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后传奇 - xp1024.com
《幽后传奇》




禾是她母亲这一生唯一的孩子。作为出生在那个男尊女卑社会里,一个家庭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到来自然带来的不是喜悦。

母亲生禾时发现床下卧了一条白蛇,于是母亲笃定地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的祥兆,可是禾的祖母与父亲根本不屑一顾。

禾的母亲虽是正室,但性格颇为软弱,又因生禾时伤了元气,自此无法再生养。

父亲之后纳了一房妾室,并接连育了二子一女,母亲在家中的地位更不如从前。

禾常常听到西侧厢房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自己却很难得见到父亲的笑容。

母亲不愿拘束禾,她自己一生太过卑微拘谨,却希望禾能在未嫁时多一些自由与快乐。

田间地头,常常能见到禾的身影,或读书或嬉戏或歌唱或舞蹈,她像一只自由的小鹿,无拘无束。

回到家中,禾又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她常常依着自己的心情抚琴,时而清冷入仙,时而松沉旷远。指下的吟猱余韵,随着她的心绪,飘渺多变,仿似她与自己内心的对话。

禾特别喜欢坐在春日的小山坡上,看漫山遍野的迎春花。

那片花海中的金黄色,让她沉浸在父亲唯一一次带她出游的幸福里。禾亦喜欢去夏日开满芙蓉花的池塘边,幼年时到了夏日,母亲常常带她去采莲。终禾一生,她都喜欢芙蓉色的衣裙。

第一回 高家妇(一)

禾出嫁的那天早晨,薄雾朦朦。母亲车氏来为禾上头,禾坐在窗前,看见一群大鸟从屋旁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近禾家的屋顶盘旋片刻,留下数声啼鸣便飞走了。

禾向母亲跪拜,又去辞了祖母与父亲,便坐上裹了红绸的牛车,离开了这个她并不怎么眷恋的家。

高家主君名墉字守之,时任洛州牧。禾的父亲虽是高墉手下的典签官,可并未真正受到重用。父亲希望借禾嫁入高府,能为自己的仕途带来光明。

牛车在高府正门前停下,禾被几个仆妇搀扶下了车。

禾扶着仆妇的手进了前院。透过盖头,禾知道她们顺着院子过了两道门,入二门之后进了后庭。内有三开间,木抬梁成悬山状。前后两院都以木回廊环绕。东回廊位于主宅第正中,将宅第分为东西两区。东区又分南北二院,北院较大,高老爷与夫人及妾室住在北院。高家三个公子则住在南院。

高夫人周氏膝下育有二子,禾的夫君是她次子,名慧,字仲远,因生辰八字与高老爷极合,因而甚得高墉夫妇宠爱。

只可惜这位二公子生的脑满肠圆,又因脾气暴躁,嗜好女色,许多门第相当的官宦嫡出之女都不愿与之结亲。

禾父亲将她八字递于高老爷时,高老爷大喜,无论门第是否相当,究竟是个嫡出之女,当即便着人拟了三书下了聘。

一切婚庆事宜落定,已是入夜时分。禾的盖头被掀起,她看到了眼前这个微醺的男人,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高慧虽醉眼朦胧,却亦看出禾姿色卓越,顿时性起,一把将禾扑倒。

是日早起,禾缓缓起身。昨夜撕裂般的疼痛此刻依然能感觉的到,她无奈地望了一眼床榻上酣睡的男人,泪水不禁落下来。

洗漱完毕,按例去给公婆上茶。

高墉及夫人周氏坐在正厅中,左侧依次坐着长子高益,字伯深,长媳佟氏。

右侧是二夫人吕氏与三夫人柳氏。吕氏育有一女,柳氏则有一子一女,均尚未婚配。禾上前一一行礼见过。

高夫人道:“你初来乍到,家中规矩礼节慢慢让汪氏教你。”

转头对一年长的仆妇道:“以后二娘子的一切你仔细打点!”

仆妇应声,过来屈膝行礼道:“二娘子,奴本家姓汪,以后您有任何事皆可嘱我来办。”

禾含笑点头。禾只带了一个陪家的小丫头,亦是打小随身的,唤作吉祥。如今有了这个汪氏在侧,可尽早熟悉高府,禾想亦是一件好事,便上前又谢过高夫人。

回到南院房中,禾换上日常的襜褕,取下珠钗,散落一头乌发,又命吉祥取来她的琴,轻轻抚之。

万缕金光照在禾的身上,衬上她芙蓉色的衣裙,像极了一个下凡的仙子。高慧恰巧进门,被这一幕惊呆了,回了个神,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抱起禾就奔里室。

第二回 高家妇(二)

自打禾进门起,高慧就终日缠着禾,待在家中不再外出厮混。高夫人高兴十分,自对禾另眼相看。禾懂事又聪颖,阖府上下亦称赞有加。

长媳佟氏,母家居于帝都平城,父亲官至少府卿,外祖家为门阀世家之一的长乐潘氏。佟家嫡夫人育有二子一女,此女即为佟氏。

佟氏被父母纵容娇养长大,又因母家权势滔天,在高府里,除了公婆夫君,其余人等皆入不得她眼。

禾嫁入高府之前,佟氏便为高家育一长孙,小名唤垣儿,生的白胖可爱,很讨二老欢喜。佟氏虽窥他人秽如粪土,但凡是关于垣儿的,她便能放下身段。

禾亦很喜欢这个小侄儿,得空亦会带他玩耍,但佟氏因不满禾如今在府里的好人缘,便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

一日佟氏发现自己又怀了身孕,便兴冲冲去往北院欲告知高夫人。不曾想进门却见高夫人正拉着禾的手嘘寒问暖。

高夫人一见佟氏,马上笑道:“大子妇,你叔妻有喜了,垣儿快有阿弟了!”

佟氏咧嘴道:“那是,妾就是来告诉您,垣儿快有亲阿弟了。”高夫人咋一愣,即刻回过神来,笑道:“这是好事,咱们府上要双喜临门了!”

禾闻言即刻起身道喜,佟氏却并未正眼瞧她,又碍于高夫人在旁,于是冷冷的回了句同喜,便对高夫人道了句安,转身出了屋门。

佟氏回到自己卧房,对着陪嫁的奶娘张氏愤愤道:“早不怀晚不怀,偏偏这时候来抢我彩头!”

张氏将佟氏自小奶大,对佟氏极尽疼爱与纵容。

听佟氏如此言,便对佟氏道:“大娘子您是长房长媳,垣儿又是长房嫡孙,她怎能抢得了您的彩儿?”

一边说着一边替佟氏脱去外衣:“那二公子生性风流,洞房花烛的新鲜劲儿一过,保不准就又出去厮混了。到时候有的她笑话看。”

佟氏行至榻边,歪于榻上,一脸不屑道:“哼,一个小小典签官的女儿也配!”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

晨起吉祥推开门,见满地积雪,兴冲冲的朝屋里喊:“小娘子,小娘子,快来看,下雪了!”

汪氏赶忙制止道:“小点声,别吵着二娘子。”

吉祥满脸气愤道:“自打小娘子有了身孕,姑爷三天两头往外跑,时常夜不归宿,即便回来亦是三更半夜,害得小娘子不能踏实睡觉。”

话音刚落,只见禾已出得屋来。

她并不理会二人,径直走向院子。禾捧起一把雪,放在鼻尖轻轻嗅之,又慢慢抬手,雪花散落下来。

她踮起脚尖,像个孩子似的,一步一步踩起雪来。

汪氏吓得大叫:“二娘子,当心脚下。”言毕便跑近前搀住禾。

禾笑吟吟的侧脸对汪氏道:“汪嫂,自幼我便喜踩雪,无妨。”

汪氏不依,道:“您现在身子重,要当心才好。”

禾如孩童般吐了吐舌头,跟着汪氏回了房。

待洗漱完毕,用罢早膳,禾按例去向高夫人请安。

绕过长廊行至北院,正欲跨进高夫人厅门,隔着棉帘,只听到里面传来佟氏的声音:“母亲,妾说的千真万确,二叔是准备纳了她的。”

禾收住了脚步,却并未听到高夫人出声,继而佟氏又道:“据说那是乐署的乐伎。”

只听高夫人厉声道:“休得胡言!”

禾瞬间脑海一片空白,她并非未曾想过,亦不是有多么在意高慧,只是一时无法承受。

虽然她知道这是必然的,可是母亲的遭遇和自己幼年的处境,在她心底深深的烙了印。

她厌恶这个世道,对女人太不公,可又无能为力。她能做的便是守住自己的心,只会把心交给真爱自己的人。

“二娘子!”汪氏低声唤她。禾醒过神来,凄然一笑道:“进去吧。”

高夫人见禾入内,便命人去端安胎补气的汤水,笑着道:“刚你大嫂亦饮了一碗,如今令你们二人养好胎,便是咱们府上最紧要的事。”

禾点头微笑,高夫人又道:“你和仲远成亲有段日子了,如今你亦有了身孕,我思忖着若你想念家人,改日我便打发了人去请亲家夫人过来。”

禾闻言,起身向高夫人行了个礼,道:“多谢母亲厚爱。妾在这里一切安好,时常有阿妹们作伴,不觉寂寞。到是近日身子倦懒,恐不能很好的伺候夫君。今日想请母亲示下,可否容妾暂居后院?”

高夫人闻言,面露不悦,并不出声。

禾继而又道:“母亲,后院虽小,却胜在清净。妾近来头痛频频,夜里总不得安睡,恐伤了腹中孩儿,便想着寻个清净之所。”

高夫人见禾执意如此,又籍口安胎,便只得允了她。

佟氏房内,她诧异的对张氏道:“你说她能没听到我和夫人的说话?全然不见她哭闹伤心,反倒腾个地方出来。这个女人,还真奇了。”

张氏替佟氏抖去外衫上的雪花,冷笑道:“她呀,准是因自己是小门小户的女儿,不敢言语。”

见佟氏未出声,张氏又道:“您看头先她说要搬去后院时夫人的脸色,夫人心疼二公子,见不得人对二公子生性子。依我说,她这么做是自己搬石头砸脚。”

佟氏得意的冷笑一声,径直入了里屋。

吉祥将手炉递于禾的手里,埋怨道:“小娘子,您和姑爷这才成婚多久啊,他就这么朝三暮四的。您到好,还要搬去后院,这不是更让他…”

没等她话讲完,汪氏掀开棉帘入得内来:“吉祥,你去看看二娘子的鲫鱼羹炖好了没。”

言语间给吉祥递了一个眼色,吉祥怏怏的出了屋。

汪氏近前替禾更衣,禾轻声说道:“汪嫂,你记得帮我把琴搬去后院。”

汪嫂点头道:“二娘子,您又不是出门,都还是在府上,几时想回南院了,再搬回来就好。”

禾微笑着不答,汪氏是个明白人,便也不再言语。

禾搬到后院月余了,高慧只来过两次,欲向禾求欢,禾均以有孕在身婉拒了他,此后高慧再也未到过后院。

倒是吕氏与柳氏的两个女儿,常常跑来与禾做伴。

她们喜欢听禾弹琴唱歌,亦喜欢听禾讲外面的故事。二人自小被养在深闺之中,不晓得外面的世界竟如此精彩。

垣儿亦常常被两个姑母带来看禾,他喜欢围着禾,喜欢吃禾做的点心,更喜欢禾讲话时的柔软。

下雪的日子,禾总会堆各式各样的雪人和动物,垣儿更是喜欢的不得了。

佟氏虽不甚喜欢禾,但见垣儿每次从后院回来皆欢天喜地,亦不再制止。

第三回 高家妇(三)

新年快要到了,这是一年当中的大事。

自汉武帝颁行《太初历》,改秋季春节为正月初一,百姓们秋收冬藏,便有了更多精力去预备与享受普天同庆的节日。

道武帝建魏,虽为鲜卑拓跋氏,因自称黄帝后裔,故一切节庆均保持汉化。

佳节临近,高府每日都充满新气象。便是府里往来的人客,也较平日多起来。东西二区的长廊上挂起了许多红灯笼,树上也绑满了红绸子。

汪氏端了一盘灶糖进来,喜盈盈道:“二娘子,这是北院厨房刚做好的,说是夫人让送来给您尝尝。”

禾点头对汪氏道:“夫人近日里恐忙着准备年节里的物品吧?我们过去瞧瞧能否帮上忙。”

汪氏欣喜不已,赶忙过来搀扶禾出门。

相处的几个月来,汪氏愈发的喜欢禾,她身上没有一般主子的那种娇柔做作、颐指气使,反倒是对自己体贴有加,关心备至。汪氏渐渐把禾当成自己的女儿,实心实意愿为她着想。

禾入得北院,只见各房女主人除了佟氏,大的小的都已聚在高夫人房里。

高夫人见禾入内,笑道:“想着你与你大嫂身子重,便不叫你二人了。既你来了,便与你姨娘们一道折金银锭,预备着除夕夜烧给先祖吧。”

禾应声坐至吕氏与柳氏身旁。两个阿妹,高璃与高玲亦跟着一道折。

各房的厨子们也一并至北院做点心、煮卤肉。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心里都在盼着年节里发了赏钱与家人团聚。

高慧一如往常,极少在家,他与一帮世家子弟轮流宴请,终日花天酒地,连高夫人都鲜少见到他面。

高益已经入仕,虽在岳父手下任客曹尚书,却居于洛城。

时逢年节,高老爷与高益已经启程赴平城面圣贺岁。

高府三公子高融,字叔达,平日里读书骑射样样精通,却鲜少与女眷们相聚。

这是禾嫁入高府初次见到高融。他长得极像柳氏,白净的皮肤将原本俊朗的五官衬的格外鲜明。

今日高融在指挥仆人们布置一切,做年节的准备。侧堂供着祖先的牌位,高融亦命人掸扫之后放上了供品。

每年腊月二十二皇帝赐宴三品以上官员,以便群臣可以赶在除夕夜与家人团聚。高老爷与高益在平城面圣述职并赴罢“亲臣宴”,便快马加鞭往家赶。

转眼除夕之夜,高府北院正厅里点亮了所有的灯烛。一盏悬在中梁的长明灯,两侧各式花鸟铜灯,将屋子照的如同白昼。

各房的仆妇、婢女齐刷刷的站立在大桌两旁。桌上摆了精致的银碗银碟,连筷箸皆是银制。

这是禾嫁入高府的第一个春节,得亏汪氏事先提点,她应对起来亦无不妥。

高墉今日看似心情极佳,待众人坐定,他便笑盈盈起身,环顾四座,道:“今为团圆之夜,众人不论长幼,无需拘礼,皆可开怀畅饮!”

众人因主君的言语而兴奋起来,席间行酒令的,道祝福的,气氛热闹十分。

酒过三巡,一男仆入内禀道:“老爷、夫人,竹子已备好。”

众人听了便随高墉一同离席来到院中。

除夕夜将火烧竹子,使之爆裂发声,以示各家各户驱逐瘟神,渴求安泰之美好愿望。

除了看门守更的,高府上下皆围至北院,一时间黑压压的将北院挤得水泄不通。

很多年以后,禾都记得那夜摔倒的感觉。

禾站在从厅堂通往院子的台阶上,不知道什么人从后面撞了她。禾最本能的反应便是去抓身旁的汪氏,谁曾想天冷地滑,又是毫无防备,主仆二人一并往前栽倒。

高融此刻就在汪氏旁侧,他急忙伸手去拉,可事发突然,纵他身手敏捷,亦只就近抓住了汪氏,而禾则被摔下了台阶。

众人手忙脚乱的扶起二人,高夫人赶忙命人将禾送回房里,又即刻命人连夜去请郎中。

后半夜里禾开始腹痛,但因年节,禾不敢声张再去请郎中,只命吉祥煮郎中开的安胎药频频服下。

象高府这样的官宦世家,在年初一晨起总以红绸包裹之竹子以做开门爆竹。

爆竹响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取“满堂红”之好彩头。

听到爆竹声响,禾忽的一惊,腹痛便又加重起来。不到半盏茶功夫,便觉一股暖流自下身流出,禾只发出一声尖叫,便痛死过去。

禾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她隐隐听到吉祥带着哽咽的声音在低唤她。禾缓缓睁开眼,看到床梁上放了一把招魂的伞,吉祥的脸慢慢变得清晰。

吉祥见禾醒来,赶忙用衣袖擦了擦泪水道:“小娘子,您可算醒了,您可吓死我了!”说完扯着喉咙唤汪氏。

禾面无血色,声音极弱的问吉祥:“是孩子没了吧?”话音未落,泪水已夺眶而出。

这时汪氏已经拐脚进入屋内,她虽被辛融抓住,仍是伤了脚踝。

汪氏顺床沿坐下,柔声安慰禾道:“二娘子,您还年轻,养好了身子,将来还怕没孩子?”言毕,轻轻拿帕子拭去禾眼角的泪水。

厅堂里,高夫人听人来回说禾醒了,便转头对柳氏道:“你过去瞧瞧,只说这大年节的,迎来送往拜年投名刺的人多,我不得闲。”

柳氏应声刚跨出厅门,便听佟氏道:“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本配不上咱家的门楣,即使硬贴上来,一样坐不稳正室。这不,大年节的就弄的晦气。”高夫人厉色瞧她,佟氏便不再出声。

柳氏出得北院,见四下无人,便对贴身婢女翠红道:“夫人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估计对二娘子已生了厌心。毕竟这大年节的摊上这么个事儿,晦气!”

翠红轻声答道:“二娘子也是薄命人,这才嫁进门过了几天好日子啊。”柳氏摇了摇头,径直往后院来。

天上微微飘起了雪花,柳氏紧了紧氅衣领,加快了步子。

禾见柳氏入内,欲起身相迎,柳氏赶忙制止。看着禾毫无血色的嘴唇,问汪氏道:“你们二娘子可曾进些补气血的汤水?”

汪氏含泪答道:“二娘子连口水都不曾喝下。”

柳氏转头缓缓对禾道:“孩子,我亦是为娘的人,怎能不知晓你的痛?你还年轻,日后定能再生养,此刻养好身体最紧要,切莫作践自己。”

边说边接过汪氏递来的汤水,又道:“你不为旁人,也要为亲家夫人啊,她若知晓,又会是何等样伤心呢?”

禾听到“母亲”二字,顿时泪如泉涌,无法自抑。

柳氏将碗放于一旁,拿自己的锦帕为禾拭面,道:“你要好好将养身子,才能令亲家夫人放心不是?”

言毕,复又端起碗来,待禾止住泪水,便一勺勺的喂禾。禾徐徐咽下,心内百感交集。

上元节这一天,皇帝要祭祀泰一神。高墉与高益也早早去佛寺祭拜神灵,并遥拜皇帝。

年下里,高夫人时不时会打发人送来一些补品,自己却从未到过后院。

高慧亦不曾来过,只借口说正月里要跟着老爷谒见自平城返乡过节的诸公。

吕氏被高璃拖着来了一次,却只坐了片刻便离开。

倒是柳氏,隔三差五便会和高玲一道送些药膳过来。

高融也常常会尾随她们而来,却只站在院子里,从不入内。

高融心里总觉得有愧于禾,他总自责为何没能抓住禾,那样她就不会自台阶上摔下,更不会滑胎。这短短半月里,禾已看尽高府冷暖。

第四回 初相逢

屋外的迎春花渐渐开了。阳光好的日子,汪氏会许禾披上厚厚的氅衣到院子里小坐,晒晒暖阳。到底年轻,禾已觉身体恢复如常了,汪氏却不依,说是不出百日,不能大动。

待到足月这日,禾又照例晨起去向高夫人问安。高夫人只随口问了几句有的没的话,却不再似从前般亲近。

待禾回到后院,高夫人便打发了人来知会禾,让禾好好休养,日后可不必每日去北院问安。

高璃与高玲仍时常来陪禾讲话,高融有时亦会与她们结伴同来,他与禾也逐渐熟络起来,可高融依然不踏足禾的屋内。

偶尔几个年轻人会在院子里一起作画抚琴,或看高融练剑习武。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禾的身体亦一日日康健起来。

窗外的柳梢长了嫩芽,院子里开始听到鸟雀的啼鸣声。汪氏已经张罗着收拾冬日里的衣被,禾的生活仿佛就这么不咸不淡的继续着。

这日天气晴好,禾歪在院中的躺椅上,春日的暖阳轻盈而温暖的洒在她那宛若凝脂般的肌肤上。

汪氏抬眼看到,叹了口气,心下道:“可惜了这般倾国倾城的人儿。”遂拿了锦衾蹑手蹑脚替禾搭上。

禾睁眼见是汪氏,微笑道:“汪嫂,刚才我梦见漫山的迎春花了。”

汪氏曾听吉祥提过禾最爱看迎春花,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可怜之人,心中不免一酸,问到:“二娘子是想去看花吗?”

见禾未出声,汪氏接着道:“再过两日是十五,听说夫人要带着女眷去白马寺祈福。您跟吉祥悄悄打后门出去,应当无妨。”

禾听闻可以出门,“嚯”得从椅子上起身,抱住汪氏撒娇道:“我的好汪嫂,就知你最疼我!”

十五这天,天刚微亮,便已听到前院人声吵杂。

禾亦早早起身洗漱完毕,换上日常的襦裙,只待前院车马声走远,便带着吉祥迫不及待出了后门。

汪氏站在后巷,目送二人走远。

嫁入高府半年,禾一步未曾离开过高府。今日出来,仿佛经历三生三世。

禾不敢回家看望母亲,她恐母亲为自己担忧;亦不敢去往市集,毕竟是高府女眷,未经公婆夫君应允私自出门,那是大忌。

禾拉着吉祥,问到:“还记得建春门外的那个小山坡吗?儿时我俩常去那里采山果。”

吉祥兴奋道:“嗯嗯,那里景色好,人又少。”

言罢,二人去寻了一辆牛车便出得城去。

初春的清晨,寒意未尽。可当主仆二人爬上小山坡时,皆已香汗淋漓了。

禾与吉祥二人背靠背坐在山顶之上。

白天的喧嚣还未曾到来,黑夜的深沉却已褪尽。一片彩色的朝霞映入禾的眼帘,缓缓地天边露出了半圆的火球。随着耀眼的万缕金光,鲜艳欲滴的朝阳喷薄而出。阳光拨开层层云雾,将湛蓝的天空展现在二人眼前。

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足的微笑着,仿佛回到童年,她记忆中的晨曦便是如此美丽。

山脚下开满了迎春花,它们恣意地绽放。那金灿灿的黄色,铺天盖地的收入禾的眼底。

眼前这片花海又让禾想起了父亲。禾明白父亲将自己嫁入高府,不单单是为他仕途通达,亦是寄希望禾的出嫁能为弟弟将来入仕铺垫道路。现如今自己这般光景,恐怕是父亲始料未及的。

“日出杲兮,美人观兮。”禾的思绪被这一声打断,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肤色古铜,面容俊朗的男子。

禾点头示意,欲起身离开,不料这男子却道:“小娘子方才坐在那里,万道金光照于你身上,仿似九天仙女一般,极美!”

禾生平第一次被陌生男子当面夸赞,羞的脸颊绯红。

吉祥快速起身挡在禾的面前,大声道:“狂妄之徒,休得对我家小娘子无理。”

禾未待这男子出声,拉着吉祥便往山下跑。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禾拉着吉祥跑的太快,山路崎岖,禾被一颗小石头绊倒,二人一并栽倒在地。禾又被顺着山坡往下滑,幸得两旁树枝挂住她的衣裙,才得以停下。

吉祥大喊着“小娘子”追了下来,看到禾血肉模糊的双手,吉祥吓得大哭起来。

禾忍着痛低声对吉祥道:“扶我起来吧。”

吉祥抽噎着来扶禾。禾企图起身,可是疼痛使得她又跌坐在地上。

吉祥急的又哭起来,禾宽慰她道:“不妨事,小坐片刻就好。”

吉祥哽咽道:“都是我不好,没能拉紧小娘子。”

“试试我这个金创药吧。”声音刚落,人已到了眼前,只见刚才那个男子从一男仆模样的人手中接过一小药瓶。

“都是你这个登徒子害的,若不是你,我家小娘子怎的会摔倒!”吉祥愤愤道。

那男子并不理会吉祥,打开药瓶,径直到禾身边蹲下,抓过禾的手。

禾试图挣脱,但这只手是那么有力,男子不容分说,便将药粉撒上。

伤口刺激的痛令禾微微皱眉,“哈,原来仙子亦会痛。”男子嘴角一扬,调侃道。

禾只低头不语,吉祥用衣袖拭干眼泪,狠狠地瞪了一眼男子,道:“莫在此幸灾乐祸!”

男子亦不与她理论,招了一下手,那男仆模样的人便跑近前。那男子用力从男仆的衣角上扯下一片布,欲为禾包扎。

吉祥一把夺过布块,道:“什么脏男人的衣服,岂可给我家小娘子用。”

那男子亦不恼,笑道:“我们三宝是最爱干净的,这衣服是今晨出门方才换上的。”言罢,并不问禾愿意与否,便替禾包扎。

“啊”禾忽地轻轻呻吟了一声,原来男子不慎碰到了禾的脚。

那男子应声看向禾,只见她轻咬朱唇,眉头锁得更紧了。“你可是伤到了脚?”男子柔声问道。

见禾点头,他接着道:“跌打的药我并未随身携带,不如我背你下山,可好?”

吉祥快人快语道:“你个登徒子,用不得你假惺惺装好人。我自己来背小娘子。”

那男子失笑道:“你若是想把你家小娘子再摔下山去,那就请便。”言罢便径直离开。

禾见男子走远,轻声责怪吉祥道:“人家出手相助,我们未及言谢,你还要冲撞人家。”

吉祥亦不示弱回道:“是他出言无状,才令小娘子匆忙下山,以致发生意外。我不怨他,又怨何人!”

吉祥言毕便蹲至禾面前,欲背禾下山。禾摇了摇头,道:“山路崎岖,莫说背我,即是自己走下去,亦不如平路般稳健。许我再歇会儿,便可自行下山了呢。”

吉祥听罢亦觉在理,便不再坚持。

吉祥正欲替禾揉脚,只听一个声音道“莫动”,吉祥抬头见又是刚才那个男子,便没好气道:“怎的又是你。”

那男子依旧不恼,蹲至禾的面前,用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他来背禾,并道:“我祖母向佛,教导我与人为善。今日既做了善事,便做到底。”

禾知晓自己很难下山,又不得回高府寻人来帮忙。正思忖着,却听一声春雷响起,刚刚还阳光明媚的天空,此刻已乌云密布。

“这初春的天,果然如孩儿的脸。”那唤作三宝的男仆道。

男子转头凑近禾道:“若仙子执意不肯下山,恐这雨就要落下来了。”话音刚落,忽地天际又一声惊雷炸响,天崩地裂般的声音着实令人害怕。

禾知道无法拖延了,于是点头答应。禾理了理云鬓,抬起头,恰与那男子四目相对,目光接触到的是一双深邃的看不透的眼睛。

禾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一头乌发被发冠束起,剑眉飞扬,鼻梁高挺,红唇薄厚适中,如雕刻般分明的五官,似与中原人不同。他的外表看起来好像放荡不羁,但脸上的笑容却又显得真诚挚热。

“来,我背你。”男子柔声道。禾忽地回过神来,羞的复又低下了头。

“公子,还是奴来吧。”三宝上前一步,却被男子摆手示意止步。

山路虽崎岖,可男子脚步稳健,山坡本也不算太高,一炷香的功夫已下得山来。禾思忖着这该是个习武之人。

刚至山脚下,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幸得山下有一驿亭,男子便背禾径直入内避雨。

禾的脚受伤,只得半倚着亭柱歇下。禾对男子道:“萍水相逢,却得公子相助,甚是感激。”

男子浅浅一笑道:“虽素昧平生,但小娘子如盈盈仙子,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禾听得微觉耳热,低头不语。只听男子又道:“如今我等同在一檐之下,可否请教小娘子芳名?”

吉祥正欲出声,禾轻轻拉她衣角,接着抬头,坦然直视道:“双亲唤奴家禾。”

男子笑着道:“‘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小娘子莫不是生在十月?”

禾一怔,她只以为男子是习武之人,未曾想自己名字的由来他一语道破。

男子见禾不语,笑着对禾道:“双亲唤在下宏。”言罢俏皮的朝禾笑了起来。

禾知道他在学自己讲话,本想抑制住,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令尊令堂定是盼公子可振迅宏才,报国安家。”

宏望着她,微笑道:“你果然是仙子。”

驿亭外的雨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嗒嗒落个不停。

宏对禾道:“这雨不知何时会停。我等不如玩个游戏,总好过彼此如快人独处。”

此时禾不但消了防备之心,更莫名的对宏多了几份好感。

见禾点了头,宏示意三宝从怀里拿出了几个牙色小巧玲珑的方块。三宝递于宏的手中,宏对禾道:“这是我家乡的一种游戏。每当族人捕到獐、狍、鹿这些野兽,就先把嘎拉哈取出保存。不论大人孩童,在闲暇之时便会玩抓嘎拉哈,抓得多者为胜。”

禾从不知何为“嘎拉哈”,更不知还有这样的玩法,于是用充满新奇的眼睛笑盈盈地望着宏。

宏似乎能读穿禾的心,捧着嘎拉哈对禾道:“此为我家乡之语,此物便是动物的骨拐。”吉祥亦凑了过来,听着宏道完,亦觉新奇好玩,便嚷嚷着一道玩。

三人围至禾身旁,三宝轻吹地面,宏便开始了。只听他喊了一声“起”,便将贴在右手心上的一个嘎拉哈朝上扔起,再回手抓散落在地上的其他嘎拉哈。紧接着又将落下的嘎拉哈用手接住。宏手眼配合,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煞是精彩。

吉祥完全被吸引住了,跃跃欲试。禾伤了手,虽只在旁为他们计数,亦开心无比。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玩了起来,无拘无束的笑着,仿佛皆回到了童年。

宏不时会偷偷瞄几眼禾,禾的那双黑眸,如此纯粹,禾的那抹笑容,如此甜美,完全不同于他身边其他女子。在那些女人的眼中、笑中,宏只看得到谄媚与心机。而禾仿似一个误落凡尘,沾染了尘缘的仙子。

春日里的雨,说来即来,说停即停。雷声渐小,乌云散去,天放晴了。禾见时候不早,心中虽不情愿,却仍示意吉祥去寻牛车。

宏制止道:“雨将停,地湿路滑,还是让三宝去吧。”三宝应声便往城门方向去。

只半柱香功夫,便带了一辆牛车来。

宏依依不舍地对禾道:“让车夫送你回家吧。记得好生休养,切莫随意走动。”

言罢,不容分说,一把将禾抱起,行至牛车旁,轻语:“我们会再见的。”

禾凄然一笑,道:“公子珍重,再见无期。”

禾的心如同牛车一样跌荡。禾自己亦不明白,为何短短只相处了两个时辰,自己会如此心神错乱。

吉祥见禾发呆,问道:“小娘子,莫不是脚痛厉害?”禾回过神来,胡乱应了句,便不再做声。

吉祥虽出身微寒,但自幼与禾为伴,亦学得察言观色。她见禾今日神情不同往日,便不敢再言语。

牛车按吉祥指引的方向,一路来到高府后巷。

象高府这样的官宦世家大宅,后巷多为隐蔽小路,由高墙与正宅隔开,平日亦极少人出入,不知情的旁人完全不知此路与正门开在大街之上的高府有丝毫关联。

牛车停下,吉祥急忙下得车来,环顾四周无人,便轻拍小门。

正在焦急等待的汪氏闻声急忙来开了门。吉祥对着汪氏一番耳语,汪氏入内叫了平日里在后院伺候的一名身形较大的仆妇,一道将禾自牛车背下,入了屋内。汪氏复又出门给了车夫一吊钱,嘱咐他快速离开,便转身关了院门。

一切安置妥当,送走郎中,已过晌午,高府外出的人马都还未归。

汪氏一边与禾敷脚,一边心疼道:“若非今日我准二娘子出门,哪里会有这事?”

禾拉过汪氏的手,像个孩子似的撒娇道:“好汪嫂,你莫要自责。今日我得见漫山花海,得亏了你。”

汪氏抽出手,取下敷在禾脚上的热巾,又沾了药盒里的獾油,边抹边嗔怪道:“好在郎中说只是扭伤了脚踝,好好歇几日便可下地了。”

禾抿嘴一笑,道:“若有下回,我定带你同往,你记得可要抓紧我。”

汪氏忍笑道:“都为人妇了,还这般孩子气。今日放你出去便伤了脚,岂敢再有下次啊。得亏这郎中是我远房表弟,否则断然瞒不住夫人。”

禾将身子倒入汪氏怀中,汪氏心疼的拍着她的背,继而又轻扶禾躺下,道:“二娘子,您先睡会儿。”禾倦倦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禾做了一个梦,那个只在儿时出现过的梦。

她在山脚泥沼间,一群如狼似虎的野兽目露凶光地盯着她,而她却陷在沼泽里无力逃脱。这时,母亲车氏拿着柴刀出现了,母亲愤力去砍那些野兽,可愈砍愈多。正当母女二人即将遇险时,一条白色巨蟒从天而降,救走了母女二人。

禾被梦惊醒,“嚯”地坐了起来。透过窗,那皎洁的白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轻倚床栏,心却飘到了今日的那个驿亭里。

第五回 母女会

春去夏来,阳光改变了空气的味道。高府里异于往日的忙碌。

长房的大儿媳佟氏即将临盆;四月里高慧纳了妾室,唤做蒋氏,如今亦有了身孕;二房的高璃亦要出阁了。高璃与高玲依旧常来寻禾讲话。

这日高玲又至后院,见禾一人独坐窗前,便蹑手蹑脚走近禾,猛地抽走禾琴案上的琴谱,大声读起来:“鴪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禾起身来夺,高玲左右躲闪,笑言道:“嫂嫂,你用《秦风》和琴曲,莫不是想我二哥了?”

见禾低头不语,高玲以为自己猜中禾的心思,顿时得意起来,道:“嫂嫂,你搬回南院吧,莫要便宜了那蒋氏。”

禾并不答她,缓缓行至窗下,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高玲知道自己失言,便赶紧换了话题,道:“听父亲说朝廷已经定了吉日要南征,圣驾要坐镇洛阳城。父亲与大哥近日里忙着预备迎驾事宜,连璃阿姊的婚事都无暇顾及,我亦好几日未见过父亲了。”

“南征?”禾转过身好奇的问。

“是啊,前几日父亲亲口说与母亲听的,说是随行大军可达百万之多。”高玲答道。

禾摇了摇头道:“自当今圣上行均田制,百姓安居乐业,先太皇太后向佛,朝廷又怎会无故大开杀戮?依我所见,莫不是圣上想籍此迁都咱们洛阳城呢。”

高玲笑道:“平城里那么多王公贵胄,他们怎会轻易迁都啊。”

禾与高玲对视一眼,笑道:“这些军国大事岂是我们该思虑的?来,看看我为你璃阿姊绣的鸳鸯巾。”言罢便拉着高玲入了内室。

二人刚坐定,吉祥匆匆跑了进来,道:“大娘子要临盆了,似是难产,各房的女主人都去了南院。小娘子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禾闻言,犹豫道:“夫人不愿我往前院,此时过去是否妥当?”

汪氏此时也入得屋内,接口道:“二娘子,现下大娘子临盆在即,于情于理,您都应当前往啊。”

禾点了点头,起身对高玲道:“玲妹妹,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无需随我同往,先回你房里候信吧。”

高玲点头答应,便随禾同出后院,二人至南院廊下各自离开。

南院佟氏门厅内已经坐了吕氏与柳氏,高夫人虽未亲至,却在北院佛堂里念经祝祷。

禾入了厅门,向吕柳二氏一一行礼后便在柳氏身旁坐下。

里屋不时传来佟氏的尖叫声,仆妇们端水的烧火的,进进出出,众人皆低头不语,唯恐惊了佟氏的生产。

高益一早去了府衙,接了消息,此刻也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

佟氏的叫声越来越密集,随同高益在门外廊下等待的垣儿吓得哭出了声。

禾赶忙起身至廊下,蹲下身子柔声对垣儿道:“垣儿莫哭,这是你阿弟阿妹要降生了,你母亲在唤他呢。”

垣儿抽泣着道:“那母亲为何这般嚎叫,听起来她很痛似的。”

禾摸摸垣儿的头,微微一笑道:“因为阿弟阿妹在你母亲肚子里,你母亲是怕他听不到。”又拿锦帕替垣儿拭干眼泪,接着道:“刚刚婶母来的时候看到往花园的廊檐下有个燕雀巢,垣儿先跟翠云去看燕雀,待阿弟阿妹生出来了,婶母让吉祥去喊你,可好?”

垣儿终归是个孩子,听闻有燕雀,便破涕为笑,跟着近身的翠云便去了花园。高益感激的向禾点了点头,禾亦回以微笑,便回了屋。

晌午过后,伴着嘹亮的婴儿哭声,佟氏产下了一个女婴。乳母朗声唤人:“快去给夫人报喜,是位千金贵女。”

高夫人得了消息,片刻就赶至南院。

高益急忙上前搀扶母亲,高夫人对高益道:“去帐房告诉王执事,今日在你房里伺候的每人赏一吊钱,三斗米。”

高益应声谢了母亲,便去了帐房。

一少妇模样的女子搀扶着高夫人入了厅门,禾随吕柳二氏急忙起身行礼,夫人点头示意,并对搀扶着自己的女子道:“你有孕在身,莫在此熬着。先回你屋里,明日再来看你嫂嫂。”

这时禾才注意到方才搀扶高夫人进来的这个女子。她妍姿妖艳,是一个从骨子里流露着妩媚的女子。禾心下知道这该是蒋氏了。

蒋氏应声向高夫人及吕柳二氏行礼告辞,却只将禾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未行礼。禾淡淡一笑,心内却无不悦。

待高夫人行至内室门口,转头又道:“你们都回去吧。禾,你身体不好,往后毋需再来你大嫂房里了。”

言罢便径直入了内室。禾凄然一笑,便起身与吕柳二氏告辞,转头离开。

通往后院的路此刻显得那么漫长。这大半年来,禾虽看尽冷暖,却依旧当高府是家,视府中人为家人。不曾想,自己在夫人眼里早已如同弃子,视若不详之人。

禾强忍着泪水,刚入后院,吉祥便迎了上来。见禾神情有异,双眼微红,吉祥不敢言语,扶着禾入了屋内。

禾一言不发行至窗前。恰巧一只云雀从窗前飞过,停在枝头,片刻便有另一只飞来落在它身旁,彼此相互对啄,一只又将头埋进另一只的翅膀之下。禾见此情景,再也无法自抑,泪水如泉涌下。

吉祥不知何故,急得手足无措。忽地吉祥回过神来,急忙跑出屋外喊汪氏。

好事不出门,这等样的闲话却已传到汪氏耳里。

汪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吉祥道:“就让二娘子独自静静,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吉祥不明其意,追问缘故。汪氏知道吉祥的性子,若瞒着她,定会让她急坏,于是便将听来的情形道出。

吉祥听完气的满脸通红,道:“明明是有人趁除夕燃爆竹之际推倒了小娘子,以致小娘子滑胎。他们不去查找作恶之人,反倒怨恨小娘子不祥。这哪有道理可言?”

汪氏无奈道:“老爷夫人信佛,认定一切皆有因果。春天里我听三姨娘提了一嘴,说夫人询了相士,那相士道,初一滑胎是为凶兆,全因二娘子前世孽债未清,这样的人注定子嗣稀薄。”

吉祥愤愤道:“当初愿意娶小娘子进门时说她八字好,如今又冤她带凶兆。仗着自家位高权重,便这般辱她!”

汪氏忙伸手捂住吉祥的嘴,急道:“莫要嚷嚷,当心二娘子听到伤心。”

吉祥气的落下泪来,却不敢再出声。汪氏无奈的摇了摇头,入了厨房。

禾站在窗前,直到弯月爬上了树梢。

汪氏端了一碗鲫鱼羹进来,怜爱地对禾道:“二娘子,您站了两个时辰了,坐下来吃碗鱼羹吧。”

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汪氏道:“汪嫂,你将香焚上吧。”

汪氏知道此时多劝无益,便应声焚了香。汪氏熟悉禾的一切,她知道禾焚香便是要抚琴,只要禾肯抚琴,便可忘却一切尘事。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楚,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于独旦。”边抚边唱,琴声悠扬,歌声凄凉。

汪氏在旁默默用衣袖拭去眼角泪水。

高益女儿满月那日,禾的父母双亲亦来道贺。

禾的母亲车氏在喜宴上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女儿的身影,可高慧身边只出现过一个体态修长、妖妖艳艳的女人。车氏心中忐忑,不知因了何故。

柳氏席间陪坐,见车氏这般神情,料想她必是在寻女儿,心中只觉怜悯。于是趁人不防,悄悄行至车氏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袖,又向她递了个眼色。车氏会意,便借口如厕,尾随柳氏离了席。

待出了北院,车氏见四下无人,便快步追上柳氏,怯怯问道:“三姨娘,这是要往何处?”

柳氏并未回头,却放慢了脚步,边走边道:“亲家夫人,我带你去见禾。”

车氏急迫追问道:“三姨娘,她在何处?今日如此场面却不见她到场,莫不是病了,亦或是,亦或是夫人交代了旁的事与她?”

柳氏回道:“你只管随我来。”车氏虽满心疑虑,却不敢再追问,只紧随柳氏身后。

去后院的路要绕过南院,好在今日宾客齐聚北院,南院一应男仆女佣皆随佟氏与蒋氏去了北院伺候,此刻南院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过南院顺长廊再入花园,沿花园石子路行至尽头,推开月洞门,便入了后院。

禾不知母亲已至,此刻正在房内抚琴。车氏听到禾的琴声便已泪目,她熟悉禾的琴声,知晓禾的琴声亦如她的心声。此刻这琴声缠绵悲切,犹如禾的婉婉叹息。

待行至房门前,车氏止步,抽出袖中布帕,拭干泪水,又轻理云鬓,方掀帘入内。

吉祥正在屋内擦拭熏炉,抬头见是车氏,又惊又喜,喊道:“主母,主母,您来了。小娘子,主母来了!”

禾本面窗抚琴,听到吉祥喊声,转身见是自己母亲,只愣了一弹指功夫,便跑近前扑入车氏怀内。

车氏原本强忍的泪水再无法抑制,禾倒在母亲的肩头,母女二人皆涕零如雨。

柳氏在一旁见状,急忙上前劝道:“亲家夫人,你们母女难得一见,互相说说贴己话,怎的生出伤感来。”言罢,对着禾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禾会意,晓得母亲并未知详情始末,便满含感激地向柳氏望了一眼。汪氏端来茶水,又伺候车氏坐下,便同柳氏、吉祥一道退出门外。

车氏爱怜地抚着禾的手,道:“大半年未见,怎的这般消瘦?”

见禾不语,又接着道:“本以为年下里你和姑爷会一道回家,盼来盼去,只盼到了高府差人送来的信,道你病了。我本想来瞧瞧,可你父亲却道大年节的不可探病。我只得在家求菩萨,日日念经诵佛,好护你康健。”

禾强挤出一丝笑容,对车氏道:“年下伤了风,郎中讲不宜外出,因而错过了回家看望父母的日子。”

禾虽说得平淡,但母女连心,车氏怎的看不出端倪,叹口气道:“今日高府大宴,你父亲本不愿我同来,是我求他带我来,我就是想见见你。”

禾极力思索如何能使母亲宽心,于是端起茶杯,轻轻呷口茶,试图掩饰自己悲伤的内心。

母女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车氏心内隐隐有些不祥,正欲对禾开口相问,却只听禾道:“母亲,您回宴席上吧,离久了恐父亲担忧。今日我又感了风寒,便请了夫人示下,到后院休养几日。”

车氏心内明白这定是女儿宽慰自己,却也不便挑破,她轻叹道:“母亲这一生荏弱无能,误人误己。将你嫁来高府,一来不敢违拗你父亲之命,二来皆因你出生之时白蛇现身,我便以为那是你一生富贵的征兆。如今,我宁愿你嫁个寻常人家,只求你能夫妻和睦。”

话到此,车氏已哽咽落泪。禾拿出锦帕,递于母亲拭泪。

车氏接过锦帕,擤去涕泗,接着道:“母亲无能,无力为你做什么,只愿你莫似我这般愚弱,苦了自己。我这一生既不得公婆怜惜,亦不得夫君疼爱。你出嫁前,我向菩萨许过愿,将你这一生要受的苦,皆由我替了,只求你能相伴有情郎,白首不相离。”

禾含泪望向母亲,母亲亦凄楚地望着她。禾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样凝重的目光,她心如刀绞。车氏颤抖着声音对禾道:“要爱自己,要会为自己着想,切莫步我后尘。”

言罢,车氏便起身离开,行至门口,又转身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了一眼禾,只这一眼,禾一生都不曾忘记。

第六回 定情物

高璃出嫁这日,禾一早吩咐汪氏将她亲手绣的鸳鸯巾送了过去。她知道高夫人视自己为不祥之人,这种大喜的日子,还是不露面为妙。

高府里张灯结彩,红妆铺了整条街,待到迎亲的喜车到了府门,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禾央了汪氏,趁府里都在前院送亲,悄悄带着吉祥出了后巷。吉祥问禾欲往何处,禾却只道:“先去找辆牛车,稍后便知。”

直到牛车出了建春门,吉祥心里已经明白要往何处了。果然,牛车至山坡脚下的驿亭边停下。

禾缓缓下车,吉祥给了车夫三十文钱,让其在稍远处等候。

这荒废的驿亭是上山打猎砍柴人的歇脚处,正值晌午,一个个都歪在地上以草帽遮面歇晌。禾虽戴了锥帽,以薄纱掩面,亦不便再入内。

禾默默地站在离亭子几步远的地方,心中思绪万千。

一声“小娘子”,打断了禾的思绪。循声望去,禾惊奇地发现竟是宏身边的那个男仆三宝。

只见三宝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禾的面前,兴冲冲道:“果真是您!奴在此等候了您三个月。”

还未待禾出声,吉祥便插嘴道:“你等我家小娘子作甚?”

三宝对着禾行了个礼,笑道:“小娘子那日离开的匆忙,许是不慎,遗落了锦帕,我家主人拾得,便命我将此帕还于小娘子。”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本欲寻牛车车夫探寻小娘子住处,可我家主人却道,小娘子若是有缘之人,自会回到此处,因而命我在此守候。”

禾听完三宝的话,瞬间怔住了。吉祥拉拉禾的衣袖,她方回过神来,向三宝点头示谢。

三宝见禾并不言语,又继续道:“我家主人附信一封于小娘子,若小娘子阅毕有回信与我家主人,可命人送来此处,奴会在此守候。”

言罢便从怀里掏出一块锦帕与一封信函双手递于禾,待禾接住,向禾屈身行礼便离开。

禾楞楞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所措。吉祥见状,赶忙将禾拉着行向牛车。

车上,吉祥催促着禾打开了信函,里面掉落下来一枚玉佩。吉祥急忙捡起,递于禾。

禾放于掌心,仔细端详。此佩色若羊脂,白中透着微黄,莹透纯净。佩上雕着一匹似马非马,似鹿非鹿的神兽,周身伴着云纹图案。

禾虽不识玉,却也明白此非俗物,便速速将信打开。“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寥寥几字,却让禾心内五味杂陈。

吉祥在一旁急切的问道:“小娘子,这信里写的什么?”

禾轻声道:“他赠我以佩,许我以婚。”

吉祥瞪大了眼睛,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仅凭一面之缘?”

禾不再出声,却将玉佩捏得更紧了。

除了高融与高玲,府里上下已鲜少有人问津后院,即使禾出了趟门,亦无人知晓。

汪氏端了一碗消暑的莲子羹来,见禾又独自立于窗前,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悄悄拉吉祥的衣角,用眼神询问吉祥。

可今日吉祥亦不似往日般快言快语,只低头不出声。汪氏虽疑心,却不便开口相问。汪氏轻轻放下纱帘,到门口去做熏香。

自打佟氏产女,伺候后院的仆妇皆被以帮手为名,调去了南院。汪氏偷偷去求了高夫人,才被准许留在后院,可供给后院的用度皆被减了下来。汪氏不忍,不时背着禾用自己的月钱来贴补。可熏香里那些个名贵材料都不可得了,汪氏便与吉祥去采摘花瓣,合在艾草里,做些简单的香料。

屋外廊檐下,汪氏在捣花制香,杵臼碰撞的声音让小院更显寂静。

良久,汪氏听到禾在轻声唤她,便放下手中的杵,紧步入得屋内。

“汪嫂,你跟了夫人多年,想必识得此物吧。”禾摊开掌心,将玉佩置于汪氏眼前道。

汪氏小心接过玉佩,前后翻看,又行至窗下,抬手对光细细瞧着。反复端详后,汪氏靠近禾,轻声问道:“二娘子何来此物?”

见禾不做声,汪氏继续道:“早年老爷送过夫人一块佩,说是出使和阗时重金购得,夫人视若珍宝。但论色泽,却不及少奶奶这块细腻滋润。”

说着又瞧了一眼禾,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像此等上上之品,若非王公贵胄,寻常人恐怕不可得。”

汪氏话音刚落,吉祥便脱口道:“难不成那位公子是皇族子弟?怪不得长得不大同于我们中土之人。”

见汪氏一脸茫然,禾便轻轻拉她一同坐下,又一五一十将事情相告于她。

汪氏听完许久才回过神来,她与绝大多数的汉人女子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从不知晓夫君相貌,何况此为一见钟情。

汪氏怜爱地看着禾,道:“二娘子,您是个玉人,温婉淑良,又貌若仙子,怎得不叫人一见倾心。二公子他不惜您,是他眼拙。可现下这位公子又是何等样人品家世?您可要从长计议啊。”

禾露出一丝苦笑,道:“我已作他人妇,爱与不爱由不得自己。”言罢便让吉祥去取笔墨纸砚。

吉祥弱弱地对禾道:“后院已无纸可用。”

禾自嘲的咧了咧嘴,道:“如今连黄纸都不愿给了。也罢,去取我出嫁时母亲结的罗缨来吧。”

待吉祥从柜橱里取出罗缨,禾便用绣针将平日所用的素帕上,以藕色丝线绣着的“禾”字细细剔去,又轻轻将罗缨与玉佩放入帕中,包好递于吉祥,对她道:“明日你早些起身,将此物送去驿亭吧。”

平城西宫里,三宝跪在拓跋宏的面前,道:“陛下,这是禾娘子差人送来的布包,奴怕误了事,沿途只说八百里加急,各地驿站换了六匹马,丝毫不敢拖延。”

拓跋宏走近前,轻拍三宝肩膀,示意他起身。

三宝双手捧着布包递于皇帝手中。拓跋宏打开布包,又将素帕打开,见到罗缨与玉佩,不禁锁紧了眉头。

三宝见状,随即伏地叩首,口中急急道:“奴该死,奴该死,莫不是一路颠簸,损了小娘子的物件?”

拓跋宏轻轻踢了一脚三宝,道:“无关你事,起身吧。”

三宝却不敢起身,拓跋宏淡淡道:“她以罗缨回朕,只为告知朕,她已为人妇。”

三宝抬头楞楞地望着拓跋宏,一脸愕然。

拓跋宏随即又道:“如今南伐在即,朕无力顾及儿女私情。你先回去好生歇息,过两日先回洛阳城,暗中寻寻她究竟做了谁家的妇?”

第七回 圣驾至(一)

太和十七年农历八月,拓跋宏拜辞先太后冯氏的永固陵,便率领群从百官,步骑百万,自平城出发“南伐”。

大军列队出城,一路之上阵容齐整,浩浩荡荡,所经之地,秋毫无犯。经恒州、肆州,于九月,抵达洛阳城。

时值深秋,恰这几日洛阳城阴雨连绵,于是圣谕大军就地休整待命。

洛州牧高墉领洛州诸官至广莫门迎圣驾。拓跋宏在行辕只稍作休息,便冒雨出发巡视洛阳宫城。

呈现在拓跋宏眼前的是断垣残壁,宫城里杂草丛生。

拓跋宏心内大为感慨,便对随身的臣下道:“晋室不修功德,宗庙社稷倾于一旦,以致如今荒废成这般模样,着实令朕怵心刿目。”

言毕,吟起了《国风蜀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且潸然泪下。

一干臣等惊慌失措,急忙下跪,连连叩首。

拓跋宏示意众人起身,道:“朕此次南伐,是为经营天下,免众生流离之苦。”

众臣皆高呼万岁,高墉上前一步请旨道:“陛下,臣请陛下回行辕歇息,待过几日雨过天晴,道路不再泥泞,臣再陪同陛下观洛桥、临太学。”

拓跋宏摆了摆手,道:“庙算已定,大军行程耽搁不得。朕虽贵为天子,亦不可延误时日。明日卯时,朕要亲临太学,与天下大儒采求治国之谋略。”

是日卯时,拓跋宏已端坐太学正堂。四方学子本就以洛阳太学为基所,今日又逢御驾亲临,学子们无不奔走相告。不多时,正堂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拓跋宏俯视众人,朗声道:“今日朕亲至太学,是为向天下学子讨教治国安邦之道。不论出身高低,或在朝,或在野,皆可自由褒贬时政,不虚美,不隐恶。”

学子们见皇帝如是说,便争相进言。自承明三年立三长法,行均田制始,至今日大军南伐,众人言来语去,各抒己见。

拓跋宏耐心倾听着,于他而言,此为难得倾听汉人学子言论的机会。

“陛下,学生有建言,望陛下恩准。”拓跋宏循声望去,见是一眉清目秀的蓝衣少年已跪至御座前。

拓跋宏微微一笑道:“朕愿纳天下之士,公子理当直言。”

蓝衣少年再次向宏叩首,接着道:“自太祖建国,历六代至陛下,如今我大魏国势益盛,民可安居。然我大魏地域广宽,国之耗费亦广,而平城贫瘠,饷在河洛。今北方平定,陛下应迁都河洛,方可使我大魏长治久安。”

拓跋宏听少年此番言论,正是他心中所想,大喜,正欲开口,高墉已抢前一步跪地,边叩首边道:“陛下恕罪,犬子信口雌黄,是臣管教无方,臣死罪。”

拓跋宏微微一笑,道:“高州牧,今日朕有言在先,众人皆可褒贬时政,令郎何罪之有?”

示意高墉起身之后,又转向少年道:“我大魏基业在平城,怎可随意迁都?你既是辛州牧的公子,倒不防大胆说来朕听?”

高融再次叩首,道:“学生高融,斗胆议论国事。只是学生以为,欲使我大魏富强,需赖举国之力,而河洛之地水陆交通具便,且易于控制黄淮平原,又近南齐,便于用兵。故学生请陛下迁都洛阳城。”

拓跋宏内心极为赞赏,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轻轻点头,道:“今日朕还将巡视军营,太学议政至此为止。”言罢,便起驾离去。

高墉愤愤地瞪了一眼高融,紧随圣驾离去。

御驾内,拓跋宏与任城王拓跋澄相对而坐。

拓跋宏对拓跋澄道:“我大魏自朔土兴起,立都平城,皆因平城乃是用武之地,却不可行文治。如今朕与皇叔假借南伐欲迁都中原,实乃非常之事行非常之道。而今高州牧之子,只一介书生,却敢道出尔等王公不敢道之言,可见汉人学子之才能。”

拓跋澄点头道:“陛下欲卜宅中土,经略四海,必要归拢汉人,方可助陛下成事。陛下既圣心已决,便按计施之。如今已到洛阳城,众臣不赞成亦无可奈何。”

拓跋宏大笑道:“知朕者,莫过皇叔也。”

北魏百万大军扎营在洛阳城广莫门外,将士们自八月初由平城出发至今已月余,一路之上亦无大的休整,又逢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一个个早已疲惫不堪。洛阳本为晋时帝都,天下粮仓,如今到得洛阳,洛州牧高墉又极尽供给牛羊粟米,将士们皆恨不能就此止步,不再前行。

御驾行至营帐前,拓跋宏下辇步行至王帐。一路见士兵神色倦怠,随行的诸臣亦同样精疲力竭,便知时机已成熟。

拓跋宏在帐中坐定,随即召见随驾群臣。

拓跋宏对百官道:“这两日朕已巡幸晋宫,观洛水临洛桥,亦与天下儒士会谈于太学,众将士亦做休整补给。明日辰时,大军开拔,继续南伐。”

话音落下,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应声。

任城王拓跋澄正欲起身开口,便听太子少傅、陇西公李冲大声道:“陛下南伐,非国民之所愿,唯陛下孤行,臣斗胆请问陛下,为众南伐是何意?臣以死相柬,请陛下停止南伐!”

拓跋宏佯怒,道:“朕欲经营天下,期盼一统,何错之有。”

李冲向拓跋宏叩首,接着道:“陛下,以臣愚见,那齐国南人虽不及我大魏将士勇猛,但我军将士跋山涉水入南地,而南人以逸待劳,我军胜算几成亦未可知。那萧赜一心与我大魏通好,陛下不如借机于民休养生息,日后再图大业。”

拓跋宏继续佯怒喝道:“李冲你竟敢惑乱军心!卿为儒生,屡疑大计,是为何故?”

见时机成熟,拓跋澄徐徐开口道:“陛下,臣等身为社稷大臣,理当行规劝陛下之责。陛下欲经营四海,必当先安内方可攘外。如今我大魏新政推行,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南伐之事,陛下可日后再行商议。”

拓跋澄言毕,那些本不愿再南下的大臣连连称是,皆下跪请旨。

拓跋宏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道:“今日动而无功,朕何以示后人!自太祖立国,朕世代居于幽朔,如今朕欲开疆拓土,尔等又行阻拦。王师已出,不南伐,便迁都于此,众卿以为如何?”

言毕,目光逐个扫视众人。群臣皆屏息凝神,不发一言。

停了片刻,南安王拓跋桢上前道:“成大功者不与众谋。今日陛下若停止南伐,臣愿追随陛下迁都洛阳。”

拓跋澄随即亦叩首道:“洛阳为天下之中,十省通衢。以此为都,定可使我大魏基业千秋万代。此为臣之所愿,亦是天下苍生之幸。”

众臣见此二位如斯,虽不愿迁都,但较之南伐,宁可定都洛阳。于是众臣皆呼万岁,迁都之事就在一个时辰之内定了下来。

拓跋宏与拓跋澄相视一笑,君臣二人心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午间王帐内议事,高墉这些外臣皆候在帐外,待到内侍出来传召,众人仍不知朝堂已掀天斡地,定都洛阳城了。

内侍唤高墉入账,他只觉后脊一阵发凉,心仿佛提到了嗓门口。高墉担心高融的言语是否被那些守旧的王公们用来做泄愤的借口,进而连累自己乃至全家。

入得帐内,高墉偷偷用眼角窥众人,见个个面无怒色,方将悬着的心放下。

高墉跪地叩首,只听拓跋宏微笑道:“高州牧,朕已与诸爱卿商定迁都洛阳,陇西公总督洛阳宫之修缮。你为一方之首,较之陇西公更为熟悉洛阳宫城,故朕今日授你以副职,你当竭力配合陇西公。”

言毕,拓跋宏示意其起身。高墉正欲谢恩起身,忽听拓跋宏问道:“令郎师承何人?”

高墉一惊,连连叩首,答道:“犬子无状,枉议朝政,是臣教子无方。犬子只请过开蒙先生,如今在家中读写杂书。”

拓跋宏笑道:“令郎见识不凡,才情胆识过人,来日必建非常之功。”

听皇帝如此夸赞,高墉心中如释重负,连连叩首。

拓跋宏摆摆手,示意他退下,高墉起身后退三步,方缓缓走出王帐。

高墉刚上马车,内侍便来传话,皇帝已着中书省拟诏,欲加封高融,令高墉回家准备明日接旨。高墉大喜,即刻让仆从先快马加鞭回家报喜。

待到高墉到家,阖府上下已欢天喜地。

第八回 圣驾至(二)

是日晨起,高府众仆便张灯结彩,似年节般热闹。高墉亦早早起身,焚香沐浴,等待圣旨。

已时三刻,门吏匆匆来报:“有中书舍人来降旨,请老爷、公子至门厅接旨。”

高墉忙携高益、高慧、高融至门厅跪接。中书舍人黄卓笑盈盈的入了高府,至北院正厅朗声宣旨。宣毕,高融上前跪接,并双手捧旨至香案,行三叩九拜大礼,方成。黄卓笑对高墉道:“高大人贺喜了,令郎前途无量啊。”言罢,亦不曾饮茶,便离开了高府。

送走黄卓,高墉长吁一口气,拍拍高融的肩,道:“叔达,自今日始,你便是入仕了。从事中郎虽非高阶,却是陛下近侍官,日后你常伴君侧,行事要多加思量,切莫草率鲁莽。”

高融应声点头。高墉又转头对柳氏道:“往后你就过来和夫人、孩子们一道用膳吧。”

柳氏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便直直地盯着高墉,似在询问又似质疑。高墉见她这般神情,便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柳氏这才回过神来,连声答“是,是,谢主君。”

在高府做妾十几年,除了年节,她与吕氏从未到过正厅用膳,府中只有未婚子女可跟着老爷、夫人同桌进膳。此刻老爷允她到正厅用膳,柳氏明白,这是老爷给了天大的体面。

“微雨潇潇,秋风习习,片片梧桐坠。翠叶藏莺,斜径陈红,妾应何处归。”窗下,禾边抚琴便吟唱。三个月来,禾日日抚琴谱曲,满腹情思皆化做了相思曲。

高玲迫不及待地到了后院,她要把高融入仕的好消息告诉禾。入得后院,高玲便听到了禾的歌声。她放慢了脚步,继而立在院中不再入内。与禾相处近一年,高玲亦慢慢了解禾,她知道禾心里的苦楚,却无可奈何,这个时代的女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纲伦不可逆。

“二小娘子,怎得不入屋内?”汪氏从厨房端了一碗粟米羹出来,恰巧见到高玲,便问道。

高玲尴尬的笑了笑道:“方才听嫂嫂抚琴,不想扰了她。”汪氏笑道:“二小娘子快随我一道进去,我给您也盛一碗。”

见高玲与汪氏一道进来,禾起身离开琴案,过来拉着高玲的手,道:“阿妹来的正好,我昨日摆了个棋局,只等你来解了。”

高玲一听解棋局,忙不迭摆手道:“好嫂嫂,就饶了我吧,那次为解你棋局,害我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用了三日方才破了局。”

禾笑着轻轻点辛玲的额头,道:“你呀,聪慧过人,不过是欲偷懒罢了。”

高玲撒娇似的摇晃着禾的手臂,道:“嫂嫂,我来是要告诉你,三阿哥被皇上破格录了从事中郎,刚刚中书舍人来宣了旨,明日哥哥就要入仕上朝了。”

禾听高玲道完,心内欢喜,笑道:“叔达智勇双全,入仕之后必将有所建树。只是平城离洛阳千里之遥,日后三姨娘再见他就难了。”

高玲咯咯笑出了声,道:“嫂嫂,你果然是神算子,璃姐姐出嫁前你道皇上南伐许是为迁都,如今真真是应验了。皇上已下诏,迁都洛阳城,父亲如今升任副督造,协助陇西公李冲大人修缮洛阳宫呢。”

禾抿嘴一笑,道:“我那是随口一说,巧合罢了。”二人正嬉笑着,吉祥掀帘入内,道:“小娘子,三公子来了,在院里。”辛玲闻言,拉着禾就往屋外走。

高融每每见禾,总是会先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候,今日亦不例外。

禾微笑着道:“三弟大喜。”高融知道定是高玲已告知了禾,白了一眼高玲,佯装嗔怪道:“你果然是只八哥。”

高玲哼了一声:“不错,你奈我何!”言毕,又对高融做了个鬼脸。

禾笑盈盈地望着这对兄妹,她内心无比感激他们,是他们在自己最无助之时给予了关心与温暖,禾早已视二人如同手足。

高融近前一步,对禾道:“嫂嫂,今后来看你的时日会少许多,还望嫂嫂珍重。”

禾点了点头,道:“三弟,你虽非老成练达,却不是鲁莽之人,只要凡事三思而行,定可径行直遂。”

高融凝视着禾,轻声道:“即便我不常在家,我亦会守护你。”禾怔怔地看着高融,忽然她发现高融的目光是那么灼热,她不敢再看,转头望向院中正与吉祥嬉戏打闹的高玲。高融见状,叹了口气,亦不再言语。

行辕里,拓跋宏正与拓跋澄商议迁都事宜。拓跋宏对拓跋澄道:“皇叔,朕将巡查州郡,恐不便北归。皇叔代朕回平城,晓谕留守百官迁都之事。”

拓跋澄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北人恋故难迁,若陛下此时回銮,迁都之事必不能成。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拓跋宏闻言高兴十分,道:“若非皇叔,朕事难成。”

君臣二人正聊的开心,内侍来报:“侍监大人回来了,现在御所外求见。”拓跋宏笑道:“快让三宝进来。”

三宝入内向拓跋宏与拓跋澄行叩首礼。拓跋澄上下打量三宝,笑着道:“此次南伐,本王还奇怪怎得你三宝未曾随驾。看今日你这装束,定是陛下有要事嘱你去办,那本王就先行告退了。”言罢便屈身行礼退下。

拓跋澄前脚离开,拓跋宏便急急问三宝道:“打听到什么?”

三宝回道:“陛下,这禾娘子本姓林,父亲是洛州牧辛墉大人手下的典签官林玉山。上年十月,林大人将禾娘子许配给了高墉大人的二公子。”

“嫁去了高州牧家?”拓跋宏沉吟道。“是,陛下。奴打听了高大人的这个二公子,旁人都道是个性情暴躁,贪恋女色之徒。”三宝忙回道。

拓跋宏摇了摇头,道:“此心性之人不配她那样的女子。难怪朕总觉她眼神里透着些许忧伤。”

三宝略略跪行近前,道:“回陛下,还有一事。”拓跋宏示意三宝起身。三宝叩首起身,接着道:“陛下,每月十五,禾娘子便会坐牛车去那个驿亭。可她从不入内,只驻足观望,,每次大约一炷香功夫便离去。”

见拓跋宏未动声色,三宝又怯怯道:“陛下,奴还打听到一件事。”停了停,三宝接着道:“奴找到曾为禾娘子把脉的郎中,才晓得她曾在年初一滑了胎,高夫人便视她为不祥之人。如今她独居高府后院,高大人的二公子亦早纳了妾。”

见拓跋宏神色凝重起来,三宝便不再做声。沉默良久,拓跋宏才喃喃道:“初逢之日便是二月十五。”又停了片刻,问三宝道:“今日可是九月初十?”三宝忙答道:“陛下,今日确实九月初十。”拓跋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第九回 圣驾至(三)

中原之地的秋色不同于平城,拓跋宏驭马驰行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树梢已然泛黄,偶有几片红叶落下,被风一吹,漫天飞舞。官道两旁已积了厚厚的落叶,一眼望去犹如覆了黄金之甲,煞是壮观。可此刻拓跋宏无心流连美景,他带着三宝着私服早早出了建春门,欲去等候他的意中人。

辰时刚过,一辆牛车自北而来,距离驿亭十丈之外便停了下来。身着藕色襦裙的禾,戴着锥帽,以薄纱掩面,缓缓下得车来,身后跟着吉祥,手腕处搭了一件同色的氅衣,二人疾步到了亭前,驻足。禾便这样立于亭前,任秋风拂面,落叶飘零。

不知何时,宏已悄声行至禾身后。吉祥见到宏便瞪大了眼睛,正欲出声,被宏比了个止声的手势。几个月来,禾虽未道明,但吉祥知晓禾的心思。此刻见到宏,她虽觉惊讶,但心中却甚是欣喜,便乖乖配合,按三宝示意,将氅衣递于宏,随三宝悄声离去。

“起风了,当心着凉。”宏悄然近前将氅衣搭在禾身上,低头道。

禾闻声转头,目光所及竟然是宏,她惊的讲不出话来。

宏轻轻掀起锥帽上的薄纱,凝视着禾,道:“说好的要再见。”

闻言,禾的泪水不自主地落下来。宏将禾揽入怀中,禾并未挣脱,这几个月里,她每日都在思念宏,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你已是人妇,你早已没有了爱的权利,可思念之情却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萦绕。现下,心上人活生生站在面前,禾再顾不得什么妇道,此刻她就是个只为爱而生的女人。

宏伸手轻抚禾,柔声道:“跟我走吧!”

禾轻轻推开他,惊愕地望着宏。宏亦深情地望着禾,又道:“我清楚你的一切,我怨自己为何不早日遇到你。如今,上天既然让我们相逢,那我必要将你带走。”

禾听到他的话,本已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禾低下头,凄苦道:“天意弄人,只恨逢君非我未嫁之时。”

宏拉起禾的手,置于胸口,坚定道:“你信我!”

禾抬起头,望着宏炯炯有神的双目,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情与期盼。禾无力选择,但此刻她愿意听从自己的内心,她爱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日后怎样,这一刻她只想做自己,禾虽未出声,却轻轻将头枕于宏的肩上。二人立于风中,久久不曾分开。

回到后院,禾只对汪氏说头痛,便更衣睡下。宏的一言一行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他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令禾感到踏实。思着想着,禾便渐渐沉睡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禾缓缓起身,行至窗前,轻唤汪氏,继而又至榻边坐下。

汪氏应声入内,俯身问禾道:“二娘子,可欲进膳?”禾轻拉汪氏坐至身边,道:“汪嫂,我只想同你说说话。”

汪氏笑道:“我日日同你一起,什么话非要此刻着急讲?我先弄些汤羹与你,随后再讲不迟。”言毕,便欲起身离开。

“今日我见到他了。”禾轻声道。

汪氏闻言,止步转身,满脸狐疑地望着禾。

禾接着道:“他说要带我走。”停了一弹指,禾接着道:“汪嫂,我不想如母亲般过一生,我想同我心爱之人在一起。”

汪氏复又坐回禾的身旁,拉起禾的手轻抚道:“虽说你我主仆相称,可我早视你如同己出。这大半年来,你心里的苦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家世人品,你又了解多少?”见禾垂目不语,汪氏接着道:“那日他赠你的玉佩,绝非出自寻常人家。依你所言,他的年纪相貌,那该是已有家室之人,你可知他有多少妻室姬妾?如今你是有夫之妇,他纵是皇亲国戚,亦无法将你名正言顺地带走啊!”

禾苦笑道:“是啊,我是个有夫之妇。”

汪氏理了理禾的云鬓,叹口气道:“我十五岁上,嫁给了我那死去的丈夫,不到半年,他就得疫病死了。没有给我留下一儿半女,却要我一人担起赡养公婆之责。公婆皆体弱,需常年服药。那年我才十六岁,又如何养活三个人?无奈,我将自己卖入高府,每月的月俸能够他们吃饭服药。”话到这里,她微微苦笑的摇了摇头,道:“早年我还会落泪,如今泪已流干了。女子生下来,命运由不得自己。”

禾震惊地望着汪氏,这一年来,从未听她提及家人子女,虽曾想过她是个未亡人,却不知她竟这般苦。禾轻轻将身体靠在汪氏膝头,泪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秋去冬来,虽未及降雪,却已是霜露浓重。

吉祥一早便去了库房要火炭,可库房的执事却推说南院今年添了人口,火炭多数送去了南院,其他各房亦不够分配。吉祥怏怏的回到后院,将此事向汪氏哭诉。

汪氏无奈道:“如今二公子对二娘子不闻不问,那蒋氏又有了身孕,亦难怪下人们会如此。”

吉祥边抹泪边愤愤道:“都是些势利小人。”继而又巴巴地问汪氏:“不如我去找找三公子,求求他?”

“断不可找三弟!”还不及汪氏开口,禾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

“可小娘子,您身子弱,没了火炭,这冬天您可怎么熬啊。”吉祥带着哭腔道。

禾自嘲地咧了一下嘴,近前边替吉祥拭泪边道:“你若找了三弟,他定不会袖手旁观,若他着人送来火炭,那又置老爷夫人于何地?到那时,恐怕高府再无我们容身之处。我并不惧离开高府,而是恐母亲为我伤心。”

吉祥用衣袖拭去泪水,弱弱道:“小娘子,是我思虑不周。”

禾苦笑道:“你是为我,我又岂能怪你。”转头又对汪氏道:“汪嫂,劳烦你托人将我作的琴曲拿去乐署门口卖了,换些钱再买些火炭吧。”汪氏本欲劝阻,但她亦知禾拿定的主意,多说无益,便点头收下。

这一幕被正欲进院的高玲与垣儿看得真切。

垣儿见高玲落泪,不解地问:“小姑母,为何你与吉祥都落泪了啊?”高玲边拭泪边拉垣儿往回走,并轻声道:“垣儿,莫要对人说起方才的事,姑母先带你回南院。”

垣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怏怏的跟着高玲离开了后院。高玲知道禾表面柔弱,骨子里却要强,她不能此时进去令禾难堪,只能先回去再为禾做打算。

自打高融入仕,柳氏便愈发爱去佛堂了。

高玲疾步至佛堂,见高夫人与柳氏同在佛堂内抄经文,便轻手轻脚的入内,向二人行了个礼,道:“请母亲、三姨娘安。”

高夫人抬头见是高玲,笑问道:“今儿怎得乐意来佛堂了?”

高玲撒娇道:“母亲,女儿嘴馋,想吃三姨娘做的枣泥糕,故来寻三姨娘。”

高玲虽非周氏亲出,但她膝下无女,又因高玲是家中子女最幼者,亦十分怜爱。听高玲如是说,高夫人打趣着对柳氏道:“你快去小厨房给玲儿做吧,免得她肚里馋虫闹得紧。”柳氏应下,随高玲一并出了佛堂。

一进柳氏的西厢房,高玲便急不可待的将所见所闻道于柳氏。

柳氏听完无奈的摇了摇头,对高玲道:“二娘子内里刚烈,否则初孕之时不会因二公子夜宿不归而搬去后院。夫人惜子,嘴上不说,那是碍着她有孕在身。她这一滑胎,又是在元日,夫人自不会再关照她。说来也奇,论说二娘子如此聪慧之人,若她肯下功夫定可挽回二公子的心,那夫人自不会介意她滑胎之事。可她偏偏对二公子不理不睬,莫说夫人这样自小被娇养长大的世家女子,即便是我,若叔达未来的子妇如此不待见叔达,我亦不会待她亲近。”

辛玲听柳氏道完,喃喃道:“嫂嫂似有意中人。”

柳氏瞪大了眼睛,惊道:“玲儿,这话莫要乱讲,若被旁的人听去了,会害死二娘子的!”高玲知道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

柳氏起身行至门边,将原本虚掩的屋门关紧,又步回高玲身边坐下,轻声道:“以二娘子的相貌才情,她断不会中意二公子。可女子出嫁从夫,这便是她的命啊。”叹了口气,又接着道:“旁的为娘的帮不了她,不过好在我有自己的小厨房,如今我又去了正厅用膳,这厨房里的米面腌肉,你都拿些与她吧。”

高玲听完一把抱住柳氏,开心道:“谢谢母亲!”若无旁人在侧,高玲总会称呼柳氏“母亲”,柳氏慈爱的抚摸着高玲,母女二人亲密至极。

第十回 圣驾至(四)

距离立冬还有三日,行辕里太史正向拓跋宏禀告今年立冬的具体时辰。

太史向拓跋宏请旨道:“陛下,今岁立冬因圣驾远离平城,洛阳新宫尚在修缮,臣请陛下是否减免些许仪式,可免陛下舟车之苦。”

拓跋宏摆了摆手,道:“立冬祭祀既是为祭祀先祖,以尽为人子孙之责,亦是祭祀苍天,感恩天赐丰年,更求来岁风调雨顺,造福子民,故不可因朕身在行辕而从简。”

太史连声称是,拓跋宏又接着道:“朕循旧历,自今日起,斋戒沐浴,停朝三日。内侍监,传旨后宫车马暂居邺城,不必前来侍驾。”三宝应声退下至殿外传旨。

拓跋宏又对群臣道:“立冬祭祀之后,朕将巡查各州郡,而后至邺城稍停,明年春上回洛。凡日常政务,由咸阳王与陇西公共同主持。”众臣俯首应是。

议毕政事,朝会结束,群臣正欲离去,拓跋宏突然道:“高州牧留步。”

高墉急忙跪下听命,只听拓跋宏笑盈盈道:“洛州在高州牧治辖之下,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若朕的臣子各个如卿这般,我大魏必可国运昌隆。”

高墉俯地叩首,道:“陛下仁德,方使子民得以安居乐业,臣岂可居功。”

拓跋宏上前亲手扶起高墉,道:“立冬祭祀礼毕,诸臣皆返家与家眷同聚。咸阳王与陇西公随朕留洛都,可家眷仍留于平城。卿为洛州之首,朕欲携他二人同往卿之府上与尔等同乐,亦算是过节了。”

高墉闻言,惊喜至极,忙重新伏地叩首,道:“陛下屈驾寒舍,实乃臣三生之幸,臣谢陛下隆恩!”随驾君侧的高融亦急忙跪地叩首,与父亲一道谢恩。

圣驾将临,却只有三日预备。高夫人周氏带领吕柳二氏连同长房佟氏,几人分头带领各房仆人四处陈设装点,高益领着厨房掌事日日外出采办节庆所需食材,高慧亦与高融一并去乐署挑选乐班舞姬,添置园中花鸟,高府上下忙作一团。

立冬当日,高墉寅时便起身,将阖府上下斟酌查看一番,直至无一遗漏不妥之处,方更衣、用膳,再去往行辕候驾,待随驾出城祭祀。

未时,祭祀礼毕,高墉遵旨先行回了府。刚落车跨入府门,高夫人周氏便疾步迎上,问道:“主君,圣驾何时抵达?”

高墉边走边答:“陛下申初三刻起驾。你去知会各房,再过半个时辰皆至府门外迎驾。”

高夫人应声,转身忙交待近身的仆妇张氏去通知各房。张氏行了几步,忽地停下,复又回到高夫人身边,悄声问道:“夫人,后院二娘子要知会吗?”

高夫人略略皱眉,稍停片刻,方道:“她乃不祥之人,岂可觐见圣驾。”张氏会意,便往各院去。

未初三刻,内侍监来人知会高墉:“陛下口谕,今日为立冬节气,陛下微服出行,只作家宴便可,辛府众人毋需出府相迎。”

高墉闻言,跪拜谢恩,正欲着人给内侍赏银,不料内侍宣完口谕,便驾马离去。

圣谕虽如此,可高墉父子怎敢怠慢,早早便立于府门外候驾。

酉初一刻,二十骑羽林卫护着御辇由北而来,御驾后面跟着咸阳王拓跋禧与陇西公李冲的车驾。

高墉急忙令人入内知会高夫人等,便与三子跪地迎驾。拓跋宏下得御辇,在高墉的引领之下步入高府。府中老少皆已跪伏于院中,拓跋宏示意众人起身,便入了正厅。

北院正厅珠帘玉幕,花彩缤纷。正北摆了崭新的乌木塌,塌边各立一只鹤型铜香炉,轻烟缭绕,满室生香。

待拓跋宏背北入座,高墉引高夫人及三子入厅内行献茶礼,其余家眷皆跪于门外。

拓跋宏呷了一口茶,示意众人起身后,方缓缓道:“高州牧,今日朕来赴汝之家宴,毋需以朝礼待之,家中女眷亦可入内,朕不可扰了汝享天伦之机啊。”

高墉夫妇闻圣言,谢罢恩便命高益唤其他人入内。吕氏、柳氏与佟氏、高玲携蒋氏及垣儿入得正厅,正欲再行礼,内侍监便奉命制止,于是各人入座,鼓乐齐鸣。拓跋宏环视众人,却不见禾的身影,便示意三宝近前,接着对他耳语一番,便与众人欣赏乐舞,饮酒共欢。

三宝轻拉高融衣角,高融会意,尾随三宝出了正厅。三宝行至墙角,见四下无人,便停下脚步,问高融道:“高大人,府中可有别院?”

高融不解,犹疑地望着三宝,道:“大监所问为何?”

三宝轻声答道:“不瞒高大人,奴是奉陛下之命寻一个人。”

高融愈发糊涂起来:“我高府上下皆在北院,大监是要寻何人?”

三宝冷笑了一下,道:“是居在别院之人,高大人可明白了?”

高融闻言,心内一惊,他虽已猜到大监要找的人是禾,却想不明白陛下怎会知晓禾的存在。

三宝见高融语塞,轻拍他肩膀道:“高大人,莫要误了陛下的事,快些引我前去。”

高融应声领三宝径直往后院来,一路之上高融满腹疑虑,却不敢发一言。

三宝与高融未踏进后院,便已听到禾伴着琴声而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三宝在院门外顿了顿,整了整衣衫,方随高融入内。

高融轻轻叩门,琴声嘎然而止。吉祥开了门,见是高融与三宝,惊地目瞪口呆,过了两个弹指,忽地又回过神来,磕巴的对着屋内喊:“小、小娘子,快、快来。”

禾与汪氏闻声忙至门口,见到屋外二人,禾亦僵住了,倒是三宝,抢前一步,向禾做了个揖,道:“禾娘子,主人让我来寻你。”

听到三宝的话,禾方回过神来,不解道:“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三宝微笑道:“主人现下正与高墉大人及高府上下在正厅,特命奴来接娘子。”

禾既惊又疑地望向高融,似在向他询问,高融正欲出声,三宝抢声道:“小娘子随我去,便可知一切。”

禾迟疑道:“往哪里去?”

三宝答道:“接小娘子的马车已停至后巷。”

高融一把抓住三宝的手,失声问道:“大监是要将她带去何处?”

“大监?三宝,你究竟是何人?你家主人又为何会在辛府?”禾愈加疑惑道。

三宝伸另一手轻轻除去辛融紧抓他的手,并不理会高融,只微笑对禾道:“小娘子到了地方一切自会明白。主人让奴对小娘子说,他允诺小娘子的话定可做到。”言罢,便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双手递于禾。

禾小心接过玉佩,便知是先前宏赠她的那枚,不禁落下泪来。犹疑片刻,禾道:“只是汪嫂与吉祥,我不可丢下她二人。”

三宝点头道:“小娘子莫忧心,主人业已安排好她二人之事,只是今夜她们暂不便与您同行,奴还有事需得她们之力,方可成事。小娘子不日便可与她二人团聚。”

汪氏走进前,柔声对禾道:“二娘子,这一天您也盼了很久了。看来先前我的担忧皆是多虑了,走吧,莫要担心我们。”禾转头看吉祥,见她亦点头赞同,便对三宝道:“好,我随你去。”

高融见状,急道:“嫂嫂,你莫走!”话音刚落,三宝便制止道:“高大人,头先在正厅之上,高老大人回的可是阖府家眷皆在啊!”高融大惊,他即刻明白三宝话外之音,自己若再阻拦禾,称她“嫂嫂”,那便说明父亲犯了欺君之罪。他不敢亦不能再出声,这关系着高府上下一百六十口人命。

三宝恭敬地将禾送上马车,目送马车走远,方转回头道:“高融,汪氏、吉祥,陛下口谕。”

三人闻言,急忙俯身跪地。“天干物燥,高府后院不慎走水,高府二娘子葬身火海,骸骨不得寻。”

三人听完口谕,惊得目瞪口呆。三宝笑了笑,对高融道:“高大人,各中利害您都明白。您是陛下的从事中郎,是近臣,陛下的心意您可要好生斟酌。”高融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

倒是吉祥,惊恐之余,急迫地追问三宝道:“那位公子竟是当今圣上?”三宝笑吟吟地将吉祥与汪氏扶起,道:“二位只按我吩咐行事便可。”接着近前对二人耳语一番。

正厅已掌了灯,火烛通明,将厅内照亮的如同白昼。一班舞伎正尽情挥舞长袖,乐声和着舞姿,着实热闹非凡。三宝悄然回到拓跋宏身边,贴耳将先前之事禀报,拓跋宏边听边饮酒,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多时,家中一男仆急匆匆行至高墉身边,对着辛墉耳语。高墉听完霎时变了脸色,他轻声嘱咐着,男仆随即离开。

高墉离座起身行至拓跋宏面前,伏地叩首,拓跋宏挥手示意歌舞退下,笑问道:“高州牧所为何事?”

高墉边叩首边道:“臣死罪,扰了陛下雅兴。只因臣家中后院突然走水,臣恐火势一旦蔓延,危及陛下安危,臣斗胆请陛下移步。”

拓跋宏故作惊讶,道:“府中后院怎会无故走水?快着人查看。”言毕便离座行向厅外。厅内众人闻言亦起身紧随圣驾出厅。

只见高府东南角腾起浓浓黑烟,有隐约火光闪烁。因圣驾在前,女眷们即便惊恐亦不敢出声。

忽听垣儿抽泣着道:“婶母,那是婶母的住所。”佟氏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捂住垣儿的嘴,俯身轻声喝道:“莫要胡说!”

拓跋宏佯装并未听见,行至廊檐下,驻足观望,继而又侧身问高墉道:“这失火处可有人居住?”

高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臣、臣”恰巧此时高融领汪氏与吉祥来到前院。三人伏地叩首,高融道:“禀陛下,臣家中后院不慎走水,此刻已经扑灭。惊了圣驾,臣死罪。”

拓跋宏朗声道:“无碍!”示意高融等起身,复又问道:“可有伤及何人?”

高融抬头看了一眼拓跋宏,继而垂头答道:“府中有一于后院养病的女眷,她,她因吸入浓烟,亡了。”高府众人闻言,皆目怔心骇,齐齐将目光投向高融。

拓跋宏淡淡道:“罢了,尔等好生安抚亡者亲属,不可怠慢。朕亦无心再宴乐饮酒,三宝,起驾。”三宝应着,疾步往门口去。

高墉跪地连连叩首:“臣死罪,臣死罪,扰了圣驾,拂了陛下的兴致。”

拓跋宏亲手将高墉扶起,笑吟吟道:“高州牧,今夜于朕,何等妙哉。”接着环视众人,却将目光停在高慧身上,道:“往者已矣,前事莫提。”那目光灼灼,高慧惊地俯跪在地,心中又惊又疑,大气都不敢再出。

只听拓跋宏又道:“高州牧,自今夜始,朕授你使持节都督,从二品。明日着中书省拟旨来宣。”高墉既惊又喜,一时竟乱了心神,讲不出话来,只一味伏地叩首。高府老少至府门外跪送御辇行远,方起身回府。

厅堂里,高墉遣走了众人,只留下夫人周氏与三子。

高墉焦急的问高融道:“后院究竟因何走水,快快道来。”

高融抬眼望着满脸狐疑的父亲,平淡回道:“儿子听汪氏道是炭火引着了布帘。”

高夫人接道:“那炭火该是在炭盆里,怎得能烧到帘子,又偏巧是圣驾来临之时?”

高融答非所问道:“儿子赶到之时,火势已然蔓延。嫂嫂住的厢房已全部烧毁。”

高益思忖着问高融道:“我见你与大监开席时一同离去,待大监返回,后院便走了水。叔达,此为何故?”

高融往日里从不打妄语,被高益如此一问,竟一时答不上来,脸面涨得通红。听罢高益的话,高墉夫妇齐齐将目光投向高融,又见他如此神情,更觉蹊跷。

高墉到底在官场沉浮多年,此刻已渐渐冷静,遂问高融道:“叔达,你可有何难言之事?”

高融忽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跪至高墉面前道:“父亲,儿子与大监一道去向羽林卫传达陛下口谕,大监先行回来,儿子则安顿众人饮食。待儿子返回,恰巧见后院走水,便急忙赶去了后院。大哥方才问儿子,儿子只是未及回神。”

高墉点了点头,将信将疑道:“那现在禾的尸身何处?”

高融起身,坐定,答道:“羽林卫恐惊了圣驾,已经抬走。”高墉不再出声,若有所思地望着乌木塌。

“父亲,方才陛下望着儿子道‘往者已矣,前事莫提’陛下那目光灼灼,盯着儿子,这话似对儿子讲,难道陛下知晓亡者何人?”高慧突然略带惊恐道。

高墉脸色一变,足足十个弹指功夫,方开口道:“今日突然走水,陛下又无故晋我品级,禾亦死不见尸,这些难道只是巧合?”

第十一回 伴君侧(一)

一路之上,禾都在思忖宏的身份,直至到了行辕,一名内侍携两名宫婢进前伺候,禾方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心爱之人竟是当今天子。禾反反复复回想着自己与宏的两次相遇,即便这些曾日日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外面一阵喧闹,禾起身行至门边,只听有内侍的声音:“陛下,奴等告退。”接着便是悉数离去的脚步声。禾刚缓缓退至榻边,屋门便被推开了,宏出现在禾的眼前。

禾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俩人再见的情景,却从未料到会是如今的样子。禾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宏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抚她的背,这感觉就如同那日在驿亭边。禾一时恍惚,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宏就这么抱着她,久久不曾松手。泪水顺着禾的眼角落下来,宏俯身轻轻吻禾的泪珠,慢慢地又将唇贴紧禾的唇,深深的去吻他期盼的女人。

禾从未曾有过如此感觉,从紧张中渐渐松弛下来,她亦开始深情的与她心爱之人拥吻。宏将禾抱起,禾整个身体又紧绷起来。御塌之上,宏并未着急解她裙衫,而是继续深情地吻着禾,一步步,由唇至颈。禾感觉身体越来越烫,似乎体内有精灵在起舞。宏轻轻解掉禾的裙带,温柔地抚摸她,一点点自上而下亲吻着禾的身体,禾的身体里有如洪水汹涌,她完全被宏激起了体内的欲望,不由得开始轻声呻吟,二人缠绵缱卷,热烈至极。

这一夜,宏像个初涉云雨的少年,反反复复,数度来回,直到晨曦透窗,二人方才相拥入睡。

待禾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宏早已不在身边。她回想着昨晚种种,轻轻用手指掐了自己的脸,方才确信那并非梦境。

禾起身披了件衣服,刚一只脚踏到地上,便有宫婢闻声入内。进来的是六个相貌端正,与吉祥年纪相仿的宫婢。每个人手里捧着不同的物品,漱盂、面盆、铜镜、钗饰、衣裙,齐整整跪在禾的面前。

这时三宝嘴角含笑的走了进来,向禾屈身行礼,并道:“陛下卯正便上朝去了,令奴候着您。”禾面露羞涩,却并未出声。三宝见状,接着道:“这几个婢女是奴专为您挑选的,先让她们伺候您沐浴更衣。这个时辰陛下早该下了朝,应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呢。陛下交待奴,待您醒来,便让奴去知会他。”禾微笑着向三宝致谢,三宝复又行礼,便转身离去。

待禾沐完浴出来更衣,惊奇的发现所有衣裙极尽合身,且都是自己最爱的藕荷色。

见禾一脸愕然,领头的宫婢笑着对禾道:“您这些衣裙是陛下找了与您身材相仿的宫婢,陛下亲自比划着让绣娘们赶制的。”

禾心内感动,却又不便再说什么。恰这时,三宝立于门外对内言道:“陛下已出了御书房,即刻便至。”

话音刚落,宏已一脚跨进了殿门。殿内众人急忙下跪,禾亦欲行礼,宏却一把将她拉住,眼里充满爱意地上下打量她。有如此多的内侍宫婢在侧,禾被看得满脸绯红。宏见她这般模样,越发喜欢,便柔声道:“莫拘谨,这里是我们的家。她们可伺候你用膳?”禾摇摇头,见宏面有不悦,便急忙解释道:“是妾贪睡了。”宏疼爱的抚了一下禾的脸,接着转身对三宝道:“快去传膳。”

于是,三宝前面带路,宏只拉着禾的手,通过一个穿堂,便入了另一厅。

厅内已有许多内侍立在两旁,见圣驾入内,便行跪拜大礼。宏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便有宫婢陆续入内安箸、摆碟。宏拉禾坐于自己身旁,三宝与另一内侍立于二人身旁布菜。

三宝盛了碗鲫鱼羹,双手捧于禾,道:“陛下着奴询了汪氏,知您爱食鲫鱼羹,特令御厨为您做的。”禾心内愈发感动,她深情地对宏露出了笑容。禾虽初入宫禁,却亦知食不可言的规矩,席间二人眉目传情,一顿饭吃的暧昧又亲昵。

用罢膳,内侍又分别伺候二人洗手漱口,待一切妥当,众侍方陆续退出,只留三宝在近侧服侍。

宏笑吟吟看着禾,道:“穿件厚衣服,朕带你到园子里走走。”一路上,宏始终牵着禾的手,给禾讲行辕里的各处所在。禾一一看着,用心记着。二人就这般一路牵手行遍整个行辕,直至太阳落山,方回到御所。

待二人回到屋内,众侍上前替二人更衣。一切妥当,宏便示意众人退去。

宏走近禾,轻轻将她双手拉起,嘴角含笑,神情愉悦地望着禾道:“从今日起,再无人能伤害你,朕会一生一世护着你。”

禾怔怔地望着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宏是个帝王,亦是个男人,对于眼前这个如琬似花却又楚楚可怜的女人,更令他心生怜爱。

宏轻轻拉禾一同坐下,柔声对她道:“前尘往事不可忆。从今往后,朕便是你的夫君,朕会爱你护你,朕亦会与你白首不相离。”

禾听到此,再无法自抑,伏倒在宏的怀中痛哭起来。宏轻轻将她扶起,又替她拭干眼泪,深情地望着禾,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禾听宏如此表白,虽眼中仍有酸涩,却不再落泪,心中直觉一股暖流涌过,于是坚定地对宏点了一下头。

宏见禾已平复心情,便微笑着对禾道:“这半年来,朕常常想起初见你的模样,你的笑容是那么纯净,宛若仙子。往后余生,朕便要每日见你欢愉。”

禾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娇嗔道:“陛下,这是要妾做个线偶吗?”

宏摇摇头,柔声道:“你我之间,切莫如此称呼,显得生分了。兄弟之中我为长,幼时皇祖母便称呼我为元郎,自她薨世,便再无人如此称呼朕了。”

禾调皮的伸出小指,对宏道:“那我们拉勾,日后若无人在旁,你便不再是陛下。”

宏哈哈大笑,轻轻以食指勾禾的鼻尖,又伸小指与禾拉了勾。停了片刻,宏收了笑容,轻抚了一下禾的脸,道:“自昨夜始,此世间再无禾了。你是朕心中至爱,胜过瑰宝,以后朕便唤你宝儿,可好?”

禾先是一怔,转而娇羞的点了点头,又俯身将头枕在了宏的膝上。

又是一夜缠绵。

初冬的清晨犹显清冷。

御所内,拓跋宏轻轻将手臂自禾的颈下抽出,悄悄起身。宏一脚刚下御塌,便听禾轻声问道:“元郎,这是要去早朝吗?”

宏收回脚,转过身俯下,柔声对禾道:“你再睡吧,刚及卯初。”

禾掀开被角,坐了起来,微笑道:“都言君王享天下荣华,却原来比常人辛劳十分。”

宏才将起身,未及更衣,听禾如是说,便反笑道:“为君之道当以德为务,祈天永命。朕若懈怠,岂配为君?”

禾抿嘴一笑,道:“那就让妾来伺候元郎更衣吧!”说着便拉着宏一并下了御塌。

三宝闻声便携内侍、宫婢入内,替拓跋宏与禾洗漱更衣。

待二人洗漱完毕,禾缓步行至宏面前,伸手接过内侍手中的朝服,亲手替宏穿上,接着又与三宝一道为宏戴上朝冠。

宏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心中感触,这许多年,他无论与后宫哪个女人在一起,她们总是在旁静静地看着内侍们为自己更衣,或满脸的诚惶诚恐,或承宠的洋洋得意,却从未有像禾这般亲手为他更衣戴冠,如寻常夫妻般的亲密。

第十二回 伴君侧(二)

皇帝出巡本是国之大事,势必隆重非凡。可拓跋宏却以体恤百姓为由,只带了禾与三宝以及五十骑羽林卫,男女侍从各十人,于洛阳城出发开始巡幸各州郡。

御驾出了建春门,行至二人初遇的驿亭,拓跋宏示意车马停下,便拉了禾一并下了车。

禾见亭子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近前一看,果然是汪氏与吉祥,不禁又惊又喜。汪氏与吉祥见到二人,急忙下跪,被宏示意起身后,吉祥疾步奔向禾,拉着禾的手,兴奋道:“小娘子,我好想您啊!”汪氏亦近前,难掩心中激动道:“可算见到您了!”主仆三人相拥皆喜极而泣。

三宝见状,急忙上前轻声对禾劝阻道:“现下已然团聚,您该欢喜才是,切莫辜负了陛下的良苦用心。”禾闻言,方觉失仪,便拭去泪水,转身去看宏,发现他正满含深情地望着自己,心中不免一股暖流涌过。

御辇内,禾静静地依偎在宏的怀里,此刻她心内百感交集,她从未曾想过今生还能遇到一个如此爱自己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宏轻轻地抚摸着禾的秀发,他爱她更怜惜她,此刻见她沉默不语,便知她心内定是颇多感慨,便温柔道:“你我已为一体,从今而后,你只管无忧无虑,任何人与事都不可阻挡你的快乐。”

禾抬眼望着宏,低声道:“妾何德何能…”宏伸手轻轻刮了一下禾的鼻尖,满眼爱意道:“因为你是朕的宝儿啊!”

禾抑住泪水,双目却仍现晶莹,她伸出纤纤玉臂,拦住宏的腰,娇嗔道:“元郎是要让妾变个大扁鼻吗?”一语逗得宏哈哈大笑,二人郎情妾意,一路嬉笑欢言。

御驾西行五日,至陕州境内。

虽圣谕言明此次巡幸州郡一切仪仗从简,可陕州牧薛秋仪却不敢怠慢半分,早早携陕州诸官与乡绅于城门外候驾。三宝下马行至薛秋仪身旁,悄声嘱咐着。

拓跋宏着三宝将禾安置妥当,便动身出发巡视陕州水患河工。

这一夜,拓跋宏并未往禾的房间来。自从入了洛阳行辕,二人无一日分开过,禾似有不适,一夜里辗转难眠,直到三更响过,方才迷迷糊糊睡去。

是日晨起,汪氏与吉祥笑盈盈端着漱盂、面盆入内来,待她洗漱完毕,吉祥替她梳妆,边梳头边抿嘴偷笑,禾纳闷道:“这一大早的,你是遇上何等样喜事了?”

吉祥对禾吐了下舌头,乐呵呵道:“陛下早早让大监来传口谕,说是小娘子用罢膳就带小娘子出门。”禾调笑道:“看把你乐得,这是急着要跟出门玩耍吧。”吉祥与汪氏相视一笑,二人动作愈发利索起来。

待一切收拾停当,车马已整装待发,只等禾上了御辇,御驾便一路向东奔驰。

一路上宏少有的一言不发,只紧紧的拉着禾的手,禾虽心内疑惑,却也不便出声详问。

御驾大约行了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三宝行至御辇旁,对内道:“陛下,鹄泽到了。”言毕便将辇帘掀起。拓跋宏替禾紧了紧袄领,便拉她下了御辇。

展现在禾眼前的是一片湖泽,冬日的暖阳透过薄淡的云层,照耀在湖面上,反射出银色的光芒。禾一时睁不开眼,轻轻抬手遮挡阳光。宏笑着将她手轻轻拉下,指着远处对她道:“陕州有鹄,于水一方。”

禾放眼望去,果然在水中央有一大群白色的鹄鸟,或伸展宽阔的双翼,或引翅拍水嬉戏,犹如一叶叶扁舟在水。它们时而挺脖昂首,时而曲颈低头。

禾从未见此景象,惊喜至极,不禁随着这些鹄鸟翩翩起舞。禾轻舒长袖,娇躯灵动,细碎的舞步伴着疾风般地旋转,又恰于水边,宛若凌波仙子,一笑一颦动人心魄,宏于一旁亦是看呆了。

回到陕州行辕,已是日暮时分。宏只说要接见地方官员,了解輿情,便离去了。禾被吉祥搀扶着回了自己的住所,待洗漱完毕,只见汪氏领了随行的几个宫婢入内。

汪氏一脸笑意对禾道:“陛下着人送来的衣裙钗饰,让您穿戴上。”禾虽满心疑惑,但见汪氏与吉祥这般喜悦的神情,便亦不再犹豫。

禾的高髻之上插了七宝玲珑凤凰金步摇,一袭白色曳地蜀锦长裙,裙上以细如发丝的金线绣着并蒂莲花,袖挽白色拖地罗纱,脚踏五色云霞履。眉心浓黛直点,额色青黄细安,仿似画中行来,惊为天人。

众人正啧啧赞叹,忽听屋外有内侍来报:“陛下请您移驾东厢房。”

吉祥应了内侍,便与汪氏及宫婢们一道搀扶着禾行至东厢房。

入得屋内,只见满屋红烛,屋内以青布为幔,拓跋宏一身白衣端坐青蔓帐中。见禾入内,宏笑吟吟伸出一手,示意禾近前。

自门口至幔帐不足三丈之遥,可禾走的如此沉重,心下百感交集。她全然知晓,皇室为鲜卑一族,北部婚礼,必以青幔为屋,谓之青庐,于此交拜,即成夫妻,这是宏为自己安排的婚礼。

宏满眼爱意地望着自己心爱之人缓缓行来,待禾近前,拉她坐于身旁,却并不言语。

此时汪氏端了玉葫芦瓢近前,呈于二人面前道:“请您二位行合巹礼。”宏拿起系绿绳一端的玉瓢递于禾,自己拿起红绳一端的玉瓢,轻声对禾道:“白首不相离!”便一饮而下,禾满眼含泪,对宏深情地点了点头,亦将酒饮下。

汪氏于一旁亦是满眼晶莹,激动道:“共食合瓢,足以礼成!”言罢,接过二人手中之瓢,引众侍退去。

二人含情脉脉彼此凝视,宏伸手轻抚禾的脸颊,缓缓道:“朕自幼便由皇祖母亲自教养,自五岁登基,皇祖母一路相携,方有今日大魏之盛世。朕感念皇祖母恩德,便将皇后之位予了冯氏嫡女。而今,朕做此仪式,只为让你知晓,你才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

禾心内感动,强忍泪水,柔声道:“今生能遇见元郎,已是上天恩赐。此生只求能相伴君侧,唯愿足矣。”

红烛摇曳,一夜温情。

禾待羽林卫与内侍、宫婢各个亲厚有加,随行众人皆自心内尊敬于她。只是皇帝迟迟未下封号于禾,人人不知如何称呼。

昨夜陛下如此大礼对禾,众人更觉为难。几个管事的皆来寻三宝讨教,三宝倒是机灵,对众人道:“既是陛下的娘子,便是我等的夫人。”羽林中郎将蒋银奇思忖道:“内宫除去皇后、左右昭仪,便是三位夫人,这夫人品级视同三公,我等怎可随意称之?”三宝听他如是言,沉思片刻,道:“此夫人非彼夫人,而今陛下微服在外,便无天家宫纬,只做称呼便可。”虽言君心不可测,然三宝常年随伺君侧,众人皆觉三宝之言有理可信,皆知会手下之人称呼禾为“宝夫人”。

第十三回 邺城宫(一)

一路向西至雍州再向北经冀州至相州,待到邺城,已是腊月初三。两个余月里,拓跋宏除去接见地方官吏,体察百姓民情,与禾二人皆形影不离,同食同眠,一路观山川美景,如寻常夫妻般,尽情享受着相守的幸福时光。

皇帝身边伴着一个貌美若仙女子的消息,还是在邺城行宫里传开了。

皇后冯氏为已故先太皇太后嫡侄女,太师冯熙之女。冯氏虽长拓跋宏一辈,年纪却小他几岁,幼时常常出入姑母宫室,便对拓跋宏一往深情,如今做了他的皇后,愈发的不愿其他女子占了君心。消息传到她耳里,着实令她吃了一惊。这许多年,拓跋宏从未自行选择后宫嫔妃,皆由先太皇太后挑选,自太皇太后大丧,三年里后宫未曾增添过新人。该是怎样的女子,可以让皇帝带在身边,巡幸九州?

皇后还在寻思着,这边内侍来报,大监三宝已候在殿外。

待三宝入内,便向冯氏行跪拜之礼,冯氏示意他起身回话,三宝道:“禀皇后,陛下方才于正殿见了自洛阳赶来的咸阳王与陇西公,加之舟车劳顿,陛下让奴来知会您,陛下明日过来与您共进晚膳”

冯氏心内愤恨,却强颜欢笑道:“大监一路随驾亦是辛劳,快好生回去歇息。”

三宝谢过恩,正欲离开,只听冯氏问道:“一路随驾的是何人?”

三宝心知皇后所问,却佯装道:“回皇后,皆是陛下钦点之随行人等。”冯氏听三宝如此回答,冷哼了一声,便让三宝退去。

冯氏虽有心计手段,但这许多年却对三宝无计可施。一则三宝自小伴圣驾长大,与拓跋宏亲密无间,二则三宝为人老练,事事圆滑,即便自己贵为皇后,亦不得不让他三分。

这边三宝前脚刚走,那边贵夫人袁氏便入得内来。袁氏育皇三子拓跋愉,平日里袁氏常常出入皇后寝宫,以皇后马首是瞻。

此刻袁氏入得内室,见皇后一脸阴沉,便猜出几分,于是假意劝解道:“皇后,这陛下许是得了新人,一时贪欢,您是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那是无人能及。”

冯氏本就如梗在咽,听袁氏如此道,便垂眼瞧她,冷冷道:“你倒是消息灵通啊。”

袁氏满脸殷勤道:“妾是心系皇后!”

冯氏冷哼一声:“少在这里表忠心。”停了片刻,接着道:“陛下向来以国事为重,从未带过后宫之人随驾巡幸,如今新来的这个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令陛下一反常态?吾到真是想见识见识。”

袁氏此刻亦变了脸色,略一思忖,对冯氏道:“皇后,您是后宫之主,她早晚都得来拜见您。不妨趁早将她底细了解,知己知彼,方能擒蛇七寸。”

冯氏窃笑一声,道:“吾早就着人去打听了,奈何那些个随驾的都是三宝挑选的,想从他们嘴里问出话来,恐怕得费些心思。”

袁氏皱了皱眉,道:“大监纵是手段高明,亦难免人多口杂。陛下这一路行来,诸多州郡,便自有知情之人,待妾着人去暗中查探。”

出了御书房,拓跋宏便径直回了寝宫。刚至宫门口,便听禾在和琴而歌。“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拓跋宏不忍打断,便驻足不前,待禾琴声止住,方才举步入内。

众人见圣驾归来,急忙下跪。禾近前亲手替宏更衣,宏挥手示意众侍退去,便笑吟吟揽住禾,问道:“回到行宫朕便忙于国事,不曾问你可还习惯?”

禾娇笑道:“有元郎在的地方,妾都住的惯。”

听了她这话,宏点头道:“回了行宫,朕便不能再似巡幸州郡般伴你左右。后宫之中有皇后,还有朕的其他嫔妃,朕怕委屈了你。”

见禾不出声,宏接着道:“朕不愿另赐寝宫于你,只为能日日见到你,免你忧惧。”禾含笑点头不语,只将头枕于宏的肩上。此时无声胜有声,宏更觉怜惜疼爱她。

第十四回 邺城宫(二)

皇后寝宫内,帝后相对而坐,三宝与皇后近身的婢女婵梅分立两旁为二人布菜。

皇后冯氏殷勤有加,对拓跋宏道:“自八月陛下离京,数月不见,陛下倒是消瘦了不少!”见拓跋宏笑而不语,冯氏接着道:“妾思忖着过几日便是腊日,虽说如今身在行宫,可这些个年节形式却不能含糊,恰这数月来后宫众秭妹亦盼着得见圣颜呢,不如热热闹闹办一场。”

拓跋宏微笑着点头道:“皇后思虑周全,就依你所言。”

冯氏接过婵梅递过来的羊汤,亲手端于拓跋宏,柔声道:“陛下离京之时罗夫人与郑嫔皆已有孕,妾不负陛下所托,悉心照料,如今母子皆安,春上里又能给您添小皇子呢。”

拓跋宏闻言微微点头,并未如冯氏所料般夸赞于她,冯氏略停片刻,心下一横,道:“妾听闻陛下宫里多了位美人相伴,若您真的欢喜,妾该见见她,替她跟您讨个封号才好。”

拓跋宏亦未料到冯氏会主动提起,怔了一下,道:“朕昨日方回到行宫,还未及向皇后提此事。”

冯氏放下快箸,娇嗔道:“陛下,妾为后宫之首,陛下嫡妻,理应替陛下安置后宫。如今陛下纳了美人,不与妾讲,让妾日后在宫中何以自处?”言罢,竟落下泪来。

拓跋宏挥手示意众侍撤去碗箸,方才开口对冯氏道:“这许多年,朕知你劳心后宫,勤勤恳恳。朕并非欺瞒,只是朕并未想好予她什么封号。”

冯氏听拓跋宏如此言,撒娇道:“那些重臣名门之女初入宫时,先太皇太后亦不过将她们封嫔,待她们为皇室延绵子孙,便可晋位夫人,更甚者位至昭仪。如今陛下得的这位美人,是何名门世家之女?”

拓跋宏冷哼一声,道:“朕记得皇后初入宫时便是昭仪吧?”

冯氏张了张口,竟一时语塞。只听拓跋宏又道:“朕还有事,皇后你早些休息,免得思多伤身。”言罢,便命三宝摆驾离去。

拓跋宏刚一离开,冯氏便嚎啕大哭,边哭边愤恨道:“这些年吾与陛下相敬如宾,他从未如今日般待吾。”

婵梅在一旁急道:“皇后您切莫动气,伤了凤体。”

冯氏咬着牙道:“如今面都没见上,她就让陛下给了吾下马之威,日后还不知道要翻出何等风浪,吾不能让她祸乱了宫围。”

婵梅边以锦帕替冯氏拭泪,边轻声耳语道:“皇后,那郑氏倚着自己父亲是太长卿,又与李夫人是姻亲,向来与您无亲近之意。如今,她有了身孕,若她再生出皇子,那李夫人便如虎添翼了。皇后您不如借这美人之手…”

冯氏闻言,嚯得站了起来,冷冷道:“李冲如今正得圣宠,陛下自然对李氏另眼相看,吾着实忽略了她二人。也好,此番吾一并将她们料理了,免得日后养虎为患。”

窗外寒风凛冽,异常刺骨。

寝殿内,禾摆了棋局,与宏对弈。宏微微皱眉,片刻,面上露出自信的神情,待执子落盘,笑对禾道:“这汉家棋局如同纵横疆场,亦讲究攻守得当,通观全局。”

禾浅浅一笑,道:“世人皆折服于棋道之博大精深,妾自浅薄,不及元郎之一二,得亏元郎承让。”

宏大笑道:“宝儿,你要的是棋中的那份闲逸,而朕却将它视作汉家文化之精髓。这方寸棋盘,三百六十一子,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变幻无穷,包罗万象。朕自幼向往汉学,如今迁都事宜已定,朕便要推行汉家文明,厉行汉化之革。”

禾起身接过三宝手中的茶碗,递于宏,待他呷下一口茶后,禾微笑道:“妾不懂前朝政事,只是妾长于民间,知市井百姓皆感恩先太皇太后与元郎行汉化之策。”

宏放下茶碗,伸手拉禾坐于身旁,感叹道:“朕欲行汉化之革,必自皇家始,否则不足以服众。朕早前与皇叔商议,待迁都之事稳妥,便将鲜卑一族之姓氏汉化,先断了那些个守旧世族的根源。”

禾怔住,她虽知宏励精图治,却未料到他竟有如此魄力。宏见禾如此神情,失笑道:“怎得怕朕抢了你的姓氏不成?”

禾回过神来,俏皮道:“既做了妾的元郎,不如就姓元吧。”

“元?”宏听了禾的话,沉吟道:“天地之始为元,新都始建为元,初行汉化为元。”继而大笑道:“妙,着实是妙!宝儿,你果然是上天赐给朕的仙子!”

禾甜甜一笑,补充道:“元郎是为兄弟之长,以元为姓,亦能示元郎兄友弟恭,始终无间之心。”

宏听禾言罢,更加对她另眼相看,一把将她抱起,径直入了内室。

第十五回 邺城宫(三)

转眼到了腊日。

待禾洗漱更衣完毕,吉祥端了豆粥入内,道:“陛下上朝前特意嘱咐御厨房给您熬的,说是北人食豆粥是以大豆磨粉,加了花椒与盐熬制而成,怕您食不惯。”

禾点了点头,道:“皇族于北部草原兴起,自有许多习俗不同于中原。虽陛下处处体贴,我亦该去尝试陛下的喜好才是。”

禾方食罢豆粥,三宝便来求见。

三宝向禾行了礼,道:“陛下让奴来知会您,今为腊日,后宫众人皆聚于皇后处,陛下处理完政事,亦会过去。按例,今夜陛下需留在皇后宫里。”

禾听完三宝的话,轻声道:“陛下昨夜提及此事,已然知会了妾。此时又要劳烦大监再来,妾怎敢当。”

三宝忙又屈身行礼,道:“您说哪里话,这些都是奴分内之事。您直呼奴三宝即可,毋需称呼大监。”

禾淡淡一笑,道:“先前陛下微服,我等可似寻常百姓般相处。如今入了宫,便要依礼行事,大监之名只陛下与皇后可直呼,妾万万不可坏了规矩。”

三宝点头道:“您所言甚是,是奴考虑欠周了。”稍停片刻,接着道:“陛下思虑再三,为长远计,今日才不带您同往,您切莫多虑。”

禾点头不语,沉默片刻,道:“我初入宫禁,一切人事还望大监提点。”

三宝恭敬道:“您是主,怎可称提点。只是奴自小伺候陛下,各宫人事略知一二。您既问起,奴就同您随便说说。”少做思忖,接着道:“后宫循周礼,除了皇后之外另设左右昭仪二人,位视大司马;早年先太皇太后替陛下选了冯氏三姊妹入宫,大冯氏封了贵夫人,可早年因咳唠之症出宫养病;二冯氏便是当今皇后;小冯氏封了右昭仪,只不几年便薨世了;之下是三位夫人,李夫人为三夫人之首,为贵嫔夫人,即太子少傅、陇西公李冲大人之女;罗夫人,即镇东大将军、青州刺史罗云大人之女,生皇四子怿;袁夫人为三夫人中最末的贵人,生皇三子愉。此三位夫人皆位视三公。三夫人之下设九嫔,高氏,生皇二子恪、五皇子怀,赵氏、卢氏、两位郑氏、两位崔氏、王氏及韦氏,位视九卿。”

禾听三宝言来,心内一一记下。待三宝言罢,禾略带苦笑道:“帝王之家亦以门第出生论高低。”

三宝心内一惊,瞬即道:“平日里陛下国事繁重,鲜少顾及后宫,可自打您来了,陛下待您事事上心。”见禾不语,三宝接着道:“陛下还有一句话让奴带给您,陛下道,让您切莫忧惧,一切自有陛下为您做主。”

禾望着三宝,知他此番言语,亦是宏对自己的承诺,不禁感慨万分。

皇后宫内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之景象。皇后冯氏身着绣着金、红、黄、蓝、白五色丝线翟鸟纹的藏蓝色翟衣,端坐于殿中主位。左右两侧分别坐着李夫人、罗夫人,其余各人依次坐于二人下手位置。人人皆华服锦衣,珠围翠绕。

待内侍来传,众人纷纷离座起身迎驾。只见拓跋宏大步入得内来,众人急忙下跪,拓跋宏近前双手扶起冯氏,与她一并行至主座。

众人心内不禁嘀咕,皆知皇帝宫里住了个美人,本以为借腊日团聚可得一见,窥一窥究竟何等样人物,能让皇帝日日留在身边,未曾想皇帝竟只身前来。

拓跋宏待坐定,端起酒杯对众人道:“朕出巡四月有余,忽略了后宫,今日籍腊日团圆,朕敬汝等!”众人皆举杯道:“陛下为国事辛劳,令我大魏国泰民安,妾等无上荣光。”言罢,皆一饮而尽。

鼓乐齐奏,热闹非凡。

待酒过三巡,冯氏故作不在意地问拓跋宏道:“陛下,那位美人可是哪里不适,怎得今日不一同前来?”

拓跋宏正欲饮酒,听她如是问,便放下手中酒杯,反问道:“后宫人众,怎皇后独独关心她一人?”

只一弹指停顿,冯氏便道:“妾既做了陛下的皇后,理当照拂后宫一切,方可使陛下安心前朝之事。”

拓跋宏早已看破冯氏心思,却不动声色道:“皇后贤德,乃后宫之表率。如今罗夫人临盆在即,郑嫔亦是身怀六甲,皇后当多加上心才是。”如此一来,冯氏便不好再追问。

拓跋宏挥手示意歌舞退去,望着罗氏与郑氏,笑吟吟道:“你二人近日可好?”

罗氏本欲起身,却被拓跋宏示意坐下,便跪坐着答道:“妾谢陛下挂念,妾与孩儿俱安。太医本说会于三月生产,可前几日侍医对妾道,日子许会提前。”

拓跋宏点点头,道:“那便要医署早日备下了。”

不待罗氏开口,冯氏便接道:“陛下,妾早已为妹妹备好一切,陛下放心。”

拓跋宏面露笑容,对皇后点了点头。

郑氏听罗夫人已回完话,便忙起身行礼,对拓跋宏道:“有陛下惦念,妾一切皆好。只是近几日腹中孩儿闹的紧,许是盼着见他阿耶呢。”

拓跋宏哈哈大笑道:“待腊月二十二宴罢群臣,朕封了玺,就多去看看你。”

郑氏闻言,喜出望外,忙谢了君恩。冯氏冷眼瞧她,转而又笑颜示君。

席间贵嫔夫人李氏始终笑容灿烂,与众人举止亲切。此刻,李氏举杯离席,缓步来到帝后面前,微笑道:“年节始于今日,妾愿陛下、皇后顺遂平安。”边举酒杯边接着道:“陛下、皇后,妾还有一桩喜事要禀告。”扫了一眼冯氏,又道:“高嫔亦怀有龙裔五月有余,这开了春,宫里便是三件好事了。”

冯氏瞪大了眼睛望着高氏,冷笑道:“怎得妹妹有孕在身,吾却不知晓?”

高氏怯怯,正欲出声,李氏便接过话道:“高嫔之前抱恙,去请皇后示下,许是您忙,并未着太医诊治,妾方替您照料于她,皇后勿怪。”

冯氏强压怒火,呛白道:“那真是有劳妹妹。这知道的人明白妹妹是帮了吾,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越俎代庖呢。”

拓跋宏心知二人以此博弈,却做若无其事状,不待李氏出声,拓跋宏便道:“后宫诸事繁多,皇后日夜操劳,难免疏漏。如今有李贵嫔协助,你二人同心协力,朕便可安心于前朝了。”

不待冯氏有所反应,李氏急忙道:“妾定不负陛下所托,当尽心竭力辅佐皇后。”

冯氏心内愤恨,只是圣驾在前,不便发作,只得勉强道:“陛下放心,妾等自当将后宫料理妥当。”

待席毕,众人散去。

第十六回 慰母心

皇帝寝宫内,禾正独自抚琴,忽听内侍传报,从事中郎高融求见。禾心内觉奇,便急忙起身相迎。

只见高融入得内来,见了禾,正要屈身行礼,便被禾扶起。禾兴奋道:“叔达,真的是你!多日不见,三娘和阿妹可都安好?”

高融点点头,道:“嫂…”忽觉失言,急忙改口道:“宝夫人,她们一切安好,您放心。”

禾露出舒心的笑容,接着问道:“怎得你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高融道:“陛下恐您思念家人,着臣去洛阳接了林夫人来。”

“母亲?”禾惊诧道,“母亲现在何处?”

高融忙答道:“夫人现在殿外候着…”

不待高融言罢,禾已急急奔向外殿。

即便汪氏与吉祥已陪在身旁,车氏仍觉惴惴不安。

忽听一声“母亲”,转头见是禾,车氏又惊又喜,正欲近前,忽想起自己身在内宫,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禾一头扑进车氏怀里,对车氏道:“母亲,女儿好想您。”

车氏颤抖着手轻抚禾的头发,话未出口,泪已落下。

汪氏一旁见状,心知皇帝寝宫怎可容外人落泪,便急忙近前轻声道:“夫人,您二位入内叙话,外头凉。”

车氏听禾道罢始末,竟一时回不过神来。足足十弹指,车氏才道:“那日高府来人告知你葬身火海,骸骨不得寻,我那时连死的心都有了。你父亲见我不吃不喝,便对我说‘你若死了,到了寒衣节,谁给禾送寒衣啊’…”说着又哽咽起来,拭去泪水,车氏接着道:“前几日叔达公子去接我,只对你父亲说要给你做佛事。到了半路,他才对我说你还活着,我竟以为自己在做梦…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你真的活着,竟然、竟然还入了宫。”

母女二人相偎榻上,呢呢喃喃,直到更响三遍。

汪氏入得内来,轻声对车氏道:“夫人,子初一刻了,您该回去了。”

车氏长叹一声,道:“今日蒙陛下恩典,能入宫与你相见,知你安好,我便放心了。”

禾扶车氏一同起身,道:“母亲,此去不知何时方能再见,母亲定要珍重!”言罢,便跪倒在地,向车氏叩首。

车氏与汪氏急忙上前搀扶起禾,母女二人继而相拥辞别。

高融此刻已候在外殿,见母女二人出来,便近前道:“夫人,为宝夫人之长远计,今夜只能委屈您至咸阳王行辕落脚,明日我便送您回洛阳。”

车氏点点头,道:“有劳叔达,能见到禾,住哪里都无妨。”

禾接过吉祥手中的氅衣,替车氏披上,道:“您平日里要多爱惜自己,莫要再劳心伤神。”

车氏满目晶莹,却不再言语。

禾望着高融,见高融点头示意,二人心内默契,却彼此无语。

宫外已大雪纷飞,深墙大内里,万籁俱寂。

第十七回 情与妒(一)

待卯时初刻拓跋宏一上朝,皇后冯氏已睡意全无,便急切切唤乳母萧氏与近婢婵梅入了寝殿。

不待冯氏开口,婵梅便屏退众人,近前对冯氏道:“皇后,奴昨夜找了蒋太医,他道药丞主药,方丞主方,若非太医令,何人因何病症,开何药方,旁人皆不得知。”

冯氏看了一眼婵梅,道:“平日里这蒋中奇素与父亲交好,他倒不会知情不报。只是这高氏,有孕五月有余,竟未露出端倪,亦是稀奇。”

萧氏接口道:“妇人生产,时有后怀,时有前怀,高嫔此番不显怀,并不足为奇。只是李夫人,已然有郑嫔依附于她,却又来拉拢高嫔。”

冯氏不屑道:“自太祖订下‘子贵母死’始,后宫里这些个门阀世家之女皆以养她人儿子为要。这高嫔已育一子,若此番再得一子,李氏拉拢她,岂不是胜算更大。”

萧氏望着冯氏道:“皇后,那高嫔并未与李夫人居于一宫,李夫人竟然能将她收拢,可见其之手段。李夫人是狼子之心,您该早做筹谋啊。”

冯氏恨恨道:“吾这些年只防着那些个勾引陛下之人,着实忽略了这档子事儿。吾断不能如了她的愿!”转头对婵梅道:“侍医监统领宫中所有女侍医,去告诉她,今后凡宫中女眷有孕,务必来报,若有纰漏,当心她全族性命。”

婵梅刚应下,萧氏便凑近道:“皇后,如今陛下宫里那位,日日得沾雷霆雨露,您若得了她,岂不多颗棋子。”

冯氏冷哼一声,道:“陛下迟迟未予封号,不知何故。吾倒是想会她一会,看看她究竟配不配做吾的棋子。”

三人商量停当,便唤宫婢入内伺候冯氏洗漱更衣。冯氏方坐定准备用早膳,便听内侍来报,袁夫人与赵嫔至殿外求见。

冯氏懒懒抬眼道:“这一大早的,她们来做甚?让她们进来吧。”

袁氏与赵氏入了内来,行罢礼,只见袁氏环顾众侍,并不言语,萧氏会意,遂令众人退去。

袁氏近前一步,对冯氏道:“皇后,赵嫔昨夜得了个消息,因圣驾在此,只得待陛下上朝,方敢前来。”

冯氏不屑道:“这天又塌不下来,急甚?说吧,所为何事?”

袁氏递了眼色于赵氏,赵氏便小心翼翼开口道:“皇后,妾有一婢女,唤作英鹂,是妾自宫外陪嫁而来。昨夜她对妾说,似见到一故人…”

冯氏不耐烦道:“这行宫里伺候的大大小小有三四千人,遇上个旧相识不足为奇。”

赵氏怯怯望了一眼袁氏,但见袁氏对她努了努嘴,示意她继续下去,便小声道:“这故人是伺候陛下身边美人的。”

冯氏将食下一块乳腐,惊地差点噎住,顺了一口酥油茶,问道:“那便是知道她底细了?”

赵氏摇了摇头,接着道:“昨夜妾那只猫儿跑了出去,英鹂出去寻它。到了陛下寝宫旁,恰逢那故人同大监在宫门外说话,言语间便知此人应是伺候那位美人的。英鹂瞧着她眼熟,回了我宫里,方想起是旧年随我母亲一道去洛州牧高墉府上时见过。”

冯氏诧异道:“你是说那故人原是高墉府上的仆妇?可曾看错?”

袁氏不待赵氏回话,便接口道:“妾方才来您寝宫前,特意又询了英鹂。她道旧年赵夫人带着赵阿妹在高墉府上小住两日,那个故人便是负责照顾她们饮食起居的,也算熟络,当不会错。”

听袁氏道完,冯氏斜眼瞧赵氏,见她在旁点头,便冷笑道:“真乃天助!赵嫔,你回去想法子去陛下宫里再瞧个究竟,是否真的是高墉府上那个仆妇。”

赵氏连声应下,冯氏招招手,示意二人于她同案用膳,二人诚惶诚恐道:“妾不敢,妾等伺候皇后用膳。”

冯氏假意笑道:“都是姊妹,此为内室,无妨。”

二人谢罢恩,方敢跪坐于皇后下侧。

冯氏边进食边问赵氏道:“你可曾记得那仆妇姓甚名谁?”

赵氏急忙放下快箸,答道:“妾全然不记得了,却听英鹂讲高府之人好似唤那妇人作汪嫂。”

冯氏颔首道:“食罢早膳,你二人回去歇歇,想来昨夜定是不曾安睡吧?”

二人会意,只片刻,便道已用好膳,于是起身行礼,退去。

二人前脚方离开,冯氏便急急对婵梅道:“你速速送去口信于兄长,让他着人将这个汪氏之底摸个清楚。”

婵梅道:“三公子是黄门郎,出入宫禁方便,又有老太师在朝中人脉,查这高府之人定是不难,奴这就去寻三公子。

第十八回 情与妒(二)

以往腊月二十二大宴群臣必于平城皇宫内的永安殿举行,今年帝后居于邺城行宫,便将此盛事定于铜雀台。少府监携中尚署、左右尚署、掌冶署,以及内侍监近千余人至铜雀台,着实将铜雀台装饰一新。

高台之上,拓跋宏与禾并肩而立。放眼远眺,邺城便尽收二人眼底。

宏一时感叹,吟道:“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禾笑眼望宏道:“元郎亦喜欢曹子建的《铜雀台赋》?”

宏伸一手揽住禾的肩膀,以另一手指向远方道:“登高于此,便如置身空中,既可观漳水之长流,亦可望皇都之恢弘。曹子建果非凡人,其诗抑扬顿挫有序,既存洒落之韵,又兼微婉之情,真可谓千古一人啊!”

禾点头道:“那曹子建着实为下笔琳琅之才。”

宏侧过身来,望着禾道:“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朕再带你来这铜雀台上,必可得见曹子建笔下春风和穆之景。”

皇后寝宫之内,兄长冯聿已将汪氏详情及高府近况告知了皇后冯氏。

此刻冯氏已将禾的身份猜的八八九九,冷哼一声对乳母萧氏道:“再醮之女果然狐媚!”

萧氏却笑道:“这再醮之女岂不是更能为皇后所用?”停了一弹指,她解释道:“自太祖建国,虽有再醮之女入宫,却多为世妇,鲜少嫔位以上之品。如今陛下行汉化之治,更要遵循礼法,故此女便不足为惧。她日日近侍君侧,若得子嗣,皇后您便可名正言顺带来抚育,岂不是美事一桩。”

冯氏不屑道:“我长乐冯氏,还需依靠她一个再醮女?”

萧氏忙道:“那自是不需!皇后您是后宫表率,那新来的美人自当受您教诲。若您不管,奴恐那李夫人再行越俎之事。”

冯氏眼中恨意顿生,道:“她休想!”

行宫里最接近皇帝寝宫的宫室便是贵嫔夫人李氏的居所。

拓跋宏沿长廊一路入内,只见腊梅盛开,映衬着白雪,分外艳丽。

李氏已闻讯而来,正欲行礼,便被拓跋宏示意免礼,于是近前笑吟吟道:“陛下,妾这宫里的腊梅傲雪绽放,妾不敢独赏,故请陛下前来。”

拓跋宏笑道:“这梅花虽不及牡丹雍容,却独有傲霜斗雪之节气,朕亦喜爱十分。”

李氏行至拓跋宏身侧,微笑道:“那便请陛下移步院内吧。”

拓跋宏缓步至梅树前,对李氏道:“这行宫之中数你这里的腊梅最多,品色最全,自然香气亦是最宜人的。”

李氏便道:“妾以梅花入酒,那酒里既有梅花之淡雅清香,亦有烈酒之浓厚,饮之,便满口醇馥幽郁。”

拓跋宏哈哈大笑道:“如你所言,那朕便是要讨你一盏酒了。”

李氏见拓跋宏喝的尽兴,便柔声道:“陛下,过几日便是‘亲臣宴’,诸位大人由四方而来,妾思忖着,大宴之时若以梅花入屠苏酒,可令酒味甘醇香浓,亦不失驱寒避瘴之效。”

拓跋宏放下耳杯,笑对李氏道:“夫人果然玲珑剔透。”转而对三宝道:“明日你便着内侍们至夫人宫中采撷梅花以入酒。”

李氏对三宝道:“大监近侍陛下,此等小事毋需劳烦大监。大监只需调派人手,吾自可安排。”

三宝垂手道:“李夫人,这都是奴分内之事。”

李氏亲自执壶为拓跋宏添了酒,娇笑道:“陛下您看,大监这是恐妾抢了他的人不成。”

拓跋宏朗声笑道:“三宝,还不快谢过夫人体恤之情。”

三宝正欲行礼,便被李氏笑着制止道:“妾与陛下说笑呢,大监无需多礼。”

三宝亦微笑对李氏道:“多谢夫人厚爱,奴这便下去安排。”言罢,向帝妃行礼,便退了出去。

拓跋宏望着李氏,问道:“陇西公来邺城已近十日,你可曾见过?”

李氏微笑道:“父亲勤于政事,倒是无暇顾及妾这个女儿呢。再者道,妾居于内宫,便是父亲,那亦是不可随意出入的。”

拓跋宏点头道:“陇西公谦虚自牧,是众外戚之表率。朕以他为子恂之少傅,如今又着他营建新都,亦是因他有此德行。”

李氏起身行礼道:“妾替父亲谢陛下厚爱。妾既是父亲的女儿,更是陛下的嫔妾,妾自当遵循父亲的教诲,尽心伺候陛下,辅佐皇后,令陛下后宫无忧。”

拓跋宏微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李氏执壶欲再为拓跋宏斟酒,拓跋宏却道:“夫人之酒虽为琼浆玉酿,朕却不敢贪杯。这封玺之前,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

李氏虽心内略酸,却不动声色道:“陛下勤政,是天下之福。”说着便示意近身婢女环丹去取了一坛酒,柔声对拓跋宏道:“陛下,这坛梅花酒您带回去,闲暇时亦可再品。”顿了顿,又接着道:“亦可让那位未曾谋面的姊妹尝尝鲜。”

拓跋宏抬眼望着李氏,笑容之中溢满赞许之情。

第十九回 情与妒(三)

眼睁睁看着皇帝来了自己寝宫却不留宿便离开,李氏实在是愤恨。然而她表面依旧未改笑容的将杯中酒饮罢,方挥手示意众侍撤去杯盏。

环丹见众人离去,端了杯茶于李氏,不解道:“夫人,方才若您多加挽留,陛下今夜定能留宿在咱们这里。”

李氏并未搭理环丹的话,起身缓步行至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道:“环丹,常言‘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今日吾纵是留住陛下,亦难留得他的心。如今吾要做的,不再是陛下的宠妃,而是未来储君的母亲,如此方可永不失势。”

环丹惊道:“夫人,未来储君之母只可以是皇后啊,您…”

李氏冷笑一声,道:“冯氏一门依仗先太皇太后,荣宠已极。如今先太皇太后已薨世,再无人可以保她冯氏。皇后聪明有余,却城府不足。吾倒要看看,她在这鸾座上还能待多久。”顿了顿,又道:“三夫人之中,罗氏虽出身名门,却生性懦弱,袁氏倒是个聪明人,却无家世背景,此二人皆不足为惧。”

环丹若有所悟道:“夫人您言之有理,我朝历来子贵母死,这太子恂之母被陛下赐死,养于先太皇太后膝下,如今先太皇太后薨世已近三年,可陛下却一直未将太子养于皇后膝下,这对您而言,着实是大好的机会。”李氏轻轻拔下发髻上的金步摇,道:“如今陛下宠幸那位美人,吾便要对她好,令陛下知晓吾识大体顾大局,是后宫之楷模。”

环丹边应着“夫人高瞻远瞩”,边替李氏去掉发饰。

李氏又道:“好生着人看着郑嫔与高嫔,她二人腹内可都是咱们的筹码呢。”

这一夜,李氏睡得异常舒服,仿似心内的欲念皆被她实现。

满月之夜,皎洁的月光洒满寂静的宫城。

拓跋宏与刚自平城而来的任城王拓跋澄相对而坐。

只听拓跋宏道:“皇叔一路劳顿,本该明日再召见,怎奈事不容缓,朕只有辛劳皇叔。”

拓跋澄忙道:“陛下厚爱,臣何来辛劳,陛下有何急事,请晓谕臣知。”

拓跋宏微笑道:“朕与皇叔虽君臣相称,实则似父子似知己,这满朝之中,皇叔便是朕最可信之人。”

拓跋澄忙起身行礼,道:“臣叩谢陛下之厚爱,臣无以为报陛下之恩德,定誓死效忠陛下。”

拓跋宏亲手扶起拓跋澄,又拉他一同坐下,道:“皇叔,此间之你我二人,无需多礼。今夜朕只想与皇叔商讨家事。”

拓跋澄心中疑惑,只听拓跋宏接着道:“朕迁都之前曾于皇叔商议,待迁都事毕,便要行汉化之革。如今洛阳宫修缮营建已近半年,陇西公同朕讲,芒种之前便可入主新宫。朕欲返洛阳之前先将我鲜卑姓氏行汉化之革,断了那些平城旧贵的念想。皇叔以为如何?”

拓跋澄听罢,眉头紧锁,片刻道:“陛下,平城内那些旧贵间偶有反对南迁之声,臣自对他们晓之以理。如今陛下要他们改了姓氏,只怕又要起轩然大波啊。”

拓跋宏表情亦变得严肃,怒道:“这天下以汉人为众,这钱粮亦以汉地所出居多,若要保我鲜卑一族治理天下,势必行汉化之治。他们如此顽固不化,是要断我大魏国运!”

拓跋澄见拓跋宏如此,不敢再提平城旧贵,便道:“那陛下可有合适的姓氏于我拓跋一族?”

拓跋宏微微点头,语气渐缓道:“于新都,行新政,一切皆由新而始,是为元!故朕拟‘元’为我拓跋皇室之姓,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拓跋澄略略思索,继而目光坚定道:“臣元澄,替宗室子弟谢陛下恩典。”

元宏听得入耳,赞道:“宗室之内若皆如皇叔,朕便可厉行汉革之举了。”

元澄笑道:“臣记得先太皇太后在世之时唤陛下作‘元郎’,陛下为众兄弟之长,先帝故去,陛下待他们亦兄亦父,可为天下兄友弟恭之表率。如今改‘元’为皇族之姓,亦应了陛下之名,先太皇太后在天有灵,定当欣慰。”

元宏哈哈大笑道:“皇叔之言与一人同出一辙。”

元澄笑问:“哦?是何人竟与臣同思同想?”

元宏呷口茶,道:“是朕的宝儿。”于是便将禾之来龙去脉道于元澄知。

元澄听元宏徐徐道来,不时微微点头,待元宏言罢,元澄问道:“那如今陛下欲何为?”

元宏一字一顿道:“朕欲将子恂养于她膝下。”

元澄怔住,然元宏的表情却异常坚定,他犹豫片刻,道:“都言帝王无情,然陛下却是重情重义之人。陛下欲护心爱之人,实则是将她推进风口浪尖之上。”

元宏抬眼望着元澄,示意他继续下去,元澄便接着道:“宫围之中多为门阀世家之女,与前朝丝丝相连。这美人既无家世,又才入内宫,陛下若贸然将太子养于她膝下,便是令后宫众人与她为敌,纵有陛下恩宠,亦是暗箭难防。莫说美人如何,便是太子,臣亦恐受其牵连。”

元宏听元澄如此言,竟无力反驳,且元澄将后宫之事看得如此透彻,不由得面色凝重起来。元澄见状,略略收敛,道:“陛下既与臣推心置腹,臣便斗胆直言,陛下恕罪。”

元宏神情渐缓,道:“皇叔但说无妨,朕是当局之人,所谓关心则乱,朕愿听皇叔一言。”

元澄沉吟片刻,道:“陛下欲取之,必先予之。后宫之中能养太子的,那必是皇后啊!”

元宏沉默良久,忽的话题一转,道:“开了春,子恂便及舞勺之年,朕思忖着该为他选个太子妃了。”

元澄心下明白,皇帝心里定是有了对策,便道:“太子妃是我大魏未来国母,关系我大魏江山国运,自当要细细甄选。”

元宏呷口茶,道:“若朕将太子妃之位予了冯氏亦或李氏之女,皇叔以为太师与陇西公当如何?”

元澄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陛下是要寻一世族来护此美人!”

第二十回 桃代李(一)

转眼腊月二十二,铜雀台正殿之内火烛通明,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齐聚于此。

元宏举杯朗声道:“得上苍庇佑,我大魏风调雨顺,百谷丰登。朕感念众卿辅佐之辛劳,设此亲臣之宴。今日朕与众卿同乐,诸位毋需拘礼,可开怀畅饮。”

众臣皆举杯道:“天佑大魏,愿来年五风十雨、千仓万箱,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乐齐鸣,莺歌曼舞。觥筹交错间,众臣或樽酒论文,或以诗行令,无不尽兴欢喜。

待一更响过,元宏挥手停了乐舞,对众人道:“新岁降至,万象更新。朕愿以元日为始,行汉革之举。”顿了顿,环视众人,接着道:“凡皇族子弟,自元日始,皆由拓跋氏改姓‘元’;世家之内,独孤氏改‘刘’姓,丘穆棱氏改‘穆’姓,步六孤氏改‘陆’姓,贺赖氏改‘贺’姓,贺楼氏改‘楼’姓,其余鲜卑姓氏由中书省拟定下发。凡皇族子弟,世族人等,上元节后不可再着鲜卑服饰。”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元宏起身离座,行至众臣席间。凡所经之处,便以目光扫视众人,众臣屏息凝神,再无人敢出声。

元宏复又回至御座,对众人道:“若要保我大魏江山永固,必要行汉化之革。我鲜卑一族还需讲汉话,识汉文,与汉人通婚。若有违抗者,乡里连坐。”

众人面面相觑,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元澄见状,起身行礼,道:“我大魏本为黄帝后裔,自太祖建国,便任用汉人贤能,协助太祖励精图治,方奠我大魏之基业。而今陛下汉革,亦是为我大魏之兴盛而行,此系顺应天意,亦是天下人心所向。”言罢便行跪拜大礼于殿中,并朗声道:“臣,元澄,谢陛下赐姓之恩!”

元澄本为宗室领袖,众人又皆知他为皇帝腹心之臣,见他如此,便知皇帝定是志在必得,便也不敢再违拗,于是急忙行跪拜礼,一并叩谢天恩。

元宏犹如打了一场胜仗,微笑着示意众人起身,复又举杯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若可君臣同心,我大魏江山必可万世永固。”

众臣高呼万岁,亦饮尽杯中之酒。众人方才坐定,只听元宏对太子元恂道:“恂儿,你将及舞勺之年,阿耶要为你选嫡妻作太子妃,你可有何心仪之人?”

众臣诧异,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及太子婚事,皆屏息谛听,等待着元恂的回答。

元恂起身答道:“阿耶既是君,亦是父,儿子但凭阿耶做主。”

拓跋宏微微一笑,道:“太子妃是我大魏未来国母,身系大魏国运,需德才兼备方可。”

元恂连声称是,并道:“儿臣谨遵圣意。”

歌舞再起,君臣直至二更,方曲终人散。

第二十一回 桃代李(二)

大殿之内众人几数退去,元宏却独留了太师冯熙。

元宏望着冯熙道:“太师此番与皇叔护同子恂至邺城,一路辛劳,朕自是感激。”

冯熙听元宏如此言,急忙下跪,道:“臣惶恐,臣身为太子之师,理应照料太子殿下,此为臣之本分。”

三宝倒了两盏茶奉于二人,便引着众内侍退去。

冯熙心内忐忑,不知圣意为何,便不敢再开口。大殿之内只余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寂静十分。

几个弹指后,冯熙还是先开了口:“陛下留老臣可有何吩咐?”

元宏淡淡道:“太师为子恂授学一年有余,日日相对,太师对子恂之了解许更甚于朕。如今朕欲为子恂择妻,太师不妨做一举荐。”

冯熙急忙道:“陛下与太子骨肉相连,自是最亲近的。臣受陛下之托,对太子自是尽心授业。太子仁孝,自当遵从陛下之意。”

元宏呷口茶,微笑道:“太师于朝中多年,自是对各族各家了然于胸,不知太师心中可有何良选?”

冯熙此时心内稍松一口气,只当皇帝因为太子择妃而问询于己。

冯熙虽心内存私,清楚自家嫡孙女已过垂髫之年,亦在列选之内,然举贤需避亲,他亦不敢直接言明。

冯熙道:“太子妃关乎大魏国运,臣断不敢贸然举荐。只是先太皇太后薨世之前嘱咐臣,我大魏皇后只可是世家之女。”

冯熙见皇帝并未出声,稍作停顿,接着道:“如今陛下大行汉革,以臣愚见,陛下可在汉人世家之中择其一配于太子。”

元宏心知冯熙用意,却并不接话,忽的话题一转,道:“妙莲身体可大好啊?”

冯熙心内大惊,急忙起身连连叩首,战战兢兢道:“臣死罪,臣死罪啊!”

元宏放下手中茶碗,直视冯熙道:“她因咳血之症回你府上养病,这七年过去了,莫不是仍未见大好?”

冯熙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起身,答道:“陛下,贵夫人她,她薨了。”

元宏起身,于殿中缓缓踱步,却并不出声。

冯熙依旧跪着,掩面而泣道:“臣犯下欺君之罪,臣死罪啊。”

元宏步回御座缓缓坐下,厉声道:“今日朕若不问,太师意欲瞒朕到何时!”

冯熙声泪俱下:“这些日子臣惴惴不安,几欲陈书陛下,可陛下巡幸四畿方才归来,定是辛劳疲累,加之年节将近,臣恐为陛下徒添悲伤,故臣斗胆,以死相瞒。陛下明鉴!”

元宏厉色瞧他,那眼神如鹰般,瞧得冯熙浑身发抖,不敢正眼相对,只不住的叩首已掩内心之恐惧。

大殿里针落有声,足足半盏茶功夫,元宏方开了口:“朕感念皇祖母养育之恩,自不会伤及冯氏族人。可若朕姑息于你,日后如何立朝纲、树国纪?”

冯熙涕泗俱下,道:“臣有负圣恩,身为冯氏宗伯族长,却犯下如此罪过,险连累族中众人。臣谢陛下圣恩,宽恕族人,臣定以死谢罪,以报陛下恩德。”

元宏摆了摆手,道:“过了今夜,朕便封了玺,这年节里,朕亦不愿开杀戮,你且回去,静思己过。”言罢,便起身离去。

大殿里,只留下面无人色的冯熙呆坐于地。

第二十二回 桃代李(三)

元宏料定冯熙必寻任城王元澄,便早早面授机宜。果然,冯熙连夜赶至元澄行辕。

书房之内,元澄与冯熙相对而坐。

元澄道:“太师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冯熙面色凝重,道:“求任城王救救臣!”言罢忽的起身,欲行大礼。

元澄急忙起身扶起冯熙,并拉他一同坐下,疑道:“太师贵为当朝国丈,太子之师,何出此言?”

冯熙长叹一声,道:“臣犯下滔天罪行,恐性命不保啊。”

元澄听其如此言,狐疑地望着冯熙,却并未出声。

冯熙面色凝重,欲言又止,足足十个弹指,才接着道:“贵嫔夫人她、她薨世了。臣恐扰陛下年节之喜,故隐瞒未报…臣犯下欺君之罪,如今只求任城王指条明路。”

元澄沉默片刻,肃色道:“夫人因何而亡?”

“这、这…”冯熙支吾道。

元澄冷笑一声,道:“太师若不愿道明,本王亦不强求,恕本王无力相助。”

冯熙忽的老泪纵横,道:“并非臣不愿讲,是臣难以启齿啊。”

元澄见状心内一惊,却面不露色的待冯熙开口。

冯熙似有难言之隐,数作停顿,方声泪俱下道:“贵嫔夫人于臣府中养病近七年,谁料想她、她、她竟与诊病的郎中暗通款曲…臣不久前方才察觉,为保陛下名节,便将其二人杖毙。今夜陛下忽的问起夫人,臣不敢道明真相,一来此等龌龊之事有辱圣听,二来亦为保我长乐冯氏全族。臣死不足惜,只求您看在先太皇太后的颜面上,救救冯氏一族。”

即是元澄这身经两朝,斡旋于皇室,且有备而来的人,闻之亦觉大惊。

元澄沉默不语,似在思量如何开口。良久,元澄道:“陛下乃天之骄子,岂容此等污秽之事辱了圣听。如今唯有当此事未曾发生,方可平息。”

冯熙急急道:“人死不能复生,怎可当未发生?臣不解,求任城王赐教。”

元澄摇摇头,道:“倘若夫人尚在人间呢?”

冯熙愈发糊涂起来,狐疑的望着元澄,只听元澄问道:“贵嫔夫人之事有几人知晓?”

冯熙忙答:“只她随身婢女与跟了臣30年的近仆知情,那婢女亦殉了夫人。”

元澄点点头,道:“既如此,孤便指条明路于太师。”

彭城王元勰行辕,太师冯熙与诸子皆寄居于此。元勰与冯熙长子冯诞自幼伴圣驾长大,几人同桌而食,同席而坐,感情自不同于他人。

此刻,元勰、冯熙及冯诞聚首于正厅,人人皆面色凝重,只听元勰道:“依太师所言,贵嫔夫人已于半月前病故,太师今日方上禀,着实是弥天大错。本王与思政(冯诞字)虽伴陛下长大,然兹事体大,非容轻议啊!”

冯熙有苦难言,叹气道:“陛下顾念先太皇太后之情,虽赦全族性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啊。”

冯诞急急道:“父亲方才讲见了任城王,可有何良策?”

冯熙点点头,道:“如今陛下独宠一美人,不知何故,陛下却迟迟未赐封号于她。任城王欲让老夫以桃代李,将此美人认作你阿妹。”

元勰与冯诞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以为答。

冯熙见二人这般神情,便接着道:“今夜恰是宝兴(冯聿字)当值,方才吾已着人递信于他,令他去寻皇后探探那美人底细。如今我冯氏一族兴衰系于其身,断不可贸然行之。”

冯诞忙道:“父亲所虑甚是,儿子这就去行宫外候着消息。”

元勰肃然道:“皇后正位中宫,若能得一良人,如添左膀右臂,倘若是心机深重之人,无疑养虎为患,太师需细细斟酌。”

冯熙点了点头,却沉默下来。

皇后冯氏阅罢书信,便以烛火焚之。

婵梅见冯氏表情凝重,近前怯怯问道:“皇后,主君连夜着三公子送来家书,可有何急事?”

冯氏略显担忧道:“我那大阿姊回府养病七年,谁料想前几日薨了,父亲恐扰了陛下年节之兴,未曾上禀,今日大宴,陛下忽的问起阿姊…如此,父亲便是欺君之罪啊。”

婵梅收了笑容,安慰道:“主君辅佐陛下,又贵为太子之师,陛下定会宽恕的。”

冯氏怒道:“欺君之罪可诛九族,陛下现下未将父亲治罪,已是天恩浩荡了。”

婵梅见状,便不敢再出声。只听冯氏道:“父亲不知为何信中竟问起陛下身边那个再醮女的底细,难不成是她挑唆陛下?”

看了一眼婵梅,冯氏接着道:“你去告诉三哥,将他所知与吾所猜,但凡关系那再醮女之情皆禀于父亲。明日一早,便让父亲来吾寝宫,当面一叙。”

这一夜,众人皆无眠。

第二十三回 桃代李(四)

是日晨起,刚及辰时初刻,冯熙便已至皇后寝宫。

虽为父女,冯熙亦行过大礼方坐于下手之位。婵梅奉了茶,便领众婢退去。

宫内只有父女二人,不待冯熙开口,冯氏便急急道:“父亲,您向来刑怀自爱,此番究竟为何?”

冯熙面露难色,道:“此事关乎冯氏全族性命,未免皇后受此牵连,您不知也罢。”

冯氏满脸狐疑:“父亲有何难言之隐,连女儿都不可知?”

冯熙摇头道:“皇后莫要再问,臣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皇后您与冯氏一族的安危啊!”

冯氏闻之愈发糊涂起来,但她见冯熙面色凝重,知道多问无用,便将话题一转,道:“父亲来信询陛下身边那个再醮女,可是她牵涉其中?”

冯熙轻叹一口气,道:“如今能救臣的,恐怕只有她了。”

接着便将昨夜任城王元澄的话道于冯氏听。

冯熙方一收声,冯氏便没好气地道:“任城王是圆滑之人,于他眼中只有陛下,他岂肯真心为父亲?”

冯熙摇了摇头道:“正因为任城王眼中只有陛下,他所言便更为可信。”

稍作停顿,他接着道:“臣一夜未眠,这七年来除了大监至府中探望过你大阿姊几次,陛下从未亲自询问过。昨夜为何突然提及你大阿姊,难道仅是巧合?任城王一向深得圣心,他所思所想皇后怎知非陛下心之所愿?”

冯氏冷冷道:“当年先太皇太后将吾三姊妹送入宫中,虽荣宠已极,然陛下对吾等毫无恩爱可言。”

话到此,冯氏已满眼晶莹,轻以锦帕拭泪,便接着道:“先太皇太后薨世已有三年,陛下除了按祖例定期宿我宫中,平日里从不召幸,女儿怎能与他心意相通!”

冯熙将脸一横,道:“皇后您身为后宫之主,理当操妇道至谨,禀礼守度,怎可对陛下心生怨气!嫡庶有分,您之荣光无人可及。”

冯氏正欲开口,冯熙便接着道:“帝王之家本无男欢女爱之真情,皇后若不能明白其中道理,便是自寻烦恼。”

见冯氏满面泪痕,冯熙口气渐缓道:“当年先太皇太后择您做皇后,亦因为您是臣之嫡女,既做了皇后,便该明白自己的使命。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冯氏拿起锦帕,再度拭面,嘤嘤道:“个中道理女儿皆明白,只是女儿不甘心。今日父亲教诲,女儿当铭记在心。”

冯熙肃色道:“您如今贵为皇后,将来再能将太子养于膝下,那时您便是真正母仪天下了,您那时的欢愉定当超越男女之情。”

冯氏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冯熙不满的看了一眼冯氏,道:“现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那美人为我所用,皇后切莫再心生嫉妒,误了大事。臣昨夜思忖良久,所谓‘祸之福所倚’,让此女以桃代李许是好事。”

冯氏狐疑地望着冯熙,只听冯熙接着道:“现下她虽圣眷正隆,然她却是高墉府上的旧妇,既无家世背景,又是再醮之女,她若替了您大阿姊,那便是冯家的女儿,她岂有不依附皇后之理?”

冯氏不置可否,冯熙又道:“若她可助皇后一臂之力,那陛下必将太子养于您膝下。”

冯氏冷笑一声:“吾是皇后,她不过是个再醮女,难道吾还要靠她不成?”

冯熙起身道:“皇后身系冯氏一族荣辱,理应识大体、知进退,方可不辱先太皇太后所托。”

言罢,俯身向冯氏行礼。冯氏见状,急忙起身欲将父亲扶起,然冯熙却不发一言的起身离去。

御书房内,元宏正与禾一起挥毫习字。待三宝来报“太师求见”,元宏便示意禾先退去了内室。

冯熙入得内来,便跪地叩首,口呼万岁。

元宏将笔搁下,佯装不知,抬头道:“朕已封了玺,太师求见,可有何急务?”

皇帝并未示意其起身,冯熙便跪答道:“并非急务,臣要禀奏的是家事。”

元宏淡淡道:“说来朕听听。”

冯熙道:“昨夜陛下询起贵嫔夫人,臣一时糊涂,竟忘记夫人已然痊愈,随圣驾回了行辕,此刻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宏与三宝相视一笑,道:“太师上了年纪,朕怎会怪罪。太师起身吧。”

冯熙谢罢恩,却仍不敢起身,忐忑地望着元宏,只听元宏道:“太师可还记得先帝驾崩,朕因年幼,守灵之时昏昏睡去,太皇太后欲对朕动刑,是太师一心护朕,又着思政以陪读之身替朕受罚,使朕免受皮肉之苦。”

听闻皇帝依然念着故往,冯熙不禁掩面而泣:“陛下…”

元宏停了停,接着道:“冯氏一族三女入侍后宫,若将来子恂嫡妻亦为冯氏女子,朕便可安心将子妇交予诸冯了。”

冯熙闻言,受宠若惊,一时百感交集,连呼万岁,叩谢圣恩。

待冯熙退去,元宏便着三宝将禾请出。

禾缓步来到宏面前,宏笑吟吟伸手将她拉至身旁坐下,问道:“方才朕与太师的话,宝儿可曾听清?”

禾只轻轻点头,似等待宏开口。

宏笑问道:“你怎得不问朕是为何故。”

禾浅浅一笑,道:“陛下若愿相告,妾自会知晓;若有心瞒着,妾纵是那九天仙女,亦不能知。”

宏调笑道:“九天仙女能知天下之事,怎得不行?”

禾俏皮道:“因为陛下是天子啊,既是神仙,亦不能窥陛下之心。”

一席话令得宏哈哈大笑,片刻,宏便敛住笑容正色道:“宝儿,朕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你。”

见禾一脸诧异,宏接着道:“这后宫之中多为门阀世家之女,朕要平衡朝中势力,便不可无故予你太高的位份。朕日后要开疆拓土,出征沙场,不能时时将你带在身旁护你周全。原本朕欲将太子养于你膝下,然太子年幼,亦无力护你。”

禾听到此,已泪眼莹目,宏握紧了禾的手,又道:“朕本欲寻一世家女为太子妃,再将太子妃交于你调教,如此便可为你寻得一族支持。”

禾再无法自抑,一声“元郎”便泪如雨下。

宏将禾拥入怀中,轻抚禾的秀发,道:“那日三宝得了消息,道妙莲突然薨世,朕思忖再三,因妙莲出宫已七年,宫内除了皇后与高嫔,几乎无人识得。让你以妙莲之身入宫,一来有冯氏一族护你,二来后宫之内皇后亦不会为难于你,如此方为上上之策。”

禾泪眼婆娑道:“元郎,今生能与你相伴,妾便足矣。妾不要什么名分,只求彼此真心相待。”

元宏轻轻道:“傻瓜,这一生一世朕都不会与你分离。”

继而松开禾,与她正面道:“朕欲册封你左昭仪,位分仅次皇后。因你以冯氏之女受封,朕便无法加封你的父母兄弟。朕思忖着,过了上元节,便让你父亲随咸阳王出使齐国,如此,待其归来,朕便可封爵于他。”

禾望着宏,一时感触,竟不知如何开口,待回过神来,欲向宏谢恩,却被宏制止。

宏拉禾行至案前,挥笔写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第二十四回 君王心(一)

两日来,元澄坐立难安。虽说是奉旨行事,引冯熙面圣,却不料窥知冯妙莲之真实死因。元澄一向对元宏忠心不二,可此番却关系圣上颜面,若不说,将来一旦事破,便是欺君之罪;若说明,便是令圣上难堪。正在元澄左右为难之际,内侍监却来人宣他入宫。

御书房内,元宏与元澄对坐。

元宏示意三宝与众侍退去,边亲自以小炉烹茶,边对元澄道:“朕瞧皇叔之神情,似有心事?”

元澄心内一惊,嘴上却道:“臣这几日头疼之症犯了,劳陛下挂心。”

元宏沏了一盏茶递于元澄,道:“哦?宣太医瞧了吗?”

元澄摇了摇头,道:“臣此为旧疾,歇几日便无妨。”

元宏点点头,道:“皇叔要好生将养,切不可大意。”

呷口茶,将案上册子递于元澄,道:“昨日朕许了太师,以冯氏之女为太子嫡妻,今日一早太师便送来了冯诞之女生辰八字,他这是恐朕生变啊。”

元澄接过册子,细细看过,道:“如今太皇太后已薨世,皇后虽正位中宫,然陛下迟迟未将太子养于其膝下,亦难怪太师心中不安。”

元宏肃色道:“皇后虽未失德,却生性善妒。朕迟迟未绝,便是因那前朝贾氏南风,此为前车之鉴啊。”

元澄沉默了,他知道为君者,必当为社稷计长远,太子年幼,易受身边人影响,此系皇帝忧心之所在。

片刻,元澄道:“陛下虽欲以冯氏之女为太子嫡妻,然冯诞之女将过垂髫之年,陛下可先行将其着人调教,待至及笄之年再行嫁娶之礼。”

元宏点点头,道:“知朕者,皇叔也。”

略略停顿,接着道:“如此,便将此女交与宝儿调教吧。宝儿既以太师长女之身入宫,那便是此女之姑母,且宝儿生性良善,秀外慧中,自是不二之选。”

元澄不置可否,顿了顿,问道:“那陛下意欲将太子作何打算?”

元宏舀了一勺水添于茶釜之中,道:“便将太子交予李贵嫔抚养吧,一来朝中之势不可以一族为大,二来陇西公对朕亦如皇叔般忠诚,李贵嫔又颇识大体,皇叔以为如何?”

只一弹指的沉默,元澄便道:“恕臣斗胆,臣知陛下所虑皆为江山社稷,然臣以为,如此一来后宫之中必起波澜。”

元宏望着元澄道:“依皇叔之见,该当如何?”

元澄摇头道:“臣愚钝,现下亦无良策。”

元宏闻言沉默不语,只不停地把玩茶盏。

足足半盏茶功夫,元宏方开口道:“当年汉家武帝杀钩弋夫人,便是防主少母壮,外戚专权。本朝开国便定下‘子贵母死’亦是为防此患。然生母薨世,嫡母或养母便有了约束帝王的权利,亦可操控朝廷干预政事。”

叹了口气,他接着道:“朕不可擅改祖制,才欲以平衡朝中势力为彼此制衡之良策。方才皇叔之言,令朕如醍醐灌顶,也罢,朕便为子恂先觅得左右襦子,成了婚,便无需再养于她们膝下。”

放下手中茶盏,望着元澄道:“子恂既是太子亦是朕之长子,其母已薨,朕便更要为他计长远。朕既行汉革,那左右襦子便劳烦皇叔自汉家世族里选吧。”

元澄心中感念皇帝信任之情,却又不得道明冯妙莲死因之真相,垂头道:“陛下将臣视作腹心之臣,臣自当誓死效忠,定为太子择得良人佳偶。”

君臣多年相伴,早已心内默契,此刻见元澄这般神情,元宏心中便猜得几分,知他定是有事瞒着自己。元宏见元澄不愿道破,必是难以启齿之事,亦不愿为难于他,便佯装未觉。

待元澄告退之时,元宏忽的笑着道:“初一为元日,朕欲晓谕后宫,册封宝儿为左昭仪,待到二月十五,再行册封之礼。”

第二十五回 君王心(二)

除夕之夜皇帝需与皇后一同守岁,元宏便按以往惯例,除夕夜留宿在了皇后寝宫。

邺城行宫为曹魏故宫,虽比不得洛阳宫,却亦是宫室林立,规模庞大。

夜宴已毕,禾却毫无睡意,便由汪氏与吉祥相伴,漫步于宫城之中。

吉祥对禾道:“小娘子,方才宴席之上众人瞧您的眼神,连我这等愚笨的,亦知她们满眼妒意。”

禾淡淡一笑,道:“后宫人众,陛下却只有一个,如今陛下只将我留于他宫中,自是不会讨喜于人。”

吉祥接口道:“陛下让您以冯氏长女之身入宫,然皇后对您未有显亲近之意,倒是那位李夫人,为人甚是和蔼。”

禾紧了紧狐领,道:“后宫之内皆是陪伴了陛下经年的姊妹,便是她们稍有微词,亦在情理之间,往后我等只需谨言慎行,与她们相安无事便好。”

汪氏与吉祥皆点头称是。

三人边走边说,忽见远处有一瘦小的身影掠过。

吉祥举起手中灯笼,问道:“谁?”

那身影并未停下,反而跑了起来,吉祥喊道:“你若再跑,我便喊羽林卫了。”

那身影停了下来,弱弱道:“是我,子恪。”

三人疾步近前,一看果然是二皇子元恪,因方才宴席之上见过,都彼此认得。

元恪向禾做了个揖,却并不出声。

禾微笑道:“子恪,外面冷,时候亦不早了,你怎得不回你母亲宫里?”

元恪抬头看了一眼三人,却又将头垂下,仍是不答话。

禾见他如此,心中虽有所疑,却因并不熟络,亦不便多问。

禾去下颈上的狐领,递于元恪,道:“冬夜寒凉,你将此围上,免得受了寒气。”

言罢,便欲带汪氏与吉祥离开。

“您是我阿耶最喜欢的人吗?”元恪突然开口道。

禾止住了脚步,转身望着元恪。

元恪走近前,对禾道:“宫里的人都这么讲。”

见禾仍是不语,他接着道:“您能帮我求求阿耶,让阿耶去看看高嫔吗?”

元恪望着禾,眼神中充满了期盼。禾将元恪手中的狐领接过,替他围好,柔声道:“你阿耶是天子,勤于政务,现下他封了玺,许过几日便会去看你们母子。”

元恪摇了摇头,道:“阿耶至邺城已二十多日,却从未召见过我们。”

禾心中暗自叹口气,依然柔声对元恪道:“这次一定会的。”

摸了摸元恪的头,问道:“这么晚了,你怎的独自在此?”

元恪犹豫道:“您是皇后的阿姊,我不能说。”

禾淡淡一笑,道:“你若不愿讲,我亦不再问。天冷,快早些回去吧,以免高嫔惦记。”

不料元恪摇摇头,弱弱道:“我不能回去,回去了,高嫔就要受罚了。”

禾一怔,疑道:“高嫔知你在此?”

元恪点了点头,却不出声。

禾与汪氏对视一眼,但见汪氏轻轻摇头,心知事关皇后,汪氏不愿自己参涉其中。

禾取过吉祥手中灯笼,将它置于一旁石条之上,对元恪道:“此处僻静,有点光也好于你壮胆。便是羽林卫巡视,亦可知是二皇子在此。”

言罢,轻抚元恪脸颊,便与汪氏、吉祥一道离去。

回至寝宫,汪氏边替禾更衣边道:“这子恪年纪虽小,却懂事的紧。”

禾轻叹:“生在帝王家,便要早早经事,着实不易。”

吉祥接口道:“二皇子似代母受罚,这大年节的,不知所为何事?”

汪氏将禾的衣裙递于吉祥,正色道:“不知道的事莫要乱猜,咱们小娘子初入后宫,切切要谨慎着。”

吉祥连连点头,急声应是。

元日卯初三刻,禾方洗漱完毕,便有内侍来报,大监于门外求见。

禾与吉祥一同出了内殿,只见三宝笑盈盈迎上来道:“奴给左昭仪道喜,愿昭仪与陛下和合如意。”

禾虽知宏欲行加封,却未料如此之快,竟一时恍惚,去年此时种种皆浮现于脑海。

三宝见禾不语,便轻唤一声:“昭仪。”

待禾缓过了神,又接着道:“陛下已着少府卿筹备册封事宜,定在了二月十五。”

禾重复道:“二月十五?”

三宝笑着回道:“是二月十五,陛下说那是与昭仪初遇的日子,永不能忘。”

禾心内动情,却知元日不可落泪,便强忍泪水,道:“妾谢陛下恩典,亦谢大监告知。”

三宝向禾行了礼,道:“现下陛下于正殿接受宗亲元日朝贺,奴要回去伺候着。待您用罢膳,需于卯正四刻至宣德殿,辰初随皇后与众人向陛下贺岁。”

禾向三宝点头示意,三宝复又交代了贺岁事宜,行罢礼,方才离去。

宣德殿内,元宏着通天冠服背北而坐。皇后冯氏领皇太子元恂立于大殿之中,冯氏身后依次为三夫人、九嫔、诸世妇,元恂身后则是诸皇子与公主。

元宏俯视众人,却见禾站在了三夫人之后,略略皱眉道:“三宝,朕着你晓谕后宫,晋冯夫人为昭仪,怎得此刻仍列于其他夫人身后。”

三宝急忙跪地道:“是奴未及通报各宫,奴有罪。”

元宏摆了摆手,道:“罢了,吉时已到,行礼吧。”

三宝忙起身,行前半步,高声道:“众人跪!”

一众人等皆俯身叩首,齐道:“愿大魏民安乐业,愿陛下吉祥安泰!”

元宏示意众人起身,道:“愿我大魏万民安泰,丰年为瑞!”

众人皆再跪,附和道:“丰年为瑞!”

