

然而又是三天过去了,眼见宋五都要回漷县交差了,王老汉却依旧是渺无音讯。

搭着柳泉那边儿,也同样没传回只言片语,王守业和赵红玉二人,倒真是愁到了一处。

却说这天下午。

赵红玉正自告奋勇,想要顶替宋五去北镇抚司蹲守,柳泉突然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王守业拉到了隔壁。

他顺手反锁了房门,投一句话就是:“业哥儿,祸事了!”

“到底怎么了?柳大哥你倒是说清楚些!”

王守业见他说郑重,心下不由的纳闷非常。

即便赵奎已经命丧黄泉,貌似对自己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祸事’吧?

难道他是见自己和赵红玉越走越近,就把赵奎当成是自己的准岳父了?

想到这里,王守业忙试探着问:“难道赵班头已经……”

“他好着呢!”

柳泉不耐烦的打断了王守业的话,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这才又沉声道:“是你要大祸临头了!”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追问道:“我问你,那天去道录司,你是不是得罪了严府的一个管事?”

“是有这么回事。”

王守业心头一跳,脑海中莫名就浮现出了,陈彦彬把褚管事扶下车的那一幕。

“你可真是糊涂!小阁老的人,也是能随便得罪的?!”

柳泉说着,又急惊风似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唉声叹气道:“现在可好了,严府的管事和吴景忠的人一拍即合,都憋着劲儿,要撺掇严洪亟收拾你呢!”

“严鸿亟?”

“严世蕃的儿子,要和徐阁老结亲的那个!”

这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怎么就又有麻烦上门?

王守业心头莫名烦躁,脑壳也随之涨疼起来——这几天那膜被撑大了一圈,平时也不再有禁锢感了,可一旦情绪激动起来,还是如同戴了紧箍咒似的。

他用力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严府的人,怎么就和吴景忠的人掺和到一起了?”

“他们本来就是一挂的!”

柳泉一甩袖子,烦躁道:“不说这个,先想想该怎么熬过这一关吧!”

王守业眉毛一挑:“我只要躲在东厂里不出去,难道严世蕃的儿子,还敢杀上门不成?”

“你想的倒美!”

柳泉一瞪眼:“咱们东厂理刑骆锦程骆大人,就是铁杆的严党!他要是给你派差事,你难道还能硬顶着不去……”

“王小旗、王小旗在吗?!”

柳泉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就响起了急促的呼喊声。

王守业和柳泉对视了一眼,推门向外望去,就见两个面生的东厂番子,正在院里扯着嗓子呼喊。

看腰间的标示,应该是两个总旗。

王守业还待细看,旁边柳泉脸上已是骇然变色,脱口叫道:“是……是骆大人的亲随!”

不会吧!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小旗?王小旗!”

约莫是听到了柳泉那声惊呼,外面两个总旗,就试探着寻了过来。

眼见躲是躲不过了,王守业一咬牙推门而出,扬声问道:“二位找王某有何贵干?”

“奉理刑骆大人命,请王小旗跟我们去锦衣卫走一趟!”

错不了了!

看来今儿是在劫难逃!

王守业一时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向那两人拱手道:“容我去拿了腰牌,就随二位动身!”

说着,转身回了自己屋里,将正探头张望的赵红玉一把扯住,目光灼灼的道:“你那匕首呢?借我用用!”

赵红玉不明所以,但看王守业十分郑重,还是连鞘拔出了那柄匕首。

王守业二话不说,立刻撩起裤腿把那匕首插进了靴子里,转身向外就走。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才回头道:“放心吧,柳百户说你爹好着呢。”

说完,也不等赵红玉反应过来,便昂首出了宿舍。

风萧萧兮易水寒。

就算真逃不过这一劫,老子也要拉个够分量的垫背!

第38章 八月初一【上】

跟着两个总旗急吼吼的出了东厂,就见一辆外罩锦缎、角悬金铃的马车,正停在台阶之下。

这不正是那褚管事的马车吗?

王守业下意识的脚步一顿,身旁两个总旗立刻连声催促:“王小旗,这车就是来接你的——十万火急的差事,可千万耽搁不得!”

这些家伙显然还不知漏了马脚。

王守业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拴马桩,那里正拴着两匹高头骏马,想必就是身边这二人的坐骑了。

自己若是拿‘十万火急’当由头,坚持要求骑马赶奔北镇抚司的话,或许就可以找到逃走的机会。

然而……

他不会骑马。

这次要是能活下来,老子一定点满骑术精通!

咬牙上了马车,王守业就开始问候那褚管事的祖宗十八代。

自己在道录司时,不过是为求活命,才‘轻轻’撞了他个跟头,谁曾想这厮为了这点‘小事’,就处心积虑的要致自己于死地。

如果能找到下手的机会,干脆就先拿他开刀好了!

轰隆隆……

正在车上暗暗发狠,忽听得前面传来闷雷似的蹄声,似乎有数十匹骏马,正从对面狂奔而来。

这可是比邻皇宫的繁华街道,谁敢如此放肆行事?

王守业正觉纳闷,又听有人大声喝问:“前面可是东厂的人?!”

奔着自己来的?

还是冲那两个总旗?

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王守业挑开门帘探头望去,就见二十几个顶盔掼甲的骑士,正在前面不远处集体兜转马头。

等马车再次提速向前时,便有十几骑遮拦左右,余者则是锋失在前,驱散路上所有的阻碍。

这阵仗……

就为了把自己诓去弄死?

王守业心下疑云顿起,犹豫再三,正忍不住想向车夫打探究竟,前面街口忽又闪出数百兵马。

最前面的提枪挎刀的,似乎是五成兵马司的人。

左右各有数十名衙役,正攥着皮鞭吆五喝六。

再往后看,则是数十名身着云纹皂袍的锦衣小校。

数百人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直把北镇抚司所在的千步廊西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阵仗……

谋朝篡位也不过如此了吧?

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专为诓杀自己而设。

眼见马车所到之处,众衙役、官兵、锦衣卫全都是退避三舍,王守业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猛地扯住车夫问道:“今儿是几月几?!”

车夫头也不回的答道:“八月初一!”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守业一屁股坐回车厢里,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肝也同时落地。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要真跟自己想的一样,哪和严家又有什么想干?

难道是……

不多时。

那马车穿过层层叠嶂,缓缓停在了长街正中。

“可是那王守业到了?!”

“快、快让他下车,大人们早都等急了!”

还不等王守业从车厢里出来,四下里就围上来十数个文武官员,多一半都是五品往上的补子,平日里那也都是颐指气使的主儿。

然而此时七手八脚的,这个帮着挑帘子,那个伸手来扶,全然不顾什么尊卑体统。

王守业倒也不敢拿大,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在这一众文武官员的簇拥下,快步走进了北镇抚司。

刚穿过门洞,就又瞧见十几个朱紫贵胄,在正厅门外雁翅排开。

那东厂理刑百户骆锦程,本职虽是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可在这其中却只能添居末位。

王守业紧赶几步单膝跪地,冲着骆锦程拱手道:“卑职王守业,见过骆……”

“你就是王守业?!”

可不等王守业行完礼,就有一人抢到了近前,眯着左眼上下打量。

矮胖、断须、左眼疑似白内障……

严世蕃?!

王守业正犹豫着,要不要改为向他见礼时,严世蕃就又催问道:“你可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这……”

王守业心里虽然猜出了七八分,但还是装作疑惑的摇头道:“卑职只听说是骆理刑相召,具体是什么差事……”

“骆锦程,你来告诉他!”

不等说完,严世蕃又再一次喝止了他。

而得了他的招呼,骆锦程才急忙越众而出,凑到近前道:“是你曾护送过的那颗佛光舍利,又出问题了!”

果然如此!

今儿是八月初一,正是传闻中佛光舍利会发出佛音梵唱的日子。

那香樟木的书匣,虽然成功封住了舍利散发出的佛光,可这并不代表着,它也能抑制住佛音梵唱。

而佛音梵唱所影响的范围,可比佛光要大的多了。

“申时【下午三点】左右,北镇抚司后院就有些不对劲儿,先是有人奉命去传话,结果有去无回;后来专门派人探查,一样是渺无音讯。”

“最后还是曾去过三河的锦衣卫,提出腰系绳索的法子,这才确定是佛光舍利出了问题。”

“眼下掌刑吴景忠吴大人,还有至少百多名锦衣卫,都被困在里面生死不知!”

说到这里,骆锦程小心翼翼的瞟了严世蕃一眼,这才又道:“就连小阁老的公子,也不知为何被牵连了进去。”

这其实也在王守业的预料之中,否则严府的下人,又怎会如此热切的参与其中?

不过当着严世蕃的面,他还是摆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脱口叫道:“竟有此事?!”

骆锦程郑重的点了点头,还待再说什么,身后却又有人抢先道:“王小旗,你可有把握让那舍利恢复平静?”

王守业隔着骆锦程和严世蕃一扫量,见发话之人一身大红过肩蟒袍,位置又是在一众朱紫正中,便猜出这位多半就是成国公朱希忠。

于是忙垂首道:“当初为封禁那佛光舍利,卑职曾提前准备了许久,眼下仓促而为,怕是……”

“不要再啰嗦了!”

严世蕃猛地一声咆哮,指着后院的方向喝道:“先去把鸿亟救出来,只要我儿安然无恙,我严世蕃保你一世富贵!”

呵呵~

你们严家怕是连自己的富贵,都快要保不住了。

王守业心下冷笑一声,口中却是慨然应诺:“小阁老放心,卑职一定竭尽全力!”

第39章 八月初一【中】

“大公子肩若削成、蜂腰鹤势、似春竹勃勃。”

塌肩膀、细腿细腰细胳膊,瘦的跟竹竿一样。

“柳眉凤目、面若敷粉。”

淡眉毛细眼睛,脸色苍白。

“宝蓝金纹遍地银的袍子,头上悬着颗鸡子儿大小的红簪缨……”

打扮的十分风骚艳俗。

将严府家奴的描述,一一在心底滤去水分,又自北镇抚司书吏手中,接过了刚描画好的简易地图。

王守业冲严世蕃、骆锦程等人拱手一礼,转身大步流星的走进了二门夹道。

约莫行出十几步远,他的动作忽又一滞,变得机械缓慢起来。

后面众人远远瞧见,心登时就悬了起来,因为之前派去查探的人,也是这般被迷了心神,然后就一去不返再无音讯。

好在片刻之后,王守业的动作就又恢复了最初的流畅,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消失在了夹道尽头。

众人这才又长出了一口气浊气,暗道这‘天生魂坚’之人,果非寻常凡俗可比。

不提外面如何。

却说王守业按照简图所示,一路向后院深处寻去,越是靠近存放佛光舍利的地方,那轻缓悠扬的梵唱声,便越是直透灵魂。

但这次王守业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想来应该是吸取了人参精魄,神魂壮大所带来的好处。

眼见又到了一处岔路口,王守业自觉放缓了脚步,正低头打量那地图上的标示,却忽听左侧小院里,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

难道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抗住了这梵唱的魅惑?!

他急忙折回了小院门口,悄悄探头向内张望,就只见斜对面的东墙根儿下,正有两个锦衣卫小校,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着步子。

这是怎么个意思?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按照地图所示,佛光舍利位于小院东南方,而这小院的院门却开在西北角。

两个小校被迷了心神之后,不知先出后进的道理,自然就只能在东墙根儿下来回乱转了。

确认自己还是北镇抚司后院,唯一一个清醒之人,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再次循着地图所示,向着佛光舍利所在之处前进。

行行复行行。

途中又发现了几个迷路的锦衣卫,还有两人赤条条被反锁在屋里的,也不知这青天白日,搞个什么基。

绕过最后的转角,一座样式古怪的庙宇,顿时映入眼底。

根据图上标示,这是一座狱神庙,乃是为不远处的诏狱所设,借以镇压死在狱中的孤魂野鬼。

而佛光舍利被迎回北镇抚司后,就一直被供奉在这狱神庙里。

此时那庙门口,密密麻麻也不知挤了多少人,从最低级的皂袍小校,到宝蓝云纹的锦衣千户,应有尽有。

踮着脚往里张望,就见里面更是人头攒动,高的矮的旁的瘦的,几乎塞满了整间小庙。

可王守业从最外围开始找起,一直寻到装着佛光舍利的书匣前,也没能发现疑似严鸿亟之人。

非但如此,连吴景忠、陈彦彬、蒋世帆、褚管事等人,也全都不在其中。

莫非他们也在半途‘迷路’了?

王守业这般想着,就待从庙里挤出去,再以佛光舍利为中心,展开螺旋扩张式的搜索。

这急切间,一不小心就踩到了某个锦衣百户的脚掌,就见那百户目光一凝,脱口质问道“你是谁,怎……怎么……怎么……”

他一句话没说全,就又陷入了失魂落魄的状态。

看来单凭佛音梵唱,还不足以把人洗成白痴。

而这同样也意味着,即便没有王守业出面,这些锦衣卫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等到梵唱停止,他们多半就会自动清醒过来。

外面那些大佬来说,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但对于王守业而言……

他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转身望向供桌上的香樟木书匣。

约莫是怕再出什么意外,书匣是半嵌进供桌里的,上面还特地加了一道铜锁——不过钥匙也在桌上,毕竟这东西也不用担心被谁偷了去。

盯着那书匣打量了好半晌,王守业这才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的挤出了狱神庙。

此后他又花了两刻钟,才终于在诏狱附近的某处院落里,找到了吴景忠与严鸿亟。

和预想中的差不多,严鸿亟果然是个纵欲过度的痨病鬼,扫帚眉眯缝眼、黑眼圈塌鼻梁,脸瘦的像坠子,偏又生着一张血盆阔口。

唯一出了差池的,就是这丑厮瘦则瘦矣,却和竹竿完全搭不上边儿——他最多也就五尺高,堪堪与王守业的肩膀齐平。

配上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活像是马戏团走失的猴子。

就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娶了六七房姨太,包着四五个花魁不说,竟然还要纳徐阶的嫡亲孙女做妾!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走过去按住严鸿亟的肩膀,制止了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按照原定计划,只要再把这严鸿亟背出去,这次任务就算是齐活儿了。

可这样做……

真的没问题吗?

一旦严家事后发现,这次事件不过是有惊无险,那自己这番辛苦还能有多少分量?又能不能抵得过,严府奴才和锦衣卫联手攻讦?

真要是费心费力,最后反落个被恩将仇报的下场,岂不是冤也冤死了?

退一步讲,就算严世蕃说话算话,重重酬谢自己的功劳,对自己而言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严家父子再有一两年就要被清算了,自己这时候戴上个严党的帽子,岂不等同于四九年加入?

再有就是……

这严鸿亟的嘴脸,真是越看越让人火大!

狠狠咬了咬牙,王守干脆一手一个,扯住严鸿亟和吴景忠,连拖带拽的把两人弄到院外。

然后又一路护持着,将两人送到了狱神庙前。

打量着庙里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王守业面上再次显出犹豫之色,不过很快他又坚定了信念。

正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更何况锦衣卫和严家一样,都是恶名昭彰……

自己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深吸了一口气,王守业小心翼翼的分开人群,引着严鸿亟、吴景忠二人来到了供桌前。

拿起桌上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卡了铜锁,然后再将盒盖轻轻挑开。

霎时间,佛光便自书匣内倾泻而出,笼罩了整座狱神庙!



第40章 八月初一【下】

是故空中……

故空中无色……

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伴随着倾泻而出的佛光,重重禅唱也如潮水般,冲击着庙内每一个人的心坎。

而仅仅半息之后,那怒海惊涛便又汇聚成了肆虐的旋涡。

记忆、理智、情感……

一切的一切都被卷集进去,然后被那汹涌澎湃的力量撕扯、蹂躏,直至彻底粉碎消亡!

当初在野狐林里,王守业只勉强坚持了四息,就险些迷失了神志。

这一次则坚持的更久些,约莫硬抗了七息,感受到生命危险的护膜,才嗡的一声急速震颤起来。

借助这震颤的抵消之力,王守业又勉力支撑了十余息,直到理智再次开始崩溃,他才急忙伸出手去,想要合拢那香樟木书匣。

可就在此时,一股清凉至极的气息,突然浸润了他的双目,也同时使得脑中为之一清。

这是……

那膜融入了眼睛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王守业大为诧异。

以往他一直以为,那层膜是无形无质,只包裹在灵魂外层的灵体,却没想到竟然还能融入到眼睛里。

这……

应该算是形态升级了吧?

自己的这双眼睛,会不会因此进化成阴阳眼什么的?

因那股清凉的气息,大大削弱了梵唱旋涡带来的影响,王守业一时竟又胡思乱想起来。

直到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缓缓淌下,他这才重新晃过神来。

原以为是流眼泪了,可王守业抬手揩了揩,粘在指掌间的,却是一抹狰狞的血色!

什么鬼?

这怎么还带副作用的?!

王守业目光一凝,急忙合拢了香樟木书匣,将那佛光重又封印在了起来,然后反手又想去擦抹脸上的血泪。

可手指尖堪堪触到脸颊时,他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迟疑半晌,王守业再不理会那两行血泪,用干净的左手重新锁好了书匣,又把那钥匙分毫不差的放回了原地。

然后,他默默走到严鸿亟面前,缓缓伏低了身子,再次伸出左手……

给严鸿亟来了一记猴子偷桃!

面对这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痛楚,严鸿亟却依旧是呆愣愣站在那里,两只眼睛满是纯净与懵懂。

应该是搞定了。

王守业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随即转身背起严鸿亟,小心翼翼的挤出了狱神庙。

………………

二门夹道外。

已经等候了小半个时辰的严世蕃,心情是愈发的暴躁不安。

莫说是守在这里的锦衣卫,就连之前被他大加赞赏的骆锦程,也狠吃了几句挂落,此时正战战兢兢的缩在角落里,一边暗骂王守业办事拖沓,一面却又祈祷他能带着严鸿亟平安归来。

“快看,是那东厂的番子!”

“是王小旗,他背着大公子出来了!”

就在这时,腰缠绳索守在最外圈的锦衣卫,突然齐声鼓噪起来。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夹道里,连一众朱紫贵胄都忍不住引颈张望。

严世蕃更是激动的越众而出,若非左右及时阻拦,那肥硕的身子就几乎撞入夹道之内。

在这万众期待之下,王守业背着严鸿亟却是一步缓似一步,直似正负山前行。

离着还有十七八步远,他更是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

眼见儿子险些被甩下来,严世蕃忍不住大吼一声:“还愣着干嘛?快去把他们扶回来!”

最前排的几个锦衣卫,仗着腰间系有安全绳,立刻轰然应诺,齐齐迎了过去。

然而眼见奔到了王守业跟前儿,他们却又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然后径自越过王守业,不紧不慢的向着后院行去。

“拉回来、快拉回来!”

后面锦衣卫见状,忙发力拉动绳索,把那几人拖死狗般扯了回来。

期间那几人倒是因疼痛清醒了几次,可还没等晃过神来,就又被禅唱迷了心窍。

这一幕看的严世蕃额头青筋直跳,忍不住跺脚骂道:“废物,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

可任凭他怎么骂,也没人再敢越雷池半步。

还在王守业稍事休息之后,又勉力背着严鸿亟向这边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不经意间昂起了头,两行血泪顿时映入众人眼底。

就连严世蕃见状,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脑补出了王守业历经千难万险,才救出自家儿子的艰辛过程。

终于!

王守业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到了夹道入口处。

先是几个锦衣卫再次扑了上去,紧接着是严府的豪奴。

等严鸿亟被他们七手八脚卸下,王守业立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鸿亟?鸿亟!”

这时严世蕃也抢上前,一把保住了儿子,大声呼喊道:“你怎么了鸿亟?你倒是说句话啊!是爹来了,是爹来救你了!你……你快说句话啊!”

在他不断的呼唤下,严鸿亟终于缓缓张开了嘴。

严世蕃大喜,忙把耳朵贴了上去。

“饿……”

“你饿了?爹这就让人……”

“阿弥陀佛。”

听到这一声佛号,严世蕃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方才在外面等候的时候,他就问明了有关于佛光舍利的所有细节,又怎么会不知这一声‘佛号’,究竟意味着什么?

“鸿亟!”

严世蕃撕心裂肺的狂吼了一声,转头望向王守业:“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也没指望着,王守业真能答出什么来,只是心中的狂怒与痛心,下意识想要找个宣泄口罢了。

但王守业却是立刻半跪起来,勉力拱手禀报道:“回……回小阁老,卑职一直寻到狱神庙,发现……发现大公子和吴……吴景忠吴大人,不知为何,离那装着舍利的书匣极近,想来受到的影响,也是……也是极大!”

说着,他一口气没上来,竟扑倒在地气喘如牛。

严世蕃脸上的肥肉颤了几颤,配上那先天白内障的左眼,愈发显得狰狞丑陋。

但他并没有再追问王守业什么,毕竟这东厂的番子,本来就与此事没多大干系,刚刚又舍命救出了自家儿子——旁的或许能够伪装出来,那两行血泪却做不得假。

因此严世蕃猛的转回身,咬牙切齿的质问道:“成国公,我儿缘何会在那狱神庙里?你是不是该给我严家一个解释?!”

方才他虽然狂躁不安,可到底还存了些理智,并未主动向朱希忠挑衅。

可此时眼睁睁瞧着儿子变成白痴,却是再顾不得什么大局为重了。

成国公朱希忠捋着花白的胡须,面色凝重的点头道:“小阁老放心,老朽一定彻查此事,给你、给严阁老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必了!”

但严世蕃此时恨屋及乌,哪肯等他自查自纠?

当下顺手一指王守业:“既然事关锦衣卫,那就让东厂来查,让此人来查!”

朱希忠对这话,倒并无什么异议。

虽然东厂已经落拓了,可毕竟名义上还负有监察之责,涉及到锦衣卫的案子,由东厂来查,也算是名正言顺。

但骆锦程却忍不住脱口道:“小阁老,他只是个小旗……”

刚说到半截,就见严世蕃暴虐的目光扫了过来,骆锦程急忙改口:“他虽是个王小旗,可非但曾奉命卧底稽查要案,近来更是屡立大功,早就该提拔重用了!”

“那就立刻提拔,然后让他来查、仔细的查!”严世蕃愤怒的咆哮着:“害鸿亟变成这副鬼样子的人,通通都得死!”

第41章 八月初一【续】

东厂,子字颗厢房。

已经到了酉初【下午五点】放衙之时,子字颗四名番役,却难得的齐聚一堂。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向来嬉笑怒骂能言善辩的柳泉,阴沉着脸坐在角落里默然不语,反倒是一贯唯唯诺诺的高世良,意气风发的占据了中心舞台。

“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长久不了!”

就见他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现在的年轻人,压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对尊长前辈不敬也还罢了,那严府管事也是他能得罪的?”

说着,高世良又将两手一摊:“现在好了吧?别说什么前程不前程的,连性命都搭进去了!”

这嘴里冷嘲热讽着,还不住斜眼去瞧柳泉。

基于仇富心理,他虽然平日里不敢表露出来,却早对柳泉嫉妒怨恨不已——眼见柳泉力捧王守业,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他这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咳。”

这时葛长风忽然清了清嗓子,捋着胡须道:“你还是少说几句风凉话吧,再怎么也是同僚一场,咱们就算帮不上忙,难道还要落井下石不成?”

这话一出,对面三人俱是一愣。

盖因葛长风平日里,就最爱干那落井下石的事儿,但凡谁有个小病小灾的,都少不了要被他阴损几句。

今儿……

怎么倒唱起反调来了?

眼见三人都狐疑的望向自己,葛长风忽又对柳泉道:“倒也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他那屋里不是还有个小娘子么?听说是来打探父亲消息的?这事儿难不难?要是不难,我就出面帮衬帮衬,也算是替王小旗了去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的是义正言辞,但柳泉等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在心底暗骂:好个不知羞的老淫贼!

真要是让他来帮衬,估计没几日就得帮衬到床上去!

柳泉更是忍不住冷笑一声:“老葛,人家小娘子用不着你帮衬,你能顾好自家那几房妻妾,就算是不错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葛长风顿时也拉长了脸:“王小旗是不成了,可那小娘子的爹不还活着么?难道因为王小旗丢了性命,她就连亲爹都不顾……”

“谁说王守业死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有人打断了葛长风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档头徐无咎迈步走了进来。

“徐大人!”

四人急忙起身恭迎。

徐无咎站在门口,将他们四人挨个扫了一遍,又点头道:“既然人都齐了,倒还省了我的事儿了——你们几个赶紧换上行头,去北镇抚司走一遭。”

顿了顿,又补了句:“等到了北镇抚司,一切听王守业指挥!”

四人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葛长风忍不住开口打探道:“大人,王小旗……”

“以后怕不能再叫王小旗了。”

徐无咎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经骆理刑提议、贺掌刑奏请,兵部、吏部、锦衣卫联署的升赏文书,已经递到了内阁,估计再有三五日光景,就该称他一声王百户了。”

“王……王百户?!”

葛长风和高世良登时惊的瞠目结舌。

尤其是高世良,那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似的,酸甜苦辣咸是五味俱全。

他在东厂辛辛苦苦十几年,眼下也还不过是个总旗;那王守业来了还不到十天,这眼见就要升任百户……

这让高世良如何能够接受的了?

一时心下嫉妒的直欲发狂!

可想到方才自己说的那些风凉话,高世良却又不得不强笑着,努力往回找补道:“我早说王……王百户不是一般人,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徐大人。”

葛长风却兀自难以置信的追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了北镇抚司你们就知道了。”

徐无咎却不耐烦了,侧身往外一指:“都赶紧的!这可是天赐良机,要是有哪个敢误了差事,不用上面发话,老子就先活剐了他!”

见徐无咎说的郑重,众人再不敢多话。

当下鱼贯而出,先吩咐杂役在门外备马,然后又各自换好了东厂制服。

可等葛长风、朱炳忠、高世良三人收拾齐整,前后脚赶到东厂大门外,却迟迟不见柳泉的踪影。

直到朱炳忠耐不住性子翻身下马,想要返回去寻他,才见柳泉领着个番子姗姗来迟。

这怎么还找了别人?

再定睛细看,那穿着东厂制服的番子,却不是王守业金屋藏娇的小娘子,还能是哪个?

葛长风忙用马鞭一指赵红玉,皱眉道:“柳泉,你这是……”

“老葛,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帮衬帮衬人家嘛?”柳泉嬉笑着凑到了近前,拽住葛长风的一条腿,边往下拉扯边道:“来来来,把你的马让给赵姑娘,你和高世良骑一匹去。”

“你……你……”

葛长风还想同他理论,却早被柳泉发力扯了下来。

“多谢葛百户。”

赵红玉救父心切,哪还顾得上理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儿?

当下拱手道一声谢,毫不犹豫的翻身上了马。

“你……你们……罢了!”

葛长风直把牙咬的咯咯作响,可终究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转身寻到高世良处,与他共乘一骑。

说到底,他还是担心真要冲突起来,方才那番话就没法撇清、解释了。

………………

却说两个愤愤不平的人凑到一处,那嘴里还能有什么好话?

又搭着没多会儿的功夫,他们就被甩下了一截,发几句牢骚也不怕会被谁听了去。

因此高世良就忍不住抱怨道:“葛百户,你说掌刑、理刑是怎么想的?明知道那姓王的得罪了严府的人,这节骨眼上还非要提拔他?”

“哼。”

葛长风嗤鼻一声,冷笑道:“且看着吧,捧的越高就摔的越狠——就说上一任顺天府府尹查大人,那可是堂堂的正三品大员,还不是被严府的豪奴当众羞辱,最后气的吐血而死?”

“对对对!”

高世良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得罪了严府的人还想升官发财,哪有那么好的事儿?!”

“所以说,这差事归差事,可莫跟他走的太近了。”

“是啊,别看柳泉这会儿得意,没准儿过两天就被牵连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只将王守业说成了死不自知的冢中枯骨。

直到临近千步廊西街,眼见那兴师动众的阵仗,他们才急忙收敛了,随着打头的朱炳忠越过重重封锁,来到了北镇抚司。

在门前道明了身份,不多时就有个东厂的番子迎了出来。

众人认出这是理刑骆锦程的亲随,忙都凑上去拱手见礼。

那亲随摆摆手,兴高采烈的招呼道:“甭弄这套虚的了——走走走,王百户正在里面升堂问案呢,你们既然赶上来,就跟我去瞧个热闹!”

听他说的热闹,葛长风忍不住好奇道:“王百户在北镇抚司里升堂问案了?却不知审的是什么案子?”

“严家的案子!”

那亲随随口道:“眼下正过堂的,就是小阁老府上的管事,叫什么褚怀忠来着。”

“褚管事?!”

高世良闻言,当下唬的跳脚惊呼:“这可真是疯了!上回在道录司还能说是意外,这回……这回……”

葛长风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问:“这往死里得罪严家事儿,骆理刑难道就没拦着他?”

“拦?”

那亲随哂道:“案子就是小阁老亲口铺排下来的——连王大人的这回升百户,也是小阁老的授意!”

这怎么可能?!

葛长风和高世良面相觑,都如坠云里雾中。

就算小阁老想惩罚家奴,也用不着借王守业的手吧?

这时那亲随又满脸艳羡的感慨道:“这回王大人救下严公子,可算是攀上高枝儿了,你们只要与他多多亲近,肯定也少不了好处。”

救下严公子?

攀上高枝儿了?

多多亲近,少不了好处?

两人再次面面相觑,心下同时冒出个问题来:

那要是罪了他,又会如何?

第42章 升堂问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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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舍利发出的梵唱声,从申时开始,至酉时前后结束,总共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

在梵唱结束之后,大多数被阻隔在半途的人,就都逐渐清醒过来。

但在狱神庙里那些,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绝大多数都如同严鸿亟一样,被洗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

还有部分人虽然神志尚存,可在记忆、性格等方面,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扭曲。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褚明冲和陈彦彬、牛百户等人,当时都在诏狱里,被紧闭的铁门所阻隔,逃过了被佛光舍利洗n的噩运。

但也因此,他们刚一清醒过来,就被押倒了北镇抚司的内堂,成了王守业的阶下囚。

当他们看到堂上坐的主神贯,竟然是王守业时,那表情真可说精彩绝伦!

后来王守业足足花了一刻钟的功夫,才终于让他们接受了现实,开始正式的升堂问案。

说是升堂问案,其实这案子也没什么好审的。

因为涉案人个个如丧考妣,压根不用王守业多费唇舌,就争先恐后的道出了前因后果。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赵班头献上的两条怪鱼说起,

当时吴景忠正惶惶不可终日,因此最初也并未在意那两条怪鱼,直接就命人送进了诏狱,当成是震慑犯人的酷刑使用。

可几日后,他却突然得到禀报,说是那两条鱼害死了几名死囚之后,生出了些古怪的变化。

吴景忠好奇之下,便亲自前往观瞧。

结果发现养在水槽里的怪鱼,体型已经比最初大了整整一圈,鱼腹上还多了些形似人脸的花纹——这也正是‘人面鱼’之名的由来。

除此之外,这人面鱼口中还生出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明珠,其色泽莹白似玉、质地嫩滑似酥、气息如兰如麝。

吴景忠当时突发奇想,命人摘下那米粒之珠,喂给诏狱中的犯人服用,结果竟个个变的精神矍铄、病痛全消。

于是吴景忠便如获至宝,指望借此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甚至是更进一步,取代成国公的亲信,独掌北镇抚司大权。

此后数日,他一面试图绕过成国公及其嫡系,直接将人面鱼呈送到嘉靖帝面前;一面又将陈彦彬等人派往漷县,意图追溯人面鱼的源头,好收集更多的人面鱼。

可谁承想人算不如天算。

吴景忠还没能找到机会,悄悄把人面鱼进献给皇帝——主要是嘉靖痴迷修道,平时压根不见外臣——就先闹出了朝阳门事件。

因当时折了两个千户,又由此引发了厂卫之间的冲突,成国公一系乘势介入其中,甚至接管了李慕白等人,这才有了李慕白后来的一鸣惊人之举。

眼见再这么继续下去,自己多半要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吴景忠只好退而求其次,将献宝的目标,改为了权倾朝野的严家父子。

可严家父子却也同样,不是谁想巴结就能巴结上的。

吴景忠花了不少银子,也只与严鸿亟拉上了些关系。

因实在是等不得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准备先从这花花太岁的小细腿开始抱起。

谁承想花了一番功夫,好容易请动严鸿亟登门试药,却又恰巧赶上了佛音梵唱之劫。

“大人明鉴!”

说到这里,褚明冲就叫起了撞天屈:“小的不过是奉命行事,居中传了几句话而已,万没有想过会陷公子于险地啊!”

说着,他梆梆连磕了两个响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总之是涕泪横流,再不复当初颐指气使的嚣张。

王守业却看也看不看他一眼,径自向陈彦彬发问道:“陈千户,那人面鱼现在何处?”

陈彦彬更是断了脊梁一般,听王守业发问,便浑浑噩噩的答道:“应该是在诏狱里。”

“赵奎!”

随着王守业一声吆喝,消瘦了不少,却满面亢奋之色的赵班头,从阴影里闪出,拱手道:“小人在。”

当初李慕白被成国公相中,收在身边做了幕僚。

赵班头三人却没这好运气,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成天被关在一座小院里,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连水都喝不上。

还是王守业闪电升官后,主动向北镇抚司的人打听,这才将他们解救了出来,又临时充作亲随使唤。

却说王守业见赵奎出列,立刻吩咐道:“你带着陈千户去诏狱,把那人面鱼当作呈堂证供取来。”

“小人遵命!”

赵奎恭声应了,又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赵三立、马奎立刻上前,锁住了陈彦彬的双臂,将他押出了内堂。

谁知刚到了门外,就见一个东厂番子冲着三人狂奔而来。

赵奎吃了一惊,正待逢低做小,问明对方来意,忽听来人脆声叫道:“爹、爹!您……您没事吧?!”

“红玉?!”

赵奎这才认出了自家女儿,当下也是喜不自禁,迎上去正要拉着女儿的手嘘寒问暖,冷不丁又想起自己差事在身,忙摆手道:“爹眼下有正经差事,你等我回来咱们再说。”

从小到大,这句话也不知听了多少回,赵红玉下意识的就站住了脚,等再反应过来,赵奎已经押着陈彦彬进了西侧游廊。

赵红玉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没追上去。

毕竟看赵奎那样子,也不像是受人胁迫。

再说眼下这里做主的人,已经是王大哥了,有他出面护持,还能有什么危险?

“对了!”

刚想到这里,赵奎突然又停住了脚,转回头郑重的道:“多亏了王大人出手相救,不然爹都未必能活着见到你。”

说完,就押着陈彦彬消失在了游廊拐角处。

赵红玉怔怔的呆立良久,那秀气中杂了三分英气的小脸,渐渐显出些纠结与迟疑。

虽然她因为王守业‘痛殴’严府豪奴,就对其产生了敬慕之情。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没脑子的痴呆妇人。

更何况方才父亲说那番话时的神情,与当初在自己面前夸赞李慕白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然而……

那天在小院门后,听到的‘门当户对’之说,赵红玉可从未忘记。

更重要的是……

“葛百户、朱百户、柳兄,高总旗!”

掐在她心中纷乱之际,王守业也快步从内堂迎了出来,先是与子字颗四人一一建立,继而目光就落在了红玉身上:“你怎么也来了?”

赵红玉银牙一咬,随即双膝跪地,大礼参拜道:“红玉多谢大人援手之恩!”

“起来、快起来!”

王守业急忙将她搀扶起来。

可赵红玉刚一起身,就立刻挣开了他的扶持,满面感激之余,却又隐隐透出些隔阂来。

这又是闹哪一出?

王守业有心细问究竟,目光却落在了柳泉等人身上。

“王百户!”

柳泉立刻识趣的上前拱手问道:“不知眼下可有用到我们几个的地方?”

王守业伸手指了指内堂:“那就有劳诸位,先暂且替下里面当值的锦衣卫。”

柳泉又一拱手,然后引着众人进了内衙。

王守业这才笑着问道:“怎么了?我救下你爹,你倒跟我闹起生分来了?”

赵红玉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质问:“可你还救下了严鸿亟!听说这花花太岁,平素比他爹还作恶多端呢!”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这小妞倒还真是个嫉恶如仇的主儿。

王守业哈哈一笑,压着嗓子道:“人是救出来了,可却成了满口阿弥陀佛的白痴,以后非但做不得恶,还要用下半辈子偿还罪孽呢。”

赵红玉闻言,便用一对儿亮晶晶的杏核眼,直勾勾的打量着王守业,半响也压着嗓子问:“王大哥,难道是你……”

王守业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当下急忙一把捂住那樱桃小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可不敢胡说!”

赵红玉于是把剩下的话,统统咽了回去,只是喜笑颜开的望着王守业。

她昨儿和王守业骂了严家一路,以为王守业当真对严家恨之入骨,所以方才稍经提醒,就把事情猜了个七八不离十。

这也算是错有错着了。

但王守业可是受惊不小。

这小娘皮……

要么不能留,要么就得紧紧拴在裤腰带上!

否则真要是传出什么去,对自己而言,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第43章 升堂问案【下】

儿女情长的事,毕竟是细枝末节。

再说王守业对赵红玉,其实也还谈不上喜欢,更多是馋她的……

呃~

更多是源自于男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否则的话,也就不会存在‘杀人灭口’的选项了。

总之,简单安抚了赵红玉几句,王守业就又回到了公堂之上。

这倒不是想继续审问什么。

眼下案情已经基本明朗,只等着赵奎把人面鱼带回来,就可以做最后的结案陈词了。

王守业回到堂上,主要是想静下心来,好好梳理一下这次因势利导、虎口拔牙,所带来的收获与变化。

最浅显的收获,自然是从小旗一跃超迁到了百户。

最让人艳羡的收获,则是得了严世蕃的青睐。

再有就是,让东厂时隔十几年后,重新以监督者的身份,出现在北镇抚司——这在东厂掌刑贺涛眼里,无疑是大大的加分项。

但王守业真正看重的,却并不是这些。

他认为自己在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体现出了某种‘不可替代’性。

以后不管佛光舍利是继续留在锦衣卫,还是被东厂接收,他都会当仁不让的,在守护者中占据主导地位。

这个护身符虽称不上是免死金牌,但却比东厂番子,又或是锦衣卫百户的身份,要稳妥长久的多。

而且有一就有二。

以后再有类似的东西出现,朝廷肯定也会头一个想到自己……

呃~

这貌似算不上什么好事。

“大人!”

正思量着,就见赵奎快步走进了内堂,躬身禀报道:“那两条人面鱼不知为何,已经……已经死去多时了!”

“死了?”

王守业霍然起身,满脸的震惊之色。

但其实他心下反倒是松了口气。

在那些权势熏天的大佬眼里,这两条人面鱼的价值,无疑还在佛光舍利之上。

可正因如此,王守业才将这东西视作鸡肋。

毕竟他就算得到了,也压根保不住。

再说这玩意儿需要汲取人的寿命,才能完成蜕变,而且每次采摘唇珠之后,还要重新‘充能’。

真要是养在身边,无异于主动帮敌人制造了一个攻讦自己的把柄。

赵奎却不知王守业是在演戏,当下腰板又弯了些,背身向门外招了招手,赵三立、马彪立刻抬进来个小号的浴桶。

赵奎指着那浴桶,再次禀报道:“大人,人面鱼的尸骸就在这浴桶之中,只是看起来颇有些怪异。”

怪异?

王守业起身绕过公案,走到浴桶旁探头向里张望,可这傍晚时分,想看清桶底的状况谈何容易?

赵奎见状,急忙取了灯笼来,小心悬的在水面上。

这回王守业才终于看清楚了。

就只见两具人面鱼的尸骸,正静静的躺在桶底。

但古怪的是,那尸骸只有下半截身子,还覆盖着血肉皮囊,上半截包括头部和胸鳍在内,就只余下了森森的白骨。

王守业抬起头,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听诏狱里的看守说,之前吴景忠带严公子去的时候,这两条鱼还好端端的——可我们看到的,就只有两具尸骸而已。”

如此说来,这多半是受了佛光舍利的影响。

虽然眼下提起佛光舍利来,都觉得是件不详之物。

可归根到底,人家也是佛宝来着。

会对人面鱼这种彻头彻尾的邪物,产生特殊的克制效果,简直是在正常不过了。

大致分析出前因后果,王守业转身回到了公案后面,偏头问:“葛百户,方才记录下的口供,可有什么疏漏之处。”

葛长风平素在子字颗,就是负责案牍工作的,因此当仁不让的,替下了北镇抚司的书吏。

此时听王守业问起,忙毕恭毕敬的起身,禀报道:“口供十分详尽,人犯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俱全,并无什么疏失之处。”

说着,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下褚明冲,然后凑到王守业身边,悄声道:“但这些都是关于吴景忠、陈彦彬等人的,与这褚明冲并无太大干系。”

的确。

褚明冲除了和陈彦彬密谋,想要拿严鸿亟当枪使,来对付王守业之外,在这事儿上基本没什么私心。

但王守业心里有鬼,又不愿意深究此事,

而他既然装作并不知情,褚明冲、陈艳冰等人,自也不会傻到主动暴露。

如此一来,至少从表面上看,褚明冲只不过是适逢其会,受了牵连而已。

可总不能他就这么全身而退吧?

王守业略一思量,当下吩咐道:“再加一条,吴景忠、陈彦彬、褚明冲等人蓄意欺瞒朝廷,致使异宝蒙尘。”

顿了顿,又悄声补充道:“你把那人面鱼唇珠的效果,描绘的再仔细些,然后尽量往修道炼丹上靠。”

葛长风闻言心下就是一凛。

此计何其毒也?!

谁不知当今圣上,最在意就是这修道炼丹的事儿?

单凭这一条罪名,无论最后案子交到谁手上,也绝不敢轻纵了褚明冲。

葛长风推人及己,心下登时胆寒不已。

于是暗暗决定,等这案子了解之后,一顶要设法同王守业解开‘误会’。

万幸啊~

他之前并没有像高世良那样,公开贬斥王百户,所以还有转圜的余地。

葛长风心下如此庆幸着,再看高世良时,就愈发觉的对方蠢笨如猪。

这时忽又听王守业吩咐道:“柳大哥,劳烦你去打听打听,看这次受舍利影响的人数,是不是已经统计出来了——如果已经统计好了,就抄一份名单回来。”

………………

北镇抚司,前院偏厅。

成国公朱希忠沉着脸坐在主位上,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他不开口,旁人自也不敢贸然发声,因此这偏厅里虽然座无虚席,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叩叩叩~

忽然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镇抚使毛宗旺看了看朱希忠的脸色,这才扬声应道:“什么事?”

就听来人隔门禀报道:“人面鱼已经被佛光舍利毁了,只余下两具骸骨。”

“什么?!”

毛宗旺霍然起身:“你们查清楚了?不会被谁给掉包了吧?”

“回禀大人,那鱼骨生的极其古怪,短时间内应该难以伪造。”

毛宗旺面色一苦,又缓缓的坐了回去。

李慕白做了成国公的幕僚后,毛宗旺就听说了人面鱼的事儿。

但当时他只以为是个害人的邪物,想着留在吴景忠手上,做个罪证也是极好的,因此就没有深究。

直到方才听人禀报,才知道这东西竟还有强身健体、祛病消灾、延年益寿的功效。

当时毛宗旺就后悔不迭,恨不能立刻夺了来,再与陈国公一起进献给嘉靖皇帝。

哪成想还没盘算好怎么动手呢,竟然就又传来如此噩耗。

“哼!”

朱希忠也忍不住冷哼一声,责备道:“早叫你用心些,你偏要欲擒故纵。”

毛宗旺急忙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躬身道:“大人,卑职……”

“行了。”

朱希忠却不想听他啰嗦,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又扬声问道:“还有何事?”

“回禀国公,东厂的人还想抄录一份,咱们刚刚统计出来的损失清单。”

“白日做梦!”

毛宗旺第三次蹿了起来,破口骂道:“连个百户都还不是的东西,就想在我北镇抚司吆五喝六?我……”

“坐下说话。”

朱希忠横了他一眼,毛宗旺才又悻悻的坐了回去,嘴里却兀自道:“国公,东厂的人分明是想趁机坐大,像以前那样爬到咱们头上去——这事儿可千万姑息不得!”

“那依你的意思,又该如何?”

朱希忠垂头打量着手里的茶盏,面无表情的反问:“难道要把东厂的人都赶出去?”

“起码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

毛宗旺直恨的咬牙切齿,可真要让他想个主意,来应对眼下的局面,却又无异于问道于盲。

“唉~”

朱希忠微微叹息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放回桌上,抬头望向了忝局末位之人。

那人身形消瘦、面庞苍老,却不是李慕白还能是哪个?

见朱希忠望向自己,李慕白立刻起身,恭声道:“国公,以学生之见,此事已然震动朝野,再想留下那佛光舍利,怕是难上加难。”

“既然如此,我等何不顺水推舟,先主动自承疏忽大意,然后提议由锦衣卫、东厂挑选精干人手,另立一个新衙门。”

“另立一个新衙门?”

“没错,一个专司异人异事异物的衙门!”

李慕白侃侃而谈:“既是咱们主动提议的,这衙门自该是以锦衣卫为主,再者说了,东厂眼下也抽不出多少人手来。”

“这一来,能趁机摆脱厂卫之间原有的桎梏;二来,也好在这千古未有之变局中,抢占一丝先机。”

听他又说什么‘千古未有之变局’,毛宗旺颇有些不以为然,却又不好在朱希忠面前表露出来。

倒是朱希忠思量之后,主动提出了质疑:“可有那王守业在,咱们想要排挤掉东厂的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国公多虑了。”

李慕白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佛光舍利片刻离不得他,届时王百户分身乏术,自然管不了这许多琐事。”

【晚上还有。】

第44章 下饵

咕噜噜、咕噜噜



王守业吐掉漱口水,端起昨晚上沏好的浓茶,一面拿手沾了,在眼上轻轻搓揉着,一面抑扬顿挫的吆喝道:“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刚吆喝了两声,忽听身后有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回头望去,却是柳泉卷着几张宣纸,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背后。

王守业忙用手背揩去了茶水,略有些尴尬的道:“闲着没事儿自娱自乐,倒让柳哥你见笑了。”

其实是上回流出血泪之后,他生怕自己就此变成瞎子,所以才学着电视剧里偏方,每日用浓茶保养眼睛。

柳泉哈哈一笑:“我还怕你在北镇抚司闷了这么些天,会觉得不习惯呢如今看来,这小日子倒滋润的紧。”

对这话,王守业只能是报以苦笑。

打从八月初一晚上开始,北镇抚司就以避免悲剧重演为由,硬是把他拴在了这狱神庙左近,昼夜都不得脱身。

一连七八天下来,他就算不习惯又能如何?

而眼见王守业满面苦笑,柳泉便顺势把腋下夹的宣纸递了过来:“喏,这是昨儿刚出的邸报,我特地捎过来给你解解闷儿。”

说是刚出的邸报,其实都是前几日的旧闻,王守业还没细看,就先猜了个七八八。

毕竟近来值得大书特书的,也就只有八月初一的北镇抚司事件了。

根据事后统计,当天受到梵唱影响的,自北镇抚司掌刑吴景忠以下,共计282人。

其中74人神志全失,变成了满口佛号的白痴。

41人虽然神志尚存,但记忆和性格等方面,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扭曲。

余下的虽也被梵唱声所迷,但因为种种原因未曾靠近狱神庙,因此事后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最后这批人,多一半都是诏狱里的犯人,对他们而言,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怕还难说的紧。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算是捅破了天。

打从第二天开始,就不断有官员为此事上书朝廷。

参劾锦衣卫玩忽职守酿成大祸的有之建言佛光舍利乃不祥之物,宜速速毁弃的有之。

甚至还有几个脑袋不清醒的,上书说这是佛祖示警,朝廷应修缮寺院、尊崇高僧、弘扬佛法,以平息佛祖的愤怒。

总之是五花八门,各种意见都有。

到了初五,嘉靖皇帝更是破例,召集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在太和殿举行了朝会,专门商讨此事的善后事宜。

也正是在这次朝会上,成国公朱希忠主动上了请罪的奏疏,然后又提议由锦衣卫、东厂牵头,组建一个新的衙门,专司应对近来频发的灵异事件。

这一石又激起千层浪。

有反对的,表示魑魅魍魉自古有之,君子敬而远之即可。

何况常言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若兴师动众增设有司衙门,无异于浪掷国帑、虚耗国力。

有支持的,表示打从今年开春以来,奇闻异事层出不穷,朝廷若一直对其不闻不问,与掩耳盗铃何异?

且专设有司衙门,也可预防疏导,避免北镇抚司惨案重演,又怎能说是虚耗国帑?

正反双方各执一词,近几日里吵的不亦乐乎。

但总的来说,反对的人远远多于支持的人。

倒不是说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喜欢掩耳盗铃、熟视无睹。

而是因为嘉靖皇帝近年来,本就痴迷于修道炼丹,如果专为神鬼之事设立有司衙门,岂不更加助长了他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做法?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较之民间偶尔闹出的魑魅魍魉,朝臣们显然更加在意,皇帝的施政倾向问题。

不过

王守业一目十行的看完邸报,却发现上面刊载的内容,与朝堂上的舆论截然相反,支持设立有司衙门的文章,反而占据了绝大多数版面。

不用说,这肯定是出自嘉靖的授意。

看来新设有司衙门一事,是势在必行了。

而届时自己毫无疑问,会成为新衙门的一员。

想到这里,王守业抬头看向了柳泉:“柳哥,真要从咱们东厂抽调人手,去组建新衙门的话,你有没有想过”

“打住!”

柳泉立刻把手摇出了重影:“我可受不了拘束,还是留在东厂混日子的好。”

混日子?

呵呵

恐怕东厂子字颗里最忙的,就是你柳百户了!

前几日蒋世帆主动找上门来,提起王守业在东厂的大事小情,竟是无所不知。

考虑到他东厂内应的身份,这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

可其中有些事情,却是只有同院的柳泉才知道!

王守业由此推断出,柳泉多半就是蒋世帆在东厂的接头人或许还不仅仅是蒋世帆,毕竟当初东厂跳槽潮期间,顺势掺入锦衣卫的沙子,可不在少数。

不过

眼下回想起来,王守业又有些怀疑,这其实是蒋世帆在故意误导自己。

却说王守业与柳泉正闲话家常。

打外面忽又走进两人来,头里是虎背熊腰的赵奎,后面则是拎着食盒的赵红玉。

“呦,柳百户来了?”

进院之后,赵奎见柳泉也在,先是紧赶几步深施了一礼,继而回头吩咐道:“丫头,你把食盒放下,再去打些酒菜来。”

“不用麻烦了。”

柳泉忙摆手道:“我早上已经吃过了,再说还有差事在身,也待不了多一会儿。”

赵奎这才作罢,又示意赵红玉把那食盒,先暂时放到屋里去。

按理说,他既然得脱牢笼,就该回漷县与家人团聚才是。

但赵奎却绝口不提这茬,反而带着女儿一起,承包了王守业驻守狱神庙期间的吃穿用度。

他这么做的用意,王守业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一来,是怕李慕白会徇私报复,有托庇于王守业门下的意思之前赵奎被软禁在北镇抚司,极有可能就是出自李慕白的授意。

二来么,也是瞧着王守业短短月余,就从区区瓦匠贱籍,变成了堂堂锦衣卫百户,他也盼着着能借王守业的东风,谋上个一官半职。

不过赵奎一直没挑明,王守业也没有主动点破。

毕竟上赶着不是买卖。

但晾了赵奎这七八日,怎么也该下些饵料了。

目送赵红玉那婀娜的身条消失在门后,王守业立刻转向柳泉,正色道:“柳哥,我这也不方便回东厂,有劳你替我问问周掌班,看要是新衙门能定下来,咱们东厂那边儿是不是要再招些人手。”

柳泉听了这话,立刻斜了赵奎一眼,见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两只耳朵却已经竖了起来,便笑道:“招是肯定要招的,但到底怎么招、招什么样人,我可插不上话。”

眼见赵奎面色有些发僵,他忽又话锋一转:“不过老弟你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上面肯定要征询你的意见,多了不敢说,举荐一两个小旗应该不成问题。”

说完,他懒洋洋起身道:“行了,这大老远送饭来,总不好冷了人家姑娘的心意你吃着,我先回衙门点个卯去。”

这倒真是个知情识趣的!

王守业将他送出院外,转回头再看赵奎,早已是欢喜的手无足措。

他暗暗一笑,却未曾再理会赵奎,而是施施然回了屋里,边逗弄着赵红玉,边用起了早饭。

第45章 立制

这老狐狸倒真耐得住性子。

王守业放下最后一只蟹钳,眼见赵奎依旧稳稳当当,坐在院中央的石桌旁,不由得暗赞了一声。

原本抛出香饵之后,见他喜的手足无措,还以为他会主动向提起举荐一事呢。

那曾想赵奎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一直到自己慢条斯理的吃完早饭,都不见他有半点异动。

也好

那就比一比看谁更沉得住气吧。

懒洋洋的自餐桌前起身,赵红玉立刻往铜盆里倒了些井水,又奉上一块四四方方的香胰子。

眼见几根葱白也似的指头,愣是比香胰子还细嫩些,王守业那不安分的爪子,便又习惯性的往下沉了几分。

可不等他攥个满把,赵红玉素手一翻,就把那香胰子塞进了他掌心里,还顺带附赠了一个娇俏的白眼。

“咳。”

王守业若无其事的缩回了手,腆着脸分辨:“这怀苏楼的醉蟹约莫用的是陈酿,吃多了就上头,连块胰子都拿不准。”

顿了顿,见赵红玉懒得理会自己,便又笑道:“不过味道倒还真不错,等中午多买些,叫上赵叔,咱们也开个螃蟹宴。”

赵红玉先是随口应了,随即却又道:“听说这怀苏楼的醉蟹甚是抢手,怕等不到中午就卖完了要么,我先去买些回来?”

“那就算了吧,待会还有事儿要麻烦你呢。”

王守业说着,随手把毛巾往面盆架上一丢,施施然向外便走。

赵红玉却又把那毛巾重新摆整齐了,这才追着他到了院里。

“大人。”

这时赵奎也已经迎了上来,躬身问道:“咱们今儿是不是继续摆弄那舍利?”

“不急。”

王守业摇头道:“先把这几天的记录,重新梳理一下再说。”

他这几天是被困在狱神庙左近不假,但却并没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是一直在对佛光舍利进行各种测试。

准确的说,是各种基础基础测试。

毕竟条件所限,有许多设想根本难以验证。

“哪我去把东西准备好。”

赵红玉听说要做记录总结,忙又回折了屋里,不多时捧出文房四宝并两本小册子。

研得了墨、掭饱了笔,她又当仁不让的坐到了石桌前因自幼练得一手好字,这几日的实验记录,一直都是由她来主笔。

不过与此时的恬静秀美相比,王守业倒更喜欢她下午教授骑术时,那英姿飒爽的样子。

每次瞧见都瞬间激活心头热血,恨不能高呼一声:教练,我想打球!



应该是:教练,我也想骑!

闲话少提。

却说等赵红玉准备就绪之后,王守业一边翻看原本的记录,一边口述道:“先写抬头吧,就写地字零零壹号封印物,佛光舍利。”

赵红玉提笔在筏纸上,写下一行骨力道健柳体楷书,然后才好奇道:“王大哥,封印物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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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王守业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这么想的,佛光舍利本身有不小的危害性,但只要运作得当,它也一样能发挥出正面效果。”

“譬如驱邪、谛听的功能,在很多方面都能用的到就连摄魂夺魄的梵唱、佛光,用好了也能发挥奇效。”

“这样的东西,直接毁掉就太可惜了,但又不能放任它伤及无辜,所以平时就得封印起来,等到关键时刻再拿出来用。”

“其实那两条人面鱼如果还活着,也同样可以照此处理平时把封在水里,关键时刻拿出来,用十恶不赦的死囚做饵料,救治于民有功之人,岂不也算一桩功德?”

最后这段话若搁在后世,肯定是政治不正确。

但眼下即便是赵红玉这样,满心正义感的女孩,也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听王守业解释完,她若有所思的道:“我明白了,王大哥你是想把类似这样的东西,都归在一个门类当中。”

“对!”

王守业点了点头,恬不知耻的将命名权据为己有:“鉴于它们平时需要被封印的特点,我就干脆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封印物。”

“哪地字零零壹号又是何意?”

“这封印物肯定也有强弱之别,我暂时设定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又把这佛光舍利定为地字级,以后再找到别的封印物,就可以拿它当作标准衡定等级。”

说到这里,王守业将两手一摊,无奈道:“不过这只是初步的划分,主要是参照物不够,否则后面的数字也可以利用起来。”

“譬如第一位数从小到大,代表着危害性的不同第二位数则代表着对人的益处多寡。”

“如果不够用的话,还可以加上甲乙丙丁的注释。”

听他滔滔不绝说了这许多,赵红玉却渐渐蹙起了秀眉,忧心忡忡的道:“王大哥,你说的我心里倒有些发慌了以后咱们大明朝,难道真会魑魅魍魉横行不成?”

“呃”

王守业挠了挠头,又义正言辞的道:“我也说不准会怎样,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不瞒你说,我近来每天测试那舍利,又定下封印物之说,就是希望朝廷能未雨绸缪,主动将这些于人有害、却又能为人所用的奇物,先行收集封印起来。”

“这样就算真到了妖魔乱世、生灵涂炭的时候,咱们也不用去奢求神佛庇佑,只凭着收集来的奇物,就能搏一个朗朗乾坤!

这一番慷慨激昂,却是正中赵红玉心坎痒处。

当初她曾被李慕白的才学所吸引,可对于一个满怀正义感的女孩,个人才学又哪里比得上胸怀苍生、匡扶乱世的志向气魄?

一时目眩神迷又热血盈胸,早把那李慕白忘到了爪哇国。

好半晌她才缓过神来,决然道:“小妹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帮王大哥你做好这件事!”

王守业却扑哧以一笑,摇头道:“哪里就说到粉身碎骨了?就是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王大哥!”

赵红玉不依的娇嗔一声,随即又肃然道:“这事儿万万耽搁不得,那些记录该如何誊抄,还请王大哥明示。”

她这干劲,倒比自己这始作俑者还足。

好在王守业对此早有定计,当下又侃侃道:“首先是标注上来源出处,然后是特性也就是它都有什么神异之处,再然后是每个特性的效果,以及影响范围。”

“再有就是克制物,譬如该用什么来封印,又会被什么所削弱当然,眼下除了香樟木之外,到底有没有其他克制物,咱们还查的不是很清楚,可以暂时先空出来。”

“再有就是衍生物、又或者衍生效果,这个指的是,封印物能不能赋予其他东西某种特性,譬如说让植物、动物发生异变,又或者让水、事物,拥有驱邪的效果这些也都还有待测试。”

“还有”

眼见一个说的滔滔不绝,一个记的聚精会神,旁边赵奎却是安安欣喜不已。

就凭两人亲密无间的默契,这金龟婿和东厂的官职,便都十拿九稳了!

冇了

第46章 兼得

地字零零壹号封印物

佛光舍利。

来源出处嘉靖四十年四月十三,蓟州玉田县净觉寺高僧圆寂火化后,所遗佛骨舍利。

特性佛光、梵唱、谛听、破邪。

…………

这里是不是该补充标注一下疑似对身怀罪业之人有特殊加成?

因为当初在野狐林的时候,陈彦彬等几个锦衣卫,明显更容易受到佛光舍利的影响。

正午将近。

趁着赵红玉去街上买饭的功夫,王守业就拿过刚整理出来的封印物档案,逐字逐行的细瞧,看可有需要拾遗补漏的地方。

“大人,您喝茶。”

这时赵奎捧了一杯茶水过来,满面堆笑的放在了王守业面前,趁着王守业抬头示意的当口,又啧啧慨叹道“自小瞧她舞刀弄枪的,我还生怕养出个假小子呢,谁承想这一转眼,就出落的如此模样了。”

打从王守业升任百户以来,他在王守业面前,从来都是以‘小人、小的’自称,这次却偏偏用了个‘我’字。

莫不是……

想摆老丈人的架子?

眼见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他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是啊。”

王守业放下手上的筏纸,也是赞不绝口“赵姑娘文武双全、秀外慧中,女红厨艺也样样不差,若能娶她为妻,那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一出,赵奎登时喜形于色,张嘴就要顺杆往上爬,当场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可王守业随即却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只可惜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赵奎脸上的笑容登时又僵住了,再顾不得什么尊卑城府,脱口道“大人,您……您这话是何意?!”

王守业两手一摊,无奈道“东厂某位上官,似乎有意要做媒,给我保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了口气“说心里话,我其实是百般不愿的,毕竟这盲婚哑嫁,怎比得上情投意合?”

“但赵叔你也是知道的,我眼下想要在京城立足、在新衙门里立足,肯定离不开东厂的支持,又怎敢胡乱拒绝上官的好意?”

“更何况我刚刚立志,要为朝廷、为黎庶,做出一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来。”

“这儿女情长什么的,怕就只能暂且割舍了。”

听完这番话,赵奎当真是如遭雷噬。

的确,自家闺女就算再好,也漫不过那大好的前程、千秋的功业。

可难道这事儿就这么黄了不成?!

那举荐去东厂做官的事儿呢?!

难道也一并泡汤了?!

“唉~”

这时王守业又幽幽一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奈何难以兼得。”

赵奎这回算是听明白了,什么鱼与熊掌、什么难以兼得,这分明就是想让自家女儿做妾!

他自小宝爱这独生女,自然舍不得她给人做小。

可补个官身,却又是赵家几代胥吏的共同愿望,尤其这还是东厂的官儿,明摆着前途远大!

赵奎的脸色变幻不定,随即默默退到了一旁,许久也没句言语。

这到底是动心了,还是没动心?

王守业用眼角余光打量了赵奎半晌,却看不透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当下就有些忐忑起来。

自己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

或许应该先缓上几日,再露出渣男的嘴脸?

两人各想各的心思,一时间就都没了言语。

直到赵红玉拎着食盒回来,才算是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王大哥,怀苏楼的醉蟹果然卖完了,不过他家的松鼠鱼也是一绝……”

赵红玉一开始,倒也没发现气氛有什么不多,边脆声的说着,边自顾自的进了屋里,将买来的酒菜往桌上归置。

王守业看看赵奎,见他依旧闷在那里,稍一犹豫,便也跟进了屋里。

“对了,王大哥。”

见王守业从外面进来,赵红玉立刻道“去的路上我瞧见一桩稀罕事儿。”

“什么稀罕事儿?”

“有许多官差在追一个瘦弱的男人,可明明赶上了,却又不敢去抓;明明堵住了,却又主动闪避,结果搅的满街不得安宁。”

赵红玉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些忧虑之色,伸手梳弄着耳畔的乱发,不太确定的道“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可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了,倒觉得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起了时疫!”

时疫?

“你是说京城里闹瘟疫了?”

“我也说不准。”

赵红玉摇了摇头,迟疑道“可那人瘦弱的紧,又不像是身怀利器的样子,官差们却偏偏不敢靠近他,只在左右呼喊堵截,似乎生怕沾染上什么。”

“也兴许是那人身上,有什么奇物呢。”王守业随口一说,转过头却又交代道“你明儿就别上街了,我跟北镇抚司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帮着买饭。”

这年头的时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要是沾染上,能不能活下来多半就要看运气了。

等赵红玉甜甜的应了,王守业又顺势指着外面道“你去把赵叔请进来,同我吃几杯酒。”

这事儿早上就说定了,赵红玉自不会再客套什么,径自到了院里,就想要把爹爹唤进来吃饭。

可到了近前,才发现赵奎满面郁塞,似是正为什么而苦恼。

红玉不由奇道“爹,您又这是怎么了?”

“我……”

赵奎支吾着看了看里间,一咬牙还是把方才那些话,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了女儿。

原以为女儿听了,即便不伤心欲绝,肯定也要忿然作色。

谁知赵红玉却显得相当平静。

见父亲十分诧异,赵红玉轻声解释道“爹,其实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当初在东厂的时候……”

听她道出内情,赵奎这才恍然,可随即却愈发的疑惑起来。

既然女儿也知道,这王守业不太可能娶自己为妻,近来又为何留在他身边,且与他十分亲近?

“丫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

赵红玉的眼神,不自觉就有些迷离“一开始,我是想着等王大哥离了北镇抚司,就回漷县向母亲请罪。”

说着,她微微摇头“可现在,我也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了。”

父女两人相顾默然。

半晌,赵红玉忽又问道“爹,您是不是想让王大哥,举荐您去东厂做官?”

“爹、爹也不是非做这个官不可!”

赵奎一时被问的乱了方寸,先是脱口道“你千万别为爹委屈了自己,这做大做小,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可随即却又忍不住往回找补“不过小妾要是得宠,盖过大妇的也不在少数,凭你这相貌人品……”

啪~

说到这里,他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垂头丧气道“瞧我这说的是什么话!丫头,你自小就主意正,这事儿爹都听你的就是。”

可未等赵红玉搭话,王守业就从屋里寻了出来,喊两人进屋吃饭。

赵家父女忙收敛了情绪,随着他一起进屋入席。

菜虽是好菜,可三人各怀心思,这顿饭却是吃的没滋没味儿。

好容易吃完了,赵红玉正准备收拾碗筷,一个锦衣卫百户就突然找上门来,通知王守业准备搬迁。

说是朝廷已经指定了某个犯官的府邸,作为封印佛光舍利的地方。



第47章 李高

说是搬迁,其实也没什么好搬的。

除了被封在香樟木书匣里的佛光舍利,也就只有王守业的随身行李了。

但北镇抚司的人吃一堑长一智,可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足足出动了好几十人,前呼后拥、如临大敌,若非王守业嫌麻烦,再三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甚至还想鸣锣开道,喝令文武官吏军民人等齐闪避。

就这般磨磨唧唧的,把那书匣护送到了马车上,王守业却并没有急着动身,而是招手唤来了,正在对面蹲守的马彪。

八月初三的时候,赵三立和宋五就结伴回了漷县,一是给县里、赵家通报消息,二是在南新庄布下眼线,万一王老汉回家了,就立刻通知京里。

至于马彪,则是被暂时留了下来,接替宋五蹲守在北镇抚司门外。

眼下他在王守业面前,也早没当初的睚眦,小跑着奔过来,那脊梁骨就弯的虾米仿佛,笑的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

“大人,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

王守业郑重交代道:“我人是搬去了别处,可这边儿你得给我盯好了!但凡有我爹的音讯……”

“守……守业哥?是守业哥吗?”

正说着,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循声望去,就见个托着破碗的丐帮弟子,正在锦衣卫们的警戒圈外,缩手缩脚的往这边打量。

眼见王守业看向自己,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又跳脚喊道:“哥、哥!是我啊,李高!”

李高?

自家师叔李伟的儿子?

王守业忙快步迎了上去,隔着丈许远就急不可待的问道:“李高,你瞧见我爹没?!”

“就在我家呢!”

李高喜的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道:“刚我都差点没敢认,没想到还真是哥哥你!你是不知道,大伯病了好些天,最近才刚好些就闹着要来,我爹好说歹说……”

“我爹病了?”

“可不病了么!躺床上好几天下不了地——这不,才刚缓过些来,就非闹着要来找你,我爹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又让我替大伯来这儿打听消息。”

“可咱妹子也不在京城,凭我自己能认识谁啊?这一连在门口蹲了三天,都被人当成叫花子了——还别说,真有给钱的主儿!”

“我寻思着,这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捡了个破碗……”

这货竟是个碎嘴子,那一句接一句就跟机关枪似的,拦都拦不住。

王守业好容易瞅了个空当,忙插嘴问道:“我爹得的什么病,不会是时疫吧?!”

“不是时疫、不是时疫。”

李高摆了摆手,又开始滔滔不绝:“大夫说是心火太盛、路上又染了风寒,前几天那烧的叫一个厉害,都满嘴的胡话了——全靠我跟我爹手把手伺候着,大伯才终于退了烧。”

“就这,老爷子还见天骂我爹,说他是败家子儿,嫌他把咱妹子卖到了裕王府——其实要照我说,去裕王府当丫鬟,不比跟着我爹……”

“行了、行了,你等我先把正事儿安排好——马奎,你过来。”

见这货越说越跑题,王守业忙喝止了他,转头又把马彪叫到了近前。

“大人。”

马彪那脊梁骨又弯了些,讪讪道:“我是真没想到,这花子……这位小爷是您家的亲戚,要不……”

“啰嗦什么!”

对他,王守业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指着李高道:“你跟李兄弟回家一趟,看要是方便的话,就把我爹接到……”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问过,究竟是要搬去何处。

于是转头扬声问道:“沈百户,咱们这是要搬去什么地儿?”

那沈百户却早把他们的对答听在了耳里,往前凑了几步,拿腔拿调的道:“王百户,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什么规矩?”

王守业脸色骤然一沉,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是你们北镇抚司的规矩,还是我们东厂的规矩?!要不是你们北镇抚司,硬把老子拴在狱神庙,早三天我们就父子团聚了!”

“如今我让人把我爹接过来,你又跟我说什么‘规矩’,是不是得等我爹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才算是合了你的规矩?!”

那沈百户原本也是看出,上面对王守业刻意提防,所以才想着难为难为王守业,好在上官面前讨个好彩。

可王守业这一疾言厉色,他却顿时招架不住了。

虽说都是百户,可王守业这个火线提拔的百户,显然比个北镇抚司的无名之辈,要强出不止一筹。

更何况对方明摆着前程远大,要真为一点小事,就结下死仇……

“地址!”

这时王守业又低吼了一声。

那沈百户脸上的皮肉颤了几颤,最终还是乖乖答道:“在思诚坊大市街东街,前任工部尚书赵文华的府邸。”

“我知道、我知道,那地儿离着东四牌楼不远!”

李高抢着插嘴,随即又两眼放光的,盯着王守业又是龇牙又是搓手:“哥,你……你这是做官儿了?”

“东厂百户。”

“哎呦喂,这可真是抄着了!”

李高喜的一跳三尺高,随手撇下那破碗,又开始碎嘴子:“大伯也是的,还说你被关在北镇抚司,吓的我都没敢找人打听,要知道咱家也是官儿了,我早……”

“停停停!”

王守业急忙拦下他的话头,又指了指马彪:“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你先领着他去接我爹。”

“这您放心!”

李高拍着干瘦的胸脯道:“有兄弟我在,一准儿把老爷子安安稳稳的给您送来!”

说着,又上下打量着马彪问:“你是我哥府上的?”

“小的是漷县衙役,马彪。”

“漷……漷县衙役?!”

李高冷不丁就闪了下腰,那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些谀笑来——想当初他在漷县时,可没少吃这些衙役的亏。

可随即他又想起自家哥哥,已经做了东厂的百户,立刻又把脊梁骨挺的笔直,斜藐着马彪道:“我说呢,也就是沾了乡情,不然你能巴结的上我哥?走吧,跟爷我打道回府!”

说着,趾高气昂的转身就走。

马彪强忍着没翻白眼,先向王守业施了一礼,然后紧赶几步追上去,陪笑道:“李爷,咱们是不是先雇辆车?老太爷正在病中,怕经不得颠簸。”

“雇车?”

李高停住脚步,再次拿眼去斜马彪,见马彪不明所以,他又竖起五根手指,捻在一起乱搓。

“噢~~”

马彪这才恍然,忙道:“您放心,这银子小人先垫上就是了。”

“敞亮!”

李高又把手背在后面,扬声道:“走着,跟爷到车马行雇车去!”

这一番市井做派,让王守业在后面看的直摇头,心道这号人物,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不过……

自己想抱裕王府的大腿,又绕不开他妹妹那条门路。

唉~

这世上果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

第48章 指腹

作为前任工部尚书、曾经的直浙总督、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府邸自然不会太小。

前三后四拢共七进的宅子,左右还配有跨院、花园。

虽说值钱的东西早都被抄走了,可那星罗棋布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池湖水榭,或精益求精、或大巧不工,依旧看的人挢舌难下。

经过简单的丈量和沟通之后,王守业和那沈百户,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准备将佛光舍利暂时存放在,第四进院落正中的暖阁里。

这样就算是到了初一十五,也可以在头进院子继续办公、当值,更不会妨碍到左邻右舍。

不过在随后的布防环节,两人却起了争执。

沈百户坚持要求,和在北镇抚司一样,锦衣卫们只负责把守前后,第四进院落则是交由王守业独自看守。

说白了,是还想把王守业拴在佛光舍利上。

王守业自然不肯如此,反而认为除了初一十五之外,整体防务都应该由锦衣卫担负。

至于安全问题也好解决,只要在当值时,把身体固定在岗哨附近就可以了——譬如在树上、柱子上绑一条安全绳。

这样即便遇到突发状况,最多也就是迷糊一会儿,而不至于有什么大碍。

双方各执己见。

那沈百户远不如王守业言辞便给,很快就落了下风,于是只得祭出了‘上峰宝剑’:“王百户,这事儿是上面定下的,况且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你如此斤斤计较,怕是……”

“怕是怎得?!”

之前在北镇抚司,属于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眼下面对个区区百户,王守业又怎会退缩分毫?

听他拿大帽子压人,当即冷笑道:“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咱们不妨分别向上面反应,让成国公和黄公公掰扯掰扯,看如此安排到底有什么不妥!”

沈百户顿时气势一馁。

这事儿要是报到成国公面前,自己少不了要落个办事不利的罪责。

反之,东厂本就恨不能把水搅浑,好来个浑水摸鱼,恐怕非但不会怪王守业主动挑衅,反而会竭力的配合他。

“老沈啊。”

这时王守业忽又换了一副嘴脸,语重心长的道:“这眼光要放长远些,你既然被派来看守佛光舍利,难道还以为能回北镇抚司不成?”

“什么意思?”

沈百户闻言一惊。

“你想啊!”

王守业继续忽悠道:“成国公不是提议,要成立个新衙门么,届时你都成熟手了,还不得优先招进去?说白了,往后咱们才是一个锅里轮马勺的!”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沈百户的肩膀,故作好奇的问:“你说到了那时候,咱们两个是不是还得分个高低上下?”

肯定还是要分高地上下的。

而且多半是王守业在上、自己在下。

想到这里,沈百户的肩膀不自觉就矮了些,再看王守业时,也透出几分忌惮和讨好来。

“呵呵。”

王守业又呵呵一笑,摆出领导特有的慈爱表情,点头道:“这就对了嘛,既然是出来做官儿,那就得走一步看三步,别只顾惦记着脚下那些蝇头小利。”

约莫是被他那一脸‘慈爱’所感染,沈百户又不自觉的矮了一截,点头哈腰的陪笑道:“是是是,听王百户一席话,真是……”

可话说到半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面色忽又是一苦,无奈的摊手道:“可这事儿真不是我能做主的啊!我就是跟着跑跑腿儿,做主的人是张世邦张镇抚。”

张镇抚?

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不是姓毛么,这怎么又冒出个张镇抚?

“不是一回事!”

沈百户忙解释道:“张大人这从四品镇抚,是本职而不是差遣——就像我们镇抚使毛大人本职,其实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

懂了。

还是官员高配那一套。

王守业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眼下那张大人不是还没到么?你先照着我的意思来,要是他过后有什么意见,你再让他找我就是了。”

“这、这……”

“行了,你自己先铺排着,我去大门口瞧瞧,看我爹什么时候能到。”

懒得再理会纠结不已的沈百户,王守业径自带着赵氏父女扬长而去。

一路无话。

这刚跨过大门的门槛,就发现几个守门的锦衣卫,正都抻长了脖子往街口张望。

王守业见状,还以为是老爷子已经到了呢,慌不迭迎到了台阶下面。

可手搭凉棚顺势望去,却哪有马彪、李高等人的踪影?

反倒瞧见那街口处,正有一群衙役在闹内讧——更准确的说,是一大群衙役凶神恶煞的,围住了某个身形消瘦的衙役。

可说是凶神恶煞吧,那群衙役却又畏畏缩缩,并不敢凑到对方面前,只远远的喝骂恐吓着:

“老三,你别特娘的犯糊涂!”

“咱们兄弟平日交情可不错,你自个走了霉运,别拉着大家伙儿下水!”

“治中大人已经请了名医,保证治好……”

“呸!”

那被唤作老三的衙役,原本默不作声,可听到‘名医’二字,立刻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那些庸医要是管用,沧州来的人能死上那么多?!要真是兄弟,就特娘的给我闪开些,让老子去挣一条活路出来!”

四周的衙役面面相觑,非但没有让开去路,反而有人暗暗准备了绳索、套马杆等物。

“既然你们不讲义气,那也别怪我侯三不敞亮!”

那侯三见状,猛地将手中单刀往地上一插,然后……

就开始脱衣服!

似王守业这般旁观者,都看的是莫名其妙,可那些衙役们却都慌张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侯三很快扒掉了公服,紧接又撩起了中衣,将上半身赤条条的晾了出来。

霎时间,那长街上就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

因为侯三那枯瘦的肚皮上,竟密密麻麻长着二十几根手指头!

而就在这惊呼声中,那侯三又抄起单刀狠狠一挥,直接就斩落了几根指头,激的热血狂涌而出。

虽说长的地方不对,但十指连心的效果,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

侯三一时疼的五官都挪位了,却硬是咬着牙把单刀贴在伤口上,翻来覆去的沾满了血。

然后他擎起了滴血的单刀,愤声道:“都特娘闪开些,不然别怪老子溅你们一身血!”

话音未落,又大步流星直奔朝阳门而去。

“疯了、疯了,这特娘的是要拖着咱们一起死啊!”

也不知谁先开了个头,那些衙役们霎时间轰然四散,一个个吱哇乱叫着,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侯三见状纵声大笑,持刀过市,如入无人之境!

但他走出约莫三十几步,脚下却开始踉跄起来,硬撑着又往前走了一段,那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还是垮了下来,倒在长街正中生死不知。

见此情景,那些逃散的衙役们,就又陆陆续续的折了回来。

先是几个胆大的上前,用套马索勾住了侯三的四肢,紧接着有人推来板车,将他小心翼翼的弄了上去。

随后一半衙役护送着侯三离去,另一半衙役却留了下来,借助各种工具,把那长街上的血迹,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那不明所以的路人,还纳闷顺天府的衙役,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似王守业等人,却都猜出那侯三的血,必然有什么蹊跷之处!

【晚上还有】

第49章 疫

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自家儿子竟然当上了官儿,而且还是个六品百户!

虽然昨儿下午就被接了来,又在这七进大宅里睡了一晚上,可王老汉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错非是每次咳嗽,都抽的肺管子疼,他怕是早把大腿根儿给掐紫了。

叩叩叩~

正望着房梁发愣,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一个清脆嗓音就传了进来:“王大伯,我给您送药来了。”

王老汉忙把被子裹紧了些,这才仰着脖子应道:“闺女,你进……咳、咳……进来吧。”

赵红玉侧身轻轻撞开房门,捧着托盘边往里走,边解释道:“原本王大哥也要一起过来的,可半路上被锦衣卫的人拦下了,说是有什么消息要告诉他。”

她进了屋里,先把那药放在了坐上,又搬了两个圆凳,放在了床头左近。

最后捧着要药碗坐到了近前,用汤匙搅弄着道:“这药得趁热喝,王大伯,我先扶您坐起来吧?”

“不不不!”

王老伯连忙摆手:“我自己……咳、我自己来就成、我自己来就成!”

说着就要起身,可随即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讪笑道:“闺女,你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了。”

“可王大哥……”

“呦~师兄,你正吃药哪?”

赵红玉正有些为难迟疑,门外忽又大大咧咧的闯进个中年人,却正是王老汉的师弟李伟。

这李伟生的倒是一副好皮相,可惜过于颓废邋遢,就再有底子也经不起糟践。

王老汉一见是他,当下满脸的和气就化作了戾气,张口骂道:“还有脸说,这一大早你死……咳、死哪儿去了?成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

“这不是瞧工部的手艺去了么。”

李伟嘿嘿一笑,凑上去指了指赵红玉手里的药汤:“闺女,放着我来吧。”

赵红玉这才顺势告辞离开。

那李伟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端起药汤舀了一勺,边吹边嘿笑道:“师兄,这闺女不错啊。”

“啥?!”

王老汉一下子坐了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这都三十五六的人了,你还好意思……咳、咳咳、好意思惦记人家小姑娘?!”

“不是、不是!”

眼见老汉咳的浑身乱颤,李伟急忙扶住他的肩膀,又把枕头塞到他背后,嘴里分辨道:“师兄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是说守业也老大不小了,想着给他撮合撮合。”

王老汉这才消了气,用力往后一靠,嘴里兀自不饶人:“也不怪我多想,当初在南新庄里,你可没少招惹人家孙寡妇——还有那年,我头回带你去相亲,结果你小子偷摸人家晾的肚兜,差点被……”

“这都哪年的事儿了!”

李伟见他又开始揭自己老底儿,忙话题扯了回来:“先说正事,师兄你觉得这门婚事怎么样?”

“好是好。”

王老汉砸着嘴、皱着眉,吞吞吐吐道:“可她当初和隔壁的李秀才——就那李慕白,曾经定过亲事。”

“这我听你说过,不是都已经黄了吗?”李伟不以为的道:“定过亲怕什么,又不是嫁过人。”

“你胡咧咧什么!”

王老汉闻言就是一瞪眼:“人家前头相中个才高八斗的秀才,怕未必瞧的上咱家守业。”

“嗐,师兄你这就是瞎琢磨了。”

李伟放下那药汤,指着外面道:“咱守业眼下可是堂堂的东厂百户,你信不信我现在过去,今儿就能把这事儿定下来?”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回来!”

王老汉吓的忙一把扯住了他,呵斥道:“守业眼下正忙着呢,你可别给他添乱!”

顿了顿,又犹豫道:“等过些日子、过些日子我问清楚守业的意思,再跟请人保媒也不迟。”

…………

王守业的确正忙着呢。

昨儿在府门外,目睹了那一场衙役之间的‘内讧’,他就半哄半骗让沈百户调派人手,去顺天府打探内幕消息。

这不,一大早沈百户就找上门来,向他通报了这件事的由来始末。

据说事情最初的起因,是源自于河间府的某个姓沈的书吏。

听说这书吏因为贪得无厌,得了个绰号叫‘浑沈是手’,结果身上还真就长出了一堆手指头。

沈书吏惶恐之下,意图用刀子剜掉那些手指,结果反倒失血过多而死。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消息就传到了京城里;又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让河间府把尸体也送了过来。

前几日那尸体送到京城之后,就被暂时寄放在顺天府的停尸房里。

因当时已是傍晚时分,所以护送尸体进京的衙役、民夫们,就暂时留在了顺天府过夜——虽说也没什么正经客房,但总比花钱住在外面要合算多了。

谁承想这一晚上,就睡出了滔天大祸!

第二天早上,河间府的人想要动身启程的时候,发现有个人缩在铺盖里,早已经断气多时了。

这既然按出了人命官司,顺天府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有人喊来了仵作,对那尸体进行勘验。

结果一揭开死者的衣服,就发现他肚皮、后背,竟也密密麻麻的长满了手指头,而且比沈书吏身上的还长出一截,足足有两个半指肚。

再往细里勘验,又发现这人是死于脏器衰竭。

后来细问同行之人,都说他刚上路时还健康的很,在路上才莫名其妙虚弱起来。

最重要的是,类似这种情况的,似乎还不止那死者一人。

当时就有个顺天府的书吏起了疑心,喝令所有河间府来的衙役、民夫,全都脱掉衣服接收检查。

结果发现那十来人当中,果然还有三人有类似的症状。

不过他们身上的手指,明显比死者要短些,长的有两个指肚,短的才刚冒出个指尖。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顺天府治中耳中,他当机立断,下令将所有护送尸体进京的人,全都隔离紧闭起来。

然后又烧掉了沈书吏等人的尸首,以免这邪门的瘟疫继续扩散。

可惜还是晚了。

此后几日里,又有两名河间人身上生出了手指头,同时先前查出的那三人,也陆续丢了性命。

而这些人的死因,都是手指长到第三根指节,继而诱发脏器衰竭而死。

这还不算,到了今天早上,当初负责验尸的仵作,也一脸绝望的死在了停尸房里。

这下顺天府几位堂官可坐不住了,急忙下令所有人,都要接受身体检查,看还可有人隐瞒不报。

这一查,果然又查出了好几个!

