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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恋》


正文 情欲的“秘密”花园

燠闷的仲夏之夜,正在细读渡边淳一新著(一九九八年直木赏作品)时,一位男性朋友跑来找我告解:他受不了女友的“暖昧”、“淫乱”,更害怕失去她。

他对女友“罄竹难书”的爱情履历感到担心,对女友蛮不在乎的生命态度忧心,对两人的未来没有信心……更惨的是,他出现一种强迫性行为的症状:在亲热时一直追问女友和前任、前前任男友亲热的情形。

可怜的家伙,做爱的同时还得作战,和一群看不见的影子敌人。也就是说,享受高潮之余,也要分神体会沮丧、嫉妒、憎恨的感受。

那时,我沉溺于渡边淳一笔下的淫乱、颓废,只用一句话打发朋友:“你的一心如此多用,要担心、忧心,还得忙着没信心式,提出了辩证法的基本规律和一系列范畴。马克思、恩格,你们的‘恋’怎么会不‘变’?”

想要了解淫与乱,变或不变,人性中无可救赎永不满足的激情与哀伤,不妨打开皮包或口袋,瞧瞧里面那株紫罗兰绽放的样子。

或者,从聆听书中女主角矢野布美子的自白开始:

我后来会做得出那件事,可以说是在那一晚就踏出了第一步……那个晚上,在被窝中,不知有多少次用自己的手抚摸信大郊亲过的额头和脸颊,还有雏子作爱的情景人们认识的逐步深入或提高的阶段。这是黑格尔哲学史观的,沉醉在飘散出甜美气味的情境中。

“那件事”是指矢野布美子枪杀了有夫之妇雏子的情人大久保,并误伤布美子最亲爱的老师信太郎。

为什么行凶?嫉妒?仇恨?不为人知的疯狂?媒体忽略了(因为同时进行的“浅间山庄事件”占据了重要版面),检察官也不察真正原因,直到布美子出狱后、临终前,才由写实小说家乌饲因为好奇而挖掘出早巳尘封记忆深处的情欲档案。

一桩秘密,债太郎就是亚当,雏子宛如夏娃,两人是男女的原型,完美的结合。虽然身为学生的布美子(担任信太郎的翻译助手)与老师有染年间,研读哲学和科学著作时(主要是黑格尔的著作)所作,却暗藏了透过雏子体会到信太郎的肌肤的倒错的快感。虽然,信太即夫妇的世界不是一对一的天地,而是和众多性对象(雏子同时又和另一学生半田、咖啡店老板副岛维持性关系)谱出交错缠绕的情欲关系网,一出肉欲的缎宴。分享式的性爱观。(试着想像那种省略了忠诚与占有的单纯的性)

或许,世俗礼教所定义的“滥交”,反映了人性(至少是某些人的性)深层的“向往”:

我感到信太郎和雏子的行为就等于象征着我自身的性以及快乐。或许一开始我就是异常。所以才会忘我地犯下那样可怕、那样可耻的罪。

如布美子和信太郎合作翻译的《玫瑰沙龙》:一屋男女顺从自然法则不停地交欢、吃喝、嬉戏、笑闹,没有道德、礼教,没有现实,只有窗外看不透的星空,以及缠绕男人颈子寻找他的唇阻止他的悲伤的女孩的脸。

这样的看来,布美子算不上凶手,也不算是感情事件的受害人,而只是位窗外的窥淫者,游戏规则的守门员(她杀大久保是因对方“抢走”雏子,破坏他们的沙龙)。和追究她的故事的鸟饲一样,共同扮演我们的代读者:代理我们一窥异常心理、变态情欲的堂奥。

那真是情欲的乌托邦啊,没有猜忌、独占,只有交流与分享。人皆我妻,人尽可夫。比肉体亲,不及心灵。你向往吗?

我怀疑。至少,我做不到。渡边淳一对这种境界是不是深信不疑呢?

看到雏子被大久保(一个只懂“爱就是独占”的男人)抢走,仙子回到人间,嫉妒复辟,“丑陋的”人性复活,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

布美子责备雏子“偷情”,就说真好,臭男人害他们的性爱小公主变成为爱疯狂的小女人。独占欲一旦挑起,向来从容优雅,“与学生分享妻子身体”的信太郎,也变得猜疑、妒忌、不安、暴怒,也姚起布美于的悲剧:

和信太郎以外上千个人开心地上床的雏子是圣女,但只将自己的灵魂付托给一个男人的雏子却形同娼妇。

我痛恨那样的雏子。搞不好我曾在雏子的背后多么奇异的逻辑,多么虚妄的执迷。原来玫瑰沙龙式的分享是建立在一种独占:情欲的共犯,秘密的同谋,近乎偏执的排他性。(更何况,片濑夫妇之间还有一段骇人听闻的身世秘密。)他们在否定肉体专一之余,又加深了精神的依赖。

读着迟暮的布美子“对着光眯着眼”的微笑(那绝对是一种精神之美),只感到一阵恍惚,进而对原先的“怀疑”怀疑了起来:用分享伪装独占,以平静包装疯狂,拿背叛刺激真心(背德唤起美感)……原来春药不假外求,只在一点欺瞒、一个欲念和一滴想像力之间。

怀疑是为了相信。做不到不等于不想。

忽然想到一九五四年芥川赏作品《骤雨》(作者吉行淳之介),叙述一位忧郁青年和多愁善感的妓女谈恋爱,引发了严重的幻想症:他总是挥不去女友和其它客人交欢的场景。更惨的是,她扬言要为他“守节”:身体当然是守不住了,只好把守灵魂大关,也就是不让自己在做生意时达到高潮,万一忍受不住,就把客人当作是他,于是影子的他不断在生张熟魏之间浴血抗战……。

日本人很坏,专搞这种变态的粉红色心理游戏。

我知道我很坏,居然对忠厚老实、被女人欺负的朋友说:“你一直逼问她,是为了怀疑还是相信?”

“什么意思?”

“你用怀疑她的方式来巩固你们之间不平衡的恋情。老实说,每次吵完你是不是更兴奋?你这个坏蛋,把醋坛子当威而钢用了。”

正文 序章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号。在仙台市的某个天主教会,举行了矢野布美子的葬礼。

参加的人不多,是个冷清的葬礼。在安置于正前方的灵枢旁,有一只插着白色蔷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够多还是瓶子过大,看起来稀稀疏疏冷冰冰的。

教会面向着车水马龙的广濑大街。从半夜开始落的雨到早晨还不歇,待葬礼的仪式一开始,又更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从教会那扇薄门外不断传来车辆溅起水花的声音。

又瘦又高的神父有点半闭着眼念着圣经。在礼拜堂内低声放着的音乐是“马太受难曲”。那是布美子生前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而向遗族指名要放这支曲子的则是鸟饲三津彦。

鸟饲在离穿着丧服的人稍远一点的位子上坐着。除了鸟饲,参加葬礼的一共有十二位。年迈的双亲、妹妹和妹婿,以及他们的女儿、也是布美子侄女的年轻女孩。另外是布美子服完刑后长年打工的咖哩饭店的店主夫妇。鸟饲认得的人不过这些,剩下的五位脸孔全然陌生。大概都是布美子的亲戚吧。

在特别放大的遗照中,布美子开心地微笑着。那笑容实在是太过于天真无邪。所以一位布美子的亲戚忍不住说出了“用这张照片当遗照是不是太大意了点,杀过人的人不该让人看到这种笑脸”这种话,在葬礼开始前就弄得不偷快。是张不祥的遗像。

鸟饲再度盯着遗照看。布美子好像是对着光眯眼一样,歪着脖子笑着。怎么看都不橡是因谋杀罪而服刑十年的人的笑脸,更不要说这是垂死前病人的容颜了,无论任谁都无法想像。虽然是四十五岁、比鸟饲大一岁,但是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如果要比喻这个将一切过往全部承受、毫无怨言、无心微笑着的布美子,可以说她像是童女的木雕,或是立在乡间小道边偶尔会看到的小女佛。

矢野布美子发现自己得了癌症是在前年的秋天。是子宫癌。她以前就为腰痛及小腹下部疼痛所苦,但没有就医检查只是胡乱吃镇痛药了事。等到实在熬不下去到医院去时、已经是十一月的下旬。癌细胞扩散到内脏,已是回天乏术。

布美子为了清楚了解自己的病情,逼着医师说出自己最多不过还有四、五个月的寿命以后,就马上将财产处理掉,搬出了一直住的公寓。然后将银行存款全部提出来,交给院方作为医疗及住院费,将自己的身后事打点妥当。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从共同病房转到单人病房,因为她不想让同房的病人看到自己癌症末期的样子。

对鸟饲来说,布美子自己换到单人房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准备着手写一本关于布美子犯罪的真实小说。为了从住院中的布美子那儿探听消息,在共同病房采访不得不顾虑到别的病人。但是鸟侗既负担不起单人房的费用,再说,也没道理这么做。

二月下旬,鸟饲和往常一样走进病房,很不寻常的是,布美子从病床坐起身来突然要求说,请帮我照张像。她的气色比往常好,眼睛闪着强烈的光芒,让鸟饲颇为吃惊。那阵子布美子气色不好的时候比较多,就算特别去探访,也常常是毫无所获帐然而归。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心情特别好。要是能帮我照张像的话就太感谢了!”

“是为了纪念什么吗?”

鸟饲笑着这么一问,布美予说为了“最后的”纪念,当然将眼光避开。“最后的像片不好好照不行,我自己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指葬礼时要用的遗照。布美子朝着不知该如何应对而正踌躇着的鸟饲深深地鞠躬:“拜托你了。帮我照像的话,我今天就算到半夜,不,到清晨也可以好好地话说从头。”鸟饲想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的话,或许永远都无法从布美子口中知道真相。

到那时为止,不用问就从布美子口中流出的话语,因当时的身体状况而有所不同。有的颇具要领,有的含混不清。好几次说着说着突然病情恶化,还得跑出去叫护士来。

这么片断的内容,事后就算想把它拼凑起来也很困难。布美子自己也似乎对印象鲜明的事和不太记得的事混淆不清,自己说过的话隔天说记错了将它收回,然后再过一天又说好像还是役错。再加上没有保持好与问话的人的距离,常常一旦情绪激动起来,就没法停止地重复已经说过的部分。

为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花上好些时间仔细一一重问,但是对方可是死期逼近的病人哪!有时才在想总有一天可以说上半个钟头吧,结果第二天才讲了五分钟就撑不下去了,再过一天又变成一个礼拜都不能会客。使得接下来的发展充满未知数,乌饲从那时开始焦急不安。

在那个时候,鸟饲相当坚持当一个写实小说家。记录布美子的犯罪事迹,对很可能永远籍籍无名的自己来说是个很大的赌注。他记得自己曾这么想:“不、不会如此,或许这将是自己的代表作也不一定。”一这么想又打起精神来。鸟饲想,要是照医师宣布的,她的病不知撑不撑得到四月的樱花季节的话,有必要加紧脚步。要是能花上相当时间好好地问话的话,照像这种小事实在算不了什么。于是他马上奔出医院在附近的照像馆买了价格中等的相机,然后谁备了两卷二十四张的底片,再赶回到布美子的病房。布美子将掺着白发的乱发,细心地编起来落在肩膀上。对着镜子徐上唇膏。那是在东京下了少有的大雪的第二天,阳光映着路上的雪,一片白通过玻璃窗映到了房里来。鸟饲小心注意着不要背光,将镜头对准了布美子。

布美子有点害羞地说还想擦粉。

“真是不巧,我身上没带。”

鸟饲一边说着应酬话:“已经够漂亮了。”一面却冷静地想着今天可是关键哪,要是在今天不全部问出来的话,我就写不成了。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过分。要是被某种情感左右的话,书就无法写了。要是失去了客观的观点,而一再同情采访对象的话,也完成不了像样的作品。在尽量不去介意心中的功利主义下,他一语不发地按着快门。喀嚓的快门声响遍了病房。

几天后,鸟饲将洗出来的照片给本人看时,布美子似乎对其中一张特别中意。她拜托鸟饲说,我要是死了,请用这张照片当遗照。因为那像极了她年轻时的神情。

照片因为看得出是在病床上的照的,所以鸟饲请了认识的摄影师修了一下底片。因为修得很好,使照片看起来像是以前的明星照。或许那是因为步人中年的布美子即使病倒了,也没有损及她的可爱吧。

即使这么说,在拍照的时候,鸟饲并没有特别意识到布美子的女性特质。一次也没有过那种感觉。那倒不是因为布美子的美丑或年龄,也不是布美子所具有的气质的问题,而是对鸟饲来说,布美子怎么说都只是自己工作上的对象,是很不容易发现值得兴奋的消息来源的。

一直到他拍完照、听布美子的故事直到深夜的时候,他才从布美子身上发现无与伦比的女性特质,意识到布美子的魁力,开始认为布美子是美的化身。

是献花的时候了。布美子的双亲和妹妹、妹婿站起来,每人手上一支白色蔷薇,迈向祭坛。双亲应该七十上下了吧,但母亲看起来像是九十岁的老太婆。听说自从女儿被逮捕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待在家里足不出户。

双亲和妹妹、妹婿在献完花后,往灵枢里瞻仰遗容。母亲哭出声来,身子似乎是要崩溃似地往下滑。妹妹夫妇抱着她,像是个坏了的玩偶一样瘫在那儿。

其他的参列者站了起来,鸟饲也起身。教堂外的大街车辆来来往往,轰隆轰隆的声音和大雨的滴答声,很快就压过了室内放着的“马太受难曲”的旋律。

鸟饲是在两年前第一次听到布美子的名字。

那时是因为一位杂志社的编辑,拜托他写一篇有关连合赤军占领浅间山庄的文章。因为杂志是以年轻人为对象,因此编辑希望他能简要而深入浅出地,向年轻人说明清浅间山庄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他还很不高兴地想,如果只是说明事件的概要的话,不是没有什么好发挥的无聊差事吗?虽说自己不是什么得过奖的小说家,但是鸟饲相信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作家,也有一定的评价。要是感到得不到应有的对待,不接受这份差事也就可了事了,而且他绝对自信就算这么做,也绝不会有人在背后批评自己。

但是拜托他写文章的主编和自己有很久的交情,当对方向自己低头请求时,以双方的交情来说实在很难拒绝。

鸟饲想,反正自己手边有不少有关浅间山庄的资料,没有必要特别花时间去采访,所以只打算花个两三天就完成它,因此一口就答应下来。

等该交稿的时间逼近了,想要把书房中现有的资料排列在书桌上时,却发现有关浅间山庄事件的新闻简报怎么找也找不到。本来他就不善于整理书房,再加上常常搬来搬去的,所以可能是弄丢了吧,或是和其他不需要的东西一起丢掉了也不一定。

浅间山庄事件的舞台是在轻井泽,那么轻井泽当地的报纸“信浓每日报”一定非报道这件事不可。鸟饲把老婆叫过来问了一下,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正为两个刚上国中的少女头痛的妻子,对鸟饲的工作可以说是兴趣缺缺。没办法,只好连络在另外一家报社任职的大学学弟,请他把“信浓每日报”的缩小版复印,用最快的速度传真过来。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九号的早报可以说是相当的重要。在前一天的傍晚,在轻井泽浅间山庄展开的连合赤军和警察之间的枪击战告一段落,被当作人质的山庄女性管理员被安全救出,还有五名男女被逮捕。

学弟很快就传真来了。二月二十九号的早报中,他发现了在一连串有关浅间山庄事件愤怒及批评的报道后面,有一则关于一位年轻女性犯罪的报道。

这位女性的名字叫矢野布美子,当时二十二岁。很巧的,就在造成许多伤亡者而落幕的浅间山庄事件结束的同一天,她在轻井泽的别墅里枪杀了一位男性,并使在场的另一位男子身受重伤。至于杀害的理由则不明朗。

要是没有发生浅间山庄事件的话,这则消息毫无疑问地会被放在社会版的头条。光以杀害的方式、犯人的年龄,还有案发现场,是以高级避暑胜地面闻名的轻井泽别墅这几点来看,都相当不寻常。很明显是具有高度新闻价值的事件。在第二天三月一号的早报中登有后续报道,可以略知事件的全貌,但文章既短又不详尽。事件发生到现在已有二十几年了,鸟饲对这事件感到好奇。而关于浅间山庄事件,到目前为止,已经写过好几篇文章登在“见解杂志”上;另外在事件发生后的真实小说中,也很详尽地描写了事件本身,因此现在不可能再追出什么新的事实。老实说他的兴趣也已减半。反而是被那样的大事件抢去风头的,在同一天同样的地区发生的猎枪射杀事件,还比较能引发好奇心。

矢野布美子在犯罪的当时,是一位就读于东京某私立大学的大学生。这家大学因为是校园抗争的重要据点而颇有名气。鸟饲的好朋友有好几位毕业于这家大学。

在那个不论谁都曾参加过一两次示威、在反战集会唱歌的时代,因连合赤军发动的浅间山庄事件而完全告终。可以说是为一个时代划上了休止符。而居然就在这一天,在同样的轻井泽,一位以学生运动驰名的大学的女生,用猎枪射杀一位男性。这事件强烈刺激着鸟饲的职业神经。

草草完成了受托的文章后,鸟饲找时间开始追踪起矢野布美子的事件来。

矢野布美子枪杀的是一位名为大久保胜也的男性。当时二十五岁,是轻井泽地区一家电气店的员工。至于受到重伤的,则是在场的名为片濑信太郎、一位三十五岁的大学副教授。这是情感纠纷而引发的犯罪,片濑信太郎的妻子也在现场。

片濑信太郎的妻子是二阶堂忠志前子爵的长女。矢野布美子和信太郎坠人情网,但为何射杀的对象不是信太郎,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位电气行的店员,则没有说明清楚,所以很难理解。或许因为是子爵的千金卷入的事件,所以媒体受到了压力,除了报纸和两三本周刊登的短栏外,找不到足以详窥事件来龙去脉的资料。

过了好一阵子,鸟饲透过认识的律师,才得以阅览布美子案的开庭记录。布美子一审被判了十四年的刑期,之后完全没提出上诉,只是安静地服刑,后来以模范犯人服满十年出狱。出狱后马上在房总半岛海边的一家观光旅舍住了下来,好像在那儿工作了两年后辞职,然后就不知去向。

一直到去年夏天,他才得知布美子在五反田车站附近一家专卖咖哩饭的小店当店员。提供这项情报的是鸟饲的友人,一位在杂志社工作的男记者。

如果不能找到事件的本人,就没有办法为文著书。消息来时他正准备放弃,这让鸟饲颇为雀跃,被“这下可以写得成一本不错的犯罪真实小说了”的兴奋冲昏了头。

在仔细列出采访划画时,他也想到了书名《终结一九七二年冬》。名为终结是意昧着时代的结束。鸟饲的野心顿时膨胀起来。

店面是在车站后面一幢者旧建筑物的一楼。门口的木制门让人感到年代的久远,挂有着“印度咖哩店”的金宇椭圆形招牌。在鸟饲的想像中,以为是那种站着吃、毫无装横的朴素小饭馆,没想到是这么高高优雅而令人惊讶的餐厅。

走进店里,在柜台看报的女人抬起头来,不知是说了“欢迎光临”呢,还是没说,声音相当细小,听不清楚。

由于只看过照片,照理说只知道布美子年轻时的相貌。但是不知为什么,鸟饲马上知道这位女性就是矢野布美子。布美子挂着红色帆布的围裙,将长长的头发自然地往后打了一个结。动作缓慢像是中年女性。但是因为皮肤白皙、颇有姿色,还是因为单眼皮的大眼睛,或是让人想到洋娃娃的小而厚的嘴唇,使她看起来比鸟饲想像的要年轻好几岁。

因为过了午餐时间,店内没有客人,除了吧台坐位,还有四间包厢位。店内飘着咖哩和咖啡的香味。店里摆饰很多,大概是店主的品味吧,墙上四处接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雕金仿造小物。

鸟饲在柜台位子坐下来,点了一客咖哩中肉饭。一开口闲聊说“炎热夏日还是咖哩饭最对胃口”,布美子以微笑作为回答。像是已经习惯于躲避和陌生人眼光接触似的,绝不与鸟饲四目交会,而是脸上一直荡漾着职业化的笑容。

鸟饲一面吃着端上来的咖哩饭,一面开始闲聊。大多围着天气的话题打转。当他一说到像这么热的天气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时,她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餐后乌饲优阔地抽着烟。没有顾客上门的迹象。

店里收音机的音乐,正好是七十年代最初流行的奥村唱的歌。

“这首歌流行的时候你几岁呀?”鸟饲用听起来很无心的口气这么问道。

“这个嘛,我想想……”她一面洗着杯盘说,“我不怎么记得了。”

“我那时是学生,你大概也是吧?”

不管是针对什么事,比起试探,鸟饲喜欢单刀直人的问话方式。他说着“应该是没错”然后越过柜台递出了名片。

“我叫鸟饲,是写真实小说的,请多关照。”

布美子很疑惑地接着名片,然后再看他的脸,在大大的眼睁中闪烁着警戒心。

“我一直在找你。”

“什么意思?”

“你是矢野布美子吧?我去年因工作关系调出旧报纸来看时,知道了你的事,马上就对你产生兴趣想和你见面,一直想办法看能不能见得到你。”

布美子脸上失去了血色,她手中的杯子没有掉到地板上,简直可以说是奇迹。

“什么?”她颤抖地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到底……”

“不。”鸟饲温和地打断她。“你有戒心也是正常的。突然有人来访并且提出不愉快的话题,不论谁都会不高兴。但是请听我说,像刚才说的,我和你生于同一时代。你引发的事件,好像和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关连,但是我不禁认为,事实上和那个时代的潮流是紧密结合的,不是吗?所以才会探寻你。真的,终于能和你见面,光是能见到你就很高兴了。”

布美子继续冲着杯子,轻轻地摇头。好像很无力地勉强挤出笑容:“你在说什么呀?我根本……”

“我看了你的出庭记录。”鸟饲静静地说道,“阅读了一遍以后,感到好像有些以前不清楚的东西有了一点大概的轮廓。但是我不是想知道事件的经过,我想知道的是你的事。想知道你是如何度过你的青春时代。因为我觉得,透过你,可以掌握到同一时代的人们共同拥有的一些东西。”

店内晌着流水声,布美子带着怒容继续洗着杯盘。

“那时,我也是学生。”鸟饲继续说,“参加游行、向机动队丢石头、唱反战歌,然后洋洋得意地回家。我想,大概你也是过着这样的学生生活吧。在那时代,当学生的只是程度上有些差别,应该大家都过着一样的生活、拥有一样的问题。除此之外,谈大家都会谈的恋爱、歌颂着学生时代,大概你也是一样吧!你一定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了。就是这一点隐藏着事件的关键。如果不解开这个谜,你所犯下的事……”

布美子的脸色更加深沉,她说了句“不清楚”后伸直了背,很粗鲁地用手把帐单递向鸟饲:“一客咖哩中肉饭两百二。结完帐以后请你回去吧。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在人数稀少的列席者的最后,鸟饲将第十三支白蔷薇放进灵枢。可能是与病魔缠斗的日子,比想像中要短,化妆后布美子的遗容没有留下一点苦闷。看上去只像是安稳地熟睡着。

像是玩偶娃娃一样的小小嘴唇,涂着红唇膏。一想到以前这双唇曾经含着食物、编织出话语,有时吐气、有时发出欢喜的声音……这么活生生地鼓动着,就感到不可思议。现在,染着朱红色的嘴唇微张,在那深处只能看得到无底的黑暗。

被布美子逼着付帐离开的第二天,鸟饲又再度造访了咖哩店,并且特别挑了比较没有客人的时候去;虽没有客人,但是在布美子的身旁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点了一客咖哩饭正想向布美子搭讪时,那位妇人绕到布美子的身后,好像是要护着她。掺着白发的短发、挂着金属边眼镜,看起来像是女老师。藏在眼镜后的双眼深处,荡漾着几近是异样的警戒眼神。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对不起,请你吃完以后就离开好吗?”

鸟饲为了缓和气氛,很委婉地微笑着。贸然接触受访者,几乎每次都会碰闭门羹。想像对方的心情也是无可厚非,鸟饲并不讶异。

“今天我把我写的书带来了。有没有兴趣我是不知道,但是很希望矢野小姐能过目。”

他从纸袋中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出版商是谁都知道的大出版社。在封面的边上登有他的照片和详细的简历,还有著名作家写的推荐文章。为了让布美子了解自己不是来路不正的人,这本书再适合不过了。书名是《团体世代九人风景》,选出了和他同年代或年龄更大一点、拥有一技之长的九位男女,采访后集结成册。是比较口语化及软性的一本书。

鸟饲把书放在柜台上,然后朝向躲在妇人背后的布美子说:“请多指教,这是我的自我介绍,然后接下来由你自己作判断。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接下来连续两天他都到店里去,没有看到布美子的身影,两次都只有老板娘一人在柜台。一问“矢野小姐呢”就得到了她身体有点不舒服、今天休假的答案。妇人的态度度还是很戒镇恐惧。隔了三天,再到店里去的时候,老板娘和像是她先生的男人在店里,一看到鸟饲,男子就从柜台后走出来。

“请进到这来。”然后引着鸟饲到包厢座位。鸟饲就依照他的话坐了下来。这个男人黝黑的肌肤让人很难猜得出年纪,头发往后梳的摸样也感觉并不好亲近。与其说是在咖哩店,还不如说像是在以前那种灯光灰暗的爵士咖啡店的角落啜着咖啡比较适合。男人自称叫野平,用殷勤的口吻说布美子已经辞职了,所以来访也没有用。

鸟饲想也不必连工作都放弃吧。想到因自己莽撞的态度而将她逼到死角,不由得有些微的罪恶感。但是用很冷静的语气说:“是吗?真是太可惜了。我并不是想挖什么丑闻才跟她接触的。”

“我想这点小布,我是说布美子小姐也知道。”

“为什么?”

“谁会高兴让人去掀过去的伤口呢?况且还是出书。要不是想成名的话,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吧!”

鸟饲沉默着。似乎野平夫妻知道布美子的过去,因为有感于她毫不隐藏而诚实地道出一切的人品而雇用她。野平对这件事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实在很抱歉,请不要再来了。来也见不到她。”

“至少再让我见她一面好吗?我想要留下记录的并不光是她遭遇到的问题,我相信在某方面来说,是她那个时代的人们共同拥有的主题。”

“没有什么所谓的主题。”野平说,“不管是多有名的作家,去碰触别人的伤痛当作下饭菜,是不可能真正了解像她那样的人所遭遇到的苦痛的。”

下饭莱这种说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但在岛饲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这样的话我也没办法了。”他用迎合对方的殷勤口气说,“如果有跟矢野小姐联络请告诉她,想法改变的话,请随时和我联络,因为只有我才能正确地写她的故事。我有这个自信,请您一定要这么告诉她。”

“我想她不会改变主意的。”野平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转达。”

没有任何来自布美子的消息。鸟饲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不免感到恢然。已经连名字都想好的书,主角却逃跑了。可以看出这本书不会有什么下文。

鸟饲曾经有好几次想尝试看看,没有布美子本人能不能写得下去,但实在相当困难。就算和事件的被害人接触问出些什么来,没有布美子本人的描述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因其他工作插进来忙得不可开交,不知不觉间已是十二月了。圣诞夜的晚上和编辑好友到新宿喝酒,坐最后一班车回到家。一进门老婆就说:“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打电话来说她叫矢野布美子。你认识吗?说什么病了住院,我弄不太清楚,我一说我先生还没回来,她就说还会再打来。”

妻子并没有问布美子住在哪一家医院。她对一位不认识的女性打电话来找自己先生的事,好像有一点在意。因为被老婆误会,鸟饲就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说了一下。妻子睁大了眼说好可怕,她就只说了这句话。

鸟饲一直等待着,祈盼布美子会再打电话来。过了四、五天都音讯全无。等得不耐烦的鸟饲决定一家一家去搜寻。就在那天下午,收到了一封限时信,是布美子寄来的。

这封信相当长。包括寒暄的话,珲有对自己突然的失踪表示歉意。至于思了重病还有死期已近的事,就像写公文一样平淡地描述。接下来这么写着:

“从野平夫妇那儿听说,您说唯有您才能正确地写我的故事。我对您这么热心的真意到底如何并不了解,但是会有人对像我这样的人感到兴趣,光是这一点,我就觉得必须向神感谢了。如果我所犯下的罪,多一点基于单纯的动机的话,大概会被您说动吧,至少不会像这样躲起来写这封自我辩解、无聊的长信。我为什么无法接受您的提议,对您来说绝对是难以想像的。

“很坦白地告诉您,关于那个事件,我有相当大的秘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甚至在法庭上也没有泄露过一个字。这个秘密绝不是可以写到书上的那种,那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但尽管如此,不提这个秘密是无法一窥我犯罪的全貌。您了解吗?我犯下不该犯的罪,我认为只有把这个秘密永远藏在心里,唯有如此才能赎罪。原本应该当面向您表达这件事的,但请您大老远来也不好意思。所以就拿笔写了这封信,请您原谅我用这个方式来向您作最后的致意。”

在信的结尾还有一行附注:“请您看过后马上烧掉。还有我看了您的书,相当感动。”

信中没有提到医院的名称,但邮戳是涩谷区的广尾。鸟饲开始一家一家打电话到那附近的医院去。等找到布美子住院的医院时,已是第二天的三十号了。出来接听电话的是在医院服务的女性,电话中低声放着的,是快要过年了的旋律。

天气晴朗;暖和的除夕下午,鸟饲访了位在涩谷区、布美子住院的综合医院。布美子在三天前,才从五人房搬到了单人病房,朝西的病房面向着医院的后街。他一打开门,穿过百叶窗射进的柔和阳光,化作细微的光线迎接他。布美子好像瘦了一圈,但是气色还好。一看到鸟饲便慌张地想起身,这时好像身体不知哪部分作痛似的,为了忍住而轻轻闭上眼睛。但即使是这样的表情,也看不出她是受末期癌症而苦的病患。

鸟饲将带来的花和水果通过去时,布美子小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低下头:“还麻烦您找到这儿来。”

“找人、找地方我最在行了。我看了你的信后想见你一面,就跑来了。”

“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您会来。”

“你想我已经放弃了吗?”

“不、也不是这样,是我在那封信中已将我的心情……”

“好了。”鸟饲制止她说,“看了你的信已了解你的心情,也知道事件的背后并不单纯。不过请安心,我不会勉强你的。今天只是来探望你,真的。”

这话是一半真、一半假。第一次被采访对象引诱出这么强烈的执笔愿望,鸟饲相当冷静。在查出布美子住院的地方后,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关在房里想对策。要怎么做才能把布美子心中的秘密,以及如何能让她自己来诠释,完成这个真实的小说呢?我想性急冒进的话很危险。但即使这么说,对这位不知什么时候就无法会客的病人,步调也不能太慢。

不管如何,必须先把他想整理布美子事件的热忱,以及这种热忱背后的原因尽可能地向她表达。如果这使她的态度硬化,坚持不肯说出秘密的话,也可以作出最大的让步,就是答应不把秘密写出来。

只要她答应接受采访,应该有可能问出那个秘密。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和她商量,搞不好还可能将它小心地埋伏在小说中。

他认为首先就是要见面。见面三分情,要是光是小说家和事件的犯人这样的关系,就算等再久也没有用。除了等布美子的态度软化,然后再正式向她提出写书的要求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那天的会面只有二十分钟。他询问了布美子的病情,对她已有面对死亡的准备这种强韧精神表示赞美,最后再附上一句话,问,她有没有什么事可以效劳的。

布美子静静地摇头:“别费心,医院照顾得很好,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您就想这也是一种缘份吧!”

“谢谢!”布美子向着鸟饲深深地一鞠躬。

等开年还有五天。除了元旦,鸟饲每天都到布美子的病房。对事件只字不提,也尽量避免向她提出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聊自己还有家庭的事,专挑轻松的话题。有时也开开玩笑,努力避免说出会引起戒心的绕圈子的说话方式。

布美子也很捧场地不时发笑。虽没笑出声,但是微笑一直接在脸上。有时还捂住嘴,被逗着笑得肩膀抖起来。

大年初六因杂志的工作到仙台出差,初七下午回到东京,鸟饲就赶到医院去。路上到花店买了一束花,加上在仙台买的白松饼一起递给布美子时,她坐起上半身一看到甜点的包装就突然红了眼。

“好久没吃了。”她喉咙硬住了,“这是以前就有的饼,我年轻的时候常吃。爸爸和奶奶都喜欢甜食,所以家里常有。”

“你母亲和妹妹不喜欢甜食吗?”

“我妈妈喜欢吃酱菜,最喜欢吃腌白菜和腌茄子。妹妹虽喜欢甜食,但却不喜欢这种饼。大概因为那是老人家吃的点心吧!那小孩喜欢吃泡芙就光喜欢吃那些洋式甜点。偶尔爸妈买回来,我上学还没到家,她一个人就全包办了。我一肚子气,常常会因为这种事吵架。”

微笑的布美子双眼润湿,这是第一次她谈起自己的事。鸟饲沉默着。

事件发生后,布美子自己决定断了与家里的关系。在仙台市经营杂货店的父母为了见女儿一面,好几次到监狱探监,但是布美子以不想给家人添麻烦为理由一直拒绝会面。

出狱后,在总房半岛的观光饭店工作时,母亲去探视她,那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见面。那时听到妹妹有人来提亲,但因为布美子的关系马上就吹了,心头一紧难过极了。也就是这个原因,她把饭店工作辞了,好像逃难一样地四处辗转流离,再也不与家里联络。

布美子不等鸟饲问,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说完了。然后叹了一口气、拭泪:“真是的,你看我,又开始说这些。”

即使鸟饲心里焦躁地想,请继续再多说点别的,但还是保持沉默。要是这时开始连串发问的话……

“你妹妹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布美子拨开前额掉下的头发,扬起寂寞的笑容。“听说她结婚了。不是相亲,是自由恋爱。妹妹自己写信寄到以前的饭店告诉我这个消息。旅馆的女经理不知道我的去向,一直保管着那封信,等到我有机会和她见面的时候才交给我。里面有一张穿着白纱的照片哦!变得好漂亮,都认不得了”

“你想见她吗?”

“什么?”

“你难道不想见见双亲和妹妹吗?”

布美子不说话,在床上的花束散着淡谈的香。

“要是我的话……”他说,“大概会很想念吧。这没有什么好觉得丢脸或什么的,这是自然的感情表现。”

“我不会见他们。”布美子有一点低着头说,表情僵硬。“已经在很久以前就这么决定了。”

“是这样吗?”鸟饲说。两人之间沉默扩大着。

“我可以说一句话吗?”

“什么?”

“我已经还债了。还够了。这点我想大家都会同意的,你自己应该更清楚。该是让自己快乐的时候了,不需要再折磨自己,再继续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不是吗?”

背靠着床沿,布美子抬起头,浮起了很深远的表情,但是马上就消失。脸上有静静抗拒似的沉默,像波浪一样扩大。

“你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

“我大概又惹你厌了吧?”鸟饲脸上出现笑容,“我真的是没有那个意思。”布美子没有回答。有敲门的声音。年轻娇小的护士踏着紧凑的步伐进来。

“替你抽点血,矢野小姐,明天检查用。”护士向鸟饲致意,很利落地用棉花在布美子的手上开始消毒。布美子在抽血的时候,鸟饲拿起花束和花瓶走出病房,用洗手间旁的水龙头给花瓶装水,浇花。然后在病患集中看电视的吸烟室里,抽了一根烟后再回到病房。护士已离开了。布美子头靠在枕头上仰着休息,鸟饲将带来的糕饼盒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一抽完血,布美子就虚弱地说道:“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连我也是只要一听到抽血就发昏了呢。一定累了吧。”

“不、也没有那么……”

布美子努力想起身。鸟饲制止了她,并将浇过水的花瓶放在桌上。

“你不觉得香气太重了吗?我忘了,应该买香味谈一点的花。”

“投关系,我很喜欢这香味。”

在茶几上有一本用红色的千鸟格布料包着的书。

“好漂亮的书套呀!是什么书?”

布美子脖子转了一下,往茶几看说:“是圣经。我受洗了,二十七岁的时候。”

“是这样的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二十七的话,正是他当兵的时候。

三楼病房的窗外开始下起雨来。街灯在各处闪烁。鸟饲拿起风衣:“那么,今天就到这里。请好好休息,我还会来。”

布美子没有说话。鸟饲将一直带在身上的大背包背在身上往门外走。

就在要抓门把的时候,背后的布美子叫住了鸟饲:“等一下!”

回过头,布美子仰躺着。不是望着睁大眼睛的鸟饲,而是望着天花板。

“还来得及吗?”

“什么?”

“我所剩时间不多了,即使如此还来得及吗?”

“你是指什么?”

“我是指你的书。”

失去了力气,布美子的手垂在床边。布美子在枕头上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他。张开失去血气的嘴唇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十三位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士,全部瞻仰过布美子的遗容后,结束了简短的仪式。鸟饲随同经营咖哩店的野平夫妇步出了教堂。在正面的大街上,黑色的大厢型灵车已等在那里,准备把遗体运往火葬场。

教堂的正馆旁有一株樱花树。可以看到雨水打在四处飘零的樱花上。落在地面的花瓣浮在积水的表面上,承受着不断落下的雨水的敲击而跳起舞来。

“不知小布有没有看到今年的樱花?”野平夫人喃喃地说。

“我想她应该从病房往窗外看到了。”鸟饲这么一说,野平夫人应声:“是吗?”然后闭起了润湿的眼睛点头说:“说的对,应该是看到了。”

布美子病情急速恶化是在三月二十九号。那阵子野平夫妇每天都去探病,好几次都碰到鸟饲。夫妇俩常常凝望着熟睡着的布美子,嘴中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他们总是静静地守着布美子然后离开。

在三月底的时候,鸟饲和野平夫妇商量,虽然没有得到布美子的允许,但是不是该与他父母联络了。夫妇俩说他们也是这么想,所以马上和在仙台的布美子双亲取得联络。

几天后,布美子的父毋和妹妹上来东京。布美子在恢复意识时似乎和家人交代了些什么。但是到底说了什么,鸟饲无从得知。

布美子停止鼻息长眠而逝,是在家人一时返回仙台的第二天下午。那时正好病房内没有别人,最后守在病榻旁的只有鸟饲一人。

布美子几位男性亲戚走过来搬灵枢,父母则紧跟在后面。手中捧着布美子遗照的是喜欢吃泡芙的妹妹。因为人手不够,往灵车的途中没有人可以打伞遮着灵枢。鸟饲将自己打着的黑伞遮着灵枢以免雨淋,他这么一做,野平夫妇也马上打伞过来。

棺木安放进了厢型车。布美子的父亲向着鸟饲和野平夫妇深深地一鞠躬。但是母亲那边却像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低着头仓皇地坐进车内。

吹起了缓慢的风,将雨吹得斜斜的。灵车开动了,目送着那黑大的车影在烟雨蒙蒙的大街中渐行渐远。鸟饲被一股自己也无法说明的强烈感情所袭击,禁不住仰天而望。

布美子拜托鸟饲帮她照遗像那天,在照完像之后,她依约马上就开始说自己的故事。就好像奇迹似回复健康的人一样,坚决有力地滔滔不绝起来。

从她口中编织出来的话语极为自然,一点都没有矫饰,内容也井然有序。而且没有因为过于感伤而讲到一半哽咽不语的情况。她静静地、谈谈地,丝毫不觉歉疚理性地诉说着。

讲着讲着到了晚饭时间,医院专属的女佣将晚餐端到病房来。但是布美子没动筷子,鸟饲也不觉得饿。

一直到快接近九点宵禁时刻,护士才走进来告诉鸟饲会面时间巴结束了。但是布美子恳求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说,非得在今天夜里说完不可,会尽量小声不影响其他的病人、可不可以通融到把话说完呢?这么恳求完,护士便和鸟饲及布美子双双交换了目光,好像企图掩饰激起的好奇心一样,若无其事地点了头。

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灭了以后,布美子靠着床边的台灯继续说,鸟饲连到一楼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间都觉得可惜,他用病房内的热水瓶把水煮开沏了茶。

故事说到最重要的部分,是在过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布美子只有在想要说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重大秘密时沉默起来。

沉默比想像的要久得多。病房外的走廊没有人影,从窗外传来些微的车声,反而突显病房内的寂静。但是没多久,沉默也被打破了。当布美子一开口,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着她的故事。

过了半夜一点,全部说完的布美子一点也没有倦容。脸上不可思议地散发开朗的笑容望着鸟饲脸,颊红润,眼眸闪着光辉。看着她在泛黄灯光中映出的容颜,鸟饲的身子无法动弹。

两人有颇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对方。听不到外界一切的声响,似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能够分辨得出来。

先打破沉默的是布美子。

“刚刚我讲到一半,看你就没有再做笔记了,这样没关系吗?”

鸟饲朦胧地看到自己带来采访用的笔记本掉在地板上。只有前面四页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后面全是空白。

“像从事您这一行的,有本事可以把别人说的话全部记起来对吧?”

“没这回事。”

“如果日后有想不起来的地方,请您不用客气可以再问我。不过说是这么说,我想可以这么有精神地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是不管怎样,请不用客气,只要我还有力气,一定配合。”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说的也是,你对我的事可能比我自己还清楚。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一大半,说不定早已在你的想像范围内了呢。”

“不。”鸟饲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完全放松了!”布美子轻笑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事这么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鸟饲没答话。布美子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用手指玩弄着床单。

“我想,能相信你真好。以后的事就完全任由你处理,你就看着办吧。那个秘密也是一样,其他的也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我不写了。”鸟饲低声说。声音好像是从瓶子中发出来的一样,听起来朦胧的。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布美子堆起笑容歪着脖子回问说:“什么?”

“不写了。”鸟饲盯着被她握紧的床单的绢纹重复地说,“我决定不写它了。”

布美子好像吞了一口气。他的嘴唇往下撇,用前齿紧咬下唇。觉得喉咙涌上一股热流,没有去处,在身体中膨胀起来。

“我无法解释清楚。”他伸直了背,两手压在膝盖上,然后低头吐气。

“我一直想写你的故事,所以一直在找你,或许说得不好听一点,想要讨好你。坦白地说吧,我早有心理谁备,不管做什么,一定要把话从你那儿套出来为止。即使用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下午还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

“是我说得不够好吗?还是因为那样的秘密到底不是你可以写得出来的呢?”

“不是,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鸟饲用力地摇头,“完全不是这样。”

布美子的大眼睛掳获了他。鸟饲想在那眼光深处中寻找责备和忿怒的眼神,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布美子只是单纯地望着他,只是无心地望着。

“我只是没想到,”他喃喃地说,吸了一大口气低下头,“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意识到自己肩膀小小地颤抖。鸟饲还是紧咬着唇,禁不住眼眶润湿。

他慢慢地抬起头:“谢谢你告诉我一切。今后我会继续保守你的秘密。我向你发誓,我这一生,会将这个秘密藏于心中。不会把它写出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代替你,将你所遭遇到的事……”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布美子的手从床单上滑过来,虽然关节有点僵硬了,但是手指没什么皱纹,而且漂亮白皙。它正寻找着他的手。鸟饲将自己的手指一一与她重叠,温暖干枯的手马上握住了他的。

“你……”布美子用细小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在我的人生尽头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好了。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一瞬间,布美子说出的长长的故事,在鸟饲的脑中以几近可怕的速度一闪而过。他再次想,只要人活着一天,都可以拥有无数的体验。宁静的感动将他包围。

“我死了以后,如果你有机会碰到那两人,”两眼润湿的布美子鼓起微笑说,“请告诉他们,矢野布美子最喜欢他们了。”

鸟饲点头。一面点头一面用力握着她的手。一股不可思议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不停向他袭击,但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在病房越来越扩大的黑暗中许久不发一语。

以下就是布美子告诉鸟饲的故事。

正文 第一章

从现在开始算正好二十五年前的春天,我与片濑夫妇相遇。那是一个虽晴朗但是吹着强风、带着冷意的一天。

盛开的樱花被风吹得打颤,纷纷谢落下来,把布满草皮的庭院染上浅桃红。有时会突然吹起一阵风,这时,女人们便一面惊呼,一面用手去扯住裙角。草坪上的长桌铺着烫得扁平的桌内,系着蝴蝶结的侍从们,必须一直小心注意着不让花瓣掉落到菜看里。

在打扮华丽的人群中,只有我穿着中仔裤和一件起毛的深蓝色毛衣。在那样的场合很不协调。片濑信太郎对我说“承蒙光临,请好好享用”,我就依他的话把菜看夹进盘里,开始品尝起来。但全是些我见也没见过的菜色,有点食不知昧,分不清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片濑夫妇站在樱花树下,和一位手端着白葡萄酒的老绅士谈笑风生。片濑信太郎穿着一套英国式细条纹、相当高雅的西装,胸前塞了一条领巾。妻子雏子穿了一件看起来像是中东女子的轻飘飘的晚礼服,有点单薄。

好像在找人似的,片濑信太郎引头望着四周,看到站在长桌旁的我,亲切地微笑。他随后不知向雏子低喃了些什么,雏子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笑昧眯地点头。

一阵风吹起,飘降下的花瓣像是下起雨一样地,落在他们两人微笑的脸庞。一瞬间,他们又开始与老绅士闲聊起来。片濑信太郎一笑,雏子就跟着笑,花瓣就在他俩的笑颜中飞舞。

只有一件事不可思议。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与他们俩相逢的这一天,我的记忆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光辉。简直像是发霉的老旧八米厘影片,只有模糊的影像一一被放出来。在那影像中没有怀旧与伤感,也没有悔恨,什么都没有。像是庞大的潮流中被截取的片段,只在极为短暂的一瞬看得到景色。

一九七零年三月,我为了寻找一份不错的打工而四处奔走。当时一起同居的男朋友,在前年十一月为阻止佐藤访美的斗争活动中被捕。父母那儿得来的接济也断了,不得不由我来照顾他。

男朋友的名子叫唐木俊夫。唐木是我同大学大我两年的学长,是新左派潮流团体的活跃分子。因为连续两年都留级,所以与我同年。

开始交往时,唐木在高圆寺、我在中野分别租屋而居。唐木佐的公高原本是被当作公司的宿舍用的,所以是以前的那种六个榻榻米一间的房间,在面向北的灰暗走廊的尽头。我去过他的房间好几次,房里连水龙头都没有。铺着被子的房里,被一大堆书和脏乱的东西淹埋,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即使只是想泡杯即溶咖啡,也得把热水瓶的电线接上吊在天花板灯泡的插头,然后得双手抱着热水瓶等水开了为止。

没多久,唐木就找各种理由来我住的地方过夜。我的房间虽然只有两坪多,但由于面向东南,住起来很舒适;冬天用电暖桌,夏天就开窗任风吹人。从朋友那儿买来电冰箱虽然是二手货,却相当便宜。虽有蟑螂但是没有老鼠,和唐木的房间比起来,可以说是天堂。

渐渐的,唐木把我家当作是他们活动的场所,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家里都有人。有时甚至有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裹着毯子在睡觉,一问是谁,就随便说了个名子连招呼也不打,也不道歉,又继续倒头睡。后来向唐木抗议,唐木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是我和布美子的房间,答应不让其他人进来。但不到一个礼拜,又有不认识的一群人轮流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还被他们差遣去买可乐,偶尔还得帮忙他们印传单。认识唐木俊夫是在大学被拒马封锁、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恢复授课的时候。学生们失去了活动场所,被莫名的兴奋所驱使,开始聚集在大门前四处开讨论集会。我也置身于这时代的巨轮中。而正忙着分发传单的唐木坐到我身边来。

“有烟吗?”被这么一问,我从皮包中取出七星牌香烟。正想用火柴替他点火时,唐木说不用这么客气,把火柴拿过去自己点火。我把香烟递过去,他把火柴丢过来,动作很粗鲁,是那种很爽快的男人。

集会一直进行到天色黑起来。在不安的空气中,机动队好几台装甲车,在正门前并排停着。

学生喊着官兵、宪兵滚回去的口号,反战歌声此起彼落。

唐木在封锁的黑暗中消失了一会儿,但没有多久又回来,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出去。

“陪你去哪儿呢?”

他轻轻拍了拍牛仔裤后面的口袋说:“我借了些钱,到哪儿去慢慢谈天好吗?”

“什么?这种时候到外面去?”

他笑出声来。“我们又不会因为罢课就进监狱”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那天晚上,我们在车站里面脏兮兮的居酒屋喝到很晚。那家店就是那种一叫酒,老老的店主人就会拿出肮脏的杯子,倒满了便宜的清酒的地方。

他不怎么喝酒,而光顾着吃下酒小菜,并且着了魔似的喋喋不休谈革命,告诉我为什么会弄到学校被封锁。我有的地方可以理解,但有些地方完全不能了解。当我说我也参加过一次反战示威时,他就开始吹嘘自己在示威活动中身陷催泪瓦斯之中的英勇事迹。

我好几次发问,他也都很热心、很有耐性地回答。其间他也以相同的热络赞美我,说真不相信在那样迂腐的学校里,也会有我这么有魅力的女生这种客套话。

我也曾想,这就是所谓的混合着恋情的抗争活动吧。但是倒不觉得不愉快。并不只是唐木,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们,在女生面前,以相同方式用嘴巴讨好女孩子是常有的事。原本学生运动和钓女生之间就没什么太大差别。

出了店,在没什么行人的后巷中,唐木突然把我拉到电线杆的阴影里。他说真不可思议,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我不但不觉得不愉快,反而沉醉了。

过没多久,他开始叫我“布子”。两人会带着盥洗用具去澡堂,也有过当他进药房买保险套时,我躲在较远的地方,一颗心卟通地眺着等他的时候。除了唐木那一伙儿常进出我的住处之外,在当时,我们就像是那个时代、那个城镇再普通不过的一对恋人了。

虽然唐木认为任何带有家庭温情的一切行为都没有意义,也不喜欢,但对我亲手下厨做的东西却吃得律律有昧。我一在厨房的流理台开始洗涤工作,他就会叼着一根姻,将洗好的内衣晾在窗户边,然后一边唠叨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我一指出他的矛盾,他就像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我很喜欢那样的唐木。

所以当唐木被捕时,我受到颇大的掠吓。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十一月十六号,他出门参加阻止佐藤访美的大规模的抗议活动后就一去不回。

一位常常跟着唐木进出我住处的男学生告诉我他发生意外。我听说他受伤了就很想去看他,但是被劝阻了。理由是被捕的唐木正在使用沉默权,如果这时有女人出面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难缠。

我被告知说他最多被关个四天三夜就放出来,没想到真的一点儿也不差。四天后唐木被释放。

先是不知在那里藏身,没过多久后再回到我身边。

唐木租的公寓房东知道他是左派的活跃分子后,要求他立刻搬走。唐木说这是无理的要求而没有理会,但是却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栖身,所以从公寓把一些最低程度的用品搬出来放到我那里。不知不觉间,我们已一起生活了起来。

被逮捕的时候他的左脚挨了机动队的狠打一顿,因为没有好好治疗,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搞不好骨头出现了裂痕必须住院治疗才对,但是他在入学时和父母弄得不愉快,没有申请健保卡,所以我只有在学校附近的空地捡细长的木板,将他的脚固定起来。原本是碰到一般困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男人,大概在拘留所经历了相当可怕的一夜吧!他变了,说想远离斗争活动一阵子好好思考,话也变得不多。长期身体没有好好调养,好像身子已搞坏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也渐惭觉得不做些什么是不行的。

当时,认识我的人当中,有人以为我是唐木所属集团的一分子,事实上并非如此。充其量我只不过是激进分子的恋人罢了,对我来说,革命的概念只不过是玩弄文字游戏。现在想起来,不管示威或是封锁、集会,都像是一种庆典,只不过是为了一尝反日常生活的手段。

因此,我没办法用理论来武装自己,也不想这么做,更没有勇气身先士卒地献身于示威的行列、置身于机动队的炮火中。但尽管如此,我却喜欢置身于好像永无休止的庆典中,在庆典中彷徨不定,胡乱地品尝庙会的滋味。

为此,唐木的存在是必要的。而唐木现在正需要我……这么一想,我就没由来的被一种悲饱的感觉所淹没。

我从仙台父母那儿领取的生活费本来就不算多,怎么样都不够两个人的开销,何况我接济了唐木和他的一钬死党一段时间,连父母寄来的学费都用上了,不得不赶紧想别的办法填补。

必须要赚些钱。而且是迫在眉睫。

我一开始是有什么工作就先接下来。在超级市场卖罐头、在公园卖小孩玩具,这些短时间的工作还真做了不少呢。但是都是工作个三天或是一个星期,实在也赚不到几个钱。

唐木心情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我也因为有太多的琐事心烦气躁。为了生存下去,有太多事不得不去做。或许因为彼此面对着丑陋的现实,我们常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

也有人笑我们像是老夫老妻。但是我们只不过是迫于形势自然而然地同居在一起,当然没有办法产生夫妇间的稳定以及情爱。何况我们都太年轻了,只不过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实和在脑中所幻想的理想之间,极大的差距让我们感到不安而相互依赖。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在一九七零年四月上旬,我听说有一位副教授私底下在找打零工的学生。提供这项情报的是和我同一所大学、在学生会工作的职员。

这位职员名为板田春美,和我是仙台的同乡,碰巧又是我高中的学姐。新生入学时,我到学生会订购书籍时板田春美来招呼我,从闲聊中知道我是同乡,从此两人就变得很亲近。

春美虽然算不上肥胖,怎么看都比我大上一号。沿着粗颈项而披下的头发,引发人“狮子头”的联想。我想她大概比我大上五岁吧。她在仙台经营公司的父亲很吃得开,好像父母希望她从乡下的天主教女子短期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双亲身旁,好好实习等着出嫁。但是她的梦想是到东京一个人生活,所以和双亲大吵一架以后奔出家门,一个人出外找工作自力更生。对我来说,她是那种能够独立、很有生命力的女性。

那天,偶尔通过学生会前面时,板田春美叫住我。我就和她闲聊起来。

我一说想找一份报酬好一点的工作时,“那正好。”春美说着两手一拍,“我弟弟是S大的学生,听说他的老师正找一位优秀的学生帮忙。他昨天刚好从学校宿舍回家途中到我这儿来,听他提到这回事。怎么样,想不想试试看?”

S大在当时是少数没有校园抗争的大学,学生都是家境富裕的小孩,校园气氛很乎和。许多学生开着爸妈买来的车子,每天和女生打网球、约会的学生也不少,所以在外风评不错。

“是什么性质的工作呢?”我问。

“我也不清楚。是文学院的副教授,所以可能是翻译方面的工作吧?我想一定是。”

“要是那样的话,你弟弟去做也可以呀!”