三宝宣:“礼成!”众人纷纷起身,至两旁而立。

元宏望了一眼众人,朗声道:“旧年秋日朕迁都于河洛,异鲜卑姓氏,行汉化之革,皆是为我大魏江山永固,基业长存。如今汝等随朕暂迁邺城,虽为行宫,亦不逊色于平城旧都。朕愿汝等可安心于此,习汉文,讲汉话,着汉服,以助朕力推汉革。”

待众人齐声应是,元宏又道:“元日为一年之始,当万象更新。今贵夫人冯氏,明善慧兰,柔嘉顺则,自今日始,晋其为朕之左昭仪,下月十五行册封之礼。”

话音一落,举座私语。

虽冯氏出宫已七年,宫里几乎无人识得,然众人观皇后之举动,心内皆疑窦丛生。众人皆不曾料到,皇帝竟然如此之快将她晋为仅次于皇后的左昭仪。

元宏起身离座,行至禾身旁,伸一手于禾。禾抬眼望着宏,但见他亦眼神坚定地望着自己,便含笑伸手予宏。

宏轻托禾的手,行至皇后冯氏身旁,道:“皇后,左昭仪是你亲阿姊,如今她养病归来,你要好生照应。”

虽语气平平,却刻意加重了“亲阿姊”三字,冯氏心知皇帝是在提醒自己,心内一凛,却面上含笑道:“妾自当如从前般待左昭仪。”

元宏示意禾列于冯氏身后,复又回至御座,对众人道:“朕意在一统,势必征战于外,这后宫即是朕心安养息之所在,朕只愿汝等各自安好,令其和睦清净,便是不负于朕。”

众人急忙下跪道:“妾等(儿等)定不负陛下所嘱!”

元宏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对禾道:“如今你已晋昭仪,自当择一宫为主。待巳时拜完神佛,便让三宝将宫图于你挑选。”

第二十六回 昭仪封(一)

待元日一切事宜行妥,已是戊正之时。

皇后冯氏一入寝宫,便愤恨到:“陛下定是被这个再醮女迷了心窍,怎会如此抬举此女!”

乳母萧氏听冯氏如此讲话,急忙屏退了众侍婢,开口道:“皇后,您切莫动气。虽说陛下如今是晋了此女为左昭仪,可您想,此女是谁?她是咱冯氏的女儿,您的阿姊啊。”

冯氏怒道:“陛下拿住父亲短处,强行以桃代李,否则此等狐媚之女,怎配得上做我阿姊!”

萧氏接过婵梅端来的一盏茶,递于冯氏,见她不接,便置于身旁几案之上,又劝道:“太师嘱奴入宫伺候皇后,亦是知道皇后自小与奴长大,自是与奴亲近。”

顿了顿,见冯氏并未出声,接着道:“皇后您细想,此女是高庸府上旧妇,陛下纵是再宠爱于她,亦不能将她示于朝堂。陛下令她以您阿姊之身入宫,虽说宫内多了个碍眼之人,可她却改不了是冯氏之女的身份。如此,皇后于后宫之中形同多了左膀右臂,而太师于朝中亦如虎添翼。”

冯氏冷哼一声,道:“吾算是听明白了,连你都是受命于父亲!父亲心中只有冯氏一族,吾这个女儿幸福与否,他却全然不顾!”

萧氏闻言,急忙伏地道:“奴服侍皇后二十三年,说句大不敬的话,奴早已视皇后如同己出。方才奴所言,皆是为了皇后与冯氏一族之长远,奴对皇后,誓无二心。”

冯氏见萧氏如此,心内亦渐渐平复下来,抬抬手,示意萧氏起身。

萧氏谢了恩,却依然跪地,道:“皇后,您是后宫之主,陛下嫡妻,那左昭仪如何受宠,亦不过是个妾。您的威仪,岂是她能企及。”

冯氏虽骄纵,对萧氏却是极为亲近,方才气恼于她,现下冷静下来亦自觉后悔,便亲手将她扶起,道:“罢了,吾知你是为吾与冯氏一族思虑,又岂能怪你。”

萧氏起身,道:“如今您当与左昭仪联手,将太子养于您膝下,方是当务之急。”

窗外寒风凌凌,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环丹托着牡丹纹手炉呈于贵嫔夫人李氏,却不料李氏一把将其打翻,嘶吼道:“陛下为何如此待吾?为何?”

环丹急忙以茶水浇灭倒地之炭火,便跪至李氏身旁,怯怯道:“夫人,您纵是有气,打奴骂奴皆可,这大冷的天,切莫凉着自己。”

李氏抓起案几上的茶碗,便又丢了出去,愤愤道:“六年来,吾对陛下克恭克顺,对妃嫔情礼兼到。吾盼啊,等啊,以为陛下会将吾晋位昭仪。不曾想,吾在陛下心中竟不及一个出宫多年的旧妇。”

言语间,泪水已夺眶而出。忽的,李氏起身至绣桌前,拿起剪子将绣了一半的云龙纹锦带剪成两段。

环丹大吃一惊,急急道:“这锦带是您以重金购来的蜀江锦,一针一线亲自绣了两个月,眼看着就成了,便可呈于陛下系于腰间,夫人您这是何苦!”

李氏失声痛哭道:“陛下,吾待他千般万般好,又有何用!”边哭边狠劲用剪子将丝线剪去。

环丹亦是自幼伴李氏长大,对其心性了解十分,李氏向来沉稳持重,喜怒并不行于色,今日见她这般模样,亦不敢再劝。

一盏茶功夫,李氏断断续续止住哭声,起身行至镜前,对环丹道:“以梅花入水,吾要沐浴安寝。”

环丹应着,正欲离去,李氏又道:“让侍婢们明晨采撷一篮梅花,送去陛下寝宫于左昭仪。”

环丹心内觉奇,却不敢多问,连连应声,退了出去。

寒风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宫舍之上披上了银装。

皇帝寝宫内,元宏半歪在榻上,静静听禾抚琴。“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禾边抚琴边唱,宏听得如痴如醉。

待禾止了琴声,缓步行至宏的身边。宏亦直起身,伸手相迎。

三宝端了一壶温酒入内,道:“陛下,太医令嘱咐奴,您白日里饮了屠苏酒,夜里若再饮,只能将酒温了方可。”

元宏点点头,示意三宝将酒置于案几之上,道:“你去将宫图取来,让昭仪择一心仪宫室。”

三宝正欲离去,却听禾道:“大监留步。妾敢问大监,这宫室居所,可有何讲究?”

三宝向帝妃二人行了礼,方答道:“回昭仪,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其他各宫皆由一夫人二嫔相处而居。李夫人与小郑嫔及卢嫔居于一宫;罗夫人与大崔嫔及王嫔居于一宫;袁夫人与赵嫔及大郑嫔居于一宫。其余各宫皆由二嫔与三世妇而居。”

禾轻轻点了点头,心内似在思量。

元宏递了一杯酒于禾,柔声道:“天寒,饮杯温酒。”

待禾接过耳杯,元宏转头对三宝道:“昭仪喜静,毋需安置她人于昭仪宫中。”

三宝急忙应是,不料禾却开口道:“妾感念元郎体恤之情!妾初入后宫,多个姊妹陪伴,亦是件好事。”

顿了顿,又道:“前几日,妾在园中偶遇二皇子,长得机灵可爱,甚是讨喜,若是元郎应允,妾愿与他母子一宫而居。”

元宏呷了口酒,点点头,道:“子恪生母高嫔,虽生于高句丽,然自幼受习汉家文化,亦是个知书达理,心性良善之人。她若与你居于一宫,倒是可靠。只是,如今她有孕在身,膝下还有子恪、子怀与瑛儿。小儿喜闹,朕恐他们扰了你的清净。”

禾微微一笑,道:“妾自小身边只有吉祥陪伴,只觉孤独。若得高嫔母子相伴,妾自是欢喜。”

元宏见禾主意已定,便点了点头,问三宝道:“现下高嫔母子居于何处,又与何人同住?”

三宝心内一怔,回道:“陛下,高嫔住在倚德苑,只她母子独居于该处。”

“嗯?”元宏略略皱眉,道:“那是何处,怎得朕却不知?”

三宝只做一个弹指间停顿,便回道:“于宫城西南处,陛下您回邺城行宫时日不久,日日忙于政务,又因此处离您寝宫颇远,故您不知此处,亦未曾踏足。”

元宏若有所思道:“朕着实忽略了他们母子,倒是有许久未曾独自见过他们了。”

稍停,对禾道:“宝儿,你择一处宽敞的宫室,如此,他们母子既是略吵些,亦不致令你受扰。”

禾微笑道:“元郎对妾讲过,阖宫众人皆只暂居邺城,待至谷雨,元郎便带吾等回洛阳。既如此,妾便搬去倚德苑,又何必令他们母子麻烦。”

元宏虽心有不舍,却又为禾之善解人意所感动,便开口对三宝道:“昭仪下月十五行册封礼后便搬去倚德苑,此间你令殿中监着人将其修缮装饰。”

禾本欲劝阻,却又不愿扫了皇帝的兴致,便思忖着日后私下里再行交代三宝,便只微笑不语。

待三宝退去,帝妃二人便以诗行令,饮温酒道情话,***愉。

第二十七回 昭仪封(二)

是日晨起,宫城里已粉妆玉砌,皓然一色。

因年下里封了玺,元宏至辰初方才起身,却发现禾已不在身旁。

三宝领众侍入内伺候洗漱,元宏便问道:“昭仪何在?”

三宝抿嘴一笑,道:“昭仪就在宫苑里,与吉祥一同嬉雪呢。”

元宏心中一乐,便行至窗边,推窗可见不远处二人正在你追我赶,掷雪玩耍。

元宏顿时起了童心,对三宝道:“快于朕更衣,朕亦同去与她们嬉戏。”

元宏只让三宝随侍在侧,悄悄行至二人不远处,便于地上捧起一捧雪,揉至小球,轻轻掷于禾。

待禾转身见是宏与三宝,便以雪球回掷于他二人。

四人你追我逐,玩得不亦乐乎,待到内侍来报,长公主们回宫的时辰将至,四人方意犹未尽的回了寝宫。

初二日为民间妇人回母家的日子,便是帝王之家亦不例外。

今岁因在邺城行宫,元宏便令那些年迈的宗室公主们可留在平城,只本支嫁为人妇的几位长公主携驸马们入宫贺岁。

宫宴将男宾与女眷分设两处。皇帝与众驸马都尉于宣德殿内饮宴,而皇后则将长公主之宴设在了承明殿。

承明殿内长鹤宫灯立于主座四角,白玉熏炉里点起了宫香,青烟缭绕。每张长桌之上皆摆以插了红梅的白玉花瓶,一切器具亦以白玉为材。

后宫世妇以上阶品之妃嫔皆同至承明殿。

待众人向皇后冯氏行罢礼,分别坐于冯氏两侧。

左侧依次为常山公主元锦、乐浪公主元铮、彭城公主元钰、乐安公主元镘以及还未嫁的高平公主元镟,右侧依次为禾、贵嫔夫人李氏、罗夫人、袁夫人,其余各嫔、世妇,皆坐于诸人身后。

冯氏举杯对众人道:“瑞雪丰年,是为吉兆,恰逢诸位公主回宫,吾便代陛下敬此酒,愿诸公主新年勝意,诸事顺遂。”

众人齐声道:“愿陛下圣体永安,愿皇后长乐未央!”言罢,众人皆饮尽杯中之酒。

常山公主放下手中耳杯,微笑道:“听闻冯夫人病愈回宫,怎得不见她?”

冯氏斜眼瞧禾,淡淡道:“昨日陛下已宣诏,晋冯夫人为昭仪。现下公主正面的便是冯昭仪。”

彭城公主元钰接过话道:“不过七年未见,昭仪变化着实惊人。”

众人本就疑心禾之真实身份,此刻听元钰如此言,各个心内窃窃,齐齐将目光投向了禾。

“人之容颜易改,六妹如今亦愈发动人,怕是昭仪也认不得你了。”不知何时,圣驾已至。

众人急忙忙起身行礼,元宏示意众人起身,便大步行至主座。

待元宏坐定,元钰娇笑道:“皇兄每每见吾,总要调笑于吾。”

元宏与元钰本为一母同胞,情份自与他人不同,平日里元宏对其亦是宠爱十分。

元钰端起耳杯,行至元宏面前,道:“皇兄册了昭仪,却未告知吾等,吾要罚皇兄一杯。”

元宏哈哈大笑,道:“如此,朕便满饮此杯!”言罢,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

元钰向元宏屈膝行了礼,复又行至禾面前,定睛望着禾,道:“我鲜卑女子饮酒,原可以海碗盛之,你既做了我大魏的昭仪,便当满饮此杯。。”

元宏曾对禾提起过此胞妹,禾知元钰心性大马金刀,此刻见她如此举动,便微笑道:“妾虽不胜酒力,却不可拂了公主美意。”于是举杯将之饮下。

元钰目不转睛地看着禾,道:“这些年不见,昭仪愈发的明艳动人,仿似九天仙女一般,亦难怪皇兄心心念念要接你回宫。”

禾稍显害羞,微微面热,道:“公主丽质天成,岂是吾等能及。”

元钰素来不受宫规束缚,英气洒脱,如男儿般豪爽,听禾如此言,她哈哈大笑,心内倒对禾生了些许喜爱。

后宫众人皆知皇帝宠爱元钰,此刻见她与禾颇显投缘,人人心中不免酸涩。

冯氏心内忿忿,却因圣驾在侧,只得强压心火,道:“公主今日回宫是为陛下贺岁,怎得独与昭仪饮酒。”

元钰并不答话,只伸手接过侍婢手中之壶,将自己杯中斟满,方对冯氏道:“吾敬皇后,愿皇后千秋万岁,福乐永享。”

冯氏心知元钰此虽敷衍之词,却不得不敬自己这个皇后,不免气消大半,于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待冯氏饮罢,乐浪公主元铮起身道:“元日降雪,是为大吉之兆,天佑我大魏,新年胜旧年!”

言罢,元铮嘴角藏笑望了一眼贵嫔夫人李氏,端起一杯酒,行至殿中。

元铮道:“殿外皑皑白雪,殿内衬以红梅,着实应景。这宫中一碗一箸,一花一木,瞧得出皆是用心陈设,便是这殿中所熏之香,亦是吾等姊妹出宫前最爱之犀桂香。”

言语间,边举酒杯,边道:“吾饮了此杯酒,代众姊妹谢皇兄厚爱。”

听元铮一番言语,元宏方注意到殿中之陈设,不禁连连点头,赞道:“果然有心之人。”遂又询冯氏道:“可是皇后之意?”

冯氏心内一紧,含糊道:“行辕之内,妾皆着中尚署众人细心装点,务令陛下与公主们赏心悦目。”

话音刚落,只见贵夫人李氏起身,含笑道:“回陛下、皇后,妾晨起着宫婢们采撷红梅,见瑞雪纷飞,想起公主们亦是喜爱红梅,便着人送些至殿上。”

抬头望了一眼冯氏,又接着道:“妾思忖着红花衬白玉,便着内侍们将花瓶、碗箸一并换下。今日本就是为公主们设的回宫之宴,妾便自作主张,燃了公主们喜爱的犀桂香。妾未及时回禀皇后,是妾之过。”

冯氏正欲开口,便听元宏点头道:“夫人心细如发,且研精覃思,何错之有?”

听皇帝如此夸赞,李氏心内暗喜,却不动声色道:“后宫诸事皆需皇后劳心费力,妾无能,亦只于些许琐碎之事帮衬一二。”

冯氏嘴角似讥似笑道:“后宫之事虽繁,这些年妾却将之料理有序。李夫人现下该安心照顾郑嫔,其余琐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元宏看了一眼李氏,心内觉其颇识大体,反到冯氏更显其心胸之狭,于是道:“过了谷雨,阖宫众人便要启程去往洛阳,加之罗夫人与郑嫔、高嫔皆生产在即,皇后必是要应接不暇。”

转头又看了一眼禾,接着道:“昭仪回宫不久,宫内人事皆未详熟。如此,李夫人可暂行辅佐皇后,协理内宫。”

冯氏此刻怒气填胸,面如土色。

李氏看了一眼冯氏,含笑道:“妾谢陛下信任之情,定当不负陛下所托。”

第二十八回 昭仪封(三)

看似寻常的一场宴席,却让李氏分走了半成权利,冯氏尤自恨恨。

寝殿之内,冯氏只留下萧氏与婵梅。

婵梅虽为婢女,却因伴冯氏长大,自是事无巨细,皆参与其中。

只听婵梅先开了口:“李夫人真是处心积虑,事事皆欲与皇后争高低。此番她借乐浪公主之口,引陛下注意,便是存心所为。”

冯氏气恨恨道:“她自恃有李冲于前朝为其撑腰,便想与吾争高低,简直痴人说梦。”

萧氏皱了皱眉,道:“皇后,李氏素来有手段,如今陛下又予了她协理之权,她便更可收拢人心,您切不可再任其坐大啊。”

冯氏没好气道:“尔等所言,吾怎不知。只是那贱妇,竟能令元铮为其开口,吾倒是始料未及。”

萧氏长叹一声,道:“皇后忘了,三年前卢嫔刚被先太皇太后选入内宫,奴曾对皇后言道,此乃范阳卢氏之女,乐浪公主驸马都尉便是卢嫔堂兄,皇后该将其收为己用。可皇后您言其长相狐媚,不愿其出入您寝宫。”

顿了顿,接着道:“如今卢嫔与李夫人居于一宫,公主为李夫人开口,那自在情理之中。”

冯氏依然不屑道:“吾是太皇太后钦定的皇后,何需拉拢这些婢妾。”

萧氏暗叹一声,继而劝道:“皇后您是国母,自是不需委曲求全。只是现下里,您手中有颗现成棋子,为何不加利用?”

冯氏一怔,忽然明了:“你是要吾与那再醮之女联手…”

萧氏点了点头,道:“她无论存何心思,却改不了是您阿姊之身。她若想于宫中立足,必不会本末倒置,只要您不拒其千里,依奴浅见,定可令其为您所用。”

冯氏不置可否,,却不再出声。

萧氏见冯氏这般神情,便知其已为所动,心内亦舒了口气。

待禾回到宫中,侍婢便道李夫人着人送来了红梅。

吉祥边替禾更衣,边道:“李夫人真是个有心之人,较之皇后,更显其亲和。”

汪氏于一旁端了茶盏于禾,道:“皇后虽傲慢无礼,然昭仪现下已为其阿姊,于他人眼中,皇后与昭仪必是同气连枝,便是昭仪有心避事,亦不能全然无关。”

禾听其所言,低头略略思忖,道:“陛下本为护吾,方令吾以冯女之身示人。这宫中生活比不得寻常百姓之家,如今吾能做的,便是自扫门前之雪,不多言妄议。”

汪氏点点头,道:“昭仪生性良善,虽有陛下庇护,于这深宫之中,还当多分小心。”

禾浅浅一笑,拉着汪氏的手,道:“好汪嫂,有陛下同你与吉祥于吾身旁,吾便是极安心的。”

三人正说着话,内侍来报,高嫔携二皇子、五皇子与长乐公主求见。

禾自入邺城行宫,亦只见过三次高嫔,且皆于大宴之上,二人并无交往。昨日虽说提出与她同居一宫,亦只因除夕之夜遇见子恪,心生怜爱。此时知她前来,心下觉奇,便急忙迎了出来。

待禾与汪氏、吉祥行至外殿,便见其母子四人已站在殿中相候。

见禾到来,高氏忙拉了拉元恪、元怀与元瑛衣角,欲向禾行跪拜之礼。

禾忙上前扶起高氏,微笑道:“高嫔有孕在身,且于寝宫之内,毋需行此大礼。”

高氏屈膝行了常礼,垂首道:“谢昭仪体恤之情,妾惶恐。”

禾看着眼前这个举止斯文的妇人,柔声道:“吾等皆为陛下内眷,何来惶恐之说。”

转头对吉祥道:“你去拿些点心于二皇子、五皇子与公主。”

禾示意高氏入座,待宫婢端了茶盏奉于二人,高氏便开口道:“午宴后大监去知会妾,道昭仪不日将搬至倚德苑,并将昭仪体恤之情皆道与妾知。”

抬头望了一眼禾,高氏继续道:“昭仪圣宠正隆,位分仅于皇后之下。妾母子卑微,岂敢攀附昭仪。”

禾听高氏如此言,心内不禁唏嘘。

见禾不语,高氏淡淡道:“妾并非拒昭仪于千里,只是倚德苑狭小偏僻,妾恐委屈了昭仪。”

禾听她此番言语,便知高氏定是心有顾虑,于是微微一笑道:“吾入内宫,本只为相伴陛下,如今位至昭仪,亦非吾心所求。”

禾轻轻摸了摸身边元恪的头,接着道:“那日于园中偶遇子恪,许是与他有缘,吾便心生喜爱,因而未与高嫔相商,便自行定下宫室,是吾唐突了。”

高氏听禾说得诚挚,心内颇是动情。可如今禾圣眷正隆,自是招她人妒忌,若与她居于一宫,又恐自己卷入纷争。

吉祥端了点心入得内来。禾拿起三块酥糕分别递于元恪兄妹,柔声道:“此为洛阳小食,吾亲手所作,尝尝可还食得惯。”

兄妹三人望着高氏,见她点头,方欢喜的接过酥糕。

禾见他们如此懂事,夸赞道:“二皇子、五皇子与公主懂礼识节,高嫔好福气。”

高氏见禾如此亲和,心内不免感激,于是对禾道:“妾知昭仪心出怜爱,方屈驾与妾一宫而居。妾于深宫之内,既无家世倚仗,又无陛下恩宠,妾只求子恪、子怀与瑛儿平安长大,无灾无难。”

禾此刻方才明白,高氏所虑为何。

禾淡淡一笑,道:“吾与高嫔一样,亦无世家背景。幸得陛下垂怜,方有今日一席之位。妾无意与人争抢,更不求权利富贵,吾心所愿,便是与陛下相伴到老。”

高氏心内一惊,虽说她心知眼前之人并非七年前出宫的冯氏,可皇帝言其是,又有谁人敢将此道破。不曾想,此刻左昭仪竟对自己坦诚相待,心内便多了分愧疚与自责,更对其心生好感。

正出着神,忽的被元瑛之声打断:“昭仪,以后瑛儿可以常常吃到您做的糕点吗?”

只听禾笑着道:“瑛儿若喜欢,吾便时常做于你吃。”

高嫔回过神,急急道:“瑛儿,不得放肆,怎可让昭仪费心费力。”

禾望着高氏,道:“吾知你素来不理是非,亦不愿强你所难。闲暇之时,你只管带了孩子们来这里,吾乐意为他们做些点心。”

高氏闻言,百感交集,忽的起身,伏地叩首,道:“蒙昭仪不弃,妾恭迎昭仪。”

第二十九回 昭仪封(四)

转眼已至二月,宫城里已可见迎春花开。

左昭仪册封大典在即,虽在禾的请求之下一切仪式、仪仗从简,然余下事宜皇帝便力求尽善尽美。

三宝身为内侍监总领,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铜雀台上,元宏拉着禾的手俯瞰脚下的邺城。远处漳水长流,隐约可见山间地头次第而开的迎春花。

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舒心的笑容。

元宏望着眼前之景,感叹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眼前虽为迎春,朕却独爱其不畏春寒,于人示春之品格。”

禾转头看着宏,微笑道:“妾亦觉得迎春虽不及牡丹娇美动人,却胜在质朴无华。乍暖还寒之时,其迎寒而开,待到山花烂漫之时,便隐入山野之间,着实与众不同。”

宏笑道:“便如朕的宝儿,亦是与众不同。”

禾脸颊绯红,娇笑道:“元郎总拿妾取笑,今日是迎春,明日莫不成了芙蓉?”

宏伸手刮了一下禾的鼻子,满眼爱意道:“山有榛,隰有苓。芙蓉出水,遇泥不染,朕的宝儿当得。”

稍作停顿,宏柔声道:“迎春亦是你我之吉祥花,以此花为媒,方有你我今日之琴瑟合鸣。”

禾亦满眼柔情地望着宏,心内如沐春风。

凤凰于蜚,和鸣锵锵。

二月十五日,寅正四刻,禾便起身,由十六名宫婢伺候洗漱,按品大妆。

宫室里,幔帐盘龙,锦帘飞凤。两匹青铜鹿马神兽立于外殿门侧,两只白玉香炉焚了合蕊香,青烟缭绕,一派祥瑞之景象。

待到辰正初刻,中书令廖争鸣与内侍监统领三宝前来宣诏。

宫内众人齐跪于禾身后。

廖争鸣于殿内背北而立,宣道:“夫人冯氏,相门积善,儒宗雅训,柔嘉顺则。明善慧兰,以著协德之美。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所司备礼册命,晋位昭仪。”

待宣完诏书,三宝近前,将印玺册书一并呈于禾,并欢喜道:“奴恭喜昭仪,您接了册宝便正位昭仪了。按例,您本该待巳初陛下退了朝,亲至宣德殿向陛下谢恩,巳正再至皇后宫中谢恩,如此方为礼成。然陛下体恤,着奴知会昭仪,免去一切礼节,待处理完政事,陛下便回宫与昭仪同庆。”

禾感念宏予了自己尊贵,又尽力呵护,心中自有一股暖流涌过。

三宝轻轻拍手,便有内侍捧着镶玳瑁乌漆盘入内。盘中以花椒垫底,上置一柄白玉如意。

三宝接过漆盘,对禾道:“陛下言,昭仪尚简,自不喜金银珠翠。花椒果实众多,寓意多子多福;和阗之玉,柔润细腻,一如昭仪品性,以此琢如意,祈愿昭仪事事如意。”

《诗经》有云:“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今日为册封之礼,宏赠禾花椒,那便是最真挚的情意。禾感动于宏的心思,幸福之情无以言表。

待送走三宝与廖争鸣,禾便着宫婢们将她身上朝冠朝服一并脱下。

禾换回日常的藕色襦裙,一头青丝上只插了一支翠色的发簪,清秀脱俗,宛如邻家碧玉。

禾行至琴案前,和琴而歌。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宝儿是要对朕报之以琼瑶吗?”宏一边大步入内,一边笑道。

禾起身,还未及行礼,便被宏一把拉入怀内。众侍见状,便悄悄退了下去。

禾羞涩道:“大监言陛下巳初方退朝,妾还未及更衣…”

宏温柔地凝视着禾,道:“朕便是喜欢你这般模样,清新脱俗,自与她人不同。”

禾轻轻将头靠在宏肩上,柔声道:“感念上苍,令妾此生得遇元郎…”

柔言软语,恩爱无间。

第三十回 妇人心(一)

是日晨起,待元宏上了朝,禾便嘱咐汪氏,令其领众婢收拾衣物迁去倚德苑,自己则携吉祥去了皇后寝宫。

皇后冯氏端坐于主位,待禾行罢礼,方冷冷道:“陛下免了昭仪一切礼节,吾岂敢再受昭仪之礼啊!”

禾心知皇后对自己并无好感,然其为陛下嫡妻,又为自己名义上的阿妹,需当与之和睦相处。

因冯氏并未示意禾入座,禾便站着回道:“妾蒙陛下、皇后眷顾,得以安居内宫,妾岂有不拜见皇后之理。”

冯氏听禾如此言,既不提皇帝恩宠,又不以昭仪自居,心内之气顺了些许。

指了指席塌,冯氏淡淡道:“坐下说话吧。”

禾谢过冯氏,便坐了下来。

冯氏呷了口茶,斜眼瞧禾,道:“陛下着三宝来对吾讲,你今日便要搬至倚德苑,与高嫔母子同住,往后倚德苑一应开支用度皆予以昭仪之制。”

禾起身行了个常礼,方道:“皇后主理内宫,理当请皇后示下,是妾思虑不周,皇后恕罪。”

冯氏冷哼一声,道:“昭仪有陛下眷顾,何需知会本宫。”

禾知皇后心有怨气,自己亦不便再接话,便不再出声。

见禾不语,冯氏接着道:“阖宫上下,唯高嫔当年与我阿姊相熟,你倒好,自己寻上门去!”

禾听冯氏如此言,知她定是恐自己身份被人识破,便微微一笑,道:“皇后照拂之情妾自感激。妾虽与高嫔不甚熟悉,然观其言行,倒像是个本份之人。”

顿了顿,禾继续道:“妾只愿在宫中安稳度日,别无他求。”

冯氏听罢,扬了扬嘴角,道:“吾是皇后,不与你折辩。吾只愿你此番话语是出自真心。”

禾浅浅一笑,道:“初衷不改。”

以冯氏之心性,本见不得其他女子为皇帝所爱,然其父已有言在先,令其必以全族利益为重,冯氏便是满腹怨气,亦不得不忍于心中。

冯氏思忖片刻,冷冷道:“你如今已是我冯氏之女,行事当以顾全冯氏本族为先。吾非小气之人,却容不得有人算计于吾。”

禾心内叹了口气,淡淡道:“妾不懂前朝之事,只知陛下愿后宫清净。妾自当禀礼守度,谨守本分。”

冯氏怔了一怔,挥挥手道:“吾乏了,你且退下。记得你今日所言,好自为之吧。”

禾晋封昭仪,不曾想第一个来道贺的竟是贵嫔夫人李氏。

禾刚进倚德苑,还未及更衣,便有内侍来报,李夫人到访。

但见李氏立于正厅之中,环丹则立于李氏身侧,其身后跟着一个手托朱漆盘的近身宫婢。

见禾入内,李氏笑盈盈近前欲行礼,便被禾制止了。

李氏望着禾,笑吟吟道:“妾本当昨日便来贺昭仪之喜,然陛下着令免去一切礼式,昭仪又居于陛下宫中,妾岂敢贸然前往。”

禾微笑道:“夫人有心了。”

李氏招了招手,身后那个宫婢便托盘近前。

待环丹上前揭去锦布,李氏道:“妾备了样薄礼,还望昭仪不弃。”

托盘之上放了一本略显残旧的琴谱。

李氏接过托盘,笑道:“妾知昭仪有陛下恩宠,自是不屑珠钗金银。妾听闻昭仪是爱琴之人,便思忖着,将此书赠于昭仪。”

言罢,便将琴谱呈于禾面前。

禾轻轻拿起盘中琴谱,但见是刘向之《琴说》,心内虽喜欢十分,却不愿无故受惠于人,便复置回盘中。

禾微微一笑,道:“此书珍贵,妾岂能受此大礼。”

李氏将书自盘中拿下,又将托盘递于环丹,便行前半步,拉过禾的手,将书塞于禾,方笑着道:“妾亦是爱琴之人,却苦于学艺不精。那日偶经陛下寝宫,闻得昭仪琴声,心内着实钦佩。所谓‘美玉赠佳人’,此书非昭仪,她人不可得。”

禾面露羞涩,道:“妾亦是闲来无事抚抚琴,夫人过誉了。”

李氏见禾反应淡淡,心里亦是有所准备,便笑了笑,道:“昭仪这是要拒妾于千里呢。”

只做一个弹指停顿,李氏接着道:“妾知昭仪系出名门,又是陛下心尖之人,吾本不敢高攀,却见昭仪温婉贤淑,是可亲可近之人,方起了相交之心…”

禾本纯良之人,听李氏如此言,心内亦是颇为动情。又思忖着,若不接此书,倒显自己小气。

禾点了点头,对李氏道:“吾等皆是陛下内眷,岂可提攀附二字。若夫人喜欢,可常常来倚德苑小叙。”

见李氏只含笑望着自己,禾接着道:“于爱琴之人,此书实为珍宝。夫人美意,吾自不敢拂,却之便为不恭了。”

言罢,便将手中之书递于吉祥。

见禾收下了琴书,李氏欢喜道:“昭仪所言极是,吾等姊妹是该时常走动才好。”

言语间,轻轻拉起禾的手,继续道:“虽说昭仪是皇后的阿姊,然皇后诸事繁多,难免有些许疏漏。如今陛下予了吾协理之责,日后倚德苑事无巨细,昭仪皆可遣吾来办。”

宫婢端茶入内,二人坐下,又闲话了些许家常,李氏方才离去。

李氏出了倚德苑,遣走了轿辇,只与环丹于园中步行。

环丹好奇道:“夫人最爱此《琴说》,怎舍得将它赠了昭仪?”

李氏咧了咧嘴,道:“今日吾来见她,只为探个究竟。陛下如今独宠其一人,待其事事上心,此种情意,其出宫多年陛下怎会不曾过问?且几次大宴之上,吾观皇后与其毫无亲近之感,若说她是七年前出宫的冯夫人,吾终是不信。”

环丹点了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奴虽眼拙,亦觉得昭仪虽为阿姊,却较之皇后更显年轻,倒像是皇后为昭仪的阿姊。”

李氏不禁一笑,道:“陛下言其是,谁人敢言非也。且不论其究竟为谁,吾只要她成为吾之棋子便可。”

话到这里,李氏冷笑一声,继续道:“皇后于宫中向来以威示人,吾今日以书赠她,便是要她知道吾是以惠示人,更要她感激吾对她的好。”

第三十一回 妇人心(二)

倚德苑正厅,元宏安坐于榻上,禾坐于其左侧,而高嫔则于二人下手而坐。

二皇子元恪立于厅中,朗朗上口:“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元宏笑眼盈盈,问元恪道:“恪儿,你可知诗中之意?”

元恪俯身行了个礼,答道:“回阿耶,此诗以树育人,教人做一名快乐的君子,用善心或善行去安抚与成就他人。”

元宏点点头,道:“恪儿,此诗本为先秦民间贺新婚之歌谣,后世之人却常常以此来喻君子品德。”

略略停顿,元宏接着道:“为君子者,当入世有为,待人以诚。”

招招手示意元恪近前,元宏继续道:“朕如你这个年纪,已经立身朝堂。吾鲜卑一族于马上得天下,阿耶望你学业武功皆不误,将来全心辅佐你皇兄,一如你皇叔与阿耶般。兄弟若齐心,其利可断金。”

元恪连连点头,他许久未曾与元宏如此亲近。

高嫔见父子二人如此,内心喜悦自是无以言表,更是对禾多了份感激。

禾望着这对父子,又看了一眼旁侧的高氏,见她以手捧腹,望着元恪,满眼慈母之喜悦满足,不禁心内羡慕。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内侍匆匆来报,夫人罗氏恐要生产。

元宏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朕记得太医言其清明之后方才生产,怎得提前了?”

内侍忙答道:“奴只听夫人宫婢来报,言夫人晨起便腹痛连连,现下已传了太医与侍医。”

元宏点了点头,转头对禾道:“宝儿,你可愿随朕同往?”

禾浅浅一笑,道:“便是陛下不言,妾亦是该同往的。”

望着帝妃二人携手同行,高氏心内不禁感叹,这世间男女之情,亦是前世注定,强求不得。

待帝妃到了罗氏寝宫,夫人李氏急忙迎了出来。

元宏入得外殿,便听内殿传来罗氏因疼痛而发出的尖叫之声,皱了皱眉,问道:“因何早产?”

李氏屈身行了个常礼,道:“旧年冬日里女侍医便言罗夫人似胎儿坐位有异,恐会早产。”

微微近前半步,李氏又殷勤道:“陛下勿虑,妾早早便备下了生产所需,只待今日。”

元宏微微点头,道:“夫人万事周到,朕心甚慰。”

正说着,皇后冯氏携夫人袁氏一同入内。二人见圣驾已至,急忙上前行礼。

元宏进门前已听三宝告知,内侍早早便去请了皇后,此刻方见冯氏前来,自是心生不悦。

冯氏见元宏一脸不悦,心知不妙,便急忙解释道:“陛下,妾…”

元宏心中不耐烦,打断冯氏的话,冷冷道:“你身为后宫之主,却全无半点对妃嫔与皇嗣之关心,你毋需于朕解释。”

冯氏面如土色,虽不敢再出声,却斜眼瞧袁氏,以眼神示意其开口。

袁氏向来为冯氏马首是瞻,此刻见皇帝迁怒,又见冯氏示意,当下伏跪在地,道:“陛下恕罪,皇后并非有意来迟,全因晨起愉儿想念皇后,妾便带他去了皇后宫里。”

见皇帝并不出声,又继续道:“愉儿一时贪玩,竟缠着皇后不肯离开。皇后柔善,待皇子们亦是极亲近的,不忍愉儿哭闹,故而来迟。”

元宏心知袁氏为冯氏开脱,沉下脸道:“皇后是诸子嫡母,便该一视同仁,岂可厚此薄彼。”

冯氏心内吃紧,忙急急道:“妾当谨记于心,不负陛下所望。”

正在殿内气氛沉重之际,忽听一声婴儿哭声传来。只几个弹指间,便有宫婢来报:“奴为陛下贺喜,是位小皇子,母子俱安。”

元宏此时方转了脸色,露出一丝笑容。

片刻,女侍医便抱了已在襁褓内的婴儿自内殿出来,欢喜道:“陛下大喜!”

元宏起身上前,接过婴儿,细细打量,微笑道:“好,甚好!”

边说边抱着婴儿行至禾身旁,道:“昭仪你看,此子虽说并不足月,却是精神十分。”

禾望着襁褓内的婴儿,亦微笑道:“神情倒颇似陛下,极好。”

禾话音一落,夫人李氏急忙道:“陛下,妾贺陛下大喜,愿此子为引,令郑嫔与高嫔皆为陛下诞下皇子。”

元宏点了点头,满脸笑意。

禾轻抚婴儿脸庞,轻声道:“陛下该赐个名字于孩儿才好。”

宏笑道:“还是昭仪周全。”边说边抱着婴儿缓缓踱步,几个弹指后,元宏停下脚步,对众人道:“见此子,朕心怡悦。悦,乐也。且其与子怿为一母同胞。朕便以悦字为名,皇六子,是为元悦。”

皇后冯氏见皇帝只将婴儿示于禾看,倒将自己这个皇后置于一旁,心内便多了几分醋意,更不愿近前看望,亦无半句关切之言。

元宏将婴儿递于女侍医,转身瞧见冯氏一脸不悦,又见其对婴儿无半分喜爱之心,心中更是恼怒于她。

元宏不动声色对冯氏道:“朕见皇后气色不佳,你便回宫歇息去吧。”

不待冯氏答话,元宏转身便对李氏道:“罗夫人虽说母子平安,然子怿却为早产之子,你当细心照顾,令她们母子安康。”

照顾产后嫔妃本为皇后之责,此刻皇帝将此重任交予自己,李氏心内大喜,忙跪地道:“妾当不负陛下所托,必令罗夫人母子康健!”

第三十二回 妇人心(三)

皇后寝殿,碎瓷满地。

冯氏宣泄之后,软瘫于席塌之上。而夫人袁氏亦是一脸无奈的立于一旁。

因遣开了众内侍与宫婢,萧氏与婵梅便亲自收拾这满地狼藉。

虽说皇后冯氏平日里颇为跋扈,但对诸皇子、公主却亦算亲和。今日受了皇帝如此训责,心内自是委屈十分。

袁氏见她此刻稍显平静,便轻声道:“皇后您要保重身子,切莫让她人见了得意…”

冯氏不待她说完,便怒道:“今日吾颜面尽失,已然令她人瞧了笑话!陛下有失公允,岂是君王所为!”

听她此言,三人大惊。

萧氏急忙跪地道:“皇后,您虽说在自己寝宫,亦当防隔墙有耳啊!”

冯氏直起身,拢了拢头发,冷冷道:“陛下今日这般轻贱于吾,吾还有何可惧?”

袁氏上前边搀扶起萧氏,边道:“您是皇后,陛下嫡妻,既是陛下今日稍有苛责,亦会念夫妻之情,何来轻贱。”

冯氏幽幽的看了一眼袁氏,道:“夫妻之情?陛下眼里只有那个再醮之女,哪里还有吾这个皇后!”

袁氏闻言一怔,虽说之前因赵嫔侍婢窥得汪氏为高墉府上仆妇,她亦对禾之身份略知一二,然皇后未曾与自己道破,便佯作不知。此刻皇后口不择言,自己便不能再作不知。

袁氏略略近前,道:“虽说现下里陛下偏宠昭仪,亦不过是一时新鲜。她既为再醮之妇,又能翻起何风浪?”

冯氏微闭双目,却未搭理于她。

乳母萧氏见冯氏依然冥顽不灵,纠结在男女情爱之中,亦是一脸无奈。

略略思忖,萧氏方道:“皇后,昭仪固然得宠,可其现下是您阿姊,今日得利之人又非昭仪,您何需与她滞气?”

经萧氏如此一点,冯氏忽的睁开眼来,恨恨道:“李氏这个贱人,她自以为位居贵嫔夫人,如今又有协理之权,便可事事处处越疽代庖。说到底,她不过是陛下与吾的婢妾。”

袁氏与李氏同为三夫人之一,且位阶次于李氏,虽说嫡庶有分,然此刻皇后称李氏为婢妾,袁氏心内亦感不悦。

乳母萧氏心思缜密,虽袁氏不悦之情稍显即逝,却已被萧氏看在眼里。

萧氏知袁氏定是起了物伤其类之心,便赶忙接过话来,道:“皇后,太师着人带了话来,道下月十六陛下要为太子择左右孺子,望您定要尽心张罗,令陛下与太子称心。”

冯氏此时已缓了神情,微微正坐,道:“陛下虽许了父亲,将娷儿(冯诞之女)聘为太子妃,却迟迟未下诏书。如今忽的要为太子圆房,不知何故。”

袁氏闻言,心内暗暗思忖,亦是有了自己的盘算。

袁氏转了脸色,对冯氏殷勤道:“这左右孺子虽说现下位分不高,却是太子开房之人,日后与太子情份自是不同。”

冯氏斜眼看她,酸涩道:“此理吾怎不知!太子生母林嫔,便是陛下开房之人。再有那高嫔,当年先太皇太后言其‘德色婉艳’,亦作开房之人赐予陛下。虽说陛下并未专宠于高嫔,却是其生育皇嗣之数于后宫之中为最。”

袁氏听冯氏如此言,便接口道:“皇后您几次于高嫔示好,然其如榆木一棵,不知进退,拂了皇后之美意。若太子殿下择了此等孺子,便算不得佳偶良人。”

冯氏冷哼一声,道:“高氏是那不识抬举之人,吾如今不屑于她。”

听冯氏意欲言他,萧氏忙接口道:“太师言,任城王不日便会将列选名单呈于陛下。”

“哦?”冯氏与袁氏同声疑道。

冯氏面露不悦,冷冷道:“陛下这是早有筹谋,父亲何需令吾再做打算。”

萧氏却并不出声,只递了眼神于冯氏,示意将袁氏支走。主仆多年,冯氏当即会意,便对婵梅道:“吾乏了,将锦衾取来,吾在榻上歇会儿。”

婵梅应声便去了内殿。袁氏心知这是皇后下了逐客之令,便急忙起身告退离去。

袁氏前脚离开,冯氏便开口问萧氏道:“可是父亲有何话着你知会吾?”

萧氏点了点头,道:“太师言,此番左右襦子之选,定是陛下为防后宫争养太子,所出权衡之策。然太子嫡妻必为冯氏之女,皇后当力保左右孺子可为您所控。”

冯氏不耐烦道:“陛下既已着任城王督办此事,吾何来周旋之地。”

萧氏摇了摇头,道:“方才奴有心将此事漏于袁夫人知晓,便是令袁氏可做谋划。”

见冯氏满脸迷茫,萧氏解释道:“太师言,陛下因力行汉革,此番皆以汉家士族之女入选东宫。袁夫人虽非出自名门大族,然其阿姊嫁于鲁郡刘长文,育有一女,如今已至及笄之年。皇后您想,那袁夫人是个多智之人,又素来与您交好,她定会筹谋将刘女送入东宫。如此,岂不是皇后您多了可倚重之人。”

冯氏闻言,足足十个弹指后方开了口:“宫墙内外,还有父亲不去筹谋的吗…阿姆,吾究竟是父亲的女儿,还是其手中之棋子?”

萧氏心内一惊,摇头道:“太师待皇后那自是极上心的。然皇后您是冯氏嫡女,先太皇太后钦定的后宫之主,您的肩头自是要扛起冯氏兴衰之责。”

冯氏张了张口,本欲辩驳,却觉词穷,一时竟无以言对。

冯氏挥了挥手,示意萧氏退下。

这一刻,冯氏心内恨极了。她恨元宏,恨他辜负自己的一往情深;她恨父亲,恨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幸福;甚至,她还恨先太皇太后,为什么要将自己当作家族的工具。

冯氏扑倒在榻上,却欲哭无泪。她知道,这便是自己的人生,便是不甘,亦无法逃脱。

第三十三回 择孺子(一)

贵妇人李氏最喜合蕊之香,此刻,寝殿之内青烟缭绕,香气宜人。

李氏歪于榻上,临窗赏花,惬意十分。

环丹端了一壶梅花酒入得内来。见李氏心情甚好,环丹便将酒置于一旁案几之上,跪于李氏身侧,边替李氏揉腿,边道:“夫人果然料事如神,奴着实钦佩。”

李氏缓缓起身,端起一杯酒,小酌一口,方道:“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世间之事,你若不去计算,又怎能事随人愿!”

李氏抬了抬腿,环丹便知李氏示意其停手,便急忙起了身,又执壶为李氏斟了酒。

李氏正欲呷酒,便有近婢入内,对李氏道:“夫人,彩蓝求见。”

李氏嘴角藏笑,点了点头,那近婢出了内殿,复又引了名唤彩蓝的宫婢入内。

这彩蓝原是浣衣监一名小宫女,因不慎将内侍监送去之衣物洗破,便被罚跪于偏僻宫道之上。

恰李氏纸鸢断线,亲寻至此,见此女生的机敏伶俐,便将其带回自己宫中。

待阖宫自平城南迁,李氏借混乱之际,将其安插至皇后浣衣房内。因彩蓝入宫之时年纪尚幼,且一直劳作于浣衣监,故无人识得,如今却是起了大作用。

彩蓝向李氏行跪拜之礼,待环丹近前将其扶起,李氏笑盈盈开口道:“彩蓝,今日多亏你机灵,皇后才得以被陛下斥责,吾方能一谋而就。”

彩蓝忙道:“奴不过是按夫人所嘱行事,将皇后今日备选衣裙以芝兰香熏之,因芝兰之香与皇后所爱慧兰之香气味颇为相似,故不细细闻之,恐是难辨。”

李氏嘴角一扬,轻蔑道:“萧氏与吉祥随侍皇后多年,岂有不辨之理?皇后素来矫情,吾算定她必当重新更衣。每日备选只常服五套,朝服两套,便是她贵为皇后,亦无特列。待储衣库宫婢再将衣裙送于她更换,她岂有不迟之理。”

又酌了口酒,李氏接着道:“妃嫔产子,她是皇后,必不敢言是因更衣而误事。”

环丹忙附和道:“夫人心有韬略,奴着实佩服。”

李氏将手中之杯复置于案几之上,满脸关心之情,道:“可有何人疑心于你?”

但见彩蓝摇了摇头,答道:“奴将所余之香皆沉入园中湖底。纵是皇后疑心,亦是无凭无据。”

李氏点头道:“如此便好,吾不舍你有闪失。”

彩蓝听李氏如此言,心中甚是感动,忙道:“奴誓死为夫人所遣。”

李氏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环丹见状,近前对彩蓝道:“夫人知你素来衷心,自不会亏待你宫外家人。日后当避人耳目,切莫无诏前来。”

听环丹如此言,彩蓝环顾左右,见再无旁人,便轻声道:“奴此刻来是有紧要之事告于夫人知。”

李氏本欲遣走彩蓝,听她言罢,便微微起身,道:“哦?道于吾听听。”

彩蓝行前半步,道:“奴方才送皇后衣裙至寝殿门口,便被皇后近身之婢拦了下来,其接下衣物,便令奴速速离开。待奴出了内殿,不片刻,便见皇后平日里近身的几个婢女亦匆匆行了出来。奴心下觉奇,待她们尽数离去,奴便悄悄藏于窗外廊檐之下。”

彩蓝将声音压的更低,道:“奴听见萧乳母与皇后及袁夫人道陛下欲为太子择左右孺子…”于是将方才皇后三人之对话详详细细道于李氏知晓。

李氏闻言,心内一怔,却不动声色道:“你着实是个机灵孩子,吾未看错于你。你且回去,免他人生疑。”

待彩蓝离去,环丹小声询道:“夫人,此为接近太子之契机,切莫错失!”

李氏为自己斟满酒,一饮而尽,方开口道:“他冯氏一族口称忠良,却事事算计。父亲素来不与吾议论朝堂之事,只一味愚忠于陛下。如今先太皇太后余晖将尽,陛下亦不如从前般待其,吾便是要为李氏一族与他冯氏争一番高低。”

放下耳杯,李氏下得塌来,于殿内缓缓踱步。空气中弥漫的合蕊之香令她心内愉悦,只不多时,李氏便计上心来。

李氏对环丹道:“去将郑嫔请来。”

环丹会意,急忙出了内殿。

第三十四回 择孺子(二)

郑嫔之父为曹魏匠作大匠郑浑第八世孙,母亲潘氏系出长乐潘氏一族,皆为名门望族。

郑嫔嫡亲兄长郑懿,字景伯,时任司徒左长史。郑懿嫡夫人育有一女,唤作荞儿,此时恰及豆蔻之年,虽非倾国倾城之貌,却是明眸皓齿,冰肌玉骨。

郑氏因与李氏居于一宫,不片刻便赶至内殿。

郑氏入内,向李氏行了个常礼,便笑盈盈道:“妾方才本欲来向夫人道贺,又恐夫人自罗夫人宫内归来劳累,便不敢前来打扰。”

李氏招了招手,示意郑氏坐于其身旁,方笑道:“阿妹倒是消息灵通呢。”

顿了顿,接着道:“照顾罗夫人母子看似轻松,实则责任颇重,吾恐心余力绌,辜负了陛下所托。”

郑氏抿嘴一笑,道:“夫人您慧心巧思,莫说只照顾罗夫人母子,便是阖宫上下皆由您照顾,亦未尝不可。”

李氏听的入耳,嘴上却谦逊道:“阿妹谬赞了,陛下既出了口谕,吾怎敢不遵,吾不过是勉为其难罢了。”

郑氏笑了笑,道:“夫人与众人皆情礼兼到,阖宫上下无不称赞夫人内外兼修。待妾生产之后若能得夫人照顾,那便是妾天大的福分。”

李氏掩口轻笑,道:“照顾产后妃嫔是皇后之责,未有陛下旨意,吾岂敢代行皇后之责。”

略略停顿,接着道:“然阿妹与吾一宫而居,便是有皇后照顾,吾亦当尽心尽力令你母子康健。”

郑氏闻言,喜上眉梢。

二人正说话,宫婢端了碗盏入内。

环丹接过,轻轻置于郑氏面前案几之上,微笑道:“郑嫔,夫人嘱小厨房为您煮了天喜汤。这天喜汤以春日晨初之水,辅以当归、阿胶、芍药,可养血安胎。这是夫人专程询了太医令得来的方子,您趁热饮一碗。”

郑氏满脸笑意,谢过李氏,更觉李氏可亲可近。

待郑氏饮罢天喜汤,李氏方缓缓道:“阿妹初为人母,如今生产在即,吾恐阿妹心内惧怕,本欲求陛下恩准阿妹家眷入宫相伴,然罗夫人产子在先,其家眷亦不曾入宫,吾便不好坏了规矩。”

郑氏将碗盏递于环丹,转头对李氏道:“妾知夫人为吾着想,旁的话妾自不多言,感激之情置于心内。”

李氏笑了笑,悠然道:“你我姊妹之间,何言感激。阿妹便安心待产,至满月之际,便可按例,令母家之亲眷至宫内团聚。”

看了一眼环丹,示意其离去,继而微笑着对郑氏道:“吾听闻陛下即日便要为太子择左右孺子,加之妹妹临产,宫内该是喜事连连了。”

“择左右孺子?”郑氏疑道。

见李氏点了点头,郑氏轻叹一口气,道:“这左右孺子是太子开房之人,必有一人将为太子诞下长子,如此便‘子贵母死’,亦不知是喜是悲。”

李氏起身行至香炉旁,亲手将合蕊香之料加入炉中,方才转身对郑氏道:“常言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吾等女子便该守此纲常。”

复行至榻前,坐定,李氏接着道:“虽说太祖定下‘子贵母死’,然母族之荣光,却是无人能及。再者言,开房之人与太子情份自不同于她人,此种情份岂是常人可得。”

轻叹了口气,李氏继续道:“吾族中未有与太子年纪相仿之女,不然,吾定要将其送至宫中,为母族博一份荣耀。”

郑氏颔首微笑,道:“夫人之言句句在理,既是世家之女,享族中福泽,便该有所担当。”

李氏嘴角含笑,只看着郑氏,却不出声。

郑氏望了一眼李氏,道:“妾家中有一嫡侄女,恰值豆蔻之年,虽非玉貌花容,却是个玲珑剔透之女。若其有幸,可蒙夫人指点,得以晋身东宫,那便是其三生之福。”

李氏心内暗喜,却不动声色道:“吾记起来了,旧年于平城西宫之内,你母亲携了此女同来探你。倒是个口齿伶俐、香娇玉嫩的孩子。”

言到此,李氏忽的轻叹一口气,道:“如今吾虽有协理后宫之责,却无左右太子之权。吾便是有心相助,亦恐力不从心啊。”

郑氏心内一怔,急急道:“夫人颖悟绝伦,定可助其成事。”

李氏见火候已到,便开口道:“吾与阿妹虽非血亲,却情同姊妹。吾虽无阿妹口中之才,却是愿助阿妹一臂之力。”

郑氏大喜,急忙起身欲行大礼,便被李氏制止。

郑氏行了常礼,欢喜道:“妾这便着人递信于父亲,令其早做准备。”

李氏点了点头,微笑道:“明日你去请陛下示下,只说临产在即,心内烦躁,欲接家中侄女前来相伴。”

郑氏一脸茫然,道:“夫人您言罗夫人产前亦无家眷入宫,妾岂可…”

李氏淡淡一笑,道:“未婚女子无妨,你只管去寻陛下,余下之事,吾自会料理。”

郑氏闻言,喜自心来。

第三十五回 择孺子(三)

倚德苑内,禾临窗抚琴。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汪氏入得内来,闻禾抚琴而歌,便轻声道:“昭仪,今日天气晴好,奴陪昭仪至园中散步可好?”

禾并未答话,只缓缓起身,至窗边,轻推窗门,望着园中春景,道:“过了春分,便是清明了。幼时母亲会领吾等姊妹包裹春饼以食之。”

汪氏微微近前,含笑道:“昭仪于宫中,何样吃食不可得?奴知昭仪定是思念夫人了。”

禾微笑颔首,望向窗外。

园中不远处,高嫔领了元恪、元怀及元瑛玩耍嬉戏。禾见之欢喜,便对汪氏道:“去园中走走,亦好见见子恪兄妹。”

汪氏急忙开门引路,二人同至园中。

与高嫔母子相处已近半月,子恪兄妹亦与禾熟络起来。

远远见禾行来,元瑛便跑着迎了过来。禾蹲下身子,抱住元瑛,柔声道:“瑛儿,吾做了豆糕,待你回屋,吾便让吉祥送于你吃。”

瑛儿奶声奶气道:“瑛儿最爱昭仪做的小食,瑛儿谢过昭仪。”

禾起身,拉元瑛一同前行。高氏业已携元恪、元怀兄弟迎了过来。

高氏与二子向禾行了常礼,开口道:“方才恪儿还念叨着昭仪呢,道是要与昭仪一同做春饼。”

汪氏闻言,笑着道:“昭仪您瞧,二皇子果然与您有缘,倒是像听到您言语似的。”

见高氏一脸茫然,禾微笑道:“方才吾与汪嫂言及,幼时清明之际便会随母亲一道做春饼。不料恪儿竟欲与吾同做春饼,吾与恪儿着实有缘。”

言罢,轻抚元恪脸颊,柔声道:“恪儿,吾这便着汪嫂将食材备下,待午后便与你们一道做春饼,可好?”

元恪点点头,开心道:“昭仪做的,一定好吃。”

满眼笑意地看了看兄妹三人,禾接着道:“去玩吧,此时阳光正好,多晒晒,可助体格健壮。”

高氏见禾与子女如此亲近,心内亦是感动十分。

待元恪兄妹跑远,禾便与高氏并肩缓行。

禾微笑着道:“吾听陛下提及距高嫔生产只不足两月,咱们这里该早些备下生产所需才好。”

高氏露出为人母之满足笑容,回道:“谢昭仪关怀,早年恪儿兄妹之褓服妾还留存着,前几日已着宫婢桨洗干净,仍是可用。”

禾心内感触,点了点头,道:“民间皆言,新生之子穿其兄姊之衣可保平安成长。”

虽说民间有此习俗,然皇家自不同于民间。高氏心知昭仪心性良善,言辞之间皆是慰己之心,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缓步前行,相聊甚欢。

忽见吉祥行至园内。向禾与高氏行罢礼,吉祥对禾道:“昭仪,李夫人着人来请昭仪,道是夫人做了些家乡小食,邀昭仪过去品尝。”

禾闻言点了点头,对高氏道:“不如你与吾同去,路上亦可赏赏春花。”

高氏微微一笑,道:“谢昭仪美意,只是恪儿兄妹素来缠着妾,若带他们同往,又恐扰了李夫人午宴。”

禾闻高氏此言,忽想起高氏素来不喜与人交往,便觉自己所言欠妥,于是歉意道:“如此你便回去吧,好生歇歇,莫让恪儿兄妹至你劳累。”

待禾转身离去,望着其远去之背影,高氏心内感叹,世间怎会有此貌美纯良且善解人意之人。

待禾至李氏宫门,便见李氏微笑着迎了出来。

李氏笑着道:“昭仪怎得未坐轿辇,步行而至?”

禾微微一笑,道:“春光正好,园中之景岂可错过。”

话音刚落,便闻得有人和歌而唱。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山,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李氏见禾听得仔细,心内暗喜。

待歌声止住,禾方询李氏道:“夫人,方才是何人和琴而歌?”

李氏故作神秘道:“昭仪随妾一同入内便知。”

言罢,便行前半步引路。

宫婢们已将筷箸碗碟摆于桌案之上。待郑嫔与卢嫔上前向禾行罢礼,李氏便引禾入座。

禾见郑、卢二嫔只立于一旁,却不入座,便微笑道:“吾等皆为姊妹,一桌而食,岂不更好?”

见李氏微微颔首,郑氏、卢氏二人方于下手而坐。

环丹手托酒器入内,道:“昭仪,此为夫人旧年以梅花所制之酒,平日里夫人不舍饮用,只陛下来时方才取出。”

李氏嗔道:“多嘴,昭仪初次前来,吾岂能不尽心款待。”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只为令禾可感李氏待她之好。

禾听李氏言罢,浅浅一笑,道:“夫人盛情,吾当多谢。”

李氏笑道:“昭仪既言吾等皆为姊妹,怎可再言谢字。”

边说边亲手为禾斟满酒,李氏方才接着道:“常言‘春分之际,玄鸟至,雷乃声,四阳盛长’,吾便以此酒与昭仪同庆春分节气。”

见禾饮下杯中酒,李氏笑道:“方才昭仪所询抚琴之人,便是郑嫔嫡亲之侄女,昭仪可愿一见?”

禾点了点头,微笑道:“吾方才闻歌声,便觉此声悦耳清脆,非吾等妇人可出,原是郑嫔家眷,快请来让吾瞧瞧。”

环丹急忙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带了一少女入得内来。

但见此女眉目如画,肤如凝脂,虽显微丰,却望之可亲,令人心生欢喜。

待行至众人面前,此女俯身行礼,道:“小女郑荞,见过昭仪、夫人、卢嫔、姑母。”

禾示意其起身,微笑道:“方才吾听你抚琴而歌,琴声悠悠,歌声清亮,甚好。”

郑荞欠了欠身,羞涩道:“昭仪过誉了,听李夫人言昭仪琴艺卓越,小女在昭仪面前怎敢卖弄。”

禾听她此言,浅浅一笑,道:“那是夫人谬赞于吾,吾不过自幼喜琴罢了。”

招了招手,示意郑荞近前,禾又道:“吾如你这般年纪,琴声可不如你。”

少女近前,含羞垂目。

李氏见此情景,递了眼神于郑嫔,郑氏当下会意,起身轻叹口气,道:“荞儿亦如夫人般自幼喜琴,只是妾之兄长不通乐理,并未为其觅得良师。”

见禾听得认真,郑氏心内大喜,便接着道:“妾近日即将生产,心内略燥,便求了陛下将荞儿接入宫中相伴。今日得遇昭仪,妾瞧着她与昭仪投缘,若蒙昭仪不弃,便指点荞儿琴艺于一二,亦可令其有所长进。”

禾听郑氏如此言,心知此时若拒了郑氏,定令其难堪。加之郑荞着实长的讨喜,又善抚琴,心内亦是喜爱。

禾对郑氏道:“吾学艺不精,又岂敢担良师之责。若荞儿欢喜,平日里只管去往倚德苑,吾与其一同抚琴,共和琴曲。”

李氏与郑氏闻言皆面露欢喜之色。

第三十六回 昭仪娠(一)

食罢羹汤,宫婢们便端了羌煮与貊炙上得桌来。

李氏笑盈盈对禾道:“昭仪,这羌煮乃是妾家乡陇西郡款待贵宾所食。”

见禾一脸新奇,李氏接着道:“先将鹿头煮熟,以豕肉熬成浓汤,浓汤之中加以佐料,以鹿肉蘸取浓汤而食。”

听李氏言罢,郑氏忙起身,将鹿肉布入禾之碟内,又小心翼翼舀了一勺豕汤于碗内,道:“昭仪,您尝尝,夫人寅正便起身,亲手熬了此豕汤,妾闻之,便觉其香美无比。”

禾点了点头,微笑道:“夫人即可入得厅堂,亦可下得厨房,果然秀外而惠中,吾自愧不如。”

李氏抿嘴一笑,道:“昭仪面前,妾怎敢担‘秀外慧中’四字。妾不过是常年深居内宫,思念家乡之食,随手做些,以解胃愁罢了。”

待禾食下一块鹿肉,李氏又指了指貊炙,道:“此为初生乳羊所炙,乃陛下最爱之食。”

不待禾出声,卢嫔便已起身,将宫婢已切好之炙肉布于禾碟中。

禾祖籍本为江南吴兴郡,其祖于太宗年间迁至洛阳,故而家中饮食仍以江南之食为主。禾自幼不喜食羊肉,入宫之后,元宏处处体谅,一切皆以禾之喜好为要,故不曾实用此馔。

禾本就欲为元宏改变自己饮食之习,此刻李氏又言此食为陛下最爱,只一弹指犹豫,禾便夹起炙羊送入口内。

羊肉本就腥膻,加之炙烤之时加入诸多辅料。禾食下不多时,便觉胃中如翻山倒海一般。

因众人食得皆欢,禾强忍不适,依旧面带笑容,坐于席间。

半盏茶之后,禾自觉难忍,便籍口如厕,离了席。

出得正殿,只行了几步,便见禾面色已显苍白,额上亦微见晶莹。

吉祥随侍一旁,忙询道:“昭仪可是哪里不适?”

禾以手捂腹,声音微弱,对吉祥道:“吾只觉腹内疼痛,又似翻江倒海般欲作呕…”

话音未落,便已呕逆而出。

吉祥急忙近前,殿外劳作之内侍亦急忙跑了过来,一众人等乱作一团。

待李氏得了消息,便与众人急匆匆赶至院内。见禾如此模样,众人心内皆惊,李氏亦瞬时转了脸色。

内侍自殿内抬了躺椅来,李氏急忙近前与吉祥一道将禾搀扶至椅边,又轻扶其躺下。

李氏虽心内惊惧,却故作镇定道:“昭仪只偶有不适,环丹,你去太医监请太医来瞧瞧。”

见郑氏一脸惊恐,李氏不悦道:“你有孕在身,快些入殿内歇着,莫在此受着惊吓,损及龙胎。”

一片混乱中,太医蒋中奇已急忙忙赶来。

李氏见是蒋中奇,心内颇有不悦。

这蒋中奇素来与冯熙交好,如今冯昭仪于李氏宫中身有不适,李氏恐那蒋中奇存心陷害,岂不自己白白蒙冤。

趁蒋中奇于禾把脉之际,李氏递了个眼色于环丹,示意其至一旁说话。

二人至一旁树下,不待李氏开口相询,环丹便轻声道:“今日陛下出城祭春,太医令与一众太医随驾伺候。蒋太医为副监,听闻是昭仪不适,他便亲自前来,奴岂敢言不。”

李氏轻声忿道:“他冯氏一族臂长手宽,这蒋中奇亦是与他冯氏交好,今日他若要陷害于吾,吾便要他好看。”

言罢,二人便回至禾身旁。李氏随即转了脸色,满面关心,询道:“蒋太医,昭仪如何?”

蒋中奇向李氏行了个常礼,回道:“夫人,臣需着内侍将昭仪送回倚德苑,再行细细诊治。”

李氏心内不悦,却依旧面不改色道:“昭仪此时仍是不适,怎可随意行动。蒋太医安心于此为昭仪诊治便可。”

这蒋中奇于宫中多年,怎能不知李氏心思,于是不动声色回道:“夫人毋忧,昭仪并无大碍。”

李氏闻言,狐疑道:“昭仪面色苍白,腹痛难忍,怎言无碍?”

蒋中奇道:“臣已为昭仪施针,稍后便可缓昭仪之疾。”

李氏听他如此言,心内便松了口气,于是浅笑道:“亏得蒋太医医术精湛,若昭仪有何闪失,那吾便是百口莫辩了。”

蒋中奇慢悠悠道:“夫人万事周到,心细如发,岂会有闪失。”

二人说话间,禾已疼痛渐缓,弱弱地对吉祥道:“着内侍送吾回倚德苑吧,莫要于此扰了李夫人等。”

此时李氏、卢嫔与蒋中奇皆近前,李氏关切道:“昭仪现下可好?”

禾虽无力,却知不可失了礼节,浅浅一笑,微弱道:“不妨事,吾歇歇便好,夫人莫忧。”

倚德苑内,禾服了蒋中奇所制之药,虽腹痛与呕逆已止,却仍感乏力,片刻,便迷迷糊糊睡去。

待禾醒来,见元宏已坐于塌边。

元宏见禾醒来,面露喜色,道:“宝儿,你醒了,可还腹痛?”

禾轻轻摇头,柔声道:“元郎,令你为妾担忧了!”

元宏轻抚禾面庞,满眼柔情,道:“傻瓜,于这天下,只你一人可令朕牵肠挂肚。”

见禾泪眼莹目,元宏伸手刮了一下禾的鼻子,笑道:“便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

禾迷茫道:“元郎,你是说我要做母亲了?”

元宏点点头,道:“方才蒋中奇对朕言,你已有孕两月,朕已着太医令与侍医令在外候旨,自今日起,由他二人亲自照顾你与我们的孩儿。”

禾忽地怔住了,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高夫人请了相士,言自己子嗣稀薄,加之滑胎之后,月信素来不准,承宠一年有余,却从未见喜,禾早以认为自己无力再育子女。

禾爱元宏,愿意一生一世相伴其左右。可禾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日可为元宏生儿育女,繁衍子嗣。

禾心内百感交集,轻轻将头枕于元宏膝上,两行热泪却已缓缓落下。

第三十七回 昭仪娠(二)

昭仪有孕。

消息传到李氏宫内,李氏正与郑嫔、卢嫔于内殿饮茶。

李氏只微微一笑,并未出声。

郑嫔先开了口,询环丹道:“消息可确凿?”

环丹点点头,回道:“奴方才去了倚德苑,寻到吉祥,只说夫人心系昭仪,令奴来探望。”

看了一眼李氏,见其颔首不语,便接着道:“吉祥只言陛下于寝殿之内,着奴安心回来,并道昭仪无碍。奴见太医令与侍医令一并侯于外厅,心内觉奇,复又寻了吉祥。”

喘了一口气,环丹继续道:“奴对吉祥言,若不得昭仪病因,夫人定当心内牵挂,寝食难安。”

见李氏含笑点头,环丹心内得意,又道:“如此,吉祥方对奴言,昭仪不知自己身怀有孕,所食之鹿肉、羊肉皆为温补之食,昭仪本属温热体质,加之初孕易呕,便引至胃中不适。”

三人闻言,心内皆酸涩无比。

卢氏偷瞟了一眼李氏,见其仍面带微笑,便故意道:“罗夫人与郑阿姊于平城旧宫之时有孕,陛下只着了梁太医与刘太医问诊。那高嫔有孕,若非李夫人您照顾,现下里母子是否平安都未可知。如今昭仪将知有孕,陛下便着了太医令与侍医令一同伺候,陛下对昭仪果然是上心上意啊。”

郑氏冷哼一声,酸涩道:“若此番是皇后有孕,倒亦罢了,必竟是中宫嫡妻。可昭仪位分再高,亦不过与吾等一样是陛下妾室。”

略略一停,郑氏接着道:“不知这七年于宫外,昭仪学了何等狐媚之术,令陛下对其如此偏宠。”

李夫人心内亦是愤愤,只其素来以贤德示人,故强压心火,面带微笑,道:“阿妹们言重了,昭仪出宫多年,与陛下久别重逢,虽说陛下对昭仪是略有偏宠,吾等亦不可妄加非议。”

郑氏本就快人快语,听李氏如此言,心内不悦,接口道:“夫人,您素来待人以诚,于宫中亦是人人敬畏,昭仪之位本就该由夫人居之!”

李氏微微皱眉,轻斥道:“得亏此间只吾姊妹三人,若被旁的人听了去,岂非陷吾于不义?”

见郑氏垂目不语,李氏转了口气,道:“阿妹为吾鸣不平,吾岂能不知阿妹之情?吾既无子嗣,如今陛下又予了协理之权,于吾而言,位分高低又有何异?”

双手分别握住郑氏与卢氏之手,李氏又动情道:“于这深宫之内,二位阿妹便是吾至亲至近之人。你等皆正值青春,郑嫔如今又即将产子,吾如今所思所虑,不过是为了阿妹们日后之路罢了。”

郑氏、卢氏听得动情,郑氏急忙忙道:“夫人厚爱,阿妹们自感激不尽,日后于宫中诸事,但凭夫人做主。”

卢氏亦点头示意,心内自是以李氏马首是瞻。

皇后宫内,冯氏亦得了消息。

冯氏本这几日正与袁氏相商太子择孺子之事,因而此刻袁氏亦同在殿内。

太医令执掌太医监,按例只近侍皇帝一人。侍医令统领宫内所有女侍医,一应妇人之症皆由侍医监侍候。

宫中虽说已有诸多妃嫔生产皇子与公主,然而便是太子出生,亦未由此二人共同问诊之例。

袁氏偷偷瞧了一眼冯氏,见其满脸愤恨之情,便心内暗叹一声。

袁氏向来多智,心内亦是自负之人,然无母族依靠,平日里只得依附于皇后。可皇后却是个聪明有余,城府不足,有智无谋之人。此刻瞧她这般神情,袁氏便知须当好言相劝,方能不令其惹怒皇帝,以免误了太子择孺子之事。

袁氏执壶为冯氏沏满杯中之茶,一脸云淡风轻对冯氏道:“陛下既可以桃代李,令昭仪入了宫,此时着太医令与侍医令一并问诊便算不得什么。”

冯氏冷笑一声,呛白道:“算不得什么?难道要陛下将吾这皇后之位予了那再醮之妇,才是‘算得什么’?”

袁氏知冯氏恼于自己之言,却只浅浅一笑,道:“这普天之下,唯皇后堪称母仪天下,皇后之位,又有何人可取代?昭仪圣宠愈隆,皇后您之地位愈稳啊…”

不待袁氏道完,冯氏不屑地打断道:“笑话,吾是皇后,先太皇太后钦定,于其一个再醮之妇有何相干!”

袁氏忙道:“是妾失言,皇后莫怪。妾素来以皇后为上,万事皆以皇后为重…”

冯氏不耐烦道:“这些个唐哉皇哉的话就免了吧,直言便是。”

袁氏点了点头,道:“妾不知轻重的言一句,皇后您切莫舍本逐末,轻重倒置啊!”

见冯氏一脸狐疑,袁氏掩嘴一笑,道:“皇后,其意有二。一则,昭仪是您名义上之阿姊,其若得子,必可为皇后所用;二则,陛下愈是偏宠于她,招人嫉妒在所难免,无需皇后出手,自有她人代劳。”

见冯氏似入了耳,袁氏继续道:“如今皇后便该以逸待劳,只安心眼下太子之事,如此便可令陛下欢心。”

冯氏此刻方明白袁氏之意,笑道:“夫人果然聪慧过人,吾当真未看错于你。”

第三十八回 是非弄(一)

这日天气晴好,禾正于苑内与元瑛玩耍。

有内侍来报,李夫人、郑嫔携郑荞求见。禾自那日于李氏宫内见了郑荞,便起了爱才怜惜之心。听闻几人前来,便急忙让进了内苑。

过了春分,苑中花草日盛,郑荞见倚德苑内春色满苑,开心道:“昭仪,您这苑中春意盎然,景色着实迷人。”

不待禾出声,李氏便笑道:“傻孩子,陛下知昭仪爱花,便着花匠移植了各色奇花名卉,苑中之景自是宫内独一无二。”

禾微微一笑,对郑荞道:“荞儿,春风和暖,你若欢喜,吾便着人将琴置于苑中,吾来抚琴你来和歌,可好?”

郑荞闻之,眉欢眼笑,高兴十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世间男女之情便该如此。”不知何时,元宏已入了苑中。

众人忙行礼,元宏近前亲手扶起禾,道:“方才朕于苑外闻得琴声,便知昭仪于此抚琴,只是这歌声却不曾相识。”

禾微笑着,道:“陛下,此乃郑嫔家眷,入宫陪伴郑嫔的。”

郑嫔亦急忙近前,拉了拉郑荞衣袖,一并俯身,道:“陛下,内侄女名唤郑荞,是妾兄长郑懿嫡女。”

元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不再接话,却蹲下身子问元瑛道:“瑛儿,今日昭仪可有给你做点心啊?”

元瑛点点头,娇声道:“回阿耶,昭仪日日做好吃的给瑛儿,今日便是酥糖糕,瑛儿去取来于阿耶吃。”

元宏起身,看了一眼禾,又对元瑛道:“昭仪待你至亲,日日有好吃食于你,待你长大,你便要待昭仪至孝才是。”

元瑛抬头先望了一眼元宏,又望了一眼禾,道:“嗯,瑛儿记住了,便要似对阿耶般待昭仪。”

元宏轻抚元瑛之首,微笑地点了点头。

李氏见自己被冷于一旁,心内暗恨,却强作笑颜,近前道:“陛下,郑嫔产期临近,这几日常常夜不能寐,得亏了荞儿,抚琴弹奏,以安郑嫔心绪。”

元宏闻言,转头看着郑荞,微笑道:“如此,你便安心于宫中陪伴你姑母待产。”

见禾亦是满面欢愉之情,又接着道:“方才朕听你与昭仪琴歌和鸣,甚好。闲暇之时,亦可多来陪伴昭仪。”

听闻皇帝此言,李氏与郑氏心内皆暗自窃喜。李氏苦心积虑,便是为了将郑荞送至禾身旁,以便讨喜于皇帝,郑荞得以入选左右孺子。

春日天气多变,这天夜里大雨倾盆。

郑氏食了汤羹本欲入内室歇下,忽觉下身一股暖流涌出,大惊,急忙忙着侍女去请女侍医。

郑荞与郑氏近婢霞碧亦手忙脚乱将郑氏扶至榻上。待侍医赶至,方知郑氏已破了羊水,即刻便要临盆。

李氏与卢氏皆候于一旁,但闻内室传来阵阵尖叫之声。

李氏对环丹道:“你去陛下寝宫,禀报陛下郑嫔即将产子。”

环丹应下,正要离去,李氏轻声道:“陛下此时应宿于倚德苑。”

环丹看着李氏,见其使了个眼色,心内虽不甚明白,但主仆多年,却知李夫人定是要自己先去往皇帝寝宫,于是点点头,退了出去。

郑氏因是初产,又先破了羊水,故而生产异于常人之难。

郑嫔本亦是家中嫡出独女,娇气十分。此时郑氏疼的眼泪直流,拼命抓着女侍医之手,一时尖叫,一时呼喊“陛下”,令人闻之亦感心疼。

皇后冯氏本已早早睡下,得了消息,亦不得不起身更衣。

冯氏未入室内,便闻郑氏之声。皱了皱眉,询道:“可去请了陛下?”

李氏行了个常礼,道:“妾早已着人去请了陛下,只是不知何故,半个时辰过去了,亦未见陛下亲至。”

冯氏斜眼瞧李氏,却并未搭理于她。

嫔妃产子,按例夫人之上品级皆需亲至。除去仍在月中的夫人罗氏,此刻袁氏亦赶至郑嫔室内。

看了一眼冯氏,卢嫔故意道:“嫔妃产子,便是皇后贵为中宫之主,晚至,亦是不可。此时昭仪迟迟未至,岂不是有心示威皇后。”

冯氏闻言,便知卢氏有意激怒自己。虽说冯氏城府不足,却亦算得上聪明,若此刻自己接口,便是告诉众人,昭仪非自己亲阿姊。于是冯氏隐忍而下,狠狠地白了一眼卢氏,却并不出声。

卢氏见自己讨了个无趣,便亦不再作声。

太医刘毅秉,自郑氏有孕便负责问诊,此刻亦急匆匆赶到,于外室候诊。侍医与宫婢们进进出出,传医讯的,递汤药的,端热水的,一个个忙做一团。

直至婴儿哭声响起,元宏方才赶至。

李氏宫内本来众人已熬的精疲力竭,听闻皇帝已至,突然就来了精神。

冯氏急忙迎上前,对元宏殷勤道:“这大雨如注,陛下不来亦罢,妾于此守着呢。”

元宏点点头,道:“有劳皇后,朕方才知晓郑嫔今夜产子。现下可好?”

冯氏方答完“母子俱安”,李氏便已抱了婴儿于元宏面前,道:“陛下,您瞧,这是七皇子,长得亦是精神十分。”

元宏接过婴儿,细细端详,满面慈爱。

李氏笑盈盈,缓缓道:“陛下,郑嫔产子不易,现下昏沉沉睡去,若陛下可赐孩子一个响亮之名,待郑嫔醒来,定欣慰十分。”

元宏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道:“此子于悦儿同月而生,朕愿其兄弟二人可携手同行,亦愿他可敬爱诸位兄长,故而以‘悌’字为名。”

李氏当即大喜道:“妾代郑嫔谢陛下为七皇子赐名。”

冯氏虽因李氏抢尽自己风头,心内恨恨,却不敢再如前次般露于面上。

强作欢颜,冯氏对元宏道:“陛下安心,妾自当尽心照顾郑嫔,令其母子康健。”

待众人散尽,已是子正之时,李氏方才回了自己殿内。

李氏微微闭目,懒懒地歪于榻上。因李氏遣走了其他宫婢,环丹便亲手燃了安息香,虽亦困倦十分,却不敢离去,只跪于下侧,轻轻替李氏揉腿。

李氏仿似打了个盹,足足一盏茶功夫,方才开口道:“环丹,你可知吾为何遣你去了陛下寝宫?”

环丹虽心中有疑,却不敢多问,此时便小心道:“夫人行事,素来稳妥,奴只依夫人吩咐办事便好。”

李氏示意其停了手,冷冷道:“今晨乔太医来为吾请平安脉,言其窥得药丞之方,似昭仪感了风寒。吾便料定陛下今夜必去倚德苑探望昭仪。”

转了个身,李氏接着对环丹道:“吾要你去陛下寝宫,只为拖延时间。”

见环丹一脸茫然,李氏冷笑一声,道:“若想郑嫔对吾存狗马之心,吾便要其恨足她人才是。”

环丹恍然大悟,道:“夫人着实高明。奴至陛下寝宫,必是寻陛下不着,然倚德苑地处偏僻,便是即刻折返去往昭仪之处,待陛下亲至,亦会延误时辰。”

见李氏点头,环丹继续道:“妇人初产,定是盼夫君在旁。若郑嫔知陛下因陪伴昭仪,而误了伴其产子,必会对昭仪恨之入骨。”

李氏冷冷一笑,点了点头。

殿外大雨滂沱,春雷阵阵。

第三十九回 是非弄(二)

是日晨起,郑嫔室内,卢氏已将昨夜陛下晚至,而昭仪未至之事添枝加叶诉于郑氏知晓。

郑氏将怀中婴儿递于乳母,恨恨道:“前次罗夫人产子,皇后亦不过晚至,便被陛下斥责。她自恃有陛下恩宠,便这般目中无人。”

“郑阿妹,你方生产不久,切莫动气。”李氏恰于此时一脚跨入了房门。

郑氏、卢氏二人见李氏入内,皆欲行礼,便被李氏制止。

李氏满面关切之情,道:“郑阿妹身子可还好?昨夜你那般疼痛,吾闻之心疼不已。”

坐于郑氏塌边,拉起郑氏之手,李氏继续道:“吾不及阿妹有幸,入宫多年,却不曾为陛下诞下一儿半女。如今阿妹产子,亦是咱们宫里首出之子,吾定视若己出,于阿妹一同育悌儿长大。”

郑嫔闻之心内感动不已,满眼晶莹,道:“这深宫之中,唯夫人待妾以诚,妾自感激不尽。”

接过卢氏递来的锦帕,轻轻拭面,郑氏道:“妾自入宫三年以来,只感陛下待众姊妹一视同仁。如今,恶妇当道,日后恐再无咱们姊妹立身之地了。”

李氏淡淡一笑,道:“吾纵是粉身碎骨,亦会护得二位阿妹周全。”

顿了顿,李氏接着道:“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安置荞儿之事,旁的暂且勿论。”

言罢,李氏行至乳母处,接过元悌逗弄起来。

御书房内,元宏与任城王元澄以及咸阳王元禧坐于一席边饮茶边议事。

因临近太子择孺子之期,待议罢政事,元澄便将所拟列选之册呈于元宏审度。

元澄双手呈册,道:“陛下,臣已将汉家世族凡适龄女子皆造册于此,父兄之职、母家谱系、所善之技,皆详尽于内。”

元宏点点头,道:“若朝中众人皆如皇叔这般,行事虑无不周,朕便可安心于外开疆拓土了。”

言罢,细细将名册阅之。元澄所列名册之中,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以及鲁郡刘氏皆有适龄之女入选。

待阅罢,元宏对二人道:“若欲缓吾鲜卑与汉人之隔阂,必要力倡与汉人通婚之举。”

将手中之名册置于案几之上,元宏继续道:“皇族之中凡未婚之子弟,嫡妻王妃必是汉人世族之女。今日,朕与皇叔与二弟,先为恂儿定下左右孺子,以示皇族。”

元禧点点头,接过话来:“陛下所言极是。若欲长治久安,汉家大族之力不容小觑。”

元宏点头称赞,将案几之上名册递于元禧,道:“二弟,你也瞧瞧皇叔所列选之女。”

待元禧阅罢,双手置于案几之上,笑道:“此五大世家之中,除鲁郡刘氏,其余各家皆有女子于陛下后宫及宗亲皇族之邸。”

元宏微微一笑,转头询元澄道:“此番择选,皇叔可有何举荐之人?”

元澄微微颔首,答道:“臣奉陛下之命与众世家之中择出此五女,论相貌当属赵郡李氏,论德行当属鲁郡刘氏。”

小炉所煮之茶已沸,元宏亲手舀入二人茶盏之中,方道:“左右孺子虽非太子正妻,然此二人许为太子诞下长子,朕便不得不谨慎而为。”

呷了一口茶,元宏悠悠道:“恂儿生母林氏与恪儿兄妹生母高氏,皆为皇祖母为朕所择开房之人,其二人皆心性良善,毫无是非之心。若恂儿有如他生母般品性之孺子相伴,朕便可安心了。”

元澄点了点头,道:“臣遣人暗中往各族调查,所遣之人,皆是跟了臣多年之仆,所言必是可靠。待去往鲁郡之人归来,对臣言道‘鲁郡刘氏之女,虽只及笄之年,却是温良敦厚、心慈好善之人’。”

见元宏与元禧二人听得仔细,元澄接着道:“其言道‘刘氏府邸门前设一瓦棚,有仆役于内作业,凡郡内猎户捕得怀子之兽,皆可至此换取钱粮。刘府之人得之,便会将其放归林间。而此举,便是刘氏嫡出之女所想。’

元澄言语之间,元宏不时微微颔首。

待元澄言罢,元禧开口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惜物之心,着实难得。”

元宏亦开口道:“《孟子》有云:‘君子之于物也,爱人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太子身边若有此良善之人相伴,必可使太子待子民以仁爱。”

将案几之上名册展开,元宏以朱笔画圈,便将鲁郡刘氏定为太子元恂之左孺子。

元澄与元禧齐齐起身,道:“臣贺陛下,为太子觅得良人。”

君臣三人正说话,三宝入内来报,太医令于殿外求见。

自禾有孕,元宏便要太医令日日为禾请脉问诊,而后来报。

待向元宏及元澄、元禧俯身行罢礼,太医令梁世清道:“陛下,方才臣为昭仪请脉,昭仪风寒之症虽缓,然昭仪身怀龙嗣,臣自不敢用药过急。”

见元宏锁了眉头,梁世清小心道:“臣已开了驱寒之茶汤,嘱昭仪代茶饮之,不出三日,昭仪定可康复。”

元宏闻此言,方展了眉头,道:“好生照看昭仪,不容有任何闪失。”

梁世清连连应是,退了出去。

梁世清将退至门边,乎听元宏问道:“方才何人伴昭仪近侧?”

梁世清急忙忙转身回至御前,道:“除了汪氏,另有一小女子于一旁为昭仪抚琴。”

元宏点点头,挥手示意其退下。待梁世清离去,元禧笑道:“陛下待昭仪之心,便是寻常百姓夫妻,亦是不可多得。”

元宏笑而不语,思忖片刻之后,忽道:“皇叔所荐郑氏之女,如今常常陪伴昭仪左右。朕见其亦是个聪明讨喜之人,若以她为恂儿右孺子,皇叔与二弟意下如何?”

元澄微微点头,道:“臣闻此女善音律,能诗文,如今其可伴昭仪身侧,那定是性情温和之人。若其为太子孺子,亦颇为妥当。”

元宏复又执朱笔,定下郑荞为右孺子。

第四十回 兄弟阋(一)

因产期临近,高嫔行动愈发迟缓。

这日,高嫔作罢针绣,起身行至苑中。但见禾与汪氏、吉祥亦于苑中赏花,便欲近前行礼。

禾亦瞧见高氏,便急忙上前,亲手扶起高氏,笑道:“高嫔如今身子重,此间又只吾等几人,切莫再向吾行礼了。”

高氏微微点头,道:“昭仪寒症可已大安?”

禾浅浅一笑,道:“饮了几日驱寒之茶,现下里已大安了。”

近前拉着高氏之手,禾微笑道:“吾与汪嫂一道,为你腹中孩儿做了些褓服。只这几日吾恐寒症过了于你,便不敢送去你房内。”

高氏闻言,心下动情,忙道:“您贵为昭仪,亦是有孕之身,如今又病着,怎可再为妾操劳。”

禾微笑道:“吾如今有孕只不足三月,一切行动如常。吾与你一宫而居,朝夕可见,又何需事事依礼而行?”

高氏点点头,不再言语,心内自暖。

皇后宫内,冯氏与袁氏满面春风。

皇帝下了旨意,待芒种迁至洛阳宫后,便为太子行圆房之礼。虽说只是左右孺子,却因皆为世家嫡出之女,一切婚庆事宜自不可免。

皇后冯氏身为后宫之主,太子嫡母,自是担起此重任。

鲜卑一族本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嫁娶皆先私通,略将女去,而后遣媒人送去马牛羊以为聘娶之礼。如今皇帝厉行汉革,又制了“婚律”,袭汉家之礼法,以助胡汉通婚。

冯氏自受皇后印玺,宫内诸事仍由先太皇太后定夺,至先太皇太后薨世,大丧之仪自是由皇帝亲掌。此番为太子左右孺子行“六礼”,冯氏便有心显示自己手段,故而慎重其事。

冯氏与袁氏相对而坐,婵梅奉了酪浆,便立于一旁静候。

冯氏端起碗盏,先饮了一口酪浆,细细品之,几个弹指后,对袁氏道:“今日酪浆,甜而不腻,稠而不黏,极好。”

袁氏笑了笑,道:“皇后宫里的一应吃食,那自是极好的,妾今日便是有福了。”于是亦端起碗盏,饮了一口。

冯氏因今日心情舒畅,言语之间自是和颜悦色。待放下手中碗盏,冯氏道:“吾虽为汉家之女,却入魏宫多年,便是陛下聘吾为皇后,亦未曾有此繁缛之礼。袁夫人你素来精通汉礼,此番你便要尽心辅佐于吾。”

袁氏微微一笑,道:“此番是宫中盛事,便是皇后不说,妾亦会不竭余力辅佐皇后。”

冯氏当下便笑起来,道:“瞧吾这记性,倒是忘了,这左孺子鲁郡刘氏,便是袁夫人之外女啊。”

袁氏亦笑道:“此番妾之外女可入选东宫,亦多亏了皇后相助,妾与阿姊自对皇后感激不尽。”

见冯氏一脸笑意,袁氏继续道:“阿姊亦嘱咐妾之外女,着她入宫之后,一切当以皇后为上,待皇后以至亲至孝。”

婵梅近前,为冯氏添了一勺酪浆。冯氏复又端起碗盏饮了一口,方开口道:“你不过于吾这里得了陛下欲为太子择孺子之消息,何来吾相助之说?此女得缘入东宫,便是她与太子之缘分,一切皆为造化。”

袁氏心知冯氏不愿他人知其筹谋此事,心内冷笑一声,却依旧面带喜色道:“是妾失言了,皇后为一国主母,自然是福泽恩及四海,妾之外女亦是受了此福泽之人。”

冯氏听袁氏兜了话回来,心内自是松了口气。

虽说“六礼”,却因是皇家择妇,一应姓名八字皆已知晓,故冯氏与袁氏二人只商量纳征、纳徴、请期、迎亲之事宜。

忽地有宫婢急急来报,太子与二皇子出了争执,现下里正闹得紧。因皇帝昨日出宫勘视漳河河工,如今还未归来,内侍便来报于皇后。

冯氏与袁氏闻言,皆是一惊,放下手中碗盏,便急忙乘了轿辇,往励材苑而去。

这励材苑位于宫城东北,是众皇子平日里受学之所在。宫内凡年过五岁之皇子,除去年节及每七日一休沐,余下每日晨起,自卯正初刻至申正二刻,皆需于此习文练武。

待皇后与袁氏赶至,便见太子元恂满脸愤恨之情,而二皇子元恪则跪于苑中青石之上。

见皇后亲至,众人急忙向其行了常礼,齐声口呼“阿母”。

冯氏斜眼瞧了瞧元恪,便满脸笑意对元恂道:“太子因何动怒?”

元恂虽收了怒气,却面无表情道:“二弟无状,儿子身为兄长,替阿耶指教于他。”

冯氏早年欲拉拢高嫔,被其婉拒,便处处刁难于高氏,对元恪兄妹亦是不甚待见,毫无喜爱之心。此时听闻太子之言,心内自是偏信于元恂。

冯氏点了点头,道:“太子素来仁厚,若非子恪有错在先,断不会无故动怒。”

元恪抬起头,直视冯氏,道:“阿母,今日绝非儿子之错,是兄长错怪于我。”

冯氏见元恪竟敢反驳,怒从心来,喝道:“长兄如父,你阿耶不在之时,太子便是你的君父。你不但不敬太子,连吾这个皇后,亦不放在眼里。”

见皇后斥责,元恪心内委屈,却不得不低下头。

冯氏白了一眼元恪,转脸换了神情,招了招手,示意三皇子元愉近前,道:“愉儿,你同阿母讲讲,今日之事究竟因何而起?”

元愉自幼随袁氏出入冯氏寝宫,加之袁氏平日调教,亦懂察言观色,自知如何讨喜于冯氏。

此刻听皇后询问,便急忙近前。看了一眼元恂,见他满脸不屑之情,便答道:“回阿母,二阿兄勾引阿嫂,大阿兄忍无可忍,便斥责于他,谁料他竟狡辩抵赖,大阿兄方才惩治于他。”

见冯氏与袁氏满脸迷惑,元愉解释道:“因太师与太傅随了阿耶出宫,便着儿子们随侍郎们温习功课。可二阿兄却只于一旁把玩荷包,大阿兄见了便近前行规劝之言。却发现二阿兄所佩之荷包竟是未来右孺子郑氏所绣,大阿兄欲索回,可二阿兄执意不肯,方才起了龃龉。”

听元愉言罢,冯氏冷笑一声,道:“小小年纪,竟有此心思,吾还真没瞧出来。”

元恪抬起头,冤枉道:“阿母,此荷包乃荞阿姊去倚德苑探望昭仪之时所赠,倚德苑众人皆有,并非儿子索取而得。”

冯氏闻言,方知郑荞常去相伴于禾,心内更是不悦,于是道:“狡辩,既然人皆有之,若你无心,为何你兄长索取遭拒?”

继而又转了脸色,微笑着询元恂道:“既如此,吾便将子恪交予太子自行处置,太子意下如何?”

元恂作了个揖,道:“谢阿母秉公而断,如此,儿子便罚他于这青石之上跪足两个时辰,以儆效尤。”

第四十一回 兄弟阋(二)

此时倚德苑内,高嫔正在教元瑛念诗,“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只见元怀满头大汗,急匆匆跑了进来。不待高氏开口相询,元怀急急道:“阿娘,您快去看看吧,二阿兄被大阿兄罚跪于励材苑内!”

高氏大惊,忙询何故。待元怀将前因后果言罢,高氏顿时落下泪来。自从婉拒依附皇后,高氏便处处受其刁难。于平城之时,虽皇帝时有召幸,然后宫之内以皇后为大,且高氏亦非心机之人,故而事事低心小意,谨慎而为。

元怀与元瑛见高氏落泪,急忙上前围住高氏,元瑛边以小手轻轻替高氏拭泪,边道:“阿娘,你莫哭,瑛儿给你取点心吃。”

高氏凄然一笑,道:“瑛儿乖,阿娘只是迷了眼,无碍。”

元瑛虽年幼,却亦知高氏是因二阿兄之事落泪,于是转身便跑了出去。

邺城行宫宏大,倚德苑又地处偏僻,待元瑛跑至励材苑,众皇子们皆正欲登辇离去。

元瑛伸手挡住太子轿辇,大声道:“大阿兄,你为何要欺负二阿兄?”

元恂见是元瑛,冷冷一笑,道:“吾既为太子,又是尔等长兄,你二阿兄所为有失,吾行管教之责,何来欺负之说。”

元瑛初生之犊,亦是不惧,道:“大阿兄既然不信荷包乃荞阿姊所赠,为何不亲至倚德苑询问众人?”

元恂自幼便受太子印玺,自其生母林氏以“子贵母死”被赐死,便由先太皇太后冯氏亲自教养,冯氏对其溺爱十分。因那时冯氏执政,权倾朝野,故人人待太子亦是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此时被元瑛如此质问,元恂竟一时语塞,尴尬之下,怒从心来。

元恂大声道:“小小年纪,竟敢质问于吾?快些闪开,否则定不轻饶。”

元瑛毫无退让之意,依然立于轿辇之前,道:“阿耶常言‘以德服人’,大阿兄为何不敢去倚德苑对质?”

太子近身内侍心知不妙,急忙近前小声对元瑛道:“公主,您就少说一句吧,惹怒了太子,于您无益。”

元瑛年纪虽小,却懂礼识节,平日里亦是乖巧伶俐,只今日见阿娘落泪,兄长受冤,便将以往高嫔所嘱“小心处事”之言抛却脑后,只一心要为兄长讨个公道。

元恂见元瑛如此,怒道:“将其带至苑内,与二皇子一并罚跪。”

见内侍们犹豫不动,便大声喝道:“若不将其带下,鞭刑二十!”

众人惊恐,急急将元瑛拖入苑内。

高氏见元瑛跑了出去,便急忙着近婢彩霞寻了出去。

待彩霞赶至励材苑,见兄妹二人皆跪于青石路上,未出声,便已泪目。彩霞亦是高句丽之女,自幼被父母卖于高家,做了高氏闺中婢女,虽说主仆相称,却亦情同姊妹。高氏于宫中这些年之处境,她亦是看于眼里,疼于心内。

彩霞见四下已无人,便近前去扶元瑛,道:“公主,太阳落了山,地上便有了湿气,你快些起身,免得受了寒。”

因久跪,又为幼女,不待起身,元瑛已跌坐于地。元恪见状,不顾久跪之疼,急忙去过扶住元瑛。彩霞急急蹲下身子,为元瑛揉捏,心内着实心疼兄妹二人,却亦无可奈何。

待酉时初刻,便有励材苑留守之内侍,行至元恪面前,道:“二皇子,时辰已到,您与公主回吧。”

青石坚硬,莫说元恪兄妹,便是那些内侍、婢女,两个时辰亦是极难承受。此刻元恪双腿犹如铅注,不待起身,元恪亦跌坐于地。毕竟是皇子与公主,内侍们见状,亦不敢怠慢,急忙近前将二人背起,送回了倚德苑。

元恪懂事,待至倚德苑门前,便着内侍将自己放下,以免高氏担忧。

此时高氏正焦虑万分等待兄妹二人,见内侍背了元瑛入内,心内大急。元恪尾随入内,不待其开口,高氏便喝道:“你给我跪下!”伸手自塌边拿了竹扫,便抽在了元恪身上。

元恪本欲解释,见高氏不问缘由便抽打自己,反到缄口不语。

高氏见状,更是气上心来,一边抽打,一边训斥道:“我三番五次同你们讲,切莫招惹是非。你倒好,竟然惹怒太子,还连累了你阿妹。”

不料今日元恪竟然倔强无比,半声求饶都不曾有。

高氏越想越气,手中竹扫频频抽打于元恪身上。彩霞见状,抱住高氏,央求道:“高嫔,您莫要再打了,二皇子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您再打,他如何受得了啊!”

高氏心内一哆嗦,手中扬起的竹扫跌落在地,泪如雨下。忽地,高氏以手捂腹,跌坐于榻上。

元怀兄妹与彩霞见状,急忙围了过去。元恪亦顾不得疼痛,急急起身至高氏身边。

但见高氏已满额晶莹,面色已显苍白。高氏喘着粗气对彩霞道:“快去请侍医,我恐怕是要生产了。”

禾与汪氏、吉祥闻讯,亦急急赶来,守在高氏身旁。

高氏汗水涔涔,虽止不住泪水,却咬着牙硬忍着疼痛。禾于一旁看着心痛,俯身贴耳轻轻对高氏道:“高嫔,你若痛,只抓着吾的手,许呻吟出声,会缓一缓疼痛。”

高氏孱弱无力地点了点头,紧紧抓住了禾的手。

倚德苑偏僻,待到太医与众侍医赶到,高氏几已无力。

皇后冯氏虽心内不屑于高氏,然身居皇后之位,要彰显后宫之主地位,且要防李氏此番再行越俎之举,倒是成了第一个赶来的人。而后,夫人李氏及罗氏、袁氏闻讯亦陆续赶至。

因高嫔孕初无人知晓,后因病,才得了李氏照看,故而李氏一直着自己亲信的太医乔怀德为其问诊,以便收拢高氏。然高氏似冷热不进之人,从未与李氏显亲近之举,故而乔太医问诊亦不甚频繁。

几人坐于厅内,心内各有思量,且皇帝今夜又未于宫中,自是无人真正关切。

内室里却异常安静,只侍医与宫婢们进进出出的脚步之声。乔太医亦侯在外厅,只依照侍医所述之症下方。

一个时辰过去了,内室里依然无半分消息传出。正当婢女为众人端了汤羹之际,一侍婢急匆匆跑至乔太医处,道:“乔太医,黄侍医请您快些入内。”

众人一听,便知不妙。宫中历来嫔妃产子,太医只可于外殿候诊,非急症,不可入内。

众人见侍医请了太医入内,心内皆惊。

不片刻,便有宫婢行至冯氏面前,急急报道:“皇后,高嫔此时母子俱危,太医请您示下,若只可保一人,是要保母还是保子?”

冯氏闻言,忽地变了脸色。虽说平日里她不喜高氏,可其这些年于宫中倒是无事无非,又育了二子一女,且又是陛下开房之人,若真有闪失,恐无法于皇帝交代。可皇室之内,又以子嗣为上,若保母舍子,纵她贵为皇后,亦不敢轻开此言。

见皇后犹豫不定,李氏心内暗自得意。圣意难测,无论冯氏作何抉择,都恐有悖圣意,如此,自己便可坐观冯氏受罚,自己亦可继续协理后宫。

婵梅见冯氏不语,轻轻唤了声“皇后”,冯氏忽的回过神来,犹豫道:“这子嗣是皇族血脉,金贵无比…”

不待冯氏言罢,立于一旁的元恪已冲至冯氏面前,跪地痛哭道:“儿子求求阿母,留下高嫔吧,儿子日后定当加倍孝敬阿母!阿母,求求您…”

此时元怀与元瑛兄妹亦跪至冯氏面前,连连磕头恳求。

第四十二回 阴阳草(一)

正在冯氏犹豫之际,禾自内室行了出来。禾向冯氏行了常礼,道:“皇后,高嫔已气息微弱,若现下里再不施救,恐其性命忧矣。”

冯氏将身子正了正,不耐烦道:“尔等一个个皆欲吾对高嫔行施救之策,然皇嗣亦是为大,若陛下怪罪,吾怎担起此责?”

禾闻言,心内愈发着急,急忙忙俯身跪地,道:“皇后,高嫔与陛下是经年的情分,又为陛下育了皇嗣,纵是陛下在,亦不会舍其离去啊。”

冯氏听罢禾之言,嘴角一扬,冷冷道:“昭仪既如此言,吾这个皇后又如何言他?高嫔与昭仪居于一宫,你又是主位,如此,便由昭仪自行决断好了。”

众人闻冯氏此言,皆心知此为皇后推卸之词,便齐齐将目光投向于禾。

只见禾直起上身,目光炯炯望着冯氏,道:“妾谢皇后恩典,若陛下怪罪,妾甘愿受罚。”言罢,复又向冯氏俯身叩首,起身急匆匆入了内室。

夫人罗氏本是个与世无争之人,平日里亦无太多心机,因其父罗云为镇东大将军,于朝中亦是位高权重之大员,故而冯氏与李氏亦对罗氏谦让几分。

此时罗氏见禾一心为高嫔,亦是心内感动,于是开口道:“昭仪一心护高嫔,果然是个良善之人。”

冯氏闻言心内不悦,于是斜了一眼罗氏,冷冷道:“罗夫人言下之意是吾这个皇后是心狠手辣之人喽?”

罗氏闻言,便知自己说者无心,她人听着留意了,于是忙道:“皇后,妾岂敢有此之意,妾只感念昭仪之举…”

冯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此时吾无心与你计较,里面亦不知如何,都安生些吧。”

罗氏闻言,垂目不语。

沙漏无声,室内气氛亦是颇显沉重。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内室传来嘤嘤哭泣之声。片刻,一宫婢疾步至冯氏面前,跪地道:“皇后,高嫔产下一死胎,便昏死过去,此时乔太医正为高嫔施针救治。”

“死胎?可是侍医为救高嫔而为?”冯氏诧异道。

宫婢抬起头,答道:“回皇后,方才昭仪入内对乔太医言‘力保高嫔’,然高嫔执意护子,侍医与乔太医便行催产之术,不料高嫔产下的竟是死胎。”

冯氏心内惊恐,若方才自己力保胎儿,那便是一尸两命,如此自己便是出力亦不讨好。

李氏见冯氏面有惊惧之情,心内暗自得意,却面露悲伤道:“唉,生死有命,却是可惜了高嫔怀胎之辛劳。”

待太医乔怀德自内室出来,向众人行了个常礼,道:“臣已为高嫔施针,侍医亦为其止了宫血,不出两个时辰,高嫔便可醒来。”

言罢,乔怀德抬头悄悄瞄了一眼李氏,李氏心内一怔,只一弹指便轻轻点了点头,二人心下皆会了意。

幽幽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入室内。

夫人李氏一路之上皆在思忖方才乔太医之眼神,待回至寝宫,正值心内忐忑之际,便有近婢来报,太医乔怀德求见。

乔怀德入得殿内,待行罢礼,道:“夫人,您示意臣来,可是因了高嫔之症?”

李氏见乔怀德明知故问,心内厌烦,悠悠道:“乔太医,此间只吾等三人,不妨直言。”

乔怀德环顾四周,见果然只李氏与环丹主仆二人,方小声道:“夫人,高嫔之症是胎毒所致。”

见李氏狐疑,乔怀德解释道:“高嫔已生产三胎,若非龙胎有异,断不会难产。臣方才细细瞧了龙胎,其周身青紫,此为中毒之象。”

“哦?”李氏心内似一怔。

乔怀德看了一眼李氏,只做两个弹指停顿,轻声道:“是花草之毒。”

李氏当下明白乔怀德所指,疑惑道:“早前你同吾讲含羞之草可至初孕之人滑胎,却不曾言其可至已成之胎死掉啊。”

乔怀德轻轻摇头,道:“此草于常人本无大碍,然初孕之人经久闻之,便可至其滑胎。高嫔虽说龙胎已稳,许高嫔体弱,亦或是急火攻心,已至草毒加速,便至高嫔胎死腹中。”

李氏起了身,于殿中来回踱步。她以含羞之草替代合欢,混了其他花草,又哄了郑荞与其同制香包,送于倚德殿众人,以便不知不觉中至昭仪滑胎。未曾想,如今竟至高嫔胎死腹中,有死胎为证,若皇帝彻查,岂非大祸将至。

见李氏冷下脸,乔怀德近前半步,道:“夫人亦毋需太过忧虑,若非臣本知情,便是太医令查验香包,亦未可觉。”

见李氏将信将疑,乔怀德接着道:“含羞之草本与合欢形色味具似,夫人又碾碎掺以多种花草,加之高嫔今日又急火攻心,便是陛下追究,亦是无凭无据。”

听罢乔怀德之言,李氏方渐缓了脸色,道:“吾与乔太医如一舟而行,乔太医之手段,吾岂能不信。”

摆了摆手,李氏接着道:“吾累了,乔太医亦早些回去歇息吧。”

宫窗外,树欲静而风未止。

第四十三回 阴阳草(二)

御书房内,太子元恂跪于元宏案前。元宏冷面如霜,斥道:“朕素来教育尔等需‘兄友弟恭’,如今你还未及开府摄政,行事便如此张狂,朕如何信你日后可善待于弟妹,又如何将这江山社稷交托于你?”

元恂身为长子,又受了太子印玺,元宏对其自幼便寄以厚望,更是另眼相看。只是这太子恂因先太皇太后冯氏之宠溺,自幼便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只其所为无一人敢告于皇帝知晓。

今次因高嫔难产,元宏方知元恂前日所作所为,故而震怒十分。

元恂见元宏震怒,只得俯身叩首,请罪道:“儿子自知有错,望阿耶饶恕。”

元宏肃色道:“尔等兄弟姊妹,同根而生,一源而出,分形连气,理应相互友爱,彼此善待。”

看了一眼元恂,元宏又接着道:“尔等兄弟皆身系我大魏国运,若得兄弟齐心,国运必隆。人生在世,较之君臣、父子,尔等兄弟自幼食则同案、学则连业,故而更显亲近才是。”

元恂心内厌恶,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得连连点头,道:“儿子谨记阿耶之言,定当与众弟妹终生相依,亲睦而处。”

元宏只当元恂为初犯,又见他此刻似有悔悟之心,便缓了语气,道:“孝悌为仁之本,为君者必要以此为训。今日你既已知错,便回励材苑,罚抄《论语理读》五十篇,以儆效尤。”

元恂心内恨恨,却不得不应了下来,如此方才被元宏示意起了身。

元恂出了御书房,满面愠色。众内侍亦不敢近前相劝,只尾随其身后而行。

待行至御花园,却见贵嫔夫人李氏携了近婢环丹迎面而来。

元恂今日因受了皇帝训责,本不欲与李氏照面,却不料李氏径直迎了上来。元恂无奈,只得近前草草行了个常礼,正欲离去,但闻李氏询道:“太子,今日怎有兴致于园中散步?”

元恂冷冷道:“方才面见阿耶,此刻只是途经园中罢了。”

李氏见他一脸不悦,又语气冷冷,心内便知定是皇帝因元恪兄妹之事斥责了太子,于是不动声色,道:“吾就知道,太子素来勤勉,此刻正为太师受学之际,又怎会无故流连园中。”

瞄了一眼元恂,见他一脸不屑,李氏接着微笑道:“过了芒种,太子便要与左右孺子大婚,虽说吾人微言轻,无力为太子张罗,然吾自于宫内教授荞儿为人妇之道,亦算是为太子尽一份心力。”

元恂因见过左右孺子之像,自是为郑荞美貌所动。那日见元恪所佩荷包之上绣了郑荞之名,又因索而不得,故而动怒。方才听闻李氏之言,才知郑荞竟居于李氏宫内,忽的兴奋起来,道:“夫人是言,吾之右孺子现下里居于夫人宫中?”

李氏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呢,荞儿入宫来陪伴其姑母郑嫔生产,故而与吾一宫而居。”

元恂闻言,便来了精神,急急道:“此女可如画像一般?”

李氏听其如此言,心内冷哼一声,面上却笑意盈盈,道:“画像岂能传神?荞儿虽非倾国倾城之颜,却亦算得上花颜月貌,且弹得一手好琴,亦能诗会唱,与太子那自是天作之合。”

元恂本值青春之年,听李氏言罢,更是心痒难搔。

见元恂如此神情,李氏心内暗喜,接着道:“荞儿平日里于吾宫中或抚琴浅唱,或勤于女红,甚是乖巧伶俐。”

看了一眼元恂,李氏浅笑道:“荞儿喜琴,近日来时常往倚德苑寻昭仪请教琴艺。昭仪最喜闻琴瑟和鸣,便时常令荞儿与二皇子合奏共鸣。”

元恂闻言,当下沉了脸,道:“琴与瑟岂是寻常男女可合奏之器!”

李氏见状,心知话已起效,便故意道:“虽说二皇子尚未及舞勺之年,然荞儿却是陛下钦定之右孺子,如此二皇子与荞儿琴瑟和鸣确有不妥。只是…”

见李氏欲言又止,元恂不悦道:“夫人有话直说,吾最不喜人如此。”

李氏轻叹一口气,道:“太子切莫动气,如今昭仪盛宠正隆,纵是知其所为欠妥,吾等又能如何?”

元恂本就因元恪兄妹之事受了责罚,此时又闻李氏如此言,心中之火便被挑起。元恂冷哼一声,道:“吾是太子,国之储君,便是皇后,亦让吾三分。阿耶后宫人众,她又岂能圣宠不衰?得罪了吾,日后自有她好看!”

言之者为恶,闻之者行易乱。

咸阳王元禧入了御书房。待向元宏行罢礼,元禧开口道:“清明将近,因今岁陛下与皇后皆居于平城皇宫,臣请陛下示下,清明祭祖,陛下作何打算?”

元宏招招手,示意元禧坐于自己身旁。待元禧坐定,元宏方开口道:“朕这几日亦在思忖此事,朕与二弟果是至亲兄弟。”

将手中朱笔置于笔架之上,元宏继续道:“新都在建,迁都事宜虽定,然人心未稳。朕此时若北归祭祖,恐平城旧贵元老再行阻挠之举,迁都之事便要前功尽弃。”

元禧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虑甚是!北人恋故难迁,陛下颁旨迁都已半年有余,然南迁之人,只不足三成。”

元宏闻元禧之言,沉默不语。

元宏与元禧既为君臣,又是兄弟。元禧心知自己务必要想出万全之策,方不辜负皇帝待自己亲近之情。

元禧见元宏久不出声,便开了口:“若太子可替陛下回乡祭祖,此困惑岂非迎刃而解?”

元宏闻言,犹豫道:“子恂虽为太子,却从未涉足朝堂之事。加之帝陵分散多处,不知其能否胜任。”

元禧坚定地点了点头,对元宏道:“太子可由太师与太傅陪同,一应祭祀事宜、礼节便可由他二人从旁指点,加之皇叔亦在平城旧宫,断不会出错。”

元宏虽心中仍觉犹豫,却再无其他良策,于是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便着手安排吧,祭罢祖,务必速速归来,以免误了新婚之期!

第四十四回 狭路逢(一)

倚德苑内,太医令梁世清来为禾请平安脉。

待把完脉,梁世清微微皱眉,询禾道:“昭仪近日里可还睡得安稳?”

禾点了点头,道:“一如往常,并无有异。”

见梁世清眉头微锁,禾略一停顿,疑道:“太医令,可是吾之身体有何处不妥?”

梁世清轻轻摇头,回道:“昭仪,凡孕者,皆属滑脉之象,脉动亦较之常人有力。方才臣请昭仪之脉,似脉象略弱,故而臣才有此一问。”

禾听闻梁世清之言,心中释然,浅浅一笑,道:“只这几日高嫔难产,吾多陪伴其身侧,许是睡的少了些。”

梁世清微微颔首,道:“昭仪,现下您凤体虽无甚大碍,然昭仪怀胎不足三月,龙胎亦是未稳,昭仪当多做休养,切莫因劳心费神而损了龙胎。”

点了点头,禾对梁世清道:“太医令之言吾定当谨记于心。”

稍作停顿,禾浅笑道:“吾有一事相求于太医令。”

梁世清闻言,急急道:“昭仪为主,臣岂敢担‘求’字!臣但凭昭仪吩咐。”

禾微微一笑,道:“吾知陛下待吾一切上心,然陛下国事繁多,吾便不愿再以此些许小事令陛下费神。故而吾请太医令切莫将吾之症道于陛下知,以免陛下忧心。”

梁世清听闻此言,心内自是敬重于禾,忙道:“臣定当保昭仪母子平安,以解陛下后顾之忧。”

待梁世清退至门边,正欲离去,禾忽然又道:“太医令,留步。”

梁世清急忙转身,回至禾面前。禾起身下了塌,与梁世清相对而立,轻声询道:“太医令,高嫔所产之子为何周身青紫?”

梁世清向禾作了个揖,回道:“昭仪,臣昨日听了乔太医来报,便已着方丞与药丞对了数月以来高嫔所服一应药膳,皆无纰漏。臣又同侍医令携乔太医与黄侍医验了龙胎,除去青紫,并无任何异样。”

见禾面色凝重,梁世清小心道:“龙胎周身青紫,若非中毒所致,便是龙胎本身有异。若如此,便不难解释高嫔缘何难产,以致母子俱危。”

禾闻言,轻叹一口气,道:“吾与高嫔一宫而居,太医令又日日来为吾请脉,是吾大意了,若吾早日着太医令为高嫔问诊,何以至此。”

梁世清见禾神情悲伤,急忙劝阻道:“昭仪切莫自责,宫内历来妃嫔有孕,自有侍诊之医。臣不过是得陛下信任,于太医监内倚老卖老,忝居太医令之职,乔太医虽说位份居于臣之下,然其医术并不逊色于臣。”

见禾神情似渐缓,梁世清继续道:“此番高嫔难产,恐已伤了元气,臣定当与乔太医合力为高嫔调养,令高嫔康健。”

禾闻言心内略感安慰,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太医令了。”

梁世清应声,复又行了礼,方才离去。

七皇子元悌不日便要行满月之礼。按宫例,元悌生母郑嫔母家亲眷皆可入宫探望。满月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郑氏心内自是欢喜十分。

郑氏之母潘氏,只育一子一女,家中其他姊妹皆为庶出之女,因而郑氏并不喜与她们亲近。于闺中之时,郑氏与姨表阿姊佟氏相处甚欢,此番亦着人知会了佟氏,邀其入宫相聚。

待至满月当日,贵嫔夫人李氏早早便着人煮了喜茶,以迎郑氏亲眷。

宫门之外,郑嫔之母潘氏、嫡嫂姚氏以及姨母佟夫人潘氏与姨姊佟氏皆已按品大妆,早早侯于宫城之外。

待到巳时初刻,便有内侍出来迎接,众人方才得以登辇入内。

因贵嫔夫人李氏为一宫主位,故而郑嫔家眷由内侍引路,先至李氏殿内请安,彼此相互寒暄,又互赠了礼品,方才入了郑氏房内。

母女、姊妹相见,自是分外亲热。不待众人行礼,郑氏便上前一手拉住母亲潘氏,另一手扶着姨母佟夫人,欢喜道:“母亲、姨母,此为内室,亦无旁人,何需行礼。”

郑氏话音刚落,只见郑荞已跃于潘氏面前,撒娇道:“祖母,您令荞儿好生挂念啊。”言罢,又行至姚氏面前,一头扑进姚氏怀内,亲热十分。

待乳母将皇七子元悌自内室抱出,众人便争相恐后将其抱入怀中,以示亲近之情。

行罢一切礼式,侍婢端了喜茶、点心入内,众人方才坐下闲话家常,道些分别思念之情。

众人正聊得欢愉,便有近婢来报,皇后着近婢婵梅送来满月之礼,以示祝贺,郑氏携众人急忙忙起身相迎。

这边婵梅前脚刚走,那边夫人罗氏与袁氏亦各自遣近婢送来了贺礼。一时间迎来送往,门庭若市。

倚德苑地处偏远,待吉祥与彩霞将昭仪与高嫔所备之礼送至郑氏宫内,其他各宫人等皆已散去。

吉祥入内向郑氏行了常礼,道:“郑嫔,昭仪亲手为七皇子秀了褓服,高嫔亦于生产之前便早早备下贺礼,着奴送来,以贺七皇子满月之喜。”

宫内众妃嫔皆赠予金银饰物,独昭仪与高嫔所赠之物为自绣之品,郑氏瞧着心内不屑,似笑非笑道:“昭仪果然与众不同,便是所赠之物亦是不同于众姊妹。”

吉祥听她如此言,虽心内不服,却亦知不可呈口舌之快,于是强忍心火,便告辞离去。

待吉祥与彩霞离去,姨姊佟氏自内室行了处来,若有所思道:“阿妹,方才离去那位主事宫婢,可是名唤吉祥?”

郑氏一脸狐疑,道:“是啊,她是左昭仪之近身婢女,名唤吉祥。只是阿姊,你怎知其名?”

“左昭仪之近身婢女?”佟氏一脸惊恐茫然之色,重复道。

郑氏见佟氏如此神情,诧异道:“阿姊,你为何知吉祥之名,又为何如此惊惧?”

佟氏摇了摇头,喃喃道:“左昭仪?吉祥?怎得如此巧合?”

众人见佟氏如此,皆满脸狐疑。直过了半盏茶功夫,方听佟氏正色道:“这吉祥是我那已故叔妻,林禾陪嫁之婢。”

第四十五回 狭路逢(二)

遣走了内侍与宫婢,佟氏方才将夫家高墉府上旧年之事道于众人知晓,众人闻言皆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回不过神来。

足足一盏茶功夫,郑氏方定了心神,又急忙唤了近婢桃艳去请了贵嫔夫人李氏前来。待李氏行至屋内,坐定,郑氏便又示意姨姊佟氏将高府旧事道于李氏知晓。

纵是李氏这等不露辞色之人,听佟氏言罢,亦是不能如往日般晏然。

李氏敏锐地看了一眼佟氏,询道:“你是说陛下去高府那日,你叔妻恰巧遇火身亡,于此之后,平日里伺候你叔妻左右的仆妇汪氏与陪嫁婢女吉祥亦离了高府?”

佟氏急忙点了点头,道:“夫人,那日后院忽的起火,因陛下于府中饮宴,我家小叔言羽林卫灭火之后便将其尸骸抬走,故而那林禾是死未见其尸,活亦未见其人。”

停了一弹指,佟氏接着道:“陛下那日又无故授了家翁主君从二品之职,主君虽说心内有疑,又怎敢言出于口。”

李氏咧了咧嘴,冷笑一声,道:“依你所言,吾便可断定,这昭仪必是你叔妻林禾无疑了。”

郑氏闻言,急忙接口道:“夫人,妾本就心中有疑,皇后与昭仪若真是亲姊妹,怎地平日里毫无亲近之情?如今便是明白了。”

见李氏并不言语,郑氏继而又酸涩道:“陛下倒是待此女用心良苦,堂堂帝王,竟为了一个再醮女而如此算计臣下…”

李氏听郑氏如此言,顿时沉下脸来,不悦道:“休得胡言!陛下之举,岂容吾等任议!”

郑氏亦知自己失言,急忙忙赔笑道:“夫人恕罪,是妾放肆了。”

李氏闻言,方转了脸色,道:“陛下既以桃代李,便是不愿为外人知其真实之身。”

环视众人,李氏不怒而威道:“尔等若要保自家平安,今日之言断不可外泄半分。”

众人闻言,亦是心内怯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直至内室里传来元悌啼哭之声,众人方才回了神。

李氏继而又向佟氏询了禾于高府内所发生之事,不论巨细,皆一一记于心内。待及午初二刻,内侍们来请传膳,李氏方才起身离去。

宣德殿内,众臣皆垂首而立。

太子元恂因即将启程回返平城祭祖,故而此时亦立于殿中请皇帝示下。

元宏端坐于御座之上,朗声对众人道:“太子即将开府摄政,故而今岁清明祭祖,朕欲以太子为主祭之君,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元恂闻言,心内大喜,急忙道:“儿子谢阿耶授此重任,儿子定不负阿耶所望。”

元宏点了点头,道:“吾鲜卑一族源起幽宿,凿石室以为宗室之庙。自后南迁,其地远隔,与平城有四千里之遥。朕于平城之时,遵先太皇太后旨意,亦只于盛乐金陵行祭祀之礼。先太皇太后薨世入葬永固陵三年以来,朕便是于此二地行春秋二祭。”

望着元恂,元宏嘱咐道:“虽有少府执事安置一切祭祀之仪,又有太师与太傅随你同行,然此番为你首行此礼,朕仍要叮嘱于你,切莫草率行事,一切事宜皆要遵大祭司之言。”

元恂本就厌学好武,此番借回平城祭祖,便可暂停学业,心内自是雀跃十分。

只见此时元恂急忙忙俯身跪地,道:“儿子谨遵阿耶之命,凡事定当与太师、太傅等相商而行,还望阿耶安心定志,以观儿子作为。”

元宏听元恂如此言,心内自是安慰。又嘱了随侍众人相关事宜,方才退朝,起身离了御座。

贵嫔夫人李氏回至自己室内,便将众侍婢退去,只独独留下环丹于身边伺候。

环丹燃了合蕊香,又于茶炉之内添了些许新炭,为李氏烹茶。

李氏于室内缓缓踱步,似对环丹言语,又似喃喃自语,道:“普天之下无论何人何物,皆为陛下所有。纵她是个再醮之女,陛下既已得之,又何需费此周折,以冯氏之女示人?”

环丹见李氏眉头紧锁,便开解道:“夫人,奴有句逾矩之言,不知当讲与否。”

环丹见李氏虽不言语,却点了点头,于是接着道:“虽说皇族本为北部鲜卑部族,本不在乎伦理纲常。可如今陛下大行汉家之道,依奴浅见,陛下此举只为掩汉臣之口。”

李氏听罢环丹之言,冷笑道:“管窥筐举之言!‘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若非立后、择太子,纵是陛下一心行汉化之革,此些宫闱之事亦非臣下可妄议。”

行至塌边,李氏坐定,继而端起茶盏,边思索边呷了口茶,忽的李氏将茶盏重重置于案几之上,盏中茶水四溅,环丹不及擦拭,便听李氏冷冷道:“陛下所为,并非多此一举,而是令其有世族支持,如此既可制衡皇后之权,亦可平衡朝中之势。”

环丹闻言,心内迷茫,却又不敢相询,只立于一旁不再作声。

李氏望向窗外,心内亦是酸涩无比。入宫侍驾这些年来,她虽说并未享专房之宠,却亦是时常承天恩雨露。

自旧年冬日禾入了邺城行宫,皇帝除去年节按例宿至皇后寝宫,其余时日禾便享了专房之宠,便是自己贵为贵嫔夫人,又有母家为靠,亦只承宠一次。

李氏虽非看重男欢女爱之人,然后宫之内,若无皇帝恩宠,又何来权势地位。

见李氏一言不发,环丹只得上前劝道:“夫人,陛下既令昭仪以冯氏女儿之身示人,咱们便是知其真身为谁,又有何用?思多伤神,您莫要再想了。”

李氏并不答话,仍对着窗外,面上神情变幻不定,时而以手托腮,时而十指紧扣,心内将宫内宫外,朝廷上下之人事,一一思索琢磨。

直到香炉内合蕊香将尽,环丹复又往香炉里添了香料,李氏忽地笑出声来,这笑声,便是环丹这个自小伴其长大之人,闻之亦不尤打了个寒颤。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第四十六回 风云起(一)

皇后寝殿之内,太师冯熙来向皇后冯氏做临行辞别。

待冯熙行罢礼,父女相对而坐。只听冯熙开口道:“皇后,臣此番随同太子返平城祭祖,因多山路,待臣归来,恐已至立夏时节。”

冯氏点了点头,道:“女儿知晓。”

待冯氏应罢,冯熙又接着道:“臣不在邺城之时,皇后行事当多做思虑,万不可任性而为。”

冯氏最不喜冯熙对自己如此言语,心内虽说生厌,却不敢露于面上,口中只得应道:“父亲放心,女儿凡事定当三思而后行。”

毕竟是亲生之女,冯熙又岂能不知冯氏心性。

冯熙板正了面色,望着冯氏,肃色道:“老臣生养皇后二十三载,虽说这十余年来皇后入了内宫,并未与臣朝夕相处。然皇后自幼便弄性尚气,常言道‘江山改易,秉性移难’,这些年来,皇后多蒙先太皇太后庇护,方得以安居凤位。如今,先太皇太后已然薨世,这深宫之内再无人可保皇后于万全。”

冯氏听冯熙又是这番言论,心中厌烦至极,起身离席,不耐烦道:“父亲既知吾之脾性,当初何须将吾送进这尔虞我诈、不得见人的地方!”

冯熙闻冯氏之言,强压心中怒火,提醒道:“冯氏一族人口虽众,然臣之血脉方为族中嫡支,亦只皇后为臣嫡出之女,故而仰赖先太皇太后之德,方幸及熙夫妇,令皇后承旷古之恩,得立中宫。”

冯氏斜着瞧了一眼冯熙,冷冷道:“这十余年来父亲总是将此番言语挂于嘴上,女儿明白,吾不过是父亲用以巩固家族势力之棋子。”

行了几步,冯氏停下,接着冷哼一声,道:“吾非先太皇太后,既无能执掌朝纲,亦无能弑皇子,灭人伦…”

不待冯氏言罢,冯熙已起身离席,俯跪于地,颤抖着声音,道:“皇后,您怎可如此胡言乱语,竟,竟妄议先太皇太后!您这是要令冯氏遭灭族之灾啊!您入宫这许多年,怎的就不知‘祸至口出’呢?”言罢,便落下泪来。

冯氏见冯熙如此,亦知自己失言,不免心中懊悔,行至冯熙身旁,俯身搀扶起冯熙,轻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女儿此生许是命该如此。父亲只管安心陪伴太子祭祖,吾自当小心行事,不令父亲担忧。”

冯熙听闻冯氏如此之言,方才安下心来,点点头,嘱道:“你兄长为黄门侍郎,近侍陛下,出入宫禁倒是便利些,遇事定要与其相商,切莫冲动而为。”

见冯氏只点头不语,冯熙心内亦是叹了口气,继而道:“陛下已知会于臣,待平城祭罢祖,便与太子不再返邺城行宫,而是径直去往洛阳,先行安置迁宫以及太子开府事宜。如此,臣便琢磨着,是时候将娷儿送进宫了。”

冯氏扶冯熙复又回至案边,待二人皆坐定,冯氏无奈道:“娷儿小小年纪,便要蹈吾之覆辙,亦是可怜!”

冯熙只冷冷瞧了一眼冯氏,亦不再多言语。

乔怀德至贵嫔夫人李氏宫内请平安之脉。

待环丹收了搭于李氏腕上的锦布,乔怀德便起身,立于一旁,道:“夫人可是因协理宫中之事过于劳累?”

李氏歪于榻上,幽幽道:“吾不过担协理之职,何来劳累之说。乔太医如此一问,可是吾有何不妥之处?”

乔怀德摇了摇头,答道:“夫人一切皆安,并无甚大碍。只夫人当少思虑,多安神,如此便可身安体健。”

李氏咧了咧嘴,冷哼一声,道:“吾虽非生事之人,却不愿做待宰之羊。这内宫之中,各个虎视眈眈,倘一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

见乔怀德只垂首不语,李氏停了一弹指,便转了话题,道:“乔太医,那含羞之草既可至高嫔胎死腹中,缘何其他有孕之人至今无碍?”

乔怀德心知李氏所指之人为昭仪,于是垂首作揖,不缓不急道:“夫人,依臣之方所制香包,本就杀胎儿于无形,岂可急得?”

见李氏面有不悦之色,乔怀德微微摇头,道:“昭仪日日有太医令与侍医令问诊随侍,只有此法,才可避过此二人之眼。”

乔怀德看了一眼李氏,见其依旧面无喜色,便接着道:“至于高嫔,臣那日观二皇子、五皇子与长乐公主皆佩此荷包,许是他们常伴高嫔身侧,故而草毒于高嫔身上先行发作。”

见李氏微微颔首,乔怀德继而又道:“臣推时日,昭仪滑胎便该临近,夫人当早些预备下了。”

李氏听罢乔怀德之言,狐疑道:“昭仪滑胎,与吾何干?缘何要吾备下?”

乔怀德急忙解释道:“倘若昭仪滑胎,陛下必行问责。以太医令之术,纵是无从辨认碾碎之花草,却亦不难判断是中毒滑胎。加之高嫔先前产下死胎,若此二事被其关联,定可寻得根源,如此一来,岂不累及夫人。”

李氏闻言,心内一惊,停了十个弹指,继而直起身子,冷哼一声,道:“如此吾倒是该好好筹谋一番,所谓谋定而后动,方可成其事。”

乔怀德点了点头,恭维道:“夫人万事周全,定可如愿而成。”

李氏此时转了脸色,又以往日之色,面露微笑示人:“乔太医行事妥帖稳当,最得吾心。”

乔怀德见李氏如此神情,便知其心中定是有了主意,便提醒道:“若以外力令昭仪滑胎,便可众人皆安。”

李氏心知乔怀德恐自己牵涉其中,便微微颔首,宽慰道:“乔太医随侍吾多年,又岂能不知吾待人之心?吾断不容众人有失。”

言罢,李氏挥了挥手,示意乔怀德离去。

乔怀德行了礼,正欲离去,便听李氏淡淡道:“自今日始,便于吾停了那避子汤吧。”

见乔怀德一怔,李氏喃喃道:“如今昭仪享专房之宠,吾又何需多此一举。”

待乔怀德离去,李氏行至香炉旁,亲手燃了新制之香,复又歪于榻上,微闭双目,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新香之气,那是一种张扬的、放纵的、野性的气息。

第四十七回 风云起(二)

虽说有太子返平城祭祖,元宏仍是着少府监将祭祀之需备下。清明之日,文武百官皆按例休朝三日,沐浴斋戒,以行各家祭祀之仪。

这日晨起,将及寅初一刻,元宏便已醒来。见禾仍在睡梦之中,又不忍打扰,于是只轻轻将其拦于怀内,复又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间,天边曙光已现。

禾睁开眼,见元宏微闭双目,便知其已醒来,于是调皮地轻吻元宏脸颊,不料元宏忽地睁开双目,支起半身,笑道:“是宝儿贪睡,还是孩儿贪睡?”

禾笑眼盈盈,道:“妾若说是自己贪睡,元郎便要如何?”

元宏亦是满眼爱意望着禾:道:“那朕便要罚宝儿再睡一个时辰。”

禾仰面对着元宏,眼含似水柔情,道:“孩儿可不愿妾懒于榻上,妾这便起身,陪元郎练武可好?”

元宏轻轻抚禾之腹,笑道:“如此也好,让孩儿现下里便感受我鲜卑之武风,待日后便可随朕征战沙场,为大魏建立功业。”

禾望着元宏,娇笑道:“元郎怎就知是个小郎?妾到愿意是个阿女,如此妾便可教她抚琴,元郎亦可教她习字。”

元宏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如此便依宝儿所愿,朕亦望此胎是个公主。只是下一个,宝儿定要为朕育个皇子。”

帝妃二人说笑着,便一同起了身。

三宝携众内侍入得内来,侍候二人更衣洗漱。

鲜卑拓跋氏本就马上得天下,故而除去封玺之时,其余时日不论身在何地,元宏必是寅初二刻起身,寅正初刻便开始练习剑术、引弓练臂。

待帝妃行至苑中,已有内侍持弓捧剑等候一旁。

元宏接过剑便开始舞动。但见剑如银龙腾舞,白蛇吐信,元宏手腕轻转,点剑而起,时而轻盈如燕,时而骤如急电。

禾于一旁静静地看着元宏,眼里充满浓浓的爱意,心里更是满满的崇拜。禾甚至有些迷茫,自己何德何能,可令这个既是君又是夫的男人,待自己有如此深情厚意。

元宏待收了剑,便疾步行至禾身旁。禾见元宏满头大汗,忙以锦帕为其拭汗。

禾复又接过三宝手中之外衣,一边替元宏披上,一边柔声道:“元郎,春日晨起仍有寒意,你方才出了这许多汗,当心着凉。”

元宏亦是满眼柔情,笑道:“有宝儿于朕身边照顾,朕又岂会受了寒凉。”

轻轻拉起禾的手,元宏又接着道:“宝儿,自今夜始,朕便要沐浴斋戒三日,以便行清明祭祀之仪。这几日朕便不能再来倚德苑陪伴宝儿,你要小心照顾自己与孩儿。”

禾微微一笑,道:“妾有这许多人照顾,又有太医令与侍医令随侍,元郎你便安心行祭祖事宜吧。”

元宏点点头,复又轻轻将禾拦于怀内。

二人你侬我侬,便是在侧侍候的内侍与宫婢们亦感如登春台。

春日午间的暖阳照在身上格外舒服,禾由吉祥相伴于廊檐下缓步而行。

“昭仪好兴致。”禾循声望去,见是彭城公主元钰笑盈盈自花丛中行来。

禾心内觉奇,自正月初二公主回宫宴后,二人并无任何往来,今日不知何故,公主未及通报,便径直来了倚德苑。

禾虽心中不解,然公主驾临,亦是不能怠慢。禾微笑着与元钰彼此道了安,便听元钰笑盈盈地开口道:“听闻昭仪苑内植满奇花异草,春景于这宫城之中为最,故而吾前来瞧瞧。”

禾浅浅一笑,婉转道:“这邺城行宫处处皆是风景,便是如倚德苑这般僻静之处,亦是春光无限。”

元钰抿嘴一笑,调笑道:“吾并非来向昭仪讨要花草,昭仪何需如此谦虚?”

见禾笑而不语,元钰接着道:“吾入得宫来,本只为三日后为阿母行祭祀之仪。方才见了皇兄,才知昭仪如今有孕在身,吾便思忖着过来瞧瞧。”

禾听元钰如此言,心中释然,更觉心内一暖,于是微笑道:“陛下与公主皆是至孝之人,先太后在天有灵,当是欣慰。”

元钰闻言,却不接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禾,足足五个弹指,方笑道:“昭仪温婉可人,又有这般容颜,莫说皇兄疼爱,便是阿母在世,吾想她亦是会怜爱昭仪。”

禾被元钰瞧得满面绯红,停了片刻,微笑道:“吾无缘得见先太后,但望之陛下与公主,便知先太后定有倾国倾城之貌。”

元钰闻言,神情傲然,道:“是,阿母是这个天下最美的女人。”

禾点了点头,轻轻道:“吾亦曾听陛下提及先太后,知先太后是个天姿绝色却与世无争之人。”

元钰点了点头,道:“是啊,只可惜,阿母见不到皇兄如今身为帝王之威严与治国安邦之雄才。”

轻轻叹了口气,元钰又道:“吾三岁上,阿母便被赐死,此世间,便只留了皇兄与吾相亲相近。”

禾看着元钰骄傲的面庞上有了淡淡的忧伤,于是小心劝解道:“逝者已矣,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公主亦孝道至堇,当慰先太后之灵。”

元宏虽未将禾之来龙去脉道于元钰知晓,然兄妹情深,元钰言语间亦能感知皇兄对禾之真情,故而元钰爱屋及乌,待禾如寻常百姓家阿嫂一般。

此时二人谈及元宏、元钰二人生母李氏,元钰自是格外动情。

李氏宫内,环丹已得了消息,知彭城公主元钰已入了行宫,现下里正于倚德苑内与昭仪闲话家常。

环丹支走了随侍众婢,对李氏道:“夫人,您着奴遣人盯着倚德苑,晨起陛下便离了倚德苑,今日亦只彭城公主去了昭仪处。”

李氏闻言,心内自是暗暗得意,道:“彭城公主来的恰是时候,吾倒是该好生款待于她。”

见环丹一脸茫然,李氏嘴角藏笑,淡淡道:“元钰是陛下至亲阿妹,若她不小心至昭仪滑胎,不知陛下会当如何?”

环丹听闻李氏之言,心内虽不甚明白,却知李氏定是成竹在胸了,于是点点头,道:“夫人谋略自是无人能及。”

李氏嘴角一扬,只对环丹道:“去于吾取了琴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第四十八回 风云起(三)

虽说身体已无大碍,然难产所致元气亏损,亦令高嫔时感疲惫。

元瑛一手拿纸鸢,另一手摇着高氏,撒娇道:“阿娘,您陪瑛儿去放纸鸢吧。”

高嫔虽觉乏累,却见天气晴好,又不忍拒绝元瑛,微笑道:“好,阿娘陪瑛儿一道去放纸鸢。”

高嫔、元瑛、彩霞主仆三人待行至苑中,便见禾与彭城公主元钰亦在苑中散步。

元瑛一见禾,便急忙忙跑近前,向禾与元钰行罢礼,道:“昭仪,您可愿陪瑛儿放纸鸢?”

禾轻抚元瑛头发,微笑道:“瑛儿放纸鸢,吾与你姑母和阿娘于一旁看着,可好?”

元瑛极开心地点点头,便由彩霞领着跑于一旁玩耍。

高氏近前向禾与元钰二人行罢礼,略有歉意对禾道:“瑛儿不懂事,总闹着昭仪,还望昭仪见谅。”

禾浅浅一笑,道:“高嫔怎地如此见外,瑛儿愿意与吾一道玩耍,亦是与吾亲近,吾欢喜不及呢。”

听禾如此一言,高氏方才安下心来。

元钰瞧着元瑛远去之背影,笑盈盈开口道:“吾亦是许久未见瑛儿了,倒是长高不少。”

高氏闻言,微笑道:“公主您抬爱瑛儿,她成日里喜动,许是贪长了些。”

听高氏答话,元钰转头对高氏道:“吾听闻高嫔难产,现下里身子可好些?”

高氏心内受宠若惊,忙回道:“多谢公主关怀,妾已无碍。”

眼含感激之情,高氏望了一眼禾,接着又道:“多蒙昭仪照拂,又有太医令与乔太医共同问诊,妾倒觉得身子较之从前更为安健了。”

元钰点了点头,三人缓步前行。

看着不远处奔跑着放纸鸢的元瑛,元钰又笑道:“吾听闻瑛儿舌战太子,倒是个有胆有识的小阿女,这心性,倒是有几分似吾。”

虽说众人皆知元瑛快人快语,可其言及太子,禾与高氏亦不便再接话,于是二人只微微一笑,不再出声。

然元钰却并无止声之意,继而又道:“太子自幼受了印玺,又被皇祖母娇纵溺爱,吾几番欲道于皇兄知晓,却被驸马制止。现如今,太子愈发目中无人了,连亲阿弟、亲阿妹亦敢如此对待。”

高氏本就惧事之人,这些年来又因皇后冯氏对其厌恶,于宫中更是谨言慎行。此刻听闻元钰之言,自是心内怯怯,更不敢接其之言。

见高氏面露难色,禾轻轻拉了一下元钰,引开了话题,道:“公主,陛下着人自洛阳移了几株牡丹于倚德苑中,前几日吾见其含苞待放,吾思忖着今日便该盛开了,不知公主可愿随吾同去瞧瞧?”

元钰亦是爱花之人,听闻禾此言,便兴匆匆欲往。如此,便止了方才之话题,三人继而便缓步往种植牡丹之处而去。

待行到牡丹花圃,未及赏花,便有宫婢来报,言皇后请彭城公主叙话。

元钰扬了扬嘴角,嘲笑道:“皇后果然后宫之主,吾还未及通报,她便已知晓吾来了倚德苑中。”

言罢,便与禾及高氏辞别,登辇随内侍离去。

元钰入了皇后冯氏内殿,待行罢礼,二人便相对而坐。

冯氏边以小炉煮茶,边笑容满面道:“自年下里公主回宫饮宴至今,吾倒是许久未见公主了,心内亦是颇为想念。”

见元钰面带微笑,却不言语,继而冯氏又道:“方才吾得了消息,才知公主入宫来为先太后行祭祀之仪。如此公主需于宫中小住几日,吾已着人为公主安顿下住所,公主可着人去看看,若觉不适,吾便再为公主另择宫室。”

元钰虽不甚待见冯氏,但此番见其有礼有节,亦是无可挑剔,便微笑道:“吾不过回宫三日,皇后既已安顿下了,吾于何处而居亦皆无妨。”

元钰是元宏一母胞妹,平日里便是冯氏亦让其三分。此时冯氏听元钰应下,心里长舒口气,笑道:“陛下这三日休朝沐浴斋戒,亦不便过来陪伴公主,宫中所需,公主只管道于吾知。”

见茶已煮好,冯氏便舀了一勺于茶盏之内,递于元钰,道:“这是明前新茶,齐国使臣进贡而来,公主不妨品品。”

元钰抿嘴一笑,道:“皇后宫里皆为稀罕之物,岂有不好之理?”

言罢,元钰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细细品之,复将茶盏置于案上,道:“果然好茶,入口清纯,回口甘甜。”

冯氏见元钰欢喜,便笑道:“公主欢喜便好,吾这便着人送些去公主寝殿。”

元钰含笑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皇后,吾便却之不恭了。”

冯氏复又为元钰添了一勺茶,殷勤道:“虽说这三日宫中众人亦需随陛下一道斋戒,然公主难得回宫,明日吾便邀众姊妹一道,以春茶代酒,为公主行个春宴,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元钰本就潇洒、英气之人,又极喜热闹,听冯氏如此言,自是欢喜应下。

入夜,待回至寝宫,元钰便闻室内已燃了最爱之犀桂香,自是觉得惬意,便着近婢青云温了一壶酒,饮罢便歇了下去。

亦不知过了多久,元钰似梦非醒。

只见先太后李氏身着七彩翟服自远处而来,元钰见是阿母,连忙起了身,急急道:“阿母,阿母,是您吗?钰儿好想您啊!”

李氏却不言语,亦不近前。

元钰已落下泪来,伤心道:“阿母,您这许多年未见钰儿,是不认得钰儿了吗?钰儿如今长大了,已嫁作人妇。”

李氏微微点头,仍不近前,只轻轻道:“钰儿,救吾!”

元钰急忙接话道:“阿母,何人敢伤阿母?阿母莫惧,阿兄已是当朝天子,他定能护阿母周全。”

李氏发出嘤嘤哭泣之声,道:“那人以芙蓉之色示人,她腹内藏魔罗,若能除去魔罗,吾便可安于天国。”

言罢,李氏忽地无影无踪。元钰哭喊着阿母,复又昏昏睡去。

待是日晨起,元钰睁眼醒来,亦是头痛无比。元钰缓缓下得塌来,脑海中回荡着昨夜李氏之言,令元钰心内久久不能平复。

第四十九回 风云起(四)

皇后冯氏将春宴设在了御花园闻雨阁之中。

这闻雨阁依园内假山而建,掩映于绿树丛中。拾阶而上,但见各式奇花异卉,植于阶道两旁。因正值春日,各色花卉争香斗艳,着实春光无限。

因是皇后设宴款待彭城公主,宫内受邀作陪女眷无不欣然而往。

众人陆续而来,待顺阶而上,因拂面春风,使得两侧樱树之花漫天飞舞,洒落于众人发髻之上、身体之上,俨如花雨,令众人仿似置身世外仙境。待众人行过,石阶之上,落英缤纷,留下香痕满阶。

编磬声声,丝竹悠扬,虽少了舞姬莺歌曼舞,众人亦是心情愉悦。

皇后冯氏端坐于正中,左侧为彭城公主元钰、贵嫔夫人李氏、夫人袁氏,右侧则是左昭仪禾、夫人罗氏,其余各嫔皆坐于众人身后。

冯氏见众人坐定,便挥了挥手,示意乐声停止。冯氏环视众人,笑道:“这几日春花盛开,恰逢公主回宫,吾便邀众姊妹一道与公主赏花品茗。”

冯氏言罢,婵梅便示意宫婢们入得内来,但见众宫婢端了蒿糕于众人。

冯氏笑眼盈盈,道:“吾着尚膳监晨起便采撷蒿草,捣汁以入江粉,制了此糕,以应今日之春景。”

待众人齐声道了谢,便有宫婢陆续入内上了茶点瓜果,如此,方正式开宴。

元钰因昨夜之梦,此时仍是心绪不宁,亦不如往日那般热情。冯氏心内觉奇,不知其因了何故,于是小心询道:“公主,这些茶果点心,可还食得惯?”

元钰闻冯氏之言,轻轻敛了敛额发,淡淡道:“这蒿糕入口软糯,甚好。”

冯氏笑道:“公主喜欢便好,这几日蒿草正当季,食之可去温邪虚劳,助养肝经。”

元钰闻言,微微颔首。冯氏本就心气极高之人,见元钰如此神情,自觉无趣,亦不愿出声讨好,便端起茶盏,呷茶以掩其尴尬。

贵嫔夫人李氏坐于元钰身旁,早已窥得元钰神情不同以往。此刻见冯氏不再言语,于是端起茶盏,微笑道:“吾等姊妹平日里亦是难得一聚,今日托公主之福,众姊妹得以共聚一处,饮茶叙话。”

李氏如今协理六宫,又素来以惠示人,宫内众妃嫔皆对其存敬畏之心。现下里她一开口,众人如同对待冯氏一般,皆止了话语,静闻其言。

李氏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于是满面怡然,接着道:“这清明之际,先逝之祖皆于天国观子孙之举。今日皇后既为公主备下春宴,吾等不如各展所长,既可慰先祖,又可人神共乐。”

众人闻言,皆起了兴致。元钰虽心有所思,但见众人如此,便收了心绪,道:“自吾离平城迁至洛阳新府,因洛阳并无旧识,倒是许久未曾邀朋唤友共同饮宴了。”

端起茶盏,元钰接着道:“吾谢皇嫂与诸位待吾之情!吾便借皇嫂之茶,以敬诸位。”

元钰平日里只呼冯氏为皇后,极少称呼其为皇嫂,今日改口皇嫂,倒令冯氏受宠若惊。冯氏本因李氏所言所行抢了自己风头而略感不悦,此刻听元钰如此称呼,心内暗自欢喜,于是面露喜色,道:“公主欢喜便好,如此众姊妹不妨各自献技,以应春景。”

见李氏对自己递了个眼色,卢嫔当下会意。

卢氏起身离座,行至正中。待向皇后冯氏与彭城公主元钰行了常礼,便微笑道:“妾自幼习舞,这几日恰排了新曲,愿献于皇后、公主与众姊妹。”

待冯氏点了点头,丝竹声乐齐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卢氏本就肤玉腰软,舞蹈之间又尽显女子翘臀折腰之妩媚,冯氏观之心内厌恶,却碍于众人,又不得不喝彩言妙。

待卢氏舞罢,又有崔嫔、大郑嫔及王嫔相继或和乐而舞或和歌而舞,亦是曼妙无比。

李氏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以眼中余光偷窥身旁的元钰,又抬眼望了一眼正面而坐的禾,见元钰与禾皆是面带微笑,瞧得认真,李氏嘴角微扬,心内却是冷哼一声。

待王嫔舞罢,小郑嫔起身,亦是向冯氏与元钰行罢常礼,微笑道:“皇后、公主,妾有一内侄女,名唤郑荞,被陛下册了太子右孺子。因早前妾怀子悌之时入宫陪伴,故而得以师承昭仪,习了一手好琴。不知皇后可否应允荞儿来为众长辈抚琴而歌?”

元钰闻言,不及冯氏开口,便朗声道:“既是太子之右孺子,便是吾皇族女眷,去唤了来,让吾瞧瞧。”

冯氏本因郑氏与李氏居于一宫而不喜于她,但闻元钰如此言,亦无法拒绝,故而只得颔首应允。

郑氏心内暗喜,急忙忙着人去请郑荞。因李氏寝宫离近御花园,只一盏茶功夫,郑荞便赶至了闻雨阁。

待郑荞向众人行罢礼,元钰将郑荞上下打量一番,见其明眸皓齿,肤白玉润,于是微笑道:“是个可人的阿女,日后要好生伺候太子,多行规劝之言,令太子勤政为民。”

待郑荞应下,郑嫔便开口道:“荞儿,你快将近日所练之曲献于皇后、公主及众长辈。”

郑荞望了一眼禾,柔声道:“昭仪,荞儿班门弄斧,您多加指教。”

禾浅浅一笑,对郑荞道:“荞儿琴艺并不逊色于吾,岂是班门弄斧?吾亦是许久未闻你抚琴而歌了,快快抚来听听。”

郑荞点了点头,便和琴而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一美人,清扬婉如。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一美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琴声悠扬,歌声绕梁。

待琴声止住,郑荞起身向众人行礼,本欲退去,却听元钰开口道:“吾若是不曾记错,郑嫔是荥阳郑氏之女,怪不得荞儿将此《郑风》之曲演绎的如此精彩。”

李氏闻元钰此言,便招了招手,示意郑荞至其面前,道:“荞儿快来见过公主。”

见元钰满眼含笑望着郑荞,李氏接着道:“荞儿果然常伴昭仪,琴艺是愈发精湛了。瞧瞧,就连所着裙衫,亦是随了昭仪,喜着芙蓉之色,甚是好看。”

经李氏一言,元钰方才注意到禾与郑荞皆是身着芙蓉色衣裙。元钰瞧了一眼禾,忽地心内一惊,“身着芙蓉之色,腹内有魔罗”,这昭仪有孕在身,又身着芙蓉之色,岂不就是阿母口中之人。

第五十回 丧明痛(一)

见元钰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禾虽心内觉奇,却依旧面带笑容,只静静坐于席间。

元钰忽的起身,行至禾面前,疑道:“昭仪,你平日里亦是常着这芙蓉色衣裙?”

禾不知元钰所问为何,既然公主相询,便如实答道:“是,吾自幼便爱此色,故而时常以此色为衫。”

元钰满面狐疑之色,质问道:“吾未嫁之时于平城旧宫亦是于昭仪有几面之缘,倒是记得那时昭仪不喜如此素色之裙衫。”

经元钰如此一问,禾忽知自己失了言,然其并非会打妄语之人,竟一时语塞,接不上话来。

冯氏听闻二人之言,亦是心内一惊。虽说因皇帝专宠,冯氏极不喜禾,然其为自己名义上之阿姊,又有父亲临行前嘱托,故而不得不开口解围道:“昭仪时而朴素,时而艳丽,公主恐相逢昭仪之时皆为节日礼宴之上,故而昭仪多着以华服。”

元钰转头狐疑的瞧了一眼冯氏,又直面禾,上下打量一番,不再出声。

两侧众人见皇后开了口,虽心内好奇,却亦是不敢再出声。

贵嫔夫人李氏闻言,心内窃喜。李氏故作解围之态,笑盈盈道:“公主,虽说朝中有制,尚朱、紫、绯、绿、青五色,然陛下开明,曾言及‘朱紫玄黄,各任所好’,故而吾等姊妹亦是任个人喜好着裙衫,公主勿怪。”

元钰心内所思,岂是衣裙之色。只昨夜阿母所嘱,言犹在耳,此刻见她二人为禾开脱,更觉阿母所指必为禾无疑。

元钰心知现下里昭仪圣宠正隆,若自己只依凭梦境之言,便是告知皇兄,亦不见得能将那魔罗除去。

正在元钰思忖之际,忽听大崔嫔喊了一声:“快来瞧,神兽!”

众人闻言,皆齐齐起身离座,循大崔嫔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群神兽自远处奔跑而来,于是急忙忙俯跪于地,行叩首之礼。

皇族起源鲜卑,因先祖生活于山路崎岖之“大鲜卑山”,而马鹿凭借其雄健之体魄成为鲜卑祖先狩猎生产不可或缺之工具,故而成为拓跋鲜卑崇尚与供奉之瑞兽。

后圣武皇帝南移,山谷高深,九阻八难,得神兽先行导引,历年乃出,由此而始,宫中便供养神兽。然神兽多喜夜间或清晨而动,故众人甚少得见。

禾入宫时日不多,虽诸多方面皆有三宝指点,然见神兽行大礼却是不得而知。但见众人齐跪,亦急忙忙跟随众人俯跪于地。

待行罢礼,众人起身,只听冯氏朗声道:“平日里吾等亦是难得一见神兽,众姊妹不妨去至御花园,离近一些,亦可沾神兽祥瑞之气。”

众人本就有此一想,只不便出声,此刻皇后开了金口,一个个便争相恐后出了闻雨阁,顺阶而下,欲近前以观神兽。

石阶小路本就斜陡,加之落英满阶,不知是因脚滑亦或是拥挤,元钰被挤的摔下了石阶。

元钰身旁便是昭仪,她脑海中即时浮现出阿母嘤嘤哭泣之面容,只一弹指犹豫,元钰便伸手抓住了禾,二人一并摔下了石阶。

众人见状,皆慌了手脚。待冯氏疾步奔至,元钰已被众侍婢搀扶起了身,而禾则一脸痛苦,半倚着吉祥,瘫坐于石阶之下。

冯氏见禾如此模样,心内亦是惊惧万分。今日是自己设宴,又是自己允众人近前观神兽,若皇帝追责,自己又岂能脱了干系。

一众人等私语窃窃,有心内畏惧之人,有满心担忧之人,亦有幸灾乐祸之人。

待内侍们将禾背至轿辇,冯氏方才回过神来,斥道:“都收了声,各自回宫!”

众人此时方收了声,向冯氏与元钰行了常礼,便陆续离去。

李氏于一旁静静观之,面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之笑容。

待太医令梁世清与侍医令王宛之急匆匆赶至倚德苑,禾已面色苍白,声音微弱。

顾不得待吉祥搭上锦帕,梁世清已急忙忙为禾搭脉。只几个弹指之间,梁世清已面色凝重。梁世清急急招手,一边示意王宛之掀起罗裙以窥禾之下体,一边已接过随身医童所递之银针。

梁世清接了针,便取中脘、足三里、脾俞、内关四穴以入之。只见禾微微皱眉,额间已见晶莹。

侍医令王宛之查完禾之下体,已是心内大惊,满头皆汗。梁世清抬眼见其如此模样,便心知不妙,当即拔出银针,对禾身旁的吉祥道:“快,将昭仪翻过身来。”

众人急忙将禾翻了身,梁世清又换了医童所持医箱之内粗针,入了禾腰骶部之八髎穴,待片刻,梁世清复又轻轻捻动银针,继而又示意女侍医观其下体。

禾直觉腹痛阵阵,轻声唤梁世清,道:“太医令,救吾腹中孩儿,救救他(她)!”

梁世清连连点头,急忙忙道:“昭仪安心,臣与侍医令定当力保皇嗣与昭仪周全。”

皇后冯氏与贵嫔夫人李氏、夫人罗氏、夫人袁氏以及高嫔候于外室。

冯氏来回踱步,心内焦虑万分。

李氏看着冯氏这般模样,心知她并非因对昭仪关切,只是恐皇帝责怪,心内更是窃喜不已。

佯装担忧,李氏近前询冯氏道:“皇后,昭仪遇险,可已禀告陛下?”

冯氏心内正乱,听李氏如此一问,便不耐烦道:“陛下行斋戒沐浴之仪,怎可无故打扰!”

罗氏亦于一旁开口道:“妾等皆知陛下待昭仪上心,若昭仪真有闪失,岂不连妾等皆该受了牵连?”

冯氏斜眼瞧罗氏,冷冷道:“如此,便回你宫里去,毋需于此。”

罗氏见冯氏不听谏言,亦不愿自讨无趣,便不再作声。

袁氏于一旁听三人言罢,便近前向冯氏行了个常礼,劝道:“皇后,虽说陛下如今行沐浴斋戒之仪,可皇嗣与昭仪安危亦是大事,且彭城公主又受了伤,若不禀于陛下,恐无人可担此责啊。”

冯氏闻袁氏亦如此言,便知势必行之,于是挥挥手,示意近侍去了皇帝寝宫以传消息。

禾呻吟之声愈发微弱,忽觉腹中紧缩,又觉一股暖流自下体滑出,只唤了一声“侍医令”,禾便觉双目一黑,昏死过去。

王宛之急忙忙伸手触其下体,便惊呼一声:“不妙,昭仪滑胎了!”

第五十一回 丧明痛(二)

鲜卑一族本崇尚萨满之教,后因日益深入中原腹地,与汉族混居,加之高僧大德不遗余力之弘传,于道武帝平定慕容鲜卑后,便下令大兴佛法。于先太皇太后冯氏当政期间,佛教于大魏更是盛极一时。

因清明祭祀在即,元宏沐浴斋戒期间均于佛堂之内打坐诵经,以慰先祖在天之灵及为天下黎民百姓祈福。

昭仪恐要滑胎。三宝得了此消息,心内大惊,当即转了脸色,便急忙忙入了佛堂,欲禀告元宏。

但见元宏双目微闭,正随高僧大德诵念佛经,三宝又怎敢近前打扰,只得静静立于一旁,心内却着急如焚。

不知是元宏听到三宝脚步之声,亦或是他心中有何不安之感,只不片刻,元宏便停了诵佛。

待元宏转过头来,见三宝果然立在身后,不禁心内一怔,便询道:“三宝,你可有何急务?”

因在佛堂之内,三宝亦不敢言及昭仪滑胎之事,便恭敬回道:“陛下,您借一步说话。”

元宏闻言,微微皱眉,便起身出了佛堂。

将一出佛堂之门,三宝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急道:“陛下,方才倚德苑内侍来报,昭仪,昭仪似有滑胎之象。”

元宏闻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复又询道:“你再说一遍,昭仪如何?”

三宝怯怯道:“昭仪似有滑胎之象。”

话音刚落,元宏抬起一脚便蹬于三宝身上,怒道:“如此紧要之事,你竟然不及时来报,方才朕若不问,你还要待到何时!”

言罢,不及三宝解释,便奔了倚德苑而去。

三宝见状,忙起身唤了内侍抬上御辇,紧随其后。

元宏一脚跨进倚德苑禾所居之室,不及皇后冯氏等行礼,便入了内室。

太医令梁世清与侍医令王宛之及室内众人见圣驾亲至,急忙伏地行礼。

梁世清颤抖着声音,道:“陛下,臣无能,未能保住昭仪腹中龙胎。”

元宏闻言,一个踉跄,兴被随侍身侧的三宝扶住。元宏又疾步行至塌边,见禾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一边轻抚禾之面庞,一边开口道:“昭仪如何?”

梁世清急忙忙答道:“回陛下,昭仪因失血过多,昏睡过去。方才侍医令已为昭仪止了血,臣亦为昭仪施了针,一个时辰之后,昭仪便可醒来。”

元宏闻梁世清此言,暂安下心来,询道:“朕着你与侍医令日日问诊,缘何昭仪龙胎不保?”

梁世清与王宛之此时皆不寒而栗。闻皇帝询其缘由,梁世清惶惶道:“臣遵陛下旨意,每日必为昭仪请脉,昭仪所进膳食,一应皆由臣调配,并无半分疏漏。方才臣听闻昭仪自石阶之上摔下,便与侍医令一同赶来,亦为昭仪施针保胎。然龙胎已泻,是臣无能,臣死罪!”

待梁世清言罢,王宛之亦小心道:“陛下,龙胎因不足三月,本就根基不稳,昭仪又自石阶摔下,故而致龙胎损伤,方才不保。”

元宏心内虽怒火中烧,却又恐惊了禾,强压声音,道:“朕将昭仪交于你二人侍候,如今只摔倒于地,便致龙胎不保,要尔等何用!”

梁世清与王宛之跼蹐不安,连连叩首,齐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臣等死罪。”

低头看一眼依然昏迷不醒的禾,元宏又轻轻抚了禾面庞,方抬起头,对侍候一旁,满面泪痕的汪氏与吉祥道:“好生照看昭仪,朕去去就回。”

言罢,亦不示意梁世清与王宛之起身,便径直出了内室。

见元宏脸色铁青自内室出来,冯氏等人急忙忙跪地叩首,呼道:“陛下!”

元宏不作声,只于内室正面之席坐下。环视众人,元宏方才开了口,道:“朕只欲知昭仪缘何自石阶之上摔下?”

皇帝并未示意众人起身,故而冯氏只直起上身,依旧跪地。抬眼见元宏之色,冯氏心知不妙,便小心将闻雨阁中所发生之事道于元宏知晓。

元宏待冯氏言罢,冷眼瞧她,斥责道:“朕册你做皇后,便是要你照拂后宫之事,令朕可安心前朝。如今,朕不过行斋戒之仪,只不足两日,昭仪便滑了胎,试问,朕如何再信你有力统领后宫?”

冯氏听闻元宏之言,惊惧万分。她自幼便待元宏用情至深,这许多年来,元宏虽未与自己有郎情妾意之柔情,却亦是帝后相敬如宾。

虽说之前因罗夫人生产,自己晚至,亦不过斥责两句,不曾对自己统领后宫有过半分质疑。可此刻,皇帝竟然如此言语,亦是令冯氏心如刀割,万箭穿心。

冯氏满面委屈,解释道:“陛下,妾亦是一心好意,思忖着令众姊妹与公主一道欢聚,又岂能料及会至昭仪滑胎。”言罢,便落下泪来。

袁氏心知此时若不替皇后出声,日后必受其刁难,于是硬着头皮,叩首道:“陛下,此番皇后是诚心至意为公主与众姊妹设下春宴,亦是善意而为,昭仪滑胎实属意外。”

俏俏窥了一眼冯氏,见其满面委屈之情,袁氏又继续道:“公主不慎摔倒,恐亦是无心之举,才损及昭仪,望陛下明鉴。”

元宏本就心内担心禾之安危,一见冯氏落泪,袁氏又于一旁帮腔,更是厌烦。

元宏此时无心理会后妃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之事,于是冷冷道:“昭仪此时昏迷未醒,朕不愿尔等在此扰她清净,都先退下,各自回宫,无旨皆不得出。”

众人闻言,亦是心内一惊,皆转了脸色。

李氏跪行两步,复又叩首,道:“陛下息怒,妾等自当遵陛下之意,于各自宫中静思己过。”

抬眼望着元宏,李氏恳求道:“只是陛下,现下昭仪才失了龙胎,必定身心俱痛,然陛下明日要行祭祀之仪,又有前朝政务,妾恳请陛下,令妾留至倚德苑照顾昭仪,待昭仪大安,妾自当回宫领罚。”

元宏闻李氏之言,只觉其明理懂事,于是,微微颔首,道:“如此,你便留于倚德苑内,行照顾之责。”

第五十二回 丧明痛(三)

待禾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禾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印入眼帘的便是元宏满是焦虑的面孔。

禾自锦衾之内伸出手来,轻轻拉住元宏之手,弱弱地唤了一声:“元郎!”

元宏见禾醒来,心内自是松了口气,柔声道:“宝儿,你醒了,现下里可有哪里不适?”

禾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询道:“元郎,可是孩儿不保?”

元宏双手拉住禾,安慰道:“只要朕的宝儿安健,便好!”

泪水顺着眼角,夺眶而出,禾心内此时痛不欲生,她不知道上天为何要如此捉弄自己,两次怀胎,皆因自石阶之上摔下而致滑胎。

面对一个如此深爱自己的男人,禾是有多么渴望为他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然而,造化弄人,事不随愿。

元宏见禾神情黯然,内里亦是心疼得紧,然此时亦不便再行相劝之言,恐触及禾伤心之处。堂堂帝王,此时如同一个未经世事之小郎,一时竟手足无措。

贵嫔夫人李氏于一旁见皇帝如此神情,心内亦是酸涩无比。

李氏定了定神,近前半步,轻声对元宏道:“陛下,您明日卯初一刻便要行祭祀之礼,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昭仪现下里已醒了过来,有妾于此照顾,您尽可安心。”

元宏看了一眼禾,又怎舍得此时离去,于是道:“尔等皆下去候着吧,朕欲与昭仪独处片刻。”

李氏闻言,心内恨恨,却面不改色,应了下来,与众人一道退去。

元宏俯身,轻轻吻禾脸颊,柔声道:“宝儿,朕知你心内苦楚,于朕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见禾依旧只落泪不出声,元宏接着动情道:“朕五岁便即皇帝位,有皇祖母悉心照顾,一路扶持,又得贤臣良将,开大魏盛世。如今又得宝儿陪伴,朕此生已蒙上天盛眷,余生朕只愿与宝儿相伴到老,不敢贪奢其他。”

禾闻元宏之言,知其是为宽慰自己,虽心内悲痛万分,却又不忍再令元宏为自己担忧。

于是,禾缓缓起身,倚着榻栏,轻声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妾亦如同元郎一般,感念上苍将妾带到元郎身畔。”

凄凄一笑,禾接着道:“妾本以为可为元郎诞下一儿半女,便是不负元郎待妾之情意,不曾想…”

元宏轻轻以手捂禾之口,摇了摇头,道:“朕与宝儿本为两厢之愿,若有幸得子,朕欢喜,便是无子,朕待宝儿之情意,亦是初衷不改。”

禾闻言复又落下泪来,不待其开口,元宏便轻轻将唇贴紧,深深地吻了自己心爱之人。

外室之内,李氏跪坐于席间,此时她的心绪已飘回至两日之前。

那日,李氏闻报,彭城公主回宫欲为先太后行祭祀之仪,便心内暗喜。

因乔怀德言昭仪近日之内滑胎之症将现,她本欲以赵嫔豢养之猫做引,致昭仪滑胎,却又苦无时机。此时公主进宫,便是天赐良机。

李氏本就协理六宫,左右尚署、织染署及尚膳署署令皆是其亲信之人。待至皇后安排下彭城公主暂居之宫,又着人准备春宴所需,这边李氏便已得了消息。

李氏素来行事谨慎,除去环丹,纵是其亲信之人,亦不全盘相托。

阖宫之人皆知彭城公主喜燃犀桂香,李氏只对右尚署署令言亲自为公主制了此香,又嘱其着宫婢为公主燃于室内。

李氏本是制香高手,平日里其宫室所燃之香皆为亲手调制。署令权当李氏为迎合彭城公主,便满口应下。

然今次这犀桂香内,李氏却以莨菪入材。这莨菪无色无味,可若用量过大,极易使人惊厥乃至昏迷,然少量应用,亦只令人产生幻觉。

彭城公主安寝之时饮了温酒,室内又燃了此香,故而致幻。

李氏夜半着环丹身着翟服,以散发掩面,假扮先太后,元钰因幻,自是信以为真,认定为先太后托梦于己。

李氏又于春宴之上刻意引郑荞现身,意在令元钰注意禾之衣裙之色,又可不着痕迹,免令他人疑心自己。

李氏本乃心思缜密之人,行事更是环环相扣。其后便着环丹俏俏去了供养神兽之所,以神兽最喜食之狼尾草引母鹿出囿,令众鹿争相追逐,方有白日里神兽现身之场景。

待想及此种种,李氏心内亦是暗自得意。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宫室之内。

元宏满眼柔情看着禾,道:“宝儿,你莫要久坐,朕扶你躺下。”

言罢,轻轻扶禾躺下,复又替其将锦衾四角掖好,方温言道:“朕便于此陪着宝儿,你只管安心入睡。”

禾轻轻握住元宏之手,柔声道:“元郎,明日你要行祭祀之仪,切莫令高僧大德于佛堂之内久候。”

见元宏毫无离开之意,禾又弱弱相劝道:“陛下去佛堂亦可替我们的孩儿超度祈福,可令他(她)离苦得乐,早日投胎。”

元宏微微犹豫,道:“朕岂忍将你独自留下…”

禾浅浅一笑,道:“妾现下里已无大碍,元郎大可安心。”

元宏心内只觉犹豫,然方才禾言及高僧大德,元宏本是虔心向佛之人,又恐怠慢高僧,令禾损了福报。于是,复又询道:“宝儿当真可以?”

