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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仙踪》


作者有话说

此本的存稿已经接近尾声,本来一年前就已经差不多写完了,因为作者怀孕的关系,身体非常不适,就暂停了下来,现在小宝宝平安出世了,虽然带孩子很累,不过写作的热情让作者决定重新提笔了。加油!

楔子

静谧山谷,以幽幽长河为界,半面高崖环绕,半面无尽山丘。高崖环抱那侧古树葱郁,花田片片,随四季交替,花期互换,景致不一,皆是美绝。

如不细看,实难发觉几乎每棵大树的粗壮枝干上都隐藏着一间小屋,屋身覆满地锦,其色与树叶一致,甚是隐秘。

两条较为粗实的地锦藤沿着其中一间屋子旁的枝干垂落下来,尾端连接扁平花梗,在徐徐微风中悠然地晃着。

一女子坐在秋千上,身着烟罗百褶五彩裙,层层叠叠,千丝万缕。微风拂过,身上好似粼波起伏;出尘容颜,娇小身姿,最为惹眼的是锁骨下方的勾月印记,粉紫半圆,更添一分神秘。

女子将头上用来束发的花枝摘下,让那厚长的青丝散在身后。折了一小节梗,她把捏在双指尖的半开花苞插在身侧的地锦藤上,只见那原本连个花骨朵都没有的绿叶藤瞬间白雪朵朵,一路蔓延上去,开满了整个屋子。

“姐姐心情不错。”

一淡紫色衣裙的女子从树干后边走出,手肘挂一篮子,里边满满野果。

“崖上的山梅熟得都快掉完了,你今年怎不急着去采摘?”

坐在秋千上的女子浅浅一笑,两朵红霞飞上脸颊,无视眼前人的问题,自顾说道:“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蝶音。”

“姐姐不是有名字么。”淡紫色衣裙女子无奈道:“你又去崖上听他弹琴了,这次不会给他看了你的人型吧!”

“倒是没有,他说‘蝶自谷中来,喜闻丝桐音’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名字,我也挺喜欢的……”秋千上的女子又是一笑。

淡紫色衣裙女子嘴一撅:“桑虞比蝶音好听多了,你都快走火入魔了姐姐,别再去了,那人的传言你又不是不知道……”

“荼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桑虞垂眸,依旧浅笑的脸上夹杂了一丝苦涩。

“岁月静好,能与其琴声相伴我已知足。”

天魔两界,又起纷争,魔君祭昼率兵主攻阴山天门,另派护法干扰其他神山天门,分散天界兵力。天界派众仙抵御,两方死伤惨重,妖魔疏于管制,肆虐人间,乱于朝唐。一时间,硝烟四起,天下大乱。

祭昼因灭世魔功未练成,渐渐败退至阴山边缘谷地,形成两方对峙的局面。

天兵和魔兵依旧厮杀不停,山谷上空飞逝着各种形体幻灭后的星尘。祭昼和阴山神君钟离阜各持法器,凝眉对视。

祭昼凛然一笑:“如此下去,必然同归。”

“也罢。”钟离阜边说边打出几道光法,震灭朝他攻来的敌人。

“你我各求其道而已,何须至此?”

“你为了一己私欲残害生灵,若能灭你,同归亦为大义。”

“一己私欲?”祭昼冷笑,“若我不为了这私欲,等魔门残缺,曝露于三界时,我的子民难保不会被你们绞杀。”

“未知之事,怎能妄下断言,你今日致此杀孽,罪行昭昭,我定不能容你!”钟离阜话音一落,手中玲珑孔雀扇挥出,化为数条羽绫朝祭昼周身攻去。

祭昼魔功绕体,化盾抵御,继而赋予攻来的羽绫浑浊魔气,迅速蔓延,反噬回主体。

此前本就大战了数千回合,钟离阜体内仙力涣散,难以聚集。他飞身上前,召回法器,用超出负荷的灵力抵御。猛然间,光华迸裂,黑白交替,刺耳巨响不绝,两人纷纷受伤倒地。

“姐姐!不要!”隐在绒球花田内,荼青拉住桑虞,“若插手其中,必然得罪一方,我族本就弱小,此后行踪曝露,恐再难安宁。”后方一些同样隐着的男女老少皆出声附和,还有一些未修得人型的灵蝶煽动着翅膀,触角光闪点点表示认同。

桑虞眼睛紧锁着钟离阜,心思一沉,抿唇不语。

难怪这一两月,他都不来崖边弹琴了,原来是出了此等大事。

原本她领着族群避于三界外,不问其事,为的就是自保。荼青所虑,她岂会不知,只是自己怎忍心看他陷险……

桑虞犹豫之际,见祭昼手中大剑指天一挥,而后见源源不断浓稠如墨的黑烟从八方蜿蜒而至,在山谷上空形成一巨形漩涡,煞是惊悚。此吸尽三界戾气,以身祭剑之法,虽威力无穷却也是同归之举。

钟离阜见状,坐起身来,知反抗无力,只是把扇子收回,默然而视。

祭昼手握魔剑,箭步砍来,电光石火间,桑虞从花田内闪出,挡在钟离阜身前,两人面对而立,她身后数层蝶翼伸展开来,再层层包裹,把两人护于其中。

钟离阜还未来得急看清眼前之人,只觉强光乍眼,他抬袖挡了一挡,片刻后,再睁开时,见山谷上空的浑浊魔气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天飞舞的羽翼碎片,伴着微微荧光,久久不散,他拿在手里端祥一阵,清理思绪之余,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桑虞匍匐在地,身躯若隐若现,她伸出手,想抚上那日夜思念的脸,却因形体已灭而无法触及。

荼青和众人从花田中奔出,哭成一堆。桑虞努力抬起手来,指尖光华微弱,声音更是细微得缥缈:“我以上古蝶灵之力,封印此情此景,除了你们没人会知道我的出现……”说完再次看向钟离阜,“既然心中无我,那……便不要留下影子吧。”

钟离阜修为不低,桑虞怕这封印对他禁锢不全,故幻灭前用最后的神力洗去了他脑中残存的影象。

到底是触碰不到,明明就在身边……

桑虞就这么一直盯着那双紧闭的眼睛,身体渐渐变成飘渺星尘,飞入天际……

此时,祭夜剑毁人亡,倒在河畔,临去前看向河那边,口中轻喃:“渊渊,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待一切风平浪静,空中的星尘忽然再次聚集在一起,像被什么吸附住,不到半刻,猛然消失,一干二净。

荼青抬头看着星尘消失的方向喃喃道:“姐姐,我和大家等你回来。”

第一章 竹山变故

初春时节,风柔日暖,密匝匝的参天大竹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竹林刚被接连几天的雨水冲刷过,初阳透过竹叶缝隙溜了少许进来,印着叶上的水珠,星光闪闪。不知名的野鸟林间跳跃,啁啾,三两只相逐,扑腾着翅膀打在枝叶上哗啦啦像又下雨了似的。水洼泥泞的地上万物生机盎然,争先冒芽。

‘啪嗒’‘啪嗒’一娇小身姿在林中奔跑,乌黑的发丝用粗碎布扎着两条小辫子,配上红扑扑的小肉脸显得格外俏皮,那双有着浓密睫毛的大眼似乎锁定了什么,她嗖地一下停住,然后再蹑手蹑脚地朝一只停在荆棘上闪着荧光的青色蝴蝶挪动。地上泥土湿润,不免沾鞋,加上满地的大小水坑,女娃的衣裙已经惨不忍睹。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吧!”

女娃眼中难掩雀跃神色,边说边把手中的捕网罩下,成功逮住了目标,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抖进了腰间的竹篓子里。一蹦一跃,全然不顾泥水飞溅,哼唱着不着调的小曲,零丁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几只鸟又扑腾着翅膀飞过,晃动了竹叶,珠落水坑,‘滴答’,‘滴答’,仿佛之前无人来过,一切如初,清新,沉寂,唯有那二月的初阳在不知不觉中已升至头顶。

林中深处隐藏着一间小木屋,四周用竹篱笆围住,只留一扇三尺栅栏供人进出。屋顶和梁柱到处是修补痕迹,看来已经了多年的风吹雨打。

一老者坐在院前,手里熟练的编织着竹箕,听到有人推栅栏,侧过头,无奈地看着满身泥泞的孙女。

“知道回来了。”

女娃吐了吐舌头。不过下一秒她突然一个激灵飞奔到老者跟前,取下腰间的竹篓,拿在手里直晃悠。

“爷爷!我抓到了!这只青色的!”女娃高兴地又蹦又跳。“我们可以下山咯!”像是期待已久,女娃难忍心中喜悦,声音分贝拉高,“下山咯!下山咯!”

老者手中的动作僵住,半晌才回过神,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孙女,指了指她满是泥水的衣裙,叹了口气,示意她先进屋换身衣裳。

看着依旧喊个不停的孙女跑跳进屋,老者眼中浮现一丝深藏已久的悲戚。

这一天,还是来了,他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老者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竹箕,看向天空某一处,思绪拉远,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同样雨后初阳的清晨。

他本是一国丞相,却因宫廷内斗家破人亡,被贬西州,永不召回。如今年过半百有余,觅得这竹山良境,从此隐居,不问世事,孤独终老,未曾想到……

“此女且托于你抚养,随你姓窦,待此山中五色灵蝶现世,自会指引她下山。”

雪衣飘飘的神座不知从何而来,立于院中,空灵的嗓音不绝于耳,他右手持拂尘,左手抱着一熟睡的婴儿。

老者跪在地上伸手接过,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婴儿,想他这一生为权害人无数,其中不乏未出世者,然直至此刻才觉得生命可贵,也许是远离了俗世,还原了自己仅剩的良知吧。

雪白千丝拂尘一扫而过,婴儿锁骨处原本颜色鲜艳的勾月印记瞬间暗淡了许多,神座捋了捋胡须,满意的颔首,随即转身腾云而去,留下让人琢磨不透的话响彻山林。

“她下山之日,便是你消亡之时,待五蝶聚集,拿出此器恤放置她枕边一夜即可,到时它亦能洗去你今生所犯罪孽,还你清白之身入轮回。无需多问,切记离去时,勿留恋免生事端。”

老者握紧跟前凭空出现的琉璃瓶,再看着此刻正在怀中酣睡的小婴儿,他用手捏了捏那粉嘟嘟的小脸,像孩子般呵呵地笑开了。

‘今后的日子,有伴了,有目标了,有牵挂了,不管你是何来历,我都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就像行尸重新注入生命,老者望向天际,老泪纵横。

“爷爷……爷爷!你在想什么呢!”

手臂被人使劲摇晃,飘远的思绪被拉回,老者回过神定睛看着眼前这个收养多年的女娃,他伸出手微颤着抹去她脸上没有洗净的泥土。

“扣儿……”

扣于心间,留于跟前,当初为她取名为扣,也是希望她能呆在自己身边多些年。终究还是不舍,虽非亲孙,可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已把她视为己出。

老者忍不住一把搂住娇小的身躯,眼泪顺着皱纹,湿了整脸。

罢了,十几年的安稳平淡日子都有她相伴,也该知足。

窦扣从未见过爷爷这幅模样,一时慌了神。

当初她想下山玩,爷爷总说不行,后来实在拗不过,爷爷才告诉她是神仙把下山的路都封住了,只要她找到这些蝴蝶,就能打开山路。虽然半信半疑,可没想到真的有发着光的蝴蝶,而且每只颜色都不一样。

无数个夜晚梦中的世界,不久就要真实地看到了。爷爷口中的玉宇琼楼;金碧辉煌的皇宫;热闹的市集;香喷喷的野菜煎饼;甜甜圆圆的糖葫芦……仿佛都在向她招手。

入夜,床榻上的人儿已经熟睡,不知梦到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还吞了吞口水,微弱的烛光映衬着睡梦中幸福洋溢的脸。

老者从床下暗格处拿出一个木盒,用手拭去厚厚的灰尘,再从里边拿出一个被粗布层层裹住的东西。指尖轻颤,他缓缓拨开一层又一层……并不是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而是担心天亮之后这孩子该何去何从,毕竟还太小,太小……

待拨开最后一层,老者的心却变得格外从容淡然了,既然无法避,那便坦然面对吧。

烛火被袭窗而来的冷风吹灭,老者手中的琉璃瓶此时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笼罩了整间屋子。床上的人轻声嘤咛,侧过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酣睡,丝毫不觉有他。

装蝴蝶的竹篓子并排挂在窗边,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那在夜色之下显得更为诡异的荧光。老者曾见过邻国进贡的夜明珠,那光华跟这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把篓子口的木塞一个个取下,顷刻间蝴蝶全数飞出,直扑他手中的琉璃瓶,化成五色光束钻入瓶内,顿时瓶身的白光变成混合五彩,使屋子陷入更诡异的氛围。

老者对眼前异常的变化未觉不妥,按照仙者的话把琉璃瓶搁置窦扣枕边后,径直走到案边,重新点燃烛火,提笔着墨。

枕边的琉璃瓶源源不断向窦扣胸前的勾月印记输送光能,不知过了多久,流光全数附入了体内,琉璃瓶随后化作一缕白烟萦绕老者周身,片刻后消失殆尽,屋内只剩烛火映衬着佝偻的身影。

‘扣儿,爷爷只能陪你到这了。其实你并非爷爷亲孙,而是多年前一仙者所托,爷爷亦不知你身世,只知道五蝶现世,乃你下山之日,爷爷消亡之时。爷爷这一生争权夺势害人无数,晚年有你相伴已是上天厚恩。下山之后切记为人和善,诚实正直,能吃苦受累就能生活,勿念。’

翌日,床上的人儿依旧睡得幸福香甜,直至被停在窗边的鸟吵醒。

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窦扣懒洋洋地爬起来,心里纳闷着爷爷今天怎会没有叫她起床。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穿戴好衣物,不经意间看到爷爷趴在桌上,旁边放一页黄纸,蜡烛已经燃尽。

直觉不详,窦扣走过去先是推了推爷爷,没有反应,然后拿起黄纸……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捏住信纸的手颤抖不停,窦扣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神情呆滞。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是梦吧?还没醒?快点醒!她使劲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会疼!真的会疼!接着整个人瘫了下去,许久回不过神,连哭都忘了。

突然山摇地动,让本就破旧的茅屋更是不堪一击,眼看就要坍塌,小小的身躯却无法拖动老者的遗体,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扣儿不下山了!扣儿不抓蝴蝶了!扣儿以后都不会乱跑让爷爷担心了!……”嗓音哭喊到嘶哑,案上的人却丝毫挪不动半分,猛然一根屋粱砸下,正中老者背脊,整个身体连着桌子一起被压垮在地,像是警告也是提醒,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再不出去,她自己也会没命。

“爷爷!……”窦扣绝望地松开手,连滚带爬避到屋外,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家在自己面前塌陷得面目全非,继而慢慢沉入泥土,最后不留一点痕迹,仿佛这里从来不曾有一间屋子,不曾有篱笆院子,不曾有一对爷孙在此生活了十几年。取而代之的是迅速长出的竹子,似乎急于掩盖这里空旷的一片。

窦扣尚未成熟的心智久久无法接受眼前这翻天复地的变化,如同被人从天堂丢入地狱,她对山下所有美好的幻想都在极度的内疚中化为泡影。

‘早知道不去捕什么蝴蝶了,这样爷爷现在还会坐在院子里,她还能依偎在跟前撒娇,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孩子的心始终是单纯的,她哪知,即使她不作为,命运之轮也会沿着轨迹悄无声息地运转。此时万里之上,一团祥云内,手持拂尘的仙者瞇眼看着林中所发生的一切,神情淡然深稳,仿佛一切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

以前想偷偷跑下山,这竹林中每条路都有她的足印,然而就像一个迷宫,费尽心思还是回到原地。现在眼前突然出现的平坦大道却是窦扣从未见过的,想来这一切都是爷爷口中那个神仙的安排吧。她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条,系在其中一棵大竹上,当成是爷爷的墓碑,以后如有机会回来,自己也能找到当初生活的地方。

窦扣拜了三拜,擦了把脸,胸前的淡色印记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迅速隐去,无人察觉。

第二章 巷口少年

“香喷喷的肉包子勒!”

“糖葫芦!两文钱一根!”

“快来看一看!瞧一瞧!”

市集充斥着各种吆喝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无人理会一条两人宽的浅巷里瑟缩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丫头。

已经两天滴米未进了,窦扣不知道原来山下所有的东西都要用一种叫做银子的东西来换,梦中无数个美好的幻想现在变成了一种莫大的未知恐惧笼罩着自己。

没有任何一家愿意收留一个孩童做工,年纪尚小,身子单薄,肯定不能干重活,而且来历不明。一不想费粮食,二不想惹祸上身,谁知道这孩子会不会是私逃的奴隶,被官兵查出来可是包庇逃犯的重罪。战乱多事之秋,人情皆淡如水。

“汪!汪汪汪!!”二尺高的狼狗突然出现在巷口朝她狂吠,还伴着呲牙咧嘴的闷哼。

窦扣抱紧双腿,紧闭着眼,把头埋入肘间,身体颤抖得厉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已经走投无路了,现在连畜生都来欺负她。委屈夹杂害怕,她忍不住轻声呜咽,却又不敢大声,生怕恶犬扑过来。

“你是谁?在这干嘛?”耳边传来的声音略尖锐不浑厚,少年之嗓。

窦扣露出个眼缝,看见狼狗旁边多了个人,正蹙眉看着自己。

“你能不能先把它弄走”她冒出一根食指,指了指那狼狗,又迅速缩回去。

“去!豆芽。”少年偏头一喝,狼狗摇摇尾巴呜咽一声转头跑掉了。

窦扣这才缓缓抬起头,看恶犬已经不在,深深呼了一口气,继而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不怎么面善的少年。

鹑衣百结,履穿踵决,虽不似她这般脏乱,却不难猜出也是个窘迫之人,略瘦削苍白的脸上嵌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脚好麻!窦扣双手抵墙支撑着整个身体费劲地摇摇而起,突然一阵星光乍闪,眼前一黑

“来!扣儿,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爷爷今天抓到一只兔子,做了红烧肉。”幽深的竹林,熟悉的木屋,篱笆院里的爷爷笑瞇瞇地朝她招手。

巨大的幸福感让窦扣大气都不敢出。爷爷还在!屋子还在!院子还在!她不要下山了!就这样和爷爷在山上过一辈子!她欣喜若狂地飞奔过去,却发现眼前的一切越离越远,爷爷的笑脸渐渐模糊,然后世界开始坍塌

“不要!!!!爷爷,不要丢下我!”撕心裂肺地哭喊响彻整间屋子,床上之人惊恐万分地弹坐起来,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爷爷真的走了,以前让她觉得如此乏味的生活,现在看来却成了莫大的奢望。

许久才回过神,窦扣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只有杂草铺饰的小床上,四面泥墙斑驳脱落,旁边摇摇欲坠的木架上放置着几件生活用品,也是残破不堪,像是拾荒而来。

定了心神,口渴得紧,嘴唇早已干裂出血,窦扣起身踉跄走到门外,见一妇人正在院里生火煮着东西。三根竹子支撑吊起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白腾腾的烟往上冒,食物的味道顺着风飘过来,她咽了咽口水。

“请问可以给我点水喝吗?”气若游丝,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妇人指了指旁边的水缸。

感受到自己不怎受欢迎,窦扣决定喝完水就道谢离开,怎奈肚子随后不争气的咕咕乱叫一通,她尴尬地捂住,小脸涨红,想来这也是一户落魄人家,怎好意思分人口粮。

“婶婶,谢谢你”

妇人没有理会她。

窦扣自讨没趣地吐吐舌头。“那再见!”

这时院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日狼狗边上的少年。

那人睨了窦扣一眼后径直走到火堆旁,搓了搓手,呼口气,长长的‘嘶’了一声。这里地处偏北,二月的天气还是非常冷的。

妇人舀了一碗稀释得看不见米粒的粥给少年,上面零星飘着几片野菜,被他咕噜咕噜几下就喝完,还打了个很响的嗝。

“愣着干嘛?过来烤火吃点东西啊!外边寒风刺骨的,你要去哪?”少年大方邀请。

终究还是敌不过肚子饥肠辘辘地抗议,窦扣不好意思地走到火堆边蹲下。苍白无血色的脸在温暖的柴火下微微泛红,刚喝过水的嘴唇更加干裂了。

妇人的表情虽像是在看着一个入侵者,可还是拿少年刚喝过的碗盛了一碗粥给她。窦扣小心翼翼地接过,眼眶微微泛红,从没饿过肚子的她打小被爷爷捧在手心里疼,以后还有谁能如此呵护她。

“吹下再喝,小心烫。”少年好心提醒。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逃出来的吧,不像本地人。叫什么名字?”

逃出来的?什么意思?她不懂。

“我叫窦扣。”她如实相告,“爷爷过世,不得已第一次下山谋生,对世事诸多不懂,才会落魄至此,多谢搭救。”略过了惊心动魄的过程。

“季忘,以后你可以唤我季大哥。”

以后?意思是她可以留在此处吗?窦扣感激涕零,就像突然出现的一双手,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拉了她一把。

却不知,多年后,这一声季大哥竟会让她如此两难

西州落孤城每年都会送来大批的奴隶,战俘,以及流放的罪臣及家属,多数会被安置去城外开采矿山,或者修筑外围城墙。累死,渴死,病死,被鞭子抽死的不计其数,所以但凡有一丝机会,苦力们就会冒死逃跑,因此衙门出了告示,如果收留逃犯,都是连坐死罪。

也怪不得妇人对她那么不待见,应该是不相信她的话。

两天了,妇人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山下的人除了季大哥都那么不好相处么,窦扣心里直犯嘀咕。

“她叫哑娘,多年前被人毒了嗓子,说不出话了。她心思比较细,你别介意,相处久了就好了,她人其实不错的。我家以前是大户人家,她是我的乳娘,父亲因得罪小人被害,是乳娘抚养我长大的。”季忘这日看窦扣闷闷不乐,大概猜出一些,也顺便轻描淡写的向她告知了自己的来历。

“被人毒嗓子?”窦扣依稀记起小的时候,有一次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喉咙火辣辣的像火烧,就听爷爷在床边担心地说:这可怎么好,别把嗓子给咳哑了。想来能把嗓子给毒哑,应该比她疼上千倍万倍吧。

“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这么折磨人!”她心里对妇人的反感瞬间变成了满满的同情。

“小扣子,不要问哑娘的事,我也不清楚,不管如何,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季忘正在院子里削着一小根木头,看了一眼杵在房门口的窦扣继续说道:“今天想不想跟我出去?老呆在屋子里,总归是无聊。”

“好啊!”正合她意,这几日季大哥都是早出晚归,她一个人整日面对着哑娘那张冷脸,都快憋疯了。以为季大哥有自己的事要忙,也不好缠着他,没想到他今日主动提出。

“把这个带上。”季忘把那根削好的小木匕首扔给窦扣,起身拍落身上的木屑,“防身的,这个城镇不怎么安宁。”

落孤城内外最多的就是告示牌,上边大大小小的纸张,撕了又贴,贴了又撕,多数是人像通缉。

季忘拉着窦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显得毫不起眼。

“我们这是要去哪?”长这么大还没有被爷爷以外的人牵过手,窦扣有些扭捏。

“去找粮食。”

“孩他娘,你快点,去晚了连渣都不剩了。”一个枯瘦如柴的崴脚汉子拉着气喘吁吁的妇人往前奔走,手中拎着一个麻布袋,嘴里直念叨:“于家二小姐又开仓赈粮了,咱们真是遇着活菩萨了呀”

窦扣顺着方向看过去,前边不远处,果真有人在分发粮食,大批人排着长龙,还有一些仗着身形魁梧硬要插队的。

一身材娇小的妙龄女子站在粮桶边上忙碌着,身旁的管家给她撑着伞遮阳。一身粉色罗裙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季忘牵着窦扣排在了百米外的长龙后方。烈日当头,加上连日来的清汤寡水,窦扣纤弱的身子微微不适,头脑犯晕。为了集中精神,顺便打发无聊的排队时间,她向季忘打听了一些关于这位于二小姐的事情。

原来这位小姐在两年前生过一场大病,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妖邪,一日回到家中全身开始迅速衰老,不到半刻已是风烛残年,满头青丝全数花白,于老爷到处求医无果,甚至死马当活马医地去求神拜佛,后来总算是在二十里外的山神庙求得一天书,回到家后连着三日开仓赈粮,斋戒沐浴,果然不出半月,于二小姐就奇迹般的痊愈了。于老爷也因此花重金重新修整了山神庙,原本残破不堪的庙宇香火日益鼎盛。

“那山神也就显灵过那么一次,谁知道是不是巧合。”排在她后边的老妇人语带怨气,兴许是自己所求无果吧,不过看来此等八卦直至现在还时常被人津津乐道。

“山神庙?”神仙的故事窦扣倒是听爷爷说过不少,可山神倒是头一回听说,“什么山的山神啊?”

“出了落孤城往北走约二十里就看到了,庙大着呢!据说供奉的是那阴山的山神,这阴山啊我还真没见过,听说是在湖的另一头。”

老妇人话夹子一打开就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窦扣也听得起劲。想来她和神仙也有几分牵扯,改日去庙里拜会拜会。

日渐斜,后来排队的人依旧没有减少,可木桶里的粮食所剩无几,这是今日的最后一桶了。眼看马上要轮到窦扣,不料被一个大汉猛地推开,插到前面,她一个踉跄,脚一滑摔倒在地,衣襟里的竹笛滚落至于二小姐的脚边,那是爷爷留给她唯一的东西。窦扣慌乱爬过去想捡起,却被人领先一步。

“好精致的手艺!”此刻竹笛正被于二小姐拿在手里把玩。“是你自己做的吗?”

“你还给我。”窦扣伸手去夺,于二小姐却举至头顶,奈何对方高出自己一个头,怎都够不着。

“我喜欢搜集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如果你愿意赠予我,我便命人拿三斗米作为交换,你看如何?”于二小姐此话一出引来无数唏嘘,三斗米啊!够一家人吃上好几个月了!

见眼前之人无归还之意,窦扣连日来的苦楚瞬间一发不可收拾,“求求你,这是爷爷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它了”

没想到这女娃会崩溃大哭,于二小姐一时慌了神,她本无意至此,现在看来倒成大恶人了。

趁于二小姐发楞之余,季忘一个箭步上前,伸手轻松夺过,把竹笛塞回窦扣手里,道:“二小姐何必强人所难,小丫头思亲之情岂是三斗米能相提并论的。”

“你是?”

“她兄长。”

“我无意如此,如有冒犯,还望海涵。”于二小姐欠了欠身,大家气度尽显,这倒在季忘心中留下了不坏的印象。

“吴管家,去拿个大点的袋子,多盛几勺粮食,当是刚才得罪了。”又是嫣然一笑。

不想这二小姐倒是谦卑有礼,季忘稍稍有些尴尬。伸手接过管家手里的粮袋后,他拉起仍在抽泣的窦扣匆匆道谢离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女子,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第三章 月夜搭救

于府一偏院中。

“小姐!小姐!”丫鬟在门外焦急地喊道:“夫人急着叫您过去。”

“何事?”门内人回应。

“奴婢不知,不过前厅来了一位贵客,像是朝廷下来的人。”

“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来。”

房内,铜镜前,女子审视着自己的脸,表情若有所思,长长睫毛下的一双凤眼透出一丝忧郁。她拿出胭脂在脸上扑了薄薄的一层,抿了抿唇脂,再把一只荷花形状的玉步摇插入发间,换上一身翠绿襦裙,活脱灵动。

一个姐姐还不够吗?现在轮到她了

于府在落孤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于老爷四海经商,为打通关系,自然和官场之人有所来往。去年花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送大女儿进宫选秀女,却让其惨死于后宫争斗之中,于夫人为这事哭了不下半年,后来居然归于女儿不懂圆滑处事,怪不得别人。

今日来的客人,她多半猜到些许,听说太子妃大选在即,皇后正广纳民间名门闺秀。

于老爷和夫人早在前厅等候多时,中堂坐着的中年男人不疾不徐地端茶细品,目光完全没有投在来人身上。

“书娴来晚了。”她欠了欠身子,走过去站在了母亲身边,偷偷瞄了一眼堂下之人,一身朝服,官职应该不下四品。

“叶大人,这是我的二女儿,名唤书娴,已到及笄之年,尚未婚配,还望此次选秀女时,大人多关照关照。”

听父亲此言一出,于书娴又欠了欠身。

那叶大人只是偏过头睨了一眼于书娴,面无表情地吹了吹茶里的浮沫,清咳一声,“这”

于老爷立即心神领会,拍了两下手,只见管家从后堂端上来一个镶满珠宝的银质王冠,印着托盘黑绸,光彩四溢。

“听闻大人喜好稀奇之物,这是于某上次在市集恰巧看到有突厥人贩售,说是西域小国君王的陪葬品,于是高价买回,还望大人不嫌弃。”

叶大人慵懒的神情顿时转为惊艳,小心地从管家那接过,拿在手里一边端详一边道:“本官和于老爷多年交情,此忙自然不在话下。”片刻后,叶大人放下手中玩物,这才开始打量站在于夫人身边的女子,继而又说道:“若他日二小姐真能身居高位,还望多在殿下面前替本官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于老爷讪笑。

“本官还有公事,就不便叨扰了,先行告辞。”命人收好赠物,拱手离去。

“好好好,那于某就不留了,吴管家,替我好生送客。”

待看不到人影,于书娴走到中堂跪了下来。

“爹,书娴不想做什么太子妃,只想找个心仪之人过日子。于家家境殷实,为何非要攀上皇亲国戚呢?难道你要我赴姐姐的后尘吗?”

“此事为父心意已决,不容再议。”于父肃言。

“你当真不顾女儿感受?”

看着父亲拂袖离去,于书娴藏在袖中的指甲深陷掌心,身子也微微颤抖。

母亲叹了口气,把她搂到跟前,苦口婆心地劝导:“你爹也是为你好,成了太子妃,那以后就是皇后了,得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且你也替于家想想,我始终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弟弟,你爹又不肯纳妾,还不是为了将来老了,有个娘娘依靠。”

所以,就完全没有在乎过她的意愿吗?

这几天总算能吃上几顿白饭了,苍白的脸回复了些血色,虽然哑娘还是不怎么理她,但这天却拿了两套旧衣放在床前,让窦扣心里一暖,这人果然是外冷内热。

太阳已经下山,院中只剩点点星火,窦扣估摸着加点柴火等季大哥回来好暖身子,可发现连日来天寒地冻,木柴都烧完了。自己在此白吃白住了那么久,总得做点什么事吧,不然谁愿意养个废人,于是背着背篓打算去城郊树林拾点干枯树枝。

寒冷的天气,人们都早早睡去,淡月笼纱,看不清夜路,一娇小的身影蹑手蹑脚的自于家后门溜出,肩上挂着一个厚实包袱,头发用布条束起,一身小厮装扮。

于书娴决定离开这个冷漠的家,虽有不舍,可总比被送去那个金丝笼要好。自两年前那场怪病后,她活得战战兢兢,什么都听爹的,习繁文缛节,闺中礼仪,四书五经,成就了现在这幅大家闺秀逆来顺受的样子。可她不甘心,她想去走一走书里的风景,找一找书里那个世无双的翩翩才子,天下之大,怎甘于禁足深宫!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七尺高墙的大宅子,她含泪转身消失在月色中

“哟!小兄弟,这么晚了,往哪赶呢?”

漆黑的树林中突然钻出两个衣衫褴褛的大汉。

糟了!于书娴知道落孤城不太平,却不想竟到这般地步,这才是护城河外的小路,都有人打劫。

她揪紧了包袱,往后退了几步,不料从后方又钻出一人。

“兄弟们最近手头有点紧,想借点银子花花,识相的把包袱留下。”见她此举,想必钱财一定在里面,身后的大汉亮出白晃晃的尖刀,恐吓道。

“各位求财而已,你且放下武器,银子我给你便是。”于书娴眼角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小路,然后假装从包袱里掏东西,大汉没有怀疑地收了尖刀。

只见她拿出一包干粮猛地扔向其中一人,转身撒腿就跑。

三大汉互看一眼,阴险一笑,这城外的树林他们最熟悉不过,看他怎么跑,其中一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道了一声“追!”

奔跑过急,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小路崎岖多碎石,于书娴不知道自己已经摔了几跤,膝盖的血染红了裤管,混着泥土,火辣辣地疼。

毕竟是个弱女子,不到半刻就被大汉重新围住。

“啐!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其中一个高瘦的吐了一口痰,面目狰狞地说道:“乖乖交出来不就没事了,你非得让爷爷们把你给作了!”

半光着膀子的大汉往前几步伸手一把纠住于书娴的头发,布条顺势落下。

“哟!原来是个娘们!长得还挺不错!好久没有开荤了,今儿个真是人财两得啊!”尖锐的笑声回荡在漆黑的树林里。

“你们放开她!”小小的身子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双手握着一把小木匕首瑟瑟发抖,身后的背篓里装满了树枝。

八只眼睛同时看向她,都停下了拉扯的动作。

头发依然被人拽在手里,于书娴斜眼看清了两米外被月光照亮的身影,是那日来领粮食的爱哭鬼。

“小丫头,就你这样还想路见不平?爷两根手指都能把你的颈折断!识相的赶紧滚!”另一个恶人朝窦扣挥了挥尖刀。

“你你们放了她,我保证不报官!”声音听起来一点底气都没有,窦扣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明明自己害怕得都要尿裤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报官?爷几个天不怕地不怕,会害怕那些个狗官?”

“别跟这小丫头片子废话,待我一刀解决了,咱好快活快活!”其中一个大汉说完跨步上前一刀朝窦扣砍下。

她侧身一闪,跌倒在地。

“你快跑,不要管我!”于书娴一面喊着一面对拽发之人拳打脚踢,却猛然被人手肘一击,晕了过去。

窦扣挪着身子往后移,眼看大刀落下,她紧闭双眼伸手一挡。

突然五色光束自胸前飞出,像丙利箭插入眼前人的胸口。大汉举刀砍下的姿势停在半空,离她不到几寸的距离,紧接着向后倒下,目眐心骇,口吐鲜血而死。

周身被五彩萦绕,胸口的勾月印记滚烫发热,窦扣用手捂了捂,还未弄清是何原由,只见其他两个大汉面如土色,同时扔下武器,连滚带爬的逃走。

“妖怪!妖怪啊!!”鬼哭神号。

似乎感受到危险已经离去,光束渐渐没入体内,窦扣第一次对自己的这块胎记有了兴趣,不过眼下还是先救人要紧。她爬过去,拍了拍于书娴的脸颊,没有反应,看来只能先把人背回去了。

季忘担心窦扣那么晚了怎么还没有回来,问了哑娘,只说是去城郊拾些柴火,可这都一个时辰了,不会遇上啥事吧。

正打算出门寻人,就瞧见她连背带拖地驮着一个满是伤痕的女子推开院门,女子凌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看不见长相。

“她是?”季忘迎上去。

“好像是于家的二小姐,我在树林里看到她受伤晕倒在地,就背了回来。”窦扣不知怎么解释自己大战三个恶贼,成功英雄救美的离奇事迹,只能敷衍而过。

季忘怔了怔,赶忙从窦扣背上接过,背至屋内,虽满心疑惑,也只得等于小姐本人醒来再问了。

哑娘站在房门口,比着手势:

‘你最近越来越爱惹麻烦了。’

‘上次的粮食可都是她相赠。’季忘同样打着手势回道。

‘那这个女孩怎么说?’哑娘睨了一眼窦扣。

季忘不语,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拾她回来,兴许是那日巷中瑟缩的身子让他颇为同情吧。

他把于书娴安置在了草榻上,窦扣端来热水,翻开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裤管,用稍微干净的碎布擦拭着伤口。一转眼看到季忘还杵在那,窦扣赶忙把他推出去,真是不知羞,裤子都挽到大腿了,还在看!

‘干嘛不去于府叫人把她接回去得了?’哑娘始终站门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她这身打扮应该是离家出走的,不然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穿成这样在树林里干什么?’

‘真不知道这些个富家小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哑娘耸耸肩,到院中加柴火去了。

屋顶上一身影伫立良久,金色的魍魉面具虽遮住了左半边脸,却难掩俊美轮廓。一头红发在晚风中妖娆飞舞,宽大的锦袍更突出身形修长,深邃眼神正聚集在某一人身上,嘴角半勾。

——少主,属下终于找到你了。

于书娴醒来已是第二天晌午,她迷蒙地睁开眼,颈部被人打晕的地方还在疼。闷哼一声,想要坐起身,适才发现膝盖被布条缠了好几层,回想起昨晚的惊心动魄,她猛的反应过来。

这是哪?谁救她的?那个爱哭鬼呢?

脑中乱作一团,思绪还没有整理好就看到一只巴掌大的老鼠横穿而过。

“啊!!!!”厉声尖叫。

“怎么了?怎么了?”原本在院中晾衣服的窦扣赶忙冲进屋,见于书娴颤抖着指向墙角碗口大的老鼠洞,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哎果然是千金小姐。

窦扣随手从架上取下一块木板把洞口挡住,免得等下老鼠跑出来,某人又会大吼大叫。

稍稍平复了心神,于书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昨晚打算救她的小丫头,问道:“谁救我回来的?”

“我咯。”窦扣昂起头拍拍胸脯。

“你?怎么可能?!”对方可是三个壮汉!

“告诉你一个秘密”窦扣压低声音,凑到于书娴耳边说道:“其实我是会法术的神仙!”

‘噗呲’一声被窦扣认真的表情逗笑,于书娴捂嘴说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落魄的神仙。”

“说得好像你见过神仙似的。”窦扣噘嘴,不信她就算了,反正她自己对昨晚之事都云里雾里的,说出来谁又信呢。

“说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当时你已经晕过去了,那人的刀正要砍下,只见一阵黑风吹过,然后那些恶贼就像见了鬼似的逃走了,反正我是什么都没看到,接着就把你背回来了,想必是你经常做善事,有鬼神庇佑吧。”

窦扣胡乱编造,却也让于书娴无法反驳。她对于一些鬼力乱神之说还是将信将疑的。

“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有什么用得上书娴的地方,尽管开口。”

“书娴……名字真好听,我叫窦扣。”窦扣边说边撕开于书娴膝盖上的布条,“我去给你换草药,不然会发炎的,本来想去于府叫人来接你,不过季大哥说等你醒来再说。”

“不要让于府的人知道我在这。”于书娴一把拉住窦扣,然后简单说出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

“原来如此。”季忘不知站在门口多久了,刚才的话,被他全数听了去,“也罢,反正家里的粮食也是你所赠,你且暂住在此也无妨。”

是那日窦扣身边的公子,于书娴想起他说过是窦扣的兄长。

“谢窦公子收留,我身上尚有一些盘缠,就当是借住的房钱吧。”说完从身侧的包袱里掏出一个钱袋,放在床边。

“我叫季忘,不姓窦,她是我捡来的。”季忘走过去不客气地拿起钱袋收进衣襟,掩门离去。

第四章 巷中怪事

几十里外,一座高耸入云的峻峰被清澈大湖阻隔开来,屹立在群山之间尤为突兀。远望去迷雾缭绕,仙气腾腾,声声鹤唳空灵悠长,数不清的珍奇鸟兽绕山盘旋。

玄云宫一千九百六十五个石阶,坐落于阴山之巅,四合而立,分别是安怡殿,勾乾殿,太慧殿,心明殿,四殿又分众多阁室和偏院。

心明殿内,钟离阜一袭白袍坐在案前,墨发三千,流泻肩头,一少部分以竹簪束于后。

握着毛笔的白净玉指停了下来,抬首唤道:“红鹤。”

“弟子在。”门外一粉衣少年作辑回应。

“山下有灵气异动,可知是何原由?”声音平静温和,在空荡的大殿里旋绕。

“回仙尊,是落孤城郊树林里的异动,待弟子赶过去时,只看到一具死尸,胸口似被利器刺穿,没有发现魔气。”

“近日凡间戾气越来越重,乃是朝政暴乱所致。人间之事,生死轮回,本不在我管辖,但戾气易招惹妖魔,只怕魔界又蠢蠢欲动。我明日下山探究一二,你且留在山中帮我打理些时候。”

“是。”

于家大肆寻人,以至于满城都知道了于家二小姐失踪的事,其中原因也被众说纷纭传成了几十个版本。

于书娴倒不在意,幸得自己出门时多带了些银子,这几日在这荒宅破院里倒也吃得没那么寒碜,等自己身上的伤好一些,再另寻出路吧,长久打扰别人总不是办法。

“于姐姐,身体好些了吗?吃完饭我扶你出去见见太阳。”窦扣端来热腾腾的饭菜放在床边,于书娴长她三岁,很自然的以‘姐姐’称呼。

“谢谢你。”于书娴坐起身来。

“有件事我不明白,做太子妃不好吗?有人伺候,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住金碧辉煌的皇宫,还有好多漂亮衣服,你为什么不喜欢?要是我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窦扣一脸憧憬,脑中幻想的都是爷爷以前口中所述的京中繁华景象。

“你可知这世间有一个地方,有一种感觉,有一个人,是任何锦衣玉食,琼楼玉宇无法比拟的,你现在还小,等以后遇到那个能让你脸红心跳的人,你就会明白了。”

“那你遇着那个人了吗?”

“没有,我也是从书里看到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书娴一脸沉醉,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男女之情有着美好的幻想。

窦扣听得直打呵欠,想来她十二岁的年纪也体会不到什么,倒是对鬼力乱神之事颇有兴趣。

“于姐姐,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一起去城外的山神庙好不好?季大哥老是早出晚归,见不着人,哑娘又不怎么理我。”窦扣岔开话题。其实她一早就想去了,只是季大哥说城外不安全,叫她不要一个人出去。

“恩,等风头过了,我就带你去,反正我离开前也想去那里祭拜一下。”于书娴允诺。

“离开?要去哪?”

