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传 - xp1024.com
《岳飞传》


正文 第一回 立雪听书声 只有英雄能耐苦 张弓穿雁羽 要将绝技授传人

这是一个严冬的早晨,接连三天大雪过去,雪住以后,天却更冷起来。西北风又大,田野里二尺光景的积雪已冻成了冰。远近树枝上的凌花,吃狂风一吹,卷起一蓬接一蓬的雪沙,满空飞舞而下,打在地上,沙沙乱响。风中不时发出一种凄厉的哨声,听去刺耳。

大地上一片纯白,银光耀目,通看不到一个脚印,也听不到一点鸡犬的声音。刚出来的太阳,成了一团暗无光华的白影,使这一处农村景物,更显荒寒。村中只有十多户人家,多半都是败屋号风,颓垣不掩。茅檐雪压,冷灶无烟,看去十分残破。

西首一家,同样也是土屋,那积雪下面露出来的茅顶,由于多年的雨淋日晒,大部分已成了灰黑色。但是草铺得相当厚,上面还盖有一层半新的茅草,左右墙脚还支住两根树桩。只管墙上土色新旧不同,好似修补过多次,比其他人家却较干净一些;门外的雪,也似经过多次打扫,只积有薄薄一层。一望而知这是一家勤谨的人家。

跟着便见板门开处,走出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幼童,穿着一身两袖和膝盖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裤,头上一顶旧毡帽,冒着寒风,开门出来。因风力太大,一回手先将门搭绊抓紧,用力往外一拉,听得里面有了落闩的声音,又往里推了推,方始离开,动作灵巧而稳练,人虽小,看去颇有力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显得目光很敏锐。一上路,行动便快了起来,仿佛去心甚急。

雪深天寒,那扑面吹来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道路又滑。幼童顶着风,踏着雪,高一脚,低一脚,连蹦带跳朝前急驰。刚出村口,忽然一阵狂风迎面吹来,那随风而来的碎雪,打得满头满脸都是。奇寒刺骨,逼得人连气都透不转。他并没有因此胆怯,只屏着气将身子侧转,稍微停了停,依旧顶风前进,后党风力太大,实在冷得难当,才将两只冻红了的小手连袖口笼在耳朵上,以背当风,倒退着往前走。风力稍小,再回身向前,顺着地形高低,连滑带蹿,往前跑去。

这是河南相州汤阴县永和乡的一处农村。幼童姓岳名飞,字鹏举,因为从小喜欢读书习武,只是家境寒苦,无力延师。以前全仗母亲姚氏,找了几本旧书教读,无钱买纸笔,便在沙上画字教他写。那年春天,帮助父亲岳和做完了田里的事,又去砍柴,回来路过腆麟村,发现村侧柳林后面,开了一所学馆。因听老师书讲得非常好,向人一打听,才知老师周侗是陕西人,年已六十多岁,人很精神,非但书教得好,还会教学生骑马射箭和诸般武艺。

周侗教书的方法也和寻常不同,最重要的是讲解和师徒间的互相问难。特别是对于兵法和行军打仗之学,讲起来有声有色,使人听而忘倦。这时赵洁(宋徽宗)正信任六贼(童贯、蔡京,梁思成、李彦、王黼、朱勔),搜刮全国财富以供他君臣的荒淫享受。闹得田地荒芜,民不聊生,水旱频仍,怨声载道。由于民间所受灾害的严重,必然地招来了外患的侵袭。百姓们在这双重暴力夹攻之下,所受的苦难真是一言难尽!

岳飞恰恰生在这个时代里(岳飞生于宋徽宗崇宁二年二月十五日),从小就听父老乡人们谈起朝廷无道、外患日深和敌人的残暴,家庭又是那么寒苦,不觉激起了爱国爱民的心志和对敌人的仇恨,读书习武的愿望也就日益迫切。无奈这位周老师是当地几家财主费了许多心力聘请而来,学钱还在其次,最主要是老师的脾气很古怪,所收学生均要经过他的选择。如果看不上,不管学生的家长有多大财势,送他多少束脩,说不收就一定不收,托谁也没有用。岳飞刚想附读,便受到旁人的讥嘲,说他不知自量,家况寒苦,出不起学钱。学中多是富家子弟,穿得好,吃得好,来去都有人接送,贫富悬殊,如何能与为伍?附学之念虽被打消,可是在门外偷听了几次讲书之后,越听越爱,老是放它不下,一天不去,寝食不安。

农村中的孩子是要帮助父兄下地的,岳飞又深知家庭困难,平日刻苦耐劳,所做的事甚多,一身不能兼顾。仗着聪明会算计,几次去过,听出周侗讲书是在清早和黄昏前,单日习文,双日习武。柳林以内就是演武场,还可暗中偷看,学些武艺。便把听读和砍柴下田做杂事的时间,仔细盘算。调配了一下,再和岳母说好,按时前往。由当年三月初便成了周家学馆门外的旁听生。

学馆靠近一片柳林,有十多间房、一个大院子,地势很幽静。书房两面皆窗,没有外墙,旁边有一小门,学生部由此出入。窗外花木扶疏,有松有石,掩在一旁,听得十分真切。每到双日的下午,众学生必往柳林习武射箭,岳飞便掩在树后偷看,暗中学练。先见众学生都是按时自习,老师从不在旁传授,心中奇怪。后才听说,周侗传授武艺,都是当日一清早,在书房后面的院子里,轻易不肯出门一步。

师座靠近里窗,平日只闻其声,不能见人。外面窗台又高,不便爬窗窥看。几次留心守候,想看看周侗是个什么样的人,均未如愿。刚起头的十多天,还常受到各家豪奴的呵斥。这日正与对方争论,窗内忽有一少年将两个豪奴喊了进去,以后便未再受闲气。似这样秋去冬来,不觉到了年底,忽然连下了三天大雪。

岳飞先还想前去听读,岳和夫妇因天大冷,想起周家学馆里面炉火熊熊,温暖如春,还有书僮下人到时与学生们送饭添衣,服侍周到。自己的孩子只能在外面凛冽寒风中,冻手冻脚地颤抖着偷听人家读书,连门都不能进。这一门之隔,温暖酷寒,相去天地。稍不留意,这可怜的孩子还要受到人家的呵斥。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孩子,只为家贫,便隔着这么大的界限!心里一酸,再三以温言抚慰,不让他去,岳飞先还力请,后恐父母伤心,只得罢了。

第三天晚上,他冒着寒风到门外扫雪,见雪不再下,好生高兴,进屋又向父母婉言求说,才得到允许。次日一早,把隔夜的冷麦饼吃了半块,便往周家学馆赶去。只管雪后天寒,那迎面吹来的雪风吹到脸上,和刀刮一样,刺得生疼,雪深路滑,又极难走,并没有挡住他求学的勇气。一路冲风急驰,快要到达,眼前倏地一亮。

原来日边阴云业已全消,万里晴空,只有三两团白云,银絮也似,浮在空中飘动。阳光照在那一白无垠的积雪上面,真和银妆世界一样。刚脱口喊得一声“好”,又是一阵狂风裹着大片雪沙,和暴雨一般劈面打来。当时只觉冷气攻心,周身血脉皆似冻凝,逼得连往后退了两步。忙把身子一折,将背挡风,缓了缓势,再一鼓劲,用手捂着小脸,又往前跑。

路上岳飞想起快下雪的那天,听周老师讲用兵之法,讲的是十倍而围,五倍而攻;必胜始战,战必收其全功;见不能胜则退,退必保其全师。他把孙子兵法和他多少年来的苦心研究联起来讲,说得头头是道。后来又讲到以少胜多的战法,还没有讲完,天便黑透。跟着风雪交加,学生们也各放学回家。接连三四天没来,想已早讲过去。兵法中最紧要的一段偏被错过,实在可惜,也不知以后还讲不讲?心正盘算,不觉到了周家门外。

岳飞见学馆门窗紧闭,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怕人误会,不敢去到窗口窥探,在寒风中立了一会。刚觉出里面不像有人,忽然发现由旁边小门起,有一列脚印,像是去往柳林一面;众学生平日来往的两条路并无人迹,越往后越觉冷不可当,又不便叩门打听,实在烦闷无奈,便往柳林走去。

柳林就在周家附近,林外有一小溪,溪水早已冰冻,上面布满了积雪,沿溪都是古柳高槐。本来寒林耸秀,只剩空枝,经过这场大雪,都成了玉树银花,缤纷耀眼;朝阳光中,清丽无伦。岳飞一面赏玩着雪景,信步前行;先以为这时候不会有人在林中练武,不过试看一下。走着走着,忽听铮铮沧地、金铁交鸣之声。忙掩向树后一看,原来林中亩许方圆的空地上,有两人正在比武,内中一个正是周侗之子周义。另一少年貌相英伟,关中口音,不曾见过。二人双枪并举,打了个胜败难分。正看到好处,忽听铮的一声,一条人影业已纵出丈许远近,随听笑说:“到底还是世弟,整天跟着老世叔,长进得多,再打下去,我就不是对手了。”

周义笑说:“杨大哥,没有的话!我这套枪法刚学不久,如何能和你比?难得同学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今天我还要随大哥再练一回呢。”跟着一看天色,又道:“原来天已不早,难怪大哥不愿再练了。”二人便收了兵器,互相说笑着往回走。

岳飞见二人又说又笑,十分亲热,方想:“看他们多好,我就没有这样的朋友。”周义同了姓杨的少年已由树旁走过。岳飞心中想事,忘了闪开,正好对面,互看了一眼。后见二人走在路上交头接耳,似在谈论自己。姓杨的忽然停步,把头一偏,看神气想要回身,被周义拉住,又回望了一眼,然后一同走去。想起以前因在学馆门外偷听读书,两次受到恶奴的气,全仗此人出来说话,除此无人过问。心中感激,想和他说话,他又装着没有看见一样,神情甚傲。似这样两次过去,也就不作交谈之想。今天姓杨的偏又被他拦住,明是看人不起。

正在气闷,忽听树枝上微响,一片雪花恰打向头上,冷冰冰的。抬头一看,树上还有一个乌巢,里面伏着一只乌鸦,看神气已快冻僵。暗忖:“你此时正和我一样,可是天气一暖,你便羽毛丰满,海阔天空,任你飞翔了,我呢?”心念才动,跟着又是一阵风来,又洒了一头碎雪,因学生们都已回家过年,听两少年后来口气,饭后不会再来,只得无精打采地往回走。

离家还有半里多地,瞥见山坡上伏着两只山鸡,右边一只长尾巴上还附得有冰雪。知道这时候的山鸡又肥又嫩,这东西最爱惜它的羽毛,尾巴上有雪便飞不快,正好都打回去孝敬父母。便把身边软弓竹箭取出,扣上弦,先朝左边一只射去,正好射中那只头部。只蹦起丈许高下,连翅膀都没张开,便落了下来。右边一只刚刚惊起,岳飞早打好了主意,头一箭刚发,第二箭也相继射出,当时穿胸而过,两只山鸡全被射中。忙赶过去,连鸡带箭全拾起来,往家飞跑。

到家一看,门前大片积雪已被父母扫光,只有两片平整的雪地未动,刚喊得一声,“娘!”岳母已由里面赶出,将鸡接过,笑说:“你脸都冻紫了,还不快到炕上去暖和一会儿!你看那两片雪地,想留给你写字,还舍不得扫呢。”