甚至还有人唯恐步那些河间人的后尘,被顺天府隔离紧闭到死,于是仓皇出逃的。

昨天下午死在街上的侯三,正是其中之一。

却说王守业听完这些消息之后,非但不觉惊恐,反倒有些亢奋起来。

倒不是幸灾乐祸。

前面也说过,他对佛光舍利的舍利的测试,直到现在都停留在基础层面,尤其设想中,最重要的辟邪功能,更是几乎没有半点进展。

这一是因为缺乏‘志愿者’,来进行临床试验;二是因为手边根本就没有,能激发辟邪效果的邪物。

而眼下这肚皮上长手指头的怪病,却是把两样都凑齐了!

王守业恨不能立刻下令,让沈百户弄几个病患回来,在进行测试的同时,也尽最大的努力去救人。

可转念一想,这病的传染途径,自己都还没弄清楚呢,真要贸然把人弄回来,那病气……

还是再等上几天吧!

第50章 风气开放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了。

王老汉的病情日渐好转,但京城的上下却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八月初七的那场大搜捕,并没能找回所有的染病衙役,于是此后两日里,陆续就有三具尸首,在城中各处被发现。

随之而来的,便是疫情的迅速扩散。

短短六七天的功夫,城内就有两百余人,因这身上长指头的怪病丢了性命,其中甚至还包括三十几个和尚、道士。

据说这些出家人,多一半都是在帮死者超度时,不慎被过了病气。

而考虑到潜伏期的问题,城中染上这种怪病的人,应该在死亡人数的数倍、甚至十倍以上!

一时人心惶惶、百业萧条。

打从初九正式通报疫情之后,街上的行人就开始骤减,后来连许多商铺也都纷纷关门闭户。

就算万不得已必须出门,人与人之间也都至少远隔丈许,谁若是敢在路上突然靠近别人,对方不是睚眦怒视,就是干脆落荒而逃。

即便是撞见了熟人,也只是远远的打一声招呼,并不敢像以往那般面对面攀谈。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尤其是对那些买卖家而言,如果不同人打交道,又怎么能够招揽生意?

实在不得以,一些店家摊贩也只好当街坦胸漏腹,以便向顾客证明,自己并没有染上那种怪疾。

后来又有聪明的,用轻薄的绢帛等物,紧紧缠再腰腹间,勾勒出腰间平滑的轮廓——因为传说中,那些指头是宁折不弯的。

这种裹腹装,迅速风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后来甚至有酒家竖起告示牌,明确表示:衣衫宽松者禁止入内。

再后来,又有坊间女子嫌其过于单调刻板,发明了彩凤裹、鸳鸯裹、青丝缠等花式裹法,然后缀以流苏、彩缎、如意结等物。

望之真可说是花团锦簇、阅尽窈窕——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要按f才能进入的。

到了八月十四,就连赵红玉都不可避免的受了影响,用一条红绸裹住腰腹,勾勒出上凸下翘的葫芦身段。

这可真是……

谁能想到大明朝的风气开放,竟是源自一场古怪的瘟疫?

王守业一面偷眼扫量着,一面暗暗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正式展开,佛光舍利的‘临床试验’了。

在瘟疫爆发之后,被视为时始作俑者的顺天府,顿时就成了千夫所指,上上下下的压力,让他们不得不抛开一切官僚弊病,竭尽全力应对这场瘟疫。

虽然时至今日,这种怪病依旧是无药可医,但顺天府至少已经总结出了,这种怪病的主要症状和传播途径。

根据调查,从患者体内长出来的,其实并不仅仅只有手指,而至少是一只只完整的人手——这种怪病,也因此在被暂命名为‘勾魂鬼手’。

患者自染病之日起,胸部、背部,就会以每天一指节的速度生出手指,而在第七天,连接食指、中指、无名指、尾指的手掌部分,也会浮出体表。

不过因为那‘勾魂鬼手’,从患者体内汲取养分的速度,也会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大部分人都撑不到第七天,就先死于脏器衰竭了。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守业就特别好奇,如果有人能一直撑下去,最后会不会从体内分裂出几个活人来。】

再就是传播途径了。

根据顺天府的调查,患病者生前主要是通过体液传播——最初确定是血液,后来发现唾沫、尿液、粪便等物,也有传染的效果。

这期间,病原体的传染强度,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增强,

等到患者病死之后,尸首更是会逐渐散发出病气来,即便没有任何接触,也可以传播疫病。

所以最近一经发现,官府都是立刻强制火化,然后再对家属进行隔离观察——据说已经有人提议,干脆连有可能染病的家属,也一并烧死了事。

…………

却说在确定还活着的患者,只会通过体液传播病原体之后,王守业就准备尝试用佛光舍利,来抑制这场邪门的瘟疫。

当然,他其实也不能确定,佛光舍利的驱邪能力,就一定对‘勾魂鬼手’有效果。

但万一可行呢?

到时候可就是大功一件了!

再说了,眼下京城里众多僧道巫医,全都对这事儿束手无策,就算他的设想失败了,也不过是泯然众人而已。

拿定了主意,王守业霍然起身,吩咐道:“赵叔,你替我去东厂一趟,把子字颗掌班周怀恩周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赵奎听说是找东厂的人,登时精神为之一振,拱手领命之后,匆匆向外便走。

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却险些与沈百户撞了个对头。

赵奎急忙闪身避到一旁。

沈百户看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进到院里,扬声道:“王百户,顺天府那边儿又有新消息了,说是有个广平府邯郸县的考生,病死在了考场里。”

“是得了‘勾魂鬼手’死的?”

王守业霍然起身,诧异道:“难道进考场之前,顺天府的人没有仔细检查过?”

“检查是检查了。”

沈百户摊手道:“那秀才是个病秧子,才一指半就死了,算算时间,他应该就是初十进场那天发的病,当时也就刚冒出个指甲尖儿,或许是隔着裹腹没摸出什么问题,就给放进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应该是昨天晚上,不过直到上午收卷子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当时吓的监考的官兵,差点没把考棚一起点着烧掉。”

如此说来,他附近的考生极有可能已经被传染了。

虽然有些不厚道。

但王守业还是忍不住亢奋起来。

虽说赶考的秀才,病死在考场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真要发展到考场里瘟疫横行的程度,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朝廷的脸面问题,单只一个‘不祥之兆’,怕就得让台上那几位阁老伤筋动骨。

而阁老们若是不舒服了,下面还能讨的了好?

恐怕顺天府和本届主考官、同考官们,此时都已经急的焦头烂额了。

值此危难之时,他若能找出破局之道,自然是功上加功!

【没状态,冇了。】

第51章 争议

贡院,明远楼。

本次秋闱的主考官、监考官、同考官,合计十数人共聚一堂,却是个顶个的愁眉紧锁。

“咳。”

眼见没人肯主动开口,主考官户部侍郎严讷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道:“诸位,关于第三场考试是否延期一事,咱们在正午之前,怕是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才行。”

直隶秋闱分为三场、每场持续三天,眼下第二场刚考完,却闹出了考生染疫而死的事儿。

鉴于这次大疫来势汹汹,极有可能在贡院里横行肆虐,因此第三场考试,究竟还要不要如期举行,就成了考官们急需确定的当务之急。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话音未落,左首第一张椅子上,就有人冷笑起来:“请吕大人拿个章程出来,咱们听命行事就好。”

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语,却是直指监考官顺天府府尹吕时中。

吕时中脸色一沉,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抓在椅子上,可偏偏又发作不得。

一来,这怪病的确是从顺天府传出来的,眼下又传到了他监考的贡院里,无论从哪儿说起,他都难辞其咎。

二来么,这发话的胡正蒙虽然官职不高,却是裕王府的侍读,正经的浅邸旧人、从龙之臣。

眼下吕时中虽高居三品,对方则不过是区区六品,可日后孰高孰低,却还尚未可知。

可即便他没有回话,这明远楼里的气氛,还是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好在严讷并非落井下石之人,当下立刻打起了圆场:“打从初五起,吕大人就和咱们一切被锁在贡院里,真要说起来他也是替人受过。”

随即,又框定了讨论范围:“眼下实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大伙儿不妨各抒己见,看这第三场究竟该继续考下去,还是该推后延期。”

“自然是要推后的!”

胡正蒙再次冷笑:“考生里肯定有人已经过了病气,若是不延期推后,再将他们放入考场,让怪病在贡院里蔓延开来,我等如何吃罪的起?”

“可这要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和刚才他嘲讽吕时中时不同,当下立刻有人反驳道:“要是这场大疫越演越烈,又该如何是好?”

“是啊。”

不等胡正蒙回应,又有人忧心忡忡的附和着:“考生们本就人心惶惶,恨不能赶紧考完了离开京城,咱们这时候要宣布第三场延期……”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如期开考!”

胡正蒙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不然考生们带着病气回到原籍,这场大疫岂不是要蔓延到整个直隶了?!”

说着,他环视着众人道:“若真被我胡某人不幸料中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都是大明朝的罪人!”

大厅里一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直到胡正蒙缓缓坐回原处,才有人愤声质问:“太医院那边儿到底有消息没?还有道录司、僧录司,平时牛皮吹的震天响,这到了见真章的时候,怎么就不见人影了?!”

众人闻言,又都把视线投向了吕时中——他是监考官,但凡有什么消息传进来,肯定是要先禀报给他的。

迎着众人希冀的目光,吕时中闷声道:“就这几天,已经死了五名太医,和尚道士更是死了三十多个,甚至连护国寺的方丈都……”

顿了顿,他摇头苦笑起来:“就硬逼着把他们都填进去,又能如何?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众考官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此后的小半个时辰里,明远楼里时不时就会爆发一场争论,但引起争执的却都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说白了,这时候谁也怕担上责任。

唯一明确表示,支持第三场考试延后的,就只有那胡正蒙了——可他却是裕王府的人,谁敢胡乱把责任往他身上推?

眼见再怎么讨论下去,也只是白费功夫,严讷和吕时中交换意见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所有考官联名上奏,请阁老们拿定主意!

…………

贡院的急奏送到内阁时,内阁与六部也正针对这场大疫商讨对策。

不过和贡院的群龙无首不同,严世蕃当仁不让,一开始就拿出了套壮士断腕的方案。

“从锦衣卫、京营和五城兵马司抽调人手,先宣布城内戒严,然后由顺天府的人引导,一个一个坊的扑灭疫情!”

“考量到尸体需要当场焚化,各处都要提前准备好灭火之物……”

“文武官员若有藏匿……”

“城外……”

他正在城防图前挥斥方遒,冷不丁接到贡院的急奏,当时就恼的勃然变色,转头向兵部尚书杨博历声喝问:“今年负责把守秋闱的,是那一卫的人?”

见严世蕃如此狂悖无礼,杨博眉毛往下一垂,眼观鼻、鼻观心,却是压根不去理会他。

严党虽然权势滔天,可他杨博也是简在帝心的主儿,对严家父子——尤其是严世蕃,向来不假辞色。

严世蕃脸上怒容更甚。

自打儿子变成白痴之后,他心里就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愈发受不得别人挑衅。

眼见两人就要冲突起来,一旁的礼部尚书袁祎忙插口道:“听说是五军营左哨第三卫。”

严世蕃缓缓自杨博身上收回目光,又扬声道:“让右哨立刻调拨人手换防——所有参与把守贡院的官兵,都要接受检查,确认有无染病。”

顿了顿,又甩着袍袖道:“左哨第三卫百户以上,全部停职待参!”

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大厅里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世番。”

此时一直在闭目养神的严嵩,终于不紧不慢的开口了:“既然是议事,哪有听你一个人说的道理?”

说着,惺忪的老眼环视了一圈,又问道:“诸位大人,你们看他这般处置,可还妥当?”

“小阁老这番处置,自然是妥当的。”

徐阶在下首拱了拱手,和颜悦色的道:“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这秋闱第三场,究竟要不要如期举行。”

“当然要如期举行!”

严世蕃毫不犹豫的接茬道:“千年以降,还未曾有听说过,科举考试会半途而废的!”

杨博霍然抬头,瞪着严世蕃问:“那若是在贡院里起了大疫,又该由谁来负责?难道是小阁老你来?”

“哈哈、哈哈哈,这话真是荒谬绝伦!”

严世蕃哈哈狂笑几声,一只独眼恶狠狠的与杨博对视着,嗤鼻道:“此时与我何干?自该由严讷、吕时中来负责!尤其是吕时中,这场大疫就是由顺天府而起,他不负责,谁负责?!”

杨博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有意与他针锋相对,可随即却又缓缓靠回了椅背。

盖因严世蕃的态度虽然恶劣,可责问吕时中却是合情合理。

这时工部尚书欧阳必进,拿起那本奏疏,向众人晃了晃:“哪这……”

“驳回去!”

见杨博退缩了,严世蕃愈发的颐指气使:“让贡院那边儿自行决定——按朝廷规制,考官在秋闱期间,本就不该与外面有任何接触!”

这分明就是想诿过于人。

虽说是贡院先甩的锅,但这毕竟是朝廷取才纳士的大典,那里面更汇聚了一省的读书种子。

但凡有些公心的,就难以接受这种放任自流的做法。

更何况主考官严讷是徐阶的人,吕时中也并非严党,还有个代表着裕王府的胡正蒙……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怪疫,众人却又实在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于是自徐阶以下,便都只能默然以对。

而严世蕃在‘台上’孤掌难鸣,脸上就有些不悦。

正准备示意严党党羽,出来逢迎附和一番,外面忽又有人禀报,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到了。

难道皇帝也听到了风声,所以专门为此事颁下了旨意?

众人正满心疑惑,严嵩抬手示意儿子,将自己扶了起来,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临到门前才回头道:

“诸位,跟我出去迎一迎吧。”

徐阶就忙紧随其后,其余各人也鱼贯而出。

等到了门外,那黄锦也已经上了台阶,眼见这般阵仗,忙提着袍子紧走几步,一把搀住了严嵩,嘴里连声道:“怎敢劳阁老出迎,这真是折煞咱家了。”

严嵩笑道:“黄公公这时候来,莫不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这倒不是。”

黄锦摇了摇头,顺势往里一指道:“咱们进去坐下说话吧,可不敢让阁老在外面受风。”

于是众人簇拥着黄锦、严家父子、徐阶四人,重又回到了内阁议事的大厅。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黄锦才又继续道:“这次咱家冒昧前来,却是东厂那边儿报上了个法子,说是兴许能制住城中这场怪疫。”

“当真?!”

杨缚闻言一跃而起,随即又躬身深施了一礼:“若真能如此,杨某先替这满城百姓和直隶学子,谢过黄公公活命之恩。”

“当不得、当不得!”

黄锦忙起身还了一礼,又道:“这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只能说尽力一试罢了。”

“能试上一试,至少比那些束手无测,只会推诿的人要强!”

杨缚说着,斜眼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怒目以对,刚要反唇相讥,严嵩就先点头道:“说的在理——敢问黄公公,东厂报上来的究竟是什么法子?”

“东厂有个叫王守业的百户。”

黄锦说着,也望向严世蕃:“听说他还曾救过小阁老家的公子。”

严世蕃倒不敢得罪他这天子近臣,当下点了点头:“有这么回事。”

黄锦继续道:“这人蓝神仙相看过,说是天生魂坚,因此不怕那舍利勾魂夺魄,所以近来就一直由他守着那舍利。”

“这回城中大疫,那王百户就琢磨着,或许能用舍利驱邪……”

说到这里,见堂上有人露出怀疑之色,黄锦忙又补充道:“他这倒也不是凭空瞎想,八月初一那天,北镇抚司里还有两条怪鱼——听说是被溺婴的冤魂附体——就就被那舍利的梵唱声给度化了,半截身子都成了飞灰。”

堂上众人你看看、我看看你,面上倒都有些恍惚。

虽说在场之人并非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可在内阁里讨论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之前讨论‘勾魂鬼手’,他们也一直都是以大疫、怪病称呼。

半晌,徐阶转头恭谨问严嵩:“严阁老,您看这事儿是否可行?”

严嵩缓缓点头:“就让他试一试吧,若当真能成,也算是天佑我大明。”

说完,又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千古未有之世么?”

这话只有徐阶听清楚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将‘王守业’三字,牢牢记在了心底。

第52章 除疫【上】

当天下午。

赵文华旧宅。

所有未当值的锦衣卫,都被召集到了前院。

一开始众人还不以为意,可听说接下来的任务,是要接收顺天府送来的‘鬼指’病人时,顿时怨声载道起来:

“行了。”

沈百户倒背着手,用下巴点了点众人面前的两筐手套、口罩,催促道:“少说几句憋不死你们,赶紧都各自穿戴好了。”

有个锦衣卫总旗,上前捏起一双绢布手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即嫌弃的丢回了筐里,哭丧着脸问:“沈老大,这酸不溜丢的什么味儿啊?”

“刚用醋蒸过。”

“这就能挡住那些人身上的邪气?”

“反正比不戴强。”

沈百户说着,又瞪眼道:“赶紧的,要是顺天府送人过来,你们还没穿戴整齐,可别怪老子让你们空着手押送!”

这话一出,众人也就顾不得什么酸味了,连忙扑上去将那些手套、口罩哄抢一空。

沈百户又下令每五人为一组,领了套马杆、绳索、火把等物,小旗、总旗则加配连发短弩一把,以便应对紧急状况。

等一切装备妥当,又等了约莫两刻钟,才见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如临大敌的压来了十几个病人。

这些人病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是个顶个的打着赤膊。

有不少人被押运来的时候,就在默然垂泪不已,等看到迎接自己的,是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登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也正常。

毕竟在大多数世人眼里,北镇抚司可比阎王殿还可怕的多。

众锦衣卫呵斥了几声,见半点不起作用,便也懒得再做理会,就这么押着他们,一路哭嚎着向内院行去。

与此同时。

第四进院落里,王守业接了禀报之后,也默默的系好了口罩,走上前推开了暖阁的大门。

霎时间,无数种味道汹涌而出,直熏的他捂着鼻子踉跄后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转回身,正待吩咐赵奎、马彪做好准备,却见个裹着红缎的窈窕倩影,劈手夺去马彪手里的口罩,正自顾自的往脸上戴。

“你怎么来了?”

王守业见状就是一愣,皱眉道:“不是让你在东跨院守着我爹么?”

“有李家父子就够了。”

赵红玉瓮声瓮气的说着,脚尖顺势一勾一挑,就将个套马杆稳稳的抄在手里。

眼见她一副决然的架势,旁边赵奎都只是苦笑以对,王守业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取来备用的手套、口罩,丢给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马彪,然后就带着三人默默等候那些病人的到来。

“呜呜呜……”

“我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孩子!”

“官爷、官爷,我家祖上也为朝廷立过功啊!”

眼见得人还未到,哭声就先传了过来,王守业不觉皱起眉头。

等到那十几个人被押送进来,被迫排成三列纵队之后,他立刻扬声道:“都不要哭!你们自己好生想想,要真是为了取你们的性命,用得着千辛万苦把你们送到这里来?”

这一嗓子吼完,那哭声就小了许多。

片刻之后,又有个身形相对肥硕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官爷,那……那您把我们弄到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找到驱邪治病的法子!”

王守业朗声道:“若找不到救治的法子,你们最多也不过是苟活几日——眼下能有一线生机,你们应该高兴才对,还有什么好哭的?!”

稍候了片刻,等那十几个病人消化了这番话,他又再次扬声道:“三指以上的人,先站到前面来!”

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有个枯瘦如柴的年轻人,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

能活到三指的,要么是体格健壮,要么是用各种补药吊命,看这年轻人的打扮,应该是前者无疑。

王守业正待吩咐他,先走到那暖阁门口去,赵红玉突然凑上来,小声提醒道:“左边第四个人,好像也有三指长。”

王守业目光顿时一厉,目光转到了那左边那排第四个人身上。

那人原本就在鬼头鬼脑的张望着,发现王守业看向自己,立刻含胸驼背的垂下了头,直恨不能把脑袋,塞进细绸面的裤裆里。

虽然王守业一时也看不清,他肚子上的手指究竟有几节。

可瞧这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头肯定有鬼!

“你!”

王守业立刻伸手指着他喝令道:“出列!”

那人顿时抖的筛糠仿佛,却兀自不肯从队伍里走出来。

沈百户见状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用套马杆套住了那人的脖子,生拉硬拽的将他扯了出来。

那人踉跄几步,噗通跪倒在地,磕头似捣蒜一般,连声哀求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闭嘴!”

王守业一声呵斥,测过身指着那暖阁道:“你先站到那门前去。”

这人稍一犹豫,肩头就被套马杆砸了一下,没奈何,只好踉跄着爬起来,一步缓似一步,小心翼翼的往那暖阁门口凑。

约莫离着房门还有丈许远,他却突然又站住了脚,回过头恶狠狠的怒视着王守业。

这厮怎么突然胆大起来了?

王守业想起当初在野狐林,锦衣卫们热血上头的样子,心下就是一动。

难道是被舍利影响了情绪?

如此说来,自己的设想果然没错!

“你……”

“看什么看!”

王守业刚要开口询问,后面的锦衣卫就呵斥一声,又用套马杆在那人肩胛骨上狠狠一捅。

那人踉跄几步,恰巧就到了门槛前。

“啊~~!”

不等收住步子,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就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

果然有效果!

王守业再顾不得询问什么,急忙瞪大了眼睛细瞧究竟。

却只见那人背上密密麻麻的手指,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强效微波炉里,先是表皮起了一层酥,紧接着龟裂开来,露出血淋淋的肉、白森森的骨。

此时那人已经嘶吼的破了音,摇晃着身子,似是要扶住房门,却又突然踉跄倒退起来。

“坚持住!”

王守业下意识的喊了一嗓子,那人就忽然转过身来,扭曲的五官上满是愤恨之色,死死盯着王守业,突然探手在自己的肚皮上狠狠一挠!

登时有几根骨肉交融的手指,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

而同时被撕扯下来的,还有小腹上血淋淋的皮肉!

见此情景,一直在后面举着套马杆,监视这人的锦衣卫,顿时吓的连连后退。

而也就在他退后之际,那自残的病人突然狂吼了一声:“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说着,将那几根手指,狠狠砸向了王守业,然后又合身扑了上来。

而王守业虽然勉强闪过那两根手指,却也因此失去了赵奎等人的护持,眼见那满身是血的病人,疯了一般扑上来,只能是仓惶后退。

可他刚退了两步,便一脚踩进了花圃之中,被密密匝匝的月季挡住了去路!

第53章 除疫【中】

这一脚踩进花坛里,王守业便知再难退避。

眼见那满手血污的病人,已经张牙舞爪的扑到了近前,他一咬牙不进反退,照准那厮就是一拳捣了上去!

可这一拳打出之后,王守业马上就又后悔了。

盖因对面的那厮也是不闪不避,拼命伸展开滴血的手指,往王守业脸上抓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守业那一拳砸在他脸上的同时,也会被他涂上满脸血污!

可此时再想后悔也已经晚了。

二臂交错而过,那血淋淋的指头就到了面门前,便连指缝里几条丝丝缕缕皮肉,也清晰的映入了眼底!

“住手!”

就在此时,赵红玉的娇叱声骤然贯入耳中,紧接着就见一个绳圈,从后面套住了那病人的脖颈,然后猛地发力收紧!

那病人的前冲之势顿止,甚至还被扯的倒退了两步,噗通一声仰面栽倒。

与此同时,王守业一拳抡空,不由自主的踉跄前扑,险些踩在那病人腿上。

他急忙又往后退了两步,警惕的打量着那病人。

见对方声息全无,脖子上又紧紧勒着套马杆,短时间里显然不可能再威胁到自己,一股劫后余生的脱力感,这才席卷了王守业的四肢百骸。

“快、快制住这厮!”

此时那些锦衣卫们,才纷纷呼喊着上前,用套马杆抵住了那人的身子。

这群马后炮!

刚才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王守业阴沉着脸呵斥道:“别都凑过来——沈长福,看好那些病人!”

沈百户原本也正要上前嘘寒问暖,听王守业这一声呵斥,才发觉院中央那些病人也开始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已经脱离了队伍,显然是有意趁乱逃走。

他急忙招呼几个总旗、小旗,对准那些病人架起了连发短弩,这才避免了一场大乱。

眼见局面被控制住了,王守业这才绕过地上那人,凑到赵红玉身边笑道:“方才真是多亏了有你,不然……”

“没……没什么,我……”

红玉轻摇着臻首,正待谦虚几句,却猛的神情大变,背转过身扯下口罩就是一通干呕。

好容易缓过些劲儿来,她立刻回头嘴硬道:“这、这口罩味道太冲了。”

恰巧有个锦衣卫小旗,上前禀报:“王百户,这人已经断气了。”

“呕~”

这回可真是吐出来了。

王守业不由得哑然失笑,上前轻轻拍打着她的粉背,同时心下就有些动摇,自己处心积虑要让人家当小妾,是不是有点忒没良心了?

“大人,这尸首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烧……”

王守业随口就要下令焚尸,可随即又改了主意,吩咐道:“用套马杆架起来,放到暖阁门前。”

锦衣卫门领命之后,立刻用套马杆挑起那尸身,小心翼翼的送到了暖阁门前。

几乎是在尸首落地的同时,残留在死者胸腹、后背上的鬼指,就如同被放在篝火旁的冰雪一般,飞速的融化起来。

先是皮肉融成了血污脓水,慢慢的连骨头也化作了灰烬,然后那些脓血、灰烬又仿佛气化了似的,渐渐消弭于无形。

整个净化过程,也不过持续了十四息【约42秒】左右,算上生前,应该也不会超过二十息【约1分钟】。

考虑到他是罕有的三指病人,普通病患或许只要坚持一半的时间,就能净化掉体内的邪气了。

而且那门前距离佛光舍利,其实还有四丈左右的距离,所以就算超过二十息,也不会因此变成白痴。

不过……

那人只坚持了四五息,就已经痛苦的失去了理智,甚至忍不住开始自残。

而他最后死于非命,和被佛光照射到底有没有直接联系,眼下也还难以确定。

要么……

找个病人绑好四肢、塞上口球,放在门前试上一试?

王守业心里盘算着,转头望向原中央的‘实验体’们,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些被团团围住的病人,眼下显然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还是不要太过刺激他们为妙。

“诸位。”

想到这里,他往前凑了几步,拉低口罩扬声道:“刚才大家应该也都瞧见了,不瞒你们说,这屋里放着一件朝廷珍藏的法器,对邪魔妖鬼均能克制。”

这封建也有封建的好处。

至少听到官方人士,说出这些神神鬼鬼的话来,众人非但不觉得诧异,反而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再看那暖阁时,除了恐惧之外,也多出了几分敬畏之情。

王守业又继续道:“通过方才那一幕,可以确定这法器也能克制‘鬼指’的邪气,只是你们却未必能经受的住,这个驱邪的过程。”

“不过没关系,本官对此早就有所预料,已经提前将各种东西放在这暖阁里,由这法器进行开光、加持。”

“这些东西的效果,肯定和法器本身无法相提并论,但危险和痛苦肯定也会大大降低。”

“眼下咱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一件的尝试,看究竟那样物件在被开光、加持之后,能驱散你们体内的病气、邪气!”

众人听完这话,脸上不自觉多了些希冀,有那心思单纯的,更是忍不住跃跃欲试。

噗通~

队伍中忽然有人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叫道:“大人慈悲、大人慈悲啊!小民要是能活下来,一定为大人立下长生牌位!”

其余人见状,也忙都跪在地上歌功颂德起来。

“好了、好了。

眼见他们越说越激动,就差山呼万岁了,王守业忙不迭撇清道:“这是朝廷的旨意、圣上的恩德,要谢也该谢皇上才是。”

安抚好这十几个病人,王守业转回身就进了暖阁,先把在外面放置了几日的佛光舍利,重新封印回香樟木书匣里。

然后,又让赵奎领着锦衣卫们,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院内。

因王守业也不清楚,究竟什么东西能被舍利‘开光、加持’,为求有备无患,林林总总各种物件,足足准备了百余种之多。

“大人。”

好半天才将一切准备妥当了,赵奎立刻上前请示:“咱们先从哪一样开始?”

“先从和佛门有关的吧,檀香、灯油、香灰什么的。”

赵奎恭声应了,当下取了几支檀香,点燃之后插在空地上,又命两个病人坐到近前,把口鼻凑上去拼命的吞吸。

这边正呛的咳嗽连连,马彪又拿了香灰、灯油等物,让另外两名病人外敷、内服。

再然后是菩提木的粉末,刻着佛经的蜡烛、浸泡过佛光舍利的井水,活血化瘀的草药……

无效。

无效。

还是无效。

接连尝试了三十几种,却是无一奏效。

这让王守业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但他知道越是这时候,越必须沉的住气才行。

因此依旧努力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示意赵奎、马彪等人继续测试。

可就在此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吵闹之声。

“我三叔是江南道御史,谁敢无礼!”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啊!”

王守业眉头一皱,望向旁边的沈百户。

沈百户立刻下令,让两个锦衣卫出门查探究竟。

不多时那两个锦衣卫回来禀报,却是顺天府又送来几个特殊的病人——之前在贡院里被过了病气的考生。

【晚上还有。】

第54章 除疫【下】

也难怪考生们愤愤不平。

他们非但和之前压来的病人一样,上身赤条条的未着寸缕,双臂还被反剪着绑在背后。

因是刚刚被过了病气,那鬼指都在皮肉里含而未露,这一个个白斩鸡似的,又被衙役拿着套马杆呼喝驱赶。

如此羞辱,让自诩人中才俊的考生们,又怎能忍受得了?

更何况其中还不乏官宦子弟。

一时直闹的沸反盈天。

锦衣卫们连哄带吓,却似泥牛入海一般,完全没有半点效果,反而被喷个狗血淋头。

王守业见状,不由暗骂顺天府无耻至极,竟把这一群大爷送来,打不得、骂不得、又不好拿来试药的,不纯粹是恶心人么?

“王百户。”

这时沈百户见手下人压不住场子,就悄没声的寻了过来,向王守业请示道:“这几个秀才该怎么处置?”

“先晾着吧,等他们骂够了再说。”

王守业说着,又催促赵奎等人继续进行测试——只要能找出驱邪治病的法子,那些秀才自然也就不是麻烦了。

可谁承想他懒得理会那些秀才,那些秀才却兀自不肯消停。

眼见马彪端了碗黑狗血,命某个病妇饮用涂抹,一个秀才突然越众而出,将那碗黑狗血踢出丈许远,直泼了马彪满鞋。

“哎!你特娘想干什么?!”

“你……你干嘛?”

马彪气的破口大骂,病妇也沿着胸口,不满的怒视那秀才。

那秀才却将脖颈一扬,义正言辞的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却绝不能任尔等宵小羞辱!”

哪个要羞辱你了?

平白无故被说成是宵小,王守业无语的往前迎了两步,正待反唇相讥,却突然发现这秀才有些眼熟。

仔细一打量,却不正是那日街上,大骂徐阶的‘熙载兄’么?

见是他,王守业心下的火气倒小了些,和气的解释道:“这位秀才莫要误会,我们这是在驱邪治病,并非存心要羞辱谁。”

“驱邪治病?”

那‘熙载兄’却显然没能认出王守业,横眉冷目道:“假托驱邪治病为名,暴敛横财、女的淫僧恶道,我倒是见过几个,不想你一个堂堂朝廷命官,竟也是这般胡言乱语,当真是可笑、可怜、可叹!”

啧~

自己这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主儿,都已经抛弃无神论了,不曾想反倒在封建社会里,撞见个不信鬼神的书生。

王守业无语道:“既然你认为这‘勾魂鬼手’与邪气无关,那依你之见,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

就见这‘熙载兄’摇头道:“我张国彦并非医者,焉知其病理。”

嘿~

合着他是只管挑毛病,旁的一概不理!

王守业气的直想发笑,再不愿和这厮多费唇舌,径自转身走进暖阁,打开了封印着舍利的书匣,然后回到门外,扬声道:“你既然不信邪,那就到这门前来走一遭试试。”

张国彦倒也真是个愣头青,听王守业这般说,立刻迈开步子向暖阁行来。

“慢着!”

这时王守业倒又生出些恻隐之心来,提醒道:“你要是感觉到异样,就不要再往前走了。”

张国彦斜了他一眼,依旧从容不迫的上了台阶。

眼见离着那房门还有两步远,他脚步才猛地一顿,脸上也显出了异样之色。

“如何?”

王守业在一旁冷笑道:“你……”

谁知还不等把话说完,那张国彦又迈开步子,走到了那门槛前。

霎时间,就见他脖颈、额头青筋暴起,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也变得纠结而狰狞,显然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王守业见状,正待上前把他拉扯回来,却不想张国彦却忽然身形一矮,盘腿坐到了地上,口中还念念有词。

初时细不可闻,王守业还以为是在送念佛经;后来声音渐大,才知是孟子的名篇《梁惠王》。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那诵念声初时还有些断断续续,可越到后来越是慷慨激昂,直如金铁交鸣、穿云裂石!

与此同时,他身上刚刚冒出些痕迹的鬼手,也在皮肉里溃烂、翻腾着,直至彻底消融。

果然!

只要毅力足够的话,直接照射驱邪也是可行的。

这时,张国彦的诵念声才终于停下来。

他依旧盘腿坐在地上,转回头望向王守业,直愣愣的道:“噫!世上真有神鬼耶?!”

说完,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王守业忙托住了他的脑袋,伸手在他鼻子底下试了试,发现只是脱力昏迷,这才松了口一口气。

即便最后找不到其它驱邪的办法,有这一个成功案例打底就足够交差了——旁人用不了,也只能怪他们心智不坚。

“熙载兄!”

“你把熙载兄如何了?!”

“快放开张兄!”

这时秀才们又群情激奋的叫嚷起来。

王守业示意赵奎、马彪,将张国彦抬到一旁休息,然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道:“方才那一幕,诸位应该都瞧见了吧?我说要驱邪治病,并非是装神弄鬼欺骗诸位。”

秀才们这时,也都看出张国彦非但没死,反而是因祸得福驱除了病气——否则也就没人敢直接触碰他了。

当下面面相觑,然后就有人追问道:“这位大人,我等是否也要像熙载兄那样,去那门前……”

“不。”

王守业摇头道:“这法子太过凶险,非是百折不挠、体魄健壮之人,怕未必能撑得住——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容本官找出更为妥贴的法子。”

原以为死期将至,却突然窥见了生路,这些秀才们喜不自禁之余,自然不会再吵闹搅扰。

反而全都满眼希冀的,围观那些普通病人‘试药’。

王守业见状,也便让那些普通病人,帮他们解了绑缚。

如此这般,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眼见从暖阁里搬出的物件,也已经用了个七七八八,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在场众人包括赵奎、马彪在内,都禁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呕~!”

就在此时,一个刚吞下些灰烬物的病人,突然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因之前生吞虫子、黑狗血的时候,就已经吐过好几个了,所以一开始众人也并未太过在意。

可很快那人又倒地惨嚎起来,同时指着肚子叫道:“疼、疼!肚子里钻心的疼!像是被火……被火燎着了!”

眼见他忍不住要去抓挠肚子,王守业急忙喝令道:“快、快按住他的手!”

赵奎、马彪都犹豫着裹足不前,那些锦衣卫更是充耳未闻一般。

不过王守业也没指望他们,他喊的其实是旁边那几个病号。

可那几人却吓的手足无措,压根不知听命而行。

好在围观的秀才们反应过来,纷纷扑上来拼命按住了那人双手。

那人又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肚子上的手指就突然一个个的脱落下来,只在肚皮上留下一个个灼伤的痕迹。

王守业看到这一幕,兴奋的挥了挥拳头,回头大声喝问:“刚才他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

马彪挠头支吾着,方才长时间机械劳动,他却是早就无心去分辨,喂给病人吃的究竟是什么了。

好在赵红玉一直都在默默记录,当下脱口答道:“是骨粉,羊骨头磨成的粉!”

原来如此!

那舍利多半也是骨头所化,能异化骨粉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王守业当即又下令道:“把他剩下那些骨粉,稀释了喂给别人——另外,立刻去收集更多的羊骨头回来,然后统统磨成骨粉,放在暖阁里开光!”

()

第55章 施药

经反复测试。

骨粉经佛光舍利照射六个时辰之后,根据患者病情轻重、年龄、体型,约服用两分至一钱的剂量,即可在一刻钟内令鬼指自行脱落。

且因整体过程不适感较轻,除了少不更事的童子之外,均无需旁人照应。

嘉靖四十年八月十五。

天不亮,急于控制城内疫情,好将功赎罪的顺天府,就调派人手走街串巷,将朝廷已有驱邪治病的法子,并且从即日起,开始在思诚坊大市东街免费施药的消息,传递到千家万户。

经过一上午的发酵,至正午时,在赵文华旧宅门前排队的民众,已经多达数千之众,几乎把半条街塞的水泄不通。

其实这里面倒有一多半人并未染病,放着中秋节不过,跑来这赵府门外,也只是想提前领些药回去,做到有备无患罢了。

门前台阶上。

身穿东厂制服的高世良,粗略记录下对面妇人的名姓、户籍,然后回头舀了一勺骨粉,隔着桌子倒进那妇人的布口袋里。

台阶下面的锦衣卫小校见状,立刻扬声呼喊:

“下一个!”

一个消瘦的汉子听到招呼,忙点头哈腰的上了台阶,没口子的谢着恩:‘多谢官爷、多谢朝廷活命之恩!”

高世良却没有理会他,拿帕子揩去额头的汗水,起身自顾自到了柳泉身旁,压着嗓子抱怨道:“柳百户,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反正那药还多的很,要不你去和王百户说说,再增设些施药的人手。”

眼下这长街之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锦衣卫,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但负责施药救人的,却只有子字颗的葛长风、朱炳忠、柳泉、高世良四人,也无怪乎高世良会口出怨言。

可柳泉听到这话,却立刻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放着这么多人不用,只让咱们几个人来施药,就是为了给东厂扬名!”

“上面怕是都巴不得,这药一直施到月底去呢,你现在提议增派人手,不是自讨没趣么?”

说完,见高世良嘴里唯唯诺诺,脸上却依旧挂着不满之色。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柳泉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压着嗓子道:“再说了,这对你来说,可也是天大的好事儿。”

“好事儿?”

高世良闻言眉头紧皱,不忿的嘟囔道:“我家里十几口子嗷嗷待哺……”

“我说的就是这个!”

柳泉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向府门内一努嘴:“你瞧那小子……”

高世良顺势望去,就见李高背着个面口袋,鬼鬼祟祟的到了门洞里,将左手拇指、食指往嘴里一塞,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当下就有几个锦衣卫、衙役迎了上来,将他围在当中好一番推搡争抢,等在散开的时候,那原本满满当当的面口袋,就变得空空如也。

这是……

“他们在、在倒卖灵药?!怪不得让咱们记录姓名,不准百姓私自转卖呢!”

高世良险些怒喝一声。

柳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压着嗓子道:“这大几千人,总有不愿意排队的主儿——放心,晚上分钱的时候,肯定少不了咱们那一份。”

顿了顿,又戏谑的望着他:“怎么样,现在你还嫌不嫌慢?”

高世良两眼烁烁放光,抿着嘴道:“要不……咱们再故意拖延拖延?”

“可别!上面还想赚名声呢,你别这时候自找没趣。”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高世良干劲十足,重新开始发药的同时。

刚领着赵奎、马彪,从内院运出一批骨粉的王守业,也接到了赵红玉的检举揭发。

说是上午的时候,李伟就找到了负责看守骨粉的赵红玉,言称在门口被街坊撞见了,实在推脱不过,只好答应帮着讨些灵药,直接送到坊里分发。

毕竟是王守业的师叔。

赵红玉自然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就先分了一袋予他。

谁曾想没过多久,李伟就又跑来讨要,说是那一袋不够街坊分用。

如此再三,赵红玉不由得心下起疑,暗中调查了一番,才知道李家父子竟将那骨粉交由锦衣卫、衙役们,转卖给了外面的百姓。

听完这番话,王守业也是无语的紧。

这李家父子俩,还真是生财有道啊!

但他却知道,这事儿既然已经扯上了外面的衙役、锦衣卫,倒不好直接踢爆出来——毕竟接下来还要指望他们维持秩序。

而见他蹙眉沉吟,赵红玉反倒宽慰道:“其实这等事,原就难以禁绝——当初在漷县时,家父又何尝不是如此?”

顿了顿,她又建议道:“不如咱们敞开了供应这‘灵药’,百姓人人有份无需久等,他们这买卖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

显然后面这话,其实才是她真正要说的,前面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对她,王守业自不好拿出东厂需要借此‘扬名立万’,以便尽快恢复元气的理由。

略作沉吟,就一本正经的道:“我不肯放开了施药,自然有我的道理,一来太过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往往就不会珍惜;二来么,这骨粉早晚是要作价发卖的,若一时滥发太多反而不美。”

“作价发卖?”

赵红玉闻言很是诧异。

“没错。”

王守业点头道:“既然知道朝廷有驱邪的灵药,往后少不了还会有人登门讨要,我有意请朝廷常设施药之处,低价向民间发售。”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灵药’沦为达官贵人的禁脔,甚至囤积居奇借以敛财;二来也能好为新衙门自筹些银两——毕竟眼下成立新衙门最大的阻力,就在户部身上。”

赵红玉听完这番话,又默然了半晌,才终于释然了笑了起来,两只杏核眼亮闪闪的盯着王守业道:“还是王大哥你看的长久。”

可算是又忽悠过去了。

不过方才这番急中生智,倒还真想出了条长久的财路。

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又怕赵红玉还有别的问题,于是主动问道:“那最开始拿出来的骨……灵药,药效有没有变化?”

这就是‘见多识广’带来的好处。

他虽然也是头一回炮制出‘衍生物’,可游戏、小说里见的多了,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时效性的问题。

所以第一袋被确定有效果的骨粉,除了用来给最初的那些病人、秀才驱邪之外,就一直留作测试之用。

每隔两刻钟,都会找一个病情相差仿佛的患者,进行同等计量的药效测试。

而听王守业问起此事,赵红玉立刻翻出了记录,逐行逐字的念道:“午时六刻,测试两指者三人、三指者一人,时常与之前仿佛,期间并无异状。”

“嗯。”

王守业交代道:“继续试下去,如果发现药效有减退的迹象,就立刻通知顺天府的人,让他们把这消息广而告之——免得那些提前领了药放在家里备用的,以为自己是受了朝廷蒙骗。”

赵红玉郑重的应了,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忽见王老汉自外面走了进来。

两人忙迎了上去,一左一右的搀扶住他。

“爹,您老不再跨院里养病,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这不是都好了么。”

王老汉今儿的气色,倒的确比昨儿强出不少,可说是红光满面。

就见他手舞足蹈的道:“儿啊,我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的,可今儿却踏实了——积德啊,你这是积了大德了!以后这官儿,咱们坐的是心安理得!”

眼见老汉满口的因果报应,王守业和赵红玉相视一笑,就待扶着他去旁边坐下。

谁知外面忽又闯进个锦衣卫小校,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道:

“王百户,内阁召见,让您即可进宫!”

【今儿就一更,另:老丈人病危水米不进,已经买好了长明灯啥的,真要是人没了,近几天就只能先保底一更了。】

第56章 定妾

尖帽、白皮靴、褐色直缀。

“抬手。”

王守业乖乖平举起双臂,赵红玉立刻将一条墨绿小绦围在他腰间,然后用力束紧。

“嘶~。”

王守业被勒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忙道:“差不多就成,也不指着它当腰带用。”

“收紧了显得精神些。”

赵红玉将那小绦打了个花结,倒退两步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上前帮王守业整了整领口:“头回拜见阁老们,总要讨个好彩头。”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叹息道:“只可惜如今这两位阁老,委实撑不起‘宰府’二字。”

后面那话,王守业全当没听见。

他伸手自桌上抓起本小册子,冲着赵红玉晃了晃:“阁老们又不是楚王,能不能讨个好彩头,还得看这些章程,入不入得了阁老们的法眼。”

“一定没问题的!”

赵红玉倒显得比王守业还有信心。

“但愿如此吧。”

王守业哈哈一笑,旋即正色道:“还要多谢你连夜帮我誊抄、拾遗补漏,否则单凭我那几笔狗爬字,可不敢拿到阁老们面前献丑。”

原本以为,面对自己这番惺惺作态,赵红玉不是闪身避开,就该连声推辞谦让。

孰知她却不偏不倚的受了这一礼,坦然与王守业对视道:“王大哥,小妹只希望你飞黄腾达的时候,也莫要忘了今时今日立下的志向!”

被那双明眸善睐的眸子,直盯的浑身不自在,王守业正想插科打诨几句,好缓解一下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

赵红玉却忽然垂首侧身让开了去路,态度竟显得比往日还要恭谨些。

似乎是……

摆正了‘位置’?

王守业犹豫的打量着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又小觑了这‘赵计较’。

之前发现她对所谓的惩奸除恶、救世济民,有着近似于女文青一样的偏执,王守业便刻意投其所好。

目的自然是为了提升好感度,好在隐晦提出纳妾时,最大程度减轻她的抵触情绪。

如今看来,好感度确有提升,抵触心理也几近于无。

但经过方才那一幕之后,王守业却又总觉得,她其实早看穿了这一切,只是为了心中的‘信仰’,才甘愿踩进了陷阱里。

那自己这到底算是成功了,还是……

“守业,你收拾妥了没?”

这时王老汉突然探头催促道:“外面的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这就来!”

王守业急忙应了一声,同时也把心里那点纠结,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白了,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纳赵红玉为妾,一是为了把她拴在自己身边,免得泄露出什么风言风语;二来,也不过是为了些下贱心思。

至于感情么,这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自然也是有感情的。

可重要程度却还漫不过前面两条——至少漫不过头一条。

眼下既然前面两个目的都能满足,那她究竟是选择嫁给‘信仰’,还是选择嫁给了爱情,又有什么关系?

再者……

不还有日久情深一说么!

想到这里,王守业将那册子往袖筒里一塞,飒然的到了外面。

先和老汉道了声别,继而又严令沈百户,在自己回来之前,禁止任何人靠近佛光舍利一百六十丈内——不出意外的花,下午就又到了舍利梵唱的时候了。

等一切交代妥当,王守业这才出门登车,扬长而去。

…………

且不提王守业此去内阁如何。

返回来再说那头进院里,王老汉目送儿子昂然而去,转回身就见赵红玉正在屋里,收拾儿子脱下来的外套。

这闺女可真是贤惠!

王老汉心头暗赞一声,随即又想起了李伟那些话——看这两人整日腻在一处,应该也有那等意思才对。

再说自家儿子,这眼见又立下了大功,真要能再加官进爵,赵家怕还算是高攀了呢!

正想着,赵红玉捧着衣服出来,恰巧与他撞了对头,立刻开口劝道:“王伯伯,您还是先回跨院吧,说是病好的差不多了,可到底受不得风。”

“这就回、这就回。”

老汉随口应着,却忽又问道:“你爹呢?我有些事儿要同他商量商量。”

“应该还在隔壁守着那些灵药。”

“那我找他去!”

趁着心里那股热乎劲儿,老汉立刻风风火火的赶到了隔壁。

说来也巧,马彪正好给外面送骨粉去了,那屋里就只有赵奎自己在。

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主要是赵奎在赔笑逢迎——老汉就开门见山的道:“赵班头,原本这事儿该托个中人,可咱这才来京城几天,一时也找不着什么合适的人。”

“索性我就厚着脸问你一声,你瞧我家守业如何?跟你那闺女可还般配?”

终于还是来了!

赵奎心下就是一沉,打从那天王守业语带双关,说出那番鱼与熊掌的话来,他就猜到对方肯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王老汉的单刀直入!

亏他平日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却原来是面厚心黑之人!

“这……”

心下虽愤愤不平,可真要赵奎推掉这门‘买卖’,他却又死活下不了决心。

之前他割舍不下的,还只是那东厂小旗的香饵。

眼下却又多了王守业的锦绣前程。

这小瓦匠不缺才干手腕,又赶上佛光舍利的东风,眼见就要大展宏图了。

日后真要有个三品以上的前程,自家女儿嫁给他做妾,倒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君不见连徐阶徐阁老的嫡亲孙女,都上赶着要去给人家做妾么?

可是……

这妻与妾,却又是天壤之别!

自家女儿那也从小捧在掌心里,好容易才出落成这副模样……

“难道你是看不上我家守业?”

眼见赵奎面色变幻不定,许久也没给出个回应。

满以为手到擒来的王老汉,不觉就有些恼羞能怒,沉了脸道:“罢罢罢,左右我家守业这回又立下大功,说不准又要升官了,到时候你莫要后悔就是。”

说着,就待愤然离去。

“不不不!”

这下赵奎可慌了手脚,急忙绕到门前,拦下了连声告罪道:“王老爷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我、我只是觉得,这事儿该先问一问闺女的意思。”

“哪倒也是。”

老汉这才转嗔为喜,随即下意识的看向了隔壁。

其实他也就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但赵奎却解读成了,王老汉这是在催促自己,赶紧去隔壁问个清楚。

当下他只好强笑道:“劳烦王老爷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出了房门。

可他却没有王老汉那般‘果决’,三步一顿两步一叹,好容易到了门前,又迟迟跨不过那门槛。

“爹?您这是怎么了?”

正纠结挣扎间,忽听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女儿的声音。

赵奎霍然回头,心虚的讪笑着,几次欲言又止,却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张口。

“爹。”

这时赵红玉却瞧出了他的心结,坦然道:“与其嫁个不知根底的,女儿倒宁愿陪在王大哥身边,助他成就一番功业。”

“你真这么想?!”

赵奎先是喜不自禁,随即心底却又似被谁挖去一块,苦着脸追问:“丫头,这……这是你的真心话?”

赵红玉没再说话,只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唉~”

赵奎重重的叹息一声,又盯着女儿打量了半晌,这才垂头丧气转回了隔壁屋里。

女儿做妾的事儿,算是已经定下来了。

但赵奎这回在王老汉面前,反倒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硬气,不容置疑的表示:

纳妾归纳妾,可自家闺女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子,不是那等不三不四的,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缺,待遇也要比照那些大户人家的贵妾。

他这里说的铿锵有力,却哪曾想王老汉直听的如同坠入云里雾中。

这……

这怎么就变成纳妾了?

老汉几乎就要脱口追问起来,好在他虽是个老实本分,却也并非全无心眼。

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打算等儿子回来,再问个清楚明白。

第57章 御前奏对【上】

大内,文华殿。

被传召过来之后,王守业已经这在这门外站了足有两刻钟。

倒不是阁老们有意刁难,而是里面一直吵的天翻地覆,那守门的小太监不敢贸然进去通禀。

于是王守业也就只能暂且留在门外,与他们大眼瞪小眼了。

话说……

里面这到底吵什么呢?

难道还是为了新衙门的事儿?

心下好奇,王守业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然而他离着殿门都还有两丈多远,里面进深更不知还有多少,就算有只言片语漏出来,也压根无法分辨清楚。

试了半天劳而无功,王守业正待收回注意力,却忽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充盈耳内。

与此同时,那大殿内难以分辨的声音,也变的清晰明朗起来。

“漕丁们要过日子,难道北方的百姓就不要过活了?这多产的粮食卖不出去,朝廷却还要从南方花大价钱……”

刚听了两句,王守业就猛地捂住了耳朵,同时用力摇头,使得自己的注意力再难集中。

他这癫痫似的举动,立刻引来了守门太监的注意,其中一人立刻警惕的探问道“你怎得了?该……该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没什么、没什么。”

王守业讪笑着解释道“方才好像有个虫子飞进我耳朵里了。”

说着,他又把尾指塞进耳朵眼里,用力的掏了几下。

耳朵里进了虫子,你捂住耳朵岂不是更糟糕?

再说……

这怎么还同时捂住俩耳朵?

两个小太监满心的狐疑,可见王守业吹去指甲上的耳屎,就又恢复了方才端端正正的模样,便也懒得再深究下去。

与此同时。

王守业却是在心底暗道了一声‘好险’。

刚才那清凉的感觉,就和八月初一那天,软膜融入眼睛时一模一样——若非他反应及时,没准儿耳朵也会步眼睛的后尘,毫无征兆的淌出血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顺风耳’的本事,若是较短时间内没有后遗症的话,倒是很能派的上些用场。

怀着如此念头,王守业就禁不住再次集中精神,尝试着去倾听大殿里的争吵声。

然而……

半刻钟过去了,那种古怪的清凉感,却始终没有再次出现。

难道这玩意儿还有cd时间?

真要是这样,实用性可就大大降低了。

王守业正暗暗失望,就见那文华殿里走出个手捧拂尘的中年太监,明明看到王守业就在跟前,他却还是抑扬顿挫的问道“东厂的王守业可曾到了?”

守门的小太监忙躬身一礼,又反手指着王守业道“回陈公公的话,此人便是王守业。”

“那就跟我进来吧。”

中年太监说着,就又转身回了殿内。

王守业也正要跟进去,却又见他回头郑重叮咛道“记得,进去以后问什么答什么,可别胡逞能。”

这种事儿还用特意交代?

王守业心下无语,却还是恭声应了,这才得以跨过门槛,进到了那大殿内。

进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排排随风荡漾的素白纱帘,影影憧憧的似能一眼看透,细瞧却又模糊难辨。

跟着那中年太监,一连穿过三道纱障,这才终于瞧见满堂的朱紫金贵。

不过奇怪的是,除了白发苍苍的严嵩,有个小小的绣墩之外,旁人都在左右肃然而立。

这是……

御前奏对?

除此之外,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怪不得方才那太监,进门前要特意叮咛自己呢!

这时那中年太监把拂尘往左胳膊上一搭,扬声道“诸位大人,这就是东厂的王守业王百户了。”

王守业也急忙单膝跪地拱手道“卑职王守业,拜见诸位大人!”

这东厂的制服纵有千般不好,却好歹也算是件戎装,穿上之后再面对上官,就不必双膝跪地了。

不过真要说穿了,单膝和双膝区别也不大,最多也就是聊以罢了。

站在左首的徐阶,见斜坐在自己身旁的严嵩,依旧是低垂着眉眼,半点反应都没有,便主动开口道“王百户,你且起来回话吧。”

“谢大人。”

王守业规规矩矩的起身,微驼着脊梁拱手侍立,心思却早飞到了四周那些轻纱后面。

眼下嘉靖皇帝应该就那后面,窥探着大殿里发生的一切。

也不知……

他有没有陈道明演的那么帅?

这时又听徐阶和煦道“王百户,你借助佛光舍利抑制城内瘟疫的经过,可否仔细讲述一遍?”

以他内阁次辅的身份,对一个小小百户我,完全无需如此客气,但他偏就这么做了,而且一丝刻意的痕迹都没有。

不得不说,这位徐阁老从长相到声音,完全都是一副敦厚长者的样子。

若非王守业来自后世,还真未必能想的到,短短一年之后,他就会施展出雷霆手段,将盘踞朝堂二十多年的严家父子彻底铲除!

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狠人,王守业自然不敢怠慢分毫,连忙从开光试‘药’说起,一直讲到了今天施药时的‘所见所闻’。

“王百户。”

眼见已经说到了尾声,突然就有人插口问道“你一共准备了多少东西?”

王守业毫不犹豫的答曰:“共计一百三十三件,试药时用去了九十六件。”

同时他小心撩起眼皮,循声忘了过去,却见右首的位置上,成国公朱希忠正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来者不善。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朱希忠提议由厂卫联手,建立专司异事的新衙门,其实是吃定了东厂实力不济,即便在某些事情上小有优势,可只要把‘牌面’搞大,必然还是只能以锦衣卫为主。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王守业却突然开发出了佛光舍利的新功能,甚至还借此平定了京城的怪疫。

如此一来,这主从之别便又起了悬念。

而朱希忠对此,自然不会乐见其成。

啧~

看来今儿自己究竟是功是过,怕还要闯过他这一关才能有定论!

“哼!”

却说朱希忠听王守业报出数字之后,立刻又冷笑着问“我听说其中颇有些不常见的物件,你凑齐这许多物件,用了多长时间?”

时间?

王守业略一思量,就猜出了他的目的,但还是如实答道“总共用了三天……”

“三天?!”

朱希忠勃然变色,愤然怒斥道“如此说来,你早在八月十一,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要利用佛光舍利驱除邪祟,却硬是拖了三天才向朝廷禀报?!”

他猛的往前跨出一步,点指着王守业喝问“说!你是不是故意想等事情闹大了,好借以向朝廷邀功请赏?!”

这厮果然是想借助时间差,搞杀人诛心那一套!



第58章 御前奏对【下】

却说在朱希忠问起‘准备时间’时,王守业就生出了警惕之心,但他却还是选择如实回答。

一是因为这种事儿,肯定瞒不过‘有心人’;二来么,则是因为他早就想好了应对之道!

“成国公说的没错,卑职的确有罪。”

就见他冲朱希忠深施了一礼,沉声道:“卑职如此行事,除了公心之外,也杂了几分私念——但我若知道城内的疫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绝不敢拖延这三天时间!”

“哈!”

朱希忠哂笑一声:“你说你不知道?难道你是聋子、瞎……”

话说半截,他又突兀的收住了话头,死死盯着王守业,一张老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

“卑职自然不是聋子、瞎子。”

见他哑了火儿,王守业便又不卑不亢的道:“但从八月初一开始,卑职就被勒令守着佛光舍利寸步不离,实话不瞒诸位大人,卑职因此甚至险些……险些与家父天人永隔。”

说到这里,王守业紧紧蹙起眉头,一副恼怒又后怕的复杂表情。

兵部尚书杨博适时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先说清楚了。”

他这一搭腔,王守业立刻将父亲寻到京城,却不幸染了风寒,接连数日昏迷不醒的事儿,简单叙述了一遍,

“那天从北镇抚司搬去犯官府上时,卑职才终于得知此事——后来我一面在父亲床前尽孝,一面继续看守佛光舍利,对外面的事儿自然鲜少耳闻。”

“前几日家父的病情好转,我才听说城内闹起了怪病,当时就琢磨着,或许可以借助佛光舍利来驱邪治病。”

“我那时就想着要准备的万全些,否则一旦徒劳无功,自己出丑卖怪不说,也落了朝廷的颜面。”

“后来和掌班周大人通了消息,才知道城中疫情竟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这才提前一天,把事情禀报到了黄公公面前。”

说到这里,又是杨博适时插口:“提前一天?如此说来,你原本是打算今儿才禀报此事的?”

这位还真是捧哏的好手!

虽然无法像徐阶那样,从站位上分辨出身份,但王守业还是在心底,默默给杨博点了个赞。

“正是如此。”

王守业点头道:“没错,卑职原本是打算,等到今天再向上面禀报的。”

“莫非……”

徐阶突然开口道:“你是在等那舍利发出梵唱声?”

“正如阁老所言。”

王守业拱手道:“毕竟卑职能想到这个主意,就是因为当初那两条人面鱼,被梵唱声度化成了累累白骨。”

“那你还准备个什么劲儿,直接等到九月十五不就成了?”

这时又有人提出了质疑。

“回大人的话。”

王守业转向发话之人,正色道:“若开光可行,自然功在朝廷;若依仗舍利梵唱,则必然会被愚氓们归功于释门——所以除非逼不得已,否则卑职宁愿犯险,也不希望朝廷的恩威旁落!”

对答到这里。

两旁十余名朱紫贵胄,便忍不住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而其中倒有一多半对王守业赞赏有加。

至于朱希忠最初的质问,却似乎被所有人忘到了九霄云外,甚至于连朱希忠自己,都不敢再纠缠这个话题了。

因为真要深究下去,贻误时机的罪魁祸首,恐怕就得套到锦衣卫头上了。

该死的!

原本李慕白献策,要把这王守业拴死在佛光舍利上,自己还觉得是条妙计来着,哪曾想最后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希忠正后悔不迭,冷不丁就听有人尖着嗓子问道:“王守业,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莫非是觉着朝廷的颜面,比百姓的性命还要重要许多?”

竟然还有人要对这小小百户发难?

虽然并不觉得这种扯皮的问题,真能难的住王守业,但朱希忠还是立刻循声望了过去,却只见陈洪捧着拂尘,从轻纱后面绕了出来。

在眼下的场合,陈洪又怎会主动问出这等问题?

如此说来……

真正要问王守业的人,多半是当今圣上!

想通了这一节,朱希忠顿时大为紧张,因为这意味着,皇帝对这小小的百户,已经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兴趣。

如果王守业再对答得当……

“卑职不敢!”

这时就听王守业恭声道:“现如今圣天子在朝,祥瑞如过江之鲫,可不免也有一些魑魅魍魉混杂其中——而越是这等时候,就越要提防百姓被不逞之徒所蛊惑。”

“一旦朝廷威权,被歹人借鬼神之说所窃取,那流毒之深、之广、之远,怕还要强过这大疫十倍不止!”

说到这里,王守业突然屈膝跪倒,从袖子里摸出那本小册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卑职斗胆恳请诸位大人,尽早为此定下纲常法纪,以便将类似的天赐神异,尽数收归朝廷掌握!”

“届时非但能巩固凡俗权柄,说不定就连神佛之事,朝廷亦能为之——如此,方不负陛下代天行事之责!”

铛~~~

话音未落,一声悠扬清脆的金属敲击声,就传遍了整座大殿。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三声响过,在场众人无不垂首肃立,朱希忠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眉眼间的沮丧之意,却是遮也遮拦不住。

嘉庆虽然偶尔会藏在轻纱布幔后,倾听内阁召开的会议,可却极少直接进行干涉。

偶尔遇到顺心或不顺心的时候,往往只会击磬声代为表达。

他通常都是只敲一声,偶尔有两声的时候。

至于这连敲三声,就连朱希忠也是头回得闻。

这显然是龙心大悦的表现。

而单凭这三声磬响,王守业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就足能跃升好几个台阶!

同样的,经此一事之后,那新衙门的重要性,怕也会水涨船高。

这对于新衙门的成立,自然是大有好处。

可如此一来……

自己想要安插亲信,彻底把持新衙门的想法,岂不是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朱希忠正沮丧不已,那边厢陈洪就甩着拂尘,来到了王守业面前,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小册子,顺口问了句:“这里面是什么?”

王守业忙谦虚道:“是卑职近来的一些胡思乱想,也或许能给诸位大人做个抛砖引玉由头。”

陈洪点了点头,径自托着那小册子,绕到了重重轻纱后面。

这……

你好歹先让我起来再走啊!

王守业无语的跪在大殿中央,足足侯了两刻钟,都没见那轻纱后面再有什么反应。

最后好不容易,才等到徐阶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好了,你先下去吧。”

这难道就算完事了?

王守业迟疑着起身,看在场诸位大佬完全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也只好默念着p,躬身退出了殿门外。

到了门口,他转身跨过门槛,却差点与陈洪撞了满怀。

那陈洪倒也不同他计较,往后退了半步,抑扬顿挫的念道:“王守业接旨!”

感情正戏在这儿呢!

王守业急忙又翻身跪倒。

“奉陛下口谕,东厂百户王守业遏制京城瘟疫蔓延,活人无数,有功于社稷,特赏着飞鱼服、赐纹银百两。”

说着,陈洪笑吟吟的往后一招手,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捧着托盘上前,其中一个托盘里放着两锭银元宝,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件大红过肩飞鱼服。

就见他拿拂尘往那飞鱼服上一点,嘿嘿笑道:“王百户,这可是天大的恩典,莫说百户了,便算上东厂、锦衣卫的千户,你也是头一个穿上这飞鱼服的!”

第59章 南北之争

飞鱼服与蟒服、麒麟服、斗牛服并称为明朝四大赐服,且在其中位列第二。

这玩意儿严格来说,其实并非专指某种衣服,而是一种花纹饰物,可以套印在各种类型的官制服装上。

在开国之初,厂卫系统里就只有锦衣卫正牌‘指挥使’,才会赐着飞鱼服,且只有在祭祀、重大朝会、护卫皇帝出巡时才能穿戴。

到了明朝中叶风纪渐弛,厂卫系统里被赐着飞鱼服的人日渐增多,对穿戴场合的限制,也就跟着宽松了不少。

到了嘉靖朝末年,凡三品以上实职者,多半都被赐下了飞鱼服,就连四品、从四品里,也有一部分人曾获此殊荣——譬如子字颗掌班周怀恩。

可就算飞鱼服已经‘贬值’了,似王守业这般,以区区六品百户之身获赐飞鱼服,也称得上嘉靖朝仅有的异数了。

当然,既然飞鱼服都赐下来了,他这六品百户估计也干不长了。

书归正传。

回程的路上,王守业就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那飞鱼服,发现这玩意儿说是‘飞鱼’,其实是条长了翅膀的龙,仅仅只有尾巴部分,还保留了一些鱼的形状。

这大红的底子,张牙舞爪的过肩飞龙,再配上盘金彩绣的云纹,着实风骚的一塌糊涂。

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娘炮气息浓重的东厂番服……

王守业没怎么犹豫,就将那飞鱼服套在了身上。

等车子停在赵文华旧宅后门,他挑帘子刚一亮相,守门的四名锦衣卫小校,就急忙凑上来跪地请安。

等瞧清楚来人是王百户,又个顶个惊了个瞠目结舌。

等他施施然寻到前院,更是惹来了一片哗然之声。

其中最受震动的,自然非沈长福沈百户莫属,当场围着王守业足足转了七八圈,是又羡又嫉又庆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硬顶着得罪王守业。

再往下数,就是赵奎了。

原本定下女儿做妾的事儿,他心里就像是被挖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百般不适。

可那身骚红亮金的飞鱼服,却瞬间填补了他心头的空洞!

甚至还满溢出来,直涨血气上涌红光满面——虽然早就认定,王守业前程远大,可虚头巴脑的期盼,又怎抵得上这实实在在恩赏?

李高、李伟父子,也围着王守业啧啧赞叹,一副想摸又不敢摸的样子。

就连不知就里的王老汉,都跟着狠乐了一阵子。

只可惜这‘衣锦还乡’的喜庆场面,没多久就被打断了——根据栓桩岗哨禀报,那梵唱声果然又如期而至了。

北镇抚司的惨案还历历在目,王守业、沈长福等人自不敢怠慢,匆忙换好了常服,就开始四处巡视。

而这期间,赵奎也向王守业禀报了药效试验的最新进展——最初那批骨粉,在放置了将近八个时辰之后,药效果然开始减退了。

目前加大剂量的话,也勉强还能起到驱邪治病的效果,但估计再有一段时间,就要彻底失效了。

另外,那昏迷了一天一夜的张国彦,之前也已经醒了过来,因听说乡试第三场要延期两日举行,就忙着回客栈备考去了。

就这样一面巡视,一面过问府里发生的大事小情,直到酉时梵唱停止,又重新布置好内院的岗哨,王守业才终于得了空闲。

可还不等喝上几口茶水,外面又来人禀报,说是小阁老差人送了请帖,邀请王守业七日后到严府参加婚礼——严鸿亟与徐阶孙女的婚礼。

那严鸿亟都被自己搞成了白痴,谁承想婚事非但没有被取消,竟还反倒提前了!

这徐阶可真是……

王守业正自咋舌不已,一边厢王老汉见了那烫金请帖之后,却是立刻想起儿子的婚姻大事。

于是忙把王守业拉到背人处,将自己去向赵奎提亲,却莫名其妙变成纳妾的事儿,仔细分说了一遍。

怪不得回来这么久,赵红玉都没有露面呢!

这消息对王守业来说,真可谓是喜上加喜。

他原本就在纠结,到底该怎么进一步敲定这桩‘好事’,哪曾想老爷子误打误撞,倒替自己省了麻烦。

欣喜之余,王守业就想去寻红玉说话谈心。

可走出去没多远,他又原路折了回来——真要是见着了,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拿情情爱爱的话去哄她?

搁在以前或许还行,可赵红玉明显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再这么空口白话的胡扯,与跳梁小丑何异?

算了,反正这年头本就有婚前避嫌的规矩,干脆把事情都交给老汉、赵奎安排,等到了洞房花烛的时候,自己再与她敞开心胸的交流吧。

此后几日里。

赵府门前热火朝天的施药,府里则是争分夺秒的筹备着婚事。

其中出力最大的,倒不是王老汉、赵奎这对‘亲家’,而是李伟、李高父子。

跟着忙前忙后不说,他们甚至把倒卖骨粉得来的银子,全部拿出来在附近买下了一座小院,用来充做王守业的婚房。

虽说这其中少不了也有攀附的意味,但两人能做到这一步,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攀附。

这让王守业对他们父子俩的观感,也略有些改观——大为改观是不可能的。

总之,有李家父子帮衬着,这筹备婚礼的事儿,完全不需要王守业操心。

于是他便将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打探消息上——打探新衙门何时筹备建立。

不过……

最近朝中诸位大佬,貌似根本没有闲工夫,去讨论筹备新衙门的事儿——主要是提议人成国公朱希忠,也没有最初那热乎劲儿了。

占据着邸报头版头条的,基本就一个话题:粮食。

其实粮食问题,也不是头回成为朝议的焦点了,隔上两三年总会热上一阵子,毕竟民以食为天嘛。

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因为讨论的不再是粮荒救灾,而是多产的粮食该如何处置。

据说最初的时候,朝中诸公还只当这是个‘幸福的烦恼’,即便进到八月以来,北方各地粮价大跌,也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

但在某位陕西籍御史主动上书,挑起南北地域之争后,矛盾就被迅速的激化了。

这位御史在奏本里,几乎把内阁乃至六部的官员喷了个遍。

表示正是因为这些官员们,大多都出身于南方,所以才会一面坐视北方百姓丰年贱卖粮谷,一面又以高价收购南方的稻米。

这年头人们最重乡土情谊——尤其是在官场上似乎,即便心里不在乎,也必须要装出在乎的样子。

故而这一祭出南北之争,便严世蕃、徐阶联手应对,也难以弹压住北方籍官员们此起彼伏的声浪。

又搭上来自北直隶各地的秀才们,刚刚考完了三场乡试,正在等候朝廷张榜公布成绩,既忐忑不安、又闲的蛋疼,于是纷纷打着为民请命的名头,在京城里奔走造势。

一时朝野间闹的真是沸反盈天。

就是在这等气氛之下,严鸿亟与徐阶孙女的婚宴,如期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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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在门前的台阶上,用昨晚上泡的碧螺春搓揉好眼睛,王守业摸索着回到屋里,拿帕子狠狠揩了几把。

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四下里空荡荡的,他心下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刚被伺候了半个多月,就已经不习惯自己打理一切了。

好在这孤单的日子,也不会持续太久。

话说……

等纳了赵红玉过门,自己是不是该再雇个老妈子什么的,负责洗洗涮涮之类的杂务?

不然把那暖玉也似的小手磨糙了,岂不凭空少掉许多情趣?

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草草挽了个发髻,用懒收网胡乱拢住,又戴了顶软翅纱巾,走到那撑着飞鱼服的衣架前,他犹豫了好半晌,最终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了套便服换上。

赴严家的喜宴,穿东厂的番服忒也寒酸了;可要穿飞鱼服去,又总觉得有些招摇。

还是穿一身便服吧。

收拾齐整了推门而出,就见李高正在院子里,热锅蚂蚁似的来回乱窜。

既是要去赴私宴,王守业也就没打算支使那些锦衣卫,而是准备让马彪赶车来着。

可昨儿李高却主动找上门来,死活要跟着去长长见识,王守业实在推托不过,也就只好应允了。

“我的哥哎,你可算是出来了!”

一见王守业自门里出来,李高立刻两眼放光的迎了上来,碎碎念道:“我昨儿晚上翻来覆去就没睡踏实,着急上火的牙花都肿了,早上那泡尿齁黄齁黄……”

“你小子能不能少说点儿废话!”

王守业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径自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李高急忙也颠颠的跟了上去。

两人先去了王老汉和李伟住的小院道别,然后才赶着租来的马车出了赵府。

眼下那鬼指病已经在京城绝迹,骨粉的驱邪效果又不能持久,这大门外自然早不复当初的门庭若市了。

但每日里来求药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就不知等上架收费之后,还能留下多少人捧场。

话说……

这两日里,河间府也陆续送了一批病人过来——那沈师爷在河间府,也曾传染过一些人。

可奇怪的是,这鬼指病在河间府传播的速度、甚至于发病速度,都要远远低于京城。

京城人患病后,平均两天就会长出一截鬼指,河间人却要十来天的功夫,因此京城都闹出一波大疫了,河间府才刚死了十几个体弱多病的主儿。

要说气候环境,两边也差不了多少,按说不该有如此大的差别才对。

是这病来京城后‘水土不服’了,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或许应该让朝廷,派人去河间府好生调查一下,如果能找出致病的源头就更好了,说不准就能再增加一件封印物。

马车逆着人流,缓缓驶出了大市东街,王守业的思绪也越飘越远。

先是从鬼指病跳到了封印物,又从封印物想起了新衙门,最后又从新衙门,拓展到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最初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王守业给自己规划的道路,是先致富然而攀附权贵。

后来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就又开始纠结,是该求田问舍还是寻仙仿道。

直到最近,王守业才终于找到了明确的答案:

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这倒不是故意要和别人反着来,他所谓的‘达’,指的是伟力归于自身,也就是灵气复苏文里常见的那种,个人能力凌驾于大多数凡俗力量之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王守业到了新衙门,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先损公肥私,利用职务之便,尽快增强自己的实力。

凭着穿越者的见识和附带的金手指,再以官方力量为后盾,他以后不说是天下无敌,起码混个第一梯队,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这‘穷’么,则要细分成两种情况。

一是个人力量有限,所有人【包括王守业在内】都无法凌驾于集体之上;二是伟力归于别人,个体实力【不包括王守业】能够凌驾于集体之上。

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的话,王守业恐怕就只能依托于官方力量,尽量设法平衡凡人与异人之间的差距,维持固有的社会体系。

毕竟一旦固有秩序土崩瓦解,进入到灵气复苏小说里常见的混乱阶段,个体力量不够强大的人,多半就只能沦为炮灰了。

所以才说是: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当然,如果出现最后那种局面的话,王守业肯定也会借助官方势力,收编些善良守序阵营的异人,创立一个类似复仇者联盟的组织。

咦~

这么算起来,自己岂不是成了黑光头尼克佛瑞?

呃……

不对!

自己就算以后没啥大发展,起码也有个金手指打底,应该是类似美国队长的角色才对。

这么一想,王守业心里顿时舒坦多了。

书不赘言。

因是中午才开宴,王守业以为自己一早出发,来的就算是够早了,可到了严府左近,才发现那道路两旁早就停满了马车、轿子。

但这里面有一多半人,其实都没有资格参加今天的喜宴,最多也就只能在门外随个份子,甚至都未必能换来严府家奴半句好话。

但他们依旧是趋之若鹜。

甚至能把车停的离门近些,都自觉是莫大的荣耀,顶着沙尘谈笑风生的时候,那嗓音都比别人大些。

严家父子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而眼见于此,李高立刻放缓了车速。

但这并非是为了避让旁人——那些小官小吏、巨商大贾们,也不敢堵塞严府门前的街道。

就见他放缓车速之后,一手扯着缰绳、一手从怀里摸出那张烫金的喜帖,状似悠闲的扇着风,一双眸子却是滴溜溜乱转,将两旁官吏商贾们艳羡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里那爽利劲儿,直似是偷吃了人参果一般!

要不是怕王守业等急了,他真有心一直把车赶到对面街口,然后再来个巡回表演。

等到了严府门前,李高才收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跳下车陪着笑递上了喜帖。

严府的门房验看之后,见是第二等的帖子,便喊来豪奴将马车引进了府门——若是第三等的帖子,就只有被邀请宾客能进去了。

随着引路的豪奴,来到一处宽敞的院落里,就见里面早停了二十几辆马车。

李高将车赶到空位上,这才请往王守业下了车。

“请大人随我去客厅落座。”

严府的家奴向王守业躬身一礼,随即又补充道:“等邻近中午时,尊仆自然有人会来照应。”

李高来之前还特意带了干粮,却不想这喜宴也又自己一份,当下喜的是抓耳挠腮。

这厮该不会偷走严府的杯子,拿回家炫耀吧?

王守业也懒得理会他,正准备跟着那豪奴离开停车场,忽然发现斜前方不远处,正有人在探头探脑的打量自己。

定睛细瞧,却竟是冯保的弟弟冯佑。

【呃,貌似低估了自己的手残,今天怕是三更不了,明天再试试吧otz】

第61章 道左相逢

【那个啥……再一次放飞自我了,十分抱歉。】

时移世易啊!

和冯佑分开之后,王守业就忍不住感慨起来。

一个多月前,两人在北镇抚司初见的时候,冯佑嬉笑怒骂是何等的肆意洒脱?

现如今却是拘谨中杂着谀媚,五句话里倒有三句是在恭维——王守业为了缓和气氛,稍稍打趣了他两句,竟还引得他诚惶诚恐起来。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王守业蹿升的实在太快了。

话说……

瞧这趋势,过些日子他再和冯保拉上关系,恐怕就不能说是抱大腿,而应该算是折节下交了吧?

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咯咯、咯咯咯!”

正想些有的没的,前面不远处突然响起几声鸡鸣,那嘹亮高亢的,直震的人两耳嗡嗡作响。

王守业愕然抬头,就见前面有数名宾客,都在对着附近一个院落指指点点,显然那鸡鸣声就是从这小院里传出来的。

“大人莫惊。”

这时那引路的豪奴回过头来,略带几分得意的解释道:“咱们府上为了这场喜宴,特地准备不少珍禽异兽,眼下正在宰杀烹制。”

我了个去~

严家从道录司‘借’来珍禽异兽,还真就是为了吃!

王守业无语之余,隐隐倒也有些期待——也不知这些异化的家畜,吃起来究竟是什么味道的。

“咯咯咯!”

又是一声高亢嘹亮的鸡鸣,可与方才不同的是,随之而来的,还有十数人的大呼小叫。

“拦下它、快拦下它!”

“恁娘的,这谁绑的绳子?!”

“拿锹铲它的脚、铲它……哎呦喂!”

“关门、赶紧关门啊!别让它跑出去!”

嘈杂纷乱之中,就见前面两扇院门怦然合拢。

那引路的家奴明显松了口气,再次回头笑道:“大人,咱们先……”

轰~

他刚起了个话头,只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半扇院门纸片似的碎了个四分五裂!

随后一只七尺【约2米2】高的大公鸡,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扬起鲜血狂涌的脖颈,咯咯咯的鸣叫着。

这只大公鸡的双翅,被反剪着绑在背上,脚腕上也有着明显的勒痕——看样子应该是在割喉放血的时候,因剧痛挣开了脚上的绳索。

“快拦住它!”

“莫惊扰了客人!”

与此同时,一群拎着铁锹、菜刀、擀面杖的厨子,也匆忙自院里追了出来,两面包抄,想要把那大公鸡堵回院里。

但那大公鸡好容易逃出生天,又怎肯乖乖就范?

当下摇摇晃晃东奔西突。

不过它虽然身体长大了十数倍,身体构造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以至于纤细的双腿,有些难以承受肥硕笨重的身躯,动作缓慢笨拙不说,还不时不时来个平地摔。

眼见几次突围,都被厨子们封堵了会去,身上反而被铁锹等物,戳出些血淋淋的口子,那大公鸡终于被激发了凶性。

先是探头一啄,在某个厨子肩膀上连皮带肉的撕下一大块来,随即扑上去把那惨叫的厨子撞倒,三根儿臂粗细的爪指,在那厨子身上狠狠一挠!

当下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心肝脾胃肾外带大小肠,淋淋沥沥撒了一地!

这下可真是全场震惊。

当啷~

也不知是谁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众厨子就像是得了信号似的,霎时间四散而逃。

见他们都跑了,附近那些看热闹的宾客,自然也都不甘人后。

一时真是鸡飞狗跳。

王守业也混杂在其中,瞅准了某个狭小的门洞,就想钻进去暂且避难。

谁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近前,却还是晚了一步,被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帅哥捷足先登。

王守业正考虑,要不要换个地方躲藏,那中年帅哥又侧着让出些空间来,招手道:“事急从权,小兄弟不妨过来挤一挤。”

王守业闻言,先回头扫了一眼,见那大公鸡杀人之后,反倒不急着逃走了,围着那尸体示威似的咯咯乱叫。

略略犹豫,他便也挤进了那门洞里,一股淡淡的熏香味儿,顿时就沁入了鼻孔,不浓不烈,却历久弥新。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王守业倒也见几个喜欢熏香的男人,不过那味道嘛……

唯有今天巧遇的这位,才真算是发挥出了香薰应有的效果。

心里头胡乱品评着,王守业斜身拱手道:“多谢了,敢问尊驾贵姓?”

“不敢称贵。”

那中年帅哥温文尔雅的还了一礼,和煦道:“在下翰林院张居正。”

蛤?!

这人竟然是张居正?!

王守业直惊的瞠目结舌,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境况之下撞见张居正!

张居正见他如此反应,微微挑了挑眉:“怎么,小兄弟听说过我?”

“呃……略有耳闻、略有耳闻。”

王守业强行按捺住心下的躁动,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张居正倒也并未深究,他眼下虽然还未真正发迹,却也在京城里小有名气,类似的状况倒也不是头一回遇到了。

见王守业没了下文,他便拱也拱手问道:“未请教小兄弟出自那家府上?”

这显然是把王守业当成是官二代了。

想想倒也正常,这严世蕃府上的喜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似王守业这样嘴上没毛的小年轻,一多半都是承了祖上余荫。

王守业听他发问,这才回过神来,忙应道:“小子王守业,在东厂……”

“你便是王守业?”

谁承想张居正听到他的名字,竟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捋着胡须上下打量王守业,满眼的探究之意。

“怎么?张先生也听说过我?”

见张居正如此反应,王守业一时倒有些飘飘然了——虽说还没发迹,可这毕竟是一代名相张居正啊!

“王百户的大名,近几日可是如雷贯耳。”就听张居正道:“张某有幸拜读了王百户的《封禁疏》,其中有不少见解,都令人耳目一新。”

这可真是要飘了!

张居正竟然拜读过自己的‘大作’,还颇为推崇的样子。

淡定、淡定!

王守业这里正努力平复心境,张居正又兴致勃勃的道:“居正看罢那《封禁疏》夜不能寐,于是第二天特地找来了各地呈报异兽,以及进贡瑞兽的记录,却不想又发现了些蹊跷之处。”

“以往说起精怪,多出自深山老林,不食人间烟火,可近来这些祥瑞、异兽,却多出自人烟稠密之处。”

“而樵夫、采药人、猎户在山林间,偶遇异兽的呈报,非但并无增加,反倒比往年略有下降。”

听张居正这一说,倒的确有些古怪。

那些灵气复苏的故事,也多半是从深山老林开始的。

可眼下层出不穷的异兽,却基本都是以家畜为主。

什么鸡鸭鹅、猪牛羊的,前几日关外还出了牯牛大小的猎犬,听说独自就能猎杀熊虎,可惜被当地百姓惧而毒杀了。

王守业一时倒忘了初见张居正的激动,皱眉沉吟了半晌,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香火气!莫非异兽的出现,是因为香火愿力?!”

如果真是因为香火愿力的话,貌似也就能解释那鬼指病,从河间府传到京城之后,为何会变得陡然酷烈起来。

毕竟天下香火愿力之盛,无过于京城。

“香火愿力?”

张居若有所思的颔首道:“的确有这种可能,但是……”

他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质疑道:“那为何京城内,反未闻有诸多异事发生?”