“不知道,不过书上说江南风景秀美,我想先去那走走。”

已至傍晚,哑娘在院门口不停地张望,神情略微不安,煮好的晚膳都快被风吹凉了。季忘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准时回来,今天却迟了一个时辰。

‘别着急,兴许马上就回来了。’

窦扣对哑娘生疏地比划手语。

‘他从来不会晚归一个时辰那么久。’

‘我去附近看看,你在家等着,免得他回来见不着人。’

哑娘点点头。

刚入夜而已,街上各家各户都已经户门紧闭了,只有一些客栈,酒楼,还亮着几盏灯笼;晚归的行人匆匆而过,凉风卷起地上的残枝枯叶,更显得街道死气沉沉;路边的乞丐互相殴打争抢食物,还有一些老弱病残安静地躺在巷口墙角。

窦扣打了个寒战,稍稍裹紧了上衣。她出来寻季忘已半个时辰有余,这条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每个角落都找了,却始终看不到季忘的影子。窦扣心里也是十分不安,如果季大哥出了什么事,她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脑中搜寻着季大哥带她去过的地方,突然想到那个有狼狗的浅巷子,会不会在那附近?季大哥就是在那拾她回去的。

窦扣靠着模糊的记忆,七大弯八大拐终于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两人宽浅巷,巷尾高高的围墙,让人不禁猜想墙后面是什么。

季忘果然在这,只是身躯融入了黑夜,让人不易察觉。

窦扣吹着火折子走近,她觉得有些奇怪。

“季大哥?”小心翼翼地唤道,

“嘘”季忘蹲在地上,比了个让她安静的手势,眼睛依然盯着某一处。

窦扣顺着季忘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日自己蹲坐的地方,几块砌砖正在自行不规则的互换位置,似机关运转,加上微微泛出的红光,甚是诡异。季忘伸出食指慢慢接近,却在半尺之外整个人被弹开。

“季大哥!”窦扣赶忙去扶,“有没有怎么样?”

季忘跌坐在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些仍在运转的砌砖,口中缓缓道出:“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是因为有天我见到几个孩子在这欺负一只受伤的流浪狗,便是那天你看到的豆芽,我只是上前理论了几句,其中一个孩子就拿出一把小刀划伤了我的手臂,当时血就滴在这个位置。”他指了指那红光处继续说道:“没想到瞬间就被吸得一乾二净,立马就把那几个孩子都吓跑了。之后我每天都会来这看看,却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今日我做工弄破了手指,就把血装在杯子里,像那天一样倒在这个位置,果真同样被吸进去了,然后我便搬开地上的几块砖,想看看下边有什么”

窦扣听得毛骨悚然,那红光印在季大哥脸上甚是吓人。她打了个寒颤,环顾四周,越发觉得惊恐,突觉胸口的印记开始微微发热,难道真的有危险?因为上次发热到滚烫的时候,就差点命丧黄泉。

她捂住胸口,怕又有奇怪的东西飞出来,于是赶忙摇晃着季忘的手臂催促道:“季大哥,我们快走吧,哑娘还在家等着,万一是什么鬼怪,我们就有危险了,不如等明儿个天一亮,我再陪你过来看看。”

虽有莫大的好奇,可觉得窦扣说得有理,季忘起身拉着她匆匆离去。

此时,黑暗中传出几声细微的令人发寒的笑声,还夹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话语。

“还不够!还不够!!”

待两人离去,钟离阜现出身形,一袭拖地雪袍泛着悠悠白光,皎洁如月,俊美绝伦的脸失掉了一贯的淡然,取而代之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他掌心聚气化箭,射入泛着红光的地下,只听见无数凄惨的如地狱般的痛苦嗷叫声渐渐消失殆尽,砖石粉碎,光源幻灭。

这少年是谁?为何能开启魔界通道?

钟离阜沉思一阵,转而飞天离去。

季忘回到家中并未向哑娘提及巷中之事,只是随便敷衍几句,便匆匆用过晚饭回屋休息了,窦扣则是一回来就跑茅房。

拉开胸前衣领,印记依旧在那里,只是不烫了,也没有任何异常。她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个妖怪?不然正常人哪会这般奇怪。可是不对啊,妖不是面目狰狞,长相丑陋,吃人肉,喝人血,会施妖法,长生不老吗?窦扣捏了捏自己肉肉的小脸,自己啥都不会,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还会生病,完全和爷爷口中的妖怪不沾边啊。

“窦扣,是你在里面么?我有点急”茅房外传来了于书娴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马上出来。”

第二天窦扣一早就和季忘出去了,哑娘今早也拿了刚做好的几双草鞋到市集去卖,屋内就剩下于书娴一人。

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是离开的时候了,匆匆留下几笔,于书娴收拾好包袱掩门离去。至于答应窦扣的事,也只能食言了,本就不是什么非她不可的事,那小丫头应该不会太在意吧。

于书娴用草笠挡住了整张脸,低着头往出城的路匆匆赶,虽说于家寻她的风头已经过去,但还是不要让人认出的好。

“呀!”突然撞上一堵肉墙,于书娴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却被人一把拉入怀中。

“小兄弟走路可要当心。”头顶传来极为温柔的男声。

“对不起!对不起!”连声道歉后,于书娴抬起头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星目。男子正挑眉看着她,左半脸的金色魍魉面具遮不住棱角分明的轮廓,着一身紫黑相间的缎子衣袍,腰间的通透玉箫格外惹眼。

于书娴从未和男子如此亲密过,脸刷一下全红,赶忙挣脱退至一旁。

原来是个姑娘。

男子闭上眼,抬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褐眸变为腥红。

味道似乎不错,满城都是恶臭熏天的精魂,这倒给他碰上一个清新一点的。男子眼瞳越发变大,基本覆盖整个眼眶,甚至泛着如火焰般跳跃的光晕。

于书娴仿佛被人摄了心魂般,双眼无神直勾勾的与其对视,一眨不眨,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身子不听使唤地朝男子走去,接着从口鼻中散出淡淡烟雾,全数被男子吸入。

猛地被一光束横穿而过,分开近在咫尺的两人,于书娴失重倒下,吃疼地闷哼一声,才惊觉醒来。

“光天化日,未免太过明目张胆。”钟离阜着一身素白鹤氅,挺立如松,眉尖微蹙。

“是你。”紫袍男子眼中红光隐去,恢复慵懒神情,挑眉道:“这身打扮差点没认出来。我只是扶了这位小兄弟一把,道长勿多疑,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声音随着人影化作一道紫光消失。

于书娴回过神,定睛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鹤氅男子,真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一身简素的道服丝毫掩盖不住出尘的气质。她羞得赶忙低下头去,却在下一秒发现眼前已空无一人。

无法得知刚才的道人是何来历,于书娴心里一番怅然。不过即便知道又如何,修道的仙门之人,怕也是无心留恋凡尘。她起身拍落身上的灰尘,捡起第上的草笠,继续朝城门走去。

脸上抹了厚厚的泥土灰尘,看起来邋遢至极,浑身脏兮兮的很难将她和千金小姐联系在一起。排队出城的人寥寥无几,官兵却查得很仔细,每个都对照了一下手上的人像才放行。

快轮到于书娴的时候,她倒是不紧张,因为已经看到画上的人并非是自己,不过这时听到另外两个守门小兵在谈论。

“听说没有?城南的于老爷快不行了。哎膝下无一子,大女儿惨死,二女儿失踪,这兵荒马乱的,怕也是凶多吉少。千万家业无人继承,都说这年头好人没有好报”

爹不行了?什么意思?爹平时身体不是挺好的?于书娴脑中仿佛被人丢了一颗炸弹,整个都炸开了。如果回去就再也走不了了,如果不回去,万一爹真如他们所说,她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于书娴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完全没有听到后边的催促声。

“发傻呢!快走啊!”身后的大婶显得很不耐烦,用手推了推于书娴。

被人拉回神,她连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出城了。”心终究敌不过亲情的啃噬,于书娴转身飞奔而去。

于府门环被猛扣。

“小,小,小姐?小姐回来了!”下人拉开门,先是一愣,接着朝里大喊。

顾不得一身污垢,于书娴把头上的草笠摘下扔给旁边的下人,直奔父亲的居室。吴管家听见呼声正从客厅赶出来,见到小姐后随即跟了上去。

“爹!”于书娴猛地推开门,像一阵风似的扫进屋,见母亲坐在床边擦拭着眼泪。

于夫人看见失踪数天的女儿回来,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反而更为悲痛地说:“全城的大夫都来看过了,都说无能为力,叫我们尽早准备。”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

“没说什么病症?”难道真是被自己气的?

“大夫说你爹的五脏六腑皆已衰竭,怕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他们也觉得奇怪,书上并无此类记载,大多病症都是先缓后急,可你爹这太突然了,你走后没两天,本来只是生你的气吃不下饭,也没见哪不舒服,谁知过一晚上就这样了。有人说是中了妖法,可我们于家何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于夫人始终觉得冤屈和不解,老天夺走了她一个女儿,现在无端端又要带走她的丈夫。手中的锦帕换了一条又一条,眼睛红肿得厉害,想来是哭得几天没有合眼了。

床上之人听到叫唤,虚弱地睁开眼睛,缓缓抬起的手臂仿佛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

于书娴知道是在唤自己,她走过去跪在床前,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豆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爹,女儿不孝,只要您能好起来,女儿什么都听您的。”

于老爷蠕动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其实爹这一辈子负了一个人。那年在江南经商的时候,游湖遇见一位女子,当时我并不知她是妖物,才有了几夜露水情缘。后来得知她的身份,我日夜担忧,她虽从未害过我,可终归人妖疏途。于是我向她坦诚我已有家室,想断了关系,谁知她坚决要跟着我,为了不要和她再有牵扯,无奈下我请来高僧将她收服,只是没想到她竟会自杀。当时她绝望的脸和凄厉的声音这么多年都在梦里纠缠着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于家后代不得善终!’想是报应来了,我对不起你,夫人。”转而看向自己的妻子。

于夫人甚是诧异,可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只是摇头说道:“都过去了,我不怪你,老爷,你要挺住,我叫人再去找大夫!”

这时,吴管家在门外说道:“夫人,客厅来了位公子,说是能治好老爷,要不要请过来看看。”

“快!快请!不管是谁!都要试一试。”于书娴急道。

须臾,一位带着魍魉面具的男子被领了进来,那身紫黑相间的袍子和挂在腰间的玉箫让于书娴一眼就认出是在市集上撞到的人。

“怎么是你?”她迷迷糊糊记得这人好像是化作光华离去的,应该有些本事。

男子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小抿一口,皱眉道:“好苦!”

“你能救我爹?”她都快急死了,此人还如此闲散!

“我救人都是有条件的,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帮你去除血咒。”

“只要能救我爹,你要我的命都可以。”

“我要你的命作甚?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男子手心翻开,把一小药瓶放置在桌上,继续说道:“你只要把这个倒入哑娘的食物中,事成之后我自会救你爹。”

“你怎么知道”此人不简单,想来是被人监视了,不过对象不是她。

“只要我想知道,我便能知道。”男子笑得让人心底发寒。

“我怎么信你?”

男子瞬间移到床前,一缕烟从食指溢出,没入于老爷额头,只见床上之人脸上迅速恢复血色,握着于书娴的手稍稍能用些力了。于老爷睁大了眼,直觉精神抖擞,想要坐起身来。一旁的于夫人见状赶忙去扶,嘴里直叫唤:“老爷!老爷你好了!”

“这只是暂时的,如果你没有做好我交代的事,你爹可是要死得比现在痛苦百倍。”说完又化身而去。

于书娴走到桌前,拿起瓶子握在手里。虽然她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对不起了,季公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管后果如何,她都是为了爹,为了自己,为了于家。

第五章 恩将仇报

两人傍晚回到家中,看到床头于书娴的留笔,知她已离去,季忘倒不意外,反而是窦扣撅着嘴闷闷不乐。

于姐姐这个大骗子,明明答应过她的!

自那日后,季忘和窦扣每天都会去那个巷子里查看,可除了碎裂的砖头,已再无任何变化。季忘还刻意弄伤了手指,只为滴血实验,既不会被吸入,到晚上也没有红光。

巷子里再无异常之后,季忘呆在家中的时间长了许多,不过偶尔也会出去做做短工,补贴家用。窦扣则是每天跟着哑娘学习怎么编草鞋,哑娘对她的态度也日渐亲近,不似刚来那般生疏了。日子就这么平凡无奇地过着,两人似乎渐渐淡忘了那次出乎寻常的经历,也没再提及。

这日于府的吴管家让人抬着三顶轿子到访,说是他家小姐请三位到府上一聚,顺便感谢窦姑娘的救命之恩。

窦扣还在纳闷离家出走的于姐姐为何会回到家中,不过接下来就被吴管家的话勾去了心神。

“小姐已备好酒菜,只待我等接各位过去了。”吴管家微微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有好吃的吗?”窦扣所问让全场人大笑。

“那是自然,窦姑娘想吃什么,我命厨房准备就是。”

毫不迟疑的被自己的胃给出卖了,窦扣顾不得自己衣衫寒碜,三蹦两跳就上了轿子。继而拉开轿帘,不解地看着仍杵在原地的其他两人。

“季公子和老夫人也请上轿吧,小姐命我一定得好生接三位回去,不可怠慢。”意思是不要为难他。

虽然不想和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扯上关系,但此次人家只提及窦扣,想来自己挺多是个陪衬,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季忘和哑娘心造不宣地对视一眼,也相继上了轿子。

只怪这心如绷弦的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可以了。

约摸一刻钟的路程,轿子在一座大宅前停下了。门口的两座大石狮子格外气派,悬挂正中的上等紫檀木牌匾镶嵌着‘于府’两个烫金大字。下人们早已在石阶上候着了,见轿子一停下,纷纷欠身行礼,别说窦扣了,就连季忘也没见过此等排场,未免有点太小题大做。

窦扣有些惊慌地扯了扯季忘的衣角,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几个丫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用不屑的眼神打量过来,不用想都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这就是季忘不想来的另外一个原因,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他像往常一样握紧窦扣的手,偏过头小声在她耳边说:“不要担心,有季大哥在呢。”然后帮她顺了顺有些凌乱的额发。

似乎习惯了这一连贯的动作,窦扣并不觉得过分亲昵,反倒觉得安心许多。

然而看在哑娘眼里却另有一番沈思。

这孩子该不会

吴管家领着人进了大门,越过正堂朝偏厅走去。

这宅子可真大,碧瓦朱檐的阁楼、别有洞天的假山、各式盆栽琳琅满目。廊院内多奇花异草,四季常青;池中的金银鲤鱼在大如雨伞的荷叶下穿游。窦扣一路上呼声连连,想必爷爷口中的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一行人被领至一间别院,门被两个丫鬟拉开,房内空无一人,只见圆形大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花样百出,食材上等,阵阵香味扑鼻而来。

季忘尚未进食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一向沉稳的他此时也尴尬的低了头去。哑娘还是头一次见他这幅模样,少有的慈笑挂在了脸上,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别杵在外边了,某个小丫头早就窜进去了。

被管家安排入了席却迟迟不见主人来,窦扣按耐不住想悄悄偷个小红枣,却被哑娘拍掉了手中的筷子,用手语比划着:‘主人家没来,不可没有规矩。’

一旁站着的吴管家见状,笑呵呵道:“小姐在更衣,已经叫人去请了,应该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只见于书娴一身对襟齐胸菖蒲色襦裙,手肘挂着披帛,青丝绾成随云髻,依旧插着那只翠色玉步摇,移步生莲缓缓走来。后边跟着的丫鬟待她进了屋,顺手带上房门,屋内只留吴管家伺候着。

窦扣看迷了眼,今日的于姐姐可是比那日站在粮桶边上的更美几分。自己要是有她的十分之一就好了。上天真是不公平,于姐姐家世好,人又好看,心地也善良,哪像她……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心思全写在脸上,季忘猜到这丫头单纯得紧,侧过头说着耳语:“过几年等我家小扣子长大些,季大哥给你置办几套像样的衣裳,定不会比她差的。”

虽是哄小孩子开心的话,但听在窦扣耳朵里,着实美滋滋的。指不定她褪去婴儿肥之后也能是一张水当当的容颜。

“哦,对了。”窦扣突然想起重点:“于姐姐现在不是应该在去江南的路上吗?为何会回到家中?”

“那日走到城门口,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家父病重,已经卧床好几日了,只得先回来看看是何原由。”

“那于伯伯现在好些了吗?不过像于姐姐这么有孝心的善良之人,相信于伯伯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于书娴眼中忧虑一闪即逝,却被季忘看进了眼里。

“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吗?”他问道。

“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顽疾,大夫说这次比较严重,需要卧床数月,慢慢调养,都怪我这次离家出走惹他气急攻心了。”于书娴眼神飘忽不定,转了话题:“先别说这些烦心事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粗茶淡饭招待各位只是我的一点点心意,来日窦姑娘和季公子有何要求,书娴定竭尽所能。”于书娴说完举杯敬酒。

窦扣自然是以茶替代,似懂非懂地听着季大哥和于书娴客套寒暄。

几圈下来,哑娘稍稍有些不胜酒力,她原本还绷紧的神经,在数杯佳酿下肚后也松懈些许。十多年没有喝过酒了吧,这酒虽香醇,可还是比不上当初

“来,吴管家,去给季老夫人斟满。”于书娴使了个眼色。

吴管家趁人不注意从袖子里拿出小药瓶,把里边的液体倒入酒壶中,摇了摇,再倒入哑娘的酒杯里。

哑娘脸微泛红,笑着朝管家颔首,想是酒精的作用,让她看起来不同以往。

吴管家怔住,是自己眼花吗?怎会觉得眼前这个市井妇人竟有些妩媚?

于书娴轻咳两声,示意他下去。

哑娘举杯一饮而尽,许是兴致上来了,倒也喝得十分痛快。季忘何曾见过她这幅模样,颇为诧异,看来自己对这个把他拉扯大的乳娘了解太少了,也关心太少了。

‘砰’一声酒杯落地摔碎,哑娘突然身子一震,双眼突瞪,猛地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了桌布和食物。她迅速运功封锁了周身穴道,褐色的眸子瞬间变蓝,深不见底,眼眶布满血丝,扶着桌子颤抖地指着于书娴。

“你酒里下了什么?!”声音如黄莺出谷,珠落玉盘,能慑人心神。

话音刚落,门被一阵强风震开,门外之人虽负手背对,却让哑娘瞪大了眼睛。

“蓝渊,别来无恙。”

男子转过身来,手里把玩着玉箫,魍魉面具下的脸孔慵懒地微笑着。

“原来是你”蓝渊艰难地苦笑几声,“我自知躲不过,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大意。”

短短几分钟的变化让其他几人措手不及,窦扣吓得躲到了柱子后边,季忘扶着哑娘瘫软的身子,心中虽千百个问题缠绕,却双唇打颤不知如何开口。于书娴则是和吴管家退到屋外。

“当年魔界第一护法,魔宫圣后蓝渊,名字一说出来,多少仙魔闻之震颤。其声唯美妙曼,婉转怡人亦可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可如今一看,不过就是街巷妇人而已,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男子边走进屋边说道:“你处心积虑隐藏行踪,封印青耕之音,怎会忽视了少主体内流的是魔君的血?落孤城属极为阴寒之地,戾气极重,只要一滴血,就能召唤魔界通道。”

季忘怔住,难道那巷中的异样和自己的血有关?

蓝渊亦怔住,果真是她大意了,毕竟是那人的后代,身体里流着的血怎会平凡。

“你给我喝的什么?!”

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蓝渊直觉身体变化迅速。黑丝蔓延泻下,铺了一地,干燥苍白的脸上渐渐变得晶莹通透,唇色火红,黛眉上挑,眼角拉长,颜色异常妩媚。季忘惊恐地推开了她,蓝渊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无奈苦笑。

“我今日来必须带走少主,如果不给你用鸑鷟[yuèzhuo]血,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魔宫已无主十余载,军心涣散,士气低下。魔君弥留前叫属下重振魔宫,属下一定不负魔君所望,尽全力培养少主成为下一任魔君。”

“祭昼是他自作自受!印月,我当年对你不薄,如今我只是一介妇人,你为何苦苦相逼?”听到是鸑鷟血,蓝渊身子一僵,此毒专门对付仙魔,无论道行多高,只要饮下,必死无疑。

印月看着季忘,道:“他体内流的是魔君的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注定成为魔界王者,一统三界。当年你带着未出世的少主消失,还杀了守门凶兽蛊雕,本就属背离魔宫,我印月对叛徒从来不手软。想起来了,你也曾是瑶池的凝香仙子,不过现在看来,仙界容不下你,魔界亦如此,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身后之事吧。”说完掌心凝气又给了蓝渊致命一击,她必须死,否则少主将来一定会有妇人之仁!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蓝渊整个身躯倒在了血泊中,一双满是血丝的蓝眸锁住季忘,艰难的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不要,不要走你爹的路”

话音未落,便已无声。蓝渊蜷缩成一团,地上的发丝渐渐聚拢包裹住剧烈颤抖的身躯,看得出此时极为痛苦。在一阵挣扎后,化为一只蓝绿相间的青耕,已经奄奄一息。

季忘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往后退去好远,始终对眼前的变化难以置信。这只鸟是他的生母?他不是家道中落的大户之子吗?她不是他的乳娘吗?她的嗓子不是被毒哑了吗?为什么还能说话?少主是谁?这叫印月的男子是谁?蓝渊是谁?父亲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

此时门外传来于书娴的声音。

“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你何时救我父亲?”不要怪她,她也是逼不得已。

“神鸟的骨髓可破任何诅咒,混合其血熬汤服下即可。”印月说完化作一阵紫烟卷起楞在地上的季忘腾空离去。

“季大哥!”窦扣从柱子后边奔出,想要伸手去抓熟悉的衣角,却只抓到了空气。她转而低头看着地上化作青耕的哑娘,咬了咬嘴唇,使劲扯下身上的一块布,包住只剩一口气的鸟躯,双手抖个不停。

是的,她害怕,内心鼓足了勇气才从柱子后奔出来的。爷爷曾说过,妖魔都是可怕的,害人性命的,可今日亲眼所见,却是自己这么久以来朝夕相处之人。一大片鲜红刺痛了她的心,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

可是,自己何曾被她伤害过

“吴管家,把它弄去厨房,按照刚才那人说的去做。”于书娴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赶紧破除血咒。反正这畜生还活不活得了都是个问题,倒不如舍身救她一家也算是积功德,没准下次投胎碰上个好人家。

“于书娴!你恩将仇报!此刻还想做什么?!”窦扣愤怒指控,浑身气得发抖。是她下的药!是她害哑娘变成这样!是她让人带走了季大哥!

“你刚没听到吗!只有她能救我一家,如果血咒不除,我于家上下都会不得好死,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更何况她是魔,杀了她也算是拯救众生。”

“她并没有害过你我,魔又如何,你牺牲别人的性命来自保,和魔有何区别?!”

“她现在只是个畜生!杀她就像杀鸡杀鸭一般!我看在你救过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乖乖让开。”于书娴对吴管家使了个眼色,从小女娃手里抢个东西还不简单?

“要动她,你先杀了我!”窦扣把蓝渊紧紧捂在怀里。

“来人!把她拉开!”

不止吴管家,门外几个婢女和下人都进屋伸手来夺。拉扯之际,一根木棍迎头劈下,窦扣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漫天繁星,额头血流不止,整个人不支倒下,可手臂依旧没有松开。

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胸口印记那种炽热的感觉就像火山爆发,瞬间充斥了窦扣全身每一个细胞,伴随着凄厉的嘶吼。

啊—————

像沉寂了多年的委屈,压抑了万般的苦楚,尖锐的声音划破一切嘈杂。

光束自窦扣胸口印记飞出,做出反击,周身之人全数倒地,惨叫连连。

“不要杀人!”虽然她不清楚身体里的东西是什么,但多少会听从自己的意愿吧,树林的恶人是死有余辜,可这些人只是受命而为之,罪不至死。

于书娴惊愕不已,直觉情况不妙,想趁乱逃走,却被光束绊住脚,摔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你又是个什么怪物!”她惊恐地看着窦扣缓缓逼近。

“你问过我,树林之中我是如何救的你,现在你看到了。那天我能杀了他救你,现在也能杀了你救哑娘!”一束青光化成长剑直指于书娴胸口,窦扣眼中燃着熊熊火焰,她不明白为什么仇恨会千倍万倍地啃噬着自己的心,好像眼前人不死,她就无法痛快,难道这就是她的本性吗?妖的本性

不,她不能被左右,她是人!不是妖!

心努力平复,青光在空气中散去,周身的诡异荧彩也慢慢附入体内。

也许,她是能控制它们的。

怀中身躯的气息越来越弱,窦扣担心地搂紧,现在得想办法先救哑娘。

又随手扯下身上一块布,给自己的额头包扎止血。窦扣不再理会地上的于书娴,越过她摇摇晃晃地跑出于家大门,鲜血跟着脚步,洒了一地。

第六章 城西老怪

一路上顾不得路人的异样眼光,窦扣风风火火地冲进一家医馆,把满是血渍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看诊台上。

青耕全身裹得严实,只露出喙。

“这这是?”年过半百的大夫手顿了顿,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快救救她,她快不行了。”窦扣一脸正经,万分焦急。

“它?”大夫指着布包,这是鸟?鸡?

“嗯!她吐了很多血。”

来抓药看诊的人听到窦扣的话,目光纷纷转移到了诊台上的‘病人’,然后哄堂大笑。

这丫头该不会脑子坏了吧,不知道这有没有治脑子的药。

“你到底能不能救?!”看大夫始终没有动作,窦扣有些气急败坏。

看她也不像是开玩笑,大夫只得把手伸到青耕的脖子上探脉搏,众人哪见过这等稀奇事,都转头围观。

“老夫只会治人,这畜生可从来没研究过怎么治,但从脉象上看,五脏俱损,想来此刻也是极为痛苦,你何不让它早点解脱?”大夫想拨开布包,看里边到底是何种牲畜,却被窦扣整个抱回。

“那这落孤城可有会治疗牲畜的大夫?或者会解奇特毒药的人也行。”

“小丫头,这年头连人都救不活了,谁还会专门去救畜生。虽不知你所指何毒,不过沿着城西的河边走到尽头,有个人称‘戚老怪’的瘸子住那,他倒是会一些旁门左道的炼丹之术,你可以去请教他。只是此人性格怪癖,我行我素没个规矩,愿不愿意还得看他心情。”

窦扣抱起布包一溜烟跑出医馆,留下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城西,沿着河走到尽头,叫‘戚老怪’的瘸子,脑中盘旋着这些字。她一定要救哑娘,她不想看到季大哥伤心,也不想看到哑娘死。

问了河边洗衣的妇人,顺着指示的方向又走了一段后,窦扣在一所土阶茅屋前站定。

“有没有人呐?”她上前叩门两声,无人回应。

见门虚掩,窦扣干脆推门而入,她心里只想着救人,也不管是不是私闯民宅。院中弥漫着混杂的草药味,她环视一周,不见主人,墙角的一口大锅不知煮的何物,水已沸腾,冒着黑色的气泡和浓烟。

“有人在吗?”再唤一声,四周依旧沉默。

好奇心驱使她朝大锅走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喝住。

“站住!谁让你进来的!”

声音略微沙哑,窦扣转过身见一身形干瘦如材的老大伯正横眉瞪着她。此人满头银灰,下身扭曲不自然,像是痿症,右手拄拐,左手拿着簸箕站在门口。

老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不过出门倒个药渣而已,家里就来了不速之客,难道自己在落孤城的名声不够臭吗?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他的脾性!

见眼前的小丫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老人更为火大,他最讨厌这种异样的眼光,都是些凡俗之人!不过下一秒就被窦扣手上的布包吸引住了,虽只露出尖细的喙,却让他眼前一亮。

“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老人问道,口气不似和善。

“你是‘戚老怪’?”窦扣惊觉自己言语不当,马上改口:“额,戚老伯?”

果然很奇怪,全身上下都奇怪,看他此时的表情,应该是个不好说话的老头。

“哼哼”老人冷笑两声,“别来这套,本人姓戚名怪,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边说边走到大锅前,往灶中加了点柴火。

“你救救她”窦扣把布包双手拖出,“她中了鸑鷟血之毒。求求你,如果你能救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鸑鷟血?!”戚怪惊愕。“她是?”

窦扣打开布包,把青耕放在地上,用手顺着羽毛轻抚,想减弱她的痛苦。

“神鸟青耕?”戚怪蹒跚地大步走过来,神情激动不已。

应该是吧,窦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戚怪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丫头,她是谁?怎会和仙魔有牵扯?

“我没那么大本事,她活不过一个时辰了。”戚怪隐去欣喜的神情,故作淡定地说道。

是谁下那么重的手?用了鸑鷟血之后还给了致命重伤,非置人于死地不可。

“你不是会炼仙丹吗?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你大发慈悲救救她。”窦扣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千万不要连最后的希望都灭了,失去爷爷时的绝望,心痛,迷茫,恐惧,此时又全数袭来,她顿时哭得稀里哗啦,好不凄惨。

“我会只炼一些普通的丹药,谁告诉你是仙丹了?更何况她本就不是凡物,我一届凡夫俗子有何能耐。”戚怪对眼前的泪人儿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淡定说道:“反正她气数已尽,不如给我炼制回形丹,指不定能治好我的软脚瘟。其羽毛也可练成保春长驻的丹药,你以后也会用得到”

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如此冷血无情之人,罢了!窦扣吸了吸鼻子,不想再听戚怪废话下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新包裹住鸟躯,起身就走。

“哎!等等!”

“等什么?等你把她拿到锅里去煮?”

“锅?”戚怪转头看了窦扣所指,“哦!那个啊!你不说我倒忘了,这锅里煮的可是难得的双头蛇,剖开肚戳破蛇胆混以鸩酒,钩吻,马钱子,夹竹桃等煮上二十四个时辰,等汤汁浓缩成一小碗,再用普通的丹药裹上一层,无色无味,用来杀人毫无破绽,可是能卖个好价钱的。”

果然是个怪人,而且还是个心肠超级坏的大恶人!窦扣看着戚怪自豪地滔滔不绝,越发对此人厌恶至极,她是一句也听不下去,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哎!哎哎!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没准这碗蛇汤能以毒攻毒暂时压制住鸑鷟血的毒性,我再用凝魂丹保住她的一丝气息。”

走到门边的脚步立马停住。

“你肯救她?”

“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窦扣坐在地上用细竹管子把碗里浓稠如墨的蛇汤灌入青耕嘴里,不一会青耕的身躯便开始细微地挣扎。戚怪从屋里拿出一个木盒子,里边装着颗红豆大小的褐色丹药,他上前握住鸟喙,单指推入其喉,然后用手轻轻顺了顺青耕的脖子,辅助她把药丸吞下去。

怀里的身躯渐渐平缓,知是起了作用,窦扣长呼一口气。

“这只是暂时的,她吃的是我最后一颗凝魂丹了。”戚怪合上木盒,正色道:“我戚怪帮人是看心情,不过这次却是在你身上压了一个价值不菲的赌注,希望你是个守约之人。”

“这药能坚持多久?”

“看她造化,不过有这碗蛇汤压制,至少能顶上十天。”别说汤了,光是那颗凝魂丹,也是需要极北苦寒之地的冰莲混合夭折腹中的男童心脏炼制一年半载才出那么一颗,要不是觉得这丫头或许能见到那人,他岂会舍得?

窦扣离开戚怪居所回到三人曾住的寒屋漏院已是日落黄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脑中思绪乱成一团。晚风卷起院中火坑里的冷灰直扑脸颊,飞进眼里,她忍不住鼻子一酸。

细细想来,归根究底似乎又是她的错,如果那天没有去城郊拾柴火就不会救下那个忘恩负义之人,也就不会发生今日之事。难道她是天煞孤星注定克死身边的人?

太阳一下山,天总是黑得特别快,窦扣进屋匆匆把满身血渍的衣物换下,再用一件补丁外衫重新裹住青耕,放进背篓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就重新出发了。

出城的时候很顺利,她装着可怜的脸跟城卫说是自己家的鸡发了鸡瘟,要拿去城外埋了以防后患,那两人赶忙捂住口鼻让她赶紧走。

‘出了落孤城沿大路一直往北走,穿过树林就会看到一湾大湖,偶尔会有放养野鸭的船家肯渡你到对岸去。阴山是最高的那座,虽然神仙所居的洞天福地一般人无法接近,不过这青耕是神鸟,你便带着她去碰碰运气吧。’

窦扣脑中刻着戚怪这句话中的重点,‘大路往北’‘湖’‘船家’‘阴山最高’。

今晚月光还算亮堂,宽敞的大路走得十分顺畅,毕竟她这身打扮也不会有人想跳出来打劫。好在背篓里是小小的鸟躯,如果是个成年的妇人,她定是死活都拖不动的。

晚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钻进衣领,窦扣打了个寒战,她裹紧衣服,稍稍加快了脚步。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一个人晚上走夜路还是挺害怕的。都怪以前在山上的时候爷爷没事总讲一些鬼神妖魔的故事给她听,这下脑中全是自己虚想出来的恐怖形象,怎的都挥之不去。

窦扣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长时间,只觉身子越发疲乏,适才发现不远处亮着几盏灯笼。

第七章 庙中奇遇

前方的庙宇格外气派,窦扣行至门口,抬头看牌楼正中的黒木匾刻着‘山神庙’三个大字,四侧亦刻有万字佛边,屋顶飞檐处都挂有油纸大灯笼,很是亮堂。

身子困乏得很,窦扣打算在这过一夜养足精神再继续前行。

寺庙的院子不大,不过更显得院中的一棵菩提树硕大无比,树上挂满了各种祈愿符、绸缎带、以及用细线穿孔的木牌,上边都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一些似乎想抛至更高,却没有被树枝勾住掉在地上,也不会有人扫去。

树前方的大青铜香炉里插满了红色的香杆,看来果真如人所述,香客繁多。

一一越过,窦扣走上石阶,进了庙堂去。

一直想来的地方,却这般无心插柳地来了。

她吹着火折子,点燃了堂内四周烛台上的蜡烛,整间庙堂顿时陷入柔和的烛光之中。正中的五尺铜制神像盘腿而坐,双手叠加于下丹田,手指做结印相对,束发置头顶,胡须覆嘴垂至胸口,面相严正,慈眼视众生。

神仙都是老伯伯的样子吗?窦扣一边嘀咕一边把背篓拿下来放置在一旁,然后走到中间的软垫前跪了下来,仰起头,盯着那双铜质的眼睛良久才开口道:“人家都有爹娘,我非但没有,连对我好的人都一个一个受到伤害,听爷爷说我是神仙送来的,你也是神仙,那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空荡的环境能把声音放大好些倍,她稍稍压低了音量继续自顾道:“你既然能显灵一次,也能显灵第二次吧?那你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上阴山吗?或者你能直接治好哑娘,我也就不用去了。戚怪说,阴山中有一只修行了千年的赤炎蛇,只有它的蛇毒能治好哑娘。阴山那么大,要去哪里找那只赤炎蛇呢找到了之后他会帮我救人吗不知道季大哥现在在哪里”就像一潭苦水,不吐不快,她噼里啪啦对着空气说个不停,即便知道不会有人理她,不过还是朝神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你的问题还真不少。”

窦扣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惊悚地瞪大眼睛左顾右盼。

老者从神像后边走出,一身素衣道士装扮,雪白拂尘搭在手肘,鹤发鸡皮,沟壑纵横的脸正朝她微笑。

“你…你,你是山神”窦扣被惊得语无伦次,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呵呵,姑娘太看得起老夫了,老夫只是庙祝而已,在这庙里做些解签文,打扫之类的杂活,平时喜欢研究道法,所以这身打扮。”

“那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啊”

原来是个普通人,窦扣松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姑娘丹田有力,中气十足,老夫刚准备过来掌灯,想听不见都难啊。”

老者笑眯眯地走到神像前用拂尘轻轻掸了掸,随手拿起一个贡品水果用手随便擦两下便放入嘴里咬得咔呲咔呲响。

“那是给山神爷爷的,你怎么可以不敬!”

她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供台上的食物也只能干巴巴吞了好多口水,见眼前人如此随意,窦扣莫名火气顿时上来三分。

接受到怒视的目光,老者不以为然的又拿了一个梨,走过来塞在窦扣手里道:“看你年纪小小的,怎么那么多规矩?饿了就吃!不偷不抢的,他老人家有灵,也不想有人在庙里饿肚子对不对?反正放久了都要拿去扔掉,暴殄天物还不如吃了好。”

似乎有点道理,窦扣无力反驳。见她仍在犹豫,老者一个推送,直接把梨塞她嘴里。

“吃吧,迂腐的小丫头!”

窦扣双眼微瞪,却也忍不住小小咬了一口,好甜!接着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夜凉如水,夹杂着二月的寒风吹进来,窦扣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三两下啃完手中的梨后,她走到背篓边靠着柱子抱膝蹲坐下来,看着老者走到前院关了庙门,接着又回来关了正堂的门,把黑夜阻隔在了外边。想来也是快到歇息的时刻了,幸好自己早了半刻,不然今晚得睡树林里了,想想都觉得恐怖。

老者盘腿坐在其中一个软垫上,闭幕养神,缓缓问道:“丫头要去阴山”

“嗯”

“要救人”

“嗯”

“你可知阴山非肉体凡躯能上去的。”

“知道”戚怪有跟她说过。

“那你”

“神仙也是人修成的嘛,不去怎么知道上不去,而且我非去不可。”

“你要救的是何人让你如此执着。”老者睁开眼,看向她的背篓。

窦扣思索了几秒,觉得这老爷爷既是修道之人,应该懂一些神魔妖仙的事,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他。

并没有多大讶异,老者只是颇有深意的‘哦’了一声。

就这样?这表情是信还是不信?她口沫横飞的,好歹也给一个精彩的掌声吧,难道他不好奇她背篓里的东西?这反应着实在窦扣意料之外,因为连戚怪这种‘见过世面’的人都多少惊讶,眼前的老爷爷怎会如此淡定?

“不相信就算了。”窦扣偏过脸去,罢!反正是不相干的人。

“老夫没有不信,只是在想你胸口印记里的东西,虽不知是为何物,但道法里有一种衍息心法,可以压制自身逆行之气,不至于修炼的时候走火入魔,还能加以控制,收放自如。”

“有这种法术那你能教我吗?”那些光束老是莫名其妙地飞出来,虽然每次都是救她,可指不定哪天没事找事出来乱窜,万一吓到别人,不就自己安了个妖怪的名?如果以后能收放自如,定是再好不过了。

“此法不难,只是一般的调养之术而已,今日且罢。地上阴寒,对身子不好,老夫的居所在后院,屋内还有一个小竹榻予你休息,明早再授予你心法。”老者站起身,示意窦扣跟上。

倒是一个心肠不错的爷爷,窦扣未觉不妥,提起地上的背篓,走到供台前拿了一块饼,双手合十拜了拜,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寺庙的后院别有洞天,只是四周的薄雾让人仿若置身于梦境中,适逢桃花开得茂盛,被风吹落了一地,洒在石板路上,煞是好看。

老者提着灯笼走在前,窦扣紧跟其后,她记得刚进寺庙的时候月光还挺亮堂的,啥时候变得灰蒙蒙了?最近天气真是捉摸不定,只盼明日不要下雨的好

走了一小段石板路,便看到桃林中立着一间矮小木屋,老者领着窦扣进了屋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窦扣环视一周,除了床和桌椅,就只有窗边的小竹榻了,家具还真少。她放下背篓,把青耕抱出来放在榻上,拨开裹着的衣物,用手顺了顺羽毛。

自喝了那碗黑乎乎的汤后,微微从喙处可探到如熟睡般的呼吸,青耕整个身体一动不动,眼合口闭,只有身体的温热能证明她还活着。

窦扣还是有些担心的,这样不吃不喝真的没事吗还是要灌一点吃的下去

老者此刻坐在桌前不发一语,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边的身影。

是自己大意了吗当初怎会没有算到她体内的元神竟会如此活跃,不过这样看来,好像也不是坏事

“丫头,你过来。”老者突然唤道。

“嗯”窦扣听话地走到老者对面坐下。

“你拿着这个”老者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接着说道:“明日过了湖,到阴山脚下后把瓶子里的水喝了,便能通过阻隔结界了,那里虽然是修行圣地,但不乏心性不定的妖兽,且地势险峻,上山之后还是得小心行走。”

窦扣接过,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瓶身精细小巧,不及她两根手指大,晃了晃也没有声音。

“好可爱的小玩意,里边装的是施了法术的水吗”她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入腰间的小荷包,如果真的有效,那摆在前面的第一个难题就顺利解决了,只是

“你为什么帮我”

“老夫是修道之人,助人有利修行,何乐不为其实这只是普通的水滴,施以简单咒法就成了。阴山只是为了阻隔凡人,所以并未使用什么上层的结界,要通过不难。”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窦扣感到阵阵睡意袭来,知会了声,便去睡下了

翌日,窦扣是被冷醒的,钻入衣领的露水让她打了好几个寒战。猛然惊觉自己居然睡在桃树下,一个激灵弹坐而起,眼前哪里还有什么木屋。

周围的桃林,地上的花瓣,不远处延伸过来的石板路,她顺手摸了摸腰间的小瓷瓶子

昨晚不是梦!那人是鬼还是妖难怪她觉得昨晚四周灰蒙蒙的好不真实。窦扣猛地又打了个寒战,头皮一阵发麻。

东边太阳才刚露半边脸,桃林中已是雾气漫天,红霞透过云层晕染了整个世界,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窦扣朝双手哈了好几口热气,待稍暖和了些,她把身侧的青耕重新用衣物包裹住,装入背篓里,不经意间发现身旁多出了一卷竹简,上边用小篆刻着‘衍息心法’。

窦扣又是讶异又是感动,回想起昨晚那位老爷爷的一言一行,怎都不似妖邪之辈,莫不是自己遇上了神仙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把竹简一同放入背篓,沿着昨晚的石板路大步走向前院。

天气不错,没有下雨,庙里陆续来了一些朝拜的人。香炉里青烟袅袅,庙堂里的供台上又多了一些新的贡品。

窦扣跪在堂中,双手合十,虔诚地看着山神像。

“山神爷爷,谢谢你,我此去一定会小心的。”

说完又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第八章 神秘少主

暖阳升至半空,薄雾渐渐散去,窦扣出了山神庙又往北走了不到半刻的路程,树林前方一湾大湖赫然在目,远处群山皆笼罩在一片迷蒙中。偶尔几只白鹭扑下,叼起猎物再腾空而去,微波粼粼的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有妇人在湖边洗衣,嘴里哼着歌谣,声音清脆洪亮。几块平坦的大石刚好作为天然的椅凳和洗衣板,妇人手里的捣衣杵在石板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婶婶,你可知这湖上何时会有渡船?”窦扣上前询问。

妇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着她,道:“你是要去”

“我要去阴山。”窦扣看向那片迷蒙中的群山,烟云深处,一座峻峰高耸入云,若隐若现。

“阴山?”妇人顺着看过去,然后又转过头看向她,“你也是去寻长生草的?”