见禾点了点头,元宏无奈道:“如此,便依了你。明日祭祀礼罢,朕便来陪你。”

于是元宏对三宝道:“去请李贵嫔入内。”

直至三宝至李氏身旁,轻唤“李贵嫔”,李氏方才回过神来。

李氏敛了敛额发,又正了正身子,方微笑道:“大监,何事?”

三宝行了个常礼,道:“陛下请您入内室。”

李氏闻言,忙起了身,向三宝点头示意,便急匆匆入了内室。

见皇帝坐于禾塌边,以手轻抚禾之脸颊,李氏忙垂目而立,道:“妾扰了陛下与昭仪叙话,望陛下恕罪。”

元宏摆摆手,道:“朕有话相嘱于你。”

顿了顿,元宏接着道:“这阖宫上下,唯你行事丁宁周至。昭仪现下里体亏身弱,朕便将昭仪托付于你,你当尽心待之。”

李氏急忙忙向元宏行了个常礼,道:“陛下,莫说昭仪位分高于妾,妾本就应当伺候左右,便是昭仪与妾平日里姊妹之情,妾亦该尽心尽力令昭仪康健。”

见元宏面露赞许之色,李氏继续道:“陛下只安心前朝之事,不论昭仪玉体亦或宫内诸事,妾定当全力而为,不令陛下忧心。”

元宏点了点头,温和地对李氏道:“你待昭仪之情亦是诚挚,如此你便好生照看,不可再令昭仪有闪失。”

见李氏应下,元宏又轻声对禾道了些许贴己之话,方起身离开。

待行至门边,元宏忽地止了脚步,继而转身,对李氏道:“如今皇后禁足,昭仪又抱恙在身,往后宫内诸事,暂且由你打理。”

李氏闻言,心内大喜,却作一脸惶恐状,急忙俯身跪地,道:“妾定当竭力虔心,不负陛下所托!”

第五十三回 丧明痛(四)

出了倚德苑,元宏登上御辇离去。

只行了几步,元宏便轻拍辇栏,示意停下。

三宝不知何故,忙小心询道:“陛下,是要折回倚德苑吗?”

元宏略作思忖,又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众内侍复又起辇,只不几步,元宏忽然又道:“去公主寝宫。”

待内侍传报,皇帝亲至,元钰便由近婢青云搀扶着迎了上来,正欲行礼,便被元宏亲手扶起。

元宏看着元钰,询道:“这是伤了何处?”

元钰抬眼望着元宏,轻声道:“劳皇兄挂念,吾只扭了脚踝,另有些许擦伤。”

见元宏颔首不语,元钰心内亦是猜测禾之状况,于是小心道:“皇兄不如坐下叙话。”

由青云搀扶着缓缓坐下,待宫婢们上了茶,元钰便遣走了众人,宫室之内只留兄妹二人相对而坐。

元钰因将禾拉倒,致其受伤,本就心内忐忑。此时见元宏神情凝重,元钰亦是心内怯怯,一时兄妹二人竟相对无言。

片刻,元钰心下一横,询道:“皇兄,不知昭仪现下里如何?”

经元钰如此一问,元宏便长叹一口气,摇头道:“失了孩儿,虽说现下里宝儿已经醒来,然其心内之伤,恐是难愈。”

元钰闻言,心内却是暗暗舒了口气,知那魔罗已除,阿母在天之灵便可安宁。

元钰本非心恶之人,虽说此时心内松了口气,却亦略感歉疚,于是轻轻拉起元宏之手,唏嘘道:“皇兄,都是钰儿不好,若非钰儿不慎摔倒,亦不会致昭仪滑胎。”

元宏摇了摇头,道:“朕知六妹并非存心而为,又岂能怪罪于你。”

略一停顿,元宏不解道:“只是朕心下觉奇,这神兽平日里极少白日现身,缘何今日蜂拥而出?”

大魏朝举国上下皆笃信神佛,亦信因果缘分。此时元钰心中笃定认为此为阿母在天之灵感召神兽,故而得神兽相助。

元钰轻轻将茶盏推至元宏面前,柔声道:“皇兄,茶要凉了,您先饮一口。”

元宏接过茶盏,却并未饮用,只垂首望着杯盏,心有所思。

毕竟一母胞兄,元钰见状,心内亦是担忧元宏,便宽慰道:“皇兄,吾知你待昭仪情真意切,现下里虽失了龙胎,然昭仪却无大碍,待将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

元宏似未闻元钰之言,喃喃道:“莫不是有人故意引了神兽出囿?”

忽地起身,元宏朗声对外道:“三宝!”

三宝闻声,急急入得内来。

元宏对三宝道:“你去寻右尚署署令,问他今日是何人于鹿苑当值,怎地令神兽无故白日现身。”

三宝闻言,正欲离去,便听元钰急声道:“大监留步!”

元钰亦顾不得疼痛,急急起了身。见元钰如此,元宏与三宝皆满脸狐疑,齐齐望着元钰,待其出声。

元钰望了一眼元宏,却垂首不语。元宏知其定是有话要说,便挥了挥手,示意三宝退去。

待三宝离开,元钰心内挣扎片刻,望着元宏,怯怯道:“皇兄,是阿母,是阿母令神兽白日现身。”

元宏一时茫然,狐疑道:“你所言何意?阿母缘何要令神兽白日现身?究竟因了何故?”

元钰因方才起得太急,此刻脚伤加剧,便紧缩眉头,一脸痛苦之状。

元宏平日里亦是极疼爱此胞妹,此刻见她如此,亦是心疼十分,急忙近前扶其坐下。

元钰待坐定,方缓缓开口道:“皇兄,阿母为魔罗所害,那夜托梦于吾…”于是,便将那夜梦境所见所闻和盘托于元宏知晓。

元宏听闻元钰之言,心内亦是为之一震。

元钰此时已是满目晶莹,抽泣道:“皇兄,阿母离世之时,吾未及垂髫之年,未对阿母尽半分孝道。如今阿母托梦相嘱,吾岂能不信。”

元宏兄妹生母哀思静恭皇太后,被赐死之时元宏亦只五岁。虽有先太皇太后照顾养育,却亦是无法替代母子深情。幼年之时,元宏亦常常午夜梦回,思念至亲。

此刻元钰言及阿母,元宏亦是心中动情,沉默不语。

足足半盏茶功夫,元宏方才缓了神,疑道:“依你所言,宝儿滑胎是你为救阿母所为?”

元钰心知元宏待昭仪之情,若道明是自己刻意而为,便是因阿母托梦,亦恐难保皇兄不怒,继而伤及兄妹之情。

此时闻元宏相询,元钰略略思忖,小心答道:“皇兄是疑心钰儿吗?虽说钰儿因阿母托梦,疑心昭仪,然那毕竟是皇兄骨血,纵是钰儿有天大的胆子,亦不敢伤及龙胎。”

言罢,元钰便满眼委屈,望着元宏,接着又道:“佛家常言‘诸法因缘而生‘,何事何物皆有其意,何人何境亦有其界,许冥冥之中此子注定不为皇兄与昭仪所养。”

兄妹二人自幼相依长大,元宏岂有不信元钰之理。此时听闻元钰如此言,元宏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许是天意如此。”

待元宏离去,元钰独坐于席间,怔怔出神。

青云见元钰如此神情,心内不安,怯怯地唤道:“公主!”

元钰闻声,方回了神,只“嗯”了一声,便不再出声。

元钰本心性豪爽之人,便是青云这个自幼跟随其左右之人,亦未曾见过元钰如此之态。

此时青云不免心内担忧,小心翼翼询道:“公主,您可是还有他处受伤?不如奴再去请太医来瞧瞧?”

元钰抬头看了一眼青云,咧了咧嘴,苦笑道:“吾所伤之处,无人可医。”

青云闻元钰之言,心内诧异,却又不便再开口相问,便垂首不语,静静于一旁伴元钰左右。

倚德苑内,高嫔待安置罢元恪兄妹入睡,便行至禾所居之室。

吉祥见高氏入内,忙近前行了礼,便轻声道:“高嫔,您来了。”

高氏点了点头,亦小声询道:“昭仪现下如何,可好些了?”

吉祥答道:“嗯,方才太医令又替昭仪施了针,此时已经歇下了。”

高氏环顾四周,轻声询道:“李夫人可是已经离去?”

吉祥忙点了点头,道:“是呢,夫人亦是待昭仪睡下,方才离去。”

吉祥行至宫灯旁,边轻拨灯芯,边接着道:“这李夫人真是貌美心善之人,待昭仪着实情真意切,亦如高嫔您待昭仪一般。”

高氏于宫中多年,虽平日里只明哲保身,不喜与人往来,然后宫众人之心思,她心里却瞧得明白。

不论皇后、几位夫人,亦或那些嫔妾、世妇,于她这个皇帝开房之人面前,亦是呈现各种面孔。曾经的讨好拉拢,被拒后的厌恶诋毁,藏于一张张娇美容颜之下的丑陋阴暗,皆淋漓尽显。

高氏不知何故,心内总觉隐隐不安。

吉祥见高氏欲言又止,疑道:“高嫔,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高氏虽心内感念禾待自己亲善之情,然现下里皇帝已授李氏执掌宫权,且只凭自己心内之感,亦是无人能信,若因此惹祸上身,便是连累了子恪兄妹。

念及此,高氏忙浅浅一笑,道:“并无不妥。昭仪既已睡下,那吾便回去了。”

言罢,不及吉祥出声,便退了出去。

第五十四回 清明祭(一)

平城皇宫。

太子元恂与任成王元澄以及太师冯熙、太傅穆亮于一席而坐,共商墓祭之礼。

席案之上,小炉烹茶。

元澄先开了口:“明日为寒食之节,百姓之家严禁炊火生烟。旧岁陛下于平城之时亦是由西宫点燃火烛,并将火种传至臣家中,再由臣传至皇族贵戚之家,再而传至官宦之家,最后再入百姓之家,意为滋生新火,辞旧以迎新。”

看了一眼元恂,元澄接着道:“陛下授意于臣,今次寒食传火与清明祭祖皆交由太子代行,可见陛下待太子信任与倚重之情啊。”

元恂本以为离了邺城皇宫,便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不曾想,一路之上,太师与太傅并未松懈学业,加之入了平城,又有任成王管教约束,此时已是心内厌倦。

然任成王为一族宗长,又是嫡支祖辈,元恂亦是不敢造次,只得佯作恭敬之态,连连应声。

元澄见元恂如此,心内甚是欣慰,微笑道:“这寒食与清明,一阴一阳,一息一生,二者亦是相互呼应。”

冯熙与穆亮于一旁亦是连连点头,待元澄言罢,冯熙便接口道:“寒食禁火是为出新生之火,而清明之祭是为佑护新生,可令世间之人念故往,感恩情。太子为我大魏储君,陛下今岁远在邺城,太子定当倾尽全力,不令传火与祭祀之仪有失。”

元恂口中皆一一应下,然心绪早已飘至角觝之场。

待议罢寒食传火及清明祭祀之仪,众人皆各自离去。

角觝之场,护卫太子之东宫左右清道率罗列两侧,东宫蟒旗迎风飘动。元恂立于角场之中,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孔更显张扬得意。

元恂自幼喜武,尤爱角觝之术。迁于邺城之前,亦是挑选左右清道率中擅觝术之人与其戏之。

这左右清道率本为旅贲之精锐,专事太子宫掖宿卫之责,为太子腹心之卫,其军士皆由公族或卿大夫子弟组成。

今日于太子对觝之人为杨侃。这杨侃字士业,弘农华阴杨家嫡房长子杨播便是其父。

杨侃自幼聪敏好学,亦文亦武。此时杨侃虽将及总角之年,却因身材魁梧,便被其父送至军中以练其志。

因杨侃入左右清道率时日尚短,元恂与其并不相识。此时见其魁伟,便有心与之较量。

虽已春盛,因平城居北,却仍是微凉天气。然角觝双方,必以裸袒相搏而角胜负。

二人立于场中,左右军士于两侧擂大鼓而助兴,另有军士于一旁举旌旗以呐喊,场上一时热闹非凡。

但见元恂挥舞着壮实的双臂,以雄狮之姿待杨侃进攻。杨侃亦是初生之犊,二人四目炯炯,分毫不让。

杨侃虽幼,却能以巧取胜。几个来回之下,反倒略略显胜。平日里那些军士无人敢以真实之力对决于元恂,此时见杨侃来势之猛,元恂心内已怒。

猝不及防,杨侃一个踢绊,元恂便已倒身于地。

这角觝之矩以先倒地者为败,不论何时,赢者必要亲手扶起对方,以示友好互勉之意。

杨侃见太子已倒地,便急忙忙近前半步,欲扶元恂起身。不料元恂此时已恼羞成怒,盛怒之下,挥手一拳,便打落在杨侃身上。

然元恂心内戾气不消,反手便又是打了杨侃重重一记耳光,杨侃脸颊之上五指顿现。

元恂一边起身,一边愤恨道:“吾岂会输于你一小儿?定是你使诈,令吾倒地。”

杨侃虽说年纪尚幼,却亦知此时不便争理。然其亦是铁骨小郎,于是只忍痛跪地,却并不出声求饶。

元恂见状,更如同烈火浇油,一脚蹬及杨侃肩部,恨道:“今日念及初犯,吾暂且不以军法处置,你便俯跪于此,待至巳时初刻,方可起身。”

元澄前脚踏进王府,后脚便有内侍来报。

虽说左右清道率为太子腹心之卫,然此番以储君之身代行祭祀大礼,为防太子行有差池,皇帝便嘱了旅贲中郎将,遇事要及时报于任成王知晓。

待听罢内侍所言角觝场中之事,元澄当即沉下脸来。

这杨家世居显要,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只这杨侃祖母王氏,便是先太皇太后之外姑,因而论家世血脉,杨侃便为元宏之叔辈。

杨侃之父杨播,亦曾随元宏出生入死,屡有战功,且与元宏有生死莫逆之情。

元澄亦顾不得劳累,便蹬车急忙忙返回西宫,谒见太子。

此时元恂正与众内侍俯身于地,以“嘎拉哈”戏之。

待及内侍通传,任成王已至,元恂方起了身,又示意内侍将嘎拉哈收起,方令元澄入得内来。

不待元澄行礼,元恂急忙忙作谦恭之举,近前双手扶住元澄,道:“阿翁怎得又折返而回?”

元澄双手作揖,道:“臣听闻太子方才于角场之中体罚臣下,不知因了何故?”

元恂闻言,心内一惊,不曾想此事竟被任成王知晓,且如此之快,于是心有不悦,道:“吾乃堂堂太子,如今已及舞勺之年,这些许小事,便不劳阿翁操心了。”

元恂之言亦是令元澄始料未及。元澄心内一怔,几个弹指之间,便开了口:“如今陛下远在邺城,将太子托付于臣,于朝廷,陛下为君,于宗室,臣为宗长,如此,臣又岂能不理太子之事?”

元恂见元澄不怒而威,心中到起了几分怯意,于是转了口气,道:“阿翁,是吾鲁莽失言,望阿翁恕罪。”

元澄亦是看元恂自幼长大,闻其认错,便缓了口气,道:“太子,大魏源起朔方,俗善骑射与角觝之术。于太祖年间,每至中元之节便行角觝之宴,只为武举取士。”

望着元恂,元澄语重心长接着道:“角觝场上,不可以强凌弱,亦不分尊卑贵贱,只以竞技见分晓。”

见元恂似有不屑之情,元澄心内暗自叹了口气。然身为人臣,忠君之事,元澄不敢负皇帝之嘱托,故而又道:“太子身为储君,更应遵规循矩。莫说这杨家是大魏汉家世族之首,便是寻常士卒,亦不可如此对待。”

此时元恂心内已然厌烦,嘴上只答了句:“吾记下阿翁之言了,阿翁回吧。”

元澄闻元恂之言,心知多说无用,于是重重叹了口气,只得起身离去。

第五十五回 清明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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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清明祭(三)

是日清明。

虽说身在邺城行宫,远离平城皇陵,元宏亦是不敢怠慢了清明之祭,早早便起了身。

因昨日禾遭意外滑胎,又被元钰告知阿母所托之梦,元宏几是彻夜未眠。

待三宝闻声入内,元宏已下得塌来。

三宝急忙忙唤了内侍们入内,侍候元宏洗漱更衣。

元宏边着朝靴,边询三宝道:“昭仪昨夜如何?”

三宝闻元宏询话,急忙忙答道:“奴着了倚德苑内侍,昨夜每隔半个时辰便来报一次。方才奴将得了消息,道昭仪一切安好,此时尚未醒来。”

元宏点了点头,心内方略感安慰。

平成西宫,元恂丑初二刻便被内侍唤醒。

纵是心内有万般不愿,元恂亦不得不起了身。

成亮领众内侍近前为元恂洗漱更衣。

这往日里晨起,内侍们便将玉碟之内放入些许以碾碎之细盐、金银花、藿香、茯苓所制之膏,与温水一并呈上,以供含漱,待元恂以指叩齿百遍,复又呈温水以漱之。

今日因为清明祭礼,故内侍便将杨柳枝泡于水内,呈于元恂。

元恂见今日以此物漱口,不解道:“缘何令吾以柳枝洁齿?”

成亮闻元恂之言,急忙含笑答道:“太子,这清明之祭为诸祭之首,不论宫内亦或民间,自寒食之日始,户户皆需插以柳枝。帝王行祭礼之前,以柳洁齿,意喻五谷留于齿,百姓不愁食。”

瞧了一眼元恂,见其倒是听得仔细,成亮便接着道:“旧岁祭祖皆由陛下亲为,太子亦未相随,故不得而知。”

元恂从未以柳枝洁齿,一时竟来了兴致,便急忙忙拿起柳枝,欲置于口内。

成亮见状,急忙近前止住,道:“太子,这柳枝入口,需先以齿咬开柳枝,其内之物便可出了而来,状似细软之篦,如此方可…”

元恂不待成亮言罢,便一口将柳枝咬住,因用力过猛,汁液顺咽而下,苦涩之味即刻入喉。

元恂当即一口淬了出来,扬手一掌打于呈柳之内侍脸上,又似不解心内之气,反手又是一记。

成亮于一旁怯怯,却亦是不敢出声为其求情。

元恂直打的那小内侍两颊紫胀,方才住了手。

正欲斥责于其,便有内侍来报:“禀太子,任成王与太师、太傅已候于安昌殿朱明门外。任成王言,请太子莫要误了启程吉时。”

元恂怒气未平,闻言更是不悦,便抬起一脚,将此内侍瞪倒于地,方冷哼一声,出了内室。

虽说只可天子驾六马,然此番元恂以储君之身,代父行祭礼,故而一切仪仗皆为帝王之制。

因昨夜之雨,道路颇为泥泞,颠簸之下,元恂于车驾内昏昏睡去,待车驾行至盛乐金陵,方于睡梦之中醒来。

元恂下得御驾,便有内侍引其至陵殿门外。

陵殿外设以祭坛,各式祭品陈列于上。大祭师立于正中,元恂则由执事官引导,执爵于香案之前领首而立。

待午时初刻,典仪官朗声道:“始!”执事官便导引众人上香,复退下,再上,复又退下,三上,方令众人跪于香案之前。

典仪官献帛,行初献礼。随后便由大祭师颂赞,继而典仪官行亚献礼,而后元恂经执事官引至坛前,执爵撒酒,行终献礼。诸礼行罢,众人俯、伏、兴、平,再行四拜,如此方为礼毕。

而后又至永固陵,复再行祭祀之礼。

元宏待先太皇太后冯氏至孝,曾于先太皇太后薨世之时辍朝七日,又三日粒米未进,以示哀思之情。

今日清明之祭虽不能亲返平城,却亦是早早便至佛堂之中为先太皇太后与生母李太后礼颂佛经。

而后元宏又只身入了摆放先祖灵位之安息堂,亲手燃了香,继而行三拜之礼后,便跪于灵位之前,喃喃诵念经文。

不知何时,元钰入得内来,距元宏右后半步之遥而跪。

待元宏诵罢经文,方转身看了一眼元钰,道:“你既入宫来为皇祖母与阿母祭祀,便亲手为皇祖母与阿母燃柱香,亦可令她二人知你恭孝之心。”

元钰闻言,急忙跪行近前,燃了香,插于香炉之内,以双手合十,望着灵位,轻声道:“皇祖母与阿母在天有灵,护佑大魏江山永固,风调雨顺。”

待叩了首,元钰接着道:“阿母,如今魔罗已除,您于天国定可安好如常。”

元宏闻元钰之言,微微皱眉,便是元宏信元钰所言为真,然禾为其心尖之人,失的又是至亲骨血,此时元钰复再提起,便如伤口撒盐,元宏心内岂有不痛之理。

元宏只向灵位叩首三拜,不出声,便离了安息堂,只留元钰一人跌坐于地。

贵嫔夫人李氏宫内,环丹燃了李氏前几日新制之香,边侍候李氏梳妆,边笑着对李氏道:“夫人,您昨夜劳累,回至宫内便歇了下来,奴还未及向您道贺呢。”

替李氏选了一支点翠嵌珠宝金凤步摇,环丹边替李氏插上,边接着道:“如今皇后被禁了足,您又掌了后宫之权,这支金步摇自是合您显贵之身。”

李氏抬眼,于镜中瞧了一眼,当即沉下脸,道:“快于吾取了下来!”

环丹不知何故,但见李氏之神情,便急忙忙将此步摇取下。

李氏望着镜中的自己,冷冷道:“今为清明之祭,陛下亦是着素色衣衫,吾又怎敢华服丽饰。再者言,昨日昭仪滑胎失子,吾若此时金头银面,岂不令陛下厌憎?”

环丹闻李氏之言,急忙忙取下李氏发髻上之金步摇,惶恐道:“是奴浅见,险陷夫人于不义,望夫人恕罪。”

李氏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吾又岂能与你计较。去宫门外找枝柳枝,吾插上便好。”

环丹听罢李氏之言,犹豫道:“夫人,虽说民间有此风俗,然宫内这许多年亦不曾有过妃嫔清明插柳之矩啊。”

李氏转了身,与环丹正面而对,道:“以往皇后主持后宫,她自恃有冯氏一族为靠,于此些小事之上从不肯用心思。可她不知,陛下勤政爱民,又事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至孝,若今日阖宫之人似百姓般头插柳枝,岂不令陛下感念吾之贤德?”

环丹恍然大悟,口中忙回道:“夫人高明,奴自以夫人所嘱行事。”

李氏冷笑一声,道:“此为皮毛之事,岂值一提。环丹,你说,若是今夜公主复又梦见先太后,被其告知,因昭仪假借冯女之身入宫,坏了太后升仙之机,不知公主又当如何?”

环丹闻言,心内一惊,见李氏一脸胜券在握之情,亦是不敢再言其他。

待一切妥当,食罢早膳,李氏对环丹道:“算着时辰,陛下该行罢祭祀之礼了。走,咱们亦该去伺候昭仪了。”

环丹会意,当下着人备下轿辇。李氏登辇,便往倚德苑而去。

第五十七回 波澜漪(一)

窗外细雨绵绵,禾倚窗听雨,思绪万千。

汪氏拿了氅衣轻轻搭于禾肩头,关心道:“昭仪,外面落雨湿凉,您切莫久立于窗前。”

禾并不回头,只淡淡道:“旧年此时,吾记得亦是春雨绵绵,只那时吾立于窗前,心里思念的是元郎。”

汪氏心内叹了一口气,知禾此时定是因昨日滑胎,现下里心内思念那个未曾谋面之子。

汪氏知此时纵是相劝,亦是无用,不如寻些其他之事,以缓禾之忧伤。

拿定主意,汪氏近前半步,转了口气,故作轻松道:“过了清明,便是谷雨。待谷雨后,阖宫上下便要启程去往洛阳,到那时,昭仪便可与林夫人相见了。”

禾闻汪氏言及母亲,便转了身,苦笑道:“虽说如今吾贵为昭仪,却已是冯氏之女,又岂可与母亲相见?”

汪氏轻轻扶禾坐于窗下席塌之上,安慰道:“莫说昭仪身于内宫,便是寻常百姓之家,亦不过年节里可返母家探望。陛下待昭仪事事上心,将来若回了洛阳,昭仪与林夫人定可相见。”

禾摇了摇头,道:“元郎虽说为吾之夫,却更为天下苍生之君,他本就劳心国事,又岂可再令他为吾劳神。”

汪氏点了点头,急忙道:“昭仪所言极是,是奴思虑不周。”

见禾此时神情渐缓,不似方才那般忧伤,汪氏心内便是长舒一口气,于是接着道:“昭仪现下里只管养好身子,来日方长,离得近了,与林夫人自会有相见之时。”

禾微微颔首,亦不再言语。

汪氏正欲引太医令与侍医令入内为禾请脉,却闻内侍来报,贵嫔夫人李氏已至。

汪氏闻报,便去往外室,将李氏迎了入内。

李氏向禾行了常礼,便近前笑着对禾道:“昭仪怎得就起了身?该是多歇歇才好。”

禾微微一笑,道:“躺的久了,只觉身子乏累,起了身倒觉好些,劳夫人挂记了。”

对李氏招招手,待其坐下,禾又道:“吉祥对吾言,昨夜夫人于此为吾张罗操劳,亦是待吾睡下,方才离去,吾心内自是感激不尽。”

李氏待禾言罢,满眼含笑,望着禾,道:“昭仪怎就与妾如此见外?虽说论家世、论位分,妾都不及昭仪显贵,然妾却觉与昭仪投缘,待昭仪亦如自家姊妹一般。”

李氏刻意强调家世,意在表明自己不知禾之身份,又可令禾因真实出身而更愿靠拢自己。

见禾满眼感激之情,李氏心内暗喜,继而又道:“妾所做所行皆自心内而出,并无攀附昭仪之意。”

禾本良善之人,听闻李氏之言,心内自是动情,忙道:“夫人待吾之情,吾又岂能不知?只吾平日里不喜出门,少了与夫人闲话家常之机。日后夫人若得空,便可常常来倚德苑小叙。”

李氏点了点头,道:“蒙昭仪不弃,妾日后定当常伴昭仪于左右。”

继而李氏又道:“妾晨起便询了蒋太医,其言以河内郡山阳县所出淮山入江米粥,辅以赤糖,有固肾益气、补养脾肾之功效,尤对昭仪现下之症,您趁热用一些吧。”

于是,便由环丹端了热粥近前。

李氏看似无心之言,却触及禾心内之痛。禾瞬间便双目晶莹,却因李氏在前,只转头望向窗外,强忍下泪水,不曾落下。

李氏见禾这般模样,心内自是冷笑一声。

汪氏见状,急忙忙盛了一碗粥呈于禾面前,对禾道:“昭仪,夫人一番心意,您亦是不曾用过早膳,不如趁热食用。”

不及内侍通报,元宏已一脚跨进了倚德苑。待入了内室,见禾正坐于席塌之上食粥,心内便是轻舒了一口气。

李氏见元宏入内,急忙忙起了身,向元宏行罢常礼,只立于一旁,不再入座。

禾亦是放下手中碗勺,欲向元宏行礼,却见元宏疾步近前,于她身旁坐下,道:“快些用膳,免得凉了伤及脾胃。”

禾望着元宏,柔声道:“谢陛下体恤,方才李夫人送了粥来,现下里妾已用罢。”

元宏点了点头,关切道:“昨夜睡得可好?可还有哪里不适?”

禾轻轻摇头,道:“妾一切安好,无甚大碍。”

元宏拉禾之手,感其微凉,于是疼惜道:“双手寒凉,还强言自己安好,快些躺下,好好歇息。”

元宏转头又询汪氏道:“晨起太医令可曾来为昭仪请脉?”

汪氏急忙忙解释道:“陛下,太医令与侍医令昨夜并不曾离去,方才其二人便欲为昭仪请脉。”

看了一眼李氏,汪氏接着道:“恰夫人送来热粥,奴便思忖着待昭仪食罢再令其二人入内。”

李氏亦是不甘被冷落一旁,于是接口道:“陛下恕罪,是妾来的不是时候,误了太医令与侍医令请脉之机。”

元宏此时方想起李氏仍立于一旁,于是对李氏道:“你是待昭仪上心,又何来有罪?”

因方才禾言已食罢热粥,元宏便示意汪氏撤去食器,又对李氏道:“明日百官回朝,朕便要上朝理政,无暇再顾及后宫。你既要照拂宫内诸事,又要应心昭仪,倒是苦了你了。”

李氏等的便是皇帝此番话语,心内窃窃,嘴上却道:“陛下操心天下苍生,妾之辛劳不及陛下之万一。妾只愿不负陛下所托,令阖宫上下安宁祥和。”

元宏听罢李氏之言,赞许道:“夫人淑德贤惠,有你主持后宫,朕自是安心。”

窗外大雨倾盆,莲塘波澜起伏。

太子元恂遵元宏所嘱,当夜宿于先太皇太后之永固陵,守陵一夜,以示哀思。

任成王元澄与太师冯熙、太傅穆亮亦是相伴左右。

见元恂一脸无聊之情,元澄便开口对其道:“太子明日便要随太师、太傅启程前往洛阳,若觉乏累,待僧众颂罢经,便早些歇下吧。”

元恂见元澄一改近日说教之态,倒觉不适,于是提了精神,询元澄道:“吾从未去往洛阳城,不知其地较之邺城如何?”

元澄闻元恂之言,笑道:“这洛阳乃九州之中,华夏之根。伏羲造字、周公定鼎、夫子问礼,皆于此城。”

元恂本不愿读书习文,虽经太师太傅授业,亦只习以君王之道。此时听闻元澄之言,甚觉新奇,倒是听得入神。

元澄见状,接着道:“这洛阳城之巨,莫说邺城,便是平城亦不可企及。大市、小市、四通市,皆于城内设之,郭城之内又布以三百二十里坊,自是繁华至极。”

元恂闻言,心痒难耐,于是对冯熙与穆亮道:“太师、太傅,明日吾等早些启程,亦可早日抵那洛阳城,吾亦可去瞧瞧阿翁口中那繁华之地。”

第五十八回 波澜漪(二)

皇后冯氏因被皇帝禁了足,于寝殿之内足足哭闹了一夜,直至丑初之时方才昏昏睡去。

待冯氏醒来,也是午正初刻。

乳母萧氏闻其醒来,便急急带了宫婢入得内来,欲侍候冯氏洗漱更衣。

冯氏斜眼瞧着众宫婢,幽幽道:“如今吾被陛下禁了足,何需再梳洗装扮,都下去吧,无宣不得入内。”

萧氏闻冯氏之言,知其心内烦躁,便摆了摆手,令众人退去。

宫婢们应声,急忙退下。将行至门口,便闻冯氏大声道:“站住,都给吾折了回来!”

宫婢们皆转过身,返至冯氏跟前,齐声道:“但闻皇后吩咐。”

冯氏将众宫婢上下打量,又瞧了一眼萧氏,狐疑道:“怎得尔等皆以柳枝簪头?”

众宫婢皆伈伈睍睍,缄舌闭口,无人敢回冯氏之问。

萧氏见此情景,便挥了挥手,将宫婢们打发了出去,方才开口道:“皇后,今为清明之祭,宫里众人亦只是随了民间百姓之俗。”

冯氏一脸不悦,道:“民间俗众岂可与皇家之人相提并论!怎地连你,亦是如此装扮?”

萧氏唯恐冯氏知了因由心中更为动气,故而不敢将实情相告,只搪塞道:“陛下亦需向先祖行祭祀之礼,宫内众人不得回家祭祖,今日插柳亦不过略表思念罢了。”

冯氏虽心中不解,却是待萧氏深信不疑,故亦不再出声。

恰此时,婵梅于外殿入得内来。见冯氏已醒来坐于榻上,便一下跪倒于冯氏面前,忿忿道:“皇后,那李夫人才掌了宫权,便改了您所立之矩,这气焰亦是太过嚣张了。”

萧氏便是欲出声制止,亦是为时晚矣,只能以眼神示意婵梅止声,然婵梅只顾道于冯氏知晓,却不曾瞧见萧氏所示之意。

冯氏闻言,心内一惊,当下转了脸色,疾声询道:“你所言何意,究竟出了何事?”

不待婵梅出声,冯氏已瞧得婵梅亦是头簪柳枝,便疑道:“平日里只你最喜花花哨哨,怎得今日亦是如此装扮?”

婵梅一脸委屈之状,道:“那李夫人,晨起令内侍们至各宫传话,宫内凡内侍皆身上配柳,凡妃嫔、官女子与宫婢皆头上簪柳…”

不待婵梅言罢,冯氏已是面色铁青,恨恨道:“贱妇!虽说簪柳本无不妥,然李氏这个贱妇却于吾禁足之日改了宫内之矩,这便是要阖宫上下知其掌权,令吾难堪!”

冯氏一把抓起榻上之枕,掷于萧氏身上,怒道:“亏吾待你以亲,你所言所作吾从不曾有疑,如今连你亦对吾口出妄语!”言罢,便痛哭起来。

萧氏此时已跪伏于地,解释道:“皇后,奴待皇后岂能存以二心?奴不忍皇后知晓此事,只因恐令皇后徒增伤悲。”

言罢,萧氏又向冯氏叩了首,接着道:“如今皇后您被陛下禁足,便是知了此事亦是无力相阻。李夫人此举,小处可言其为示威,然奴觉以其之城府,定是为示好于陛下,令陛下感其贤德。这李夫人心机之重,亦是奴所料未及。”

冯氏听萧氏之言,方止了哭声,抽泣道:“依你之言,吾此番便受困于此,任那贱妇于宫中耀武扬威?”

萧氏轻叹口气,道:“太师如今远在平城,亦无力解皇后之困…”

冯氏不耐烦接话道:“若非父亲临行所嘱,吾又岂会去刻意讨好于元钰,设了那春宴,为吾招此横祸。”

萧氏轻轻摇头,道:“昭仪昨日意外滑胎,陛下迁怒春宴众人亦是不足为奇。”

冯氏听萧氏言及昭仪,顿时满脸怒意,道:“都因此再醮女,令吾无辜受冤。自打她入了宫,陛下待吾再无从前般亲近。她自己命薄无子,又于吾何干!”

萧氏本有旧疾,又有了年纪,久跪之下,亦是疼痛的紧,微微皱眉,面有难色。

婵梅于一旁瞧得真切,本就因自己鲁莽失言,才令萧氏跪倒于地。此时见萧氏这般神情,于是小心提醒冯氏道:“皇后,萧乳母早年本就有腿疾在身,是否令其起身回话?”

冯氏听闻婵梅之言,方才记起因幼时自己贪玩不慎落水,不待他人下水施救,萧氏便急忙忙跳入水中将自己抱起。虽说水池不深,却因天气寒凉,萧氏自此便落了腿疾。

冯氏心内一紧,看着萧氏道:“快些起身吧,以免再引了旧疾发作。”

婵梅待冯氏发了话,急忙忙近前将萧氏扶了起来。

萧氏谢了恩,对冯氏道:“奴有一句逾矩之言欲道于皇后,望皇后恕奴无罪。”

冯氏摆摆手,道:“此间只你我主仆三人,有何不可言说,但讲无妨。”

萧氏点了点头,道:“陛下虽册了您为皇后,然与皇后只为结发之情。皇后您自入宫,因有先太皇太后照拂,陛下待您自是礼让三分。这三年来,陛下南征北战,几未长留内宫。”

见冯氏似听了进去,萧氏接着道:“如今陛下汉革已行,又迁都河洛,自是长留宫内。”

冯氏冷哼一声,苦涩道:“乳母之意,便是陛下如今与吾琴瑟不调,并非那再醮女之过,而是陛下从未真心待吾。”

萧氏道破冯氏心底之痛,只因冯熙有嘱于萧氏,令其务必行规劝之言,不再使皇后纠结于男女情爱之中,如此方可坐稳中宫,护佑全族。

见萧氏垂目不语,冯氏长叹一口气,痛苦道:“吾待陛下一往情深,他却将一再醮之女置于心尖,上天怎就待吾如此不公啊!”

言罢,又嘤嘤哭泣起来。

萧氏虽亦心疼十分,然其却知若冯氏再不放下儿女之情,不以长远为计,恐他日被李氏夺了后位,到那时冯氏更是痛苦百倍。

于是萧氏心内一横,对冯氏道:“皇后莫要再怨昭仪,她好歹亦是皇后名义上之阿姊,纵她再受宠,却难以危及您之后位。您现下里紧要之事,是防那李夫人起了贪念啊。”

冯氏当下止了哭声,恨恨道:“李氏这个贱妇,她若心生贪念,吾岂能饶她。”

萧氏摇了摇头,劝冯氏道:“皇后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要陛下解了您禁足之令,将治宫之权夺回。”

冯氏闻言,怒气不消,却亦感无奈道:“莫说父亲不在邺城,纵是在此又有何用。”

萧氏似成竹在胸,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里皇后该是时候论姊妹之情了。”

冯氏犹疑道:“你是要吾与那再醮女联起手来?”

萧氏点了点头,对冯氏道:“皇后计出而行,切莫再生犹疑之心。”

第五十九回 春庭月(一)

彭城公主元钰自安息堂内出来,已过辰正二刻。

青云见元钰一脸肃色,不知何故,又不便出声相询,只得默默近前。

青云欲搀扶元钰登辇,元钰却开口道:“吾欲往佛堂为阿母诵念经文,只你伴吾步行而往便可。”

青云急忙应下,又遣内侍们将轿辇抬至佛堂门口候着,方疾步跟上元钰,距其半步之遥而行。

元钰边走边道:“阿母在世之时,吾只孩提之年,记不得日常种种,却独独忘不得那年清明之际,阿母带皇兄与吾于宫城之中放纸鸢、打秋千,阿母一颦一笑皆印于吾心中,一日不曾忘怀。”

青云知元钰自幼逢春日便着内侍们悬长绳于高木,自己则着彩服坐于其上,令众侍婢为其打秋千,原是因了此故。

这许多年,青云伴元钰长大,又随其嫁入驸马都尉府,逢清明之时亦是伴其为先太后行祭礼,却从未听公主言及此事,亦不曾见其有过今日之神情。

青云虽心中有疑,亦只可默置心间,不敢言出于口。

只听元钰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言道:“吾记得那年冬日,不及立冬,便已落了大雪。晨起阿母带着吾于园内堆砌雪人,未及将那雪人饰以眼耳,便有几个内侍来将阿母带走,自此,吾再未见过阿母…”

青云闻元钰抽泣之声,疾步近前,将锦帕递于元钰,劝解道:“公主,虽说先太后已逝,可如今陛下君临天下,您与陛下皆又身安体健,先太后在天之灵亦能安息。”

元钰边以锦帕拭面,边抽泣道:“这种母子分离之痛,岂是荣华富贵所能替代。”

缓缓止了哭声,元钰继而又道:“这些年,吾之所以不愿为驸马生子养女,便是不愿有朝一日再受那母子离别之痛。”

青云本欲再进相劝之言,然此时见元钰如此动情,心知多劝亦是无用,只得缄口不语,默默相随于其身后。

待至佛堂门口,元钰着青云候于门外,便只身入了佛堂。

倚德苑内,待太医令梁世清为禾请罢脉,便向元宏禀告道:“陛下,自脉象而言,昭仪现下里已无大碍。只昭仪昨日才遭意外,故而此时因阴血衰少,阳气略显不足。”

元宏闻言,微微颔首,询梁世清道:“如你所言,该当何为,方可令昭仪无恙?”

梁世清闻皇帝相询,急忙忙答道:“昭仪因外伤所致,臣已着药丞将熟地、白芍、川芎、党参、黄芪、当归以水煎之,昭仪只需按时服用,再辅以侍医令推拿之术,定可令昭仪补气和血,止了亏损之症。”

元宏闻言,肃色道:“此番昭仪滑胎事出意外,朕亦不愿迁怒于尔等。你二人身为太医监与侍医监之首,所怀之术自非常人可及。朕愿你二人倾所擅之长,务令昭仪恢复如常。”

黄宛之亦急忙忙伏身跪地,与梁世清齐齐道:“臣等定不负陛下所嘱,必竭臣所能,令昭仪康健。”

春雨绵绵,润物无声。

元宏方才伴禾食罢午膳,三宝便来告知,咸阳王元禧入宫求见。

元宏闻言心内一怔,这清明休沐之日,元禧若非紧要之事断不会无故入宫。

禾才滑胎不久,元宏本欲多做陪伴,可此时亦不得不起身离开。于是元宏愧疚道:“宝儿莫怪,朕去去便回。”

禾心知元宏定是不忍离去,便宽慰道:“前朝之事关系天下苍生,元郎快些去吧,妾亦可稍作午枕。”

元宏点了点头,待禾躺下,方才离去。

御书房,咸阳王元禧与从事中郎高融已等候于内。

元宏入得内来,待二人向其行罢礼,元宏示意二人入了座,望着元禧,开口道:“二弟,你今日与高大人一同入宫,可是有何急务?”

元禧本欲起身回话,却见元宏摆了摆手,故仍坐于席间,答道:“陛下,臣与高大人受陛下之命,于洛阳城行宗亲皇族、贵戚重臣府邸营建之事。然近日屡有宗亲囤占汉人之地,若长此以往,必将民怨四起。”

元宏闻言,紧锁了眉头,沉默不语。

三宝端茶入内,见元宏神情,便急忙忙将随侍之内侍遣散。

片刻之后,元宏方才开了口,道:“朕深信,这宗亲之内,吾等兄弟姊妹皆无人敢有此枉法之举。”

见元禧微微颔首,元宏继续道:“于始祖成皇帝之时,吾拓跋氏与三十六部结盟,统率余众九十姓。于献皇帝之时,以十族为血亲,成宗室十姓。各姓之间互为联姻,共同结盟。”

饮下一口茶,元宏接着道:“如今吾拓跋氏虽为皇族正统,然其余各部势力亦是不容小觑。”

元禧肃色道:“陛下所言便是臣今日入宫之所为。如今陛下才行迁都之举,若此时强行制约,必令宗室众人以此为由,拒迁洛阳。”

元禧所言,亦是元宏心内所忧。

几个弹指之间,元宏忽的抬眼,望着高融道:“高大人,朕记得旧年于洛阳太学之内议政,你对当今时局倒是颇有见地。如今你辅助咸阳王于洛阳督事,又是汉家大族出身,可有何良策解此之困?”

高融闻皇帝相询,急忙忙起了身,向元宏作了个揖,道:“臣诠才末学,岂敢言心有良策。只臣生长于河洛,出身于汉家,故对洛阳城中人事略知一二。”

见元宏与元禧皆欲闻自己之言,高融心内略略思忖,便接着道:“汉人重礼,尊卑有序,凡庶民百姓,皆勤劳淳朴。”

因将言及宗室,高融略略停顿,复又心内一横,垂目道:“陛下推行新政,于民生息,若非宗亲贵胄于洛阳城中有逾矩之行,民间岂会生了怨言。”

元宏垂目望着手中杯盏,似陷入沉思之中。

元禧见皇帝不语,便开口对高融道:“高大人所言,陛下与吾皆已知晓。陛下如今大行汉革,异了鲜卑各族姓氏,又令鲜卑众人着汉服习汉文,若如今再强行将囤地收回归于百姓,朝野上下必将生出祸端。”

高融点头应是,继而犹豫道:“臣有一策,不知当讲与否?”

元宏闻言抬起头,看着高融,复又点头示意,令其继续。

高融肃然道:“洛阳城三百二十里坊,几有六成为门阀世族所有,加之汉人之间脉脉相通,不隔五户,必有相联。故而陛下只需牵衡此些世族大家,此困便可迎刃而解。”

元禧接口道:“如何可将汉家十族同时牵衡?”

高融回道:“汉家之人最重亲情。”

元宏此时已明白高融之意,于是道:“高大人之意,即要朕着宗亲与汉家世族联姻?”

高融点头道:“臣正是此意。”

待高融言罢,元宏点了点头,面露微笑,道:“如此,便由咸阳王主持这联姻之事,高大人从旁协之。”

第六十回 春庭月(二)

待禾醒来,已雨过天晴。

吉祥只伏于案几之上小憩,闻声急忙忙起身近前,边将腰枕置于禾身后,以令其可倚栏里坐,边道:“昭仪您醒了,奴去为您倒盏热茶。”

这边吉祥才出了内室,那边汪氏就入了内来。

见禾倚栏而坐,汪氏关切道:“昭仪少坐片刻即可,仍要多躺下歇着,免日后落下腰疾。”

禾虽心内仍沉浸于失子之痛中,却不愿身旁之人为己担忧,便故作轻松,对汪氏道:“好汪嫂,吾方才醒来,只倚栏少坐,可好?”

汪氏满眼慈母之情,望着禾,佯嗔道:“如此便只坐一柱香功夫,便是多一弹指亦不可行。”

见禾点头应下,汪氏方安下心来,继而小声道:“昭仪,方才皇后乳母萧氏来了倚德苑,说是替皇后前来探望昭仪。”

“哦?”禾闻往事之言,疑道。

不待禾出声相询,汪氏就接着道:“奴对其言昭仪午枕了,萧乳母只说晚些时候再行探望,便离去了。”

入宫已近半载,除去册封当日禾至皇后寝宫拜见,冯氏与禾几未有过私下往来,只每日辰初一刻随众妃嫔至其寝宫问安。

此时萧氏来访,禾亦是心内觉奇。

二人正说话,吉祥端了枣茶入内,双手呈于禾,便近前悄声道:“昭仪,萧乳母来了,现下里正候于外室。”

禾正欲饮茶,闻吉祥之言,便将茶盏复又置回吉祥所托之盘,道:“请了入内吧,亦是上了年纪之人,莫令其久候。”

吉祥闻言,便去了外室,复又引了萧氏入内。

萧氏紧随吉祥,见了禾,便伏身跪地,道:“奴萧氏,见过昭仪。”

禾浅浅一笑,道:“萧乳母快些起身,坐下叙话。”

言罢又示意吉祥将萧氏搀扶起身。

待坐定,萧氏望着禾,小心道:“昭仪抱恙,皇后亦是担忧十分,本欲亲往倚德苑探望,然现下里又离不得寝宫,故着奴代往,以尽问候之心。”

禾微微颔首,道;“妾谢皇后惦记,皇后统领后宫,莫说今为清明,便是平日里,亦是忙碌十分,妾岂敢劳烦皇后亲至。”

萧氏一脸狐疑,试问道:“昭仪不知昨夜之事?”

见禾一脸茫然之情,萧氏便知禾定是不知就里,然萧氏意在助皇后解了眼前之困局,势必要借昭仪之力,于是略略思忖,佯作为难道:“这个…昭仪倘若不知,便当奴从未提及此事,以免令昭仪为皇后忧心。”

禾虽与皇后平日里无甚往来,然二人为名义上之姊妹,今日萧氏突然探访,加之此时欲言又止之态,禾此时心内已猜得几分,许是皇后有了难为之事。

见萧氏不语,禾微微一笑,道:“此间亦无外人,萧乳母但说无妨。”

萧氏点了点头,于是解释道:“昨日因昭仪遭了意外,陛下震怒,春宴之人,除去彭城公主与李夫人,其余众人皆禁了足,无旨不得外出。”

禾闻言心内一惊,转头望着汪氏,见其微微颔首,便知萧氏所言不虚。

禾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曾想因吾之过失,竟连累了众姊妹。”

萧氏见禾如此,便道:“陛下本就待昭仪上心,且又事关龙胎,昭仪亦是受损之人,又如何怪得了您?”

禾闻萧氏之言,复又触及心内之痛,只萧氏在前,故强忍悲痛,虽不曾落泪,却是垂目不语。

汪氏见状,急忙近前,轻声道:“昭仪,太医令言您不宜久坐,不如躺下再与萧乳母叙话?”

萧氏心知汪氏这是下了逐客令,于是微笑道:“昭仪,久坐易致腰疾,让奴来扶昭仪躺下,如此奴亦可多与昭仪话话家常。”

汪氏听闻萧氏之言,知其并无离开之意,于是只得道:“萧乳母是客,您只安坐,奴来侍候昭仪便可。”

禾却摇了摇头,道:“萧乳母是皇后乳母,又是宫中上了年纪的旧人,吾若躺下,岂非不敬?”

看了一眼汪氏,禾又道:“汪嫂,吾只小坐片刻,不妨事。”

萧氏望着禾,感慨道:“宫中众人皆言昭仪平日里敬上接下,今日奴着实信了。”

见禾只笑而不语,萧氏接着道:“皇后才入宫时,亦是昭仪这般心性脾气。”

虽萧氏并无示意遣走汪氏与吉祥,然禾听其言及皇后,恐此二人于此萧氏有所顾虑,便开口对汪氏与吉祥道:“你二人下去瞧瞧吾所需之药可已煎好。”

汪氏与吉祥会意,行了常礼,便起身离了内室。

萧氏见二人离去,更定了心,道:“皇后为先太皇太后嫡侄女,因而自幼时常出入宫禁,与陛下自是两小无猜。皇后待陛下用情至深,然帝后之间岂有寻常百姓夫妻之情。”

苦笑了一下,萧氏又道:“奴侍候皇后二十三载,亲历皇后自襁褓之婴至正位中宫,这许多年来,陛下虽与其相敬如宾,却不曾有过半分体己之言,皇后心内之苦亦只奴一人知晓。”

禾望着萧氏,见其已双眼微红,心中亦是暗暗感叹。平日里只见皇后骄傲自负,此时闻萧氏之言,方晓这深宫之中冷暖皆只自知。

萧氏本就欲以情动人,故而继续道:“皇后虽牙尖齿利,却本性良善,便是平日里待昭仪略有微词,亦不过因爱生羡,昭仪切莫记于心内。”

禾闻萧氏之言,只淡淡一笑,道:“皇后是陛下嫡妻,后宫之主,便是有所指教,亦是当然,吾又怎敢另做他想。”

待禾言罢,萧氏又接过话道:“奴知昭仪待人以宽,又懂礼识节,因而皇后令奴来与昭仪共商家事。”

禾心内觉奇,此时不便出声相询,故只望着萧氏,待其继续。

萧氏见禾望着自己,定了定心神,道:“陛下许了大公子嫡女为太子正妻,故而太师随太子往平城之前曾嘱咐皇后,将这娷小娘子接入宫中,以行教养。皇后乃至孝之人,太师之言岂能不遵。可如今皇后被陛下禁足,纵是有心,亦是无力而为。”

萧氏自有心中盘算,此时见禾只听不语,又继续道:“皇后知昭仪秀外慧中,又是良善之人,故着奴来求昭仪,代其教养娷小娘子,亦是不负了太师所托。”

禾本不愿牵涉宫中诸事,此时听闻萧氏之言,便婉拒道:“妾多谢皇后信任之情,然妾此时身体有恙,便是有心却亦无力而为。”

萧氏早已料定禾必行推托之词,于是不动声色道:“不论前朝后宫,皆知昭仪是冯氏长女,皇后阿姊。纵是昭仪无心为之,却难保她人以为昭仪恃宠而骄,便是将皇后这个阿妹亦不放于眼中。”

顿了顿,萧氏继而又道:“皇后与昭仪,于他人眼中,那自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皆荣啊。”

禾心内轻叹一口气,萧氏之言亦是实情,在这宫中,便是自扫门前之雪,亦是难挡他人之念。

于是,禾开口道:“人心如井,深浅不一,吾非圣人,岂能控悠悠之口?只此番吾滑胎失子非皇后之错,吾亦不愿累及无辜。”

禾将身子正了正,接着道:“一切皆由吾而起,吾自会还阖宫姊妹一个公道。”

萧氏听罢禾之言,心内暗自松了口气,正欲再行开口,便听闻禾言道:“吾乏了,萧乳母亦早些回去陪伴皇后吧。”

萧氏见禾一脸疲惫,心知不敢久留,于是伏地叩首,道:“谢昭仪体恤皇后之情,愿昭仪玉体早安。”

言罢,便退至门边,正欲离去,只听禾缓缓道:“吾只愿做个简单之人,不愿将这世间繁杂置于心内。”

萧氏闻言一怔,继而转身应下,复又转身离去。

第六十一回 春庭月(三)

彭城公主元钰醒来,已是巳初二刻。

青云见其醒来,边开窗,边道:“公主,今日和风丽日,春光甚好。方才已有黄门郎来通报,言驸马已于泰安门外候驾,待您洗漱更衣,食罢早膳,便可往宣德殿于陛下辞行。”

不闻元钰出声,青云转身近前,却见元钰目光凝滞,心未在焉。青云见状,惊诧道:“公主,您可是有哪里不适?奴这就着人去太医监为您请太医。”

青云正欲离去,元钰一把将其抓住,惴惴不安道:“昭仪并非冯太师之女…她,她是个再醮之妇。”

青云闻言,心内大惊,一时间亦是回不过神来。

只听元钰断断续续道:“昨夜,昨夜吾复又梦见阿母…阿母对吾言,吾虽将那魔罗除去,却,却因有再醮之妇存于宫中,其人心内凉薄,祸乱君心…故而上天降罪于阿母,要将阿母堕于阿鼻之狱。”

元钰自幼便与先太后母女相离,心内对其尤为思念。待向青云言罢,元钰便落下泪来。

虽说元钰并未向青云透露之前梦境,然闻元钰之言,加之公主与昭仪一同自石阶摔下,青云此时心内已猜得几分,不禁瞠目结舌,心有所惧。

足足十个弹指,青云方回了神来,急忙忙拿起锦帕,欲为元钰拭泪。不料元钰忽的一下起了身,着急道:“不行,吾这就去寻皇兄,岂可任由此再醮之妇祸害阿母!”

青云见状,面上顿时失了颜色,急忙忙跪倒于元钰面前,恳切道:“公主您留步啊!这昭仪方才滑胎失子,陛下便将阖宫上下禁足,可见陛下待其之情。若公主此时禀于陛下,且不论陛下相信与否,只那时,昭仪缘何滑胎,公主岂不是不打自招?”

待青云言罢,元钰一下跌坐于席塌之上。元钰本就大马金刀之性,并未深思此间利害,此时闻青云之言,方觉心内惊惧,一时间,竟无以言对。

青云跪行近前半步,望着元钰,劝解道:“公主,先太后薨世已十余年,纵是先太后欲升仙界,亦不急这一时。”

见元钰似听了进去,青云继续道:“您与驸马亦是新迁至洛阳府邸,府中大小诸事皆待您回去定夺。不如早些回府,再从长计议先太后所嘱之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元钰此时已渐趋平静,听闻青云之言,亦觉其言之在理,于是缓了神情,幽幽道:“既如此,你便着人伺候吾洗漱更衣吧。”

宣德殿内,元宏端坐于御座之上,文武众臣分别跪坐于两侧。

望着殿内众人,元宏开口道:“旧年秋日朕迁都河洛,亦曾下旨,凡食禄两千石以上之吏,皆需随朕举家迁至河洛,朕亦是有诺在先,依爵位、品阶,予以相应之地。”

扫视群臣,元宏愠色道:“然时至今日,搬迁之人只不足六成,尔等是欲抗旨不遵吗?”

众人见皇帝面有愠色,皆急忙忙起身离座,俯跪于地,道:“臣等不敢。”

咸阳王元禧复又叩首,道:“陛下嘱臣于洛阳营造各家府邸,如今亦近尾声,于小满之前可尽数完工。”

元宏点了点头,赞道:“有劳咸阳王,有你督事,朕自毋需担忧。”

复又望向众臣,道:“若举家妇孺皆同行,自平城至洛阳,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尔等亦是时候着家眷自平城出发了。”

北人恋故,尤以鲜卑贵胄为甚。众人虽心内不喜,然皇帝已开金口,便只得齐声应下。

元宏心内亦知众人并非心甘情愿,然迁都之事已定,若朝中众人不行举家搬迁,必令人心不稳,累及江山稳固之大业,故而只得三令五申,强行而为。

议罢此事,复又商议休沐三日所积之政事。待退朝之时,已是巳正二刻。

元宏入了御书房,小炉之上已烹了其所爱之茶。

三宝入得内来,行罢礼,禀道:“陛下,方才公主着人来传话,公主今日便要出宫返洛阳,不知陛下何时得空,公主欲来向陛下辞行。”

元宏因昨日元钰于安息堂之言,对其心生不悦,将元钰一人留于室内。然其毕竟一母同胞,元宏此时心内亦是有了几分歉疚。

念及此,元宏对三宝道:“去着人告诉公主,朕已退了朝。”

三宝急忙应下,转身便出了御书房,去知会内侍传话。

不多时,元钰便坐辇而至。

兄妹二人相对而坐,竟一时无言。

窗外春光明媚,枝头上鸟雀啼鸣。元钰望着窗外出了神,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道:“吾记得只幼时阿母在世之时唤您作阿兄,那时清明之际,平城仍是乍暖还寒,阿母带着阿兄与吾满宫跑着放纸鸢,何等欢愉。”

看了一眼元宏,元钰垂目道:“如今,您贵为天子,却只是吾之皇兄了。”

元宏闻元钰之言,亦望向窗外,心绪似飘回二十多年前。因自己被立了太子,故而生母李夫人被赐死。

元宏记得那日大雪纷飞,晨起本欲随阿母一道带元钰去堆砌雪人,却被皇祖母遣内侍带去了重华殿。待元宏回至阿母宫中,见到的只有满面泪痕的元钰。这许多年来,元宏又何尝不想念阿母。

“阿兄,吾可还能如此称呼您吗?”听闻元钰之言,元宏方收了心绪,转头望着元钰,微笑道:“朕本就是你的阿兄,你若欢喜,日后便如幼时那般称呼吧。”

元钰闻言,心内一暖,落下泪来。

元宏执壶为元钰沏了盏茶,道:“好好地,怎又落泪?来,将泪拭去,此为阿母最爱之茶,趁热饮一盏。”

元钰以锦帕拭面,便端起茶盏,徐徐饮下,轻叹了口气道:“阿兄这许多年亦是未曾改变,一直如阿母般以姜、枣、茱萸入茶,小炉烹而饮之。”

元宏点点头,道:“朕只记得阿母曾言,‘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阿母嘱朕要经年饮之,可强身健体,百毒不侵。阿母之言,朕又岂敢忘却。”

元钰听闻元宏如此惦记阿母,心中一动,便试探道:“阿兄,若有一日,有人欲伤阿母,你将如何?”

元宏面带笑意,道:“傻阿妹,莫说阿母安于天国,若真在此世上,那便是大魏最尊贵之人,又有何人伤的了阿母?”

元钰待元宏言罢,复又更进一步道:“倘若此人是昭仪呢?”

元宏何等样聪慧之人,忽得想起元钰所言阿母托梦之事,即刻沉下脸来,只几个弹指不语,便开口道:“昭仪究竟因何滑胎?”

第六十二回 春庭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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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洛阳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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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洛阳宫(二)

这几日春光正好,禾由汪氏与吉祥相伴于倚德苑内缓步而行。

这十余日来,因有太医令与侍医令精心侍奉、调理,加之禾毕竟年轻,身体几已恢复如常。元宏每日下了朝便至倚德苑陪伴于禾,虽心中时觉有憾,禾却亦不再似先前那般伤感。

此时正值谷雨时节,苑中春意盎然,花香鸟语,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

吉祥这些日子因尽心侍候于禾,亦不曾得闲到过苑中。此时吉祥亦如孩童一般,一边采撷苑中之花,一边学鸟雀啼鸣,心情甚好。

汪氏搀扶着禾,二人于吉祥之后缓步而行。自打旧年于高府结缘,三人朝夕相处,虽为主仆,然汪氏早已视禾与吉祥如同己出。

此刻汪氏望着于远处奔跑嬉戏的吉祥,满眼慈母般爱意,对禾道:“吉祥这丫头,虽说已是碧玉年华,却仍似孩童一般。”

禾瞧着吉祥,心内亦是欢喜。此时汪氏之言,倒是于禾提了醒,于是禾心生感慨道:“吉祥五岁便入了吾母家,自那时与吾随身,不知不觉竟已十二年了。吉祥打小便是爽朗之性,喜动厌静,虽吾心内不舍,却不能总将其困于这深宫之中。”

汪氏点了点头,道:“昭仪与吉祥名为主仆,实则待其亲如姊妹,情分自是不同。便是昭仪有心为其择一户好人家出嫁,吉祥亦是不舍离昭仪而去。”

禾浅浅一笑,道:“汪嫂,吾能得你与吉祥为伴,是吾之幸。若有一日你二人皆厌倦了这宫内生活,定要告于吾知,切莫委屈自己。”

汪氏点了点头,道:“奴如今公婆皆已过世,家中又无儿无女…若昭仪不弃,奴这一生便跟随昭仪,常伴左右。”

禾亦心知汪氏所言非虚,当即笑道:“有元朗与你二人相伴,这深宫之中亦不觉孤寂。“

二人正说话,吉祥撷了一支牡丹奔二人而来。吉祥面有绯色,欢喜道:“昭仪,陛下着人所栽之牡丹尽数盛开,您快去瞧瞧。”

这牡丹本生长于秦岭与大巴山之上,于大汉朝引入汉中之地,后有少量植于长安与洛阳皇宫御苑之内,故而禾亦未曾得见其真容。此时禾与汪氏闻吉祥之言,亦是欢喜十分,于是便随了吉祥往牡丹花圃而来。

恰一阵清风吹来,不及三人行至花圃,便有阵阵花香扑鼻而至,令人只觉心旷神怡。

待行至牡丹花前,三人便驻足观望。只见那牡丹花色各异,花朵硕大,花瓣肥厚,果不同于平日里所见之花。沁脾之香引来蜂蝶飞舞,三人皆觉此花赏心悦目,陶醉其中。

“好一幅美人赏花图!”禾与汪氏、吉祥,三人皆循声望去,便见元宏携了三宝与几名内侍大步往牡丹花圃而来。

禾与汪氏、吉祥急忙忙向元宏行了常礼,待元宏示意众人起身,便疾步向禾迎了上去。

元宏望着这满圃盛开之牡丹,笑对禾道:“旧年腊月二十二大宴群臣之时,陕州牧薛秋仪以此花为朝贡之物,其对朕言‘此为秦岭高山之牡丹,花开之时硕如铜盘,娇艳饱满,其瓣重重叠叠,其色林林总总,其香郁郁浓浓’。此时一见,果不其然。”

禾本就觉此花独特,此时听闻元宏之言,方才知此为朝贡之物。

禾望着元宏,微笑道:“此花令人赏之悦目,闻之心怡,非平常之花可与之相媲美。”

元宏微微颔首,笑道:“皇祖母在世之时,因听闻牡丹雍容华贵,为花中之王,便自长安移植牡丹于平成东宫。许是平城冬日严寒,春日里所开之花虽非皇祖母心内所期,却较之其他,亦是高贵艳丽。”

言罢,元宏便近前撷了一朵似玛瑙般红艳之牡丹,亲手簪于禾发髻之上,亦不顾众侍在侧,又轻轻吻禾之前额。

众人见状,岂敢直视,便急忙忙转身垂首而立。

禾面有羞涩,不及开口,便被元宏一把揽入怀中。元宏柔声道:“宝儿便似这花中牡丹,于朕心中亦是无人可及。”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皇帝虽解了众人禁足之令,却仍令贵嫔夫人李氏执掌宫权,皇后冯氏亦是心内恨恨。

乳母萧氏恐冯氏心中忧郁,见今日春光正好,便与婵梅一道劝了冯氏同至御花园中散步。

春日里阳光明媚,加之百花齐放,鸟雀齐鸣,纵如冯氏般心有怨气之人,亦觉心内舒畅许多。

萧氏见冯氏此时面色渐缓,亦是心内安慰几分。

婵梅搀扶着冯氏于前面行路,萧氏则紧随冯氏,只距其半步之遥。三人不知不觉,已行至园中留春湖畔。

冯氏望着满园春色,感慨道:“平城为塞下之地,谷雨时节虽不似邺城这般繁花似锦,却亦是春花烂漫。只那时吾执掌后宫,整日间奔波劳碌,却是不曾静心赏过春日之景。”

轻叹了一口气,冯氏冷冷道:“吾执掌后宫之时,吾之寝宫,门庭若市;如今倒好,一个个潜了踪匿了影。”

萧氏听其言罢,知其定是触景生情,于是急忙行劝解之言,道:“您是中宫皇后,这阖宫上下又有何人敢不敬您?宫中那些夫人、嫔妾,许是因先前陛下禁了众人之足,现下里不敢随意出门,皇后您切莫多虑。”

冯氏摇了摇头,道:“此番迁宫如此紧要之事,陛下却只令吾行照拂众皇子与公主之责,待将来至洛阳,吾还有何颜面再见父亲。”

萧氏心知之所以李氏可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夺了治宫之权,皆因冯氏平日里所言所行引了皇帝厌烦所致。然此时萧氏亦不可将此言明,故而又安慰道:“陛下不过一时之气,待日后消了气,这后宫依然由您主持,又有她李夫人何事?”

冯氏素来信萧氏之言,闻罢心内亦觉宽慰几分。

二人正言语间,忽闻婵梅轻声道:“皇后,您瞧,李夫人。”

二人转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李氏与近婢环丹正往这边而来。

第六十五回 攻心计(一)

邺城行宫本为曹魏故宫,虽魏文帝曹丕后迁都洛阳,然其却将此宫城做避暑之地。故而邺城宫内水系众多,尤以这韵澜湖景色为最。除去前朝议政几座大殿,不论皇帝、皇后,亦或妃嫔寝宫皆临湖而建。

方才贵嫔夫人李氏得了消息,知皇后冯氏漫步于湖畔,故而假作巧遇,便迎了上去。

待李氏与环丹向冯氏行了常礼,复萧氏与婵梅亦向李氏行了礼,李氏方才开了口。

只见李氏眼中带笑道:“早知皇后于此赏景,妾该早些来侍奉才好,皇后切莫怪罪。”

冯氏本就因李氏如今取其代之,打理后宫,而心内对其厌恶至极。此时听李氏如此言,冯氏便冷哼一声,道:“如今李夫人忙于料理迁宫之事,岂会得空侍奉吾这个皇后。”

李氏心内早已料定冯氏会有此反应,于是不动声色,道:“皇后乃一宫之主,妾便是再忙碌,亦不敢怠慢于皇后。”

看了一眼冯氏,李氏心内冷哼一声,面上却笑盈盈接着道:“陛下体恤皇后,这些粗重之活由妾代为料理便好,皇后您就毋需劳心伤神了。”

冯氏听闻李氏之言,冷冷道:“吾执掌后宫多年,从不曾有半分言及劳苦。如今李夫人不过才协理后宫半月,便口口声声言此辛劳,那不如吾去告知陛下,收回夫人协理之权,可好?”

李氏不妨冯氏会有此一驳,心内亦是一怔。然李氏是何等精明之人,只做一个弹指停顿,便嘴角微扬,道:“皇后误会妾所言之意了。陛下所嘱之事,妾又怎敢言其辛劳?只妾心疼皇后,恐您哪日因凤体违和,陛下又行体恤之心,着您安于寝宫修养,不便外出。”

冯氏本就心中不悦,此时听闻李氏如此言语,看似意在向自己解释,实则是为行嘲讽之举。

念及此,冯氏已怒火中烧,斥道:“吾竟不知道,于这后宫之中还有人敢诅咒于吾!吾凤体违和?吾禁足宫中?哼,你不过一个贵嫔夫人,便欲飞上枝头作凤凰,道逾矩之言,无视吾这个皇后的存在?”

言罢,冯氏仍觉心中之气难解,又接着喝道:“你三番五次行越俎之事,吾今日断不能饶恕于你!”

萧氏心知皇帝对冯氏如今已生了厌恶之心,又素喜后宫清净,此时若将事情闹大,于冯氏定是大为不利。于是急忙近前,轻声劝道:“皇后,李夫人如今只是暂行料理宫事,待您迁至洛阳宫,养好身子,这宫内之事必仍由您定夺。”

李氏今日本就为激怒冯氏而来,此时见萧氏行劝阻之言,心内恐冯氏便就此离去,于是故作附和萧氏之言,道:“皇后息怒,方才是妾失言,这后宫之中当属皇后与昭仪为最尊贵之人,妾岂敢存不敬之心?”

偷偷瞧了一眼冯氏,见其满面愠色,心内窃喜,李氏继而又道:“论位分,昭仪在妾之上,论情分,昭仪为皇后亲阿姊。现下里皇后要行照拂众皇子与公主之责,昭仪又抱恙在身,若妾此时不帮衬皇后,岂不愧对皇后平日里待妾之情?”

冯氏因昭仪滑胎被禁足,更因此事失了治宫之权,虽说又因昭仪求情方解了禁足之令,然其心内已是满腔妒火。此时听闻李氏言及昭仪,当即恼羞成怒,冷喝道:“贱妾!婵梅,替吾于其掌嘴。”

婵梅闻言,便欲近前,却被萧氏一把拉住。只见萧氏急忙忙道:“皇后,您息怒。如今李夫人受陛下之命代掌宫事,您该为其留些体面啊!”

冯氏一把推开萧氏,冷哼一声,道:“你是吾之乳母,竟处处维护她人?好,如今连你二人皆不为吾所用,那吾便亲自动手。”

言语间已近前一步,冯氏已行至李氏面前。

李氏此时心内窃喜,却故作惊惧,缓步后移。冯氏继而再进半步,怒不可竭道:“吾是皇后,陛下嫡妻,你一个贱妾,休想取吾而代之!”

李氏复又后移半步,假意求饶道:“是妾冒犯了皇后,妾自当禀明陛下,将这治宫之权交还于皇后。”

冯氏此时不依不饶,亦紧随其往前进了一步。

“皇后,您饶了妾,啊,救命!”只听李氏尖叫一声,便跌落湖中。

众人见此情景,一时皆慌了手脚。

御花园内本就有做杂役之内侍。方才皇后与李夫人于此间争执,内侍们亦是听得真切,只恐惹了祸事,无人敢近前半步。此时见李氏落水,内侍们又怎敢再装聋作哑,于是急忙忙下水将人救起。

李氏寝宫之内,元宏已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见李氏秀发湿漉,面色苍白,元宏亦是心内怜惜。

太医乔怀德向元宏行罢礼,道:“陛下,李夫人本不识水性,便受了惊吓,落水之时又吸入湖中之水,故而方才昏迷过去。”

元宏闻言微微颔首,询乔怀德道:“夫人可有大碍?”

乔怀德解释道:“陛下放心,臣已为夫人施针,令其将腹中之水尽数呕出,方才臣已令药丞去为夫人煎驱寒之汤,夫人只需再修养两日,便可大安。”

元宏闻言略觉安心,转头询环丹道:“夫人缘何落水?”

环丹闻皇帝相询,忙近前垂首答道:“奴陪夫人于园中散步,恰逢皇后携了萧乳母与婵梅阿姊亦于园中。夫人近前向皇后问安,不料皇后却因陛下予了夫人治宫之权,迁怒于夫人,故而对夫人行责罚之事。夫人心中惊惧,退至湖边,却不慎落水。”

元宏闻言,紧锁了双眉,疑道:“依你所言,那便是皇后将夫人推入水中?”

环丹摇了摇头,弱弱道:“奴与众人皆只随侍一旁,并不曾近前,故不敢言是皇后所为。只是…”

见环丹欲言又止,元宏便面露不悦,道:“朕最不喜人遮遮掩掩,你有何事,不妨直言。”

环丹见状,小心回道:“陛下,方才夫人昏迷之际,口中喃喃言语,道‘皇后饶命’…”

第六十六回 攻心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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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攻心计(三)

宫室里独留下皇后冯氏跪坐于地。

冯氏涕泗满面,方才元宏离去时那冷若冰霜之神情,令冯氏只觉心寒齿冷,悲痛欲绝。

乳母萧氏悄悄入了内来,见冯氏如此模样,心内不禁一阵酸楚,亦跟着落下泪来。

萧氏近前,不待其开口,冯氏便一把抓住萧氏之手,颤抖着声音,道:“陛下方才,方才那眼神,乳母,吾心内惧怕,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

萧氏虽自小奶大冯氏,却从未见其如今日这般模样,心内亦是既疼又怜。望着冯氏,萧氏安慰道:“皇后,陛下亦是一时之气,您毕竟是陛下结发之妻,陛下定会念着旧情,过几日消了气,亦不会再提及此事。”

冯氏摇了摇头,抽泣道:“吾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神情,乳母,陛下,陛下竟言吾不配做中宫皇后。”

萧氏闻言心内一怔,虽说因皇后欲行责罚,令李氏惊惧以致其落水,然其落水亦非皇后刻意而为,皇帝缘何如此震怒。

萧氏正犹疑间,只听冯氏又接着道:“那李氏设计陷害于吾,令陛下以为吾欲行陷害之举,将李氏推落于水,如今又有园中杂役为证,吾是百口莫辩啊!”

听罢冯氏之言,萧氏此时方知,此乃李氏刻意行陷害之举。萧氏心内亦惧亦惊,摇头道:“这李夫人平日里以贤德示人,不曾想竟如此狠辣,不惜以命搏宠,任谁亦不能信是其故意落水啊。”

冯氏此时已面色苍白,哭泣道:“方才吾心有不甘,岂可令那贱妇诡计得逞,吾欲向陛下辩解,然陛下却一味偏袒偏信于那贱妇。”

擤去泗水,冯氏接着哭诉道:“吾心有不甘啊,陛下心内既有李氏这个贱妇又有昭仪那个再醮之妇,缘何独独没有吾这个正宫嫡妻!吾方才不过言及陛下偏爱那个再醮之妇,陛下便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萧氏方才候于外殿,心内便是忐忑,唯恐冯氏情急之下胡乱言语,此时听闻冯氏如此言,心内一惊,不知冯氏以何言激怒皇帝,于是急切道:“皇后,方才您究竟于陛下道了何言,以至陛下离去?”

冯氏心内自觉委屈,听萧氏相询,便将方才与元宏二人之对话哭诉于萧氏知晓。待言罢,冯氏已抽噎不止,颤抖着身子,倒入萧氏怀内。

萧氏心知冯氏之言触及皇帝难言之隐,岂能不龙庭震怒。然此时已覆水难收,萧氏无奈之下摇了摇头,只长叹了一口气,一时无言。

宫内静寂,独有冯氏嘤嘤哭泣之声。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倚德苑内,禾正歪于榻上,满眼笑意,望着右孺子郑荞坐于窗下抚琴而歌。

待止了琴声,郑荞行至禾面前,娇声道:“昭仪,荞儿抚得可还令您满意?”

禾正了身子,又伸一手拉郑荞坐于身侧,夸赞道:“荞儿不单琴声悦耳,这歌声更是令吾陶醉!”

郑荞闻言,欢喜道:“昭仪待荞儿真好,总是这般夸赞荞儿。”

望着郑荞,禾总会忆起自己未嫁之时,每逢母亲夸赞,亦如荞儿这般欢愉。

见禾望着自己笑而不语,郑荞又撒娇道:“昭仪待荞儿既似母亲又似阿姊,荞儿只愿常伴昭仪,便是姑母宫里亦是不愿再去。”

于宫内这些日子,郑荞因时常来与昭仪相伴,感其待己之诚,自是愈发与之亲近。

禾轻抚郑荞秀发,笑道:“太子即将开府,待阖宫车马抵达洛阳,你便要嫁做人妇了,岂能常伴于吾?”

那日表姑母佟氏入宫,郑荞闻众人言语之间似在议论昭仪,似昭仪非皇后亲姊又似于表姑母相识。然郑荞每每相询,众人皆顾左右而言他,从不以实相告。

此时闻昭仪提及洛阳,郑荞忽开口道:“昭仪可曾到过洛阳?”

禾闻言一怔,一时间竟不知作何答复。

郑荞见禾不语,心内亦是一怔,虽说只豆蔻之年,然其长于世族大家,自幼便耳濡目染,亦是知分寸识进退。

见昭仪不出声,郑荞虽说心内有疑,却亦是不便道破,于是急忙转了话题道:“荞儿便是入了太子府,亦可常常入宫陪伴昭仪。”

二人正言语间,忽闻内侍来报,言大监三宝候于门外。郑荞闻言,本欲起身退去,却被禾示意留步,于是只立于禾身侧,待三宝入内。

向禾行罢常礼,三宝微笑道:“奴来的不是时候,扰了昭仪与右孺子叙话。”

禾望着三宝,笑道:“吾与荞儿不过闲话家常,不妨事。此时陛下该于御书房内,大监怎得得空前来?”

三宝解释道:“李夫人不慎落水,陛下此时于李夫人寝宫之内。”

禾与郑荞闻言,皆是一怔。禾心内担忧,关切道:“夫人因何落水,现下里可还好,有无大碍?”

三宝答道:“昭仪,奴只知因皇后与李夫人于韵澜湖畔起了龃龉,之后夫人便不慎落入水中。”

见禾一脸惊诧,三宝解释道:“陛下方才去了皇后寝宫,皇后亦是委屈十分。然李夫人因不识水性,加之吸入湖水,现下里仍昏迷未醒,故而究竟因何亦是一时难辨。”

禾轻叹一口气,亦不再出声。

三宝见禾不语,便接着道:“乔太医已为李夫人施了针,现下里夫人已无大碍。”

禾闻言,心内略略松口气,道;“如此便好。此时李夫人未醒,吾便不去打扰,待明日夫人好些,吾再做探望。”

三宝点点头,继而又道:“陛下着奴来知会昭仪,陛下今夜需留于李夫人宫中陪伴,昭仪莫怪。”

禾浅浅一笑,道:“大监回去告知陛下,只管安心陪伴李夫人,吾已恢复如常,切莫再令陛下挂心。”

转头看着郑荞,禾道:“荞儿,你姑母与李夫人一宫而居,现下里夫人落水,你该回去帮衬照料才好,便同大监一道回去吧。”

郑荞点头应下,便随了三宝一同离去。

第六十八回 攻心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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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鱼感言

2019年2月9日,这一天于世界而言平平无奇。倒推至39年前,这一天北京烤鸭店恢复“全聚德”老字号;再翻老黄历,推至785年前,这一天蒙古灭了金。于我而言,这一天,却是人生迈出的新一步。

这59天里,墨鱼几乎牺牲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各种淘宝、朋友圈、微博热点,似乎都远离了我。

所幸,有热情书友的相伴,让我一路走来不觉孤单与无助。感谢你们见证了墨鱼的成长,你们是墨鱼创作中最大的动力!

2017年,墨鱼带孩子们去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在中国馆内看到了那幅流落海外的龙门石窟北魏孝文帝礼佛图,心中颇多感慨,便萌生了创作以孝文帝拓跋宏为背景的故事。

可墨鱼平时太忙,这一耽搁就将近两年。

今年这个故事终于诞生了,墨鱼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真的!

今日上架,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感谢你们支持相伴,请大家继续支持、订阅、推荐、打赏,墨鱼于此一并谢过!

2019年4月19日

第六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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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鱼的啰嗦

陆续收到书友评论,对于时代背景以及人物称谓的一些不同声音,墨鱼很开心大家的关注以及评论。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史,墨鱼最爱汉、唐、南北朝。鉴于自己历史水平有限,为了写这篇故事,墨鱼翻遍所有手头上能找到的史籍资料,旨在本书所涉及历史背景、人文民俗真实化。不过墨鱼并非专业历史文化研究人士,不尽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

就像很多书友评论的那样,本书前期节奏偏快,故事铺垫亦是过于平淡,主角代入感不够强烈。有了大家的点评监督,墨鱼这个新手便知道如何改进,再次感谢!

墨鱼保证,会给大家一本不同于以往的网络小说,如果你想离开,请在四十回之后!

2019年4月19日

第七十回 真与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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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回 真与伪(三)

平日里因郑荞常往倚德苑与昭仪为伴,故而与元恪兄妹亦是相处甚欢。方才元瑛远远见郑荞一人于韵澜湖畔,便急忙忙迎了上去,邀其同放纸鸢。

郑荞毕竟年轻,因心内存了事,便不如往日那般欢愉。

高氏虽非心机之人,却于宫中多年,自是识得察言观色,此时见郑荞这般神情,恐其有何不适,于是近前关切道:“右孺子,你可是有哪里不适?”

郑荞闻高氏相询,定了定神,忙强笑道:“多谢高嫔,荞儿无碍。”

高氏见其如此,便知其心中定是有事。然高氏非多事之人,见郑荞不愿道明,亦不便追问,于是微笑道:“无事便好!过几日阖宫便要去往洛阳,这一路之上少不得舟车劳顿,这身子自是要安健才好。”

郑荞点了点头,浅笑道:“高嫔所言极是,荞儿自是不敢大意。”

高氏听罢郑荞之言,亦只微笑颔首,缓步往元恪兄妹处而去。

郑荞虽涉事未深,却亦知此事关重大,又岂敢轻易对外人道。只此时仍心魂未定,又知高氏非多事之人,故而欲向其讨教。

只不几个弹指,郑荞便疾步跟上,开口道:“高嫔,这阖宫上下,数您入宫最久,却最是不争之人,荞儿自心内敬您。”

望着高氏,郑荞道:“荞儿心中有惑,却不知如何将其解之。”

高氏见郑荞此时一脸肃色,疑道:“不知右孺子心中所惑为何?”

郑荞近前半步,小声道:“高嫔,若您无心之间洞悉去梯之言,您当如何?”

高氏闻郑荞之言,心内一怔,道:“即是去梯之言,自是不可为外人道。”

平日里因郑荞常与元恪兄妹一道嬉戏,高氏亦将其视作孩童一般,此时见其面有愁容,虽不愿道破,却觉心内不忍。

望着郑荞,高氏语重心长道:“莫说这深宫大内,便是寻常百姓之家,出口入耳亦当谨而慎之。”

郑荞入宫之前,其父亦是千叮万嘱,令其于宫中谨言慎行,此时闻高氏之言,更是不敢再将心内所知道出。

郑荞点了点头,对高氏道:“多谢高嫔,荞儿明白了。”

高氏本就避事之人,见郑荞收了声,亦不再多言。

李氏与寝殿之内来回踱步,方才窗外之身影令其心内不安。

环丹急匆匆入了内来,不及行礼,李氏便开口道:“可知方才何人?”

环丹喘了口气,道:“奴按夫人之意,遍巡寝殿廊下,却不见一人。”

李氏皱了皱眉,疑道:“这偌大一个寝宫岂会无人?”

环丹闻言,连忙解释道:“因方才夫人小憩,奴恐惊了夫人,故而遣了众人离去。”

见李氏不语,环丹又道:“因廊下无人,奴便往院中询了众杂役,只有一内侍对奴言,方才见右孺子急匆匆自夫人寝殿方向行了出来,不及往郑嫔居所,便出了咱们宫门。”

“哦?若当真是郑荞,其又去了何处?”李氏疑道。

止了脚步,李氏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拂柳,不再言语。

一盏茶之后,李氏转了身来,对环丹道:“去将郑嫔请了来。”

环丹应下,转身便欲离去,只听李氏又道:“令其带上子悌,只说吾想七皇子了。”

郑氏得了李氏之邀,便急忙忙令乳母抱了元悌赶了过来。

郑氏一脚将跨进内殿,李氏便迎了上去,边自乳母手中接过元悌,便笑道:“吾只几日不见,悌儿便又长大许多。”

郑氏见李氏如此,心内自是欢喜十分,笑着接口道:“悌儿与夫人一宫而居,得了夫人福泽庇佑,自可身安体健、发荣滋长。”

李氏心知郑氏此为奉承之言,心内冷笑一声,却故作欢喜道:“吾膝下无子,又与悌儿有缘,自心内将悌儿视若己出。”

垂首望着元悌,边逗弄,李氏边继续道:“陛下这许多皇子之中,属悌儿这相貌最似陛下。”

郑氏闻李氏如此夸赞,心内亦是得意,于是笑盈盈道:“妾亦是瞧着悌儿与陛下相似呢!愿佛菩萨保佑,令悌儿长大能如陛下一般威武。”

李氏笑道:“这几日吾还与陛下提及悌儿,陛下亦是欢喜的紧。今日若陛下仍来探吾,你便再将子悌带来,亦可令他们父子多分亲近。”

后宫妇人又岂能不盼得见圣颜,郑氏闻李氏之言心内自是感激,于是急忙谢道:“妾代悌儿谢过夫人成全之情。”

李氏将子悌交于乳母,轻拉郑氏一同坐于席塌之上,方开口道:“吾虽有心成全,却亦不知陛下今日会否再至吾寝殿。”

郑氏笑道:“如今陛下眼中只有夫人,日日与您相伴,岂有不至之理?”

李氏并不接郑氏之言,只抬眼望着环丹,道:“襁褓之婴当需多见暖阳,今日春光甚好,你便随乳母一道抱悌儿至院内走走。”

环丹当下会意,便领了元悌乳母一同离去。

待环丹等离去,李氏才摇了摇头,道:“陛下后宫人众,上有皇后与昭仪,下有众多姊妹,吾岂能独占君心?吾非贪心之人,亦知需雨露均沾方可令宫内众人相安,只吾人微言轻,又怎敢行规劝陛下之言。”

自禾入了邺城宫,皇帝除去年节宿于皇后寝宫,平日里便是三夫人亦是难承雷霆之露,又何况郑氏等嫔妾。此时李氏如此一言,便激起其心内怨气。

郑氏恨恨道:“妾道句逾矩之言,皇后贪私,昭仪媚君,阖宫众人只夫人您通情达理,所思所虑皆为众姊妹计。”

瞧了一眼李氏,见其并无斥责之意,郑氏心内自不再惧,于是道:“如今皇后待夫人行陷害之举,您便该借了此机,取其而代之。”

李氏细瞧郑氏神情,知其定是因妒生恨,心内暗自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吾非争强好胜之人,入宫这许多年从未有非分之想。如今咱们宫里有了悌儿,吾求的便只是悌儿日后有个好前程,这鸾位于吾,又有何意?”

郑氏这些年随李氏一宫而居,平日里受其恩惠,此时又闻其口口声声为子悌计长远,心内更是感念其恩德。

郑氏望着李氏,道:“夫人贤德,若您得以晋位中宫,阖宫姊妹方有出头之日。若夫人不弃,妾愿追随夫人,助夫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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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真与伪(四)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七十二回真与伪贵嫔夫人李氏起身行至香炉旁,自香函之内取了些合蕊香料添入炉中。香炉之中袅袅青烟飘起,宛若神山盘绕终年之云雾。

李氏微闭双目,深吸一口气,方转了身对郑氏道:“吾与郑阿妹是天作缘分,方得一宫而居。如今郑阿妹这般深信于吾,吾又岂能辜负于你?罢了,如今便是为了子悌与阿妹,吾亦是要博它一博。”

郑氏笑道:“皇后如今被陛下禁足,那昭仪又是再醮之妇,夫人已是稳操胜算。”

李氏缓步回至塌边,待坐定,方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那日吾缘何与皇后起了龃龉,又缘何落水?”

郑氏闻言,一脸茫然,道:“难道不是因夫人得了治宫之权,皇后因妒生恨,而对夫人行陷害之举?”

李氏长叹一声,道:“人人皆以为如此,只无人知吾落水之前皇后所言为何。”

望着郑氏,李氏接着道:“皇后言太子未来嫡妻亦是其冯氏之女,吾便是得了治宫之权亦无可奈其何,这大魏后宫是其冯氏天下,其余人众皆为其婢。”

郑氏本就不甘心郑荞只以右孺子之身入太子府,此时又听闻皇后称众人为婢,虽说嫡庶有分,然其亦是大家世族嫡出之女出身,心内岂能不恨。

见郑氏已满面愠色,李氏心内窃喜,又接着道:“皇后乃心胸狭窄之人,吾又恐其因你与吾一宫而居迁怒于你。吾本就视你如亲阿妹一般,加之荞儿于宫中这些日子,懂事乖巧,吾亦欢喜得紧,听闻皇后那般言语,心内自是为你与荞儿忧心,吾又岂能坐视不理?”

郑氏此时心内已然明白李氏所指,于是试探道:“夫人是为保妾与荞儿,自己落的水?”

李氏不置可否,道:“如今先太皇太后已薨世,陛下待冯氏一族亦不如从前那般倚重。若可令陛下厌恶于其,进而阻了冯女入选太子府邸,那荞儿岂不胜算更大!”

拉起郑氏之手,李氏一脸关切之情,道:“悌儿年幼,若将来荞儿做了太子正妃,岂不悌儿前程无忧?”

郑氏待李氏言罢,已双目晶莹,望着李氏道:“夫人待妾之情,妾无以为报,妾此生唯夫人马首是瞻,绝不有负。”

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

元宏这几日因李氏落水相伴于其,故而不曾与禾相见,心内亦是想念十分。

待议罢政事,众臣离去,元宏便询三宝道:“今日你可曾至昭仪处问安?”

三宝向元宏作了个揖,笑道:“陛下所嘱之事奴岂敢不遵。奴巳正初刻便去了倚德苑,昭仪正为长乐公主做小食,还对奴言,因今日二皇子与五皇子休沐,无需往励材苑,故昭仪欲午后携二位皇子与公主同往御花园内放纸鸢。”

元宏微微一笑,道:“恪儿兄妹与宝儿着实投缘,有彼等相伴,亦可令宝儿多分欢愉。”

内侍端了碗盏入内,三宝呈于元宏,道:“陛下,此为灵粉羹,是昭仪亲手以灵根研磨制粉,辅以蜂糖煮之。昭仪着奴奉于陛下,言其可补中养神,益血生肌。”

元宏闻三宝之言,心内一暖,道:“着人备辇,待朕食罢这灵粉羹,便往倚德苑瞧瞧昭仪去。”

因方才见了冯聿,禾此生心内自是感触良多。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元宏入了倚德苑内,便闻禾抚琴而歌。元宏微微皱眉,心内有疑,此为《国风绿衣》,缘何宝儿会吟唱如此伤感之曲?

不及元宏细想,禾已得内侍传报,止了琴声,迎了出来。

二人几日不见,不待禾行礼,元宏便近前一把将其揽于怀内,众内侍与宫婢见状,急忙忙转身离去。

元宏于禾耳畔轻声道:“宝儿,朕想你了!这几日不曾来看你,可有怪朕?”

禾摇了摇头,复又轻轻推开元宏,望着其,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已是足矣,又岂会心生不悦,怪罪元郎?”

元宏闻言,心内释然。拉了禾之手,大步入了内室。

席塌之上,元宏倚窗而坐,禾依偎于元宏怀内。元宏望着窗外春景,道:“过几日阖宫便要往洛阳,朕已知会了少府卿,不再于你单独安置车马,你随朕同车而行便可。”

禾心知此为元宏疼惜之举,然此番阖宫同行,此举恐惹来非议,令元宏烦心,于是柔声道:“妾知元郎待妾上心,然邺城至洛阳路途遥远,阖宫车马同行,定是常作停顿,若妾与元郎同车,恐是不便陛下议政。”

元宏轻抚禾秀发,道:“宝儿事事以朕为虑,朕得宝儿是朕此生之福。”

顿了顿,元宏道:“如此朕便着羽林卫为宝儿备下车马,若非议政之际,宝儿亦可与朕同车而行。”

禾缓缓起身,望着元宏,道:“元郎,羽林卫乃陛下禁卫之旅,亦只可为陛下与皇后安置车马,妾岂敢逾矩。”

元宏闻禾如此恪守礼度,心内亦是颇感欣慰。轻抚禾面庞,元宏道:“若皇后如宝儿这般懂礼识节,这宫内便可清净了。”

禾浅浅一笑,谦道:“皇后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妾怎可与皇后相较。”

元摆了摆手,淡淡道:“王朝之作,天子外事五权,皇后内事五枚,帝后同心,方可国运昌隆。如今皇后无德,朕已将其禁足,此番迁宫暂不令其同往,以观后效。”

冯聿方才之言仍萦绕于禾之心,此时元宏如此言皇后,禾心中一动,道:“元郎,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笑了笑,道:“此间只你我二人,有何不可直言之事?”

禾正了正身子,道:“妾虽不知元郎缘何将皇后禁足,只妾入宫以来,只感皇后平日里虽待下以严,却非存恶之人。”

元宏望着禾,道:“其身为皇后,无力照拂嫔妃,致你滑胎,朕着李夫人代行安顿迁宫事宜,其因妒生恨,举止失常,以至李夫人落水,险些丧命。朕将这后宫交付于其,然其履生事端,朕自是要行惩戒之举。”

禾闻元宏之言,心下暗叹,劝解道:“妾知陛下疼惜于妾,然妾滑胎亦非皇后有心之过。”

望着元宏,禾暗示道:“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妾愚钝,不知如何辨这世间善恶真伪,只妾愿这后宫清净,不令元郎忧心。”

元宏闻言一怔,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第七十三回 复归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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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复归来(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七十四回复归来自受命协助咸阳王元禧行督造皇族与重臣府邸,高融亦是整日里日出而行,日暮而归。

高融便是再忙碌,这晨昏定省之事亦是不可免之。今日入得北院,不及入高墉夫妇卧房,高融便瞧见高玲于院中石阶而坐。

高融迎了过去,关切道:“石阶寒凉,怎得坐于此处?快些回房,免三姨娘记挂。”

高玲抬眼望着高融,淡淡道:“我便是于此等三阿哥,我有话要相询于你。”

高融见其一脸肃色,心觉稀奇,便调笑道:“有何紧要之事,还要劳高府小娘子亲询?”

高玲起了身,双目炯炯,道:“你先入内侍奉父亲与母亲,我于你房内相候。”

高融心内一怔,不及细想,高玲已起身离去,高融望着其背影,只片刻便入了高墉夫妇房内。

待一切停当,高融回至室内,便见高玲正襟危坐于席塌之上。

见高融入内,不及其开口,高玲便出声道:“为何你要瞒了母亲与我?”

高融一脸狐疑,道:“你今日好生奇怪,我有何事瞒了你二人?”

高玲见高融如此神情,失声道:“是嫂嫂,嫂嫂并没有死,是也不是!“

高融不知高玲缘何得知此事,心内一惊,道:“你莫要胡言乱语,后院起火,众人皆有目共睹,你今日怎得糊涂起来?”

高玲见其此时还佯装不知,于是挑明道:“嫂嫂不但活着,还入了邺城宫,如今已经贵为左昭仪,难不成三阿哥你连这个也不知?”

于是,高玲将白日里于北院廊檐之下所闻道于高融知。

待高玲言罢,高融长叹一口气,无奈道:“陛下当日以那火焚之法将其带走,便是不愿外人知其真实之身。我若据实相告,一旦有人走漏风声,那便是咱阖府上下一百六十口人命啊…”

轻抚高玲之首,高融继续道:“常言伴君如伴虎,莫说事涉陛下私隐,便是平日里一言一行亦是不敢有半分于外人道。”

高玲闻言,心内缓了怨气,于是询道:“陛下如今待其可好?”

高融勉强一笑,道:“如今不可再称呼其嫂嫂了,那是左昭仪,位份仅次于皇后,如此你便可知陛下待其之情了!”

高玲闻言,只点了点头,却不再言语。

见皇后冯氏倚窗而立,一副黯然神伤之情,乳母萧氏心内重重叹了口气。

婵梅端了酪浆入得内来,见萧氏使了个眼色于己,婵梅当下会意。轻轻将酪浆置于案几之上,婵梅近前轻声对冯氏道:“皇后,今日晨起奴见园中已有些许桑果,特意将其采撷,辅以蜂糖,制了您平日里最爱之酪浆,您不如坐下尝尝。”

冯氏闻婵梅之言,依旧望着窗外,淡淡道:“旧年此时于平城宫中,亦是这谷雨时节,吾邀了阖宫妃嫔赏花游园,你亦是制了酪浆于众人,只平城为北,不及邺城热得这般早,桑果亦未及成熟。今日倒是有了桑果,可吾这宫里却是再无人问津了。”

婵梅本欲以酪浆引了冯氏进食,不曾想反倒勾起其伤心之事。

不及婵梅开口,萧氏便宽慰道:“皇后现下里不过一时之困,待陛下消了气,您还是这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婵梅亦是进言道:“皇后,这后宫之中皆为势力之人,您又何需与彼等计较。”

冯氏转了身来,恨道:“李氏那个贱妇,行那飞冤驾害之事,是吾轻敌了。”

顿了顿,冯氏又苦笑道:“如今陛下已然厌了吾,先太皇太后余晖已尽,吾已是无力回天了。”

萧氏与婵梅闻冯氏如此伤感之言,亦是悲从心来。

三人正伤感之际,忽闻内侍来报,大监三宝于殿门外求见。

这三宝是皇帝心腹之人,此时忽地来了皇后寝宫,众人皆心内一怔,不知其因何而来,更不知是喜亦或是是忧。

得了冯氏首肯,三宝便入得内来,婵梅急忙忙迎了上去,接三宝至冯氏跟前。

冯氏虽说如今被皇帝禁了足,然其仍是皇后之尊,又是骄傲之人,待三宝向其行罢礼,冯氏只幽幽道:“如今吾这里门可罗雀,大监怎得肯屈驾而来啊?”

三宝本就是内侍监总领,统辖后宫众侍,此时只见其挥了挥手,宫内众人皆会意,悉数退去殿外等候。

殿内只余冯氏与三宝二人,三宝方开口道:“奴平日里随侍陛下,便是欲往皇后处,那亦是不得自便。”

冯氏咧了咧嘴,自嘲道:“是呢,人人皆知陛下一应起居皆需大监打理,亦是一刻离不得大监,便是陛下换了吾这个皇后,亦不会将你三宝换去。”

三宝微微一笑,垂首道:“皇后您说笑了,奴自陛下幼时便随侍于侧,陛下不过是使惯了奴而已,奴又岂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冯氏冷笑一声,道:“如今陛下将吾禁足这宫中,便是那宫婢亦是不如,吾又何来这皇后之尊?”

冯氏言罢又轻叹一口气,道:“今为谷雨节气,所谓‘萍始生,鸣鸠扶其羽,戴胜降于桑’,吾本该帅阖宫妃嫔于泰华殿内行祭奠仓颉之礼,更该于此时领众人赏春景游御苑,可如今呢?还有何人记挂着吾这个皇后!”

这几日来,冯氏心内既愤恨又惊惧,恨李氏行那陷害之举,恨元宏不念夫妻情份,然皇帝震怒,又恐自己鸾位不保祸及冯氏一族。此时见了三宝,冯氏便将满腹委屈牢骚尽数道出。

三宝亦知冯氏心有怨气,思忖着不如令其一吐为快。

冯氏亦无止声之意,继而又怨道:“这许多年,吾竟不曾瞧出来那李氏如此狼子野心,如今其陷吾于不义,吾却百口难辩…吾是陛下结发嫡妻,陛下却无半分信任之情…吾未行错半分,怎得陛下如今就厌了吾…”

言语间,冯氏已痛苦万分,以手抚胸,泣道:“自从昭仪入宫,陛下就变了,再不如从前那般待吾…是昭仪,定是其于陛下面前陷害于吾…”

三宝闻冯氏之言轻轻摇头,心内感慨,时至今日皇后仍不知祸自口出之理。

冯氏断断续续抽泣着,半盏茶功夫,方止了哭声,望向三宝。

见三宝垂首不语,冯氏幽幽道:“罢了,罢了,吾不过无处诉冤,心有不甘,与大监说道说道而已。”

三宝闻冯氏之言,便道:“皇后愿对奴道心中之思,那是瞧得起奴,亦是待奴信任之情,只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与否?”

冯氏微微颔首,淡淡道:“大监既来了吾宫里,必是奉了陛下之意,大监便不妨直言。”

三宝望着冯氏,道:“皇后,奴是奉旨前来不假,然奴此时要于您所道的只是奴心底之言。”

见冯氏怔了一怔,三宝向其作了个揖,道:“皇后,这许多年后宫清净,是因了先太皇太后坐镇宫中,自是无人敢造次妄为。如今种种,不过皆为巧合,皇后切莫生了那不虞之隙。”

第七十五回 复归来(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七十五回复归来三宝自幼便相伴君侧,自是知皇帝待昭仪之真情。方才听闻皇后又出怨恨昭仪之言,便欲开解于其,免其再触怒君威。然皇后为主,自己为仆,亦只可从旁点拨,无法言明。

然此时自己言罢,却见冯氏一脸不屑之情,三宝心内暗自叹了一口气,亦不愿再多言语。

略一思忖,三宝只将今日前来之因道出:“陛下着奴来知会皇后,阖宫三日后便启程往洛阳,请皇后亦早做准备,一并同行。”

冯氏闻言一怔,几个弹指后,方惊喜地望着三宝,不可置信道:“陛下允吾同行?陛下解了吾禁足之令?”

三宝屈身道:“回皇后,是!只陛下着奴给您带句话:‘皇后正位中宫,不可以既尊而自足,当胸怀大度,以德服人,行善道以辅内治。’皇后,陛下只愿后宫清净,不愿再生事端。”

待言罢,三宝复又向冯氏行礼,便转身离去。

贵嫔夫人李氏新得了高句丽所贡之金达莱花,正于室内以此制香。

环丹急匆匆入了内来,见李氏一心专于香料,亦不敢出声,只默默立于李氏一旁等候。

过了片刻,李氏方抬了头,见环丹面露焦急之色,便开口相询:“出了何事?”

环丹闻李氏相询,急忙忙道:“夫人,奴方才得了消息,道是大监去了皇后寝殿…”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便已转了脸色。望着环丹,李氏不悦道:“如此紧要之事,怎得还缄口不言?”

环丹见李氏面露不悦之色,怯怯道:“只平日里夫人制香之时不喜被扰,故而奴…”

李氏微微皱眉,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吾不愿与你计较。”

将手中香料置于案几之上,李氏缓步行至窗下,疑道:“如今陛下将皇后禁了足,若非陛下授意,大监自是不会往皇后寝宫而去。陛下昨夜宿于咱们宫内,却只字未提此事,难不成陛下起了疑心?”

环丹近前半步,宽慰道:“夫人您多虑了,昨夜奴见陛下与您相聊甚欢,无半分疑心之色。”

李氏点了点头,望向窗外。但见槐枝之上两只雏雀相互嬉戏,忽地飞来几只成雀落于枝头,原本那只雏雀怯怯跳至小枝,然此枝太过细嫩,便弯落下来,那雏雀即将跌落之际,母雀不知自何处飞来,便一口将其叼起。

见眼前之景,李氏忽地心有所悟,转身对环丹道:“着人去查查,陛下昨日下朝去了何处,又见了何人。”

环丹应下,便急忙忙起身出了内室。

这边环丹刚出了门,那边郑嫔便入了内来。

见李氏立于窗前,郑氏便笑盈盈近前道:“这春景再好,亦是不及夫人有陛下疼爱的好!”

望着李氏,郑氏行了个常礼,接着道:“妾来谢过夫人,若非夫人,悌儿与妾昨夜又怎得见陛下?夫人大恩大德,妾铭记于心,自不敢忘!”

李氏见郑氏入内,便收了不悦之色,复又以微笑示人。此时闻郑氏之言,李氏摆了摆手,道:“昨日吾已将心中之思尽数道于你知,吾与你情同姊妹,怎得今日又如此多礼?”

郑氏含笑颔首,复近前伸手搀扶李氏,二人一道行至榻前,待李氏坐定,郑氏方于其下手之位而坐。

虽昨日哄得郑氏言听计从,然李氏忧心郑荞是否将所闻之言外泄,此时心内仍存还顾之忧。

案几之上,小炉烹茶。

李氏执勺,亲手为郑氏舀了一勺茶,道:“吾方才煮的茶,你来的倒是时候,你且品品,较之往日之茶有何不同?”

郑氏闻言,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细细品之,道:“夫人之茶,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妾虽只饮此一口,便觉齿颊留香。”

李氏笑道:“郑嫔不愧荥阳郑氏之女,见多识广。吾今日以这春兰入茶,不想郑阿妹一品便知。”

复又为郑氏添了半勺茶,李氏做不经意道:“怎得这两日不见荞儿,不如唤了其一道来品茶。”

郑氏闻言,忙道:“平日里只荞儿最喜往夫人殿内来,只今日不知怎的,妾方才邀其与妾同往夫人处,荞儿却道头痛,欲留于房内小憩。”

李氏心内一怔,故作关切道:“哦?荞儿可是哪里不适,可需吾着乔太医为其问诊?”

郑氏含笑道:“劳夫人挂心,荞儿年轻,许小憩片刻便好。”

李氏微微颔首,道:“三日后阖宫便要启程往洛阳,路途遥远,你需叮嘱荞儿,务必小心身子。”

郑氏见李氏如此关切郑荞,便道:“荞儿有夫人如此怜爱亦是修来之福!”

李氏只淡淡一笑,道:“这荞儿与吾有缘,日后其做了太子之妇,那便是皇族女眷,与你我更是亲上加亲,吾岂有不欢喜之理?”

郑氏听罢李氏之言,道:“昨日荞儿自御花园归来,便一副黯然之色,妾还心内觉奇。此时夫人您言及荞儿将为太子之妇,妾思忖着,荞儿定是因即将入太子府,心内忧惧所致。”

李氏闻郑氏之言,便知郑荞并未将其所闻告知郑氏,方觉安下心来。

呷了一口茶,李氏道:“荞儿到底年轻,如今要与那鲁郡刘长文之女同为太子开房之人,亦是为难于其了。”

人心本不足,郑氏又岂甘心郑荞只为右孺子。听罢李氏之言,郑氏道:“那日闻夫人言及陛下欲为太子择孺子,妾只一心欲为家族搏一份荣耀,亦是不及细思量,便将荞儿接入宫中。这太子开房之人,若来日为太子诞下长子,岂不命不保矣!莫说荞儿忧惧,便是妾,想来亦是担忧十分!”

李氏闻郑氏言语,便知其定是心有它念,忽地计上心来,于是佯作心疼道:“是吾之过,若非吾无心将太子择孺子之讯道于你知,那荞儿自无需有此忧虑了。”

郑氏此时方觉自己食言,急忙忙道:“是妾求夫人相助,又岂可怨夫人?”

李氏只淡淡一笑道:“那刘氏为袁夫人外女,一应事宜自是听袁夫人安排。然袁夫人平日里依附于皇后,如今皇后被陛下禁足,失了治宫之权,那袁夫人便不足为惧。吾与郑阿妹同心协力,自有万全之策,可保荞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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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车马行(一)

贵嫔夫人李氏与郑嫔二人正言语间,环丹便匆匆入得内来。

见郑氏亦于殿内饮茶,环丹待向二人行罢礼,便只立于一旁,却不出声。

李氏笑了笑,对郑氏道:“不知昨日何人向陛下进了言,这陛下晨起便着大监去了皇后寝宫,吾着环丹去瞧瞧。”言罢,李氏转头又对环丹道:“郑嫔亦非外人,你可是得了消息,只但说无妨。”

环丹闻李氏如此言,便行至二人面前,道:“夫人,奴方才打听到了,昨日陛下出了御书房便去了倚德苑。”

李氏闻此言,心内自是不悦,却不动声色,故意道:“陛下待昭仪之情羡煞旁人,如今便是其滑了胎,无力侍寝,却仍得陛下如此挂心,这阖宫姊妹竟无一人可及。”

郑氏本就心存妒忌,此时闻李氏如此言,便接口道:“这阖宫上下,哪个不是系出名门,然陛下却将此再醮之女看得如此之重,莫不是这昭仪有狐媚之术?”

郑氏话音将落,便闻窗外廊檐之下有近婢婉红之声传来:“夫人,卢嫔求见。”

见李氏点头示意,环丹急忙忙迎了出去,复将卢氏接了入内。

待向李氏行罢礼,卢氏又与郑氏彼此道了安。见李氏招手示意其入座,卢氏待坐定,方开了口,道:“夫人,妾得了个消息,思忖着应禀于夫人您知。”

环丹奉了茶盏,李氏边亲手为卢氏舀茶,边笑道:“卢阿妹不妨道于吾听听。”

卢氏不及饮茶,望着李氏道:“昨日黄门侍郎冯聿大人入了内宫,似是去了倚德苑。”

李氏虽与卢郑二人居于一宫,平日里又哄的彼等为其马首是瞻,然其心内之思却是不愿道于彼等知晓。

闻卢氏之言,李氏心内一怔,却作不经意道:“哦,卢阿妹你到是消息灵通呢。”

卢氏望着李氏,解释道:“妾有一同族阿弟,亦当值于宫门,方才其递了消息于妾,道其昨日见冯大人入了内宫。妾思忖着,这些日子皇后被陛下禁足,这冯大人入宫定不是为见皇后…”

不待卢氏言罢,郑氏便急忙忙询道:“你那阿弟又如何得知这冯大人是去了倚德苑?”

卢氏回道:“这宫城之内,以陛下寝宫居中,妾阿弟见冯大人入宫之后往西南面而行,那自非拜见陛下。”

见李氏点了点头,卢氏心内得意,继而又道:“如今夫人掌了治宫之权,这冯大人入宫须当知会夫人,然妾与夫人一宫而居,昨日并不曾听闻冯大人往咱们宫内,故而妾断定这冯大人入宫必是为解皇后之困,妾又怎敢怠慢,特来禀于夫人知晓。”

李氏闻卢氏之言,此时已知缘何昨日陛下见罢昭仪,今晨便着三宝去了皇后寝宫,原是因了冯聿。虽心内愤恨,李氏面上却只笑了笑,道:“卢阿妹事事为吾思虑,吾自是将阿妹之情记于心间。”

郑氏见李氏一脸云淡风轻之情,急道:“夫人您莫要大意了,这昭仪魅惑陛下,若再与皇后结盟,那日后阖宫姊妹们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李氏轻叹一口气,故作无奈道:“吾本欲籍此执掌宫权之际为众姊妹争一番恩宠,看来是吾不自量力了。”

卢氏本欲接口,却又闻婉红之声:“奴见过大监,大监您稍后,奴这便去禀报夫人。”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三宝此时因何而来。

待向众人行罢礼,三宝笑道:“奴扰了夫人与郑嫔、卢嫔饮茶叙话,奴有罪。”

李氏微微一笑,道:“大监说哪里话,吾与两位阿妹一宫而居,日日相见,此时亦不过闲话家常,又何来打扰之说。”

三宝含笑垂首,道:“阖宫之人皆赞夫人敬上爱下,奴谢夫人不怪之情!”

略一停顿,三宝接着道:“夫人,陛下着奴来知会夫人,因众皇子与公主年幼,启程之时皆与其生母同车,不再另设车辆。”

李氏点了点头,道:“陛下前几日已与吾提及此事,请大监代禀陛下,阖宫上下一应所需车辇吾皆已安置妥当。按例,吾与罗夫人、袁夫人乘以油色朱络网车,这九嫔与世妇便是通阛车,御女们则为偏阛车。”

望了一眼卢郑二人,李氏故意道:“只是昭仪车驾…那日少府卿对吾言,陛下欲着羽林卫安置昭仪车驾…”

这羽林卫为皇帝近卫之旅,平日里只安置皇帝车驾,郑氏与卢氏闻言,心内酸涩无比。

三宝闻言,笑道:“奴此时前来便是因了皇后与昭仪车驾。”

李氏此番行落水险招,只为令皇帝厌恶于皇后,如此便可将其禁于邺城宫内,自己亦可独掌治宫之权,继而再图鸾位。然此时皇帝着自己为皇后准备车辇,李氏心内岂能不惊。

只两个弹指,李氏便定了定心神,笑道:“这皇后所乘车辇为金根车,需重翟,羽盖,复加青交络帷裳为饰,自是马虎不得。若陛下昨夜于吾宫中稍稍提及,吾亦可早些为皇后备下,又何需大监此时再辛苦前来!”

三宝笑道:“陛下体恤夫人,许是不愿夫人夜里多思虑,奴本就侍奉陛下之人,又何来辛劳之说。”

看了一眼李氏,三宝接着道:“陛下言,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却无力照拂嫔妃,以至夫人落水,故此番车辇只以安车为驾,以示惩戒。”

见李氏不言语,三宝继而又道:“昭仪已请旨陛下,所需车驾与三位夫人相同便可,毋需另做安置。”

待三宝传罢皇帝口谕离去,郑氏便愤愤道:“皇后对夫人您行此陷害之举,陛下却只将其禁足几日,虽说着其以安车为驾,然那安车亦是皇后平日里出行所用简仗之车,便算不得惩戒于其。陛下此举,畸重畸轻,有失公允!”

卢氏亦于一旁冷哼道:“这后宫果然是其冯氏之天下,陛下怎可如此厚此薄彼!”

李氏却似未闻二人之言那般,径直起身行至香炉畔,缓缓自香函之内取了新制香料添入炉内,复又试了炉温,合上香炉之盖,微闭了双目,深吸一口气,面上却无半分喜怒之色。

第七十七回 车马行(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七十七回车马行因旧年阖宫之人自平城旧宫暂迁邺城行宫,宫内多数器乐、藏书、珍品皆未搬迁至此。因此番迁都往洛阳,故而借清明护卫太子返平城祭祖之机,元宏便着旅贲军将平城旧宫之珍藏运至邺城,再随阖宫之人同往洛阳。

明日阖宫车马即将启程,中尚属典事们便将这些珍品悉数整理装车。因元宏推崇汉学,故而尤为重视汉家典籍。经、史、子集中,凡古本与藏画皆交由三宝亲手查点。

三宝正领了几名亲信内侍至库房之内清点数目比对清单之际,便有御书房内侍来传皇帝口谕,着其将顾恺之所作之《洛神赋图》图卷送至御书房内。

三宝闻召,急忙忙着内侍一道搬了画卷往御书房而来。

待三宝入得内来,见禾亦于室内,于是俯身于地,向帝妃二人行礼,道:“陛下、昭仪,奴已取了长康公所绘之《洛神赋图》,但请陛下吩咐。”

元宏示意三宝起了身,笑对禾道:“宝儿,你可知长康公此图?”

见禾浅浅一笑,摇头不语,元宏便着众内侍将此画卷展开,又拉禾行至画卷前,道:“此为前朝顾长康所作,其人善书画、工诗赋,可谓奇才。朕早年听闻皇祖母赞其画作以形写神,故而着人将其所著书籍与画作尽收于宫中。”

手指画卷,元宏继而又道:“此卷为长康公依曹子建笔下那洛水之神而作,期间人物疏密得宜,山川美景错落有致,实为难得一见之佳作。”

禾随着元宏缓步观之。但见此卷长约二十余尺,开卷之初便抄录以曹子建之《洛神赋》赋文三十八句字文:“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卷初自那曹子建邂逅洛神,与之初见始,至洛神翩若惊鸿之美,二人赠物定情,再至洛神载云车无奈离去,最后以曹子建东归藩国而收笔。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尽现曹子建笔下如真似幻之人神爱恋之情。

禾望着画卷,道:“妾长于民间,款学寡闻,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佳作。”

元宏满眼爱意望着禾,道:“旧年朕与宝儿巡幸四畿之时,于陕州泽湖畔宝儿随那鹄鸟翩翩起舞,衣带飘逸,似凌波而来,便如这洛神一般。”

禾面有羞色,柔声道:“这洛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妾又怎敢与之相较。”

元宏双目灼灼,对禾道:“于朕心中,宝儿无人可及!”

边拉禾缓步回至榻前,元宏边道:“旧年腊月于铜雀台上,朕记得宝儿亦对曹子建赞誉有加。朕那时便欲以此卷赠于宝儿,然此卷留于平城旧宫,前几日方随了余众藏品来了邺城。”

旧年禾与元宏同登铜雀台,二人观漳水、望皇城,一时感慨赞了曹子建之文采,不曾想如此细微之事,元宏竟惦记于心。

元宏见禾出神,笑道:“朕虽以此卷赠宝儿,然朕与宝儿之情却非画中之人,朕与宝儿两不相负,此生常伴身侧,便是白首亦不相离。”

禾闻元宏之言,心内岂会不被其感动,望着元宏竟一时无语。

执彼之手,恩爱于心。

这些日子元宏虽宿于贵嫔夫人李氏宫内,却日日往倚德苑探望昭仪。此时李氏得了消息,知昭仪又被陛下接入了御书房,心内妒恨,入于骨髓。

李氏殿内焚了其新制之香,那阴沉沉之香气,加之午后斜阳透窗而入,隔着宫柱照于其那张阴沉的面庞之上,叫人望之不寒而栗。

环丹遣走前来报讯之内侍,望着李氏如此神情,心内亦是怯怯,然其为李氏心腹之婢,只得近前,小心道:“夫人,宫内一应随身物件业已收拾停当,不如奴为您换了安息香,亦可令夫人小憩片刻,缓了疲累。”

李氏并不搭理于环丹,只以手遮面,挡了这透窗之光。

环丹见李氏不语,自是不敢离去,虽心有所怯,亦只得静立于一旁。

足足半柱香功夫,李氏方才幽幽开了口,道:“这许多年,吾于宫中小心行事,以惠示人,方有今日与皇后相较之力。自这再醮之妇入宫以来,吾极尽笼络之手段,本以为可将其为吾所用,却不料反被其坏吾大事。”

环丹闻言,怯怯道:“夫人,平日里亦不见这皇后与昭仪有何往来,怎得此番昭仪便相助于其?难不成昭仪知其滑胎之因?”

李氏冷哼一声,道:“纵其有鬼谷之才,有彭城公主在,又岂会疑至吾身上?”

起身离座,行至窗前,李氏幽怨道:“这些日子,陛下虽与吾共宿共眠,然其言语间尽显对那再醮之妇宠爱之情…”

似自言自语,又似对环丹言语,李氏又接着道:“吾曾真心待君,吾亦曾心中有爱,然这宫中人众,陛下只见新人之笑,却不知吾这旧人之痛。”

环丹闻言便知李氏心内定是愤恨,本欲行宽慰劝解之言,只听李氏忽地恨恨道:“这再醮之妇魅惑君上,不义在先,那便怪不得吾不仁了!”

环丹闻言一怔,询道:“夫人可是有了良策?”

李氏不作声,行至镜前坐定,边望着镜中自己,边道:“去道于殿中监录事知,吾今日天癸突至,无力侍奉陛下,便由郑嫔于御前侍奉吧。”

环丹近前边为李氏去其发上之簪,边疑道:“夫人,您天癸之期皆有录于案,怎可随意改之?再者言,宫内众人谁不盼陛下雷霆雨露,您怎得拱手于人…”

李氏不及环丹言罢,摆了摆手,冷冷道:“女子天癸之期又岂是一概而准,明日乔怀德来请平安脉时知会其便可。吾欲成大事,必不可以色事人。郑荞如今窥了吾心机,那吾必要将那郑嫔控于吾手中。”

轻抚自己面庞,李氏幽幽道:“欲取之,必先予之,日后你自会明白…”

环丹此时已全然会意,道:“奴懂了,这些日子那昭仪滑胎未曾足月,自是无力侍奉陛下。若夫人掌治宫之权时可令陛下雨露均沾,那宫内之人岂非人人敬之!”

第七十八回 车马行(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七十八回车马行太和十八年三月十九,北魏孝文帝元宏率阖宫众人即将自邺城行宫出发前往新都洛阳。

元宏厉行汉革,一应仪仗车辇均循汉晋之制。依卤簿所制,皇帝出行之仗有大驾、法驾及小驾之分。

大驾之乘,驾二十四马,以羽葆为饰,圆盖以二十八星宿与游龙、飞凤、朱雀、玄武、白虎、青龙为图以饰之。车驾由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太仆驾车;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羽林卫万人以护之。

法驾亦以羽葆为饰,圆盖以日月、五星与祺瑞、游麟、飞凤、朱雀、玄武、驺虞、青龙为图以饰之。车驾由京畿之首奉引,从事中郎参乘,奉车郎驾车;属车三十六乘,备车三百乘,羽林卫三千人为护。

此番举宫迁行,按礼制皇帝本应乘以大驾之乘,然元宏体恤随行将士及沿途州郡百姓,知此番路途遥远,若以大驾出行,必使耗费为巨。元宏本欲以小驾出行,然朝中众臣皆以为此番迁都事大,不可如此轻装简行,故而元宏只乘以法驾,以六马驾之。

因庙算定了阖宫车马出行时辰,不及寅初二刻,三宝便已候于郑嫔外室。

于室内有两名轮值宫婢,此时因乏累而歪于榻边小睡。闻得三宝入内之声,二人急忙忙起身,请罪道:“大监恕罪,奴…”

不及二人言罢,三宝连忙比了止声之势,轻声道:“莫要扰了陛下与郑嫔…”

话音将落,内室之门便被打开,元宏身着白色寝衣行了出来。

三宝与两宫婢急忙忙俯身行礼,三宝道:“陛下,您醒了,奴这便侍候您洗漱更衣。”

见元宏微微颔首,三宝便轻击双手,继而有几名内侍端了漱盆衣巾入得内来。

元宏每日必于晨起之时练剑,纵是今日需启程跋涉亦不例外。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有内侍持弓捧剑候于室外。元宏正欲起身往院内练剑,郑氏便自内室行了出来。

郑氏一脸承欢后得意之情,近前向元宏行了个常礼,道:“陛下,您怎得不唤醒妾,亦可令妾侍候您更衣洗漱啊!”

元宏微微一笑,道:“朕有这许多人侍候,何需你再动手。时辰还早,你再回房歇息吧。”

郑氏闻言,心内自是欢喜,于是笑道:“陛下,妾这便着人为您备下早膳,待您练罢剑,妾服侍您用膳。”

元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今日阖宫需于巳正初刻启程,朕还要往御书房处理政务。”

郑氏闻言,心内不免些许失落,望着元宏,道:“陛下,今日既要启程,免不得舟车劳顿,你何需再往御书房,令圣体如此劳累!”

元宏知这后宫之人皆盼自己相伴,此时闻郑氏之言亦不愿与之计较,于是笑道:“悌儿为襁褓之婴,这出门启程较他人自是要多费工夫,你毋需再担忧朕,只照顾好悌儿便可。”

望着三宝,元宏又道:“今日诸事繁多,令彼等先将弓、剑收起,待回至朕寝殿再做晨练。”

郑氏听罢元宏之言,亦是无奈,只得与三宝一道应下,复又送元宏出了宫门,待其登辇离去,方转身回了室内。

郑氏这边将入了内室,那边近婢霞婢便近前侍候。

霞婢见郑氏神情并不如方才那般欢愉,于是恭维道:“郑嫔,这阖宫临行之前陛下宿于咱们宫内,那是待您天大的情份啊。”

郑氏幽幽道:“那又如何,昨夜不过是李夫人成全,陛下方留于此处。”

霞婢边为郑氏梳髻,边宽解道:“您与卢嫔皆随夫人一宫而居,若陛下待您无情,怎得未宿于卢嫔之处?今日便是寻常大户之家搬迁,主君亦是忙碌十分,莫说这阖宫上下万人之众。”

见郑氏闻自己之言缓了神情,霞婢继而又道:“方才奴于一侧,闻陛下言语间尽显待您与七皇子关切之情,您更该欢喜才是啊!”

郑氏待霞婢言罢,颇觉其言之在理,便松了口气,心内亦是欢喜起来,于是对霞婢道:“去将吾着人为陛下所煮羊汤送至李夫人殿内,只道是吾专为夫人而做。”

霞婢会意,当即应声离去。

倚德苑内,禾亦是早早起了身。

虽说阖宫车马有各州郡沿途接驾,一应膳食补给自是充足十分,然禾仍至小膳房亲手为元恪兄妹做彼等喜爱之糕点。

汪氏相伴禾左右,以辅助于其。边以杵臼捣枣泥,汪氏边笑着道:“昭仪,您待二皇子、五皇子与长乐公主真是亲厚,事事处处皆为彼等思虑。依奴所见,便是那己出之子,亦不过如此了。”

禾浅浅一笑,道:“小童喜食,莫说如此山长水远之途,便是吾幼时随母亲往外祖家,不过半日之程,母亲亦会做了吾所爱吃食带于身上,以解吾路途乏趣。”

汪氏笑道:“昭仪您身体还未大安,今日便要启程,需舟车劳顿,这些吃食奴亦可代为制作,又何必亲自晨起如此辛劳?”

抬头瞧了一眼汪氏,禾微笑道:“汪嫂,吾身子亦无大碍,不妨事。虽说巳时便要启程,然此番吾乘以油色朱络网车,平稳宽敞,便是乏了,亦可于车上安枕。”

汪氏知禾定了心意,亦不再相劝,二人便叙家常,边动手制糕。

窗外天边现了一抹鱼肚之白,禾边与汪氏将糕点置于食盒之内,边欣喜道:“吾算着时日,此些够恪儿兄妹这一路之上吃食了。”

辰正二刻,阖宫主位皆已携了各自宫内婢女、内侍候于正阳门外。

正阳门外设以祈福之坛,高僧大德立于两侧。

元宏头戴黑纱笼冠,身着绯绫袍,自宫城而出。

待元宏行至坛前,钟声止,鼓乐声起,元宏亲自焚香祷告,道:“今日阖宫迁都,愿上苍保佑,路途顺遂,更愿我大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复又行俯、伏、跪、拜三遍礼,方登大驾之乘。

于仪仗之中,羽林卫军士皆神情肃穆,庄严威武。紧随羽林卫后为执旗侍丛,彼等高举各色旌旗、幡幢、宫扇和伞盖,冠盖云集,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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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山林道(一)

阖宫车马出相州,经兗州,再往洛阳。

车马列队之巨,人语马嘶,又值春日,便是在这城池间郊野之地亦无荒凉之感。

禾疼惜元恪兄妹,便邀了三人与己同乘而行。

望着车外春景,但见杂花生树,飞鸟穿林,元恪兴奋道:“昭仪,这中原之地山碧水清,与平城大是不同,恪儿好生喜欢。”

禾亦望着车外山景,对元恪道:“南山花放北山红,这春日山景着实旖旎。吾幼时春日里亦常常偷跑至山野之间采撷山果,如今想起,亦是回味无穷。”

元瑛闻言,开心不已,撒娇道:“昭仪,待车马休整之时,您带瑛儿去采撷山果可好?”

不及禾开口,元恪便笑嗔道:“属你贪嘴,但凡听闻吃食,便是这般急不可耐。”

元瑛噘了小嘴,对元恪道:“若昭仪带我摘了山果,我便不予你吃!”

转头望着禾,元瑛开心道:“昭仪,旧年春日瑛儿随阿耶往神山石窟寺礼佛,那里山间地头亦是结了许多山果,阿耶还着人采了予瑛儿吃。”

元瑛言语间,禾已自食盒之内取了糕点递于元恪兄妹,禾笑道:“吾曾听闻高宗年间于平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镌佛,蔚为壮观,若日后得了机缘,吾倒是愿意往那神山拜谒神佛呢。”

元恪虽说不及舞勺之年,然其却懂事聪颖,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听闻禾如此言语,元恪道:“昭仪,那石窟寺所镌建之佛像,雕饰奇伟,连阿耶都言其冠于一世。”

吃了一口酥糕,元恪接着道:“来年阿耶若带您回平城春祭,恪儿便向阿耶请旨,陪昭仪一同回平城往那神山石窟寺礼佛。”

禾轻抚元恪的头,微笑道:“若有一日吾可随你阿耶同往平城,一定带上恪儿。”

元瑛听闻二人之言,边吃小食,边道:“昭仪亦要带上瑛儿!”

禾见元瑛嘴边粘了些许酥糕碎末,边轻轻替其擦拭,边笑道:“好、好、好,吾便带着瑛儿,还有怀儿,你们于吾做向导,可好?”

兄妹三人欢喜着点头应下,车驾之内欢声笑语。

谷雨过后,中原之地除去早晚时分,已是微热天气。见元恪与元怀兄弟额间已微现晶莹,禾便着吉祥将车帘卷起。

窗外春风拂面而来,众人顿觉神清气爽。恰此时,见三宝策马而来,待行至禾车驾旁,便轻勒缰绳,缓了马速。

三宝于车驾外对内道:“奴问昭仪安!陛下记挂昭仪,着奴来询昭仪这一路可好?前方不及五里便可至昌邑驿站,阖宫车马将做休整,陛下言,待至驿站之时陛下便过来相伴昭仪。”

禾闻三宝之言,心内自觉温暖,微笑道:“劳烦大监告知陛下,妾一切安好,又有恪儿兄妹相伴,半分不觉疲累。”

靠近车窗,禾又接着道:“这一路有劳大监侍奉陛下,你亦是辛苦了。”

三宝陪笑道:“谢昭仪体恤之情,那是奴分内之事,奴理当如此。”

言罢,又向禾点头示意,方策马离去。

虽自太宗年间将兖州州治迁于瑕丘,然这昌邑本为前朝州治所在,故而昌邑驿站亦算得上气派。

皇帝出行,早有羽林卫将此驿站收拾停当,更有兖州刺史刘万庆候于此间。

阖宫之人下得车马,因随扈之人有万众,故而除皇子、公主、各宫妃嫔与近侍之婢可入得驿站,其余人等皆于驿站之外安营扎寨。

众人入了驿站,方才安顿下来,三宝便笑盈盈往禾屋内而来。

待向禾行罢礼,三宝笑道:“昭仪,陛下着奴来接您,您稍作梳洗,换身便服,奴于室外候着。”

禾听闻元宏令自己换便服,便知其定是要带自己外出,于是欢喜道:“那便劳大监稍候,吾只片刻便好。”

待禾与三宝行至驿站后门,已有一乘马车候于一侧。待禾上了车,便见元宏已坐于车内。

二人相视一笑,元宏道:“宝儿,朕早年巡幸州郡之时途经此处,知此层峦叠嶂间有一山谷,谷间溪水纵横交错,漫山碧树红花,山雾缭绕间,仿似仙境一般。”

见禾听得入神,元宏又接着道:“朕记得你曾言幼年之时常与吉祥为伴,于山野间嬉戏。如今你做了朕的昭仪,将你困于那深宫之中,朕心感愧疚,今日朕便要带你于这山野之间做一对寻常夫妻。”

禾闻元宏之言,已双目晶莹,轻唤一声“元郎”,便将头枕于元宏肩上,元宏轻轻将禾揽于怀内,亦不再言语

大约一炷香功夫,马车于林道间停了下来。元宏与禾落了车,只令三宝与羽林中郎将蒋银奇随侍,便拉禾往山谷而行。

远山近岭,轻雾缭绕。禾举目顾盼,千山万壑之中花香鸟语,那林间小路旁皆有溪流潺潺而过。

蒋银奇于帝妃二人前开路,三宝则于二人身后而行。

山间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青草与山花芳香之气,令禾心内欢愉十分。

山径尽头,却是别有洞天。一片碧绿草地旁有一汪碧水,那水周山树围绕,山花遍地。

禾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松开元宏的手,便于草地上奔跑,犹如一只欢快的山间小鹿。

元宏满眼爱意,望着禾,见其对自己招手,亦跑了近前。

禾指着那清澈见底之水,欢愉道:“元郎,你瞧,鱼儿于水中嬉戏。”

元宏笑盈盈望着水面,道:“朕这便为宝儿下水捕鱼。”言语间已将袖子挽起。

禾急忙忙拉了元宏,道:“这山水寒凉,宝儿怎舍得元郎下水。再者言,这鱼儿于山水间逍遥快活,妾又怎忍心伤害于其。”

元宏朗声笑道:“如此朕便依了你,赦了这些鱼儿,让其存于这山水之间。”

言罢,见不远处有朵春花奇丽,元宏便跑了过去,将之采撷,复回至禾身旁,簪于禾发髻之上,道:“春花配美人,朕的宝儿是这天下最美之人!”

禾一脸羞涩,满眼柔情望着元宏,道:“妾只愿做元郎心中永不凋谢之花。”

元宏轻抚禾面庞,柔声道:“若有一日江山稳固,朕倒是愿与宝儿相伴于这山水之间,只有你我,一夫一妻,白首偕老。”

第七十九回 山林道(二)

谷间青草地之上,帝妃二人以地为床,以草为枕,仰视蓝天白云。

禾仰望着天空中那形色各异的云朵,开心道:“元郎,你瞧,这蓝天为幕,白云为饰,辅以这山谷间鸟儿啼鸣之声,真真是妙不可言。”

元宏侧了脸望着禾,笑道:“朕早年偶入此山谷,觉其如前朝靖节先生笔下那桃花之源,便爱上此间之景。今日朕携了宝儿同往,便知你定会欢喜。”

禾亦侧了脸来,俏皮道:“前有渔人偶入世外隔绝之地,今有天子踏入山林僻静之处,若传于民间,倒是佳话一段。”

元宏朗声道:“赢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朕行汉革,便是欲将这天下一统,百姓可得安居之所,免受流离之苦。”

禾望着元宏,道:“元郎心系天下,是百姓之福。”

元宏仰面望着天空,道:“为君者当以江山社稷为虑,纵心有它念,亦只可将其置于心间。”

元宏曾对禾言及欲与禾相伴游历于山水之间,此时闻其之言,禾心知元宏所指,心内亦是感动十分。

禾以手托腮,柔声道:“此间犹如世外之地,若有一日妾寻不着元郎,便可跑来于此间等候元郎…”

不及禾言罢,元宏已轻轻以手掩其嘴,道:“傻瓜,朕这一生都不会放开手,你又怎会寻朕不着…”

元宏轻抚禾脸颊,继而吻落于其额间,再而落于其唇,那未尽之言皆淹没于这满是爱意的深吻之间。四周万籁俱寂,这一瞬间彼此皆忘记周遭一切,只有夫之清香,妻之柔软。

山谷中的黄昏总是来的那般早,未及尽兴,太阳便欲落西山。

谷中岚风带了些许凉意,元宏伸手为禾紧了紧袄领,道:“宝儿,山里湿气重,切莫受了凉。”

言罢,便将三宝所递氅衣披于禾肩头之上,继而二人携手同行,恩爱无比。

山路蜿蜒曲折,待行至车驾旁,已是日落黄昏。

车驾之上,元宏对禾道:“待到了洛阳,朕便会政务缠身,日后陪伴宝儿的时日便会少了许多,宝儿切莫怪朕。”

禾浅浅一笑,道:“元郎为天下之君,自是心系苍生,妾又岂能不知?妾知元郎心中有妾,那便足矣!”

元宏微笑道:“子恂开了府便可摄政理事,待新政推行稳妥之时,朕便带宝儿巡幸四畿,观我大魏之景秀山河。”

二人正言语间,忽然传来战马呼啸之声。

元宏曾征战沙场,闻此声当即转了脸色。掀起车帘,但见不远处黄沙滚滚,一队人马直奔而来。

只几个弹指间,羽林中郎将蒋银奇便对车驾内喊道:“陛下,有人伏击。”

紧接着又听闻蒋银奇对侍车郎喊道:“快,带陛下与昭仪离开!”继而又闻其对三宝喊道:“快,往驿站寻人救驾!”

今日元宏与禾来此山谷,只带了近身三宝与几名羽林卫随驾,此时见来者有数十人之众,蒋银奇虽有一身武艺,却亦是心头一紧。

元宏望着禾,镇定道:“宝儿,有朕在,你莫惧。”

禾点了点头,亦是目光坚定,对元宏道:“妾信元郎!”

侍车郎闻蒋银奇之令,便扬鞭策马,往驿站方向奔驰。

不及车驾奔远,便有箭雨疾射而来。只闻得马儿嘶鸣与侍车郎惨叫跌落于地之声,马车便停落下来。

不及元宏有所反应,已有乱箭飞射于马车之上。

元宏见势不妙,拉了禾急忙忙跳落车下。蒋银奇见状,便飞奔而来,边挥剑以挡箭雨,边对元宏道:“陛下,您带昭仪快些离开,臣来断后。”

话音将落,便见那领头之人已冲至近前。蒋银奇一惊,急忙忙挥舞手中之剑挡于元宏面前,将那蒙面之人向一旁引去,以便元宏与禾可尽快脱身。

元宏本鲜卑铁血男儿,本欲与之决一死战,然其心内顾念于禾,恐其受了伤害,亦顾不得蒋银奇孤身奋战,便极速拉了禾往一旁撤退。

马斯人吼,刀箭齐飞,忽得自远处一道乱箭射来,元宏闻箭声呼啸,一把将禾抱住,这箭便自其后心而入。

禾失声尖叫道:“元郎,元郎…”

那领头之人见元宏倒地,对着其余人等作了个撤退之势,便不再恋战,极速跃马离去。

蒋银奇此时亦冲了过来,眼见皇帝浑身是血倒于地上,急忙忙近前欲将其抱于车上。

元宏微微睁眼,声音微弱道:“宝儿,你可还好?”

禾满眼泪水,拉着元宏的手,道:“元郎,宝儿在,宝儿无事…”

元宏此时眼神已显呆滞,喘息道:“宝儿无事便好,无事便…”

不及言罢,元宏已昏死过去。

“元郎…”禾泣声呼唤,此声回荡于这山林之间,尤是凄凉。

待三宝引了羽林卫前来救驾,见此情景,亦是失了颜色。

车驾之内,禾抱着元宏,如那失了魂魄之人,任由涕泗满面,痛到无法言语。

三宝见禾如此模样,便小声劝道:“昭仪,陛下乃天子之尊,自有上天庇佑,断不会有失,您切莫如此忧伤,若陛下醒来,见您这般模样,定是心疼不已。”

禾闻三宝之言,虽心如刀割,却仍是抽噎着点了点头,强忍下泪水,却是紧紧抱住元宏,一脸伤痛茫然之情,再无半声言语。

皇帝遭遇不测,此为国之大忌。

待回至驿站,为不惹众人疑心,蒋银奇与三宝便着羽林卫自后门将皇帝抬入了内室。

待太医令梁世清为元宏清理罢伤口,又为其上了创伤之药,已是子夜时分。

见禾执意于此陪伴,三宝心知多劝无意,于是领了亲近随侍之人于门外守候。

望着元宏昏睡的面庞,禾如摘胆剜心一般。眼前这个男人,是天下之君,为了护自己,却甘愿以身挡箭。

“元郎,你快醒来!你若不在了,宝儿又岂会独活于世?元郎,你能听到宝儿的声音吗?上天让你与宝儿相遇,又怎能如此狠心将你我分离?天子一言九鼎,你口口声声要与宝儿相伴到老,如今又怎能将我一人留于这世间…”

禾低声呼唤元宏,痛心入骨。

第八十一回 山林道(三)

月光似水,静静洒于这驿站之内。

禾跪坐于床塌一侧,黄昏时分那一幕久久萦绕于脑海之中。这一个月里,还未走出丧明之痛的禾,如今又要面对与心爱之人的生离死别。禾不知道,上天缘何要这般捉弄自己。

遇到元宏,其对禾言,此生常伴左右,令禾不必忧惧,可以欢愉的生活。禾觉生命如此美好,便是过往种种不幸,再不记于心内。

如今,这个令自己备感温暖之人为了救自己,却舍了命去,叫禾如何不痛彻心扉。望着窗外的白月光,禾心内对自己道:“若元郎就此撒手人寰,妾便随了你同去,妾不要与你分离,更不要阴阳两隔!”

生当常相伴,死亦同相随。

待元宏微弱地睁开双眼,只觉一缕阳光射入其眼内,迷迷糊糊间,元宏看见了禾挂着泪痕的面庞。

元宏虽觉无力,却仍是伸了手去拉禾。禾相伴元宏整夜,虽疲劳难耐,仍强撑着精神,此时见元宏醒来,心内又惊又喜,急忙忙凑近前,询道:“元郎,你醒了?可觉哪里不适?”

元宏心知自己这般模样,定是令禾心痛不已,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朕无事,宝儿莫要为朕担忧。”

禾此时已双目晶莹,轻抚元宏面庞,道:“元郎,你怎得这般傻,要为宝儿挡箭,你若有事,宝儿又岂能独活?”

元宏面色苍白,吃力道:“莫要说傻话,朕要宝儿…好、好的…”

禾急忙忙以手掩元宏之口,道:“元郎切莫再言语,宝儿陪着元郎,宝儿一定好好的…”

言罢,禾又急忙忙唤了三宝与梁世清入得内来。

见皇帝醒来,梁世清忙近前为其请脉。待片刻之后,梁世清方自医箱之内取了银针出来,继而又为元宏施了针。

待元宏缓缓闭了双目睡去,梁世清方开口道:“昭仪,陛下昨夜因失血过多而昏迷,方才臣为陛下请脉,现下里陛下已离了险境,故而臣为陛下施针,可令陛下安睡,以养血气。”

见禾仍是一脸失魂落魄模样,梁世清继而宽慰道:“昭仪,陛下早年征战沙场,练就铁骨铮铮,昨日那箭亦非直入后心,故而并未危及陛下龙体,只需静养些时日,陛下便可痊愈。”

闻梁世清之言,禾方收了心神,点头道:“太医令,陛下就交托于你了,万万要令陛下康健!”

梁世清忙跪地道:“昭仪放心,臣定当竭己所能,令陛下大安!”

待一切安置妥当,三宝出至外室,便与蒋银奇相商道:“蒋大人,如今陛下遭遇不测,自是无法启程,然这阖宫人众,若走漏风声,自是于朝堂不利,可如何是好。”

这蒋银奇为文成帝年间太医令蒋孝庭之孙,其祖因为先太皇太后冯氏治了头痛顽疾,故而受了先太皇太后恩典,允其兄蒋中奇入了太医署,又因蒋银奇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十三岁上便着其随侍御前,待元宏亲政之时又将其晋了羽林侍郎将,故而这蒋银奇亦如同三宝那般为元宏亲信之人。

此时闻三宝如此言语,蒋银奇亦是心内担忧,道:“方才依太医令所言,陛下虽无大碍,但这十数日内又岂能舟车劳顿?”

于室内来回踱步,蒋银奇又道:“我已着人去追查那群袭击之人,现下里当务之急便是快马加鞭于任城王报信。”

三宝点了点头,道:“蒋大人行事周全,这眼前还有一事,亦是耽搁不得。”

望着蒋银奇,三宝接着道:“陛下遭遇不测自是不能对外人道,更不可令人知陛下是为昭仪挡箭而致。如今这李夫人执掌后宫,若这阖宫车马需暂停此处,我自是要去知会皇后与李夫人。”

蒋银奇闻三宝之言,亦点头道:“大监所言甚是,如此你我便兵分两路而行。”

二人正欲分头离去,三宝忽得拉住蒋银奇道:“蒋大人,你我需口径一致,对外只言陛下受了风寒,需于此处静养几日。”

蒋银奇点头应下,二人方各自离去。

皇后冯氏因失了治宫之权,正百无聊赖之际,忽闻得内侍来报,大监于室外求见。

冯氏闻报,急忙忙着婵梅将三宝迎入内室。待行罢礼,三宝便开口道:“皇后,这一路舟车劳顿,您可还好?”

冯氏咧了咧嘴,道:“难得大监还记挂吾这个皇后,吾还好,多谢大监。”

三宝知冯氏本是骄傲之人,如今失了治宫之权,又被以安车为驾,心内定是不悦,然此时三宝心系皇帝,自是无心于此久留,于是道:“奴来是为知会皇后,陛下因受了风寒,这几日需于驿站休养,这阖宫车驾亦暂留于此。”

冯氏虽怨元宏待自己薄情,然其心中却对元宏用情至深,闻三宝之言,冯氏急忙忙道:“陛下可有大碍,可宣了太医令为陛下问诊?”

三宝作了个揖,道:“皇后切莫忧心,太医令方才已为陛下问诊,亦为陛下施了针,现下里陛下已歇下了。”

冯氏点了点头,道:“陛下无事便好,吾知陛下如今厌了吾,那便劳烦大监,替吾问陛下安。”

自冯氏入宫,这许多年其所言所行三宝亦是看于眼内,此时闻冯氏之言,三宝心内亦是一声叹息。

离了冯氏内室,三宝便往李氏房内而来。

待三宝行罢礼,李氏便笑盈盈道:“大监怎得空前来?可是寻吾有事?”

三宝陪笑道:“夫人一路舟车劳顿,奴代陛下前来问候。”

李氏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却还记挂着吾,劳烦大监代吾谢过陛下。”

望着三宝,李氏接着道:“昨日于此间安顿之后,吾本欲向陛下问安,然陛下却似未于驿站之内。”

三宝心内一怔,忙道:“陛下这些日子舟车劳顿加之政务缠身,昨日又受了风寒,到了驿站,便早早歇下了。”

李氏本是多心之人,闻言微微皱眉,狐疑道:“这一路行来只觉一日热过一日,陛下又怎的会受了风寒?”

三宝此时方觉自己所计欠妥,然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定了定心神,道:“这中原之地早晚仍是寒凉,陛下许是夜里受了寒气所致。”

李氏闻三宝之言,点了点头,道:“太医令可已为陛下请脉?”

三宝忙回道:“夫人放心,太医令已为陛下问诊,亦说无甚大碍,只这几日不宜舟车劳顿,故而奴来告知夫人,阖宫车马需于此间安营扎寨,停留数日。”

李氏微微颔首,道:“陛下龙体要紧,吾这便着人知会下去,令阖宫之人暂留驿站。”

顿了顿,李氏继而又道:“如今吾协理后宫,陛下抱恙,吾自当前往侍疾,劳烦大监前面先行,吾换了衣衫即刻前往。”

三宝向李氏行了常礼,道:“这阖宫车马万人之众,夫人已是操劳十分,陛下那里已有昭仪侍疾,但请夫人安心。”

李氏闻言,心内自是不悦,然三宝所言合情合理,且昭仪位份又于自己之上,于是强作笑颜道:“如此亦好,只苦了昭仪,那便有劳大监问陛下安!”

三宝闻李氏之言,心内稍松口气,复又向李氏行了礼,便离了而去。

第八十二回 蛇吞象(一)

自行罢清明祭祀之礼,任城王元澄便携了家眷自平城搬迁至洛阳新王府。

算着时日,阖宫车马该是行至兖州境内,再过几日圣驾便要到达洛阳城,故而元澄亦是忙的席不暇暖。

今日元澄邀了咸阳王元禧、太师冯熙、太傅穆亮、陇西公李冲同至王府小聚,商量接驾事宜。

元澄书房之内,以小炉烹茶,众人皆于一席而坐。

挥手示意众侍退去,元澄亲手执勺为众人舀茶入盏,边举茶盏,边开口道:“此番陛下迁都洛阳乃国之大事,大祭司定了四月十六行入宫祭告之礼,诸位近日亦是辛劳十分,孤便以此茶代酒,以敬诸位!”

待元澄言罢,众人皆举起茶盏,一口将盏中之茶饮尽。

将茶盏置于案几之上,李冲道:“春上里陛下着臣为皇后、昭仪与三位夫人择选宫室,臣只得按制而定,这几日圣驾降临,亦不知皇后、昭仪与夫人们会否称意。”

元澄轻呷一口茶,笑道:“洛阳宫城本就是那雕栏玉砌之桂殿兰宫,此番又经李大人修缮一新,便是平城旧宫亦不可与之相较,陛下与皇后等又岂会不称意?”

李冲点了点头,继而转头望着冯熙道:“太师,您贵为当今国丈,太子之师,如今您的长女又被晋了昭仪,不知太师可愿明日与臣一同往内宫查验各宫所装点之陈设?”

冯熙因知皇后现下里虽被皇帝解了禁足之令,又允其同往洛阳,然此番遭遇是因了这李冲之女,贵嫔夫人李氏落水而至,如今李氏又掌了治宫之权,冯熙心内又岂能痛快。

冯熙淡淡道:“陛下既着陇西公督事,老夫又岂敢插手?如今贵嫔夫人协理后宫,这内宫之事,陇西公与贵嫔夫人商量便可。”

元澄见李冲闻冯熙之言转了脸色,看似其意欲冯熙辩驳,心内惟恐二人因此起了龃龉,便急忙忙转了话题,道:“陛下着宗亲与汉家大族联姻,不知咸阳王筹备的如何了?”

元禧闻元澄相询,亦将手中杯盏置于案几之上,道:“皇叔,这汉家大族中以弘农华阴杨氏、太师长乐冯氏、陇西公陇西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为尊。”

望了一眼冯熙与李冲,元禧又笑着道:“孤思忖着,孤兄弟几人为先帝血脉,与陛下是至亲骨肉,理当率宗族之先。除去陛下,孤兄弟五人便聘娶各家贵女为侧妃,六弟尚未婚娶,便需于此汉家大族中为其聘下嫡妻。”

元澄点了点头,道:“孤身为一族宗长,又是皇叔,是孤疏忽了。北海王只有开房之人,亦是时候为其择选嫡妻了。”

元禧微笑颔首,道:“皇叔协助陛下于平城主事,自是日理万机,皇叔切莫自责。六弟亦不过舞象之年,现下里为其择妃亦算不得晚。孤拟了待选名册,待陛下抵达洛阳,行罢祭告之礼,孤便呈请陛下定夺。”

众人闻元禧之言皆点头称赞,元澄复又为众人碗盏之内添了新茶,继而又议告祭之事。

众人正言语间,忽的元澄近身内侍顺玉急匆匆入了内来,待向众人行罢礼,便对元澄道:“任城王,羽林卫蒋银奇大人着人来送信,现下里于外室候着。”

元澄闻言,有几分诧异,道:“哦?羽林卫之人?”

这羽林卫为皇帝近身之旅,若非急务,断不会此时前来,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心内一怔。

待那羽林将士入得内来,向众人行了礼,便开口道:“末将羽林郎魏华,有事禀任城王。”

元澄见这魏华风尘仆仆之状,微微皱眉,道:“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魏华只低头不语,众人见状,当即会意,便齐齐起身告退。

待众人离去,那魏华方才开了口,道:“任城王,陛下昨日于昌邑驿站遭了伏击,蒋大人特着臣来禀于任城王知!”

元澄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急道:“陛下现下里如何,宫内之人又如何?这羽林卫三千人众,怎得会令陛下遭了伏击?”

魏华急忙忙答道:“昨夜臣启程往洛阳之时陛下仍于昏迷之中,宫内众人皆不知陛下遭遇不测…”

于是,魏华将昨日元宏携了禾往山谷,回程之际遭遇不测之事详尽道于元澄知晓。

待其言罢,元澄倒吸一口凉气,道:“你是说陛下是为保昭仪,挡了那飞来之箭,而那些蒙面之人见陛下中箭便极速跃马离去?”

魏华点了点头,道:“臣当时与几名兄弟与彼等迎战,蒋大人与那领头之人对决,然陛下倒下之际,那些人便不再恋战。”

元澄此时已起身离席,边踱步边道:“依你所言,那些蒙面之人定是有备而来,刺杀陛下便是彼等唯一目的所在。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行这弑君之事!”

魏华道:“回任城王,蒋大人已遣了羽林卫兄弟去追查那些伏击之人。”

喘了口气,魏华又接着道:“只陛下如今遭了不测,自是不敢道于众人知晓,故而大监与蒋大人商定只对阖宫之人言陛下受了风寒,需于驿站静养几日。蒋大人着臣来禀于任城王,亦可令您心中有备。”

元澄沉重的点了点头,道:“你这一路快马加鞭,自是辛劳十分,快些下去歇息吧。”

魏华闻言,便向元澄叩首行礼,方才出了内室离去。

魏华这边将离了内室,那边元澄便唤了近身内侍顺玉入了内来。

元澄一脸肃色,对顺玉道:“快往咸阳王府上将咸阳王请了回来!”

只一个弹指停顿,元澄便又道:“咸阳王离去为时不久,若着人策马急追,兴许来得及将其请回。”

顺玉见元澄神色有异,自是不敢耽搁,便急忙忙起身欲去寻元禧。

元澄又似忽地想起其他,忙唤道:“回来,你去一并将太师请回,只对其言,陛下有旨于太师…

顺玉点了点头,道:“任城王放心,奴这便去将太师请回。”

第八十三回 蛇吞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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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蛇吞象(三)

平城,关中侯府。

贺铮鸣与安乐侯元隆、阴山侯刘恩坤同席而坐。

为元隆斟满杯中酒,贺铮鸣笑道:“来,吾敬二位侯爷,此番出师告捷,可喜可贺!”

刘恩坤将杯盏推向一旁,哈哈大笑道:“吾鲜卑之人饮酒岂能如那汉人一般,既饮酒,便当以海碗盛之,难不成贺侯爷是惧吾将你这府中佳酿饮尽?”

贺铮鸣摆了摆手,陪笑道:“侯爷说笑了,莫说是这杯中之物,便是吾府中姬妾,侯爷欢喜亦可尽数带走!”

言罢,便击掌示意,唤了仆役入得内来。贺铮鸣道:“快将这酒具撤去,于吾换了海碗上来。”

待众仆将酒坛与海碗送至室内,贺铮鸣当即便为元隆、刘恩坤与自己各盛一碗,道:“来,二位侯爷,为了我鲜卑族人,吾先干为敬!”

见贺铮鸣举起海碗一饮而尽,元隆与刘恩坤亦不含糊,将那海碗之酒一口落肚。

以袖拭口,刘恩坤道:“吾鲜卑族人驰骋草原,大块吃肉大口饮酒,偏那皇帝要行什么汉革,还要往那中原之地迁徙,吾心内不快,自是不愿再追随于其。”

元隆咧了咧嘴,冷哼一声,道:“这平城为设守要塞,太武帝之时,发起司州、幽州、定州与冀州十万人众筑畿上塞囿,起于上谷,西至于河,广袤千里。然皇帝只依己所愿,迁都河洛,又有何人再愿为其效力!”

贺铮鸣边举坛为二人斟满酒,边道:“那皇帝断不会料到此番迁都便是其自赴黄泉之路。”

刘恩坤饮下一口酒,自负道:“宗族十姓,若无众人扶持,何来他如今盛世?若离了咱们这八部弟兄,其便孤雁难鸣!”

贺铮鸣冷笑道:“君者,舟也,众者,水也;载舟之水,亦能覆舟。这皇帝欲断吾等北归之念,吾等便断其王者之命。”

望着元隆,贺铮鸣又接着道:“侯爷乃景穆皇帝之孙,亦是皇室正统,如今那皇帝既已毙命,吾等便奉了您为尊,追随您于左右。”

元隆摇了摇头,道:“关中侯待吾之情,吾自是铭记于心。然现下里朝中众臣八成已迁至河洛,这兵马亦多由皇帝亲掌,吾等贸然行事,必是自取灭亡…”

不待元隆言罢,刘恩坤急急接口道:“那依侯爷之意,该如何是好?”

元隆边垂首把玩海碗,边道:“汉时曹孟德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吾等怎得不效其行而为?”

刘恩坤不耐烦道:“吾是粗人,不似尔等这般引经据典,侯爷您不如直言罢。”

元隆笑道:“吾便是欢喜阴山侯这爽快之性!这天下兵马六成于皇帝手中,一成于任城王手中,一成于咸阳王手中,余下分散于宗族亲王与各部宗长之中。欲得这天下,若无兵马在手,那岂非白日梦话?”

饮下一口酒,元隆又继续道:“只有将太子控于手中,这天下兵马便可为吾等所用!”

贺铮鸣抱拳道:“侯爷如此言,吾便明白了,亦难怪清明祭祀之时侯爷着吾去见太子…侯爷乃王者之才,吾敬之!”

刘恩坤亦点了点头,拱手道:“侯爷英明,吾等誓死追随侯爷!”

元隆望着刘恩坤,笑道:“那日吾着你雇了蠕蠕老兵往邺城,一路尾随阖宫车马,只为可伺机行事。未曾想那陛下竟是个情种,非但予了众人时机,还为了个女人舍了命去!岂非天赐良机,佛菩萨助吾等成事!”

言罢,元隆为二人斟满碗中酒,三人皆一饮而下。

昌邑驿站,羽林郎张烨、曹思阳、郑永庆三人正向羽林中郎将蒋银奇禀报搜捕之况。

曹思阳道:“蒋大人,属下等与众兄弟赶至南坊西市,待入了那废弃客栈之内,发现其间只留下十数具尸首,其余人等皆已不见了踪影。”

曹思阳言罢,张烨便接口道:“属下等查验了客栈内所留尸首,竟是那蠕蠕之人。”

蒋银奇紧锁了双眉,疑道:“蠕蠕?世祖太武皇帝年间已将那牟汗纥升盖可汗击败,其全族早已臣服我大魏,怎得会行弑君之举?”

郑永庆进言道:“蒋大人,属下等方才细细查看了驿站之内,断定林道上伏击陛下之众皆入了内去,却不知又因何只余了这十数具尸首。”

蒋银奇闻言,亦是陷入沉思之中。

待元宏醒来,已是次日辰正二刻,映入其眼帘的仍是禾那满是焦虑的面庞。

元宏伸手轻抚禾面颊,轻声道:“宝儿,朕睡了多久了?”

禾见元宏醒来,急忙凑近前,柔声道:“元郎睡了一日一夜…”

元宏道:“苦了宝儿了…”

禾握住元宏的手,将脸紧紧贴紧元宏,道:“宝儿不苦,能伴着元郎是宝儿之幸。”

元宏虽觉无力,却不忍禾为其担心,于是强撑了精神,道:“宝儿这两日定是未曾安寝,朕此时已觉无碍,宝儿不如回去歇歇。”

禾摇了摇头,柔声道:“妾不觉乏累,妾只想伴元郎左右。”

元宏强挤了一丝笑容,道:“宝儿,朕与你有约在先,你这一生皆要伴朕左右,既如此,便是为了朕,宝儿亦该爱惜身子。”

禾两日来几是不眠不休,加之滑胎之后并不足月,已觉体力不支。禾知元宏待己之情,倘若自己累倒,必令其为己担忧。

念及此,禾便对元宏道:“那宝儿便听元郎的,回房小睡片刻。元郎,你切莫劳神,亦当静养才是。”

言罢,又唤了三宝入内,方才依依不舍离去。

待禾离去,元宏招了招手,示意三宝近前,询道:“可有着人于皇叔送信?”

三宝点了点头,道:“陛下,事发当日蒋大人便已着人于任城王传信,任城王亦派了人来问陛下安。”

元宏正欲开口,却忽地紧锁了双眉,喘息不止。

三宝见状,急忙忙唤了太医令梁世清入内。

梁世清见元宏这般模样,忙自医盒之内取了银针,继而入了元宏膻中、内关二穴,片刻复又轻捻银针,一盏茶之后,方才将银针取出。

见元宏缓了喘息之症,梁世清道:“陛下,你箭伤未愈,万不可劳神,望陛下保重龙体。”

元宏道:“太医令,朕有事同三宝讲,你便退下吧。”

梁世清闻言,俯身行礼,便退出室外。

元宏神情凝重,对三宝道:“朕前日有此一遭,倒是于朕提了醒…朕虽贵为天子,却亦是血肉之躯,若有一日朕再遭意外,以宝儿的心性,断不会独活于世。”

又喘了几口气,元宏接着道:“朕要留下口谕于你,日后倘若朕崩逝而去,你万万要保宝儿平安…”

沉默片刻,元宏又接着道:“告于任城王,太子涉世未深,着其暂行监国之事…”

三宝点了点头,见元宏面有疲惫之色,便道:“陛下,太医令言您筋信骨健,不日便可大安。您现下里忌用神,不如先歇下…”

元宏并不理会三宝之言,断断续续道:“若朕有不测,便再无人可护宝儿周全…当初朕令宝儿以妙莲之身受封,便是为其有冯氏一族为靠……三宝,你传朕旨意于太师,待阖宫众人抵洛阳,便将其嫡孙女送入昭仪宫中…”

爱彼之深,必为其计长远!

第八十五回 心难平(一)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于昌邑驿站已停留九日。

阖宫众人于这驿站之内实觉无趣,整日里亦不过彼此问安,闲话家常。

贵嫔夫人李氏虽说掌了这治宫之权,然现下里皇帝已解了皇后冯氏禁足之令,故而李氏不得不领了众妃嫔每三日往皇后房内问安。

因于邺城行宫韵澜湖畔所出之事,冯氏与李氏二人自是结下切骨之仇。然冯氏得了此前教训,加之乳母萧氏一味劝解,便暂将心头之恨压下。而那李氏本就是那锋芒不露之人,如今又与皇帝同于驿站之内,便更是做了若无其事之状,亦令宫内众人觉其乃大度明理之人。

这日晨起,将及卯正初刻,环丹便入了内来轻唤李氏起身。

李氏微微睁了双眼,懒懒道:“这些日子吾亦算不得忙碌,却是身子倦的很,只觉每日似睡不足那般。”

环丹边搀扶李氏起身,边笑道:“夫人,常言道‘春困秋乏’,莫说您这万金之躯,便是奴,这春日里亦是倦的不行。”

李氏边洗漱,边对环丹道:“如今身在驿站,自是比不得于宫内之时,虽说太医们为妃嫔每日问诊是惯例,然这驿站盈尺之地,出门入户免不得彼此撞见,现下里陛下抱恙在身,吾自是要为阖宫表率,让彼等知吾非那矫情之人,亦无需日日问诊。”

环丹会意道:“夫人细心如发,事事周全,奴着实佩服。”

二人言语间李氏已洗漱完毕,继而又更了衣,食罢早膳,便往冯氏房内而来。

虽心中不愿,李氏仍强作笑颜领众妃嫔向冯氏行礼道:“妾等请皇后安,皇后千秋万福!”

冯氏于室内背北而坐,因心内憎恨李氏,并不正眼瞧其,只对众人道:“都起来说话吧。”

众人复又谢了恩,方于两侧而坐。

不及冯氏与李氏出声,卢嫔便开口道:“皇后,陛下抱恙已近十日,妾等心内亦是担忧十分,每每行至陛下门前欲行探望,便被那大监着人拦下,亦不知大监是何用意?”

冯氏因卢氏与李氏一宫而居,自是心内厌恶于其,闻其如此言,冯氏斜眼瞧卢氏,道:“大监乃陛下近身之人,所言所行自是受陛下之意,莫不是卢嫔质疑陛下?”

卢氏闻言,当即转了脸色,惶恐道:“妾怎敢质疑陛下?妾不过是关心陛下龙体…”

李氏见卢氏如此,不及其言罢,便圆场道:“皇后,这宫内姊妹各个心系陛下,卢嫔不过是一时担忧陛下失了言,皇后您莫要怪罪。”

冯氏冷笑一声,道:“李夫人倒是体下啊,吾不过随口说一句卢嫔,李夫人便出言相护…倒是了,如今李夫人掌治宫之权,吾这个皇后便是连你宫内之人亦是说不得了!”

李氏心内冷哼一声,却面带笑意,道:“您乃中宫皇后,便是行责罚之举妾等亦该领下,妾方才不过据实而言,岂有半分相护之意。”

见冯氏沉下脸来,不及其开口,夫人袁氏便接了话道:“皇后与吾等姊妹所言所想皆是担忧陛下龙体…大监是陛下心腹之人,既大监言陛下不欲吾等探视,吾等安心候着便可。”

闻袁氏之言,夫人罗氏亦开口道:“陛下有太医令问诊,吾等本不该忧心,然陛下平日里身安体健,鲜少有不适之时,此番陛下这风寒之症又怎得拖了这许多日?”

李氏这些日子因舟车劳顿,加之身子倦怠,又有三宝专程知会,倒未及细细想过皇帝抱恙之事,此时闻罗氏之言,李氏心内亦是一怔。

丢了个眼色于郑嫔,李氏道:“陛下许是操劳国事,加之舟车劳顿,以致龙体欠安,有太医令在,又有昭仪侍疾,许不几日便可大安了。”

郑氏当下会意,道:“妾等不及昭仪尊贵,无力近侍陛下倒也罢了,可皇后您是中宫之主,陛下嫡妻,这侍疾之事怎得连您亦近前不得?”

冯氏闻言,心内自是不悦,怒道:“都于吾闭嘴!吾乃中宫皇后,容不得尔等质疑,都于吾退了下去!”

言罢,不及众人离去,便起身离席入了内室。

着环丹焚了合蕊香,李氏闭目歪于席榻之上。

不片刻,环丹便言郑氏与卢氏于室外求见,见李氏颔首示意,环丹便急忙忙将二人迎了入内。

李氏缓缓起了身,待郑、卢二人向其行罢常礼,李氏便笑道:“你我姊妹同心,吾本就欲请阿妹们过来饮茶叙话,不想二位阿妹便自己来了。”言罢李氏便示意二人于身侧而坐。

郑氏笑道:“夫人与妾等情同姊妹,自是心意相通。”

望着李氏,郑氏继而又道:“方才见皇后那般模样,妾心内自是替夫人解气。”

卢氏亦接口嘲道:“郑阿姊你方才点透皇后不能为陛下侍疾,其又怎能不怒?”

李氏摆了摆手,道:“虽说方才击中皇后心中痛处,亦不过是呈口舌之快,解一时之气罢了。”

望着二人,李氏接着道:“罗夫人方才之言,倒是提醒了吾。陛下素来龙体康健,便是受了寒气,又怎会一病不起?平日里陛下偏宠昭仪,然其滑胎并未足月,陛下又怎舍其受累侍疾?”

郑氏与卢氏闻言,亦是面露疑色。卢氏道:“夫人如此一言,倒是令妾想起一事…陛下抱恙第二日,小崔嫔邀了妾去饮茶,妾于其房内出来之时天色已暗,只见羽林卫引了一风尘仆仆之人往大监房内而去。”

“哦?你可有看清那是何人?”李氏疑道。

卢氏摇了摇头,道:“妾虽未看清其模样,却知其定非随驾之人。”

见李氏与郑氏一脸狐疑望着自己,卢氏解释道:“驿站之内除去内侍与羽林卫当值之人,便再无外男。此人所着衣衫,既非内侍之服,亦非羽林卫行头…”

不及卢氏言罢,郑氏便惊道:“那自非宫中之人了!这引了外臣入内,莫不是陛下染了恶疾?”

李氏闻言,当即喝道:“休得胡言乱语!陛下乃真命天子,怎得会染恶疾!”

郑氏心知自己失言,急忙忙止了声不再言语。

停了几个弹指,李氏对郑氏道:“这几日荞儿可有往昭仪处去?”