“我弟弟到处打工,已经忙得很了。”春美这么说,脸上接着恶作剧的笑容。“第一,我弟弟不行,因为那位教授希望找女生。这是什么道理呢?这位老师搞不好心存不良呢。要是真这样的话,不向你推荐可能会比较好。”

“不会呀。”我笑着说。问题是薪水的多少,和雇主的品性投什么关系。对某些人来说,我还不是那种品性低下、过着荒唐生活的人吗?

“要不要我仔细打听一下呢?”春美这样说,我就索性点头说麻烦你了。虽说如此,我根本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因为只不过是助手的工作,对方到底是不会出太高的薪水。

但是几天后,我再绕到学生会去看看时,春美抓住我大声说有好消息哟。“我拜托弟弟再去问清楚我上次说的那件事,结果你猜怎么着?听说每个礼拜只要工作两天。一天四、五个钟头,一个月七千五百元。我弟弟一听,马上改变心意,竟然出口说想自己接下来。”

当时我住的公寓,一个月的租金是一千六。那个年代,不管多好的打工,钟点费都不过十五、二十块。一个礼拜两天,而且只是四、五个钟头的工作可以领到七千五,实在怎么想都像是天方夜谭。当时的七千五等于新上任教员一个月的薪水呢。

“还没有决定谁做吗?”

“要是话传开的话,一定一堆人抢着要。早到的人赢,你快点去应征看看。”

我马上点头。但是那时仍是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副教授为了个人的工作要找学生帮忙,也没有理由找校外的学生。

在四天后的清晨,板田春美打电话到我的房东家,房东叫我出来听电话。

“好像讲定了哦!”春美兴奋地说道,“反正先见个面再说。今天十一点开始在三田的M俱乐部好像有宴会。到底是什么宴会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那个教授会去就是了。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到那找他,详细的事会到那儿再谈。”

“今天?就是等一下罗?”

“是呀!就今天,你抽不出空吗?”

“不、不是……”“就像我想的,因为薪水太好了,好多女生都去应征。你是排第一号,应该是最有希望的,不管怎样,先去看看再说。”

“但是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决定了呢?而且又不是自己学校的学生,他也没见过我对不对?”

春美笑出了声。“不管怎么样,我要我弟弟向他保证,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定优秀。大概是这个缘故吧。”

“真拿你没辙,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谎话。”

“你说什么呀,这种时候不耍些手腕怎么行呢。”

“那不会是很难的工作吧?要是那样,我可应付不来。”

“不用担心。”春美说,“一定是谁都能做的工作,说什么不优秀应付不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要不是这样,怎么会不看履历表就这么快决定呢,对不对?等下马上准备好出发吧!”

“好。”我回应说。确认了举行宴会的M俱乐部的地址以后挂了电话,一挂了听筒才突然想到,还没有问那位教授的名字,又慌忙地打到学生会找春美。

唉,真是的,春美笑道:“对、对,是叫片濑。片濑信太郎。记得了吗?”

嗯了一声后,“片濑信太郎。”我喃喃自语着。

为了怕叫不出即将成为我雇主的名字而失礼,我拼命地死背着他的名字。现在想起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够滑稽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片濑信太郎这个名字会和他妻子的名字雏子一起,对我的人生产生这么深刻的影响。谁又想得到那名字会左右我的一生呢?

位于三田的M俱乐部在战前是大财阀的豪邸,战后成为一个高级的社交场所,以名人和大企业家,还有带有皇族血统的名流们聚集、开高尚的晚宴场所而闻名。虽说如此,我没去过那里,也没有看过照片。

到底是什么样的建筑呀?是像饭店吗?还是和式的旅馆的大会场呢?完全摸不着头绪。

回到住处和唐木提起这件事,“M俱乐部?”他不屑地回问,“听起来多么像是纨挎子弟出入的场所。那个教授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参加什么宴会呀?”

“不知道。”

“只不过是向打工的学生说明工作内容,为什么要那么麻烦、非叫你去那种奢侈豪华的地方不行呢?那人是和皇族有关系的吗?是不是在樱花树下开的那种游园会呀?笑死人了,真受不了。”

“不要生气嘛。又不关我的事。”

“我没生气呀,只是对你要去俱乐部才能得到工作的事有点吓坏了。”

“没办法呀!板田叫我去那儿,我也很困扰啊。”

“没什么好困扰的。是你拜托她找的工作,所以不管是游园会也好、那里都好,只有去罗。”

“要是你不高兴,我不去也可以。”

“不要开玩笑了。”他鼓起近似嘲讽的笑容,“我不会插手你的事的,你的问题你自己决定。”

“但是要是我工作的话,我们的生活就会宽裕一点,这不能说和你没有关系吧。”

“我不记得有叫你去找工作哦。”唐木冷冷地回嘴,“打工啦、钱啦,闹来闹去的都是你,不是我。”

那时我们连去澡堂也得规定一个礼拜只能去两次,头发脏得难受时,就用公寓的水龙头梳洗。我打零工赚取的微薄薪水,一定马上就买书、买香烟、看电影花光了,不到月底拿不到父母寄来的零用钱,所以总是一过了二十号,生活就成问题。曾经还有过连续三天在白饭上洒海苔糊口过日的经验呢。

“都是因为唐木才会过这么拮据的生活”这种想法开始在心中萌芽。有关一直靠我的零用钱,还有我赚的薪水来过生活这一点,他从来一次也没有和我谈过,也没告诉我他的想法是什么。

我虽然了解他的腿并没有回复迹象、身体又虚弱,但光是用同志这种自以为是的字眼就想什么都能够得到谅解,令我开始心里不舒服。他不是我的同志,而是我的负担。

我不是在乎养自己喜欢的男人这种事,只要自己还需要唐木,我很高兴提供他温暖的被窝和食物。但是当受伤的自尊心被唤醒、被说什么“我不记得叫你去找工作”的时候,就可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怎么想,他那种讲法实在是说不过去。

“如果你认为没有必要工作的话,那也可以呀。”我不高兴地说,“我不去就是了。”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呀?是你说不去的,我可没阻止你。我只是说,那是你的问题而已。”

“不管怎样,我得先去一趟。已经跟人讲好了。去了以后找个理由把它推掉,再到板田那里去道歉。这样你满意了吧。”

唐木眼睛撇过来:“这不像你会说的话哟。”

“就是呀。”我冷冷地说,“我也这么觉得,好像是封建家庭的主妇一样,处处得看你的脸色。虽然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的。认为可以去做的事,只要你一发牢骚就马上放弃。我到底算什么呢?是随你使唤的老妈于,还是只是室友而已?要是室友的话,我想我也太过于奉献了。”自己也觉得说得太过份了,但为时已晚。

唐木不发一语,然后突然从电暖桌中站起身来,抽下挂在梁上已褪色的浅蓝色上衣。

“你嫌我碍眼的话,明白说出来就好了。我会马上离开。”

“你这是干什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说得汲错,我的确只是这屋里的食客。用尽你家里送来的钱,用无聊的抗争逃避现实,是个没用的吃软饭的家伙。”

唐木的脸铁青,但是口气很冷静。我一站起来,唐木就拖着腿过来制止我。

“够了。”他说,声音低沉寂寥,“你什么都没做错,问题是在我身上。”

“所以不要逃避呀。”

“我没有逃。”

“我不是想离开吗?去哪儿呢?要是有什么问题就在这儿讲给我听。”

他眼睛瞄过来:“我想好好想一想,希望你了解。”

我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结起来了。我喃喃地说着“你就是光想”,并且意识到自己想说的话的严重性。我记得当时有一瞬间头晕了起来,“先是想,然后就下一时的结论,然后付诸行动,然后又陷入思考。一直就这么重复着,你已是陷人不可自拔的无底洞了。”

他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房间。我就跪在床上,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他在下楼梯时,传来了粗暴不规则的足音。

我的公寓对面有一间小工厂。我急忙赶到窗边往下窥视,看到驼着背的唐木,在工厂前的路上渐行渐远的身影。明明是暖和的一天,不知为什么穿着浅蓝运动衫的身影却看起来很寒冷。在暖阳中,似乎只有那儿冻了起来。

我钻进电暖桌好一会儿不能动弹。反复不停地在脑中回想与唐木的对话,咀嚼着自己说出口的话,感到强烈的后悔。我拼命地想,往后应该怎么办呢?但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答案。

约定的十一点快要到了,不能失约于为我奔走的板田美子。我在牛仔裤上套了一件蓝色毛衣,以平常的衣着,也没有梳头、也没有擦口红,背起背包就出了门。

往三团的电车中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我很怕失去唐木。我想,我又变成孤伶伶一人了。一个人在那房间起床、一个人去上课,在学生们群集的校园中,每天迷糊地听些演说,者是被问些对越战呀有什么想法的问题啦,或是被劝说参加抗议学费上涨的校内示威。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都搞不清楚,只是不知觉间被卷人学生们的话题的游涡,而懵懂过日。

那时代就像是一幅毫无秩序的图画,被那种时代的空气所吞噬,而我心中想的却是今晚要如何排遣孤独。光是想这些丽已。但即使如此,却羞于向人启齿,也没有办法积极去交朋友,就这么毫无方向、毫无目的的连填补寂寞的手法都想不出来。一想到这种日子又要来临,就异常寂寞地想叫出声来。

这可以说是后话了。有一天我向信太郎道出我前往俱乐部之前所发生的事,信太郎说“这真像是小布会做的事”,露出顽皮的笑脸。

“小布呀,就算对方是犯人,也会诚实地按自己的感觉去照顾他。某方面来说呢,就是没有道德观。但是换过来说,被你爱的男人很幸福,被你恨的男人就很可怜了。一旦感情冷了下来,你可是会变得很无情呢。”

没想到被这么形容的我,有一天会变成犯人。对信太郎这样的分析,我很平静地接受。正如信太郎所说的,我本来就是完全无视世间道德规范的人,我只是诚实地面对自己。是一个残酷、像小孩的小姑娘。

就像是在证明这点似的,在俱乐部第一次见到片濑信太郎的瞬间,我就把唐木丢在脑后了。正准备踏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世界的时候,大部分的人大概都会心存恐惧,而对原有的世界紧抓着不放。我与片濑相识刚开始替他工作时,有好一阵子对信太郎和雏子的世界在暗地里轻蔑。虽然嘲笑他们,却并不是真的打心里轻视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不仅如此,我感到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将被卷进他们的世界。我并且记得那种恐怖的感觉,就是一旦进入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

正因如此,我只有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继续在背地里嘲笑他们。

我是陷进了他们无意识铺下的天罗地网呢?还是我自己一开始就迷恋上他们所处的世界,因与他们相遇,而终于得以解放了一直压抑的自我呢?

到底哪样才是真的,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没有答案。

正文 第二章

在M俱乐部举行的派对,是某个财团主办的。我也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召开的,又好像是替海外留学生筹募资金而举办的聚会。反正所有的出席的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看就知道不是只有学界相关人士集结的那种纯朴的聚会。

门口布满铁栅栏,看起来戒备森严,再里面是一栋贴着谈米色瓷砖的古老洋房。那是有地下室和阁楼的两层建筑。顶楼的小窗有点生锈了。玄关前的停车坪上方像阳台一样,张着美丽的屋檐。

进门的左手边有铺着浅桃红色桌巾的接待处。才刚抵达,打扮华丽的女客们纷纷弯着签名。身上没有请帖的我正想通过服务台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一位女性把我叫住。

我一说我找片濑先生,女人就以相当怪异的神情上上下下地把我瞄了一遍。她长着一张方型的四角脸,是一位化妆很浓的中年女性。

“你是?”

“我是M大的学生,我姓矢野。”

“找片濑先生有什么事吗?”

“是打工的事,他叫我来这儿谈打工的细节。”

“打工?”女人有点大惊小怪,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带着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嘴中不断重复着,“要怎么办呢?”一副相当迷悯的样子。她和一位在服务台工作,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年轻男性,不知耳语了些什么,年轻男性翻了一下手边的记事本用力地点头,女人就转过来面向我。

建筑物四周挺立着苍郁的树木,被不断吹着的风弄得沙抄作响。一楼法国式的窗户敞开着,在窗户的另外一头是白色的蕾丝窗帘,随着风摇曳生姿。

女人用手指着的不是那栋楼房,而是楼房左边可以看到的矮栅栏说:“在那里,请你进那扇门直走就是庭院,片濑先生好像已经到了。”

“庭院吗?”

“是呀。”女人向我笑了一下,就像是训斥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那样的笑法。

“宴会是采花园派对的形式。”

在敞开着的门后,可以看到树木摇晃。我向女人道谢后,往门的方向走,但想一想不对又回到服务台。

“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麻烦您。”

我一开口,她就很不耐烦地转过来看我。

“我从没见过片濑先生。”

“所以呢?”

“是不是请您帮我找一下?我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很明显地不耐烦,不发一语地越过我,就这么步伐快速地开始走起来,我只有慌张地追在后面。

一穿过门就是铺着草皮的广大庭园。为数相当多的客人手拿着盘予,或握着酒杯四处谈笑。在樱花吹雪飞舞中,女人们擦的香水乘着风到处飘香。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那儿聚集着的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那种阶级的人,是我不知道的世界。服务台的女性叫我坐在椅子上等。从洋房一楼延伸的开放阳台上,摆着好几张椅子。我没有坐下来,丽是站在圆筒型的枝子旁,看着女人穿过庭园的样子。

没多久,女人就走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身旁。男人听女人的话点点头,女人向我这儿指,他伸直脖子往我这望。

我们四目交接。我将眼睛避开,接下来男人就踩着野草阔步向我这儿走过来。

那是片濑先生吗?我内心充满疑问。我并没有从板田那儿听说片濑的长相。上片濑的课的是板田的弟弟,实际上板田也没有看过片濑,一点也不奇怪。

但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难道从弟弟那儿什么都没有听说吗?或许有听说,但是故意不告诉我也不一定。是不想让我对雇主抱有先人为主的观念吧。

向我走过来的是一位极为有魅力的男性。事实上,简直是不可多见的美男子。

“矢野布美子吗7”男人来到我面前,用很轻脆的声音问道。

我点头。他“啊”了一声,然后像是邀请女性跳舞时地很有礼貌的伸出手:

“不要站在角落里,请过来一点,不要那么拘谨。”

“这、这个……”我站在原地说,“是片獭先生吗?”

“是呀。”他开玩笑地笑着说,“我不像是你要找的人吗?”

“不是。”

“那么就不要这么拘谨罗,过来。对了。我帮你拿点喝的。什么好呢?葡萄酒?啤酒?也有加水冲淡的威士忌和鸡尾酒。喝什么呢?你会喝酒吧?”

“我是来谈打工的事的。”我重新调整了下背包,将背部伸直挺胸。可以感觉到毛衣下失去弹性的旧胸罩,把乳房压得平平的。

片濑的眼睛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小的。细小深邃、带着温柔的眼睛像是小鸟一样不停地眨眼。他好像忍不住发笑似地笑出了声来。

“脸色不要那么恐怖嘛。好像你才是学校的老师呢。”

我觉得有点被愚弄,表情就更加僵硬起来。

但他并不计较我的脸色,开始很快地说明工作的内容:“我要着手翻译一本由一位刚出道的英国作家所写的长篇小说,是一本用四百宇的稿纸要大约两千张才翻得完的巨著。不是那么容易翻,所以想先粗翻一下。请你每周礼拜六和礼拜天两天下午一点到五点,到我位于目黑的家,在我的书房先把我口头简单的翻译,原封不动地记下来。记下的东西不用再誊过一遍,只要把它交给我就可以了。但是在翻译的原稿完成时,或许就要重新誊写。薪水是每个月七千五,交通费自理……”

“这工作不急。我想光是粗译,最少也要花个半年。”片濑最后这么说,“要是你方便的话,下个礼拜就想请你来。至少到夏天可以先翻出一定的分量,我想也有可能会拖延,那时看你的情形再决定怎么做。我的说明就到这,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直盯着我。长长的睫毛下的眼睛,好像顽皮的小狗一样泛着恶作剧的眼神。

“那个……什么……我没有听过那个名词……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什么?”

“粗翻。”

他用手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往后仰。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

“你不懂是很自然的。是我不好。所谓的粗翻,是在精确翻译前的准备工作,不拘泥环境文字而大致地先试翻一下。就是抓住原著主要精神,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嗯。”

“通常我国翻译的文章不同来决定有没有必要这么做。但这次的作品相当麻烦,我想一个人翻还不如两个人来,所以才找有兴趣的学生。这么说明你懂吗?”

信太郎的眼睛直直向我逼视,我记得我胀红了脸。

但我发誓,我在那时还完全不能想像自己会被片濑吸引。我努力在片濑身上找寻像唐木形容的“纨绔子弟”的印象。以我当时看,片濑的确就是那种轻浮而趾高气昂的人。

我觉得只要把片濑定位于纨绔子弟,就可以轻蔑他、不认同他。这样来,事情就会变得容易得多了。不知道那时我的想法为什么那么顽固。片濑绝不是那种看起来会把女孩子带到书房,关起门说些下流的话或是做出猥褒行为的野蛮人。他只不过是一个会把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当小孩一样逗好玩而已的人。到处都有这种大人。

不管我心里认不认同他光为了找人记录翻译的口述,面雇用女大学生这件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暗自将自己与他之间划清界线。我想……我们是不同的人。你不要越过界线到我这来,我也不到你那边去。

那时,我还相信自己是站在唐木那一边的人。用这种方式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是真是这样。唯有唐木和唐木周遭的空气,好不容易才把我和那个不安定的时代连结起来,提供我栖身之处。失去了栖身的地方,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好。我不认为除了唐木以外,会有人这么突然地接纳我。

我看到一位女子顶着风、顺着草地向这儿走来。她穿着带有光泽、看起来十分柔软的洋装。在颈部毫不造作地打了一条黄色的围巾,被风欧到脸颊上来,她有点嫌烦地将它拨开,眉头皱了起来。

片濑说“正好”,把那位女子叫过来,用手搂着她纤细的腰。她剪得颇短的头发带一点小波浪,几片樱花瓣沾在上面。片濑在我面前,颇富兴致地用指甲把花瓣拍掉。女人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由着他。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太太雏子。雏菊的雏。她是矢野布美子。我请她下个礼拜开始来帮忙。”

即使我内心有点反感地想着,我又还没有答应这个工作呢。但是我还是朝雏子鞠躬小声地说:“请多指教。”

雏子突然向我伸出手来。挂在相当骨感的手腕上的金手链晃来晃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只手和那条链子。

“握手。”雏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是那种恰到好处沙哑低沉的声音。“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我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犹疑地伸出右手,雏子的手轻轻地包住我的。我感到温温湿湿地。

我很难形容雏子的魅力。信太郎不知向雏子说过多少次,你的脸呀像是化妆过的男同性恋的脸。这当然是玩笑话。她长得和大家听到同性恋就会想的那种脸可不一样。

她的脸有点宽,有棱有角的,加上大眼睛大嘴巴,让人感到有几分男性的魅力。一化上浓妆的话,的确有点像是女装的美少年。但是不管怎么看,雏子都是个女人。我有好多次好多次,简直是数不清有多少次看过卸妆后,还有早上起床的雏子。她的脸上总是交杂着好心情、坏心情,颓废和斗争心,懒散和欲望。那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就是雏子身为女人的魅力。

我想很少人一看到雏子会感叹说:“真是一位美女。”事实上雏子也不是那种大家公认的漂亮女人,她比看起来还要娇小,身高比我还要矮一点,怎么看都给入骨感的印象。她的体型甚至看起来有一点像没有发育完全的清瘦少年。

虽然如此,雏子却强烈地吸引着碰到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她总是隔着众人稍为远一点的地方站着,朦胧地盯着他们看,像是找寻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在找些什么,好不容易搞清楚了,她又会突然逃离到别的地方去。

要是简单地说,就是无法捉摸。但不光是如此而已。对雏子来说,有一个外人难以揣测、只有她自己看得到的世界。因此我想所谓雏子本身散发出的魅力,事实上是她所看出去的世界的魅力。

“真年轻。”雏子用足以眩惑我的眼光,一面看着我一面问道:“几岁呀?”

“二十岁。”

“真好。”她说。她就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像在评估值多少钱一样地打量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地微笑着。

我并没有感到不侠。雏子的视线就像是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无意识朝着自己瞪着的玩偶的视线。

那时雏子还只有二十六岁,信太郎三十三岁。我是在好一阵子后才知道他们的正确年龄。对我来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片濑夫妇是漠然括在大人的世界里,是年龄不详的人。我也没想过他们夫妻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周末,我到他们位于目黑的住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小孩的家。其实这么说起来,或许也有可能是他们把小孩寄放在别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这么认为。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次都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生小孩呢。对他们来说有小孩是很不协调的。我到现在也无法想像,他们中间夹着小孩睡觉的样子。唐木老是挂在嘴边酸不溜丢地说家庭是万恶的根源,但这句话用在他们身上毫无意义。他们超越了当时学生们所自创的歪理,深切地结合在一起。

虽说如此,我真正地感受到这些,是在许久之后。初见面时,信太郎也好、雏子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住在完全未知世界的人。我感到两人的微笑、亲密,都像是做出来的东西,甚至觉得有些可疑。

“是片濑先生是吧!”一位白发的老绅士走过来向信太郎打招呼。

“是,您好。”信太郎用很开朗的声音回道。雏子也很亲热地接着寒瞳。

“那么,矢野小姐,就下个礼拜六罗。可以吧?”当三人并在一起正开始踏出脚步时,信太郎突然转过头来确认。

“这个……但是……我要到哪儿呢?”

“我家呀。”

“你家?……是在哪儿呢?”

目黑,他一说出口就“唉呀!”一声地停住,搔着头失声笑出来。“我是怎么搞的,你怎会知道我住哪儿呢?我得告诉你怎么走才行。对了,我身上应该有名片。”

信太郎伸手进外套内的口袋拿出一叠名片,在我面前开始一张一张翻起来,但都是别人的名片,信太郎自己的一张也没有。雏子走过来,将他手中的名片猛抽出来一张递给我问:“有笔吗?”

“有。”

“那么把我告诉你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我慌忙地在背包中拿出原子笔来,把雏子说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不知何许人的名片背后。

“你知道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吧?”信太郎问我,我点点头。

“从车站步行到我家只要十分钟左右。如果你从车站挂个电话来,我会开车去接你。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来了,看有什么喜欢吃的,好好饱餐一顿吧。”

雏子对着我笑,我点头回礼。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好像是对准走了渐渐走远的夫妇的背影,把雏子洋装的下摆吹得卷起来。一瞬间,她的大腿露了出来。白透的肌肤浮现于光辉中。

或许是没有察觉,或许是不觉得大腿被看到有什么了不起,雏子对裙子下摆被吹起的事毫不在意,轻挽着信太郎的胳膊,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樱花树。信太郎就这么和妻子并着肩,和刚刚那位老绅士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事。走到堆满菜看的桌子旁时,信太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向我这转过身来。雏子也一样回过头来望着我。

信太郎朝着我指着桌上的一个盘子,上面是煮得红透透的巨大明虾。

他好像是想说,这个……好吃哟……要吃哟……,像小孩一样用手势比着。我用力点头。信太郎微笑起来,马上楼着雏子的腰继续往前走。

我望着手中的名片,正面印有一位是在皇宫医院服务的人士的名字。我把名片塞进包包里,瞄了一下手表。到俱乐部来还不到三十分钟。

一位年轻服务生带着装模作样的表情,走到我跟前问说:“喝点什么吗?”我摇摇头,走下阳台到草地上。

我并不特别觉得饿,只想尝尝信太郎推荐的明虾。走到餐桌附近取盘子和叉子。一位发福的中年妇女正在我身旁夹菜,她向我打招呼。

“不好意思,您不会是……家的千金吧?”

我没有听清楚是哪家人,但马上说“不是”。

“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微笑,“你跟她长得很像。”

纯白色的桌巾下摆被风吹得沙沙作晌。我将取了的明虾和不知什么红烧的东西吃下肚。谁都没有在注意我。吃完了以后,我又吃了有樱桃和奶油装饰得很美丽的甜点,还吃了从高中时代得了急性肠炎住院以后就没再吃过的香瓜。

一面吃着,我一面搜寻片濑夫妇。他们夫妻俩站在庭园内最大的一棵樱花树下。满载着花朵的粗干,在夫妇头上伸展着。风一吹,夫妇的身体就埋在飘舞而下的白色花瓣中。

简直像是嵌在雪景中的一对壁人。我望着他们遥远、有点朦胧的身影,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轻地晕眩起来。

正文 第三章

隔周的礼拜六,从一早就下起雨来。我八点钟起床,打扫房间。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当早餐裹腹之后,开始准备出门。

把口述做成笔记对我来说是外行。虽然听说过,但是当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来,就只有茫然不知头绪。

只要把他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吗?还是把录音机录下来的东西随时整理好呢?用稿纸吗?是用报告纸还是笔记本呢?铅笔就可以了吗?还是用原子笔比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当。考虑到最后,我把报告纸、笔记簿、各式各样的笔、橡皮,连浆糊、胶带全部装进纸袋。我甚至准备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带去,后来想一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吧。总之,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奇妙的紧张感。当然信太郎对工作说明不够清楚也是原因胜论派(Vaisesika)音译“卫世师迦派”。古代印度哲学,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我在脑中想像着,不知片濑夫妻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俱乐部一样的洋式楼房?从大门口玄关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样的小径,四周则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

一踏上玄关就可以在空气感到芳香剂的味道。黑色有光泽的门上接着狮子形状的青铜扣环。一扣下去就咚咚响,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然后,门终于开了。出现一位一脸干练瘦削的女佣。女佣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现的豪邸的佣人一样,在纯白色的围裙上打着蝴蝶结。

她带我通过玄关旁的待客间,请我等一下。房间摆着红色真皮的沙发,墙壁上有鹿头标本,还有版画整齐地挂在墙上。镶着玻璃窗的大型橱柜上着黑色的漆,里面摆着高级洋酒,还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离一样整齐并列。在静到连耳朵都发痛的寂静中,只微微地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我十二点半整到达了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因为纸袋被雨琳湿的缘故,在站台上走的时候,纸袋的底部破了,里面的东西好像全部要掉出来一样。所以我在公共电话亭内打电话给片濑时,不得不把纸袋连同湿琳淋的雨伞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电话,他颇吃惊地大声说:“已经到了吗?”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没关系。早到一点都没关系。好、这样。我马上开车去接你。在车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开的是一部看起来像是水果颜色的谈绿色的车。是刚发表的欧洲车款,外形相当美观。当时还没有量产,只不过在一部分的爱好汽车的车迷中有口碑。当然,对车子一无所知的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当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线形的、闪着照后灯的车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边上,又看到在驾驶座的信太即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慌张起来。车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过十公尺,没有必要撑伞,我却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开折叠伞,没想到怎么样也打不开而紧张起来,或许是面对信太郎这样亲自来接我这个不过是打工的学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现而急切地想采取毅然的态度吧?

总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纸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笔记本呀散了一地。通过我身边的人都“啊”地叫出声。

信太郎下车往我这跑过来。他往下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觉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还想是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呢,你连这些东西都带来呀。”

我以微笑作答,弯下腰来收拾散乱着一地的东西。信太郎也马上过来帮忙。

当他捡起胶带时,用很顽皮的语气说,“小姐,我想请问一下,你带这个来到底要干嘛?”

“我想或许会用得着呀。”

他仰头大笑。大块的喉结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滚动。

信太郎穿着蓝色中仔裤和一件雪白的棉质衬衫,看起来相当年轻。不管是谁都会以为他和我同一代,或者比我年长一点的学生。我有点混乱,因为想像中应该在挂着鹿头标本的待客室出现的雇主,实在是打扮得太随便了。

一上了车,信太郎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自己想要翻译的书。完全没有谈有关天气啦、我个人的事啦、还有其他的琐事。

“可以说是一种情色小说。”他说,“但是和色情小说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胆地说的话,可以说是异色爱情小说。文体相当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对伊利沙白王朝的詹姆斯王朝的戏剧应该有接触。这本小说,是有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带有异色的、恶魔的气氛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写现代小说的新人的作品。完成的话,搞不好可以说是一种崭新恋爱小说的诞生而引起话题呢。”

“小说的名字是什么?”

我一问,信太郎看着雨刷转动的前窗玻璃说:“是《ROSESAION》,直接翻译的话是《玫瑰沙龙》。怎么样,听起来还可以吗?”

“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在问这是不是你会喜欢的小说。”

“光听小说的名字不知道。”

“我刚刚说明了不是吗?我想你该有些轮廓。”

“……但是我只不过是在帮忙。”

“你不喜欢情色小说吗?”

“不讨厌呀!但翻译的是您呀,我对小说怎样想并不重要。”

我从头到尾只能勉强地应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满。

但是信太郎并没有特别显得惊讶。他像是载着年轻女孩快乐地兜着风的年轻人一样,用很愉快的口气说:“我很高兴你来帮我。”

我心里有一箩筐的问题想问他。像是为什么不用自己学校的学生啦、为什么也不看履历表或成绩单,就这么轻率地雇用我啦、我所上的大学以校园抗争闻名的,他一点都不在意吗?但是却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正想要问的时候,信太郎指着前方的建筑物说:“就是那儿。”

他住的地方不是像俱乐部的洋房,也不是在玄关的门上挂有扣环的住家,而是贴着白色瓷砖看起来很新、很现代的公寓。

信太郎一把车子驶入停车场就转过头问我:“你记起来了吗?”

“什么?”

“从车站到家的路呀。”

“大概有点印象吧。”我说。我撤了谎,我根本不大记得车子是怎么开到这里的。

“要是还弄不清楚的话,我再到车站去接你。”信太郎说,一面用指头绕着钥匙圈把玩。

从停车场进了电梯,到了最上面的六楼。下了电梯的地面磨得很亮,像是隧道一样的安静。信太郎站在印着六0五号的门前,按电铃。在门旁的墙壁上印有KAtASE的英文字,是雕花的银制门牌。

一位把花白的头发盘上去的中年妇女开了门,不是那种像洋片中出现的一脸干练的瘦削女佣,而是一位身材稍微肥胖,感觉很有亲和力的老婆婆,很亲切地堆着笑容对着我点头说:“请进。”

广阔的玄关地上铺着美丽的大理石。在嵌在天花板的灯光的照亮下,就像是大饭店人口的气氛。鞋柜上摆了一只很高贵的青瓷花瓶。另外墙壁上接着色彩强烈的抽象画。但是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不调和。

信太郎像是刚从学校回家的小孩一样,把鞋子脱了乱扔,“这是老妈。”他向我介绍,“经常来我们家帮忙。哦!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马上泡点咖啡来?喝完了,可以早点开始工作。”

“咖啡可以吗?还是红茶好呢?”

“我一喝红茶就会想睡觉。今天就算了吧。矢野小姐,你要是喜欢红茶的话,请不用客气。”

“咖啡就可以了。”我说。信太郎从我手中接过湿琳淋的雨伞,挂在抽象画旁的站立衣帽架上。水滴把画弄脏了,浮出像是波浪一样的花纹。

雏子从里面走出来,身上一件让人眼睛一亮的粉红t恤,下面是镶着银色亮片的牛仔裤。她像是刚刚才睡醒一样,用很慷懒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就像和经常在家中进出的熟人打招呼一样。

“中饭呢?”

“什么?”

“吃过午饭了吗?”

我一说“吃过了”,雏子就问我“吃了什么”,还是一惯的那种很唐突的问法。像是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只是问问看一样。她猛打哈欠。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间老夫妇经营的、卖饭团的小店。在那儿可以买到便宜的寿司。那天我买了两个海苔卷和两个豆皮寿司回家吃。那就是我的午餐。

我这么一说明,雏子就“哦”一声没有表情地说:“我昨天烧了一锅肉,很好吃,你先忙,一会儿忙完了当点心吃。”

雏子胡乱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泪。用眼角撇了一下紧张的我,又走到里面去。

一说到雏子,我就会想起红烧肉。或许是很奇怪的联想,但是雏子很喜欢烧肉,做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我到现在还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她把盛着红烧肉的小碗端到我面前时说“来,吃吃看”的情景。肉像是棉花球一样地入口即化,我总是边吃边说:“真好吃。”没有说谎,真的是好吃极了。为了表示是真心的,我会跳着脚。雏子也总会很满足地轻轻点头。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和雏子一块儿吃红烧肉时,信太郎都不在身旁,只有我和雏子安静地动筷子。我一重复说好吃,雏子就喜孜孜地笑。雏子是个大胃王,不管什么都大饮大食。两人闷着头吃,只听到时钟敲打的声音,只要两人的碗一空,雏子就会从厨房再端出来。我一面笑一面说已经吃不下罗,雏子就一定会说:“那就剩下来没关系,我会吃。”

“雏子姐的胃不知是什么胃,好像要装多少都可以一样。”

雏子噗噗笑说:“你知道小信叫我的胃什么吗?”

“嗯,不知道。”

“不是胃袋,是和尚的化缘袋。”

我们一瞬间四目交接,同声大笑。雏予的声音很低,但不知为什么只有笑的时候呈现出高音调。一回想在还没有发生事情以前我们相处的情景,我一定会先回忆起雏子那样的笑声。

片濑夫妇的公寓很宽敞,也可以说除了宽敞以外没什么特别。从玄关起是t字型的走廊,往右转到底起居间,往左是有四个房间对面并排。

信太郎带我参观起居间。当时我的感觉那是一间像学校教室一样广阔的房间,里面既没有鹿头标本、也没有版画,更没有陈列着高级洋酒的釉漆橱柜。不仅如此,里面没有一样是我想像中富贵人家会有的那种高级、有年代历史的家具。

里面散乱地像是跳蚤市场一样。有那种东西没有效在该放的地方的印象。像是电视机上就乱放着杯子,地毯的角落散放着巧克力的罐子啦、吃剩下来的水果盘子啦;挂着圆柱型的古董钟的墙边,吊着非洲工艺品的好几张脸谱,然后在罩着花布的摇椅上,摆着形状奇怪的吊灯。就是这么杂乱无早。

什么都是零零散散的没有统一性,要是爱整洁的人一定会受不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是乱无头绪,我却不感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有那种我不知到过那房间多少次了的错觉。不等信太郎请我坐下来,我就自动地坐在皮沙发上。沙发失去了弹性,一坐下来臀部就沉下去。老妈端咖啡来,用我看也没看过的美丽陶瓷杯装着,里面加了很多新鲜中奶,旁边还有一只短短的像是用木屑拼起来的褐色的小棒我一问那是什么,信太郎就说:“是肉桂棒,代替汤匙搅拌咖啡的话会有香味。”

“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信太郎把放在椅子上的灯罩拿起来,然后坐下来,朝着我笑。“和雏子到朋友家玩,看到这玩意还以为是什么饼干呢,一咬下去就被大家笑。”

“我也差点咬下去。”

“可一点也不好吃哟。不过咬了也不会有事,不是有毒的东西。对了,你喜欢意大利菜吗?”

“你是说意大利面吗?”

“我和雏子的朋友在六本木经营一家意大利餐厅。他比我大八岁,我是在他家看到这个肉桂棒的,所以才想起来问你,下次一起去吃,那家店可是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会喜欢。”

“好。”我说,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默默地喝着咖啡。

“下次去的时候,可得要替你找个护花使者。对了,半田不错,找半田好了。”

“半田?”

“我的学生。”信太郎说,“今年春天大学毕业进了研究所。是个颇优秀的家伙,还是个美男子。和你站在一起的话,简直像一幅画。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有的话,就没有必要叫半田了,你把他带来。”

我苦笑说:“您不带我上餐馆,也还是会好好的替你工作的。”

信太郎眨着眼,好像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好笑地望着我。“我大概是雇用了世界最认真的女学生了。”

“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会转到工作上的事。”

“我不是认真,只是不懂事而已。”

“我看你不只认真,还很谦虚。”信太郎笑着说,“以前也雇了一位大学女生,和你是完全相反。比约好的时间晚两个小时才来,我一问她,她就说是和男朋友上旅馆开房间所以迟到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是吗?”

信太郎以柔和的眼光看着我:“你不喜欢听这些?”

“不会呀、完全不会。为什么?”

“我看你好像有点僵硬。”

“没有、我没有。”

其实完全相反,我觉得很轻松。从大片的落地窗往外看可以看到正飘落的雨丝。房间很温暖宁静,十分舒适,仿佛觉得散乱四处的杂物每一样都有一段故事一样。我很想把这个感觉告诉信太郎,但不知如何表达。

“我想找人帮忙时,不太喜欢先来个面试啦,或逼问一大堆问题啦。”他边说边把滚落在地上的香烟捡起来,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就算不这么做,也自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像上个礼拜我在俱乐部看到你的瞬间,就觉得我雇用你很好。也没有理由,人与人之间的相逢不就是这回事吗?”

“我们好好相处吧。”信太郎抽着烟站起来,摇椅被弹得摇摇晃晃,碰到了地上的灯罩发出声响。

“来,我带你到书房。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把咖啡端到书房来,还没喝完呢。”在起居间的一个角落,有一个铺着粉红桌巾的圆形餐桌。后面用柜子隔起来当成厨房。老妈从厨房走出来说:“好、好,马上来。”

信太郎的书房大约有八坪这么大。和起居间一样,甚至比起居间看起来更杂乱。一整面墙壁做成的书橱,还是有很多书因放不下满出来,地板上也堆着书像小山一样。细长的书桌上散乱着书籍和文具类的东西,书桌旁有一个装录音带的地方,录音带的盒子则像积木一样堆积着。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旧式的飞机模型。

信太郎请我在表层布都磨破了的紫色沙发上坐下来后,自己就马上深陷在旋转椅上。把要开始翻译的原文书拿在手上,采取很舒服的姿势。那本书厚得让人吓一跳。

我一问用什么来记才好呢,笔记本好吗?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好。问他用铅笔呢、还是原子笔呢?他说随你喜欢。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比较好,可以告诉我吗?”

“就把我说的原封不动记下来就好了。”

“即使明显文法有错误也一样吗?”

“要是明显错误的话,你大概修改一下就好了。”

“但是这就不能算是正确的口述笔记了,不是吗?”

“你好像越来越开窍了。”信太郎愉快地笑起来:“你不只是认真、谦虚,还很仔细嘛。”

“没这回事。”

“等一会儿一起喝啤酒吧。”

“什么?”

“等今天该做的事做完了,一边吃雏子的红烧肉,一面喝啤酒。好吗?”

“我没意见。”我说。

老妈将喝剩的咖啡端过来,信太郎向她说了谢谢,又开了个颇无聊的玩笑,老妈笑嘻嘻地步出房间。

“那么,开始吧。”信太郎这么说,轻轻地咳嗽。咳着咳着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手中的原文书。我就像在大学里有阶梯的那种大讲义室听讲一样,把进入耳朵话一字也不漏听地,拼命地记起笔记来。

翻译的文章经过他的口译,委委道来。但有时,他的声音突然止住。我想是怎么啦,一拾起头,会看到他在查字典或是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或有时他会用手顶着下巴一直瞪着窗外。

在那时候,我会玩着手中的原子笔,检查记下来的笔记。由于才刚切口开始还不太清楚小说的内容,但信太郎所译出的文字相当优美,实在不像只是初翻阶段的文章。

半途有人敲门,雏子走进来。信太郎瞄了雏子一下,表情不变地继续翻译。雏子觉得很有趣地坐在我身旁,点起一根烟偷窥我的笔记。

“刚刚半田打电话来,”等信太郎告一段落后,雏子说,“问我要不要到涩谷去。你要不要一起来?”信太郎笑着说:“不行耶,不可以诱惑我。我们正在工作中。你一个人好好去玩吧。”

“但是今天正好大家兴致高得很。”

“我和矢野小姐提过半田,下次四个人一起去卡布其诺。”

“好呀!”雏子点点头朝着我说,“财不起哟,我要出门。红烧肉我拜托老妈等—下热给你们吃。尝尝看。我想陪着你吃,但,下次吧。”

“好。”我说。

雏子走出房间,但还没过十五分钟又走进来。穿着鲜艳橘色迷你裙和同样颜色的长外套。她站在门口,用很娇甜的声音唤着信太郎:“小信,我今晚或许会在外头过夜,我会再打电话回来。”

信太即招招手作为回答。雏子向着我小声说“拜拜”,然后消失在另一端。

信太郎马上开始继续翻译,一直到傍晚五点,我们都沉浸于工作中。还好是拜工作之赐,让我可以忘记片濑夫妇奇妙的对话。等到工作完了,信太郎拜托老妈端啤酒和红烧肉来书房时,我才又想起来。

我已听信太郎说叫半田的男子是信太郎的学生,相当优秀、又是个美男子。为什么那么年轻的男人和雏子非得两个人约到涩谷见面呢?又为什么雏子会说,有可能在外过夜呢?

“你吃吃看这红烧肉。雏子可以说是烧肉的天才。”

我依他的话从盛着红烧肉的碗中夹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说好吃,信太郎马上笑着说:“对吧!她最喜欢喂别人吃这道菜,想要听人家说好吃。好像这才是活着的乐趣一样。真可惜,她今天要是在就好了。”

我小心地不让他觉得我在探人底细地问道:“你夫人是出门和朋友见面吧”

“和半田呀。我刚跟你说过了,我的学生。”

“是和他去哪旅行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刚刚夫人说,她或许会在外过夜。”

“她是去半田住的地方啦。”信太郎好像连碗都要吃下去一样,将里面的东西胡乱扒下肚,然后一面说:“半田是雏子的男朋友中的其中之一。”

“但是……那位先生……不是您的学生吗?”

“是呀。我的学生是雏子的男朋友。”

“你们夫妻真是观念开放。”

“为什么?”

“当然呀。那样的关系……要是普通人不吃醋死了。”

“我也好、雏子也好,都没有吃过对方的醋。结婚已经五年了,一次都没有。”

“你不觉得不舒服吗?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的老婆和自己的学生……”

“我不允许有入伤害雏子,但是,”信太即将杯中的一干而尽,很沉稳地说:“让雏子快乐的人,我可是欢迎得很。”

我本想说,这是有钱人常有的、毫无由来的自信。但话到嘴边又硬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不礼貌、太过份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我拿着啤酒杯环视着信太郎的书房。因为有点疲倦,酒精特别会发生作用。我感到有一点开始醉了。

“说真的,像老师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也这么觉得。”

“别的世界?”

“对,和我活的世界不同。我说不上来。”

“我可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个穷教授。”

“说什么穷,没这回事。”

“有钱的是雏子而不是我。我们的出身可差得远了。我是高攀了,很帅吧?”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信太郎开了第二罐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听了不要吓一跳。雏子是前子爵的千金小姐哟。所以呀,我们结婚的时候可是闹翻了天。我被雏子的亲人当野狗一样的对待,所以雏子离家出走,两人租了间便宜的公寓,就私自办了结婚手续。然后子爵,也就是雏子的父亲受不了雏子的坚持而提出和解,不但将这间房子便宜租给我们,还把老妈借给我们用。本来老妈就是专门照顾雏子的保母。”

我无意挖人隐私,但是信太郎似乎将这一连串戏剧化的发展告诉了不知多少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罪恶感,反而好像有点骄傲。

“我和雏子很自由。”他用很干脆的语气说,“雏子有好几个男朋友。我从不觉得怎么样,我们这样过得很好。”

“老师呢?您也有女朋友吗?”

“有啊。”信太郎很自然地说。并很顽皮地眯起一只眼睛说:“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女朋友呀。”我的头皮整个发麻,同时感到自己满脸通红。我假装没有听到,猛灌进一口啤酒,这下激烈的咳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地从皮包中取出手帕,这时信太郎走到我身边,将手支撑在沙发上端详着我的脸。

“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说。想对他挤出些笑容,但是无法办到。他像床上的小猫一样对我微笑,再回到书桌那边,又咕噜咕噜地津津有味地开始喝啤酒。

那天我回到中野的住处。房里没开灯,唐木蹲在电暖桌里面坐着。这是我十天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期间不知道他在哪儿过夜,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从家里出走的运动衣和毛衣,颜色更脏了。看着他那掺白疲倦的肠,我不由得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事,让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这么一想,我记得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

我一说好久不见,唐木毫无力气地抬头看着我说:“我住院了。”

“为什么?”

“肾脏出了毛病。”

我马上往电暖桌那儿蹲下来。电暖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

“肾整个都肿红了,我以为投多久会好起来,但是没有。打电话给家人向他们借健保卡,我妈马上就跑来把我抓进医院。”

“啊!这样。”我的声音有一点颤栗,“脚也请医生看了吗?”

“还没有。”

“还是趁这个时候看看比较好。”

“就是呀。”

“会住院很久吗?”

“不知道,要看检查的结果而定。”

我拿起一根唐木抽的烟,自己点火。在封闭的房间中,飘着紫色的烟。

“你去哪了?上次提的打工吗?”唐木问,我点点头。

“怎么样,还好吗?”

“嗯。还好。”

“那就好。”

“嗯。”我说不大出话来,拼命地想压抑涌上来的情感,继续吸着烟。

“我是来拿东西的。”他说,“我只想把衣服和书带走,其他的你帮我处理掉没关系。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什么?”

“你不是说需要时间思考吗?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想是吧。”

“什么都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告诉我,我对你却不能有意见,每次都是这样。”

他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说,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这样最好。我想你也这么觉得的,如果不是的话请你告诉我。但是,我想……恐怕你也一样。”

我没说话。那就是我的回答。唐木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肩膀。“布子,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或许没有办法一直持续抗争到现在。”

我将香烟弄熄,看着他。他长及肩膀的头发油油的,有好几处站在一块儿。我一面看着他,一面思索要说什么才好,但是结果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木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站起身来,把衣服和书本塞进纸袋里,从脏中中的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是我房间的钥匙,他把它放到电暖桌上。

“你是进哪家医院?”

唐木静静地摇头:“你没有必要再费心了。”

“我去看你。”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那么,写信给我。”

“为什么呢?”

他好像喉咙硬住了。脸上一瞬间好像浮起了想笑的表情,但是又马上消失。

“布子。”他喃喃低语,“这样就够了。”

我动也不动。窗外的街道上有大卡车经过,地面轻微地震动,震得小橱柜的玻璃门也摇晃起来。唐木突然像是满脸怒气,撇过头往门口走。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起来。可以听到下楼梯的声响,然后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盯着留在电暖桌上的备用钥匙。从唐木留下来的一包烟中取出最后一根姻,点上火。

吸完了以后,把烟灰缸的灰烬倒进水槽边的垃圾箱中,再把烟灰缸洗干净,将散落在电暖桌上的烟灰用湿布擦掉,然后再把抹布洗干净。

我真正哭出来,是在那天晚上去澡堂洗澡时。我放着水,一面洗着头,一面将水往脸上倒。我想我可是哭够了。

正文 第四章

隔周的礼拜四,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和板田春美及她弟弟见面。我想谢谢人家帮我找工作。不光只是春美,也应该向她弟弟表示一下,所以拜托春美介绍她弟弟给我。

春美的弟弟比我大一年,那年四月才刚升大四。我记得他好像叫浩二,板田浩二。他是网球社团的成员,在约定时间出现时,腋下还夹了一个网球拍。

我记得,他和我周围的学生一样,没有留长发,而是把短发旁分。穿着绣有校徽的网球衣。

但是他的长相如何、还有和姐姐春美像不像,我都不太记得。我和春美的弟弟就见了那一次面,以后没有再见过面。

我向他道谢介绍我这份工作时,他颇有含意地微笑问道:“对那位老师的印象如何呀?”

“这个……没什么特别的。”

“他长得很帅吧。”

“嗯,算是吧。”

浩二又笑起来。“不要装了,表情根本写在脸上。他在我们学校的女生间可是受欢迎得很呢。后来大家都怪我说:‘为什么片濑老师的工作会落到别的学校的学生手上呢。’”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春美说,“一犹豫,就抓不住幸福了。不管工作或恋爱都一样,要马上决定,然后马上行动,只有这样才行。”

“可以看得出那位老师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要是一般找学生帮忙,一定会问东问西的,但是他完全没有兴趣。我一跟他提姐姐介绍你的事,他就说那就这个小姐吧。好像这么一下子就决定了。”

“这个小子,嘴巴甜,蛮受长辈喜欢的。”春美笑着说。“说片濑先生很信赖他,做姐姐的是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为什么。”

“我可是很优秀的哟。”

“说什么笑话。我看你呀,是会拍马屁。”

我有好一阵只是听着这一对很亲近的姐弟的对话。虽然蛮想问有关信太郎高攀雏子,还有雏子是子爵的千金的事,想确定这是不是事实。但不知为什么,就是问不出口。大概心里有一半告诉自己,这些事并不重要吧。

反而是洁二先提出这个话题。“你知道吗?”他问,“片濑先生的夫人是某前子爵的千金哟。”

“好像是耶。”我说。

“真是的,这么快就告诉你这些呀。真受不了。”

“什么啦?你们在说什么?”春美要求我们解释。浩二就将片濑夫妇到结合为止,所发生的事告诉他姐姐。和我从信太郎那儿听来的差不了多少。

“师母的父亲叫二阶堂忠志,你这个也听说了吗?”浩二问我,我摇头。

“所谓的二阶堂忠志呢,就是现在二阶堂轮船的董事长。年轻时就自费到德国和法国留学,好像在那些地方位了好一阵子。现在位在本乡,住的地方可是很不得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到贵族制度废除前为止家里有好几个佣人。老师的夫人有一位年纪差她很多的哥哥,这个人东大毕业以后在外交部做事,是高级知识分子。师母的母亲是男爵家的千金小姐,生了师母以后就过世了。”

春美相当惊讶地插嘴说:“你倒知道不少。”

“这可是有名的闲话,上片濑课的人大家都知道。”

“所以呀,那位老师是高攀上家世高贵的千金小姐,可真有勇气。”

“说是这么说,但是师母真正当子爵千金的时间相当短,我看不是看上家世,而是看上钱吧。师母家那边,钱可是留下来不少,老师也很会说话,所以在钱方面得了不少好处。现在住在公寓是相当便宜租来的吧!连在轻井泽的别墅也弄到了手。我看呢简直像是男性版的灰姑娘。”

“轻井泽的别墅?那是什么?”

“二阶堂的子爵时代拥有的别墅,我们这一群也仅仅去玩过一次。建筑物本身是根旧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腹地相当广阔,感觉好像可以升火露营这么大。”

春美问:“那位老师是怎么和这么有钱胸老婆认识的呢?是在豪华的派对吗?”

“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师母好像有点叛逆。在贵族上的学习院念书时,到啤酒屋打工,老师常到那家店去,然后就这么坠人情网。两人相逢倒没什么戏剧性。”

“那么,那位老师是人赘喽?”

“是私奔,不能算是光明正大的入赘吧。”

“说的也是。”春美叹息说,“但是即使不是人赘,这种事还是很伤自尊的不是吗?唉,我不是老古板才这么说。现在这种时代,丈夫靠妻子家的资助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本人不觉得不好也没什么。但是即使这么说,男人的自尊心,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受伤而郁郁寡欢吧?”

“但是好像只有那位老师不会这样哟。”浩二这么断言。然后好像寻求同意似地朝向我看。“矢野小姐不这么觉得吗?”

我回想起信太郎以近乎洋洋得意的态度告诉我和雏子结婚的经过,就说:“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

“那可真奇怪。”春美说,在丰满的乳房下插起两手。

“是毫无愧色地享受好运罗。”

“要是我的话,有那样的老婆会是负担。”浩二这么说然后笑起来,“但对那位老师来说,不过是偶尔陷入情网的女人正好是资产家的女儿。就是这么幸运而已。”

“那位老师几岁呀?”

“三十三、四岁左右吧。”

“这么年轻就当副教授呀。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对不对?”

“好像是特别的拔耀,但是他倒是个做学问的人,不时发表研究论文。其他教授也蛮认同他的。当然也不是没有人传说他是走雏子家世的后门。”

“真是让人羡慕。”春美用带点讽刺的口吻说,“而且呢,还受女学生的欢迎。虽然是本人努力的成果,我感到他的人生应该是别无所求了吧。”

“就是这话。”浩二耸起肩膀拿起咖啡杯,“只是一天到晚开玩笑,长得又体面,有时会被误以为不够认真。”

说到这里,浩二轻轻挑起眉毛喃喃说:“是位好老师。我喜欢。”

春美越过桌子将身体靠过来。“喂,真是个美男子吗?”她这么问道。

“这个嘛,算是吧。”我笑着说。

“喂,我告诉你,不管是谁都是这么说。”浩二向着他姐姐强调说。

“对了,你认识半田先生吗?”我试着问浩二,我听说他是片濑先生的学生。

浩二马上点头说:“也没有什么认不认识,他也是片濑的学生,是早我一年的学长。半田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为什么问起他?”