“长生草?不不不我只是去拜访一位仙者。”虽不知妇人所指何物,不过听名字应该是草药之类的东西,窦扣也无心追问。

妇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眼神似乎在说‘仙者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这湖上就这么几个养鸭垂钓的,这会儿啊也该是回来的时辰了,约莫再多等半刻吧。”妇人说完继续忙手里的活去了。

窦扣道了谢,走到湖边蹲下,用清凉的湖水简单地梳洗了一番。

远处薄雾中豆点大的扁舟若隐若现,头戴草笠身着蓑衣的船夫摇着橹缓缓驶近,船头尾各站着三两只放养的野鸭。见有人朝他招手,船夫摘下草笠边挥边吆喝回应,驶着船靠了岸来。

这还是第一次坐船,窦扣小心翼翼地踏出脚,怎料船身晃得厉害,她一个不稳扑了进去,惊得船沿站着的鸭子全数飞扑进了湖里,‘嘎嘎嘎’乱叫不停,船夫用橹支撑维持平衡,不禁大笑。

窦扣好不容易爬起来,屁股还没坐稳就听见船夫说:“小姑娘,坐好咯。”接着橹一摇,船身晃晃悠悠的驶开了。

她自小在山中长大,这种水路运输工具见都未曾见过,晕船是必然的,此刻窦扣胃里翻江倒海,却只是一阵干呕,早上本想顺个贡品果腹,只是庙堂里众目睽睽,她便打消了念头。

她用手紧抓船沿,低头见眼前一片茫茫墨绿湖水深不见底,像是一个大窟窿,随时可能把人吸进去。

几只野鸭飞上船尾,船身又是一阵晃动,窦扣干脆闭上眼,想象成是在荡秋千。只盼这小小的木舟能顺利过去,湖心水深几丈,她可不想溺水而亡,湖水冰冷刺骨的,这种死法太痛苦了。

“试试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眼睛专注一处,既能饱览这湖光山色也能使头晕减缓。”船夫悠闲地摇着橹,又问道:“姑娘也是去阴山寻长生草的?看你年纪尚小,莫不是家中有人得了顽疾?”

又是长生草,窦扣仰起略微发白的脸,悠悠道:“我不知道什么是长生草,此去阴山是另有所寻。”

船夫笑道:“世人都想长命百岁,我却不以为然,行在山水间,只盼逍遥自在,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何分别,不都早晚归于黄土。”说完清嗓吆喝一声,伴随着空中几声划破天际的长鸣,格外悠扬。

“长生草到底是什么啊?刚湖边那洗衣的妇人也问我是不是去寻它。”听得多了,心里也有了些好奇,窦扣忍不住发问。

“传闻阴山上长有一株紫叶绿花的仙草,喜好阴寒之地,一般生长于渗水的石缝中或者山洞深处,其叶可治百病,除皱祛疤,其花可驻颜,延寿……可神了。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谁知是真是假,更何况阴山又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只听船夫这边说完又‘咦’了一声朝前望了望,窦扣也顺着望过去。

不远处隐约可见一艘画舫,因水路渐渐变窄,所以越靠越近,湖面荡起的大波浪使劲摇晃着窦扣乘坐的扁舟。晕船的感觉真是难受得要命,窦扣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气没一出撒的瞪着仅隔十几米的庞然大物。

船身是复式的亭台楼阁,梁柱刻凤,栩栩如生,轻纱帷幔皆以鹅黄为主色,船头立着的麒麟标志足有一成人大小,船边每隔几米就站一护卫,统一身着褐色皮衣,腰间均配有大刀或长剑,各个英姿飒爽挺身而立,不禁让人猜想那帷幔中到底是何人。

虽然这番景象着实让窦扣开了眼界,不过她现在可没心情。

“船家,此去还有多久路程?我自小在山间长大,这行船颇为不适,让你见笑了。”窦扣一脸苍白虚声问道。

船夫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那艘画舫,听到窦扣唤他,这才回道:“姑娘莫急,过了前边那个浅水湾,水道就窄了,再直行至一池古潭,就是阴山脚下了。”

画舫渐渐驶远,船夫也朝同样的方向摇橹前行,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这青漠庄的人也信有其事。”

“难道他们是去寻长生草的?”听名字应该是某江湖门派,窦扣虽下山不久,可季大哥闲暇时会跟她说一些江湖之事,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她总是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就像在竹山上的时候趴在爷爷腿上听神仙故事一样。

窦扣心一沉,真不知道,季大哥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可还安好。

“听说这青漠庄的少主偏好游山玩水,却也是一俊秀之才,自小跟着祁山仙门的忘尘真人修炼道法,不到弱冠之年就已是一身仙风道骨,法术超群,此番前去想必也是为那仙草。”

离了湖心,扁舟驶入浅水湾,水道变得不到一丈宽,用橹能撑到底。

画舫停靠在湾口,船边只剩下两个护卫,这大船定是驶不进去的,想是船内的主人也换了小舟前去。

日至头顶,薄雾早已散去,河道两侧鸟声不断,扁舟在水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痕,印着正午日头,光晕乍眼。岸边阵阵青苔泥沼味扑鼻而来,颇使人神清气爽。

船夫减慢了速度,用橹探底而行,似乎来回过多次,很轻巧地避开了一些隐藏的大石头,使船身行驶得平稳顺利。

“小姑娘,我们到咯!”

听到船夫一声吆喝,窦扣探身看向前方。

水如碧玉山如黛,一池盈盈古潭幽深而静止,零散的荷叶伴着密密麻麻的水藻,随着小舟驶入,散了开来。

把船靠岸,船夫并未收取报酬,想来是看窦扣的打扮也给不出个什么。

窦扣连声道谢,船夫离去前还叮嘱了一些,无非是走山路要如何小心之类的,总之还是个挺热心的伯伯。

她长呼一口气,总算是到了,这水路行船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想到以后回去还得坐船,心里就瘆得慌。

适才发现不远处也停靠了一艘乌篷船,早已人去船空,不难猜应是那画舫的附属,再看地上满是鞋印,看来此处早已被人踏遍。

窦扣抬头,眯着眼看向深入云层的山顶,只见时不时几道雪白身影划空飞过,隐入云层,伴随几声空灵悠长的鹤唳,侵占了整个耳膜,叫声虽悲戚,倒也十分动听。

“只盼这赤炎蛇千万别住在山顶就好,不然非把我累死不可。”窦扣边说边取下腰间的小瓷瓶子,打开木塞,仰头喝尽,抿了抿唇,冰冰凉凉的似乎没什么味道。管他呢,喝不死就行,没准还真有用呢!她把瓶子重新收入腰间,沿着地上的鞋印走入山林。

到访的人不在少数,都已被人踏出一条平坦的小路了。窦扣绕了几个弯,一个峰回路转,见前方不远处站着四个大汉,定睛一瞧,是那画舫上的护卫。大汉身侧的石壁闸道对立危耸,顶端并头相接,从上至下形成一个锥形的崖口,目测六尺来宽。

见窦扣走近,左边的大汉上前伸手阻拦。

“我家少主对长生草势在必得,姑娘还是请回吧。”

窦扣闻言,愣了一愣,敢情这阴山是他家的了?她一路颠簸,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难道就这么被人一句话给打发回去?别说为的还不是那什么仙草,就算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眼前几位人高马大,恐怕刀一挥就能把她切成两半,不过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定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窦扣后退一步,扬起下巴不屑道:“我有说我是来寻仙草的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家少主一样,想长命百岁,无病无灾啊。”

“姑娘多说无益,看你这肉体凡胎的,就算我等放你过去,你也往前走不了多远,不如趁天色尚早,湖边还有船家渡你回去。”压根没有放她过去的意思,大汉的手依旧拦在中间。

“既然觉得我上不去,那你们还拦着我干嘛?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什么事都要试上一试才甘心。你们且让我过去,如果实在上山无门,我自会离开,到时也不劳烦你们赶我走了,否则我就回去宣扬你们青漠庄群欺弱女子。”见眼前几人在犹豫,窦扣又拍马道:“各位都是壮士豪杰,不会连小女子这点要求都拒绝吧。”

拦她的手果然放下了,大汉走回去和同伴交头嘀咕了几句后,其中一人对她说道:“前边就有阴山结界,连我家少主都是跟忘尘真人借法器才得以进入,你个黄毛丫头不听劝就算了。”

窦扣突觉自己在口才方面还是有些造诣的,心下自豪一阵,越过四人,走进那石壁闸道,回过头道了句:“谢了!”然后转身飞奔而上。

第九章 山中偶遇

从小跑遍山林,山路基本都大同小异,什么地该走,什么地不该走,还是能拿捏得当的,这林中景色也不过如此,甚至还不及竹山的美呢,她还以为神仙住的仙山会格外不同些。

正想时,窦扣突然浑身一啰嗦,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身而过,那种沁入骨髓的冰凉通透感,蔓延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警惕站定,身体还保持着疾走的姿势,眼珠子轱辘辘转了几圈,她很确定身后有异样。

吞了吞口水,窦扣鼓足勇气,猛地跳转身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这难道是

她伸出食指,向前挪步,朝空气中小心翼翼地触探,只见指尖碰及之处一阵粼波起伏,吓得她赶紧抽回手,波纹瞬间隐没,肉眼无从察觉。

似乎感到这无形的屏障对人无害,窦扣又伸出手去。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像是把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甚至连灵魂都彻底清洗了一遍的清爽感。

她高兴地呵呵大笑,连蹦带跳的在屏障两边窜来窜去,“山神爷爷的仙水果真有效!”

再看结界内的树林,虽说是同一小径,树木却完全是两个形态。一边平凡无奇,一边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干更是壮硕无比,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丛林幽深寂静,皆沁入一片薄雾之中,轻烟流动,速度极缓,还是能隐约看出变化,阳光只溜了少许进来,点点光晕,朦朦胧胧,流光溢彩。

林中野物众多,窦扣进了结界后,一路上数不清的兔子,狐狸,鹿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见都没见过的小动物,或长得可人讨喜,或疢头怪脑。她开始会被吓到,后来发现这些动物并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甚至有些一看到她就飞快地逃走了,人家说这山里都是在修行的兽,想来应该是道行低微的,见了人才会害怕吧。

肩膀上的透明水晶蝶不知是何时停驻的,似乎陪她有一段路程了,窦扣也没有挥手赶走它,反而觉得有个伴也不错。一些有着奇异羽毛的鸟时不时从头顶飞过,扑腾着翅膀,窜进林中,枝叶响动伴着群鸟相鸣,嘤嘤成韵,使得这幽林活泼了些许。

她驻足在一溪流边,捧了几捧透心凉的水喝下,拭去额头渗出的汗珠,放下背篓,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检查了下青耕的状况,呼吸依旧平稳,像是睡着了,只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未知的变数犹如一颗定时炸弹,让人每时每刻都把心提到嗓子眼,这几天遇到的事,遇到的人,比窦扣前十几年遇到的都还多。以前一直认为山下多姿多彩,却不想也充满险恶,还不如山上来得单纯快活。

窦扣忍不住怀念起三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说光景不长,可总归是下山后唯一对她好的人,如果没有哑娘和季大哥,恐怕她现在早已是乱葬岗的一堆白骨了。

沿着溪流往上瞧了瞧,按照戚怪的说法,这赤炎蛇修炼需要靠阴湿之地来压制自身的炽焰之毒,所以一般会临水而居。虽很好奇为什么戚怪会对阴山颇为了解,以至于他让她找的人都是一般人不得而知的,却也不便过问,不过肯定的是,既然他一眼就能认出神鸟,想来也是个不寻常之人。

反正沿着有水的地方走就对了!

日渐西斜,这一天都未曾进食,体力稍稍有点不支,窦扣又蹲下去猛灌了几口水。眼前更重要的是得在天黑前找一处空旷平坦的地方打地铺过夜才行。

四下看了看,发现前边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几颗火红的大果子,圆溜光滑,挺诱人。窦扣心里一喜,快步走过去,站在树枝下踮起脚伸手去摘,差那么一点就够着了。

“别去碰那果子!”忽的被人喝住!声音从身后传来,洪亮有力。

窦扣伸在半空的手顿住,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墨绿锦衣的男子站在几米外正神色紧张地看着她。

思索了几秒,窦扣听话地把手收了回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果子到底能不能吃,只是肚子实在饿得慌,才会那么猴急。不过既然人家阻止她,想来这果子是真吃不得吧,哎!可惜了。

窦扣转过身打量起那人,男子頭戴束髮白玉冠,五官清秀,腰间系一条镂空麒麟纹的鞶革,再看年纪,不难猜到是何许人。

“你是那青漠庄的少主?”窦扣问得直截了当。

“姑娘怎知?”男子颇为意外,走上前来。

“麒麟很漂亮。”窦扣指了指他鞶带的纹饰,埋怨道:“你在那大船里倒是比我舒服多了。”

“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不过我更好奇,姑娘是如何进来的。”男子已经走到面前。

窦扣不及他肩膀,后退一步坐了下来。

“你帮我找点吃的,我就告诉你。”他毁了她的‘美味’,他要负责!

“这简单。”说罢,男子走到溪边,伸手朝水中隔空一击,只见一条巴掌大的草鲤弹跳而起,飞落至脚边,活蹦乱跳溅得一身水花。男子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鱼身直穿而过,举了起来,递至窦扣面前,“喏,给你。”

窦扣欣喜的接过,然后又不好意思的朝男子伸出两根手指。

“再弄两只上来可以吗?”

林中炊烟袅袅,木架子上烤着几条鱼,香气阵阵。窦扣坐在火堆旁不停地咽口水,眼睛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食物。男子则是在一旁有规律地转动着穿鱼的木枝,以防烤焦。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了吧?”男子开口道。他跟着师傅修道十余载,一般的妖邪仙魔皆能感知得到,可眼前这姑娘分明就是一普通凡人,莫非也是靠了什么法器进来的?还是说现在阴山什么鸡鸭猫狗都能随便出入了。

“这个”窦扣晃了晃腰间的小瓶子,“一个道士爷爷送的,施了法术的水。”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告诉他也无妨。

“喔?”果然不出所料,男子挑眉道:“原来是有贵人相助,那么,你也是为长生草而来?”

又是长生草,她这一天到底要解释几遍啊!本来兴趣缺缺的,现在越发觉得好奇了,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窦扣接过男子递过来的烤鱼,吹得稍凉些,捏了一大口往嘴里塞,这人手艺不错嘛!外焦里嫩。正吃得津津有味,侧头见男子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

“你要吃吗?”窦扣含糊不清地问道。毕竟鱼是人家烤的,自己却是有些猴急了。

男子摇摇头,“姑娘吃吧,我不饿。不过姑娘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一听到人家不吃,窦扣又撕下一大块往嘴里塞,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的道:“我说不是你信吗?”

“为何不信,这阴山之中,瑰宝数不胜数,姑娘即便不是为那长生草而来,想必目的也大同小异。”眼前这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让他感兴趣了。

“你那几个在路口拦人的就不信。”不到半会就啃完一只,窦扣用手胡乱抹了抹嘴,弄得满脸柴灰,然后又摊开黑乎乎的手掌朝男子伸去,“再来一只。”

“他们为难你了?”男子这次主动帮她吹凉了些,再递给她。

“倒是没有,不过他们说你对这长生草势在必得,叫我赶紧回家洗洗睡。”一想到这,窦扣瞪着他道:“敢情这阴山的树是你家栽,路是你家开的了。”现在那四人应该在纳闷为何不见她回去吧。

男子略微尴尬,他其实并无此意,只怪他那些护卫有时候衷心过了头,难免让人对自己产生误解,不过也无需解释。

“姑娘既然能从我青漠庄的护卫中通过,想必也是有过人之处,在下凌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男子报了名来。

“我叫窦扣。”她亦如实相告。

“豆蔻枝头双蛱蝶,芙蓉花下两鸳鸯,看来姑娘和在下颇有缘分。”凌央打趣,一脸痞笑。

窦扣一愣,低声骂了句:“轻浮。”然后起身走到溪边,把脸和手洗干净,再用衣角拭干,眨巴着大眼又看向那树枝上的大红果子,问道:“那果子真有毒吗?”

“那红果叫蓕雾,一旦碰到就会使人神志不清,如果误食,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凌央神神秘秘地答道。

“什么后果?”

“你还小,说了也不懂,反正是极为不好的事。”

“会死吗?”

“如果无人解毒,十二个时辰后便会静脉爆裂而死。”

窦扣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来,她刚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了?不过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要她随便就欠别人一个救命之恩的人情,这也太亏了。

“我不拦你,你去试试便知,不过先声明,我可不会解这个毒。”凌央耸肩,一脸‘你请自便’的表情看着她。

“我我不喜欢吃水果。”窦扣尴尬地走回火堆边坐下,这借口真烂。

“是吗?”字音拖老长。

看到凌央那张痞笑不变的脸,窦扣真想朝他脸上挠几爪子,亏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觉得这人仪表堂堂,温文尔雅,现在简直就是市井流氓的样子。

见窦扣鼓着腮帮子,偏过身不理他,凌央直觉这小姑娘有趣得紧,随便逗一逗都那么可爱,看来在阴山的这几天不会无聊了。

“扣儿吃饱了?”

不理他。

“小豆子真不吃了?”

沉默。

“小扣子”

“不要乱叫!”小扣子是季大哥叫的,他才不及季大哥一分豪,这人真讨厌,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生气了?”人小脾气倒不小。

还是得不到回应,凌央故作长叹一声倒地而卧,双手为枕,翘起二郎腿,悠悠道:“这阴山中的夜晚可是非常恐怖的,一些喜好吸*气的妖兽会不会闻香而来呢”

“你骗人!阴山是修行圣地!怎会有食人妖兽!”不过想起昨晚庙里的神仙爷爷也说过阴山不乏心性不定者,窦扣心里突然觉得毛毛的。再看日头已经西下,身后草丛中偶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惊恐地弹开,往凌央身边挤去。

身侧传来某人恶作剧般的笑声,窦扣又气又羞地瞪着凌央。虽说这人不怎么讨喜,可现在身边多个人还是会安心许多的,而且是个会法术之人。

“有我在,不用怕。”凌央柔声道,大掌抚上她的发,痞脸换成温笑。

窦扣有些迷茫,熟悉的话语使她心里一阵酸涩,小脸耷拉了下来,躲开凌央的手,身子挪开了些,轻咳一声道:“天快黑了,你有何打算?”

凌央指了指窦扣身后,“看到没有,那边的岩石下面,有个凹口,我们今晚就在那过夜,万一下雨还能遮挡。”

“我们?”意思是要她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宿一宿?虽然她黄花未开,身材平平二两肉,可男女有别她还是知道的,以前睡觉的时候,三人一个房间,她的床和季大哥的都用一木板子隔开。

“怎么?怕我吃了你啊?”凌央边打量边嘲道:“我对小孩子可没有兴趣。这山高万丈,你跟着我总归是安全些,万一你又吃到什么不该吃的,不仅要寻的东西没寻着,反而把命给搭上了。我这人向来爱管闲事,心地善良得很,还真见不得一个连鱼都不会抓的小姑娘饿死在这山中。”

真不知羞,窦扣嗤鼻,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善良的。不过目前看来,跟着凌央走总比自己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来得好,而且还不用饿肚子,万一真有什么危险还能有他顶着,何乐不为?

第十章 崖壁山洞

一夜好眠,许是这山中仙气萦绕的氛围使得人精神格外放松,而且也不会觉得冷。窦扣被清脆的鸟叫声吵醒,起身看到凌央已经在凹口外生了一堆火。

适才发现身上盖着他的外罩,其实除去那张偶尔让人讨厌的脸,他这人应该是不错的。

林间雾气浓厚,枝繁叶茂,看不见日头,很难分辨现在是几更天,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尽快找到赤炎蛇才行。

窦扣像往常一样检查了下青耕的状况,确认无异常后,重新把背篓盖上,卷起凌央的衣服走到火堆旁,见他双目微阖,盘腿调息,窦扣也不打扰,只是静坐在一旁朝火堆里加了一些干柴。

哎,修炼仙法什么的真是无聊。

“先去溪边洗洗,吃完东西就要赶路了。”凌央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窦扣梳洗回来,把木架上的鱼取下,果真是三餐无忧了,不过这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时而邪痞,时而温柔,时而沉稳,就像现在,他说话的语气也不似昨天那样嬉皮笑脸,阴阳怪气。

“凌央,你寻长生草要干嘛”坐在他对面啃着鱼,只当是打发沉闷的氛围,窦扣开口问道。

一口深吸吐,双手下压丹田,睁眼,站起身,接过窦扣递过来的外罩穿上,凌央一脸慵懒道:“救人。”

窦扣‘喔’了一声,没打算细问下去。

凌央熄了火堆,走到溪边蹲下,不知在观察什么,他拿起地上的碎石细看了一番,然后又扔入水中。

“你为什么不问我救什么人”

“说了我也不认识。”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更何况萍水相逢还不知何时会分别,还是不要太熟络的好,免得会心生怅然。

“真无趣。”小孩子不都是好奇宝宝吗?不是应该缠着他问东问西的亏他昨晚还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

“那如果你愿意说……”居然主动要求别人探自己隐私,这人真是奇怪。

“我不想说了。”凌央故作赌气,随手又捡起一颗石头,摸索片刻,扔入水中。

窦扣本不是什么造作之人,说话向来直白。为了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她扯开话题问道:“石头上有什么你看得那么认真。”

“师傅说过,能孕育仙草的岩石都会带些灵气,日积月累,剥落换新,一些被溪流冲刷至下游也是有可能的。”似乎没有什么发现,凌央拍落手掌的灰尘,沿着溪边跨步而上。

“你不会嫌我是累赘吗毕竟我不会法术。爷爷说会法术的人能上天下地,能感知万物,会飞会变吃的……你如果不带着我是不是就可以嗖的一下就飞到山顶了?”窦扣跟在凌央后边纳闷地问道,其实昨晚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看来你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凡人。为了不打破自然规律,山神仙尊设下结界,让修为较低的野物使不出法术,以免那些尚未有修为的,即便是猛兽,也敌不过一只一百年的狸猫。像我,也只能用内功给你打几条鱼上来吃。”

“山神……?”窦扣想到庙里的老爷爷。

“嗯,听闻这阴山仙尊钟离阜是个特冷面古板之人,虽长相俊逸秀美,却十分不通情理。有一次,我师父作为地仙有幸去参加瑶池盛会,在一旁不小心听到钟离阜与水莲仙子的一段纠葛,大致内容是仙子想去钟离阜的太慧殿住上一段时间,说是想借阅他搜集的一些书籍,其实谁都知道仙子对他有情,这只是借口而已,可他却已玄云宫不宜女流进出而拒绝,让仙子当场颜面扫地,拂袖离去。”凌央说起这段的时候,声音压得老低,神神叨叨好像隔墙有耳似的。

窦扣噗呲一声大笑,长相俊逸秀美……年轻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了,不过那晚庙里的爷爷还真和秀美两个字沾不上边,这水莲仙子的口味可真重,不过仙女的想法岂是她等凡人能参透的。她努力憋住笑声,心里一百个罪过,仙子莫要怪罪。

“你笑什么”走在前边的凌央转过身,不解地看着窦扣笑得前仰后翻,小脸还憋得通红。

“没,没什么。”待稍平复,窦扣略诧异,多久了,从爷爷去世到现在,甚至连季大哥偶尔讲到有趣的故事时,她都没有这样笑过。

“凌央。”

“嗯”

“谢谢你。”

……

溪边多青苔,山路十分滑溜,害窦扣几度差点跌个狗吃屎。林间不时有野物在远处盯着他们,窦扣也习惯了,那只透明水晶蝶不知何时又停在了她的肩头,似乎不怕人,窦扣用手指逗逗它都不会飞走,甚至还会跳上她指尖煽动翅膀。

不过因为蝴蝶突然想到了爷爷,窦扣终于烦闷地撵走它,感到不受欢迎后,水晶蝶不舍地绕了几圈遂没入草丛。

正当窦扣快走不动的时候,凌央手指前方一声惊呼:“小豆子!快看!”

她顺着凌央所指探身望去,只见前方百米处数丈宽瀑直泄而下,像一匹雪白披帛没入潭中。难怪刚就听到哗哗的水声,此刻是越来越响亮了。

两人走至瀑潭边,更是声如奔雷,震耳欲聋,瀑身雾气腾腾,落入潭中溅起的水花也有数米之高,珠玑四溅扑于面上,湿了发梢,衣履俱透。

巨瀑水流并未依附于石壁上,就像提壶倒酒,不沾瓶身,侧面看去后边空出很深的凹口,潭边有木阶配栏引路而上,深入瀑心,隐约可见在瀑布另一头亦有阶梯延伸至瀑顶,只是中间全数藏于水帘后,让人无法得知形势如何。

窦扣仰头看得出神,这就是仙境吧?以前对于神仙住的境地都是听爷爷形容出来的,脑中的想象非常局限,今日见到眼前此景,才明白这样的地方岂是只言片语所能描绘出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搭上去的?

“喂!小豆子!”窦扣还在发呆,凌央已走到阶口,凭栏朝她大喊。

抹了抹额头上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雾水,窦扣快步跟上去。

“我们要从这上去吗?”她站在阶口,朝延伸进去的方向探头,水雾太浓,什么都看不见。想到即将步入未知空间,窦扣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这立于悬崖中间的木板结不结实,经过常年累月的水,有些会不会已经被腐蚀透了,万一断裂……落在水里她不会游泳,摔在岩壁上那也是粉身碎骨。

“你看周围悬崖峭壁的,如果不走这条路上去,我们只能折回了。”凌央看得出窦扣害怕,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可长生草他一定要寻到!如果眼前的木阶能连接上另一头的,那现在脚下的路必是上山最快的捷径无疑。他握紧窦扣的手道:“我们摸索着上去,我走前边,你手别松开,一旦有何松动我们就退回来。”

正如凌央所说,这确是唯一的路,如果折回,要另寻上山之路的话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她不能冒险,不然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走吧。”另一只手扶住栏,窦扣坚定道。

接着两人摸索而上,不过似乎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恐怖,上了一百多阶,脚下所踩依旧稳固,只是身处巨瀑后边,水声盖过了一切,脑袋里嗡嗡作响,全身已被浸透,整张脸都是水。

雾气虽浓稠,可还是能看清旁边满是青苔的石壁,连呼吸都是混合水气的青苔味。

“前边有个山洞!”凌央转身靠近窦扣耳边大声说道。然后拉着她再向前走了一段。

两扇门大的洞口此时出现在离他俩不到一尺的岩壁上,周围覆满藤蔓,垂落下来,形成了天然的洞帘,还搭着几株开满花的荆条。隐约能看到有平坦石块扑成的小路弯曲延伸入洞内,只是长期沾水,石块上绿油油一片。

凌央让窦扣在原地等,他双手扶栏纵身一跃,用轻功落至洞口,拨开挡在前边的藤蔓,朝里探了探,山洞像个大窟窿,里边漆黑一片。

长生草喜好阴寒潮湿之地,一般生长于渗水的石缝或山洞中,所以他怎的都要进去探究一二。

“我先去进去看看,你等着哪都别去。”凌央朝窦扣大喊,水声太大,怕她听不到,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窦扣点点头,看着凌央没入黑暗,却不到半刻就出来了。

“里边太黑,而且夜明术在阴山完全施展不出来,是我大意了,进山之前没有准备一些应急物品。”凌央跃身回到阶梯上,悻悻地说道。夜明术是普通的低级道法,能使修道之人在夜晚眼如灯炬,得以洞悉四周。

窦扣侧过身指了指背上的篓子,扯着嗓子道:“我里边还有一些火折子,包的很严实,应该没有弄湿。”季大哥知道她晚上起来上茅房怕黑,特地做了很多火折子给她,出门的时候让她全给带上了,现在着实派上了用场。

“只是我也要一起进去。”赤炎蛇临水而居,住在山洞里也不无可能。

凌央应允,背着她纵身又是一跃。

刚刚跨过千米高崖,虽说距离不到一尺,可窦扣还是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像个八爪鱼把凌央勒得紧紧的。

“胆子就如豆子那么点大,还说要跟我一起进洞,看来小豆子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你。”凌央给她额头一记爆栗,戏谑道。

窦扣跳下背,一记冷眼,“要你管!”

两人先是朝洞内走了几米,进到光已经完全照不到的地方,凌央吹然了火折子,拉着窦扣摸索前行。洞口的石块颇为湿滑,容易滑倒,可越往里越好走,水气似乎蔓延不进来,里边的空气已变为沉闷而又干燥的泥土味。

已经用掉了三根火折子,依旧看不到尽头,身处的空间比刚进来的时候大了许多,前边隐约有土阶,深处还闪着幽幽的微光。

“不会是有人住洞里吧”窦扣有些心慌。

“就算有也不可能是人啊。”凌央故意吓她,不过说的也是实话,凡人修道皆去仙门拜师,生灵野物只能自修,而且多数会选择山洞作为庇护所。

“妖怪吗?!”窦扣脑中出现无数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怖形象,以及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吃人的画面,顿时头皮阵阵发麻,脚底像订了钉子,一动也不动。

凌央突然转过头,把火折子靠近自己下巴,翻着白眼,吐出舌头,阴森颤声道:“嗯,就像这样的……”

窦扣吓得猛地给他脸上一拳,正中左眼。凌央吃疼的嗷叫,声音敲打着洞壁,回音不断,惊起一群蝙蝠,发出无数吱叫声,从头顶飞过。

窦扣又是一吓,双手抱住凌央的腰,整个人匍匐在他胸前。

凌央一愣,他不是没有抱过女人,只是这平板的骨架竟也会让他稍稍尴尬,这丫头连女人都算不上啊,还是孩子而已。

“好了,不逗你了,这里又不是魔界,哪有那么多妖怪,即便有,在阴山修行的都是潜心等待飞升的,定不会随便害人性命。”凌央把那小身板扶正,揉了揉发疼的左眼,重新握住她的手往里走。

“但愿如此”

第十一章 火红大蟒

两人走上土阶,发现前去竟是一路逶迤,空间广阔,洞体高大,却是独径。如树干粗壮的水晶石依附于洞壁、钟乳石柱之上,洞顶比比皆是,形如灯花,或如蛟珠,或如月牙,色彩斑斓,各泛其光。

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洞外的水雾连天,沉闷的泥土味中间还夹杂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凌央顿了顿,停了下来。

“凌央,你是不是也听到了。”见他不动,窦扣晃了晃他的手臂。

“嗯,好像是水声。”从刚才就隐隐听到有涓涓流水之声从深处传来,却不见有水流出来,难道前边有岔路?或是出口?这土阶趋势呈上,指不定是上山的另一条捷径。

两人又往前走了片刻,两侧洞壁上的水晶石越往里越繁多,形状也是各式各样,虽说自身只泛微光,可数量之多,也能把山洞照得如月明之夜。

窦扣抬头看了看几丈高的洞顶,满眼流光银河,繁星似要坠落。

水声越来越近,果真看到有一条宽大平坦的甬道岔了开来,道旁各有玉石烛台数座,高至窦扣胸前,烛心冰冷,似乎很久没被点燃过了。

只见甬道尽头连接的是一处暗室,无门遮挡,被从里伸出的奇异植被爬满整个室口,梗如刺条叶如柳,其色暗红,颇有越长越繁盛的趋势。

水声亦由暗室传出,里边无光,看不进去。

“在下凌央,师承祁山忘尘真人门下,误入贵地,扰了仙者静修,实属无意。”凌央站在第一座烛台边朝里试探性地喊道。

声音被空旷的坏境放大了几十倍,久久回荡,却无人回应。

窦扣向来怕黑,于是走过去用火折子点燃灯芯,久违的光线让她安心了许多,接着就挨个全点上了。

凌央见无人应答,猜想这里应该是个被人遗弃了的居所,且进去探他一探也无妨,于是拉着窦扣走入石室。

里边果然别有洞天,壁上不少钟乳烛台,每见一个都被凌央点燃。室内三把椅凳一张案,还立了几根十分光滑的大钟乳石柱,像是刻意被人削去了棱角;西北角摆放着一张不规则石床,配以石枕;室顶覆满红叶,唯有一处拳头大小的缺口流水潺潺,撞击石壁,伶仃作响,皆汇入一方扇形水塘,不过一尺来宽,清水不见溢出,亦无流向,似乎永远装不满。

塘口一株长相怪异的植被吸人眼球,其紫叶如水仙,绿花似九节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凌央惊呼,奔至花前。轻触其叶尖,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寻儿,哥找到了!你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说完正要伸手将其连根拔起,忽的一阵寒气打来,让凌央僵在原地,全身动弹不得。

“何方高人!”凌央心知不妙,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已是他俩冒犯在先,主人若对他有何惩戒,也是咎由自取。是自己大意了,长生草岂能那么容易就到手。

窦扣傻眼,惊恐地环顾四周,却未见任何身影,她跑到凌央身边想拉他起身逃离,奈何怎都撼不动。

“不问自取,视为盗也。”石床边的钟乳石柱突然剥落,只见一条蛇身堪比百年树干的火红大蟒盘旋而下,全身覆鳞,在烛光下光闪粼粼。它嘶嘶吐着蛇信,爬上石床,在周身一阵火光笼罩下化作一男子,身着火红锦袍,缎带无风自飘,伴着如瀑黑丝在空中舞动;他单指曲弓撑着太阳穴,慵懒侧卧,眉眼半开地看着眼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幽幽说道:“为何要吵醒我,差一点就亲到了……”

窦扣循声看去,见床上男子长相极为妖冶,却不似阴柔,唇不点而朱,眉心嵌有焰形花钿,眉尾上挑,许是那如刀刻般的轮廓,使他看起来亦不失男子的轩昂伟岸,深邃眼窝下的一双星目似乎能洞穿她的灵魂。

“想从我这拿走东西,就要用同等价值的物件来交换。”男子指尖一弹,红光射出,凌央全身虚脱跌坐在地。“而你想要的那株草可是我最喜欢的。”

凌央赶忙爬起来把窦扣护在身后,退至墙边,凛然道:“我俩无心冒犯,以为此地被人遗弃才贸然闯入。只是这仙草,因舍妹急需救治,才心急而为之,还望仙者慈悲,赐予仙草,救舍妹一命。”

床上男子大袖一挥,暗室霎时亮如白昼,此时能清楚的看到他火红的宽大裙带、衣袂覆盖了整张石床,滑落一地,映衬着爬满室壁的同色植被,不显惊悚,反而色调协和。

“你们吵醒了我和吟妹妹的约会,现在还想无条件拿走我的心爱之物,我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看你们区区凡体,我嗜鬯[chàng]从不欺负弱小,如果给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那便自觉离开此地罢。”男子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随手变出壶杯,独自酌饮。

“我……”凌央欲继续恳求。

“你是赤炎蛇对不对?”窦扣打断凌央,神色激动。戚怪说过,赤炎蛇浑身火红,覆满鳞片,就刚她看到的蛇身,十有八九不会错了。

“你如何得知?”

嗜鬯挑眉看向她,慵散的脸上显出一丝诧异。他虽位列小仙,却从未施善于凡间,世上应该没有供奉他的庙宇才对,眼前这小姑娘怎会知道他的真身名讳。

“你把长生草给他我就告诉你。”窦扣眼珠一转,将计就计。

“不说便罢,趁我还有耐心,你们最好快点消失。”也不是什么非要知道的事,这小妮子居然敢威胁他嗜鬯面露不悦,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

“是戚怪告诉我的!说你只要看到这个……”窦扣从袖中拿出一块墨色玉珏。

话还没说完就被隔空夺了去,嗜鬯捏在指尖看了一阵,然后把玉珏嵌入耳垂,问道:“如今他人在何处?”

“我可以慢慢告诉你,可是凌央急需救人,这草那么贵重,我们定是拿不出什么来交换的,不如我留在此地任你差遣到满意为止可好?”窦扣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这样既能显出自己舍己救人的大义凛然,又有足够的时间来救哑娘,等哑娘身子恢复,相信她作为神鸟,应该有办法带她离开。

“这男子是你什么人?你这牺牲未免太大,且不说我是否需要一个家奴。”嗜鬯睨了窦扣一眼,看不出她年纪小小的,倒是蛮情深意重,莫不是情郎现在的姑娘真是早熟。

“他救过我一命,现在正好还人情,还望俊美无比的神仙……哥哥成全。”把人唤年轻些总不是坏事,窦扣马屁拍得自然,其实这人的样貌配上俊美二字也是绰绰有余的。再者凌央阻止她吃那颗蓕雾也算是救了她。

凌央岂会那么窝囊,虽说对于仙草十分迫切,不过他宁愿拿自己来换也不可能让小豆子做此牺牲!正要出声,却被窦扣扯了扯衣角,示意他低下头来。

“我上阴山就是为了寻此人,这事说来话长。反正即便不是为了长生草,我也会留在这,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凌央,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就像你说的,能在阴山修行的定不会随便害人性命。如果他答应,你就拿草下山去吧,想想你妹妹还在等着救治,待我事情办完,再去青漠庄找你。”窦扣小声在他耳边说道。

凌央犹豫地看着窦扣,不知如何反驳,如果她真是为了赤炎蛇而来,那自己也只能欠她这个人情了。

“嘀咕了那么久商量好没有?你真想留在此处让我折磨?”嗜鬯故意加重折磨两个字音,颇有兴趣地看着两张瞬间惨白的脸。

“她还是孩子!你想干什么!”凌央吼道。

“我对我的家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想反悔还来得及……”

凌央转头对窦扣正色道:“小豆子,我们回去,草不要了,我绝对不会让你被他……”

你不要草,我可还要救人!窦扣白了凌央一眼,站了出来,一脸视死如归。“我就三根骨头两斤肉,要杀要剐,要吃肉还是喝血,等我把事情做完,随便你怎么处置,反正我身边已无亲人,了无牵挂的,到死还能救一人,说不定下辈子投胎能选个好人家。”说完又凑到凌央耳边朝他小声说了句:“不管怎么样,我是一定要留在这,你拿了草快走。”

凌央愣住,那么怕黑,那么胆小的丫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奋不顾身?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来历,经历,很想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为人。只是现在一切都在节骨眼上,容不得他迟疑。

窦扣干脆一个箭步,走到塘边猛地拔起长生草,再快速回来塞到凌央手里,似乎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她推他至室外,镇定道:“等我办完自己的事,我便去青漠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我体内有法术护体,几次差点丧命都是这法术救了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我不会有事,你放心去吧。”窦扣为了让他安心,简略地说出自己异于常人的体态。

真是个迷一样的小丫头,但此时却无暇细问,凌央咬牙,目前看来只能相信她了。他从腰间取下一块麒麟形状的琉璃佩玉系在窦扣腰间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等你下山,拿着这个到青漠庄找我,没有人敢拦你。”

窦扣点头浅笑。

“凌央。”

“嗯?”

“谢谢你。”

第十二章 清冷卓然

看着凌央走出甬道,消失在幽光之中,窦扣这才怅然转过身看向桌前那个一脸看好戏的喝酒之人。见嗜鬯不语,她径直走到他对面坐下,把身后的背篓卸下放脚边。

“他可有话交你转述于我?”嗜鬯把玩着手里的瓷杯。

“我来找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戚怪要我把玉珏带给你,二是想让你帮我解她所中的鸑鷟血之毒。”窦扣把背篓里的青耕抱出来,放在桌上,再打开层层裹住的衣物,稍稍推至嗜鬯面前。

“他如今可好?”嗜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青耕。

“下半身肢体怪异扭曲,靠枴行走,已然是个残废之躯了。”

“都是因为我啊……”嗜鬯似乎陷入了陈年往事的忧伤记忆中,眼神空洞,满脸悲戚地连饮三杯。

“你能帮我救救她吗?”窦扣不好打听别人私事,心里只担心哑娘的状况。

被她唤回神,嗜鬯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青耕,却起身走回石床背对她躺下,懒散道:“我不会救魔界之人,你还是安安分分在这里做我的家奴吧。”

长生草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不过觉得它长得奇特便移栽来此罢了。阴山仙草多如牛毛,这一株也算不上什么奇珍异宝,能用来换一个小丫头伺候自己倒也乐得有个新鲜事。

“她已叛离魔界隐世十几年,现在这样就是被魔人所害,也算是弃恶从善了。”窦扣急道。

“小丫头,你可知天界多少人死在她手里?要我救一个魔女,我岂不是罪人?”

“我不知道她以前如何,但至少她没有伤害过我。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爷爷也说过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如果没有她和季大哥,我只怕早已是一缕孤魂了。”

“我还没问你怎会和魔人扯上关系,又怎么遇上戚……怪,还能以一介凡躯入阴山。”

正当窦扣想要开口,但见嗜鬯瞬移至她身侧,身形十分魁伟高大,遮住了一半的光线。他大掌伸出,靠近窦扣的百会穴,一缕幽光自掌心溢出,没入她脑内。

“让你巧舌如簧的谎话连篇还不如我自己看来的快。”

窦扣全身动弹不得,直觉脑袋热乎乎的,意识有些模糊,听嗜鬯这么说应该是在窥看她的记忆,倒也无妨。她干脆闭上眼,任他看好了,反正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你到底是何来历?”嗜鬯猛地抽回手,满心疑惑,尤为不解。这小丫头看似平凡无奇,却无法进入她的神识,无法感知到她的魂魄。想他修行了一千多年,自认交过手的仙魔妖灵不在少数,这还是头一回让一个凡人给弄得手足无措,然而不消片刻突然转变成一丝诡异的兴奋。

如果吸食了她的精气,必定能使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三界无此类归属,想必吃掉她亦无人知晓。

被人盯得头皮发麻,窦扣直觉不详,她站起身想向后移,“你……你想干什么?”

此刻的窦扣在嗜鬯眼里已经不是一个凡人了,而是一颗能提高修为的仙丹。他伸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脖子,慢慢举高……

“你不要怪我,我修炼千余年依然仙资平平,想来你应该是无形体的野灵,被困于凡人驱壳不自知,这种灵既无魂魄,也无神识,不在三界管辖,吃掉你不仅有益修为,而且无人察觉。”仙者修炼最忌讳急于求成而吸食山精生灵,此等行为同妖魔无异,一旦被天界发现,轻者革除仙职,重者永生为畜。

喉咙被紧锁发不出一个字,窦扣双手慌乱地想抠掉脖子上的大掌,脚亦四处乱踢,脸被憋得通红,表情痛苦扭曲。

谁来救救她,她不能就这么死掉,哑娘还等她救,季大哥还等她去找,答应了凌央要去青漠庄……体内的光束为什么还不出来救她?难道真的是在阴山就派不上用场了?