岳飞忙喊:“娘!儿子不冷。今天人家放学,书没听成,正好练字。”说罢,就往屋里跑。放下弓箭,把平日画沙的笔取了出来。迎头遇见父亲岳和,递过一杯热水,笑说:“外面太冷,明天再写吧。”岳母接口笑说:“五郎(岳飞乳名)不怕冷,趁这时候有太阳,就让他去写吧。”岳和微笑点头。因那山鸡格外肥大,不舍得就吃,离年又近,想再打两只一起腌了过年。两夫妻同到后面收拾去了。

岳飞拿了木笔画雪练字,连画了两个时辰。见日已偏西,正打算去到后面生火煮饭,忽听有人笑说:“果然难得!”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头,穿着一身粗衣布服,上下却极整洁。

岳飞幼承母教,谦和知礼,对于老人素来敬重,忙即站起,刚拱手为礼,笑喊了一声“老大爷”,忽听门内喊了一声“四哥”,岳和已赶了出来,先把人让到家中,再命岳飞上前拜见,笑说:“这是你四大爷,以前就在本村教馆,后来出门游学赶考,便无音信。走的那年,你还未生呢。”

老头笑说:“你父亲和我是共贫贱共患难的知己。上月我带了你世妹,告老回来,一到就去寻你父亲。没想到那年一场大水,会把你们冲跑,也没找见。昨天往腆麟村找房子,无意中听人谈起你家避难之事,才寻了来。你不是想读书习武吗?教武我不会,教书却是我的旧行当。我同你父亲分手后,在江南做了几年小官,虽然两袖清风,却带了十几箱书回来。等我安排好了家,你找我去。”

岳飞早听父亲常时念叨,有一同村好友李正华,为人正直而又善良,与父亲是总角之交,并还共过患难,可惜一别多年,杳无音信等语。闻言大喜,忙即上前拜谢。双方良友重逢,都是依依不舍。岳和家无余粮,哪有酒菜待客?岳母只得把山鸡烧熟,连同仅有的一顿大麦饭,端了出来。先还觉着正华在江南鱼米之乡,为官多年,这类粗粝之物,恐难下咽。哪知正华吃得很香,仍和当年作穷秀才时一样。吃完谈到天黑了好一会,才由李家来人接走。行时送了岳和十两银子,岳和也没作客套,照实收下。

第二天一早,李正华又令人送来好些粮、肉、布匹和江南的土物,还送了一些笔墨纸砚和十几套书与岳飞。这时岳家已快断粮,眼看明春绝难度过,不料多年良友雪里送炭,感激欣慰自不必说。岳飞有了书读,喜出望外。最高兴是李正华常到岳家来看岳飞读书,殷勤指点,不厌求详。岳飞所读断简残篇,也都补上,又常把岳飞唤到家中去讲解,一面仍令习武,不使中断。

正华常谈起周侗文武全才,收徒不论贫富,更不计较束脩,但求学的人天分要好,心志还要坚定,能耐劳苦。单学读书还有商量,若是兼带习武,必须性之所近,还要不废读书,才肯传授,上来先是耐心讲解,最后才教。平日功课,多由大的带小的,会的带不会的,老师从旁指点纠正。专一培养幼童的羞恶之心,使从学的人都以不能学好为耻,好学用功,全出自愿,对于学生从无疾声厉色。因此,老师有时出游不归,学生照样用功长进,师徒之间,真比家人父子还亲。

岳飞几次向正华请求,要拜周侗为师。正华总是微笑点头,答以人已他往,过些日子再说。听口气,李,周二人好像很熟,再一追问,答话又含糊起来。心中老大不解。正华只有一女,名叫李淑,幼读父书,聪明能干。双方本是通家之好,年纪又小,岳飞有时也曾见到,并不回避。岳飞每逢双日,仍往柳林偷刁武艺,只是从开头起,所见到的都是一群学生,所想望中的周侗,从未见过。平日一提起周侗,正华就拿话岔开,也不知人回来没有?

第二年的春天,正华要出门访友,给岳飞上了些生书,便自别去。岳飞仍是每隔一天,往柳林去一趟。这时村中老百姓日子越发穷苦,岳家全仗李正华常时周济,加上本身勤苦耕作,才能度日。因正华行时再三嘱咐,要岳飞专心一意读书习武,没有叫他下地。

这日,岳飞去往野外练习弓箭,先赶上一伙由城里出来的富家子弟,拿了弹弓在那里打鸟玩,便躲了开去。无意中又走到了七里沟周家附近。柳林中设备齐全,单箭靶有好几个,还有各种兵器陈列在那里。岳飞恐引起对方不快,从来不曾拿人家的东西练习过。又知当天不是练武的日子,正想另换一个地方,不料远空中飞来一行雁阵。一时技痒,想试试新练的连珠射法,忙取身后短箭,迎头射去。口中低喝:“先射第二,再射第三,都要中头!”

随听树后有人接口笑说:“可惜还差一米!”声才入耳,还未听清,双雁业已带箭落地。忙赶过去拾起一看,箭都射中雁的头颈。心方一喜,瞥见来路桃花树后闪出一人,正朝自己含笑点头。正想方才射雁时曾听有人答话,不知说的是谁?那人业已缓步走来。岳飞见那人是个老者,慈眉善目,举止安详,衣冠朴素,从来不曾见过。心疑有事,便迎上前去。未容开口,来人已先笑问:“你这娃的箭,是谁教的?”

岳飞方一迟疑,老者接口又说:“你头一箭还好,第二箭就差得多。若非那雁往侧群飞,自凑上来送死,你又顺风迎头而射,就射不中了。不信?你看,这第一只雁,你正中它的咽喉要害,射得颇准,这第二只雁,你就是由它左肩向上,斜穿头颈而出。这只能算是凑巧碰上,还不能算射中,你知道吗?”

岳飞一面赔笑应“是”,忙将死雁提起一看,果然说得不差。暗忖:“这一群雁飞得甚高,我初射时,这位老人家便在旁发话,说是差了一米,只这目力已是惊人,定是此中高手无疑。”忙即恭恭敬敬上前求教,并问:“老前辈贵姓?”

老者笑说:“你先不必问我姓什么,也不谈别的,只问你有没有恒心,能不能下苦吧?”岳飞恭答:“小子不怕吃苦,也有耐心。”

老者笑说:“好!由明天起,你未明前起身,去到七里沟山坡无人之处,在相隔百步之内,挂一竹竿,上面挂着大小三个带有风叶的竹圈。你对着初升起来的太阳,朝那竹圈注视,看它随风的转动次数,每一个圈都要数到三百为止。竹圈大小不等,被风一吹,转动起来,有快有慢。除大风外,必须三个转数都要同时记清。稍微有点含糊,就得重数。等阳光射到脸上,你已睁不开眼睛时,再闭目养神。过一会回家,明早再来。隔四五天,你把竹竿移远两三步,直到三百步左右为止。这件事说起来并不希奇,但非有恒心毅力不可!练过百日以后,不管风怎样吹,你能够在三百步远近,把这大小三个竹圈转数记清,才算是有了根基,再练下去就百发百中了。你这副弓箭,还不合用,到时我再给你打主意吧。”

岳飞闻言大喜,忙要行礼拜师,老者一手拉起,笑说:“我还不一定教你呢,你忙什么、单学射箭,用处还不甚大,只要真能下苦用功,没有学不成的事情。我这徒弟不容易收,你这师也不容易拜呢。”

岳飞觉着老者表面上言语温和,蔼然可亲,暗中好似别具一种威严,使人自生敬意。不敢多说,只得诺诺连声,恭敬称谢。

老者又对岳飞说:“你不必寻我,到了百日期满,我会寻你。”说罢,转身走去。

由此起,岳飞便照老者所说去练。未明前起身,寻到当地,把竹竿横插树上,挂上三个大小竹圈,面对阳光,定睛注视,一天也没断过。开头一个多月,感觉到非常难耐,那三个竹圈的转动次数,首先数不过来。稍微一晃眼,觉着没有数对,便要重数,一回也没有数满,就到了无法睁眼的时候,风大时尤其麻烦。

四五月间的阳光,一天比一天强烈,岳飞用功又勤,每日不被阳光射得眼睛睁不开,绝不肯走。似这样由渐而进,约有两个多月光景,老者始终不曾再见,两只眼睛却被阳光射得又红又肿,练的时间比初练时也增加了一倍以上。且喜父母不曾劝阻,依然坚持下去。

到了第三个月的下旬,心性越来越静,所定竹圈转动的次数,居然能够数完。两眼红肿逐渐消退,阳光也不像以前那样刺眼了。正想一百天的约会快到,眼看就有拜师之望;李正华忽然回家,将岳飞喊去,问知前事,笑说:“你不是要拜周侗为师么?再过十来天,我领你去。”

岳飞虽然仰慕周侗已久,但因那日射雁时所遇的人曾经当面接谈,对他慰勉甚殷,看出是位高明人物。尤其是经过三个来月的苦练,有了成效,目力首先比以前强了许多,由不得心中感佩。眼看百日期满,正华引进去见周侗的日期,又正是那人所约的一百天头上。不答应不好,答应又恐失信,便和正华说,打算过了那人约会再作打算,以免辜负对方盛意。

正华道:“我已托人和周老师说好,就这一天见面,如果他看你是个材料,当时就可收你为徒。约好不去,此老脾气古怪,以后求他,恐怕难呢!”

岳飞慷慨答道:“侄儿因为家贫,无力从师,在周家门外偷听了一年,并无一人理我。偶因射雁,遇见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人家,对侄儿那样殷勤指点,再三勉励,倘若失约,非但辜负老人家美意,侄儿当初所说的话,岂不成了假的?人生世上,重的是信义二字,伯父与周老师的约会,侄儿先并不知,并非有意失约。周老师知道此事,也必原谅侄儿求学苦心,未必见怪。还望伯父成全,向周老师婉言相告,等侄儿向那位老人家学了射法,再去求见拜师吧。”

正华又说:“这位周老师乃今之奇士,名满关中。拜他为师,不是容易,你不要错过机会。”

岳飞毅然又答:“周老师文武全才,侄儿心中仰慕已非一日。不过侄儿觉着有志者事竟成,只要肯下苦功,终有学成之日。倘若周老师因为没有按照他所指定的日子前去,不肯收归门下,侄儿也决不敢失信于知己!”

正华笑道:“你小小年纪,居然有此志气,我也不再勉强,只是改期的话,不大好说,暂时作罢,将来再打主意好了。”

岳飞听正华口气,以后再想拜师,决非容易。心想:“周老师虽然本领高强,如果气量这样狭小,也就不能算是一位真正高明的人了。”

当下和李氏父女谈了谈别后所读的书,便自别去。到家之后,想超周侗的本领,又舍不得。心里很乱,拿着书也读不下去。可是怎么想也不应失信于人,决计先去赴约,学箭之后,看事而行,方始入睡。

第二天照旧到七里沟旁山坡之上,对着初升起来的太阳,苦练目力。到时,天还未亮,疏星残月,仍点缀着大片天空,只东方天边微微现出一点红影。跟着,日轮渐渐冒出地面,朝霞散绮,好看已极。

这正是夏天空气最清新也最凉爽的时候。岳飞照例蹲着一个骑马式,面对朝阳,默数那随风转动的竹圈。开头阳光一点也不刺眼,不消片刻,那轮红日由地平线上渐渐升起,放射出万丈光芒,映得东半天都成了红色。岳飞业已看惯,仍不怎样,那三个竹圈也早数过了三百。数到后来,那伏天的太阳,仿佛亿万银针也似,斜射过来,光芒耀眼,强烈已极。岳飞经过多日苦练,有了经验,知道练时不能勉强,稍微觉着眼睛有些刺痛,便避免和太阳直对,或是合上眼睛一会再数;虽不像以前那样横来,但因百日期近,格外用心。等最后一次数完竹圈以后,觉着当天又有长进,打算少停再试一下。

无意中把头一偏,先瞥见相隔不远的地面上,现出两个又长又大的人影,正往自己身前移动。抬头一看,由东面野地里走来两人,相隔还有十来丈。因是背着日光对面走来。太阳又刚升起不久,人还未到,人影已先投到了地上。目光到处,首先认出内中一人是李正华,另一人也似见过。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禁大喜,原来另一人竟是那日射雁时所遇的老者。忙即站起,待要迎上前去。忽又瞥见左侧人影一闪,一个身穿黄葛布褂的少年已由旁边崖坡上纵落,向来人飞驰而去,又是一个常见的熟人,随听正华高呼:“贤侄快来!”