郑氏道:“那日荞儿倒是去了一趟,只被吉祥挡了回来,言是昭仪于陛下处侍疾,几日不眠不休,暂且不见。”

闻郑氏之言,李氏心内一怔,只略作思忖,李氏便望着二人道:“既陛下不愿吾等知情,思多亦是无用,罢了罢了,且待陛下大安吧。”

言罢只对二人道乏累,便将彼等打发了出去。

待二人离去,李氏便对环丹道:“去将乔怀德请来,只对太医院人言吾头痛便可。”

环丹关切道:“夫人,您可还好?奴这便去请乔太医。”

李氏见环丹一脸焦急,亦不愿隐瞒于其,于是道:“乔怀德就职太医院,吾只欲向其询陛下之症罢了。”

环丹了然,急忙忙往太医院而去。

第八十六回 心难平(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八十六回心难平听闻贵嫔夫人李氏传召,太医乔怀德急忙忙自驿站外营帐赶了而来。

待乔怀德行罢礼,李氏便微笑道:“这几日亦是委屈乔太医了,不知乔太医于营帐之内可还住的惯?”

乔怀德笑道:“谢夫人关怀,臣等虽于驿站之外安营扎寨,却有夫人妥帖安顿,自是住的惯的。”

见李氏一脸笑意,乔怀德继续道:“营地之内,上至随行官员、羽林将士,下至宫中内侍与婢女,无人不赞夫人行事周至,待人体贴,便是待我等这些下臣亦是这般上心。”

李氏听罢乔怀德之言心内自是得意,却只谦道:“这阖宫众人一路随驾,亦是辛劳,吾如今既掌了治宫之权,自是不能亏待了众人。”

乔怀德虽知李氏非那善类,可如今二人同舟而行,自是要对其俯首帖耳才是。待李氏言罢,乔怀德忙奉承道:“夫人敬上接下,自是受人爱戴。”

抬头望了李氏一眼,乔怀德复又垂首道:“夫人这些日子并未传召臣请脉,方才环丹对臣言夫人有头痛之症,不如臣先为夫人请脉?”

李氏咧了咧嘴,道:“吾无碍,不过是请乔太医来叙话。乔太医是明白人,吾便直言不讳,自不再遮遮掩掩。”

招手示意乔怀德近前,李氏道:“你于太医院任职,可知陛下究竟因何抱恙?”

乔怀德做了个揖,道:“夫人,陛下不是因了那风寒之症吗?”

李氏心知乔怀德是那揣奸把猾之人,于是冷哼一声道:“乔太医,‘道远知骥,世伪知贤’,吾素来只喜待吾以诚之人。”

乔怀德心内一惊,忙陪笑道:“夫人莫要误会于臣,这太医令亲侍陛下,便是方丞与药丞亦是太医令亲近之人。现下里太医令言陛下是风寒之症,又有何人能言不是?”

见李氏依旧沉着脸,乔怀德小心道:“只是…”

近前半步,乔怀德小声道:“只是奴留心了药丞所出之药,并不似对风寒之症。”

看了一眼李氏,见其一脸狐疑,乔怀德解释道:“臣虽未尽数知陛下药方,却窥得有水蛭入药,且那日又见有大监亲信内侍取了那山羊血。”

顿了顿,乔怀德继续道:“那水蛭本为破血逐瘀之物,然其性却毒,平日里若非重症断不会将其入药,再有那山羊血,亦只做泻毒之引。”

李氏闻乔怀德之言,心内一惊,疑道:“你言下之意陛下是中毒所致?”

乔怀德摇了摇头,道:“夫人,非也!那山羊血需以烈酒磨开,加入煮好汤药之中,可使体内恶血泻出。若此二种药材只其中一味,臣还不敢断言,然此二者同于一方之内,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乔怀德环顾左右,复又近前半步,小心道:“陛下是受了刀箭之伤,且…且是致命之伤。”

待乔怀德言罢,李氏已大惊失色,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足足十个弹指,李氏方缓了心神,道:“你怎知是致命之伤?”

乔怀德垂首道:“若只是皮外之伤,太医令断不会以水蛭入药,此为其一;阖宫车马亦无需于驿站停留近十日之久,此为其二。”

李氏此时心神已定,冷冷道:“你方才之言可有道于外人知?”

乔怀德急忙忙道:“臣知兹事体大,又岂能对外人道。”

李氏点了点头,道:“这一路皆为中原腹地,乃我大魏王土,怎得有人敢对陛下动手?”

看了一眼乔怀德,李氏淡淡道:“你且退下吧,只记得祸至口出之理便可。”

乔怀德何等聪慧之人,自是知其中厉害,待李氏言罢,急忙忙应下便退了出去。

这边乔怀德方才离去,那边李氏便唤了环丹入内。

不及环丹向其行礼,李氏便开口道:“这左尚署掌阖宫车马,你去寻张署丞,只对其言吾欲查点车马之数,着其来见吾。”

略略思忖,李氏又道:“去将尚膳署孟署丞亦请来,只记得一样,待张署丞离去方可着孟署丞入内。”

环丹心中虽不知因了何故,然观李氏神情,见其一脸肃色,便知定是紧要之事,于是应下,便急忙忙转身离去。

只一盏茶功夫,左尚署署丞张延便随环丹入了内来。

向李氏行罢礼,张延笑道:“夫人,不知您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李氏浅笑道:“这阖宫车马于此间停了九日,一应粮草供给可还充足?”

张延垂首道:“夫人宽心,兖州刺史刘万庆大人备足粮草,臣算着,便是再有十日,亦是足够。”

李氏点了点头,道:“有张署丞料理,吾自是安心。”

示意张延入座,李氏又接着道:“这许多年吾于宫中最倚赖之人便是你张署丞。如今,吾掌了宫权,更是需张署丞与吾同心协力,将这宫内之事料理妥帖。”

张延急忙忙道:“莫说臣当年受陇西公提拔,才有今日这署丞之位,只凭夫人事事周至,又待臣下以宽,臣便甘愿追随夫人左右。”

李氏笑道:“当年父亲任中书令,你于父亲手下任职,父亲见你行事谨慎,方于先太皇太后处举荐你任了这左尚署署丞。如今吾亦如父亲那般赏识于你,这少府有一副卿之职空缺,吾有心谏言陛下,提拔于你。”

起身离席俯跪于地,张延欣喜道:“臣谢夫人再造之恩,臣誓死追随夫人,为夫人马首是瞻。”

李氏笑道:“如今张署丞既与吾一心,吾便开诚布公,有一事相嘱。”

张延道:“但凭夫人吩咐。”

李氏颔首道:“吾知这宫内车马不得随意离队,然现下里吾有一封急书于父亲,你掌阖宫车马,不知可否解吾之困?”

张延亦是明白之人,闻李氏提及旧日陇西公情份,又予了自己少府副卿之职,原是因了此故。张延心知若想于这朝中步青云之路,必得攀附得势之人。这陇西公任镇南将军、尚书仆射,又领太子少傅,于朝中得皇帝倚重;贵嫔夫人如今代皇后执掌治宫之权,亦是如日中天之势。

念及此,张延急忙忙道:“夫人所嘱,臣自是义不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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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心难平(三)

这尚膳署署丞孟睿先听闻贵嫔夫人李氏传召,亦不知何故,忙整了行装,往李氏房内而来。

待入了内来,孟睿先忙向李氏行礼道:“臣孟睿先,请夫人万安!”

不及抬头,孟睿先垂首接着道:“不知夫人传唤臣有何吩咐?”

李氏望着孟睿先,道:“倒亦无事,不过今日吾至皇后处问安,皇后言及这些日子膳食过于粗陋,故而吾寻你前来探个究竟。”

孟睿先一脸委屈之色,道:“夫人,臣冤枉啊!虽说阖宫于这城郊之地,然兖州刺史刘万庆大人极尽供应牛羊米粟,阖宫上下一应吃食未有半分改变,望夫人明鉴!”

这孟睿先母舅为已故平安郡侯李弈。当年这李弈有宠于先太皇太后冯氏,官至都官尚书,又晋了爵位。

李氏一族本就人多势众,自那李弈受宠,李家便更是显赫一时。岂知树大招风,朝堂之上本就各为己利,又因两族皆是依靠先太皇太后之势,自此李氏一族与冯氏一族便结下怨气。

待先太皇太后薨世后,太师冯熙曾谏言元宏将孟睿先撤去尚膳署署丞一职,然元宏念其执掌尚膳署多年,亦未有半分差错,故而仍将其留任于此间。

有此一出,孟睿先自是不愿攀附于皇后冯氏。李氏心知这过往种种,便是自己出了妄语,言皇后抱怨膳食粗陋,亦知孟睿先无处可证其言真伪。

李氏浅笑道:“吾知孟署丞行事妥帖,自是不会偏听误信。”

方才李氏言及皇后,只为提醒孟睿先,其如今在这宫中若不依附自己,便会遭冯氏刁难。

果不出李氏所料,孟睿先此时自是觉李氏待己亲厚,亦有心依附于其。

执起案几之上杯盏,李氏轻呷了一口茶,又接着道:“这陛下如今受了风寒,你自当是多备些性温之食才好。”

闻李氏之言,孟睿先便据实相告,道:“夫人,这些日子大监知会臣,陛下不欲饮食,只着臣将那高句骊所贡之人参煎水,日日送至陛下房内。”

这风寒之症本为内感风邪,若以药理,自是以驱风除邪为要。然这人参为大补之物,风寒之时饮之,便会助长邪气以侵内腑。药食本同源,这孟睿先又岂能不知此理。

李氏闻言,便知孟睿先有攀附之意,刻意将此透露于己。于是李氏询道:“你是言陛下这些日子并未进膳,只以参汤为饮?”

孟睿先点了点头,道:“是,夫人。不过自昨日始,大监便已着臣将河内郡所出淮山磨粉,为陛下煮了淮山羹。”

待孟睿先言罢,李氏心中已将乔怀德之言应证无疑。

李氏略略思忖,对孟睿先道:“去将粟米熬粥,只沥取其浆,吾要亲自呈于陛下,再有,为昭仪备一份淮山江米粥,记得辅以赤糖。”

顿了顿,李氏又道:“再制些长乐公主平日里所喜小食,一并带上。”

待孟睿先应声离去,李氏方微闭了双目,歪于席榻之上。

元宏房内,太医令梁世清为皇帝清理罢伤口,又敷以七厘散,方缓缓将其伤口以细布包扎。

待毕,梁世清起身离榻,俯身跪地,对元宏与禾道:“陛下、昭仪,方才臣观陛下伤口,竟已愈合八分,陛下不日便可大安。”

禾闻梁世清之言,自是心内欢喜,于是道:“太医令乃不世之才,果有回春之术。”

梁世清垂首谦道:“谢昭仪,臣不才,实乃陛下龙体本就精健,虽受此一箭,恢复却较常人快了许多。”

元宏伸手拉禾,道:“宝儿,太医令之言你现下里可听得真切?朕无事,你莫要再为朕忧心。”

禾望着元宏,道:“太医令虽言陛下已愈八成,然此番是为箭伤所致,陛下仍当小心调养为上。”

挥手示意梁世清退去,元宏道:“宝儿有所不知,我大魏马上得天下,朕早年征战沙场,亦是有过刀箭之伤,太医令便是以这七厘散为朕医治而愈。”

元宏所言听似平淡,然禾闻之,却心内疼惜。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又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有雄心壮志,欲开疆拓土,一统天下,那自是难上复难。

念及此,禾柔声道:“陛下是宝儿的夫君,更是天下百姓的主君,宝儿只愿陛下身安体健,那便是宝儿与天下苍生之福。”

元宏望着禾,满眼爱意,道:“这天下,便是无朕,亦有子恂为继;然宝儿只有朕一人,便是为了宝儿,朕亦当早日康健。”

禾心内动情,却只俯身亲吻元宏脸颊,不再言语。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帝妃二人正你侬我侬,忽闻室外有三宝之声:“李夫人,方才太医令为陛下请了脉,此时恐陛下已歇下。”

又听闻李氏道:“大监,吾知陛下有昭仪侍疾,吾并无打扰之意。陛下受了风寒,自是鲜少进食,吾亲手熬了这粟米浆,只劳烦大监呈于陛下。”

李氏之言,元宏于室内听得真切。这些日子车马滞留昌邑驿站,阖宫上下有万人之众,如今李氏代皇后执掌治宫之权,元宏亦是感念其辛劳。

这几日元宏已渐康复,说话行事亦无大碍,望了一眼禾,见其亦微笑颔首,更觉二人心意相通。于是元宏点头示意,禾便轻唤三宝,将李氏引入室内。

待向帝妃二人行罢礼,李氏垂首道:“妾扰了陛下静养,忘陛下恕罪。”

元宏侧于床榻之上,道:“朕知你心系于朕,又岂会怪罪于你。”

言罢,又示意三宝取了锦垫予李氏,令其可席地而坐。

李氏待坐定道:“昭仪为陛下侍疾,自是周至十分。然昭仪身子亦未大安,妾恐昭仪因此落下病根,亦是心疼得紧。只陛下口谕,妾亦不敢违,故只想着为陛下与昭仪做些可口吃食,以尽心意。”

元宏闻李氏之言,更觉其明事懂礼,于是道:“朕知你待朕与昭仪之心,这些日子亦是令你受累了。”

李氏摇了摇头,道:“陛下将这阖宫一应事物交予妾掌管,那便是待妾信任之情,妾自当不负陛下所托。”

言语间李氏观元宏面色,见其虽谈吐自若,然面色却显苍白,心内更是肯定元宏非风寒之症。

将手边食盒轻轻打开,李氏道:“陛下,您龙体初愈,妾为您熬了这粟米浆,您食之可补虚损、益丹田,以助龙体早日大安。”

望着禾,李氏又接着道:“妾知昭仪这些日子于陛下处侍疾,定是劳累十分,便为昭仪熬制了淮山江米粥,又辅以赤糖,昭仪亦可趁热食用。”

禾是那心性良善之人,闻李氏之言自是心内感动,于是道:“夫人待陛下与吾体贴入微,吾自是感篆五中。”

李氏笑道:“昭仪您言重了,服侍陛下与昭仪皆为妾分内之事。陛下身系天下安危,陛下安则天下宁。昭仪为陛下侍疾,不眠不休,妾所做不及昭仪之万一。”

元宏毕竟身体未愈,因方才与禾闲话,加之李氏前来,此时已面有倦色。

李氏何等样聪慧之人,见元宏如此模样,便道:“妾本欲留下侍奉陛下与昭仪进膳,然妾为长乐公主做了小食,恐凉了伤及公主脾胃,那妾便先告退。”

元宏与禾闻李氏之言,皆面有赞许之色。

得了元宏首肯,李氏便俯身于地,向帝妃二人行罢跪拜之礼,方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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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回 神虎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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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神虎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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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紫微宫(一)

自神虎门至阊阖门以铜驼街为中轴,宗庙社稷、寺院庵堂与官署行辕、王府贵邸分布于大街两侧。宫城有南、北、东、西四门,分别为阊阖门、大夏门、东阳门与西阳门。

阖宫车马齐整整一路沿铜驼街向北经阊阖门,便入了皇城禁宫。

少府卿佟文政携了中尚署署丞姜旭平领了众执事行安置阖宫众人之事。

皇后冯氏如今虽失了治宫之权,然其却是元宏正宫嫡妻,自是于椒坤殿内而居。

因椒者,多籽,取其“多子多福”之意;坤为地、为母,皇后乃天下人之主母,故皇后寝殿以此二字为名。

这椒坤殿正殿背北面南,殿前设以双阙。宫城上下除去正殿太极殿与皇帝居所承乾殿,非一般宫殿可置以双阙。

望着这雄伟壮观的宫殿,冯氏自是一扫这些时日以来心内所积阴霾。

乳母萧氏一脸笑意对冯氏道:“皇后,今日陛下将这椒坤殿予了您,可见于陛下心中还是倚重于您。”

冯氏闻萧氏之言,便笑道:“吾乃陛下正室嫡妻,又与陛下做了这十余年夫妻,这情份自是旁人比不得。”

婵梅于一旁亦是欢喜道:“皇后,如今入了洛阳宫,待陛下行罢告祭之仪,自是要大赦天下,到那时,陛下亦消了先前之气,自会将这治宫之权交还于您。”

冯氏冷笑道:“吾若收回治宫之权,定要李氏那个贱人好看!”

萧氏心中暗自担忧,然此时又不便进劝解之言,于是道:“皇后,您贵为后宫之主,今日待各宫妃嫔行罢安置之事,需来向您问安,不如您早些入内梳洗更衣。”

冯氏点头应下,便由少府监执事引了往椒坤殿内而去。

永合殿内,元恪、元怀与元瑛兄妹欢快地彼此追逐嬉戏。

中尚署与内侍监早已将各宫室布置打扫妥当,此时汪氏与吉祥只领了本宫随侍宫婢与内侍,为彼等分配各自居所。

禾与高嫔与正殿内一席而坐,已有宫婢为二人奉了茶点。

高氏望着殿内奔跑嬉戏的元恪兄妹,感慨道:“妾不知何德何能,竟得了昭仪这般眷顾,可与昭仪一宫而居。”

禾本欲举了茶盏饮茶,听闻高氏之言,复将杯盏置于案几之上,微笑道:“这数月来有你与恪儿兄妹相伴,吾才不觉深宫寂寞。”

望着高氏,禾又笑道:“人生在世,便是父母子女亦不能终身相伴…而你我,往后余生却是要于此相伴到老呢。”

高氏闻言,心中一暖,道:“昭仪待妾之情,妾无以为报,若昭仪不弃,妾这一生便侍奉昭仪左右。”

禾笑道:“你我姊妹之间,何来侍奉之说。若有一日恪儿与怀儿封王列侯,高嫔不要弃了吾搬往宫外才好。”

高氏笑道:“儿大不由娘,日后他二人亦得娶妻生子,妾又何必扰了彼等自在。”

二人正说笑间,内侍来回,大监三宝于殿外等候。

待内侍将三宝迎入殿内,三宝向二人行罢礼,开口道:“昭仪,奴奉了陛下旨意,为您送了琴来。”

见禾面有诧异之色,三宝解释道:“陛下知昭仪爱琴,故而着人访遍天下名士,方寻得当年司马长卿那把绿绮琴。陛下言,此琴乃良木所制,音色深沉,余音悠远,又有司马长卿早前演绎,此琴予昭仪,便如良将得宝马。”

禾乃爱琴之人,又岂能不知此琴之珍贵。自伏羲造琴,世人皆以左琴右书为耀。齐桓公钟爱“号钟”,楚庄王极喜“绕梁”、司马相如得梁王所赠“绿绮”与蔡邕当年那把“焦尾”。

今日,元宏以绿绮所赠,禾又如何不为之感动。

见禾不语,三宝继而又道:“今为迁宫大喜之日,陛下着人于寝宫内置以瑟,又以此琴赠昭仪,实乃陛下待昭仪一片深情。”

《诗经国风》有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禾知元宏待己之情,忍不住落了泪来。

高氏于一旁忙行劝慰道:“昭仪,陛下待您一番深情厚意,若知因此惹了您落泪,岂不心疼十分?”

禾闻高氏之言,微微颔首,继而轻轻以帕拭面,道:“有劳大监代吾谢过陛下。敢问大监,太医令可为陛下请脉,陛下现下里可有歇下?”

三宝道:“昭仪,方才奴来永合殿前太医令已为陛下请了脉,奴亦侍奉陛下服了汤药,只陛下记挂前朝之事,宣了任城王议事,并不曾歇下。”

禾点了点头,心疼道:“陛下心系天下,自是勤于政事。那大监便早些回去侍奉陛下,亦当劝陛下莫要太过劳累。”

三宝垂首道:“奴遵昭仪之谕,这便回去侍奉陛下,昭仪您这些日子为陛下侍疾,又一路车马劳顿,亦该多作休养,保重玉体。”

待向禾行罢礼,三宝便起身离去。

春上择宫之时,元宏顾念此番洛阳宫修缮由陇西公李冲督事,贵嫔夫人李氏又为三夫人之首,彼时亦协理宫事,便将前朝太后所居昌霞殿予了李氏。

李氏携郑嫔、卢嫔由少府监执事引领,与众内侍、宫婢入了昌霞殿。

昌霞殿因为前朝太后居所,本就较其他宫殿气派宏伟。如今李冲又将其修饰装点一新,自是奢华无比。

殿内锦罗绣帐,金银焕彩。两侧陈以铜鹤香炉,焚了李氏最爱之合蕊香。

殿后有一小园,园内雕栏玉砌,遍植奇花异木。

望着眼前一切,李氏自是满心欢喜。

郑氏见李氏一脸喜悦之色,奉承道:“陛下果然看重夫人,所赐宫室亦与他人不同。”

卢氏亦接口道:“便是皇后那椒坤殿亦是不能与夫人这昌霞殿相较。”

李氏心内受用,笑道:“你我姊妹三人一宫而居,宽敞些亦是好的,日后悌儿长大,卢阿妹若再为陛下育下皇嗣,可任由彼等玩耍。”

郑、卢二人闻之亦是心内欢喜。

郑氏道:“得夫人怜爱,是悌儿福分。日后悌儿长大,自当该于夫人处尽孝道才好。”

李氏笑而不语,片刻,李氏道:“前日将至荥阳界,便见你郑府车马来将荞儿接了去,不知因了何故?”

郑氏陪笑道:“待陛下行罢告祭之仪,太子便要开府迎娶左右孺子,家中母亲与阿嫂亦是盼着与荞儿多些时日相伴,故而家兄着人将荞儿接了回去。”

李氏闻言,微微颔首,众人复又往殿内而回,自是不在话下。

第九十一回 紫微宫(二)

太极殿内,元宏背北而坐。待向元宏行罢三遍伏跪之礼,文武众臣便跪坐于大殿两侧。

元宏上朝之前已由太医令梁世清为其施了针,又饮了参汤,故而此时神色亦未有半分与往日不同。

元宏环顾众人,朗声道:“自今日始,天下政令便由洛阳而出。朕择洛阳为都,乃顺应天意,诸卿当安心于此,习汉文,讲汉话,当以汉礼为上。”

众人齐声道:“臣等谨遵陛下旨意,自当习以汉家之礼。”

元宏点了点头,道:“这汉家之礼,经天地,纪人伦,序万物,以信与仁为天下先。吾鲜卑子民既为黄帝后裔,又岂可不以汉礼为尊?”

望着两侧众臣,元宏继而又道:“前朝于洛阳城设有太学,广络天下学子,如今朕不单要将太学修缮扩充,更欲再以周礼之制,设国子学,凡宗族、朝臣子弟皆可于此间求学。”

冯熙知元宏汉革之心,身为太师,此时自当进言,于是拱手道:“陛下,这国子学须及舞勺之年方可入读,若陛下可为皇室宗亲子弟设以四门小学,那自可教导汉学于幼小。”

元宏含笑点头,道:“太师所言极是!太师乃六卿之首,理阴阳,经邦弘化,又掌以教导太子之职,这兴办小学之事,便交由太师督办。”

冯熙闻言,心内自喜,于是急忙忙伏地叩首道:“臣谨遵陛下旨意,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

元宏示意冯熙起身,复又与众臣商议告祭之礼与军国之事。

待众臣退去,元宏下了朝来,已至巳正初刻。

承乾殿内,元宏宣了任城王元澄与太师冯熙叙话。

元宏毕竟伤未大愈,此时已面有倦色。元澄见元宏这般神色,于是道:“陛下,您这些时日车马劳顿,方才又于朝堂之上两个时辰,不如小憩片刻,臣等于殿外等候。”

元宏摆了摆手,道:“朕此番于昌邑受伤,已延误时日,朕又怎敢懈怠。这告祭之仪有朝中众人操持,朕自是不再忧心。然子恂开府在即,其母早亡,朕身为人父,自当重而视之。”

言罢,元宏便着三宝以小炉烹茶,又示意众人与己一席而坐。

君臣对坐,元宏先开了口:“清明祭祖至今一月有余,朕未及过问太子于平城之事,皇叔与太师不妨道于朕知晓。”

这太子元恂于平城祭祖期间除去角觝之时体罚左右清道率军士杨侃,旁的道亦算得稳妥,加之其为国之储君,皇帝自是寄厚望于其,现下里元宏箭伤未愈,元澄自是要道些宽慰之言。

元澄道:“陛下,此番传火与祭之仪,太子皆循规蹈矩,未有毫厘差错。”

拱了拱手,元澄又道:“太子如今只及舞勺之年,若日后多加历练,自可肩负江山社稷之重任。”

元宏点了点头,复又望向冯熙。

冯熙见状,忙道:“陛下,太子行事沉稳,亦可触类旁通,实乃王者之才。”

元宏本就寄厚望于元恂,此时听闻二人之言,心内自是安慰十分。

元宏道:“皇祖母在世之时,子恂由其亲自教导,这些年来,朕施新政、拓疆土,鲜少顾及子恂,亦觉心内有愧。”

元澄忙道:“陛下,天家父子又岂能如寻常百姓那般?您待太子之情,太子又岂能不知?”

元宏微微颔首,轻呷一口三宝所呈热茶,开口道:“我大魏若欲将这天下一统,朕日后必要征战沙场,待子恂开了府,便可由其摄政理事,再由皇叔与太师辅政,朕自可安心开疆拓土了。”

闻二人垂首应是,元宏接着道:“朕思忖着,子恂既为太子,其生母林嫔便该有其应享之尊荣…待子恂开府迎娶左右孺子,便追封林嫔为皇后吧。”

望着冯熙,元宏继而又道:“林嫔追封之事就交由太师督办。”

冯熙急忙忙应道:“陛下为仁义之君,重情重义,乃我大魏子民之福。臣自当遵陛下旨意,即刻便着中书省草拟诏书,由臣审阅之后再呈陛下过目。”

元宏点了点头,道:“林嫔是朕开房之人,为朕诞下子恂,又殉了祖制,朕自当厚待于其。”

元澄闻元宏之言,接口道:“林嫔若于泉下有知,知陛下待太子如此倚重,当可瞑目。”

元宏只垂首望着杯盏,却不再言语。

待片刻之后,元宏忽抬头望着冯熙道:“朕于昌邑之时传旨于你,着你将嫡孙女送入宫中交予昭仪教养,你可已预备下?”

此前有邺城行宫韵澜湖畔皇后冯氏与贵嫔夫人李氏龃龉之事,冯熙心中早已做此决定,如今又有昌邑林道皇帝舍身救昭仪之举,冯熙更是认定要将昭仪拉拢。

于是,冯熙道:“陛下,臣早已着人将娷儿日常所需收拾停当,娷儿亦是于家中期盼着入宫来与昭仪为伴。”

望了一眼元宏,冯熙接着道:“只臣思忖着陛下与昭仪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待芒种之后再将娷儿送入宫中,如此亦可令昭仪休养些时日。”

元宏闻言亦觉冯熙所言在理,于是应下。

君臣三人又叙了闲话,待三宝来禀,太医令前来请脉,元澄、冯熙二人方才起身退去。

待太医令梁世清为元宏验罢伤口请了脉,便对元宏道:“陛下,您这箭伤已愈,臣为您调制药浴,今日便可沐浴了。”

见元宏微微颔首,梁世清接着小心道:“陛下,这七厘散虽可助您伤口早愈,然您内里所损却需缓缓调之,陛下莫要再伤神劳累,当多做休养为上。”

元宏道:“朕既为君,又怎敢懈怠政事。太医令之言朕亦记下了,自当劳逸相当。”

梁世清知元宏乃勤政为民之君,故不敢再进言相劝。

元宏见其不语,便询道:“你今日可有为昭仪请脉?”

梁世清忙道:“陛下往太极殿上朝之时臣已去了永合殿,昭仪今日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可见昭仪先前因滑胎所致亏损之症已消。”

元宏闻言,心内自是欢喜,于是对三宝道:“着人备辇,朕这便往永合殿探望昭仪。”

梁世清忙劝阻道:“陛下,臣来承乾殿前见侍医令去了永合殿为昭仪行推拿之术。”

元宏笑道:“如此朕便不去扰了昭仪。”

复又对三宝道:“朕只做小憩,待昭仪一切妥当,你便来唤朕起身。”

待三宝应下,元宏方歪于席塌之上缓缓睡去。

第九十二回 紫微宫(三)

许是内伤未愈,亦或是这两日连番理政,待元宏一觉醒来已是午正二刻。大监三宝闻声便引了众内侍入了内来。

三宝进前搀扶元宏起身,只听元宏道:“朕倒是许久未睡得如此安稳了。”

三宝边替元宏披上外衣,边笑道:“陛下连日来舟车劳顿,入了洛阳城又操劳军国之事,亦是该好生歇歇了。”

元宏下了塌来,道:“现下里是何时辰?昭仪处可已安妥?”

三宝笑道:“陛下,现下里已是午正二刻,午初之时永合殿来人回话,侍医令已为昭仪行罢推拿之术。”

元宏叹道:“怨朕贪睡,误了时辰,三宝,快于朕备辇,莫要令昭仪久候。”

三宝忙陪笑道:“陛下,如今都过了大半时辰,奴算着昭仪恐已用罢膳歇下了。”

见元宏不出声,三宝又道:“陛下,不如奴先侍候您洗漱更衣,待您用罢午膳,昭仪亦该醒来,待彼时您再往永合殿探望昭仪可妥?”

元宏点了点头,道:“午时为阳盛之时,此时稍作午枕可平衡阴阳,增益肾气,那便让昭仪好生歇歇,待昭仪醒来,朕再去不妨。”

三宝闻元宏之言,便急忙忙着小内侍殿外传话,继而又与众内侍服侍元宏洗漱、更衣、进膳,自是不在话下。

待一切停当,元宏便登辇往永合殿而去。

当初择宫之时,元宏便有心为禾择了离承乾殿最近的宫室。只一盏茶功夫,御辇便已至永合殿门前。

不及内侍入内通传,元宏便大步往殿内而来。

禾昨日得了元宏所赠司马长卿那把绿绮琴,自是爱不释手。窗下琴案旁置了云纹香炉,炉内焚以禾所钟爱的辰桂香。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禾抚琴而歌,全然不知元宏已入了内来。

待禾止了琴声,元宏方才出声道:“良琴赠佳人,宝儿这琴声悠扬委婉,犹如。”

禾闻元宏之声,转了身来,娇羞道:“元郎总这般夸赞于妾。”

禾边起身迎向元宏,边接着道:“元郎以绿绮赠妾,妾又岂可辜负了元郎一番情谊,自是要珍之、爱之、勤抚之。”

元宏拉过禾,笑道:“朕知你每每抚琴,便可忘却尘世杂念,朕自是要为宝儿觅得良琴才好。”

禾满眼柔情,调笑道:“这尘世中有元郎为伴,妾又何来杂念。”

窗外禾风絮日,枝头鸟雀啼鸣。

元宏拉了禾一同歪于席榻之上,望着禾,元宏道:“宝儿,你生长于洛阳,可有去到过伊阙?”

禾摇了摇头,道:“妾曾听父亲提及此处,言那里两山对望,东侧为石崖峭壁,西侧却是嵯峨黛绿,伊水自两山之中穿流而过,甚是壮观。”

元宏点了点头,道:“先帝早年带阿母巡幸四畿,到了那伊水之畔,阿母甚是欢喜。朕被册立太子之时,阿母便对朕言‘元郎,若有朝一日你可将这天下一统,自当以那河洛之地为都,到那时,你便携了阿母灰骨葬于那山水之间’。”

言及此,元宏忽地沉默下来,望向窗外,幽幽道:“祖制不可违,阿母知朕册立之日便是其离世之期。”

转头望着禾,元宏又道:“如今朕虽未及将这天下尽收,然已迁都至此,朕不愿再心中有憾,故欲效仿平城西武神山,凿山拓壁,开窟镌佛,以慰阿母在天之灵。”

元宏自幼便失了阿母,禾知其待先太后至孝,于是道:“元郎胸怀天下,这江山一统自非难事。元郎孝可感天,若先太后在天之灵有知,自当欣慰。”

元宏道:“阿母是因朕而亡,朕若不勤政爱民,日后又有何颜面再见阿母。”

禾微微颔首,道:“待元郎龙体大安,妾便随元郎同往那伊阙为先太后选址,以凿山镌佛。”

拦禾入怀,元宏道:“阿母若知如今朕有宝儿为伴,亦当含笑九泉。”

禾闻言心内动情,道:“妾资质平庸却得元郎如此厚爱…”

不及禾言罢,元宏便轻掩其口,道:“宝儿莫要妄自菲薄,宝儿于朕心中无人可及。”

轻抚禾脸庞,元宏接着道:“朕初遇宝儿,便为宝儿所动。宝儿的笑容是那么纯粹与甜美,仿如那落入凡尘的盈盈仙子。”

禾一脸娇羞,道:“妾非圣贤,若那时知元郎是天子,许亦是惊惧十分。”

元宏以手轻刮禾的鼻子,笑道:“你与他人不同,朕与你一起,心内自是安宁。”

元宏缓缓起身,倚窗而坐,道:“朕心中有句话从未道于外人知,然宝儿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朕亦不愿再相瞒。”

收了脸上笑容,元宏道:“当年皇祖母将朕养于其膝下,并非因了祖孙之情,只因朕为太子,可于朝堂之上助其抗衡先帝。”

“先帝本欲禅位于其皇叔,然皇祖母却煽动朝臣,将朕推上这皇位,亦只为其可继续执掌这天下大权。皇祖母为朕迎娶了冯氏三女,择其嫡侄女为朕皇后,又为朕充盈后宫…”

缓了一口气,元宏继而又道:“所幸,皇祖母虽将朕控于其手,又宠幸李弈、王睿与李冲,将彼等封王列侯又赠以田园与万金,然其却勤于政事,大刀阔斧助朕行汉革之举,亦是有功于我大魏,朕敬之。”

禾只知皇帝待先太皇太后至孝,却不知此间有这许多因由。念及元宏幼时心内之苦,禾已双目晶莹。

元宏仍沉浸于往昔旧事之中,继续道:“当年先帝以贪腐之名将那李弈行刑,皇祖母耿耿于怀,虽迫了先帝禅位于朕,心内却与先帝有了芥蒂。先帝崩逝,太后虽未言明,朕却心知是何人所为…皇祖母对朕有养育与扶持之恩,朕亦不能将之忘却。”

俯首望禾,见其双目晶莹,便将禾拦的更紧,道:“这许多年来不曾道出于口,亦只对宝儿可道这番肺腑之言。”

“宝儿,这深宫中虽有尔虞我诈,然宝儿切莫惊惧,不论发生何事,你记得有朕护你,只要你与朕彼此同心,便无人可伤害于你。”

禾动情道:“妾本不理宫中是非,只愿与元郎此生常相伴,便好。”

元宏点了点头,道:“你可知朕缘何将你寝殿赐名‘永合’?”

轻轻松了手,与禾四目相对,元宏道:“取‘永合和鸣,白首偕老’之意。”

第九十三回 绵里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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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绵里针(二)

椒坤殿内,皇后冯氏懒懒歪于席榻之上。

近婢婵梅侧跪于冯氏身旁,边轻轻揉捏其腿,边道:“皇后您今日真真是威风凛凛,瞧方才您赐胙时李夫人那神情,奴想想亦觉心内解恨。”

冯氏微闭双目,悠悠道:“这些年吾只防了陛下那些新晋嫔妾,倒是疏忽了这毒妇,如今其既不仁在先,那便怪不得吾不义了。”

婵梅道:“皇后您贵为中宫之主,母仪天下,岂是她一个贵嫔夫人所能及。”

冯氏冷笑一声,道:“李氏这个毒妇,自恃有李冲为靠,便不将吾这个皇后置于眼内,吾倒是要这毒妇瞧瞧,何人才是这后宫之主。”

婵梅忙陪笑道:“陇西公不过被陛下拜了太子少傅,而太师乃六卿之首,岂是其所能及。”

冯氏睁了眼,缓缓起身,冷哼道:“这李冲当年不过得了先太皇太后宠幸,充那面首之事,若非其助陛下行那‘三长制’,又将子女与众世族联姻,陛下亦未见会善待于其。”

冯氏言及宫闱私密,婵梅自是不敢再出声接口,恰此时,宫婢来报,夫人袁氏携了三皇子元愉于殿外求见。

得了冯氏首肯,婵梅便起身至殿外将袁氏母子二人迎了入内。

这元愉自幼跟着袁氏出入冯氏寝殿,又学得察言观色,亦是颇讨冯氏欢心。

待袁氏母子二人向冯氏行罢礼,冯氏便对元愉招了招手,道:“愉儿,来阿母这里。”

元愉闻言,急忙忙至冯氏跟前,只唤了一声“阿母”便被冯氏拉了坐于其身侧。冯氏轻抚元愉的头,笑道:“阿母这些日子未见愉儿,你学业可有长进?”

元愉忙答道:“阿母,因大阿兄入宫,太师亲至励材苑教导儿子们,这几日所授乃《中庸》。”

冯氏笑道:“父亲素来推崇至诚修为,日后尔等皆要封王列侯,习以这中庸之道自是大有裨益,愉儿可有领悟太师所授?”

元愉点了点头,道:“回阿母,太师言‘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之诚为贵。’儿子以为诚便是真实无妄,唯有至诚之人,方能尽其所能。”

袁氏闻元愉之言自是心内欢喜,望着冯氏,袁氏奉承道:“诸位皇子多得太师谆谆教诲,实乃彼等之幸。”

因了徽猷殿赐胙之事,冯氏今日心情大好,此时闻袁氏又夸赞冯熙,虽知其为恭维之言,然心内亦是受用十分。

得了冯氏示意,婵梅取了点心于元愉,又煮了酪浆奉于冯氏与袁氏,便于一侧而立,侍奉左右。

示意袁氏相对坐定,冯氏饮下一口酪浆,对袁氏道:“这些日子未见你来吾寝宫,今儿怎的就得了空?”

袁氏陪笑道:“那日妾携了愉儿来给皇后请安,萧乳母言您歇下了,妾又怎敢扰了您午枕。”

冯氏摆了摆手,道:“罢了,吾知你素来待吾恭敬,亦无怪罪之意。”

这袁氏平日里本就依附于冯氏,今日见皇帝又允了其领众人行内祭之礼,自是少不得要来讨好奉承。

待冯氏言罢,袁氏忙道:“皇后仁德,又待妾与愉儿格外亲善,妾自是铭记于心。”

袁氏今日本就有备而来,见冯氏面有喜色,继而又道:“皇后,半月之后太子便要开府迎娶左右孺子,妾思忖着皇后定当忙碌十分,妾有心辅佐皇后于左右,亦可不令皇后凤体劳累。”

冯氏闻言,当即收了面上笑容,道:“陛下虽允了吾领尔等行内祭之礼,然这治宫之权仍于那李氏手中,吾又何可操劳之事。”

袁氏非那有口无心之人,方才所言只为激了冯氏,可令其与己一心,以护自己那即将入太子府为左孺子的外女。

袁氏此时见冯氏果然转了脸色,心下暗喜,道:“您乃中宫皇后,太子嫡母,这太子开府于情于理亦该由您主事,又有她李夫人何事?”

冯氏本就因李氏掌了治宫之权心有不甘,此时听闻袁氏之言,怏怏道:“陛下如今被李氏这个毒妇蒙蔽,吾又能如何?”

袁氏抿嘴一笑,道:“皇后,陛下只欲后宫清净,若有人于这宫中生事,陛下必要厌了于其。如今太子开府在即,若有人因掌事再与您起了龃龉,您说陛下可还会将这治宫之权于了其…”

冯氏一怔,道:“袁阿妹此话怎讲?”

袁氏递了个眼色于婵梅,示意其将元愉领了出去,方暗示道:“妾那外女昨日已由鲁郡抵达洛阳,若皇后不弃,妾便将其接入宫中侍奉皇后左右,还有那荥阳郑荞昨日亦到了洛阳。”

冯氏望着袁氏,见其一脸笑意,细细思忖,心内似已知其所指,便犹疑道:“你言下之意是要吾将左右孺子皆迎入吾宫中?”

袁氏微微颔首,继而以袖掩面,轻笑道:“那郑荞本是郑嫔嫡侄女,自春上入宫便随李夫人一宫而居,那李夫人自是欲将其拉拢,若皇后您让郑荞来了椒坤殿,那李夫人岂不要主动出手?”

见冯氏听得仔细,袁氏接着又道:“皇后您乃太子嫡母,为其调教左右孺子在情在理,您无需出手,便可于陛下处得了好不是?”

冯氏此时已全然知晓袁氏之意,笑道:“袁阿妹果然有颗剔透玲珑心,事事周全,才智过人。”

袁氏垂首道:“妾得皇后照拂多年,理当为皇后尽心尽力。”

端起碗盏,冯氏复又饮下一口酪浆,道:“吾听闻你那外女乃心慈好善之人,倒是乐得见其一面。”

袁氏道:“妾外女自当奉皇后至孝,待皇后至亲。”

冯氏闻言自是得意,二人复又闲话家常,袁氏方才行以常礼离去。

清扬殿内,袁氏焚香沐浴。

近婢绿芙边为袁氏以篦顺头,边道:“夫人,您方才令奴着人去宫外于鲁郡刘夫人传话,奴已办妥了。”

袁氏这些年虽依附皇后,然其心内对冯氏平日里那好胜恃强、有脑无谋之举从未有半分好感。

方才为冯氏所谋,不过欲借其之力助外女于太子府内站稳脚跟,亦可使外女有所依靠。

水气氤氲缭绕间,袁氏微闭了双目,只微微颔首,却并不言语。

第九十五回 迎孺子(一)

洛州牧高墉府内开了夜宴。

荥阳郑氏长房嫡支员外散骑常侍郑羲,携了夫人李氏与嫡子郑懿至洛阳送嫡孙女郑荞入太子府。

这郑夫人李氏与高府长房长媳佟氏之母本为亲姊妹,皆为赵郡李氏之女。高墉为一方之首,又有此姻亲相连,自是要为彼等设宴接风洗尘。

高府正厅之内,姻亲佟父少府卿佟文政与夫人李氏亦受邀而来,男宾女眷分两席而坐。

高墉举杯朗声道:“郑常侍携家眷棨戟遥临,令寒舍蓬荜生辉。我敬诸位,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闻言皆是欢喜十分,男宾们自是闲谈朝堂之事,继而又樽酒论文,不再细说。

女眷席间,高夫人周氏笑着对众人道:“这亦不过两三年不见,荞儿已出落得这般花容月貌,着实叫人欢喜。”

郑懿夫人姚氏笑道:“夫人抬爱荞儿,荞儿哪里有夫人所言之容,不过是正值豆蔻之年,肤容显好罢了。”

高府长媳佟氏与郑荞邻席而坐,笑眼望着郑荞,佟氏对姚氏道:“阿嫂,咱们荞儿非但朱唇皓齿,且兰心蕙质,如此佳人您又何需这般谦逊。”

佟夫人李氏亦接口道:“咱们荞儿若非万里挑一之人,陛下又岂能钦点荞儿为右孺子。”

郑夫人李氏膝下只育一子一女,即郑荞之父郑懿与宫内郑嫔,这郑懿虽有二子,却只郑荞一个阿女,故而李氏待郑荞格外疼爱。

听闻佟夫人李氏之言,郑夫人李氏笑道:“陛下圣恩浩荡,如今咱们家这姑侄二人皆入了天家宫闱,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郑荞浅浅一笑,道:“荞儿哪里有众位长辈所言这般好,荞儿不过是因了姑母照拂,有幸相伴左昭仪身畔,才得了陛下钦点之机。”

这昭仪真实之身与高府旧日渊源,席间众人除去郑荞,皆是心知肚明。待郑荞话音一落,席间众人皆转了脸色。

郑荞本就因春上元悌满月之时闻得众人议论昭仪,此时见众人这般模样,更是疑团满腹。

足足五个弹指,姚氏回过神来,转了话题道:“荞儿,今日你高世翁设宴为我等接风洗尘,你该去你阿翁席上敬诸位长辈一盏酒才是。”

言罢,姚氏便将酒盏递于郑荞,又拉了其往男宾席间而去。

见郑荞母女离席,佟氏便开口对郑夫人李氏道:“姨母,上月我与您提及欲请贵嫔夫人相助之事,不知姨母可有对瑶阿妹提及?”

郑夫人李氏斜眼扫了邻席众人,压了声音道:“前几日我入宫探望你阿妹,见了贵嫔夫人,亦将你府中所虑道于贵嫔夫人知晓,夫人虽未言明,我却知其定会助你高府,你便安心吧。”

高夫人周氏闻言,心内仍觉不安,于是轻声道:“如今那林禾做了昭仪,位分于贵嫔夫人之上,可当真行得?”

郑夫人李氏不屑道:“贵嫔夫人乃陇西公嫡女,如今又执掌治宫之权,便是皇后,亦要忌惮其三分。”

高夫人周氏见李氏如此笃定,自是安下心来,忙陪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得亏了郑嫔与您从中斡旋,不然我高府可要大祸临头了。”

佟夫人李氏宽慰道:“亲家主母您莫要太过忧虑,亲家主君如今亦是从二品持节都督,又领洛州牧,这洛州于其辖下物阜民康,陛下乃一代明君,又岂能因私治罪?”

周氏闻佟夫人之言亦觉有理,自是渐缓了神情,道:“我家主君孝悌忠信,从未以私事而不往济君,若因林禾行那报复之举而丢官丧命,岂不冤枉。”

佟氏正欲接口,却见姚氏领了郑荞一道往这边而回,便丢了眼色于众人,笑着对佟夫人李氏道:“母亲,荞儿不几日便要嫁入太子府,您可有为荞儿备下喜礼?”

佟夫人李氏亦是醒目之人,便笑道:“荞儿是你姨母唯一的孙女,我又岂能薄待了荞儿?”

待郑荞坐定,佟夫人李氏道:“如今荞儿要入的是太子府,寻常之物又岂能予之?我已为荞儿备下南海珊瑚树,那树干绝俗,光彩曜日,亦算得稀罕之物。”

待郑荞道了谢,众人便又道些祝福之言,继而闲话家常,宾主尽欢。

待酒阑客散,高益与佟氏回至南院房中。

边为高益更衣,佟氏边道:“方才姨母言贵嫔夫人已允了护咱家,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高益那日听了佟氏言林禾之事心内亦是惊惧十分,此时闻其如此言,心内亦是缓了一口气。

着了寝衣行至榻边,高益接过婢女所呈醒酒茶轻呷一口,又挥手婢女退去,方才开口道:“虽说这天下万物尽为陛下所有,然这强拐人妻之事,陛下断是不愿人知。既那时陛下都未曾有过灭咱家之念,如今汝等又何惧之有?”

佟氏亦行至榻边,于高益相对而坐,道:“那时林禾虽被陛下带走,却未有位分,如今其已是左昭仪,位分仅此于皇后。”

执壶为高益斟满醒酒茶,佟氏接着道:“现下里其随陛下回了洛阳,倘若忆起过往,咱家岂不要遭了祸事?”

高益举起杯盏本欲饮茶,忽的想起了什么,执杯盏之手悬于半空,目光灼灼望着佟氏,询道:“你如此惧其报复,可是你曾对其行何陷害之举?”

佟氏心内一怔,不曾想高益竟会有此一问,却面不改色道:“我与那林禾无冤无仇,缘何要陷害于其?”

见高益不作声,佟氏接着道:“仲远待其无情,舍发妻另娶新欢,对其不闻不问在先,母亲乃家中主母,令账房执事苛扣供应钱粮火炭在后,此些种种怎是我所能为?”

高益与佟氏夫妻多年,又岂能不了解其心性。此时闻佟氏之言,高益不悦道:“依你之言你便无半分做错?”

将茶盏置于案几之上,高益接着道:“你整日里于母亲处言其不是,待其滑胎,你又于母亲处煽风点火,令母亲厌了其…过往种种,难不成皆是母亲与二弟的错?”

佟氏一脸委屈之状,道:“我所作所为皆是为咱阖府上下安危,你非但未有半分感激之情,还疑心于我,我是你发妻,你怎的为了护母亲与仲远就不信于我?”言罢嘤嘤哭泣起来。

高益见佟氏如此,亦是不好再问,只起身往床榻而去。

佟氏见状,亦止了哭声,尾随其后,熄灯安寝,二人一夜无话。

第九十六回 迎孺子(二)

这小满时节已是入夏。

是日晨起,佟府除去劳作的仆役们,各房主人因今为朝堂休沐之日,又因昨夜于高府饮宴,此时皆未起身。府内一切静默,轻响。

郑荞随了祖父母暂居于佟府之内。睁了眼,听屋外鸟雀啼鸣之声,郑荞亦觉心内舒畅,只披了件薄氅衣便往屋外而来。

苑中花草因了昨夜露水,更显绿意盎然,于清晨阳光之下那晨露尤是晶莹剔透。郑荞抬头仰望天空,天蓝云白,甚是好看。

郑荞心内欢喜,便示意近婢萱红于屋内取了鉴诸以承露取水。

萱红见郑荞取晨露之时这般小心翼翼,便笑道:“小娘子,您莫不是要将这晨露之水带了入太子府去?”

郑荞亦不回头,边取晨露边道:“水者,茶之母也。若能以此晨露煮茶,可令茶汤甜润绵软,唇齿留香。”

萱红笑道:“小娘子您兰心蕙质,这入了太子府亦无人可与您相及。”

郑荞直了腰,将鉴诸递于萱红,浅笑道:“凡能入太子府者皆为世族大家之女,哪个又不是自幼受训,识得琴棋书画,女红巧工?”

言语间忽见一只白猫歇于不远处云石之上,郑荞心内欢喜,便缓了脚步轻轻往那云石处移步。

那猫儿本懒散散于暖阳下打盹儿,然不及郑荞行至近前,便忽地往院中跑去。郑荞尾随其后,这一路便入了佟府北院。

这北院为佟府主宅,少府卿佟文政与夫人李氏及两房妾室皆居于此间。

因众人尚未起身,院内四下静寂,郑荞恐惊了众人,自是缓了脚步。

待猫儿落定,郑荞便蹑手蹑脚行了过去,一把将那猫儿抱住,又轻抚其毛发,恐猫儿出声扰了众人。

那猫儿亦算乖顺,被郑荞一番抚摸倒是一声不吭,郑荞自是欢喜,正欲抱了这猫儿离去,便隐约听闻佟文政夫妇于房内说话。

只听佟文政道:“昨夜守之亦是如高夫人那般言语,恐那左昭仪行报复之举…”

郑荞听闻言及昭仪,心内一紧,便止了脚步,侧身于窗下贴耳静听。

佟夫人李氏之声传入郑荞耳内:“那日阿姊入宫探望瑶儿,亦借机探了贵嫔夫人口气,兴许其能保高府平安。”

佟文政并未接声,几个弹指后,又是李氏之声:“说来亦是稀奇,这陛下坐拥天下,何等样女子不可得,却偏偏要了这再醮之妇…”

佟文政轻喝道:“莫要妄议陛下之事,谨记祸自口出之理…若非淑儿相求,我又何需趟此浑水。”

李氏道:“怎得是浑水?若淑儿夫家遭了祸事,岂能不累及咱家?一荣俱荣,一辱皆辱,主君又岂能不知此间之理!”

不及闻佟文政接话,郑荞便听得远处窸窣脚步之声。郑荞忙隐于墙侧,便见一名男仆入了院内。

这男仆行至正房门外,轻声对内道:“禀主君、主母,方才有黄门郎来家中传话,皇后下了懿旨,令郑荞小娘子午初一刻入宫谒见皇后。”

待佟文政夫妇应下,只不片刻,便有家中婢女鱼贯而入,侍奉二人洗漱更衣,自是不消细说。

待众人接了消息,便陆续往北院正厅而来。

郑義夫妇与佟文政夫妇一席而坐,其余众人则跪坐于两侧。

郑義望着姚氏,询道:“荞儿所需之物可有备齐?”

姚氏闻主君相询,忙垂首答道:“父亲,荞儿所需妾早早备下了,来了姨母府上日常所需一应俱全,亦不曾动家中所携之物。”

郑義点了点头,道:“这皇后懿旨来的如此之急,幸而早早备下所需之物,亦不致慌乱。”

佟文政面有疑色,道:“七日之后太子方才开府,这皇后怎得今日便宣了荞儿入宫?”

郑義闻言亦是一怔,不及开口,便听郑懿道:“皇后乃太子嫡母,这太子开府迎娶左右孺子,皇后许是要行调教彼等之事。”

佟夫人李氏开口道:“僖昂所言在理,太子乃国之储君,这左右孺子为其开房之人,日后许为太子诞下长子,皇后此举亦是情理之中。”

众人皆知除去太子嫡妻,若为太子诞下长子之人日后便需子贵母死殉了祖制。待佟夫人李氏言罢,席间众人皆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姚氏眼中晶莹,却因了主君主母在前,又暂居于佟府,自是不敢落了泪来。

郑夫人李氏此时亦面有愁容,叹了口气,凄凄道:“佛菩萨保佑,切莫令荞儿为太子诞下长子。”

郑義面有不悦之色,道:“妇人之见!荞儿若有幸为太子诞下长子,那便是大魏日后君主,实乃上锡天恩,下昭祖德之事!”

佟文政见此情景,忙宽慰李氏道:“阿姊亦勿要太过忧虑,虽说祖制难违,却有转圜之机。”

李氏闻言,急忙忙道:“是何转圜之机?”

佟文政道:“若日后荞儿得以晋位太子妃,那所虑之事便迎刃而解。”

郑懿接口道:“姨丈之言虽说在理,然陛下圣意难测,又怎知会择何家阿女做了太子嫡妻。”

佟文政道:“如今陛下大行汉革,这太子嫡妻必于咱们这些世家之中择其一而予之。这适龄女子之中,唯太师嫡孙女与弘农华阴杨播之女可与荞儿相较…”

见众人听得仔细,佟文政接着道:“荞儿先行入府,若讨得太子欢心,再由瑶儿于陛下跟前美言,此事便有几成胜算。”

佟夫人摇了摇头,道:“主君,妾倒是听闻这左孺子鲁郡刘氏亦是伶俐之人,其姨母乃宫中袁夫人,欲做太子妃又岂是这般容易?”

郑義微微皱眉,道:“鲁郡刘氏虽是望族,如今却无人于朝中担机要之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事我等当从长计议才是。”

众人闻言亦觉在理,便点头附和下。

不及郑義再开口言语,郑荞却已行至正厅门外。

待入内向众人行罢礼,郑荞道:“百姓之家虽清贫难挨,却能享天伦之乐。我郑氏虽未极顶富巨贵,却亦是高门大屋之家,如今阿翁与父亲既预备着将荞儿送入太子府中,又何需再顾虑荞儿生死…”

望着众人,郑荞浅浅一笑,道:“生死有命,荞儿只愿不负阿翁与父亲所望,日后可为郑氏一门光耀门楣,如此便好。”

第九十七回 迎孺子(三)

椒坤殿内,皇后冯氏端坐于正殿之内。

鲁郡刘氏嫡女刘姝华与荥阳郑氏嫡女郑荞并列于正殿之中。

待二人行罢礼,冯氏笑道:“吾今日宣你二人入宫亦不过是为人母关切之心,尔等亦无须太过拘谨。”

言罢转头对婵梅道:“请二位孺子入座。”

婵梅急忙忙应下,便与随侍宫婢一同行至刘姝华与郑荞跟前,搀扶二人于两侧席间而坐。

方才坐定,刘姝华便开口道:“妾谢过皇后恩典,皇后乃太子嫡母,事事所虑皆为太子,实乃舔犊深情。”

冯氏闻刘姝华之言心内自是受用,笑道:“为人父母者当为之计长远,何况太子乃我大魏储君,你二人既做了太子开房之人,日后再为太子诞下长子,吾又岂能不重而视之?”

望着刘姝华,冯氏接着道:“吾听闻左孺子乃温良敦厚之人,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刘姝华本就伶俐之人,闻冯氏此言便知方才恭维之言令其欢喜,于是垂首笑道:“妾于母家之时便常常听闻母亲提及皇后,言皇后母仪天下,风华无人可及。母亲还嘱了妾,要待皇后至孝,事事以皇后为先。”

当初皇帝为太子择孺子之际,乳母萧氏故意泄消息于袁氏知晓,亦是因其依附于冯氏,可助冯氏将左右孺子控于手中。此时见这刘姝华如此乖巧伶俐,冯氏心内自是得意。

对着刘姝华含笑颔首,冯氏又望了一眼郑荞,只见其含笑而坐,却无出声之意。

冯氏见郑荞如此,心内自是不悦,于是道:“右孺子已非初次入宫,怎得今日这般拘谨?可是心内有何不悦,难不成是不愿嫁入太子府中?”

郑荞于宫中这些时日,又无意窥知皇后与贵嫔夫人不睦之隐,便知这宫中乃尔虞我诈之地。因了姑母郑嫔与贵嫔夫人一宫而居之故,郑荞自是无意攀附皇后,故而不愿道那些恭维之言。

此时闻冯氏如此言,郑荞又恐惹下是非,于是道:“妾得以服侍太子,今日又得皇后亲自调教,实乃妾之幸事,岂会不悦。”

冯氏本就不喜郑荞,然其此言无可挑剔,亦不可再做斥责。冯氏虽心内不悦却只不动声色招了招手,示意婵梅宣了内署署丞顾妍秋入得内来。

顾妍秋向众人行罢礼,便于一侧垂首而立。

望着刘姝华与郑荞,冯氏道:“你二人虽说出身名门世家,然这宫内规矩自是不同于寻常府邸,内署顾署丞掌宫女子教调之责,你二人便好生随顾署丞习以宫规礼节。”

待刘姝华与郑荞一并应下,冯氏便着顾妍秋行教习之事,自己则于一旁烹茶观之。

昌霞殿内,贵嫔夫人李氏与郑嫔已得了消息,知皇后宣了刘姝华与郑荞入了椒坤殿。

郑荞窥知那日李氏真实落水之因,现下里皇后将其宣去椒坤殿,这日日相处,一旦郑荞被皇后收拢,再将落水之事证于皇帝,那于李氏而言便是大祸临头。李氏此时得了消息,心内又岂能不忧。然李氏是何等样聪慧之人,自是喜怒哀愁不形于色。

天已微热,李氏歪于席榻之上,轻摇手中羽扇,故作淡定道:“这皇后果然待太子上心,陛下还未及下旨,其便已着顾妍秋行教习之事了。”

郑嫔于榻边而坐,道:“如今夫人您执掌宫权,当由您来行这调教左右孺子之事才是。”

李氏悠悠道:“话虽如此,然其为中宫皇后、太子嫡母,行此举亦在情理之中。”

郑氏因那日皇后赐胙之事加之先前旧恨,自是恐郑荞去了皇后处受其苛待。见李氏一脸悠然之色,郑氏心内焦急,忙接口道:“皇后此举全然不顾夫人颜面,实在无礼,夫人您如何能听而不闻,咽下此气?”

李氏这般精明之人,自是知郑氏所言之意,心内暗喜却不动声色,故意道:“吾如今虽说执掌宫权,然其为妻吾等为妾,又能耐其何?不过这顾妍秋乃皇后心腹之人,左孺子又是袁夫人外女,吾着实忧心咱们荞儿于那椒坤殿内会否平白受辱。”

郑氏本就担心郑荞受屈,此时经李氏一言,更是忧心如焚,郑氏急急道:“夫人,您既掌治宫之权,不如宣了那顾妍秋来昌霞殿,着其于此处教习二位孺子宫规便可。”

李氏缓缓起了身,于郑氏相对而坐,道:“吾与郑阿妹一般疼爱荞儿,亦是不愿荞儿受屈。皇后虽失了治宫之权,然其仍于这鸾位之上,倘若径直往皇后殿内将荞儿接回,那自是不妥。”

摇了摇羽扇,李氏接着道:“昭仪琴艺冠绝后宫,这太子素来喜闻琴乐之声,荞儿即将入太子府邸,亦是该往昭仪处讨教一二呢。”

闻李氏忽地言及昭仪,郑嫔自是不明其意,狐疑道:“夫人您所指何意?可是欲令昭仪出手相助于荞儿?”

见李氏微笑颔首,郑氏犹豫道:“那昭仪平日只于永合殿内,鲜少与众人往来,其又怎会往皇后处接了荞儿出来?”

李氏见郑氏不解,心内厌其愚笨,索性言明道:“昭仪曾教习荞儿琴艺,你便往昭仪处对其言皇后苛待荞儿,以昭仪心性自会心疼…”

郑氏闻言,当即明白李氏之意,欢喜道:“夫人言之有理,妾这便往永合殿去见昭仪。”

李氏嘱咐道:“你该先往椒坤殿,再往永合殿。”

郑氏本欲起身告退,听闻李氏之言,随即又安于席间,疑道:“夫人缘何要妾先往皇后寝殿?”

李氏以袖掩面,轻笑道:“你我皆知皇后心性,若你往椒坤殿去,自是讨不得喜,然此举却可博昭仪怜惜,自有事半功倍之效。”

只不两个弹指,郑氏便明白其所指,急忙忙向李氏致了谢,待行罢常礼,便起身往椒坤殿而去。

李氏望着郑氏远去的背影,心内自是冷哼一声。

李氏觊觎冯氏鸾位,亦妒恨禾得皇帝专宠。韵澜湖畔之事虽无据可证因昭仪劝解皇帝方才解了冯氏禁足之令,然李氏联想冯聿面见昭仪之事,心内亦是猜得几分,自是怀恨于心。

李氏心知,这禾以冯女之身晋位昭仪,若自己欲得这鸾位,必要令此二人反目方可成事。此番若可借郑荞之事得逞此愿,岂不一石二鸟!

念及此,李氏一脸得意之情,微闭了双目,深吸这室内合蕊飘香之气。

第九十八回 迎孺子(四)

自入了洛阳新宫,禾便与高嫔一道每日教习元瑛抚琴习字与女红巧工。元瑛虽说不及髫年,却是聪慧好学之女,凡禾与高嫔所授皆可尽数领悟。

这初夏时节虽未闻蝉鸣之声,然这苑中鸟雀啼鸣之音却是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元瑛心内欢喜,待习罢琴便挽着禾娇声道:“昭仪,二阿兄与五阿兄入了励材苑,需至申正二刻方能归来,不如您带瑛儿往苑内去捕那燕雀可好?”

禾笑道:“瑛儿可知燕雀亦有父母子女之情,你又怎舍这燕雀母子分离?”

见元瑛闻言垂首不语,禾轻抚其脸颊,又笑道:“吾带瑛儿往苑中采撷槐花做蒸菜可好?”

元瑛闻言自是欢喜,拉了禾的手雀跃着便往花苑而去。

元宏因知禾素喜夏莲,故而于永合殿花苑之内建一硕大莲池,台基延伸入池,池内碧叶相连,四周庑廊环抱,可令禾闲暇之时凭栏赏莲,临池抚琴。

紧邻莲池有一参天神槐,槐根盘绕错节,槐枝旁斜逸出,参天而立。槐叶摇曳生姿,白花朵朵,清香四溢。

苑中做杂役的内侍们见禾携元瑛入了苑内,急忙忙向二人行礼,待知了元瑛采撷槐花之意,便有内侍伏地叩拜神槐,继而纵身上了树去。

禾见元瑛于树下欢迸跳跃,心内亦是欢喜十分。

只不片刻,那内侍便已装满随身所携的布袋自树上滑溜下来。如此轮番上下,亦只半个时辰已将竹筐盛满。

元瑛边奔禾身边而来,边兴奋道:“昭仪,昭仪,您快领了瑛儿去蒸槐花!”

禾亦迎了元瑛上去,正欲拉了元瑛往小厨房而去,便见吉祥迎面而来。

向禾与元瑛行了个常礼,吉祥道:“昭仪,郑嫔求见,现下里于正殿内候着。”

禾闻言心下觉奇,自打郑荞回了荥阳,禾便鲜少与郑嫔往来,不知此时其因何而来。

禾询吉祥道:“只其一人?”

见吉祥点了点头,禾略一思忖,转身对元瑛道:“吾着吉祥先领了瑛儿往小厨房去,吾往正殿,去去便回。”

元瑛拉着禾,甚是懂事乖巧,点了点头,道:“昭仪,瑛儿等着您。”

三人自是说笑着行至廊下,继而分道而行。

正殿之内,郑氏见禾入了内来,忙近前行礼,道:“妾不请自来,还望昭仪恕罪。”

禾向郑氏招了招手,示意其同席而坐,微笑道:“你我皆为姊妹,郑嫔又何需见外。”

郑氏道了谢,于席间坐定,道:“昭仪,妾平日里忙着照料悌儿,亦不曾往昭仪处请安,昭仪莫怪。”

禾微笑道:“照料襁褓幼婴乃辛劳之事,吾岂有怪罪之理。”

郑氏垂首道:“李夫人时常于妾面前赞昭仪宽仁和善,妾现下里自是觉夫人所言在理。”

禾见其尽道恭维之言,知其今日定有事而来,于是笑而不语,静闻其详。

望了一眼禾,见其无出声之意,郑氏故作犹豫,半吞半吐道:“昭仪,妾,妾今日前来叨扰昭仪,实属无奈啊…”

禾见郑氏如此,心内一怔,道:“郑嫔既已来了吾寝殿,有何说话,不妨直言。”

郑氏叹了口气,道:“妾知昭仪素来不理宫内是非,若非妾心疼荞儿,妾自是不敢来扰了昭仪清净…”

见禾一脸狐疑望着自己,郑氏接着道:“因太子开府在即,荞儿三天前便随家父、家兄等一道来了洛阳,本欲入宫来拜见昭仪,却…”

自昌邑驿站元宏遭了伏击,禾便全心照料元宏,待车马途经荥阳郑荞前来辞别,禾亦只令吉祥代为相见,这许多日不见,禾心内亦是惦记郑荞。

此时听闻郑氏提及郑荞,禾自是关切,便询郑氏道:“可是荞儿出了何事?”

郑氏见禾对郑荞一副关切之情,心内暗喜,却叹气道:“今日晨起皇后便下了懿旨令荞儿与左孺子一道入了椒坤殿,令内署顾署丞教习宫规礼节于其二人。妾得了消息,自是欢喜,便往椒坤殿探望荞儿,却不料,皇后非但斥了妾,且不允妾与荞儿相见…”

满眼委屈,郑氏继续道:“妾知皇后因妾与李夫人居于一宫而不喜于妾,皇后为尊,妾便是遭斥亦是无妨…”

言语间郑氏以袖掩面,嘤嘤哭泣道:“虽说皇后乃太子嫡母,指责管教孺子亦是无可非议,然荞儿乃无辜之人,妾恐荞儿无故受屈。”

禾闻郑氏之言,宽慰道:“郑嫔,皇后乃一宫之主,教习左右孺子那是情理之中的事,荞儿聪慧伶俐,你亦毋需太过忧虑。”

郑氏见禾无相助之意,便心下一横,道:“妾道句大不敬之言,皇后乃睚眦必报之人,如今李夫人代掌宫权,荞儿于邺城行宫之时随妾与夫人一宫而居,皇后又岂能轻饶了荞儿?”

禾虽非多事之人,却心知皇后为人,亦知郑嫔此言非虚。与郑荞相处时日虽短,二人却甚是投缘,此时闻郑氏如此言,禾心内亦觉担忧。

那日贵嫔夫人落水,冯聿至倚德苑内面见于禾,所陈之情虽说不可尽信,却是有理有据。禾本无弄权夺势之意,亦无心插手皇后与李氏二人恩怨,亦只就事论事于元宏面前稍进点拨之言,然此时郑嫔言及郑荞,禾又岂能无动于衷。

禾因元宏愿后宫清净,故而平日里从不理这宫内是非,然其却非愚笨之人。禾心知这郑氏与李氏一宫而居,若非得了李氏应允,断不会擅自往永合殿而来。

念及此,禾望着郑氏,浅浅一笑,道:“左右孺子乃太子开房之人,皇后理应于彼等行教习之事。吾知你待荞儿怜爱之心,吾又何尝不疼惜荞儿?皇后母仪天下,吾信皇后定会善待于荞儿。”

郑氏方才于椒坤殿内平白受了皇后斥责,此时又见禾无相助之意,心内又气又急,道:“昭仪,您得陛下圣宠,于这宫中无人可及,昭仪难不成是不愿保荞儿?”

禾轻轻摇头,浅笑道:“你且回去,吾信荞儿吉人自有天相。”

郑氏闻言虽心有不甘,却亦知无法久留,于是只得起身,怏怏告退离去。

待禾回至内殿,便见元瑛与吉祥兴冲冲端了蒸槐花入了内来。

元瑛笑道:“昭仪,您快来尝尝,这是瑛儿与吉祥一道做的。”

禾笑意盈盈,道:“瑛儿所做定是佳馔。”继而转头对吉祥道:“你盛些于食盒之内送去椒坤殿,只对皇后言,此乃长乐公主亲制,送与皇后与二位孺子品尝。”

吉祥不解其意,疑道:“昭仪您今日怎得要往皇后处送吃食?”

禾微微一笑,道:“你莫要多问,送去便好。”

第九十九回 心所欲(一)

且说这椒坤殿内乳母萧氏接了吉祥送来的槐花蒸菜便往内殿而入。

已近酉正一刻,内殿里宫婢们正张罗着安设筷箸碗碟。

萧氏将食盒递于殿内随侍宫婢,便向冯氏行了常礼,道:“皇后,永合殿吉祥送了槐花蒸菜于您,可需奴一道于您摆上?”

冯氏本懒懒歪于席榻之上,闻萧氏之言便缓缓起了身,疑道:“你方才说何人送来槐花蒸菜?”

萧氏垂首道:“是永合殿昭仪近婢吉祥。”

冯氏道:“这再醮之妇今日怎得这般好心,送吃食孝敬于吾。”

示意宫婢将食盒置于桌案之上,冯氏又道:“如今已是小满时节,宫内所植神槐早已无花,亦只她永合殿那棵老槐还白花朵朵,倒是稀奇。”

萧氏道:“老槐根深叶茂,花开的经久一些亦是常有的。”

冯氏心有酸涩,道:“陛下待这再醮之妇着实上心上意,为其所择宫室非但离近陛下寝殿,便是连苑内山水花草亦是思量在内。”

萧氏因先前冯氏禁足期间至倚德苑相求于昭仪,心中自是知皇后两番被皇帝解了禁足之令皆是得了昭仪相助,故而对昭仪亦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此时听闻冯氏如此言,萧氏便笑着安抚道:“陛下不论待昭仪如何上心,居于这椒坤殿内的仍是皇后您呀!宫内妃嫔每日巳正一刻亦是来的椒坤殿问安,旁的人又哪来这般尊贵?”

萧氏之言令冯氏颇有几分得意,于是道:“嫡庶有分,吾且不与她计较。”转头望着婵梅,道:“你去偏殿,传了左孺子来与吾一道用膳。”

婵梅应下,正欲离去,便听萧氏道:“你且留步。”

见冯氏与婵梅皆一脸狐疑望着自己,萧氏道:“皇后,您怎得只邀了左孺子来与您进膳?”

冯氏道:“那右孺子乃郑嫔内侄女,早前于邺城行宫之时与李氏那毒妇一宫而居,又岂能是善类?吾又岂能与其同桌而食?”

冷笑一声,冯氏又接着道:“午后郑嫔求见,瞧她那般惺惺作态之状,吾瞧了便觉可憎!”

萧氏陪笑道:“这左右孺子乃太子开房之人,保不准哪个会为太子诞下长子,您又何需因了郑嫔与其计较。”

冯氏不屑道:“吾乃皇后,太子嫡母,还需惧其一个小小孺子?再者言,子贵母死乃祖制,倘若其果真为太子诞下长子,亦是必死无疑,这所出之子需当养于吾膝下。现下里吾若不令其对吾心有所惧,日后娷儿入了太子府做了太子嫡妻,难不成还要被其算计?”

因入宫告祭之前阖宫沐浴斋戒三日,元宏赐了各宫槐花蒸菜,言其可清肝火润肺气,愿众人多食之。禾赠此蒸菜于皇后,萧氏自是明白禾乃暗请冯氏消心头火之意。加之昭仪知了郑荞于此,若皇后再行惩治之举,一旦昭仪于御前告状,那岂不生了祸端,萧氏受太师冯熙所托,自是不会容此事发生。

萧氏闻冯氏之言,知其定是下了惩治郑荞之心。于是便横了心开口道:“皇后,您可知昭仪缘何送了这槐花蒸菜于您?”

二人正言及左右孺子,萧氏忽提起这槐花蒸菜,冯氏闻言一怔,狐疑道:“你此言何意?”

萧氏屈身做了个揖,道:“方才吉祥送槐花蒸菜至咱们殿内之时对奴言道,这蒸菜乃长乐公主所制,昭仪亲嘱送于皇后与左右孺子食用,且需交于奴手中方可。”

见冯氏仍不解其意,萧氏继而又道:“皇后可还记得陛下告祭之前以此蒸菜赐予各宫时所嘱之言?这昭仪往日里鲜少与咱们宫内往来,今日却送来此吃食,且要吉祥亲交于奴,难道皇后还不明其中之意吗?”

萧氏言明至此,冯氏虽已知了昭仪赠菜之意,然其心内自有一份骄傲,于是不悦道:“这再醮之妇自恃有陛下宠爱便来插手吾宫内之事,真真是放肆!”

萧氏又岂能不知冯氏心思,便开解道:“皇后,这右孺子当日与昭仪于邺城行宫之时结下师徒情义宫内人人皆知,现下里若您不喜那右孺子,那便是令宫内之人尽知您与昭仪姊妹不睦啊…”

不待萧氏言罢,冯氏便道:“吾与其本就无半分瓜葛!”

萧氏忙道:“皇后您慎言啊!陛下言其是您阿姊,其便是您阿姊,陛下所出之言又岂容他人质疑,您若任性而为,岂不是令陛下难堪?”

冯氏听闻此言,当下沉了脸来:“依你之言吾便该随了这再醮之妇,听之任之?那日后吾于这宫中还有何颜面!”

萧氏道:“皇后,您心中所思所想他人又怎可知?”

近前半步,萧氏反而笑道:“宫内众人只可知晓昭仪奉了槐花蒸菜于皇后…”

婵梅亦是伶俐之人,此时已知萧氏所指,忙接口道:“此举甚好,便令宫内之人知了昭仪敬奉皇后之心。”

冯氏亦知萧氏用意,心内自觉顺畅,道:“那吾便依你所言,暂且不与这郑荞计较,倘若日后其敢待吾不敬,吾断不轻饶!”

话说那郑嫔待回了昌霞殿便迫不及待往贵嫔夫人李氏正殿而来。

将方才永合殿内与昭仪对话详情尽述,郑氏一脸委屈道:“亏得荞儿待她那般亲近,平日里那昭仪装作菩萨心肠,却不曾料会是这般冷酷无情。”

李氏见所计之事未成,心内虽是不悦,却不愿被郑氏窥得,只佯作感慨道:“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啊!”

郑氏闻言越发觉得委屈,嘤嘤抽泣道:“夫人,您可要帮帮荞儿啊,我郑氏嫡支只其一个阿女,若母亲知了荞儿于宫中受屈,那定是悲伤不已。”

李氏心内亦觉烦躁,摆了摆手,略不耐烦道:“你于此落泪又有何用!且容吾细细想想…”

二人正言语间,便见近婢环丹急匆匆入了内来。

李氏见环丹这般神情,不及其行礼,便道:“何事如此慌张?”

环丹道:“夫人、郑嫔,奴刚得了消息,永合殿吉祥往椒坤殿奉了吃食于皇后。”

“哦?这着实一桩稀罕之事。”李氏道。

郑氏边以锦帕拭面,边疑道:“这昭仪平日里鲜少与皇后往来,怎得今日与其亲近起来?”

李氏并不答话,只抬眼望着环丹,询道:“你可知那吉祥送了何吃食于皇后?”

吉祥点了点头,道:“椒坤殿内传出消息,是槐花蒸菜。”

李氏闻言心内一怔,继而垂首不语只不停把玩案上杯盏。

吉祥见李氏不语,又接着道:“传话之人还言道,皇后今日本只邀了左孺子于内殿一同进膳,待接了昭仪赠菜许是心情大好,便又邀了右孺子入内殿。”

李氏这般精明之人,亦不过几个弹指便明白昭仪因何赠皇后蒸菜。听了吉祥之言,更知皇后并无与郑荞亲近之意,李氏心内自是不再担忧郑荞会对皇后道出那日所闻之事。

因郑氏在侧,李氏仍佯作关切,询环丹道:“可知皇后今日是否苛待于荞儿?”

环丹道:“皇后今日只令顾署丞于偏殿之内教习二位孺子,并未亲往偏殿而去。”

郑氏接口道:“妾往椒坤殿之时,皇后满脸愠色,不问缘由亦不及妾开口,便将妾一顿训斥。”

李氏怎得不知皇后心性,让这郑氏往椒坤殿去,一为郑氏受屈可博昭仪同情,二来可令郑氏因此恨足皇后继而更加依附于己。

待郑氏言罢,李氏自是要宽慰于其,于是道:“郑阿妹,吾知你今日受了屈,然其为皇后,吾等又能耐其何?为了荞儿,亦只得委屈郑阿妹了。”

郑氏心内恨恨,道:“夫人,妾亦是名门世家之女,虽只做了陛下嫔妾,却不该无故受辱。”

泪眼婆娑望着李氏,郑氏接着道:“妾是悌儿生母,若日后被人知妾如此无能,悌儿于这兄弟之中如何立足啊!”

李氏见郑氏这般模样,心知火候已到,心内窃喜,嘴上却安慰道:“郑阿妹,吾与你一般疼爱悌儿,自是不容悌儿日后受了委屈。今日吾令你往椒坤殿,虽说你平白受屈,却得了昭仪相助,解了荞儿之围。日后只要令荞儿得了太子欢心,那悌儿前程自是无忧。”

郑氏闻言自是不解,疑道:“夫人,那昭仪分明已拒妾千里,又何来其相助荞儿之说?”

见郑氏一脸狐疑望着自己,李氏道:“昭仪赠于皇后那道蒸菜便是其对荞儿的相助…你便安心回去吧,荞儿无事了。”

郑氏心下犹疑,道:“夫人,您此话怎讲?”

郑氏淡淡一笑,道:“你回去好生想想,便可知其用意…”言罢便缓缓歪于席榻之上。

郑氏见状自是不便久留,只得起身行了常礼往偏殿而回。

郑氏方才离去,环丹便急急道:“夫人,您方才何须与郑嫔言明,若其记下昭仪此番相助之情,夫人早前所做之事岂非白费?”

郑氏悠悠道:“吾若不道明,这郑嫔早晚会知郑荞是得了那再醮之妇相助,于其如此,不如吾先道于其知晓,如此郑嫔便会觉吾所谋所计皆是良策,日后自是待吾言听计从…”

第一百回 心所欲(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回心所欲七日之期瞬间即逝。

太子府正殿之前置以七鼎,鼎身饰以饕餮纹,鼎内分别烹煮牛、羊、豕、犬、兔、鸡、鱼,以此为祭。

太子元恂头戴漆纱笼冠,身着玄衣,立于鼎前。元恂身后则是太师冯熙、太傅穆亮、少师郭祚、少傅李冲等,众人皆着以玄端垂首而立。

待巳正一刻吉时一到,鼓乐齐鸣,便有少府监执事上前焚香祝祷。

少府监执事道:“跪!”

众人便齐跪于七鼎之前,由元恂行三叩九拜之礼。

少府监执事又道:“进!”

众人仍伏跪于地,元恂则起身接过焚香执事所呈之香,向南、北、东、西四方行常礼,复又将香插于香炉之内,再回至原位。

少府监执事接着道:“赞!”

只见太常卿王友清行前半步诵祝祷词,待罢,便有几名内侍将五色纸置于的香炉旁铜盆之内,继而另一少府监执事便引火将五色纸焚烧。

五色纸燃尽成灰,少府监执事方对众人道:“成,起!”

众人复又随着元恂行了三叩九拜礼,方才起身入正殿。

元宏头戴冕旒,身着玄衣纁裳端坐于正殿之中,皇后冯氏头戴金色珠翠凤冠,身着藏蓝色翟衣亦于元宏左侧而坐。

元恂领了众臣向帝后二人行跪拜之礼,待元宏示意众人起身,除去元恂,其余众臣便退于两侧而立。

元宏望着众人,便朗声道:“今乃太子开府之日,不论朝堂、后宫皆欢喜庆之。于朝堂,子恂乃国之储君,于内宫,子恂乃朕长子。不论公私,有国而家,有君而父,子恂义兼二极,自是肩负安邦之责。”

环顾众人,元宏接着又道:“尔等皆为朕肱骨之臣,平日里皆行教导太子之责。太子开府之后便要摄政理事,朕望尔等可忠信行道,尽心辅佐于太子,成就太子经国之才,日后可助朕定国安邦。”

冯熙为六卿之首,自是先行出列,屈身道:“臣等自当不负陛下所嘱,尽心竭力以奉主上!”

待冯熙言罢,众人皆出列齐声应下。元宏微笑颔首,继而示意各人入座。

众人坐定,便有宫婢罗列而入,呈以美酒佳肴。正殿之内鼓乐齐鸣,舞姬翩翩。

酒过三巡,待恭送帝后回銮,众人亦是悉数散去。元恂继而由内侍引了回至内殿,除去笼冠脱去玄衣,继而换上白色绔衣,复又于东西偏殿之内分别与左右孺子饮了合巹酒,便算礼成,自是不在话下。

自谷雨后阖宫迁往洛阳,途中元宏遇袭,到了洛阳宫又忙于行告祭之礼,直至今日太子开府迎娶左右孺子,这月余来元宏忙碌十分,亦是鲜少往后宫而来。

羽林卫护着御驾浩浩荡荡入了阊阖门,待入了禁宫帝后便需下得驾来转乘御辇与凤辇。

御辇前,冯氏眼含期盼望着元宏道:“陛下,这些时日您劳心前朝与太子开府之事,今日已然礼成,朝中亦是休沐三日,陛下不如往妾殿内稍作休息,可好?”

因了祖制,入宫告祭与太子开府虽由帝后共同主持,然元宏并未待冯氏有半分亲近之意。此时听闻冯氏之言,又见其一脸期盼之情,毕竟结发夫妻,元宏亦需为其留些情面。瞧了一眼冯氏,元宏浅浅一笑,道:“朕仍有许多政务当需处理,皇后便先行回寝殿吧。”

冯氏心内自是失落,却见元宏已登了御辇,亦只得屈身行常礼,道:“陛下保重龙体,妾恭送陛下。”

御辇之上,元宏微闭了双目。三宝见状,忙轻声示意内侍们方缓了脚步。

御辇前行不出二十步,元宏忽地开口对三宝道:“朕多日未见昭仪了,往永合殿吧。”

三宝笑道:“陛下您身着朝服,若往永合殿内,昭仪还需净手焚香,于殿门外行跪拜之礼,不如先回承乾殿,奴伺候陛下更罢衣再往永合殿探望昭仪,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元宏轻拍前额,笑道:“朕自是糊涂了,如此便先回承乾殿更衣。”

待内侍来报皇帝御辇已至永合殿门前时,禾正与高嫔于内殿教导元瑛习字。闻讯,禾急忙忙拉了元瑛一道往殿外迎了出来。

元瑛瞧见了元宏,不及元宏近前便已飞奔而去,直扑入元宏怀内,娇声道:“阿耶,您怎得这许久不来永合殿,瑛儿好想念阿耶!”

元宏一把抱起元瑛,笑道:“阿耶亦是想念瑛儿!瑛儿这些日子可有听昭仪与高嫔的话?”

元瑛努劲儿点了点头,道:“阿耶,昭仪与高嫔每日教导瑛儿抚琴、习字、布子还有女红。”

元宏大笑道:“朕的瑛儿小小年纪竟已习得这许多本事,阿耶当好好褒奖瑛儿。”

言语间元宏便抱了元瑛往内殿而入,禾与高嫔闻言自是心内欢喜,亦是笑眼盈盈紧随其后入了内殿。

元宏边走边询元瑛道:“瑛儿可已识得闺名如何书写?”

元瑛欢喜道:“瑛儿识得,昭仪教了瑛儿汉文,高嫔教了鲜卑文。”

元宏微笑道:“哦?朕亦不过一月不见,瑛儿已认得这许多字了,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小阿女。”

望着高氏,元宏道:“高嫔教导有方,这恪儿、怀儿与瑛儿各个聪颖好学,甚慰朕心。”

高氏听闻元宏之言自是受宠若惊,忙屈身道:“妾不敢居功,实乃昭仪用心良苦,平日里非但教瑛儿抚琴,还指点瑛儿习汉文识汉字,传授汉家典故于瑛儿。”

元宏闻言欢喜,对禾道:“你待恪儿兄妹如同己出,实乃他兄妹三人之福。”

禾浅笑道:“妾与恪儿兄妹有缘,彼等又懂事好学,妾着实羡慕高嫔育了如此聪慧的孩子。”

元宏微笑颔首,抱着元瑛复又近前几步,只见元瑛手指几案,对元宏道:“阿耶,您瞧,这便是这两日昭仪所授之字。”

元宏轻轻将元瑛放下,行至几案旁,见纸上书了“家”与“爱”二字。元宏执纸细看,转头望着禾,笑道:“昭仪缘何教瑛儿习此二字?”

禾闻元宏相询,亦是微微屈身,道:“陛下,妾思忖着瑛儿虽为我大魏公主,却亦是女儿之身,那于女子而言有家有爱便是此生之幸。”

元宏闻何之言一脸赞许之情,道:“昭仪果然剔透玲珑心,所虑所想皆为瑛儿,此乃瑛儿之福!”

将纸复置回几案之上,元宏对元瑛道:“瑛儿如今年幼,还不知此二字所含之意。”

望着众人,元宏接着道:“有夫有妇有子有女谓之家。孟子亦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瑛儿,这是昭仪待你一番怜爱之情啊!”

元宏方才言罢,元瑛便已扑入禾怀内,欢喜道:“瑛儿谢昭仪,瑛儿日后定要待阿耶、昭仪与高嫔至孝!”

高氏本非善言巧舌之人,亦不知这元瑛是随了何人心性,自幼伶牙俐齿,甚是讨人欢喜。

高氏心知皇帝许久未至后宫,今日得闲来探望昭仪,自是不便于此久留扰了二人相聚。

高氏近前拉了元瑛,微笑道:“陛下、昭仪,瑛儿当回偏殿午枕了,妾便与瑛儿先行告退。”

见元宏微笑颔首,高氏便携了元瑛行了常礼,继而退去。

待高氏母女离去,随侍众人亦相继退出,殿内只余帝妃二人独处。

元宏满眼爱意,望着禾,道:“宝儿这些日子可好?”

禾亦是满眼柔情对着元宏,道:“元郎日日着三宝至永合殿向妾问安,又时常赐佳馔于妾,妾岂有不好之理?”

边轻抚元宏胸膛,禾边柔声又道:“元郎身上箭伤可已大安?”

元宏轻轻按住禾的手,道:“许是佛菩萨与阿母在天之灵保佑,朕无事,宝儿莫要再为朕担忧。”

禾闻元宏之言自是安下心来,点了点头,禾道:“如此便好,只陛下仍需多做休养,亦不可太过劳累。”

元宏拉了禾一同行至席榻边坐下,笑道:“宝儿常与恪儿兄妹相伴,时时教导彼等,如今待朕怎得亦如慈母那般。”

禾知元宏同自己玩笑,便笑道:“怎得元郎嫌弃妾啰嗦吗?如此妾既已担了此啰嗦之名,那陛下便要听妾所言所嘱才好。”

元宏哈哈大笑,道:“好,好,朕一切皆听宝儿的!”

二人自是一阵嬉闹,开心无比。

待止了玩笑,元宏拉了禾入怀,道:“洛阳乃是你出生之地,父母兄弟皆居于此。你虽未言明,朕却知你心中定是挂念彼等。过几日便是五月初一,你便往白马寺为朕礼佛祈福,朕已着高侍郎知会了你家中父母,令彼等亦于初一往白马寺上香。”

自旧年腊月里于邺城行宫与母亲匆匆一见已近半年,禾又怎得不思念于其。此时听闻元宏做此安排,禾心内又惊又喜,自是感动十分。

望着元宏,禾柔声道:“元郎待妾之情,妾何以为报…”

元宏俯面贴耳,轻声对禾道:“朕欲与宝儿有我们的家…”

禾自是会意,满脸绯红,不及开口,元宏便已将唇贴了上去,二人鹣鲽情深,自是融化于彼此的温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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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回 李贵嫔(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零一回李贵嫔这月余来宫中诸事繁多,贵嫔夫人李氏因掌治宫之权自是忙碌十分,今日一应大事已毕,李氏心内亦是舒了口气。

昌霞殿内,李氏歪于席榻之上,微闭双目,只着了近婢玉红跪于身侧以桴木为其捶腿解乏。

只见近婢环丹缓步入了内来,见李氏闭目养神,环丹自是不敢近前,惟恐扰了李氏清梦。

大约一盏茶功夫,李氏翻身之际微睁了双目,见环丹立于一侧,便询问何事。

环丹道:“夫人,乔太医于殿外候着,不知您今日可需其请脉?”

李氏挥了挥手,示意红玉止了手,对环丹道:“吾倒是许久未曾宣乔怀德为吾请脉了,你便宣了其入内吧。”

环丹自是急忙应下,便往殿外去宣乔怀德入内。

那宫婢急忙忙近前搀扶李氏起身,又为其拢了额发,方于一旁垂首而立。

乔怀德向李氏行罢常礼,便开口道:“臣每日候着欲为夫人请脉,却迟迟不见夫人传召,不知夫人近日可好?”

李氏听罢笑道:“这阖宫搬迁安置看似简单,实则琐事繁多,各宫人员调配、物件陈设、器皿用度、膳食供给,桩桩件件亦是马虎不得。”

乔怀德恭维道:“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陛下知夫人乃能者,便将这治宫之权交于夫人,夫人着实劳苦功高。”

一番奉承之言自是令李氏心内受用,亦顾不得疲劳,便与乔怀德攀谈起来。

李氏笑道:“不过是陛下抬爱于吾罢了,只吾是个操心的命,事事皆愿亲力亲为,哪一处亦少不得过问。”

乔怀德道:“夫人有架海擎天之能,此些许小事又岂能难得了夫人?只夫人事事妥帖,样样周至罢了。”

见李氏一脸笑意,乔怀德接着道:“臣知夫人夫人平日里忙碌十分,只夫人却亦得保重您玉体才是。”

李氏道:“你所言亦是在理,吾许是这些时日忙碌所致,成日里只觉身子倦的很,每日晨起只觉似睡不足那般。”

乔怀德闻言自是不敢怠慢,待环丹将锦帕搭于李氏腕上,便急忙忙为其请脉问诊。

片刻之后,乔怀德抬头望着李氏小心询道:“臣可敢问夫人,您近日天癸可至?”

李氏这些日子来因了忙碌着实忽略了此事,听闻乔怀德之言,李氏微皱双眉,疑道:“乔太医,可是吾身子有何不妥?”

见乔怀德摇头不语,环丹于一旁接口道:“乔太医,一个月前夫人倒是天癸突至,然不足两日便已去净,奴思忖着夫人定是劳碌所致,亦不曾道于侍医们知晓。”

阖宫自邺城启程前晚,李氏为笼络郑嫔令其承宠,只对殿中监录事言自己天癸突至,前些日子侍医们来问诊,自是不敢随意言这天癸之事。环丹自幼伴李氏长大,对李氏心性了解十分,便是此时乔怀德相询,亦是心知话不可对其道尽。

待李氏言罢,乔怀德点了点头,自医盒之内取出殿中监录档,细细翻看,几个弹指后,乔怀德道:“夫人,臣方才请夫人之脉,这云脉往来流利,较之常人强劲许多,若依这脉象而言,夫人此为喜脉。”

李氏方才听闻乔怀德询自己天癸之期,心内颇是担忧,惟恐得了不良之症。李氏入宫这些年因了祖制自是不愿生养,故而久饮避子之汤,待昭仪入宫,其享专房之宠,方才令乔怀德停了那避子汤。迁宫之前因了李氏落水,皇帝日日相伴于李氏,不曾想竟怀了龙胎。

李氏望着乔怀德,狐疑道:“乔太医你可确定?”

乔怀德道:“依脉象而言,夫人定是怀了龙胎无疑,只是…”

见乔怀德欲言又止,李氏不悦道:“乔太医有何说话,不妨之言,吾最是不喜这遮遮掩掩之态。”

乔怀德忙垂首道:“依照殿中监录档来看,夫人三月十九天癸突至,之后夫人便再无侍寝陛下…”

李氏此时亦知不可再对乔怀德隐瞒那日天癸突至之事,于是便丢了个眼色于环丹,二人主仆多年,环丹当下会意,于是对乔怀德道:“乔太医,这殿中监所录之期有误…”

环丹亦是精明之人,自是不会将李氏缘何不侍寝皇帝真实之因道出。见乔怀德面有疑色,环丹只对其道:“乔太医,那日夫人因犯了头痛之症,又不便对陛下言明,故而寻此作了借口…”

乔怀德随侍问诊李氏多年,又为其心腹之人,又岂能不知李氏为人?此时见既环丹不愿道明,乔怀德亦是不愿点破,于是道:“若依环丹之言,臣凭此推算,那便可确定夫人乃喜脉无疑。”

屈伸行了常礼,乔怀德道:“臣恭喜夫人!”

李氏闻讯,心内一怔,心内仍是不敢相信,道:“乔太医,吾当真有喜了?”

乔怀德点了点头,道:“若以夫人上月天癸之期推算,夫人有孕当已一月有余。”

环丹不解道:“乔太医,那依您之言若夫人当真怀了龙胎,又缘何夫人月前还现了两日天癸?”

因李氏从未曾生产,环丹亦是闺中之身,乔怀德解释道:“这妇人怀胎按常理自是不再有天癸,然每人体质不同亦或胎气不一,自是会有些许变化。”

瞧了一眼李氏,乔怀德接着道:“夫人坐了龙胎,这天癸仍至,或因夫人平日里辛劳所致,又或因…”

李氏见其吞吞吐吐,不耐烦道:“你便直说无妨。”

乔怀德垂首小心道:“夫人恕罪…又或因龙胎自身有异。”

李氏心内一惊,急忙忙询道:“若真乃龙胎有异,会如何?”

乔怀德道:“若龙胎有异,自是无法于您腹内坐稳,便会现滑胎之症。”

抬头望着李氏,见其面有惊惧之色,乔怀德忙宽慰道:“夫人亦毋需太过忧虑,臣方才请夫人脉,这云脉替替如珠、往来流利,龙胎当是无恙。”

李氏闻乔怀德之言方心内长舒一口气,道:“那乔太医可知此胎是小郎亦或阿女?”

乔怀德见李氏缓了神情,便笑道:“胎息之脉,左疾为男,右疾为女。然夫人您此时有孕不足两月,亦是难以辨别。”

见李氏微微颔首,乔怀德又接着道:“夫人当做休养为上,莫要再劳神费力。臣亦当知会刘侍医,令其每日来为夫人推按中脘、内关、脾俞与足三里四穴,以养夫人血气安稳龙胎。”

言罢,乔怀德便写了安胎养血之方又唤了医童入内,嘱咐道:“你按此方往太医署为夫人取药,并送于药丞处留档。”

李氏乃多疑之人,事关龙胎自是多了分戒备之心,于是道:“医童往返奔波亦是辛劳,不如让环丹随了其同往,待取了药材,拿回昌霞殿煎煮便可。”

乔怀德心知李氏此举何为,便附和道:“如此甚好,夫人亦可尽早服下汤药,以养龙胎。”

为君者若子嗣昌盛必预国运昌隆,御书房内元宏得了李氏有孕的消息,自是心内欢喜。

放下手中奏折,元宏起身对三宝道:“于朕备辇,朕这便往昌霞殿瞧瞧李夫人。”

自入了洛阳新宫,元宏一因前朝政务繁多,二因昌邑遭袭箭伤未愈,这些时日来亦是鲜少入内宫。

待御辇至昌霞殿门前,李氏已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不及李氏向元宏行礼,元宏便已将其搀扶住,微笑道:“如今你有孕在身,又何需与朕多礼。”

李氏闻元宏之言心内自是欢喜,笑道:“陛下为君,妾乃臣,妾又岂敢不向陛下行礼?”

言语间边随元宏往殿内而行,边笑道:“妾知陛下国事繁重,特嘱了乔太医莫要道于陛下知晓,免陛下挂心,岂料其竟这般不守口风。”

元宏闻言道:“凡妃嫔有孕,问诊太医需报备太医署,你莫怪乔怀德,此乃其职责所在。”

乔怀德乃李氏心腹之人,又岂会不为李氏做守口之事?李氏故意如此言语,只为令元宏可觉其体恤之情。此时听闻元宏如此言,李氏心内自是得意。

二人入了内殿,待于席榻之上坐定,元宏环顾四周,见这昌霞殿内锦罗绣账,金银焕彩,点头道:“你日日为朕操持后宫劳心费力,如今又为朕怀了龙嗣,亦只你居于此殿方令朕觉安心。”

李氏垂首道:“能为陛下分忧乃妾之幸,妾得陛下厚爱,可于这昌霞殿内而居,妾心内惶恐。”

元宏笑道:“莫说陇西公为朕修建新宫有功,只平日里你敬上接下,待宫内众人皆上心上意,朕便该将此殿赐了于你。”

李氏笑容满面,道:“妾所言所行只为后宫清净,可令陛下安心于前朝政务罢了。”

元宏闻李氏之言自是满意十分,点头道:“有夫人执掌后宫,朕便可放心了。”

望着李氏,元宏继而又道:“如今你有了身孕,朕当褒奖于你,你可有何心仪之物?”

李氏轻将头枕于元宏肩上,柔声道:“妾只愿陛下龙体安康,若得了空来看看妾便好…”

第一百零二回 李贵嫔(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零二回李贵嫔椒坤殿内,太医蒋中奇为皇后冯氏请脉。

待近婢婵梅收了冯氏腕上锦帕,蒋中奇垂首道:“皇后,您常脉一息四至,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从容和缓,流利有力,且尺脉沉取不绝,此乃大安之兆。”

冯氏微微颔首,道:“有蒋太医随侍于吾,吾这身子自是无碍。”

蒋中奇微笑道:“臣得皇后与太师照拂,自当尽心竭力保皇后凤体康健。”

蒋中奇祖父蒋孝庭当年受了先太皇太后提拔执掌太医署,后又因了先太皇太后恩典蒋中奇亦入了太医署,这些年又因随侍皇后,便被太师冯熙保举官至副署令。因了此故蒋中奇自是对冯氏一门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旧年高嫔有孕五月有余而冯氏不得知,反倒令贵嫔夫人李氏于腊日大宴之上道出,博了皇帝赞许。自那以后每每蒋中奇为其请罢脉,冯氏便会令蒋中奇将太医署之事尽数禀报。

待医童收拾罢医箱,便如往日那般退去外殿等候。

今日晨起阖宫之人皆已得了贵嫔夫人李氏有孕,皇帝昨夜留宿昌霞殿相伴的讯息。见医童离去,冯氏便开口道:“蒋太医,李氏那个毒妇有孕消息可是确凿?”

蒋中奇道:“皇后,您晨起着婵梅给臣传话,方才臣来之前已查了昨日出药记录,若依此看李夫人定是怀了龙胎无误。”

冯氏十三岁入宫,这许多年来何尝不盼能为元宏诞下嫡子。莫说如今皇帝几乎不踏足其寝殿,便是当年先太皇太后在世之时,常沐天恩雨露,冯氏亦是未得一儿半女。

此时听罢蒋中奇之言,冯氏心内自是恨恨:“佛菩萨,这毒妇蛇蝎心肠又怎得令其有孕!”

蒋中奇见冯氏如此,便道:“皇后,臣窥那药方里竟有白术与杜仲,许是李夫人体内龙胎并未坐稳。”

冯氏闻言,似提了精神,忙询道:“蒋太医此言何解?”

蒋中奇垂首道:“这白术味苦性甘,有扶正固本、补脾固胎之效,而这杜仲味辛、甘、温,有益肾安胎之效。医书上有云:‘妊娠养胎依赖脾土,木能健脾,故主安胎’,如今乔太医以此两味同时入药,以臣所学,此乃龙胎不稳之症。”

冯氏闻言心中甚快,将案上羽扇执于手中,边轻摇羽扇边道:“若此事当真,便是大快人心之事。”

蒋中奇道:“是真是假,不日便知。”

见冯氏面露疑色,蒋中奇道:“皇后,妇人有孕可否安胎当以三月为期,依太医署所录之档推算,李夫人有孕已近两月,可否保住龙胎月内便知。”

冯氏冷哼一声,道:“吾乃皇后,上承天恩下受黎民,这毒妇却敢对吾行陷害之举,上天断不能饶恕于其!”

蒋中奇闻言自是不敢接话,冯氏见状,便挥了挥手,道:“罢了,你先退下吧,若有何消息及时来报。”

蒋中奇急忙忙应下,继而行了常礼便退出殿外。

这蒋中奇离去只不片刻,乳母萧氏便入了内来。

萧氏行了常礼,道:“皇后,太师着三公子递了消息,十日之后便送娷小娘子入宫。”

冯氏冷不防得了此讯,疑道:“娷儿入宫?莫不是陛下已下了旨意,定了娷儿为太子嫡妻?”

萧氏道:“皇后,陛下旧年便已允了太师娉娷小娘子为太子妃,现下里虽未及下诏,却是陛下亲嘱太师将娷小娘子送入宫中。”

冯氏欢喜道:“陛下还是顾念与吾结发之情,到底是择了我冯氏之女为太子妃,又愿将娷儿交于吾教养。”

萧氏又岂能不知这其中原委,闻冯氏如此言,婉转道:“娷小娘子乃皇后嫡侄女,不论身于何处亦是与皇后您最亲近。日后再入了太子府,与您更是亲上加亲,定当待您以至孝。”

冯氏闻萧氏顾左右而言他,疑道:“吾乃皇后,娷儿又乃吾至亲,其若入了宫来自是与吾一宫而居,何来居于他处之说?”

萧氏闻冯氏之言心中虽不忍道破,却亦知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心下一横,道:“皇后,娷小娘子入宫是要往永合殿随昭仪而居。”

冯氏听闻萧氏之言,顿时沉下脸来,拉着萧氏,急切道:“你所言可真?陛下此乃何意?父亲、父亲可知此事?”

见萧氏点了点头,冯氏霎时目瞪神呆,只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萧氏望之心痛,劝慰道:“皇后,那昭仪亦是以咱们冯氏女儿之身入宫,不论其是否真心,亦不敢委屈了娷小娘子不是?这昭仪如今圣宠正隆,若有其行教养之责,娷小娘子岂不稳坐太子嫡妻之位。”

冯氏闻萧氏之言,冷冷道:“吾算听明白了,只要可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这皇后是何人父亲毫不在意,亦可全然不顾这父女情分。”

萧氏道:“皇后您何来此言?太师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皇后。”

冷哼一声,冯氏恨道:“为了吾?实乃可笑至极!为了吾父亲便该于陛下面前进言将娷儿养于吾膝下而非为了取悦陛下容那再醮之妇夺去娷儿!”

萧氏道:“皇后您错怪了太师啊…当日因李夫人落水您被陛下禁足,是太师令人快马加鞭着三公子面见昭仪,又允了将娷小娘子养于其膝下,方才解了皇后当日困境…”

冯氏这般骄傲之人,知了自己是得昭仪相助方解了禁足之令,自是恼羞成怒。不及萧氏言罢,冯氏便道:“陛下解了吾禁足之令又允了吾迁往洛阳,原非因顾念结发之情,而是因了那再醮之妇…吾处子之身嫁于陛下,可于陛下眼中倒不如一个再醮之妇。”

萧氏近前劝解道:“皇后,您是陛下嫡妻,彼此又岂能无半分情义?若陛下当真待您无情便是有昭仪相劝亦是无用。”

见冯氏不语,萧氏接着道:“虽说如今陛下偏宠昭仪,然其平日里亦无违拗皇后之意。奴是旁观之人,如今之势亦看得明白,皇后如今处境起祸之人乃李夫人而非昭仪,若此番借了娷小娘子入宫而得了昭仪相助,皇后便如同多了左膀右臂,那皇后自可夺回治宫之权。”

冯氏心内自是知萧氏所言非虚,虽说心内仍觉妒恨,然较之对李氏切骨之恨,这且可放下。

萧氏言语间冯氏已手执羽扇下得塌来,于殿内来回踱步,道:“那依你之见,吾如今该作何打算?”

萧氏望着冯氏道:“太师着奴对皇后言,如今陛下虽将这治宫之权予了李夫人,然皇后您乃先太皇太后为陛下所册,只要您行事周至,莫要再任性而为,许过个一年半载,陛下便会将这治宫之权归还于您。”

冯氏幽幽道:“一年半载?如今李氏这毒妇怀了陛下龙胎,若再为陛下诞下皇子,又有李冲于前朝为靠,吾夺回治宫之权又谈何容易!”

萧氏此时反倒笑了起来:“皇后,妇人怀胎生子那是劳神伤身之事,那李夫人岂不更该交出治宫之权?待娷小娘子入了宫,咱冯氏便有三女于这后宫之中,皇后您又何愁夺不回这治宫之权?”

贵嫔夫人李氏有孕的消息自然亦传至永合殿内。

禾与高嫔一席而坐,案几之上小炉烹茶,二人边饮茶边看元瑛习作女红。

禾望着元瑛笑道:“瑛儿心灵手巧,这才学了几日女红,所绣花草已图案秀丽,绣工亦是精细。”

高氏忙谦道:“昭仪总是夸赞瑛儿,瑛儿且待时日磨练呢。”

禾道:“高嫔好福气,生了如此伶俐乖巧的小阿女。”

高氏浅笑道:“瑛儿这心性亦不知随了何人,若不改了这伶牙俐齿的性子,日后亦无人敢娶。”

禾道:“吾倒是喜欢瑛儿这般心性,又懂事聪颖,谁若娶了咱们瑛儿那便是其前世修来的福气。”

二人相聊甚欢之际汪氏入了内来,屈身向二人行罢常礼,汪氏道:“昭仪、高嫔,奴扰您二位叙话!”

禾道:“不妨事,汪嫂,你有何事?”

汪氏道:“奴方才逢昭仪旨意往承乾殿为陛下送灵粉羹,见宫内诸多嫔妃往昌霞给李夫人送贺礼。”

禾望着高氏道:“高嫔,我入宫时日尚浅,仍有许多宫规不知,这妃嫔有孕可还需前往送礼?”

高氏摇了摇头,道:“除去妃嫔产子足月之日阖宫众人需备礼相送,余下倒是未曾有过。”

禾举盏轻呷一口茶,笑道:“李夫人平日里与人为善,这如今有了身孕,众姊妹自是为其感高兴。”

高嫔这许多年于宫中虽不尽知李氏为人,却亦是知其乃口是心非之人。听闻禾如此言,高氏暗示道:“昭仪,李夫人如今执掌治宫之权,姊妹们又岂能不往?”

汪氏见禾不语,询道:“昭仪,那咱们永合殿可需备下贺礼?”

禾点了点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当日吾晋位昭仪李夫人赠吾以稀世琴书,吾滑胎之时亦是其日日为吾煮药膳,如今李夫人有孕自当该为其送去贺礼,以祝之。”

第一百零三回 白马寺(一)

因了太医乔怀德所嘱,贵嫔夫人李氏自是需慎重养胎之事。

如今李氏得了治宫之权,宫内众人知其有孕自是前来道贺,迎来送往间李氏亦是颇觉疲累。待巳正一刻往椒坤殿于皇后请罢安,李氏便着宫婢燃了安息香,懒懒歪于席榻之上。

忽听窗外传来脚步之声,只两个弹指间近婢红玉便入内回话,道是大监三宝于殿外求见。

李氏闻言自是起了身,又令红玉去迎了三宝入内。

待向李氏行罢礼,三宝笑道:“陛下着奴来探望夫人,不知夫人昨夜睡的可好?”

李氏知皇帝惦记自己,心内自是欢喜,便笑道:“陛下国事繁重还劳陛下惦记于吾,吾惶恐…这几日刘侍医日日来为吾行安胎推拿之术,亦是有助眠之效,劳大监告知陛下,吾与龙胎俱安。”

三宝笑道:“夫人如今怀有皇嗣自是金贵无比,陛下又岂能不惦记?只陛下言夫人执掌后宫当劳逸有度,莫要太过辛劳才是。”

李氏微微颔首,道:“陛下所嘱吾记下了。”

见三宝垂立一侧,李氏笑道:“方才环丹于吾煮了浆果酪浆,大监不如坐下饮一盏。”

三宝忙屈身谢道:“奴谢夫人抬爱,奴还需回御书房侍奉陛下,改日再来讨夫人一盏酪浆吃。”

抬眼望着李氏,三宝接着道:“奴来还要于夫人传陛下一个口谕,三日后便是五月初一,陛下欲着昭仪往白马禅寺为陛下祈福,这一应仪仗司礼望夫人尽快备下。”

李氏本以为皇帝惦记自己与龙嗣特着三宝前来问候,却原来是因了昭仪需出行之故。李氏闻言心内自是不悦,然此乃皇帝旨意又岂能有违,于是不动声色道:“这宫内鲜少嫔妃外出礼佛之说,陛下怎得生了此念?”

三宝道:“夫人,陛下道阖宫搬迁乃国之大事,虽行告祭之礼,然这白马禅寺乃佛教释源,陛下本欲令昭仪与夫人同往,可现下里夫人身怀六甲自是不便出行,故只令昭仪代往。”

李氏闻三宝如此言,心知皇帝亦是顾及了自己颜面,于是道:“宫内除去皇后,自是以昭仪为尊,吾当尽心安排,必令昭仪出行一应所需妥当。”

这妃嫔出宫并非小事,元宏做此举一为禾此番出行不落人口舌,二来有昌邑遭袭之事自需为禾安危着想,如今言明倒可令羽林卫一路护驾,保禾平安。

三宝闻李氏应下,又与其道些关切之言便起身退去。

待三宝离去,李氏对红玉道:“去偏殿寻了郑嫔来,只说吾有事相商。”

红玉急忙忙应下离去,半盏茶功夫,郑氏便入了内殿。

向郑氏行了常礼,李氏自是将其让于席间同坐。

李氏曾许诺郑氏将其子元悌视如己出,如今李氏有孕,郑氏心内自是有几分酸涩,便生了些许隔阂。

见郑氏不如往日那般亲近,李氏心内自是猜得几分,于是笑道:“这几日天气甚好,怎得不见郑阿妹携了悌儿往花苑玩耍?”

郑氏道:“妾这几日头痛,便贪睡了些,故而未往苑内去。”

李氏知郑氏以此为籍口,却故作关心道:“郑阿妹可有宣太医瞧瞧?这头痛之症可大可小,郑阿妹切莫大意,不如待乔太医来为吾请脉之时,吾令其往偏殿为郑阿妹问诊?”

郑氏道:“劳夫人费心,妾不妨事,只消多作休息便可。”

李氏笑道:“如此便好!于吾心中郑阿妹便如同亲阿妹那般,悌儿亦如同吾己出之子,若郑阿妹身体有何不适,岂不令吾心疼。”

郑氏接口道:“妾与悌儿能得夫人照拂,是妾福分,只夫人如今怀了龙嗣,妾又怎敢劳夫人挂心悌儿。”

郑氏此言一出,李氏便知自己所料不虚,如今李氏欲于宫内成事,自是需前朝后宫众人之力,这郑嫔虽非聪慧之人,然其嫡侄女郑荞已入了太子府且又窥知自己私隐,李氏自是要将这郑氏拉拢控于手中。

念及此,李氏笑道:“莫说如今不知吾所怀是龙是凤,便是个小皇子那亦是悌儿阿弟,吾还盼着日后悌儿代吾照拂于其。”

拉了郑氏的手,李氏接着道:“陛下常常教导皇子们兄友弟恭,何况悌儿与吾腹中孩儿一宫所出,于吾心中悌儿为长其为幼,吾亦愿郑阿妹可与吾一道教习他兄弟二人,令彼等日后可相亲相爱、相商相助。”

李氏一席话,自是令郑氏心内感动,郑氏眼内晶莹,道:“夫人待妾与悌儿之心妾无以为报,妾自当尽心与夫人一道将悌儿兄弟抚育长大。”

李氏见已安抚了郑氏,便着环丹呈了酪浆奉于二人,待饮下一口酪浆,李氏开口道:“吾记得郑夫人入宫时提及佟府卿之女乃洛州牧高墉长媳,那便是昭仪入宫前的夫嫂,吾可有记错?”

郑氏不知李氏缘何忽地提及表姊,心内一怔,答道:“夫人,那昭仪入宫前确为妾表姊叔妻无误。”

李氏咧了咧嘴,道:“方才大监来传陛下口谕,言三日后昭仪欲往白马寺礼佛,这出行一应仪仗司礼吾自是需与你姨丈佟府卿相商。只吾思忖着,若昭仪于白马寺中偶遇故人,陛下当作何想?”

郑氏略一思忖,当下白了面色,犹疑道:“夫人,这佟阿姊托妾求夫人护其一族平安,夫人怎得让其行此险招?若陛下震怒,岂不灭门之祸?”

李氏笑道:“傻阿妹,这佟氏与你郑氏姻亲相连,吾岂能不知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吾断不能行那有损郑阿妹之事。”

见郑氏一脸茫然,李氏道:“吾有一计,你且附耳过来。”

待李氏如此这般言罢,郑氏大喜,道:“夫人果然有鬼谷之智,妾自当遵夫人所嘱行事。”

这白马寺北依邙山南临洛河,乃因了汉明帝夜梦丈六金人,顶佩白光自西方而来,汉明帝遂“感梦求法”令蔡愔等十余人于汉永平七年赴天竺求取佛法。彼等于大月氏遇天竺僧人摄摩腾与竺法兰,得了佛经佛像,便与此二人相携同行以白马驮经返回洛阳。

汉明帝得《四十二章经》自是欢喜十分,便赦命于洛阳城西雍门外按天竺式样建鸿胪寺,着摄摩腾与竺法兰二人于此内翻译经文并为众生讲习经文,后因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功,便将此寺改名为“白马寺”。

这白马寺为伽蓝之首,乃大魏朝香火最隆之处。

虽禾奏请元宏一切仪仗从简,亦毋需屏退百姓,然这左昭仪位分仅次皇后且按制位视大司马,少府卿佟文政行事自是不敢马虎。

四月二十九,宫内便有左尚署执事往白马寺来查看一应司仪事项。昭仪落驾之处,更衣之处,礼佛之处,饮茶之处,午枕之处,皆一一确定。

五月初一晨起,寅初一刻禾便已起了身,待洗漱更衣又食罢早膳已是寅正二刻。按制禾出宫之前需至元宏处请旨方可启程,因元宏须于卯正一刻上朝,故禾食罢早膳便登辇往承乾殿而来。

元宏因惦记着禾今日出宫礼佛,亦是早早起身食罢早膳于殿内等候。

礼佛之前需当斋戒,帝妃二人三日不见自是彼此思念。待禾入了内殿,不及行礼便被元宏一把拉住。

元宏满眼爱意望着禾,道:“宝儿今日早去早回,免朕挂心。”

禾笑道:“妾有蒋中郎护卫,元郎莫忧。”

元宏道:“朕知你不愿扰了百姓,故而只令蒋银奇于你进香之际设关围挡,你祖母与父母弟妹昨夜已至白马寺,彼等会于后堂等候。”

禾听闻元宏已做如此周详安排,自是心内感动,满眼柔情望着元宏,禾道:“元郎日理万机,此些小事却令元郎劳心,妾何德何能得元郎如此厚爱…”

元宏轻敛禾额发,笑道:“于朕心中宝儿的事便无大小之分。”

二人郎情妾意不知不觉间已近卯正一刻,直至三宝于殿外轻声禀报上朝时辰已到,二人方才难舍难分各自离去。

昭仪出行自是乘以油色朱络网车,以三马而驾。这车驾上开四望,绿油幢朱丝绳络,内里饰以金锦,黄金涂五末。羽林中郎将蒋银奇得了皇帝授意,亲自领了五十骑羽林郎随行护卫。

车驾出西阳门,一路便往白马寺而来。

自旧年腊月林夫人车氏入邺城行宫与禾相聚,这林玉山方知女儿已伴君侧。待禾晋位昭仪,元宏便着咸阳王元禧领了其父林玉山出使齐国,归来之时便将这林玉山晋了正三品咸阳王府长史,又追授林玉山父亲为乔山伯,其母为四等伯爵夫人。

那日得了从事中郎高融传皇帝口谕,令其携家眷与昭仪于白马寺内相聚,林玉山自是又惊又喜。

林府众人晨起便已按品大妆,于白马寺后堂内恭候昭仪。

辰正一刻,便见有少府监导引官驰马而来,待至寺门之前便落马而行。那导引官行至方丈前行礼道:“大师,昭仪有令,白马禅寺乃佛门圣地,不可因昭仪扰了清净,故昭仪着羽林卫众人候于齐云塔下,昭仪由侧门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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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白马寺(二)

车驾于白马寺齐云塔下落定,禾由近婢吉祥搀扶下得车来。

禾本信佛之人,今日得以往白马寺礼佛上香又可与父母家人团聚,此时抬头仰望,见这天蓝云白,心内自是欢愉十分。

蒋银奇见禾落了车,便近前道:“昭仪,少府监备有步辇,不如您登辇入内。”

禾微笑道:“中郎将,此乃佛门圣地,吾当步行入内。”

大魏朝几乎人人向佛,蒋银奇听闻禾如此言语亦觉有理,自是不再坚持,便又着了几名羽林郎与自己一同紧随昭仪身后而行。

少府监导引官手捧香珠,内侍监众侍手持拂尘,六名宫婢手托弘纹香炉于前面引路,一行人等经侧门便入了白马寺内。

大雄宝殿外已设了挡围,白马寺主持行云法师早早领了僧众候于大殿之外。

待禾行至大殿门前,便由行云法师引了入内焚香叩拜行礼佛之事,自是不在话下。

待一切事宜行罢,已是巳初二刻,禾由少府监导引官与众婢引领至客堂更衣。

蒋银奇因了皇帝授意,见此时昭仪已更了常服,只对众人言昭仪需饮茶歇息,便将随侍之人遣散,只身护了禾与近身的汪氏、吉祥一道随了行云法师往云水堂而来。

这白马寺内古柏参天,树木葱郁,一派佛家庄严之气象。云水堂本为行云法师禅修之地,门前悬一对联:“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无缘之人”,室内香烟缭绕,明柱素洁。

禾立于云水堂内,回想自己幼年之时随外祖母与母亲往这白马寺上香礼佛之事。因了禾出生之时其母床下现一白蛇,外祖母恐其被灵蛇带走,自是于佛菩萨面前许了愿,保佑禾可平安长大。待禾十二岁上,外祖母便携了车氏与禾同来还愿。彼时于寺内遇一扫地僧,观禾容颜,只对车氏道此女贵不可言,安能想如今禾竟得了皇帝圣宠晋位昭仪。

“参见昭仪,昭仪万福金安!”随着车氏的声音,禾的思绪被打断。

禾转身见祖母刘氏与母亲车氏及阿妹林苗皆已入了内来伏跪于地。禾急忙忙上前一手搀扶祖母刘氏,另一手搀扶母亲车氏,不及开口禾已泪眼晶莹。

扶了刘氏与车氏与自己一席而坐,禾对林苗道:“阿妹,你亦起身吧。”待谢罢恩,林苗便于一侧而立。

刘氏此时亦泪眼婆娑,呜咽道:“当年老身有眼无珠,苛待了昭仪,昭仪莫怪…”

不及刘氏言罢,禾便摇了摇头,道:“您乃一家之尊,吾的祖母,吾敬之尊之,又岂有怪罪之理?”

望着车氏,禾道:“母亲身子可好,怎得不见父亲与阿弟们?”

车氏轻拭眼角泪水,道:“无昭仪口谕,男眷不敢擅入。”

禾闻言,自是急忙忙令汪氏将彼等请了入内。待林玉山携了二子入了内来,汪氏与吉祥轻掩了室门,亦随蒋银奇一并退于室外等候。

林玉山与二子未及行礼便已被禾示意免去,因了室内再无外人,禾便令林玉山与弟妹于另一席而坐。

云水堂内,林氏祖孙父女间各叙阔别思念之情继而又道了家中近况,禾方知元宏已将林氏一门封爵晋官,心内自是感动十分。

不知不觉间已近午时,汪氏于室外轻轻叩门,道:“昭仪,该往斋堂用午膳了。”

众人闻言,自是起身往斋堂而去,不消细说。

因了今日为初一,乃百姓上香礼佛吉日,故而禾入云水堂之时为不扰百姓礼佛,便已嘱咐蒋银奇撤去挡围。

食罢斋饭,便有内侍来报:“昭仪,已是午正一刻,您当起驾回宫了。”

禾心内本最挂记母亲车氏,如今见元宏这般提携父亲,心知母亲日后自是无忧,亦是安下心来。闻内侍之言,禾虽心有不舍,却不再有忧伤之感,只嘱咐了刘氏、车氏与林玉山需好生保重身体,又嘱了弟妹精进学业之言,便随了蒋银奇等往侧门离去。

不及出白马寺侧门,忽听一声“高家二娘子”,禾与汪氏、吉祥闻言自是一怔,不及众人回神,那人便已跑至离禾一丈远之处。

蒋银奇一个箭步便挡于禾面前,喝道:“昭仪于此,还不快退下。”

那人并未离去之意,只道:“明明高家二娘子,怎得变了昭仪?”

禾与汪氏、吉祥定睛细看,方知那人是汪氏远房表弟,旧年禾于小山坡初遇元宏之时伤了脚踝,汪氏便是偷偷将其请了入高府后院为禾诊治。

蒋银奇乃元宏心腹之臣,自是知禾真实之身,正欲令羽林郎将此人捆了带走,便闻禾小声道:“中郎将,借一步说话。”

退至一旁,禾对蒋银奇道:“中郎将,此人乃汪嫂远房表弟,且治过吾脚伤,你莫要与其计较,令其离去便好。”

蒋银奇虽觉不妥,却不敢违拗昭仪懿旨,于是近前对那人道:“大胆狂徒,于昭仪面前放肆,本因将你拿下治罪,然昭仪今日礼佛,心怀慈悲,且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开!”

那人亦无半分惊惧之意,虽不得不离去却是一步一回头,且喃喃私语道:“分明是高家二娘子,怎的就成了昭仪…”

虽说插出这档子事,所幸随行护驾的羽林郎皆为蒋银奇亲信之人,蒋银奇倒亦不觉担忧。

待禾上了油色朱络网车,仪仗便启程回銮。

彭城公主驸马都尉府内,彭城公主元钰笑眼盈盈往门外迎了乐浪公主元铮入得内来。

待二人一席坐定,近婢青云便奉了茶来。

元钰执勺亲自为元铮舀了一勺茶,道:“二阿姊,吾新制的茶,你快些品品。”

元铮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道:“此茶入口甘甜,带了一股沁人心脾之香,吾竟寻不得适当之词来形容此茶…”

又呷一口,元铮笑道:“是了,饮此茶乃飘飘欲仙之感。”

元钰笑道:“二阿姊之言吾倒是听得欢喜。”

执勺又为元铮添了一勺茶,元钰接着道:“吾询了太医令,以春日牡丹入茶,常饮可散郁祛瘀,保容颜不老。”

元铮笑道:“六妹本就倾国倾城之貌,若再饮此茶,吾这个阿姊又岂敢再与你同席而坐。”

元钰闻言欢喜,笑道:“吾已为众姊妹备下,本欲明日着人送去阿姊们府上,恰今日二阿姊你来了,吾自是要先令二阿姊品尝。”

元铮道:“虽说皇祖母与阿耶已崩逝,然皇兄待你我姊妹亲厚,咱们兄妹间素来同心,你有好物件又岂能不惦记吾等姊妹?”

元宏素来兄友弟恭,自登大宝更是厚待兄弟姊妹,彼此间亦是颇为亲近。听闻元铮之言,元钰笑道:“便是此番搬迁,皇兄非但赐了良田宅舍又予了各府字画珍玩,皇兄待咱们姊妹的情义自是无话可说。”

元铮颔首道:“是了,吾每逢初一十五便往白马寺为皇兄祈福,求佛菩萨保佑皇兄身安体健亦保佑我大魏国泰民安。”

元钰轻呷一口茶,道:“二阿姊果然有心之人,吾便不及阿姊这般虔诚,亦只于府内佛堂诵经念佛。”

元铮笑道:“向佛之人自是不论身于何处,我佛慈悲,心内有佛即可。”

言语间元铮向其近婢翠珠递了眼色,翠珠自是会意,近前向元铮与元钰行了礼,翠珠对元钰道:“彭城公主,我家公主带了些蜀江锦于您,可否令青云阿妹与奴同往公主车驾将蜀江锦取来呈于您?”

元钰自是欢喜应下。待翠珠与青云离去,元铮压低了声音对元钰道:“六阿妹,今日昭仪去了白马寺为皇兄祈福。”

因了清明之际于邺城宫内梦见阿母言昭仪身怀魔罗,又知了其乃再醮之身,元钰心内自是不喜昭仪。此时听闻元铮之言,元钰微皱了双眉,道:“皇后乃一宫之主,李贵嫔掌治宫之权,若要为皇兄祈福何时轮到她昭仪?”

元铮道:“皇兄对昭仪情有独钟,偏爱偏宠些亦是情理之中,只是这昭仪…”

元钰见元铮嗫嗫嚅嚅,不悦道:“二阿姊知吾乃爽直之人,有何说话不妨直言。”

元铮又岂能不知元钰心性,方才故意闪烁其词,只为引了元钰心生不悦。见话已奏效,元铮道:“:“不是吾有心遮掩,实乃事涉昭仪,吾又岂敢乱言。”

见元钰闻言一脸狐疑之状,元铮继而又道:“往日里吾逢初一、十五便亲往白马寺上香礼佛,今日晨起因了天癸突至,自是不能亲往佛寺,便着驸马都尉待吾往白马寺上香。待驸马都尉到了白马寺礼罢佛方知今日昭仪亦于寺内礼佛,且于斋堂内用斋饭,驸马都尉自是不敢怠慢,便欲入内向昭仪问安,不曾想却瞧见昭仪遇上一故人…”

见元钰听得仔细,元铮便将午间白马寺发生之事原原本本道于元钰知晓。

元钰闻言自是一惊,疑道:“这昭仪出行自有少府监设关挡围,怎得会有庶民得以近前?”

元铮本就有备而来,自是知元钰会有此一问,于是道:“行云大师言乃昭仪良善,恐扰了百姓初一进香,故而待其行罢佛事便着少府监众人将围挡撤去。”

元铮望着元钰,又道:“这白马寺香火本就旺盛,今日又逢初一,这香客自是较往日里繁多。其乃陛下昭仪,位分仅次于皇后,若言其当真是七年前出宫的冯贵嫔,又岂能这般不矜贵?”

元钰本就因梦知了昭仪乃再醮之身,此时闻元铮之言,便知其所言非虚。

元钰道:“驸马都尉可知昭仪那故人口中所指‘高家二娘子’是哪个高家?”

元铮摇了摇头,道:“事涉昭仪私隐,驸马都尉又怎敢随意打听?”

元钰闻言,急急道:“快着人去将那故人寻来!”

第一百零五回 白马寺(三)

元宏与元钰兄妹自清明祭祀后于邺城行宫一别已近两月,得了元钰即将入宫的消息,元宏自是欢喜十分,早早便着御厨房为元钰备下其心爱的枣泥糕,又着三宝煮了阿母生前最爱的苦茶以等候元钰到来。

待元宏巳正一刻下了朝,彭城公主元钰已候于御书房内。

见元宏入了内来,元钰急忙忙迎上前向其行了常礼,道:“多日不见阿兄,阿兄似清瘦了许多。”

元宏因昌邑遭袭受伤,加之抵达洛阳这些时日诸事繁多,现下里虽已大愈,却是身子不如从前那般壮硕。听闻元钰之言,元宏唯恐元钰为己担忧,自是不敢如实相告。

元宏笑道:“太医令嘱了朕近日需当饮食清淡,许是因了此故。”

元钰微微颔首,道:“阿兄乃大魏之主,天下子民皆仰赖阿兄之福,阿兄当保重龙体。”

元宏朗声笑道:“好,好,朕听六妹的,有太医令在,六妹安心。”

元钰望着元宏,道:“吾本欲晚些时候入宫,然殿中监算定今日入宫吉时为辰正二刻,吾又恐过了吉时,不得不早些入宫。”

元钰见元宏似面有倦色,关切道:“阿兄卯正便上了朝,现下里不如先小枕片刻,吾亦是未曾入过洛阳新宫,不如吾于苑内瞧瞧花草,待阿兄起身,你我兄妹再叙话不迟。”

元宏笑道:“朕知了六妹入宫,欢喜不及又岂会疲累?”

一边拉了元钰同往席榻而坐,元宏一边道:“朕着御厨房备了你喜食的枣泥糕,朕与你一道进些小食饮茶叙话。”

元钰知元宏待己之心,心是欢喜十分,亦不再言他。

为元钰舀了一勺茶,元宏微笑道:“朕自抵洛阳城便忙于朝堂之事,亦未及过问六妹新府安置之事,现下里一切可已妥当?”

元钰笑道:“阿兄您慧眼识人,知二阿兄素来行事周至,阿兄您既着了其行督造皇族府邸之事,那自是妥当。吾等与几位阿姊驸马都尉府内一应所需较之平城旧府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宏闻言心内自是安慰,微微颔首,笑道:“朕听闻六妹于驸马都尉府内设了学堂,又请了汉家名士为宗族子弟讲习汉学,此举甚好!”

元钰食下一口枣泥糕,笑道:“吾乃女流之辈,既入不得朝堂亦上不得沙场,只可行此些许小事以助阿兄行汉革之举。”

元宏一脸赞许之情,笑道:“六妹此举便是为宗族亲贵开了汉化先河,于朝堂汉革而言胜过千军万马。”

举起茶盏,元宏道:“此茶乃阿母最爱,朕便以此茶敬六妹!”

元钰闻言自是受宠若惊,急忙忙举起茶盏饮下盏中茶。

元钰今日入宫是因了初一那日昭仪往白马寺进香之事,此时见元宏心情甚好,元钰自觉时机已到,于是开口道:“吾今日入宫一为思念阿兄,二来因了一桩奇事。”

听闻元钰言有奇事,元宏好奇道:“哦?六妹有何新奇之事不妨道于朕听听。”

元钰略略思忖,道:“吾所言所行皆是为了阿兄,吾要阿兄先应下吾,不论吾所言为何事,阿兄皆不可恼了吾。”

元宏虽心下觉奇,然元钰为自己一母同胞的阿妹,自是不多犹豫,于是笑道:“六妹但说无妨,朕何时恼怒过六妹?”

元钰闻元宏如此言,心内自定,便道:“吾听闻初一之时阿兄着昭仪往白马寺礼佛,此乃顶礼佛法为阿兄祈福之举,本无可非议,却不曾料因此生了事端。”

见元宏一脸狐疑,元钰接着道:“这后宫之中除去皇后自是以昭仪为尊,便是昭仪以简仗出行亦是该设关挡围,而非如庶民那般抛头露面。”

元宏道:“昭仪此乃体恤百姓之举,初一乃众生祈福之日,白马禅寺离城十数里,百姓往来本就不易,若因了昭仪礼佛而致百姓无法入寺,岂非有违我佛普渡众生之念?”

元钰却道:“阿兄之言虽是在理,却因此种了祸根。”

元宏自是不解,微微皱眉,疑道:“六妹此言何意?”

元钰道:“那日昭仪往白马寺礼佛之时遇上一故人…”于是便将那日白马寺禾遇那郎中之事道于元宏知晓。

那日待禾回至宫城,蒋银奇面圣复命之时便已将此事禀于元宏,此时闻元钰之言,元宏亦未觉有何不妥,只对元钰道:“蒋银奇已将此事禀于朕知,此乃庶民百姓,其人所言又怎可信?世间之人,相似者众,许其确有故人形似昭仪亦未可知。”

元钰见元宏此时仍对自己隐瞒昭仪真实之身,自是心生不悦。目光灼灼望着元宏,元钰道:“阿兄与吾一母同胞,阿兄曾言与吾乃此世间最亲近之人,缘何阿兄如今要欺瞒于吾?”

元宏心内一怔,自是猜得元钰已知禾真实之身。元宏与元钰本兄妹情深,这许多年元宏待元钰宠爱有加,二人亦是彼此坦诚相待,元宏本无欺瞒元钰之意,只因不愿节外生枝故而并未于元钰道破此事。

见元宏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却并不言语,元钰又岂能甘心,于是心下一横,道:“吾知昭仪并非七年前出宫的冯贵嫔,实乃洛州牧高墉府上旧妇,阿兄又何需欺瞒于吾!”

元钰自恃与元宏兄妹情深,且今日入宫本就为将此事道破,亦顾不得元宏已面有愠色,继而又道:“那日因知了昭仪于白马寺中遇故人,吾为护我皇室尊严便着人去寻那郎中,却不料其已遭人灭口弃尸荒野。敢问阿兄,若非昭仪下此狠手,又有何人会行此举?”

不及元钰言罢,元宏便重重将杯盏置于案几之上,喝道:“一派胡言,昭仪乃心性良善之人,又岂会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元钰无半分畏惧,不依不饶道:“那日白马寺中亦只蒋银奇与几名羽林郎在侧,若无阿兄授意,那蒋银奇断不会出手将一庶民灭口。阿兄乃堂堂天子,若欲杀一介草民便如同去掉一只蝼蚁,又何需将其弃尸荒野?”

元宏闻言冷哼一声,道:“草民如何?彼等亦是有父有母,朕便是天子亦不会枉杀无辜。你方才言那日白马寺中之事只蒋银奇与几名羽林郎知晓,那六妹又是缘何而知?”

元钰不料元宏会有此一问,心下一紧,只因那日允了元铮不将此事道于元宏知晓,元钰略一思忖,方才道:“若欲人不知,莫若己勿为。许是阿母在天有灵,此事恰被吾所知。”

元宏冷冷道:“阿母在天有灵又岂能不知昭仪是否清白?六妹倒是神通广大,既然如此,六妹倒不妨查查是何人将那郎中灭了口。”

元钰见元宏如此偏袒昭仪,心中越发愤恨,于是道:“若吾断定此乃昭仪所为,阿兄该当如何?”

元宏反问道:“六妹口口声声此乃昭仪所为,敢问六妹何据之有?”

元钰那日得了那郎中死讯,自是着了仵作细细查看,然行凶之人却未曾留下半分痕迹。此时闻元宏之言,元钰虽无凭无据,却亦是心有不甘,辩道:“吾已着人摸清此人底细,其不过一介江湖郎中,素来与人无冤无仇,又怎会无故遭人灭口弃尸荒野?”

顿了顿,元钰接着又道:“昭仪真实之身所知之人为数不多,便是吾这个亲阿妹,阿兄亦是未曾告知。若非昭仪杀人灭口,又有何人会行此陷害之举?”

不及元宏出声,元钰继而又道:“昭仪自恃有阿兄圣宠,又岂会在意这一介草民的性命。”

元宏此时已忍无可忍,怒道:“昭仪是何心性朕心中自知,莫道那人并未证实昭仪是否当年那个林禾,便是知道又能如何?朕从未在意昭仪乃再醮之身,昭仪又何需多此一举做那无谓之事?”

冷哼一声,元宏接着道:“你当朕缘何要昭仪以冯女之身晋位昭仪?朕并非恐被世人耻笑,朕只为其于朝堂之内有所依靠,亦是朕平衡朝堂势力为彼此制衡之举。”

元钰因了阿母之梦本就厌恶于禾,此时又闻元宏为了其而煞费苦心,且这许多年元宏从未如今日般斥责自己,心中自是恼羞成怒,便脱口而出道:“皇兄可知阿母曾托梦于吾,言因有再醮之妇存于宫中,其人心内凉薄,祸乱君心,故而上天降罪于阿母,要将阿母堕于阿鼻之狱…”

元宏不妨元钰会突然言及阿母,一时怔住,待片刻,方开口道:“阿母何时托梦于你?”

元钰不假思索,道:“清明祭祀之时。”

闻元钰之言,元宏沉默下来,足足半盏茶功夫,元宏忽地抬眼直视元钰道:“朕且问你,昭仪滑胎可是你刻意而为?”

元钰闻言自是心内惊惧,见其面上已失了颜色,元宏何等样精明之人,心中自是有了答案。

元宏目光凛凛,不怒而威道:“朕与你一母同胞自幼相依长大,朕还曾内疚于缘何那日疑心于你…你可知谋害皇嗣是何等罪名?朕念在阿母的情分上不再追究此事,亦只愿你好自为之,日后无朕旨意你无需再入后宫。”

第一百零六回 不谋归(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零六回不谋归御书房内,元宏不及细想元钰所言之事,便有内侍来报,任城王元澄与咸阳王元禧于门外求见。

待内侍引了元澄与元禧入内,二人向元宏行罢礼自是被元宏让座,三人便于同席而坐。

元澄与元禧方才往御书房之时恰遇元钰一脸愠色登辇离去,此时见元宏神情亦是不同于以往,二人面面相觑,却不知所为何事。

四下寂静,只闻得沙漏之声。

还是元宏先开了口,对二人道:“皇叔与二弟便是今日不来,朕亦是要宣你二人,方才朝堂之上朕未及过问,七弟择妃与宗亲联姻之事进展如何?”

元澄与元禧对望一眼,见元澄微微颔首,元禧便开口道:“陛下,臣与皇叔前来便是因了七弟择妃与宗亲联姻之事。”

望着元宏,元禧继续道:“臣与皇叔知陛下日理万机,便做主商定我弟兄五人、摩门王、山阳王与承明侯聘汉女之事,然七弟所择乃正妃嫡妻,臣等自是不敢擅作主张,待请陛下定夺。”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与二弟便如同朕的左膀右臂,有你二人,朕倒是省心许多。”

元澄与元禧闻言,急忙忙垂首道:“陛下将臣等视作腹心之人,臣等自当尽心竭力效忠陛下。”

元宏摆了摆手,道:“此间亦无外人,皇叔与二弟毋需拘礼。”

言罢,元宏便示意随侍一侧的三宝为二人奉了杯盏,继而令三宝与众内侍退去。

亲手执勺为二人盏中舀了茶,元宏道:“朕欲宗亲与汉家联姻,一来因了此举可助朕推行汉革,二来此举可解那些宗亲囤占百姓土地之困,然现下里那些占地之人却未见彼等有迁往洛阳之意,便是许了汉家之女于彼等,亦是于事无益。”

元澄道:“陛下,臣得了平城来报,胶南王尉迟凌风、安乐侯元隆、关中侯贺铮鸣、阴山侯刘恩坤与阳明侯于承山已携家眷陆续自平城出发往洛阳而来。”

元宏闻言大喜,道:“彼等皆为八姓之首,若可因彼等而引了八姓之众尽数迁往洛阳,那汉革之事定可稳妥而进。皇叔,你知会沿途州郡,务要保彼等路途平安。”

元澄道:“陛下所言极是,臣领旨!”

元宏点了点头,对元澄道:“皇叔乃本族宗长,诸弟与宗亲纳侧妃之事便劳烦皇叔主持。”

元澄忙垂首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元宏面露赞许之色,继而转头对元禧道:“二弟与皇叔拟了哪家女子待选七弟正妃?”

元禧本欲举盏饮茶,闻元宏相询,忙将杯盏置于案几之上,道:“当日皇叔为太子择孺子之时便已将汉家大族适龄女子造册,臣便依此册做了删选。”

将随身所携名册呈于元宏,元禧接着又道:“弘农华阴杨氏、荥阳郑氏、彭城郡刘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此六家之女生辰八字皆与七弟相合。”

元宏接过元禧所呈名册,待细细查阅之后,道:“弘农华阴杨氏之女可是杨元休嫡女?”

元禧道:“陛下,确乃开国伯嫡女。”

元宏抬头望着元禧,道:“朕记得当年杨元休与阳平王领兵同往柔然,待大胜而归之时二人便将彼此子女定了婚约。此二人有功于我大魏,且阳平王乃我宗室亲王,亦是我等皇叔,若此事当真,自是不可将杨元休之女纳为七弟正妃。”

元禧闻言,忙道:“是臣思虑不周,臣定将此事查明禀于陛下。”

元宏微微颔首,又道:“你这名册之上有范阳卢氏,朕似曾听闻你提及七弟开房之人乃卢氏之女,朕可有记错?”

元禧笑道:“陛下好记性,七弟开房之人确乃范阳卢氏之女,名册所录之女与其乃堂姊妹,如今那卢氏已生产在即,七弟亦是快要为人之父了。”

元宏闻言自是欢喜,笑道:“此乃大喜之事,明日朕便着中尚署备下喜礼送去七弟王府。”

元禧忙拱手道:“臣代七弟谢过陛下隆恩。”

元宏摆了摆手,道:“你我兄弟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元禧笑道:“陛下待臣等兄弟亲厚,臣乃由衷之言。”

元澄道:“陛下,若那卢氏已为七弟孕育子嗣,依臣之见便不可再为七弟纳卢氏之女。”

轻呷一口茶,元宏道:“皇叔所言亦是在理,当年皇祖母为朕娉下冯氏三女,然其姊妹之间却因此生了嫌隙。”

元禧道:“那便请陛下于余下诸女中为七弟择一正妃吧。”

放下杯盏,元宏道:“七弟生母北海太妃依然在世,朕虽为兄弟之长,七弟择正妃之事亦不可擅作主张,你便将余下四女名册呈于北海太妃,请北海太妃示下。”

元澄知元宏此乃仁孝之心,便道:“为君者当以孝治天下,陛下此举乃为天下人之示范。”

元宏苦笑道:“朕自幼便失了阿母,纵是贵为天子亦无力为阿母尽孝…如今先帝后妃之中亦只北海太妃存世,朕只愿其有生之年可含饴弄孙、静享天伦,以慰朕心中所憾。”

待元宏言罢,君臣三人皆沉默下来。

元宏执勺为二人杯盏中添满茶,忽对元澄道:“朕嘱皇叔与太师着手准备为子恂生母林嫔追封之事,现下里可已妥当?”

元澄道:“陛下,中书省已草拟了诏书,太师对臣言这两日待其审阅之后便将上呈陛下过目。”

元宏点了点头,道:“子恂如今已开府摄政,林嫔追封之事亦当尽快进行,不容再缓。”

元澄道:“陛下,臣与太师已请大祭司卜算良辰吉时,待大祭司算定时日,臣便报于陛下知晓。”

元宏道:“有皇叔与太师督办此事,朕自是放心。”

元禧心中记挂元钰之事,待君臣三人商议罢正事,元禧小心道:“陛下,方才臣与皇叔入御书房之时遇六妹离去,不知缘何六妹面有不悦之色。”

元宏闻言敛了笑颜,道:“这些年许是朕过于宠溺六妹,方有今日之果。”

元澄与元禧闻言自是茫然,元禧道:“六妹乃大马金刀之性,平日里虽不拘小节,待陛下却事事上心。”

元宏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不提也罢,念着阿母,朕亦不会再与其计较。”

元澄与元禧闻言自是不敢再多问,见元宏面有倦色,二人自是不敢久留,起身告退离去。

元宏歪于席榻之上微闭双目,片刻,便唤了三宝入内,道:“去宣蒋银奇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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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回 不谋归(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零七回不谋归羽林中郎将蒋银奇得了皇帝宣召自是急忙忙赶至御书房内。待向皇帝行罢礼,蒋银奇于一侧垂首而立,静待皇帝示下。

元宏此时已起身坐于席榻之上,只听元宏道:“朕宣你来是因了那日白马寺昭仪遇那郎中之事。”

瞧了一眼蒋银奇,元宏接着道:“方才六妹来道于朕知,那郎中离了白马寺后便遭人灭口且弃尸于荒野之中。”

蒋银奇闻言一怔,疑道:“那郎中遇昭仪之时亦只臣与几名羽林郎在侧,彼等皆为跟随臣多年的兄弟,又有何人可知此事?”

元宏道:“朕亦是不知缘何六妹得了此消息,那郎中又是因何而亡?”

蒋银奇会意,当下便道:“陛下,您可是要臣去查清此事?”

元宏微微颔首,道:“其乃一介草民本不该由你去查验此事,然此事涉及昭仪,朕不愿昭仪因此蒙冤,你将此事彻查,一日不行便十日,十日无果便一月,朕到想知道是何人从中生事!”

蒋银奇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将此事来龙去脉查清,不负陛下所托!”

抬头望着元宏,蒋银奇道:“陛下,臣亦有一事欲禀于陛下知晓。”

得了元宏首肯,蒋银奇道:“臣遵陛下旨意追查于昌邑伏击圣驾之人,如今有了些许线索。”

“哦?”元宏闻言正了正身子,继而又示意蒋银奇继续下去。

蒋银奇接着道:“臣自得了陛下旨意便着羽林郎乔装沿途一路追查,待至齐地边境方于一废弃民宅之内捕得一蠕蠕暴徒,彼时其已奄奄一息,待羽林郎将回魂汤灌入其口中,那暴徒只断断续续吐了两个字‘伞、侯’。”

元宏闻言紧锁了双眉,缓缓道:“伞、侯?此为何意?”

蒋银奇垂首道:“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元宏下得塌来,于室内缓缓踱步,对蒋银奇道:“此事先莫道于他人知晓,你着羽林郎再往北地探探那蠕蠕老兵的底细,再追查彼等曾与何人有过往来。”

蒋银奇自是应下,待其退至门边,便听闻元宏嘱咐道:“那郎中之事莫要道于昭仪知晓,以免昭仪惊惧…”

昌霞殿花苑之内,贵嫔夫人李氏与郑嫔、卢嫔于苑中花亭而坐。

花苑之内繁花似锦,开得最艳的当属那五月榴花,花丛之中蜂飞蝶舞,自是令人心生欢愉。

望着眼前景色,食下一口甜瓜,李氏笑道:“二位阿妹快些尝尝,今年这甜瓜虽说熟的早些,甜味却不输往年。”

郑氏笑道:“这甜瓜自汉时传入中原之后便广植于民间,妾亦是自幼喜食此瓜,觉其香甜可口,甚是美味。”

卢氏亦接口道:“妾于母家之时闻母亲言这甜瓜可消暑热、解烦渴,夫人如今怀有龙胎,当多食此瓜。”

三人正说笑间,李氏近婢环丹急匆匆入得内来。环丹乃众婢之首,待向李氏、郑氏与卢氏三人行罢礼,便示意随侍众婢退去。

环丹环顾四周,近前对李氏道:“夫人,方才奴得了消息,道是彭城公主已离了陛下御书房出宫而去。”

不及李氏开口,郑氏便询环丹道:“可知陛下是否信了公主之言?”

环丹摇了摇头,道:“陛下与公主叙话之时无人在旁,便是大监亦是于御书房外伺候。来报之人只道是公主一脸愠色出了御书房,待至阊阖门前换车驾之时还斥责了为其抬辇的内侍。”

自春上李氏知了禾真实之身,便暗地着人寻访一切与禾相关的人事。那日知了皇帝令禾往白马寺上香礼佛,李氏自是计上心来。

未免后患,李氏自是哄了郑氏由其出面令郑氏族人引了那郎中往白马寺“偶遇”昭仪,再暗中将那郎中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因了卢氏堂兄乃乐浪公主驸马都尉,又哄了卢氏令乐浪公主相助,方才有了那日彭城公主驸马都尉府所现之事。

待环丹言罢,郑氏面有忧色,道:“夫人,若今日公主于陛下面前已扳倒昭仪自是不会如此神情,倘若此计不成,我等岂不弄巧成拙?”

卢氏于一旁亦是怯怯道:“夫人,倘若陛下知了此事乃我等所为,这可如何是好?”

李氏见二人自乱阵脚,心下恼怒,然此二人乃其左膀右臂自当竭力拉拢,于是笑着宽慰道:“吾与二位阿妹日日于这深宫之中,又怎知外面发生之事?”

见二人一脸茫然,李氏以袖掩面轻笑道:“彭城公主心性豪爽又极重姊妹情义,莫说乐浪公主有嘱于其,便是乐浪公主不做叮嘱,以彭城公主的心性亦是不会将其道出。彭城公主本就不喜昭仪,如今得了那郎中死讯自是认定此乃昭仪所为。”

郑氏犹疑道:“夫人,您那日言此举可保妾表姊一门平安,若依方才公主离去之时神情而言,陛下定是未有斥责昭仪之意,那我等岂非多此一举?”

李氏行事素来有备而为,听闻郑氏之言,李氏咧了咧嘴,道:“此举若能令陛下厌了昭仪那自是天从人愿,便是不能亦可令彭城公主知了其真实之身而更厌恶于其,于你我而言岂非好事一桩?”

顿了顿,李氏接着对二人道:“既然彭城公主离宫之时面有愠色,那自是于陛下处未曾讨得说法。陛下素来娇宠彭城公主,若因了昭仪而受陛下斥责,岂非更令公主恼怒于昭仪?”

卢氏此时心内已知李氏之意,笑道:“夫人所言极是,这彭城公主乃陛下胞妹,与陛下情义自是非常人所能及,若其果真厌了昭仪,那这昭仪日后便是要自求多福了。”

李氏赞道:“卢阿妹果然剔透玲珑心!此番所计之事亦亏得两位阿妹同心协力方可成事。”

郑氏此时方恍然大悟,忙奉承道:“夫人深谋远虑,妾自愧不如。”

李氏一手拉郑氏,又一手拉卢氏,道:“这昭仪魅惑君上,独承恩露,吾只是为众姊妹鸣不平!如今吾既掌了这治宫之权,便要为众位阿妹博一番恩宠。”

望着郑卢二人,李氏道:“你我姊妹若能同心,其力便可断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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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回 冯氏女(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零八回冯氏女“螳螂生,鶰始鸣,反舌无声。”展眼便已是芒种时节。

因了冯诞嫡女冯娷今日入宫,将及卯正初刻太师府内众人已忙作一团。

虽说皇帝并未正式下诏册封冯娷为太子正妃,然皇帝金口玉言既许了太师冯熙将此女娉作子妇,如今又亲嘱冯熙将冯娷送入昭仪宫中教养,冯熙自是认定此乃瓜熟蒂落之事。

卯正之时曙光将现,太师府正厅之内火烛通明却照亮如同白昼。

冯熙与嫡妻博陵长公主端坐于正厅之中,长子冯诞与二子冯修及三子冯聿则于一侧而立。

待冯娷入了内来向众人行罢礼,冯熙便开口对其道:“娷儿,你今日入宫乃陛下天恩,你于宫中当自加珍爱,须当上敬陛下、皇后与昭仪,下恤宫内随侍之众,如此方可保自身周全,亦不负陛下眷宠之隆恩。”

冯娷垂首道:“阿翁之言娷儿铭记于心,入宫之后娷儿自当遵阿翁所嘱不敢有违。”

冯熙点了点头,继而又道:“如今你姑母虽正位中宫,却因任性妄为失了治宫之权,你此番入宫只得相伴于昭仪身侧,其虽为你名义上姑母,实则与我冯氏一族无半分情义,你当兢兢业业,勤谨恭肃以待之。”

这冯娷冰雪聪明,乃慧心妙舌之人。此时听闻冯熙如此嘱咐,自是笑盈盈应下,道:“阿翁放心,娷儿知自己身负之责,娷儿既入了昭仪宫中自当事事以昭仪为先,不令阿翁忧心。”

冯熙闻冯娷之言,心内自是颇感安慰。

博陵长公主膝下只育冯诞与皇后冯氏这一子一女,如今见嫡孙女冯娷即将入宫心内自是不舍,冯熙言语之间博陵长公主已泪眼晶莹。

冯诞见母亲如此神情,便开口相劝道:“母亲,娷儿虽说今日入宫,然其不过暂由昭仪教养,许过些时日陛下消了气阿妹收回治宫之权,娷儿便可搬去椒坤殿与阿妹为伴。”

冯熙虽不能对众人言明昌邑皇帝遭袭替昭仪挡箭之事,然其心内自是知皇帝待昭仪之情。望着冯娷,冯熙道:“不知那昭仪使了何样手段,老夫观陛下待那昭仪着实上心上意,你随昭仪一宫而居并非坏事,若能得了其相助,自是稳坐这太子嫡妻之位。”

待冯熙言罢,立于一侧的冯聿便开口道:“那日因了皇后禁足之事儿子往倚德苑寻那昭仪,言语间儿子倒觉其非那城府之人,事事处处亦只以陛下为虑…”

不及冯聿言罢,冯诞便接口道:“三弟,那昭仪若当真是那毫无城府之人又岂会出手相助皇后?只此女行事作风倒确实不同于宫内其他妃嫔,许是因了此故而得了陛下怜爱。”

冯修点了点头,亦赞同道:“大阿兄所言极是,有无城府与其是否良善不可相提而论,娷儿入了宫仍当谨慎而行才是。”

冯娷向众人屈身行礼,道:“父亲与二位阿叔之言娷儿记下了,娷儿自当小心行事。”

博陵长公主见众人言来语去恐令冯娷心生忧惧,便对众人道:“罢了,尔等既已决定将娷儿送入宫中,便莫要再于此喋喋不休。”

伸手示意冯娷近前,博陵长公主忍悲强笑道:“娷儿,入了宫便不似于咱们府上这般,遇事三思而后行,无论如何你姑母仍是这中宫皇后,倘若当真有了难事亦或受了委屈便去寻你姑母。”

正厅门外立了众多手托乌漆盘的婢女,但见博陵长公主招了招手示意众婢入内,便又接着对冯娷道:“常言道‘礼多人不怪’,祖母为你备了些小物件,你入了宫便赠予后宫陛下那些姬妾。”

冯诞作了个揖,道:“母亲,父亲乃堂堂太师、六卿之首,您乃当今陛下祖姑母,娷儿又何须行此卑微奉承之事?”

博陵长公主瞪了一眼冯诞,不悦道:“你怎得与你阿妹一般如此傲世轻物?你阿妹自幼恃强好胜,吾每每入宫之时皆进规劝之言,然其不听劝言,孤行一意方才有今日处境!”

冯诞见母亲面有不悦之色,忙屈身垂首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思虑不周。”

博陵长公主摆了摆手亦不再与冯诞计较。

顿了顿,复又手指众婢手中所托之物,博陵长公主望着冯娷道:“这一对金镶玉如意你带了入宫赠予昭仪,其如今圣宠正隆,你又要与其一宫而居由其教养,自当不可怠慢于其。”

交待罢昭仪之礼,博陵长公主又接着对冯娷道:“那李贵嫔素喜制香,这只白玉香炉你便赠了于其。”

不待冯娷答话,冯聿便开口道:“母亲,那李贵嫔对皇后行陷害之举,令皇后如今失了治宫之权,您怎得还要娷儿赠礼于其?”

博陵长公主咧了咧嘴,道:“娷儿虽毋需惧怕这李贵嫔,然这李贵嫔如今掌治宫之权,吾行此举一来因了若娷儿对那李贵嫔置之不理自是不妥,二来此举可令陛下知我冯氏皆为胸襟豁达之人。”

冯熙微微颔首,道:“你母亲所计所想皆是为娷儿计长远,自是无半分不妥。”

冯诞兄弟三人亦是连声应是,不敢再有质疑之声。

博陵长公主见众人不语,便又指了指另一漆盘上所置四副镶翡翠金项圈,道:“罗夫人乃镇东将军罗云之女,那罗云与你阿翁素来交好,你便将此项圈赠予三皇子、六皇子与淮阳公主…”

冯娷瞧了一眼盘中项圈,询道:“祖母,这余下一副莫不是要予了袁夫人的三皇子?”

博陵长公主点了点头,道:“娷儿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阿女,那袁夫人外女如今已先你入了太子府做了太子左孺子,且这许多年袁夫人待你姑母亦算得上忠心,那三皇子又颇讨你姑母欢心,依次而言自是不可厚此薄彼,三位皇子当予以相同之礼方妥。”

见冯娷点头应下,博陵长公主又将分赠各宫妃嫔所需的锦缎珠钗一一呈于冯娷过目,又叮嘱了按照各人位分予以礼物,方才安下心来。

冯娷望着冯熙与博陵长公主,道:“阿翁、祖母,您们如此殚思极虑为娷儿着想,娷儿无以为报,便请阿翁与祖母受娷儿一拜!”

言罢,冯娷便伏跪于地向二人行叩首大礼。

待冯诞得了冯熙示意将冯娷搀扶起身,便有府中仆役来报:“太师、长公主,宫内来接娷小娘子的车驾已候于府门外,那内侍监执事言当尽快启程,不可误了辰正一刻入宫吉时。”

冯娷闻言自是落了泪来,博陵长公主一把将其拦于怀内,紧紧不愿释手。

冯熙见状忙近前劝慰博陵长公主道:“陛下本就有特诏于你,不论何时你若挂念娷儿入宫去探望便是!快快让娷儿启程吧,莫要误了入宫吉时。”

博陵长公主望着冯娷自是想起当年皇后冯氏入宫之时,心中更觉忧伤,一时间哽噎难言。

冯娷心中亦是不忍与众人离别,然此时木已成舟又岂能有违圣意?冯娷一步一回头,待行至车驾之前方拭去眼角泪水登车离去。

冯娷入宫虽由禾行教养之责,然皇后冯氏毕竟中宫嫡妻且又是冯娷姑母,元宏亦非无情之人,故而下了口谕令冯娷入宫之后先往椒坤殿拜见皇后。

待车驾入了阊阖门,冯娷自是换了步辇往椒坤殿而来。冯氏因昨日得了皇帝口谕,此时自是候于正殿之内。

冯娷入内不及行礼便被冯氏搀扶起了身,笑眼盈盈望着冯娷,冯氏道:“吾有两三年未见过娷儿了吧?娷儿如今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真真是个美人坯子。”

冯娷垂目娇羞道:“娷儿上次见皇后乃于平城旧宫随祖母入宫探望皇后之时。”

冯氏边拉冯娷入席同坐,边怜爱道:“此间亦无外人,你毋需拘礼,吾倒是乐意你唤吾一声姑母。”

冯氏因膝下无所出,心中自是格外疼爱这嫡亲的侄女,皇帝要将其养于永合殿内,冯氏虽无可奈何却是心有不甘。

望着冯娷,冯氏道:“永合殿那位昭仪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令陛下一时迷了心窍,你是咱们冯氏的女儿,毋需奉承于其。”

冯娷虽只及金钗之年,却是聪慧懂事之人。于府中临行之时祖母所言所嘱自是铭记于心,此时听闻冯氏如此言语,冯娷道:“姑母待娷儿怜爱之情娷儿自是明白,娷儿涉世未深,发言虑事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姑母多加指教。”

立于一旁的皇后乳母萧氏见冯娷言辞如此得体,心内自是欣喜十分。

接过宫婢送来的酪浆,萧氏先奉了一盏于冯氏,继而又奉一盏于冯娷,萧氏笑道:“皇后知娷小娘子亦是喜食酪浆,今日晨起皇后便着奴为小娘子您备下,您快趁热食用。”

待冯娷食下一口酪浆,萧氏道:“奴听闻那昭仪鲜少食此酪浆,娷小娘子您日后若惦记这口酪浆便回咱们椒坤殿来,奴随时可为小娘子制作。”

冯娷轻轻将碗盏置于案几之上,道:“姑母待娷儿上心,便是这些许小事亦惦记于心…娷儿与姑母乃至亲骨血,不论身于何处,亦是会常常来探望姑母。”

冯氏闻言心内自是欢喜,继而又道许多叮嘱之言,自是不消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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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回 冯氏女(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零九回冯氏女永合殿偏殿之内,汪氏晨起便领了一众宫婢于殿内陈设布置以迎冯娷。待一切收拾妥当,汪氏便往正殿而来。

向禾行罢礼,汪氏开口道:“昭仪,冯小娘子一应所需已置备妥当,昭仪可要往偏殿再做审视?”

禾微笑道:“有汪嫂你安置一切,吾自是安心。”

吉祥为禾奉上粟米粥,小声道:“这冯小娘子乃皇后嫡侄女,本不该由昭仪受累行此教养之责,陛下平日里事事处处以昭仪为虑,怎得此番却有此安排?”

主仆三人本就亲如一家,现下里因了只其三人于殿内,吉祥亦是不作避讳。

禾知吉祥快人快语,便浅笑道:“陛下此举实乃用心良苦,你莫要错怪了陛下。”

见吉祥一脸狐疑,禾与汪氏对望一眼,便听汪氏笑道:“傻阿女,这冯小娘子日后是要被陛下娉作太子正妃的,如今皇后失了治宫之权,昭仪位分仅次皇后且以皇后阿姊之身入宫,于情于理亦该由昭仪来行此责。”

禾招了招手,示意吉祥近前,道:“不论陛下所虑究竟为何,如今既已令这冯小娘子来了咱们永合殿,我等便好好相待于其,不负陛下所托才是。”

吉祥亦是懂事之人,闻言连连点头,道:“昭仪,您放心,奴与汪嫂定好生相待于冯小娘子,自是不令昭仪费力劳心。”

待禾食罢早膳,便见元瑛欢喜着跑了入内,元恪与元怀兄弟二人则紧随其后而行。自春上于邺城行宫高嫔难产之时得了禾相助,元恪兄妹心内更是敬重于其,自那以后每日便往禾房内晨昏定省从不曾间断。

娇滴滴向禾问了安,元瑛道:“昭仪,阿娘言今日咱们永合殿里会搬来一个阿姊,可是当真?”

禾笑道:“当真,许不多时瑛儿便可与其相见呢!”

高嫔乃避事之人,平日里自是约束元瑛鲜少令其出了永合殿。每日元恪与元怀去了励材苑,元钰亦只随了禾与高氏于殿内抚琴习字或是做些女红巧工,现下里听闻有个阿姊要与自己一宫而居,便觉多了人作伴,自是欢喜雀跃。

元恪调笑道:“还不曾谋面,你亦未知其是何等样人物,便这般欢喜?”

元瑛闻言噘了小嘴,双手推元恪道:“二阿兄与三阿兄既已向昭仪请罢安了,便快些往励材苑去吧!”

禾见元瑛这般模样亦是笑出声来:“瑛儿如今快有新阿姊相伴便是不要你两位阿兄了?也罢,今夜便令你两位阿兄宿于励材苑内,莫要再回永合殿了。”

元瑛颇是伶俐,娇笑道:“瑛儿晓得昭仪断不会舍得将两位阿兄留宿于励材苑内呢!”

众人自是一番说笑,继而禾又嘱了元恪与元怀兄弟二人精进学业之言,复又送二人至殿门外,待彼等登辇离去,禾方领了元瑛回至殿内抚琴习字,自是不在话下。

时至午初一刻,已近午膳之时,元瑛此时已等的略不耐烦,忽有椒坤殿一内侍来传话。

那内侍待向禾与高氏、元瑛行罢礼,便屈身道:“昭仪,冯小娘子于辰正一刻入了宫,得了陛下圣谕便先往椒坤殿觐见皇后,待午初二刻随皇后用罢午膳,冯小娘子便可往永合殿来拜见昭仪。”

禾闻言微微颔首,对那内侍道:“如此亦好,你去知会冯小娘子,令其只管安心陪伴皇后。”

悄无人,桐阴转午。

待禾午枕醒来,已是未初一刻。禾只一脚下了塌来,吉祥便已闻声入内。

边为禾披了薄氅衣,吉祥便道:“昭仪,方才椒坤殿萧乳母着人来询昭仪何时起身,许是那冯小娘子要往咱们永合殿来了。”

见禾微微颔首,吉祥道:“那奴这便侍候昭仪洗漱更衣,再着人往椒坤殿回话。”

只不多时,便陆续见许多内侍或抬或挑将一箱箱冯娷随身之物送入永合殿内。汪氏与永合殿总理内侍张荣自是忙着指挥众侍,一时间偏殿之内人头簇簇、肩摩踵接。

冯娷扶着近婢蔓云的手入了正殿之内。

禾本非那恃宠而骄之人,不待冯娷俯身下跪,禾便已将其扶起。

冯娷入宫之前太师冯熙已将昭仪一切相告,加之方才于椒坤殿内亦听闻皇后提及昭仪,虽说冯娷心内已知昭仪是个貌美之人,然此时一见,心内仍是为之一怔。

这昭仪肤若凝脂,腰如约素,延颈秀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柔情卓态,气若幽兰。冯娷自幼长于显赫世家,往来男女或风度翩翩或玉貌花容,却是从未见过如昭仪这般清雅脱俗之人。冯娷望着禾,一时脱口而出,道:“昭仪国色天香犹如九天仙子。”

见禾闻言面露羞色,冯娷观之更觉其可亲可近。

待禾拉了冯娷于一席而坐,宫婢们便奉了茶点上来。禾望着冯娷,道:“如今已入了夏,小娘子饮盏清茶去去暑气,此间亦无外人,你莫要拘礼。”

冯娷垂目道:“昭仪,您乃陛下钦点教养娷儿之人,阿翁言昭仪亦是娷儿姑母,若昭仪不弃,日后便唤我娷儿吧。”

禾见冯娷虽只及金钗之年,然其言谈举止却是落落大方,心中亦是觉其可亲。此时闻冯娷之言,禾微笑道:“如此也好,日后你随吾一宫而居,自是日日相伴,那吾便依你所言唤你娷儿。”

唤了汪氏与吉祥近前,禾对冯娷道:“汪嫂与吉祥是随吾一道入宫的,咱们永合殿内你若有何所需所要皆可着人告于她二人知晓。”

待禾言罢,汪氏与吉祥便上前向冯娷行礼,彼此厮见,继而禾又令汪氏宣了张荣入了内来,自是一番交待,令其好生照拂于冯娷等等。

言语间,便听闻元瑛清脆的笑声响起,只见元瑛拉了高氏,欢喜着入了殿来。

待向禾行罢礼,元瑛便已上得塌来委于禾身侧。望着冯娷,元瑛道:“昭仪,便是这位阿姊要来与咱们一宫而居吗?”

禾边示意高氏入座,边笑道:“瑛儿日后可要好好听娷阿姊的话,莫要淘气。”

这宫内之人冯娷自是尽数皆知,望着元瑛,冯娷道:“长乐公主冰雪聪明,甚是可爱。公主若不弃,日后我便伴公主一同习字、嬉戏。”

元瑛拍手欢喜道:“昭仪、阿娘,瑛儿日后有娷阿姊为伴了!”

冯娷入宫之时虽祖母博陵长公主替其为众人备下赠礼,然这皇子与公主礼物之中却未曾有赠予元恪兄妹之物。冯娷乃玲珑剔透之人,眼瞧这元瑛与昭仪亲近之状便知昭仪待彼之心。

心中略略思忖,冯娷对蔓云道:“你往偏殿去将予昭仪、高嫔的赠礼取来,吾妆匣之内那副镂雕金镯亦一道取来。”

蔓云虽知那金镯乃冯娷心爱之物,然其既如此言自是有其用意,闻言不敢怠慢忙往偏殿而去。

禾见冯娷与元瑛二人已相互见礼、厮认颇是投缘,亦是安下心来。

望了一眼高氏,见其一脸笑意,禾转头对冯娷道:“娷儿,高嫔膝下还有子恪与子怀,现下里去了励材苑受学,待申正二刻便回永合殿内。子恪与你年纪相仿,日后你与彼等同处,可如同家中兄弟一般。”

冯娷入宫受昭仪教养本就为日后入太子府,此时听闻昭仪之言,冯娷知昭仪已将其视作太子嫡妻,自是心内欢喜,于是道:“二皇子、四皇子与长乐公主尊贵无比,娷儿有幸相伴左右乃娷儿之福。”

冯娷如此伶俐,众人自是相聊甚欢,亦不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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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回 秘不宣(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回秘不宣因了昨日冯娷入宫,皇后冯氏便免去宫内众妃嫔巳正一刻问安之事。今日晨起,待与禾一同食罢早膳,冯娷便开口道:“昭仪可否带娷儿同往椒坤殿向皇后请安?”