“这……”

王守业略一思索,伸手指了指张居正,又反手指了指自己,最后指着天上道:“多半是因为咱们这些人,还有当今圣上的缘故吧——朝廷亦是万民香火所聚,能镇住一城气运,岂不是理所当然?”

其实除此之外,也还几种旁的解释。

但这种解释,无疑是最容易被官方所接受的。

张居正露出恍然之色,还待再同王守业论一论这气运之说,却有几个严府豪奴寻了过来。

两人这才发现,方才沉迷于探讨天地异变的同时,那只大公鸡已经被严府的护院们,用弓箭长矛给杀死了,眼下连尸体都被拖回了小院之中。

话说……

它刚才吃了人的血肉内脏没?

要是它吃了的话,再一锅炖出来……

今儿还是别吃鸡了!

因张居正对‘神道’、‘气运’之说颇感兴趣,到了客厅里又力邀王守业同席而坐。

结果那一桌多半都是翰林,紧挨着王守业的竟然是张四维!

这被万历朝两代宰相夹在当中,王守业真可说是压力山大。

不过张四维也不知是看不起东厂的番子,还是对这神神鬼鬼的事儿不感兴趣,席间几乎一直都保持沉默。

这才让王守业得以专心应付,好奇心明显过剩的张居正。

第62章 宿醉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嘛?

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坐在床上愣怔了好半天,王守业才缓过些劲儿来。

自己昨儿先是和张居正小酌了几杯,晚上又被东厂掌刑贺涛、理刑骆锦程喊过去,同一众勋贵胡吃海塞。

真是失策啊!

早知道东厂的人都这么能喝,自己就该一直留在张居正哪儿的。

话说……

新娘子到底什么时候进的严府?

想来想去,却是死活回忆不起来,反倒是某个大胡子的形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因为这大胡子多吃了几杯黄汤之后,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直斥徐阶是‘脸都不要了’。

最稀奇的是,不管是严党的人还是徐阶的人,竟都只是装作充耳未闻。

这大胡子究竟是……

呃~

他是什么人,跟自己有个鸟关系?

王守业用力摇了摇头,将那乱糟糟的记忆甩在脑后,不经意间,却发现枕头上有块毛巾。

摸了摸,还是湿漉漉、凉森森的。

于是顺手裹缠在头上,撩开被子踉跄着下了地,一步三晃的到了洗漱架前,却发现铜盆里空空如也。

有心去外面打水吧,又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干脆扶着盆架扬声道“外面有喘气的没?给我打桶水进来!”

“来了、来了!”

话音未落,李高就用屁股顶开了房门,等他转过身来,就见手上捧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赵姑娘刚熬好的醒酒汤,这不,就让我赶紧给哥哥你送来了——来来来,赶紧趁热喝两口,先暖一暖肠子。”

说着,这小子就拿汤匙舀了些,殷勤的吹凉了,直往王守业嘴里送。

“放下、放下,我自己来就成。”

要是如玉来喂,王守业也就坦然受了,李高这一殷勤伺候,却是让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于是忙示意他把那汤匙放回托盘里,自己端着碗边吹边呡了口,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烫。

“赵姑娘用冰镇过了,当然没那么烫。”

当初一见面,她就喊打喊杀的,原以为是个火爆脾气,这处的久了才发现,伺候起人来竟是水也似的温柔。

“对了,她自己怎么没过来?”

说是要避嫌,可自己昨儿都喝成那样了,怎么也该过来瞧瞧才对。

“怎么没来?”

李高不知从哪儿翻出个鸭梨,一面咔嚓、咔嚓的啃着,一面含糊不清的道“昨儿守了你一晚上呢,这天不亮又急着烧醒酒汤,家里都叮嘱好了,才陪赵班头去了码头……”

“码头?”

王守业听他说起码头,这才想起今儿赵红玉的母亲也要进京了——而这同样也意味着,自己纳妾的日子将近。

想着,他又冲李高一扬下巴“就这一个?”

“哪儿啊,厨房里多着呢——赵姑娘还煮了一锅冰糖梨水,说是等你好受些,再端过来润润喉咙。”

“那你还坐这吃个什么劲儿,赶紧去给我端来!”

虚踹一脚,把李高轰回了厨房,王守业捧着那醒酒汤狠狠灌了几口,肚肠里顿时暖意融融,宿醉也缓解了不少。

人这一清醒,就觉得脸上油腻腻的,于是放下醒酒汤,径自到外面打了桶井水,连头发一并搓洗了两遍。

这里外里就过去了一刻多钟,那李高却是迟迟未归。

这厮半路又野哪儿去了?

正犹豫要不要去厨房寻他,就听外面大呼小叫起来

“哥、哥!你说稀奇不稀奇,刚才竟有个翰林差人,给你送了封信来!”

话音刚落,李高就扬着封厚厚的书信闯了进来。

“这又什么好稀奇的?”

王守业白了他一眼,劈手夺过那信细一扫量,果不其然,是张居正寄来的信——他也就认识这么一个翰林。

不过昨儿才刚认识,他今儿就给自己寄信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一面拆着信,王守业也没忘记呵斥李高“那冰糖梨水呢?难道被你小子连锅一起吃了!”

“在呢、在呢!”

李高忙转身又出了堂屋。

王守业原本以为,他是把冰糖梨水放在了院里,谁知道片刻之后,李高竟领进来个当值的锦衣卫小校。

就听李高大咧咧的吩咐道“把东西放下,你就回后院盯着吧——记得把自己栓好了,不然出了事儿可别怪我。”

那小校倒也听话,乖乖把冰糖梨水放在桌上,就躬身退了出去。

这小子可真是越来越没溜儿了!

“你谁啊你?”

王守业再次瞪眼呵斥道“锦衣卫的人,也是你能随便支使的?”

“小弟也觉着名不正言不顺。”

李高仗着自小与他熟惯了,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嬉皮笑脸的顺杆往上爬“哥,要不你想个法子,也给咱弄个一官半职……”

“滚!”

一嗓子骂走李高,王守业倒也因此得了提醒。

既然纳妾的事儿已经定了下来,帮赵奎运作官职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儿。

驱除邪疫的事儿,赵奎也算出了些力气,凭着这份功劳,再加上自己的面子,帮他补个从七品小旗,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边思量着,边从信封里抽出三十几页筏纸来,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却原来是一封奏疏的草稿。

大致内容,就是昨儿自己和张居正探讨的那些,有关于‘香火愿力’和‘气运’的种种猜测。

张居正昨儿回去之后,花了大半夜的时间,重新整理并誊录了下来,准备和王守业一起联名上奏朝廷——王守业是主要撰稿人,他只算个附议。

这只争朝夕的钻研劲儿……

难怪人家日后成了一代名相!

不过昨天毕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写成书面文稿之后,倒让王守业又瞧出不少疏漏,以及值得商榷的地方。

左右也只是草稿。

他干脆就在上面增删起来,把后世凭空杜撰,却又能自圆其说的一些体系,当做是自己的揣测,堆叠罗列其上。

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等到脑中空空如也,再也想不起有什么要补充时,才发现肚子已经饿的咕咕乱叫了。

将笔放在山字架上,王守业起身舒展着筋骨,就准备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添补的。

结果刚一出门,就见赵红玉正守着个小火炉,咕嘟咕嘟的炖着一锅鸡汤。

瞧这贴心劲儿!

王守业蹑手蹑脚凑到她背后,低头深吸了口气。

那味道……

香彻骨!

还有。

第63章 喜

许是觉察到了喷在颈间的热气,赵红玉回头望去,却险些与王守业‘撞’个满嘴。

唬的急忙跳将起来,又羞又恼的嗔怪道“王大哥,你怎么……怎么也不出个声啊!”

就差了那么一丝丝……

这反射神经也忒好了!

王守业颇为遗憾的站直了身子,想着再过几日,也就任由自己肆意了,便嘿笑道“这闻着味儿就出来了,光顾着流口水,那还顾得上出声。”

赵红玉娇俏的白了他一眼,却也没再计较方才的事儿,一面转身向院外行去,一面叮嘱道“你先洗洗手,我去厨房拿几个馒头。”

鬼指病的风潮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束腰的风潮却并未因此终结,反倒因为少了实用需求,翻新出各种花样。

毕竟这行进间腰肢漫摆,可比原本那宽松的衣裳要养眼多了。

王守业随口应了,直到那窈窕的身影出了院门,他才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又追上去问道“你母亲可曾安顿好了,要不要我过去瞧瞧?”

“我娘昨晚儿有些晕船,这会儿正在跨院里歇息呢,有什么都等明儿再说吧。”

原本从漷县到京城,也就是半日的水路。

不过因上回漕丁们堵了通惠河口,近来通州境内的水路监管极严,单是过验粮楼就得花上半日光景。

所以赵红玉的母亲昨天乘船北上,到大通桥码头就已经是夜半时分了,于是只好在城外住了一晚上。

却说过不多时,赵红玉就带着几个馒头、三碟小菜去而复返。

将砂锅鸡汤摆在当中,配上早上端来的冰糖梨水,便是标准的四菜一汤了。

因晓得王守业口重,那鸡汤里狠放了些茱萸,直吃的他大汗淋漓畅快不已。

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个七七八八,王守业回头见红玉还伏在茶几,细瞧张居正送来的奏疏,便起身自顾自的收拾起了杯盘碗筷。

不过他这一起身,还是惊动了赵红玉,急忙上前接手,麻利归置着桌上的残局,同时赞道“听说这位张太岳是翰林院学士?文章书法果然都是极好的。”

那是自然!

毕竟是张居正嘛。

不过……

王守业可不愿意在自己女人面前,对别的男人大加称赞,于是正色道“就是内容上还稍显单薄了些,我刚才帮他润色了润色,下午你誊抄一份,咱再给他送回去。”

赵红玉掩嘴一笑,显然是看出了王守业的刻意显摆,但也依旧没有说破。

将碗筷收拾齐整,送到厨房之后——这福利专门雇了人,自然无需她再洗漱——她就回来帮着一笔一划的誊抄着,王守业删改后的奏疏。

约莫是被张居正的字给震住了,她这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也是前所未有的慢。

一直到第二天,王守业主动去拜会赵母时,那封回信才算是誊抄好。。

于是王守业立刻命人送去了张居正府上。

结果当天晚上,就又收到了张居正的回信,内中除了把遣词造句更正了一番,还针对王守业新提出的思路,罗列了十几条问题。

王守业只好搜肠刮肚的解答。

如此三易其稿,两人这才算是达成了统一意见。

而经这一番交流,王守业也隐隐猜到,张居正除了对事情本身感兴趣之外,似乎对新衙门也颇有些想法。

考虑到他是徐阶最信重的学生,消息之灵通,原非是一般人可比……

这新衙门怕不会隶属于厂卫系统!

否则纵使张居正自己愿意,一心要把他培养成接班人的徐阶,也绝不会允许他从清贵至极的翰林院,搅到厂卫这潭浑水里。

啧~

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朝廷重视新衙门,届时权柄自然不会小。

可既然是文武同衙,那衙门的最高领导毫无疑问会是个文官,这也就意味着,自己最多能混成个副手。

唉~

职场天花板真是无处不在啊!

算了,眼下想这些也是无用,还是专心把纳妾的事儿搞定吧。

…………

九月初六,宜嫁娶。

大市东街某个不起眼的胡同里,随着鞭炮声劈哩啪啦响成一片,四人抬的杏色软轿,便颤巍巍的停在了王家门外。

葛长风的三姨太点了火盆,高世良的婆娘头前引路,身披杏色嫁衣的赵红玉,先是跨过了门槛,又跨过了火盆。

拜天地、拜高堂什么的,都是按着娶妻的流程走,但最后的夫妻对拜,王守业却是直挺挺的站着,任由赵红玉在身前盈盈拜倒。

随后自是大排宴宴。

毕竟是纳妾不是娶妻,除了子字颗四人组悉数到齐,那有些身份的东厂领导们,都只是差人送了一份喜钱。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像当初在严府一样,被他们灌个烂醉,耽搁了今儿的良辰吉日。

陪柳泉等人吃了几杯,觉着稍有些醉意了,王守业就详作酒力不济,摇摇晃晃的回了后院——因骨粉生意赚了不老少,所以李家父子买的是座二进小院。

推门进了洞房,就见红烛映照下,赵红玉正端坐在洒满了‘枣生桂子’的喜床。

那身杏色吉服,虽一切都仿照正派吉服,但因颜色差了些,生生就少了应有的喜庆感。

而且近些日子见惯了她那杨柳蛮腰,这骤然间又被松垮垮盖住,真是怎么瞧怎么别扭。

王守业乘着酒兴,自芙蓉帐上扯下半边勾系用的融绳,就待伸手拢在红玉腰间。

熟料那春帐缓缓垂下,却让赵红玉误以为他猴急,当下忙往旁边闪了闪,羞臊道“王……老爷,总也该先把盖头挑了。”

也是。

左右都是要剥开的,现在还拴她作甚?

王守业丢开那融绳,自桌上拿起喜秤,上前轻轻挑开那杏色盖头。

许是涂了脂粉的过,赵红玉眉间再无意思英气,满满的都是娇媚可人儿。

王守业直瞧的喉咙发干,于是忙又把那合卺酒取了来,勾住玉骨冰肌的腕子,咕嘟嘟灌了下去。

把酒杯顺手往脚榻上一放,王守业那禄山之爪,就待上下求索。

红玉羊羔也似的往后缩着,怯声道“老爷把……把灯也吹了吧。”

“那怎么成,我得瞧仔细些!”

“那……那……”

失了飒爽的女子,直娇弱的让人恨不能揉圆搓扁。

眼见她期期艾艾没了言语,王守业就待合身扑上。

孰知她却又再次躲过,然后红头胀脸的从袖筒里摸出条素色帕子,小心翼翼铺在床上……

有诗云曰

绿树屯云醾碧波,水云乡里寄吟窝。

蝉鸣叶底声调瑟,鱼跃波间影弄梭。

——明·陈志敬《题榕湾别号》

第64章 山海监

嘉靖四十年九月十六。

思诚坊的天,是晴朗的天,大市街的人民好喜欢……

被锣鼓声惊醒,王守业闭着眼在被窝里好一番摸索,却只捞了个空空如也。

啧~

不用问,红玉肯定又去晨练了。

打打从五岁开始习武,这晨练就几乎没断过——即便成亲后,也只因为身体不适停了三天而已。

但这可不是王守业想要的晨练。

然而一时又拗不过她,只得先约法三章,禁止她晨练时操持兵刃——真想要舞枪弄棒,也只能等到晚上再说。

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原本打算继续赖床,等到赵红玉洗漱完毕过来叫起时,再顺便混赖些便宜。

可街上那锣鼓声一浪高过一浪,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

没奈何,他只好披衣而起,捧着猪鬃牙刷、牙粉、隔夜茶等物,出了堂屋正房。

到了院里,见‘丈母娘’许赵氏正守在东厢廊下,就知道红玉眼下应该正在沐浴,他先是心痒难耐,继而又是满心无奈。

看来得赶紧托人物色个丫鬟了,也免得让许赵氏如此操劳。

却说那许赵氏见王守业自屋里出来,忙自廊下迎了出来,拘谨的招呼道:“老爷起来了?您稍候,我这就把姑娘喊出来。”

“许姨早啊。”

王守业冲她点了点头,笑道:“我自己就成,用不着她伺候。”

妾的家人算不得正经亲戚,所以她只能以老爷相称呼,而王守业称呼一声‘姨’,就已经是相当抬举她了。

许赵氏是个嘴拙的,听王守业这么说,也就讷讷的回了东厢廊下。

不过她约莫还是催促了女儿,因为王守业打了井水进屋,刚抹了两把脸,红玉就带着一身暖香寻了过来。

接过她递到跟前的毛巾,胡乱揩了两把,王守业轻车熟路的坐到了梳妆台前,任由她摆弄那一脑袋烦恼丝。

“听说千步廊那边儿,请了好些杂耍班子,要不上午我带你过去瞧瞧?”

打从御前奏对,得了那一身飞鱼服后,王守业算是彻底挣脱了束缚,成亲后就没在赵府值过夜不说,隔三差五迟到早退的,也没谁敢说什么。

呃~

其实还是有人说的。

赵红玉就曾劝过好几次,不然这新婚燕尔,上面又没人拘束,王守业都恨不能每日里点个卯,就直接回家逍遥快活。

“等晚上再去吧。”

赵红玉将窄檐笠帽扣在王守业头上,垂下两条缀珠缨穗,一面上下端详着,一面道:“听说晚上还有灯会、焰火呢。”

“那就晚上再去,到时候叫上李高,那小子别的不会,吃喝玩乐倒是样样精通。”

王守业说着,见赵红玉又拿出顶纯阳巾,往自己头上比划,急忙按着笠帽起身道:“行了、行了,这帽子戴着挺好的——今儿毕竟是万寿节,说不准儿就赐下些什么呢,别给耽搁了。”

赵红玉这才作罢。

两人安步当车,出了自家小院,直奔不远处的赵文华旧宅。

赵红玉立志要助王守业成就一番功业,自然不似寻常妇人那般讲求避讳。

王守业虽尽力入乡随俗,可骨子里到底是穿越者,也没觉着身边带个‘文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因是四十年大庆,今年这万寿节搞的十分热闹,莫说城内的坊市了,就连城外的关厢也都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王守业虽没穿官衣,可腰上却系着柄新发下来的绣春刀,纵使街上游人如织,仍似是出入无人之境。

不多会儿的功夫,就到了赵文华旧宅。

原想着按老规矩,先去后院查看佛光舍利,顺带再把新产出的骨粉取出来。

结果刚到了头进院子里,就见朱炳忠、葛长风,正哼哈二将似的守在客厅门外。

东厂来人了?

王守业急忙凑到近前,满脸探究的伸手指了指里面。

朱炳忠也用下巴往里一点:“周大人在里面候着你呢。”

子字颗掌班周怀恩来了?

莫不是上回托他给赵奎跑官的事儿,已经有了眉目?

王守业不敢怠慢,急忙提着袍子进了客厅,认准周怀恩就要拱手见礼。

“行了。”

周怀恩揉着肚子,下巴往左首的官帽椅上一点:“别整这虚头巴脑的,坐下说话吧。”

王守业知道他是个随意,也就笑吟吟的走过去,可屁股还没坐稳,却忽然发现旁边茶几上,正摆着张官凭告身。

“大人!”

王守业心下一喜,忙又站了起来:“事情已经办成了?”

“成了。”

周怀恩点了点头,随即却正色道:“不过我今儿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鸡毛蒜皮的事儿——今儿早上朝贺的时候,圣上突然降下旨意,应成国公所奏,仿钦天监增设有司衙门。”

“新衙门的事儿定下了?!”

这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靴子可算是落了地!

而且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并非是隶属于厂卫系统,而是正儿八经的‘国字号’衙门。

“定下了。”

周怀恩不紧不慢的道:“万岁爷赐名‘山海监’,正四品的架子,监正由光禄寺少卿白启常升任,我是右监副,锦衣卫的戴志超任左监副,还有个督管太监,听说是由宫里的李芳李公公兼任……”

顿了顿,迎着王守业热切的目光,他嘿嘿一笑道:“你小子好运道,擢升锦衣卫千户,平调山海监守备。”

这么说,自己已经是堂堂五品了?!

自己穿越至今也还不到两个月,结果就从一个区区瓦匠,擢升到了正儿八经的五品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武职。

这人生的际会,还真是难测的紧!

王守业强忍着欣喜,追问道:“那不知卑职这守备,究竟司职何事?”

“这眼下还闹不清楚,不过听说一共要设四个守备、四个协守,还有二十来个都事,以及六个满编的百户所——这么多人肯定不会一直守在京城,多半是要外派差事的。”

外派差事?

考虑到山海监成立的缘由,所谓外派差事,多半要和魑魅魍魉打交道。

这危险性……

不过自己好歹也算是中层领到了,真要是有什么差事,自然也有炮灰在前面顶着。

暗自盘算了片刻,王守业忽然想起一事儿来,忙问道:“大人,这山海监就监正一个文官?”

“怎么可能。”

周怀恩放下热腾腾的茶水,掰着指头道:“六品的主事,七品的经历,八品的勾管、典簿,几个九品司务,林林总总也十来个人呢。”

张居正现在是七品翰林编修,乃是最最清贵的官职,平调七品经历的可能性不大。

“大人,这主事由何人担任?”

“这我倒没细打听,好像是从翰林院编修里选人。”

果然是这样。

前两天张居正已经把那份奏疏递到了内阁,正好顺水推舟升任这山海监主事!

看来自己要和这位未来的名相,公事相当一段时间了。

这样倒也,毕竟未来不管是‘穷’还是‘达’,自己总少不了要找个遮风挡雨的,能提前和张太岳处好关系,自然是最好不过。

【丧事期间在车上狠吹空调的后遗症发作,感冒发烧流鼻涕,冇了。】

第65章 万寿劫【上】

山海监监正白常启。

铁杆严党,曾为严世蕃粉墨涂面狎客,丑态为世人所不齿。

山海监督管太监李芳。

与黄锦同为今上浅邸旧人,但在宫中一贯独来独往,且为人方正,有可能为了避嫌,而苛求东厂、羽林卫诸人。

山海监左监副戴志超。

成国公故旧之子,从三品指挥同知高配……

右监副周怀恩。

主事张居正……

守备……

写到这里,王守业暂时停住笔锋,皱着眉头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

之前听周怀恩分说时,就觉得这人员构成太过杂乱了些,现下这一仔细梳理,才发现何止是乱,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严党、徐党、锦衣卫、东厂、阉宦……

这还不算,听说守备、协守里,还要掺两三个羽林卫和边军的将领,而最下面的都事,则又杂了五城兵马司的人。

引入第三股势力打破厂卫之争,免得锦衣卫一家独大,对王守业来说本来是好事,可掺沙子掺成这样,以后各部门之间怕是有的扯皮了。

而且……

严党的人来做监正,等明年严家父子一倒台,这山海监会不会也受到牵连?

看来必须想法子,在山海监内部保持相对的独立性,至少绝不能被当成是严党——因当初这百户,是出自严世蕃的提议,貌似已经有人将他当作是严党提拔之人。

这一点,倒是可以通过张居正来解决。

“老爷。”

王守业正沉吟着,旁边就递过来一杯香茗,他顺手托住茶碗,见温度不凉不热,便直接仰头猛灌了两口。

红玉早习惯了他这等牛饮,倒也懒得再说什么,偏着臻首打量了那名单几眼,主动提议道:“要不我再誊录一份?”

“暂时先不用,这都还没写全呢。”

说着,王守业把茶碗放回桌上,又用舌尖顶出两根茶梗,刚要啐在团了的草稿纸上,一只莹玉也似的小手,就摊在了他颌下。

王守业见状,干脆用舌头把茶梗顶出口腔,一低头抹在了她掌心里。

“呀!”

赵红玉娇呼一声,急忙缩了手掌回去,又白瞪了王守业一眼,然后转身去了门外洗漱。

等她再折回来的时候,却见王守业已然戴好了窄檐笠帽,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不由奇道:“老爷这是?”

“走吧,先去街上转转——瞧你身上这素净的,咱们先买些头面首饰,等打扮齐整了,正好去逛灯会、看焰火。”

“我其实……”

“走了!”

王守业不由分说向外便走,赵红玉也只得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在前厅和沈长福打了招呼,施施然出了角门,就见正式开始收费的‘施药’摊子前,果然已是门可罗雀。

挣钱不易啊。

王守业一边感慨着,一边自袖筒里翻出了全部家当。

打从进京以来,他先后得了近四百多两银子,这些日子吃穿花用,再加上成亲的挑费,约莫用去了七十两,眼下还剩三百二十两有余。

今儿也先奔着七十两造吧!

…………

王守业虽然豁出去了,可红玉却是个持家的。

两人足足逛了一下午,拢共也才花出去三十几两,其中最贵的物件,还是给王守业挂腰牌用的玉锁坠儿。

最后好说歹说,才又给她添置了件鎏金嵌玉的金步摇,钗头是一朵海棠花,上下用金丝吊着两只蝴蝶,稍有动作便颤巍巍的仿似活过来一般。

眼见天色渐暗,夫妇二人这才回了赵府。

原是想叫上李高,就直奔东华门灯市的,谁知到了门前,却被当值的小校给拦住了,说是下午有人登门拜访,因王守业不在府里,放下许多礼物就走了。

又有人送礼?

近些日子,那张国彦和一众被治好的秀才们,倒是陆续送来了不少礼物,今儿难道又是哪个后知后觉的秀才?

追问了几句,见值守的小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守业干脆就领着红玉去了门房。

这一进门,王守业就知道肯定不是秀才们送的礼物——因为那礼物里最显眼的,赫然是一件栩栩如生的虎皮。

“大人,这是那人留下的礼单。”

在门房里歇息的小校,见是王守业从外面进来,忙自茶几上取了礼单双手奉上。

王守业接过来一瞧,就见抬头上写着‘宣府麻崇秩’五个字,当下更是莫名其妙。

倒是红玉在一旁点评道:“这人的字锋锐有余、力透纸背,倒像是个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

宣府?

王守业顿时豁然开朗,心道这送礼的麻崇秩,多半就是山海监圈定好的边军将领。

他久在边塞,突然被调来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衙门,自然难免心下忐忑,提前找人趟一趟门路,也实属寻常。

再细瞧那礼单,少说也又三四百两的价值,看来这也是个有根脚的主儿——等闲军汉,可拿不出这等手笔。

若是他再找上门来,倒不妨先结个善缘。

拿定主意,王守业就托人寻来了马彪、赵三立【赵三立送赵许氏进的京】,命他们把这些礼物送回自家。

处置完这些琐事,王守业才又领着红玉到了东跨院里。

结果发现不止是李伟、李高父子,自家老汉和赵奎也都在,正围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

看到赵奎,王守业立刻想起还有件正事没办,于是忙把那官凭告身取出来,双手送到赵奎面前:“赵叔,这是周掌班今儿送来的告身,您明儿去东厂过一下手续,以后就算是正经在我手底下听差了。”

赵奎急吼吼双手接过,一目十行的扫了个遍,登时狂喜满面,连声追问道:“总旗?怎么是总旗?!先头不说是小旗么?!”

“骆理刑发了话,也算是桩顺水人情。”

王守业说着摆了摆手,止住了赵奎满嘴的千恩万谢,又招着呼李高道:“走了,陪我和你嫂子去逛逛灯市。”

“小弟得令!”

李高假模假式的行了个军礼,起身后就又舔着脸道:“哥,我不求什么总旗,给咱弄个小旗就……”

啪~

王守业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没好气的骂道:“想什么美事儿呢?”

顿了顿,才又补了一句:“等新衙门正式成立了,我再帮你想想辙——官儿是够呛,先弄个不入流的混着吧。”

“那也行,给配上兵器就成!”

李高说着,忽然拍手道:“对了,哥,你那绣春刀呢?先借我使使,咱也充一回带刀侍卫!这灯会上哪年也少不了几场乱子,真要有人不开眼的惹上咱们,你瞧我怎么收拾他!”

说着,双手攥着空气,嘴里嘿嘿哈哈的一通乱砍。

就这小鸡仔儿似的……

我女人能打十个!

【晚上还有】

第66章 万寿劫【中】

万寿节灯市起自东华门外,沿筒子河挂起数万盏之多,一直延绵到午门外的千步廊附近。

因这数量和规模都远超往年寿诞,甚至盖过了年初的上元灯会,自然引得游人如织、商贾云集。

又因为乡试推迟了放榜——原定是九月十五,但因为第三场考试推迟了三天,所以放榜也改在了九月十八。

数千秀才呼朋唤友涌上街头,吟诗作赋的、走马观灯的、狎妓招摇的、粉桃断袖的,种种形骸不一而足。

王守业等人刚到东华门外的时候,还有个秀才喝的烂醉,哭着跳进河里要寻短见来着。

不过五城兵马司的人早有预备,不等那厮沉底儿,就有两支柳叶船左右包抄上来,将这失意措大一网成擒。

李高还想瞧个后续,王守业却不耐烦围观这些闲事,扯着他离了河岸,兜兜转转的看了些杂耍、猜了些灯谜。

等顺着人潮,走出东华门大街时,李高身上大包小包的已经挂满了东西——王守业和红玉手里,则是各提了一盏早生贵子的苏绣宫灯。

眼见实在是撑不住了,李高便在后面嚷道:“哥、哥!要不咱顾辆车吧,这大包小包的,可怎么……哥!你倒是等我一下啊!”

自作自受!

王守业才懒得理会这厮呢,因为那大包小包的,至少有八成是李高自己买的零碎——原本喊他来,一是头前带路、二是当人形包袱用,谁曾想这厮倒先买了个不亦乐乎。

不过李高也的确有些鬼主意,眼见王守业不肯搭茬,他转头就找上了巡守街口的差役。

先把那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人家面前一堆,又从腰里扯出那柄绣春刀来,狐假虎威的吩咐对方,把东西直接送到东厂去。

然后也不等那几个差役应下,他转头又追了上来,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哥、哥!刚那只蝈蝈你瞧见没?那水音儿……哎~哥!这家的米粉可是一绝,你等我弄两碗来……卖糖葫芦的,叫你呢!先站着别动,等爷买完米粉就光顾你的生意!”

这聒噪的……

下回说什么也不带他上街了!

兜兜转转,眼见到离着午门不远了,忽听得嗤嗤连响,几十道焰火冲天而起,轰隆隆的映红了半边天。

“呦,今年这焰火可够早的!”

李高见状一跳三尺高,连声催促道:“哥,咱赶紧往前挤一挤,过会儿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急什么。”

王守业对焰火的兴趣不大,反而更喜欢街边那些制作精巧的花灯,因此不以为意的道:“这边儿又不是瞧不见,咱们找个摊子一边喝茶一边看焰火,岂不轻松惬意?”

“哥哥哎!”

李高却不依不饶:“这能瞧见什么稀罕的?压轴的火树银花、龙腾虎跃、万紫千红,哪一样不得凑近了才能瞧的清楚?”

一边说着,他就忍不住垫起脚,往午门广场的方向张望。

“那咱们就去瞧瞧?”

王守业转头征询赵红玉的意见,见她微一颔首,立刻向李高讨回绣春刀,横亘在二人身前,遇见那不开眼愣往上撞的,便拿刀鞘狠狠搪开。

举凡在这种场合愣头愣脑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可只要瞧见这制式的绣春刀,再火爆的脾气也成了绕指柔。

三人两前一后披荆斩棘,眼见到了广场左近,涌动的人潮却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甚至倒卷而回。

与此同时,前方又有喝骂哭喊声不绝于耳。

难道出现群体踩踏事件了?

想到这种可能,王守业就打算带着赵红玉、李高,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

结果一回头,却发现李高这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人家卖面人的独轮车上去了,正猴儿也似的扶着稻草架子,向前面探头张望。

他打量了几眼,就又低头嚷道:“哥,前面有个老道正在盘腿打坐,周围躺了一地人,男女老少都有,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性!”

盘腿老道?

躺了一地人?

王守业皱起眉头,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瞧个究竟,忽觉手腕上一紧,转过头就见红玉正跃跃欲试的盯着自己。

啧~

那就过去瞧瞧吧!

王守业当下将那绣春刀高高擎起,口中喝道:“锦衣卫办事,闲人回避!”

这一嗓子喊完,前面顿时又开了锅似的,足足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挤出一条狭窄的通路。

王守业牵着赵红玉的手,穿过了层层人群,约莫行进了十几步远,就见前面豁然开朗,空出了丈许方圆。

那空场正中,一个中年道人正盘腿而坐,而他四周围横七竖八,趟了足能有二十几来人。

松开赵红玉的手,王守业向路人借了盏灯笼【他那盏丢给李高了】,就近照了照地上躺着的人,发现个顶个都是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但看起来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再看那盘腿坐在当中的道士,也一样是紧闭着双目,浑身打摆子似的乱颤。

看到这里,他环视着周围扬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有人瞧见没?!”

人群中为之一静。

片刻之后,才有个半大小子怯生生的道:“回官爷的话,方才那道士正在看焰火,结果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就起了道闷雷,把周围的任炸倒了一片,他自己也跌坐在地上,犯了癫病一样直哆嗦!”

闷雷?

难道是有焰火落在这儿了?

可仔细观察了现场之后,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不管是道士身上,还是那些昏迷的人身上,都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

轰隆~

就在此时,那道士身上忽又毫无征兆的暴起一团光华,同时发出闷雷也似的轰鸣声。

那光华瞬间暴涨开,笼罩了丈许方圆,随即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乱颤的伤者。

这回在场众人,可不止一个看了个清楚明白,当下都忍不住大呼小叫着,推搡奔逃起来。

“大家不要慌!”

眼见一场大乱迫在眉睫,王守业急忙扬声叫道:“这是道爷在渡雷劫呢,只要别靠近他方圆一丈就成了!”

说到这里,他又指着圈里道:“咱们先把这些人挪远些,不然再被道爷牵连几次,怕是非一命呜呼不可!”

其实王守业也不敢百分百确定,但这时候却容不得半点迟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虽然止住了奔逃,可却并无一人敢上前捞人。

最后还是赵红玉打破了僵局,就近扯住一个妇人,用力的将其拖出了圈外。

王守业见状,也忙寻了个汉子,狠狠一把扯将出来。

两人开了头,众人这才纷纷出手,把最外圈的人拉出了危险区。

可再里面的,却没谁敢贸然去救了。

王守业也拦住了跃跃欲试的赵红玉,然后从腰间扯下东厂内卫的腰牌,塞到李高手里吩咐道:“去,把看守焰火的差役喊来——让他们带上几杆木柄的长枪!”

“好嘞!”

李高麻利的应了,绕到对面就挤进了人群里。

片刻之后,十几个兵丁就匆匆赶到,在王守业的指挥下,用长枪架出了内圈的伤者。

考虑到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时间久了,说不定又会引发什么**。

于是王守业又命那些官兵就地取材,从附近的摊贩手里征调了几匹粗布,以长枪为支柱,将这方圆丈许的空间团团拢住。

然而直到这一切都布置妥当了,那第三道雷劫却依旧是迟迟未至。

莫非是自己猜错了?

话说……

方才那雷光,好像是从这道士体内放出来的——传说中雷劫,不是该从天而降的么?

守在那布幔里,又等了约莫两刻钟,依旧不见那道士有什么动静,王守业心下渐渐焦躁起来,忍不住围着那布幔来回踱步。

这时忽听赵红玉惊呼道:“老爷,你瞧他脸上,是不是……是不是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王守业急忙用长枪挑了灯笼,探到那道士身边,然后隔着丈许远定睛细瞧,结果只看了一眼,他就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却只见那道士脸上的血管、青筋,全都凸出了皮肤表面,密密麻麻直似蛛网一般,好像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第67章 万寿劫【三】

眼见如此,王守业忙拉着红玉出了帷幔,喊过五城兵马司的人,就待吩咐他们尽快疏散围观群众。

毕竟看那道士的样子,这第三次雷劫,怕不是前面两次可以比拟的。

可还没等开口,王守业就又皱起眉头,环视着四周,恼怒道:“怎么就剩下你们几个了,别的人呢?!”

之前李高一共带回来十六七个官兵,可眼下这一扫量,竟连个零头都不剩了。

“大人息怒。”

那为首的哨官忙赔笑解释道:“不是小的们擅离职守,实是附近又发现一个和尚、两个道士在渡劫,兄弟们只好分出人手……”

又有人渡劫?!

这万寿节怎么过成万寿劫了?

王守业回身一指那帷幔:“也跟这道士一样?”

“有一个道士也是渡雷劫,另外的道士是身上莫名起了火——那火可怪了,泼多少水都浇不灭!”

“不过最怪的还是那和尚,听说脑袋上长出好些花草来,隐隐还有一股瓜果的香味儿!”

听他说的绘声绘色,想必不会有假。

“那你们几个多辛苦辛苦!”

王守业指着四周围,道:“把这些看热闹的赶远些,就说道爷的第三次雷劫,怕动静比之前都要大得多,离得近了可能会被伤到。”

“这……”

那哨官闻言面色顿时一苦,支吾着反问道:“大人,要赶出多远去,您老能不能给句准话?这大过节的,成千上万的人往咱这儿挤,想把人赶散谈何容易?”

“能赶多远就赶都远!”

王守业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追问道:“你们五城兵马司,在这午门布置了多少人手?”

“拢共两百多人。”

那哨官知道王守业的意思,报出人数之后,立刻又补了句:“可既要守着那些焰火,又要拦住百姓不准靠近,本来人手就不太够用了,怕是没法再继续抽调……”

“哪这附近除了你们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有没有朝廷的兵?”

那哨官两手一摊:“午门内倒是常驻了几百羽林卫,可咱也调不动啊。”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也放弃了调动那些羽林卫的想法。

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权利,就算真能调动羽林卫,一旦混乱中有什么意外波及到宫城之内,他可就是现成的替罪羊了。

然而单凭这四五个人,想要维持现场的秩序……

“哥,您看我遇见谁了!”

王守业正左右为难,忽听得李高扬声呼喊,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好像没有瞧见这厮。

于是忙循声望去,就见李高引着几个书生挤出人群,打头不是别个,正是张汝原、张国彦两个。

瞧他们挤到圈内,就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显然早听李高说了‘道士渡劫’的事儿。

这不省心的货……

也不想想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哪有闲心理会这些酸丁?!

王守业当下脸色一沉,就待给李高几句训斥,可话到了嘴边,却忽又改了主意。

自己不正愁没人手么?

这些秀才就是现成的人手!

如此想着,王守业快步迎到近前,拱手道:“诸位来的正好,我这里有一事相求!”

三言两语,把当下面临的窘境说了。

对面那群书生脸上,顿时就如同开了杂货铺似的——看得出,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愿意趟这潭浑水。

但为首的张国彦、张汝原二人,却是立刻慨然应诺。

前者本就是个热血青年;后者则是见王守业步步高升,生怕他还记恨当初之事。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一挑头,后面的书生们甭管乐意不乐意,也都只能咬牙应了。

王守业当下大喜,连忙喊过那哨官,让其引着一众书生驱散民众。

而他自己,则是打着要去其它渡劫处如法炮制的由头,准备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论是火劫还是木劫,至少在眼下看来,都要比这雷劫来的‘稳妥’。

可还没等他带着红玉、李高行出多远,就听的身后一声轰然巨响!

王守业霍然回头,就见漫天光华骤涨骤敛,随即一团红雾四散飘开,洋洋洒洒的笼罩了方圆七八丈的空间。

“闭住呼吸!”

眼见躲是躲不开了,王守业忙点醒了红玉和李高一声。

其实他也不能确定,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危害性,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瞅着那红雾到了近前,王守业立刻屏住了呼吸,想了想,又用袖子捂住了自己和红玉的脸。

等被那红雾拢住,就觉一股温热的血腥直扑鼻腔。

王守业又等了片刻,才小心放下了袖子,却见周遭众人俱都是满头满脸的血色。

这出血量……

估计那道士是渡劫失败了。

检查了自身,又问了周围的民众,确定没有任何异常之后,王守业立刻招呼道:“走,咱们回去瞧瞧!”

左右那定时炸弹已经爆开了,再去别处反而更加危险,于是他果断带领两人,又原路折了回去。

挤进圈内,就见众秀才正围着两个昏迷的同伴大呼小叫,看样子应该是被刚才的爆炸卷了进去。

但除了他们之外,旁人却都是好好的。

王守业喊过那哨官一打听,却原来那第三次雷劫爆开的时候,那雷光受到帷幔的阻挡,一股脑都冲到了天上,估计最少都有四五丈高。

至于那两个倒霉蛋,则是因为偷溜进帷幔里,想要亲眼看看渡劫是什么样子,才被雷光给卷了进去。

最后那哨官才支支吾吾的表示:两个秀才看情况,怕是不大好。

王守业听到这里,立刻过去查看哪两个书生的状况,结果发现岂止是不妙,根本就连心跳都已经停了!

当下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庆幸的是自己设置帷幔,竟还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怕的却是方才粗疏大意,贸然把这些秀才卷进来,险些害的他们团灭。

真要是这十几个秀才,都死在雷劫之下,那可是够自己喝一壶的。

现在倒还好,两个蠢货求仁得仁,怎么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简单宽慰了众秀才几句,又吩咐那哨官,立刻通知另外三处渡劫现场,也赶紧把帷幕设置好。

等一切交代妥当,王守业这才转身进到了帷幔里面,却见那正中间的青石板上只余下些黑灰,早没了中年道士的踪影。

王守业略一犹豫,让李高去外面讨了两支长枪,同红玉各自攥了一柄在手。

“我过去瞧瞧,要是有什么不对的,你们就用枪杆儿把我架回来。”

其实还是安全绳最可靠,可眼下也没处踅摸。

交代清楚之后,王守业就倒攥着绣春刀,小心翼翼向正中那团灰烬靠拢。

开始几步还不觉如何,越是离着那灰烬近了,就觉着脚下麻酥酥的,甚至顺着双腿直往上蔓延。

对此,王守业是不惊反喜。

因为这意味着,那道士很可能‘掉装备’了——佛光舍利,不就是高僧火化之后的产物么?

和尚可以,道士自然也行!

当然,他也愈发提高了警惕,确认自己还能承受住电压,这才又慢腾腾往前凑了两步。

眼见离着那灰烬不过两尺有余,王守业把倒攥着的绣春刀,谨慎的探了过去。

之所以要倒攥着,是因为绣春刀的刀鞘是木制蒙皮,刀柄和刀身却都是金属——刀柄虽然也包了木头,可最底端的勾环,却是和刀身一体铸造的。

兹拉~

刀柄上金属环,离着那灰烬还有半尺左右,几条电弧便裹缠上来,发出滋滋啦啦的躁动声。

“老爷!”

后面红玉娇呼一声,踏前两步将长枪搭在了王守业腰间,只等王守业不应,就立刻动手施救。

“放心,我没事儿。”

王守业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试探着把那刀柄杵进了灰烬里,这下那电弧反而消失不见了。

可没等后面的红玉、李高等人松一口气,王守业用刀柄在那灰烬里轻轻一拨,就听得劈哩啪啦爆响连连,同时又有无数火花从地上飞射出来。

“不碍事!”

王守业第一时间报了平安,暗地里却悄悄把那刀收了回来,用袖子仔细包裹住了右手——他刚才不小心,被火花烫了两个燎泡。

等以后山海监正式成立,配发装备里必须加上手套——绝缘的、防水的、隔火的都要有!

包裹妥当之后,他再次将刀柄杵了过去,小心翼翼把那些灰烬拨弄开,希望能从里面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然而直到他把那些灰烬,全都扬到了四周,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之物。

不对!

既然能发出电流,这灰烬本身就已经算是异物了!

王守业这么想着,就又把那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灰烬上,琢磨着该用什么法子,将它们收集起来。

然而……

那些被拨到一旁的灰烬,仿佛都已经耗尽了电力,任由王守业怎么戳弄,也丝毫没有反应。

难道真的是没电了?

王守业皱眉思量了片刻,忽然把目光又投向了正中的地面——准确的说,是那块两尺见方的青砖上。

将刀柄挪过去,轻轻一划……

噼啪~

电光火花霎时间暴起足有一人多高!

【明天一早要走亲戚,冇了】

第68章 万寿劫【四】

【中秋又赶上闺女生日,中午晚上都有家庭聚,所以还是只有一更——ps:祝大家中秋快乐。】

这块青石板果然被异化了!

王守业先是心下一喜,随即却又麻爪了。

这午门广场前的青石板,堪称是严丝合缝,再加上那大小和厚度,没点专业装备就想扣出来,纯属是白日做梦。

更何况它还在不断的放电……

罢了,暂且先放一放吧,反正也还没确定它这放电的特效,是恒定的还是暂时的。

如果费半天劲把它刨出来,它却突然没电了,岂不是尴尬的紧?

王守业拿定主意之后,便带着红玉、李高出了帷幔,又交代那哨官继续维持秩序,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帷幔,然后再次挤出人群,赶奔其余几处渡劫现场。

话说……

王守业本来还想和张汝原、张国彦打个招呼来着,可隔着老远,就见张国彦正一脸深情的,把手探进某个心脏麻痹的书生怀里。

噫~

那摸的叫一个温柔仔细!

王守业差点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本瞧他是个古道热肠的,没想到原来还是个谷道热肠的。

以后还是少招惹为妙!

左右正主都已经化作了血雾,这里也不需要太多人守着,所以王守业便带了两个官兵头前开道。

一路披荆斩棘,约莫行出百余步,就到了那浴火焚身的道士渡劫处。

刚挤进圈里,就觉得脚下湿滑的紧,低头一瞧,果然满地都是水。

弄一两桶试试就得了呗,这到底给那道士浇了多少水?

再仔细一瞧,王守业顿时又恍然了。

就只见那空地正中,几根长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各自还裹了些烧焦的绢布——显然,方才自己下令设置的帷幕,又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不过……

渡劫的道士在哪儿呢?

难道也已经渡劫失败,直接给烧化了?”

“大人,您仔细瞧。”

守在这里的官兵听王守业发问,忙指着正中间道:“那道士在地上烧出个窟窿来,眼下怕都有丈许深了!”

地都给烧穿了?

这可比那渡雷劫的还狠!

王守业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正中间有个隐隐冒光的地洞。

他犹豫了一下,捡那绢布多的地方,试探着靠近了那洞口。

离着还有两三步,就觉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再往前走,刚沾湿的鞋底就开始升腾起水雾来。

这倒好,省得再想法子烘干了。

王守业一咬牙,迈开双腿两步就到了近前,探头向里张望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退了回去。

“你们继续在这守着,我去去看看那和尚。”

退回去之后,王守业毫不留恋转头就走——虽只是探头看了一眼,可他已经基本确定,下面那位多吧也没戏了。

要只是烧焦了,或许还能来个蜕皮新生啥的。

可这位却是连身子都已经烧化了!

那一坨骨肉混沌难分,仿佛果冻史莱姆似的,摊在口小底儿大的地洞里,总体面积约莫也就有婴儿大小——估计是身体里百分之七十的水分,都已经被烧干了的缘故。

等寻到渡木劫的和尚处,发现这和尚比道士也强不到哪儿去,整个人早都已经彻底木化了,若非还披着件僧袍,怎么看都只是棵奇形怪状的树。

这……

挖回去种在佛光舍利附近,倒是挺应景的。

变成树的和尚,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可王守业反倒不敢靠的太近了——毕竟那雷劫火劫伤人,都是明面上的事儿,这木和尚一时却瞧不出根底。

就在这时,反应慢了半拍的五城兵马司,也终于派来了援兵来,暂时接管了这混乱的渡劫现场。

再然后,锦衣卫、东厂、顺天府、以及羽林卫的人,也先后赶到了现场。

可与此同时,另外两名渡劫的道士,却也先后以失败告终。

渡火劫的道士,最终烧出了一丈三尺的深坑,也把自己烧的一丝不剩。

他遗留下来的,是一个整个晶体化的地窖,王守业拿秀春刀试过,砍上去连道印儿都没有,刀刃就先崩了个口子。

这至少是一种高强度材料,至于还有没有别的用处,以及该怎么用、能不能用,暂时都还没有头绪。

至于另外一个渡雷劫的道士,就相当的不给力了。

根据目击者证明,他只坚持到了第二次雷劫,就整个爆开了——倒没碎成血雾,当场面看起反而更加凄惨。

事后王守业仔细检查过,他身下的青石板,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尸体的残骸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王守业还是命人,仔细的收敛了起来——就算真的没用,把他埋土里葬了,也算是一桩功德。

至于那和尚么……

他眼下的形态是渡劫失败,还是渡劫成功,一时怕还难以定论。

…………

亥正三刻【22:45】左右,宫里传出消息,这起群体渡劫事件交由山海监总揽,五城兵马司、羽林卫、顺天府协同调查。

丑时二刻【1:30】,刚成立还不到十二个时辰的山海监,就在午门内的羽林卫驻地,召开了第一次紧急会议。

不过主持会议的,却并不是监正白常启,而是督管太监李芳。

这次全赖严世蕃出力,白常启才高升山海监监正,所以事情一定下来之后,他就跑去千恩万谢,顺便喝了个酩酊大醉,眼下自然无法理事。

而除了李芳之外,左监副戴志忠、右监副周怀恩,自然也都在场。

不过下面的中层官员们,可就没那么齐整了。

原本五品守备的定额是四个,可现如今确定下来的,也只有王守业和张世邦而已——这张世邦,就是负责看守佛光舍利,却从未出现过的从四品镇抚使。

文官也只来了两个,一个是负责文书往来、官凭印信的正七品经历,功能有点类似于现代的秘书或者办公室主任。

这人究竟姓甚名谁,王守业也没听清楚,反正是严党中人就对了。

另外一个到场的文官,则是正六品主事——别看只是六品,他其实才是这场会议的二把手,即便加上监正白常启,人家也能排到第三位。

没法子,谁让当年土木堡一役,武臣勋贵们整段垮掉了呢?

不过……

说好的张居正呢?

这怎么变成张四维了?!

第69章 万寿劫【五】

虽说这张四维,日后也是要入阁拜相的主儿。

可和张居正相比,却还差了不少行市。

更重要的是……

王守业对张居正的生平事迹,勉强还算有些了解,对张四维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了。

“王守备。”

却说还未等王守业,解开这老母鸡变鸭的疑惑,主持会议的李芳就首先点了他的名。

王守业急忙起身拱手:“卑职在。”

“既然此事是你首先发现的,就由你来说明一下眼前的情况吧。”

“卑职遵命。”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再说王守业在职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大会小会开了没一千也有八百,自然不会有什么怯场的情绪。

略略将自己掌握的讯息,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立刻朗声道:“事情的由来始末,诸位大人想必都已经有所耳闻,在此王某就不一一细表了。”

“在五城兵马司的增援赶到后,我第一时间请他们从午门外开始,向东华门左近展开搜索,以确认还有没有其它的渡劫者存在,结果果然又有收获!”

“截至目前为止,已经确认的渡劫失败者,合计十三人之多,其中确定留下遗蜕的有六人。”

“目前已知的渡劫方式,为雷、火、木、冰、风五种——其中雷劫最多,合计四人,但四名渡劫者的死状,以及生前显现出的异状,却又有不同之处。”

“因此有理由怀疑,这雷劫本身也有五行之分——而以此类推,其它劫难也极有可能存在异数。”

“另外,还有一名疑似渡劫失败者,但因为目击者仅有一人,且是个**岁的稚子,所以暂时未统计在十三人的大名单之内。”

说到这里,王守业停下来很换了口气,趁机暗暗打量了一下周围众人的反映,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可旁的却瞧不出什么来。

于是便又继续道:“如果这名渡劫失败者的确存在的话,那也就意味着,很有可能还有其它渡劫者,避开了民众的耳目!”

“若是如此!”

坐在右首的左监副戴志忠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就必须抽调更多人手,在周边进行严密搜查——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遗蜕!”

“遗蜕倒还在其次。”

王守业微微摇了摇头,正色道:“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还有多少人渡劫失败,又或者留下了什么遗蜕,而是要尽快查明,究竟有没有人渡劫成功!”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精神为之一振。

的确,比起那些失败者们,顺利度过这次劫难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按照古人记载,和时下小说所言,渡过劫难的人即便不能立地成仙,起码也会超脱凡俗,拥有普通人无法比拟的能力、寿数。

虽说宫里,眼下就有个号称法力通神的蓝神仙在,但在场众人显然还是对这渡劫之人,更感兴趣一些。

戴志忠又抢先道:“那咱们就对城内大小寺院、道观,进行全面排查,尤其是午门、东华门左近的寺院、道观!”

“理当如此。”

李芳点了点头,又环视众人道:“诸位还有什么高见,不妨都一并说出来。”

“不敢称什么高见。”

张四维在座位上拱了拱手,正色道:“排查有没有渡劫成功之人,自然是重中之重——但那些渡劫失败的僧道,也一样要仔细追查根底,看他们平日有何异兆或者共通之处,如此也好尽快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渡劫究竟缘何而起。”

等他说完,周怀恩又不紧不慢的补充道:“张主事这话在理,那些遗蜕也不能等闲视之,我建议连夜转移到赵文华旧宅去,在进行严密监视的同时,也要尽量弄清楚这些东西的弊益。”

见两人接连发言,大有彼此呼应的架势,戴志忠忙又抢着发言道:“这些东西放在市井间,怕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另觅一个稳妥的存放处才是正理。”

三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很快把方方面面需要顾及到的事情,都罗列了个七七八八,同时也都大致提出了相应的对策。

连那不知名的经历,以及王守业久闻大名,却头一回得见的张世邦,也见缝插针的补了些细节。

目前看来,抛开那宿醉未醒的白常启不提,这山海监的诸位文武官员,能力至少都在及格线以上。

而那李芳虽是个宦官,做派倒更近似文臣那一套,说话也从不用‘咱家’什么的,一概都是用‘我’或者‘芳’。

至于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儿,一时怕还难以定论。

眼见讨论的差不多了,李芳的目光再次落到王守业身上,开口问道:“还有谁有什么要补充的么?”

这‘还有谁’,明显指的就是自己嘛!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只得再次起身道:“卑职还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也不知……”

李芳摆了摆手:“把大家召集起来,本就是集思广益、拾遗补漏,王守备但讲无妨。”

王守业这才道:“这次突如其来的僧道渡劫,见证者何止成千上万,封锁消息怕是绝无可能了,为免得民间以讹传讹,甚至被有心人所利用诱导,咱们是不是该设法引导一下舆论风向?”

“引导舆论风向?”

李芳闻言眉头微蹙,倒是张四维和经历似有所悟。

这就瞧出真正的文人,和亲近文人的阉宦,两者之间的明显区别了。

操控舆论的做法古已有之,尤其是操控士林舆论,更是时下许多文坛领袖赖以存身的法宝。

所以听王守业提出要控制舆论风向,张四维等人便顿有所悟。

而李芳虽然摆出一副文人做派,但毕竟是久在宫中厮混,对士林清流什么的如雾里看花,难免就存了些不切实际的臆想。

因此听说要引导舆论,下意识就生出了抗拒排斥之意,却不知这早就是文臣们惯用的法宝。

王守业察觉到李芳的排斥与抗拒,当下就犹豫要不要往回找补找补,好借机岔开话题。

却忽听李芳追问道:“不知依王守备的意思,朝廷又该如何引导这舆论风向?”

“这……”

王守业迟疑了一下,含糊道:“卑职也还没想清楚,不过既然正逢陛下寿诞,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做些文章。”

说白了,他就是想来个逆向工程,把董仲舒那套‘君权神授’,暂且改成是‘神权君授’,借以巩固朝廷的统治力,同时提升山海监的权柄。

李芳双眉皱的更紧了。

连张四维也不禁蹙起了双眉,慢吞吞的质疑道:“但眼下全都是渡劫失败的,若和当今圣上扯上干系,怕是……”

“这九州龙气便只溢出一丝一缕,又岂是普通僧道能承受的?”

听王守业扯出什么‘龙气’,在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就都没了言语。

好半晌,李芳才又郑重道:“此时暂且不急,容我禀明皇上,再做定论不迟。”

说完,看看张四维和那经历,又补了句:“内阁那边儿,自也该一同禀明。”

说着,他长身而起,吩咐道:“事不宜迟,张主事、戴监副,劳烦二位带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对城中各家道官、寺院进行全面排查。”

张四维和戴志忠急忙也起身领命。

“周监副、张守备,你二人负责督导羽林卫的兵,务必查明所有渡劫失败的僧道,并收缴他们留下的遗蜕。”

显然他方才那‘劳烦’二字,是冲着张四维的,到周怀恩和张世邦这里,就直接省略掉了。

“张守备、周经历,你二人负责将所有的遗蜕,暂时转移到赵文华旧宅进行封存。”

这是最不容易出彩的差事。

但王守业今儿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得了这差事反而心下松了口气。

“本官留在此处,与顺天府、羽林卫、五城兵马司处理一应协办事宜——你等若有什么进展,立刻遣人来报!”

“卑职领命!”

众人齐声应诺,随即各自出了午门哨所。

王守业在门洞里,同周怀恩攀谈了几句,转身正待去寻那周经历,却见张四维站在出口处,似乎是在等待自己。

王守业略一犹豫,还是主动上前拱手道:“张主事莫非有什么见教?”

“不敢。”

张四维和煦的一笑,拱手还礼道:“若非当日在严府,听了王守备与叔大兄的高论,维也不会毅然转调这山海监,更不会有机会参与如此奇事了。”

说着,又摇头感慨道:“自此,这敬鬼神而远之,怕是要改成‘敬鬼神而治之’了。”

原来他那天蔫不秋的,其实却和张居正想到一处去了,甚至还抢在张居正前面,拿下了这山海监主事的差事!

这应该说是……

会咬人的狗不叫?

【诸事完备,明天三更,妥妥的!】

第70章 万寿劫【六】

张四维毕竟也有差事在身,因此只是攀谈了几句,就匆匆告辞离开了。

王守业对这人说不上是有恶感,毕竟相貌堂堂谈吐不凡,且又明显释放出了亲近之意。

但因为他悄没声顶替了张居正,王守业总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儿。

人心隔肚皮,且行且看吧。

却说出了朝阳门的门洞,王守业站在广场上眺望了半晌,却没能寻见红玉和李高的踪影。

正纳闷不已,就见有两人快步迎了上来,等离近了仔细一瞧,却不是红玉和李高还能是谁?

不过红玉此时却又换做了男装打扮,又搭着眼下夜色正浓,也难怪王守业没能认出来。

“老爷。”

来到近前,红玉举起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裹,向王守业比了比,道“我刚才回家,把您的官服取来了。”

想想方才议事时,个顶个都是冠冕堂皇,唯独自己一身便服,也确实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王守业便领着红玉,到了对面无人的门洞里了,打算先换上官服,再去料理那些遗蜕。

结果打开包裹一扫量,却发现除了东厂番服之外,那件过肩飞鱼袍也在其内。

“之前那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言语间对老爷颇有不敬,我寻思着,穿上这身飞鱼服兴许能少些麻烦。”

五城兵马司听起来像是个大衙门,其实主要管些防火、缉盗的琐事,论职权还远不如顺天府。

那所谓的副指挥使,更不过是个区区从六品的卑贱武职,比王守业这东厂百户还低了些。

但按例,这十几个正副指挥大多由外戚担任——譬如那裕王的岳父,就是五名指挥使之一。

虽说大明朝的外戚,向来不怎么值钱,嘉靖朝尤其如此,但他们毕竟顶着皇亲国戚的名头,难免养出些骄娇二气。

之前王守业拜托五城兵马司的人,沿街搜索其它渡劫者的时候,就被带队的副指挥使皮里阳秋好一番刁难。

后来还是拿出‘事关天子寿诞’的大帽子扣上去,才让那厮不得不依命行事。

这事儿王守业都已经抛在脑后了,不想红玉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还特地为此回家取了飞鱼服来。

当下心头一热,揽住她的腰肢,就狠狠啄了上去!

话说……

她这眉宇间的英气,衬上男装是别有一番风味,改天有机会,倒不妨……

“王守备、王守备?!”

正想入非非,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呼喊,吓的红玉急忙搡开他,低头拿出那飞鱼服,惊魂未定问“老爷是要宽衣换上,还是……”

“正好起了夜风,直接套上吧。”

分辨出是那周经历在呼喊,王守业不慌不忙的平伸了双臂,任由红玉将那大红飞鱼袍拢在身上。

简单活动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不适之处,这才施施然出了门洞。

那周经历显然早得了准信,一直就侯在门洞外面。

见王守业自里面出来,他满脸不耐的迎上去,刚要埋怨几句,冷不丁瞧见王守义身上俺飞鱼服,到了嘴边的抱怨,硬生生就又咽了回去。

“劳烦周经历久候了。”

王守业微一拱手,笑道“不过咱们这差事四平八稳,也无什么为难之处,无需急于一时。”

那周经历匆匆还了一礼,却是迫不及待的道“我急着寻王守备,倒不是为了咱们的差事,而是刚听到一桩奇闻,想向王守备求证。”

奇闻?

眼下难道还能有比万寿节当日,僧道集体渡劫更稀奇的事儿?

“不知是什么奇闻?”

“邯郸县考生张国彦,王守备可认得?”

张国彦?

王守业自然是认得的,难道是这混不吝的秀才,又‘诽谤’了哪位当朝重臣?

想到这种可能,他先就撇清道“当初诊治鬼指病的时候,这张国彦也被顺天府送到了我那里,因此也算是识得,但却没什么深交。”

周经历又追问“那不久之前,有两个书生被雷劫波及,以致当场殒命一事,王守备可曾听说?”

这个却没什么好否认的。

王守业点头道“我虽没亲眼瞧见,但事后却曾查看过那两个书生的死状。”

“如此说来,他们当时果然已经死了?”

这问的……

王守业挑了挑眉,反问道“难道他们又活过来了不成?”

“只活过来一个,据说就是被那张国彦救活的!”

…………

半刻钟后。

一直到目送周经历的马车,狂奔着消失在夜色之中,王守业心下还有些莫名其妙。

莫说心脏麻痹的死者,突然复苏的事儿古已有之,就算张国彦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总也该先把正经差事处置完了,再去顺天府寻他吧?

反正张国彦正在等候乡试张榜,又不可能突然长翅膀飞走。

可这周经历倒好,没问几句就急惊风似的,丢下这一摊子事儿直接扬长而去。

也或许……

是他家里有刚死了什么人?

又或者父母妻儿重病不起?

咂咂嘴,暂时把这事儿抛诸脑后,王守业转回头,就带着红玉、李高二人,去巡视各处遗蜕的挖掘进展了。

六件遗蜕里,两颗‘罗汉树’扎根颇深,两座晶化地窖深达一丈有余,想要从地里刨出来,怕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剩余的冰雕道人、雷劫青砖,倒还简单些,前者被套了绳索,连拖带拽弄上了马车;后者则是砸开了四周的石砖,用撬棍启了出来。

装车之前,王守业特意检查了那雷劫青砖,发现电量和最初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看来似乎很有可能是‘恒定效果’。

也或许……

可以用这玩意儿做核心动力,鼓捣些未来黑科技?

却说让李高随行带路,送走了冰雕道人、雷劫青砖,王守业就又寻到了那‘罗汉树’附近。

只见七八个兵丁,正小心翼翼的刨着树根,两个哨官却蹲在那和尚的本体前,比手划脚的争论着什么。

直到有兵丁提醒了,那二人才察觉到有上官驾临,急忙手脚并用的离了那罗汉树,屈膝跪地连连告罪。

王守业倒不在乎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指着那‘罗汉树’好奇道“你们方才争论不休,可是发现了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这……”

两个哨官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就禀报道“方才小的瞧那和尚脸上,似乎有些符篆文字,可李三非说是我眼花了,因此我二人才吵了起来。”

符篆文字?

王守业心下一跳,险些就喜形于色。

他现在最苦恼的,就是不知道该如何修炼、强化自身的能力——似童子参那般灵物,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

若这和尚脸上真有什么符篆文字,也说不准就是自己的仙缘到了!

退一步讲,就算不是什么修炼法门,起码也是和神佛仙道有关的符号,先记下来,日后总能派的上用场。

“符篆?”

想到这里,王守业不咸不淡的道“容本官过去瞧个仔细。”

说着,向二人讨了灯笼,主动凑到那罗汉树前,对准和尚几乎嵌进树心里的面孔,仔细的观察起来。

头两眼,倒的确瞧出几个形似篆文的轮廓。

然而越是想瞧的仔细了,那和尚脸上的细小木纹,就显得越是杂乱无章、混沌不堪。

片刻功夫,竟看的王守业头昏眼花起来。

他正想抬手揉揉眼睛,缓解一下视觉疲劳,然后再继续观察,眉心处就突然涌出清凉之意,两只眼睛也一下子疲惫全消。

又来?!

王守业下意识就想闭上双眼,免得重蹈覆辙,再流出血泪来。

但随即他又硬生生忍住了,因为就在那护膜融入双目的同时,那和尚脸上的篆文,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三个……

不,四个符篆!

那些符篆线条十分繁琐,拆开来起码有二十几画,但看上去却是一气呵成,并无任何起承转合之处。

不过这样看上去,倒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让人情不自禁就……

“老爷,您可是瞧出什么来了?”

直到耳畔突然传来了赵红玉的声音,王守业才猛地惊觉,自己恍惚间竟全然忘了‘血泪’一事。

他急忙闭上双目,又伸手扶住红玉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向后倒退着。

直到那眉心处的清凉感彻底消失,王守业这才又试探着睁开了眼睛,让红玉帮着查看是否有什么异状。

“多了许多血丝!”

红玉细一端详,立刻惊道“方才我帮老爷换衣服的时候,好像还没有……”

“嘘!”

王守业急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同时心下暗自庆幸不已。

这神神鬼鬼的东西,果然处处都是陷阱!

错非是红玉见自己看的入神,忍不住好奇的打探,自己这对招子怕是非看瞎了不可。

不过最坑爹的是……

冒着致盲的凶险看了这半天,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符篆却是模模糊糊的,压根就记不真切!

晚上还有两更。

第71章 万寿劫【七】

越想那记忆越是模糊。

王守业心下不甘,下意识回头望向那罗汉树,就见两个哨官也正满脸探究向这边打量,显然是对他方才那古怪的反映十分好奇。

犹豫了一下,王守业还是没向他们解释什么。

自己眼见也是正五品的中级官员了,同这些不入流的哨官解释多了,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反正没有那‘清明灵目’加持,他们就算看花了眼,也只能大概瞧出个轮廓,无法确定那四个符篆的存在。

不过……

就此抽身离去,也显得有些刻意。

于是王守业就带着红玉一起,又围着那‘罗汉树’细细扫量了几圈。

当然,脸上的木纹暂时是不敢再看了,起码要等眼睛缓过劲来,再试试能不能边看,边把那符篆描画下来。

这‘罗汉树’约有八尺高,以和尚木化后的躯体为主干,又从肩部、头顶延展出三条支干,扇面似的笼罩了半丈方圆。

那支干上的叶子有点类似爬山虎,花则是近似牵牛花,但散发的香气却要浓郁的多,而且并非是普通的花香,而是瓜果的清香。

可上面又不见有什么果子。

仔细看,和尚左肩上还挎着个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塞了些什么,多半能证明身份的度牒也在里面。

可惜全都木化成了树身的一部分,再想翻看是不可能了。

至于根茎么,主要会从臀部和盘坐的双腿里延伸出来的,盘根错节足足蔓延出丈许远。

好在扎根并不算是太深,否则清理到早上,都未必能将其刨出来。

“老爷。”

正扫量着,又听红玉压着嗓子道:“这既然都是高僧的遗蜕,若是把它种到佛光舍利左近,会不会彼此呼应,以至结出果子来?”

王守业之前也这么想过,毕竟这罗汉树有两棵,就算实验失败造成了反效果,甚至直接导致罗汉树枯萎,也还有个备胎可用。

但发现那四个符篆之后,王守业就改了主意——至少在他研究出成果前,他可舍不得拿来催生什么果子。

但这事儿又不好点透,于是便故作老成道:“先等确定出这树的弊益所在,再说其它吧。”

红玉也只是顺嘴一提,知他总有许多奇思妙想,又远比自己想的要周道,因此也就没再深究这个话题。

将那罗汉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又交代那些兵丁尽量不要伤到根茎,王守业这才带着红玉,转到了那晶化地窖左近。

要论整体的工程量,这一张三尺深的地窖,显然还在罗汉树之上。

但这东西本身坚硬无比,少了磕碰损伤方面的顾及,工程进度反而比罗汉树快了不少。

王守业赶过去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挖了约有七尺多深,大致梳理出了鱼篓型的轮廓。

王守业站在施工现场边缘,隔着丈许远打量那晶体地窖,就见其通体呈暗红色,细瞧却又有隐隐溢出流光。

因沾着太多泥土沙石,暂时还闹不清楚,那些流光是遍布窖身,还是呈现出某种形状——看来弄回去之后,还要让人仔细清理一番才成。

视察完午门前的三个遗蜕,王守业又骑马赶到了东华门左近——这附近也发现了三个遗蜕,不过其中的冰雕道士,已经被送回了赵文华旧宅。

余下的晶体地窖和罗汉树,同午门左近的相差仿佛,不过王守业仔细观察后发现,两棵罗汉树的果木清香,还是略有些不同之处。

午门外那棵隐约带着些甘甜,东华门外这棵则只是清香而已。

就不知这棵脸上有没有符篆,又与午门那棵是否相同。

王守业是越想越百爪挠心,可又不敢再触发那‘清明灵目’,索性回了午门哨所,寻当值的羽林卫千户讨了些酒菜,与红玉简单吃了顿夜宵。

…………

约莫快到卯时,最后一件遗蜕才终于装上了车,王守业向李芳请示之后,便亲自押解着回了赵文华府上。

因担心被佛光舍利波及,六件遗蜕暂时都存放在了西跨院里。

两棵罗汉树种在东西两端,相隔约有四丈;两个超巨型晶体鱼篓,则是放倒了,搁在东南、西南两个墙角。

而那雷劫青砖和冰雕道人,又各自放进了东西两侧的厢房里。

到了这里,就都是锦衣卫负责打理了。

王守业也早跟他们熟惯了,因此就把院里那四件交由沈长福打理——其实也没别的,就是种树,以及清理晶体上的沙石泥土。

至于他自己,则是带着红玉奔了西厢房,查看至今无缘得见的冰雕道人。

刚推开房门,就觉一阵彻骨的寒气涌出,王守业里外套着两件衣服,都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更莫说是赵红玉了。

于是王守业便转头交代道:“我自己进去瞧瞧吧,你在外面候着。”

说到这礼,见红玉樱桃小嘴一动,似有不同的意见,忙又补了句:“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也好喊人来搭救我。”

红玉却依旧不肯让王守业进去,而是径自找到沈长福,向他讨来一条安全绳——这玩意儿,眼下也算是锦衣卫们的标配装备了。

将一头紧紧缠在王守业腰间,红玉这才任他挑着灯笼,独自走进了西厢房里。

进门之后,真可真说是一步冷似一步,离着那冰雕还有五尺多远,王守业脸上、手上的皮肤就隐隐作痛,生出了冻伤的征兆。

他连忙停住了脚,挑起灯笼想要打量那冰雕也似的道人,然而刚把灯笼凑近了些,那灯笼里的烛火就摇摇欲坠,再往前递些,干脆就直接熄灭了。

啧~

怪不得方才听那些锦衣卫说,送来这冰道人之后,那拉车的马就直接病倒了呢。

“老爷、老爷?王大哥?!”

外面红玉见灯光骤暗,立刻呼喊着扯紧了安全绳。

“没事儿,是蜡烛给冻灭了。”

王守业急忙回应了一声,那安全绳才稍稍放松了些。

不过这黑漆漆的也瞧不清楚啊。

王守业犹豫了一下,从腰间解下那豁了刃的绣春刀,倒提着小心翼翼往那冰雕上送。

等刀柄触及冰雕的肩膀,又停留了片刻,才又收了回来,然后快步出了西厢房。

迎着红玉关切的目光,他把刀柄杵在台阶上,稍稍用力一压。

啪~

就听一声脆响,那刀柄直接就四分五裂了!

这……

怕是至少也有零下一百多度吧?

貌似这种低温,在功业上也能用的到。

不过自己学的是文字编辑,做的游戏策划,对于这理工科的事儿,实在是麻爪的紧。

或许,应该申请从工部调些能工巧匠?

罪大恶极的死囚也要申请几个,否则太多的实验无从着手。

“老爷,你没事吧?”

约莫是瞧王守业愣神良久,红玉凑上来,先试探着摸了摸了王守业的手,见凉的一塌糊涂,忙用柔荑紧紧捧住。

“我没事儿,喝杯热茶暖一暖就好。”

王守业说着,回头扫了眼那冒着凉气的西厢房,心道这东西别的用处,一时还开发不出来,但用来冷藏制冰倒是极好的。

可惜眼下已经是九月中旬了,要是早上三四个月,说不得还是条财路。

“来个人,弄两桶井水放在里面——对了,再让厨房煮些冰糖梨水,也一并放进去。”

()

第72章 再用万寿劫,是不是不合适?

这眼见也离天亮不远了。

与其再急着查看这些遗蜕,倒不如等天亮之后再说。

于是先打发不情不愿的红玉回家休息,然后王守业就去了头进院子,翻出和张居正探讨玄黄之气时留下的草稿,铺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可这一觉也没睡多久。

迷迷糊糊被人喊醒,王守业茫然的抬起头来,就见那周经历满面慌张的大喊大叫着。

好半天,王守业才弄明白,他是想让自己去查看张国彦的状况。

“那张秀才怎么了?”

王守业慢吞吞从桌上起来,轻轻拍打着那些草稿,沉着脸道:“僧道渡劫的事尚且还没个定论,区区一个秀才值的什么?”

听王守业语气不善,周经历脸上也浮现出些愠色,但想想自己昨晚上,确实是把公事都丢给了王守业,而这姓王的又非是寻常武夫可比。

当下勉强挤出笑容来,先拱手赔了个不是,又解释道:“周某也未曾想到,竟会耗去一夜之久——不过此时干系重大,怕还要有劳王守备帮忙探视一番。”

“干系重大?怎么个干系重大法?”

“这个么……”

周经历犹豫半晌,想到这事儿终归也瞒不过王守业,于是压着嗓子道:“王守备可曾听说,严阁老的夫人最近沉疴复起,已经昏迷数日了?”

严嵩的老婆病重?

怪不得严、徐两家会急着结亲。

怪不得上回君前奏对,没瞧见严世蕃的踪影,原来是在家侍疾呢。

话说……

要是严夫人病死的话,严世蕃岂不是要丁忧回老家守孝?

旁人还有夺情的可能,老子就在首辅的位子上,还有必要夺情他这个做儿子的?

听京中传闻,那严嵩年老昏花,其实已经无力处置政务,眼下严家父子里真正主政的人,其实是严世蕃来着。

若真是如此,一旦严世蕃丁忧回老家,严嵩岂不是独力难支?

莫非这才是严家父子,突然倒台的原因所在?

王守业心思电转,面上却不曾流露分毫,只是故作诧异的反问道:“周大人是想让张秀才,为严夫人治病?”

周经历点了点头:“我这算也是病急乱投医,不过这张秀才果然有些独到之处!”

说着,便将昨晚上的事情,简单向王守业叙述了一遍。

却说虽然事出意外,但毕竟是两条人命,而且还涉及到了赶考的学子。

因此张国彦、张汝原等一干人等,全都被带到了顺天府问话。

原本到了顺天府,活人和尸体是要分隔两处的,可张国彦却像是有恋屍癖似的,在其中一个横死的秀才身上摸索不已。

有人看不过眼,想要把他扯开。

张国彦却反而急了,大声斥退了那人,又说自己也许能救活同伴。

当时在场几乎没人相信他这番话,还以为他是哀痛朋友早夭,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罢了。

但见他如此激动的样子,倒也没谁再去拉开他。

结果到了子正六刻【0:30】,被他骚扰多时的死秀才,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顺天府的人吃惊之余,急忙遣衙役飞马赶到午门,向正在与李芳商议协办事宜的府丞禀报——府尹吕时中还在贡院里,要张榜后才能回去坐镇。

结果报信的衙役不慎冲撞了周经历,为求脱身,只得把这事儿给说了出来。

却说周经历听说有人能起死回生,立刻就想到了严夫人头上,在向王守业进行简单确认之后,就一路风风火火赶到了顺天府,打着山海监的名义带走了张国彦。

此后的几个时辰里,他先是带着张国彦,走访了几家药铺,问明了附近的垂死之人,然后让张国彦挨个诊治。

“诊治?”

听到这里,王守业忍不住插口问道:“他懂医术?”

“一窍不通!”

周经历摇头道:“但不知为何,他冥冥中就会冒出一个念头,觉得只要自己不住触摸病人,对方就能痊愈。”

这能力也忒bug了吧?!

传说中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怕也不过如此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

周经历忙又解释道:“他这念头,不是对谁都能生出来,一连找了十几个垂死之人,才堪堪生效了两回,然后……”

“然后怎得了?”

“然后他就吐血倒地,至今未醒!”

只能医治有缘之人,而且短时间内救治的人数还有限制,如果超过限制,就会和自己耳目清明一样遭到反噬……

这才合理嘛!

王守业心头的酸意消去大半,随即皱眉道:“他既然吐血倒地,你应该带他去瞧医生才对,跑来找我作甚?”

“他那样子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倒像是撞了什么邪祟!”

撞了邪祟?

王守业听到这里,终于从书桌后绕了出来,一扬下巴道:“人在何处,带我过去瞧瞧。”

周经历就等这话呢,忙不迭将他带到了门房。

就只见张国彦躺在门板上,那脸色是湛蓝湛蓝的,又带了些莹白的星星点点。

阿……

阿凡达?

这耳朵要再细长些就活脱了!

王守业面色古怪的观察了半晌,见张国彦除了面色古怪之外,倒也不见有别的症状,尤其呼吸也是沉稳有力的样子。

于是转头问周经历:“比起一开始吐血晕倒的时候,他现在是好转了,还是……”

“刚开始脸色可没这么古怪!”

“我不是说脸色,我是说……我是说呼吸,或者脉象。”

“呼吸和脉象?”

周经历吞吞吐吐的,又望向了屋内某个中年男子。

这人约莫是个大夫,当下忙躬身道:“回大人的话,这位秀才公的气色、脉象,比起最初倒是大有好转。”

王守业一听这话,便道:“那就先等等再说吧,看他能不能自己醒过来。”

“这怎么使得!”

周经历却登时急了:“严夫人那边儿可耽搁不得,他要是一直醒不过来该怎么办?你这里不是有能驱邪的灵药,还有佛光舍利什么的么?赶紧拿来给他用上啊!”

“要是治死了,谁负责?”

王守业斜了他一眼,哂道:“再说这十多人里才有两个有机缘的,你怎么知道他准能救下严夫人?”

“但凡有一线生机,总该去试一试的!”

周经历说的斩钉截铁,但好歹没催促王守业立刻‘做法驱邪’了——显然他也担心真把张国彦搞死,彻底断了自己青云直上的捷径。

王守业做主把张国彦安置在东跨院。

然后他就同周经历回到客厅里,开始了心不在焉的尬聊。

这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而且还附带催眠效果。

打到第十五个哈欠,王守业实在是撑不住劲儿了,正琢磨着要不要借口去查看那些遗蜕,整点冰糖雪梨啥的提提神。

门外忽然有人禀报,说是昨儿送礼的那位客人又来了,还自称奉了朝廷的旨意,来这里走马上任。

【三更完毕】

第73章 麻贵入职

麻贵、麻崇秩,大同参将麻禄之子,嘉靖三十二年以舍人身份入伍,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积功升任宣府游击……

王守业从周吴晟周经历手里,接过麻贵的告身,正一目十行的扫量着履历表。

就听周吴晟打着官腔道“麻守备有所不知,我山海监原是要到下月中旬,才正式坐衙办差,现如今仓促应事,一应印信文书都未曾齐备,交接之事自也无从谈起。”

宣府游击是正五品差遣,可面对周吴晟这七品经历,麻贵还是毕恭毕敬的拱手陪笑道“卑职也不想如此唐突,只是上面突然要卑职即刻赴任,才……”

“想必是监正、督管那里另有安排吧,我这里却着实没什么好交接的。”

周吴晟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板着脸起身道“周某还有些公务要处置,麻守备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大可向王守备请教。”

说着,真就大步流星的出了客厅。

这什么鬼?

就说是文贵武贱,也没必要一上来就这么得罪人吧?

王守业是看的满头雾水。

麻贵倒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等周吴晟离开之后,他立刻偏转了身子,向王守业深施了一礼“尊驾就是王守备吧?昨儿蒙兵部杨老大人指点,麻某就曾厚颜前来拜访,只可惜未能得见王守备尊面。”

兵部杨老大人?

应该说的是兵部尚书杨博吧?

上回文华殿奏对的时候,这老爷子就曾两次开口帮衬,这回指点麻贵找上门来,拉拢之意更是不问自明。

而根据王守业近来打探到的消息,这位杨尚书曾督镇九边多年,堪称朝中知兵第一人,深受嘉靖皇帝的信重,就连严家父子都对他忌惮三分。

理顺了这些讯息,王守业脸上自然又多了些亲近,迎上前笑道“既是同衙为官,麻兄又何必如此多礼?”

说着,一面请麻贵落座,一面吩咐当值的锦衣卫奉茶。

寒暄几句之后,那麻贵依然显得有些拘束,目光时不时的往那飞鱼服上扫量,显然是被这身虎皮给震住了。

尤其王守业还如此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这年纪能披上飞鱼服,多半非富即贵。

如果不是勋贵子弟,那就更了不得了!

故而直到饮罢了茶水,他这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王守备,在下久在宣府厮混,山海关倒是听得多了,却不知这山海监究竟都有什么差事?”

“昨夜僧道渡劫一事,麻守备可曾听说?”

“何止是听说!”

听王守业说起这事儿来,麻贵顿时来了精神,瞪圆了铜铃也似的眸子,比手划脚的道“我昨儿在东华门附近,还亲眼瞧见个渡劫的道士,那旋风刮得,直似千刀万剐一般,愣是把人给挫骨扬灰了!”

没想到他也是目击者之一。

王守业正色道“眼下这事儿,就是咱们山海监在查办。”

随即又进一步解释道“麻守备应该也有耳闻,现如今圣天子临朝,各地多有祥瑞降世,可也杂了些魑魅魍魉——咱们山海监,就是为了处置这些事情而设立的。”

虽然亲眼目睹了道士渡劫,但得知自己日后,竟是要和神神鬼鬼的东西打交道,麻贵还是吃惊非小。

他先是瞪圆了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等那震惊渐渐收敛了,却又涌出些五味杂陈来,忍不住幽幽叹息道“这世道果然是……”

话说到半截,麻贵突然惊觉自己失言了,忙岔开话题道“听王守备这一说,近来的祥瑞、异兽还真是层出不穷——前些日子,我们宣府就曾出过一条巨犬,据说甚至能独自狩猎熊虎!”

这事儿王守业也曾听人说过,可惜那巨犬已经被村民毒杀了,不然弄到京城仔细驯养,说不定能排上大用场。

“怕是不好驯服。”

麻贵却摇头道“那巨犬身形渐大,凶性也是与日俱增,尤其虐杀了几条母狗之后,就愈发的狂躁起来,后来甚至还弄死了两匹骡马——当地的百姓也是因此,才不得不毒杀了它。”

弄死骡马倒也罢了。

这虐杀母狗是怎么个意思?

难道异化之后的家畜,还有同类相残的倾向?

“也不是……”

见王守业细问究竟,麻贵倒有些尴尬起来,吞吞吐吐的道“那狗不是长到牯牛大小了么?那啥……就不配套了,您想啊,人憋久了还着急上火呢,他一畜生,也没别的法子弄出来……”

懂了!

王守业这才恍然。

那巨犬显然是因为生理需求得不到满足,所以才逐渐暴躁起来,甚至产生了跨物种交流的倾向。

这种事儿其实也不算稀奇。

据说有些年轻的非洲公象泡不到母象,也会转而对犀牛下手,犀牛如果敢反抗的话,多半还会被暴躁的公象虐杀。

话说……

以后要是出现异化的猴子,怕是必须列为重点监督对象才行!