等到走近,刚刚行礼,还未开口,正华已先笑说:“这位就是你朝夕盼望想要拜师的周侗老先生!”岳飞这一惊喜真非同小可,忙即跪倒,口称“老师”。周侗一手拉起,连说“孺子可教”,随令和那少年相见。岳飞早认出那是周侗之子周义。连忙行礼,叫了“师兄”!

周义笑说:“师弟真肯下苦,我奉家父之命,见了你面,故意不理,前后一年多了,真怪不过意的,你千万不要见怪。”岳飞已然明白,非但周侗父子有意磨练他的志气,最近半年,连正华也都参与在内。心中欢喜,感激不尽!急切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周侗对周义笑说,“有话到家再谈,你那些师弟们还都等着跟他见面呢。”说罢,老少四人一同转身,顺崖坡绕过柳林,往周家走去。岳飞同了周义,跟在二老后面,走不几步,忽觉周义暗中拉了一下,刚一停步,想问何事。

周义低声悄说:“岳师弟,我真爱你极了。当你风雨无阻,连大雪寒天,也必去我家门外听读书的时候,我们真恨不能把你当时接了进去。因家父说,一个能成大事业的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再多受一些磨折苦难,才能有望,这才迟了多半年。他老人家看似中年,实则年已六十五了,所收徒弟并不多,像你这样暗中考查最久才收的还是头一个。莫以为他老人家心肠狠,对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全无怜惜;若非格外看重,想把平生所学,连文带武和他所知道的山川险要、关河形势,一齐传授给你,他也不会这样了。去年腊月底,我和杨再兴师兄柳林比枪,回去不多一会,家父便回了家。我们再三代你求说,家父知道你家贫苦,已打算和你见面,就便送些银米。李四叔恰在此时来访,二位老人家一商量,又改了主意。先由李四叔教你读书,随时考查你为人心性,等家父试验出你的恒心毅力,然后收你到门下来。我每天清早,也去那边崖上练功,不过练的方法不同,藏处你看不见罢了。你练得怎么样,我虽看不出来,只见你从来没有丝毫懈怠。有时看出你眼睛疼得厉害,又不便在这时候见面,心真代你着急。回去又向家父说了。他老人家第二天一早便赶了来,一直看到你练完才走。我见他脸上神气很高兴,知道无妨,才放了心。家父教射箭,单是目力就要练习上一年。这一百天只是头段,你居然忍受劳苦,不怕艰难,人还没有进门,就这短短不到一百天的工夫,先把那百步穿杨的目力练好,真叫人佩服极了。”

岳飞见周侗父子对他那样热情,自是感激非常。老少四人还未走到周家门口,众学生已迎了出来。周侗把手一挥,陪着正华先走进去。到了书房,正华先请周侗坐好,命岳飞正式行礼拜师,并与众同门相见。

正文 第二回 劲敌当前 只有小心操胜算 忧危虑远 密联豪士备时艰

岳飞见案上已点好香烛,另外还有送给老师的束脩礼物,知道这是应有的礼节,一切已由正华代为备办。想起正华去年雪中送炭。始终爱护经过,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刚恭恭敬敬向着师位行礼,又拜了正华和同门师兄,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大串鞭炮,吵得人连话也听不出。周侗刚把眉头一皱,跟着走进一人,正是本村富户王明。后面还有两名长工,抬着酒席和四大坛美酒。

王明人未进门,先就拱手笑说:“昨晚小儿王贵回家,说起老师收了一位好高足,我连夜备办了几样粗菜和四坛水酒,前来道喜。幸亏家中东西现成,否则,凭咱们老弟兄的交情,失了礼,才笑话呢。”

周侗淡淡地答说:“收一个门人不算什么,连李四弟办的这些过节,我都觉得多余。他真心求学,我愿意教他,这是咱们师徒两人的事,将来是否成材,还要看他自己。决没有收人礼物的道理。你又费心怎的?”

王明赔着笑说:“这不算是送礼。我们弟兄好久没有在一块聚了,你这位高足又是李四弟的世侄,就这机会,咱们喝几杯。因为天气热,大量肥肉太腻人,特意备了八个凉菜、一些鲜果。底下只有六个炒菜、五个大碗,末了是绿豆水饺和馒头,凉面、米饭随便用。我实在看你收了一个好高足,心里喜欢,你好意思给我退回去吗?”转过脸来,又对正华说:“四弟,你也帮我劝一劝,算是我请你,周老师作陪,还不行吗?”

正华见周侗没再开口,笑答:“借这个机会,畅饮凡杯,让小弟兄聚会聚会也好。”王明随问:“是不是就着早凉,到后院凉棚底下,先喝起来?”周侗才答:“都可以吧。”

岳飞方觉周侗一直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对人诚恳,此时正在高兴头上,不知怎会现出厌烦神气?忽听正华要自己向王明拜见,便恭恭敬敬喊了声“王员外”,上前行礼。

王明一手把岳飞拉起,满面春风地说:“老世侄!你真乖。听说老师对你十分看重,还要把所有本事都传给你呢。你那师兄王贵,虽肯用功,心眼却没有你多!以后一起同学,将来出去求取功名,你要多照应他,才显得弟兄们的义气。”跟着,又问岳飞家境如何,“庄稼人日子都不好过,有个少长短缺的,叫你父亲找我去。可惜他当初不肯佃我的田,否则你父子全家也不会受这几年的苦了。他夫妻老怕承人的情,其实你刚生那年,汤阴发大水,你母子被水冲上岸来,我还帮过忙呢。”

岳飞以前常随父亲岳和到王家去帮做一些杂事,后来王明要叫岳飞替他放牛,岳和推说家中人手少,没有答应,由此不令登门。今天竟然会这样亲热,心中好生奇怪,正不知如何回答。周侗忽说:“王员外要喝酒,我们就喝吧,回头他们还要练功呢。”

王明接口笑说:“我看把岳飞的父亲也请了来,更热闹些。”

正华知道王明最喜沽恩挟惠,一向把岳和当作长工下人看待。岳和因那年水泛汤阴,妻子曾在王家避过水灾,遇上事,不能不去一下、想起这永远承不完的人情,心却难过,不肯佃他的田,也是为此。忍不住插口说:“他父亲地里正忙,昨前天已和老师见过两面,说好了今天不来。和你同坐,更显拘束,莫叫人家老实人受罪了。”

周侗微笑不语,王明也未再让,便请入席,岳飞到了后面一看,后院地势宽大,三面房舍,都是几净窗明,陈设整齐,比起外面那间书房要好得多。西北角土坡上,还有一座凉亭,可以望远。心想:“老师家中人口不多,这些房多一半空在那里,为什么单在临门一间教读?”心方不解。王明已在让坐,一面唤岳飞过去。

院中共陈列着两桌开席(每桌六人,空出前面)。上首一桌,坐的是老师、正华、周义、岳飞和王明王贵父子;下首一桌,坐着杨再兴、徐庆、霍锐、汤怀、张显和吉青等师兄弟。

岳飞正想那日看再兴和周义比武情景,周侗忽命周义到下手一桌,把再兴唤过来,随对岳飞说:“这是我的世侄,去冬由我故乡关中寻访到此,在我这里住了半年。他家传一套六合枪很好,你就这几天光跟他学学。他快走了。”

岳飞刚起立恭答了一个“是”字,再兴已起立恭答:“侄儿大后日就要起身,所学枪法,火候大差,恐怕来不及。最好和二弟同教岳师弟,老世叔从旁指点吧。”

周侗笑说:“你当这娃是门外汉么?他在你未来以前,早从你世弟他们那里偷学了去。只你家传的‘乱点桃花’、‘惊龙回首’的绝招不曾见过罢了。”再兴诺诺连声。

王明不住向周、李二人敬酒敬菜,对岳、杨二人也极殷勤,隔不一会,便命王贵敬酒。

周侗说:“我们还是自斟自饮,多少随意,比较爽快,你父子这一客套,我和四弟还不怎的,他们就吃不舒服了。”

王明知周侗不喜俗礼,才停了让。又叫岳飞称他世伯,不许再称员外。这一顿酒饭甚是丰盛,一直吃到中午才罢。长工们又送上许多瓜果。正华想小弟兄们免去拘束,畅畅快快谈一会,便把王明、周侗拉到上房谈天去了。

三个大人一走,周义忙说:“这时候太阳当顶,凉棚底下还是有些烤人。我们快到房后凉亭里去,可以随便说笑,又凉快。”说完,领头先走。凉亭在一座二亩方圆的土山上,离地只三四丈,周围好些大树,亭内外设有竹制桌椅。小弟兄们坐在那里又说又笑,亲热非常。

岳飞见当地高柳鸣蝉,清风拂袖,大片浓荫,被风一吹,宛如满地碧云,往来流走。那由枝叶空隙中筛下来的日影,被风一吹,银鳞也似,不住闪动。方才暑气,不觉为之一消。笑说:“这凉亭几时盖的、小弟常在门外走动,竟没有看出来。”

杨再兴接口笑说:“这凉亭地势真好,由这里外望,哪一面都可以看出老远。由外望内,全被树和房子挡住,休说远望,就到院子里头也看不出来。你平日只站门外头,自然就看不见了。”

岳飞对杨再兴本来就有好感,又知双方只有三日之聚,少时还要向人家学那六合枪,由不得比较亲热一些。王贵、汤怀、张显三人因在周侗门下日久,虽然多少还带着一点富家子弟的习气,对于岳飞却都看重,谈得很投机。

吉青之父永祥是个贫农,因农村中难以度日,又不愿依靠亲戚,三年前去往江淮一带代人家运米。遇见押运“花石纲”的官差,将他硬抓了去,连受磨折,挨饿野死在外,连尸首也不知下落。去年春天,周侗由外回来,见吉青在田岸上痛哭咒骂。上前一问,才知吉青每日与人家牧牛,受尽饥寒。又因细故,被主人责打,逃了出来。心生怜悯,把他带到那家,问明是个无依靠的孤儿,被田主人眶去,为他牧牛看羊,并未立下什么卖身契约。便说了那主人几句,将吉青带回家去。先想教他读书习武,后见吉青不喜读书,练武却极肯下苦。自来授徒,就是量材器使,因人而施,不拘常格。知他勇猛多力,便传授了他一对狼牙棒。

徐庆、霍锐都是当地农家之子,平日读书习武,均肯用功,还打得一手好连珠弩。杨再兴却是将门之后,父亲杨隆和周侗至好,屡立军功,被奸臣重贯陷害,几乎送命。好容易放归田里,不满一年,竟至气死。再兴三日后便要回家,准备前去投军,见岳飞年纪最小,那样聪明好学,也颇看重,只觉着周侗对岳飞爱得过份了些。

周义聪明机警,文武两门都是家学渊源。因周侗轻易不到柳林中去,有时指点武功要诀,都把学生们喊到里面去传授。平日读书习武,多由周义带头用功,小弟兄们都信服他。众人畅谈了一阵,不觉太阳偏西。

周义说:“客人此时已走,今天是练武日子,家父还要岳师弟练一回六合枪给大家看呢。”

王贵笑道:“岳师弟刚头天拜师,还没有得到传授,只在林外偷看了几个月,就能行吗?”