挣扎似乎没有任何成效,喉咙反而被人越锁越紧。

突然一阵寒气穿身而过,嗜鬯被强大的仙力震到壁上再重重摔下,口吐一滩鲜血。他手捂胸口,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矗立的雪白身影。

“仙尊……”嗜鬯声线颤抖,整个身体匍匐在了地上。“仙尊……我……”

喉咙被解放,窦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伴着强烈的咳嗽。她瞪大了眼睛,身子像失重的羽毛般瘫软在地,却仍想要看清这突如其来之人。

过膝的黑丝和衣带因出手迅疾依然在风中飞舞,钟离阜就静静地站在门口,周身一股清冷卓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威严,极美的容颜不带任何表情。墨发束于身后,少许流泻肩头,挑出两缕从额角垂落至腰下修饰着极近完美的面部轮廓。此刻看着窦扣的眼神空洞无感,似乎没有任何事能使那双如银河般的黑眸流动一下。

“嗜鬯,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在阴山行此邪道!你眼里有没有仙尊?!”钟离阜身旁站着一个小仙童,身着粉袍,头梳双丫髻,用羽毛束住,看上去年纪只比窦扣稍长一些,不过训斥起话来,倒是底气十足。

嗜鬯脸煞白,自知犯下大错,伏在地上的身子瑟瑟发抖。仙尊虽极少过问阴山大小杂事,却不代表他不知,这次当真是自己鬼迷心窍了。只希望仙尊能看在他修行不易的份上,念在初犯,能从轻发落。

钟离阜指尖光绫弹出,匍匐在地上的人瞬间现为原形,被身旁的小仙童收入衣袖中。

“囚禁湚琉池底。”这是窦扣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如清晨林间的潺潺流水,醉人心神;如三月春风,微凉不寒。

不过……

“等一下!”窦扣脱口喊出,虽然差点死在嗜鬯手里,可哑娘还要靠他来救。

她双脚一跪,抬起头对上那双无感的深眸,继续道:“不关嗜鬯的事,是我自愿的,并非他所逼。听闻解鸑鷟血之毒需要耗损修为,只要他能帮我救人,我一命换一命,甘愿给他补身子。”

钟离阜不语,淡然的脸染上一丝不悦。别说阴山之事,这世间种种,只要他想知道,又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法眼,岂会不知这女娃在说谎。若她当真要逆转生死,轻践己命,那自己倒成了从中作梗之人了。既然如此,由她去罢,可嗜鬯总归是犯了错,不罚只怕阴山以后再无规矩之说。

轻声念咒,赤炎蛇从小仙童袖中爬出,化为人形依旧匍匐在地上,像等待发落的臣子。

“本座散去你一百年修为,仅此为戒,若再心生邪念,阴山之上,天界之内将再无你容身之处!”玉指在嗜鬯头顶抹过,一缕金光溢出,随后消失殆尽。

“谢仙尊开恩,嗜鬯以后再也不敢了。”这个处罚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人情这回可欠大了。想他虽已位列仙班,现下却深感心境还不如一黄毛丫头,着实惭愧得紧。

见嗜鬯得救,窦扣松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叩谢,又听那小仙童肃然道:“你这凡人居然将魔物带进阴山,既然和魔界有牵扯,自然也不是什么正道之人,仙尊若散去你三魂七魄亦是你咎由自取!”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魔界,魔物的挂在嘴边,我不懂,也不想懂。这世间有何事,何人是完全的正确,完全的正道?谁规定的对错标准?谁立下的善恶之分?我只是在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如果不和你意,你要处置便处置,反正我也无力反抗。”窦扣硬声回道,双眼死死地盯着钟离阜,这人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眼睫如扇的双眸却只是轻眨了两下,右袖缓缓抬起,漏出一小节指尖,瞬间把她腰间的小瓷瓶子给夺了过去,在鼻尖掠过,低喃:“他为何让你来此……”

听得窦扣一头雾水,他不是要处置她这个‘魔人’吗?干嘛抢她的瓶子?还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瓶子是这阴山的山神爷爷给我的!你随便抢了去,可是对他老人家的不敬!”这时候搬点靠山不知道有没有用,窦扣虚张声势地坐直了腰杆。

跪在一旁的嗜鬯听到此言满脸惊恐地看向她……

旁边的小仙童正欲开口,却被钟离阜抬手止住。

“我确是已经活了不少年岁,被人称以爷爷也不为过,可我不记得何时给过你这样一个小瓶子。”钟离阜知道是何人所为,只是不知道原来这女娃不清楚那人的来历,而且还把那人认为是他。

他说什么?他才是阴山的山神?那庙里的爷爷是谁?原来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老爷爷也没说自己是山神啊。又想到那时还因此嘲笑凌央说山神长相秀美……眼前这一位岂止秀美,简直是俊美绝伦。窦扣小脸羞愧得红到脚底板,喉咙像被堵了木塞,正不知如何接话时被嗜鬯打破尴尬。

“不知者无罪,请仙尊原谅她的不敬。”说完又是一叩首。

钟离阜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嗜鬯一眼,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长袖一挥,带着身侧的小仙童化作一缕白烟离去,留下自始至终跪在地上的两人面面相觑,继而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第十三章 破腹救人

嗜鬯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走回石床上盘腿运功,幽幽火光绕身游走,看来散去的这一百年修为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窦扣知他是因为刚才的惩戒在运功调适,也不打扰。身体恢复了才能帮她救人不是吗,况且她现在也算是嗜鬯的恩人了,他不会还拒绝吧。

“你好像很怕刚才那人。”料准嗜鬯不敢再打她的主意,窦扣此刻淡定地坐在桌前,重新审视床上之人,虽是同样的风姿卓越,却比那人少了一份盛气凌人的威严。

“不是怕,是敬畏。”嗜鬯缓缓开口,“阴山是众所周知的修行圣地,极纯的天地灵气,平等的修行环境,世间的生灵野物都想在此占得一席之地。我千年前有幸来此,那时还是一尾道行只有百年的小蛇,差点被鹰吞食,是仙尊救的我。”

他不惧魔,不畏神,更是不屑天界所谓的仙级尊卑,甚至是西王母的寿宴,他都可以不给面子,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没个规矩,却唯独对钟离阜恭恭敬敬丝毫不越轨。

“其实你给我的感觉也不坏,是人都有贪念,神仙应该也不例外吧,刚才的事我就不怪你了。”真想给自己颁一块‘以德报怨,绝世大度’的门牌,窦扣正等着嗜鬯爬到自己脚边痛哭流涕地大喊‘感谢窦姑娘救命之恩,窦姑娘真是菩萨在世,慈悲心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无以为报,请让我完成你的心愿吧!’

然而现实始终是骨感的,嗜鬯只是睁开眼颇有深意地看着她,问道:“你是否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困于这躯凡体”

“你的意思是我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窦扣想到体内那些莫名的光术,那也算……人吗

“不敢确定,看来还是我见闻太少。”嗜鬯摇头,是他估算有误,否则仙尊怎会知晓,不过以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这丫头够他研究的。

“说了那么多,你到底帮不帮我救人?我刚才可是把你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的。”窦扣开始卖人情,事情得尽快解决,哑娘不知还能撑多久。

嗜鬯虽有更多好奇,但也不急着问她,眼下既然欠了人家一个莫大的人情,定是要竭尽所能了。更何况仙尊都没有明说不能救这魔界之人,他又何须顾虑

收了运功之气,嗜鬯站起身示意窦扣把青耕抱到床上。他双指抚过鸟身,停在其鼻息间,道:“她体内两种剧毒在互相压制,还好你赶上了,要是再晚一个时辰,鸑鷟血吞噬掉她的内丹”

“那你倒是快救啊!”窦扣急道。

嗜鬯又开始运气,接着从口中吐出自己的内丹,无奈道:“你说的没有错,救她需要耗损我不少修为,没想到今日偷鸡不成反倒蚀了好几把米。”边说边把内丹推入青耕口中,让她含着。只见圆形的金色内丹不断朝其喉处输送灵力,不消片刻,青耕在一阵金光笼罩下恢复了人形,穿的依旧是那日在于府中的衣着,只是头发和脸看起来格外妖异。

窦扣大喜过望,扑上前去抱住她,嘴里连声唤道:“哑娘,哑娘”

蓝渊并没有醒来,窦扣不解地看向嗜鬯,只见他吸回内丹转而解开自己的衣带,露出赤/裸上身。窦扣看傻了眼,一时忘了避讳,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嗜鬯用指尖在自己腹部划出一道口子,滴血未流,再伸手进去取一滴胆汁灌入蓝渊口中,接着腹部的伤口瞬间愈合。

“啊!”迟来地尖叫,看了男体的尴尬还有眼前上演的开膛破腹画面让窦扣又惊又羞的赶忙别过脸去。

“小丫头片子害羞个什么劲我都可以当你太太太太祖爷爷了。”嗜鬯重新系好衣带,让窦扣闪一边去,他扶起蓝渊盘腿面对而坐,开始不断地朝其胸口输入阵阵灵气。忽然蓝渊大口喷出黑血,幸亏嗜鬯闪避得快,不然全给喷脸上了。

窦扣赶忙去扶住蓝渊倒下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问道:“好了吗”

“嗯,她体内的毒已经全数清尽,应该马上就能醒了。”

嗜鬯话音刚落,只见蓝渊身子微微抽动了下,双眼缓缓睁开,唇轻启,发出苍白无力的声音:“忘儿”

窦扣喜极而泣,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这几日来的艰辛终是有了回报,她紧紧抱住蓝渊,失声道:“哑娘,你终于好了!呜呜呜呜”

听到熟悉的声音,蓝渊讶异地看着在自己身上抹鼻涕的人,脑中连接起自己中毒前的记忆,再看了一下身处的环境,心中百个不解。按理说自己此刻应该是死了才对,怎会在这奇怪的地方醒来,窦扣居然还在自己身边,到底是谁救了她?

“窦扣我”刚从剧毒中解脱,蓝渊的身体十分虚弱,意识还有些模糊不清,急于询问却被窦扣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休息,我给你找点吃的,等身体恢复了,我再慢慢说给你听。”窦扣接过嗜鬯递过来的水杯,喂入蓝渊口中,再扶其躺下,转过身再问嗜鬯:“你这有东西吃吗”她不确定神仙妖魔是否需要进食,但是哑娘现下的状况应该要用点什么来调养身子才行吧。

嗜鬯在一旁双手抱胸看着两人上演的苦情桥段,今日可真是波澜起伏,惊心动魄。听到窦扣所问,他轻笑道:“自行调养阶段,并不需要助以外力,她修为在我之上,自然不用进食,你就别瞎操心了。”

“你们都不用吃饭的吗”窦扣回想起和哑娘生活的日子,难怪每次都觉得哑娘吃得非常少,甚至几天都不见她吃过东西,那时还以为是家里粮食不多,她不想饿到孩子才那么省,害窦扣心里一直内疚自己分了人家口粮。

“口腹之欲自然是有,只是不需要像凡人一样靠此才得以生存,用以吐纳之法,汲取天地间日光月华,万物灵气方能果腹。”

嗜鬯说完偏头想了想,然后默念几句,手指一弹在那钟乳石桌上变出了一只烤鸡,又接着对窦扣道:“不过你总归是要吃东西的。”这种隔空取物的搬运法术真是好久都没使过了,口诀都要想半天。

此时不知哪家的厨房里,一脸发蒙的大厨愣愣地嘀咕:“我记得明明烤了五只的啊”

窦扣两眼都要炸出火来了,她从今早吃了那条鱼后到现在都还未喝过一滴水。此刻一见到食物,而且还是只金黄金黄的脆皮烤鸡,肚子就猛地一阵咕哝。没想到当神仙的好处还挺多的,至少去哪都不用饿肚子,想吃什么随手一变就搞定了。

她埋着头三两下啃掉一只鸡腿,然后扯下另一只朝嗜鬯挥了挥,“你们真的都不用吃吗”嘿嘿吃独食怪不好意思的。

嗜鬯又恢复了慵散的神情,坐在窦扣对面手托腮把玩着瓷杯,幽幽道:“你话真多,吃完赶紧收拾,顺便把床边弄脏的地方清洗干净。”他指的是蓝渊吐出的黑血,虽说念个清洁咒就可以解决,但家奴总该是要给点什么活干吧,这样的日子才有意思。一码归一码,这丫头救了他,他也帮她救了人,但是长生草那码,她可是自己要做家奴的,也不算他嗜鬯知恩不图报。

窦扣听话地点点头,丝毫不觉得是在故意刁难,反而对嗜鬯颇为感激,不但帮她救人,还给她好吃的,现在只等哑娘恢复,再另作打算了。

第十四章 歃血为盟

身处深洞内,不知外边是几更天,窦扣打水清洗完后直觉犯困得紧,嗜鬯已不见影踪,估计又藏进哪根石柱里打盹去了。

室内依旧明如白昼,可她的眼皮却撑不起来了。窦扣走到床边,看到蓝渊仍睡得沉,于是百无聊赖地趴在床畔也昏睡了过去

似乎梦到了不好的情景,她皱眉翻过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却发现有什么不对,猛地睁开眼睛。

她是何时睡到床上来的

身侧无人。

“哑娘!”窦扣惊觉,弹坐而起,此时见到桌前坐著一位身著月白色广袖流仙裙的女子,虽是背对著自己,亦能从那倾泄如瀑的三千青丝看得出周身所散发的出尘气质,一头散发绾成几缕用以蓝绿相间的长羽作为束发簪,极为简单,却不似俗物。

“你醒了……”女子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声如莺啼,宛转悠扬,是窦扣听到过最为好听的声音。

那人不是蓝渊又是何人?虽褪去一身市井妇人装扮,神态气质完全是天壤之别,但五官轮廓还是变化不大,以前面色蜡黄的脸此刻也变得白皙红润。窦扣一直觉得哑娘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哪知是她自己刻意伪装,如今眼前这一位螓首蛾眉,肤如凝脂,面上毫无岁月痕迹。

“你是……哑娘”窦扣不可置信,这哪是魔女,简直是仙女嘛!

“你可唤我蓝姨,我并不是真的哑巴。”其中原因不用她解释了,“你是如何进得了这阴山?还能得知救我之法,而且他居然肯。”蓝渊意指赤炎蛇取胆汁为自己解毒之事,她很是诧异窦扣居然能让天界之人耗损修为来帮自己解鸑鷟血之毒,这可不是用点小法术就能解决的举手之劳。趁窦扣熟睡之际,她已神游洞外探查了环境,已知自己所处何处。

想是没什么好隐瞒的,窦扣把蓝渊在于府昏迷后的经过简单叙述了一遍,也道出了自己体内奇异光束屡屡相助之事。

指不定蓝姨知道些端倪,她也就不用整天胡乱猜测了。

蓝渊此刻看窦扣的眼神有些惊异,皱眉沉思一阵后抬起手从袖中飞出一只小灵鸟,那鸟在窦扣周身盘旋了几圈,再飞回蓝渊耳边叽叽几句后就消失了。继而听到她轻呼一声:“果真是这样……”

“蓝姨,是什么?”

“刚那只碧罗鸟能看清世间任何伪装,善恶,真假,是人,是魔,是仙皆能分辨,但你……如果我没猜错,你体内应该是封印著本体元神,而且用的是上层的禁灭封印,天界能施以此术的人寥寥无几。不过此法只能用于飞升前不属人道的仙,禁锢其内丹元神,才能以人躯于凡尘历经轮回转世,虽是如此,可从未有先例。”蓝渊说到这顿了顿,眉头越锁越紧:“按理说如果是你犯了天规,一般是以本体之形态转生历劫,我在天界也有数万载,实难想出是谁那么大费周章的既要保你仙体内丹又要枉顾仙律让你转生为人。”而且更让她百思不解的是窦扣体内的灵力居然能在危及之时不受封印约束。

好深奥喔,窦扣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有一点还是要问清楚。

“那我到底是人还是……个啥”

“我无法突破禁灭封印,探究不了你的本体,此法只有懂得布施之人解除或者你本体自行冲破,方能进入灵体修真阶段,初期必是以原态修行,到时不想知道也难。”

被两人的对话吵醒,嗜鬯从石柱中钻出,化作人形躺在床上,散漫地说道:“想不到凝香仙子虽沦入魔道,却还是如此的风姿卓越,丝毫不染魔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洞中来了贵客。”

听得出是讽刺,蓝渊却不在意,既然知道是这赤炎蛇救了自己,又怎会在乎一点口舌不敬。

神鸟青耕一生只会追随一个主人。

当年西王母都无法让她臣服,只是应承了每日去瑶池点一盏沙罗香,便被封了个凝香仙子。后因逍遥天地间,与魔君祭昼邂逅于蓬莱仙岛,不想为情犯下大错。十几年前仙魔大战,她为了保护夫君,狠心弑杀众多仙家,后来得知这一切竟是祭昼设的局,万念俱灰下带著腹中孩儿隐世,不久后从野妖口中得知祭昼战亡的消息,让她痛不欲生,浑浑噩噩十几年,虽恨却实难不爱。想不到平静日子弹指一过,如今想起依旧心如刀绞。

眼前这灰头土脸的小丫头让蓝渊萌生了一个决定,既然是窦扣让自己重生,那这条命也就是她的了,这也是自己能给的最好的报答。

蓝渊手一抬,窦扣身轻如燕地飘至她面前。只见她食指血珠溢出,轻点窦扣眉心,瞬间附入,不留痕迹。然后莞尔一笑,捏了捏那张肉都都的脸道:“以后蓝姨保护你。”

窦扣正打算问蓝渊刚才在她脑袋里用的是什么法术,只听床上传来某人的惊呼:“砍血为盟?你居然打算追随这小丫头片子!啧啧啧……是不是鸑鷟血的毒没有清干净,把你脑子给毒傻了。”

蓝渊白了嗜鬯一眼,虽说是他救了自己,可这人著实吊儿郎当得紧,说话很是讨厌,她又不能一掌劈了救命恩人,这千余年道行的小仙,她还真没把他当回事。

接收到冷冽的视线,嗜鬯自讨没趣地闭了嘴,躺床上翘著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抖著。

不过确是把窦扣给说蒙了,她还在想嗜鬯所说的追随是何意,只见蓝渊又施法洗去她一身的污垢,身上的褴褛破衫变为一袭鹅蛋色齐腰襦裙,绣以荷花点缀,凌乱的小辫子束成了双螺髻,简洁整齐,配上粉扑扑的圆肉脸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小女娃穿上新衣服总是无比开心,更何况她从未穿过如此好看的衣裳。窦扣双手捏住裙摆,嬉笑著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果真还是个孩子,蓝渊看得心里一暖。猛然想起了季忘那日已被印月带走,虽说作为魔君继承人,印月必不会伤害他,可指不定会在他身上做什么手脚。

“蓝姨眼下要回落孤城找寻魔界入口救你季大哥,你且随我一道,我好安置一处给你居住,至于那于家的小姐,相信此时已遭血咒毙命了,不用担心会再来为难你。”蓝渊昏迷之际依稀听见于书闲道出害她的原由,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想来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既然身缠血咒,也省去她亲自动手了。

蓝渊站起身正欲施法离去,却被床上之人喝住:“我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反而还要抢走我的家奴!”要不是知道自己技不如人,嗜鬯早就把她撵出去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把他当空气,想他也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美男,往哪一站都是焦点,习惯了众星捧月,这样的对待真是太伤自尊。

“若不是我家窦扣救的你,此刻你怕是连人形都没有了。”把恩人当家奴使唤,这人居然能理直气壮的讲那么大声,蓝渊嗤鼻。

被戳到软肋,嗜鬯面露窘态,却仍强辩道:“我有说让她救我了吗?”好不容易有个小丫头来滋润他枯燥的生活,他岂会让人夺了去,反正他是出了名的不要脸,也不在乎更过分了一些。

蓝渊发现和嗜鬯讲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既然这样,那她也不用讲什么知恩图报了。

“我要带她走,你能奈我何?”她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好拿他练练手。

嗜鬯一双眸子似要喷出火来,但又奈何自己敌不过,一时语塞,便只能干瞪著桌前那个对自己挑眉不削的女人,心里盘算著要如何应对。

第十五章 回到城中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窦扣不知此时是否该出声,不过总得有人打破僵局才是。

“不如……”她试探道:“嗜鬯你也一起去落孤城吧。”

嗜鬯不解地扫她一眼。

“我带你去找戚怪,他也在那城中,等蓝姨救出季大哥,我便履行承诺跟你回来。”不知这招缓兵之计是否管用,最坏也就是一辈子在这阴山之中供他使唤而已,窦扣倒无所谓,只要季大哥能平安回来就好。

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他早晚也是要让这丫头引路前去看望多年不见的好友,眼下刚好下了这台阶。免得自己忍不住真和蓝渊斗上一斗,他确是连一成的胜算都没有,到时候不但面上无光还无法阻止她被蓝渊带走,而且这丫头也答应了要跟他回来,以后日子长,再慢慢摸她的底细。

嗜鬯轻咳一声,道:“我也不是冷血之人,既然你那么重情义,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且应你去就是。”

口舌还要占上风,脸皮又厚又死要面子,蓝渊越发觉得此人滑稽,简直损了一副好皮相。

她无心再和嗜鬯争论窦扣去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既然自己已决定追随窦扣,岂能容许别人把主子当家奴使唤?等救出自己的孩子,如果嗜鬯真要带走窦扣,她不让的话,他又能奈她何?天帝她都不放眼里,更何况这千年道行的蛇仙。

嗜鬯趁人不备,口中轻念,化作烟缕卷起窦扣飞出洞外,留下蓝渊惊愕地拍桌而起,追了出去。

三人瞬间立于巨瀑潭边。

嗜鬯揉了揉额头故作虚弱,“哎呀,最近睡太久,脑袋还昏昏沉沉的,随便施个法就这般头晕目眩,看来这一路可要耽搁些时候了。”

真是个费尽心机也要占便宜的人,蓝渊岂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怎奈窦扣单纯好骗,此时正扶住嗜鬯一阵嘘寒问暖。

“都上背!”蓝渊说完化身成一只巨大的青耕,冠羽似扇,匀散高耸,异彩纷呈,翎尾修长柔软,浑身腾着幽幽冷焰。

青耕抖落一身星辰,俯身趴下。

掩不住满脸得逞的奸笑,嗜鬯拉起窦扣纵身一跃,稳妥地跪坐在蓝渊背上。

嘿嘿嘿……能驾驭这上古神鸟,魔界圣后,以后天界那些仙子定会对他又多了几分瞻仰。

待两人坐稳,青耕双爪一蹬,冲入云霄,在空中划出一条又大又长的青绫,柔和蜿蜒,久久才散去。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虽说这时节寒风刺骨,可身子陷在羽绒中却丝毫不觉得冷,还十分暖和。

窦扣紧闭的双眼在飞行平稳后才缓缓睁开,愕然看到自己正身穿云中,初阳在天尽头刚刚升起,满天红云如海浪,微微晃眼。回头再看向阴山,穿云数层,卓然独秀。透过烟云隐约亦能看见几日前行船到阴山的那湾大湖,全景入眼,支流众多,四通八达。

似乎不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蓝姨得救也释放了心里的阴霾,窦扣此时心情极为雀跃,她在天上飞耶!好漂亮的云,漂亮的太阳,漂亮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心里盘算着以后回来得跟嗜鬯学些法术,这样就能自己飞了。

才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就飞完了窦扣几日的脚程。蓝渊落于护城河畔,隐去一身艳华把自己变成当初那个普通妇人,只是换了身稍微得体的衣裳,嗜鬯则是一身奢华大红金边锦袍,配上本就不凡的相貌,颇为惹眼。

“你就不能低调点?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你不嫌尴尬?”蓝渊的头微微犯疼,这男人哪是蛇,简直是只孔雀,自恋,厚颜无耻,死要面子的奇葩物种。如此这般进城,万一被魔界的人盯上,恐会让印月知晓她大难不死,继而加强防备。

“凝香仙子未免管得太多。”随手变出一把折扇,嗜鬯拉着窦扣悠哉悠哉地朝城门走去。他得把家奴看紧点,免得一不留神被人掳走。

蓝渊发现自己修行数万年的沉稳心境都快被磨完了,却也只能无奈地跟在数米之外,只要不走一起,应该就没人会注意到她,保持窦扣在视线范围内就好了。

进了城后,无论是城门口摆摊卖豆腐花的大婶,或是擦身而过的姑娘,甚至在酒楼上靠窗赏景的富家小姐夫人,眼神都齐刷刷地向他俩扫过来,看得窦扣浑身不自在。

某人却习以为常,甚至还眉目传情,邪笑着抛出几个飞吻都能让那些女人们失声尖叫,有的甚至羞得差点没晕过去。

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一身材纤细的女子撞上嗜鬯,嗲声一呼,眼看就要跌倒,被嗜鬯另一只手拦腰捞回,他身子缓缓向前贴去,在那女子脸上吐气,“姑娘如此撩人身姿,是万万不能受丁点损伤的……”

只见那女子面色涨红得厉害,口中言语碎成片片:“公……公子。翠……翠……翠盈多谢公子搭……搭救。”

“翠盈……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了。”

似乎不打算放手,两人就这么一个后弯,一个前倾的保持着姿势。窦扣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虽说她从没听过男人的甜言蜜语,可总觉得嗜鬯这不叫搭救,反倒是……登徒子的行为。

蓝渊实在看不下去,手指在袖中一掐,只见晴空万里的天上骤然飘来一团黑云,大雨瞬落。

嗜鬯低咒一声,不得不赶紧松开怀里的软玉温香,匆匆道别,隐入街角,留下还在原地发楞的女子全身浸透还回不过神。

该死的鸟!把他弄得如此仓皇狼狈!他是上辈子欠她的吧!

这城中不乏美人,本想在山下多呆上一段时间,现在却被蓝渊弄得兴致全无。

“丫头,带我去见戚怪。”

窦扣还在纳闷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说停就停的,听到嗜鬯此话,也乐得他终于从女人堆里想起了来此的目的,于是指了指一个方向,道:“沿着前边的河走到尽头就是了。”

落孤城外有护城河,城内亦有河流穿城而过,把其一分为二,岸边杨柳依依。河中船舫里都是些行酒作乐的达官贵人,两侧多为酒楼客栈,行院,还有落孤城特有的斗场,是一些有钱人买了流放的奴隶,让他们互相斗殴,作为赌钱的乐趣。沿河一路走来,见到不少这样惨无人道的赌坊,尽是欢呼,叫吼,鞭打夹杂着哀嚎,惨叫的声音。有人更是直接被打出护栏外,掉入河中,非但无人搭救,还被船中游玩之人怒骂扫了兴致。

然嗜鬯对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两只桃花眼只顾着抛向两边凭栏看他的小姐,夫人们。

“你救救他吧。”窦扣指着在河里挣扎的人,那人正努力地朝岸边游,身上的血染得河水一片腥红。

嗜鬯皱眉,“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谁都想救,你以为你是菩萨啊?救苦救难啊?不插手凡间生死之事,是天界规矩,况且他死不了,你还是多为自己操点心吧。”

说完加快了步子。

女人真是麻烦,小女娃也一样!

第十六章 久别重逢

嗜鬯迅疾的脚步却在戚怪的茅屋前迟疑了下来,凉风扫过,嘎吱一声门被吹开一道缝。窦扣刚要上前扣门,只听里边传来沙哑的声音:“哎……又忘记搭上门栓了,最近脑子是越发不灵活了……”。

戚怪似乎没瞧见外边有人,正欲掩门却被嗜鬯上前摁住,然后缓缓推开……

相对无言,片刻沉默后,嗜鬯浅笑道:“阿良,你老了好多……”

窦扣有些诧异地看着嗜鬯,一向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他,说这话时却是十分温柔敦厚,意味深长。

戚怪握住门把的手僵住,那张干似树皮一样的脸抽动了下,看向嗜鬯的眼神带着恍如隔世的迷惘,口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可最后亦只汇成一抹浅笑,似乎门外之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平常窜门的邻居而已。

戚怪抿了抿干皱的唇,终是打破了沉默。

“这女娃居然还真能找着你。”语气平稳自然,又像故作深沉。他把门打开,然后转身一瘸一拐的朝里走,口中继续说道:“我这漏屋寒院怕是会污了你的衣裳。”

嗜鬯神色凝重地看着前边扭曲的身姿,虽从窦扣口中知道了个大概,却料想不到竟是这般不堪。他在院中站定,环视周围,摇头一声叹:“你为何不去阴山寻我?”

“你看我如今这幅身子,莫说跋山涉水,怕是还没走到城门口就被人给抬回来了吧。”戚怪自嘲,径直走到靠墙边的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丝毫没有把来人当做客。喝了一口后又道:“再说了,我肉体凡躯的,如何进山寻你?”

嗜鬯怔了怔,心底一阵酸楚袭来,他当真是睡糊涂了,竟忘了阿良在多年前已经失了修为,说到底也都是因为他。

嗜鬯大袖一挥,斑驳不堪的院子瞬间焕然一新,樑柱,土墙仿若被人重新整修粉刷过,连墙角那口生锈的大锅都变得乌黑发亮。戚怪手中握着的瓷杯本来缺了一个口子,此刻也修复得完好无损。

坐着喝茶水之人对周遭的变化并不意外,只是淡淡的道了句:“你大可不必如此,简陋些的屋子反而住着舒服。”戚怪看向嗜鬯身侧的窦扣,又道:“话说这女娃让你救的那个……”

“可是在说我?”蓝渊不知站门口多久了,听到提及她,才缓步走了进来。

从窦扣那得知是这鸡皮银发的怪老头保住了自己一丝气息才得以上山求救,那便也是恩人了,岂有不上前道谢之理?蓝渊走到桌前,拱手柔声道:“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蓝渊帮得上的地方,我必当尽力而为。”

“今日寒舍贵客不少,真是蓬荜生辉。当年听闻凝香仙子乃天界第一美人,如今一见,虽寻常农妇打扮,却难掩光华,声如水,颜如玉,果真名不虚传。”戚怪又抿了一口粗茶,心想着青耕化作人形竟是如此美极,和那日女娃手中的纤弱原形完全联想不到一块去。

“我早已不是什么仙子,恩人无需旧事重提,听我家窦扣所述,若非你的丹药,恐怕我早已魂飞魄散,内丹尽毁了。今日回到城中,是要去救我那孩儿,顺道过来拜谢你。”蓝渊说完,掌心翻开变出一菱形暗色晶石,搁至戚怪前面道:“这是蛊雕之心,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戚怪甚是诧异,这蛊雕不是魔界看守血池的妖兽吗?传闻魔后叛逃看来是真的了。话说这蛊雕以食人为生,其心必定汇集了各种形体机能,指不定是一味不错的药引。

他把晶石收入袖中,道:“这女娃送你来的时候,我可是想拿你炼药来着。如今我交代她的事,她如约完成,我又收了你这东西,那咱们就算扯平了,以后还是不要来往罢。”这凝香仙子如今的身份尴尬得很,曾经堕入魔道的仙子,又叛离了魔界,怕是两边的人都不待见,这个人情恐怕他无福消受,免得惹祸上身。

蓝渊岂会不知戚怪所虑,倒不意外,既然人家不要她还恩情,那也挺省事,于是颔首表示默许,然后走到窦扣身边说道:“如今城内魔气猖獗,你暂且就住在这,蓝姨要出去几日,你跟着嗜鬯,不要乱跑。”

转身刚走不到两步又回过头叮嘱一句:“你这里有蓝姨的血,无论在哪,蓝姨都能找到你。”蓝渊指了指额头,也是在提醒嗜鬯,就算他私自带走窦扣,也逃不出她的五指山。说完给了嗜鬯一记蔑视的眼神,大步走出院子,掩门离去。

可恶的女人!嗜鬯愤愤然走进屋内,丢给戚怪一句:“我可住不习惯破破烂烂的屋子。”

已经三天了,不见蓝渊回来。

窦扣这日杵在院门口张望,说不担心是假的,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来,可别再出什么事。她本想回当初三人居住的破屋子转转,可想起蓝姨说过外边有魔气,就悻悻地打消了念头。

于是百无聊赖地缠着嗜鬯,让他说说戚怪以前到底是什么人,不然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神神秘秘的,她听得一头雾水。

戚怪在院前晒药材,嗜鬯反正无聊,就跟窦扣说起往事……

当年阴山玄云宫内的炼药小仙姓戚名沐良,他喜好钻研各类炼丹制药之法,而且小有成就,连太上老君偶尔也会到访,不分尊卑辈分与他商谈一些心得。山中亦经常有一些修炼时运功不当导致身体不适的小妖们,或者是不小心吃了有毒果子的飞禽走兽们,都会跑来找他治疗,钟离阜也夸他有悬壶济世心,曾赠予蟠桃作为嘉奖。

一日戚沐良采药行至瀑崖边,见一大蟒蜷缩于潭底,蛇身火红通透。即便潭深数尺,幽幽绿水也被染得煞红,甚是刺目,只见数道惊雷闪电从天而降直劈入潭,轰隆炸裂之声盖过瀑布水声响彻天际。

知此蛇正在遭受雷劫,而且体内毒素已蔓延至全身,情况不容乐观。天雷连劈数十道后渐渐散去,大蟒随后奄奄一息地浮了上来,躯身所泛红光渐渐变弱。

戚沐良从崖上飞身而下,立于潭边,从袖中取出两颗丹药,轻声念诀,把手中丹药化为法术打入蛇身,喃喃道:“希望这两颗归元丹能暂时压制住体毒反噬。”

不消片刻,大蟒恢复精力冲出水面,化作一锦衣少年站在戚沐良面前。

“嗜鬯多谢仙者相助。”少年拱手道谢,此次遇劫正逢十年一次的炽焰之毒反噬之日,让他只能潜入潭底。一来潭水之深能减缓天雷威力,二来潭底冰冷刺骨可以减低炽焰之毒反噬的痛苦。只是历劫之后,他已无多于精力压制自身毒气,昏迷之际,幸得这两颗丹药,虽不能根除他体内与生俱来的毒素,但着实是救他于危难之中。

此后两人便交上了朋友,因嗜鬯不能随意进出玄云宫,所以戚沐良炼药之余都会来洞内找他对饮。

第十七章 前因后果

一日两人于洞中闲聊,谈及炽焰之毒,嗜鬯感叹虽十年才反噬一次,可那感觉如浴火海,痛不欲生,每一寸肌肤就像被尖刀刺穿,光是想起都让他心惊胆战,所以每次压制住毒性后整个人都恍若重生。

戚沐良是个重情义之人,听后颇为感同身受,当下允诺嗜鬯要去除他体毒。于是接连几日在太慧殿查阅古籍,终是寻获了解毒之法。只是其中一味药引让他苦恼不已,便是那蟠桃树根,西王母可不是个慈善的主,定然不肯赠予,而且他这无名小辈,就算见到本尊怕也是开不了这个口。再说蟠桃园终日有仙子进出,仙将把守,森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嗜鬯知晓后,连声作罢。毒嘛,十年才一次,忍忍就过了,若去寻这一味药引,简直是老虎嘴上拔毛。整个天界都知道西王母严厉苛刻,听闻有小仙子採桃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一颗,硬是被除去仙级,贬为凡人,别说是去挖树根了。虽说这炽焰之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可也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险。

想来也是这个理,戚沐良便只能叹气说是回去再翻翻古籍,看有没其他方法。

那日别过之后,嗜鬯渐渐忘了树根之事,戚沐良也没在提及,两人如旧相聚,只是话语间经常听得出戚沐良闷闷不乐,心有介怀,问他却说是最近研制的新配方遇到了瓶颈。嗜鬯不以为然,毕竟炼丹制药之法,他是外行,便只能稍作安慰。

不料几日之后再见到好友,竟然是在昆仑山的锁仙牢中。

嗜鬯还是从某个叽叽咋咋八卦不停的小妖口中才得知戚沐良趁蟠桃园换班之际偷溜进园,挥着锄头刚碰到树根就被几个仙将团团围住,硬生生给架到了西王母面前。西王母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小仙来报,说是被挖的那颗蟠桃树已经枯死了。料不到此树竟是如此娇弱,戚沐良知自己已铸下大错,匍匐认罪,不做辩解。西王母脸色铁青,拍桌大喝一声:“拖下去,按天规处置!”

锁仙牢中的他全身锁着冰链,头发散乱的盖住半边脸,双眼茫然靠墙而坐,见到好友站在玄铁牢外,只是回以一记苦笑。

“你竟为了我……”嗜鬯内心五味杂陈。

“也不全是为了你。”戚沐良苦笑道:“我自找的,一直以来我都很固执,对炼丹制药的固执,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配方我都想试上一试,才会失了理智落至今日之地。”

“即便如此,说到底事情也是因我而起。”此刻什么话都熄灭不了嗜鬯满心的内疚,他担心问道:“他们打算如何处置你?”

“兴许关几日就放我回去了吧。”戚沐良故作轻松,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下如此大错,只怕以后再难和好友对饮了。

探访时间不过一刻,嗜鬯就让守牢的小仙请了出去,说是不要太为难他们。他回到洞中突感自己能力微薄,脑中什么法子也没有,整日如坐针毡,万般无奈下只得硬着头皮去求钟离阜,毕竟是他照拂下的小仙,他若开口的话,西王母或许能网开一面。

嗜鬯走到玄云宫门口就被仙尊座前的小仙童打发了回来,说是仙尊自有打算,叫他静心修行,勿生事端。

这日仙牢来了两位贵客。

太上老君站在玄铁牢外只是无奈地摇头,亦是无计可施,想他得知事情经过之后,曾去求西王母宽大处理,毕竟初衷不坏,只是欠考虑,怎料西王母竟骂他纵容小辈,不把她放眼里,继而拂袖离去。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这孩子太莽撞……”说完又是一阵摇头,叹口气便走了。

钟离阜来的时候没有带随行的仙童,只是把一碗水变至戚沐良脚边,道:“你来玄云宫少说也有七百年了,我从未对阴山的任何生灵徇私枉法,今日这一碗浮沉汤,已是我为你求得的最好结果,你切勿心生怨恨,要知你那日所犯之过,照天规只怕是胜此百倍。”

浮沉汤,天界重罚之一,仙者喝下去可至全身皮肉萎缩,肢体瞬间麻木瘫痪,且任何仙术无法治愈。如果不被贬入凡间,重入轮回,可是要千年万年锁在牢中,连自杀都不能的重刑。

戚沐良捧着碗的手颤抖不已,他岂能不惧?不过心知躲不过,喝得倒也干脆,仰头干完后随即整个人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失了仙身,躺在落孤城郊,痛意渐渐袭来,他倍感煎熬地蜷缩在地,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后被一拾柴火的老大伯路过救回家中,如今此地便是当日救他之人的居所,只是前些年,老人家因为年长过世了,如今就剩戚沐良独居在此,幸得这城中南来北往的奇人怪客兜售的稀有药引都被他托人买了来,凭靠自己的医术,这些年让好心的邻居搀扶着炼制了一些复原丹药,虽成效不大,不过至少手脚有力能下床走动了,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也不枉他费心研究了多年的药理,丹药有时候真比仙法有用。

嗜鬯后来从仙尊身边的小仙童那得知戚沐良被除去仙级,并且赐了浮沉汤,但未告知去向,而且还告诫他勿插手凡间之事。他畏于西王母正在气头上,打算等事情淡去几年再去凡间寻找好友,不料自己浑浑噩噩竟睡了好几十年。是他大意了,不过多亏了这丫头,不然恐怕得去地府查阿良的投胎之处了。

原来戚怪竟是为了嗜鬯才落至今日之地。窦扣初见他时还觉得这人可恶至极,听了这段往事后便格外为他打抱不平了,不就一颗树嘛!至于罚那么重!想不到神仙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

窦扣一派老沉的摇了摇头,还长叹了一口气,此举把沉浸在忧伤忘事中的嗜鬯逗得稍稍开了怀。

这小孩装起大人的深沉真是有趣得紧!特别是那五官的变化,明明自己涉世未深,硬要摆出一副经历沧海桑田的老练,也不看那肉嘟嘟的脸此刻显得多滑稽。

还真是个能让人开心的家奴!

戚沐良和嗜鬯多年不见,一唠嗑就是一整天,天南地北,什么都可以扯,连阴山上窦扣用自己换取长生草之事也被嗜鬯添油加醋的拿出来讲。反正知道嗜鬯是那种喜好吹嘘死要面子的类群,她也懒得解释。不过她偶尔也听进去一些,大致是说什么太慧殿内有一卷《巫经》记载了世间众多罕见奇异物品的功效以及各种鲜为人知的药理配方。

《巫经》分五卷,当年戚沐良就是在第一卷中找到了解修炼反噬之法,奈何自己如今无法再进入阴山,才用了两人的友谊之物让窦扣去寻嗜鬯,毕竟阴山之上恐怕再无人想和他扯上关系了。

嗜鬯轻咳一声,道:“这丫头急着下山救人,我心软得很,便随她一道先来看看你。至于《巫经》,等我回山就去拜访仙尊。”他怎会说是因为自己打不过蓝渊,又拉不下脸,而且不甘心窦扣被人夺去伤自尊,才很‘顺道’的一起下山。

“我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治不治得好倒是无所谓了,只是我这一生对炼药的热情依旧有增无减。想那年看过《巫经》后,如获至宝,至今念念不忘,也是想了了心中这个执念而已。”戚沐良叹道:“太慧殿内所有的书籍都是仙尊从九州四海搜集而来,他很是珍视,只怕你要去借《巫经》他未必答应。”

“你好歹也在玄云宫住了几百年,你和仙尊这点情义都没有?”