禾微笑道:“娷儿可是思念皇后?”

冯娷摇了摇头,道:“娷儿只思忖着各宫夫人们此时皆于皇后殿内,娷儿随了昭仪同往便可与众位长辈见过,亦可将所带物件赠了众位。”

禾入宫这大半年已渐渐熟悉这宫内人事,自是知彼等之间皆为貌合神离,虽说宫内众人皆知皇帝钦定冯娷入宫随自己一宫而居,然此时若携了冯娷同往椒坤殿,那更是令皇后难堪。再者言,冯娷若于椒坤殿内赠予众人礼物,非但无人念其赠物之情,反会令彼等觉其有居高临下之感。

念及此,禾道:“知娷儿待诸位长辈之心吾甚是欣慰,只这巳正之时向皇后问安乃祖制宫规,娷儿如今虽随了吾居于内宫却非宫中内眷,依吾之见娷儿不如随后往各宫拜见诸位长辈,一来可彼此熟络,二来更显娷儿诚意不是?”

冯娷闻禾之言亦是颇觉在理,便连声应下,复又送禾至殿门外待其与高嫔登辇离去,方拉了元瑛同往花苑玩耍。

昌霞殿内,贵嫔夫人李氏与郑嫔、卢嫔一席而坐。

李氏怀抱元悌,边逗弄边笑道:“瞧瞧咱们悌儿,面如满月、鼻如悬胆,真真是大贵之相。”

郑氏见李氏这般夸赞元悌,心内自是欢喜,道:“悌儿得夫人怜爱便是其此生之福。”

卢氏于一旁亦接口道:“咱们悌儿日后封王列侯那自是不在话下,倘若再得了太子照拂,便是列位亲王亦是能够。”

方才冯娷入昌霞殿拜见众人,李氏见其谈吐不俗乃慧心妙舌之人,与皇后冯氏心性截然不同,李氏自是不愿此等样人物日后得以入主太子府中。

李氏望着元悌并未抬眼,道:“若非战功彪炳岂能晋封亲王?除非咱们悌儿日后得太子重用亦或是荞儿日后登了鸾位,那自是另当别论。”

郑氏闻李氏之言忽地敛了笑颜,怏怏道:“本以为荞儿入了太子府日后便有望晋位太子正妃,谁曾料陛下早已属意了那冯娷。如今莫说荞儿无望太子正妃之位,便是日后可否平安于这太子府中亦是未可而知。”

卢氏于一旁宽慰道:“虽说陛下如今令那冯娷入宫受昭仪教养,却未曾正式下诏册封此女,这一日未定便多一分转圜之机。”

李氏将元悌交于其乳母,又示意彼等离去,方才开口道:“吾观这冯娷乃心机深重之人,若其当真入了太子府,日后再与袁夫人外女联手,那咱们荞儿处境自是危矣。”

郑氏担忧道:“荞儿单枪匹马于太子府中,若此二人联手加害,那该如何是好!”

李氏道:“吾听闻太子近日倒是常宿于荞儿房内,荞儿若能令太子厌了这冯娷,纵是陛下赐婚,日后亦不过如其姑母今日之况,那又何惧之有?”

卢氏点了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咱们荞儿聪慧伶俐,若能略施手段太子自是不会钟情他人。”

郑氏摇了摇头,道:“太子正值青春之年,荞儿纵是如今得了太子欢心又怎知日后如何?”

李氏微扬嘴角,道:“郑阿妹所言不虚,为保荞儿荣宠不衰,自当借助外在之力。”

见郑氏与卢氏不解其意,李氏继而解释道:“太子与北海王年纪相仿,虽名为叔侄,实则情同兄弟,平日里二人终日相伴,若荞儿得了北海王相助,岂不胜券在握?”

卢氏道:“北海王侧妃是妾堂侄女,倒是颇得北海王恩宠,且如今已是生产在即,若正阿姊觉此计可行,妾倒是可从中斡旋。”

李氏笑道:“吾竟不知北海王侧妃已有了身孕,吾明日便备下贺礼劳卢阿妹代吾前往探视。”

郑氏闻二人之言,方想起那日皇帝所言之事,于是道:“妾方才想起前些日子陛下往偏殿探视悌儿之时言及妾堂侄女,妾记得陛下言语间似提及欲为北海王纳正妃之事。”

待郑氏言罢,李氏便笑道:“是了,吾倒是忘了此事,北海王亦是到了择正妃的年纪,此乃天赐良机助荞儿成事。”

卢氏闻言,试探道:“夫人可是欲助郑阿妹堂侄女入主北海王府?”

李氏点头道:“卢阿妹真乃聪慧之人!倘若郑小娘子得以为北海王正妃,一来可令荞儿得北海王相助,二来可与北海王侧妃二人相互照应,岂不亲上加亲?”

李氏言语间卢氏频频点头,觉其所言甚是在理。

郑氏闻言自是欢喜,然这北海王择正妃之事需当由皇帝定夺,又岂能尽如人意。念及此,郑氏微皱了双眉,道:“夫人,这诸王择正妃当由陛下钦定,又岂是我等所能控?”

李氏听罢笑道:“郑阿妹所虑是实,然北海王生母北海太妃如今尚且在世,陛下素来以孝治天下,自当顾及北海太妃之意…北海太妃一心向佛,若知其未来子妇乃心慈向善之人定当欢喜十分…”

继而又如此这般交待于郑氏,郑氏闻言连连点头,喜自心来。

李氏话音将落,便听近婢环丹隔着殿门对内道:“夫人,刘侍医来为您行推拿之术。”

郑氏与卢氏二人闻言自是起身告退离去。

内殿席榻之上,李氏更了寝衣由侍医刘八娘行安胎推拿之术。但见这刘八娘先以指腹点压李氏内关之穴,继而至中脘再往足三里、涌泉两穴,各穴皆点压九九八十一下,待罢又着随侍一侧的小侍医燃了艾柱,刘八娘复又执艾以灸之。

李氏微闭了双目,悠悠道:“刘侍医,这艾灸之术源于民间,当真可保吾体内龙胎?”

刘八娘一边为李氏行灸,一边答道:“夫人,艾叶苦辛,生温熟热,纯阳之性,能回垂绝之亡阳,通十二经走三阴,理气血逐寒湿,暖子宫止诸血,可温中开郁调经安胎。龙胎近日有溃漏之兆,臣以此灸之便可固胎养血以壮龙胎。”

李氏这些时日虽频频饮下乔怀德所开安胎之药,然乔怀德为其请脉之时却觉云脉往来不似从前那般流利,故而着刘八娘每日除去推拿之术外又辅以这艾草灸之。

李氏知若非迫不得已,乔怀德断不会令刘八娘行此艾灸之法。此时听闻刘八娘之言,李氏道:“你若能替吾保下龙胎,吾便奏请陛下将你晋了侍医署副职,再赐你秋绢百匹。”

一语未了,李氏忽觉腹中隐痛,忙对刘八娘示意令其停了手,道:“刘侍医,吾忽觉腹中有隐隐作痛之感…”

刘八娘闻言一怔,只一弹指间停顿,刘八娘便将随身的小侍医打发了出去,以手搭脉,不片刻刘八娘便对环丹道:“快,去请乔太医!”

待乔怀德赶至昌霞殿之时,李氏却是腹痛已止。

待为李氏请罢脉,乔怀德已是心内惊惧,紧锁了双眉。李氏孕初之时已现崩漏之症,乔怀德自是倾毕生所学为其保此龙胎,然现下里纵是行了灸术仍无转圜之机。乔怀德随侍李氏多年,自是对李氏心性了解十分,如今若不能为其保住龙胎,必遭虎口之厄。

见乔怀德沉默不语,李氏不悦道:“乔太医,吾究竟缘何腹痛?”

乔怀德闻李氏相询,小心道:“夫人,是因了…因了龙胎已现滑胎之兆…”

李氏闻言怫然而怒:“吾日日依你所嘱饮那苦口之药,又令刘侍医为吾行推拿艾灸之术,如今你却对吾言龙胎不保,你若胆敢行陷害之举,吾断不轻饶!”

乔怀德急忙忙伏跪于地,连连叩首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臣侍奉夫人多年,且受恩于陇西公,臣岂会不尽心竭力以对夫人?然这龙胎已现崩漏之症,纵是华佗在世亦是回天乏术啊!”

李氏不依不饶,道:“陛下得了这许多皇子、公主,从未有见谁人孕时现过崩漏之症,缘何独独吾如此?”

乔怀德知此时若不与李氏言明,定是罪责难逃,壮了壮胆,乔怀德道:“夫人您如今掌治宫之权,许是思虑太过,以至肝木旺盛进而伤脾,这脾乃司养血之职,若其受损自是龙胎难养。臣这些时日皆以养肝健脾之药为夫人调之,若夫人可少些劳心之事许这龙胎得保。”

李氏闻言冷笑道:“依乔太医之言那便是吾自业自得了?”

乔怀德忙道:“臣不敢,臣只依实而言,夫人明鉴!”

李氏本无意要为皇帝繁衍子嗣,只有孕之后多得皇帝眷顾,亦是心知以父亲于朝中之势自己若能平安诞下皇子定可晋位右昭仪,继而再图鸾位。

如今滑胎之症已现,李氏自是心有不甘。缓缓起了身,李氏倚栏而坐。

李氏步步为营方得了治宫之权,离这昭仪之位亦只半步之遥,又岂能甘心就此滑胎而失了晋位之机?足足一柱香时间,李氏方对乔怀德与刘八娘开了口:“今日之事尔等当缄口如瓶,若有半分泄露,莫怪吾手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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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回 秘不宣(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一回秘不宣这些时日因了滑胎之症已现,便是如李氏这般精明之人亦觉无计可施。

近婢环丹见四下无人,近前小声对李氏道:“夫人,您趁热将这承露汤饮下,切莫令身子落下疾患。”

这承露汤乃以当归、川芎、桃仁、灸甘草、烤老姜入药,有养血去瘀、温经止痛之效。宫内女眷产后饮下此汤可助体内残血尽除,令玉体早日康复以承恩露,故得此名。

李氏接过碗盏,幽幽道:“可有他人知悉此事?”

环丹垂首小声道:“夫人您放心,承露汤所需之材皆由乔太医亲往宫外采买,并非太医署所出。”

李氏微微颔首,道:“吾这些时日冥思苦想亦不得法,不知如何能令陛下知了吾滑胎而不怪罪于吾。”

环丹道:“夫人,您大可对陛下如实相告,这龙胎有异亦非夫人存心而为…”

李氏屏息饮下承露汤,将碗盏递于环丹,复又以清茶漱口,方开口道:“愚不可及!陛下有这许多子嗣,却无人有过因龙胎有异而至滑胎,若吾如实相告陛下许不会怪罪于吾,然此乃不祥之兆,倘若陛下因此对吾有了心结从而厌了吾,那日后吾又如何于这宫中立足?”

环丹此时方知李氏所虑为何,于是道:“是奴愚钝,夫人恕罪。”

言语间环丹扶李氏躺下,继而又道:“夫人,奴已按您吩咐递了消息于陇西公。”

李氏微闭了双目,道:“这乔怀德随侍吾多年与吾便如同舟而行,吾倒是不觉担心,只这刘八娘,吾亦未与其有过共谋之举,自是由父亲出面为妥。”

一语未了,便听殿外有内侍禀道:“夫人,少府卿佟文政求见。”

李氏闻言自是令环丹将其扶起,又拢了额发,端坐于席榻之上方着环丹将佟文政迎了入内。

待向李氏行罢礼,佟文政垂目道:“李夫人,臣方才得了陛下旨意,令臣与李夫人相商夏至祭祀之仪。”

《周礼·春官》有载:“以夏日至,致地方物魈。”夏至节气将至,亦只余半月之期。这历朝历代皆有于夏至之时祭祀先祖、庆祝丰收之俗,以此祈求禳灾避邪、作物丰收。

李氏这些时日因了滑胎之事将此节气祭祀之事忘却,此时闻皇帝有旨自是不敢怠慢。李氏点了点头,道:“吾旧年于平城之时知每逢夏至时节陛下皆行郊祭,吾等女眷于宫中行内祭。如今吾初掌治宫之权,这祭祀之礼亦未尽知,佟府卿不妨道于吾知晓。”

佟文政道:“夏至之时昼长夜短,阳气极盛以致阴阳失调,乃以阴物祭之,以求阴阳调和、消灾解难、五谷丰登之意。这夏祭虽非大祭,却是祈求灾消年丰之举。陛下素来以天下苍生为重,凡关乎民生之事皆重而视之。”

李氏颔首道:“佟府卿所言极是,陛下体恤百姓,自是事事以天下黎民为要。”

佟文政道:“陛下言今岁郊祭便于城北十里洛水之畔而行,宫中内祭可置于徽猷殿莲池前行祭。”

李氏这般醒目之人,闻言自是知皇帝之意,于是道:“陛下乃一代仁君,自是不以童女为祭,这临水而祭亦是取地水为阴之意。”

佟文政闻言自是连连称赞,复二人又相商祭祀所需之事,不再细说。

李氏本因滑胎而腰膝酸软,待送走佟文政,便歪于席榻之上微闭了双目。

环丹入了内来见李氏闭目养神,便蹑手蹑脚行至香炉旁,欲为李氏燃了安息香以助其安眠。未及点燃安息香,便听李氏悠悠道:“将吾早前制的翠迭香燃上吧。”

环丹小心道:“夫人,翠迭香有提神醒脑之效,您方才饮了那承露汤,当好生歇息才是。”

李氏并未睁眼,只开口道:“吾既饮下了这承露汤又如何能安枕于席榻之上?”

环丹知李氏所言之意,自是急忙忙燃了翠迭香,又行至塌边,静立于一侧不再言语。

元宏因了今日朝中无事,待出了太极殿便往永合殿而来。

元宏入了宫门,见四下寂静,心中觉奇。殿内劳作的宫婢见圣驾突至,急忙忙伏身于地行叩首之礼。

三宝紧随君侧,询道:“昭仪何在?怎得殿内无人?”

那为首的婢女答道:“因今日二皇子与四皇子为休沐之日,昭仪便领了众人于花苑之内玩耍。陛下您稍后,奴这便往花苑请昭仪。”

不待三宝开口,元宏便摆了摆手,道:“莫要扰了昭仪雅兴,朕过去瞧瞧。”

行至后殿长廊,元宏便已闻得元恪兄妹朗朗之声。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元宏大步入了花苑之内,朗声笑道:“若这蟋蟀当真入了瑛儿床下,瑛儿怕是不怕?”

众人闻言方知圣驾已至,急忙忙伏身向元宏行礼。元宏疾步行至禾面前,一把将其搀扶住,满眼笑意道:“昭仪何须多礼。”

见苑中草地之上设以丈宽竹席,席间设了案几,几上又摆了些许瓜果糕点,元宏笑道:“昭仪今日好兴致。”

禾拉着元宏入了席,笑道:“平日里恪儿与怀儿要往励材苑受学,今日难得他二人休沐,娷儿又是初来乍到,妾便思忖着让彼等一道嬉戏亦可熟络起来。”

元宏点了点头,道:“昭仪此举甚好,这夏至将近,所谓‘一侯角鹿解,二侯蝉始鸣,三侯半夏生’,这便是要入暑了,趁如今还未及暑日之时于苑中如民间郊野之炊般自是合宜。”

元宏言罢,禾便招手示意冯娷近前。待冯娷向帝妃二人行罢礼,元瑛便跑近前,对元宏道:“阿耶,娷阿姊待瑛儿极好,瑛儿欢喜娷阿姊。”

元宏轻抚元瑛的头,笑道:“瑛儿欢喜便好,日后可与你娷阿姊一道随昭仪抚琴习字,岂非多个相伴之人?”

转头看着冯娷,元宏道:“朕令你入宫随昭仪一宫而居乃令你日后可如昭仪这般敬上接下、禀礼守度。太子为国之储君,太子嫡妻乃我大魏未来皇后,需当度娴礼法、雍肃持身才是。”

冯娷忙垂首道:“娷儿得蒙天恩受教于昭仪,自当择善而从,不负陛下厚望。”

元宏本心中略有顾虑,恐冯诞之女如皇后那般骄纵,此时见其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又有元瑛方才之言,自是安心落意。

言罢,元宏便唤了元恪与元怀兄弟二人近前,笑道:“今日休沐,朕便不问尔等学业之事,朕只问你二人平日里可有演练角抵之术?”

元恪屈身作揖道:“阿耶,我大魏之人俗善骑射与角抵之术,如今阿耶虽领了儿子们入主中原,然此乃我鲜卑族风,儿子们又岂敢懈怠!”

元宏闻言心觉安慰,笑道:“恪儿之言甚慰朕心!如此你二人便操练起来,亦可令朕瞧瞧。”

不待兄弟二人开始演练,便闻内侍来报:“陛下、昭仪,贵嫔夫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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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回 秘不宣(三)

贵嫔夫人李氏携了近婢环丹与红玉一道入了永合殿花苑。

待向帝妃二人行罢礼,李氏笑道:“妾不知陛下于此,扰了陛下、昭仪与皇子、公主们天伦之乐。妾只思忖着时近夏至,妾亲手制了青梅酒送予各宫姊妹,亦可令姊妹们纳凉之时饮下以消暑气。”

元宏闻李氏之言赞道:“夫人事事周至,待阖宫之人皆体贴入微,有你料理后宫朕心甚慰。朕正欲令子恪兄弟演练角抵之术,你亦不妨一同观之。”

李氏闻言自是心内欢喜,笑道:“妾会逢其适,倒是赶巧了。”

言罢李氏复又谢了恩,便入席与众人一同而坐。

得了元宏示意,便见元恪与元怀兄弟二人皆将外衣除去裸袒上身,先彼此见过,便挥舞双臂以雄狮之姿以候对方进攻。角抵场上不论尊卑贵贱亦无兄弟长幼之分,元恪与元怀二人四目相对,两臂相搏自是分毫不让。

元瑛见状欢喜,便拉了冯娷跑近前以为二人呐喊助威。

二人平日里于励材苑中亦常常由羽林郎们带着演练角抵之术,故而皆身手矫健。二人正相持不下间忽见元恪一个踢绊,眼见元怀向前一个踉跄,不及倒地便撞上一旁观战的元瑛。

二人当下止了博弈,急忙忙与冯娷一道将元瑛扶起。元瑛自幼跟随两位皇兄长大,亦如小郎一般心性,待起了身只随手拍打衣裙,却未有半分哭闹之举。

李氏于一旁看得真切,望着眼前一切,忽地计上心来。

椒坤殿内,待请安的众人离去,皇后冯氏回至内殿懒懒歪于席榻之上。

近婢婵梅边以桴木为冯氏捶腿,边道:“皇后您瞧这些嫔妾世妇,自打咱们娷小娘子入宫,如今又听闻陛下着您将领众人行夏至内祭之仪,一个个又似从前那般请罢安亦不舍离去。”

冯氏冷哼一声,道:“彼等皆为势力之人,吾失了治宫之权,彼等皆以为吾鸾位难保,便是来向吾问安亦不过因循苟且罢了。现如今彼等见陛下欲娉娷儿为太子嫡妻,自是知我冯氏一族荣宠未衰,又岂能不服低做小?”

婵梅应和道:“那日李贵嫔亲往咱们宫内送青梅酒,奴遵皇后之意将其拒于殿门之外,阖宫众人知了此事又岂能不知皇后威严。”

冯氏不屑道:“吾不受李氏那个毒妇馈赠就是要众人知晓,吾与其势不两立。那毒妇以为赠酒于阖宫众人便可笼络人心,吾自是不能令其得逞!”

冯氏正言语间,忽听廊下传来元愉之声。

待婵梅将袁夫人母子迎了入内,二人向冯氏行罢常礼,便被冯氏让了与其一席而坐。

冯氏自于邺城行宫被李氏夺走治宫之权始,亦只袁氏母子还时常探望于其,故而冯氏待其母子亦算得亲厚。

令婵梅为袁氏上了茶又为元愉取了糕点,冯氏见此时尚不及申正二刻,便开口询元愉道:“愉儿今日怎得未往励材苑受学?”

元愉本欲进食,闻冯氏相询,急忙忙将糕点置于盘中,答道:“回阿母,今日少傅亲往励材苑讲学,又着了儿子们操练角抵之术,胜者便可早些回宫,儿子今日胜了四阿弟故而得以早回。”

冯氏闻言笑道:“哟,看来愉儿这角抵之术精进不少,你大阿兄素喜角抵之术,得空你不妨往太子府陪你大阿兄演练演练。”

待元愉欢喜应下,袁氏开口道:“愉儿回来对妾言今日李夫人亲往励材苑为众位皇子送吃食…”

不及袁氏言罢,元愉便接口道:“阿母,又岂止今日,这些时日李夫人隔三差五便会往励材苑为儿子们送吃食,所送皆乃夏至时令之物,夫人言:‘洛阳较之平城炎热许多,众位皇子于苑中受业辛劳,吾着小厨房为皇子们制了时令小食以解暑湿炎热’。”元愉便以李氏口吻学舌于冯氏知晓。

冯氏闻言冷笑一声,道:“愉儿莫要学那毒妇之言,其乃狼子之心又岂会无故献殷勤!”

元愉亦不过将及总角之年,见冯氏发言虑事毫不顾忌,袁氏自是心内担忧。略略思忖,袁氏对元愉道:“愉儿,赵嫔那只猫儿昨日产子,你回咱们殿内去瞧瞧。”

元愉闻言自是欢喜,待请了冯氏示下,便出了椒坤殿殿往清扬殿而回。

待元愉离去,袁氏瞧四下无人,便开口道:“妾今日前来便是因了李夫人之事…”

冯氏闻言自是提了精神,询道:“哦?那毒妇何事?你倒是道于吾听听。”

袁氏道:“赵嫔那只猫儿前几日不知何故自妾殿内跑了出去,因那猫儿生产在即赵嫔自是心急如焚,便往殿外找寻,愉儿平日里便常与那猫儿嬉戏,知了此讯亦是哭闹着要一同去寻,因了天色已暗妾便随了彼等同往,待妾途经昌霞殿时,隐约中见那乔太医自昌霞殿花苑后门离去…”

冯氏面有疑色,道:“如此要紧之事你怎得今日方禀于吾知?这乔怀德专司那毒妇问诊之事,如今其身怀龙胎,便是入夜奉召亦是无可非议,缘何要自花苑后门而出?”

袁氏垂目道:“妾本不以为意,亦未多虑,只今日愉儿回来道于妾知这些时日李夫人常常往励材苑为皇子们送吃食,妾方才起了疑心。”

轻摇羽扇,袁氏接着又道:“若言李夫人身体有恙需乔太医问诊,那其便该于昌霞殿内好生休养才是,缘何又常往励材苑为皇子们送吃食?若是因了其如今掌治宫之权,夏日里疼惜皇子们那大可令宫婢们代往…除非…”

顿了顿,袁氏继而又道:“除非其有何不可告人之因…”

冯氏低声嘟哝道:“这毒妇哪样所为可见得了人…”

望着袁氏,冯氏道:“你且盯着那毒妇,瞧瞧其此举究竟为何,若被吾知了其包藏祸心,吾定要其好看!”

袁氏自是知冯氏性情,点了点头,道:“如今皇后可以逸待劳,观其所为,出奇而制胜…”

冯氏闻言心知袁氏这是许了自己,笑道:“袁阿妹心细如发,事事权衡左右,吾当真未错待袁阿妹。”

袁氏心内自有盘算,如今外女入了太子府中,而这冯娷乃皇后嫡亲侄女,既已受教于昭仪那日后定是太子正妃嫡妻,若为长远计,自是要与冯氏一族同心断金,且自己依附皇后多年,若皇后当真被那李氏扳倒,又岂能不殃及自己这个池鱼?

袁氏亦是才貌双全之人,然这些年于宫中因无显赫家世背景,不得不依附于皇后,彼时先太皇太后执掌朝纲,冯氏一族荣宠至极,袁氏处处极尽讨好之事,为皇后鞍前马后方才得了其相助,几番得承恩露产下元愉。

欲壑难填,既产下皇子,袁氏又岂能不为其计长远?

第一百一十三回 心叵测(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三回心叵测展眼便入了夏至时节。

因了郊祭之地距宫城十里之遥,寅正二刻元宏便携了元恂与众皇子及朝中文武百官离了洛阳宫往洛水之畔而去。

皇后冯氏亦是早早起了身,洗漱更衣食罢早膳,便登辇往徽猷殿而来。

已是入暑时节,虽只辰初一刻却已朝阳似火。宫内一众女眷皆身着朝服立于徽猷殿莲池之前,旭日当空,朝服厚重,众人不及行礼已是香汗涔涔。

金莲池前五谷三牲皆已置于供桌之上。

少府监导引官引领众人跪至香案之前,待众人跪定,便由导引官领冯氏向迎神主位行三跪九叩之礼,复又向南、北、东、西四方行礼。继而奠玉帛、进俎、又行初献礼、亚献礼与终献礼,待罢,少府监执事诵读祭文,而后撤馔、送神,鼓乐齐鸣,方算礼毕。

一切仪式行罢,已是巳初一刻,众人虽觉乏累,却亦是不敢离去,皆按例随了冯氏往徽猷殿内叙话。

因了冯娷晨起腹痛难止,禾为其宣了侍医令王宛之行推拿之术,此时见祭礼已罢便奏请冯氏欲回永合殿探望,冯氏见其乃因冯娷,自是允了禾先行离去。

冯氏端坐于徽猷殿正中,宫中女眷皆依次于两侧而坐。冯氏环视众人,悠悠道:“这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极也,故曰夏至。这夏日至,按旧例,这祭祀所供麦粽与荞面由尚膳署送往各殿,尔等务必食之。”

那日袁氏所言乔怀德入夜时分自昌霞殿花苑侧门而出,冯氏心内以为此二人狼狈为奸,于是待众人齐声应下,冯氏瞧了一眼贵嫔夫人李氏,道:“这夏日昼长夜短,乃阴阳两气相争时节,阳动于上,阴迫于下,吾只愿平日里各宫多礼诵佛经亦或专于女红,莫要行那冶容诲淫之事。”

众人见皇后似有所指,亦知皇后所言之意,然这李氏如今身怀龙胎,彼此心内自是觉奇,皇后缘何对李氏道此番言语。

倒是李氏,只浅浅一笑,道:“妾等自当遵皇后训诫,不令皇后忧心。”

李氏如今执掌宫权且位居三夫人之首,见其如此,众人自是不敢怠慢,亦随着李氏向冯氏垂首道:“妾等谨遵皇后懿旨。”

冯氏本无凭无据一切皆为心中所想,方才那番言语本只为令众人知其威严,此时见李氏与众人如此自是心中得意。望着众人,冯氏道:“如此甚好,吾愿尔等铭记于心。”

顿了顿,冯氏接着道:“今日便算入了暑,这洛阳不似平城那般凉爽,尔等当照拂好皇子、公主,莫要令彼等中了暑气。”

待众人应下,夫人罗氏笑吟吟道:“这才将入暑,洛阳便已如此炎热,倒不如平城夏日来的惬意。”

夫人袁氏接口道:“妾倒是听闻城中巨富之家皆于地窖之内存冰,便是暑热亦是无惧。”

郑嫔乃荥阳郑氏之女,长于中原之地,入宫前于母家之时自是逢夏日便取冰纳凉,此时听闻袁氏之言,郑氏自是瞧不起袁氏,心内一声冷笑,却做垂首之状,道:“袁夫人有所不知,自汉始,凡从二品大员家中便可凿冰室储河冰以解夏日之暑。”

宫中女眷多生长于平城,除去如冯氏那般名门望族出身,自是鲜少人知历代中原之地汉家皇族与名门世家皆有以冬日储冰做夏日纳凉之习。郑氏虽未言明,然其语中嘲讽之意袁氏又岂能不知?

袁氏心中暗恼,然此时于正殿之内,若与其起了争执反倒更显自己小气。略略思忖,袁氏强压心火,道:“郑嫔果然荥阳郑氏之女,这桩桩件件无一不知,吾今日倒是受教了。”

李氏何等样精明之人,心知郑氏之言必引袁氏不悦,便接了话来,道:“旧年陛下着陇西公修缮洛阳宫之时,因知咱们北人惧热,陇西公便已将宫内冰窖扩大,旧年冬日里亦存了大量河冰于其内,等回了昌霞殿吾便知会太仓署按各宫人头下发河冰,诸位姊妹毋需担忧这赫赫炎炎。”

众人闻李氏之言自是欢喜,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冯氏如今失了这治宫之权,闻众人如此夸赞李氏心内自是不悦,当下沉了脸来,道:“尔等皆为陛下内眷,不过一些冬日河冰,莫要失了尊贵。”

冯氏毕竟中宫皇后,此言一出众人皆缄口不言,大殿之内一时针落有声。

李氏素来以贤示人,往日里其不妄喜怒,可如今掌了治宫之权,于众人面前自是要搏一份颜面。

念及此,李氏浅笑道:“皇后怎得生此忧虑?所谓淳淳君子,戚戚小人,姊妹们久居北地鲜少于夏日里以冰纳凉,亦不过一时新奇,怎会因此失了尊贵?”

冯氏见李氏敢如此言语,自是觉其猖狂,冷笑一声道:“口舌之利,吾倒是不及李夫人了,你如今大权在握,便是吾这个皇后亦是可不置于眼内了。”

李氏本只欲搏回颜面,见冯氏不依不饶李氏心内忽生一计,于是故意道:“妾岂敢待皇后不敬?当日皇后被陛下禁足,妾不过遵了陛下旨意代皇后打理后宫,妾所思所虑皆是为了阖宫姊妹,亦可令陛下安心前朝之事…”

冯氏闻李氏提及自己被禁足之事又口口声声执掌宫权之言,心中岂能不恼,不待李氏言罢,冯氏愠色道:“吾遭奸人张机设阱,李夫人你又岂能不知?宫中姊妹又岂能不晓?”

冯氏早年依仗着先太皇太后,自是待这些嫔妾颐指气使,从未将彼等置于眼内。韵澜湖畔李氏落水,宫内众人皆以为乃皇后行那陷害之举。今日皇帝离宫,不曾想这后妃二人又起了龃龉。李氏平日里以惠示人,如今又执掌治宫之权,便是冯氏开口有此一问,一众人等亦无人出声。

冯氏见无人答话心中更觉恼怒,喝道:“你包藏祸心,对吾这个中宫皇后行陷害之举,令吾蒙冤受屈,你真乃毒妇也!”

李氏见冯氏已被激怒,心中暗喜,继而又挑衅道:“皇后,您口口声声言妾对您行陷害之举令您蒙冤,难道您忘了陛下乃一代明君,难不成陛下亦冤枉了您不成?”

李氏此言一出,冯氏即刻面上失了颜色,那日李氏落水自己百口莫辩,便是自己蒙冤又岂敢于人前埋怨皇帝?冯氏恼羞成怒,道:“好一副尖牙利齿,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如今因了冯娷入宫,皇帝待冯氏之状较之先前已有转圜,此时见冯氏已怒,袁氏自是不愿其节外生枝。

袁氏开口道:“皇后,您如今凤体抱恙,李夫人亦不过代您打理宫内之事,您又何必动气?”

冯氏听闻袁氏插话,忽地想起韵澜湖畔之事,彼时李氏亦是引了自己震怒,继而行陷害之举。

被袁氏这么一提醒,冯氏定了定心神,道:“袁夫人所言在理,刓方为圆常度未替,陛下乃明君,日久即可知善恶真伪。”

李氏暗忖今日若能激怒冯氏,引了其行体罚之举便可借机对外宣称因受罚而滑胎,不曾想偏偏被这袁氏坏了事。

此时听闻冯氏之言,便知再激亦是无用,且方才那二人言语看似波澜不惊,却令自己颜面尽失。

李氏是那能屈能伸之人,只几个弹指间便已面上堆笑,正欲开口,却有内侍来报,皇帝回銮。

第一百一十四回 心叵测(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一十四回心叵测且说贵嫔夫人李氏回至昌霞殿,遣去众侍婢只留了环丹随侍一侧。

方才于徽猷殿所计之事未成,李氏心内自是不悦。窗外已有蝉鸣之声,李氏闻之愈发觉心烦意燥。

李氏愠色道:“聒噪之声,着人去将这鸣蝉除尽!”

这夏日鸣蝉成千累万,又如何能将之尽除?环丹闻言自觉为难,然此时李氏一脸愠色,环丹又岂敢不从,只得点头应下,便退去门边欲往殿外寻那些专事劳役的内侍们。

环丹一脚将跨出殿门,便听李氏唤道:“回来!”

环丹忙收了脚,转身回至李氏身旁,小心道:“但凭夫人吩咐。”

李氏幽幽道:“罢了,若吾着人除鸣蝉之事传至陛下耳内,岂不令陛下觉吾矫情?吾一日未得这鸾位便一日不可任性而为。”

环丹垂首道:“夫人举无遗策,所计之事定能顺心遂意。”

李氏冷哼一声,道:“举无遗策?今日若非那袁氏,吾倒是担得你方才之言。皇后有智无谋,且恃强好胜,吾今日若再将其激怒,令其当众体罚于吾,那吾便顺理成章滑胎,既能掩了龙胎有异之事又能再令陛下厌恶于其,本可一箭双雕。”

环丹道:“那袁夫人素来依附于皇后,如今其外女又入了太子府,其又岂能坐视皇后出事?”

李氏轻叹一口气,道:“那日于永合殿见子恪与子愉演练角抵之术,吾便思忖着若吾皇子们顽皮之际将吾撞倒,那吾现下困境当迎刃而解。只方才于徽猷殿内皇后突然发难,吾便思忖着若可成事岂非如鹰拿燕雀一般?”

环丹此时方知缘何李氏这些时日来频频亲往励材苑为诸位皇子送吃食,原来是因了此故。

闻李氏之言,环丹道:“这皇子们素来淘气,夫人所计定成,亦不过早晚的事。”

李氏似笑非笑,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去将乔怀德请来,吾当与其相商方妥。”

环丹急忙忙应下,便离了内殿而去。

亦只半盏茶功夫,环丹便引了乔怀德入得内来。李氏心下觉奇,道:“今日乔太医怎得来的如此之快?”

乔怀德屈身行礼,道:“臣正往夫人殿内而来,途中遇上环丹正往太医署寻臣,故而快了些。”

李氏嘴角微扬,道:“倒是巧了,难得乔太医挂心于吾,不请自来。”

乔怀德垂目道:“夫人哪里话去,臣专司夫人问诊之事,自当事事以夫人为上。晨起因知夫人往徽猷殿行祭祀之礼,臣便算着时辰,唯恐误了夫人请脉之机。”

李氏浅笑道:“吾与乔太医一舟而行,休戚与共,自是彼此应心。”

李氏言语间,环丹以为其腕上搭了锦帕,却见李氏挥了挥手,示意环丹撤去锦帕,道:“昨日方才请过脉,今日又何须再多做此举?如今吾已失了龙胎,便复了旧例每三日一请脉便可。”

顿了顿,李氏又道:“只如今还需乔太医日日来吾寝殿,只当与吾叙叙家常,以遮人耳目。”

乔怀德道:“那臣便以夫人之意按旧例而行。”

李氏微微颔首,道:“吾滑胎已数日,却未觅得良策如何令陛下知了吾滑胎而不怪罪于吾…”

乔怀德道:“妇人怀胎当需十月之期,夫人一日未得良策臣便一日为夫人开具安胎之药,夫人自是毋需忧虑。”

李氏摇了摇头,道:“乔太医此言差矣,此法只可解一时之困,然夜长梦多,自当愈早愈安…”

乔怀德点了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臣定当竭力与夫人共谋良策。”

得了李氏示意,环丹奉了锦垫于乔怀德,令其于席榻一侧而坐。

乔怀德入座之际,李氏忽地想起方才徽猷殿内皇后警示自己那番言语,一时间托腮凝神,沉默下来。乔怀德与环丹不知因了何故,皆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半盏茶功夫,李氏望着环丹,询道:“这些时日咱们昌霞殿内可有外男入内?”

环丹为昌霞殿内众婢之首,殿内事无巨细皆禀于其知。此时闻李氏之言,环丹自是毋需思忖便答道:“回夫人,除去乔太医与小医童,并无外男入过咱们昌霞殿。”

闻环丹之言,李氏紧锁了双眉,道:“今日于徽猷殿内皇后令众人当安分守己,莫要行冶容诲淫之事,其言语间似有所指…”

环丹道:“夫人您多虑了,莫说众人皆知您身怀龙胎,便是以往您亦是守妇道至谨,又何惧之有?”

李氏却是莫名不安,犹疑道:“其方才言语之间瞧了吾一眼,其言虽短而所指无穷。”

李氏与环丹言语之间乔怀德亦是心中暗暗思忖,待李氏止了声,乔怀德小心道:“臣平日里往来夫人寝殿皆有殿中监记录存档,自可力证夫人清白!只是…”

李氏见乔怀德欲言又止,狐疑道:“乔太医所指何事?不妨与吾直言。”

乔怀德回道:“只是那夜夫人令臣来为夫人行针以堕龙胎之时,臣并未报于殿中监录档啊…”

李氏闻言自是一怔,只做一个弹指停顿,李氏道:“吾记得那日嘱了你自花苑侧门出入,便是居于侧殿的郑嫔与卢嫔亦未知你来过吾寝殿,这皇后又岂能得知?”

环丹接口道:“夫人,那日奴遵了夫人旨意将花苑守门内侍打发去了前殿,乔太医出入之际亦是由奴引领,确实不曾撞见一人。”

乔怀德沉吟片刻,道:“臣细细想来,出入夫人花苑之际确未见他人,只臣行至离昌霞殿不远之处遇上赵嫔携了三皇子与几名侍婢在寻赵嫔那只猫儿…”

不待乔怀德言罢,环丹惴惴不安道:“乔太医您可是被彼等瞧见?”

乔怀德摇了摇头,对着李氏道:“倘若臣被彼等瞧见臣自是一早便来禀于夫人知晓…臣远远闻彼等唤那猫儿之名,便藏身于林树之后,彼等自是未曾瞧见臣。”

李氏疑道:“你可曾瞧得清楚彼等,只赵嫔与三皇子几人?”

见乔怀德点头,李氏道:“你暗他明,莫说彼等并未瞧见你,便是遇上,那赵嫔是个本分之人,三皇子又只总角之年,又怎会将此事多作联想?”

乔怀德心知此事可大可小,如今其与李氏同舟而行,自是不愿惹祸招愆,于是道:“臣隐约闻三皇子对赵嫔道‘阿娘往何处去了’…”

李氏闻言,冷笑一声,道:“那便是了…吾便知亦只她袁氏有此心机。”

不过十数个弹指间,李氏幽幽道:“这袁氏今日坏吾之计,又行这不义之举,那便怪不得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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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回 心叵测(三)

朗月繁星,清风微拂。承乾殿内琴瑟悠扬,歌声绕梁。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元宏与禾二人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待曲终歌止,元宏笑吟吟近前拉了禾一同坐于席榻之上。

元宏眼含爱意,道:“朕许久未与宝儿琴瑟齐鸣,愈发的跟不上宝儿的琴音了。”

禾笑道:“陛下平日里忙于前朝政务,亦不过偶然戏之,却能得此音色实属难得。”

元宏朗声笑道:“朕得了宝儿赞许,可喜可贺,该是与宝儿共饮一盏酒才是。”

不及禾接话,元宏便击掌令三宝入了内来。元宏道:“去将李夫人所制青梅酒呈上,朕与昭仪同饮。”

待三宝应下退去,禾望着元宏道:“元郎,妾许不能陪元郎饮那青梅酒了。”

元宏笑道:“小酌怡情,宝儿与朕同饮,朕自是不会贪杯。”

禾摇了摇头,面露羞涩道:“元郎,今日乔太医为妾请脉,言妾有了身孕…”

元宏闻言自是欣喜不已,不及禾言罢,便急忙忙道:“宝儿,你方才所言当真?宝儿又怀了朕的孩子?”

见禾微微颔首,元宏道:“这天大之事梁世清怎的未禀于朕知?若朕早些知宝儿已有身孕,又岂能令宝儿辛苦再往承乾殿而来。”

禾莞尔一笑,道:“陛下莫要怪太医令,是妾嘱了太医令莫要其上禀,妾欲亲口将此事道于元郎知晓。”

拉了元宏的手,禾接着又道:“永合殿与承乾殿相距不远,且妾又是坐辇而至,又岂会辛苦?”

元宏轻抚禾脸庞,满眼爱意,道:“怀胎辛劳,朕要谢谢宝儿…”

禾将头枕于元宏肩膀之上,柔声道:“妾与元郎乃夫妻,元郎又何须与妾言谢?妾感念上苍,可令妾为元郎孕育子嗣。”

因了先前滑胎之事,彭城公主元钰虽未言明乃其刻意而为,然元宏心中已猜得几分。元钰乃自己一母胞妹,元宏心中虽痛亦不得不将此事搁下不再追究,只藏了一份对禾的愧疚于心。此时知了禾再度有孕,元宏自是欢心若狂。

元宏闻禾之言心内亦是感动,于是郑重其事道:“宝儿如今有了身孕便不可再有任何闪失,便是这所乘步辇亦当换了稳妥的才是。”

言语间三宝已端了青梅酒入了内来。只听元宏开口对三宝道:“宣朕口谕,将昭仪所乘步辇由四人抬辇换至八人抬辇。”

这内宫步辇以皇帝所乘十二人辇为尊,继而皇后步辇以八人所抬次之,嫔位之上皆乘以四人步辇。三宝随侍君侧多年,此时闻皇帝如此言语,亦只一弹指犹豫便知因了何故。

三宝急忙忙伏身跪地,道:“奴恭喜陛下与昭仪!”

元宏朗声笑道:“你三宝如今亦是成了精,朕还未与你言明,你便知来为朕与宝儿道喜。”

三宝笑道:“陛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这天下亦只此事可令陛下如此龙心大悦了。”

元宏点了点头,道:“三宝知朕!既已知此事,你便下去传旨吧。”

三宝叩首应下,正欲起身,便听闻禾开口道:“妾知元郎体恤之情,然这八人所抬之辇只皇后可坐得,妾不愿元郎为妾违了这宫规祖制。”

望着元宏,禾接着又道:“元郎莫要忧心,妾自当事事处处小心,不再令龙胎有损。”

元宏闻言怜爱道:“宝儿事事为朕思虑,这祖制宫规亦可酌情而待,朕乃天子,且此举为护龙嗣,又有何妨。”

禾道:“李夫人以六甲之身仍为元郎打理后宫,若元郎此时赐妾恩典,岂非令李夫人难堪?”

元宏闻言自是觉禾懂理明事,于是点头道:“宝儿心细如发,思虑周全,是朕所虑欠妥。”

转而望着三宝,元宏又道:“你去左尚署传朕旨意,着张延为昭仪与李贵嫔一并换了八人步辇,不得有误。”

禾见元宏执意如此,亦不好再拂了其美意,便不再相劝。

三宝领了皇帝口谕自是急忙忙退下往左尚署而去,不在话下。

贵嫔夫人李氏如今执掌治宫之权,得了皇帝口谕,左尚署署丞张延自是先报于其知晓。

如今李氏腹中龙胎已失,知了皇帝赐八人步辇,心内自是五味杂陈。

见李氏沉默不语,张延以为李氏因自己晚报而心生不悦,急忙忙解释道:“昨夜臣恰当值宫中,大监奉诏连夜前来,臣本欲即时禀于夫人知晓,又恐扰了夫人,方才此时前来。”

李氏抬眼望着张延,道:“你言下之意是陛下昨夜突下此番旨意?”

张延垂首道:“回夫人,是!”

顿了顿,张延又道:“大监传陛下口谕着臣为夫人与昭仪同备八人步辇,且要今日便送往永合殿与夫人昌霞殿。”

李氏闻言一怔,道:“陛下还赐了昭仪八人步辇?”

张延自是不敢抬头,仍垂首答道:“大监对臣言夫人与昭仪身怀龙嗣金贵无比,自当乘以八人步辇方可为安。”

李氏此时方知皇帝因何突然赐辇,心内自是酸涩无比,然张延在前,虽其亦为李氏心腹之人,李氏却不愿其窥了自己心思,仍做一副欢喜之色,道:“昭仪有孕?那真真是大喜之事。”

摆了摆手,李氏继而又道:“张署丞且退下吧,吾当更衣往永合殿探望昭仪。”

张延闻李氏之言自是不敢久留,待向李氏屈身行礼,便起身离去。

张延前脚离去,环丹后脚便入了内殿。

见李氏神色有异,环丹小心道:“夫人可有哪里不适?不如奴去请了乔太医前来。”

李氏冷冷道:“医身难医心…”

环丹一怔,道:“奴方才见张署丞喜色而来,怎的夫人…”

不待环丹言罢,李氏便道:“喜事,真真的喜事!”

冷哼一声,李氏接着道:“那昭仪又怀了龙胎,岂非喜事一桩?”

环丹自是知李氏此乃心下不悦之言,亦不敢再接口。

李氏起身行至香炉旁,燃了合蕊香,微闭双目,足足十个弹指,开口对环丹道:“替吾更衣,咱们去瞧瞧昭仪…”

第一百一十六回 聪明累(一)

永合殿花苑内吉祥领了元瑛与冯娷一道于莲池旁奔跑嬉戏,禾由汪氏相伴与高嫔则于苑中缓步而行。

望着你追我逐的三人,禾笑道:“瑛儿如今有了娷儿为伴愈发的活泼开朗,吾瞧着彼等亦觉心中欢愉。”

高氏笑道:“这娷小娘子亦是快为太子正妃之人,却无半分架子,待妾与恪儿兄妹亦是有礼有节,着实难得的好人品。”

禾道:“娷儿虽入永合殿时日尚短,却瞧得出其乃懂礼识节之人,太子得此良妇实乃大魏之福。”

听闻禾提及太子,高氏心中感慨,道:“妾与贞皇后当年一道入宫侍奉陛下左右,贞皇后年长陛下与妾许多,待陛下与妾如母如姊,体贴周至。”

叹了一口气,高氏接着道:“贞皇后产下太子,不足一年先太皇太后便欲依祖制将其赐死,陛下仁厚,苦苦哀求,先太皇太后却因祖制难违赐了白绫令其自尽…”

言及此,高氏已泪眼晶莹,禾见状忙将袖中锦帕递于高氏,宽慰道:“高阿姊与贞皇后姊妹情深实属难得,如今陛下已追赠太子生母为贞皇后且配享太庙,太子又得佳人良妇,亦可慰贞皇后在天之灵。”

高氏轻拭眼角,继而微微颔首,道:“妾失仪,昭仪恕罪,妾只一时忆起过往心内感慨…”

禾拉了高氏的手,道:“高阿姊何需与吾见外,吾知高阿姊乃念旧之人,又岂能怪罪?”

望着不远处的冯娷,禾道:“吾愿娷儿日后入了太子府与荞儿亦可如贞皇后与高阿姊这般亲近。”

高氏苦笑道:“荞儿亦是乖巧伶俐之人,定能与娷小娘子契合金兰…只这子贵母死,亦不知左右孺子何人会步贞皇后之路…”

郑荞相伴禾这些时日,二人甚是投缘,此时闻高氏之言禾一时亦悲从心起,缄默下来。

汪氏于一旁见二人这般神情,唯恐禾心悲伤胎,忙转了话题道:“昭仪、高嫔,奴晨起便熬了酸梅汤,又将之置于冰盒之内,不如奴去取了予您二位与公主、娷小娘子一道食用?”

高氏闻汪氏之言,忽觉方才之言欠虑,便急忙忙接口道:“如此甚好,那便有劳汪嫂取了酸梅汤来。”

亦只片刻,汪氏便领了两名宫婢一道提了食盒而来。禾招手唤了元瑛、冯娷与吉祥三人同至苑中花亭坐下。

汪氏自食盒内取了玉盏、玉勺于众人,又将一套黑黄色犀兕角盏与犀兕角勺盛了酸梅汤奉于禾面前。

禾平日里未曾见过这犀兕角所制食器,心下觉奇,便询汪氏道:“这犀兕角乃稀罕之物,咱们殿内何时得了此宝?”

汪氏笑眼盈盈,道:“此乃晨起之时大监奉了陛下旨意送来咱们殿内,大监言犀兕角可解百毒,如今昭仪身怀龙胎,陛下便着掌冶署能工巧匠连日赶制方得此套食器,以为昭仪使用。”

高氏微笑道:“先太皇太后于世之时便是以这犀兕角制器以做饮食之用,妾曾侍奉过几次先太皇太后用膳,故而得见。”

冯娷于一旁笑着接口道:“昭仪,先太皇太后曾返母家省亲,阿翁为迎先太皇太后鸾驾,便花重金制了一套犀兕角食器,因了此故娷儿亦算识得。”

“这犀兕角以黑为本,其色而黄曰正透,黄而黑边曰倒透,世人皆珍而贵之。昭仪此套黑中有黄,黄中黑花,乃正透中之极品。”

因了前次禾滑胎,此番其再度有孕元宏自是重而视之。望着手中这犀兕角所制碗盏,禾自是感慕缠怀。

不及众人饮罢酸梅汤,便有内侍来报,贵嫔夫人李氏携了郑嫔与卢嫔求见。

吉祥闻讯先开了口,道:“李夫人倒是待昭仪您上心,前两日知您有孕便亲至咱们永合殿探望,现下里又来了。”

禾轻轻将碗盏置于几案之上,道:“李夫人如今打理后宫,许是体恤吾身怀龙胎。”

望着汪氏,禾嘱咐道:“汪嫂,你亲往前殿将李夫人与郑嫔、卢嫔迎至花苑,亦令彼等一道来饮盏酸梅汤吧。”

汪氏应声离去,只不片刻便将李氏三人迎入花苑之内。

待彼等向禾行罢常礼,高嫔又向李氏行了常礼,继而与众人又彼此厮见,方落席而坐。

李氏入花亭之际便已瞧见案几之上那套犀兕盏勺,虽心内恨恨,却佯作未见,一脸笑意道:“这些时日暑湿日重,妾惦记着昭仪如今身怀龙嗣,便过来瞧瞧。”

禾浅浅一笑,道:“夫人亦是六甲之身,且打理后宫诸事繁多,还劳夫人这般惦记于吾,真是令吾心感有愧。”

李氏道:“昭仪哪里话去,莫说妾如今料理后宫理当应心阖宫众人,便是未担此任,昭仪为尊,妾亦该侍奉左右。”

李氏言语间汪氏已为众人奉了酸梅汤,汪氏道:“李夫人、郑嫔、卢嫔,您三位饮些酸梅汤以消暑气。”

李氏饮下一口酸梅汤,笑道:“这酸梅汤酸甜适口,非但清凉消暑还可解孕初不适之症,极好。”

汪氏垂首道:“奴生长于燕地,彼时家乡之人皆以春日乌梅腌制再辅以桂花与麦糖制此汤,只奴知蜂糖有养颜安神之效,便以蜂糖替了那麦糖。这酸梅汤李夫人若喜欢,奴便多做一些送去夫人昌霞殿。”

李氏笑道:“如今入了暑,吾怀着龙胎日日饮那安胎之药着实口中乏味,那便劳汪嫂亦为吾制些酸梅汤吧。”

见汪氏笑着应下,郑氏悄悄瞟一眼冯娷,笑道:“昭仪,妾随夫人同来,一为探望昭仪,二来乃荞儿捎了信于妾,令妾禀于昭仪荞儿一切皆安且太子待荞儿极好,昭仪勿念。”

冯娷于禾身侧而坐,待郑氏言罢,禾便拉了冯娷的手,微笑道:“荞儿论年纪该是长娷儿几岁,亦是个乖巧懂事的阿女,吾思忖着待你入了太子府你二人定可倾盖如故。”

郑氏本以为口出此言既可令冯娷知了昭仪与郑荞师徒之情又可令冯娷与禾生下心结,却不料禾会如此言语,非但以锥飡壶,更令其二人增了亲近之感。郑氏心有不甘,正欲再出声,却见李氏递了眼色于己,自是不敢再多言其他。

几人于花亭之内又说笑一番,这才辞别离去。

望着三人远去的身影,高氏话有所指,轻声对汪氏道:“汪嫂,你平日里忙于侍奉昭仪,不如将制酸梅汤之方予了各殿,亦可令阖宫姊妹皆可以此为解暑之饮。”

第一百一十七回 聪明累(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七回聪明累且说贵嫔夫人李氏与郑嫔、卢嫔一道回了昌霞殿内,待入了李氏内殿,又屏退了左右宫婢,郑氏便先开了口:“夫人,您瞧瞧方才昭仪与冯娷那般亲近,恐如今当真将自己当作冯氏女儿了。”

李氏并未接话,只示意二人入座,自己却行至香炉旁,将炉侧几案之上所摆香盒一一打开,以金柄翠玉香勺逐盒舀起试香。待选定了新制的姸妩香,李氏便以金柄翠玉勺舀起盒中香丸轻轻置于炉中。

试罢炉火,将香盖合上,李氏又微闭双目深吸一口炉中飘出的香气,方才满意的睁开双目,边缓步往席边而行,边道:“陛下令其以冯女之身晋位昭仪,本就是为了令其可有冯氏一族为靠,如今陛下又将这冯娷送至永合殿由其教养,那昭仪又如何能错过与冯氏一族联盟之机?”

闻李氏如此言,郑氏道:“夫人当日为了妾与荞儿与皇后起了龃龉,如今又取其代之得了治宫之权,皇后与夫人便算结下梁子了,倘若皇后果真与昭仪结盟,那日后这内宫又成了她冯氏的天下了。”

卢氏接口道:“如今那昭仪怀了龙胎,亏了夫人执掌宫权,姊妹们方又得承天恩雨露,倘若皇后与昭仪联了手再收回宫权,那姊妹们便永难沐陛下雨露了。”

李氏方才那番言语本就为令郑卢二人心生忧虑,继而更加知自己执掌宫权对彼等的重要。此时见话已奏效,李氏佯作无奈轻叹一口气,道:“吾心知二位阿妹皆乃真心待陛下之人,又岂能不尽力成全?皇后乃善妒之人,这许多年事事亦只以己利为上,而那昭仪得陛下专宠,却从不顾及宫中姊妹们思念陛下之情,若此二人当真联了手,吾掌不掌宫权倒是其次,只是日后这宫中许再无雨露均沾之事了。”

郑氏恨恨道:“昭仪未入宫时陛下除去年节宿于皇后宫中,其余嫔位之上女子每月总是能得承天恩雨露,可如今倒好,平日里连见陛下一面亦是难于登天。”

李氏一脸疼惜之情望着卢氏,道:“吾怀了龙胎,你郑阿姊有悌儿,虽说你我姊妹三人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可倘若你能为陛下育下皇嗣岂不日后多分依靠?”

卢氏入宫三年有余,于平城之时亦常承天恩雨露,却不知因了何故久未成孕,此时听闻李氏之言自是悲从中来。

李氏拉了卢氏的手,道:“话虽如此,卢阿妹亦莫要太过悲伤,父母子女皆凭缘分相聚,许是阿妹与孩儿缘分未到,只要得承恩露不过早晚之事。”

卢氏转悲为恨,道:“若是皇后享专房之宠倒也罢了,毕竟中宫嫡妻,妾自是无话可说,可如今偏偏是这么一个再醮之妇,论家世背景、人品样貌,妾又哪点输了于其?”

郑氏亦是满心不服,道:“宫中除去那些世妇、官女子,姊妹们多数系出名门,如今却叫这么一个再醮之妇蝼蚁得志,妾自是不能甘心。”

李氏幽幽道:“吾自侍奉陛下以来,这许多年还未见陛下待何人有这般恩宠。陛下非但令其以冯女之身晋位昭仪,如今还将其父母家人晋爵封侯,真真是荣宠至极。”

望着郑卢二人,李氏又接着道:“不知二位阿妹可曾留心方才昭仪饮酸梅汤所用碗盏?那碗盏乃犀兕角所制,放眼宫中除去当年先太皇太后亦只陛下享此宝物…”

郑氏冷哼一声,道:“若言其无半分妖媚之术,妾断不能信。”

卢氏望着李氏,道:“夫人方才言之有理,这昭仪媚主,若再与皇后联了手,那姊妹们真真是无出头之日了!夫人如今执掌宫权,当想想法子才是。”

李氏见火候已到,便安抚二人道:“吾虽掌治宫之权却不过为贵嫔夫人,若欲抗衡皇后与昭仪,普天之下唯一人可行…”

卢氏只略一思忖,便脱口道:“夫人所指可是彭城公主?”

李氏点了点头,道:“正是!”

郑氏道:“夫人,彭城公主又岂会愿为咱们姊妹与皇后、昭仪反目?”

李氏心内嫌其愚笨,却又不便将话言明,只稍作提醒道:“昭仪往白马寺礼佛之事,郑阿妹难不成忘了?”

李氏又转了向卢氏道:“过些日子北海王长子满月,各位长公主们必要亲至北海王府贺喜,你乃北海王侧妃姑母,吾便请了陛下恩典,令你前去探望…”

卢嫔堂兄乃乐浪公主驸马都尉,这北海王侧妃又是其堂侄女,若于王府相遇彭城公主有此二人帮言,定可与彭城公主结盟。卢氏闻言自是明白李氏之意,微微颔首,道:“夫人深计远虑,妾自当遵夫人所计行事。”

三人自是一番谋划,待商量妥当方各自离去。

次日晨起便觉天气闷热,稠稠的空气似被凝住那般,连半丝风亦不得见。李氏昨日虽计了与彭城公主结盟,却因滑胎之事仍悬而未决此时仍觉心内烦躁。

近婢环丹端了酸梅汤轻轻入了内来,环丹近前小声道:“夫人,小厨房熬了酸梅汤,奴给您盛一盏。”

李氏摆了摆手,道:“先搁下吧,不过民间俗物罢了,你当真以为吾稀罕这酸梅汤?”

环丹虽随侍李氏多年,酸梅汤之事却亦未曾多做思忖,此时闻李氏这般言语心内一怔,垂目弱弱道:“夫人昨日于永合殿对汪嫂那般言语,奴以为您喜食此汤…”

李氏冷哼一声,道:“愚钝!吾对汪氏之言不过为了令其可亲往咱们殿内送酸梅汤,亦可令皇后知昌霞殿与永合殿亲近罢了。”

斜眼瞧了几案之上那盏酸梅汤,李氏接着道:“如今那再醮之妇倒是长了心机,竟令了汪氏将制汤之方抄于各宫各殿,非但毋需往咱们殿内送汤,且又博了众人的好,吾还当真小瞧了她。”

环丹此时方知李氏昨日向汪氏讨要酸梅汤之用意,略略思忖,环丹道:“夫人,今日闷热无比,皇子们于励材苑内既要识文又要练武,不如奴陪了夫人往励材苑为皇子们送些酸梅汤去去这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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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聪明累(三)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励材苑内传来众皇子与宗亲子弟们朗朗读书之声。

见贵嫔夫人李氏落下步辇,苑内守卫的内侍们急忙忙近前行礼,为首那内侍道:“奴等恭迎贵嫔夫人,奴这便为夫人引路。”

李氏由环丹搀扶边缓步前行,边询那内侍道:“今日是何人为皇子们授学?”

那内侍边侧身退走,边垂首答道:“回夫人,今日太师、太傅、少师、少傅皆随了陛下往伊阙去察看石窟寺布局,便着了高侍郎于苑内教授诸位皇子与小王爷们。”

李氏道:“高侍郎?可是随侍陛下的从事中郎高融?此人文韬武略皆是了得,倒是堪当此任。”

那内侍道:“夫人,确是那位高融高侍郎。”

李氏闻言只微微颔首,便由那内侍引了一路入了苑内。

随行的宫婢们皆捧了食盒立于苑中廊下,那内侍正欲入内禀报,却被李氏示意止了步。李氏道:“皇子们正值受业之际,切莫扰了彼等。”

那内侍闻言急忙忙应下,复又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这些时日李氏常常往励材苑而来,众皇子于苑中状况已了然于胸。

二皇子恪平日里沉稳持重、好学上进,便是休憩之时或于室内温习或往后苑拉弓引箭;三皇子愉虽因自幼出入皇后寝殿学得鉴貌辨色,然其于励材苑内却是飞扬跳脱,凡休憩之时便领了一众宗亲子弟顽皮嬉戏;四皇子怿呆里藏乖,心性随极了其生母夫人罗氏;而那五皇子怀则敦厚朴实,自邺城行宫太子元恂体罚元恪令其生母高嫔难产亡胎,元怀便始终紧随元恪左右,唯恐又惹下事端。

那日因徽猷殿内夫人袁氏出言相助皇后,李氏后又知了袁氏窥得乔怀德夜入昌霞殿,心内自是欲将其除之而后快。而这元愉于励材苑所作所为倒是予了李氏成事之机。

大约一盏茶功夫,闻得三声磬钟鸣响,李氏丢了个眼色于环丹,环丹当下会意,搀扶李氏便迎书室门口而去。

不出李氏所料,首当其冲出书室大门之人果然乃元愉,李氏心下自是暗暗欢喜,环丹亦适时松了搀扶李氏的手。元愉不及抬头便与李氏撞了满怀,李氏一个踉跄继而跌坐于地。

环丹故作惊慌失措,扑跪于李氏身侧,边搀扶李氏边急急道:“夫人,夫人,您可还好?”

环丹话音未落,随侍一旁的众侍婢亦急忙忙近了前,一时间传太医的传太医,搬躺椅的搬躺椅,端热茶的,拿锦衾的,众人慌作一团。

元愉自地上爬起,望着眼前一幕,已魂不附体、呆若木鸡。一众皇子、宗亲子弟皆围拢上来,瞧见李氏与元愉这般模样,各个大吃一惊继而又窃窃私语。

高融正于书室之内与元恪探讨方才所学《论语问政篇》,听闻室外吵杂之声,二人便起身疾步往苑内而来。

李氏已被众人抬至躺椅之上,见其微闭双目一脸痛苦之状,高融近前屈身行罢礼,转身询环丹道:“夫人现下里如何?”

环丹一脸忧色,道:“高侍郎,夫人方才被三皇子撞倒,这一时未曾开口,奴不知如何是好。”

高融闻言心内自是一惊,又道:“可有着人去宣太医?”

环丹点了点头,道:“苑中内侍已往太医署请乔太医了…”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伸手来拉环丹,声音微弱道:“环丹,吾只觉腹痛,乔太医、乔太医…”

旧年禾于高府正厅石阶摔下的情景高融仍历历在目,此时见李氏这般模样,高融心中不免又忆起过往,不觉为李氏多了分担忧。

只几个弹指,高融定了定心神,吩咐众人道:“现下里陛下未于宫中,此事当尽快禀于皇后知晓…”

待太医乔怀德与侍医刘八娘赶至励材苑,已是一柱香之后。李氏早已将此计道于了乔怀德与刘八娘知晓,今日虽未提前知会,彼此却心照不宣。

待二人行罢礼,乔怀德便急忙忙近前为李氏请脉。不过十数个弹指后,乔怀德便紧锁了双眉,一脸肃色对身旁医童道:“快将银针取来。”

接过医童所呈银针,乔怀德便取中脘、足三里、脾俞、内关四穴而入。乔怀德事前已早早禀于李氏,此四穴乃回阳之穴,入针深浅自有讲究,若针走深处便有固胎止血之效,倘若行针只流于浅表,那便可补气益肾。

待银针入体,李氏故作疼痛之状,轻轻呻吟道:“乔太医,万万要保吾腹中龙胎…”

乔怀德垂首道:“夫人,臣自当竭尽全力,夫人莫要再言语,以养心神。”

椒坤殿内,皇后冯氏与夫人袁氏正于一席而坐相聊甚欢。冯氏虽恨足李氏,然此事涉龙胎,便是心中万般不愿冯氏亦是不敢怠慢,得了内侍来报二人便急匆匆往励材苑而来。

不待乔怀德拔针,冯氏与袁氏已入了苑内。

冯氏如今虽失了治宫之权,但其仍为中宫皇后,此时见冯氏与袁氏入内,众人自是急忙忙伏身跪地行叩首之礼。

示意众人起身,冯氏斜眼瞧了李氏,见其这般模样心内窃喜。望着乔怀德,冯氏道:“乔太医,现下里龙胎如何?”

乔怀德闻皇后相询,垂首道:“皇后,夫人云脉往来不及平日流利,臣已为夫人行针,只是…”

冯氏不耐烦道:“作何吞吞吐吐?你不妨之言。”

乔怀德边叩首边道:“只是夫人滑胎之症已现,求皇后恕臣无能!”

冯氏这许多年膝下无子,李氏有孕其本就心内妒恨,此时闻乔怀德之言心内自是大喜过望。不及冯氏开口,便闻李氏孱弱之声:“乔太医,救救吾腹中孩儿…”

冯氏闻李氏如此言语更觉心内痛快,只自己乃皇后之尊,仍当顾宫规祖制,于是询道:“方才吾得了消息便往励材苑而来,亦不曾过问因何事致龙胎不保?”

环丹近前半步向冯氏行罢礼,又佯作惊恐之状望了一眼袁氏,方答道:“回皇后,三皇子不慎将夫人撞倒于地,夫人便腹痛不止。”

袁氏于一旁闻言当下转了脸色,此时方才注意廊下股战而栗的元愉。事涉亲子,纵是如袁氏这般城府之人一时亦乱了心神。

这元愉虽非冯氏亲出之子,平日里却甚是讨其欢心,冯氏闻环丹之言心内亦为之一怔,停了几个弹指,冯氏定了定神,对着廊下元愉招了招手,道:“愉儿,来阿母这里。”

见元愉呆立不前,身旁的元怿便拉了其行至冯氏面前。

冯氏望着元愉,道:“愉儿,你方才因何将李夫人撞倒,且如实道于阿母知晓。”

冯氏方才言罢,元愉忽地嚎啕大哭。冯氏见状便将元愉拉入怀内,心疼道:“愉儿莫惧,有阿母于此,自是无人敢陷害于你。”

元愉闻言,渐渐止了哭声,边抽泣边道:“阿母,儿子实乃无心之过…方才、方才高侍郎允了儿子们稍作休憩,儿子并未、并未瞧见李夫人迎面而来…”

冯氏狐疑道:“愉儿,你言下之意是李夫人迎了你而去?”

见元愉点头,环丹急忙忙出声道:“皇后,昨日夫人得了永合殿汪嫂所赠酸梅汤之方,见今日天气闷热,夫人体恤众位皇子、王爷,便着小厨房熬制了酸梅汤送来励材苑,夫人近前只为唤了皇子们来饮酸梅汤以消暑纳凉。”

冯氏不悦道:“这酸梅汤可由内侍们送来励材苑,又何须李夫人亲往?身怀龙嗣之人不安于席榻之上养胎,整日往励材苑来是何用意?”

环丹知冯氏护元愉之心,更知李氏此时不便自辨,于是小心道:“皇后,您恕奴直言,如今夫人料理后宫,唯恐辜负陛下与皇后厚望,自是事事处处亲力亲为不敢有半分懈怠。”

冯氏闻环丹当众揭自己痛处自是心内生恨,冷哼一声,冯氏道:“好一张凌牙利嘴,不过一个贱奴竟敢顶撞于吾?”

袁氏此时已减缓了心神,见冯氏欲下令掌掴环丹,急忙忙相劝道:“皇后,李夫人现下里滑胎之症已现,当及时送回昌霞殿令其好生静养才是…”

第一百一十九回 父女谋(一)

昌霞殿内,元宏于床榻一侧而坐。

待太医乔怀德与侍医刘八娘将李氏滑胎之症尽数禀报,元宏又嘱了彼等尽心侍奉之言便挥手示意二人退去。

李氏望着元宏,声音孱弱道:“陛下,是妾无能,无法为陛下保住龙胎…”

元宏摇了摇头,道:“清儿莫要道傻话,此事非你之过,朕又岂能怪你。”

李氏道:“若非妾执意亲往励材苑,又岂能酿成此祸…”言罢,边落下泪来。

元宏方才已知了前因后果,此时见李氏还这般自责心中更是觉其贤良,于是安慰道:“朕知你事必躬亲,你此举乃对众皇子们一片关怀之情。”

李氏见皇帝对自己因励材苑内被元愉撞倒滑胎之事已深信不疑,心内自是松了口气。望着元宏,李氏故作姿态道:“陛下,妾有一事相求…妾此番滑胎虽因了子愉,然其亦乃无心之过,陛下万万不可责罚于其。”

接过环丹所呈锦帕,元宏轻轻替李氏拭去泪水,点头道:“清儿莫要再多做思虑,唯好好将养身体方可慰朕之心。”

言罢,元宏复又嘱了环丹细心照看李氏之言,便起身离昌霞殿而去。

步辇之上,元宏面色凝重,行至半途元宏方对三宝开口道:“去宣子愉与高融往御书房见朕。”

三宝连声应下,急忙忙与另一内侍分别往清扬殿与励材苑而去。

今日本因了李夫人于励材苑内跌倒之事,不及申正二刻皇后冯氏便令众人散去。高融本应那时随了宗亲子弟一道出宫离去,却因太师昨日有嘱令其批阅众皇子所著文章,故而仍留于励材苑内。

闻皇帝宣召,高融自是不敢怠慢,搁下笔墨边急忙忙虽了内侍们一路往御书房而来。

待高融入了御书房,便见三皇子元愉已于御案前垂首而立。高融伏身跪地向元宏行叩首之礼,得了元宏示意,高融便起身立于元愉一侧。

望着元愉与高融,元宏道:“朕宣你二人前来只为知今日李夫人于励材苑跌倒之事原委,尔等务必据实相告。”

方才回了皇后椒坤殿,冯氏与袁氏已令元愉将此事原委道出,且又嘱了元愉如何应对之言。

此时闻皇帝相询,元愉自是不再如事发那般惊惧,于是先行开了口:“阿耶,高侍郎令儿子们休憩,儿子欲往圊房而去便跑得急了些,未曾料李夫人迎面而来…阿耶,儿子实乃无心之举,望阿耶明鉴。”

元宏微微颔首,继而询高融道:“你可曾瞧见夫人如何倒地?”

高融屈身行礼,答道:“陛下,臣那时与二皇子于室内论文,待闻得室外吵杂声起,臣与二皇子方知李夫人出了事。”

元愉接口道:“阿耶,这些时日李夫人常常往励材苑予儿子们送吃食却只于苑内等候,儿子亦未曾料及李夫人今日会行至廊下书室门畔。”

元宏闻言一脸肃色,道:“朕知你非刻意为之,亦无怪罪之意,然李夫人因你鲁莽之举滑胎,朕亦不可姑息于你。”

略略思忖,元宏询高融道:“今日高侍郎所授为何?”

高融道:“回陛下,乃《论语问政篇》。”

元宏道:“既如此,子愉罚抄此篇五十遍,以示惩罚。”转头看着高融,元宏道:“你身为皇子们当值授业之师,却未尽约束之责,朕亦罚你同抄此篇五十遍,明日卯初二刻送来承乾殿。”

二人闻言急忙忙伏跪于地齐声应下,见元宏摆手示意,二人复又叩首方起身离去。

待二人离去,三宝见元宏面有倦色,近前小声道:“陛下,您今日辰出便出宫往伊阙,回至宫中亦不曾休憩,不如奴为您燃了安息香,您稍枕片刻?”

元宏道:“朕着实有些乏了…”

正欲躺下,元宏忽对三宝道:“方才陇西公与朕一道回宫之时亦得了李夫人滑胎之讯,此时仍于值事房候着,你着人知会陇西公,令其往昌霞殿探望李夫人吧。”

三宝垂首应下,又侍奉元宏歇下方才往值事房而去。

父女经久未见,听闻李冲入了昌霞殿,李氏自是屏退随侍众婢由环丹搀扶起了身。

那日李氏滑胎之症初现,因恐侍医刘八娘将消息外泄,李氏便传了消息于李冲由其出面打点一切。方才随侍君侧得了贵嫔夫人于励材苑滑胎之讯,李冲心内自是明白因了何故。

自旧年于平城父女一别,李冲与李氏父女亦只凭书信往来,今日得了此机缘自是入宫当面相商为妥。

毕竟嫡出之女,又滑胎不久,李冲望着李氏,心疼道:“夫人玉体可还安好?”

李氏道:“父亲,女儿有乔太医随侍,您大可安心。”嘱了环丹去为李冲煮茶,李氏又询李冲道:“家中一切可好?母亲近日身上可好?”

李冲点了点头,道:“托夫人洪福,家中一切尚可。范阳卢氏已上门来请期,你母亲这些时日忙着操持你三阿妹婚事。”

李氏道:“三阿妹与卢氏三公子的婚事乃当年父亲与固安懿伯指腹为婚所订,亦是因了此故当年卢嫔入宫之时吾请了先太皇太后懿旨令其与女儿一宫而居…如今他二人婚期在即,吾该早日备下贺礼才是。”

李冲拱了拱手,道:“除去夫人入宫侍奉陛下,你大阿妹与二阿妹皆嫁去了荥阳郑氏,虽非嫡支确乃你外祖家。如今夫人与郑嫔、卢嫔一宫而居乃亲上加亲大喜之事。”

接过环丹所奉姜枣赤糖茶,李氏轻呷一口,道:“女儿与郑阿妹与卢阿妹倒是相处甚欢,父亲莫忧。”

李冲摇了摇头,道:“夫人如今行那险招,臣又岂能不担忧?”

李氏道:“女儿所计所谋毫厘不差,陛下亦对此事深信不疑,父亲不必焦心劳思。”

李冲道:“夫人可知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此乃欺君之罪,陛下一旦识破必令阖族性命不保,如此紧要之事你当与老夫商量才是。”

环丹为李冲奉上新煮的茶,便起身退去门外相守。

李氏望着李冲,幽幽道:“父亲将女儿送入宫中这些多年却从未有半分为女儿筹谋,女儿谨言慎行唯恐行差踏错而累及我李氏一族。先太皇太后待父亲再倚重,临终还是晋了她冯氏之女为后;陛下待父亲再信任,昌邑遭意外之事亦只知会了任城王。”

李氏知李冲虽忠心侍君,却最怕皇帝厚此薄彼。言语间李氏瞧了一眼李冲,见其已转了脸色,心知话已奏效,于是接着道:“皇后亦是无所出之人,论姿色、论谋略,女儿哪一样逊色于其?先太皇太后崩逝已三年,他冯氏一族又岂能长盛不衰?父亲待陛下尽诚竭节,可如今亦不过少傅之职,女儿如今虽掌治宫之权,位份却不及一个再醮之妇…女儿为父亲不平亦为自己叫屈!女儿所思所虑皆只为我李氏搏一份荣耀。”

李冲其人虽忠却器量非恒,闻李氏之言心内自是为之一紧,略略思忖李冲开口道:“那日夫人于昌邑驿站着张延递信于臣,臣心中亦觉这许多年愧对夫人,故而如今夫人所计之事臣亦是竭力相助,只夫人行事仍当与臣相商,谨慎为上。”

望着手中茶盏,李冲缓缓道:“臣是时候去面圣了…”

第一百二十回 父女谋(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二十回父女谋待元宏醒来,已是酉初之时。

三宝闻声便领了众侍入了内来。接过漱口热茶,元宏轻漱几遍吐于漱盂之内,这边三宝又呈了热巾上来,待元宏洗漱罢,三宝复又奉了热茶于上。

见元宏呷了几口茶,三宝道:“陛下,方才陇西公欲面圣,知了陛下小枕便回了。”

元宏将杯盏置于案几之上,道:“李冲方才去了昌霞殿,不知是否因了李夫人之事?罢了,明日下朝再议吧。”

太极殿,朝会。

太子元恂列于文武百官之首于殿中静候圣驾。待元宏入内坐定,众人齐整整伏跪于地高呼万岁向元宏行三跪九叩大礼。

元宏示意众人起身入座,朗声道:“昨日朕携众卿同往伊阙,大祭司言彼处两山夹伊河,既为水口又为天门,实乃难得之宝地。朕欲于伊阙为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开窟镌佛,尔等可有何异议?”

任城王元澄先开口道:“陛下,自高宗年间于平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以开窟镌佛始,我大魏这些年便得神明庇佑,兵强马壮、国运昌隆。如今陛下既已迁都河洛,便该于此地开窟镌佛以佑我大魏。”

元澄方才言罢,太师冯熙便接口道:“我大魏子民人人向佛,陛下此举孝感天地且顺应民心,臣附议。”

元澄乃宗亲族长、皇帝叔辈,冯熙又是汉家领袖、当朝国丈,见二人如此言语,众人亦急忙忙表态随声附议。

元宏心下大喜,笑道:“如此甚好,朕与尔等君臣齐心,定可令我大魏国泰民安。”

望着众人,元宏道:“子恂如今已开府摄政,此番开窟镌佛之事便交由子恂督事,太傅从旁协助。”

元恂闻皇帝予了如此重任于己,自是喜出望外,急忙忙拱手垂目道:“儿子定竭心尽力,不负阿耶所望。”

穆亮亦拱手道:“臣定倾力辅佐太子,不负陛下所托。”

元宏微微颔首,继而又望着元恂,道:“这开窟镌佛乃国之大事,上敬神灵下佑子民,断不可有半分疏漏。”

见元恂应下,元宏又对北海王元详道:“七弟,你如今已为人父,亦该多些历练才是。平日里你素与子恂交好,待你大婚过后亦随太傅一道协助子恂开凿伊阙之事。”

元详垂首道:“臣遵陛下旨意,定不遗余力辅佐太子。”

待元详言罢,元澄道:“陛下,开窟镌佛当临崖建寺方能相得益彰,不如请了大祭司再往伊阙,以观何处可修建佛寺。”

元宏点了点头,道:“皇叔所言极是,那日大祭司已对朕言,那伊河两岸东侧山峰如盘龙卧踞,尤适凿山开窟,而那西侧则层林叠嶂,仙气缭绕。若欲于伊阙修建佛寺,西山当为上上之选。”

转头望着李冲,元宏接着道:“陇西公修缮洛阳宫有功,且对土木之事了然于胸,这修建佛寺之事便交由你督事,务必尽善尽美,方可彰显我大魏子民向佛之心。”

得此重任,李冲自是受宠若惊,急忙忙起身伏跪于地,道:“臣当兢兢业业,志竭忠贞,以报陛下!”

交待罢开凿石窟寺之事,君臣复又商议朝政之事,自是不在话下。

回至御书房内,元宏便命三宝去宣了李冲觐见。

君臣二人于一席而坐,几案之上小炉烹茶。

元宏边执勺为李冲舀茶,边道:“陇西公昨日寻朕可有何紧要之事?”

李冲双手扶茶盏,垂首道:“陛下,昨日本乃臣轮值为诸位皇子授业,李夫人出事臣当自行向陛下请罪。”

元宏放下手中茶勺,正色道:“李夫人之事朕亦觉心中痛惜,然事已至此已是回天乏术。倘若要怪亦是怪朕,是朕着尔等随行同往伊阙,陇西公又何罪之有?”

李冲惶恐道:“陛下往伊阙勘查乃国之大事,臣失言!”

元宏摆了摆手,道:“此间只你我君臣二人,陇西公无需多礼。子愉虽是顽劣,然此事却乃其无心之过,朕亦只可小惩而大戒。”

李冲心中自是知李氏滑胎之因,又岂能纠结于元愉之过。待元宏言罢,李冲道:“陛下如此言臣便安心了,臣昨日探望夫人,夫人亦是对臣言务必开解陛下切莫责罚三皇子。夫人本意乃为体恤众位皇子,若因此而令三皇子受罚,岂非有悖夫人本意?”

元宏轻叹一口气,道:“阖宫之中当属李夫人行事最是周至,如今又为朕打理后宫,此间辛劳自是不消言说。”

李冲拱手道:“陛下前朝事众日理万机,夫人身为陛下姬妾理当为陛下分忧。”

元宏呷了一口茶,道:“陇西公教女有方,夫人事必躬亲将这后宫之事料理的妥妥当当,平日里又敬上接下善待众人,乃宫中妃嫔楷模。朕这一众外戚之中又以陇西公最谦虚自牧、克己复礼,亦为众人之表率。”

李冲闻元宏之言心中掠过一丝感动,然昨日李氏所陈言犹在耳。李冲定了定心神,道:“臣当年受先太皇太后提携之恩,又蒙陛下厚爱授臣以机要之职,臣自当精贯白日以报陛下。”

缓了一口气,李冲接着道:“当年先太皇太后隆恩浩荡,以百万钱为娉择了臣嫡女入宫侍奉陛下,臣父女自是感念陛下圣恩!”

当年先太皇太后执掌朝纲,见元宏一日日长大愈显伶俐,唯恐日后难以将其控于手中,曾起了废黜元宏之意。寒冬之时曾以练其筋骨为名,令元宏身着单衣立于宫苑之内。后因冯熙、李冲等心腹重臣相求,先太皇太后方才消了废黜之念。

李冲知元宏乃重情之人,此时提及先太皇太后只为令元宏可顾念自己当年于先太皇太后面前力保于其,且又排除万难助其推行三长制之情。

元宏微微颔首,道:“朕与陇西公虽为君臣,实则情同至亲。朕前朝有陇西公相助,后宫有夫人料理,朕心甚慰。”

闻皇帝如此言语,李冲便知皇帝并无因李氏滑胎而收其宫权之意,心下稍稍舒了口气。然李冲面圣岂能只为收此效?略作思忖,李冲破釜沉舟道:“陛下,臣有一请,还望陛下成全。”

元宏道:“陇西公但说无妨。”

李冲拱手道:“夫人于宫中这许多年得承陛下天恩,非但晋位贵嫔且又被陛下授了治宫之权,臣父女自是诚惶诚恐感念陛下恩德。然宫中上有皇后与昭仪,夫人逾矩料理后宫,此番滑胎不知是否因上天觉夫人德不配位故而降罪于其?臣请陛下,收回夫人治宫之权!”

君臣相伴多年,元宏又岂能不知李冲之意?只李冲这许多年来勤勤恳恳,为朝廷为元宏皆立下汗马功劳。元宏并非未曾想过晋李氏位分,此前因先太皇太后薨世便将此事暂时搁下,待三年丧满元宏却又遇上了禾。已有冯氏坐了嫡妻鸾位,元宏又怎愿旁人与心爱之人平起平坐。

元宏自幼凡遇难事便喜不停把玩茶盏,此时见元宏一口饮尽盏中茶,将手中杯盏不停摩挲,李冲便知话已奏效。

宫室内四下寂静,唯窗外蝉鸣声声。

第一百二十一回 父女谋(三)

小炉之中荞茶百沸翻滚。望着升腾于空的茶烟,元宏开了口:“这许多年着实委屈夫人了!如今宫中有夫人操持料理,朕才得以安心前朝之事。”

将李冲盏中凉茶倒去,元宏又将彼此杯盏舀满,方接着道:“此乃先太皇太后生前最爱的荞茶,陇西公不妨饮一盏。”

李冲双手接过杯盏,饮下一口,道:“臣本不喜这荞茶滋味,可这些年陪着先太皇太后,竟不知不觉间亦爱上此茶,如今不饮此茶倒觉不惯了。”

元宏感叹道:“荞茶味苦、性平,可实肠胃、益气力、利耳目。皇祖母于世之时常常劝朕多饮此茶,言其可续精神,炼五脏渣秽,朕虽知此茶有益身心,然朕却独爱阿母所喜荼茶。”

呷了一口盏中荞茶,元宏接着又道:“茶集天地万物精华,与人讲的亦是缘分。”

李冲闻言心下会意,皇帝以茶喻人,便是告知自己李夫人虽好,其心中却独爱昭仪,李冲自是心有不甘。饮下一口茶,李冲道:“荼茶乃先太后珍爱之茶,经久饮之可强骨健髓,亦难怪陛下对此茶情有独钟;荞茶虽不得陛下钟爱,然因了其效,陛下亦不时会烹煮饮之。二者虽各有千秋,却皆以水为母,自是并存不悖。”

元宏心下了然,浅浅一笑,道:“所谓辅车相依,茶水一源,陇西公所言之理朕心自明。”

元宏心中虽独爱于禾,却知前朝后宫皆息息相关。皇后乃冯氏嫡女,禾又以冯女之身晋位左昭仪,元宏授李氏治宫之权亦是为平衡前朝势力所出权宜之计。如今李氏因元愉遭意外滑胎,李冲又亲来面圣,元宏又岂能不顾及各中厉害。

念及此,元宏道:“李夫人替朕打理后宫已有些时日,朕知其具贤明之业经济之才,本欲待李夫人生产之后将其晋位右昭仪却不料昨日遭遇意外…既如此,朕明日便令中书省拟诏,于下月初六行册封之仪。”

元宏言语间李冲屏气敛息,此时知了皇帝要将李氏晋位右昭仪,心内方定了心神长舒口气,便急忙忙起身叩谢隆恩。

待李冲告退离去,元宏便着三宝备了御辇往永合殿而来。

众侍退去,内殿之中只帝妃二人相对而坐。

元宏这两日忙于前朝之事并未往永合殿来,于是开口便相询道:“宝儿这两日睡得可好?孩儿可有闹宝儿?”

禾微笑道:“孩儿尚不足两月,又岂会闹妾?妾一切安好,元郎大可安心。”

元宏微微颔首,道:“如此便好,朕要宝儿与孩儿皆安。”

禾闻元宏如此言语,自是知其乃关切之情。为君者皆喜子嗣昌盛乃因预示国运昌隆,昨日李氏滑胎已阖宫尽知,禾唯恐元宏心中悲痛,亦不敢开口提及。

奉了灵粉羹于元宏,禾道:“洛阳夏日暑气颇重,元郎食些灵粉羹,亦可祛祛湿热之气。”

元宏接过碗盏,道:“洛阳虽夏日炎热,却是四季分明;平城虽觉清凉,却无半分夏日之感。”

禾笑道:“陛下这是偏爱洛阳城,于陛下眼中洛阳处处皆宜。”

元宏食下一勺灵粉羹,道:“洛阳人杰地灵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朕得以此地为都乃朕与大魏之幸,朕又岂能不爱之惜之。”

禾道:“得中原者必得天下,元郎他日定能将这九州一统,令天下黎民得享安居之乐。”

元宏将碗盏置于几案之上,道:“朕自是要将这江山一统,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顿了顿,元宏接着又道:“攘外必先安内,大魏朝人人向佛,朕欲于洛阳城广建佛寺,以安民心。”

禾微微颔首,询道:“昨日元郎着大监来知会妾,言元郎领了文武百官往伊阙查看石窟寺布局,不知如何?”

元宏道:“今日朝会已与众臣议定,于伊水东岸凿壁开窟,西岸则修建佛寺,如此便可遥相辉映,相得益彰。”

禾欢喜道:“元郎此举利国利民,功在千秋!”

元宏望着禾,道:“朕答应过宝儿要带你同往伊阙,如今宝儿有了身孕自是不便车马劳顿,待宝儿生产之后,朕便着人为你母子凿石镌佛。”

禾摇了摇头,道:“妾知元郎疼惜于妾母子,凿石镌佛乃帝后可享之礼,元郎莫要因妾惹了众议…妾只求孩儿能平安生产,日后可承欢元郎膝下便好。”

元宏轻抚禾脸庞,满眼爱意道:“朕的宝儿便是如此懂事明理,事事皆以朕为虑。宝儿安心,你与孩儿定能平安无事。”

禾浅浅一笑,道:“人生在世父母子女亦是因缘际会,如今他既来了,妾自是盼他可平安康健。”

元宏道:“梁世清对朕言你此番胎像稳固,朕业已请高僧大德为孩儿祈福,朕深信我们的孩儿定可平安无事。”

禾望着元宏,柔声道:“孩儿知了他阿耶如此期盼于他,定能平安降生。”

元宏点了点头,嘱咐道:“怀儿与瑛儿还年幼,少不得顽皮冒失,彼等与你一宫而居,你还需多分小心。”

禾知元宏定是因了李夫人滑胎之事方才如此提醒,心中自是不愿元宏为己担忧,于是道:“高嫔已嘱了恪儿兄妹,且彼等亦非淘气顽劣之子,元郎大可安心。”

元宏拉禾的手,道:“宝儿可知李夫人昨日遭意外滑胎乃因了子愉不慎所致,皇嗣乃国本所在,如今又是宝儿有孕,朕自是重而视之。”

禾方才恐元宏悲痛,不敢言及李夫人滑胎之事,此时听闻元宏提及,便开口道:“妾晨起与高嫔已往昌霞殿探望夫人,见夫人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妾遭过此难自是感同身受,元郎若可多加陪伴许对夫人是种安慰。”

元宏轻叹口气,道:“原来宝儿已知此事…李夫人为朕打理后宫,如今又遭此意外,朕亦觉有愧于其。”

禾宽慰道:“此乃不测之忧,元郎切莫自责。”

元宏道:“李夫人平日里要强,悲欢喜怒不形于色,昨日见其那般模样,朕着实于心不安。”

禾道:“妇人失子乃心中巨痛,若此时可得夫君相伴左右便可缓其失子之痛,聊以安慰。”

元宏道:“宝儿能进取譬,可谓良善之仁。”

禾浅笑道:“妾有此一遭,不过推己及人罢了,哪里有元郎所言这般好。”

元宏望着禾,道:“方才陇西公面见于朕,虽未言明朕却知其心中有憾。于公于私陇西公皆有功于朕,且朕需权衡朝堂之势,不可不顾其感受。”

禾点了点头,道:“元郎所虑皆为江山社稷,且李夫人如今料理后宫亦是辛劳十分,元郎理当褒奖于其才是。”

元宏面露歉意,道:“宝儿所言极是,朕已允了右昭仪予李夫人,宝儿莫怪。”

禾知元宏待自己之心,于是笑道:“这位分原是李夫人该得的…只要元郎心中有妾,妾便足矣!”

闻禾之言,元宏心下感动,只轻轻将禾揽入怀内不再言语。14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二十二回 邑不乐(一)

昌霞殿内众人已得了消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莫不欢喜踊跃,一扫这两日因贵嫔夫人李氏滑胎惊恐之情。不论正殿亦或郑嫔、卢嫔二人偏殿,人人喜气盈腮,个个得意溢言,欢声笑语鼎沸不绝。

食罢午膳,李氏无半分睡意,便邀了郑卢二人同来叙话。

待众婢退去,三人于一席而坐。

郑氏笑眼盈盈,开口道:“夫人大喜!哦,瞧瞧妾,如今该称您一声右昭仪。妾晨起听闻大监来咱们昌霞殿传旨,陛下晋了右昭仪位分,那时妾便欲前来道贺,却恐扰了右昭仪安枕。”

李氏笑道:“下月初六才行册封之仪,今日不过是晓谕后宫,郑阿妹称呼吾夫人又有何妨?且你我姊妹,得了喜讯吾又岂能不道于你二人同乐?这不将才用罢膳便邀了阿妹们前来叙话。”

卢氏接口道:“陛下既已下旨晓谕众人,阿妹们自当改口称呼您右昭仪,您晋位昭仪乃顺天意人心,阿妹们自心内为您欢喜。”

李氏望着二人笑道:“不过陛下怜惜吾失子罢了。吾见识浅薄,心肠又直,如今执掌宫权还不知得罪了宫里多少人,得亏有二位阿妹相助,方得吾今日之荣。”

郑卢二人闻李氏如此言语,虽知其乃客套之言却心下受用。

卢氏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昭仪虽痛失龙胎,却得了陛下怜爱,这日后常沐天恩雨露又何愁无子?”

郑氏亦附和道:“您如今已位列昭仪,又执掌治宫之权,那左昭仪便是再得陛下恩宠亦不及右昭仪有此殊荣。”

李氏心下自是知皇帝乃因父亲之故,却只笑道:“陛下如今既晋了吾位分,吾自当恪守己责向陛下进规劝之言,亦可令阖宫姊妹雨露均沾。”

三人说话间,环丹端了蒲桃入得内来。

奉于李氏等三人,环丹垂首道:“右昭仪,尚膳监孟署丞着人送来西域所贡蒲桃,奴已将其去皮剔核,请右昭仪与郑嫔、卢嫔享用。”

郑氏笑道:“这蒲桃乃汉臣张子文出使西域之时引种而回,如今虽广植中原之地,味道却始终不及西域所产,妾与卢阿妹今日乃托右昭仪之福,方得以品尝此鲜美佳果。”

李氏道:“吾与二位阿妹情如姊妹,自当有福同享。”

卢氏食下一颗蒲桃,道:“妾还有一事要向右昭仪道喜。”

望着李氏,卢氏笑道:“妾昨日去了北海王府,见了彭城公主,果不出右昭仪所料,彭城公主恨极了左昭仪,言其媚君惑主,实乃妖人毒妇。”

李氏虽猜得元钰不喜于禾,却不料竟如此厌恶诅咒,望着卢氏,李氏疑道:“彭城公主缘何如此言语,可是那日入宫遭了陛下斥责所致?”

卢氏压低了声音,对二人道:“右昭仪有所不知,那日彭城公主与陛下因左昭仪而起了龃龉,陛下一怒之下竟将公主赶出宫,且对公主言无诏不得入宫。”

李氏闻言心内一怔,只几个弹指便暗暗窃喜道:“公主恨足了左昭仪才好,此乃天意助你我成事。”

郑氏犹疑道:“右昭仪,话虽如此,然彭城公主如今不得入宫且陛下又不肯与其相见,便是公主愿意相助又有何用?”

李氏微扬嘴角,道:“血浓于水,陛下与公主乃一母同胞,便是恼怒公主亦不过一时之气。”

略略思忖,李氏道:“六月十九乃先太后生辰,陛下与公主皆为至孝之人,若公主遥祭先太后之时因悲思而致昏厥,那陛下得了消息不知会当如何?”

食下盘中蒲桃,李氏觉其余味无穷。

椒坤殿内,皇后冯氏一脸愠色望着夫人袁氏:“你倒是教了个好儿子,冒冒失失这一撞不打紧,倒是为那毒妇搏了个上位之机。”

出了这等样事情,袁氏心内自是不会痛快,垂首道:“皇后,愉儿虽鲁莽而致其滑胎,却乃无心之过,若说陛下因其滑胎而将其晋位右昭仪,妾却不尽认同。”

怯怯抬头望了一眼冯氏,袁氏又小心道:“陛下素来深信陇西公,非但将修缮洛阳宫之事交由其督事,如今又予了其修建伊阙佛寺,可见待其倚重之情。这前朝后宫休戚相关,便是那日励材苑未曾出事,待来日其产下皇嗣,陛下又岂能不褒奖于其?只那时…”

冯氏冷冷道:“只那时如何?难不成陛下还要将吾的鸾位予了那毒妇?”

袁氏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右昭仪又岂能心甘久居人下…”

不待其言罢,冯氏恨恨将其言语截断,道:“右昭仪?陛下还未行册封之仪,莫要于吾面前提此三字!”

冯氏心性袁氏自是了然于胸,见其已被激怒,便反问道:“皇后如今可有何打算?”

冯氏不悦道:“吾又能做何打算?便是那再醮之妇得陛下专宠亦不是无可奈何,任由陛下晋了那毒妇位分。”

袁氏思索片刻,开口道:“皇后,妾道句逾矩之言,那左昭仪于朝中无靠且是再醮之身,纵是得陛下专房之宠亦未可惧,而右昭仪,哦,不,而李氏乃陇西公嫡女,如今又掌治宫之权,皇后您如今当与左昭仪联手方为上上之策。”

见冯氏缓了神情且听得仔细,袁氏又接着道:“如今咱们娷小娘子养于永合殿,左昭仪又以皇后阿姊之身入宫,那与皇后自是同气连枝。妾知皇后乃万金之躯,自是不能纡尊降贵与其修好,妾愿为皇后做那穿针引线之人。”

冯氏虽心有不甘却亦无良计可施,长叹一声,道:“吾乃堂堂大魏皇后,如今却要落得示好姬妾的地步,若先太皇太后在天有灵不知是否要降罪于吾。”

袁氏劝解道:“皇后,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蜇以存身也,皇后今日之举只为来日高枕无忧。”

见冯氏不再言语,袁氏又接着道:“皇后,还有一事需得皇后之力…”

冯氏微皱双眉,不耐烦道:“又有何事?”

袁氏道:“皇后当请太师相助,早日令太子将娷小娘子迎入太子府中,如此皇后前朝有太子与太师,后宫再有左昭仪,那便是李氏晋了右昭仪又何惧之有?”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二十三回 邑不乐(二)

这日午后,天空一片青灰之色,烈阳将地面烤的滚烫,苑中南风吹过,卷起热浪阵阵。

太子元恂懒懒歪于席榻之上,榻侧几案之上置以冰盒,冰盒内则陈以各色瓜果。两侧宫婢们手执羽扇,一左一右缓缓摇之。

元恂食下一块凉瓜,边咀嚼边咒骂这天气:“这还不及初伏便已这般赫赫炎炎,倘若盛夏时节岂不如同将吾置于火炭之上?”

近侍成亮小心道:“前些时日宫里左昭仪着人送了制酸梅汤的方子,奴瞧着右孺子时常煮了饮其消暑,不如奴往右孺子那里取些酸梅汤予太子消消暑气?”

元恂偏爱郑荞,闻此言顿时来了精神,道:“哦?既是右孺子喜食之饮那断不会错,去取了于吾尝尝。”

成亮应下离去,只不片刻便有内侍来报,关中侯贺铮鸣求见。

元恂本因暑热而觉身上倦懒,此时闻贺铮鸣求见心中颇有不悦,不耐烦道:“大热天的,这贺铮鸣来做甚?你去回了,便道吾歇下了。”

那内侍自是不敢言他,正欲应声出去传话,成亮端了酸梅汤入了内来。

方才那小内侍所禀之言成亮听得真切,将酸梅汤奉于元恂,成亮道:“太子,您清明于平城祭祖之时那贺侯爷往西宫拜见太子,奉了那许多美酒佳馔。奴听闻贺侯爷迁至平城时日不久,今日亦是初次来咱们府上拜见,您若拒不相见岂非驳了侯爷颜面?”

元恂大饮长歠,一气将手中酸梅汤饮尽,顿觉神清气爽,以袖拭口,元恂道:“罢了,你宣了贺铮鸣入内吧。”

这成亮于平城之时得了贺铮鸣赠金,今日知其来访,自是要相助于其。

由小内侍引了入内,贺铮鸣屈身行礼,道:“臣贺铮鸣拜见太子,愿太子千秋万岁,福泽绵长!”

元恂悠悠道:“这午间乃休憩之时,贺侯爷怎此时前来?”

见元恂袒胸露怀,一副懒散模样,贺铮鸣心下暗喜。作了个揖,贺铮鸣道:“太子晨起须上朝面圣,这夜里太子还要相伴左右孺子,臣不得已方此时前来,扰了太子午枕,乃臣之过。”

“臣上月携家眷迁来洛阳,本该早早来拜见太子,却因舟车劳顿臣便病下了,加之安顿之事琐碎,故而今日才来,还忘太子恕罪!”贺铮鸣接着道。

摆了摆手,元恂对贺铮鸣道:“这鬼样的天气,贺侯爷入席与吾同坐,食些凉瓜消消暑气。”

贺铮鸣笑着应下,待于席间坐定,贺铮鸣开口道:“平城居北,这洛阳城自是比不得平城凉爽,着实委屈太子了。”

贺铮鸣之言倒是合了元恂心意,示意成亮为自己与贺铮鸣盛满酸梅汤,元恂道:“贺侯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贺铮鸣笑道:“臣今日前来,一为拜见太子贺太子开府摄政、迎娶左右孺子,二来臣新府落成,欲开夜宴邀太子屈尊前往,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因每日卯正一刻朝会,元恂自开府摄政始,每日晨起不及卯初便要起身入宫,加之太师、太傅日日督导约束,元恂自觉乏味无趣。

此时闻贺铮鸣之言,元恂忽地提了精神:“吾倒是许久未曾饮宴了,过几日朝中休沐,倒是可往你府上同欢。”

关中侯府正厅之内花彩缤纷,香烟缭绕。

太子元恂自是被请于上坐,两侧则坐了安乐侯元隆与阴山侯刘恩坤,而夜宴主人贺铮鸣只于下手而坐。

贺铮鸣击掌示意,众仆役便举坛为众人面前海碗之内盛满酒。贺铮鸣举了海碗向众人道:“蒙太子不弃,今日屈驾寒舍,乃臣毕生之幸。我鲜卑族人素喜以海碗饮酒,太子乃我大魏储君,雄风自是冠绝八部,臣敬太子,愿太子千秋万福!”

元隆与刘恩坤亦举起海碗,齐声道:“臣等先干为敬!”

元恂本就年少轻狂,平日里又喜饮酒宴乐,此时见贺铮鸣三人如此豪爽,自是不及细想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随侍的仆役们又为众人盛满酒,元隆便举起海碗道:“太子,今日席间亦无汉臣,咱们鲜卑族人饮酒,主宾共饮三大碗方可开席。如今太子已迎娶左右孺子,这第二碗酒臣便祝太子早得贵子。”

言罢,元隆三人又一口饮下碗中烈酒。

元恂乃太子之尊,自是不甘示弱,端起海碗便仰脖而下。

这第三碗酒便是由刘恩坤来敬。刘恩坤接过仆役手中酒坛,又摆手示意其退至一旁,待为自己盛满酒,刘恩坤朗声道:“太子年少有为乃我大魏万民之福,臣仰慕太子,先干为敬!”

元恂许久未如今日这般畅饮美酒,心下大好,自是二话不说便将碗中之酒饮尽。

元隆三人彼此相视而笑,只见贺铮鸣又击掌示意,即刻便鼓乐齐鸣,舞姬们鱼贯而入。

领头的那个舞姬婀娜妖艳,舞姿曼妙,元恂望之入神,便是元隆行至其身侧亦是未曾察觉。

元隆见其这般模样,心中窃喜,屈身向元恂行礼,元隆道:“臣来敬太子,不知可有扰了太子赏舞?”

闻元隆之声,元恂方敛了心神,笑道:“安乐侯哪里话去,来,于吾满上!”

元隆道:“太子果然豪爽,臣敬服!”待二人干了碗中酒,元隆又道:“太子好酒量,不愧我鲜卑之主,臣甘拜下风。”

元恂闻言心中得意,开怀大笑道:“安乐侯过谦了,你与吾皆为鲜卑王族同宗同源,酒量又岂能逊色于吾?”

二人言语间刘恩坤已行至近前,向元恂屈身行礼,刘恩坤咧咧道:“咱们鲜卑族人不论男女,哪一个不是五斗之量?臣最见不得那些汉家之人,小器易盈,与彼等同饮素然无趣。”

元隆接口道:“汉人酒量自是不能与我鲜卑之人相较,彼等素重繁文缛节,讲究饮人、饮地、饮候、饮趣、饮阑,竟还有饮禁之说,真真是繁琐至极。”

因厉行汉革,元宏自是约束元恂事事处处皆以汉礼而为,平日里非但要求其讲汉话习汉文着汉服,便是饮食起居亦令其依汉家之习。

此时因了腹中黄龙,元恂已是微醺之态,闻二人之言,元恂脱口而出鲜卑之语:“既共聚同饮便当一醉方休,若依汉家那无谓之矩,饮酒又何趣之有?”

皇帝下令南迁之人均须习汉文讲汉话,此时闻元恂道出鲜卑之语,三人心下大喜,彼此相视一笑,皆以鲜卑语相聊。

刘恩坤道:“太子所言极是,且不论饮酒之俗,便是日常膳食亦寡味无鲜,哪里有咱鲜卑貊炙烤肉来的香美。”

元隆哈哈大笑,道:“那些汉臣言咱北人恋故,彼等不知咱们于大漠草原之上纵马驰疆,大块吃肉大碗饮酒,是何等快意!”

贺铮鸣那日午间见元恂之状便知其定不喜夏日炎热,端着海碗行至众人面前,贺铮鸣道:“这些时日暑湿难耐,臣愈发怀念于平城的日子。”

元恂闻言自觉与彼等心有共鸣,不加思索道:“洛阳再好,这炎炎酷暑便煞了风景,吾倒是乐意回平城避暑纳凉。”

言语之间,元恂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眼含秋波、酥胸半露的舞姬。

贺铮鸣暗自得意,近前小声对元恂道:“太子,那舞姬乃臣府内所养,亦是咱鲜卑女子…臣知左右孺子皆为汉家世族之女,彼等又何解风月之情?太子饮了这许多酒,臣这便令其往内室侍奉太子更衣…”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二十四回 蠕蠕兵(一)

因了这两日休沐,元宏白日里便常往永合殿而来。

食罢午膳,元宏正欲午枕却见三宝入了内来。元宏心知三宝素知自己饮食起居之习,若非急务断不会此时前来。待元宏起身坐定,三宝便近前小声道:“陛下,中郎将求见,现下里于御书房内候着,奴请陛下示下,可须奴令其往永合殿来见驾?”

摆了摆手,元宏道:“朕不愿扰了昭仪午枕,你着人为朕更衣备辇。”

待元宏入了御书房,羽林中郎将蒋银奇急忙忙伏身跪地向元宏行叩拜之礼。

得了元宏示意起身,见元宏于席间坐定,蒋银奇便开口道:“臣扰了陛下午枕之机,陛下恕罪。”

元宏道:“若非要紧之事你岂会此时前来见朕?此间亦无旁人,你但说无妨。”

室内众内侍皆已退去,只留三宝于一侧为二人烹茶。

蒋银奇垂首道:“陛下,臣谴去蠕蠕之人已回京了。”

见元宏并未出声,蒋银奇微微抬头小心瞧了一眼元宏,又接着道:“为不令人起疑,臣只谴了几名懂蠕蠕语的兄弟去了北漠之地,兄弟们这些时日明察暗访,倒是得了些线索。”

元宏微微颔首,示意蒋银奇继续将所知之情道明。得了皇帝示下,蒋银奇继而又道:“那些蠕蠕老兵皆由一名为木纥奴的人所掌控,其人神眉鬼道,据说那盖可汗亦敬其三分。”

“那木纥奴所收老兵皆为蠕蠕军中所获俘兵,多为西域蛮族之人,彼等本或被斩杀或被卖了为奴,然这木纥奴却将那些彪悍之人收于麾下以雇佣之制令彼等为其效命。”

言语间蒋银奇又瞧了一眼元宏,见其面有疑色,便继续解释道:“兄弟们得了此讯自是飞鸽传书于臣,臣便令兄弟们乔装以商人之身寻到了那木纥奴,岂料其听闻往大魏派兵,便一口拒之,不论兄弟们许多少金其皆不允,兄弟们恐其起了疑心自是不敢多做停留,便日夜兼程回京复命。”

元宏闻言便紧锁了双眉,肃色道:“那盖可汗前些年与其侄豆仑可汗斗得两败俱伤,虽侥幸胜之却亦是元气大伤,此事定非其指示。”

蒋银奇点了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那盖可汗手下精兵良将所剩无几,便是行了那大逆之举亦无力窥我大魏寸土。臣细细想来,那些亡命之徒既为木纥奴手下,成事得手便该回北漠老巢才是,那日昌邑事发之后彼等往齐地逃亡只为混淆视听,以此推测雇佣之人当非出于齐国…”

便是蒋银奇不道明,元宏心下已做此判断,这弑君暴徒既非出自蠕蠕亦非受雇于南齐,那答案已显而易见。

三宝近前,小心为元宏奉了茶,退至一旁垂首而立。

望着几案上的茶盏,元宏对蒋银奇道:“弑君夺位历朝历代虽屡见不鲜,朕却未曾料自己会有此一遭。朕一直心中有疑,如今那南齐萧昭业初登大宝,朝堂人心未稳,又怎会此时行刺于朕?依你方才所言,欲取朕性命的必是我皇族之人。”

转头对着三宝,元宏道:“宣任城王来见朕。”

乃因休沐之日,待任城王元澄得了皇帝传诏入宫已是未正之时。

见元宏面色凝重,待入了坐,元澄小心道:“令陛下久候,臣有罪,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得了元宏示意,蒋银奇又将方才之言道于元澄知晓。待蒋银奇言罢,元澄却沉默下来,似在酝酿如何开口。

三宝又为元澄奉了茶,见元宏摆手示意,三宝自是会意,将茶炉与清水置于几案之上,便轻声退出外去。

几案之上那盏茶水已由热而温,元澄方才开了口:“战国之时那姬姓商子入秦助孝公行变革之事,革秦人户籍、律法、军爵、税赋、土地、度量衡乃至民风民俗,虽将秦国推上强国之列,却因其举打压旧贵而招彼等怨恨…”

元澄话至此便止了声,元宏自已知其所指之意,那商子因行改革之举而遭杀身之祸,元澄以此喻事,便是已言明弑君之徒当出自反对元宏汉革南迁众人之中。

元宏正色道:“秦孝公用商子变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蓄积有余,乃令秦可无敌于天下,成就秦之霸业。平城虽为龙地,税赋却多出河洛,我大魏若欲将这天下一统,国之耗费必巨,需赖举国之力。普天之下汉人为众,若不行汉革,他日汉人必反,又谈何长治久安?”

元澄肃色道:“陛下所思所虑皆为江山社稷,汉革势在必行,自当刻不容缓。臣往洛阳之前曾约见了八部宗长,摩门王、山阳王与承明侯三人于席间大赞陛下迁都之举,且此三人亦是八部之中率先迁至洛阳的。”

望着元宏,元澄接着又道:“上月又有关中侯、阴山侯与南平王陆续迁来,彼等或将子弟送往彭城公主驸马都尉府上受学,或请了汉家名士入府为子弟讲学,按陛下旨意三十岁以下者如今几已无人再讲鲜卑之语…”

元宏道:“那依皇叔之见,那些亡命之徒受雇于何人?”

元澄道:“八部十姓之中如今仍留于平城的乃昌明王勿忸氏、丘北王纥奚氏、谷蠡王独孤氏与燕南侯尉迟氏,其中昌明王与丘北王年事已高,且彼等族中青壮之人近半已迁来河洛之地…谷蠡王与燕南侯虽说不赞同陛下南迁,待陛下却无不臣之心…臣愚钝…”

元宏知元澄虽忠于自己,然这八部十姓宗长却与其相交多年,元澄定是不愿因凭空猜测而伤了彼此和气。元宏边垂首把玩茶盏,边道:“敢问皇叔,若朕驾崩离世,何人可主这天下?”

元澄闻言一怔,道:“陛下春秋鼎盛,臣不敢。”

元宏抬头道:“此间知你我君臣三人,皇叔毋需顾忌。”

元澄闻元宏之言,微微颔首,小心道:“太子乃大魏储君,自当由太子继位。”

见元宏起身离席,元澄亦急忙忙起身与蒋银奇并肩而立。

边缓缓踱步,元宏边道:“太子彼时尚未开府摄政,倘若朕当真遭遇不测,纵是有皇叔与二弟辅政亦难免朝堂不生祸乱。”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涉世未深之人最忌平日亲近之人蛊惑…”

忽地止了脚步,元宏吩咐蒋银奇道:“去查查,太子于平城祭祖之时见了何人…”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二十五回 蠕蠕兵(二)

羽林中郎将蒋银奇得了皇帝旨意便告退离去,御书房内只留了元宏与任城王元澄相对而坐。

元宏往茶炉之中添了清水,放下手中水勺,元宏道:“皇叔,子恂如今虽已摄政,发言虑事却未尽人意,朕思忖着该为其聘一中庶子,以尽纠正缺违、侍从规谏之责。”

元澄点了点头,道:“太子虽有太师、太傅、少师、少傅四师行教导之责,然此四人乃陛下肱骨担朝中机要之职,平日里亦是席不暇暖,不能时时刻刻随侍太子左右,若陛下能为太子聘下中庶子与中舍人,有此二人共掌文翰与太子府禁令,于太子而言着实是桩好事。”

茶水已沸,元宏为自己与元澄舀了茶,复又呷了一口,元宏询元澄道:“皇叔可有合适之人举荐?”

元澄思忖之间亦饮下盏中热茶,片刻之后,元澄缓缓道:“建安王陆馛第五子陆琇,为人机谨,行事持重,平日里沉毅少言且喜好读书,如今其与太师三子冯聿同为黄门侍郎,不知陛下觉其如何?”

元宏笑道:“这朝中文武百官尽于皇叔心中,皇叔所荐之人断不会错。”

元澄逊色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陛下日理万机,自是分身乏术,哪里还能顾及这些琐碎小事。”

元宏摇了摇头,道:“君臣之道,恩义为报。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朕当效皇叔,将此些驭人根本之道铭记于心。”

元澄忙道:“臣惶恐,陛下有擎天架海之能,臣不及陛下之万一。臣虽无周公之智,却愿效其忠君之举。”

元宏笑道:“皇叔待朕之心朕又岂能不知?你我君臣之间毋需多言其他。”

又为彼此盏中添了新茶,元宏接着道:“辅佐子恂的中舍人与中庶子需当年轻有为且熟知汉家礼法之人,皇族之中虽有合适年纪之人却多数喜武厌文,皇叔举荐那建安王之子倒是个极佳人选,便着其为太子中舍人吧。”

元澄道:“建安王乃八部宗族步六孤氏,其虽非族中宗长却是嫡支所出,与步六孤氏宗长山阳王乃一母同胞兄弟,若陆琇辅佐太子身侧,那太子便又多了一族之势支持。”

元宏道:“如此甚好!只中庶子一职又当交予何人?”

君臣二人同时举起茶盏,默契之举令彼此相视而笑。

元宏笑道:“皇叔,朕心中忽地有一人选,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元澄犹疑道:“陛下可是欲以杨元休之子杨侃为太子中庶子?”

见元宏含笑颔首,元澄心中却有几分忐忑,平城祭祖之时于西宫角抵场上元恂曾因杨侃胜出而对其行体罚之事,彼时因元恂有了悔过之意加之听闻左昭仪滑胎,元澄恐令皇帝心烦虑乱并未将此事上禀元宏。

此时见皇帝属意杨侃,元澄心下一横便将那日平城角抵场上之事道于元宏知晓。

待元澄言罢,元宏已敛了面上笑颜。

见元宏神色凝重,元澄宽慰道:“太子到底年轻难免气盛了些,既已知错日后自当改过。”

元宏肃色道:“为君者当宽大为怀,倘若锱铢必较又岂能成就大业!于邺城行宫之时便因子恂体罚子恪而致高嫔难产,朕念其初犯只罚其抄写《论语理读》五十篇以儆效尤,却不料这嚣张之性无半分改过,竟无故对臣下行体罚之举,此举岂是为君者所有!”

元澄闻元宏之言,当即起了身,伏跪于地道:“陛下息怒,陛下将太子托付于臣,臣却未尽督导之责,臣死罪!”

元宏见元澄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不忍,亲手将元澄扶起,又令其一席而坐,元宏道:“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子恂为太子,朕若不约束管教,日后如何担负这江山社稷?”

元澄垂首道:“陛下所虑甚是,彼时太子还未开府摄政,虽贵为太子亦是黄口小儿,然现下里太子已摄政理事且又迎娶左右孺子,虽只短短数月,于人生而言却是天壤之别。”

顿了顿,元澄又接着道:“这杨侃虽好却较太子年幼,便是无角抵场上之事,臣亦恐太子不能服其管束,不如陛下再觅良臣以担此职。”

元宏轻叹一口气,道:“罢了,皇叔先退下吧,容朕再做斟酌。”

这边元澄告退离去,那边三宝便入了内来。

见元宏面有倦色,三宝小心道:“陛下,您今日未做午枕,不如奴侍奉您更衣歇下吧?”

元宏摇了摇头,道:“难得休沐之日,朕欲多陪伴昭仪,为朕备辇往永合殿。”

夫妻同心,永合殿内元宏虽以笑颜示人,禾却知其心中有事。

屏退众婢,禾为元宏燃了安息香,柔声对元宏道:“元郎,方才你往御书房议事定是未做午枕,不如妾为元郎抚琴,元郎于榻上稍作歇息以养心神。”

元宏伸手示意,待禾坐于其身侧,元宏道:“有宝儿在,朕不觉乏累,宝儿陪朕叙叙话便好。”

见禾点了点头,元宏道:“过两日便是阿母生辰,朕欲再往伊阙亲为阿母择址开窟,宝儿可欲与朕同往?”

禾虽心向往之,然此乃为先太后镌佛之事,自己并非中宫嫡妻若随行同往定会惹群臣非议而令元宏作难,念及此,禾浅浅一笑,道:“妾知元郎一诺万金,然此时妾身怀龙胎恐不便舟车之行,待来日生产之后再随元郎同往。”

元宏轻拍前额,道:“前些时日朕往伊阙未带宝儿便觉心中有憾方有此一念,是朕思虑不周,宝儿好生养胎来日方长。”

禾道:“元郎为先太后择址开窟乃为人子之孝,妾身为元郎姬妾理当与元郎一道为先太后尽孝才是,妾已为先太后抄诵佛经百篇,待先太后生辰之日妾往安息堂焚之。”

元宏心内动情,道:“这暑天炎热,宝儿又是六甲之身,你却为阿母抄诵这许多经文…”

不及元宏言罢,禾便以手轻掩元宏之口:“元郎乃宝儿夫君,那先太后便如同妾生身母亲一般,妾理当如此。”

元宏轻叹一口气,道:“宝儿兰心蕙质,朕若早些年得宝儿相伴便可将太子养于宝儿膝下,那断不会有如今之言行。”

禾方才已觉元宏心中有事,此时听闻其言,方知是因了太子之故。

望着元宏,禾柔声道:“妾虽不知太子所为何事,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是太子有何不妥之处,元郎提点指教便可。”

帝妃二人情深至臻,闻禾之言元宏便将太子于平城之事道了于禾。

待元宏言罢,禾道:“太子身边若能得一老成练达之人辅佐,那元郎便可安心了。”

元宏微微颔首,道:“宝儿知朕,朕方才亦是与皇叔商议,欲为子恂择中舍人与中庶子对其加以约束辅佐,已议定将建安王五子定为中舍人,只这中庶子一职尚无合适人选。”

禾略略思忖,道:“这朝中之事妾本不懂,只妾知有一人或许可为元郎所用…”

元宏知禾平日里从不妄议朝政,现下里既如此言语那必是德才兼备之人,于是道:“宝儿快道于朕知。”

禾微笑道:“此人随侍元郎身侧,乃为从事中郎高融。”

元宏恍然大悟道:“哈哈,唾掌而决之人朕竟未曾想起,幸得宝儿提及。那高融经纶满腹且为人正直,迁都洛阳之前朕着其辅二弟督事修建宗族重臣府邸,其亦是不辱使命颇有建树,此人着实可担此任。”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二十六回 惑君心(一)

因先太后生辰之祭,元宏下旨将伊阙石窟择址之日亦定于六月十九。

遵大祭司卜算吉时,卯初一刻元宏便携皇后冯氏领了太子元恂与诸皇子、公主以及随行文武众臣往伊阙而去。

一路之上旌旗飘扬,幢幡摇曳,车马之列浩浩荡荡。

虽正值盛夏时节,伊阙两岸因树木葱郁加之河风阵阵,倒觉舒爽宜人。元宏与冯氏下了车来,随众人往东山而行。

山脚之下已设立祭坛,待元宏领众人近前,少府监导引官便朗声令众人齐跪于地。元宏导引官领其上香,行三跪九叩大礼,接着行初献礼、亚献礼与终献礼,继而少府监执事诵读祝祷词,最后焚烧祭品,不再一一赘述。

待礼成,大祭司近前对元宏道:“陛下,此番开窟镌佛乃为祭奠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女主为坤当居中而建,东山南北长约二里,如此这首窟便应开于南向一里之处为宜。”

元宏微笑颔首,道:“大祭司可通达神明,便按大祭司之意,凿石壁于南向一里之处。”

待众人应下,元宏对太子元恂道:“此番既由你督事开窟镌佛,朕便嘱咐于你,此窟虽为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而开,窟中却当镌三佛,以尽朕为人子孙之孝。”

元恂一脸茫然,竟不知皇帝缘何要镌以三佛。元宏见其这般神情,心中自是不悦。

立于元恂一旁的太师冯熙见状,心知皇帝所指之意,身为太师自当尽提点之责,于是急忙忙接口道:“尊亲之至,莫大乎天下养。陛下欲以先帝与先太后共奉先太皇太后,太子便可着匠人镌一佛二菩萨,如此既可令世人齐奉三尊,亦可尽先帝、先太后与陛下仁孝之心。”

元宏点了点头,正色道:“仁孝方能为忠,孝乃心性之本,奉孝悌忠信方能安身立家。可孝于家者必可终于国,你乃我大魏太子,国之储君,须知朕今日之意。”

元恂心内忐忑,虽不尽知皇帝之意,却亦不敢怠慢:“儿子谨遵阿耶教诲,自当善事尊长,兄友弟恭,不敢有违。”

元宏道:“你生母如今已追封贞皇后,亦可为其镌佛于此窟中,你可与匠作大将相商,务求尽善尽美。”

冯氏于一侧闻言心内虽有不悦却亦不敢有半声言语,只觉自己无子而心生悲戚之情。

因这些时日常往关中侯府与那舞姬私会,元恂受了贺铮鸣等人挑唆且彼等又道欲返平城避暑,加之日日早起上朝,元恂愈发渴望返平城西宫。

今日借了开窟镌佛之机,元恂心下一动,对元宏道:“阿耶授儿子督事开窟镌佛如此紧要之职,儿子自当竭心尽力以报阿耶,然儿子经验尚浅,为不负阿耶厚望,儿子请阿耶恩准儿子返平城往西武州塞神山学而习之。”

元宏闻元恂之言倒觉不无道理,加之三月之后又当秋祭,略略思忖,元宏道:“你既有此意,便与太师、太傅将行程商议妥当,再请大祭司卜算启程之期,由中舍人与中庶子随侍同返平城。”

元恂闻言大喜过望,急忙忙叩首谢恩。

众人复又商议窟寺布局与西山建寺之事,待一切事宜落定,便随帝后启程回銮。

元恪兄妹一驾而乘。元瑛望着元恪道:“二阿兄,缘何阿耶令大阿兄只为贞皇后镌佛?”

元恪笑道:“傻阿妹,大阿兄乃大魏储君日后必登大宝,这贞皇后便成了太后,自当享镌佛之尊。”

元瑛若有所思,道:“皇后为阿母,那日后同为太后,亦可享此殊荣…昭仪与阿娘又当如何?”

元恪轻点元瑛前额,笑道:“小小年纪所虑不少!昭仪与阿娘乃咱们三人至亲,便是不能开窟寺,待日后我与五弟封王列侯亦可效仿西武神山,凿石雕刻小像于窟寺四周,以尽子孙之孝。”

元瑛点了点头,欢喜道:“如此甚好,瑛儿亦要为昭仪与阿娘出份力…”

不及元瑛言罢,元怀便笑道:“你可是要习以匠人之业?”

元瑛撅了嘴,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请了阿耶旨意,随了掌冶署匠人们习以石雕之技…”

兄妹三人一路说笑,自是不在话下。

车驾一行入了阊阖门,帝后落得车来,正欲换了步辇入内宫,便有内侍急匆匆前来禀于三宝,言彭城公主驸马都尉府来人告知公主于府中祭奠先太后之时因忧伤过度而致昏厥。

三宝闻讯自是不敢有半分怠慢,急忙忙禀于元宏知晓。

元宏与元钰乃一母同胞,今日又是阿母生辰,闻三宝所禀元宏心中一紧,转身重登御驾,对三宝道:“往驸马都尉府,其余人等各自归安。”

闻御驾亲至,驸马都尉刘承绪急忙忙命人洒水扫街,焚香铺毯。这边方才收拾停当,那边御驾便已行至府邸门口。

元宏落了车驾见刘承绪伏跪于地,便亲手将其搀扶起身,又询其道:“六妹现下里如何?”

刘承绪垂首道:“方才右昭仪携了乔太医前来已为公主施了针,现下里公主已经醒来。”

元宏疑道:“右昭仪?”

刘承绪忙答道:“公主昏厥臣怎敢怠慢,便着人往宫里禀报陛下,因陛下去往伊阙,右昭仪闻讯便亲自前来。”

元宏点了点头,只示意刘承绪前面带路便往内室而来。

右昭仪李氏与室内众人见皇帝入内,急忙忙伏身跪地行叩首之礼。

元钰欲起身下榻,元宏连忙近前制止道:“六妹方才醒来,切莫行动。”

转身示意众人起身,又询乔怀德道:“公主可有何大碍?”

乔怀德本已得了李氏与元钰示意,自是知如何应对。此时闻皇帝相询,乔怀德垂首道:“陛下,心为五脏六腑之大主,而总统魂魄,心在志为喜为惊,过喜过惊则伤心,脾在志为思,过度思虑则伤脾,肺在志则为悲为忧,过悲则伤肺,公主乃忧思过度七情内伤所致。”

毕竟一母胞妹,元宏虽因那日猜得禾滑胎许是元钰所为而恼怒于其,然此时闻乔怀德之言心中不免生了几分自责。

望着元钰,元宏满眼疼惜之情:“六妹何至如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事阿母至孝又岂能不珍惜自己?”

元钰弱弱道:“阿母于此世间只留下阿兄与吾,如今阿兄欲弃吾于不顾,吾存于此世间还有何意?”

元宏闻言心内动情,轻抚元钰面庞,道:“你乃朕至亲之人,朕岂会置你于不顾?”

元钰泪眼晶莹,望着元宏道:“阿母在天有灵,岂愿你我兄妹陌路?吾不敢奢求阿兄原谅,只求阿兄看在阿母的情分上,逢祭日允吾入宫拜祭。”

兄妹情深,此时元钰这般模样,又岂能不令元宏怜惜。望着元钰,元宏道:“日后你便如从前一般,不论何时皆可入宫祭拜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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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惑君心(二)

御书房内元宏阅罢奏章,伸了伸懒腰,对三宝道:“走,咱们往永合殿去瞧瞧昭仪。”

三宝应下,正欲往门口唤人备御辇,便见羽林中郎将蒋银奇疾步而来。

得了皇帝示意,三宝便迎了蒋银奇入了内来。

待向元宏行罢礼,蒋银奇近前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言罢蒋银奇环顾四周,三宝自是会意,轻手轻脚带了众内侍退出外去。

元宏见蒋银奇如此,便知其有要事禀告,于是招手示意其近前,道:“你可是查得子恂之事?”

蒋银奇垂首道:“臣依陛下所嘱,派了兄弟快马加鞭往平城,起初西宫那些内侍们不敢道真话,待得知此乃陛下旨意,方告知太子于西宫之时关中侯贺铮鸣前往见驾,且奉了美酒佳馔于太子…”

不及蒋银奇言罢,元宏已转了脸色,道:“清明祭祖乃大祭之仪,当需沐浴斋戒三日,这贺铮鸣彼时奉美酒佳馔于子恂是何用意!子恂可有饮酒?”

蒋银奇见皇帝震怒,于是小心道:“那些随侍之人倒未言及太子饮酒之事,臣思忖着太子代君父行祭礼应知当须自律。”

元宏愠色道:“贺铮鸣乃贺赖氏嫡支长房,袭了关中侯旧年又做了其族宗长,朕虽未予其朝中实职,然俸禄封地一样未少,却不料其竟行此大逆之举。”

顿了顿,元宏又询道:“除去贺铮鸣,子恂还与何人有过交往?”

蒋银奇道:“陛下,除去关中侯便再无他人。”

元宏锁了双眉,道:“贺铮鸣虽受袭晋爵却无兵马粮草,倘若弑君之人乃其指使,纵是得手于其亦无利可图,难不成其所做只为迎奉太子而为,是朕所断有误?”

蒋银奇道:“陛下,臣还得了消息,太子出发平城前频频出入关中侯府,每每于宵禁前方才赶回太子府中。”

元宏面有疑色,道:“可知因了何故?”

蒋银奇道:“回陛下,臣正着人追查,现下里尚未可知,只有一桩,太子离京前两日关中侯亦携了家眷返平城…”

元宏略略思忖,道:“这贺铮鸣只为迎奉子恂则罢,倘若有不臣之心,其身后定有相助之人,着人沿途跟踪,切莫打草惊蛇。”

蒋银奇点了点头,道:“陛下放心,臣定当嘱咐兄弟们小心行事。”

见元宏微微颔首,蒋银奇接着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报。”

元宏此时正琢磨贺铮鸣之事,闻蒋银奇之言方回了神,道:“你且道于朕知。”

蒋银奇道:“臣那日得了陛下示意去查白马寺郎中之事,虽不敢惊了左昭仪,却私下里寻了汪嫂,将那郎中底细探了究竟。”

“那郎中虽未婚娶却有一相好之人,待臣着羽林郎魏华寻至其家中却已是人去楼空,魏华又以其远亲之身寻了所辖里长与邻长,那二人皆言月余前其家中便再无人出入。”蒋银奇一气言罢。

元宏不悦道:“自有三长制始,五家一邻,五邻一里,五里一党,此三长职责所在即是查验人口统管所辖居民,如今辖下户口流徙彼等竟全然不知,此乃失职之举也!”

蒋银奇道:“陛下息怒,这里长虽有统管辖下人口之责,然那妇人突然失踪且生不见人死未见尸,纵是三长亦未可尽知啊。”

元宏冷笑一声,道:“那妇人失踪之时恰是郎中遇害之际,这嫁祸昭仪之人倒是颇费心思。”

望着蒋银奇,元宏又接着道:“知昭仪礼佛之人虽众,然可于短期内布局之人却为数不多,你便以此为机,查他个水落石出。”

蒋银奇会意,拱手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自当不辱圣命。”

待蒋银奇离去,三宝便入了内来,小心道:“陛下,您可还要往永合殿探望左昭仪?”

元宏略略思忖,道:“去昌霞殿,瞧瞧右昭仪…”

李氏得了皇帝御驾往昌霞殿而来之讯便急忙忙往殿外相迎。

元宏落了御辇,大步入了内来。见李氏领了众人行礼,元宏将李氏扶起,道:“洛阳不比平城凉爽,右昭仪这些时日可还好?”

李氏笑道:“有陛下记挂妾,妾又岂能不好?洛阳虽较平城炎热,然河洛之地有以冰纳凉之习,倒亦未觉有何不适之处。”

言语间帝妃二人已入了内殿。

待于席间坐定,近婢环丹入内奉了瓜果凉茶,便领了随侍众人退出外去。

李氏笑眼盈盈,道:“陛下尝尝这西域番瓜,晨起尚膳署孟署丞来禀,道是土谷浑进贡了些许瓜果,妾知陛下忙于前朝之事,便做主令其将瓜果分赐各殿予了姊妹们尝鲜。”

元宏微微颔首,道:“如今你打理后宫,此些小事你做主便可。”

李氏道:“永合殿因左昭仪现下里身怀龙胎且有子恪兄妹,妾便着人多送了些去。”

元宏并未接话,食下一块番瓜,道:“西域之地昼夜温差之巨如同夏冬之别,且多日照而少雨水,瓜果自是香甜。”

李氏接口道:“陛下乃天下之君,尽知天下之事。”

元宏道:“土谷浑于太和三年遣臣来使,自彼时起便岁岁行朝贡之举,其如今虽为我番邦之国,朕亦当知己知彼才是。”

李氏笑道:“如今天下人心归一,陛下之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自是百战不殆。”

见元宏笑而不语,李氏便转了话题道:“陛下这些时日未往昌霞殿而来,悌儿长大许多,甚是可爱。”

元宏浅笑道:“朕道是许久未见子悌母子,你便宣了她母子前来吧。”

得了皇帝宣召,郑氏不只片刻便携了元悌入了内殿。

待向帝妃二人行罢礼,郑氏接过乳母手中的元悌近前对元宏道:“悌儿方才正哭闹呢,闻陛下传召竟破涕为笑了,陛下您快瞧瞧。”

元宏接过元悌,边逗弄边道:“朕这些时日未见悌儿倒是长大许多,愈发讨人欢喜了。”

李氏于一旁接口道:“悌儿小小年纪精气十足,便是啼哭之声亦是嘹亮十分。”

郑氏见皇帝面有喜色,于是欢喜道:“悌儿虽较子悦晚生,身量却较子悦大了许多,宫中姊妹们皆言悌儿与陛下最最相似。”

将元悌递于郑氏,元宏道:“生子如母,养女如父,罗夫人清瘦,子悦亦是随了其阿娘。”

郑氏本欲邀宠,此时听闻皇帝如此言语,见未讨得本分欢心,虽心内怏怏,却亦不敢流于表面。

李氏知皇帝不喜郑氏尊己卑人之言,忙笑道:“陛下所言极是,瞧瞧这许多皇子、公主哪一个不是如陛下所说这般?如今左昭仪身怀龙胎,他日若为陛下诞下皇子那自是如昭仪那般眉清目秀。”

郑氏知李氏乃为自己帮腔,虽心中酸涩,却亦应和道:“左昭仪此胎为白马寺祈福之后所得,左昭仪于寺中足足停留两个时辰,自是可得佛菩萨庇佑,只是不知左昭仪会为陛下产下皇子亦或公主…”

李氏闻郑氏之言心下大惊,急忙忙偷窥元宏,见其面无异色方缓了心神。李氏唯恐皇帝疑心,忙接了话道:“妇人生产非男即女,若欲知左昭仪腹中龙胎只问太医令便可,郑阿妹又何须于此猜测?”

元宏乃大智之人,这许多年来只忙于前朝之事无暇顾及后宫纷争,便是之前邺城行宫皇后冯氏与李氏起了龃龉,元宏只觉皇后骄纵而李氏平日里敬上接下,加之又有李冲情分,自是一心袒护李氏。

白马寺郎中之事,元宏虽知有人欲陷害于禾,却当此事乃彭城公主元钰刻意而为,此时闻郑氏之言,元宏忽地心有所悟。

望着李郑二人,元宏淡淡道:“知男女事易,识人心却难…”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把二十八回 惑君心(三)

昌霞殿内皇帝已经离去,打发了郑嫔,右昭仪李氏倚窗而立。

回想皇帝方才言语之间那凛凛目光,李氏仍心有余悸。

唤了近婢环丹入内,李氏道:“那日吾着你知会三阿弟,将郑氏所派灭郎中之人除去可已办妥?”

环丹点了点头,道:“夫人所嘱之事奴又怎敢耽搁?三公子遵夫人所嘱,亲自动手不曾假手于人。”

李氏微微颔首,道:“螳螂捕蝉当须作黄雀于后,如此方可高枕无忧。”

环丹道:“夫人深谋远虑,自是计无遗策。只奴有一样不明,夫人既恐郑氏之人泄密,当日只须着三公子灭那郎中便可,又何须令郑嫔再着其族人先将郎中灭口?”

李氏冷笑一声,道:“你可是觉吾多此一举?陛下行那三长制,邻里之间户户相通,若贸然着三阿弟出手恐被邻里察觉,而郑氏所寻之人乃其族中豢养鹰犬,便是失了踪迹只要他郑氏一族不上报官府便无人可知。”

环丹恍然大悟道:“夫人高明,如此自是后顾无忧。”

李氏冷冷道:“高明?若非恐连累父亲,吾又何需让郑氏这蠢妇参与其中?”

见环丹一脸茫然,李氏恨恨道:“郑氏那蠢妇竟对陛下道出那再醮之妇于白马寺中停留所耗之时…如此岂非不打自招!”

环丹闻言亦是心内大惊,这桩桩件件皆由其传话递信,倘若事发岂非命不保矣?

望着李氏,环丹怯怯道:“右昭仪现下里可有何应对良策?”

李氏道:“所幸那蠢妇并未将此事道于他人知晓,便是其父兄亦只知其嘱了那家奴外出办事。”

环丹担忧道:“依右昭仪方才所言,陛下既已起了疑心,以郑嫔心性陛下只需略施小惩便可将其所知之事尽悉。”

李氏不耐烦道:“责有攸归,此事既因这蠢妇而起,那便该由其自行承担。”

环丹狐疑道:“欺君之罪祸及族人,郑嫔又岂会认下?”

李氏冷冷道:“认与不认又岂能由得了她那个蠢妇?”

环丹怔了怔,怯怯道:“右昭仪您这是要将郑嫔…”

李氏行至香炉旁,边自香盒内取出合蕊香料,边道:“弃卒保帅乃兵家之理,吾若不舍郑氏又如何保全自己?”

环丹自幼相伴李氏长大,又随其入宫侍奉,不论自己是否参与其中,二人命运早已如一线之蚱安危与共,倘若李氏遭遇不测,身为近婢亦是无力独善其身。

念及此,环丹道:“奴但凭右昭仪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氏招手示意环丹近前,如此这般将所计之事交待于环丹知晓。

空中乌云翻滚,自四面八方漫压而来,不多时便有狂风阵阵,电闪雷鸣间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元宏起身离席,对三宝道:“左昭仪身怀龙胎,这雷霆交加莫要令其受了惊吓,起驾往永合殿,朕去相伴左昭仪。”

三宝相劝道:“陛下,眼见这便是一场猛雨,您此时往永合殿,倘若龙体受了湿气可如何是好?”

元宏道:“早年皇祖母令朕着单衣立于冬日雪地之中朕亦毫发无伤,这一场夏雨又有何惧!”

见元宏执意如此,三宝自不敢再进相劝之言,便着内侍们备下御辇往永合殿而来。

元宏将跨入永合殿,一声惊雷响起,顷刻间便暴雨如注。

见禾疾步相迎,元宏忙大步入内道:“雷霆交加,宝儿莫要往外而来。”

言语间已近前拉了禾,二人边往内殿而行,元宏边微笑道:“今日这雷霆声巨可比旧年朕初遇宝儿那日,宝儿可还记得?”

禾笑道:“妾与元郎所处之事点滴尽于心间,又岂会忘却…只这雷霆交加,元郎这一路往永合殿可有惊了圣驾?”

于席间坐定,元宏满眼爱意望着禾,道:“雷公为媒,方有朕与宝儿这段姻缘,朕又何须惧这雷电?”

禾娇笑道:“人人皆以月老为媒,唯元郎认雷公做媒。”

三宝于一旁笑着接口道:“陛下与左昭仪乃天作之合,左昭仪有所不知,陛下已下令将那日与左昭仪避雨的驿亭重新修缮,且赐名‘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禾竟不知元宏有此一举,且以“关雎”为名,心中自是感动十分。

元宏笑嗔道:“三宝多嘴,朕本欲待左昭仪生产之后再带左昭仪亲往…”

三宝垂首道:“陛下莫怪,奴为陛下与左昭仪此份情谊所动,一时忘形,陛下恕罪。”

元宏朗声笑道:“若你三宝此时可如那日般拿得出‘嘎拉哈’,朕便恕你无罪。”

三宝作了个揖,笑道:“谢陛下隆恩,奴知陛下闲暇之时喜以‘嘎拉哈’戏之,故而奴时时携于身上。”

言罢便自怀内取出,双手奉于元宏。

元宏笑道:“念你有心,朕今日自不怪罪于你。”

禾彼时初遇元宏,于驿亭避雨之际元宏令三宝与吉祥以此物戏之,禾因伤了手只于一旁观看。此时见三宝呈了此物亦是来了兴致,于是道:“陛下可愿教妾习以此游戏?”

元宏自是欢喜应下,将戏“嘎拉哈”要诀一一讲述。

待元宏一声“起”响,禾便按元宏所示,将贴于右手上的“嘎拉哈”朝上扔起,再回手抓散落于地的其他“嘎拉哈”,接着又将落下的“嘎拉哈”接住,手眼配合,倒是玩得颇得心应手。

元宏笑道:“宝儿颖悟绝伦一点即通,只这片刻已可与朕相较。”

禾道:“妾不及元郎之万一,只元郎是位好师傅,妾取巧而为。”

元宏道:“这‘嘎拉哈’看似简单,实则练人手眼协调之力,故鲜卑族人代代相传,男女老少皆喜以此为戏。”

禾道:“这大雨滂沱于室内以此戏之倒是颇为适宜,不如唤了恪儿兄妹与娷儿过来与你我同戏,元郎意下如何?”

元宏道:“此戏尤适人多,更显其乐趣所在,宝儿提议甚好。”

三宝闻元宏之言自是急忙忙往偏殿宣了元恪兄妹与冯娷前来。

待众人行罢礼,便围坐于席榻之上以“嘎拉哈“戏之,内殿之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不知不觉间已至酉初一刻,天空已然放晴,三宝小心近前道:“用膳时辰已到,奴请陛下与左昭仪示下,是往正厅还是传膳于此?”

元宏道:“难得今日宝儿与孩子们都如此尽兴,便传膳于此吧。”

禾闻言嘱咐三宝道:“高嫔一人于偏殿,你去请了来此一同用膳。”

元瑛接口道:“劳大监将吾那把山带回偏殿交于高嫔。”

元恪闻元瑛之言调笑道:“平日里数你伶牙俐齿,独独这伞字讲不清楚。”

元瑛撒娇道:“昭仪,您瞧瞧,二阿兄又欺负瑛儿。”

望着元恪,元瑛撅嘴道:“二阿兄长我这许多岁,改以汉家之言自是不难,瑛儿定会好好向昭仪讨教,日后断不为你笑话。”

闻元恪兄妹之言众人齐笑,忽的元宏止了笑声,喃喃道:“伞,山…伞侯,山侯…”

元宏豁然开朗,对三宝道:“去,宣蒋银奇见朕。”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二十九回 乱心智(一)

失了治宫之权的皇后冯氏因了暑日愈发倦懒,已是卯正二刻却无起身洗漱更衣之意。

近婢婵梅近前小心道:“皇后,巳正一刻众妃嫔还要往咱们椒坤殿向您请安,不如奴侍奉您起身?”

冯氏懒懒道:“这晨起问安不过是彼等因循苟且罢了,瞧见李氏那毒妇如今得意之状,吾宁可其不来向吾问安。”

婵梅边搀扶冯氏起身,边道:“嫡庶有分,右昭仪于椒坤殿内终究是不敢造次的。”

为冯氏系好袜套,婵梅又接着道:“方才娷小娘子着蔓云为皇后送来了豆糕,道是晨起娷小娘子与左昭仪一同做的,送于皇后尝鲜。”

冯氏幽幽道:“如今娷儿与那再醮之妇倒是亲近,便是吾这个姑母亦恐瞠乎其后了。”

婵梅知冯氏心内酸涩,忙宽慰道:“皇后与娷小娘子乃至亲骨肉,娷小娘子如此聪慧之人又岂能不知血浓于水之理。”

言语间宫婢们已奉了面盆、漱盂入得内来,众人齐奉冯氏洗漱更衣,自是不再细说。

巳正一刻,众妃嫔与世妇皆齐聚于椒坤殿正殿之内。

环顾两侧席间众人,却不见右昭仪李氏与郑嫔、卢嫔三人,冯氏一脸愠色,道:“这昌霞殿如今一人得势,鸡犬及仙啊,便是吾这个皇后亦可不置于眼内了。”

闻冯氏之言,众人自是无以言对,一时间殿内针落有声,寂若无人。

冯氏见众人如此,心中更恼,正欲出声,便见李氏近婢环丹急匆匆入了内来。

待环丹向冯氏及众人行罢礼,不及其开口,冯氏便冷哼一声,道:“怎地你昌霞殿门殚户尽,需遣你一宫婢来向吾问安吗?”

环丹亦不理会冯氏刁恶之言,只垂首道:“皇后,郑嫔忽地失了心疯,现下里正闹得紧,右昭仪与卢嫔不得不守于昌霞殿内,着奴来禀于皇后知晓。”

环丹话音将落,席间便有窃窃私议之声。

冯氏怔了怔,狐疑道:“昨日问安之时吾瞧着郑嫔还好端端的,怎忽地失了心疯?”

环丹解释道:“郑嫔近身的霞碧昨夜来禀右昭仪,道是昨日午后一道滚雷响过郑嫔便痴痴不语,霞碧只以为郑嫔受了惊吓便扶其躺下歇息,不料夜半之时郑嫔竟哭闹起来,右昭仪得了霞碧来报连夜宣了乔太医为郑嫔施了针方止了哭闹。右昭仪与卢嫔彻夜未眠守于郑嫔身侧,本以为郑嫔歇了一夜便该无事,却不曾想今日晨起郑嫔忽寻死觅活且见谁打谁,昌霞殿内现下里正闹得天翻地覆。”

听闻昌霞殿出了这等稀奇之事,冯氏心内自觉痛快,然自己毕竟中宫皇后,冯氏不得不佯作关切道:“出了这等事怎得此时才来禀于吾知?昌霞殿可有何人因此受伤?”

环丹道:“郑嫔哭闹之时已是子夜时分,右昭仪只以为郑嫔乃受惊所致且又恐夜里惊了陛下与皇后,故未着人禀报。殿内除去一小宫婢因躲闪不及被银剪划伤,其余人等一切俱安。”

冯氏又询道:“可有禀了陛下知晓?”

环丹道:“陛下卯正便上了朝,右昭仪只着人知会了大监。”

听罢环丹之言,禾虽非多事之人,却因了郑荞之故,不免为郑氏心生担忧。

见冯氏无半分往昌霞殿探望之意,禾开口道:“皇后,郑嫔忽地染疾,陛下此时又于朝中未知,当由皇后前往主事才是。”

春上罗夫人生产皇后晚至便遭了皇帝斥责,夫人袁氏唯恐皇后此时再意气用事又令皇帝不悦,正欲进言却闻左昭仪开了口,于是附和道:“左昭仪所言极是,皇后乃后宫之主,如今郑嫔染疾自该请皇后示下。”

冯氏闻二人如此言语,亦觉此时乃彰显自己中宫主位之机,于是道:“郑嫔乃陛下姬妾与吾等同为宫中姊妹,吾又岂能置之不理?左昭仪与罗夫人、袁夫人随吾一道往昌霞殿探望,其余人等各自归安。”

待冯氏领了众人赶至昌霞殿,殿内已乱作一团,郑氏手执银剪满殿之内疯跑,见人便舞剪要刺。

见皇后携了左昭仪与二位夫人入内,一众人等正欲行礼,便见郑氏挥舞银剪扑冯氏而来。宫婢们张皇失措,幸得几名胆大有力的内侍壮胆将郑氏抱住,又将其手中银剪夺下,七手八脚将郑氏抬入偏殿之内。

见冯氏面有惊惧之色,李氏心内不屑,却做惶恐之状对众人喝道:“这许多人却管不住一个郑嫔,倘若伤了皇后尔等可吃罪的起!”

袁氏近前轻触冯氏衣袖,冯氏方缓了心神,望着众人道:“缘何不令太医为郑嫔施针安神却任由其这般胡闹!”

卢氏近前道:“皇后,方才乔太医已为郑阿姊施了针,因乔太医昨夜于此侍疾,见郑阿姊睡下了右昭仪便令乔太医回太医署歇息,却不料方才郑阿姊突然醒来拿了平日做女红所用银剪便满殿刺人…”

不及卢氏言罢,冯氏斥道:“荒谬!既知郑嫔失了心疯便该令乔怀德随侍左右又岂能令其离去!”

禾瞧方才郑氏那般模样又闻得偏殿内穿来元悌哭泣之声,心内自是生了怜悯之情。

行前半步,禾对冯氏道:“皇后,郑嫔此乃急症,不如请了太医署众位太医会诊相商,兴许还有转圜之机。”

郑氏此症绝非偶然,乃因李氏设计所致。李氏乃制香高手,既起了除郑氏之心,便以绝情草制了香料以伺机下手。这绝情草生长于高寒山石之上,食下少许便可令人癫狂不止直到力竭而亡,以此物制香便可于半个时辰之后令人失了心神而不得察觉。

昨日见风云突变,李氏自知机不可失。李氏同邀郑氏与卢氏往自己内殿相聚,殿内虽燃了绝情草所制之香,然李氏却着环丹将自己与卢氏所饮茶中加了芦根与甘草同煮,便是与郑氏同于一殿之内二人亦可无半分不适,如此非但稳住卢氏不令其生疑又可保自己一身清白。

李氏虽觉所计无漏却亦是不愿节外生枝,听闻禾如此言语,李氏道:“左昭仪所言倒是可行,只郑嫔平日里皆由乔太医问诊,是何体质可服何药亦只乔太医知晓,纵是旁的太医前来侍疾亦须乔太医从旁协助才是。”

罗氏平日里笃信神佛,待李氏言罢便行了近前,对冯氏道:“皇后,郑嫔既因滚雷惊吓所致,许是平日里不慎冲撞了神灵,当请了高僧入宫诵经才是。”

“昭仪所言极是,太医令,你入内为郑嫔请脉!”不知何时,元宏已携了太医令梁世清与三宝入了昌霞殿。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三十回 乱心智(二)

见皇帝领了众人入内,随侍内殿众侍婢急忙忙伏身跪地行叩拜之礼。

不及元宏示意众人起身,郑嫔忽地自榻上跳起,大声嚷嚷道:“贱妇,贱妇!”言语间便向众人冲了而来。

三宝疾步挡于元宏面前,大声道:“护驾,护驾!”众人见状亦是慌了手脚,急忙忙起了身,有冲上前抱郑氏的,有挡于帝后身前的,还有协助来抬郑氏的,人多手乱一时间殿内闹得翻天覆地。

郑氏虽被众人强行抬至床榻之上,又被几名宫婢按住了手脚,嘴上却不停喊道:“贱妇,贱妇…”

太医令梁世清与随身医童疾步近前,接过医童所递银针,梁世清无片刻犹豫执针便入郑氏内关、神门与耳神门三穴。

不过半盏茶功夫,郑氏便止了疯闹,昏昏睡去,梁世清亦趁机查验郑氏眼瞳又令宫婢为其腕上搭了锦帕请脉。

郑氏疯闹之际元宏恐禾受了惊吓,亦顾不得旁人在侧,只紧紧抓了禾的手一刻不曾松开。众人皆聚神于郑氏,独冯氏待元宏用情至深,却将此看得真切。冯氏心内虽知元宏待禾之情,然现下里亲眼瞧见仍觉酸涩无比。

见郑氏睡去,元宏方松了禾的手,对禾道:“此间混乱,莫要惊了腹中孩儿,你先回永合殿,待郑嫔好转你再前来探望。”

禾虽心中担忧郑氏,却觉元宏所言在理,于是屈身行礼,道:“陛下莫要太过担忧,郑嫔吉人自有天相,那妾先行告退。”

待禾离去,元宏近前询梁世清道:“郑嫔现下里如何?”

梁世清闻皇帝相询,忙答道:“现下里郑嫔脉象浮弱而柔细,髓海丹田皆已现亏症…”

元宏见梁世清面有难色,便开口道:“但说无妨。”

梁世清闻言便垂首道:“脑为髓之海,乃元神之府,郑嫔髓海已亏,故而神乱心散,臣恐已无回天之术。”

众人闻言皆心中大惊,唯李氏心内窃窃欢喜。

那日郑氏脱口而出白马寺之事,元宏心中已是起了疑心,这些时日因追查弑君之事便暂将此事搁下,不曾想郑氏却忽地失了心疯。

彼时内殿除去三宝与元悌乳母,只李氏在侧,今日郑氏突遭变故元宏自是心内生疑。元宏目光灼灼望着李氏足足两个弹指之久,方转头询梁世清道:“你可知郑嫔此症因何所致?”

梁世清离席伏跪于地,道:“陛下恕臣无能之罪…臣拔针之时已查验银针,郑嫔倒无中毒之像,观其眼瞳散射无光,当是受惊所致。”

方才元宏的目光令李氏不寒而栗,此时闻梁世清如此言语,立于一旁的李氏心内亦是舒了口气。

虽说有梁世清之言,元宏心中疑虑却未尽消,望着昏睡的郑氏,元宏疑道:“好端端的因何事受惊?”

李氏乃昌霞殿主位,既皇帝相询理当由其先行回话。定了定心神,李氏行至元宏身侧伏跪于地,道:“陛下,是妾之过,昨日午后妾邀了二位阿妹一同饮茶叙话,后因猛雨将至,郑阿妹心系悌儿便告辞离去,不曾想却受了滚雷惊吓,倘若妾彼时将其留住那断不会出此意外…”言罢,李氏已满眼晶莹。

卢氏亦近前接口道:“陛下,妾与右昭仪、郑阿姊闲话之际郑阿姊亦是谈笑风生,言语间未有半分异样。”

元宏微微皱眉,转身对郑氏近婢霞碧道:“你且过来,朕有话问你。”

李氏乃心机之人,既与郑卢二人一宫而居,于平城之时便已将二人近婢收为己用。虽已面授机宜于霞碧,此时闻皇帝亲询,李氏仍是吊胆提心唯恐生变。

霞碧亦是心下怯怯,近前半步伏地叩首道:“陛下恕罪,是奴侍奉郑嫔不力,求陛下饶命!”

元宏一脸肃色,道:“你将郑嫔发病前前后后详尽道于朕知。”

霞碧抬了头,小心回道:“昨日午后右昭仪邀了郑嫔往正殿叙话,待郑嫔回偏殿之时恰值雷霆交加,初初郑嫔并未有何异样,入了内室便只呆坐于席榻之上,奴只以为郑嫔受了惊吓便未往右昭仪处回禀,却不料夜里郑嫔竟哭喊不止…”

元宏道:“哭喊之时郑嫔口出何言?”

霞碧垂首道:“如同方才之言…”

方才郑氏大嚷“贱妇”,元宏心下便已觉奇,于是又询霞碧道:“你可知郑嫔口中狂语所指何人?”

霞碧垂首恇怯不语,见元宏面露愠色,三宝于一旁道:“霞碧,陛下询话,快些道于陛下知晓。”

闻三宝之言,霞碧抬头怯怯瞧了一眼元宏,遂即垂首道:“乃…乃左昭仪…”

不及霞碧言罢,元宏厉声喝道:“放肆!左昭仪温婉淑良,郑嫔此乃大逆不道之言!”

霞碧连连叩首,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在场之人多因元宏偏宠禾而心有妒意,此时闻霞碧之言倒觉心中痛快,只因了皇帝在前故不敢喜形于色。

此时李氏方觉如释重负,心下得意却佯作愤怒道:“休得胡言乱语!郑阿妹素来待左昭仪恭敬,平日里不提及则罢,凡言及之时郑阿妹便道感激左昭仪教导右孺子之情,又岂会口出诋毁之言!”

霞碧一脸惧色,急急道:“右昭仪明鉴,奴又岂敢诬陷郑嫔,平日里郑嫔便是这般称呼左昭仪…”

冯氏冷哼一声,近前道:“郑嫔与你一宫而居,素日又以你马首是瞻,若道你不知郑嫔不喜左昭仪之事,吾断不能信。”

李氏正欲辩解,却听元宏冷冷道:“皇后你乃妃嫔之首,现下里郑嫔出了这等犯上之事,你竟还有心于此呈口舌之快!”

冯氏闻元宏之言只觉其偏帮李氏,虽心内恨恨,却不得不退于一旁垂目而立。

待冯氏退下,元宏目光凛凛复又询霞碧道:“你随侍郑嫔多年乃其心腹之人,若将所知之情道出朕便可恕你无罪,倘若不然便将你交于廷尉审讯。”

霞碧闻言已花容失色,边叩首边道:“奴有罪,奴当知无不言,只求陛下饶奴不死!”

三宝道:“将你所知之情快些禀于陛下!”

霞碧一副只求自保之状,道:“陛下,春上郑嫔生产七皇子那夜本一心盼陛下能来相伴,却不料陛下因于倚德苑相伴左昭仪而晚至,自那时郑嫔便恨足了左昭仪…”

元宏道:“你可知郑嫔对左昭仪有何不敬之举?”

霞碧摇了摇头,道:“平日里郑嫔除去一些不敬之言倒是未见其有何不敬之举,只有一桩…”

见霞碧欲言又止,元宏沉下脸来:“你所指何事?”

霞碧见皇帝转了脸色,便接着道:“只那日郑嫔着奴往宫外递信,令其家奴去寻昭仪一故人。”

元宏本就疑心郑氏,此时闻霞碧之言自是深信无疑,于是厉声道:“既有书信往来,便有据可查,三宝,着人搜宫!”

只不片刻,三宝便将搜到的书信呈于元宏。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元宏阅罢书信长叹道:“朕竟不知妇人之妒可令其心生魔念。”

室内众人虽不知信中所书为何,然闻皇帝之言便知郑氏定是对左昭仪行了陷害之举。冯氏本就因郑荞如今得太子宠爱而心有不悦,此时得了打击郑氏一族之机又岂能错过?

顾不得方才皇帝斥责,冯氏道:“郑嫔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之罪,且又与宫外母族之人私相勾结置祖制宫规于不顾,妾望陛下严惩郑氏以儆效尤。”

李氏却假意相劝道:“陛下,妾虽不知信中所书,便是郑阿妹犯了不赦之罪,妾求陛下顾念其为您产下子悌的情分上饶恕郑阿妹吧。”

罗氏素来心慈肠软,瞧着郑氏方才疯癫之状心觉怜悯,于是开口道:“陛下,郑嫔纵是有错,如今已遭上天惩戒,您便饶恕郑嫔吧。”

袁氏因了外女同为太子孺子,心中自是盼郑氏一族遭祸。见李氏与卢氏为郑氏陈情,袁氏虽心有不悦却只作和事道:“右昭仪与罗夫人虽为心善之举,然事出何因你我皆不得而知,不如稍安勿躁待陛下审视发落。”

元宏亦不理会众人,只沉默不语。待一盏茶之后,元宏肃色道:“人心惟危,世嫔郑氏包藏祸心居心叵测,念其为朕产下子悌,祸不及族人,自今日起褫夺其封号贬为庶民。”

顿了顿,元宏又对李氏道:“稚子无辜,子悌于你宫中出生,日后便将其养于你膝下由你行教导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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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回 乱心智(三)

永合内,禾与高嫔一席而坐,方才昌霞内一幕却萦绕禾心头久未散去。狂沙文学网

高氏见禾面有忧色,便知其定是因了郑氏之故,于是宽慰道:“左昭仪良善,定是为郑嫔担忧,既然陛下已着太医令亲往医治,那郑嫔必能安然无恙,我等只静待消息便可。”

禾微微颔首,道:“方才郑嫔那疯癫之状吾瞧着只觉其可怜。”

高氏感慨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郑嫔许该有此一劫,左昭仪与妾便为其诵经祝祷求佛菩萨保佑郑嫔吧。”

禾双手合十,祈愿道:“愿佛菩萨保佑,郑嫔可消灾避难恢复如常。”

高氏心内感慨,这深宫之中人人相互利用,彼此暗暗算计,唯这左昭仪无半分心机城府且又待人以诚,实在难能可贵。

二人正言语间,汪氏疾步入了内来。待向二人行罢礼,汪氏道:“左昭仪、高嫔,昌霞传来消息,陛下褫夺郑嫔封号将其贬为庶人。”

二人闻言大惊,禾急忙忙询汪氏道:“可知因了何故?”

元宏不愿禾知晓白马寺郎中之事,故而郑氏究竟缘何被废竟无人知晓。

汪氏回道:“来传话的内侍亦未道出原委,只言陛下让晓谕后宫众人,奴又询了其郑氏之况,那内侍道太医令言郑氏已回天乏术无药可医了。”

高氏轻叹一口气,道:“郑氏出名门,平里心气极高,不曾想竟落得如此下场。”

禾闻言已双目晶莹:“郑嫔已然这般模样,陛下何苦再废其封号…子悌尚于襁褓之内,若郑嫔出事,子悌该如何是好?”

汪氏道:“奴方才亦顺口询了那内侍,道是陛下将七皇子交于右昭仪抚养。”

顿了顿,汪氏又接着道:“左昭仪,陛下既已下了旨意,您便不可再称呼郑氏作郑嫔了。”

禾微微颔首,道:“多谢汪嫂提点,吾记下了。子悌随其母与右昭仪一宫而居,将其交由右昭仪抚养于子悌而言亦是上佳之选。”

高氏于宫中多年,虽不尽知李氏所做所为却亦明白其非善类。如今郑氏突遭意外,皇帝将子悌养于李氏膝下,高氏心中忽生几分不安之。

郑氏一族亦得了郑氏被废之讯,郑氏之父郑義与长子郑懿慌作一团。

嫡夫人李氏满面泪痕,抽泣道:“主君,淑儿好端端的怎会失了心疯?妾只淑儿这一个阿女,主君您当想想法子救救淑儿啊。”

郑義面色凝重,道:“陛下旨意中只提及淑儿犯大不敬之罪褫夺封号废为庶民,却不曾提及淑儿究竟因了何事。倘若贸然入京打探再惹龙庭震怒,那便是灭门之祸。”

李氏亦不依不饶,道:“当年若非你一心攀龙附凤将淑儿送往平城,又何来今之忧!”

郑義愠色道:“先太皇太后为陛下广纳汉家名门之女,淑儿正值适龄之年,这岂是常人可左右之事?”

郑懿见双亲起了龃龉,忙近前劝阻李氏道:“母亲,父亲当年亦是为了阿妹长远计,谁曾想会有今之事?好在陛下顾念七皇子亦未降罪族人,儿子当与父亲从长计议寻一良策。”

李氏边以锦帕拭泪边道:“母以子贵子以母荣,七皇子年幼,若你阿妹遭了不测,这往后便无封王列侯之机了。”

郑義道:“如今家中能入宫探听消息之人便只荞儿一人,僖昂你这便休书于荞儿,令其速速入宫打探…”

右昭仪李氏本无所出,自元宏将元悌养于其膝下,李氏倒算得上应心。

这李氏正于内逗弄元悌之际,近婢红玉入了内来。待向李氏行罢礼,红玉道:“右昭仪,太子府右孺子着人送了信来。”

李氏只一味逗弄元悌,不曾抬头:“环丹,你且瞧瞧信中所书为何。”

环丹闻言接过红玉手中信函,待阅罢书信,环丹近前道:“右昭仪,右孺子请右昭仪示下入宫探望郑氏与七皇子。”

李氏将元悌交于一旁的母,又示意彼等退下,方才开了口:“郑氏如今失了心疯整里癫狂不止,右孺子乃太子姬妾,倘若不慎被其伤到那岂非吾之过失?传话右孺子,只道是陛下旨意不可探视。”

环丹边将信笺收起,便道:“左昭仪,右孺子乃郑氏至亲,彼时于邺城行宫之时又与左昭仪有师徒之,倘若其不死心再往永合去求左昭仪岂不多惹是非?”

于邺城行宫之时被郑荞窥去自己与环丹所计之私,此时经环丹暗示李氏心中一紧,只不片刻,李氏便对红玉道:“右孺子心系郑氏亦是理之中,吾与郑氏亦曾同姊妹,那吾便会她一会。”

顿了顿,李氏又对红玉嘱咐道:“郑氏现下里癫狂,吾恐其伤及右孺子,你便去回了右孺子约其于华林园相见,吾先将郑氏病症道于其知。”

这华林园坐落于宫城东北之侧,当初修建洛阳宫之际元宏便授意李冲以此园将宫城与太子府邸相连,以便太子共享园中胜景。

李氏不愿郑荞入宫节外生枝,约其于华林园相见郑荞便无需入宫亦可避开宫中诸人耳目。

华林园闻雨阁内,李氏端坐于席榻之上。

郑荞由环丹引了入内,待向李氏行罢礼,郑荞便于一侧而立。

李氏笑脸盈盈,道:“吾不过两月未见右孺子,如今右孺子愈发的明艳动人了。”

郑荞自那窥得李氏与环丹去梯之言便知李氏乃口蜜腹剑之人,待李氏言罢,郑荞只垂首道:“右昭仪过誉了…妾只往宫中探望姑母与七皇子,不知右昭仪缘何要妾往此处相见?”

李氏心知郑荞不喜自己,却仍做亲模样,道:“右孺子曾随吾一宫而居且郑阿妹又与吾同姊妹,现下里郑阿妹遭了意外吾恐右孺子瞧见伤心,故而约你来此相见。”

郑荞道:“姑母乃妾至亲,纵是其癫狂失态妾亦无所畏惧。”

李氏微扬嘴角,道:“右孺子如今乃太子姬妾,当懂得如何保全自己,倘若右孺子遭遇不测吾又如何吃罪的起?”

郑荞望着李氏,道:“姑母纵是遭了意外,妾亦是不信姑母会伤害于妾。”

环丹于一旁接口道:“右孺子您有所不知,如今连七皇子啼哭之声亦可令您姑母致狂。”

郑荞接了父亲家书虽已知姑母如今失了心疯,却不曾想竟这般严重,心中更是迫切想见郑氏一探究竟。

望着李氏,郑荞缓了口气:“右昭仪,您与姑母一宫而居多年,您看在往姑母与您的分上便了妾去探望姑母吧。”

李氏又岂能松口应,于是道:“右孺子有所不知,郑阿妹那乱了心智口出狂言又被陛下查得其对左昭仪行陷害之举故而陛下有口谕于吾,除去问诊太医其余人等不得入内探视。”

李氏之言郑荞又岂能相信,于是道:“姑母对左昭仪虽心有妒意,然其心无城府断不会行陷害左昭仪之举。”

只一弹指停顿,郑荞脱口道:“一定是你,是你陷害左昭仪不成而栽赃嫁祸于姑母!”

李氏当下沉了脸来,厉声道:“右孺子休得胡言乱语!你姑母陷害左昭仪证据确凿,你莫要血口喷人!”

郑荞冷哼一声,道:“当初你于韵澜湖畔故意落水又嫁祸于皇后,连皇后你都敢行陷害之举又何况姑母只是小小世嫔?”

李氏此时亦不再掩饰,冷笑道:“果然那于吾窗下之人是你!你姑母多行不义你又岂能怨恨他人?”

郑荞见李氏如此言语心中更是认定乃其陷害郑氏,郑荞道:“你如今已大权在握又被陛下晋位右昭仪,你为何还不知足?缘何要将姑母害到如此地步?”

李氏喝道:“右孺子莫要放肆,吾乃陛下右昭仪、太子庶母,你口出诬蔑之言该当何罪!”

郑荞分毫不让,道:“若非顾念姑母与你一宫而居,你那卑劣之事又岂能瞒到今!陷害皇后乃大逆不道之罪,妾这便去禀了皇后,将你绳之以法。”

李氏闻言竟无半分慌张,只冷冷道:“你若想你郑氏家破人亡那只管去禀了皇后,吾并不拦你。”

郑荞道:“你害了姑母不够,还害我郑氏族人?你痴人梦话!”

李氏冷笑一声,道:“你阿翁与父亲乃匠作大匠,陛下令彼等修缮洛阳宫之际你父兄营私舞弊昧下重金。依我大魏律,凡营私舞弊者当处以沉渊之行,族中十五以上者流刑,右孺子可要一试?”