“没什么。只是上次老师提过他的名字。”

“文学院呀,念英文系的男学生是风毛麟角,以后大概会增加一些。半田先生他们那一班,男学生就只有两位。旅行呀,还是男亥一同出游,老是被女生差遣做这做那的。像是拿啤酒来、跳个脱衣舞吧等等。”

春美扯开嗓门大声笑起来。浩二也跟着笑。我从浩二那里探听,也看不出他知道那位名叫半田的学生,和片濑信太郎的老婆有染的迹象。

那时,在大学正门前开始的演说打断了这对姐弟的笑声。学生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大到咖啡厅内都听得到,把在店里放的音乐都压了下去。

浩二伸起腰越过窗户往外看,“哇!”地很惊讶地说话道:“这个大学,果真是如传闻所说得这么可怕。我们学校呀,一到这个时候可是男女在正门口约会的时间呢。”

“你既然来了,就去实习实习吧。”春美说,“算是上社会课。”

“才不要哩,挺恐怖的。”

“就是呀,像你穿得这样的一个人呀,可会被当成枪把。”

浩二耸耸肩说:“下次再有备而来。”这么说的时候,在咖啡厅外的大街上,带着头盔的一群学生呼啸而过。脚步声震得店里的地板都在响。

坐在店里的人全部站起来走到窗边,我们也一样。

在大学正门前演讲的是五六个人的小团体。戴头盔的这一群把这个小团体整个围起来。好像开始了激烈的口角,有人胸部被捶打,也有人被拖倒在地上。

一部分路过的学生也加入混战。到底站在哪边、是谁在帮谁都弄不清楚。只知道在演学说、戴着头盔的集团好像是唐木那一伙的。

“好呀好呀!”浩二叹息说。那是带有轻蔑的叹息。但不知为什么,接着没有说任何话。我们三人有好长一段时间默默地将脸靠紧窗户,眺望着外面越来越混乱的局面。

我为了消除唐木的痕迹,将屋内的摆设变了样。说是这么说,也不过是把橱柜和书架,还有小冰箱的位置重新摆过。然后把印有向日葵花样的黄色窗帘洗干净。光是这样房间却看起来大为不同。在厨房的水槽中用手铣窗帘,流出的水脏得难以置信。大概都是唐木吸烟的灰尘吧。

有关唐木的消息,各式各样的版本传到我耳里。有人说医院检查结果必须长期疗养才行,但是唐木不愿意,在被带回乡下的途中脱逃。也有人说汲什么大病,很快就出院了,不知潜伏在哪里。还有人说他肾脏长了恶性瘤,动了大手术。但实际详情如何,一点也没头绪。

我每个礼拜六和礼拜天都到片濑夫妇家,不间断地继续打工。不去片濑夫妇家的日子,就到大学的图书馆去调阅有关伊利沙白王朝和詹姆士王朝的书籍。像是历史书、戏剧论、文学论,还有宗教论等等,甚至连当时诗人残留下来的的诗集都找出来。其实根据看不懂,还有摸有样地读到天黑。

或许是不必要的自我意识作祟。我那时对知识还有学问的贪心程度与求知欲之强,以前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在信太郎的书房中,坐在破旧的紫色沙发上,我殷切地盼望能彻底理解耳朵所听到的、信太郎翻出的优美的文章。然后和他以对等的地位交谈。

对我来说,片濑夫妇还是像外星人一样。他们那种豪放不拘,只能说是无视于时代的生活方式本身,有时让我觉得很难受,有时却让我陷入沉思。

但是,当初对他们产生无意义的轻蔑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愚昧的好胜心,想费尽力气和他们变成同样的层级,以同样的水准交谈。

我胡乱地大量阅读。觉得重要的地方或特别有印象的地方就记在本子上,死背下来。然后在到片濑夫妻家去时,虽然是拼命死背下来的、借来的知识,只要在闲聊中派上用场,我所感到的喜悦就难以形容。

信太郎一定有点大惑不解。只不过是雇来记口述翻译的女学生,为什么突然变得可以说得出作家的名字,而且还一副遍览群书的样子。会开始说什么“莎士比亚不错,不过我呢,不管怎么说还是比较喜欢韦伯斯特,冒着生命危险的通奸、血的复仇,还有绝望的结果,我原本就喜欢这些阴惨和虚无的气氛。在某方面来说,在文化烂熟开始腐化时所发表的戏剧作品,可以说是扮演了连接现代文学的桥梁的角色。”

现在我回想起来,只觉得很丢脸。要是对方不是信太郎的话,一定会不怀好意地从多方面交叉攻过来。我会回答不出来,然后变成笑柄。

但是他完全不质问我,也不说任何让我固扰的话。他只是眼睛闪着光,倾听我现学现卖的知识和突如其来的感想。好像发现了同好一样,喜孜孜地这么说:

“我们真合得来。你喜欢的和我一样。像是黑暗、毒、疯狂、腐败、迷惑,只要作品中有这些成份在就会被吸引。真是不可思议。”

刚开始我还怀疑是不是听错了,我还想他是故意讽刺我。

我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见解,只要读些资料,到处都有这种类似的论调。我只不过把它换为自己的话,然后带点感想地表达出来而已。

因此,想问问题的反而是我。老师为什么会被那种虚无的东西所吸引呢?孤独啦、忧郁啦、不安啦、对那些普通人会想避开的东西,为什么觉得这么有趣而执着呢?是因为现在太富足的关系吗?还是因为你只是这么说着好玩呢?

但是我投问出口,因为并没有必要把话问出来。对于那些架空的问题还无法用言语来回答……。大胆地说,答案只是潜藏在信太郎肌肤的香味、体温和呼吸中。

正文 第五章

小布……最初这么叫我的是信太郎,还是雏子呢?随着每个礼拜出入片濑夫妇的住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唤我“小布”。小布,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餐吧?小布,把那葡萄酒拿过来。小布,坐到这儿来……

他们问我朋友都是怎么叫我,我一回答“布子”,他们夫妻俩就异口同声说:“啊!那样叫比较可爱。”但是或许要改口很难,或许是已经习惯叫我小布了,就这么一直叫下来。

对我来说,叫我小布比叫我布子要让我高兴得多。因为布子会让我想起唐木。

在我那狭小、不过两坪多一点的房间中,脸色不好的庸木,穿着几天都没洗、充满汗臭的衬衫,一脸想通了什么的表情,开始针对抗争发表辩解似的言论时世后,恩格斯阅读了全部手稿,并作了若干修改。恩格斯逝,他一定会唤我:“布子、布子,我呀!布子你或许不懂,布子!你可不可以听我说?”我就面对着这样子的他,专注地听他说到窗外发白。说累了他就把我抱起来,笨拙地开始脱我的衣服。我会回想起那时那种说不出来的悲哀。那种好像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哀。

在我的下意识中,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有一点往前进,实际上也进步了一些。不想再回到和唐木在一起的日子。我强烈的感到,只要能避免这一点就好。我不得不这么做。

自从他们开始叫我小布以后,我和片濑夫妇的关系不可置信地、很快地变得相当亲密。我叫信太郎“老师”,但不叫雏子“师母”,而是叫她雏子。

我在他们夫妇面前越来越有笑容。对他们唐突的邀约、特有的对话、信太郎的玩笑,还有雏子慵懒的性感动作,也渐渐地不再大惊小怪。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我已经慢慢地习惯了他们。

但是习惯他们和理解他们是不同的。像是雏子和丈夫的学生有肉体关系,而做丈夫的信太郎不但认同,两人还可以开心地相处。这可是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

但只有一点我可以武断地说,那就是我并不认为那是不道德的事,也不认为那是高攀了子爵千金的男人,以容许妻子外遇为代价而获得生活的富足的保证。我并没有这种不怀好意的想法。不仅如此,正因为我不能理解,反而让我产生了过度的好奇心,不知不觉地开始在心中发芽茁壮。

那是六月的第一个礼拜六。工作一段落以后,信太郎好像早巳跟我约好一样,对着我说,“今天带你和大家一起去卡布其诺。”

那是在梅雨季节前,仿佛夏日的阳光一直持续着,是美丽的傍晚时分。我关上那天记下译文的笔记本。“卡布其诺?”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一面整理桌上的东西,开心地说:“是我和雏子的朋友经营的意大利餐厅。今天天气好,感觉很舒服。出门玩玩也好。”

“今晚吗?”

“你有约会吗?”

“不,没有。”

“我找了半田。我跟他说过你的事,不用太紧张。四个人好好享乐一下。”

这是第一次和片濑夫妇一起到外面吃饭。我慌慌张张地看着自己穿的衣服。

牛仔裤上套了一件黑色短袖、刚买的圆领开襟t恤。设计算是蛮时髦的,但不是那种适合和片濑夫妇一起出入高级餐厅的服装。我有点后悔,要是穿裙子就好了。

信太郎对我会介意这种事好像感到不可思议。他说预约的时间是七点,再过三十分出发吧,然后走出书房。我还想他是去换衣服。不到十分钟他又伴同雏子走出来。三分钟后,我坐在信太郎爱车的后座,闻着前座的雏子擦着甜古龙水的味道。

意大利店卡布其诺,位于六本木的防卫厅旁。是在一间古老建筑的地下室。人口下去是陡急的楼梯。在徽暗的灯光下摸索着往下走,出现了一扇拱形的木制门。

我以为是隐秘的酒吧,或许是采会员制的高级餐厅,设想到店内的装演很朴素。漆着雪白的墙壁配上深咖啡色的梁按,小小的四方型餐桌铺着格子布的桌巾。店里放着音量适中的音乐,不妨碍客人谈天。

雏子好像出席正式的晚宴一样,穿着无袖的晚礼服,戴着没有帽沿的小帽子。信太郎则好像配合着她的装扮,穿着白色的晚宴装。我暗自想,要是重视格调的餐厅的话,自己的打扮看起来实在是不对劲。但一看好像是家庭餐厅的气氛就松了一口气。

我们一走进去,面向后方坐着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雏子雄起笑容,像猫眯一样静静地蹬足走到他身旁。“你来早啦。”

“怕迟到了你会不高兴。”男人这么说,朝着我上下打量。

他的轮廓很深,身高和信太郎差不多,但是比较有肉。是过了三十岁准会发胖的体型。我脑中浮现出雏子的“大宠物”的字眼。

“小布,我跟你介绍。半田拔一先生。我班上的花花公子。”

信太郎这么一说笑,半田就扬声笑说好了,不要糗我了。然后向我打招呼说“请多指教”。我也点头致意回了句:“您好。”

半田的老家在札幌,父亲是律师。半田是次男,长男继承父业。半田一个人住在东京,是父亲买给他的公寓。一面上大学,一面过着优闲富足的生活。或许已经先听过他的事了,所以对半田是纨挎子弟的印象很强烈。

我试着想像半田和雏子做爱的样子。感到好像是在大热天进行什么运动一样,汗水直流颇为滑稽。我对半田的印象是,他不会去复杂地思考问题,而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没什么害人之心的青年。这种第一印象到往后都没变。

“喂,半田。你应该多向小布学,她和我是能谈果陀伟斯特作品的女孩,而且还谈得很投机呢。很厉害吧?”

“真不敢相信。”半田向着我,眼睛张得大大地,“我告诉你呀,我呢,参加了片濑老师的讨论课以后,只有一件事很后悔,是什么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头。

“就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对片獭老师演讲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

“这家伙。”信太郎开玩笑地捶了他一下。

雏子也笑了。一面笑,一面走到桌旁。就好像自己的位子已经决定好了一样坐下来。半田则毫不犹豫地往雏子身旁座位一坐。信太郎要我坐在雏子对面,然后往我旁边坐下。一坐定,就感觉被一股和乐的气氛包围。

一位四十岁后半的男人,面带微笑地走过来。信太郎朝着他看,一面说:“您好。”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

“今天是两对,真令人羡慕。”男人这么说,面带笑容地打量着我们四人。

他身材瘦小、面貌端正。在有点稀疏的头发中掺着不少白发,但梳得很整齐。肌肤像是刚从澡堂出来一样闪着光泽。不管是举动或是表情都像是出身良好的绅士。

“小布,我来给你介绍。这是这家店的老板副岛先生。”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叫矢野。”然后一鞠躬。

“这么有礼貌的千金小姐,你不觉得她当我的秘书有点太可惜了?”信太郎说。

“嗯,”副岛像在演戏一样点头,以很高贵的姿势向我走来,“这么年轻漂亮的秘书,我也想要。”

“不行,副岛。不可以抢。”心情相当好的雏子说。那晚的雏子,比平常更艳丽,也多话。

“小布今天的伴是小信,对不对?小信?对吧!”

副岛说:“这样呀。”同时为还站着的我拉开椅子。“请好好品尝美食,享受一番。我这个老头子不打扰了。”

雏子的目光追随着走开的副岛的背影,一面对我说:“副岛先生和我是老朋友了。他在旧轻井泽有栋别墅,我去那儿的话一定玩在一起。是副岛教小信打猎的。我最讨厌看到动物的尸体了,邀我我也不去。”

“打猎?”我朝着信太郎反问,“用枪吗?”

“当然。”

“老师也有枪吗?”

“我是为了练习,射击过好几次。可不是弄得好玩的。”

“猎些什么呢?”

“很多呀。大部分是鸟类,偶尔也有野兔。但是就算没猎到什么也没关系。带着喜爱的猎枪在野地山林里,就光是步行也很有趣。”

“你会吃自己猎来的动物吗?”

“偶尔。”

“自己杀吗?”

“下次让你见识一下。”

“小信,说这种谎好吗?”雏子消遣他,“每次都是副岛杀了弄来吃的,小信不过在旁边帮忙。对不对?”

“然后呢,雏子呀,吓坏了。唉呀唉呀地叫着到处乱跑。”半田插嘴说,雏子噗哧笑出来。

我不知道信太郎喜欢打猎。脑中浮现了在洋片中常有的、上流社会的人们,带着一群猎犬骑着马去打猎的画面,然后试着想信太郎也是其中一人。但是不觉得信太郎和打猎很搭调,倒是带着枪进山、踩着于枯的叶子步行的样子却很容易想像。

“对了。今年夏天,我们带小布去轻井泽好不好?”雏子说。

“好呀。”信太郎赞成说。夫妇俩越过身隔着餐桌,开始聊起他们在轻井泽的别墅。谈着今年什么时候去啦、要是带小布去的话,让她睡在哪间房间好呢这些话。“夏天要待上一个月。”信太郎对着我说。“冬天和春天不常去,秋天常去。尤其是在打猎被解禁以后。”

“真好。”

“大家一起去吧。”

半田插进来说:“要带我去哟。”

“叫你不要来,你也是会来,不是吗?”

“真是的。”半田苦笑说,“雏子,你说说话吧。老师好像把我当傻瓜一样。”

雏子呵呵笑着没理会半田,望着我说:“就这么决定了。小布,这个夏天一定很棒。”看着半田在我面前替雏子点火,对着来点菜的服务生叫雏子喜欢喝的饮料,我感到很不舒服。因为这意味着,一开始就决定了雏子和半田是一对,我和信太郎是一对。

喝了饭前酒,又喝干了葡萄酒。雏子一一品尝着一盘接一盘端上来的菜看。夜渐渐深了。信太郎不停地说话,是饭桌的中心人物。半田面带笑容地附和着。

雏子好像是谁的话都没在听一样专注地吃着。有时好像突然想到一样替我夹菜,低声地说:“小布,尝尝这个。”然后又突然像是吃腻了一样,猛喝着酒,依假在半田身边,在他的耳朵边说悄悄话,然后一个人饶有趣味地笑出来。

在饭后甜点端上来的时候,信太郎这么说。信太郎喜欢讲些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好像那是他的嗜好一样。

“又来啦。”雏子像是很烦地一样笑着,“小信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半田说:“有什么不好呢?”制止了雏子,看着信太郎,“我想也该是时候了。老师要是不讲些笑话,我还颇寂寞的。”

“好。我开始了。”信太郎抓起随冰淇琳附上的汤匙,像是敲黑板一样轻轻晃着,脸色极为严肃。“有天,中津大学的哲学教授三人,在灰暗的图书馆角落闲聊。其中一人开始这么说:‘根据在可廉宋大学有关学生性行为的调查……’”

“什么大学?”雏子打断问。

“可廉宋大学。”

“可怜送?”

“是有这么一所大学。”半田代替信太郎回答,“老师请继续。”

“嗯。”信太郎重重地点头,以缓慢的口气重新说,“在可廉宋大学进行了一项性行为调查发现……百分之七十的学生是在夜间做,百分之二十九点九的学生是在下午两点到四点的时间做,剩下的百分之零点一八,是在哲学课的时间做……”

一阵沉默。信太郎以像少年一样津津有味的表情,一一地巡视着我们。

半田好像是呆掉了一样不知所措。雏子无动于衷,开始吃着冰淇淋。

“不好笑吗?”信太郎叼着汤匙问着。

“半田,可不可以把糖罐递给我?”雏子问。

“好。”半田应道。

“我觉得这个笑话还蛮好笑的呢。”信太郎向着我寻求赞同,“是两三年前看的电影中对自。是英国电影。你们看过吗?那是道格和史丹立贝克演的。道格演那位哲学教授。”

我不知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样。或许是因为喝醉了,或许是在心中重新回昧那个笑话,突然觉得好笑吧。我记得一阵笑意涌上来,才一感觉到就再也忍不住,像是发疯一样笑了出来。

我一笑便止不住。笑到眼角流泪、笑到肚子痛、难以呼吸。即使这样我还是继续笑,最后咳了起来。结果得用雏子递给我的纸巾硬是把嘴给堵住。

信太郎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他刚开嘴说:“这么好笑吗?”

笑到身子卷起来的我抱着肚子点头。

他突然把我抱过去,磨擦我的脸颊。“你最好、最捧场。你是第一个听我讲笑话笑成这样的。”脸颊可以感到信太郎刚刮的胡须刺刺的。信太郎的手摆在我肩上,不由自主的,一阵强力和温暖从我的肩膀扩大到手臂。

但是我还是止不住笑。一面继续笑,一面想不行、不可以这样。雏子在看着,在雏子面前,不可以这样被老师抱着还那么高兴地笑。

雏子将夹着香烟的手举到下巴边。提起腰来越过桌子,仔细地端详我。她的眼睛闪着光辉,唇边浮起温和的笑容。

“小布,”她喃喃地说,然后向我的脸颊伸出指头。“你在流汗,流成这样。”

雏子用细长的手指抚摸我的鼻头。我努力吞下终于开始渐渐平息的笑意,撇过身离开信太即的手。

“小布的鼻子好柔软哟。”雏子低声这么说,然后眯起眼微笑。“像猫的鼻子。”

在桌上有一只古典的台灯,里面点着蜡烛。是蜡烛的火焰的缘故吧,雏子的脸上有阴影。因为喝了许多酒,雏子看起来比往常更慵懒、更妖艳。映在我笑得泪蒙蒙的眼中,像是一只不可思议的小动物。

我感到雏子触摸鼻尖时指尖的热气,一直到现在那种感觉仍挥之不去。好像只有那儿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是小时候,被不认识的美女抚摸头,或被抱起来亲脸颊时的那种特别的感觉,那种拌着害羞和骄傲的感受,甜美的无限喜悦。不知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样。

吃完甜点喝完咖啡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上了洗手间回到位子上说:“差不多了,该告辞了。”

我没有其他事,家里也没有人在等我。只是心中想应该这么做。想要回家。因为我从信太郎和雏子两人那里得到太多的关注和亲密,只想早点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回味这种满足感。

“你要回去啦?”信太郎问我,“还早呀。”

“明天还要到老师那工作,要是喝得太醉了,第二天会很难过。”

“你不想再多听一点我的笑话吗?”

我笑了。“今天已经足够了。玩得很开心,许久没这么大笑过了。”

信太郎缩起外套的袖口看了一下手表,“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不要麻烦。”

“你怕我酒醉开车呀。”

“不是、不是这样。真的没关系,我一个人可以……”

“你让他送嘛,小布。”雏子说,她好像在观赏有趣的舞台剧一样。“我今晚去半田家。”

她就这么自然地溜出这句话。去半田家……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好像是理所当然,大家都可以理解一样。

“老师,要是警察取缔你酒醉开车的话,可以再重施故计。”半田忍不住说,“你就说旁边的女人是孕妇,快要生了。虽然喝了点酒,但是没办法,不开车到医院不行。你这么说他们会放过你的。”

“像小信会做的事。”雏子笑着说,眯起眼看我。“不要担心,小布。让他送你。小信开车技术很好。”

“而且没出过事也没有违规过。”信太郎说。“况且今天也没喝多少,还清醒得很。”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怎么会担心信太郎的开车技术呢,为什么会想到跟我说这些呢。

我心中有某种预感。今晚,要是让信太郎送回家的话,自己心中难道不会起些连自己都无法预测的变化吗?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不是永远都走不出来了吗?明明心里热切地盼望,但是另一方面却相当地恐惧。

走出餐厅,坐在信太郎车子的前座。在到中野的路上,我相当多话。我也记不得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窗外街灯不停闪烁,把车内我们的脸都照得花花的。

那是凉爽的秋天夜晚。吹进车内的风带有适度的潮湿,吹在肌肤上很舒服。

我满脑子在想,回家途中,他会不会再邀我去哪?要是他开口我该怎么办?这么想着想着有点觉得自己很蠢,信太郎应该不会那样来邀自己。虽然可以确定他是非常喜欢我,但是没有性的意昧。举例来说,那就像是说,“我喜欢猫一样”,没有别的意图。

到了公寓前,信太郎刹车说:“停在这里大概无所谓吧?”

“做什么?”

“车子呀。”

“什么?”

他像是活力饱满的少年一样,开心地熄了引擎,拔出钥匙。身手矫健地解开安全带,然后对我说:“我想到小布的家小坐一下,可以吧?”

正文 第六章

我一再想,要是人类像喜爱猫、狗等宠物一样,来爱人类不知会怎样。学生时代我认识的一位男同学说,他一抚摸饲养的猫的柔软腹部时,不知为什么,不知不觉间会兴奋地勃起。对应该不具有性感觉的猫狗,人类似乎都会有生理的反应。

虽这么说,抚摸猫儿柔软的腹部的勃起,和男亥之间发生的现象可以说完全不一样。只要搔搔鼻子,任谁都会打喷嚏。猫的腹部和勃起就只是这样的因果关系而已。那时产生出些微的欲望,并不是朝着猫儿来,而是被自己脑中产生的情景的反应。那时信太郎对我发生兴趣,抚摸我,就不过是如此而已。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宠物。感到兴趣、有空的话,想摸摸它的宠物而已。就像对雏子来说,半田是宠物一样。

信太郎上到我的房间来,把并放在书橱中的书本一一打趣一番。把身子伸出开着的窗户,眺望四周的风景。看着狭窄的流理台和瓦斯筒说,弄得很干净嘛。他巡完一局后、满足地坐在我指的坐垫上。

我把水煮开,泡了即溶咖啡,倒进两个马克杯里,递一杯给他。从窗外可以听到车子的声音,还有住在公寓里的人的说话声。不知哪里放着的音乐为政治斗争是自由资产阶级的活动。崇拜工人运动的自发性,,还有通过附近的脚踏车的煞车声。

“这间屋子,让我想起学生时代。”信太郎说,“我是个穷学生,没有这么好的书架和桌子,也没有冰箱,但是感觉很像。我的屋子也是在角边,但是是向北,嗯,这里不错,就像是小布的房间。”

“像我的房间?我房间应该是什么样子?”

“有很温暖的感觉。平常看到在外面的小布会想像不出来的那种……”

“在外面的我难道和实际过的生活差那么远吗?”

“一回到家里,还不是像懒虫一样。”

“懒虫?”

信太郎点头露齿而笑。“什么也不做,整天缩在被窝里面。”

我笑。“我可是自己煮饭哟,也很认真打扫。从我妈那学来的,用茶叶的残渣洒在地上用扫把扫。”

“是很干净。”他说,把手指伸到书架下面,抓起褐色的干茶叶壳,用很顽皮的表情把它亮到我面前。

我笑着想把它从他的手中夺过来。这么一来,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指尖。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接触,但感觉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一样。我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绕在一起,这么往上伸展,然后我感到连身体都靠向他的胸部的幻觉。

老旧的电灯把室内照得有点昏黄。我打开桌子旁边的小橱柜,开始找里面的东西。

“应该有些饼干之类的。”我弯着腰说,“我妈妈寄来了一些饼干。奇怪,怎么没有,是吃完了吗?”

“不要忙了,小布。有咖啡就够了。”

“要是知道老师会来,我会先准备一些。”

“不用。”他说,从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烟,我慌忙地把烟灰缸拿过来。

把烟灰缸放到桌上的同时,他把一支烟塞到我嘴里。然后对着吓到了的我点火。这个动作来得太快了。我深深地吸一口烟小声说“谢谢”。

我和信太郎有一阵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吸着烟。信太郎偶尔微笑地看着我,我也报以笑容。不知怎么搞的觉得有点尴尬,但是,是极为甜美的一刻。

抽完烟,捏熄了它,我重新坐正。看我这样,信太郎也顽皮地挺腰坐直。

我说“好像在相亲”,他点头说“就是嘛”。但好像马上脚就麻了,一面叫着好痛哟,一面把脚伸直。明明这也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是我却笑出声来。意识到只有自己的声音流往窗外,心想得找些话来说话。但是觉得好像找不到话好说,我本来就不是善于打开话匣子的人。

我咳出声说:“那个……”

“什么?”

“我想……问老师一些事。”

信太郎把背舒服地靠在正后方的书架。“我的事?想问什么?”

“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想问什么。在一起工作以后,知道了许多您的事,但是也感觉还有很多事不知道。”

结果说了别有含意的话,一出口就后侮了。但是信太郎像是玩文字接龙游戏的小孩一样,用很天真无邪的表情等我说下去。

我微笑。“老师是哪儿人呢?”

“是足利人。虽这么说,在足利只待到十一岁。我父亲过世后,他们家那边和我母亲处得不好,所以带着我离家出走。”

“然后就来了东京吗?”

“嗯。上来东京以后,经历了不少事。结果我母亲到旅馆工作,没多久,被旅馆的主人看上了,当上他的小老婆。”

“小老婆?”

“就是第二号。旅馆的主人是结了婚的,有三个小孩,蛮富有的。他为了我母亲和我,帮我们准备了一间小房子,让我们过得很舒适。他对我的恩情我还也还不完,因为他我才上得了大学。”

“那么,所有的费用都是他出的罗?”

“嗯,全部都是,就像对自己的小孩一样。不,比对自己的小孩还要好。我母亲过世以后,那个人还是在金钱方面援助我,一直到我从研究所毕业。要是没有他,我的人生一定会不同,也没有今天的我。我也不会在大学教书吧,当然也不会跟雏子结婚,也不会有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每个礼拜和我一起关在书房吧。”

我假装没听到最后那句话。“现在还和那位先生有联络吗?”

“没有。”信太郎摇头说,“他在我研究所毕业那年去世了,好像是在等着我毕业一样。”

我叹息。“真是很富戏剧性,简直像小说一样。”

他摇晃着身体笑着说:“像言情小说,要不就像少女漫画一样。”

我沉默着。用汤匙搅拌着已经凉掉的咖啡,想起在三团俱乐部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认定他是应该受到轻视的。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好意思。同时,对他这样早年丧父、与母亲生离死别,受到别人援助才有今天的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切的同情。

“下个问题呢?”信太朗问。

我抬起头。“老师在现在还是过着很戏剧化的生活喔?”

“你是指什么?”

“和雏子的关系,还有很多……”

“为什么和雏子的关系很戏剧化?”

“和子爵千金私奔,又和子爵岳父修好。而且现在雏子还和老师的学生有肉体……”

想说肉体关系,但是说不下去。我咳了一下改口说:

“反正就是,老师的学生和雏子有特别亲密的关系,老师却完全不在意吗?”

“这样就算是戏剧化的生活吗?”

“对呀!”

“哈哈。”他笑说,“这不算什么嘛。”

“以我这么平凡的人来看已经很了不得了。”

从敞开着的窗户飞进来一双大飞蛾,绕着电灯转。翅膀一张开洒下粉,纷纷地落在餐桌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注意着蛾的一举一动。“的确,我和雏子的关系很特殊。”他说,“但虽特殊,我倒不觉得我们是异常。我们就是这样的夫妇,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是因为老师有自信。对自己,还有对这个世界。”

“我不认为这是有没有自信的问题。”

“那是为什么?”

“是嗜好的问题。我喜欢平常人认为很猥亵的行为,只是这样。”

“这么说的话,我也一样。”我有点赞同。“我不喜欢高贵骄傲的事物。觉得很厌烦。”

信太郎嘻嘻笑,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才是对小布的事一点都不清楚呢。你是个很谨慎的人,什么都不说。”

“我已经说了很多了。”

“你父母在仙台经营杂货店。有一个妹妹。小学时体育成绩很糟,跳箱子都跳不过,到了中学喜欢教日本历史的老师。高中时代一天吃上五餐,喜欢和朋友一起看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我笑。“你还记得真清楚。”

“男朋友呢?”

“什么?”

“没有来这里过夜的男友吗?”

“没有。”

信太郎调侃我说:“真是可借。我要是和你同学校的话,一定马上就对你一见钟情。每个晚上到这公寓下抱着吉他唱情歌。”

“要是想灌我迷汤的话,也请你讲得像一点。”

“才不是奉承,是真话。”

“老师这张嘴就是会说话。”

“我真没信用呀。”他笑道,“所以呢,”他用比较严肃的声调问,“小布真的没有男朋友吗?”我把唐木的事大概讲了一下。说着说着就讲出了一直到最近还和唐木同居在一起的事。然后也说了分手的事。

虽分开了,我没有说唐木的坏话,只是把我的感觉很诚实地说出来。

“我现在才觉得,我曾经是一面畅谈革命,一面和男人上床的女孩子。”

信太郎点点头。“那也没什么不好。男人变成革命家,女人变成自由恋爱的斗士。历史是因为这样才动起来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老师喜欢的型不是自由斗士,而是像玛利安德华那种型的,对不对?”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民众为了食物而暴动时,还在宫廷里飨用美食,享受性欲欢乐的女人。”

在那时我一面说,脑中一面浮现雏子的影像。雏子在当时对全国风起云涌的校园斗争,和新左派的意识形态毫无所知,而且并不以无知为耻。她对那些事情可以说完全没有兴趣。

“这两种类型我都喜欢。”信太郎的眼睁闪着光,“真的。要是我的话呀,会先和在宫廷里享福的王妃一夜缠绵,第二天再到外面去找那种一大谈阔论革命理想、一面大杯喝酒的女性,把她拐上床。两边都舍不得放弃。”

“真是贪心。”我笑着说,“这么说来,摘不好老师只不过是个色狼而已。”

“你说对了。”他说。我们四目相接,又笑了起来。飞蛾拍着翅膀作晌,绕着圈子飞来飞去,然后离开了电灯罩往墙壁飞。信太郎眼睛追随着飞蛾的移动,喃喃地说:“好大一只。”然后站起来把电灯的钮关起来。喀嚓一声,亮光消失,陷入一片黑暗。

“这么一暗下来,它就会飞到外面去了,简单得很。”

“是呀!”我说。但是我记得在那时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身体变得僵硬起来。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也感觉到僵硬地像固体一样。

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窗外的住家的灯光和街灯的亮光,还有从屋外走廊流泄进来的亮光,都使室内变清晰起来。窗台、冰箱和书架的轮廓在蹋蹋米上投下阴影。

飞蛾继续绕室飞了一下,然后还是被外面的亮光所吸引。咻地一下消失于窗外。“好像飞走了。”我说。

信太郎“嗯”了一声。

我站起身,伸手想开灯。信太郎也站起来,我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

“就这样,不要动。”他低声说。

我想问为什么,但不意间,信太郎突然把我转向他自己。用双手把我的脸颊捧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脸距离我相当近。他很温和地微笑着。他的手不冷也不湿,也没有颤抖。“小布,今天真的好开心。”他喃喃地说,“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些许葡萄酒香昧和温暖的鼻息迎面而来。窗外的街灯柔和了夜晚的黑暗,像月色一样将室内染得灰白。

我身体僵硬着,就这么动也不动。信太郎有好一阵像是端详什么一样,往下凝视着我的脸。然后终于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一一亲了一下说:“晚安。明天见。”

信太郎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我完全不记得。等到意识清醒过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屋子的正中央像一根柱子一样站立着。

窗外的街上可以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喇叭轻快地响了一下。等到车子驶走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膝盖激烈地颤抖着。

我没点灯,坐在窗台上。靠在小小的铁栏栅上,连续抽了两根烟。但不管怎么吸就是吸不到脑里去。而是消散在黑暗的那一端。

不可以信以为真,我这么不断地告诉自己。信太郎大概过了一晚就会忘掉亲我的事吧。对他来说,我不过是宠物。他只不过来看看我的窝,回去的时候摸摸我的头,顺便亲了一下。只不过是这样而已。

我后来会做得出那件事,可以说是在那一晚就踏出了第一步。很不好意思地坦白说,我那个晚上,在被窝中,不知有多少次用自己的手抚摸信太郎亲过的额头和脸颊,还有雏子触碰过的鼻尖,感到不可置信的幸福。我想像着半田和雏子做爱的情景,又想像信太郎和雏子做爱的情景,沉醉在飘散出甜美气味的情境中。光想到我明天还能看到他……感到胃的底部有小小的波浪在翻弄不已。

我做了梦。梦中信太郎和雏子探身而眠,接受月光的洗礼。两人的肌肤雪白发光。我瞪着他们看,一面看一面浸淫在无法形容的幸福中。被安稳的、恬静的、满足的感觉所包围。

到了早上,打开窗户一看,在窗户的上面有一大只飞蛾像贴纸一样扁扁地被压乎,干枯地死掉了。我一想可能是昨天晚上飞进来的那只,就没来由地觉得很亲近,所以没有去动它。

我每早、每晚,望着那紧黏在窗户上飞蛾的尸骸,回想那天晚上的事。一直到它变成碎片被雨淋、被风吹到毫无形迹为止。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最幸福充实的时刻……一直到我把猎枪拿在手上的那一瞬间为止。序曲就在那时静静地揭开序幕。

正文 第七章

信太郎的翻译工作进展迟缓。倒并不是他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虽然我常常在信太郎的书房一手拿着笔,脑中却尽想着别的事。进度缓慢的真正原因是《玫瑰沙龙》的难度实在太高了。

在书房内,信太郎好几次说“等一下”,振笔疾书的我也只好停了下来。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查字典、翻阅文献,有时候就瞪着窗外陷入沉思。他工作时相当集中注意力,可不是普通程度。在那种时候我都不大敢出声。没办法,我只有呆望着笔记,等待他的口译。但是有时碰到障碍实在翻不下去时,信太郎会轻轻举起手好像投降一样地说:“这边先把它跳过去吧,以后再来翻。”

随着笔记本上空白部分增加,我自然知道,这代表故事内容的难解度也增高。《玫瑰沙龙》就像信太郎所说的一样,是颓废的恋爱。男女陷入一场淫乱的肉体游戏。

其中没有什么故事主干,是以前卫的手法,充斥着一些毫无节操的字眼。才这么觉得猥亵时,又突然开始描述罗曼蒂克的情景。像宗教音乐一样感觉透明、无色的做爱场景不断上演。不仅如此,书中人物多得摘不清楚。要是不记下来,学来填补马克思主义的“空白”,以此克服所谓马克思主义,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那是我所读过的书中完全无法比拟的诡异。简直橡药物中毒病患做的恶梦一样,飘着黏腻的气氛。没头没尾只有永远幻觉的小说。但是我还是被《玫瑰沙龙》所吸引。

其中,的确有信太郎所喜欢的艺术的要素,可以说全部包括在书里面。黑暗中的飨宴、男女的痴态、床单磨擦的声音、像迷宫一样的地下走廊、夜间湿气的味道、堕落的人们、倦怠感、忧郁的微笑,然后是性爱,又是性爱……

当初信太郎跟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个工作可能会花上很久的时间。”我心里想,花多久的时间都没关系,最好是都不要结束。我甚至还想,即使大学毕业后论,片面强调感觉在认识过程中的作用。承认宇宙按其固有,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一样地到信太郎的书房,每天花几个小时的时间记《玫瑰沙龙》的翻译。或许可以就这样过一生。

那年的七月,大学一开始放暑假,我就随着片濑夫妇前往轻井泽。半田绂一也随行。

我先打电话给在仙台的双亲,告诉他们我打工的工作时间延长了,今年夏天回家的时间要往后延。父亲不太高兴,母亲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大家都在等你回来呢。”

我夸大其辞地告诉父母这份工作的重要性。并不只是为了钱而已,而是对雇主片濑来说,我已是不可缺的助手。翻译一完成就要出版,这些都已经大致决定好了。要是不做的话,对片濑会造成困扰青年黑格尔派又称“黑格尔左派”。19世纪30到40年代,而且自己对这份工作也相当地投人父亲掩不住不悦说:“这些都不重要。哪里有放假不回家的?没有学生像你这样。”

说真的,对父亲来说,我打工的事一点都不重要。经营杂货店的父亲,早上叠好被子,到了夜晚铺床而眠。就是这么每天重复地就过着自己决定的生活,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一天者一天而不抱怀疑的人。什么校园抗争、示威、思想的对立、年轻人乱七八糟的性生活,在父亲看来都只不过是杂志和电视新闻中才会出现的架空的故事。

明明自己的女儿也在故事里,但却一直切着眼,努力不看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就算见了也可以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就是这种接近盲目的愚昧,才使我老是和父亲吵架吧。吵着吵着,父亲会说“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幸福”,下这种没来由的结论而模糊争议的焦点。

母亲则是地世间上的事怀着胆怯,常常害怕些什么而活着的人。对父亲难得的、单纯的打从心里信任。我的父母就好像是书夹一样。夹面中间的书是什么书、内容是多么也猥亵、里面写些什么都不打紧,也不去思考,只是拼命地将之紧夹在中间,努力地保持表面的完好。他们只关心书本没有倒过来呀、可不要把秩序搞乱了呀素分离。断言一切事物都会不断产生一种“流射”,感觉就是,还有可不要从书架上掉下来罢了。而我呢,以一种奇怪的比喻来说的话,就是夹在书夹中的一本书而已。

最初听到轻井泽的名字时,首先浮在脑中的是有广大庭园的优雅建筑,一片雾蒙蒙的、骑马、网球场、穿着白色的洋装在镇上散步的女人们……这些风景。事实上我一次都没去过轻井泽。

即使没受到唐木的影响和那个时代的思想洗礼,我也知道轻井泽是为皇族和政界财界的人而建立的、相当人工化的高级避暑胜地。我认为那地方是和自己生涯无缘的土地。事实上,也正应该如此。

如果没认识片濑夫妇的话,我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在轻井泽度过夏天的。不是我在金钱上无法负担,也不是和轻并泽周围的人没有缘分。只是单纯的因为个那时代的关系。对特别有定型观念的学生来说,轻井泽的地名和所会连想到的风景,在当时都是被椰揄的对象。在我周围的学生全都会公开嘲讽那种沉迷在享乐的事。即使那只是摆样子而已,但至少对他们来说,嘲笑上层社会是年轻人的专利。

雏子的父亲二阶堂所有而让度给片濑夫妇的别墅,大约是在轻井泽和追分中间的地方。沿着十八号公路,通过中轻井泽车站时,在往追分途中的右手边有一条小路。进了那条小径大约五百公尺左右,在尽头出现了一个低矮布满青苔的石造门。那是片濑夫妇别墅的入口。地图上是在千泷区的边上,但事实上是在古宿区内。

周围一间别墅都没有,在小径的四周尽是田地,我记得其间只有一两栋民房。沿着弯来弯去的羊肠小径有小河流。而从田地偶尔随风传来肥料的香味。田地的周围是树林,树林的另一端是浅间山。只要不起雾,就会觉得山就在眼前。二阶堂忠志在旧轻井泽还有一间别墅,好像古宿那边原本是用来当待客用的别墅。别墅是两层楼,虽大但很简朴。外墙是蓝色的,上着窗帘的窗户的框是白色的。好像不知重涂过好几次了,在墙壁上到处有坑洞,也没有修补,说明了建筑物的古老。

不知里面有几间房。一楼有暖炉的起居间,还有厨房、浴室、洗手间以及两间小房间。其中一间是和室,是佣人的房间。二楼我记得包括夫妇的卧房在内有四个房间。

屋子的南到西边成梯字型的屋顶还有阳台延伸出来。从阳台往外看,可以欣赏一年四季盛开的不同的花朵,也可以眺望另一端的树林。在二楼可以望见浅间山的房间也都有小小的阳台,摆着布制躺椅。客人可以很轻松地在中午打个盹。

别墅占地很广看不到边,四处任意生长的玫瑰茂密丛生,不知名的野草遍布。在腹地内小河流蛇行蜿蜒,清凉的溪水声不绝于耳。小河边只有一个地方是可以踏脚的平台,上面放着桌子和椅子。我常坐在那儿凝视着流水。

小布,小心水边有蛇会跑出来哟……雏子不知多少次警告我。我问什么蛇,雏子说是赤练蛇。我再问有毒吗?但是雏子答不出来。不管有毒没毒,雏子讨厌蛇或像蛇一样的东西。雨停了以后,她看到大的蚯蚓也要哇哇大叫。但是我却不在意。事实上,在那别墅的庭院中,也就是在小河边,好几次看到蛇的出没。才一感到不知从哪儿传来细徽的声音,就发现在草丛的阴影边,有一条橘色细长的美丽的蛇。蛇优雅地扭曲身体穿过我身边往小河那里逃走。

后来我跟雏子说看到一条漂亮的蛇,她的身子打着颤说真可怕。一直都是很冷静、看到什么都不大惊小怪的雏子,只有到河边去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似的相当可笑,我闹着好玩强拉雏子到河川旁的树荫下,雏子就像小孩子到游乐场的鬼屋一样,紧紧握着我的手,身体藏在我背后窥探四周。

那时我一故意“哇!”地大叫一声来吓她,雏子就大声尖叫抓住我。雏子穿着像泳衣一样的小可爱和短裤,相当裸露,她香汗淋漓的柔软身躯向我紧靠过来。

在远处有虫的叫声,蜜蜂在我们四周飞来飞去。不管我怎么说:“没有蛇,只是吓你的。”她都不信。一直这么紧贴着我颤抖着。那时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男人,品味着雏于的肌肤。又透过雏子体会到信太郎的肌肤。我因感到这种奇妙的倒错关系而激烈地晕眩起来。

是在七月最后一个礼拜六吧。我和半田、片濑夫妇一起由信太郎开车到达别墅。从东京出发时天空有点阴,但是一过了山就开始下雨。好像是起雾吧,雾像白烟一样在地面游动。我记得从公路转进通往别墅方向的小径时,突然有一种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一样的异样感。

一下车就闻到草的味道。虽然很闷热,但是站在流动的雾气中,感到些微凉意从脚边开始往上窜,像是流汗一样。身体同时凉了起来,被一种地无底的冷意袭击。

提前几天前来打扫房屋的老妈撑着伞来迎接。有她的帮忙,我们开始从车厢里把行李御下来。就在那时,背后有“呀”的声音,蛮沙哑的。回头一看,在玄关下,有一位身材高大、穿着和服的老人。

他头发已经秃了大半,将好不容易还留下来的稀疏白发过于整齐地梳好。和皱纹一起浮肿而垂下来的眼皮几乎完全盖住眼球,从远处来看,不知他是在往哪个方向望。宽宽的大鼻子加上厚唇。是满脸皱纹的老人。不管怎么看都和雏子不像。但这个人就是雏子的父亲,以前的子爵,在当时是二阶堂汽轮公司的董事长。

“爸爸,你来啦。”雏子没有特别惊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才刚刚到。”二阶堂说,“还有劳晴一家,现在在旧家那边整理,我想你快到了,才过来看看。”

劳晴是二阶堂的长子,也是雏子的大哥。有一次在旧轻井泽看到他带着脸像狐狸、感觉很文静的老婆,还有小学五年级的男孩一起散步。雏子曾告诉我那是她哥哥一家,但我没有和他们交谈过。恐怕当时,劳晴一家也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到了轻井泽。

我和片濑夫妻一起到古宿区别墅的隔年春天,在外交部担任公务员的劳晴调到巴黎,一家人搬到了法国。我听说我那件事发生时,他人在巴黎,只不过在开庭前回国了一趟。

虽说他和雏子是亲兄妹,但好像原本感情就并不怎么好。不知他是不是心里想:“自己妹妹被枪伤了回国的话还有话说,但是妹夫出事负了重伤,还不到马上回国的地步呢。还是说对这种痴情又有点肮脏的事件,作为兄长的也不愿惹上身吧。总之我对劳晴的记亿就仅限于此。”

“真是不巧,天气不好。”二阶堂插着双手,仰头看着天空说,“而且还闷得很。这边还算好,旧家那里通风不良,好像会长霉似的。”

“这里跟东京比起来凉快多了。”信太郎一面说,一面轻轻拍我的背,“岳父,我来向您介绍。这是矢野布美子小姐,帮忙我翻译的学生。”

“是吗?”二阶堂对着我微笑,就像是应付人礼貌性的微笑。“你好。”

我一弯腰鞠躬,在一旁的半田也顽皮地有样学样。“我叫半田,请多指教。”

“哈、哈,”二阶堂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地笑着说,“我知道你。”

“不好意思,每年都来打扰。今年也希望您多关照。”

“你什么时候毕业呢?”

“托您的福,今年春天毕业了。”

“是吗?在哪工作?”

“进了研究所,现在跟着片濑老师拼命学。”

“乱说一通。”雏子取笑他。半田和信太郎也同时笑出来。

二阶堂被眼皮包着的眼珠,朝着女儿雏子,瞪着她不动。厚唇的嘴角静静地浮出微笑。那是看着这世上唯一喜爱的东西时的表情。就和一般人看着唯一不肯放手的东西时是一样的。

我不知道雏子的父亲那时知不知道雏子和半田的关系,虽然他是信太郎的学生,但不管怎么说,每年夏天陪着来别墅度假,站在厨房和雏子耍嘴皮,陪雏子到旧轻井泽买东西,在阳台的藤椅上并着午睡,应该会对这样的年轻男人感到有些不快吧。

但是即使如此,还不到想像他和女儿之间有染的地步吧?不管如何,做父亲的对女儿的行为都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而有点睁只眼闭只眼的。前子爵是如此,我的父亲也一样,大家都差不多。

在行李都运到里面以后,我们一群人聚在客厅,喝着老妈盛上来的冰茶。二阶堂听着我们谈天,有时微笑,有时适时地附和。但还不到三十分钟就站起来,坐上司机开的车回到自己在旧轻井泽的别墅。

老妈为了张罗晚餐在厨房忙。信太郎带着半田开车出去买晚上喝的葡萄酒。雏子带着我参观别墅。在目黑片濑夫妇的公寓有很多家具,但是别墅却正好相反。可以说大部分是原本依着二阶堂的嗜好所收集的东西吧。磨得很光亮的橱柜和餐桌、有扶手的椅子,都只在必要的地方陈列着。在屋内没有一样不必要的东西,和建筑物的外观一样,给人简洁的印象。

替我准备的客房在二楼。是一间小而干净的洋式房间。靠墙有一张单人床,中央有一张小小的、古色古香的茶几和椅子。老妈摘来的紫色野花放在玻璃瓶内楚楚动人。这间房的隔壁是片濑夫妇的房间。我一问半田的房间在哪里,雏子就指着地板说:“在一楼,在老妈房间的隔壁。”

我笑着说:“为什么只有半田的房间在楼下呢,好像排挤他一样。”

雏子别有深意地看着我微笑。“我呀,一到这儿来就对半田失去兴趣。”

“呀?”

“反正就是不想想起我们是那样的关系,所以让他睡楼下。要他离我和信太郎在二楼的房间远一点。”

“是这样吗?”我说,我也只能说这些。

“小布,你知道为什么我一来轻井泽就对他失去兴趣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不知道。”我摇头说。

雏子“噗”地笑出来说:“很奇怪哟,我什么都想告诉你。这种事又不需要说出来。”

她说:“等我把衣服换了,来这儿。”就拉着我的手进到自己的卧室。然后在我面前把迷你的白色洋装脱下来,就只穿着内衣。她开始在皮包中找东西。她穿着衣服时看起来很瘦,但是只着内衣的雏子看起来比乎常要丰满得多。

我站在窗边,假装眺望外面。

“我呀,在轻井泽有个正在交往的人。一来这儿就会想和他见面,想得不得了。所以呀,就只有委屈半田了。因为在这儿对他的兴趣消失了。”

“有位在交往的人,是在轻井泽的朋友吗?”

“朋友?也算吧。”雏子清了清喉咙笑了一下,“但是呢,不仅于此,要是不见到那人,我会魂不守舍地,脑子变迷糊了,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听到拉链的声音。接下来是脱丝袜的声音。

“那人住在东京,只是偶尔到这里来。但是在东京碰面的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真是不可思议。一到轻井泽来,就会迷上他。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这里的气候作怪吧。一定是这样。”不管怎样,我觉得雏子想告诉我的事超乎寻常。雏子和信太朗结婚,公然和信太郎的学生有肉体关系,而且不仅如此,还有另一位爱人。

我为了不显出太过讶异的样子,轻轻地笑起来。“一到轻井泽来就会想谈恋爱,这有点奇怪,好像是被施了法一样。”

“真的是这样。一直都是。一到这里就突然变成那样,小信也很讶异。”

“老师知道这回事吗?”

“我的事小信没有不知道的。我也完全知道小信的事。但是,小信呀,很了不起哟。和我结婚以后就没有再和其他的女人上过床,一次都没有。你相信吗?呀,小布,对不起,你帮我个忙,把后面的扣子扣上。”

雏子穿着橘色的短裤和白色无袖的上衣走向我,然后转身将背露出来。在上衣的背后有一排小小的贝壳钮扣。

在扣上钮扣的同时,我趁机偷窥了雏子的背部,她的背光滑柔软。

信太郎一次都没有和别的女人上过床……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打转。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有够蠢,然后对片濑夫妻间相互报告那种事感到无法理解。我记得当时感到晕眩。

我告诉她扣子扣好了以后,雏子小声说谢谢,然后突然转过来向着我。

“一到八月,副岛先生就会到这儿来。我以前跟你说过了吧,他也有一拣别墅在这。夏天有两个礼拜会呆在轻并泽。这期间东京店里的事交给别人,他就在这儿好好休息。”

“谁?”

“副岛先生嘛!卡布其诺的”

好像正在享受情色一样,雏子的眼睛下荡漾着香汗。她将眼睛眯起来,鼻子稍微皱起来。“那、那个……我说错了你不要怪我。”我说,“雏子刚刚说的朋友难道是副岛先生吗?”

“是呀!猜对了。”

“但是,副岛先生不是有老婆吗……”

雏子看着我顽皮地笑:“会介意这种事,不太像是小布嘛。”

“雏子不介意吗?”

“我又不是和他老婆来往。”

“但要是传开了不很麻烦吗?”