说完了山海监的职权,王守业又把官阶构架简单描述了一遍。

而听说是正四品的文职框架,甚至还设有专门的督管太监,麻贵的心情明显好转了不少,显然也是看出了这山海监的前景。

“咱们山海监其实还未正经开始办差,连衙门都没能定下来,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吏部才会让麻守备来这府上赴任。”

“这样吧,你等我简单洗漱一下,然后就带去你午门——督管李公公,眼下应该还在午门守着。”

麻贵闻言忙起身道谢,王守业便顺势指点,让他趁着这段时间,先去西跨院里参观一下那些遗蜕,也好早些进入工作状态。

将麻贵送出了客厅,王守业正待去东跨院里简单洗漱一番,那廊下便转出了红玉的身影。

却原来她离开赵府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去了附近的药铺,买了温养眼睛的汤剂,用文火熬制好了送上门来。

可到了这府里,发现王守业正在待客,她就没敢贸然打搅,而是暂且匿在了廊下。

见她如此着紧自己,王守业心下自是百般的熨帖。

当下捧着那药汤一气灌了小半,又龇牙咧嘴连连叫苦,半哄半骗诱得了皮杯儿,真真儿来个同甘共苦。

眼见正天雷勾动地火,冷不丁又得了禀报,说是监正白常启传令,让王守业、周吴晟即可赶奔午门议事。

得~

这一下王守业顿时又没了亮相,双重意义上的垂头丧气,漱个口的功夫,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红玉见状,便提议沏些浓茶提神。

这时王守业却想起之前,曾让厨房做的冰糖梨水,于是急忙命人去西跨院取了来,结果早冻的冰凉梆硬,别说拿牙咬了,刀劈斧凿都不见个痕迹。

最后只得又让红玉拿去厨房,加热到一半甜水一半冰的状态——别说,舀一勺啃了几口,还真是提神醒脑的紧!

冇了

第74章 山海监晨会

却说王守业简单洗漱之后,便汇同周吴晟、麻贵二人,急吼吼赶奔午门哨所。

谁知到了午门前,却被羽林卫的人给拦了下来,说是山海监的晨会,改在了文渊阁举行。

于是三人又不得不绕到了东华门。

这一来二去的,倒让王守业发现个蹊跷事儿:之前还横眉冷目的周吴晟,竟又同麻贵谈笑风生起来,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

再仔细想想,临出门时,他二人似乎就在一处……

王守业略略思量,顿时恍然过来,周吴晟起初那冷漠的态度,多半是刻意装出来,想要敲一笔竹杠。

而麻贵显然也是个心里有数的,当时未曾声张,被自己送出客厅后,就悄悄补上了‘礼数’,而且多半还是份厚礼。

啧~

这官场的弯弯绕比起职场来,可真是多多了!

穿东华门、过石桥……

眼见到了文渊阁左近,那麻贵、周吴晟便都有些拘谨起来,扯袖子、拢领子、正帽子,短短百十步的距离,就折腾了三四回。

以至于王守业都开始怀疑,自己上回去文华殿奏对时,是不是表现的过于淡定了?

这文渊阁原本是宫中藏书之处,后来内阁权柄渐重,就挪坐了阁臣当值、办公的所在。

却说三人随着书吏到了文渊阁的议事厅前,就见山海监一众官员——包括左右监副,都在门外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内中独不见督管太监李芳、主事张四维二人。

王守业寻周怀恩细一打听,却原来连同监正白常启在内,三位山海监的主官,如今都在里面和当值的次辅徐阶,一起商定山海监的底层官吏人选事宜。

果然是重文轻武。

周怀恩和戴志忠明明顶着正四品监副的名头,论职权却还抵不过个六品主事。

不过这二人本身,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想来是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厂卫系统权柄虽重,但在政务上却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

正说着,就有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武官,主动找上来攀谈。

经周怀恩介绍,此人正是最后一名守备,原羽林卫镇抚使胡献忠。

如此说来,四个守备里竟有一半是‘高配’,那自己和麻贵的座次又该怎么排呢?

“什么怎么排?你和昨天一样,坐在张世邦下首就是了。”

张世邦下首?

见王守业有些懵懂,周怀恩便给他简单科普了一番。

眼下大明朝的军制,实行的其实是双轨制,一是世代军户的卫所制,二是招募民壮的营兵制。

国朝之初,卫所制才是主流。

然而到了嘉靖年间,地方卫所弊端丛生,早已不堪大用,于是反被营兵制喧宾夺主,沦为了附庸。

现如今天下军籍之贵,首推厂卫亲军,然后是边镇营兵,再次为京城卫所,最次为地方卫所。

也因此,卫所里世袭的官职,也贬值的十分厉害。

譬如地方卫所正三品的指挥使,一旦转到边军营兵序列,多半就只能充任正五品的游击而已。

因此山海监四名守备当中,唯有张世邦算是高配,王守业属于平调【拟升千户调转】,麻贵和胡献忠反而算是升官了——胡献忠因出身卫所,甚至还要排在麻贵之后。

正讨论着大明军制,就见张四维自里面出来,冲众人打了个罗圈揖,扬声招呼道:“诸位大人,监正传我等入内议事。”

众人这才急忙分作文武两列,跟在张四维身后鱼贯而入。

进到议事厅之后,就见当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文官居中而坐,昨晚主持会议的督管太监李芳,则出现在了左首的太师椅上。

这文官显然就是山海监监正白常启了,王守业偷眼打量,就见这人面白微须,五官倒还端正,就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瞧着着实有些颓废。

众人行完衙参之礼,便各分文武落座。

王守业这时才发现,对面的文官序列里也多了两个生面孔,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都是**品的小吏,也不知各自都司职些什么,竟有资格列席晨会。

等众人纷纷落座之后,那白常启却站了起来,向左右拱手道:“本官昨日因故,未能及时赴任,全赖李公公居中坐镇、诸位同僚实心用事,才让我山海监免于沦为笑柄——本官在此,愧谢诸位了。”

说着他又深施了一礼。

众人忙也都起身还礼,口称‘不敢’。

都说这白常启是个逢迎拍马的丑角,可看这番做派,倒也还算有几分担当。

等到彼此重新落座,会议才算是正式开始。

首先自是众人各自回禀,昨夜诸项应对措施的进展。

“京中各间寺院、道官的僧道,都在加紧排查之中,至今日卯时,统计出的夜不归宿者多达六十余人。”

“其中多半应与渡劫一事无干,暂时只能等这些僧道陆续回转,才好进一步锁定嫌疑。”

“考虑到进京云游的僧道,颇有不愿挂单受拘束,而选择租住客栈的,接下来我等准备抽调一部分人手,由内城开始排查各家酒楼客栈。”

“再有就是,是否可以让各家道官、寺院派人,去辨认那三个还遗有躯壳的僧道?”

这是张四维、戴志忠的陈述总结,他们的任务最重,一时半刻未有成果也在情理之中。

白常启在考量之后,做出批示:“子维【张四维字】在查访期间,最好和道录司、僧录司多多沟通,其中若有眠花宿柳不守戒律的,大可交由二司法办。”

“至于登门验明遗蜕一事,暂时先再往后压一压——等到筛选出走失之人,且相貌年龄与那些遗蜕相仿,再让他们前去辨认也不迟。”

这番处置,倒也算是有理有据。

看来严世蕃举荐他做这山海监监正,也不全是任人唯亲之举。

周怀恩随后的禀报,就要简单多了。

他和张世邦带人沿午门到东华门,来来回回搜了十多遍,也只查到三处疑似渡劫的所在,却并未发现任何遗蜕。

所以暂时也无法确认究竟。

为此,周怀恩提议由顺天府张榜,寻找昨晚在现场的目击者。

但这个提议被白常启毫不犹豫的否定了。

虽说眼下这僧道渡劫一事,早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但朝廷对此尚无官方定论,下面自也不便贸然张榜明言。

最后轮到王守业和周吴晟发言时,原本应该由周吴晟做总结陈述的,可因周吴晟从头到尾都未参与其中,自然只能推给王守业。

王守业先是简单介绍了几件遗蜕的情况,随即主动提起罗汉树与佛光舍利之间,可能会存在某种渊源。

但虚晃了一枪之后,他又表示事关重大,短时间内还是要谨慎应对,等确认罗汉树一应弊益之后,再尝试将两者互联不迟。

他这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免得自己还没研究清楚那几个符篆,就有人想到了这茬——届时上面若直接铺排下来,再想保住那罗汉树可就难了。

说完遗蜕的事儿。

王守业悄悄斜了周吴晟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主动禀报道:“监正大人,除了收纳遗蜕之外,昨夜周经历还发现了一桩异事——某个曾直接用佛光舍利驱邪的赶考秀才,莫名其妙就有了起死回生的本事!”

“起死回生?”

这四个字的吸引力,可比前面那些加在一起还要大得多,当即十几道目光,就集中到了周吴晟脸上。

周吴晟却是满面的羞恼之色,显然没想到王守业放着现成的青云之路不要,竟直接把这事点给破了!

等发现众人齐齐望来,他又急忙想要遮掩住怒色,可惜却没有川剧变脸的本事,面孔纠结扭曲,倒挤出两腮猪肝色。

“周经历,果真有这等事?”

直到白常启忍不住点名发问,他才勉强压制住心头的恼怒,起身拱手道:“王守备所言,颇有些夸大——那张秀才的确是救活了同伴,但要说起死回生……”

白常启又疾声追问:“这张秀才现在何处?!”

“大人。”

周吴晟的脊梁又弯了些,将一张脸隐藏在帽檐下面,沉声道:“那张秀才并非真能起死回生,且非有缘人不能救——昨夜他诊治了二十几个重病之人,仅有其中两人沉疴尽去。”

“而他在诊治完这三人之后,便吐血倒地且满面异色,如今正在赵文华旧宅昏睡不醒。”

白常启听完这番话,立刻转头望向了王守业,在得到王守业肯定的回答之后,明显露出了失望之色。

看样子,他多半也是想到了严夫人身上。

当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岔开话题道:“以后不要说什么赵文华旧宅了,咱们山海监的衙门,就暂且设在彼处——从明儿起,本官正式做衙办差。”

说到这里,白常启又指着敬陪末座的两名小吏道:“王守备,这二位是典簿马孟涛、勾管杨同书,待会咱们议完了事,你不妨先带他们回衙门,将一应遗蜕记录在案。”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用你当初草拟的封印制,进行记录即可。”

【还有】

第75章 伯成

听白常启的意思,那马典籍也还罢了,只是为了以后草拟公文时,不至于纸上谈兵凭空捏造,所以才跟着去瞧个稀罕。

但勾管杨同书,却是专司仓储管理的,这次登记造册之后,不管是王守业还是旁人,再想提取、查看那些遗蜕,就得先在他这儿过一道手续。

啧~

这样一来,自己往后要想做什么手脚,可就费劲多了。

不过这也正常,朝廷既然对山海监十分重视,配套制度自然也不会缺位,若是任由各级官吏随意接触那些奇物,才真叫一个不可思议。

正琢磨着,王守业忽然察觉到对面有人在窥探自己,眼皮往上一撩,就对上了周吴晟满是怨怼的视线。

这货显然还在记恨方才的事儿。

王守业方才之所以把话挑明,一是为了避嫌撇清,免得因给严夫人治病一事,被他稀里糊涂拖进严党;二来么,则是为了立下大公无私的人设,以后损公肥私的时候也好做个遮掩。

至于会不会因此得罪周吴晟……

谁在乎?

依附严党才混了个区区七品,等到严党一倒台,怕是比过街老鼠也强不到哪儿去!

因此王守业冲周吴晟咧了咧嘴,便干脆的无视了他。

这却更是让周吴晟愤恨不已。

他原以为王守业同自己一样,都是攀附严家才得以青云直上,面对这等天赐良机,自然也会敝帚自珍。

又搭着当时急于弄醒张国彦,所以才把这事儿告知了王守业。

哪曾想王守业一转脸,就将此事公诸于众了!

如此一来,哪还轮得到自己去严家卖好?

越想越恼,等到晨会结束,众人三三两两的出了议事厅,周吴晟认准了王守业,就待上前拦住去路,好生同他理论一番。

谁知刚追到近前,就有个书吏抢先拦下了王守业,拱手问道:

“敢问大人可是王守业王守备?”

王守业急忙还了一礼:“正是王某,敢问……”

“徐阁老请您去偏厅说话。”

徐阁老单独有请?

四周立刻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周吴晟更是怯怯的往后缩着,脸上的怒气也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不提旁人如何议论。

却说王守业跟在那书吏身后,毕恭毕敬走进偏厅的时候,徐阶正捧着本小册子看的入神。

直到他在那小吏的示意下,上前通名报姓,徐阶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和煦的问:“这篇关于香火愿力的推论,是你与叔大的手笔?”

不等王守业回应,他又捋须颔首笑道:“且不论文章如何,年轻人敢想敢言总是好的。”

“其实是张大人主笔,我不过是帮着参详了参详。”

王守业急忙自谦。

徐阶又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却突然问道:“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尚未及冠,想必也未曾起字喽?”

这要是还听不明白,王守业也甭在官场厮混了。

当即翻身跪倒,激动的亢声道:“小子厚颜,请阁老赐字!”

心下想的却是:mmp的,想抱大腿的时候抱不上,这打算对你敬而远之了,你倒自己贴上来了!

…………

伯成。

王伯成。

这堂堂阁老起的字,听起来也没啥艺术含量嘛。

回衙门【赵府】的路上,王守业是满腹的牢骚,却不知有多少人想着盼着,都难得如此殊荣。

一路无话。

回到衙门,那典簿马孟涛、勾管杨同书,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王守业忙引着三人到了西跨院里,将那些遗蜕一一登记在册。

火劫晶、罗汉树因还未查明弊益,暂时列作最末一等的‘黄阶’;雷劫青砖、道人冰雕则因威能外显,被评为了‘玄阶’。

为这后两者孰高孰低,马孟涛、杨同书还起了一番争执。

马孟涛认为雷乃天地至威,自当列于冰雕之上。

杨同书则认为,从影响范围和杀伤性来论,将冰雕道人列于雷劫青砖之上,才是正理。

最后还是王守业出面和稀泥,以入库先后为基准,将冰雕道人暂列为玄字一号。

等把这几件遗蜕全部登记在册之后,王守业就将招待这二人的差事,托付给了沈长福负责。

至于他自己,则是匆匆赶奔东跨院,知会老汉和李家父子立刻搬离此地。

毕竟打从明天起,这里就是山海监衙门了,如果自己的家眷再继续住在这里,就显得太过不合时宜了。

老汉自不必说,肯定是要搬回家中去住的——王守业早就想接他过去,他却执意要和李家父子住在一处。

而李伟、李高父子俩,又早把之前租住的小院退掉了,暂时怕也只能寄居王家——毕竟这院子,本来就是他们出钱买的。

再加上赵奎和赵许氏……

这前后两进的院子,住倒是能住的开,但人多眼杂终归有些别扭。

尤其王守业也舍不得,让红玉母女支应这一大家子吃穿用度。

因此他就又吩咐李高,抽空去牙行寻个中人,聘两个仆妇、丫鬟回来,一来省得红玉劳累,二来也好借此分出内外。

这正忙得不可开交,偏又有严府的人闻讯赶来,被周吴晟哈巴狗似的引到了东跨院里。

结果严府的人到了东跨院,一是认准那张国彦;二是认准了王守业,没口子的把功劳往他身上推。

当时把个周吴晟憋闷的,直欲吐血三升。

这才真叫上赶着不是买卖!

周吴晟千方百计想要讨好严家,严家父子却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王守业一门心思想要撇清,可不管是徐阶还是严家父子,反倒都对其青睐有加。

却说严府的人向王守业打听清楚,张国彦的能力和现状之后,立刻请来几个知名的大夫,又是针灸又是推拿的,想将他尽快唤醒。

王守业见状,便推说忙着搬家,将张国彦留给他们折腾。

反倒是周吴晟,虽然半点实惠都没捞着,还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却依旧不离不弃陪着严府的管事。

就这样一直忙到入夜,好容易才把三家安顿妥当,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做。

这老老少少饥肠辘辘的,实在等不得再生火开灶,干脆就在外面定了桌酒席,也算是顺带庆祝乔迁之喜。

眼见八荤四素摆上了桌,王守业正要请老爷子先动筷子呢,外面忽又有人叫门。

这一天忙的,到晚上都不得安生!

李高满口抱怨的迎了出去,不多时却捎回一封信来。

单看那制式,就知道必是张居正的手笔。

裁开信封,发现除了几页书信之外,还有一册手抄本在内,翻开封皮,里面抄录的却是阳明心学。

王守业又抖开书信,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

却是张居正刚刚得知,自己被张四维顶了差事,后悔不该痴求尽善,以至落于人后。

但他对张四维的做法,倒并无什么芥蒂之意,反而在信里大赞对方的才学人品,说是可以引为良师益友。

末了,又提起了徐阶赐的‘伯成’二字,言语间颇有艳羡之意。

因为徐阁老平生最尊崇的阳明先生,便是以‘伯安’为字。

王守业和阳明先生的名【王守仁】,本就只有只有一字之差,现如今又得了个‘伯’字,其中自是大有寓意。

也正因此,张居正才特意随信附赠了一本阳明心学的手抄本。

大有寓意?

王守业捧着那本阳明心学,却是莫名其妙的紧。

难不成徐阶还指望着自己,能做这大明朝的第二个圣人不成?

第76章 第七件遗蜕

因是白常启、李芳头回坐衙。

王守业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赵奎赶奔衙门。

昨儿周怀恩已经打过招呼了,说是东厂转调山海监还有两个名额,一个六品协守、一个七品都事。

都事的名额给了赵奎,协守则落在了葛长风头上。

其实王守业更属意朱炳忠的,可无奈老朱前些日子已经升任副千户,转到寅字颗做档头去了。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赵文华旧宅,就见几个匠人,正蹬着梯子在那门楣上仔细丈量,看样子应该是要订做山海监的牌匾。

再往里瞧,几十件新旧家具堆了满院儿,勾管杨同书领着几个书吏,正在一一核对着。

“杨勾管。”

王守业凑到近前,伸手在个就书桌上揩了一把,登时黏了满手的污泥,嫌弃的搓捻着,好奇道:“这怎么一大半都是旧的,咱们堂堂山海监,正四品的衙门,不会连几件家具都置办不起吧?”

“这不是提前了一个多月么。”

杨同书苦着脸无奈道:“户部的银子还没正式批下来,眼下一应开销都是从锦衣卫挪借的,总不好把钱全砸在这上面——先凑合几日,等户部拨了银子再说吧。”

这些家具但凡摆设好,还能轻易给换掉?

“那您受累,给我挑几件结实的,等以后也省得再换了。”

等杨同书点头应了,王守业又回首吩咐赵奎在院里候着,然后才独自进了大厅。

结果进门之后,发现这里面也是热闹非凡。

墙角堆了不少的板材,十几名匠人敲敲打打,似乎是要砌个隔断,把这大厅分隔成前后两截。

而靠近那隔断的地方,又有人在丈量着什么,瞧着像是要起个台阶。

正纳闷不已,斜下里就迎出了张四维,笑着解释道:“咱们山海监也有断案的职权,依着监正的意思,是要把这客厅改成大堂,以备不时之需。”

对升堂断案什么的,王守业倒没多大兴趣。

主要是有兴趣也没用,各衙门里一般只有几名主要领导,才有资格升堂断案,他这守备明显是不够格的。

下巴顺势往那些匠人身上一点:“张主事,这乱糟糟的,今儿到底还衙参不?”

衙门新设,总也该有个拜见上官的仪式。

张四维摇头道:“就是衙参,估计也要等下午了,因为监正和李公公都去了兵部,商量在城外设营的事儿。”

顿了顿,又提点道:“王守备不妨也先思量思量,看这营盘该怎么布置——等监正回来,多半是要请你一同参详的。”

按照规划,朝廷会从锦衣卫、边军、京卫里抽调六百精锐,组成山海监的常备力量。

有兵,自然就要有兵营。

不过要单单只是设立兵营的话,倒无需王守业帮着参详,麻贵、胡献忠、张世邦,哪一个不比他有经验?

之所以需要他帮着参详,是因为等到兵营设立之后,连同佛光舍利在内,一应封印物都会被转移过去。

一来是给山海监腾出办公的地方;二来也是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会波及到城中百姓。

其实这事儿王守业之前就琢磨过,旁的不说,防火、防水、防电,这三防设施肯定要配齐。

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最好以仓库为中心设置警戒区,并进行危险距离标注。

再有……

“张主事、张主事!”

正勾勒着条条框框,有个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就按着腰刀急匆匆闯了进来,一见张四维,便扯着嗓子嚷道:“大喜啊张主事!咱们在南河沿街的吴家老店里,又找见了一件遗蜕!”

“当真?!”

张四维顿时眼前一亮,下意识的往前迎了几步。

一天两夜搜寻下来,唯独他和戴志忠还未见成果,若说心下没有压力,那是绝无可能的。

尤其这搜寻城内客栈的主意,本就是他主动提出来的,眼下见了收获,自然更增三分喜悦。

不过只迎出几步,张四维就压抑住了心头的兴奋,转回身笑道:“王守备,怕还要劳烦你走上一遭了。”

王守业本来就担负着回收遗蜕的差事,同时也好奇这新发现的遗蜕,又会有什么神奇之处,所以自是欣然从命。

当下二人各自牵了坐骑,出门并辔而行。

一路无话。

等到了那吴家老店,穿堂过户直奔后院,就见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兵,正围着张单人木床议论纷纷。

“那遗蜕,就是这张床?”

虽然在路上,就已经听那指挥使禀报过,但看到这平平无奇,甚至连帷杆都没有的粗糙木床,张四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王守业则是径自凑到近前,用袖子包住手掌,在那床上狠狠搓了几下。

哗、哗……

那木床先是发出了一阵潮涨潮汐的动静,紧接着被王守业擦拭的地方,就沁出了潺潺清泉,滴滴答答直往下淌。

“大人。”

旁边某个哨官嘿笑道:“这东西跟娘们似的,越是搓揉的狠了……”

“咳!”

张四维在后面干咳了一声,唬的那哨官连忙改口:“呃,我们刚才试着接了一盆水,闻着还甜丝丝的呢。”

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王守业顺着他的指引,找到了盛满了水的木盆,低头嗅了嗅,果然是甜丝丝的。

“去牵条狗来。”

人体实验是指望不上了,暂时先用畜生顶一顶吧。

那哨官急忙恭声领命,带着两个兵匆匆出了后院。

这时张四维又命人唤来了店家,细问了那住店道人的形貌,八月十六当晚有何异像,以及后续又是如何发现这木床有异的。

根据那店家的说辞,住店的是个四十上下的邋遢道人,言谈举止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八月十六那天晚上,他跟家人去街上看花灯了,回来也没发现有什么异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那道士没了踪影。

因那道士的行李还在,店家当时只以为,他是一早上就出门了。

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个踪影。

到晚上的时候,店小二按惯例去打扫房间,顺手在床头抹了几下,谁曾想竟哗啦啦的涌出水来。

店家这才觉察出不对来。

可巧今儿一早,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过来排查。

“汪、汪汪汪!”

正说着,院外就传来犬吠声。

随即那哨官就押着一人一狗走了进来,也没等王守业发话,便吩咐那狗主把狗带过去喝水。

谁知那狗却有些怯场,只顾夹着尾巴乱吠。

最后还是狗主硬把它的头,扎进了木盆里,这才让它勉强舔了几口。

看样子,这东西至少没有强烈的毒性。

至于有没有慢性中毒效果,又或者什么副作用,怕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认。

“把这条狗买下来吧,再顺带买几只鸡鸭猪羊回去。”

【晚上还有。】

第77章 炼丹炉

且不提五城兵马司的人,如何采买家禽家畜。

却说王守业和张四维,押着那木床原路返回,离着衙门还有老远,就见一辆双挽马的板车,正堵在大门前。

起初,王守业还以为是哪家施工队在运货,可等离着那大门近了,却又听里面人声鼎沸的喊着号子,似乎是在往外抬什么东西。

他好奇的催马上前,探头向里一张望,就只见二十几个锦衣卫前呼后拥,已然将一尊火劫晶抬到了门洞里。

“先停一下!”

王守业见状,急忙翻身下马,快步拦在了众人身前,喝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得把这火劫遗蜕抬……”

“王守备。”

没等他问完,人群中就挤出了勾管杨同书,他先将王守业请到一旁,这才开口解释道“方才宫里传了旨意,让送一尊火劫遗蜕进宫,这事儿可不敢耽搁。”

送进宫里?

把这玩意儿弄进宫里做什么?

眼下都还没确定,这火劫晶有什么弊益之处,万一在宫里出了问题……

“听说是应蓝道行蓝神仙所请,可能是蓝神仙想拿来当炼丹炉用吧——毕竟这东西不是凡火烧制的,说不定会有什么特殊效果。”

当炼丹炉用?

别说,这脑洞还真有点意思!

甭管有没有特殊效果,起码卖相就不是一般炼丹炉能比的。

却说目送那火劫晶被装车运走之后,王守业不禁就生出了急迫感。

今儿蓝道行能弄个火劫晶当炼丹炉,明儿说不准,就会有谁惦记上那两颗罗汉树。

不成!

得加紧时间破译出那些符篆才行。

可罗汉树就种在院子里,时时刻刻都有人看守着,自己又怎么才能不露痕迹的,记录下那四个符篆呢?

难道要把事情揭破,直接开启全民官修炼的年代?

这……

就算真要开启全民修真,起码也要等自己先打下根基再说吧?

否则万一落个泯然众人,自己岂不是白穿了?

“王守备。”

正苦想着损公肥私的法子,身边突然传来了张四维的声音。

王守业这才发现,那涌泉木床已经被抬进了西跨院里,而张四维则捧着两册《老子想尔注》,向他提出了邀约“咱们去共同参详参详?”

这其中一本,是从渡劫道人的行囊里翻出来的,另一本则是半路上,让人在书店里现买的。

所谓的参详,也并非真的要研读这《老子想尔注》,而是要对照一下,看道士这一本和普通的《老子想尔注》有何不同。

这是在路上,早就商量好的事儿,自然不好再临时反口,

于是王守业暂时收敛了心绪,同张四维在前院一众家具中,寻了个还算干净的书桌,铺开两本《老子想尔注》,逐字逐行的对应起来——这自然是为了避嫌。

因遇到有那道士自行标注的地方,张四维还会整段的誊录下来。

两人审阅的速度十分缓慢、枯燥。

但王守业却半点不敢分神,生怕错过了什么玄机。

然而一直翻看到中午,两人还是不得不遗憾的承认,这就是一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道家经典。

“得,白费半天功夫!”

王守业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他的古文造诣比一般蒙童强不了多少,被迫读这种通篇晦涩的经注,简直就如同受刑一般。

若不是有成仙得道的契机吊着,他怕是早就半途而废了。

相较之下,张四维就显得轻松多了,甚至还有余力宽慰他道“至少那道人的注解,颇有些精妙之处,也或许这就是他渡劫的契机所在。”

见解精妙又有什么用?

还不是形神俱灭了!

这眼见到了饭点儿,王守业原本打算叫上张四维、杨同书,一起去附近的酒楼小酌两杯来着。

谁知刚换好了便装,还未等出门呢,严府的人就寻了过来,说是张国彦已经醒了,希望王守业能亲自护送他去严府,为老夫人诊病。

这倒真是奇了。

莫说张国彦已经醒了,就算没醒过来,送他去严府又能废什么事儿?

竟还要王守业这堂堂守备亲自出马。

“这是小阁老亲自吩咐下的,只能偏劳王守备了。”

严世蕃亲自吩咐的?

难道他还存了别的意思?

这还真是躲都躲不开了!

仔细想想,自己接连被徐阶、严世蕃找上,多半还是僧道渡劫事件带来的影响。

之前的佛光舍利、鬼指病都还能说是个案,但这次的僧道集体渡劫事件,却**裸撕开了凡俗与神鬼仙佛的界限。

连带的,王守业这个‘异人’的重要性,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虽然不愿和严世蕃扯上干系,可眼下却也不好得罪他——君不见连徐阶这等老狐狸,都只能靠出卖孙女避其锋芒么?

没奈何,王守业只得向张四维、杨同书告了罪,随着严府的人回到了东跨院。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这东跨院的客房,基本已经改造成了办公的格局,唯独张国彦养病的西厢还维持着原样。

王守业随着严府的家奴,进到西厢房时,就见周吴晟正与张国彦促膝长谈,似乎颇为投契的样子。

不过看到严府的人,张国彦的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紧闭着嘴巴再不肯多说半句。

这真是奇哉怪也。

跟严家的走狗聊的如此投契,怎么一见严家的狗腿子,就直接翻脸了呢?

“王守备。”

这时就见周吴晟急忙起身相迎,等来到王守业面前,却又抬手指了指门面,示意要出去说话。

王守业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权且随了他的意,转身又出了西厢。

刚一出门,周吴晟立刻又换了面孔,转头向严府家奴交代道“这酸丁是个混不吝的,我好容易才把他哄住了,诸位一路之上尽量不要理睬他,免得再有什么反复。”

那严府管事拱了拱手“多谢周大人了,我们这就和王守备一起,把他送回府里。”

听到‘和王守备一起’几个字,周吴晟的脸色就是一僵,可怜巴巴的陪笑道“那在下……”

“我方才不是已经谢过您了么?”

一句话,又让周吴晟憋成了猪肝色,那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是郁郁的退到了廊下。

要说这厮倒也怪可怜的。

王守业是真想把这差事给他,只可惜实力不允许啊。

还有。

第78章 葫芦、倭瓜【盟主‘丶丨姬’加更】

小半个时辰后,严府后宅。

跟在严府家奴身后,穿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王守业本来以为,对方会带自己去对面那栋二层小楼。

谁曾想那青衣小帽的家奴,却侧身指着盘旋而上的石阶,恭声道:“大人请随我来。”

严世蕃点名让自己来,果然是另有所图!

否则为何要把自己,叫到这四六不着的假山上去?

王守业倒不担心,在这假山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且不说严嵩府上没有白虎堂,真就有什么军机重地,他眼下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主儿,不是林冲那种面瓜。

真要想靠个不清不楚的擅闯罪名,就想致他于死地,那纯属是痴人说梦。

王守业真正担心的,是严世蕃会逼他党附严家,甚至再被要求交个投名状什么的。

届时,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不成!

得提前想个对策出来,哪怕只有一丝凶险,也绝不能自赴险地!

要不……

干脆装作失足,从这山上滚下去?

想到这里,王守业立刻回头打量了一下。

又高又陡!

这要摔断腿还行,要是摔断了脊椎骨……

还是向前扑跌比较靠谱。

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做好了随时扑街的准备,跟着那严府家奴盘旋而上。

眼见到了山顶,王守业正要开始表演平地摔大法,却突然间发现,那四四方方的凉亭里竟是空空如也。

严世蕃呢?

这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脱身之法,又酝酿了半天情绪,结果却一下子扑了个空,顿时让王守业无所适从起来。

浑浑噩噩的坐到了那凉亭里,又浑浑噩噩看着那家奴告辞离开,他才突的恍然大悟:这大人物们,可不就喜欢最后登场么!

失策、失策!

刚才就应该当着那家奴的面,直接来个平地摔的。

现在好了,四下里茫茫荡荡,竟是半个活物都没有,想找个目击者谈何容易?

再说这都已经坐下了,想摔也没个合适理由啊?!

王守业自怨自艾了一会儿,目光就又落在了石桌上,那上面放着把紫砂壶,正袅袅的冒着热气。

他凝目沉吟了半晌,突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发现那茶还有些烫嘴,就没急着喝,而是端起紫砂壶寻了个僻静的角落,一口气倒出去大半壶。

把剩下的小半壶重新放回桌上,他故作愁眉苦脸的感慨着:“唉,一时贪嘴多喝了几杯香茗,怎料就闹起了肚子,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说到最后,却又忍不住嘿嘿奸笑起来。

与此同时。

假山斜对面的小楼里,几双眼睛隔着窗缝,却早把他这诡异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首先对此发表意见的,是一个清脆悦耳,却又尖酸刻薄的声音。

话音未落,两个同伴就齐齐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那人这才发觉自己犯了忌讳,自从丈夫严鸿亟变成白痴之后,这一类的字眼就变成了严府的禁忌。

于是她急忙抬起手来,在丰厚性感的嘴唇上轻轻拍了拍,又对着居中的小姑子,挤出一脸歉意的讪笑。

但与此同时,她心下却是恨的咬牙切齿。

想当初自家大伯陆炳还在时,严家上下谁敢对自己如此挑剔?!

更别说……

眼见居中的严三姐儿,又透过窗缝向外窥探,陆氏便隔着她狠狠剜了徐婉秋一眼——小姑子也还罢了,这区区一个贱妾,仗着娘家的势力,竟也敢挑自己的不是!

陆氏是越想越憋屈,直把与胸围成反比的心眼,堵了个满满涨涨。

她不敢冲着小姑子撒气,可对凉亭里的王守业,却是半点顾忌都没有。

当下挺直两条玉柱也似的长腿,小心将脑袋架在严三姐儿头顶,一面探头向外张望,一面尖酸刻薄的贬低道:“这黑灿灿的,一瞧就是个莽夫!听说他家还操持过贱役?这等人骤然得势,最不知个天高地厚!”

说着,又偷偷剜了徐婉秋一眼。

见她一味泼着冷水,那严三姐儿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徐婉秋忍不住怯声分辨道:“听说两位老大人都十分看重他,想来应该……”

“应该如何?”

陆氏冷笑道:“咱家是什么门第?难道三姐儿还指着他光宗耀祖不成?依着我,这嫁人就该寻个可心的——似这般泥腿子出身的莽夫,便再会钻营,又如何配得上咱家三姐儿?”

原来严世蕃点名要王守业前来,竟是为了让女儿相看他。

这一手,可比什么投名状还稳妥百倍。

真要是绑了姻缘,王守业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跟着严党干了。

只是……

严三姐儿自小在蜜罐里养大,这眼光也养的极是挑剔,见王守业五大三粗皮肤黝黑,与自己想象中的如意郎君,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

又听得嫂子陆氏好一通贬斥,对王守业更是百般的瞧不上。

可她也知道,如果父亲认准了这桩婚事,自己压根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一时愈发觉得凄苦,心底忽然就冒出个念头来:当初被那舍利弄成傻子的,怎不是姓王的?!

“三姐儿。”

恰在此时,陆氏见她凝目良久,还以为她动了心思,于是忙又往回找补道:“你要是有意,我就托人帮你打听打听,看他……”

严三姐儿心下烦躁至极,不容她把话说完,猛然抽身退到了一旁。

那陆氏本就前倾着身子探头张望,这骤然前面一空,止不住就要往前扑跌。

“啊!”

她尖叫一声,虽急忙探手扶住了窗框,可那傲人胸襟还是撞在了窗扇上,当下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两扇窗户左右敞开,彻底暴露出了三人的身形!

却说王守业在那凉亭里,左等右等都不见半个人影。

心下焦躁难耐之际,冷不丁听到一声尖叫,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对面楼上正有三名女子凭窗而立。

左侧那名女子,腰间收束着一条宝蓝色缎带,直勒的前凸后翘葫芦仿佛,略显丰厚的朱唇微张着,含羞的眉目仿似红杏一般探出窗外。

右侧那名女子,约莫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条只是初现轮廓,却胜在眉眼如画,且青春中自有一股端庄大气。

至于居中那名女子么……

该扁的地方圆,该圆的地方便扁,矮墩墩、肥滚滚,真好像是葫芦藤上混了个倭瓜!

第79章 无奈站队

却说陆氏不慎撞开窗扇,上身不由自主的倾出了窗外,好容易稳住平衡,不想又与一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呀!”

陆氏忍不住低呼一声,先是掩住了突突乱跳的心肝,继而又觉得不该弱了声势,于是三分羞七分恼的斜藐着桃花眼,却全然忘了要重新关好窗户。

而当中的严三姐儿,面对这突发情况,更是惊的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砰~

反倒是一直怯生生的徐婉秋,在晃过神来之后,急忙将那窗户紧紧的合拢了。

窗户一关,屋内三人便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却也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咯咯咯……”

片刻之后,陆氏突然掩嘴笑的花枝乱颤。

严三姐儿不满的横了她一眼,想起方才那尴尬的一幕,也是因她而起时,脸上就愈发的没了好颜色。

眼见她沉着脸怒视自己,陆氏却反而一把揽住了她肉滚滚的胳膊,嬉笑道:“那黑厮方才瞧见咱们三姐儿,那两只贼眼就直勾勾的,怕是一眼就给相中了!”

这自然是在信口雌黄。

但凡审美观正常的人,就绝不可能相中严三姐儿。

但严三姐儿自己却信以为真,毕竟从小到大,都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个‘丑’字。

当下把耳畔的碎发往后撩了撩,昂着粗短的脖子,不屑的嗤鼻道:“哼,果然是个粗俗之人!”

说着,转身就向楼下行去。

陆氏正待紧随其后,忽又听她头也不回的道:“嫂子若非要打听,就让人去打听吧,莫告诉我就是了!”

陆氏闻言一愣,眼见她径自蹬蹬的下了楼,当下气的连连跺脚。

这丑怪的小姑子说话,真是越来越气人了。

什么叫自己非要打听?

明明是她有意要打听王守业,说的倒好像自己对那黑厮有非分之想一样!

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几句,陆氏转身冲徐婉秋呵斥道:“愣着做什么?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多看那野男人几眼不成?”

徐婉秋原本见她着恼,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宽慰几句,冷不丁吃了这通排头,当下眼圈一红,却不敢真个哭出声来,只得低垂了臻首,快步向楼下走去。

而扫见她眼底闪烁的晶亮,陆氏心头的郁气,顿时就消散了大半。

其实徐婉秋刚嫁到严家的时候,陆氏对其也是颇为忌惮,再说丈夫都已经变成傻子了,也实在没什么好争的。

可后来发现对方是个好欺负的,便又渐渐得寸进尺起来。

到了如今,每日里羞辱这阁老的嫡孙女,倒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眼见严三姐儿和徐婉秋先后下了楼,陆氏的目光,却反而转向了窗外。

也不知那黑厮有什么古怪,竟得了两位阁老看重,还让公公严世蕃动了嫁女的心思。

要么……

真就托人查上一查?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眼见那娇小端庄的,匆匆合拢了窗户,王守业贪花好色的本性也随之一敛,使得智商重新回到了高地。

随即他的眉头就拧成了个川字。

四六不着的假山、正对面的二层小楼、躲在窗后的女子……

这怎么看,都像是刻意安排的!

想到这里,王守业登时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盖因方才窗内三女,有两个都是已婚妇人打扮,唯独那倭瓜是云英未嫁之身。

这也忒磕碜人了!

女儿丑怪,不是严世蕃的错,但拿出来吓人,就是他的不对了!

要拿个美女做饵,王守业虽然多半也不肯就范,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满心的羞愤莫名。

说到底,还是双方对局势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在严世蕃看来,自己肯将女儿许配给王守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对合该感激涕零才对,又怎敢挑剔女儿的相貌?

但王守业眼里,严家却已是行将就木,就算是个天仙,他也是决计不肯答应的。

而眼下竟还妄想把丑女塞给他,这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本王守业对严家虽然没有好感,但也只是想敬而远之,坐等严家垮台罢了。

可这一刻,他却恨不能手持佛光舍利,将这严府上下涤荡个遍!

就这般满腹怨怼,王守业在那假山凉亭里,足足又等了两个多时辰——期间总算还有人记得,给送来了些点心茶水,勉强让他填饱了肚子。

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有人将张国彦带到此处,又将二人一起礼送出了严府。

…………

恰与来时相反。

王守业骑在马上满面阴沉,张国彦安步当车轻松惬意。

两人披着斜阳,直走出半条街远,王守业才想起要询问张国彦,下午为严夫人治病的经过。

张国彦依旧是直来直去的秉性,当下丝毫未做掩饰,冷笑道:“熙载只是不愿迁怒无知妇人,才答应过来一试的,怎料严家父子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可笑、可鄙!”

张国彦被带到后院,见到那病重的老太太之后,并未触发任何相应的念头,于是便告知严家父子,自己治不了这病。

可严世蕃却不肯罢休,愣是让他在老太太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摸索推拿了两个多时辰之久。

毕竟按照张国彦自己的描述,他这莫名其妙的治疗能力,只需要他的手持续与病人的身体接触即可。

也就是说,甭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只要保证他的手片刻不离病人的身体,都能起到治疗效果。

这严世蕃倒真是个仔细的!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下难安。

王守业在马上沉吟了片刻,又开口追问道:“严老妇人病情如何,是否大限将至?”

张国彦奇怪的横了他一眼,总觉得这话里藏着些莫名的期待,但也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微微摇头道:“怕是不大好,估计未必能撑得过月底。”

这就好!

那丑女多半是严世蕃的女儿,等到严老夫人一死,她至少要守孝一年。

而一年之后,严家还存不存在,恐怕都是个问题了。

不对!

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否则他家要是明年年底垮的,自己岂不是还要渡这一劫?

看来以后只能和徐阁老多多亲近,争取推动严家早日垮台了!

唉~

本来想在山海监低调发育,避开严家与徐阶的争斗,谁承想却被个丑女,逼得不得不选边站。

这世事之离奇,真是难料的紧。

【冇了】



第80章 日常的开端

熟悉的帐篷顶。

王守业打着哈欠,习惯性的向身旁摸去,结果又不出意外的摸了个空——红玉旁的都好,就是喜欢晨练这事儿,总让人有些败兴。

不过眼下,他倒并不‘孤单’。

“咳。”

干咳了一声,就听隔壁屋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轻手轻脚的凑到床头,柔声问道:“老爷可是要起了?”

这是前两天刚雇的丫鬟娇杏,听说以前在某个京官府上伺候小姐——眼下已经将大户人家的千金称作小姐了,不过青楼妓寨里也还在沿用这个称呼,勉强算是一种双轨制吧。

后来那京官调任广西,娇杏嫌那地方荒蛮没有跟去。

在家里待了大半年,原本想着要嫁人来着,可见惯了官宦人家的富贵,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后来干脆又在牙行了挂了号,准备重新操持旧业。

前两天被带到王家相看,因内中只有她曾在官宦人家为奴,又验明正身未曾丢掉元红,便被红玉选中做了贴身丫鬟。

“嗯。”

却说王守业含糊的应了,那娇杏立刻撩起帷幔,挂在左右铜钩上,又从衣架附近取来熨烫好的裤袜、靴子。

这时王守业也正好翻身坐起,将两条腿顺着床沿垂下。

娇杏见状,忙又屈膝跪坐在脚榻上,抖落开裤袜,往王守业腿上裹缠。

腐朽的旧社会啊。

王守业稍稍抬起双腿,一面毫无节操的任由对方服侍着,一面在心里吐槽感慨着。

等穿完了裤袜,娇杏将身板挺直了,又把他的双脚放到自己腿上,开始轮替着往上套靴子。

骄奢糜烂的旧社会啊!

心下感叹着,王守业一双贼忒忒的眼睛,就忍不住顺着脖颈往下出溜儿……

呃~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虽说这年头的丫鬟,的确是对主人伺候周道,且甚少避讳什么,但娇杏刚来两天,就毫不避讳的做到这般程度,明显是存了攀附的心思。

以红玉的聪明,应该也看得出来才对,却还是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这是考验呢?

还是她压根不在乎?

王守业倒更希望是前者。

反正不管怎么说,先别轻举妄动就对了。

毕竟娇杏虽有几分姿色,可和红玉还是没得比,捡个芝麻丢了西瓜的事儿,王守业可是决计不做的。

不过……

这芝麻主动往嘴里送,想忍住还真需要点定力。

想想许多小说里,在如此奢靡的风气之下,依旧能保持洁身自好的穿越者,那思想觉悟可真不是一般的高。

王守业就不行了,在现代的时候就没少逛夜店,偶尔撞见颜值能打的妹子,更难免心下骚动。

即便是穿越了,也没因此就变得伟光正,反倒是倒是日渐堕落……

呃~

总之这段跳过就对了。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不但能明目,还能去火呢。

…………

用罢早饭,王守业照例又穿着那身大红飞鱼服,带着赵奎一起去衙门点卯。

如此招摇过市,他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但现在也想开了,少年得志不张扬的能有几个?

尤其还是武人。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东厂的番服实在太难看,而武官的官服王守业又还没置备。

其实置备起来倒不难,可眼下他这守备也还只是虚称,穿五品官服不妥,六品的又用不了几天。

却说一路安步当车,到了山海监衙门,就见那匾额已经送了来,暂时和两架竹梯子,一起堆放在门洞里。

估计是要等个黄道吉日,再正式挂匾‘营业’来着。

因正堂也还没改建好,近几日也未曾行过衙参的礼数,王守业在门房里签了到,就径自奔了东跨院。

四个守备分了两间值房,王守业和麻贵合用一间。

进门一瞧,那麻贵不出意外,又在屋里伸胳膊抻腿的锻炼筋骨呢。

王守业自顾自走到书桌前,随手翻了翻,发现并没有什么新的公务铺排下来,便随口问道:“崇秩兄,今儿你还要带队去外城排查?”

“不去了。”

麻贵忽快忽慢的,也不知使着套什么章法,反正是专注的紧。

好一会儿收招定式了,他这才拿着毛巾,边擦汗边解释道:“这三天下来,内外城的寺庙道观都已经排查的差不多了,今儿与失踪僧道相熟的,都会被带去顺天府讯问——这差事我可不熟,干脆就推给了胡守备。”

“那今儿会不会让他们过来辨认遗蜕?”

“说不太准,我估摸着大概得等到明天。”

闲话了几句。

忽有个书吏在门外躬身禀报,说是昨晚上发来的邸报,已经传抄好了。

王守业上前讨了一份,发现头版头条就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正式调任吏部尚书。

还是让严家办成了!

之前王守业听说,严嵩为了这事儿竟然不惜跟嘉靖对着干,还觉得难以理解。

现在想来,倒是明朗了几分。

严嵩这么做,一来多半是为了抚慰相濡以沫的老妻;二来么,应该也是怕儿子丁忧之后,身边没有得力的帮手。

再往下看,就多是些官场花边新闻了,例如胡宗宪的儿子路过淳安县,被海瑞狠狠修理了一通。

上一期讨论的南北之争呢?

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偃旗息鼓了?

还有,海瑞现在就已经是淳安县令了?

不是改稻为桑的时候,他才被举荐……

呃~

貌似改稻为桑的事儿,也一点音信都没有。

电视剧情节果然都是虚构的!

“对了。”

这时麻贵忽然想起个事儿来:“今儿上午礼部好像要派人来,商议咱们山海监的常服式样,伯成老弟不是总嫌没衣服穿么,等定下来,咱们先照着做两套去。”

“常服式样?”

王守业闻言一愣,忙丢下手里邸报追问道:“知道是样式不?”

原本在文武体系之外,有特定官制常服的就只有厂卫系统,现在看来,山海监显然也享受了这一待遇。

“我怎么可能在知道?”

麻贵两手一摊:“你要想知道,就去找张主事问问,与各衙门的往来,惯常都是他在负责。”

王守业二话不说,转头出了值房,就去寻张四维打探消息。

帅不帅倒还在其次,可千万不能再弄成东厂那种娘炮风格!

【还有。】

第81章 防沉迷系统

“银灰色曳撒?”

“银灰底色,过肩云纹,基本还照锦衣卫的来,就是细处略有不同……”

“监正和督管用亮银色……”

一上午。

王守业净和礼部派来的司务磨嘴皮子了。

也亏的对方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要换成六七品的文官,还真未必耐烦听取他的意见。

王守业在时装设计上,其实也是个门外汉,当初和美工交流时,他也只会抽象的表示:欧派要够大,大到足以托起剧情。

好在还有影视剧里的形象可以参考,他提出的建议,就是以时下锦衣卫的云纹锦袍为基础,再借鉴绣春刀里的造型。

都事以下,以墨色曳撒为底,杂以银线勾勒出内虚云纹。

守备、协守以银灰色为底,宝蓝色内实云纹,再配以金线描边。

监正和督管,则用亮银色。

这要搁在明朝建立之初,规矩森严的时候,王守业的提议非但会被驳回,说不定还要被安上什么罪名。

但眼下风纪渐弛,听说南方不少低品武官,甚至公然越阶穿戴正一品,乃至公侯级的官服。

而再过二三十年,士林学子圈里就开始流行‘服妖’,也就是以奇装异服、妖冶诡异为荣。

甚至发展到,将女人内衣套在外面,内衬大红大紫长裙的神奇搭配。

以至于时人感慨: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在这种大背景之下,那礼部司务听取了王守业的意见之后,也就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表示会把相应的图样,带回去给上官过目。

希望礼部能通过这份设计方案吧。

王守业反正是尽力争取了,要实在通不过,又弄出套丑怪奇葩的,他大不了把飞鱼服贯彻到底。

回值房灌下一整壶碧螺春,他便又喊来赵奎,赶奔西跨院库房。

这几天王守业可没闲着,为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窥探那罗汉树脸上的符篆。

他先是一视同仁,对所有的遗蜕进行了各种测试。

然后又装作在不经意间,发现那木和尚脸上似印有符文——事前他已经确认过了,除了自己的清明灵目,旁人只能恍惚看出个轮廓。

硬是拉着杨同书、沈长福,翻来覆去看了两天,期间压根没敢正眼打量过,却装模作样的,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头一天还好,第二天始终没个进展,杨同书和沈长福就明显懈怠了,临到傍晚散衙时,就只有王守业还在锲而不舍。

时机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临近西跨院,王守业突然停住了脚步,推说鞋里似乎进了石子,扶着墙把靴子褪下,悄悄把个小机关塞进了里面。

那符篆可是能让人沉迷的。

一个不小心,说不准两只招子就搭进去了。

而这个小机关,就是王守业特地弄出来的防沉迷系统。

说白了其实也简单,就是用熬制的兽筋软胶,裹了个不算太尖利的短刺儿,不用的时候,先用脚指头夹在当中,等到需要用到的时候,就把大脚趾放在上面。

这样一旦沉迷进去,脚趾便会不自觉的对那软胶施压,约莫十几秒的时间,就会感受到刺痛感,从而让人清醒过来。

而那短刺儿,一时半会儿又扎不穿软胶,所以可以反复使用一段时间。

不过王守业可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防沉迷机关上,所以又特地带上赵奎,好来个双保险。

虽然真要到了需要赵奎解救的时候,多半也该被人瞧出蹊跷来了。

但再怎么说,也比直接变成瞎子强得多。

布置好防沉迷机关,王守业有些别扭的来回踱了几步,觉得稍稍适应了,这才招呼赵奎一起走进了西跨院。

和三天杨同书刚来时不同,眼下西跨院里的戒备,明显森严了许多。

也就是王守业一直领有看护之责,若换成麻贵、张世邦想要入内,非但必须得到杨同书的准许,没准还要上奏张四维、白常启才成。

“老杨。”

天天在一起,自然早已经厮混熟了,王守业大咧咧走进杨同书的值房,自顾自从桌上取了笔墨纸砚,又招呼道:“咱再去瞧瞧那两棵罗汉树?”

杨同书接连对着那木和尚,大眼瞪小眼了两天,如今一闭上眼,就是布满木纹的古怪面孔,早就不堪其扰了。

听王守业还要去瞧,他当下连忙摆手道:“我这里还有些公文需要处置,王守备请自便吧。”

要的就是这话!

但王守业可没敢喜形于色,反倒装作不高兴的嘟囔着:“老杨,就这点儿耐烦性可不成,想当初我守着那佛光舍利,那是天天……”

“王守备、扬勾管。”

这时沈长福从外面进来,将一本小册子放到了杨同书的书桌上,同时向王守业禀报道:“那头公鸡还是有些不对劲儿,是不是因为水的缘故,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么多畜生,就它自个出了问题,我看多半是染了别的毛病。”

王守业拿起那小册子,翻看了一下今儿上午的日常记录,正色道:“这事儿必须小心谨慎,也说不准什么时候,那水就送进宫里用来炼丹了,届时真有什么问题,咱们可担待不起。”

“是是是,卑职明白!。”

沈长福忙拱手应了。

“对了。”

放下那小册子,王守业又想起件事儿来“我昨儿临走的时候,不是让你们煮一锅水,看看能不能熬出什么来吗?眼下进行的怎么样了?”

沈长福:“因为怕量少了看不出什么来,所以用的灶上的大锅,到现在也还没熬干,不过已经有些发稠了,也或许真能熬出什么来。”

“等熬干了知会我一声——还有,放电测试不能停,什么时候电量减弱了,也立刻向我禀报。”

沈长福:“大人放心,十八个兄弟分了六波,一直就没停下来过!”

“明天可能会来几个和尚、道士,到时候看看有会炼丹的没,咱们也用火劫晶试试——把要用的置备齐了,要是需要的东西太多,就先等几天,户部的银子也该拨下来了。”

沈长福:“卑职这就派人去打听!”

“还有……”

事无巨细,接连铺排了十几样差事,演足了耐心细致的人设,王守业这才捧起笔墨纸砚,去院里寻觅成仙得道的契机。

第82章 跑官儿

翘起大脚趾,虚悬在软胶上。

将毛笔沾满墨汁,虚悬在筏纸上。

王守业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的看向那和尚脸上的木纹。

不多时,一股清凉感自眉心油然而生,那繁杂驳杂的木纹也随之凹缩,仅余下四个符篆凸显在眼前。

那繁琐凌乱的笔画,想要一挥而就是绝无可能的——至少眼下王守业绝对做不到。

而要是断断续续的抄录,如果没个预先规划,多半会搞的错漏连连、驴唇不对马嘴。

所以打从一开始,王守业就制定下了方案,抄录顺序从左至右、从上至下,同一位置先竖后横,横竖之间绝不同笔,每一笔转折绝不超过两次,

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出现重复混乱的状况。

然而计划的再周详,等到见真章的时候,却还是难免出现意外。

开始两笔倒还能照着制定的方案来,可很快王守业就被那符篆上,玄之又玄的力量所吸引,恍恍惚惚不知身处何地。

等到脚指头上一阵刺痛,让他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见手里的毛笔戳在纸上,早把那一块染的混沌不堪。

勉强还能分辨出来的,就只有一道竖捺和半条横杠了。

啧~

看来这墨水不能沾的太足。

王守业先工工整整的,把那一画半重新抄录在纸上,然后略略蘸了蘸笔尖,就开始了第二次的尝试。

第二次的情况,比第一次的效果强了不少。

誊录下的笔画,直接增加到了四笔半。

第三次效果也不差。

然而……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接连三次的效果,却是每况愈下。

尤其是到了第六次,短短七八秒的清醒时间,基本都用来寻找之前的断点了,压根还没来的及动笔,就恍惚着失去了主动意识。

不成!

看来必须另想法子才成,不然这断断续续的,等到了中间部分,想要辨认出之前断笔处就越来越难,根本来不及描画。

失望的丢开了毛笔,将那抄录了不足三分之一的符篆,混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里。

王守业又谎称眼睛不舒服,让赵奎帮着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眼底虽然已经开始充血,但比之前那次的症状却要轻上不少。

看来只要不突破临界值,断断续续使用清明灵目,并不会对眼睛造成太过严重的负担。

不过六次还是有点多了,以后尽量控制在五次。

话说……

都是‘清明’系列的,为啥那顺风耳的功能,有长达十几个时辰的cd时间?

难道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彼此更容易呼应?

心怀郁郁的收起笔墨纸砚,又命锦衣卫们搬走了罗汉树前的条桌,王守业又装模作样的,在西跨院里巡视了一圈,眼见到中午饭点儿,这才回到了东跨院里。

麻贵并不在值房,也不知是有差事,还是出去吃酒了。

到王守业这个级别,自无需再去伙房吃大锅饭,命杂役送来两荤四素一汤,同赵奎简单填饱了肚子。

王守业就开始琢磨,该如何继续誊录那罗汉符篆。

左思右想,要想把这符篆完整的抄录下来,或许只能从断断续续的笔画,改成较为连续的解构画法。

也就是把那符篆,选取容易分辨的节点,大致拆解为几个部分,每次争取直接抄录出初一部分——如果再细分,很容易又陷入之前的窘境。

但这样一来,对手眼之间的协调度,要求就比较高了。

恐怕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满足抄录的基本要求。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学一学素描的。

想太多也是无用。

王守业干脆又寻了笔墨纸砚,先照猫画虎描了几个复杂的繁体字,悬在烛台上当参照物,尝试增进手眼协调。

不过很快,他就又放弃了这一尝试。

因为没有足够的书法根底,不靠视觉辅助的话,王守业根本就没法掌控力道深浅——单只是一笔一划的描还好说,想要行云流水一般,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看来,必须先弄一支硬笔才行。

这年头貌似有炭笔来着,一般是穷苦人家,又或者匠人们使用,也不知实际书写效果如何。

出门随便寻了个杂役,把采买炭笔的差事铺排下去,王守业正准备返回值房,就见周吴晟的属吏捧来了一大堆东西。

随口一问,却原来是调任的官凭,以及山海监的印信都已经到位了——自今儿起,王守业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山海监五品守备。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协守、都事的名录。

不出意料之外,沈长福、葛长风、赵奎都在其内。

但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四名协守之中竟还有个熟人——冯保的弟弟冯佑!

这还真是何处不相逢。

只是王守业眼下,对于结交尚未发迹的冯保,倒没当初那么热心了。

不求不拒,随缘吧。

那印信捧进去,粗粗眼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雕错名姓、职务,王守业就暂时将其撇在一边,又开始研究抄录符篆的事儿。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麻贵匆匆自从外面回来,进门就焦躁不安的来回踱着步子,似乎是有什么烦心事的样子。

毕竟才认识几天,王守业也不好多嘴过问人家的私事,故而只是指着对面的书案,提醒道:“印信已经发下来了,老哥抽空验看验看,免得有什么错处。”

这倒不是杞人忧天,上期邸报就曾记叙过,有个去陕西赴任的县官,千里迢迢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携带的官凭竟然写错了,后只好又返回京城重新开具官凭,还因此背上了一屁股的债。

当然,这事儿很可能是凭空杜撰的。

目的是凸显吏部群龙无首的乱状,好把欧阳必进给拱上去。

麻贵听王守业提醒,下意识到了书案前,但拿起印信盒子之后,却又随手放了回去,转头有些吞吞吐吐的道:“伯成老弟,你今儿晚上可有应酬?”

这一听,似乎就别有内情。

但王守业并没有直接点破,而是似笑非笑的反问:“怎么,崇秩兄要请我吃酒?”

“其实也不是我做东。”

麻贵挠了挠头,干脆拉着椅子一屁股坐到了王守业对面,无奈道:“家兄的好友进京袭爵,也不知怎么的,打听到我调任京城为官,就……”

说到这里,他又用力挠了挠头,唉声叹气道:“可我这才来京城几天啊,哪有门路帮他袭爵?!”

说着,又希冀的望向王守业。

王守业见状不由莞尔,摇头道:“我是比你来的早些,可里外里也才两个月出头——对了,崇秩兄你不是和兵部杨尚书有旧么?”

“哪儿啊!”

麻贵急忙撇清:“老大人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才勉强照了个面,拢共也没说上几句话,真要为这事儿找上门,那就自讨没趣了!”

说着,他又往前欺了欺,搓手道:“老弟你就不一样了,听说这伯成二字,还是徐阁老亲赐的?把这关系摆出来,谁敢不给你几分薄面?!”

“崇秩兄这话说的……”

王守业无语苦笑,见麻贵还是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就犹豫着道:“这样吧,我先托人打听打听,看到底能不能帮衬的上——要是能成,我肯定不会推辞;要是不成,老哥你也别为难我。”

毕竟是同衙为官同房当值,麻贵这人看起来也还算是交的,能卖份人情就卖份人情。

“那就有劳老弟了!”

麻贵如释重负,急忙一躬到底。

王守业又顺口问道:“对了,崇秩兄那位故交姓甚名谁,要袭什么官职?”

“铁岭卫李成梁,袭的铁岭卫指挥佥事。”

蛤?

李成梁?!

李成梁来京城跑官儿,竟还跑到自己头上了?!

【冇了】

第83章 衙中琐事

得知晚上做东的人是李成梁。

王守业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打算去见一见这位毁誉参半的名将。

话说

李成梁登场了,野猪皮还会远么

想到野猪皮,王守业这半吊子历史爱好者,就忍不住开始忧国忧民起来然而事实上,此时的努尔哈赤才不过两岁半而已。

期间,虽然有书吏送来了炭笔,可王守业试了几次,却始终无法定下心来,也只好暂且作罢。

眼见离着酉时1700已经不远了,王守业简单换好了便装,就准备同麻贵一起前去赴宴。

谁知这时周吴晟却忽然寻了过来,说是张国彦得了鹿鸣宴的帖子,又吵着要去拜会房师、坐师。

虽然救治严夫人的计划,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了,但周吴晟乃至于白常启,却并未因此放弃张国彦。

因为就算只有十几分之一,甚至更低的几率,这毕竟也是近乎起死回生的能力。

只要能在某些关键时刻生效,必然能换来丰厚的回报。

故此近几日里,张国彦一直被拘束在山海监里,就连十九那天秋闱放榜,他榜上有名高中举人,都是由山海监书吏代领的喜报。

这事儿王守业一直没怎么参合,反正就算换来好处,多半也轮不到他这个守备身上。

比起这些,他反而更关心张国彦的能力,究竟是如何而来,自己又能不能设法重现这一过程。

原本周吴晟也乐得如此,整日守着张国彦对西跨院不闻不问,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但打从中举之后,张国彦就一直闹着要外出,今儿又来了鹿鸣宴的请帖,更是得了大义的名头。

周吴晟实在有些弹压不住,只得硬着头皮来寻王守业求助。

“他要去就去呗。”

王守业听完他的说辞,不由得诧异道“要是怕他跑了,大不了派两个人跟着去就就一文弱书生,难道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周吴晟无奈的苦笑道“王守备有所不知,近来城中多有谣言,将那张熙载说成是渡过劫难的仙人,非但有起死回生的法术,还学有长生不老之道。”

“莫说是无知百姓,就连城中贵胄也多有听信谣言的咱们放人容易,再想把人请回来,只怕就难了。”

竟然还有这种谣言

不过仔细想想,这谣言倒也不是全无逻辑。

当初周吴晟急于求证,大张旗鼓的找了十几个垂危病患,几乎闹得是人尽皆知。

似王守业这般当事人,自然晓得张国彦的能力,与那晚的僧道渡劫无关。

但旁人不知就里,却多半会将其混为一谈,觉得张国彦就是在渡劫之后,才悟出了让人起死回生的法门。

虽说当晚大多数尝试,其实都以失败告终,但谁又会在乎奇迹背后的细枝末节

而且就算真有人质疑这些失败,也能用刚刚渡劫,对法术尚不熟悉来搪塞。

所以这谣言越传越广,并由此将其视为渡劫真仙,也就不足为奇了。

理顺了这事儿的逻辑,王守业也大致明白周吴晟来找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了左右不过是想让自己唱白脸,要么阻拦张国彦外出,要么加派人手盯牢他。

这其实也是时下武人,在文官眼里最主要的用途之一。

但王守业可没有当反面配角的自觉,当下装傻充愣的反问道“那周经历的意思是,不让他去参加鹿鸣宴,拜会房师、坐师”

“这”

周吴晟皱着眉直摇头“怕是有些不合人情,一旦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多少也是个麻烦。”

“让就让他去嘛。”

王守业两手一摊“你们文人的事儿,我也弄不太清楚要么你去寻监正大人,或者张主事拿个主意。”

周吴晟之前虽屡屡吃瘪,可归根到底也不是个蠢人,见王守业这一推六二五的,就知道他不愿意搀和这事。

可王守业若不肯帮忙,这事儿他又能推给谁呢

略一犹豫,干脆又拱手道“那就有劳王守备,和我一起去向监正大人禀明此事毕竟此事也是上面,一并铺排给你我的。”

这明显是想借白常启压人

但王守业还真不怕这个。

当下毫不犹豫的应了,把断断续续临摹的狂草收好,就和周吴晟一起赶奔正北堂屋。

临近散衙,白常启却还在忙碌的批阅着公文,即便看到王守业和周吴晟进来,也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公务,而是头也不抬的示意二人道明来意。

虽说声名狼藉,但从他出掌山海监以来,却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废寝忘食也或许他这么努着劲儿,就是想要洗脱弄臣小丑的骂名吧。

这种时候,惯例是由文官先开口禀报。

而周吴晟在简单说明情况之后,悄悄斜了王守业一眼,又补了句“若是放他出去,怕是要好生安排布置一番才成。”

说白了,还是想把外勤甩给王守业。

白常启听罢这番话,却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批阅完手里的公文,这才抬起头来,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知道了,这事也不急于一时,等明天晨议的时候再作计较吧。”

这就完了

按一般官场常例,不是应该顺水推舟,交由莽夫们去承担风险吗

就算这王守业有些不凡之处,做上司的总也不该如此偏袒一个武人吧

周吴晟心下颇为不甘,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白常启又点名道“王守备留一下。”

言外之意,却是让周吴晟回避。

周吴晟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被憋了会去,只得悻悻的告辞离去。

“坐吧。”

单只王守业一人,这待遇立刻就上去了。

等王守业落座之后,白常启才笑着问“方才那事儿,你怎么看”

“周经历的路子怕是走歪了。”

王守业摇头,半点不留情面的道“似他那样连骗带哄的,或许一时能拿捏的住,但真要想长久留住张国彦,还是得来点儿实际的,否则非但对咱们山海监无益,反而平白惹来仇怨。”

“那你觉得该如才能长久,不妨说来听听。”

王守业继续道“张国彦眼下最在意的,不外乎是科举前程,我之前曾问过他,他是有意要一鼓作气,参加明年春闱的这时候拦着他去拜会师长、增广见闻,无异于断他的前程。”

“依着卑职,倒不如把话说开了,助他全力备考明年春闱,届时再名正言顺的将其纳入山海监为官,而不是当个阶下囚一般拘束着。”

王守业将心中所想吐露之后,白常启依旧不置可否,却反而从书案上翻出几页公文,用食指敲击着桌面,一目十行的扫了个大概。

半晌,他才终于又开口道“你这派人去沧州府,追查鬼指病源头的建议。本官反复看了几遍,却实在拿不定主意。”

王守业一拱手“其实卑职也心存顾虑,毕竟若不慎出了差池,怕转眼就是一场大祸”

“是啊。”

白常启点了点头,却又自顾自的往回找补“但若能借此弄清楚,张国彦究竟是特例,还是有迹可循,对朝廷、对圣上、对咱们山海监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就是王守业的底气所在。

那周吴晟一门心思想着拢住张国彦,他却早就开始探究此事背后的根源,甚至设想批量制造张国彦的可能性。

这份远见卓识,加上他异人的身份,白常启要还拿他当个普通背锅侠用,那才真是有眼无珠呢。

却说白常启说完之后,又屈指在桌上戳点着,显然心下也是拿不定主意。

足足过了许久,他这才道“明早也拿来议一议吧。”

要不是被封了书,最近还真不适合开新书,先是老丈人重病,老婆要去轮班看守,这刚送走老丈人没多久,舅家的表妹又开始筹备婚礼了。

对于我这种成天宅在家里的人来说,搀和红白事儿真的很麻爪儿。

呃,唠叨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说,今儿了,明天三更。

第84章 全城热潮

从白常启那儿出来。

王守业原是想喊上麻贵,直接去酒楼赴宴来着,谁知到了值房门口一招呼,应声迎出来却是沈长福。

却原来那一大锅‘甜水’,熬到眼下终于是熬干了。

因王守业早有交代,所以即便临近散衙,沈长福还是急忙赶来禀报。

同麻贵交代了一声,随着沈长福匆匆赶到西跨院里,就见那架在墙角的大锅里,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显然是刚熄火没多久。

凑上去探头向锅里张望,发现锅底正躺着块乳白色半透明的胶状物,薄薄的约莫有煎鸡蛋大小。

王守业向看守灶台的锦衣卫,讨来翻炒用的长柄铁铲,小心翼翼的把那胶状物铲起,想要凑近了细瞧究竟。

可刚把东西从锅里捞出来,一股浓烈的腥甜气息就直冲鼻孔,只呛的王守业两眼发黑,脚下发软踉跄,险些害的他一头栽进锅里。

嗡~

关键时刻,又是那护膜及时做出反应,让王守业再次逃过了一劫。

话说……

貌似只要启动了清明灵目,这主动防沉迷的功能,貌似就不起作用了——看来在无法确定安全与否的状况之下,这清明灵目还是要尽量少用为妙。

将铁铲连同那胶质物,一并丢回铁锅里,又命人打了井水连饮带洗,好容易那股腥甜味儿才散了个干净。

王守业没敢再去捞那胶质物,而是唤过负责看守灶台的锦衣卫,询问他在烧水的时候,可曾出现什么异状。

那锦衣卫听王守业问起异状,当下连忙点头道“还真有些古怪!起初熬煮的时候,还有甜味儿传出来,后来反倒渐渐变淡了——小人奇怪,就趴在锅沿上仔细嗅,结果那锅里甜的呦,真真儿腻死个人!”

“可古怪的是,只要不趴在锅沿上,就又一点甜味儿都闻不到了。”

也亏得他是上午嗅的,要是下午的话,说不准儿连命都得搭进去。

王守业听完这番话,围着那简易灶台来回转了三圈,见那锅怎么看都普普通通,不似有半点神异之处。

显然锁住味道不外泄的,应该是这‘甜水’本身的功效。

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但至少可以确定,它在熬煮过程之中,并不会对周边造成影响。

重新抄起长柄铁铲,王守业可没敢把那胶质物捞出来,而是试着用铲子,从中间将其剖成了两半。

这q弹的触感,倒有点像是软糖。

内里也不见有什么杂质,整体呈鲜嫩的乳白状,若非刚才已经嗅到了它腥甜的味道,看上去还挺能刺激味蕾的。

拨弄着观察了几下,王守业又再次丢开铁铲,转头吩咐道“用铲子把它搅碎了,想法喂给那些畜生吃——记得到时候带个口罩,尽量不要去嗅它散发出来的味道。”

见沈长福虽然唯唯诺诺,却似乎并未太当作一回事,王守业就又补了句“这东西的气味似乎有毒,刚才本官就险些被毒晕过去。”

沈长福这才郑重起来,随即却又小心请示道“大人,这一次喂多少合适?”

王守业看看那铁锅的大小,又在心里粗略估量了一下,这才道“循序渐进吧,先从一粒米大小开始喂,喂上三次没有异状的话,再把用量翻倍——这些怕不够用,你让人再架几口锅,明儿多熬出些来。”

这胶状物散发出的腥甜,既然能引动护膜,那它本身必然也存在神异之处。

不过这东西的神异之处,也未必就能通过喂食家禽家畜显现出来,但王守业一时之间,也还没想出别的测试方法,因此暂时也就只能因循旧例了。

…………

给沈长福铺排好任务。

王守业就折回东跨院里,喊上麻贵一起离开了衙门。

因是私事,不好动用衙门里的马匹、车辆,王守业自己又没置办代步的坐骑。

好在约定的地方离着不远,两人干脆安步当车,沿着大市街一路向东,赶奔朝阳门左近的翠云楼。

虽说王守业每日早晚,也都是步行往返于家和衙门之间,但一来公务繁忙,二来又惦念着那罗汉符篆,以至于行色匆匆无心旁顾。

今儿得了周吴晟的提醒,王守业沿途仔细观察,发现这城中果然已经掀起了修仙求道、参禅礼佛的狂潮。

那路旁的书店,不是写着某某佛经收清,就是标着那本经注来了新货。

进进出出的文人士子,手里捧着的不是道家九大典籍,就是佛门的三藏十二部,间或还有些神神鬼鬼的白话。

就连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一多半讲的也都是些成仙得道的故事,少部分干脆诵读起了佛道两家的典籍。

其实单单只是僧道渡劫的事儿,也未必就能引起这么大的风浪。

主要还是这大半年来祥瑞迭出,以及前些日子肆虐京城的鬼指病,让京城的百姓对鬼神之说,愈发的笃信不疑。

有了这些铺垫,再加上张国彦意外乱入,当众使出了起死回生的‘仙法’,也难怪会引来全民热潮。

眼见王守业一直在留意街头巷尾,那些痴迷仙佛的狂热之徒,麻贵忍不住忧心忡忡道“老弟,你说满街都在学佛论道,下回再有个什么节的,会不会一下子死上不少人?”

咦?

这倒真是个大问题!

嘉靖年间京城的常住人口高达百万,没‘本地户口’的四方之民,数量也在百万之上。

别往多了说,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渡劫几率,那也是数百人的死伤。

如果是千分之一……

而届时收集遗蜕,搜寻渡劫成功者的南渡,又有十倍百倍的增加,期间难免会有流落民间的……

这事儿必须做到防微杜渐!

可究竟该怎么做呢,难道要以官方的名义,禁止民间谈佛论道?

和麻贵探讨了几句,却始终没个章程可言,于是王守业干脆建议他,在明天的晨会上提起此事,看张四维等人能否想出解决之道。

说话间,就见那翠云楼的幌子在前面不远处迎风招展,同样招展的,还有二楼阳台上几条白生生的胳膊。

啧~

看来今儿喝的还是花酒。

王守业的目光,正在那些白胳膊上打转,就听的前面有人爽朗大笑“崇秩老弟,你可算是来了!”

王守业忙循声望去,就见个身量不高的圆脸汉子,正快步迎上前来。

呃~

这李成梁的颜值,貌似比想象中差了不少。

第85章 初会李成梁

就在王守业打量李成梁的同时,李成梁其实也在偷眼打量着王守业。

见其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李成梁只当王守业是某位勋贵家的公子,于是脸上原本就有的热切,登时又浓烈了几分。

等到麻贵替两人双方介绍的时候,李成梁更是忙不迭抢先拱手见礼“不知王守备府上……”

“什么府上不府上的!”

麻贵一听这话头,就知道他是误会了,忙笑着打岔道“伯成老弟能平布青云,靠的可全是自己的本事。”

李成梁听了这话,只当王守义是不愿被人当成二世祖——类似的主儿,他在辽东也认识几个,明明全靠父祖余荫,却总爱吹成是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

但王守业偏又笑吟吟的补了句“小弟家中原是匠户贱籍,就算想靠祖上余荫,也没处承袭去。”

匠户贱籍?

这下李成梁可真是有些愣怔了。

山海监守备究竟是做什么的,李成梁到现在也还没弄清楚,但麻贵中午时自报家门的得意劲儿,他却是瞧的真真切切。

似麻贵这样的将门子弟,都引以为豪的官职,又怎么会落在个匠户贱籍身上?

尤其这王守业还如此年轻!

他心下惊疑不定,好在城府颇深,只是略一愣怔,便又不动声色的拱手赔笑道“王守备果然是年轻有为!李某方才一时唐突,还望王守备多多包涵。”

说着,侧身往里一让“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二位且随李某登楼一叙。”

麻贵哈哈一笑,边迈步向那翠云楼的侧门行去,边向王守业挤眉弄眼道“我这老哥虽是来袭爵的,身上却有正经的秀才功名,说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面对这番打趣,李成梁却只是摇头苦笑以对。

他一面引着二人往楼上走,一面心下就生出些忐忑不安来。

据某些史料记载,李成梁因家贫凑不齐路费,一直要等到四十岁——也就是四年后的嘉靖四十四年——得了某位御史的青睐,这才得以进京袭爵。

但这种说法明显是有问题的。

虽说地方卫所的官儿不太值钱,但指挥同知毕竟也是从三品,不管是留在卫所,还是转调边军营兵,总也不会缺了油水。

如果来到京城,就必定能够袭爵的话,先找人商借些路费又有什么难的?

显然问题并不在路费盘缠上。

他真正缺少的,是用来打典的银子,是用来疏通的人脉。

而他之所以会比原本历史上,早来京城四年,其实还是托了天地异变、祥瑞迭出的福。

七月里,李成梁意外得了件祥瑞,却没向别人那样,将其进献给当地官府,而是带着家人悄没声摸到了朝鲜。

李家自唐末就避居朝鲜,直到李成梁的祖父那一代才回归中土,所以对朝鲜的风土人情,比旁人要熟悉的多。

而朝鲜境内显然不似明国这般,祥瑞大肆泛滥贬值,几番交涉之后,竟卖到了四百二十两银子的高价。

加上历年来的积蓄,李成梁也攒下了小七百两的身家。

俗话说钱壮英雄胆,他反复思索之后,便觉意带着所有积蓄进京袭爵。

结果到了京城之后,却是两眼一抹黑,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日,连连在五军都督府、兵部、吏部碰壁。

正为有钱送不出去而苦恼,突然听说好友麻锦的弟弟麻贵,调任京城为官,这才找上门来求其牵线搭桥。

麻贵中午倒是答应的还算痛快。

可他领来的这位王守备,也忒年轻了些!

老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自己这好容易积才攒下的银子,如何就敢放心的交托给对方?

可若推三阻四的话,却又怕恼了麻贵,彻底断了袭爵的门路。

就这般患得患失的,引着二人上了楼,早有那徐娘半老的鸨儿侯在门前,一迭声的喊着姑娘们出来迎客。

霎时间环肥燕瘦就涌出好些来,其中又有一多半在纱裙正中开了口子,露出白生生的小腹。

那肚脐上还嵌着些金玉饰品,黄的白的甚是扎眼。

这也是鬼指病肆虐带来的改变——相较于裹缠纤腰的良家妇人,这些风尘玉女子的应对之道,显然更为直接了当。

估计要等到下月中旬,天气逐渐转冷以后,这股露脐装的风潮才会渐渐消散。

由着鸨儿姐儿,将自己等人送进了包厢里,李成梁这才从袖筒里摸出块碎银子,随手抛给了那鸨儿,吩咐道“我们兄弟要先谈些正事儿,先把好酒好菜备下,出挑的姑娘也都给爷们留着。”

“好嘞!”

那鸨儿脆声应了,喜笑颜开的道“咱这儿的姑娘吹啦弹唱样样精通,还有两个会念佛经的,要不要一并给您留着?”

“佛经?”

李成梁闻言一愣,愕然道“念佛经作甚?”

他进京后就一直忙着跑官儿,显然并没有留意到,京城百姓们对佛道两家的热捧。

“不用了,留几个好皮相的就成!”

麻贵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又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对了伯成老弟,官印发下来之后,你那东厂千户的牌子可还在?”

“在呢。”

王守业顺手撩起袍子,就见个象牙雕的牌子晃悠悠挂在腰间。

那老鸨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随即忙奴颜婢膝的,领着姐儿们退了出去,还特地交代不得招呼,千万不要靠近这里半步。

“王老弟还是东厂的千户?”

李成梁对此也是颇为诧异,所说东厂近些年被压制的厉害,但厂卫亲军还是并称为军方最清贵所在。

既然在东厂做到了千户,为何还调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山海监,做个什么守备?

“山海监本就是厂卫搭的底子。”

麻贵颇有些显摆的解释道“现在衙门里当值的兵,全都是锦衣卫小校——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羽林卫,也都要听咱们调遣呢。”

这下李成梁更是好奇了,连声追问山海监究竟司职什么营生,怎来得如此权柄。

“这个么……”

麻贵看了看王守业,显出些犹豫之色来。

“李老哥还是不要多问了。”

王守业笑吟吟的接过了话茬“山海监新设,咱们这些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知哪儿犯忌讳、哪儿不犯忌讳——没得多说几句,再牵连了老哥你,反而不美。”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老哥进京袭爵的事儿,我已经听崇秩兄说过了——不过小弟其实也才来京城没多久,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都没什么相熟之人。”

李成梁听到这里,心下登时凉了半截。

好在王守业很快又话锋一转“这样吧,我先托人打听打听,能找到门路自然最好,若是不成的话,老哥怕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李成梁心下已是凉了大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挤出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拱手道“有劳王守备了,事成之后李某必有重谢!”

其实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份厚礼,但现在看王守业这口风,却临时改成了事成之后才有重谢。

李成梁心下已然失了指望,所以接下来就再没提及此事,推杯换盏几轮下来,气氛反倒因此愈发融洽了。

互相说了些边镇、京城的趣事,也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时下的募兵制,也就是边军营兵体系。

李成梁和麻贵一致认为,这自嘉靖朝盛行的募兵制,虽然能缓解时下的困顿局面,但却并非长久之计。

因为统兵的将领,一多半还是出身于地方卫所,制度体系虽然变了,但这些世袭军官的思想观念,却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久而久之,卫所制的种种弊端,也必然会在营兵系统里重演。

王守业毕竟是门外汉,听两人发了几句牢骚,忍不住就追问道“那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避免营兵染上卫所的老毛病?”

“难!”

李成梁先道了个‘难’字,沉吟半晌,又摇头道“难的很!”

他看上去似有些刻意遮掩,多半是不敢交浅言深的缘故。

“好了、好了。”

麻贵笑着岔开了话题,向门外一指道“操这份心作甚,及时行乐才是要紧的!”

李成梁轰然应诺,推开房门一声吆喝,不多时几个姐儿便袅袅婷婷进了包间,奏响了靡靡之音。

还有一章。

第86章 夜常

临近子夜。

王守业目送李成梁租的马车渐行渐远,转回身一面抬手拍门,一面琢磨着方才那驾车之人,和李成梁究竟是什么关系。

瞧那恭谨里透着亲近的态度,多半是李成梁的子侄辈。

莫非就是他的长子李如松,日后的援朝抗倭名将?

啧~

一晚上就见了两位名将,这心里却反而不似白天,未曾谋面时那样激动了——或许是因为,李家父子那小心逢迎的态度,实在与他印象中的名将相差太远吧。

不过王守业还是搞错了一件事。

其实今晚晚上露面的名将有三位,麻贵虽然在后世名声不显,可在万历年间却曾与李成梁并称为东李西麻。

而后来援朝抗倭的时候,麻贵也是一军统帅,战绩并不比李如松差。

说到底,李家父子之所以名垂后世,让王守业这个半吊子都耳熟能详,相当程度上还是沾了野猪皮的光。

话说……

李家父子已经见过了,什么时候能见一见戚继光呢?

砰~砰砰~

门环的撞击声,在夜色中显得分外高亢,没几下的功夫,就听里面有女子匆匆应了,隔着门问道:“尊驾找谁?”

“不找谁,是我回来了。”

带着几分酒意随口答了,那黑漆大门吱呀呀开了条缝,从里面探出张娇弱的瓜子脸来,上下扫量着王守业,期期艾艾的问:“您……您是王老爷?”

王守业见这妇人十分陌生,还以为自己走错门了,退后两步仔细打量这门楣,确实是自家没错,不由得狐疑道:“你是谁?”

“哥?是你回来了吗?!”

这时就听里面又传出李高的大嗓门。

那妇人听了这话,连忙把房门左右敞开,又搓着手退避到了一旁。

李高顺势迎了出来,扶着王守业进了院里,唠唠叨叨的就往后院行去。

“等等。”

王守业回身指着那容貌姣好的妇人,疑惑道:“这是什么人?”

“新来的厨娘。”

李高随口答了一句,扶着王守业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压着嗓子抱怨道:“我爹找来的,多半是养在外面的相好。”

这李叔倒真是好手段,穷的都卖儿鬻女了,还能勾搭上好颜色的妇人。

不过……

他随随便便把女人往这里招,却着实有些不讲究。

看来得找个机会,在附近给他们父子另行置办个住处,也免得乱糟糟什么人都往自家领。

临到后院,王守业随手搡开李高,正准备叫门进去洗漱安歇。

李高却忽又想起个事儿来,忙道:“对了,晚上来个什么葛百户,给咱家留下不少礼物,眼下都堆在后院西厢房里——哥你抽空瞧瞧,看究竟是当收还是当退。”

葛百户?

葛长风跑来送礼了?

当初在东厂时,这货对王守业颐指气使的,眼下却要在王守业手底下厮混,多半是怕王守业趁机报复,所以提前跑来疏通。

这厮倒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先看看他的‘心意’够不够心意吧。

约莫是早就听到了动静,王守业这里刚一拍门,娇杏就立刻下了门闩,将个娇滴滴的身子撑在他腋下。

她自己要往上贴,王守业自也懒得客气,倾着身子匀了些力道,就觉得那要垮不垮的,还真有些弹……

呸~

是韧性!

