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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事见闻手札》


第一章 城南白虎堂

洛阳城里很安静。

白天热闹的城入夜后百姓不再外出,做生意的店铺一早打烊,显得整条街空荡荡的。

除了某个地方。

有个小店开在巷子深处,门半掩,两边各挂着一盏明亮的白色灯笼,每个灯笼上各写了一个字,合起来就是“凶肆”。店里一条龙生意,从棺材花圈到纸钱童人一应俱全。

东西卖给死人的,可来买东西的都是大活人,活人觉得白天买这类物品太不吉利,只会在晚上出来买,所以凶肆彻夜营业,太阳一出来就关门

最近两个月生意特别好。

“好嘞,东西都给您包好了,一共四百文。”

元霁月走了进去。屋里很热闹,柜台正对大门,老板就站在后头,笑眯眯给一屋子的人挨个结账。

“这些一两八钱。”

“您好走!”老板转脸问元霁月,“这位姑娘买点什么?”

几个男人哄哄闹闹一走,店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一盏送魂灯,六打黄钱。”

“您这是要去白虎堂啊!”老板弯腰取出了一盏纸扎的送魂灯。这是专门给死人送行的灯,相传人死后的第七天魂魄会出体重走一遍生前走过的路,把灯点在棺材旁边,在天亮前出殡的时候再给烧了,是给它们照亮的。

这是当地的习俗。

白虎堂的二师傅被不知道哪路的怪物害死了,他姓陈。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今天刚好是他的头七。老板不用想就知道她把灯买给谁的。

“灯是七十文,带篮子一共给一百文便可。”看她两手空空,老板就取了个篮子出来,把她要的东西装好,“虽说死者为重,可您也该找个人陪着来啊,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说句不好听的,就不怕自己是下一个?”

“老板好心。”

可她会怕这个?

柜台上点的烛火还没门外的亮,元霁月什么长相老板没看清,可他看见她笑了一下。

“在下走这一遭,还真怕碰不到什么妖魔鬼怪,见不到什么魑魅魍魉。”

她不怕走夜路,也根本不认识什么白虎堂的陈师傅。走这一趟完全就是因为陈师傅死得蹊跷,她去是为了调查,可去人家灵堂上,总不能空手吧。

死者为重。

白虎堂开在城南,是教人习武的地方,陈师傅教学了二十多年,很受弟子们爱戴,这一届他们共收一百多名弟子,葬礼办得很轰动。门前没有安排人守着,他们以前教过的弟子,还有弟子的亲人们会来祭拜,人太多了认不清,干脆就敞开大门,来者不拒。

一群弟子们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头白发的大师傅老泪纵横,站在棺材旁边。

“老人家还请节哀。”

元霁月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人群走到大师傅面前。先有礼地点了点头,才把手里的篮子递了上去。

大师傅下意识接了。抹了把眼泪,刚想说两句客套话,看了她半天也没认出来她是谁:“敢问姑娘大名?我人老了,一时间竟认不出来了。”

“不怪老人家认不出来,我不是白虎堂教过的弟子,我们也从未见过。”元霁月为他解释,自报家门,“在下姓元,两字霁月,是望舒宗的弟子。”

“原来是望舒宗的仙师!”大师傅努力眨了几下眼,见她一身烟青色的装束,漆黑长发用支白玉簪挽起一半,周身沾染凡尘烟火气息,可不庸俗,确实是修士的打扮。他微微低腰,“仙师这通身的气派,是我未能认出。”

他敬元霁月是高门派的修士,元霁月也尊重他年纪大了,还刚死了亲人。

她伸手托住他,另一只手一翻,金光一闪而过,已经到大师傅手里的送魂灯自己亮了,她说:“冒昧来访,还请老人家勿怪才是。我们先送了亡者再说,不必在此跟我客套。”

大师傅连声应好。

陈师傅的棺材摆在灵堂的正中央,四周已经铺满了一层层莲花样子的送魂灯,按照送灯人辈分大小排的,每一盏都是由他亲手摆上去的,每次他的手都在抖,这次也不例外。

灯,轻轻落在了中间。

元霁月静静地看着他动作,最后把视线落在二师傅身上。

这绝对不是人正常死亡的模样。

要是不说,没人能认出来里面躺着的是个人,更像是块陈年的人形木头。裹在骨头上的皮肤又干又皱,没有血液,没有水分,死不瞑目,凑近了能看见脖子上有一圈深深的牙印。人死后埋在土里十年也会变成干尸,再过几年化为白骨,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可这人刚死就变成了干尸。

他是近来第七个这种死法的人。

仵作验尸后给出结论,是全身血液抽干致死。

都说有怪物害人。具体是个什么什么怪,没人知道,有说是狐狸怪,有说是嗜血魔,也有说是专门吃人血的精怪,越传越玄乎。宫里早早派了大祭司来调查,半个月过去了,最后妖怪没找出来,大祭司也完了,死在这白虎堂里。

“怎么也没想到,我二弟,竟然成了第七个!”大师傅直起身子的一瞬间没站稳,晃了两下勉强立住。哪怕他二弟现在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他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呼出一口气,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有劳仙师来添灯,只是我们白虎堂和望舒宗一向没有交集,也未听我二弟说认识过什么仙师,不知仙师来此,是有个什么缘故?”

元霁月说:“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大祭司。”

大师傅愣住了,恍惚间他想起来,曾听人说起过大祭司的事迹,拍了把自己的头,恍然大悟地说:“我都给忘了,大祭司原来是在望舒宗修行过的,你们两人想必是认识的!”

“正是,大祭司姓陈,三十年前离开师门,进宫成了祭司。”元霁月从怀中掏出封已经拆开的信,递给他说,“这次城中有怪物伤人,宫里派他追查,没想到,最后他和陈师傅一起留在了白虎堂的后院里…他夫人给师门寄了封信,信里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坦白说,陈祭司哪怕在师门学习了几十年,可他们一共也没见过几面,等他下山后更是没有联系过,没有多深的交情,但说到底,他们是同门。

陈祭司和陈师傅两个人说来有缘,同一个姓,死在同一个地方,分不清他们谁是第七个,谁是第八个。

她不能不管。

她叹了口气:“陈夫人已经进宫禀明了,请我来继续追查,一来免得有别的百姓再遇害,二来是替陈祭司…和诸位报仇。”

大师傅松开了颤颤巍巍扶着棺材的手,双手接过陈夫人写的信。他激动得手更抖了:“不知这次来了多少人?”

“就我一人。”

大师傅惊呼。

陈祭司的事迹他一清二楚,修行五十多年,刚上任就替百姓除去一个大患,坐上大祭司的位置七八年,期间没有妖魔鬼怪敢来害人,可这次陈祭司他栽了,连陈祭司都栽了,更何况是个年轻的姑娘!

他又惊又疑:“还望仙师,慎重啊!”

“老人家,修士法力的深浅,不能光看皮囊。”元霁月神色自如,心下并不恼,她又看了眼干尸,事情经过她清楚,可其余受害者都已经下葬了,陈祭司安置在宫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八个人里的尸身,“按照辈分来算,陈祭司还要叫我声太师叔。”

“如此说,倒是我着相了。”这中间差了好几辈。大师傅重复了一遍她这个称呼,苦笑一声,“我一介凡夫俗子真是不懂这些事,乱说话了,仙师自己有分寸就好。”

元霁月让他放心:“我这次来是有要紧事要问的。”

大师傅稳了稳心神,正色道:“仙师请问,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这信,我就不看了,仙师说的自然不是假话。”

“陈夫人信里写到,陈祭司十六日晚上会来白虎堂的原因,那天他慌慌张张地从书房里跑出来,撞到了陈夫人,夫人询问得知他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立马就要来找一个姓董的弟子证实。具体是什么线索,我也去府里问过,陈夫人是不知的。我这次来,就是想找这位弟子问清楚。”元霁月歪了歪头,笑得温和,“要找白虎堂的弟子,我总该来问过老人家的!”

她要找人家弟子,总要问过人家师傅。

“怪不得,怪不得陈祭司会来此处!”大师傅想了想,“姓董的弟子,我们这儿还真有一位,也只有一位。”

元霁月下意识看向地上的娃娃们。

“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出殡了,年纪小的弟子都被赶回房了。”他跟着看过去,说话停顿了下,低声补了句,“他住在后院丁字六号房,我带仙师去。孩子们都还小,在这里不方便。”

元霁月了然地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仙师稍等。”

大师傅取过靠在墙角的梯子,一头横在地上,一头架在棺材上,他顺着梯子爬了上去,一盏灯都没有踩到。他狠狠一闭眼下了决心,双手合十冲着陈师傅拜了三拜,朝他的手抓过去。

他早就发现了,他二弟的左手握成拳,从指缝间能看出有个金灿灿的物件,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直到死他都没有松手。

很有可能是从杀他的怪物身上拽下来的。

本来他是想等到陈师傅出殡前取出来交给官府的,现在既然元霁月找上门了,他决定动手了。

干枯的手指很脆弱,哪怕大师傅已经老了,掰开它也不费力。

元霁月清楚地听见“咔吧”一声,不知道大师傅要做什么,可她知道这是骨头断开的声音。

已经很脆弱的骨头,再掰就要碎了。

“还望善用。”

大师傅把他的手放好,从梯子上爬了回来。

这是一朵小小的簪花,东西不大做工算不上精致,只是雕刻的花样很奇特,没有任何宝石点缀,元霁月接过来掂了掂重量,是纯金的。

两人往后院去,元霁月落后他小半步。

临走前大师傅的脚步很沉重,元霁月沉默半响,把簪花收好了,带着安慰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陈师傅品行端正,就连自己遇险也不忘给我们后来人铺路,他的轮回路,不难走。”

第二章 我跟你回家

元霁月的腰间一直系着一把墨玉笛子。这把笛子通体漆黑有光泽,已然通灵,是个好宝贝。用它吹奏出来的声音清脆空灵,没有一丝杂音,用来打架可以扰乱人的心神,只要使用的人法力够强,甚至能震碎敌人的经脉内丹,废了人一身法力。

可惜她不会用。

把过去的百年时间掰开数,她有一半的时间留在望舒宗里修炼,孝敬师尊,用其他时间云游四海,仗着有个厉害师父上上下下逛遍六界的风水宝地,没少看人间的风土人情,扬州凉州冀州荆州,七夕中秋元宵花朝节,这头大叔刚出锅还冒热气的云片糕,那头大娘酿的陈年甜酒全部下肚,爱赏花品酒看风景,也爱欣赏美人,可她就是在音律这方面一窍不通!

再好的曲子在她听来都和锯木头没区别。扬州琴楼里的丹丹姑娘,谁不知道她的琴技一流,性格也温柔,可谓一曲难求。好容易看元霁月风流有气度,以为是个伯乐,请上楼弹了会儿,气得把琴往元霁月脸上摔,指着鼻子让她滚!

啧啧啧。

听都不会,更何况让她自己吹。

这么好的法宝在她这儿就一直当武器用。也没正经取个名字,说它既然是笛子,那就叫笛子。

简直糟蹋了。

比刀剑好用的一点就是,笛子上用灵力印了个“元”字,一旦附近有妖魔鬼怪靠近,它就会发烫泛光,提醒元霁月。

一路上大师傅不等她问,主动给她讲起了那个弟子:“他叫董满满,五岁被他大哥送来,在我们白虎堂学了七年了,虽然年纪小可很有毅力,坚持给老二守了七天灵,他的品行如何,哪怕我不说,仙师只要看一眼,也就看明白了。”

这个弟子平时安静又听话,不怕热不畏冷,七年来没有一次借口逃过训练,也不跟院里的皮猴子一起翻墙出去玩,从来没惹过事,给他的印象很深,让他非常欣慰。

越想他就越不明白:“他平日里都在我们堂里,逢年过节才回家几天,这么一个老实孩子,他能知道什么?”

元霁月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话里,她一直在看自己的笛子。

笛子在发亮,飘起来指向一个房间。

丁字六号房。

房里很安静。

“我若是知道,就不会来问他了。”元霁月把笛子从腰上解下来,握在手里,慢慢朝前走。他们现在离屋子已经很近了,再走两步,伸手就能推开门。

她交代大师傅:“别动。”

“这…”她这架势让大师傅察觉到什么,视线来回打转,不敢再多说话。

所有人都聚在前厅,这会儿院子里就站了他们两个,呼吸声清晰可闻,气氛格外凝重。

里面藏着的东西,难道就是四处流窜的怪物?

又觉得不可能。

算了吧,要是能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也就显得她小师侄忙活这么久太没用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但不管是不是,它都不该出现在这儿。

“咚!”

“啊!”

干脆利落地推开门。

一声稚嫩的叫喊声响起。

屋子不大,元霁月快速地扫了一眼。

能容纳五个人的大通铺在靠窗的一侧,八仙桌和两把椅子在右侧,桌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套茶具。

大通铺上被褥叠得整齐,被子上趴了个人。

是一个小娃娃,他不知所措地抓紧了一件铜绿色的外袍,本来是站在床上的,被突然闯进来的人一吓,跌坐到了刚脱下的麻色丧服上。懵懵地瞪着元霁月,惊讶地大张着嘴。

你是谁?

他想问。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别的也成不了精,笛子已经恢复如常,元霁月当下心里就有数了。她把外面的大师傅叫了进来。

大师傅进来看清了情形,连忙把拿着照明的灯笼放到了桌上,过去坐到了床上,帮着他把衣服往上套,嘴里念叨着:“不是说让你回来睡一觉的吗,怎么这半天还醒着?”又对元霁月说,“这就是董满满。”

董满满回过神来,赶忙把胳膊伸进袖子里,把袍子穿好盖住了白色的中衣。

大师傅伸手抚了下他的衣领,拍了拍他的背脊道:“先不睡了,满满,快去拜见元仙师。”

“满满见过仙师!”董满满两腿一蹬跳下床,在元霁月面前站好了,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规规矩矩拱手冲她作揖。

他个子不高,只到元霁月的膝盖,看她还得仰头。因为刚才在陌生人面前衣冠不整,他白嫩的脸颊泛着红晕,褪去了惊惧的眸子圆滚滚的,红肿得像个核桃。

元霁月一低头就和他对视上了。

身为妖怪的他眉目间竟然有股正气,浑身没有一丝血腥味儿,眼神清透干净。虽然是个妖怪,可看得出是个涉世未深,没有害过人的小妖怪。能在白虎堂安生呆了七年,人类的规矩学得也好,就像大师傅说的,一眼就能分辨他是怎样的品行。

应是碰到了机遇,才造就了他。

她不像某些修士,把妖怪一竿子打死。

董满满这么乖,她就当是个正常的孩童来相处吧。不必横生枝节。

“刚才是不是吓到小公子了?”她蹲下身和董满满保持在一个高度上,一眼看到他穿的白虎堂的训练服,上面画着一只打呵欠的老虎崽子,娇憨的模样和董满满倒是挺像的。

最近不太平,大晚上的突然被人推门,是有点被吓到了。董满满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老实说:“有一点点,我还以为有坏人。”

“仙师怎么会是坏人呢,她是来帮忙抓坏人的。”大师傅默默看了他们半响,也跟着艰难地下蹲,只是他骨头都硬了,索性直接坐地上了,“仙师这次来是想问你几句话,你只管照实说便是。”

“不怕了啊。”元霁月笑着哄了他一句,开门见山地问,“满满告诉我,前几天是不是有个中年男子来找你,也像我一样要问你一些问题?”

董满满看了大师傅一眼,在大师傅点头后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摇头了。

“没有?就是七天前。”本来想说陈师傅遇害的晚上,话到嘴边给改了。

“我一直都和师哥师姐们练武,练完武就在屋里读书,读完书就睡觉,没有人来找过我,问我什么问题。”董满满一点就透,七天这个词让他想起了他的二师傅,还有和二师傅一起被发现的一个陌生人,最近堂里人一直在讨论他们,不明白那夜大祭司来白虎堂做什么。脸上红晕褪下,他声音发软,试探地问,“仙师这么问,是…大祭司吗?他那天晚上是来找我的吗?”

“是啊。”元霁月盯了他会儿,观察他的神色,看出他没撒谎,叹了口气,“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没机会见你一面。”

那线索不就断了吗。让她白来一趟吗。

这儿没线索,她还能往哪找?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了开。

上面记载着案子所有被害人的信息,陈祭司留下的唯一一张办案手记。

七月十六日,被害者是两个打更人。

七月二十一,城东梅家大小姐。

七月二十二,城南米铺老板。

八月初二,城南驿站老板。

八月十二,城南琴坊公子。

最下面写了一个董字,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她再怎么看,都不可能从一个字里看出问题来。

“仙师。”

“嗯?”

“有件事满满不敢说,说了害怕是我想多了,耽误仙师的时间,不说也怕耽误了仙师。”董满满犹豫着说,“昨天我家里来递口信,有人在半夜看见一个陌生人,人离我大哥住的房间很近,问是谁也不回答,一眨眼又没了。他们害怕,让我回家看看。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元霁月隐约抓到点什么,突兀地问:“你家可也是在城南?”

董满满应了。

元霁月手指从纸上划过,从七月二十二开始,行凶时间开始有规律,每隔十天行动一次,每个受害人固定在城南,董家同样在城南,如果陈祭司是用某种方式推测出了下一个受害人呢。

可如果他知道董满满的大哥被盯上了,为何不直接去找他大哥,而是来找董满满?

九月初二,会是董大哥的死期?

“大师傅很伤心,也很忙,我已经跟三师傅告过假了,等二师傅出殡了,我就走。”

“胡闹!”大师傅严肃道,“真要是…你回去有什么用!你会武功也不是怪物的对手!去外头看看你二师傅!”

“满满知道。”董满满认真地安慰道,“没事的,铜绿巷八号院住了个大师,我大哥以前请过他看风水,满满打算请大师一起回家的。”

元霁月心思还在转,听他们提起有印象的地方,脱口说:“来的时候我路过了,铜绿巷八号,门上挂了个暂时不问事的木牌,里面没住人了。”

董满满“啊”了一声,左手揪右手。

“小公子,不如我跟你回家去吧。”元霁月把纸翻个面,让他也能看到,“论法力,我不一定会比那位大师差。论情理,这案子现在是我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要是真的,我能抓了真凶,也能保护你大哥。”

她想不通的问题,只能暂且放一放,先去董家探查一番再说。

她别无选择。

第三章 红袖街十六户

昨晚下了入秋后的第一场大雨,等到雨停地上已经有很深的积水,晾了一个白天已经干了不少,但还是有深深浅浅的水坑。

天黑看不清路,董满满小个子为了躲避水坑跳来跳去,拉着衣摆怕落进水里,还要举着个拳头大小的橘黄小灯,走得很不稳,几次险些跌倒。

“给。”

元霁月笑看了半天,停住脚步,把手递给他:“我牵着你吧。”

她一片好心,董满满反而被她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脚下一滑,堪堪稳住。他拒绝了,“多谢仙师,可我自己能走好的。”

他这像是能走好吗?

元霁月哭笑不得,不明白他在坚持什么。

又走了没两步,他跪了这么多天灵,跪疼的腿,哭肿的眼都替他坚持不住,眼见他踩到青苔要滑倒,被元霁月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也不再问他,直接托住他的腰把人抱了起来。

小小一只搂在臂弯里,很轻松。她在望舒宗哄过哭闹的小师侄,也抱他们去玩过,这个动作做起来无比熟悉。

董满满下意识搂住她的脖子,整个人都僵住了,让元霁月怀疑自己是抱了块石头。她安抚道:“不怕啊,姐姐不会摔了你的。别说是你了,我有个胖墩墩的师侄,我还抱他上下过一次山呢。”

“满满不是怕摔!”

“那怕什么?有我抱着,走得也快些,你不是担心你大哥吗?”

董满满眨巴着眼看她:“仙师没发现吗?”

元霁月一头雾水:“发现什么?”

董满满摇了摇头,脑袋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没再说话了。

他确实困了。

没等到他的回答,元霁月也没在意。

董府坐落在红袖街第十六户,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大宅院。可以看出平常打扫的人很用心,门前没有积水,暗红的大门和铜做的门环没有褪色的迹象,大门此刻正敞开着,有个头发灰白,约莫五十多岁的老人在府前焦急打转。

路上董满满上眼皮和下眼皮一直打架,可他惦记着家里人一直不肯睡过去,他也不能睡过去,元霁月第一次来洛阳城,很多路没摸熟,他还要迷迷糊糊地为她指路。

远远看见老人的时候,董满满喊了声:“刘伯!”

“小少爷!”

元霁月在门口把他放了下来,看他扑到了这位刘伯的身上。转而打量四周,一眼就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门口放着辟邪的两只大石狮子,嘴巴的部位被砸烂了,丢了叼在嘴里的两个石球。

随便一只妖魔鬼怪都能堂堂正正地晃进去了。

“小少爷可算是回来了!”董满满让递口信的人回来说今晚就回家,他得了消息就在门口等,可算是把人给等回来了。

“满满回来了,刘伯不怕!”

刘伯连声夸他。

董满满从他怀里抬起脸,向他介绍起元霁月:“我怕自己回来不顶用,就想请大师来的,可大师不在家,就遇到了元仙师,仙师是大祭司的太师叔呢,法力可了得呢!”