“小布,他是单身啦。”雏子说,像是抚摸似地过来拉我的手,然后挽上自己的手,像是跟大人撒娇的少女一样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离婚好几年了。我本来是因为父亲的关系认识他的,那时他已经离婚了。”

“不管已婚未婚都不重要。”我打起胆子说,“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雏子开始抚摸我的手。“副岛先生已经四十五岁了,比小信大上一轮。跟我差更多。但是和我跟小信都是很好的朋友。小信很喜欢副岛,我也一样。他很风趣、体贴。我们大家真的是很好的朋友。我想小布,你现在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小布的话,应该懂得的,真的。”她的话听起来像唱歌。雏子的手很温暖,干干柔柔的。

我从手肘开始起鸡皮疙瘩。对雏子的举动没有任何不快感。不仅如此,她靠着我肩膀的头发不断飘着洗发精和香水、香汗味道,有时头发自然飘到鼻子上,让我有想好好闻个够的冲动而变得呼吸急促难以忍耐。但不管怎么吸,都进不了脑里。要是这时我没听到外面车子的引擎声的话,我或许会把雏子的身体大把推开然后跑出房间。

“有车子的声音。”我一面说一面离开雏子的身体,弯着身往窗下看。雏子也一样。

“小信他们回来。”雏子高兴地扬声说,“呀,小布也换个衣服吧。我们去帮老妈的忙。”在天色很快就暗下来的庭院里,小飞蛾发散着寂寞的光。可以看到信太郎把车子停在玄关前,和半田下了车。

雾气一如往常,无声无息地遮掩地面,将两个男人的脚跟包围起来。或许因为这样吧,两人好像在讲些什么笑话的声音,没有传到二楼我和雏子在的地方。只化作一片朦胧,淹没于迷雾之中。

正文 第八章

但是呢,说起那年夏天的美丽,到底要怎么形容好呢?我答应过父母在八月祭祖国时回到仙台,我记得没有食言。因此我在轻井泽片濑夫妇的别墅应该只待了两个礼拜。但是那两个礼拜以对我来说像是两年、二十年,甚至可以说是永远。

每天我都弥浴在不可置信的美丽阳光下,偶尔下起小寸,有时早晨出现浓雾。但没多久就晴空如碧。苍郁的树木长满了浓密的叶子,被风吹得摇曳生姿,也将四周都染了绿。

在一楼L字型的阳台上,躺在藤椅上闭起眼,万物之声都像是窃窃私语。小河流的溪小声、在花朵间穿梭的蜜蜂们拍翅的声音、树叶的抄沙声、野鸟的啼声,还有四处像是在相互呼应着的鸟鸣声。

一八夜,庭院中虫鸣一齐作响。因阳台的亮光而飞过来的黄金虫,要是不赶它,就在栏杆上绕着飞。在凉爽的夜晚,别墅的墙壁贴了好几只虫儿在取暖上》:“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大部分野草的名字都是老妈告诉我的。老妈不知道的话信太郎知道,信太郎要是忘记了的话,雏子会记得。光是细数着这些草的名字,它们各自仿佛就在我的眼前一样,楚楚动人地竖立着、开着鲜艳的花朵。

种植着玉蜀黍的农田里,长着黄色的含羞草。在树林深处阴暗的地方有鲜艳的橘色花朵。在背后透明的美丽的蓝色花样的蝴蝶不知为什么,不时地在后面追着我不放。回到别墅告诉信太郎,他当着雏子的面把鼻子靠到我的耳际闻着说:“喂,好香。蝴蝶一定是被你这个香味所吸引来的。”

“是什么?”雏子问着也到我身边来,然后,我就这么两个耳朵边都被鼻息吹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出来。

虽然在别墅的日子大家常常豪饮,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也把葡萄酒瓶喝得一滴不剩,可以说连着好几天酒都没全醒。但是早上却起得很早,最晚也是八点就起床了作为可能性进入一定的事态中并与其他永恒客体发生关系。,然后大家一起到阳台吃老妈做的早餐。

餐桌上一定有雏子亲手做的蓝莓葱酱,是野生的蓝莓。雏子在树林的深处发现它们长得满满的一片,是我们两人去一起摘的。摘下来的蓝莓把小小的藤蓝子装得满满。有时在半路上两人就开始抓着吃,那种酸味真令人难忘。

甜甜的果酱抹在面包上真是好吃,有时也和乳酷搅在一起吃。晚餐吃香蕉冰淇琳或水果这些甜点时也会加上果酱咆。要是吃完了,雏子会兴致高昂地再去摘。份量做得很多,我记得实在是吃不完,最后雏子用来烤蓝莓派硬是逼着大家塞进肚子里。

吃完早餐,我和信太郎马上着手翻译的工作。别墅没有特别为信太郎准备专用的书房,所以信太郎把桌子搬进二楼的卧房,将那儿权充工作间。

他好几次打着哈欠说外面天气这么好,关在房里工作可以说是对大自然的冒渎。通常工作到一半,老妈会端咖啡进来,还附上她自己亲手做的饼干。

老妈一走出房间,信太朗一定会说“小布,休息一下吧。”在那间卧室中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我们端着着咖啡和饼干步出阳台。因为只有一张躺椅,我们会猜拳看谁坐。但谁赢都一样,到后来都是一起分着坐下来。

我们喝着咖啡吸着烟,就近眺望着浅间山的英姿。因为挤在一张小小的椅子上,我和信太郎的肌肤很自然地碰在一起,但是信太郎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我忍不住全身绷紧,听着信太郎的闲聊。一会儿附和、一会儿笑、一会儿头头,然后一面抽着烟。心里光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会绕到我的背后、不知什么时候他会捧起我的下巴亲吻我、想到头都昏昏地弄不清楚了。

依工作进行的程度快慢,有时下午也继续翻译。但是大多是上午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

午餐是雏子负责。雏子每天都花不少工夫做各式各样的菜看。当然其中包括了她的拿手菜,红烧肉。大部分都不算是正式的午餐,大多是下酒的小菜,因此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开始喝起啤酒呀、葡萄酒来。

现在不管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那时候怎么可能说了那么多话,又笑成那个样子。连说有一只虫飞进阳台了也会笑。要是谁说“啊!感觉真好。”就会有人不断重复这句话。要是啤酒倒满了溢出来也会笑个不停。

在阳台外要是没风的时候相当热,喝下去的酒精马上变成汗。但是空气很干,飘着像果实那样甜甜的味道。在阳台上坐下来,有时可以看到松鼠爬着树干。越过林梢可以窥视天空,像是丝毫不会根色一样地染着一片青蓝,就像是天国一样。

雏子每隔三、四天,就会到在旧轻井泽的副岛先生的别墅去。偶尔信太郎也会跟着一起去,却是一个人回来。雏子要是到副岛那儿去,不到过了晚餐时间不会回来。别墅只有一部信太郎的车,所以接送她的任务落到半田身上。

做丈夫的信太郎高高兴兴地送雏子到夏天的爱人身旁,而被别人霸占爱人的半田也开心地开车接雏子回家。至于雏子呢,晚上一回到家,就像是刚远足回来的少女一样,喜孜孜地向信太郎报告和副岛共进的晚餐啦,还有谈天的内容。

他们的行事作风毫无疑问地是相当偏离常轨。信太郎是不用说了,连半田和副岛都是以雏子为中心在活动。彼此之间认同这种分享,甚至有时还会相互退让。在他们四周乎顺地进行着普通人想也想不到的事,而且其中没有一个人把这事想得很严重。完全感觉不出将他们串起来的线有打结的时候。

一碰到雏子的男人,就好像已经被决定好顺序一样,很老实地体认自己的立场,并且开心地接受这样的安排。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那一阵子我的神经可以说完全麻痹掉了。一到下午,看着用完午餐的雏子坐着半田开的车到旧轻井泽副岛的别墅去的时候,还有看她回来对着信太郎开心地说着副岛两人笑成一团的样子,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两次不怀好意地观察信太郎,看他到底有没有心生醋意。

有时我又会想,搞不好这对夫妇的关系已经从根本腐坏烂了。所以雏子在外面跟谁交往,信太郎才会毫不在意。这么一想觉得很合理,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但是不管怎么观察,片濑夫妇感情是异常地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信太郎的内心为嫉妒所苦,或两人的关系已闹僵。要是直接说我眼睛看到的,那就是一对很登对的夫妇。信太郎那双手不断触摸雏子的肩膀、背部、腰部,还有安心地依偎在信太郎身边的雏子撒娇的摸样,在我眼里看到的全是这些。

我们几乎每晚都毫不厌倦地在阳台喝着酒、听音乐、看书。信太郎和半田会轮流弹吉他、哼着歌。那大多是胡乱表演,说弹奏还不如说是杂音。但就这么闹着闹着……到夜深。

因为喝多了酒而醉倒地雏子,一定会像软骨动物一样弯着腰躺在地板上把头枕在信太郎膝上。因为是大刺刺的姿势,洋装的肩带滑下来,露出了晒得黝黑的肌肤。有时甚至可以看到没戴胸罩的乳房。

这么一来,信太郎会当着我和半田的面,把雏子像是小婴儿一样轻轻举起来抱在膝上。雏子把两腿大大张开,转过来面对着他。雏子的裙子盖住信太郎的膝盖。信太郎则亲吻她的颈部。雏子吃吃地笑,手围着信太郎的颈子。信太郎也笑出来。两个人就这么一直额头靠着额头忍俊不住。

那时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穿着衣服轻易地为一体的神仙。

他们两人是男女的原型。以我看来,雏子是夏娃,信太郎是亚当。即使夏娃和一百个男人睡过,亚当和上百位女子上床,两人是世界上唯一的结合。谁都无法摧毁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当时是这么想。

那个夏天,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事。我每个晚上把耳朵贴在墙上,屏息聆听喝醉了进卧房的夫妻,在那里面做些什么。

我的房间紧邻着夫妇的卧室,而墙壁又很薄。只要压着耳朵,就可以听见像是风声一样流动的声音。在那声音中,他们夫妇的举动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在那卧房中有小小的定律。那就是只要雏子与副岛约会后回来的那个晚上,夫妇间一定交欢。床会些微喀喀作响,连带着地板会有点震动,也可以清楚听到雏子的娇喘声。

雏子没和副岛见面的日子则什么都没发生。两人只是一直窝在被子里面,像是在谈些什么,像小孩一样捂着嘴笑,然后才安静睡着。

不管怎么说,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感觉污秽。虽然雏子的呻吟声和信太郎深深的叹息声传进我的耳里,还有听着他们窝在床上一直吃吃笑、磨擦着床单的声音,我都只觉得平静,一点都没有性幻想,或者因罪恶感引发的异样感觉。

他们真的是感情好、幸福的一对。而我在确定隔壁房间的状况后才能安心地人睡。半田的睡房不在二楼而在一楼是正确的。如果他的房间在二楼,意识到卧房里夫妇的动静,他会失去镇静。结果只有想像着雏开始自慰吧。那样的情景光是想像都很兴奋,那就是所谓的猥亵吧。

我认为雏子白天和谁交往,和谁交换着意昧深长的视线都无所谓。片濑夫妇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多超出常轨都没关系。只要一到晚上,雏子一定回到信太郎的身旁。只要幸福地关在两人的世界中就好。

实在很奇怪,我在那个夏天那样盲目地暗恋上信太郎,但是却没有想过一个人霸占他。我喜欢看着信太郎和雏子成双成对。我喜欢感觉在信太郎的身后有雏子的影子,没有产生过嫉妒雏子,或因信太郎看雏子的眼神而吃醋那种情感。我渐渐喜欢上雏子那种奔放的生活方式,更为若无其事接受雏子的信太郎谜样的魅力而着迷。

正文 第九章

讲到这儿,我必须唤起记忆来确定一件事。就是第一次拿起那支猎枪的那一刻。它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在轻井泽的夫妇的别墅中,没有专为收藏枪支的保险柜。据我所知,枪支是放在像是大提琴的黑箱子里面。而那箱子是存放在一楼的收藏间最里面,在一只生锈了、上了锁的铁制柜子里。

一九七零年的夏天,副岛只造访了片濑夫妇家别墅一次。在阳台上一起享用晚餐。信太郎和副岛一点都没有因为共享雏子而别扭或是猜忌。两人交情好得不得了,谈起话来特别投机。

饭后副岛和信太郎聊起打猎的话题。副岛是已有二十年经验的打猎老手,也是他教信太郎打猎的乐趣。副岛说到秋天再一起去打,但是在那之前有必要到射击场训练好几次才行。这么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就到了猎枪上。

这时,雏子和半田在厨房帮老妈准备甜点,我则忙着擦阳台上的桌子。信太郎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客厅走,在橱柜的抽屉里找半天。“小布,”他叫我,“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是什么?”

“猎枪。你跟我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的地方。”

这时,信太郎的手伸进去的地方是橱柜最右边的抽屉。我记得很清楚,在那儿有开罐器、开瓶器、橡皮筋这些杂物。他往抽屉最深处窥巡,一面说“有了、有了”,一面拿出一只小小的钥匙。上面有银色的红蝴蝶结。

那是收藏着猎枪柜子的钥匙。在这里有必要特别一提的是信太郎的粗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丢在抽屉里。不只是他,片濑夫妇基本上根本没有好好整理、保管生活上细节的能力。信太郎的手表呀、打火机呀、驾照,雏子的皮包、喜爱的口红、银行的存折……找不到这些东西是家常便饭,夫妇俩会一面抱怨一面在家里搜来搜去。就是那么粗心大意,所以信太郎没有忘记柜子的钥匙在那里,可以说很新鲜的事了。

信太郎带着我往储藏间走。打开天花板的灯泡,储藏室在老妈睡的和室的旁边,没有窗户。所以一进去就可以闻到霉味。

房间里都是些旧的高尔夫用具啦、不用的椅子啦,还有不知是装了什么的纸箱子积满了灰尘。在堆得高高的纸箱和墙壁间有一个被压在中间、像是废物一样的细长柜子。那就像是在公司常看得到给职员用的那种铁柜子。大概是很久以前买的,也或许是没有保养的关系,还是在哪儿捡回来的,柜子脏得不得了,到处都生锈。

信太郎转向我说:“用这个来保管东西最好了。万一有小偷闯进来也不会注意这个破柜子。”铁柜的钥匙孔已经坏了,而上了一把像骗小孩子一样的锁。信太朗一把钥匙插进去,也没怎么出声就简单地打开了。

先进人眼帘的是双破旧的黑橡胶靴,在鞋尖的部分有泥土,怎么看都像是已作废了。

“怎么样,就算把这打开也只是会看到这些东西而已。但是呀,不是这回事。”信太郎很得意地这么说,然后伸手到长靴的里面,把一个黑色的、感觉很重的长型箱子拿出来。

“你看。”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弯腰把箱子的盖子打开让我看里面的东西。是散弹枪。我想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信太郎朝着我微笑,“小布,你是第一次看到真枪吧。”

“是呀!是第一次。让我摸一下好不好?”

“当然好,你可以叫副岛教你怎么举。我也是刚学,副岛可是相当有经验。”

我摸了摸猎枪,和箱子一样,枪还很新。在枪把上刻有植物的图样,一碰,指尖就感到钢铁的冰冷。

我喃喃应了一声,并没有特别的感想,就像对给对高尔夫没有兴趣的人看高尔夫一样,没有什么意义。那时的我对信太郎热心不厌其烦的讲解似懂非懂,只是点头作为回答。

信太郎把堆在柜子里的小箱子拿出来给我看。那是收集散弹的小箱子。

“把这个,这样,就是上了子弹了。”他在我面前把子弹装满说:“很简单”

回到阳台,信太郎拿枪给副岛看,口中一直说着什么有趣的事,然后再把我叫过去。

“小布,过来一下。教你举枪。”

副岛和他一起向我招手,我到他们俩身旁,往下看着猎枪。“装了子弹吗?”

副岛笑嘻嘻地把枪递给我。“没有啦。没关系,不管你怎么扣扳机,也不会把谁给杀了。把这个这样的握着,不对,把背再伸直点。往上提起来,对、对,就是这样。扣一次板机以后,用左手把这个……”

背后响起了雏子的声音。“有一点变冷了,到里面吃甜点吧。”

“好。”信太郎回答说。但是他饶有趣昧地望着我。我照副岛说的把检举到肩上,对着庭园的某一点试着瞄准。

枪比我想像的要重得多。我试着扣扳机,即使知道没上子弹,但还是觉得不舒服,手指有点软。

“扣扣看。”副岛说。

“扣的时候,不可以因为害怕把眼睛闭起来。”信太郎说。

“好像是实际操作的讲座一样。”副岛笑着说。

我扣了扳机,那时一阵异样的感觉向我袭击。一瞬间“轰”地一声,自己的身体也好像一起往后倒一样,从胸前到背部都感受到一阵撞击。腰好像散了,就这么往地板溜下去一样。

在一年半之后的冬天,我真的扣了板机。但是不可思议的是,那时我几乎没有感到任何肉体上的撞击,是怎么样往后倒、胸部和肩膀是怎么痛、头是怎么麻痹……脑中一片空白。那一瞬间的感觉已经远离。不管我怎么回想都不复记忆。

我记忆中鲜明的,反而是一九七零年的美丽夏日。那个只是好玩,举着枪扣下板机后感到撞击的幻觉。实际上即使扣了扳机,也不过是指尖传来“喀嚓”的金属声而已。但是我却感到猎枪中子弹真的炸开来,将黑暗的夜晚烧成焦红,而身体因反作用力往地面倒。我清楚记得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幻觉。

当然。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我只是在信太郎和副岛的注视下弯着腰举着枪而已。

“不错,很有天分。”信太郎说。

“我同意。”副岛说,“怎么样,会想开枪看看对不对?”

我隐藏着颤抖的双手笑着把枪放回箱子里。

后来在法庭上,这件事受到重视。但是在事件发生以前,我真的只有那么一次碰过那把枪。

装子弹的方法、架枪,还有开枪的方法都是在那时才学会的。

从那天以后到事件发生那一天为止,我都没有再碰过枪。连看都没再看过。要是没有人问我片濑家的猎枪保管在哪里的话,我都会想不起来,在轻井泽的别墅里向北的储藏室中有一只生锈的柜子,而柜子的钥匙在橱柜最右边的独屉里。

要是信太郎是谨慎的人,很注意保管枪支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好多次这么想。要是信太即是那种把柜子的钥匙串在钥匙圈上随身带着,或是那种不伯一万只怕万一,不把枪支放在别墅,而是放在东京任处保管的神经质的人的话,我不会成为杀人犯。

最坏的事发生后,人都会开始各种的假设,会想要是那时那样的话、这样的话就好了。然后开始诅咒命运。

事实上我也是一样。要是信太郎是很小心的人的话,或是雏子是很谨慎的人的话;要是那间别墅不在那样静僻的地方的话;要是雏子的诽闻传到邻居那儿,让她不能再到别墅去的话。

不光只是这些。要是我没有遇到片濑夫妇的话……说更是远一点,要是我没接受板田春美的介绍的话……

然后这么往下一想,我进大学、和唐木相识,开始居,这些都是不对的。想到后来,连我这个人生到这世上来都是不对的。到这样诅咒命运的地步是没完没了的,到后来一定会发疯。

但是现在我是这么想。我和片濑信太郎、雏子相识,才得以在人生中极为短暂的时刻完全忘记孤独。可以光是看着他们两人过日子,而且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毫无任何疑问。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这个相遇而生的,其他的一切从开始就毫无意义。一定是这样。

正文 第十章

八月十号的中午半田绂一按照早就决定好的计划回到东京去。因为他得坐第二天一大早的飞机回札幌。

我和片濑夫妇到轻井泽车站为他送行。没有进月台,只是在人口相互挥手道别。雏子穿着淡蓝色的棉质连身裙,露出美丽臀部的弧线。一踞起脚尖大大挥手,就引来四周来来往往的男性好色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女人们则投以带点不以为然的视线。

然后我们三人在旧轻井泽的商店街散步。一间一间地逛着热闹的小店。在半路上买了冰棋琳,一面走一面舔着。然后进了一家位于树荫下的咖啡店喝咖啡,感觉很凉爽。

片濑夫妇不管走到哪里都吸引人群的目光。雏子光着脚连指甲油都投涂地穿着凉鞋,而信太郎则穿着小学生常穿的卡其色的短裤配上球鞋、露出腿毛,但即使是这样,两人只要光站在那里,周围的感觉就变了。他们两人不只高贵、无邪“思维”。,还很色情。

我们在街上溜达,信太郎搂着雏子的腰,雏子勾着我的手。有时信太郎也会过来搂我的腰。我们并肩而行,大声地说笑。有一次信太郎还在马路的正中央停住,顽皮地把我和雏子圈起来紧紧抱住。

那个时候,香汗淋漓的雏子,肌肤飘着甜美的花香。我感到几近晕眩般的幸福。

我记得是雏子开口说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在晚上到哪儿用餐吧。

那一天老妈不在古宿的别墅。二阶堂忠志家来了大批的客人,要待个两三天,人手不够,所以临时被叫去帮忙。在客人停留的期间,老妈必须在二阶堂那儿的别墅。

老妈一不在,家事和做饭这些事就落到我们三人头上。半田也回去了,光是准备三人份的食物很麻烦,所以提议干脆在外面吃是很自然的事。

和他们在一起一直都是决定了就马上去做。一分多钟后,就决定在万乎饭店的餐厅找副岛四人一起共进晚餐。信太郎马上去打电话通知副岛。

那个晚上我穿的衣服相当滑稽。虽然出发前信太郎说,那家饭店说是饭店但是比较像是度假旅馆,所以穿t恤和牛仔裤也不为奇。但是雏子的意见却正好相反,她想把我好好打扮一下。

一回到别墅,她就把我叫到卧房,打开衣柜,把洋装一件一件拿出来往我身上比,一面开心地说好看、好看。

尽管我说老师也说穿平常穿的衣服就行了,但是没用。雏子在挑出的洋装中选了三件大胆花样图案的洋装说:“穿这件,绝对适合小布。穿穿看。”

适合?没搞错吗?那件洋装的大小虽然不是什么问题,但是让我感到要是穿上它,会觉得全身好像是赤裸裸的。

那是件把身体线条一展无遗的洋装。那是我绝无仅有的一次把自己的乳房、臀部和腰的曲线,毫无遮掩地摊在别人眼光前。洋装是黑底带橘色和黄色的小花,本来的配色就很花。裙子短到只要一不注意大腿就会完全露出来。我想如果穿泳装进寺庙都还没那么惹眼。

但是信太郎和雏子两人嚷着好看。我想都不敢想在信太郎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我那时才二十岁,加上平常过着营养失调的穷学生的生活,所以身上没有什么赘肉。要是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地方,我看就只有这一点。我的身体的曲线越是暴露,越是看起来像是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孩,一定是感觉起来很不自然、硬梆梆的。

副岛在万平饭店的大厅迎接我们,他穿着白色麻质西装,看起来有点高不可攀。雏于穿着很有气质的米色丝质无袖洋装,信太郎则是穿着纯白的衬衫还有紧身的牛仔裤。在饭店大厅有许多前来用餐的旅客,片濑夫妻和副岛不停地向熟识的人打招呼。

片濑夫妇真是登对。每次我回想起那年春天,第一次与他们相逢的情景就会胸口一紧。不管跟谁打招呼,信太郎的手一定搂着雏子的背或腰。雏子则是挺直着背,一点都没有卑屈的样子堂堂站着,也不会特别奉承地与别人谈笑。在一旁的信太郎笑容可掏地说些应酬话。不知谁往我这看,带点惊讶的表情。信太郎马上介绍说:“我的新秘书。老婆都公认的。”然后顽皮地向对方挤眼睛。

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进到一间天花板相当高、也很宽广的地方,感觉很坚固的用餐场所。在充满淡黄色光线的室内座无虚席。向着庭园的窗敞开着,从那儿吹进来的夜风不时把桌上的蜡烛吹得摇摇晃晃。餐厅内笑语喧哗,声音不会太吵,也不会太静。虽然安静地可以听到服务生们衣服磨擦的声音,但另一方面不绝于耳的谈话声也温暖了室内的气氛。

副岛赞美我的衣装说,女人只要一打扮就漂亮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雏子一说小布本来就很漂亮,副岛马上慌张地加一句,对、对,然后很礼貌地看着我胸前,但眼神中不带一点色意。信太郎了酒,雏子看着菜单点了一大堆。菜一端上来,她就说小布要吃胖一点才好,把菜看一盘一盘端过来,然后夹菜到我盘里。

副岛和信太即聊着几年前捕获的兔子,还有副岛养的猎犬的事,聊得津津有昧。我和副岛并排坐,对面是片濑夫妻。我意识到信太即的目光不时往我这看,一瞬间在我的颈项到胸部鼓起的地方逗留。虽然我不觉得带有特别的意昧,但被这么瞧着让我失去平静。好几次想向雏子借披肩把露出来的肩膀和胸部遮起来。

那天晚上,雏子应该看起来比我还像个淑女。雏子就像是训练有素似的,伸直着背坐着。向信太郎或副岛借打火机点烟随时候也很优雅地倾身,秀气地吸着烟,也不加入谈话,只是一直喜孜孜地凝视着我、副岛和信太郎。像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一样,满足地将眼光投向远方。

在甜点送上来之前,我站起来准备到化妆室时,雏子说我也要去,就一起上洗手间。里面没有其他人,雏子在镜子前补妆,高兴地说,大家都在盯着小布呢。

“大家?”

“餐厅里的客人呀。今晚的小布实在很性感。”

“真的吗?”我笑着说,“才不是看我呢,是看雏子小姐。”

雏子没有答话,把粉盒拿出来,突然将沾着白粉的泡绢往我鼻子上擦。

“你看,出了这么多油,不上点粉不行。”

我小声说谢谢,雏予轻轻微笑,咔地一声盖上粉饼盒。

“对了,小布。”

“什么?”

“今天晚上,我想直接到副岛那儿去,可以吧?”

我有点搞不懂,所以故意张大了眼说:“为什么这种事要问我呢,雏子自己决定就好了嘛。”

“想今晚在他那儿过夜。”

“什么?”

“想明天中午以前再回家,没关系吧?”

我记得当时我想回问说,这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喉咙好像塞住了。那晚别墅里老妈、半田都不在,要是雏子到副岛那过夜的话,就只剩下我和信太郎两人在别墅共处。

“我已经和小信说好了,剩下就看小布同不同意了。”

雏子别有深意地眯起眼笑着说。

我一不答腔,雏子就顽皮地小小声说:“害伯吗?和信太郎两人独处会害怕吗?”

“讨厌啦,雏子老是这样。”我避开她的目光说,“你在说什么呀,我才一点都不怕呢。就算有小偷进来,有闹鬼,我也不怕,反正有老师挡着不是吗?”

我知道雏子指的并不是这个,但是我装做听不懂。因为我认为那是对雏子最低限度的尊重。即使今晚和信太郎独处,在我们两人之间不会发生什么,那是不可能的。虽然自己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信太郎,但是我觉得他对我所抱持的感情不过是亲情。我很满足于这么被信太郎和雏子包围着,受到他们的疼爱,并不想祈求更多的东西……要是这些话能在那个场所恳切地向雏子剖白的话就好了,不知会轻松多少。但是我说不出口。而且在那个时候,我也不确定雏子内心到底对我的想法是什么。实我私底下怀疑雏子曾经对我和信太郎之间的事吃过醋。

雏子“呵、呵”地颇有含意地笑,“那,我就到副岛那儿住罗。”

“请便。”我说。雏子突然轻轻地抱了我一下,两手围着我的颈子,在我耳边说“小布最好了”,然后很潇洒地转身,快步地走出化妆室。

那时她在我头颈留下的香味,一直到深夜还没散去。我没有问过雏子当时是用哪一个牌子的香水,但是我到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个味道。闻到同样的香味时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像成熟的花蜜乘着夜风传来的味道,浓郁地到处留否。

那天晚上。坐信太郎开的车回到古宿的别墅。两人在阳台开始喝啤酒时我还有错觉,感到雏子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那是因为在颈子上有雏子的香味,不停地刺激着鼻子的缘故。

那是个恬静的夜晚。庭园中聚集了一大群飞蛾和昆虫,出着声音四周飞舞。陷入黑暗的树荫里不停传来虫鸣。仲夏夜带着冷意的风不时吹着树枝沙沙作响。但我不觉得那是声响,反而有增加夜晚宁静的效果。

信太郎就像平常一样,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着啤酒眺望着庭园。他抽着烟,说着一些无聊的笑话,把我弄得笑声不断。

“有这么一个笑话。”他伸懒腰向着我说,“你听好了。不过要是不好笑,我可不负责。”

“这个嘛,”我笑着说,“要是不好笑的话,我可不笑。”

“好,没关系,我要说了哟。有一个男人昏睡了两天终于醒过来,医师站在医院的病床边说:‘有坏消息。’男人很恐惧地问说:‘是什么?’医生回答他说:‘我弄错了,把你没问题的那一只脚给切掉了。但是我也有好消息,就是有问题的那只脚正在回复当中。’”

那时我正好喝了一日啤酒,嘴巴鼓得很大,禁不住就把它全喷了出来。喷得四周都是白色的啤酒泡沫,看着那些泡沫又觉得好笑。

信太郎说:“很好。开始就得高分。好,下一个笑话。一位妇产科医生在诊断一位年轻女性后说,‘庞德太太,有一个好消息……’年轻女性纠正他说:‘不好意思,我是庞德小姐。’医生马上改口说:‘那么,我有一个坏消息……’”

我在藤椅上往后倒大声地笑。向雏子借的洋装的膝盖部分被啤酒弄脏了。我一面用毛巾擦着,一面还是笑个不停。信太郎也是忍不住发笑,然后又讲下一个笑话。“有个地方有一位教授是中冒失鬼,听好了,这很重要,是一位冒冒失失的教授。”

“像老师一样。”

“对、对,那位教授有一晚正要洗澡,突然想到忘了脱衣服。但是这倒没什么关系,因为他连在澡盆里放水也忘了我笑翻了碰到桌子。”信太郎的笑声也变大,笑到肩膀晃动,因为努力想要克制反而弄到开始打隔。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从耳朵长出青蛙的男人。”他一面笑一面打嗝,喉咙都哽到了。

“什么?”

“耳朵长出青蛙。”

“那种普通的青蛙?”

“对,就是那个。反正呢,这个耳朵长青蛙的男人让一位警察起了可疑之心而接近他。”

“不好意思,你的耳朵长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呀?”这么一问,不是男人而是青蛙回答了:“我不知道,一开始只是个疹子而已。”

我们两人同时开始发作大笑。信太郎讲的都是没有意义、很无聊的笑话,让我产生那样的反应的,恐怕还是酒精的作用。我在饭店时喝了葡萄酒,又在阳台上喝光了一大瓶啤酒。我本来酒量还好,和片濑夫妇处久了,也比较有机会训练酒量,已经被锻炼得还不错了,但是喝那么多酒还是第一次。

我们像是尖叫一样地笑着,闹在一起,互相打对方的膝盖和手腕。然后开始擦拭眼泪,忍着狂笑带来的肚子痛。

等到我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阳台的地板上,头枕在信太郎的膝盖上笑着。一发作很难停,即使知道自己的姿势相当大胆也无法止住笑意。

“小布。”信太郎笑得硬着喉咙说:“你一发笑就停不住。”

我感到他的手在背部游动,是想要我镇静下来的那种抚摸。但是我感到手的动作开始大胆起来。

洋装的背后的领口开得相当大。一意识到他抚摸的不是洋装而是自己的肌肤时,我的笑容突然像是按下停止按钮一样静了下来。

头这么枕在信太郎膝上,我轻轻地深呼吸,不敢动身体。满耳听到都是的庭园中的虫鸣,觉得相当刺耳。

“小布。”他这么唤我。我将头抬起,信太即的脸庞不过一尺。

“过来。”他小声说,并把我身体拖起来往上举,把我像包着的婴儿一样放在膝盖上。

信太郎的嘴唇马上朝我的胸部而来。他已经没有在笑了,但对将要做的事也没有显得特别严肃。一切开始得很自然。好像在那儿的不是我而是雏子的话,他也会做一样的事。

“好痒。”我喃喃地说,轻轻地撇过身,想试着笑。但别提笑了,连微笑都做不到。我全身紧张得像石头一样绷紧,心脏猛烈地跳动。但是在信太郎把我嘴唇拨开,将温暖潮湿的舌头伸进我嘴里的瞬间,我的身体像被上了魔咒一样变得极为柔软起来。

一切起眼睛,别墅的庭院就完全浮现眼前。和真的庭园一样,点着诱虫灯,但是灯却是闪烁着橘色的光,然后渐渐变成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发光体。那光芒渐渐变暗,在我的眼皮里变成一点一点的暗橘色的粒子。

耳边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也感到有另一个自己正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

“到二楼去吧。”信太郎喘气说。

我的肩就这么被他抱着进了室内,上了楼梯。我马上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知道也没有反对。那是他们夫妇的卧房。我的心中某处期望着和信太郎做那样的事。房间的窗户开着,夜风把蕾丝的窗帘吹得晃动。床单上有雏子的香味,我一方面胡乱地抵抗,一方面接受了信太郎,然后呻吟起来,到后来自己再也忍不住激烈地啜泣着。

正文 第十一章

我想不论谁都经验过极端疲倦、昏沉沉的死睡。第二天早晨睁开跟的时候,我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感到一丝快意。

窗户敞开着,隔着蕾丝的窗帘,可以看到有一只大蜜蜂贴在纱窗上发出声响。微风轻吹,外面的树叶沙抄地响。屋内飘着夏天甜美的香味。

在那之前,我不知在别墅里经历过多少同样的早晨、同样的味道和同样的风景,但是场所不一样。我身处的不是我该在的客房,而是片濑夫妇的卧室。在我看都没看过的大床上,身上赤裸着只裹着床单。我的脸半边压在若大的羽毛枕头上,低着头躺着。

前一晚的记忆猛然苏醒,一直扩大到每个细胞。我猛起身,柔软的床起了一阵小波浪。然后随之而来的是头痛,很明显的是酒醉的结果。

首先映人眼帘的是放在床边的圆形大闹钟,十一点十五分。

我伸手进毯子的里面,找到内衣裤慌忙穿上,又再寻找昨晚穿的花洋装。洋装已被挂在衣架上,吊在墙上的勾于上垂下来。看不到信太郎的踪影。他昨晚穿在身上的衣物一件都看不到。只看到他睡过凹下去的枕头靠在床头。

我看到几根头发和体毛散落在枕头上,还有起皱的床单上。我把看到的都捡起来丢进垃圾箱里,然后很快地整理床铺。将枕头恢复原状并排摆好。尽量很小心地罩上床罩。把门打开,我就这么光着身子到走廊,很快地飞奔进自己的房间。在楼梯下,我想是阳台吧,传来细微的人声。我确定那是信太郎和雏子的说话声没错以后,就感到整个人醒了过来。

雏子到副岛那儿过夜,如约在中午前回来。到别人家过了一晚,当然需要换衣服。她进到卧室来,然后看到在自己床上居然有一位和自己丈夫偷情而熟睡的瘦小女孩。然后呢?雏子做了什么?把脱下来的洋装,那个昨天晚上自己特别借给我的性感洋装挂在衣架上,一点都不慌忙也不闹,甚至还微笑着,走出卧房吗?

我用颤抖的手穿上牛仔裤、套上t恤。洗面台在卧室外的走廊尽头,所以我尽可能不出声,小心地洗脸、刷牙,将乱的头发梳好。用乳液擦着脸时拼命想,该要怎样面对雏子呢?但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反而满脑子想着的,都是雏子自此对我态度会是怎么样。

恐怕雏子就会一如往常地微笑,以昨天和今天心理状态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这么说:“小布,不好意思,请你回东京,到九月再见面吧。”

然后她为我叫计程车。在一旁的信太郎则脸色很不好看,看着我好像是在说没关系,雏子只不过是心情有点不好,没什么。不会只因为我开心地和你过了一夜,就变得不公平……

我知道即使雏子和半田及副岛有肉体关系,但是还是深爱着信太郎。应该只有信太即是最特别的。雏子应该不会容许我在这个特别的男人身旁一起共迎晨曦。何况我也不认为已到可以被容许的时刻。

楼下传来声响。“小布,起来了吧。快点下来。”

像是唱歌的声音。有点哑,是雏子独特的声音……“我做了烤牛肉三明治,趁面包还没冷时快点下来。小信一直在等着呢。”

我看着走廊的地板,说不出话。

“小布。”雏子大声叫,“听到没?肚子饿了,快点下来好不好?”

“好。”我说,喉咙含着痰。我再咳一下说:“马上下我不断照着镜子,确定自己的脸。在眼睛下面有个黑点?用指尖擦一下。不仅没擦掉还变得更黑了。一下楼穿过客厅,越过玻璃窗,可以看到信太郎和雏子的身影。信太郎像往常—样面向桌子坐着,正和雏子说着话。雏子好像觉得好笑,一面往信太郎的杯子倒着咖啡,一面晃着肩膀笑着。在阳台的另一方,全是强光。雏子穿着柠檬黄的上衣,还有淡灰色花样的短裤。大概是刚淋完浴吧,带点波浪的头发湿湿的。她没有化妆,嘴上也没有擦口红。背后的光把雏子散在肩上的毛发,照着像是绵羊毛一样的柔软。”

一看到我,信太郎和雏子双双微笑说“早安”。

搞不好雏子没有上到二楼来,是信太郎把洋装挂起来的。雏子一回来就先淋浴,在厨房弄早餐……我开始这么想,步进阳台轮流瞄了一下他们夫妇俩。“不好意思,睡得太晚了。昨晚酒喝多了,完全爬不起来。”

信太郎笑嘻嘻地说:“简直就是酒醉写在脸上。”

“等一下吃粒阿斯匹灵比较好。”雏子也笑着说,“但是先吃饭吧,从副岛那儿回来的路上到明治屋买的。烤牛肉耶。很久没吃了。我还煮了汤呢。你看,这可是豪华的午餐吧。”

我报以微笑坐下来。然后就吃了一点雏子大力推销的烤牛肉三明治、喝咖啡,也喝了一两口用洋山芋做的汤。心脏不停地噗通跳,头相当痛,根本食不知味。

雏子不停地吃着三明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她只是沉醉在饱餐一顿的幸福中。

夫妇间的对话也一如往常。雏子将满嘴的食物吞下去,其间说着在副岛那儿做了些什么,信太郎热心地点头,然后又转到别的话题……就这样两人间的谈话没有停过。

一只黑屁股的大蜜蜂绕着雏子,在她光滑的肩膀上停下来。信太郎指着蜜蜂小声说:“雏子,你的朋友在肩膀上玩耍哟。”

雏子瞧着蜜蜂,皱起眉头顿足撒娇说:“小信,我不记得有这位朋友,快点把它赶走。”

信太郎说“看我的”,然后呼地往雏子肩膀吹气,蜜蜂飞走了。夫妇俩的视线追随着蜜蜂望向庭院的远方,然后笑个不停。

“吃的不多耶。”雏子瞧着我的盘子说:“还在酒醉吧。小布,你脸色不太好,感觉不舒服吗?还是感冒了?”我想说没关系,但一张开口,雏子突然伸手往额头上盖过来。“好像没发烧。”

我厌恶起自己来。我背叛了这个人。但这个感觉涌上来的同时,我有一瞬间强烈地憎恨着雏子。明明知道还装。她应该不会不知道昨天晚上这别墅的二楼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还要这么假装着没事呢?是有什么理由吗?

信太郎抽着烟眯起眼看着我,嘴边平稳地泛着笑意。我以为他望着我的眼神经过一晚会有所不同,明知道这样想很傻,但忍不住这么期望着。但是看着他毫无变化、只是像看着宠物的眼光,我就也僧很起他来。他应该故意忽视我。

“头痛吧。”信太郎向我说。“今天不工作了,睡到傍晚都汲关系。”

雏子站起来:“阿斯匹灵放到哪去了?我去找找看。”

“不用了,真的。”我说,制止了雏子。我知道阿斯匹灵放在哪里。在那时我已经大概晓得别墅里东西放在哪里,恐怕比雏子还要清楚。在雏子和半田嘻笑、和副岛谈情说爱间,还有出于好玩把我弄得团团转之际,我已经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片濑家的佣人一样。

这么一想,就感觉异常悲哀。自己不过只是他们的佣人而已。信太郎工作上的佣人,雏子不在时候行乐的代替品。尽管如此,我居然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这个事实而做起梦来,这种愚蠢实在非常可笑。

从阳台走进室内,进了厨房,伸手到冰箱上。就像我想的救护箱果真放在那里。我把装在里面的阿斯匹灵药片取出来,在流理台前打开水龙头。我感到背后好像有人。是雏子。

雏子把空的汤盘端过来,微笑地望着我。“虽说是酒醉,但是呀,今天的小布比以前更性感。”雏子穿着的柠檬色的上衣,像婴儿肚兜一样一片小块的布好不容易盖住她的胸部。我无意识地将视线移到她胸前。

雏子将水龙头关起来,走到我身边。呼吸中些许咖啡的香味迎面扑来。她细声细语地说道:“小信还不错吧?”

我没吭声。雏子没有望着我,而是越过我的肩膀,眼睛写着好像什么都没在看一样。

“还好吧?”雏子又再问一次。

忽然间她浮起没有任何意昧的笑意,很亲热地朝着我笑说:“小信说很棒耶,说小布很棒。说兴奋得不得了。”

我膝盖开始打颤。忿怒之余,鼻子和嘴唇同时发起抖来。

“太过份了……”我开口说,然后再也说不下去。

雏子惊讶地张大了眼,好像并不十分理解从我口中冲出的话。

我的鼻子热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信太郎居然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雏子。而雏子听说了以后,不但没动气,还高兴地做烤中肉三明治和洋芋汤,在阳台和信太郎谈笑风生,等着我醒过来。

我用手掩面,流出的眼泪渗进指间。

“小布。”雏子吓坏了,捉住我的两手。我将它粗暴地推开。

我越过雏子身旁,从厨房跑出来。雏子在后面大声叫我,然后又叫信太郎,我感到信太郎好像从阳台奔进来。我跑到玄关,看到鞋子急忙穿上,飞奔出别墅。穿过在庭园停着的车子,穿越树林,出了庭院,一面沿着小河宽广的菜园开始朝着公路方向跑。

我感到信太郎在后面追赶着。“小布,等一下。”他一直呼唤我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回头。他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渐渐地听不到了。

那是亮丽的盛夏午后。草和肥料的味道渗在风中。在远方不时有虫鸣,那声音一直晌彻整片落叶松林。

我什么都无法思考。信太郎把昨晚的事告诉了雏子,两人开心地聊着这个话题。他们一点都不觉得那是多么地异常。他们一定是轻松地微笑着谈着我和信太郎过夜的事。对他们来说谈自己的情事,就像在餐桌上谈着自己养着的猫发情一样的自然。

我跑着跑着不停脚,喘不过气,胸部疼痛起来。全身冒着汗,快要昏倒了。我站住调整呼吸,然后头往后仰,阳光相当刺眼,有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

到了公路上我第一次回头看。一瞬间好像感到往这儿驶来的车子是信太朗的车子。从前窗玻璃好像可以清楚看到追着我的信太郎铁青和不安的脸。但是往片濑夫妇的别墅弯来弯去的碎石子路上没有扬起灰尘。我坚起耳朵倾听,公路上除了来往的车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正文 第十二章

我开始往中轻井泽方面走。在远方可以看到绿色的起伏的山,在道路的旁边盛开着红色的花朵。

我不停地回想雏子说的话。简直像是快要发疯似地不停在脑中翻来覆去。小信说很棒,小布很棒,兴奋得不得了。

我一想像信太即告诉雏子这些的情景,就连站也站不稳,愤怒地头昏起来。我想起前一晚上的事,信太郎的爱抚相当温柔,一点都不粗鲁乳头还残留着被咬的疼痛感。信太郎连这也报告了吗?我咬了小布的乳头,不知咬了多少次。那小小的乳头,要是不用舌尖舔还不知道在哪儿。

我突然站住,往上仰像是吐东西一样大大地喘气,在旁边走着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老夫妇有点嫌恶地回头看我。我用指尖摸摸鼻子下面,假装在打喷涕。

虽然是自己奔跑出来,但我心中想让他们担心,想要他们陷入不安而好好大闹一场。这是给他们的惩罚。对这种高兴地互相吹嘘自己的情事的夫妇,不给他们一点颜色不行。我不记得是走到哪里,也没有目标。身上没有带钱包,连咖啡店都没办法进去。

我继续在公路上行走,途中好像往右转,等到意识过来时,我已站在年轻井泽车站。

车站旁边的空地正在办花市。各式各样的树苗还有盆栽并排挤在路上。印象中有许多打扮相当时髦来度假的游客,相当热闹。

好像是镇上的农会主办的市集。在树荫下搭起了帐篷,里面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请自取饮用,然后摆着一个大水壳和好多小茶碗。是免费提供给来参观花市的人喝的麦茶。

在炎热的夏天持续行走,喉咙相当地渴。我毫不犹豫地进了帐篷,将麦茶倒进杯子喝干。麦茶好像是一大早就放在那里了,不够冰凉。

我倒了第二杯,端着杯子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树荫下的帐篷很凉快。我用肩膀的衣服擦鼻头的汗。帐篷内没有其他人坐着。流的汗一点一点干了,在脑中狂吹的热风也静了下来。我想,自己到底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也思考了唐木的事。一想到才在四个月前我还和唐木一起睡在一个被窝里。虽然才四个月,但是感觉相当地遥远。

前年的夏天,我还和唐木一起共度。唐木为了与和他同属的东北大学的学生见面来到仙台,返乡省亲的我和他在市内的咖啡厅会合,一同前往唐木落脚的东北大学的宿舍。

屋里不知从哪捡来的好几件被子叠在一起,然后再铺上肮脏的床单就当作是床。长着胡子的学生看到我们就说“我出去买烟”,然后就出门了。

学生的脚步一远,唐木突然把我压倒在那汗臭的床上。我激烈地抵抗。

他用不解的神情问我:“怎么啦?”

我说,“这种地方太脏了。”

他这么压着我不动,过了好一会才离开身说:“我弄不懂你。”我也回说:“我才搞不清楚你呢。”封闭的房间像蒸笼一样,有不少蚊子飞来飞去。在室内散乱着的印刷的板子下面,有一只巨大的蟑螂死掉了。

然后在他回到东京前的那几天最糟了。他像着了魔一样口沫横飞地谈着抗争,对我带他参观的青叶城和广濑川都没有兴致观赏。一发现在街角有演说,就插进去开始大声地辩论起来。然后在我带他去的爵士咖啡店,他眼里也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地看着书,好几个钟头都不说一句话。

那是炎热的夏天,我也懒得跟他吵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想在有蟑螂尸体的房间内,睡在混合着他人汗臭的床单上这一点,种下了不合之因。我真的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是在唐木回去东京的那天,我到车站去送他。在椅子上等我的唐木,一看到我就猛然地把我拉到月台的阴暗处。

“干什么?”我问。他的脸扭曲着,然后突然将我紧紧抱住,紧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手的力量减弱,用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说:“不要离开我!我求你。”

……不知哪儿传来笑声。我回头看,在帐篷的旁边,看到一位老妇人正在听着种植树苗的说明。

妇人接过矮矮的一株根部卷起来的树苗,腰伸得直直地以免白色的蕾丝洋装沾到泥巴。

“这么说,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等不到结出果实也不一定。”妇人笑容可鞠地说。

妇人说话的对象是一位戴着深蓝色帽子的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男人抽着烟说:“不用担心,这位太太怎么看,至少还有四十年没问题。”

“您不要开玩笑了。”妇人说,但是并没有不高兴,还是笑嘻嘻地将树苗还给男子。

“这可是?太太,在这儿是没什么稀奇,但拿回东京的话,大家可会羡慕哟。既耐寒,又会长出香味芬芳的果实,可是没得挑的。”

“但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欢有香味的果实。”

“那真是少见。”

“就是呀,我们家那位和一般人不一样。对不起呀,真的。让您那么麻烦还说明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老妇人用很高贵的姿态将大的帽沿重新戴好,稍稍倾身道谢后离去。

我走出帐篷,往下看着老妇人没有买而放在那里的树苗。大概有六十公分高,没有什么特别,是一株细长的树苗。

“今天真是热。”男人用绕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朝着我搭汕说。“你是来轻井泽做什么?这儿有学校宿舍吗?”

我微笑回说:“我来这打工。”

“什么样的工作?”

“服务业。”我这么一说又笑了起来。我的工作的确可以算是服务业,服侍片濑夫妇。一阵自虐似的快感在胸中浪涛汹涌。

男人看着我说:“是在民宿帮忙吗?”

“嗯,就是那类的工作。”

“狠不错嘛。东京的夏天太热了。对了,这个怎么样?我算你便宜一点。”

男人这么说,故意模仿刚刚的老妇人的语气说:“真是不巧,我先生不喜欢有香味的果实……这么一来,我可没法度了。”

我又笑开了。“这会结出香香的果实吗?”

“当然啦!这是椁(marmelo,葡萄牙文。为甜瓜的一种,甘酸可口)。”

“椁”

“和梨花很像的呀。”

“梨花?”

“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懂。”男人皱起眉,“不知道吗?感冒的时候喝梨花酒就会好。用梨花果加上烧酒,没喝过吗?”

“呀!那个呀!我微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做的梨花酒,用有盖子的玻璃瓶装着,放在流理台的下方。”“就是那个梨花果呀,我知道。我好喜欢那个香味。”

男人不厌其烦地推销说,种了以后过十年,最多十五年会长出很漂亮的果实。想到在十年及十五年遥远的将来后,这个瘦小的树苗会开花结果实在不可思议。

“我很想买,但是不巧忘了带钱包。”

“你父母呢?在东京?”

“不,仙台。”

“嗯,仙台呀,我只去过一次。在回松岛的路上。”

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眼睛溜溜地看四周,然后把我叫过去。“这个给你。”

“什么?”

“没什么,拿去。”

“但是……为什么?”

“送你当纪念。来轻井泽打工的纪念。或许把它带由仙台让母亲种在庭院里。过了十年,你结了婚生了一群小孩后,果实就结成了。然后想起来很久以前在轻井泽有一位先生送树苗给我。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很高兴。”

男人用放在旁边的旧报纸,把树苗胡乱包起来递给我。我说“谢谢”。

这个树苗种在他们别墅的庭院里的话……我马上这么想。等果实结成了,他们准已是迈人中年喽。要是他们眺望着庭园,朦胧回忆起以往时,能想起我的话,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这么一想就坐立难安。

我抱着树苗,开始往回走。想把它种在别墅的庭院后,什么都不成就回东京。

我被这个“将树苗种好,沉默地离开他们”的想法所吸引。然后把打工辞掉,也不再去目黑的公寓。但就算我从他们的眼前消失,树苗会继续成长、茂盛、开花。偶尔来到轻井泽看到这株树,他们即使不愿意也会想起我。

太好了!虽然是有点傻,但是我真的为了这个幼稚的想法而兴奋得很。

在中轻井泽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往左弯,正要沿着十八号公路走的时候。不知哪儿传来急躁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另一头的车道叫“小布”,我看到信太郎把车停下来几乎整个上半身露出驾驶座向我招手。在后面的车辆不高兴地按着喇叭,但是信太郎却不为所动。

“待在原地,不要动。听到了没。我马上过去。”信太郎这么说,然后加速前进,四周全是喇叭声。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信太郎的车在十字口先左转消失后,大概在相当近的距离回转,以闯红灯的车速开过来。在我站的行人道的旁边紧急煞车停了下来,后面的卡车发疯似地按嘈喇叭。

“上车!”信太郎开车门,像在发怒—样说“快点”。我没说话,上了车。抱着树苗的顶尖磨擦着车顶发出声响。

信太郎什么都没说开着车。车速相当快,急驶在公路上。进到别墅的石子路后往右转,然后用力踏煞车。我的身体还有他的身体都往前倾。

“开得太快了。”我说,“不像老师开车的方式。”信太郎看着我。看不出脸色发白或是情绪不安。但是有我没见过的那种强悍。“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死了。雏子说要一起来找,但是怕小布要是回来家里不能没有人在,所以没来。还好找到了,真的。”

我不知到底算好还是不好,但努力看起来很轻松,装得投事的样子。

“中轻井泽车站有花市,一位先生给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

“是椁。”

他点点头。我竭尽所能不怀好意地瞪着他。“虽不是用钱买来的东西,但想留给老师和雏子作纪念。等下我把它种在院子里,然后就回东京。”

“什么?”

“回家呀。回东京。”我重复说。然后喉咙哽住了,声音颤抖着:“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小布。”

“我没有办法过像老师和雏子这种生活。我脑袋已经不清楚了。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信太郎朝我伸过手来。但树苗挡在中间,他从我手中把它拿过去放到后座,然后扭住我的肩膀。

我身体僵硬。信太郎靠过来抚摸我的脸颊。我快忘记的那种亲密又苏醒过来。他的触摸扩到全身。我把眼睛闭起来。自己是想哭泣呢,还是想矩绝呢,还是想完全委身于他呢?什么都无法思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害怕。

他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低声私语说:“我和雏子都好喜欢你。”

“老师背叛了雏子,我也是。但是雏子和老师都不在乎。我不了解也没办法相信。雏子应该生气的不是吗?老师应该会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而感到烦恼不是吗?为什么和打工的学生上床呢?应该会想以后要是不会惹麻烦最好,不是这样吗?”

“我一点也不烦恼。”信太郎抱着我更紧。车里全是衣服摩擦的声音。“就算我和你上床也不算背叛雏子。雏子自己也做一样的事。不管她和谁上床都不算背叛我。我们是这样想。”

“我不了解。”我摇头说。越过车窗可以看到在远处一位正下田做工的男子。他不时地停下手中的工作往这边看。外面光线很强,到处都是太阳的火焰。

“小布。”信太郎说,亲吻着我的头发。“雏子在担心着呢。回家吧。”

“我在老师的床上睡觉时,雏子进到房里来了吗?”

“进去了呀,我就因为这样才被吵醒的。”

“她说什么?”

“不想吵醒你。我和雏子都没开口。”

“雏子在卧室内换了衣服吗?”

“嗯,尽量不吵到你。”

“是谁把洋装挂起来的?”

“雏子呀。”

“然后你两人一起下楼的吗?”

“对呀。”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小布。”他说,用两手把我的脸端起,“什么问题都没有。听清楚了。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这个等你看到雏子以后会更了解。我没办法跟你说清楚,我和雏子就是这么活的。”

我硬咽起来。胸部剧烈起伏。信太郎越是抚摸我、越是在耳边私语,我就像是被打了麻药一样,身体麻酥起来,完全无法思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恐惧。

回到别墅,雏子奔到玄关外面来。像是想吃饵的小猫一样,往我这儿跑来,大大张开两只手臂抱起我,摸着我的脸颊。

“傻瓜。小布真是傻。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雏子波浪状的头发像羽毛般的柔软拂在我的脸颊。雏子没有穿着胸罩的丰满胸部压着我的胸前。她的胸部极为柔软,充满弹力。

我两只手就这么垂着,接受着拥抱。她抬起头又再度小声说了句“傻瓜”。在笑容中可以发现一种真正的放心。我不禁胸口热了起来。雏子的鼻子下面浮着汗滴,带着烟味的吐气在我的脸庞边飘着。雏子离我近得不能再近了。

恐怕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雏子是活生生的女性的肉体,而不是信太郎的妻子。但是没有那种在高中时代好玩地和女同学抱在一起时,会感到的那种特别的差赫,也没有后悔。我只是身体完全地接受着雏子。为她的美、丰腴、柔软而感动。我记得当时那种朦胧的喜悦。

我们三人进到家里面,在阳台喝着雏子做的冰柠檬汁,桌上有水果,有葡萄、水蜜姚、香蕉等等。信太郎用指甲很快地剥着水蜜桃的皮,溅得都是汁。闻到甜昧的蜜蜂三只一起飞过来,我们一面尖叫一面往屋内跑。除此之外,都待在阳台懒得动。

他们夫妻对我逃跑的事问都没问,昨天的事也没提。也没谈半田和副岛的事。只是温馨地谈天。聊庭园的树木、野鸟、花草……

到了傍晚,虫儿在落叶松的树林深处叫着。气温下降了不少。天空开始阴霾起来,远处传来打雷声。

雏子端来冰过的白酒。下酒小菜早已准备好了,是雏子亲手做的红烧肉。

信太郎开始聊起《玫瑰沙龙》。他说书中有关性行为的描写实在是太唯美了,有时还会搞不清,那是在描述性爱的场景而错译。他这么一说,雏子的眼睛就亮起来问道:“比如说呢?”