直到红玉从堂屋迎出来,王守业这才摆正了身子,半真半假的嗔怪道:“怎得还没睡下?你明儿还要起早习武呢,我不是特意托赵叔带话回来,让你别等我了么。”

“也没多晚。”

红玉上前接替了娇杏,先让她去打来洗漱用的水,又命她去伙房,端来了一直温着的醒酒汤。

“天凉又起了风,老爷今儿就先别洗澡了,等明天我娘买来炭火,洗澡之前先点一盆……”

主仆两个一面伺候着王守业更衣洗漱,一面念叨些家长里短。

好半晌收拾停当了,王守业又咕嘟嘟灌进半碗多醒酒汤,就觉胃里暖洋洋的,直往那五肢百骸里发散。

又见主仆两个弯腰背对着自己,整理褪换下来的外衣,那窈窕雌伏的,一时就有些把持不住。

上前揽住红玉的纤腰,正待吩咐娇杏退场回避,红玉却轻轻挣开了,指着西厢那边儿道:“葛百户送来的礼物,怕还要老爷亲自过目一番。”

说着,从妆盒里翻出礼单来,递给了王守业。

啧~

只顾着心猿意马,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干净。

王守业耐着性子从头到尾扫了个大概,前面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些常见的礼物。

但最后一样礼物,却是让王守业大吃一惊。

“夜明珠?”

这东西貌似在古代,属于奇珍之列吧?

向红玉一打听,果然是价值不菲。

市面上常见的夜明珠,起码也在五百两往上,品相好些的甚至能到上千两。

这厮倒还真舍得下本!

荧光粉王守业倒是见的多了,这夜明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他却是从未亲眼得见。

当下就来了兴致,拉着红玉直奔西厢房。

到了西厢房里,将那些礼物好一通乱翻,终于找到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盒子——别说,这还挺像后世那种婚戒盒子的。

王守业干脆顺水推舟的塞给了红玉:“你来开。”

红玉很是莫名其妙。

“以后这东西就归你了!”

眼见红玉果不其然的露出感动之色,王守业心下暗暗得意——这就叫肉烂在锅里,以后自己真要有用到这东西的时候,难道红玉还会拒绝不成?

得意之余,他又连声催促:“赶紧打开瞧瞧,我还真好奇这夜明珠是什么样子的。”

红玉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那红盒子,然后两人就都忍不住愣在当场。

里面的确有一颗莹莹放光的夜明珠。

但王守业更愿意叫它‘米粒之珠’!

这也忒小了吧?!

说是米粒大小或许有些夸张,但只要把这米粒改成花生米,那就真是形象至极了!

“哈哈……”

半晌,王守业莞尔一笑:“也是咱们想瞎了心,真要是五百两一颗的夜明珠,葛长风哪舍得送人?”

说着,捻起那颗米粒之珠,随意打量了几眼,心下忽就冒出些荒唐心思。

嬉笑着凑到红玉耳边低语了几句,登时惹来好一通嗔怪。

当王守业岂会就此退缩,软磨硬泡终究还是得了逞。

有诗云曰: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唐·李商隐

第87章 鸡毛鸭血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用隔夜茶搓洗完眼睛,王守业弯着腰,微微把头一偏,娇杏就忙捧着温热的湿毛巾,揩去了他脸上的茶水。

经这冷冷热热的一激,王守业才算是彻底醒了盹儿。

挺直腰杆回到堂屋,见七碗八碟摆了一大桌子,不由奇道“怎么,今儿我爹和李叔、赵叔都要过来一起用饭?”

这满满一桌子,单他和红玉肯定是吃不下的。

娇杏偷眼打量着王守业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咱家这不是新雇了个厨娘么,依着二太爷的意思,是让她先露一手瞧瞧,也方便爷您以后点菜。”

啧~

王守业无奈的咂咂嘴,当着娇杏的面,终归也不好说李伟些什么,只好闷头坐到了主位上,抄起筷子挨个将那菜品尝了一番。

别说,虽是走后门进来的,这厨娘的手艺却着实不错——尤其是那条茱萸红烧鱼,烧的很对王守业的胃口。

因今儿要开晨会,王守业准备早些去衙门,梳理一下需要禀报和提案的公务,所以也没等红玉回来一起用饭,敞开肚皮直接吃了个风卷残云。

酒足饭饱。

一路打着嗝儿到了山海监。

正准备去门房点卯呢,就被沈长福横插一杠子拦了下来。

“大人!”

就听他急吼吼的禀报“昨儿喂了熬出来的东西,那些畜生一夜之间就死了大半,现如今只剩下一只鸭子还活着!”

那烧水的大锅,直径约有四尺、深有三尺,虽是椭圆形的构造,但容纳下千余斤的水量,绝对不成问题。

这千多斤甜水,才熬出鸡蛋大小的一块胶质物,浓缩比例至少在数万倍以上,便只一丁点的分量,效果也远超正常饮水所摄。

家畜们会承受不住药力,因此而一夜暴毙,其实也在王守业的意料之中——倒是那硕果独存的鸭子,怎么想都有些几分古怪。

左右离着晨会还有段时间,他便同沈长福一起去了西跨院,准备简单查探个究竟,再决定要不要在晨会上禀报。

拿来试药用的家畜家禽,大部分都圈养在柴房,只有几条狗拴在院里。

绕过两颗罗汉树,就见那几条狗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原本黑的白的黄的花的,眼下统统都变成了黑红色。

因隔着老远,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王守业先掩住鼻子,才快步凑到了近前。

就之间那几条狗从头至尾,活像是在血池子里泡过似的,几乎就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这是全身血管同时爆裂而死的?

讨来沈长福的腰刀,拨开狗身上的毛发,就见表皮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稍稍发力按压,就会裂开道深邃的口子。

再仔细观察,那些狗皮都有些蓬松感,像是被撑涨之后,又泄了气水囊一般。

看来不单单是血管爆裂那么简单,极有可能是整个身子都涨裂了。

将刀丢还给沈长福,王守业问道“服药之后,大概多久开始出现异状的?”

“约莫半个时辰,这些畜生就开始闹腾,到子时前后,开始陆续死……”

“最先死的是什么?”

“这个……”

沈长福的腰板瞬间矮了一截,支吾道“下面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两只鸡一只鸭子,到底是哪个先死的,实在是难以分辨。”

“也就是说,先死的都是家禽喽?”

见沈长福点头,王守业对那鸭子的兴趣,就又大了不少。

原本应该是最早开始死亡的族群,却反而撑到了最后,这其中必然存在着某种特殊缘由。

想到这里,王守业快步走进了柴房,可马上又被熏了出来,这一屋子鸡毛鸭血,外带猪羊尸首,味道着实是刺激的紧。

尤其王守业今儿早饭还吃的特别多。

“大人。”

正在擦拭腰刀的沈长福见状,急忙赶上来道“卑职这就让人把那鸭子弄出来,您在院子里瞧,也是一样的。”

“不单是那只鸭子,连同死掉的那些也一并抬出来,让灶上派几个人来,挨个验一验尸首,看和平常的鸡鸭猪羊有什么不同。”

“卑职明白!”

沈长福恭声应了,转回身挺直了脊梁一声吆喝,立刻有六七个锦衣卫闻声赶了过来,在他的连声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走进了柴房。

首先被抬出来的,自然是那只鸭子的竹笼。

听它一路嘎嘎乱叫,声音中气十足的样子,就知道它绝非是苟延残喘活下来的,而是彻底克服了那药性。

不过……

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昨天喂药的时候,把这只鸭子给漏过去了。

希望不会是这种情况吧。

等那竹笼被放在院里,王守业第一时间凑上去仔细观察,就见那鸭子在笼子里,局促的引颈、展翅,直撞的竹笼吱嘎乱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解体。

稍稍对比了那鸭子和竹笼的大小,王守业回头问道“这鸭子原本就这么大?”

“这……”

沈长福哪里知道这个?

急忙唤过负责喂养禽畜的锦衣卫,可那两个锦衣卫平时也未曾仔细观察过,一样是支吾以对。

王守业便又去对比其它家禽的竹笼,但那些死掉的鸡鸭鹅,和乍着膀子乱跳的活物,又实在难以对比。

最后只得交代道“把它放出来,量一量身高、臂展、体重,以后每天都称量一次,看看有什么变化——对了,先把它的药停了,继续喂水。”

“再有,重新采买一批禽畜回来,将用药量减少到一半试试。”

王守业说着,看看那几条倒毙在不远处的家犬,又补了句“这回先别买狗了。”

虽然他绝不是什么狗粉,但相较于猪羊鸡鸭来,对狗却明显存了些不忍。

当然,也就是一丝丝而已。

真要是必须用到狗时,他也绝不会犹豫。

毕竟还要去开晨会,王守业一时也没空仔细研究这只鸭子——再说被喊来的厨子们此时也已经支开了摊子,开始炮制那些禽畜的尸首,那场面着实让人不想久留。

因此简单铺排下今后的实验细节,他就匆匆赶奔东跨院值房。

点上支熏香,连铜炉一起放到椅子底下,云雾缭绕的拟好了晨会提要。

确定身上的异味儿都被遮盖了,这才换好飞鱼服,汇合了麻贵、张世邦、胡献忠等人,一起匆匆赶奔前院正堂。

第88章 弊病

临近正午。

出了尚未装修好的正堂,王守业满心疲惫的回到值房,就一屁股瘫坐在官帽椅上,两眼放空的枕着搭脑。

和上次在文渊阁举行的专项会议不同,今儿这场晨议属于大杂烩,公务差事、条例制定、人员分配、财务开支……

也亏得张四维能记清这么多议题,还分出了个轻重缓急。

总体来说,这次晨会是一场务实的、有建设性的、内容丰富而且收获颇丰的会议。

但与此同时,在这次晨会上也暴露出了,山海监内部存在的一些问题——其中最典型的问题,就是领导层缺乏担当。

监正白常启虽然憋着劲儿,想要做出番是事业,但他骨子里仍旧是趋利避害那一套,平常还看不出什么,到了需要做决断的时候,就显得瞻前顾后优柔寡断。

就说这次晨会上,包括寻找鬼指病源头在内,几个富有争议的提案,白常启不是选择延后再议,就是干脆交由内阁和皇帝决断,没有一桩肯自己拿定主意的。

主事张四维博学多闻,处理政务也是紧紧有条,丝毫不逊积年老吏,能力上是没的说。

但为人处世一团和气,指望他同白常启据理力争,甚至是刚而犯上,那绝对痴心妄想。

两个监副就更别说了,武衙门变成了文衙门,依照这年头的官场风气,哪还有他们当家做主的份儿?

说来论去,几个主官里唯一有担当的,反而是督管太监李芳——但他的职责是检查督导,也不好越俎代庖,替白常启拿定主意。

算来算去,眼下这山海监里,就缺了个能一锤定音的人。

这在普通的衙门,或许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但山海监本就是草创,处置的又非寻常之事,短期内恐怕还会有不少类似的事情,届时难道要事事都向上面请示?

那这监正还当个什么劲儿?

再说一旦有突发状况……

王守业正瘫在椅子上,想些有的没的,忽然察觉到对面的麻贵,时不时就将视线投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对了!

自己昨儿还应下,要帮李成梁跑官来着——甭管最后能不能做到,这姿态总是要做足的。

当下他长身而起,向麻贵道:“我去周监副那里转转,顺便打听一下袭爵的事儿。”

麻贵这才松了口气,忙拱手道:“那就有劳老弟了。”

王守业冲他摆摆手,大步流星的出了值房,顺着游廊行出二十几步远,就到了周怀恩门前。

提着袍子跨过门槛,就见周怀恩也正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揉肚子。

王守业也没同他客套,径自寻了坐处,大咧咧的问:“大人,您没让那张国彦帮着瞧瞧?也兴许就能断了病根儿呢。”

“这还用你说?”

周怀恩斜了他一眼,无奈道:“可惜那小子跟我无缘——倒是胡守备的闺女,刚被他医好了跛足的毛病,这两天正张罗着请人保媒呢。”

顿了顿,眉毛一挑反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瞧您说的,这没事儿我就不能来您这儿坐坐了?”王守业先是摆出一脸委屈,随即却又讪笑起来:“不过这回还真有点事儿,想向您打听打听。”

说着,就把李成梁赴京袭爵,托到麻贵头上,麻贵又托自己头上的事儿,大致说了一遍。

“老麻这人不错,先前又送了份厚礼给我,卑职这一时也抹不开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给应下了——可我在进城认识哪个?还不就得指着……”

说到这里,王守业突然发现,周怀恩正面色古怪的打量着自己,当下就不由得一愣。

自己方才这番话,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怎得他就露出这副表情?

王守业略一犹豫,还是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大人,难道这事儿有什么不妥?”

周怀恩依旧目不转睛的打量着他,四目相对了好半晌,才终于摇头道:“原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就成,明儿我给你个准信儿。”

这就成了?

王守业先是一喜,可随即却又觉得不对劲儿——那瞎猫碰上死耗子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家二郎前天刚定下的岳家,就是五军都督府的宋经历。”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世袭卫所官员想要袭爵,首先就要报呈五军都督府,然后再由都督府提交兵部审议——而五军都督府里,负责接收呈报、提交审议的,正是经历官。

走通了这门路,袭爵的事儿不说十拿九稳,七八成把握总还是有的。

不过这下,王守业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那李成梁毕竟是毁誉参半的主儿,甚至有人认为满洲之所以崛起,就是因为他养寇自重,最终导致养虎为患。

这要是历史重演,自己岂非是助纣为虐了?

但转念一想,莫说有自己这个穿越者搅局,单凭这灵气复苏的现状,历史的走向就必然会有所不同。

心下释然之余,王守业也终于明白,周怀恩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当下忙起身拱手道:“大人,我可不敢擅自打探您家里的私事儿!”

“行了,不就是赶巧了么。”

周怀恩捧起热腾腾的茶杯,吹着茶梗道:“这事儿不用跟麻贵细说,让他承你的情就是。”

“这……”

“我胃口不成,就不留你用饭了,也省得你吃着别扭。”

话说到这份上,王守业自然也只能告辞离开。

虽然拢共认识也没多久,但周怀恩不仅把他当作了东厂嫡系,还隐隐有培养结伴人的意思。

这是知遇之恩啊。

以后有机会……

“大人!”

一面琢磨着报恩的事儿,一面走进了值房,结果迎面就又撞上了沈长福,王守业不由皱眉道:“怎么?西跨院里又出状况了?”

“还是那只鸭子。”

沈长福禀报道:“得了您的吩咐,卑职就命人把它放了出来,想要仔细称量称量,谁知这畜生力道奇大……”

却原来下面的锦衣卫,还将那鸭子当成是普通货色对待,哪曾想一时拿捏不住,反被撞了人仰马翻。

这还不算,在对那鸭子进行围追堵截的时候,有个锦衣卫小腿肚子上,还被拧下了好大一块皮肉。

最后动用了应对鬼指病人时,置办下的套马杆,才好容易控制住了那鸭子。

说到这里,沈长福就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那鸭子……”

沈长福小心窥探着王守业的脸色,讪讪道:“那鸭子四处乱窜的时候,撞……撞坏了一颗罗汉树。”

“什么?!”

王守业登时大惊失色,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脱口问道:“撞坏哪儿了?那和尚脸……”

问道一半,才惊觉有些不妥,忙丢开沈长福的腕子,沉着脸呵斥道:“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妥,朝廷要你何用?”

“卑职……”

“行了,先陪我去瞧瞧,看到底要不要紧!”

【明天三更。】

第89章 正统玄幻与宠物小精灵

那只怪力鸭造成的破坏,比王守业想象中的还要大。

那木和尚左半边袍袖,连同谢挎在腰间的行囊,都被它撞了个稀烂,露出白生生的胳膊,两本难分彼此的经书,以及一个暗红色的木鱼来。

除此之外,和尚那盘坐的双腿上,还沾染了好些血脚印,看样子应该是怪力鸭先踩到了狗血,然后又跳到上面乱踩一通。

除此之外,胸前、背后、颈间,也都有不少的损伤。

根据沈长福的说法,那鸭子扑到树上之后,锦衣卫们一开始有些投鼠忌器,生怕不慎伤到了罗汉树,结果反倒因此让那鸭子造成了更多的破坏。

等到众人领悟出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罗汉树早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

万幸啊!

确认那符篆并没有损伤之后,王守业心下就暗暗庆幸不已。

得亏这异化的是鸭子,虽然也长了翅膀,但基本上属于地板流——如果换成只战斗鸡的话,就不会仅仅只是殃及到脖子以下了。

当然,王守业绝不会把这份庆幸与欣喜,表露出一丝一毫给沈长福看——否则事后施恩求情的时候,还怎么起到该有的效果?

沉着脸命人取来一柄洗衣服用的木槌,先在较为完整的躯干上敲打了几下,又在那外露的胳膊上敲了敲。

最后王守业将木槌探进破损的行囊里,姿势别扭的敲击了几下木鱼。

后者与前两者之间,声音差别极大。

应该不仅仅是构造上的原因,本身材质上也有明显的区别。

这木鱼没有被劫难同化?

王守业调整姿势,又在那两本经书上敲了敲,这声音倒是和躯干上的相差仿佛。

按理说,同样都是木头,木鱼应该是最容易被同化的才对,可现在经书都被同化了,它却偏偏从颜色到材质,都维系了原本的模样。

这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去,找个木匠来!”

王守业当即起身下令道:“把这木鱼给我完好无损的抠出来!”

如今正堂的改建还未完成,现成就有好几个木匠在,沈长福又急于将功补过,干脆亲自跑了一趟,不多时就把人带了回来。

因半点容不得差池,这细工慢做的,怕还要有一阵子才能把木鱼抠出来,王守业懒得在这里枯等,干脆又在沈长福的引领下,来到了院子的西南角。

这里原本放着一尊火劫晶,不过前几日已经被蓝道行拿去炼丹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改建成了怪力鸭的鸭圈。

隔着青石板堆成的围栏,王守业探头向里望去,就见那只怪力鸭耷拉着脑袋,翅膀上的毛掉了三分之一,脖颈上秃了半圈,正一瘸一拐的踱着步子。

看来那一场‘大逃杀’,最后是以两败俱伤收尾的。

“它的力气约莫有多大?”

“和一般成年男子差不多吧。”

“体型呢?和一般鸭子比如何?”

“算是比较大的,但也不是特别出挑——斤两倒是比一般的鸭子重了不少。”

肌肉纤维的密度增加了?

这让王守业略有些失望,原本他还琢磨着,如果致死率能大幅度降低,或许就能培养出狼【犬】骑兵了。

眼下怕是没指望了。

最多搞些战兽之类的,由人驱策者进行作战……

噫!

这画风好像从正统玄幻,直接变成宠物小精灵了。

不对!

如果力量强化效果是恒定的,那完全可以堆出一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的全甲重骑兵。

届时拉到草原和鞑靼对a,就不信……

呃~

貌似有点儿好高骛远了。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设法降低死亡率,否则大明朝的牛马都死光了,也未必能催化出多少异兽来。

想到这里,王守业回头问道:“新买来的禽畜,已经喂过药了吗?”

“喂过了。”

沈长福忙禀报道:“现如今已经开始躁动了,卑职特地传令,让人片刻不离的守在柴房。”

就柴房那种环境,还片刻不离……

摊上这差事的锦衣卫,也真是够倒霉的。

王守业无语的收回目光,就见圈里的怪力鸭也正偏着头打量自己,那圆圆的小眼睛里,竟还透着几分凶性。

想起那条欲求不满的巨犬,王守业再次回头吩咐道:“弄几只没吃过药的鸭子,也放进圈里,看它们互相之间会不会起冲突。”

顿了顿,又补了句:“那些新鸭子也要称量一下,然后试着给它们喂食这只鸭子的体液。”

“体液?”

“就是血、唾沫、屎尿之类的。”

这自然是为了测试怪力鸭本身,有没有携带可以传染的病毒——王守业可不想稀里糊涂的,就弄出个生化危机来。

唉~

这就是游戏与现实的不同,方方面面都得计算到了,否则真要出了纰漏,老板可不会仅仅只是扣工资而已。

却说沈长福听到最后那‘物件’,脸色就显出些异样来,不过还是点头应下了。

反正这事儿再怎么恶心,也用不着他亲力亲为。

这就是做官的好处。

此后王守业又详细追问了,那些暴毙禽畜们的验尸结果。

可惜厨子毕竟是厨子,虽然也发现了许多蹊跷之处,但想让他们推理出这是如何造成的,那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正说着,勾管杨同书便提着官袍奔了过来,离着老远就连声催促:“沈百户,赶紧让你的人把这院子拾掇拾掇——过会儿城内几家寺院道官的主持,就要来辨认遗蜕了!”

辨认遗蜕?

王守业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那罗汉树,就见那行囊被剖开了个大口子,里面的木鱼也被扣出了近半,红彤彤的圆滚滚的,活像是被人挖出了肾脏……

再看腿上干涸的血脚印……

这要让和尚们瞧见了,怕非当场急眼不可!

沈长福在一旁也是傻了眼,跺脚抱怨道:“这早不来晚不来的,怎么偏偏这时候来认遗蜕?!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就算想收拾,怕也来不及……”

“闭嘴!”

王守业一声低喝,绕着那罗汉树转了两圈,仔细嗅了嗅那杂了血腥味儿的果木清香,断然下令道:“赶紧去弄几块粗布来,把这两颗罗汉树都给我围上——围到肩膀就好。”

“大人,要是那些和尚问起来……”

“届时我自会帮你搪塞过去!”

说完之后,王守业又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但你监管不力,致使遗蜕受损的事儿,过后还是要禀明监正大人的。”

【还有两更。】

第90章 超度法会

虽然最后还是要上报组织。

但家丑外扬和内部消化的区别,沈长福还是心知肚明的。

在求生欲的催使下,他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块帆布,非但将两棵罗汉树脖子以下的部分,缠了个严严实实,还支帐篷似的钉牢了四角。

这样一来,就算那些和尚想要撩开帆布看个究竟,多半也难以如愿。

…………

约莫半个时辰后。

张四维引着一众僧道走进西跨院,迎面就见十六个锦衣卫雁翅排开,簇拥着王守业、杨同书、沈长福三人。

那一个个手扶腰刀庄严肃穆的,倒似是要给谁来个下马威。

“张主事。”

见是张四维打头,三人急忙上前见礼。

虽都是拱手,但却显出个不规则的山字型。

王守业只是微微垂首,沈长福则是稍稍弯腰,唯有杨同书深施了一礼。

这是出身不同造成的,王守业就不用说了,沈长福虽然整日被呼来喝去的,但出身锦衣卫的他,对文官的敬畏程度,其实远不如麻贵等正统武人。

而杨同书是举人出身,面对做过翰林的张四维,难免就有些自渐形秽。

却说张四维急忙还了一礼,顺势侧过身来,指着后面的僧道挨个介绍,内中近半都是有字号的高僧名道,但也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主儿。

那一个个也是肃穆非常,瞧着倒有几分来朝圣的意味。

刚互通完名姓,大觉寺的了通方丈就颔首合十道:“敢问诸位大人,可否让老僧等人,先却瞻仰一下那渡劫遗蜕?”

这倒真是心急的紧。

王守业看看张四维,见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还礼笑道:“本来请诸位来,就是为了辨认那遗蜕的身份,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伸手指着院子中央那两颗罗汉树,道:“两位高僧的遗蜕就在此处,至于那位道爷,则暂时安置在西厢房里。”

说着,给杨同书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带着几个道士,去西厢房里辨认清楚。

而他自己,则是亲自带着和尚们,来到了那罗汉树旁。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虽然被带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那活灵活现的僧人,竟真的化作了郁郁葱葱的大树,众和尚还是禁不住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慨叹。

随之而来的,则是疑惑的质询:“敢问诸位大人,这裹在遗蜕上的帆布,又是怎么回事?”

沈长福心下一颤,忙巴巴的望向了王守业。

王守业倒是不慌不忙,指着那罗汉树道:“诸位大师不妨仔细嗅一嗅,这罗汉树身上自带瓜果清香,虽是神异之象,却也因此引来了一些麻烦。”

众和尚正用力抽动鼻子,忽听他说什么‘引来了麻烦’,忙又连声追问究竟。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有许多虫子被香气引了来,若不采取些手段的话,怕是用不了多久,这遗蜕就要爬满蛀虫了。”

“可若直接在树上除虫,又怕会伤了这遗蜕的根本,故此特意围了一层布幔,然后再在上满喷洒些驱虫的药水。”

说着,他又示意众人道:“诸位再仔细闻闻,看除了这瓜果清香,是不是还有些古怪的味道?那就是今儿刚泼洒的驱虫药。”

这番话说的是有理有据,众僧人哪想的到其中另有猫腻?

当下个个信以为真,甚至还齐齐口宣佛号,感谢王守业护法得当。

但这说法却骗不过张四维。

他虽然不如王守业来的勤,但每日里都要抽空来巡视一番的,更何况杨同书、沈长福每日递交的记录,也都要抄录一份给他。

于是等到众僧人,开始挨个上前辨认遗蜕的身份,张四维就将王守业单独叫到了一旁追问究竟。

对他,王守业自不会隐瞒什么。

当下把沈长福看管不利,导致异化的鸭子损坏了遗蜕的事儿,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最后又往回找补道:“其实这次没准儿还因祸得福了,那遗蜕的行囊里有个木鱼,看上去似乎颇有些古怪。”

听说只伤了手笔,又意外发现了个古怪的木鱼,张四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张四维还是正色提醒道:“张守备,这些遗蜕在内阁、在圣上面前,都是挂了号的,可不敢再有什么纰漏——那些有风险的尝试,不妨就先缓一缓。”

这话王守业只认同一半,东西固然要小心珍惜,可要是收集回来就束之高阁,不对其加以研究的话,那就纯属舍本求末了。

再说了,他刻意搞出个封印制度,可不是为了只封不用。

但眼下物以稀为贵,还不到扭转观念的时候,王守业也只能先唯唯诺诺的表示受教了。

此后他又引着张四维,去围观了那只怪力鸭。

正对其品头论足呢,那罗汉树前,突然传来一声悲鸣:

“惠源、惠源,果真是你啊!”

两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老僧正泪流满面的,抚摸着那木和尚的面孔,看来这渡劫失败的和尚,应该是他十分亲近的徒子徒孙。

话说……

以后会不会出现惠源果汁?

掐灭这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王守业同张四维一起上前,先宽慰了那老僧几句,随即就开始核对这惠源和尚,平时修持的是什么法门,渡劫之前是否有什么异状。

其实这些基本资料,早就已经收录在讯问口供里了。

但毕竟涉及渡劫登仙,为了防患未然,还是需要再仔细确认一遍。

而在这期间,第二棵罗汉树也被认了出来——当天渡劫的,毕竟还是以本地和尚居多。

道人们花的时间要更久一些,主要是没法凑近了细瞧,那道士脸上又结了一层冰霜。

不过最终还是通过衣着、体貌等细节,辨认出了这冰道人的身份。

却说将三件遗蜕的原本身份,一一对照记录在册之后,张四维就打算带这些僧道离开。

可那些僧道聚集在惠源树下,交头接耳的议论了一番,却又提出了个额外的要求——他们希望能做场法事,超度一下渡劫失败的同道。

依着王守业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这说法仅限于两棵罗汉树。

但张四维却觉得,也或许能通过这种方式,促成罗汉树产生变化——当初那佛光舍利,不就是被某个僧人捧在手上激发的么?

硬要反对张四维的意见,其实也不是不行。

可这却与王守业一直树立的人设严重不符,思前想后,他也只能默许了这场法事。

当然,法事并不回马上举行。

毕竟这事还要通过白常启的准许。

而王守业这边儿,也要做好充足的应变准备,免得再酿出什么‘惨案’来。

【还有】

第91章 李慕白的消息

【三更结束】

将张四维和一众僧道送出西跨院。

王守业转头就又吩咐沈长福,去寻几个马夫、犬夫、耍猴人回来,尝试着训练那只怪力鸭,以及之后会放进圈里的普通鸭子。

这倒不是想把它培养成什么战兽——毕竟这东西只是怪力鸭,又不是可达鸭,就算真能训练出来,战斗力也未必能有多强。

主要还是想通过训练,检测它的智力有没有变化。

这是王守业刚才和张四维一起围观时,才突然想到的问题。

如果真的出现智力方面的异化,那这试验就必须暂停下来,至少不能贸然尝试规模化,以免搞出古代版的猩球崛起。

唉~

脑洞太多也不好,容易瞻前顾后的。

“这些帆布先别急着拆,等那些和尚道士彻底走了再说。”

眼下那些僧道虽然离开了西跨院,却并没有离开山海监,而是到东跨院里,向白常启请愿去了。

“对了!”

王守业突然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忘了,咱不是想试着用那火劫晶烧些东西吗?得亏人还没走,我这就找那些道士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人想要一试身手。”

他匆匆追到东跨院里,又在白常启门外侯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僧道们鱼贯而出。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得偿所愿了。

王守业刚想迎上去‘拉壮丁’,将客人送出门外的白常启,却先一步喊住了他:“王守备来的正好,本官有些事要与你商量。”

啧~

这一天忙忙碌碌的,真恨不能把人劈成两半用!

交代几位道人暂且留步,王守业匆匆追进了堂屋里,就见白常启正捧着本奏章两眼放空,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大人?”

王守业上前一拱手。

白常启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让他坐到了左首的椅子上,这才道:“我仔细想过了,去沧州府追查源头的事儿,内阁应该不会阻拦——只是这带队之人,怕还要仔细商榷一番。”

这意思……

“大人。”

王守业谨慎的提醒道:“卑职既要看守那些遗蜕,还要留意佛光舍利,怕是不好擅离京城。”

见王守业看穿了自己的用意,白常启也不藏着掖着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不克分身,可这等事儿,终究还是由你出面最为稳妥——否则一旦出了差池,祸及沧州府的百姓,那你我可就追悔莫及了。”

啧~

原本以为这差事,多半会落在张世邦、麻贵、胡献忠三人身上呢,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不过嘛……

这倒也个促进封印物制度的好机会。

“既然如此,卑职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王守业说着,忽然又起身拱手道:“为了尽量做到万无一失,还请监正大人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卑职想带着佛光舍利去沧州府。”

“这……”

白常启顿时皱起了眉头,经过北镇抚司大劫,以及驱治鬼指病两次事件,这佛光舍利称一声国之重器也不为过。

要是让王守业带去沧州府,不出意外还好,如果出了意外的话,恐怕他这个监正也担待不起。

但王守业提出要带佛光舍利去沧州府,也是有其合理性的,再加上这次是自己硬要派他去处理。

这于情于理,都不好断然拒绝。

“这样吧。”

思索再三,他还是使出了拖字诀:“等内阁批示下来,咱们再仔细议一议。”

其实王守业还准备了b计划,打算退而求其次,带走那块雷劫青砖的——雷在古代传说中,一直都是邪祟克星,这次正好拿来试一试真伪。

但见白常启又使出了拖字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得暂且躬身告辞。

到了外面,却见非但那几个道士都在,连和尚也是一个没走。

这是想要抱团取暖,还是怕道士们单独得了好处?

好在炼丹的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王守业开门见山的把事情说了,又适时提醒他们,宫里的蓝神仙也在尝试用火劫晶炼丹,当下就有几个道士踊跃报名。

左右是帮着做试验,这测试员自然是多多益善。

王守业干脆全都应了下来,又约定明天正式上岗实习,这才真正送走了一众僧道们。

正准备从衙门口返回值房,就见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停在了山海监门外,紧接着又从上面下来两个醉醺醺的书生。

王守业定睛一瞧,却是张国彦、张汝原二人。

瞧这二人兴高采烈的样子,多半是去参加新科举人的聚会了——看来自己昨天提出的建议,已经被白常启采纳了。

正犹豫要不要和这二人打个照面,眼尖的张汝原就已经瞧见了王守业,忙甩开张国彦紧走几步,对着王守业深施了一礼:

“汝原见过王大人。”

“是你啊。”

王守业装出才看见他的样子,斜了眼后面跟上来的张国彦,随口问道:“你们这是去参加鹿鸣宴了?”

“鹿鸣宴要二十五才开,我们两个是去赴同年的私宴了。”

张汝原赔笑着解释着,随即却又想起了什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话想对王守业说,又不太敢提起来。

他该不会厚着脸皮,想找自己帮什么忙吧?

这般想着,王守业的脸色就冷了些,下巴一扬,问道:“你这吞吐图图的,究竟想说些什么?”

“这……”

张汝原窥探了一下他的脸色,暗自咬了咬牙,这才道:“这次私宴上,汝原听到一些传闻,或许与大人有些干系。”

“什么传闻?”

“李慕白也参加了这次乡试,而且中了举人。”

李慕白?

还真是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话说……

他不是已经被开革了功名么?

怎么还能参加这次的乡试?

张汝原解释道:“县尊是递了开革他的申请,但大宗师多半还要遣人访查究竟,没那么快做出决定,这期间若是有贵人出手相助……”

是了,肯定是那开革文书还没批下来,成国公就先出手保下了他。

怪不得这一阵子,都没听到他的消息呢,感情是去参加乡试了!

算起来他与李慕白,也勉强称得上是夺妻之恨了,而那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大度的。

看来必须适当提高警惕了。

第92章 日常【二】

解了扣子,把那大红飞鱼服甩给娇杏,王守业就势往前一滚,烂泥也似的瘫在了罗汉床上。

他如此随意,那娇杏可不敢慢待御赐之物。

拎着领子小心翼翼的舒坦开,又低头嗅了嗅,这才试探着问:“老爷,这飞鱼服要不要拿去浆洗一下?”

“洗。”

王守业言简意赅的应了,脚后跟踩着脚后根儿,想把那靴子褪下来,可无奈套的紧了些,试了两次都没如愿。

娇杏见状,忙把那飞鱼服放在罗汉床的另一边,上前帮王守业褪去了鞋袜,捧着两只臭脚问:“老爷,可要先烫一烫脚?”

“嗯。”

又是一个字应了,眼见娇杏自里间取出铜盆,就准备到伙房讨些热水来,他这才追问道:“红玉呢?”

娇杏脚步一顿,转回头吞吞吐吐的道:“姨娘应该是在前院,好像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

一般越是这样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越是惹得人心生好奇,忍不住往下追问。

但王守业却偏偏没了下文。

娇杏脸上闪过些失望之色,见王守业再没二话,便径自端着铜盆出了堂屋。

嘁~

这小丫头片子,心机倒不少!

却说等烫好了脚,王守业又在罗汉床上歪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红玉一脸疲态从自外面进来。

“这是怎么了?”

王守业嘴里问着,抬手在罗汉床上轻轻拍打了两下,示意红玉坐过去说话。

但红玉却自顾自坐到了对面,隔着床几默然半晌,这才开口道:“要不,让我爹他们搬出去住吧。”

“嗯?”

王守业眉毛一挑,露出疑惑的神色。

“今儿我娘和徐嫂起了口角……”

“徐嫂是谁?”

“就是昨儿刚雇的那位厨娘。”

王守业听到这里,立刻坐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不悦道:“她竟然如此张狂?难道李叔……”

“不是这么回事。”

红玉忙解释道:“其实这事儿也怨不得徐嫂,总之……总之还是让我爹他们搬出去住吧,在附近租个小院子,来往方便,互相也自在些。”

如此说来,赵许氏才是挑起争端的一方。

当着红玉的面,王守业也懒得去追究什么对错,略略沉吟了片刻,就点头道:“明儿我和跟李高说一声,让他在附近找两个合适的小院子。”

“两个?”

“给李家也买一栋,省得整日挤在前院。”

说到李家,王守业心头一动,隔着床几牵起红玉的小手,貌似不经意的道:“今儿我听人说,那李慕白已经考中了举人。”

骤闻李慕白之名,红玉不由得一怔,诧异道:“他不是被除了功名么?”

“约莫是被成国公给压下去了。”

红玉又默然半晌,摇头道:“他的事儿,与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说是没干系,可明显还是留了心结。

虽然看上去,并非余情未了那种心结。

但王守业还是莫名有些泛酸,于是当天晚上泄愤似的卖足了狠力气。

…………

“老爷、老爷,该起了——老爷?老爷!”

先是一声声呼唤,不厌其烦的在耳边响起,紧接着肩头又被人推搡了几下。

“别吵!”

王守业迷迷糊糊的低吼了一声,那声音却还是锲而不舍。

他半梦半醒间就有些恼了,顺手将胳膊一扬,也不知打在什么上面,就听得床前一声尖叫:

“啊!”

王守业被唬了个激灵,急忙翻身从床上坐起,却见娇杏正掩着胸口,面红耳赤的往后退着。

刚才是……

对着她的‘手背’行了个注目礼。

王守业就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伸着懒腰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二刻【7:30】了。”

原本还羞臊不已,见王守业若无其事的样子,娇杏反倒又显出些失落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

想想昨天那场盘肠大战,自己起晚了倒也正常的紧。

不过……

红玉呢?

都这时辰了,她应该早就晨练完了才对,难道说她今儿也起的晚了?

一股成就感正油然而生,却听娇杏道:“咱家一早来了客人,姨娘正陪着在前院说话呢。”

客人?

就算是来了客人,也不该由红玉去坐陪吧?

“是什么客人?”

“听说是什么沈夫人,她家老爷在您手底下当差的。”

沈夫人?

沈长福的老婆?

王守业心下登时恍然。

沈长福让老婆找上门来,多半是为了昨天的事儿,想要疏通疏通,免得自己把损坏遗蜕的罪责,全都扣在他头上。

话说……

收麻贵的礼,算是同僚之间的交际;收葛长风的礼,算是接受他的赔罪。

这在当今官场,属于约定成俗的礼尚往来,正常来说,只要没碰上海瑞那样死较真儿的主,就不会有什么后患。

但沈长福的‘疏通’,自己要是如数笑纳的话,应该就算是实打实的受贿了吧?

不成!

想到这里,王守业也顾不得让娇杏服侍,匆匆披衣而起,就准备去前院探个究竟。

只是还没等他赶到前厅,迎面就与红玉撞了个对头。

王守业急忙上前将她拉到了廊下,小声问道:“沈长福家的,可是来送礼的?”

见红玉点头。

他又忙追问:“你收下了?”

红玉又点头。

王守业当即恼的跺脚:“你倒先是问我一句啊!”

“老爷放心。”

红玉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淡笑道:“正经的礼物都退回去了,只让她留下了两篓螃蟹,免得他们夫妻疑神疑鬼——老爷昨儿说过,没打算为难沈百户,所以我就越俎代庖的处置了。”

王守业这才松下心来。

抱住红玉吧唧了一口,嘿笑道:“方才我一时情急错怪了你,娘子可千万要原谅则个。”

红玉急忙挣开,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拿帕子揩去脸上的湿润,似嗔还羞的埋怨着:“这可是前院,若被人撞见了……”

“哥、哥!”

话音未落,就见李高飞也似的寻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嚷道:“可了不得了,山海监又让人给围了!”

山海监让人给围了?

王守业满心疑惑的迎上去细问究竟,这才知道是昨儿张国彦赴宴时,吐露了正寄居山海监的事儿。

结果今儿一大早,就有人堵在山海监门外,苦求张神仙施展起死回生的仙法,救下自家命在旦夕的老父亲。

后来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在那门前比惨也似的哭喊,引得百姓们纷纷上前围观。

以至于将山海监堵了个水泄不通。

啧~

让张国彦出去应酬的主意,可是自己给白常启出的,眼下惹出风波来,怕还要设法给个交代才行。

思索着对策,浑浑噩噩的回了后院,简单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食不知味的吃到半饱,王守业才忽然发现,桌上连一只螃蟹也无。

不是说留下了两篓么?

“要先吐一吐沙子,洗涮干净了才好下锅——老爷要是想吃,中午我和娇杏就送些过去。”

“那就多送些,让衙里的同僚们也尝尝,全当是借花献佛了。”

【还有】

第93章 不安分的库管

因前面堵的水泄不通,王守业特意改走后门,顺带也查看了一下佛光舍利。

如果不能把它带去沧州府的话,那就得预先做些措施才行,至少每天贩卖的骨粉,总要能拿的出来、放的进去才行。

或许可以弄个简单的机关,让人可以在门外,远程开关那佛光舍利。

届时再加上安全绳的辅助,应该就不会有什么纰漏才对。

呃~

这法子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当值的锦衣卫,究竟有没有胆量进入封印舍利的房间。

实在不行,就先暂停一段时间吧。

反正户部拨下银子之后,山海监也不差那仨瓜俩枣的。

带着新鲜的骨粉到了前院,却发现角门外的灵药摊子,压根就没能摆出去——半条街都被乌央乌央的人群挤满了。

上次出现这般盛况,还是鬼指病肆虐京城的时候。

其实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拜前后两次事件所赐,山海监还没正式挂牌营业,在京城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按常例。

王守业先去了东跨院里,查看上面有没有铺排下新的公文,顺带看看邸报有没有更新。

话说……

上期那个县丞妻子与知县私通,互作淫诗浪曲十余首,后来被梁上君子偷了去,贴在县衙门外的案子,也不知还有没有后续。

当时刊载的两首诗一首曲,遣词造句当真是惟妙惟肖的紧,现在回想起来,还……

“周经历,你当初劝我去严家时,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仁者爱人吗?!”

“我是为了你好!”

“我张熙载……”

得~

这一进院门,刚酝酿起来的诗情画意,登时被争吵声给打断了。

王守业虽然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交代,可这交代却不是给他们的,更没兴趣去搀和这场争执。

当下装作充耳未闻的进了值房,确认邸报和公文都没有新的,就果断去西跨院躲清静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躲清净。

西跨院的糟心事儿,可半点不比东跨院少。

王守业一到院里,就见锦衣卫们正哭丧着脸,挨个给十几只禽兽称量身高、体重,再往旁边看,又是一堆血淋淋的尸体。

昨天新采买的禽畜共计五十只不算那几只鸭子,经过初次喂药和一晚上的挣扎后,活下来的总计十三只,其余全部暴体而亡。

但是……

“那些活下来的畜生,和昨儿称量的时候基本没什么区别,也没发现有哪个,像那只鸭子一样,突然生出怪力来。”

莫非是剂量不够,导致突变失败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实验价值怕就要大大缩水了。

“给活着的继续喂药,还是减半的剂量——另外再买一批禽畜回来,药量就订在七成五。”

顿了顿,王守业又改口道“那几只活着的,喂药之前再仔细观察看看——也未必都是突然有了怪力,兴许是别的方面有变化,譬如跑的特别快之类的。”

“哪……”

沈长福面色一苦“依着大人的意思,莫非还要把它们放出来?”

“也不非得在这院子里,你找个四下封闭的所在,再放开试一试。”

说到这里,王守业的目光落在了罗汉树上,见那腰子似的木鱼,早已经不翼而飞,不由得蹙眉问“那木鱼什么时候抠出来的,我怎么没得着信儿?”

“昨儿下午就抠出来了。”

沈长福看看王守业的表情,这才压着嗓子小声道“被杨勾管拿去,学您做……做实验去了。”

杨同书这是不甘寂寞啊。

不过作为仓储主管,他应该扮演好监督的角色,而不是借职务之便,擅动库里的东西。

虽然依靠着丰富的经验与脑洞,王守业有信心不会被任何人所替代,但这种‘不告而取’的歪风邪气,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然,主要还是杨同书官儿太小。

区区从八品勾管,不知会自己一声,就敢私扣奇物,以后胥吏小官们要都纷纷效仿起来,这山海监还有没有王法?

拿定主意,要给杨同书点颜色瞧瞧,顺带来个杀鸡儆猴,王守业表面上却半点痕迹未露。

随口吩咐道“少说些有的没的,你赶紧带着活下来的禽畜,去别的院子仔细查看查看——我去瞧瞧那只鸭子。”

沈长福拱手应了,却期期艾艾的不肯离开。

王守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正色道“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便上面追究下来,我也能替你遮掩一二——不过你以后最好多用些心思在差事上,否则就算我肯饶你,朝廷却未必肯轻纵!”

后面那话虽是疾言厉色,但沈长福却还是如释重负、喜形于色。

连声道谢之后,又再三保证日后定当实心办差,这才带着一群禽兽,去了别处进行放生伪试验。

王守业则是来到西南角的鸭圈附近。

就见里面几只鸭子,正挤在角落里呱呱的叫着,看上去相处的倒还算融洽。

根据早上的测试结果,那只怪力鸭的体型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体重又增加了将近两成,以此推断,力气应该也有小幅度的增长。

可也正因如此,王守业对那些被带走的禽兽,其实并没有报多少期望。

因为这种变异,明显是快速突变,按理说都已经过去了半天一夜,总也该显出些异常来才对,但那些存活下来的禽兽们,却个顶个的平平无奇。

想要批量制造异兽,果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儿。

或许……

可以从天然异变的兽类里,找出些规律经验?

这倒是条思路。

严府能拿道录司的奇珍异兽做菜,自己弄几只当实验对象,应该也不为过吧?

再有就是,能不能在不减弱异变药性的同时,削弱其中的毒性呢?

像一般游戏设定里,很多有副作用的东西,都是可以用辅料或者净化的手段,来去除副作用。

说到净化……

放到佛光舍利旁边净化一下,会不会产生什么变化?

干脆雷击、冰冻也都试一试!

还可以放到火劫晶里煮一煮。

反正那木床浪的紧,可说是滔滔不尽取之不竭。

正脑洞大开之际,守门的锦衣卫过来禀报,说是白常启派了书吏来,请王守业速去议事。

果然来找后帐了。

正好顺便把杨同书的事儿,也一并解决掉。

今儿心有余力不足,明天为盟主加更。

第94章 排号问诊

与早上相比,门外跪地泣血的队伍,明显又扩大了不少——除了乞求张国彦救治家人的,还杂了些想要拜师修仙的主儿。

王守业路过前院的时候,正有两波想要拜师学艺的人,隔着孝子贤孙们对骂,起因貌似是僧道之争。

冲佛的坚称张国彦是释门居士,救死扶伤用的是灌顶法;修道的表示渡劫乃我道家之事,与尔等秃驴何干?

呃~

貌似佛门的确没有渡劫一说。

但在万寿节当夜,渡劫的和尚比道士又只多不少。

红莲白藕本一家?

摇摇头,把这个疑问连同门外的喧闹,一同抛在了身后——眼下的未解之谜多如牛毛,这僧道一同渡劫的蹊跷,还是交给内行人去研究吧。

施施然到了东跨院堂屋。

发现除了白常启之外,督管太监李芳、主事张四维、经历周吴晟也都在场。

不过前面三人都是坐着的,只有周吴晟正站在中间接收讯问——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多半是吃了些排头。

“卑职见过监正、督管大人。”

王守业上前施了一礼,恭声道“不知监正大人召见卑职,有何差遣。”

“外面的情况,王守业应该也瞧见了吧?”

白常启蹙着眉头,无奈道“那张国彦本是你与周经历负责监管,却不知你可有应对之策?”

听这口条,他倒并没有把这场风波,推到自己头上的意思。

王守业悄悄在心底,把对他的评价回调了些,随即朗声道“此事倒也不难。”

“嗯?”

白常启、李芳等人皆是一愣,周吴晟更是直个劲儿的斜眼,显然觉得王守业是在大言不惭。

不等白常启再发话,李芳就忍不住催促道“你有什么应对之策,不妨说来听听!”

王守业也不客套,当下侃侃而谈“其实这事儿归根到底,是因谣言而起的,咱们只需将张国彦救人的真相广而告之即可,届时……”

“王守备。”

周吴晟听到这里,忍不住质疑道“真要闹得尽人皆知,恐怕来的人只会更多,你这究竟是想解决此事,还是想火上浇油?”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摇头道“正所谓堵不如疏,以卑职之见,将此事广而告之之后,大可顺势定下规矩,让所有想要张国彦施救之人,都提前登记在册。”

“然后再以抽签的形式,决定问诊的先后顺序,每三天由张国彦按顺序接诊,随缘救下一人为止。”

说白了,就是摇号排队问诊。

反正张国彦确定有没有缘分,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算上‘诊治’的过程,每隔三天抽出一上午就足够了。

“一人?”

李芳皱眉道“为何不是两人?他不是一次诊治三人以上,才会因体力不支而昏迷么?”

这位督管太监还真是实诚人。

“另外一个名额,不妨留给朝中五品以上官员。”

王守业说到这里,见李芳眉头皱的愈发紧了,忙补充道“否则官民相争,即便没有私相授受之事,也难免生出流言蜚语——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将官民区隔开来。”

李芳这才微微颔首,表示出了认同的态度。

谁能想到山海监里,最有担当、最体恤百姓的,竟都是这没卵子的宦官。

众人又仔细推敲了一番,大体都认同了这种摇号排队问诊的模式。

不过细节上却略有些分歧。

主要是白常启等人认为,文武官员都将五品作为单独排号的基准,似有不妥之处。

六七品的武人不过是军中下吏,想要在山海监的监管下徇私舞弊,基本是痴心妄想。

但六七品的文臣里,却有不少位卑权重之人——譬如一众科道言官。

最后武将仍旧是以五品为基准,文官却改成了七品起步。

虽然他们句句冠冕堂皇,似乎都是为国为民,骨子里其实还是重文轻武那一套。

不过王守业也懒得理会什么文武之争,方正在灵气复苏的大背景下,管它什么文人武人的,都不及异人仙人有牌面!

原本按照李芳的意思,这主意既然是王守业提出来的,就该交由他负责落实,至少是从旁协理。

但王守业却极力推拒了。

不为别的,实在是忙的抽不出时间来。

既要忙着布置超度法事的安全事宜,又得准备赴沧州府查案的前期筹备,再加上遗蜕试验、佛光舍利的机关、以及私下里的炭笔素描练习,哪还有闲工夫搞这个?

最后这差事,就落到了张四维、麻贵、周吴晟三人头上——前者负责制定章程细节,后两者负责落实执行。

…………

出了议事堂,王守业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忘了给杨同书使绊子。

不过方才人多嘴杂的,也不适合提起这事儿。

还是中午送螃蟹的时候,再找张四维聊一聊吧。

反正也无需点名批评杨同书,只消张四维在核定山海监的规章制度时,对勾管的职权做出明确限定,就已经足够了。

如此想着,王守业就打算回值房,拿炭笔练习一下盲画素描。

结果走到一半,又被周怀恩给叫住了。

王守业这才陡然想起,自己还托他帮忙打听袭爵的事儿来着,于是忙凑了上去,满面堆笑的问“大人,那事儿是不是有结果了?”

周怀恩却不急着答话,将他领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又宾主落座之后,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昨儿帮你问过了,倒也是运气,开原卫正好有个参将出缺。”

这就有眉目了?

王守业先是一喜,随即却又疑惑不已,诧异道“您当初不是说,这卫所官员转调营兵,都只能降级听用么?他一从三品指挥使同知,去补三品参将的缺,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参将是差遣,又不是固定品阶的官职,究竟是三品还是四品,要依卫所自身的格局而定——开原卫参将是四品差遣,勉强也算合规矩。”

的确是勉强合规矩。

前面说过,地方卫所的正三品指挥使,若没有人脉关系的话,多半也只能补个五品游击的实缺。

现在一出手就是四品参将,这人情卖的不可谓不大。

以至于王守业自己都觉得有些亏本了。

为李成梁欠下这么大人情,究竟值不值得?

以后李成梁给自己写信,会不会也自称门下走……

呃~

貌似有点对英雄不敬,到时候还是让他改个称呼吧。

还有。

第95章 马粮

上午骄阳胜火,不成了下午就飘起了细雨。

毕竟是农历九月底了,秋风卷着雨雾裹缠上来,隐隐已经有几分寒意。

或许……

自己该置办辆马车,而不是仅仅是一匹马?

这样红玉要出门时,也会方便许多。

走在朝阳门外关厢的土路上,王守业摸着袖筒里的银票,很是有些纠结犹豫。

进京后,算上两个月的薪水,他入账四二十两有余,这些天拢共花去能有一百九十两,还余下两百三十两。

李伟当初给置办了套二进的院子,王守业既然打着还礼的名义,怎么也不能差上多少。

而以李家作为参照,给赵奎夫妇买的房子,也自然不能不能差到哪去。

粗略算算,单买两栋房子就得花去百八十两。

而时下要买一匹品相不错的马,起码也要三四十两银子。

这里外里一算就是一百五十两。

若再置办马车、雇佣车夫……

“老弟,就是这家了。”

正算计着,麻贵就指着不远处道:“我和他们少东家是打小的交情,平日寄送家书也都是托他家的车马行捎带。”

王守业从周怀恩那里得了准信儿,便打算托麻贵给李成梁传话。

结果麻贵听完究竟之后,就非拉着王守业一起去报讯,说这天大的好消息,总该让李成梁当面道谢才是。

王守业初时倒也没推辞,可说到李成梁的落脚之处,他却又犯起难来——这离着实在远了些,偏他又没个私人代步工具。

麻贵家中倒还有两匹备用的坐骑。

但那都是给下人准备的,品相实在不怎么样。

因此便怂恿王守业,干脆散衙后直接去买一匹马,也省得以后为难。

同时又大包大揽,说是在京城有相熟的车马行,保准能买到便宜的好马。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关厢之行。

却说麻贵把马拴在门外,带着王守业大摇大摆的进到店里,却发现柜台后面空空如也,既不见掌柜的、也不见店伙计。

麻贵当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刚才在路上,还把这车门行狠垮了一通呢。

于是扯着嗓子吆喝道:“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还有喘气的没?!”

连喊了几声,才听后院有人应了,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帘挑起,一个顶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满脸阴郁的走了进来,看到麻贵时,才急忙挤出些笑容,斜肩谄媚的迎了上来:“麻大人,您怎么来了?小的方才……”

“少啰嗦!”

麻贵插着腰,狞眉瞪眼的喝问道:“便再有什么事儿,前面能连个人都不留?昌隆号的规矩,就是让你这么做买卖?!”

“不……不是。”

那掌柜的面色一苦,磕磕巴巴道:“您千万别误会,实在是总号那边儿出了乱子,咱们一时没个着落,才乱了方寸。”

“总号出了乱子?”

麻贵一愣,忙追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唉~”

那掌柜的叹息道:“今年不是粮食大熟么?东家可怜那些泥腿子们卖不出粮食,就好心收了些,谁知却因此惹来了杀身之祸……”

什么好心云云,自然是带了美化滤镜。

事实上昌隆号的东家,近来大肆上下其手,逼得百姓只能贱卖粮食,结果明明是大丰之年,所得却比往年还少些。

一开始因为南北之争的舆论,那怨气都是冲着官府去的。

可十多天前,朝廷突然宣布平价收粮,一下子就反转了舆论。

当时刚在昌隆号粜完粮食的农民,听说朝廷给出的收购价,比昌隆号足足高出一倍有余,个个后悔的锤头顿足。

于是就有人找到店里,希望能把粮食赎回来,再重新卖到官仓去。

昌隆号怎肯依从?

两下里先是起了口交,后来昌隆号的伙计一拥而上,将找上门的农民打的遍体鳞伤,又丢出门外示众。

结果内中有一人,回家没多久就咽气了。

苦主抬着尸首找上门来,又被昌隆号的人冷嘲热讽了一番,反还要买下人家寡妇孤女做奴婢。

后来这事儿传开了,惹得贱卖粮食的农民群情激奋,围住昌隆号要讨个说法。

昌隆号这才发觉事情闹大了,慌忙收买了几个带头的农民,想要息事宁人。

岂料消息再次走漏,愤怒的农民冲进店里一通打砸抢不说,临走还有人放了把火,将昌隆号的东家、少东家,全都烧死在了车马店里。

眼下三个庶出的儿子都在争家产,最后能不能保住昌隆号的产业,怕还在两可之间。

这等境况之下,店里哪还有心情做买卖?

问明究竟之后,麻贵就有些失魂落魄。

显然发小突然死于非命,让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王守业的关注点,则主要放在了朝廷平价收粮的举措上。

事情本身当然称得上是德政。

但国库貌似也不怎么富裕,如此大规模的收粮,究竟能坚持多久?

而这额外收粮的亏空,又该如何填补?

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己区区五品守备,操这紫禁城的心作甚?

当下收敛了心绪,询问那掌柜,可有合适的马匹向外贩卖。

少东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麻家在大同府却是一方豪强,那掌柜的自然不敢怠慢分毫。

忙将二人请到了后院,牵过几匹高头大马供王守业挑选。

王守业原本相中一匹梨花白,结果骑上去试了试就又改了主意。

倒不是马不好,主要是他古铜色的皮肤,骑在这马上愈发显得扎眼。

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选了匹作价四十两的踏雪乌骓,放弃了对‘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向往。

回程的路上,王守业骑在马上,颇有些顾盼自雄——以前虽然也骑过几回,但那都是别人的马,这头一回骑上自己的坐骑,感觉就是不一样。

倒是麻贵没了来时的亮相,一路沉默寡言的,直到离着李成梁的落脚处不远,他才又勉强抖擞起了精神。

李成梁是在外城西南角,租下了一间有些偏僻的小院,也亏的麻贵来过两回,兜兜转转才没有迷路。

等到了那小院门口,二人翻身下马正要开口叫门,忽见院内飞起个百十斤的石锁,足足窜高到丈五有余!

【还有。】

第96章 大太保【盟主‘北落师门波斯猫’加更】

眼见那石锁忽忽悠悠到了高出,稍稍停滞,又猛然坠落下去,王守业心头就预先‘轰然’一声。

谁知等了许久,院里却迟迟没有半点动静。

这时就听麻贵在一旁啧啧惊叹:“以前只听我家大哥说,汝契兄是个文武双全的儒将,不想还有这等千钧之力!”

王守业想想李成梁那瘦弱的模样,摇头道:“也或许是李兄的公子在里面演练。”

“这怎么可能!”

麻贵却是大摇其头:“他的长子今年也不过才十三岁,身量都没长开呢。”

如此说来,那天赶车的就不是李如松喽?

总在外面站着也不是事儿,麻贵上前拍响了门环,不多时院门左右一分,露出个赤着上身的年轻人,却正是那晚的车夫。

那年轻人见门外是麻贵和王守业,忙把院门大敞了,拱手见礼道:“不知是二位叔父来访,小侄失礼了。”

小侄?

麻贵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那年轻几眼,狐疑道:“你是?”

“小侄李如松啊!去年冬天,麻三叔不还见过我么?”

这将近五尺三寸【1米85】力有千钧的汉子,竟然真的只有十三岁!

【顺带说一下,明朝营的尺寸分为裁衣尺、量地尺、营造尺三种,量身高的尺寸在34、35厘米之间,量地尺、营造尺却又在32、33厘米之间,书中数值转换自然有区别。】

“你是如松?!”

麻贵瞪圆了眼睛,又上下扫量了李如松几眼,伸出手来在自己胸口比了比,讪讪道:“那时候,你不才这么高么?这怎得才才半年不见,就长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李如松摸着后脑勺,咧嘴道:“打从开春个头就往上蹿,就连力气也大了许多。”

打从开春?

王守业心下一动,暗道这李如松的情况,莫非也是因为灵气复苏而产生了异变?

因心下存了怀疑,进门的时候王守业就一直盯着他打量,倒把个李如松给看毛了,缩手缩脚的十分不自在。

“崇秩,王守备!”

到了院里,李成梁也已经听到风声,从里面迎了出来。

两天不见,他倒是又显得憔悴了些,却是因为对王守业的承诺没什么指望,又四下里碰壁的结果。

“汝契兄,大喜啊!”

麻贵这时显然已经摆脱了负面情绪,哈哈大笑着迎了上去,一拳头擂在李成梁肩头,愣是打的李成梁倒退了半步。

李成梁捂着肩膀,兀自有些不明所以的苦笑道:“却不知这喜从何来?”

麻贵侧身一指王守业:“自然是伯成老弟带来的。”

李成梁身子一震,直勾勾的望向了王守业,那眼里填满了期盼,却又透着难以置信。

“汝契兄。”

王守业笑着冲他拱了拱手:“说来也是赶巧了,与我相熟的监副周大人,同五军都督府的宋经历,刚刚结下了儿女亲家——小弟托他帮着问了问,正好开原卫有个参将的缺,倒是颇为合适。”

“开原卫参……参将?!”

这下李成梁可真是大喜过望。

按照正常来说,似他这样没有后台的人,一般只能袭爵后只能出任五品游击,而且很有可能是候补游击。

这一下子补到实缺参将,真可谓是天地之别!

他激动的往前迎了几步,颤声追问:“这……这可是真的?!”

“自然不会有假。”

“我……李某……”

李成梁现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蹉跎了半辈子,骤然得了这般喜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红着眼睛、唇齿乱抖,好半天也没说出句整话来,最后一咬牙,干脆冲着王守业屈膝跪倒。

王守业眼疾手快,不等他跪实了,就急忙扯住了他,口中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汝契兄这是做什么?!”

“王守备的大恩大德,成梁实在是……”

李成梁一面哽咽着,一面挣扎着又想下跪,却被王守业死死扯住动弹不得,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向儿子喝道:“松儿,还不快替为父拜谢王守备!”

李如松倒是乖巧。

当即就跪在了王守业面前,磕头如捣蒜一般。

王守业急忙去搀他,却哪里遮拦的住,反而险些被他给带倒。

“起来、快起来!”

王守业只得连声唤他起身,最后还是李成梁发话,李如松这才站起身来。

亲自感受了李如松那一身怪力,王守业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故作好奇的打探道:“令郎只有十三岁,就出落的如此英武,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听说是开春以后,才骤然长起来的?”

然而李成梁满脑子都是补缺的事儿,却哪里有闲工夫细说儿子的事儿?

随口敷衍了两句,将王守业和麻贵让进屋里,又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不知……不知李某要补开原卫参将,需要多少银子疏通?”

“宋经历看在周大人面上,说是有一千两银子差不多就够用了。”

“一……一千两?”

听到这个数字,李成梁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一千两可不算多。”

麻贵在旁边见状,忙道:“要没这门路,老哥你就是拿两千两、三千两出来,都未必能补的上四品参将的实缺!”

“这……这我自然明白。”

李成梁面色发苦,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他这次原本是想补个后补游击什么的,琢磨着带上七百两银子进京,肯定是绰绰有余。

这几乎是他全部的身家了,现在突然要拿出一千两来,却上哪儿筹措去?

可这盼都不敢盼的好事儿,巴巴的被人送到了眼前,李成梁又怎肯就此错过?

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向麻贵道:“崇秩老弟,你……你手头可还宽绰?能否借先我些银子,把这差事定下来?”

“这自然没得说。”

麻贵倒是个仗义疏财的主儿,不过拍完胸脯之后,他又忙加了个限制:“不过进京后,我这开销有点大,眼下最多也就能挤出两百两银子来。”

两百两银子?

李成梁脸上的苦涩更浓。

王守业见状,心下犹豫片刻,便主动问道:“汝契兄,你还差多少才能凑够一千两?”

“我手上只有六百三十两,算上崇秩老弟的二百两,也还差了一百七十两。”

一百七十两?

王守业买完马,也只余下一百八十两。

不过,麻贵和葛长风送的礼物,如果拿去典卖的话,应该可以换回百十两银子——穿官服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再涨些。

罢了~

索性送佛送到西!

“这样吧。”

王守业叹了口气,道:“等我回去把家底儿翻一翻,给老哥你凑齐这一千两吧。

“这……这如何使得?!”

李成梁这回真是感动的无以复加,一激动就又要跪下拜谢。

王守业刚把他拦下,旁边李如松没等吩咐,就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砰~

只听一声闷响,地上的青砖竟被他磕的裂成了两半。

而李如松头上虽也青肿了些,却并无什么大碍。

这铜头铁骨的,必然是沾了灵气复苏的光!

或许……

可以趁机把他招揽进山海监,然后借机研究一下他这异变,是如何产生的。

这般想着,王守业就咋舌赞道:“令公子可真是天生的猛将,才十三岁就如此模样,等日后成年了,还不知是何等的威风。”

李成梁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家儿子,再想想方才似乎就也曾赞不绝口,脑中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王守备若是不嫌汝契高攀,就让松儿做你的义子如何?”

义……

义子?!

这和王守业最初的设想,可是大不一样。

不过真要收李如松做义子,倒是比拉他进山海监,更方便行事。

只是……

“这怕是不合适吧。”

王守业讪讪道:“小弟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怎好收令公子为义子?”

听说王守业才十八岁,李成梁先是一愣,随即心下反而愈发的热切了——十八岁的五品京官,和二十出头的五品京官相比,显然是前者更有前途!

当下再不犹豫,转头吩咐道:“松儿,还不赶紧见礼!”

“孩儿拜见义父!”

李如松更是半点没有迟疑,又是三个响头磕在了地上。

第97章 漷县怪事

九月二十四,淫雨霏霏。

难得不用晨练,王守业自然不肯放红玉早起,在红鸾帐里没羞没臊的赖到晨正【8:00】,这才依依不舍的拔锚起身。

带着激情消退后的疲倦,心无旁骛的披衣而起,施施然到了外间,就见娇杏急忙搬来个金蟾吞天的痰盂,又把洗漱用具捧到了近前。

“用什么痰盂,去廊下洗漱就是了。”

王守业将袖子一甩,自顾自的推门到了外面。

可不等跨出门槛,那细密的雨雾就糊了满脸,冷森森凉冰冰,激的他浑身陡然一颤。

这比昨儿又冷了不少。

再要降上几度,估计就该下雪了。

“老爷,小心别着了凉。”

这时娇杏从后面赶上来,急吼吼将个斗篷往王守业身上裹缠。

因王守业堵着门,她不好绕到前面去,便干脆踮起了脚,用两条胳膊环住王守业的脖颈,身子也死死抵在了王守业背上。

这小蹄子!

王守业心下一荡,险些就脱离了贤者时间。

那天娇杏试图在他与红玉之间制造误会时,王守业就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干脆辞掉她了事。

但要换个老实巴交没心机的,还能伺候的如此小意周全么?

或许……

等手头稍稍宽裕了,可以再雇一个丫鬟,给她找个竞争对手,免得她把心思放在红玉身上。

嗯~

红玉和这娇杏都是细高挑的身段,再找就得找个身段丰熟些的——既然到了这声色犬马的时代,环肥燕瘦总要凑个齐整嘛。

想到这里,脑海中莫名就浮现起了,当初在严世蕃府上,那惊艳一撇的‘出窗红杏’。

然后……

又联想起了那‘倭瓜’。

当下兴致全消,无精打采的拿着猪鬃牙刷到了廊下,一脚踩在栏杆上,探着身子开始刷牙。

等洗漱的差不多了,红玉也早在屋里摆好了碗筷。

王守业进门冲她嘿嘿一笑,她那稍显英气的眉目登时填满了羞意。

那风情却又比娇杏强出何止一筹。

王守业凑上去,还待说些着三不着四的,红玉却急忙拧腰避到了一旁,道:“老爷还要去衙门当值呢,赶紧用饭吧。”

顿了顿,又正色道:“昨儿说定的事儿,老爷可千万不能反悔。”

昨儿说定的事儿?

说定什么事儿了?

王守业冥思苦想,好像为了解锁新姿势,的确是答应了些什么,只是当时蓄势待发,又混了六七分醉意,究竟答应了什么,一时倒真记不起来了。

好半天不得要领,也只能先含含糊糊的应了。

风卷残云的吃罢早饭,将熨烫好的飞鱼服披挂整齐,又在外面套了层蓑衣,王守业正待步出堂屋,忽又想起个事儿来。

于是转回头道:“你抽空打听打听,看时下认干儿子都有什么手续——需要买东西,就先替我置办齐。”

红玉昨儿也已经听说,他收了个十三岁的干儿子,虽然稍觉有些荒唐,但还是点头应了,同娇杏一起将王守业送出了门外。

…………

昨儿刚收下李如松当干儿子的时候,王守业也是心潮起伏,恨不能李如松未来的丰功伟业广而告之。

但经过这一晚上的沉淀,激动的情绪已然渐趋平缓。

自己的字是徐阶赐的,张居正是自己笔友,张四维是自己的同僚,严世蕃想把女儿……

呃,最后一条划去。

李如松再怎么着,难道还能比的过这些人不成?

保持平常心就好。

却说王守业到了前院,唤过早就等急了的赵奎,让他今儿暂且别去衙门,先帮自己把家里囤积的礼物拿去发买,也好腾出些银子来,帮李成梁补齐那一千两。

虽说当时有点冲动消费的意思,搞的现在只能变卖‘家产’填补亏空。

但王守业并不后悔,身为一名穿越者,他坚信自己日后绝不会缺少钱途。

话说……

要不要抽空,先把水泥搞出来呢?

一路盘算着发财大计,走到衙门口他才猛然惊觉——我马呢?

这都置备好坐骑了,怎么又腿着过来了?

有心回去牵马,可人都已经到衙门口了,再折回去又显得太过矫情。

罢了~

还是明儿再骑出来吧。

王守业迈步上了台阶,刚要跨过门槛,忽又把腿收了回来,倒退几步抬头望去,就见银框黑底金字的牌匾,已经挂到了门楣上。

不是明儿才正式挂牌吗?

再说这挂牌仪式,竟都没通知自己一声,忒也说不过去了吧?

喊过点卯的书吏一扫听,却原来昨儿傍晚突然得着消息,说是次辅徐阶今天要亲临山海监。

白常启、李芳、张四维一商量,觉着这衙门仓促成立,本来就像个草台班子,外面再连个匾额都没得,就更不成样子了。

于是让人连夜挂起了牌匾,准备等徐阁老视察完毕,再盖块红布,把挂牌仪式改成揭封仪式。

啧~

装点门面的成语,是不是就是这么来的?

确认不是自己被排挤了,王守业放下心来,就准备按照惯常的轨迹,游走于东跨院、西跨院、后院之间。

可刚迈开步子,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大人、王大人!”

王守业回头一瞧,却见那摘了斗笠,在雨中跳脚呼喊的,赫然竟是赵奎的侄子赵三立。

把赵许氏接来之后,他和马彪不是都回漷县了么,这怎么又跑到京城来了?

王守业狐疑的迎了出去,上下打量着赵三立道:“你怎么又回京城了,难道在漷县没能补上班头?”

赵奎既然调到京城为官,漷县的班头吏职自然就空了下来。

因此赵三立回漷县的时候,特地求王守业和赵奎修书一封,向漷县知县举荐他接任班头一职。

“补上了、补上了!”

赵三立奴颜婢膝的笑道:“有大人您出面,区区班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其实小的这次来京城,是奉了县尊的差遣,来向您通禀一桩怪事的。”

“怪事?什么怪事?”

“近来六里桥下游,接连打捞起好几具弃婴的尸首,却不见有一个活着飘到县城的。”

“县尊大人起了疑心,就派咱们前去查探,结果听那附近的百姓说,前些日子曾见过些鬼鬼祟祟的外地人,出现在六里桥附近,那口音……”

“口音怎么了?”

“有点儿像是京城来的!”

弃婴……

六里桥下游……

京城口音的人……

王守业心头悚然一惊,难道说,竟是有人希望能照葫芦画瓢,重新炮制出人面鱼来?!

【冇了】



第98章 定计追查

【祝大家国庆畅快、诸事顺遂——尤其是在路上。】

将赵三立打发回家,王守业紧锁着眉头到了值房里,发现麻贵不在屋里,便自顾自坐到桌后默然沉思。

今年开春以来,北地祥瑞频出,至万寿节当晚,更有群修当众渡劫,遗下奇物数件。

但这些奇珍异兽,有几件是直接能给人带来增益的?

童子参肯定算是一件,但精魄被王守业吸收之后,余下的也不过是些糟粕罢了。

除此之外呢?

怕也就只有那人面鱼了!

损人利己的模式,简单易懂的流程,立竿见影的药效——在某些人眼中,这东西的价值怕还在佛光舍利之上。

因此会有人想要重现这东西,也并非什么奇事。

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将一个个天真懵懂的孩子,活生生溺死在河里……

恐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面禽兽,才能做的出来!

咦?

为啥此时此刻,自己脑海中头一个浮现出来的,却是徐阶徐阁老?

徐阁老虽然虎毒食子,但应该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吧?

而且相较徐阶,成国公朱希忠的嫌疑,显然要更大一些些,毕竟事后收尾都是由他的亲信在负责,李慕白这个始作俑者,更是做了他的心腹幕僚。

除此之外,严家也相当可疑。

因为儿子涉及其中,严世蕃应该也得到了人面鱼的相关讯息,而他母亲现如今,又正处于垂死之际。

单以动机而论,他的嫌疑怕是不会小于朱希忠。

再就是嘉靖皇帝本人了!

这位痴迷修道的道君皇帝,曾经长期拿宫女们的经血炼丹,为保持宫女们的洁净,还勒令其在经期前后不得进食,只能以桑叶、露水充饥解渴。

为此,甚至引发了震惊朝野的‘壬寅宫变’——宫女们不堪忍受,合谋刺王杀驾,可惜最后功败垂成。

有这等前科在,嘉靖的嫌疑自然也不小。

想到这里,王守业心中燥意大盛,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被他列为嫌疑人的,不是权倾朝野、就是勋贵之首,甚至连皇帝都包括在内。

前面几个还好,真要能查个水落石出、铁证如山,说不准儿还有扳倒他们机会。

但要真是嘉靖干的……

淡定、淡定!

这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呢,一味的自己吓唬自己作甚?

拿湿毛巾抹了把七情上涌的面庞,稍稍减轻了心中的郁结焦躁,王守业又重新坐回了椅子后面。

将笔墨纸砚备齐,先粗略画了副地图,然后将京城、漷县、沧州府三点一线的勾连起来。

眼下要想插手这案子,不外乎两种模式。

一是直接向上司禀明,提议去沧州府的时候,顺带调查此案。

因事涉人面鱼,也算是山海监的该管范畴,只要自己据理力争,这个提议应该还是可以通过的。

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动用官方力量来进行调查。

坏处是,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当然,打草惊蛇也未必就都是坏事,至少可以阻止幕后真凶,继续进行这等惨无人道的实验。

第二种方式,则是暂时先不要声张,暗中进行查访。

好处是不用担心消息外泄。

坏处是没法正大光明的调用官方力量,而且自己身负差遣,也不好在漷县境内久留。

但赵奎本就是地头蛇,这事儿又是漷县知县主动派人告诉自己的,到时候大可将赵奎留在漷县,借助地方官府的力量进行调查。

将这两种选择写在纸上,又各自在其下添加了种种利弊。

两下里一比对,王守业心中的天平,就渐渐倾向于第二种方式。

对于便宜老丈人查案的本事,他还是信得过的,未必就比自己亲自出面来的差。

如果最后实在查不出根底,再把事情挑明了上奏,借以震慑幕后主使也不为迟。

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这人面鱼的养成,其实并不局限于笥沟河一地。

若别处也能行,这天下的江河溪渠成百上千,难道朝廷还能派人不分昼夜,盯牢每一处水域不成?

想到这里。

王守业再次皱起了眉头。

将之前图画的那些,统统团了丢进纸篓,又简单的勾勒出了漷县、六里桥、笥沟河三者。

盯着那简图思量半晌,他提笔在‘笥沟河’三字上画了个圈,然后牵出条线来,又在不远处画了个木桩。

就算查不出究竟是谁干的,起码也要想个法子,把他们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斗智斗勇!

或许……

可以炮制些谣言,宣称笥沟河河底藏有异宝,所以才催生出了人面鱼?

单只是谣言怕还不够。

干脆弄些‘动静’出来,反正这天地下的奇闻怪谈,也不差这一桩了。

拿定主意,王守业心头的燥意,才终于又减轻了不少,但一时却也无心理事。

于是干脆写下些诗句,用笔架支在桌上,继续联系盲画素描——这事儿真要是皇帝干的,想要将其大白于天下,怕也只能寄望于超脱凡俗的仙道力量了!

也不知练习了多久。

正全神贯注之际,忽听身旁有人念道:“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

没等念完,王守业慌忙把那筏纸团了,讪笑着起身道:“麻老哥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也不言语一声,就知道瞧我的笑话!”

“这不是徐阁老要来了么。”

麻贵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出主意的倒是清闲,可怜我在东四牌楼喊的嗓子都快哑了。”

挂号问诊的事儿,今儿就已经开始试行了。

但看昨儿那规模,在衙门口登记显然不太合适,因此就暂时把地点订在了不远处的东四牌楼附近。

麻贵今儿一早,就奉命去那边儿维持秩序了,所以才没在衙门露面。

“怎么样,报名的人多不多?”

“怎么不多?”

麻贵夸张道:“亏得收了九文钱的报名费,否则三天都未必能登记完——依着张主事的意思,下回怕还要从顺天府借些人手。”

“也就头一回凑热闹的多些,其实往后就未必有这么多人了。”

见他没有深究方才那首诗,王守业心下终于松了口气——方才一时有感而发,把这首诗抄在了纸上,险些就毁了自己半个白丁的人设。

“徐阁老什么时候到?”

“听说是已经在路上了,我过来就是想叫你去议事堂的。”

王守业闻言,连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跟着他出了值房。

一路闲话。

眼见到了堂屋门外,麻贵忽然又好奇道:“对了,方才那首诗是谁写的,倒是挺应咱们山海监的景。”

怪不得方才没问,原来他以为自己是在抄诗。

呃~

自己也的确是在抄诗。

王守业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随口道:“当初在隔壁秀才家,学着认字时瞧见的,都这么久了,哪还记得清作者是谁。”

也幸亏是被麻贵瞧见了,要换成张四维那样博览群书的主儿,还真不好糊弄了。

看来以后就算心情再怎么激荡,也依旧要谨言慎行才是。



第99章 知行合一

议事厅。

随着徐阶徐阁老挥毫泼墨,写下了‘知行合一’四个大字,此次视察也算是完美的落下了帷幕。

在这次视察活动中,徐阁老为山海监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增强了信心,尤其肯定了山海监对遗蜕、舍利等物,持之以恒的钻研与投入。

最后徐阁老从全局出发,以‘知行合一’点题,鼓励山海监各级官吏,坚定不移的走在探索钻研、发展进步的道路上,争取为国家、为百姓、为朝廷、为圣上,做出更多的杰出贡献。

根据徐阁老的指示精神、重要批示,王守业无疑是这次视察的最大赢家。

更别说在此期间,他还得到了徐阶的单独接见——主要是讨论此次南下沧州府,追查鬼指病源头的具体细节,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预防措施。

然而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王守业却是有苦难言。

昨儿他才为了打压杨同书,去张四维那儿使了个绊子。

这可倒好,得了徐阶的大力褒奖,估计最近一段时间,会有不少人跑去西跨院里,贯彻落实‘知行合一’的指导思想。

如此一来,他再想薅朝廷的羊毛,岂不是难上加难?

唉~

多想无益,反正自己过两天就要去沧州府了,且由得他们折腾就是,估计等到从沧州府回来,大部分人的激情就该消退的差不多了。

毕竟自己已经做了许多的实验,再想推陈出新可没那么容易。

即便真有谁在此期间,取得了重大的进展,自己从沧州回来之后,也一样可以坐享其成嘛。

这么想想。

引入竞争其实也不错,往后山海监收获的封印物只会越来越多,光靠自己闭门造车,能得出多少研究成果?

把集体的智慧融于一身,才是科学发展的最佳选择。

呃~

说是这么说,临走之前还是要抓紧实验,最起码把自己的设想一一验证,免得智慧果实被别人摘了去。

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双标狗之路。

王守业提起精神,先命人去即将竣工的正堂大厅,取来木匠们连夜赶制的滑轮锁扣,然后领着几个锦衣卫,直奔后院的封印间。

顺带一提,这次来视察也正式确定了,山海监下辖山海卫的人员构成,以及具体编制。

首先是从京卫、边军中挑选精干人手,组成五个百户所,安排朝阳门外关厢左近驻留,统称外卫——其中一个卫所由神机营特供。

然后再从锦衣卫里,调拨一个满编百户所——其实就是沈长福所部——常驻在衙门左近,担任日常值守工作,称为内卫。

外卫以戎装为主,内卫另置常服,以作区别。

眼下内外卫,主要是以出身划分。

但以后的如何分派,则由山海监内部协调,原单位无从过问。

所以理论上来说,眼下山海监里的锦衣卫,应该改称为内卫才是。

可眼下连常服,都还是锦衣卫那一套,腰牌也没有重新置换,突然改口反而觉得别扭。

却说到了封印间,王守业先走进去,把樟木盒子闭拢了,然后让几个锦衣卫拴好安全绳,开始安装滑轮锁扣,以便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能够从门外开关封印木盒。

至于他自己,则是捧起了摆在一旁的香炉,仔细端详里面的物事——虽是香炉,但这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香灰,而是一块鸡蛋大小的胶质物。

最初,王守业也曾选用瓷器盛放,甜水煮出来的胶质物,但很快就发现,这东西只会在金属器皿里收敛气息。

若是盛放在其它容器里,那令人头昏眼花的味道,就会不住的飘散出来。

虽然王守业也曾想过,就这样让它自动发散异味,时间久了会不会出现变化。

但考虑到,这样或许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便暂时没有进行相关试验——等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将其暂存进里面试试。

当然,到时肯定也要弄些禽畜过去,看看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书归正传。

王守业把那香炉拿到外面,先对着阳光先仔细观察了一下,在确定那胶质物的外观,并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之后,又小心翼翼的把鼻子探进了香炉里。

一股甜腻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但和上次不同,王守业并没有任何眩晕之感,且护膜的预警机制也未曾启动——看来借助佛光舍利,对其进行净化的方式,是切实可行的。

但这还远远不到高兴的时候。

因为在进行试验之前,还无法确定毒性降低的同时,促进异化的效果,是不是也随之减弱了。

检查完香炉里的胶质物后,因担心安装绳索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意外,王守业又在封印间里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确认机关可以正常运行之后,这才带着那香炉,匆匆赶奔西跨院。

到了西跨院里,王守业又依次命人回收了雷劫青砖、冰道人处的胶质物——至于火劫晶熬煮的甜水,此时也还没有彻底干涸,暂时自然无从测试。

冰道人处的胶质物还好,不过是被冻的梆硬,几乎和香炉融为一体罢了。

放在雷劫青砖上的胶质物,却是在反复电击中化作了焦炭,那股腥甜味儿也彻底消弭殆尽了。

虽然这看上去,就像是实验失败的产物,但王守业还是将三块胶质物,全部交给了沈长福,命他派人分别喂食给禽畜们,并做好相关的记录工作。

然后王守业又照惯例,听取了最新的实验进展。

前天存活下来的禽畜,经过半天一夜的反复测验,未曾发现有任何出奇之处,基本可以宣告失败了。

当然,二分之一药量测试,并不会就此终止,而是会在这一批禽畜身上,继续深入实验。

昨天三分之二药量的实验结果,也已经统计出来了,存活率约为一成五,异化率照目前看来,大概率依旧为零。

难道说最初的药量,就已经处在相对合理的区间了?

可惜时下的计量工具,实在太粗糙了些,别说精准到毫克了,连克一级的称重器械,都是不存在的。

这种状况下,想要进行药物剂量的细致调控,实在是力有未逮——即便能侥幸试出最精确的剂量,怕也无法批量复制。

这么一想,王守业就忍不住有些头疼。

或许以后,应该降低剂量测试的重要打程度,改以其它方面的尝试为主。

譬如说……

弄些本身就有毒性,又或者自身抗毒性较强的动物?

仔细考量之后,王守业又否定了前者。

本身具有毒性的生物异变,带来的风险肯定会远超一般禽畜,在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这样危险的尝试还是要尽量避免。

倒是本身具有抗毒性的动物,可以弄来尝试一下。

不过这恐怕要等到从沧州府回来再说了。

“大人。”

正思量着,就见勾管杨同书满面堆笑的凑了上来,在王守业面前躬起身子,将一个木盒高高托举过头顶:“这是从那罗汉遗蜕上,凿下来的木鱼。”

看来自己通过张四维对其的敲打,已经见到成效了。

要是昨天他跑来服软,王守业说不定要拿捏一番。

然而眼下么……

左右都要引入竞争了,再踩上他几脚还有什么意义?