“有劳仙师跟小少爷走这一趟了,小的姓刘,是府里的管家。”他一听,恭敬地作揖。把贵客往府里迎,“夜里凉,就别在外头站着了,府里已经备好了热热饭菜,等二位入座就能开席了,喝上一杯刚烫的茶,暖暖身子。”

刘伯忙把他们让进府里,等进了府,他又不好意思了:“只是事先不知道仙师要来,准备得不周全。”

元霁月笑了:“能带我一个就很好了,我一个蹭饭的连筷子都没带。”

“仙师可真会说笑。”

她可没工夫跟刘伯说笑。

走的一路她都在观察。

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府里也很古怪,现在家家户户都求了很多管用不管用的东西镇宅,小门上必贴符纸挂木牌,董府里一样都没有。进门大跨院,必须要有个符来正风水,不是没贴,而是被撕了,没撕干净残留有痕迹。

“菜在厨房温着呢,这就让丫头们上。”刘伯把人引到了暖阁里,安排元霁月在圆桌边坐下了,“大少爷还不知道小少爷回来了呢,仙师和小少爷先坐着,我这就去请大少爷来!”

暖阁是府里密封最严实的地方,窗户紧闭吹不进一丝风。八月里董府的人竟然就已经在暖阁吃饭,真是稀奇,桌边还放了两盆炭火,烧得暖阁里热烘烘的。元霁月一进来就感觉到热,等坐下后就抬起手,要把斗篷给褪下。

董满满身上也披了一件的,他听到刘伯的话,没往凳子上坐,主动替刘伯去叫人了。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

元霁月刚把系带解开,就已经看不见他人影了。

“请喝茶。”

不用去喊董圆圆,刘伯就留了下来,他接过元霁月的衣裳交给丫头放好,给她奉茶。

厨房的人一直在候着,接到吩咐就开始上菜,丫头小子们捧着菜鱼贯而入,刘伯指挥他们摆盘,还不忘招呼元霁月:“仙师有什么喜欢的菜?现在让他们再做几道!”

“不必麻烦了,这就很喜欢。”元霁月把茶捧在手里,掀开盖子撇了撇茶叶沫子,吹了两口却没有喝,她现在可喝不进热茶,“我听小公子说府里有异常,不知是谁碰到的,刘伯可知道?”

提起这个刘伯就害怕,端盘子的手抖了下,好险没把汤给撒出来。他赶紧把盘子摆上,张口说:“是我,是我碰到的!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我们大少爷身子一向不好,平常能睡七八个时辰,有时候更是能睡一整天!”

他语气沉重:“成天睡得日夜颠倒,那日他睡了一个白天,我估摸着半夜少爷该醒了,就从厨房端了点吃的送去,然后,然后…”回想起那时候,他寒毛直竖,“刚进了少爷的院子就看见一个人立在少爷门前,披散着头发,穿了一身红衣服,我还以为是哪个丫头,喊了她一声,一眨眼人就没了,那速度快的,就只能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肯定不是我们府里的人!”

三更半夜的,一个不认识的人要闯他少爷的门,还用常人达不到的速度跑了,他越想越不对劲,吓出一身冷汗,顾不上手里的汤水,立马跑了进去!

“要是当时没发现,她可就进去了!那大少爷不就!”他断定,“我看得清清楚楚,那身段,是个女子!”

元霁月怀里的簪花,也能证明是个女子。

“准确的说,是个女僵尸。”

僵尸?

刘伯站在元霁月的正对面,他疑惑地抬头,正对上元霁月的脸。

他直愣愣地盯着她,两个字冲到嘴边,吐不出咽不下,就卡在嗓子里。

元霁月托着杯底:“有何不对吗?”

“没有,就是看仙师面善!”刘伯笑叹了口气,语气莫名多了两份亲近,还包含着浓浓的惋惜,“今日仙师进了这个门就是缘分,我们大少爷是个好人,打小没做过一件坏事,可无端落了一身病,”他一指地上的炭盆,“要不怎会在这天里就烧炭了,就怕冷。现在又碰到这种事,还望仙师好心搭救一二。”

“既然已经来了,那能帮的,我自然会帮。”

刘伯先谢过了:“对了,还未说大少爷的名字,叫董圆圆。”

元霁月赞赏道:“好名字。”

他们兄弟两个合起来倒是圆圆满满。

有笑闹的声音传进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在笑,笑里夹杂着一道软呼呼的在撒娇的声音,元霁月听出那是董满满的声音,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还很拘谨,在自家大哥面前还有点孩子样。

帘子被撩开了。

董满满被一个成年男子拉着手进来,想来就是他大哥董圆圆了。只见他穿着青绿色的毛领衣裳,个子中等,长相偏阴柔。身子很瘦弱,路上吃了风,进来又被暖气一扑,就咳嗽了两声,别人一身正气,他一身病气,真是个病秧子没跑。

他嘴上抱怨董满满不专心练武,偷偷跑回家来,可脸上的笑怎么也藏不住。

董满满见他不舒服,慌忙把他往椅子上按。

“不妨事的。”董圆圆掐了把他的脸,跟着他的力道走。看见桌上有个不认识的人,他笑容还没消下,“姑娘是?”

元霁月早就自己站了起来,适时地说:“在下元霁月,是望舒宗得仙期弟子。”

董圆圆脸色一下子变了。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他眸子里昏昏沉沉,不知名的光在浮动,嘴唇抿到一起。

再转眼他就又变了,脸上挂起客套的笑直起身来,对元霁月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坐,自己才跟着落座。

“今日也不知是刮得哪阵风,先是满满回来了,后又来了位得仙期的仙师,这府里冷清,许久没有客人了,真是让我措手不及。”

“也让我,荣幸之至。”

他的嗓音温柔,笑意连连,丝毫看不出上一刻他还阴沉着脸,这变脸速度之快,低头摆盘的刘伯没注意到,孩子心性的董满满也没注意到。

元霁月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感觉得出来他并不欢迎自己,还硬要装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当真…奇怪啊。

从她进门到现在,发现董府太多不对劲的地方。

此处必有玄机。

“少爷您心大,说不必管这些闲事,可这哪是闲事啊!”

席间刘伯也上了桌,元霁月被奉为上宾。

刘伯对这个大少爷的态度不同于一般的主仆,可能因为年龄大的原因,他对董圆圆除了恭敬之外,说话还带点长辈对晚辈不放心的口吻。

“这不,我就自作主张把人请回来了。”

“你也知我平日精神不大好,有的事从左耳朵听进去,顺着就从右耳朵出去了,根本放不到心上。”董圆圆讨饶一般对刘伯笑了,隔空虚虚一拱手。董满满就坐在他旁边埋头吃饭,乖巧地不插话,他抬手贴心地给董满满添了勺汤,还不忘招呼新来的客人,“仙师别客气,和在自己家是一样的。尝尝这乌鸡汤,肉炖得烂,还放了中药材一起炖的,又补又好克化。”

元霁月微笑着应了。

“那夜的事,仙师应当知晓了。”董圆圆说着把大勺放了回去,把汤碗推向元霁月。做完这些他揉了把董满满的头发,试探地问起,“不知仙师有何看法?”

谈起正事,元霁月放下筷子,斟酌着说:“初到贵府,不敢妄下定言。只是的确有让我怀疑的地方,从门口一路走进来,我发现府内的风水被人刻意破坏了,又听刘伯说起他见到的事,事情串到一起,我觉得大公子此时恐怕不太安全。”

刘伯咽下一口菜,连声附和道:“怕少爷费心,之前就没跟少爷说,咱府里遭人破坏的时间还在那女子出现之前,本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就没上心,现在看来不是,怎么就不破坏别家的,专门挑了咱一家?”

“这么说事情果然蹊跷。”董圆圆蹙起眉头,“仙师对幕后的怪物可有了解?”

第四章 你听说过僵尸吗

“你们听过说僵尸吗?”

元霁月话一出,所有人停止了动作。

在座的人对僵尸一词很陌生,他们生活中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提起僵尸。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听家人老人说过一嘴,是当故事听的,这些年都快忘光了。不知元霁月提起僵尸有何意义,他们面面相觑。

董满满更是从未听过这个词,他勺子里还舀着汤,没往嘴里送,懵懂地抬头等着听他们讲。

董圆圆迟疑着答道:“小时候有听过传言,黑猫跳过棺材,尸身就会睁开眼睛,爬出棺材走动,称之为僵尸。只要轻轻合上他们的眼睛,把他们放回去便可。”

言下之意,他了解到的僵尸并不会害人,和城里出现的这个怪物不一样。

他说的确实不对,元霁月纠正道:“我听到的版本,和你听过的就不一样,你所言的更像是诈尸。我曾在师门的藏书里看到过,僵尸一词最早出现在千年前,确实是指它们是会动的尸体,它们像野兽一样撕咬人类,靠吸食血液而活,他们大肆袭击周边住户,后来被修士们赶尽杀绝。”

说着,她不免感叹一句:“从那以后,足有千年没出现过了,这次突然出现,着实让同门震惊不已。”

刘伯奇道:“我听到的跟你们说的都不一样。这么稀奇的东西,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千年以来流传的版本太多了。只是它到底如何形成的…我也不知。”

“仙师竟也不知?”

董圆圆追问道:“那书中也无记载吗?”

“书中记载很少,只知道它们昼伏夜出,有很强的兽性,一旦盯上一个猎物,不咬死绝不罢休。再详细是没有的。”元霁月再次给了否定的答案,要不是分不清那东西是妖,是魔,是鬼,还是怪,该属于哪一界,她也就不会跟着人一起喊它怪物。

“我还听过另一个版本。”董圆圆安静地听她说了半天,心下思索着,冒出一句,“有人说,是死者不愿意投胎,回魂了。之所以吃血,是因为死而复生者天地不容,不能再吃五谷杂粮。”

“说不好。”元霁月没有直接否认。她在书里看到讲僵尸这页的时候很好奇,也做过无数的猜测,包括亡人还魂这一条,只是再怎样都只是猜测,一直没有机会能证实,“能肯定的是,这次袭击人的还是僵尸无疑。据我所知只有这个物种会吸食人血。”

“说不定仙师这次能解开这个谜。”董圆圆眉头舒展开,面上没有恐惧的神色,“方才说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既然盯上我了,那便一定会再来的,仙师大可在府里住两天。听仙师境界已经如此之高,我是放心的。”

“我自当尽力。”

元霁月点头,随大家一起端起羹汤,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送进嘴里,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他的脖子。

刚才在她第一次提到“僵尸”两个字时,董圆圆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把衣领往上一提,也是他这个动作,让她注意到不妥的地方。

他的衣领本来就已经很高,能遮住半个脖子,但他扭头问她问题的时候软软的领子陷了进去,露出了一段原本藏在里面的皮肤,他可能是意识到这一点,马上又盖住了,之后的交谈中他都很小心没有过大的动作。

可她还是看见了,他脖子上有个白白的印子,是伤疤。

断断续续的一长条,弯弯的,像指甲掐出来的,也像是…牙齿咬出来的。

陈师傅尸体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在她脑中浮现,她想到,陈师傅被咬的位置和他的伤疤,是一样的。

是她想太多了?

压下心里越来越深的疑惑,陪他们聊了半天,吃完了这顿饭。

董府里的房间一直都有人打扫,客房不需要临时收拾,刚下了桌就给元霁月安排了一间房,让她先回去休息。虽说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可这一晚上折腾的,谁都没有睡,除了董圆圆…他们趁此时可以补个觉,明天还有天要过呢。

有个仙师在家里坐镇,想想就比两头石头狮子管用,刘伯睡得很放心。元霁月被带到房间后并没有睡,她亲眼见吃饱后的董满满迷迷瞪瞪地拉着董圆圆的袖子,被董圆圆哄着亲自送了回去。

她要等董圆圆回去。

董圆圆回去的路,会经过她的房间。

等到一道黑影从门前略过时,她没有贸然行动,掐算了下时间,估摸董圆圆这个时候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了,她才推门出去跟着踏进董圆圆的院子,穿过月亮门看见卧房里很黑,没有点蜡。她悄悄走到窗边,把窗推开一条缝,眼睛努力适应黑暗,透过缝隙查看房内的景象。

床就放在窗边,有纱帐罩着看不清床上的人,不过床边摆了一双鞋子,说明董圆圆就寝了。他身子是真的不好,睡多久都睡不足。

合上窗,她这次推开了正门,走进董圆圆房里。她脚步放得很轻,轻缓地拉开床帐。纱帐里董圆圆发冠已经摘下,疲惫地偎在被子里,呼吸浅浅地睡着了。

防止他突然醒过来,元霁月抬手就是一道咒拍进他脑门里,这才放心地将法力运在掌心,燃起一团淡淡的光,靠近他的脖颈,照清那道伤疤。

他脖子上的真是一圈牙印!

他被咬了,而且咬伤已经结疤脱落,只留下一个抹不去的印记,这证明他和僵尸接触过,而且僵尸对他口下留情了,不然他现在就不会安然躺着。从伤口愈合的情况来看,他被咬的时间在三个月以上。

她稳住心神,静下心将掌心贴在他眉心,把自己的法力渡进流转,阖眸感受着…她之前观董圆圆的面相,虽呈隐隐颓败之色,可仍有血色,不会是僵尸,笛子不动说明他不是妖,这点她没有怀疑过,至于别的…缥缈的光缠绕着丝丝黑气从董圆圆身上漫出来,围成一个圆,逐渐消失。

是很浓的尸气,僵尸也是尸体,身上自然会有尸气。

尸气很难沾染到生人身上,如果只是几个月前碰到过一次,他身上不会沾染上气味,除非最近在和僵尸频繁地接触,才会留下这么浓的尸气。

霎时间,她手脚冰凉。

种种蛛丝马迹在她脑子里串联起来。

原本一个荒唐推测的苗头,疯狂生长。

陈祭司去找董满满的途中,不管是陈师傅被害时陈祭司撞到出手相助,或者陈祭司正巧遇到僵尸打了起来,陈师傅见到出手相助,最后两人不敌落得双死的下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得道高人和身强体健的武功高手,僵尸都不怕,当僵尸要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时,被一个老头撞破,会逃跑吗?

当然不会,它速度那么快,应该会把两人都咬死,就像它之前做的那样。但是它没有,甚至没伤害董府任何一个人就跑了。

因为害怕所以才会毁掉辟邪的宝物,正因为它害怕,所以它根本不可能会靠近,只能由不畏惧宝物的人来代为动手才行。

它有一个帮手。

席上董圆圆说,僵尸是死者还魂……假设僵尸生前是他认识的人,他找到它留下它,并且试图驯服它,在驯服的过程中不慎被咬伤,但显然最后他成功地压制住了僵尸的野性,所以他还活着,所以僵尸那晚才没有伤害他府里的人。他不让刘伯声张不是心大,是怕僵尸暴露,但没想到刘伯因为担心竟然瞒着他叫回了身为妖怪的董满满,这就算了,关键在于跟来一个她。

他怕她发现,又怕她起疑深入追查,内心在挣扎,态度才会变来变去。

这个男子在养尸。

也是他毁了自家的风水,他不止养尸,恐怕…还把尸养在了自己家里,这座偌大的宅院里。

她可怜的师侄不是以为董圆圆会遇害,而是发现什么线索,怀疑董圆圆了吧,才会向他身边的人旁敲侧击。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测。

她起身直直地站在床边,从袖里抖出那枚簪花,无声地在指尖摩挲。

女僵尸和董圆圆到底有何关系?让他这么拼了命去养,不顾它已经是个嗜血怪物,嘴里沾了许多无辜人的血。

生前一定是董圆圆很重要的人,才会让他在人死后也放不下。

不过既然被养在宅子里,也比让她漫无目的地去找好。

退出董圆圆的房间,她决定好好睡一觉。

董圆圆有这个胆子养尸,也成功了,想来是不需要她保护的。等这觉睡醒了她也学小师侄的办法,去旁敲侧击地探查。

既然是对董圆圆如此重要的人,生前肯定和他有过很多接触,他身边的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和他相处时间越久的人越有可能知道,董满满年纪还小不一定知道他大哥的私事,大师傅也说他大多时间都在白虎堂里,她脑子里想到的是另一个人,等明日去好好问问。

那人就是刘伯。

第五章 做碗桂蜜汤圆

巳时。

元霁月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刘伯在灶台后忙活着,他面前的粘板上放着一块面团,双手揉来揉去,哪怕她一个外行也能看出来他和面的手法熟练又有度,揉出来的面绝对筋道。身边还摆着一堆金色小花,几个小碗和青瓷小瓶,大锅里烧着水,看不出他打算做什么菜。

扫一眼四周,厨娘和丫头小子们都不在,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她笑着跟刘伯打个招呼,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刘伯听见声音,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朝她看过去,笑眯眯地说:“仙师起得早啊,卯时才歇下,怎的也不多睡会儿?”

“也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刘伯这不也起了?”

他们两个哪儿能比啊,刘伯好笑地说:“那是我人老了,觉少。”

“觉少不要紧,睡得香最好。我看刘伯精神好得很呢。”元霁月摇着头走到他身边。她说的可是真话,就看刘伯的气色和精神头,身体好着呢,平日里一定大病没有,小病很少。

“托您的福。”刘伯应了声,低头又抓紧忙活起来,“厨子把饭都做好了,在火上温着呢,等我手里这道做完了咱就开饭。仙师无事不妨在府里多走走,园子里的景色好着呢,好过在这沾一身油烟味不是?”

“不碍事的。看你一人也忙不过来,我来给你搭把手。”元霁月笑着附身闻了闻花香,这种花很小,单几个在一起时一点味儿都没有,聚一起香味很浓,浓而不俗。

“仙师是要下厨?”

“这些年走南闯北,有的地方菜不是到哪儿都能吃到的,我就学一手,想吃的时候给自己做,就是太复杂的学不会,做不来。”元霁月比划下自己,“只要不嫌我手笨,今日给老伯打个杂。”

“哪儿能啊!”刘伯连连否认,哪怕他之前真没想到有仙师会做饭。他把手擦了擦,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将桌上瓷盆里添到七分满,“那就请仙师做个细致活,把这些桂花洗干净,”他把水瓢直接丢在缸里,铺一块新的白布在盆边“再用布擦干,一点水都不能有,不然进了馅就不香了!”

元霁月听他交代得仔细,卷起太长影响行动的袖子。双手捧起一把桂花丢进水里,轻柔地洗去上面的浮灰,小心地不弄掉小小的花瓣。余光瞥到把注意力又放回面上的刘伯,面团不大,被他搓成长条,用刀切成一个个小块,拿擀面杖碾成圆片。

“刘伯这动作娴熟,可是特地学过的?”

刘伯顺口说:“哪用特地学啊,我没爹没娘,要饭要了几年,再大了学了门本事,可也是个穷人,没钱下馆子,就自己在厨房瞎鼓捣,时间久了就会不少。”

“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

“可不是吗。现在我跟着大少爷,混了个管家的位,家里的生意少爷现在顾不上,我也照看照看,日子过得忙了些,可舒坦。”

“不知刘伯跟着大公子多久了?”元霁月捞起一把桂花,玩笑道,“我看两位公子对你都很依赖,跟家人一样。”

“我比大少爷痴长十七岁,他出生时我还抱过,相识整整三十年。”刘伯动作麻利得很,说话间就擀出十来个面皮,谈起董圆圆他很是感叹一番,“少爷到洛阳来做生意,我也是一路陪着的,托大一句,我于少爷亦友亦长。”

“如此说来,感情果然深。”

刘伯说是:“不然哪有管家跟少爷一桌吃饭的道理。”

管家也是下人,在别人家里是不能和主家一起吃饭的,要单独准备饭菜在自己屋里吃。而他不止昨晚,只要是府里摆桌他必是要上桌的。

约莫二十多个面皮擀成,他着手开始做馅,把成色浅淡的蜜糖浇到早就炒好的红糖里,再拿洗干净的桂花倒进去,搅拌均匀。他把面皮摊在手心问:“仙师可会包汤圆?”

“从前未做过。”

“容易的。”手摊在元霁月眼前,用小勺挖馅放进皮里,再把皮的边边角角往上一提封住口,搓成一个圆球,面是用糯米粉做的很有弹性,蜜糖进去不会乱流。

元霁月照他教的一步步做,动作有些笨拙,包出来的也不匀称,不过总算是个汤圆,刘伯笑呵呵地夸她学得快,“只要馅不漏出来就成。”

水早就烧开了,就等他们包完往锅里一丢,大功告成。

刘伯望着锅底的汤圆,手往衣服上一擦,笑得满足又欣慰。

能让他这么上心,估计就是给董圆圆或者董满满做的,凭他现在在府里的身份,能让他亲自下厨的只有兄弟俩,他是看着董圆圆长大的…那董圆圆认识的人,他就算不全认识,也该知道个七七八八。元霁月在洗花的盆里直接洗手,装作不经意地问:“董府也没个女主人吗?”

刘伯叹了口气:“老夫人还没享受上就去了。”

“我看大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怎没个婚配?”她就猜董府没有长辈,不然昨夜就会出来待客的。

被她这么问,刘伯脸僵住了,像是被戳中了心里的事,沉默了半天,第一次敷衍地跟她说话:“我们少爷这身子骨,怕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的。”

元霁月却继续追问:“那可有同大公子相熟的姑娘?”

刘伯茫然,犹豫着没有回答。

“并不是我有意打听府里的私事。”元霁月言语温和,甩干手上的水,从怀里掏出簪花举给他,“而是事关重大。”

簪花的样式太过普通、简陋,董府不是滔天的富贵也是有些家底的,这种成色是入不了他们眼的,可刘伯从看见它的一刻眼睛就发直,他艰难地张张嘴,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东西…仙师怎会有?”

元霁月眸子看过去,果然,他知道。

“死人手里抠出来的。”

“什么!”