周义早看出王贵有些妒意,微笑答说:“家父向来没有看错过人,我也不知道他的枪法学会没有,到时再看吧。听说还要叫杨大哥和他比对手呢。”

王贵没有再开口。众人同到柳林一看,周侗、正华业已先到,上来便叫岳飞把平日所记的枪法先练一回。岳飞自知无师之学,以前连枪法名称都不知道,还有点发慌,脸方一红。

周侗笑说:“你不要怕,我和山后杨家枪法同一门路,你在背后练时,我暗中看过,你非但把看到的全学了去,还加了一些变化,杨贤侄幼承家学,也许比你强些;周义别的还好,六合枪没用过功,就未必是你的对手了。”随令周义、杨再兴分别和岳飞先对上一趟枪。

再兴让周义和岳飞先比,周义不肯,笑说:“照我爹爹那样说法,非但我不是岳师弟的对手,就是大哥你也得留点神呢。比别的,我还将就奉陪,这套六合枪,我实在太差,还是大哥和岳师弟对比的好,别叫我献丑了。”

再兴未及回答,忽听周侗笑说:“二娃子今日居然也有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了。”再兴和周义世交弟兄,感情最好,闻言有些不服,口答:“我先献丑也好。”随取过两枝没有锋尖的枪,递了一,枝与岳飞。同到周、李二老面前,打了一拱,又朝岳飞说了一声“请”,便往场中心走去。

岳飞方才已听说起杨家六合枪的威力,认定不是再兴对手,但又不敢违抗师命,只得走向对面,躬身笑说:“小弟实在没有师长教过,又从来没和人对过手,还望杨大哥多多指教,手下留情,若能把这套枪法学会,感谢不尽。”

再兴见他谦恭和气,彬彬有礼,笑答:“兄弟放心,你只管施展,我不会伤你的。”岳飞连声称谢,先在相隔十步之外,双手持枪齐眉,微微一举,往横里走动了两步。

再兴见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迟不进攻,神情又不像是十分紧张,连催动手,均答“不敢”。侧顾周侗正和正华指点岳飞说笑,似在称赞,全不理会自己,心中又添了两分不快,见岳飞右手紧握枪把,左手虚拢着枪杆,枪尖微微下垂,望着自己,往来走动,好像不敢出手神气。

再兴暗忖:“这小孩虽不会是我的对手,看他脚底这样轻快,身法竟比王贵、徐庆还稳,莫怪周世叔看重,我先逗他一逗试试。”笑说,“兄弟这样谦虚,愚兄只得占先了。”说罢,连上两步,一个“凤凰三点头”,化为“长蛇出洞”的解数,朝岳飞一枪当胸刺去。

再兴这一枪,本是虚实兼用的招式,先还打算手下留情,虚点一下,然后看事行事,等比过一阵再行施展,稍微占点上风就停。不料事情出人意外,见枪尖离岳飞左肩不过三四尺光景,转眼就非刺中不可;本心不愿伤他,还未来得及把势子收住。就这心念微微一动,瞬息之间,猛瞥见岳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闪精光,仿佛具有一种威力,自己连人带枪,已在人家目光笼罩之下。

再兴想起周侗平日所说,忙想收势,一团箩圈大的枪花已迎面飞来!刚暗道一声“不好”,手中一震,啪的一声,手中枪已被岳飞的枪绞碎了二尺来长一段,虎口震得生疼!随听周侗笑说:“这还不算,你们两个重新再比。老二快给他们换枪!”周义忙取了两枝枪,分给岳、杨二人。

岳飞先未留意,正觉着原枪长短称手,经周义一指,才知再兴的枪虽被绞碎,自己手中枪尽头处也快折断。忙将新枪接过,悄问:“我没想到把枪绞断,杨大哥会怪我么?”周义笑答:“焉有此理?”周侗已把再兴喊到面前说:“你二人力量差不多,枪法还是你的熟练。不过岳飞应战沉着,目光敏锐。你被他全神照住,又不该轻看人家年幼,才吃了亏。这回再比,你却不能大意呢。”

再兴连声应诺。见岳飞红着张脸,有些不好意思神气,忙说:“我们兄弟时常比试,谁胜谁败,都没关系。我没想到你的手劲会那么大。这回再比,恐怕我还是要输呢。”

岳飞忙答:“小弟如何能比大哥?”话未说完,再兴已纵向对面,横枪相待,连说了两个“请”字;微闻周侗叹了口气,也未理会。因再兴又在喊“请”,刚把手一拱,再兴已举枪刺来,只得一举手中枪,迎上前去。

这两人一个是家传本领,人又好胜,先前一念轻敌,吃了一点亏,觉着丢人,一心想要挽回颜面;一个是聪明刻苦、肯下工夫,只管无师之学,一招一式都从平日细心体会苦练而来,又认定不是再兴对手,步步留心,枪无虚发,因此占了便宜。

二次上场,再兴先还在自信心盛;后见岳飞虽是守多攻少,但是变化无数,应付自如;所学明是周侗传授,偏又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解数,上下进退,使人莫测。微一疏忽,便非败不可;心里一紧,便把全身本领尽量施展。二人打了一个难解难分,连周侗也在旁夸起好来。

双方打到了半个多时辰。再兴见岳飞越来越勇,自己用尽心力,想占一点上风,竟办不到。一时情急,虚晃一枪,倏地回身,双足一点,往斜刺里飞纵出去。本意这回马枪是家传杀手,敌人只一近身,便非吃大亏不可。哪知人刚纵起,便听脑后风生!斜阳返照中,一条人影已跟着纵将过来,刚暗道一个“好”字,待要回枪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再兴刚将手中枪连身侧转,岳飞的枪业已到了身后,枪头往下一盖,哒的一声,再兴枪头首先着地。如是真正临敌,敌人就势再来一枪,便非受伤不可。

再兴情知胜败已分,只得红着一张脸,笑说:“我真输了。”

岳飞本未再攻,也红着一张脸答说:“大哥让我。”

再兴走到周、李二老面前,喊了一声“世叔”。周侗面色微微一沉,说:“你的枪法应该比他好,为什么会输呢?”再兴不敢回答。

周侗随向众人说:“按再兴枪法,差一点的人决非他的对手,只是他求胜心切,气浮了些。岳飞六合枪法虽未学全,但他心灵手快,又能采用别的兵器之长,加以变化。最可喜是始终气定神闲,目力敏锐,先占了不少便宜。这都是他平日勤敏用功,不怕苦,肯用心思而来。刚一拜门,我便叫他当众比试,就为的是教大家看看,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多用一分心力,便有一分的收成。无论何事,千万自恃不得。轻视旁人和粗心大意,都非给自己找麻烦不可。遇敌而骄,气已先浮,对方却以全力应付,专攻他的短处,他就有十成把握,也要打个对折。再要不知人家深浅,就要吃大亏了。知己知彼。兵法首先要有自知之明,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能知道人家呢?老觉着自己还差,事情又非办非学不可,才能临事不惧,好谋而成呢!不论多大的盆缸,都有一定的容量,稍微加一点水,就溢出来。可是世间上所有的水,极大部分都往海里流,几时听见说海满到装不下水过?所以自满的人无异自绝于人,长进两个字更谈不到了。平心而论,再兴的功力实在比岳飞强,他两次比输,都由于轻敌自满。岳飞却是如临大敌,惟恐有失,全神贯注在对方身上,又无侥幸求胜之念,即此胜败已分。加以再兴又粗心了些,没有看出岳飞那些解数是从哪一种兵器变化而来,当然休想取胜了。”

再兴恭答:“岳贤弟真是一个奇才,他那心、眼、手、身、法、步无一不快,无一不稳。再比恐还不是对手,小侄情愿认输,只将那套六合枪传授给他如何?”

周侗见岳飞恭立在旁,专心听话,小小年纪,两次打败杨再兴,非但没有丝毫骄矜之容,反倒带有警惕神气。又听再兴这等说法,微笑点头说:“胜败常事,何况自家弟兄。你还是和他再比一回,然后传授,彼此都有长进。”

再兴不敢违抗,只得笑对岳飞说:“我再陪兄弟走一回。”岳飞忙答:“小弟遵命。”

二人这次对手,与前不同;双方都怀着戒慎心理,并肩走到场中。各把手一拱,拉了个门户,然后再说一声“请”,便动起手来。表面上仿佛比头两次快,也没有那些客套,实际上再兴是听了周侗的话,业已知道了自己的短处,比平日对敌留心得多。岳飞也是加倍谨慎,一丝不乱。双方越打越快,打到急处,成了两团枪花裹着两条人影,在场中上下纵横,往来飞舞,真个紧张已极。

到了最后,岳飞见再兴刚让过自己一枪,倏地一个“鹞子翻身”,迎头就是一枪杆,仿佛有点手忙脚乱神气。因已连胜两阵,不愿再占上风,又不愿意故意假败,连忙横枪一架。没想到再兴见他防御周密,难以进攻,故意把枪用力抡下。等岳飞一架,就势倒转枪柄,往上一挑,那手法之快,到了极点。

岳飞万不料再兴有这一手,百忙中觉着自己的枪微微往下一虚,知道劲已被人卸去。刚暗道一声“不好”,想要往后纵退时,就这双足还未沾地的晃眼之间,一股极大的猛力,已贴着自己枪杆,往上一挑!跟着连人飞起,甩出去丈许高远,只听飕的一声,一股疾风过处,阳光斜照中,一条人影突由身后飞来,未容回顾,已被人轻轻抱住,落向地上。回头一看,正是再兴,笑说:“多谢大哥!”

再兴见岳飞满面笑容,神态天真,由不得心生喜爱,忙问:“你受惊了吧?”岳飞方答“没有”,周李二人业已走过。周侗问岳飞:“为什么不撒手丢枪,反而被枪带起?”