闻李氏之言郑荞自是不信:“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郑氏亦是望族大家,何须做此枉法之事!”

自李冲决意相助李氏,便将朝中人事尽数道于李氏知晓。李冲督事洛阳宫修缮之事,郑義父子所做所为尽为其知。李冲嫡夫人母家亦是郑氏旁支,其二女亦嫁入郑氏一门,故而将此事隐下未报,不曾想竟成了李氏拿捏郑氏的筹码。

李氏冷冷道:“右孺子倘若不信尽可休书相询你阿翁与父亲,只那时你莫要怪吾不念旧。”

郑荞毕竟年轻,闻言自是乱了心神,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氏咧了咧嘴,继而又道:“将郑阿妹害成这般模样之人乃左昭仪,全因其媚惑君上而起…”

第一百三十二回 祸双行(一)

因昨夜一场大雨,今日晨起倒觉较往日凉爽许多。

待禾与高嫔往椒坤殿向皇后请罢安归来,元瑛便央高氏道:“阿娘,瑛儿好久未出永合殿了,阿娘可愿带了瑛儿往园子去?”

虽皇帝下诏只晓谕后宫郑氏因犯大不敬之罪而被褫夺封号,然那日搜宫之时有这许多人在场又岂能不知是因了左昭仪之故。风言风语传至永合殿内,这些时日禾亦是颇为感伤。

念及此,高氏笑道:“也好,咱们寻了左昭仪同往,亦可令其往园子里散散心。”

元瑛闻言欢喜十分,拉了高氏便往西偏殿先寻了冯娷,三人又一同入了正殿。

见禾正伏案抄写经文,三人向其行罢常礼,高氏道:“左昭仪虔心向佛,这才自椒坤殿回来便抄写经文,莫要太过疲累才是。”

禾将手中毫素置于案几之上,道:“无妨,每每抄写经文之际便能心境如水,倒是不觉疲累。”

起身离席行至元瑛面前,禾道:“瑛儿拉着你阿娘与娷阿姊是要往何处去?”

元瑛拉着禾的手,娇声道:“昭仪,今日难得凉爽,昭仪可愿与瑛儿一道往华林园游玩?”

禾见元瑛一脸殷切期待之情,浅浅一笑道:“吾亦是许久未往华林园了,那便随了瑛儿同往。”

已是盛夏时节,园内蝉鸣之声此起彼伏,绿槐高柳微风轻拂,因了昨夜大雨,花草之上晶莹剔透,众人皆觉心旷神怡,一扫这些时日阴霾之情。

元瑛心内欢喜,对众人道:“昭仪、阿娘、娷阿姊,咱们往莲池去可好?”

高氏笑道:“咱们花苑之内便有莲池,怎得入了园子还欲往莲池而去?”

元瑛道:“阿娘,咱们苑内虽有莲池却不及园子里的大,瑛儿欲往莲池泛舟,昭仪与阿娘可愿陪瑛儿一道?”

禾轻抚元瑛的头,笑道:“吾幼时最喜夏日入莲塘采莲,彼时亦会与吉祥随了母亲一道撑船嬉戏,如今想来亦觉回味无穷。”

望着高氏与冯娷,禾接着道:“高嫔、娷儿,不如吾等陪了瑛儿一道往莲池泛舟。”

冯娷亦是欢喜,接口道:“于舟上赏莲真真是极好的!”

高氏面有羞色,道:“不瞒左昭仪,妾惧水,不敢登舟…不如妾于莲池旁候着,可好?”

禾此时方知高氏竟是惧水之人,于是笑道:“如此也好,你于树下纳凉,吾与吉祥领了她二人便可。”

高氏摇了摇头,道:“左昭仪如今身怀龙胎,纵是有内侍们撑船亦该多个人随侍才好,让云珠亦随了同往吧。”

禾亦觉高氏所言在理,点了点头,道:“好,那便依高嫔所言。”

众人言语间便已行至莲池旁。

云珠自怀内取了锦帕将其陈于石条之上,又搀扶高氏坐下,方随了众人离去。

高氏手执羽扇轻摇纳凉,忽见眼前一双彩色花蝶一上一下翩跹起舞,煞是好看。高氏见之欢喜,又想起元瑛极爱扑蝶捕螓,于是起身欲扑了来予元瑛玩耍。

但见那一双彩蝶忽高忽低,上下翻飞,一时隐于花丛之中,一时又穿入柳条之下,迎风展翅,映日而舞。高氏脚步轻盈,一直尾随而至,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闻雨亭下。

虽有微风却因了暑热,高氏此时已香汗涔涔,娇喘细细。高氏见扑不到这一双彩蝶,摇了摇头,正欲离去,只见一只落于亭下紫薇花上。高氏又来了兴致,蹑手蹑脚行至亭下,然这蝶儿好生机警,不及高氏近前便已翩翩飞走。

高氏心下无奈,转身欲循石阶而下,却听闻亭内传出争执之声。高氏止了脚步,侧耳静听,觉亭内似右昭仪李氏与右孺子郑荞之声。

高氏心下觉奇,怔了一怔,悄悄近前附耳于墙,亭内果然乃李氏与郑荞,二人龃龉之言清晰入耳。

虽说高氏知李氏并非善类,却不曾想其竟胆大至此,非但陷害皇后,竟连前朝之事亦敢插手。元宏因幼时被先太皇太后冯氏所控,由冯氏临朝听政多年而至大权旁落,自其亲政以来便勒令后宫不得干政,此时闻言,高氏只觉胆颤心惊。

忽地又闻李氏之声:“右孺子,如今陛下令左昭仪教养冯小娘子,吾瞧着彼等亲近十分,便是右孺子你当日于邺城行宫之时亦不可与之相较。”

郑荞之声传来:“左昭仪良善,待人以诚,既为陛下教养冯小娘子,那自然不会慢待于其,你毋需于此挑拨煽祸。”

李氏冷哼之声:“倘若其良善又岂会见死不救任由陛下废了你姑母?倘若其良善缘何独占圣宠不令众人雨露均沾?”

只片刻安静,又传来李氏之声:“若非那左昭仪言行不类,始终相悖,你姑母又何至今日?”

郑荞之声入耳:“言行不一之人乃你右昭仪,你莫要诬良为盗!”

又是李氏之声:“忠言逆耳,右孺子聪慧过人,你且细细思忖,吾若当真要害你郑氏一族,只消将你阿翁与父亲所做之事禀了陛下便可,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又是几个弹指安静,李氏之声复又传来:“陛下既欲娉冯小娘子为太子正妃,那其日后便是大魏皇后。右孺子乃太子挚爱,倘若为太子诞下长子,冯氏一族又岂能容你?到那时,子贵母死,难不成右孺子当真要步贞皇后后尘?”

只听郑荞冷冷道:“子贵母死乃祖制宫规,莫说妾一小小孺子,纵是陛下亦无力更改…生死有命,妾既选择入太子府,便已存辞世之心。”

又是李氏:“你郑氏嫡出之女只你与郑阿妹,若你日后再遭何不测岂非令家中长辈断肠?七皇子年幼,吾纵是万般疼爱亦不及你与其血脉相通。右孺子兰心蕙质,倘若日后做了太子正妃,非但不会子贵母死且能为你郑氏一族搏一份荣宠,便是七皇子日后亦能封王列侯。”

亭内寂静,便是李氏亦没了声息。过了十几个弹指,方有郑荞之声再度传来:“你如此这般又岂能只为我郑氏一族?”

便听李氏道:“吾外祖亦是你郑氏一族,如今七皇子又养于吾膝下,所为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右孺子又岂能不知此间之理?”

虽不得见郑荞面色如何,却可知其声较之先前有缓:“你当真只因了此故?”

李氏之声再次传来:“你日后若坐稳太子正妃之位,吾再能得了鸾位,那前朝后宫便再不是他冯氏的天下了。”

高氏紧贴墙壁,瑟瑟而抖。

忽有元瑛之声传来:“阿娘,您让瑛儿好找…”

高氏急忙忙手比止声之势,疾步奔向元瑛,拉了便跑。

亭内已闻得元瑛之言,李氏霎时转了脸色:“听方才之声当是女瑛,那高嫔定是听了话去。”

此事涉族中私隐,郑荞一时亦慌了心神:“这可如何是好?”

李氏道:“高氏虽非多事之人,然其现下里与左昭仪一宫而居,一旦高氏将此事泄露,那于你我便是灭门之灾。”

望着郑荞,李氏冷冷道:“高氏,断不能留…”

第一百三十三回 祸双行(二)

且说那日元宏因元瑛之言而心有所悟,这些时日将朝中自亭侯至王侯逐一筛查,自是将所疑之人锁定。

御书房内,元宏与任城王元澄一席而坐,羽林中郎将蒋银奇则于一侧而立。

元宏面色凝重,开口道:“皇叔,朝中虽有‘山侯’多人,然彼等皆非宗族权臣,而八部宗长之中唯刘恩坤封号为阴山侯,依皇叔之见,刘恩坤可有此逆天之胆?”

元澄思索片刻,答道:“陛下,刘恩坤此人跋扈自恣,有勇无谋,然其却颇喜聚党结私。早年先太皇太后于世之时因其父曾随高宗出征护驾之功而将其兄晋爵阴山侯,后因其兄暴毙又无子嗣继位,故而便由这刘恩坤袭爵受封。”

顿了顿,元澄接着又道:“若论胆,以刘恩坤野仗之性,倒是不无可能,然论智,刘恩坤却无施谋用计之能。”

元宏微微颔首,道:“若依皇叔之言,那铺谋定计自是另有其人…中郎将,你可探得刘恩坤平日里与何人往来密切?”

蒋银奇屈身道:“陛下、任城王,阴山侯与关中侯贺铮鸣平日里常一同饮酒宴乐,此二人交往甚密。”

元宏冷哼一声,道:“贺铮鸣?清明祭祖之际其奉了美酒佳馔于子恂,便是居心叵测…这边贺铮鸣拉拢子恂,那边刘恩坤雇佣蠕蠕老兵弑君,倒是桴鼓相应啊。”

元澄道:“陛下如此一说,臣倒是想起刘恩坤与那盖可汗有姻亲相连。”

元宏狐疑道:“哦?他二人竟有姻亲相连?朕只记得刘恩坤嫡妻乃景穆皇帝幼女留章长公主,不知朕可有记错?”

元澄道:“陛下好记性,刘恩坤嫡妻却乃景穆皇帝四女留章长公主。景穆皇帝还有一幼女,其母乃张黄龙,后因张黄龙被赐予平原王,因而这幼女只被封了平乐郡主。”

顿了顿,元澄接着又道:“这平乐郡主因与留章长公主年纪相仿,二人彼此感情颇深,后平乐郡主嫁了那盖可汗三子,与皇族众人便少了联系,独独与留章长公主仍互有往来。”

元宏道:“原来如此,亦难怪朕竟不知彼等有此相连。”

闻元澄之言,蒋银奇道:“陛下、任城王,如此亦不难解释缘何木纥奴愿意将那些雇佣兵为阴山侯所用了。”

元澄点了点头,道:“刘恩坤与贺铮鸣二人胆大包天,如今既已洞察其奸,陛下作何打算?”

元宏锁了双眉,道:“将此二人绳之以法不难,只是不知还有何人参与其中?”

转头望着蒋银奇,元宏继而询道:“你派去平城之人可有消息传回?”

蒋银奇垂首道:“羽林郎们一路随关中侯入了平城,倒未见其有何可疑之处,只是…只是其将府中一舞姬送入西宫献于太子。”

元宏面有愠色,道:“子恂启程往平城之时朕令其携左右孺子同往,太子只说不舍左右孺子车马劳顿,不曾想竟是因了这舞姬!”

略一停顿,元宏又询道:“中舍人与中庶子可有书信传回?”

蒋银奇得了高融飞鸽传书,知这些时日元恂于平城西宫日日饮宴,夜夜生欢。虽知此讯若禀了皇帝必要惹龙庭震怒,蒋银奇却又不敢欺瞒君上。闻皇帝相询,咬了咬牙,蒋银奇便将高融所书尽道于元宏知晓。

蒋银奇话音将落,元宏已勃然大怒:“子恂为开窟镌佛之事返平城研习,却不料竟贪图享乐之事,此乃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之举!”

元澄知元宏寄厚望于元恂,现下里知了其肆意之举定是气涌如山,于是宽慰道:“陛下息怒,太子仁厚,待陛下至忠至孝,毕竟太子年轻许是一时兴起所为,陛下切莫动气伤了龙体。”

元宏道:“子曰‘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太子如今正是求学上进之时,若日日贪恋男欢女爱之事又如何能有长进!贺铮鸣与刘恩山胆大妄为,其人险恶,其心可诛,此二人断不能饶!”

望着蒋银奇,元宏厉声道:“传朕旨意,将子恂押解回京,贺铮鸣与刘恩山削爵废为庶人,处以枭首之刑,族中凡十五以上男丁处以沉渊之刑,十五以下者处以流刑,女眷皆充没为奴,族人永世不得婚嫁。”

元澄闻言心下大惊,急忙忙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道:“陛下息怒!贺铮鸣与刘恩山虽罪该万死,然陛下如今大行汉革,八部之中本就人心惶惶,若此时陛下将此二人行此极刑,恐八部宗亲生变啊!”

伏地叩罢首,元澄抬头接着又道:“陛下当日隐下弑君之事秘而不宣本就为稳朝堂政局,如今只因贺铮鸣向太子敬献舞姬而令其族人连坐,那八部宗亲定不能服,陛下三思啊。”

见元宏沉默不语,元澄知皇帝定是将自己方才之言听了入耳。理了理心绪,元澄继而又道:“陛下乃一代明君,又岂能为此二人背负上屠杀宗族之名?且如今正是陛下大行汉革之际,若被那些守旧亲贵们以此为由拒绝汉革,岂不前功尽弃?弑君之人断不能饶,陛下却须师出有名才是。”

虽示意元澄起了身,元宏却只沉吟不语。室内静寂,只闻窗外蝉鸣之声。

足足一柱香功夫,元宏方才开了口:“为他二人,不值!”

望着元澄与蒋银奇,元宏道:“关中侯贺铮鸣于太子祭祖之际奉美酒佳馔,乃违背祖制、忤逆君上之罪,念其祖有功于大魏,着革去其侯爵尊荣,贬为庶人,终身圈禁石室,非诏不得探视。其族中亲眷,年十五以上者,不论男女皆流放漠北,十五以下者贬为庶民可居于洛阳。”

元澄垂首道:“陛下如此决断甚好,贺铮鸣因违祖制被圈禁,既不予八部宗亲有异议之机,又可断其妄想之念。”

元宏正色道:“皇叔方才提醒的是,朕既不能将弑君之事公之于众,便不可无故降罪此二人。刘恩坤无谋,倘若主谋之人果真乃贺铮鸣,那其被圈禁,刘恩坤便如泥足之人;倘若不然,亦可暂稳刘恩坤与其党羽之心,朕定要一网将彼等打尽。”

元澄道:“陛下英明,臣拜服!”

元宏又道:“太子少学不羁,放纵任性,即刻召其回京,仗五十以为戒!”

元澄闻言小心道:“陛下,太子乃国之储君,若被陛下责以杖刑,日后何以面对群臣啊!”

元宏道:“子恂既为储君便该知自己所负之责,倘若好逸恶劳、不思精进,朕日后又如何将这江山社稷交付于其?”

元澄见元宏心意已定亦不敢再多言语,只与蒋银奇齐声应下。

君臣三人又将所议之事做详尽计划部署,自是不再细说。

待议罢,元澄与蒋银奇方才离去,三宝便急匆匆入了内来。行罢礼,三宝禀道:“陛下,安息堂走水了…”

第一百三十四回 祸双行(三)

安息堂是元宏为祭奠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所建,元恂被册了太子之后元宏又将其母林氏牌位供奉入内。不论平城西宫,邺城行宫亦或洛阳宫,元宏皆着人设以此堂,以便随时祭奠。

待元宏赶至安息堂,火光已息,只一些黑烟腾出。

元宏双眉紧锁,愠色道:“因了何故走水?”

安息堂领事的内侍急忙忙伏跪于地,连连叩首,道:“陛下,似高嫔焚纸所致…”

元宏疑道:“高嫔?今日既非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生辰亦非忌辰,高嫔好端端的缘何要焚纸?”

那内侍道:“陛下,高嫔每逢初一、十五便来安息堂上香焚纸,未曾间断。”

元宏心中一紧,又道:“可有何人受伤?”

内侍道:“高嫔吸入浓烟,方才救出之时已昏厥,现下里已被送回永合殿…”

不及那内侍言罢,元宏已转身离去。

还未跨入偏殿,元宏便已闻得元怀与元瑛哭泣之声。

见皇帝入内,众人急忙忙屈身行礼,元宏疾步近前将禾搀扶起身,便开口道:“高嫔现下里如何?”

禾泪眼晶莹,道:“太医令已为高嫔施针,却不见高嫔醒来。”

太医令梁世清伏身跪地,道:“陛下,高嫔因吸入浓烟,痰逆窒息,臣虽为其施针却不知高嫔可否醒来,臣无能,陛下恕罪。”

梁世清话音将落,元瑛便冲近前,抽泣道:“太医令,您要救救高嫔,求您救救高嫔!”转头又对元宏道:“阿耶,您让太医令救救高嫔吧,瑛儿求阿耶了…”

元宏揽了元瑛入怀,道:“瑛儿莫哭,高嫔定能安然无恙。”抬头望着梁世清,元宏又道:“着太医署众人会诊,务必令高嫔醒来!”

见梁世清叩首应下,元宏询众人道:“何人随侍高嫔同往安息堂?”

高氏近婢云珠急忙忙伏身跪地,道:“陛下,是奴,奴随了高嫔一道去了安息堂。”

元宏正色道:“你将来龙去脉详尽道于朕知。”

云珠以袖拭泪,道:“高嫔感念贞皇后昔日情意,每逢初一、十五便入安息堂祭奠,每每上罢香,高嫔便会独自留于安息堂内为贞皇后焚纸祝祷,敬上水酒。今日亦同往常一般,待燃了香,高嫔便着奴于院中等候…待奴瞧见安息堂内腾出黑烟,忙唤了当值内侍们欲一道入内,奈何浓烟滚滚,奴等分毫近不得前…”

元宏竟不知高氏这些年来有此一举,心下感伤,幽幽道:“高嫔有情有义,实乃重情之人。”

禾本里于一侧,望着元瑛,道:“瑛儿,你阿娘如此良善,贞皇后在天有灵定会保佑她平安无事。”

言语间,太医蒋中奇、乔怀德等已入了内来。不及众人行礼,元宏便道:“免!速为高嫔诊治,莫要延误时机。”

众人自是不敢怠慢,便随了梁世清一道围于高氏身侧。

亦不知过了多久,梁世清领了众太医行至元宏面前,伏跪于地,道:“陛下,高嫔心气已衰,脉象已逆,臣等有负圣望,陛下恕罪。”

元宏闻言默不作声,只缓步行至高氏床榻旁,继而缓缓坐下,望着高氏,元宏心内感慨良多。

高氏乃元宏开房之人,十三岁上先太皇太后因见其德色婉艳,遂选入后宫。这些年,高氏相继生下元恪兄妹三人,平日里安分守己,从未令元宏有过半分为难之事。

念及此,元宏默默垂下泪来。

众人见状,皆伏身跪地,不敢观望。

禾见元宏这般模样,强忍了泪水,惟心内悲戚。含悲起身,禾行至元宏身侧,轻声道:“元郎,高嫔若知你如此,又岂能走得安心?”

元宏抬眼望着禾,忽含泪苦笑道:“朕这些年疏忽了高嫔,只觉其于朕身边乃理所当然,不曾惜之、爱之、护之…朕亏欠高嫔的太多了…”

以锦帕为元宏轻轻拭去泪水,禾宽慰道:“有元郎这番话,高嫔亦会含笑九泉。元郎莫要再自责,将高嫔身后之事妥善安置,方不负高嫔与元郎一场情缘。”

元宏敛了心绪,道:“宝儿说的是,朕不能再令高嫔有憾!”

示意众人起身,元宏肃色道:“高嫔婉顺成性,柔贤有容,虔恭中馈,妇道承姑,追赠贵嫔夫人,谥号贤。其父高飏,授厉威将军号,晋爵河间子,其母盖氏册封四等子爵夫人,赠千金。”

招手示意元恪兄妹近前,元宏望着三人道:“你阿娘既已离世,朕便该将你三人做个安置才是…”

不及元宏言罢,元瑛便哽咽道:“阿耶,阿娘何时再醒来?瑛儿哪里也不去,瑛儿只愿留在永合殿内等阿娘…”

见元宏满眼悲痛之情,禾近前轻抚元瑛的头,强挤了一丝笑颜,道:“瑛儿哪里都不去,瑛儿便随了吾于永合殿等你阿娘。”

望着元宏,禾道:“陛下,恪儿兄妹与妾一道惯了,妾亦离不了他三人,若陛下放心,便将他三人交于妾照拂,妾定不辜负陛下,当视若己出。”

元宏知元恪兄妹素与禾亲近,只现下里禾身怀六甲,唯恐其劳心伤神,故迟迟未做决断。

禾见元宏不语,心知定是因了怜惜自己之故,于是又道:“陛下,恪儿如今已是舞勺之年,平日里又沉稳懂事,有他领了怀儿与瑛儿,又有这许多人随侍,陛下大可放心。”

闻禾如此言语,元宏又望向元恪兄妹,见他三人含泪颔首,于是道:“如此朕便将他兄妹三人托付于你,只你不可太令自己疲累才是。”

交待罢元恪兄妹之事,元宏起了身,厉色道:“祸生于忽,明知夏日燥热,却未防患于未然而令安息堂走水以致高夫人丧命。传朕旨意,安息堂领事仗毙,其余众侍各仗三十,惩一警百,以清王化。”

安置罢一切事宜,待众人离去已是亥正之时。

因恐元宏担忧,禾强忍悲痛不曾落泪,此时室内静寂,望着眼角挂着泪珠睡去的元瑛,禾泣如雨下。与高氏相处的这些时日,二人相互体恤,情同姊妹,如今天人永隔又岂能不令禾悲痛欲绝。

汪氏知禾心中悲痛,劝解道:“左昭仪,陛下如今厚待高夫人与其族人,高夫人泉下有知亦可安慰。大悲伤身,您身怀有孕,切莫伤了龙胎啊!”

禾并未答话,只轻倚床栏,默默流泪。

汪氏长叹一口气,道:“奴知左昭仪视高夫人如阿姊,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您因此伤了身,那又有何人可来照拂二皇子兄妹啊!”

禾闻汪氏之言,方才缓缓抬了头,满眼晶莹望着汪氏,禾道:“自那日华林园归来,高阿姊便道她身体不适,吾欲往偏殿探视,高阿姊却道恐过了病气于吾…早知有今日,吾当多与她相伴才是…”

夜月明,愁满绪,泪眼话凄凉。

第一百三十五回 祸双行(四)

高夫人薨。狂沙文学网

昌霞内,右昭仪李氏食下一块凉瓜,一脸不屑之对近婢环丹道:“高氏死于安息堂内倒是博了陛下几分怜惜,竟将其晋位贵嫔夫人。”

环丹边以桴木为李氏捶腿,边迎奉道:“纵是其晋了贵嫔夫人,亦不及右昭仪您尊贵,何况又是个死人。”

李氏冷哼一声,道:“高氏自作孽不可活,如今能得此尊荣下葬,亦算是其有造化了。”

环丹道:“夫人您那着奴将安息堂锦帘与焚炉内涂上灯油,果然不出您所料,高夫人如期往安息堂为贞皇后上香祝祷。”

李氏嘴角微扬,道:“高氏当年与贞皇后同为陛下开房之人,贞皇后年长,如母如姊般照拂高氏,高氏与其感颇深,这些年初一、十五便往安息堂上香,从未间断,倒是予了吾一个好时机。”

环丹道:“右昭仪您向来计无遗策,只那华林园之事至今已七之久,一旦高夫人已将那事道于左昭仪知晓,岂非…”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便接口道:“高氏并非多事之人,素来只求自保,如今虽与那再醮之妇一宫而居,然兹事体大,以她那样的心,断不会道于外人知。”

顿了顿,李氏又接着道:“倘若高氏当真将那之事外泄,吾与你如今岂能安然于此?”

环丹心内忽起了几分怯意,道:“右昭仪,若陛下追查起火之因,当如何应对?”

李氏悠悠道:“陛下如今大行汉革前朝未稳,无暇顾及后宫,加之高氏在安息堂内焚纸本是惯例,又有其近婢为证,陛下又岂会生疑?”

环丹心内舒了口气,奉承道:“陛下心右昭仪了然于怀,运筹谋画自是分毫不差。”

望着李氏,环丹又进言道:“右昭仪,只如今陛下将二皇子、五皇子与长乐公主皆养于左昭仪膝下,左昭仪又怀龙胎且代皇后教养未来太子正妃,照此下去,往后这尊荣岂非无人能及?”

李氏冷笑道:“福兮祸所依,焉知陛下就是予了那再醮之妇获尊荣之机呢?”

见环丹一脸茫然,李氏道:“陛下愈是专宠偏,便愈是令其成众矢之的。上有皇后,下有各夫人、世嫔,又何须吾再动手?”

环丹笑道:“右昭仪所言极是,奴愚钝了。”

示意环丹止了手,李氏道:“还有鹏城公主,如今愈发恨其入骨,旧恨新仇,公主又岂会善罢甘休?”

环丹奇道:“右昭仪,公主虽与陛下重修旧好,可这些时并未见公主入宫,又岂会与左昭仪生了新仇?”

李氏复又食下一块凉瓜,解释道:“任城王长子的嫡夫人亡了,前些时鹏城公主亲自为媒,将驸马都尉庶妹予了小王爷为继夫人,却不料那再醮之妇向陛下保媒,将洛州牧高庸庶出之女许于小王爷,许是高府女儿姿色更胜一筹,小王爷颇是中意,吾听闻前几已往高府纳采了。”

环丹拿起席榻旁的羽扇,边为李氏摇扇边道:“公主恃强,那是断不能咽下这口气的。”

李氏笑嗔道:“你倒是机灵,一点就透。”

环丹道:“奴跟随右昭仪这许多年,右昭仪教导有方,奴方能学得右昭仪于一二。”

见李氏一脸得意之,环丹继而又道:“如今有皇后与彭城公主‘招呼’左昭仪,右昭仪您倒是可坐山观虎了呢。”

李氏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可这些时宫内频频出事,纵是陛下无暇顾及,吾等还是要当心为上。”

高氏灵堂设于永合偏之内。

遵皇帝旨意,次晨起,上至皇后冯氏,下到各世妇、官女子,凡有品级之人,皆须入灵堂之内拜祭哭灵。

高氏既以贵嫔夫人之尊行丧礼,故停丧三,请高僧大德为其做超度法事。首,为高氏行小敛之事,为其沐浴著衣,裹以复衾。至第三,乃为大敛,为高氏栓结入棺。

依制,将高氏葬于正在建的元宏后长陵东南之侧。

禾这几本就因高氏亡故而悲痛心伤,加之陪元恪兄妹守灵,待丧仪礼毕,禾方才觉双耳有嗡鸣之声。汪氏闻讯心下大惊,急忙忙着内侍往太医署请了太医令梁世清前来为禾诊脉。

请罢脉,梁世清垂首道:“左昭仪,耳为宗脉所聚之地,您这些时许是忧伤过度,加之连劳累,以致伤及五脏六腑,故而会有耳鸣之象。”

抬头瞧禾,见其仍面有忧色,梁世清便劝解道:“高夫人如今已入土为安,左昭仪您乃六甲之,倘若悲伤过度恐会肝郁气滞,伤及龙胎。”

随侍一侧的汪氏闻言,面上瞬即失了颜色,急急询梁世清道:“太医令,龙胎可还安好?”

梁世清忙宽慰道:“左昭仪放心,臣会以柴胡、桂枝、龙骨、牡蛎汤入药,为左昭仪开些疏肝散结、固本安胎的汤药,您每按时服下,莫要再悲戚感伤,龙胎自会无恙。”

禾闻言岂能不为之所动,点了点头,对梁世清道:“多谢太医令,吾定当遵太医令之言,放下执念,自珍自护好腹中孩儿。”

梁世清道:“左昭仪,臣会嘱咐侍医令每来永合为您行推拿之术,亦可助您缓了心神。”

复又嘱了汪氏悉心照拂之言,梁世清方才告退离去。

许是这几未曾安寝,亦或是体乏累,待禾睁眼醒来,已是酉初之时。

瞧见元宏倚栏坐于旁,禾起行礼却被元宏制止,禾轻声道:“元郎几时来的?怎得不唤醒妾?”

元宏望着禾,怜惜道:“汪氏对朕言,宝儿这几陪子恪兄妹守灵,每睡不足两个时辰,朕岂能忍心唤醒你?”

伸手敛了禾额发,元宏柔声道:“朕知你心痛,然死者已矣,你若累倒了,那朕与咱们的孩子还有子恪兄妹,该如何是好?”

禾知元宏待己之心,望着元宏,禾颔首道:“元郎理万机,莫要再为妾劳心,妾为了元郎与孩儿们亦会好好珍自己。”

元宏轻揽禾入怀,道:“朕要执宝儿之手,与宝儿相偕到老。”

二人正言语间,门外有三宝之声传来:“陛下,太子车马已抵大夏门…”

第一百三十六回 父子隙(一)

御书房内,任城王元澄、太师冯熙、太傅穆亮已得了皇帝传召而来。室内寂静,众人皆面色凝重。

太子元恂跪于元宏面前,心内忐忑。

三宝为众人奉了茶,便领了众内侍退出外去。

元恂本就体胖惧热,加之久跪难熬,壮了壮胆,开口道:“不知阿耶急急召儿子回洛阳是因了何务?”

元宏并不接口,反问道:“朕着你返平城所为何事?”

元恂心下一紧,忙道:“阿耶令儿子返平城乃为开窟镌佛之事。”

抬头瞧了一眼元宏,元恂随即又垂首道:“儿子这些时日常驻西武神山,不敢有丝毫懈怠!”

元宏未曾想元恂竟敢当面打妄语,强压心火,元宏道:“常驻西武神山?头顶三尺有神明,朕可欺,天不可欺!”

闻皇帝之言,元恂虽心内一紧,却仍试图辩解道:“儿子怎敢欺瞒阿耶,阿耶倘若不信,可宣了左右清道率侍郎将前来询话。”

元恂言罢,元宏已怒火中烧,喝道:“左右清道率侍郎将?入了大夏门,廷尉已着人将其带走…朕素来信你,却不曾想你竟敢对朕打妄语!于朝堂,朕为君,你为臣,于后宫,朕为父,你为子,你非但欺君,且还悖父,你该当何罪!”

元恂本以为山高皇帝远,平城随侍之人皆为自己亲信的左右清道率,虽有中舍人与中庶子二人督导,平日里却着此二人留于东宫,彼等并未尽知自己于西宫之事,故而方才存侥幸之心。此时见元宏勃然大怒,便料想定是被元宏知了自己所做所为。

元恂一时慌了心神,连连叩首道:“阿耶恕罪,儿子并非有意欺瞒阿耶,儿子、儿子只是一时惶恐,阿耶恕罪!”

元宏目光凛凛,道:“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此三者顺,便可天下治,倘若三者逆,必主天下乱。你身为太子,我大魏储君,却不遵伦常,朕如何能饶你!”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厉声道:“你欺君罔上,骄奢淫逸,朕日后如何将这江山社稷交付于你?”

元恂闻言胆颤心惊,伏跪于地,只连声求饶道:“儿子错了,阿耶饶恕儿子吧,儿子定当改过自新,绝不再犯!”

元澄于一旁见状,屈身行礼道:“陛下息怒,太子毕竟年轻,难免一时糊涂,念其初犯,陛下便饶恕太子吧。”

太师冯熙行罢礼,亦接口道:“陛下,太子平日里并未有过迕逆君父之事,一时之错还望陛下饶恕。”

穆亮本欲进言,却见元宏一脸愠色望着元澄与冯熙,忙忍下不敢言语。

只听元宏开口道:“朕有这些皇子,唯对你用心最多,可如今你竟敢当面对朕打妄语,许是朕太过骄纵于你,你令朕失望至极。”

越说越动气,元宏接着又道:“朕这些年虽未亲自教导,却着太师、太傅教习你为君、为人之道,不曾想你竟无半分长进!”

冯熙与穆亮闻言,急忙忙伏身跪地,齐道:“陛下息怒,臣等失职,有负陛下所托,臣等死罪!”

恰此时,三宝入了内来,禀道:“陛下,咸阳王求见。”

得了元宏示意,三宝待迎了咸阳王元禧入内,便转身退去。

元禧屈身行礼,又窥了一眼伏跪于地的元恂,开口道:“陛下,臣已遵陛下口谕,与廖廷尉一道审讯了贺铮鸣,其已认下了清明祭祖之时为太子奉酒馔之事,亦承认献舞姬于太子。”

元宏望着元禧,道:“可还有其他?”

元禧垂首道:“贺铮鸣辩解其所做所为只因如今所受为虚爵,迎奉太子只欲为自己搏一份前程,并无不臣之心。”

元宏冷哼一声,道:“无不臣之心?祭祖斋戒之日奉酒馔于太子,便是陷太子于不仁不义,明知太子正是青春之年,却以女色引诱令太子沉迷其中,贺铮鸣存心不善,其心必异!”

略略停顿,元宏接着道:“那舞姬现下里如何?”

元禧道:“臣正要禀报此事于陛下…臣本遵陛下旨意,将那舞姬仗毙,不料那舞姬竟对臣言其已怀有太子骨血,臣宣了太医为其诊脉,果然已有孕一月有余。臣不敢擅作主张,特来请陛下示下。”

元恂闻言一怔,抬起头来:“皇叔,你所言当真?”

元禧垂目道:“臣怎敢欺瞒陛下。”

事出突然,元宏亦沉默下来。

元恂见状,忽觉有了转圜之机,连连叩首,道:“阿耶,儿子纵是有错,可那腹中孩儿却是无辜啊,阿耶,儿子求您了!”

元澄屈身作揖,劝解道:“陛下,太子虽言行有失,却罪不及子嗣。太子乃大魏储君,这首出之子自是金贵无比,陛下三思啊。”

元宏紧锁了双眉,不停把玩茶盏。众人见状,知皇帝定是心下两难,亦不敢再开口多言其他。

半盏茶功夫,元宏开了口:“皇嗣无辜,将此女送往太子府居于别院,由专人侍奉,不得与太子相见,待其生产之后令其自行了断。”

元恂闻言寒心酸鼻,却是不敢言语。

瞧了一眼元恂,元宏接着道:“太子少学不羁,放纵任性,欺瞒君父,罪不可恕!朕念先太皇太后与贞皇后之情,今仗责五十,罢摄政事,留于太子府内无诏不得出。望你以此为戒,改过自新!”

元恂软瘫于地,脸上霎时失了颜色。

元宏并不理会元恂,接着对众人道:“君义为仁,臣义为忠,父义为慈,子义为孝,推而至夫妇兄弟,亦是各有其道。此番朕若姑息于太子,日后如何教导诸子,又如何对天下子民?”

元宏此言一出,众人自是不敢再进劝谏之言。

唤了三宝与众侍入内,元宏道:“将太子带去励材苑,当众领仗五十,不得有误!”

众侍虽心内怯怯,却亦是不敢怠慢,架了元恂便出了御书房。

待元恂离去,元澄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但说无妨。”

元澄拱手道:“陛下,臣身为皇族宗长,不得不为太子首出之子长远计。若那舞姬诞下女婴,将其交由左右孺子抚养便可,倘若诞下男胎,那这抚养之人需当慎而择之。”

元宏知元澄所指之意,太子首出之子依祖制日后必为大魏储君,这教养之人若非太后必是皇后,然皇后冯氏素来恃强骄纵,元宏又岂能放心由其担任此责?

元宏瞧了一眼太师冯熙,见其垂目不语,知其乃避嫌之举,于是道:“皇叔所言在理,只今日议此事为时尚早,且容朕细细斟酌…”

第一百三十六回 父子隙(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六回父子隙椒坤殿内,皇后冯氏得了三皇子元愉之讯,方知太子受罚之事。

遣走了元愉,冯氏便唤了乳母萧氏入了内来。

将太子于励材苑内受罚之事道于萧氏知晓,冯氏又接着道:“依愉儿方才之言,此番陛下定是龙庭震怒,动了真气。父亲行教导太子之责,亦不知陛下会否迁怒于父亲。”

萧氏闻言亦觉震惊十分,见冯氏一脸担忧之色,萧氏宽慰道:“皇后,太师、太傅、少师与少傅共担教导太子之责,所谓法不责众,四师皆为陛下肱骨之臣,陛下自会酌情而虑,皇后您莫要太过担忧了。”

冯氏点了点头,道:“你所言虽说在理,只吾心中仍觉不安。你让三阿兄传话于父亲,吾邀父亲入宫一叙。”

是日下了朝会,太师冯熙便往椒坤殿而来。

由婵梅引了入内,待冯熙向冯氏行罢礼,便被冯氏让于一席而坐。婵梅为二人奉了酪浆,自是令了随侍众婢退出外去。

内殿之中只父女二人相对而坐,冯氏先开了口:“父亲,吾听闻太子昨日被陛下急召回京,且于励材苑内受了杖刑,究竟因了何事?”

冯熙道:“太子本请命往西武神山研习开窟镌佛之事,却不料竟于西宫之内日日宴乐饮酒,寻欢作乐,陛下得了消息召其回京,不料面圣之时太子竟还谩辞哗说,以致陛下龙庭震怒。”

缓了一口气,冯熙又接着道:“陛下非但对太子施以仗责之刑,且还罢黜太子摄政理事之权,又将太子禁足府邸之中,无诏不得外出。”

冯氏闻言大惊失色,急急道:“父亲,那太子储君之位岂非难保?”

冯熙摇了摇头,道:“太子乃陛下长子,自幼又养于先太皇太后膝下,陛下待其之情自非常人所能及。此番陛下虽大发雷霆,却并无废黜太子之意,太子若肯闭门思过,鉴前毖后,自是不会危及这储君之位。”

冯氏闻言缓了心神,道:“如此便好!女儿唯恐太子地位不保,那咱们娷儿该当如何是好。”

冯熙道:“陛下早前与臣提及,本欲来年春上为太子迎娶娷儿。只如今太子受罚,亦不知陛下何时可冰消气化。”

望着冯氏,冯熙压低了声音,又接着道:“太子于平城之时宠幸一舞姬,此女如今已怀了太子骨血,陛下已下令待其生产之后着其自行了断。倘若那舞姬果然产下男胎,那便是太子首出之子,依祖制日后必为大魏储君。”

冯氏闻言,急切道:“父亲,陛下可有定下由何人抚养此子?”

冯熙摇了摇头,道:“昨日任城王便是如此相询于陛下,可陛下只说为时尚早,并无明确旨意。”

冯氏道:“依祖制,太子若无正妃,首出之子当交于太后或皇后养于膝下,吾乃陛下中宫嫡妻,陛下势必要将那孩子交于吾抚育。”

冯熙叹了口气,道:“皇后,您虽为陛下中宫嫡妻,然现下里却被陛下收了治宫之权,那右昭仪位分仅次于您,如今又料理后宫,山有二虎,自是不敢大意啊。”

冯氏恨恨道:“先太皇太后在世之时,李氏那毒妇做小伏低,极尽奉承之事,却不料养虎为患,这许多年终究是吾大意了。”

冯熙道:“李冲如今圣宠日隆,若再被其女得了抚育太子长子之机,那这前朝后宫便是他李氏的天下了…倘若果真如此,臣日后还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再见先太皇太后啊!”

冯氏见冯熙面有悲戚之色,宽慰道:“父亲,您乃三公之首,李冲不过一尚书仆射,又岂能与您相较?”

冯熙摇头道:“臣不过得了先太皇太后荫蔽,方有今日之殊荣,如今先太皇太后余晖将尽,臣业已年迈,若皇后不能坐稳中宫鸾位,我冯氏一族便再无昼锦之荣了。”

见冯氏垂目不语,冯熙又接着道:“皇后如今当知如何保全自己,唯皇后安于鸾位之上,方可令娷儿顺利入主太子府邸,皇后当放下一己私情,切莫再意气用事。”

冯氏虽心内不悦,却不得不应道:“女儿当谨记父亲教诲,谨言慎行,凡事多与乳母相商,再不意气用事。”

冯熙点了点头,道:“有皇后此言,臣心自安。只皇后切记,须与永合殿左昭仪和睦相处,若你二人可辅车相依,便可后顾无忧。”

冯氏闻言,即刻沉了脸来:“女儿堂堂中宫皇后,难不成还要去迎奉她一个再醮之妇?”

冯熙正色道:“皇后方才应承了臣当‘谨言慎行’,怎得此时还如此胡言乱语!”

望着冯氏,冯熙又道:“陛下既着其以你阿姊之身入宫,皇后便不可再提其过往之事,倘若被陛下知了皇后如此言语,那必惹龙庭震怒。陛下专宠此女,皇后亦当爱屋及乌,如此方可博陛下欢心。”

冯氏心有不甘,道:“话虽如此,若要女儿纡尊降贵去行迎奉之事,女儿断不能为!只父亲放心,既为了我冯氏一族荣辱,亦为了娷儿前程,女儿再不视她为敌便是。”

冯熙道:“皇后此言差矣,皇后若欲夺回治宫之权,当与左昭仪联手方为上策。如今娷儿由其教养,皇后当把握时机,以娷儿为桥,与其结金兰之好。”

冯氏虽面有不屑之情,心中却知冯熙所言非虚,于是道:“那女儿该当如何,还望父亲明示。”

冯熙闻冯氏之言,便知其已为所动,缓了口气,冯熙道:“左昭仪如今既怀有龙胎,皇后便主动向陛下提及毋需左昭仪每日往椒坤殿请安,如此非但令陛下觉皇后贤明大度,亦可令左昭仪感念皇后体恤之情。”

见冯氏听得仔细,冯熙心内长舒口气,于是接着道:“高夫人薨了,其子女养于左昭仪膝下,皇后可以此为由常往椒坤殿探视,既彰显皇后乃后宫之主、诸子嫡母之位,亦可与左昭仪彼此多些往来曾益感情,且此举必定令陛下龙心大悦,实为一举多得之事。”

冯氏觉冯熙之言颇是在理,于是点头应下:“父亲所言甚是,女儿一切必依父亲所嘱,还望父亲安心。”

冯熙长舒一口气,方端起碗盏饮下一口酪浆。

第一百三十八回 父子隙(三)

一夜大雨,落英满园。

望着院中来往洒扫众侍,太子元恂更觉心内烦躁:“成亮,令彼等都退了下去,吾瞧着心烦!”

因了杖刑,元恂只得趴于席榻之上,由医童为其清理伤口。不知是医童不慎,亦或药酒刺激,元恂疼得尖叫起来:“你可是要害死吾!滚!都给吾滚得远远的!”

那医童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求饶,得了随侍一侧的左孺子刘氏示意,方才怯怯退去。

元恂见医童离去,啐了一口,愤恨道:“阿耶太过狠心,非但仗责于吾,还罢了吾摄政理事之权,如今将吾困于府邸之内,倒不如杀了吾!”

刘氏闻言,急忙忙劝阻道:“太子切莫如此言语,倘被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再传到陛下耳中,岂不又生了事端?”

刘氏不言则罢,此言一出,元恂更觉气恼:“别有用心之人?阿耶时时刻刻派人盯着吾,吾身边还乏别有用心之人?”

刘氏小心道:“陛下乃是待太子关切之情,太子切莫动气。”

元恂本就伤口疼痛,加之雨后闷热,此时闻刘氏之言心中只觉厌恶于其:“你毋需于此对阿耶示忠,滚回你房内,无宣不得再入吾房内!”

刘氏急忙忙伏身跪地,道:“太子息怒,妾所思所虑皆为太子,妾再不敢了。”

元恂怒视两侧内侍,道:“吾方才所言尔等可是未曾听见?请了左孺子出去!”

众侍闻言自是不敢怠慢,行至刘氏面前行了常礼,亦顾不得刘氏哭泣求饶,便将其架了出去。

待刘氏哭泣之声渐远,元恂恨恨道:“贱妇,吾最恨哪个替阿耶来说教于吾!”

见众侍垂首不语,元恂不悦道:“吾平日里待尔等如何,现如今吾平白受了仗责,那贱妇非但无半分安慰之言,倒来说教于吾,吾可有怪错她?”

成亮小心道:“太子,您万尊之躯,奴们是瞧了心疼,不敢言语罢了。”

元恂怏怏道:“吾自幼失了阿母,倘若先太皇太后与阿母尚存于世,吾何至孤苦无依,无人疼惜…”

“太子有妾,岂是孤苦无依?”郑荞随声而至。

元恂本就偏爱郑荞,瞧见她入得内来,嗔怪道:“吾昨日受了那样大罪,却不见你前来探望。”

郑荞行至元恂身旁,边缓缓坐下,边道:“妾昨日来探望太子之时,太子服了药已睡去,妾不忍扰了太子,便回了。”

自随身锦袋内取出一玉盒,盒内盛满紫红色草泥,郑荞呈于元恂面前,道:“晨起妾往花苑寻了些紫花根,将此捣烂制泥,此物倒是有消肿破瘀之效。”

元恂道:“右孺子兰心蕙质,吾竟不知你精通医理。”

郑荞浅笑道:“妾哪里是精通医理,不过是幼时妾常因贪玩受伤,乳母唯恐妾受父亲责骂,便依民间之法以紫花根捣泥为妾敷之,妾伤愈之后倒是未曾落下半丝痕迹。”

元恂道:“那快于吾敷上,下半截疼得厉害!”

郑荞闻言,便与成亮一道轻轻将元恂中裤褪去。但见臀上血肉模糊,连腿上亦是淤青乌紫。郑荞瞧着亦觉触目,脱口道:“陛下怎舍得下此狠手!”

元恂本颇感委屈,闻郑荞之言忽觉得了知音:“不过是吾饮多两杯酒,又宠幸了一舞姬,阿耶便下此狠手,竟不念半点父子情分。”

越说越气,元恂接着又道:“阿耶自己有这许多姬妾,缘何偏偏要约束于吾!”

郑荞见元恂口不择言,忙将众侍屏退,方才开口道:“陛下乃天子,莫说后宫姬妾,这普天之下万物苍生,哪一样不是为陛下所有?”

元恂道:“阿耶是天子,便可随心所欲?吾若有一日得承大宝,便再无人可管束于吾!”

郑荞闻言,忙劝阻道:“太子如今乃龙潜之时,事事处处需当小心谨慎才是。”

元恂侧了脸来,望着郑荞,道:“右孺子待吾以诚,他日吾若登大宝,便许你做吾的皇后。”

郑荞边亲手为元恂搽药,边道:“陛下已定下皇后内侄女为太子嫡妻,那其便是大魏未来皇后,妾又岂敢僭越?妾只求太子日后不要将妾弃之不顾,便好!”

元恂道:“那又如何?吾若登了大宝,又有何人再敢约束于吾?吾便是要册你做皇后,看何人敢阻拦!”

又想起方才郑荞之言,元恂赌咒道:“吾若有负于你,便不得善终…”

不及元恂言罢,郑荞便轻掩其口,柔声道:“太子莫要胡言乱语,妾信太子便是…”

太医乔怀德入了昌霞殿为右昭仪李氏请脉。

待近婢环丹收了搭脉所用锦帕,乔怀德垂首道:“右昭仪可是近日夜间不寐?”

李氏微微颔首,道:“不知可是因了暑热之故,吾逢夜间发汗,难以入眠。”

乔怀德小心道:“右昭仪,臣方才请脉,您左寸沉数,右寸细弱,您此症乃因心气虚而生心火所致。”

李氏微微皱眉,道:“吾此症可有大碍?”

乔怀德道:“此症可大可小,倘若右昭仪可少些思虑,臣再为右昭仪开些安神助眠,补脾养肝之药,不日便可大安。”

李氏咧了咧嘴,道:“宫中琐事繁多,吾只是不愿被人说了闲话去。”

乔怀德道:“右昭仪为料理后宫殚精竭虑,臣敬服!”

李氏嘴角微扬,道:“罢了,你只为吾开些安神的汤药,再着刘侍医来为吾推拿安神即可。”

顿了顿,李氏接着道:“吾且问你,太子受了杖刑,陛下着太医署何人侍奉?”

乔怀德摇了摇头,道:“这两日臣只瞧见太医令着一医童每日往太子府送些去腐生肌的汤药,并未见指派哪位太医随身侍奉。”

李氏道:“若依你之言,陛下此番是动了真气。”

略略思忖,李氏接着又道:“锦上添花之事断不会有人记得,然雪中予炭却可情意倍增。乔太医,你去配些活血化淤之药,吾着人送于右孺子…”

乔怀德垂首应下,待得了李氏示意,方才告退离去。

殿内只余主仆二人,李氏对随侍一旁的环丹道:“皇后已请旨陛下,免去那再醮之妇每日请安问礼之事,这两日又频频往永合殿探望子恪兄妹,这是皇后向其示好之意啊。”

环丹道:“那左昭仪可有应对之策?”

轻摇羽扇,李氏并不答话,过了片刻,李氏开口道:“这些时日你务必多留心太子府中之事,莫要被他人夺了良机。”

环丹应道:“奴谨遵右昭仪吩咐,右昭仪大可放心。只一样,方才乔太医言及右昭仪玉体有亏,右昭仪您莫要再劳心才是。”

李氏微闭双目,道:“今夏多事,为避锋芒,吾是该歇歇了…”

第一百三十九回 父子隙(四)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九回父子隙夏尽秋至,寒冬亦将过去。一转眼,又到了腊月皇帝封玺之日。

这数月来,后宫里果然风平浪静,偶有几个年轻世嫔间争风吃醋,倒亦掀不起任何风浪。

皇后冯氏因常往永合殿内,加之有冯娷从中调和,冯氏虽谈不上欢喜,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厌恶于禾。

右昭仪李氏,因恐皇帝知其病因而收回治宫之权,便令乔怀德隐下不报,故而这数月来李氏安心养病,除去与郑荞互有往来,示好太子外,亦未再生事端。

倒是彭城公主元钰,又与李氏结了盟约,二人共助太子元恂复权,借了中元节与寒衣节入宫祭拜先太后之机,元钰多番进言相劝元宏将太子解禁复权。数月来元钰又动作频频,便是连朝中的大祭司亦为其所买。

太极殿内,华灯异彩,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齐聚于此。

元宏环视众人,朗声道:“得上苍庇佑,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朝野上下戮力同心,令我大魏高泰民安,人物康阜。朕得众卿辅佐,心存感念,特设此宴,以犒诸位。今日毋需拘礼,咱们君臣开怀痛饮。”

皇帝自亲政以来,年年设此亲臣宴,众人自觉圣恩浩荡,心内感激。席间众臣举杯齐道:“天佑大魏,新年胜旧年!愿吾皇福泽绵长,万岁万岁万万岁!”

鼓乐齐鸣,莺歌曼舞。众人赏乐饮酒,或樽酒论文,或以诗行令,无不欢喜尽兴。

待亥正二刻,酒尽意阑,众人方才起身退去。

大殿之内,任城王元澄与咸阳王元禧以及太师冯熙、太傅穆亮、少师郭祚与少傅李冲却并无离去之意。

元宏心知彼等定是因了太子之故,却只挥手示意众侍撤去碗碟杯盏,并不急于开口。待众侍退尽,元宏方才道:“皇叔与诸位爱卿所为何事?”

自是由元澄先答话:“陛下,明日便是腊月二十三,陛下亦要封玺过年了,陛下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如此普天同庆之时当与众皇子、公主共享天伦。”

见元宏微微颔首,元澄接着又道:“太子为众皇子之长,宫宴之时当领众皇子为陛下奉酒迎新,以示我大魏江山永固,后继有人之意。陛下将太子禁足府中已近半年,太子已迁善改过,臣请陛下饶恕太子!”

待元澄言罢,元禧与冯熙、穆亮、郭祚、李冲几人皆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齐声道:“臣请陛下饶恕太子!”

元宏见众人如此,便朗声道:“子恂乃朕长子,朕寄厚望于其。子恂欺瞒君父,朕未废其太子位分,便是念其初犯,且又年少轻狂,倘若朕不施惩戒之举,子恂又如何能痛改前非?”

示意众人起了身,元宏又接着道:“尔等皆为朕肱骨之臣,岂能不知朕用心之良苦?”

穆亮拱了拱手,道:“陛下,臣前几日往太子府邸探望,太子正在书房内研习《大学》,太子言语之间尽是追悔之意,臣斗胆,望陛下饶恕太子,再予太子新生之机。”

元宏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子恂当真可领悟其中之意,亦不妄朕禁足他半年之期。”

穆亮道:“太子对臣言‘阿耶令吾修己,乃为日后可治国平天下,吾若德行至上,那家国必安!’陛下,太子当真已幡然醒悟啊!”

待穆亮言罢,冯熙便接口道:“陛下,太子年少,虽犯下大错,然其迷而知返,自是善莫大焉。”

元禧亦开了口:“陛下,论朝堂,陛下为君,论宗室,陛下为父,这君臣之义,父子之情,陛下又岂能割舍?臣为太子皇叔,臣愿为太子作保,日后太子定不会再有迕逆君父之事。”

郭祚亦垂首接口道:“陛下,咸阳王所言极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乃为人伦之本,所谓人伦睦,则天道顺。太子虽有过错,知错而改,便是孝信道义。臣请陛下饶恕太子!”

元宏瞧了一眼席间众人,独见李冲缄默不语,于是道:“陇西公缘何不出声啊?”

李冲闻皇帝出声相询,拱手道:“陛下,方才任城王与诸位同僚已将臣心中所思道尽,故而臣无言可进。只是陛下,太子自幼由先太皇太后教养,倘若陛下迟迟不将太子解禁,那便是令世人觉先太皇太后未尽教导太子之责,岂非有损先太皇太后英名?”

元宏轻笑一声,道:“陇西公言下之意,若朕不将太子解禁,那朕便是不孝之人了?”

李冲垂首道:“臣不敢!只臣知陛下待先太皇太后至孝,且与贞皇后伉俪情深,太子乃由先太皇太后养育,贞皇后所出,陛下又怎忍心年节里不与太子团圆,以享父子天伦!”

元宏环视众人,道:“朕先是君,后为父,太子先是臣,后为子,皇叔曾对朕言,天家父子本就不似民间百姓那般。朕欲经略四海,必要征战沙场,朝中诸事纵是有尔等辅政,却仍要由太子摄政定夺,倘若太子任性妄为,这江山社稷岂非危矣?朕行此惩戒之举,只为令太子弃旧图新,翻然而悟。”

见众人垂首聆听,元宏又接着道:“储君被禁,易令朝堂不稳,朕知尔等所做所言皆为安朝中众人之心。皇后与左右昭仪多次相劝,六妹亦屡屡上表,请朕解了子恂禁足之令,子恂乃朕长子,朕又岂能无动于衷?只时日太短,朕恐子恂重蹈覆辙。如今既已半年之期,且今日尔等齐来为子恂请命,那朕便赦了子恂禁足之令。”

众人闻言急忙忙起身跪地,道:“陛下圣明,愿我大魏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元宏道:“太师,你待朕传旨太子,开玺之日便着其回朝理事,元日宫宴亦可令其携左右孺子同往。”

冯熙叩首行礼,道:“臣遵旨!”

抬了头,冯熙又道:“陛下,臣还有一私事要禀。”

元宏道:“太师但说无妨。”

冯熙道:“陛下,先太皇太后与臣族中先人皆葬于平城,臣如今年事已高,趁着臣还可车马劳顿之时,欲返平城行元日祭祖之事,臣望陛下恩准。”

元宏起身离席,行至冯熙身前,亲手将其扶起,道:“朕准太师所奏,太师与皇祖母乃一母同胞,太师先祖亦为皇祖母先祖,朕赐太师绢百匹,牛羊百匹,五谷百石,以做祭祀之需。”

第一百四十回年始(一)

太极殿内,元宏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衣纁裳,背北而坐。

太子元恂得了皇帝旨意解了其禁足之令,晨起便携左右孺子一同入宫贺岁。

皇后冯氏立于大殿正中,元恂于其右侧身后半步之遥而立。冯氏身后是左右昭仪、二位夫人、众世嫔与世妇,元恂身后是诸皇子、公主,左右孺子则列于末手之位。

众人向皇帝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复又齐道祝福祈愿之语,自是不消细说。

一切仪式行罢,元宏环视众人,朗声道:“洛阳乃九州之中,华夏之根。朕旧年春日携尔等迁都洛阳,却未引尔等观洛阳城之宏伟。故今岁上元灯节,朕已着掌冶署制作宫灯,又令左尚署制作花车,将宫灯悬挂于宫城,上元节当日尔等皆可乘花车出宫巡游,以观洛阳城繁华之象。”

至洛阳城半年有余,阖宫众人却无外出之机,洛阳宫虽奢华已极,众人未免心中有憾。此时闻皇帝之言,众人无不欢喜十分,急忙忙齐跪于地叩谢圣恩。

待元日一切事宜行罢,已是戊正之时。

因了祖制,除夕夜皇帝须宿于皇后寝殿,取鸾凤和鸣之意,而元日皇帝则留宿于平日所居承乾殿,则取江山稳固之意。

元宏回至承乾殿,对三宝道:“去请了左昭仪来,朕与她叙叙话。”

三宝急忙忙应声退去,将行至殿门口,便听元宏道:“罢了,如今左昭仪生产在即,出行不便,还是朕往永合殿去探望她们母子吧。”

三宝垂首道:“陛下,依制元日宫宴之后您只能留于承乾殿内,倘若您此时往左昭仪殿内,恐惹非议啊。”

元宏垂目不语,几个弹指后,元宏道:“罢了,着御厨房制些鱼羹与昭仪平日里喜食之物,你亲往永合殿送些昭仪,替朕问候昭仪…”

三宝应下,又交待罢内侍们侍奉元宏洗漱更衣之事,便往永合殿而去。

常言“晴冬日,湿腊月”,旧岁冬日天气晴好,果真自腊八节始便常常大雪纷飞。三宝出了承乾殿,见天上已飘起了雪花,待一阵北风刮过,只觉一阵寒意袭身。三宝忙紧了紧氅衣领,又对随身的小内侍道:“跟紧了,陛下特意嘱咐御厨房为左昭仪炖的鱼羹,莫要凉了才是。”

那两个提了食盒的小内侍自是不敢怠慢,紧随了三宝疾步而行。

一行三人入了永合殿,待由内侍传了话入内,便见吉祥一脸笑意迎了出来。

彼此道了安,三宝道:“左昭仪可有歇下?陛下着奴来为左昭仪送碗鱼羹。”

吉祥笑道:“大监赶巧了,今夜陛下饮了不少酒,左昭仪将为陛下制了些醒酒之食,正欲着奴往承乾殿送呢,您可就过来了。”

三宝亦笑道:“陛下与左昭仪心气相同,都是彼此应着心呢。”

待三宝言罢,吉祥便引了三宝与小内侍们入得内来。

三宝向禾与元恪兄妹行了常礼,道:“左昭仪,陛下着奴为您与二皇子、五皇子及公主送些鱼羹、糕点,您可要趁热用一碗?”

不及禾开口,元瑛便欢喜道:“瑛儿正觉腹中空空,大监,瑛儿要吃。”

禾满眼怜爱,笑道:“雪夜漫长,食些鱼羹也好,免你明日不及天明便觉腹中饥饿。”

待三宝奉了鱼羹与糕点,禾对三宝道:“这天寒地冻,有劳大监了。”

三宝垂首道:“左昭仪哪里话去,这是奴分内之事,左昭仪快趁热食用。”

禾微微颔首,道:“本该请大监于此取暖歇脚,只方才吾以菜菔辅以蜜糖做了菜菔丸,可为陛下醒酒之用,既大监来了,吾便劳大监送予陛下,亦可令陛下趁热食下。”

三宝道:“昭仪待陛下事事上心,奴这便送去于陛下。”

示意随身的两名内侍退去,三宝又接着道:“左昭仪,明日乃长公主们回宫大宴,因旧年暂居邺城,而长公主们彼时多数仍居于平城,陛下便免去长公主们回宫贺岁之事。今岁不同旧年,宗亲本支的长公主们皆会入宫向陛下与皇后贺岁,故而人众礼繁。左昭仪有孕在身,陛下恐左昭仪疲累,令奴知会左昭仪,您只消宫宴之时列席便可,其余诸事若不愿他人扰您清净,不去亦是无妨。”

微微抬头,三宝继而又道:“陛下言彭城公主乃大马金刀之性,又素喜饮酒,陛下唯恐公主酒后不慎伤了昭仪,故请昭仪莫要与公主太过亲近。”

禾闻言心内一怔,只一弹指,便道:“吾记下了,烦请大监转告陛下,吾自会小心。”

三宝垂首应下,复又行礼退去。

元恪兄妹食罢鱼羹,又与禾嬉闹一阵,方才由吉祥与乳母领了睡去。

内殿寂静,唯窗外落雪之声。

挑了挑宫灯,汪氏行至禾身旁,道:“昭仪,您可要歇下?”

禾道:“汪嫂,吾想与你说说话。”

汪氏侧身坐于席榻边,道:“昭仪可是因了大监方才之言?”

禾微微颔首,道:“汪嫂知吾。”

望着汪氏,禾道:“汪嫂,吾并非未曾想过,吾清明之际滑胎是因了公主之故,然公主乃陛下一母胞妹,倘若吾将此事言明,岂非令陛下两难?方才闻大监之言,陛下许是早已知此事…吾知陛下待吾之心,吾滑胎之事若真是公主刻意而为,那这数月来,陛下心中该是何等痛苦!”

汪氏亦是聪明之人,闻罢三宝之言自是印证自己早前心中猜测之事,然禾生产在即,又岂能令其心中不安?念及此,汪氏宽慰道:“昭仪身怀龙胎,切莫思虑过度。陛下许只因公主平日不拘小节,唯恐公主再无意伤及昭仪,故而有此一嘱。昭仪只须遵陛下之言,远离彭城公主,平安产下龙胎便好。”

禾苦笑道:“是啊,刻意也罢,无心亦好,事情已然过去…”

轻抚腹部,禾道:“太医令为吾请脉,言吾腹中十之八九是个公主,吾只愿她可平安降生,日后可如瑛儿那般可爱伶俐便好。”

汪氏点了点头,道:“昭仪您便安心养胎,龙胎自有天佑,定会平安降生。”

言罢,汪氏又取出一锦缎包裹,将其打开,取出许多襁褓婴儿衣物,微笑道:“这是腊月二十九那日林夫人托中庶子带入宫的,奴本早早要道于昭仪知晓,然这两日宫中礼仪繁多,昭仪每每归来皆面有倦色,奴思忖着亦不急于那一时,故而未道于昭仪。”

禾见母亲所制衣物,亦缓了心绪,道:“母亲针线活了得,早年祖母与父亲还有吾与弟妹们的衣物皆由母亲亲手缝制。只如今母亲年岁已高,怎可伤神损目做此针线之事?”

汪氏道:“您即将生产,林夫人定是心内欢喜,纵是旁人不许,亦挡不住夫人愿为孙辈添置喜衣之心。”

汪氏言语间,禾将母亲所制衣物一件件展开,心内亦是充满期待。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蓝色中文网”,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一百四十一回年始(二)

农历正月初二日,长公主们回宫。

辰初一刻长公主们与驸马都尉们便至阊阖门等候,待辰初二刻,便有内侍监数十名内侍抬步辇至阊阖门迎接。

长公主们与驸马都尉们登辇入宫,先往佛堂,于辰正一刻随执事官上香礼佛,再于辰正二刻往永明堂拜祭列祖列宗,而后往安息堂拜祭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及贞皇后,最后于巳正一刻往徽猷殿拜见帝后。

一切仪式行罢,已是午初一刻。宫宴将男宾女眷分设两处,男宾于泰安殿内,而女眷则于金光殿中。

右昭仪李氏极尽迎奉彭城公主元钰之事,如今既由其打理后宫,这金光殿内一应布置陈设自是以元钰喜好为要。

殿内一如旧年宫宴,陈以白玉香炉,炉内则焚以元钰最爱之犀桂香。席榻之上,铺陈蜀江锦所制席垫,垫旁置以煅金手炉。几桌长案之上,白玉花瓶内插了晨起采撷的红梅。所用碗碟杯盏亦是白玉所制,唯筷箸,今岁李氏特意着掌冶署以白玉为材,饰以黄金为帽,制了金镶玉箸,取公主们与驸马都尉们乃金玉良缘之意。

宗亲本支凡年三十以下长公主今日皆入宫贺岁,待众人入了金光殿,见殿内陈设布置奢而不庸,华而不俗,自是对李氏赞不绝口。

皇后冯氏闻众人赞誉李氏之言心内虽是不悦,却碍于言语之人皆为本支长公主,自是不能流于言表。丢了眼色于婵梅,婵梅心下会意,于是对众人道:“各位长公主,宫宴吉时已到,请长公主们入席。”

众人闻言,渐渐止了声音,各自入席安座。

冯氏背北坐于大殿之中,左侧为左右昭仪、两夫人及各位世嫔、世妇、公主与冯娷以及太子左右孺子,右侧为今日入宫的各位长公主。

冯氏举杯环视众人,开口道:“旧岁陛下迁都洛阳,各位长公主与驸马都尉们亦是拥护陛下随迁于此,陛下与吾心中甚慰。今日籍各位长公主回宫,吾代陛下敬各位公主,愿诸位新年勝意,平安顺遂。”

冯氏话音一落,众人亦举杯齐声道:“愿大魏江山永固,愿陛下圣体永安,愿皇后长乐未央!”言罢,席间众人皆将杯中酒饮尽。

常山公主元锦为本朝长公主之首,待众人饮尽首杯酒,元锦便着侍婢复又将杯盏斟满,先众人开了口:“这些年元日里总会降下瑞雪,所谓瑞雪兆丰年,乃因陛下为政清明,方使我大魏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吾代众姊妹敬陛下与皇后,愿帝后同心,国祚绵长。”

冯氏闻言心内欢喜,一扫方才心内不悦之情,欢喜道:“常山公主所言极是,吾定当与陛下同心同德,为我大魏开万年盛世之基业。”

右昭仪李氏见元锦夸赞冯氏心内不屑,略略思忖,佯作恭维道:“皇后母仪天下,乃为天下妇人之表率。”

举起杯盏,李氏又接着道:“妾得陛下与皇后信任,代皇后打理后宫,今日宫宴,若有不尽之处,还望皇后与各位长公主见谅。妾谨以此杯,恭祝皇后与各位长公主诸事顺遂。”

乐浪公主元铮本就因卢嫔之故与李氏交好,闻李氏之言,即刻接了话去:“右昭仪兰心蕙质,莫说备此小小宫宴,便是旧岁阖宫搬迁盛事,吾瞧着亦是井然有序,陛下与皇后当真是慧眼识人啊。”

李氏笑道:“乐浪公主谬赞于吾,乃是陛下与皇后福荫庇佑方使一切顺遂。”

席间之人哪个不知迁宫之前皇后因被皇帝禁足而失了治宫之权,李氏方才之言听似赞誉皇后,暗里却是极尽嘲讽之意。

冯氏心中暗恼,然李氏与元铮之言又无力可驳。冯氏正心中恨恨之际,只听乐安公主元镘出了声:“右昭仪所言非虚,陛下乃一代明君自是福泽深厚,皇后既为陛下中宫嫡妻,那自是与陛下鸾凤和鸣,福佑众生,有陛下与皇后荫蔽,世上还有何事不顺遂而行?”

元镘驸马都尉嫡妹嫁于冯氏堂弟,故而闻李氏与元铮之言,元镘便出声相助冯氏。有了元镘声援,冯氏方才缓了脸色。

李氏本欲以此令冯氏难堪,却不料被元镘截了话去,心下虽恼,却面不改色道:“乐安公主所言甚是,皇后尊贵,福泽自是无人可及。”

瞧了一眼席间左右孺子,李氏计上心来,又接着道:“妾愿皇后亦可福泽左右孺子,令她二人早日为太子开枝散叶,延续我大魏皇嗣血脉。”

冯氏本就厌恶李氏,加之知李氏近来与郑荞过从甚密,此时听闻其提及左右孺子,便斜眼瞧李氏,没好气道:“太子正值青春之年,日后娶了正妃嫡妻,自是可为太子诞下子嗣,又何愁无人延续皇嗣血脉?”

冯氏方才言罢,彭城公主元钰便开了口:“皇后之意,若非嫡妻便不可为太子延续皇嗣血脉?那先太后亦非先帝嫡妻,皇兄与吾亦非嫡出子女,不知皇后所指可是此意?”

冯氏不料元钰会歪出此意,心内大惊,怛然失色。

众人面面相觑,未曾料及元钰会道出此言,事涉先太后与皇帝,自是无人再开口出声。席间之人,有如袁夫人般为冯氏捏把汗的,亦有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更有冷眼旁观坐看笑话的。

坐于禾身侧的冯娷见姑母一脸恐慌之情,便开口帮腔道:“彭城公主,您许是误会皇后了,皇后定是…”

不及冯娷言罢,元钰便喝道:“放肆!吾与皇后说话,几时轮到你来插嘴?你亦是名门闺秀,皇兄又着左昭仪教习于你,吾不知是你本就粗俗,亦或左昭仪未尽教习之责,竟如此放肆,目无尊长!”

冯娷到底年轻,闻言心内大惊,忙垂首道:“公主息怒,娷儿并非有心冒犯,娷儿只是…”

元钰今日本就欲寻衅滋事,找禾不是之处,却苦于未得时机。此时闻得冯娷之言,元钰又岂能错过此机:“只是如何?你冒犯尊长在先,却又行狡辩之言,纵是吾不与你计较,却有这许多长辈列于席间,陛下既欲娉你为太子正妃,那你便该举措得当,以纲大伦,而非迕逆长辈。”

元钰言语之间,却将目光冷冷投向了冯娷身旁的禾。

第一百四十二回年始(三)

且说元钰本就欲寻禾不是之处,现下里得了冯娷之机又岂能错过。

因昨夜三宝所嘱之言,禾今日自是谨言慎行,欲避元钰锋芒。禾见元钰寻衅滋事,且此时又见其目光冷冷瞧着自己,便知其针对冯娷乃因了自己之故。

禾虽非多事之人,却不愿冯娷无故因自己而被元钰刁难。略略思忖,禾开口道:“公主,方才是娷儿冒失了,公主乃明月入怀之人,莫要与之计较。”

元钰冷冷道:“吾乃其长辈,又岂会当真与之计较?只太子正妃日后便是我大魏皇后,自当懂礼识节。吾身为本朝长公主,太子姑母,见未来太子正妃言行有失,又岂能坐视不理?”

禾浅浅一笑,道:“公主言之有理,见善而迁,有过则改,娷儿若有不当之处吾定令其改之。”

望着席间众人,禾接着又道:“今日乃诸位长公主回宫的喜宴,莫要因此扰了诸位年节里喜悦之心。”

言语间禾已端起茶盏,继而又道:“娷儿既由吾行教导之责,那吾便以茶代酒,替娷儿向各位长公主赔个不是,愿诸位长公主们与驸马都尉们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恩爱永白头…吾先饮为敬!”

禾平日里言行慎重,元钰未曾料其今日竟先发制人,且有礼有节无懈可击,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应对。

席间众人方才因事涉先太后与皇帝,故而无人敢出劝解之言,此时闻左昭仪如此言语,加之众人皆知左昭仪得皇帝隆宠,且皇后冯氏一族亦是豪门望族,太师冯熙又乃三公之首,自是不敢再装聋作哑,持隔岸观火之态。

身为诸公主之长,常山公主元锦举起杯盏,开口道:“左昭仪所言极是,年节里当欢喜为上,吾亦以此杯祝陛下与皇后身安体健,亦祝二位昭仪、二位夫人等迎新纳福,今岁胜旧年!”

待元锦言罢,元镘便接口道:“吾等姊妹亦是难得回宫,当宴乐赏舞,把酒言欢才是。”言语间元镘亦将杯中酒饮尽。

皇后冯氏亦借了此机,举杯对众人道:“天佑大魏,瑞雪丰年,吾与诸位长公主满饮此杯!”

众人见状自是举杯同饮,毕竟年节,且皇帝又身于后宫之内,纵是元钰,亦不得不有所顾忌,只得随了众人将杯中酒饮下。

冯氏双手击掌,便闻鼓乐齐鸣,舞姬自两侧鱼贯而入,翩跹起舞。众人平日里亦难得相聚,此时见歌舞已起,皆缓了心绪,彼此互道祝福,饮酒进膳。

冯娷隔着众人望了一眼禾,向其点头示意,禾嫣然一笑,彼此心下默契。

二人这细微之举右孺子郑荞却瞧得仔细。本因那日华林园中李氏威逼利诱,郑荞如今与李氏往来频频,然其心中仍惦念禾与自己往日情分,不愿行有损禾之举。

此时见禾出言相助冯娷,又见二人亲密之状,郑荞心中酸涩十分。李氏如此心机之人,自是将此些细微之举看得清楚,心下暗喜。

到底是宫宴之上,且有前车之鉴,元钰虽心有不甘,亦不得不强压心火,直至曲终人散,元钰亦无其他过激之举。

展眼便至上元灯节。

正月十四日晨起,掌冶署便已着众内侍将宫灯悬于各宫各殿,尚膳署众人亦开始备制元宵,以便上元节供应各殿所需。

上元节晨起,元宏便沐浴更衣,待食罢早膳,辰正一刻,元宏与太子元恂领文武百官于太极殿前行祭祀太一神之礼。

宫中虽祭礼繁多,然除去告祭大礼与春秋大祭,帝王祭祀五帝与日月诸神之时只须作以长揖。诸祭之中唯这上元节祭祀太一神,隆重之极堪称诸祭之首。

大殿之前,本朝皇子、公主与宗族八部十姓年十三以下童男童女,凡生肖不与当日相冲者皆立于祭坛两侧。

燔柴炉内生烟迎神,由导引官领元宏至太一神牌位前行三跪九拜之礼。迎罢神,由少府执事领元宏向太一神进献玉、帛,而后,由内侍呈上江米水盥洗,再由太常卿王友清引元宏行上香之礼。

上罢香,皇帝向神牌三遍鞠躬,复又退回拜位,童男童女唱赞,太子进俎。之后便是初献礼,皇帝至爵洗先受爵,再涤爵、拭爵、进爵,而后执爵官以爵进元宏,再引元宏下跪献爵。与此同时,童男童女唱赞暂止,由祝祷官诵读祝祷文,待毕,唱赞复起。

初献礼之后便为亚献礼与终献礼,所做之事与初献礼无二,便不再一一赘述。

终献礼罢,元宏行饮福受胙之礼,寓意皇帝乃为天子,得上天庇佑,可承上天所赐之福。待受胙之礼行罢,便由掌祭官与执事官将撰与帛送入燎炉焚烧,皇帝与太子进前亲观,唱赞止,祭祀天一神之礼方算告成。

待一切事宜行罢,已是巳正一刻。

待元宏回至御书房,三宝进前小声道:“陛下,左昭仪言如今乍暖还寒,陛下于殿前久立恐陛下受了寒气,左昭仪为陛下煮了姜枣蜜茶,将着吉祥送来,陛下可要趁热饮下一碗?”

元宏笑道:“左昭仪体贴周至,那你便盛一碗予朕,朕饮下驱驱寒气。”

三宝奉了姜枣蜜茶,元宏饮下一口,道:“你去道于左昭仪知,待朕备好明日开玺之事便往永合殿与左昭仪共食元宵。”

永合殿内,元恪、元怀围坐禾身旁,元瑛则随了禾与汪氏一道动手制元宵。

见元钰满脸沾满江米粉,禾怜爱道:“瞧咱们瑛儿,如同雪国仙子一般。”元瑛闻言急忙忙以手拭面,自是适得其反,倒惹了元恪兄弟开怀大笑。禾唤了吉祥过来,又对元瑛道:“瑛儿莫动,待吉祥为你擦拭。”

元瑛一边由吉祥为其拭面,一边娇声道:“瑛儿今日初学,二阿兄与五阿兄又何必取笑于我。”

禾微笑道:“吾似瑛儿这般年纪时却不如瑛儿,彼时吾只围坐于长辈身旁,盼彼等早些制好元宵,待暮色时分,灯火祭祀罢便可食元宵。”

元怀道:“阿娘在世之时虽喜食元宵,却因出生于高句丽,并不识制作元宵之技,故而往年阿娘只着彩霞煮了尚膳署所奉元宵于我们食用…”

元怀话音将落,便见元恪面有忧伤之色。

高氏亡故这半年来,许是元怀与元瑛年幼,二人已不似先前那般悲伤。只这元恪,本就心思细腻,且又较二人年长,凡遇祭日或偶有提及高氏,便有黯然神伤之情。

禾见元恪这般模样,自是知方才元怀之言又勾起其思念高氏之情。放下手中元宵,禾以几案之上布巾拭手,方轻抚元恪,道:“恪儿可是想念你阿娘了?既你阿娘喜食元宵,咱们便将瑛儿方才所制元宵由你亲手煮之,再由你兄妹三人一道往偏殿供于你阿娘食用,可好?”

见元恪点头应下,禾心内方舒了口气,正欲领了三人往小厨房,便见一内侍来报:“左昭仪,陛下已出了御书房,往永合殿而来。”

第一百四十三回年始(四)

得了皇帝即将至永合殿之讯,禾嘱了吉祥将元瑛方才所制元宵送去小厨房烹煮,便领了元恪兄妹往门口迎接圣驾。

元宏落了御辇,将跨进宫门便瞧见禾与元恪兄妹已候于正殿门前。

元宏疾步行至众人面前,亲手将禾搀扶起身,笑道:“如今你身子重,只与孩儿们于内殿候朕便好,又何必再往外迎朕?”

禾浅笑道:“孩儿们想念阿耶,听闻元郎圣驾将至,便急着往外来迎圣驾。”

元宏闻言欢喜,一把抱起元瑛,又拉了禾,领了元恪兄弟二人一同入了内殿。

元宏将元瑛放下,待宫婢们侍奉帝妃二人坐定,元宏笑道:“方才三宝对朕言,你领了恪儿兄妹于殿内亲手制元宵,可是尚膳署所做元宵不合你口味?”

禾接过宫婢所奉热茶呈于元宏,笑着答道:“尚膳署可制天下佳肴美馔,又岂能不合妾口味?只妾思忖着上元节乃诸节之首,依民间之俗,孩儿们亲手制元宵,可令彼等今岁平安。”

元宏笑道:“宝儿事事为子恪兄妹思虑,真乃慈母之心也!”

向元恪与元怀招了招手,元宏道:“这些年朕行汉革,凡汉家习俗皆重而视之,今乃迁都洛阳之后首庆上元节,故今夜朕解了宵禁之令,以令百姓可燃灯祈福,以庆佳节。”

元瑛于一旁娇声道:“瑛儿最喜燃灯,阿耶,只瑛儿不知缘何独独上元节燃灯?又为何要食以元宵?”

元宏道:“瑛儿问得好。”转头对元恪兄弟,元宏接着道:“瑛儿此问,尔等可能作答?”

闻元宏之言,元恪作揖道:“阿耶,年节休沐之前,少师曾来励材苑为儿子们授学。少师言‘道家讲究三元,正月十五日为上元,七月十五日为中元,十月十五日为下元。主司上、中、下三元的乃天、地、人三官,天官喜乐,故上元节百姓燃灯欢庆,以令天官可欢喜赐福。’只缘何食元宵,少师并未提及,故儿子们并不知情,望阿耶告知。”

元宏微微颔首,道:“缘何食元宵史籍中并无详载,只相传春秋之时一年正月十五,楚昭王途经楚江,见江中漂浮一竹盒,王命人将其打捞,打开竹盒见有外白内红甜美之食。王请教孔夫子,子曰‘此浮萍果也,得之主复兴之兆。’王大喜,遂着宫人将此物赐于后宫与群臣。之后楚国中兴,王自是感念浮萍果之功,凡正月十五日便命人制此物与群臣同食。后渐渐传入民间,百姓争相效仿,以求家宅兴旺、平安顺遂之愿。”

待元宏言罢,禾笑道:“元郎博古通今,便是这民间之俗亦是了然于心。”

元宏道:“载舟之水,亦可覆舟,若欲江山稳固,为君者必以天下百姓为先。”

望着元恪兄弟,元宏又接着道:“你二人乃我大魏皇子,亦要懂得此间之理。”

正言语间,吉祥轻轻入了内来,道:“陛下,左昭仪,元宵快煮好,请陛下、左昭仪与皇子、公主移步殿外祭火、燃灯。”

待燃了灯,众人又食罢元宵,已是酉正一刻。

三宝入内向众人行了常礼,道:“陛下、左昭仪,阖宫出行花车已候于阊阖门外,大祭司所卜吉时为戊初一刻,奴请陛下示下,何时起驾往阊阖门?”

元宏本欲与禾同往,却知宫内女眷皆候于阊阖门,又恐彼等因妒生恨于禾不利。念及此,元宏道:“现下里便为朕备辇,朕先回御书房,再往阊阖门。”

交代罢三宝,元宏又对禾道:“宝儿,朕先行一步。花车通透,夜里寒凉,你去加件厚氅衣,莫要受了凉。”

帝妃二人同心,禾自是明白元宏此举之意,于是点头应下,复又携了元恪兄妹恭送圣驾离去。

因生产在即,禾这些时日已觉行动不似往日那般轻松,然禾知上元节乃诸节之首,元宏领众人出宫巡游观灯,一来可与臣民同乐,二来亦可令天下百姓尽知皇帝汉革之心,禾既不愿元宏为己担忧,更不愿扫了元宏兴致。更了衣,禾便领了元恪兄妹登辇往阊阖门而去。

冯娷今日晨起便被皇后冯氏召去了椒坤殿,此时见禾落辇,便奔了过去彼此厮见,只不片刻圣驾便至。

待众人向元宏行罢礼,便由左尚署执事引导众人登车安座。

皇帝与皇后同车而行,左右昭仪与二夫人领各殿所居世嫔与皇子、公主各乘一车,其余众世嫔、世妇则依十二人一车而坐。

花车周身饰以锦绮,四角悬琉璃宫灯,灯柱皆以金玉为质,又以锦制花,点缀于华盖,远远望之簇如花树。

宫内女眷皆按品盛装,各个头戴珠翠冠,身着锦罗裙,施香粉,曳锦绣,华丽至极。

上元节解宵禁夜游观灯并非本朝首创,百姓自汉始便有此习俗,然帝后携后宫嫔妃同行观灯倒是前所未有之事,百姓自是奔走相告,全城空巷而出,一时间充街塞陌,热闹非凡。

宫车出阊阖门沿铜驼街由北向南缓缓而行,两侧寺观、街巷悬以万灯,火烛通明亮如白昼。元宏又着洛州牧高墉于街道两侧造百尺高棚,张灯结彩设以灯谜,以供百姓赏玩游戏。

宫车所经之处,百姓皆伏跪于地口呼万岁,元宏挥手示意,颇尽君民鱼水之欢。

游罢铜驼街,已是亥初之时。三宝近前对元宏道:“陛下,任城王遵陛下旨意,已于王府内开了夜宴,请陛下与皇后移驾王府。”

元宏微微颔首,道:“传朕口谕,令太子、左右昭仪与二位夫人随朕同往,其余人等先行回宫。”

任城王府内珠帘玉幕,张灯结彩,元澄与嫡夫人李氏领了诸子于王府正门迎驾。

待元宏与冯氏落车,随行众人方才相继落得车来。见元澄夫妇领诸子伏跪于地,元宏急忙忙近前亲手将夫妇二人搀扶起身,复又由二人分别领帝后入正厅,其余人等皆尾随而行。

元宏与冯氏背北坐定,随行之人亦于两侧列席。元澄又领了嫡夫人李氏与诸子近前行献茶礼,其余家眷则伏跪于正厅之外。

元宏呷下一口茶,对元澄道:“今宵乃良辰佳节,皇叔与夫人毋需据于朝礼,只以家宴相待便可。”

示意厅外众人起身,元宏又接着道:“皇叔乃朕至亲,不妨令家眷一同饮宴,共庆良宵。”

元澄深感君恩之隆,急忙忙谢恩,复又令嫡子元彝传了众人入内谢恩。

高玲如今嫁于元彝做了继夫人,此时入内见了禾,心内自是欢喜,因了人众二人不便厮见叙话,只彼此微笑颔首示意。

众人坐定,席开,鼓乐齐鸣,歌随舞起。

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颜。

酒过三巡,禾忽觉腹中有紧缩之感,且隐隐作痛。禾虽无生产经验,却因生产在即,侍医令已陈情嘱咐,故而心知不妙。

汪氏已随元恪兄妹回宫,禾只有吉祥贴身随侍。禾轻声对吉祥道:“你去知会大监,吾似要生产,着其备车,莫要扰了陛下饮宴。”

因于外臣府邸产子为大忌,三宝闻讯岂敢怠慢,又因宫车速缓,三宝忙着任城王府执事总领将马车备下。

一切备妥,禾籍口如厕,便由吉祥相伴离王府回宫。

第一百四十八回 星象现(一)

御书房内,元宏端坐于席榻之上,任城王元澄与大祭司二人则垂首立于两侧。

元宏对大祭司道:“大祭司特来见朕,所谓何事?”

大祭司行前半步,道:“陛下,臣前夜观天象,有心宿恶星当空,是为大凶之兆。”

闻大祭司之言,元宏心内一惊,道:“既是大凶之兆,缘何你此时方才来禀于朕知晓?”

大祭司道:“此星象实属罕见,臣不敢妄议,昨日卜问神灵,方敢断定。”

元宏微微皱眉,道:“究竟是何天象,你但说无妨。”

大祭司道:“陛下,乃荧惑守心之象!”

元宏与元澄闻言,一时怔住。这荧惑守心乃星象凶兆之首,凡其显象必主国有厄运,或大旱大涝,或朝代更迭,亦或王侯将相身亡离世。

大祭司见二人如此神情,接着又道:“莹莹火光,离离乱祸。陛下,此象既现,国必有失,不可大意啊!”

定了定心神,元澄接口道:“陛下,太师薨世之期便是前日,莫非当真应了此星象所兆?”

大祭司道:“任城王,星象之道乃生天地,绝非臣悖言乱辞。”

元宏面色凝重,道:“你方才言心宿恶星当空,可有所指?”

大祭司道:“此星初生于东方,显现之日恰是上元之日,主于陛下后宫。这两日若有哪位皇嗣面容有异亦或有龙胎降生,便该是对应此星。”

上元节当夜左昭仪产下温惠公主元淑,太师薨世亦是上元节那日,元澄从未将此二事做下关联。此时经大祭司提醒,元澄方才想起公主出生与太师薨世恰巧同为上元节当日。

悄悄窥了一眼皇帝,见其闻大祭司之言已转了面色,元澄忙开口道:“大祭司,三思而后行,多虑而后言,你方才之言可是当真?”

大祭司道:“任城王,臣感通神灵,又依星象而测,怎敢欺君妄言?”

元宏起身离席,行至大祭司面前,目光凛凛道:“你可知前夜左昭仪为朕产下温惠公主?”

自秦以来便由太史令执掌天相历法,然大魏朝源起幽朔,先祖部族之中以大祭司为尊,凡祭祀天地、社稷、日月、山河、诸神以及太庙之事皆由其主持,皇族察观星象、问卜神明亦是由其导引。

拓跋鲜卑因自称黄帝后裔,为彰显其乃华夏正统,朝堂官制便沿袭汉晋之制,唯这大祭司一职,因其可感通神明,故始终得君主重用。

彭城公主元钰费尽心思将此任大祭司收买,昨日得了右昭仪李氏传信,知其欲借星象之说扳倒冯氏一族与禾。元钰本就嫉恨于禾,悉了李氏之计,自是与其一拍即合,这便有了方才大祭司对元宏之言。

此时闻皇帝之言,大祭司便按元钰所嘱答道:“陛下,这宫闱之事,外臣又岂能知晓?”

元宏道:“朕平日里笃信大祭司,凡你所出之言,朕无不言听行从,然公主不过襁褓之婴,岂会是大祭司口中恶星?”

大祭司垂首道:“陛下,臣无不敬公主之心,只这星象命理乃上天之意,臣不敢欺瞒。”

元澄知元宏待左昭仪母女之情,忙接过话来:“大祭司,可有破解之法?”

大祭司抬头望了一眼元宏,答道:“任城王,前夜太师薨世虽为陛下挡下荧惑守心之灾,然陛下日后仍不可与小公主太过亲近,不然,这江山社稷与陛下龙体必有一伤。”

元宏心内自是疼爱禾母女,然大祭司之言又不得不信,一时间陷入沉思,不再言语。

大祭司趁机又进言道:“陛下,天象已现,陛下倘若逆天而行必受其累!”

元宏来回踱步,并不理会大祭司之言。足足半盏茶功夫,元宏方止了脚步,目光炯炯对二人道:“小公主乃上天予之,是福是祸,朕皆受之!”

元澄闻言便知皇帝有心护女,思忖片刻,进言道:“陛下,依臣浅见,此事亦有破解之道。”

拱手作揖,元澄接着道:“如今陛下于伊阙开凿窟寺,不如以小公主之名捐凿一窟,以求神佛庇佑。”

闻元澄之言,元宏颇觉在理,连连颔首,道:“皇叔之言甚是在理,朕这便传旨以小公主之名开窟镌佛。”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不过半日光景,温惠公主乃心宿恶星之讯已传遍后宫。

永合殿内,汪氏拉了吉祥悄声嘱咐道:“左昭仪还未出产褥之期,你去知会殿内众人,切莫将那些关系小公主的传言道于左昭仪知晓。”

吉祥点了点头,道:“汪嫂您所言在理,我这便吩咐下去。”

内殿里,禾倚床栏而坐,满眼爱意望着怀中熟睡的元淑。汪氏缓步近前,轻声道:“左昭仪,您生产不过两日,侍医令嘱了奴不可令您久坐,不如将小公主交于乳母,您躺下歇歇。”

禾浅浅一笑,道:“汪嫂,不妨事,吾睡了许久方才起身。”

汪氏不依,佯嗔道:“小公主脚踏莲花而生,左昭仪损了元气,陛下有口谕于奴,倘若左昭仪不多歇息,便令奴禀了陛下去。”

禾边将元淑交于乳母,边笑道:“好汪嫂,吾依你便是,切莫扰了陛下…”

“汪氏所言极是!”人随声至,元宏已大步入了内殿。

殿内众人齐跪,元宏疾步行至床榻旁止了正欲起身的禾,道:“宝儿如今产褥之期,朕准免去一切俗礼,好生静养才是。”

边亲手扶禾躺下,元宏边道:“朕已着三宝知会了林长史你产下淑儿之事,待你出了产褥之期,朕便令三宝安排林夫人入宫探望你与淑儿。”

禾知自己以冯女之身晋位昭仪,母亲虽已被皇帝授了四等伯爵夫人,然入宫探望自是令皇帝作难。望着元宏,禾柔声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然母亲为外廷命妇,无故入宫恐惹非议。”

元宏宽慰道:“宝儿拼死为朕产下淑儿,朕又岂能辜负宝儿?朕已嘱咐了三宝,你毋需担忧。”

二人正言语间,长乐公主元瑛欢喜入了内来。待其行罢礼,元宏微笑道:“瑛儿可是来探望左昭仪?”

元瑛点了点头,道:“回阿耶,乳母言左昭仪生产乏累,恐瑛儿扰了左昭仪休养,只言两日后方可准瑛儿来正殿…今日两日期满,瑛儿想念左昭仪,亦想瞧瞧小阿妹,便怏了乳母前来。”

禾招了招手,示意元瑛近前,道:“吾这两日亦想念瑛儿,往后你便如从前那般日日往正殿来,同吾与你小阿妹作伴,可好?”

元瑛欢喜应下,复又跑至元淑乳母身旁,细细瞧了熟睡的元淑,元瑛道:“小阿妹好生可爱,岂是什么恶星?”

第一百四十九回 星象现(二)

且说长乐公主元瑛童言不讳,道出温惠公主乃恶星的传言,内众人皆心中一紧,不知如何是好。狂沙文学网

元瑛之言禾亦听得真切,又见众人面色有异,心中自是起了疑惑。然禾乃心明若愚之人,见众人如此神,便佯作未闻之状。

几个弹指间后,汪氏缓了神,进前对元瑛道:“长乐公主,母许是要为温惠公主喂食了,你可愿随了一道往偏?”

元淑母会意,待元瑛点头应下,几人向帝妃行罢常礼,便随了汪氏出了内。

内随侍之人亦悉数退下,只余帝妃二人相依榻之上。

元宏先开了口:“宝儿,朕有一事要道于你知…”

稍作停顿,元宏接着道:“太师薨了,你本以冯女之入宫,待你产褥期满便往皇后内去问候一声。”

禾这两因产后虚弱,成里昏昏睡,竟不知冯氏一族有如此大变故。望着元宏,禾道:“元郎事事为妾着想,妾定遵元郎之意…皇后失了至亲定是悲痛十分,元郎不如准了娷儿这些时往椒坤陪伴皇后,亦可令皇后多分安慰。”

元宏微微颔首,道:“宝儿所言在理,朕会令三宝知会娷儿,着其迁往椒坤陪伴皇后于左右。”

拉起禾的手,元宏又接着道:“淑儿逆生早产,你亦因生产亏损,朕已嘱咐了太医令好生为你二人调养。朕亦知会宫中女眷,不予彼等往永合探望,待后你与淑儿一切安好再议。”

见元宏并无解释方才元瑛口中恶星之意,禾亦不愿将此道破,只轻轻道:“元郎本就前朝事众,切莫再劳心后宫之事,元郎龙体康健方是天下百姓之福,更是妾与淑儿之福。”

元宏满眼意,柔声道:“朕同宝儿说过,这天下便是无朕,亦有子恂为继。然你只有朕,如今又多了咱们的淑儿,朕又岂能不挂心你二人之事?”

禾心觉温暖,道:“爰居爰处,爰笑爰语,妾知元郎心中有妾与淑儿便好…妾母女有这许多人照顾,元郎便安心前朝之事。”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

御书房内,元宏宣了太子元恂、太傅穆亮、澄城公王遇与中舍人陆琇以及中庶子高融见驾。

三宝为众人奉了茶,便领了众侍悄声退去。

元宏环视众人,道:“本该前便着尔等离京往平城为太师奔丧迎灵,然大祭司卜定今未时二刻方为启程吉时,望尔等一路之上快马加鞭,莫要再延误时。”

元恂垂首道:“阿耶安心,儿子定令随行车马夜兼程绝不延误奔丧之期。”

元宏微微颔首,道:“太师薨世,你阿母这些时茶饭不思,你启程前往椒坤拜见你阿母,兴许其有言嘱咐于你。”

元恂道:“儿子谨遵阿耶所嘱,待阿耶交待罢出行事宜,儿子便往椒坤拜见阿母。”

元宏又转头望着穆亮道:“朕知太傅与太师本为儿女亲家,太师已然仙去,太傅当节哀顺变切莫太过悲伤,且太傅年事已高,此去平城又路途遥远,太傅务必保重体。”

穆亮伏跪地,道:“臣叩谢陛下待臣关切之心,臣此乃为陛下所有,臣不敢有失。”

元宏示意穆亮起,道:“太傅辅政多年,与朕亦亲亦师,朕岂有不关心之理?只子恂涉事尚浅,此番往平城迎太师灵柩,往来需一月之久,太傅当好生督导才是。”

穆亮本起,闻皇帝之言复又叩首道:“陛下安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待穆亮起了,元宏又嘱咐王遇道:“澄城公,皇叔素来知人善任,既举荐你为太师主持丧仪,你便尽己之能将太师丧仪之事料理妥当。”

王遇伏跪于地,道:“臣不才,得陛下授此重任,臣感恩怀德,定当不遗余力办妥此事,绝不负陛下厚望。”

元宏颔首道:“丧礼,哀戚之至也,乃为君子始念之者也。澄城公与冯司徒一并主太师丧仪,当替朕进宽慰之言,莫令冯司徒太过悲伤才是。”

王遇忙道:“冯司徒兄弟皆乃至孝之人,臣定当遵陛下所嘱进宽慰之言。”

交待罢穆亮与王遇,元宏继而又对陆琇与高融道:“你二人随太子返平城迎灵,当恪尽职守随侍太子。”

二人自是会意,旧年太子返平城,令二人居于东宫不准随,方才出了迕逆君父之事。此时闻皇帝之言,二人急忙忙伏跪地,齐声道:“臣等定当随侍太子左右,兢兢业业,护太子周全。”

元宏复又与众人商议丧仪之事,自是不再细说。

待众人离去,三宝领了众侍入内将杯盏收起,三宝小心道:“陛下,您下了早朝便与太子、太傅们议事,连午膳亦不曾用下,不如奴现下里为您传膳?”

元宏歪于席榻之上,道:“你只为朕煮些荼茶便好。”

三宝应下正离去,便闻元宏之声:“去宣蒋银奇与高融来见朕。”

蒋银奇本就近侍御前,待高融得了皇帝传讯,复又回至御书房,只见蒋银奇已立于室内。

向皇帝行罢礼,又与蒋银奇彼此厮见过后,高融亦垂首而立。

元宏执勺为自己舀了茶,又为二人各舀一盏,方开口道:“天寒,饮盏茶暖暖子。”

蒋银奇与高融二人受宠若惊,急忙忙叩首谢恩,跪地接茶。

元宏示意二人起,又呷了一口茶,道:“朕宣你二人前来乃为太子返平城之事…”

二人闻言,忙将盏中荼茶饮尽,又将杯盏置于一旁几案之上,齐声道:“臣等但凭陛下吩咐!”

元宏道:“太师薨世,于于理朕亦当令太子返平城迎太师灵柩回京。然太子旧年于平城之时任妄为,朕恐其再受人蛊惑,故着你二人暗中察看,绝不可再令太子有失德之举。”

蒋银奇道:“陛下安心,臣定会带亲信弟兄一路暗中护卫太子,不令无关人等近太子之。”

待蒋银奇言罢,高融接口道:“陛下,太子有前车之鉴,当不会再有悖逆陛下之举。臣随侍太子左右,亦当时时处处留心,不令太子有失。”

元宏望着二人道:“中郎将随侍朕多年,朕自是知你待朕忠心耿耿。中庶子你文韬武略胜于常人,且得左昭仪举荐,朕亦是深信不疑。有你二人明护暗卫,朕心自安。”

第一百五十回 星象现(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回星象现自大祭司之言传入皇后冯氏耳内,原本其与禾有所缓和的关系又变得势同水火。

冯氏接过婵梅呈上的一双射偶人,恨恨道:“吾就知道这再醮之妇本并非善类,如今又产下这恶星,害死吾父亲,吾断不能饶了她母女二人!”

婵梅四下张望,小声道:“奴遵了皇后旨意,昨日便往宫外寻了术士,亦按术士所嘱将左昭仪与温惠公主生辰八字写下,又缝入偶人体内,那术士言只消七七四十九日,左昭仪母女轻则身有损伤,重则患上恶疾,或遇劫,或夭折,乃至家破人亡。”

冯氏沉下脸来,道:“怎得还需四十九日之久?吾恨不得她母女二人明日便暴毙而亡!”

婵梅道:“皇后,这厌胜之术虽谓之能以诅咒厌伏其人,然术士言此术亦会因人而异,因事不同,故请皇后耐心静候,以观其效。”

冯氏将射偶人递于婵梅,嘱咐道:“娷儿涉事尚浅,如今又被那再醮之妇迷了心窍,待其亲近之情甚于待吾这个嫡亲姑母。你去将射偶人藏好,万不可令娷儿知晓此事。”

婵梅接了射偶人连声应下,方才退出外去,便有近婢入内来禀,太子于殿外求见。冯氏闻言,急忙忙着人往偏殿唤了冯娷前来。

由宫婢引了入内,元恂屈身行礼,道:“阿母,儿子奉阿耶之命于未正二刻便要启程往平城而去,儿子特来面辞阿母,不知阿母有何示下?”

示意元恂入座,冯氏道:“劳太子奔波,吾心内自是感激。父亲突然薨世,山长水远,吾这个阿女亦不得亲往奔丧,太子便代吾为父亲上柱香,敬杯水酒吧。”

元恂于席榻之上坐定,对冯氏道:“阿母安心,纵是阿母不嘱咐,儿子亦会为太师上香敬酒,以报太师教导儿子之情!”

冯氏道:“太子自幼养于先太皇太后膝下,父亲待太子之情自是非同常人,如今陛下令太子为父亲迎回灵柩,父亲在天之灵当得安慰…”

二人正言语间,冯娷入了内来。虽知皇帝欲为自己娉下冯家嫡女为正妃,然元恂与冯娷却从未谋面,此时得见,元恂惊为天人,恨不能即刻将冯娷迎入府中。

冯氏这些时日本就因父亲薨世而担忧冯娷与太子因缘不保,现下里瞧见元恂一脸痴迷之情,冯氏忽觉得了希望。望着元恂,冯氏道:“陛下本已准了太子于春上迎娶娷儿,如今父亲这一薨世,娷儿身为嫡孙女须为父亲守孝三年,吾只觉愧对陛下与太子。”

言罢,冯氏已泪眼婆娑。冯娷见状,忙将锦帕递于冯氏,轻声道:“姑母,您节哀,亦莫要太过悲伤,娷儿为阿翁守孝乃应份之事。”

冯氏边以锦帕拭面,边冷冷道:“娷儿你太过良善,若非元淑那恶星当道,你阿翁又岂会突然薨世?”

冯娷本就与禾亲近,且又是懂事明理之人,闻冯氏如此言语,冯娷接过话道:“娷儿蒙陛下与太子恩典,方得日后有侍奉太子之机,然天不随愿,又岂能错怨他人?”

冯氏嗔怪道:“娷儿,你心性太过良善,永合殿那个假仁假义,你如今被其蒙了双眼,怎得玉石不分?”

冯娷垂首道:“姑母,娷儿年轻,亦未经事,只这大半年来左昭仪一言一行却在娷儿眼中,娷儿不信左昭仪乃伪善之人。”

冯氏闻言心内不悦,因了元恂在前,强压心火道:“你果然少不经事,日后你便知吾今日所言非虚。”

冯氏见元恂并不搭理自己所出之言,只一味目不转睛盯着冯娷,于是狠了狠心,籍口更衣,便起身离去。

元恂本是青春之年,此时已是心痒难搔。冯氏前脚离去,元恂便疾步靠近冯娷,道:“小娘子艳色绝世,吾与小娘子相逢恨晚。”言语之间便动起手来。

冯娷倒退几步,惊道:“男女授受不亲,太子切莫如此!”

元恂一把抓住冯娷,道:“阿耶早已将你定了做吾嫡妻,且吾鲜卑男女只须彼此钟情便可,哪来汉家此些俗礼。”

冯娷边挣脱元恂,边道:“陛下如今大行汉革,一切习俗自当遵循汉礼。娷儿如今乃戴孝之身,还望太子自重!”

元恂不悦道:“吾乃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说你已被阿耶指了于吾,便是阿耶未有此意,凡吾欲求,岂能不得?”

冷笑一声,元恂又道:“皇后缘何离去,小娘子难不成不明其中之意?”

冯娷亦是刚烈之性,闻元恂之言,道:“太子既知娷儿乃陛下所指,便该遵了陛下之意,若太子蛮来生作,娷儿宁死不从。”

元恂闻冯娷如此言语,虽觊觎其美貌,亦觉素然无趣。松了手,元恂冷哼一声,便挥袖离去。

元恂将行至正殿门口,冯氏便已得了讯息疾步迎了上来。

冯氏见元恂一脸愠色,不解道:“太子怎得这片刻便要离去?”

碍于礼数,元恂冷冷道:“阿母,启程吉时将近,儿子告辞。”

冯氏道:“太子方才与娷儿于殿内叙话,怎得不见娷儿出来相送?”

元恂道:“小娘子金贵,儿子又怎敢劳其大驾?”

冯氏闻元恂如此言语心觉不妙,忙道:“太子哪里话去,娷儿本就被陛下许于太子,妻本事夫,何来劳驾之说?”

元恂年少轻狂,闻冯氏之言,更无半分避讳,道:“阿母所言极是,小娘子既是吾未来嫡妻,吾不过有几分亲近之意,却被小娘子严词以拒…小娘子既不中意于吾,吾又何必一厢情愿?待儿子自平城归来便去请旨阿耶,毋需再委屈小娘子下嫁!”

冯氏闻言心内一紧,忙赔笑道:“太子与娷儿乃天作之合,怎得无故生此不虞之隙?只娷儿事阿翁至孝,如今既是戴孝之身,自是不便与太子亲近。”

元恂此时忽想起方才冯氏言及元淑乃恶星之事,于是询道:“阿母方才言太师薨世乃因了何人?”

冯氏本就心中怨恨禾母女,又恐元恂因求欢不得恼怒于冯娷,此时得了元恂相问,便将元淑乃心宿恶星的传言道于元恂知晓。

元恂如今居于自己府邸,这宫中传言并不知情。待冯氏言罢,元恂道:“阿母所言当真?”

冯氏道:“此言乃大祭司亲口所出,吾岂能悖言乱辞?”

元恂年轻气盛,闻冯氏之言,便脱口而出道:“左昭仪不过阿耶姬妾,却屡屡坏吾之事,着实可憎!”

见冯氏一脸不明其意之状,元恂道:“那年于邺城行宫之时,左昭仪着元恪与右孺子琴瑟合鸣,又将右孺子所制香包赠予元恪,那分明是恃阿耶之宠,不将吾这个太子置于眼内!如今又因其女而令吾与小娘子延误婚期,若再由其放肆而为,吾这个太子颜面何存?”

第一百五十一回 火中栗(一)

太子元恂一行虽说马不解鞍,却因随行人众,待车马抵达平城太师旧宅府邸已是五日之后。

冯熙嫡长子冯诞领了二弟冯修、三弟冯聿、四弟冯夙以及几个年纪尚幼的兄弟们往府门外跪迎太子入内。

府邸四处皆陈白色绢花,灵堂之内亦显庄严肃穆。堂前西阶以竹竿挑起铭旌,长约九尺,上书“冯晋昌之柩”。

平日里往来吊唁的人客络绎不绝,只今日因了太子一行来到,冯府闭门谢客只有族中家眷于府中侍驾。

元恂一行入了灵堂,待于灵前立定,元恂接过随身内侍所呈皇帝赐冯熙的锦被缎衣,赠于冯诞,行致襚之礼。赠礼罢,复众人列队,依次为冯熙上香、叩首、敬酒,行吊唁之礼,冯氏诸孤哀子则逐一叩首行答谢之礼。

一应礼罢,众人便依皇帝所嘱商议丧礼与运送灵柩之事,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平城东阳王府邸。

东阳王元丕长子安乐侯元隆与二子抚冥镇将、鲁郡侯元业以及三子骁骑将军元超,屏退众侍,弟兄三人于一席而坐。

元业先二人开了口:“太子一行今晨已抵达平城,现下里应于太师府内为冯熙行吊唁之礼。”

元超接口道:“大阿兄果然料事如神,知冯熙身亡陛下定会谴太子前来奔丧。”

元隆嘴角微扬,道:“冯熙乃当朝国丈,且与先太皇太后一母同胞,陛下素以仁孝治天下,知其身亡又岂能不令太子千里奔丧?”

饮下一口温酒,元隆接着又道:“旧年陛下将太子急召回洛,非但仗责太子,且又拘禁其半年之久,若非冯熙身故,太子断无再返平城之机。”

元业道:“大阿兄,太子虽说来了平城,倘若你我无缘得见,岂不白费心机?”

元超边为二人斟满盏中酒,边道:“大阿兄计无遗策,二阿兄只依大阿兄所嘱行事便可。”

元业道:“吾并非质疑大阿兄所计之事,只太子随行人众,且有贺铮鸣前车之鉴,岂能不谨慎而行?”

元隆摆了摆手,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二弟所虑并非多余。”

望着元业与元超,元隆接着又道:“旧年贺铮鸣与刘恩坤寻吾共谋大业,然这贺铮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非但自己被陛下囚于石室,险些搭上太子前程。”

元超道:“大阿兄亦莫要怪那贺铮鸣,其所做之事亦是为笼络太子。好在贺铮鸣有我鲜卑硬汉之风,纵是被陛下囚于石室亦未将共谋之事道出。”

元隆冷哼一声,道:“道出共谋之事?贺铮鸣莫非愚乎?为太子献酒馔、舞姬,不过有违祖制,便是被陛下终身囚禁亦不累及家人。倘若将吾与刘恩坤道出,那弑君之罪他贺铮鸣必当九族共诛。再者言,当日吾与刘恩坤、贺铮鸣有约在先,不论何人有失,必不将其余二人道出,若有一日哪个得了天下,必将厚待彼此家眷。”

元超闻言,轻拍自己前额,道:“大阿兄所言极是,是吾愚钝了。”

元业道:“大阿兄,如今当务之急乃如何接近太子,若不能将太子为你我所用,所计之事岂非前功尽弃?”

元隆点了点头,道:“二弟莫急,吾自有办法…冯熙府上有一膳房执事,旧年因其子屠牛烹食而被送官法办,倘若冯熙肯为其子求情,又何来如今暴毙身亡之事?现下里此人既为吾所用,便可令其帮我等为太子传讯。”

元业道:“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冯熙一生八面玲珑,岂能料及堤溃蚁孔,竟亡于一无名鼠辈手中。”

元超边饮酒边嘲讽道:“若非冯熙贪纵声色,那执事便是往其膳食之内加入再多雷公藤亦是无济于事…冯熙返平城乃为元日祭祖,且得了陛下赐其牛羊锦帛,冯熙纵欲而亡那冯诞又岂敢如实上禀?”

元隆大笑几声,道:“食色性也,冯熙虽近花甲之年,却亦是难过那美人关。”

元隆举起碗盏,接着对二人道:“开弓再无回头箭,既已如此,你我兄弟三人便背水一战,搏一搏这江山社稷。”

虽已立春时节,然平城居北,这几日仍大雪纷飞。

因了大雪封路,冯熙灵柩自是无法按时启程。死者为尊,灵堂一日不撤,元恂每日里便需按制往太师府邸祭拜。

这日待众人上罢香,冯诞便邀了一众人等往正厅叙话。

每每叙话尽道周礼丧葬之仪,且又耗时良久,元恂心内厌烦,籍口畏寒,不与众人同往。

冯诞闻言岂敢怠慢,忙着膳房去为元恂煮姜枣茶以奉上,又令仆役将后院东侧厢房燃了安息香,亲迎元恂入内小憩,待交待罢一应事宜,方才告退离去。

元恂歪于席榻之上,对近侍成亮道:“吾日日随彼等议那丧礼之事,实在无趣至极。”

成亮迎合道:“陛下以亲王礼为太师治丧,按制当五月而葬,这期间诸事繁多,着实苦了太子。”

元恂懒懒道:“好在天降大雪,吾倒是得了留于平城之机。”

成亮道:“咱们北人恋故,莫说太子乃重情重义之人,便是奴亦是不舍离了平城。”

元恂怏怏道:“吾终日里除去宫城与府邸,亦无他处可去,纵那洛阳城繁华至极与吾又有何相干?且于洛阳之时还须受那汉礼拘束,夏日里又赫赫炎炎,岂有平城住得惬意?”

成亮正欲接口,便有冯府侍婢端了姜枣茶入得内来。

接过侍婢所奉热茶,元恂呷下一口,只觉此茶不同平日里所饮,于是询侍婢道:“此茶为何人所制?非但无半分老姜辛辣之味,且绵甜适口,甚合吾意。”

那侍婢忙垂首道:“回太子,此茶乃膳房执事柳良木专为太子所制。”

元恂因今日得了空闲毋需与众人议事,此时只觉心情大好,于是对成亮道:“你亲往膳房传吾口谕,赏钱五十吊,并着其每日制此茶奉了于吾。”

成亮闻言急忙忙应下,便随了那侍婢往膳房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成亮便归来复命。成亮近了元恂身侧,小心道:“太子,奴已遵您旨意予了赏钱于柳执事,只柳执事感念太子隆恩,非要随了奴欲当面叩谢太子恩赏,现下里已候于门外。”

元恂摆了摆手,道:“不过一小小膳房执事,吾不见也罢,你只对其言吾已歇下,打发了便是。”

成亮环顾四下,轻声道:“太子,那柳执事言其乃关中侯故人…”

第一百五十二回 火中栗(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二回火中栗引了冯府膳房执事柳良木入了内来,成亮便往门外为二人把风瞭哨。

柳良木伏跪于地,向太子元恂行叩拜之礼。

元恂并不示意柳良木起身,只淡淡道:“你欲见吾,所为何事?”

虽闻太子相询,柳良木仍不敢抬头回话,只垂首伏地道:“太子仁德,体恤下民,奴叩谢太子恩赏!”

因了之前成亮言柳良木乃关中侯贺铮鸣故人,元恂知贺铮鸣乃因自己被囚禁石室,故而宣了这柳良木入内觐见。此时见柳良木答非所问,元恂便不耐烦道:“吾不得空听你道些奉承之言,你倘若无事,速速归安。”

柳良木闻言复又叩首,仍垂首道:“太子,廖姬双亲代问太子与廖姬安!”

柳良木口中廖姬便是旧年元恂宠幸的那个鲜卑舞姬,那舞姬本已被皇帝判了斩立决,却因其已身怀有孕而被禁足于太子府邸。

然此事所知者寡,此时闻柳良木言及廖姬双亲,元恂心内忽地一怔。到底年轻,只一弹指停顿,元恂便追问道:“你怎知廖姬?又如何识得其双亲?”

柳良木此时方抬起头来,答道:“回太子,奴与廖姬双亲并不相识,只奴知安乐侯时常照拂廖姬双亲,方才廖姬双亲问安之言亦是安乐侯着奴转达太子。”

元恂狐疑道:“安乐侯?他缘何如此?”

柳良木道:“安乐侯敬重太子,知太子与廖姬两情相悦,却被陛下抛鸾拆凤…安乐侯更知太子乃宽厚仁德之性,如今廖姬被陛下圈禁,安乐侯便代太子赠田地金银于廖姬家人,已尽臣子奉上之心。”

元恂年少多情,与那廖姬亦是有些情分,且此女怀了自己子嗣又为自己所累被君父圈禁,不免心中觉有愧于其。此时得悉元隆如此照拂廖姬家人,元恂一时动情道:“吾竟不知安乐侯如此重情重义,又这般敬重于吾。”

言罢,元恂示意柳良木起身,继而又道:“安乐侯既知吾来了平城,缘何不当面禀于吾知晓,还如此这般大费周章令你前来传话?”

柳良木谢恩起身,答道:“安乐侯知太子此番往平城乃为太师千里奔丧,且又随行人众,因事涉廖姬,唯恐再令太子惹了祸端,故而不敢贸然前来。”

元恂毕竟当朝太子,见一臣下本为寻常之事,只此番前来平城,每每行事见人皆须征询太傅之意,元恂本就已是心中恼怒,此时闻柳良木之言更觉颜面扫地。

沉下脸来,元恂道:“你只管去知会安乐侯,吾宣他往西宫觐见。”

因事前元隆已有嘱于柳良木,闻元恂如此言语,柳良木忙赔笑道:“奴方才失言…太子乃大魏储君,于万人之上,举足左右,便有轻重,自是无惧他人。”

望着元恂,柳良木又接着道:“太子,所谓弩下逃箭,极险便是大安,倘若太子应允,安乐侯欲乔装往太师府中拜见太子。”

元恂本就为遮颜面,此时闻柳良木之言,自觉颜面得保,于是点头应下。

元隆所计,无非拉拢元恂为其所控,得以日后挟太子以令天下兵马。得了元恂首肯,是日元隆便乔装作送木炭的樵夫入了太师府邸。又由柳良木从中安置,引了元恂与元隆二人相见。元隆老于世故,毕竟与元恂相交不深,故而此时见面只道些迎奉阿谀之言。待见其言元恂受用,元隆又佯作打抱不平,以元恂旧年被皇帝禁足之事而尽挑唆之言。

旧年之事元恂本就心内忿忿,加之元隆揣合逢迎之言,元恂当下将元隆引为知己。

元隆心下窃喜,只因身在冯府不便久留,于是二人商量罢日后联络传讯之法,便起身告退离去。

此时洛阳宫城之外,一驾马车停于西阳门外。

内侍监总领三宝亲引一乘步辇往西阳门迎接左昭仪生母林夫人车氏。车氏落车登辇,便由三宝引入永合殿内。

因宫婢在前,禾虽不便当即与车氏母女相认,却传了口谕免去车氏行跪拜之礼。待屏退众人,禾急忙忙起身离榻,欲向车氏行家礼,车氏复又跪止不迭。禾上前扶起车氏,又搀其入榻而坐。

母女久未相见,彼此皆有满腹贴己之言,只车氏知自己乃外廷命妇,入宫探望已是圣恩浩荡,不可久留于此。车氏心系襁褓之婴,急切道:“左昭仪,温惠公主何在?可否令妾一仰玉容?”

禾望着车氏,道:“母亲,此为内殿,现下里亦无外人,母亲唤女儿闺名便好。”

二人言语之间,汪氏已抱了元淑入了内来。

接过元淑,车氏满眼爱意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婴,瞧着瞧着便落下泪来。

汪氏见车氏这般模样,忙劝慰道:“林夫人,左昭仪产下小公主,您当欢喜才是,怎得生了伤悲?”

车氏一手抱紧元淑,另一手以帕拭面,道:“我是喜极而泣,瞧着淑儿,便令我忆起禾出生之时。”

轻抚元淑脸颊,车氏接着对禾道:“你出生之时我床下现一白蛇,你外祖母来探你,知了此事唯恐你被灵蛇带走,便于佛前许愿,望佛菩萨佑你一生平安。如今你产下淑儿,母亲着实为你欢喜,过几日我再往白马寺拜谢佛菩萨。”

吉祥于一旁接口道:“夫人,陛下疼爱咱们小公主,已下旨以小公主之名于伊阙开窟镌佛。”

车氏笃信神佛,闻吉祥之言抬了头:“小公主前世定是积善大德,今生方有此佛缘。这开窟镌佛实乃功德无量之事。”

禾因不知元淑乃心宿恶星传言,前些时日知了皇帝下旨以元淑之名开窟镌佛,虽屡屡进言相劝,却因皇帝执意而为,禾亦不便再做坚持。

此时闻母亲之言,禾方将心中所虑道出:“母亲,开窟镌佛虽说乃无量功德,然淑儿只襁褓之婴,且诸皇子公主亦无此先例,女儿心内忐忑,不知淑儿可有福消受。”

车氏望着禾,道:“淑儿是你首出阿女,虽为襁褓之婴却有陛下与你二人恩泽庇佑,应当无妨。”

禾道:“女儿亦是得了陛下福泽,自己又何来福泽恩及淑儿?”

车氏摇了摇头,小声道:“有件事我从未对你提及…你只知当日你外祖母往白马寺为你还愿之时遇一扫地僧,其言你贵不可言,只其还有一言,只对我一人道出…。”

顿了顿,车氏接着又道:“那扫地僧言,你日后将安坐鸾位,且你身后有两子两女送终,其中一子将主天下…”

不及车氏言罢,禾忙比止声之势,轻声道:“母亲,扫地僧许是因女儿出生之时现了白蛇引外祖母与您忧心,而进宽慰之言,母亲切莫信以为真。”

望了一眼汪氏与吉祥,禾嘱咐道:“无稽之言勿听,尔等切记!”

第一百五十三回 青丝绢(一)

“一候元鸟至,二候雷发声,三候乃始电。”

皇后冯氏于巳初一刻领宫内众女眷往徽猷殿前行春分祭拜之仪,又领众人往永明堂祭拜先祖,继而再往安息堂祭拜先太皇太后与贞皇后,待一应礼毕,已是午初二刻。

眼瞧着春分节气已至,温惠公主元淑亦满月多日,却未见禾母女因了射偶人而遭遇不测。

大魏宫规,凡妃嫔产子不足百日不得侍奉君上,亦毋需每日往皇后寝殿问安。今日若非春分祭拜之仪,冯氏与禾亦未得见。

今日相见,瞧着禾非但无半分不适,反倒因了产后调养得当而气色上佳,冯氏心内愈发愤恨。

回至椒坤殿,乳母萧氏正欲为冯氏传午膳,却见冯氏摆了摆手,一脸阴沉道:“吾无心用膳,令彼等退下,免吾瞧着心内烦躁。”

萧氏将冯氏自幼奶大,对其心性了解十分。见冯氏祭祖归来便生此无名之火,便知其定是因见了左昭仪之故。

冯氏屏退众人,奉了一盏热茶于冯氏,方开口相劝道:“皇后,奴瞧着您这些时日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若长此以往,恐有损凤体。”

冯氏恨恨道:“父亲过世已一月有余,那再醮之妇非但无灾无祸,如今反倒愈发狐媚了。”

星象之说本出自大祭司口中,且太师冯熙亦是薨于温惠公主出生之日,纵是如萧氏这般老成练达之人亦是深信不疑。

闻冯氏之言,萧氏道:“善恶终有报,温惠公主既为恶煞之星,纵是陛下以其之名开窟镌佛,亦挡不住这星象天命之事。皇后您且耐心等候,左昭仪母女必遭现世报应。”

冯氏愠色道:“现世报?吾着婵梅寻了术士,制了射偶人,如今将近四十九日之期,仍未见其母女有恙,莫不是天不开眼!”

萧氏竟不知冯氏与婵梅有此一举,心内一惊,忙道:“皇后,您此言当真?缘何不早些道于奴知晓?”

冯氏并未瞧见萧氏已转了脸色,只冷冷道:“亦非举足左右之事,乳母何须在意?”

巫蛊之术源起远古,以咒射、偶人厌胜与毒蛊之事为主。自汉始,朝廷便有律令严禁此术。若因此术致人身亡,施咒者将被处以极刑,族中亲眷亦祸及流放三千里之外,且永世为奴。

此时知了冯氏以偶人厌胜之术施咒于左昭仪母女,萧氏岂能不胆颤心惊。一脸惶恐望着冯氏,萧氏道:“皇后,您纵是再恨左昭仪母女,亦不可以身试法啊。”

冯氏不耐烦道:“吾便是知你行事畏首畏尾,故不愿同你道明。”

萧氏道:“皇后,太师生前曾嘱咐于奴,令奴好生照看皇后,如今太师尸骨未寒,皇后便行此险招,太师在天有灵,当如何瞑目啊!”

冯氏不屑道:“覆水难收,吾既做下便是不惧!”

望着萧氏,冯氏目光灼灼,又道:“父亲乃三朝元老,却被那恶星母女陷害,而令父亲命丧黄泉,更是延误娷儿婚期,三年啊,三年之久又岂知会生何变数?自她入宫,吾忍辱求全,只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如今父亲薨世,吾若不为父亲报仇雪恨,当这皇后又有何意?”

言语之间,冯氏已落下泪来。

自先太皇太后薨世以来,帝后二人便貌合神离,尤这一年多来,纵是皇帝年节里依了祖制而留宿椒坤殿,然帝后却早已同床异梦。萧氏知冯氏心内苦楚,长叹一口气,萧氏道:“奴自知人微言轻,既皇后执意而为,奴只求皇后万万要将那射偶人收好,切莫被外人窥了他去。”

昌霞殿内,青烟缭绕,香气宜人。环丹为右昭仪李氏燃了其最爱的合蕊香,而李氏则歪于席榻之上,一副慵懒之态。

环丹接过宫婢所奉羊汤,进前小声对李氏道:“右昭仪,您方才于徽猷殿外行祭拜之仪,这春日里乍暖还寒,您不如起身饮碗羊汤,祛祛寒气。”

李氏缓缓起身,端起羊汤饮下一口,道:“这中原之地的羊汤,肥而不腻,且无膻腥之气,较之以往食用貘炙更觉鲜美。”

环丹笑道:“乔太医冬日里便嘱您多食羊汤,言其可健脾益气,温补肾阳。药食同源,您如今容光焕发,如粉装玉琢一般。”

李氏嘴角微扬,道:“这大半年来乔怀德为吾调养,倒算得上尽心。”

正欲再饮羊汤,便有一近婢来报,浣衣监彩蓝求见。

这彩蓝因当日于邺城行宫之时经李氏安插至皇后寝殿浣衣房内,时常偷窥皇后私隐禀于李氏知晓。待至洛阳宫,李氏独掌治宫之权,为将宫中人事尽握手中,李氏更是极尽拉拢各署署丞之事,便是这小小的浣衣监总领之职,李氏亦提拔了彩蓝以为己所用。

得了李氏首肯,彩蓝疾步入了内殿。待彩霞向其行罢礼,李氏便浅笑道:“彩蓝,你来寻吾所为何事?”

彩蓝垂首道:“回右昭仪,若非急事,奴断不敢来扰了右昭仪清净。”

“哦?”李氏狐疑之声。

李氏挥手屏退众婢,内殿之中只余李氏、环丹与彩蓝主仆三人。望着彩蓝,李氏道:“现下里已无外人,你但说无妨。”

彩蓝抬起头,又环顾四周,确认屋内只她三人,便压低了声音,将方才于椒坤殿所悉之事道于李氏知晓。

纵是李氏这等城府之人,闻言亦是惊愕失色。

几个弹指后,李氏方定了心神,询彩蓝道:“此事当真?你莫不是所闻有失,牵强附会?”

彩蓝忙解释道:“右昭仪明鉴,奴怎敢于右昭仪面前打妄语?”

微微抬头,彩蓝接着又道:“今日乃因春分节气,奴依制领了浣衣监几位姊妹分别往各殿为皇后与众妃嫔送彩衣,以备诸位夜宴之时穿着。”

“皇后彩服金贵,奴自是亲去奉于皇后。亦如旧年于平城之时一般无二,待奴行至皇后内殿窗下,无意间窥得皇后与其乳母萧氏所道之言。”

待彩蓝言罢,李氏已失笑出声道:“真乃天助吾也!”

第一百五十四回 青丝绢(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四回青丝绢待打发浣衣监彩蓝离去,李氏复又歪于席榻之上,只示意环丹以桴木为自己捶腿,便微闭了双目不再言语。

环丹跪于李氏一侧,边为其捶腿,便进言道:“右昭仪,若依方才彩蓝之言,皇后便是犯下大逆无道之罪,那鸾位于右昭仪而言,岂非唾手可得?”

李氏仍微闭双目,悠悠道:“当年汉家武帝原配嫡妻陈皇后,便是因妒恨武帝专宠卫夫人而行厌胜之术,后东窗事发,陈皇后便被武帝以‘惑于巫祝’之罪废了皇后尊号,又被拘禁于长门宫直至终老…”

环丹道:“皇后以身试法,右昭仪您务必把握时机。”

李氏缓缓睁了眼,冷哼一声,道:“冯氏实乃蠢妇一个!倘若那厌胜之术当真可行,陛下又何须豢养将士令彼等金戈铁马征战沙场?”

环丹道:“皇后意气用事,终将引火焚身,右昭仪您所计恶星之事果然奏效。”

李氏嘴角微扬,不无得意道:“吾与彭城公主内外同心,且那蠢妇自愿上钩,便怨不得旁人算计于她。”

环丹即刻迎奉道:“右昭仪所言极是,若非皇后本就心存妒恨,又岂会不多做思忖?奴敢问右昭仪,您预备何时将此事上禀陛下?”

李氏示意环丹止了手,便开口道:“陛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由吾亲自上禀,纵是陛下将那蠢妇绳之以法,于吾而言亦讨不得半分益处。”

环丹一脸茫然,道:“右昭仪,皇后倘若被陛下治罪,那鸾位空缺,又有陇西公于前朝为您发声,您得鸾位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氏轻点环丹额间,嗔道:“此事若由吾道出,陛下便知吾处处留心皇后言行,必令陛下认定吾乃处心积虑之人。皇后虽以射偶人行厌胜之术,那永合殿母女却未伤毫厘,毕竟冯熙尸骨未寒,陛下纵是知晓此事,许会念及旧情而宽恕那蠢妇。如此一来,吾非但不能将那蠢妇扳倒,且令陛下厌恶于吾…此种挑怨速祸之事吾又如何行得?”

环丹闻言,忙垂首道:“奴虑事不周,若非右昭仪明示,定是料想不及。那依右昭仪之言,当作何打算?”

李氏略作思忖,道:“那蠢妇既以厌胜之术施咒,那吾让她得偿所愿便是…”

环丹疑惑道:“右昭仪可是要令左昭仪母女有恙?”

李氏笑道:“你倒是伶俐,一点便通。”望着几案之上的那碗羊汤,李氏计上心来,于是又接着道:“你且附耳过来,吾有嘱于你。”

待李氏言罢,环丹连声应下,奉承道:“右昭仪所计无遗,奴自是五体投地。”

因了南齐易主,朝堂混乱,元宏觉此为攻齐良机,便欲兴兵寿阳。

连日来元宏只于前朝商议出兵之事,并未往后宫而来。这日元宏同任城王元澄与咸阳王元禧一道议罢事,因了思念禾母女,便着三宝为自己备辇欲往永合殿。

见三宝并未如往日那般闻言应下,元宏道:“缘何泄泄沓沓,还不快些为朕备辇?”

前日三宝已得了太医署医童来禀,温惠公主突现热症,且两日来反复无常,三宝本欲上禀,却因禾遣吉祥前来劝阻而未道于元宏知晓。此时见皇帝欲往永合殿,便知不可再瞒,于是便将温惠公主抱恙之事道出。

元宏闻言,自是恼怒三宝:“你如今倒是胆大如斗,公主病了几日亦不报于朕知!”

三宝跪地叩首:“陛下恕罪,左昭仪因知陛下劳心国事,不愿公主之事再惹陛下忧心,故而嘱了奴不令陛下知晓。”

元宏摆了摆手,示意三宝起身,复又询道:“淑儿现下里如何?”

三宝道:“晨起陛下上朝,奴便往永合殿探望,只听汪嫂对奴道小公主热症时有反复…”

不及三宝言罢,元宏便道:“快去为朕备辇,朕去瞧瞧淑儿。”

入了永合殿,元宏顾不得示意迎驾众人起身,便奔内殿而去。

太医令梁世清已为元淑施针退热,见皇帝入了内来,一众人等急忙忙俯身行礼。

近前搀扶禾起身,瞧着她红肿的双眼,元宏宽慰道:“有朕在,淑儿定可安然无恙。”

转过头望着梁世清,元宏道:“公主如何?”

梁世清屈身作揖,道:“陛下,依小公主之症当属温病。臣已询了小公主的两位乳母,彼等皆言小公主白日里随左昭仪于正殿,入夜便由她二人领回偏殿就寝,并无受寒遇风之机。”

顿了顿,梁世清继而垂首又道:“因公主由乳母们喂食,臣又查阅了她二人近日所食录档,亦未见食用之物有异…小公主之症着实来的蹊跷。”

元宏闻梁世清之言,微皱双眉,道:“这些年来宫中凡遇皇子、公主抱恙,便由你亲自侍诊,无不恢复如常。朕令你定倾全力为淑儿医治,不得再令淑儿受温病之苦。”

梁世清方才应下,便有内侍来报,右昭仪李氏前来探视温惠公主。

得了元宏首肯,李氏领了近婢环丹一道入了内来。

二人向元宏行罢礼,李氏便行至禾面前,拉了禾的手,开口道:“左昭仪,今日公主热症可消?”

禾轻轻摇头,道:“凡太医令为淑儿施针,热症必退,只不出两个时辰便又反复。”

李氏道:“小公主出生未及两月,便要受这银针之痛,莫说左昭仪这个身生阿娘,便是妾,亦是心痛十分。”

禾本就心疼元淑,闻李氏之言更觉心似刀剜一般,只因元宏在前,禾吞声忍泪,只默默行至元淑床榻一旁,缓缓坐下。

元宏见状,便知禾定是心,于是疾步行至禾身旁,劝慰道:“上天既赐了淑儿来做你我的阿女,便会护佑淑儿逢凶化吉,你亦莫要太过担忧。”

见禾微微颔首,元宏又接着道:“朕这便往佛堂,亲为淑儿祈福。”

待元宏言罢,李氏便行前半步,垂首作揖道:“陛下,妾如今代皇后料理后宫,自前日得了温惠公主抱恙之讯,便擅自作主往佛堂为公主祈福祝祷,还望陛下恕罪。”

元宏点了点头,道:“你为淑儿祈福,朕岂会怪罪?只淑儿之症来的蹊跷,朕亲往佛堂求神佛庇佑,许可令其早日康健。”

李氏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自是福泽深厚,有陛下亲往佛堂为公主祈福,莫说只这热症,纵是有何不净之物冒犯公主,亦可令小公主消灾解难。”

大魏朝人人笃信神佛,更是深信世间有妖魔鬼怪。此时元宏闻李氏之言,忽觉心内一紧,只一弹指停顿,便开口道:“右昭仪言之有理,莫不是淑儿当真被那不净之物冒犯?”

第一百五十五回 厌胜祸(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五回厌胜祸得了皇帝传诏,大祭司便入了永合殿。此事本就为右昭仪李氏所计,那大祭司自是将温惠公主被人施了厌胜术之事禀于皇帝知晓。

元宏闻言当即沉了脸来:“大祭司,这厌胜之术乃宫中大忌,你莫要抟空捕影,道无稽之言。”

大祭司垂首道:“陛下既相询于臣,那臣自当知无不言。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敢对陛下进妄言。”

元宏望了一眼身旁的禾,见禾只怀抱元淑默默垂泪,心内只觉愧对她母女二人。深锁了双眉,元宏道:“大祭司,可知这厌胜之术来自何处?宫内亦或宫外?”

元宏之言正中大祭司下怀,佯作推算,大祭司便回禀道:“陛下,这巫咒来自宫中,应于永合殿东北之方。”

后宫以徽猷殿为主轴,依次为供奉神佛的大佛堂、供奉先祖的永明堂、皇帝寝宫承乾殿与皇后寝宫椒坤殿,其余众妃嫔寝宫则分布宫城两侧。当初择宫之时,元宏将离自己寝宫最近的西侧永合殿赐予禾居住。依大祭司所指方向,永合殿东北之方便是皇后的椒坤殿。大祭司方才言罢,殿内众人皆目怔心骇。

元宏本就笃信大祭司,且又爱女心切,闻大祭司之言,元宏怫然而怒:“宣皇后往永合殿见朕!”

皇后冯氏闻皇帝传诏往永合殿面圣,心内一紧,便询传诏的内侍道:“可知陛下因了何故宣吾往永合殿?”

那内侍又岂敢言明,只小心回道:“奴于外殿侍奉,只得了大监授意前来请皇后移驾永合殿,故奴不得而知,”

冯氏摆了摆手,满心不悦道:“你且退下,吾更了衣便往永合殿去。”

内侍垂首陪笑道:“皇后,陛下口谕,令皇后速速前往,奴斗胆请皇后现下里便移驾永合殿。”

冯氏一脸不悦,正欲出声斥责,便瞧见乳母萧氏摇头示意,于是强压了心火,冷冷道:“于吾备辇,吾这便随你同往。”

冯氏几人入了永合殿,瞧见大祭司与右昭仪李氏亦于内殿之中,心内便生几分忐忑。

向元宏行罢礼,冯氏小心道:“陛下,不知陛下宣妾前来所为何事?”

元宏瞧了一眼冯氏,冷冷道:“皇后身为诸皇子、公主嫡母,淑儿抱恙,怎不见你前来探望?”

冯氏如今虽失了治宫之权,宫内诸事皆报李氏示下,然这皇嗣抱恙之事太医署又岂敢不上禀皇后。冯氏前两日得了温惠公主染温病之讯,窃以为厌胜之术奏效,又岂愿往永合殿探望?

此时闻皇帝相询,冯氏定了定心神,道:“陛下恕罪!妾因父亲薨世而忧伤致疾,这两日方才有所好转,妾唯恐病气过于温惠公主,故不敢往永合殿探望。”

元宏冷哼一声,道:“依皇后之言,是朕错怪于你?皇后所患何症,太医署可有侍诊录档?”

冯氏心内一怔,忙垂首道:“妾恐惹陛下忧心,故不曾宣了太医侍诊。”

元宏道:“哦?皇后平日里颇是珍爱自己,便是身有微恙亦着太医署前来禀报于朕,如今忧伤致疾却未上禀,朕竟不知皇后何时转了心性。”

冯氏闻言便知皇帝话中有话,于是急忙忙伏身跪地,道:“陛下,妾所言句句属实,并无欺瞒陛下之意。”

元宏道:“并无欺瞒于朕?皇后可知淑儿缘何染疾?”

冯氏辩解道:“陛下,妾这些时日于椒坤殿佛堂之内为父亲诵念经文,时有因悲伤过度而致头风发作之事,妾殿内众侍皆可为证。”

抬了头,冯氏望着元宏,见其一脸愠色,忙又接着道:“妾身为公主嫡母,却未尽关切之责,妾有罪,求陛下宽恕。”

元宏亦望着冯氏,目光凛凛,道:“你日日为太师诵经念佛,便该知佛菩萨悲天悯人,自会护佑良善之人!倘若有人假仁假义包藏祸心,莫说朕不能饶,佛菩萨亦会惩戒于其。”

冯氏闻言,心乔意怯,垂目道:“陛下所言极是!妾身为陛下嫡妻,理当为陛下整肃后宫,不容宫内生下祸事。”

元宏不怒而威道:“子曰‘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大祭司方才对朕言,温惠公主乃为人下蛊施咒而染温病。皇后既有整肃后宫之意,那倒是与朕不谋而合。皇后既为后宫之主,那便以椒坤殿为先,逐殿搜索厌胜之物。”

不及冯氏作何反应,元宏已着三宝领了内侍监数十名内侍往椒坤殿而去。

冯氏万万料想不及皇帝会下搜宫之令,且以迅雷之势,一时间寒毛卓竖,跌坐于地。

延兴六年,因献文帝暴崩,先太皇太后为澄清天下,大魏后宫之中曾现搜宫之事。今日得了皇帝下了搜宫令,那些年长侍奉两朝的宫妇们皆心惊胆颤,眼瞧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右昭仪李氏偷窥冯氏,见其面如土色,心内不免暗暗得意。

李氏乃陇西公李冲嫡女,李冲位高权重,其嫡女若非嫁入王族,便是为重臣宗妇嫡妻。故而李氏自幼便被李冲夫妇以王妃宗妇之准来教养,李冲更不时亲自授业,故而李氏阅典籍无数,上及天象,下至地理,无所不知,无一不精。

因宫中历来哺育皇嗣的乳母们所进膳食之中不可加佐食之料,即便如食盐,亦是不可进。乳母们虽暗地里有所抱怨,然宫规祖制如此,亦无人敢有半分违禁之举。

太医署录档之中注明温惠公主乃温热体质,乔怀德偷偷窥之禀于李氏知晓。李氏想起于闺中之时见一典籍之上有载,凡妇人久不食盐与香辛之料,若偶然食下,便可令体生湿热。乳母们皆为壮年妇人,便是有了湿热之症亦算不得疾患,然元淑乃襁褓之婴,加之其本就温热体质,食下乳母奶水,定致病无疑。

那日李氏嘱咐了近婢环丹,令其寻了尚膳署署丞孟睿先,将温惠公主乳母们所进膳食之中加了少许食盐,又以香辛之料为彼等烹煮羊汤。那孟睿先如今以李氏马首是瞻,且知所添亦非毒物,自是应下。乳母们久未食盐,只觉羊汤鲜美,便是心知有异,亦不愿言明。

直至三宝领了众内侍自椒坤殿归来,李氏方才回过神来。

只见三宝疾步入了内殿,屈膝跪地,道:“陛下,奴自皇后内殿寻得两具射偶人…”

第一百五十六回 厌胜祸(二)

那冯熙灵柩车马行至长平郡境内,司徒冯诞便接了急报,皇后因行厌胜之术陷害温惠公主而被皇帝收了皇后印玺且足椒坤中。狂沙文学网冯诞闻讯,大惊失色,急忙忙辞了太子元恂,快马加鞭急奔回洛。

御书房内,冯诞伏跪于地,涕泗满面。

冯诞十岁上便由先太皇太后引入中,为元宏侍学伴读。元宏与冯诞彼此亲近,当年二人皆未婚娶,每每同與而载,同案而食,同席而卧,便是咸阳王元禧、彭城王元勰与元宏年纪相仿,亲近之却不能及。

此时见元宏一言不发,冯诞不一股寒意升起。皇帝心冯诞了解十分,若其出声斥责,许有转圜之机,倘若缄口不言,那便是凶多吉少。

御书房内针落有声,君臣二人心中各有盘算。

冯诞心知肚明,先太皇太后当年将元宏养于膝下并非因了祖孙之,只因元宏为太子,可借元宏太子之名助其抗衡先帝。将元宏推上帝位,先太皇太后亦只为自己可继续执掌天下大权。先太皇太后虽对元宏朝督暮责,恩威并施,元宏却因敬其执掌朝纲之时政律清明,有抚定内外之功,而问安视膳,极尽孝道。然二人并非至亲祖孙,如今先太皇太后薨世已久,自是余晖将尽。

且当年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先太皇太后将冯诞三个阿妹送入中,又为元宏娉下三人为后为妃。这许多年来充盈后宫亦是由先太皇太后定夺,元宏不曾有过自己择选妃嫔之事,帝后二人又何来恩分可顾念?

旧年皇帝以冯女之将禾晋位左昭仪,冯诞便知皇帝对禾用之深厚。如今皇后以厌胜之术施咒左昭仪母女,皇帝心中的愤怒,冯诞亦是可想而知。

念及此,冯诞心下一横,先向皇帝叩了首,便声泪俱下道:“陛下,臣知皇后不顾朝纲律法,犯天下之不韪。臣本无颜再见陛下,只父亲尸骨未寒,倘若皇后再有失,父亲在天之灵恐难以瞑目啊!”

见元宏仍沉着脸,冯诞又接着道:“皇后事父亲至孝,如今父亲突然薨世,皇后亦是因知了天象之说,一时糊涂,方才酿下大祸…臣请陛下看在先太皇太后的颜面上,饶恕皇后吧…”

闻冯诞言及先太皇太后,元宏终于开了口:“皇祖母待朕有养育提携之恩,当年为朕娉下皇后为嫡妻,朕亦无半句怨言。朕待其虽非宠有加,却亦是与其相敬如宾。然皇后生善妒,且骄纵跋扈,时有寻衅挑事,苛责后宫众人之事。朕心向天下,只愿后宫清净,皇后如今行此大逆无道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此番倘若姑息于其,后何以正朝纲,又何以立天下?”

元宏一气言罢,冯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到底沉浮官场多年,几个弹指后,冯诞定了心神,道:“陛下,皇后失德,臣本无力以驳,只皇后乃臣唯一胞妹,如今双亲俱亡,倘若皇后再有闪失,臣纵是万死,亦无力报双亲生养之恩!”

元宏道:“朕与你相伴长大,同手足,这些年来,凡你所请,朕无不恩准。然朕不只皇祖母之孙,你思政之兄弟,更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又岂能徇私舞弊,败法乱纪?”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皇后做下失德之事,有铁证在前,由不得朕不信。朕顾念先太皇太后恩,自不会罪及你冯氏全族。你这些时护送太师灵柩亦是一路辛劳,便归安吧。”

冯诞本再进言相求,却见皇帝面有愠色,只得叩首谢恩,起退去。

出了宫城,冯诞马不停蹄便奔任城王府而去。

元澄书房之内,内侍们奉了茶便退出外去,只留元澄与冯诞二人相对而坐。

事不容缓,冯诞先行开了口:“任城王,恕臣冒昧,不请自来…只事关家国,臣不得已而为之啊…”

元澄岂能不知冯诞因何而来,望着冯诞,元澄道:“冯司徒哪里话去,孤与太师相交多年,毋需拘于俗礼,但说无妨。”

冯诞垂首道:“任城王既如此言语,那臣便直言不讳了…皇后铸下弥天大错,臣方才入宫面圣,陛下顾念先太皇太后分,虽赦了臣全族共罪,然臣瞧着陛下并无赦免皇后之意…臣请任城王念及先太皇太后与父亲,救皇后于危难!”

前两宫中现巫蛊之祸,朝野上下已人尽皆知。昨朝堂之上亦有与冯氏交好的朝臣为皇后出言相护,非但无济于事,倒惹了皇帝龙庭震怒。闻冯诞之言,元澄略作思忖,道:“冯司徒,并非孤不愿相助,只此番皇后惑于巫祝,所犯乃连诛之罪,陛下如今已是法外施恩,孤亦是有心无力啊。”

满朝文武,独任城王最得皇帝倚重与信赖,闻元澄之言,冯诞顿时心生悲凉,幽幽道:“皇后自幼事双亲至孝,如今只因知了父亲乃为心宿恶星所伤,方会乱了心智,行此不智之举。家中双亲既已仙去,长兄如父,臣甘愿代皇后受过,只求任城王转陈陛下,望陛下原宥海涵,赦了皇后。”

元澄长叹一口气,道:“皇后与冯司徒乃一母同胞,自是兄妹深,冯司徒方才之言亦是令孤心内感动十分…”

望着冯诞,元澄又接着道:“只此非寻常之事,容孤细细思忖。”

冯诞闻元澄之言,犹如落水之人得遇浮木,急忙忙起离席,伏跪于地,道:“任城王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请任城王受臣一拜!”

元澄见冯诞如此,忙近前搀扶其起,道:“孤与你同朝侍君,冯司徒何须如此大礼?”

拉了冯诞同回席间坐定,元澄又呷下一口茶,方开口道:“孤倒是有一应对之策,却不知冯司徒可愿行否?”

冯诞急迫道:“求任城王明示!”

元澄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陛下如今发兵南齐,前几正同孤与咸阳王商议择良将之事…倘若冯司徒愿自请领兵出征,若得胜回朝,许有转圜之机。”

冯诞自幼习武,亦曾于军中历练,闻元澄之言,拱手道:“任城王此言可行,臣这便面圣请命,领兵攻打南齐…”

元澄摆手示意冯诞静闻其言,又开口道:“还有一处,须冯司徒亲往…”

见冯诞一脸茫然,元澄解释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既因皇后施咒于左昭仪母女而起,冯司徒当亲往永合面见左昭仪才是…”

第一把五十七回 厌胜祸(三)

皇后冯氏被皇帝收了凤印且禁足椒坤殿,右昭仪李氏自觉所计之事已成,便将温惠公主元淑乳母们的膳食恢复如常,元淑不几日温病全消,身体大安。

那日三宝于椒坤殿内寻得两具射偶人,禾方知先前长乐公主元瑛无意中所道恶星竟是元淑。禾千辛万苦产下元淑,却不料竟有此星象天命。虽知了元宏为以元淑之名开窟镌佛,禾心内仍向佛菩萨立下誓愿,终其一生将不再进食荤腥之物,以保元淑平安。如今禾每日除去照拂元淑以及元恪兄妹,便是入佛堂,或诵经礼佛,或抄写经文,愈发不理宫内琐事。

这日禾正教授长乐公主元瑛习字,便有侍婢来报,司徒冯诞求见。

禾是明白之人,闻此讯,便抬头望着身旁的汪氏,道:“汪嫂,冯司徒此时前来见吾,定是因了皇后之事,你先送瑛儿回偏殿吧。”

待汪氏领了元瑛离去,禾入正殿坐定,方着侍婢将冯诞引了入内。

冯诞乃因外臣,垂首入内,便伏身跪地,道:“臣司徒冯诞,请左昭仪安,愿左昭仪千秋万福!”

禾道:“冯司徒乃三公之一,正一品要员,何须于吾行此大礼?”言语之间,已着殿中内侍将冯诞搀扶起身。

冯诞虽起了身,却仍垂首道:“臣今日不请自来,还望左昭仪恕臣冒昧之罪。”

禾与冯诞此前从未谋面,只偶有听元宏言及,知二人幼时甚是亲近,亦知冯诞宽雅恭谨,颇识礼数。此时闻冯诞如此言语,禾只依礼道:“陛下本就准冯司徒可任意出入宫禁,冯司徒又何罪之有?”

冯诞道:“臣蒙陛下厚待,乃臣三生之幸。”

趁吉祥入内奉茶之机,冯诞悄悄偷窥一眼禾,见其一脸祥和之色,心内方略略舒了一口气。

冯诞昨日得了任城王元澄示意,令自己面见左昭仪,冯诞心内本已做好被其怒斥之备,不曾想左昭仪竟无半分指责之意。

待吉祥退去,冯诞便开了口:“臣与左昭仪虽初次相见,却因常听父亲提及,犹似故人一般。”

禾道:“既似故人,那冯司徒不妨坐下叙话。”

冯诞方才言语之间心内还有些许忐忑,此时闻禾如此言语,方定了心神,道:“左昭仪周至,臣谢左昭仪体恤之情。”

由身旁内侍领至下手席间坐定,冯诞却只垂首不语。禾见冯诞如此,便知其不愿旁人在侧。待禾屏退左右,冯诞果然即刻开了口:“臣方才面圣,已请旨陛下,过些时日臣便要领兵南伐。”

禾浅浅一笑,道:“吾乃陛下内眷,素来不问军国之事,冯司徒何须道于吾知?”

冯诞忙解释道:“臣并非要与左昭仪商议军国之事,只左昭仪乃为我冯氏之女,如今双亲仙去,便由臣领族中之事,臣即将远征,自当禀于左昭仪知晓。”

禾当日以贵嫔夫人冯妙莲之身晋位左昭仪,虽与冯氏族人鲜少往来,然自己如今之身却是不争之实。苦笑一记,禾道:“吾愿冯司徒所向披靡,早日得胜回朝。”

冯诞知禾乃客套之言,于是又道:“父亲在世之时,时有提及左昭仪,道左昭仪乃良善之人,亦感念左昭仪教养娷儿之辛劳。”

禾道:“娷儿懂事明理,吾与她相处甚欢,又何来辛劳之说。”

冯氏一族唯冯娷与禾相交,故而此时冯诞提及冯娷,以籍此与禾表亲近之意。冯诞道:“臣与娷儿时有家书往来,娷儿心中每每提及左昭仪,便道左昭仪待其亲厚有加。娷儿可得左昭仪教导,乃其大幸。”

见禾不语,冯诞又接着道:“娷儿乃臣唯一嫡女,臣视若珍宝,臣理当谢左昭仪照拂娷儿之情。”

见禾只浅浅一笑以作示意,冯诞继而又道:“旧年陛下许了父亲,欲将娷儿娉为太子嫡妻,又劳左昭仪亲自教养,娷儿万幸,可得这锦绣前程…可如今,家中突生变故,娷儿亦是前程难卜…”

禾与冯娷亲近,此时闻冯诞提及冯娷,便开了口:“为君者一言九鼎,陛下既已定了娷儿为太子嫡妻,又岂会生了变故?”

冯诞今日前来本就因了为皇后求情,言及冯娷不过为禾可顾念与冯娷间那份情意。现下里觉时机合宜,冯诞起身离席,屈身行礼,道:“左昭仪,皇后铸下弥天大错,我冯氏一族岌岌可危,又如何能不生变故?”

“皇后因父亲突然薨世,一时乱了心智,方会行那不智之举…铁证在前,臣无意为皇后辩驳,只皇后乃臣一母胞妹,臣又岂能眼睁睁瞧着皇后有失?如今陛下意欲废后,且要将皇后迁往河阳终身圈禁,如此一来非但娷儿婚约难保,纵是入了太子府,臣亦恐其受人摈斥…”

冯诞老道,素擅察颜观色,见禾微微皱眉,便知籍冯娷为由凑效,于是又继续道:“虽说皇后负左昭仪在先,然朝野上下皆知左昭仪乃父亲庶女,倘若皇后当真被废,臣恐于左昭仪声名有损。”

一气言罢,冯诞只垂首立于殿中,并未入座。

皇后行厌胜之术施咒禾与元淑,元淑不过襁褓之婴,那两日高热不退几已危及性命,禾虽良善,然此事犹在眼前,自是心有余悸。

闻冯诞之言,禾淡淡道:“正如冯司徒所言,朝野上下皆知吾乃冯氏女儿,那皇后非但为淑儿嫡母,更是淑儿姨母。虽有星象之说,然稚子无辜,皇后又何曾顾念冯氏一族声名?”

冯诞闻言,一时语塞。

见冯诞不语,禾接着又道:“吾非薄情之人,自是感念太师当年成全之情。只皇后今日之事,已越国法宫规,吾亦爱莫能助。”

待禾言罢,冯诞心内长叹一声,虽知无望却仍有不甘,于是心下一横,道:“左昭仪,祸既成矣,臣亦无可奈何…倘若陛下执意废后,无人会计较皇后究竟所犯何罪,只道是陛下偏宠左昭仪而废嫡妻…”

“天家宫闱不同于民间百姓之家,朝野上下,皇族世家,无不错节盘根,息息相关。只皇后乃先太皇太后为陛下所择,朝中重臣多受恩于先太皇太后,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陛下废后,恐于朝堂不利…”

第一百五十八回 权与谋(一)

太子元恂代君父于平城行罢清明祭祀之仪,又与太傅穆亮等人与冯氏族人一道迎了太师冯熙灵柩回洛。狂沙文学网

这些时南伐在即,加之元恂一行回洛复命,元宏席不暇暖,便将废后之事暂且搁置下来。

眼瞧着离皇后被废只一步之遥,右昭仪李氏已急不可耐。

恰这乃先太后生忌之辰,彭城公主元钰入宫行祭祀之仪。如今李氏打理后宫,待一应事宜行罢,禀明皇帝,李氏顺理成章邀了元钰往昌霞用午膳。

李氏与元钰入席坐定,便有宫婢陆续奉了酒馔入了内来。

李氏亲手为元钰斟了一盏酒,双手奉于元钰,笑道:“今乃先太后生忌,依民间之俗,祭祖当只可饮水酒却不得进肴俎,吾只得略备薄酒简馔,还望公主海涵。”

元钰摆了摆手,道:“今乃阿母生忌,理当如此!”饮下一口酒,元钰又接着道:“今阿母祭礼,右昭仪料理的妥妥贴贴,不愧名门望族之女。”

李氏故作谦逊道:“公主谬赞,吾不过尽己所能罢了…吾非陛下嫡妻,不敢自称乃先太后子妇,只吾知为人子孙当敬父母至孝之道,先太后生忌又岂敢有半分马虎。”

元钰闻李氏之言,微微颔首,道:“右昭仪事阿母至孝,且行事周至,着实乃后宫楷模…”

又饮下一口酒,元钰接着道:“皇后德行有失,自是鸾位难保,待皇兄下诏将其废黜,吾便向皇兄举荐右昭仪为后。”

李氏闻言心内窃喜,却不动声色道:“承蒙公主厚,吾年轻浅薄,恐难担此重任。”

元钰冷笑一声,望着李氏,道:“右昭仪是何等样人物,吾又岂能不知?你我之间倘若这般遮遮掩掩,后毋需再一道议事!”

李氏未曾料及自己佯谦之言竟惹了元钰不悦,急忙忙陪笑道:“吾与公主莫逆于心,又岂会对公主藏掖不言?”

元钰冷冷道:“吾不愿永合那个再醮之妇夺了鸾位,方愿助你成事…吾素来不喜人与吾耍虚滑,你且好自为之。”

李氏闻元钰之言,忙端了杯盏,笑道:“吾与公主同恶左昭仪,自当同舟而济…吾满饮此杯,以敬公主相助之!”

一口将盏中酒饮尽,见元钰已缓了神,李氏复又接着道:“如今太师已薨,御前最得陛下倚重之人便是任城王与咸阳王,废后再立新后,是国事亦是家事,故此二人之言当起至关之效。”

元钰点了点头,道:“还有太傅、陇西公与杨元休,亦是皇兄腹心之臣…立后事关社稷,皇兄必定与群臣共议…陇西公于朝中颇具威望,若倾力斡旋,定可事半功倍。”

李氏举箸边亲为元钰布菜,边道:“旧年陛下了左昭仪之请,将洛州牧高墉庶女嫁入任城王府做了小王爷继夫人。如今想来,那左昭仪实乃步步为营,意在拉拢任城王,以伺机而用。”

李氏方才言罢,元钰便已怒不可遏:“吾本促成驸马都尉庶妹与小王爷之事,不曾想那再醮之妇横插一杠坏吾好事!”

愤愤将筷箸置于几案之上,元钰又接着道:“那再醮之妇媚惑君上,令皇兄是非不分…此番若再任由此女夺了鸾位,恐后宫内再无他人容之地。”

李氏见火候已到,笑道:“任城王素来公正不阿,且事事以陛下为虑。吾听闻咸阳王广纳姬妾,吾族中倒有几位适龄女眷,劳烦公主转达吾将几位女眷嫁入咸阳王府之意…”

元钰道:“如此甚好,你六妹乃三阿兄正妃,加之北海王妃乃荥阳郑氏之女,又与你族中有姻亲相联,二阿姊因卢嫔之故素与你交好…吾兄弟姊妹过半之数皆可助你,余下之事吾亦会为你从中斡旋,定可助你成事!”

李氏闻言,喜出望外,忙连声致谢,二人推杯换盏,相聊甚欢。

大军明出征,元宏御驾亲征。议罢政事,元宏便往永合而来。

内之中,长乐公主元瑛见元宏入内,便急忙忙奔了近前,欢喜道:“阿耶,您快来瞧瞧小阿妹,笑得甚欢!”

元宏一把抱起元瑛,边往内走,边笑道:“那是你小阿妹欢喜你这个阿姊,瑛儿当多陪伴你小阿妹才是。”

元瑛双手环着元宏脖颈,声道:“瑛儿亦欢喜小阿妹,瑛儿要与小阿妹为伴。”

行至榻旁,元宏将元瑛放下,又俯望着榻上的元淑,见其正转动乌溜溜的双目,挥舞双手、蹬动双足,元宏愈看愈欢喜。元宏小心翼翼将元淑抱起,又轻轻吻其脸颊,满眼意,犹似老牛tiǎn)犊之。

逗弄了许久元淑,又恰逢元恪、元怀兄弟自励材苑受学归来,元宏询了二人学业之事,方才屏退众人,与禾独处。

席榻之上,禾依偎于元宏怀内。二人自那年冬巡幸四畿,便未曾有过分离之时。如今元宏即将御驾亲征,禾既因与元宏分离而恋恋不舍,又因担忧元宏安危而忧心忡忡,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元宏知禾定是为己担忧,轻抚禾秀发,元宏柔声道:“朕虽亲征,亦不过为振将士之气,并无险境可涉,宝儿自可安心。”

禾道:“元郎先士卒,军中士气定当高涨,我大魏铁骑自会所向摧陷,旗开得胜。”

元宏笑道:“有宝儿此言,大魏将士自当无往不利。”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朕此番亲征,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朕已嘱了皇叔与二弟,彼等自会应心照拂你与淑儿,宝儿毋需忧虑。”

禾知元宏待自己与元淑事事上心,如今大战在即,禾不愿元宏再为琐事劳心,于是道:“妾平里本就鲜少出永合,元郎大可安心。”

轻轻将禾扶起,二人四目相对,元宏道:“朕意废后,朝野上下有护冯氏之声,亦有废冯氏立右昭仪之声…然朕属意于你,只愿你做朕的皇后…”

禾望着元宏,轻声道:“元郎待妾之心,妾又岂能不知?妾此生得遇元郎已是万幸,只要元郎心中有妾便好…元郎切莫因此事而与朝臣生了不睦…”

天下女子,谁人不愿登上鸾位凤座,独禾只为而动。元宏闻禾之言,感慨系之,将禾紧紧揽入怀内,不再言语。

第一百五十九回 权与谋(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九回权与谋元宏御驾亲征,离京期间诏命太子元恂行监国之责,并由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与太傅穆亮、少傅李冲等人辅政。

元禧虽忠心君上,却是骄奢淫逸之人。得了皇帝离京之机,右昭仪李氏与其父李冲便投元禧所好,献了巨金与美人于元禧,又引李冲长子李延实与元禧结下八拜之交,极尽拉拢之事。

元宏临行之际,特宣了李氏觐见,嘱其照拂左昭仪母女。李氏虽心内恨恨,却亦不敢违拗君命,自是对禾母女嘘寒问暖,不敢有丝毫怠慢。纵是李氏诡变多端,却因了皇帝有嘱,这月余来禾母女倒是平安无事。

如今皇后被收了凤印且又禁足椒坤殿,宫内妃嫔便省去每日往椒坤殿问安之事,禾愈发的不与宫内众人往来。皇后失势,夫人袁氏亦失了靠山,加之外女刘氏于太子跟前亦不得宠,袁氏整日里郁郁寡欢,自此便一病不起。

这日二皇子元恪与五皇子元怀自励材苑受学归来,方才落了步辇,二人便疾步往内殿而来。

元恪兄妹如今与禾愈发亲近,不知不觉间已改口称呼禾作“阿娘”,禾亦视兄妹三人犹如己出,疼爱有加。

元恪与元怀向禾行罢常礼,便围向床榻,与元瑛一道逗弄正在练习翻身的元淑。

禾望着眼前这两双儿女,只觉心满意足。

待宫俾们备下晚膳,乳母们方才将元淑带回了偏殿,禾亦领了元恪兄妹往偏厅用膳。

母子四人一席而坐,汪氏与吉祥则立于两侧为众人布菜。

元怀食下一口鱼羹,对汪氏道:“汪婆婆所制鱼羹甚是鲜美,今日午膳励材苑小厨房亦是制了鱼羹,却远不及此。”

汪氏笑道:“五皇子谬赞于奴,这励材苑小厨房内皆为尚膳署能工巧匠,奴怎可与彼等相较?”

不及元怀开口,元恪便接过话道:“非也,彼等虽擅烹制天下肴馔,却不及汪婆婆用心,故而食用起来亦觉不同。”

汪氏边为兄弟二人添舀鱼羹,边笑道:“若二位皇子不弃,奴便常常为您二位制此鱼羹。”

兄弟二人点头应下,便听元恪又开口道:“阿娘,汪婆婆若再制鱼羹,可否允儿子带些往励材苑?”

禾微笑道:“如今太子摄政,不再往励材苑受学,那你便是众皇子之长。倘若你往励材苑带膳食,那苑中众人相仿相效,岂非坏了规矩?日后吾令汪嫂晚膳再制鱼羹,你与怀儿受学归来便可食用,你意下可好?”

元恪垂首道:“阿娘,儿子并非贪嘴,只此时忽地想起今日午膳之时三阿弟之言,方欲带些鱼羹于他…”

禾闻元恪之言心内一怔,却不愿打断元恪,只待其继续。只听元恪接着又道:“三阿弟本有阿母照拂,素日里只嫌励材苑膳食不佳,如今却再不挑剔…今日食用鱼羹,竟不顾宫规,连用两碗…儿子心内觉奇,便私下里询了三阿弟,方知右昭仪以袁夫人抱恙须饮食清淡为由,近日里鲜少供给清扬殿鱼脍。”

待元恪言罢,禾微微皱眉,道:“袁夫人虽说抱恙,却有子愉正是发荣滋长之期,子愉乃陛下子嗣,金贵无比,且清扬殿中还有赵嫔待产,一应供给岂可怠慢?”

一旁的吉祥接了话道:“右昭仪速来行事周至,怎得会出此纰漏?”

汪氏道:“袁夫人这许多年皆以皇后马首是瞻,如今皇后失势,岂能不被殃及?”

禾心内轻叹一口气,只招呼元恪兄妹用膳,不再言语。

是日晨起,送罢元恪、元怀兄弟往励材苑受学,着元瑛乳母领了元瑛回偏殿习练女红,又嘱咐乳母们领元淑往花苑晒暖阳,禾方才由汪氏随侍,往清扬殿而来。

袁氏歪于床榻之上,已失了往日颜色。闻左昭仪亲至,袁氏挣扎着欲起身行礼,禾疾步近前,制止道:“此间乃夫人内殿,亦无旁人在侧,夫人毋需行礼。”

瞧着袁氏这般模样,禾心内忍不住感概万千。

袁氏轻轻拉了拉禾衣角,示意禾于其身旁坐下,方苦笑一声,道:“如今清扬殿门可罗雀,随妾一宫而居的大郑嫔亦请了右昭仪示下迁去了昌霞殿,只留妾与赵嫔于此无人问津,左昭仪怎愿屈尊前来?”

禾望着袁氏,道:“吾平日里鲜少出永合殿,昨日方知袁夫人已抱恙多日,此时才来探望,实乃吾失礼了。”

袁氏摇了摇头,道:“瞧着满宫百花争艳,却是人情淡薄至极…左昭仪今日能来探望于妾,已是待妾仁至义尽。”

禾宽慰道:“许是天气转热,姊妹们身上倦懒,不愿走动亦是有的…”

袁氏摇了摇头,幽幽道:“左昭仪毋需宽慰于妾…妾入宫多年,宫中人情冷暖又岂能不知?妾本无母族可靠,这些年得了皇后荫蔽,方有一席之地,如今陛下既欲废后,妾岂能不遭池鱼之殃?”言语之间,袁氏已落下泪来。

禾忙自袖笼之内抽出锦帕,边轻轻为袁氏拭去泪水,边道:“袁夫人多虑了…你乃三夫人之一,又为陛下育了子愉,又岂会…”

不及禾言罢,袁氏便打断道:“左昭仪,您入宫时日尚浅,且有陛下恩宠,自是不知这深宫之内人心之险恶…”

望着禾,袁氏又央求道:“左昭仪,妾知您乃良善之人,妾如今不为自身,只赵嫔生产在即,妾求左昭仪念及赵嫔腹中龙胎,出面陈情右昭仪,令尚膳署往清扬殿送些滋补膳食于赵嫔…”

禾狐疑道:“宫中妃嫔产子乃紧要之事,尚膳署岂可疏忽职守?”

袁氏长叹一声,道:“右昭仪如今执掌宫权,且立后之声日嚣尘上,各署署丞哪个不极尽迎奉之事?”

顿了顿,袁氏又接着道:“妾这些年跟随皇后,为皇后马首是瞻…皇后在位之时本就任性而为,不得人心,且旧年与右昭仪起了龃龉,生了恨意,如今右昭仪得势,又岂能不雪洗逋负?”