元霁月把簪花交给他,把事情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从她接到陈夫人的信,到怎么认识董满满并跟他回家,以及她的想法。

听完,刘伯不可置信地道:“仙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让他相信一直被他挂在嘴边,话里话外不忘夸上一夸,当亲人相处了整整三十年的人养了血腥的怪物,当了害人的帮凶,不是几句话就可以的。元霁月早就料到他的反应,此时她双臂自然垂下,双手相握,坦然地说:“我知道。”

“你说簪花的主人就是僵尸,就是怪物?还说我们少爷养着她?”

他只不过是在重复元霁月刚才阐述的事而已。元霁月一针见血地反问:“那敢问簪花的主人是否已经不在人世?大公子可是认识她?”

刘伯移开视线没有看她,算是默认。

“我没有亲眼见大公子和僵尸在一起,也没见到他砸自己的家,”元霁月耐心地解释道,“可这些重要吗?若不是有证据我断断不会妄下定论的,他身上的尸气是最好的证据,牙印、古怪的言行举止,皆可以串联起来,解释通发生的所有事情。是巧合吗?”

刘伯哑然。

“还有刘伯你的反应,也证明他们确是认识的。目前为止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证实我的猜测。”她语气笃定,“先前我有八成把握,现下,我有十成。”

刘伯不能不承认,他在认真地听她的话,心里已经开始怀疑。

而且…

“如果可以,我也想当面问他,他到底把僵尸藏在哪里,女僵尸到底是何身份,这多简单,可他不会说的。”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见大公子对你非常信赖,你也说和他认识三十年,直觉你应该知道些内情,又实在关心他,才会把事情都告诉你。”

“并非不信仙师,”刘伯身体僵硬,整个人像绷起的弓一样紧张,“只是若当真如此,背后涉及的事情,实在是…”

他又说不下去了。

“我对僵尸了解不深。”元霁月强调道,“如果他真的养尸,他是如何养了这么久我不得而知,但他已经被咬了一口,谁知僵尸会不会再袭击他?”

一语中的。

对刘伯来说,能有什么比董圆圆安全更重要的?

“仙师的推论,我不是不怀疑…这簪花的主人,和我们公子是老相识了,于两月前过世。”他知道的远比现在的元霁月要多得多,只是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如今被点醒,簪花的主人逝世的时间和僵尸第一次行凶的时间都对得上,他心里甚至比元霁月自己都要相信这个推论,“但这件事是公子心里一道伤,我要眼见为实,确定她就是城里这位僵尸,才会把故事讲给仙师听。”

这倒是不必,看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这事必定牵扯到什么秘闻。元霁月没有探听别人私事的癖好:“毕竟不是小事,能够亲眼确认也好。不过若能验证,我也只是要除掉僵尸而已,府里的布局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只要告诉我哪里最方便藏人。其他无关的私事,若是为难,不必跟我说。”

“不。”汤圆煮熟,浮到水面上。刘伯把汤圆盛出锅,不多不少一碗的量,把留下的几朵桂花撒进去,放进个小勺子,他双手把碗端给元霁月,“这汤圆,是桂蜜做的,本来以为仙师永远不会知道它背后的含义,可现在或许有机会讲给仙师听了。”

元霁月接过这碗普通的汤圆。

他一早折腾出来的甜点,竟然是做给她的,只有她一个人的份儿。

“我等下还要去看送来的账本,请仙师等上一等,”他说,“今夜子时请仙师和我一起出门,我带仙师去找姑娘的坟,看看遗体还在不在。”

要是不在,他就能下决心了。

第六章 她叫惠娘

子时溜出董府,刘伯带着两个铲子。

他自己拿着一个,一个塞给元霁月。

铲子很沉,很有分量,但就他们两个人要挖到哪一年去,还不如她施展法术来得快。不过重点是,他们要挖人家的坟。

好在她有把握坟里没有人,不然这事也太损阴德了。

城外有片茂密的树林,两人一前一后进去,进林后走一段路遇到零散的几座孤坟,有客死他乡的外来人立的,有洛阳家里穷苦没有祖坟的人的,也有爱好清净的人的,他们都一一略过。一刻钟行到树林深处,有一片碑群,看似散布毫无章法,实则一辈一辈的碑立在一处,渐渐围成一个圈,这是一户人的祖坟。

刘伯带着她在最后一排停下。

平地上立了两座半人高的石碑,左边的写“吾儿林致远之墓,其父林暮泣立”,右边的写“吾儿林致远之妻墓,其父林暮立”,两座碑离得很近,应是一座夫妻合葬的墓,边角写了夫妻俩于长庚三年七月十六日葬。

七月十六日,是第一人被害的时间。

让人震惊的是墓竟然已经被毁!碑后下棺材的地方土都被刨开,泥土在坑边堆成两三堆。

“这是怎么!”坟已经被挖开,带来的铲子就用不上了,刘伯慌张地扔掉铲子,几步跑过去站在坑边往里看。

坑挖得深,一眼望不到底。

是僵尸自己刨开爬出来的?

元霁月对他说:“下去看看。”

坑足有一丈宽,很好往里下。不过因为不久前才下过雨的缘故,泥土很黏很软,走来鞋面已经沾满了泥,进坑后更难走,一脚踏进去土在往下陷,往更深处滑,元霁月怕他摔跤,扶着他一起慢慢往里走。

棺材埋了多深这坑就挖了多深,约有三丈深,等他们到底就看见两具端正摆在中心的棺材。

不同的是一具棺材板是合上的,另一具棺材的盖半开半合,刘伯盯着错开的口子,手一抖。

最后几步他走得沉重,腿碰到棺材时他深吸一口气,举着蜡烛往里面一照。

棺材里铺着绫罗绸缎,放着金银器皿,陪葬品应有尽有,唯独没有最该躺在里面的尸骨。

一口气他久久吐不出来。

元霁月在他身后看了一眼,并不惊讶,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只是…她看到一样不属于林氏的物品。

棺材两头嵌有两个银钩,银钩上挂着白色福穗,可靠近外侧的钩子上除了纳福的穗花还挂有一条红绳,红绳下垂着一个两指宽的玉佩,她扶住玉佩在手心端详,见正面是个陈字,翻到背面,莹白的玉上刻了两行小字:管青山上,承望舒宗。

是陈祭司的玉佩。

他的玉佩怎会在此?

元霁月细细一想。

之前已经推算到陈祭司怀疑董圆圆和僵尸有关联,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陈祭司在望舒宗多年,看过记载僵尸的书不足为奇,该是知道僵尸必然是人死后变化成的,那肯定就是要从死人下手,大祭司的品级虽不入朝可也是位高权重,更何况被特派来追查此案,查个户籍的权力还是有的,如若不是有他死前留下的线索,她也会等宫里下达她接任的旨意后,先排查近来死的人是否尸变。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他知道了女僵尸的身份,大可从她身上展开调查,最后查到了董圆圆身上。他没有把握和僵尸正面对上,就先去董满满处试探。

真要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就要权衡自己接下来是否该向师门求援。

这墓不是女僵尸自己破开,是她师侄撬开的,过程中不小心被挂到玉佩,他当时没发现,就遗留了下来。

她把玉佩取下收进怀中,等过几日物归原主。她望向几步远的完好的棺材问:“要我打开这个棺材看一眼吗?”

刘伯说:“不必了,那个棺位是男子的。”他不愿去打扰别人安宁。

元霁月点头,没有多话。

他要的眼见为实已经有了,白天按下没说的话,他自己会说出来的。她就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刘伯捂住闷痛的心口,有些事在他心里埋了太久,埋得比这深坑还要深,他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触及到,没想到啊…他吐出憋的一口气,声音沉沉地说:“林夫人,本名惠娘。”

很安静。

“我一生无子,之前说我于少爷亦友亦长,其实我已把少爷当成儿子来疼。而惠娘在我心里,早些年像女儿,后来一直是当儿媳看的。”刘伯转身背对棺材,缓缓地,竟然对着元霁月笑了,“元仙师可还记得桂香城?”

桂香城在洛阳四十里外,是个小县城,人口不多也不繁荣,元霁月外出游历时曾路过,印象中桂香城没有特别的地方,并不繁荣,只是氛围很平淡祥和,能让人静下心来。

“你说记得?”元霁月捕捉到他的用词。

“二十多年前我曾和仙师见过一面,仙师当时在桂香城的董家班品戏,喝的那杯茶,是我给上的。”刘伯笑着,“仙师问我城中可有何特色,我说…”他语调一拐,声音上扬,轻快得不符合年纪,“我们董家班的戏,就是城中一绝!”

元霁月恍然,她记起来了,她初到桂香城,远远听见铜锣声响,就顺着声音寻了过去,发现堂里在唱戏。戏台子并不大,可很热闹,百姓搬着小凳听得可欢了。她有兴趣听听,刚一坐下就有人给她上茶,是个年轻有朝气的小伙,自豪的语气就和刘伯一模一样!

先前没有注意到,现在再看,面容已改,眉眼间还是相似的。

“我们之间只有一面之缘,二十多年过去,我变化太大,仙师是认不出的。”刘伯看她的反应是已然认出自己,“仙师是一点没变,瞧清你的第一眼,我一句“客官”差点叫出来!”

果真是面善啊。

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住:“我私心就当是他乡遇故知了。”

“确实是故知。”二十年是凡人小半辈子了。被他感染,元霁月跟着笑了,“原来你是桂香城人士。”

“算是罢。自我懂事起就在要饭,流浪了许多地方,最后在桂香城定下了。我被董家班的老班主收留,跟着他混饭吃。”记忆的深处非但没有模糊,一旦解封,反而清晰得要命。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还是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时,一个高大的男人突然出现,从此他的生活不再饥一顿饱一顿,每天都饱饱的,跟着一群大人团团转,别家孩子读学堂,他读戏本子,学里面的忠肝义胆,婉转愁肠,一点都不比谁差。

起初啊,是想让他学唱戏的,唱个武生最好,可他的性子和根骨不合适,不过他会看人眼色做事踏实,就跟着班主认人。看完一部戏本子,就在台下捧着看别人唱,虽学不会可他会听。平时帮着擦头花,洗戏服,大些了搬搬箱子,汗流得多,痛快着呢。

“当年董家班的老班主,是我们大少爷的父亲。”刘伯语气轻缓,“董家班是城中唯一的戏班,也是传承了好几辈的班子,口碑好风气正,班子里除了收爱唱戏的人进来,也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我是,惠娘也是,大少爷出生四个月的时候,惠娘被她娘抱到了班主跟前,”他伸手比了一个婴儿的长度,“就这么大一点儿。她娘是个寡妇,过得贫苦,生下她伤了身子,补不回来了,跪求班主把她的女儿收养。”

元霁月猜到:“老班主心善,答应了。”不然故事就发展不下去。

“她说愿意把身后所剩不多的东西全给班主,死后日日保佑大善人。”刘伯点头,“承她一句善人,班主怎么能贪她的东西呢。孩子是收了,但她的家当全都给她陪葬了。”

他低低地笑:“惠娘是她娘给留下的名字。从那天开始啊,惠娘就和少爷,还有一群孩子一起养在大院里。话说起来,仙师还记得那日台上唱的是哪一折?”

“你说的是哪一折?”元霁月去的时候一场戏已经收尾,一句都没听到。从新一场开始算起,她听了有足足四出戏,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哪一场。

“有两个小将那折。”就算别的戏他记不大清了,就这出他永远忘不了,“两位小将年纪五六岁,一男一女,男孩是少爷,女孩是惠娘,他们打会说话就开始念本子,打会走路起就练身段儿,那次是他们第一次登台。”

原来她早就见过董圆圆和惠娘。

“戏文里说了,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男的非她不娶,女的芳心暗许,戏里戏外他们两个唱的都是这一出。”

戏文里这样的感情太多,两个人不管是从小一起长大,还是一见钟情,两人经过一番懵懂的接触好容易自己明白,也让对方明白心底的情义,在你侬我侬时总会有个人来棒打鸳鸯。元霁月顺着他描绘的路走下去,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可是后来出了拦路虎?”

“那是少不了的呀,我们定得好好的董夫人,怎就突然成了林夫人?”刘伯忍不住一拍大腿,一肚的话在肠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转了回去,“仙师是说到点儿上了,可故事还没到那儿呢,我们暂且不提这个罢。”他减缓力道,轻拍自己几下,喘了口气,“过了几年,老班主和夫人意外去了,十四岁的少爷成为新一任班主,百年来董家班一直想唱出桂香城,把名气唱开,可一直没成,到了少爷这一代,奇了!慢慢地这名声就起来了,方圆十里没有不知道我们董家班的,再过几年,我们被邀来洛阳梨花苑,在祖师爷诞辰这天来唱我们的拿手好戏,这可是我们这一行顶天的荣誉了!”

“这年,他们十八,变故来了。”他垂下眼,“在洛阳城里,我们碰到一个人,这才知道惠娘的母亲不是寡妇,她是洛阳一户人家的正室,婆母嫌她多年无所出,休了她让儿子另娶。拿到休书的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心气儿高不愿回头,就隐姓埋名靠做工养活自己,把惠娘生了下来。”

哪怕婆母再横也写不了休书,休书只能是夫君亲手写,惠娘她生母是被联手赶出去的,她怎么能回去。

“不知在哪儿听到的消息,惠娘的爹找了过来,要把惠娘带回去,可惠娘是老班主一手带大的,我们就是她的家人,她不愿走!”

第七章 暗室

之于惠娘,她感念的人很多。

她仰慕自己只相处过短短两个月毫无印象的娘亲,听说她是个柔弱又坚强的女子,是百般算计希望她过得好的人,是她永远失去,最想念的人。

她敬爱老班主夫妻,把他们当成父母来孝顺,年幼时戏没学好被罚,她委屈过,想她娘活过来,想她爹出现带她走,她跪的时候师兄弟们愿意陪着她一起跪,一地都是人,她哭着哭着就笑了。事后班主夫人拿药酒揉她青紫的膝盖,老班主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挑给她,她想自己有家人的,老班主夫妻不是爹娘胜似爹娘,还有一群兄弟姐妹。

戏班里有人和她一样没爹,可爹还是她无数次幻想过的。

当爹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却意外坚定地说不走。

她爹当年抛弃了她娘,她不愿意跟他!

董家班有她的亲人,还有她喜欢的人!

但她最后还是走了。

“是少爷主动放惠娘走的。”刘伯他一直无法认同董圆圆当初做的决定,知道他是为惠娘着想,没人能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就知道结果,但确实是他害了惠娘一辈子。惠娘是个安于眼下的女子,不贪图荣华富贵,一心扶持董家班,做个待嫁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承认是董圆圆做错了。

所有人都不愿惠娘走,董圆圆头一个阻拦,可耐不住人竟然玩阴的。

“她爹偷偷把惠娘绑走,我和少爷找上门,他又苦口婆心得劝…唱到梨花苑又如何,戏子永远是戏子,一辈子都是下九流,供人玩赏的玩意儿。他闺女是好人家的闺女,和我们不一样。”

唱戏的死后入不得祖坟,写不进家谱,是世人口中低贱的行当。

低贱在哪儿?

真要如此惠娘便不会被求着送进董家班,在她娘心里最不能进的门,是她毅然决然甩在身后的家门。

但董圆圆动摇了。

当班主的四年时间让他成长不少,班主除了唱戏更要看人脸色说话,年少时口口声声要闯开一片天地,离开家乡去得地方多了,受到的侮辱随之增多,华丽的戏服下只是一件粗糙的单衣,听戏的人愿意的时候把他们捧上天,不高兴时谁都能踩两脚。

最可恶的是有贵人垂涎惠娘的美色。

他拦得住一次,拦得住两次,拦得住第三次第四次吗?

让他坚持的是初衷,是台下的叫好。

“他见少爷动摇了,就给少爷个甜头,劝他也脱离这个行当去做个正经生意,若他能在五年内在洛阳站稳脚跟,他就把惠娘嫁给少爷,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亲!”

“但是一波三折。”元霁月听到这儿已经猜出了接下来的事。

放弃戏曲还是放弃惠娘,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一棒子一个甜枣,哄得他解散董家班转而从商,一个愣头青十八年就专注于一门技艺,突然一头撞进从未接触过的领域,肯定没少被忽悠。她知道学戏很苦,董圆圆不怕吃苦不缺毅力,加上拼死拼活的劲头闯出如今这丰厚的家产。

金银财宝不是他想要的,只一心想抱得美人归。最后美人已做他人妇,他心中盘旋的一口气久久不散,从此一病不起。

“因为惠娘她爹,是个骗子。”

“五年后他用什么借口反悔?”

刘伯的话掷地有声:“何来五年?四年,我们少爷只用了四年。”

董圆圆本想去打几份工试试,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工钱也不多。戏班解散了但不能让弟兄们一起喝西北风吧,人是他带出来的都跟着他干,几十号人合起伙来被骗了个灰头土脸,逐渐摸出门道来,做起了脂粉生意。

角儿们会上妆上粉,最特殊得油彩常人不用,但脂粉姑娘家总是抗拒不了的。一个摊儿两个摊儿,有了钱先租个小铺子,一个铺子两个铺子,买了地契买了宅子。

他打心眼里觉得董圆圆是个奇迹。

他跟老班主学半辈子,跟新班主血拼半辈子。昔日的弟兄们分别顶了身股,当掌柜的拿分红的都有,他也有,但他依旧愿意跟在董圆圆身边照顾他,自愿当起管家,把称呼从班主改成少爷。

“别说四年了,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把惠娘嫁给少爷。在惠娘认祖归宗后一个月他们府里就出现了一桩喜事,惠娘的大姐嫁给了林府的大少爷,都传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那聘礼啊占了两条街,鞭炮声啊,吵得很!”刘伯两手拢进袖口,笑容里饱含了对他人的嘲讽和自嘲,隐进袖子里的手扣着胳膊上的肉,“谁知道不是大姑娘嫁人,是我们的惠娘啊。林家有钱有权,就是大少爷快不行了要人冲喜,合了八字后指名要大姑娘,她爹舍不得啊,但也没办法,面都见过了,林家知道大姑娘长什么样子,总不能找人顶替吧,就在这个关头,惠娘简直是从天而降,她和大姑娘长相有九成相似!”

她爹是个冷血的人。对白捡来的闺女没有感情,执意认她只是想救自己的掌上明珠罢了。

偷龙转凤,打得一手好牌。

怪惠娘命不好吗?长相随她爹。

可笑他们四年才发现姐妹俩被人调包。

“他亲口说原本是想用强把惠娘带走就算了,少爷找去的时候,他就想逗逗这个傻小子,就是耍他玩儿。真相大白的时候他撕烂了慈父的脸,嘲笑我们少爷,说穿上一次戏服,一生都脱不下这层皮!不止低下,还愚蠢!少爷什么都没了,还扔了祖宗们唱了百年的戏,从此一蹶不振。”

若是最初董圆圆没有被说服,他多看一眼哭着冲他摇头的惠娘,没有决然地转身迈出那道门槛,一切都不一样了罢。

大不了拼上一条命,即使被活活打死。

好过十几年的半死不活。

多少次梦回桂香城,他对“戏”这个字又恨又爱,又悔又愧,余生见不得人提起戏,收养了董满满后也不让他接触戏,把他往一个贵公子的方向培养,和他自身全然不同。

多年前某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个稚嫩少年从首饰铺走出来,满脸笑意地捧着一个木盒子。

“离开桂香城的那一天,少爷按照我们的习俗去打了一套金饰当聘礼,打算在梨花苑的戏唱完了就给惠娘的,簪花就是其中一样。直到惠娘离世出殡那天,少爷才悄悄去把聘礼放进了她的棺材。”

棺材里陪葬品一样不缺,就一盒在一堆珍宝里算不上贵重的金子不在。惠娘从棺材里爬出去只带走了它。

把手轻搭在冰凉的棺木上,他心里腾起一股希望。

“僵尸…是有神智的吗?”

明知故问。

惠娘咬过董圆圆。

“那她怎会记得把少爷的聘礼带走?”

孽缘啊。

“去见它一面吧。”元霁月答非所问,“到时一切就明了了。”

若是她尚存一丝人性,仙师会杀她吗?

刘伯合上棺材盖,没有问出口。

往大了说,人界经常会经历战乱和妖魔鬼怪的侵袭,往小了说,人会被很多贼和仇家找上门,是以很多人会在家里打造暗室和暗道,以备不时之需。董府不会例外,它明面上大大小小的房屋共计五十六间,暗地里就不好说了。

暗室关键时刻是可以救命的,往往会建在主人的房内,或是隐蔽的地方,董圆圆住的房间内元霁月找过,并无机关。

董府的暗室建在另一间卧房内。

卧房离他们所有人住的房间都很远,门被锁着。锁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董圆圆手里,一把在刘伯手里。

房内格局很宽阔又朝阳,没有放置任何杂物,只有四面墙,由于长时间未打扫墙上挂起蜘蛛网,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灰。地面上有脚印陷在灰尘里,一大一小交错有两行,从门口一直延伸在墙角,有正有反,明显是有人来回行走留下的。

墙角有一扇暗门。

本来可以添置装饰把它掩盖住的,只是在此刻空空如也的房内,它特别显眼。

门后藏着一条通往地下的长阶。

一节一节台阶往下走,落地的时候已经离地面有三米深。

四周是坚固的石壁,围在一起形成一条长长的暗道,看不到出口在哪里。

他们走的时候悄悄的没让人知道,回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也只有一片漆黑。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暗道,走了约莫半刻钟刘伯先停下,转过身朝左面的墙,他面朝的已经不是墙了,是一扇门,足有一人高的厚石门,门上光秃秃没有雕刻图案。

“再往前走可以出府。”刘伯不再往前走,把声音放得很轻,“这间带有暗道的房才是主卧,只是因为先主人给它取的名字带了个桂字,少爷便没有住。”

要说让他猜惠娘会被藏在哪里,他只能想到这里。

他端灯照出门边的机关。

只要轻轻一按,门就会开。

元霁月把他从门前拉开,护在身后。慢慢地将手放在突出来的机关上,抓紧了腰间的笛子。

她按了下去。

第八章 庐山真面目

元霁月对闯开这扇门后发生的事做了无数猜想。

已知僵尸的速度很快很敏捷,那僵尸很可能早就听到动静,就蛰伏在门后,等门一开就扑上来往死里咬她,打她个措手不及为上。

或者它也没灵敏到那种地步,隔着这么厚的石壁根本没听到他们的声音,当她打开门后两个人毫无征兆地撞个正着,谁反应快谁先下手。

董圆圆对僵尸是放养,还是先用歪门邪道的办法压制住它,再按时来放它去吸血?门后的僵尸现在是毫无攻击力的?不对,刘伯看到它那夜,它没有去吸人血,是自由活动的。

再有就是门后是空的,它根本不在,或是现在不在。但是要碰上她们打一架是在所难免。

从未和僵尸交过手不知深浅,但只是一只出现数月的怪物,她还是有把握,放眼整个望舒宗她的修为不是顶天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

她告诉自己不能轻敌。

门缓缓朝两边移动,石头滑动的“刺啦”声断断续续。

石室内很亮!