伸手挑开木匣,粗略扫量了那木鱼两眼,王守业就重新盖好了盖子,吩咐道:“先登记入库吧,等我从沧州府回来再做评级。”

顿了顿,他又不咸不淡的补了句:“有进取心是好事儿,可也别忘了职责所在。”

第100章 沧州行【一】

在得到徐阶的首肯之后,沧州之行迅速被提升了日程。

最终经讨论决定,此次外勤行动由王守业带队,协守葛长风、都事赵奎刘坤、司务吕泰随行。

另调内卫十人,外卫二十人听候差遣。

至于携带佛光舍利南下沧州的要求,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但白常启也承诺了,若是在查访期间,遇到必须调用佛光舍利、遗蜕等物的时候,一定命人快马加鞭将其送往沧州。

这承诺……

聊胜于无吧。

此后两天种种琐事皆不细表。

眼见到了九月二十六,这行装还未收拾齐整,延绵多日的秋雨就化作了飘零细雪,一夜之间白了稍头。

九月二十七。

宜沐浴、赴任、出行,余事勿取。

因想着此次南下,有段时日不得亲近,王守业昨儿特意多交了两回公粮,以至于早上虽然醒了,却是萎靡不振浑浑噩噩。

直到帐外传来催促声,他这才打着哈欠坐起身来,顺手撩开帷幔,恍惚间却见一个瘦高个的男子,正直挺挺的站在床头。

王守业吓了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再定睛细瞧时,那男子打扮之人,却不是红玉还能是哪个。

“你……你这是?”

“怎得?”

红玉按着腰间的绣春刀,翘起尖俏下巴,意态张扬的道:“守备大人莫非想要食言而肥?”

食言而肥?

王守业闻言又是一愣,随即就恍然大悟,那天稀里糊涂答应她的,原来竟是这事儿!

当下直后悔的脑壳疼,揉着太阳穴苦笑道:“这次去沧州可是公差,你跟在我身边,让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红玉的神态未有丝毫变化,依旧是俯视着王守业,淡然道:“我若只求在家相夫教子,当日就不会答应给老爷做妾。”

越是这般平淡,越是显出她的绝决之意。

啧~

王守业老脸一苦,砸着嘴与她对视半晌,最后只得颓然道:“罢了,我依你便是——不过这一路之上,你可得老老实实的听我吩咐,不能使小性子。”

“喏。”

红玉毫不犹豫躬身行了插手古礼。

随即又唤来了娇杏,命其伺候王守业更衣洗漱,而她自己却径自去了前院,向母亲赵许氏辞别。

娇杏早知王守业离京在即,方才瞧红玉那装扮,明显也是要跟去的,心下便存了三分埋怨七分酸意。

挨挨蹭蹭的服侍着王守业起身,趁着整理领子的当口,几乎将整个身子挤进王守业臂弯里,吐气如兰的娇声道:“老爷,您和姨娘都走了,奴婢一个人……”

不等她把话说完,王守业就随手搡开了她,淡然吩咐道:“打今儿起,你去赵家婶婶屋里伺候着就是了。”

娇杏先是身子一僵,随即扁着樱桃小口泫然若泣,但见王守业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也只得悻悻的敛去了媚态。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却说王守业刷完了牙,正拿昨儿备下的陈茶搓洗眼睛,忽听得院门口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抹去脸上的茶水,抬头向外望去,却见红玉在前引路,后面一个五官稚嫩的雄壮少年,正双手捂住嘴巴,满面的尴尬之色。

见王守业抬眼望来,他先是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忙大步流星的凑到近前,拱手见礼道:“孩儿如松见过义父。”

王守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狐疑道:“这大早上的,你就冒着雪跑了来,莫不是五军都督府那边儿出了什么差池?”

前天发买了积蓄的礼物之后,他就命人送去了两百银子——既然是要做人情,自然不会吝啬于凑个整数。

“不不不!”

李如松忙把手摇的拨浪鼓仿佛:“是我爹听说您要去沧州,特地派孩儿随行伺候。”

随行伺候?

他一个半大小子,怕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说什么随行伺候?

王守业疑惑的目光,落在他那两只拳头上,心下才有些明悟。

李成梁多半是麻贵说起,自己这回去沧州有些凶险,所以才特地派了儿子随行——这一是向自己示好;二来么,多半也怕鸡飞蛋打。

不过李成梁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危险是哪方面的。

即便李如松再怎么力大无穷,遇到哪些神神鬼鬼稀奇古怪的东西,怕也无处施展。

想到这里,王守约就待打发他回去,并转告自己的谢意。

李如松却急了,说是爹爹有命在先,若义父执意不肯收留,回去便军法处置。

算了~

路上也正好可以探究一下,他身体突变的缘由所在。

…………

却说这口子一开,再想合上就难了。

等到王守业离开家门的时候,身边除了赵奎、红玉、李如松之外,又多了个一心要衣锦还乡李高。

和赵奎三人相比,这厮铭明显要亢奋的多。

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没了,好在他是准备留在漷县逍遥快活,并没有要跟去沧州府的意思,否则还真是有的头疼了。

“对了。”

眼见快到衙门口了,李高回头看看红玉,压着嗓子道:“彩凤好像已经回京城了,昨儿还托人捎信来着,可惜咱们马上就要离京,不然这两天应该就能见着了。”

李彩凤回京了?

这可真是不凑巧的紧。

不过自己反正已经站稳脚跟了,也不急于攀上裕王府这条线,还是等到从沧州回来再说吧。

“大人!”

离着衙门还有二十几步远,就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飞奔而来,到了近前扯下兜帽躬身行礼,却是已然正式调任山海监的葛长风。

此时的葛长风,早没了在东厂初见时那颐指气使的做派,弓着腰谦卑的媚笑着,十足的奴才相。

“葛协守不必多礼。”

王守业摆摆手,又问道:“人都已经到齐了吗?”

“十名内卫、二十名外卫,如今都在前院候着呢,只等您一声令下,立刻就能开拔!”

王守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自领着赵奎、红玉、李高等人进了衙门。

唯有李如松,因手里还牵王守业的坐骑,故此只能绕路角门。

进到前院,就见三十名内外卫手按腰刀,在西南角排成了整齐的方队。

前面那十名锦衣卫且不论,后面的二十名戎装军卒,一看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主儿,由里到外透着彪悍。

葛长风见王守业打量那方阵,急忙扯着嗓子道:“弟兄们,王守备……”

王守业抬手拦住了他,吩咐道:“赵奎,去杨勾管那里拿三十五套蓑衣斗笠,咱们山海监头一回出差事,总不好先冷了弟兄们的心。”

等赵奎领命去了,王守业这才喊上葛长风,一起赶奔东跨院,向白常启申领此行需用的文书官凭。

【对不住大家,冻在冰箱的扒鸡出了问题,全家闹肚子中,手足酸软实在是不给劲儿——三更推迟到明天。】

第101章 沧州行【漷县篇】

虽是寒风凌冽、细雪飘零,但漷县码头附近的大小舰船,依旧是往来如织。

最北面的栈桥上,十几个吐着白雾的脚夫,正肩扛手提,将一船货物往几辆板车上装卸。

冷不丁,就见一队衙役飞奔而来,打头的不是别个,正是刚刚走马上任的县衙班头赵三立。

脚夫们见状,顿时就有些骚动起来。

那船上的管事也有些忐忑,伸长脖子张望了半晌,确定那队衙役就是冲着这边来的,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前,拱手赔笑道:“差爷,咱们可是正经买卖家,绝没有私藏什么违禁……”

“老子管你是正经还是不正经的?!”

赵三立将手里的皮鞭甩的啪啪作响,扯着嗓子呵斥道:“赶紧特娘的腾地方,上差的官船马上就要到了!”

听说原来是要征调这处栈桥,那管事先是松了口气,继而脸上却又是一苦,侧身指着板车道:“差爷,您看这眼瞧着就快装完了,再要腾挪实在是有些麻烦。”

说着,摸出几两散碎银子,用袖筒掩了,悄悄塞进赵三立手心里,嘴里笑道:“还求您老高抬贵手,通融一二。”

赵三立顺手掂了掂分量,大咧咧的往怀里一踹,随即却又瞪眼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赶紧给老子挪远些!”

“差……差爷?!”

那管事也瞪大了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赵三立胸前,结巴道:“这……这……您这不是都……”

“都怎么了?”

赵三立毫无廉耻的挺起胸脯,斜着眼威胁道:“是不是想让老子给你挨个豁开,仔细查上一查?!”

那管事这才知道是撞见了滚刀肉,当下直恨的牙痒痒,却又不愿意为了些许小事,就与这些地头蛇解下仇怨。

最后只得自认倒霉,一面命人把板车赶到码头上,一面让船驶离了栈桥。

却说赵三立赶走那货船之后,便迎着寒风细雪,在那栈桥上引颈期盼。

一直又侯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两条官船顺河而下,缓缓停靠了过来。

“叔、叔!”

虽然是昨儿才从京城回来的,但赵三立看到船头的赵奎,却还是亢奋的大呼小叫起来。

等到穿着锦衣卫常服的赵奎,在船头招手做出回应,他立刻与有荣焉的腆起了胸脯,在一众衙役里顾盼自雄。

直到船头搭好了跳板,他这才收敛了洋洋得意的嘴脸,斜肩谄媚的凑到跳板旁,将身子弓的虾米仿佛。

蹬蹬蹬~

与此同时,就有人从踩着跳板,三步一窜的冲到了码头上,插着腰昂着头,用鼻孔将众衙役挨个打量了一通。

旁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唯独赵三立认出来人,忙陪笑道:“李爷,您这是……”

“王六儿!”

不等他把话说完,忽听那人指着某个衙役叫道:“你这厮果然也在!”

那王六听这话茬,就知道来者不善,可仔细端详来人,却又实在想不起曾与对方又什么交集,于是只好小心翼翼的探问道:“这位爷,您……您认识小人?”

“化成灰老子都认得!”

就听来人跳脚骂道:“当初老子不过是凑巧与你那侄女撞了个满怀,就被你这贼厮好一通毒打,差点要了小爷的性命!”

“你……你是李瓦匠的儿子?!”

“然也!”

李高昂着脖子吊了句昆腔,又咬牙切齿的道:“你怕是没想到,老子会有衣锦还乡的时候吧?!”

王六迟疑的看了看赵三立,见赵三立也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显然是毫无保留的站在了李高那头。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李高所谓的衣锦还乡并非虚言。

噗通~

想通了这一节,王六毫不犹豫跪倒在地,叩首道:“小人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冒犯了李爷您——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您大人有大量,就饶小人一条狗命吧!”

说着,又抬手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见他如此模样,李高却依旧不甚满意,嗤鼻道:“你这是挠痒痒呢?来来来,把脸伸出来,爷亲自给你挠两下!”

王六身子一僵,随即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膝行几步,将脸凑到了李高面前。

李高二话不说,扬手抡圆了就往上抽!

“干什么呢?”

就在此时,一声不怎么严厉的呵斥,突然自后面传了过来。

李高的动作一僵,回头见是王守业,那那落到一半的巴掌,就顺势拍在了王六肩头,嘴里哈哈笑道:“哥,我跟他们闹着玩儿、闹着玩儿呢!”

“玩完了没?”

“玩……玩儿完了。”

“那就滚过来搬行李。”

“哎!”

李高脆声应了,屁颠屁颠的凑到近前,从红玉手里讨过油纸伞,踮着脚亦步亦趋的跟在王守业身边。

赵三立回头瞪了王六一眼,也急忙赶上去禀报道:“大人、大人!我家太尊在迎滨楼设下了酒席,请您务必赏光……”

众衙役这才松了口气,却再也无人理会王六,只聚在一处对着王守业指指点点,说些‘早就看出不是凡人’‘一瞧就是个有出息的’之类的马后炮。

远远的,忽又传来了几声呼喊喝骂,似乎是刚才被赶走的货船,被脚夫们趁机偷走了货物。

…………

王守业毕竟只在漷县待了半个月,方才从船上下来时,还真就没有什么衣锦还乡的感觉。

直到看到迎滨楼的招牌,一股恍如隔世的疏离感,才骤然自心底升起。

不过这疏离感,很快又被迎出门来的漷县知县苏明义打破了。

两人在迎滨楼前互通了名姓官职,苏明义便主动搀住了王守业的胳膊,啧啧叹道:“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苏某今日方知其意啊!”

‘士别三日’的这个别字,总也要见过面才能称得上吧?

可当初自己被押送进京的时候,何曾见过苏明义这父母官?

不过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王守业还是明白的,当下笑着拱手道:“老母父说的哪里话,守业便再如何,也不还是您治下的子民?”

苏明义急忙将他搀起,两下里哈哈一笑,这才摆臂同行,到了二楼的包间里。

分宾主落座之后,这苏知县还想拽些文词儿,王守业却不耐这些虚的,开门见山的问道:“苏县尊,不知那六里桥弃婴案,最近可有什么进展?”

【还有】

第102章 沧州行【漷县篇(下)】

却说听王守业开门见山,直接问起了弃婴一案,苏明义便也敛去笑容,将最近几日的追查成果,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当初确认那弃婴频发一事,似与外地人有关系之后,苏明义就命人在漷县境内——尤其是六里桥附近,展开了摸底排查。

结果一连两日消息全无。

基本能够肯定,那些外地人并未在漷县落脚,只有在作案的时候,才会深入漷县境内。

于是追查的方向,就改为讯问事发前后,曾途径六里桥附近的本地百姓、行商们,在路上是否遇到过京城口音的可疑之人。

这回倒很快就有了收获。

根据某个天不亮,就往县城赶的菜贩子回忆,当初他曾在半路上,撞见一伙鬼鬼祟祟的外地人。

是否京城口音,他倒没听清楚。

但当时马车里有个女人在哭嚎,说什么:‘不相信许相公会如此对待自己,更不相信他会这般狠毒,要害死……’

这话只听了半截,那女人就被人捂住了嘴,当时那菜贩子觉得情形不对,生怕惹上什么麻烦,趁着双方还有一段距离,就急忙赶着骡车转走了岔路。

说到这里,苏明义压着嗓子道:“那小贩当时以为他们要害的,是那女子的性命,但本官仔细想来,却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自然没那么简单!

王守业一时只觉得毛骨悚然。

当初他听闻有人为了培养人面鱼,不惜在六里桥溺死数名婴儿时,就已然觉得对方丧心病狂了。

现在看来,竟还低估了对方心狠手辣的程度!

这分明是怕模仿的不到位,故此特意寻了私通有孕的男女——男人多半还是个秀才——然后假借对方情郎的名义,逼那女人亲手溺死自己的骨肉!

这等丧尽天良的做法,也不知那许相公知不知情。

想来多半也是个被利用的主儿,毕竟日后想要钓出人面鱼,还有让其以身做饵才成。

而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尚且如此,那妇人又如何能保住性命?

恐怕到了最后,这一家三口难免要在阴曹地府里团聚。

“真是禽兽不如!”

王守业一把拍在桌上,咬牙道:“敢问县尊,除此之外可还查到别的蛛丝马迹?”

“这个么,旁的倒没有查出什么。”

苏明义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却又正色道:“不过已知的线索拼凑,那些人或许是在通州落脚。”

通州?

王守业脱口问道:“那县尊可曾知会通州官府?”

“这个么……”

苏明义支吾道:“因兹事体大,眼下也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些溺死在笥沟河里的婴儿,并非是普通的弃婴——毕竟之前笥沟河里,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有弃婴顺水漂下。”

说这么多,其实真正的原因不外乎两条。

其一,眼瞧着王守业从一介草民,骤然爬上了五品高位,而且明显日后前程广大,苏明义也禁不住动了心思,想着靠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立下功劳,做个进身之阶。

怀着这等心思,他自然不愿通州方面分一杯羹。

其二么,则是出自官场上固有的‘学历’歧视。

那通州知州是三次会试不第,被‘大挑’幸运选中,才做上了从五品知州的位子。

这在进士出身的苏明义眼里,属于幸进的浊臣,向来耻与为伍——其实主要还是羡慕嫉妒恨,对方要只是个县丞,而不是从五品的知州,他倒未必会如此芥蒂。

却说听他并未知会通州官府,王守业反倒有些庆幸。

毕竟那幕后黑手,多半也是朝中官员,谁知道他的手下与通州那边儿有没有勾连?

若贸然申请协查,反倒有可能打草惊蛇……

呃~

其实漷县这边儿大张旗鼓的调查,很可能就已经打草惊蛇了。

想到这里,王守业当机立断道:“苏县尊,此案事关重大,实在耽搁不得,依着我的意思,不如即可派人前往通州明察暗访。”

顿了顿,他又冲苏明义拱了拱手:“王某这次奉命离京办差,身边的人还另有大用,暂时怕只能抽调出赵奎赵都事,以及两名出身锦衣卫的内卫,其余的人手,就只能由县内补齐了。”

苏明义派人去京城通知他,而不是直接上奏朝廷,本就是打着要从中捞些功劳的念头。

故而王守业这番话,倒是正中他下怀,当即慷慨激昂的道:“王守备这说的哪里话?那些丧心病狂的凶徒既是再本县为害,苏某身为父母官,自是责无旁贷!”

当下二人各自喊来了赵奎、赵三立叔侄,命他们火速赶奔通州,务必查出那些人行踪所在。

“查到之后,先不要打草惊蛇。”

王守业最后又叮咛道:“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们过几日应该还要来漷县生事,届时再里应外合,拿他个人赃并获不迟!”

赵家叔侄齐声应了,这才点齐县内精锐,回县衙收拾好行装,便匆匆赶奔通州查访。

而在赵家叔侄离开之后,王守业也并未在漷县久留——毕竟只有尽早解决沧州的差事,他才能尽快赶回漷县。

故而与苏明义在迎滨楼用罢了便饭,王守业便又重新登船,连夜赶奔沧州。

…………

是夜。

沧州城内,某座空旷孤寂的花园里,一名膀大腰圆的女子,气喘吁吁的丢开了铁锹,转回身从花圃当中,拖出一具青衣小帽的尸首。

沙拉、沙拉……

忽地一阵寒风拂过,吹的树梢上积雪簌簌而下。

那妇人受了惊吓,寒毛倒竖的丢开尸首,伏地身子紧紧攥住了铁锹。

好半晌,她才重重的喘息着松了口气,再次环住尸体的腋下,将其拖到了刚挖好的土坑旁。

她探头看看坑底,再看看怀里的尸首,脸上露出些犹疑之色,显然是觉得那坑挖的有些浅了。

但身上又着实乏力,再要往深里挖,只怕是力有未逮。

最后她默默的叹息了一声,咬牙将那尸首推落坑底。

随即抄起铁锹铲了旁边的浮土,然而却又迟迟不愿扬在坑底。

好半晌,这妇人拄着铁锹,缓缓蹲在了坑旁,望着那尸首清秀的面庞,惆怅自语道:“我其实也舍不得你,可……可谁让你……唉!这真是冤孽啊!”

说着,她抬手摸向自己的下巴,随即却又像是触电般缩了回来,一咬牙铲起浮土盖在了那尸首上。

一铲、两铲、三铲……

嘻嘻~

眼见那尸首被遮住大半,一声嬉笑却突然传入了妇人耳中。

妇人动作一僵,惶恐的四下里沾张望着,却见花园里静寂无声,更不见半个人影。

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压着嗓子喝问道:“谁?刚才是谁在笑?!”

与此同时,她再次攥紧了手里的铁锹。

然而过了半晌,四下里依旧寂静无声。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妇人看看坑底的尸首,一咬牙再次挥舞起铁锹,很快将那坑洞填平压实,又移了些枯萎的杂草上去。

然后她拎着铁锹在花园里仔细巡视了一遍,确认边边角角无人躲藏,这才更换了行装,匆匆离开了花园。

嘻嘻~

就在妇人离去不久,那寂静无人的花园里,忽又传出了调皮的嬉笑声。

【还有】

第103章 沧州行【二】

沧州隶属于河间府,位于直隶中东部,东临渤海、北靠京津,与山东半岛隔海相望。

这地理条件乍听起来似乎不错,但在当时却属于穷乡僻壤之列,比之河间府是大有不如。

尤其前些年连着遭了几次风灾,更是让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也亏得今年大熟,家家户户粮谷满仓,否则这提前到来的冬天,说不定又会夺去多少穷苦人的性命。

却说九月二十九这日,因连下两天的雪,本就不怎么兴旺的州城里,愈发的显得行人稀疏。

某处胡同口。

两个妇人正抄着手,在门洞里闲话家常,忽见一个衙役飞奔而来,到了胡同口也不停步,小跑着直奔巷子里第二家门户。

“这又是怎得了?”

其中一个妇人往隔壁抛了个眼神,压着嗓子问:“不会是徐书吏真要没了吧?”

“早该死了!”

另一个妇人愤愤道:“病成那样子,还要办什么五十大寿,街里街外苛敛了个遍!”

“嘘!”

先前那个妇人忙掩住了她的嘴,惶恐道:“姓徐的便是死了,他那女婿可也还坐着吏目呢,是咱们这等然敢得罪的?”

“呸,不过是给老东西做了续弦,有什么好嚣张的!”

被堵嘴的妇人兀自愤愤不平,却也再次降低了嗓音。

啪、啪啪啪~

就在此时,那衙役已经拍响了徐书吏的院门。

“谁啊?”

好半晌,才听一个干涩的嗓音自院内回应。

“徐爷,三老爷有命,让您赶紧去衙门候着——说是京城派了上差来,要调查沈立的案子,届时肯定要问到您老头上。”

“京城的上差?”

院里的嗓音猛地拔高了些,却依旧透着干涩:“是什么上差?”

“好像……好像是什么监来着。”

“宫里的太监?”

那声音除了干涩之外,又透出些惶恐来:“难道是皇上亲自派人来查案了?”

“好像不是宫里的太监,小的实在记不清楚了,反正您赶紧去衙门就是。”

那衙役又催促了一句,听里面再没有动静传出,更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便小声嘟囔抱怨着,原路折了回去。

等这衙役回到州衙,就见那班房、吏房里早已是座无虚席。

想寻通判马兴毅回禀差事,却又听说知州、同知、通判三位堂官老爷,眼下都在后衙议事。

没奈何,只得去寻吏目孔楽鹏——也就是徐书吏的女婿分说。

且不提他如何回禀。

却说州衙后堂,知州蒲友仁、同知项文山、通判马兴毅共聚一堂,面上都透着凝重之色。

尤其是知州蒲友仁,按着颌下三缕短髯,眉头几乎皱成了个川字。

他皱着眉头迟迟不肯开口,通判马兴毅却有些按捺不住,拱手道:“敢问知州大人,可知这山海监究竟是什么来历?”

同知项文山也在一旁发出了疑问:“是啊,国子监、钦天监倒是听得多了,这山海监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竟还跑到咱们沧州,翻起旧账来了。”

“咳、咳!”

听他二人接连发问,蒲友仁这才晃过神来,努着劲儿干咳了两声,摇头道:“具体是什么来路,本官也不太清楚——只听说这山海监,是从厂卫里调拨人马组建的。”

“从厂卫调拨的人手?难道又是一个西厂不成?!”

听到这里,马兴毅忍不住脱口惊呼。

对面的项文山也是面露惶惶之色。

虽说西厂和东厂、锦衣卫相比,只能算是个短命的临时衙门,但这临时衙门在朝野间掀起的腥风血雨,比后两者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他二人提起西厂,蒲友仁先是一愣,随即再次摇头道:“应该不至于,当今圣上极少用阉人参政,又怎会重蹈成化年间的覆辙?”

顿了顿,他却又道:“不过咱们也千万要小心行事,莫被这什么山海监抓住把柄——咳咳咳。”

说着,他又发出一长串的咳嗽声。

好容易止住,蒲友仁捂着胡须苦笑道:“只是我这身子骨近来实在有些不中用,此次迎奉上差,怕还要多多仰赖二位了。”

这老东西!

早不病晚不病,偏这几日就病了,也不知是不是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

马兴毅心下暗骂一声,又忍不住忧心忡忡的道:“咱们再小心,怕也挡不住人家鸡蛋里面挑骨头——我可听说了,因那沈书吏的怪病,京城里死了好几百人呢,他们这来势汹汹的,不得找个替罪羊才好交差?”

此话一出,蒲友仁和项文山却都默然无语。

马兴毅疑惑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后颈忽然就生出了一股凉意。

这两个贼厮鸟,该不会是想拿老子当替罪羊吧?

不成!

必须想法子先下手为强才是!

三人各怀鬼胎,这事情自然也就议不下去了,蒲友仁见状干咳一声,吩咐道:“劳烦二位先去前面转转,看还有什么需要铺排布置的,免得在上差面前闹出笑话来——老夫回去用些药,再与二位一起出城迎候。”

项文山和马兴毅起身拱手应了,又目送蒲友仁从后门离去,这才并肩出了内衙。

“项大人。”

步出约有十几步远,马兴毅就忍不住挑拨道:“您往日与知州多有龃龉,这要是知州大人在上差面前……”

“马通判这话从何说起?”

项文山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板着脸呵斥道:“我与浦大人虽有些意见相左,但都是出自公心,哪来的什么龃龉私怨?”

说着,将袍袖一甩,摆出副胡言乱语不堪与闻的样子。

马兴毅不觉有些尴尬,心下腹诽着,正要往回找补几句,忽听后院夹道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是你?怎么是你?!”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项文山和马兴毅犹豫了一下,还是循声赶到了后院夹道。

可那夹道里却已是人去楼空,只余下一个碎裂的茶壶,似在证明两人方才并未听错。

“这……”

马兴毅迟疑着指了指那茶壶。

项文山摇头道:“迎接上差要紧,就别管别人的家事了。”

马兴毅一想也是,这性命攸关之际,自己哪还有功夫理会蒲友仁的家事?

当下急忙同项文山一起到了外面,将迎接上差的布置又仔细检查了两遍,补上了几处疏漏。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知州蒲友仁才终于姗姗来迟。

奇怪的是,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他的病情似乎又严重了不少,为了遮掩病态,甚至还在脸上涂了些脂粉。

这老东西可千万别病死了!

马兴毅方才都恨不能,要了他与项文山的性命,可此时却又急忙祈祷起来——盖因蒲友仁要真死在这当口,黑锅怕就只能由他与项文山分摊了。

“走吧,去城外迎候上差。”

随着蒲友仁一声令下,百十名书吏、帮闲、衙役、白役,便簇拥着四顶官轿,颤巍巍的出了州衙。

【三更结束,话说没有本章说的日子,真是浑身不自在——另,明天就上三江了,估计月中上架,希望大家到时候能多多支持。】

第104章 沧州行【三】

沧州城方圆不过三里有余,城门倒是标准的‘四车’道。

往日里只觉方便,今儿一众书吏衙役们抄着手在里面躲雪,才发现这南北通透,也未必全是好处。

那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穿堂而过,直飕的人鼻涕倒流老泪纵横。

初时还有人拿‘素雪纷纷鹤委,清风飙飙入袖’之类的诗句自我调侃,到后来就只剩下跺脚骂娘了。

“这上上上……阿嚏!”

户房书吏周三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拿手帕狠狠揩了几下,直到鼻头红的发亮,这才又抱怨道:“这上差究竟什么时候到?咱们得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

“不止!”

工房书吏白翰城接茬道:“早知道要受这份罪,我就让人把手炉翻出来了。”

班头韩光毕竟是武把式出身,倒还不似几个书吏一般狼狈,故而关心的事情,也比旁人要多些。

他拿肩膀拱了拱周三省,好奇的探问道:“山海监到底是干嘛的?瞧咱们太尊这兴师动众的,不知道还当是来了钦差呢。”

“说不准就是钦差!”

白翰城又抢着搭茬:“我可听说了,京城的鬼指病比咱这儿厉害多了,几天的功夫就死了上千人呢!我还听说……”

说到这里,他鬼鬼祟祟的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然后才压着嗓子道:“我还听说连小阁老严世蕃的儿子,都差点因此丢了性命!眼下落得死不死活不活的,任事不知、任事不懂!”

“还有这等事儿?!”

韩光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随即又觉察出蹊跷来,皱眉道:“不对啊!我怎么听说,小阁老的儿子刚纳了徐阁老的孙女做妾?”

“要不都说小阁老霸道呢!”

说起这朝堂上的秘闻八卦,白翰城胸中就仿佛燃起了熊熊火焰,再不管什么寒风刺骨,比手划脚口沫横飞的道:“听说小阁老的儿子,早就瞧上徐阁老的孙女,后来病的半死不活,旁的半句也不会说,就一门心思念叨徐阁老的孙女!”

“这小阁老多疼儿子?硬是让人把徐阁老的孙女抢回家,生米煮成了熟饭——后来徐阁老担心家丑外扬,才不得不允了这桩婚事。”

班头韩光听的入神,旁边周三省却忍不住翻起了白眼,无语道:“你也说严公子得了痴症,任事不知、任事不懂的,还怎么生米煮成熟饭?”

“这您就不明白了吧?”

白翰城嘿嘿一笑,有鼻子有眼的胡扯着:“前面来个吹啦弹唱搭箭杆的,后面来个扶腰推背的,兹要不是个天阉,一准儿就能成事儿!”

韩光也帮腔道:“是啊,能让严公子念念不忘的,多半生的天仙也似,没准儿连傻子瞧见了,也要生出歪念头来。”

三人正说些着三不着四的,旁边忽然有些躁动起来,随即就有人嚷着,说是孔吏目到了。

当下韩光等人也忙都敛去了淫容笑貌。

片刻之后,就见吏目孔楽鹏引着两个亲随,大踏步的走进了门洞里,皱着眉头环视了一下众人,扬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这回上差来咱们沧州,可不是……”

咕噜、咕噜噜~

话刚说到半截,他腹中突然发出一串雷鸣也似的动静。

“大人。”

韩光忙凑上前,小意殷勤的道:“那上差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要不我去给您买些点心,先填补填补?”

“滚!”

他这马屁却拍在了马腿上,孔楽鹏两眼一瞪,捂着肚子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本官哪还有心思吃东西?!”

斥退了韩光,孔楽鹏再次环视了一下众人,阴沉着脸道:“这次上差专程来咱们沧州查案,怕是有些来者不善,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我小心些,要是哪个胆敢出了纰漏,连累了大伙儿,就算太尊不计较,我也要活扒了他的皮!”

等周遭乱哄哄应了,他又将各房书吏,连同韩光叫到了近亲,正待仔细吩咐几句,突然眉头一皱,疑惑道:“徐书吏呢?他怎么不在?”

你老丈人的事儿,怎得倒问起了别人?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户房书吏周三省,硬着头皮的回话道:“徐书吏毕竟有病在身,因怕舟车劳顿弄得旧疾复发,所以留在了衙门里。”

“什么旧疾复发!他明明……”

孔楽鹏的抱怨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硬生生收了回去,沉着脸道:“算了,你们几个先支应着吧——有官职用不着你们迎奉,随行的可也不好慢待。”

简单交代了几句,他又单独把韩光叫到了一处,追问道:“沈立的妻儿,听说是回了乡下老家?”

“是,听说上月底就回去了。”

韩光先是点头应了,随即迟疑道:“他那外室倒是想留在城里,月初的时候我还见过一面,跟我扫听沿街的铺子来着,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没了音讯。”

“这等自甘堕落的下贱女子,朝秦暮楚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孔楽鹏不耐烦的挥了挥袍袖,顺口吩咐道:“既然已经不知去向了,就先别向上差禀报,免得到时候不知上哪踅摸去——还有,你赶紧派人,把沈立的家人带回城里。”

“卑职明白!”

韩光躬身应了,就待下去铺排人手。

“等一下。”

孔楽鹏却又叫住了他,蹙着眉头犹疑道:“那婆娘应该不清楚咱们和沈立的牵扯吧?”

“这……”

韩光也皱起了眉头:“卑职也不敢肯定。”

抬头看看孔楽鹏的眼色,小声道:“我听说那婆娘气弱体虚,也兴许半路上……”

咕噜噜~

刚说到这里,孔楽鹏腹中又是一阵闷雷也似的鸡鸣。

他抿着嘴唇捂住肚子,好半晌才摇头道:“先别胡来,这时候要出什么意外,反容易惹人怀疑——还是先看看那上差,究竟是什么路数再说吧。”

“大人。”

韩光舔着脸嘿笑道:“我听说是个什么监的人要来——这些不带把儿的货,有几个不爱财的?”

“别听风就是雨的!”

孔楽鹏脸色一沉,呵斥道:“这山海监是以东厂锦衣卫做班底,刚成立的新衙门,和宫里太监关系不大。”

“东厂锦衣卫的?”

韩光笑容一僵,随即叫苦不迭:“那可都是搜常刮骨的祖宗,这回怕是连家底儿都要赔进去了!”

孔楽鹏还待呵斥他两句,忽听的城门外蹄声如雷,紧接着就听有人扬声大喊道:“一刻钟前,上差已过接官亭!”

孔楽鹏面色一变,甩开韩光往外迎了两步,忽又站住了脚,回头吩咐道:‘把那妇人先安排在城外,等看看风头再做计较!”

韩光刚猫下腰准备领命,又听得一阵闷雷也似的饥鸣。

这孔吏目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听说前些日子,他最喜欢的小妾刚刚病死了,难道是因为这个茶不思饭不想?

这个念头刚在韩光脑中升起,就又被他抛到了爪哇国。

孔吏目虽然好色如命,上任三年就娶了五房小妾一个续弦夫人,可却从来不讲究什么怜香惜玉,否则方才又怎会对自家老丈人吹毛求疵?

第105章 沧州行【四】

沧州城北面的官道上,二十几名官兵按刀拄枪,正簇拥着三辆马车徐徐而行。

眼见那风雪中,已然影影绰绰露出个城郭的轮廓,忽听得前方马蹄闷响,却是前出的探马折了回来。

那探马先是凑到打头的都事刘坤面前,同他耳语了几句,随即勒转缰绳,与第一辆马车并辔而行,拱手禀报道:“启禀守备大人,现如今沧州大小官吏,都已在北门外恭候。”

“嗯。”

听到马车里那淡淡的回应,客串探马的内卫却是不由得一愣。

盖因之前遇到州县官员出城相迎,守备大人都会命自己前去传话,请当地官员各返其职,无需迎奉接待。

不过仔细一琢磨,也就释然了。

那都是沿途路过而已,名不正言不顺的,守备大人又是个谨慎的,自然不愿骚扰地方官府。

可眼下既已到了办差的所在,就不好再低调行事,而是该立一立威风了。

王守业的确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眼下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这上面。

趁着还有最后的一段路要走,他正抓紧时间,将这一路上的见闻以及发现的问题,进行初步的总结归纳。

倒不是什么吏治民生方面的问题——当然,这方面的问题也不少,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守业眼下主要关注的,还是与灵气复苏、以及山海监有关的问题。

这一路行来,他发现只要偏离了运河两岸的枢纽城镇,民间的消息闭塞,就呈几何式的增长。

即便是地方官吏,对于京城,乃至整个北方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局,也多是一知半解,甚至茫然不知。

至于山海监么……

绝大多数官吏,都将其于锦衣卫混为一谈,以为山海监和南北镇抚司一样,都是隶属于锦衣卫的分支机构。

这让王守业颇有种锦衣夜行的挫败感。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地方官吏孤陋寡闻。

毕竟山海监仓促成立,正式挂牌也才几日光景,就算是在京城里,也有许多人不知道山海监的存在。

但……

北镇抚司大劫、鬼指病肆虐、乃至僧道渡劫,这些在京城人人皆知的奇闻轶事,在地方上竟也极少有人听闻,就实在有些不正常了。

这背后折射出的,是朝廷掩耳盗铃的心态。

一方面迫于事实,不得不正视这天地异变,甚至专设山海监以作应对;一方面又抛不开‘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固有观念,或有意或无意的,压制了这一类信息的传播扩散。

这种状况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好处是闷声发大财?

坏处……

这没个纸笔把利弊罗列出来,总觉得不够直观。

罢了~

以后再研究也不迟,先办妥沧州的差事要紧。

车辚辚马萧萧。

约莫又行了半刻钟的功夫,山海监一行人终于到了沧州城外。

王守业在马车上挑帘张望,就见六七十名官吏差役,将城门外的关厢堵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两蓝一绿,想必便是从五品知州蒲友仁、从六品同知项文山、从七品通判马兴毅等人。

就在王守业探头张望之际,连同都事刘坤在内的八名内卫,忽地在车前左右一分,雁翅排开按刀而立。

单论刀头舔血的本事,他们比起后面那些精挑细选的外卫,其实颇有不如,但这立规矩摆威风的套路,他们却是精熟至极。

待马车缓缓停在这雁翅阵正中,王守业立刻掀帘而出,却并未急着下车,而是在马上拱手笑道:“有劳诸位远迎,实是罪过、罪过。”

嘴里告着‘罪’,可这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态度,却明显透着倨傲与无礼。

但在那一身大红飞鱼服的映衬下,沧州官吏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包容,然后毫不吝啬的在寒风中,挤出了菊花般的笑容。

知州蒲友仁带头,项文山、马兴毅紧随其后,三人品字形的迎到车前,依次恭声通名:

“沧州知州蒲友仁——”

“同知项文山——”

“通判马兴毅——”

“——见过上差。”

王守业这才跳下马车,拱手还礼道:“诸位大人无需多礼,在下王守业,忝居山海监守备一职,此次奉命来贵宝地公干,还要请几位大人鼎力相助才是。”

守备也是常见的地方武职,不过若是个寻常的守备来此公干,莫说是知州蒲友仁了,怕是通判马兴毅都未必肯屈尊来迎。

但对王守业这般,两旁被锦衣卫拱卫环绕,身上又套着飞鱼服的五品守备,谁又敢等闲视之?

当下蒲友仁忙陪笑道:“上差言重了,我等自当一切听凭差遣。”

说着,侧身往里一让,道:“蒲某已经命人备下了接风的酒菜,还请上差登车入城,容我等稍进地主之谊。”

“这……”

王守业故作为难皱起眉头:“诸位的盛情,本官心领了——但本官这次虽非钦命差遣,却也是徐阁老亲临山海监,当面铺排下的差事,因此实在是片刻不敢耽搁。”

顿了顿,又用商量的语气向蒲友仁道:“蒲知州看这样如何,咱们进城之后,先把正事儿铺排下去,等晚上王某再向诸位大人赔罪。”

这雷利风行反客为主的,当下就让对面三人的笑容有些发僵。

但王守业既然扯出了徐阶的虎皮,区区几个地方浊吏又怎敢抗拒?

当下蒲友仁忙又赔笑道:“上差如此一心为公,实令我等汗颜,要说赔罪也该是我等向上差赔罪才是。”

“既如此……”

王守业回头指了指马车,拱手告罪道:“王某就先行登车了。”

“上差请便。”

王守业再不同他们客套,手在车辕上一撑,利落的翻到车上,挑帘子钻了进去。

车帘放下的瞬间,他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蒲友仁正愁容满面的扶着胡须,不知为何,那画面印在脑海里,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可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王守业一时却又说不清楚。

不多时,那蒲友仁几个也都各自上了官轿,颤巍巍的头前带路,将山海监一行人引入沧州城内。

【还有】

第106章 沧州行【五】

却说一行百十人前呼后拥的到了州衙,王守业果然是片刻没有耽搁。

一面命葛长风带领半数人马,前去封禁沈立在城中的两座宅院,并对其进行初步的搜查。

一面向蒲友仁商借了内衙大堂,传唤相关人等依次询问。

这期间红玉是满心期待,可最后却未得差遣,她倒还不至为此就使了小性子,只是与李如松守在大堂门外,颇有些郁郁寡欢。

正琢磨着,等晚上四下无人之际,再向王守业讨来口供一窥究竟,却忽觉东侧廊下,似有人正在向这边儿窥探。

红玉只当是误打误撞,发现了什么可疑之人,因此心下不惊反喜。

装作若无其事的,抬手理了理头上的斗笠,从指缝里顺着那视线追索过去,心下的喜意顿时就消弭了大半。

盖因对方满脸赤裸裸的贪欲,直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原来是个登徒浪子。

不!

应该叫他色中饿鬼才对!

虽然红玉已经极力乔装打扮了,但天生丽质又如何能遮掩的全?

这一路上,也不是没被人看穿过。

但她一直都跟随在王守业身边,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与其关系非同一般,故而看穿其实女儿身之后,就全都选择了视若无睹,甚至是刻意避嫌。

时至今日,敢如此大胆窥视她的,这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而且……

这人貌似还是一名绿袍小吏。

身在官场,怎得如此不知进退?

红玉正皱眉沉吟,要不要揭破此人的行径,身前忽地一暗,却是李如松横身拦在前面,手按腰刀怒视那登徒浪子。

对面那人吃这一瞪,也终于清醒了些,忙讪讪的缩进人群当中。

只是他在沧州城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忽然挤进人群里,顿时引来一阵骚动。

“孔吏目。”

内中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莫不是有什么吩咐?”

孔楽鹏刚要张嘴胡扯些理由,肚中又是一阵闷雷似的鸡鸣,于是就坡下驴道:“我这饿的实在是受不住了,你们先支应着,我去前面随便填补些再回来。”

不等几个书吏应下,他便匆匆赶奔前院。

临过二门,却又忍不住止步回首,垂涎欲滴的望向红玉。

“这不知死的东西!”

李如松见状大怒,提刀就要赶过去给孔楽鹏个教训,可不等他发作,孔楽鹏就已经匆匆出了院门。

李如松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就算自己追出去,也多半寻不见那贼厮,只好悻悻的把刀挂回了腰间。

转头向红玉请示道:“那……那个,这事儿要不要禀报义父?”

王守业虽然比红玉只大了一岁,却生的面黑老成,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十三岁的李如松称其为义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红玉却是实打实的二八娇颜,再说也算不得正经义母,因此面对她时,李如松反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却说红玉闻言略一沉吟,便摇头道:“老爷眼下正忙着查案,些许小事还是别打搅他了。”

“可那厮要是贼心不死……”

“怕什么?且不说我从未落单,便真是被那厮寻到机会,我也定让他占不得半点便宜。”

说着,红玉将腰刀仓啷抽出半截,又缓缓压回了鞘中。

李如松挠了挠头,也便没再计较此事。

毕竟来的路上,他也见识过红玉的身手,单以武艺精熟而论,怕还在他这将门虎子之上。

当然,真要是动起手来,凭李如松这一身铜皮铁骨千钧蛮力,便十个红玉也未必能奈何的了他。

…………

且不提门外如何。

却说那内衙大堂里,王守业与司务吕泰合作,已经审结了数名人证,将其与之前沧州上呈的案宗,进行了简单的对照之后,也对沈立其人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人仗着身为刑房主事【无品胥吏】之便,惯在沧州城内包揽狱讼,初时还只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后来欲壑难平,就开始无事生非,挑的东家争产、西家阋墙。

近来甚至不拘于刑名,几乎方方面面都要过一层油水。

也正因此,他才得了个‘浑沈是手’的绰号,并最终得了天谴,死于那怪异的鬼指病。

“大人。”

司务吕泰是从刑部调拨的积年老吏,深入一线寻踪觅迹的本事,未必能赶得上赵奎,但分析供词推敲案情,却绝对是一把好手。

他将新旧供词仔细对照了一番,皱眉禀报道:“这两份口供大体上没什么出入,却多了不少沈立贪赃枉法的细节,可其中相当一部分肆意妄为之举,怕不是区区一个刑房书吏就能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

“要么之前的口供被删改过,要么……就是有人想要祸水东引!”

“呵呵,这倒把咱们当成刀子使了。”

王守业原本并不是很想介入,这沧州城内狗屁倒灶的官场倾轧,但既然有人想趁机搞事情,那倒不妨陪他们玩儿玩儿,大不了上上下下一锅端掉便是。

不过这次来沧州,主要还是想查清楚,那鬼指病是因何而染的。

目光扫过口供上的‘天谴’二字,王守业不由得眉头微微蹙起,这要是出自虚无缥缈的天谴,自己这回岂不是白来了?

甩甩头,将这丧气的念头抛在脑后,王守业偏头问道:“接下来该问哪个了?”

吕泰低头看看名录,恭声回禀:“接下来是吏房主事徐怀志,据说沈立初入州衙的时候,曾在他手下做过两年佐吏,后来关系也一直没断过。”

“叫进来吧。”

王守业吩咐一声,吕泰立刻起身离席,冲着外面扬声吆喝:“传,吏房主事徐怀志入内回话!”

不多时,外面走进个颤巍巍的半百老者,到了近前弯腰拱手,还未曾通名报姓,先就咳的死去活来。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也在内堂里弥漫开来——这味道似乎是混杂了药味儿、熏香、脂粉,还有股遮不住的腐臭。

王守业忍不住掩了口鼻,闷声问道:“徐怀志,你可是有病在身?”

那徐怀志却还是干咳着,压根就没空回话。

“来人啊。”

王守业无奈,只得扬声招呼道:“送壶茶水进来,给这徐书吏压一压痰气。”

没多会儿的功夫,就见一人拎着茶壶匆匆而入,却正是伺机多时的红玉。

红玉进门之后,便斟了杯温茶,亲自送到了那徐怀志身前,顺势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了几下。

那徐怀志身子一震,急忙闪身避开,连声道:“不敢劳烦贵人、不敢劳烦贵人!”

这一急,倒忘了咳嗽。

不过那嗓音却着实干涩的紧。

红玉忙又把杯子往前一递,劝道:“老丈快喝些茶水,润一润嗓子。”

那徐怀志连声谢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哑着嗓子拱手道:“小老儿已经好多了,大人请……请尽管发问。”

王守业却是先扫了留在原地,纹丝未动的红玉一眼,暗道也亏得她离那么近,竟不露半点嫌弃之色。

随即这才扬声发问。

和前面一样,主要是询问沈立平时的为人处世,以及生病前后都有什么异样反应,或者去过什么特殊的地方,接触过什么特殊的物品。

比起前面几个来,这徐怀志就油滑多了,避重就轻的讲了些,几乎没有半句新鲜的。

可越是这般,王守业倒越发认定,他与沈立必定关系不浅——否则旁人都想着落井下石、借刀杀人,怎得偏就他始终如一?

不过这贪腐弊案,却并非王守业真正想要追查的东西。

要么……

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

也免得这沧州官吏疑神疑鬼,为求脱身互相攻讦,反倒平白耽误自己的时间。

正琢磨着,却见红玉悄没声的,绕到了公案后面,巧笑倩兮的斟了杯茶水,双手捧到自己面前:“老爷用茶。”

这是搞什么鬼?

不是说了不让使小性子么?

这当着外人撒什么娇?

不对!

即便是在家时,红玉也从未露出如此媚态——呃,床上不算。

再想想她方才忍着异味,在近处观察了许久……

王守业心中一动,不着痕迹的伸手去接那茶杯,同时压着嗓子问道:“你莫不是瞧出什么了?”

红玉背对着那徐怀志,也悄声答道:“这人背上似乎生有硬革,而且几乎没怎么吸过气!”

第107章 沧州行【六】

背后有硬革?

没怎么吸气?

再加上那遮不住的腐臭气息……

王守业心下一凛,随即佯装不悦,接过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呵斥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是你胡搅蛮缠的时候?给我滚出去候着!”

红玉悄悄与他对了个眼神,垂首就待退出门外。

“等一下。”

王守业却又叫住了她,提笔挥毫写下‘院外布网、不要近身’八个大字,随手抛到红玉怀里,不容置疑吩咐道:“带给刘坤,让他仔细查一查!”

皮肉僵硬、无需呼吸、身怀腐臭……

以上三条合在一处,自然而然的就让人联想到了僵尸、丧尸这类的生物。

而这类生物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本身带有极强的传染性。

所以王守业才特意提醒不要近身,免得刘坤等人不知就里,染上尸毒。

至于‘院外布网’么……

既然是来追查鬼指病源头的,套马杆、绳索之类的远程控制性装备,自然也携带了不少。

却说红玉一面娇声应了,一面将筏纸对折挡住文字,然后躬着身子缓缓退了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王守业这绷着脸转头问吕泰:“方才问到哪儿了?”

吕泰方才一直垂着头,摆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架势,听王守业问起,这才抬起头,一本正经的回话道:“刚问到沈立身故之前的行止。”

“对对对。”

王守业身子往后一瘫,余怒未消似的喝道:“那几日沈立都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事无巨细都给本官一一到来!”

徐怀志也早瞧出红玉是个女子,因此虽然隐约察觉到,红玉似乎还压着嗓子说了些什么,却也只当是在打情骂俏,并未放在心里。

此时听王守业重新开始盘问,他忙伏地身子,把当初那七分真三分假的口供,又细细复述了一遍。

等他说完,王守业又揪着些无关痛痒的小节,刨根问底追问了半天,直到盘算着外面布置的差不多了,这才点头道:“好了,暂时就问到这里吧——吕司务,让他签字画押。”

说着,一抖手泼出残茶,自顾自斟了杯新的,小口小口抿着。

直到徐怀志躬身退出门外,王守业也依旧气定神闲的捧着茶杯,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架势。

在京城时也还罢了,在这沧州城里就属他品阶最高,若还要事事躬亲以身犯险,这官儿还做个什么劲儿?

至于红玉的安危么……

刘坤除非是脑袋有坑,否则怎么可能让顶头上司的女人直面危险?

“大人。”

吕泰不知就里,自顾自整理完刚才的口供,见王守业迟迟没有开口,忍不住起身请示道:“要不要叫下一个进来?”

“不急。”

王守业摆摆手:“等……”

轰~~

刚说到这里,就听的外面一声轰然巨响,紧接着院子里群起哗然。

王守业霍然起身自书桌后绕出,大步流星的到了门外,就只见院墙外烟尘弥漫,似是有间厢房垮塌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声喝问,院里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沧州府的吏员衙役们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茫然无措。

好在片刻之后,一个山海监外卫匆匆闯进院里,揭晓了谜题的答案:

“启禀大人!那徐怀志挣脱罗网,撞垮了山墙,眼下正试图逃出州衙!”

丧尸×,僵尸√。

顾不得理会两下游廊里的哗然之声,王守业提起官袍下摆,蹬蹬蹬下了台阶,小跑着奔出院外。

就只见那烟尘弥漫处,只余下半扇摇摇欲坠的山墙,就连上面的屋顶也垮掉了小半。

我去~

不想这徐怀志竟有如斯怪力!

看来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合该仔细筹划得当,再将其一网成擒的。

正巧这时那报信的外卫也跟了出来,王守业忙扯住他问道:“咱们的人没伤到吧?”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红玉有没有伤到。

那外卫连忙道:“伤了两个兄弟,不过没什么大……”

“怎么伤的?”

“被掉下来的瓦片给砸到了,不过您放心,只是肩膀而已。”

既然不是徐怀志直接伤到的,王守业也就懒得去瞧了,顺着痕迹一路寻到角门左近,就听得李如松在街上暴吼如雷,似是正在与那徐怀志酣战缠斗。

自己刚认下的干儿子,可千万别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匆匆出了角门,就见一众内卫各持刀枪,堵住了前后去路,但真正与徐怀志缠斗的,却只有李如松一人。

不过这到也不能怪他们袖手旁观。

实是门前这场争斗,已经脱离常人的范畴!

但只见徐怀志抱着根大腿粗细、丈许来长的梁柱,直舞的风车仿佛,卷起漫天积雪。

偶尔不慎砸在地上,衙门前的青石板登时就凹进去一大块。

这架势,普通人怕是没等近身,就先被砸成肉泥了!

不过另一边的李如松也不遑多让,擎着块‘肃静牌’上磕下挡,虽然力量上还是逊色不少,但仗着四两拨千斤的技巧,一时倒也斗的难解难分。

嘣~

王守业刚看了几个来回,忽听得弓弦响动,一支利箭自人群中射出,正中那徐怀志左腿膝窝!

徐怀志闷哼一声,身不由己的向前踉跄了半步。

李如松瞅见空当,立刻抡圆了肃静牌,横斩在徐怀志的脖颈上!

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茶杯粗细的长柄应声而断,但那徐怀志连续遭此重击,也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歪倒在雪地之中。

“快、快!快把他给我网住!”

刘坤见状大喜,急忙下令让几个内卫抖开渔网,层层叠叠的罩向徐怀志。

王守业则是快步赶到了红玉近前,喜笑颜开赞道:“不成想你还是个神射手!”

红玉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徐怀志身上,口中答道:“我家祖上是猎户出身,到我爷爷那一辈儿才做了……”

“放开我、快放开我!”

徐怀志干涩的嘶吼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循声望去,就见他在地上疯狂的翻滚挣扎着,十几个山海卫拉紧绳扣都遮拦不住——甚至还不断有人被徐怀志带倒,若非及时撒手,险些就被他拉扯过去。

一旁李如松见状,撇下手里半截木杆,就待上前帮忙。

“如松!”

王守业却急忙喊住了他,指着地上的梁柱问:“能抡的动么?”

“抡是抡的动,但像他那样当武器用,怕是不成。”

“抡的动就行!”

王守业断然道:“把他的四肢全都砸断,我看他还怎么挣扎!”

“好嘞!”

李如松倒是听话的紧,抱起那梁柱往前凑了几步,抡圆了照准虚怀忠的膝盖,就狠狠砸了上去!

轰~

这一记重锤,让大地都为之颤动,但徐怀志的双腿,却依旧在有力的踢动着。

轰~

这次左膝上终于出现了些扭曲变形,挣动时,大腿与小腿之间也显得不太协调。

轰、轰、轰……

李如松又连砸了几下,徐怀志的双腿才终于消停下来,接着是两条胳膊,等到四肢全部被砸断,徐怀志的挣扎也终于变得软弱无力起来。

但他那干涩的嘶吼声,却半点没有削弱的迹象。

看来应该是已经失去了痛感。

眼见街上已经有人在远远的观望,王守业立刻下令道:“先将他拖回衙门,然后所有人互相检查,身上有伤口的一律暂时隔离禁闭——如果发现异状,立刻送往京城救治!”

【冇了】

第108章 沧浪行【七】

半刻钟后。

项文山匆匆赶到内衙院外,却正与马兴毅撞了个对头。

两人顾不得寒暄,匆忙上前拱手作揖,想请刘坤进去向王守业通传一声。

刘坤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面无表情的表示守备大人正在里面审案,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马兴毅闻言急道:“我和项大人怎么会是闲杂……”

话说到一半,见刘坤将手搭在了腰刀上,忙不迭往后退了半步,转头目视项文山。

项文山横了他一眼,拱手道:“敢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徐怀志在沧州为吏多年,州衙上下都对他十分熟悉,又怎么会……会是什么僵尸成精?”

“哼!”

刘坤鼻子里吐出一股浊气,目光直接从二人肩头越过,定定的看向斜对面某个所在。

项文山初时不解其意,后来发现他老是盯着一个方向,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垮了半边的山墙,正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项文山的脸色顿时也尴尬起来。

不过他到底比马兴毅有城府,很快调整好心态,又赔笑探问王守业,与山海监众人的安危。

刘坤哂道:“我家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被这区区活尸伤到?”

再见过场面,也应该没见过活生生的僵尸吧?

项文山和马兴毅正忍不住腹诽,又听刘坤道:“倒是有几个兄弟不慎被伤到了,如今正在刑房里修养。”

其实是怕他们染了尸毒,所以暂时隔离了。

不过对外肯定不能这么说。

“本官这就让人将城内的名医请来,为几位上差诊治!”

项文山闻言,冲刘坤拱了拱手,转身就向着二门夹道行去。

马兴毅犹豫了一下,大步流星的赶了上去,压着嗓子问道:“项大人,咱们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不成?”

虽然还不清楚,州衙里突然冒出个活死人,对自己的前程命运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但面对这等骤变,马兴毅还是不由自主的乱了方寸。

项文山回头撇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的反问道:“本官这不是正要为上差们,去延请名医么?”

“这……”

马兴毅一时张口结舌,项文山又补了句:“再说了,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怕也轮不到咱们两个来拿主意吧?”

“对啊!”

马兴毅这才仿佛醍醐灌顶,亢奋的拍掌道:“这事儿合该请知州大人来拿主意才对!知州大人呢?他不是就在后院休养么,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不肯露面?!”

同时心下暗骂:那老东西该不会想托病不出,躲过这一劫吧?

他这倒是错怪了知州蒲友仁。

蒲友仁其实并没有刻意托病不出,之所以到现在也没有露面,实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有接到通禀。

州衙后院。

“找着没、找着没?!”

“厢房里没有!”

“跨院里没有!”

“不在柴房!”

“猪圈……”

最开始问话的小厮,飞起一脚踹向最后禀报的家仆,嘴里骂道:“恁娘的!老爷怎么可能在猪圈?!”

那家仆被他一脚踹了个趔趄,捂着腰眼颇有些不忿,却终归不敢与那亲随小厮翻脸,最后只好悻悻的看向院外。

可这一转头,却正好瞧见满身积雪的蒲友仁,脚步踉跄的走进了院内。

“老爷?!”

那人嗷的一嗓子喊出来,顿时惊动了满院的奴仆。

尤其是为首的亲随小厮,急忙喜笑颜开的迎上前道:“哎呦喂!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再要这么拖下去,前面怕是都要快开锅了!”

谁知离着还有两丈来远,蒲友仁突然满面惊慌的向后退避起来,嘴里还嘶声尖叫着;“别过来,你别过来!”

那小厮一愣,随即想起这一个多月来受到的冷遇,便忍不住气的跺脚幽怨道:“老爷既然如此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来的干净!”

“你……你……”

蒲友仁闻言,颤巍巍的张开嘴唇,几次欲言又止。

“老爷!”

方才那被踢了一脚的家仆,这时忍不住出来卖乖道:“您还是快去前面瞧瞧吧,听说吏房的书吏徐怀志其实是僵尸成精,还被上差们给查出来了,眼下正在前面过堂呢!”

“僵……僵尸成精?!”

蒲友仁闻言,却又惊恐的望向了那小厮,嘴里颤巍巍的:“你……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忽地一甩袖子转头向外便走。

“老爷!”

那小厮下意识的追了几步,却被挨打的家仆抢在了前面,还回头递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眼见小厮气的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停住脚步,那家仆得意的一笑,这才趾高气扬的追出了院外。

然而跟在蒲友仁身后走出十几步远,他却突然发现蒲友仁的官袍下摆上,竟沾了不少的泥土。

且不说满地的积雪,就这州衙后院处处青石铺地,哪里沾染来这么些泥土?

家仆正疑惑不解,忽又发现蒲友仁的宝蓝色官袍上,似乎染了些红色。

初时还以为是错觉,可定睛细瞧了片刻,俺红晕竟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面积也扩大了不少——最初只有梅花仿佛,到后来已然胜似海棠。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家仆正琢磨着,蒲友仁知不知道身后的状况,而自己又要不要主动提醒他,前面却迎上来项文山、马兴毅二人。

“知州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马兴毅颇有些埋怨的抱拳道:“方才那王守备吩咐下来,让传唤与徐怀志有关的所有人等,眼下……”

蒲友仁却不管这许多,脱口问道:“他……他真是僵尸?!”

“应该假不了。”

项文山点头道:“方才我问过了,上差是在盘问他时,发现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吸过气,才察觉出异样的——后来徐怀志意图逃走时,还展现出了非人的怪力。”

马兴毅抢着补充:“身上还有股臭味,听说和尸臭一模一样!”

蒲友仁闻言,原本就恍惚的神情,愈发的显得魂不守舍,同时口中喃喃自语:“如此说来,难道他……他也……”

听他说到半截,那声音就渐不可闻,项文山不由的皱眉追问道:“知州大人,您在说什么?”

“我……没什么。”

蒲友仁欲言又止的摆了摆手,勉强打起精神道:“走吧,随我去拜见上差,顺带也见一见那徐怀志。”

第109章 沧州行【八】

走进内衙,刘坤先瞥了眼院中央被五花大绑的徐怀志,这才从左侧游廊绕到了大堂里,向正在书册上涂抹些什么的王守业,拱手禀报道:“大人,吏目孔楽鹏业已带到。”

“带进来吧。”

王守业头也不抬的道:“记得做好万全准备,免得再出什么乱子。”

“大人放心!”

刘坤连忙道:“我已命人调出了沧州府库里的火器,三个神机营出身的外卫合用五杆鸟铳,若再遇到活尸,也定能将其一网成擒!”

鸟铳?

沧州府库里还有这东西?

“前些年备倭时配发下来的,沿海各州县都有,沧州也得了五杆儿,只是一直没机会用到罢了。”

这许久没用过的火绳枪,到底靠不靠谱?

要不……

先让那几个外卫放几枪试试?

“大人放心,卑职已经命人仔细检查过了,那几杆鸟铳保养的极好——再说总共有五杆呢,便有一两杆打不响,也不碍事的。”

呵呵~

这容错率还真是宽松的紧。

不过也没办法,这年头的制造水平本就一般,再加上监督不严,连军中都充斥着大量劣质火器,就更别说分配给地方府库的样子货了。

看来回京之后,有必要申请订制一批精工货——最好是大口径的——以便用来远程破甲。

挥毫将这事儿记在纸上,随手交给红玉存档,转过头见刘坤还在堂上候着,便狐疑道:“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沧州知州蒲友仁、同知项文山、通判马兴毅,眼下也都在院外候着,您看……”

“也一并请进来吧。”

最初没有道明来意,是怕会打草惊蛇,眼下既然事情都已经闹得尽人皆知了,再遮遮掩掩还有什么意义?

顺带一提,之前对徐怀志的审问,最终以失败告终。

这厮除了喊冤诉苦,自称是得了怪病之外,旁的一概不答,偏他又已经失去了痛感,刑讯逼供毫无效果。

不过……

若从旁调查也没有进展的话,或许可以试试黑狗血什么的,看看这些传说中的驱邪之物,究竟对僵尸有没有效果。

正想些有的没的,蒲友仁、项文山、马兴毅三人,就自外面鱼贯而入。

“我等见过上差。”

等三人齐齐施礼之后,王守业才自公案后起身,慢条斯理的拱手道:“诸位大人无需多礼,方才的事情,你们想必也应该听说了吧?其实……”

咕噜噜~

一阵闷雷也似的饥鸣,突然打断了王守业话。

堂内众人不约而同的向门外望去,就只见吏目孔楽鹏耸动着鼻子,自顾自的进了大堂,用充血的眸子四下里踅摸着,很快就锁定在红玉身上,原本合拢的双唇微微一张,口水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饥鸣声也是接连不断,直似是吹响了嗜血的战鼓!

这模样任谁瞧了,也会觉得怪异莫名,更何况刚刚才遭遇了活尸事件。

“无礼!”

李如松低吼一声,抽出腰刀闪身拦在了红玉身前。

后面刘坤也厉声喝道:“来人,拿下这狂徒!”

当下左右立刻闪出几个埋伏好的内卫,抖开罗网就待向那孔楽鹏罩去。

斜前方三弓三枪六个外卫,也是箭搭弦、弹上膛,只等那孔楽鹏一有什么意动,便要对准他的四肢攒射。

就在此时,那孔楽鹏忽然身形一矮,屈膝跪倒在地上。

众人不由都是一愣,撒网的内卫也都下意识的停住了动作,想看这厮是要跪地求饶,还是要自辨些什么。

然而就这稍一迟疑的当口,那孔楽鹏脚下发力一蹬,整个人就向前蹿出丈许,脱离了罗网笼罩的范围。

紧接着他拱起腰背手足并用,饿狼也似的扑向了红玉!

“好胆!”

“拦下它!”

砰~砰~

伴随着两声枪响,三支利箭也离弦而出,然而却都被孔楽鹏轻松的甩在了身后。

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孔楽鹏已经扑到了李如松面前。

李如松初生牛犊不怕虎,便和活尸都敢斗上一场,此时自也未曾慌乱。

微微弯低了脊梁,往前踏出半步,手中钢刀顺势横扫而出,却只用了四五分力道,以防孔楽鹏中途再生变化。

但孔楽鹏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李如松的预料!

就见他四肢猛然发力,身形竟自地上弹起近丈来高,紧贴着屋脊越过了李如松,直扑身后的赵红玉!

李如松大惊失色,虽极力擎刀来了个举火烧天式,却堪堪只撩到了孔楽鹏的靴底。

而红玉因有李如松遮在前面,正提弓在手准备故技重施,等到发现孔楽鹏自头顶扑下之际,已然来不及闪避!

“红玉!”

王守业见状直急的目呲欲裂,可他除了大吼一声之外,却什么也来不及去做!

嗡~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王守业脑中忽地一震,同时眉心凉意骤起,霎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下来。

不对!

只是大幅度的减慢了速度!

这是……

子弹时间?

王守业顾不得多想,抄起桌上的砚台,照准孔楽鹏掷了过去!

而就在掷出砚台的瞬间,眉心处的清凉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脱力似的疲惫感也席卷了全身,让王守业不由自主的瘫坐在了椅子上。

砰~

与此同时,那砚台也狠狠砸在了孔楽鹏脸上,直砸的他颧骨凹陷,原本下扑的身子,也打横侧滚飞了出去,头下脚上的跌落在地,又滚出丈许远才停了下来。

等到他踉跄起身,半边脸上像是开了杂货铺,墨汁、血肉、断骨、被挤出眼眶的眼球、以及几块砚台的碎片,浮世绘似的混杂在一起。

便如此,他竟然还是直勾勾的盯着红玉,翻身欲要再次扑上!

李如松、红玉如临大敌,后面众山海卫怕误伤到二人,也都弃了落网、弓枪,拔出腰刀蜂拥而上。

然而就在此时,那孔楽鹏耸动着歪掉的鼻子,忽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然后转头望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蒲友仁、项文山、马兴毅三人!

“吼~!”

他发出一声野兽似的嚎叫,伴随着腹中闷雷似的饥鸣,竟就这么放弃了红玉,转身向着蒲友仁等人扑了过去!

“给我死!”

此时刘坤恰好拦在正中,原本正在举刀前冲,猛然见到孔楽鹏朝着这边儿扑来,当下急忙稳住脚步,照准对方当头劈下。

孔楽鹏拧腰避过锋芒,扬起左手在刘坤腰间一抹而过。

“啊~!!”

刘坤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声,踉跄着往前走踏出半步,几根断掉的肠子从腰间垂落,同时那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里,还露出一颗残破的肾脏!

这情景,让旁边几个山海卫不约而同的脚步一僵。

孔楽鹏也便如入无人之境,冲到了蒲友仁面前。

“别过来、你别过来!”

蒲友仁惊声尖叫着,拼命的想要闪避推搡,却还是被孔楽鹏轻而易举的压在了身下。

就见孔楽鹏伏低了身子,狠狠咬住他的左肩,然后仰头一撕,当下连皮带筋扯下块人肉,大力的咀嚼吞咽着,喉咙里还发出了满足的咕哝声。

一时堂上寂静如死!

唯有蒲友仁和刘坤的哀嚎声交相呼应。

嗖~

忽地,一支羽箭直奔孔楽鹏脖颈。

孔楽鹏挺身闪过,转头正见红玉将第二支箭搭在弦上。

“吼~!”

他嘶吼一声,低头又自蒲友仁胸膛上撕下一大块皮肉,然后转头直面红玉。

嗖~

红玉毫不犹豫一箭射来。

那孔楽鹏再次闪身避过,一面咀嚼着嘴里的肥肉,一面四肢贴地窜出。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继续攻击红玉之际,孔楽鹏却猛然调转了方向,飞也似的扑向门外。

似乎方才的进食,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

“拦住它!”

红玉一声娇叱,身旁李如松也迈步欲追没,但却哪还来得及阻拦?

在加上原本负责堵门的内卫,此时也早冲进了大堂里,故而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孔楽鹏突出重围,半个身子探出门外。

砰~

此时忽听一声枪响,那孔楽鹏后脑应声暴起一团血花,踉跄半步颓然倒地!

众人都有些呆滞,随即目光转向那枪声起处,就见正王守业形象全无的趴在地上,手中的鸟铳余烟袅袅。

却原来方才他瘫软在椅子上,见孔楽鹏凶性不改,便咬牙硬撑着去捡了杆,装好药却未曾发射过的火铳。

原是准备防身用的,不想最后却起到了一击毙命的效果。

不过……

他方才瞄的明明是屁股。

“老爷!”

红玉突然抛开手里的猎弓,飞也似的扑到了王守业面前,连声追问道:“你……你的眼睛怎么了?!”

眼睛?

王守业抬手一擦,就见满手的血泪。

再一感觉,耳朵里也是黏糊糊的,多半也塞了些血水。

他拿小拇指扣了扣,惨笑道:“没事儿,之前被佛光舍利照到留下的旧患,刚才……”

“蒲大人?!蒲大人?!”

“刘都事?!刘都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声焦急的呼唤给打断了。

王守业示意红玉拿出帕子,擦去自己脸上的血泪,又在她的搀扶下勉强起身,先踉跄着到了刘坤身前,就只见他双目圆睁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息。

啧~

早叫他准备周全些的。

王守业无奈的叹了口气,命一旁的内卫好生收敛尸身,然后又来到了蒲友仁身边。

蒲友仁的伤势虽然不轻,但既没有伤到内脏,也没有伤到骨头,倒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过……

他胸前那被撕去一块的地方,怎么瞧着如此古怪?

还有……

被涌出血水染湿之后,这旁边的轮廓也颇为异样——明明是躺着的,便是胸大肌练的再发达,也不该是这般模样吧?

正满腹狐疑之际,忽听马兴毅叫道:“知州大人腿上好像也伤到了,流了好多血!”

说着,迟疑的看了看红玉。

“如松,你过来……”

红玉见状,就待暂且避嫌。

“等等!”

王守业却断然吩咐道:“找个妇人来检查检查,看是不是有什么古……”

‘怪’字尚未出口,原本奄奄一息的蒲友仁,突然尖叫起来:“不、不!不必了!我……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一面说着,一面还拼命挣扎退缩着,激动之下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这说是没事儿,谁人肯信?

马兴毅见状连忙去外面喊了个仆妇来,没多久堂内突然传出一声惊呼:“知州老爷竟然……竟然是个女人?!”

第110章 沧州行【九】

依旧是内衙大堂。

虽说方才那场战斗的痕迹,都已经清理收拾干净了。

但枪手、弓手却未曾撤去,隐在两侧以柱子为屏障,似有意似无意的瞄准了项文山、马兴毅二人。

因有徐怀志、孔楽鹏的例子在先,项、马二人也不敢提出什么异议,只得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正中的书案后面,王守业正闭着眼睛仰枕在搭脑上,任由红玉将裹了药膏的纱布,轻轻缠在自己头上。

相比于北镇抚司那次,这回陡然爆发出的子弹时间,显然给眼睛造成了更大的损害。

直到现在,王守业的眼睛还有些刺痛,用的稍久些,甚至会变得逐渐模糊起来。

好在经沧州城内的大夫会诊检查之后,确定这只是暂时状况,只要外敷内用些清热去火的药,三五日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了。

否则的话,王守业怕早就没心情,继续追查案子了。

等到红玉敷好了药,王守业这才抬起头来,一面有些不适应的耸着鼻梁,一面扬声问道:“蒲知州现下如何了?”

早已经静候多时的吕泰,闻言忙起身禀报道:“眼下还在昏迷之中,不过听大夫说,到晚上就应该能醒过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蒲知州确系妇人无疑,且刚刚来了天葵——那裤子上的血迹,就是因此而来。”

天葵?

莫非孔楽鹏就是因经血的刺激,所以才会突然狂性大发的?

否则也难以解释,他为何在半途突然弃红玉于不顾,转身扑向了蒲友仁。

想到这里,王守业又开口问道:“蒲知州可曾做过什么预防措施?譬如说月事布之类的。”

“这……”

吕泰闻言一愣,吞吞吐吐的答不出来——非是王守业问起,他哪里会关注这等东西?

“去问清楚!”

“是。”

待吕泰匆匆出门之后,红玉便当仁不让的,顶替了书记员的工作。

虽然看不到,但王守业还是把头偏向了项文山、马兴毅二人,淡然道:“项同知、马通判,事到如今,两位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这……”

项文山面露迟疑。

马兴毅却是毫不犹豫的道:“上差尽管发问,卑职一定知无不言!”

说完,还挑衅的撇了项文山一眼。

“那就好。”

王守业点了点头,开门见山的问:“蒲知州、孔楽鹏、徐怀志、沈立这四人之间,平日可有什么勾连?”

“这个么……”

马兴毅皱眉琢磨了半晌,这才斟酌着道:“孔楽鹏与徐怀志是翁婿,平日里自然没少打交道,沈立则是徐怀志的故吏,两人之间也算有些交情。”

“但孔楽鹏与沈立之间,貌似并无什么勾连,反而有些嫌隙的样子——因为都说那沈立是知州大人的亲信,平日里颇不服孔楽鹏的管教。”

“至于知州大人和孔吏目之间么——知州大人对其一直很是不屑,平日里更无什么私交。”

“对其不屑?”

王守业听到这里,插嘴追问道:“可知道其中原因?”

“这个……”

马兴毅下意识的看了看项文山,见其弓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的,显然不可能替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再想想蒲友仁眼下被查出是妇人之身,再怎么也不可能继续为官,便干脆把心一横道:“知州大人素有龙阳之好,对女子敬而远之,或许正是因此,才对孔楽鹏这等贪花好色之徒很是抵触。”

龙阳之好?

贪花好色之徒?

“孔楽鹏又是怎么个贪花好色法?”

“这在沧州城内尽人皆知,他上任不到三年,就纳了五房小妾,还娶了徐怀志的女儿做续弦。”

说到这里,马兴毅猛地想起一事来,忙道:“对了,他有个小妾半月前无端病故,听说那小妾的家人上门,连尸首都未曾得见……”

“来人!”

王守业听到这话,扬头一声吆喝,外面当值的内卫立刻闪身入内,先是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大堂里的状况,确认没什么异常之后,这才躬身听候吩咐。

“去告诉葛百户,查抄孔家时,着重调查一下半月前身故的小妾,看其中可有蹊跷之处——另外,弄清楚孔楽鹏近来的饮食情况。”

待那内卫领命离开之后,王守业正待继续追问,吕泰就匆匆回来禀报,说那蒲知州并未做任何准备。

如此看来,他应该是最近才变成女人的,否则也不会在这等关键问题上,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示意吕泰回到记录用的书案后面,替下了临时执笔的红玉,王守业再次追问道:“那徐怀志平时是不是特别怕死?”

“这……”

马兴毅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卑职与其甚少打交道,实在不清楚他是否……”

“回禀上差。”

这时项文山终于开口了,就听他躬身禀报道:“徐怀志近年来身体屡有不适,为此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不见大好,故而常常慨叹人生苦短。”

果然是这样!

色中饿鬼,真的变成了色中‘饿’鬼。

怕死的徐怀志,成了不死活尸。

上下其手的沈立,身上长出了无数只手。

如果王守业没有推断错的话,这种情况应该属于:欲望或者执念,被扭曲具现化的结果。

那么导致具现化,并能将他们彼此之间,串联起来的人或事物,究竟是什么呢?

还是得继续查!

兜兜转转一圈子,貌似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这次的要查的,是一整条关系链,难度自然也会相应的降低不少。

“徐怀志可曾开口?”

“仍在喊冤。”

吕泰禀报道:“之前按照大人的吩咐,小心检查了他伤口,果然有自动愈合的趋势,所以请李公子又重新砸断了。”

这可真是死鸭子嘴硬。

王守业微微颔首,又叮嘱道:“检查的勤一些,说不定反复受伤之后,他的自愈能力也会随之增强——对了,收集些民间传闻中能克制僵尸的物件,看能不能逼徐怀志吐露实情。”

“卑职明白。”

“再有,铺排下人手,从蒲知州身边开始查起,追查他与孔楽鹏、徐怀志、沈立之间的具体关系——尤其是在沈立发病前后,四人之间是否有过联系。”

“卑职这就去办!”

眼下没了刘坤,担子就只能压在吕泰肩上。

好在他虽是秀才出身,却在刑部为吏多年,对这刑讯审问的差事,最时熟惯不过了。

【还有】

第111章 沧州行【十】

夜。

仍旧是内衙大堂。

不过除了端坐在公案后面的王守业,以及正在为他换药的红玉之外,堂内再无半个人影,只有烛火在两下里摇曳不定。

红玉拆下旧药,正待取了新药换上,却被王守业抬手止住,眯着双目从桌上抄起筷子道:“等吃完了饭,再裹上吧。”

红玉未曾回应,只是把那清汤寡水的晚餐,一一聚拢到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撩开眼皮扫了一眼,嬉笑道:“你这是怎得了,总是沉默寡言的,难不成被那孔楽鹏给吓到了?”

红玉先是摇了摇头,随即想起王守业眼下看不清楚,这才又轻声问道:“老爷这眼睛,是为了救我才伤到的,对不对?”

原来她早就察觉到了,还因此而内疚不已。

王守业嘿嘿笑着,反手扣住她的皓腕,不由分说的往怀里一扯——初时却没能扯动,不过红玉稍稍犹豫,还是顺从的坐到了他怀里。

王守业将下巴枕在她肩头,耳鬓厮磨的道:“这回要不是有你跟着,都未必能察觉到徐怀志的异状——先不说这一来,要费上多少工夫细查,真要是让他伺机逃掉,再和沈立当初一样,散播些尸毒什么的,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说着,伸手在她凝脂也似的小脸上一掐:“说起来,老爷我还要多谢你呢。”

“我……”

红玉刚要说些什么,却忽地从王守业怀中挣开。

王守业正觉纳闷,就听她羞意难掩的道:“吕司务来了。”

嘁~

真是扫兴的紧。

王守业顺手把筷子放回了桌上,闭着眼睛朗声问:“可是已经查出些什么了?”

吕泰正一脚门内一脚门外,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听王守业发问,这才忙快步走进了大堂,拱手道:“回大人的话,经反复盘问,基本确定知州蒲友仁,是上月底才开始生变的。”

“至于那孔楽鹏,则是在两个多月以前,就显出了异状——而那小妾之死目前虽然疑点颇多,却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依着葛协守的意思,是想派人开棺验尸。”

“此事让同知项文山主持。”

王守业毫不犹豫的把锅推给了项文山,谁让这厮之前显得不够积极主动呢。

吕泰躬身应了,随即又道:“还有就是,蒲友仁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曾说过几句古怪的梦话。”

“什么梦话?”

“说什么‘尸体在花园’、‘他为什么还活着’之类的。”

“嗯?”

王守业猛地张开双目,随即又被烛光刺激的眯了起来,口中追问道:“这衙门里有花园?”

“有,听说在后院西北角,有个小小的花园,不过早就已经荒废了,平时极少有人进出。”

“查!”

王守业断然下令道:“召集这州衙的差役,命他们立刻彻查花园,挖地三尺也再所不惜!”

“卑职……”

“再有!”

不等吕泰领命,王守业紧接着又吩咐道:“将蒲友仁身边的亲随家人,都给我盯仔细了,一旦有人企图逃走,便就地擒拿或者当场打杀!”

“卑职明辨!”

吕泰心下一凛,有刘坤殷鉴在前,他可不敢怠慢分毫,想了想,又道:“要不要先把他们绑起来,等验明正身之后再放开。”

“可以。”

待吕泰离开之后,王守业随便扒拉了几口饭菜,就食不知味的停了下来——为了避免炎症加重,这饭菜也的确没什么味道。

仰躺在搭脑上,任由红玉缠好了纱布,反手又将她扯进了怀里,一面胡来,一面喃喃道:“你说这沧州衙门里,有什么东西是蒲友仁、孔楽鹏、徐怀志、沈立能碰到,旁人却难以触及的?”

红玉待要挣扎,看看他眼上的纱布,又强自忍了下来,羞声道:“我方才也想过,这四人身份相差甚远,能上下传递且只经他四人之手的,倒也不是没有,但多半是些公文、签令之类的——若说是这些东西出了问题,又总觉得实在有些牵强。”

倒也未必牵强。

这神神鬼鬼的东西,本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也没准儿真是公文书信成妖呢——游戏小说里,不经常有什么书老、系统精灵啥的?

不过真要是这样,那要追查起来可就难了。

甚至说不定早就被人给毁掉了。

“大人、大人!”

便在此时,外面突然又传来了吕泰的呼喊声——他并不是毛躁的,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避免,再次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

事实也证明,这么做是很有效果的。

等到吕泰匆匆进到大堂里,红玉已经收拾整齐,垂首侍立在了一旁。

“大人!”

吕泰趋前几步,恭声禀报道:“那花园里果然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而且与蒲友仁的亲随小厮墨韵一般无二!”

亲随小厮?

多半就是蒲友仁雌伏的对象。

而他被杀的原因,则应该是不经意间,发现了蒲友仁变性的事实,所以被蒲友仁杀掉灭口了。

不过……

那‘为什么还活着’又是何意?

“大人!”

吕泰急忙道:“那墨韵的确还活着!”

嗯?

王守业眉毛一挑,诧异道:“你是说,有两个墨韵?”

“没错,一个昨天就被蒲友仁杀死掩埋了,另一个却还好端端的活着!”

得~

这又来一个死而复生的!

不,准确的说,是死而新生的。

那他的欲望或者执念,又会是什么呢?

“将尸首和活人一起带上堂来!”

王守业吩咐一声,待吕泰转身欲走,又忙叮咛道:“将他绑好了,再调两杆鸟枪抵住要害。”

“卑职明白!”

吕泰回身应了,这才匆匆出了内衙大堂。

不多时,两个被绑成粽子的小厮,就被一众山海卫前呼后拥的抬了进来——显然,吕泰除了担心活的会暴起伤人,也怕那死的会突然尸变。

砰~

先扔在地上,是具硬梆梆的尸首。

砰~

“哎呦~”

那痛呼出声的,自然是活着的墨韵。

王守业看不到他的表情如何,只得偏头向红玉细问究竟。

得知他满面惶恐冷汗直流,便抓起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扬声喝问:“墨韵,你可知罪?!”

那墨韵吓的一缩脖子,随即连忙叫屈道:“小人不知何罪,还请大老爷明示!”

“不知何罪?”

王守业冷笑一声:“旁边的尸首,难道你也不认得?”

“这……”

墨韵偏头看看那僵硬的尸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半晌方支吾道:“这人……这人和小的长得差不多,可我实在不认得他!”

砰~

王守业又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摔,厉声道:“蒲友仁业已招供,他昨夜将真正的墨韵杀掉灭口,然后又掩埋起来——既然真正墨韵的尸体仍在,你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这不可能啊!”

墨韵闻言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我明明活的好好的,再说……再说老爷为何要杀我?他一向最疼我了,怎么会……怎么会……”

说到半截,想起之前蒲友仁的怪异表现,底气陡然就降了大半。

听这意思,他似乎并不知道,昨天自己曾被蒲友仁杀死过,但对以前的事情,应该仍有印象。

按说,这时候应该细问他昨天的行止。

但王守业眼下关注的却不是这些,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我且问你,你与孔楽鹏、徐怀志、沈立之间,究竟有何勾结?!”

墨韵猛地抬起头来,惶恐的望向了王守业,但马上又垂下头,颤声辩解道:“小人不知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区区下人……”

砰~

惊堂木第三次砸在公案上,王守业疾言厉色的喝道:“事到如今,你竟还敢狡辩——来人啊,给本官大刑伺候!”

吕泰在旁,多半也敲出王守业是在吓唬这墨韵,当即出列捧哏道:“大人,卑职这次离京时,特地讨了几件剥皮剔骨的器械,不妨先在这厮身上试上一试!”

“也好。”

王守业点点头,做声作色的道:“就瞧瞧你们刑部的器械,和北镇抚司、东厂的有什么区别。”

听到刑部、北镇抚司、东厂等名号,那墨韵就脑补出许多凶名昭著的酷刑,再见吕泰一脸迫不及待直奔门外,登时就吃不住劲儿了。

当下连声告饶道:“且慢动刑!小人招了、小人招了!”