岳飞答说:“一来杨大哥来势太快,倘若冒失松手,稍微掌不住劲,便要翻倒。二来兵器乃是防身之物,不敢随便脱手。想借他那一点劲,把弟子带将出去,到地再说。没想到杨大哥身法那样神速。要是真个对敌,弟子就凶多吉少了。”

周侗将头微点,便命岳、杨二人暂停,吩咐周义、徐庆带头练习弓箭和“注坡”法(骑术)。一面指点与岳飞看,一面对再兴说:“你来此半年,只有今日才是长进。年轻人好胜,原无足奇,像你方才那样自满,以后万来不得。”

再兴连声应“是”。等众人练完,又把整套六合枪都传与岳飞。周义、徐庆等同学也跟着一起练。练完之后,岳飞才知以前所记不全,和再兴的家传枪法也有一些不同。因再兴三日后便起身,众弟子还要他传授杨家钩连枪,直练到再兴起身的头一天晚上才罢。

再兴走后,岳飞先是早来晚去,和众同学一齐读书习武。到了中秋节后,周侗又命岳飞搬到周家居住,传授他的兵法战阵之学。岳飞天资颖悟,一点就透,同侗对他十分期爱,可是稍微有点错处,也决不肯宽贷。岳飞对于周侗,自是又尊敬,又感激,师徒二人亲如父子。

周侗平日深居简出,和众学生家长极少来往。偶访李正华、岳和二人,都在夜间。可是每隔三数月,必要出门一次,一去总是一两个月,回时面上常带忧容,仿佛心思很沉重。常说:“国家正当多事之秋,不久兵祸一起,河北首当其冲,河南也难幸免。你们必须趁此时光,努力用功,学成本领以为国用。若是畏难苟安,使大好光阴平白度过,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周侗以前教学,本来文武并重,学馆中也极少外客登门。由岳飞到后第三年起,诗文词章之学,渐渐不再谈问,对于关河险要和行军布阵之法,却是再三讲解,力求详尽。骑射习武,也比以前格外着重。考问时遇能自出新意、发明心得的学生,定必喜动颜色,奖勉备至。来访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来客多是一些少年壮士,登门都在放完夜学以后,至多住上一夜,次日一早必走。更有的来去匆匆,谈完了话便自别去。

岳飞受过周义指教,从未过问。这日因事回来,次日黄昏后方回学馆。刚进后院,便听得周侗哈哈笑道:“你一见此人就知道了。将来你们能在一起才好呢。”

岳飞听出老师房中有了外客,刚想退走,又听周侗在唤“鹏举(岳飞的号)进来”,连忙应声走进。

周侗笑指室中少年说:“他本是我忘年之交黄机密,偏要和你二师兄论平辈,你也以平辈之礼相见吧。”

岳、黄二人礼见之后,周侗命坐。笑说:“机密要往太行访友,本来要走,我想使你们先见一面,留他小饮几杯。机密多涉关河。胸怀大志,不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你先向他请教,我写封信就来。”说罢走出。

岳飞见机密年约二十左右,看去人颇稳练。说话有条有理,心思甚细,游历过的地方也很多。知道老师从来不轻许可人,便有了结交之意。双方正谈得投机,同义已捧了酒菜进来。岳、黄二人连忙起接,刚摆好座位,周侗走进,将所写的信交与机密,然后同饮。老少四人边吃边谈,毫无拘束。周侗又劝机密明日一清早再走。机密应了。

岳飞听周、黄二人之言,才知大行山中聚着许多壮士;他们种着一些山田,以忠义安民为号,结寨自保,专与贪官恶霸作对。内有两个为首的,一名牛皋,一名梁兴,各自占据一个山头,本不相下。机密与牛皋,觉着分开势单,知道梁兴是周侗至交,特意来与商量,想使二人合在一起。周侗早看出内忧外患越来越重,每一想起,便自忧急。平日专喜培养人才,结交志士,也是为国储才之意。听机密一说,当时答应。酒后又谈了一阵,方各入睡。

次日天还不曾亮透,周义便送机密起身。岳飞见众同学一个未来,也送了去。三人边谈边走,送出十里之外,方始殷勤握手而别。

正文 第三回 民怒已如焚 犹溺狂欢 不知死所 敌强何可媚 自招凌侮 更启戎心

光阴易过,一晃四五年。岳飞已十六七岁,每日勤学用功,耐劳耐苦,艺业大进;在父母师长教养之下,文学武艺俱都打下极良好的根基。李正华自来看重岳飞,又将爱女许配与他。婚后光阴,甚是和美。

却说赵洁因用奸臣蔡京、王黼作宰相,太监童贯、梁思成,一个作上将军,一个掌管御笔诏旨。李彦掌括公田,朱勔掌动花石纲。这六个奸贼连成一党,巧立名目,搜刮老百姓,贪冒军功,出卖官爵,任意横行,无恶不作。最可恨是,老百姓种的田稍微好一点,便被指为荒地,随意充公,名为“括田”。一面强征许多民夫,往江、浙一带深山穷谷之中,搜寻奇峰怪石和各种花草树木,以供御花园中堆砌假山和点缀风景之用。

这些东西都是又笨又重,花色繁多,特别是那些假山石,往注重达好几万斤。当那交通不便的时代,硬要用人力车船,从远隔汴京(开封)二三千里的江、浙一带抬运到京,这是多么麻烦困难的事!每次所征发的民夫,动辄在万人以上,而贿赂卖放和被迫逃亡的苦难百姓,再加十倍不止,还未计算在内。

押送花石纲的大小官员差役,贪残凶暴,无恶不作。这些抬运花石的穷苦老百姓,都是自备干粮,不管炎天暑热、雨雪风霜,都得咬牙忍受,挣扎前进,稍有不合,便遭官差们的毒打。押送的官差只管倚势招摇,到处都有地方官吏逢迎接待,任性享受。这大量民夫们只能宿在野地里,日晒夜露,受那寒暑风霜的侵袭。稍微体质弱一点的人,便在途中磨折而死,死后连尸首也无人掩埋。至于这些被害人们的家属,田业荒废、加重饥寒、盼夫盼子、望野悲号的惨状,更是写它不完。

以千万人的膏血供给皇帝权要们的一时玩好,自然民怨越结越深,终于使许多善良的老百姓在万般无奈忍无可忍之时,不得不造起反来。朝廷所养骄兵悍将,见了外敌虽然害怕,对于这些反抗朝廷的老百姓,却认为是贪功冒赏、搜括民间财物的好机会,打起仗来非常残暴。这班初起事的百姓,不知战阵,势力较单,根基还未稳固,开头时常被打败。各地连带遭受残杀的良民,简直不知多少。后来到处官逼民反,此伏彼起,各地官府这才慌了手脚。赵洁在蔡京、童贯等六贼蒙蔽之下,依旧穷奢极欲,任性荒淫,全没料到不久就有国破家亡之祸。

宣和(赵情纪元年号)以后,由于六贼当权,民不聊生。休说远方各州府县,就连开封城外的乡民,也多半是炊烟断绝,家无隔宿之粮。偏又由头年腊月底起,连下了几场大雪。好容易盼得天晴,雪还没化,宋室君臣又非常隆重地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天夜张灯。这一场豪奢无比的御苑花灯之会,照例由头年九、十月就准备起,除夕前就开始张灯。到了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称为极盛。

历史上,许多封建王朝在将要崩溃的前夕,由于对百姓的压榨日益加深,所造成的灾害之严重,已成为不可掩饰的事实。他越要梦想用与事实绝对相反的繁荣来作为他的安慰和夸张,因此其行动也必更加愚昧、残酷而疯狂。封建统治者本质如此。这是他垂死以前必然会有的现象。当年赵佶特下诏旨,允许全城官吏军民人等,不分男女,都可往御苑观灯游玩,表示与民同乐之意。这些话说来好听,其实去的人不是官绅士族,便是富商大贾,真正的老百姓正在饥寒交迫,儿啼女号,漫说没有心情前往赏玩花灯,就有个把人打算看看皇家富贵、御苑风光的,恐怕还没走到端门,凭他穿的那一身破旧衣服,先就被守门的禁军打个半死了。

那往御苑观灯的都非寻常百姓,不是衣冠整齐穿戴华丽的人,先就进不了门。载籍上只管写得天花乱坠,仔细一想,这些却都是谎话。

没有功名财产的人,想要进去一开眼界,真个万难。少数城市居民,羡慕皇家富贵,弄上一身华丽穿戴,仗着久居京城,懂得一些皇家礼节,混到御苑里面去赏玩一个通宵的,并非没有,但决不是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到了十五这天,一轮满月刚刚升起,汴京城内已是灯火万家,笙歌处处。跟着皇家内外,宝炬烛空,管弦四起,花灯万点,灿若繁星,照得端门一带明如白昼。将近黄昏的云层,都被映成了红色!那当头明月悬在空中,只远近陪衬着几点疏星、几片流云,竟比平日显得孤单,与下面的繁华景象相比,大有天上清辉远逊人间火炽之感。

隔不一会,禁门开处,明月华灯光照之下,人影纷纷,万头攒动,那能够观赏花灯的士女们,真如潮水一般涌了进去。这些参与元夜张灯的游人,男的是文武百官和他的亲友,女的是命妇闺秀和她的灵巧丫环,一个个衣服华美,珠翠满头,笑语如珠,从容雅步。

御苑以内,到处金鳌喷雪,玉螭垂虹,火树银花,城开不夜。真个是富丽矞皇,气象万千,歌舞江山,上下如狂!可是城外那些老百姓,却都是破屋号风,柴门拥雪,苦痛呻吟,星火全无。这一城之隔,简直成了两个世界!

这许多游人,大大小小都有一点来历。内中只有周侗忘年之交黄机密,因父母老病在京,知天下将乱,同妻张若兰由浙江赶来迎亲回籍。听说御苑张灯,夹在人丛之中混了进去。一见那种奢侈豪华景象,想起沿途所见许多老百姓流离死亡、白骨在野的惨状,不由激动气愤,便想回去。

若兰笑说:“你既答应和我同来,就该让我看完花灯再走。这些虽然都是民脂民膏,我们看看昏君到底荒淫无道到什么地步,不也是好么?”

黄机密道:“我想起沿途所见那些死尸和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气就往上撞,实在无心再看下去了。听说银岳花灯最盛,还有人工做成的瀑布和鳌山灯棚,你看完那里就走,可好?”

若兰虽然贪看花灯,知道丈夫疾恶如仇,只得点头笑诺。夫妻二人正在悄声谈论,忽听众声喧哗,人们纷纷散避。跟着眼前一片五色花光闪处,由宣德楼两旁拥出两队花灯。舞花灯的都是俊童美女,有的扮着鸾、凤、孔雀、鹤、鹿、麒麟、鱼、蚌等形象,有的扮着梅、兰、荷、菊、牡丹、芍药等四季名花;还有一些拿着各种乐器。一个个都是粉妆玉琢,姿容美秀,又穿着一身云锦一般的装束,在那灯月交辉之下,载歌载舞,真和金童玉女一般,使人目迷五色,耳乱八音,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若兰几时见过这样繁华的花灯?正看得在兴头上,那队花灯忽然越舞越急,方才的细细笙歌,也变成了繁音促节。随听砰砰连声!先是接连几十百串“炮打流星”,冲霄直上,洒了满空花雨!骤出不意,人们业已吃了一惊;紧跟着便是一阵大乱,下面花灯队里,突又窜进数十条虎豹之类的猛兽,张牙舞爪,见人就扑。舞花灯的俊男美女,纷纷狂呼急叫,四下奔逃。

就这非常混乱中,忽听金鼓交鸣,震耳欲聋,那百十头野兽,竟在场中随同鼓乐之声摇头摆尾,飞舞迫扑起来。若兰才知那些野兽,也是一种灯形。

因为扮的人都是殿前武士,长于跳跃追扑,用的又都是真兽皮,乍看上去,已和活的一样。再加上人工的精制,有的口里还在吐火,一个个磨牙吮血,七窍生烟,越发显得形态凶猛,令人可怖。那二三百个俊童美女再一狂呼救命,四下奔逃,仿佛真有大群野兽扑来神气。

游人们都知道御苑内养有许多奇禽猛兽,稍微没有看清的人,都误以为野兽出笼,当然害怕。等到乐声再起,兽蹄齐飞,看明真相拭干急泪,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忙乱中挤掉簪环首饰和受伤跌倒的游人妇女,不知有多少。宣德楼那面,却远远传来一阵欢呼哗笑之声。若兰被众人挤出老远,方始看出那是皇帝老儿异想天开,故意扮些野兽前来吓人,以博他和左右的一场欢笑。移时,再找丈夫,已无踪影。

若兰和机密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甚厚。本来又通文史,学过几天武艺,婚后常随丈夫远游名山大川,富有胆智,不拘小节,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先想回到原处等候,不料看灯的人越来越多,先前立处人已挤满,无法过去,只得寻一较高的地方,连看带等。不知不觉到了深夜,这才心慌起来。御苑禁地,又不便高声呼喊。正在为难,忽听银岳那面真的野兽吼啸之声,跟着又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叫。