很亮。

待门彻底打开,什么都没发生。

元霁月已经交代过刘伯让他躲得远远的,危急时刻只能她一个人往里面闯,不能让别人受牵连。她做出随时打算攻击的架势进去,一时被满目的烛光闪了眼。

数十根红蜡点在石室内,把室内各个角落的细节照出。地上堆了很多老旧的物件和几个大木箱子,箱子是打开的,里面装了几把二胡、月琴、琵琶、唢呐等戏班子常备的乐器,色彩鲜艳的繁复戏服一箱,花绳编织成的头饰并一堆钗环一箱,首饰箱子最上托着一顶沉重的发冠,冠上嵌了十二颗大大的假珠,没被好生打理,它不再有光泽,色泽暗淡。

地上零散地堆放着花枪大刀,大刀后立着一面大红旗子,旗上只写一个董字,董家班的董。

都蒙了灰。

董圆圆没有住这间房,他是把桂香城带来的一切都封存在房内的暗室里。

一样不缺。

包括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有五六个放了妆奁的高木台并排放,是供角儿们上妆的妆台。

如刘伯当夜所见,一个身形纤弱,身着红衣的姑娘坐在台前,眼前的她穿的不是长裙而是一件红色中衣,及腰长发垂在背上,手执木梳缓缓地从头梳到发尾,一下又一下。散布细细划痕的铜镜照出她一张秀美的脸庞,在幽幽火光下惨白又诡异,在元霁月看向她的时候,她也从镜中看着元霁月,嘴角勾起一抹笑,轻佻又妩媚,带点僵硬。

好一个对镜梳妆的女僵尸。

元霁月没有因为她的安静而松懈,反而更加防备了,怕她突然袭击。这个僵尸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它,不,应该说是她,不似只会攻击的野兽,和僵硬的尸体不同,她十指灵活,眸中是有光彩的。

远看简直就和正常人一样。

她犹豫着没有直接出手。

隔镜对视半响,两人默默无语,谁都没有说话。僵尸悠然自得地打扮自己,把柔软的长发梳顺后放下了木梳,拧开瓶质地轻盈的膏脂,用食指沾了点在脸上,缓缓抹开,一圈又一圈,抽空冲元霁月眨了眨眼,轻笑出声,笑完把嘴闭上,再没声音。

看这架势她是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

元霁月还没离开门口,她顺手按动门内的机关,石门在她身后重又合上。接着她翻手打出一道符咒,符轻飘飘落在僵尸身上,逼出丝丝尸气,旁的是再也没有。

她不是惠娘。

她沉沉地望着僵尸,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僵尸对她的话很不解。她动作顿了下,歪了歪头,第一次跟她说话:“问得奇怪,你都找到这里了,应该知道我是惠娘呀。”

她的声音清脆,语调婉转,说到最后刻意放低声音,无端生出一股像是撒娇一般的甜腻。

元霁月一动不动地说:“你不是。”

“此话怎讲?”僵尸依旧不明白,两手交叉揉搓掉残留的膏脂,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过身面对元霁月,坦坦荡荡地任她打量,“我还魂了呀。”

说完,她恍然大悟:“你不认得我对不对,叫刘伯进来看一眼吧,她知道我长什么模样。”

“刘伯知道惠娘是何模样,没错,但他如何认得如今占了惠娘身子的是谁?”元霁月神色淡然,完全不被她的话所说动,“我不认得惠娘,可我认得清魂,经方才一探,发现这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三魂六魄皆无,谈什么还魂?”

“这样呀。”僵尸竟然颇为赞同她的话,“可我既然借了她的身子,那我现在就是她。你可以叫我惠娘。”

“舍得抛开这层伪装了?”

“本来我也没打算骗你,仙师不是好糊弄的吧!”惠娘自妆台旁的石床上拿了一件外裳,坚硬的石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被褥,这就是她休息的地方。把外裳披在肩上,她一步一步走向元霁月,“听说仙师对僵尸了解得并不深。”

元霁月眯了眯眼,没往后退。

惠娘步步逼近,在离她仅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托住她握着墨玉笛那只手,将其抬高,让笛子悬在自己头顶,缓慢地落在头发上,说:“我就站在仙师眼前,仙师可以好好看看。”

“你们对我有误解,觉得我就是个凶残嗜血的怪物,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其实我是有思想的,我会思考。”

闭眼,将笛子移到眼睛上:“我会笑,会流泪,会眨眼,拥有情绪。”

下至鼻子:“可惜我不会呼吸。”

再到嘴、喉咙:“我会说话,可以吃饭。”

最后把笛子顶住心脏,她五指收紧扣住元霁月的手腕,让她感受自己冰凉的温度:“我有情感。被我附身的身子不会继续腐烂,被附身时是何模样,只要我不离开就一直会是当下的模样,可以立可以坐,甚至可以睡觉,但依旧是具尸体,不会回暖,没有心跳。”

“我不容于六界中,不然仙师这件法器恐怕早就发现我了吧。我只是世间游荡的一缕阴气罢了,天生地养,靠依附在别人身上而活,被你们称为僵尸。”她直直望进元霁月的双眼,狠狠把笛子戳在身上,很疼,“我可以随意更换宿主。千年前最早出现的那批僵尸中就有我,我侥幸逃脱,在人间辗转千年之久。仙师推算许多,却未算到我是个千年的精怪吧。”

“承蒙指教,着实让我开了眼界。”元霁月用力抽回手,在她眉间一点,“你吃的饭,是别人的血,是别人的命,除了城中八个人,千年来,你算算有多少人死在你嘴下?怕你自己都记不清。”

“万物自有生存之道,我并不是一心向善之人,虽不喜欢吃人血,但这在我看来就和你们吃饭并无两样,从未想过费心找什么方法来改变,咬人也不分善恶,高兴就好。”

“天道好轮回,万物相生相克。”元霁月非但没有就势收手,反而把笛子往前推一步,结结实实抵在她眉心,“任你逍遥太久,今日相见你我就是死敌。你敢如此大方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如此自信我打不过你?”

“哪怕我袒露了自己的底细,你可知我功力几许?”

“并不知。但千年又如何,活久了的妖魔我不是没见过。”

“可僵尸对你来说是个未知数,你能保证自己真的能杀了我,而不让我逃脱进别人的身体?”惠娘还能对她笑得出来,“你百年,我千年,不过有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在我看来我们的胜负在五五之数。我在此等你,并不是想和你动手的。”

元霁月觉得她们两个的状态很古怪。

她直觉惠娘的作态就是在特地等她,是有目的的,不然跟她说这半天闲话作甚,所以她只是防备着,没打算动手。惠娘就像料定她不会突然偷袭,竟然敢把玩能让她灰飞烟灭的仙家法宝。

隐隐的对峙姿势略显可笑。

她道:“有话直说吧,我听着。”

“我们之间迟早要有一战的,说我自负也好,我并不惧你。可我现在不想赌,我赌不起。”惠娘微皱细眉,很无奈,“只希望你能再留我几日,将争斗推迟。”

“你是为了大公子。”元霁月福灵心至,“你知他已经…”

董圆圆灯尽油枯,阳寿不多了。

“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半个月,十天,还是四五日?”惠娘直言不讳,“你不知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气息比现在还要微弱得多,好像随时就会死。看他是慢慢往好处走,不过是回光返照,至多能再撑三日,说撒手就撒手。他活不下去了。”

“你很在乎他。”

“他呀,勉强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从见到元霁月起,惠娘第一次摆正了脸色,声音却依旧软和。

要说救命恩人还有勉强算得上的?

当年董圆圆沦为她嘴下餐,险些命丧她手。

她还记得董圆圆血的味道。

第九章 此惠娘非彼惠娘

追溯到数十年前。

她不知误入了何人布下的阵法,重伤在身狼狈地逃回老窝,是偏僻山林的一个山洞,她倒在地上浑身无力,无法去捕食,一天天在山洞里相当于等死。

直到她快饿晕过去,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闯了进来,是一身布衣的董圆圆。董圆圆以为她是遇难的姑娘,叫了她几声,见她没反应又上前推了推,怕她出大事要把她带走。

其实在他叫第一声时她就清醒了些,他弯腰要扶起她的动作正巧把脖子暴露在她眼前,她张嘴就是一口。

可她实在没力气,喝了两口就晕过去。

董圆圆真是命大。

没成想等她醒后就发现自己被董圆圆背到了半山腰,考虑要不要再给他来一下时,被董圆圆发现她醒了,从怀里抱着的背篓里取了干粮给她说:“姑娘饿了许久吧,先给你吃干粮,味道不好却能果腹。我现在送你回家去。”

明明不能吃,她还鬼使神差地接过递到眼前的干饼,愣住了。

在他多次询问家在哪里的时候,她随意报了个地方。

“我说自己是瑶琴镇东边烧饼李家的姑娘,镇子就在山脚。”话说从前,她正经不了多久就笑开,“都是我胡诌的呀。他就信了,把我放在东边就走了,还说我手这么凉该找个郎中瞧瞧的!”

这是当她生了怪病呢。

“我看他还渗血的牙印,觉得他才需要看郎中呢!我也不知为何没下去第二口,不过幸好……”

从那天后他们再没见过。

等到七月十六日。

“我先前附在林致远身上,他父母当我是林致远本人,上赶着找人给我吃,事后还帮着处理尸骨,我乐得自在一段时间。林家人觉得是惠娘冲喜冲得好,她几番寻死被拦下,派专人关押她,她不待见我,我也懒得见她。后来出了意外,我就装死,伺机想附到惠娘身上。男儿身太奇怪了,我要做回女儿身。就在出殡那日,圆圆竟然来了,她在棺材边絮叨了好久……”

“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趁人不注意睁开眼看他,他怎么就憔悴了那么多,一点朝气没有!”惠娘静静地盯着地面,“我带着聘礼爬出来,打听好久他们的事,摸透了惠娘的性子才敢来找圆圆。”

元霁月了然:“你是想大公子走得没遗憾。”

“他看见我时眼一下就亮了!他心里有道槛儿,把自家的拿手好戏唱到梨花苑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心愿,是所有人的期望,是惠娘和他从小到大最下功夫的一出,好容易两人努力到了梨花苑,却没能唱开场!”惠娘眼里慢慢蒙上一层泪,“我给了他希望,让他支撑下来,等戏散了我怕他人就不行了。就在三日后,了了他的心结,我们输赢全凭本事!”

元霁月拢住她滑落的衣裳,心情复杂:“你这就是在赌。”

“我就是在赌!之前圆圆让我出去躲你,我拒绝了,我不信你跟董满满一路回来,会看不出他是个妖怪,能容下一只妖怪,你不会是铁石心肠的人!”能躲到哪里,有刘伯在怎么会猜不到他们要去梨花苑,迟早要碰上。她不能让人毁了董圆圆的戏。

她赌对了,元霁月确实不是。

她喜欢惠娘坦坦荡荡,敢作敢当的性格,但纵然有一百个理由也不可否认惠娘心狠手辣,她肆无忌惮地杀害了很多人,并且没有丝毫愧疚,她对惠娘绝不会手软。

董圆圆何其无辜,除开他包庇惠娘这一条,他何错之有。

她不能被眼前的惠娘感动,却不能不惋惜两个原主真是造化弄人。修行讲究修缘,她不能眼睁睁看董圆圆带着遗憾去死。

但她的底线不会动,多留几日不是放过。有她在,这段时间内不会让惠娘再害人。

“至多等到戏收场时,在此之前我会看住你。”

“你放心,我答应圆圆每隔十日才吸一次血,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这几日里我不会动手。”惠娘泪水滚了两圈没落下来,把手摊开,“可以把东西还我了吗?”

她要的是不小心弄丢的簪花。

把失而复得的小花捧在手心里,安放到木盒里。

她欢喜的模样让元霁月叹息,惠娘没起尸斑白生生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配上她甜甜的笑容更显小女儿娇态,相比她自己说的迟来的报恩,她却觉得惠娘心底的感情不止于此。

也不知惠娘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这几人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不用担心惠娘会被人发现,董府里的气氛就变得意外融洽。董圆圆和惠娘光明正大地为登场做准备,原本只能偷偷摸摸地排练,现下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练,董圆圆强打起精神比划以前最熟悉的动作,惠娘不动声色地请教,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他们单练一出戏。

刘伯翻出压在箱底他们要穿的戏服洗干净,为女子头冠上斑驳的珠子打磨上色,绽放出它该有的盈润光晕,这顶头冠就是暗室内最华丽的一顶,他做得认真又细致。

一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呈现最好的状态。

在要登台的前一天夜里,董圆圆敲响元霁月的房门。

在她开门后,董圆圆笑着问好,双手从外披中伸出作揖,翻手将握着的烫金红帖摊平在身前,道:“我是来给仙师下请帖的。”

“有劳了。”元霁月对他的突然来访很惊讶,转念一想他的举动倒是在情理之中。其实不管他下不下帖子来请,她肯定是会到场,她说过要看住惠娘的,防止她趁机逃脱,哪怕她私心并不觉得至情至性的惠娘会偷跑,可她冒不起一个万一。

倒不如他们大大方方地请她去看。

虽然他们就唱个念想,可现有的客官不请白不请,如此更像一出完美的演出。

简直两全其美。

天上下起绵绵细雨,董圆圆披的大衣落上雨滴,头发也微湿,就这么对她笑,比起第一次见面他的笑真诚多了。她把董圆圆往房里让:“这两天见了这么多次,哪次碰面时给我就是了,何必多跑一趟。”

董圆圆走进,不赞同地说:“仙师是贵客,怎能轻率对待!”

“能得公子如此看重着实荣幸。只是更深露重,要因此让公子染了寒气,未免太不值当!我并不讲究这些。”元霁月在他身后合上门,不让一丝风有机会吹进来,董圆圆就是一盏美人灯,经不起风风雨雨。

两人一同走到木桌旁,她请董圆圆坐下后又倒了杯热茶,塞给他暖手:“雨虽然小,可你也该带把伞的。”

“我从暗室里出来的,出来走了一段才发现有雨,想来是地下听不见的缘故,总不能再折回去。”董圆圆冰凉的手拢住被水浸热的茶杯,不甚在意道,“并无大碍的,雨算得什么。”

元霁月说:“这话不敢让刘伯和小公子听见。”

“真不敢!”董圆圆一指墙上挂着装饰的两把油纸伞,“待我缓缓,仙师借我把伞就是了,回去把湿衣服换下来,谁也不晓得的。”

“这本来就是公子的伞。”在他右边坐下,元霁月看一眼他指的物件,两把打开的花景小伞乍一看在墙上很突兀,实际上很有画龙点睛之效,他们摆置的时候肯定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派上用场。

她现在住的是董府,归根结底府里的一切都是董圆圆的,董圆圆用上“借”字只是因为她是暂住的客人,客房内物品的一时之主。

董圆圆一笑,不再纠缠自己淋不淋雨的事。他眼皮轻垂,缓慢地说:“我这身子除了满满,阖府上下还有谁不清楚。淋了雨又不会立即就死,不淋雨也不能多活两天,不希望有人再费心记挂了,白白让大家烦恼。”

有谁能在生死一事上面不改色,董圆圆的语气中没有怨怼已经是很难得了。

何况他才三十岁,本来该有大好前途的少年人。

“生死有命一词在公子听来或许太过凉薄,可无人能逃过这个劫数。”元霁月低声安慰,“有的人早一年,有的人晚一年,我希望公子能想开,看破,不过是入一次轮回。”

“早一年,晚一年…”董圆圆念叨她的话,“我早已明白,说白了是我自己糟蹋了自己的身子,哪有脸多贪几十年。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耽误许多人,老天有眼还能让我了却残愿,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他抬眼,“还未谢仙师成全。”

“不必。”

“要的。”董圆圆突然道,“仙师真觉得自己和她胜负五五?”

闻言,元霁月一眨眼没说话。

“仙师席上所言藏书名为《四方志》,专讲世间各种奇形鬼怪,曾复写数份发放人间,供百姓留心避祸,百年来只剩几份孤本。可巧我家就有一本,我早年便读过,最后写有一段话仙师席上并未讲,此话早已定胜负。”

元霁月当时心存疑惑所以并未讲全。

而董圆圆早就看过书却装傻充愣。

他们两人真是啊…

元霁月垂头轻笑,不作反应。

“她软硬兼施势必保证能将仙师拿捏住,岂知仙师再清楚不过了。我们萍水相逢仙师能做到这种地步,我怎能不特地谢一遭?”董圆圆坚持道,“我和惠娘蹉跎一生,她先一步离我而去,留下的遗憾相比我只多不少,我以为要带着她那一份一起进土,多幸运遇到她和仙师多情,让我们瞑目。”

她?这又是哪个她?

元霁月听不出他说的是谁。

董圆圆声音飘忽难琢磨,落在元霁月耳里如平地惊雷。

“仙师以为我真被唬住了吗…早在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她不是惠娘。”

第十章 可愿拜我为师

他和惠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多年,怎会认错。

“她扮得很用心,可两个人是不可能完全一样。刘伯是否看出破绽我不得而知,我只需一面。”董圆圆长长的睫毛颤动,“她的神韵和气质,妩媚不轻狂,眼中总是藏着调皮的笑,哪怕她换了张脸我也认得。”

元霁月犹自心惊:“那你……”

“她在演戏,我又何尝不是。”董圆圆自嘲,“我心里明镜一样,可她用的是惠娘的身子啊,就让我感觉惠娘好似还在。明日圆的不止是我的愿,也是我曾经许诺给惠娘的,我说要带她进梨花苑,我说要聘她回家,这些都要还给她。”

这几个人哪个不是疯子!哪个不是痴人!

惠娘还怕露出破绽,一举一动如履薄冰。

元霁月总算把他们杂七杂八的内情理清,一时无语。

“所以说我何其有幸!我此生再无遗憾,只是我心中有一人实在放不下,才来特地求仙师!”董圆圆把茶盏磕在桌上,说话间竟要给她下跪!

“有话好说。”元霁月紧随其后离开凳子,撑住他双臂不让他跪下。

她力气出奇得大。

“我在世上早就没有亲人了,身边亲近的人不过尔尔,满满在我看来就是亲弟弟。”董圆圆被她阻止动作,低头和她面对面,眼里满是苦涩,“他要是个人,后半辈子也就不怕了。可他是个妖…”

人对妖怪深恶痛绝。

董满满但凡是个人,光凭董家的家底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可他偏偏不是,他的寿命有几百甚至上千年,跟他在洛阳定居这么久附近太多人认识他,暂时无忧,可几十年几百年后他依然活着,迟早会被人发现他的异样,被揭发是个妖怪的事,到时他该如何自处?

“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他迟早是要离开董家,离开洛阳的。可他现在这样如何能照顾好自己?”

“小公子是个通透的人。”元霁月劝他宽心,“只是他年纪尚小,想来是化形还没多久,你又保护得好,待他磨练几年就好了。”

“满满当然不笨。我虽疼他保护他纯真的心性,却断断不会耽误他用功,我教他读书识字,认账本经商,假以时日他参透人情世故,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小公子。我什么都能教他,唯独教不了他法术…”

“不一定要学法术,”元霁月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人,以后继续也无妨。只是怕被人认出来的话他可以走遍长庚,就当是游玩了,百年光阴听起来很长,再一想只是弹指一挥间。”

“仙师有所不知,满满到董家九年,身量从未变过。”董圆圆道,“相处一年多我发现他不管吃多少都不会长高,才惊觉人和妖是不同的。我以看风水为由请来一位大师想问问,一见面他就夸满满面相好,要替他看手相,刚一碰到满满的手就发现他是妖,要不是我拦一下,他就要把满满当迷惑人的妖怪除了!”

元霁月想通要牵董满满时他的反应。

“他的同伴好心告诉我满满之所以长不大是因为灵力没有增长,他只有修炼才能长大,他们二人是坚决不会教满满的。我又能去哪里找个妖来请教?找来别的修士还不是一样,只能退而求其次,对外称家弟五岁送去学武傍身…好歹能保证他的安全。”他心惊地说,“现在世道乱,如今我才算是亲身经历一遭,陈师傅死时就和满满隔一道门,如果当时满满恰好在院子里,如果他听到动静出来查看,那…小惠娘并不知我有个弟弟在白虎堂啊!”