【无语,本来今儿要给盟主加更来着,偏偏莫名其妙被封了一章——明明是打斗加查案,又没有摄政摄黄。

心情不爽,先两更,明天再三更给盟主加更。】

第112章 沧州行【十一】

半哄半吓,那墨韵终于开了口。

初时还遮遮掩掩意图避重就轻,后来被王守业连着揭破几处谬误,心慌意乱之下便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过往种种全都一股脑道了出来。

根据他的供述,王守业大致梳拢出脉络如下:

那孔楽鹏自从上任以来,就试图攀上蒲友仁这棵大树。

在几次正面逢迎拍马受挫之后,他便另辟蹊径寻到了墨韵头上,想借知州男宠的枕头风破开藩篱。

墨韵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得了蒲友仁的青睐,可毕竟还是只是个下人贱役,这骤然被官老爷捧在手心上,小意殷勤的哄着,如何还能把持得住?

没几日光景,就与孔楽鹏称兄道弟起来,那牛皮也吹的山响,直说是能做得了蒲友仁大半个主。

孔楽鹏见其说的夸张,先是假做附和,后来趁着酒酣之际,便起哄要验证已而。

墨韵当时已有六七分酒意,听他言语间似有质疑之意,当下交代孔楽鹏在此稍候,然后愤然离席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施施然推门而入,将一粗布包裹抛在酒桌之上。

孔楽鹏在他的提示下,解开那包裹一瞧,却竟是蒲友仁的官印,当下先是大惊失色,继而心底就开始活泛起来。

借着酒意遮盖,半开玩笑似的表示:既然咱们兄弟二人,一个掌着官凭印信,一个掌着文书传达、六房庶务,合起来岂不就等同于一整个知州老爷了?

墨韵初时不解其意,后来被孔楽鹏反复暗示,才知道他是动了伪造官凭文书的心思。

墨韵当场酒就醒了一多半,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直说这杀头抄家的买卖万万做不得。

可架不住孔楽鹏反复劝说,先是许下好处无数,继而又提出可以找个替死鬼在前面顶着,真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也绝牵连不到咱兄弟二人头上。

再加上几句吹捧,墨韵禁不住就动了心。

后来孔楽鹏果然寻了个合适的挡箭牌,而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时刚刚担任刑房主事的沈立。

居中牵线搭桥的,则是孔楽鹏的岳丈徐怀志。

初时,这几人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倒也捞了不少好处。

可天长日久的,沈立的不满却是与日剧僧。

盖因每次都是他冲锋在前,得来的好处却要分给孔楽鹏、墨韵、徐怀志等人大半,他自己仅仅只能落下两成左右。

这让本性贪婪的沈立,如何能忍受的了?

于是自去年秋天以来,他就开始中饱私囊,到最后报上去的收益,竟还不足真正所得的一半。

可孔楽鹏也是久在官场厮混的,更何况还有徐怀志这个耳目在,自然很快就察觉到了沈立的所作所为。

两人因此起了冲突,甚至一度中断了合作。

后来沈立似乎是拿到了孔楽鹏什么把柄,非但让这伪造公文的买卖重新开张,还反客为主的压榨起孔楽鹏来。

孔楽鹏对此自是愤恨不已。

几次曾筹谋要将沈立除掉,可惜一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下手机会。

直到今年七月,沈立突然遭了报应,莫名其妙的横死在家中,这一场明争暗斗才算落下了帷幕。

…………

至此,大部分涉案人物,总算是串联在了一起。

但与此同时,原本已经连上的一环,却又因墨韵的口供而中断裂掉了。

那就是至今还昏迷不醒的蒲友仁。

原本因为墨韵的身份,王守业以为他才是与沈立相对应的另外一个端点,但根据墨韵的口供,蒲友仁对孔楽鹏的等人的行径,应该是并不知情的。

那他究竟又是因为什么,被牵扯进了这场光怪陆离的畸变里?

“我且问你。”

想到这里,王守业沉声问道:“在沈立临死之前,可曾有什么器物,在你等与蒲知州手中辗转传递?又或者你们一起去过什么想同的地方?做过什么事?”

“这……”

墨韵沉吟片刻,忽地抬头道:“有的!七月初的时候,那沈立突然提出要求,说是经受了这么多公文,却从未见过老爷的官印,所以让小人把官印带出去,让他把玩了一夜。”

官印?!

王守业霍然起身,一把撤下了头上的纱布,眯着眼睛问道:“当时也是通过孔楽鹏转交的?”

墨韵被吓了一跳,经旁边的内卫催促,这才连忙答道:“正是如此!不过孔楽鹏好像没有和沈立碰面,而是托徐怀志把官印送到了沈家。”

这就更不会有错了!

王守业再次追问道:“那官印在何处?”

“就在老爷书房里间,那上了锁的书橱里。”

“吕泰!”

王守业立刻书案后面绕了出来,同时下令道:“立刻知会州衙里当值的差役,还有项文山、马兴毅二人,在后院书房门外汇合!”

吕泰领命去了。

王守业又吩咐几名内卫,留下来看守徐怀志、墨韵,然后引着余下的外卫,带齐器械直奔后院书房。

眼见离着书房不远,红玉紧赶几步凑到近前,悄声叮咛道:“老爷,您既然眼睛有恙,待会就别进书房了。”

王守业反手扣住她的柔荑:“那你也别进去,咱们都在外面候着就是。”

其实事到如今,他心里反而踏实了。

上自蒲友仁下至沈立,出现异常状况的人,都是曾经亲手碰触过官印之人,如果当真是这官印在作祟的话,那它本身应该属于触发类‘道具’。

只要在取出官印时,避免身体接触,并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就可以避免遭受影响了。

当然,即便心中认定如此,王守业也并不打算亲身犯险,而是准备将这项任务交托给沧州官吏执行。

却说在那书房门外,约莫等候了一刻钟左右,项文山、马兴毅并二十几名当值的差役,就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

事不宜迟,王守业当即一声令下,让项文山带着几个衙役闯进书房,用斧头劈开书橱的门锁,又用铁锹将盛放着官印的木盒铲了出来。

整个过程中,果然并无异状发生。

也不对……

这东西或许是潜移默化型的。

王守业隔着两丈多远,打量着那铁锹上的木盒,琢磨着是不是该多用几种器物封存好了,再设法将其运往京城。

“嘻嘻……”

就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嬉笑。

王守业一愣,下意识的左右张望,可还未曾彻底好转的眼睛,在满院灯火映照之下,实在难以分辨众人的细微表情。

红玉见状忙上前扶住了他,同时悄声道:“周围好像没谁在笑,再说那笑声听起来稚气的很,也不像是成人所发。”

不像是成人所发?

王守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恰巧这时又有一声嬉笑传入耳中,他侧耳仔细分辨,果然是清脆的童稚之声。

然而这满院子莫说儿童了,便妇人也只红玉一个。

难道是……

王守业下意识的望向了那铁锹上的木盒,却见那举着铁锹的衙役,争满面狐疑的侧着耳朵,去听那木盒里的动静。

王守业目光一凝,脱口大喝道:“情况不对,所有人提高警惕!”

同时他拉住红玉,悄然往院外退去。

砰~

余音尚在,那木盒的盒盖猛然弹起三尺多高,同时一个黄澄澄的物事,从里面电射而出!

【还有】

第113章 沧州行【十二】

【忘记说了,被屏蔽的沧州行八,我修改后合并到沧州行九了,没看过的可以去补一下。】

那黄澄澄的物事的跳出木盒,稳当当落在了铁锹上,赫然正是一方铜印。

这铜印分量显然不轻,直压的锹头猛然向下一坠,木盒失去平衡,当即掉到了地上。

但那官印却仿佛黏在铁锹上一般,非但没有滑落,反而顺着铲柄飞快的攀附而上。

“快闪开!”

红玉高声娇叱,顺势甩开了王守业,自肩头扯下猎弓想要进行远程支援。

但官印攀附的速度实在太快,而那擎着铁锹的衙役,又惊的瞠目结舌,完全忘了要闪避。

啪~

眼见要触及那衙役,那官印忽地一个小跳,不偏不倚的砸在了那衙役的手背上。

“哎呦!”

那衙役痛呼一声,这才急忙丢掉手中的铁锹,同时狠命的一甩手腕,意图抖落官印。

那官印被他抛出道弧线,翻滚着落到了地上,然后又像个特大号的甲虫一样,贴地向书房左侧的院墙爬去。

“拦下……”

王守业刚要呼喊,耳旁就传来弓弦响动,一支利箭电射而出,咄~的一声钉在了官印的逃跑路线上。

那官印猝不及防撞在上面,将箭杆压的向后弯折,但却终究没能撞断箭杆,反而被弹的倒退回来。

啪~

也就在这当口,斜下里有个衙役大步赶上去,一铁锹将那官印扣在了下面。

“逮着了、逮着了!”

“压紧他,别让它逃了!”

“这特娘官印竟还成精了!”

众人松了口气的同时,气氛也陡然活跃起来。

拿着长柄兵刃的,都忙凑上去帮手,也顺带分润些功劳;手持单刀的一时寻不到名目,又担心凑得太近会惹上麻烦,便留在外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个衙役见最初将官印铲出来的赵五,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便上前在他肩膀上一拍,打趣道:“老五,你这回可是……”

那风凉话刚说到半截,他脸上的笑容却骤然凝固了。

盖因他这轻轻一拍,赵五的右肩竟然就软趴趴的垮了下来,连同左臂缓缓滑出了袖筒,吧唧~一声摊在地上。

但只见黄套红、红套白,皮肉血骨一环圈一环的,直似在地上用油墨重彩画了个靶子!

“啊!!!”

见此情景,嘲讽赵五的衙役不由得放声尖叫,踉跄着向后倒退着。

赵五似是被这尖叫声惊动了,缓缓转过头来,那五官溶解扭曲的样子,若让王守业瞧见了,肯定会想到一副世界名画:呐喊。

但赵五并没有喊,甚至连出声都做不到,因为他转头的同时,脖子就被拧成了皱巴巴的麻花。

等扭到九十度,赵五的脑袋突然向前一倾,直接顺着肩膀滚了下去。

吧唧~

约莫是因为高度不同,这脑袋落在地上,就如同从高处打翻了一桶油漆,直溅的方圆丈许尽是红白之物。

扑通~

赵五的无头尸身随之倒地,烂软粘稠的肉身自袖口、裤腿缓缓淌出。

“啊!!!”

更多的尖叫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那扣着官印的铁锹、长枪,也都不约而同的颤抖着!

“不想死的,就千万别放手!”

王守业一声低吼,同时死死扣住红玉的手腕,不让她往那官印身前凑。

“怎么回事?!”

然而话音未落,人群中骤然爆起一声尖叫:“这……这怎么变成石头了?!”

“真是块石头!官印哪儿去了?!”

“我方才明明死死压住了!”

一众衙役尽皆哗然,却是那活蹦乱跳的官印,不知何时竟然化作了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王守业忙又提醒道:“先别急着放开,也或许……”

他是担心,那官印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然而还不等说完,有又衙役叫道:“在那儿呢,已经跑到西墙根儿底下了!”

这是……

替身术?

这回可没谁再敢追上去了,一个个眼瞅着那官印无视地球引力,飙车蜗牛似的爬上了墙头,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忙忙夜色之中。

“大人,这……”

吕泰看看地上那具可怖的尸首,惶恐道:“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去把它搜出来?”

“这大晚上的怎么搜?”

王守业一咬牙,扬声下令道:“所有人即刻撤出州衙!”

“全撤出去?”

吕泰虽然也不想留在这里,与那恐怖的官印斗智斗勇,但听王守业果断下令撤退,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迟疑道:“此物玄奇至极,上面若知道咱们就这么放弃了,怕是……”

“谁说要放弃了?”

王守业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道:“咱们先退出去,免得打草惊蛇,然后召集城内青壮,将这衙门团团围住,先撑到天亮再设说!”

吕泰一琢磨,这的确是当下最佳的应对方式。

毕竟眼下乌漆嘛黑的,想要找到一方活蹦乱跳,翻墙过院如履平地的官印,怕是比大海捞针还难。

再说真要逼急了,让这官印逃出州衙,再想找到它就更难了。

当然,也有可能它眼下就已经逃走了。

不过这是最坏的设想,在没有确定之前,还是要先假定依旧留在衙门里。

想到这里,吕泰又请示道:“大人,要不要宣布暂时封口?不然被城中青壮知道……”

“出去再说也不迟。”

王守业打断了他的话,拉着红玉缓缓后退,到了月亮门前,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老爷。”

出门之后,红玉也悄声问道:“您是怕被那官印听到?”

“嗯。”

王守业微微颔首。

若之前听到的童稚笑声,真是那方官印发出来的,这玩意儿很可能已经有了相当的智慧。

笑声?

王守业心中一动,示意红玉搀扶着自己前行,然后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片刻之后,一股熟悉的凉意涌向双耳,与此同时,方圆十数丈内的动静,也都巨细无遗的纳入耳中。

“嘻嘻……”

其中果然也有哪童稚的笑声!

显然它就藏在这附近不远处。

王守业心下稍一犹豫,还是放弃了立刻进行追捕的念头。

主要是仓促之间,也准备什么对应之策,即便能抓到那官印,也奈何不得它的替身之术。

“吕司务。”

想到对应之策,王守业招手将吕泰唤了过来,耳语道:“派人去内衙大堂,让如松带上徐怀志、墨韵,还有哪些克制僵尸的物件一并撤离!”

顿了顿,王守业又道:“另外,八百里加急传讯京城,请吕大人速速派人将佛光舍利送到沧州来!”

【呃,给盟主加更失败,再次推到明天。】

第114章 沧州行【十三】

夜色渐深、风雪依旧。

原本早该被寒冷黑暗所笼罩的沧州城,却被数十堆篝火映红了半边城郭。

而在这篝火之间,又杂了无数手持火把的丁壮。

居高临下望去,就好似有一条骨节粗大的火龙,正团团盘绕在州衙的高墙大院之外。

其中一处篝火旁。

四十出头的屠户张虎,自地上抓了把积雪,狠狠在脸上搓揉着,直到睡意全消,这才自地上爬起来,在侄儿张多福肩头轻轻拍了拍。

“大伯,我不累。”

张多福往自己胸膛上一擂,嘿笑道:“您歇您的就是了,回头让二丫给我炖一锅猪肺汤,暖暖身子就成。”

旁边临人听见这话,也忙凑趣道:“算我一份儿、算我一份儿,二丫的手艺可比我那婆娘强出太多了!”

听二人大赞自家闺女的厨艺,张虎不由得咧嘴一乐,但很快就收敛了笑意,沉着脸骂道:“都特娘的警醒着点儿,今儿晚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心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屠户出身的张虎,眉宇间本就带着些凶相,这一板起脸来呵斥,两个小辈儿当即吓得直缩脖子,再不敢与他笑闹。

不过张多福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平时也见惯了这副凶相,很快便又缓过劲来,好奇的探问道:“大伯,那毒虫真有这么厉害?”

为了避免恐慌蔓延,王守业在下达封口令的同时,也顺带编排了一套半真半假的说辞。

衙役们满城苛敛壮丁时,都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刚下榻在州衙后院不久,就被个拳头大小、通体黄橙橙的毒虫给咬伤了。

钦差大人因此患上了眼疾,甚至有可能变成瞎子,怒不可遏之余,便下令务必找出这毒虫,将其碎尸万段。

可这大晚上的上哪找去?

知州大人无奈,这才召集丁壮暂且封锁衙门,免得那毒虫逃之夭夭。

因这番话半真半假,甚至还有不少人在衙门口,亲眼见到了蒙着双眼的红袍大官儿,所以张多福等人皆是信之不疑。

“哼!”

张虎嗤鼻一声,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凑到张多福耳边,悄声道:“旁的不说,那些差人身上的尿骚味儿,你道是怎么来的?”

想起之前的确曾嗅到些尿骚味儿,张多福顿时来了兴致,也学着大伯的样子,悄声问道:“怎么来的?”

“我也不敢确定。”

听张虎这般说,张多福顿时泄了气,正待向自家伯父翻个白眼,忽又听张虎道:“但依我看,多半是吓尿的!”

“吓尿的?”

张多福再次瞪大了眼睛,正待追问详情,几个挑着桶的衙役,就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

伯侄俩忙都闭上嘴,挺直腰板装出尽忠职守的样子。

这时就听打头的衙役吆喝道:“京城来的上差爱民如子,特地让煮了姜汤给你们驱寒——当值的都别乱动,守着篝火的过来帮他们取用便是!”

呼喊间,一个热气腾腾的水桶,以及十来个木碗,就被放在了张虎原本坐着的地方。

张虎见状就待过去舀两碗回来。

可转念一想,要是那些衙役们见了,以为自己是擅离职守,岂不平白惹来麻烦?

于是只得守住脚步,眼巴巴瞧着附近的闲人,三三两两的凑上来又喝又拿。

恁娘的,这一个个倒真不客气!”

“恁娘的!”

正心中咒骂不已,一个声音就陡然传入了耳中。

张虎初时还以为是自己说漏嘴了,不过接下来那骂声,却与他内心的想法截然不同:

“什么狗屁爱民如子,要不是他,咱们能在这儿挨冷受冻?”

这是哪个不知死的?

想要骂,也等送姜汤的官差们走远了啊!

张虎不敢乱动,只是斜眼循声望去,看清楚说话之人,是街面上有名的驴二楞,心下就顿时释然了。

也是,只有这等混不吝的憨货,才干的出如此蠢事。

“好大的狗胆,竟干辱骂上差!”

“拿下他!”

“不知死的东西!”

却说听那驴二愣辱及上官,还没走远的衙役们当即勃然大怒,各擎着手里的家伙,就待给这厮些苦头尝尝。

“慢着!”

就在此时,斜下里突然传出一声娇叱。

衙役们脚步一顿,齐齐诧异的望向了赵红玉——他们之所以个顶个义愤填膺,正是因为这位上差的‘亲信’,就混在队伍当中,却哪里想到对方竟会主动阻拦?

“跟个混人计较什么。”

赵红玉寒着俏脸道:“我家大人这一番苦心,也不是谁都能明白的,且由他去吧。”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些衙役们又怎会继续纠缠此时?

一个个收敛了怒容兵刃,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红玉,沿来路返回。

张虎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暗道这驴二楞倒是好运道,竟遇到心软的雌儿,不然这一关怕是难过的紧。

谁知就在此时,又听那憨货嚷道:“瞎眼算啥?说不定那话儿也废了,落个断子绝孙……”

啪~!

未等那驴二楞骂完,他手中的木碗突然爆开,滚烫的姜汤泼在手上,直烫的他嗷嗷乱叫。

与此同时,就见红玉擎着猎弓喝道:“我家大人是为这一城百姓着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再敢胡乱诋毁,小心你的舌头!”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那篝火在熊熊燃烧。

驴二楞乍着膀子看向红玉,嘴里还待说些什么,见红玉又将另一支箭搭在弦上,忙缩了脖子告饶道:“姑奶奶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红玉这才松了弓弦,环视着周遭鸦雀无声的民壮,有心替王守业解释几句,却又担心吐露实情,会滋生出恐慌情绪。

正进退两难之际,陡然听到州衙正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是那官印精、它出来了、它出来了!救命、救命啊!”

红玉面色陡然一变,再顾不得理会那些民壮,转头向着来路狂奔而去。

待转过街角,就见衙门口正群魔乱舞。

泼狗血、童子尿的,撒符纸、香灰、糯米的,拿桃木枝乱砸的,捧着佛像诵经的,嚼了大蒜啐口水的……

不知情的,怕还当是大型精分现场呢。

这其中又有一人狼奔猪突,在人群中穿梭奔逃着,嘴里惊声尖叫不断。

而就在他身后,一个黄橙橙的铜印正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红玉见状不由得一愣。

盖因那被穷追猛打的衙役,正是之前用铁锹扣住铜印之人!

这东西……

竟然是来报仇的!

【快要抑郁了,和编辑沟通修改后,合并到后面的章节又被封了,重新编辑沟通了一下,做出第二次修改,希望这次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第115章 沧州行【十四】

【那两章终于解封了】

州衙门外,满地狼藉。

数十只火把将一名衙役团团围住,直将他周身映的分毫毕现。

“嗝嗝嗝嗝嗝……”

但见这衙役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打着嗝,中间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多时一张老脸就憋的紫茄子仿佛。

初时捂在胸口的双手,开始在胸膛上狠命的捶打。

初时紧紧绷直的双腿,开始在雪地里不住的踢动。

到了后来,他甚至不住的昂起头,将后脑勺狠狠往地上磕砸,想要借此抵消窒息带来的痛苦。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随着时间奔流不返的推移,那连绵不断的打嗝声变得越来越虚弱,挥舞踢动的手足,也软绵绵的垂了下来,直至再无一丝生息传出……

当啷~

在一片死寂之中,也不知是谁撒手丢掉了手里的兵刃,仓皇的尖叫着:“不干了、不干了!这差事老子不干了!”

他边喊着,边用力搡开身边的同僚,跌跌撞撞的奔出了圈外。

眼见这人转瞬间就奔出了十数步远,人群中不由得骚动起来,几乎一多半的衙役都有些跃跃欲试。

“红玉,拦下他!”

这时忽听得圈外有人一声低喝,紧接着羽箭破空,咄的一声钉在了逃跑之人身前。

与此同时,王守业冷森森的言语,也清晰的传遍了全场:“从现在开始,城中官吏敢擅离职守者,皆以临阵逃脱论处——杀、无、赦!”

话音未落,身边的山海卫便都刀出鞘箭上弦,甚至还有人架起了三杆鸟铳,那虎视眈眈的架势,让衙役们连大气都不敢乱喘一声。

企图逃走了衙役见状,战战兢兢的往回退了几步,发现无人上前阻止,便忙一溜儿小跑着混入人群,悄没声的捡起了地上的兵刃。

这时王守业再次扬声道:“既然吃了这碗公门饭,关键时刻就别想往后缩——就算想辞了差事,也先给老子熬过这一关再说!”

顿了顿,他又道:“自即日起,连同本官在内,城内所有官吏分成三班轮值,逾期不至者、擅离职守者,皆以临阵脱逃论处!”

说到这里,他顺手指了指那衙役横尸处:“待会儿就在这儿搭一座帐篷,我和项大人、马大人轮流在里面值守!”

这话一出,后面项文山、马兴毅顿时吓的面无人色,有心上前同商讨一二,可看王守业那杀气腾腾的架势,终究还是没敢张嘴。

反之,那些衙役们心中的怨气,却是顷刻间散去不少——这给我冲和跟我冲之间,区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成功止住了这场溃散。王守业又命葛长风带人收敛尸身,然后寻了几个当事人,细问方才的情形。

等听说那官印冲出门外,并非是有意要逃走,而是专门前来寻仇的,王守业心中就打了个突兀。

下意识的看向赵红玉,只见她身量拔的笔直,瓜子脸上写满坚毅,那眉宇间透出的英气,更是远超以往任何时候。

她该不会是想……

“……宋老蔫被它在腿肚子上撞了一下,踉跄着瘫倒在地上,那官印精才转头回了衙门里,临进门还笑了几声呢!”

听到这番花,王守业一时也顾不得红玉了,连忙追问道:“它真的掉头了?那是正面,那是背面,你们可曾看清楚?”

“这……”

班头韩光被问的哑口无言,连忙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讪讪道:“小人随口胡说而已,那官印精是直接回了衙门,好像没有什么前后之分。”

“以后禀报事情,不要加那么多没用的形容词!”

王守业没好气的呵斥了一声,随即便陷入了沉思当中。

好半晌,他才断然下令道:“吕泰,吩咐下去,让召集来的丁壮各自回家歇息吧。”

吕泰闻言一愣,忙拱手道:“大人?!这怕是……”

王守业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扬声道:“我原本以为哪东西虽然邪性,却是个胆怯的,多半不会主动伤人——然而现在看来……去吧,把民壮全部遣散。”

吕泰虽觉不妥,但见王守业执意如此,还是乖乖的依命而行,不多时,衙门四周便响起欢呼雀跃之声。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映红了半边城郭的篝火,便统统被积雪掩盖,空荡荡的长街上,也只余下一众官吏差役。

眼见衙役们各自寻来材料,开始在衙门口搭设帐篷,王守业悄悄屏退了左右,将红玉单独带到了一旁。

“老爷。”

还不得王守业开口,红玉便先一步开口探问:“您是不是觉得那官印精,不会轻易离开衙门,所以才下令遣散民壮?”

“也许是离不开,也许是舍不得,要是后者,就更不能逼得太紧了——当然,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体恤百姓。”

王守业随口答了,忽地脸色一沉:“你方才在想什么?难不成是想以身犯险,引那官印精入套?”

如果那官印精真会记仇的话,除了曾用铁锹扣住它的衙役之外,最能吸引仇恨的应该就是红玉了。

赵红玉倒没否认,微微颔首道:“等老爷准备好万全之策,我便诱它出来……”

“不行!”

王守业断然否定了她的提议,沉声道:“那些驱邪除妖的偏方,眼下都试的差不多了,哪还有什么万全之策?待会儿我让马兴毅给你在城门外找个落脚处,等佛光舍利到了,你再跟着一起进城!”

说着,就待将马兴毅请过来说话。

“老爷!”

红玉去急忙拦住了他,忧心忡忡的道:“那鬼东西寻不见我,若找到老爷头上……”

“放心,我自有分寸!”

王守业止住她的话头,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眼见天也快亮了,到时候我命人到大牢里,找些罪大恶极的犯人进行搜索,只要让他们预先吸引仇恨,想来撑过这几日还是不成问题的。”

听说是要拿罪囚做挡箭牌、替死鬼,红玉这才勉强应允了,但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千叮咛万嘱咐的,王守业被烦的狠了,干脆又道:“到时我再让如松弄柄大铁锤防身,真要是被那官印精找上门来,一锤砸扁了它就是!”

【还有】

第116章 沧州行【十五】

十月初四。

延绵了多日的风雪,依旧未见停歇。

虽说一直下的不大,但这十几日积蓄下来,却也已然充塞城野。

这日上午,一行三骑艰难的跋涉在皑皑白雪中,眼见前面影影绰绰显出个城郭,为首那名骑士便忍不住扒开面罩,呼着热气笑骂起来:“特娘的,这沧州城可算是到了!”

说着,便有意打马扬鞭。

“冯协守慢来!”

“此地积雪甚厚,可不敢纵马狂奔!”

左右两个骑士急忙劝阻,冯佑这才勉强按捺住心里的急迫,回头喝道:“老苏,你回去向张主事禀报,我先带着沈刀儿进城,给弟兄们张罗几桌热乎的!”

姓苏的骑士在马上应了,勒转缰绳原路折返。

冯佑和那沈刀儿,则是继续驱马向前。

可眼见城门在望,冯佑脸上的热切,却渐渐转为了狐疑,手搭凉棚张望着,咋舌道:“我哩个娘唉,这沧州是什么习气?大冷的天,怎么都跑到城外挨冷受冻的?”

旁边沈刀儿眼力更好些,也禁不住啧啧称奇:“这还都是些有钱人呢!可就算出来赏雪,也没必要这么拖家带口的吧?”

说着,向冯佑请示道:“冯大人,要不我过去打听打听?”

“嗯……”

冯佑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还是先去衙门见过王守备再说吧,到时候再打听也是一样的。”

两人拿定了主意,再次驱马向前。

等到了城门洞里,却发现里面连个守门的兵丁都没有。

往那街面上瞧,更是百业凋零罕有人迹。

沿街两侧的一些民宅,甚至都将门窗钉死了,一副老死不与外界往来的样子。

走在如此荒寂的街道上,冯佑二人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眼前这一切显然极不正常。

而他们此行,也正是为了一件异事而来。

难道……

真就是那件事儿闹得?

可不是说,什么食人吏目、僵尸书吏的,一早就都被王守备给拿下了,如今只余下个官印精而已。

那方方正正没头没尾的东西,难道还能强过僵尸不成?

冯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沈刀儿指着左侧叫道:“冯大人,您看快那边儿!”

冯佑顺他所指望去,当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左侧一个不怎么大的胡同里,竟密密匝匝的摆满了招魂幡。

这架势……

怕是一胡同人都死光了吧?!

冯佑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正犹豫要不要下马问个究竟,忽听风雪中传来一声呼喊:“前面可是山海监的人?!”

冯佑顺势望去,只见街角正有数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这边狂奔而来,中途连栽了几个跟头,爬起来又继续往前奔。

冯佑略一犹豫,也催马迎了上去。

直到离着丈许远,他才看清为首之人,正是跟随王守业一起南下的从九品司务吕泰。

不过这也不能怪冯佑眼拙,实是当初从山海监出发时,这位刑部吏员出身的司务,堪称是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而此时,他却是目赤面苍形容枯槁,直似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吕司务?!”

冯佑一声惊呼翻身自马上下来,打量着吕泰狐疑道:“你这是怎得了?难道这几日又出了什么意外?”

“唉~”

吕泰一声长叹,随即却反手扣住了冯佑的手腕,疾言厉色的追问道:“佛光舍利呢?可曾带了来?!”

“自然带来了,不过在后面车上,估计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该进城了。”

“那就好、那就好。”

吕泰这才松了口气,眨巴着通红的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吕司务,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

吕泰又是一声叹息,侧身指着街角道:“咱们边走边说吧。”

说着,又扬声吩咐道:“快,快去衙门将守备大人请出来!”

然而后面那些外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哪个肯挪动脚步。

吕泰气的直跺脚,骂道:“本官又不是让你们进去找,难道隔墙喊上几声也不敢吗?!”

这才有两个外卫转身向着来路奔去。

吕泰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心境,挤出笑容对冯佑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

而冯佑看到方才那一幕,却是愈发的纳闷不解。

内卫也还罢了,外卫都是调拨的军中精锐,个顶个的骁勇善战,这怎得才几日功夫,就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胆怯如鼠了?

故而与吕泰并肩走了没两步,就忍不住再次催问究竟。

吕泰也没有欺瞒他的道理,当下将连日来的遭遇娓娓道来。

众人是九月二十九到的沧州府,然后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到了第二天早上,王守备便命人自沧州大牢里,寻来十几名犯人——里面其实没几个重犯,毕竟不久前刚刚执行了秋绝,但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轻重了。

总之,这些犯人在官差的驱策诱使下,在衙门里整整搜寻了大半日光景,到得这日下午,才终于与那官印打了照面,并生生折去了两个犯人。

余者仓皇而逃,任凭怎么威逼利诱,也不肯再踏入衙门半步。

王守备细问了当时的情景,就没再逼迫他们进去白白送死,而是将他们安置在了东南角门附近。

然而入夜之后,罪囚营里相安无事,那官印反而悄没声的,摸到了王守备的帐篷里。

多亏了王守备警醒,又早命义子备下重锤防身,非但没让那官印得逞,反而趁势锤扁了它的印纽。

此事一经宣布,城中官吏尽皆欢欣鼓舞。

稍有力气之人,也都换了重型兵刃,想要来个依样画葫芦。

可谁能想到,这却导致一场更大的惨剧!

次日黎明。

同知项文山最宠爱的小妾,在睡梦中忽然被挤下了床,迷迷糊糊的起身,正想撒娇抱怨几句,却骇然发现项文山的身体撑涨到溜圆,直赛过怀胎数月的母猪!

下一刻,项文山就气球似的炸裂开来,血肉骨骼泼洒的到处都是。

同日上午,两个结伴去小解的衙役,被发现死在了厕所里,躯体麻花似的扭在一起,足足被拉伸到丈许长。

同日正午,一名山海监内卫被发现爬伏在雪地里,微微张开的嘴里,含着带鞘的刀尖儿——经检查,他随身佩戴的绣春刀,被其整个吞进了肚里。

但谁也想不出,他是如何将其吞下去的。

同日傍晚,不止一人亲眼见证了,继任的刑房主事腾空而起越飞越高,自此再没有降下来过。

至此,所有人都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那官印被锤扁了印纽之后,反倒被激起了凶性!

当时人心惶惶,就有人提议先暂时退出城外,等到京城的支援到了,再对付那官印精不迟。

迫于压力,王守业不得不答应了这一提议。

是夜。

城中六户三十八名百姓死于非命,其中包括五岁以下幼童六人。

城内一时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许多百姓携儿带女意欲逃出城外。

但此时雪已经下了八天八夜,这天寒地冻若有个投宿落脚的地方还成,真要露宿在野外,死在城外的比死在城里的,怕是还要多出好几倍!

王守业辗转悱恻,经过大半日的挣扎,最终毅然决然的选择返回城内,准备与那官印继续周旋!

但这一决定,却遭到了沧州官吏的一致反对。

通判马兴毅为此不惜与王守业兵戎相见,最终死在了李如松的铁锤之下。

可即便选择了杀猴儆鸡,也依旧没能阻止沧州官吏的四散溃逃。

与此同时,协守葛长风与两名内卫、一名外卫,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

至十月初二晚间,追随王守业留在城内的沧州官吏,只余下区区六人而已。

“初二晚上到昨天夜里又死了五个,其中四个是咱们山海监的人。”

吕泰无奈的叹息道:“也亏得你们今儿来了,要再晚上半日,估计余下的人也都要趁夜逃散了。”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发现冯佑已经落到了自己身后,狐疑的转头望去,就见这位冯协守已是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冯协守,您该不会……”

“咳!”

冯佑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转移话题道:“既然这么危险,怎得听你方才的意思,王守备眼下竟还留在那衙门里?”

说起这个来,吕泰脸上才有添了些神采,向着衙门的方向拱了拱手,满面钦佩的道:“守备大人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为了百姓与下属的安危,不惜甘冒奇险,主动去寻那妖物决一雌雄!”

…………

沧州州衙后院。

“阿嚏、阿嚏!”

王守业正领着赵红玉、李如松两个,在开阔处来回巡索,冷不丁鼻头发痒,一连打了个两个喷嚏。

这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按说不该着凉啊?

难道说……

已经有人察觉到了,自己那天硬抗官印不受影响之后,官印精就对自己退避三舍的事儿?

唉~

如果可以的话,王守业也不想隐瞒这事儿。

其实他也是在重返城内之后,才逐渐察觉到这一事实的。

当时他曾犹豫过,要不要干脆把这事儿挑明了。

可问题是,他也只能护住身边的一小撮人,如果庇护了身边的官吏们,就会有数倍、甚至十几倍的百姓遭殃。

其中还会有许多妇孺……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对那些横死之人,承诺上一句‘汝妻女,吾养之’了。

“老爷!”

就在此时,红玉忽然扯住了他,仰着娇俏的下巴道:“您听听,好像有人在外面喊话。”

喊话?

王守业侧耳倾听了片刻,突然一跳三尺高,喜不自禁的骂道:“特娘的,可算是把那佛光舍利给盼来了!”

第117章 沧州行【十六】

半个时辰后。

正对着衙门的简易帐篷里,一应家具器皿全都被搬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铺在地上足有半人高的骨粉。

这些骨粉大部分都是从京城运来的,另外还有一小半,则是王守业这几日抽空派人收集的。

眼见沈刀儿倾倒完最后一袋骨粉,又用平头锹胡乱抹平了。

王守业这才捧着樟木箱走了进来。

沈刀儿急忙躬身一礼,见王守业冲门外一扬下巴,便忙猫着腰钻出了帐篷。

待他离开之后,王守业从袖囊里取了钥匙,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樟木箱子,正要用方头锹铲了,送到帐篷中间去,却发现里面并无丝毫佛光泄露出来。

低头一瞧,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小号的樟木箱。

掀开再瞧,又是个樟木书匣……

这是在玩儿套娃么?

好在这樟木书匣掀开之后,那熟悉的佛光与梵唱声,便同时映入了脑海。

王守业不敢怠慢,忙用铁锹将它铲到了帐篷正中,以便让佛光可以均匀的笼罩所有的骨粉。

安置好佛光舍利之后,他便匆匆的退出了帐外,一直走到新圈起来的围栏附近,那一息三千六百转的梵唱声,才渐不可闻。

晃了晃有些发涨的脑袋,王守业举目望去,忽见对面台阶上,正有个熟悉的身影负手而立,向着衙门里探头张望。

“张主事?你怎么也进城了?!”

王守业吃了一惊,急忙快步拾阶而上。

之前从冯佑那里,得知带队前来的是张四维,王守业便命吕泰等人出城相迎,务必将张四维拦在城外,只准新来的山海卫进城轮值。

说到底,这人命贵贱还是不尽相同。

张四维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抚须笑道:“本官虽不如王守备仁义无双爱民如子,却是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听这口风,王守业不用猜就知道,肯定又是吕泰在他面前,狠狠吹捧了自己一通。

而看这架势,显然想要赶张四维出城,怕是不太可能了。

王守业不由得摇头苦笑:“张主事是宰辅之才,如此轻涉险地,实在是……”

张四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正色道:“我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便坐了宰辅也不过是尸餐素位而已——此事休要再提,不知王守备对于降服那妖印,眼下究竟有多大的把握?可有需要用到本官之处?”

“用佛光舍利开光的骨粉,能够治好源自官……妖印的鬼指病,想来对其本身应该也有克制的效果。”

“至于用到张主事的地方么……”

王守业无奈的指着衙门里面道:“沧州境内大小官吏,现如今不是死就是逃,遗下这诺大的烂摊子,怕是只能劳烦张主事代为收拾了。”

说是烂摊子其实都是轻的,因城内原有官吏非死即逃,连大户人家也都到城外避难去了,城中的秩序几近崩溃,奸淫掳掠之事层出不穷。

之前王守业也曾试图重整秩序,然而手下的山海卫,本身的情绪就已然濒临崩溃,一旦将他们散出去,怕是就再难收拢了。

权衡利弊之后,也只能暂时打消了念头。

眼下张四维又带了三十几名山海卫,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重整城内秩序,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此乃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一说。”

张四维顺势一拱手,雷厉风行的道:“既如此,四维这就带人在城内巡视一番,尽力安抚城中百姓。”

说着,径自点选了人马,又寻了两个沧州旧吏做向导,便开始绕城巡视。

站在台阶上,目送张四维率众远去,王守业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精气神霎时间泄了个干净。

这一连几日,当真熬的他身心俱疲。

尤其是最后两日,不得不坐视下属送命的纠结感,让他的情绪几近崩溃。

“老爷。”

这时红玉不知从那寻来一床棉,轻轻裹在他肩头,柔声道:“要不我和如松守着您,咱们在附近找个地方歇一歇。”

“就在这儿眯一会儿吧。”

王守业闭着眼睛,肉虫似的把身子挪到门框旁,斜着肩膀往上一靠,不多时便起了鼾声。

红玉又仔细给他裹缠了一番,然后同李如松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警惕着注视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这一睡,就是大半日光景。

等到王守业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色深沉。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扬声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台阶下立刻有人扬声答道:“刚过亥时【21:00】没多久。”

王守业闻声就是一愣,皱眉向台阶下面望去,果然是本该在城外休整的吕泰。

“吕司务,你怎么又……”

“大人,卑职虽是文弱书生,却也有舍身报国之志!”

瞧那眉宇间豪气干云的,就知道这也是个不听劝的。

王守业无奈的摇了摇头,领着红玉、李如松两个,大步流星的下了台阶,直奔那堆满骨粉的帐篷。

到了围栏前,王守业回头正待吩咐二人在外面候着,就听红玉抢先道:“老爷,下午的时候,张大人那边儿死了两个外卫。”

王守业一愣,忙追问道:“张主事没事儿吧?”

“张大人倒还算镇定,倒是那位冯协守吓破了胆子,听说私下里哭求了许久,如今被派去城外,收拢那些避难的乡绅了。”

呵呵……

阉党果然是阉党,关键时刻就是硬不起来。

“后来张主事命人抬着那两名外卫的尸首,在城内转了一圈,着力宣扬他们是保境安民而死的,又慨然许诺,除非城里的官兵死绝了,否则绝不再让百姓受一丝伤害。”

“然后他借此拉起了一批丁壮,如今正在城内四处巡查,追索近几日曾作奸犯科之人。”

“至于张大人原本带在身边的山海卫,一多半都已经调派了过来。”

能坐上首辅的人,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暗自感慨了一番,王守业却也不敢耽搁太久,嘱咐两人将附近的山海卫全都集中起来,然后便转身进到了帐篷里。

用铁锹合拢了樟木书匣,又小心的将其铲到近前,里三层外三层的锁好之后,王守业便命人用早就备好的木桶挑了,围绕着州衙外墙,均匀的撒在地上。

是夜。

风平浪静。

所有人都因此振奋非常,于是在王守业的铺排下,由都事沈刀儿领队,二十几名山海卫从后衙开始泼洒骨粉,一步步的缩小那妖印的活动范围。

在此期间,曾有三名山海卫恰巧撞上了那妖印,其中一名内卫下意识的向妖印泼洒了骨粉。

但那妖印却并未因此受损、退缩,反而被这种行径给激怒了,毫不避讳已经撒在地上的骨粉,先后追逐并击杀了两名山海卫。

直到王守业闻讯赶来,那妖印才匆匆逃窜。

原本高昂的士气,因此骤然急挫。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这样做到底有没意义。

但这些质疑声,都被王守业强力镇压了。

在他居中监督之下,泼洒骨粉的任务,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到了正午时分。

还没有泼洒过骨粉的,就只余下了前衙大堂。

…………

大堂门外。

王守业闭上双目,侧耳倾听了片刻,便已然决然的托着樟木书匣,跨过了一尺高的门槛。

虽然骨粉并不能真正伤到妖印,但还是起到了‘雄黄驱蛇’的效果。

而眼下,则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深吸了一口气,王守业掀开樟木书匣的盖子取出佛光舍利,将它放在石板铺成的平整地面上,对准西南角用力一拨。

骨碌碌碌……

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舍利子,在一息三千六百转梵唱的伴奏下,飞快的滚着。

就在那佛光逐渐笼罩了西南角之际,一阵癫狂暴躁的笑声,骤然间自房梁上飘落。

“嘻嘻、嘻嘻嘻嘻……”

那笑声是如此的高亢刺耳,转瞬间就听得王守业肉酸骨麻寒毛倒竖。

他正犹豫要不要先退出门外,突然间一个黄澄澄的物事,就从西南角的房梁上凌空扑下,不偏不倚正与滚动的舍利撞在了一处!

嗡~!

这突如其来的碰撞,并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声音,但王守业脑海中的护膜,却是前所未有的震动着。

一声声嗡鸣,直似是洪钟大吕!

王守业正被震的魂不守舍,舍利散发出的光芒陡然又是一涨,直接将整座大堂包裹在内。

而原本柔和淡金色光芒里,也杂了一丝晦暗的黑色。

被这暗金色的光芒照在身上,王守业恍似又迎头挨了一记重锤,先是头大如斗,紧接着剧痛袭来,就仿佛灵魂正再被无数钝刀子切割一般!

即便他已经提前做足了准备,还是禁不住膝盖一软,单腿跪倒在地上,抱着脑袋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老爷、老爷!”

吼声方落,身后突然传来了红玉急促的呼喊。

王守业浑浑噩噩的正待回头,又听她喊道:“大堂要塌了,快闪开!”

大堂?

要塌了?

王守业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却只见整个屋顶都在剧烈颤动着、迅速的瓦解着。

只一眨眼的功夫,几根房梁齐齐断裂,带着无数砖瓦轰然砸下。

王守业此时也终于恢复了些意识,有心想要起身逃离此地,可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瞧着人腰粗细的横梁,劈头盖脸的压落!

“老爷!”

又是红玉的尖叫声,紧接着王守业就被她扑在身下,竭力的护住了要害。

这女人……

若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娶她做老婆的!

也不知她以后要是改嫁,还能不能做上正房?

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王守业也不知从哪儿又涌出些力气来,反客为主的将红玉护在身下,一面得意的笑着,一面低头狠狠噙住了她的小嘴。

刚刚唇齿相依,王守业便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118章 蚀了老本

一丝摇曳不定的呃光亮,透过勉力撩起的眼皮,映入了王守业眼底。

同时映入眼中的,还有锦缎织就的罗帐,以及歪坐在床头,双目迷离臻首轻啄的赵红玉。

看样子,自己终极还是活下来了。

就不知四肢是否还完好。

不对!

当时正对着那房梁的,貌似是弓起的脊梁……

这不会真要变成《穿越之高位截瘫》吧?!

王守业心下着慌,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腰板一挺就冲床上坐了起来。

就凭这腰力,脊椎显然毫无问题。

试着活动了一下双手,又在被褥里蜷缩伸展了两条腿。

貌似四肢也是完好无损。

可当时明明那么大的房梁塌了下来,还杂了无数的砖瓦……

“老爷,你醒了?!”

这时红玉也被惊动了,急忙自床头起身,喜不自禁的追问道:“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王守业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狐疑道:“当时那屋顶不是整个砸下来了么?怎么咱们两个都毫发无伤的样子?”

“说来也是老天爷保佑。”

赵红玉自床头取来件毛领棉坎肩,一面往王守业身上裹缠,一面解释道:“那屋顶房梁瞧着完整,其实早已经化作了飞灰,砸下来也只是把咱们埋住了而已。”

化作了飞灰?

王守业脑海中立刻浮现起那暗金色的光芒,随即又想起了撞在一处的舍利与妖印,当下连忙追问最后结果。

然而红玉被救出之后,就一直守在王守义身边,对此实在是不甚了了,只知道舍利和那妖印,似乎都已经被张四维设法回收了。

都被回收了?

王守业听了这话,如何还能坐得住。

当下吩咐红玉寻来了换洗的衣裳,里里外外披挂整齐,便匆匆的到了院外。

只是出门之后,面对那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夜色,他一时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又哪里知道张四维身在何方?

这时红玉裹着一袭青缎披袄跟了出来,将手里的灯笼高高挑起,道:“老爷莫急,张大人特地给您备了轿子,眼下应该就停在后门外。”

说话间,又有两名丫鬟两名仆妇,从西厢房里迎了出来,一个个在廊下垂首侍立,却又不住的偷眼打量着王守业,像是在瞧什么稀罕物似的。

“她们是?”

“城中缙绅派来服侍老爷的,连这院子也是他们特意腾出来,给您养伤用的。”

这些墙头草!

当初妖印逞凶的时候,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王守业找他们帮忙维持城内秩序时,更是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仿佛。

现如今风平浪静了,便又跳出来大献殷勤。

既然知道是城中大户派来的,王守业也便懒得客套,随手指了个婆子,命其先去后门打头阵,让那些轿夫坐好动身的准备。

然后又点了个丫鬟,让其头前带路。

一路无话。

与红玉同乘一轿赶到州衙,向守门的外卫打听了,才知道张四维眼下不在衙门里,而是去了沧州大牢。

据说,是要拿新抓的囚犯做什么试验。

呃~

看来张四维也已经被自己感染了。

王守业倒没急着追去牢里,而是先进到了衙门里,查看了曾经名为公堂的废墟。

果然如同红玉所言,那一砖一瓦全都化作了细小的沙硕,即便有些看着还是原本的模样,但只需轻轻一触,就会灰飞烟灭。

这一撞之威,竟恐怖如斯!

“王守备?!”

正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伫立在废墟前,身后就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回首望去,却是冯佑领着两个捧盒子的内卫,自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盒子王守业见过,正是用来封印佛光舍利的小号樟木盒。

如此说来……

另一个盒子里放的,应该就是那妖印了。

王守业顾不得同他寒暄,忙指着那盒子问:“那妖印如何了?”

“让几个犯人试了试,都说这东西摸上去冷冰冰的,好像能把人冻住一样,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反应了。”

冯佑说着,又愁眉苦脸的吧唧着嘴道:“倒是那佛光舍利,原本在三丈外就有反应,眼下要到一丈二才有效果。”

看来那一撞,最终是两败俱伤。

就不知佛光舍利这威能大减,究竟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

如果是后者的话……

自己这趟出来,可真是蚀了老本!

再想想那些死状千奇百怪的山海卫,王守业的情绪更是低落。

顺势询问了张四维的行止,在得知他又连夜召集城中缙绅,准备先搭建出一个临时政府后,王守业便又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了两个盒子上。

他先讨过了盛放妖印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挑开盖子观瞧。

就只见一方伤痕累累,连印纽都被砸歪了的铜印,正静静的躺在箱底,连黄橙橙的颜色都杂了些灰绿,显得很是黯淡无光。

王守业试探着,将几根指头搭在上面,就觉的一股凉意袭来,紧接着身体的一切机能,似乎都放缓了步伐,连思维都有些发木。

以至于过了许久,王守业才想起要放开那妖印。

而在撒手之后,方才那种迟滞感顿时消弭无踪,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后遗症——从这一点来看,显然并非是冰冻那么简单。

那这种身体机能放缓的体验,是只作用于感官层面呢,还是真的影响到了身体机能?

如果是后者的话,回京之后或许可以派的上用场。

想到这里,王守业便唤过冯佑,细问了测试这妖印的过程。

但张四维的发散性思维,显然还没有到这种程度,他只是让几个囚犯,依次触摸了妖印,并记录下了他们当时的感受。

至于这种感受是感官层面的,还是身体机能层面的,就完全没想过再深入研究了。

看来还得自己进行验证才行。

方法倒也简单,只要在那些犯人身上割开伤口,再观察他们碰触到妖印之后,血液的喷涌状况,就可以得出初步的结论了。

暂时将这事儿记在心下。

王守业便又将盛放佛光舍利的樟木盒,放在了废墟前的空地上。

经过亲身体验,舍利的影响范围果然是大大缩水了,而且连入脑的多重梵唱声,也变得稀薄了不少。

以前王守业最多能扛上十息左右,就会触发护膜的预警机制。

但眼下么……

他足足坚持了二十几息,脑中才传来嗡的一声震动。

不过随着这声震动,一些细微的咔咔脆响,也出现在脑海之中。

就仿佛……

是被磕裂了外壳的鸡蛋,在内部薄膜的支撑下,苦苦抵抗着外力。

紧接着王守业就觉得脑袋猛然一涨,那种痛彻心扉的灵魂割裂感随之而来。

这种感觉,就和之前被暗金佛光照射到时一模一样!

难道佛光舍利被妖印污染了?!

不!

不对!

这好像是自己体内的护膜出了问题。

是了!

当时被那暗金佛光照到之后,护膜就已经受到了重创,甚至碎开了道道裂痕。

而吸收了童子参精魄,无时无刻不处在膨胀状态的灵魂,就趁机从这些缝隙里溢出了丝丝缕缕,随即却又被自我修复的护膜给夹断了。

那灵魂割裂的痛处感,正是由此而来。

这可真是亏大了!

佛光舍利是山海监立足的根本之一,而紧紧包裹着灵魂的护膜,则是王守业应对这新世界的底气。

一次沧州之行,就让这两者同时受损!

这可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

不对!

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把樟木盒盖上,免得弄巧成拙变成白痴!

突然冒出的佛号,让王守业猛然警醒过来,于是忙伏低了身子,想要重新封印那佛光舍利。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盒盖的时候,那盒盖就忽然自动翻转过来,稳稳的盖住了樟木盒。

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守业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就觉眉心一阵清凉涌现,紧接着眼前凭空显现出几条半透明的触手来。

那触手的一端,正从盒盖上抽离。

另一端,则扎根于他面孔里。

这东西难道是……

灵魂触手?!

【还有】

第119章 归途

十月初六。

延绵十余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

但天边密布的乌云,却并未就此散去。

这日上午,十余骑车马静悄悄的出了魏家大院,送别的除了几个丫鬟婆子,便只有卷着积雪的北风了。

这一行,正是折返京城的王守业等人。

随他们一同北上的,还有知州蒲友仁、小厮墨韵、书吏徐怀志,以及佛光舍利、妖印等物。

至于张四维、冯佑两个,因这城中不能无人镇守,所以他们要暂时留在沧州,等到朝廷派人过来接管之后,再行返京。

眼见转过了街角,那第二辆马车上,吕泰缓缓放下了窗帘,遮住了满心满脸的恼意。

就算城中百废待兴,忙的不可开交,那张主事也不该如此轻慢——他竟只派了个内卫过来通传,完全没有要来送别王守备的意思!

难道是因为守备大人,损坏了那佛光舍利?

可区区外物,如何能与一城百姓相提并论?!

何况守备大人也没料到,那妖印被逼急了反扑,竟会造成如此后果。

越想越是纷纷不平,吕泰顾不得颠簸摇晃,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了笔墨纸砚,铺开来直抒胸臆,一面对王守业之前的义举大加褒赞,一面痛斥世态炎凉。

即便他位卑言轻,也定要用这笔刀言剑,为守备大人剖个平白!

正写到慷慨激昂处,身下马车却突然来了急停,使得吕泰一笔藏锋横贯筏纸,前功尽弃。

“可恼!”

吕泰气的直拍大腿,挑开车帘正待询问为何急停,目光不经意间扫见道路两侧,那一声喝问顿时凝固在了嗓子眼里。

就只见半尺厚的积雪当中,正密密麻麻伫立着无数的百姓。

再往前面张望,那城门楼左近,一席蓝袍的张四维打头,左右各有乡绅数人,正簇拥着一顶明黄色的万民伞,拦在王守业的车马前。

张四维笑吟吟的冲车上一拱手,两旁的乡绅却是齐齐跪倒,异口同声的道:“王大人舍身忘死,护我一城安危,此恩我沧州百姓永世难忘,愿立生祠时时遥拜,祝大人官运亨通多子多福!”

话音未落,那两旁无数百姓也都跪倒在雪地里,参差不起的拜谢着。

吕泰愣愣的注视着这一切,半晌忽然缩回车里,将之前写的东西扯了个稀碎!

经这一场插曲,车队驶出沧州城时,那精气神已是截然不同。

沿途晓行夜宿。

因处处都是皑皑白雪,登船沿着运河北上时又是逆风,行进的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直到第三天正午,才停靠在了漷县码头。

这次未能事先通禀,自不会有什么衙役清场、知县亲迎的排场。

但王守业也乐得低调。

让吕泰带着大部队留在码头上休整,他只带了李如松、红玉二人驱车入城,前往县衙拜会苏知县,以便打探弃婴案的后续情形。

然而在衙门口道明了身份来意,首先迎出来的却是赵奎、李高二人。

后者倒还罢了,前者出现在漷县县衙,却是让王守业有了不详的预感。

将赵奎拉到偏僻处一问,通州之行果然也遇到了挫折。

却说赵奎、赵三立叔侄两个,带着两名内卫并十几名衙役赶到通州之后,便开始暗中追查各家客栈,以及新进租出去的宅院。

约莫花了三天时间,才终于锁定了两伙嫌疑人。

可还不等进一步确认究竟,其中一伙嫌疑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奎进去查探,结果在后院发现十具浑身赤果、被毁掉面容的尸体,其中恰好五男五女,应该就是被贼人胁迫,不得不亲手溺死骨肉的野鸳鸯。

赵奎带着人查了一夜,都没能发现能证明那伙贼人来历的线索,又担心通州府方面会产生误会,便匆忙撤回了漷县。

回到漷县之后他倒也没闲着,将在通州的大事小情,仔细复盘了几遍,最后确认并非是前往通州的人马泄漏了行藏,而应该是有其它的内鬼,暗中联络知会了那些贼人。

“这几日里,我们同苏知县一直在排查奸细,倒是找到了几个可疑之人,但这一来没什么证据,二来那几人也是久在漷县为吏的,即便与那些人有所勾结,怕也未必能知道对方的来历。”

听完这番话。

王守业也是无奈的紧。

原本他在沧州府折了本,还想着在那些衣冠禽兽身上撒一撒闷气呢,谁承想竟是这般虎头蛇尾的结局。

这时前去通禀的衙役,匆匆赶了回来,说是苏知县在后院备下了酒菜,请王守业移驾一叙。

王守业实在没有吃酒的心情。

可对‘老家’的县官加倍礼敬,也是这年头的潜规则之一,他也不好贸然坏了规矩。

于是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去往后院,陪着那苏知县吃了几杯水酒,又针对弃婴案交换了一下意见。

依着王守业的意思,眼下反正已经是打草惊蛇了,不如干脆向上面禀报,把事情彻底摊在明面上。

这样虽也未必能追查到那些贼人的下落,可起码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六里桥布置好应对措施,免得惨剧重演。

至于最初准备的‘妖言惑众’方案,则是暂时搁浅,留备不时之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守业以急于回京交卸差事为名,自县衙里辞别出来,就见自己那辆座驾后面,又停了辆更为华美的马车。

而在那马车左近,愁容满面的李高,正与个娇俏的小妇人并肩而立。

眼见王守业目视那小妇人,李高忙小跑着凑上来,搓着手讪笑道:“哥,这事儿真不怪我,那天我去张家赴宴……”

“顺义坊张家?”

“可不就是他家么!”

李高一拍大腿,哭丧着脸道:“就因为跟那张老二多吃了几杯,怎么回的衙门我都不记得了,结果第二天醒过来,这女人就在我被窝里躺着呢!”

“张家送的?”

“不不不!”

李高摇头道:“张家倒是送了五百两银子,可那是给你的——这女人王六儿的侄女,就我在码头上教训的那厮,他怕我再找他的麻烦,竟然偷偷把侄女送到了我床上!”

王守业面露狐疑之色:“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吧?”

“怎么可能!”

李高一跳三尺高,反手指着那小妇人道:“这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我怎么可能瞧得上?!”

嗯……

观这厮平日行止,倒的确是个欧派党。

而小妇人虽有些姿色,胸前却是一马平川。

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李高的解释,王守业又随口追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一开始我是想把她送回去的,可又怕她丈夫容不下她,想来想去……”

“等等!”

王守业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她有丈夫?!”

“可不,都成亲一年多了!”

“那王六儿怎么还敢把她送到你床上?”

“她那夫家,好像经营的不是什么正经行当,自然不敢得罪王六儿,所以……”

“别所以了。”

王守业叹了口气,无奈道:“让王六儿找他丈夫讨封修书,先把人带回京城吧。”

这都什么事儿啊!

自己这正主处处碰壁,反倒是李高稀里糊涂白捡了个女人!

第120章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十月初十,山海监门外。

虽然这次沧州之行,连来带去也不过十余日光景,但王守业站在台阶底下,仰望着那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却不禁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王守备。”

正自感慨不已,忽听得吕泰在身后喜道:“监正大人出来迎接咱们了!”

低头看去,就见一席绯红官袍的白常启打头,后面山海监的大小官员几乎悉数出迎。

见是这等阵仗,王守业怎敢怠慢?

忙紧赶几步跨过门槛,将众官吏堵在了门洞里,躬身见礼道:“卑职惶恐,不敢当监正大人如此礼遇!”

白常启上前一把将他搀起,哈哈笑道:“你若还当不得,这山海监里还有何人当得起?”

佛光舍利受损的消息,应该早就通传回来了,可怎得白常启却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王守业心下疑惑,又真心实意的惭然道:“卑职疏忽大意情敌冒进,以致损兵折将……”

“唉~!”

白常启抬手止住了王守业的自责,正色道:“这种事谁能苛求万全?你此去为天下除一大害,于朝廷便是有功无过!”

“可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此言差矣!”

白常启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头,挥袖道:“便太平年间,边塞之地死于胡虏之手的官军百姓,又何止上百?我等直面鬼神,其中的凶险诡谲远在在军阵之上,若没有矢志报国、舍身忘死的决心,这山海监岂不形同虚设?!”

说着,他顺势转身面向一众官吏,慨然扬声:“借着今日,我白伯伦不妨把话说明白些,谁要存了贪生怕死的心思,就趁早调离山海监,免得误了卿卿性命!”

众官吏便真有贪生怕死的,此时又哪敢表露出来?

当即在李芳的率领下,齐齐拱手喝道:“吾等为朝廷、为陛下、为苍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眼见此情此景,王守业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两步跨到李芳身侧,高声道:“壮哉斯言!以卑职愚见,不妨在门外竖一石碑,上书‘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如此既能警示后人,亦可申明我山海监上下精忠报国之志!”

“好、好、好,正该如此行事!”

白常启闻言连道了三个‘好’字,李芳也是满面的慷慨激昂之色,冲着王守业连连点头不已。

这二人一个背负着幸臣小丑之名,一个是阉宦出身,对这种打着大义旗号的扬名之举,最是热衷不过了。

等三言两语定下此事,又拟在那石碑两侧,篆刻山海监为国捐躯之人的名姓。

众人这才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王守业随在白常启身旁,一起到了东跨院堂屋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白常启因那石碑一事,而激动不已的心情才渐渐平息,于是一面命人奉上香茗,一面细问王守业在沧州府的见闻经历。

待说到佛光舍利与那妖印两败俱伤,致使舍利威能受损时,王守业便又急忙起身告罪。

白常启对此却是云淡风轻的很,笑着摆手道:“区区身外之物,如何能与一城百姓的安危相提并论?”

顿了顿,又道:“其实这几日有关于妖印的消息,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此事对朝局的影响之深,怕还远在僧道渡劫之上!”

其实这也不难想象。

僧道渡劫再怎么神奇,也是旁人之事,但官印却是朝廷威权的象征之一,更是每个朝廷命官不可或缺的必备工具。

而这次官印成妖,反噬其主的事情一出,便意味着每一位官员,都有可能会直面妖邪!

面对此情此景,满朝文武自然无法继续装聋作哑掩耳盗铃。

近几日里,关于神鬼妖魔魑魅魍魉的讨论声喧嚣尘上,作为相关部门的山海监,自也被人频频提及。

常驻宫外的李芳,甚至一连数日被招入宫中,接受嘉靖皇帝的垂询。

而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正是白常启梦寐以求的!

对他而言,只要能得到朝廷、士林的认可,佛光舍利即便完全坏掉,便也算不得什么损失了。

简单介绍完朝中的舆论动态,白常启又把话头拉了回来,微倾着身子询问道:“听你方才所说,那李如松颇立了些功劳,可本官在随员名录里,却怎得未曾查到他的名姓?”

王守业略一犹豫,便把李如松的出身来历细说分明,然后又添油加醋的将其大加褒赞。

这次沧州之行,让他愈发坚定了将李如松留在身边的想法。

如果能借机替李如松在山海监里讨个差事,届时非但公私两便,李成梁那边儿也不好推辞拒绝。

白常启听了他的极力吹捧,显然也有些意动,但却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叮嘱王守业,次日午时的洗尘宴,不妨将李如松一并请来。

瞧这意思,应该是要亲眼相看相看。

眼见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白常启又交代王守业抓紧时间,将此中细节具本成章,以备宫中垂问之后,便有意要端茶送客。

王守业忙拱手道:“大人,卑职还有一事要向您禀明——当日我路过漷县时,偶闻得……”

提前得知了消息,却隐瞒不报的事实,自然是不能吐露的。

因此王守业便声称,自己是路过漷县的时候,偶然听苏知县提起弃婴一案,因此起了疑心,并顺势指派赵奎留下来追查究竟。

“岂有此理!”

当听得赵奎在通州,发现了十具赤果尸首时,白常启愤然拍案而起,倒负双手在厅内来回踱了两圈,又不容置疑的道:“此事你不用管了,本官这就剧本上奏,务令通州官府查明此案!”

瞧他方才那义愤填膺的,王守业还以为他要亲自彻查此案呢——看来他应该也已经意识到,这背后藏着巨大的利益牵扯。

心下略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强求白常启追查到底,纯属是痴人说梦。

唉~

说到底还是自己权柄不够。

否则何须顾及那个、指望这个的,一门心思追查到底就是了。

嗯……

也不知裕王府那边儿,究竟能不能搭上线儿——毕竟想要一举登上高位,从龙之功无疑是最佳选择。

【还有……】

第121章 百花齐放山海监

“大人。”

“张守备。”

迈步走进阔别多日的值房,就见吕泰和另外一名司务宋世林,急忙起身相迎。

山海监司务厅共计有八名司务,本身属于双重领导之下——名义上受主事张四维直接管辖,平时则配属在两位监副、四名守备身边,担负日常文牍工作。

因为眼下实在腾不出空间来,所以吕泰和宋世林二人,暂时也在这值房里办公。

等到城外的军营搭建完毕,这一局促的状况应该就能得到缓解了。

嗯……

如果佛光舍利受创之后,丧失了初一十五自动梵唱的属性,或许用不着等那么久,就可以拥有独立的办公室了。

却说王守业一面颔首回应,一面将值房内的情形扫了个遍,却意外的发现麻贵并不在场。

方才在门口迎接的时候,他不是也混在其中么?

约莫是瞧见了王守业脸上的狐疑之色,吕泰忙禀报道:“麻守备和胡守备一起去西跨院里,瞧那徐怀志了,眼下才刚走没多会儿的功夫。”

从沧州带回的三个人当中,其实最诡异的,是那死而新生的小厮墨香——但总不好将他直接砍死,看他还能不能再次复活吧?

有鉴于此,徐怀志才是眼下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虽说刚才得了白常启的吩咐,要写一份详细的书面记录。

但这种事儿直接交给吕泰就成了,他如今可说是大明朝第一‘业吹’,想必写出来的内容,绝不会让王守业失望。

因此王守业就琢磨着,要不要也跟去西跨院里巡视一番——这十几日不在京城,也不知对遗蜕的研究,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大人。”

便在此时,吕泰又禀报道:“咱们离京之后,衙门里也有不小的变动,不妨请宋司务,向您简单的呈报一番如何?”

这倒正中王守业下怀,当即向宋世林道了声‘有劳’。

而宋世林见了方才那出迎的阵仗,对王守业的要求又怎敢怠慢?

忙把这几日发生的大事小情,言简意赅的呈报给了一遍。

因知道王守业此前,一直都在西跨院里格物致知,他首先呈报的,自然是西跨院里的研究进展。

不得不说,由徐阶引发的人海战术,还是颇有成效的,说一句遍地开花也不为过。

张四维测试出那柄木鱼,有定气凝神的功效——十月初一的时候,还成功借此抵御了佛印梵唱。

【这个消息,让王守业心下捏了把汗,生怕有人查出自己当初借刀杀人之举,好在听宋世林的意思,那木鱼试验仅限于二门夹道附近,距离佛光舍利还有好一段距离。】

沈长福受王守业启发,在此期间尝试用浓缩的甜水养鱼,目前已经初见成效——不过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力气大增的鲤鱼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

另外,在经过反复的剂量测试之后,他也成功培育出了第二只怪力系列的禽畜——一只母山羊。

只可惜死亡率依旧是居高不下,目前看来存活异化的几率,甚至还不到百分之一,显然距离实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张世邦和麻贵,则是查到了一具被僧人们藏起来的石像遗蜕,并在沈长福的协助下,确认其具有预警的功能。

一旦周遭有人遭遇生命危险,那石像两颗眼珠就会咕噜噜的转动——但平时无论怎么检查,那眼珠都是和眼眶融为一体的。

这预警功能,主要是通过两次事故验证出来的。

第一起事故,是火劫晶蒸汽伤人事件。

当时熬煮了数日的甜水终于干涸,在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冷却,并确认外部已无温度之后,十几名内卫和急于炼丹的道士们,便合力放倒了火劫晶,试图用长棍将胶质物取出,放入另外的容器里。

可谁承想那火劫晶底部,在受到搅动之后,突然就腾起了无数蒸汽!

围在篓口的道士内卫们避无可避,先是被蒸汽烫脱了皮,而后又死于胶质物散发出的毒性。

当时场面之凄惨,还远胜暴体而亡的禽畜。

仅这一次意外事故,便夺去了五条人命。

不过也因此确认了,火劫晶虽然难以加热,但只要加热成功之后,本身集聚热量的效果,却不是平常器皿可比的。

眼下被招来尝试炼丹的道士们,正试图弄清楚那火劫晶内部的温度,是否也比其它器皿要来的高。

第二桩意外,则是怪力鸭越狱事件。

十月初一正午,就在山海监上下全力备战,第一个没有王守业看守的梵唱日时。

那怪力鸭纵身一跃,拍打着翅膀跳出了鸭圈,并在随后的围追堵截中,导致了一死三伤的惨剧。

为此,沈长福不得不加高了鸭圈的围墙,并用重重罗网遮住了鸭圈上空。

不过打从十月初四开始,那怪力鸭的力量似乎就停止了增长,似乎已经进入了瓶颈期的样子。

西跨院的进展大致如此。

除此之外,经张四维临行前建议,山海监如今正计划,在城隍庙以及各大道观寺院内,派驻山海监的督察人员。

这样一旦有人上香祷告,又或是请和尚道士们处置涉及神鬼之事,就可以立刻展开追踪调查,将可能存在的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

按照张四维的说法,地方上且不论,至少京城之内必须尽在朝廷掌握!

说实话,听完这些进展之后,王守业心下就有些空落落的,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给撬了去似的。

然而既然是在专司异事的衙门里,又怎么可能自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人在‘格物致知’呢?

算了~

反正这些研究成果,他也是可以分享利用的。

而那罗汉树上的符篆,则只有他才能分辨出来。

当然,想要真正记录下来纳为己有,怕还要再练习好一段时间才成。

另外……

护膜出现破损的情况,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抄录符篆。

这说到护膜破损,就不得不提到那天在州衙废墟时,从他脸上延展出来的透明触手了。

从事后传来的割裂剧痛来看,那应该就是灵魂触手无疑。

当时有一部分触手,还没能彻底缩回来,就被自我修复的护膜切断了,直接逸散在了空气之中。

但更多的触手,则是抵御了护膜的‘切割’,成功缩回了体内,因此造成痛楚,也比当初被暗金佛光照射到时,要轻上不少。

王守业当时就动了心思,琢磨着是不是可以锻炼一下这个能力,甚至开发出更多的用途来。

但他又担心尝试过多,会真正伤害到自己的灵魂。

毕竟当时的确有一部分触手,在被切断后逸散在了风雪中。

事涉灵魂根本,容不得轻忽大意。

故此回京的路上,他一直就处在犹疑当中。

思来想去,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应该先等搞定那几枚符篆再说。

说不定到时候自己学会修炼的法门,也就无需化身触手怪了。

正想些有的没的,麻贵就自外面挑帘子进了值房。

他原本就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王守业之后更是为之一愣,随即不由自主的避开了王守业的视线,含含糊糊的打了声招呼。

“怎么?”

王守业见状甚是纳闷,于是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才几日不见,崇秩兄就同我生分了?”

“怎么会!”

麻贵急忙矢口否认,吞吞吐吐半晌,这才指着大门的方向道:“外面来了一群婆娘,好像是……是死在沧州那些人的家眷。”

王守业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随即便自绕从书案后绕出,默不作声向外便走。

“大人!”

吕泰忙横身拦在了他面前:“不如让卑职……”

王守业胡乱一甩袖子,打断了吕泰的请缨,沉声道:“总要去见一见的。”

顿了顿,又着重强调道:“也该去见一见!”

第122章 乌龙(1/5)

虽在值房里说的毅然决然。

可走进门洞里,耳听得外面哭声阵阵,王守业还是禁不住迟疑起来。

唉~

这事儿早晚要解决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重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他这才咬牙跨过了门槛,冲着那些啜泣嚎啕的妇人们躬身一礼:“本官王守业,这次南下沧州……”

“还我家老爷命来!”

还不等把话说完,台阶下面就是一声呵斥。

随即就见个娇小玲珑的少妇越众而出,只两步路的功夫,身上便发出一串叮当脆响。

王守业下意识的扫了一眼,却原来是她那簪花的束腰上,正缀两个蝶翅银铃,行进间蝶翅乱舞、银铃声声,更添几分婀娜姿色。

这妇人生的玲珑娇俏,那嗓门可是一点不小,抬手点指着王守业,回头嚷道:“姐妹们,就是这黑厮害了老爷的性命!”

这是正宗的古铜色好不好?!

王守业老脸一黑,但想到死者为大,便又舒展了眉目,再次躬身道:“的确是我……”

“你敢认就好!”

那娇小妇人再次打断了王守业的话,叉腰骂道:“我家老爷走时就曾担心被你刁难,打定主要要小心伺候着,不成想到头来,竟还是被你这黑心烂肠的狗贼害了性命!”

说着,将袖子往眼眶里一揉,嚎啕道:“我可怜的老爷呦,一辈子修桥铺路积德行善,不想却撞见个心肠歹毒的上官,稀里糊涂的客死他乡!”

“我那没良心的老爷呦,你这一走,可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呦!”

她这一放悲声,后面那些环肥燕瘦的妇人,也都涌上来边哭边骂,这个满嘴猪狗、那个天杀地收,污言秽语真是层出不穷。

若换成旁的事情,王守业怕早就愤然作色了。

但面对这些烈士遗孀,本就满心愧疚的他,又如何强硬的起来。

只能默默躬身,不发一语的任凭她们谩骂。

但这无言的沉默,显然助长了对方的气势,那娇小妇人骂的兴起,竟迈开盈盈一握的天足,张牙舞爪的上了台阶,直往王守业身上捶打撕扯。

王守业只是稍稍扬起头来,保全了自己并不英俊的面孔,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闪避动作,任凭那妇人肆意宣泄。

后面众女原本见那小妇人,竟然当街袭击朝廷命官,心下都为她捏了把汗。

可见王守业这般应对,就又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

先是试探着上了台阶,见无人阻拦,便齐声斥骂着一拥而上,擎着粉拳胡挠乱捶。

只片刻功夫,王守业脖子上就添了好几道血印子。

更有人试图在王守业脸上,留下几个清晰的记号。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此时,那门洞里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紧接着就见周怀恩面沉似水的步出了门外,一贯温润的眸子满是凶戾之色。

吃这一声暴喝,那些妇人便急忙散了开来,个顶个捏着衣角低垂臻首,往那娇小妇人身后退缩。

那娇小妇人起先也吃了一惊,随即发现是周怀恩当面,立刻摆出副泫然若泣的样子,掩着朱唇哭诉道:“周大人,您可要为我们老爷做主啊!”

这妇人怎会识得周怀恩?

王守业正觉诧异,周怀恩已然到了近前,瞪着那妇人反问道:“做主?你要我做什么主?!”

“当然是为我家老爷申冤了!”

那小妇人理直气壮的道:“这姓王狗贼,只因我们老爷曾惦记过他的小妾,便生生害了我家老爷的性命!呜呜呜……”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死掉的那些山海卫里,竟还有人曾经窥伺过赵红玉?!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这时又听周怀恩恼道:“谁告诉你葛长风死了?!”

葛……

葛长风?!

王守业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也脱口问道:“你是葛长风的老婆?!”

那小妇人也隐约觉察出些不对来,下意识的往后缩了半步,却撞在了后面的妇人身上。

她回头瞪了那些缩手缩脚的妇人一眼,这才又鼓着劲儿道:“是有怎么样?不光我一个,后面这些都是我们老爷的人!你害的老爷客死他乡,我们这些人也没了活路,只能……”

“客死他乡个鬼啊!”

这次终于轮到王守业爆发了,一声咆哮打断了那妇人的哭诉,咬牙喝道:“若不是你们过来提醒,我还真就差点忘了——来人啊!”

“卑职在!”

吕泰自门洞里应声而出——周怀恩也是他偷偷请来的。

“葛长风违抗军令临阵退缩,时至今日仍旧潜逃在外,实乃罪无可赦——你速去拟一道弹劾的奏章,本官要奏请朝廷张榜缉捕此獠!”

说到这里,扫了那妇人一眼,又冷笑道:“再派几个人去他家里守着,进进出出的,都给我查仔细些!”

此时那妇人已然惊的瞠目结舌,眼见王守业与周怀恩就待拂袖而去,她紧赶几步仓惶道:“王……王大人,奴家也是听你们山海监的差人报信,说我家老爷死在了沧州府,所以才……”

山海监的差人?

王守业心中一动,暗自琢磨着,这究竟是在针对自己,还是有意给葛长风使绊子。

但不管怎么说,单只葛长风曾窥伺过红玉这一条,就其罪当诛!

犹豫了一下,为免得打草惊蛇,王守业并没有当众询问葛长风的妻子,而是在进门之后,悄悄叮咛吕泰细查此事。

话说……

方才那乌央央十来个女子,竟然都是葛长风的妻妾!

他区区一个百户,又是在冷衙门里厮混,怎来的如此财力?

听了王守业的疑问,周怀恩解释道:“葛长风头回成亲的时候,东厂还没有……”

正说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匆匆闯进衙门。

明明看到了身穿官袍的王守业和周怀恩,却半点没有要行礼避让的意思,抡圆了双腿直奔东跨院而去。

“这是谁家的奴才,一点礼数都没有!”

周怀恩皱眉抱怨了一声,随即又重新拾起了话头:“当时东厂还没落魄,葛长风挑了个家中只有独女的商贾,等老丈人一死,万贯家财自然都落入了他的口袋。”

原来是这么回事。

王守业不觉有些失望,随口又问道:“您方才说头回成亲,如此说来,方才那妇人不是原配?”

“他那原配七年前就病死了——整日往家里塞人,花都还是岳家的钱,谁受的了这窝囊气?这乔氏是他前些年娶的续弦。”

啧~

原本还想坐实葛长风贪赃枉法的罪名,免得朝廷轻纵了他,现在看来,怕是只能另想别的法子了。

正说着,就见东跨院里匆匆行出一主一仆。

那仆人正是方才的无礼奴才。

至于主人么,却赫然是监正白常启。

周怀恩和王守业见状,忙退避到一旁口尊‘大人’。

白常启却无心理会,只随意点头应了,便继续向门外行去。

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

王守业和周怀恩对视了一眼,心下正狐疑不已,忽见白常启调头折了回来,沉声道:“严老夫人刚刚仙逝,小阁老曾对你有提携之恩,明日不妨过去上柱香,聊表心意。”

第123章 久违的日常(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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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还是不去?

晚上洗漱完毕之后,王守业坐在床上,依旧有些举棋不定。

去吧。

他一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严家有什么瓜葛;二来么,只要想到那葫芦藤上的倭瓜,心里就腻歪的不行。

说不去吧。

虽说严党已经离垮台不远了,但眼下却正处于权利顶峰,朝中文武百官敢不给他父子二人面子的,怕是凤毛麟角。

也就是说,去了未必会有人记得住,但若是不去的话,却肯定会被人察觉到。

“老爷。”

正踌躇间,身前的脚榻上就响起个嗲嗲的嗓音,却是娇杏趁着红玉去探视母亲,又找借口来献殷勤了。

就只见她跪坐在脚榻上,养着白皙的脖颈,将不太丰厚的本钱竭力挺起,腻声道:“自打老爷出门之后,奴婢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连饭都吃不下了呢。”

王守业撇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道:“那就去吃点儿夜宵补一补。”

娇杏小嘴一扁,委屈的把身子往王守业腿上贴靠,嘴里娇声道:“老爷,奴婢不是这意思……”

“下去吧。”

这回王守业的嗓音里,就透出些不耐烦来。

娇杏身子一僵,当即眼圈就红了,嘟着嘴默默起身出了卧室。

这不省心的小蹄子!

当初王守业不肯收拢她,就是担心赵红玉在借机考验自己。

如今因为红玉舍身相救,让他心下生出了真正的牵绊,自然就更不愿意为个区区奴婢,让她心生不快了。

将这小小插曲抛在脑后,王守业又开始琢磨明天的行止。

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等洗尘宴结束,就去严家走上一遭,到时候混在人群里低调行事,总不至于因此就被当成铁杆严党。

更重要的是,那倭瓜刚死了祖母,按规矩要守孝一年才能谈婚论嫁,总不可能这时候跑来骚扰自己吧?

拿定主意,王守业心下总算是松快了些,于是便又开始惦记起了红玉。

她吃罢晚饭就去探视母亲,到现在也有个把时辰了,按说应该快回来了才对。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也没能寻着机会亲近,今儿可得……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的外面传来几声低语,紧接着有人挑帘子走了进来。

王守业嘿笑着探头望去,却见来人并非赵红玉,而是娇杏去而复返。

方才出门时她两眼泛红满心委屈,此时却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紧敢几步到了床前,柔声禀报道:“老爷,姨娘今儿身子不爽利,便在西厢安歇了,还嘱咐奴婢好生伺候着。”

红玉傍晚的时候,的确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当时只以为她是舟车劳顿所致,还琢磨着晚上一起消消乏呢。

不成想却是来了月事。

王守业顿觉扫兴不已,撩开被褥就待脱衣睡下。

谁知那娇杏却突然抢上前,碰住了他的双足,大惊小怪的叫道:“呀!老爷的脚怎么这么凉?要么……要么奴婢帮您……帮您暖一暖吧。”

说着,便无限娇羞的低垂了臻首。

通常来说,暖脚丫鬟也肩负着通房丫鬟的差事——除非主人力不从心,譬如说八十高龄的严阁老。

因而这话无异于自荐枕席。

王守业眉头一皱,盯着娇杏打量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心肠拔出腿来,挥手道:“不必了,你去外面歇息吧。”

他虽是个贪花好色的,可前几日刚与红玉同生共死,转脸就睡她贴身丫鬟的事儿,终归还是干不出来的。

这接连被拒绝了两次,娇杏也终于吃不住劲儿了,捂着脸嚎啕大哭的奔出了里间。

目送她出门之后,王守业在横生枝节的干扰下,好容易将裤子扒下来,刚把身子蜷缩进被窝里面,忽又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不会还要来第三回吧?

这一波接一波的,自己又不是柳下垂,真不知还能再抵挡几回!

有些羞恼的探头张望着,正待义正言辞的斥退来人,却见进门的并非娇杏,而是本该歇在西厢的红玉。

“你怎得来了?”

王守业拥被而起,拍着床头示意红玉坐到近前。

赵红玉乖巧的坐了过去,抬手向外面指了指,轻声问道:“老爷不喜欢她?”

“这……”

王守业有些无语,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反问道:“怎么听你这意思,倒像是盼着我收了她似的?”

红玉闻言却也是诧异不已:“小妾身边的丫鬟,不都是要陪床的么?”

还有这种规矩?!

“只消是你情我愿,老爷也无需顾及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红玉忍不住展颜笑道:“不过老爷能这般做,我心下倒也很是受用。”

啧~

果然还是有些芥蒂的。

王守业顺势将她揽入怀里,红玉微微挣扎推拒着,歉声道:“我今儿身上不爽利,怕是……”

“不碍的,咱们躺着说些体己话,也是一样的。”

红玉这才不再挣扎,顺从的与他并肩躺在床上。

说是要聊些体己话,但两人却都不愿意打破这温情的气氛,久久无言之后,便一同进入了梦乡。

…………

“茶能明目、茶能明目!”

第二天一早,王家后院再次响起了王守业抑扬顿挫的腔调,只是捧着洗漱用具的娇杏,却是寒着一张俏脸,再没有往日的殷勤小意。

王守业眯着眼,自那托盘里取了毛巾,将脸上的隔夜茶水擦干净,见她依旧不苟言笑的高冷模样,便借着放毛巾的当口,不轻不重的在她身上拧了一把。

“呀!”

娇杏低呼一声,掩着胸口倒退了半步,惊诧莫名的望着王守业。

“昨儿爷实在是乏了。”

王守业舒展着筋骨,随口道:“等哪天养足了精神,再收拾你这小蹄子!”

娇杏闻言又羞又喜,随即加倍殷勤的侍奉着,那一颦一笑都透着欢快与期盼。

这种以被主人调戏为荣的价值观,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

我喜欢!

却说因今儿不用去衙门当值,王守业就打算先寻自家老爹,商量一下给李家、赵家买寨子的事儿,然后再叫上李如松去赴洗尘宴。

结果到了前院,却没能寻见老爷子。

跟李伟叔一扫听,说是老爷子最近早出晚归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正巧这时白常启派了人来,说是洗尘宴改在晚上举行。

王守业一琢磨,干脆也就别在家里耽搁了,趁早去严家走个形式,也省得心里老得惦记着。

第124章 一时瑜亮(3/5)

和严鸿亟纳妾时相比,王守业这次前往严府吊丧,所受到的礼遇明显提高了不少。

非但有专门的管事负责接待,还将他引到了令堂里,让其单独为严老夫人上了一炷香。

虽然事后出面答礼的,并不是严世蕃本人,而是他的庶出次子严鸿皓,但这待遇也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唁客。

故而从灵堂里出来之后,王守业就感觉到有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这人是谁啊?莫非是哪位尚书、侍郎家的公子?”