信太郎要我拿记下来的草稿来。我一站起身,他也站起来说:“算了,不用了。小布,我们三人都进屋去吧。有点累了,躺在床上聊天好了。”

我将他的话听成“三人一起上床算了”,心想要来的终于来了。好像从混沌黑暗的底端被解放似的。

但是没有感到厌恶。我对他们的爱情一点都没有动摇。应该拒绝呢,还是这么三人上床呢。要在这两者间择其一,似乎只有神才能做到。于是我就这么简单地成为神。我和他们夫妇并着肩一面说笑一面上了楼梯。我从自己房间拿了笔记到了他们的卧房,他们俩已钻进被窝等我。雏子叫我进来挤在中间。信太郎为我把位置空出来。

开始下起雨来,四周渐渐暗起来。信太郎把床头灯打开,一面读着笔记,一面向雏子解说。尽管是男女狂乱的情节,而且一念出来会觉得是愚蠢的丑态,但是翻译出来的文字听起来美极了。

雏子很忧闲地听得入迷。抽着烟把头靠在我肩上。或许是因为中午在艳阳下走了一大段路的原因吧。我的手臂晒黑了,一被碰到感觉很痒。我一搔痒,雏子就把手指伸过来,在我肌肤上划着圆圈。

信太郎不厌其烦地继续念着。窗外打起雷来,室内有闪电。雨下得得更大了。

虫儿飞到网子上,发出嗡嗡的声响飞来飞去。凉爽的夜风把窗帘吹得摇摇晃晃。室内充满着树脂的味道、草的香味还有含着雨的土香。

我们三人有相当长的时间,就是这么贴着肌肤在一张大床上动也不动。我和雏子静静地听着信太郎的阅读声。信太郎有时像是陷入思考一样地继续念着。我被无比的幸福所催眠,就这么睡着了。一睡到早上才醒来。

第二天早晨,信太郎在别墅的庭园朝南、阳光最充足的地方,选了一个角落挖起土来。我在那儿种下了树苗,雏子用露水来浇它。

我想说,希望到结果时都一直能跟你们在一起,但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种好树苗后,我帮忙信太郎的翻译工作。到傍晚三人一起到旧轻井泽去买东西。

那天老妈从二阶堂的别墅回来。夜里在阳台吃老妈做的莱,我喝醉了不醒人事,任由信太郎抱回房间,在自己的床上熟睡到天亮。

然后第二天,我按预定计划经东京回到老家仙台。现在回想起他们夫妇到车站替我送行的身影,还是万分地怀念。他们买了月台票到月台上来。信太郎穿着白色的麻外套,雏子穿着类似质料的洋装,头上缠着紫色的印度棉纱。

我在列车前站住。一说:“再见了,九月见。”雏子就眼眶润湿,像是赌气一样撇开头。信太郎笑着从后面抱住雏子。雏子的头上有信太郎的头。两人这么站着像是双头天使一样。

在发车的声音响起的同时,门关上了。我们隔着车窗相互挥手。我第一次感到那种胸中收紧的难过别离。信太郎、雏子,不管哪一个,我都同样地爱着。

火车开动了。渐渐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我靠着车门哽咽起来。

正文 第十三章

九月回到东京后,我有花时间与片濑夫妇以外的人相处吗?我想,答案几乎没有。

我也不怎么去上学。就算去也是蜻蜒点水,只去上必要上的课,然后马上回家。在校园有谁找我说话,我也只是像家庭主妇一样应酬一下就走人。

我对信太郎与雏子以外的人毫无兴趣。在街头演说的咆哮声中路过也充耳不闻。就算我会反射性地接过散发到面前来的传单,但是上面写些什么根本视而不见。

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不停地在我脑中旋转。随着呼吸都可以闻到夏天青草的味道,还有被雨浸湿的树脂的味道。

在那个充满着野鸟叫声的别墅阳台,我感到信太郎抱着我。等到端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大讲堂,才知道自己张着眼在做白日梦。回过神来,看着笔记,才没过一分钟,这会儿耳际又响起了雏子唤着“小布”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可以闻到雏子一直擦着的香水昧,于是胸中便会一紧。

在秋天的季节,觉得太早回家可惜,我一个人到晚上还在外面漫步而行。那个时候,我把信太郎翻译的影印本一直带在身边。

《玫瑰沙龙》这本不像是小说面像是神话的抽象故事的翻译已渐人佳境。我担心要是哪天原稿带在身上弄丢了可是找不回来。所以即使信太郎嘲笑我太过紧张,我还是拿着笔记到学校拜托板田春美影印了一份。

在公园的板凳或是咖啡厅的角落,还是路过美术馆外的庭院,我会把影印本打开来阅读。只不过是重新读过,我感到信太郎的声音就在附近。我不想看其他的书也不想看其他的字,只想品味着自己记录下的信太郎声音的文字。

在称为《玫瑰沙龙》的起居间内,集结着男男女女。他们像是住在天上的神,顺从着自然的法则不停地交欢、吃喝、笑、哭、唱歌、跳舞。

虽然书中不是完全没有世俗的感情纠纷,但是嫉妒、焦躁,或是疏离感很快地在沙龙本身特有的性的泉源中消失。只有在新的人物登场时会掀起一阵风浪,展现小说该有的活力,但是那人物一旦融进了沙龙中,那儿就会再回复原有的平静。

世界一直在沙龙的门外。但是在某个夏天的夜晚,有一个场景是描写登场人物的其中一人,从沙龙的窗外眺望着星空,这么倒过来想着,搞不好自己这一群人是世界的中心,而包围着自己满天的星空,才是世界的另外一头……

我很喜欢这一幕。好几次好几次不厌其烦地只重读这一部分。小说中的男性一面抱着让人联想到妃子的神秘哑女,一面这么想着。眺望着窗外而流泪。

他的眼泪沾湿了哑女的手臂。这么一来,仿佛睡着了的沉静的女孩起身,用手绕着他的头子。女孩的脸压过来寻求他的唇,让他再看不到窗外的景象。天上的星空,还有黑暗中绽放的蔷薇,甚至眼前的美丽哑女的脸庞都在视线之外。只能感到的是吞吐的气息、肌肤的温热,还有涌上来的欲望。其他的一切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在他心中消失。

偶尔在重读这美丽的一幕时,咖啡店正好放着“女王”的音乐。那时我就感到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从体内流窜而出,试着想像哑女是雏子,而眺望窗外流泪的是信太郎。然后会有一会儿感动到身体无法动弹。

我越是这么回想越是重新认识到,我在那时是同等地爱着雏了与信太朗。我对他们付出的友情也是同等的。我对片濑夫妇的爱,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形容。我想可以用爱、友情,或性的嗜好……这些各式各样的说法来形容,但是至少那种感情在当时是与独占欲无缘的。

不管他们夫妇在性这方面多么地开放与不受拘束都和我无关,只要他们夫妇的眼神能投向我我就满足了。同时,在我心中也萌生了他们夫妇应该不会离我而去的没来由的信赖感。

那个时候我两三次做了很奇怪的梦。片濑夫妻变成我的双亲。我在摇篮中微笑着往上盯着他们夫妻不放,雏子说:“小布,好可爱,然后摇着摇篮。信太郎伸过手来,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胸部和腹部。”

明明应该是婴儿,但是我的乳房这时却鼓起来,变成女人的身体。雏子帮我换尿布,我感到害羞。我想表达出这种感觉,但是出口的却光是呻吟声。

雏子说……不要哭,马上就会很舒服了。嗯……雏子的手让我意识到潮湿的阴部晾在阳光中。我看着两人,好像看到理所当然事物一样平稳地微笑。

信太郎喃喃地说真是想吃,雏子微笑着点头。雏子美极了,非常有女人味。我害羞得不得了……是一个这样的梦。我张开了眼,和梦的内容相反地,有我流泪的痕迹。想到自己真正像是婴儿一样地哭泣着就感到好笑。

那个时候,我在被黑暗包围的公寓房间里,往上看着天花板,试着将“老师”说出口。我反复地叫着:“老师!雏子!”“老师!雏子!”叫到连自己都觉得快发疯了还是不能罢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起身,在睡衣外加了毛衣,然后跑出房子,在寂静的街上漫步。

还好没有人看到我那个样子。毫无疑问地,我一定看起来就像是个“正沉迷于不正常的恋爱关系中的疯女子”。

一到礼拜六和礼拜天,我还是持续到片濑夫妇的住处帮忙《玫瑰沙龙》的翻译工作。但是除了这两天以外,我常常因想见他们而焦躁不安。那时我就打电话到他们家。多半雏子会来接:“啊!是小布。怎么啦?有什么事吗?”我一听到雏子懒洋洋的声音就说:“没什么事。”我一闭上嘴,雏子就说:“你要不要马上过来,正好小信今天会晚一点回来,你来陪我吃晚饭好不好?”那时我会直接到公寓去,或者是到雏子指定的店与她会合。像是手帕交一样,和雏子对面坐着吃冰淇淋,天南地北地聊。聊信太郎、半田、副岛,还有在轻井泽的回忆……

吃完了饭,绕到在车站前的市场陪她买东西,两人一起分担提着慢慢地走回家,一路上听着雏子的喋喋不休,是多么地让我开心呀。

雏子喜欢谈她自己,我则喜欢听她说。我想我的应对方式大概很有技巧,在一起越久,雏子的话就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独自。我则会在那时偷偷看着雏子的侧面,我喜欢偷窥雏予那美丽的轮廓。

有时雏子会说“在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到附近的公园吧”。十月份天暗得早,傍晚已是夕阳斜照,公园树木的四周已渐渐暗下来。雏子要我坐在板凳上,然后拿出香烟。我帮她点上火。

“喂,小布。”雏子望着天空,喃喃自语似地吐着烟。

“你有没有过不管怎样马上想跟男人上床的时候?”

“什么?”

“就是想要……想要……心痒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没有过吗?”

我用笑来敷衍。“说真的,我没有过那样的经验。”

“我有时会变成那样。”雏子像是想到什么笑了一下,用优雅的姿势把烟灰点到地上。“像是呀……像这样到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呀,当然是一个人。就像平常一样买东西罗,但是买着买着,会突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地想要做爱。真的是很突然。看到猥亵的图画或是书都还不会那样,是很突然地。一旦想要,就会像是发疯似地想要那个。”

我保持沉默。雏子像是想起那时的情景一样,动了动小鼻子。“上次也是这样。大概一个礼拜前吧,在市场挑蔬菜的时候,突然想要,忍都忍不住,连站都站不好。好像禁不住要蹲到地上一样。”

我下意识地咬着嘴唇。要不这样的话我的喉咙会发出声音,搞不好会小小地呻吟起来。“反正是想得厉害。”雏子继续说,“那个时候还好,小信学校比较早下课,在傍晚已回到家。我呢,已经无心买东西,用跑的步子回家。飞奔进书房里说:‘小信,我忍不住了。’”

“呀。”我说,调整一下姿势,然后小鹿乱撞地不自然地报以微笑。“那……老师那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小信知道我有时候会变那样,所以一点也不惊讶。像是发作一样,只要抱我上床就会好。很怪哟,一治好我就会再出门买东西。忘了买的东西不买不行。”

听听雏子毫无保留的告白,我即使会团想不通而惊讶,但一点不觉得那是龌龊的事。反而我相当羡慕雏子强烈的性欲。那是纯粹的性欲,不含有任何杂质。没有混合着感情,只是期望获得快乐,这到底有什么地方污秽呢?我也希望能像雏子一样。我认为在这一点上,雏子比谁都来得清高。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雏子的感情超过了只是崇拜与友情,而带有性爱的吸引力。那种感情和对信太郎的感觉没有太大的差别,在心中澎湃汹涌不可断绝。

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问题真是愚昧极了,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脸红,但是却不后侮。就算在那时不问,总有一天我还是会问雏子的,因为不问不会甘心。

“对方要是女的呢?可以吗?”我犹豫地问道。

雏子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缓缓地面向我。“什么意思?”

我大声地咽下口水,但是并不紧张。我只是单纯想知道答案。“雏子在发作的时候……对方非得是男人不行吗?”

雏子有一瞬间张大了眼,然后正吸着的烟掉到地上,她用鞋尖把烟踏熄。雏子小声地说“小布”,而且欣喜地将两只手臂大大张开把我紧紧地抱起起。

“小布!你最棒!最棒!”

我故意笑得很大声,在雏子的臂膀中扭动说,“是你不要误会。我可不是女同性恋。”我有点不安地想,要是太认真的话搞不好反而被误解。雏子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只是紧抱着我、唤着我的小名。“我和小信能认识你好高兴。小布是个好女孩。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到死不分开。嗯?”

当然好,我说。虽然像是小孩一样的说法,但是雏子的口气中,有他人绝对模仿不来的真挚。我鼻子突然一酸,想流出泪来。

雏子摇着我的身体像在哄小孩一样。有一会儿好像在想些什么一样。然后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说的也是,要是对方是小布的话也好。”

“什么?”

“我是说当我发作的时候,要是对象是小布的话,那也很好。”

“讨厌!雏子老是乱说。”

“真的呀。我为什么要撤谎?”

“雏子的对象这么多,怎么会想到我。”

“有些东西是无法和男人分享的。有时会想要柔软的东西,那种一抱紧会折断一样的、纤细的东西。你了解吧?”

雏子将身体挪开,把两手搭在我肩上,将自己的额头靠上我的。雏子的唇近在眼前。这么近距离看着雏子的脸庞还是第一次。雏子魅力四射。雏子一兴奋,鼻头就会冒汗。那时的雏子鼻头也流着汗珠,在夜幕低垂的公园街灯下闪着光。

一阵恐怖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想,自己就这么被雏子所诱惑,成为她性爱的对象的话,会不会就再也无法理会其他的人了呢?

但雏子只是靠着我的额头,抖动着肩膀吃吃地笑了出来。好不容易吹散了在我心中萌芽的灰暗预感。

“下次我发作的时候,要是小信、半田,还有副岛都不在身旁的话……”说到这,雏子又笑起来。“我就偷袭你,你要早点有心理准备。”

“请便。”我说,也露出笑脸。

我们坐的板凳前有人走过,是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一面走一面不断回头往我们这儿望,带着好色的目光。

“你看。”雏子抱着我大胆地指着男人,“那个男人羡慕得很。”

我的脸颊感到雏子脸颊的温热的扩散。雏子的脸庞异常柔软并有些湿气。我感到难以呼吸。因为过于紧张的关系,我好像快贫血昏倒了。

“小布,好香。”雏子把嘴凑到我的颈部来,“好像是日晒的味道。”

我感到一串火把一瞬间贯彻全身。我抽身站起来。要是不这样,我在那个时候会在刚路过男人的注视下委身雏子,随她需索地亲吻起来。事实上,那正是我所期求的也说不定。

在被逮捕以后的供词中,我陈述说,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恨过片激雏子。我肯定地说,虽然与信太郎有肉体关系,但我没有因此就厌恶雏子的存在。在开庭时我也一再重复这一点。

在法律世界维生的人,好像就接受了字面上的意思。在那时,雏子除了信太郎以外,还和至少两位男性有肉体的关系,这个事实已被熟知。虽说她是信太郎的妻子,但一般而言,没有必要对这样的女性怀有恨意。因此,也不是不能想像,矢野美布子并不想从她那里把信太郎抢过来。一开始是雏子任意开始乱玩男女关系,要是丈夫也有情人,就会很自然地建立互相默认的关系。所以矢野美布子也没必要介意雏子的存在。我想他们是这样单纯地解读。

但是事实不是这样。我不只是爱上了信太郎。我的爱,是对信太郎和雏子的爱。要是少了其中之一,我都不可能身心俱溺地沉迷于那样凄惨壮烈的爱情。

一般人,还有媒体都试图把我犯下的罪,归结于不幸的三角关系。那可是大错特错。我一次都没有认为我和片濑夫妇的关系是三角关系。不管怎么说,我和他们都是对等关系。

那年的十一月,我和片獭夫妇一起再访位于轻并泽古宿的别墅。那是在打猎被解禁以后的事。信太郎因大学讲课的关系必须到那里待个两三天,没有要者妈同行,而是让副岛一起来,两个男人可以享受打猎的乐趣。

到了别墅第二天的早上,信太郎和副岛一起乘车出门去捕猎物。副岛带来的两头猎犬也同行。我和雏子留在别墅。不巧天气不好,就在家里打扫雨水带来的霉味,让人运来暖炉用的柴,就这么听音乐、看书,来打发时间。

信太郎和副岛捕获的猎物只有一只山鸡。副岛一回到别墅马上就把它杀来做火锅。

在夏天时大家每天溺着的阳台已被雨打湿,光是站着几分钟就会冷得受不了。我们在起居间起了火炉,围着大桌子吃火锅。在进食的时候,训练有素的猎犬们就乖乖地坐在房间的角落。

热闹地吃完晚餐,副岛颇有含意地望着信太郎。信太郎一贯地微笑说:“有时这样也不错。”

“老妈不在正好。不管怎么样,有些事不能在老妈面前做。她会向二阶堂打小报告……但也没关系,对不对?雏子。”

副岛这么说,雏子把脸撑在桌上回问说:“你想我会拒绝吗?”两个男人都吃吃笑起来。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吸大麻。我一说我不知道怎么吸,信太郎就将细细地卷起来的纸烟往我嘴里一塞:“就像吸烟一样吸就好了。”他这么教我。“吸进去以后,先把它留在肺里一会,不这样的话没有效。”

我照他的话做,头有点昏。

烟有两根。我和信太郎,雏子和副岛轮流抽。

信太郎关掉房间的灯,放上唱片。是“黑色神秘女郎”。

“第一次吗?小布。”在桌子那一端的雏子问。雏子的鼻头泛着透明大粒的汗珠。

我点头。信太郎马上说:“不要担心,和迷幻药不同。不会变得不舒服。”

火炉中的火柴,在黑暗中除了我以外,有六只眼瞳放着光芒。雏子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在地板上坐下来。

“好热。”她说,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只穿着内衣,把下巴靠在我坐着的椅子的扶把上,像是小狗对着主人撒娇一样。信太郎望着我,我马上可以感觉到他被某种欲望驱使。但不知道对象是我呢,还是雏子呢,还是谁都好呢。

“小信、副岛,你们听我说,”雏子保持那样的姿势向上盯着我看。小巧的鼻子一瞬间像是兔子一样动。“我想亲小布。”

“我会吃醋哟。”副岛开玩笑说。

“我和副岛可不亲嘴哟。”信太郎说。两人像在喘气一样低声笑起来。雏子手伸过来,开始在我牛仔裤包着紧紧的大腿上抚摸起来。一股极端的厌恶和极端的快感同时向我袭击而来。

从没有过的感觉扩大全身,虽然厌恶地想哭出来,但是席卷而来的甜美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救似地看着信太郎。他含着笑意的眼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望着我。

随后发生的事,我不想归国于大麻。我的确吸了,但是只不过两三口。大部分应该都到了信太郎的肺部里。

我在那晚上和雏子接吻,抚摸了雏子的乳房。光是触摸觉得不够,一面抚摸,一面把嘴凑到雏子的喉咙边。雏子就像是被男人抚摸一样,令人惊讶地激烈喘息,身体开始有反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雏子又爬到我身上来,力度像是野兽般地强,我无法抵抗。

“不要。”我说,一半像是在哭泣一样,“老师,你帮帮忙。”

“真是胡闹。”信太郎说。吃吃地笑着走过来轻轻地把雏子抱起来。他向着我和副岛挤眼睛,就这么把雏子抱到沙发上。

两人没多久就在沙发上缠绵起来。副岛保持着乎稳的微笑,端着白兰地的杯子到阳台去,两头猎犬跟在他后面。越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副岛抚摸着猎犬们的身影。

“过来。”信太朗回过头叫我。在信太郎身体下面的雏子激烈地呻吟着,但是他却以一股奇妙冷静的方式向我招手。

“我还是在这里就好了。”我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知道我的声音传不传得到他们那儿。在室内,炉火映出他们两人庞大而摇晃着的影子。

我待在这就好,就好……我胸中反复地说。在火影中贪婪地交缠着的信太郎和雏子美极了。我想一直盯着他们看到腻为止。这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取的美丽雕像。信太郎和雏子,不管他们在我面前做出什么动作,怎样地像野兽一样叫出声,我的视线毫不动摇,只是持续盯着他们,分享着他们的快乐。

那晚的夜里,雨变成了雪。早上起床往外一看,落时纷纷的林中有薄薄的积雪。

在下雪前,副岛回到了自己的别墅。在暖炉前并排睡着的我们三人,像是讲好一样全着了凉。回到东京在他们目黑的家,一面咳个不停,一面一起分着吃感冒药。那种幸福的感觉至今难忘。

正文 第十四章

那种无比的幸福感持续着。在片濑夫妇的周围依旧看得到半田和副岛的影子。雏子也不改作风,常与半田见面,并到他那里过夜。半田和我们也常到六本木的卡布其诺吃饭。

那一阵子,我们在外面玩到蛮晚的。到新开的店喝鸡尾酒、在弥漫着烟雾的迪斯可跳舞、去看深夜电影等等。还有过在冬天的夜晚,信太郎开车一路飙到湘南,在开着暖气的车里面四个人望海望到天亮,然后再原车回东京。

可以说是每一天尽可能地享乐。其实际上,除了信太郎到学校教课和翻译《玫瑰沙龙》以外的时间,我几乎都是和片濑夫妇一起度过。

那个季节,我们消耗了惊人的酒量。雏子拿手菜红烧肉源源不绝下肚。在目黑像跳蚤市场一样杂乱无章的起居间内听着音乐、谈笑风生,相互交换着饱含着欲望的视线。有时喝多了不舒服,到洗手间吐起来。

但是通常喝到醉的是我。“小布,脸色不好看。”雏子说。我会笑着说“没事”,但马上真的不舒服起来。我想几乎每个人都有这种经验,也不便大声嚷嚷。我到洗手间在马桶前吐着的时候,可以听到起居间放着音乐,夫妇的笑声混合着音乐声。

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是精神却很和谐、很稳定清澈,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感。这时,有人敲厕所的门,听到信太郎叫着“小布。”

“还好吗?没有昏倒吧。”

“老师。”我以一种可悲之姿、可怜的笑容,眼角流着泪,对着马桶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怎么说都说不够,都不够。我开始啜泣起来。

但是信太郎听不到。“喂!雏子。小布没有回答。没出事吧?”

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听到雏子的声音。有上锁吗?小信,打开看看。搞不好晕倒了。门的把手被转动。没事,我用醉了的口气说。我很快乐。我,没事,一点都没事。

只有一次,没有任何前兆,夜里信太郎到我在中野的公寓来。是一九七一年二月刚过完年的时候。我因为期末考迫在眉睫,向熟识的同学借来一堆笔记,正在拼命地抄写。天气很玲。我的房间没有暖炉,相当地冰冷。为了想增添一点温度,我在瓦斯炉上烧着白开水。

信太郎一进到屋里,什么都没说就抱住我。他穿着浅咖啡色的长大衣,可以闻到冬夜的味道。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我一面紧抱着他一面问:“怎么了?”

“雏子住院了。”他亲吻着我的颈子说。

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滑稽。我惊吓地几乎停止呼吸,甚至发起抖来。为什么住院了呢?是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病情如何……这些都还没确认我就开始紧张,一定把信太郎弄得很慌乱。

信太郎抽身说“小布”,向着我笑,回复到以往的他。“没事,我只是吓吓你。一点都不用担心。手术很顺利。”

我一听到手术就陷入惊吓。想雏子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在上一个周末我和雏子见面,雏子一如往常,我们三人在忙完翻译的工作后吃着老妈做的乌龙面,在沙发上并排坐着看电视。雏子胃口很好,也喝了不少酒,看不出病态。

“病得很严重吗?”我问。

“我没有呢。”

“老师,告诉我真相。”

他以不能再诚实的脸眯起眼说:“真的。小布,不用担心。嗯。雏子只不过是得了盲肠炎。”

综合信太郎的话,是那天晚上雏子的父亲二阶堂忠志,邀信太郎和雏子一起吃晚饭。出发到约定好的新宿某餐厅,一向好吃的雏子,那天很少见地居然没有食欲,到了傍晚还开始发烧。

本来以为是感冒了,在与父亲共餐到一半时说很不舒服,想回家。但是连到停车场都没办法定到,她就痛苦得在路上动也不动。只好慌忙地叫救护车。到了新宿某家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盲肠炎,马上动了手术。

我说:“你得走了,马上到雏子那里去。”

“不用。没有必要,刚刚护士叫我回家没关系,才到小布这儿来的。”

“我不管。”我很坚持地说。即使是很普通的急性盲肠炎,我必须亲眼确定雏子还活得好好的,否则恐怕一夜都无法安睡。雏子不会死。我自己也觉得很傻,想像雏子会不会在我们不在的时候突然病情恶化,医生开始尝试让她起死回生。

“好吧。”信太郎点头。我们走出房间,坐他的车到医院。

我完全不记得雏子住在哪里医院。只记得不是很漂亮,而且觉得有点阴暗,是一家大型私人医院。在等待室有一片巨大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我一与信太郎进去,电灯正好熄灭。在变灰暗的镜子中,我记得我们两人的身影,就映出像两个并排的青白幽灵一样。

雏子的病房在二楼。是单独的病房。看到安静地睡着的雏子时,我再也忍不住流出泪来,或许是意识到有人来,雏子张开眼。我跪在床边轻泣着。她用手摸我的头说:“笨蛋。小布,哭什么?我还活着呢。只不过是盲肠炎,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

“雏子,痛不痛?”

“还好。”

“现在呢?”

“已经没事了。”

“想要什么吗?”

“想喝水。但他们不准,想好好喝一大杯。”

干燥的嘴唇上带着笑意。雏子没多久又开始起来,因汗而黏湿的毛发,在颈部划出漂亮的形状。完全卸妆的雏子睡容苍白虚弱,让人惊讶她脸是这么地小,看起来那么纤细。我和信太郎有好一会儿守着雏子。有人敲房间的门,是老妈。她是来送雏子的随身用品。

“让我来吧。”我妈很快地说,“今晚我在沙发上睡陪小姐。先生明天要起早,请回家休息吧。”

“我也要在这里。”我一说出口信太郎就说:“小笨蛋,雏子到明天就会活蹦乱跳了,你不是要考试吗?快回家吧。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不好,还去通知你,让你担心。”

我没有执意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突然想起来在瓦斯炉上还烧着水呢。想一想真是滑稽,我几乎是哭着告诉信太郎摘不好家里会失火。

信太郎看着手表。我和他从家里跑出来已经过了一个半钟头了,壶里的水在信太郎来家里时候已经剩下不多了,经过一个多钟头一定是烧干了。

他把发抖的我拖出病房,往停车的地方拚命跑起来。在车里,我们没有交谈。信太郎开得很快,当然是超速,且几乎是闯红灯冲过十字路口。一到达中野的公寓,我从车里飞奔而出,跑上楼,打开门奔进房里。

大概是出门时太匆忙了吧,我连瓦斯的开关都没关。但是蛮奇怪的,房里的电灯居然关掉了。在房间中我所看到的是瓦斯继续燃烧、在黑暗中飘浮的青烟,还有卷起来的被子里面有暗红的紫外线。

没有引发火灾就这么了事。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真够幸运的。水壶被烧得焦黑,底部像是随时都会烧起来的整个发红。

信太郎随后上楼来,把瓦斯关掉,然后打开窗。他提起放在瓦斯台上的水壶,把里面的水倒掉。倒水的时候水壶发出很恐惧的声响,并且飘出白烟。

“今晚也真是够了。”信太郎站在屋于的中央,呆呆地笑着。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了二月的凉风,从水壶飘出的烟就在室内旋转起来然后消失于窗外。

他把我包在自己的大衣里面,轻轻摇着像在哄我一样。

“还好,千钩一发。”

“对不起,让你担心。”

“真的。除了担心没别的。”

“什么?”

“没遇到你以前,只要担心雏子就好了。现在可不一样了,还得多担心一个人。”

“我也一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前声音微弱地说。

“你也一样?”

“对呀!我在没遇到老师和雏子前,只要管我自己的事就够了。但是现在……”

“这么说来,你比较倒楣。”

“对呀!”

“一个人要担心两个人的份,真是太惨了。”

我指起头。我很害怕,说不出是为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但是。我常常感觉,身体好像就这样会飞到哪里去一样。

在电灯下信太郎的脸离我好近,看得出些许疲惫。他的脸在疲倦时看起来有透明感,肌肤变得很光滑的颜色。在失去紧张感后薄薄开着的嘴唇旁,有不适合他年龄的深刻皱纹。但是他是个美男子,在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美更性感的脸庞吗?

“再抱紧一点。”我小声说。

他依着做了。“再紧一点。”我说。他又照着做了。我身体整个蜷缩在他的大衣里。自己都觉得变成像是一只浅咖啡色的兔子。

信太郎抱着我。两个人就这么长黏在一起。把窗关了,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在他的大衣里,我被激情地爱抚着。

从卷起来的电毯里冒出紫外线,把榻榻米照成红色。信太郎把我横摆在那红光中,身上穿着大衣就从上面把我整个包起来。

每当我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二次和信太郎交欢就觉得不可置信。我在那时是个大学生,想天真地和信太郎反复地交欢。想要学雏子和异性接触时只有纯粹的肉体欲望。不只是对信太郎,我的理想是像雏子那样和异性往来。但现实上却行不通。

虽然我是那样地对信太郎抱有性幻想,但是却不是那么真的想和他做爱。并不是我身体在性爱方面尚未成熟,恐怕即使我现在才遇到信太郎,我也会是一样的感受。

越是肉体上和他的牵扯越深,我越是感到精神上和他相系。而在深感精神上的紧密相连以后,肉体上的必要就越来越稀薄。

事实上,我是想置身于外地观看着信太郎和雏子贪婪地相互需要彼此的肉体。我一个人的时候常以想像那种光景为乐。我感到信太郎和雏子的行为,就象征着我自身的性以及快乐。或许一开始我就是异常,所以才会忘我地犯下那样可怕、那样可耻的罪。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那的确是任谁都会陷进去的爱情,但却不是健康的爱。透过片濑夫妇,我才得以一窥性的深渊,同时也打开了潜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禁忌。以才二十岁的年纪,看了不该看的事,打开了不需要开的那一扇门,之后一脚踏进了无法回头的宿命中。开始勇往直前地走向那着魔的一瞬间。

正文 第十五章

在我升大四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自分手以后就没再见过面的唐木俊夫。

在大学正门的附近,正在演说的一群人中有唐木的身影。他既没有用扩音器喊话,也没有散发传单。只是戴着帽子一动不动地静坐在路上。在阳光中,以相当恐怖的脸色眺望来往的学生。没有察觉我向他走近。

我开口说“好久不见”,唐木抬起头,不怎么惊讶地说“哦”。

他原本就瘦的身体,现在瘦到让人不忍正视。脸色和唇色都不好。虽然是温暖的樱花季节,但他的嘴唇就在户外度过了冬夜一样毫无血色。不论是谁都一眼看得出他深为疾病所苦。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有从帽子露出来的茂盛长发让人感到生机。

“身体已经全好了吗?”

虽然我心想,这人病得相当重,不可能是好好的……。我这么一问,他站起身。

“真不可思议,我才在想搞不好会遇见你,果然你就出现了。”

他表现得相当亲切,一瞬间把我拉回从前的感觉。我们很自然地开始朝向挂满标语的校园走。背后晌起了“唐木”的声音。是一位在散发着传单的学生叫他。那是张我没看过的脸孔。唐木的朋友我大多见过,我想或许他不是这个大学的学生。唐木转过身,单是扬了扬手,什么都没说。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唐木拿出了一包挤扁的香烟。我们站着互相替对方点火。因为有风所以很难点得着。为了挡风,我用手围着火。我的手便轻触到他的,他的手冰冷地可怕。

“我听说了好多有关你的传闻。都很奇怪。”

“奇怪?”

“有关你的病情。像是动了手术、没动手术呀这一类的。”

“我只是被强迫住院,没有动手术。”

“把病治好了吗?”

“不知道。我不喜欢被软禁起来,骗过父母还有医生及护士,在半夜换了衣服就偷溜出医院。身上有些钱,就到了京都。一直待到今年二月。”

“为什么是京都呢?”

“我有一位朋友在那从事反对运动。”说到这,唐木看着我无力地笑,“我想你也清楚得很,我要做什么一定要当头。”

“你脸色不太好。”

他吐出一口烟点点头。“没有食欲。每天只以香烟和咖啡度日。食物连看也不想看。”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保持沉默。“不用花钱正好。”他稍稍扬起嘴角说。

然后唐木开始述说自己在进行的斗争。他用很沉重的口吻说,七零年的安保论争已经完全冷却下来。斗争的形态被迫转向打游击战的方向发展。

武装斗争、左派革命、组织的肃清……他所使用的字眼,对我来说都像是遥远、像是另一世界说的话。过去我曾相信那世界是自己的依归。但是现在已变得相当遥远……

我将抽完的香烟弄熄,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他带点恶作剧地说:“我居无定所。”那一伙人来唤唐木。唐木对他说“我马上回去”然后转过来面向我。

在校园内掀起一阵喧嚷,是不同于唐木那一伙的少数几个人开始抗议。路过的学生远远地观望,可以看到好几个人在宿舍的窗前窥视。

他丝毫不受周围喧嚣所影响,用很正经的语气说:“能碰到你真好。”

我点头。他也点头回应。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只是出于我的多心。我想说保重身体,但是没有来得及说,他就低声说“我走了”,然后快步离去。本知为什么,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像是透明的蝉翼,残留下寂寥的余音。

在那以后一直到夏天去轻井泽片濑夫妇的别墅之前,有几件新的事发生。

第一件就是到了五月,《玫瑰沙龙》的先前翻译宣告完成。记录译文的笔记合计有五大册。这五册从我手中移交给片濑信太郎。

为了庆祝初步翻译的完成,我们三人到卡布其诺进餐。出版《玫瑰沙龙》的编辑也稍后加入了我们。是一位三十岁前后的男性编辑,我记得他叫佐川。没错。佐川已经完全将初稿读过一遍,对内容深感兴趣也颇为感动。

佐川兴致盎然地说,这本书在某种程度上说很像现代的《FUNNYhILL》。我读这本书时,光联想着詹姆斯王朝的颓废戏剧,所以觉得佐川的看法很新鲜。

《FUNNYhILL》有很长一段时间被定位为色情小说,而得不到文学作品的肯定。是在我进大学的那一年才被翻译成为平装本的。我记得年末回家准备过年时,在仙台市的书店发现这本书把它买下来。但不愿让人知道我买的是这本书,我记得一份完钱就马上把它塞进背包里。

要是我来评论的话,我觉得贯穿在《玫瑰沙龙》中那种感官的气氛,不能说完全和它不一样。信太郎似乎也在许久以前就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不知道我已经读完了这本书。他向我使了个眼色说:“小布,你读了吗?”

“读过了。”我说。

“真了得。”他说。

佐川说希望《玫瑰沙龙》能在明年初出版,向信太郎商量是不是能在十月脱稿。信太郎说初步的翻译就花了一年,将这一年份的稿子用五个月来完稿是不太可能的。一说完佐川就感到很可惜的样子说,那么明年的这个时候请一定要完成。信太郎似乎也是这么计划着。

我们举杯预祝《玫瑰沙龙》能在明年顺利出版,期望这本前所未有的情色小说能够与世人见面。佐川接着寻问我对《玫瑰沙龙》的观感。

他恐怕是期待我会用一堆很天真的形容词和赞美的话。我在紧张之余,装着很懂的样子,引用起詹姆斯王朝戏剧,与其说是发表感想,还不如说是解说一样。佐川看起来很惊讶。

他说:“老师。”看着信太郎,“您的学生对英国的文学史很有研究。难怪您说是很重要的秘书。”

“事实上她不是我的秘书。”信太郎带着笑意说,“也不只是个打工的学生。”

“她是我和信太郎共同的爱人。”雏子用很慵懒的语气接着说。

“就像是《玫瑰沙龙》一样。”信太郎说。

我们三人互望,然后嘻嘻笑起来。那时佐川愕然的表情至今难忘。

六月初,我伯父突然逝世。伯父生性嗜酒,在下大雨的晚上喝得酪酊大醉,在公园散步时突然心脏停止跳动。我得到通知后马上返回仙台。

因为是突然死亡,必须解剖验尸。因此我陪着父母好一阵子处于无法平静的状态。大约离开了东京将近十天吧。等到死因确定,我等不及完成土葬就回东京,并且没有先回家就直奔片濑夫妇在目黑的公寓。

信太郎在书房工作。老妈那晚已回家。雏子大概是感到无聊吧,一看到我就跑到玄关来把我抱住。

突然整个靠过来的身体,热得火烫。虽是火烫,但是一直抚摸的话又会感到有点湿冷。

她说“我好寂寞呀”,然后就硬咽住。“寂寞地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想和半田或副岛见面……小布回来太好了。我可以有点生气了。今天住下来可以吧?”

这不太像平常的雏子。脸上也没化妆。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看起来相当苍白软弱。

工作完了的信太郎加人我们。那晚我们三人喝酒喝到很晚。雏子关掉了在起居间的电灯,而点起蜡烛来。我们把雏子夹在中间,像是一样坐在起居间的地板上看着烛光。

雏子不时显出相当寂寞的神情让我感到不安。我牵起她的手静静地抚慰她。

雏子喃喃地说:“小布,你真好。”用食指在我手掌中划起来。光是这样就引发了深藏在我身体中的快感。

“雏子没精神的原因很简单。”信太郎笑着说,“对不对?雏子。你自己清楚得很嘛。”

“不是每次都这样。但是大约一年一次会变成这样。”

雏子靠近我像在撒娇地说:“月经来的第一天,会变得很悲伤。悲伤得想死掉算了。”

“像是一年一度的庆典一样。”信太郎开玩笑说。

“对呀。”雏子并不怎么开心地笑着说,“但要是这么说的话,不是庆典,说是葬礼比较对。”带有醉意的雏子在我面前向信太郎诉说着:“身体烫得不知道怎么办。”信太郎过去抱她,雏子就像是枯掉的花一样把身体往他胸上瘫着。但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没多久雏子就抽开身往我这儿靠过来。

雏子捉住我的手往自己的乳房摸。她在t恤下什么都没穿。我的手可以感到她丰满的乳房。

“小布,摸我。”她说,“这样很舒服,你就一直这样不要停。”

等我意识过来,发现自己正爱抚着她的乳房。明明是摸着别人的乳房但简直就像是在爱抚自己的乳房一样,伴着罪恶感的快感惯流全身。

雏子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开,摆着往上仰的姿势。我感到奇妙的性倒错,无法再忍下去。我把她的t恤往上翻,将她的乳头含在口中。用舌尖开始温柔地舔起来。开始感到雏子的身体颤栗着。

信太郎看着这样的我。他没有微笑,但也没有因此显出男人在这时该有的那种充满欲望的眼神。他脸上毫无表情。我想,我就这么下地狱了吧。我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但是这是真的。

信太郎到我和雏子身边来,把我们两人的身体包在两只手臂中。因为他的力度意想不到的强,我和雏子像双胞胎一样的面对面,胸对胸地被压在一起。

三人的体味也合而为一,真是幸福的一刻。希望这个堕落所带来的幸福的一瞬间能永远持续……我这么期盼着。

不过三人挤在一起像一个圆球一样只能撑个几秒。那晚的雏子不像平常的雏子,一直诉说着身体发热,一点办法没有。她的身体里面好像是有一个不能修补的黑洞。

出其不意的,雏子从信太郎的臂弯也从我身体逃开。然后拿起掉在地上的烟,若无其事地问,“小布,有火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出奇的平静。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得不说,那可能是雏子开始出现肉眼看不见的变化的征兆。虽说一年一度会有像生理期的第一天来临时的寂寞感到悲伤感,但是那种情绪并不是女性特有的荷尔蒙的失调在作祟,而是雏子原本所潜藏在的先天性的寂寞不是吗?随着年龄的增加,那种先天性的寂寞就更加明显,终于在那年夏天爆发出来……

我不是心理学家或妇产料的专家,不知道更深一层的事。但是实际上,雏子从那时候开始对于在自己内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情绪,恐怕怀着不为人知的恐惧吧。

虽然雏子说想一到七月就马上去轻井泽,但是信太郎为学校的事缠身,结果三人结伴出发时已是七月二十号以后的事。

在那时,半田已经越来越少在我们之间出现了。那年夏天到轻井泽半田没有同行。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为什么,就是他在我们之中淡化的最好的证明。好像是已安排到国外旅行,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回绝邀请的。

老妈也没有一起去。老妈那时也年近七十了,血压升高,虽然用降低血压的药有点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疲劳累积,还是不敌年事已高,才说要先一步到轻井泽去打扫,就在东京自宅昏倒被送进医院。

老妈说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想休假休息。考虑她的心情,信太郎和雏子也就随她去,要她好好休养,多久都没关系。讲好是要她完全好了再照原订计划到轻井泽,老妈也很感谢这项安排。

老妈不能成行,只好拜托当地别墅管理服务处先去打扫别墅。

但是除了打扫以外,一没有老妈,许多事都办不成。我们刚抵达的两三天,就光忙着买东西、晒被子、整理庭园,还有清理厨具。别墅内的电器制品开始一件一件出问题,也就是那时开始把大家弄得很烦。我只能说,那简直就橡是把我们带领到地狱的一个小小的预兆。

我清楚记得那天早上雏子气急败坏地说:“又坏了。”前一天中午洗衣机不太对劲,到了晚上才注意到庭院的诱虫灯不会亮,到了早上,烤面包机又故障了。信太郎插上烤面包机的电源还是没用,把它翻过来往里面看,猛敲了几下,但是还是发现面包就是没有烤好。像是玩玩具玩到厌了的小孩一样,信太郎把它往桌上一扔说:“不玩了。这些东西今年到底是怎么了?我看下一个是电视机,再下一个是吸尘器。”

“搞不好是当地的电器行在作怪。”雏子开玩笑说。

“为了要我们买新的,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潜进来,把它们都弄坏。”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得把他们捉起来,要他们赔偿新的。小布,不好意思,请你把电话簿拿来。”

那时,是我把电话簿递给信太郎的。打开电话簿找电器行电话号码的也是信太郎。雏子连看都没看。

那是住在东京的人难以想像的,非常薄的一本电话簿。上面只登了几家在轻井泽还有近郊的电器行的电话,数都数得出来。

信太郎搂着我的腰说:“要打哪家呢?”

“闭起眼指到哪家就打哪家。”

他说:“你来点。”我就照着做了。点到了“信浓电器”几个字。

后来我不知多少次后悔着,要是我没有点那家电器行会有多好呢?我要是不多事学小孩那样闹的话,信太郎或许不会选上信浓电器那家店不是吗?

信太郎要是选了别家店,就不会有那位把我带到地狱的年轻人。在其他的店里,不过是有待人亲切的老人和一对普通夫妇吧。那种从以前就在轻井泽开电气行的老人家,会带着和自己长得一个样子的儿子上门来服务吧。这样的话,他们会将信太郎订好的电气制品找好位置,客气地拒绝雏子要上茶的好意,然后马上就打道回府了吧。

“好。”信太郎说,“没人住的时候把家电弄坏了,叫他们送来一堆。连庭院的灯也给它换了吧,雏子你说好不好?”

雏子大为赞成。信太郎就马上打电话到信浓电器行,说要买好几样家电制品,要他们马上带目录来。

电气行的人来到古宿的别墅是在那天的下午。是我出去应的门,信太郎和雏子在阳台,两人开心地在带来的英文报上玩给初学者玩的猜字游戏。

老实说,我对那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不要说还不坏,甚至还可以说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还有点心跳。

他穿着紧身的黑牛仔裤和黑色的圆领杉。在他的胸前可以隐约看到挂着的银色的项链,但不惹人厌。他大概比信太郎还要高一点吧。有点硬的头发短短地相当潇洒自然,也不让人觉得燥热。几撮头发在前额,他没事将它往后拨,这个动作相当符合给人的整体感觉。

他粗眉大眼,又长又黑的睫毛,厚厚的唇。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癖好,他的眼睛一下会掳获对方,然后保持着距离。

他还够不上一般美男子的标准。至少他不是那种第一次见面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哪一位男明星的那种,马上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倒不如说他是那种在黑暗中会不太分辨得出来的、带点阴沉的男人吧。

但是的确不可否认的,他的长相和气质带有强烈的吸引人的魁力。

他低声说:“信浓电器行派来的。”看着我轻轻地点了个头,“我带了目录来。”

我到阳台告诉他们夫妇说电器行的人来了,他们还是埋着头解谜题。

雏子往我这瞄了一眼说:“可不可以把他带进来?”就在那时,信太郎大声说:“我知道了,简单得很!是柏拉图式恋爱。”

“真的,小信,你最棒!全解开了。哇!好棒!”我一想起那天所有发生的事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会感到恐怖。拍拉图式恋爱。就在那最后一道谜底解开之后,雏子招呼那人到阳台,也就像是文字所描绘的一样和他陷人了精神的恋爱。

我先是回到玄关,请那年轻人进到屋内。年轻人点头,然后开始脱球鞋。球鞋脏脏的鞋尖部分沾着泥土。

雏子看到这位在我身后往阳台走的年轻人像是被雷打到一样,突然间身体整个僵起来。被雷打到……这是多么俗气的说法。但是除此之外无法形容。雏子的眼睛像是不听使唤地盯着他不放。

我相信太郎在那瞬间感受到了雏子的变化。我的确亲眼见到他的眼睛闪过了一股充满惊讶、猜疑、不满、不可理解、轻蔑、忿怒、焦虑……混合着这些情绪的眼神。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显出了有点幼稚相当露骨的感情,然后又不引入注意地消失。

只有那位年轻人最为冷静。或者是在那个时刻,他还没有被雏子的魅力压盖,可以置身事外吧。

他说“打扰了”向我们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坐在信太郎指的椅子上,开始相当公式化地翻开目录。

正文 第十六章

我后来问过雏子,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时脸色变得那样,连信太郎都注意到。他有什么特别不寻常之处吗?

雏子说当那年轻人到阳台来时,一瞬间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被吸引着。那并不是所谓的第六感,自然也不是出于理性的认知。而是更根本的像是潜藏在心底的一扇坚固的门,一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存在的心扉……突然地,就这么被打开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形容……

她的说法我似懂非懂。但是我想我的确是懂的。人不管是谁都曾体验过这种无法说明的瞬间,后来想一想还甚至会觉得愚蠢。是那种相当幼稚的、自我诠释的神秘体会。要是能把它归之于神秘,那么所有的偶然相遇都可以化作罗曼蒂克的命运的邂逅。就像我二十五年前,在那樱花雪片纷飞的庭园邂逅信太郎一样。

但是雏子迷上的对象为什么非得是那年轻人不可呢?要是说能让雏子迷上的那种壮硕的年轻男人应该多得是。用那种锐利的眼神射向雏子,让她内心燃烧的年轻人应该有不少。雏子也会很轻易地把他们手到擒来谈个小恋爱,等到厌烦了就挥挥手说声拜拜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是吗?要是雏子迷上的不是那位年轻人,我想信太郎一定不会为之所动。所有的原因都在那人的身上。黑t恤、黑牛仔裤,他老是—身黑。要是他一登上舞台人本主义化的思潮。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以革命为目标的,会像是黑天使一样马上给观众不祥的预感。他是带着天使面具的恶魔。

年轻人叫作大久保胜也。二十五岁。比雏子小三岁。于松本市的县立高中毕业后离开东京,像嬉皮一样四处流浪。这些我都是从雏子那儿听来的。

按雏子的说法是这样的。他在去年夏天和朋友一路搭便车来到轻井泽时,一抵达手边的钱也正好用完了。两人到旧轻井泽的一家面包店避过店员的注视,偷了两个才刚烤好的面包,结果被当场抓到。

那个时候,因为他的朋友修理了店员几下,搞到后来警察也来了。胜也就重施故伎,哭着乞求原谅,说打零工也好例,分为一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七百二,至少让他这个夏天在轻并泽有份工作、赚些钱,好不用搭便车也可以回到东京。

没想到好心的警官真的当回事,介绍了正好在找人的信浓电器行的老板给他。听说那位警官和老板原本就是亲戚。胜也不知该要怎么办才好。那个晚上被释放后,朋友不想打工,就一个人回东京去了。

自己也想逃走算了。但是并不怀恨对自己亲切的警官,也就不好逃之天天。试着在发现可以很便宜地租到地方住。心想在这里打个一两个月的工也不错,就没怎么多想地留了下来。

“从那以后就在信浓电器行工作。”雏子感到有趣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依我看,大久保胜也实在不像那种会偷东西被警察带走,然后用哭泣战术求饶的男人。更不像是那种享受随波逐流、不去深思,也不受世俗拘泥而随处随生的那种年轻人。

尽管如此,我也不认为那是谎言,总是有几分真实性吧。在后来的法庭上,我好几次听到大久保胜也的经历。大概就像是雏子所说的那样。

就我所知,大久保胜也是那种在虚无中蹲在那里不动,像是动物一样感官敏锐、忍耐着等着自己猎物在眼前出现的人。不管他瞄准的对象是人或物,或只是一种空间都无所谓。当然啦,他也只不过是想从虚无中逃出而已。要是可以逃脱虚无,什么样的食物都不会放过。

然后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一方面虚无,在同时又是一个脑筋很好的人。他不时地冷眼旁观地讽刺几句让对方感到畏缩,但是那只是表面。他愤世嫉俗,对他来说,什么和平、团结、爱,这些唤醒一般世俗感情的字眼,都不过是伪善而已。

他追求的是更强烈的、更没有意义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不管是多无意义的东西,一到了他那儿就会生出法则。然后那样的法则终究会支配他,也赐予他绝对的自信。

我想,我的分析既不中亦不远。要是他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敢那样大胆地追求雏子。要不是这样,以他那种不合常理的方式,绝对无法把雏子从信太郎那里夺过来。但是说他缺乏常识,他对信太郎却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

他只是遵照着他自己的那一套妆近雏子。一般的男人想把自己爱上的女人抢过来时会做的事他都没做,像是言语上的热烈求爱、性的引诱、带点游戏味道的策略……这些统统都没有。

他没有因为想夺得雏子而要求与信太郎对决,也没有去说服雏子,或哭着乞求雏子到自己的身边来,更没有故意燃起信太郎的妒意,给雏子带来困扰。

他不过是那样眼睛死盯着雏子、呼唤着雏子、不去烦忧接下来的事,只去触摸现在摸得到的手,意识到自己心痛的感觉而这么活着而已。

毫无疑问的,这样的人是雏子到目前为止没有碰到过的类型。与大久保相识瞬间,就像雏子自己所形容的,她这一生中那道隐藏在身体里的门给打开了。要是用大久保所厌恶的世俗说法,就是雏子恐怕是生来头一遭陷人情网。

在大久保胜也到别墅来送目录的三天后,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地,他又在别墅出现。他先前说除了烤面包机以外,洗衣机因为没有现货所以要等上五天,但是大概货比预订的时间早进来吧。一听到不常有的脚踏车的声音在别墅玄关前,才一停下来,就看到胜也开始卸货,我也就慌忙地到厨房去叫雏子。

那时别墅中只有我和雏子。信太郎与正待在万平饭店的朋友、一对英国夫妇有约出门去了。我记得他好像是藉着见面机会,请教他们有关《玫瑰沙龙》翻译上的疑问。要雏子同行怕她感到无聊,就一个人去了。

在厨房正准备着晚餐的雏子,一听我说“信浓电器行的人来了”,就二话不说往玄关跑。午后开始天气就怪怪地,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果然没错,胜也一卸完贷,就下起斗大的雨来。雏子立在玄关前,胜也以惊人的利落身手将洗衣机正要往屋内搬时,以很镇定的语气朝着雏子问:“这要放哪儿?”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像是在互相搜寻一样地交错在一起。雏子说“这边”,然后站到他前面引路。远处开始闪电,响起了轰轰的打雷声。大概是低气压过境,风也变强了。

横扫而来的雨敲打着起居间敞开着的窗户。

“小布,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把窗子关起来?”雏子这么说。

我起身去关窗户,起居间的地板都被雨琳湿了。我到厨房拿了布来仔细擦拭,又把脏布拿到厨房洗干净晾起来。

瓦斯炉上锅子里的青豆在沸腾的水中跳着舞,我抓起来试吃了一下,已经煮得太熟了,于是慌忙地关上火,将它倒进流理台内的洗菜篮里。

流理台上的菜板上有着切好的黄瓜,好像是洒上了盐要做马铃薯沙拉用的。我将剩下的工作做完,把切莱板和刀子洗好放进篮子里。

窗外的闪电发出刺目的光,然后马上雷声大作,像是天地动摇一样轰轰作响。

电灯突然灭掉,又亮了起来。我有一会儿感到心慌呆望着天花板。

不管我怎么等,雏子都没到厨房来。放洗衣机地方的旁边是换衣间,距离厨房很近。应该听得到两人的对话声,还有搬运东西的声音,但是却毫无动静。我一方面想或许只是因为下雨和打雷所以听不见,但是一方面的确有一种自己不愿承认的不安。

我故意踏出脚步声走出厨房,往更衣室走。看到在换衣间外的走廊地上,散乱着厚纸片和捆绑用的绳子。

我往里面一看,雏子站在狭小的空间内。胜也弯着腰正在插洗衣机的插头。两人的样子没有特别不寻常之处。

“好了。”胜也站直身,回头看雏子。

太好了,雏子说:“夏天呀,才两天,要洗的衣服就积了一堆。”

“就是呀。”胜也点头说,然后往下看着雏子。我再次仔细看他,他的眼睛真的很大。不仅如此。眼睛和他的头发还有眉毛、睫毛一样都很黑。那不是那种象征静寂和平稳的黑,而是带着霸气的黑。现在更是突破障碍,以燃烧的火焰之姿显现出来。

“阳台的灯怎么办?我带来了。但是这种雨……”胜也说。

我因为想听两人的对话,就开始慢慢地收捡散落在走廊的垃圾。雏子往我这一撇,又回过去望着大久保说:“不在今天装也没关系,或是等雨停再说?”

大久保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用近乎恐怖的率直视线盯着雏子说:“那样最好”。雏子小声地回问他:“什么?”雏子充满着期待,因为过分地期待而心悸起来。像是马上要呼吸困难一样,心中大大地起伏不定。

大久保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说:“我是想等雨停。”

这会儿雏子沉默不语,在唇角泛起微笑。像是要应战一样,隔着距离望着大久保。

“但是,很不巧。”大久保先开了口,“这边完了以后还有工作要做。”

雏子用高分贝的声音说:“是吗?那么,我再和你连络。可以吗?”

“好。”

“你们店是礼拜同公休?”

“夏天的七、八月没有公休。九月到六月是休礼拜天。”

“这样。那么,我两、三天之内会和你连络,可以吧?”

“可以。”胜也说。他有一会儿用想吃人的目光看着雏子。在更衣间的窗外强烈地闪着电,两人的身影有一瞬间发白。

胜也绕过雏子的身旁走到走廊来,然后和我轻轻打招。手提起捆绑用的工具,往玄关走。雏子从换衣间跑出来叫住他。在玄关正准备穿球鞋的胜也,慢慢地回过头来看着雏雏子一接获他的视线,就止住脚步两手勾在胸前靠着墙壁微笑着说,“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叫大久保。”他说,然后停了一下问:“太太您呢?”

“我叫片濑,你知道的嘛。”

“我是说名字。”

“我是先问你的名字的。”

胜也笑了起来。那个笑容在他脸上展现出稚气,缓和了那种黑色的强烈印象。“我叫胜也。”

“我叫雏子。是雏菊的雏。很少有人会马上写得出来。”

“我会写”

“是吗?”

胜也在玄关的窗框上用食指写下一个大大的雏宇。

“奇怪了。”雏子说:“给你写对了。”

“我无聊的时候常常翻字典。我喜欢笔划多的宇,看得久了就自然记得了。”

“举例说,你喜欢哪些字?”

“蔷薇、缠足……等等。”

雏子笑着说:“喜欢难写的字,真是奇怪的嗜好。”

“但是简单的名却容易忘记,也没什么好。”

又闪起电来,将窗户染白。就几乎在同时,雷声轰隆,响得连家里都震起来。但雏子脸色变也没变。

“反正”雏子说,“我会和你连络。”

“我等你电话。”胜也低声说。有一会儿,他很舍不得地凝视着雏子,然后终于打开门,消失在豪雨中。雏子动也不动地靠着墙壁,好像想把胜也留下来的余香一点都不剩地品尝一样,闭着眼大大地喘气。

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我跑去接,是信太郎从万平饭店打来的。

“风好大呀,你们那还好吗?”他问道。我心里不由得想才不好呢,虽然还不到陷入不安的地步,但是说不出理由地感到不乐观……一面这么想,我朝着电话筒说“还好。现在还没停电,但是雷打得好凶。”

“这边也是一样,工作倒进行得很顺利。托你的福,结果很不错。发现了好几处错翻的地方。等下我和他们夫妇在酒吧喝一杯再回去,这样子,大概六点半可以回得去。”

在听筒的另一端听得到喧哗声。“老师。”我说。

“什么?”

雏子走到起居间来。我握着听筒看着她,用很轻松的语气,装着好像讲得在兴头上一样。

“刚刚,洗衣机和烤面包机送来了。”

“哦。”信太郎说。

“灯也带来了,但是因为雨太大,没有装。”

“那也没办法。”

雏子从后面温柔地抱住我,我的颈项感到她的气息。

“老师,回家时小心点。”我说。

“知道了。”信太郎说,然后挂上电话。是那种慌忙地挂掉。

我将听筒摆回原位。雏子仍然抱着我。我想要哄她,抚摸着她绕在我脖子上的手。

“我不知是怎么了,好像哪儿不对劲,从三天前就一直想那个人,也不知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但好像无所谓。不厌其烦地一直想,想着想着胸口就热起来。”我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个人,谁呀?”