惠娘在不知兄弟俩关系的情况下撞到董满满,董满满还能活着回来吗。

危险曾离他这么近。

元霁月一想这个孩子可能会命丧当场,暗自皱眉:“你发觉只学武在乱世护不住他。”

“正是!我以前想他修炼,是希望他能正常长大,后来我认了,永远是个小个子也罢,我对外说他长得慢,搪塞过去。可他要能生存下去啊!”董圆圆激动道,“我活三十年就碰到了,可满满呢?谁知他今后会不会被妖魔鬼怪盯上?会命丧谁手?经过此事他要是常人,我定要送他进哪个门派修行,才能放心得走!他现在这样,我…咳…我知…”

他情绪起伏太大止不住地咳嗽,咳得脸颊飞红:“我知太过难为仙师,可我真的走投无路,只要仙师愿意点化满满,要我做什么我都去做!”

“你冷静点。”

元霁月轻轻抚他的脊背,为他顺气。

脑中不由浮现董满满小小一只的身影.

府内所有人对真相心知肚明,除了丫头小子们和董满满。

他不知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大姐姐和他大哥整日待在一起,他大哥怎么会唱戏,大家怎么都不再提及僵尸的事,开始他问过,只告诉他僵尸不会害他大哥,别的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他就真的不再过问,乖乖地陪刘伯打磨首饰,闲了搬小凳子看他们排戏,看得一头雾水还鼓掌,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笑得她本就不冷的心肠化为一滩水。

怎就如此懂事听话呢。

这么好的孩子,家中有变故被送到望舒宗的话,他们肯定会收的。

当然,前提他得是个人啊。

不过这事要她出主意……

倒是不难。

她沉吟:“小公子的品貌我已看出,实在不忍他今后孤苦蹉跎。”

董圆圆附和:“满满绝对貌端品正!”

“可我真的不知道妖的修炼方式,若是要教,他只能学我们的心法修行。”她话锋一转,“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本门心法不得传于外人。”

董圆圆燃起的希望瞬间又破灭。

望舒宗怎会收一只妖为弟子,这是在委婉地拒绝他吧。

料不到元霁月下一句是:“你们要是愿意,让小公子拜到望舒宗门下可好?”

董圆圆还未反应过来,木讷地问:“仙师说什么?”

见他稳定下来,元霁月收回手,一字一字地说:“你可愿让小公子进我望舒?”

“果真?”

“自然是真的。人妖存在差异,望舒的心法是给人修的,我既然敢让他修就说明是适用于他的。”她道,“不瞒你说,我师尊曾收过一位善妖为徒,此妖是我最小的师弟,有此先例一切好说。”

“若真能成,仙师大德没齿难忘!”

“我师弟虽顺利进门,可也隐瞒了身份,师尊交代过勿让宗内其他人看出。满满要来也是如此,是以能收他的人很少。”元霁月伸出三指,“唯有三人,一为我师尊,他既收过我师弟对此就不排斥,只他留书云游去了,归期未知。二是我师弟本人,他们同是花妖相处起来自然便宜,可惜我师弟已经过世。”

每说出一个人,她就减去一根手指,最后剩下一根手指不动。

第三人是谁不言而喻。

她一指自己:“要是不嫌弃我法力低微,我可一试。”

“仙师不必自谦!”董圆圆顿悟,“他们两人必是高手,是满满与令师尊师弟无缘。坦白说,要能托付给仙师我是最放心的,毕竟你我二人知根知底!”

元霁月一笑:“你要问问小公子的意见。”

“满满自然是愿意的,他言语间提起仙师好心送他回来,对仙师很有好感。”董圆圆退后两步脱离她的牵制,郑重其事地撩袍跪下,膝盖磕在地上“砰”的一声,放低姿态几乎是匍匐在地上,“仙师这次不能再阻我跪,我为托孤之人,不跪自己不安心。”

元霁月这次当真没有拦他。

她慢慢俯身单膝跪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做出承诺。

“你放心将小公子托付于我,他日我们若成师徒,我定不负你所托。”

她师尊收徒多少不提,她的师兄弟们一心修行或已得道的皆已收徒传授衣钵,唯她孑然一身,本来人打算拨几个宗内出挑的弟子给她,都被她推辞掉,收徒后肩上就扛了担子,要看缘分刻意不来。

除了她没人能收董满满为徒,她又不想听话天真的他跌跌撞撞地过生活,想来这便是缘吧。

董圆圆的担心不是多余,时间久变数多,放董满满一人生死难辨。

九月初二,戏曲行祖师爷的诞辰当日。

梨花苑本是一支戏班住的院子,当年有一位爱戏的皇帝请城中最有名的戏班进宫表演,被班中名角折服赏赐无数,沉迷戏中荒废朝政,甚至要拜其为师跟其学戏,群臣隐忍许久终于爆发进言要赐死这位角儿,几人血溅当场。

角儿怕连累戏班也恐皇帝为难,在生辰当日自刎于院中。皇帝悲痛下旨在此地建起高楼,每逢角儿的诞辰便邀最有名气的戏班来此表演为其庆生。

角儿被行内奉为祖师爷,这个传统延续至今。

每逢今日戏迷们必到场大饱耳福,为了争入场的名额的挤破脑袋。苑内满堂喝彩叫好连连,谁家的角儿厉害,谁的嗓子好,谁动的感情深将会成为一个月内人们茶余饭后要争论的。

各地来的戏班从辰时唱到戌时散场,今年来的班子有多厉害元霁月无从得知,她要捧的不是他们的场子。直到天擦黑时她才从董府出发,前往已经安静下来的梨花苑。

第十一章 桂香三绝落幕

高楼上匾额的字体洋洋洒洒,正照大门。

过门直通辉煌冷清的大堂。

大堂中心背墙处设立戏台,幕布是拉下的不让人看见台后的布置。侧面供奉一副祖师爷的画像,画像前摆置金制香炉一鼎。再旁边整齐排放今年到场所有戏班的旗帜,鲜红一片。

谁接下来要上场就由谁家的班主孝敬点香,再把自家的旗帜摆上前,这是规矩。

元霁月撩起裙摆跨过八寸高的门槛后暂且驻足,扫一眼堂内格局,空荡荡的桌椅格外刺目。她寻了正对台子中心的一桌坐下,视野开阔可将台上每一处细节收入眼底,这么好的位子要放在白天早就被人抢了。

余光瞥见香炉里正有一炷香在徐徐燃烧,香炉下摆的旗子她眼熟得很,是董家班的旗。

这代表接下来就是董家班的场子。

她特地了解过这行的讲究,说是香点后燃过一寸长是角儿出场的时间,就快了。

到点后。

没有响锣开场,主人公在没有乐器配合的情况下粉墨登场。

红色幕布被一只惨白的手拨开,手的主人一身用金色线绣满花纹的大红戏服露面,踮脚围绕戏台走一个回合,落脚在刚出来的位置上,弯曲膝盖呈现半蹲的姿势,五指捏成兰花指遮面,从半张涂了脂粉的脸上看见他阴柔的容貌。

是董圆圆。

他目光迷离。

元霁月“啪”一拍手掌,在角儿亮相后这是必须的。

董圆圆嘴角勾起,转身背对台下,长袖朝幕后一挥牵出装扮相差无几的惠娘。惠娘出场后以娇羞姿态躲开他。

“咿呀!”

第一句唱腔从董圆圆口中发出,百转千回饱含懊恼,袖子一下下被抖到手腕,为心悦之人避开自己而困扰。

好戏正式开场。

现在的董家班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要问是哪里来的,如此默默无闻的戏班梨花苑不会请,是董圆圆花重金盘下今夜的梨花苑,只为圆梦。

但他们拼尽全力来演绎的故事,不比谁差。

董圆圆底子好,经过反复练习恢复到当年的水准,甚至心境不同在情感表达上要更甚当年。惠娘或许真的有天分,临阵磨刀的她要让行家点评的话会说她还生疏,胜在她和董圆圆配合默契,整体看倒像那么回事儿。

元霁月认真在听,从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中琢磨戏文,逐渐入神,到合适的点儿上拍个手。

半响。

到最后一折。

“咿咿呀呀”声落下,惠娘摘下华丽头冠,缓缓跪倒在地,垂头静待。董圆圆拿起早就放在地上的小木盒,解开锁。

取出里面六样首饰,一件件替惠娘戴上。

此时本该用早就准备好的明珠凤簪来为惠娘挽发的,是他们临时改动的。

董圆圆把最后一枚耳环戴到她耳朵上时力气快要耗尽,摇摇晃晃地站起方便将她整个人看清,用平时的嗓音夸道:“真好看。”

惠娘摸摸脸,笑了。

好一个面粉若桃花,身娇似软玉。

脚跟磕到戏台的围栏,董圆圆声音越来越轻:“真的好看,以后你就不是林夫人了,你是我董家的新嫁娘,真好。”

“谢谢你,瑶琴镇东边烧饼李家的姑娘。”

惠娘浑身僵硬,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没有热度的心脏是这么冷,冷到她想缩成一团!

盒子出现时元霁月头脑就清醒了,手不自觉地抓紧桌角,时刻注意两人。

董圆圆向后倒下时她头一个冲上台,接住他即将落地的身子,自己也跌坐在地。她急忙观他的面相,见他双目无神喘气都困难,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起伏,一直吊着他命的那口气散去,在她怀里软得跟面条一样,是真的不行了!

“撑住!”她轻抚他心口顺气。

还不是时候。

董圆圆眼珠转一圈对上她,双唇蠕动传出破碎的音阶,组成“满满”两个字。

他的牵挂。

远处躲在幕后听了整场的董满满和元霁月同时动身,嘴里喊着“大哥”往台上跑,只是他腿短跑得慢,翻上台花费时间,比元霁月晚了一步。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不要吓满满…”他无措地跪在董圆圆身边,眼中含泪凝视着他了无生气的大哥,再不谙世事也该察觉出不对劲了。他想抱住他,可手伸出来根本不敢放到董圆圆身上。他求助元霁月,“仙师你看看大哥!”

“看好你大哥。”轻手轻脚地让董圆圆靠在围栏上,元霁月抓起他们两个的手握到一起,“想说的话现在就说吧。”

说完她放兄弟俩在一旁,视线放到呆愣住的惠娘身上。

明明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她周身好像与世隔绝一样寂静。

不再巧言能辩,不再自信耀眼。

她呆呆地问:“为什么?”

“猜不出吗。”元霁月平声说,“他有话让我转告你。”

惠娘凝神听。

“四方志中有记,僵尸行动快如风,牙齿比岩石结实指甲比刀锋利,假以时日定成大患。所幸不能习法术,和野兽一般,二十年智者修士可降服,逼出原形灭之。这本书我和大公子看过。”

“所以呢?”

元霁月复述董圆圆的话:“她杀人如麻,可她是真心帮我,我本想在圆了心愿后和她坦白放她走,这样做对不起以前和以后的死人,但自问我董圆圆一直是个自私的人,心间一杆秤做不到公平,报应只管来世灵验,我甘愿承受。家中突变迎来仙师,尚可一走了之时她选择留下帮我,不然天大地大任她逍遥。仙师和刘伯进暗道时我知晓她已无路可退,她终于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我亦然。说再多的话也是徒增孽障……”

她顿了下,说出最后一句:“只愿她与我,各自走好。”

他走了能重来,惠娘呢?

六界之外的精怪,也能入六界轮回道吗?

她是一条死路。

惠娘动一动僵直的脖颈,双眼变得浑浊:“他一直都知道这些天和他相处的是我吗。”

“他知道融进惠娘骨肉里的是你。”

“这个人。”惠娘仰头,两滴泪水从她笑得弯弯的眸中滑落,晕开粉彩。

至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都是她而已。

可她气不起来。

“你答应我的做到了,我说的也作数。能不能让我走好,要看你本事了!”她抹掉眼泪,倔强地爬起。

站在对立面的她们终有一战,就在此时此刻。

“承让。”元霁月信步走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未等她靠近惠娘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

不管惠娘扑上来的动作多快多凶猛都不是威胁,她眼眨都不眨,相比惠娘跑两步把手死按在她肩膀上固定住,再把头凑近准备开咬,她比不过惠娘的速度,可她只需要将笛子横在脖子上就好,在惠娘的牙落下之前她就做完。

“叮!”

洁白的牙齿狠狠撞上玉制成的笛子,牙没磕掉,笛子颤巍巍地发出嗡鸣声也完好无缺。

元霁月顺利挡住她一击。

片刻无声,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不死不休的杀气,谁也没察觉对方有下一步动作。

这能是决斗吗?

元霁月手放在她脑袋上,怜悯地在她耳边说:“你没有斗志了。”

打不打得过另说,她根本没有拼死为自己一搏的决绝。

本来约战时她是真的打算事后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的,可刚才董圆圆道明她身份的时候她就莫名松了七上八下的心。

头顶悬挂的一盏四方大纱灯由一寸宽的红蜡点亮,红蜡燃烧到低,似有人在吹灯一样忽明忽暗,零碎的光影罩在两人身上,拉长两人的身影。

直至彻底熄灭。

堂内陷入黑暗,有什么东西悄然散开。

逃窜千年的僵尸就这么灰飞烟灭,没发出一点声响,感觉不太真实。

元霁月抽身退开,翻身下戏台。

盛装的惠娘尸身平躺在台上,再也不会动了。董圆圆半死不活地倚着木栏杆说话,尽可能详细地和董满满交代后事。

这一切都在她背后。

不知何时来的刘伯就站在元霁月刚才坐的椅子后,穿一身颜色鲜亮的长袍。想也是,他怎会错过这场戏。

“仙师爱地方特色,我们桂香城就有三绝。”

“一为桂蜜汤圆,城里八月桂花遍地,取最新鲜的桂花以秘制手法活馅,没吃过的人难以想象它的美味。仙师当年来的时候不是季节,现在补上了。”

“二是我们董家班的糙茶,用的五文钱一大包最不值钱的茶叶,只有董家班的人才能泡出味道来,大家就好这口。仙师当年是喝过的,茶叶我没留下,所以这次未给仙师上茶。”

“三绝为董家班的戏。我说我们董家班戏是一绝,没错,可最绝的就是这出《折桂令》,戏本子是前几位班主写的,我们就是依靠这出戏唱出名堂来的。”

桂香城的特色她已尝遍。

那年,她去寻师姐的路上经过很多县城,她一路走一路品,偶然经过桂香城,偶然闯进董家班的门,认识了刘伯、董圆圆、惠娘。

谁承想一个小城竟埋下如此多爱恨,蹦跶的小豆丁一生活得轰轰烈烈。

桂香城,桂香城里的瑶琴镇。

总算是了结这桩恩怨。

不用担心再有百姓被僵尸害死是她下山的目的,还有一事是意料之外的。

董满满隐忍的哽咽声在回荡。

她答应董圆圆的事还未做到,还有董满满的事情没有解决。

第十二章 一剑一包袱

这宗事不是惠娘一人死就能解决的,调查途中得知背后牵扯到很多人。

惠娘最多可间隔十天吃一人,她在林家肯定不会让自己饿到极限再吃,林家为了她暗地里祸害多少人想都不敢想。

元霁月虽是被陈夫人从山上请下来的,可宫中给她加了道皇命在身,案件调查出结果是要跟宫里交代的。

九月初三她就往陈府走了一趟,去和陈夫人见上一面,一是将玉佩归还给她,二是由她带路到书房,用纸笔记下事情经过,其中特地点明让他们记得带人彻查林家。确认无误后密封好交给陈夫人,待她递交进宫。

至此压在她身上这宗案件算是彻底和她再也没有关系。

她婉拒掉陈夫人留她在府中小住的邀请,仍回董府借住。

董府满目都是白。

初二晚董圆圆没能从戏台上下来。

除了她府中人上上下下都穿了丧服,在回廊房檐上挂白绸。灵堂上迎来送往许多人,大多都是生意场上跟着他白手起家的人,除此之外他也未在洛阳结交什么好友。

他死后没有祖坟可入,又不想留在折磨他的洛阳,刘伯一手张罗他的后事,拍板决定让他在董府停灵,在出殡那日快马加鞭送他回桂香城,寻一处风水宝地把他给葬了,也算落叶归根。

元霁月每日来给他上一炷香,直到他出殡这日,她这次带来的不是香而是送魂灯。

这盏她有身份自己去放。

直着腰把灯摆在棺材头,没有请人来为棺材里的人描妆,他未施脂粉的脸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齐精神,身上穿的是再便宜不过的布衣,没有放任何陪葬品给他,洗尽铅华,任他两袖清风而去。

好走。

她无声地在心底说。

目光四下一扫,没有见到董满满的身影。

刘伯自她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他朝棺木的方位拜了三拜,闭着眼跟她说:“满满在自己房间。”

董满满是个孝顺的孩子,陈师傅死时他都能坚持跪灵,更何况换到他大哥身上。七天来他不眠不休守着,时不时就磕两个头,嘴里不停地跟董圆圆说话,前三日水米未进,实在是第四日刘伯看不下去,哑着嗓子以“大少爷他好容易安心地走,可他现在魂还在呢,你要他看见你这样还怎么安的下心?”为由劝导,好说歹说哄他喝下一碗奶酥,这才撑着没倒下。

劝归劝,没人提过要他回去休息的话。这是掏心掏肺对他好的大哥,长兄如父,别说他愿意,就算他不愿意也要守下去,而且要比谁都坚持!

过了这几天一入土,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这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机会。

元霁月早已把董府摸透,轻车熟路找到董满满。

门大敞。

素缟裹在身,头戴小银冠的小身板背对她,双手在床褥上捯饬。元霁月上前去看,看见被子上铺了一块布,布上零零碎碎一堆物什,有的已经很旧。

她叫了董满满一声。

“仙师。”

听到有人叫自己他抬头,看了元霁月一眼,细细地应了一声。复又转回头,手上的动作不停,抚平布的皱褶,带着哭腔跟她说:“这些都是我藏了好久的……”

他说起一盒胭脂:“这是两年前家里新研制出来的胭脂,用牡丹花磨成,红红的可好看了,特别香。大哥拿着它看了好久,突然往我嘴上抹了点,说我们满满就是一朵花,用这个最合适了。涂上后他笑得不行,又用袖子给我擦了,说我们家是男孩子,这东西抹上像个女娃娃一样啦。”

又指住九连环:“我们第一次过年,守岁的时候我困了,大哥就抱着我陪我解九连环……”

布里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但在董满满看来这些远比珠宝玉石要珍贵,凡是和他大哥有关系的他都偷偷保存下来,易损坏的用匣子装好,每一样的来历都刻在心里。元宵灯会上的皮影玩具,花布做的小兔子,花朝许的心愿签,一样样如数家珍。

“寻常的剑都和我一样高,我握不住,大哥就特地寻人给我打造了一把二尺长的短剑。”默默抱起长到自己心口的剑,说是短剑,在他用来就和长剑是一样的。小手攥紧剑柄上挂的配饰,是以红线编织成的福结,结下串起一只同色的陶瓷小老虎,额头上三横道笔直,双眼圆溜溜的,凶得可爱,最下面垂着长长流苏,“被送去白虎堂时,大哥跟我说不要怕,有小老虎替他保护我,老虎最厉害了!呜……我的小老虎就是大哥……”

说着说着他就忍不住了,头埋在剑上哭得不能自己。

这么好的大哥,在受尽苦难的时候他浑然不知,在他气数将尽的时候,自己竟然还安然地在白虎堂里打拳。

“我好笨,我都不知道大哥,不知道大哥他……”

“我们有心瞒你,你如何能看得出。”

元霁月蹲下刨出他的脸,捧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再躲。抽自己的帕子为他擦干脸,两指一贴他眼皮,入手的皮肤果然滚烫,眼珠肿了一圈。

这么多天他的泪什么时候停过,真怕他枯萎了。她下意识放软了声音:“你怎么会笨呢。”

董满满不停摇头:“就是满满笨!我要是聪明点看出来,就能,就能……”

“和现在是一样的。”

“那就能多陪陪大哥!”

“这些天你不一直陪着他吗,不只是这几天,几年来最让他感到温暖的就是你。”元霁月怕他把自己给摇晕了,改成双手捧住他的脸,“他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哭,他想让你多笑一天!”

“我不想哭的,大哥会心疼。”董满满眨着湿润的眼睛,“就是忍不住。”

元霁月微微一笑:“所以没有人对你说别哭,不然你大哥不是白养你了。”

董满满鼻子一酸,怀里紧紧抱着宝剑。泪珠子刚落下就被他用手背抹掉,认真回答她:“大哥也猜到我忍不住,他说我最多就能哭七天,等他走了,我一定要笑,以后一定要笑!”

“你要听他的话。”元霁月收回手,凝视着故作坚强的小人儿,不忍地开口,“你可知你大哥如何为你筹谋的?”