李氏平日里以惠示人,禾竟不知其会肆意报复。禾与李氏虽同为昭仪,却一向不理宫中琐事,此时闻袁氏之言心内觉愧,于是道:“你好生养病,余事莫问…”

袁氏拉了禾的手,轻声道:“左昭仪重情重义,妾铭感五内…只左昭仪当小心笑中有刀之人…”

见禾不语,袁氏又接着道:“妾乃将亡之人,毋需与左昭仪再道是非…右昭仪貌状温恭,与人语必嬉怡微笑,实则口蜜腹剑之人…其如今既处要权,便欲人依附于其,只妾跟随皇后日久,自是不可再为其所用,顾其辄加倾陷。左昭仪日后于宫中当防其逞鬼蜮之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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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回 权与谋(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回权与谋初夏夜里,朗月繁星。禾倚窗凭栏,思念远在前线的元宏。

汪氏拿了氅衣与吉祥一道行至禾身旁,轻轻将氅衣披于禾身上,汪氏道:“左昭仪,虽说入了夏,这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您莫要受了凉。”

禾并未转身,只对着明月,喃喃道:“亦不知元郎现下里身在何处,龙体可安…”

汪氏立于一旁,轻声道:“前些时日中舍人不是递了消息来,言大军已行至寿阳境内…左昭仪莫要太过担忧,陛下乃真命天子,自是有上天庇佑。”

禾紧了紧氅衣领,复又双手合十,仰望星空,道:“上天有灵,保佑元郎身安体健,早日凯旋回朝。”

待禾言罢,汪氏近前半步,道:“左昭仪,夜深了,您明日还要往清扬殿探望赵嫔母女,该早些就寝才是。”

见禾转了身来,汪氏又接着道:“左昭仪您本就要照料二皇子兄妹,还有小公主尚在襁褓,如今您又日日往清扬殿去,身子如何吃得消?”

禾浅浅一笑,道:“元郎御驾亲征在外,如今赵嫔产女,吾又岂能不尽心照拂?”

汪氏道:“那日赵嫔难产之际,若非您宣了侍医令为其助产,赵嫔母女恐是危在旦夕啊…”

禾道:“吾生产淑儿之时亦是命悬一线,所幸元郎陪伴身旁…将心比心,吾岂能置赵嫔母女于不顾?”

吉祥接了话道:“右昭仪如此精明之人,素来以惠示众,却独独于清扬殿极尽刁难之事…纵是因了袁夫人而不喜赵嫔,然皇嗣金贵,倘若赵嫔母女出何差错,于右昭仪又有何益?”

如今皇后被禁足,宫内一应事项皆由李氏打理。那日赵氏深夜临盆,清扬殿的宫婢连夜赶往昌霞殿向李氏禀报,却不料昌霞殿主事的环丹却以李氏因头风发作早早歇下为由,将报信的宫婢拒之门外。

幸得那宫婢机灵,想起依宫规妃嫔产子当有皇后与夫人以上品阶嫔妃前往相伴,于是急往永合殿与瑜景殿向禾及罗夫人禀报。

禾得了赵氏临盆之讯,急忙忙起身往清扬殿而去。赵氏初产,又是破羊水在先,故而彼时已现难产之症。禾令汪氏取了自己令牌,着内侍监遣人往宫外接了侍医令亲为其助产,小公主方得以平安降生。

待吉祥言罢,汪氏道:“赵嫔跟随袁夫人多年,右昭仪如今既已这般待袁夫人,自是不会再将赵嫔置于眼内…赵嫔若平安生产,右昭仪是日前往探望便好…妇人生产本就半脚入棺,倘若当真有失,只推说难产而亡,如今陛下远征在外,又有何人再深究此间之因?”

禾轻叹一口气,道:“人情似纸,世事如棋…只吾未曾料及右昭仪竟这般狠心…”

汪氏道:“那日袁夫人之言虽不可尽信,您亦当多分小心才是…”

昌霞殿内,合蕊香飘满室,李氏懒懒歪于席榻之上,微闭双目。

忽有宫婢疾步入内,但见环丹迎了上去,轻声斥道:“右昭仪正做午枕,你怎得如此不识规矩!”

那宫婢忙屈身道:“阿姊,并非奴有意扰右昭仪午枕,实乃内侍监副领于殿外求见,道是有要事禀报右昭仪…”

不及环丹出声,李氏已开了口:“去宣了他觐见。”

这内侍监副领苗成绪当年侍奉先太皇太后跟前,彼时李冲得先太皇太后盛宠,故与其多有往来。后先太皇太后薨世,元宏亲政,念其侍奉先太皇太后多年,便将其晋了内侍监副领一职。如今李氏打理后宫,自是将其拢于手下,为己所用。

环丹引了苗成绪入内,便领了众宫婢退出外去。

向李氏行罢常礼,苗成绪便垂首道:“右昭仪,陇西公着奴带个口讯于您…冯司徒于伐齐途中一病不起,恐已回天乏术。”

李氏闻言,失笑道:“冯氏一族若无冯诞,那便是气数已尽!”

苗成绪道:“陛下着信使快马来报,已知会了冯侍中…”

抬头瞧了一眼李氏,见其一脸得意之状,苗成绪忙接着道:“右昭仪,皇后那里可要奴前去通报?”

李氏冷笑一声,道:“宫内人多嘴杂,又何须你多此一举?你只消放出话去,不两日椒坤殿那位便可得了消息…”

钟离县郡,军营。

自冯诞染疾,元宏便日日省问,又着随军的太医令梁世清医药备加,极尽关怀之情。

元宏锐意临江,乃命六军整装待发,便亲往冯诞营帐与其道别。

于冯诞床榻一侧坐定,眼瞧着冯诞气竭行枯之状,元宏不禁悲从心来。

冯诞亦不顾元宏劝阻,挣扎着强行坐起,望着元宏,不及开口已泪如雨下。

元宏如幼时那般,拉起冯诞的手,宽慰道:“思政,你莫要太过忧虑,朕已嘱了太医令精心为你医治,许不几日,你便能安然无恙。”

冯诞无力地摇了摇头,孱弱道:“陛下亲征,臣非但无力护陛下左右,反倒,反倒令陛下为臣劳心…臣无以为报,只求来世再侍奉陛下,结君臣情义…”

元宏道:“思政你莫要妄自菲薄,朕与思政犹如手足,自是彼此应心…”

冯诞抽泣道:“陛下,昨夜臣梦见先太皇太后与父亲来唤臣…先太皇太后斥怪臣未尽族长之责,父亲亦怪臣未担兄长之任…臣…臣愧对冯氏先祖…”

元宏闻冯诞之言,知其心中仍是惦念皇后,于是道:“朕知思政心中之虑…朕亲征前夜,左昭仪对朕言你曾往永合殿拜见…左昭仪亦念太师当日成全之情,竟以德报怨,为皇后陈情。”

冯诞闻言复又泪下,断断续续呜咽道:“臣一门世代衷心君上,无半分僭越不臣之心…皇后一时乱了心智,铸下弥天之错,臣知自己命数将尽,只求陛下念及昔日君臣情义,饶恕皇后…”

元宏本就重情重义之人,见冯丹这般模样心有不忍:“思政,厌胜之术乃历朝大忌,汉律之中便有禁令于此。朕如今大行汉革,皇后本应倾力辅佐,然其却任性而为犯天下之不韪…朕不愿冯门有失,更不愿思政因此蒙羞,故朕赦了冯氏全族…”

冯诞使劲全力,握紧元宏的手,央求道:“陛下,臣乃将亡之人,臣求陛下保全皇后…”

元宏望着涕泗滂沱的冯诞,又想起那日禾言及元淑既有星象天命,便该为元淑多积善德之言。理了理心绪,元宏道:“皇后惑于巫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皇后迁往遥光寺为尼,于佛前竟思己过…”

第一百六十一回 君归来(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一回君归来大军去往钟离不足五十里,便有留守将士策马来报,司徒冯诞已薨世。元宏闻讯,哀不自胜,霎时之间转了脸色。

大监三宝见状,急忙忙近前小心道:“陛下,冯司徒既已仙去,陛下当节哀顺变,保重龙体。”

元宏亦不作声,行出王帐,临崖而立。

三宝疾步相随,待元宏立定,三宝方敢近前。三宝自幼便随侍皇帝,岂能不知皇帝与冯诞兄弟情义?此时见皇帝欲哭无泪,三宝便欲近前相劝。

不及三宝开口,忽听元宏出了声:“皇祖母一门,再无令朕顾念之人…”

三宝一怔,却是不敢接言。

只听元宏又喃喃道:“皇祖母为朕娉下太师三女,不过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朕顾念孝名,更顾念思政,若非皇后行那不智之举,朕断不会生废后之念…”

三宝闻言,垂首道:“陛下予了太师身后无上荣光,先太皇太后在天有灵,自是知陛下待冯氏族人之情…皇后铸下弥天大错,陛下赦了太师全族已是圣恩浩荡。”

元宏望着远方,幽幽道:“朕本欲伐齐返京之后便将皇后废黜,然思政突亡,朕若此时废后,恐思政再难瞑目…”

良久,元宏方转头望着三宝,道:“传朕口谕,着蒋银奇率三千羽林卫随朕即刻赶赴钟离,余下众将士明日撤军,止临江之役…”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再着信使快马加鞭返洛阳,令冯府备下丧葬事宜,由太子亲往设灵。”

三宝连声应下,正欲退去,忽又想起皇后,于是小心询道:“陛下,前日您下旨着皇后迁往遥光寺,此番冯司徒丧仪可要知会皇后?”

元宏微微皱眉,道:“思政与皇后一母同胞,如今薨世,岂能不令其前往吊唁?”

略作思忖,元宏又接着道:“太师薨世尚未下葬,思政如今随他而去,朕若此时令皇后落发为尼,恐前朝难稳…你令蒋银奇着人将传旨信使追回,皇后仍禁足椒坤殿便可。”

昌霞殿内碎瓷满地。

右昭仪李氏得了内侍监副领苗成绪所传之讯,已是怒目切齿。

环丹小心近前,边收拾碎瓷,边劝解道:“右昭仪,虽说陛下令皇后乘安车前往冯府吊唁,却未曾收了废后诏命。依奴浅见,定是陛下顾念冯司徒尸骨未寒,故而暂且搁下废黜皇后之事。”

李氏恨恨道:“吾张机设阱,方令那蠢妇得被废之机,倘若因冯诞薨世而令那蠢妇得保鸾位,岂非天不开眼!”

环丹道:“冯司徒薨世,陛下一时顾念旧情亦是情理之中,右昭仪您如今大权在握,且有陇西公于前朝造势,何愁鸾位不得?”

李氏一通宣泄,此时已缓了心神,于是道:“那蠢妇一日不废,便一日多份变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则无患。”

缓缓坐于席榻之上,李氏接着又道:“太子旧年宠幸的那个舞姬已生产两月有余,虽说只是女婴,却亦是太子首出阿女,太子视若掌中明珠…若能将小郡主为吾所养,那便有太子为靠,岂非多分胜算?”

环丹面有疑色,道:“右昭仪,虽说那舞姬生产之后便按陛下早前旨意被正法,然太子已于宫外开府,又如何会将小郡主送入宫中由您抚育?”

李氏冷笑一声,道:“谁人言须将小郡主送入宫中?”

环丹不解道:“右昭仪言下之意是…”

李氏嘴角微扬,道:“右孺子入太子府已一年有余,却至今未见有孕,吾若谏言陛下将小郡主养于其膝下,那右孺子岂非对吾感恩戴德…”

环丹作恍然大悟之状,道:“右昭仪深谋研虑,此举既可将右孺子为您所用,又可示好太子,实乃良策也!”

圣驾回銮,后宫众人无不欢喜雀跃。

元宏宣了太子元恂与辅政众臣问政,待议罢政事,众人散去,已是申正一刻。

三宝入得内来,向元宏行罢常礼,近前询道:“陛下,右昭仪遣人来请陛下往昌霞殿用晚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元宏道:“你着人知会右昭仪,朕今日有些乏累,明日再往昌霞殿用膳。”

三宝知元宏心意,于是道:“奴这便着人去禀于右昭仪…奴已为陛下备了御辇,陛下可是欲往永合殿?”

元宏与禾数月不见,彼此皆是引日成岁。元宏微微颔首,便起身离席出了御书房。

因了元恪兄弟往励材苑受学仍未归来,待元宏逗弄了元淑,又询了元瑛这数月来所学之技,汪氏便与二位公主乳母们一道带元瑛与元淑退出外去。

帝妃二人,如尔新婚,恩爱无间。

殿内静寂,元宏紧紧揽着禾,于禾耳畔低语道:“宝儿,你可还好?”

禾将头枕于元宏肩上,柔声道:“元郎平安归来,妾便一切安好。”

元宏道:“这数月来,宝儿与淑儿时常入朕梦里…”

言语之间,元宏已将禾揽得更紧,彼此相思尽化其中。

足足十数弹指,元宏方松了手,二人彼此相对,互诉离别之情。

待彼此道罢近况,元宏望着禾,道:“朕离京这数月,宝儿要为朕照顾这两双儿女,实在辛苦宝儿了。朕方才闻瑛儿唤你阿娘,心中甚慰。”

禾浅浅一笑,道:“为陛下抚育儿女乃妾应份之事,且恪儿兄妹懂事乖巧,得他三人相伴膝下亦是妾的福分。”

元宏微微颔首,道:“方才太傅对朕言,子恪胸有大度,于励材苑受学之时,上敬师长,下护幼弟,且宽以摄下,有君子之量矣。”

拉了禾的手,元宏接着道:“子恪幼时心性颇随其母,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有你教养,方转了心性。”

禾道:“恪儿素来克恭克顺,妾岂敢贪功。”

元宏道:“子恪已近舞勺之年,待秋祭之后朕便将他册封为王,如此你便有子为靠,朕纵是日后再征战沙场亦可安心而往。”

禾闻元宏之言,心内动情道:“元郎所虑皆是为妾,妾无以为报,只有尽心照拂这两双儿女,方不负元郎待妾之心。”

望着元宏,禾又接着道:“赵嫔为元郎添了一位小公主,元郎亲征在外,小公主至今还无名号。”

元宏闻言,欢喜道:“朕竟不知赵嫔为朕产下小公主…明日朕遍往清扬殿探望她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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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回 君归来(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二回君归来昌霞殿内,众内侍与宫婢们进进出出,端茶的,送酒的,插花摆样的,陈设宫灯的,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酉初一刻,元宏御辇停至昌霞殿门前。右昭仪李氏闻讯,便疾步往殿门迎接圣驾。

待入了内殿,帝妃二人于一席相对而坐。

李氏接过环丹所奉荼茶,双手呈于元宏,殷勤道:“陛下,妾知陛下最喜饮用荼茶,晨起便着人采集晨露,又以姜、枣、茱萸入茶,以小炉烹煮,陛下快趁热饮用。”

元宏往昌霞殿前先去了清扬殿探望赵嫔母女,已得知赵嫔难产之际李氏并未亲往之事。元宏顾念李冲,此时闻李氏之言,便举起杯盏轻呷一口,道:“右昭仪倒是有心,知朕最喜饮此荼茶。”

李氏笑道:“陛下所言所行,所喜所好,妾皆铭记于心…此荼茶乃先太后最喜之茶,陛下亦是经年饮用,妾岂会不知?”

元宏淡淡一笑,道:“哦?右昭仪当真记得朕所言所行?既如此,朕倒是要问右昭仪,你可还记得朕临行之际对你所嘱之言?”

元宏临行之际非但嘱了李氏尽心照拂禾母女,且令其善待宫中诸人,若有紧要之事需遣信使传报。

李氏闻言,心内一紧,只一弹指间,李氏便定了心神,垂首道:“陛下所嘱,言犹在耳。”

元宏望着李氏,道:“朕方才往清扬殿探望了赵嫔母女…”

李氏闻言,心知不妙,忙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道:“陛下,妾并非有意欺瞒不报,只陛下征战沙场,且彼时冯司徒又染重疾,妾思忖着既赵嫔母女俱安,毋需再传此讯息,以扰陛下心绪。”

冯诞当日于行军途中染疾,元宏只着信使传信于辅政众臣,李氏身为宫中内眷却知前朝之事,自是令元宏深恶。然冯氏父子本为汉家世族之首,如今相继过世,李冲自是取彼等而代之,前朝大行汉革,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元宏不得不强压心火,隐忍不发。

待李氏言罢,元宏只字不提冯诞之事,只道:“朕将后宫人事皆交于右昭仪料理,然赵嫔生产之时你却未亲至照拂…莫说你如今执掌宫权,便是依祖制宫规,你身居右昭仪之位亦当前往相伴才是!”

李氏心内怯怯,抬头望着元宏,一脸委屈之情:“陛下,妾并非不尽照料之责…赵嫔深夜临盆,妾因头风发作,那夜服下乔太医所开汤药,早早便已歇下…是日晨起知了赵嫔生产之事,非但斥了环丹,且不及用早膳便往清扬殿探望…”

元宏微扬嘴角,道:“依你之言,便是朕错怪于你了?”

李氏此时已双目晶莹:“陛下离宫这数月,妾虽不敢言面面俱到,却亦是兢兢业业,对众姊妹丝毫不敢怠慢…每逢初一、十五更是亲往永明堂与安息堂祭拜列祖列宗与先太皇太后、先太后及贞皇后…”

如今皇后即将被废,李氏立后之声日嚣尘上,又有李冲于前朝为靠,赵氏自是忌惮李氏。元宏方才往清扬殿探望赵氏母女,赵氏虽将那夜难产之际李氏未往道于元宏知晓,却并不敢言及李氏苛待袁夫人及自己之事。

李氏解释有理有据,且听闻其亲祭先祖与先太皇太后等,元宏方稍敛了语气,道:“小公主已过满月之期,尚未得名号。若非朕班师回朝,岂非令小公主受屈?”

李氏哽咽道:“是妾思虑不周,方铸下此错,妾甘愿受陛下责罚!”

元宏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既是无心之过,朕亦不愿再追究此事。”

李氏闻言,心内暗喜,继而进言道:“陛下,妾如今为陛下料理后宫,自当事无巨细皆作考量。如今有一桩为难之事,不知妾当不当讲?”

见元宏微微颔首,李氏接着又道:“太子府中添了小郡主,虽说有乳母们随侍,然太子忙于前朝之事,且如今尚未迎娶嫡妻,小郡主倘若无人教养亦是不妥。”

元宏道:“小郡主乃子恂首出阿女,自是金贵无比,教养小郡主须心性良善且位分尊贵之人方可。”

略作思忖,元宏接着道:“如今宫中属左昭仪与你位分尊贵,然左昭仪膝下已有两双儿女,你打理后宫且有子悌须教养,亦恐无暇顾及…既如此,便将小郡主交于罗夫人抚育,待太子日后迎娶正妃,再将小郡主交于其嫡母教养便可。”

元宏之言自是与李氏所计相悖,待元宏言罢,李氏便道:“陛下初为阿翁,疼惜小郡主之心妾自是明白。只…只太子视小郡主为珍宝,倘若养于罗夫人膝下,太子思女心切,岂非令太子夜不安枕?”

元宏望着李氏,道:“那依你之见,当由何人教养才是?”

元宏此问正中李氏下怀,李氏佯作谦逊道:“商议太子府邸之事当是皇后之职,只如今妾代皇后打理后宫,故不得不道逾矩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顿了顿,李氏垂首接着又道:“太子如今已开府摄政迎娶左右孺子,依妾浅见,小郡主当养于左右孺子膝下,如此既可慰太子父女之情,亦可由小郡主为引,令左右孺子早日为太子诞下麟儿。”

李氏不言明由右孺子郑荞教养小郡主,只因心知若皇帝当真允了由左右孺子教养小郡主,必将亲询太子之意。如今太子厌恶左孺子刘氏,那教养小郡主之责必将交予郑荞。

李氏悄悄窥元宏,只见元宏思索片刻,便微微颔首,开口道:“你所虑亦不无道理,朕明日宣子恂商议罢再做定夺。”

李氏闻言心内窃喜,却作平静之状,道:“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久远!妾知陛下与太子定可为小郡主觅得适宜之人行教养之责。”

元宏这些年来素信李氏,只昨日禾虽未曾言明,元宏却知禾话有所指。加之今日往清扬殿,逢元宏提及李氏,便见赵氏欲言又止,元宏心内自是生疑。方才李氏情急之下道出前朝之事,此时又提及小郡主,更是令元宏觉李氏之心难测。

元宏轻呷一口茶,垂目望着茶盏,忽淡淡道:“你方才言头风时有发作,当好生休养才是…宫中人多事杂,日后照料诸皇子、公主之事交由罗夫人便可。”

第一百六十三回 囊里锥(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回囊里锥陇西公、镇南大将军李冲府邸,李冲与秘书丞李彪二人一席而坐。

小炉烹茶,李冲亲为李彪舀了一勺荞茶,道:“道固,你随陛下御驾南伐且身兼度支尚书,着实辛劳,今日吾以茶代酒庆你归来。”

李彪举起杯盏,垂首道:“陇西公对下臣有知遇之恩,下臣岂敢劳陇西公敬茶!下臣先饮为敬,愿陇西公身安体健,青云得路!”

李冲一脸笑意,道:“道固你志者自励,吾素来爱才好士,岂能不将你举荐于陛下?如今你得陛下器重,参著作事,吾甚喜之。”

李彪当年入平城,孤苦无依,仕途多舛,后经人点拨,知李冲礼贤下士、喜好人才,便倾心依附于李冲。于公于私,李冲与李彪可谓亲昵亡间。

呷下一口茶,李冲又接着道:“道固随陛下远征期间,吾日日盼陛下与你早日凯旋,如今陛下提前班师,你亦平安归来,吾便安心了。”

李彪何等精明之人,闻李冲之言便知其欲询前线之事,于是道:“陛下本锐意临江,岂料冯司徒薨世,陛下哀不自胜,连夜轻驾西还。”

李冲微微皱眉,道:“陛下当真连夜为冯司徒奔丧?”

李彪点了点头,道:“下臣与中郎将一并护陛下回钟离,待至冯司徒薨所,陛下抚尸哀怮,若丧至戚…是日陛下便着下臣拟诏,宣敕六军止役。”

李冲并非器量宽恒之人,闻言心内颇是酸涩,只碍于李彪在前,佯作大度道:“冯司徒幼侍陛下书学,亦难怪得蒙陛下亲待。”

略作停顿,李冲又接着道:“你既随侍陛下,可知冯司徒有何遗言于陛下?”

李彪闻言,环顾左右,方压低声音对李冲道:“冯司徒有一封遗书于陛下,下臣虽未得见,却知事关太子。”

见李冲一脸狐疑,李彪继而解释道:“陛下阅信之际下臣与大监及中郎将皆随侍在侧,待陛下阅罢书信,只轻言道‘思政你视冯氏声誉胜于你性命,朕岂能不知?思政你安心,朕必令大魏未来皇后仍出冯氏一门。’下臣思忖着,陛下本就属意冯司徒嫡女为太子正妃,那未来皇后便该是指冯司徒之女。”

闻李彪之言,李冲却沉默下来。垂首望着小炉腾起的茶烟,十数弹指后,李冲方开了口:“太师与冯司徒接连薨世,冯小娘子须守孝三年,这夜长梦多,亦难怪冯司徒难以瞑目。”

李彪道:“如今冯司徒已薨世,纵是陛下顾念旧情为太子娉下冯小娘子作正妃,冯氏一门已无擎天之人。”

望着李冲,见其一副若有所思之状,李彪接着又道:“皇后行大逆无道之举,废后不过早晚之事。右昭仪如今执掌宫权,陛下又如此倚重陇西公,鸾位于右昭仪而言不过探囊取物。”

边执勺为李彪舀茶,李冲边道:“道固此言差矣,鸾位之争犹如朝堂博弈…往日有先太皇太后为陛下择选后宫,自是无人敢有非份之念…如今皇后失德,鸾位即将无主,后宫之中皆为世家名门之女,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李彪道:“陇西公待下臣恩重如山,下臣不才,却愿倾全力相助右昭仪!”

李冲放下茶勺,轻拍李彪肩膀,道:“吾深感道固之心,你我之间亦不言谢。只圣意难测,陛下不知因了何故,忽将照拂诸皇子、公主之责予了罗夫人。”

李彪略略思忖,道:“罗夫人乃镇东将军嫡女,镇东将军素有战功,亦得陛下器重,只统领后宫当有杀伐决断之能,下臣却听闻罗夫人乃明哲保身之人,陛下又岂会将后宫重任交付于其?”

李冲微微颔首,道:“你我皆无力揣度圣意,如今你常于御前行走,事事处处多加留心便是。”

自那日元宏将照拂皇嗣之责予了罗氏,右昭仪李氏心内便多了几分忐忑。待接了李冲家书,知父亲令自己蛰伏待机,便敛了数月来的风光得意,这些时日便又如以往那般,以惠示人,极尽笼络人心之事。

元宏虽心中起疑,却因无真凭实据证李氏有逾矩之行,且碍于李冲情面,加之前朝事众,亦未深究此间之因。

元宏初为阿翁,待小郡主颇为上心,虽疑心李氏,却觉其奏请由左右孺子抚养小郡主之事可行,便宣了太子元恂与其相商。果不出李氏所料,元恂力荐右孺子郑荞行教养小郡主之事。李氏本就与郑荞多有往来,待事成之后便将自己为郑荞陈情之事道于其知晓。郑荞虽非感恩戴德,却是念李氏有心成全,故时常于元恂面前代为说项。

因了所计之事如愿,李氏近日心情颇是舒畅,加之李冲有嘱,李氏便奏请元宏,令掌冶署为各殿妃嫔制了珠翠钗饰,以处暑庆赞中元之名分赏众人。

永合殿内,宫婢捧了朱漆盘入了内来。

待向禾行罢常礼,宫婢道:“左昭仪,方才掌冶署送来翠玉金步摇,道是右昭仪请了陛下旨意,赐阖宫处暑之礼。”

随侍一侧的吉祥近前接过朱漆盘,又示意那宫婢退去,方托了朱漆盘行至禾面前,道:“左昭仪,您瞧瞧,这步摇上的珠翠剔透玲珑,是上上之品。”

禾浅浅一笑,道:“右昭仪既为众姊妹讨了恩赏,又岂会是俗物?只吾平日里素喜淡雅,你收好便是。”

一旁正习练汉字的元瑛跑至近前,望着禾,道:“阿娘美若仙子,纵是不穿金戴银亦是无人可及。”

禾轻抚元瑛面庞,笑道:“待日后瑛儿长大,必胜阿娘百倍。”

元瑛道:“瑛儿不要长大,瑛儿只想终身陪伴阿娘左右。”

满眼爱意,望着元瑛,禾笑嗔道:“瑛儿胡言乱语,你与你阿妹日后皆会长大,亦会嫁作人妇,岂能与吾相伴终生?吾只愿你二人可嫁得如意郎君,便好。”

元瑛将头埋入禾怀内,撒娇道:“阿娘…瑛儿不舍与阿娘分离…”

不及禾接口,元瑛忽地又道:“阿娘,日后二阿兄与五阿兄可还能与阿娘一道而居?”

禾笑道:“傻阿女,你二阿兄与五阿兄日后要封王列侯,自是会于宫外开府,岂能与吾再居于一殿?”

元瑛道:“如此便好,倘若彼等仍随阿娘而居,那瑛儿情愿自己是娷阿姊。”

禾闻元瑛之言只觉好奇,便调笑道:“瑛儿缘何要做你娷阿姊?”

元瑛撅了小嘴,道:“倘若二阿兄不出宫开府,再娶了娷阿姊为妻,那岂非日日得伴阿娘左右!”

禾闻言一怔,继而道:“你娷阿姊乃你阿耶属意太子正妃之人,瑛儿切莫胡言。”

元瑛摇了摇头,道:“阿娘,娷阿姊欢喜二阿兄,二阿兄亦欢喜娷阿姊…”

不及元瑛言罢,禾便轻捂元瑛的嘴,待屏退左右,禾方开口道:“瑛儿,你方才之言是真是假?”

元瑛见禾面色凝重,忙直起了身,怯怯道:“阿娘,那日瑛儿往花苑,瞧见二阿兄拉娷阿姊的手,亲口对娷阿姊言欢喜娷阿姊,娷阿姊亦言其欢喜二阿兄且还落了泪。”

禾闻元钰之言,心内大惊。冯娷乃皇帝亲指太子未来嫡妻,交由自己行教养之责,禾平日里只当元恪如黄毛小儿一般,时常领彼等一同嬉戏,却不曾想二人竟日久生情。

禾虽非多事之人,入宫这些时日太子言行却亦有所耳闻,知太子乃锱铢必较之人。若元瑛之言属实,此事便非同小可。

望着元瑛,禾郑重道:“瑛儿,兹事体大,今日之言你切莫道于旁人知晓!”

第一百六十四回 囊里锥(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四回囊里锥食罢晚膳,禾令元恪与元怀兄弟温习罢白日里侍郎们所授之业,又令元瑛抚罢琴,便领了兄妹三人往花苑捕夏蝉嬉戏。

盛夏夜里,明月别枝,轻风蝉鸣。

吉祥领了两名宫婢手执灯笼随元怀与元瑛二人一道往树林间去寻蝉。元恪本就沉稳懂事,见天色已暗,虽有宫婢相伴,却亦紧随禾身侧,唯恐阿娘有何损伤。

午后元瑛之言令禾心内为元恪生忧。籍口为元怀兄妹帮手,禾遣走随侍的宫婢,只母子二人于花苑间缓步而行。

禾先开了口:“恪儿,不足半月便是你生辰…常言道‘儿之生日,娘之难日’,吾欲请你阿耶示下,领你与怀儿、瑛儿一道出宫为你阿娘祭陵。”

元恪闻言,动情道:“阿娘您待儿子们事事上心,儿子们无以为报,只愿阿娘玉体安康,可令儿子们承欢膝下。”

禾浅浅一笑,道:“你阿娘在世之时与吾情同姊妹,你与怀儿、瑛儿又懂事乖巧,吾早已视若己出…吾亦无他愿,只求你们兄妹四人平安康健,日后男婚女嫁,各自安好便可!”

元恪道:“太傅曾言‘父母子女乃因缘际会’,儿子们得阿娘照拂亦是上天注定,儿子们定事阿娘至孝,以报阿娘教养之恩。”

侧身望着元恪,禾道:“你将及舞勺之年,那日你阿耶对吾言待秋祭之后便将你册封为王。”

抬头望了一眼明月,禾又接着道:“待你封了王,便要出宫开府亦要迎娶侧妃,你阿娘在天有灵,自当欣慰。”

禾方才言罢,元恪便脱口而出道:“阿娘,儿子不愿出宫开府,亦不愿迎娶侧妃…”

禾止了脚步,望着元恪,道:“所谓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政。你若不开府成家,又如何参政辅君?吾亦愿恪儿可长久陪伴于吾身旁,然恪儿身为皇子且已长大,岂能长留内宫?”

元恪道:“阿娘,儿子知男儿当先成家立业方可报效家国…只…只儿子如今还不愿开府成家…”

禾虽心知元恪许是因了冯娷,却不愿将此道破:“恪儿缘何有此一念,可愿对吾言?”

元恪支吾道:“儿子只想多伴阿娘身旁…儿子…儿子…”

禾柔声道:“恪儿便是开了府亦可时常回宫探望吾与你阿弟阿妹们。”

见元恪垂首不语,禾又接着道:“恪儿,你大阿兄旧年开府摄政便是如你这般年纪…祖制宫规如此,纵是吾有意留你于身旁,亦是有心无力啊!”

元恪本与禾亲近,闻言亦是不愿再欺瞒于其,元恪抬了头,弱弱道:“儿子方才未对阿娘道实言,望阿娘恕罪!儿子…儿子只是不愿迎娶侧妃…儿子心中已有属意之人…”

禾心内长叹一口气,望着元恪,仍是不愿道破:“恪儿可是欲先迎娶正妃?你阿耶曾对吾言,依大魏祖制,太子大婚之后诸皇子方可迎娶正妃嫡妻。你阿耶虽已将娷儿指予太子,然太师与冯司徒相继薨世,娷儿须守孝三年…太子一日未行大婚之仪,恪儿便一日不可迎娶正妃啊!”

太子乃锱铢必较之人,禾唯恐其与元恪因此生下心结,日后于元恪不利。禾道出冯娷,只为断了元恪欲与冯娷结连理之念。

元恪并不知禾用意,满眼期待,对禾道:“阿娘,阿耶虽有意将阿娷许了大阿兄,却并未下诏晓谕天下…”

不及元恪言罢,禾便接过话道:“天子一言九鼎,你阿耶虽未下诏,却已有诺于太师与冯司徒,朝野上下亦是人尽皆知,此事便是不争之实。”

元恪闻言,心下一横,道:“阿娘,儿子中意之人便是阿娷…儿子与阿娷两厢情愿,求阿娘成全!”

言语之间,元恪已伏跪于地。禾见状,急忙忙将元恪搀扶起身,轻叹一声道:“恪儿,并非阿娘不愿成全,只你中意之人非寻常之辈…”

元恪哀求道:“阿耶待阿娘事事上心,凡求必应,阿娘愿从中斡旋,此事定有转圜之机。”

禾虽心内怜悯,却思忖着长久之痛不如短暂之伤。望着元恪,禾无奈道:“你阿耶先是人君,后为人父,太子正妃乃大魏未来皇后,此事便不再是家事。”

轻抚元恪的头,禾接着道:“天家父子、夫妻又岂能如寻常百姓之家?”

元恪平日里虽懂事明理,然其终究青春年少,闻禾之言,只觉怅然若失。禾见元恪之状,忙宽慰道:“恪儿,世间情与缘乃为上天注定,聚散皆不由人。恪儿你正值青春之年,日后定可得遇良缘。”

元恪紧握双拳,缄默不语。禾望着元恪这般模样亦觉心痛十分。

“阿娘,二阿兄,快来瞧瞧,我与五阿兄捕了许多金蝉!”随着元瑛的欢愉声,二人方敛了心绪,迎众人而去。

元瑛见禾与元恪二人行至近前,便奔了过去。将宫婢手中竹笼所覆锦帕掀起,望着二人,元瑛欢喜道:“阿娘,这林子里有许多金蝉,亦有许多蝉蜕,瑛儿采了许多。”

紧随元瑛的吉祥向二人行罢常礼,道:“左昭仪,那日太医令言蝉蜕有清热、镇惊之效,可治小儿夜啼之症。小公主这几日夜里时有啼哭,奴便与长乐公主一道采了蝉蜕,好予小公主入药。”

元怀亦迎了上来,对禾道:“阿娘,旧年夏日您炙了蝉虫予儿子们食用,香酥可口,儿子只觉回味无穷。”

禾望着元怀,笑道:“怀儿既如此惦念,那今夜吾便与你们一道再将蝉虫烤炙,可好?”

转头对吉祥,禾吩咐道:“吉祥,去着内侍们于莲池旁备下炭火,吾这便领孩儿们一道炙蝉。”

吉祥急忙忙应下,正欲往前殿去唤内侍们,便闻元瑛对禾道:“阿娘,旧年您烤炙的蝉虫娷阿姊亦欢喜十分,不如再着人往椒坤殿请娷阿姊回来同食?”

禾方才与元恪议罢冯娷之事,此时闻元瑛之言心下为难。略略思忖,禾道:“入了夜,不知你娷阿姊是否已就寝?不如下次早些唤她同来捕蝉,阿娘再炙予她食用。”

元瑛闻禾之言,怏怏道:“现下里不过戌正之时…”

不及元瑛言罢,元恪忽开口道:“阿娘,儿子有些乏累,先回偏殿就寝了…阿娷喜食炙蝉,阿娘着人唤她前来便是。”

第一百六十五回 兰心质(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五回兰心质自那日于花苑之内道出与冯娷私情,却不得禾成全始,元恪虽一如既往上孝阿娘,下恤弟妹,却再不似从前那般欢愉。

禾疼爱元恪兄妹,早已视若己出,自是要为彼等计长远。禾本重情重爱之人,心中岂能不知元恪所思所想。只太子器量非恒,禾唯恐此番若自己替元恪向元宏求了恩典,将冯娷赐婚于元恪,必令太子怀恨在心,招致兄弟阋墙。有朝一日太子君临天下,倘若伺机报复,元恪岂不惹祸招愆。

禾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因顾念种种,一时间亦是束手无策。

夏尽秋至,榴树枝头已挂满石榴,色艳如火。

这日午后,禾与长乐公主元瑛一道于内殿逗弄已可满地爬行的温惠公主元淑,便闻内侍来报,大监三宝于殿外求见。

由吉祥引了三宝入内,三宝向禾行罢常礼,复又向元瑛与元淑行罢礼,方笑道:“温惠公主康健伶俐,不足九月便可爬行,亦难怪陛下时时刻刻惦念温惠公主。”

禾笑道:“瑛儿平日里常以爬行之姿逗弄淑儿,许是淑儿效仿阿姊,便爬行早了些。”

令乳母们将元淑抱出外去,禾继而对三宝道:“大监此时前来,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三宝向禾作了个揖,道:“陛下今日已于朝会之上与众臣议了册封二皇子之事,太傅拟定以‘恭’为王号,封常山王。只行册封礼的吉日,太常卿择了三日待选,陛下言左昭仪乃二皇子阿娘,故而着奴送于左昭仪定夺。”

禾浅浅一笑,道:“恪儿得陛下厚爱可册封为王,吾自是为其欢喜。只册封之仪乃紧要之事,由陛下定夺便好。”

三宝垂首道:“左昭仪,依祖制宫规,皇子们册封王礼当由太常卿择期,再由皇后定夺,而后交大祭司卜算吉时…陛下言如今皇后待废,左昭仪乃二皇子阿娘,自是由左昭仪定夺。”

那日元宏曾对禾道,欲以禾为皇后,此时闻三宝之言,禾便知元宏用心之良苦。禾无心鸾位之争,只求与元宏两情相悦。略作思忖,禾对三宝道:“高贵嫔生忌之期将至,倘若与太常卿所择吉日相近,择那日便好,如此亦可慰高贵嫔在天之灵。”

三宝闻言,感慨道:“奴道一句逾矩之言,左昭仪重情重义,实乃皇子与公主们之福。”

禾轻抚身旁元瑛的头,微笑道:“大监过誉,孩儿们既唤吾一声‘阿娘’,吾便该尽人母之责。恪儿兄妹懂事乖巧,得他三人相伴,亦是吾的福气。”

三宝道:“左昭仪所言极是!那奴便将左昭仪之意禀于陛下,亦可早日令大祭司定下吉时。”

见禾微微颔首,三宝又接着道:“陛下还令奴告知左昭仪,这几日高句丽王送其王弟入朝,陛下分身乏术,无法前来探望左昭仪与公主们,望左昭仪海涵。”

禾道:“陛下日理万机仍惦记吾与孩儿们…劳大监转告陛下,吾与孩儿们一切俱安,陛下安心前朝便好。”

三宝应下,垂首又道:“因高贵嫔母族系出高句丽,故而陛下令二皇子与高贵嫔长兄渤海县丞高肇一并陪同。”

禾坦然一笑,道:“高县丞乃恪儿兄妹母舅,本该与孩儿们时常往来。如今得此良机,可甥舅共事,亦是好事一桩。”

三宝道:“左昭仪大度宽容,奴敬服!”

展眼便是元恪王礼册封吉日。

李冲知皇帝上心永合殿,故而特呈家书,此番元恪册封王礼令右昭仪李氏务必重而视之。这两日李氏亲往永合殿指挥中尚署众执事协同永合殿众人一并陈设布置,以应王礼。

禾因了夫人袁氏当日之言,加之赵嫔生产那日李氏所作所为,禾心中自是明白李氏为人。这些日子李氏虽常往永合殿,禾亦只以礼相待,却不再似从前那般感念其惠行。李氏如此精明之人,岂能不知禾对自己态度有转。李氏虽不动声色,心内却愈发愤恨。

太和十九年农历九月十六,二皇子元恪册封吉日。

不及寅正一刻,禾便已起身,与汪氏一道亲往小厨房为元恪蒸做栗糕。

汪氏边以杵臼捣板栗,边对禾道:“左昭仪,您昨日婉拒尚膳署为二皇子册封礼制栗糕,奴便知您定是要亲力亲为。只今日册封礼罢,各殿女主将往永合殿道贺,您今日起得这般早,这迎来送往,身子如何吃得消?”

禾莞尔一笑,道:“今乃恪儿的大日子,栗糕寓其日后可顺遂大利,吾这个做阿娘的又岂能假手于人?”

汪氏微笑道:“二皇子兄妹定是前世积善之人,可得左昭仪您如此厚待。纵是高贵嫔在世,亦不过如此了。”

禾将汪氏捣好的板栗泥中加入蜜糖与桂花酱,边搅拌,边对汪氏道:“恪儿喜食吾所制糕点,如今封了王,许不多时日便要出宫开府,吾还能为为其再做几次?”

轻叹一口气,禾接着又道:“恪儿欢喜娷儿,吾却无力相助,吾这个做阿娘的心中有愧啊…”

汪氏闻言,宽慰道:“左昭仪亦是为二皇子长远计,二皇子日后定可明白您实乃用心良苦啊。”

禾一记苦笑,亦不再言语。

辰正一刻,中书令廖争鸣与内侍监总领三宝一道入了永合殿宣诏。

禾领元恪兄妹与殿内众侍焚香迎旨。

廖争鸣手持圣旨,大步入了正殿。待背北立定,廖争鸣宣道:“二皇子恪,天资粹美,孝道至谨,兹遵天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今授册宝,封常山王,王号为恭。”

宣罢旨,廖争鸣双手将圣旨奉于元恪,又接过一侧内侍所托印玺、宝册一并再奉了元恪,方笑道:“臣恭贺常山王大喜,愿常山王青云得路,事遂人愿。”

言罢,廖争鸣又向禾行礼道:“不知左昭仪可有何示下?”

禾笑道:“有劳中书令,吾别无他事。”

廖争鸣忙垂首道:“此乃臣分内之事,若左昭仪无其他吩咐,臣这便回去向陛下复命。”

待廖争鸣离去,三宝方屈身行礼道:“奴向左昭仪与常山王道喜!左昭仪,陛下已着少府卿为常山王备下王府,待择吉日,常山王便可出宫开府。”

禾心有不舍,对元恪道:“恪儿,你阿耶既已为你备下府邸,你便与太常卿相商,择吉日出宫开府吧…只你愿意,随时可回宫小住。”

元恪垂首道:“阿娘,儿子不舍阿娘与弟妹,儿子定日日回宫向阿娘问安。”

禾望着元恪,道:“恪儿事吾至孝,吾心中岂能不知?只你开了府便要于前朝议政,自当以国事为重。”

一旁的三宝瞧着禾言语间已红了双目,忙道:“奴还有一事回禀左昭仪…陛下着奴知会左昭仪,那日左昭仪陈情陛下晋封常山王母舅高县丞之事,陛下已恩准,待明日便传诏中书省晋高县丞为二等平原公。”

元恪闻言,一脸茫然道:“阿娘…您…”

禾望着元恪,道:“你如今册了亲王,母族自当受封晋爵,如此方能慰你阿娘在天之灵。”

禾方才言罢,元恪已双目晶莹伏跪于地。

第一百六十六回 兰心质(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六回兰心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永合殿内,禾临窗抚琴。

“宝儿和琴而歌着实洋洋盈耳!”不知何时,元宏已入了内殿。

禾闻言起身,不及行礼便被元宏一把拉入怀内。

禾枕着元宏的肩膀,柔声道:“元郎怎不令人通传?亦可令妾早些备下。”

轻轻抚摸禾的秀发,元宏道:“朕若着人知会宝儿,又岂能得闻如此之音?”

“此琴曲乃春秋之时郑国民谣,乃一痴情女子思念夫君而作…是朕之过,整日里只忙于前朝之事,疏于后宫,少了陪伴宝儿与淑儿的时日。”

禾闻元宏之言,抬了头,深情地望着元宏,道:“元郎乃天下之君,理应以国事为重…妾知元郎心中有妾与孩儿们,妾不过信手抚琴,随意而歌…”

不及禾言罢,元宏便已将唇紧贴禾的唇,深深亲吻心爱之人。

长夜漫漫,恩爱无间。

一声冬雷,惊醒了睡梦中的帝妃二人。禾急忙忙起了身,便欲往偏殿而去。元宏拉了禾,劝阻道:“瑛儿与淑儿有各自乳母相伴,定是无妨。便是子怀,亦有值夜的内侍在侧,宝儿更毋需担忧。夜里寒凉,你急匆匆出了外去,倘若受了风寒,又如何再照拂孩儿们?”

禾闻元宏之言,复又坐于床榻之上:“元郎言之有理,妾惧雷声,亦恐孩儿们惧怕…”

元宏将锦被盖于禾身上,柔声道:“宝儿当心受凉…朕知你对孩儿们关切之心,只宝儿亦当照拂好自己。”

禾微微颔首,道:“妾记下了,妾日后定不令元郎再为妾劳心…”

忽又一声雷鸣,元宏将禾揽于怀内,道:“有朕在,宝儿莫惧。”

禾抬眼望着窗外,幽幽道:“恪儿如今一人居于王府,亦不知现下里可有被这冬雷惊醒。”

元宏轻抚禾的背,道:“宝儿莫忧,子恪自幼习武,岂会惊惧这雷声?再者言,王府里有那许多侍卫,自当保子恪平安。”

禾道:“恪儿沉稳练达,是妾多虑了。”

元宏道:“朕知宝儿乃慈母之心…子恪独自居于王府,亦难怪宝儿心生担忧…”

倚床栏而坐,元宏又接着道:“子恪如今既已出宫开府,亦不可令其独自而居,是该为子恪择选侧妃,以作开房之人。”

禾知元恪心中只有冯娷,且那夜元恪亦向禾表明心迹不愿迎娶侧妃。此时闻元宏之言,禾心内一紧。禾并非有意欺瞒元宏,只此些儿女小事,禾不愿再令元宏劳心。略作思忖,禾对元宏道:“元郎,恪儿虽已出宫开府,然其不过舞勺之年,血气未定…且高阿姊薨世未满三年,恪儿仍属守孝之期。”

元宏闻禾之言,微微颔首,道:“宝儿言之有理,是朕思虑不周,那便依宝儿,待恪儿守孝期满再做定夺。”

冬夜惊雷非祥瑞之兆,元宏唯恐禾再生忧虑,故而并未言明。

是日晨起,元宏并未如往日那般起身练剑,只对禾道须回御书房批阅奏章,便登辇离去。

御辇将抬离永合殿,元宏便着内侍们往宫城外宣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与太傅穆亮及大祭司入宫觐见。

朝臣们本就早早于宫门外等候早朝,得了皇帝旨意,亦不片刻几人便入了御书房。

待众人行罢跪礼,便被皇帝示意起身入座。三宝领几名内侍奉了酪浆,便与彼等一道退出外去。

元澄于席间坐定,开口道:“陛下晨起便宣臣等觐见,可是因了昨夜惊雷之事?”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知朕,冬夜惊雷并非祥瑞之兆,故朕宣尔等前来相商。”

穆亮作揖道:“陛下,所谓冬雷乃生,十栏九空。这冬夜惊雷必主今冬大寒,牲畜遭灾啊!”

元宏笃信大祭司,闻穆亮之言,转头望着大祭司道:“大祭司,你可知此为何兆?”

大祭司如今与彭城公主元钰交好,亦数次被元钰暗示,令其相助右昭仪李氏登上鸾位。昨夜现了冬雷,大祭司便计上心来。此时闻皇帝相询,大祭司便垂首道:“陛下,昨夜惊现冬雷,臣心知不妙,便连夜观天象,雷霆现东南之方,且前为朗月之夜,勾陈星却晦暗不明…”

元宏见大祭司欲言又止,便道:“大祭司但说无妨,朕愿闻大祭司详尽之言。”

大祭司作为难之状,道:“陛下…这…这勾陈之象,实名麒麟,位居中央,主后宫…勾陈星晦暗,不见,女主恶之…”

“冬夜惊雷,乃上天戒之,若女主不去,必遭天谴…”

元宏本欲废后,却因冯诞薨世,元宏顾念与其旧情,便只将皇后冯氏禁足椒坤殿内并未下旨昭告天下。此时闻大祭司之言,元宏紧锁了双眉,道:“依大祭司之言,朕只消废后便可解天象之灾?”

大祭司垂首道:“星象所指,确是如此。”

穆亮本与冯氏一族姻亲相连,自是不愿皇后被废。大祭司方才言罢,穆亮便开口道:“陛下,皇后虽有不智之举,然这半年来禁足椒坤殿内静思己过,已幡然醒悟…且皇后乃先太皇太后为陛下所娉,又是陛下嫡妻,不可随意废之啊…”

见元宏只垂首望着碗盏心有所思,穆亮又接着道:“太师与冯司徒视名节如性命,陛下若下昭废后,莫说太师与冯司徒新丧入土难以瞑目,纵是先太皇太后于天国亦是难安啊!”

穆亮言语之间已老泪纵横。

一时间御书房内针落有声,君臣几人皆沉默下来。

一缕阳光斜射入内,元宏抬头瞧了一眼沙漏,不悦道:“辰正朝会耽搁不得,尔等皆为朕腹心之人,朕早早宣尔等入宫便是为与尔等相商,现下里左右缄口,犹如置身事外,朕要尔等又有何用?”

众人见皇帝龙颜不悦,急忙忙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齐声道:“陛下恕罪,臣等万死!”

微微抬头,见元宏仍一脸愠色,元澄先开口道:“陛下,皇后正位中宫乃天下万民主母,陛下废后便如同百姓休妻,自当慎而行之…依臣愚见,皇后虽惑于巫蛊,却终未酿出大祸,陛下如今已施惩戒,不如再予皇后新生之机。”

元禧如今与李冲父子交好,且又纳了李氏族中女眷为侧妃,自是愿右昭仪李氏登了鸾位。闻元澄之言,元禧接口道:“皇后乃中宫之主,便该母仪天下。如今皇后行巫蛊之术祸乱宫闱,倘若仍居于鸾位,陛下如何平后宫众人,又如何平天下万民?”

大祭司知元禧相助李氏,于是接过话来:“臣不理陛下后宫之事,只如今天象已现,陛下断不可大意。”

穆亮闻大祭司之言,慌了心神,边叩首,边道:“陛下事先太皇太后至孝,皇后乃先太皇太后嫡侄女,陛下万万不可废后啊…陛下三思…”

元宏亦不理会穆亮,只起了身,缓步行至窗畔,伫立于前。足足一盏茶功夫,元宏复又行至众人面前,亲手将元澄搀扶起身,肃色道:“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如此德行有亏,非家国之福。本因褫皇后尊号,废为庶民,然朕顾念皇祖母母族声誉,着冯氏即日迁往遥光寺落发为尼,于佛前静思己过,朕与其死生不见。”

第一百六十七回 谮人言(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七回谮人言昌霞殿内,合蕊香飘满室。右昭仪李氏与卢嫔及自清扬殿迁来的大郑嫔一席而坐。

近婢环丹为三人杯盏之中斟满酒,便执酒壶立于一侧。

卢嫔举起杯盏对李氏道:“右昭仪不日便可登上鸾位,妾借右昭仪所酿梅花酒向您道贺。”

李氏呷下一口酒,悠悠道:“卢阿妹,莫说陛下如今只令皇后迁往遥光寺,并未下旨将其废黜,便是鸾位空悬,还有左昭仪与吾并尊,陛下待其又极尽宠爱之事…卢阿妹又怎知鸾位不被她人觊觎?”

卢嫔嘴角轻扬,道:“右昭仪执掌宫权一年有余,将后宫之事料理的妥妥帖帖,平日里又敬上接下,恩惠众人,左昭仪又如何能与您相较?

一旁的大郑嫔急忙忙接过话道:“右昭仪慧心巧思,陇西公又得陛下倚重,这鸾位自是非您莫属。”

李氏闻言,心内不无得意,只面不露色道:“二位阿妹谬赞于吾,吾才疏德薄又如何担此重任!”

言语之间三人皆饮下盏中酒。不及有人开口,便有近婢来报,鹏城公主入宫祭拜先太后,皇帝口谕令右昭仪往安息堂陪伴。

李氏闻讯,忙与卢郑二人话别,便起身离席往安息堂而去。

待李氏入了安息堂,只见元钰已跪于灵牌前焚香祝祷。

李氏接过内侍们所焚之香,于灵牌前跪拜,复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环丹与李氏心内默契,见状便领了随侍众人退出外去。

李氏先开了口:“公主入宫祭拜先太后,怎不着人先知会一声,吾亦好早些于此等候。”

元钰微微抬眼,淡淡道:“皇兄体恤,每每吾入宫便令右昭仪相伴,纵是吾不着人通报,右昭仪亦会知晓。”

元钰如今虽与李氏交好,却并未将其置于眼内。

元钰与皇帝一母同胞,且与皇族众人亲近,李氏欲登鸾位须借元钰之力。加之如今二人如一舟而行,纵是元钰言行之间倨傲无理,李氏亦不敢与之计较。

元钰言罢,李氏陪笑道:“陛下待公主至亲,自是事事上心。”

元钰向灵牌三叩首,方缓缓起了身。李氏见状,亦叩了首,起身随元钰于一旁席间坐定。

元钰将锡纸自几案上的乌漆盒内取出,边折金银锭边道:“阿母在世之时便喜洁净,洛阳新宫的安息堂较之平城旧宫的,更显整洁有序,乃你打理有功。那夜惊现冬雷,大祭司方可进言皇兄,得了令冯氏离宫之机。此些种种,许是阿母在天有灵,知你孝谨,故而助你登上鸾位。”

李氏亦与元钰一道折金银锭,待元钰言罢,李氏道:“打理安息堂乃吾分内之事,身为陛下姬妾,吾自当事先太后至孝…如今皇后虽迁往遥光寺,陛下却未下旨将其废黜,吾又怎敢奢想?”

元钰道:“皇兄定是顾念皇祖母,不得不保其母族声誉,故而未曾下昭废后。如今冯氏离宫,宫权尽握你手,登上鸾位不过早晚之事。”

李氏闻元钰之言,心内暗喜,于是又进言道:“公主倾力相助,方可令吾得此良机,公主情意,吾自是镂骨铭肌。只左昭仪与吾平起平坐,膝下又有两双儿女,且其得陛下偏爱,吾又如何与其相较?”

元钰摆了摆手,道:“若登鸾位,便是诸皇嗣嫡母,身后当配享太庙,受子孙世代祭拜。那再醮之妇媚惑皇兄,祸乱宫闱,又令阿母于天国受难,吾断不能容此德行之人夺了鸾位!你膝下如今有子悌,且有陇西公于前朝造势,吾与二阿兄亦会游说众兄弟姊妹相助于你…皇兄乃一代明君,虽被其媚惑,却亦知孰轻孰重。”

将手中折好的金锭置于几案之上,元钰嘴角微扬,又接着道:“吾听闻你与太子右孺子交好,如此你又可得了太子之力,更是胜券在握,又何须再生担忧?”

李氏迎奉道:“太子虽为国之储君,却到底年轻。唯公主有檠天架海之能,得公主之力方为吾之大幸。”

元钰道:“待你登了鸾位,莫要似冯氏那般桀骜无礼便好!”

李氏自是连声应下,二人便一道边折金银锭边筹谋鸾位之事,不在话下。

“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唇。”展眼便是立冬时节。

元宏与太子元恂皆沐浴斋戒三日,于立冬之日辰正一刻,二人亲率三公九卿及大夫以上朝臣出宫城往北郊行冬祭之礼。

待礼罢归来已是未初一刻。御书房内,元宏对元恂道:“你如今摄政,便依祖制代朕赏死事。凡先人有死王事以安边社稷者,赏其子孙;有孤寡者,矜恤之。着少府卿佟文政随你同往,不得有误。”

赏死事、恤孤寡,乃帝王之事,元宏着元恂代往,元恂心内自是大喜过望。

元恂伏跪于地叩谢圣恩,正欲起身退去,便听元宏又道:“立冬夜宴亦是家宴,朕许久未见遥儿,你便领了左右孺子与遥儿一道赴宴吧。”

元恂闻言更是欢喜,急忙忙应下便退出外去。

夜宴设于泰安殿。宫内世妇以上女眷与诸皇子、公主皆前往饮宴。内宫女子,本就鲜少与君王相见,得了此机,各个华服锦衣,珠围翠绕,极尽装扮之事。

酉初一刻,元宏大步入了内来,殿内众人纷纷起身离席,口呼“万岁”伏跪于地。

以往此时,元宏定近前搀扶皇后起身,并与之同行入座。如今皇后离宫,后宫便以左右昭仪为尊。宫内众人皆拭目而待,欲知今夜何人得与皇帝一席而坐。

只见元宏行至禾面前,亲手将其搀扶起身。众人正屏息凝神窥之,却见元宏又将禾身旁的李氏亦搀扶起身,而后又摆手示意众人起了身,元宏方开口道:“冬至之日进酒肴,贺谒君耆老,一如正日。朕今效汉制,赐尔等冬袄与温帽各一,以作避寒之需。”

众人齐声谢恩,待皇帝行至御座,方各自归位坐定。

皇帝本就不曾下诏废后,今夜又未明确其意,众人心内不禁嘀咕,只道君心难测,圣意靡常。

席宴之间,元宏受罢众人朝贺敬酒之礼,便令禾与赵嫔及郑荞将两位小公主与小郡主带至御座,亲自逗弄喂食,极尽人父与人翁之爱。

李氏见状,虽心内酸涩,却觉此时为离间禾与众人的良机。李氏假意为皇帝敬酒,起身行至御座前,开口道:“温惠公主到底长了安定公主与小郡主数月,瞧着利落十分。”

元宏笑道:“淑儿天资聪颖,朕这许多儿女之中亦属佼佼之者。”

禾浅浅一笑,于一旁谦道:“淑儿与诸位兄长、阿姊、阿妹皆源出陛下,自是得承天恩,岂有不伶俐之人。”

禾如此一言,解了众人妒意。李氏心有不甘,又道:“温惠公主不及周岁便可唤清楚‘阿耶’,岂是他人可及?”

元恂的小郡主只小元淑不足一月,如今莫说唤元恂“阿耶”,便是对抚养她的郑荞亦唤不清楚“阿娘”。此时闻李氏之言,元恂当下沉了脸来,只碍于皇帝在前,隐忍未发。

此间隐情,元宏又岂能得知?抱起元淑,满眼爱意,元宏道:“淑儿,你快些长大,阿耶日后带你巡幸四畿,观锦绣山河。”

第一百六十八回 谮人言(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八回谮人言曲终人散,各自归安。

太子元恂本就锱铢必较之人,夜宴之上听闻李氏之言,又见君父偏爱温慧公主元淑,自是妒火中烧,愈发厌恶禾母女。

元恂回至府邸便将郑荞一通训斥,又对元遥乳母们行惩罚之事,以解心头怨妒,不再细说。

今冬果然大寒,过了冬至,便山寒水冷,且时降大雪。

冬月廿一,因天地极寒,元宏领元恂往洛阳城南六里之处的圜丘祈福祭拜。一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元恂虽心内暗咒,却不敢流于表面。

待祭祀罢天地,元宏又领元恂往太极殿诏赦天下,以告慰天神从而得以解极寒之灾。

洛阳与平城及各州郡间的官道亦因大雪封山而不得往来。待至腊月,路况仍未有转好之象,元宏便下旨罢免今岁腊月二十二亲臣之宴,亦提前封玺休朝。

腊月里元宏便常往后宫相伴禾与孩儿们。天家夫妻、父子自是不同寻常百姓之家,元宏虽心内独爱于禾,却因前朝后宫丝丝相连,亦会时常探望诸妃嫔与皇子、公主。只侍寝之事,除去禾,元宏偶有宿于昌霞殿外,鲜少再召幸她人。

禾虽尽相劝之言,元宏却只孤行己见,不为所动。元宏知禾心中所忧,故而恩待宫中女眷,凡家中祖父母健在,年六十者给予给事中、县丞虚衔,赐以鸠鸟为饰的玉杖;年七十者赐百金、授玉杖,餔欴糜粥;年八十者凡礼有加,玉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为饰。又令凡父母康健者,每月初三可入宫团圆相聚。圣恩如此,宫中女眷怨妒自消。

元恪自出宫开府始,便日日于早朝之后入内宫向禾问安。现下里因大雪休朝,元恪更是晨昏定省,无一日间断。

冯娷因皇后被逐出宫,加之家中翁、父双亡,便请旨出宫,回府相伴母亲。元恪与冯娷虽不得相见,却彼此思念,私下里亦偶有书信往来,不为人知。

皇帝本就偏爱于禾,如今休朝又时常宿于永合殿内,这鸾位虚悬,鹏城公主与李氏唯恐夜长梦多,被禾夺去鸾位。二人便又与大祭司相商,令其面圣,将此极寒之象归罪于皇后未废之过。

大祭司已曾预言皇后不废便有天灾,如今天象已现,元宏更是深信不疑。遂宣了太子元恂、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太傅穆亮与少师郭祚入宫相商。众人心内皆知,皇帝定是因了避嫌而未宣少傅李冲。

元恂与元禧自是相助李冲父女,极尽保举李氏为后之言。而穆亮因与冯氏姻亲相连,那郭祚又曾受恩于先太皇太后,故此二人力保冯氏虚衔不废。唯元澄,析毫剖厘,将各种利害力陈元宏。

元宏只觉左右两难,一时间依违两可。既商议无果,元宏便令众人退去,只独自立于窗前静思。

三宝轻轻入了内来,将热腾腾的酪浆置于几案之上,小声道:“陛下,您晨起便未曾用膳,不如趁热饮盏酪浆,亦可暖胃驱寒。”言罢,三宝便于一旁垂首而立。

元宏并未转身,只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幽幽道:“朕记得那年皇祖母令朕跪于雪地之中,令朕练己筋骨,是太师与陇西公为朕陈情,方令皇祖母收了成命…彼时冯氏养于皇祖母膝下,将其所制酪浆奉于朕食用,亦是如你方才之言令朕暖胃驱寒…”

顿了顿,元宏嘱咐三宝道:“你着人往遥光寺多送些炭火与冬衣。

三宝知皇帝定是因了酪浆念起故往,自是连声应下。

见皇帝面色凝重,三宝亦知皇帝因下诏废后之事心下两难,然其身为近侍之人,又岂能随意进言。为解皇帝烦忧,三宝小心道:“陛下,您昨日允了长乐公主,今日教授公主汉字…”

元宏闻言,忽想起此事,于是转身行至几案旁,端起酪浆,吩咐三宝道:“你去着人备辇,朕食罢酪浆便往永合殿。”

待元宏入了永合殿,方知元恪入宫问安,此时已于偏殿教授元瑛习练汉字。

元宏大行汉革,本就愿诸子学习汉文。此时听闻元恪教授元瑛习字,心觉安慰,于是对禾道:“太傅与少师常于朕面前夸赞子恪,言其聪颖好学,勤于习练,凡汉家典籍皆阅之不忘。这汉家之学,较之子恂,子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禾道:“元郎谬赞恪儿,他不过记性好些罢了。太子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定是分身乏术,少了读书之时。”

元宏微笑道:“宝儿怎地不愿朕夸奖子恪?手背手心皆为朕的骨血,子恂虽为太子,却是诸弟妹兄长,自当为彼等作表率之事。朕行汉革,非一朝一夕可成,子恪强于汉学,日后亦可辅佐子恂于左右。”

禾垂首道:“元郎高瞻远瞩,是妾浅薄了…”

元宏拉了禾一道入座,继而又道:“朕知宝儿心中所虑…子恂虽年轻气盛,然旧年朕对其行责罚之事,以令其悔过自新。为君者当器量宽宏,子恂乃大魏储君,理应休休有容。朕亦深信诸子可兄友弟恭,为臣民之表率。”

元恂为人,禾早有耳闻,然天下父母爱子之心,纵是元宏身为帝王亦难以避免。闻元宏之言,禾只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殿内静寂,唯窗外簌簌落雪之声。

小炉之上,茶烟升腾。禾执勺为元宏舀了一勺荼茶,道:“方才大监言元郎晨起便未用膳,妾已着汪嫂去准备。元郎先饮盏荼茶,亦可健养脾胃。”

元宏接过杯盏,道:“阿母在世之时常对朕言,荼茶可四季饮用,夏可祛湿,冬可暖身…这些年来朕常饮此茶,着实鲜少病痛之事。”

见元宏便呷下一口茶,禾关切道:“妾知元郎心系国事,只元郎当爱惜龙体,日后切莫再废寝忘食。”

元宏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宝儿莫忧,不过一餐而已,不妨事。”

禾不依:“元郎乃天下之君,此身当为万民所有,自当惜之爱之…”

元宏笑道:“好,那朕便依宝儿的,日后断不会因国事而忘食。朕有宝儿相伴,实乃朕此生之福。”

望着禾,元宏敛了笑颜,道:“宝儿可知朕今日与众臣所议之事?”

见禾摇了摇头,元宏又接着道:“大祭司前几日上表,今冬大寒皆因朕未下诏废后所致。晨起朕宣了子恂与皇叔等入宫相商,彼等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朕一时难决,便遣了彼等出宫。”

禾望着元宏道:“元郎当日未下诏废黜皇后,定是有不可对外人道之隐。如今虽说天象已现,所幸元郎已令各州郡开仓放粮,分发冬衣于百姓。纵是元郎此时下诏,冬雪得止,亦于前事无补…”

闻禾之言,元宏感触道:“朕这许多朝臣,皆不如宝儿懂朕…朕未下诏废后,只因冯氏一门与朝臣、皇族多有姻亲相连,可谓盘根错节啊!朕若此时将冯氏废黜,莫说皇祖母与思政在天之灵难以瞑目,便是前朝亦会人心不安。”

“若废后诏书一下,以李冲如今之势,立李氏为后之声定是四起。太师与思政薨世,汉家世族便以李冲为首,李氏若登鸾位,朕岂非前门拒狼后门引虎!皇祖母当政之时虽政治清明,然皇族大权旁落,亦非天下幸事。且朕心中只视你一人为妻,又岂能再立她人为后?”

元宏一气言罢,禾方知元宏心中所虑。深情地望着元宏,禾道:“为君难,为明君难而复难…元郎尽可安心前朝之事,切莫因妾而心生顾虑…妾得元郎如此厚爱,唯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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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回 空穴风(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九回空穴风“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小,苍黄色。每至正月二月,作声云:‘春起也’;至三月四月,作声云:‘春去也’采茶人呼为报春鸟。”

待山间地头迎春花遍开,报春鸟啼鸣之声传来,方寒意尽消,大地回春。

望着已可蹒跚前行的温慧公主元淑,元宏心内愈发地疼爱禾母女。

二月十五这日晨起,禾方才洗漱更衣罢,还未及用膳,便有侍婢来报,大监三宝领了一名内侍于殿外等候。

得了禾示下,吉祥便将二人迎了入内。二人向禾行罢常礼,只见三宝一脸笑意道:“左昭仪,陛下着奴送了件小物予您,请左昭仪过目。”

言语之间三宝已将内侍手中所托漆盘上的锦帕揭去。但见一只以白玉所制的神鹿,栩栩如生立于漆盘之上。

禾望着神鹿,便知元宏用意,心中只觉一暖。

接过内侍手中漆盘,将其屏退,三宝笑道:“左昭仪,神鹿乃大魏灵兽,陛下道今日乃您二人相逢三年之期,特着中尚署备下此白玉神鹿,赠予左昭仪,以示庆贺。”

禾亦笑道:“陛下有心了,劳大监转告陛下,待陛下早朝归来,吾便往承乾殿谢恩。”

三宝道:“左昭仪毋需亲往承乾殿…”

见禾面有疑色,三宝笑着解释道:“陛下着奴知会您,待下了朝,陛下便领左昭仪出宫,往建春门外登山赏花。”

那年禾与元宏相逢于建春门外那座小山坡上,彼时二人皆为观赏迎春而晨起登高。闻三宝之言,禾只觉百端交集,思绪万千。

巳初一刻,安置罢元瑛与元淑,禾只带了近婢吉祥,便登辇往东阳门等候御驾。

巳初二刻,羽林中郎将蒋银奇与一羽林郎各驾一辆马车停至禾面前。三宝落了车来,跑至前面那辆马车旁,小心掀起车帘,但见元宏端坐于内。元宏向禾伸手示意,禾便由三宝搀扶上得车来。落下车帘,三宝方与吉祥一道上了后面那架马车,帝妃二人便轻装简从出了东阳门。

禾依偎于元宏怀内,彼此紧握对方的手,温言软语,恩爱无间。

马车出了建春门,不多时便至二人初遇的那座驿亭。旧年元宏将此驿亭赐名“关雎”,禾因身在内宫不得而见。此时立于驿亭之前,禾望着修缮一新的驿亭,二人相逢之景复又历历于目。

待主仆几人上得山顶,已是日正当午。

一如当年,山脚下开满了金灿灿的迎春花,那片花海铺天盖地般映入众人眼帘。

元宏轻轻揽着禾的肩膀,柔声道:“迎春本为山野之花,却因其迎寒而开之性,朕素喜之。那年与宝儿于此相遇,不曾想宝儿竟如朕一般喜爱此花。美人易得,良人难求,朕与宝儿得此花为媒,实乃天意使然。”

禾转头望着元宏,满眼爱意道:“野有春花,零露漙兮。邂逅相遇,与君偕臧。”

万丈金光照耀于身,帝妃二人宛如神仙眷侣立于山间之上。

永合殿前,冯娷方才落下步辇,元瑛便奔了过去,一头扑入冯娷怀内,娇声道:“娷阿姊,瑛儿好想你啊!”

一旁的汪氏笑眼盈盈:“昨日左昭仪对长乐公主言,娷小娘子您今日入宫,公主欢喜至极,早早便往殿门外等候。”

冯娷轻抚元瑛的头,笑道:“阿姊亦想念瑛儿,走,咱们一道入内拜见左昭仪。”

元瑛贴近冯娷,附耳道:“阿娘等了你许久,不见娷阿姊入宫,便随阿耶出宫去了。”

汪氏亦近前半步,小声道:“娷小娘子,左昭仪临行前特嘱奴制了您喜食的酪浆,还令奴转告您,令您在宫中小住几日,待左昭仪归来便与您叙话。”

冯娷欢喜应下,便拉了元瑛一道入了内殿。逗弄了片刻元淑,冯娷又领元瑛习练女红。

待君父下了早朝,元恪又随任城王元澄等往当值处议罢事,便如往日那般往永合殿向禾行问安之事。入了内殿,元恪方知冯娷今日亦入宫请安,二人许久未见,一时之间彼此竟相对无语。

十数弹指后,二人异口同声。

元恪道:“你…”

冯娷亦道:“你…”

二人又同时收了声,欲闻对方之言。

还是冯娷先开了口:“你…你一切可好?”

元恪微微颔首,道:“我一切皆安…你,你家中可好?”

冯娷只挤了一丝苦笑:“旧年冬月阿翁与父亲相继下葬,姑母又被陛下迁去遥光寺落发为尼,母亲终日郁郁寡欢,便大病一场,开了春方才大安。”

元恪闻言,心内疼惜:“你怎得不在信中提及?怎得不道于我知?”

冯娷轻叹一口气,道:“家中变故人尽皆知,我纵是将母亲病情告知于你,又有何用?反倒令你徒添烦恼罢了。”

元恪一时语塞:“我…”

闻二人之言,又瞧着冯娷双目晶莹,元瑛似懂非懂,看看冯娷,又瞧瞧元恪,悄悄退出外去。

元恪缓步近前,与冯娷相对而坐。

元恪将怀中锦帕递于冯娷,轻声道:“是我无能,到底人微言轻于阿耶面前亦进不得言。所幸阿耶厚待冯氏一族,如今太师与冯司徒虽已薨世,然恩赐不减当年。”

冯娷凄婉一笑,道:“人去楼空,祖姑母余晖已尽,如今阿翁与父亲这一去,我冯氏一族又岂能再有往日恩宠?母亲与叔父们只盼守孝期满,我可入太子府中,如此方可保冯氏一门荣宠不衰…”言语之间,冯娷已泪如雨下。

元恪心似刀剜,鼓足勇气道:“我已将你我之事道于阿娘知晓,亦求阿娘成全…阿娘虽未允下此事,却已请旨阿耶不令我迎娶侧妃…待你我皆守孝期满,我便拼死求阿耶成全!我如今已封了亲王,为了你,日后我纵是豁了命去,亦要建功立业,令你与族人有所依靠。”

冯娷无力选择自己的未来,只扑入元恪怀中,任由涕泗满面。

元恪轻抚冯娷,颤声道:“是我无能,是我的错…”

内殿大门忽地被踢开,只见太子元恂领了一众内侍,怒气冲冲入了内来。

元恪与冯娷二人一时怔住。元恂疾步近前一把将冯娷拉了过去,抬起一脚便将元恪踢翻在地。

不及元恪有所反应,元恂已示意几名内侍将元恪按住不令其动弹。

指着元恪,元恂破口大骂道:“你欺兄盗嫂,行若狗彘,是可忍孰不可忍!”

言语间又一脚踢向元恪,瞬间元恪便有鼻血直流而下。

冯娷挣扎着欲护下元恪,又有两名内侍将冯娷拽住,不令其近前。

元恂见状更是怒火中烧,边咒骂边踢打元恪,全无止手之意。

偏殿内,正与元瑛一道逗弄元淑的汪氏得了宫婢们来报,心内大惊。将元瑛交于乳母们,汪氏疾步随宫婢往内殿而去。

元瑛紧随了汪氏亦跑出了偏殿。元淑见汪氏与元瑛相继急匆匆离去,手指二人哭闹起来。乳母们哄元淑不下,不得不抱了元淑往内殿寻汪氏与元瑛。

第一百七十回 空穴风(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回空穴风且说汪氏与元瑛入了内殿,见殿内情形,元瑛已飞奔至冯娷身旁,大声对拽着冯娷的内侍们道:“尔等缘何要抓住娷阿姊?快些松手,会弄伤娷阿姊的…”

转身瞧见被众内侍按压倒于地的元恪,元瑛扑向元恪,急切道:“二阿兄,你怎得出这许多血?二阿兄,你痛不痛?”

元恪动弹不得,见元瑛近前,咬牙道:“我没事,瑛儿莫怕!”

元恂见元恪兄妹这般模样,正欲斥责,便见汪氏已疾步近前,行礼道:“奴参见太子!不知太子亲至,奴未曾远迎,望太子恕罪!”

元恪摆了摆手,示意众侍松手放了元恪,一脸不屑道:“吾乃太子,岂会与尔等计较?你速速带长乐公主退下,莫要误了吾教训这个悖逆之徒!”

汪氏近侍禾,知禾待元恪兄妹之情,见此情形岂能置之不理。待元恂言罢,汪氏只垂首道:“奴斗胆问太子,不知常山王有何处不妥,惹怒了太子,令太子亲往永合殿行责罚之事?”

元恂未曾料及汪氏竟敢出言相问,斜眼瞧汪氏,元恂道:“你算得哪门子东西,竟敢质问于吾?吾乃太子,于万人之上,吾欲教训何人就教训何人,与你何干!”

汪氏只一心护元恪,亦不畏惧:“太子为主,太子之命,奴自是不敢有违。只奴受命陛下与左昭仪,料理永合殿一应人事,太子亲临永合殿,奴不得不问…”

元恂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刁奴!吾瞧着你年长,便敬你几分,你竟不知好歹。”

转头指着元恪,元恂接着又道:“既如此,吾倒要问问,他二人于此钻穴逾墙,你身为永合殿主事之人,该当何罪?你们永合殿就是这般包庇欺兄盗嫂之人?”

汪氏闻言,急忙忙俯身跪地,道:“太子,您定是误会了…常山王日日入永合殿向左昭仪问安,今日只恰巧遇上娷小娘子亦入宫探望左昭仪…”

元恂喝道:“恰巧相遇?若非刻意为之,他二人岂能独处一室?莫不是你永合殿人畜俱亡?”

元恂冷哼一声,接着又道:“你毋需左一口左昭仪,右一口左昭仪,她不过阿耶的一个姬妾,旁的人惧她,吾可不将她置于眼内。她自己行狐媚之事,媚惑阿耶,还要教坏娷小娘子,其心险恶,当可诛之!”

汪氏闻元恂如此胡言乱语,虽心内气极,却知尊卑有序,于是强压心火,不卑不亢道:“太子您乃大魏储君,自是尊贵无比。诚如您所言,左昭仪乃陛下姬妾,既如此,那便是您长辈,您怎可如此辱左昭仪与永合殿声名?”

元恂闻言,毫无忌惮,抓起身旁几案上陈设的净瓶摔掷于地,道:“贱奴!你竟敢顶撞吾!方才未与你计较,你竟得寸进尺…”

言语间元恂已抬起一脚踢在汪氏身上。一旁的元瑛见汪氏倒地,起身护住汪氏,疾声道:“大阿兄,您怎可如此蛮横无理!”

冯娷亦哭喊道:“太子,一切皆由我而起,是我的错,无关他人,要打要罚,任由太子!”

元恂见状,更是怒不可遏,抬脚又要踢汪氏,便见元瑛起拦于汪氏身前。元恂斥道:“你快些让开,如若不然,吾连你一并惩戒!”

元瑛倔强道:“大阿兄你虽为太子,亦不可任性而为!阿耶常言‘以德服人’,汪婆婆何罪之有,大阿兄要这般对她?”

元恂本就怒火中烧,此时被元瑛质问,一时语塞,更是恼羞成怒。亦顾不得与元瑛兄妹之情,抬手便掌掴过去。

“阿姊,阿姊…”不知何时,元淑竟摇晃着跑近元瑛身旁。

元淑见元瑛红肿的脸颊,又抬眼瞧见元恂面色黑沉,惊惧之下大哭起来。

元恂更觉心烦,喝斥道:“乳母们可是死绝了,任由这小人儿四处乱跑!滚!”

不及乳母们近前,元恂一抬手将元淑推至一旁。眼瞧着元淑即将倒地,旁侧便有方才元恂摔碎的净瓶,众人已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说时迟那时快,元恪腾的一下跃起,一把将元淑抱住,自己则倒身于地。

此时乳母们方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近前将元淑自元恪怀内抱起。

“啊!常山王身上出了好多血!”元淑的一个乳母忽地惊叫起来。

帝妃二人才下得车驾入了东阳门,便有一近侍疾步近前,将元恪受伤之事禀于元宏知晓。

不及元宏出声,禾便急急道:“恪儿现下里如何?”

那内侍垂首道:“左昭仪,奴往东阳门候驾之时,常山王还未醒来。”

待其言罢,元宏与禾已登辇往永合殿而去。

偏殿之中,一众人等见帝妃二人入得内来,急忙忙伏跪于地,行叩首之礼。

待元宏示意众人起了身,禾便疾步行至床榻旁,瞧着昏睡的元恪,禾已双目晶莹。

元宏望着问诊的太医令梁世清,询道:“常山王现下里如何?昏厥了多久?”

梁世清屈身作揖,道:“陛下,常山王倒地之时头部着地,以致血瘀阻滞,故而昏厥过去…臣方才已以银针为常山王将瘀血泄出,一两个时辰之后,常山王当可醒来,…只,只日后…”

元宏见梁世清欲言又止,蹙眉道:“只如何?你但说无妨。”

梁世清道:“只常山王此番虽无性命之忧,却因伤及头部,日后凡天有阴雨便会头风发作,若要大安,恐需数年之久。”

禾闻梁世清之言,已泪如雨下:“恪儿还年轻,怎可令其为头风之症困扰?太医令,你医术了得,定要令恪儿痊愈啊!”

待梁世清垂首应下,元宏环视众人,道:“太子与常山王究竟因何事起了龃龉,以致兄弟失合,拳脚相向?”

汪氏近前半步,伏身跪地,将方才内殿之事原原本本道于帝妃二人知晓。

待汪氏言罢,元宏已沉了脸来。望着冯娷,元宏不怒而威:“此事因你而起,你不妨将实情道于朕知。”

冯娷泪眼婆娑,行罢礼,开口道:“陛下,娷儿并非与常山王私通,只因思念左昭仪与二位公主,方才入宫问候。不巧左昭仪随陛下出宫,便于内殿之中等候,恰巧常山王亦来向左昭仪问安…常山王询问家中之事,娷儿一时悲伤难抑,方有太子所见那一幕…”

望了一眼床榻上的元恪,冯娷心下一横:“陛下,娷儿与常山王两情相悦,只因父母之命难违,不得不于家中待嫁太子…如今常山王因娷儿受伤,娷儿愿终身不嫁,侍奉常山王康健!”

元宏一时怔住,竟无言以对。

禾拭去泪水,行至元宏面前,亦伏跪于地道:“陛下,今日之事,恪儿与娷儿虽有错在先,却是情之所至…”

不及禾言罢,元宏便近前将禾搀扶起身,幽幽道:“是朕的错…朕饱受后宫任由皇祖母一手经营之苦,未曾料竟险些误了孩儿们的姻缘…朕虽有意将娷儿娉作太子正妃,却一直未曾下旨昭告天下,娷儿亦算得自由之身,今日之事便算不得子恪之过…”

转头对三宝,元宏接着道:“宣太子往御书房见朕!”

第一百七十一回 空穴风(三)

出了永合殿,元宏便令抬辇的内侍们一路疾行,回至御书房。

方才于内殿之时,因顾及禾与孩儿们,元宏强压心火,隐忍未发。此时入了御书房,元宏便于室内来回踱步,犹如困兽一般。

三宝立于一侧,见皇帝如此举动,便知皇帝已是怒火万丈。三宝此时莫说进言、奉茶,便是一个多余的手势亦不敢做。

三宝身为内侍监总领,瞧着他这般模样,整个御书房内,往来的内侍们皆垂首而行,事事谨慎小心,唯恐冲撞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而受罚丢命。

今日在永合殿内见元恪倒地昏厥,太子元恂心中亦是惶然,于是趁众人手忙脚乱之际便急匆匆出宫回府。得了皇帝召其入宫的旨意,元恂心觉不妙,急忙忙令随侍之人往任城王等府上报信,方才动身入宫。

平日里元恂多由与自己府邸相连的华林园入宫,如此快捷便利。今日知君父定要斥责于己,元恂便特意令左右清道率侍卫驾车自宫门而入,以拖延时间,令任城王等可入宫为自己陈情。

元恂虽有备而来,待入了御书房,见君父一脸黑沉,仍觉心内怵怵。

俯身跪地,元恂小心道:“儿子参见阿耶!不知阿耶宣儿子前来有何事吩咐?”

元宏本就因元恂姗姗来迟而怒火中烧,此时又见其明知故问,更是火上浇油。怒视元恂,元宏冷面道:“朕缘何宣太子前来,太子当真不知?”

元恂自受太子印玺至今,元宏从未当面称呼其为“太子”。此时闻君父如此称呼自己,元恂不禁打了个寒颤。

俯身叩首,元恂道:“儿子今日鲁莽了些,望阿耶恕罪。”

元宏斥道:“鲁莽?你今日险些酿下大祸,岂是鲁莽可一语带过?今日若非子恪挺身相救,淑儿便会被那碎瓷所伤,轻则肌肤有损,重则容颜尽毁…你身为兄长,竟对弟妹们下如此重手,毫无手足之情可言…你今日所作所为,枉为太子!”

元恂自恃有理,虽见君父震怒,仍存侥幸之心:“儿子并非存心而为,只因二阿弟行忤逆之事,儿子虽一时气极,却是谨记阿耶平日里‘兄友弟恭’之言,亦不过教训其几句,不曾想永合殿主事的那个汪氏杖着有左昭仪为靠,竟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方才惹了祸端。”

元宏已知事情原委,此时见元恂仍无悔过之意,自是勃然大怒:“此事前因后果朕已尽知,你非但无半分悔意,还将是非颠倒,枉朕如此深信于你。”

指着元恂,元宏继而又斥道:“朕几番耳提面命,令尔等兄友弟恭,彼此善待。你身为众兄弟之长,全然不顾手足之情,竟与弟妹拳脚相向,着实令朕失望至极。”

元恂闻言,心内不受,虽不敢流于表面,却是无半分悔意。

元宏并无止声之意:“所谓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你身为太子,当宽仁以下,而非咄咄逼人,锱铢必较!”

不及元恂出声,便见三宝小心入得内来,禀道:“陛下,任城王、咸阳王及太子三师皆于御书房外求见。”

元宏冷眼瞧元恂,道:“如今倒是长进了,遇事知觅人倚靠了…彼等来的倒及时…”

转头对三宝,元宏吩咐道:“太子既搬了救兵,你便去宣了彼等觐见。”

待三宝应下,不片刻,元澄便领了众人入得内来。一众人等瞧见元恂伏跪于地,又见元宏一脸愠色,皆心知不妙。

待众人行罢礼,元宏有意道:“诸卿同时前来,所谓何事?”

元澄身为宗室之长,闻皇帝相询,屈身作揖,便先他人开了口:“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等入宫便是为今日太子与常山王之事。”

望着元澄,元宏道:“既如此,皇叔定是已知事情原委,那皇叔与诸卿可是来为太子游说?”

元澄摇了摇头,道:“太子与常山王皆为陛下骨血,那便是我皇族子嗣,臣身为宗长,绝无偏袒何人之意…太子不妨再将事情原委详尽道来,亦可令臣等知其究竟。”

元恂见得了时机,急忙忙将方才殿中之事,避重就轻道于众人。

待叙述罢前情,元恂一脸委屈之状,道:“阿耶,儿子是您至亲骨血,您怎得宁可相信一个贱奴而不信您亲生的儿子啊!”

元宏冷哼一声,道:“你言下之意,是朕偏听偏信了?不论汪氏之言可信与否,朕只问你,你可有殴打子恪,掌掴瑛儿,推倒淑儿?朕并非昏庸之人,孰是孰非自可分辨!”

元恂闻言,一时语塞,无力辩驳。

元禧见状,忙近前半步,垂首道:“陛下,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太子亲眼目睹常山王与冯小娘子有逾越之举,纵是有过激言行亦是人之常情。”

元禧言下之意,元宏岂能不知。不过异曲同工,暗指汪氏之言不可尽信。元宏深信禾,自是信其身边亲近之人,且汪氏所言有元瑛与宫人为证,自是不会谩辞哗说。

望着元禧,元宏道:“依二弟之言,今日是朕错怪太子了?”

元禧道:“臣不敢,臣并无此意。只常山王与冯小娘子有错在先,方令太子意气用事。夫为妻纲,若妻德有失,犹不可遏,而况太子乎?”

太傅穆亮与冯氏姻亲相连,不愿冯娷有失,更不愿得罪太子。此时闻元禧之言,穆亮接口道:“冯小娘子乃太师嫡孙女,自幼养于深闺之中,熟谙女德妇行…太子素来待弟妹亲厚,依臣浅见,此事定有谬误。”

元宏肃色道:“虽事出有因,太子亦不可不顾手足之情。常言道,长兄如父,两个阿妹尚且年幼,太子怎能忍心下此重手!你待兄弟姊妹尚且如此,又何况百姓乎?为君者,乃天下之主,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理当刚柔并济而非意气用事。以你这般心性,朕日后如何将这江山社稷交付于你?尔等可知,无仁者而位极,家国大祸也!”

元恂闻言,瞬间转了脸色,不停叩首道:“阿耶恕罪,儿子有错,儿子日后定善待弟妹,亲睦而处!”

见元宏双眉紧蹙,面色凝重,众臣急忙忙伏跪于地,连声为元恂求情。

少傅李冲抬起头,道:“陛下,曹魏名士嵇公曾着:‘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前几日太子还与臣探讨此诗,太子言此诗以鸳鸯来喻兄弟和睦友好之情…太子读诗尚且如此,岂会当真对兄弟手足无情啊,陛下三思!”

李冲方才言罢,元澄便道:“陛下曾亲口允诺太师与冯司徒,欲娉冯小娘子为太子正妃。陛下虽未下诏,然满朝文武已人尽皆知,倘若冯小娘子当真与常山王有私,陛下与太子颜面何存?太子今日行事虽鲁莽,却亦情有可原。”

元恂毕竟乃元宏长子,又身系家国重任,元宏见众人为元恂陈情,加之方才冯娷亦亲口认下与元恪有私。念及此,元宏亦缓了口气:“今日虽事出有因,太子亦当克己行事。身为储君,若无克己之力,日后如何经略四海,一统天下?”

环视众人,元宏正色道:“太子行事操之过蹙,非仁君之所为。且孝悌为仁君之本,若不能上事父母下爱弟妹,又如何治天下?今日太子既有悔悟之意,朕且再信其一次,若日后再犯,断不能饶!”

望着连连叩首的元恂,元宏继而又道:“太子放纵任性,虽罪不及废,仍当训以为戒。着,咸阳王代朕行刑,鞭一百!”

第一百七十二回 空穴风(四)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二回空穴风待众人离去,大监三宝方近前小心道:“陛下,您今日一刻未曾歇息,不如奴侍候您躺下小憩片刻。”

元宏并未答话,只缓步行至窗前,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太子鲜少往永合殿,今日怎得突然前往,且又是子恪与冯娷叙话之际…莫不是有人窥探永合殿,且有意离间太子与永合殿?倘若如此,此人之心着实险恶…”

元宏何等聪明之人,只平日里忙于前朝,甚少思虑后宫之事。今日出此风波,待静下心来,即刻想到原因所在。

略略思忖,元宏对三宝道:“你去查查,究竟何人敢窥探永合殿。”

三宝熟谙后宫之事,只事涉太子不便随意出口。此时闻皇帝之言,三宝道:“此事奴责无旁贷…奴先寻掖庭令,将永合殿宫婢名册调档。”

元宏微微颔首,道:“你倒是与朕不谋而合,永合殿侍奉的宫婢定是逃不了干系。查,定要一查到底,此事若不水落石出,这后宫将无宁日。”

且说元宏令咸阳王元禧对太子元恂行鞭刑,毕竟当朝太子,元禧一来顾念叔侄情义,二来亦恐太子日后君临天下行报复之举,故元禧虽不敢抗旨不遵,亦不过敷衍了事。

因元禧手下留情,元恂不过皮肉之伤,无甚紧要。为免皇帝疑心,元禧仍着元恂趴于辇榻之上,对外只道太子伤重,亲送其回府。

入了府邸,由内侍们侍奉元恂躺下落定,留了近身的太子府内侍总领成亮随侍,元恂便屏退左右,只叔侄二人于室内叙话。

元禧先开了口:“臣冒犯太子,还望太子恕罪。”

元恂摆了摆手,道:“皇叔已是手下留情,吾自是感激不尽,又岂会再怪罪皇叔?”

元禧道:“臣受命于陛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太子矜贵,怎受得了百鞭之刑。”

示意成亮为自己涂抹药酒,元恂怏怏道:“今日明明元恪有错在先,吾不过轻轻教训几下元恪与元瑛,阿耶便动气如此,未免有失公允。”

元禧摇了摇头,道:“太子您本是有理之人,却不该伤及温惠公主…”

不及元禧言罢,元恂便忿忿道:“阿耶偏宠左昭仪母女人尽皆知,只吾未曾料及阿耶宁愿信汪氏那个贱奴而不信吾!吾不过轻轻推了一把元淑,她站不稳倒地那是她自己之过,与吾何干?”

“啊呀,轻着点!”元恂吆喝成亮道。成亮垂首连连应下,复又轻轻为元恂涂抹药酒。

元恂吆喝罢,接着又道:“阿耶不去怪那些乳母们缘何未将元淑看好,倒是来指责吾,且因此些微不足道之事竟又提废黜之事…吾乃阿耶长子,又蒙皇曾祖母钦命为太子,阿耶却几次三番要将吾废黜,着实令吾心寒!”

元禧本只为示好元恂,不曾想元恂竟口无遮拦,道出如此逾矩之言。元禧不便接言,又不愿开罪元恂,于是垂首道:“太子您乃大魏储君,已是告奉先祖,祭祀宗庙,岂能说废就废?”

垂首作揖,元禧又接着道:“太子今日虽为皮肉之伤,亦当好生休养才是…陛下令臣代刑,臣还须回宫复命,臣先行告退。”

待元恂应下,元禧又道一些关切之言,方才起身离去,自是不在话下。

不及日落时分,永合殿发生之事已阖宫尽知。

昌霞殿内,白玉香炉青烟袅袅。

右昭仪李氏懒懒歪于席榻之上,听罢近婢环丹所述之事,李氏道:“你是说太子入永合殿之时那个再醮之妇并未在内殿?哼,吾千算万算,倒是未曾料及常山王与冯娷有私,真乃天助吾也。”

昨日得了内侍监副领苗成绪来禀,内侍监录档备案,冯娷将于今日入宫往永合殿探望禾。李氏虽不知元恪与冯娷有私,却计上心来。

李氏知太子馋涎冯娷美色,苦于冯熙父子薨世而未能及时迎娶冯娷,倘若知了冯娷入宫,定会往永合殿与其相会。以元恂之性,自是难免对冯娷有逾矩之举,禾定不会坐视不理,如此便可令太子与永合殿生了嫌隙,更令太子厌恶于禾。

环丹行至近前,小声道:“奴听说太子气极,非但打了常山王与长乐公主,更是对汪氏拳脚相加,就是连温惠公主,亦是一并受了牵连…”

不及环丹言罢,李氏便急急道:“你方才所言可是当真?太子将元淑一并打了?”

环丹不知李氏缘何如此,点了点头,道:“奴闻来报之人道是太子推倒了温惠公主,险有性命之忧,幸得常山王及时相救,方幸免于难。”

环丹言语之间李氏已阴沉了脸,待环丹言罢,李氏起了身,恨恨道:“太子这个莽夫,枉费吾一番心机!真乃山高九仞,功亏一篑!”

环丹闻李氏之言,不明其意:“右昭仪,常山王与冯小娘子于永合殿中私通,被太子亲眼目睹,如此一来,太子岂非恨极左昭仪母子,该是好事啊…”

李氏起了身,冷冷瞧了一眼环丹,道:“吾本欲借此机令太子与永合殿生了嫌隙,却不料元恪与冯娷竟有私情,若太子无此鲁莽之举,此番元恪便罪责难逃,如此一来,那再醮之妇便是教子无法,再无登鸾位之机。”

“然太子这个莽夫,成事不足倒败事有余,元淑乃陛下心尖之人,陛下视其如珍似宝。今日太子伤及元淑,陛下岂会轻饶?元恪救下元淑,陛下定不会再追究其与冯娷私通之事,如此非但于吾无益,反倒令元恪得了陛下怜惜。”

环丹闻言,方知李氏所虑为何。见李氏面色阴沉,环丹道:“右昭仪亦毋需太过担忧,陛下与太子毕竟父子情深,旧年铸下大错,亦不过杖责了事,何况此番不过兄弟龃龉?再者言,常山王与冯小娘子私通兹事体大,陛下颜面有损,怎会再对常山王有怜惜之心?”

李氏道:“非也!陛下虽有意冯娷娉为太子正妃,却并未昭告天下,此时可大亦可小…然陛下重孝悌,平日里最见不得兄弟阋墙。今日太子与弟妹们拳脚相向,陛下定会龙庭震怒…陛下若不追究则罢,倘若究其根源…”

环丹知李氏所指之事,于是压低声音道:“此事除去永合殿做杂役的香怡,再无旁人知与昌霞殿有关,右昭仪大可安心。”

李氏冷哼一声,道:“当日迁宫之时永合殿一应人事皆由大监亲自安排,恐大监未曾料及你与香怡竟是同乡旧识,倒是予了吾窥探永合殿之机。”

环丹道:“香怡入宫前因父母双亡,便寄养在其姨母家中,故入宫之时籍贯所录为其姨丈故里,大监又岂能知?右昭仪您大可安心,香怡定会守口如瓶。”

二人正言语间,便闻窗下有近婢红玉之声:“右昭仪,陇西公着人送来家书。”环丹应声便往殿外将家书取了呈于李氏。

待阅罢李冲家书,李氏便下得榻来,行至香炉旁,往香炉内加入香料,直至炉内复又青烟袅袅,李氏忽开口道:“陛下果然龙庭震怒,令咸阳王代行鞭刑于太子…香怡留不得…”

第一百七十三回 因生变(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三回因生变一缕夕阳斜射入偏殿之内,常山王元恪迷迷糊糊醒来。阳光使元恪难以睁开双眼,元恪努力晃了晃头,不及睁眼,便闻禾关切之声:“恪儿,你醒了?恪儿,你有哪里不适?”

又闻禾嘱咐吉祥将缦帘遮挡之声,待阳光被挡于缦帘之外,元恪方缓缓睁了眼。映入元恪眼帘的是禾与冯娷挂着泪痕的面庞。元恪瞧见二人这般模样,虽觉无力,仍强挤了一丝笑容,弱弱道:“阿娘,阿娷,我不妨事…阿娘,莫要为儿子担忧…”

禾轻抚元恪面庞,轻声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恪儿方才醒来,莫要太多言语。”

元恪缓缓道:“阿娘,六阿妹可好?有无,有无大碍?”

禾微微颔首,道:“你两个阿妹皆无大碍,怀儿与瑛儿陪了你许久,吾瞧着他二人困了,便令彼等回去歇息了,淑儿亦由乳母们带着歇下了。你亦好生歇歇,方才你阿耶令大监过来传话,道是明日过来探你。”

转头瞧见双目晶莹的冯娷,禾知二人定有满腹心事要对彼此倾诉,于是道:“娷儿,你代吾照看恪儿,吾去瞧瞧恪儿的药可有煎好。”言罢,禾又轻轻帮元恪将锦被掖好,便领吉祥出了外去。

殿内寂静,冯娷倚榻而坐,与元恪互诉衷肠,不在话下。

正殿之内,禾边亲手为汪氏擦药酒,边道:“汪嫂,是吾不好,累及你受苦。”

汪氏含泪道:“左昭仪哪里话去,奴三生之幸得您如此厚待…今日之事是奴的错,未能护下皇子与公主们,奴罪该万死。”

禾一记苦笑:“这又岂能怪你?莫说是你,纵是今日吾在场,亦未见得孩儿们不遭此横祸。”

汪氏轻叹一口气,道:“太子专横跋扈且又锱铢必较,如今与二皇子结下梁子,恐二皇子日后难有宁日啊。”

一旁的吉祥接口道:“左昭仪,今日事发咱们永合殿,恐怕太子日后亦不会放过咱们永合殿啊!”

禾仍低头为汪氏擦药酒:“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太子纵是寻事挑衅亦无从下手…只恪儿,他心系娷儿,如今又独自居于王府,且与太子一并于前朝共事,吾心中着实有些担忧。”

吉祥道:“说来也稀奇,太子几未踏足咱们永合殿,今日怎忽地前来,又偏偏撞上二皇子与娷小娘子于一室叙话…”

汪氏到底年长,事发之际不容细想,此时静下心来,细细思忖便知此间之因。望着吉祥,汪氏道:“天下哪有这许多巧合之事?定是有人算计咱们永合殿,欲离间太子与左昭仪。”

吉祥闻言,慌了心神:“莫不是有人要陷害左昭仪,这可如何是好?左昭仪,不如您去禀于陛下,亦可防患于未然。”

汪氏见禾不作声,便知其定是不愿皇帝劳心,于是道:“傻阿女,这无凭无据,如何道于陛下知晓?且左昭仪体恤陛下,又岂能事事劳烦陛下操心?”

望着禾,汪氏轻声道:“左昭仪,可知永合殿往来人事的亦只咱们殿内之人,奴明日私下里查查,瞧瞧何人可疑…奴道一句逾矩之言,左昭仪您太过良善,咱们虽不曾有害人之心,然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啊!”

禾心内亦知有人行陷害之举,只不愿令众人担忧,故而未曾道破。此时听闻汪氏与吉祥之言,禾将药酒收好,递于吉祥,只淡淡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一切自有天意…”

这几日元恪因伤,禾便请旨令其于永合殿内住下,冯娷亦相伴左右不曾离去。太医令梁世清日日来为元恪行针祛瘀,不出三日,元恪已可下榻缓行。

这日,元宏下了朝便往永合殿而来。禾并未如往日那般将元宏迎入内殿,只道欲领元瑛与元淑往花苑之中晒晒暖阳,元宏闻言自是欣然同往。

入了花苑未行几步,便远远瞧见春日暖阳之下,元恪由冯娷搀扶着于苑中缓步而行。

元瑛欢喜,正欲奔二人而去,却被禾小声劝阻:“瑛儿,你好好伴着阿耶,莫要扰了你二阿兄与娷阿姊叙话。”

元瑛颇为懂事,自是点头应下。

元宏望着远处二人,又闻禾劝阻元瑛之言,心下已是了然。望着怀抱内的元淑,元宏边逗弄,边笑道:“淑儿,你阿娘这是要为你二阿兄保媒呢。”

禾娇笑道:“妾事事皆逃不过元郎的双眼…元郎不可取笑妾。”

元宏笑道:“宝儿乃慈母之心,朕岂会笑话?”

将元淑递于乳母,元宏拉了禾边于廊下缓行,边道:“朕当年从未自由择选后宫之人,岂能不知其中之苦?朕遇宝儿,方知世间有真情所在。如今子恪与冯娷既是两情相悦,宝儿又有成全之心,朕便依了宝儿,不令他二人有憾。”

禾闻元宏之言,心下感动:“元郎,你莫要怪妾…当日妾知恪儿属意娷儿,亦是心下两难,一来恐元郎为难,二来恐令太子与恪儿兄弟生隙,故而未曾对元郎言明…”

不及禾言罢,元宏便轻掩禾的嘴,柔声道:“宝儿毋需自责,朕知宝儿…今日宝儿愿为子恪发声,定是不愿有情人彼此错过,朕可有猜错?”

禾满眼柔情望着元宏,继而微微颔首,道:“妾与元郎亦是排除万难,方有今日恩爱。妾曾顾虑太子,可如今太子已知他二人有情,纵是娷儿嫁入太子府中,日后彼此亦无幸福可言…与其令彼等抱憾,不如成全恪儿与娷儿。”

元宏道:“朕曾允诺思政,必令大魏未来皇后系出冯氏。那日知了子恪与冯娷之事,朕亦知不可因此诺而拆散有情之人!”

顿了顿,元宏望着禾,正色道:“思政自幼侍朕书学,与朕情同手足,朕不可令思政在天之灵不安。这几日朕思虑再三,若你是皇后之尊,那日太子便会忌惮三分,如此孩儿们亦不会遭此意外…朕本就欲立你为后,且你当日以冯女之身入宫,朕这便册你为后,如此既不负对思政之诺,又可成全子恪与冯娷…”

禾闻元宏之言,忽地俯身跪地,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然皇后为先太皇太后为陛下择选,妾不可令陛下背负不孝之名…陛下既顾念与冯司徒情谊,那更不该废后立新…”

元宏将禾搀扶起身,轻轻将其揽于怀内,柔声道:“朕此生何幸,可得宝儿…”

二人正言语间,元宏抬头瞧见三宝于不远处来回踱步,心下一怔。轻轻松开禾,元宏唤了三宝近前:“你有何事如此慌张?”

三宝抬头瞧了一眼禾,即刻垂首道:“陛下那日嘱咐奴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元宏知三宝所指定是查窥探永合殿之事,未免禾担忧,元宏摆手道:“为朕备辇,回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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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回 因生变(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四回因生变元宏入了御书房,待其于席榻之上坐定,大监三宝便将随侍众人屏退。

元宏呷下一口茶,开口道:“你方才道那日之事有了眉目,可是已知何人窥探永合殿?”

三宝立于一旁,答道:“陛下,正是!前几日奴依陛下嘱咐,除去左昭仪近身的汪氏与吉祥,永合殿其余一应人事逐个排查,事发当日倒是有三人出过永合殿,颇为可疑。”

“未免打草惊蛇,奴只悄悄着亲近的六锁挨个去探寻此三人去往何处。这三人之中,其余二人去所皆已清楚明了,且六锁亦往彼等所去之处核实,确实无误。只有个名唤香怡的,离永合殿之时只对守卫的内侍们道是腹痛,要往太医署寻医问药,然六锁查了太医署当日宫婢们问诊录档,并无香怡之名…”

抬了头,三宝接着道:“奴得了六锁来禀,便令六锁去传香怡,不曾料香怡于两日前突然不见了踪影,奴方知汪氏亦在寻找此女。奴又着人往宫外寻至香怡家中,其家人却并不知香怡离宫之事…”

元宏见三宝欲言又止,便摆了摆手,道:“你但说无妨。”

三宝道:“奴要禀的,恐污了陛下圣听。”见元宏示意自己继续,三宝接着又道:“方才奴得了内侍监杂役们来报,金光殿后庭井中淹死了一个宫婢,奴不敢怠慢,急忙忙赶了过去。那宫婢已被打捞上来,许是身子泡在水里久了,肿胀的不行,样貌着实可怕。经掖庭令与汪氏辨认,确定是香怡无误了。”

闻三宝之言,元宏面带忧色,道:“哦?汪氏亦知了此事?”

三宝知皇帝所虑为何,忙道:“陛下安心,奴已嘱咐汪氏,不令其将此事道于左昭仪知晓。”

元宏轻舒一口气,道:“如此便好,这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还是不令左昭仪知晓为好,以免她心生忧惧。”

见三宝颔首,元宏又狐疑道:“金光殿乃皇后宴宾之所,如今冯氏离宫,除去洒扫的杂役们,鲜少有人往那里去,这香怡缘何要往那里投井?”

三宝道:“奴亦是觉得此事蹊跷,奴方才询了金光殿做杂役的内侍们,彼等皆言这两日并未有外人前往,全然不知这香怡是何时入了金光殿。”

元宏垂首望着手中杯盏,几个弹指后,元宏抬头道:“内侍们当值期间未见有外人前往,彼等可有离开之时?”

三宝当下会意:“陛下圣明,奴这便去细细查探,定不负陛下所托。”

且说太子元恂旧年因往平成迎太师冯熙灵柩,与安乐侯元隆私下相会,并将其引为知己。那日受了鞭刑,元恂便飞鸽传书将此事告知元隆。元隆本就欲挑唆太子谋反,可借机挟太子以令诸侯,只苦于无离间元宏与元恂父子之机,得了此讯自是喜出望外。

元隆复又传书信于元恂,假意道宽慰之语,暗中却筹谋起事,更是悄悄动身离了平城,前往洛阳,欲面见元恂以谋大业。

元恂不知元隆之意,接了书信,知元隆将抵洛阳,心中甚是感动,只道是元隆千里奔波只为探望于己。这些时日元恂便籍口养伤,留于府邸之中等候元隆,并不往宫中朝会。

因有飞鸽传书,元恂这日晨起便知了元隆将于酉正一刻暮鼓敲响之前入城。食罢晚膳,元恂只觉焦灼难耐,于寝殿内来回踱步,只待元隆到来。

戌初一刻,一架马车停于太子府后巷偏门。元隆匆匆落车,在成亮的引领之下步入太子府中。过花苑,经回廊,一路来到元恂寝殿门厅之内。待成亮入内通报,得了元恂示下,便引了元隆入了内来。

不及元隆行罢礼,元恂便将其搀扶起身。笑眼盈盈拉了元隆一道入座,元恂道:“安乐侯一路车马劳顿,着实辛苦。”

元隆拱手作揖,道:“臣万幸,得蒙太子亲待,引为知己。如今听闻太子受屈,臣心内惴惴不安,莫说千里之遥,便是万里,臣亦当前来问候。”

元恂闻言,心下感动十分:“好、好、好!吾未走眼,安乐侯与吾果然情同手足。”转头又对成亮道:“快去备些美酒佳馔,吾要为安乐侯接风洗尘,今夜一醉方休!”

成亮垂首应下,只不片刻,一席酒馔备齐。为元恂与元隆以海碗斟满酒,成亮便领几名近侍退出外去。

元隆端起海碗,对元恂道:“臣虽为皇族,却已是五幅之外旁支,如今蒙太子恩宠,自是铭感五内。臣先干为敬,以报太子知遇之恩。”言罢,元隆一口饮尽碗中酒。

元恂见状,未有半分犹豫,亦是一饮而尽。

以袖拭口,元恂道:“吾许久未如今日这般豪饮,畅快,实在是畅快!”

元隆陪笑道:“酒逢知己千钟少,依咱们鲜卑之俗,当满饮三碗,方可进馔叙话,臣再敬太子,愿太子身安体健,事随心愿。”

二人大笑间,已将三碗佳酿落肚。

放下手中海碗,元恂已有三分醉意。酒入舌出,元恂便将这些时日来满腹牢骚尽道于元隆知晓。

元隆本就为所计之事而来,此时闻元恂之言正中其下怀。望着元恂,元隆垂首道:“太子既与臣推心置腹,臣便道几句逾矩之言,太子莫怪。”

元恂拉了元隆的手,道:“安乐侯乃吾挚交,有何话不妨直言。”

元隆作义愤填膺之状:“臣那日得了太子来信,心中便为太子叫屈。陛下既已将冯小娘子许了太子,常山王那日之举便是欺兄盗嫂。莫说太子您不过打骂斥责几句,便是施以酷刑,亦不为过。”

见元恂受用,元隆接着又道:“臣听闻陛下偏宠左昭仪,如今这般袒护常山王定是因了左昭仪之故…”

不及元隆言罢,元恂冷哼一声,道:“那左昭仪妖媚惑君,令阿耶玉石不分,可恨至极。”

元隆附和道:“商有妲己亡国,周有褒姒祸君,我大魏万不可再受狐女之乱啊!”

元恂一脸不屑,道:“阿耶并非商纣与幽王,纵是此女手段了得,亦不至亡国之祸。”

元隆闻言,心内一怔,未曾料及元恂虽满腹牢骚,却有敬畏君父之心。只一弹指间,元恂便定了心神,道:“陛下天纵之圣,我大魏自是江山永固。只这江山日后…罢了,臣酒后胡言,太子莫怪!”

元恂见元隆欲言又止,心下不爽:“这江山日后如何?你既与吾引为知己,岂可遮遮掩掩?”

元隆一口将碗中酒饮尽,方开口道:“陛下缘何那日未责罚常山王,太子可有细细想过?”

见元恂听得仔细,元隆接着道:“常山王乃左昭仪养子,倘若常山王受罚,自是累及左昭仪。如今皇后待废,陛下既偏宠左昭仪,这鸾位便非其莫属。如此一来,常山王便成了陛下嫡子…”

元恂闻言不悦,打断道:“我大魏立嗣,只依长幼为序,从未有嫡庶之分,元恪纵是成了嫡子又奈我何!”

元隆道:“陛下大行汉革,这汉家素以嫡长为尊。太子您此番与永合殿已结下梁子,倘若左昭仪当真登了鸾位,她又岂能令您安于储位之上?”

元恂想起君父几次三番提及废储,此时经元隆一番挑唆,忽觉心下惊惧。望着元隆,元恂急急道:“那依安乐侯之见,吾当作何打算?”

元隆见时机成熟,作一脸诚恳道:“若太子可如臣所请,储位自当可保。”

元恂如落水之人得了浮木,忙道:“安乐侯快快道于吾知!”

第一百七十五回 因生变(三)

安乐侯元隆望着太子元恂,压低了声音,道:“拉拢群臣,令陛下止新政,复旧法,如此便无惧嫡子与否。”

元恂一怔,酒意醒了大半:“安乐侯岂是令吾安于储位,这分明是令阿耶早日将吾废黜啊!”

元隆见元恂面露不悦之色,忙小心道:“臣与太子乃挚交,岂会令太子有失?新政力推汉革,倘若左昭仪当真登了鸾位,那常山王便是嫡子无疑。以常山王敢私通太子正妃之胆,又岂会不觊觎储位?”

言及此,元隆便止了声,只见元恂垂首不语,便知其心内忐忑。

十数弹指过去,元恂抬头望着元隆,道:“吾方才细细思忖,阿耶虽偏爱那左昭仪,却只将治宫之权交于右昭仪。依你方才之言,吾只要联手右昭仪,助其登上鸾位,岂不就相安无事?”

左昭仪登鸾位与否元隆毫不关心,只这右昭仪李氏有其父李冲为靠,以李冲于朝中地位,倘若太子当真与李氏联手,元隆便再无控制元恂之机。元隆如此精明之人,岂能做为他人修桥铺路之事?

念及此,元隆道:“太子之言,亦有道理,只右昭仪膝下有七皇子,纵是其登了鸾位,亦未见得可与太子一心…”

不及元隆言罢,元恂已颇不耐烦道:“你这亦不是,那亦不行,那你有何良策,倒是说来于吾知晓。”

元隆拱手道:“太子可曾想过,太师与冯司徒薨世,这汉家便以陇西公为尊。如今陛下倚重汉臣,陇西公如日中天,倘若太子再与右昭仪联手,那陇西公许是下一个梁伯卓。”

这梁伯卓便是东汉外戚梁冀,因其妹为汉顺帝皇后,得以晋位辅政大将军。顺帝崩逝,立质帝。因质帝当面称梁冀为“跋扈将军”,次年便被梁冀弑害。此后梁冀更肆无忌惮,专擅权势,结党营私,为祸朝纲。

元恂虽好武厌文,却因太师、太傅经年教习,亦知此段历史。闻元隆之言,元恂心内一紧,喃喃道:“吾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元隆见状,心下得意。凑近元恂,小心道:“太子只有将兵权集于己手,便可大权在握。到那时,纵是陛下意欲废储,亦是有心无力。”

元恂摇了摇头,幽幽道:“天下兵马,六成由阿耶亲掌,一成于任城王手中,一成于咸阳王手中,余下两成则由八部宗长掌控…吾虽为太子,却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元隆嘴角微扬,道:“非也!太子有所不知,陛下这些年重用汉臣,咱们宗亲族人大权旁落,八部宗亲已是怨声载道,只咱们鲜卑族人顾念情谊,故而隐忍未发。陛下一意孤行,已失了族人之心,倘若太子肯替天行道,恢复旧制,定可令八部宗亲归心太子。”

见元恂垂首不语,元隆继而又道:“太子可还记得关中侯?其不过奉酒馔、舞姬于太子,便被陛下囚禁于石室之中…此番太子与常山王兄弟阋墙,倘若太子手握兵权,常山王又岂会如此轻视太子?陛下又岂会再提废黜之事?”

元隆之言渐入元恂心耳,举起海碗,一口饮尽,元恂道:“吾乃皇曾祖母钦定太子,却于宫中屡遭排挤,受尽屈辱。如今终得安乐侯前来相助,如逢甘霖,吾自是镂骨铭肌。”

亲手执酒坛为自己与元隆斟满酒,元恂又接着道:“若非安乐侯晓以利害,吾仍执迷不悟,做待宰之羊。”

举起海碗,元恂继而又道:“吾敬安乐侯!从今往后,吾便以你为军师,事事由你指引,待来日吾登大宝,便晋你为王。”

元隆闻言心中暗喜,举碗将酒一口饮下,复又伏跪于地,叩首道:“臣蒙太子隆恩可得君行道,臣定当不遗余力,尽心辅佐太子!”

待元恂醒来,已近是日午初之时。元恂睁开慵懒的双眼,伸个懒腰,边打着呵欠边下得榻来。近侍成亮闻得内殿之声,急忙忙领了一众侍从入内,侍奉元恂洗漱更衣。

元恂环顾左右,不见了元隆,疑道:“安乐侯何在?”

成亮垂首道:“未免有失,不及天明,安乐侯便已起身离去。”

见元恂只颔首不语,成亮边奉热巾边对元恂道:“太子,奴有一喜讯要禀于太子知晓。”

元恂不以为然,道:“哦?是何喜讯,你倒是说来听听。”

成亮满脸堆笑:“禀太子,右孺子有喜了。”

元恂不敢相信自己所闻:“你方才道右孺子如何?”

成亮重复道:“方才太医来为右孺子请脉,道是右孺子有喜了!”

成亮方才言罢,元恂已开怀大笑:“好、好!走,咱们瞧瞧右孺子去。”

偏殿之中,右孺子郑荞正与乳母们一道为小郡主元遥喂食。得了宫婢们来报,知太子往偏殿而来,不及起身相迎,元恂便已大步入得内来。

元恂亦顾不得逗弄元遥,便一把拉住郑荞,询道:“吾方才听闻你有喜了,可是当真?”

郑荞微微颔首,一脸羞涩道:“回太子,方才太医对妾言,妾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不及郑荞言罢,元恂一把将其抱起,欢喜道:“果然天大的喜讯,吾要好好奖赏于你!”

殿内众人见状,自是不敢直视,乳母们亦抱了元遥,随众人悄悄退出外去。

将郑荞抱至席榻之上,元恂轻托其下巴,笑道:“你此番若能一举得男,吾便迎你作正妃。”

郑荞道:“陛下已为太子择选正妃,妾又岂敢奢想?”

元恂冷哼一声,道:“冯娷那个**,与元恪暗通款曲,吾岂能再将她迎作正妃嫡妻?”

永合殿之事郑荞已有所耳闻,此时闻元恂之言,便知其仍怒火未消。望着元恂,郑荞道:“太子息怒,毕竟冯阿姊乃陛下属意之人,妾又如何与之相较?太子切莫因此再惹龙庭震怒。”

元恂因了昨夜与元隆所计之事,心下暗自得意,只觉已可抗衡君父。待郑荞言罢,元恂便一脸不屑道:“阿耶属意又如何?吾乃大魏储君,吾想如何便如何,看何人敢有非议!”

郑荞虽心中暗喜,却觉元恂今日言行异于往日。略一停顿,郑荞道:“妾可侍奉太子乃妾万幸,妾心中亦祈愿佛菩萨保佑,可令妾为太子诞下长子,纵是日后子贵母死,亦在所不惜。”

元恂闻言,心下感动,于是脱口而出:“吾若登大宝,便册你做皇后,如此你亦毋需担忧子贵母死。”

环顾四周,元恂压低声音道:“你只安心养胎,许你诞下麟儿之日,便是你登鸾位之际。”

郑荞心内一怔,狐疑道:“太子此言何意?”

元恂本就毫无城府,又觉郑荞乃枕畔之人,便将与元隆所计之事和盘托出。郑荞不曾想元恂竟有谋逆之心,只觉冷汗涔涔,花容失色。

元恂兴头正热,并未察觉郑荞面有异色。直至元恂言罢,拉了郑荞的手,郑荞方缓了心神。

挤了一丝笑容,郑荞道:“太子待妾以诚,妾铭感五内。太子乃妾夫君,妾自当与太子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望着元恂,郑荞接着又道:“只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元恂轻抚郑荞的手,笑道:“你但说无妨。”

郑荞略一思忖,道:“太子便是有宗亲支持亦不过只两成兵马,又如何与陛下抗衡?陛下虽屡次斥责太子,却未真正有废黜之意…”

元恂不及郑荞言罢,已沉下脸来:“他若无废黜之心,缘何几次三番提及,又缘何偏袒元恪?”

郑荞忙解释道:“妾并非质疑太子,你我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妾只为太子长远计。”

见元恂似听了进去,郑荞接着又道:“太子有安乐侯相助笼络宗亲乃好事一桩,只掌控兵权亦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太子羽翼未丰,现下里当务之急,当与后宫掌权之人结盟,如此方可安枕无忧。”

元恂本就耳软心活之人,闻郑荞之言亦觉颇为在理,于是道:“那依你之见,吾该作何打算?”

郑荞虽因姑母郑嫔之事曾疑心于李氏,却到底年轻,经不得李氏甜言蜜语,加之李郑两族多有姻亲相连,家中翁父亦来信令其依附于李氏,如今郑荞与李氏已相交甚笃。

元恂之言正中郑荞下怀。浅浅一笑,郑荞道:“如今宫中以左右昭仪为尊,然手握宫权之人只右昭仪,且陇西公得陛下倚重,右昭仪登鸾位不过早晚之事。太子若与右昭仪联手,又何惧储位不保?”

元恂想起昨夜元隆之言,犹疑道:“右昭仪有七皇子,岂会真心待吾?”

郑荞笑道:“七皇子不过黄口小儿,太子何惧之有?”

元恂连连点头:“右孺子兰心蕙质,好,那吾便依你所言,一手安乐侯,一手右昭仪,如此便可高枕无忧了!”

第一百七十六回 祸患遗(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六回祸患遗因与南齐边事有异,今岁春祭元宏并未御驾亲往平城。

太子元恂如今与右昭仪李氏结盟,此番陇西公李冲虽于御前力荐太子代君父祭祀,然元宏一笑了之,只着任城王元澄以宗长之身返平城代行祭祀之仪。因了此故,元恂心内愈发忐忑,怨恨君父之心日趋为甚。

彭城公主元钰驸马都尉刘承绪春上里突染恶疾,不治而亡。元宏体恤元钰,唯恐其于驸马府中睹物思人心生悲戚,特允元钰回宫中暂住。元钰本与李氏结盟,如今更是过从密切。

春去夏至,待芒种时节,已是莲叶碧连天。

芒种当日,民间素有祭祀花神之仪,以践送花神归位,聊表百姓感激花神之心。李氏特于华林园中设宴,邀阖宫女眷同往祭祀花神。

禾虽略知李氏为人,然二人同侍君侧,且又并尊昭仪,自当顾全大局。待洗漱更衣罢,又嘱咐乳母们照看元淑之事,便领了长乐公主元瑛与近婢吉祥一道往华林园赴宴。

步辇于华林园门前落定,三人只不行几步,便远远瞧见右孺子郑荞与李氏、元钰正一道缓步行往莲池畔,且相聊甚欢。元瑛瞧见郑荞,心内欢喜,抬头望着禾,轻声询道:“阿娘,瑛儿可否前去与荞阿姊厮见?”

早年在邺城行宫之际,元瑛与郑荞颇是投缘,禾不愿长辈间的恩怨令她二人生了隔阂。轻抚元瑛的头,禾微笑道:“去吧瑛儿,与你荞阿姊叙叙话,亦要记得向右昭仪与长公主问安。”

元瑛欢喜应下,便奔郑荞而去。

李氏多以惠示人,虽心内恨足禾,瞧见元瑛却是笑脸盈盈,嘘寒问暖,一副亲近之情。

待众人聚齐,便于古槐之下将各自为花神所备供礼摆放妥当,继而焚香行跪拜之礼。

礼罢,需将女眷们以绫锦纱罗叠制的干旄旌幢,以彩线系于园内每棵花树之上。依例,首系之人定是皇后,然如今皇后离宫,虽左右昭仪并尊,却由李氏执掌宫权,李氏觊觎鸾位,自是不会错失这彰显地位之机。

禾本无心鸾位之争,亦不与之计较,只待李氏系罢,便与其余女眷一并将所制之物系于树上。一时间,华林园中绣带摇曳,花枝招展,煞是壮观。

众人正于花间树下嬉戏,便见太子元恂携了中庶子高融与几名近侍一并入了园内。虽说外男无诏不得擅入内宫,却因元恂平日由华林园往来宫城与府邸之间,偶亦携带亲近的幕僚随行,加之如今李氏打理后宫,自是不作约束,宫内女眷亦见怪不怪。

待行至李氏与元钰身旁,元恂向二人行罢常礼,便笑道:“右昭仪与皇姑好兴致,领这许多人一并嬉戏。”

李氏道:“今乃芒种,当祭祀花神。阖宫姊妹们许久未见,吾不过以此为由,令彼此一道热闹热闹罢了。”

元恂道:“右昭仪处处周至,不愧为后宫之表率。”

客套间,元钰却一声未发。李氏心下觉奇,转头瞧元钰,只见其正目不转睛盯着元恂身侧的高融,一副如痴似醉之态。

元钰如今寡居宫中,李氏何等精明之人,见此情景,心下了然。轻拉元钰衣袖,李氏望着元恂,道:“这芒种时节依了民间之俗,太子当设宴款待姑舅。今日赶了巧,公主既与太子相逢,吾便替公主向太子讨盏酒吃,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元恂虽不知李氏用意,却是贪酒之人,平日里因君父多做约束,纵是于自己府邸之中亦是偷偷饮宴。此时闻李氏之言,元恂籍此机可开怀畅饮,自是欢喜应下。

李氏转头笑对元钰道:“公主不妨往太子府中小聚,以慰太子仁孝之心。”言语间又递了眼色于郑荞:“吾不便往太子府中相伴公主,便劳烦右孺子与中庶人尽心侍奉公主左右。”

郑荞本就聪明之人,这二年于宫中又学得察言观色。瞧见元钰神情,又闻李氏如此言语,郑荞心中已猜得几分。望着李氏,郑荞笑道:“右昭仪安心,妾这便回府张罗夜宴,定当令公主尽兴而归。”

待元恂等一众人等离去,李氏见元钰已无心赏花嬉戏,于是籍口事务繁忙,只与众女眷一道食了些糕点,便草草了事。

只申正一刻,太子府中便有内侍入宫来请元钰赴宴。元钰本就颇有姿色,现下里又极尽装扮之事,望之桃羞杏让,明艳十分。

元恂经郑荞点拨,亦知了李氏用意。夜宴之上元恂以海碗饮酒,不几碗便道酒沉脑困,欲往内殿歇息。

待向元钰致了歉,转头望着高融,元恂吩咐道:“中庶子,你好生替吾待东,切莫怠慢了皇姑。”

高融虽不惯交际,然元钰为皇帝一母胞妹当朝长公主,高融亦是不敢疏待。

正殿之内,歌舞退去,只余高融与元钰相对而坐。因了太子有嘱,高融举起杯盏,道:“臣敬彭城公主,愿公主万福金安。”

元钰上下打量高融,道:“吾听闻中庶子文武双全且玉树临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高融道:“公主谬赞,臣岂敢当!”

元钰眼含秋波,娇声道:“中庶子何须自谦?此间只吾与中庶子二人,毋需居于常礼,中庶子倘若不弃,唤吾钰儿便可。”

高融闻言心内一怔,急忙忙垂首道:“彭城公主乃太子皇姑,臣不敢!”

元钰亦不以为意,忽地端起酒盏,起身近前。望着高融,元钰道:“中庶子如此言语,便是欲拒吾于千里?”

高融仍垂首道:“公主闺名只陛下与驸马都尉唤得,高融乃一下臣,又岂可犯此大不敬之罪?”

元钰自恃貌美,只当高融胆怯,于是道:“吾与中庶子一见如故,方令你唤吾闺名…莫说此间只你我二人,便是皇兄于此,此乃吾心甘情愿之事,亦不会降罪于你。”

高融此时方知元钰心意,一时间竟无以为答。

元钰见其不语,窃以为高融有心攀附,于是又近前半步,继而又道:“我鲜卑女子本不喜遮遮掩掩,倘若中庶子愿与吾结鱼水之欢,吾明日便禀明皇兄,将你聘作驸马…”

当年禾被高慧遗弃,居于高府后院。高融常与其妹高玲前往探望,高融虽对禾生了爱慕之心,却因了兄弟伦常,只将情愫藏于心底。待禾入了宫,高融仍对其念念不忘,用情至深。这些年,纵是高庸夫妇几次三番令高融娶妻生子,高融亦只籍口朝务繁忙而展转推托。

闻元钰如此言语,不待其言罢,高融便开口道:“公主万金之躯,尊贵无比,臣不敢高攀。”

元钰素来骄傲,今日屈尊至此却不遂愿,此时只觉寄颜无所,心下恼怒:“个中厉害中庶子你当自知,吾既求之不得,他人亦不可得,中庶子将注定孤老终身。”

第一百七十七回 祸患遗(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七回祸患遗且说那夜彭城公主于太子府中求高融不得,心中恼怒,待与右昭仪李氏相见,自是将满腹怨气倒出。李氏一心示好元钰,自是为其出谋划策,以令其可事随心愿。

右孺子郑荞表姑母为洛州牧高墉长媳佟氏,经了李氏授意,郑荞便将彭城公主爱慕高融之事道于佟氏知晓。世人皆知彭城公主乃皇帝一母胞妹,深受恩宠,佟氏听闻此讯,自是大喜过望。

不出半日,高府上下已人尽皆知。高墉夫妇心内忐忑,忙将高融召回府中,又唤了长子高益、二子高慧及高融生母柳氏一同往正厅相商。

高墉环视众人,开口道:“叔达的事尔等皆已知晓…仰赖先祖荫德,方令叔达你可得彭城公主青睐,实乃你三生之幸。然你非但未加以珍惜,反倒将公主拒于千里,你真真是愚钝至极!”

不及高融开口,高益便接口道:“彭城公主虽是再醮之身,然其最得陛下宠爱,叔达你若迎娶公主,那日后非但你可平步青云,便是父亲与我亦可仕途顺畅…”

高慧亦接了话道:“叔达,我听闻彭城公主有倾城之姿,你若迎娶公主,非但成了人中龙凤,且可抱得美人归巢,何乐而不为啊?”

高墉斜了一眼高慧,肃色道:“公主乃陛下至亲,休得胡言乱语!”转头望着高融,高墉接着道:“这些年我与你母亲、姨娘三番五次催促你婚娶,然你千推万阻拖延至今。你可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身为我高氏子孙,岂可不尽人子之责?”

高融闻言,垂首道:“父亲,儿子只愿忠心侍君、辅佐太子,旁的事一概不愿理会。”

高墉冷哼一声,道:“忠心侍君?彭城公主乃陛下胞妹,你迎娶公主便是忠心君上!”

见高墉面有愠色,柳氏急忙忙相劝道:“叔达年轻不懂事,主君切莫与之计较…”

周氏平日里与柳氏颇为融洽,加之高融素来孝谨,此时亦帮腔道:“主君,这男婚女嫁亦是讲究因缘际会。彭城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亦当叔达心甘情愿才可做得长久夫妻啊!”

高墉闻二人之言,心下不悦:“妇人之仁也!公主如今以礼相待尔等却不尽知,倘若公主将此事禀于陛下,惹龙庭震怒,岂不为祸满门?”

柳氏闻言,瞬间白了脸色:“主君,这可如何是好?叔达,这世间哪对夫妻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切莫因一己之私而令满门遭灾啊!”

高融见柳氏这般模样,虽心内不忍,却亦不愿违心行事。望着众人,高融心下一横,道:“父亲、母亲、姨娘,儿子…儿子已有中意之人,今生非她不娶!”

高墉夫妇相视一怔,周氏道:“叔达,你既有中意之人缘何不道于父母知晓?倘若你早早道出,我们便可为你问名纳彩,娉下妻室,又何来今日之忧啊!”

高融面有愧色,道:“母亲,是儿子的错…只儿子中意之人…她…她已嫁作人妇…”

不待高融言罢,高墉已是怒火中烧:“逆子!公主万金之躯肯下嫁于你已是承旷古之恩,然你竟为他人之妇而拒公主千里,实在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怒目而视,高墉厉色道:“你说,是谁家的荡妇摄了你魂魄?你这个不孝的逆子,今日你若应下公主婚事便罢,倘若不然,我这便将你捆了,禁于房内,任你怎样亦不令你再出门半步!”

高融本就倔强,高墉愈是如此,愈是适得其反,父子二人一时僵持不下。周氏见状,自是出言相劝,然高墉见高融无半分退让之意,愈发恼怒,亦顾不得周氏与柳氏苦苦哀求,便令家奴将高融捆了禁于其房内。

柳氏额蹙心痛,然夫为主妻为从,何况柳氏不过一妾室,更是不敢违拗主君之意,平日里柳氏只悄悄送些酒馔于高融,不再细说。

太子府邸,郑荞正于花苑之中缓步而行,便闻内侍来报,洛州牧长媳佟氏前来拜访。佟氏虽为郑荞表姑母,却是鲜少往太子府邸,今日忽地到访,郑荞便料定其乃为高融而来。

由近婢萱红迎了佟氏入了花苑,姑侄二人彼此厮见,便一同行至湖心亭相对而坐。

佟氏环顾四下,笑道:“妾早年随姨母一道入宫拜见郑嫔,有幸得见皇宫大内。今日入了太子府邸,方知何为人间仙境。”

郑荞浅浅一笑,道:“陛下器重太子,一应事宜皆厚待有加。”

望着佟氏,郑荞亦不拐弯抹角:“姑母今日前来,不单只为赏景游园吧?”

见佟氏笑而不语,郑荞心下会意,屏退左右只留萱红近侍一侧。

佟氏见众婢退去,便将高融因有中意之人而不愿迎娶彭城公主,被高墉禁于房内之事道于郑荞知晓。

闻佟氏之言,郑荞轻摇羽扇,缓缓道:“吾前两日倒是听太子提及,道是中庶子染疾抱恙,洛州牧陈书太子准其于府中休养…原是因了拒婚之故…那姑母可知中庶子属意何人?”

佟氏环顾四周,又将身子凑近郑荞,方压低了声音道:“便是那个再醮之妇,陛下钟爱的左昭仪…”

不及佟氏言罢,郑荞便疾声道:“姑母休得胡言!”言罢,又打发萱红道:“你往亭外守着,任何人不得近前。”

待萱红应下离去,郑荞望着佟氏,道:“姑母,你方才之言可是当真?”

佟氏颔首道:“千真万确!二弟被家翁禁于房内,便终日醉酒。因你先前有嘱,我自当留心二弟之事。所幸如今府中由我主事,看守之人便事事报于我知晓。”

“昨日午后,那看守的前来报信,道是二弟又喝得酩酊大醉,只昨日不同往时,二弟于房内暗泣…我得了消息,便悄悄附耳于窗下,便闻得,便闻得二弟低唤‘禾’…”

郑荞闻言,双眉紧蹙,足足十余弹指,方开口道:“姑母,此事关乎中庶子身家性命,着实非同小可…你先行回府,切莫再道于外人知。”

佟氏不解,疑道:“你那日还令我促成此事,现下里便是良机,你我可以此要挟二弟,令其迎娶公主,如此于公主面前便可邀功取宠,怎得又不令我将此事道出?”

郑荞虽如今与李氏交好,心中却与禾有师徒之情。此涉及禾声名之事,郑荞自不会莽撞而行。摆了摆手,郑荞亦不多与佟氏解释,便唤了萱红入内送客。

佟氏讨了无趣亦不愿再久留于此,便起身怏怏离去。

回至高府,佟氏愈想愈恼,恨郑荞错失良机。思来想去,佟氏回母家寻了其父少府卿佟文政,将此事和盘托出。

少府卿执掌皇家财务,平日与李氏多有往来。知了此讯,佟文政亦觉此乃示好彭城公主之机,便入宫禀了李氏知晓。

李氏本就恐禾夺取鸾位,此时闻讯,心下大喜。这边佟文政前脚离去,李氏随后就往元钰寝殿而去。

第一百七十八回 祸患遗(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八回祸患遗且说彭城公主元钰知了高融属意之人乃禾,自是恨得咬牙切齿。右昭仪李氏本就口蜜腹剑之人,借了此机更是谣诼诬谤,极尽诋毁之事。

接过近婢青云所奉酸梅汤,元钰道:“吾即刻面见皇兄,将此事上禀。吾倒要瞧瞧,皇兄还能再宠信那荡妇。”

李氏亦接过酸梅汤,摇了摇头,道:“公主切莫意气用事…公主可曾想过,此事无凭无据,倘若左昭仪矢口否认,只咬定乃中庶子一厢情愿,陛下亦不会再追究…倒是中庶子,胆敢觊觎嫔妃,那便是死罪难逃…”

待李氏言罢,元钰亦知事态严重,于是忿忿道:“亦不知这荡妇好在何处,非但将皇兄迷得神魂颠倒,便是这中庶子亦为其所动!”

李氏嘴角微扬,挑拨道:“左昭仪出身寒门,许是得了民间那些见不得人的污秽之术亦未可知…”

李氏口中污秽之术乃媚道。相传先秦之时媚道便于宫廷与民间秘密流传,朝廷设有专职官员来禁行此术。至汉,此术更是严令禁止,所犯者轻则废为庶人囚于宫中,重则流放边寒之地,罪及族人。

不待李氏言罢,元钰冷哼一声,道:“宫闱之内有法度,禁以媚道。倘若那荡妇当真施以此道,吾定要联络宗亲,严惩不贷!”

本就无中生有之事,李氏又岂敢令元钰当真,于是急忙忙道:“如今左昭仪圣眷正隆,公主空口无凭,能奈其何?公主安心,吾定会暗中着人查看,待其露出蜘丝马迹便可言之有据,一举制胜。”

略作思忖,元钰冷冷道:“罢了,吾暂且放那荡妇一马,待时机成熟,吾便要令她受沉渊之刑!”

闻元钰之言,李氏心内得意,又佯作关切道:“现下里当务之急便是促成公主与中庶子金玉良缘,令你二人连枝比翼。”

见元钰微微颔首,李氏饮下一口酸梅汤,复又凑了近前,与元钰二人如此这般将所计之事商议妥当,方起身离去。

是日晨起,高府便接了公主口谕,令中庶子高融入宫议事。高墉夫妇岂敢怠慢,着人侍奉高融洗漱更衣,又千叮万嘱方将其送至宫城。

元钰歪于席榻之上,待高融入内行罢常礼,亦无起身之意,只抬了抬手,示意高融入坐。高融心意已决,心内思忖着不论元钰今日作何说辞亦不为其所动,故只垂首不语立于一侧。

元钰见高融这般模样,亦不恼怒,只嘴角微扬,悠悠道:“吾听闻中庶子近日抱恙,现下里可好些了?”

高融答道:“劳公主挂心,臣无碍。”

元钰道:“无事便好,这知道的明白中庶子是染了寒疾,不知道的莫要以为中庶子一念成痴,因思成疾!”

高融爱慕禾,除去其胞妹高玲便无人知晓。此时闻元钰之言,高融为之一怔。

元钰斜眼瞧高融,接着又道:“吾昨日听闻一桩奇事,今日特召你入宫道于你知晓。”

高融仍垂首道:“臣平日里只知习文练武,对奇闻逸事之兴味索然矣。”

元钰冷笑一声,道:“吾要道的,中庶子定然兴味十足。”

言语间,元钰缓缓起了身,呷下一口茶,接着道:“有这么一户官宦人家,嫂嫂不守妇道,悄悄外出遇一显贵,为享荣华富贵,便极尽勾引之事,而后佯死抛夫离家…不曾料那家小叔倒是个痴情的种,为了这不守妇道的嫂嫂竟愿终身不娶…”

言及此,元钰望着高融,有心止了话语。

高融闻元钰之言心下大惊,方知其已窥了此间私隐。见元钰突然止声,高融抬了头,一脸不安望着元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元钰见高融如此,心下得意,继而又开口道:“中庶子,你乃陛下与太子近臣,熟谙朝纲宫规。吾欲请教中庶子,若依我大魏律法,这私通小叔乱族之人该当何罪?”

高融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道:“不过臣一厢情愿之事,无关左昭仪…”

“哦?左昭仪?这奇闻轶事所道之人难道是中庶子与左昭仪?”元钰言罢,失声而笑。

高融方知自己情急之下失了言,懊恼不已。

元钰嘴角微扬,得意道:“左昭仪身为皇兄姬妾却与外臣私通,倘若吾将此事禀于皇兄知晓,中庶子道皇兄当如何?”

高融闻言,又气又急:“公主怎可信口雌黄!左昭仪与臣清清白白,何来私通之事?”

元钰道:“清清白白?倘若无私,为何你宁愿被禁足房中亦不愿迎娶她人?便是皇兄信你,宗亲亦无人能信!”

高融未曾料及元钰有心将此事公诸于宗亲,恼羞于色:“公主您…您怎得如此血口喷人?”

元钰亦不与之计较,只冷笑道:“左昭仪乃妃嫔之首,膝下又有两双儿女,倘若你二人当真有私,岂不令我皇室颜面尽失!”

“吾听闻汉家最忌私通之事,如今皇兄厉行汉革,若知了此事,亦不知左昭仪与你高氏族人会当如何?”

元钰之言犹如当头一棒,高融闻之霎时转了面色。只一弹指间,高融便伏跪于地,痛心道:“一切皆是臣之过,求公主,求公主高抬贵手,放过他人…”

元钰又呷了一口茶,轻笑道:“他人生死皆在中庶子一念之间,中庶子又何须向吾行此大礼?”

高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只得饮泣吞声,无奈道:“臣,臣但凭公主做主…”

元钰闻言,心内欢喜,下得榻来亲手将高融搀扶起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中庶子才智过人又岂能不知吾心中所愿…”

一场相思凭谁诉,心奈何,天意弄。

御书房内,元宏与元钰兄妹相对而坐。

待元钰将欲以高融为驸马之事道出,元宏微锁了双眉,道:“中庶子为人耿直,且文武双全,倒是配得六妹…只…”

不及元宏言罢,元钰便急急道:“大阿兄,只如何?”

元宏望着元钰,道:“只驸马身故不过数月,六妹现下里便要再聘驸马,恐有不妥。”

元钰闻言,心下不悦:“吾乃当朝长公主,岂能受寻常百姓之俗约束…大阿兄将吾接回宫内便是体恤吾,恐吾忧思过度。现下里吾心有所属,大阿兄反倒出言相阻?”

元宏道:“朕岂会阻六妹姻缘?只驸马都尉尸骨未寒,你若此时再嫁,恐惹朝臣非议。”

元钰不屑道:“吾与大阿兄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大阿兄妃嫔无数,而吾唯驸马一人!阿兄可知这长夜漫漫,吾是如何度过?”言语之间元钰已落下泪来。

元宏平日里正身明法,唯对此胞妹处处娇纵,心慈手软。此时见元钰落泪,元宏轻叹一口气,道:“罢了,待来年春上驸马首祭之后,朕便册中庶子作驸马都尉。”

元钰虽心有不甘,却亦知不可再得寸进尺,于是强作欢颜道:“吾谢大阿兄成全之情!”

第一百七十九回 生与死(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九回生与死“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待露凝而白,已是八月入秋。

太极殿内,元宏背北面南端坐正中,而文武群臣则跪坐于两侧。

待君臣议罢政事,将作大匠郑懿拱手向元宏禀道:“陛下,臣遵陛下圣谕于嵩山为跋陀禅师营建佛寺,如今已然落成,另陛下嘱臣修缮嵩山离宫业已完毕。”

元宏闻言,心下欢喜:“好!将作大匠果然不负朕所望!”

望着群臣,元宏接着又道:“旧年禅师对朕道其喜幽静之地,方令朕想起皇祖母在世之时曾于嵩山南麓积翠峰下修建离宫,故而朕着匠作大匠于嵩山少室山下为禅师修建佛寺,待朕闲暇之时亦可于离宫小住,以参禅礼佛。”

早年东天竺高僧跋陀,经西域诸国入魏,得元宏亲见。跋陀为元宏讲授《十地》佛经,深为元宏所敬信,遂被礼为上宾,更为其开设禅林。待迁都洛阳,元宏又为跋陀于洛阳城中营建佛院,然跋陀喜幽静之地,元宏便又为其于嵩山择址建寺,以令其可为苍生传法。

闻皇帝之言,任城王元澄开口道:“我大魏人皆向佛,陛下此举乃造福天下苍生!佛寺既已落成,便该由陛下赐名,亦可早日迎禅师入驻,以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所言极是!”

略略思忖,元宏望着众臣道:“禅寺既落于嵩山腹地少室山茂密丛林之中,那朕便将此寺赐名‘少林’,尔等以为如何?”

待元宏言罢,群臣皆赞不绝口,垂首复议。

摆手示意众人止声,元宏继而又道:“秋祭之期将近,朕本就欲登高祭天,如今既佛寺落成,今岁秋祭朕便往嵩山行祭祀之仪。”

太傅穆亮闻言,启奏道:“周礼有载:‘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天子乃祭天下名山大川。’嵩山乃五岳之一,又近洛都,实乃祭天首选之所在!”

元宏微微颔首,道:“太傅所言极是!太常卿明日便将出行之期择定,再交由大祭司卜算吉时。”

太常卿王友清垂首应下,复又询元宏道:“臣请陛下示下,陛下此番出行乃圣驾携后宫内眷同往亦或由太子随行?太子为储君,若与陛下同行,所择之期亦是不同。”

元宏道:“嵩山虽离近洛阳,然山路崎岖,往返少则十数日,多则一月之久…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便留守洛阳,毋需与朕同往。”

平日里太子元恂被元宏严加管教,此番君父令其留守洛阳,非但少了约束之人,且又得了理政之权,元恂闻言,自是大喜过望。

元恂正欲起身谢恩,却闻元宏又道:“太子年轻,少不经事,朕离洛之后由任城王与彭城王一并辅助其行监国之事。”

元宏言罢,元恂只觉窝火憋气,本以为可大权独揽,不曾想君父竟存顾望之心,不由得怒从心起。

身旁的李冲瞧出元恂面有不悦之色,悄悄轻拉其衣袖,方令元恂缓了神情。

君臣商定妥当,元宏便退朝离去,令众人各自归安。

永合殿内,元宏已将欲往嵩山祭天之事道于禾知晓。

禾跪坐于元宏身后,边轻轻为其揉捏肩颈,边道:“元郎往嵩山祭天,这一路长途跋涉,当劳逸有度,切莫令龙体疲累。”

元宏道:“朕有宝儿陪伴,纵是山路崎岖亦不觉疲累。”

拉了禾坐于身旁,见其一脸茫然之色,元宏接着笑道:“朕曾允诺宝儿巡幸四畿却迟迟未能成行,如今得了祭天之机,自当携你同往。”

禾又惊又喜,一头扑入元宏怀内,欢喜道:“元郎一言九鼎,妾谢元郎恩典!”

元宏轻抚禾秀发,调笑道:“已是为娘的人了,竟这般孩子气…”

满眼爱意望着禾,元宏又道:“只此去多是山路,艰辛十分,你可受得?”

禾抬头望着元宏,颔首道:“元郎贵为天子亦受得颠簸之苦,妾又如何受不得?”

元宏轻刮禾鼻尖,笑道:“好!既如此,朕便安心携宝儿同往…”

皇帝祭天乃为国之要事,自是仪仗重重。待太常卿择定祭天吉日,中尚署与左右尚署便预备车马仪仗及一应司礼所需,自是不再话下。

御书房内,元宏着三宝宣了右昭仪李氏觐见。

李氏向元宏行罢常礼,却未见其有令自己入座之意,不得不垂首于一侧而立。

待三宝领了众内侍退出外去,李氏开口道:“不知陛下召妾前来有何吩咐?”

元宏道:“朕不日便要往嵩山祭天,这阖宫上下数以万人便有劳你费心照料。”

李氏本因皇帝未赐座而心内忐忑,此时闻言,便将所悬之心放下。抬了头,李氏笑道:“妾蒙陛下恩典执掌内宫,这料理阖宫上下乃妾分内之事,陛下大可安心。”

元宏呷下一口茶,道:“右昭仪素有檠天架海之能,朕从未有半分质疑。”

元宏之言令李氏心内得意,待元宏话音一落,李氏便接口道:“陛下过誉,妾愧不敢当!只妾自幼受父母双亲教诲,方令妾可助陛下料理后宫。”

这名门望族之女皆自幼习以持家之道,待日后嫁入门当户对之家以作嫡妻。李氏言下之意元宏又岂能不知?望着李氏,元宏道:“陇西公学富五车,助朕定律法制朝纲,有常人所不及之能。你既自幼由陇西公亲自教导,当秉承其非凡之能…”

李氏本欲接话,却见元宏无止声之意,于是颔首不语,待闻圣言。

但见元宏忽地敛了笑颜,正色道:“凡能者,若朴厚清明,有为仁之心,施于朝廷,乃天下之福…倘若能者撩是生非且倒行逆施,便是家国之不幸也…”

李氏心下一怔,不知元宏缘何忽道此言。定了定心神,李氏道:“陛下所言极是!所幸陛下身侧皆为忠心君上的能人异士。”

元宏望着李氏,目光凛凛:“但愿如你所言…朕自幼受玺,见多前朝后宫尔虞我诈之事…朕欲经略四海,无暇顾及后宫是非。从今往后,朕只愿后宫清净,不可再有污秽之事!”

皇帝之言令李氏冷汗涔涔,不及其开口解释,元宏便挥手道:“朕还须处理政务,你且归安吧。”

李氏心有惶恐,亦不敢久留,急忙忙叩首离去。

待李氏出了御书房,三宝便入得内来。元宏边烹煮荞茶,边询三宝道:“方才右昭仪离去之时,你可窥得其神情?”

三宝颔首道:“回陛下,右昭仪面有惧色,并未如往日那般与奴话别,只登辇急急离去。”

元宏冷笑一声,道:“心若无邪,又何来惊惧之色?”

三宝不解道:“奴有一事不明…陛下既已疑心右昭仪,缘何不将那事道破?”

元宏执勺为自己舀了茶,方才道:“你虽查得金光殿内侍们于香怡失踪那日皆被传召至昌霞殿,然那日被传召者亦有其他闲置宫殿做杂役之人…这些年所现种种,朕从前未做思忖,如今细细想来,右昭仪难避其嫌…”

轻叹一口气,元宏继而又道:“李冲早年于皇祖母前力保朕皇位,且其人多智,加之李氏一族又与汉家大族多有姻亲往来。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若此时查处右昭仪,恐令汉家人心不安,于汉革不利啊…”

三宝闻皇帝之言,知其心下两难,于是宽慰道:“陛下莫要太过忧心,右昭仪系出名门,心有大欲亦是在所难免…所幸其未有陷害嫔妃与皇嗣之心。”

元宏望着几案之上小炉所腾茶烟,幽幽道:“朕今日出言警训,只令其可迷途知返…”

第一百八十回 生与死(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回生与死太和二十年秋,元宏率领文武群臣,出发前往嵩山祭天。

元宏体恤百姓,故而以法驾为乘。三千骑羽林卫将士拥着前引的导车,各个神情肃穆,庄严威武。车队旌旗、幡幢招展,华盖云集,首尾延绵数余里,一路浩浩荡荡,不再细说。

元宏前脚离了洛阳城,安乐侯元隆后脚便已入了大夏门。

太子府邸之内,元恂与元隆一席而坐。元恂先元隆开了口:“安乐侯一路车马劳顿,着实辛苦了!”

元隆拱手道:“臣可为太子效劳乃三生有幸,何来辛劳之说。”

见几案上红若玛瑙的榴果,元隆笑道:“太子府中之物的确非寻常人家可得,只瞧这安石榴色艳如火,便知此乃安石国所贡。”

元恂不屑道:“不过一些寻常瓜果,有何稀奇?你若欢喜,吾着人送些予你便是。”

元隆笑道:“臣谢太子,那臣便却之不恭了…安石榴原产波斯,由汉臣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后虽于中原之地广植,然其色味俱不及安石所出…”

不及元隆言罢,元恂便不耐烦道:“吾乃堂堂太子,国之储君,只问军国要事,此些鸡零狗碎之事吾兴味索然,你亦毋需道于吾知。”

榴树虽为果木,却是百姓民生之物。百姓民生乃国之根本,为君者自当以此为要。所谓“君享康宁,臣居尊显,俱兵民是赖!”

元隆虽知此乃为君之道,然其人奸猾,闻元恂之言,急忙忙迎合道:“太子所言极是,臣不过尺泽之鲵,实属妇人之见,太子莫怪。”

元恂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只凭一纸飞鸽传书便不远千里来与吾相见,只此番情谊,吾亦不会怪罪于你。”

元隆道:“臣蒙太子不弃,引为知交谋士,臣岂能不尽心辅佐,以报太子知遇之恩。”

望着元恂,元隆又小心询道:“太子飞书中只提及陛下行事有失公允,却未道明详情…臣斗胆请问太子,究竟所为何事,令太子心下不悦?”

饮下一口烈酒,元恂道:“阿耶半月前忽于朝会之时向群臣道,此番往嵩山祭天由元恪与元怀兄弟随行…你可知这祭天之仪只天子与储君行得,他二人何德何能可随行祭天?”

“阿耶将吾留于洛阳,吾身为储君,虽有监国之名,却无监国之权,事事处处皆受制于人!更甚之,前日御驾离宫之时,冯小娘子竟一同前往…阿耶此举岂非令吾难堪!”

元隆望着眼前这个年少轻狂、毫无城府的生嫩少年,虽心下里鄙夷不屑,却佯作义愤填膺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出行自是由太子监国,任城王与彭城王再尊贵,亦不可凌驾于太子之上。”

瞧着元恂微微颔首,元隆便知其心下受用,于是离间道:“礼曰:太子承统,万世正法。陛下既行汉革,便该依汉家法度,岂能由常山王兄弟同往祭天?莫说太子寄颜无所,便是臣身为太子幕僚,亦觉失光落彩。”

闻元隆之言,元恂愠色道:“元恪无半分军功却被阿耶册了亲王,若非其假仁假义博了阿耶欢心,又岂会如此?”

元隆道:“臣倒是听闻常山王可册封亲王,乃陛下爱屋及乌之故…常山王生母高贵嫔早年不得圣宠,他兄妹三人若非养于左昭仪膝下,莫说随御驾祭天,便是这亲王之衔亦未可得。”

元恂愤恨道:“永合殿那个妖妇,媚惑阿耶,可恶至极!若非其纵然元恪与冯小娘子,他二人又怎敢明目张胆于永合殿内私会?待来日吾登大宝,便将这妖妇发配苦寒之地充斥为奴!”

元隆长叹一声,道:“太子您果然良善之人…太子可曾细细想过,这冯小娘子乃陛下为您所择嫡妻,那便是我大魏未来皇后…陛下受恩先太皇太后,自是以冯氏女子正位中宫。常山王引诱冯小娘子与其私通,何尝不是左昭仪母子觊觎储位而为?”

元恂本就怏怏不悦,闻元隆之言如同火上浇油:“你所言不无道理…吾早年念及兄弟情谊,曾于阿耶面前为其美言,不曾料竟是养虎为患,令其生了觊觎储位之心。倘若他母子当真有此算计,待日后吾得了时机,定要将他二人碎尸万段!”

元隆见所计奏效,长叹一声,道:“日后?太子您糊涂啊…如今常山王已随御驾祭天,待其归来,您何来时机啊?”

元恂道:“你此言何意?难不成元恪还能夺了吾储位不成?”

元隆道:“太子监国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缘何陛下偏偏令任城王与彭城王与太子一并处理政事?陛下行事素来谨慎,这祭天随行之人又如何不经斟酌?常言道君心难测,太子您当有所防备啊!”

闻元隆之言,元恂瞬间转了脸色:“你言下之意可是阿耶有废吾而另立元恪之心?”

殿内虽说无人,元隆仍四下环顾,方凑近元恂道:“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太子若可先发制人,便毋需受制于人。”

元恂望着元隆,狐疑道:“安乐侯所言何意?吾如何可不受制于人?”

元隆道:“太子受命于天,乃先太皇太后亲册,亦曾亲往盛乐金陵代君祭祖,已然是我大魏主君。如今陛下因偏宠左昭仪而欲废太子,臣乃拓跋子孙且世代受皇族恩惠,岂能不为太子主持公道!”

“陛下既不仁,太子又何须再存义?臣请太子返平城,登基称帝!”

元恂心下大惊:“安乐侯这是要吾谋反?倘若事败,吾命不保矣!”

元隆道:“寻常之人若起兵造反乃为谋逆,然太子乃国之储君,受命于天,倘若事成,太子日后君临天下,奉陛下作太上皇便可,如此便算不得谋逆。”

元恂仍觉心内不安:“一旦事败,吾该做何打算?”

元隆得意道:“太子大可安心,此乃为太子名分之战,亦是为我大魏正统之战,咱们八部宗亲皆与太子一心,岂会有失?”

言语间,元隆执坛为元恂与自己斟满酒,举起海碗,道:“太子只需允诺宗亲,待事成之后仍以平城为都,废新政复旧法,必得彼等拥戴。”

元隆一番豪言,令元恂定了心,一口将酒饮尽,击案而起道:“好!吾信安乐侯,吾明日便征调铁骑与你一道返平城。”

元隆摇了摇头,劝阻道:“太子若征调铁骑便会遭人疑心…宗亲兵马多数戍边,若陛下调兵遣将,太子便无反击之机…”

元恂闻言,不悦道:“那该如何,你直言便是。”

元隆忙将手中海碗置于几案之上,陪笑道:“太子只轻装简从悄悄离洛便可…只要太子返至平城,自可号令宗亲,又何须此些受命于陛下的清道率将士?”

元恂略一思忖,觉元隆之言颇是在理,于是对殿外朗声唤道:“成亮,取舆图前来。”

第一百八十一回 生与死(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一回生与死且说太子元恂着近侍成亮取了輿图,与安乐侯元隆将出行路线商议妥当,便着元隆悄悄出了后院,离了自己府邸。

与此同时,廊檐之下,一个黑影亦悄然离去。

毕竟此乃掀天斡地之事,方才虽与元隆谋定,元恂仍觉心内忐忑。

寝殿之内,元恂独自饮下一碗酒,便闻成亮来禀,右孺子郑荞前来问安。郑荞如今产期将近,元恂心内亦有几分记挂,闻成亮之言便令其迎了郑荞入得内来。

郑荞见元恂又以海碗饮酒,行罢常礼便屏退左右,开口婉言劝阻道:“太子明日还须早朝,不如妾侍奉您早点歇下。”

元恂摆了摆手,道:“这点酒于吾而言小小不然,不妨事。”

郑荞近前欲将海碗自元恂手中接过,柔声道:“太子白日里要与群臣议事,倘若今夜宿醉,岂不有损您御体?”

元恂冷哼一声,道:“与群臣议事?吾不过阿耶的傀儡,群臣又岂会真正将吾视作监国之人?”言语之间,又饮下一碗烈酒。

这些时日元恂虽屡有怨言,却未曾有今日之态,现下里闻元恂如此言语,郑荞心下觉奇。望着元恂,郑荞道:“太子您乃陛下长子,又受印玺多年,如今陛下离京,监国之人舍您其谁?”

元恂忿忿道:“阿耶对吾定存顾望之心,方着阿翁与皇叔辅政。吾乃阿耶长子,倒不如彼等受其器重!”

将海碗置于几案之上,元恂又接着道:“阿耶既不仁在先,那便莫要怪吾不义了…”

郑荞闻言一怔,狐疑道:“太子您何出此言?”

元恂虽已微醺之态,却仍知兹事体大。闻郑荞相询,元恂心下犹犹,欲言又止。郑荞见其这般模样,正欲开口,却被元恂一把拉入怀内。元恂道:“你莫要再问了,此间之隐知道愈多于你有害无益…你只安心待产便是。”

元恂之言更是令郑荞疑云满腹:“太子,究竟出了何事?太子方才之言,只令妾心生忧虑,妾心系太子,又如何安心待产?”

元恂支吾道:“吾…吾过两日许会离京…”

郑荞狐疑道:“可是陛下嘱咐太子行事?”

元恂闻郑荞之言,略有几分不悦:“莫不是吾事事要禀于右孺子知晓?”

郑荞见元恂面有愠色,忙道:“妾岂敢过问太子之事…只女子出嫁从夫,如今妾与腹中孩儿俱赖太子而活,太子出门在外,妾岂能不应心记挂…”

元恂闻郑荞如此言语,心下倒有几分动情。压低了声音,元恂道:“吾所计之事乃为我大魏正统…事成之后,吾必令你与腹中孩儿受万人敬仰!”

郑荞亦是精明之人,元恂曾将其与元隆之计道于郑荞知晓,现下里闻元恂之言,郑荞只觉提心在口:“太子为君为夫,妾自是不敢追问太子之事。只妾与太子情投意合,妾只愿太子平安无事,别无他求。”

元恂自嘲道:“平安无事?你可知如今有人觊觎吾储位,欲取吾而代之?吾若不倾力一搏,恐日后人为刀俎,吾便是那俎上鱼肉啊!”

郑荞惊惧道:“太子何出此言?是何人觊觎储位?倘若太子有何不测,妾绝不苟活!”

郑荞之言令元恂心下感动,于是不再相瞒:“左昭仪与元恪欲谋取吾储位,实乃可恨至极!”

轻抚郑荞隆起的腹部,元恂又接着道:“你毋需担忧,吾如今已有良策,吾定令他母子二人死无葬生之地!”

郑荞如今虽与禾鲜少往来,却知禾乃不争之人。待元恂言罢,郑荞劝阻道:“妾早年曾随左昭仪习练琴艺,知其乃淡泊宽大之人,太子与常山王又是至亲兄弟,这其中莫不是有些不虞之隙…”

元恂闻郑荞为禾与元恪二人辩解,心下不悦,便打断道:“真乃妇人之仁!那妖妇不过笑里藏刀罢了…”

不待郑荞出声,元恂便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吾还有政务在身,你且归安吧!”

郑荞亦心知多说无用,不得不起身行礼,退出外去。

方才元恂虽未道尽详情,然一了千明,这未道之言已明白晓畅。偏殿之内,郑荞细思极恐,一时间坐卧难宁。

近婢萱红见郑荞这般模样,只以为其因生产在即而身有不适,于是关切道:“右孺子可是哪里不适,不如奴去唤了侍医前来?”

郑荞摇了摇头,亦不言语,只缓步行至窗前,驻足而立。萱红不敢再出言相询,默默焚了安息香,垂首跪于一侧。

待炉中香烟燃尽,郑荞方才开了口:“太子许有鲁莽之举,眼下可规劝太子之人唯有中舍人与中庶子…吾不便将彼等迎入偏殿,你可有何良策令吾与彼等相见?”

萱红闻言一怔,继而答道:“莫说右孺子您如今身怀六甲,便是平日里亦不可随意与外臣相见啊!”

见郑荞双眉紧蹙,萱红又接着道:“右孺子若信得过奴,奴便代右孺子前去传话。”

郑荞心下略作挣扎,便微微颔首,将自己猜测之事道于萱红知晓。言罢,郑荞嘱咐道:“此事关系太子身家性命,吾不愿太子铸下大错,更不愿腹中孩儿未出世便做阶下之囚…”

萱红自幼伴郑荞长大,二人虽为主仆却情同姊妹。待郑荞言罢,萱红便郑重应下,起身出了偏殿,往当值之所寻中舍人与中庶子,不在话下。

昌霞殿内,一身着黑衣之人跪于右昭仪李氏跟前。

那黑衣人将方才元恂与元隆所计之事原原本本道于李氏知晓。李氏闻言虽心内惊惧,却作行若无事之状,道:“太子可有察觉隔墙有耳?”

那黑衣人垂首道:“太子与安乐侯边饮酒边叙话,故而未曾察觉被奴悉了去梯之言。”

李氏微微颔首,道:“吾当日遣你往太子府当差便是瞧着你机灵,本只为令你可好生侍奉太子,免别有用心之人离间吾与太子,岂不料今日竟赖你窥了天机…吾要好好奖赏于你!”

那黑衣人道:“奴得右昭仪照拂,方有今日之体面…奴甘为右昭仪差遣。”

李氏道:“你虽自华林园悄悄入宫,未免太子起疑,亦不可于此久留。”那黑衣人会意,急忙忙垂首而去。

送那黑衣人离去,近婢环丹复又回至李氏身旁,道:“右昭仪欲作何打算?”

谋逆之事当株连九族,李氏虽与元恂结盟,亦知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以寻常而论。

如今皇帝离宫,阖宫上下以李氏为尊,不足半个时辰,少傅李冲已入得昌霞殿来。

第一百八十二回 生与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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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回 太子废(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三回太子废中舍人陆琇与中庶子高融熟谙太子元恂心性,方才见其忽地意转心回,便知所劝无效。出了元恂寝殿,待回至当值处,二人便急忙谘商应对之策,不在话下。

元恂知了右孺子郑荞将所计之事外泄,待遣走了陆琇与高融,拔腿便往偏殿而去。殿内值夜的宫婢们见元恂面色黑沉,亦不知所为何事,各个提心吊胆,急忙忙伏跪于地。

郑荞因惦记元恂之事本就辗转难眠,闻得殿外声响便起了身。毕竟生产在即,行动缓慢,郑荞方才下榻,元恂已怒气冲冲入得内来。

元恂瞧见郑荞,便破口大骂:“贱妇!枉吾待你以诚,却不料你竟搬弄是非,卖夫求荣!”

郑荞由近婢萱红搀扶着伏跪于地,道:“太子息怒,妾所作所为皆为太子计长远!”

元恂指着郑荞,恨恨道:“为了吾?你静言令色,令吾对你道出实情,不曾想你居心叵测,竟是阿耶所派细作!”

闻元恂之言,郑荞已双目晶莹,道:“妾与太子披心相付,岂有半分私心?太子,陛下为君为父,您为臣为子,倘若违此纲常,便师出无名…且太子您如今羽翼未丰,又如何抗衡陛下?太子听妾之劝,安心监国,日后自有君临天下之时…”

元恂冷哼一声,道:“吾本欲事成之日立你为后,如今看来倒是吾一厢情愿了…”

冷眼瞧着郑荞,元恂接着又道:“若非你生产在即,吾定以乱棍将你打死!你此胎若可得男,吾便饶你不死…你只自求多福吧!”

转头对成亮道:“将这贱妇禁足偏殿,不得与外人相见!”言罢,元恂便拂袖而去。

秋风疾雨,众人一夜无眠。

因了离京之事已被陆琇与高融知晓,元恂不得不克己慎行。是日不及天明,元恂便领了成亮与左右侍从悄悄自花苑入了后巷,欲由此出府邸而去。

一架马车停于后巷之中,元恂正欲登车,便闻得窸窣脚步之声。元恂转头望去,只见中庶子高融疾步而来。

高融屈身行礼,道:“太子留步,敢问太子,您这是何往?”

元恂沉下脸来:“吾往何处?莫不是吾事事皆须禀于中庶子知晓?”

高融道:“臣不敢!只臣与中舍人昨夜已对太子晓以利害,若太子执迷不悟,臣不得不冒犯太子…”

不及高融言罢,元恂喝道:“大胆高融!吾乃爱才之人,故敬你几分,岂不料你恃才自傲,敢藐视于吾,那便怪不得吾了。”

言语间,元恂丢了眼色于成亮,成亮当下会意,令左右侍从一拥而上将高融按压在地。

高融虽有一身武艺,却因猝不及防而被降服。元恂近前,对高融道:“吾听闻中庶子来年便要做驸马都尉,姑母乃吾至亲,中庶子若识时务,吾自当保你锦绣前程。”

高融虽知元恂无回心之意,却仍存侥幸之心,于是道:“臣愿追随太子,亦会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只太子当安心立命,忠心君父,日后自有登大宝之时。”

闻高融之言,元恂愠色道:“吾好言相劝,你却冥顽不灵。既如此,那便莫要怪吾对你无君臣之义了。”

言罢,抽出佩剑直抵高融咽喉,厉色道:“现下里你若肯反悔,吾念及姑母亦不与你计较…”

高融面无惧色,道:“彭城公主乃陛下胞妹,太子既欲反陛下,又何须顾念公主?高融不过一介书生,蒙陛下圣恩方可入仕为官。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高融既受陛下俸禄,自当效忠陛下!”

元恂闻言,恼羞成怒:“愚不可及!你既誓死效忠阿耶,那吾便成全于你!”

不及众人有所反应,元恂将剑锋向下一划,直刺高融胸膛,霎时鲜血四溅。一旁的成亮与左右侍从见出了人命,各个慌了心神。

元恂冷冷扫视众人,不悦道:“成大事者当有胆有识!区区一条人命,何足挂齿。”

言罢,将配剑交于成亮擦拭,便登上马车,示意众人随其快速离去。

秋夜苦雨,偃师行辕王帐之中,元宏一脸肃色端坐于正北。咸阳王元禧与太傅穆亮跪坐于两侧,而少傅李冲则垂首立于正中。

李冲昨夜离京,一路马不停蹄赶至王营,方才李冲已将太子欲离京之事禀于元宏知晓。

元宏望着手中茶盏,只垂首不语。

元禧本与太子交好,闻李冲之言心下大惊。为证与元恂了不相干,元禧谏言道:“陛下,太子倘若当真离京,便是谋逆之罪,陛下当早做决断啊!”