呵呵,雏子笑出来离开身,转过来面对着我。

雏子将掉在前额褐色短发往上拨,“我到底是怎么了,好像发烧了一样。”

“那个电器行的男人,我看不怎么样。”

“是吗?”

“有点阴沉。”

“会吗?”

“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雏子笑了。“当然啦。才刚认识,不晓得是正常的。”

“但是反而像他那样的人大多不太用大脑。”

“嗯”雏子说,然后摇着头。“但我觉得他不一样。”我忍不住想笑出来。“雏子简直就像是少女漫画的主角一样。”

“不一样?是指什么?和雏子的共同点吗?”

“我不知道。但是他的确不一样。”雏子这么说的同时,好像被甜美的苦痛所折磨一样,眼睛望着远方。

雨继续下个不停。信太郎真的在六点半之前回到家,但是大雨仍然不见方停。

看着送来的洗衣机和烤面包祝,信太郎说:“看起来还不错嘛。”他也就只说了这句话。雏子在用餐时告诉信太郎说,信浓电器行的职员名叫大久保胜也,他的兴趣是翻字典记难写的字。

信太郎觉得颇稀奇。“那么雏子的名字也写得出来罗?”

雏子点头说:“嗯,他真的会写,他有写给我看。”

“了不起。”信太郎说,“而且很符合在这种避暑地的、谜样的美男子。”

“那人,很适合穿黑的。”

“很性感。”

“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声音很低沉好听。”

“小信也这么觉得呀。”

信太郎点头,把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像是开玩笑地一样一面笑着,一面将身子倾向雏子说:“看来这会儿雏子又多了个新朋友了。”

“是吗?”雏子说,颇有含意地望着我,轻轻地耸肩,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正文 第十七章

猛烈的雨下到晚上终于停了,第二天从一大早便是个艳阳天。

我记得是信太郎提议去神津牧场吃冰淇淋的。

越过位于南轻井泽的八风山,再穿过好几个山峰往荒船高原的途中,会经过神津牧场。在牧场内有卖用刚挤出来的鲜奶做的冰淇淋。信太郎说那是会上瘾的人间美昧。

信太郎的工作也已到一段落,天气又是好得设话说。虽说是观光季节,道路也没么拥塞。开车兜风到牧场吃冰淇淋实在是很不错的休闲计划。

但是雏子却面有难色。她说一大早起床以后就头痛,今天实在是不想到大太阳底下晒。她迟缓地用完早餐在阳台的桌子上杖着头这么说。

“是不是感冒了?”信太郎用手摸雏子的额头,“好像没有发烧。”

“因为老妈不在,为杂事忙来忙去的,可能是累到了。今天一天好好待在家里就会没事。所以你们两人去牧场玩吧,我还想睡个午觉呢。”

雏子很少会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放弃游玩的。她是那种即使感冒发高烧一听到有好玩的,就会马上从床上跳起来开始化妆的人。

在那个时候,信太郎心中应早已起了疑心。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把雏子一人留在别墅没有显出任何犹豫。我想他恐怕是想看看,趁我们不在的时候,雏子到底玩些什么把戏吧。他心里冷静地盘算着,要是自己不在家,她应该会有所行动,只要她有动作,就可以清楚看出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么小布,今天就我们两个人来约会罗。”信太郎用那种情人好不容易可以单独相处的眼光望着我说。

要是在一年前和信太郎两人独处,一定会让我开心地想叫出来。但是在那时我没有特别高兴。我担心着雏子,她那么迷恋着电器行的男人。她想要一个人留下来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谁都看得出来她根本是装病。

一直到那时为止,雏子绝不会向信太郎撤谎。她要是想和新的男友上床会直接告诉信太郎。要是她有必须撒谎而留在别墅的理由,那一定是那种绝不想让我或信太郎郎知道的理由。我这么一想,就打心底感到恐怖。

由于阳光很刺目,我向雏子借了一顶大帽子。我们一坐进车,雏子就套上凉鞋出来送我们。她的脸庞美极了,一点都不像正在头痛,隔着窗对着我们微笑。

那天的雏子,穿着我看过好几次的浅黄上衣和白色短裤。肩膀上被着白色的披肩。我幻想着,看见那大久保胜也用强烈的目光把她的披肩弄到地上,静静地往衣服里伸进手去……

她说:“小心点,好好玩。”没有涂口红的嘴唇,像是被雨露淋湿一样看起来很湿润。雏子的视线同等地朝向我们两个看过来。但是那样的目光却好像既没有看着信太郎,也没有看着我。

我隔着窗挥手,信太郎向她送了个飞吻。雏子也一面挥手徽笑,一面还了个飞吻。我们开车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已经没有她的身影。只看到被树木围着的别墅屋顶。

除了雏子让人担心之外,到神津牧场的路上倒是相当舒服。虽说是七月最后的一个礼拜,但是拜了梅雨刚过、又不是周末之赐,往来车辆不多。也不太见到观客的踪影。四周是一片寂静。

车子在没铺柏油的路面上爬上爬下。一路上好几次发现了不错的风景,就把车停下来。有一座好像是由一群险峻的岩石所汇集的山,信太郎告诉我那是妙义山。我说好像是有魔力一样。他点头说,这种说法虽然有点幼稚,但是很像小布会说的话。有魔力的妙义山……

就在翌年的二月,于轻井泽发生了浅间山庄事件。而在那之前,赤军搬离了位于群马县的迎叶山和秦名山的据点,而到妙义山落脚。他们知道警方准备来搜索,没多久又被迫逃离妙义山。从那儿逃走的路之一,就是经过神津牧场到深山。也是我和信太即在那天开车经过的地方。

改变我一生命运的那一天,我国上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有关浅闯山庄事件的新闻报道上。面我呢,在赤军正于轻井泽不断地开枪抵抗的时候,一个人来到轻井泽,拿起猎枪。在我的手指扣板机的时候,开着的电视机正播着有关浅间山庄事件的新闻。

当然,我引起的事件和浅间山庄事件什么关联也没有。我甚至对赤军的左派思想也没有认同感。但是在他们展开枪战的同时,我也拿着猎枪和他们一样扣上板机。

他们在抵触法律牺牲了几条性命的同时,也葬送了一个时代。和他们几乎同年龄的我,也一样地杀了人,自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要是浅间山庄事件算是宣告那个波浪万丈时代的结束,那我也是在那一天将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休止符。

那是一个被某种幻想面迷惑的时代,我与那个时代共生,也与那时代共亡。这么一想,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车在神津牧场停下来。我们下了车,牧场内没有太多携家带眷的游客,看起来好像完全摊在阳光下一样。风中有肥料的味道,阳光很强,只要向着太阳站一会儿,头就会晕起来。

浏览完中群和山羊的小屋后,在草原的树荫下休息,吃着信太郎买来的冰淇琳。就像他说的,用刚挤好的鲜奶做的冰淇淋好吃得不得了。

吃完了以后手黏黏的,我们两个就到附近洗手的地方,去把手洗干净再回到树荫底下来。我一把烟从皮包里拿出来,信太郎也从夹克的口袋中把香烟取出来。两人默默地吸着烟,看着天空、眺望着流云。在草丛中行进的小蚂蚁将烟灰弹开。

“你今天话不多嘛。”信太郎说。

“拼命忙着吃冰摸琳呀。”

“有点晒黑了哟。”

“老师也是。”

他点了下头,然后就好像没话说了一样。

“那个电器行的男人。”我静静地把香烟在草地上弄熄说,“完全不是我会喜欢的那一型。”

“怎么说?”

“我不懂为什么雏子会这么夸他。”

“现在雏子的兴趣好像完全在他身上一样。”

“雏子对谁都会感兴趣,但是对那个人有点太过了。真奇怪。”

信太郎对着阳光眯起眼,往前方看着没有往我这看。

我又想抽烟,嘴里叼起一根烟点上火。

在第一口烟吐出来的时候,我就像是不吐不快地说:“老师或许没发现,雏子可是真的迷上了那个人。”

我没多想地就从嘴里溜出来这句话。好像是打小报告一样,才一讲出口就觉得自己有点讨厌。一阵短暂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流窜。但仅是很短的时间。信太郎像是要看穿我一样望着我,用手指温柔地把我被汗淋湿的刘海拨上去。

我看着他。他徽笑着。

“我知道。”他说,然后一说完就像是忘记自己说什么一样,把我下巴端过来轻轻地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我的唇上还有冰淇琳甜甜的味道,但是他的吻没有超越那样的甜昧。而只是像在敷衍了事一样,感觉他只是顺势轻轻碰一下。

我记得是在下午一点左右走出牧场,然后说好到镇上去吃已有点迟了的中饭。

我们到了佐久镇,看到一家卖养麦面的店就走进去吃凉面。那是一家很暗很破旧的店。连用的碗筷,还有店员都看起来很寒酸。我记得在我和信太郎旁边的那一桌是两个男客人。一面吸着面一面说着农场的事,说什么今年已经出了第二位死者了。

吃完饭以后,人们在镇上信步而行。发现了一家很漂亮的糕饼店,就买了一些蛋糕带回去给雏子。

标高比轻井泽要低的佐久镇相当炎热,商店街没有特别吸引入的店,我们也没有特别的兴致想去发掘。和信太郎并肩在不熟悉的小镇上散步的确是蛮幸福的,但是情绪上就是不起劲。

我们有时牵着手、有时拥着肩、有时大声笑着。走着走着会在古老的店面前停下来,看橱窗内的摆饰和价钱,就这么继续散着步。

谁都没开口说回去吧。这种不自然正显出了彼此的心情。我无法确定,信太郎是不是在推测我的想法。他那时正在和涌起的不安情绪苦斗。至于我呢,至少在当时对他来说是个消除不安的好对象。

也只不过是个陪他杀时间,正好派得上用场的工具而沿着高速公路回到古宿别墅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半左右吧。别墅沉浸在夏日的午后,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安静无声。要是门前没有停着一辆摩托车的话,我们的不安会在当时烟消云散。我们会认真地想着,雏子现在正在阳光的藤椅上看书看着睡着了。她是真的从早上开始头痛所以没去牧场,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雏子在这里一个人一直等着我们回来……。

但是在门前有一辆摩托车,上面写着信浓电器行。篮子里是空的,只有一大卷黑色的塑胶绳。信太郎紧抿着嘴将车子停在玄关前,也没向我开口就下了车。那时没有想像到的事情发生了。简直可以说是在电影或连续剧常有的,夹在丈夫和情人中那种让观众砰砰跳的场面。雏子送着大久保胜也正好从玄关走出来,他看到信太郎脚步有点僵硬地停住。

大久保胜也还是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黑色的牛仔裤。黑衬衫把他魁梧的上半身包得紧紧地。在一旁的雏子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地一脸困惑说,怎么搞的我没有听到车子的声音回来啦,有点晚耶,牧场还好玩吧?

那是很做作的声音。实在不像是雏子的声音。我到现在一想起雏子那时的做作和装出来的声音,心情就会回到过去,然后憎恨起让雏子变成这样的大久保胜也,怎么样也无法原谅他。“今天天气好,我请他来装灯。”雏子慌张地说。

“就在刚刚全部弄好了。小信,你看那儿,多装了一盏。这样庭园也会比较亮一点。对不对?”

“是呀。”信太郎看也汲看雏子指的地方说。

大久保拨开掉在前额的刘海,嘴边浮起冷冷的笑,朝着信太郎问:“兜风还好玩吗?听说您到神津牧场去了。”

信太郎没看着他,而是看着雏子回答说:“很愉快。托您的福。”

“那太好了。”大久保说,脸上带着稚气的微笑不怎么符合他的口气。

“我们买了蛋糕回来耶。”我插进他们夫妇间,“好多你喜欢吃的。”

雏子用像是受伤的小岛一样的求助眼神望着我。我把盒子递给她,她小声地说谢谢。

雏子身上穿着送我们出门时一样的衣服。但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她好好地上了妆。用化妆笔漂亮地描上的口红相当耀眼。我一瞬间以为那搞不好是在偷情后擦上的。

“那么,我告辞了。”大久保胜也轻轻点了下头,也没特别向着谁说。

“辛苦你了。”雏子说。胜也看着信太郎、雏子和我,不慌不忙地点头致意,然后转身。他一离开别墅之后没多久,就听到摩托车引擎的声音。车子好像掉个头才往屋外沿着稻田的石子路扬尘而去。

树梢的叶子被风吹着沙沙地晌。不知是哪儿来的鸟发出尖锐的不吉利的叫声。

信太郎没吭声,一直往家里面走。雏子在后面追。我呢,则在后面追着雏子。

“小信,怎么啦?好像不太高兴。”

在傍晚时分,起居间因为外面的亮光丽有点灰暗。我张大眼捏寻情事的痕迹。像是沙发上乱摆的椅垫、皱成一团的毛毯、在房间内到处落着毛发、放在地上没喝完的两瓶可乐罐……

但是起居室整齐得很。沙发像平时一样并排放着两个垫子。而且是和上午我与信太郎出门时一样的位置。柔软印度绵的毛毯也没有起皱纹,地板上不仅没有喝剩的可乐罐也没有散落的毛发,也不像是图。刚才慌慌张张整理过的样子。房间就像是平常的主人住的时候一样,显现出主人的嗜好与习惯。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信太郎将穿着很闷热的衬杉脱掉,光着上半身往楼上走。雏子在楼下不安地注意着信太郎的一举一动。

没多久,信太郎随着飞快的脚步声快步下了楼梯。雏子叫他“小信”,信太郎没回答。他的脸上有我从未看过的毫无表情。

信太郎接着把纱窗打开到阳台去。连室内的我都注意到,他往四周浏览的眼神中闪着异样的光。

“小信,怎么啦?”

雏子站在阳台的窗边。信太郎又走进室内来,看也不看雏子。

他在沙发上坐下,用很含混的声音说:“我不想被隐瞒。”

“你说什么?”

“为了想见他,你今天装病,然后把他叫出来。在这儿,不、是不是在这里我不知道。或许在阳台,在我们的卧室,或许在小布的卧房……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你完事后整个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阵沉默。那实在是可怕的沉默。好像连窗外的风都没有了声音一样。

我望着雏子,雏子看着信太郎。她稍为张开的红唇,在灰暗中特别明显。

她踮着脚尖走到信太郎身旁轻轻坐下来。

信太郎抬起头用两手把她的刘海拨开。“你从来什么都不瞒我的,雏子。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你什么都没隐瞒。你让我知道一切。为什么只有这次你隐瞒我呢?这点我实在想不透。”

“我什么也没做呀!”雏子突然想也不想地毅然说道,“他只是今天到这来,到庭院把灯装上而已。然后在阳台聊了一下。只不过如此而已。他正要回去的时候,你们就回来了。”

“我也是这样想。”

“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是你把他叫出来的吧?”

“是呀。”

“你打电话给他说要装灯?”

“对呀。”

“为了想和他见面?”

雏子故意把头仰起来。“我真不敢相信。小信,你因为我打电话给他在吃醋吗?我的确是还想见到他所以叫他来。但是我们什么也没做。真的,什么都没。我们连一只指头都没碰对方。”

“好像是哟。”信太郎说着粗鲁地站起身,然后把脱下来的衬衫,从地板上捡起来,面向着雏子。

“你给我听着。”他低声说:“我警告你,谁都好,就是这个人不行。”

雏子的脸上浮现了好像在嘲讽别人的笑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信太郎没回话。雏子就用好像在威胁他的姿势,插起腰往沙发上一靠。“我再说一次。小信,你听好。今天我们什么都投做,只是聊天而已。而且是在外面。连咖啡、红茶都没喝。只是站在阳台说话而已。就像是初中生一样。你告诉我,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的回答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信太郎这么一说,就把手上的衬衫穿上。

他大步跨过起居室然后消失于屋处。然后听到玄关的开门声,没多久听到了引擎声,听到轮胎溅起尘土的声音。在这期间,雏子以同样的姿势动也不动。

车子扬长而去,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什么也听不到。屋里回复了寂静,雏子只动了动眼睛望着我。

“我真是不懂。”她用沙哑的声音喃喃地说。“对一个我没跟他上床的男人,小信吃醋吃成这样。”

那天晚上我和雏子几乎都没说话。在起居间简单地吃了晚餐,没有谈小信或大久保的事。晚餐后,雏子说累了想先回房休息就上了二楼。

我将桌子收拾干净。到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信太郎不知到哪里去,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了。雏子没有出房门来接。

我到玄关去接他。他一脸疲倦,说“晚安”就避开我到阳台。

他把人整个沉在藤椅里,身体动也不动,连话都懒得说。我很想哭,有一阵子站在窗户边。那是个炎热的夜晚。大久保装的两盏新的灯,在庭院里放出白色的光,引着无数的飞蛾在光线中像发狂了一样拍着翅膀。

远处的天空响起了些微的雷声。正在这时吹起了一阵湿热的风,把树叶欧得四处作晌。

“老师。”我开口叫他。

信太郎很不耐烦地回头看我。“什么?”他的声音和远处的雷声混在一起。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想问些什么,只有咬着唇摇着头说“没事”。

正文 第十八章

那一年的夏天我又向家里说,八月十号之前回不去。因为我想搞不好可以一整个夏天都和他们夫妇在一起度过。要是到时真的可以这样,心里要先打算好向父母撒个小谎。我一和他们夫妇分开就那儿也不想去。即使想像是一时之间和他们分开生活,就光是想着想着也会起鸡皮疙瘩。

我也想像过极为残酷的事情发生,然后在自己心中找答案。像是在仙台的老家起火了,父母和妹妹还有祖母都烧死了,接到这个消息的我要怎么办?会因失去了家人完全忘记片濑夫妇的事发疯似地大叫吗?还是会更在意自己可不可以继续与片濑夫妻在一起呢?因为如果忙于丧事必须要离开东京。

我没有答案。连在这么极为可怕的想像中,我居然会回答不出来。我对我自己的冷淡感到恐怖。但是没有办法找到真正的答案。我想我就是这么地片刻都离不开他们夫妇。

但是那年的夏天是近乎悲惨的寂寞。我连自己是不是能在轻井泽的别墅,和片濑夫妇待到八月十号都不知道。

表面上,他们夫妻继续过着平常的生活,但是交谈和笑声都变少了。我看过雏子任流理台水直流而陷入沉思,也看过信太郎在工作中眉头深锁,连桌子上的墨水瓶倒了也没察觉。

这么一回想,我记起来有一回在傍晚时分,和信太郎在别墅四周的小路上散步时,他突然抱紧我。我以为他在闹我而笑出声来。但仔细一看,他的表情认真到可怕的程度。他站着把我的背压在附近树干上,一点都不像往常的他,用整个身体向我压来。

我穿着的衣服被整个撩起来,没有带胸罩的乳房在信太郎的手掌中被反复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带着湿气,他的唇在我耳边嗫着:“小布、小布。”他的嘴唇盖上我的脸,但是那样性急迫切的爱抚就到这时就打住了。

好像某种想法掳获了信太郎,使他突然对什么都失去兴趣。正在抚摸的手也停了下来,身体好像失去了力量,人往我身上倒下来。

像是饱含着水的海绵,那样重的身体让我不胜负荷。

“老师,好重。”我这么一说,他就道歉说“对不起”,但是还是没有离开身。

我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头发有日晒的味道。远处有蝉鸣声,野鸟高亢的声音响彻云雷。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悲伤。一面抚摸着他的头,没来由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样的情形有过好几次。

一进入八月,副岛打电话到别墅来,说现在刚到达旧轻井泽的别墅。那时大概是下午两点吧。我们三人在阳台用完午餐,各自坐开来看着书。

是信太郎接的电话。一知道是副岛打来的,雏子就急忙跑到信太郎身边,从他手中把听筒抢过来。“我好想你呀。我马上过去好不好?嗯、嗯,没关系。我从这里叫计程车。”我记得那时雏子没有要信太郎开车送她到副岛的别墅。

一把电话筒放回去,她就用像在演戏一样的声调重复着大家都听到的对话内容,然后自己打电话到计程车那儿叫车。然后说要换衣服就上二楼了。

雏子那天晚上到很晚才回来。通常雏子和副岛见面都会在外面进餐,所以信太郎到九点还装着没事。

但到了十点、十一点都没有计程车的声音往别墅这方向来,坐立不安的信太郎忍不住打电话给副岛。

那时已过了十一点半了。出来接电话的副岛说,和雏子在傍晚的时候就分手了。

“这么说起来,雏子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是有什么事吗?”信太郎被副岛这么一问,说“没事”就这么敷衍过去。

等到计程车在别墅的玄关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一点。一直在阳台等雏子的信太郎和我跑步到玄关,看起来心情很好的雏子走进来,用很抱歉的口气说“我晚回来。”信太郎挡在雏子前说“到哪去了?”

雏子像在呕气一样撇了他一眼。“我和副岛见完面后和他见了面。”

“他?是谁?”

“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够了吧!”雏子仰起头叹气,“我没打电话回来说会晚回来是我不对。但是不要这样好吧?小信,这样子闹,我实在很烦。”

“烦?我才觉得烦呢。”

雏子瞪大了眼。“你说什么?我哪里让你烦了?”

“所有的事。”信太郎很明显地用嘲讽的语气说,“为了想见那个男人,不择手段。说谎面不改色。对你会变成这样感到厌烦。”

“我知道了。”然后在脸上挤出笑容,这么一来使雏子看起来有点丑。

“但是告诉你好消息。今天晚上我和他什么也没做。连亲吻都没有,连手都没握,只是在一起而已。怎么样,满足了吧?”

突然,信太郎手掌挥过来,雏子手拿着的皮包滚到角落。雏子手扶着脸颊没有倒下来。眼光里没有恨,也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安,也没有畏怯,有的是好像做了恶梦一样的一双润湿的双眼。她慢慢地眨眼,居然微笑起来,“真奇怪。我要是跟他上床就好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打了?”

信太郎又是一掌挥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

雏子身体反弹肩膀撞到墙壁,然后就这么滑到地上。我用两手掩住口。雏子的唇角裂开来,流出了一条血丝。

但是雏子还是没哭,也没有口出恶言,也没有发抖。脸胀得通红,但是没有失去冷静。好像在那时欺下犯上的,反而是信太郎。

过了一会,雏子终于用手在地上摸到了皮包,慢慢地站起身。拍掉沾在迷你裙上的灰尘,又甩一甩带点波浪的短发,用很沉稳的动作脱下鞋子,然后穿过我和信太郎身旁上了二楼。

从那天起,大概有一个礼拜信太郎和雏子都没有跟对方说话。别墅的气氛很僵,完全陷入沉闷之中。有时电话一响,雏子就会不知从那里奔过来接。交谈的时间不长。信太郎装得若无其事,雏子一挂上电话就马上叫计程车。

她会只对着我说“我出一下”,然后开始准备出门。就算问她到哪里她也不会回答。她出门前一定会喷上香水。那个香味会留在屋里挥之不去。由于她人不在,更让人有淫秽之感。

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雏子并不会晚归。就算晚一点也是在六点以前回来。然后和我一起开始准备晚餐。有时大概是跟大久保一块去购物吧,在旧轻井泽只有夏季才营业的明治屋,买回来一大袋满满的食物。那样的日子家还真有家的气氛,桌子上会堆满了精致的菜看。

和别墅越来越阴沉的气氛正好成反比,雏子一天比一天更美丽。我常常屏息偷看着对着切菜板切着菜的雏子,看她鼻头上冒出的汗珠在光泽亮丽脸颊上。要是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话,她偶尔会猛然回过头来说:“怎么了?小布,在看什么?”我会慌慌张张地敷衍说“没什么”。

雏子眯起眼微笑,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我眼中映出来的可爱的人儿笑。那时我会想:“呀,这个在恋爱中的女人,是那么地狂热。”我暗地里会冲动地想,只要能冷却她的热情,我什么都愿意,总是有些办法的吧。

我会想,雏子和大久保见面时到底都做些什么呢?说些什么话?是用什么样的目光凝视对方呢?

还有一点最不可思议的,大久保是电器行的员工,就像他自己说的,夏季期间店里是没有公休日照常营业的。虽说是小镇上的电器行,碰到许多观光客前来的夏天该是十分忙碌才对。

他怎么会有办法在雏子有空的时候,放着工作不管跑出来和她见面呢?

虽然我决定八月十号回乡省亲,但在前一天,我偶尔亲眼看到了苦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那天我说想到轻井泽买些东西带回家当礼物。雏子一听马上就说我也去。没多久,雏子叫的计程车就来了。信太郎在二楼关在书房里工作,没有出来送我们。

我一开始就知道雏子并不是要陪我买东西,而是利用这个机会跑去见大久保。正如我想的一样,在计程车快到中轻井绎车站时,雏子朝着司机说:“请靠边停一下,我要打个电话。”

雏子在药房前的公共电话亭打了电话,回到车上向我说,“绕一下路没关系吧?不要担心,车钱我会付。”

“没关系,有什么事吗?”

“我想到小濑温泉。我在那里下,然后你就坐原车到旧轻并泽去。”

雏子是这样向我说明的。她打电话到信浓电器行,听说大久保现在在小濑温泉修理旅馆的大型冰箱,所以自己到小濑温泉去会他。只要看上一眼就好,就算是几秒钟只要能看到他的脸就满足了。她这么说。

信浓电器行是在离轻井泽车站走路两三分钟的地方。好像雏子不知怎么的和那电器行老板混得蛮熟的。恐怕老板也猜得出,为什么从东京来这里的别墅避暑的漂亮少妇,会对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这么感兴趣吧。

所以他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被问到大久保的行踪就据实以告。老板恐怕就是这么没多去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还觉得有趣吧。

当然雏子为了报答他,一定也包给他些钱当作回礼吧。但是我没见过电器行的老板,听雏子形容是一位五十岁左右、老是笑嘻嘻的、身材肥胖短小的男人。

他被雏子的金钱和美貌所摆乎。像是拉皮条一样,替雏子和大久保之间穿针引线。使我对这位从未谋面的男人有过不只一次的嫌恶感,甚至于胜过对大久保的痛恨。恐怕到了晚上和地方上的朋友们去喝酒时,一定是一面说着住在别墅的淫荡少妇的话,一面发出下流的笑声。

但是,对于自己从那淫荡的少妇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则是只字不提。

那天,计程车一到了小濑温泉,就看到大久保胜也站在旅馆的正面人口处附近。好像他有特殊能力已有预感雏子会来这儿找他一样。事实上只是凑巧而已。他手上提着工具箱,将黑色的袖子挠上去。或许他实在晒得太黑了,在强烈的日照下看起来像是一个法师一样。

雏子下了车。对我还有对司机都不发一语,她只是直直地朝着大久保那儿望。

太久保认出来了雏子。四周有好几批旅客,雏子和大久保就隔着来往交错的人群站着不动,用狂热的视线望着彼此。定位身子动也不动。

穿着鲜黄色条纹长裙的雏子脱下帽子。风穿过树林间吹过来,将雏子的短发吹着飘起来往上飞舞。同时也吹起了裙角,看到纯白色的凉鞋。

饭店的客人带着颇为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擦身而过。但是两人还是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对方。没有想要上前去握手、拥抱,或相互微笑,或并肩而行的样子。

两人之间大概有三百公尺的距离。但对他们来说好像根本没有必要去缩短那样的距离一样。他们只是这样面对面,相互凝望。相互在对方眼睛的深处搜索着燃烧的火焰。好像是这样就满足似地立在那里。

“要怎么办?”司机越过后照镜,用很迷惑的声音问:“要等吗?”

“不,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说。

我慌忙地拿出钱包付了车钱,计程车等了我一下,车就回头走了。

我朝着雏子和大久保的方向慢慢地往前走。大久保先注意到我,雏了跟随他的视线往回看。

“怎么啦,小布。你不是要到旧轻井泽吗?”雏子以惊讶的神情问。

“不去了。”

“计程车呢?”

“让它走了。”

在我面前,雏子露出很困惑及失望的表情。雏子的眼神好像是在说着,和大久保片刻间的幽会被你给打扰了。

但我却无所谓。就算雏子像是赶小狗那样来对待我,我也决定不为所动。

我想知道大久保的事。我很早以前就想知道。不是从雏子那儿听来,而且想自己亲眼看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无法说明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那有一点像是丈夫在外有新欢,做妻子的想直接见到那位情人一样。发了疯地想看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像是说话的样子啦、喝咖啡的样子啦、说话的声音啦等等。明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无法解决事情,不仅如此,反而会加强妒意。但因为强烈的好奇心,那种不可解的冲动,对,就是那种冲动正在驱使着我。

“请介绍一下。”我直视着雏子说。

“介绍?”

我故意上下打量着大久保。“雏子,你还没有正式向我介绍过呀。”

“不用介绍是吗?奇怪了,小布。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吗?他也对你的事……”

我完全无视于雏子的话语,向着太久保轻轻打招呼说:“你好。我叫矢野布美子,是片濑教授的助手。”

“我知道。”大久保说,“从雏子那儿全部听来了。”

“在约会的时候?”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大久保冷笑地回说:“唉!说是这么说。约会这种字眼太俗气了点,我不怎么喜欢。”

“那么怎么形容才好呢?”

他稍为想了一下,然后好像瞧不起这个面前头脑不好的小女孩似地说“幽会”。

我故意很大声地笑。

雏子没有笑,只是用带点悲伤的眼光看着我。

大久保完全忽视我的存在,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然后眯起眼看手表。

雏子像小孩一样缠着问:“下一个工作在哪儿?”

“在南轻井泽。要送一架大型电视去。”

“那么你要先回店里一趟罗?”

“嗯。但是那到傍晚再去就可以了,所以还有点时间。”

“真是,好难得的幽会耶。”我插嘴说。

雏子脸色不好看。我看得出地眼中有些许的僧厌、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假装平静。

大久保望着雏子说:“到云场的湖畔去吧。”

“好呀。”雏子点头。

我很愚蠢地说“我也去”,还一副很坚决的样子。

雏子不知怎么想,一定想我大概发疯了,或是不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种难以置信的幼稚态度。她一定是大惑不解而感到很强烈的焦躁吧。

毫不犹豫、毫不在乎、毫不体谅地拒绝我这个愚昧要求的是大久保。

“不行。”他静静地、很严厉地说。

我惊愕地仰头看着他。

“不行。”他再说一次,“不好意思,我是想和雏子在一起,不是和你。”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保持沉默。

雏子用柔软的手来绕着我的腰。“小布,不要不高兴。”

我避开身说“没有”。屈辱感使我说不出话,然后我转过头什么都没说。

“我替你叫计程车。嗯,小布,这样好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雏子就从背包里拿出钱包来。“我去打电话叫车,你等一下。”我说不用,但雏子没一会就跑不见了。

只剩下我和大久保两人。我们站着的地方是饭店人口停车的地方。两旁有水泥铺的石头。大久保背对着我走过去把脚大大地跨开坐在石头上,从工具箱中拿出一包压扁的香烟。

高原的艳阳高照,他戴着银色的手表发出反射的光芒。大久保含着烟,皱着眉用打火机点上火。

他这么抽着烟,嘴边吐着雾,在阳光中眯起眼看着我。那种好像是看着小孩的眼神。

“有句话我想说在前面。”我说,“可以吗?”

大久保像是外国人一样耸耸肩说“请便”。

我瞪着他。“请你不要再对雏子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为什么?”

“这样不好。”

“对谁不好?”

“当然是老师呀。”

“哈哈!”他笑了。“要是你是真的这么想,你还真是个伪君子。要不是呢,就是头脑不清楚。”

我忿怒地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着。

大久保继续说:“你听好,我的确是在接近雏子,而雏子也是会来找我呀。你以前学过算数吧。计算从两个地点同时出发的人会在哪里碰上。就算两人的脚步有快有慢,但只要同时开始走,就会在某一点撞上。除非本人不愿意,谁都阻止不了。”

“那是无聊的理论,和老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的原则是不对别人夫妇之间的事加以评论。”

“但是雏子是老师的妻子。”

“她是不是片濑先生的妻子,不是我和你来决定,而是由雏子自己决定的不是吗?”

“我是雏子的好朋友。”

大久保说那又怎样呢,轻笑起来。“像你这样的人,不叫朋友。应该叫什么呢?我告诉你,叫小姨子。想用自己的一句话改变别人的—生。”

忿怒之余我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不知为什么非得受这样的莫落不可。我想这就是大久保。这就是大久保的真面目。

雏子居然对这种男人不可自拔,我甚至想同情起她来。但我怎么样都无法涌起可怜的情绪。大久保说的都对。

虽然他的说法有一点超出常理并且毫不留情面。但是他所说的却没有错。错的是我。不管我想说什么,雏子爱上这个男人是事实。

对于我一口咬定他不是雏子该爱上的男人这点,大久保实在说的对极了。

雏子回来了。大概是急着找公共电话,又急着跑回来的缘故气喘吁吁的。

“大约十分钟计程车就会来了。我用片濑的名字预约的。”她一面说一面打开钱包,慌乱地塞了三张千元钞给我。

“这是干什么?”

“你不要管,收下来。够你回家的时候叫车回去。”

我没说话。大久保过来站在雏子旁边,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无比的温柔、无比热情地交错。

“那么,我们先走了。”雏子说,“小心点,小布。等会见。”

两人背对着我走远,既没牵手也没有靠肩而行,也没有四目交接。两人默默地走着。但是那四只眼睛所见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以一样的感觉、一样的热情、一样的急切看着一样的风景,用这样的方式来重新确定彼此的情意。

我失去了雏子。我这么想。然后在那瞬间,我虽然没有意识到,但是事实上,在那时我也完全失去了信太郎。

正文 第十九章

嫉妒、独占欲、丧失感,那一阵子,我对雏子感情五味杂陈。其中最强烈的是污秽感。

即使雏子和半田以及副岛有肉体关系,并且那样大胆地在我和信太郎面前接触自己丈夫以外男人的身体,用那样渴求的眼光看着他们,但是那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她污秽。但是在大久保面前的雏子却让我感到不洁。

虽然雏子连大久保的小指头都没碰是事实。

在超级市场买东西买到一半会突然发狂耐不住奔回家委身于信太郎的雏子,自从大久保出现之后,就变得像尼姑一样的老实。和副岛在那个夏天有没有发生关系也不无疑问。

她也不再具有以往那种,让所有认识她的人会引发性联想的神态。当然,连对我和信太郎都是如此。

她喜欢穿的衣服还是一样相当暴露,也大多显出身材线条。但是她衣服上却有肉眼见不到的盔甲,好像努力不让大久保以外的人看到自己神圣时肉体。

雏子渴求大久保的,不是他的肉体面是精神。精神,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没有形状的东西。而且是变化自在。肉体永远无法和它相提并论,它永远扮演着高尚的角色。只想要寻求那样的东西,就只让我觉得不干净、不纯洁。我认为贪婪地寻求肉体的快感、沉溺于性欲中还比较高尚得多。

和信太郎以外上千个人开心地上床的雏子是圣女,但只将自己的灵魂托付给一个男人的雏子却形同娟妇。

我痛恨那样的雏子。搞不好我曾在雏子的背后小声地骂过她是淫妇。

那一阵子,我经常哭。或许真正卖淫的是我。很明显的,我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毫不吝惜地卖给了雏子和信太郎。

到了九月,我从仙台回到东京的公寓。信太郎又找我去他家打工,帮他誊写《玫瑰沙龙》的翻译。他说要我将反复推敲过的翻译誊好,然后将不需要再修正的稿子交给佐川。我大概算了一下,用四百宇的稿纸誊也要超过两千张。我记得在那时,最后的校对工作还进行不到一半,让信太即有点焦急。

那时我正不安地想,不知九月打扰他们夫妇好不好呢。那个凄惨不堪回首的夏天还记忆犹新。所以当信太郎自己一来邀,我就高兴地接下来。

就算我去目黑他们的家不需要找什么藉口,但是我心里害怕地想像着,雏子和信太郎会不会和那年夏天一样渐渐地很不高兴、很见外地来看待我这个外人?要是有正当理由就可以克服恐惧的心理,无视于他们夫妇关系正在恶化,而大大方方地到他们家就好了。

每个礼拜六我都见到信太郎。虽然说是见面,但已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关在书房内。只要把在那个礼拜完成的原稿从信太郎那儿取来,听他扼要地说明一些注意事项,我的工作就完了。剩下是把原稿带回去,在下礼拜六以前誊好。只不过是这样简单的工作。打工的酬劳和以前一样。

我向信太郎说不要这么多。他说我还想再多给你一点呢,以前的工作只不过是末两天而已,现在是每天。虽然是带回家做,但每天都要花时间,只付这样的钱真不好意思。

那时一种很无聊的想法掳获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觉得那是很有魅力的想法。

我很认真地说:“那么用钱把我买走吧。”

信太郎露出诧异的神色。我再说一次:“我不要打工的薪水,而是请你用那样的钱把我的身体和心买去。被老师买走是我的希望。”

“真是乱来。”他讶异地笑,“不要再这样的胡说八道。”

“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了。”我这么一说就悲从中来,“要是搞不懂的话,还不如把自己卖掉。卖给老师还清楚些。”

他静静地抱紧我。我们是在目黑的客厅,从敞开的窗吹来一阵带有冷意的秋风。远处有卖番薯的叫卖声,空气很澄净。待灯在夜色中清楚闪烁着,反而看起来很悲戚。

那天雏子不在家。雏子已很少会在家了。

我每个礼拜六到公寓时,尽量用很开朗的声音问:“今天雏子在吗?”胸口就会紧起来。信太郎很难启口似地,一瞬间不说话,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有时是雏子到轻井泽去见大久保,有时是大久保上来东京看她。不知为什么若是在礼拜六。这么一想,我记起来大久保说过,信浓电器行除了七、八月以外,每逢礼拜天是定休日。

雏子好像是依着大久保的休假而活,雏子会在都内饭店订好房间。雏子到轻井泽的时候,恐怕就在古宿的别墅内约会。

然后隔天是礼拜天,两人可以好好享受在一起的时候。在礼拜天的夜晚难舍难分,再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

那阵子信太郎的生活充满杀气。他决定把我每个礼拜六叫到他那儿去,恐怕是减少一点雏子不在的焦虑吧。

身体不好的老妈常请假,公寓满是灰尘。那么喜欢煮菜的雏子也很少下厨。冰箱内堆的都是冷冻食品。

雏子不在的周六夜晚,我常和信太郎到外面吃饭。在六本木混到深夜。信太郎喝得昏天黑地。但是不管怎么喝都不会醉,也不会变得多话起来或是闭不开口。他就是像往常一样。要是死皮赖脸地求他,他会开个小玩笑,把我弄得开怀大笑,让我看到他好像很轻松。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有着无法填充的虚无感一直扩大。等我意识过来,他已铁青了脸变得很恐怖。

一回到目黑的家,信太郎要我睡在他们房间。我说还不想睡,他也会假装没听到进到书房。我没法子只好躺在他们卧房的大床上,静下来听书房的动静。床上有雏子的香味,我也变得无法入睡。

这么不能入睡地迎接秋天的晨曦的我,起身来步出卧房走到书房前,轻轻地敲门。没有回应。我想像会不会是在里面的信太郎冻得昏过去了,急得想叫出来。

慌慌忙忙地转动门把看看。门没有上锁。开了一半,就看到背着窗帘的信太郎的身影正朝着书桌不知在做什么。

他抬起头来,在满脸疲倦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衬衫的钮扣也忘了扣,头发凌乱。在他面前的书桌上摊着《玫瑰沙龙》的原稿。烟灰缸中有好几根烟忘了拧息而冒着烟。

我一问他是整晚都在工作吗。他说嗯,因为我睡不着。然后他整个身体瘫靠在椅背上,向我招手。“过来。小布,到这来。”

我进了书房,到他身边。他搂着我的腰,把我抱到他膝上。阳光穿过窗帘照着灰尘像是碎玻璃睡一样闪着光。我因为睡觉时把中仔裤给脱光了,下半身只穿了条内裤。信太郎用手抚摸我的大腿,他一面抚摸着一面看着我。

一阵潜在的快感向我袭来,但是却没有开花结果。而像是被追赶着到尽头一样,取而代之的是悲伤。我凝视着他的脸,开始大声哭泣。嘴唇激烈地颤抖,眼泪直流。信太郎用指尖来擦我的眼泪,我们就这么自然的双唇相接。

然后我们会被一种比肉体欲望更遥远更极端的感情所驱使,互相抱紧了双方的身体。比交欢时更要强上数百倍的愉悦支配着我们,在同时,比交欢时的空虚强上数百倍的空虚,也吞噬着我们。

那是我和信太郎间进行着唯一有关对雏子的交谈,也是唯一的感情表现。我没向信太即提有关大久保的事,也没有问他对雏子和大久保的事是怎么想。因为不问也知道。故意去问明知道答案的事未免太无聊了。

诚实地说,我根本不敢向信太郎提大久保。我想避免两人会一齐责难雏子。我到底是怕什么呢?我想那时,我是相当害怕信太郎会说出要和雏子离婚的话。

其实,信太郎和雏子分开对我来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我一点都不希望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非要期望这么世俗丑恶的结果呢?

不管怎么说,信太郎和雏子是不能分开的一封。有关这点,我必须不厌其烦地强调。片濑夫妇像是神带给这世上一匹兼具两性的骏马。对我来说,少了他们夫妻哪一位都无法活下去。要是用比喻来说的话,他们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十月底吧。在一个颇为寒冷的晚秋的夜里,雏子突然造访我的小窝。那是礼拜天晚上。她说刚送大久保到上野车站。怎么样就是不想回家,所以到小布这儿来。

好久不见的雏子带着很清澈沉静的表情。脸上白的部分很白,和那成反比的是脸颊像被蔷薇染红了一样。她没有擦口红,整个脸颊绷得紧紧的。褐色的头发很自然地被着,美极了。她一直擦的香水昧充满了我的小房间。我记得我当时胸膛燃烧了起来。

她把穿着的风衣脱了。就像是造访好友的房间时,把身子卷在电暖桌下。我一到厨房准备冲咖啡,雏子说:“不用了。要是有威士忌的话倒是想喝一点。”

我点了点头,把便宜的威士忌拿给她。我说冰箱的冷冻库坏了没有冰块,不巧可乐喝完了,只能掺水喝。雏子微笑说喝纯的没关系,倒了半杯满的威士忌。

她两手捧着杯子,将它转来转去,嘴里好像说了些什么。雏子的声音被路过的救护车声音盖过,我没听到她说什么。

等到救护车走远,我问她,“你说什么”。雏子用同样的口气、同样的声音重复说:“我和胜也上床了。”

我很严肃地看着雏子。雏子回到往常讲这类话给别人听时的样子,她扭了身,斜着身体。像是回忆记忆中的呻吟声一样大大地喘息。

“今天下午,在涉谷的宾馆。现在好像还在做梦一样。”

我没说话。雏子喝了一口酒问:“有烟吗?”我把自己的烟递给她。

好像本来就没打算自己点火一样,雏子一含上烟,就理所当然地往我前面将嘴凑过来。我将点着火的火柴伸过去,手激烈地发抖,火焰摇摇晃晃。雏子将我的两手稳定住。我撇过脸开始呜咽起来,肩膀颤抖着。

雏子很讶异地问:“怎么啦?小布。怎么哭起来了。”

我吸鼻子撇开脸说:“我搞不懂你了。”

“不懂我?为什么?”

“你要把老师怎么办?那么迷着那个人,你有没有想过老师的心情?”

“有呀。我一直有把小信放在心上。但是小布,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呢?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咬唇,瞪着雏子。“你告诉我,那个人哪里好?那人是你的什么?为什么这么迷他?只是一时呢,还是永远?我和老师要怎么办?等你吗,还是放弃算了?”

那是很蠢的质问。是被感情驱使而发出的一连串疑问。雏子也无法马上回答。但是我是认真的,认真的想知道答案。在等待回答的时候,我着急地几乎要用指甲搔喉咙。

雏子叹了一口气。她吸一口烟吐气,用细长的手指点烟灰。有一段颇长的时间不开口。我一直望着她,因为不想逃过她任何的表情,还有每一瞬间嘴角微妙的变化。

她终于开了口。“小布,你不要吓一跳。这是很认真的话。我想我再过一阵子会和胜也住在一起。”

我皱起眉看着雏子。

雏子瞥了我一眼说:“拜托你,先听我说。说这种话是有点不要脸,我们是认真的。和他不是以前那种好玩的关系,小布。连性这种事做不做都无所谓了。做也好不做也好。当然,刚刚是做了。但说真话,我很想和他做爱看看会是什么样。我要求他只要一次就好。但是好奇怪,就在我想做也好不做也好的时候,突然想就一次也好,无论怎么样都想做做看。胜也好像已经决定在我和小信分手前先不上床。但是我想试试看。还好做了。和他的做爱可以说是完美极了。让位觉得,世上几乎不存在那样完美的性爱一样。”

雏子自嘲地笑着。“但是我爱的不是胜也的肉体,他爱我的也不是我的身体。肉体的快乐马上会消失,但是精神的快乐永远存在。今天我又重新确定了这一点。”

“要是不爱肉体那是爱什么?”我挑衅地问。

雏子眯起眼用手指夹着烟一直盯着我。“小布,你不懂吗?这种事你到底不懂。”

“我是不懂。”我马上说,“我也不想去懂。”

“是吗?”雏子说,将烟捻熄。她又看着我:“真可惜。我以为小布会懂,你或许不相信,我和胜也到今天为止什么都没做。是有在一起睡觉,但什么都没做。我不会在小信面前说谎,真的什么都没做。也不想做。”

“那么一直不做的话不是很好吗?”

“你为什么生气?小布。我和胜也上床让你生气吗?”

我摇头,又哽咽起来。眼睛开始润湿。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说不出话,也失去理性,只有眼泪直流。

“我呀。”雏子看着我的泪像没看到一样。“我爱胜也。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这让你生气吗?那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问:“你已不爱老师了吗?”

雏子叹息,握住我的手。“那和小布投关系。小布不用担心那样的事。”

但是我想知道答案。我低声说:“你已经不爱老师了吧?”

雏子没辙地看着我,稍微眨了一下眼。“爱的本质不一样,你懂吗?小布。”

“不。”我粗暴地说。自己再也忍不住,过去抱住雏子。

我不太记得在那瞬间雏子有没有抱紧我。但是她没有拒绝我。于是我就两手绕着雏子的脖子,将脸埋在她的颈间等待她的爱抚。心脏噗通地跳。我全身都在期待着她,无法动弹。

她用手拍我的背。她柔软的秀发弄得我痒痒的。但是她没有爱抚我,只是形式地捏我的脸颊,静静地解开我绕着她颈上的手,然后按着我的手说,“总有一天”,她用橡母亲又像姐姐又像老师的语气说,“一定有一天,小布会懂得的。”

“我什么都不想懂。”我含着泪说,“雏子已经把老师还有我都忘了,随便我们怎么都好。”

“才没有。”雏子说,“那和这个是两回事对不对?”

“亲我。”我说。我的口气并不是耍任性而是命令的口吻,令我自己也感到可怕。但是我念头一转,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比起雏子的背叛,不管如何大放原词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过错。

雏子默默地看着我。“快点。”我急了。但出不了声,自己觉得很悲惨,又流下眼泪。在泪中模糊地看着她的脸。雏子用双手把我的脸捧过来,吻了我的唇。轻轻地,轻到像蝴蝶停在花上一样。那是无心的一吻。

雏子很明显地拿我没办法,同时也感到困惑。我感到雏子分明是向我宣示着……你心中那种性倒错的欲望并不能称之为同性恋。事实上,是我先开始玩起相互抚摸身体的游戏,也感到责任是在自己身上。但是那也已经过去了。我没办法认真地再陪你玩这种游戏……

“我最喜欢小布了。”雏子说,“当然也喜欢小信,我最喜欢以前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起聊天、喝酒。”

“以前?”我张大眼,“你是说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

“对。”雏子喝着威士忌平静地说,“即使我还想,现实也不许可。怎么样都不可能了。我想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和胜也一起度过。今天我们还在商量这个问题。两人为了要能在一起,可以不顾一切。现在我脑里想的只有这件事。”

我想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像听到嘴里三句离不开情人时那种受不了的表情。但是怎么样也做不出来。我只是紧抿着嘴撇开脸。

雏子继续说:“目前大概还是我去轻井泽会比较频繁一点。他是一定会辞去信浓电器行的工作到东京来的。但是有某种原因非等到明年的三月不可。所以我只有去配合他的时间。”

“某种原因?”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因为合约的关系,到明年的三月才会到期。因为他受到老板的照顾,他也是讲情义的人,不能说辞就辞。”

她讲起来好像是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一样。不然就是一生也离不开他的共犯一样。这比我听她说爱他千百次还要更刺耳,雏子简直变成了一个俗物。我想恐怕她过没多久,就会向信太郎提出离婚、分财产、搬新家的话吧。

我好不容易才点点头,然后说:“雏子小姐。我想或许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

我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讲完了以后头都晕了起来。

“你说什么?小布,你确定吗?”