案子结了她也该回师门复命,只因记挂董满满才拖了这么久。

因为董圆圆的后事没办完她一直未询问他的意见,现在刘伯在外头候着,等着送董圆圆回桂香城,她也是时候该问了。

董满满脑子空了一阵。

梨花苑那晚他大哥拉着他的手,明明虚弱到呼吸都困难,还是和他说了好多话。他总算弄明白一切,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想他大哥没事,别的他都不想听。

董圆圆低沉的嗓音一直在他脑子里飘荡徘徊,他说的每一个字董满满都记得,可当他想把这些字串联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努力想了半天,才想起董圆圆说的一段话。

他说自己能够解脱了,这是好事。

临走前他极尽所能替他谋划好了出路,为他求取到进入望舒宗的机会,怕他孤零零一个人不能适应,寻来的师父都是他认识的。

理解元霁月为何问话,他回道:“大哥说仙师愿意收我当弟子。”

“就是这个意思。”她说,“你可愿跟我走吗?如果你另有志向,不愿和人类一起修行…倒也无妨,我还是会尽力护着你,日后你若碰到难处可来寻我。”

“我愿意的。”董满满神色坚定,“大哥一直想我能够保护自己,所以才会送我去白虎堂,现在又要送我去望舒宗。”

他不会分析去或不去的利弊,只知道董圆圆一定是为他好。

他绝不能辜负。

他要跟着元仙师好生修行,不让他人再受累。

欣慰于哪怕不点明为了让他能学法术董圆圆花费多少心思,又为此愁了多久,他也能明白董圆圆的苦心。元霁月掐一把他圆嘟嘟的腮帮子:“你可要想好了,你要答应了就要跟我去山上,你要认真修行,不能时常见到刘伯和洛阳的伙伴们了。”

“刘伯也不在洛阳了。”董满满小声说,“大哥说刘伯很怀念桂香城,以前是为了我们才留下的,现在他可以放心了。”

刘伯前半生心里装着董圆圆,半路又杀出来一个董满满,注定他一辈子要为两人的事上心。现在董圆圆已走,董满满也拜师学艺有一个好的去路,他空落落的心没可牵挂的了。

他年纪不小了,再不去做喜欢的事就没机会了。

她早该想到的,近日刘伯在归置府里的物件,该锁的锁该收的收,应是董满满一开始就听从董圆圆的话要拜师,是以他早已经把董圆圆的决定告诉了刘伯。

刘伯今日扶灵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而董满满现在来收拾行囊,也是做好随时走的准备。

他的家人都走了,他多留几日也没有意义。

“那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了。”元霁月目光柔和,“先去送了大公子,我再带你走。”

“徒儿拜见师父!”

答应了收徒,也答应了拜师,两人从此之后就是师徒了。

不懂修士们的规矩如何,董满满记得认白虎堂的师傅们为师时是要叩头的,现在拜元仙师应该也是,他说着就要行拜师礼。

这兄弟俩同一个性格,给人下跪磕头都是如此突然。

本来就心疼,收为徒后自然更心疼他,在他还没沾地的时候就被元霁月一把捞起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的膝盖问:“疼不疼?”

“不疼。满满还没有磕头……”

“等你伤养好了回望舒宗再磕,不急。”元霁月手一挥,床上的布自己裹成包袱系好,和地上的宝剑一起飞到她手上。

她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在她看来何时拜,何地拜并无区别。但她百年来就收了这一个徒弟,一定要带回望舒宗行个礼数周全。

走了两步两人同时回头,再看一眼董满满住了九年的地方。

此时只带走一剑一包袱。

第十三章 各奔东西

天微亮。

董府门口停放三辆板车,前两辆各栓紧一口棺材,后一辆上绑满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都是从暗室里搬出来的,灰尘尽数被擦去,里面塞的全是唱戏的家伙。

红袖街每一户人家都相隔很远,此时睡醒的没几个,看不见府门口的阵仗。就算醒着他们也看不见,毕竟这家办起丧事来他们都没有察觉。

元霁月带着董满满出来时街上的人只有两个车夫,身强力壮的他们坐在车前,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

刘伯不在。

从府里陆陆续续出来几个面熟的丫头们,细软背在身上,她们都被遣散了,领着翻了好几倍的工钱离开董家,心里盘算接下来的去处。出来前都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好歹顾念旧主刚过世,没穿鲜亮的颜色。

或往左走,或往右走,全都散了。

刘伯确定府里人都走光了,把五十多间房全部上锁,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关上大门,他端起因要锁门被放在地上的一盆花,与其说是一盆花,倒不如说是一盆花枝,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萧条的枝干上还顶着两片绿叶,绿叶中围着一朵花,由七片花瓣叠成的一朵孤零零的小黄花,赫然是被移栽到盆里种养的迎春花。

这应该就是董满满的原形。

刘伯走下两节台阶,见元霁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花,又扭头看着董满满,明显是看出来了。他把花盆往上捧了捧,走近两人:“仙师好眼力,这就看出来了。”

当然能看出来。

她之所以一早就猜出董满满是花妖,自然是因为她的师弟就是个花妖,日日相处自然对花妖的气息尤为熟悉。她师尊以师弟为例和她讲解此类妖怪,说千百种妖怪里唯有花妖特殊,他们眉宇间蕴含正气,妖气轻到常人难以察觉,除他们同类之外,非修为高深的人是一定无法察觉的。

刘伯这么小心地捧着的花,她难免会多看一眼。一看就门清,能开在九月里的迎春花,联想到董满满,还不够明显吗。

真不愧是修炼成人形的花,不用考虑花季一说。

她轻柔地碰了碰绿叶子,以指尖送出一个“化”字符咒,符化为一团光包裹住叶中的迎春花,托着它离开枝干,在光团里打着旋转。她以指绕着光团,将它绕到董满满的面前,在他眨巴眨巴的注视里一下点在他眉心。

落在他眉间变成一朵看得见摸不着的花,像是被用丹青画上去的一样,是淡淡的金色。

妖怪的原形是不能受到损坏的,不然他们自身也会遭到伤害,甚至灭亡,她们要走肯定要带走董满满的原形。在花盆里继续养着,不如和她师弟一样融在身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再安全不过了,还方便。

法子是她师尊想到的。

“这法子巧!也不用每日盯着他,生怕水浇得不妥,让他旱了还是涝了。”

刘伯笑着,没有扔掉花盆,反而更往怀里抱了抱。

董满满的原形长在府里一条河边上,满满的迎春花枝上只开了这一朵。他们养了董满满后对着花枝发愁,再无知也晓得董满满和迎春花是一体的,肯定不能放任他原形在外头风吹日晒。

小心地把花枝刨出来,移栽到花盆里精心养着,他上了年纪就爱养些花花草草,是花了功夫在上头的,怕年轻人养不好,就放在自己房里。

天天比养孩子还精细。

这下倒好,他不用担心带到望舒宗能不能养好这花。

剩下的枝叶他还要带走做个念想。

谁知再见是何年。

握住董满满的手,他语重心长地说:“满满要听仙师的话,知道吗?仙师从今往后就是你师父了,你要孝敬她,不能惹她生气!”

他们和元霁月算是有一段渊源,元霁月这次出手相助让他感激不尽,她破格收董满满为徒,董圆圆放心,他也放心。

但孩子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会想太多,和送去白虎堂可不同,隔了几条街而已,算到底在一座城里。这次望舒宗和桂香城相隔太远,他怕董满满孤立无援,怕他受委屈,少不了要交代几句。

“满满知道。”董满满在元霁月怀里直起身,搂住他的脖子,蹭掉眼泪,“刘伯要照顾好自己,满满会担心的。”

刘伯连道几声“好”,拍抚着他的背,实在是舍不得啊。

他又诚恳地对元霁月说:“这孩子要是做错什么事儿,您是师父,该罚就罚,可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份上,别吓着他!”

元霁月笑着:“我会照顾好他的,您把心放回肚子里。”

“唉!满满那天问我仙师都喜欢吃什么,仙师保护他大哥,他要谢谢仙师。”刘伯谈起那天,“我就想仙师可能对我们的一绝感兴趣,就跟他说仙师可能爱吃桂蜜汤圆。”

“如此说来,我能吃上这碗汤圆还是靠满满呢。”

董满满现在的姿势太别扭,话说还长,刘伯就把他扶了起来,才继续说:“可叹啊,都说洛阳城中无桂花,老头我是寻不来,这汤圆原本是做不成的。可满满一下子就高兴了,说他二师傅外出回来时移回来一棵桂花树,在白虎堂里种两年了,开得正好呢!大早上的,他就跑了趟白虎堂。”

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他揣着一包桂花回来时满头大汗,难得是护得桂花一点没碎。

他说这话是为了感动元霁月,让董满满在她心里的地位重一点。

“他还有很多不懂的事儿,我怕他无意犯了贵宗的忌讳,您多担待!”刘伯请求道,“就算看在他这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平时多教教他,啊?”

要是不教,她收了摆着看吗。

暗叹他关心则乱,却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有些感动。

她温声道:“我可就他一个徒儿,不教他教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伯不断点头,老眼发红。

刚才还让她多照顾些,转头就又说:“其实您严点也好,严师出高徒!”

“我一定该严时严,该放他自在地时候让他自在。”元霁月哭笑不得,像是在哄孩子,“满满聪明得很,修行不在话下的,待他修行稳定后我带他回去看你,这样可好?”

刘伯感觉到自己反复无常,竟然笑出声来,抹掉眼角的湿意不再提这事。

“行了,说再多也得走。不耽误你们赶路。”他最后摸了把董满满的头,“我也该走了,早走一刻,早让他们入土为安。”

天越来越明,他要赶紧走。

踏上其中一辆板车,背靠董圆圆的棺材,他抓起马鞭看向站在原地的两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董满满咬紧嘴唇,克制自己不要扑上去。

元霁月举起他的胳膊,一起朝刘伯挥手。

刘伯留下一个笑,鞭子一甩让马儿往前走。

拖拽重物的马跑不起来,走得慢悠悠,刘伯一路却再没敢回头。

来时坐的也是板车,拉着满车的货,不同的是当年有一群热热闹闹的伙计们,现在回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董家的家当他一样没带走,全部兑成现银,和董府的地契一起存放在钱庄,只有董满满能够取出来。

他只带棺材和戏班子的货走。

他合计好了,到了桂香城他先把董圆圆和惠娘埋好,给他们埋到一个坟里,碑上写董郎和董夫人。

城中要是还有人记得董家班,愿意跟着唱戏,他就选几个根骨好的孩子组一台戏,还住在大院里就行。

这样的生活他向往很久了。

一刻钟后有辆马车驶来,停在元霁月面前。

从陈府回来的路上她雇了这辆马车,让他今日来董府接人。

因着董满满会跟她走的可能很大,她就仔细交代车夫添置些东西。先要给车上铺一层厚厚的软垫,不然路远坐得不舒坦,以及几样清淡的素食糕点,路上饿了能垫垫肚子。

过了头七董满满的丧服就可以脱下,着素色衣服三年后彻底除服,她比划董满满大概的身量让他去裁制两套素白的小袍子,备着他换洗。

还要一盒不伤眼睛的消肿药。她没有随身带灵药的习惯,只能买外头的先用。

掀开帘子进去发现一切都按照她的嘱咐准备得妥当,她在对门帘的地方坐下,拧开小铁盒的盖子闻了闻。

外头的车夫问:“东家可坐好了?”

元霁月挑一块药膏道:“走吧,行稳些。”

听到她回答车夫一拉缰绳,马车以不紧不慢的速度行动起来,既不拖长时间,又不让车里的人感到颠簸。

桂香城在东边,望舒宗在西边。他们现在往西城门出去,按照这个速度要走个五六天才能到,途中还要寻别的地方歇脚。

“你先睡一觉,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元霁月让董满满闭上眼,将药抹到他眼皮上揉开,“满满乖,师父以后带你回去看刘伯。”

抱他的时候发现他膝盖都肿出一大圈,她不方便动手,待找到客栈歇息时让他自己上药。

董满满依偎着坐在她身边使劲点头,乖乖地让她上药。感受药膏抹上后眼睛凉凉的,盖住了火辣辣的痛,下意识就想揉一揉。

“别把药蹭掉了,也别揉进眼里去。”元霁月忙阻止他,“先闭着吧,就这么先睡。”

董满满听了果真不再乱动,小心地靠在她袖子上。

车内无人说话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让人昏昏欲睡,加上元霁月有意顺着他的背脊哄他睡,随着马车越行越远他紧绷多天的身子放松下来,渐渐入睡,越睡越沉。

第十四章 皇帝冉明

太早出门一口饭没吃上,把车驱到城外后车夫掏出干粮开咬,用牙齿叼在嘴里。

待车轮子安全走上林间的小道上,他把饼吐出用手抓好大口大口吃起来。

洛阳城西面一出城门就是大道,一里开外转为一大片林子,只能从林子里走,好在为了百姓通行官府特地砍出一条宽阔大道,足够四五匹马同时过去,常有人走,倒是不危险。

他口齿不清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摇头晃脑的。

没等他自在多久突发变故。

后面远远传来马蹄声,听蹄子落地又急又重,速度要远胜他们好几倍。

赶着办事儿的吧。

他这么想,也没在意。

直到这匹马略过车身却没继续往前跑,马背上的少年一勒缰绳急急调头,枣红色的大马“呜”地鸣叫出声,蹄子慢慢地在地上踩了几下,立在原地。

整匹马正好横在马车前。

只听马上的少年高声问道:“敢问车内是何人?”

这摆明了是要拦他们路啊!

车夫差点没丢了手里的饼!

他忙停住马车怕撞上,敲一敲车壁,颤着声音叫道:“东家……有人劫咱的道!”

元霁月一路护着董满满怕他磕到头,听到他的叫声立即封住董满满的听觉。

董满满好容易安稳睡上一觉,可不能被吵醒。

她让董满满平躺下来,这才掀帘出去。

钻出车厢她也没下去,就站在板子上直起身,打量着拦路的少年。

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已。

头戴金镶玉发冠,长着一张俊俏的美人脸,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此刻正紧抿着嘴盯向她。

看他身上穿竹青色锦衣,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质地柔软细滑,绣的暗纹精细,一段可值千金。座下一匹难得的千里宝马更是有钱都求不来的。

金玉在身毫不显俗气,这样的贵气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出来的。

怎可能是会是行劫道一事的人。

她也不认识他,更不可能是来寻仇的。

她答道:“在下来于望舒宗,不知有何指教?”

“果真!”

她话音刚落,少年眼睛“唰”一下就亮了,喜出望外地翻下马,行至车前恭敬地拱手作揖,低下头道:“做出拦车之举实属无奈,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元仙师见谅!”

“你知我姓元?”

“自然知道的,正是仙师破获僵尸袭人一案!”少年抬起头来,“真让在下佩服。”

元霁月心下愈发觉得古怪,摸不清他的身份,只按照规矩回以半礼。嘴里问道:“若说这一案例我并未出力多少,当不起你的敬佩。可你是如何得知的?”

方才听马蹄声来于后方,这条路能从后边来的只能是洛阳的方向。

她虽没刻意隐瞒过自己接手案子的事儿,可一直行事低调,别说寻常百姓家,就连王公贵族都不一样知道是她在查案。

洛阳里知晓内情的只有陈夫人,再有就是她进宫递话的几位贵人。

少年难不成是宫里来的?

“早在请仙师出山时,大祭司的夫人就已经进宫来告诉我了。”少年老实地任她问话。想起自己还未自报家门,就突然朝人搭话,还拦人家的路,实在是太失礼了,忙补上一句,“还未介绍过自己,在下冉明,久仰仙师大名!”

冉乃皇姓。

本朝皇帝皆为冉姓,当今圣上就叫冉明。

“你竟是圣上!”

元霁月万万没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会是皇帝。

她已入修行门无法用人间的礼制约束她,但皇帝是人界的王,没有让人在下仰望她的道理。她走到冉明面前:“你既是圣上,如何能对我弯腰?”

冉明毫不在意,仍带着敬意道:“又有谁说不能?仙师乃是仙人之姿。现下我有求于仙师,就该以礼待之。”

元霁月问:“是案子出了差错?”

案子是她再三确认过没有遗漏才敢让陈夫人去回话的,是出了多大的疏漏,竟让皇帝亲自出宫找她!

“没有差错,多亏仙师提点我们才查出林家多年来的勾当,他们已然招供,这些年残害的人多达数百人!”冉明说来惭愧,如此多的百姓在眼皮子地下被害,他们官府的人竟丝毫没有察觉。

“是有些私事想求仙师。”他叹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模样明显是有难言之隐。

元霁月没有疑义,做出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往林子深处走去。两人停在看不见马车的地方,确定车上的人已经听不见他们说话,她这才说:“圣上不妨直言。”

“我这次来寻仙师…”冉明顿了下,才缓缓道,“是为我娘亲。”

“太后娘娘有何事?”

听到“太后”两个字冉明一下站直了,紧张地张望四周,怕有人偷听。看了一圈都正常后,他才轻声说出一句:“不是座上那位太后。”

元霁月浑身一凛。

皇帝的娘亲是为太后,可太后不一定就是皇帝的亲娘。

史上就有例子,皇帝的生母位分低,那登基后除了他生母,先皇的皇后会和他生母一起被奉养为太后。

再有皇帝还是皇子时便丧母,会被过继给皇后,既然养在皇后膝下,登基后自然要奉养母为太后。

众所周知,冉明就是后者。

当今太后是他养母。

他口中的娘亲不是太后,是他生母。

她投去询问的眼神。

“我娘亲在世时是个贵嫔,生下我被封为贵妃,我继位后追封为太后。宫里的太后是丽太后,娘亲因姓罗,被称为罗太后。”冉明点头,“娘亲在生产后血崩而亡,可这些年她一直在我身边。”

“你详细说来,我且听听。”

亡故之人还陪在生人身边,应该魂魄了,怪不得要寻她一个修士。

冉明深吸一口气:“世人皆知我早慧,可他们岂知我自生下来就开始记事,别的婴儿要四五天才会睁眼,我刚出生就能看清事物……”

他生下时软软一团,被裹在锦被里放到刚生产完,还在贵嫔位的罗太后枕边。

罗太后是个极貌美的人,哪怕浑身被汗浸透,狼狈至极也挡不住她的美。

她费力地抚过他的脸,眼中盛满欢喜,用充满慈爱的温柔语气唤皱巴巴的他:“皇儿真可爱。”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和她对视,两人都是一样的桃花眼。

随后他被抱出去到处报喜。

从那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罗太后,再见时他已经乱叫想说话了。

本在午睡的冉明醒来时见到罗太后,她用细纱蒙面一直盖到眼睛下面,根本看不清她的容貌,可他别的不记,就记得第一次睁眼看到的这双明眸,他认出她来,挥舞着拳头要她抱。

即将转身走的罗太后像被定在原地一样,流着泪但没有上前抱他。

从那之后罗太后时不时会出现在他身边,每次都是同样的华裳,同一块细纱蒙面。

他晚上睡不着发呆时,她会出现在他的寝宫,她是魂魄不能触及人类,不能触碰到他,就靠在床边讲她从小听的故事,不多时冉明就会困到不行睡去,再醒来就见不到她人。

她总是在他入睡后悄然离开。

他父皇一直特别严厉,让他熟背各种古书,背不出来就罚抄,罗太后安慰他指点他的功课,以简单易懂的法子让他尽快背会,以免他再被抽查时挨罚。

这次懂了下一本就不会了,被不同的书祸害后索性替他提前温习,直到他再没犯过这种错误。

伴读的孩子都能去玩,他不能,为此哭闹时也是她安抚下来:“你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们或是入朝为官,或是有别的出路,都可以有松懈的时候。你是本朝唯一的皇子,日后是百姓的支柱,圣上对你严厉就是希望你成才,他对你的期望很高,你怎能贪玩辜负他。你是娘亲的孩子,一定是最棒的,对不对?”

他登基后为国事烦忧时,她就出谋划策替他解忧。

起初他并不知道罗太后是他娘亲。

直到长大懂事,宫里人也没有刻意隐瞒过丽太后非他生母的事,他才知道这位聪慧又有远见的姑娘是他娘亲。

比之待他不冷不热的丽太后,他一直最亲近的都是生母罗太后。

“娘亲在我三个月时第一次现身,只是想看看我过得好不好,没想到我竟然认出了她,她再也舍不得走了,一直陪伴我这许多年。”

“是有这个说法。”元霁月道,“魂魄除非一直留在冥界,否则长时间不投胎会消散的。但鬼界有一池水名为长魂池,亡者真有心念的话可向鬼王求得长魂池的水,饮下后可延长魂魄存在的时间,鬼界人界任其来回。”

冉明说知道:“我也曾隐晦地问过陈祭司,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想娘亲大概就是求了池水。我怕时间过长会伤到娘亲,得知不会伤其魂魄,也可随时去投胎,我便放下心和娘亲相处。”

“罗太后自愿留在人界陪你成长,你又高兴有生母照料,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元霁月问,“你因她什么事要求我?我实在猜不出。”

第十五章 入住摘星楼

罗太后可以守冉明到老,她是愿意的,在他身后母子俩一起喝上一碗孟婆汤。来世再投生成一对母子,都是活人的那种,不再两界相隔,见上一面都困难还要避着人。

但凭他的性情,不忍罗太后身为魂魄强行留在人界。

在这世上她只能来寻他一人,而他又不能时时孝顺她,怕她会孤单。

冬天的夜里她穿的依旧单薄,罗太后说自己是魂魄不会冷,但他看着还是觉得冷,又没有办法。

他懂事后就想,娘亲之所以留在身边是怕他照顾不好自己,他就努力上进学习,当他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娘亲就可以安心地走。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娘亲觉得我真的已经长大了,早入轮回再生。她已葬身在宫中,又何必再在这高门里赔上几十年!”冉明说,“这些年我曾多次劝娘亲去投胎,她都说还不到时候,我一边心疼她一边又有些欢喜,珍惜和她相处的时光。”

“你是想让我送罗太后去投胎?”

“并非这个意思,娘亲不愿意的事我如何能强求,只有她自己放手才是正道。”他坦言,“我要说的是从今年八月初开始,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娘亲了!自我登基后我们见面更是频繁,至少每五日就见一次,问我近来吃了什么,可有什么烦心事,可她突然就人间蒸发一样!”