“就算是侍郎家的公子,怕也没这般礼遇!”

“你没听方才吆喝么?是山海监的王守备,就是刚从沧州回来的那个!”

“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

“听说两三天的功夫,那沧州城里就死了几十个人,可这王守备为了保护百姓,愣是硬顶着不退,着实是条汉子!”

不过等到众人交头接耳,弄清楚了王守业的身份之后,那目光里羡慕嫉妒的情绪。就骤然降低了大半。

这显然是妖印事件,带来的正面影响。

此去沧州表面看似收获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趟赔本的买卖,但却给王守业、给山海监,带来了许多无形的好处。

尤其王守业为了一城百姓,不惜甘冒奇险的抉择,更是得到了朝野舆论的一致褒扬,说是‘一战成名天下知’也不为过。

感受到周遭的态度变化,王守业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甚至忍不住生出些得意来,但转念想起那些惨死在沧州的山海卫,心情顿时又低落了不少。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说起来只有几个字,但自己置身其中,那份纠结、挣扎、乃至无助,又岂是区区半句诗词就能概括的?

正有些黯然神伤,四下里忽然就骚动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向院门外翘首张望,那千百张嘴里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称呼:裕王。

裕王竟然亲自来吊丧了!

王守业顿时也来了精神,昨儿他还在琢磨着,该怎么抱上这条嘉靖末年第一粗腿,不成想今儿就在严府撞上了。

虽说这等情形之下,他肯定捞不着和裕王搭话的机会,但先认一认总是好的。

不然万一那天裕王微服私访,自己却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错过了从龙护驾的好机会,岂不悔之晚矣?

如此想着,王守业便也勉力往那门前挤去。

这时就见那令堂里迎出一群人来,为首的严世蕃大步流星的赶到院外,二话不说纳头便拜。

“使不得、使不得!严卿请起,快快请起!”

一个惶急的嗓音传入耳中,紧接着就见有个圆滚滚的身影抢步上前,用力扯住了严世蕃的胳膊。

这……

就是裕王?

仔细打量着那膘肥体硕的男人,王守业不由得大失所望。

这裕王与严家的倭瓜倒是一时瑜亮!

虽说王守业也从没指望过,裕王能有什么明君之象,可这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肥宅造型,究竟是个什么鬼?

而且堂堂裕王,未来的社稷之主,在严世蕃面前手足无措不说,竟还露出了畏怯之意。

相比之下,严世蕃虽也生的丑怪,却是龙行虎步神采奕奕。

这到底谁才是纵欲过度之人?

满心失望的目送隆庆进了灵堂,王守业转念一想,便又释然了。

其实这样的人当了皇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君权相权之争,一贯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君主是个软弱的,臣子们才更有施展的余地。

心下释然之后,王守业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还都在裕王身上,悄悄寻了个清静的角落,打算就这么低调的熬到午后,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与此同时。

灵堂后面一处小院里。

陆氏、徐婉秋、严三【wo】姐【gua】姑嫂三人,并肩站在抄手游廊里,正由着几个丫鬟整理身上的孝服。

眼见收拾的差不多了,陆氏不耐烦的把手一扬,示意几个丫鬟先行退下。

但那几个丫鬟却都犹犹豫的看向了严三姐,直到严三姐点了头,才齐齐退出了院外。

看到这一幕,陆氏心下暗恨不已。

随着陆炳的旧部被排挤出锦衣卫系统,近来她在严府的待遇明显又下降了不少,非但小姑严三姐对她颐指气使,连妯娌刘氏也敢对她冷嘲热讽。

要知道,刘氏的丈夫严鸿皓可是庶出——当初严鸿亟还没变成白痴的时候,这夫妇两个在自己面前,就跟哈巴狗没什么区别。

现在就更了不得了!

连几个下贱奴婢,都敢对自己阳奉阴违。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陆氏直恨的满心扭曲,面上却依旧是娇颜如画,用手背遮住略显丰厚,却格外诱人的双唇,拿腔作势的轻叹道:“唉,倒也是可惜了的。”

说着,一面偷眼打量严三姐的表情,一面又继续道:“现如今谁不知山海监是皇上的心头肉,那王伯成更是简在帝心,若真能寻来什么延年益寿的宝贝,怕是不到三十岁就会位极人臣!”

严三姐原本正心不在焉的用手搅弄着刘海,听到陆氏这话,立刻皱起了两道卧蚕眉,不悦道:“这平白无故的,你提他作甚?”

“这不是方才瞧见了么。”

陆氏想要堆起笑容,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只好讪讪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早些把事情定下来,就……”

“就什么就?!”

严三姐忽然就翻了脸,张着血盆大口骂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偏要说这等闲事,有这功夫怎不见你去大哥身边伺候着?!”

陆氏被骂的讷讷难言,但心下却反而生出些畅快来——倒不是她有受虐的爱好,而是看出小姑子是被自己戳中了痛处,所以才恼羞成怒起来。

活该!

叫你之前看不起人家!

现在好了,想攀附人家也为时已晚!

严陆氏得意之余,却全然忘了之前最瞧不上王守业就是她本人。

这时旁边的徐婉秋怯怯的冒出一句:“听说那王守备为了一城百姓不惜甘冒奇险,的确是个不可多得好官。”

这话顿时惹的陆氏和严三姐一齐怒目相向。

严三姐是恼她在自己心坎上补刀,陆氏却觉得她在这时候插嘴,分明是在挑战自己大妇的地位——呃,其实不管徐婉秋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在冒犯自己。

“哼!”

陆氏嗤鼻一声,故意唱反调道:“照我说,就这点最要不得!咱们女人相夫教子求的就是个安稳,这成日提心吊胆的,谁能受得了?”

顿了顿,又道:“对了,我听说他去沧州公干,还把小妾带在身边充当亲随,这样也能称的上是什么好官儿?”

徐婉秋听见前面那话,本来已经垂头不语,但听陆氏提到了红玉,又忍不住小声分辨道:“听说那位姑娘武艺高强,在沧州出了不少力气……”

呦!

这还学会顶嘴了!

陆氏愈发气往上撞,现如今她就指着敲打徐婉秋,来宣示自己的地位和存在感了,哪容得下徐婉秋做出反击?

当下将一叉腰,把个重心不稳的葫芦身段前倾者,怒斥道:“你懂什么!这世上……”

“大嫂。”

这时严三姐儿忽然唤了她一声‘大嫂’,陆氏闻言身子一震,险些就扑倒在徐婉秋怀里。

盖因打从严鸿亟变成白痴一来,她可是有日子没听过小姑喊自己大嫂了。

一时间,真有些百感交集。

这时又听严三姐不容置疑的道:“你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让他先不要急着成亲。”

知会他一声?

让他不要急着成亲?!

陆氏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小姑子竟有这等勇气。

却又听严三姐满是向往的嘟囔道:“他能带小妾出门,自然也能带上妻子。”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不过小妾与正室怎么能混为一谈?!

正想婉转的拒绝此事,严三姐却是拉起徐婉秋向外便走,临到门前,又回头丢下一句:“我在前面等你的消息!”

这竟是一点退路都不肯留给陆氏。

第125章 误(4/5)

两条长长的游廊,圈起一个大大的庭院,院中有山、有湖、有亭、有阁、有花、有草,若换在盛夏,此地可说是无处不景。

但在初冬雪后,这所有的景致加起来,也不远如堂屋窗前那一树腊梅来的耀眼。

积雪正融、金梅新绽。

此景……

砰~

重重的关门声,震的一树积雪簌簌而下,虽愈发美不胜收,却少了方才的宁谧。

“都给我出去!”

随着一声娇叱,堂屋里忙慌慌退出几个丫鬟,不敢留在门前,又不敢远去,只得缩手缩脚的伫立在两侧廊下。

清空堂屋之后,陆氏依旧余怒未消,纷纷的撕扯身上的孝服,借以发泄对严三姐,乃至整个严家的愤恨之情。

可她一贯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加上那孝服与平常衣服颇有些不同,狠命撕扯了几下,也未能将之除下,反勒的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该死的东西,连你也欺负我!”

陆氏一发狠,走到西侧的多宝槅前,从针线簸箕里翻出剪刀,对准领口就要剪下去。

可那刀尖儿悬在孝服上,却迟迟难以落下。

扯坏孝服还好解释,可要真是剪坏了,却怕不好向严家上下交代。

“去死!”

最后她狠狠一跺脚,又将剪刀掷回了针线簸箕里,喘息着坐到了罗汉床上,将两只绷了白布百花的绣鞋甩上了半空。

套着棉袜的天足踩在脚榻上,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激,她的情绪才稍稍的缓和了些,但依旧仿佛是要羞辱地球引力一般,急促的起伏着胸膛。

又不知过了多久,陆氏才扬声喝道:“外面还有喘气没,死进来一个!”

门外两侧的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见状,也只得苦着脸到了门前,柔声应道:“奶奶可是有什么吩咐?”

“滚进来回话!”

“是。”

那丫鬟推门走了进去,看看陆氏的脸色,再看看她那没穿鞋的双足,立刻识趣的转身反锁了房门。

陆氏将尖俏的下巴一扬,不悦的喝道:“凑近点儿!”

那丫鬟忙往前凑了几步,期期艾艾的垂首侍立。

“瞧你这死样子!”

陆氏咒骂一声,上下打量了丫鬟几眼,咬牙道:“就是你了!你可听说过山海监的王守备?”

即便再怎么愤恨难平,她终究还是不敢违逆严三姐的吩咐。

不过作为一个守活寡的妇人,亲自去见王守业肯定是不合适的,只能找个信得过奴才帮着传话。

恰巧,这应声而来的玉茗,正是她寥寥几个心腹之一——旁人在这种时候,也不愿意进来触霉头。

“王守备?”

玉茗显然没想到,陆氏会提起这个,当下忍不住反问道:“就是那个在沧州大战食人妖怪的王守备么?”

“就是他!”

陆氏不容置疑的道:“他眼下就在咱们府里,你想办法找个机会,给他传几句话,就说是三……”

想想眼下毕竟是在孝期,若是不慎传扬出去,这小姑子怕能恨上自己一辈子。

于是陆氏便又换了个模糊的字眼:“就说有位闺中淑女,希望他暂时不要成亲,免得误了终身。”

听到这番话,玉茗猛地睁大了眼睛,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陆氏正沉浸在被逼无奈的恼火之中,也未曾留意过玉茗的反映,自顾自的说完之后,就不耐烦的一甩袖子,催促道:“赶紧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话!”

“奶奶。”

玉茗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这怕是……”

“怕是什么?!”

陆氏自己不情不愿,听玉茗似有推脱之意,却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起身喝道:“啰嗦个什么劲儿?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玉茗被她呵斥的一缩脖子,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又在陆氏的逼视下,转头向外行去。

“记住!”

陆氏见她一副胆怯的模样,生怕她把事情办砸了,于是忙又恐吓道:“若走漏半点风声,我就活扒了你的皮!”

玉茗身子一颤,回头战战兢兢的道:“奴婢……奴婢知道了。”

“哪就去吧!”

玉茗如蒙大赦,拆了门闩到了门外,丝毫不敢面对两侧那些探究的目光,将脸死死埋在胸口,径自顺着正中的十字路匆匆出了院门。

眼见左右无人了,她这才后怕的抚着胸口,露出满面的骇然之色。

大奶奶竟然红杏出墙了!

甚至还要求对方不要成亲……

难道她还想改嫁不成?

可眼下这种情形,大奶奶想要改嫁,除非是大少爷突然……

天啊!

这岂不是谋杀亲夫?!

玉茗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两股战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她才稍稍缓过劲儿来,迈着已然麻木的双腿,犹犹豫豫的朝前院行去。

玉茗的父母兄嫂,全都是陆家的家生子,故而不管陆氏的命令再怎么荒唐,她也不敢违拗。

不过等回去之后,还是要想法子劝奶奶及时收手才行。

至少不能让她伙同奸夫谋杀亲夫!

至于红杏出墙么……

大奶奶其实也挺可怜的,守着那么只会念佛的傻子,和做寡妇也没什么区别。

却说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的到了前院,直到瞧见那令堂左近乌央乌央的唁客,玉茗才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压根不知那王守备生的什么模样!

这连人都认不出来,还怎么传话?!

正苦恼间,就听不远处有人对着角落里指指点点,言谈间似乎提到了‘王守备’三字。

玉茗心下一动,忙竖起耳朵倾听究竟,然后果然顺势寻到了躲在僻静处的王守业。

看看左右无人,她心下大喜过望,忙上前道了个万福,急不可待的问:“您可是王守备?”

王守业正独自想着心事,冷不丁被丫鬟找上门来,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狐疑道:“你是?”

“奴婢奉命给您带句话。”

玉茗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心头的狂跳,正色道:“我们奶奶让你先不要急着定亲,免得误了终身大事!”

不要急着定亲?

王守业先是一愣,继而就想到了那倭瓜头上,除了她,估计也不会有人提出这种古怪的要求了!

至于‘奶奶’云云,应该就是那天伴在倭瓜身边的两只葫芦。

想到这里,脑海中就浮现起了那‘跌’出窗外的红杏,于是随口问了句:“你们奶奶,可是在右腕上戴了串玛瑙?”

果然早就暗通款曲了!

玉茗暗叹一声,板着脸道:“奴婢的话已经带到了,请大人千万谨慎,莫要走漏了风声。”

说着就待专身离去。

不过身子扭到一半,她又硬生生折了回来,悄声道:“我叫玉茗,您要有什么话想捎给我家奶奶,打发个女子过来,自称是我堂嫂惠儿便可。”

说着,不等王守业反应过来,就转身扬长而去。

这到底在搞什么鬼?

王守业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平白无故的,自己为什么要托人给严家少奶奶传话?

第126章 将错就错(5/5)

来的时候犹犹豫豫,回去的时候玉茗可半点没有耽搁。

先匆匆到了后院,又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堂屋里,顺势反锁好房门,正待向陆氏禀报,却突然发现陆氏已然伏在罗汉床上,睡的昏昏沉沉。

这些逢高踩低的小蹄子,也不说进来给奶奶添件披风!

玉茗暗骂一声,忙自里间取了条毛毯,盖在那趴不平的娇躯上。

在此期间,却又发现陆氏眼眶泛红,脸上还挂着些泪痕,也不知是哭着睡着了,还是在梦中流下了眼泪。

唉~

她也难啊。

娘家衰败、丈夫痴傻,里里外外都失了依靠,这上上下下谁还当她是什么当家主母?

近些日子里,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这般想着,玉茗便摸出了帕子,想要擦去她眼角遗留的泪水。

然而这一擦,却彻底惊醒了陆氏。

她猛地自床上坐起身来,见身前站的是玉茗,立刻劈头盖脸的骂道:“你这小蹄子怎么才回来!事情办妥了没有?!”

自家奶奶会受人排挤,倒也不全是因为没有依靠。

玉茗心下暗叹一声,点头道:“奴婢已经把话转告给他了。”

“当真?!”

陆氏闻言大喜,连忙又追问道:“那他怎么说的?”

“他……”

原本想说王守业并没有什么反应,可想起自家奶奶方才那可怜的模样,便顺口编排道:“他自然是高兴的紧。”

哼~

果然也是个贪图严家权势富贵的!

陆氏心下暗生不屑,嘴上却又追问道:“除了高兴呢?难道就没托你转句话。”

“倒是说起了奶奶戴的玛瑙串儿……”

“我手上的玛瑙串?”

陆氏有些莫名其妙。

“嗯。”

玉茗点点头,又道:“奴婢还告诉他,如果想给您传话,就让个妇人冒充是我的堂嫂……”

“等等、等等!”

陆氏愈发的糊涂了,疑惑道:“他给我传话做什么?”

“自然是……”

玉茗说到一半,突然警醒过来,捂着嘴道:“奶奶放心,奴婢便是死,也不会把你们的事儿泄露出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氏听的云里雾里,忙细问玉茗当时是怎么传话的。

“奴婢就告诉他,奶奶您让他先别成亲,免得误了终身大事。”

“你!”

陆氏这下可真是急了,给小姑子传话,怎么反倒把自己给搭出去了?!

这要是被人拿住把柄……

还有!

那王守业不知就里,却表现的十分高兴,甚至主动提起自己手串,难道说,他真的对自己有窥伺之心?!

回想起那天凉亭内肆无忌惮的目光,陆氏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有错。

糟糕!

这姓王的真要找上门来,自己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任由他传些疯言乱语进来吧?

不对!

自己只要不理睬他就是了,难道他还敢闯进严府骚扰自己不成?

“奶奶!”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玉茗一声郑重的呼唤,陆氏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已经跪在了自己身前,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

陆氏不由又是一愣,疑惑道:“你……你这又是干什么?”

玉茗一个头磕在地上,慨然道:“大少爷以往就对您不好,遭劫难之后又连累了您,可再怎么说也是您的夫君,您便是再怎么厌弃他,也千万留他一条性命。”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陆氏头一回发现,自己身边竟还藏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玉茗听她到了这时候还不肯认,声音里就带出些哭腔:“奶奶,你与王守备的事儿,奴婢肯定守口如瓶,您就放大少爷一条生路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过要害他性命了?!”

陆氏简直都快被逼疯了,自己不过是居中传话而已,怎么就沦落到要谋杀亲夫的地步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早说奶奶不是那狠心绝情的!”

玉茗闻言这才抹着眼泪破涕为笑。

而看她又哭又笑的样子,陆氏实在懒得继续纠缠不清,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玉茗退了出去。

等到那房门重新关闭,陆氏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一个念头就突然冒了出来:严家如此苛待自己,自己何不干脆将错就错,真个就与那王伯成暗通曲款?

不过马上她又大摇其头。

就算要报复严家、报复严鸿亟,也不该找个五大三粗的黑炭头,否则岂不是自己作践自己!

五大三粗?

陆氏莫名又从这词儿里联想到了什么,心下一阵鹿撞,忙红头胀脸的连啐了好几声。

…………

“阿嚏、阿嚏!”

吃那倭瓜一吓,王守业自然不敢继续留在严府,不想匆匆告辞出来之后,刚骑着马转过街角,就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又是谁在惦记自己?

王守业蹭着鼻子,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倭瓜的丑怪面容。

额哩个娘哎!

这严家可一定要在明年十月之前倒台才行!

浑身恶寒的紧了紧风衣,王守业便急忙落荒而逃。

一路无话。

却说回到自家后院之后,王守业就见自家老汉,正愁容满面的蹲在东厢房廊下。

想想他近来莫名其妙早出晚归的,王守业便悄悄凑了过去,与他并肩蹲在了一处,嬉笑道:“您这怎得了?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我一准儿……”

老汉侧头瞪了他一眼,丢出俩字:“没事!”

王守业翻了个白眼,见他似乎不愿意道出心事,只好先提起了买宅子的事儿。

“让你李叔他们搬出去?”

老汉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竟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对对对,搬出去好、还是搬出去好!”

这态度可真是稀奇的紧。

他自小在李家长大,同李伟比亲兄弟还亲。

当初山海监还没城里的时候,他可是宁愿和师弟挤在一处,也不愿意搬过来住。

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就巴不得师弟搬走似的?

难道是两人起了什么隔阂?

可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老汉对这个师弟是长兄如严父,真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直接就上手修理了,哪会闷在心里不肯表现出来?

“爹。”

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王守业只好陪笑道:“你跟李叔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跟我说道说道成不?好歹您儿子也是堂堂五品……”

“这跟你是几品官儿有什么干系?”

老汉先是一瞪眼,随即却又皱眉道:“不对,闹不好真有关系。”

王守业心下更奇,再三刨根儿问底,老汉才终于吞吞吐吐的道出了缘由。

却原来李伟找来的那厨娘,对李伟不冷不热的,对王老汉却是百般殷勤。

初时老汉站在长兄为父的角度,还当是那女人怕自己不同意他们两个婚事,所以才曲意逢迎。

可后来才发现,这女人压根就对李伟没什么意思,反倒是……

“那女人惦记上您了?!”

王守业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暗道这桃花运难道也能遗传?

否则为何父子二人,同时被家里的下人给盯上了?

老汉一瞪眼,呵斥道:“胡说什么,我这岁数……”

“其实您也不老。”

“滚!”

老汉一扬手,王守业忙跳到旁边,陪笑道:“您老到底什么章程,总得先说清楚了。”

老汉悻悻的把手放下,唉声叹气道:“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李叔对那婆娘是动了真心,他要知道……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看他苦恼不已的样子,王守业也不由得正经起来,咂着嘴道:“既然李叔动了真情,咱们又没真凭实据……哎,您别急着动手啊!”

王守业闪身避过老汉丢过来的靴子,又巴巴捡起来,给他送了回去。

老汉劈手夺过,愤然道:“老子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我不是那意思。”

王守业陪笑道:“这样吧,先抓紧时间让他们搬出去,要是那女人识相,愿意跟着李叔好生过日子,咱们也不妨给她些好处;要还存着攀高枝儿的心思,李叔应该也就能瞧出些端倪了。”

“唉。”

老汉叹了口气,无奈道:“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顿了顿,他又道:“对了,凤丫头眼下已经回京了,上回来咱家的时候,还说起你呢——依着我的意思,你现在也算有些身份了,不妨出面把她赎出来,甭管是嫁出去还是怎么的,总比当奴才伺候别人来的强。”

“这……”

王守业眉头一皱,他还指着李彩凤居中联络,抱上裕王的大腿呢,就这么把人赎出来,岂不是平白断了门路?

于是模棱两可的道:“等哪天李家妹妹得了空,我问清楚她的心思再说吧。”

第127章 为君觅长生

山海监西跨院。

五只大水缸在廊下一溜儿排开,缸身上还特地用朱漆标注了号码——但那号码并不是从一到五,而是乱糟糟什么数字都有。

凑近了细瞧,那号码还有反复涂抹过的痕迹。

“掌灯、快掌灯!”

引领着王守业已经到了廊下,沈长福便扬声吆喝道:“把盖子都掀了,有结冰的就赶紧砸开!”

早就侯在廊下的几名内卫,忙用长杆挑下高悬的灯笼,一一点亮了又挂回檐上。

同时又有人拿了榔头,挨个掀开水翁上的木板,就是一通乱凿,后面还跟了个戴着鹿皮手套的,将那砸碎的冰块一一捞起,扔到栏杆外面的花坛里。

这一通忙活之后。

沈长福才斜肩谄媚的,将王守业带到那些水缸前。

“这每一缸最初养了三十条活鱼,一锅甜水烧到小半锅倒进去,头三天能死上一多半,后面渐渐就死的少了。”

王守业一面听他解说,一面探头向水缸里打量,接着那灯光的映照,就见里面稀稀疏疏约莫能有六七条鲤鱼,最大的也不过一掌来长——怪不得一缸就能养三十多条呢。

“平时都是怎么测力气的?”

“直接用鱼钩钓,钓到之后看拉力有没有变化——最开始轻松的很,约莫从第五天起,力道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不过比起鸭子和山羊来,增加的力道还是要小了许多。”

这厮也算是有心了。

可惜虽然搞出了这些怪力鱼,却不知道能派上什么用场。

“试着拿去喂过家禽没?”

“喂过,除了那鸭子,一个活下来都没有。”

“哪就继续喂给鸭子,看能不能让它突破瓶颈。”

“卑职明白。”

除此之外,王守业一时也想不出这些鱼苗,还有派上什么别的用处。

于是转头问道:“那只羊呢?”

“拴在隔壁院子里,它倒不像那鸭子,一直都温顺的很。”

“体型、食量上可有什么变化?”

“稍微长大了些,体重增加了两倍,食量增加了六七成,力气么……估计有三四倍的样子。”

毕竟不是专业的研究机构。

想要具体量化力量的增加幅度,还力有未逮。

这让王守业一时也无法判断,异化后的怪力兽是基于本身力量,成系数增加的,还是基于某种定量增加的。

或许……

应该异化些和普通禽畜,力量差异足够大的动物,以便进行增量评估。

譬如说牛马什么的。

只是在此之前,必须把死亡率大幅降低才成,否则山海监可没那么多经费,能将昂贵的牛马当作消耗品。

好在对此,王守业眼下也有了些眉目。

提升异化成功率的契机,不是别的,正是他从沧州带回来的妖印。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异化过程中的主要致死原因,就是血脉偾张导致的全身血管崩裂——皮囊层严重龟裂的缘故,直到眼下也没能闹清楚。

而根据反复测试,官印对身体机能的延缓作用,属于物理层面的效果,甚至在某些细节上,都能同法则扯上干系。

因此王守业在沧州时就曾考虑过,或许可以借助官印的迟滞延缓效果,来帮助异化中的禽兽,抵御血脉偾张的副作用。

现在回了京城,自然要实验一番。

“旁的都先放一放,待会你拿着我的腰牌,把前天入库的妖印取来,看那妖印对禽畜们有没有效果,如果有的话,就在保持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喂下中等剂量试试看。”

虽然已经威能大损,可鉴于妖印曾经造成的影响,它还是被评定为了第二个地级封印物,保全措施自也比遗蜕们要高出不少。

眼下除了监正白常启、督管李芳之外,也只有王守业有资格临时征调,而且仅限于内部调用。

将腰牌摘下来递给沈长福,又目送他小跑着去了勾管值房,办理官印的出库手续。

王守业就寻思着趁这会儿功夫,先去瞧瞧那示警石像。

结果刚问清楚石像的存放处,就见赵奎急吼吼的找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嚷道:“大人,外面来了位天使,说是来传圣上口谕的!”

天使?

这天使来了,找自己作甚?

“监正大人呢?”

“在严府守灵呢。”

赵奎不等王守业再问,就掰着指头数道:“李督管去了道录司,戴监副也在严家,周大人今儿告病没来,张守备与麻守备在城外筹备设立军营,周经历和胡守备在东四牌楼主持挂号……”

得~

算上留守沧州的张四维,这山海监里竟是空了大半。

不过昨儿在洗尘宴上,周怀恩明明还好好的,这怎么一转眼就请病假了?

等晚上散衙之后,得过去瞧瞧才是。

却说既然旁人都不在,王守业也只得匆匆赶到了还未正式启用的大堂,聆听嘉靖的最新指示。

别说,这口谕还真就是指派给他的。

遵照嘉靖的意思,近来山海监一样差事都可暂缓,但必须竭尽全力搞明白,那墨韵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以及他重生后和以前相比,是否有什么变化。

这还是山海监成立之后,嘉靖直接下达的第一道指令——看来皇帝最感兴趣的,果然还是生死之事。

这倒也并不出奇。

毕竟他当初乾纲独断,批准设立这山海监,就有借机寻找长生契机的意思。

但皇帝这一张嘴儿,王守业可就不得不充当一回屠夫了——不把那墨韵反复杀上几回,又怎么搞清楚其中的原理。

啧~

待会儿先命人弄个鬼脸面具回来,戴在那墨韵身上,也好在下手的时候,说服自己对方其实已经是个怪物了。

就不知那墨韵是能反复复活,还是仅仅比旁人多了条性命。

如果是后者的话……

估计皇帝就要大失所望了。

“王守备快快请起吧。”

正思量着,那天使已然收敛了威严嘴脸,尖着嗓子上前欲要搀扶王守业起来。

可瞧他手掐莲花的架势,王守业就有些不寒而栗,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顺势赔笑道:“公公若不急着回去复命,不妨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话说……

这明面上是份公差,宣读旨意的地方又是在衙门里,应该不需要塞给他什么好处吧?

“咱家指定是要叨扰的。”

那宦官收回了莲花指,笑吟吟的道:“圣上有吩咐,让杂家暂时留在山海监,一等有了眉目即刻进宫禀报。”

说着,便催促道:“王守备,这钦命差事可不敢耽搁,您看咱们是不是现在就……”

感情这太监还是来监斩的。

“这怕是不成。”

王守业摇了摇头,眼见那太监勃然变色,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那墨韵死而复生,可不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而是莫名其妙就又出现在了沧州官衙后院。”

“现下咱们要是……”

王守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顺势将两手一摊:“到时候他人又出现在沧州官衙,咱们可就鞭长莫及了。”

那太监愕然瞪大了眼睛:“还会有这种事?”

“更可虑者,是他随便出现在别的什么地方,到时候咱们再想找到他,怕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说白了,就是随机刷新复活点,还是有固定复活点的问题。

王守业说到这里,又向那太监躬身一礼:“若真出了这等事,怕还要请公公向皇上仔细分辨,免得咱们平白吃了挂落。”

那太监一张老脸,早皱的麻皮仿佛。

他那里想的到,自己奉命来当监工,竟然还要替人分担风险。

可这事儿躲又躲不开。

最后只得愁眉苦脸的拱手道:“那王守备可千万准备妥当些,这事儿干系重大,真要惹恼了天家,就再怎么清白,怕也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这王守业倒并不担心。

他能寻来一件就能寻来第二件,就算是皇帝想迁怒,多半也只会拿这娘娘腔顶雷。

【还有……】

第128章 不识货

真是糟心!

以前李高跟在身边,就够让人心烦意乱了,谁承想这新来的太监比李高还能絮叨,而且还满腔的幽怨,无一句不是在怨天尤人。

偏他天使的身份,又让王守业没办法想对待李高那样,勒令他乖乖闭嘴。

这一天下来,当真是糟心无比。

故而傍晚一散衙,留下沈长福继续进行官印+胶质物的实验,王守业就急忙催马往回赶。

不过到了胡同口,他又勒转了缰绳。

周怀恩今儿告病在家,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探望一番。

不过……

周怀恩家在哪儿来着?

在马上茫然四顾半晌,最后只得先去了趟东厂,寻朱炳忠问明了周怀恩的住址。

这来回耽搁的,等寻到周怀恩家左近,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

王守业在胡同口下了马,正待牵着往里走呢,斜下里突然就窜出俩人来,那腰上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挂着兵刃。

王守业吃了一惊,只当是遇到什么歹人了,急忙也往腰上摸去,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带绣春刀出来。

咱爷们如今这名声,要真被两个毛贼给劫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时忽见那二人齐齐折腰,尊声道:“见过守备大人!”

王守业仔细一打量,却原来是两个锦衣卫。

呃~

应该是山海内卫,否则也不会直接称呼自己守备大人了。

不过山海卫蹲守在周怀恩家附近干嘛?

难道说……

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山海监高层还起了派系倾轧?

正想入非非,又听那两个山海卫禀报道:“那妇人进去大半天了,因是周大人的府邸,小的们实在不敢擅闯。”

那妇人?

王守业顺着这话琢磨了半晌,才终于恍然大悟——感情这俩人,竟是自己派来的。

至于他们嘴里的妇人,不出意料的话,应该就是葛长风的续弦乔氏。

而他们刚才见自己在这胡同口下马,多半还以为自己是来视察工作的,所以才会急忙现身相迎。

弄清楚是场乌龙,王守业立刻摆手道:“本官进去瞧瞧,你们继续在这里蹲守就是了。”

“遵命。”

两人抱刀应了,悄没声的退回了藏身之处。

话说……

以后出门还是得带个随从,一来避免遭遇不测,二来也方便支派。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一面牵着马进了胡同,在第二家的角门前拴好了马,王守业正待上前拍门,那房门却忽地左右一分,从里面走出个娇小玲珑的女子。

“是你?!”

王守业还没怎么着呢,那女人先就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随即却又忙凑了上来,向王守业道了个万福:“大人,奴家那日也是受奸人蒙蔽,这才唐突冒犯了您,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我家老爷曾与您同在东厂为官的份上……”

“不必说了!”

不等她把话说完,王守业就不耐烦的甩袖道:“葛长风临阵脱逃犯的是军规,该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定夺,本官又岂能徇私枉法?”

这两句话的功夫,那门里又走出个年迈的门房,上下打量着王守业,迟疑道:“敢问尊驾是?”

“在下王守业,如今在周……”

“原来是王大人!”

那门房听得王守业三字,立刻改颜相向,恭恭敬敬的将他请了进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乔氏一眼。

且不提王守业如何。

却说那乔氏目送二人进门之后,脸上的强笑登时就化作了怨愤。

咬着银牙连跺了几下脚,转回头欲要扬长而去,但走到胡同却又停了下来。

她今儿在周怀恩家泡了一整日,原本指望着周怀恩能惦念昔日同僚之情,对自家相公伸出援手。

然而看方才那情景,就知道周怀恩与王守业关系匪浅。

若没有王守业点头,周怀恩怕是绝不会趟这摊浑水。

唉~

都怪哪没良心的老色鬼,好端端非要调去什么山海监,这下倒好,才几日的功夫就从朝廷命官变成了通缉要犯!

“夫人可是要回去了?”

正腹诽不已,埋伏在胡同口的山海卫,就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了当中。

对此,乔氏倒未曾有丝毫慌张,因为她早知道这二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而这也正是她敢待到晚上才离开的底气。

“哼!”

她冷哼一声,没好气的道:“哪个说要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等王守备出来说话!”

两个山海卫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又悄没声的缩了回去,任由乔氏独自伫立在胡同口。

这一等,就又是小半个时辰。

乔氏直冻的浑身发僵,正有心来回走动走动,舒活一下血脉,就听胡同里门板响动。

来了!

乔氏精神一震,忙把编排了许久的言语,又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等到王守业牵着马走出胡同,便急忙迎了上去:“王守备,求您听奴家……哎呀!”

刚抢到近前,她脚下忽然就是一软,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就这么直愣愣的扑进了王守业怀里!

两下里的山海卫登时直了眼。

这……

这是要给守备大人用美人计啊!

与此同时,街对面的屋檐上咔嚓一声轻响,却是被夜行人踩碎了瓦片。

而这夜行人不是别个,正是不久前才刚刚潜逃回京的葛长风。

他眼瞧着自家夫人扑进王守业怀里,先是恨的咬牙切齿,直欲跳下去与王守业拼个你死我活。

可转念又一想,这怕也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若是能在二人苟且之时……

不对!

得留下足够的证据才行。

那就等到二人苟且之后,自己再来个捉奸在床,届时就不信那姓王的敢舍了前程名声,继续紧咬着自己不放!

特娘的~

真是便宜这姓王的色丕了!

自己阅女无数,好容易才寻得这一个内媚的,不想今日却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凌辱。

此情此景实是……

葛长风正自痛心疾首,不想那边王守业扶住乔氏,没几句话的功夫,竟撇下她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这……

这怎么回事?!

他怎么突然跑了?!

这不识货的东西,烂装什么好人?!

葛长风自房檐上霍然起身,直恨不能拦住王守业的去路,向他细说自家老婆的好处。

第129章 邀买人心

夜色茫茫,王守业的骑术又稀烂无比,这沿途之上自然不敢提速。

等回到家中已是亥时过半【22:00】,王守业原想着回后院简单洗漱一番,就直接睡下,等明儿一早再跟老汉讨论买房的事儿。

谁承想还没进家门,就见那客厅里灯火通明的——向开门的李高一扫听,果然是来了客人。

来的不是别个,真是李成梁父子。

见是他们两个,王守业心下就已经有了猜测。

等分宾主落座之后,问起他父子二人的来意,果不其然,正是为了李如松入职山海监一事。

今儿兵部出了通告,李成梁成功补上了正四品开原卫参将,只等十五号集体受封之后,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这对李成梁来说,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儿。

毕竟他今年都三十有六了,半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继承祖业。

可偏偏除了他自己任命之外,那榜上还有李如松的名字——积功,实授山海监都事。

要搁在以前,李成梁说不定会为儿子高兴自豪,可自打弄清楚这山海监,竟是要和神神鬼鬼的事情打交道,他就拿定主意要敬而远之了。

“贤弟。”

李成梁搓着手,有些拘束的讪笑着:“孩子还小,你看是不是先让他跟着我历练几年,再放出来当差比较合适?”

虽然已经实授了四品,但李成梁在王守业面前,可半点不敢托大。

如今这京城上下,谁不知道山海监是皇帝心头肉?谁不知道王守备是简在帝心的主儿?

“唉。”

王守业装腔作势的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多半是白监正的意思,昨儿洗尘宴上,监正大人就对如松青睐有加——也是我思量不周,若当时坚持不带松儿去沧州,就不会有这事了。”

“不不不!”

听王守业满口自责,李成梁忙道:“这怎么能怪贤弟你呢,当时明明是我的主意。”

顿了顿,又赔笑探问道:“那这事儿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好说。”

王守业摇头道:“辞肯定是能辞掉的,可就怕白监正心下不喜——汝契兄大概还不知道吧?眼下白监正在严府守灵,听说二三品的尚书侍郎们登门祭拜,都是由他出面支应着。”

嘶……

李成梁闻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意味着白监正,已经成了严家最信重的亲信之一,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严家父子的意志。

这要真被他记恨上,都不用亲自出面,只要在京城歪一歪嘴,自己在开原卫怕就难以安生的了。

不!

说不定连袭爵的事儿,都有可能直接黄掉!

“那……那……”

李成梁苦着一张脸,再不敢说拒绝的事儿,却又怕儿子就此交代了,当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汝契兄。”

王守业这时拍着胸脯道:“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先把松儿留在京城,有兄弟照应着,指定不会让他轻易犯险。”

李如松站在父亲身后,已经憋了老半天,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昂首挺胸道:“义父,孩儿不怕危险!”

“你插什么嘴?!”

李成梁回头瞪了一眼,顺势起身拱手道:“那就只能麻烦贤弟了。”

两人有说了几句家长里短,因天色实在太晚了,李成梁便识趣主动告辞离开。

王守业一直把他们父子送到了胡同。

临上车的时候,李成梁又想起个事儿来,转头道:“那二百两银子,等我在开原卫站稳了脚,就托人送……”

“诶!”

王守业故作不悦的把脸一沉:“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全当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

王守业正色道:“汝契兄此去是要做一番事业的,若因为苛敛银子坏了名声,岂不是我的罪过?”

说着,他把手一扬,不容置疑的道:“连崇秩兄那二百两你也别惦记了,等过几日我让点齐了银子,让如松给他送去就是了。”

“这……这……”

李成梁一时感动的都有些哽咽了,此时再要推辞反倒显得矫情,故而他郑重一礼,慨然道:“大恩不言谢!日后贤弟若有用到我处,李成梁万死不辞!”

依依惜别。

好容易送走了李家父子,王守业转头回了胡同里,刚迈过门槛,就见那门洞里影影绰绰站着个人。

王守业初时还以为是李高,张嘴就骂道:“你小子还不去睡觉,戳这儿……”

“说谁小子呢?”

对面一还嘴,王守业才发现原来是自家老汉。

于是忙讪笑道:“是爹你啊,我以为李高呢——您怎么还没睡下?”

“这不是为了等你么。”

老汉说着,倒背着双手径自往客厅行去。

王守业还以为他要进门详谈呢,紧赶几步过去把帘子挑开,一回头却发现老汉蹲门前在了台阶上。

“爹,里面暖和些。”

“就几句话,再说坐着那木头疙瘩,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不知道价钱的时候,您不也坐的挺踏实么?

王守业没奈何,也只好折回来蹲在了他身边,听老汉讲了今儿看房的经过。

絮絮叨叨一大堆,总结起来就俩字:忒贵!

“嗐!”

王守业听完之后,忍不住翻白眼道:“我寻思您这半夜三更不睡觉,为的什么呢——不就是银子么?您捡着好的给他们买就是了,银子的事儿不用操心!”

豪气来源于底气。

这次去沧州王守业苛敛足有一千多两银子,其中大半是离开沧州时,当地士绅送的‘别敬’。

当时王守业也曾犹豫该不该首,但张四维表示这是官场上的常例,不要白不要。

还有五百两,则是漷县张家托李高转送的——估计是看王守业的官职翻着番往上涨,怕当初那二百两‘不够意思’,所以又送了五百两给他。

这笔银子要拒收的话,估计张汝原、张汝济兄弟俩,就该整日提心吊胆了。

这又让人于心何忍?

于是王守业也只能勉为其难的笑纳了。

总之,有这一千多两银子打底,王守业自然是硬气的紧——反正老汉也不可能去买那三四进的大宅子。

同老汉分开之后。

王守业才终于得了功夫,会后院洗漱安歇。

不过这里外里一耽搁,就已经过了子正【24:00】,他躺床上翻来覆去的,反而睡不着了。

你说这娇杏也是的。

昨儿那锲而不舍的,今儿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孤枕难眠。

后半夜好容易才迷糊过去,睡了也还不到半个时辰,就突然被人给推搡醒了。

王守业浑浑噩噩的自床上坐起,看看还在不住呼唤自己的娇杏,那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说早盼她来,她不来,偏自己刚睡踏实了,她就跑来闹妖!

正待张嘴呵斥,忽听娇杏急切道:“快起来啊老爷,衙门里闹贼了!”

【还有】

第130章 擒贼

听说衙门里进了贼,王守业登时清醒过来,急忙一面穿衣服一面追问究竟。

可娇杏那里知道这许多?

只知道衙门派了人来,请老爷前去主持大局。

直到披挂整齐到了前院,王守业这才从两个传讯的内卫嘴里,得知了事情由来始末。

却说自从确认那石僧有死亡预警的功能,张四维便命人二十四小时值守,以期能够在事故发生前做出应对。

这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压根也没人指望着靠石像预警,就能避免事故的发生。

毕竟它的预警提前量,也只有十几秒而已,而且也不会指出危险出自何处,想要及时进行排除,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个鸡肋似的布置,今儿晚上却产生了奇效。

约莫子正刚过没多久,值后夜的两名内卫就听到那石像的眼球,咕噜噜的转个不停。

其中一人立刻向值守西跨院的都事钱启,进行了汇报。

钱启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了一队人马,在院子里进行巡视。

然而足足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当值的内卫更是一个不少。

正纳闷间,另一个守在石像身边的内卫,又匆匆跑了禀报,说是石像的眼珠方才又转了。

钱启急忙又寻了一圈,结果还是风平浪静。

于是他便猜测,可能是附近有什么不相干的人死于非命,触发了石像的预警功能。

但为了保险起见,钱启还是把这事儿禀报给了当值的协守刘彬。

刘彬是上月二十五才到任的,还从来没负责过西跨院里的差事,听说是遗蜕示警,那里敢怠慢分毫?

当即下令对整个衙门进行全面排查。

不想这一查之下,还真就发现有两个在后院站岗的内卫,被人割喉杀死之后,藏在了灌木丛中。

刘彬、钱启二人闻讯吃惊非小,急忙调集人马赶奔后院查探究竟。

而首先要查探的所在,自然是封印佛光舍利之处——结果刚到了封印间左近,就迎头撞上了一伙夜行人。

混战之下,内卫死伤了几个,那伙儿贼人也被堵回了封印间里。

刘彬派人冲了两次,结果连那些贼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又被射死射伤了七八人。

钱启见状,就提议临时造些木盾强攻。

结果正商量着呢,就见佛光舍利滴咕噜噜到了门槛前,紧接着里面的贼人喊话说,如果官军敢强攻的话,就用箭射碎舍利,来个玉石俱焚。

没奈何,刘彬等人只得停止了强攻,并派人请王守业过来主持大局。

靠~

什么‘主持大局’云云,说的倒好听!

其实还不是拿不下那些贼人,又怕会损及佛光舍利,所以想找自己过去抗雷!

王守业心头腹诽,脚下可没敢慢上半步——这深更半夜的,骑马还没跑着快。

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衙门里,他却没有急着去封印间,而是先到西跨院取了几块备用的胶质物,小心翼翼的封存进瓷瓶里。

等带着那瓷瓶到了后院,就见刘彬、钱启二人,正守在院门外团团乱转。

眼见王守业赶来,两人忙齐齐上前见礼。

王守业把手一摆,不由分说的下令道:“弄几张网子、套马杆,从两侧游廊里包抄到门窗前候着,等把那些贼人逼出来,就统统拿下!”

刘彬和钱启对视了一眼,迟疑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那些贼人现如今正拿佛光舍利要挟,咱们要是贸然闯进去……”

“有所不知的是你们!”

王守业嗤鼻一声,哂道:“当初我什么法子没用过?刀砍斧剁凿子冲,连打铁用的重锤都伤不了那舍利,区区几支箭就想玉石俱焚?”

说着,大袖一挥:“速去准备!”

刘彬、钱启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却是后悔不迭,要早知道这舍利金刚不坏,哪里用的着请王守备来主持大局?

现如今这头功是甭想了,只能凑合着赚些苦劳。

当下钱启下去铺排,刘彬则是守在王守业身边,小心探问道:“大人,既然佛光舍利不怕损毁,咱们直接强攻不就成了么——贼人狡猾的很,怕不会随意冲出来。

“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王守业说着,把那瓷瓶塞到了刘彬手里,用下巴往里一点,道:“等陷阱布置好了,你找个人把这瓷瓶扔进去——记得,一顶要打碎才行!”

“这是……”

“以后你就知道了。”

“是是是,卑职这就吩咐下去。”

两人相继离开之后,王守业便寻了个背人之处,准备用‘顺风耳’探听一下里面那些贼人的动向。

结果侧耳倾听了半晌,他便禁不住皱起眉头。

盖因那里面叽哩哇啦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方言,竟是半点都听不明白。

这会儿的功夫,刘彬、钱启就各自准备齐整了。

眼见十几个内卫佝偻着脊梁,小心翼翼的摸进了院子里,又顺着两侧回廊包抄到门窗前,忽听里面传出一声暴喝:“你们想干什么?难道不打算要这佛宝了?!”

刘彬清了清嗓子,还想跟那贼人虚以为蛇一番。

王守业却不耐烦与这些待宰羔羊啰嗦——就算要问话,也等拿下之后再问。

因此他抢在刘彬前面,也是爆喝一声:“动手!”

西侧游廊里应声跳起个人来,抡圆了胳膊将那瓷瓶砸进了封印间里。

就听得当啷一声脆响,紧接着屋内的贼人方寸大乱。

“什么东西?!”

“二驴!你没事儿……没事……”

“这东西有毒,大伙儿闭住呼吸!”

“冲出去、快冲出去!”

话音未落,几个身影便跌跌撞撞扑出门来,还有一人直接撞破了窗棂。

虽说他们一出门,就挥舞着刀剑试图突围,但早就张好的罗网,又岂是轻易就能避开的?

扎眼的功夫,就有三人被落网困住,还有一人侥幸逃过了落网,却被套马杆勒住脖子扯倒,直被拖出四五丈远,险些闭过气去。

等冲出来的贼人都被五花大绑,又确认里面的贼人也都毒发倒地之后,王守业这才隔着门清点了一下,发现里里外外一共七名贼人,其中倒有四个背了短弓。

王守业心下一动,想起方才那听不懂的言语,转头问刘彬道:“这些人箭术如何?”

“准着呢!几乎就没怎么射空过。”

大明境内自然不缺神射手,譬如赵红玉就有一手例无虚发的箭术。

可要说七个人里,就有四个箭术了得……

难道自己听到的,其实不是汉话?

第131章 目的何在

心下起疑,王守业便挨个查看了被擒下的四名贼人。

不过这四人的相貌衣着,乃至满嘴的污言秽语,却都与寻常所见的北方汉人无二,找不出任何异族特征。

可就算自己之前听错了,这些人的箭术总不会是假的吧?

正狐疑不解之际,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年长的贼人,明明被罗网缠成了一团,却不似旁人那边挣扎喝骂,而是将一只手贴着小腹探进怀里,悄悄的……

呃~

撸动?

“来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守业可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会犯那割以永治的毛病,当下吩咐道“把他的衣服划开瞧瞧!”

那年长贼人身子一僵,待要说些什么时,几名内卫早一拥而上,先用刀尖在他的外袍上划开几道口子,然后连撕带割的,很快就把那外袍弄的七零八落。

就只见这厮的外袍底下,竟还斜背了包袱,而他方才不住的上下撸动,则是正在试图把包袱里的东西,转到身前可以够着的地方。

这回没等王守业吩咐,就有内卫划开了包袱皮,然后隔断落网上的几处绳结,将一个暗红色的匣子取了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

那内卫下意识的晃了晃,又准备拿到耳边细听究竟。

“别乱动!”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那……那是装舍利的盒子!”

“啥?!”

那内卫手一哆嗦,先些把那木盒扔到地上,随即忙颤巍巍的捧了,两股战战的直似捧着个定是炸弹一般。

王守业冲他一伸手,那内卫忙不迭把樟木书匣拱手奉上,然后连退出去五六步远,惊魂未定的穿着粗气。

也难怪他会如此。

内卫们都是出自北镇抚司,对佛光舍利引起的那场浩劫,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却说王守业拿着那书匣,径自走到了院中央,轻轻将盒盖挑开一条缝隙,淡金色的佛光以及威能略减的梵唱声,立刻从里面冒了出来。

方才也幸亏他临时起意,想要分辨他们是否非我族类,否则真要让那贼人偷偷打开书匣,估计这山海间里又要多出一群傻子了。

将那盒盖重新盖好,王守业回头吩咐道“去,把那假货给我找来!”

当即有内卫掩着鼻子,伸手从门槛后面摸出个黄橙橙的物事,小跑着送到了王守业面前。

王守业接过来瞧了一眼,又抛起来掂了掂分量,顺势就塞进了袖囊里。

让内卫将那些贼人倒攒四蹄,绑在了套马杆上,王守业又喊过刘彬、钱启吩咐道“去西跨院寻个铜香炉,想法子把甜水胶收起来,再看看里面那三个还有没有救,要是有救,就一起押到前院候审。”

等两人恭声应了,便下令抬着那四个贼人,赶奔西跨院进行审问。

还没出二门夹道,迎面就撞上了麻贵。

边走边说,还没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就又遇到了张世邦、沈长福。

等到了大堂,摆开架势准备审问那几个犯人,白常启、戴志超、周吴晟等人,也都陆续赶到了衙门。

到最后这独角戏,就唱成了三堂会审。

不过最终也没能问出什么来。

四个贼人两老两少,年轻的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年长的絮絮叨叨嘴里没一句实话,而他们身上也完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其身份来历。

因此问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白常启就懒得再多费唇舌了。

将继xg续xun审bi问ng的差事交给沈长福,他便带着王守业、戴志超、麻贵、周吴晟几个,去了东跨院议事堂。

等众人分宾主落座,白常启阴沉着一张脸道“说说吧,对今晚上这事儿,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守业,毕竟这伙贼人是他‘亲手’擒下的。

“我想请诸位大人,先过目一下此物。”

王守业说着,便从袖筒里摸出那伪造的舍利,托在掌心里展示给众人。

“这是何物?”

“贼人用来以假乱真的石球,外面这金灿灿的,其实是涂了一层金粉。”

王守业将贼人宣称要玉石俱焚,其实却将舍利贴身藏好的事情,简单的描述了一遍,然后正色道“京城里知道佛光舍利的人不少,但真正见过的人却并不多,而传闻又大多夸张不实。”

戴志超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问“你是说,有内鬼?”

王守业点了点头,嘴里却道“也未必就是内鬼,或许是某人无意间说出去的——好在真正见过这东西的不多,大可一一进行排查。

顿了顿,他又向戴志超拱手道“咱们山海监自然好说,北镇抚司那边儿,怕是只能有劳戴大人出面了。”

戴志超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心腹,如今虽调到了山海监,但屁股却仍旧是坐在锦衣卫那头。

此时听王守业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在怀疑北镇抚司走漏了消息,当下脸色就有些难看。

白常启忙打圆场道“也的确该和北镇抚司联络一下,咱们山海监只是草创,各方面人脉毕竟有限,想要摸查出这些贼人的底细,怕是只能请锦衣卫、顺天府代为出面了。”

说着,又向戴志诚道了一声‘有劳’。

听白常启将姿态摆低,戴志诚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连道了几声‘不敢’,又表示天亮之后,若还审问不出什么来,自己就去北镇抚司请援。

而通知顺天府的差事,则落到了周吴晟头上。

说起要摸查那些人的底细,王守业便又见缝插针,把那些贼人精擅箭术的事儿道了出来。

“我虽没亲眼瞧见他们射箭,但七人里有四个背着短弓,却是确凿……”

说着,王守业突然觉得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揉着眉心冥思苦想了半天,才恍然道“对了,那四个擅长射箭的,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三个没有携带短弓的,年纪都要大上不少,约莫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

周吴晟道“也或许是专门雇来的?”

“不像!”

麻贵大摇其头“那几个年轻的刚才什么表现,你应该也瞧见了,个顶个像是跟咱们有深仇大恨似的。”

顿了顿,他又顺势分析道“一般有机会习练箭术的,不是军户就是猎户——不过军中的神箭手那都是香饽饽,多少只眼睛盯着,这莫名其妙跑来……”

说到半截,麻贵忽然眉头一皱,纳闷道“对了,他们偷这佛光舍利,究竟是为了什么?”

确实,佛光舍利虽然是件宝物,可却不是谁都能用的,一个弄不好,下场怕是生不如死。

既然那些贼人提前搞出了仿冒品,对此应该也有所了解才对。

那他们盗走舍利,究竟是想拿来做什么?

放着镇宅辟邪?

垄断骨粉的生意?

总不会是拿去探墓倒斗吧?

昨儿弄订阅福利,搞到半夜两点多才发到群里,状态实在不好,今儿先一更,明天补上。

第132章 不能白死

“量好了没?”

西跨院东北角,吕泰捧着本小册子,仰头望着梯子上的内卫。

“大人稍候。”

那内卫说着,把半截身子探出墙外,用尺子测了瓦檐的探出长度,这才回头禀报:“刨去两侧四寸二的瓦檐,墙厚约有一尺六。”

“十二丈七尺四寸,再加上一尺六寸,那就是……”

吕泰嘴里念念有词,提笔在那小册子上写下了一长串的数字。

等写完了,他便吆喝道:“西跨院里这就算是量完了,走,咱们绕到墙后继续量。”

七八个内卫拿尺子的拿尺子、搬梯子的搬梯子、捧墨汁的捧墨汁,全都随着吕泰往院门口赶。

这眼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险些就和个闷头往里闯的人撞了个正着。

吕泰急忙往后退了半步,抬头见是那‘监斩’的太监,又闪身避让到一旁,躬身见礼:“孙公公。”

“嗯。”

那孙太监沉着脸点了点头,目不斜视的与吕泰擦肩而过。

可刚跨过门槛,他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回头仔细辨认了吕泰一番,皱眉道:“你是王守备身边那个……那个谁?”

“司务吕泰。”

“对对对!”

孙太监不耐烦的指派道:“你们王守备人呢?我今儿转了一圈也没瞧见他!”

“大约是在后院吧。”

吕泰不是很确定的道,眼见孙太监转身欲走,忙又喊住了他:“孙公公,您也别太着急,这派人去沧州报信,总也得花上几日光景。”

“我不急。”

孙太监脖子一梗,阴阳怪气的道:“但皇上那边儿可还等回话呢,反正误了差事,这板子也打不到我身上!”

“误不了、误不了。”

吕泰指着身旁那些内卫,道:“这都在为杀人做准备呢,只等沧州那边儿布置妥了,立刻开刀问斩!”

孙太监狐疑的打量着,内卫们手上的梯子、绳子、池子、砚台,随即冲鼻孔里喷出股浊气来,翻着白眼扬长而去。

显然,他认为吕泰是在随口敷衍自己。

但吕泰还真没说谎。

昨儿晚上预警石像立下大功之后,王守业对其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觉得这东西要是用好了,说不定在很多场合都能收到奇效——唯一的问题就是分量太重,运送起来颇为不便。

既然要拿来大用,基本性能总要搞搞清楚。

所以今儿一大早,王朗守业便让吕泰丈量出,预警石像于昨晚被杀内卫的距离,然后再以此为基准,在更广阔的的范围内展开测试。

至于测试用的‘消耗品’,自然便是那不知有几条命的墨韵。

按照王守业的话说:反正都是要死,不如让他死的更有价值些。

却说这穿墙过院的,凶杀现场又分散在三个方位,丈量起来诸多不易。

足足花了一个上午,好容易才丈量清楚。

吕泰正犹豫着,要不要折回去再验算一遍,免得出什么差错,就见王守业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

离着老远,他就扬声问道:“吕司务,可曾丈量好了?”

吕泰忙迎上去躬身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刚刚丈量完,正打算再验算一番。”

“验算就不必了,只要别差太多就成——对了,最远的离着有多少丈?”

“约有四十七丈六尺。”

“那就从八十丈外开始试!”

王守业说着,顺势向身后一招手,立刻有内卫抬来个血葫芦似的中年男子:“一事不烦二主,你大致量个距离出来——必须要快,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

“昨儿中毒的贼人!那两个年轻力壮的挺过去了,这个因为上了些年纪,离那甜水胶又最近,所以就没能抗住,现如今就只余下一口气在。”

王守业说着,又连声催促道:“赶紧的,莫让他白死。”

吕泰不敢怠慢,忙指挥着内卫门,大致丈量出了个八十丈开外的距离——其实都快有九十丈了,可这几步路一颠簸,那贼人眼见气息越来越弱,实在也容不得仔细丈量。

“快快快,把床板放在地上!”

眼见吕泰画好了标记,几个内卫小心翼翼的把担架放在地上,又有人把手指伸到他鼻子底下,随即喜道:“有气、还有气!”

“闪开!”

身后暴喝一声,等抬担架的避到一旁,就见个手持绣春刀的内卫,抢上前来手起刀落。

那腔子里还喷涌,旁边又有人扯着嗓子嚷道:“贼人已经伏法!”

“贼人已经伏法!”

隔壁院子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呼应声,然后是更远处,约莫也就几息的功夫,消息就传到了西跨院里。

钱启听到喊声,又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石像,随即小声道:“大人,这好像……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应该是超出距离了。”

王守业点点头,随口吩咐道:“告诉吕泰,让他在七十章处做好记号——那几个贼人嘴硬的很,说不准就有熬刑不过……”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停了下来,沉吟半晌之后,才再次嘱咐道:“告诉沈长福,动刑之前准备几样吊命的东西,什么参片、保心丹的,总之不能不能让他们白死!”

“卑职明白!”

等钱启领命离去之后,王守业独自一人守在那石像前,默然半晌,忽地幽幽长叹了一声:

“唉,回不去了。”

他回不去的,既是原本的世界,更是原本的那个自己。

区区几个月的功夫,王守业就已经见惯了生死,到现在甚至可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处置别人的生死。

这要搁在穿越之前,他压根就连想都不敢想!

“大人。”

正感怀着,赵奎便匆匆的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周经历从顺天府回来了,说是已经查到了那些贼人的根脚了。”

这么快就查到了?

顺天府的办事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听说是有书吏,认出了贼人的画像——那贼人好像是城西一家赌坊的东家,估计平日里没少同衙门打交道。”

明初是严禁赌博的,更遑论开设赌坊。

即便现如今风机废弛,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染指这门生意的。

不过这就更奇怪了。

一个有钱有势的赌坊老板,冒着天大的危险,跑来偷佛光舍利作甚?

第133章 迷人又危险的反派角色

关押审问那些贼人的地方,就在第二进院子的柴房里。

王守业带着赵奎匆匆赶过去之后,就见那院门紧闭,里面似乎还上了门闩。

这倒不是怕贼人们逃跑,而是担心佛光舍利突然发出梵唱——这些从北镇抚司调来的内卫们,明显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趋势。

赵奎叫开了院门。

王守业迈步走进去,就见钱启正趴在西南角的柴房门口,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直到有人上前耳语了几声,钱启才发现王守业驾到,于是忙把偷听的差事交给旁人,巴巴的上前见礼。

王守业顺势往那柴房一指,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钱启道:“其中一个贼人的确是赌坊东家,眼下与他相熟的顺天府书吏,正在劝说他如实招认。”

王守业闻言眉头一皱:“就那书吏自己?沈协守和周经历呢?”

钱启又道:“周经历去向监正大人回禀差事了,沈协守则是带队去抄赛威的家——就是那赌坊东家。”

“依着沈大人的意思,这些骨头硬的很,凭个熟人几句劝说,怕是起不到什么效果,还不如把他的老婆孩子抓来,试着威逼利诱一番。”

啧~

这又是做人体实验,又是用老弱妇孺威胁敌人的,怎么感觉好像已经成了反派角色。

王守业心下腹诽着,便悄没声的凑到那柴房门外,准备直接推门进去。

他可不似沈长福那般心大,这冷不丁冒出个与贼人相熟的书吏,谁又敢保证他不是贼人的同党?

就在此时,只听得里面有人狠狠啐了一声:“我呸!便是一条狗成日吃我的、喝我的,也知道不该在主人面前狂吠——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倒好意思在老子面前饶舌!”

“你、你!就算你自己不想活了,难道就不想想家中的妻儿?!”

“哈……哈哈哈!”

王守业推门而入,就见中间的木桩上,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人正纵声狂笑,两旁的木桩上却是空空如也。

他不由回头问道:“其余的贼人呢?”

“为了方便劝他回头是岸,其余的都带到隔壁了。”

看看已经垂首侍立在一旁的书吏,王守业又叮咛道:“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再与这些贼人独处,但凡问话,必须记录在案,以备日后详查。”

等钱启讪讪的应了,王守业倒也没有审问那犯人的意思——刑讯逼供都没能问出什么来,何况是他几句轻飘飘的言语?

他直接将顺天府的书吏叫到了外面,细问那赛威的根底。

根据书吏的回忆,以及户籍档案上的记录,这赛威是现年四十三岁,是九年前,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带着妻子和五岁大的独子,从西宁卫迁入京城的。

平时以经营赌坊为生,兼做当铺生意——当然,官方档案上写的是茶楼。

这赛威为人豪爽大方,最爱结交朋友,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能攀上几分关系,所以得了绰号叫小孟尝。

又因家中豪阔,曾被贼人光顾过两次,所以他近年来养了不少护院,那四个年轻人,极有可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大致也就这么些内容。

再往细里问,那书吏也就语焉不详了,显然他与赛威也不过就是酒肉朋友而已。

王守业皱眉沉吟半晌,忽然问道:“西宁卫在何处?”

那书吏先是一愣,继而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赵奎、钱启就更是迷糊了。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吕泰,解答了这个问题——原来这西宁卫,就是后世的青海地区。

这几千里山高水远的,尤其路上的积雪也还没化干净,若是派人去调查赛威的来历是真是假,怕是个把月都未必传回消息。

“个把月可不够。”

吕泰摇头道:“嘉靖三十八年的时候,俺答就率大军攻占了西宁卫,朝廷至今都还未能收回失地。”

得~

这还成敌占区了。

看来也只能等沈长福抄家回来了。

不过王守业可不愿留下来,看沈长福用老弱妇孺威胁别人。

还是去前院掩耳盗铃的等候结果吧。

这般想着,王守业便命赵奎留下来等候消息,然后带着吕泰出了柴房所在的小院。

却说出了院子之后,两人正往二门夹道走,就听附近院子里有人惊慌尖叫:“停下、快停下、吁~!”

王守业停住脚步,下巴往那院里一点,道:“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吕泰立刻上前叫门。

但又等了好半天,才见个内卫捂着屁股,龇牙咧嘴的打开了院门。

见外面是王守备,他连忙躬身道:“启禀守备大人,小人正奉命……奉命……”

说到半截,突然就卡壳了。

“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吕泰一边喝问着,一边探头向院里张望。

那内卫吃他这一喝,才讪讪道:“小人正奉命在院里骑羊。”

骑羊?

应该是那只怪力羊。

毕竟换成别的羊,也驼不动这人高马大的内卫。

王守业其实也曾经想过,要测试这怪力羊能不能驯服成坐骑。

但因为正在试验妖印与甜水胶合用的效果,若是可行的话,就只能用到牛马身上,所以就没有提起此事。

而沈长福应该也没闲心鼓捣这个。

那这内卫又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麻守备的意思,麻大人说,要是这吃过药的东西能驯服,以后弄出些力大无穷的牛马出来,就再也不用担心俺答进犯了。”

原来是麻贵。

他家世代驻守边镇,见惯了蒙古骑兵,能想到这方面倒也不为奇。

或许……

可以向他请教一下,什么品种的马耐力好、喂养成本低。

至于体型和原本的力量大小,那就无所谓了,反正异化之后,力量肯定远超一般的战马。

咦?

这说的怎么好像是头驴?

挥挥手,示意那内卫继续关门骑羊,王守业这才带着吕泰回到了前院。

原本他是想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先去西跨院里,看看徐怀志昨天被雷劫青砖劈焦的胳膊,有没有复苏好转的迹象——经测试,雷击对活尸并没有额外加成,至于有没有抑制再生的效果,就需要继续观察了。

然而刚到了西跨院门口,白常启的亲随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表示监正大人有请。

据说,是因为监副戴志忠,刚刚从北镇抚司带回了重要线索。

【还有】

第134章 赵全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高效?

王守业满腹狐疑的到了东跨院议事堂,听戴志超把情报简单叙述了一遍,这才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查到,和贼人有直接关系的线索。

而是通过北镇抚司的相关档案,发现了一些极有可能是作案动机的讯息。

根据北镇抚司的档案记录,打从八月底开始,民间一直就有传闻,说今年北方之所以大熟,都是因为有佛光舍利庇佑的缘故。

而朝廷明明知道真相,却因为皇帝一贯崇道抑佛,所以非但不愿承认此事,反而将佛祖的功劳栽在了自己头上。

一些僧人和狂信徒,对这本末倒置的谣言十分笃信,私下里颇多抱怨,甚至有诽谤朝廷诋毁嘉靖的言辞。

锦衣卫也正是因这些诽谤诋毁,才暗中对此事进行了持续追查,准备收集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具本上奏。

今儿戴志超去北镇抚司求援,说起贼人的动机不明来,就有人想到这上面,于是翻出了过往的记录任其查阅。

戴志超看完之后如获至宝,急忙赶回山海监,向白常启做出了汇报。

这么说来,那些人都是狂信徒?

听完前因后果,王守业沉吟半晌,也觉得这在相当程度上,能够解释赛威等人甘冒奇险,来盗取佛光舍利的原因。

但是……

他又总觉得似乎还欠缺了些什么。

譬如说,就算那赛威是狂信徒,他身边的护院、打手,难道也都是狂信徒不成?

偏偏这几个年轻的狂信徒,还都是神箭手……

“会不会是白莲教的人?!”

这时忽听周吴晟开口道:“要说无法无天、藐视朝廷的佛教徒,普天之下恐怕非白莲教莫属了!”

白莲教?

听到这个鼎鼎大名的造反组织,王守业顿时精神一震。

对啊!

白莲教既是佛教狂信徒,又有着鼎定天下的意图,会对传闻中能庇佑天下的佛宝神器,产生窥伺之心,简直再正常不了。

佛光舍利真要落到白莲教手里,既能借此打击朝廷,又能提升白莲教自身的威望和实力,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这已经足够让他们铤而走险了。

而这一来也能够解释,那几个年轻人为何愿意铤而走险,被抓之后还满腔怨愤——多半都是些和朝廷有血仇的白莲遗孤。

至于高超的箭术么……

也或许他们是想用来刺杀朝廷要员?

“或许……”

这时又听白常启沉吟道:“这还不是一般的白莲剿匪。”

不是一般的白莲教匪?

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守业正满心疑惑,身旁麻贵突然失声叫道:“难道是赵全的人?!”

跟着,他又重重一拍大腿,亢奋道:“是了、是了!那几个小崽子的箭术,多半就是在草原上练出来的!”

赵全?

草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周围有一多半人在点头,王守业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不懂装懂,等散会之后再问个究竟。

就听白常启吩咐道:“麻守备,你久在边镇,对赵全应是十分熟悉才对,不如就由你来介绍一下此人的平生事迹吧。”

“卑职遵命!”

麻贵起身应了,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这赵全的平生事迹。

这赵全本是雁北地区的白莲教头目,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当地官府查知此事,就准备要调集人手将其一网成擒。

熟料风声走漏,赵全直接带着数以千计的白莲教匪越过边境,投奔了土默特蒙古部的俺答。

据说因赵全治好了俺答的腿疾,一度颇受俺答的礼遇。

而此后俺答数次挥军南下侵扰,这赵全所部的白莲教匪都有出力。

这些人仗着本就是汉人,经常作为前驱探马,侦查边塞各地的兵力部署情况,甚至还曾几次里应外合,引蒙古人入城烧杀劫掠。

故此边镇的军民提起此人,都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而在这一次次的劫掠中,赵全所属的白莲教势力,也迅速膨胀到了上万之众。

身为汉人,自然不惯居无定所。

于是在土默特内部,便渐渐形成了以汉人为主的固定聚落。

当时土默特部落里,许多人对此颇有微词。

赵全生怕引来祸患,便蛊惑俺答在汉人聚居处建了一座城池,名为板升城,并准备将其当做俺答称帝的所在。

不过还没等俺答称帝,大同总兵刘汉就于去秋天攻陷了板升城,并将其付之一炬。

赵全也因此失了宠信。

因为土默特部里许多人,都认为是白莲教督造的不得法,才使得板升城轻易被汉人攻陷,以致白白损失了大笔的财物。

说到这里,麻贵正色道:“如果真是赵全的人所为,多半是想把佛光舍利献给俺答,好重新换回俺答的宠信。”

“这无耻的东西!“

戴志超闻言,忍不住骂道:“若今年北地大熟,真是那佛光舍利带来的,他将这舍利带去俺答那里,岂不是害了无数的百姓?!亏这狗贼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却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王守业也跟着骂了几句,随即正色道:“大人,真要是那赵全指使的,怕未必会就此退缩——您看是不是调些外卫,提升一下衙门里的防务?”

白常启点了点头,又道:“白莲教一贯睚眦必报,诸位家中也该做些提防才是——这样吧,先调一百五十名外卫进城,一百人填充弥补衙门的疏漏之处,余者暂时充作协守、经历以上官员的亲随。”

听这一说,王守业倒有些提心吊胆了。

自家老汉前些日子早出晚归不说,这两天又满世界找房子,真要被白莲教的人盯上……

不成!

得给家里下个禁足令,除了自己和赵奎之外,旁人一概不得轻易外出——即便非要出去,也必须有人护卫才行。

就连厨娘买来的食物,也要经过验毒之后再吃。

却说此后众人又商议了一番,为了确定是否白莲教所为,决定继续和北镇抚司通力合作,透过潜伏在土默特部的细作侦查此事。

另一面,则是尝试旁敲侧击,从几个俘虏身上进行验证。

说来也巧,刚提到那几个俘虏,就有人飞马来报,说是赛威的妻子已经在家中服毒自尽了。

至于他的独生子,则是不知去向——据赛威府上的下人声称,少爷已经有半个月没露面了。

这下用老弱妇孺的逼供的想法,是彻底破产了。

不过王守业反倒因此松了口气。

毕竟这年头的逼供方式——尤其是对女人的逼供方式,基本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下令杀几个罪囚,又或是墨韵那样,为一己私欲坑害百姓的,王守业倒没什么心理障碍。

但这祸及妻儿么……

“王守备。”

偏这时白常启又点名道:“审问犯人的事儿,怕还要你多废废心。”

得~

到头来还是没躲过去!

【三更完毕,明天继续三更,给盟主补上……话说我都给忘了。】

第135章 陆景承

就在山海监召开案情研讨会的同时,一名顶盔掼甲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的走进了严鸿亟的宅邸。

自院门到中庭。

他这一路行来,就像是施了什么魔法似的。

浇花的秋香,淋湿了自己襦裙。

喂鱼的芙蓉,糊了的满口饲料。

打水的春桃,提着桶过门不入。

扫地的玉茗……

“少爷!”

玉茗一把将扫帚丢到廊下,小跑着迎到了近前,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来人,只恨不能把一颗芳心从眼眶里射出去。

来人对她这副花痴模样,却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微微扬了扬下巴,用充满磁性的嗓音问道:“姐姐在吗?”

“在在在!奶奶眼下正在客厅里歇息。”

玉茗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一面侧身指着堂屋客厅,一面却仍旧不肯移开目光,那眼里灼灼的温度,直能将钢铁融化。

但来人却依旧不为所动,径自绕过玉茗,推门进到了堂屋客厅里。

望着他那宽阔伟岸的背影,被重新合拢的房门所遮掩,玉茗又呆立了半晌,这才幽幽的收回了目光,梦呓似的喃喃道:“少爷好像瘦了。”

不提玉茗如何。

却说来人进到堂屋之后,见陆氏正裹着条毛毯斜倚在罗汉床上,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似乎并未发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来人双唇一呡,二话不说走到近前,将头顶的凤翅盔重重砸在了炕桌上。

“呀!”

哐的一声们闷响,陆氏猛地坐直了身子,看到立在身前的高大身影,不由的气苦道:“我这才瞅空儿歇一歇,偏你这讨债鬼就找了来!说吧,这回又是冲谁?”

“不冲谁!”

来人瞪着一双灿若星晨的眸子,咬牙道:“反正这狗屁差事,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若没别的出路,我明儿就把辞呈交上去!”

“你!”

陆氏听他说要撂挑子,忙一骨碌从罗汉床上下来,插着蛮腰正要呵斥几句,不成想对方趁她起身,竟直接扑倒在罗汉床上,来了个鸠占鹊巢。

“你……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陆氏气的直跺脚,但看自家弟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顿时又没了脾气。

唉声叹气的绕到另一边坐下,将半边手肘拄在床几上,苦口婆心的劝道:“景承,眼下咱家可比不得以前了,也容不得……”

不等陆氏说完,陆景承就的丢出一句:“他们打算派我去守大明门!”

“大明门?”

陆氏有些莫名其妙,试探着问道:“难道这大明门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

陆景承猛地坐起身来,咬牙切齿的道:“大明门是皇宫正门,必遇大事方能开启,平时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说是把守国门清贵无比,可真要去了那边儿,怕是一辈子都别想有翻身的机会!”

“这怎么成?!”

陆氏急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所以说啊。”

陆景承也顺势下了地,巴巴的望着姐姐道:“你赶紧去求求小阁老,趁早把我从锦衣卫里摘出来!”

“这……”

他这图穷匕见,陆氏反倒又神色纠结的坐了回去,把弄着那凤翅盔上的簪缨,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你姐夫的事儿,家翁已经和成国公撕破了脸,怕是……”

“又不是让小阁老向朱希忠低头服软!”

陆景承焦急的打断了姐姐的话,将身子趴在那床几上,偏头赔笑道:“只需让人随便找个由头,把我从锦衣卫里调出来就成。”

“这……”

陆氏却是愈发为难了。

她眼下在严府地位,可说是一日不如一日,压根也没信心能说动严世蕃出面,帮自家弟弟转调别处。

但她又是个要强的,死也不愿意把自己失宠的事实,透露给娘家知道。

正纠结着,又听陆景承愤愤道:“好好好,你不想帮忙就算了,我辞了差事回家孝敬爹娘,其实也挺好的!”

陆氏知道他说的气话,可也怕他赌气真辞了这差事——以陆家这每况愈下的处境,真要辞了这差事,再想复职可就难了。

届时还不得把爹娘给急死?

没奈何,她也只得勉为其难的点头道:“那我帮你问问看——成不成的,我可不敢保证!”

陆景承一下子挺直了脊梁,眉开眼笑的奉承道:“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

“少得了便宜卖乖!”

陆氏一瞪眼,没好气的道:“说说吧,你准备调去哪个衙门?怎么也该有几个合心意的备选吧?”

陆景承显然早就想好了,当即毫不犹豫的道:“山海监!我想调去山海监!”

“山海监?”

陆氏听到这仨字,脑海里就先浮现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颇有些不自在的反问:“为什么是山海监?”

“这还用问?”

陆景承滔滔不绝的道:“山海监可是现如今最有前途的衙门,更何况本就是锦衣卫搭的底子,监正白常启还是小阁老的举荐的,只要小阁老一声吩咐,难道那白常启还敢……”

“不成!”

她正说的起劲儿,陆氏却断然否决了这个提议。

“为什么不行?”

陆景承满脸的愕然之色,显然没想到过了方才那一道坎之后,竟还会被姐姐拒绝。

“因为太危险了,我听说山海监才成立没多久,连官带兵就死了十多个,咱家可就你这一根儿独苗,真要有个好歹,叫爹娘还怎么活?”

“姐!”

陆景承不满的嚷嚷了一声,随即抓起了床几上的头盔,高高举过了头顶。

就在陆氏以为他要愤然离去的当口,陆景承再次把那头盔狠狠掼在了桌上,决然道:“与其碌碌无为的活着,我倒宁愿死得其所!”

陆氏看看桌上的凤翅盔,不慌不忙的坐回了罗汉床上,冷笑道:“砸,你使劲砸,就算把这屋子拆了,该不答应我还是不答应!”

见她油盐不进的,陆景承顿时泄了气。

颓然的坐到了对面,有气无力的道:“那你说可着四九城数,除了这新设的山海监之外,还有那一营那一卫能赶得上锦衣卫?”

陆氏下意识道:“五军都督府就……”

陆景承噌的一下子窜起三尺高,气急败坏道:“姐,你是不是想耍我?去了那五军都督府,不还是在朱希忠手下么?”

陆氏一想也是,自家弟弟想要调离锦衣卫,本来就是为了躲避成国公一系的打压,这要调去五军都督府,岂不是刚离狼窝又入虎穴?

当下忙改口道:“是我说岔了,你先别急,咱们坐下来慢慢合计,总能找到个……”

叩叩叩~

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陆氏停住话头,不悦的扬声问:“什么事儿?”

“三姑娘请您去前院说话。”

这丑怪的小姑子,真是爱支使人!

陆氏心下埋怨着,却并不敢怠慢分毫,转头向弟弟歉意道:“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你先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来。”

陆景承有些不情不愿,可这毕竟是在大丧之中,也不好耽搁了姐姐的正事,于是只得闷头应了。

等陆氏离开之后,他闷头喝了杯茶水,正待续上一杯,忽又听得房门响动,当下急忙起身笑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然而抬头望去,却发现来人却并非陆氏。

【还有……】

第136章 天助我也

却说陆景承看清来人的模样,登时大失所望。

“唉,我还以为姐姐又回来了呢。”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罗汉床上,赶苍蝇似的一甩袖子:“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着。”

“少爷。”

来人正是陆氏的陪嫁丫鬟玉茗,就见她不退反进,满面纠结的走到了陆景承身前,盯着那张俊脸深吸了口气,像是从中汲取了什么力量似的,咬牙问道:“您真想调去山海监?”

陆景承原本正觉莫名其妙,骤然听到这话,顿时勃然变色:“你偷听我和姐姐妇人谈话?!”

“不不不!”

玉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面叩首一面解释道:“奴婢是听里面有砸东西的声音,所以想看看是不是需要收拾,才凑巧听到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再次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问:“少爷,您真想调去山海监?”

陆景承见她又问起这事儿来,心下不觉涌出些荒谬之感,暗道这区区一个奴才,难道还想帮自己调职不成?

于是嗤笑一声:“是有怎样,难道你还能有什么门路不成?”

“奴婢自然没有门路,不过……不过……”

话到了嘴边,玉茗却又纠结起来,毕竟她曾经发过誓,绝不会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

陆景承之前没当一回事,可看玉茗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反倒真有些上心了。

他起身往前迈出一步,伏低身子目光灼灼的问:“说,你是不知道什么门路,能帮我调去山海监?”

“奴婢、奴婢……”

眼见塞潘安的英俊面孔,凑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玉茗便先软了半边身子,再被他催问了几声,莫说什么誓言了,连爷娘老子都忘了个干净。

当下脱口道:“奶奶有个相好的,就在山海监做官!”

“什么?!”

陆景承直惊的瞠目结舌。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姐姐竟然会……

话又说回来,那严鸿亟便是清醒的时候,也算不得什么好鸟,眼下又添了痴傻呆苶的毛病,自家姐姐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在外面有个什么相好,似乎也并不为奇。

不过……

严府这门禁森严的,真能找着机会私相授受?

“真的!”

见少爷不肯相信,玉茗急道:“上回那王守备来这府上,还是我去传的话呢!”

她只说是传话,但陆景承却脑补出了传话之后,那一大堆风花雪月的勾当。

不过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别处。

“王守备?”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道:“莫非是那王伯成?”

“对对对,就是他!”

玉茗连连点头:“听说这‘伯成’二字,还是徐阁老亲自给起的。”

“那就不会有错了。”

陆景承亢奋的挺直了腰板,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既然有心要去山海监建功立业,他自然也提前做了些功课。

山海监里当家作主的,自然是监正白常启、督管李芳二人,但真要说到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却非这王守业莫属。

盖因他天生魂坚、诸邪难侵,许多事情只有他能做到,旁人根本无法代劳。

因此虽然他连监副都不是,只是四名五品守备之一,但即便是监正白常启,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如果自己能得到他倾力推举,平调过去做个六品协守,应该不成问题。

尤其眼下恰好有个叫什么葛长风的协守,因临阵脱逃被张榜通缉,自己正好可以添补他留下的空缺!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想到这里,陆景承喜不自禁的嚷了一声,注意到玉茗诧异的目光之后,才惊觉自己听了姐姐与人私通的消息,貌似不应该如此开心。

当下忙努力压抑住心头的喜悦,扭曲着嘴脸佯怒道:“那姓王的忒也不地道了,欺姐夫神志不清,竟做出这等勾当来,我且去同他理论理论!”

说着,推开房门,扬长而去。

玉茗愣了片刻,这才想起要追,可提着裙角一路寻出院外,却那还有陆景承的踪影?

此时再回想起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她脸上就渐渐失去了血色。

自己这不算不算违背誓言,出卖了奶奶?

不!

少爷是自家人,自己这应该……应该不算出卖奶奶吧?

…………

夜幕将至。

在匪首赛威家中查抄了半日,却一无所获的沈长福,灰溜溜的回到了山海间里,乖乖接受王守业的呵斥与吩咐。

“以前的就不说了!”

上来先数落了沈长福一通,等喷的差不多了,王守业才又正色道:“刑讯逼供既然效果不佳,那就得开动脑筋想点儿别的辙,譬如针对他们的要害弱点下手。”

“大人说的是。”

沈长福先随声附和了,然后又苦着脸分辨道:“只是卑职愚钝,实在不知贼人的要害弱点是什么。”

“有消息说,他们可能是一群佛教信徒,既然是信佛的,多半也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敬畏有加——这些东西咱们山海监多的是,你想个法子用上试试!”

关于贼人是白莲教匪的推测,眼下只传达到了王守业这一层——这样做,主要是担心下面人先入为主,最后搞出份定向式的供状。

“卑职明白了!”

却说沈长福闻言顿觉眼前一亮,脱口道:“卑职这就那徐怀志弄过来……”

“你把他弄来作什么?!”

王守业一瞪眼,没好气的骂道:“他被当个物件似的随意摆弄,现在都恨不能生吞了咱们,难道你还指望着他帮你诱供不成?”

“那卑职究竟该……”

“好好想想!”

王守业自四出头官帽椅上起身,不容置疑的道:“现在时辰不早了,你晚上好生寻思寻思,明儿拟个方案出来让我过目。”

沈长福一听这话,脸色更苦了,支支吾吾道:“卑职恐怕……”

“怎么?”

王守业面色一沉:“有问题?”

“没……没问题!”

“那就好。”

王守业满意的点了点头,倒负双手扬长而去。

沈长福一直送到了院门口,眼瞧着王守业出了衙门,回头立刻吹胡子瞪眼的骂起了都事钱启:“你个狗东西,特娘的抓那么多活口干嘛?这不纯粹给老子添堵么!”

钱启一缩脖子,委屈道:“我……”

“我什么我!”

沈长福打断了他话,瞪眼道:“王守备方才的话,你听到了吧?明儿拿出个法子来,否则别怪老子不讲情面!”

“啊?”

钱启登时傻眼了。

“怎么?”

沈长福咬牙道:“有问题?”

“没、没问题。”

“那就好!”

沈长福出了口恶气,也学着王守业的样子,倒负双手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

王守业在四名外卫的簇拥下,骑着自家的踏雪乌蹄,刚出山海监的大门没多远,迎面就被人给拦住了去路。

【那个啥,三更宣告失败,明天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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