这时歌舞初停,那上下四面的千万点灯光,仍与雪月争辉;可是闭目一听,那神气仿佛以前和丈夫深山夜行听到虎啸狼嗥的情景一样。仰望天空,残星荧荧,斜月未坠,只比起前半夜月华如水、白云丽空的情景,仿佛暗了一些。

若兰心想:“反正要等天亮才能回去,久闻昏君把千万百姓的膏血收刮了来,供给他君臣们享受;今宵这一片富丽繁华的花灯影里,正不知有多少千万的屈死冤魂在内!机密多半看了生气,再被游人挤散,找不见我。虽知我常和他奔走江湖,决不妨事,因此各自先回,却也不想想公婆在堂,孤身少妇夜游不归,倘若见怪,何以为情?事已至此,又听说端门早闭,只得忍耐着再看下去。”心正想事,忽听四面八方又喧起一片“万岁”之声。

歌舞一停,御苑中的游人也都散开了些。豪绅大族的轻裘缓带与官家眷属的鬓影钗光,掩映交织于火树银花之间,本就热闹非常。再蚊雷聚关也似,潮起这大片繁喧,更显声势浩大,聒耳欲聋。那不可数计的各色花灯,也似起了回光返照,分外鲜明。

这时,宣德楼头平台口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中官(太监),似在那里张口喊叫;四面八方的人流,宛如过江之鲫,潮水一般,齐向楼前涌去。

若兰早就看出宣德楼前玉石平台上,羽葆双双,宫花对对,提炉香袅,孔雀开屏。无数宫娥太监各持香花仪仗,锦屏也似,两边分列,平台四角,还升着四大盆熊熊兽炭。当中御座上坐着一人,也看不清他面目,仿佛周身都是锦绣包装,头和身上所装饰的一些金珠宝玉,在朗月华灯照耀之下,五彩流辉。远望过去,好似许多手持金瓜钺斧的卫士,都是琵琶腿(大腿粗壮)、车轴身(肩宽腰细)、魁梧高大。摆出一副威风杀气的壮汉,站立左右。

若兰因不愿受这些皇室爪牙的呼斥,一直没有走近。后见众人都往楼前乱涌,一时好奇,也夹在人丛之中跟了过去。暗中留神查听,才知中官传旨,官家(宋朝内监和一般军民对皇帝的称号)因见瑞雪初晴,华月流辉,京城四十万居民都来御苑赏玩花灯。那远方赶来的百姓不知多少,还未算在其内。想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圣君有道,与民同乐”之盛!因此,官家大悦,特降玉音,传宣黎庶齐集宣德楼前,金杯赐酒,要使每个人都带醉回去,以尽元夜之欢。

说时,楼前早已摆开赐酒场合,联结达数十丈长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金杯玉镶。再由一伙官监卫士,领着那上万的游人,排成几个行列,由左而右,一个个饮将过去。饮时,人们都先举杯谢恩,高呼“万岁”。

这和方才喊叫喧哗之声并不一样,喊得十分零乱。因为人们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灯,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况这班有钱有势的人,平日养尊处优,何等保重,虽被皇家富贵所吸引,以能参与元夜张灯为荣,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势利之念所能支持,伤风的人很多。有的人“万岁”两个字还未喊完,先就打一个喷嚏,再把那冷冰冰的金杯端起,喝那冰凉的御酒,取暖作用丝毫还未得到,先来了个冷气攻心,抖得上下三十六个牙齿直打架。人们连咳带呛和打喷嚏的声音,与楼上下的细吹细打,汇和成了一种极难听的交响乐。

若兰夹在这群游人当中,方觉这种嘈杂的声音,说不出那么刺耳难听,人已走到酒案之前。刚端起酒杯,忽然闻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觉着其凉震齿,却没有什么酒味,仿佛一杯冷水里滴上了几点花露,一味冰凉。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也来不及,业已咽了下去。当时心口冰凉,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手微一松,连杯带酒泼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听叮的一声,又有一只金杯落地!

原来紧靠若兰身前的是个大家命妇,因为丈夫官大,每逢这类宫廷豪举,她都参与,积累了多年经验,穿得特别多。人又生得肥蠢,再跟着众人一跑,好些人冷得暗中打抖战,她却头上直冒热气,贴身内衣都被汗湿透。那胖妇口既渴得难受,又是海量,明知这类御酒,早被经手的人一层接一层兑过了好几次水,但没有想到会兑得那么多,连酒味都会失掉;喝得又猛了一些,刚一扬脖把这一大金杯酒喝将下去,当时来了一个透心凉!口渴方余,猛觉着喝的是一杯生冷水,暗骂:“该死的!这也叫酒?”赌气把杯往桌上一放,一不小心滚落地上。

若兰正在此时拾杯,见又有一只金杯落地。猛想起公公平日最讲礼教,这次观灯,若非丈夫再三力请,公婆恐怕不会答应,再等天明之后,孤身回去,难免被他说上一顿。何不把这金杯带回,作一凭证?心念微动,一见人们乱糟糟的,胖妇丢杯之后,头都未回,也无人间。忙把自己的原杯拾起,掩向袖内,把另一只金杯刚放向桌上。忽又想起昏君虽然可恶,不该偷人东西。心中一惊,正想把所取金杯,装着代人拾起,放向案上,不料心慌手乱,手刚微抬,那只金杯已从袖口内落了下来。未等再拾,耳听一声断喝,两膀已被人抓紧。大惊回顾,乃是两个执事的宫监,跟着那如狼似虎的卫士便赶了过来。

原来每年元夜张灯,宫中都要失去不少御用之物。宫监卫士们自己在偷,却防游人也偷,最好捉到两个偷的来洗刷自己,因此照看十分仔细,到处都伏得有人。若兰装束平常,又是外乡人,初次见到这样大的场面,先在人丛之中东张西望,寻找丈夫,早已引起这班爪牙们的疑心。

那群宫监卫士们因为赵佶降过旨意,认为元夜张灯乃是庆贺上元佳节,一件喜事。如有酒醉失仪的人,不许计较。人们越是欢呼痛饮,越有意思。若兰金杯落地,不去管它并不相干,这一拾先就犯了忌,何况又多拾了一只,自然有口难分。当时人群中就喧哗起来,纷纷喊说:“拿住一个女贼!”

赵佶在平台御座上,听见下面喧哗,命内侍问知前事,便命将女贼押上平台御审。那狼虎一般的卫士拿了绳索正要绑人,一听传旨,忙喝:“女贼快走!”

若兰虽然胆小害怕,业已悔恨无及,只得硬着头皮,由卫士押上平台跪倒。心想:“反正凶多吉少,且先看看这皇帝老儿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勉强镇静心神,偷眼往上一看。

那号称皇帝的中年汉子,竟长得容不出众,貌不惊人。瘦削削一张脸,口边挂着疏落落一些胡须,面色灰白,目光昏暗,仿佛酒色淘虚的神气。身材那么瘦弱,偏坐在那比人大好几倍的九龙御榻之上。榻上面的锦茵绣褥又厚又多,还有各种珍贵兽皮做成的靠垫之类,几乎把人埋去了半截,越显得这位君临天下的皇帝老儿渺小而狼琐,看去一点也不起眼。

若兰正伏地偷看中,忽听上面和苍蝇钻窗户一样嗡嗡了两声,也没听出说些什么,跟着便听旁立太监传旨喝问:“那妇人谁家眷属?因何大胆盗取金杯?从实奏来!”

若兰想了一想,答说:“民女无知,恐语言失检,有犯宫仪,致触法网。请赐纸笔,写奏供状。”

赵佶见盗杯的是个少妇,姿容又极美秀,怒意早消。再见她语音清朗,举止从容,见了自己的威风势派,并没有失魂落魄、周身乱抖的讨厌神情,越发动了怜惜之念,不等内侍转奏,便把头微微一偏,朝旁立的内侍看了一眼,鼠须动处,鼻孔里好似又哼了两声。旁立内侍连忙恭答:“领旨!”因为赵佶颇喜翰墨,常要题咏,文房四宝俱都现成,内侍只一转身便取了来,交与若兰,并在她身前放下一张小条几。

若兰知道当夜吉凶全在这枝笔上,仗着文思敏捷,业已打好了腹稿,提笔就写。写完,自有内侍代为呈上。赵佶见她所写供状乃是一首《鹧鸪天》,书法十分秀润,交呈又快,先就高起兴来。这一首词的词句是: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赵佶看完,哈哈大笑。问知若兰公公是大学生,本身是江南士人之妻。因闻元夜张灯之盛,随夫人宫赏玩,越认为是一桩太平盛事,风流佳话。当时传旨,将金杯赏与若兰,另赐金银彩绢,命宫车护送回去。

若兰谢恩下台,刚刚走到楼前,便听官家回宫之声。回顾宣德楼上,鼓乐声中,那位望之不似人君的赵官家,正被左右宫娥宫监扶进暖舆,和病人一样搭走。跟着开放端门,大群游人又和潮水一般,争先恐后涌了出去。

这时天已渐亮,法驾(皇帝坐的车轿和仪仗)刚刚回宫,鼓乐之声渐渐远去。那千万盏华灯业已多半熄灭,只零零落落有一些未点完的残烛,在晨风中一闪一闪地摇曳着那就要消亡的残焰。昨宵那些火树银花也都光辉全失,现出本相,被游人扯碎践踏的残纸破绢,狼藉满地。到处蜡泪成堆,灰烬零乱。

宫苑中的积雪,大部分虽早在前数日打扫干净,那稍高一点的所在和一些花石林木,仍是玉琢银装。御苑中楼台殿阁奇峰怪石又多,雪后风光本来壮丽非常,无奈地方虽大,游人更多,经过昨夜大群游人的攀登践踏,到处都布满了人们的大小脚印。有的地方因为灯强火旺,雪多溶化,地上都是泥浆。再有好些游人由此经过,把一条条泥污之痕,直带到宫门以外。先后个把时辰之隔,丑恶和富丽之景竟连成了一片。

游人还未散净,端门一带正在拥挤不堪,忽听呼喝之声又起,跟着便见千百个短衣人,被一伙官差和内监押着来拆灯棚,打扫园林。这些人多半都是鸠形鹊面,神情疲敝。有的还赤着两条泥腿,愁眉苦脸地在官差扬鞭威喝之下,爬高纵低,连扫带拆。只见余烬随残雪齐飞,绫罗与灰烟同扫,无限繁华,一时都尽,仅剩下一片乌烟瘴气和残破的情景,使人回忆昨宵盛况,宛如隔世。

若兰方在暗中慨叹,一辆宫车配着一匹紫缰玉勒的小白马已飞驶而来。随车宫监到了若兰身前,便请上车。前面四卫士已当先开路,轰开游人,让出了一条人弄。

若兰端坐车中,觉着皇帝喜怒无常,老百姓的吉凶祸福也就莫测、自己总算侥幸逃出了一场无妄之灾。对皇帝赏杯事印象极深,但非庆幸,只是感到侥幸而已。心中寻思,车轻马快,不觉驶出端门,行到御街之上。忽然瞥见道旁一人在前面往来走动,左右张望。定睛一看,正是丈夫黄机密。忙把绣帘微微拉开,探出半面,把手一挥,忙又缩回。

黄机密原是昨夜人多拥挤时,被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那年拿了周侗书信去往太行山结识的义士梁兴。心中一动,忙即引往无人之处。一问来意,不禁大骂,忙说:“我一进来,便看这里到处戒备森严,罗网密布;并且游园观灯的都是朝中亲贵,富家眷属,就找不出你们这样人来。单你这样举动神气,就容易被人看破。再要仗着一时血气之愤,空手行刺,事情决办不到,白送性命,还要连累好人。这是何苦?”