穆亮望着李冲,疑道:“敢问少傅,右昭仪是如何得知此事?”

李冲早已与李氏商定应对之言,闻穆亮之言,李冲作揖道:“那小内侍无意间窥得天机,自是心下惶惶。如今陛下离京,宫中以右昭仪为尊,其将此事上禀右昭仪亦是情理之中…”

“右昭仪心系陛下,得了此讯便宣臣入宫相商。事关社稷与陛下安危,臣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臣与右昭仪兵分两路,臣离京面圣,右昭仪往太子府邸进规劝之言…”

元禧见皇帝一声不响,待李冲言罢,便于一旁催促道:“陛下,您作何打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元宏微微抬头,面色凝重,声音低沉道:“子恂…子恂果真有谋逆之心…”

三人闻言,一脸茫然。元禧望着元宏,狐疑道:“莫不是陛下早知太子有离京之心?”

元宏长叹一声,道:“朕离京之前得了密报,知元隆频频与太子书信往来,且元隆当年与贺峥鸣、刘恩坤过从甚密…鉴于此,朕方带了子恪与子怀同往,朕有心一试,瞧瞧子恂作何反应…”

“为君者当心胸宽广,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子恂此番若可安心监国,朕便将这治国之权交付于他,而朕则安心开疆拓土,平定南齐…子恂,实在令朕失望!”

此时众人方知缘何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令元恪与元怀兄弟随行祭天。

穆亮起身离席,取下朝冠,伏跪于地,痛心道:“陛下,太师薨世,三师之中以老臣为尊,如今太子意欲谋反,乃臣未尽教导之过,臣死罪!”

李冲见穆亮如此,亦急忙忙取下朝冠,跪于其身侧,二人一同叩首请罪。

元宏见二人这般模样,示意元禧将他二人搀扶起身,方幽幽道:“尔等自责只因一己之私。太子乃国之储君,却行此忤逆之事,实乃家国之不幸!”

众人闻言,皆不敢再多言语,一时间王帐之内针落有声。

正值此际,守于帐外的三宝急匆匆入得内来。俯身行礼,三宝道:“陛下,中舍人求见!”

中舍人与中庶子乃太子近身之臣,此时中舍人前来定是太子有异。

陆琇由三宝迎了入内,待行罢礼,便将前来之因禀于元宏知晓。言罢,陆琇悲戚道:“臣与中庶子商定,由臣候于城门外,中庶子先进规劝之言于太子…倘若,倘若半个时辰未见其上城头,便是其已遭遇不测,令臣快马加鞭来面圣…”

元宏闻言,紧锁了双眉:“子恂非但违抗君父,且随意弑杀近臣,着实令朕寒心…”元宏一语未了。忽地心口一梗,但见其手捂心口,额间渗汗,面色苍白。

众人见状,慌了手脚,皆围近御前。三宝正欲唤太医,元宏略有所缓,摆手制止。三宝心内一紧,皇帝因那年于昌邑驿站遭伏击受创,龙体便落下隐疾。

三宝忙奉了每日必备的参汤,元宏缓缓饮下,片刻之后方开了口:“子恂违逆君父,包藏祸心,且目无法纪,若此子不去,于家国祸患无穷。倘若朕驾崩西去,恐重蹈永嘉之祸…”

第一百八十四回 太子废(二)

王帐之内,众人正欲开口相劝,便有内侍于帐外禀报,任城王遣信使前来。众人面面相觑,只见元宏着三宝将那信使迎了入内。

待向元宏行罢礼,那信使垂首道:“禀陛下,任城王已着京畿领军将太子羁押回府,城内一切如旧,请陛下安心。”

元宏微微颔首,又示意那信使退下,方开了口:“朕离京之前有嘱皇叔,令其照拂京畿一应事宜。子恂今日之举实在令朕心寒齿冷…”元宏言罢,悲从心起,不再言语。

一旁的李冲只觉心内惶惶,竟不知皇帝早有防备,幸得自己连夜面圣,而未生下隐患。

足足一盏茶功夫,元宏复又开了口:“宣中书令入内。”

众人已知皇帝用意,各个敛息凝神,垂首而立。不片刻,中书令廖争鸣便入了内来,待向元宏行罢礼,亦随众人垂立一旁。

元宏轻叹一口气,道:“中书令,拟旨吧!”

“朕承先祖弘业,于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太子元恂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意妄为,暴戾不仁,包藏祸心,不听仁义,亲昵小人,妄担太子之名。列祖列宗缔造此江山社稷,断不可付予此人。今废元恂为庶民,暂押洛阳,待朕回京之后昭告于天地、宗庙,逐出宗籍。”

廖争鸣方拟罢诏书,不待众人言语,元宏又道:“如今朕离京在外,太子之事倘若外泄必令朝堂不稳…陇西公你今夜与中舍人连夜回京,助皇叔稳定朝局,万不可令他人有机可乘。”

待李冲与陆琇应下,元宏便微闭双目,只挥手令众人退去。

待众臣退出外去,三宝便急忙忙召了太医梁世清入了王帐。

见元宏面色苍白,梁世清心内一紧。小心翼翼为元宏请罢脉,梁世清道:“陛下旧年箭伤虽愈,然那箭入龙体颇深,伤及腑脏…此症最忌劳累、动气,然迁都之际诸事繁多,陛下未曾好生休养,以致伤疾成旧患…”

言语之间,梁世清已着手为元宏行针。不多时,元宏便面色微润,症状渐褪。

元宏接过三宝所奉汤药,饮下一口,嘱咐道:“朕因箭伤成疾之事切莫道于左昭仪知晓。”

三宝道:“这几年陛下每每箭伤发作便对奴道嘱咐之言…陛下安心,奴定不会泄露半分。”

元宏一记苦笑,道:“朕许是糊涂了…”

三宝道:“陛下春秋鼎盛,岂会糊涂?不过是陛下待左昭仪事事上心,唯恐令左昭仪忧心罢了。”

见元宏不语,三宝知皇帝定是因太子之事心内痛切,于是小心道:“陛下,您龙体欠安,不如明日拔营回京吧?”

元宏摇了摇头,道:“朕无碍,祭天乃国之大仪,耽搁不得…你去知会二弟,明日辰初一刻车马启程往嵩山祭天。”

行山踏水,祭天谒山,待回至洛阳,已是半月之后。

一路之上,元宏未免禾知了元恂变故而心生担忧,便未将此事道于禾知晓。直至车马将近洛阳宫,元宏方将元恂之事道出。

御驾之上,见元宏一脸悲戚之情,禾宽慰道:“元郎,太子此番行事虽过鲁莽,亦是少不经事,受奸人挑唆所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元郎不如再予太子新生之机。”

元宏道:“宝儿,你太过良善…朕先为君而后再为父!莫说他今日所犯乃潜谋大事,只他结党营私这一桩,朕亦不可宽恕。”

禾虽知天家父子不同寻常百姓之家,然今日所闻仍觉心内惶惶。元宏素来不喜后宫干政,方才闻元宏之言,禾亦知兹事体大,便缄口不语,只紧紧拉了元宏的手,默默伴于其身侧。

车驾入了阊阖门,元宏便与禾分别登辇,往各自寝殿而回,不再细说。

待禾回至永合殿,方才洗漱更衣罢,便有宫婢来禀,右孺子郑荞于殿外求见。

禾心下明白,郑荞定是因了太子之事前来。禾非多事之人,自是有心避事,正欲拒之,便闻那宫婢道:“左昭仪,这几日右孺子日日往咱们永合殿,只道是算着时日圣驾该回京了…右孺子如今生产在即,行动不便,奴劝了数次,右孺子却执意等候…”

禾本与郑荞有师徒情义,闻言自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道:“你去请了右孺子前来吧。”

由宫婢迎了入内殿,郑荞不及行礼,便被禾制止道:“你如今身子重,毋需向吾行礼。”

郑荞望着禾,道:“左昭仪您方才回宫,荞儿知您车马劳顿,本不该前来打扰,只…只事不容缓,妾不得不前来求左昭仪相助。”

屏退左右,又示意近婢吉祥搀扶郑荞于席间坐定,禾开口道:“太子之事吾略有耳闻,只事关社稷,吾不过后宫女眷,又如何能相助太子?”

郑荞哀求道:“左昭仪,陛下待您千依百顺,您倘若肯为太子进言,陛下必然会宽恕太子。”

禾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对其寄以厚望,可谓望之愈大,失之愈巨…如今太子铸下大错,莫说陛下不愿后宫干政,便是先太皇太后在世,亦恐无力更改。”

闻禾之言,郑荞落下泪来:“左昭仪,荞儿亦知太子犯下滔天之罪,然荞儿如今生产在即,倘若太子当真有失,这腹中孩儿岂非成了罪臣之子…可怜他未出世便要背负永世罪名。”

“左昭仪您亦是为母之人,您权当怜惜这腹中孩儿,您救救太子吧!”

禾见郑荞落泪,心内不忍,劝慰道:“荞儿,太子虽说有罪,却罪不及妻儿,陛下宽仁待下,何况你腹中乃陛下嫡孙?你安心待产,莫要太过忧惧。”

郑荞闻禾如此言语,心内仍有不甘,于是心下一横,道:“左昭仪,您可知太子缘何要行此忤逆之事?只因陛下宠爱您而事事偏袒常山王,令太子心内惶恐…此番往嵩山祭天,陛下非但未令太子独自监国,且又携了常山王兄弟同往,太子岂能不心生芥蒂?左昭仪,太子虽有错,却亦情有可原啊!”

禾轻叹一声,道:“太子乃陛下长子,陛下待太子之情岂是恪儿可及?”

将锦帕递于郑荞拭泪,禾接着又道:“陛下乃一代明君,绝非因私情而误国之人。”

待郑荞渐止了哭声,禾又宽慰道:“荞儿,你且回府安心待产,待你产下皇孙,许陛下念及祖孙情义,便会消了怒气,赦了太子亦未可知。”

郑荞微微颔首,道:“左昭仪,方才是妾出言不逊,左昭仪勿怪。”

禾浅浅一笑,道:“关心则乱,吾知你心系太子,又岂会怪罪?”

郑荞闻禾之言,较之这几日往昌霞殿求见右昭仪李氏而遭拒,更觉禾仁厚之心。

郑荞那日知了中庶子高融心中爱慕之人乃禾,如今高融因劝谏太子而亡,此时又见禾待自己亲厚,郑荞动情道:“患难见真情,左昭仪您实乃良善之人…只左昭仪当小心彭城公主与右昭仪,她二人皆妒恨于您,心怀叵测…”

第一百八十五回 太子废(三)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五回太子废御书房内,元宏与任城王元澄相对而坐。室内静寂,唯有小炉沸茶翻滚之声。

元宏还是先元澄开了口:“皇叔,那个逆子可有何说话?”

元澄答非所问,只询元宏道:“陛下,您当真要将太子废黜?”

元宏毕竟车马劳顿,一脸疲惫,道:“朕诏书已下,又岂会是儿戏?”

闻元宏之言,元澄方才回答道:“臣那日将太子羁押回府之时,太子痛哭流涕,只道是君父偏袒常山王,出逃平城只为自保…”

不及元澄言罢,元宏愠色道:“一派胡言!朕待子恪与其他兄弟一般无二,唯有子恂,朕寄厚望于其。这些年,朕聘四师亲自教习,子恂一应用度均以帝王之制,便是那年春祭有违祖制,亦不过鞭刑了事…如此种种,其仍觉朕偏袒他人?可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此子着实不堪重任也!”

元澄心下长叹一声,道:“太子到底年轻,处事不深,易受奸别有用心之人挑唆…太子自幼受玺,又被先太皇太后娇养长大,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陛下待常山王兄弟亲近,且又携彼等同往祭天,亦难怪太子心生担忧。”

元宏微蹙双眉,道:“皇叔言下之意,子恂有今日潜谋之举乃朕所致?为君者,当可幕天席地,日月入怀。若凡事锱铢必较,如同斗筲,那日后如何担负这江山社稷,又如何善待天下百姓?”

元澄身为宗族领袖,自是不愿见元宏父子反目。此刻闻元宏之言,元澄知其心意已决,于是道:“臣不敢!臣惭愧!陛下远图长虑,乃智者之举!臣身为宗长,领军机之责,如今太子出此悖逆妄道之举,臣有罪!”

元宏摆了摆手,道:“皇叔毋需自责…太子之位,犹如箭靶,历朝历代皆有为争夺储位而残酷搏杀之事。朕一路细心呵护,只为不蹈前朝覆辙,岂不料此子欲壑难填,纵是朕不携子恪兄弟同往祭天,亦难保其与心怀异见者里勾外联,篡权夺位。”

言语之间,元宏已起身离席,缓缓于室内踱步。元澄见状,岂敢安坐于席榻之上,急忙忙起身垂立,道:“陛下待太子之情,臣心自知…只废黜太子亦未可绝后患…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宗亲旧贵,陛下作何打算?”

元宏止了脚步,道:“皇叔此言正是朕如今心中所虑…”

望着元澄,元宏接着又道:“朕旧年缘何只将贺铮鸣囚于石室,皇叔最是明了…依今日元隆敢挑唆子恂之举,便知八部宗亲之中抵制汉革人数之众。倘若朕此时将元隆缉捕,便是令那些异心之人有所防备,如此一来,祸患无穷!”

元澄会意道:“陛下言下之意,欲静观其变,以蔓引株求?”

元宏微微颔首,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绝其本根,勿使能殖,方为上上之策也。”

元澄拱手作揖,道:“陛下英明!臣助陛下平定祸患在所不辞,愿我大魏基业千秋万世!”

拉了任城王一道入席,元宏复又为彼此舀了热茶,叹道:“朝中人心各异,唯有皇叔与朕心意相通,亦只皇叔可为朕尽信!”

元澄心下感动,忙起身离席,俯身跪地,道:“臣蒙陛下错爱,三生之幸!臣定当誓死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示意元澄起身,元宏道:“皇叔待朕之心,朕心自知…”

君臣二人相对呷下一口茶,元澄见皇帝神情有缓,小心道:“陛下如今将太子废黜,这储君之位可有属意之人?”

闻元澄之言,元宏苦笑道:“汉革推行之际,新贵旧臣间暗中博弈,此时若定下太子人选,便是下一个子恂…”

元澄颔首道:“臣愚钝!陛下所虑极是!只臣谬以为陛下如今器重常山王,欲以常山王为储…”

元宏抬头望着元澄,直言不讳道:“皇叔莫不是以为朕因宠爱宝儿,而欲立子恪吧?”

元澄一脸尴尬,支吾道:“臣…臣以为陛下爱屋及乌…”

元宏冷笑一声,道:“莫说宝儿无意为子恪争夺储位,便是其有心,朕亦不会因一己私情而草率行事…皇叔可知朕缘何如此疼爱宝儿?她与她人不同,从未有钻营之心,亦不以名利为重。朕与她一道,不觉心累,犹如孩提之时。”

元澄心内舒了一口气,道:“是臣浅薄,以小人之心猜度陛下…陛下恕罪!”

元宏道:“朕知皇叔所虑为何…皇叔大可安心。”

送走元澄,三宝侍奉元宏歇下。待一觉醒来,已是酉初二刻。

三宝奉了热茶于元宏,又领众侍为其洗漱更衣罢,方小心道:“陛下,方才左昭仪差人送来桂花糕,只道是陛下车马劳顿,食用桂花糕可令陛下生津养阴,以解乏累。”

元宏微微颔首,道:“宝儿心细如发,总是这般体贴。”言罢,接过三宝所奉糕点,缓缓食下。

三宝边侍奉元宏进食,边接着道:“右昭仪方才携了七皇子同往御书房向陛下问安,奴只道陛下歇下了…”

元宏冷笑一声,道:“平日里右昭仪鲜少携子悌同往,今日倒是来得够快啊…”

如今太子被废,李氏携元悌同往无非为博皇帝欢心,以为其日后可争夺储位。

三宝近侍皇帝,岂能不知皇帝言下之意,只自己身为内侍,亦不敢随意接话,便垂首不语,立于一旁。

元宏见三宝这般模样,轻拍三宝道:“罢了,朕许久未见罗夫人与子怿了,你为朕备辇,去瑜景殿瞧瞧他们母子。”

如今太子被废,常山王兄弟又随御驾祭天,皇帝此举,只为令宫内众人不妄自揣度太子人选。三宝亦是机灵之人,当下会意,连声应下,退出外去,不在话下。

因离京多日,且有元恂潜谋之事,元宏数日来并未往后宫而来。待这日来到永合殿,已是回洛阳宫五日之后。

元宏屏退左右,只抱着元淑与禾同于席榻而坐。

元宏边逗弄已会牙牙学语的元淑,边对禾道:“淑儿愈发可爱伶俐了,她似你,亦如朕。”

禾笑道:“阿女随父,淑儿自然是像元郎的…淑儿整日里随瑛儿一道玩耍,亦是得了她阿姊的那份机灵。”

元宏道:“瑛儿亦是聪明伶俐的紧…朕这些儿女之中,数她兄妹最是懂事明理,这皆为你教养之功。”

禾摇了摇头,道:“恪儿兄妹素来懂事乖巧,彼等随妾一道而居不过三年,妾又岂敢贪功?”

元宏对着元淑,道:“淑儿,你有个好阿娘…”转头望着禾,元宏又对禾道:“宝儿,你可愿再为淑儿生个阿弟?”

禾闻元宏之言,一时面红耳赤,娇羞无语。

元宏见状,怜爱道:“宝儿若愿为朕再生一子,朕便后继有人了…”

禾自是知皇帝此言用意,闻言心内一怔,忙道:“诸皇子皆源出元郎,各个聪慧过人,元郎岂能无后继之人?”

元宏长叹一声,道:“这几日朕不往后宫一因前朝事众,二来亦是因了太子之位虚悬,宫内众人虎视眈眈,彼等多出名门世家,与前朝丝丝相连,各个或觊觎鸾位,或有心储位…朕不甚其烦。”

禾体恤道:“妾知元郎身不由己,妾无力助元郎解忧,只能尽心照拂孩儿们,不令元郎分心。”

元宏一手抱紧元淑,一手揽住禾,柔声道:“朕与你一道,心自可安。”

禾望着元宏,道:“妾并非元郎口中这般好,妾亦是心中有私之人…妾有一言,只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道:“宝儿与朕夫妻同心,有何不可直言?”

禾道:“前几日荞儿来见妾,道是太子于府内日日痛哭流涕,忏悔己过。妾知太子所犯乃不赦之罪,亦知此非后宫之事,自是不敢对元郎道劝解之言。只妾见荞儿生产在即,却日日为太子寝食难安,妾恐长此以往,有损其腹中胎儿。”

望着元宏,禾又接着道:“元郎,太医已为荞儿诊脉,道是荞儿腹中八成是男胎,那便是元郎的皇孙啊…贞皇后只育子恂一子,若知子恂如今亦有子嗣,定可含笑九泉。”

待禾言罢,元宏轻轻松了手,又将元淑安坐于席榻之上,转头望向窗外,缄口不语。

十数弹指后,元宏转过头望着禾,开口道:“宝儿,你方才之言朕已明了。朕初登大宝,皇祖母便令林氏近侍身侧,林氏较朕年长,待朕百般呵护,于朕而言,其如母如姊…待其产下子恂,无论朕如何哀求,皇祖母亦将其赐死…朕早年征战沙场,革新变法,对子恂疏于管教。子恂有今日之过,朕亦难逃其责…”

禾宽慰道:“元郎为天下之君,日理万机,又岂能归罪于己?”

元宏苦笑一声,道:“罢了,右孺子腹中胎儿无辜,朕明日着中书令宣旨,将子恂夫妇迁往河阳,令其每日抄诵佛经,于佛前忏悔。至于衣食用度,以宗亲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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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回 人心恶(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六回人心恶自皇后冯氏因忧思成疾,殁于遥光寺内,太子元恂又被迁往河阳,前朝后宫封后立储之声便日嚣尘上。

这些时日以来,左昭仪李氏极尽笼络人心之事。李氏本就执掌宫权,前朝有其父少傅李冲为靠,膝下又有七皇子元悌为继,如今李氏母子自是成了炙手可热之人。李氏虽觉胜券在握,心下却仍有几分忐忑。

夫人罗氏育有四皇子元怿,又有袁夫人薨世后养于其膝下的三皇子元愉,其父亦贵为镇南大将军,且深受皇恩,然罗氏一心向佛,诸事不问,李氏自是对其不以为意。

唯有禾,得皇帝专房之宠,又与李氏并尊昭仪,且其膝下有两子两女,可与李氏并驱争先。李氏心中忌惮,愈发将禾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禾除之而后快。

昌霞殿内,李氏与彭城公主元钰一席而坐。

见元钰满面愁容,李氏只觉得了挑唆之机。为元钰斟满盏中酒,李氏道:“今日乃寒衣节,公主已为驸马都尉与中庶子烧了寒衣,怎得还愁眉不展?”

元钰饮下一口酒,幽幽道:“吾烧的是寒衣,悲的却是自己…吾堂堂大魏长公主,如今却寡居宫中,形单影只,备极凄凉。”

李氏陪笑道:“公主乃金枝玉叶,如众星攒月!公主若肯下嫁,所求者众,公主又何须自哀自怜?”

元钰轻叹一口气,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吾自芒种那日得遇中庶子,便见之难忘…”

李氏道:“人死不能复生,公主青春貌美,又何须担忧良人难觅?”

元钰摇了摇头,举起杯盏又将盏中酒饮尽,忽地恨恨道:“元恂那个莽夫,将其千刀万剐亦难解吾心头之恨!”

李氏闻言,佯作感慨道:“子恂实在豺狼之心,明知中庶子乃公主中意之人,竟敢下此毒手…”

瞧了一眼元钰,见其一脸愠色,李氏心内窃喜,又接着道:“子恂到底陛下长子,犯下如此滔天之罪,陛下亦不过只将其废黜,一应供给仍以宗亲之制。”

元钰道:“皇兄太过仁厚,竟如此宽纵那逆子!”

李氏嘴角微扬,道:“陛下乃仁君,加之有左昭仪为子恂进言,陛下岂能不心动耳软?”

元钰狐疑道:“你怎知那再醮之妇为那逆子进言?”

李氏道:“公主知吾那堂妹嫁于咸阳王作侧妃,前些时日阿妹入宫探望,与吾提及此事,道是咸阳王酒后所言,吾方知缘何当日陛下未将子恂囚于石室…”

李氏方才言罢,元钰便冷哼一声,道:“难怪吾几次三番向皇兄进言,道是那逆子犯天下之大不违不可轻扰,皇兄却置若罔闻,固执己见…原是因了那再醮之妇从中做梗…”

“中庶子惨死元恂那个逆子手中,那再醮之妇非但未令皇兄严惩,竟劝皇兄恩待于其…此等薄情寡义之人,亦不知中庶子当初缘何钟情于她!”

李氏道:“左昭仪素来假仁假义,此举不过为令陛下觉其良善罢了。”

元钰忿忿道:“此女不除,后宫便无宁日!中庶子乃吾心头挚爱,吾若不能为其报仇雪恨,无颜再为大魏长公主!”

李氏见时机已到,于是接口道:“陛下偏爱左昭仪,又有何人能耐其何?”

元钰沉脸道:“吾与陛下一母同胞,如今那再醮之妇竟阻吾为中庶子报仇,吾便与她势不两立!”

李氏道:“公主待中庶子一往情深,令吾感动心脾,吾愿助公主一臂之力。”

望着元钰,李氏缓缓道出:“公主若欲除去子恂,为中庶子报仇,亦非难事…”

附于元钰耳畔,李氏如此这般将所计之事道于元钰知晓。

待李氏言罢,元钰犹疑道:“此计当真可行?”

李氏得意道:“公主大可安心,吾定不负公主厚望。”

元钰望着李氏,目光凛凛,足足十数弹指,元钰心下一横,道:“好!倘若你当真将那逆子除去,吾便联络宗亲,助子悌登上储位。”

待元钰离去,近婢环丹便为李氏燃了合蕊香。李氏懒懒歪于席榻之上,环丹取了桴木行至近前,为其轻轻捶腿。

李氏微闭双目,对环丹道:“你可知吾方才缘何要将所计之事道于彭城公主知晓?”

环丹闻李氏之言,忙答道:“奴虽不知右昭仪缘何对公主道出实情,只奴知右昭仪您一向计无遗策,您此举定是有意而为。”

李氏缓缓睁开双目,道:“如今道是愈发伶俐了…子恂毕竟陛下长子,一日不除,子悌便一日无缘储位,而吾更一日不得安心!”

“彭城公主如今恨极了子恂,若吾悄悄将子恂除去,又如何示好于其?现下里吾将所计之事尽道其知,公主与吾便如一舟而行,自可得其倾心相助,那吾登鸾位、子悌夺储,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环丹颔首道:“真乃万全之策,右昭仪果然才智过人!”

李氏苦笑一声,自嘲道:“才智过人?吾倘若真如你口中所言,又岂会失了陛下恩宠?吾当年亦曾与陛下花前月下,以为此生可鸾凤和鸣…自那再醮之妇入宫,陛下便与吾渐行渐远…”

敛了敛额发,李氏冷冷道:“吾执掌宫权多年,陛下却迟迟不授印玺、宝册。吾兢兢业业,又养育子悌,然陛下却无半分褒奖之心。如今陛下与吾愈发无话可说,瞧着他与那再醮之妇双宿双飞,吾恨啊…”

示意环丹止手,李氏继而又道:“吾陇西李氏乃名门世家,岂可令那乡野女子占了先机…吾便借元恂那个莽夫,将她一并除去。”

环丹垂首道:“右昭仪有何吩咐,奴定在所不辞。”

李氏道:“父亲奉陛下之命查抄太子府邸之时,见其后苑之中养了十数只飞鸽,吾猜测定是元恂与元隆以此联络传书…”

环丹跟随李氏多年,闻言心下已然明了。望着李氏,环丹接口道:“右昭仪您可是欲以飞鸽传书,令太子再度犯险?”

见李氏微微颔首,环丹不解道:“太子与安乐侯往来多时,安乐侯岂能不识太子笔迹?”

李氏一脸得意,道:“元恂曾着郑荞递了一封密函于吾,吾只消细心临摹,便可以假乱真。”

环丹迎奉道:“右昭仪果然心细如发,奴敬服!”

李氏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元恂倘若当真幡然悔悟,吾纵是张机设阱亦于事无用;若其心有反骨,那便是自投罗网。”

待李氏言罢,环丹忽又想起一事,又询道:“太子身在河阳,有重兵把守,纵是其有心谋逆,亦无可遁之机啊?”

李氏边招手示意环丹为自己揉按太阳穴,边微闭了双目,作沉思之状。

一盏茶功夫,李氏方缓缓睁开眼,将心中所计道于环丹:“李彪如今颇得陛下器重,陛下每月着其往河阳察观元恂举动…倘若太子与元隆往来之事由其上禀陛下,你以为陛下会当如何?”

第一百八十七回 人心恶(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七回人心恶“一候虹藏不见,二侯天腾地降,三侯闭塞而成冬。”待小雪时节,中原大地已冬雪普降。

御书房内,元宏端坐正中,任城王元澄与咸阳王元禧及彭城王元勰分坐两侧。君臣几人边饮温酒,边畅快而谈。

元禧举起杯盏,笑道:“农谚道‘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臣敬陛下,愿我大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元宏颔首道:“二弟所言极是!小雪之时落雪,来年便可雨水均衡,无涝无旱,且此时落雪,可冻死虫害,来年谷物庄稼便可不受其害。”

元澄亦笑着接口道:“天地变而正其位,这冬藏春发,乃为万物之律。陛下勤政爱民,上天自会眷顾我大魏。”

君臣相聊正欢,只见大监三宝急匆匆入了内来。

俯身行礼,三宝道:“陛下,各位王爷,秘书丞自河阳归来,道是有急务禀报。”

河阳乃圈禁废太子元恂之地,秘书丞李彪月月按时往彼处察观元恂举动。若非元恂有异,李彪断不会午后入宫。闻三宝之言,众人面面相觑,心下皆为之一怔。

由三宝迎了入内,李彪向众人行罢礼,便垂首而立。

元宏询道:“道固,你将自河阳归来,一路车马劳顿未及回府安置便入宫见朕,可是因了子恂?”

见李彪只颔首不语,元宏会意道:“此间亦无外人,有何事,你但说无妨。”

闻皇帝之言,李彪复又屈身作揖,答道:“陛下,臣奉命往河阳察观废太子,却不料被臣窥得太子去梯之举…”

见众人听得仔细,李彪接着又道:“废太子贼心不死,竟与元隆再度飞鸽传书,且有潜逃平城与宗亲旧贵起兵之心。”

李彪言语之间,元澄悄悄窥一眼皇帝,见其已面色黑沉,心下便知不妙。

待李彪言罢,众人皆各怀心思,缄默不语,室内一时间针落有声。元澄身为宗长,不得不先众人开了口:“秘书丞,你方才言及子恂意欲出逃平城,可有真凭实据?”

一旁的元勰亦狐疑道:“郑荞生产在即,子恂缘何会择此时出逃平城?”

李彪垂首道:“任城王、彭城王,河阳守军截获废太子与安乐侯飞书。”言语间,李彪自袖笼内取出一封信函呈于三宝,又由三宝转呈元宏。

微微抬头,李彪又接着道:“臣往废太子府内拜见,与其相对而谈,废太子言语之间怨声载道,非但抱怨居所简陋,膳食清淡,更甚至…”

元宏阅罢信函,闻李彪之言,冷冷道:“更甚至如何?”

闻皇帝不悦之声,李彪忙伏跪于地,道:“陛下恕罪,废太子…废太子怨词詈语,多为对陛下大不敬之言。”

元宏拍案道:“逆子!他铸下大错,朕宽仁以待,他非但不思悔过,竟欲再蹈覆辙,实在令朕寒心。”

见元宏震怒,众人急忙忙起身离席,皆伏跪于地,齐声道:“陛下息怒,切莫伤了龙体。”

元宏虽摆手示意众人起身,却缄口不语,只垂首望着杯盏,不停摩挲。众人心内皆知,皇帝凡有此举,便是为难之事。

望着元宏,元澄小心道:“陛下,河阳有重兵把守,只消加强防卫,子恂便无计可施…眼下当务之急,倒是在于平城…”

元宏仍垂首不语,足足半盏茶功夫,方抬了头,对众人道:“元隆信中提及穆泰,朕竟不知有这许多人意欲谋反…”

“皇祖母当年欲将朕废黜,得太师、陇西公与穆泰等人出言谏阻,方令朕可安于大宝。朕对穆泰恩宠有加,将其晋位授爵…朕万万料想不及,穆泰竟图谋叛乱…”

元禧接口道:“陛下宽仁大度,然彼等却是欲壑难填!陛下,您莫要再心慈手软啊!”

闻元禧之言,元宏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肃色道:“朕知宗亲旧贵不满迁都改制,朕因汉革初行,亦念及彼等曾有功于大魏,故而一忍再忍,岂不料彼等恃功自傲,竟滋长恶念,生下祸患…朕此番倘若再姑息,必将危及江山社稷。”

众人知兹事体大,皆屏息凝神,静待皇帝示下。

元宏环视众人,正色道:“穆泰与元隆图谋不轨,扇诱宗室。北人恋故,倘若彼等叛乱,南北纷扰,洛都难保…”

转头对着元澄,元宏接着道:“此乃国之要事,非皇叔而旁人无力可及。”

元澄知皇帝言下之意,忙拱手作揖,道:“穆泰、元隆一党欲以蚍蜉之力撼参天之树,实在愚不可及!臣请命,为陛下讨伐那些逆臣贼子。”

元宏点了点头,道:“皇叔行事素来稳妥,有你督阵,朕心自安。皇叔兵马本就半数留守平城,若彼等势弱,皇叔一举便可擒获;若已强盛,朕授皇叔以竹使符,你可任意调遣并、肆二州守军,务必一网打尽!”

元澄屈身行礼,道:“臣虽不才,却足以将叛臣制伏…陛下安心,臣定不辱使命。”

那日右昭仪李氏设下计谋,以飞鸽传书引元隆传信于元恂。元恂虽接了元隆撺掇其逃离河阳的信函,然其如今已是追悔莫及,自是不敢再起叛逃之心。

元恂将元隆信函交托李彪,令其转呈君父,以将功赎罪,示自己悔改之心。李彪本就受恩于李冲,如今又得李氏允诺,待七皇子元悌登了储位便将其拜为少师,自是为李氏所用,故而颠倒是非,令元恂蒙冤,方有先前一幕。

此时见皇帝已排兵布阵,却未言及如何处置元恂,李彪心内惶惶,唯恐他日元恂有面圣之机,那自己便是欺君之罪,将祸及满门。

念及此,李彪进言道:“陛下,任城王能谋善断,应付穆泰等人定是游刃有余。臣窃以为眼下当务之急倒是如何处置废太子…若非废太子有不臣之心,穆泰等又以何为由起兵造反?”

李彪之言又令元宏沉默下来。窗外万籁俱寂,唯簌簌落雪之声。

片刻之后,元宏开了口:“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望着元禧,元宏继而又道:“二弟,朕令你即刻与中书侍郎邢峦携诏书一并往河阳…”

一盏鸩酒,命丧黄泉。太和二十一年,废太子元恂亡,身后只敛以粗棺常服,掩于黄土之下。

第一百八十八回 皇后仪(一)

且说任城王元澄受命,倍道兼行,经雁门往北直趋平城。

元澄先遣部下李焕单骑入城,出其不意直奔穆泰老巢,晓谕其党羽,示以祸福,令叛党瓦解于顷刻之间。穆泰无计可施,仓促间率麾下数百人追击李焕,却中元澄的埋伏,败走城西,被元澄部下一举擒获。

元澄一网打尽穆泰同党,收元隆等旧贵百余人下狱,大获全胜。

太极殿内,捷报传来,元宏大喜过望。

环视朝中文武群臣,元宏朗声道:“平叛息乱乃为重任,此事非任城王不能成…任城王可谓社稷之臣,功在千秋!”

太傅穆亮垂首作揖,道:“任城王能谋善断,以迅雷之势将叛党歼灭,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少傅李冲亦接口道:“任城王乃陛下肱骨之臣,陛下慧眼识珠方令其有操胜券之机。”

待二人言罢,彭城王元勰进言道:“陛下,皇叔既已将叛军拿下,现下里当如何善后?”

元宏微微颔首,道:“六弟所言亦是朕心中所虑之事…穆泰、元隆、陆睿等谋逆不轨,其罪当诛九族…然彼等皆为我八部宗亲,先祖多有功于大魏,朕亦不得不酌情而定。”

元勰道:“陛下仁厚,亲待子民。只那些逆臣贼子包藏祸心,陛下万不可宽纵,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闻元勰之言,群臣皆齐声附议。

元宏锁了双眉,细细思忖。片刻,元宏开口道:“穆泰为叛军之首,其罪难逃。将穆泰施以枭首之刑,族中凡十五以上者,不论男女皆赐死,十五以下者流徙漠北,永世为奴。陆睿赐鸩酒,妻女流徙辽西为民,其子入掖庭为奴。”

“至于元隆…”元宏微蹙双眉,犹豫不决。

咸阳王元禧知元宏心中所虑为何,于是进言道:“陛下,元隆虽为东阳王长子,然其兄弟皆参与此番谋逆之事,且曾挑唆已故废太子谋逆不轨,陛下万不可轻饶!”

朝中虽有与东阳王元丕交好之人,然此乃谋逆大罪,自是无一人敢出言相保。

元宏望着群臣,道:“当年先帝在位之时,丞相乙浑谋反,乃东阳王率军平叛,其亦是有功于社稷…如今其子大逆不道,犯下滔天罪行,为国法所不容…将元隆枭首示众,元业与元超兄弟赐死,此三房子嗣流徙敦煌;念元丕早年有功于社稷,免其死罪,与妻儿一同废为庶民,发往河西。”

此番叛乱,因留于平城的宗亲旧贵多数参与,元宏知法不责众,虽未施以酷刑,却因穆泰与元隆等人伏法而令余众再无抵制汉革之心。

旧岁因大雪封路而未开腊月亲臣之宴,今岁平城叛乱平息,汉革得以推进,故而元宏龙心大悦,便令少府卿佟文政协助右昭仪李氏,务必令今岁亲臣之宴纷繁盛大。

借了此机,李氏极尽所能,大肆操办,欲以此亲臣宴博群臣赞誉,以为自己登鸾位与七皇子元悌夺储位而备。

虽有各署署丞张罗操持,然李氏毕竟后宫主事,故而日日忙乱,直至腊月十九,一应事宜方才安置妥当。

李氏只觉腰膝酸软,正欲歪于席榻之上欲做小憩,便闻近婢来报,彭城公主入了安息堂祭拜先太后。连日来李氏忙于筹备亲臣宴,加之元钰近来常往乐浪公主府中小住,李氏亦是许久未与元钰相见。得了此讯,李氏顾不得乏累,便更衣登辇,往安息堂而来。

为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上罢香,李氏行至一旁的席榻上坐定,与元钰一道叠金银锭。

元钰先开了口:“吾以为右昭仪尽心筹备亲臣宴,不得闲往安息堂拜谒阿母呢。”

李氏陪笑道:“公主哪里话去…吾身为陛下姬妾,理应事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至孝。莫说今日公主在此,便是平日里公主不在宫中,吾亦会前来上香祭拜。”

元钰微微颔首,道:“你有此份孝敬之心,阿母在天有灵亦当欣慰。”

李氏道:“先太后育下陛下与公主,实乃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苦笑一记,元钰道:“子贵母死,皇兄立储不足半月,阿母便驾鹤西去,又怎算得是有福之人?”

李氏忙垂首致歉,道:“是吾失言,不该提及过往,令公主心生悲忧。”

元钰摆了摆手,道:“这许多年过去,皇兄已是天下英主,是吾心结难解罢了…”

抬头望了一眼殿内的灵位,元钰幽幽道:“吾虽憎恨元恂那个逆子,却与其母林氏有情…当年林氏被皇祖母赐予皇兄做开房之人,其较吾年长许多,待吾亲厚有加。待那个逆子被皇祖母册了太子,林氏便如阿母一般难逃厄运。”

眼内一股恨意升起,元钰又接着道:“只林氏未能如阿母般生养一个好儿郎…如今这逆子非但自己命丧黄泉,亦累及林氏被废作庶人…”

李氏道:“陛下乃念旧之人,纵是将元恂废黜赐死,亦不至要将已故的林氏废作庶人…”

元钰道:“吾亦百思不得其解,待那日询了皇兄,方知此间之因…”

将手中金锭置于锦盒之内,元钰又接着道:“子凭母贵,母以子荣。皇兄虽念旧情于林氏,然其生前不过贵人之身,因那逆子身于储位而得以享皇后之尊。如今那逆子已亡,若林氏仍以皇后尊号而居,那逆子便是皇兄嫡长子,身后当配享宗庙…此等忤逆不孝之子,皇兄又岂能容得?”

李氏佯作感慨道:“这母子一脉相承,自是荣辱与共。我朝除去皇后所产嫡子立储,旁人一概子贵母死。如今前朝册立子悌为储之声高涨,而陛下却无册吾为后之意,吾亦不知日后何去何从…”

望着元钰,李氏忽地双目晶莹,道:“吾与公主虽非血亲,却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吾今日有一事相求公主,若他日子悌有幸被陛下立为储君,吾求公主念及你我昔日情义,保全子悌…”

元钰见李氏这般模样,便宽慰道:“你如今执掌宫权,宫内人人赞你行事周至,又有陇西公与二阿兄为你于前朝斡旋,你立后不过早晚之事。”

李氏闻元钰之言,心内暗喜,却做担忧之状,道:“陛下偏爱左昭仪,倘若陛下执意立其为后,纵是家父与咸阳王亦无力反驳啊!”

元钰冷哼一声,道:“吾断不能容那再醮之妇为后!”

望着李氏,元钰又道:“立后乃国之大事,皇兄纵是贵为天子亦不可擅专而行。吾前几日于阿姊府内已与众姊妹商议妥当,除去五阿姊,毕竟其驸马都尉乃冯氏子弟,而那再醮之妇又以冯女之身入宫,到底要顾及颜面,其余人等皆会助你登上鸾位,你大可安心。”

第一百八十九回 皇后仪(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九回皇后仪展眼便是腊月二十二,大魏朝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太极殿内,君臣皆喜气洋洋,共享这亲臣之宴。

此番亲臣宴因右昭仪李氏极尽陈设之事,故而夜宴之上酌金馔玉,奢华至极。因元宏有诏谕在先,亲臣宴上不论尊卑,皆可不遵俗礼开怀畅饮。故而觥筹交错间,文臣多樽酒论文,低唱浅斟,武将则猜枚行令,开怀痛饮。君臣间传杯递盏,无不尽兴欢喜。

酒过三巡,咸阳王元禧行至元宏近前,朗声道:“臣敬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愿大魏基业长存!”

元宏笑道:“朕有皇叔、二弟与众臣辅佐,我大魏自可昌隆安定!来,你我兄弟满饮此盏,以示庆贺!”

元禧一口饮尽盏中酒,以袖拭口,道:“陛下,今日这亲臣宴上水陆俱备,四方异物极多,文臣武将皆觉津津有味…臣代众人谢陛下隆恩!”

元宏笑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众臣皆为我大魏之栋梁,平日里兢兢业业、勤于政务,朕自当以厚待。”

元禧接过三宝手中酒壶,为元宏斟满盏中酒,笑道:“今岁这亲臣宴可算得盛隆已极…臣听闻右昭仪为筹备此宴,费力劳心,寝不遑安,臣心下感动!”

虽有鼓乐声声,然元禧身为亲王,众人本就将其一举一动瞧在眼内,加之元禧刻意朗声而语,故而君臣二人相谈之言皆入众人之耳。

少府卿佟文政本就与李冲交好,如今李氏母子册后立储之声高涨,自是愿依附于李氏。待元禧言罢,佟文政便起身行礼,接口道:“陛下,咸阳王,臣此番协同右昭仪操办亲臣宴,亲眼目睹右昭仪行事之风。右昭仪事无巨细皆亲力而为,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臣敬服!”

元宏微微颔首,却只笑而不语。

元禧见元宏不语,忙接过话道:“这些年右昭仪为陛下打理后宫,上侍宗祠,下理宫务,一应人事井然有序,宫内女眷无不称羡。”

元宏转头望着元禧,道:“这后宫之事,二弟缘何知晓?”

元禧闻言一怔,忙陪笑道:“六妹时有入王府小聚,言语间偶有提及,道是右昭仪敬上接下,行事周至。”

元宏饮下一口酒,浅笑道:“六妹如今常居宫中,与右昭仪倒是颇为投缘…”

元禧道:“六妹如今孤身一人,可得右昭仪照拂,倒令陛下与我等做兄长的少了一份担忧。”

望着元宏,元禧接着又道:“臣有一句逾矩之言,不知可否道于陛下?”

元宏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朕与二弟骨肉至亲,有何不可直言?”

元禧将酒壶与杯盏交于一旁的三宝,垂首作揖,道:“陛下如今中宫空悬,便如百姓家中无妻…于国于家,这后宫皆不可长久无主,陛下当尽早择后以正中宫!”

元禧之言众人皆听得仔细,待其话音一落,举座私语。元宏挥手示意鼓乐退去,众人见状,忙止声垂目,原本热闹至极的大殿忽地阒若无人。

环视众人,元宏朗声道:“方才咸阳王之言诸卿皆已闻之…今日既提及此事,朕倒有心知诸卿何意?”

见众人不语,元宏望着元澄,道:“不论前朝亦或宗族,皆以皇叔为尊,皇叔有何说话,不妨道于朕知。”

闻元宏之言,元澄拱手道:“于陛下面前,臣岂敢担‘尊’字…陛下立后乃国之要事,皇后乃内宫之长,皇嗣嫡母,更是天下女子风范之表率,不可草率而定。”

元禧道:“皇叔之言有理,只陛下这些年并未充盈后宫,依我大魏祖制,如今宫中只左右昭仪与罗夫人有册立皇后之资。右昭仪为陛下打理后宫多年,可谓德才兼备,乃皇后不二之选。”

自太师冯熙父子相继薨世,冯氏一门便人丁凋落,太傅穆亮与冯氏乃姻亲相连,自是不愿皇后鸾位再落入李氏手中。

元禧言罢,穆亮便开口道:“陛下妃嫔之中以左昭仪膝下养育子女为最,臣眼见常山王与五皇子沉稳懂事,恭谦有礼,此皆乃左昭仪教导有方。皇嗣为国之根本,左昭仪此举便是于社稷有功。”

元禧道:“太傅既言及皇嗣,那右昭仪膝下亦有七皇子。七皇子虽只总角之年,却聪慧伶俐,凡所学之书皆过目不忘,此亦右昭仪教养之功。”

穆亮并不知禾非冯氏之女,两家虽姻亲相连却与禾并不熟络,加之冯熙在世之时亦鲜少提及此女,故而对其知之甚少。此时闻元禧之言,穆亮无言以对,竟一时语塞。

事涉李氏,李冲自当避嫌。然李冲如今深得圣宠,且为汉家之首,众人自是愿相助于李氏。一时间赞誉李氏之声不绝于耳。

元宏见此情景,摆手示意众人止声,肃色道:“皇后外事五权,内事五枚,为天下万民之母。废后失德,以致中宫虚悬。新后当操妇道至谨,禀礼守度,方可令后宫清净,子民受福。”

元澄道:“陛下所言极是!皇后母仪天下,当慎而择之。陛下明日便要封玺,依臣之见,不如开玺后再从长计议。”

曲终人散,各自归安。

太极殿内,待众臣退去,三宝方小心近前询元宏道:“陛下,夜深了,奴侍奉您回承乾殿安寝吧?”

元宏摇了摇头,道:“往永合殿。”

三宝陪笑道:“陛下,已是亥正一刻,左昭仪许已歇下了。”

元宏道:“宝儿知朕夜宴群臣,定会应心记挂,朕去瞧瞧宝儿。”

三宝闻言,忙侍奉元宏登辇往永合殿而去。

侍奉了元宏洗漱更衣又饮下一盏醒酒汤,三宝便领了众侍婢退出外去。

床榻之上,帝妃二人相拥而坐。

禾望着元宏,柔声道:“今岁大魏风调雨顺,任城王又凯旋而归,亦是大快人心之事。元郎平日里勤于国事,鲜少有畅饮之机,今夜君臣同欢,元郎可还尽兴?”

元宏笑道:“朕许久未如今夜这般开怀畅饮,甚好!”

禾道:“元郎既饮下这许多酒,不如妾侍奉元郎早些歇下。”

元宏摇了摇头,道:“朕无碍!明日朕便封玺了,亦无须早朝,朕不觉乏累,只想同你叙叙话。”

禾微微颔首,莞尔一笑。元宏望着禾,道:“目为心之户,宝儿目若秋水,如同你心性,朕望之,心自安宁。”

轻抚禾额发,元宏接着又道:“夜宴之上,群臣议起立后之事,于朕心中,皇后非宝儿莫属。”

禾摇了摇头,道:“妾蒙陛下错爱,已是三生之幸。只妾既无操持宫务之能,又无平衡前朝之力,妾岂敢担皇后之责!”

元宏道:“朕知你无意鸾位,只你乃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朕愿与你死生相伴,若你不登鸾位,朕身后便不可与你同穴…”

禾忙捂了元宏的嘴,道:“年节将近,元郎不可道如此言语…”

元宏拉下禾的手,道:“生死有命,朕便是贵为天子亦在所难免。”

禾心下感动,望着元宏,道:“生同衾,死同穴,宝儿绝不与元郎分离!”

第一百九十回 皇后仪(三)

腊月二十三,皇帝封玺之日。

御书房内,小炉烹茶,元宏与任城王元澄一席而坐。

亲手执勺为自己与元澄茶盏中舀了热茶,元宏笑道:“今日朕封玺,朝臣皆毋需再上朝议政,只事关家国,满朝文武唯皇叔乃朕可倾心相交之人,故朕不得不扰了皇叔清净。”

元澄道:“陛下哪里话去?于国,陛下为君,臣自当忠心君上;于家,臣与陛下一脉血亲,理当与陛下同心同德。陛下将臣引为知己,乃臣三生之幸!”

元宏微微颔首,道:“朕知皇叔昨夜乃为朕解困,只中宫虚悬日久,确于家国不利。朕不知皇叔作何想法,故今日邀皇叔入宫相商,愿闻其详。”

元澄道:“臣身为宗长,主理宗室事务,陛下所择正妻日后当入宗庙,故而当慎重其事。”

元宏呷下一口茶,笑道:“皇叔岂能不知朕心中属意之人?”

元澄心中自知皇帝属意于禾,只其嫡子迎娶高墉庶女高玲为继妃,元澄自其口中得知禾确实乃心性纯良,无心机权谋之人。元澄自幼长于皇族,自是知后宫人心各异,勾心斗角之事屡见不鲜。皇后统摄内宫,当有大刀阔斧、杀伐决断之能。

望着元宏,元澄拱手作揖,道:“陛下,臣有一谏言,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欲谏何言,但说无妨。”

元澄坦诚道:“臣知陛下与左昭仪鹣鲽情深,臣亦为陛下而喜。只皇后乃万民之母,外可助陛下平衡五权,内可为皇族掌管五枚。然左昭仪心性良善,且自幼长于民间不识权谋之术,纵是得陛下厚爱登上鸾位,臣却恐左昭仪操刀伤锦,有负陛下重托。”

元宏并未接元澄之言,只执勺为茶盏中添了热茶,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道:“朕知皇叔心中所虑为何,皇叔当知朕并非因一己私情而草率行事之人…如今后宫之中以左右昭仪为尊,然右昭仪剑戟森森,其心难测…”

望着元澄,元宏轻叹一声,又接着道:“朕自幼受教于皇祖母,知后宫干政之危。后宫乃朕心安之所在,朕只愿其清净安宁。”

闻皇帝如此言语,元澄道:“陛下若欲后宫清净,那继后须当德才兼备,既有宽宏大度之心,又有杀伐决断之能,如此方可。”

元宏道:“人心乃天成,手段却可历练。”

一口饮下盏中茶,元宏又沉默下来。把玩手中茶盏,忽地转口道:“皇叔心中可有太子人选?”

元澄猝不及防,当下一怔,略作停顿,元澄道:“太子乃大魏储君,身系江山社稷之未来,臣不敢妄自揣测。”

元宏长叹一声,道:“子恂若非早早被皇祖母册立为太子,亦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以其作对抗朕汉革之棋子,令其走上不归之路。朕本不愿再此时册立太子,然天有不测风云,朕虽值春秋鼎盛之年,若有一日突遭不测,又有何人为继?”

“朕诸多皇子之中,子悌虽才情兼得,然其年纪尚幼,若以子悌为储,难保不重蹈子恂覆辙。”

元澄点了点头,亦附和道:“陛下所虑极是!主少母壮,非家国之幸。”

元宏道:“若论年纪、胆识,皆以子恪为上,且此子有仁孝之心,亦令朕颇感欣慰。只我朝历来子贵母死,故而立后与立储相辅相成,不可单一而为。”

君臣多年,元宏言已至此,元澄心下自是明了。垂首作揖,元澄道:“陛下欲以常山王为储,然子贵母死,倘若左昭仪不晋位皇后,常山王立储之日便是左昭仪仙去之期…”

元宏苦笑一记,道:“朕与皇叔道句体己之言,朕亦知左昭仪心性太过良善,非皇后首选之人。只左昭仪乃朕心中所爱,朕今生只愿其相伴左右…”

帝王本无真情可言,此时闻元宏如此言语,元澄亦觉心下感动。抬头望着元宏,元澄道:“陛下既与臣推心置腹,那臣亦当知无不言…陛下若欲以左昭仪为后,那便该先行整治后宫,如此方可保左昭仪安于鸾位。”

元宏知元澄言下之意,略一思忖,道:“宫中事务繁杂,若再有人存心制掣,左昭仪确难平衡…朕如今封玺,倒可趁这些时日料理后宫之事。”

君臣正欲相商整治后宫之事,便见三宝入得内来。

三宝俯身作揖,道:“陛下,任城王,彭城公主于御书房外求见!”

元宏与元澄相视一笑,对三宝道:“六妹来得倒是时候,你去宣了她觐见吧。”

三宝忙垂首应下,复将元钰迎了入内。

元钰听闻元宏宣了元澄入宫,便料定乃为立后之事,故而急匆匆赶至御书房,欲探究竟。

向元宏行罢礼,又与元澄问了安,元钰亦与二人一席而坐。

元宏为元钰舀了一勺热茶,笑道:“朕听闻六妹日日出宫饮宴,今日怎得空前来?”

元钰娇笑道:“太医令对吾言,若吾终日沉闷宫中,必心生忧郁…皇兄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自是无暇顾及于吾,吾不得已方出宫寻阿姊们饮宴叙话以解愁闷之苦。”

元宏淡淡一笑,道:“六妹乃大马金刀之性,又岂会忧郁成疾?你亦非孩提之时,愿往何处便往何处,只你欢喜便好。”

元钰知元宏一如既往疼爱于己,心下欢喜。望着元宏,元钰道:“吾寡居宫中,蒙皇兄与右昭仪不弃,方令吾可安心于此。这数月以来,右昭仪待吾亲厚有加,事事处处极尽关切之举,令吾心内感动。”

元宏道:“右昭仪如今代掌宫权,你一应所需自当由其料理。”

元钰道:“皇兄所言非也!倘若废后在位,吾此番恐难有此殊遇…皇兄,右昭仪敬上接下,且行事周至妥帖,依吾之见,皇兄当以其为后,如此皇兄便可安心前朝之事。”

元宏本欲饮茶,闻元钰之言,便将手中茶盏置于几案之上,道:“六妹倒是与右昭仪颇为投缘…只立后事关家国,朕自会酌情而定。”

元钰心有不甘,道:“皇兄既言立后事关家国,那于家,吾与皇兄一母同胞,于国,吾乃当朝长公主,吾之谏言亦是众兄弟姊妹心中所愿,还望皇兄三思!”

元宏并不答话,只执勺往茶釜之中添了清水,复又将水勺搁置于炉旁,元宏方开口道:“右昭仪果有檠天架海之能,朕竟不知诸弟妹皆有保举右昭仪之意。”

元钰正欲答话,便见三宝急匆匆入了内来。

元钰见状,一脸不悦道:“吾与皇兄、皇叔一道叙话,大监缘何如此鲁莽?”

三宝忙俯身行礼,道:“公主恕罪!只河阳有急报传来,奴不得不上禀陛下。”

河阳乃圈禁已故废太子元恂之所,如今元恂已亡只有右孺子郑荞因冬月产子仍居于禁所。闻三宝之言,众人皆心下觉奇。

望着三宝,元宏狐疑道:“河阳所报何事?”

三宝道:“陛下,河阳来报,右孺子郑荞昨日自缢身亡…”

不及三宝言罢,元钰便接口道:“郑荞乃罪臣之妇,本因随那逆子饮鸩伏法,只皇兄仁厚,念及其腹中胎儿,故而赦其不死,怎得现下里又自寻死路?”

元宏闻元钰之言,不悦道:“稚子无辜,子恂纵是有罪却罪不及妻儿…三宝,来人可有提及郑荞缘何抛下襁褓待哺之子而突然自缢?”

三宝道:“陛下,前来报讯的乃河阳一守军,此人只道不忍见右孺子含恨离世,故而入京报讯。”

待三宝言罢,元宏已微蹙双眉:“含恨离世?此间可是有何隐情?去,宣此人前来,朕亲自询话!”

第一百九十一回 皇后仪(四)

那河阳守军不过一无名小卒,入得宫禁本就已战战兢兢,此时得知要面圣回话,更是手足无措,诚惶诚恐。

由三宝引了入内,那守军急忙忙伏跪于地,行叩拜大礼。

得了元宏示下,三宝开口道:“你速速将河阳发生之事如实禀于陛下与任城王、彭城公主知晓。”

那守军自是不敢抬头,仍伏身于地,小心翼翼道:“陛下,任城王,彭城公主,废太子之右孺子郑荞昨日…昨日清晨于…于禁所之内自缢而亡…”

见元宏不语,任城王元澄便开了口:“你可是受了领军之遣前来向陛下报讯?”

那守军本非受命前来,此时闻元澄之言,心内愈发惊惧,支支吾吾不敢直言。

三宝见状,急忙忙俯身对那守军道:“任城王相询,有何说话,尽可直言。”

那人忙又叩首,方答道:“陛下、任城王与公主恕罪…并非领军授意小人前来…”

不及此人言罢,元钰便接口道:“你未得领军授意便私自前来,便是逾矩而为,当杖责以儆效尤!”

那守军本就如履薄冰,闻元钰之言已是面如土色,连连叩首,以求宽恕。

元宏见其这般模样,厉色瞧元钰,又转头对那守军道:“既非领军授意,你冒死入京报讯定是另有隐情…你且起来回话,究竟河阳发生何事?”

得了皇帝示下,又被三宝近前搀扶起身,那守军便将河阳发生之事原原本本道于众人知晓。

原来废太子元恂伏法不几日,右孺子郑荞便产下一子,虽蒙圣恩浩荡,赦其母子死罪,然元恂所犯乃株连之罪,故而郑荞母子仍被圈禁河阳居所之中。

河阳领军见元恂已亡,自是毋需再顾忌郑荞母子,一应衣食供给皆大斗小称,极尽克扣之事,郑荞与近婢萱红只勉强不受饥寒而已。便是如此,郑荞亦只一心抚育幼子,虔诚参佛,无怨怼之言。

不料那领军觊觎郑荞美色,借酒壮胆竟强行将其玷污。郑荞长于名门世家,亦是心高气傲之人,自是不甘受此屈辱,便含恨自缢而亡。

听罢那守军之言,元宏已是面色黑沉。元澄见状,便开口相询道:“现下里郑荞尸骨何在?幼子何在?”

那守军忙答道:“领军唯恐生祸,便着小人将右孺子草草掩埋,且嘱咐小人不可将此事外泄。小人本胆小怕事,却因萱红苦苦哀求,于心难忍,方前来禀报…小人有罪,陛下饶命!”

元宏摆了摆手,厉色道:“子恂虽罪不可赦,然郑荞却是朕为其所娉…此人胆大妄为,竟以下犯上,其罪当诛!”

望着三宝,元宏又接着道:“着蒋银奇快马加鞭赶往河阳将那狂徒拿下,交廷尉审讯!”

三宝正欲应声退下,只见那守军复又俯身行礼,道:“陛下,萱红予了小人一封书信,道是右孺子临终之时有书信转呈左昭仪。”言语之间已自怀内取出信函双手奉于三宝。

接过三宝转呈信函,元宏细细阅罢,便紧锁了双眉,却并不言语。一时间室内静寂,便是元钰亦不敢作声。

十数弹指后,元宏开了口:“令蒋银奇将子恂之子一并带了回京…”

永合殿内,禾手捧郑荞遗书,泪如雨下。

汪氏将锦帕递于禾,劝慰道:“左昭仪,郑小娘子在天有灵定当不愿见您这般忧伤。”

禾哽咽道:“荞儿亦是苦命之人,当日被其翁父送入太子府中亦非其心中所愿,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

轻叹一声,汪氏道:“一切皆是命数,许是天意如此…”

望着禾,汪氏询道:“郑小娘子求您抚育幼子,左昭仪作何打算?”

禾轻拭泪水,道:“稚子无辜,到底与陛下血脉相连,吾岂能置之不理?只废太子乃谋逆大罪,吾当请陛下示下方可定夺。”

汪氏道:“如今立后之事悬而未决,昌霞殿虎视眈眈,抚育废太子子嗣非同儿戏,左昭仪当三思而行。”

禾凄苦一笑,道:“若非陛下有雄心壮志,吾宁愿彼此相隐于山水之间。”

汪氏道:“各人有各命,左昭仪可还记得林夫人那日所道白马寺扫地僧之言?”

禾产下元淑,其母车氏入宫探望,道禾出生之时床下现一白蛇,彼时有白马寺扫地僧曾言禾贵不可言,将登鸾位于千万人之上。

禾淡淡道:“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始终,任自然之理,毋需忧也!”

且说蒋银奇一路马不停蹄赶至河阳,将那领军扣押入狱。那领军自知死罪难逃,便跪求蒋银奇,道是有密报上禀皇帝,以期将功折罪。

得了京城回函,待蒋银奇将那领军羁押至洛阳,已是腊月二十八。

承乾殿内,元宏端坐正中,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与彭城王元勰则跪坐于两侧。

元宏一脸肃色,道:“朕今晨亲审河阳领军裘凤阳,其为自保,向朕告发李彪,道是子恂与元隆往来书信并非河阳守军截获,乃李彪令其作伪证陷害子恂!”

元宏之言令举座皆惊。元澄先众人开口道:“陛下,李彪身为陛下近臣,缘何无故陷害废太子?此人所言可否属实?”

元宏道:“蒋银奇已将其妻女、兄弟、子侄尽数拿下,量其不敢罔上欺朕。”

朝野上下皆知李彪得李冲提携方有今日荣宠,二人可谓亲昵亡间。闻元宏之言,元禧忙开口道:“李彪得陛下器重视作腹心之臣,废太子存世与否于其毫无干系,又何须行陷害之举?”

一旁的元勰却摇头道:“二阿兄,话虽如此,然人心难测…这裘凤阳不过一小小领军,若非其有真凭实据又岂敢飞冤嫁祸于李彪?”

元禧正欲辩驳,便闻元宏之声:“朕已宣了李彪当面对质,现下里亦该入宫了。”

元宏话音将落,便见三宝领了李彪入得内来。

李彪不知皇帝缘何宣召自己入宫觐见,此时见诸王亦同于殿内且人人面色凝重,心内不免些许忐忑。

伏身跪地,李彪道:“臣参见陛下,诸位王爷,不知陛下诏臣前来有何吩咐?”

元宏并未示意李彪起身,只道:“秘书丞可识得裘凤阳?”

李彪闻言心内一紧,忙答道:“陛下,裘凤阳乃河阳领军,废太子圈禁期间臣多次往返河阳,故与其相识。”

元宏道:“裘凤阳可与你有何过节?”

李彪不知皇帝缘何有此一问,虽心下生疑,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忙道:“并无过节…陛下,臣与裘凤阳无甚往来,算不得熟络。”

元宏道:“既不熟络又无过节,那此人便无陷害你之动机…”

忽地口气一转,元宏继而厉色道:“大胆李彪,你欺君罔上嫁祸子恂,还不从实招来!”

闻元宏之言,李彪大惊失色,连连叩首,号天叫屈。

元宏见李彪这般模样,摆手示意三宝将裘凤阳亦带至大殿之内三头对案。待李彪与裘凤阳四目相对之时,便知大势已去,于是将右昭仪李氏令其构陷废太子之事尽数道出。

李彪涕泗满面,道:“陛下,臣有负陛下厚爱,悔不自已,臣有罪!”

元宏忿然作色:“枉朕如此亲信于你!你已官至御史中丞、度支尚书,却不料欲壑难填,竟为一己私欲而构陷子恂。”

转头对三宝,元宏又道:“着蒋银奇将他囚于石室,交廷尉审讯!”

不待三宝答话,元澄开口道:“陛下,事涉废太子,关乎皇家声名,陛下不可将其交于廷尉审讯。”

闻元澄之言,元宏方缓了心绪,略作思忖,元宏道:“将李彪囚于石室,悔思己过…其妻儿族人遣返故地,不得留京。”

环视众人,元宏继而又对三宝道:“往昌霞殿将李氏拿来问话!”

第一百九十二回 皇后仪(五)

昌霞殿内,右昭仪李氏正立于香炉前调制新香。

那日被彭城公主元钰告知郑荞自缢而亡,李氏心内便有几分莫名忐忑,只李氏如今觉鸾位非己莫属,故存侥幸之心。李氏如此精明之人,此时得了宫婢禀报,知羽林郎蒋银奇与大监三宝一道前来,便已猜得几分。

定了定心神,李氏将新香搁置一旁,复又行至席榻旁坐定,便示意宫婢将蒋银奇与三宝等迎了入内。

向李氏行罢常礼,三宝道:“右昭仪,陛下宣您问话,请右昭仪移驾承乾殿。”

李氏佯作淡定,道:“不知陛下宣吾有何事?还望大监告知。”

三宝浅笑道:“奴不过侍奉御前,岂知陛下之事,右昭仪去了便知。”

李氏略一思忖,道:“如此便请大监稍后,吾更罢衣便随大监同往。”

三宝道:“陛下急召,右昭仪岂可令陛下久候?”

李氏道:“吾贵为昭仪,岂可钗横鬓乱前去面圣?大监安心,吾速去速回。”

不待三宝答话,李氏起身离席便往内殿而去。毕竟尊卑有别,三宝与蒋银奇亦不敢多加阻拦,便于正殿之中等候。

内殿里,望着镜中的自己,李氏对近婢环丹道:“吾与你主仆多年,早已情同手足。吾若有登鸾位之机,你家中兄父便有锦绣前程…只天意弄人,吾此番许有一劫…”

环丹道:“奴蒙右昭仪不弃,自幼相伴左右,奴家中亲眷今日可丰衣足食俱托右昭仪之福。奴死生皆为右昭仪之婢,但凭右昭仪吩咐!”

李氏转头望着环丹,道:“今日不同往时,倘若吾离宫一个时辰之内仍未归来,你便自行了断吧…”

环丹闻李氏之言瞠目结舌,一时无语。环丹心下明了,自己兄父皆受制于李氏,若不依其所嘱行事,父兄性命难保。念及此,环丹心下一横,颔首道:“右昭仪安心,奴定不负右昭仪嘱托。”

李氏乃精明之人,知万一事败,环丹为求自保必将这许多年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如此自己便再无转圜之机。现下里李氏还未失势,环丹自是有所忌惮,故而此为其舍卒保车之举。

承乾殿内,任城王元澄等亦退出外去,只余元宏与李氏二人独处。

李氏向元宏行罢常礼,便开口道:“大监对妾道陛下诏妾前来问话,不知所为何事?”

元宏并未答李氏,却反问道:“右昭仪可知郑荞自缢而亡?”

李氏道:“妾前几日倒是听闻此事,只不知其缘何自缢。”

元宏不动声色,只道:“当日朕为子恂择左右孺子作开房之人,刘氏随子恂一并赐死,郑荞因其腹中胎儿而得以保全…不料天意弄人,此女亦是薄命之人,终究命丧黄泉…”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只郑荞此一去,竟令朕知子恂乃蒙冤而亡,这设计嫁祸之人居心险恶,令朕细思极恐。”

李氏闻元宏之言,已是心内怯怯,只现下里皇帝究竟所悉多少,亦不得而知。李氏佯作镇定,面不改色,道:“陛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废太子与元隆往来书信为证,陛下又岂会令其蒙冤?”

元宏却道:“眼见亦未必是真…右昭仪素有杀伐决断之能,朕来问你,倘若有人飞冤嫁祸构陷子恂,依你之见,朕当如何处置?”

李氏只觉后背冷汗涔涔:“妾不过深宫妇人,岂知朝堂之事…”

元宏忽地沉了脸,冷冷道:“不知朝堂之事?你一心将子悌推上储位,不惜飞冤嫁祸,勾结朝臣,行陷害之举!子恂虽非你亲出,然你身为右昭仪,又执掌宫权,乃后宫最尊贵之人,便该宽容以待,视若己出!”

李氏大惊,急忙忙伏跪于地,道:“陛下,定是有小人诬告,妾冤枉啊…妾这些年为陛下打理后宫,虽不敢言事事妥帖,却是上敬先祖,下爱皇嗣,不敢有丝毫懈怠。陛下如今道是妾构陷子恂,妾着实委屈啊!”

元宏道:“你言下之意是朕冤枉了你?”将李彪所书供状抛置于李氏面前,元宏又道:“你若觉屈,大可唤李彪前来对质!”

李氏此时已知无力辩驳,然此事干系重大,若伏法认罪恐祸及满门。念及此,李氏连连叩首,作哀怨之状,道:“陛下,妾有罪,要杀要剐任由陛下…只陛下定罪之前,可否容妾申辩?”

元宏冷冷道:“你还有何申辩?”

李氏道:“废太子包藏祸心,欲潜谋叛君,然陛下仁厚,只将其废为庶人,一应供给仍以亲王之制…潜谋乃大罪,若不杀一儆百,必将祸患无穷…”言语之间,李氏已是泪如泉涌。

抬头望着元宏,李氏接着又道:“妾虽为女流之辈,却知事关家国,陛下,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元宏见李氏狡辩,冷哼一声,道:“依你方才之言,朕倒是要谢你为朕除去子恂了?朕顾念陇西公旧情,方予你悔过之机,岂料你竟毫无悔意…”

“子恂有错,朕已将其废作庶人终身圈禁。然其毕竟乃朕骨血,你构陷嫁祸,令朕亲手弑子,你置朕于何地!”

李氏泣诉道:“陛下明鉴,妾一心只为陛下,为我大魏江山永固…”

李氏之言更令元宏心下恼怒:“为朕?朕倒觉你心中只有朕的江山…你觊觎鸾位多时,平日里非但窥探永合殿,且于后宫之中伐异党同…朕一忍再忍,未曾责罚于你,竟不知生下祸患!”

李氏闻言方知皇帝早已窥其作为,霎时白了面色,软瘫于地。

元宏唤了三宝入内,道:“李氏欺君罔上,勾结朝臣,有违教令。着,撤其昭仪尊号,废为庶人,暂囚昌霞殿内,听候发落!”

待内侍们将李氏抬出外去,元宏复又宣了元澄等入了内来。

元澄等瞧见众侍将李氏抬出外去,心中皆已有数。垂首作揖,元澄小心道:“陛下,当真乃右昭仪构陷废太子?”

元宏怒气未平,道:“朕已将其废作庶人,日后再无右昭仪。”

元澄询道:“那陛下作何打算?”

元宏道:“子恂枉死…朕又将其母林氏废作庶人,朕有愧啊!朕即可下旨,复林氏后位…”

元澄闻言一怔,道:“陛下,李氏虽构陷嫁祸,然废太子潜谋在先,其罪当诛,只陛下宽仁以待,方未将其正法…陛下,您切莫罪己责躬啊!”

元禧知李氏大势已去,唯恐累及自身,自是不敢再出声进言。

一旁的元勰谨慎道:“陛下,如今废太子已然伏法,虽为李氏祸害,然陛下得平息旧贵叛乱之机,亦属天意…陛下此时若自责不已,复林氏后位,那便是授人以柄,臣恐八部旧贵再度生变啊!”

闻元勰之言,元宏即刻被点醒:“六弟所言极是!是朕思虑欠周。”

然心头之恨难解,沉吟片刻,元宏肃色道:“李氏其心险恶,其罪当诛。朕念及李冲侍奉两朝,故不降其罪外泄,亦不累及全族,赐李氏鸩酒,令其即刻伏法!”

“七皇子悌,异名恌,交于卢嫔抚育,终身不得封王!”

消息传至李冲府邸,李冲当下暴怒狂悸,言语错乱,扼腕叫骂,失了心疯。十余日后,卒于府邸。元宏顾念其曾于先太皇太后面前力保自己皇位,故将李冲追赠司空,谥曰文穆。

环丹先李氏而死,李氏曾经所作所为亦随之掩于黄土之下,再无人可知李氏所造之孽。

后宫之中如今以禾独尊,纵是元钰百般阻挠,亦于事无补。太和二十二年春,禾被元宏册立为后,同年七月,元恪亦被立为太子。

元钰心内恨极,冥思苦想,终得一计。

第一百九十三回 亲不睦(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三回亲不睦乐浪公主元铮府邸。

元铮将咸阳王元禧让于上首之位,自己则与彭城公主元钰分坐元禧两侧。

举勺亲为元禧与元钰盛了鱼羹,元铮笑道:“驸马都尉出使南齐归来,带了此鱼,名曰‘子陵’,道是非但鲜美,且有强壮滋补、温中益气之效,故而吾邀二阿兄与六妹同来享用。”

元钰道:“此鱼竟有如此雅致之名,道是稀罕。”

元铮道:“民间唤其‘鲥鱼’,据传汉家名士严子陵因难舍此鱼美味而婉拒光武帝入仕之召,故得名‘子陵’…驸马都尉道,南人食用此鱼附鳞同蒸,肉嫩味鲜,堪为珍馐。”

元禧道:“南人好奇尚异,这鱼鳞焉可食用?若非你将此鱼制羹,孤断不会食。”

元铮掩口而笑:“你我兄妹果然心性相通,皆不喜附鳞同食…驸马都尉昨日将此鱼送入宫中敬奉皇兄,皇兄亦是着大监将此鱼送往御膳房制了鱼羹。”

元钰嘴角微扬,道:“阿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见元铮不解其意,元钰道:“皇兄自幼养于皇祖母膝下,皇祖母尤喜享食鱼脍,皇兄岂能不知此鱼食用之法?只永合殿那位素喜食鱼羹,皇兄定是为其而制。”

元铮恍然大悟,道:“皇兄与皇后倒是伉俪情深,便是这日常饮食皇兄亦记挂于心…吾听闻如今皇兄常宿永合殿,再无召幸其他妃嫔之举。”

元钰冷哼一声,道:“皇后?为后者当德行兼备操妇道至谨,然其独享专房之宠却还佯作善人,假仁假义对宫中女眷嘘寒问暖,极尽拉拢之事…李氏所言非虚,此女当真居心叵测。”

元禧道:“皇后手段了得,非但令皇兄待其宠爱有加,便是太子亦事其至孝,六妹切莫再胡乱言语,以免惹祸招愆。”

元钰忿忿道:“若非太子生母高氏早薨,又岂会令那妖妇占了良机!”

元铮道:“皇后册立之初,六妹曾数度谏言另立她人,如今皇后统摄后宫,六妹又常居宫中,当谨言慎行,以防万一。”

闻元铮之言,元钰不屑道:“吾与皇兄一母同胞,便是皇兄亦让吾三分,那妖妇若敢造次,吾亦不善罢甘休!”

元铮摇了摇头,道:“如今皇兄当政,六妹尚可无视皇后,只日后太子若登大宝,皇后便是太后,到那时…”

元钰目光凛凛,厉如刀锋:“痴人梦话!吾岂可令那妖妇再享太后之尊,凌驾于吾之上?”

一旁的元禧劝解道:“六妹,如今木已成舟,皇后之位亦是无人可撼,你莫要再自寻烦恼…”

不及元禧言罢,元钰便一脸不悦,打断道:“二阿兄岂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望着元禧与元铮,元钰道:“皇兄如今被那妖妇施以媚道,迷了心智,吾暂且奈何不得。然太子与那妖妇并非至亲骨肉,吾略施小计,便可令太子与其生隙。”

元铮狐疑道:“太子恭谨仁厚,又由皇后教养多年,若欲他母子生隙又谈何容易?”

元钰食下一口鱼羹,又以锦帕拭口,方得意道:“太子母舅平原公高肇出自夷土,无甚学时,这些年来亦未得重用…倘若吾予他攀龙附凤之机,此人定为吾所用。”

于是如此这般,将所计之事道于元禧与元铮知晓,二人闻元钰之言,皆交口而赞。

永合殿内,太医令梁世清为禾诊罢脉,拱手作揖向元宏道:“恭喜陛下,皇后有喜了!”

自那年禾生产元淑之时难产,便现血亏之症,彼时梁世清曾言禾日后恐难再孕。此时闻梁世清之言,元宏难以置信道:“当真?”

梁世清垂首道:“皇后体恤臣年事已高,故着臣每七日一次至永合殿请脉…七日前臣略觉皇后似有喜脉之象,只今日断定之后方敢向陛下与皇后道喜。”

元宏大喜过望,当下重赏梁世清与左右侍奉之人。

待众人退去,内殿之中帝后二人依偎于席榻之上。

元宏轻抚禾秀发,柔声道:“宝儿,朕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你好生安胎,为朕生个嫡子。”

元宏虽有诸多皇子,然当日废后冯氏未有所出,故而元宏未曾有过嫡子。如今禾正位中宫,倘若产下小郎,那便是元宏首位嫡子。

禾闻元宏之言,莞尔一笑,道:“妾与元郎夫妻同心,元郎又何须谢妾?小郎也好,阿女亦罢,皆为上天的恩赐!”

元宏微微颔首,道:“宫务本就繁重,如今你又有了身孕,朕着实不忍再令你劳累。”

禾道:“妾既为皇后,便该照拂后宫一切。妾虽了有身孕,然署丞们各司其职,妾亦算不得劳累。再者言,娷儿如今常居宫中,妾亦可令娷儿随妾一同料理。”

元宏道:“娷儿非宫中女眷,如何助你料理宫务?”

禾却道:“元郎所言非也…恪儿与娷儿虽因孝期未满而延误大婚,然他二人两情相悦,婚嫁不过早晚之事。妾如今令娷儿协同料理宫务,待日后娷儿母仪天下,便可得心应手。”

元宏笑道:“宝儿深计远虑,不愧为我大魏皇后!那朕便依你,只你当劳逸有度,不可令自己疲累。”

内殿中香烟袅袅,帝后二人温言软语,恩爱无间。

元钰殿内,近婢青云奉了酸梅汤,复又执羽扇为元钰纳凉。

元钰饮下一口酸梅汤,道:“那妖妇竟有了身孕?”

青云道:“奴听闻陛下龙心大悦,非但重赏太医令,便是永合殿做杂役之人亦得了赏赐。”

元钰沉了脸,道:“皇兄定了被那妖妇施了媚道,如若不然岂会只专宠其一人…”

青云闻言,怯怯道:“公主,媚道乃宫中禁忌,您莫要再提…”

元钰瞧了一眼青云,见她面有惧色,不屑道:“瞧你这般模样,有吾在,你何惧之有?”

青云忙陪笑道:“奴有公主为靠,自是无惧…只公主如今暂居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吾曾力荐李氏为后,那妖妇又岂能不怀恨在心?如今吾与她已然是水火难容,倒不如毁冠裂裳,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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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回 亲不睦(二)

自元恪受了太子印玺,便日日随君父上朝参摄政事。元宏见元恪谨慎本分乃是守成之君,故而悉心教导,意在令元恪可早日监国,如此自己便可开疆拓土,经略四海。

纵是日理万机,元恪每日下朝仍往永合殿向禾请安问好。这日元恪又往永合殿拜见禾,便被宫婢们告知,禾与冯娷领了长乐公主元瑛与温惠公主元淑于花苑之中赏莲。

元恪疾步入了花苑,便见元瑛与元淑于莲池旁追逐嬉戏,甚是欢喜。

元恪近前行罢礼,又与冯娷二人彼此厮见,方笑道:“阿母,这暑天炎热,您当于殿内纳凉,只令阿娷陪阿妹们往苑中嬉戏便可。”

禾亦笑道:“苑中花木繁茂,倒是不觉炎热…”言语间见元恪额间渗汗,禾取锦帕边轻轻为其拭汗,边道:“这暑湿天热,你平日里又要随你阿耶忙于前朝之事,亦当珍爱自己。”

元恪道:“儿子谨记阿母之言,不令阿母为儿子担忧。”

与元恪、冯娷一道行至花亭坐定,禾对元恪道:“再过几日便是七月,乃为报恩之月,加之七月十五又逢中元节,吾思忖着为你阿娘做场法事,以慰其在天之灵。”

元恪闻言,心内感动,只如今其兄妹三人由禾教养,若堂而皇之为生母做法事唯恐惹宫中非议。念及此,元恪垂首道:“阿母心意儿子自知,只…”

禾知元恪心中所虑为何,不及他言罢,禾便宽慰道:“恪儿毋需担忧,民间素有慎终追远之俗,故而中元节当祭祀祖先。你如今乃我大魏储君,当为万民之表率,吾已请旨你阿耶,今岁中元祭祖由你代君父行祭礼。”

“你于中元当日行罢祭祀之仪,再入宫往安息堂祭祀你阿娘,旁的人亦不会再有非议。”

待禾言罢,元恪已起身离座,伏跪于地。

示意近婢吉祥将元恪搀扶起身,禾道:“慈乌尚知反哺,况太子乎?”

望着禾,元恪道:“阿母待儿子等如若己出,儿子终身不忘,当事阿母至孝!”

中元节当日,不及卯正一刻,元恪便已率文武群臣往城北行郊祭之礼。一应事宜行罢,回至宫中已是巳正二刻。

元恪先往佛堂上香礼佛,而后往永明堂祭拜祖先,之后方才往安息堂祭拜先太皇太后、先太后与生母高贵嫔。

安息堂内,高僧大德云集,供香奉花,诵经超度。

待行罢法事,元怀因太傅嘱其学业之事,元瑛亦因惦记与元淑玩耍,故而二人皆随众人一道离去。

唯元恪一人留于堂内。

边轻拭高氏牌位,元恪边喃喃道:“阿娘,儿子好想您啊…阿娘可安于天国?如今儿子已贵为太子,再无人可任意欺凌弟妹…”

“那年除夕夜于邺城行宫之时,因阿妹无意中打破宫宴上一花瓶,废后便要行责罚阿娘之事。虽儿子执意代阿娘与阿妹受罚,然儿子心知罚在儿身痛在娘心…”

言语之间,元恪已落下泪来。以袖拭泪,元恪继而又自言自语道:“阿娘,儿子多少次午夜梦回,阿娘伴吾兄妹三人一道放纸鸢、打秋千,阿娘音容笑貌历历于目,儿子一刻未曾忘怀…”

将牌位轻轻归位,元恪轻叹一口气,对着牌位又道:“年事有寿而尽,然阿娘溘然离世,未令儿子报答生养之恩…”

“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子待高贵嫔之心,吾感同身受!”不知何时,彭城公主元钰已立于元恪身后。

元恪循声转头望去,见是元钰,便起身行礼,道:“不知姑母驾到,吾失礼了。”

元钰近前扶起元恪,又拉他同往一旁的席榻之上坐定,方开口道:“吾与太子骨肉至亲,太子又何须与吾见外?”

轻叹一声,元钰接着又道:“吾前来拜祭皇祖母与阿母,无意间闻得太子肺腑之言,吾心下颇是感动。”

元恪本就允恭克让之人,亦不知元钰乃刻意前来,只信以为真,便推诚不饰道:“今日中元祭祖,阿母请了高僧大德为阿娘做法事,吾一时感触,故而矢口猖言,还望姑母见谅。”

元钰一副慈爱之情,道:“你阿娘对你兄妹三人有生养之恩,你所做所为皆乃人之常情,吾又岂能不知?”

“太子可知,你阿耶当年被册立太子之时,吾的阿母便被皇祖母依祖制赐死…那时吾只孩提之年,虽记不得日常种种,然阿母一颦一笑皆印于吾心中,至今不曾忘怀。”

元恪闻元钰之言,只觉二人同命相连,更与元钰多了亲近之情。

待元钰言罢,元恪宽慰道:“姑母,皇祖母虽因阿耶而薨世,然阿耶励精图治,令我大魏物阜民丰,皇祖母在天之灵亦可安慰。”

元钰微微颔首,道:“是啊,皇兄着实乃一代明君,自当告慰阿母在天之灵。”

元恪道:“阿耶事皇祖母至孝,特为皇曾祖母与皇祖母设此安息堂以作祭拜缅怀之所。如今姑母居于宫中,亦可常往安息堂祭拜,如此便可与皇祖母人神叙话。”

元钰一记苦笑,道:“纵是吾日日往安息堂祭拜,阿母亦无回寰之机…皇兄事阿母至孝又如何?阿母族中亲眷皆被皇祖母处以极刑而亡…”言罢,元钰已是双目晶莹。

先太后之事朝中鲜少有人敢提及,此时闻元钰之言,元恪只觉匪夷所思。望着元钰,元恪疑道:“姑母,皇祖母生下阿耶已是大魏功臣,虽祖制难违,亦不该祸及满门,皇曾祖母缘何要将皇祖母族人处死?”

元钰边以锦帕拭泪,边道:“缘何如此?不过为巩固其权势罢了…先帝迫于皇祖母,传位于皇兄,然彼时皇兄年幼,自是由皇祖母执掌朝纲。然皇兄过于聪慧,又与阿母族人多有往来,皇祖母唯恐皇兄日后联络外戚,令其大权旁落,便借端生事将阿母一族灭门…”

冷哼一声,元钰又道:“皇兄事皇祖母至孝,优游恭己,玄揽独得,著不自言,便是如此,皇祖母亦未放过阿母亲眷…”

泪眼婆娑望着元恪,元钰继而又道:“太子,吾方才闻你之言,知高贵嫔于世之时亦是含辛忍苦,备尝心酸…阿母族人之事当为前车之鉴,太子日后万万厚待高贵嫔族人,勿令高贵嫔死不瞑目啊!”

第一百九十五回 太子恪(一)

且说安息堂内彭城公主元钰以身说法劝太子元恪善待其生母高贵嫔族人,元恪闻之并非无动于衷,只其知禾将自己兄妹三人视若己出,唯恐他日与生母族人亲近而令禾心生不悦。

念及此,元恪并未如元钰所期那般与高氏族人相互往来。元钰岂能善罢甘休,便由咸阳王元禧做东,邀了元恪母舅,平原公高肇一同饮宴。

高肇受宠若惊,自是欣然而往。席宴之上,元钰啖之以利,晓之以害,只不多时,高肇便为之所动,彼此结下盟约,不再细说。

展眼便是七月晦日,乃地藏王涅槃得道之日。大魏朝人皆向佛,故而朝野上下便休沐两日,以示庆祝。

地藏菩萨在因地中,多次为救母难,而发大誓愿:“度尽众生,方证菩提。”以此功德愿力,令多生父母离苦得乐,转凡入圣,《地藏经》乃佛门孝经,从而令地藏菩萨为孝之表率。

因了此故,大魏朝凡父母亡故之人皆于当日礼佛诵经。便是元宏贵为天子,亦沐浴斋戒,由禾相伴往佛堂抄颂经文。

如今元恪已迁入太子府邸,业已令将作大匠于府邸内修建新佛堂。今日晨起,元恪洗漱更衣罢,便入了佛堂为亡母礼佛诵经。

“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恶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后方成正觉。”

颂罢佛经,元恪又伏案抄写经文,待回至内殿之时,已是午初一刻。

近侍灵泖侍奉元恪于席间坐定,方询道:“太子,午膳已备好,太子现下里可要用膳?”

元恪摆了摆手,道:“今乃斋戒之日,你只令膳房为吾制碗粟粥便可。”

灵泖笑道:“奴知今乃报孝之日,太子定会食用此粥,故奴已擅作主张令膳房备下了。”

元恪道:“你与吾自幼相伴长大,对吾一应习性倒是了如指掌…彼时阿娘不受恩宠,吾兄妹三人每有报恙,阿娘无力往尚膳署讨要食材,便只能制此粥于吾兄妹食用…”

灵泖道:“如今好了,您已贵为太子,于万人之上,一应供给自是应有尽有。”

见元恪不再言语,灵泖便轻轻击掌,令众侍们传膳入内。

食罢粟粥,元恪正欲做午枕,便有内侍来报,平原公高肇求见。元恪与高肇这些年来鲜少往来,闻其此时求见,心下觉奇。毕竟高肇乃自己母舅,几个弹指间犹豫,元恪便令灵泖将其迎了入内。

行罢常礼,高肇垂首道:“臣不请自来,还望太子见谅。”

元恪亦不接高肇之言,只道:“平原公既来之,不妨坐下叙话。”言罢,便示意灵泖将高肇让于一旁而坐。

灵泖颇是识趣,待为二人奉了茶,便退出外去。

高肇与元恪虽为甥舅,却并不熟络。见元恪无开口之意,高肇便先其开口道:“今日乃地藏王菩萨涅槃得道之日,臣晨起便与父母双亲一道为高贵嫔抄颂佛经,以慰在天之灵。”

元恪道:“有劳厉威将军夫妇,还望平原公转陈吾敬谢之意。”

高肇闻元恪以封号称呼双亲,便知其无亲近之意。高肇亦是精明之人,知元恪定是以为自己有攀龙附凤之心。高肇有备而来,于是道:“臣无攀附太子之意,只臣代父母双亲有一事相求于太子,还望太子成全。”

闻高肇之言,元恪一怔,道:“厉威将军有何请,平原公不妨直言。”

高肇道:“自高贵嫔薨世起,凡其生死之祭父母双亲皆往白马寺供香奉花,礼佛诵经,以求高贵嫔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今岁又逢高贵嫔薨世三年之期,于民间这三年乃为大祭,故双亲欲请高僧大德入府为高贵嫔做场法事…双亲从未与太子、五皇子及长乐公主谋面,毕竟血脉相连,亦欲籍此机可与太子兄妹相见。”

元恪本以为高肇有攀附自己之意,闻其如此言语,心下颇是懊悔,只觉自己器量非恒。虽知高肇之请合乎情理,却因自己兄妹三人养于皇后膝下,入高府自是不妥。

望着高肇,元恪道:“厉威将军与平原公待阿娘之情义,吾铭感五内。只如今吾兄妹三人养于皇后膝下,恐不便入高府探望。且阿母于中元节之时已请高僧大德入宫为阿娘做了法事,阿娘在天有灵定当欣慰。”

高肇感慨道:“朝野上下皆道太子恭谨仁孝,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有此等储君,实乃我大魏万民之福!”

元恪道:“蒙阿耶隆恩,吾方得晋位太子,吾自当兢兢业业不负阿耶所望。”

高肇道:“臣知太子亦有为难之处…双亲虽不得与太子相见,亦会常于心中记挂…当年那术士所言果然非虚,我高氏一门当真有祥瑞之气。”

元恪到底年轻,不明高肇言下之意,于是疑道:“术士道了何言?莫不是与吾有关?”

高肇见元恪起了好奇之心,暗自窃喜。望着元恪,高肇道:“高贵嫔未嫁之时曾做一梦:梦中高贵嫔立于祖宅堂屋之内,有日光自窗外射于其身,鲜明而炙热,高贵嫔避之不及。连续几夜皆是如此,高贵嫔心下觉奇,便将此梦告于父亲知晓。父亲闻之,亦觉稀奇,便就此梦询一术士。”

“那术士对父亲道:‘此乃奇瑞之兆,贵不可言。’见父亲置信置疑,那术士便解释道:‘日,乃君主之性,帝王之征。红日照于此女之身,日后必将恩德册命加于其身,且有孕育君主之兆。’彼时父母双亲将携我兄妹七人自高句丽归魏,岂敢奢想入宫之事?不曾想,机缘巧合,高贵嫔被先太皇太后择为陛下开房之人,且诞下太子。”

待高肇言罢,元恪面上已现一丝不易被旁人察觉的惧色:“术士之言荒诞不经,其可当真?平原公日后勿要再同旁人提及此事。”

高肇闻言,忙起身离席俯身作揖,道:“太子,此事只高贵嫔、父亲与臣三人知晓,臣知其中利害,自不会与外人道,太子大可安心。”

望着元恪,见其不语,高肇又道:“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太子可知人各有命,乃上天之意。”

“高贵嫔生产太子前夜,又做此梦,且那红日幻化成龙,于其身旁徘徊。待梦醒时分,高贵嫔惊悸不已,只不多时,便产下太子…”

第一百九十六回 太子恪(二)

窗外静寂,唯树叶沙沙之声。

白日里平原公高肇所道之言,令太子元恪辗转难眠。

元恪自懂事起便被其生母高贵嫔朝督暮责,令其规行矩步,严丝不苟。元恪只以为阿娘此举乃为自己日后可有封王列侯之机,不曾想竟有天命如此。

元恪长五皇子元怀与长乐公主元瑛几岁,这些年高贵嫔屈己求全元恪皆瞧在眼中。若依高贵嫔幼年梦境,那元恪必是真命天子,然其兄妹如今已养于禾膝下,纵是来日自己登上大宝,高贵嫔亦不可册立为太后。念及此,元恪只觉自己乃不孝之人,愧对生母。

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如同碎片一般涌来,令元恪一夜无眠,直至晨曦透窗,方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初一刻。近侍灵泖边侍奉元恪起身,边道:“太子,巳初之时皇后着人来邀太子入宫用午膳…”

不及灵泖言罢,元恪便打断道:“你缘何不将吾唤醒?”

灵泖忙垂首道:“昨夜当值的内侍们对奴言,寅正之时还闻内殿有声响,奴便知太子定是昨夜未曾安眠,故而不忍扰了太子安枕…”

元恪轻敲灵泖的头,嗔道:“彼等倒是听得仔细…罢了,快于吾洗漱更衣,吾入宫向阿母问安。”

太子府邸与华林园相连,由园中入宫,亦不过一盏茶功夫。

入了永合殿,元恪见禾与弟妹、冯娷等皆因等候自己而未进膳,心中颇感不安。俯身行礼,元恪道:“阿母,儿子今日贪睡,令阿母与弟妹们久候…儿子有罪,请阿母责罚。”

望着元恪,禾道:“吾知你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难得这两日休沐,理当好生歇息…吾本不愿扰你清静,只吾思忖着平日里你入宫问安之时怀儿皆于励材苑受学,你兄弟二人亦是多日不见,便借今日邀你入宫用膳,可令你兄弟团圆叙话。”

元恪抬头望着禾,见其满眼慈爱,只觉心内一紧:“阿母,是儿子思虑欠周。日后凡遇休沐,儿子便早早入宫同阿母与弟妹们为伴。”

禾浅浅一笑,道:“你如今尚未婚娶,若逢休沐之日亦可往宫中小住,与你弟妹们多些亲近之机。”

待言罢,禾向元恪招了招手,令其入座与众人共进午膳。

元恪今日心有杂念,待入了座,正欲举箸进食,方想起未见君父。于是将筷箸置于桌案之上,询禾道:“阿母,今乃休沐之日,缘何未见阿耶?”

禾亦将筷箸放下,笑道:“晨起你七皇叔便入宫相邀,道是北海太妃许久未见陛下与诸王爷、公主,故而于王府设宴,邀众人同往…”

不及禾言罢,元瑛便接口道:“阿兄,阿耶本邀阿母同往,然阿母为了你我,便婉拒阿耶…”

禾笑询道:“吾与你阿耶叙话之际你亦未在近旁,你又如何得知?”

元瑛俏皮道:“阿母莫怪,彼时瑛儿恰与阿妹于窗下折纸。”

禾轻抚元瑛的头,笑嗔道:“瑛儿果真鬼灵怪!”

闻元瑛之言,又见其与禾这般亲近,元恪一时间思绪万千,心下茫然。

禾转头见元恪神情有异,便关切道:“恪儿,你可是哪里不适,不如吾宣了太医令前来?”

元恪闻言,方回了神,急忙忙答道:“阿母,儿子无碍,许是昨夜睡得晚了些。”

禾微微颔首,道:“无事便好,你虽年轻,亦不可通宵达旦。”

元恪垂首道:“儿子谨遵阿母教诲,日后再不敢如此。”

众人进膳之时,禾见冯娷不时偷窥元恪,满眼尽是关切之情,禾心下会意。待食罢午膳,禾只籍口领元瑛与元淑午枕,便携了兄妹三人出了外去。

冯娷望着元恪,柔声道:“太子,你可是有何烦心之事?”

元恪不愿冯娷为己担忧,便摇了摇头,道:“吾岂会有烦心之事?阿娷,你莫要胡思乱想。”

冯娷一脸忧色,道:“我与太子心意相通,太子今日不同往时,娷儿岂能不心生担忧?”

见冯娷这般模样,元恪心下不忍,于是小声道:“此处不宜叙话…”复又朗声对冯娷道:“吾久未往华林园赏玩,阿娷不妨陪吾同往。”

冯娷闻元恪之言虽心下觉奇,然见元恪一脸肃色,便微微颔首,随其一同登辇往华林园而去。

待至华林园中,元恪便遣走众侍,只与冯娷二人携手缓行。

夏秋之交,暑意已退,园中早桂飘香,沁人心脾,然元恪与冯娷却无半分闲情逸致。

见四下无人,冯娷先元恪开了口:“太子,究竟出了何事?”

元恪并不答话,只反问道:“阿娷,倘若有朝一日你族人生死悬于一线,你当作何打算?”

闻元恪之言,冯娷虽不明其意却坚定道:“既是族人,那便是血脉相连,自是同气连枝,共谋进退。”

待冯娷言罢,元恪幽幽道:“是啊,血脉相连…”

见元恪这般模样,冯娷愈发茫然:“太子缘何有此一问?究竟出了何事?”

元恪却不欲再答,只牵着冯娷的手愈发显紧。

冯娷提心在口,却强忍道:“太子既不愿道,娷儿亦不强求,只太子当倾柯卫足,以作保全。”

元恪知冯娷为己担忧,再不忍相瞒。心下一横,元恪便将中元节那日元钰与昨日高肇所出之言尽数道于冯娷知晓。

冯娷只觉难以置信:“先太皇太后竟为巩固权势而杀害先太后一族?太子亦是天命注定?”

冯娷止了脚步,望着元恪,道:“我幼时常随阿翁入宫拜见先太皇太后,只觉先太皇太后和蔼可亲,任谁言说,我亦不能信她会将陛下母族赶尽杀绝。”

元恪摇了摇头,道:“阿娷,你乃皇曾祖母嫡亲的侄孙女,她自会待你亲厚有加…然旁的人,皇曾祖母又何须顾忌其生死…”

见冯娷垂首不语,元恪一记苦笑,又接着道:“阿娷,宫中诡云秘雨,岂是你我所能料及?”

冯娷轻叹一口气,道:“世人皆羡王权富贵,岂知个中心酸…”

元恪幽幽道:“吾本与世无争,然天命如此,倘若阿娘族人因吾遭祸,吾岂不愧对阿娘生养之恩?”

冯娷此时方知元恪心结所在,便宽慰道:“高贵嫔虽不幸薨世,然有皇后将你兄妹三人养于膝下且视若己出。皇后心性良善,又是与世无争之人,断不会因贪恋权势而行违天逆理之举。”

轻轻将头枕于元恪肩上,冯娷又道:“太子,虽说处世当未雨而绸缪,却当因人而异,因事而变…皇后如此疼惜太子,若太子无端生疑,必将与皇后母子生隙…”

元恪闻冯娷之言,心下忽觉释然。将冯娷紧紧拦于怀内,元恪只喃喃唤冯娷,道:“阿娷…”

而此刻,一身影自近旁的假山之后悄悄离去。

第一百九十七回 悲欢合(一)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七回悲欢合假山后那身影乃彭城公主元钰近婢青云。

青云抄小道悄悄离了华林园,回至元钰寝殿之内,只觉坐立难安,盼着元钰回宫商议。

原来今日晨起北海王元详入宫邀元宏与元钰一道入王府饮宴,近婢青云却因天葵突至腹痛难忍而未随元钰离宫。待食罢午膳,青云腹痛渐缓,又觉难得清闲,便往华林园赏玩,不曾想悉了元恪与冯娷体己之言。

待元钰回宫,已是戊正一刻。青云领众婢侍奉元钰洗漱更衣罢,便屏退左右,附于元钰耳畔,一五一十将午后华林园所闻之言道于元钰知晓。

元钰本欲以高贵嫔母族撼动禾与元恪母子情义,却不料冯娷三言两语便化戾气为祥和。元钰怒眉直挑,道:“竟敢坏吾好事!太子待此女言听计从,倒令吾始料未及。”

边奉安神汤于元钰,青云边道:“彼时废太子尚在位之际,太子为这冯小娘子便敢冲撞废太子,可见二人情义之深厚…”

元钰摆手示意青云将安神汤置于一旁,起身缓缓于殿内来回踱步。一盏茶功夫,元钰厉色道:“此女断不能留!”

咸阳王府邸,元禧与元钰一席而坐。

听罢元钰所道元恪与冯娷之言,元禧询道:“六妹作何打算?”

元钰道:“那妖妇以冯女之身入宫,冯娷自是与其狼狈为奸…若不将冯娷除之,日后太子必将为冯氏所用…”

不待元禧有所表态,便有近侍来报,平原公高肇求见。

元禧一脸狐疑,道:“高肇缘何此时前来?”

元钰道:“乃吾邀他入府相商。”

元禧不解道:“高肇虽为太子母舅,却未得其倚重。除冯娷乃内宫之事,高肇区区一外臣,与他有何干系?”

元钰解释道:“二阿兄,太子昨日既对冯娷如此言语,那分明已将高肇之言记于心内…高肇如今不得太子倚重,方欲攀附你我…”

“吾便是要将除冯娷之事道于高肇知晓,如此高肇方能与你我如同舟而行,尽为你我所用。”

元禧闻言,笑道:“六妹深惟重虑,孤敬服!”

由近侍将高肇迎了入内,不及其行礼,元禧便笑道:“六妹既邀平原公入府相聚,你又毋需多礼?”

见元禧示意入席同座,高肇受宠若惊,道:“臣岂敢与咸阳王、长公主一席而坐…”

元钰心内自是瞧不上高肇,只如今须与其同舟共济,心内虽鄙夷不屑,面上却堆笑道:“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吾与二阿兄那日同平原公一见如故,彼此已是莫逆于心,你今日又何须拘礼见外?”

闻元钰之言,高肇窃窃欢喜,只仍作谦卑之状,道:“臣谢咸阳王、长公主礼遇之恩!臣恭敬不如从命。”

待高肇于席间坐定,元禧亲手为其杯盏中斟满酒,道:“孤得了几坛醇酎,平原公不妨品品。”

高肇呷下一口酒,细细品味,方开口道:“酒醇谓之酎,臣今日果有口福,咸阳王这酒浓香蜜口,必是上上之品。”

元禧笑道:“好!酒逢知己,方饮之得趣!平原公若喜饮此酒,孤便着人送些于你府上。”

元钰假意嗔道:“二阿兄,平原公乃太子母舅,岂能少了此些俗物?”

高肇徒有太子母舅之名,而无半分得其眷顾之实,元钰此言不过为激起高肇心中欲火。果不其然,高肇闻元钰之言,垂首感叹道:“臣区区三等平原公,岂敢与咸阳王相提并论…今日乃臣首饮醇酎,实乃琼浆玉酿。”

元钰转头望着高肇,道:“太子乃大魏储君,平原公日后必青云得路,何愁美酒佳馔,香轮宝骑不为你所用?”

元禧却道:“六妹,话虽如此,然太子如今养于皇后膝下,皇兄又允了冯诞嫡女为太子正妃,依孤之见,日后这大魏前朝后宫仍是她冯氏一族的天下。”

高肇闻言,只觉元禧所言在理,自是心下惶惶。

窥了一眼高肇,见其面色有异,元钰心下暗喜:“二阿兄所言非虚,是吾思虑欠周。皇后擅专,岂容大权旁落?”

见高肇神情愈发紧张,元钰继而又道:“皇祖母当年为防阿母族人夺其冯氏之权,便将彼等尽数赐死…若新后亦如皇祖母这般发纵指使,那…”

元钰作欲言又止之状,举起杯盏缓缓饮下,却悄悄注视着高肇。

见高肇此时已惊愕失色,元禧佯作宽慰道:“六妹莫要再提过往之事…皇祖母对皇兄有抚育提携之恩,故而皇兄待皇祖母言从计纳。如今太子虽养于皇后膝下,却不过数年光景,又岂会为皇后左右而令高贵嫔亲眷有失?”

待元禧言罢,元钰便轻轻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二阿兄,您莫不是忘了太子对冯娷一往情深?纵是太子不念皇后与其母子之情,亦不会不顾冯娷谏言…”

不及元钰言罢,高肇已起身离席,伏身跪地,道:“咸阳王、长公主,救救我高氏一门啊!”

元禧与元钰二人相视一笑,元禧便起了身,边搀扶高肇,边道:“孤与六妹同平原公一见如故,自不会见死不救。”

元钰佯作思忖,接口道:“此事亦非无转圜之机…若太子正妃乃高氏之女,那你我所虑之事便如破竹,皆可迎刃而解。”

高肇闻言心下会意,一如落水之人得了浮木,忙道:“臣膝下虽无嫡女,然臣三弟嫡妻却育有一女,名唤高英,年纪亦与太子相仿,倒是上佳之选。”

高肇方才言罢,元禧便拉了其同回至席间,道:“此乃天意!既如此,你我三人同心戮力,誓保平原公一门安危。”

一候雷始收声,二侯蜇虫培户,三候水始涸。

待秋分之时,华林园中已是丹桂香溢,秋色醉人。

这日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禾便与冯娷一道领了元瑛与元淑姊妹同往华林园赏玩。

望着奔跑嬉戏的元瑛与元淑,冯娷笑道:“二位公主聪慧伶俐,亦难怪陛下与皇后宠爱有加。”

禾一脸慈爱,道:“瑛儿聪慧过人,淑儿随她阿姊长大,倒是得了她阿姊几分灵气。”

冯娷道:“皇后福德双修,二位公主得您教导方可如此温良谦恭。”

禾转头望着冯娷,道:“娷儿,你随吾一宫而居多年,又是恪儿心仪之人,日后若再唤吾皇后,倒显得生分。”

冯娷知禾言下之意,只如今自己孝期未满,还未与元恪成婚,岂能随意改口。满脸娇羞,冯娷道:“皇后母仪天下,娷儿岂敢…”

禾拉了冯娷的手,笑道:“恪儿孝期已满,前些时日吾与陛下提及你与恪儿婚事,陛下亦是满心欢喜。昨夜陛下对吾道,已着太常卿与大祭司为你二人择下婚期,只待你翁父孝期一满,来年七月初九便为你二人行大婚之仪…”

第一百九十八回 悲欢合(二)

幽后传奇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八回悲欢合太子元恪乃大魏储君,其大婚之仪皆以帝制而定。禾身为中宫皇后,乃太子嫡母,大婚一应事宜自是亲力亲为,重而视之。

虽由皇帝赐婚毋需纳采、问名,然纳吉、纳征之事却不可少。加之太子府邸须陈设、装饰,至少数月之久,故而这些时日禾便与少府卿、中尚署署丞及将作大匠等早早商议大婚所需,不在话下。

白日里闻一宫婢与长乐公主元瑛提及夏夜里捕流萤趣事,温惠公主元淑因乳母们每夜早早领其入寝而从未得见流萤,故觉新奇十分。

待随帝后二人食罢晚膳,元淑与元瑛又一道演练罢琴艺,便见乳母们入了内殿欲领元瑛与元淑往偏殿就寝。

元淑却不似往日那般向帝后辞别离去,转身扑入元宏怀内,奶声奶气道:“阿耶,淑儿不愿回偏殿就寝。”

元宏轻抚元淑的头,柔声道:“那淑儿欲往何处?”

元淑抬头仰望元宏,道:“白日里娷儿听闻夏秋夜里有流萤飞舞,腾空类星,拂树若花,宛如明珠。淑儿便是要去瞧瞧。”

元宏笑道:“原是因了流萤…如今已然入秋,许不几日流萤便销声匿迹…也罢,今夜阿耶便准你往园中捕萤。”

闻元宏之言,元淑欢喜十分,揽着元宏脖颈,撒娇谢恩。

一旁的禾见元淑满心欢喜,亦不忍扫其兴致,于是道:“夜深露重,你速去速回,不可贪玩受了寒气。”

元淑颔首道:“阿母安心,我去邀了娷阿姊同往。”

元宏笑道:“若非朕还须回御书房阅览奏折,定当伴尔等同往。”

一旁的元瑛接口道:“阿耶忙于政事,阿母又身子不便,我与娷阿姊伴阿妹捕萤便可。”

禾微微颔首,道:“你娷阿姊行事稳妥,有她相伴你姊妹二人,吾自然安心。”转头对着元瑛与元淑的乳母们,禾又嘱咐道:“尔等好生照看两位公主,不得有失。”

众人齐声应下,便领了元瑛与元淑一道往偏殿寻冯娷,三人由众婢簇拥着入了华林园。

初秋夜里,朗月清风,虽有些许凉意,却多了份静谧之美。流萤不似夏夜那般漫天飞舞,然草丛之上,树荫之下,仍隐约可见。

元淑从未见此情景,此时得见,兴趣盎然。

元淑拉了元瑛举网一道追逐流萤,却始终不尽人意。元淑到底年幼,少了几分耐心,见捕萤不着,泄气道:“阿姊,流萤忽高忽低,我岂能追得上?”

冯娷闻元淑之言,行至近前,又俯身对元淑道:“公主未得其要领,咱们有这许多人随侍,且火烛通明,自是捕不到流萤。”

伸手指向不远处莲湖处,冯娷又接着道:“流萤多喜湿暖,或于沟壑之处,或于池畔水边,你瞧,莲湖旁荧光点点,彼处必有流萤巢穴。”

元瑛与元淑闻言,皆欢喜雀跃。冯娷见她二人这般模样,心内亦是欢喜十分。因恐人多灯明,惊走流萤,冯娷只着近婢蔓云与元瑛、元淑二人乳母们以及几名近身的内侍一道往莲池而去。

待行至莲池近旁,冯娷便示意众人将手中灯火熄灭,以便捕捉流萤。

果然莲池旁草丛之中流萤低空而飞,星星点点,荧光闪烁,宛如彩灯。元淑正欲出声,却见冯娷以手比止声之势,忙颔首掩口,尾随冯娷而行。

流萤三三两两,忽前忽后,时高时低,极其轻盈。冯娷蹑手蹑脚行至近前,猛地举起竹网,将身旁的几只流萤捉住。

元淑惊喜若狂,再难自抑:“阿姊,快,将流萤装入纸笼之内。”

将竹网递于元瑛与元淑,冯娷道:“你二人轻轻将流萤取出,断不可损其薄翼。”

元瑛笑道:“娷阿姊安心,我与阿妹定谨而慎之。”

冯娷道:“好,那你二人便随乳母们于此等候,我再捕些流萤予你们玩耍。”

元淑欢喜道:“娷阿姊,愈多愈好!”

冯娷轻抚元淑的头,道:“好,我去去便回!”言语之间已接过蔓云手中竹网,起身往草丛而去。

萤虫于纸笼之内上下翻飞,所发之光如同火烛,将纸笼照亮。元淑与元瑛正看得欢喜,便闻莲池传来两声闷响。

一随侍的内侍犹疑道:“似有人落水之声。”

众人闻言,忽想起冯娷与蔓云于莲池旁的草丛中捕流萤,忙唤侯在不远处的众侍婢一道往莲池旁寻冯娷主仆。

草丛内毫无主仆二人的踪影,此时众人皆慌了心神。元瑛的乳母到底较他人年长,定了定心神,忙吩咐两名宫婢分头往永合殿与内侍监报讯,又着几名健壮的内侍挑灯往莲池里搜寻。

待禾闻讯赶来,已见内侍监的众侍将冯娷与蔓云自莲池内打捞上来。二人周身湿漉,俊俏的面庞已失了颜色。元瑛与元淑二人不住的摇晃冯娷,哭喊着唤冯娷醒来。

见此情景,禾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幸得近婢吉祥将其扶住。元瑛瞧见禾,起身奔至禾面前,抽泣道:“阿母,娷阿姊…娷阿姊溺水而亡…”

元淑不过垂髫之年,从未历经生死离别。方才见冯娷被内侍们自莲湖打捞上来,又见元瑛哭喊着摇晃冯娷,便是乳母们亦随着落泪,元淑似懂非懂,只随着元瑛一道哭喊冯娷。此时见了禾,再也抑制不住,一头扑入禾怀内,便失声痛哭。

望着冯娷主仆这般模样,禾心知已回天乏术,自是痛入心脾,只自己身为一宫之主,当忍泪含悲,安置善后。定了定心神,禾先安抚罢元瑛与元淑,又嘱咐内侍监众人将冯娷主仆送回永合殿清理更衣。

众侍闻言,踟蹰不前。当值的内侍首领壮了壮胆,进言道:“皇后,冯小娘子溺水而亡,乃不净之体。永合殿乃皇后寝殿,皇后如今身怀六甲,奴恐冲撞了龙胎。”

禾闻言微蹙双眉,只一弹指犹豫,便开口道:“娷儿随吾一宫而居多年,又是太子未婚正妻,吾不惧…尔等只将她二人送回永合殿便好!”

那内侍首领亦不敢再接口,垂首应下,正欲离去,便见大监三宝疾步而来。

三宝向禾行罢常礼,道:“皇后,万不可将冯小娘子尸身送往永合殿啊!皇后乃中宫之主,福慧关系万民,且如今陛下常居永合殿,皇后居所万不可有污啊!”

闻三宝之言,禾不得不挥手示意令众侍依三宝之意将冯娷主仆尸身送往掖庭暂放,默默垂泪,不再言语。

第一百九十九回 悲欢合(三)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太子府邸,元恪怀抱冯娷生前为自己所绣锦袍,音辞颤抖,声泪俱下。

自冯娷那年入宫由禾教养,元恪便与其常相伴玩耍。彼时少男少女皆情窦初开,因日久生情,而彼此爱慕。

冯娷非但俏丽多姿,更是知情达理且又善解人意,虽与元恪年岁相仿,却待元恪体贴入微。这些年高贵嫔薨世,冯娷更是随禾一道悉心照拂元恪兄妹三人。

眼瞧着二人大婚在即,却噩耗突至,元恪只觉如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近侍灵泖知元恪待冯娷之心,只皇帝与皇后有嘱,令其好生劝慰太子,不容太子忧伤过度。此时见元恪痛不欲生之状,灵泖近前小心劝慰道:“太子,人死不能复生,冯小娘子若知太子如此,恐九泉之下难以瞑目啊!”

元恪并不接灵泖之言,仍喃喃而语,追思亡人。

灵泖重责在身,虽不见元恪答话,却不得不再进宽慰之言:“太子,冯小娘子尸身已由掖庭卫送返冯府,陛下亦下旨以公主之制厚葬,且陛下又准了太子休朝半月以做哀思,此番殊荣旁人又岂能得?太子您当节哀顺变,莫要辜负陛下与皇后一番隆恩厚爱。”

言语之间,灵泖便欲近前为元恪拭泪。元恪抬手挡了灵泖,幽幽道:“阿娷已逝,便是予其身后殊荣又有何意?”

灵泖闻言,心内怯怯,忙劝阻道:“太子,您纵是心内悲痛,亦不可如此言语啊…”

元恪本就伤悲难抑,闻灵泖之言更觉心烦意乱。摆了摆手,元恪道:“你且退下,吾现下里只欲一人独处。”

灵泖乃识趣之人,自不敢再多言语,忙连声应下,退出外去。元恪轻抚手中锦袍,又亲手将之悬于衣架之上,便站立近前,睹物思人。

亦不多时,灵泖复又入了内殿。缓步行至元恪身侧,灵泖垂首行礼,道:“奴本不该扰了太子清净,只彭城公主即刻到访,奴不得不上禀太子知晓。”

元恪虽心中悲痛,却是行事得体之人。闻灵泖之言,元恪转过身,边以袖拭泪,边询道:“姑母将至?可知因了何事?”

灵泖答道:“传讯之人只道是彭城公主前来探望太子…”

元恪现下里虽不愿会客见人,只元钰乃其尊长,元恪不得不忍悲于心,令灵泖速速为自己备了热巾拭面,继而疾步往正殿相迎。

待向元钰行罢常礼,元恪便将其迎于一席而坐。

见元恪眼内泛红,元钰便知其方才定是落了泪。望着元恪,元钰佯作关切,道:“吾那日得知冯小娘子溺水而亡,本欲当即前来探望太子,又恐太子忧思烦心,方至今日才来。”

“逝者已矣,太子当节哀顺变。常言道,思多伤身,太子亦该保重御体。”

元恪垂首作揖,道:“谢姑母待吾关切之情!”

元钰轻叹一口气,道:“冯小娘子与太子大婚在即,你二人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情…吾亦是过来之人,太子所思所想吾感同身受。当日驸马都尉薨世,吾亦是悲痛欲绝,欲随他同去。只吾知,若吾当真如此,驸马都尉在天之灵亦难瞑目啊…”

元恪方才因了礼数,忍泪含悲,此时闻元钰之言,只觉至亲无间,瞬间双目晶莹。

元钰见所言奏效,便又接着道:“太子尚且年轻,日后自会再遇钟情之人,不似吾…”言语之间,元钰亦哽咽起来。

元恪摇了摇头,道:“这两日,吾僾然必有见其影,待吾静心而听,忾然必有闻其叹息之声。姑母,吾思之难忘啊!”

元钰闻元恪之言,心下一紧。民间常道,枉死之人必将因何而亡诉于其至亲之人,令其亲眷为自己报仇雪恨。

冯娷死因元钰心内自知。元钰欲置冯娷以死地,自是日日夜夜着人伺机以待。那夜监视之人见一众宫婢、内侍簇拥着冯娷、元瑛与元淑出了永合殿,便急忙忙禀于元钰知晓。

元钰得知帝后皆未同行,心下大喜,便着人一路尾随入了华林园,隐匿于草丛之中,方有那夜弑杀冯娷之事。

元恪因心中悲戚,亦未察觉元钰神情有异。待闻得元恪叹息之声,元钰方回了心神。

念及此,元钰试探道:“太子僾见忾闻,可是冯小娘子有何事托于太子?”

见元恪摇了摇头,元钰心下方长舒一口气。拉了元恪的手,元钰道:“冯小娘子许是惦念太子,亦或是心有不甘,不舍离太子而去…”

不及元钰言罢,元恪便狐疑道:“姑母,你方才所言何意?缘何阿娷心有不甘?”

元钰作为难之状,支吾道:“这…太子不知亦罢…”

见元钰如此,元恪愈发觉奇。拱手作揖,元恪道:“姑母恕罪,事涉阿娷,吾定要知其究竟…”

元钰见时机已到,便开口道:“罢了,太子待冯小娘子一往情深,吾为之感动…”压低了声音,元钰接着又道:“那日冯小娘子溺水而亡,吾因心下生惑,便去询了大祭司…”

见元钰欲言又止,元恪急切道:“大祭司道了何言,阿娷究竟因何而亡?”

元钰长叹一口气,道:“太子,吾并非不愿道于太子知晓,只,只事关家国,吾唯恐…”

不待元钰言罢,元恪已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道:“姑母,吾只欲知其因,不论因了何故,又或事涉何人,吾概不道于外人知,望姑母成全!”

元钰闻言,心下暗喜。亲手扶起元恪,元钰道:“太子可还记得,大祭司当年曾言,心宿恶星当空,家国必遭厄运…”

元恪闻言一怔,犹疑道:“姑母言下之意,此事涉及六妹?”

元钰微微颔首,继接着又道:“温惠公主尚在皇后腹中,高贵嫔便溘然离世;降生之日,冯太师又薨世离去;如今皇后再度怀胎,冯小娘子却因公主邀其夜捕流萤而落水身亡…桩桩件件,吾细思极恐…”

元恪只觉惊心骇神,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元钰暗自得意,继而又道:“吾百思不得其解,皇后母女与旁的人亦无大碍,缘何偏偏与太子及冯氏一门相冲相克,且每每于其孕育龙胎之时?”

元恪此时方缓了心神,闻元钰之言,满腹狐疑道:“这些年来,阿母待吾兄妹三人亲厚有加,关怀备至,岂会是害死阿娘的元凶?且阿母亦是冯氏族人,又岂能克死太师与阿娷?”

元钰料定元恪定有此一问,于是将禾乃以桃代李,假借冯女之身入宫一事缓缓道于元恪知晓。

元恪始料未及,一时怔住,沉默不语。

元钰亦不理会元恪作何反应,只接着道:“太子,吾今日将所悉之事尽数道于你知,只为令我大魏江山永固,不因恶星而再遭厄运…皇后并非善类,太子若欲你兄妹三人平安无恙,当倚重高贵嫔母族亲眷…”

第二百回 母子隙(一)

永合殿内,太医令梁世清待为禾把完脉,缓缓起身,立于一侧,道“皇后,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见禾微微颔首,梁世清接着道“臣知冯小娘子离世定是令皇后悲伤不已,只皇后如今身怀龙胎,当为龙胎着想。”

闻梁世清之言,一旁的汪氏接过话道“太医令,您劝劝皇后吧,数日来,皇后悲不自胜,若非陛下夜夜往永合殿进晚膳,皇后恐茶饭亦是不思。”

待汪氏言罢,梁世清便对禾进言道“皇后您乃六甲之身,且先前生产温惠公主之时凤体有亏,倘若沉浸于悲伤之中,必会令肝郁气滞,从而损及龙胎。”

“臣方才为皇后诊脉,皇后脉象微现沉滑,故臣斗胆,请皇后万不可再日坐愁城,哀思兴悲。”

汪氏闻言,提心在口,急忙忙询梁世清道“太医令,您方才之言可是…可是皇后已现滑胎之症?”

梁世清忙摆了摆手,道“皇后安心,臣定保皇后与龙胎无恙!只皇后万万不可再沉浸于此,所谓自爱者而后爱人,皇后当宽慰释怀,保全龙胎…”

转过头,梁世清又对汪氏嘱咐道“臣会以丝子、续断、白术、杜仲、山萸肉、熟地与桑寄生入药,为皇后开补肾安宫,固冲止漏的汤药,你只每日予皇后按时服下,再伴皇后每日往殿外晒晒暖阳,令皇后心情平复,龙胎自可无恙。”

待梁世清言罢,禾轻叹一口气,道“吾搬入永合殿不久,娷儿便与吾一宫而居,莫说她是恪儿心爱之人,便是旁的人,吾亦不能无动于衷…只太医令方才之言吾听得明白,吾当遵太医令所嘱,自爱爱人,保全腹中孩儿。”

闻禾之言,梁世清心内长舒一口气,便是汪氏亦露出舒心的笑容。

太子元恪得了皇帝宣召,自是不敢怠慢,急匆匆入了御书房。

元恪行罢常礼,便垂首立于一侧。元宏招手示意元恪近前,道“此间只你我父子二人,你毋需拘礼,你且过来,坐于朕身旁。”

元恪忙伏跪于地,叩首谢恩,复起身与君父同席而坐。

大监三宝知皇帝欲与太子叙话,待为二人奉了茶,便领随侍众人退出外去。

自是由元宏先行开口“朕听闻你这些时日茶饭不思,颇是担忧…”

元恪闻言,忙垂首道“儿子有罪,令阿耶为儿子担忧!”

元宏摆了摆手,道“冯娷突遭变故,你有此反应亦是情理之中,朕岂能怪罪于你?只你乃当朝太子,大魏储君,不可沉郁于男女之情。”

见元恪垂首不语,元宏知其定是心中悲戚,便又接着道“你可知,为君之道,首以屈己。”

闻元宏之言,元恪抬了头。见其一脸不解之状,元宏耐心解释道“君王享天下之尊,亦当负天下之难。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你身为储君,若不能克己自抑,那日后如何担负这江山社稷?”

“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你当言行谨慎,合乎法度。朕寄厚望于你,万不可辜负了朕。”

元恪闻言,急忙忙起身行礼,道“儿子谨遵阿耶教诲,断不会再自哀自怜,失了体统。”

示意元恪起了身,又令其回至席间而坐,元宏继而道了些许安抚之言,而后父子二人又商讨近日朝堂之事,直至日落西山,元恪方才起身离去。

待送走元恪,三宝方入了内来。俯身行礼,三宝道“陛下,太医署方才来禀,安定公主昨夜发了热症,今日反反复复,亦未见热症退去。”

元宏询道“太医署何人往清扬殿为公主诊治?”

三宝道“先前由赵太医为公主诊治,午后皇后得知此事,已着太医令亲往。”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后待人以诚,又事事周至,只如今她身怀龙胎,且冯娷又突生变故,你多些应心各宫之事,莫要令皇后再劳心费力。”

三宝道“陛下安心,奴定当倾力而为,不负陛下所托。只陛下,奴听闻皇后因冯小娘子薨世而忧思过度…”

不及三宝言罢,元宏便双眉微蹙,道“朕唯恐皇后心中悲戚,方日日往永合殿用膳以作陪伴,朕亦是见皇后消瘦许多,询其究竟,皇后只道是因身怀龙胎而胃口不佳…是朕大意了…”

三宝闻言,忙宽解道“陛下日理万机,岂能知此细微之事?陛下待皇后之心皇后亦是知晓,方会对陛下道宽慰之言。”

元宏边起身,边对三宝道“于朕备辇,先往清扬殿探望小公主,而后再去永合殿…”

窗外秋风簌簌,帝后二人相拥歪于席榻之上。

元宏轻抚禾秀发,道“宝儿,下月便是你的生辰,朕欲邀内外廷一品以上命妇入宫为你庆贺千秋。”

禾望着元宏,婉拒道“元郎,妾如今身怀龙胎行动多有不便,内外廷一品以上命妇数十人之多,妾恐怠慢了众人。”

元宏欲以庆生为由,可令禾排忧解愁,故而坚持道“你入宫这些年只悄悄与朕私下庆贺,如今你已贵为皇后,依祖制当受命妇们朝拜,以庆贺千秋。”

禾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只娷儿尸骨未寒…”

不及禾言罢,元宏便轻掩其口,道“逝者已矣,宝儿莫要再沉于过往…今日朕亦宣了子恪,令其振作精神。”

轻轻将禾扶起,元宏亦起身而坐。望着禾,元宏接着又道“朕知你二人皆痛彻心扉,于朕而言,又何尝不是?冯娷乃思政嫡女,亦是朕为子恪所择正妻,如今其突遭变故,朕岂能无动于衷?只朕非但子恪阿耶,思政兄弟,更是大魏天子…”

禾此时方知元宏用心之良苦,深情地望着元宏,颔首应下。

皇后千秋庆贺,又是皇帝口谕,各尚署自是重而视之,宫中上上下下,皆欢快而忙碌起来。因了张罗千秋节,永合殿众人一扫冯娷身亡阴霾,亦是如往日那般现了欢声笑语。

禾虽心有戚戚,却知如今自己身为后宫之主,当识大体顾大局,便将忧伤尽收心底。

彭城公主元钰见元宏如此在意禾,心下愈发愤恨。这日得了时机,便与咸阳王元禧、平原公高肇一道邀了元恪往元禧府邸饮宴。

元恪那日受了君父教诲,虽克己忍悲,心内却是日夜思念冯娷。

见元恪心不在焉之状,元禧开口道“臣知太子近日心神疲惫,故邀太子入府饮宴。”

不及元恪答话,元钰便接口道“二阿兄,莫要再提太子伤心之事,今夜你我只伴太子饮酒,其余诸事莫提。”

元禧连连赔罪,道“臣快人快语,太子恕罪。”

元恪一记苦笑,道“皇叔一番好意邀吾饮宴,又何罪之有?”

亲自为元恪斟满盏中酒,元禧道“太子年纪轻轻便知克己隐忍,臣敬服!”

高肇道“太子与高贵嫔心性相通,皆乃屈己求全之人。毕竟血脉相连,臣双亲听闻冯小娘子遭此变故,亦是心痛不已。”

元钰长叹一口气,道“是啊,厉威将军夫妇乃太子外祖,岂能不心系太子?若高贵嫔尚且在世,亦会如太子一般悲痛不已。”

见元恪只垂首不语,元钰接着又道“血浓于水,只有至亲骨肉方会休戚与共。吾道一句肺腑之言,太子并非皇后亲出,皇后又岂会真心相待?”

元禧饮下一口酒,道“六妹所言非虚,这冯小娘子过世不足半月,皇后便要大肆庆贺千秋,又何曾顾念太子感受?”

三人言来语去,令元恪愈发辛酸。一口饮下盏中酒,元恪只低唤道“阿娘…”



第二百零一回 母子隙(二)

展眼便是十月,皇后千秋寿诞之日。

晨起洗漱更衣罢,禾便出了内殿,于东南方向遥拜父母,以感生养之恩。待食罢早膳,便由众婢侍奉,按制大妆。

巳初一刻,禾行至正殿,受宫内众妃嫔朝贺;巳正一刻,凤驾至徽猷殿,受外廷命妇朝拜。待一应礼毕,众人皆往金光殿,以赴千秋宴。

大殿之内,珠帘玉幕,华彩缤纷。凤形宫灯立于主座四角,碧玉香炉内延喜香青烟袅袅,一派祥瑞之气。

元宏今日下了早朝便往金光殿而来。帝后二人端坐正中,众皇子、公主与内外廷一品命妇则分坐两侧。

元宏环视席间众人,独独不见彭城公主元钰,虽有一丝不悦,却未流于表面。三宝随侍皇帝多年,熟谙察言观色之道。见皇帝方才眼神,便知因了彭城公主之故。

三宝忙近前半步,附于元宏耳畔,轻声道“陛下,彭城公主晨起头风发作,着青云知会了奴,奴已上禀皇后知晓。”

元宏只微微颔首,便摆手示意三宝退后。举起杯盏,元宏朗声对众人道“朕平日里忙于政务,得亏皇后将后宫料理妥帖,可令朕安心前朝之事。今乃皇后千秋寿诞,朕籍此机,聊表心意,朕敬皇后与诸位!”

禾眼含笑意,道“妾谢陛下隆恩!为陛下打理后宫乃妾份内之事,妾岂甘居功!”

待禾言罢,众人齐齐起身,皆举起杯盏,道“我等愿陛下龙体安康,愿皇后长乐未央!”言罢,殿内众人皆一口饮下盏中酒。

鼓乐齐鸣,莺歌曼舞。

冯娷之死令太子元恪久久不能释怀,此时望着眼前景象,元恪愈发觉那日元钰等所言在理,悲自心来。元恪亦不理会旁人,只执壶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已是微醺之态。

长乐公主元瑛虽只髫年,却颇是乖巧伶俐。瞧着元恪只自斟自饮,便跑了近前,悄声道“阿兄,今乃阿母千秋之日,我三人当一道为阿母祝酒。”

元恪此时心内烦躁,闻元瑛之言正欲相拒,抬眼却瞧见君父正望向自己,瞬间酒意消了大半。起身离席,元恪领元怀与元瑛三人行至主座,向帝后二人行罢常礼,元恪垂首道“儿子等愿阿母千秋圣寿,愿阿耶与阿母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禾望着兄妹三人,满眼慈爱,道“吾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们兄妹此生可欢喜常伴!”

元瑛行至近前,欢喜道“有阿耶与阿母在,我们自是欢喜十分!”元宏与禾相视一笑,便与兄妹三人一道将盏中酒饮尽。

元恪身为太子,又养于禾膝下,本因于席宴之上对宾客倒屣相迎,然其却因心有怨气,待众人陆续前来祝酒道贺之时,亦只碍于君父在侧而敷衍了事。

曲终人散,已是未正二刻。

永合殿内,众宫婢侍奉禾更换朝服,褪下凤冠,方退出外去。禾换上日常的襦裙,坐于镜前。近婢吉祥轻轻将禾一头青丝散下,边为禾梳发,边道“皇后,今日陛下为您筹办如此盛宴,上上下下无人不羡,无人不赞,皆道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乃为天下夫妇之表率!”

见禾只浅浅一笑,却不言语,一旁的汪氏近前道“皇后今日晨起至今未有片刻得闲,可是身子疲累?”

禾摇了摇头,道“吾不妨事,汪嫂勿忧。”

示意吉祥止了手,禾吩咐道“吉祥,吾想食碗桂花灵粉羹…”

吉祥欢喜道“皇后喜食,奴这便去小膳房做于皇后。”言语间,吉祥俯身行礼,退出外去。

汪嫂见禾支走了吉祥,便是有话嘱咐。搀扶禾行至席间坐定,汪氏询道“皇后,您有何吩咐?”

禾微微颔首,道“过几日便是娷儿末七,你代吾往冯府祭拜。”

汪氏垂首应下,复又道“皇后,今乃您大喜之日,明日嘱咐奴亦为时不晚。”

禾轻轻摇头,道“死生有命,吾不信邪气。若非陛下用心良苦,吾岂会有心贺寿饮宴?陛下知吾与恪儿沉浸于娷儿亡故之痛,方欲以此令我二人释怀,更欲以此考验恪儿…”

汪氏不解道“陛下缘何要以此考验太子?”

禾道“陛下欲经略四海,日后必要征战沙场,若陛下离京,定以恪儿监国。恪儿仁厚谦恭有余,谋断果决不足。陛下令恪儿放下娷儿,只为历练其刚毅果敢之心。”

汪氏此时方知其中原委,感叹道“陛下与皇后真可谓用心良苦…”

禾轻叹一声,道“今日席间,吾见恪儿沉闷不乐,亦是心疼不已…”

汪氏道“太子失了挚爱,有此反应亦是情理之中,只陛下与皇后苦心,太子不知可否明白。”

禾一记苦笑,不再接话,只令汪氏取了绿绮琴,临窗而抚。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斗指子,为冬至,十一月中。阴极而阳始至,日南至,渐长至也。”大雪过后,已是冬至之节。

冬至乃数九寒天首日,俗谚冬至交九,自这日起便入了“数九天”,以九日为一九,待九九八十一日后,遂寒冬过去,称作九九数尽。冬至日于民间仅次新年元日,故百姓欢歌饮宴,以做庆贺。

元宏与元恪皆于冬至前三日沐浴斋戒,百官绝事,以为冬至当日致天神人鬼。冬至日晨起,依大祭司所择吉时,元宏便领元恪与文武众臣启程往圜丘行祭天之礼,不在话下。

依民间之俗,冬至当日须食馄饨,寓意破阴释阳,新旧交接。大魏源起幽朔,族人喜食羊汤,故冬至日里,宫中上下皆以此二物为食。

禾晨起洗漱更衣罢,不及用膳,便领了元怀与元瑛以及元淑三人往偏殿摆放高贵嫔灵牌之处,将馄饨与羊汤一并供奉。

禾亲手焚香,又领兄妹三人叩首祭拜。望着高氏的灵牌,禾喃喃道“高阿姊,恪儿随陛下出宫祭天,吾便领怀儿兄妹为你上香…阿姊,你在天国一切可还安好?你要保佑孩儿们,令他兄妹身安体健,一生欢喜…”

元瑛跪于禾身旁,亦双手合十,道“阿娘,您可遇见娷阿姊?阿姊喜食羊汤,阿娘邀阿姊一同食用…阿娘,来年四月阿母便要生产,太医令道是位小阿弟,阿娘在天有灵,保佑阿母顺利生产。”

元怀平日里不喜言语,此时亦只伏首叩拜,默哀于心。

禾轻抚元怀的头,道“阿姊,怀儿如今已过总角之年,待过罢正月陛下便要册封怀儿为王,业已拟定以‘广平’为号,以令怀儿日后可辅助恪儿,广开疆土,平定四海之意…”



第二百零二回 伤别离(一)

冬去春来,待漫山遍野开满迎春花之时,五皇子元怀已被册了广平王,迁去宫外王府而居。

这日下了早朝,待众臣离去,元宏却将太子元恪留于大殿之内。

君父平日里多于御书房内与群臣议事,今日将自己留于大殿之内,元恪心下觉奇。垂首作揖,元恪道“不知阿耶留儿子有何事吩咐?”

元宏摆手示意元恪归位坐定,方开了口“朕五岁上便已登了大宝,只彼时由皇祖母摄政,每日上朝之时,皇祖母便会端坐于此。”

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元宏接着又道“皇祖母勤于政事,又大刀阔斧助朕推行汉革,方有我大魏今日之盛世。”

元恪道“皇曾祖母慈育阿耶,又助阿耶铲除贪腐,平定内外,着实有功于我大魏。”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祖母对朕之教诲言犹在耳,故朕今日留你叙话…”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皇祖母当日对朕言‘你由吾自幼教养长大,又有四师授你书学,故你品行学识皆已高于常人,然治国犹如齐家,若你无家无眷,不识其家之法又何来治国之道?’…”

元恪闻元宏之言,已心下明了。望着元宏,元恪恳求道“阿耶,儿子知阿耶待儿子用心之良苦。只如今儿子尚无婚娶之心,且阿耶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儿子多做历练,再婚娶成家亦为时不晚。”

元宏却道“朕如你这般年纪时已诞下子恪,为君者生养子嗣乃为江山社稷之计长远。朕虽春秋鼎盛,然世事无常,你身为储君便要以社稷为重,不可沉郁儿女之私。”

一脸肃色望着元恪,元宏又接着道“子铎与子怀皆已封王,不日便要迎娶开房之人。然你身为太子,又是诸弟妹之兄长,若你不迎娶正妃嫡妻,他二人又如何择选妻室?”

元恪心下付之一叹,却知君命不可违。念及此,元恪道“阿耶为君为父,阿耶之命,儿子不敢有违!”

元宏点了点头,道“为君者当知何为‘断、舍、离’,你今日有此反应,令朕颇感欣慰。”

“你六皇姑本举荐厉威将军二子高偃之女,然朕却听闻沃野镇将、司卫监于劲嫡女,温良敦厚且能诗会画,又与你年纪相仿,可堪你嫡妻之位。”

元恪闻君父不以母舅称呼高偃,更觉黯然神伤,只君父在前不敢流于表面。待元宏言罢,元恪便垂首道“儿子听凭阿耶做主。”

元宏见元恪应下此事,心下释怀,正欲彼此离去,却见三宝急匆匆入了内来。

三宝俯身行礼,道“陛下,顺阳八百里加急!”

元宏与元恪闻三宝之言皆为之一怔,忙令三宝将报信之人宣了入内。

原来南齐大将崔惠景领兵突袭顺阳,顺阳太守张烈顽强抵抗,如今顺阳危在旦夕,亟待派兵增援。

遣走报信之人,元宏对三宝道“朝会方终,你着人速将咸阳王与彭城王追回…”

大殿之内,众人皆神色凝重。

元宏环视众人,肃色道“南齐犯境,断不能令我大魏疆土有失!皇叔抱恙,朕便只与尔等商议,如今有何人可领兵出援顺阳?”

元禧略作思忖,道“陛下,臣麾下慕容平城,如今正驻扎于义阳,若陛下应允,可令其领兵应援。”

元宏微微颔首,道“顺阳乃我大魏重镇,万不可有失。既是慕容氏,那便是我鲜卑勇士,如此便令其领兵五千,先往顺阳救援张烈。”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朕旧年便欲南下伐齐,因知萧鸾驾崩,其子萧宝卷即位不久,朕不愿趁人之危,却不料今日那萧宝卷竟犯我边境,挑衅于朕…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欲御驾亲征,南下伐齐!”

一旁的元勰开口道“臣听闻那萧宝卷荒淫无道,南齐百姓已是怨声载道,此时出兵伐齐实乃良机…只陛下贵为天子,何须亲征沙场?臣愿代陛下出征讨伐南齐!”

元宏却道“朕御驾亲征,一来可鼓舞全军士气,二来亦可速战速决,免百姓涂炭之苦。”

闻元宏之言,元勰感慨道“我大魏得陛下如此明君,实乃万民之福!”望着元宏,元勰目光坚定道“陛下,臣愿追随陛下出征,势必助陛下一举灭齐!”

待元勰言罢,元禧亦不甘示弱道“陛下,六弟尚且年轻,亦无作战经验,不如由臣随陛下出征,亦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元宏望着元禧道“二弟为国效力之心,朕自是知晓。只如今皇叔抱恙,无力辅政,若朕离京,子恪少未经事,虽由其监国,仍须你从旁协助。”

元禧见皇帝授以辅政重任,心下大喜。垂首作揖,元禧道“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倾臣全力以辅助太子!”

元宏微微颔首,转头望向元恪,嘱咐道“朕知你宽以摄下,只为君者当不倨傲,不卑弱,宽仁有度,方为驭下之道。”

元恪拱手作揖,道“阿耶安心,儿子定不负阿耶厚望,兢兢业业,勤于政事。”

元宏闻众人之言,心下宽慰,复又与他三人嘱咐朝政之事,不再细说。

华林园内,帝后二人携手同行。

元宏方才已将御驾出征之事道于禾知晓。见禾沉默不语,元宏便知其心下为己担忧,于是宽慰道“宝儿勿忧,朕并非首次亲征,定可平安归来。”

禾止了脚步,望着元宏,道“妾知元郎心向天下,自不会因一己私情而阻元郎亲征…只此番元郎欲涉南地,当谨而慎之,保重龙体。”

元宏道“宝儿,你生产在即,朕却不能陪伴身旁,实在于心有愧…”

不及元宏言罢,禾便轻掩其口,道“元郎乃百姓君父,妾乃百姓主母。妾腹中孩儿乃元郎之子,天下百姓亦是元郎之子。如今元郎为子女而战,岂会有愧于妾?再者言,妾有这许多人随侍,元郎大可安心出征。”

元宏闻禾如此善解人意,动情道“朕此生得宝儿已是无憾!”顿了顿,元宏又道“既如此,那朕便令太医令留守洛阳,亦可照拂宝儿生产之须。”

禾摇了摇头,道“太医令熟谙元郎体制,若非由其随元郎同行,妾断不能安心!”

元宏见禾执意如此,便只得作罢。帝后二人继而又缓步前行,望着园内次第绽放的迎春花,元宏道“朕本欲十五之时再与你同往建春门外那小山坡上赏花踏青,不曾想战事爆发,朕不得不辜负宝儿…”

禾满眼柔情,道“元郎哪里话去…元郎乃天子,自是以国事为重,待四海平定,元郎再携妾赏花不迟。”

元宏颔首道“好!那朕今日便与宝儿约定,待来年迎春花开之际,朕便带宝儿巡幸四畿,赏花踏青!”

太和二十三年二月十二,元宏命于烈居守洛阳,自己则携元勰御驾南伐。

大军临行之前,元宏又将前来送行的元恪召至近前,叮嘱其孝敬皇后,爱护弟妹之言,待元恪一一应下,元宏方率大军出阊阖门而去。



第二百零三回 伤别离(二)

元宏领兵自洛阳出发,大军一路疾行南下,数日之后便抵达梁城。元宏遣彭城王元勰往顺阳安抚受袭的顺阳军民,待大军休整之后,便一路南下,抵达马圈城。

大魏兵马一入城,元宏即命广阳王元嘉领兵切断均口水陆交通,以断齐军退路。

南齐大将陈显达领兵渡均水,抵达西岸,占领鹰子山,构筑工事。然此番皇帝御驾亲征,大魏军队士气高涨,众将士奋勇冲杀,令齐军震恐沮丧,屡战屡败。陈显达逃回建康,魏军大败齐军,大获全胜。

捷报频频传至洛阳宫,朝野上下,宫廷内外,无不欢欣雀跃。

禾夜夜于月下祈祷,只求元宏早日平安归来。

营地王帐之外,无人知元宏因日夜兼程,加之通宵达旦商议战事而至旧疾发作,此时已是病入骨髓。

太医令梁世清为元宏请罢脉,心下已是明了。望着昏睡的元宏,梁世清对着守于御塌一旁的元勰轻轻摇了摇头,道“彭城王,臣已为陛下施诊,陛下许能睡上一个时辰…只…”

元勰见梁世清之状,心下便知不妙,急急道“太医令,陛下究竟如何?”

梁世清道“彭城王,陛下当年因箭伤及内脏,虽说伤愈,却落下顽疾…此症最忌用神,更忌疲累…”

元勰愠色道“你身为太医令,既知陛下龙体有此禁忌,缘何不及时进劝阻之言,又缘何不为陛下调治?”

梁世清作难道“臣并非未进劝阻之言,陛下只道是不愿拖长战期,令生灵涂炭,故而…臣罪该万死!”

元勰摆了摆手,轻叹一声,道“陛下乃仁厚之君,爱民如子…罢了,孤瞧着你方才神情,陛下龙体还…还可…”

梁世清知元勰言下之意,亦知不可再拖延,于是心下一横,对元勰与近旁的三宝道“彭城王,大监,陛下恐时日无多,当备下了…”

元勰与三宝闻言,霎时白了面色。元勰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倒是三宝,几个弹指间定了心神,道“陛下如今身在大营,倘若此时龙体欠安之事传出,必令军心不稳。”

元勰闻三宝之言,方缓了心神。略作思忖,元勰道“即刻飞鸽传书于皇叔与太子,朝中亦可有备无患…尔等务必严守陛下抱恙之讯…”

转头望着梁世清,元勰又道“大军即是午后开拔,日夜兼程,回至洛阳亦须七日之久。太医令,陛下尚可支撑?”

梁世清点了点头,道“臣会以老山参煎熬浓汤为陛下续寿,只究竟可支撑几日,还须看陛下心志所向…”

任城王元澄与太子元恪得了飞鸽传书,如觉晴天霹雳,悲痛难抑。元澄本卧床不起,然事关家国,岂敢怠慢,便强行起身,入太子府与元恪商议。待一切议定,元澄因身体抱恙,便留守洛阳督事,元恪则连夜出城,迎大军而去。

车马一路西行,元勰与梁世清出入车舆之中神色一如既往,且三宝亦如往日那般,并未间断侍奉膳食。御驾抵达鲁阳境内,无人察觉有何异样。

车舆之内,元宏缓缓睁了双眼,瞧见一脸疲惫的元勰跪坐于身旁。

元勰见元宏醒来,忙询道“陛下,您龙体如何?”

元宏微微张口,却又喘息不止。一旁的梁世清急忙忙以银针入元宏天突、华盖、璇玑三穴,复又缓缓以参汤入其口中。待半盏茶功夫,元宏方才定喘平息,可开口出声。

元勰见状,忙近前道“陛下,大军已行至鲁阳境内,不日便可抵达洛阳。”

元宏道“朕这一病,整日里昏昏欲睡,竟不知大军已行了这许多路…”

梁世清道“陛下,您此症最忌用神,故臣为陛下施针,可令陛下养心安神。”

望着元勰,元宏幽幽道“朕自知时日无多,有些事须嘱托于你…”

元勰忙宽慰道“陛下,您不过因行军劳累所致,待回至洛阳好生调养,龙体必可大安。”

元宏凄凄一笑,道“朕的身子,朕心自知…太子涉世未深,且过于仁厚,朕若驾崩,朝堂难稳…皇叔与你志节高尚,清美淡泊,又与朕乃骨肉至亲,可堪辅政之重任。”

闻元宏之言,元勰已是泪如雨下“布衣之士,尚能为知己者死,况臣与陛下至亲兄弟乎?臣这些年受陛下隆宠,参于机要,无以为报。臣虽无周公之能,却愿效周公之志,臣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太子!”

抬头望着元宏,见皇帝面露安慰之色,元勰心下一横,又进言道“陛下,皇叔年事已高,如今时常抱恙鲜少上朝,若陛下只以我二人辅政,臣日后独揽机要,必遭众臣猜妒。臣恳请陛下,再择辅政大臣与臣共事!”

元宏心知元勰所言亦是在理,略作思忖,正欲开口,便闻车舆外羽林郎之声“陛下,太子车马已至军前,太子道前来迎陛下凯旋回京。”

闻太子已至,众人心下皆长舒一口气。得了皇帝示下,三宝便将元恪迎了入内。

望着面容憔悴的君父,元恪扑倒于元宏脚下,泣不成声,道“阿耶…阿耶…是儿子不孝,儿子…儿子若能代阿耶出征,阿耶岂会龙体有损…”

元宏缓缓伸出手,无力地抚摸元恪的头,道“子恪,朕开疆拓土,皆为可令天下一统,百姓黎民免受战乱之苦。我大魏源起幽朔,虽兵强马壮,却无统御天下之力。朕这些年厉行汉革,方令我鲜卑族人坐稳汉人江山…”

微微喘息,元宏接着又道“待你日后登上大宝,务必巩固汉革,不可任意改之。”

元恪知元宏维护汉革之心,俯身叩首,道“阿耶安心,儿子定不负阿耶所托,必如阿耶一般厉行汉革。”

元宏艰难地点了点头,道“好!如此甚好!”顿了顿,元宏又道“子恪,朕虽将江山交付于你,然你当知朕并非只你一子,你诸多弟妹皆托体于朕,与你骨肉至亲,朕望你可如朕一般,善待弟妹…”

见元宏额间滲汗,梁世清与三宝急忙忙侍奉其饮下几口参汤,继而众人又轻轻将元宏扶了躺下。元恪扶罢君父,正欲退至一旁,忽见君父面色凝重,抓起自己一手,道“孝悌乃为人之本,朕望你事你阿母至孝,凡事皆以你阿母为尊,万万不可违拗忤逆!”

元恪知君父所虑为何,即刻伏跪叩首,道“儿子定事阿母至孝,一如往昔…儿子亦会善待弟妹,断不会兄弟不睦!”

元宏心下释怀,方对众人道“太子恪,文韬武略,恭俭仁孝。上敬天地宗亲,下爱黎民百姓。朕为天下苍生福泽计,立其为新帝,肇基帝冑,承天应人。待朕宾天之后,登基继皇帝位!”

望着元勰,元宏又道“子恪尚且年轻,朕欲以皇叔与你、二弟、七弟、广阳王、王肃及宋弁为辅政之臣,共辅新帝朝政。皇叔年事已高,便由你为首辅之臣…朕将大魏,将子恪,托付于你了…”

元勰本欲答话,只抬头瞬间,瞧见元恪面上一丝不悦之色,虽刹那即逝,元勰却心下一颤。

元勰本淡泊名利之人,只因生于帝王之家,又得元宏殊遇,方身重朝野。方才见元恪神情有异,元勰便知日后必将遭疑。

念及此,元勰道“臣蒙陛下亲待,授以机要之职,只臣自幼喜纵情山水,若非陛下倚重,臣宁愿脱身俗务…臣与太子血脉相连,纵是不为辅臣,亦当为太子,为大魏鞠躬尽瘁!”

元宏闻言沉默良久,知元勰心意已决,长叹一声,道“你既无意辅政,朕亦不强求…”

交代罢军国之事,元宏已是气息奄奄。微闭了双目,元宏只挥手示意众人离去。

元恪边抽泣,边与众人退出外去。忽闻元宏之声“六弟,三宝,你二人留步!”

元恪闻言一怔,然君命不可违,只得与梁世清一道下了车舆。

复睁开双眼,元宏幽幽道“六弟,方才你心意突转,究竟因了何事?”

元勰不愿元宏再劳心费神,便搪塞道“无事,陛下…只臣愿做闲云野鹤,悠游于天下。”

元宏道“朕与你乃至亲兄弟,相伴数十载,朕又岂能不知你心性?究竟所谓何事,你但说无妨!”

元勰心中恻然,不忍相欺,于是道“陛下欲以臣为首辅,势必日后令臣遭人非议。且臣方才见太子面有一丝不悦之色,倘若太子因陛下授以机要首辅之权而疑心于臣,那日后臣便有震主之祸。”

闻元勰之言,元宏沉默下来。足足十数弹指后,元宏方开了口“罢了,你便依心中所愿,做个逍遥之人。”

一记苦笑,元宏又缓缓而道“自冯娷身亡,朕便觉太子似转了心性…天命如此,如今朕已无力更改,只愿天佑大魏,令子恪宽仁有度,善待百姓…”

几声喘息,元宏继而又道“朕还有一事嘱托你二人…朕恐不及再见皇后…”虽说君王有泪不轻弹,然此刻,元宏已双目晶莹“如今皇后身怀龙胎,务必令梁世清保她母子二人平安…朕此生无愧于天下,却是要负了她母子…”

三宝跪泣道“陛下,您待皇后之心,皇后岂能不知?陛下安心,车马不日便可抵达洛阳,陛下定可与皇后夫妻团聚。”

元宏已是气息奄奄,却道“皇后若知朕因旧疾所致,断不会独活…尔等万不可…不可将实情道于皇后知晓…”

元勰与三宝皆为帝后二人深情所动,自是连声应下。

元宏示意元勰近前,吃力道“皇后心性太过良善,且无前朝重臣倚靠,若有一日…若有一日太子不孝…”言至此,元宏便令元勰草拟一份诏书,以备不时之需。

元宏喘息之声已渐微弱,却仍嘱咐道“六弟,你是朕最倚赖之人,朕便将此诏书交托于你…若果真有不测风云,你便将此诏书取出,定要护皇后母子周全…”

元勰已是涕泗满面,将诏书收起,颔首道“陛下安心,臣与诏书共存亡!”

以最后一丝气力,元宏吩咐三宝道“将朕行囊内,皇后当年结罗缨取来…便让它伴朕同去…”

接过三宝所递罗缨,元宏方缓缓闭上了双目。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一,元宏驾崩,庙号高祖,谥号孝文皇帝。



第二百零四回 伤别离(三)

宫城内外,一片素白。

遵元宏遗诏,待大丧之后,遣散宫中所有妃嫔,皆可回家再嫁。

灵堂之内,禾默跪于前。

近婢汪氏轻轻行至近前,跪于禾身侧,小心道“皇后,您跪了一天了,茶饭不进,您凤体如何吃得消啊…”

见禾只沉默不语,汪氏愈发忧心如焚,却亦是无可奈何。正踌躇之间,便见大监三宝入了内来。汪氏如落水之人得了浮木,急忙忙起身近前,小声对三宝道“大监,您快劝劝皇后吧…”

三宝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汪氏出了外去。

伏身跪地,三宝先叩拜皇帝灵柩,而后向禾行礼,道“皇后,奴知您心中悲痛,只陛下已去,您身怀龙胎,便是为了龙胎,亦当保重自己啊!”

回宫这几日,三宝虽与禾数次见面,却因灵堂内王孙众臣诸多,不得近前叙话。今日满七日之期,诸孤哀子皆毋需再于灵堂守灵,方得了叙话之机。

见禾仍是不语,三宝又劝道“皇后,陛下临行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皇后,若皇后执意如此,陛下在天之灵又岂能瞑目…”

心下轻叹一声,三宝又接着道“皇后,您莫要屈着自己,陛下明日便要出殡,您有什么话,便道于陛下知晓…”

闻三宝之言,禾再无法自抑,一声“元郎”,已是潸然泪下。

望着眼前的灵柩,禾轻声低唤“元郎,你怎能将妾一人丢下?你怎能不令妾见你最后一面?元郎…”

三宝亦随着落下泪来,以袖拭泪,三宝道“皇后,陛下岂愿离皇后而去?陛下行军之时,带着皇后当年所赠罗缨,龙御归天之际,亦是将罗缨紧握于手…陛下并非不愿见皇后最后一面,只陛下知皇后生产在即,若车马劳顿,恐伤及皇后与龙胎…皇后,陛下遗愿,便是要皇后保全凤体,平安产子啊!”

闻三宝之言,禾肝肠寸断。涕泗满面,禾喃喃道“元郎…失了你,便是千秋万岁,于吾而言又有何意?”

三宝见禾如此伤悲,便将元宏临行之言道出“陛下着奴转告皇后,若有来生,陛下愿与皇后做一对寻常夫妻,隐于山林之间,不问世事俗务…皇后,陛下待您一往情深,皇后不为自己,亦该为陛下,为公主与龙胎而保全凤体…”

不及三宝言罢,彭城公主元钰怒气冲冲入得内来“皆是因了你这个妖妇!自你入宫,后宫便无一日清净。是你,诞下心宿恶星,非但害死了高贵嫔,冯太师,冯娷,如今连皇兄,亦被你母女害死!”

三宝忙劝阻道“公主,您不可对皇后如此无礼…”

元钰挥手一记掌掴三宝,道“何时轮到你来指教于吾!”

这许多年,三宝因近侍元宏乃其心腹之人,便是王公贵胄,后宫妃嫔亦待其礼让三分。此时元钰有此举动,三宝岂能不知其乃借自己而震慑皇后。只三宝忠心元宏,不容任何人待皇后不敬,忍痛垂首,三宝道“奴不敢,只陛下灵堂之内,容不得公主叫嚣,还望公主自重!”

元钰岂能畏惧三宝,冷哼一声,斥责道“放肆!你不过一个贱奴,何人予你胆量,竟敢与吾如此言语!吾与皇兄一母同胞,这世上唯有吾与皇兄最是亲近,如今皇兄驾崩,吾自当究其原委…”

伸手击掌,几名内侍自灵堂外疾步入内。元钰指着三宝道“自今日起,吾革去你大监之职,交予廷尉处置!”见那几名内侍面有怯色,元钰忿忿道“吾与陛下皆托体先帝,如今陛下驾崩,自当由吾待其照拂太子,料理后宫…”

三宝毫无惧色,直言不讳道“公主虽与陛下一母同胞,然公主早已嫁作人妇,不过陛下体恤公主寡居,方令公主回宫小住。陛下虽龙御宾天,然皇后安在,这前朝后宫自当以皇后为尊。”

三宝之言,令元钰如同被人掌掴一般。元钰瞬间暴跳如雷,正欲抬手再掌掴三宝,便见禾起身行至近前。

禾一脸平静,音色虽微却铿锵有力“公主既与陛下一母同胞,便该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吾乃陛下昭告宗庙社稷所册的皇后,公主可无视于吾,却不可不尊宫规祖制。吾敢问公主,大监方才之言何错之有?”

禾素来温良谦恭,与世无争,元钰从未将其置于眼内。然方才禾所出之言,却令元钰始料未及。面对这个温弱女子,元钰不知为何,忽地心中一颤,竟有如当日于元宏跟前一般。

元钰恨不能一把将这个女人推倒,却不知缘何,瞧见禾方才凛凛目光,竟有瑟瑟之感。

狠狠瞪了一眼三宝,元钰拂袖离去。

皇帝驾崩,举国皆哀,绝朝事十日,以作哀悼。太极殿内,元恪与几名辅臣皆着以缟素。

待明日大行皇帝出殡送葬,太子元恪便要登基继位。众人议罢丧葬事宜,自是商讨新帝登基之事。

任城王元澄身为宗长,又是六辅之首,本因由其主事,只这些时日上下操劳,加之本就有病之身,现下里已卧病在床,无法入宫议事。

余下五名辅臣之中,以元禧为尊,自是由其先开了口“新帝登基,便要改元,当先拟定年号。”

众人皆齐声附和,见元恪颔首应允,便相互商议,遂定新帝登基之后,改元景明。

新帝尚未婚娶,如今当守孝三年,皇后之事自可暂且不议。诸事议定,只余择期为太后上尊号一事。

尚书令王肃道“臣听闻皇后生产在即,待新帝登基,皇后便是太后。若于太后生产之前便上尊号,太后定当身心愉悦,可平安产子。”

“断不可以那妖妇为太后!”不知何时,元钰已入了太极殿。

闻元钰之言,众臣见元恪仍口呼皇姑,未有半分不悦之色,虽心下生疑,却不敢有半分怠慢,皆起身相迎。

元钰入席坐定,接着又道“皇后德行有亏,妇道有失,不可尊为太后!”

元禧心中自明,却佯作不知“六妹,污蔑皇后乃不赦之罪,你切莫胡言乱语!”

元钰道“二阿兄,吾乃皇兄胞妹,岂会无故诋毁皇后?只吾不愿大魏后宫落于这妖妇手中,来日再令其祸害太子!”

见众人面有不解之意,元钰便将禾曾为洛州牧高墉子妇一事道于众人知晓。言罢,元钰又诋毁道“皇兄御驾亲征期间,皇后不守妇道,竟与那高慧旧情复燃,书信往来…”

王肃狐疑道“长公主,世人皆知陛下与皇后恩爱无间,皇后又有孕在身,缘何要再与那高慧旧情复燃?”

元钰闻言,一脸不悦,道“尚书令怎得不信?吾得了密报,已人赃俱获,岂会是空口诬陷!”

广阳王元嘉接口道“长公主既人赃并获,那传了人证物证前来问话便可。”

元钰道“吾岂容有人玷污陛下英明?吾已着人将那高慧杖毙…”

不及元钰言罢,吏部尚书宋弁质疑道“既是死无对证,公主又如何令臣等信服?”

见元钰一时语塞,元禧道“孤瞧着六妹自幼长大,六妹为人大马金刀,从未与人打过妄语。方才六妹之言,孤深信不疑!”

毕竟同胞共气,北海王元祥闻元禧如此言语,即刻道“六阿姊与皇后无冤无仇,何须行诋毁之事?孤亦如二阿兄,深信六阿姊之言。”

见众人僵持不下,元恪锁了双眉,愠色道“皇后拟尊号之事暂且不议,明日还须为阿耶发丧,尔等皆早些回府安置。”

闻元恪之言,众人不得不起身离去。

元恪前脚回至太子府,元禧、元钰及高肇三人后脚便紧随而至。

众人一席而坐。

高肇先开了口“臣听闻太子欲尊皇后为太后,若当真如此,那太子永世不得以高贵嫔为阿母了!”

见元恪沉默不语,元钰接口道“皇后母女乃心宿恶星,若太子将其尊为太后,恐我大魏江山危矣!”

元禧亦道“孤本不信那星宿之说,只如今陛下无故驾崩,加之先前桩桩件件,孤不得不信。”

元恪心下两难,仍犹豫未有所决。

元钰见状,又离间道“皇后生产在即,若诞下男胎,便是皇兄嫡子,到那时…”

元钰欲擒故纵,不再往下言语。元恪到底年轻,闻元钰如此言,便开了口“姑母言下之意,阿母会另立嫡子?”

元钰心下得意,微微颔首,道“太子,你若奉皇后为太后,那天下便以其为尊,她愿立何人便立何人,纵是你登基继位又能奈其何?”

见元恪已沉下脸来,高肇忙接过话道“太子您非皇后亲出,皇后又岂能真心待您?”

他二人之言,令元恪忽地想起君父临终之前遣走自己与梁世清,只留元勰与三宝于御前。元恪彼时心中忐忑,碍于羽林卫在旁护驾,虽不得附耳细听,却是借故缓行,留心窥车舆内声响。

隐约之间,元恪闻得皇后、诏书等寥寥数字。此时闻元钰之言,元恪忽地失了颜色“阿耶,阿耶似有遗诏留于皇后…”

元恪遂将那日皇帝临终之事道于众人知晓。待元恪言罢,席间众人皆转了面色。

元钰定了定心神,道“若皇后当真有此诏书,待其诞下嫡子,太子您皇位难保啊!”望着众人,元钰又道“与其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先下手为强。”

高肇本以为来日元恪君临天下,自己便可平步青云。此时得了此讯,高肇自是按耐不住“太子,您当早做决断,免生后患!”

一旁的元禧亦进言道“子少母壮非家国之福!太子不为自身,亦当为大魏江山计长远啊!”

三人言来语去,元恪一时间意乱心迷。足足一盏茶功夫,元恪方才开口道“待明日行罢阿耶丧仪,便将…便将阿母腹中龙胎除去!”

永合殿内,禾一身缟素,手捧元宏当年定情之时所赠玉佩静静立于窗前。

吉祥行至近前,小声道“皇后,今日陛下大丧,您滴水未进,太医令着奴为您煮了桂圆莲子汤,方才咸阳王与北海王来与您叙话,奴又不敢入内打扰。皇后,为了您腹中龙胎,您快饮一碗吧。”

禾神情茫然,只垂泪不语。吉祥近前半步,见禾面无血色,大吃一惊,道“皇后,您可是哪里不适?奴这便去宣太医令…”

言罢,吉祥便欲往殿外而去。禾唤住吉祥,轻声道“吾不妨事…瑛儿与淑儿可已睡下?”

吉祥点了点头,道“二位公主白日里哭喊陛下,许是乏累,早早睡下了。”

禾道“瑛儿喜食豆糕,却不喜豆泥之中辅以蜜糖,日后你为她制豆糕之时切莫加多蜜糖…”

吉祥不解道“长乐公主所食糕点素来由皇后亲制,今日怎得嘱咐于奴?”

禾凄凄一笑,道“吾即将生产,自是交托于你…淑儿体质温热,你切莫予她食用温热之物。”

“还有恪儿…他当日为保全淑儿,落下头风,务必令他不可太过操劳…”

不待吉祥开口,禾又道“陛下素喜闻吾抚琴而歌,你将绿绮取来予吾。”

吉祥虽觉禾今夜言行有异,却也不敢怠慢,急忙忙取了绿绮琴奉于禾。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宛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先帝生前常言此歌乃为自己与禾所唱,一如他二人于小山坡上邂逅相遇。吉祥闻禾歌声渐弱,不及近前,便见一口鲜血自禾口内喷出。

吉祥惊叫起来,殿外的汪氏闻声而至,却见禾已倒于琴案之上。

二人手忙脚路,又唤殿外宫婢入内,一道将禾抬至床榻之上。

随太医令梁世清一道前来的,乃彭城王元勰。见此情景,元勰跪倒于地,道“皇后,臣来晚了…”

禾微微睁眼,气若游丝“诸王同来,便是受命于新帝…既是恪儿心愿,吾便成全了他…吾别无他求,只愿…只愿可与陛下同穴而眠…”

元勰泣道“皇后,陛下有遗诏于臣,倘若新帝不孝,便将新帝废黜,立皇后腹中龙胎为帝…臣有负陛下重托,臣罪该万死!”

禾忽然笑了“天意如此…吾本欲与陛下同去,若非…若非腹中龙胎,吾岂能独活…如今好…好了,吾可以去寻…寻陛下了…”

禾微微闭上了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番外篇

元恪本欲令禾堕胎,如此便无人可与自己争夺皇位。未曾料及元禧等人未免后患,将鸩酒送于禾,又逼其饮下。

禾临终之言由吉祥道于元瑛知晓,元瑛悲痛不已,遂面见元恪。

待知禾临终仍不忘关照自己,元恪追悔莫及。只高肇一再谏言,又为生母高氏一门长远计,元恪仍尊其生母高氏为太后,谥号文昭皇太后。

尊先帝与禾遗嘱,二人同葬长陵。

元钰得偿所愿,以新帝皇姑之身执掌后宫大权。元禧与高肇得势,权倾朝野。

元钰买官卖爵,两年之后,又因与元禧一道阴谋举兵,事败之后二人被杀。

一日高肇入了御书房,对元恪道“陛下,您嘱咐将作大匠于伊阙为先帝开窟镌佛,臣请陛下示下,欲以何为题?”

元恪望着窗外盛开的迎春花,良久之后,开口道“镌以帝后礼佛之像,供万世景仰!”

遂宣将作大匠觐见,嘱咐其依孝文皇帝与幽后二人画像镌刻。只当日鸩杀禾之时为其罗列不堪罪名,故帝后礼佛图成像之日,只对世人道此乃孝文帝与文昭皇后礼佛图。



全书完

写下最后这段文字时,墨鱼已是泪流满面。不只为元宏与幽后,更多的是对各位书友的不舍。

从开书至今,历时八月零八天,每天睡前更新和与书友互动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累却享受着。

感谢这一路支持我,鼓励我,帮助我的所有书友,因了你们,墨鱼才能坚持下来!

谢谢玥囚、瑞雪化清水、琶鼎2、风沁彦回、刀二以及落月帝辰等几位作家朋友的互动与支持。

感谢暗暗暗暗jjk、啰里八嗦的老母亲、yu0421、桂雨山房的饕餮食客、山巅一肆一壶酒等所有支持、打赏、订阅的书友们。更感谢这些时日以来大额打赏的各位盟主,是你们让我知道什么叫付出终有回报!

感谢所有爱过墨鱼,爱过本书的每一位书友,感恩相遇,感恩支持!

酸酸的鼻子,滴答的眼泪,伴着窗外瓢泼大雨的声音,像是一场伤心的别离,却又是下一场华丽绽放的序幕。

下一本书还在酝酿当中,应该和幽后不是一个类型。所以对于有些书友来说,这一别可能真的就是分别了。无论怎样,谢谢曾经的支持与陪伴!

书海无涯,期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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