“万万不可,我是带罪之身,你若向仙尊提及是我要借阅,恐怕非但书借不到,你也会受我牵连。仙尊十分忌讳仙者插手凡间之事,我想你应该清楚。”

嗜鬯偶然想起仙尊曾告诫他勿生事端,如是此次去向他提及当年算得上是阴山之耻的戚沐良之事,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第十八章 魔气蔓延

此时听到门外传来焦急地喊声还带着哭腔:“戚老先生!戚老先生!”。

门被急促地拍打几声,没等人回应,只见一穿着十分体面的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子奔了进来,噗通一声就在戚沐良跟前跪下了。

妇人愁眉泪眼地恳求道:“全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听闻您炼制的丹药能治各种疑难杂症,你救救我这孩儿吧!”越说越泣不成声,身后还跟着几个下人,只是站在门外候着,见到自家主子行此大礼,也纷纷跪下。

戚沐良依旧徐徐地喝着茶,甚至看都没看妇人一眼,待手中杯落,他才慢悠地说道:“夫人既是来求我救人,那应该多少知道我的脾性,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怕是不合拜访礼数。”

门外一中年男人似乎看不过去,起身大步跨进来,扶起跪在地上的妇人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夫人可是经略使张大人的嫡姐……”

夫人摁了摁扶她的手,示意那中年男人止声,“下人鲁莽,先生莫怪,先生这种闲云野鹤又怎会畏惧权势,实在是我儿危在旦夕,才会贸然打扰。”见戚沐良沉默不语,妇人又打算跪下。

戚沐良用木拐挑住她的膝盖,这才偏过头看向她怀中的男童,脸色发青略浮肿,眼合口闭,气息微弱,嘴唇已是乌黑,身体在间歇地抽绪。

妇人不懂何意,只能乖乖的先站直了身子,只听戚沐良仍是淡淡地道:“他五脏六腑皆被异气侵蚀,估计现在连血都是黑的,你求我也没有用,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救他。”

妇人一听,倒退了几步,幸得有人扶住才不至跌倒。

妇人甩开扶住她的手,又跪着爬到戚沐良脚边,仰头凄声道:“不会的,这落孤城都知道您医术高明,先生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年过三十才得一子,相公去年病逝,如今连唯一的孩子也命在旦夕,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叫我怎么活下去。先生若肯倾囊,任何条件都在所不惜。”可怜天下父母心,此情此景任谁都会为之动容。然戚沐良仍一脸从容,甚至还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变了……”嗜鬯走过去扶起地上梨花带雨的妇人,朝男童头顶施了个法,只见原本抽绪的身躯渐渐平复下来,脸上也稍稍恢复了点血色。

妇人又惊又喜,正要跪谢,却被嗜鬯制止,告知她这只是暂时压制而已,继而对戚沐良道:“我记得在阴山之时,什么阿猫阿狗你够肯救的,即便是自己没有见过的病症,都会回殿中找寻解救之法,如今怎会变得如此冷漠无情,我快认不出你了。”

戚沐良叹道:“我早已不似当年,世间百态造就百样人,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又怎会知晓,其实也并不是我不救,是确实无力。你应该看得出这孩子体内有魔气,精魂已被人吸食得差不多了,必定活不过今晚,看来这城里以后怕是不安宁了。”

“刚进城的时候我就感觉到魔气戾气铺天盖地,闻着都是泥沙夹杂着血腥味。祭昼十几年前不是死了吗?魔人怎会还出来作恶?况且这里离阴山如此之近。”嗜鬯尤为不解,按理说现在魔界的小喽啰应该是跑得越远越好,这般吸人精魂的恶行仙尊定是容不得的。

“不管怎么样,都于我无关了,如今还能见到你已是了却了我一个心愿,至于那本《巫经》我本就没抱多大希望,万一某一日我被魔人吸了精魂,也算是帮我脱离了这副残躯,早入轮回罢了,想来倒算是好事。”

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窦扣听到此话心里更多了一丝担忧,蓝姨不会出事了吧。可她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忙,如果自己跑出去找蓝姨,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岂不给人添麻烦?看这妇人怀中的小弟弟蛮是可怜,失去至亲之痛,她深有感触,奈何自己既不会医术,也不会安慰人,只能在一旁投以同情的目光。不过这戚老伯伯还真不是一般的冷血,心估计是石头做的,难怪别人都叫他戚老怪。

既然无力回天,那就只能送客了,不想拉拉扯扯太麻烦,嗜鬯对妇人和她身边的下人都施以摄心术让这一行人自觉回了去,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待院中清净后,窦扣关上院门,走过来心事重重地对嗜鬯说道:“你能不能陪我出去找找蓝姨?”

“我干嘛要找她?她不在更好!不过陪你出去逛逛倒是可以。”这几日顾着和老友叙旧,怕是闷到这小丫头了,今日顺道出去探探这魔气来的来源,如果情况不妙还是早点带她回阴山为好,至于阿良,既然他有自己的想法,那便随他了。

蓝渊临走前在外围设下了结界,才使得院内不受影响,嗜鬯才刚踏出门槛而已,眉头就揪成一团。这才过了几日光景,如今城内的魔气竟比刚来的那日更胜,平常人肉眼无法得见,窦扣只感觉到阴风阵阵,莫名的心慌。

河中行舟作乐的船舫少了,两旁的行管,酒楼也安静了许多。嗜鬯今日一身黑底红边的绸缎散花长袍,上边金丝刺绣各种蛇纹,显得格外华贵,配上那一张俊秀脸颊,以至于坐下来吃碗馄饨,那老板娘都看迷了眼,邻桌亦有衙服装扮的人士投以警惕目光。嗜鬯却不以为然,无论男女,他都颇为享受这注目之礼。手中折扇轻拂,看似风情万种,实则是在赶走那频频入鼻的异气。

窦扣拨弄着碗里的馄饨,心不在焉。

这里离于府挺近,自那日后,不知是否真如蓝姨所说,全家遭血咒灭门了,若真是如此,多少让人唏嘘。

窦扣招了老板娘过来问道:“婶婶,城南的于府可有传出什么事吗?”。

老板娘倒抽一口凉气,左顾右盼地压低了身子小声说道:“两位如果是游历的话,还是尽早离开这里吧。从以前这城里就不安宁,现在更是人心惶惶。城南的于老爷前些日子因怪病猝死,第二天又发现于夫人用白绫自缢于房内,屋漏偏逢连夜雨,紧接着于家各种生意全数败落。都说树倒猢狲散,府中都被下人搬空了,那于家的小姐也真是可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而且最近城里总有人无故失踪,有人看到几个孩子贪玩跑进了于府,可进去找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那于小姐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衙门现在把于府大门都锁上了,就怕又有孩子跑进去。”

在锅旁煮馄饨的老板见老婆又在嚼舌根子,手中一块抹布扔过来砸她头上,怒道:“这碗都快堆成山了,你还有闲情唠嗑家长里短!不做生意就回家喝西北风!”

老板娘扯下头上的抹布,不好意思的地干笑两声,收走了桌上的空碗。

“怎么?你认识这于府的人?”嗜鬯问道。

“季大哥被抓走,蓝姨中毒,我去阴山,都是拜这于家小姐所赐。如今她家沦落至此,也算是报应。”窦扣想起最初见到于书娴的时候,给她的感觉是一位如此人美心美的女子,这个下场并没有让她心里有丝毫复仇的痛快,反而莫名感概,设身处地细想来,如果是为了爷爷,恐怕她自己也会这么不择手段吧,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别人的死活又和她有多大关系呢。

“哦?”嗜鬯挑眉,“那我岂不是要去感谢她送我一个小家奴?正巧我闲得慌,既然你这么好奇,不如我们等下就去于府一探究竟,或许能查到孩子失踪的原因。”

“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我们就……跑啊!”

窦扣扔一记白眼,这人果真正经不到三分钟。

第十九章 再入于府

眼前的于府大门紧闭,死气沉沉,阵阵寒风扫过,甚是萧条,路过的行人皆脸露惧色匆匆而过。正中的金字大匾歪斜一边,摇摇欲坠,门栓上挂了把龙头大锁,还贴上了封条。只有石阶下方的两座石狮如旧雄伟,张着獠牙大口,脚踩玲珑绣球,映衬着此情此景却更显门第败落。

嗜鬯略施小法,只听那大锁应声而落,铜漆楠木大门打开了一个小缝,不等窦扣犹豫,他大大咧咧地推门迈入。

“有人吗?”窦扣紧随其后,朝空旷的大院子扯嗓高喊一声。回应她的只有被风吹过的几颗罗汉松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显死寂。院中凌乱狼藉,一些古董碎片散落在地,大概是走得匆忙,不小心摔碎的;还有一些衣块布条,似乎也是争夺撕扯后的结果,让人对当时的情景甚是感慨

正堂内桌椅歪倒在地,但凡能换取钱财的物品都被人顺手牵羊了。后堂的锦帘,供奉祖辈的香炉,甚至是茶壶杯具,皆被搬至一空。

嗜鬯扶起一张太师椅,略略拭去灰尘,悠闲一坐,道:“不如我们把阿良接到这里住吧,清扫一下,可比他那小院子要舒服得多。”

窦扣不理他,径直走出正堂,朝那日于书娴设宴的偏院走去。嗜鬯自讨没趣的跟上,他看得出这丫头现在心情低落,暂时不去计较她的无礼。

“丫头!等一下!”突感怪异,嗜鬯止步出声喊道。

窦扣闻声站定,回头莫名地看着嗜鬯神色凝重,满脸戒备,三两步上前把她护在宽大衣袍之中,然后左顾右盼,嘴中急急念诀,指尖化出法芒附入双眼,顿时眉头一紧,冷气倒抽。

冤魂冲天,恶灵环绕!这魔人是故意让他发觉的!

“怎么了?”窦扣看不出四下有何异样。

“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说。”嗜鬯正色道。护着窦扣缓缓向后移动步子。

妖媚的笑声突然充斥着整个府宅,尖锐悠长,让人心底发寒,轻柔女声紧随其后:“倒是一道不错的点心,也省的我亲自出去找了。”

只见那铺满荷叶的墨绿池塘中飞出一团黑雾,落至长廊转角处,待雾散尽,一银发俏颜的女子靠着廊柱斜坐在护栏上,裙摆一边撩起,露出修长的纤腿,雪白嫩肤吹弹可破,脚踝至小腿处纹有惹眼的百花泣血图。虽满头银霜,可面相不过双十年华,那身露骨撩人的半透纱裙配以左边眼角诡异的贴花,更添一份妖娆,火红的双唇带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窦扣看得心里发毛,眼前的女子五官立体,眼眶深邃,不似中原女子面相,倒像是以前听爷爷描绘过的西域小国进贡的西方舞姬,如此修长的身型,气质很是吸睛。

“这是个什么妖魔?”她小声的问。

嗜鬯没有回答她,表情也没有如临大敌的严肃,相反他眉眼一挑,对着女子轻佻地说道:“想不到魔界竟有如此绝色,实在叫人难以把持,如能一亲芳泽或是一夜露水,在下牡丹花下死也甘愿啊。”

窦扣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疯了吗?还是被蛊惑了?使劲用手掐嗜鬯的腰,却被死死箍在衣袍内,动弹不得。

女子唇角更勾了,面上怡然自若,“既然仙君如此喜好美色,那我让家妹伺候仙君几日如何?不过你身边的小点心可是要作为交换条件的。”她水袖轻挥,一缕墨烟飞入池中,只见池底浮上来一巨型王莲叶,罩在弧形法力屏障内,丝毫不染水渍。里边侧卧着一位菖蒲色衣着女子,一头青丝绾成随云髻,插着那让窦扣印象深刻的莲花形状玉步摇。

银发女子又施法除去屏障,那莲叶中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飞落至她身侧,欠身说道:“姐姐有何吩咐?”

窦扣探出头,料想不到于书娴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她壮着胆子探头问:“于书娴?你没有……”戛然止声,本是愕然于书娴居然没有事,可毕竟没人看到她的尸体,谁又说的准呢。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于书娴优雅地转过身,“怎么?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于书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窦扣,若不是她阻挠!父亲不会死!母亲不会自缢!自己也不会因为血咒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魔不魔的鬼样子,需要靠吸食人的精魂才能过活!这还多亏了姐姐。

姐姐名唤木菁,是魔界之人,若不是姐姐相救,恐怕十几日前自己就已毙命了。家里的下人多数被姐姐吸去了精魂,就连对自己一向忠心耿耿的吴管家也难以幸免,却唯独留了她的性命,给她注入魔血,用吸食|精魂所衍生的戾气压制血咒,她问为什么只留她性命,姐姐只说:“我喜欢你眼中的不甘和愤怒,很似我的一位故人,不如呆在我身边相伴如何?”

窦扣咬着唇,一时语塞。其实于书娴也算可怜,在她心里肯定把自己认作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吧。曾经恢宏的于府落到如今的萧条惨境,多少和自己脱不开干系。虽不知于书娴怎会和魔人扯上关系,可眼下她断不是当初那个在粮桶边上分发粮食还需要人撑伞遮阳的纤弱女子了。

“今日在下真是艳福不浅,不过怕是无福消受了,这丫头可比美人在我心中的地位还要高一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先行告辞了。”嗜鬯摸不清木菁实力如何,不过看她淡定的神情和施法的迅捷,以及吐息时散发的沉稳内力,应该不容小觑,他还要护着身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并无十足把握取胜。

木菁并不阻拦,耸肩一记‘你请便’的手势,嘴角笑容却是更深了。

正当嗜鬯迈开步子,身后又响起更为让人发寒的男声:“仙君何故急着离开?我这有一壶百年硫磺酒,仙君可想一同小酌几杯?”

“哈哈哈……”从另一边亦传出飒爽长笑:“这蛇最怕硫磺了,印月,你是在戏弄仙君吗?”

糟了!嗜鬯心知不妙,这魔宫护法的名讳他还是有所耳闻的,蓝渊已叛离,这样看来,其他三位是已经到齐了,十有八九错不了,这下铁定是打不过的,甚至跑都跑不掉,自己如此大意害这丫头要一同成为板上鱼肉了。

印月仍是一身紫黑相间的宽袍,暗红发丝披散在身后,矗立在后方的假山上一贯把玩着玉箫,和他对话之人一头乌黑蓬发罩面,面目凶恶,最为惹眼的是左眼眶皆是眼白,没有眼珠,还布满血丝,煞是惊悚。

此人身披黑色大斗篷,身材却十分矮小,身后背着的骷髅长杖整整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一边讥笑一边从院墙飞下。

第二十章 物是人非

“你这喜欢凑热闹的毛病还是改不掉吗?黑风。”印月跳下假山,负手而立。

“好不容易逮到只大的,万一你俩办事不利给溜了怎好?这仙人的内丹可是比普通人魄强多了,何况此地离阴山如此之近,万一那钟离阜来搅和,我等三人合力定不会吃亏。”黑风说得胸有成竹,丝毫不把嗜鬯看在眼里。

嗜鬯一听此言,气得差点想变成原形,冲上去咬死这个狂妄之徒,好歹也是飞升了的蛇仙,不给点颜色不知他的厉害!不过到底是强忍了下来,眼前的形势对自己不利,得小心才是。

谁知,黑风竟看向嗜鬯进而挑衅:“怎么?看你的眼神,是还想要反抗?劝你乖乖吐出内丹死得舒坦一些,等到我动手,可是要痛苦千倍万倍的。”

“你!”忍不可忍则无需再忍!嗜鬯终是压不下熊熊怒火,口中狠狠念诀,长袖伸开,数百条鳞蛇钻出,嘶嘶吐着蛇信,如脱弦之箭冲向黑风,瞬间绕满其全身,印月和木菁都不帮手,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看好戏。

“就这伎俩吓唬小孩吗?”此话一落,只见鳞蛇全数被黑风吸入口中,他还像饱餐了一顿似的嚼着嘴,“用毒,你可得管我叫祖爷爷!”接着身后长杖飞出,凌空旋转数圈,杖顶端的骷髅嘴里散出浓浓绿烟,片刻就笼罩了整个院子。

嗜鬯愕然,看出了实力有所悬殊,他把窦扣推至身后,周身火光腾起,焚食着院内的毒气。

几番努力下,还是制不住骷髅嘴里不停冒出的毒烟,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这反噬自身的炽焰毒火,却不想到底技不如人。

无奈只得先守不攻,嗜鬯施放法障把自己和窦扣阻隔在毒气外,可心知这不是长久之计,黑风的毒无孔不入,自己的法障维持不了多久。

正当嗜鬯在脑中思索各种逃脱技法,谁知毒雾竟全数散去,莫名讶异之际,看到蓝渊划空飞落,一束光剑朝毫无防备的黑风刺下,化为人形一把制住倒地的黑风,剑锋直指天门。

黑风着实愣了好几秒,结巴道:“你!你不,不是已经……”

此时在一旁看好戏的印月无法淡定了,蓝渊怎会没死!?

见局面已不在掌控内,印月看向木菁,示意她联手,先救出黑风再说。

“母后,黑风只是为孩儿采集精魂而已,你又何必为难他呢?”一方院墙上几块红砖有规则的移动,似奇门机关之术,随后墙上打开一扇菱形大门,门内虚幻缥缈,从里走出一位锦衣少年,鞶带束腰,玉冠束发,眼神冷漠深邃,说这话时听不出情感。

“属下恭迎魔君。”木菁,印月伏身齐齐喊道,于书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串联起来,也不意外,不过毕竟有过不愉快的过往,还是低调些好,她退至木菁身后,低头不语。

蓝渊闻声看去,又惊又喜,惊的是她从未在季忘脸上看过如此冷漠的表情,简直和当年的祭昼一模一样,喜的是他看起来并未有何损伤。

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一大半了。

黑风趁蓝渊恍神之际,闪身逃脱,退至季忘身侧,行礼站定。

嗜鬯隐去法障,不经意间看到躲在他宽大衣袖下的窦扣泪水盈眶,颤声嘤咛:“季大哥……”

蓝渊失魂地朝季忘走过去,见到他脸上露出一抹温笑,她激动地搂他入怀,“跟娘走,远离这一切是非。”

“母后,是他们杀了父君,您忘了?”季忘星目如剑看着嗜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孩儿可是要全数讨回来的!”伸手抚上蓝渊发梢,无人察觉从他袖中爬出一条透明线虫,顺着发丝迅速地往上爬,钻入蓝渊耳内。

蓝渊浑身一颤,松手愕然道:“你怎会……”渐渐失了声音,身体偏倒过去。

季忘接住瘫软的母亲,交给木菁搀扶住,转身对印月下令道:“拿了此人内丹,速回魔宫。”

“是!”印月一得令,手中玉箫飞出,几招快狠准朝嗜鬯攻去。嗜鬯推开窦扣,迅捷躲闪,游刃有余,却不想自己放出的毒又全数给黑风吸了去,丝毫伤不到眼前之人。刚还在庆幸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眼下竟遭了暗算,此番拖延下去,自己终会精疲力竭。

阴月嗤鼻不屑,似乎不想再拖延时间,他化身合入玉箫,连人帯萧变为一柄巨型白玉刀劈下,嗜鬯一惊,急念咒法,用尽全力化法障护在前,顿时光束四溅,法障不敌而炸裂,嗜鬯随之吐血倒地,眼看大刀又继续劈来,心知已无力抵挡,淡然闭眼相接,不料却丝毫不觉疼痛,莫名睁开眼才发现窦扣挡在了自己身前,只见从她胸口飞出的光流形成一面彩云盾把白玉大刀弹出数米之远,窦扣也在这强烈的撞击下晕了过去。

“丫头!”

“小扣子!”

两人同时喊出,季忘心中讶异万分,不解刚才所见为何物,当初把小扣子捡回来的时候,看不出有何异常,难道她和母亲一样,隐藏身份?他示意印月停手,欲上前查看。

“魔君小心!”印月伸手拦住。

阴气沉沉的空中突然洒下一片流华,瞬间净化了四周浓稠的魔气,使得院中变得烟云氤氲,如幻如梦。钟离阜立于鹤背,缓缓落地,依旧是那身素白袍子,却掩盖不住出尘的风华,仿佛除了那身单一的素色,其他华服罩在他身上都与其格格不入。

“那日巷中见你,知你应和魔界有所牵连,却料想不到你是祭昼之子。”钟离阜走下鹤背,负手于前。“在我阴山之周这般作恶,我是断不会难袖手旁观的。”

印月在季忘耳边低语:“您父亲就是死于他手,他是天界上神,阴山仙尊,掌控着天界命脉,实力在我之上。当年你母亲都未能伤他分毫,今日这蛇仙的内丹怕是拿不了了,属下三人合力恐怕也只是勉强周旋而已,即便弄个两败俱伤,我等定会护您周全。”

此刻黑风,印月皆护于身前,季忘不动生色,只是咬牙暗暗道:“总有一天我会把爹娘所受的苦全数付诸于你们身上。”

木菁把昏迷的蓝渊交给于书娴,一个飞身上前,摊开手掌,朝掌心吹出数千花瓣,飘落如雪,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旖旎桃粉,迷人心神。

仙人又如何?她就不信内心一点杂念都没有,只要是入了她这蚀骨幻境,任何人都会露出心底最弱势,最不为人知的一面,到时候就能轻而易举受她摆弄。她得意轻笑,随手给自己人设下了结界。

钟离阜依旧面无表情,口中只是低喃了几句,随后一声‘破’字喊出,四周随之恢复如常。

木菁大惊,如此轻而易举就破除了她的阵法,简直是给其他人看了笑话,落了话柄。正准备拿出武器,拼上一拼,却被印月伸手拦下。

“钟离阜,你身后的小姑娘,若再不救治,怕是会来不及。”印月胸有成竹,心想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定不会见死不救。

季忘闻言一怔。

“凡人生死我无权插手。”钟离阜不为所动,他心知如果眼前三人连手,自己虽不会败,但也要耗上些时候。嗜鬯伤势不重,只是这小姑娘定是会魂归西去,此人表面看上去是凡人无误,可封印在她体内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那人知道了。

料想不到他会这么说,印月暗叫不妙,谁知身后传来季忘的声音:“只要你肯救她,我答应你魔界之人从此不会再出现于落孤城。”

钟离阜颇有深意地看着那被尊称为魔君的少年,一双眸子清澈如水,目光坚定不藏污垢,若是去仙门修道,定是俊才。只可惜……

此种条件既省去一番恶斗又能解救城中之人,命不该绝也算是这小姑娘的福报,钟离阜招来灵云载着地上受伤的两人,绝尘而去。

第二十一章 初入云宫

她……是死了吧?原来地府的空气那么香啊……话说不是应该很痛么?全身怎会这般舒畅?手好好的,脚好好的,脸好好的,还能呼吸,还能睁眼……躺的地方好软,纱帐真漂亮!

窦扣揉了揉额头,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她坐起身来,掀开那薄如蝉翼的纱帐,看到床头点着熏香,轻烟袅袅。

她走至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然后在这十分敞亮的屋子里转了几圈。

六柱高大象牙白宫灯分布均匀,即使是白天,里边也透着光;室顶极高,樑柱皆有雕艺,花纹极为精细;屋内摆设不多,给人感觉虽简单却不失高雅;主人应该很爱干净,屋内到处一尘不染。

窦扣在梳洗台的铜镜前自嘲地笑出了声,是活得有多累,才会连死都不惧,挺身接下那一刀,而今也不知是何人救了自己,等出去见到这里的主人,再问问嗜鬯的情况吧。

她简单整理了仪容,拉开门,下一秒却整个人惊呆在房门口。

这里……太美了吧!

风卷云动,轻烟氤氲,长廊幽静曲折,雕甍绣槛;院中甬路相衔,光滑平整,蜿蜒引路;甬路两侧铺满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或叶奇特,或花婀娜,色彩斑斓,香气袭人;十步一树,大小高矮,叶尖叶圆,无一棵相同。忽来一阵轻风,旁边一颗寒梅落花似海,染了草,污了花,还有几片飘至窦扣头顶。好似不受四季影响,植被皆长得茂盛浓密,花团锦簇。看来主人亦是一位清幽高雅之士。

每穿过一扇圆形拱门,景色各异,窦扣粉唇半启,惊艳连连。前方亦有窄溪粼粼,细长不见尽头,水清见底,面泛丝细烟缕,溪边砌满形状讨喜的光滑鹅卵石,水流极为缓慢,偶尔才会因为一点外力,闪动波纹。

窦扣调皮的用指尖来回拨水,笑靥如花。好神奇!水居然是温热的!如果是宽大一点的河流,跳下去洗个澡肯定很舒服。

只是这一路走来怎会一个人影都没有?那么多树,也是连只鸟都没看到,景色虽美,此时却让窦扣感到莫名不安。

隐隐听到远处琴声悠扬,她踩着轻烟循声而去,只见庭院深处,直指苍窘的参天古树下草木葱茏,有人端坐抚琴于其中,影影绰绰,云雾迷蒙。

越走越近,琴声入耳清明,空灵回荡,已臻化境,窦扣躲在院墙窗棱后听恍了神,虽看不清树下之人,可其侧坐的身姿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缥缈,她未敢上前搅乱这如画风景。

一曲终,窦扣回过神,适才发现树下之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她提着裙摆跑过去,想抓住一点背影,可四周除了自己和草木,哪还有什么人。再看身后的建筑,上方紫檀木匾刻以篆体‘太慧殿’三字。

嘴里轻念,似乎在哪听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上前轻叩殿门,亦无人应答,不过门好像没上锁,溜开了一道指缝。

窦扣犹豫着要不要不合礼数的擅自进去,可终是觉得不太好,毕竟是被人家救回来的,这样乱跑出来已是有失客道。

于是打算先回起先的那间屋子再说,既然有人焚香,说不定现在已经发现她人不在房中了。

“水沉香味温醇,姑娘可还睡得安稳?”

声音略显沧哑,从身后传来,窦扣回过头见一鹤发翁站在廊间提着香盏,眯着眼正对着她慈笑。

那老翁面上沟壑纵横,色如枯木,身形佝偻,薄衫更显干瘦,满头霜白整齐的束在身后,倒也给人很精神的感觉。

他年纪看起来比山神庙里的爷爷要大狠多,嘴边的胡子长得都快触地了。

窦扣转过身,转悠着大眼,原本心里塞了一大堆问题,这是哪?谁救我回来的?嗜鬯呢?刚谁在弹琴?你是谁?……

“嗯……很香。”谁知脱口而出的,竟是这般无关紧要。

老翁笑得很是和善,拖着步子越过窦扣,推开那扇漏了指缝的门,边走进去边说道:“玄云宫有众多偏殿和阁室,姑娘乱走可是会迷路的,只是这脚迷了方向不打紧,如是心迷了方向,就很难回去咯……”

窦扣好奇地跟着老翁进去,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气势恢宏。殿内书架或并排,或组成十字,皆高数米,除了门窗,四壁亦被书填满,更有旋梯引上足有三层楼高,每隔几尺站立一柱宫灯,和最初那间房里看到的一样,只是这里的宫灯,要多出许多。

老翁行动迟缓,在经过的香炉内都添了点香末进去,口中幽幽问道:“姑娘可喜欢看书?”

“我喜欢看说故事的书。”以前爷爷书架上的珍藏都被她翻破了,除了那些让人看了打瞌睡的治国之道,君臣礼仪之类。

“看来姑娘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过在阴山之中修行,可是要屏去一切杂念,否则,只会徒增遗憾。”

这老翁说话真是让人摸不着北,不过窦扣抓到了重点。

“这里是阴山?”她突然记起嗜鬯和戚沐良谈话间提到过的太慧殿,不就是刚才木匾上的三个字么,难怪觉得眼熟。想不到他俩口中不易进出的地方,如今自己正身处其中。

那这里应该是那个山神爷爷,额不……山神大叔住的地方了,刚才树下抚琴之人,莫不是他?

“我怎么会在这?”窦扣记得在于府帮嗜鬯挡了那一刀,当时胸口燥热,那些光束又飞了出来,不过接下来的强烈震击让她还来不及看清是何种情况,直觉全身骨头都已被打散,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姑娘是老朽在玄云宫见到的第一个女客,不过仙尊既然救你回来,定是有他的道理。”老翁从架上取下一本书,擦了擦又放回去。

没想到又是他救的自己。

“你知道嗜鬯在哪吗?”

“仙尊只带你一人回来。”

“救命之恩,理当亲自拜谢,老爷爷能否引我前去?”

老翁停下,侧过身对窦扣说道:“仙尊有交代,在你床头添香三日,自会让红鹤来引你去大殿。只是这才过了两日而已,你就醒了,看来姑娘的体魄比常人要强健一些。若不觉无趣,老朽可为姑娘寻几本异闻录打发光景。”

“红鹤是谁?”

“他是仙尊座前小童,年纪和你相仿。”老翁又说道:“老朽在玄云宫主要做些养花护草,擦拭打扫的杂活,姑娘唤老朽桓翁便好,有什么需要的,可跟老朽说。”

“那……”窦扣有些难为情,“可有吃的东西?”

桓翁微微一愣,然后捋着胡须呵呵笑道:“老朽真是老糊涂了,不过这厨房是好久都没有用过了,食材得重新找。”

“我上次看到嗜鬯可以随手变出烤鸡,你不也是仙人吗?”窦扣一想到那日在洞中石室中吃的脆皮金黄烤全鸡,肚子就咕噜个不停,正处长身体的阶段,总是饿得特别快。

“仙法能做很多事,但不能体会过程,千万年的日子如果总是这般无趣的生活,那和石头有何区别?凡人向往仙人什么事都可以信手拈来,岂知这样的日子久了,也会让人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桓翁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手中的香盏走出正殿,领着窦扣朝另一间阁室走去。

窦扣直觉桓翁说话总是让人云里雾里的,而且话又多,又都是大道理,她实难听懂。不过确是不能打断长辈说教的,她默默跟在后边,含糊的‘嗯’几句。

走进一间和起身屋子同样格局的雅室,只是要小一些,里边摆放着灶台,菜板,锅碗瓢盆,木材斧头,基本烧菜要用的都齐全了,缺食材而已。

“老朽很久没用仙法了,今日天色已不早,不宜再出宫寻食材,姑娘要做什么菜,老朽隔空取来罢。”桓翁扫了扫灶台上薄薄的一层灰,又用了一些清洁之术,使厨房看起来顿时干净整洁。

下山之后就再没烧过菜,就连在落孤城中一日三餐都是蓝姨准备的。窦扣脑中搜寻着爷爷曾教过的几道简单料理,然后说道:“茄子,黄瓜,鸡蛋,土豆……”

口中所说之物应声而落,还附带了满满一袋大米,桓翁笑眯眯地道:“可还有缺的?”

“够了,够了,这些菜可以吃上好几日了。”

说实话,窦扣的手艺并不好,在竹山生活的时候顾着贪玩压根就没有好好跟爷爷学过煮菜,现下怕是要给人看笑话了。

桓翁坐在一旁,看着窦扣在灶前生疏地忙碌,仍是浅笑,不发一语。

勉强做了几道可以下喉的小菜,至少没有完全失败,还是能分得清什么是什么。那原本红扑扑的小脸上染了条条柴灰锅黑,窦扣浑然不知,还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

“待晚一些老朽为姑娘准备几套换洗的衣物送过去,姑娘所居的阁室后院有温泉池用以净身,如果有其他需要可至太慧殿左侧长廊尽头的屋子寻老朽。老朽每日巳时会去太慧殿添香,酉时掌灯,姑娘若觉得无聊,太慧殿内有很多奇闻异录可做消遣。”

“我就是一山野丫头,姑娘姑娘的叫,听着很拘束,桓翁以后唤我窦扣便好。”

桓翁笑眯眯地点点头,似乎这是他的招牌表情,老人家看起来很是和蔼慈祥。

桓翁叮嘱她切勿乱自行走,所以窦扣吃饱后,只在太慧殿周围的园子随便逛了逛。回到起先那间屋子的时候已近日落,看到床头叠放着几件颜色淡雅的衣裙,知是桓翁送来的。

如果不是桓翁说这间屋子有后院,她还真不知道原来对着正门的屏风后边是可以拉开的移门。

后院凹凸不平的岩壁有水渗出,潺潺流入一方椭圆池,池边堆满花岗岩,光滑平整;池内四座石灯光晕柔和,配以腾腾水汽,让人恍若置身梦境。临岩一颗硕大海棠,粗枝刚好盖过整个池,花开正茂,落得水中池边点点粉白。

窦扣找了一块天然的石靠背,哼着小曲,全身泡在水中,只漏出脑袋,水汽把她的脸蒸得红通通的。

吃饱喝足后能洗个热水澡是一件多么幸福之事,而且是在如此美妙的环境中。

整个人松懈下来,头越发昏沉。

就一天吧,暂时不去想季大哥为什么变得奇怪,暂时不去担心蓝姨是否安然无恙,暂时不管嗜鬯人在何处。自下山以来,似乎从未像现下这边舒坦过,如果可以放下一切,在这里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只是人非草木,又岂能真如桓翁说的那样不被世俗牵绊。

室内的宫灯很是神奇,夜深之时,会自己变昏暗下来。窦扣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凌央走时挂在她腰间的佩玉。

不知凌央是否已安全回到青漠庄,是否用长生草救回了所要救之人……脑中杂乱一片,也渐觉得困顿,便沉沉睡去……

第二十二章 试探调皮

早上醒来精神格外抖擞,屋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水沉香。想到桓翁说今日有仙童会来,窦扣匆忙起身梳洗,换上了昨日桓翁送来的衣服,再给自己扎了个简单的发髻。

她百无聊赖的在前院逗弄着一株含羞草,心里思忖着待会儿见到那个漂亮的木头脸山神大叔要说些什么。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窦扣站起来,理了理褶皱的裙边,循声看去。

不难认出那缓缓走来之人正是那日在嗜鬯的山洞石室内喝斥她为‘魔宫之人’的少年,不过神色却不似上次那般严肃冷冽,而是换成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寡。

见窦扣行礼,红鹤用分外爽朗的嗓音说道:“仙尊命我引姑娘前去,姑娘请随我来。”

真猜不透这些仙人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境界,白脸黑脸竟能转换得如此自然,好似完全忘却了两人见过一般。

一路上途经好些长廊,行宫虽大,却是了无人烟,冷清至极。神仙住的地方一定要这般幽静吗?常年下来,不会闷?

“他会不会是个脾气古怪的大叔?”窦扣跟在红鹤身后问道。

“姑娘指的是……”

“你口中的仙尊啊。”

“不可无礼!”红鹤斥责一声又道:“仙尊虽看起来不易亲近,可性情温和,对人宽容大度,只是不喜喧闹,姑娘等下回话记得简洁些。”

窦扣无趣地吐了吐舌头,一路无话。

钟离阜所居的心明殿处玄云宫最偏的角落,殿院中一池碧玉水塘开满大大小小的粉荷,沾满露水,星光闪闪,四面环抱杨柳依依,如诗如画。

两人穿过水塘上的小拱桥一前一后在殿前站定,红鹤躬身作箕道:“弟子把窦姑娘带来了。”

“进来。”声音从里传出,温和好听。

红鹤上前轻缓推门,引着窦扣进去,只见那日在洞中石室中见到的男子端坐于文案,俊秀出尘的面上不显表情,垂着眼睑专注于案上笔墨。

殿内有矮桌配以蒲团,钟离阜搁下手中毛笔,抬手示意窦扣入座,红鹤随后拉上门退出殿外。

心里还是有些小紧张的,窦扣局促不安,眼睛乱瞟,不知该如何打破沉寂。只因他给人的感觉太过压抑,太高高在上,生怕贸然开口会语言不当。

那日在洞中自己不是噼里啪啦朝他说了一大堆吗?今日怎会如此扭捏?正当窦扣嘴唇都快咬破的时候,钟离阜起身走来,坐在了她对面。

桌不宽,此时那张脸只距离窦扣二尺不到,她畏缩的朝后挪了挪,仍是低头看着桌面。

钟离阜倒了一杯茶水放至她面前,柔声道:“听桓翁说你昨日就醒了,可觉身体还有不适?”

窦扣接过水杯,小声回道:“并无不适。”

猜到她心中所疑,钟离阜不待她问便自行说来:“那日你心脉受损,我把你带回来疗养,嗜鬯则是回了自己居所,伤及皮毛而已。”

“谢大叔救命之恩,不过您为何会救我这等命如蝼蚁之人。”

钟离阜极不明显地微愣了一下,却没有怪她如此不礼貌的称呼,只是轻描淡写地跳过她所问,反问道:“为何你不和其他人一样唤我仙尊?”

“仙尊这个称呼给人感觉就是一老头子,满头白发飘飘,胡子长到可以当扫帚,弯腰驼背,边走还边咳两声的那种形象。可您不是啊,我从未见过像大叔那这么好看的男子,把您叫老了,我觉得那才是不敬呢。”窦扣察觉到自己话中有所不妥,又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

钟离阜忆起自己修得仙身时的年岁,就定格在了当时,直至如今,面相再无变过。想他当时的年纪,被她唤作大叔也恰当。

“若真要算起来,我也是已经老到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想不到给人感觉如此清冷的人说话也会带些幽默,看来并非如红鹤所说那般难以亲近。

窦扣紧绷的神经松懈了许多,她抬起头腼腆道:“我是个山野丫头,大大咧咧没规矩,如果您不喜欢我叫大叔,那哥哥这么样?更年轻些。”试探性地调皮了下,相信马屁谁都爱听,至少不吃这套也不会生气赶她出去。

“称呼罢了,你觉得怎么顺口便怎么叫吧,只是该守规矩的地方要谨慎些,不可莽撞无礼。”

“您的意思是我可以长住在这吗?”窦扣内心挣扎,她应该回洞中信守承诺做嗜鬯的家奴才对,不过这么美的地方,她确是很想一直住下去,尤其是可以天天泡在那个舒舒服服的大池子里。

“阴山是万物生灵修炼之地,你若无心于此,可随时让红鹤送你下山。”

“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即便下山也不知何去何从,季大哥和蓝姨是好人,我只恨自己力不能及,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窦扣神色黯然道。

“众生皆有命数,何必执念于此,修行之人最忌讳心中有所牵绊。”

“我只是个凡人,自然到不了您的境界,爷爷曾教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恩是定不能忘的,您可以告诉我魔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季大哥和蓝姨呢?”

钟离阜沉默不语,眼前的小女娃让他突感无奈。

她的本体灵力既然能脱离如此强大的禁灭封印,若有朝一日真让她冲破禁锢,能力应是不弱的,想来也不是坏事,看得出这女娃心性纯良,定不会成为祸害。只是易被心念支配,修行之路怕是多崎岖苦痛,不知会把她磨成什么样子。

“太慧殿内有书卷记载上古至今魔界之事,可让桓翁寻给你。若打算留在阴山中修行,如今的肉身会在封印突破之日死去,到时你会以本体形态涅槃重生,可凭自己意愿塑造人形。”钟离阜继续说道:“你尚未有修为,尽量不要出宫为好。”

窦扣越来越不畏他了,此时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大眼盯着钟离阜,笑嘻嘻道:“红鹤说你不喜喧闹,叫我话越少越好,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嘛。”

钟离阜直觉她古灵精怪得紧,以后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便叹气道:“如果没有其他事了,就先出去吧。”该说的都说完了,也不知她能领略多少。钟离阜起身走回案前。

窦扣失落地‘哦’了一声,起身走到殿门前时又回头说了一句:“大叔,您弹琴真好听,下次教扣儿弹吧!”

钟离阜低头不语,只是手中毛笔顿了下。

待门被人关上,殿内安静下来,他如银河般的黑眸眨了一眨,口中轻喃:“扣……儿……”

那一年,窦扣十二岁,荷塘木桥,风轻柳飘,单薄瘦小的身姿衬着肉肉的圆脸在他面前大胆调皮,他只是随她,话语虽冰冷也带有一丝温暖。直至数年后,即便是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午夜梦回,那刻入灵魂的脸庞,那触动窦扣每根神经的嗓音,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占据了她生命的全部。

红鹤见窦扣出来,才朝里作箕道:“仙尊,嗜鬯在宫外求见窦姑娘。”

“你引她去见罢。”门内回道。

“是。”

窦扣正愁着要怎么去见嗜鬯,这会他就自己找来了,倒也省事。

玄云宫外两侧有阶梯引上,尾端隐于云中,向下看不到尽头,中间广场亦有云梯直达天际,只是被结界阻隔,非能轻易接近。

嗜鬯站在宫门外,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脚边放着一个竹制的背篓,见窦扣出来,故作不悦道:“果然是进了玄云宫,架子就大了。”

窦扣欣喜地跑过去把背篓搂起来,翻了翻。季大哥做的火折子和木匕首,蓝姨给她补过的衣服,编的草鞋,还有那本衍息心法……上次被嗜鬯瞬间带出了山洞,都来不及拿,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送过来。

那他的意思是……

“你不打算让我回去做家奴了?”虽说她还没有贱骨头到自己想去伺候人,可事情一码归一码,做人得信守承诺。

“你是真傻还是脑筋太死板?你早就不欠我什么了。说吧!你这救命之恩想要我怎么还?先说好!我可不出卖色相,如果想要我将来做你相公之类的,我可宁死不从!”嗜鬯说完还故作姿态地扯紧了胸前衣领。

见嗜鬯又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知是应该没有伤到哪,窦扣索性逗他:“这么说来我可是救了你两次,不过现在暂时想不到要你怎么还,留着以后吧,说不定等我长大了,真就看上你了。”

嗜鬯发现越了解窦扣多一些,越让他欢喜,这微微显露的精怪个性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为了她的将来,自己又不能自私的把她留在身边,有仙尊庇护,加上太慧殿内的万法典籍,必能助她的修行之路如鱼得水,总是比呆在他的洞内好。

对了!他把窦扣轻扯了过来,弯下腰小声在她耳边说道:“如果在太慧殿内看到《巫经》,记得抄写起来。”

窦扣知道嗜鬯的意思,点了点头,反正大叔说太慧殿里的书都可以取来看,这应该不是难事。

身后的红鹤突然轻咳两声,“宫前不宜多做停留,如果事情说完了,窦姑娘请随我进去罢。”

“嗜鬯能进去吗?我还有一些话想细问。”

“没有仙尊允许,闲杂人等皆不得进入。”像背法则,红鹤默然回道。

真是个不通情理的刻板之人,这是窦扣对红鹤总结出来的印象,明明年纪看起来不过舞勺,言谈举止皆墨守成规,一板一眼的很是不讨喜。

嗜鬯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如果玄云宫想进去就进去,那仙尊在阴山哪有威严可言?他能留你已是难得,先进去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说完朝宫门行了一礼,退下阶梯,化作一缕烟华隐去。

第二十三章 另面红鹤

窦扣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平凡的路,在竹山时,只是想着能下山看看爷爷口中的皇宫,尝一尝糖葫芦的味道,逛一逛气势恢宏的京都,也就心满意足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满脑子想着怎么突破封印,怎么找到季大哥和蓝姨,怎么才能让红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嗜鬯进来,还有桓翁,怎么才能听他说话不犯困。

这一个多月以来,嗜鬯确是来看过她好几回,不过也只是问她可有吃饱穿暖,过得适应与否之类的,碍于红鹤每次都在旁边,她只能含糊带过。其实她很想跟嗜鬯抱怨,自己越来越觉得闷,宫中连她就四个人,每天千遍一律的生活模式,刻板的红鹤,说话烦闷的桓翁,不出大殿的大叔,也再没有看到他在树下弹过琴。

这日窦扣像往常一样在太慧殿中无聊翻阅,上次让桓翁寻的《巫经》一直没有结果,桓翁说以前戚沐良会把一些药理书籍分开放在一处,只是殿内书籍众多,要找出来可是要费些时间的。

庙里老爷爷给她的衍息心法一直没有细看,现在她手中拿的正是这本。窦扣跟着书中所写:盘坐宁心,松静自然。唇齿轻合,呼吸缓锦。手须握固,眼须平视,收聚神光,达于天心。进入泥丸,降至气穴。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丹田气暖,肾如汤煎。气行带脉,炼己功全。精气若有自行走动之兆,此乃关键之时,立即引此精气行走带脉。带脉打通且顺畅之后,丹田气足矣。

一轮下来只觉全身通透舒畅,心情平和,其余感受不到什么特别之处,她想凭意念激发出体内光束,却怎都徒劳,不知是自己还未领略书中要领,还是它根本就只是一本普通的修身养性之书而已。

“你体内有封印,自然是无法控制灵力的,它能救你于危难足以见得你与寻常生灵不同。此书确实有助于控制修行初期因杂念所产生的心脉逆气,不过对于你来说,它就只能助你修身养性而已。”

桓翁不知进来多久了,一面扫扫灰尘,一面抽出架上的书,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看得出他还在为她找那本《巫经》。

“谢谢你,桓翁。”

“如今沐良在凡间都如我这般年纪了吧,对药理还是如此固执呢。”

“你怎么知道……”

“当年他俩交情不错,不难猜是嗜鬯让你找的,而且这书也只有沐良会看。”桓翁把一卷缣帛放在窦扣面前,又说道:“这卷《万魔录》记载了关于魔界的许多事,若有看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魔界的人都很厉害吗?”窦扣随口问道,上次看嗜鬯一对一都打不过他们。

“魔人修炼皆以吸食人的精魂或生灵内丹为主,对提高自身功法效果迅速,同样的时间,比修仙之人汲取天地灵气要胜出一些,而且魔人阴险狡诈,所以两方对战时,仙门之人往往输于魔人的诡计中。”

窦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反正大概意思是魔人善使诈,即使打得过也要当心。不过未免想太远了,她现在连一点仙法的皮毛都不会,怕是随便一招就把她弄得跟上次妇人手里的小孩一样了吧,更别说要去魔界救人了。

不过季大哥既然被他们奉为了魔君,蓝姨作为他生母,应该不会被怎么样吧,或许是她自己担心太多了,说不定此时两人在魔宫里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呢。

如果真是如此,希望以后季大哥能带领魔界走入正途,没准到时候还能互相串门子。

窦扣痴傻地想着,一脸憧憬。

忽闻殿外琴声幽幽传入耳,她激动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书灰,正想奔出门外,却被桓翁拦下。

“仙尊抚琴之时不喜打扰,你这样贸然出去,岂不毁了一曲悠长?”