“再会吧。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没这回事,我当然需要你。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实在是昏了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能是太激动了,或许是极度的混乱中激起了我潜在的欲望吧。

我直直地看着雏子说:“请抱我。”

雏子没说话。就这么一直保持沉默,面无表情。脸上没有动摇、没有轻蔑、没有厌恶,什么表情都没有。她悄悄地调整了姿势,然后很平静地挑起眉毛。

“我是女人哟。小布。”她静静地,并且毅然地说,“我喜欢的是男人。不管我有多喜欢你,也没办法和你做爱。”

她可是一针见血。一点都没有必要去猜测话中的意思。

她说得没错,我毫无反驳余地,也没有反驳的权利。我只不过是误解了雏予那种娇野的魅力,和无视于世俗道德的奔放的生活方式,还有她那种毫无邪念抚摸同性的癖好,误以为那是对我有性需求而已。

羞、后悔、绝望,还有自我厌恶,这些情绪一时间全涌上来。我到底是怎么了?想摧毁自己,无法允许自己还这么好好地活着。

但是雏子却很冷静。她慢慢地喝于了杯中的威士忌,望了我一眼。“我该回去了。我还会再来,小布。你不要再说什么分开的话。”

她站起来穿上风衣。我看到雏子右脚的丝袜脱了线,对我来说那不是常有的情事后的痕迹,而是雏子和大久保见面时浑然忘我的证据。

“那么……再见了。”雏子低声说,站在门口回头望着我。

我实在不敢相信站在那儿的是我那么在意的一个人。雏子像他人一样,朝着我浮起应付似的笑容。为了捞命掩饰,又更加深了虚假,她向我摇摇手。

就像是和过去的爱人装作只是朋友、笑着谈天的那种酸痛,在我心中扩大。再见了,我说。我是带着深切的含意而说。但似乎雏子没有感觉到。

我真正地开始病恨大久保就是在那个时候。要是大久保没有出现的话,雏子还会像以前一样和信太即感情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丽我也可以夹在他们中间尽情享受着幸福。那种即使豁出一切也在所不借的幸福。

在我的想像中,我不知多少次地企图杀大久保。甚至可以说,早在那个时候大久保已经被我杀死了。

正文 第二十章

那年文学院的毕业论文是到十二月十号截止,我一直到十二月初才知道。

我九月以后就很少到学校去了,脑子里面根本忘了有毕业论文这回事。看了贴在布告栏上有关毕业论文的启示,我不禁哑然失笑。在九天之内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写不出来的,在那时我已注定要留级了。

各公司行号的就职考试也结束了。连思想有问题的学生,明明心中清楚不会有好公司会采用他们,还是在担心不知道明年春天毕不毕得了业。不担心的学生则还是不改初衷继续激烈的抗争活动、认真考虑退学、计划着赚钱的方法。

在那时期只有我什么也没做。报纸也不读,书也没打开,也不与人交际。要是说我那时做了些什么的话,恐怕不过是在中午睡懒觉,到了晚上起来漫步到新宿听爵士乐“感觉集合”相同。,或看不怎么想看的电影吧。

也有过在昏暗的街上绕来绕去,发现安静的公园就进去荡着秋千陷入沉思,等到意识过来已是清晨的时候。也有过两三天不睡觉都没关系,一直关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的时候。像要发霉一样,几乎什么都不吃,只喝咖啡和抽烟。就像是患了自闭症一样,朦胧地呆望着窗外发白,然后黄昏幕垂,直到四周一片漆黑。

那时脑中想的事纷杂无章。自己也摘不懂。有时想,这么下去可不是要发疯了吗?但是我无法停止思考。那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理性,一种无意义的尝试而已。反正,我是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变成什么都无法思考的废人。

虽说如此,我想的都是过去的事。和雏子以及信太郎三人度过的时光清楚地在脑中重现。我努力去回想的全是,去年此时做了这件事,说了那些话。

再严重的时候,我连那时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那天是几月几号、天气是晴是雨、报纸上是些什么消息,这些极为琐碎的事都非回想出来不可。一想就想个三四小时毫不为奇。非常热中于搜集以往幸福记忆的片断。

我好几次,要是自己知道是患了什么重病就好了。要是不治之疾最好。我想要是到了医院从医生那儿得知没多久可活了的话,会如何地松了一口气呀。

我梦想着在外面走的时候,急驶的卡车把自己给辗过的话就好了;并想着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会不会有趁我不在家时侵入的杀人魔,在我准备进门的时候把我给勒死。

我渴望着肉体的苦痛。觉得要是有肉体的苦痛,或许精神的苦痛可以得到解放。

为了有这样的效果,我在房里,不知喝了多少杯便宜货的威士忌。等着身体不舒服,但在那种时候偏偏就是不会醉,只是有轻微的头痛,更加提醒了我的空虚。然后只剩下悲伤和铅重的疲惫感,要随比喝酒前加倍的苦痛。

但是我还是活着。尽可能以还不到废人的程度活着。每个礼拜六还是定期到目黑的公寓,然后见到信太郎,接誊写的原稿。

誊写的工作像机械般地持续,但是有点停滞不前。也有过没有完成该誊写的份量就到目黑去的例子。

但是信太郎没有抱怨。因为他自己也是无心工作,递给我的原稿数目越来越少。

我没有在公寓碰到过雏子。和信太郎见面,不细怎么也玩不起来,但和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周六到外面吃饭。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饭后不再去喝酒,也不再去兜风,而且在很普通的餐厅吃简单的晚餐。喝完咖啡后,信太郎会一语不发,像是已经决定好的模式一样,拿起放在桌上的车子的钥匙。那就是要回去的暗示。

我只顾着看他什么时候会拿起钥匙。今天会比平常晚个十五分钟吗?今天好像着急些什么,恐怕会早一点回去吧。光想着这些,也无心交谈。或许是因为这样,我记得那时很讨厌信太郎用的那个钥匙圈。

那是黑色的皮制、小马蹄型的钥匙圈。中间有银刻的字母,是代表片濑的字母。但不正也是代表着大久保的吗?我好几次这样无聊地想,可以说是到半发疯状态。

拿着钥匙的信太郎付完账就直接送我回家,但他绝不上楼来,我也不邀他。所以他干脆也不关引擎,只是踩着煞车,轻轻亲我的脸说:“小布,晚安。下礼拜见。”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说什么才能免去这种难过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能做的只不过是维持我仅有的自尊,不去恋恋不舍地送他的车子离去,而是马上飞奔上楼。

但是即使我将身体隐藏起来,我的耳朵却固执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像是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没多久信太郎的车子渐行惭远。

然后我会再奔到外面,路上还残留着信太郎车子排出的白烟的味道。只看到远走的车子小小的红色照后灯。

在下面街角车子因为要向右转,所以先得停下来,亮右转灯。在寒冷冬夜的空气中,只有闪着的右转灯和红色的照后灯鲜明地浮现。没一会,车子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我在可怕的孤独中。

我就是那样地过完了一九七一年。我记得一直留在东京到十二月三十号,然后在那天夜里回仙台。

我无法告诉双亲自己没有在写论文,更无法告诉他们自己确定得留级。

我看起来相当地削瘦,父母和祖母担心我的健康。我不喜欢让他们皱着眉说“瘦了耶!是哪儿不对呢?”所以装着很有精神。但是装着装着、疲劳累积,看起来是更加清瘦。

过年见到好久不见的亲戚都大声嚷嚷地说,我瘦得只剩下个皮包骨,强迫着我多吃肉,说这样才会有体力。但反而弄得我严重地消化不良。因为如此,我更加瘦下去。到年初七回到东京,我已感觉不到自己的体重,走路好像在云端一样轻飘飘地,的确连自己都感到恐怖。

回到公寓,在一楼的玄关旁的信箱里有我一封信。是一月三号的邮戳。寄信人的地方写着的是唐木好朋友的名字。在唐木常往我这跑的时候,他老是跟着他进进出出。唐木被逮捕的事也是他来告诉我的。

这封信夹在其他回乡过年的住户的邮件中,是四天前就送到的。上面有一层薄簿的灰,或许是因为一开头就有不样的预感,我就站在邮箱前用手指把它拆开。

里面不是普通的信,而是一张写报告的纸,上面布满了横写的有点向右倾斜、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细小的字。是那种很适合传达死亡的字。

信上写着唐木去世的消息。死亡日期是在接近年终的十二月十八号。一直到最后都没有上医院,应该是相当的痛苦,但唐木却没有告诉周围的人身体不舒服。在圣诞夜的半夜他倒下来,被送往医院急救,已经是两个肾脏都不能使用的末期症状。连医生都惊讶“居然可以这样还活得好好的”。二十六号尿毒症并发,二十七号渐无意识,第二天的二十八号清晨长眠而逝。在十二月三十号于自家的附近举行了葬礼。因为是年终,遗体匆忙火化。我知道唐木已和矢野小姐分手了,但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去世的消息,所以写了这封信。

信中没有用任何表现悲痛的感伤字眼,也没有记述对于唐木的追念,就像是一般在写公文一样很事务性地传达了这项死讯。

我读完了信将它放进外套的口袋里。挂上皮包,上楼进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关着的窗户,开了电暖桌的开关,就这么穿着外套窝进被里。我不太能相信唐木的死,脑中一片空白。

我试图回想唐木死的二十八号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已是十天前的事,很不容易唤醒记忆。只恍惚记得那天我到吉祥寺去,在街上毫无目的地乱晃。看到一家小小的、暗暗的咖啡店就进去坐。然后做了些什么就不记得了。

对我而言,唐木就像是小学时代的同窗,只有在翻老旧的相本时会涌上许多回忆。所以如果在二十八号我没来由地突然想起唐木的事而担心起来的话,那一定是冥冥之中唐木显灵。但是什么都没有。

还在交往时,我问过唐木他的生死观。我记得他说过,死亡的生物只是归于无形。什么灵异怪谈或心灵现象,都只是活着的人捏造的。死既不是神圣的事,也不是不洁的事,更不需恐惧。只是意昧着一切消灭而已。而他真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归于无形。死等于无,没有什么必要去感伤。我的眼前浮现出唐木一如往常的、顽固地这么说着的脸庞。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里喝着威士忌。打开收音机,听着开朗的美国流行乐。一听到好久没听的曲子,就会回想起和唐木在一起听音乐的时刻。

我还想起唐木把脚放进同一个电暖桌,背靠着墙壁,读着厚重的书,对着我诉说着自己的理想。我不记得任何他向我说的有关斗争的事,但是却回忆起他颈部的味道,还有摸着他不管怎么洗,头皮还是会马上生出油来的油腻长发,还有含着烟味的暖呼呼的吐气。

我回想不出和唐木做爱的情景。想起来的只是他在睡被上背着我偷偷地戴保险套时,他肩膀的动作,还有完事之后他瘫在我身上时双脚的重量……就是这些。

唐木死于二十四岁。我现在有时还会想,要是他还健康地活着的话,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终究退出抗争,做个普通的上班族、结婚生子,顶多当个工会的领导人呢?或是打着武装斗争的旗帜继续热血的革命运动,到后来被浅间山庄事件所牵连,在被逮捕的赤军斗土中也发现了他的名字。

那天我没哭,也不感悲伤。我只是对于这样的分离有点惊讶、有点茫然。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伤感的情绪。但我认为,那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空气牵引出我的感伤吧。我自己也很满意可以这么冷静地接受唐木的死。但是第二天清晨,我梦见了唐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驼着背寂寞地低着头。背景是有着灰色的墙壁,还有灰色的柜台的阴暗酒吧。但四周没有人,只有唐木向着柜台,低着头,身子动也不动。

只不过是那样的梦。但我记得,我一醒过来,一阵强烈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使我无法压抑而颤抖起来。那是真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激烈,像是发疯一样地掀起感情的狂澜。

那不是像不可抑制的悲伤,或什么感到寂寞这种普通的情绪。而是另外一种,混合着无底洞的恐怖,还有混合着自我嘲笑时的那种自暴自弃。这些感觉融在一起,好像是火山要爆发一样,在我身体内喷涌上来。

在那时,我生来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锄哭。我把脸压在被上,嘶声地痛哭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震撼世人的浅间山庄事件浮上台面,跃登报纸的头条新闻是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日。我的房内没有电视,只要不开收音机,就没办法知道最新消息。但是我倒是一直有订报纸,所以我和别人一样知道了那件大事。

我记得斗大的标题写着“激进分子,挟持老人院的妇人当人质”。四天前的二月十六号在妙义山的激进学生男女,还有十七号最高领导干部永田洋于被捕。因此在十九号的报纸应该有记载着从妙义山逃亡四人,在轻井泽车站被捕的消息。

而在二十一号则是美国总统尼克森出发到北京,和周恩来展开备受注目的高峰会的新闻。挟持着人质一直占据着山庄的连合赤军一点都不让步,和警方的交涉陷入胶着状态。

报纸在二十八号报道了“美中会谈”的结果,双方发表了联合声明,掀开了历史新的一页。

而在同一天的二十八号夜晚,造成了多起死伤的浅间山庄事件也落幕了。虽然连台赤军的动向如何还是让人担心,但我记得在二十六号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那是礼拜六,我下午起床晚了,我没开收音机就窝在电暖桌里。到了傍晚才到一楼去拿早报,然后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在一边。发现烟没了,又跑到外面去买。

买了烟,又买了速食的豆皮寿司,还在小杂货店买了一罐牛奶。

回到房里吃着寿司、喝着牛奶,然后才打开报纸。读遍了有关浅间山庄事件的消息。然后稍微地想起了唐木。我想唐木要是还活着,说不定会是占据山庄的分子之一。就算不是这次事件的主事者,他总有一天会以类似的事件引起众人的注目的吧。

大概是晚上七点钟左右。巴。在我房外有一位女性叫着:“矢野小姐!矢野小姐!”

我打开二搂的窗户一看,站在公寓前的是房东太太。当时她大约四十来岁吧。但是因为长得不怎么好看,还是因为和公婆相处不来,满脸暴露着的是青色血管。

她好像很冷一样缩着肩往上看着我。“你的电话。”

当时住在公寓的学生,几乎没有人有自己的专用电话。有紧急的事的时候,只有叫父母打到房东家,再由房东来叫我们去听。此外别无他法。要是没什么大事也得一一出来叫房客接电话的话,房东那儿大概也会觉得很麻烦。所以在租房的时候,房东就先讲好了除非有紧急的事,否则请不要常常叫别人打来,所以很少有人打电话来找房客。

我隔着窗道谢,然后冲出房门。我想一定是信太郎或雏子发生了什么事了。

建在公寓旁的房东家,是古式的木造两层建筑。电话就放在进玄关的鞋柜上。大概是正在吃晚餐吧,我闻到了一股红烧的辣辣甜甜的味道。

“对不起,打扰了。”我往屋内说。里面传来“嗯”毫不亲切的声音。就是来叫我的房东太大的声音。“讲电话的时候请把门关好,天气冷得很。”

“我知道了。”我说,把玄关的门关上。在外面车辆交错的声音远离的同时,屋里晌起了电视的声音,那是七点的新闻。在用餐时的碗盘声中,夹杂着男主播热切传达浅间山庄挟持事件的新闻。

听筒放在圆形的手编垫子上,我拿起来说“喂”,什么都听不到。我再一次大声说“喂”,再加上“我是矢野”。听筒散发着一股防止口臭的芳香剂的味道。

我听到像是在叹息一样的啜泣的声音。听筒那一端一句话都没说,但我那时直觉地知道是雏子。

“小布。”雏子哑着声音说,继续啜泣着。或许是因为眼泪哽到的关系,开始激烈地咳嗽。

“怎么啦?雏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雏子打着嗝说:“小信在发疯。说要把家里的东西全摔了,全部摔坏了再把我给杀了。你听到了没?那个声音,他现在在自己的书房把书架上的书全丢到地上,等他把起居室和厨房的东西捧完了,就会来杀我。”

因为她一面打嗝一面呼气吐气。所以话是断断续续的。在她停下来的瞬间,我听到些徽的声响,好像是地震一样的声音。咚!咚!咚!然后又混着像是玻璃碎声音、敲墙壁的声音,然后又好像是什么破了。

我咽下一大口气,紧抓着电话筒。信太郎在乱律东西。以他平时的稳重来看,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更无法想像他说得出要杀雏子的话。我想这不像是信太郎会说的话,所以如果他说了,那恐怕就一定会做到。

我的牙齿开始打颤,当然不是因为冷的关系。我看着鞋柜上的垫子。垫子有好几处破洞。我想不晓得是不是那位房东老太太编的。在那种时候不该想那种事,但要不是如此,我会当场在那里就尖叫起来。

雏子很快地说:“我想逃出去,但是没办法。我现在一丝不挂,衣服全部被藏起来了,连鞋子也是。小布,他要杀我。我会被小信杀了。”

我想信太郎是认真的。“我马上去。”我说,“等我到以前,你不要刺激他。”

“没用的。”雏子打断我,“来不及了。”

“来得及。”我说。“拜托!雏子。你等我,等我到之前不要动。”

我没听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奔出房东家。跑回到房间抓起外套,同时看钱包里有没有钱。还好有够我坐计程车到目黑的钱。我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出了公寓,叫了部计程车。那位司机有点饶舌,一直一个人稻滔不绝。虽然我很感谢他没有问东问西的,但是我也得适时地应付他,实在有够累。

话题主要是围绕在浅间山庄事件的新闻上。他说:“这世界上最讨厌的就是,一、从事学生运动的学生。二、留长发的男生。搞学生运动、投石头、封锁学校的这些小鬼,应该全部关到监狱里去。”他破口大骂,好像光听到赤军源啦、中坚分子啦、革命啦这些字眼就要呕吐似的。

车子静静地停在目黑片濑夫妇公寓前时,司机好像是在替自己的话下总结一样,开始提到轻井泽。

“现在这个时候轻井泽可惨了,在山庄被夹持当人质的管理员太太一定很苦。”他这么叹着气把零钱递给我的时候,好像对我问了句什么话。那是那天晚上他对我发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我涌上一股不安,也没听清楚他在问什么。

司机朝着我笑。他正好与我父亲的年纪不相上下,他打量着我说:“不可以哟。可不能和那种搞学生运动的男生交往。”

我胡乱地点点头。拿过零钱下了车。突然脑中闪过大家都会死的想法。唐木、连合赤军的一伙,还有自己。就算做的事不对,冒着生命危险拼命跑的人心情是一样的。

于是在那里,我开始确切地意识到死亡。雏子的死、信太郎的死,还有自己的死。我想我们三人在性上的牵连,可以说在一开始就注定了迈向死亡的命运,不是吗?不,或许更正确的说,我在到后来才这样想的。那天晚上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下了计程车,我想我是一直往他们夫妇的卧房跑。

越过穿堂,我上了电梯。眼前浮现了雏子被信太郎杀死的情景。我在坐计程车的时候,就一直想像着不吉利的事发生。几乎在那时达到极限。那时我已经将想像超出范围而将它真实化。我下电梯时想,信太郎一定已把雏子刺死了。我没有想像他是勒死她或是把她推下阳台,或是把她溺死在装满水的浴缸这些杀害的方法。因为我觉得信太郎是那种会拿凶器的人。在东京没有摆猎枪,所以大概是用刀子准没错。

我站在玄关的门前。在那个时候,我已觉悟到自己也会死。要是信太郎杀了雏子被警察逮捕的话,我也活不下去。可以的话,我想跟信太郎一起死。那时我想的死,不是那种意念上的死,而是具体的,有确切理由的死。

我按了电铃。感到听习惯的铃声一直响彻室内。我大大吸了一口气。想像着雏子全裸倒在红色血泊中。我向自己发誓,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反正不管看到怎样的凄惨景象,自己没多久会跟着归西。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觉得有点滑稽。我怎么会以为按了电铃信太郎会来开门呢?我怎么会以为才刺杀了雏子的信太郎会“谁呀”地一声,然后开门让自己进去呢?

虽然我已决定追随雏子而死,但是不是相当地处于震惊之中。事实上我在那时相信要是按电铃的话,信太郎会来开门。我也没有去想要是都没有人来应门的话,只有向邻居借电话通知警察。

然后就像我想的一样,信太郎打开门。我以为信太郎应该身上到处是血迹,但是他穿着的白毛衣上一点血迹都没有。他头发蓬乱,眼睛闪着异样的光,紧抿着的唇,除了看起来比往常薄了一点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不寻常的地方。

“你赶来啦。”信太郎说。那时或许他脸上甚至挤出了笑容。我不太能理解地,身体僵硬地仰头看着他。

信太郎用头朝着后方一点:“雏子大概以为我发疯了。但是很不幸的,我正常得很。就是太正常了。”

“雏子没事吗?到底……”

信太郎突然用力把我拖到玄关里面。一面抱着我的身体,一面把门关上并上了锁。在与外面走廊隔离的玄关中,我感到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信太郎突然在我面前伸出食指,瞪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开车出门好不好?”

“到哪里?”

“我知道在箱根的强罗有一间小旅馆。因为很偏僻,随时去都有空房。现在这时候一定没什么人。”

“但是,为什么要到那里?”

“反正就是想和你去那里。”

突然一种可怕的想法在我心中扩大。我想信太郎已把雏子杀了,现在开始要逃亡了,不是吗?我也就跟着要去展开逃亡生活了不是吗?他乍看之下好像很平静,但这不是代表他处于正常的精神状态,而是正好相反。那是因为异常的兴奋而造成阴沉的平静,不是吗?

“老师。”我用颤抖的声音摇他的手臂,“雏子在哪里?你不会……不会……把她……”

在信太郎的背后觉得一阵空气袭来。其中带有香水的味道,我将视线移开。

雏子靠在走廊的墙壁,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身上一丝不挂。

她的胸部以及下体毫无遮蔽之物。而是两手交插在乳房下好像在护卫着什么似地,身体靠着墙壁,一直往这边看着。大概是感到冷意吧,美丽的乳头缩紧着,额色失去光泽变得有点黑。脸上眼泪未干,哭肿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的妆已是乱七八糟,微卷的短发像被风吹的一样凌乱。因为到处纠结在一起,所以看起来好像是弄脏的褐色假发。

被剥光的雏子,虽然以带有恨意的眼光一直瞪着,但是却丝毫不服输。不管是怎么受到打击,连身上衣服全被剥光,甚至生命受到威胁,但是她仍然不失骄傲与尊严。

“小布,真谢谢你赶来。”雏子说,那是极低沉的声音。“真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你电话一接,小信就好不容易静了下来。还好是你,不然我就没命了。”

“呀。”我清了喉咙说,“好,没事就好。”

那是很不得体的回答。但是我说不出别的话。眼眶有点湿,但是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紧咬着下唇将眼泪吞回去。

雏子突然“哈”地自我解嘲地笑。眼睛眯起来,红肿着的眼皮相当酸痛。“家里乱七八糟。小布,既然你来了,帮我一个忙。小信把我的衣服、鞋子,还有内衣全藏在卧室里面顿起来了。只有他有钥匙,你可不可以向他要?”

我看着信太郎。信太郎没看我,只轻轻地难过地叹恳着。他搜着西装裤的口袋,然后拿出钥匙。他就像是丢给路上行乞的人硬币时一样,以很厌倦的表情把钥匙丢到雏子脚边。雏子一瞬间瞪着信太郎,信太郎也瞪回去。但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什么事。

雏子放下插在胸前的双手,慢慢地弯着腰把钥匙捡起来。那是毫不适合雏子的卑屈的姿势,但她似乎并不在乎。雏子就那样一语不发踮着脚尖走到卧室前把钥匙插进孔里。

喀嚓一声,门打开了。雏子的身子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那时闪人我眼帘的,是刚刚被雏子身体挡到的起居间的情景。装饰用的玻璃整个被弄得粉碎。走廊到处是玻璃碎片,被天花板的灯照得闪闪发光。

我脱了鞋,我想亲眼看看,信太即在嫉妒之余像发疯一样乱闹的结果,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穿过信太郎身旁,站在退往起居间的门前。

门半开着,里面像是大型台风过境一样整个被掀起来,所有的东西都乱成一团。原本放在里面的东西没有一样逃过被摔的命运。不是倒了就是破了,或是被摔往墙壁。地上有杂志、干燥花、还有丢着一地的烟。盆栽也是散乱在地,窗帘被不知道是什么液体给喷得乱七八糟。陶瓷则完全解体,冰冷的碎片散落四处。电视整个翻了过来。杯子不知是怎么被摔的,四散完全失去形状。

信太郎在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可乐,打开瓶盖对嘴喝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稍微平静下来的他好像受够了,什么都看不顺眼一样胡乱地,用手擦拭从嘴角流下来的可乐,眼光锐利的盯着我。我想我要是信太郎,恐伯也会做一样的事吧。为了保有雏子,为了把她夺回来,一定会做一样的事。即使了解这么做会有反效果,但为了喷涌而出的激情,不做点什么不行。

我回头看他。他用很可怕的认真眼神,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沉默着。窗外不知哪儿有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静静地摇着头。“这里不行,我们到强罗去。”

“要跟我说什么?”

信太郎不说话,我继续看着他。屋里静悄悄的。放在沙发上的手表,夹在被袭的靠垫中滴滴答答地响着。

我问:“是听了会害怕的事吗?”

信太郎还是不发一语,我想那就是他的回答吧。

信太郎拿起了好不容易投坏掉的电话筒,打给旅馆订房间。他没有翻电话簿也没有看记电话的本子,单凭记忆就打了电话。那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和我到那里呢?还是单纯地记起早就印在他脑里的电话号码呢?

雏子没有走出来。我和信太郎一起出了玄关,走过安静无声的走廊上了电梯。我站在信太郎身后,发现他的耳边有血迹。已干掉了成了红红黑黑的凝固状,好像是被玻璃割到的。

悲伤突然涌上心头。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压上他的背,禁不住呜咽起来。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出了公寓的停车场,上了东名高速公路,在到“御殿场”下了交流道的这一段时间,我和信太郎几乎都没开口。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一部车超过信太郎,后面的红色照后灯留着长长的尾巴,在寒冷的黑暗中濒渐消失。

信太郎车子开得凶得可怕。好像是猛踩油门要追过前面的车。接下来又回到车道,然后就在我松一口气时,他又开始加速想超车。就是这么惊险万分。

有时他会瞪着前方玻璃,对我说“可不可以帮我点根烟”。那时我将自己的烟点好吸了一口,然后放进他嘴里。我的指头轻轻地碰到他的唇。他的唇一点都不温热,只是干干的毫无生气。后来他清楚地告诉了我,为什么那晚非邀我去强罗不可。但是那时坐在前座的我想德国的革命和反革命本书主要是恩格斯写的,马克思与,为什么一定要去强罗呢?要是有话要说,在别的地方不行吗?这么一想就有一点不安。

片濑夫妻喜欢告诉我他们结婚生活的快乐回忆。我也听了许多他们旅行的趣事,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到强罗温泉旅馆的事。

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勇气问正在开车的信太郎。因为很明显地,他一副不短交谈的样子。在“御殿场”下了高速公路走一般公路的时候,信太朗开。了。他突然很唐突地说:“我可是什么都弄不懂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这句毫无来由的话,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自己也无法说明为什么。他平板地说:“看着雏子为了要去见大久保开始准备出门的样子,我就突然火了。等我平静下来才发现,所有的东西全被我砸坏了。”

“实在挺吓人的。”我装着没什么大不了地笑着说,“附近的人吓得都想叫警察来了吧。那样乱成一团,声音一定不小。”

信太郎没有回我的话继续说:“我摔着摔着,清楚知道自己出了常轨。但是没有发疯。其实正好相反,我越是捧,就越来越冷静。”

“但是老师跟雏子说要杀她对不对?”

“我是说了。”

“认真的吗?”

“或许只有一瞬间是认真的。”

“所以把她剥光了?”

“剥光了不就哪里去不成了吗?”这时,信太郎第一次用比较柔和的视线望着我。

公路上好多急转弯必须减低速度。途中,飘起了雪花来,一路上到处插着“注意路面”的牌子。几乎没有来往的车,只有我们的车放出来的灯光在冻结的山路上发出白色的光芒。

我想,要是车子就这么打滑撞上护栏,掉落山谷的话会怎么样。我眼前浮起了这样的标题登在杂志上……男子因妻子和别人私奔,情绪陷入谷底,和女大学生深夜在箱根意外死亡。是到处都有的三角关系而衔生出到处都有的悲剧。再平凡不过的结局。我想,结果世人不过是把我、信太郎、大久保套人了这世界任谁都有经验过的,那种通俗平庸的三角关系而已。

离开东京的时候,我已想像信太即会跟我说什么。信太郎恐怕是决心和雏子分开,同时也决定要离开我。他会说,“我们三人的关系已结束了。很可惜,但是只有这样了。”然后与我度过最后的一夜。

以某种角度来看,当时的我算是蛮冷静的。要是信太郎照我想像的说出那些话的话,我想我不会犯下那样的罪。

“这是最后一面了,小布。真舍不得。”这么说的信太朗,在飘散着淫秽气息的旅馆中朝我伸出手来,但是却感不到一丝欲望。反而带点义务性质地将我抱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或许不会射杀大久保。

通过仙石原到达强罗时是过了十一点的时候。车子停在立于灰暗中的温泉旅馆前的时候,我拼命想的是,失去信太郎和雏子后的自己,为了度过失去的苦痛,要花上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乎复毁灭的情绪,等不等得到平静到来还很难说。我会不会以了结自己的生命来试着从苦痛中解脱呢?

不管如何,在信太郎和雏子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我将被迫面临那样的选择。

到时我到底能不能忍耐那样的情景,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没有答案,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我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必须接受现实。一这么想,鼻头就热起来,泪跟模糊。

那家旅馆的确飘着传统气氛。落时纷飞的树木围着的建筑,即使在黑暗中看起来都很雅致。

信太郎打开了玄关的纸门。系在门上的风铃清脆地响起来。从屋里出来了一位上了中纪的老板娘。

以前信太郎一定是住过这家旅馆。挽着头发的削瘦妇人,一看到信太郎就马上在玄关的榻榻米上,屈身鞠躬说:“好久不见。您好吗?”

在老板娘后面有一个青磁的大花瓶。里面插着的花仔细一看,和穿着和服的妇人腰带上染着的花是相同花样。

在昏暗中,妇人望也不望我,对我们深夜抵达也毫无怨言,甚至也没有说天气寒冷这一类的话,只是静静地委婉地微笑着。一站起身就说“请这边来”领着我们往前走。

她带我们到一间最里面的房间,看起来和其他古老温泉旅馆没什么不同。一进去就有一间两个摄损米大的灰暗小玄关,里面是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和室。和其他观光地的温泉旅馆不同的是,在和室旁边有一间小小的换衣间。那里面没有窗子,必须通过它才能到专用的洗澡间。

和室的天花扳上没有吊灯,只有放在地板上的灯,投出黄色的娇媚光亮。

屋子里蛮暖和的。老板娘弯着腰在大火炉中点火:“有什么需要吗?”

“拿四五瓶热清酒来。”信太郎说。

老板娘点头,抚平在热被上的绢纹,然后步出房间。

“现在是谁都可以来往。以前这里可是故名士门的行馆呢。”信太郎把脚放进电暖桌,很疲惫似地用两手抚摸着脸。

“从东京过来也很近。而且就像你看到的,很有风味。原本好像是某某伯爵的别馆。贵族制度被废除之后,很多人只好把家产都卖了。但是卖的人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别墅会被人当作是小旅馆经营吧。”

“说的也是。”我说,在火炉旁坐下来,手放在烧得红透透的火炭上煨着。那是一个适合提出分手的地方。成熟的男女可满足地度过最后一夜的地方。在这种埋藏着前人种种故事的地方,上演自己将面临分手的场面,一这么想就悲从中来。

明明该是要保持冷静的。至少发誓在信太郎面前要冷静的我,却意识到自己早已失了方寸。只是光想着失去信太郎,过着没有他们夫妇的日子,就不禁让我怀疑自己到底可不可能面对?信太即催我取些暖。我点头把脚放进去。

老板娘端着盘子进来。有五瓶酒、两个小酒杯。还有一小盘小菜和两双红筷子。“请慢用”她说完就退下了。

信太郎往杯中倒酒,递给我一杯。我们举起来轻轻地相互碰杯。

“你的学校现在不是闹得很大吗?”

“为什么?”

“浅间山庄事件,应该不少学生被激发情绪吧?”

我并不是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但我最关心的还是信太郎和雏子的事。即使听说第二天东京会被投下原子弹的消息,我大概也不会大惊小怪。

“学校现在怎么样了,我根本不清楚。”

“为什么?”

“我这阵子根本没到学校去。”

“真是的。”信太郎紧闭着唇,但嘴巴成微笑的弧型。

我一口喝干了酒。信太郎撑着下巴、抽着烟。大概是欧起了风,屋外面声不断。我感到冷风袭来。

我看着信太郎正想开口问,你说要告诉我什么话。信太即瞪着桌上的酒瓶,那是陷入沉思的表情。灯投出昏黄的光线照着他的脸,另外半边脸则在黑暗中。他撑着下巴的手叼着烟,长长的烟灰轻轻地掉在酒瓶旁。

他说:“我在这间屋子第一次和雏子发生关系。”

我沉默着,他也不说话。沉默在我们之间扩大。我只听到外面的风。

在一阵很长几乎窒息的沉默后,信太郎终于又开了口。“雏子的父亲以前是个花花公子,极尽放荡能事。好像是这儿的常客。所以雏子也知道有这个地方,然后邀我来这。”

“几年前的事了?”

“大概是八、九年前吧。也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雏子是学习院的大学生。她是个不拘于世俗道德观念的小姑娘,自己办了退学离家出走。是为了什么我不清楚。和几个蛮疯狂的男性朋友在新大久保租房子住。晚上在新宿一家脏兮兮的酒吧打工。我一位朋友带我去那家酒吧,就这么认识了雏子。完全是一见钟情。我只能这么说。我无法忘记她,每个晚上都到那里去。”

“雏子也好像对我蛮有意思的。我简直就是乐昏了头。是她先邀我约会的。说实在的,我很喜欢她这种积极的作风。她说知道强罗有一家温泉旅馆很不错,问我要不要去。我那时已迷恋上她,把和她上床的事当作神圣的仪式。我像小孩一样对自己发誓说,等到那天来临之前我绝不碰她。”

信太郎抖着肩膀笑着。我不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要是想要分手,似乎并不适合讲过去的回忆,但是信太郎却继续说着。

“那时那是秋天吧。我向朋友借了车,载着她到这来。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普通的温泉旅馆,没想到她知道这么秘密、高级的地方。我感到兴趣的是,到底她是过着什么样生活的女人呢?搞不好她是所谓的高级妓女也不一定。雏子和娼妇这个名词还蛮对味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那么喜欢雏子。”

“那时我对她是哪种女人毫不在意。即使听说她是有名企业家的小若婆我也不会惊讶。但是她并不是妓女,也不是人家的妾。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自己的父亲以前常来,所以听说了这家旅馆的名字,想来一次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我一听她这么说就有不祥的预感。

“就是在那时,我知道她的本名是二阶堂雏子,父亲是前子爵二阶堂忠志。她订旅馆用的是假名,那种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名字。我却信以为真,以为那是她真正的名字。我要是早一点知道她姓二阶堂,父亲是二阶堂忠志的话,我绝对不会接近她。但是已经太晚了。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我心中涌起了与其说是好奇心,不如说是无法说明的、不知如何是好的不安。那时,我虽然想像不到信太郎会说什么,但是已大致推测到,他要全盘说出的是一个相当可怕的秘密。

我觉得自己好强,还以为他要跟我话别。我心想,自己要听到的可能是更不想听到的话。“为什么呢?”我尽可能地平静地问,但是声音却早巳打颤。“雏子是二阶堂的女儿有什么不对吗?”

信太郎坐下来,萤光灯淡谈地扫在他的肩膀上。

他熄了燃尽的烟,慢慢地往我这儿看。

“我和雏子有血缘关系。”他很严肃地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我没有惊讶地晕过去,也没有像头被敲昏一样感到冲击。但是,我失去了声音,完完全全讲不出话来。

信太郎再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吐出的烟雾马上被从空隙穿进的风吹散于无形中。“我的母亲叫小林千代。”他也没看我的反应继续说。

“我妈以前在二阶堂子爵家帮佣。像是老妈子一样地被使唤的工作。当时有不少宣称要见识上流社会而自愿帮佣的年轻女孩。那个时代女人的心情我不能说完全不能理解,要是在上流阶级的家庭做事,可以捡夫人不要的戒指和衣服来穿,吃的也是西洋食物。辞职不干的时候东家会准备嫁妆,当然会有人想去。”

“但我妈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去的,而是因为家贫。普通上流家庭是瞧不起这种出身的,但是二阶堂对前来面试的我妈一眼就很中意。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我妈是那种蛮吸引男人的女人。因为被二阶堂相中了,所以就很幸运地正式被雇用。”

“那时子爵夫人身体还很好,我妈就被叫去伺候她。有—天晚上,喝得烂醉回来的子爵打铃唤我妈。那时子爵夫人和其他下人都已睡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被叫唤,但是因为是主人的命令,只有慌慌张张地到子爵的房间。二阶堂命令我妈脱掉裤子。我妈犹豫了一下,但突然被压倒,就被侵犯了。”

说到这儿,信太郎斟了酒一干而尽。“这种事说平常也蛮平常的。大约两个月后,我妈身体不舒服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本来就是直来直往不服输的个性,所以直接找二阶堂理论。但是二阶堂说不记得有这回事。”

“以前沾惹下女而弄得她怀孕的话,贵族为了面子,通常就给她另一栋房子住等孩子生下来认做养子。但是这么一来得花不少钱。只不过因为喝醉了而上了一次床的行为,要花这么大的代价不划算,所以二阶堂反咬我妈说她是恶意中伤。”

“他向周围的人说我妈精神不正常,不知在外面跟谁搞大了肚子想栽在主人的头上,脑筋有问题。大家都相信他的话,所以我妈也待不下去,出了他家。出去的时候什么报酬都没有。”

我吸进了一大口气,然后忍不住又吐了出来。头脑一片混乱,感到好像不能全理解信太郎说的话。但是事实上,我尽了全力去听他说的每个中。在那时,信太郎所说的话,包括他的叹息和沉默,即使到现在,都可以说一点不漏地刻在我脑海里。

“那时我妈肚里的婴儿就是我。”信太郎说到这里浮起自虐的笑容,拨了一下头发。“我妈连坠胎的钱都没有。那时偶尔通过一家居酒屋,看到征人启事。我妈将原委道出,说自己陷入困境。店主夫妇是很好的一对夫妻,马上就雇用了我妈。我妈一直做到生产前一个月,然后就休启、待产。”

“生下我以后不到半年,认识了前来喝酒的片濑作次郎。片濑作次郎,就是养育我的父亲。他是玩股票的,赚的时候是赚得不少,但是投资错误时就损失惨重。特别是我生下来的一九三七年,股价狂落,对玩股票的人来说是很不景气的一年。但是我父亲很迷恋我妈,向她提亲。”

“我妈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小孩,我爸说他一点也不在意。真是美事一桩。我妈和他结了婚,进了片濑家的门,变成片濑千代。我爸继续辛苦赚钱。我三岁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乡镇买下足利的家,也不玩股票了,就搬到乡下住。”

“接下来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信太郎望着我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我点点头。我记得信太郎的父亲突然去世,他母亲和夫家的人相处不来就带着信太郎离开足利到东京。在旅馆做事,然后被旅馆主人看上,做了他的小老婆,也给了一栋房子。旅馆的主人照顾信太郎的教育。他进大学时母亲生病过世,旅馆的主人好像是为了等到他大学毕业一样,在他毕业那一年也病逝。

我以哽咽的声音将他以前告诉我的旧事复诉一遍。信太郎说“没错”,然后又往我空的杯子里斟酒。“我从我妈那知道二阶堂的事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我妈那时还没发病,身体还很好。但是好像预期到自己的死期一样,有一天突然告诉我说,我真正的父亲不是足利死去的片濑,真正的生父是前子爵,现在当轮船社长的二阶堂忠志。我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不敢置信。”

我听说过我妈在出嫁前不知在哪个有钱人家当过下女,但是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被主人侵犯怀着我被赶出门。我妈跟我说,她到现在还不能原谅他。她在片濑家受了很多苦,那时也会感到憎恨。但是她说自己一辈子永远仇恨的只有那个男人,只有这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老师。”我说,意识到自己的脸是扭曲的,“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禁想要流泪。信太郎眯着眼:“就算我和雏子不变成这样,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总有一天。我原本想会是很久以后吧。但总有一天我会只向你说出一切。”

我咬着唇,强忍呜咽,用手拭泪。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说:“请老师继续。”

信太郎喝完杯里的酒,好像还不够似地又再斟满。外面搞不好已下起雪来了。

信太郎抬起头,眼睛毫无特定目标地溯览着这间房间,然后开口:“我知道雏子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时,就是在这间屋子和她做完爱的时候。我脑中一阵空白。雏子想知道理由,我就把从我妈听来的话全部坦白告诉她。这么一来换她开始茫然。雏子好像是从老妈那听过早在她还没出生前,二阶堂让下人怀孕又把她给赶出去这么一回事。”

“就是现在这个老妈妈?”

“是呀。老妈在雏子生下来之前,就在二阶堂家担任雏子母亲的佣人。小布你也刀道,老妈是很有包容力、很体恤人的人。雏子的妈妈好像对二阶堂的放荡行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跟贴身的丫环诉苦。雏予母亲跟老妈说,有一位叫小林千代的年轻女佣被二阶堂摘大肚子赶出家门。然后等雏子长大了,又从老妈那儿听来这件事。雏子自懂事起,就等于是看着父亲的纵欲无度和狡猾长大的。从小就知道母亲死后,父亲到处玩女人。也知道很多人都听过父亲的风流韵事。所以把这件事当作是从老妈处听来各种谣言之一面已。”

“雏子也记得被二阶堂赶出门的女人名叫小林干代吗?”

信太郎用力点头说:“她记得。那是很普遍的名字,所以很好记。听我这么一说,她大吃一惊。雏子从老妈那儿听来的,和我从我妈那听来的话,两者一瞬间不谋面合。这实在是恐怖的巧合。两人许久都无法开口。”

我眼睛开始润湿。我舔着下唇凝视着信太郎说:“知道自己是兄妹以后,为什么还想要结合呢?”

一瞬间信太郎望着我的眼神极端阴沉,让我发抖,但他的视线没有离开。

“我陷进去了。”他很干脆地说,“只有这个理由。”

我一沉默,他闭上眼深呼吸。外面不知有什么声音。是风声吗?还是夜里的小动物呢?信太郎有一会儿凝望远方,终于缓缓说:“反正。”他调了姿势轻轻地咳嗽。

“从那以后,我和雏子片刻都分不开。我想是因为知道彼此身体中流着共通的血液这一点将我们拉得更近。算是他人又不是他人。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让我们沉醉不已。所以光是住在一起还不够。我们原本就想自虐地品尝着自己所拥有的秘密。为了如此结婚是必要的。结婚之后成了法律上的夫妻,两人就可以偷偷地嘲笑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故意和雏子到二阶堂那去,要求他把雏子嫁给我。”

“二阶堂马上雇了人调查我的家世。好像知道在足利的养父逝世之后,我妈被旅馆的主人包养,然后我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但是那之前的事就不知道了。这也是呀。我妈的名字不是小林千代了,是片藏千代。”

“或许对千代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二阶堂怎么会想得到,要和自己女儿结婚的贫苦青年,他的母亲和自己曾经侵犯过的女人是同一人呢?只是单纯地因为我的出身不佳,家庭环境不好为理由反对我们的婚事。但雏子本来就汲期望父亲会同意,就开开心心地蹬我私奔,度了一个很捧的蜜月。”

“在哪儿?”

“什么?”

“去哪度蜜月了?”

信太郎的笑容带着寂寞:“就是这里。这间屋子里。我们在这里关了三天三夜足不出户,像发疯似地做爱。简直像是动物一样。”

我看着自己放在电暖桌上的手,但事实上跟没看到一样。

“没有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没有。”

“真的?”

“真的。”

“我们准备到死都不说的。”

“一直到今天为止。”信太即沙哑地说,“今天又加上了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共享着秘密的幸福三角关系。但这已是遥不可及的幻想。

我想问的事多到无从开口。简直是毫无脉络,和毫无意义的问题突然冲口而出。

“雏子从没有叫过你哥哥吗?”

“没有。”

“二阶堂是您的生父,对不对?你不会想要告诉他这点吗?”

“开始有吧。但渐渐就不想了。那个好色的老头,只不过是个提供我和雏子生活一切所需的老人家。这么一想,就可以分得清楚。拜他之赐,我们把目黑的公寓弄到手,连轻井泽的别墅也是。他把我妈抛弃了,我榨取他也是乐事一桩。雏子也乐得看我阴谋得逞。”

“不想生小孩吗?”

“你懂得吧?小布。我们是不能生小孩的。从这一点上讲,我们一刻都没忘记过自己是兄妹的事实。”

“你没有想过要是可以遇到别的女人陷人情网,能离开雏子就好了吗?”

我是想指我自己,我心想就算是可能性相当的低,说不定他对我会有这种感觉。

但是他以悲伤的眼神望着我说:“很可惜。从来没有。”

我意识到自己在发抖,眼泪流下来。紧握而僵硬的手一压上嘴唇,眼泪又不争气地不断滴下来掉落在毛衣上。

信太郎假装没有看到我的眼泪。“对我来说,雏子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的妻子、永远不失魅力的女人。同时她完完全全是我的。说是我的和一般感觉有所不同,是那种我身上流的血,也在她身上流的那种合而为一的感觉。不管她在外面和谁交往,和男人有怎样的关系都无所谓。不是吗?我是她的兄长,她是我的妹妹这一点什么都没改变。换过来说,我喜欢小布,和小布做爱,就算得到更多的快感,雏子也不会吃醋。

“我们两个是比谁都感情要来得好的兄妹。谁在外面和别人上床了都会互相报告。像是怎样爱抚啦、怎样感觉啦,在这么彼此报告的时候就变得色情起来。于是我们会开始做爱。我们的确是沉溺于性爱,但不是因为兄妹交媾的禁忌让我们兴奋,而是我们纯粹地享受性的乐趣。在那里没有一点压抑、一点自傲或愚昧的做作。什么嫉妒、妄想、玩手段都派不上用场。能够那样做还是因为我们一个是兄,一个是妹。”

我打起嗝来。“要是雏子是妹妹的话,老师和雏子是分不开的。”

信太郎悲伤地望着我:“就是呀。我一直以为是这样。不管怎么样,我们之间的牵绊是不会变的。也不应该会变。但是老实说,我已经不确定了。”

“尽管像今天这样大吵一架,对老师来说,雏子仍是妹妹,对雏子来说老师还是哥哥。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所以……”

“有点冷了。”信太郎打断我的话,拨着火炭,火炭发出噼啦噼啦的声响。

“老师。”我抓住信太郎的手臂说,那一瞬间信太郎甩开被我抓住的手臂,用力把我抱过去,把我的上半身紧紧压在胸前,两手抱紧用力摇着我喃喃地说:“小布。”那像是喘着气从心底发出的悲痛声音。“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那个男的给杀了。”

然后他像是窒息一样地更加抱紧了我。我的头发渐渐感到温暖潮湿。我一意识到那是压抑着声音啜泣着的信太郎的眼泪时,就再也忍不住,把脸深埋到他的毛衣里。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和信太郎在强罗过了一晚后才不过两天,也就是大约四十二小时后,我拿着猎枪对着大久保扣下板机。

要是后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毫无隐瞒地真相大白的话,那四十二小时间,我的精神状态如何,一定会被拿出来当主要的问题讨论。

一定会有人说,我在听完冲击性的告白,到扣扳机那一瞬间为止的四十二小时中,受到生乎前所未有的激烈感情所袭击而浑然忘我、自暴自弃。精神状态脱离常轨。而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对大久保的憎恨和嫉妒也就无形中膨胀。

但事实绝不是那样。我既不激动,也没有自暴自弃。在强罗听了信太郎的一席话,过了一夜,迎接清晨来临以后,到二十八号的傍晚方面的札记和评语,是一部重要的哲学著作。1933年首次出,在轻井泽古宿别墅拿着猎枪这之间,我甚至可以说是笼罩在宁静之中。

当然,不只是单纯的心情上的平静。要是举例来说的话,肉体的痛苦达到最高点时,会疼痛得麻掉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神经极度绷紧的结果,到达了饱和的状态,什么苦痛、绝望和失落感,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形的平静。我这么说你应该懂得了吧。

在强罗的时候,我在信太郎前面那样地饮泣,但从那以后到跑到古宿去为止,却没有流泪。在他人的眼光中,或许我是一张正在沉思的脸,但以我自己来看,我当时只不过是一直处在过于疲劳之中,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而已。

要是问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的确是在想着些什么,但是那全是无法用言语可以形容的东西。是脑中完全没有脱离常轨的想法,像是因为对大久保的憎恨一分一秒在增加,想要怎么样才能把他除掉啦、应该用什么方法啦情感的正当流露,认为“仁者”可以对人有好恶之感。墨子,这些想法毫不存在。

卡谬写的《异乡人》这部小说中,主角莫里森没有特别的理由,就对一位阿拉伯人连续开了四枪。我在读那本小说时不能理解的地方,经由我自己引发的事件而有了答案。人是可以像莫里森一样地杀人的。

虽然一般认为杀人必须要具备凶残,憎恨、愤怒,或绝望这些情绪。但是那是假的。只要被一点点的虚无感所鼓动,人可以轻易地变成莫里森。

因为大久保碍事所以杀了他。这么想的确是很简单,他也的确是碍着我,我恨他拆散我和片濒夫妇。我是想没有他就好了,但不是因为这样就把他给杀了。要是想把他除之而后快,即使像我这么笨的人是道德的,他所谓“公共利益”实际就是理想化的资产阶级,也会拟好杀人的计划,然后依计划行事。

我好像是站在一片一望无际永远虚幻的草原的正中央,没有任何路标,没有树木、没有草,连天空和陆地的界限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灰色原野。

我在那儿什么都没做,只是手上握着猎枪。猎枪上了膛,除了扣板机以外没有其他可做的,所以就扣了扳机。

到现在我也只能这么说。

抱着秘密在强罗的温泉旅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我和信太郎回到东京。虽然两人都不太开口,但是还是交换着普通的谈话。像是冷不冷?不冷;前面是在建什么呀?以前只不过是一块空地嘛;香烟没了,到下个休息站买。前一个晚上信太郎告诉我的话我没有去提,信太郎也不提。

到目黑的家已是下午两点以后。我和信太郎都不认为雏子会在家。果然,公寓里空无一人。不可思议的是弄得那么乱的室内,却已恢复得井然有序。破碎的玻璃碗盘、摔坏的小东西全部被收拾得于干净净。也没有碎片,甚至连地板都被吸尘器吸过,只有撕破的窗帘就那样接着。原本堆放着许多杂物的起居室被这么整理后,反而看起来比以前要宽广。

在书房丢得一地的书都归回到书架上,厨房也整理过了,流理台的不锈钢被擦拭过,垃圾也被丢掉了,地板光亮整洁。

只有夫妇卧房中雏子专用的衣橱乱糟糟的,好像不知应该带走哪些衣服。有叠到一半又乱塞到里面的衣服和内衣。

化妆品虽不是全部,但被带走了一半。卧室中有雏子专用的衣柜,信太郎将抽屉打开,发现里面副岛送给雏子的礼物,那件她一到冬天就相当喜欢穿的丝绸长裙不见了。

一去看玄关,发现雏子冬天穿的长靴也不见了。当然也没有看到原本挂在那里的大衣。很明显的,雏子在收拾了屋子以后,带了些常穿的衣物就这么出了家门。但是却没有看到留下任何书信。

我看得出整理过的室内,等于是雏子的告别。我想她是真的离家出走了。信太郎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我们心照不宣。因为极端的疲劳,加上不知为什么的,那时我感到相当的饥饿,我们到厨房开始弄一些东西吃。

冰箱里没有什么可以煮来吃的食物。信太郎煮了意大利面,我就把有的青菜和火腿切好,和煮好的面加上番茄酱炒在一起。我们就在厨房的桌子上一语不发地吃了起来。

信太郎饭后倒了杯纯威士忌喝起来,没多久就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我不认为他睡着了,我知道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用和我说话。

室内射进了冬天午后的徽弱的光,只听到瓦斯炉里冒着烟的声音。

我站在卧室的窗户旁,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窗外。冬天的午后天很快就黑了,外面已经渐渐暗下来,将西方的天空染上嫣红。

我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做。躺下来又好像睡不着,但也不会园为这样就去喝酒,也没有倾听恶魔的声音说“你还不如这么死了算了”而跳楼自杀。

那时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睁着眼重复地呼吸。只是毫无意义地活着,只是这样而已。我就一直这么看着天空撤下黑幕,突然感到自己变得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想,就算搞不清楚也没关系,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窗外夜幕低垂,就在这里,信太郎坐着的椅子发出嘎嘎的声响。

我回头,我们俩交换了目光,是在那天第一次的四目交接。但是室内光线灰暗,我无法看出信太郎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曾经想过,要是那天我回到自己的家不知会是什么结局。雏子是在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回来的,要是我回自己住的地方就当然接不到那通电话,也自然不会和雏子说到话。

如果是没有直接和雏子讲到话而时间就这么过去的话,或许我不会那么想要见到雏子。虽然我一定会在某一天有所动作,但至少我不会在二月二十八号那天到轻井泽去。要是我没去的话,或许大久保就不会死。

明明知道现在去想这些为时已晚。但让我再次感觉到,自己和片濒夫妇还有大久保四人间的交会不可思议。主宰我们命运的齿轮,就从那一刻开始一点一点正确无比地运转着。

二十七号那天晚上,我问信太郎:“今晚我该怎样好呢?”他好像有点厌烦,用为什么这种事还要他来决定的神情望着我说“你待在这没关系”。他就只说了这句话。

在这没关系……这种很没劲的说话方式,让人感到问题本身很没常识,回答得也很愚蠢。我想,这是曾经对我抱有过欲望的男人吗?是爱着我的男人吗?在他的话语里没有一丝丝爱意和热情,也没有共犯者间的亲密感。就好像是身体一部分的头发、阴毛,或是指甲这些没有意识的东西,突然开口问说“我要怎么办好呢”的时候,任谁都会有的那种表情。

这个人是不是在后悔告诉我那个秘密呢?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然后我马上想,不、不会的,这个人失去了雏子,正被悲伤所淹没。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来与旁人相处。

但我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把信太郎一个人留下来回到中野的公寓。我想在他身旁。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是个暗长的夜。到晚上信太郎进了书房,打了两三通不知打到哪的电话。他一出书房就对我说:“我明天一定要到学校去。”

三天后的三月一号是他教书的大学入学考试放榜的时候。不会因为放假就完全不用去学校。他当然不能向周围的人说:“事实上,我和我的妹妹结婚。而这个我比谁都爱的妹妹,却为了爱人离家出走,所以我实在是无心工作。请你们谅解。”只要他没有发疯,恐怕是说不出口的吧。当然他也还没有失去作为这社会的一份子的自觉,似乎也无意这么做。

只有信太郎一人回到现实……我这么一想,突然间感到被遗弃的寂寞。事实上,这种想法也马上消失了。因为我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象。隔天清晨,信太郎去学校后,我也没有想自己怎么办。或许我会一直留下来,或许不会:或许会活着,或许会死去。所谓明天和昨天,对我来说都只是茫然流过的时间中的一点而已。只不过是小小的黑点。

到了夜深的时候,大概是过了十点左右吧。信太郎在我面前打电话到轻井泽的别墅。响起长长的铃声,响了二十八次他才把电话挂了。我想,当时雏子二十八岁,他是不是因为这样数了二十八下呢?或许只不过是巧合也不一定。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电话。我们不想睡,但是也不想喝酒、听音乐、吃东西或出门。什么都不想做的我们,到了夜深一起上了床。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一感到他的温热,我就把脸靠在他的臂弯下。这么一来,他误以为我在等待着他的爱抚。

信太郎说:“对不起,小布。”他轻轻抚摸我的手,“我今天不想。”

我感到些徽的羞辱,我离开他的身体翻过身背对着他。信太朗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从后面抱住我。

“为什么向着那一头,不过来面着我呢?”

“这样就好。”

“不好。”

“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根本不想怎么样,也不想跟他做爱。连想都没想。

信太郎捉着我的肩想把我转向他自己。我一激烈地抵抗,他就好像疲倦了一样停止动作。他把脸靠到我的背后,吐着长长的热气。

那是寒冷的夜晚。关掉暖气的房间变得很冷,我感到被子也很玲。

“昨晚的话……”他开了口,讲到一半听不清楚。

我身体紧张起来。“什么?”

“昨晚的话,你这一辈子都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知道。”

“我说出那件事,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是不会再跟你以外的人说了。”

我瞪着屋内的黑暗,轻轻地点头。

“你觉得责任很重吧?”他问,“你又没有要求,我就告诉你那样沉重的秘密,而且还要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或许不太高兴吧。”

我摇头。“没这回事。”

“我有点后悔,或许不应该把你给卷进来。”

“没关系。”

“要是可以的话,请把它忘了。”

“什么?”

“昨天的话。”

我极过头看着他说:“这实在是太无理的要求了。听过一遍的话是很难忘得掉的。”

“说得也是。”信太郎微笑说,“你说得对。”

“请放心,老师。昨天的话,我不会向任何人说,我向你保证。”

“小布。”

“什么?”

信太郎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他轻轻地碰我的唇,那很明显的是感谢的吻。除此之外毫无其他意义的吻。

二十八号清晨九点整,信太郎出门到学校去。

他出门时问我今天做什么。我说“回家”,说是这么说,但并不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只是因为留下来也不知要做什么,所以只好说会离开。

信太郎向我说要是我要回家的话,把钥匙寄放在管理员那。我点头,送他出门。我也没有想对他说“那么。这是最后的一面。我们短期内不要见面吧。”也没有像是少女漫画的主角一样陷入伤感的情绪,想着搞不好自己再也见不到信太郎了,自己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信太郎一出了玄关,我就将夹在玄关的早报独出来。报上的头版大幅报道着“中美发表共同声明”。

我将厨房的碗盘洗干净,用毛巾擦好归回原位。只要打开报纸就会看到三大张有关浅间山庄事件的新闻。我应该知道那天早上十点警方要突击山庄。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报纸上我注意到的,只有尼克森总统和周思来微笑的照片。

在我收拾完屋于抽着烟的时候,电话响了。我心脏噗通噗通地跳。我想或许是雏子打来的,又想,不,可能只是普遍的电话。又转而一想,不能说一定不是雏子呀。

在期待与不安中,电话铃或许会中断,我决定拿起电话筒。

是雏子。她用很艰涩的,好像在应付外人有点不自然的语气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信在吗?”

“他刚刚出门。”我说,“雏子,你在哪?”

“轻井泽呀。”

“在别墅吧?”

“是呀。”

“昨天打电话到那去,没有人接。”

雏子没有回话。“小信有没有说几点回来?”

“不知道,我没问。”

很短暂的沉默。“小布,你昨天就在那吗?”

“嗯。”

“要是你想一直待下去,就待着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呢?”

“我呀,我不想再回到小信身边了。”

我一不出声,雏子就说:“对不起,我忍不住感到苦痛。”她吸了吸鼻子说,“已没办法了。”

“可不可以见你最后一面?”我问。有一点想哭但是没有泪,我感到站着的两脚穿过了地板往一楼掉下去,而就这么掉进无底的深渊。

我握紧听筒说:“我想见你。好不好?”

“你这么说就奇怪了,从今以后,我还是会常常见到小布呀。”

“我想去见你。”我说,“就是现在。”

“现在?”

“为什么?你说你要来这儿?”

“不可以吗?”

“嗯。不是不能,但是到底?”

“我这就过去。”我打断雏子,“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

“电话不好说。”

“奇怪了,是什么话?”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大久保也在那吧?”

“在。所以呢?”