元霁月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话:“许是她已经去投胎了?”

冉明苦笑道:“仙师觉得这可能吗?如果是去投胎,怎会不事先和我说一声!”

是啊,冉明对罗太后如此重要,她不会不告而别。

他来找的意图浮现出来。

“我想让仙师帮我找到她。”冉明言语间又披露出一件事来,“我怀疑娘亲还留在宫里,只是她不再来找我,而是做起其他事情。”

“你是不是有线索?”

冉明惊叹于她的敏锐,更觉来找她是正确的决定!他正色道:“仙师问得极是!宫里最近有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宫里……闹鬼了。”

他日日等不到罗太后,不禁猜想是长魂池水的时效到了?不会的,罗太后能拿到水怎会不知能维持多久,她肯定会在到时间前告诉他的。

肯定是出现意外了!

他对罗太后可能遭遇到的各种危险想个遍,急得饭都吃不下。

“我正对娘亲的失踪着急的时候,宫里到处在传闹鬼的事,说是一个端茶的小宫女半夜碰到的,吓得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我认为她碰到的鬼就是我娘亲!”

元霁月奇道:“你如何能确定?”

冉明解释:“我娘亲能在宫中自由行走,是因为她的牌位供奉在宫中祠堂。除此之外别的妖魔鬼怪都是进不来的,因为大祭司早已布下层层阵法。大祭司这些年劳心劳力,将皇宫守护得很好。”

罗太后十来年都未在外人面前现身,现下不只不来见他,反而现身吓一个宫女,此举真让人匪夷所思!他实在想不明白,可越多人知道危险就越大,罗太后是他娘亲,他不会伤害她,别的人就说不好会不会对一个异类下手!

他怕罗太后会受到威胁,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事情压下来,好歹没传到宫外来。

凭他一人之力很难搞明白事情背后的原因,必须要找懂行的人才行,他又不敢乱找人。

今天之前他从未出过宫,接触到的修士只有陈祭司,要说他和陈祭司的关系尚可,但陈祭司被派到宫外又不幸身亡,他再无可用之人。就在此时陈夫人来请让他们太师叔接手案子的旨意,结案又递来案情详解,上天赐给他一个法力高强又善恶分明的仙师!

他好容易偷偷出宫来找人,先去陈府问元霁月的下落,得知她竟然要在今日返回望舒宗,立马就急了,快马加鞭往城外追。

他必须要在被人发现前回宫,下次能溜出来还不知要过多久,就算他能再出来,也没有时间跑去望舒宗请人!

好在他赶上了,路上就碰到一辆马车,一拦就拦对了!

他的语气充满恭敬:“还望仙师以接任大祭司一职为由进宫来小住,这样名正言顺。再私下替我调查娘亲怪异的行为举止,待事情结束后去留任仙师选,仙师若能坐镇皇宫最好,若不爱这些麻烦,我绝对不拘着仙师!”

元霁月找不到理由拒绝他。

她游历人间许久,没少替百姓解决疑难杂事。一个孝子求到她面前,这个孝子还是当今圣上,本来他大可遣人来请,最方便的直接让陈夫人传话先把她带进宫,可他亲自来请,足以证明他的诚意。

带徒儿回望舒宗的事只能往后推。

索性这事并不急迫。

元霁月应承下来:“你们母慈子孝,能帮你们也不失为一件善事。我自是答应你的。”

冉明大喜抱拳。

“不必太过拘泥于形式,你要是行礼,我少不得也得回。”元霁月笑着劝他,他多次对她行礼反而让她怪不自在的。她从广袖中探出手,遥遥一指来的方向,“只是进宫后要朝你借只信鸽了。我新收一位徒儿,本是要带徒儿回望舒的,这样一来行程就要往后排,我先给师门写一封信让他们准备好拜师所需的物件,待事情解决了我回去行事也方便。”

冉明没有不答应的。

元霁月回去重新上了马车,叫醒车夫让他往回走。

车夫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就见到皇帝,吓得他说话都不利索。抖得跟筛糠一样的跟在开路的冉明后头,落了满身饼渣子这种事完全不在意。

看见没,皇帝竟然给他带路!

一行人拐到城内一条无人的小道里,小道里早有一辆车架子在等。冉明领头停下,把座下的宝马套上车栓,组成一辆马车。

元霁月二人转乘上冉明的马车。

驾车之人是个三十多岁姑娘,她谎称是空车把冉明运出宫,再负责把三个人运进去。她是冉明的心腹,守门人都认识她,加上她出示有御前令牌,自然没有人会查她的车。

回宫时她淡声道:“车内坐的乃是圣上请来的新任大祭司。”

一句话道出新塞给元霁月的身份,光明正大。

一进门就要下车,冉明低着头被她们夹在中间,走过宫门口这一段路他就不怕被人认出身份,可以仰头挺胸大步走。

他看元霁月怀里还抱着孩子,先把人往摘星楼带去。

摘星楼建在皇宫最西边,占地面积之大、建造时的用心可和皇后宫中媲美。

长长的围墙圈住整座楼,没有开小门只有一道正门,朱红色的正门是月亮门的样式,推开这一扇门可见门内奇观。

院中的地整个用青砖铺成,少不了摆几盆珍稀的花卉,种一排常青树。

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和梨花苑不同的韵味。

用的全是无杂质的泼油红木,六层的高度直破云雾仿佛可通天,误以为举手就可摘星,所以命名为摘星楼。层层叠叠的屋檐上凝结水珠,滴下落在池水里,楼的周围竟然凿出一条小池,把楼像小亭一样托住,设有围栏衔接回廊。

雅致冷清。

摘星楼是历代大祭司住的地方。

每间屋子都精细至极,大祭司一般住在第六层的房间里。

元霁月是不打算爬到顶楼去住的。

第一层只有接待人的大堂不能住人,她问过冉明的意思才从内置的楼梯上到二层,随手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把睡得香甜的董满满放到从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宝剑得放到被子里陪着董满满,拨出陶瓷老虎让它蹲在枕头上。

先前将药膏和衣袍都装进了包袱里一股脑带走,此时她又要取出来,袍子放在最下头,包袱和药膏叠上去,就放在枕头边。

董满满醒过来会知道怎么做的。

做完这些她到楼下去见冉明,对他笑了笑:“徒儿还小,还望见谅。”

“小仙师面色惨白,眼青很重,是该好好休息。我等一会算得了什么。”冉明看她上楼就是安置徒儿去了,去不了多久,他一直就在大堂站着也没坐下,“顶层的屋子装饰得最美,视野也更广阔,仙师完全可以带着徒儿住上去。”

住在最高处是能看见别样的风景,可董满满现在的情况不宜爬高楼。她已经走下长截楼梯,口里婉拒道:“住哪里都是一样的,这就很好了。左右我也不是真的大祭司,过几天就走了。”

“仙师高兴就好。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的,我再拨两个宫女过来伺候,有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诉她们。”本就不是多大的事,冉明就没再坚持,很有眼力见地说,“你放心,都会是素食。”

“饭食就有劳了,我们不用人伺候。一切从简。”元霁月没忘自己主要来的目的,吃吃喝喝的点到为止。她提点道,“我们现在的线索只有见到罗太后的宫女,只能从她身上着手开始查。她是哪个宫里的?”

“她是母后宫里伺候的,因母后高龄,这次的事并未拿去叨扰她老人家。待入夜了我再派人悄悄把人带来,请仙师细细盘问。”

第十六章 若有所思

好容易把元霁月引进摘星楼,冉明赶紧回寝宫去糊弄来诊脉的太医们。

他今日是称病罢朝。

偌大的摘星楼剩下两个人,一个在睡觉,元霁月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打量起摘星楼的大堂,实木的架子上青花的瓶子,地砖上铺一层红色地毯,为招待各宫来请的贵人们添置了几套桌椅,并不奢华。

每次替宫里人办了什么事,做了什么法都会记下底子,锁在匣子里存放。一宫一个匣子不乱放,摆成一排放在大堂右侧,由一架细长桌子奉起,一共二十一个匣子,每个匣子上贴一张红条,红条上写宫殿的名字。

钥匙被陈夫人送还,摆在匣子边上。

元霁月捻起一枚钥匙,打开摆在最头的锁。

她要看在师门修了四十一年,入宫这些年的师侄替宫里挡去多少灾。

掀开盖子,发现里面竟然只放了一张图纸。

她搓开纸。

纸上画的是妖魔鬼怪禁行的阵法。借天地之灵混合施法人自身的法力,幻化出图中的法阵笼罩住想要保护的地方,哪怕施法人死亡阵法也不会消散,是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右下角写了个全字。

陈祭司就是用这个阵法护得皇宫固若金汤。他对整个皇宫都下了阵,怪不得要单锁一个匣子。

在师门时陈祭司就潜心修行,下山后也不会懒怠,元霁月估摸出他法力的深浅,就他下的这个阵足以击退百年妖魔,要不是一千多年靠上的妖魔鬼怪想要硬闯一定会被其击退。

她手指沿着线条游走,默念每个早已熟记于心的细节。突然,她手指停下了没再动。

有的地方不太妥啊……

她在纸上点了点,总算替眼下的事找出一个突破口。

等宫女过来她真是要好好问问。

辰时宫人送来晚膳,来送的是个模样清丽,身穿杏色宫袍的丫头。她一样样把菜摆上桌,每种菜都只盛了一小盘,全摆完也占了一桌。

元霁月落座后看了她一眼,认出这个丫头不是白天来送饭的那个。

“奴婢鸩儿,是承德宫的当差的宫女。”鸩儿上齐菜后盖好食盒,没敢看元霁月一眼,先给她跪下了。两手交叠扣在地上,头碰上去,“奴婢方才被带去面见圣上,圣上说要奴婢来寻大祭司。可巧碰到圣上身边的百雀姑姑要来给大祭司送饭,奴婢就直接带来了。”

她就是撞鬼的宫女。

元霁月叫她起来:“圣上可说了叫你来所为何事?”

鸩儿爬起来杵在一边,怯声道:“圣上说不管大祭司问何事,奴婢都不能隐瞒。”

“我就是简单你几句话。”元霁月温声说,“你应该也猜出我找你为了何事,毕竟我出任大祭司,宫中涉及鬼怪的事我是必须要过问的。”

鸩儿缩了缩身子:“奴婢明白!”

“你莫怕我……”

鸩儿“噗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怕!”

元霁月颇为无奈,她长得又不像坏人,同她说话也一直很温和,怎就能把她吓成这个样子。

想她只是一提“鬼”字鸩儿就脸色发白,不是被她凶的,是真的胆小。

元霁月无奈地让她起身回话:“你和陈祭司相处也如此小心翼翼吗?我又非大奸大恶之人,你可自在些。”

“蹬蹬蹬”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去。

一个身影出现在楼梯上。

是董满满。

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和靴子,头顶素色小冠,一身下来简单大方。睡得粉扑扑的脸上点着胭脂一样的迎春花,给他添了一份属于孩童的活泼。

他睡得久没赶上午膳,元霁月觉得让他休息好比吃多少饭菜都管用,也就没有叫醒他。让他一觉睡到天黑。

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他是懵的,待看到身边安放整体的东西时就安定下来。

睡眼惺忪地套好衣裳摸下楼找人。

元霁月招招手叫他过来。

董满满眼前一亮,加快下楼的脚步,小跑过去拉住她的袖子,软软地叫人。

他认识的人就剩一个元霁月,两人又饱含善意相处多日,不自觉就亲近一些。

“慢点慢点,让师父看看。”元霁月接住他扑过来的身子,将他从头到脚看一遍,“气色好多了。有没有自己上药?”

董满满大力点头,抿嘴露出两个小酒窝。

“你醒的正是时候。”元霁月拉他到圆凳上坐了,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粥,“你多日未进食了,菜少吃两口就行。这碗清粥好消化,一碗的量不多不少,你一定要喝完。”

董满满没有去吃,就这么端坐着。他看见旁边站着的鸩儿了。

没有让客人在边站着,自己吃起来的道理。

“只是不想让你站着罢了,还不吃饭呢。”元霁月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我有事要问鸩儿姑娘,你也认真听。”

董满满不明所以地应下。

元霁月目光重新转向鸩儿:“夜已深,我不耽误鸩儿姑娘休息,只简单聊两句就好。在粥冷之前我还能亲自送你走。”

鸩儿忙接话:“大祭司请。”

元霁月只道:“你把当晚的情形跟我说说,你是何时碰到的,那魂魄长什么模样,要详细地说。”

鸩儿禀明:“奴婢是太后娘娘身边专管奉茶的宫女。那日照例去取新供的茶叶,因为茶是当日到的,分出各宫的量要花不少时间,直到晚上我才去取。回来的途中路过御花园,不断地有冷风吹,奴婢低下头挡风,想早些回到承德宫。可没走两步,就看到眼前出现半截裙子,裙子下还有一双绣花鞋!”

她害怕地看向元霁月:“半夜说,会不会把她招来?”

元霁月好笑地安抚她:“她敢来摘星楼不成?是我问了你才提起来的,自有我护着你。”

鸩儿稍安心些:“奴婢本以为是哪个宫女挡路,往旁边走想躲开,可走哪边她跟哪边,这不是有意和奴婢过不去吗,就想叫她让路。结果在抬头时一道雷恰好闪过,让奴婢看清她的脸,她是戴着面纱的,满脸都是疤,狰狞得可怕,她个子高大,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奴婢看!”

元霁月问:“她既是戴着面纱的,你怎么看到的疤?”

“忘记说了,雷闪的时候还有一道风吹来,可巧吹开了她的面纱!这可不就是邪门吗,那是阴风!”鸩儿语无伦次地补充道,“她的表情可吓人了,风把她头发吹得满天飞,整个一来索命的厉鬼!”

元霁月道:“你是怎么从她手上跑掉的?”

“本以为自己会吓得腿软,可没想到当时跑得特别快,进了承德宫的门才敢回头看,所幸她没追过来。”鸩儿说,“奴婢过了门槛一下子就脱力了,低头一看,茶叶还好好地待在怀里呢!”

“姑娘腿脚好。”元霁月轻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宫里的姑娘都和你一样容貌秀丽?”

这事吓掉鸩儿半条命,提起来她还有些小自豪,她头一次反应如此快,这次还救了她的命。不止从鬼手里逃生,还没搞糟差事挨训。她正抚自己心口压惊呢。迷糊地回道:“大多数都是。这和闹鬼的事有关联吗?”

元霁月说:“突然想到的而已。你起初还以为是宫女挡路,怎一抬头就能确定是魂魄,而不是个面容受损的人?”

“宫里没有贵人是这般长相。宫女的话,脸上有伤的话不能在宫中四处走,御花园是万万去不得的。”

元霁月追问:“但是真有这样的?”

“有的宫女进宫前脸上带有大片胎记,或是进宫后伤了脸的,分不到体面的差事,皆被一张面纱遮上送到偏僻的地方做活。去洗下人的衣裳,更惨的刷恭桶夜壶,平时被圈在锦绣园里,怕她们冲撞到贵人,非召不得出。”鸩儿说得很认真,“奴婢后来有想过,当时大风又是在夜里,当真可能是被她的长相吓到的。可又一细想,她身上穿的衣裳可华丽了,根本不是宫女能穿得上的。”

元霁月又问:“她穿的衣裳是什么样式的?”

“一条淡黄色的长裙,外面披着颜色较深一些的黄色圆领衣裳,披着条棕色的披帛。脖子上亮亮的,头上也闪亮光,应该是宝石发出的光。”鸩儿仔细回想,“什么样的花纹没注意到。她该是前朝哪位容貌受损的娘娘回魂,听老嬷嬷们说前朝确实有这样的主子。”

不长不短刚好聊了一盏茶时间。

变温的粥入口正好。

“这事儿我会查个明白的。”元霁月为了安她的心,说,“你照往常一样过就行,不会有危险的。”

鸩儿认定是前朝带着怨气死的妃子回魂,在游荡时被她撞到的。她们无冤无仇的,缠着她作甚,没有这样的理。但她一入夜就提心吊胆的,生怕一扭头就又看见了。

大祭司不在更让她心慌。

得到元霁月的保证她高兴得不行。

忙不迭福了个身。

元霁月送她走,望着她一出摘星楼就缩起来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十七章 心照不宣

元霁月回到大堂。

给默不作声喝粥的董满满添一筷子豆腐,豆腐清淡他可以吃点。元霁月收回筷子柔声问:“知道我为何让你在一旁听吗?”

董满满把豆腐混着白粥舀起,眨巴下眼睛说:“师父想让满满跟着你查案吗?”

“你既入望舒门,以后就要做修士该做的事。譬如降服害人的精怪魔物,但不是所有的精怪都会直接出现在你面前等你去打,你需要找到他们。”元霁月苦心教导道,“他们行凶后藏得很深,找它们的过程就可以被称之为查案。你除了学习法术外,也必须要学会跟着线索去揪出他们。”

董满满乖觉地道:“满满有很认真地听。”

元霁月欣慰了。

本来她是打算先让董满满在山上好好修炼法术,有所成后再出门游历,降妖除魔的重担往后排。不过既然案子送到眼前,那就让董满满先查起来。

左右还有她在,动手时不需要董满满往上冲。

他可以慢慢地学,想不通的有她来讲,她也想不通的两人可以讨论一番。

她并不饿,就端着下巴对他说:“就方才你听的半天,都听懂了什么,有何疑问?”

考虑到要循序渐进地教,她补上一句:“想到什么说出来就行,不用怕说得不准。”

董满满含着勺子思考半天,才说:“是因为鸩儿姑娘遇到鬼,但大祭司已亡故,才请师父来捉鬼的吗。”

元霁月纠正道:“很多人爱称为鬼,修士须叫它魂魄。”

董圆圆改口称:“我猜师父不觉得是魂魄作乱。”

“怎么讲?”

吐出勺子,董满满专注于回想方才的画面。提出自己的意见:“听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师父的神色。最后安慰鸩儿姑娘时,师父也未说一定会捉到魂魄不让她作乱的话之类。满满觉得师父更认为她碰到的是毁容的宫女。”

“你倒是懂我,凭只言片语就能猜出我的心思。”元霁月从袖中掏出白天搜罗到的图纸。

纸被按在碟子中间的空隙里,一转方向阵法正对董满满,说:“我就是如此认为的。就凭这张纸。”

董满满好奇地探头,歪歪脑袋看不出名堂。

“上面所绘阵法叫做九煞阵,是用来护宅的阵法。。”元霁月在图纸上指指点点,指甲在一个部位连磕两下,“陈祭司就是用七煞阵罩住皇宫的。你看这个地方,如果这两头不连接在一起则是留了一条道,在皇宫内过世的人可在宫中自由行走。要连起来的话,非人类无法踏进皇宫一步,违者灰飞烟灭。”

她让董满满仔细看,纸上的线条是连在一起的。

证明陈祭司用的是后者。

“如果是……”董满满冥思苦想,“很厉害的魂魄呢!”

“硬闯的话阵法就会破。我已探知过,阵法毫无异样…别等饭凉了。”他太过专注,元霁月催他继续吃碗里还剩大半的粥,“鸩儿碰到的是个人,但我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圣上的生母。”

董满满没留意过皇家的事,天真地说:“鸩儿姑娘怎会认不出太后呢。”

傻孩子,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太后。

元霁月把冉明找她时透漏的情况一字不差地告诉董满满。转述的同时重新梳理事件。

皇宫里不可能出现魂魄。

鸩儿碰到的不是,自称是罗太后亡魂陪伴冉明的也不是。

同是戴面纱,着华服,鸩儿所遇和自称罗太后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是罗太后的事有内情,其实她当年并没有死,还有有人冒充,别有用心地潜伏在冉明身边!

十多年来不露马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董满满苦苦思考半响,对眼下离奇的情形束手无策。干巴巴地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办?”

元霁月回他一个字:“等。”

等谁?

“等圣上来。”元霁月抛开众多不解在脑后,咬死一条线索,“确认鸩儿所见和所谓的罗太后是同一人后,我们再做打算。”

冉明对此事极为上心,肯定会时常来询问进度的。

果然,第二天一早冉明就来到摘星楼。

他一下朝就火急火燎地往西边快步走,龙袍都没换下。当皇帝要有威严不能跑,他只能加大步幅,发冠上的珠子随他脚步晃动。

月亮门竟然是开的。

他才抬脚跨过门槛就注意到大堂门也是开的,凑近一看,堂内的桌上竟然摆了三副碗筷。

元霁月一眼发现他,拱手道:“可有幸与圣上同食?”

他二人已等候他多时。

冉明哑然失笑,大步迈进:“仙师好心智。”

“圣上孝心天亦可见。”元霁月反手将董满满推出去,“低头拱手,腰挺直。修士见人不论地位高低,一律按半礼待之。”

董满满照做。

冉明按住他的手不行这些虚的,领二人入座。

上早朝时天还未亮,他没有在上朝前进食的习惯,一向是在下朝后才摆膳。今日心有惦念没胃口才会直奔摘星楼。

他举公筷给他们各夹一块绿色的糕点,没给自己的盘子里落下一块。

他最是能按捺住性子的,并未打扰他们吃饭。

元霁月也未动筷,直言道:“昨夜确实有所突破。”

“说来听听。”她开了头,冉明顺理成章地接过话头,“我不能亲自问鸩儿,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话颠三倒四,听得我是毫无头绪。”

就算他亲自过问也无用。光有鸩儿的话,何谈突破。

被一个谎言从小欺骗到大,他要是早知道,怕不能保持如今的一腔热血,赤子心性。

现在还不能告诉他实情,还要让他再糊涂几天。

她问:“罗太后是何装扮?”