梁兴因见昏君奸贼荒淫太甚,想起百姓平日所受的苦难,万分愤怒。先不肯听,后经机密再三劝说,方始点头。机密还不放心,趁着端门未闭,强拉梁兴走出;到了僻静所在,各自谈论了一阵,互订后会之期,方始分手,回接若兰。不料端门业已关紧,只得重又寻到梁兴的住处,谈到天色将明,然后赶往御街等候。没想到爱妻竟会坐了宫车出来。

两下目光一对,当时会意,便跟了下去。到家见了父母,各谈前事,知道国事业已危急。在汴京待不几天,便将全家移往江南。机密安顿好了父母妻子之后,便孤身来往江湖,极少回去了。

以后(一○三八~一二六七年),我国混同江(黑龙江)长白山区,有一种族,名叫女真,最初原名勿吉,全族共分七个部落。内中有一黑水部,所居之地,东边临近渤海,南边临近高丽。五代时又分成两个部分,南半部附属于契丹,称为熟女真,只有这北半部住在长白山一带,不归契丹所管,称为生女真。

女真族俱都穴居野处,迁徙无常,喜吃生肉。饮糜酒。酒醉之后,动辄杀人。没有文字,也没有国号,散居在深山穷谷之间。大的部落约数千户,小的部落才干数百户,各自推选豪强武勇之人当酋长。由于环境关系,造成了所有女真人都长于骑马射箭。有一个姓完颜的部落,在同种族的部落中比较强大。这年有一个名叫函普的高丽人投到它的部下,因为才智过人,得到了众人的信任,又在当地娶妻生子,正式成为完颜部人。不久便被众人推为首领,当了酋长,并把众人推举酋长的制度改为世袭。传到第四代的酋长叫绥可,才开始耕种土地,兴建房屋,有了定居生活。绥可的儿子石鲁,又开始设立一些条文法令。石鲁的儿子名叫乌古乃,为了本部不产铁,并想在各部落中建立威信,径向契丹(辽)称臣。契丹封他为生女真部落节度使,由此开始买铁,制造甲胄兵器,设官属,势力逐渐强盛。乌古乃有三个儿子,相继当了节度使,最后传位至乌古乃的长孙阿骨打,是函普的第八代。他在赵佶建中靖国元年被立为酋长。

起初生女真每年都要向契丹进贡北珠、貂皮、名马、良犬及海东青(小鹰,能擒天鹅)。契丹酷爱海东青,贪之不已,耶律延禧(辽主)勒索得更厉害。女真族部落不胜其苦,群情愤激,都想反抗。阿骨打趁机联合诸部落,起兵同抗契丹。开头虽然只有二千五百人,因为勇猛善战,积怨又深,竟将契丹兵杀得大败。由此兵力越强,屡次和契丹打仗,俱都大胜。

宣和元年,金主阿骨打遣李善庆(渤海人)及索都(完颜部人)拿了国书和北珠、生金等礼物,同了赵佶头年二月所派的使臣马政,借着通好为名,试探宋朝强弱虚实。赵佶并没想到自己君臣荒嬉,民不聊生,天下骚然,变乱四起,已由内忧引起了外患,依然丝毫不知利害轻重,妄以上国自居。

先命奸相蔡京和使臣说,想约金人一同攻辽。李善庆。索都见宋室君臣上下荒淫,国力调敝,自顾不暇,还要夜郎自大,心中暗笑,只敷衍了几句,没有十分答理。

赵佶君臣还不知趣,又命马政带了诏书礼物,同了来使,往金报聘。走到登州,听说金主已立为皇帝。赵佶又下诏书止住马政,遣平海军校呼庆送使臣等回金。阿骨打对呼庆说:“你家皇帝如真要与我金邦和好,便派使臣拿国书来。若把我当成小国,用那诏书以上临下,决办不到!”宋室君臣听呼庆回来一说,好生不快,但是没法。童贯贪功心盛,自不量力,一心一意还想去收复燕云(营、平、滦三州和冀、景、檀、顺、啄、易等燕京六州二十四县,均五代时被契丹占去的失地),妄念还是未息。宣和二年,先后又遣赵良嗣、马政往见阿骨打,要求灭辽以后,把五代时陷入契丹的汉地送还宋国。阿骨打说:“土地尚在辽人手中,不是一句话就能得到的。如果双方同时出兵,谁先攻下,就归谁得,才合情理。这都是要拿人命钱财去换来的东西,既无法取巧,也不能白送,如打算要,快派兵来。”赵佶君臣才知威信已失,空言无用,又遣赵良嗣和金人商议,夹攻契丹,约定金取中京(热河平泉县东北),宋取燕京西京(山西大同县)。

赵佶君臣又送给金人岁市五十万金。把国家有用的金钱、人民的血汗,拿去讨好金人,打算将来得到一些方便。阿骨打理也未理,跟着连败辽兵,夺了许多州县、赵佶君臣还想捡便宜,又命童贯为河北、河东路宣抚使,蔡攸为副使,率领诸将,分路进攻。刚一交阵,宋兵便纷纷溃退。赵佶君臣方始害怕,慌忙下令,退兵保境。由此金人更把宋军当作腐朽,把宋室江山也看成了囊中之物。

自来国与国之间,全仗自己本身的力量,来决定它的强弱,丝毫投机取巧含糊不得。最重要是全国的人心和士气。像赵佶君臣那样荒淫残暴,民心早失。而统兵大将又是童贯等奸贼和他们的粮饷爪牙,平日只知贪功冒赏,搜刮民财,兵无纪律,倚势横行。上起阵来却都贪生怕死,不听号令,又多半是些强征强拉、专为用时凑满空名额、未经训练过的新兵,连老带小,全有在内,这样兵力士气,如何能与刚刚强大起来的金人为敌?其造成中原沦陷、二帝蒙尘、河山破碎、万姓流离之祸,并不是偶然的。

正文 第四回 应变识先机 午夜仍为一恶狙 关心惟后起 弥留犹问九连枪

岳飞成婚不满三年,生下一子,取名岳云。李正华因醉后感受风寒,不久去世。岳和与正华患难知己、儿女亲家,想起当年雪中送炭和对爱子岳飞的恩情深厚,简直说他不完,不禁伤心已极。岳母想起正华对他全家的恩义,也是伤感非常。岳飞夫妇当正华临终以前的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和正华死后的尽哀尽礼,更不必说。

周侗和正华交情极深。正华死后,心情本就悲痛。偏偏一场大雨下了好几日,越加添了烦闷。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众学生见周侗老师是思念亡友不能去怀。均说“人死不能复生”,正以婉言劝解。岳飞红着一双眼,手持旧鞋,恰由外面光脚走进。

周侗想起昨天正是正华死后的百期,岳飞曾经请假回家,前往设祭,自己本来要去,众学生见自己近日身子不爽,再三劝阻,方始作罢。心方一酸,岳飞已赶到西厢房,洗完脚穿上鞋走来,强笑着喊了一声“恩师”。

周侗问知外面泥水甚多,苦笑着说:“你岳父死后,我才知他两袖清风,并没有什么积蓄,剩下有限百十两银子,业已作了他的丧葬之费。这几年租粮太重,加上水旱天灾,庄稼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难得天已大晴,我本想到外面稍微游散,就便到你家去看望看望。不料前夜受了点寒,雨后的路难走,大家将我劝住,在屋里枯坐了几天,实在闷得难受。此时太阳偏西,你们到厨房去弄点酒菜来。好在天还不算很冷,我师徒同到后面小山凉亭里饮上几杯。你们把旧鞋穿上,在附近泥水地里跑上几回,试试近日的轻身本领有没有长进。晚饭后大家再谈兵法。”

众门人同声应诺。王贵当先跑去。周义、吉青、徐庆、霍锐。汤怀、张显等六人,想和师父解烦,都往外跑,岳飞也想跟去。

周侗见他两眼红肿,伸手一挡,说:“你先莫忙,我还有话要问你。”岳飞连忙应声立住。

周侗问道:“令尊令堂身体好么?他种那几亩薄田,租粮越来越重,你又娶了亲,这日子恐怕不好过吧?”岳飞恭答:“家父家母精神尚好,仗着平日勤俭,徒儿媳妇过门后,又多了一双人手。岳父生前所送银子,除交租粮外,还剩一些,足可度过今冬了,多谢恩师挂念。”

周侗笑道:“你我师徒情如父子,休看我手散,身边没有多的钱,仗着那几家富户送的情金多,像你家那几口人,我还可以贴补一时。若把我当作外人看待,和拜师的第二年秋天一样,家中已无隔宿之粮,正华送的几两银子,偏又被官差强逼了去,你父子情愿咬牙忍受,偏不肯和我二人说,我却不答应你呢!”岳飞恭答:“徒儿的家境如真为难,定求师父接济就是。”

周侗拉着岳飞的手,笑说:“自你岳父病故,我心绪不好,三个多月没有仔细考问你们功课了。我教的轻功都学会了么?”

岳飞忙答:“岳父是徒儿恩人,不是他老人家那样的栽培,焉有今日!去世之后,徒儿心如刀割。尤其他老人家病中和安葬那些天,每日忙乱,未多用功,多半没有长进呢。”

周侗道:“我要不是方才看出你脚底下长了功夫,还不会问呢。我还要看看你气提得匀不匀,到底提着气能走多远?少时你穿上藤鞋,由柳林后面穿过那片松林土坡,绕到土山后面再来见我。这条路平日无人往来,中间还隔着两个水塘、一道溪流,大雨之后。泥坑更多,轻功差一点便过不来。我先在山亭上看你怎么走法,等路干透,再去查看你的脚印,就知你的功夫深浅了。”

岳飞觉着所练轻功尚难自信,师父这一指点,连那没学会的师兄弟也可一同传授,心中一喜,连声应诺。

周义同了王贵走进,见岳飞拿了一双藤鞋要往外走,笑问:“酒菜业已备好,岳师弟往哪里去?”

周侗接口说:“我要考查他的轻功呢。我们都到凉亭上等他去。”说罢,起身先走。岳飞觉着冬日天短,惟恐少时不及传授,忙往柳林赶去。

周侗带了众学生,由房后走上土山一看,凉亭内酒菜杯盘均已摆好,旁边还有大小两个火炉,一个温茶,一个烫酒。笑说:“我本意等岳飞回来同饮,酒菜既已摆上,不妨先吃起来。等他到后,你们再轮流到亭外练一回给我看吧。”

众学生见周侗兴致勃勃,和方才沉闷神气大不相同,惧料老师当日必有传授,全都兴奋起来,便请周侗入座。周侗吩咐热菜先慢点上。刚喝了三杯,忽然起立,走向亭外,众人也忙起立,打算跟去。

周侗回顾笑说:“你们吃你们的,不要拘束。我看一看野景。等上热菜时,再进来。”众人看出周侗要等岳飞回来同饮,又知老师脾气,不敢违背,忙同应声归座。

这时正是十月中旬的天气。土山在柳林的东北面。这一大片地方,到处都是古柳高槐,林木甚多。周侗站在亭外假山石上,先往四外一看,到处寒林耸秀,败叶摇风。斜阳影里,分外显得萧飒。左近田野里,都是一块接一块的黄土地。虽然是雨过天晴,但空中云层甚多,遮得那一轮斜日时隐时现。一阵接一阵的寒风,吹得那些衰柳寒松飞舞如潮,飒飒乱响。分散在平野上的农家,都是柴门紧闭,鸡犬无声。几条通往乡村的小路上,也极少有人来往。看去全是一片荒寒景象。

周侗心想:“朝廷无道,专一横征暴敛,加上年景又差,不是旱灾,就是水灾。官府只知搜刮民财,全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以致庄稼人的日子越过越苦,到处都是呻吟悲叹之声。金国又在虎视眈眈,意图吞并我大好山河。照这样下去,将来不知怎了?”愁闷了一阵,估计岳飞快由柳林赶回,便朝柳林那面仔细观看。方觉出由柳林往山后侧面绕来这一条路,平日多被草木挡住,此时居高临下,却是看得逼真。忽听耳际疾风,知道有人暗算,忙把身子微偏,左手微抬。紧跟着飕飕飕接连几声过处,来人的三支小梭镖,已被周侗从容接住。

周义正端起酒杯要和徐庆对饮,猛瞥见斜阳光中有几点寒星,由斜刺里朝周侗飞来,不禁大惊,连话也顾不得说,忙往外纵。众人都知老师平日疾恶如仇,江湖上对头甚多,纷纷纵起,还未出亭。

忽听周侗低喝:“你们回去,不许妄动!”一面把身子侧转,朝着斜对凉亭的土冈上笑道:“你们怎么今天才来?我等了好些年,已经是不耐烦了。”

随听对面土冈上有人喝道:“姓周的不必夸口!方才三支追风燕子梭,只是给你报个喜信,你当是暗放冷箭么?”