窦扣闻言站定,虽很想近距离观赏,可还是听了桓翁的话走到窗边,推开一个小缝,朝外看去。

她从未觉得人和山水是可以那么的契合,仿若殿院中那棵硕大的蓝花楹下少了那抹翩若惊鸿的身姿,似乎显得毫无韵味,像是被硬生生剜去点睛之笔。

琴声醉人心神,窦扣听得魂游三界外,双眼迷蒙涣散,直至细腻如水的声音伴着琴声飘入耳。

“扣儿……”

她没听错吧,大叔在叫她?三魂七魄瞬间被召回,伏在窗前的身子一怔,下巴差点磕到窗槽上。窦扣回过头迟疑地看着桓翁,见桓翁也略微意外,不过随后微笑颔首,她便心花怒放地提着裙摆拉开殿门‘哒哒哒’奔了出去。

钟离阜盘腿而坐,膝上放一张瑶琴,拨弦的动作并没有因为某人风风火火地奔来而停止。

“草间多露水,当心地上湿滑。”其声融入琴音,无律成歌。

窦扣放缓了步伐,行至钟离阜身侧跪坐下来,“扣儿以后会注意。”

久违的名唤,虽不似爷爷那般慈爱,但不知为何,‘扣儿’两字从大叔口中唤出,竟是如此舒心。

“修行要修心境,切勿性急莽撞。”钟离阜一曲收尾,把瑶琴化为虚无,起身走到一株曼陀罗前,说道:“此花本有剧毒,数百年前褪去一身针刺,在这殿院中静心长眠,只因执念太深,宁愿永世不醒。”

“为了什么啊?”

“所谓执念,皆为一些如指尖流水,转眼即逝之感触,却终无法勘破落至此境,你大些就会明白了。”

“大叔教诲,扣儿定谨记于心。”

“如果觉得烦闷,以后可让嗜鬯进宫来陪你小坐,他已飞升,能授你一些经验。”

“真的吗?!”窦扣大喜过望。嗜鬯虽一副吊儿郎当的痞样,可总归是比宫内的其他两人来得有趣多了。像是得了特赦令,她差点没泪流满面,“大叔虽不苟言笑,给人感觉凉飕飕的,不过对扣儿真的很好呢。”

“在阴山之中修行的万物,对我来说都是平等的,没有好与不好,只有可或不可。”

不管怎么样,已经完全颠覆了当初凌央口中那个顽固不化,不通情理的形象,窦扣站起身来,走到钟离阜身后,悄悄摘去落在他发间的花瓣,落花虽美,却与那一头如瀑黑丝难以融合。

“大叔,你能教扣儿弹琴吗?”把手中花瓣吹入风中,窦扣又走到身侧仰视着他,眼神直勾勾的丝毫不避讳。

“等你以后凭自力寻获千年冰蚕丝配以沉香木做成一把瑶琴时,我再教你。”钟离阜应允,也是激励。说完越过她走出院子,拖了一地雪白,衣袍长摆上沾满的蓝花楹花瓣,一路洒下,随着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目送完背影,窦扣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沉香木她倒是听过,千年冰蚕是个啥?光听名字就觉得蛮厉害的样子,应该是个棘手的玩意。

不过大叔能答应真是太好了,等她以后学会了弹琴,如此好听的曲子一定要弹给季大哥听,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突破瓶颈。

小脸一会皱眉,一会憧憬,一会叹气,全被殿门口的桓翁看尽眼里,刚才两人于草间的对话也被他全数听了去。

桓翁朝窦扣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让她过来。

“阴山有一处叫‘湚琉池’的地方,池底专门囚禁一些犯错的小妖。池水是菩萨手中净瓶里的仙露一滴所成,灵气极为旺盛,乃练气养性的极佳之地,但仙尊在周围设了结界,一般人不得而入。”桓翁边说边从袖中拿出一片柳叶,在掌心化为一缕翠烟,送入窦扣鼻中。“有了这片叶子,便可自由进出,你若觉得整日在殿中看书烦闷,可唤红鹤带你去。”看今日仙尊对这女娃娃的特殊,希望不会怪他自作主张。

“红鹤那么无趣,我怕会更闷吧。”窦扣小声嘟囔。

“你俩还不太熟络,其实他不似表面那般沉闷。”

果真如桓翁所说,一日窦扣百无聊赖地在宫里乱逛,忽闻一处阁室里边传出‘咯咯咯’的轻笑声,她好奇地走近窗边,见红鹤手中拿着牵丝木偶,指尖生疏地来回拨弄,嘴里还对着它自言自语,玩得不亦乐乎。

猛然发觉有人在窥看,红鹤赶忙将木偶收入袖中,惊慌转头看向窗边,见窦扣挑着眉,单手拖着下巴伏在窗前,他恼羞成怒道:“谁……谁许你进入这里的!”

“你这又没写不许进入。”窦扣笑道:“你继续啊,别被我扰了兴致。”

红鹤像一阵风似的扫出门外,殓去怒气,唯唯诺诺道:“你不要告诉仙尊,若是他知道我喜好这些人间玩意,定认为我不学无术,荒废修炼。”

“我在落孤城中见到很多小孩子也玩这个,看起来挺有趣的,只是我不会玩,不过你放心吧,我窦扣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之人。”窦扣又挑了挑眉道:“你今日给我印象真是颠覆以往,很高兴重新认识你,以后就别窦姑娘,窦姑娘的叫了,直呼名字就好,我差两个月就十三岁了,你呢?”

“我只记得仙尊助我修得人形之时到如今过了三百余年,我看起来像人间多大岁数啊?”既然被人知道了秘密,红鹤此时说话也轻松自然许多,没有原先那样中规中矩的模样了。

窦扣盯着他想了一会道:“差不多虚长我两岁吧,不过你心性却不及我成熟,因为我觉得牵丝木偶是小孩子才玩的东西,哈哈哈哈……”大笑出声,真好!以后宫中有个可以欺负的‘弟弟’了。

第二十四章 仙池灵珠

九重天上,一处浮岛隐于万层云浪之中,岛上琼楼玉宇,紫殿金阙,云雾缭绕,从边沿直泄的数条水瀑,在垂至数丈后流入虚无空间。

南华宫。

钟离阜负手立于正殿堂中,南华仙翁一身竹青鹤氅从后堂不疾不徐地渡步而出,捋着白花花的胡须,朝殿中添香的小童使了个眼色,那小童便伏身退下了。

“钟离仙尊从未踏足过我这南华宫,今日是为哪般?”南华仙翁坐于上堂,抿了半口热茶,缓缓问道。

见他装傻充愣,钟离阜开门见山道:“既然煞费苦心用了禁灭封印,想必是得让那孩子历经生死轮回,你又何故助她进我阴山?”转过身来,掌心飞出一青花小瓷瓶落至南华手边的茶壶旁。

“仙尊果真慧眼如炬,只是此人命轮上和你阴山有些渊源,我便顺水推舟罢了。凡人亦可修仙,有封印又如何?若她能凭靠一己之力冲破,也免去了这几世的轮回之苦。”

“渊源?”

“仙尊无需忧心,就当是你阴山多了一位住客而已,若她真无慧根,百年后自会重入轮回,体内封印也会随之附着于下一世。”南华仙翁笑得意味深长。

“既然仙翁不愿多说,那我便不多问了,只盼他日不成祸事便好。”钟离阜一挥衣袖,化烟而去。

南华老仙殓去笑容,蹙眉轻喃:“祸兮福所倚……”

钟离阜明显感觉到红鹤最近和窦扣的关系异常亲近,虽不知南华口中所指的渊源是好是坏,不过万一扣儿是红鹤的情劫,怕是难免一场唏嘘。

红鹤不同于山中其他生灵,三百多年前西王母把这天界唯一的粉羽鹤交于他度化,待兽性尽除,仙体纯然之时便会回蟠桃园做护园兽,是万不能扯上七情六欲,枉顾栽培的。

许是他想多了,这俩孩子都还年幼,或许只是交好而已,毕竟年纪相仿。

钟离阜放下手中毛笔,轻声一叹,想他阴山中为情所困,来求他赐忘生露之人不在少数。情往往是修炼中最难渡的一劫,多数落得个修为散尽的结果。如今留这孩子在宫中,到底是对是错,且不得知,奈何她特殊的体态,就连嗜鬯都经受不住诱惑,更何况是有些急于求成的妖兽,只等她尚有能力再出宫自立洞府罢,如若不然,百年之后,老死在这行宫之中,也不过是弹指间。

这日,嗜鬯带着一个大包袱到访,被窦扣请到阁室叙旧,还神秘兮兮的把红鹤也叫来了。

“这些都是我让嗜鬯在山下搜集来的。”窦扣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大包袱,只见里边各种木偶,布偶,泥人,木雕堆成小山。

红鹤两眼都快炸出火来了,但碍于嗜鬯在场,他只得强压住满心兴奋,轻咳一声道:“切勿玩物丧志,快快收起来罢,让仙尊发觉不好。”

嗜鬯嗤鼻冷哼:“小孩子就小孩子,若不是我家窦扣说你喜好这些玩意,我还真一直以为你就是那般老成持重。”

“你告诉他了……”红鹤耷拉下肩膀,无奈地看着窦扣。

“嗜鬯人很好的,以后有什么喜欢的,都可以让他下山去寻。”窦扣挑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宫人木偶在红鹤眼前晃了晃,“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隐藏真实的自己呢,山中的日子无聊漫长,你不想多几个朋友吗?”

“朋友……”红鹤垂睑道:“仙尊总教导我不要被世间七情六欲所迷惑,即使深陷其中,也要务必勘破。”

窦扣和嗜鬯相视一眼,都无奈地摇头。没办法,谁叫他一直以来都受那个人的熏陶呢。

不过到底这堆玩意还是让红鹤惊喜至极的,在窦扣再三保证不会告诉仙尊的前提下,他半推半就的还是全数收下了,脸上表情难掩兴奋,笑得像个孩子。

“对了。”拿人手短,窦扣这才开口拜托红鹤,“我听桓翁说,有一处‘湚琉池’是修行练功的好地方,你能带我去吗?”

嗜鬯一听打了个寒战,想到上次仙尊说要把他囚禁在池底就心有余悸。这‘湚琉池’他还是略有所闻的,但凡被囚的妖,皆是心性不善,犯过大错需要重修的。不过池水灵气旺盛,能使修炼事半功倍,也算是仙尊对犯人最大的仁慈了。

知道红鹤想问什么,窦扣抢先答道:“桓翁把通过结界的叶子给我了。”

红鹤犹豫不定,思忖着这东西都拿了,又不好意思拒绝,‘湚琉池’可是重地,不知桓翁为何会把龙爪叶给窦扣,那老头向来做事随心,让人猜不出个所以然,奈何仙尊却从不过问,甚至一些拿捏不定之事还会去请教他。既然他把叶子给了窦扣,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己又何必顾虑太多?一个小丫头,应该闯不出什么祸事来。

“我就不去了,我也去不了,你们自便。”嗜鬯耸了耸肩又朝窦扣道:“我要出远门一趟,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嗯,兴许你回来,我已把《巫经》抄好了。”

送走嗜鬯,窦扣转而一脸期待地看着红鹤。

“仙尊过几日要去月宫一趟,我不用随行,那时便带你去吧。”他勉强答应了,反正若真出了什么岔子,桓翁第一个担责。

两日后,玄云宫前,红鹤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听钟离阜交代一些琐事,窦扣倚在宫门后伸出头来看。内容听不清楚,只是见红鹤连着点头,然后目送钟离阜步上云梯。等完全看不到人,她兴匆匆地跑出来道:“这下我们可以自由几天了!”

红鹤还是不习惯窦扣把仙尊叫做‘大叔’,奈何仙尊都由着她,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阴山我都没有好好玩过,上次看到嗜鬯洞府前的瀑布觉得好美好美的!要不然,去完‘湚琉池’,我们再去其他地方逛逛好不好?或者……山下也行。”窦扣像是被解禁的小孩,满脑子想着怎么把这段时间在宫中的烦闷全给释放出来。

红鹤额头犯疼,突然觉得窦扣不是好打发的主,早知道不拿那些玩偶了。可万一不答应,她何时跑去仙尊面前告一状,仙尊肯定会对自己失望之极。

“再议。”先敷衍她。

红鹤是名副其实的红鹤,全身皆为粉色羽,只有冠羽是一团赤色,此时驮着窦扣在稍微高出树顶的空中飞驰着,时不时发出一声长唳,惊动林间百鸟窜出,叽叫一阵又隐回树内。

窦扣俯身抱着红鹤的脖子,她不是第一次坐在鸟背上,可蓝姨的背大多了,羽毛顺滑又舒服,不像红鹤这般细脖纤腰,冷风呼呼无孔不入,连眼睛都睁不开,她双手不自觉箍紧。

“你再这么勒下去,怕是还没到‘湚琉池’,我就命丧你手了。”红鹤回过头,瞪着鹤眼。

窦扣不好意思地松了些力道,问:“阴山可真大,又高又神秘的,你都飞了那么久还没到,我还以为转个弯就是了。”

“阴山自上古洪荒时期就存在了,由数十座仙山仙岛合并而成,外人无法得知地形,是守护天界入口的极佳之地,数万年间,魔人屡屡来犯,也在这如迷阵的山中吃了不少亏。”

正说完,红鹤一个俯冲,稳稳的着落,窦扣因急降犯晕,差点没把早上吃的吐出来,嘴里嘟囔着,若有机会她一定要先学会腾云飞行,不然非被红鹤折腾死,这可不比行船好受。

红鹤径直朝前走,窦扣朝他走的方向看去,那可是一处悬崖啊!他这是要……

正当她莫名之际,红鹤催促道:“楞着干嘛?进来啊。”说完连人带声一同消失在崖边。

窦扣吞了吞口水,走到崖边向下看去,瞬间头眼发昏,手心脚心直冒汗。这有多高?完全看不到尽头啊!下面全是云雾啊!难道……

她伸出手指往前探了探,然后长呼一口气,咧嘴笑了。原来真是结界的障眼法,指尖的感触和当初穿过阴山最外层屏障是一模一样的。她又把脚伸过去探了探,果然看起来会掉下去的地方穿过之后竟是实地。

忽然从空中伸出一只手,整个把她给拽了进去……

“你可真磨蹭。”把她拽进来后,红鹤走到池边又化为鹤身自顾自梳洗着羽毛。

池边高崖环抱爬满藤蔓,叶子密密麻麻完全包覆住石壁,叶色绿红混杂,相互交缠,藤上零散的挂着几朵娇艳欲滴的野花,瓣绯蕊紫,道不出名字。

藤蔓过长,一些向下延伸至池水里,叶子浮于水面;一些平铺在池边草地上,只是触碰到结界后又折返回来。许是灵气常年滋养的缘故,无论是叶子还是花朵,看上去都格外葳蕤。

池中心浮着一块绿地,绿地上竖着一莲形盏台凌空托起一颗小孩拳头大小的琉璃珠,面泛光晕,打着圈缓缓上下起伏。

窦扣看了一圈发现根本没有路通向绿地,也难怪了,人家都是用飞过去的。

“这里看起来很平常嘛。”窦扣找了一处还没被藤蔓‘侵害’的草皮躺下,看着空中那被层层雾气阻隔在外的太阳,打了个呵欠道:“就空气闻着清爽一点,阳光没有被树挡到,温暖了一点,花香好闻了点,倒是个不错的午睡之地。”

“仙尊经常会来这里修养,有时好几日都不会回宫,若不是你吵着要来,我就只是每个月来这里照看一下莲台而已。”红鹤说完飞身至绿地盏台边,伸手靠近琉璃珠,只见荧荧光缕渡入掌心,须臾,他抽回手又飞回了池这边。

“你在干嘛?”窦扣好奇地问。

红鹤捋了捋鬓角的垂发,傲然道:“那是池眼,也是池底禁室的钥匙,只要禁室内有任何异常,它都会记录在内。我刚是在查看禁室的状况,一切正常。不过池底那些妖灵们也不敢再犯什么事,仙尊此举已是无上厚恩,如若还妄想逃离,怕是永远和飞升无缘了。”

窦扣对池底的禁室兴趣缺缺,不过倒是觉得那颗大珠子挺好看,“你可以带我过去看看吗?”她走向池边问道。

“仙尊说此物极有灵性,不可贸然靠近,你还是远观吧。”红鹤看了看日头又道:”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来日方长,若以后仙尊允你在此处修炼,怕是看都会看腻,不如今日就先回去吧。”

“嗯……”窦扣无奈,正欲离去时看到池边一朵花开得格外灿烂,想着摘回去观赏几日,便伸出手去捏住花梗,随后却惊叫出声:“好疼!这花有刺!”

红鹤一记白眼,谁让你要去摘它。

窦扣抽回手的瞬间,指尖血滴飞入池内,荡了几圈波纹后渐渐融于池水。谁都没有发现在两人离去后不久,琉璃珠突然急转数圈,珠身颤抖一阵后又恢复如常。此时从深不见底的池内隐隐传出细微缥缈的声音。

——伯珩,是你回来救我了吗……

第二十五章 蝶女荼青

桓翁找着《巫经》已是几个月后之事了,这期间嗜鬯一直没有出现过,玄云宫内的日子虽温饱无忧,可总感觉日子过得毫无头绪,心里压着的事,也都无从下手。

蓝姨说体内的封印要么施放之人解除,要么自己冲破,她哪知是谁给她封的,自己冲破得了吧,她又不是什么天赋异凛,骨骼惊奇的绝世奇才,能三五年就修得一身至高仙法。

现下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偌大的书殿内抄抄写写,百无聊赖地翻阅。

发髻从双丫变成了垂挂,身形也渐渐显出了少女的轻盈,转眼爷爷去世已有一年,虽然偶尔还是会梦到那个佝偻的身影,惊醒时依旧两眼泪花,不过次数似乎越来越少了。许是在竹山上时候,她的世界里就只有爷爷,只有满山的大竹,以致爷爷去世时,她痛苦得好像全世界都毁灭了一样。如今身边多了一些人,一些事,精神总归是有了些寄托,也有了要朝之奋斗的目标。

今儿个很早就起来了,昨晚爷爷在梦中的背影模糊得看不清楚,似乎跟她说了许多话,可到早上醒来的时候却一个字都不记得。

“姐姐,幽谷中的花都开了,特别是你喜欢的大绒球和紫阳花,都开得十分繁茂。你出宫来,荼青引你过去”

是谁在说话

直到一阵野菜煎饼的香味扑鼻而来,窦扣才发觉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写了一半的宣纸被毛笔染黑了一大块,还沾上了自己的口水。

桓翁把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野菜饼放在桌上,笑眯眯道:“这是我以前下山游历的时候跟一个农妇学的,你吃吃看。”

窦扣尴尬地把染黑的纸压在《巫经》下,拍了拍手中书灰,接过桓翁递过来的食物咬了一大口,野菜饼外酥里嫩,很是美味。

“桓翁,你有听到吗”窦扣嘴里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问。

“听到什么”

窦扣纳闷道:“没什么,可能是最近老梦到爷爷,睡眠不好身子虚,产生幻听了。”

直至夜晚躺在床上,时不时都还会听到那句话,这么晚了,不会真有一个叫荼青的女孩在宫门外等了一天吧,虽不知口中‘姐姐’唤的是何人,可宫里就她一个女的。莫不是找错了地方?

她这爱管闲事的个性不知是跟谁学的,窦扣起身披了件褙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去。

虽说大叔曾告诫她不要一个人出宫去,不过只是去告诉那女孩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就可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宫前石阶两旁的高大柱灯闪着荧荧白光,四周一片流光氤氲。窦扣看了一周不见有人,除了蝉声,也再没听到那在耳边重复的话语,许是人家已经回去了呢。正转身要走,只觉石阶下方一丝光点夺目,似乎有渐渐靠近的趋势。

“谁是谁在下边”她朝光点处大喊一声,接着立即捂住了嘴,空荡的四周使得喊声格外洪亮,被大叔听到岂不是要责备她不听话?

“姐姐,荼青来接你了。”光点处依稀可见一女子缓缓步上台阶,身着淡紫色曳地裙,梳着一个简单的侧髻,用了几朵星辰花点缀,年纪看上去比窦扣稍长,浅浅地微笑带着两个梨涡。

窦扣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你在叫我”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吗?荼青当然是在叫你啊。”女子转悠着水灵灵的大眼,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窦扣搜寻着脑中的记忆,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眼前的女子,也不认识叫荼青的人,而且这人明明比她还年长,为何唤她‘姐姐’?再者这女子能隔空传话,应该不是平常人,多半是在这山中修行的某一类,那就和自己更没有关系了。

“你认错人了吧。”

“这样你应该就记得了。”女子说完一转身,只见无数虚幻花瓣聚成一小团,化成一只全翅透明的水晶蝶,周身散着荧荧夜光,煽着翅膀绕窦扣飞了好几圈。

窦扣想起来了,是进阴山时停在她肩头的那只。只是把它赶走后,就再没飞回来过,这只蝶儿确是陪自己走了好长一段路。

“原来是你这只小蝴蝶,你叫荼青是吗我叫窦扣,是个凡人,你真认错了。”

“姐姐不是凡人,待解除封印,一切都会记起来的。”蝶身恢复成人形。

“你也知道我体内有封印?”窦扣忽觉自己出来已有一段时间了,虽说对眼前的女子和她说的话有莫大好奇,可眼下得赶紧回去才是,万一被发现可不好,故对蝶女说道:“现在很晚了,不然你明日再来,我去让大叔允你进宫。”

“不要让仙尊知道我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幽谷的另一边是魔界。”荼青退下石阶,隐匿于荧光中。

————

原来阴山西侧和魔界仅隔一条泠河,河流横穿而过的幽谷却没有被魔气污染,一年四季繁花似锦,草木葱茏,或许是因为这尴尬的归属,鲜少有生灵踏足。

红鹤正纳闷窦扣怎会知道幽谷,若不是她来问,自己都快忘了这一处世外桃源。

“是桓翁告诉你的吧?不过休想我会带你去那玩,泠河内有虎蛟,是魔界的看门兽,若是遇上它,恐怕你连骨头都剩不了。”

虎蛟什么的,窦扣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现在满脑子想着河的另一边是魔界,那是不是只要过了河,找到魔宫,就能找到季大哥和蓝姨了?

她并没有告诉红鹤昨晚在宫前见荼青之事,尚未弄清身份缘由,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见她沉默,红鹤放下手中的布偶,拍了下脑袋说道:“都是你送的这些玩物,害我差点把仙尊交代的事给忘了。凡人修行要去仙门拜师,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则需要找灵气繁盛的地方自修。仙尊说你体态特殊,让你自己选择是留在山内,还是送你去仙门,若你要留在山内,要知道如果体内封印永远破除不了,你就只能老死在这山中了。”

红鹤话音刚落,只见窦扣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心明殿前,她犹豫了很久,刚才风风火火地奔来,脑中寻思了各种想要留下来的理由,可仔细想来,似乎又特别牵强,毕竟自己在这白吃白住了那么久,啥都不会罢了连帮忙打扫都是笨手笨脚的。大叔的意思虽说是让她自己选择,可她又凭什么赖着不走呢只是离开后,她该何去何从

“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钟离阜轻柔淡雅的声音。

原来大叔不在殿内。

窦扣咬着嘴唇,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钟离阜正站在木桥上,手里拿着两卷竹简。

原本在脑中练习了各种要讲的理由,此刻却全卡在喉咙里。窦扣眼中闪着泪花,许是被逼急了,她干脆一个飞奔,冲到钟离阜跟前跪下,双手抱住他的小腿,把脸埋入他的衣袍,呜咽道:“大叔答应了要教扣儿弹琴的,以前听凌央说大叔不让女子进玄云宫,是因为这样才想把让扣儿送去仙门的吗我觉得这里挺好,只要大叔不觉得我烦,不赶我走,扣儿什么杂活都可以做的,也会努力”

大手轻抚上她的额头,窦扣哽住,抬起挂着两条鼻涕的脸。

“凌央是谁”他问道。

窦扣惊觉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不恰当的话,慌乱解释道:“他是祁山忘尘真人的弟子,他也是听自己师傅说的……”声音越来越小“说您拒绝了水莲仙子……”

“你起来吧,随我来。”

“嗯。”窦扣松开手,站起来拍了拍裙摆的灰,抹了一把鼻涕,像做了错事的小孩般低着头跟着钟离阜进了殿。

她恭恭敬敬地坐在蒲团上,还是第一次进来时的位置。钟离阜从案上拿了一卷竹简放在她面前说道:“以后每日辰时来这研磨,抄书,书中不懂,领悟不了之处作出笔记来问我。”

如果她决意留在山中,那以后的日子总是要学些什么的,即便是凡间的孩子,这个年纪也该是在私塾读书的时候,放任不管的话,怕是会闷到她,再调皮惹出什么麻烦来。就几年吧,等到她定性,若仍无心修仙,到时候就放她下山许个人家,刚才听她口中说的那个凌央,许是个不错的姻缘。

南华仙翁说这孩子和阴山有渊源,那把她放在身边总归是放心一些,既然他送她入阴山,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是非纠葛只等来日再看了。

每天总算是多了点事做,不再是三点一线的生活了,不知为何,虽说她经常在太慧殿翻书翻到睡着,可却觉得在大叔身边看书的感觉不一样,甚至每天都会期待那个时候。不过不管怎么样,大叔似乎并不是想赶她走,反而还给了她留下来的理由。

窦扣跪坐在钟离阜身边挽起袖子研着磨,静静的看他书写着一些自己不认识的字,眼神从笔尖到捻指到脖子到鼻头到眼睛……

“大叔,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皮相而已,好看与否有何妨”钟离阜薄唇轻启不答反问,手中笔锋微转继续挥洒,不顾旁人。

窦扣把墨锭搁下,双手托着腮,撅起嘴蹙眉道:“长得好看人人都喜欢啊,不像以前住落孤城的时候,隔壁有个小孩因为长得丑,连爹娘都不爱。话说您真的拒绝了那个仙子啊”

“心有旁骛之人,不必与其有太多牵扯。”钟离阜放下笔,把刚写好的纸张放在她面前,“去太慧殿查阅书籍,把上边每个字的念法,笔画书写顺序,以及字的意思找出来写在纸上,七天后交予我。”

窦扣看那纸上黑压压的一片,她可一个都不认识,有些字笔画繁多甚是复杂,刚才大叔写的时候,她压根没专心看,看来得去找桓翁救急了。

似乎知道她脑袋瓜里打的算盘,钟离阜一语戳破:“你在太慧殿也有些时日了,书籍分类多少该了解了些,我已让桓翁把一些放错类属的书籍放回了原处,之所以会给你七天,也是要告知桓翁不能帮你。”

惨了!小脸顿时耸拉下来,窦扣勉强应道:“扣儿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静谧山谷

窦扣把作业放在床头,整齐地叠成四方形,纸上有大叔的味道,应该可以让她睡个好觉。

正打算解衣就寝,昨晚的声音又传入耳。

“姐姐,你出宫来,荼青引你过去。”

她今晚如约来了,也是同样时辰,窦扣翻身而起,披了褙子又出了宫去。

果然,荼青站在广场边上朝她甜甜的笑,窦扣三两步跑下去,站荼青面前说道:“你怎么都是晚上来”

“荼青是汲取月光修炼的,白天灵力很弱,没有办法飞那么远,所以只能晚上来找你。”她从腰间取下一包锦囊,递给窦扣说道:“这是幽谷的百种花粉,我注入了灵力,你入睡前闻一闻,元神可随荼青去幽谷。”

“我听红鹤说,那里鲜少有生灵,你不怕河里的虎蛟吗”

“我们和虎蛟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

“我们还有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回到卧室,窦扣合衣躺下,手里抚着荼青给的锦囊,很精致的刺绣花纹,黛色绸布用以丝带束口。

只要闻一闻就可以去?会不会有问题?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万一元神出去之后回不来怎么办?都怪刚才自己忘了问清楚,不过香味真好闻,很舒心,拿近一点点,近一点点应该没关系

这是哪!她不是应该躺在床上吗眼前的曲折小径通向哪里

窦扣又看了看四周,两侧高崖危耸,渗出水来滴答滴答敲击着石块,青空无云,月光皎洁,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使劲捏自己的脸,会痛!不是梦!猛然倒抽一口凉气,恍惚记得入睡前因为锦囊香气诱人,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然后就

看来应该是荼青说的元神离体了。

“姐姐,前边就到了。”荼青现出身形看到窦扣站在原地发傻,于是柔声提醒道。

“我等会儿怎么回去”这才是窦扣最担心的事。

荼青捂嘴笑了,“锦囊里的灵力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到时候元神自然就回去了,醒来的时候就只是像做个梦般。”

“你看起来比我大几岁,一直姐姐姐姐的叫,感觉怪怪的,不然你就叫我名字吧,说不定你真的找错人了。”

荼青不语,移着步子缓缓在前边引路,月光从崖缝穿透进来,撒了一地星尘。

一路上飞来好些不同种类的蝴蝶停在窦扣的肩上,发丝上。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翅膀轻扇亦能荡出微微荧光。

峰回路转,出了小径,广阔山谷豁然出现在眼前。这里不似阴山之中那般雾气弥漫,整个山谷被月光照得明如白昼,一条静谧大河蜿蜒而过,确是把这里一分为二,河岸两侧皆是繁花簇锦,实难想象河的另一边居然是魔界。

跟着荼青走在花田边的小路上,窦扣忍不住抚了抚身侧一株蓝紫色的大绒球,整个花朵比十五的月亮还圆呢,比她的脑袋还要大,足足高过她胸前,放眼看去,虽高矮不一,却排得整齐,着实好宽广的一片圆球花海。

“你以前极为喜欢此花,时常觉得荼青烦,就躲在花里好几日都不出来,害荼青一朵一朵地找你。”

既然她执意如此,那窦扣也不想再计较称呼了,从话语间不难听出荼青的思念之情,她又何必每每泼冷水呢,且看她到底带她来这幽谷为哪般。

见窦扣不语,荼青又自顾说道:“幽谷的蝶族不属魔不属仙,几万年来我们都栖息在此,这里除了我们和河里的虎蛟,没有其他外族生灵。我族本弱,不过擅长遁形用以自保,隐藏灵力低调繁衍,所以鲜少有人知道有我们的存在。虎蛟凶猛好斗,可蝶族数量众多,所以就成了这般进水不犯河水的邻居。”

窦扣的眼神一直飘向河的另一边,同样的山峦起伏,广阔无边,魔宫到底在哪个方向呢要走多远季大哥,蓝姨,你们过得好吗

“你口中的姐姐也是蝶族之人吗”她随口一问。

“你不一样,你是上古神族,是荼青见过最漂亮的蝴蝶,五色千层蝶翼,尾如轻纱飘带,在月光中煽动翅膀之时美得撩人心神,蝶翼上的斑纹都像有生命似的会穿梭游走呢。”荼青仿佛陷入深深的回忆,眼神无上憧憬却也带着久违的悲怆:“我就那么一次见过姐姐的真身,也是最后一次。”她回过头来看着窦扣苍凉一笑,“现在你回来了,荼青绝对不会让你再重蹈覆辙。”

穿过斑斓花地,在几棵巨大的菩提树上三三两两坐落着几间屋子,屋身爬满地锦,每间以藤蔓编织成吊桥相连接。似乎不止眼前的树上有屋子,窦扣这才发现,谷中大部分的树干上都有,只是不同的树,爬满屋子的植被也不同,就像不远处的一颗凤凰木,上边屋子爬满的全是红色的枫藤,如不细看,实难发觉,如此这般倒是不错的伪装。

荼青施了点法术,只见那原本没有梯子引上的木屋被她变出了一架绳梯,挡在门上的地锦也如蛇一般,纷纷缩了回去。

“你这是……”窦扣站在树下迟疑。

“这是你以前住的屋子,里边的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放着呢。”

“你刚说的重蹈覆辙是什么意思?”窦扣一边爬着绳梯一边问道,走到屋前时,木门自动打开了。

“你为了他,形神俱灭,当年魔君祭昼临死前用尽全力也想杀了仙尊,你竟冲出去挡下了那破天一击,当日幽谷漫天飘着的全是你的五色碎翼,遮天蔽日!荼青至今难忘!只是荼青不明白,为何你要抹去他的记忆?让他记着不好吗?让他内疚,让他缅怀不好吗?如今,你亦什么都不记得,而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

荼青说得很是愤慨,窦扣却只略感伤怀,原来曾经有一个女子对大叔用情如此之深,不过她怎都无法把荼青口中的姐姐想象成自己,倒像是在听别人曲折离奇的感情之事。

“你说这个屋子以前的主人是我,那我身体里的封印到底是怎么回事?”窦扣对封印确是更好奇一些。

再看屋内墙壁上有许多萤火用以照明,靠着窗户的是一张简约的圆形吊床,同样爬满藤蔓,木桩为桌椅,灵芝为物架。

“封印之事荼青也无从得知,当时你魂飞魄散,元神幻灭之际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荼青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本就不是我等平凡的蝶族,许是上古神力助你得以重生。”

突然一阵头晕,好像有人在动她的身子,恍惚间听到有人唤扣儿,声音极其温柔。

窦扣缓缓睁开眼,神智还有些涣散,看到印入眼帘的纱账,知是自己的元神已经回到体内了。刚要起身时看到桓翁坐在床沿,手里拿着荼青给她的锦囊。

“我……”不会被发现了吧?

“你元神刚回来,身体还虚,仙尊刚走,他让你今日好生休息不用去大殿抄书了。”桓翁依旧一脸浅笑,看不出在想什么,不过这般难以捉摸的神情反而更加让人不安。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窦扣在被子下绞着手指,脑袋里乱成一锅粥。

“大叔……大叔有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桓翁把锦囊放在她枕头边道:“这花粉有安神的作用,放枕边有助睡眠,里边附着的灵力已经被仙尊去除了,毕竟你没有修为,元神离体对凡人来说减寿又伤身,如果拿捏不当,还会伤及性命。”

“你们怎么知道我……"

“就你这点小把戏能瞒得过谁?”

想想也是,这阴山可都是大叔的眼皮底下。

只听桓翁又道:“仙尊用仙力使你元神归体后,便让我来照看你,以后切勿再调皮了。你先睡下吧,我在院里修整,有事唤一声便可。”

窦扣‘嗯’了一声侧过了身去。

待桓翁带上门出了去,窦扣起身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皱城一团的脸。

大叔会不会生气要是生气了该怎么办样子会不会很恐怖会赶她下山吗锦囊的灵力没有了,不知道荼青还会不会来,不过这下是肯定不能再随便乱跑了。

如果真如荼青所说,那个喜欢大叔的女子也太可怜了,要不要让大叔知道呢可毕竟人都没了,若是说了只会徒增伤感吧,更重要的是,万一她前世真的是那个女子窦扣不敢再想下去,使劲摇摇头,用冷水拍了拍脸颊,想挥去脑中如乱麻般的思绪,她伸手拉开领子,愣愣地看着胸口那块颜色暗淡的勾月印记。

如是将来某一天被她冲破封印,是否真的只是单纯的恢复了本体,继而再千万年的修行下去,又或是还会想起什么其他的事情?

她一直以来都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破除封印,有了灵力,修炼了法术,才能去魔宫把季大哥和蓝姨一同救出来,然后三人在这阴山之中寻一块佳境,过着安乐的日子。现下审视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了一种不如就这样浑浑噩噩陪着大叔一辈子的想法,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嗯……在玄云宫内每天给大叔磨墨就好。

第二十七章 始修道法

心明殿一处居室内,钟离阜端坐于蒲团,运气调养。

自那日从南华仙翁处归来后,他对窦扣多了些留意。

若不是恰巧神观察她的状况,才得以发觉她元神离体了,看似一个普通的锦囊,但那上边附着的灵力却不似阴山修行的生灵,扣儿来的时候,身上并无此物,可见是近日才得到的,只是玄云宫前来了客人他竟察觉不到。

好在来人并无害人之心,不过为何要给扣儿锦囊,是想带她去哪里若从扣儿口中得不到答案,只得看这孩子之后有何异动再来探究了。

钟离阜眉头微蹙,气压丹田,收了功力,缓缓张开眼道:“进来吧。”

桓翁已在门外候了许久,得到回应才推门进去走到钟离阜对面跪坐下,把一个方形盒子放在案上说道:“自上次和祭昼一战后,你身子一直不好,此次又耗损仙力救那孩子,这是沐良以前炼制的补气养生丹药,你服下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吧。”

钟离阜颔首。

“你向来不插手凡间生死之事,如果窦扣回不来也是她的气数,此番做法倒是让老朽颇感意外。”桓翁捋了捋垂地胡须,“不过……偶尔背离原则,体会世间人情冷暖也未尝不可。”

“她在玄云宫内有何闪失即是我的疏忽,既然决定留在山中修行,不管有无成效,都已不是凡世之人了,阴山万物皆为我子孙,皆受我庇护。”

“老朽在想,她身上的禁灭封印,如果你想破除,也并非难事,既已把她视为山中生灵,何不……”

“她心有牵绊,只怕修行不能潜心,我想让她在长心智的年岁多学学笔墨文规,若将来有一天行错路,总归是有个思想约束。”钟离阜垂睑,心中暗叹:总不能让她变成第二个戚沐良。

“仙尊既然已有打算,那老朽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老朽心中有个想法不知仙尊觉得是否可行。”

“说来无妨。”

“老朽曾是仙门中人,可教她一些基本的道家法术,那孩子近日来在修习《衍息心法》,我看她资质不错,能否让老朽引她修道一来她肉体凡躯,修道可强身健体,若是再有慧根一点,说不定过个十几年就可修得仙身。二来,你也看到了,有些意外并不是全然在你掌控,学点防身之术总是好些。”

见钟离阜沉默不语,桓翁又继续说道:“况且这破除封印虽说不是难事,可你如今身子尚在修养中,若勉强为之,怕会伤及真元。”

“也好。”

——————

锦囊如旧香浓,不过荼青是真的再也没有来过了,昨日去大叔那磨墨抄书的时候,大叔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见她有意隐瞒,也不究根问底,只是轻描淡写的叫她以后要有所警惕,然后从掌中变出一枚青铜戒指,箍在了她的小指上,并未告知是何用意。

今日桓翁见窦扣从钟离阜那回来后,把她叫到了一处比较空旷的园子里,让她打坐吐息。

窦扣正估摸这几天耽误了些时候,《巫经》第一卷都还没抄完,大叔给的作业也都没开始着手,还有《万魔录》没看……每天这么多事情做,她怎能静下心来听桓翁说什么神不离气,气不离神

以为是桓翁在教自己调养身体,窦扣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自那日元神回来后,她身子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松开打坐手印,她略微急躁地说道:“大叔要我这几日把作业交与他,我得去太慧殿习字了。”

“你隐瞒给你锦囊之人的来历,是有何顾虑吗”桓翁又抬手示意她继续坐好。

窦扣顿了顿,支支吾吾道:“那个锦囊是前几日在宫前捡到的,我看它又香又精致,就带了回来,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如果让大叔知道她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只怕以后要被禁足了,更何况如果荼青所述都是事实的话,那她又何必翻出陈年往事来引人伤怀,既然鲜少有人知道幽谷的隐世族群,也没有必要道出扰他人平静。

“玄云宫前来了客人,怎的一声不吭就走了,还掉了东西,不知是否会回来寻。”桓翁故作疑问。且不论窦扣说的是不是真话,光看这毫无防人之心的个性就让他觉得这孩子心智单纯得紧,虽脑袋瓜里藏了不少事,总归还是处于涉世未深容易被人左右的年纪。

“你可有兴趣跟我修习道法?只要努力勤奋,来日方长或许能修得不老之身,即便无慧根,学点防身之术总是有好处的,没准亦能助你自破封印。”

这建议挺不错!不过窦扣一直以为桓翁和红鹤一样是某一类走兽飞禽幻化来的人形,可他提到的道法仙术,不是仙门中修道之人才会的吗?

“你不是升仙的妖吗怎会道法?”

桓翁呵呵笑道:“敢情你把阴山中的人都认为是妖炼化来的了不过你会这样想也不奇怪,数百年前我因犯错,被师傅罚永世看守藏书阁,后遇仙尊来寻书,见我把藏书阁整理得井井有条,有意让我来照看他的太慧殿,师傅对我心灰意冷,眼不见为净就应允了。”

“大叔也是人吗”

“仙尊是定清上神座下弟子,自上古时期就被派来守护阴山至今。”

窦扣偷偷的舒了一口气,原来大叔不是妖怪变的,真好!她暗笑。忽的又想到万一封印没了,她会不会就变成什么飞禽走兽之类的,那就不是人了啊,那就和大叔不一样了啊!顿时脸又揪成一团。

先不管那么多,能学到法术就能救人了不是吗?