“我要说的话也想让他知道。”

“这样吗?”雏子说。继续着犹豫不决的沉默,然后终于说:“好吧,那么我等你。这里可是冷得不得了哟,多穿点衣服。”

我没应话就挂了。我后来回想时觉得不可恩议的是,我一挂了电话后,我对雏子的事、信太郎的事、还有自己的处境、接下来到轻井泽要说什么话……等等全部忘了。实在够愚蠢的。那时在我脑中的第一大事,就是自己身上带的现金够不够到轻井泽去。

要是不够的话得马上到哪儿借钱才行。但是又没有可以借钱的好朋友。我一面想着怎么办,一面看着钱包。

去的钱是有,但是不知够不够回来。可是很奇怪的,我似乎根本不在意,只要能到轻井绎就好。我很快地跑到信太郎的书房,从书架上取出时刻表查班次,然后不慌不忙地出门。坐上中午那一班从上野开的特快车的话,傍晚就可以到达轻井泽。

我进了浴室。对着镜子擦口红,用信太郎的梳子梳头。关了暖气,确认窗户都关好以后,我穿上短外套,走出玄关上了锁,然后到一楼把钥匙托放在管理员那。

这期间我的心情都没有任何的动摇。要是说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的话,可能就是我不管走在哪里、做什么样的动作都没有真实感。除了这一点以外,我想,我可以说是相当地平静。

正文 第二十四章

那天一整天全国的电视台都以现场方式播出抢救人质的作战新闻,瞬间最高收视率高达近百分之九十,是电视开播以来前所未有的状况。

在我记忆中,我离开片濑夫妇目黑的家到上野车站这一段路上,也有看到电视转播。是在哪里看到的呢?或许是在到车站途中的路上,瞄到在电器行前排列的一排电视萤幕吧。又好像不是电器行,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呢?

不管如何,我知道在轻井泽正在发生大骚动的时候,是在出发到上野之前。我记得在车站的剪票口站着警察检查来往乘客。我也想起来车上的乘客热烈讨论浅间山庄事件,还记得有一位像是学生的年轻人,手拿着早报,眉头深锁地读着有关这件大事。他的侧面有点像唐木。

但是在列车抵达轻井泽车站的时候,看到车站内一大批媒体以及警方人员时,还有在看到一大群人兴奋地在候车室里放着的大型电视机前盯着萤幕时,甚至一群滑雪完的年轻人越过人群飞进候车室想看电视的时候,我都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脑中想的是发表。编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手稿批判了资产,真是冷,要是车站的计程车都因为这件事而停驶,我到不了别墅怎么办呢?

但是出了车站到计程车上车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到停着—台空的计程车,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进了车跟司机说要到古宿去。

四处可以看到变脏的冻结的积雪。那是下午三点半,太阳已开始下山。远处的山峰可以看到一轮橘色的夕阳。

在往古宿去的公路上,司机一面开车一面聊着浅间山庄的事。“中午开始下雪,现在是停了,但是接下来气温可是会越来越低哟。在这种天气还那样地,把犯人冻死也就算了戴德西汉今文礼学‘大戴学’的开创者。字延君。梁,但是应该要多替人质想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呀。这么冷不该还故意对恃着对不对?”司机说着说着越过照后镜想等我点头称是。

我小声的说“就是呀”,然后他又看着照后镜闭上了嘴。我想起来早上除了喝了些咖啡,还有在上野车站喝了牛奶以外,其他什么都没吃。所以自己看起来一定很疲惫。

从公路转到石子路的时候,四周突然变成一片雪白的景色。夏天种着大片玉米的田地好像被白色的奶油覆盖着,而周围的树林则是光秃秃的,细细的枝干在透明的天空伸展着。

被雪铺着的路面因为小石头和泥土的结块而显得坑坑洞洞,所以车子走起来激烈摇晃。有好几次连我都清楚地感到在打滑,司机马上换档减速慢行。

在弯弯曲曲的小径那一头出现了片濒夫妇的别墅时,司机一个人喃喃自语地说:“啊!是这儿呀。以前我来过一次,不过是晚上。载一位女客。对、对,是去年夏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这么里面的地方还有别墅。”

“是吗?”我说。

干枯的树木围着的别墅后面停了一台车子。那不是大久保在工作时使用的营业用的四轮车,是普通的白色车子。从车牌号码上面可以看出是租来的车。

我付了钱下了车,直接往玄关走。在结冰的地面上得踮着脚尖走,不然会滑倒摔跤。太阳已没有了踪迹,夕阳的西边的天空可以看到枯树的影子。

我站在别墅的玄关前按了门铃,铃声响彻整栋建筑物。

在附近的林梢有鸟鸣,展翅而飞,那悲凉的叫声拖着长长的尾巴,残留在冻结着的空气中。没有人出来应门。我数了十下然后又再按了一次门铃。屋里好像有人声,听到脚步声往玄关走来。然后终于听到门链被下下来的声音。

雏子出现在门的那一端。她完全没有化妆,头发蓬乱,眼睛有哭过的浮肿。把身子包着紧紧的浅桃色的毛衣下是黑色的迷你短裙。毛衣下什么都没穿,可以明显看到丰满的乳房。

她没有打招呼,只说:“我有点感冒。小布来得晚,我正想躺下来休息呢。”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默默地进到里面。穿过雏子的身旁时,闻到她一直搽着的那种香水昧。我忘掉的悲伤又刺痛胸口。但又随即消失。我还是感觉像是走在云端上一样。我把鞋脱了。起居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是电视机的声音。

雏子说:“还好吧?我一直看着电视。轻井泽车站一定乱成一团吧?”

“也还好。”我说。

雏子说:“今天早上,胜也去租车。”然后她冷得缩起身子,“连租车的地方都有警察。真是,镇上到处都是警察和媒体。刚刚好像警察还在一家一家查看空的别墅呢。进来吧,外面好冷。”

我终于到了。我想。然后一阵耳鸣,感到轻微地晕眩。接下来已发现自己站在起居室的入口。

在起居间的皮革椅子上,大久保交叉着腿坐在那里。他穿着绿格子的睡袍。那是我不知看过信太郎穿过多少次的睡袍。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久保要穿信太郎的衣服。

我想或许刚做完爱吧。想像着在信太郎的睡袍上或许沾着大久保的体液,我以为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想吐。但是没有,即使那样想像我也没有怎么样。我知道自己的感觉已经完全麻痹了。

电视机开着,但我无法分辨画面上播的是什么。好像是在某处的一间房子,也只像是雪地的风景,又像是电影或连续剧中的一幕。或像是静止的一张照片,画面中一位男性不停地说着话。到底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

火炉里烧着煤炭。光是火炉还不够,还点着大型烧灯油的暖气炉。上面喷着蒸气。在餐桌上满是食物残渣的盘子,啤酒罐、可乐罐、空的酒瓶。印着指纹的玻璃杯,在桌子边上全堆在一起。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堆得像座小山。

我一进去,大久保鼓起很奇妙的笑容看着我,我没说话坐在大久保正对面的沙发上。

大久保抓起放在地板上的酒瓶,有点做作地往空中一挥说:“要喝点吗?”我摇头。

屋子的角落有一具电话,从黑色电话机延伸出来的电话线被切断了。不知是用老虎钳切断的还是烧断的。被切断的电话线在地板上卷在一起。

雏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视线乱转,一转到电话线上,雏子就辩解地说:“我不是故意切掉的。我脚勾到电话线,所以断掉了。就在今天早上和小布讲完话的时候。我一放下听筒,一跨步就勾到了。我摔了一大跤。说起来你不会信,真的。”

随便你怎么说,我想。

雏子替自己还有我倒了葡萄酒。我不管怎么都不想喝,所以她递了一杯给大久保。大久保很优阔地就像是这个家的主人一样自在,从雏子那接过酒杯。

雏子喝了一口酒说:“不怎么好喝,有点热度。大概是这样才走味。”

然后雏子看着我说:“那天晚上和小信去了哪里?”

“他说呢?”我反问。

雏子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是雏子也去过的地方”我说。

“不要吊我胃口了,是哪儿?”

“我给你几个暗示。一、那是二阶堂常去的地方。二、在那儿雏子听说了不可置信的事。三那是孕育了两个人秘密的地方。这么一来,是哪儿呢?”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听来好遥远,听起来不像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在远处不知是谁无意识地,以调低的语气喋喋不休。

雏子望着我,大久保也是。四只眼睛贯穿我。我感到那种就像是被木箭贯穿时一样,有全身作痛的幻觉。

在窗户那一边的阳台乱成一团。有一张夏天用的长桌子和几张椅子,令人怀念。

但都脏脏的满是灰尘,被埋在秋天掉落的干枯树叶里。阳台的人口有吹进来的雪,结成了冰。栏杆边吊着好几只粗粗的冰枝。

我回想起在那张桌子上,曾经是罩着桌巾,摆着雏子烤的蓝莓派的日子。是听着蝉鸣、飘着绿草昧的日子。一到夕阳西下时,一定闻得到树香。我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时刻。冰啤酒泡沫的味道、杯盘交错的声音,到傍晚吹着树叶沙沙作响的风声。在阳光中飞舞的美丽黑色蝴蝶,蜜蜂和小虫儿睡着时的翅膀声。

那样的日子已完全过去了,也已不再属于我。

“还不知道吗?雏子小姐。”我说,想要微笑,但是从嘴巴流出的却是尖锐的笑声。是歇斯底里的笑声。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却止不住。

“和老师到强罗去了。”我一面笑一面说,“到雏子父亲常去的小旅馆。进了那间雏子和老师分享秘密的房间,然后我和老师又分享了新的秘密。我想要告诉你们,所以到这儿来。想要让大久保也知道这件事,所以……”

雏子用看着喝醉的愚蠢女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雏子用那样的眼光看人。我止住了笑。说是停下来,但是嘴角还挂着那种病态的笑容。

我说:“大久保,告诉你一件好消息。片濑先生和雏子小姐呀,是兄妹哟。是有血缘关系的哟。”

大久保慢慢啜着酒,仔细地品尝着,他的眼睛引起我的注意。他问道:“所以呢?”

我嘴巴半张,感到下巴的关节脱节了。电视传来了直升机在空中飞的声音,或许那根本就是在屋子上空飞着的直升机的声音。

雏子猛然从沙发站起来,往餐桌那儿走。她用手拉过一把椅子,然后背对着我们坐下来。

“那件事我早知道了。”大久保很平稳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吧。很可惜,我已经从雏子那儿听说了。告诉你我听说时的感想吧。我觉得,很好呀。”

时间静止了,心脏停了。一切都停止了,结束了。我感到在我眼前所有的东西、人、风景,都变成是一张空洞洞的灰色的画。

我没特别惊讶。大久保像绅士一样注意着睡袍的衣角不要掉在地上。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优雅地改变双脚交叉的姿态。

“我不会说是到处都有的情形,但是以雏子父亲是有爵位的人这一点来想,也不是什么特别少有的例子。不是吗?要是说有少见地方,应该是说明明知道有血缘关系以后,两人还正式地结婚这一点吧。虽说这很像是雏子的作风,但是兄妹总归是兄妹。冒犯禁忌的神秘喜悦的确会带来一阵快感和乐趣,但是一旦那也消失的话,就很难了。现在的雏子就证明了这一点。”

“你才不懂呢!”我低声呻吟说。

大久保笑着说:“雏子和片濑先生所共有的,嗯,怎么说呢?要我说的话就是只有共犯者之间的快乐这点吧。男女共同分享着重大的秘密,然后受到性吸引结合在一起。当然也有的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那样的东西本身就是毁坏的。”

“为什么呢?因为抱着秘密而活的人,精神大体来说都是不安定的,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只要哪一方还持续着强烈的性的需求,还会保持某种平衡。但是精神上绝对得不到真正的安定。可以说越做爱越是感到不满,越是会感到空虚和寂寞。我认识雏子时她就是那样,我马上就感觉到了。”

一直面向窗外望着的雏子猛然回头望着大久保。大久保以那种过于明显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在厚唇边涌起几乎注意不到,但是相当吸引入的谜样微笑。

雏子的表情很柔和。她坐着向大久保伸出手,大久保也一样。两人的手指绕在一起。

“在他人的面前做爱是很愚蠢的。”大久保放开雏子的手,站起来往餐桌那走。拿起一根放在烟灰缸旁的烟,歪着头用打火机点火。

“我从雏子那还听说了,她在你面前好几次和信太郎做爱、爱抚。我多多少少可以了解这样做可以带来堕落的快感,但实在是太愚蠢了。那种东西不过是寂寞的另一面罢了。要是想让别人看自己做爱的样子的话,我呀,会到沙漠的正中央看着满天的星星自慰。这么完了以后往头上放一枪自杀算了。那样才够色情。”

“够了,胜也。”雏子说,“小布一定是吓坏了。从小信那儿听来这些,所以吓倒了。”我不说话瞪着雏子。雏子避开我的眼光。

“还有呀,布美子小姐。你实在是个怪人。”大久保轻轻坐在餐桌上,一面吐着烟说,“你是那种原本肯定人生充满感谢的人,只不过是感受性强。但因为没有好好受过思考的训练,所以变成那样。”

说到这里的大久保,用那种毫不在乎、充满自信的手势弹着烟灰。

“我绝不认为你是同性恋,也不认为你是两者都来。不管从雏子那听说了你多少事,我一次都没有认为过你是那样的人。你只不过是撞憬着那种倒错的性爱而已。一面和片濑先生有肉体关系,一面又渴望着雏子的身体。这个想法是颇有魅力的,但是以我来说呢,是不够格调。从雏子那儿听到你的事的时候,不好意思,我只感到你在精神上的幼稚。”

“胜也!不要说了。”雏子低声打断他,然后慌张地朝着我说:“小布,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耳中轰轰地晌,后面的话都听不到了。我感到喉咙打结,感到好像一瞬间无法呼吸。明明听不到雏子在说什么。但是很奇怪地从电视机传来的男主播的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那时画面上播出的是像是建筑物的阳台,突击队想从屋顶攻入卧室。男主播这么重复地说。机动队的一员出现在阳台,在建筑物四处挖洞,从那儿水流出来。机动队员开始往室内投瓦斯弹,扩音器的声音盖过了转播的声音。“大家,把手放在头上!马上出来!不要抵抗!大家,把手放在头上!”

我无心地瞪着画面。这么一来感到喉咙的紧张感慢慢缓和下来。然后剩下的只有持续了一阵子的耳鸣,和像是吞进了铅块般的沉重苦痛。

雏子向着大久保不知说了什么,大久保嘴角往下弯,轻轻地点头。雏子站起身来,大久保也跳下桌子。

雏子站着拿起一根烟,大久保替她点上火。雏子浅浅地吸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咳嗽起来,身体颤抖着。大久保把雏子手上的烟夺过来熄掉。

雏子用手摸额头。大久保把它拨开用自己的手摸。两人又不知说了什么。

雏子往我这走过来说了句话。她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的耳朵正在流血。像是脑血管没去处膨胀起来的那种感觉。

两人没一会儿就并着肩走出了起居间。我不知道他们走去哪儿。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有一会儿,我动也不动,眼睛盯着画面。上面不断地播出机动队员的动态。渐渐地,我甚至无法理解那些影像所代表的意义。

大久保刚刚说的话在我的脑中卷起漩涡。“枪”,他说,砰!一声,往头部射。嗯!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想起了这个家里面有猎枪。简直像是玩连连看游戏一样。要是大久保没有说出枪这个字眼的话,我也不会想起在橱柜的抽屉中的那把钥匙。我当然也不会想到,只要用那把钥匙就可以拿得到真枪。

但是,有关这一点的说明是相当的困难。也不能说我完全都没有想用枪去威胁雏子和大久保,或是杀了雏子或大久保。或许我心中想,要是有枪的话,可以简单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一定。那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式。1.在社会生活中,指对立双方根本利益一致基础上的矛,在那个时候,我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

我想要那种可以左右自己人生最后瞬间的东西。除了这么说以外,我无法解释。我的身体浮在空中,已失去了自己还活着的那种实在感。对我来说,明天、昨天,还有今天都不存在。要是说有什么东西我还看得见,恐怕只有茫然地近乎可怕的原野风景。

我想要拥有能支持自己的东西,支持接下来的行动。下一步、下个动作。不管你怎么称呼它。反正我除了像呆子一样站在那里,像呆子一样呼吸吐气以外,想要有能暗示我下一步该怎么做的东西。

我站起身来,走到橱柜那儿。我伸手打开了在最右边的抽屉。就像我想的,在里面有柜子的钥匙。

我拿了钥匙,离开起居室往厨房走。然后通过厨房到了走廊,打开储藏室的门。面向北的柜子冷得像冰箱一样。一呼吸就吸进了冷空气,在肺中隐隐作痛。

我打开天花板的电灯。把钥匙插进柜子里。吐的气成了白烟,好像是在户外一样。我把猎枪从黑色皮制的套子中取出来,闻到一阵枪支的味道。全新的枪有点生锈,我一闻到那味道,在脑中澎湃的血液完全平静下来。

一年半前,信太郎和副岛教过我的记忆苏醒过来。我从柜子里面拿出装着子弹的小箱子,然后将子弹上膛。

在这么做着的时候,我相当正确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呀,我又不是发疯了。只是无心、什么都没想地把枪上了膛。

我感到装着子弹的枪好像开始呼吸。它好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我拿着枪走出储藏室。外面天色已黑。火炉和暖气炉的烟带给起居间些许暖意。我穿过起居室站在往二楼的楼梯前。楼上没有声响,也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我一级一级地不出声地往上爬。手上的枪很重,那种冰冷和沉重让我安心。好像得到了比谁都强的伙伴。枪有枪的守则,我只要循着那样的守则就可以了。

我站在二楼的卧室前。将耳朵贴到门上,并偷窥里面的情形。我平静得有点异常。

可以听到楼下电视机的声音,我转了转门把,发现没有上锁。

我轻轻地开了门。床头柜上的灯在室内投出谈谈的光。我看到雏子睡在那张大床上。雏子把一双手臂放在额头上,闭着眼,斜着头。

大久保撑着雏子的身体,靠在床头。把两脚放在被子中坐着。地板上有大久保脱下来的睡衣。大久保光着上半身,没有胸毛。

大久保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呢,还是闭目养神。反正,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光是知道他那只像黑色大理石的冷冷眼睛没往我这看,我就很满意了。

或许是门链已松了,就算不去撑,门也是会半开着,也因此响起了一声“嘎”的难听的声音。

雏子张开眼仰起头往这看。说有点发烧的雏子,上了床以后真的昏昏入睡。她好像是还没从梦境中醒来一样,像天真无邪的小孩静静地仰起上半身。

不知是不是没有看到我手中的东西,还是看到了也不能想像会发什么事情。雏子好像呆呆的,以茫然的神情望着这端。

“干什么?”大久保低声喊。

他很明显地注意到我手上拿的东西。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或是害怕。不要说害怕了,他的眼神简直就是在说“没有比这个更无聊的游戏”一样。他很平板地说,脸上表情显得极为厌烦。

我默默地踏进了卧室。点着灯油的火炉中燃烧着白烟。但我根本不知是冷是热。

我手上的枪会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只要照做就行了。

我静静地端着枪,将枪口向着他,把手指放在板机上。

“混蛋。”大久保低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远处有车子往这里接近的声音。只不过不到一秒钟那么短的时间,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看到大久保慢慢地把一只脚伸下床来,看到他从胸部到肩膀的结实肌肉。他好像是想瞬间从床上飞奔过来,把我推倒的话,可以简单地夺走我手中的枪。我不能让他有机会。枪是我的分身。要是我可以那么简单地把枪交给大久保的话,还不如在那儿拿枪对着自己扣板机还比较痛快。

我重新举枪,用力将枪口瞄准他的上半身。大久保没有表情地停止动作。我看到他伸出来的脚又回到被子里。

我感到有车子到别墅来,进了大门停放在玄关前。

“有人来了。”雏子说,眼睛故意转着,“警察吧。一定是,是警察。”

那实在是很愚蠢的谎话。像是吓小孩的把戏。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雏子口中说出毫无魅力的话。我觉得那时的雏子好丑。

铃响了。雏予简直像是被枪击中了一样全身激烈地颤抖。

铃声响遍室内。我更加用力握着枪支。

我感觉到玄关的扣链被卸下来,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小布。”楼下传来了信太郎讶异的声音,“你在吗?”

雏子张开嘴想喊出声。我将枪口对着雏子,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大久保用手去堵住雏子的嘴。大久保大概是冷静地判断,如果雏子叫出来的话,说不定我会失去理智扣下板机。

雏子抓着大久保。被雏子抓着的大久保的胸口上,有雏子指甲划过的红色痕迹。

听到有脚步声,信太郎走进了起居室。他先是到厨房去查看,又到一楼的两间客房去看。然后窥探浴室和厕所。好像最后才进了储藏室。

听到信太郎从储藏室飞奔出来的脚步声,然后到了楼梯前止住。

“小布。”他说,“你在哪儿?”

信太郎慢慢地走上楼梯。我把枪口对着雏子和大久保,稳住两脚,动也不动。

在床上的两人的视线向门外看。

“不要做傻事。”信太郎说,“把那个交给我,快点!”

我慢慢地回过头,把枪口向着信太郎。他两手举起到肩膀上方低声说:“不要乱来!”信太郎穿着他冬天最喜欢穿的浅咖啡色长大衣。他感到威胁极度地动摇,但还是努力去相信我不会做出扣板机的傻事。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信太郎开始说。他大概相信只要一直说话就可以安抚我。“我有不详的预感,所以马上回到公寓看,一看就看到我书桌上列车的时刻表摊开着。是南下信越线的时间表。我就马上打电话到这来,但是接不通。所以就赶来了。”

要是不清楚事情原委的人在现场,一定觉得很荒谬。夫妇中、妻子那一方和一位光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在床上。而丈夫这一边则被一位年轻女性举着枪对着,两手往上举。好像在解释什么似地说个不停……这实在不像是一般男女关系会有的结局。乍看之下好像和三角关系没什么关联的年轻女人,为什么会非拿着枪不可呢?不管是谁都一定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杀我们呢?”雏子颤抖着身大声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满,你到底想要什么……”

“还给我。”信太郎说,然后慢慢地将右手伸出来。我没理会他。

“我想大概没有装子弹吧。”大久保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哥。只不过是发生了一堆不合意的事,想要吓吓人罢了。”

信太郎转向大久保。“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

“你刚刚说了什么?”

“刚刚?我说没有装子弹。”

“在那后面,在你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面,你说了什么?再说一次看看!”

大久保的脸上鼓起了一股很开朗的笑容。“不行吗?哥哥。我这么叫你,你听了不舒服是吧?”

“不要这样。”雏子像小孩一样歪着头,激烈地摇着头发哭出声来,“住嘴!住嘴!大家都住嘴!我受不了了。什么都……”

“雏子是我的。”大久保没有安慰哭叫着的雏子,谈淡地说,“就算一辈子都不做爱,雏子还是我的。哥哥。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像你一样把雏子塑造成一位荡妇。我爱她的方式比你高尚,我爱她整个人。”

“胡说八道!”信太郎像呻吟似地说,“你闯进别人的别墅,迷惑雏子。你这个奸夫。”

“哼。”大久保嗤之以鼻说,“我可以告诉你,你为什么要把雏子弄得像个荡妇。因为你想忘了她是你妹妹的事实。你免费把雏子提供给其他的男人享用,让雏子自由。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减低自己一人独占着这位世上最有魅力的妹妹的罪恶感。”

信太郎不吭气,大久保就两手一插,一个人点头歪着颈子说:“我说错了吗?嗯,哥哥?”我手上的枪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猛然将枪口对着大久保。右手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往下一扣。我的身体激烈地往后弹。

大久保的身体在床上震了起来,双眼翻白。

雏子惨叫起来。她一面叫着,一面从床上冲出身来。信太郎抱住雏子的身体。但是她还是继续尖叫。那是金属碰撞在一起、像是铁棒摩擦玻璃的异常的叫声。

我不喜欢她那样,我神经整个绷紧,脑中充血、沸腾。我想往大久保身上再击个一百发、两百发的子弹。我再对准大久保扣下板机。大久保无法动弹。雏子用更尖的声音叫着。不知她是想护着大久保呢。还是只是因为过于惊吓,身子往前奔出来。在我和大久保间,雏子冲了出来。

来不及了。扣紧的扳机在那瞬间移动了几厘米,我身体又被震起来。我想我射中了雏子。但是倒到地板上的不是雏子,是信太郎。他为了保护雏子从身后抱住她。被我从相当近的距离击中。

雏子的叫声嘎然而止。她看着我,再看着倒在她身边的信太郎,然后又望着床上的大久保……

雏子的眼球咕噜咕噜地转了几下,然后就这么往后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完了。我想,一切都完了。我脑中只有这个想法。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我走出了卧室。完全不记得手上的枪放到哪里,是怎么下了楼梯的。我的脑中还有胸中被一大堆碎屑所塞满。好像自己不是人,而是个布偶。

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像是跳着踢踏舞的舞者一样。有好一会儿,只是不停地转着圈。等到意识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起居室。

火炉还在燃烧着,炭火已经弱了,变成黑炭啪啪地响。电视机还是放着我不能理解的影像。画面涌出一堆人群,在用绳子围起来的通路中,一群男人粗暴地冲撞行走。全部的人头发都往后梳,所以额头不自然地突出。看起来充满仇恨。

那是被警方逮捕而在电视机前曝光的连合赤军的成员。他们是在长时间的攻防战之后被逮捕的犯人,但在那时,我连这一点都无法分辨。

我脑中想的是,不打电话给警察不行。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我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没有声音。我按了好几次,才想起来电话线被切断了。

我脑中完全没有想到,应该到哪借个电话打给警察,或是到公路上找公共电话亭,叫计程车到警察局自首。我甚至连为死亡的大久保和信太郎,还有为昏倒的雏子叫救护车这么要紧的事都没想到。

我到玄关穿上鞋。怎么样都想不起来警察局在哪。要是打公共电话的话,应该要准备零钱,但我也忘了把钱包拿出来。

我满脑只是想,不到外面不行。打开门到了外面。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穿着大衣。要是穿着,那就是说我到了别墅以后都没有脱下来。也就是说,我在扣扳机时大衣也穿在身上。

那时气温应该是已经降到零下七度左右。但是我没有感到寒冷。外面的树木被罩在冬天的黑暗中,出了别墅发出的亮光的范围就是一片漆黑。

我没有靠别人的灯光,只是靠自己的感觉在黑暗中行走。被雪覆盖着的石子路滑溜地可怕。皮鞋底简直像溜冰鞋一样。我在到达公路前,至少摔了有三四次跤。

我只听到自己呼吸和滑走在路面上的脚步声。有时想起了自己扣扳机的撞击,就好像在做恶梦一样。

我一到公路上,就一直往东边走。在远处有警车的声音,或许是来往车辆相当多,我完全不记得四周的景色。我脑子相当疲倦。或许是因为天冷,我不停地流着鼻水和眼泪。我的脚尖、手指,还有脸和头部,几乎冻得失去感觉。但是身体却是火烫地,甚至还流着汗。

有时,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要做什么、是为了什么在走着。明明眼睛是张开着,但是有时什么都视而不见。

走着走着还是看不到警察局。没有其他人在人行道上。包括加油站在内,大部分的店都关着。就算店里有灯光也没有人影。

我连续走了五十分钟。看到一部车闪着照后灯停在路肩,接着长野的车牌。一位年老的男人,在车内的灯光下好像是在找东西吧。他在车座后面的袋子里摸索着。

我接近车子敲前座的玻璃。男人吓了一跳望着我。我隔着玻璃问警察局在哪,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把窗子打开了一只。

我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男人说在这前面的交叉路口顺着路往直走,左边就是警察局。然后男人皱眉问道:“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道谢就开始走起来。走了一会,就像男人说的,在前方有个交叉路。车子越来越多,在各处都听到喇叭的声音。不只是一般车辆,还有机动队的装甲车,以及电视转播车。

交叉路的前方,有不同往常的光亮。可以看到许多人在路上走着,还有跑着。

我往光亮的地方继续前进。四周很嘈杂,不管面向哪都有灯,人群的说话声好像一直在后面追着我跑。

在警察局前有一大群警察站着。在手臂上别着识别徽章的媒体记者,口中不知说些什么来来往往。建筑物里面灯光大作。

我越过警员们的身旁,正想进到里面时,一位年轻警官对着我喊:“喂!等一下。”把我叫住。

“你有什么事?”

那是与我近乎同年龄的警员。在小小的右眼旁,有一个大大的黑痣。因为实在太黑了所以看起来好像长了三只眼睛。

我不是看着他的眼睛,而是看着那个痣说:“我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警察露出诧异的神色。我的声音相当地沙哑,所以他可能以为听错了。

我咳了咳再重复了一次说:“我杀了两个人。”“大概是在一个钟头以前。枪杀。电话不通,所以我是走来的。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说着说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面弹起来。好像是从深的水底浮到水面上一样,现实感在我心中苏醒。我说着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两手遮着脸,呜咽起来。眼泪像泄洪一样喷出。一滴滴的热泪掉落在我冻僵的脸上。

不知是谁扶着我的手臂,不知是另外哪一位抱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里面。但是他们没有像对待连合赤军一样,那么粗暴地对待我。

在那之后,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可喜的事。但是在某方面来说,即使是那样,我也已觉得足够了。信太郎没死。在几个小时以后一位警官告诉我。他的腰部被击中送到医院,但是没有生命危险。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吐了一口气。在激动之余,倒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不管是在法庭上,或是对警方,甚至是对单独来与我会面的律师,我都没有泄露那个秘密。我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一样顽强地对自己说,那个秘密绝不能说出去。我答应了信太郎的,到死也不把那秘密说出去。这样一来,我反而可以抚平孤独感而回复中静。要说是讽刺也真够讽刺的。

我要是开始供称某个细节时,会避开最重要的部分,所以自然会露出一些破绽。但我会马上注意到,然后试着在被质问之前更正过来。

当然有好几次被尖锐地挑出破绽,而受到猛烈的攻势。但是那时总是会只要不说那件事、不提那件事,其他的据实以告的话就好。要是非有破绽不可,也不试图圆谎,就很诚实地承认。然后更正自己的记忆上的错误,道歉了事。

大致上来说,我的自白是这样的:

我帮着信太郎翻译,不知不觉间萌生了爱芽,喜欢上了信太郎。知道信太郎并不介意妻子雏子的放荡行径之后,虽然心里觉得很怪,但是随着和他们夫妇越来越亲密,也就惭渐习惯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我与雏子也变成好朋友。

但是自从大久保胜也出现之后,情况就整个变了。信太郎知道雏子开始爱上大久保以后大怒,夫妇关系出现了裂痕。信太郎对我也冷淡起来。

那天晚上,雏子和信太郎在目黑的公寓大吵一架。信太郎邀我到强罗的温泉旅馆,我感到他已不再爱我,他只是寂寞才邀我作伴。

即使他不爱我,我还是想待在他身旁。所以回到东京以后也没回家,就待在目黑。第二天早上,信太郎到学校以后,我接到了雏子打来的电话。听到她说打算与信太郎分开,我脑中一片混乱。我不想要雏子和信太郎分开。为了让信太郎的精神稳定,雏子是必要的。也就是说为了让信太郎爱我,雏子不可或缺。

我一听说雏子在轻井泽的别墅,我就出发到那儿。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强烈地想促使雏子和大久保分开,只是想见到她和她好好谈一下。

大久保也在别墅内。他尖刻地批评说,像我这样为了别的夫妻操心是幼稚的行为。我以前也被他叫过小姨子,所以火一烧上来就失去理智。

大久保在带着有点感冒的雏子上了楼以后,等到意识回过来,我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枪。在我心中有那种想在他们面前死,作为复仇的想法也说不定。

我进了卧室。架着枪时,不巧地,信太郎也来了。

他企图说服我放下枪,被我拒绝。在那样异常的情况下,大久保还大言不惭地在床上嘲笑着信太郎。那是信太郎与雏子的床。我一想他不该睡在那里,就对他忿怒以及憎恶到了顶点。我把枪口朝着大久保。在那时对他确实感到杀意,我没有犹豫就扣下了扳机。

雏子开始发狂,在她这么歇斯底里的叫声中,我更是混乱。我感到大久保还有气息,所以又再举枪。

陷入混乱的雏子突然奔到我面前来。我是把枪口对着雏子,但信太郎好像以为我要射杀雏子。当然我丝毫没有枪杀雏子或信太郎的意思,但是我手指已扣了板机,信太郎为了护着雏子,一瞬间跑出来背对着我,但已来不及了。

我已经决定,只要信太郎和雏子没有自己供出秘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变更供词内容。为了不露出马脚,我翻来复去地思考,也有过根本睡不着的夜晚。那种艰辛和异常的紧张状态,即使到现在都不堪回首。但是那样的日子越继续下去,我就越来越感到自己和雏子以及信太郎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而能够在暗地里感到喜悦。

知道他们夫妇秘密的就只有一人。就只有我的这个事实,让我感到骄傲,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是不可思议,他们或许也不认为我会为了寻求减刑而说出那个秘密吧。要是我说出片濑夫妇其实是兄妹,我知道了以后大为震惊,陷入了狂乱之中。大久保说他已从雏子那儿知道这件事,居然当着片濒先生面前叫他哥哥,令我大为光火,就发作地犯下了罪。

我只要这么哭着说的话,什么都可以简单地解决。而这么一来的话,二阶堂忠志会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信太郎和雏子则会被八封杂志拿来大做文章。但这和在狱中服刑的我毫无关系,要是再有技巧一点的话,我不是加害者,而是一位从乡下来不幸卷入异常男女关系的可怜女子,还可换取世人不少的同情也说不定呢。

但是我对那件事彻底地守密。片濑夫妇好像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样,像是已和我事先串好,只要我一供出什么,他们就会在这之前或之后几乎不差地发言作证。

不论是在调查室、监狱里,或是法庭上,与看不见的他们俩对话,是我每天的功课。今天要是自己这么说的话,他们接下来会这样说吧。他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应该这么说。这样的想像可以说把我从孤独的深渊中解放出来。

而后来实际上也是照我想的一样。他们说的和我说的一致,和我的供词几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知道这种情形之后,我被喜悦感所包围。有时我会想,我们三人终于是一体了,而感概深切,体会到无比的幸福。

我以杀人罪被判刑十四年。那是很公正的判决,我毫无异议地接受服刑。

唯一不断让我心里不安的是信太郎。他被我击中损及腰骨,不只不能走路,连站立都不行,必须一辈子在轮椅上。我好几次向律师商量,想写封信给他向他道歉。但律师说,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以我的立场现在不写比较好,所以我也就放弃了。

我听说信太郎除了身体不自由以外,精神很好的时候,心情也无法开朗起来。我好几次回想着信太郎那双修长的脚。那双向我靠近时,走向雏子时,让我们开心、逗我们笑时,装着顽皮时,自由矫健行动的双足。我恨自己使那样的脚必须被固定在轮椅上。

我不断地想,现在再来道歉也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我在狱中写着他永远不会看到的信。写了撕,撕了写,不停地这么反复着。一直到言词已尽,再也没有什么好写了以后才停止。我想我写了近一年。

一九七五年,在狱中、我二十六岁那年的秋天,信太郎翻译的《玫瑰沙龙》出版了。担任信太郎编辑的佐川透过律师送了一本给我,我才知道的。

事件过了一年多以后,信太郎重出社会,开始翻译未完成的翻译工作。经过了许多波折终于诞生了的《玫瑰沙龙》,是一本厚度将近五公分的长篇大作。书的封面是颓废派的画,在画的底下仔细看,可以看出蔷薇花的轮廓。相当的细致。

在字里行间,唤起了我许多的鲜明的记忆。那儿是信太郎不断推敲的地方、因为译不出来而先跳过的地方,还有我和信太郎第一次有肌肤之亲的部分。

我一页一页翻着,不禁泪如泉涌。随便我看哪一段,都有以前的自己还有以前他们夫妻的影子。

在书的最后,有译者感言。那是长达七页的解说文章。我几乎可以听到信太郎的声音,一直到最后一行停了下来。那写着译者信太郎对担任编辑的佐川的感谢之辞,然后就只有日期和信太郎的名字。

就只有这样。他什么都没有。和他一起翻译,一点一点帮他从事粗译、誊写等等工作的我,常以他的专属秘书出现的我的名字,怎么样我都找不到。连因为某种个人原因所以出版大幅延期,这种对读者交代的话也都没有。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对拿枪杀人的人没有必要为文感谢。即使那个人过去与自己相当亲密,对这个人心中还有些许的感谢之意,但是以一般社会的伦理来看,还是应该割爱。

我即使了解还是很难过。没有道理的孤独感向我袭击。我想,我们在没有事先讲好的情形下,那样几乎完美地让作证内容吻合、骗裁判过关。但是他们似乎不认为是三人一心努力的结果,而认为只要自己把夫妇间的秘密隐藏起来就可以办到的吧。

结果自己只是个把大久保杀了、让信太郎负伤的杀人犯而已。信太郎没有义务对这样的我献出感谢的话。在信太郎心中,对我已没有一点关心一点爱意也是当然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做梦。而今后也一直会持续这样下去。我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够惨的。

那个晚上即使看守的人脸上带着诧异的神色,我还是哭了一晚到天亮。从被逮捕、被拘留以来,那是我第一次那样哭。

也是在那以后,我决定接受洗礼成为基督徒。我在狱中看了各种的宗教书籍,以极度顺从的态度过着狱中生活。

我没有再读《玫瑰沙龙》。在我心中曾经有过的对放荡生活的憧憬、想堕落的愿望,还有对于情色事物的饥渴,全部消失于无形。

我以模范犯人十四年的刑期减刑为十年出狱,那时正快要三十三岁。

出狱的时候,我把很久都没有去读的《玫瑰沙龙》送给一位很照顾我的女性监狱管理员。她笑着说看小字会头痛,只对书的封面有兴趣。她说把封面剪下来裱起来挂着也不错,我说随她怎么都好。搞不好那位女管理员家中到现在还挂着《玫瑰沙龙》的封面。

因为新生辅导员的帮助,我在房总半岛海边的旅馆觅得一职。只被派做清理脏物的工作。住在旅馆内工作了两年,母亲来探望我,哭着告诉我妹妹的婚事因为我而接连告吹,让我感到极为沉重的责任。我思考了一下以后,就决定永远消失在家人面前。

那以后换了好几个工作。在乡下的小工厂做过事,也在港口专门供饭给工人吃的饭店里,从早到晚的磨米一直都是一个人。我没有交朋友也没有人接近我。

后来我在教会认识了平野夫妻。他们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和他们比较熟了以后,就到五反田的咖哩屋做事。

事件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但是信太郎和雏子还活在我心中。我一闭上眼,就看到坐着轮椅的信太郎,还有依偎在他身旁的雏子。很奇怪的,在我的想像中,他们俩的容颜就跟当时一摸一样。

他们俩一直对我微笑着,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就橡我第一次与他们相会,他们像极了是嵌在相框中的人。在那儿没有风声、没有雨声、也没有鸟鸣,只与像是灰色沙丘的风景连接在一起。

正文 终终章

从仙台布美子的葬礼回来后,鸟饲津三彦马上就打电话到出版《玫瑰沙龙》的出版社。因为他实在很想读这本书。

但是出版社的回答让人失望。对方说,虽然没有正式绝版,但是很可惜的现在没有存货。一本都没有。

这家出版社是以出现代文学为主,是颇具规模的出版商。曾经担任片濑信太郎编辑的佐川已经超过了五十岁,现在担任编辑主任。

据布美子说,佐川以超出一般的热情盼望着《玫瑰沙龙》的诞生。鸟饲想,如果布美子的印象正确的话,他家里一定很珍惜地保存着《玫瑰沙龙》才对。同时鸟饲心中有着些许期待,如果能与佐川见面的话医学哲学研究医学中的哲学问题的一门科学。哲学与医,或许会知道片濑信太郎的消息。他先打电话要求见面,然后亲自到出版社去。佐川很快地到接待室来迎接他。

就像鸟饲想像的,佐川是那种没有失去年轻时代热情的男人。佐川说他看过好几本鸟饲写的书。他有其他不用功的年轻编辑学不来的那种真枪实弹的学问。鸟饲对他抱有好感。

除了向布美子保证一生绝不说出去的秘密以外,鸟饲简单地将来意说明。鸟饲说原本想写一本矢野布美子犯罪记录的小说,因为个人的理由而决定放弃。但是想见片濑夫妇一面,想亲口告诉他们布美子病逝的消息。鸟饲一这么说,佐川就大大地点头。

我见过布美子小姐一面。对了,是因为《玫瑰沙龙》的事和片濑夫妇见面的时候吧,她也在场,脸是圆圆的,但是身材很瘦化的个别事物是实体的样式,实体自身即是自身的原因,超,整体感觉相当纤细。我怎么也想不到后来会演变成那样。她过世了吗?是这样的吗,是几岁呀?

“今年是四十六岁。”

“四十六岁,还那么年轻。”

鸟饲点头说:“现在还与片濑夫妇有往来吗?”

“偶尔。”佐川说,“但是最多也不过是一年一次吧。他身体变成那样以后就非常讨厌出门。除非我登门造访,他是很不容易出门来的。”

“片濑先生现在是在哪工作?”

“短期大学的教授。是在镰仓罗?”

“是的。”

“上下班怎么办?”

“他夫人每天开车接送。”

“雏子不是不会开车吗?”

“那是以前。”佐川笑着说。“事件之后,老师变成那样,她就去考了驾照。现在可是横冲直撞的,还超速被抓过呢。”

“是吗?”鸟饲笑着说。

鸟饲调整坐姿,再一次向佐川说:“如果方便的话,请介绍我和他们认识。”听了这话,佐川马上将身体往前倾。“要是这桩事,我可以来想办法。但是我没有办法向您保证片濑先生会怎么说。我想我还是必须好好向他传达清楚。”

“您是指?”

佐川好像在考虑用词,有一会儿没说话。“我是指矢野小姐去世的消息。事实上他们三人的关系真的很微妙。片濑先生、夫人和矢野布美子。现在我回想起来都印象深刻。他们三人感情真的很好,几乎可以说好得超乎寻常。”

“三人就像是《玫瑰沙龙》描写的一样。”

佐川眼睛一亮,然后眼角有点润湿。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就像您所说的。您从哪儿听来的?”

“从矢野布美子那。”鸟饲说。

就像鸟饲预料的。佐川家中保存着两本珍贵的《玫瑰沙龙》的初版书。鸟饲一说想到旧书店一家一家找,看有没有办法买得到,只是很费时间,佐川就说将两本的其中一本赠送给他。

几天后,就收到了佐川寄来的《玫瑰沙龙》。就像布美子形容的,封面浮着透明的蔷薇花形。是一本很美很厚的书。

一面往下读着的鸟饲,觉得布美子说的一点都不假也不夸张。就像是所看到的和所描述的一样,《玫瑰沙龙》简直是布美子和片濑夫妇爱情悲欢离合的缩影。是掺杂着很浓郁的情色场面的散文似的小说。就像是他们的故事。

读完那本书花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之间,鸟饲的睡眠时间合起来不过六小时。在读的时候,他一直想着布美子,想着这位原本决定把故事随着自己的死一同埋葬的女性,却在最后向他说出一切。她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眼前的书一样。他读着小说哭了起来。这恐怕是生来的第一次。

鸟饲打电话向佐川道谢。佐川说,我向片濑先生商量,但是不怎么乐观。好像片濑先生不太愿意与人见面谈有关那事件。

他希望鸟饲再等等看看情形。鸟饲也只有如此。一个礼拜之后,他又接到了佐川的电话。

“对不起。”佐川说,“没帮上忙,我打电话给他,看他愿不愿意改变初衷,但是没办法。他似乎不想再想起那件事。当然包括矢野布美子的事。他说什么都不想知道,那已是过去的事。”

鸟饲没有放弃。他向佐川要了片濑夫妇的住址,写了一封信给他们。

矢野布美子因得了子宫癌享年四十五岁。因为某种因缘际会,临终前我在她身边。我想向两位传达她的遗言,所以请一定让我有机会见见您。

在信尾记上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但是没有勉强他们一定要回信。过了一个礼拜,过了十天都没有下文。

他又再写了一封信。这封要比上一封长。

布美子临终前说,她最喜欢您们了。她拜托我只要把这句话在死后传达给你们知道。我尊重她的遗志,所以如果日后您想知道布美子的事的话,请不要客气与我联络。他加上了这么一句。

打着写实小说家招牌的人的信或许会让人有戒心。担心这点的鸟饲很诚实地把自己接近布美子的前前后后都写在信上。他最后写着,原本是要写她的犯罪记录,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细说就留了这么一句话与世长辞。

但是还是没有片濑夫妇的消息。连一张明信片都没有。时光飞逝。鸟饲因其他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但是没有一刻忘记布美子向他说过的话。等到夏天接进尾声,进入十月时,出版社的佐川来了电话,问想不想知道有关片濑先生的事。乌饲想起来佐川帮他这么多忙,结果自己不但没有向他报告事件的发展,连写明信片请安都没有。鸟饲简单地报告了最新的进展,然后对自己的疏忽表示歉意,想请佐川吃饭。佐川说恭敬不如从命就答应了。

晚上七点,等佐川下班后,他们约在佐川指定的餐馆见面。那是下着雨带点冷意的晚上。佐川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点到。他说着雨下得真大,然后脱了外套,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只白色的信封。

“我想您或许会有兴趣就带来了。是在片濑夫妇家门前照的。”佐川这么说,要鸟饲打开信封。信封里是一张很普通的彩色照片。在满是苍郁茂盛的绿色庭园中,有一对男女。轮椅上的男人白发苍苍,看着镜头。女的弯着腰把手放在男人膝上盖着的毛毯上,只有脸微笑着往前看。

“是片濑夫妻。”佐川把被雨游湿的皮包放在柜台的角落说,“是三年前照的。那上面有日期对不对?我去看他们时,正好身上带着照相机,在准备告辞的时候照了这张照片。”

日期是一九九二年五月三日。佐川利用黄金周的休假,到镰仓片濑夫妇的住处登门造访时照的照片。

在夫妇的正后方有木制的门柱,那后面有屋顶的车库里停了一部白色的轿车。一株粗大的谈色桃花树和门柱并排。那株树延伸的枝干另一头,可以看到一栋两层的木造楼房。因为很远所以看不清楚。

除了开着粉红色的桃花树,没有其他鲜艳的植物。长着茂盛枝叶的树木将四周复盖,使周围都有点暗暗的。在树叶间流泄的阳光,说明了那是一个晴朗如洗的日子。

“比以前较为发福了些。”鸟饲说。

“谁?”

“雏子小姐。和从矢野布美子那儿听来的有点不同。”佐川干笑了几声。“至少比以前胖了十公斤。但是比以前更可爱了。现在是个可爱的欧巴桑。”鸟饲不厌倦地盯着照片好一会,佐川见状就说:“这张照片就给您吧。虽然没有见过他们的面。”

“谢了。”鸟饲说。

那天晚上,鸟饲过了十一点到家。马上就进书房再好好端详那张照片。因为人照得很小所以不管怎么看,两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妇。

是飞逝的时光让他们变得如此吗?还是单纯是布美子将他们的容貌美化了呢?确实是长相端正,但是照片中的男女实在看不出是那种陷入异常情爱,不计生死地疯狂恋爱、堕落无底深渊的那种人。他们看起来实在很平凡。

就在把照片放回信封的时候,鸟伺被照片中唯一的色彩给吸引。就是开着粉红花的树。觉得有什么地方吸引他。他停止呼吸仔细一看,它好像在强烈地诉说着什么。是什么呢?他花了两三分钟才清楚回忆起来。

“对了!”他叫出声说。兴奋之余不禁想大喊。再一次看照片。没错。

他向着书桌搔着头忍住不出声大叫。站起来用力踏步在屋里绕着走。走着走着还不够,又把书从书架上拿下来敲。老婆从门外往里窥,问他到底在于什么这么大声。

鸟饲没有回答,只说我明天要到镰仓一趟。那天晚上不怎么睡得着,清楚意识到早晨雨停了,开始了鸟鸣。

第二天是礼拜六,是充满着阳光的晴朗秋日。鸟饲八点从家里出门,到东京车站换坐横须贺线电车。

在混杂的游客中,鸟饲坐在靠窗的位子。片濑夫妇的住址已完全刻在脑子里不用看笔记本。是由比兵二丁目。地图上显示着从车站走路可以到。

他不断地看着表。他并没有和夫妇约好,也不是想去见他们,所以几点到都可以,但是还是有点在意。他想现在这个时间片濑夫妇或许还在家里。但随即又想或许礼拜六学校有课,雏子载着信太郎出门了也不一定。就像是年轻人去查看喜欢的女孩子的家一样,令自己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可思议。

到镰仓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快十点了。在爽朗的秋日,携家带眷前来游玩的旅客挤满了车站前广场。鸟饲往江电方面出口走出车站,然后开始走在小小的商店街上。

从那儿到下马的十字路口,再往若宫大街朝海边的方向走,在左手边是树木座区,右手边是由比兵区。片濑夫妇的家像是在夹着若宫大街的一角。

一片具有镰仓风情的住宅区,一路上被宁静的气氛所包围。没有行人,每一户都静静地。从海边吹来的秋风吹得四周树梢沙沙地响。

确实是这一带。但是没看到像是他们的房子。为了不让附近居民起疑心,鸟饲装着在散步。慢慢地假装欣赏越过屋据的树木走来定去。不知从哪传来了音乐的声音,是悲伤旋律的探戈。看到一个很像的门校,上面有门牌,写着片濑。

在屋顶下的车库中停了一台白色轿车。家和车库都被茂盛的树木所复盖,在地上盖着两层的木造建筑看起来很像旧式别墅。也很像是好几代很珍惜地一直住下来的房屋。鸟饲站在门前,往上空看。丝毫无法控制地深受感动。身体跟着颤抖起来。在门边有一株很粗大的树,树枝往四处伸展。上面结着好几个金黄色的果实。

鸟饲到乡下农村采访时看过的椁花。因为职业的关系,过目不忘。从佐川那取得的照片上朦胧地看到淡桃色的花。鸟饲就直觉地感到这不是椁花吗。结果没错。

现在在他眼前的是结得相当好的果实。那一定是以前矢野布美子到中轻井泽车站前的花市时免费拿来的树苗,经过多年之后长出的果实。

布美子当时想把它种在古宿的别墅,好在自己与片濑夫妇分别后,他们看到树木就会想起她。现在这个树苗经过了二十年,已经成长茁壮结出漂亮的果实来。

在树下一站就闻到芳香。

附近有人影晃动。以为周围没有别人的鸟饲一瞬间胆怯了起来,想独身离开,但已经太晚了。那人影已察觉到他,往这儿走过来。鸟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雏子。她穿着年轻女孩常穿的橘色t恤和牛仔裤。就像布美子说的,一头带点波浪的短发。但大概是染了吧,不是深啡而是釉黑色。

“是有什么事吗?”雏子歪着头问。

但不是那种带着戒心的口吻,可以感到她的好意和亲切。就像被人问路时一样,微笑着站在鸟饲面前。

“对不起。我散步到这来,走着走着就被这株树给吸引了。”

“呀。”雏子说,“今年也是长得这么好。真高兴。”就像是他想像的声音。低而沉,有时像催眠似地。

“很少见呀。在这会有。”

“嗯。我也不懂种树,刚开始的时候真是很难。因为香味虫子会来吃。最初移过来的五、六年都长不出果实。大概是气候不合吧。我几乎都要放弃了。”

“您说是移植过来的。是从哪?”

“轻井泽。”雏子说,拭着额头的汗珠,“原本种在别墅。把它移到这来。”

“那真是相当地珍借这株树呀。”

雏子轻轻点头说“是回忆”,然后又马上住口。没有擦口红的双唇浮起一般平凡主妇所没有的谜样微笑。但那也一下就消失了。“要是喜欢的话,要不要拿一个去?”

“不,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今天早上我摘了两三个。你等等,我去拿。”

雏子往家中走。庭园里仍然放着令人怀念的探戈。因为在树荫下,所以没有注意到,在一楼从窗户往外延伸的一个小阳台上,有一位男人的身影。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带着黑边眼镜,看着摊在膝盖上的书。音乐好像就是从阳台后的房间里流出来。

是片濑信太郎。比照片上看到的还要胖一点,气色也好一点,看起来很健康。鸟饲一往那看,信太郎好使感觉到有人看他,把眼镜摘下来往鸟饲这儿望过来。

就像布美子形容的,信太郎的眼睛虽然小却很深邃。是很有魅力的双眸。的确有让人看一眼便不会忘记的特征。有些什么牵绊、惹人的东西。那双眼睛现在正对着鸟饲直直射过来。

鸟饲轻轻地含首致意。那包含了万般感触。信太郎脸上浮现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也点点头。雏子拿着手提塑胶袋走来。在印着镰仓糕饼店名字的袋子里,装着两大粒甜瓜。“请用糖腌着吃。”雏子对鸟饲笑着说:“做果酱也不错,但是要花点工夫。”

“我要先欣赏一阵再说。”鸟饲说,“好好闻闻香。”

“那也好呀。”雏子说。有点嫌披在脸上的头发烦人,拨开它微笑说:“您从哪来?”

“什么?”

“我是说您不像是这附近的人。”

“我从东京来。”鸟饲说,“今天休假。天气这么好就想来这走走。”

雏子笑着点头。吹来一阵海风,攀在墙上的树叶像连锁反应一样接着沙沙作响。

鸟饲对自己的贸然路过道歉,然后很客气地谢谢送他的香瓜。然后离开。在正准备离去的时候,他再一次往阳台望。在轮椅上的信太郎又挂上眼镜专心地看着书。没有再往这望。

接下来的礼拜二,佐川来了一封信,说从家里收藏室的纸箱中找出来《玫瑰沙龙》作者解说文的原稿,解说文的最后一段也在其中。

<small>对翻译这本书出了相当多的心血的佐川先生致谢,还有对在翻译初期不时地支持我、同时带给我数不尽的怀念、也是无人可取代的F.Y小姐,从心里表示感谢。</small>

随原稿附上了佼川的信,是这样写着的:

<small>我想起了当时因我的一时之念,要求片濑先生删除感谢文最后的部分。事发之后,虽然顾及片濑家的颜面,没有人大声地讨论这个话题,但是在轻井泽不少人知道这件事,而在学校有关人士之问也广被熟知。我的想法是,这是老师好不容易重返社会的翻译书籍。即使只是英文名的缩写,也应该避免提到在服刑中的失野布美子。老师很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尊重我的意见,同意删除。仅供参考。</small>

鸟饲把信放回信封里,面向书桌开始重新读片濑信太郎的原稿。原稿是用四百字的稿纸写的,纸的边缘已泛黄,书虫的尸体变成像黑墨一样一点一点的。

他不厌倦地读了又读。感觉像是为了布美子而重读。那最后的一段文字,是布美子在狱中不断梦见的梦想,是她不停祈求的世界。

的确。鸟饲出声说,他们三人感情真是好。

就像是回答他这句话一样,桌上的瓜散放出浓郁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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