罗太后的穿着早刻在冉明心上,张口就来:“娘亲戴杏色面纱,身穿黄色流云彩霞裳,颈佩掐金丝玛瑙石项链,头上一支纯金凤簪和两朵珍珠绢花,鞋子是云锦缎绣并蒂莲的花。我从未见过娘亲的手,但她腕上一定有配成套的金玉镯子。”

他说的首饰花样是宫里独一套的,元霁月无法从他的话里想象出具象画面,但黄色的衣服,亮闪闪的首饰,足够了。

一长串的话说得冉明口干舌燥,百雀给他端了碗汤,他就着喝了口:“仙师怎的对这感兴趣?”

“只是更一步确定出现在御花园里的就是罗太后。”

这点在冉明看来一直是没有争议的。他只是应道:“仙师所说的突破是?”

“还不能告诉圣上。”元霁月垂下眼注视碟子上的花纹,装看不见他期待的模样,“给我些时间。还请圣上许我自由出入各个宫殿,我要去查探一番。”

“大祭司的令牌先前就已给仙师,仙师本就可以前往宫中任意角落。无须向任何人报备。”冉明急切地想知晓罗太后的下落,可他既让元霁月全权负责了,就该尊重人家的意思,他沉默了下,“仙师查清后,还请一定告知我!”

元霁月承诺下来。

冉明这趟不算白跑,他总算是看到找寻罗太后的希望了。

身为一国之君总有一堆事等他决策,书房里堆积着永远批复不完的折子,他没有留在摘星楼的必要,也不能待在这里荒废时间,吃完这顿饭他就要走。

出门前他善意道:“仙师对宫中不熟悉,若有需要可直接来寻我。”

元霁月初来乍到,摸不清宫里的路,分不清哪个殿在哪个方向。

她不能坦白说要找锦绣园,怕传出去打草惊蛇。原本想在宫中走走寻找,现在她有更好的主意。

她不再客气道:“现下真有事要麻烦圣上。敢问能否请熟悉宫中地形之人画张地图来,免得我在找路上花费时间。”

“仙师急用,找人画反而花费时间。皇宫也是人造出来的,造时肯定绘有图纸。”冉明负手点到垂头的百雀,“可有留下?”

“地图确实留有一份在圣上处。”百雀在他身后未抬眼道,“奴婢去寻寻送来。”

冉明感叹一句:“姑姑是老人了,办事稳妥利索。能得以见仙师一面,也是靠姑姑好一顿安排。”

百雀恭敬地躬身称:“圣上抬爱。”

元霁月送两人走。

虚拢住门没上门栓。

得到锦绣园坐落在何处的信息后可直接去查,在图纸送来前他们无事可做。

董满满一步一步往前挪,他步子小,走得慢。元霁月一步顶得上他两三步,特意放慢速度跟他一起走,欣赏院里的风景。

凉风吹在脸上很舒服,让人保持神智清醒。

把被风吹乱的发丝别道耳后,元霁月曲指刮过董满满的鼻子:“想什么呢?”

董满满“唔”一声:“他是圣上,如果告诉他我们的发现,有他帮助不是更方便吗?”

“皇帝是人界的王,如果他有闪失足以轰动整个人界。”

“告诉他,他会有危险吗?”

“他一直处在危险中。”元霁月淡淡地说,“他平时一脚出八脚迈,保护他的人一层又一层。他来摘星楼也有一群侍卫围住,你没仔细看侍卫身上的腰牌,除了禁卫军还有承德宫的,简直滴水不漏。在如此严密的保护下,一个人连续十几天偷偷去见他不被发现,精挑细选出来的护卫是摆设吗。”

董满满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

元霁月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嘘。”

第十八章 发现被跟踪

库房被名家字画、绸缎珍珠,以及各个部落进贡的宝物堆满。

每一盏琉璃杯锁在哪个盒里,画卷里落款是哪位名家的名字,百雀烂熟于心。她是御前的领头人物,库房的钥匙被她牢握在手,所有宝贝全由她一手归置。

御建地图她说要找找纯属是谦虚,冉明提起时她脑中就显现出东西所在的位置。

她从库房中捧出红木盒子出来,暗道的出口是御书房。

明亮的灯光下,冉明伏在桌案上,执笔批阅扬州上的要治水的折子,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法子,眉头紧皱,迟迟未下笔。

百雀矗立在御案边倾身唤他。

冉明太过入神没听到暗道合上的声音,未注意到她已经出来。毛笔的墨快要滴下,他把笔放回砚台里:“姑姑找到了?”

百雀福身道:“正准备给元仙师送去。”

冉明一挥手,让她去。

百雀慢腾腾地转身,一脚踏出去,犹豫着问:“依圣上所见,元仙师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朕也在想。奇门之人就是能发现我们察觉不了的东西。”冉明揉一揉眉心,“高人自有手段,我们静待消息便是,不要扰了人家。你切记人前要称仙师为大祭司,谨慎行事。”

百雀告退出去。

她脚步放得很慢,径自进到摘星楼。奉上盒子在桌上,道:“仙师要的图就在里面,大路小路、各个宫殿、亭台楼阁全画有。不愁认不清。”

元霁月谢过后端一杯茶给她,要她留下坐会儿再回去。百雀送完地图要赶快回去复命,就没接这杯茶。元霁月本来就是客套而已,听她一说就不再坚持。

百雀婉拒她要送送的好意,孤身一人走了。

她双目无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显得整个人心不在焉的。脚下的路她走过千百遍,一个不察,竟然被光滑的鹅卵石绊倒。

“哎呦!”

“姑姑!”

脚一歪她赶紧往控制自己站好,一个路过的宫女扑过来扶住她,好险没让她崴到脚。

扶她的宫女十分眼熟。百雀揉了揉脚脖子,惊呼道:“鸩儿,你怎会在这儿?”

“才发现承德宫泡茶用的旧年雪水见底了,方才给太后上茶用掉最后一盏。”鸩儿声音放得很低,怕因为粗心而挨骂,“我正要去茶盅司取些来。”

百雀果然横眉斥道:“你怎么就爱乱跑!明天一早去就来不及了?非挑夜深人静的时辰,不找你找谁,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儿一早太后还要喝,来不及的。”鸩儿一缩脖子,跟个鹌鹑一样立着,“再说,咱不是有新的大祭司了吗,她说不用怕的。”

百雀一句话在嘴里翻来滚去,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偏偏鸩儿还凑上去问:“姑姑这是去哪儿?这并不是回御书房的路啊。”

百雀往前一看。

发现这条路有两个分叉口,左走可通往茶盅司一类的理事地方,右走是一条深幽的死路,通往的地方是……

她惊觉自己竟然走到这里来。

她紧皱眉头陷入沉思,偏偏耳边鸩儿叽叽喳喳地吵闹,她手上推着鸩儿想把她打发走。

后方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百雀耳朵一下竖起来,瞬间辨认出是何人的声音。她推鸩儿的手改为扯,把她扯到修剪繁茂的草丛里藏好,动作麻利地捂住她的嘴,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们听到的对话声,女的是元霁月,男的是董满满。

皇宫的地图被元霁月展开在手上,遮住她大半个身子。

地图玄妙,上面何地种花草哪里种树,亭子要尖角还是圆顶,宫殿的取名,每一个决定都是相看过风水的。

宫殿的名字由小楷书写。

皇宫从东南西北划分出四块,每块里都有一个锦绣园,锦绣园旁写有两行小字:怨气凝结,美名破之。

锦绣园本就建在最偏僻阴冷的角落,住在里面的是宫里最底层的人,故意取个好听的名字冲散煞气。

光听这名字,外人只当是个脂粉香浓的闺阁女儿住处。

避免夜长梦多,元霁月当即就从离得最近的西边锦绣园开始查。

“师父,有岔路。”

元霁月躬身借光看图,指路道:“往右走。”

待两人的身影远去,百雀松开鸩儿的嘴。鸩儿被她捂得差点喘不过气,大大地吸一口气:“姑姑,你为什么要躲啊?”

百雀见他们走的方向,一颗心悬起来,没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

“他们走的是锦绣园的方向。”鸩儿丝毫察觉不到她的紧张,自顾自地说,“怪不得大祭司不让我怕,原来她认为我碰到的不是鬼,是园子里的宫女啊!”

百雀目光凌厉:“你再说一遍?”

鸩儿被她的眼神吓住,磕磕绊绊地说:“是我…昨晚和大祭司聊起来的,她为我宫里有没有破相之人,我就说了。”

百雀的心彻底乱了,她恶狠狠地盯一眼鸩儿。从草丛钻出来,远远地跟在元霁月后面。

鸩儿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无辜地挠了挠头,傻傻地跟着百雀走。

百雀一回头瞧见身后大刺刺走在路中间的尾巴,差点没气晕,二话不说伸手拽到身边。

地图在手畅通无阻。

元霁月从右边的小路绕进长巷里,越走越深,两边的青砖让她想起市井里的小巷,朴素得不像是皇宫里该有的地方。

长巷中间没有门窗,直到最深处才有一扇紧闭的门。

提灯照亮石头匾额上雕刻的字:锦绣园。

找对地方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大祭司这个职位也一样。她第一把火就烧遍整个皇宫,新任大祭司为了更好的维护宫中安全,走遍整个皇宫排除有妖魔鬼怪潜藏的隐患。

她早就想好借口。

伸手要叩门环。

“姑姑!”

一声惊叫响起。

元霁月下意识回头,见一个杏色的影子站在不远处,面朝黑漆漆的墙边。她的面容太模糊看不清,但百雀能从嗓音分辨人,她也能。

是鸩儿。

听她的叫喊,此处不止她一个人。

元霁月高声喊:“墙边的是何人?站出来!”

站出来的正是百雀。

她恨得磨牙,巴不得咬死鸩儿。

鸩儿是她推出去的。

她推鸩儿出去前在她耳边交代过,让她随便找个理由把元霁月领走,千万不要提及她百雀来过。结果这扶不上墙的丫头刚出去就把她卖了!还敢一脸委屈地盯着她!

鸩儿是真的委屈。

宫里人都说她脑子不大灵光,别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她都要想好久才能明白。百雀的话她还没仔细就被推出来,大惊之下就喊出声,喊完才意识到自己犯错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

她垂头丧气地闭上嘴,希望百雀不要怪罪她。

百雀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她在想该如何解释。

元霁月面无表情地看她离得越来越近。

鸩儿这个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姑娘没城府,她不重要。重要的是百雀。

她不该出现在锦绣园的。

百雀努力堆起笑脸迎上:“大祭司怎的来这脏地方了?”

“查看脏地方有没有脏东西,我在位一天就要尽一天大祭司的职责,方不辜负圣上信任。”元霁月也扬起一抹笑容,“倒是姑姑,姑姑是御前侍奉的人,尊贵得很,下脚的是金砖玉地,轻易不会来锦绣园吧?”

百雀脑门出了一层细汗,故作镇定地道:“碰巧撞见大祭司。奴婢好奇大祭司的本事,就想跟着你长长见识!”

鸩儿多嘴道:“可姑姑您怎么鬼鬼祟祟的啊?”

百雀咬牙道:“这不是怕打扰到大祭司办事吗!眼见大祭司到了这锦绣园,奴婢才敢现身,不想大祭司进去。”

她越说话越顺,挽住元霁月的胳膊,暗地使力将她往前推,喋喋不休:“大祭司不知园里的景象,脏得很,地上到处有老鼠爬过的痕迹,灰都积了多厚一层,住的人也都入不得眼。大祭司是上上等的人,要让你进了这脏地方,奴婢这张脸皮再厚也要被圣上骂穿了!园子里从未出过事儿,你不必走这一趟的,这要放心不下,你改天写道符让宫女送进去就是,现在可跟奴婢去堂亮的地方歇歇!”

要说百雀不知道这条路只通锦绣园,元霁月是不信的。要是怕污了她的眼早就该出声阻止她的。

跟踪她一路不知心情转了多少回。

这么不想她进去。

元霁月认定百雀和这桩事脱不了关系。

但她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不宜和她撕破脸。相反,装傻能更进一步。

顺从地任她往外带,元霁月就势回挽她:“姑姑言之有理。我对宫中许多事都不了解,一直想找机会请教姑姑,可姑姑不得闲。现下既然碰到了,不知姑姑能否赏个脸?”

百雀一叠声答应,亲切得只差喊着心肝祖宗地把她供起来了。抽空又厉声吩咐鸩儿:“还傻站着呢,一天到晚不长心!快快牵上小公子跟着,天黑仔细点,要是摔了小公子,你有几层皮都不够揭的!”

鸩儿连忙带人跟上。

第十九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宫里多有星灯点亮的亭子,白石铸成,灯彻夜不灭。

百雀把元霁月往摘星楼的方向送去。

元霁月却停在路中间,用巧劲把她往侧边一拉,指着亭子说:“夜色正美,不如就在外边坐会儿罢,让我领略下宫中好风景。”

百雀浑身被汗盖了一层,不着痕迹地擦去手心的汗。瞥一眼亭子,她笑着请她进去:“大祭司说得是。”

石凳沁心凉。

石桌上光秃秃的。

百雀按着元霁月的肩膀让她坐下,又在她的谦让下自己也坐了。已经能隐约看见茶盅司的房顶,百雀打发鸩儿去了,一来去取太后要喝的雪水,二来让她端些茶水和瓜果点心送来。

鸩儿脚程极快,风一样来回。摆上茶具和芙蓉栀子两盘糕点,候在一旁侍奉。只盼着百雀看在她手脚麻利的份上别教训她。

百雀没心同她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计较,但被她坑得太惨,怕留下她再惹出事,摆摆手就让她回承德宫,算她怕了她了。不顾鸩儿如获大释般的表情,她抓住茶壶的把手要往杯里添茶:“鸩儿这丫头做事没有分寸,没冲撞到仙师才好。”

元霁月挡住壶口,转手接过壶,意图将两个茶杯添到八分满。随着水流动的声音,她柔和的嗓音徐徐从唇间溢出:“她是个实心眼的丫头,谈不上冲撞。倒是她一搅和,让我明白姑姑是如此看重我,委实感动。”

百雀被她抢去活,收回手,语气深藏试探:“听鸩儿的意思,仙师觉得撞到的不是鬼,是人?”

元霁月勾唇答道:“外人不知,姑姑还不知吗?她撞到的是位贵人,这位贵人如何会是个人呢。”

百雀作大悟状拍打大腿:“是了,奴婢都被绕晕了!”

“先大祭司是我师侄,他虽过世可仍旧牵念着皇宫。我有缘走一遭,在离开之前替他确认一遍皇宫仍是安全的,他泉下有知也放心。”茶渐满,元霁月提壶继续替她解惑,“鸩儿信誓旦旦地说她撞到的是魂魄,我想她为何能如此肯定,逗一逗她而已。得知有锦绣园这么个存在,你们避讳此地,我白天去太招眼,只能夜晚到访了。”

她有理有据,满脸真诚,可百雀是不敢全信的,她现下是三分信七分疑。被风一吹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劝道:“仙师和大祭司同门之谊令人感动!可仙师答应奴婢再也不要去了,如何能为了我们,沾染上晦气呢,让圣上如何心安?”

“修行之人不怕的,但入乡随俗。姑姑与我说说宫里的规矩,免得我坏了你们的规矩。”元霁月看出她没有被说服,也未在意,她讲的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法,不在乎百雀信不信。她放下壶,“姑姑免不得要受我一杯茶。这茶可是好茶。”

“仙师如此正经地问,奴婢一时还真想不起该如何说!”百雀正要接茶,一数桌上的杯子,三杯里只有两杯添茶,董满满面前的是空杯。

元霁月一摸董满满的发,解下腰间桃木制的令牌要替他佩上:“我与姑姑畅谈不知要多久,就不让他作陪了。路不复杂,满满你挑灯回吧。”

百雀举杯轻啄,发出“咦”一声。

“许多人不认识他,我怕巡逻的侍卫拦他的路。”元霁月将细绳穿过董满满腰带,绳子太长直直垂到他袍角。她挽了个结松松挂住,让令牌垂在他膝盖下方,一捋底下的流苏,“人虽然不认得他的脸,可该认得这些能证明他身份的身外之物。若是有人拦着你,不让你走,你就拿出大祭司徒弟的气势来,出示令牌镇住他们。”

百雀纵然对她警惕得很,如今听她如此教导一个稚童,嘴里的茶险些没喷出来:“看仙师这话说的,跟多长的路一样!左右不过一刻钟。”

“我太过心疼他。”元霁月不理百雀的打趣,伸手抚掉董满满肩上不存在的灰尘。此时的动作是背对百雀的,她睫毛轻扇,眸子忽开忽合地给董满满使眼色,“若是我回去晚了你也不必来找,只管在摘星楼等着就是。我方才说的话,你可认真听了?”

董满满听得明明白白,一转令牌上方的翠玉珠,郑重地点头。转身去了。

元霁月的话单听只是一个晚归的大人对幼小的孩童在叮嘱罢了,可配上她的表情,这暗示都快摆到明面上了。

他凝重的表情是在给她回应。

元霁月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地和百雀寒暄:“不知如何说,我们就不闲谈来,聊些正事。姑姑得圣上看重,是圣上身边第一人,也是见过那位贵人的吧。”

“不曾。”茶太烫,百雀吹凉茶的动作慢下来,“这种奇事哪里能到处说,何况贵人对圣上如此重要,奴婢身份低贱,没资格听的。”

“这么说,姑姑也是近来才得知的。”

“奴婢家人病重,得了恩典先回家足有一个月。找仙师那天奴婢才回宫,就听圣上说要出宫,天子离家不是小事,奴婢细细问过才知道真相。”

元霁月端茶和百雀碰一下:“原来姑姑在八月初就出宫了。”

董满满去的不是摘星楼的方向,而是锦绣园那条路。

他独自一人站在锦绣园门前,深吸一口气,扣响门环。

一下两个,没有人理。

他就不停地敲。

终于被他敲开了。

来人是一位管事公公,黑蓝色的袍子裹住他圆滚滚的身子,滚圆的肚子上连腰带都挂不住。堆满肥肉和褶子的脸泛着油光。

他以为是哪位贵人来送要洗的东西,满脸笑地出来。

待看清门外站的是个弱不经风的小孩儿,打扮得又素净不像哪家的世子少爷,认为是哪个宫女公公带进来的,不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脸色阴沉下来,一撸袖子作势要甩鞭:“你是谁领进来的小孩,也敢扰你爷爷的清净?快给我滚!”

鞭子上还沾有血。

董满满起初被他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看他架势要动手倒也不惧。他习武多年,就不怕跟人动手。

“我说你走不走!找事儿是不是!”公公在锦绣园作威作福惯了,锦绣园里的人怕他捧着他,让他轻易称霸一方。

别人干活时他就在一旁监工,看谁不顺眼就抽谁。正抽得高兴呢被人打扰,他一口气憋着呢。

他抬起胳膊就想甩一鞭过去!

董满满佩戴有剑,但他不爱打架。

想起元霁月的话,他一把扯下本就系得不牢的令牌,朗声道:“我奉大祭司之命前来,你敢打我?”

他高声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没有威慑力。可他拿架十足,加上这块牌子足够撑起他的气势。

公公眼神不好看不清上头的字,可他不敢轻易动手了。往前一凑,取下令牌在手里端详。

真是大祭司特有的令牌!

他差点打了大祭司的人!

他骇然,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殷勤地用袖子擦令牌,像是想把木头擦得能照人影一样:“您看看,这事儿弄得不好,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怎么还打起来了!您怎么不早说,奴才一想差点冒犯了公子,心肝都要毁青了!”

董满满默默地抢回令牌,不让他擦。

公公自扇耳光请罪,可他对自己下不去重手,手掌跟脸轻轻接触,玩儿一样:“您可千万别跟奴才一般见识,奴才眼皮子浅,没眼光!”

可怜董满满化成人形九年,见的要么是和他大哥一般有风范的人,要么是白虎堂里铁骨铮铮的汉子,哪里见过变脸如此快,如此谄媚的人。发完威风呆呆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公公见他不叫停,扇了半天不得趣,戳了戳他。

董满满躲开他的手,努力凶起来:“我是有正事的。”

公公点头哈腰:“小的培德,是锦绣园的管事公公,您吩咐!敢问大祭司有何指示?”

董满满想了想,往园子里去了:“不便与你说。你把所有人都叫到园子里,让我看看。”

培德乐颠乐颠地一路跟。

在培德手底下没有能休息的时候,宫人们全在大院里刷洗恭桶,不用刻意召集。

男男女女畏惧地跪了一地。他们虽然生活在最底层,可和鲜亮的宫人们一样穿着宫服,只是洗褪了色,打着补丁。脸上有的戴了面纱有的没戴。

蒙不蒙面在董满满看来没有区别,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是来找人的,可要找的人长什么样他不知道,就算站在他面前也认不出来。

他往屋里走。进门前扭头说:“在我出来前,都不许进来。”

屋里简陋到没有桌椅,只有宫人的床褥和床头的柜子。他只能爬上去翻找。

翻了一间又一间。

再一次把衣裳叠好放回去,他泄气地跌坐在床边。

所有屋子都翻遍了,除了培德公公屋里积蓄厚,有些银子,其他翻出来的只有几件旧衣裳。

不可能的,是他师父让来找的,不可能一无所获的……

可他真的能找的地方全找了。

还有遗漏吗?

再找一遍!

他撑住床沿跳下去后身子僵住,又摸摸褥子。

终于发现不妥。

第二十章 真相初露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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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就是我罗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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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双后之一是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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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佛与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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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善信离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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