“你刚说的口诀是什么神不离气,气不离神然后呢”窦扣重新摆好姿势,一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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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河另一头,山峦起伏,曲折延伸隐于浓稠墨雾中,寒鸦阵阵飞过,使得一片枯林更显死寂,林中弥漫着呛鼻的腐臭味,两只长相凶恶,体型庞大的妖兽互相扭打,争斗抢食,在漫天魔气的熏染下更加凶残暴虐。

似乎察觉到有动静,扭打中的妖兽都停下了动作,同时警觉地看向一个方向,接着猛地放开对方朝不同的方向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烂肉,触目惊心地躺在泥洼水坑里。

一道黑影射来,黑风立在腐肉前,宽大的斗篷显得他身材格外矮小,身后长杖却格外骇人,他口中念诀,长杖飞出被他握于手中,指向地上那团腐肉吸出妖灵,待完成收回武器后,他不满地朝地上猛啐一口:“如果魔君能有他父亲当年一半的本事,我犯得着来这种地方吸取死灵练毒!”

印月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树枝上,手里提着刚才那两只妖兽其中一只的脑袋,脸上的表情停留在死前那无比惊骇的瞬间,惨绿的血还不停地往下滴。

“如今新任的魔君只靠这林中妖兽的妖灵练功,成效定是不大,更何况有蓝渊阻拦,他始终狠不下心吸食人的精魂,当初我对蓝渊狠下杀手,就是怕魔君有妇人之仁,此番也是证实了。”

印月从妖兽头颅中吸出妖灵,收入掌中,闪身隐去。黑风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烂肉,用手愤怒震碎,继而也消失在林中。

喷火石林间,一座让人毛骨悚然的宏伟大殿坐落于血池上方,凌空悬浮,天水一色,皆是腥红。池边环绕四尊巨大石像,人身蝠翼牛角,姿势各不同,虽是石像,可感觉似乎随时都能活过来。

大殿的石门高数丈,上边嵌满数不清的眼睛,或睁或闭。正中一双凸眼约莫一成人大小,极为惊悚,再向上看去,一只巨大兽头挂于建筑顶端,张着血盆大口,齿如刀剑,鼓睛暴眼,凶神恶煞。

凌空开了一道口子,印月飞出,落于血池边上,随手把妖兽头颅扔了进去,只见血浪瞬间将其淹没,池内传出一声响彻天际的嘶吼,一条锯齿大尾腾出水面又迅速隐了去。

黑风紧随其后,提醒道:“魔兽皆凶残无情,你可别养了只白眼狼。”

印月不搭话。

察觉到下方有人,正中凸眼瞬间张开,血丝暴涨,看向来人之后又重新闭上,接着石门缓缓打开,从里伸出一座铁链宽桥直至印月脚边。

魔宫内磷火通明,冰冷玄铁壁,诡异石妖象,大小不一的符文结界门分散于四周,门上或为铁链,或为水纹,或为光束。

两人穿过长廊,见木菁跪在殿中,于书娴被几个魔兵牢牢架住,手脚腕上都锁上了铁链,正要押下去。

“魔君,是木菁让妹妹做的,不关她的事。”

季忘端坐于王座上,横眉冷视,“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父君的能力,所以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木菁不敢,木菁只是希望魔君能早日练成灭世神功,才会对您使用幻术,妹妹亦迷了心智,所以并不知情。”

“我倒要听听,你让这个曾经试图杀害圣后的女人如何助我练神功。”

“妹妹当初也是被情势所逼,如今归我魔族,誓死效忠魔君,还望魔君不计前嫌给她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好意,送个软玉温香来我的寝宫,让我这个未经人事的魔君识得翻云覆雨之乐!”

“修炼灭世神功第一步要疏解男子阳刚之气,木菁看您一直未有想法,才斗胆冒犯。”

“此事我自有打算,轮不到你多事!”

印月听出了事情的原由,见魔君没有消气的意思,他上前俯身道:“魔君请息怒,木菁此番冒犯也是希望您能早日重振魔宫,为您父亲报仇,而且……”他看向于书娴,“此女心性刚烈,以后定是个不错的勇士。”

黑风走上前,阴阳怪气地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冒犯了魔君,必是要受罚的。”他又俯身朝季忘道:“魔君把此女交予我惩处吧。”

于书娴至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她能活到如今全凭姐姐,即便姐姐利用自己做了什么,她也毫无怨言。从姐姐把带她回魔宫的那刻起,她就知道这里日子如履薄冰,谁会容忍一个曾想要杀害自己母亲的人。

时过境迁,转眼自己已是家破人亡,又成了这副半人半魔的样子。以前父亲虽对自己严苛了些,可那种膝下承欢的日子却是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窦扣,若不是她阻拦,于家又怎会因血咒落至此境,也怪自己当时仁慈没有让下人一棒子打死她。

此时一个魔兵行色匆匆来报:“启禀魔君,圣后又在强行运功,守在门外的兄弟们已被震伤。”

季忘眉一皱起身说道:“看在你对魔宫一片忠心的份上,此次我不再计较,但必须惩戒此女以儆效尤,黑风,她就交予你处置。”说完看向印月又道:“你跟我一同去母后寝宫。”

“是。”阴月俯身应道,随着季忘一同走入后殿。

待两人离去,跪在地上的木菁站起来,抬手示意魔兵松开于书娴。

虽说这木菁护法不是好惹的主,但毕竟魔君有令,魔兵们十分为难地看了看黑风。

“魔君的命令你也听到了,此女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不然怪罪下来,我可担不了责。”黑风让魔兵先解开于书娴身上的铁锁,也算是给了木菁一分面子。

身体得到解放的于书娴一脸视死如归道:“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姐姐无需为我触怒魔君大人,只怪书娴无能,完成不了姐姐的计划。”

“你倒是挺护主,不过你再有忠心也免不了我冰骨浆的惩罚。”

于书娴不知为何物,倒是她身后的魔兵听了都瑟瑟发抖,细细嘀咕道:“我听说黑风护法的冰骨浆是一种会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喝下去的人全身皮肤如火烤般炽痛,但骨头连肉却是极为冰寒,两种极端夹杂在一起,那感觉……无法形容,听说以前黑风护法用来惩罚了好些犯过错的兄弟,都没能挺过去。”

木菁一个闪身把于书娴护在身后,冷道:“你这是要置她于死地细细想来,我木菁和你黑风虽谈不上交好,但也从未有过过节,今日能否看在同僚的份上,卖我一个薄面”

黑风心下暗喜,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这可叫我好生为难,不过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怎好拒绝,我轻点下手便是,定不会要了她性命。”

木菁岂会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可现下也只能无奈道:“那株尸香魔芋你命人来取便是,不过我可警告你,此花聚集了众多怨灵之气,你练毒的时候别把自己给献祭进去了。”

黑风得逞地大笑道:“既然你肯割爱,那我就不推辞了,这世间还没有我黑风搞不定的毒物,归还令妹之日,我便命人来取。”偏过头对那几个愣在一旁的魔兵喝道:“把于姑娘带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她一根汗毛。”

木菁松了一口气,虽说失去了自己所珍视之物,可她觉得值,自从看到于书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木苓

第二十八章 覆水难收

石门半掩,在外候着的侍姬看到季忘,赶忙退到一旁,印月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

季忘正准备推门而入,门内突然传出一阵巨响,像是什么粉碎的声音,接着一道强光打出,被印月出手挡了回去。

“母后,你这是何苦。”季忘无奈道。

“你还认我这个母亲?我的好儿子居然给我下丝虫蛊,我真想不到黑风居然会把这么阴毒的东西教给你。”蓝渊气极道,说完又是一掌,震碎刚换上的妆台。

不顾蓝渊怒气冲天,季忘让印月先在门外守着,自己推门进去,室内一片狼藉,碎片满地,唯一幸存的是蓝渊现在靠坐的那张大床,只是纱帐也已被撕扯在地。

季忘走到她身侧躺了下来,头枕在她的腿上,悠悠道:“你还记得我曾问过你关于父亲的一些事,你始终含糊,久而久之我便不再问了。”

蓝渊看着他此番亲昵之举,心中一暖,怒气下了一半,却是沉默不语。

季忘继续说道:“那日我在于府被阴印月带走之后,虽内心万分惶恐,不过更多的是好奇,因为他似乎可以解答我多年来隐藏在心中的疑问。”他翻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印月让我在往生镜中看到了所有事情的经过,包括你和父亲是如何相识,相恋……”

“不要提他!”被人提起伤心往事,蓝渊火气又上来三分。

季忘不顾她怒意,仍是继续说着:“父君毕生所愿其实就只是能修好魔门,让他的妻儿有个安全的所在。你可知当年那一战,父君知道自己此去九死一生,他也知道你定会不顾一切去救他,所以才布了一个让你误以为他利用你的局,使得你心灰意冷带着未出生的我隐世苟活。”

此番话如雷轰顶,蓝渊心中顿时如惊涛骇浪,季忘接下来的话她是完全听不进去了。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当年的判断,如果儿子说的是真的,那曾经根深蒂固的恨意,这么多年一直不减的恨意,都是因为自己盲目听信他人夫君临死前,非但自己没能陪在身边,还带着满腔怒火杀了蛊雕叛离了他。

这是天大的笑话!

蓝渊回忆起当年情景,她因担心战事,在房中觉得十分烦闷,打算出去走动走动,这才走到门边就听到两个侍姬在门外小声议论道:“你不知道啊,魔君当年从一个仙门长老那得知天界有一个凝香仙子时常去蓬莱仙岛小住,所以才故意制造了两人相遇,让仙子以为是缘分,继而对魔君死心塌地,甘愿为他沦入魔道,对抗天界时,总得有个熟门熟路的人在身边,事情就好办多了……”

当时她听到此番闲语,气得当下就杀了那两个侍姬,一路杀红了眼,打开魔门杀离了魔宫,为了不让祭昼找到她,她封印青耕之音,耗损修为驱散周身魔气,在落孤城生下了孩子,后从下山历练的仙门道人口中得知祭昼死在了那场大战中。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是会对这个负心之人感到痛不欲生。

她对丈夫的信任竟经不起旁人的一番碎语,到底是自己丧失了判断能力还是因为太过在乎所以容不得背叛,如果当初她选择相信他……

“镜子!把镜子给我看!”蓝渊推开季忘,站起身来踉跄地奔出去。

印月站在门口一把拦下蓝渊,说道:“当年魔君节节败退,他担心你会不顾腹中孩子前去接应,于是让我放出他利用你的假消息,让你满腹仇怨地离去总比一家三口全都丧命来得好。”

蓝渊连着退了好几步,脚一软,失魂地跌坐在地。

季忘走过来扶起她,痛心道:“若不用丝虫蛊,你定是不愿跟我回来的,如今你已知晓真像,我明日便叫黑风送来丝虫蛊的解药,连同往生镜也一并送过来。”

蓝渊没想到祭昼会把两人的点点滴滴都悄悄的记录在往生镜里,封存的都是以他的角度看到的她,以他的视角一起度过的快乐日子,从蓬莱仙岛上的第一此见面到他出征后的最后一面,她说话时的神态,语调,时而娇羞,时而嗔怒,连那一次去凡间游玩,只因他和卖豆腐的姑娘多说了几句,蓝渊就醋意大发一个月不见他……

以及最后他坐在镜前,手里握着她每日束发的牛角梳,缓缓放进胸前衣襟,柔声说着:“魔界艮门破损,需要上古女娲神石修补,我不得不攻上天界。渊渊,此去不知能不能回来,这一世我为魔,你本为仙,天理不容的结合,但我硬是要把你留在身边,你可会怪我?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不能给你平常安稳的生活,却又舍不得放开你”

难怪她后来一直找不到那把梳子,原来是同他一起化作飞灰了。

在天界时,时常听到其他仙人们说魔界之人是怎么怎么凶狠恶毒,残害生灵,蓝渊也就认为是这样了,反正不会有接触,什么仙魔之争,都与她无关,只要不波及她的蓬莱仙岛就好,不然让她再去哪找一块四季如春,美轮美奂的佳境呢。

“你是谁”双生树下,一个陌生男子在看着她,道行不在她下,因为她竟不知此人是何时站在树下的。

“季骤。”他看着她笑了。

“是哪两个字”

“季节的季,骤雨的骤。”

“嗯……这个时节的骤雨真是很频繁,让我都想回去了。”蓝渊翻身下树,站在离他一米处,问道:“你是岛上的人吗”

“我是魔界中人。”

轻风卷起两人丝丝墨发,一飘一散,她审视着他的脸莞尔一笑,只听那窸窸窣窣的双生树叶中夹杂着一句:“你好,我是天界的人。”

时至今日,回首往事,越是甜蜜的回忆却越像利刃一样剜着她的心,痛到窒息。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知道真相,至少以前只是纯粹的恨,不像此时还夹带着莫大的内疚和追悔,心神俱亡。

那之后蓝渊没有再发过脾气,服下丝虫蛊的解药后,季忘也不限制她的自由,反正他只是要带她回来解除心中的结,如今她要去哪全凭自己意愿,只是季忘没有想到母亲似乎更走不出阴霾,整日关在寝宫中,对着镜子发傻。

“艮门的裂痕越来越大了,魔界若是破了一方守护门,怕是不堪天界一击,我打算开始练灭世,你说好不好。”季忘走进来,从妆台上拿起梳子为蓝渊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蓝渊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回过头握住他的手,“落孤城的日子虽苦,可娘真的想回去,你做短工,娘做草鞋,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生活。”

“我不想逃避,我身上流的血让我不能逃避,父君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为了自己妻儿,为了自己的子民而战死沙场,是英雄!何为仙何为魔何为正何为邪立场不代表善恶。父君的仇我不得不报,魔界的门也不得不补,难道魔界的生灵就不是命既然我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就该担起父君当年所要担的责任。”

“你当真是和他一模一样”蓝渊凄苦笑道:“若你真要走他的路,我亦不拦你,只是希望你不要泯灭了自己的人性,练灭世魔功需要大量精魂,希望你以后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只要母后能常伴督促,我又能变坏到哪里去呢?我不奢求你继续留在魔宫做圣后,做护法,也不愿看你日渐消沉下去,如果你愿意到外界散散心……”季忘顿了顿又说道:“就顺道去看看窦扣是否无恙”

蓝渊看着他正色道:“不管你对她是何种情感,兄妹也好,朋友也罢,亦或是某种连你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愫,既然此生注定坎坷,切勿让另一个女子重演我的悲剧。”

“母后顾虑太多,就算家里养了条狗,日子长了也会有感情,我早已把窦扣当成妹妹看待,那日她被印月伤重,心里自然是会担忧。”

“她没事,你放心吧。”

“母后怎知”

“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我是如何得救的……”

季忘从蓝渊口中得知窦扣体内有封印之事,也就解释了那日在于府她能挡下印月的重击。只是如今她人在阴山,自己怕是很难见上她一面,小扣子肯定觉得现在的季大哥是个专门吸*魂的杀人魔头,万恶之首,她会伤心吗会讨厌他吗还会让自己摸她圆滚滚的脑袋瓜子吗

他暗自神伤,轻叹了口气。

毕竟是自己生的,蓝渊怎会猜不出一二,“魔界最东边和阴山交界,有一处叫幽谷的地方,此地不属于阴山,有一个隐世族群栖息在那里,此族从不插手三界纷争,也鲜少出现,你若想见窦扣,或许幽谷的精灵可以帮你传话,它们喜好各种稀奇花类,是种很单纯的生灵。”

季忘默默记在心里,不显形色于面上,即便是有此机会,如今也不是去探访的时候,已知她安然无恙便好,既然那个什么阴山之神信守承诺,那他定不会再杀害落孤城中之人,不过,他可没说不去别的城镇找精魂。

第二十九章 离久而归

“大叔,这是扣儿跟桓翁学做的野菜煎饼,你尝尝。”

“大叔,这个字我怎么都写不好!”

“大叔,扣儿的梳子不见了!可否用你的”

“大叔!大叔……”

自从窦扣进殿学习之后,她对钟离阜是丝毫不惧了,而且越发张扬活泼。

钟离阜揉了揉犯疼的额角,施法盾隐了身形,隔去屋外的嘈杂,他今天只想好好的看会儿书。

房门突然被推开,窦扣朝里探了探,什么都没看到。

“奇怪,这时间不是应该在房里看书吗?”窦扣嘀咕道。眼珠轱辘一转,脸上漏出贼兮兮的表情。她很好奇大叔的房内到底会有些什么小秘密,兴许能发现他的兴趣和喜好。

窦扣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反过身带上门,全然不知这一切都被钟离阜看在眼里。

铜镜,楠木梳,竹簪子,枕头,被褥,桌上只有茶壶杯具,案上放了几本古书,旁边搁着纸笔砚台……什么嘛!一点奇怪的东西都没有!

“你在找什么”挥袖散去结界,钟离阜坐在案前略显不悦地看着窦扣。

“大!大叔!你”知道他是神仙,可神仙也不该这样吓人吧!窦扣惊魂未定捂着胸口,一想到自己被抓了个正着,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我在找书!”胡乱编造。

“找书不去太慧殿,来我房里做什么”

“桓翁说被您拿走了”

“什么书”

“《异兽图》”脑中突然闪过几个字,窦扣脱口而出。

“我这没有这本书。”

“哦,那可能是桓翁记错了,我再去太慧殿找找。”

窦扣仓皇奔出,却被钟离阜叫住:“你这段时日跟桓翁修习道法,可有何成效”

窦扣只得乖乖站在门边回道:“恩……好像肚子不怎么容易饿了。”其实桓翁只教她了一些口诀,未授予她一招半式,她对此不懂,也不会猜疑桓翁的做法,听人家说修道是漫长的过程,而且还要靠资质,她才学了一个多月,想来应是学不到什么高深的东西。

“吐纳汲气之法可用于果腹,久而久之就如呼吸般自然,便可长期不用进食亦不觉饥饿。你修道时日尚短,切勿急功近利。近日我需闭关几个月,有事你让红鹤代为传达便可,明日起暂不用来此学习。”

窦扣一听脸色整个阴霾下来,她又从门边跑到钟离阜对面坐下,噘嘴道:“你是嫌我烦了才去闭关对不对,扣儿以后安静些便是。”想大叔是为了躲她,才在房中施法隐身的吧。

“最近心神涣散,需入定几月,你若觉得烦闷,可唤红鹤陪你四处走走。”宫里除了红鹤就只有桓翁了,总不能让一个老人家带着她到处跑,日子漫长清冷,这孩子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适应。

悻悻地离开钟离阜居所后,窦扣如旧去太慧殿打发光景。《巫经》早已抄写完了,嗜鬯还是不见回来,到底是去了哪里?怎会这么久?害她有都点想念嗜鬯的吊儿郎当了,有他在的日子至少不会那么无聊。

转念又想到,既然大叔要闭关那么久,自己得想点法子再去幽谷才行,不然故事听到一半,着实吊人胃口,而且她真的很好奇那个爱慕着大叔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阴山之大,她无人引路要如何寻去那日红鹤载她去湚琉池都飞了好些时间,这要走到阴山的最西边,得费多少时日?且不算道路通不通畅,沿途有没危险,更何况她总不能跟桓翁说要自己一个人去幽谷。红鹤上次也说过不会带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所以如今只有一个办法。

扔下手里的书,窦扣在某一处偏院中找到正在浇花的桓翁。

“我想学腾云之术。”

桓翁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着她,捋了捋胡须,思索道:“只有飞升成仙才能腾云驾雾,我本想等你先悟透口诀,再授予你一些基本的法术,比如遁形法,夜明术,以及御行诀,其中御行诀是初期最难之法,口诀只有一句,但其中要领却是只能靠自己参透。寻一法器,用以口诀和意念御之飞行,修为粗浅者可控制物品器具,高深者可控人心。”

“法器去哪找”

"你房中那块琉璃佩玉可就是件上等的法器,只要你勤加练习,驾驭它应该不是难事,如能唤出玉中麒麟,九州四海,天上地下任君遨游,不过能驾驭麒麟者非帝王不可,我在想给你此物之人定不出自寻常人家。”

窦扣寻思着凌央怎会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了她,纳闷道:“他是祁山忘尘真人的弟子,也是青漠庄的少主,那日山中一别,此物他赠与我作为日后相见之信物,只说拿着这佩玉去找他不会有人阻拦,倒是没说它那么贵重。”

想来这一别已是一年多了,她曾答应过凌央救了人就去青漠庄跟他报平安,若不是桓翁提起佩玉,她差点就忘了,好像被她一直压在枕头下边。

“祁山”桓翁一边走出院子一边叹道:“我是多少年没有回去了。”

窦扣默默跟在后边,心里想着原来桓翁也是师出祁山,那如今自己跟着桓翁修道,是应该叫他一声师傅才对吧,不知桓翁在祁山是什么辈分,凌央以后见了她会不会叫她师叔或是师伯?他肯定不甘愿吧,当初被他欺负的小丫头成了长辈,画面想想都觉得搞笑,窦扣心里暗爽,憋不住笑意。

“师傅!”窦扣跑上前挽住桓翁的手臂撒娇道:“您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同门师兄妹”

“祁山拜师礼节繁琐,你可是一项都没做过,何况我早已不是门中弟子,你唤我桓翁便好,听着自然,也习惯了。”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些日子不用去心明殿,窦扣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院中毫不厌烦地循着口诀练习,红鹤不懂道法,授不了什么经验,时常在一旁无聊的看到睡着。

阴山的日子千百年如是过,无人感慨时间快慢,窦扣还是从嗜鬯那才得知如今山下已是盛夏时节了。

此时某人正大大咧咧地躺在她的床上,翘着二郎腿,满腹牢骚地抱怨道:“从龙宫出来的时候差点没把我给烤熟了,若不是想念你这丫头,我才不会顶着七八月的太阳回来。”

窦扣最近还犯愁嗜鬯是不是在外边被人炖成蛇汤了,怎的一去大半年不见回来,谁料今日他就像一阵风似的扫进了她的卧室,丝毫不觉不妥,就这么大剌剌霸占了她的床,她本来在房中喝完口茶准备继续去练功,结果差点没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呛死。

“不过这山中的气候真是让人倍感舒适,比在冰冷的海水中好睡多了”嗜鬯打算先打个盹。

窦扣‘啪’的一声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怒瞪着那个鸠占鹊巢之人。本来听到嗜鬯说想念她,心里还挺感动的,谁知这人一回来就想着睡觉,他不应该跟她说点什么吗!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怎的只字未提?

“我去练功了,你慢慢睡!”窦扣站起身朝门外走。

嗜鬯闪身至门口,挑眉道:“你练功什么功”

窦扣不理会,越过他走出院子。

嗜鬯慢悠的跟在后边,“问你呢!”

“你都不告诉我,我干嘛要告诉你。”窦扣回头瞪他一眼。

嗜鬯在走廊护栏上靠坐,全身像没骨头似的,整个瘫倚着柱子,那姿势要多慵懒就多慵懒。

“我不就是去西海龙宫住了些时候吗,你就那么想我啊,如果我说是去见我的吟妹妹,那你岂不是要打翻醋缸了”

看他又是那般吊儿郎当,窦扣却生不起气,至少人回来了,至少没有被人煮了。

窦扣站在院中跟着心法口诀,一边练习着用意念控制佩玉,一边问道:“吟妹妹是谁”记得第一次在洞中石室内也听到嗜鬯说过这个人。

佩玉缓缓升起,只悬空几秒就掉地上了,反复几次皆如此,窦扣有些泄气的耷拉着肩膀。

“敖吟是西海龙王的幺女。”嗜鬯心不在焉的回道。

“你喜欢人家”窦扣从地上捡起佩玉,拍了拍上边的灰尘,也怪她有些心急了,这御行岂是朝夕就能练成的。

“漂亮的女子谁都喜欢,只是……”嗜鬯不解道:“你为何要修仙门道法?你可知如有一日你破印而出,此具肉身便是死尸一副,练来又有何用呢?”

“万一破不了呢?会些法术总归可以防身,而且……”窦扣迟疑道:“做人不挺好么。”

如果能修得仙身就更好了。她得努力才行,不然自己会一直长大,甚至比大叔还要老,越来越老

她不要!无论如何,她要保持在最好的年岁,她变成老婆婆了还怎么叫他大叔,还怎么找他撒娇,还怎么做他旁边那个磨墨抄书的小丫头。

“许久不见,不仅模样有些变了,连心性也变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嗜鬯翻身下护栏,走到窦扣面前将她仔细地瞅了瞅。

被他眼神扫得扭捏,窦扣干脆不练了,把佩玉挂入腰间,她并不想告诉嗜鬯关于荼青的事,她自己都觉得云里雾里的经历,又怎向人道来呢。于是便转了话题道:“亏你还记得回来,《巫经》我早就抄写完了,你打算何时给阿良送去”边说边朝太慧殿走。

“我回来就是想看看你寻到《巫经》没有,没想到你已经抄完了,真是好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于廊间,碰到桓翁迎面而来,手里提着香盏,看样子应是要去别殿添香。

桓翁看到嗜鬯,微微福了福身道一声:“仙君好。”

嗜鬯点头。

“仙尊闭关的日子,这孩子劳您多指导督促了。”

“仙尊为何要闭关”嗜鬯只知钟离阜十几年前被魔君祭昼重伤,闭关修养了一年有余,如今万事太平,无病无灾,阴山也无异常,难道是旧伤复发

“只说最近心神涣散。”

嗜鬯又点了点头,看来是他想多了,既然仙尊不在,他便趁此带窦扣下山玩几日吧,这一年多都闷在宫里,这丫头定是想出去散散心的,顺道把抄好的《巫经》给阿良送去。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给阿良送书”嗜鬯看着窦扣问道。

窦扣喜上眉梢,不过也要问问桓翁的意思,怎么说都算是自己的师傅。

“可以吗”眼神中满是期待。

桓翁笑道:“仙君可是要将她安全地带回来,否则老朽不好交代。”

“那是自然,这丫头是我的救命恩人,定是好生护她周全的。”

窦扣高兴之余心里也有了另一番打算。

第三十章 水上山庄

嗜鬯见到戚沐良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袖中拿出一只还在活蹦乱跳人形珊瑚,长着奇怪触角,全身肥肥肉肉的,好像一捏就会糊掉。据说这从万丈深海洞穴里寻得的瑚灵十分罕见,听闻此种珊瑚能修复形体,只要元神尚在,即便肉身已腐烂,骨骼全碎裂,将瑚灵熬煮成的药膏涂抹全身,亦能换皮接骨。

窦扣才知道原来嗜鬯去西海并不是见什么吟妹妹,而是给阿良找药材去了。

闲谈中,戚沐良亦得知了窦扣真身被封,以凡躯修习道法之事。他一拍胸脯保证到:“如是以后习得《巫经》中之精华,定能炼制一些有助提升功力的丹药,到时我予你几颗,保证事半功倍。”

窦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凌央给的琉璃佩玉细细端详着,听到戚沐良的话,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察觉到窦扣有心事,嗜鬯走过来坐她旁边,看到那佩玉,他记起好像是和窦扣一同闯入他石室的那个男子临走时给她的。

“小丫头长大了,开始有女儿家的心事咯!莫非是在想那个偷我长生草的男子?”嗜鬯戏虐道。

窦扣已经习惯嗜鬯不正经的说话方式,只是淡淡回道:“我曾应允过要下山跟他报平安,却忘了问这青漠庄该怎么走。”

“说不定人家早忘把你了。”

“桓翁说这个佩玉非寻常之物,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还给他才行。”窦扣握紧了佩玉,虽不知这东西对于凌央是何种意义,但肯定不是一块能随便赠予人的装饰品,法器以后再寻便是,此种神物在她手中怕也是浪费。

“我听说这青漠庄有自己的军队和制度,又时常笼络天下壮士豪杰,势力日益增大,当今皇帝好几次想铲除,以防后患,却因不熟悉沙漠地形屡屡吃亏,不过看庄主似乎无意争斗,也就渐渐不再去打扰。”戚沐良一边给院中土灶加着柴火,一边说道。

“你常年不出门,怎会知道青漠庄的事?”嗜鬯问道。

“几年前曾遇见一男子来求我解蓕雾之毒,我问他为何不去行院找个女子了事,他说他修阳神,不可行*之事,否则会神智错乱,走火入魔。”

此果嗜鬯只在阴山看到过,食之立即使人面色潮红,全身发热,瘙痒难耐,只有男女交合方能解毒,时常被一些喜结连理的小妖们用来增加情趣。

窦扣听这名字有点耳熟,猛然想起凌央在山中阻止她去摘的果子就叫蓕雾!虽不经人事,但她知道行院是什么地方,如果当时吃了它……窦扣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问他既是仙门中人,为何会从阴山下来?而且蓕雾属妖果一类,一般仙门都会载入书中让弟子熟记,又怎会误食了这果子?那人只说一言难尽,我对别人的隐私没什么兴趣,反正这毒好解,我就给他治了,闲聊间,就听他说自己是青漠庄的人,名字叫殷什么伯,呃……殷伯珩。”戚沐良继续说道:“只是我也没问青漠庄在何处,若是想去也不难,落孤城中有个百晓生,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能打听到。”

对于嗜鬯来说,在城中找一个人根本不是难事。

青漠庄,九道墙,万里黄沙,水中央,左楼兰,右单桓,十匹壮驼,走不完。

嗜鬯用一片树叶变的金叶子,换到了一张字条,上边就写着这字句,虽未道出青漠庄具体所在,可总归是写明了方向,而且有嗜鬯在,也用不着骆驼。

窦扣觉得这样骗人是不是不太好,但看那百晓生的一身行头,金丝绸缎,珠围翠拥,一脸见钱颜开的模样,十有八九是那种为富不仁之人,她心中就立即消去了这样的念头。

两人回到戚沐良住处做了简单的道别,窦扣此刻被嗜鬯招来的灵云驮着行驶在肉眼看不到的空中。灵云像一团大棉花,可是用手却完全触摸不到,窦扣屁股忍不住弹了几下,也没有想象中的有弹性,看来真的只是雾气聚集而成的虚像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嗜鬯站在窦扣身前,看到她幼稚的动作,暖心一笑,用手顺了顺她被风吹得稍微有些散乱的额发,柔声道:“如果这一世会老会死,我定让阎王许你下世投胎成蛇,我引你修行,永远相伴。”说完自己都愣了愣,转了头去,让风吹散心中有些理不清的思绪,然后自嘲的摇摇头。

窦扣神经粗大条,只听到嗜鬯说要她投胎做蛇的那句,然后嫌弃道:“我才不要做蛇,没手没脚浑身还黏糊糊的,长得惊悚又丑,人人都怕。”

正经了不到一分钟的嗜鬯立马转过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你说谁没手没脚!我这粗壮手臂,修长大腿你看不到还有你说谁黏糊糊的?!我每天洗澡的时候难道要通知你!天界多少仙子追着我跑,阴山都快踏平了,你说我惊悚又丑人人都怕!”

“有本事你变个真身来……”窦扣吐吐舌头,小声嘀咕。

“本仙君的真身气势不输龙族,变出来怕会吓到你,无知的凡人!”

好吧,你说是就是咯,窦扣耸耸肩,不知道路程还有多远,见嗜鬯行得胸有成竹,她这个路痴也不好说什么。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嗜鬯最是怕热,变出折扇把衣领敞开使劲挥。云中有水气,透着丝丝凉意,窦扣觉得倒是忍得住。

云层下边皆是黄沙漫天,偶尔有商队集结穿行其中。窦扣从爷爷口中听说过楼兰国,此国建立在沙漠中,周遭亦分布了许多小国,只是她不明白何为这寸草不生,常年高温又缺水的地区还会有那么多人栖息。

黄沙渐到尽头,隐约可见几座平坦山丘,许是遭沙漠常年侵袭,山丘上绿意稀缺。嗜鬯驾着云渐行渐近,一汪大湖涌入眼帘,盈盈水面映着阳光,有些晃眼,颇吸眼球的是这立于湖中心的建筑,红柱黄瓦,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四方大理石曲桥延伸至湖岸,看起来像一个超级奢华的大型人造岛屿。建筑多被繁枝茂叶遮挡,从空中只能看到几栋高出树枝的楼层,全然不知其中结构。

“到了。”嗜鬯在空中停住,锁眉沉思,这山庄内外层都设有十分严密的结界,却看不出是正是邪。

正门朝南,挑檐门楼威严耸立,正中大门前和楼上各站立两名护卫,身着和窦扣去阴山时在凌央画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嗜鬯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着了地,殓去一身奢华,他一改往常招蜂引蝶之姿给自己变了一身朴素典雅的直裾,外披哑色纱氅,两人沿着曲桥,朝正门走去。

“两位可是来参加禁阁公示的只是日期定为下月初五,此时来尚早了些。”左边的护卫上前打量着嗜鬯和窦扣,如是说道。

“呃……我们是……”窦扣刚要出声就被嗜鬯伸手打断。

“听闻青漠庄风景秀美,湖光山色乃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我和师妹特意提早半月来此游玩。”嗜鬯拱手恭敬道,语气沉稳似大家弟子。

窦扣不知嗜鬯为何要骗人,可还是依他噤了声,且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请两位出示请柬。”

要请柬的这下要露馅了。

但嗜鬯好像一副在他意料之中的表情,淡然道:“我们蓬莱仙岛有个习俗,就是拜访别人的时候要先握对方的手表示友好。”他伸出手微笑地看着那个护卫。

只见那护卫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把手搭了上去,被嗜鬯握住一秒就松开了。

嗜鬯嘴角一勾,就只需要一秒,他便在这护卫脑中找到了请柬的模样以及书写的内容和特有的印章花纹。他右手伸入衣襟,假装掏一阵,然后从衣襟中拿出一卷系着金丝绸带的象牙卷轴双手呈了过去。

那护卫见嗜鬯如此恭谦有礼,心下一点也不怀疑,接过卷抽,打开粗略地扫了几眼便道:“庄主早已备好客房,两位请随我来。”

这也行万一被发现,会不会被人当刺客抓起来?窦扣心虚的跟在后边,低头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两人被护卫领着穿过好几个月洞门,曲折回转,越过假山,走在抄手游廊间忽见一碧衣少女在园中假山旁仔细的观察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轻笑,然后用胭脂在假山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她在干嘛”窦扣小声问道。

护卫看了一眼碧衣少女,无奈道:“那是寻小姐,庄主的女儿,自打从鬼门关被救回来后就变成这样了,有时候和正常人一般,有时候总是做一些让人费解的奇怪事,问她,也总说不记得,不过总归是把命捡回来了,庄主事务繁忙,也就随她了。”

嗜鬯满脑子都是禁阁,自是没把护卫的话听进去,他才不管别人奇不奇怪,这庄中似乎有更有趣的事情等着他,没准送这丫头来见情郎,还能有些新奇的收获。

三人走出园子,窦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神色清明的少女,怎都不像痴傻。

客房在一个十分精致的四合雅苑内,两间相邻。护卫客套一阵就离开了,不一会儿来了两个丫鬟,说是来伺候他俩的生活起居,以及告知一些琐事细节,无外乎是一些庄内要遵守的规矩,哪能去,哪不能去,进庄出庄要告知云云。

嗜鬯说不喜打扰,叫她们除了送饭和打扫,其他时间候在苑外或自行活动。两丫鬟面面相觑,也乐得轻松自在,便应声退下了。

这苑中还没有其他客人,偌大的地方就他两人住,窦扣待丫鬟出去后匆匆把嗜鬯拉进屋,带上门,急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人家说实话,本来轻轻松松就能进来的,眼下被你这么一闹,我还怎么去见凌央?”

“你有定情信物还怕见不到人”嗜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道:“西域列国珍宝众多,这青漠庄地理位置处其间,内外层皆用结界保护,肯定是有什么好东西。刚进来的时候还担心会被反震出去,没想到安然通过了,反正我们不急着回去,何不看看他禁阁内有何玄机,这庄内又有何玄机。”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请柬是假的啊?到时候被当成刺客抓起来,我哪还有脸见凌央。”

“被抓到再说喽,大不了我把那小子抓到你面前来还不行吗”

真是遇人不淑,不过事情都被嗜鬯搞成这样了,现下也只能照着他铺的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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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庄主盛怒

第二天睁开眼的时候,窦扣发现一只大手正要罩下,她一个激灵吓得缩到床角,扯起被子护胸前。待看清来人后仍错愕道:“你!你要干嘛!”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还挺水灵的,只是脸上的肉多了些。”嗜鬯摸了摸下巴审视道:“嗯……再长几岁,没准是张祸水容颜。”

光天化日,他就这么大喇喇闯入她的卧室,说这般轻浮不庄重的话,魔爪都伸过来了!就不觉得有失身份难道嗜鬯完全不把她当成女子看待?好歹她也快十四岁了。

“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窦扣怒瞪着他。

“我进你玄云宫的卧室也没有敲过门啊,今日突然生气为哪般”嗜鬯一脸无辜。

“那你手伸过来要干嘛?!”

“看你睡觉的时候还会鼓腮帮子,觉得可爱想摸下,谁知你就醒了。”嗜鬯没趣的耸耸肩,边走出卧室边道:“梳洗完出来,我们去熟悉下环境。”

丫鬟送来早膳便退下了,窦扣随便扒了两口,虽说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可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过饿的感觉了,桓翁说过修道初期要先淡却食欲,看来她这方面修得不错。

换了件堇色罗裙,发髻随意挽起,窦扣把琉璃佩玉放入腰间,看了看镜子,不知凌央是否还记得她,或是真如嗜鬯所说,把她给忘了。

倒也无妨,反正她只是来履行当初的承诺顺道归还东西,就像红鹤说的,修仙悟道之人,不能被世俗情感牵绊,忘了也好。

只要一出苑子,两个丫鬟就远远地尾随,也是在情理中,嗜鬯这几日就是逛逛园子,看看假山,逗弄下鲤鱼而已,偶尔坐在亭子里和窦扣闲聊一些让人打瞌睡的话题。

“你们是谁!”少女站在凉亭边上谨慎问道。眼神打量了一阵倚靠在亭台栏边给鲤鱼喂食的嗜鬯,接着又看向坐在亭中发呆的窦扣。

窦扣正思索是自己主动去找凌央,还是陪嗜鬯疯下去,此刻看到花圃后边突然出现的少女,才想起是刚来那日见到的举止奇怪的小姐,不过今日的她看起来正常多了。

嗜鬯把鱼食都扔进了水里,拍落手中的碎屑,站起来行礼道:“我们是应邀来的客人,提早了些日子来庄中赏玩,惊扰了小姐,真是抱歉。”

窦扣从未见过嗜鬯如此彬彬有礼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还是出门夹到了脑子,来青漠庄后见了人都是这般文绉绉假正经的模样,想想也对,既然是受邀而来的,总不会是些奇怪的人。

“你们是从中原来的吗”少女的警惕转为好奇,似乎没有怀疑嗜鬯的话,她走到亭中又仔细看了看两人道:“中原的人都长那么好看呢,伯珩哥哥也是,你们也是。”

嗜鬯和窦扣互看一眼,想来这位小姐应是从来没有出过庄,不知她口中的伯珩是否和阿良说的是同一人。

客套间见一丫鬟匆匆跑来,喘着气对少女说道:“小姐,不好了,少主正在大堂被庄主训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庄主好像特别生气,桌子都拍碎了。”

“哥上个月从祁山回来的时候,爹不是还夸奖他有所进步吗?而且哥向来听话懂事,从来没有惹爹生气过,怎么会……”少女皱了皱眉,又道:“爹一向沉稳不易动怒,一旦生气就说明事情很严重,你先用灵鸽通知忘尘真人,让他老人家提早几日来参加公示,有他维护,爹多少会给些面子。”

“是,奴婢这就去办。”丫鬟又急匆匆退下了。

年纪不大,却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这少女今日是恢复正常了吧。如果没有猜错,她应该就是凌央的妹妹了,叫什么来着窦扣正努力回忆凌央说过的话,谁知少女自己报了名来。

“我叫凌寻,眼下有事得先走一步,改日再去找你们玩。”她调皮一笑,转身顺着甬路同样急匆匆地走出了荷塘院子。

窦扣朝不远处丫鬟招了招手,那丫鬟便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细声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青漠庄有几个少主”

“庄主膝下一儿一女,除了刚刚的寻小姐,还有就是央少主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

窦扣眉头一皱,听刚才来报的丫鬟所说,凌央似乎遇到了麻烦。那这节骨眼去见他,应是没有心情和她闲话家常的,看来真是要跟着嗜鬯一起疯下去了。

正堂内,青漠庄主凌肃芒立于上座,身旁的八仙桌已被拍得粉碎,旁边伺候的下人皆低头退至墙角,无一人敢上前清扫。年长的管家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说道:“庄主消消气,少主或许只是无心之过。”

谁知管家这话更让凌肃芒气极,‘啪’一声又把刚握在手的茶杯摔得粉碎。

“无心之过”他指着跪在地上的凌央怒道:“且不说是不是无心之过,此物乃我们凌家世代相传之宝,若非这次开启禁阁需要用到它,我怕还被你蒙在谷里,眼看离公示日子越来越近,到时你叫我如何跟远道而来的宾客们交代!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在公示前一定要把两极麒麟坠给我找回来!”

“您从小教导孩儿要知恩图报,若非那女娃,孩儿又怎会拿到仙草?妹妹又怎会得救?当时情况紧急,孩儿身上并无其他物品可作为日后相见之信物,况且她亦应允了事后一定会来青漠庄,孩儿若知此物是禁阁钥匙,定不会随意赠人,不过既已是赠人之物再要拿回非君子所为,若禁阁非它不开,那孩儿唯有再去阴山寻她另以丰酬换回。”

听到是为了救凌寻,凌肃芒怒意下了一些,他一甩长袖,转过身去,深吸了几口气,待稍平复,才软了语气道:“这两极麒麟坠可是上古神物,若是落入魔人之手,招出炼狱凶兽,天下不免一场浩劫。”

“孩儿明白爹的苦心,只怪孩儿不明其中道理,做事轻率欠考虑,待明日一早孩儿便出发去阴山。”凌央叩首道。

“日子剩半月不足,你可要快去快回。”凌肃芒挥了挥手道:“你下去准备吧,多带几个护卫,最近周边好几个城镇都在暴发瘟疫,应是魔人所为,虽说你仙法精进,还是要当心些好。”

“孩儿谢爹挂心。”凌央起身退下了。

训斥得口干舌燥,凌肃芒接过管家递过来的一杯新茶仰头一饮而尽,随手要把空茶杯放桌上才发现身边只剩散了的木架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负手走入后堂。

旁边的管家见主子走后,挺直了腰杆对瑟缩在墙角的下人们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收拾了!这两天陆续有宾客前来,你们手脚都给我利索些!谁要是损了青漠庄的面子,立马给我卷铺盖走人!”

这时一个丫鬟瑟瑟地开口:“赵管家,听素梅和宝珠说南苑两个蓬莱仙岛的客人这几日一直在庄内乱闯,明明都已告知一些不能接近的阁院,他们还是要绕到门前看上一看,素梅和宝珠是下人,不便阻止,万一得罪了贵客,那可担当不起,所以让我来跟您知会一声。”

“蓬莱”赵管家搔了搔头嘀咕道:“听庄主说这蓬莱岛主向来清高,和我们也素无来往,我上次帮庄主盖请柬印章的时候,确是没见过有他家的邀请函,这会儿怎会来了两个蓬莱的人”紧接着对那低着头的丫鬟确认道:“可有看清楚了那请柬上写的确是蓬莱二字”

“门卫送到南苑的时候就说了是蓬莱的客人,应是错不了。”

“嗯……我知道了,你让那两丫头好生伺候着,说庄主最近事务缠身,过两日再去拜访。”

那丫鬟领命退下了。

荒漠的夜空,清风明月,整片银河璀璨壮丽。

窦扣靠坐在假山旁盯着天空发呆,她明明只是来归还个东西就走,怎知给嗜鬯这么一闹就去了好些天,万一给大叔发现,会不会怪她只顾着玩,不用心练功?

唉……再不努力一些,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在变老之前修得仙身。

回廊上,两个下人提着灯盏走来,然后坐在了栏边拿出零嘴互相分食,开始闲话家常。

窦扣身子稍微往黑暗处挪了挪,既是在人家府邸做客,规矩还是要守的,免得被人说大半夜客房不睡,跑到别的园子做游魂野鬼。其实她只是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看今晚夜色不错,就找了个适合的倚靠看看夜景而已。

“听说没有,少主去年上阴山寻仙草的时候,把禁阁的钥匙当成信物送了人,庄主就是为了此事大发雷霆,少主便应承了明日出发再上阴山找回来。”其中一个下人啐一口瓜子壳,小声说道。

“禁阁的钥匙那要是找不回来不就……”

“对啊!好多都是不远万里来的贵客,总不能把人请来了就这么给请回去吧,以后庄主的颜面和诚信何在?”

“禁阁里边到底有什么稀世珍宝吗”

“那些有来头的大人物哪会重视这般身外之物,你刚来不久定是对青漠庄不了解,不过我也是听赵管家说的,禁阁里有一本无字石书,四方神兽守护,分别是白泽,解豸,谛听和麒麟,每当世间将有大事发生,石书上便会有预言出现。话说二十年前,书上显现了‘魔门破损,神石补之’四个字,没想到不久后,魔王就攻上天界抢夺女娲石。”嘴里磕着瓜子的下人神神叨叨的像说书先生一样噼里啪啦讲个不停。

窦扣并非有意偷听,却让她无意间得知了凌央送她的佩玉原来是这次公示的关键之物,看来她今晚就得还回去,不然明天就扑空了。至于嗜鬯关心的禁阁玄机,原来是神祗预言,她倒是没多大兴趣。

这么晚去拜访别人不合礼数,看来得找嗜鬯帮忙了,待两个下人又闲聊一阵离去后,窦扣疾步走回客苑。

第三十二章 蛱蝶鸳鸯

嗜鬯睡觉从来都不在床上,他更喜欢倚卧在房梁上或者隐身绕着某根柱子。

窦扣推门进去的时候房内一如既往的空无一人,她唤了两声,不见他出现,于是对着空气说道:“刚在外边听到两个下人谈及禁阁之事,我大概了解了你所谓的玄机是什么……”

这招果然好用,房内烛火瞬间通明,嗜鬯从横梁上飞下,心急问道:“是何物”

窦扣从腰间拿出佩玉道:“你先帮我把这个送去凌央房内。”

“现在”

“嗯,等你回来再跟你解释,此物和禁阁有关。”

“送去不难,只是你这东西一旦送回去,他定会知晓你人已在庄内,这样一来我们假冒宾客之事就公诸于众了。”

“无妨,我对凌央有恩,相信他不会为难我们,而且你放心,说不定这东西还回去了,他非但不会计较假冒之事甚至还会感激我。”

“那就要看你的情郎是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了。”嗜鬯接过佩玉,一溜烟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凌央所居的院子炸开了花,一个个下人,护卫都被他吼了个遍。修道之人本应内敛沉稳,但此刻的凌央已然是淡定不住了。

“你们说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那我房中怎会凭空出现此物敢情叫你们值夜都是去打盹,聚赌的!”凌央握着佩玉,心下五味杂陈。

昨晚有人进了他的房间,他竟全然不知!那来送两极麒麟坠的人定来头不小,小豆子这一年多是不可能如此精进的,难道遇上了危险致使麒麟坠被人给抢了去?想想又觉得不对,东西恰巧是在昨日父亲训话后送来的,庄中口舌嘈杂,那人定是知道了他正需要此物,先不论好坏,此举确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丫鬟素梅被领了进来,一见到凌央,双颊一红低着头跪了下去,怯怯道:“少主,南苑的姑娘让我给您送来一封信。”说完把信笺双手呈上。

“姑娘”凌央接过。

“那姑娘说您看了信自会知晓。”

凌央一头雾水的把信拆开,但见信笺上两行诗句赫然在目。

‘豆蔻枝头双蛱蝶,芙蓉花下两鸳鸯’

“真的是她……”凌央把信叠好收入衣襟,对跪在地上的素梅急道:“快起来引我前去。”

窦扣并无十足的把握凌央会记得这句在阴山时他调侃她所引用的诗句,且看他如何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了。

苑中几株肉苁蓉花开正茂,即便花多如幽谷,也不见有这种奇特种类,花梗笔直挺立,花朵如铃铛簇拥而上,密密麻麻,颜色或紫或黄,黄中带紫,紫里透白,看着既诡异又吸引人。

窦扣伸出手想摘下一朵,却被人喝住:“不要碰那花!”

声音苍劲有力从身后传来,窦扣笑了,她抽回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怎么?这花也有毒”

“花倒是没毒,只是人心真的很毒啊。”凌央让下人们在苑外守着,一边走近一边说道:“小豆子,我可是等你一年多了。”

听到凌央唤的那声小名,窦扣记起是在阴山中时她生他的气,他胡乱取的,她转身朝凌央莞尔一笑:“我想吃你烤的鱼了。”

褪去一身补丁粗布衣,她不再是阴山上那个背着背篓跟在他后边的小女娃了,一双灵动大眼如盈盈秋水,抿嘴浅笑似新月,窦扣不是凌央见过最漂亮的,但绝对是让他最舒心的姑娘,即便他已年过加冠,比她年纪稍长了些,也不由得多生出了一份心思。

“我可不想看你满脸柴灰的样子。”凌央亦笑道。

“你俩大清早就在此打情骂俏,可是把我当空气了”嗜鬯倚在一颗大树上,逗弄着手腕上缠着的一尾翠青蛇。

“这不是洞中的那位仙者吗?如此一来昨日送佩玉之人,应是仙者无疑了。”难怪他感知不到,能隐藏灵气之人定是得道飞升之辈。

嗜鬯挑眉默认。

凌央转而问窦扣道:“你如何得知我正需要此物”

“昨晚月下乘凉的时候不小心听到的。”接着窦扣把他俩冒充宾客之事娓娓道来。

“既然那么重要的东西都还了你,那我要看禁阁里的东西也非难事吧。”嗜鬯插了一句嘴。

“禁阁我亦从未进过,此次公示,父亲勒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庄,访客身份一定要鉴别清楚,所以你们即便是过了门卫那关,等到公示当日,也未必过得了父亲那关。”凌央想了想道:“待明日我去向父亲禀明实情,再看父亲作何反应。”

“如果为难就不麻烦了。”窦扣抬起头对树上的嗜上说道:“我们出来已有一个多月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嗜鬯耸耸肩,反正昨晚已从窦扣那得知这禁阁的秘密原来只是神祗预言,那他亦无多大兴趣。预言无外乎是什么王朝易主,天灾人祸之类的,于他都是些不痛不痒之事。而且荒漠的日头如火烤,早些回山中避暑也好。

凌央岂会那么快就让窦扣回去,怎么说都是寻儿的救命恩人,父亲肯定是要见上一面的,更何况他还有好多事要问她。

“你救家妹的恩情还未报答,如今送了你的东西又被迫拿回,真是惭愧。即便两位无法参加公示,当天也会有来自各国的美酒,美人,美食,如若不嫌弃,我希望两位能多留几日,家妹也曾说想见见救命恩人。”

如果是以前听到美食两字,窦扣兴许想都不用想就会答应留下来,如今她更担心的是回去晚了会被责怪。

窦扣正欲婉言相拒,却看到嗜鬯‘嗖’的飞下树抓着凌央手臂满脸欣喜道:“各国的美女和美酒此话当真”

凌央保证道:“父亲会在当天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宾客,会拿出西域各国的佳酿,都是父亲珍藏多年的美酒,而且助兴的舞姬和乐师都是从各国高价请来的,虽不及天界仙子,但已是人间难得,定不会让仙君失望的。”

“既然少主盛情邀请,那本仙君就不拒绝了!”嗜鬯给了窦扣一个‘我就是要留在这,你能奈我何’的表情,然后飞到树上继续打盹去了。

看来真得先学会御行,不然去哪都得求人。窦扣暗自叹气,自己一双肉脚,想走出这万里沙漠回到阴山根本是无稽之谈。也罢,反正她有一些话这一两日道也不尽,希望大叔不要那么早出关就好。

两人被凌央移出南苑,搬至了他的院内,下人们忙了一天,把寝居内的摆设皆换上了最好的。窦扣以为顶多住上半月而已,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可凌央执意如此,说是救妹恩情和还物恩情这些还远远不够。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窦扣着实难再推搪,也就随他了,只是柜子里堆叠满满的绫罗绸缎,纱袍衣裙以及梳妆台上五花八门的首饰让她有点啼笑皆非。

每天什么都不用做,专门在房里换衣服,扎发髻,插头饰许都不会重样。

几个丫鬟提着热水进了来,让窦扣沐浴更衣,说庄主在偏殿设了宴,为感谢她的救女之恩。至于他们冒充宾客之事,非但不问责反而还说多亏了她送钥匙来。

窦扣觉得这庄主倒是个十分通情达理之人。

她整个人泡在撒满花瓣的浴桶里,热腾腾的水气萦绕着整间屋子,让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丫鬟催促的声音:“姑娘可需要奴婢进去伺候吗”

窦扣这才回神,“不用了,我马上就出来。”回了丫鬟,感到桶里的水已渐凉,她起身拍掉肩上花瓣,走出浴桶,余光偶然瞄到一个人影正站在窗边……

“啊————————————”有人竟然在偷看她洗澡!还不知道看了多久!

最先冲进来的人不是丫鬟,不是凌央,不是护卫,而是那个不急不缓,总见不到人的嗜鬯。

慌乱中,窦扣扯下屏风上的衣物手忙脚乱地想裹住重点部位,却还是衣不蔽体。

嗜鬯施法阻绝了门外意欲冲进来的下人。

窦扣着实被吓到了,此时瘫坐在地,颤抖着指向窗外人影的位置,只是嗜鬯进来的时候已不见踪影。即便他很快穿过墙追了出去,亦不知那人逃了哪个方向,回过头猛然看到窗上留下了几个鲜红的胭脂印记。

是那凌家的小姐!

幸好偷看他家窦扣洗澡的是女子,若是个男人,他非把他眼珠挖出来不可!只是这凌家小姐为何在此做出如此诡异的行为,确实让人费解,那日亭中见她,神色清明,话语间凸显睿智,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此人会这般行径异常。

嗜鬯转念一想,她难道是被妖邪霸占了一魂一魄

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妖邪侵体,皆全数丧失,有道行之人可维持性命与其共存,直至把妖邪逼出体外,轻者元气大伤,重者痴傻一生。只寄居在人一魂一魄里的妖邪无非是不想让人察觉,若是想用精魂养着妖体大可不必如此,随便附个凡人一年半载即可,到底借凌家小姐之手做的这些奇怪举动是何用意

他向来对这些小妖宽容大度,只要不过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吓到的是他家小丫头,那定是要抓出来好好盘问一番了!

嗜鬯穿墙回屋,看到窦扣还楞在地上,他背过身边施法边道:“地上湿答答的还一直坐,得了风寒我可不管你。”

窦扣身体腾空,头发和身上的水渍瞬间干涸,衣服也自动一件一件从内到外整齐地穿好,嗜鬯又一挥长袖,把她送至妆台铜镜前坐定。

窦扣还没回过神又听嗜鬯道:“别发傻了,那人是凌家的小姐,估计又犯傻了,在窗边画记号呢。发髻我不会扎,我出去帮你叫丫鬟进来。”

听到是凌寻,窦扣这才收了惊,平了气息道:“我自己扎就好了,你出去跟他们说我没事,我整理好就出来。”

嗜鬯一扯嘴角:“我若能治好这凌家小姐的怪毛病,他还不让我进禁阁?”

看着走出房门的背影,窦扣不知嗜鬯又在打的什么鬼主意,反正有他在,日子总不会那么无聊。

第三十三章 道出缘由

听说是自家小姐惹的事,几个丫鬟退至一旁窃窃私语起来。

“这阵子小姐犯病越来越频繁了,隔着上次还不到十天呢,这一犯病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神出鬼没,叫唤也不理人。”

“可不是,听小姐身边的荷香说,有次小姐到处乱画的时候,她听到小姐嘴里不停地念着‘又找到一个’,怪瘆人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庄内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托亲戚从南蛮的商人那买了些熏香,说是能驱邪避灾,回头去我房里,分你们一些。”

“还是柳姐好,我打小就怕这些,你可要多分我些。”

嗜鬯仙躯灵耳不想听到都难,他立于廊前,不解地看着仍杵在窦扣房门外眼神飘忽不定的凌央。

既然他都已经告知是何人所为,难道凌央不应该有所回应吗?难道凌央也和这些嚼舌根的下人一样,对自己妹妹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时门被拉开,窦扣已理好妆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来,问道:“可有误了时辰”

凌央上前半紧张半关切道:“寻儿吓着你了,你别怪她,她无意如此。”

窦扣扯开嘴角微笑道:“我没事,你不用放心上,今晚庄主盛情邀请,我们去迟了可不好。”

凌央点了点头,暂且把此事搁置。

凌肃芒设宴于一处清幽雅园中,圆桌上珍馐百种却只坐了四人,赵管家把杯子斟满后托着酒盏退至一旁,凌肃芒一身锦衣华服更为衬托出身为一庄之主的气派,他起身举杯道:“昨日我听下人说来了两位蓬莱的客人,猜想是何方高人居然能仿制得了我请柬卷抽上的独特印章,凌某虽已至中年,可记性还是不差的,我确是没有给蓬莱送去请柬,若不是央儿跟我道出了你二人的身份,怕是免不了一场误会了。”

嗜鬯向来我行我素,视规矩客套,繁文缛节为无物,更何况身居仙位自是不屑这些凡人的寒暄,他对凌肃芒的话充耳未闻,自顾品着酒,也不搭腔。

举着酒杯的手僵住,肃芒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窦扣这才迟疑的拿起酒杯打破僵局:“我们无礼在先,庄主如此大度真是让人佩服,只因好奇才想一窥庄中盛事有何新奇之处,不想差点耽误了庄主的大事,此次我本就是来归还此物,还望庄主不要再责怪凌央便好,这杯酒算是擅闯山庄之过。”窦扣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又苦又辣,从未饮过酒的她小脸揪成一团,捂嘴猛咳一阵。

看嗜鬯喝酒时一副痴醉样,还以为这东西有多好喝,原来是这般苦涩刺喉,她是再也不要碰了。

嗜鬯料不到窦扣会如此豪迈,他夺过她手中的空杯,帮她拍了拍背又好气又好笑,“你当这是喝茶呢还是喝糖水”

“这琼玉酿可是传说中的三杯醉,姑娘你如此喝法怕是无法品出其中滋味。”凌肃芒小抿一口,落杯坐定。

凌央命了管家去厨房准备些解酒的汤,心想着小豆子等下肯定会不省人事。记得他第一次喝这酒的时候,才去了半杯,不一会就被人给抬下去了。

谁让嗜鬯不理人家,她总是要做点表面功夫才行。窦扣顺了气,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的打算和凌肃芒继续寒暄,却被嗜鬯出言打断。

“想庄主也是懂道法之人,怎会看不出令媛身付妖邪”嗜鬯玩弄着手中的云纹瓷杯,漫不经心道:“而且令公子师出祁山,要拿此妖亦非难事。”

凌央握着杯子的手一顿,垂了睑去,不知如何接话,诚如嗜鬯所说,凌寻的‘怪病’他和父亲都心知肚明,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其中的因果也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凌肃芒同样沉默,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严肃。

窦扣埋怨地看着嗜鬯,都怪他说了不该说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凌央和庄主的反应,应是有难言之隐,他何必句句挑明。

下人们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凌肃芒迟疑了下,挥了挥手只留了赵管家在一旁伺候,其他人都遣出了园子。他端起酒杯小喝一口,缓缓道来:“世兄临终时留一子托于我抚养,此子名唤殷伯珩,后和央儿一起拜入祁山忘尘真人座下做外门弟子,伯珩亦与小女寻儿有指腹为婚之约,谁知寻儿在十二岁那年差点死于厥心痛,她母亲正是因此病离世,想来是遗传。我遍寻名医,中原西域的药都用了个遍,寻儿仍不见好转,后来从某个云游郎中那得知阴山上有仙草名曰长生,可治愈顽症……”说到这,凌肃芒顿了顿,叹口气继续道:“既然是自己将来的妻子,伯珩便自告奋勇只身前往阴山寻草,谁知这一去就是两月之久,他回来时并没有带回仙草,不过他用了其他东西使得寻儿身体好转了。”

“其他东西?”窦扣听得起劲,追问道。

话已经道出大半,也没必要隐瞒什么了,凌肃芒喝下管家递过来的醒酒茶,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看着嗜鬯道:“仙君可知此物”

那是一块闪着奇异光晕的不规则石头,表面光滑,晶莹剔透。嗜鬯把石头吸了过来,托在手里正眼瞧了瞧,挑眉道:“魂晶啧啧啧……真是可怜的小家伙。”

窦扣一头雾水,魂晶是什么?她这心急的性子最见不得别人卖关子。正欲询问,只听嗜鬯又道:“既然长生草已经治愈了令媛的顽疾,应是不需要此物了。”

“仙君果然是明白人,没错,当初伯珩就是用这块魂晶暂续小女性命,我每隔几日便把魂晶中的灵气输送至小女体内方能舒缓心脉,许是此法过于损阴折寿,才使得我凌肃芒今日落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你知道魂晶中的灵力早晚会用完,才叫令公子尽快去阴山寻长生草,只是为何不见令世侄”看来这凌家小姐的‘后遗症’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嗜鬯多半猜到一些,但还是希望不要真如他所想。

“师兄……死了。”凌央接话,语气沉重道:“师兄曾告诉我,他答应了一个人,用魂晶救了寻儿之后要回阴山永生永世相伴,那人便可保寻儿有用不完的魂晶,可师兄不愿再做以命换命之事,就没有守约回去,谁知那妖女杀进庄内,杀了师兄不得以还打散了他的三魂七魄,连转世投胎都断绝,因青漠庄有结界保护,使得师兄所散之魂魄全数困于庄内。”

“若我没有猜错,这魂晶的主人就是附在令妹身上的那个吧。”嗜鬯也抿了一口茶。

凌肃芒无奈道:“其实我早已发现此妖占了小女的身体,本想除之,谁知此妖承诺帮我召回世侄散魂再施以形体重铸之法使其重生,条件是要我帮她保护好魂晶,每日献祭三碗禽血助她恢复真身。”

“集魂重生之法乃是逆天道,纵容行之,必损业折寿,你就不怕青漠庄多年基业败于你手?”

“凌某何尝不知,只是家业岂比人命重要,世侄到底是为了寻儿而死,若能救他回来,我将来跟九泉下的世兄也有交代。”凌肃芒连声叹气,此事已憋在心里许久,今日得以吐露瞬感轻松。

窦扣听得云里雾里的,想问又不知从哪插话,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得她头都晕了。

她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身上只有两层轻丝罗裙怎会感到十分燥热?身旁怎会有两个嗜鬯不对……三个嘴里叽叽咕咕发出几个音节不全的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什么。窦扣伸出手想要扶住那些个歪歪斜斜的嗜鬯,谁知一个不小心整个身子往后倒,却扑到了某人的怀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今日就到此吧。”嗜鬯抱起某个已经不省人事的小丫头离席而去。

凌央命了管家给窦扣送去醒酒汤,待园中只剩他父子两人,他看着愁肠百结的父亲黯然道:“师傅近日就会来了,此事也一定瞒不过他老人家,不如孩儿主动道明,看有没其他更好的法子能救师兄回来。”

“也好,伯珩亦是他徒弟,即便真人再怎么憎恶妖魔邪术,相信也会有点恻隐之心。”

天色渐晚,凌肃芒喝完杯中最后一滴,起身摇摇怅然离去。

强制喂了几口丫鬟端进来的汤药,窦扣就这么合着衣服被人丢在了轻纱软榻上,几个丫鬟十分怪异地看着嗜鬯关上房门,两人独处房内。

男未婚女未嫁的怕是不合礼数吧。

凌央急匆匆赶来同样吃了闭门羹,但碍于嗜鬯身份,他也只好悻悻回屋,然后吩咐了几个下人彻夜守在窦扣门外细听动静,随时回报于他。

床上的人一直在呓语,虽含糊不清,但也能听个大概。

“大叔,你的睫毛真的好长!比蓝姨的都还长,男子怎么可以长得如此好看……扣儿会努力学习仙法的,早日修得仙身,便能长长久久地帮您磨墨了……其实那个锦囊是一个叫荼青的小蝴蝶给我的,她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不会再乱跑了,不会再去幽谷了,我不是她,不是……只要不破封印……恩……不破封印……”

嗜鬯坐于桌前眉头深锁,窦扣字字句句让他心惊,这丫头去过幽谷?怎么去的?荼青是何人?认错的人是什么人?难道封印着的并不单单只是真身那么简单。再者听窦扣如此真情所述,她对仙尊这般依赖怕不是好事,尊长之情在理,若是情窦初开……。

嗜鬯走到床边施法散去窦扣脑中梦境,说个不停的嘴立马安静了下来,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三十四章 共用一体

危崖上,一身素白的俊美仙人盘腿而坐,墨发如瀑般倾泄于身后,发尾盘曲铺于衣袂,额角垂下的两缕滑过肩轻柔地飘在风中。他膝上放一把瑶琴,十指轻拨,如行云流水,琴声时而委婉连绵,时而高亢激昂。

崖下边的山谷中,百花竞开,绿树成荫,穿谷而过的河流潺潺绿水,映着日头清澈透亮,整片谷地晴空万里,一览无余,不似山崖后方的树林那般烟云氤氲。

桑虞隐去数层蝶翼,只留了最不起眼的一层鹅黄鳞翅,悄悄地停在钟离阜的束发竹簪上。

她不知他是从何时开始来崖上弹琴的,恰巧一日她来崖上摘山梅偶然听到琴声,才知他每隔数日便会来此抚琴几曲。

“你喜欢琴律”钟离阜没有停下指尖动作,只是煽了下眼睫,唇齿间几字温婉道出。

桑虞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在问她,她知道他是谁,每次都是这般极为小心的停靠,不求他没发现,但求不要扰了他的兴致。所以只要一落在他的竹簪上,她马上像个雕塑一般,连翅膀都不敢煽动一下,直到他起身离去时才悄然飞走。

到底还是扰了他呢,桑虞从簪上飞下,落在瑶琴冠角处,煽着翅膀用灵力写出‘好听’两字。

“从谷底飞上来不易,今日便多弹一曲予你罢。”

桑虞受宠若惊,欣喜地绕着钟离阜飞了好些圈圈,鳞翅上洒下的荧彩,落英缤纷,晕染了整个世界。

她一激动就控制不住灵力。不过无妨,配佳境,何乐不为

‘谷中更胜’桑虞又在冠角处写下。

“身处其中,反而不解其美,在这崖上俯瞰,天广地阔,尽收眼底,画中游人不及描画之人。”

音律渐缓,一曲近尾,小黄蝶正欲如往常一样悄然离去,却见钟离阜指尖伸了过来,桑虞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庞大的白玉指,犹豫几秒,她飞上他的指尖。

“你有名字吗”钟离阜抬起手靠近看了看,此刻那张俊美绝伦的脸近在迟尺,皮肤真好,一点瑕疵皱纹都没有,桑虞感觉自己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不过还好他不会发觉

她脑袋轰轰正想着该不该写下名讳,就沉默了这一小会儿,然听见钟离阜又道:“蝶自谷中来,喜闻丝桐音,不如唤你蝶音可好”

说完隐去膝上瑶琴,把桑虞送回空中,不道一句别词,起身腾云而去。

待天空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小黄碟翅膀抖擞开来,散出五色数层蝶翼,如流光般的翼尾随之舒展,妖娆起舞。桑虞心情好的时候,翅上斑纹会凝型游走,此刻聚成了朵朵小花,来回碰撞。

她在原地飞舞了一阵后忽的化作人形,身着层层纱裙,一头褐发勾于耳后简单束起不带任何装饰,只是眉心一朵花蕾颇为抢眼。

朱唇勾起,笑颜如花,桑虞仰头看着钟离阜离去的天空呢喃道:“蝶音……”

昨晚的梦境记忆犹新,窦扣用过早膳后坐在园中石凳上想出了神。梦中的男子是大叔,崖下是幽谷,地点是阴山边缘,那女子应该是谷中蝶族。窦扣又突然想起荼青描绘过‘姐姐’的模样,颇为神似。只是为何这样的情景会出现在她的梦中?而且那女子身上所散出的荧彩和当初她胸口飞出的五色光束如出一辙。

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能体会到那女子的心情,直到此刻都无法平复的心情,那种满心欢喜但又隐忍酸楚,近在咫尺却又不敢触及的倾慕之情。

她居然懂!仿佛昨夜梦中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内心的写照。思及此,窦扣有些慌了神,心里某处已经冒头的小芽苗似乎一夜之间被人浇了水,施了肥,让她想忽视都不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洞中石室第一句‘扣儿’还是每日的案边相伴

不过幸好……没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听人说,我昨日吓着你了。”

窦扣神游太远,以至于有人站在她身侧一小会儿了还没发觉,她抬头看着朝她微笑的凌寻,定了定心神说道:“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小姐不用放心上。”

凌寻在窦扣身旁坐下,“你有心事?”

“昨夜梦中所惑,庸人自扰罢了,小姐来此有何事吗”窦扣打量起了眼前人,一身散花烟罗,发上缀着白玉华盛,垂几条流苏刚好及耳,看年纪应该和她不相上下。

窦扣又想到昨日宴席上庄主和嗜鬯的对话,虽说她醉了,但把内容零零散散拼凑起来还是记住了些,因此对凌寻的情况算是有所了解,只是不知凌寻像现在这般正常之时能维持多久,还是说发病是毫无预兆的。

“那日亭中见你,颇有眼缘,料不到你竟是救我之人,心下高兴得紧,今日就迫不及待的来找你了。”凌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小姐不必……”

“你唤我阿寻就好了,我知道你叫窦扣。”

“好,阿寻。”

“我的‘病’你也听说了吧,你会把我当怪物吗?自从我变成这样后,连以前那些跟我十分亲近的婢女都疏远我了。”凌寻有些怅然道。

“你是人,我怎会把你当怪物”

许是常年闷在庄中,这会儿好不容易来个了年纪相仿的伴,让凌寻格外开怀,她一扫脸上阴霾,开心道:“那我以后可以天天来找你聊天解闷吗”

窦扣心下对凌寻十分同情,想着这段时间在庄内也没什么正经事,便应承了。

凌寻吩咐丫鬟送来点心,茶水,今日的日头温而不火,惠风和畅,能在这园中树荫下偷闲半日尤为惬意酣然。

凌寻就像水沸了的茶壶,嘴都没停过,无外乎是问一些中原有什么好玩好吃之类的,毕竟窦扣只在落孤城中生活过,称不上见过大世面,自然也是懂得不多,所以对于凌寻的问题她多是含糊带过,敷衍了事,外带一点瞎掰。

许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凌庄主才不会让凌寻出远门的吧,谁知好不容易给治好了,又被妖邪侵了体,难怪到现在还没出过庄,想来这种金丝鸟笼般的日子也不见得多幸福。

窦扣突然想到有一个人也是这般,虽说她与那人已有芥蒂,可曾经的那一声‘于姐姐’已是抹不去的记忆,想如今的于书娴应是魔人了吧。

窦扣又走神了,凌寻唤了她好几声才拉回思绪。

"你年纪不大,心里藏着的事还挺多的。”凌寻咬着块糕点,含糊道。

“我猜你也未必像表面这般开朗豁达,只是心中所想不显言表罢了。”窦扣思及与其指腹为婚的殷伯珩,也许是凌寻心底一块不想触碰的伤疤。

凌寻黯然垂睑,须臾唤了一声:“窦扣。”

“嗯”窦扣侧过头。

“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身体让给她。”

窦扣诧异,“原来你知道……”

“她本是阴山之中一只修为尚浅的白貂,名唤小五,甘愿化作魂晶让伯珩哥哥带回来救我。”

“甘愿”

凌寻顿了顿,还是把将事情告知了窦扣。

“伯珩哥哥去阴山寻草,不慎跌落山崖被一貂鼠所救,此貂鼠便是小五的姑姑葵娘,伯珩哥哥在葵娘洞府养伤的那些日子,葵娘渐生情愫,便允诺可救我性命,条件是伯珩哥哥必须终身伴她于阴山。伯珩哥哥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葵娘所谓救我是用其他修行的生灵炼化为魂晶延续我性命,岂知无论修为多高的生灵,灵力终有枯竭耗尽的一日,但只要伯珩哥哥信守诺言,葵娘应承我一世无疾。”凌寻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伯珩哥哥养伤的那些日子都是小五在照顾,竟也生了情愫,当小五得知其中缘由后,她便知道即使没有姑姑,伯珩哥哥也不会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因为还有一个身为未婚妻的我,谁知小五主动要求葵娘让伯珩哥哥带她回去,作为一个救人的魂晶带回去,她希望可以占我一丝魂魄得以共生,也算是成为伯珩哥哥的妻子了。”

窦扣心下一阵酸楚,飞蛾扑火为的只是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和别人共用的丈夫。然值不值得只能自己权衡,或许对于小五来说这样的情感亦抵得过自己一生修为。

“我听说后来殷伯珩还是弄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似乎感到话有些不妥,窦扣立即噤了声。

凌寻倒是了然。“伯珩哥哥担心我的病症,只得先答应葵娘的条件,带着小五的魂晶回来,谁知待我渐渐康复之后,他并没有守约回去,葵娘便找上门来质问他为何背信弃义。伯珩哥哥思来想去终是无法做出以命换命之事,决然相拒,但错在自己,便说任凭葵娘处置,那葵娘倒是不手软,一招便毁了伯珩哥哥的凡躯肉身,三魂七魄皆被打散。”

听到这,窦扣把昨天宴上两人的对话串联起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全数清晰了。不过有一点还是不明白,既然小五都想和凌寻共用一体了,为何会让凌庄主助她再修得真身呢

“昨日恍惚听到说有什么集魂重生之法。”窦扣问道。

“这庄内大部分的地方都被小五做了记号,还差最后一丝灵慧魄和两丝中枢魄未找到。”

“找到后又该如何”

“小五只说她必须重新修得人形,方能使用此法,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

“那你们这一来一往的,可有固定出现的时间我也好知道你什么时候是凌寻,什么时候是那只小白貂。”

“如果小五感知到附近空中有波动就会出来探究,我不会抗拒她侵入我的神识,所以都是不定时的。”

窦扣闻言点了点头。

听到回廊传来脚步声,两人看到凌央走近,凌寻起身欲离去,想哥应是为昨日吓到窦扣之事来兴师问罪的,为了耳根子清净,还是走为上策。

“寻儿,”谁知被凌央叫住,只见他三两步走到了跟前道了句:“爹在正堂叫你过去。”

“爹找我干嘛”原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爹怎会叫她到正堂去平日里有什么事都是自己来阁院找她,或是叫赵管家来传话,着实奇怪。

“师傅来了,说上次我带去祁山的莲子糕味道不错,今日既然来了庄里,便想再尝一尝你的手艺。”

凌寻不傻,如果真是为了莲子糕,爹大可让她做好叫下人端过去便是,何必唤她亲自去正堂。想来和自己有关,需要动到忘尘真人大驾的无非就是小五之事,且看父亲如何决断,反正就算来个‘一尸两命’她也要尽力保护小五。

凌寻朝窦扣笑道:“我做的莲子糕只要是吃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呢,明日让丫鬟送过来给你做零嘴。”

“那我可有口福了。”窦扣亦笑道。

“这会儿已到午膳的时辰,哥,窦扣就交给你了。”凌寻拜别离去。

第三十五章第 堂中议事

凌央眯眼抬头看了看正午的日头,想着仙君此时正在正堂和父亲还有师傅一同商议寻儿之事,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和小豆子的二人世界,突有兴致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把午膳设在湖中可好”

窦扣想到去阴山时,在那小舟里的难受劲,她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这晕船的滋味我可吃不消。”

“一杯定神茶就能解决的事。”凌央不顾窦扣再拒,唤了下人去准备菜色,“喝了这茶保证不晕,记得你曾说过要来庄中跟我道明一切,何不趁此好天气一边赏景一边闲聊?”

看来这船中的午膳是非吃不可了,窦扣无奈问道:“你说的那个什么茶真能让人不晕”

青漠庄外,湖中画舫,凌央确实没有骗她,自喝了那杯茶后,这摇摇晃晃的水上之行果真是丝毫不觉得难受了。

窦扣食不知味地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面前的食物,琢磨着早上凌寻跟她说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那只名叫小五的白貂可怜,好像自己能感同身受一般,加上昨日那没来由的梦境,心下越发的酸楚。

见窦扣心不在焉,凌央咳了一声道:“可有想好从哪说起了?”

窦扣放下碗筷,眼神向外飘去,悠悠道:“我体内有禁灭封印,有人说因为封印着的灵力太强,才得以不受禁锢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去阴山找嗜鬯是为了救收养我的人,她中了鸑鷟血的毒,只有赤炎蛇的毒才能解除,我之所以在阴山修行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冲破自身封印,不再浑浑噩噩的活着。”

“禁灭封印?你不是……”凌央讶异,此封印他略有耳闻,属上层咒法一类,别说他了,怕是师傅也无可奈何。

“恩,蓝姨说此封印只用在不属人道的生灵体内,也许……我真的是只妖怪吧。”风迷了眼睛,窦扣干脆闭上,深吸了一口气道:“不过,我现在却不想破封印了,能这般平凡地活下去,只要不忘初衷,努力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有些真相,有些往事,拨开尘封亦不见得是好事。”

听窦扣此番感言,凌央竟感到身上如落了大石般轻松,人妖疏途,仙凡天谴,如果窦扣真属妖兽一类,恐怕即便他有心,也会事与愿违。

思及此,凌央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落花有意也不见得流水有情。

“既然你想法如是洒脱,不如你拜入祁山,以后做我的小师妹如何”

凌央觉得此法甚好,如果窦扣答应,以后近水楼台,感情可慢慢培养。

窦扣却噗呲一声笑出来,然后又憋了回去,心想着不知桓翁在祁山是何辈分,万一高出凌央的师傅忘尘真人,他可是要叫她师叔了,还小师妹呢。

“你笑什么难道看不上祁山”凌央嗤鼻,祁山可是第一修仙大派,弟子三千还不包括他们这些外门的,每年上山求学者不计其数,掌门真人在众多地仙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她竟不屑

意识到自己失态冒犯,窦扣敛去笑意不好意思道:“我怎敢看不起仙门,只是你此番话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而已。我已有打算,不牢费心了。”她并不想道出桓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这些小辈不知当年的因果是非,自然是不便拿出来作为茶余饭后消遣。

凌央尤感失落,刚打好的算盘全数落空了,不甘心道:“你真要在阴山做他一生的家奴啊说到底我也有责任,不然我再去求仙君”

“并非这样。”窦扣打断,“我现在已不是他的家奴了,如今在阴山的日子,衣食无忧,住所舒适,还有几个朋友。”她简单描述现状,不想说得太清楚,如若告诉凌央她住在玄云宫内,怕是得被抓着问个不停了,定是要她解释凭啥水莲仙子住不进去,她这小丫头就得到特赦了。

“那就好,反正我知他洞府在何处,随时都可去看你。”凌央说完饮茶一杯,起身飞出船外,御剑凌空,看眼前湖光山色,琼楼玉宇,突然来了兴致,爽朗大声道:“荡舟观景,美人相伴,何其逍遥,让我略施小法来个锦上添花。”

凌央口中念诀,指做结印,只见各种花瓣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像迁徙的鸟儿,密密麻麻瞬间堆积在画舫上空,他再手臂一挥,万千色泽的花瓣雨飘摇而下,铺满湖面,扰得锦鲤争相跳跃。

一片月白落入窦扣手中的茶杯内,她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幽香沁人心脾,她却皱起了眉,这法术造出来的景致美虽美,可得牺牲多少花开正茂的植被呢。

凌央见窦扣不喜反忧,收了脚下的剑,飞入船中,不解道:“寻儿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用这招哄她开心,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会喜欢这些漂亮的景致。”

“漂亮的景致谁都喜欢,只是没有必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可知这些花儿亦是有生命的,再者你把那么多的花都弄没了,你让那些蝴蝶,蜜蜂去哪找吃的?”窦扣把杯中的花瓣捻起来,放在掌心,吹向空中,轻喃:“也许我的本体就是这么一类容易被人忽视的渺小生命。”

风歇雨停,羹残茶凉,凌央竟不知如何接下她这句话。

日渐西斜,整日都不见嗜鬯,倒也落得耳根清静,窦扣听凌央说嗜鬯和庄主还有忘尘真人在正堂商议凌寻之事,不知可有结果,虽说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人,但她也不希望这般多情又善良的小貂落得个悲剧收场。

窦扣以身体有些乏了作为借口辞了凌央,她想偷偷去正堂看看。于是又支开了跟屁虫般的丫鬟,看似游园赏景般一路朝正堂走去。

正堂内换上了宴几,左右交叠各八张,时令盆花皆是石竹,配以同色帷幔遥相呼应,颜色活跃艳丽不失庄重,想是为了那重要的日子才此番布置,只等宾客前来了。

凌肃芒正襟危坐于堂上,对旁边的管家道:“你去看看小姐为何还没过来。”

管家应声退下后,凌肃芒又对着堂下左侧一位眉清目秀却满头银丝的鹤氅道人恭敬道:“真人远道而来,本应休息几日再议,只是凌某觉得此事需得尽快解决为好,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真人可还有疑问?”

嗜鬯一派慵散侧卧于蒲团上,手里握着瓷杯,半眯凤眼。凌肃芒口中所述他昨日已知晓,若非这酒不错,他才懒得又听一遍。

对面那个少年白头的小地仙正略有深意的看着嗜鬯,也不回凌肃芒的话,使得气氛有些尴尬。

“真人这般真情流露的眼神可是让我颇难为情。”嗜鬯稍稍坐直了身子,放下手中瓷杯,皮笑肉不笑。

“人道南天门内众位仙班,恪守成规,战战兢兢,无不畏于那严格的天条和从不徇私枉法的西王母,今日见仙君这般洒脱模样倒是不枉了那句‘快活似神仙’。贫道姓辜名子淮,祁山掌教丹辰真人师弟,道号忘尘,在此有礼了。”辜子淮站起身来,以茶代酒作揖道。

他这是讽刺呢还是赞赏嗜鬯最为讨厌文绉绉的客套话,即便是被骂也听不出来。

气氛有些凝重,凌肃芒忙干笑两声,命人送上新的水果和茶点。

“这脚站久了会疼,蹲久了会麻,姑娘何不进来坐会儿。”辜子淮突然出此一言。

嗜鬯翻了翻白眼,窦扣有的时候机灵古怪,有时候真是不知道该说她天真呢,还是说她脑袋少根筋,也不看堂内都是些什么人,怎会不知她在门口偷听。

窦扣一愣,手心捏了把汗,咬着嘴唇走出去,尴尬道:“我是来找嗜鬯的,你们一人一句我不好打扰,就在外边一直等着。”说谎她在行。

她朝凌肃芒行完礼,走到嗜鬯身旁坐下,一副装傻无辜样。

凌肃芒倒是不介意,笑呵呵的介绍道:“这是小女的救命恩人窦姑娘,她亦知晓此事,真人不必介怀。”

窦扣这才仔细打量对面之人,朗目疏眉,神明爽俊看似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满头霜白。

只见辜子淮点头温婉道:“曾听小徒央儿提起过,多亏了一位小姑娘才寻得仙草,想必就是此位了。只是”辜子淮顿了一顿,眼神直视窦扣,“为何姑娘会我祁山的运气走穴之法,虽说是初级入门法术,可从不外传,敢问授你的是何人”

嗜鬯一听心下了然,除了那太慧殿的老翁还能有谁。

反正桓翁没说不能告诉别人,既然人家都看出来了,窦扣也不打算隐瞒,“玄云宫内的一个仙翁教我的,我只知道他姓桓。”

听到是玄云宫辜子淮略微诧异,又对窦扣一阵打量,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须臾他问道:“桓师叔如今在阴山过得可好”

窦扣一听,豁然开朗,这辈分,凌央果真是要叫她师叔啊!她强忍着笑意,显得表情格外扭曲。

嗜鬯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中邪了”

窦扣清了清嗓子,“劳您费心,他老人家吃好睡好,身体硬朗着呢。”

“既然姑娘是师叔的弟子。”辜子淮站起身来,朝窦扣正式行礼道:“这该叫声师妹了。”

窦扣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赶忙摆手慌道:“桓翁说我从未行过拜师礼仪,算不得祁山弟子,而且他早已不属祁山门下,这声师妹不便唤。”

想到凌央唤她师叔只觉得好玩,但被辜子淮叫师妹,总感觉怪怪的,还是如桓翁所说的表述吧。

辜子淮还想说什么,却被慌乱奔进来的人打断,赵管家气喘吁吁对着凌肃芒道:“庄主不好了,小姐又失魂了,此时正坐在凤飞阁五层楼的飞檐上,怎都唤不下来,万一不稳”

“五层!”凌肃芒吼道,顾不得宾客在座,随着赵管家疾步而去。

窦扣亦起身跟了上去,不忘回头丢给嗜鬯一句:“别顾着喝酒了,快来救人。”

这丫头一如既往的爱管闲事,还非得拉上他,也罢,反正无聊,且去看看那只小妖要搞什么名堂。嗜鬯斜眼看着对面那个事不关己的喝茶之人道:“凌庄主口干舌燥的说了半日,你就不去看看是何情况”

“看了又该如何?”

真是个无趣之人,即便是不想多管闲事,他也不愿和这种人独处一室,闷得要死,嗜鬯不再理会辜子淮,‘嗖’一下闪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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