周侗笑道:“你们既不愿意光明正大登门求见,我也不便强作主人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们说吧。”

土冈上又答话道:“今天十四,月亮正好。我们在离此十五里的关王庙备下薄酒,等你光临呢。”

周侗闻言,两道长眉微微一扬,冷笑道:“我明早天明前,准来拜访如何?”

说时,土冈树石后面早闪出了四人。为首是个寻常身材的老头,旁边一个彪形大汉,一个头陀,还有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矮子。老头听周侗把话说完,答了一个“好”字,便同退去。转眼之间便到了冈旁溪边。快得出奇。

周侗手里却托着三支形似箭链、后带燕尾的小钢梭,上来神态十分从容,对头去后,忽然冷笑了一声,由此全神贯注在对头的去路,一言不发。

王贵说:“岳飞正由这条路来,莫与对头撞上。我和诸位师兄弟前去接应如何?”

周侗把面色一沉,低语道:“岳飞不知对方虚实来意,没问明我前,决不会与人动手。若说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娃下那毒手,老贼虽然万恶,这类丢人的事,不是万不得已,当着人还做不出来。”

众人见到周侗说完只喝闷酒,不再发话,以前又曾听说过那大对头名叫“独霸山东铁臂苍猿”吴耀祖,本是一个坐地分赃的恶霸,平日奸淫掳抢,无恶不作。因强抢民妇,被周侗撞上,恶斗不胜,带了几个心腹同党负伤逃走。由此好些年不知下落。年前才听说老贼隐藏在鲁山人迹不到之区,在神前发下重誓,非报此仇不可。看今日来势,老贼必有准备。都盼岳飞回来,好听老师作何打算,以便同去助阵,将这一伙恶贼除去。谁知相隔不过一里多路的柳林,岳飞竟去了半个多时辰不见回转。又不敢问,正担着心。

周侗忽然停杯起立道:“按说就遇见对头,也不妨事,何况看老贼来路和约会的地方,也绝不会遇上。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呢?”末句话刚说完,霍锐坐处正对山上的坡道,忽然惊喜道:“岳师兄来了!”众人忙起观看,见岳飞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了上来。周侗含笑朝岳飞看了一眼,便命入座。一面催炒热菜,连饭一齐端来,对于方才之事,一字不提。岳飞知道老师性情,又看出众人紧张神情,也未开口。

霍锐急于想知就里,又和岳飞坐在一起,忍不住悄问:“岳师兄为何来得这样晚?”岳飞因知事在紧急,心中愁忧,又恐周侗听了不快,忙把霍锐的衣襟偷偷拉了一下。

周侗笑说:“你两个不必这样,等我打好主意,就对你们说了。”说时正好端上热饭,周侗仍和往常一样,把余下的酒饮完,然后吃饭,始终未动声色。吃完,天已黄昏。

王贵正抢着去点灯,周侗说:“灯不用了,到我屋谈一会去。”随和众人一同回到卧室里面,谈了一阵闲话,忽然笑道:“你们睡吧,天明前我还要到关王庙去赴人约会,打算养养神。”

周义喊了声“爹”,底下的话未问出口,周侗把手微微一摆。周义、岳飞首先会意,忙邀众弟兄同往厢房走去。进门,周义先打了一个手势,众人便将外屋刀剑和镖弩之类暗器暗中带上。

周义看了看天色,故意笑说:“索性大家都早点睡,天明前起来,到关王庙看热闹去。”众人同声赞好。周义又用手比了几下。王贵、霍锐、汤怀便同往炕上卧倒。周义随引岳飞、张显。吉青由后面小门走出,贴着走廊,绕往东厢房平日练功的室内,贴窗埋伏起来。

吉青人较粗鲁,悄问周义:“对头已约老师在关王庙相见,难道还会来么?”周义附耳悄语,“事情还拿不定,但是不可不防。对头今天一上来就打算行刺,已然看出情虚;所发三支追风燕子梭。又全被爹爹接去,更难免于气馁。爹爹平日料事如神,看方才的意思多半料到老贼和他的党羽,打算骤出不意,给我们来个先发制人……”话未说完,嘴忽被人按住,随听耳边低喝:“不许开口: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许出去。我料对头就不会来,也必先叫两个能手来窥探我们的强弱虚实。老贼心毒手黑,须要防他暗算呢。”

众人听出是周侗的口音,忙即回头,周侗已拉岳飞走去。周侗把岳飞领到了正房东里间。岳飞见外屋师父榻上好似睡着一人,也没有问。到了里屋,周侗早把后面一排窗户打开,令岳飞掩向一旁,悄问:“你路上遇见的人多么?”

岳飞答说:“先只四人,弟子见他们形迹可疑,来路又是凉亭土冈后面,便在暗中跟了下去。走不多远,又来两人,腰间都凸起一块,好像藏有兵器,口气均极凶横,公然明说,在关王庙埋伏下许多人,要引恩师天明前入伏报仇等语。”周侗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知对头的用意么?”

岳飞悄答:“我料群贼仿佛是叫弟子带话神气。照他说话那样夸张,恐还藏有诡计呢。”

周侗笑道:“所料不差,快到时候了。你目力比我还强,你看土冈一带有什么动静没有?”

这时,天已将近三鼓,月明如昼,照得后面院字树木和浸在水里一样。屋子里灯光早熄,屋里正背月光,一片漆黑。窗外本是亩许来地的一片菜园,西面通往土山凉亭。东北面对着那一列土冈,中间还隔着土山凉亭和一些树木。两下相去约有十多丈,冈上尽是矮树荆棘和一些大小石头。岳飞照着周侗所说,朝前一看,悄答:“冈上好像有几个人呢!”

周侗低询:“方才我已看出老贼诡计多端,恐还有诈,你再看看。”

岳飞悄答:“我已看出那几处埋伏的人都是假的,真的只有一个藏在树旁山石之后,好像是个头陀。”

周侗拉紧岳飞的手,笑说:“你真是个好孩子,看得一点不差;今晚最厉害的对头,大概只有两个。我料老贼原想引我天明前入伏,倚众行凶。现在又想出其不意,提前行刺。能将我杀死更好。否则便诱我师徒追往土冈,等发现上面尽是一些衣帽装的假人,稍一疏神,真埋伏的能手却突然出现,猛下毒手,对我暗算。以为我一倒地,你们决非其敌,没想到会被我看破。去年听说有一头戴金簪、身材高大、借卖春药为由,专与官府往来,外号‘快活菩萨’法广的凶僧乃金邦派来的奸细,正与这头陀打扮身材一般无二。相隔才十多丈,何不先赏他两箭试试?”

岳飞立起,将周侗事前放在一旁的铁胎弓拿起,搭上两箭,朝土冈上射去。那凶僧隐伏冈上,自恃本领高强,本就大意了些,又因贼党已将发难,前面院落有半边被大树挡住,看不出来,正在探身往前张望,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两枝连珠箭突然飞来。等到瞥见两点寒星迎头射到,不禁大惊,连忙纵身闪躲,伸手想接。哪知弓强箭急,来势又猛又快。头枝箭先没躲过,正由右颈透过,第二枝箭将右中指射断,吃手一带,钉向脸上。箭镞斜穿,直透后脑。凶僧只怒吼得一声,便自翻倒,整个尸首由土冈上翻滚而下,掉在下面泥塘里,溅得泥水四下飞射。

岳飞箭射凶僧之后,正在查看冈上是否有别的贼党隐伏;忽听外屋夺夺几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钉向榻上。紧跟着一条人影带着一股疾风由面前闪过。知有变故,忙将长弓放下,拔刀追出。月光正由前窗外照进,被中无人,床头和被褥上却钉着好些暗器,周侗不知去向。耳听院中铮铮连声,金铁交鸣。一时情急,连忙越窗而过,还未落地,耳听周义大喝:“师弟留心暗算!”同时瞥见酒杯大一团寒光,映月飞来。

岳飞虽然初和敌人动手,但是目光敏锐,心灵手巧,早就防到。刚一横刀背,朝那暗器挡去,忽又听叮当两声,斜刺里又飞来厂件暗器,正好将敌人的暗器打向一旁。那发暗器的贼党,就在对面房上正往下纵。岳飞更不怠慢,忙将左手刚取出的铁莲子,用大中二指扣住,照准敌人猛力弹去。那贼脚还不曾沾地,便吃打中印堂,深嵌入脑,翻跌在地。

岳飞见地上已倒着四五个;另外还有十来个来贼,正和周义、王贵、徐庆。汤怀、张显、吉青、霍锐等分头动手,打得甚是激烈。因见周义。徐庆都是以一敌二,敌人来势猛恶,恩师不知何往,惟恐轻身追敌,中了仇人暗算。心里一急,便把平日练着玩的十多粒铁莲子全取出来,照准群贼头上,一个接一个连珠打去,又连伤三个。

群贼见状大惊,纷纷怒吼,内中一贼,自恃身法轻快,连人带刀一齐飞来。岳飞用足右臂之力,横刀一挡。那贼手中刀先被磕飞,虎口也被震裂,刚惊呼一声,吃岳飞左手就势一铁莲子打中头上,再腾身一脚,踢出丈许远近,倒地身死。另一贼正往前赶,吃周义由后一镖,打了个透心穿。

就这转眼之间,贼党死伤了好几个,余下群贼多半胆寒起来。内一彪形大汉,首先呼哨一声,想要上房逃走,身才纵起,忽听迎面大喝:“狗强盗休想活命!”一条人影带着一股疾风,已迎面飞来,手扬处,大汉凌空翻落,倒地不动。

岳飞一见来人,首先惊喜,急呼:“恩师回来了!”群贼都知周侗威名,哪里还敢应战,当时一阵大乱,分头往房上蹿去。众人正要追击,周侗已由房上纵落,将众人止住,缓步走向房中坐下。

周义正在查看倒地诸贼死活,见状大惊,忙即赶进房去,悄问:“老贼可曾除去?爹爹怎样了?”岳飞等见周义神情紧张,心中惊疑,忙同赶进,也间了两声。

周侗神色如常,只是停有半盏茶时不曾开口。王贵忙端了杯茶过来,给周义把手一挡,低说:“此时还不能喝。”众人见状,情知不妙,全都提着一颗心,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又停了一会,周侗才微笑道:“你们不要慌,这没有什么。今夜总算把民间一个大害除去了,岳飞又把那个最得力的奸细射死,真乃快事。我方才与老贼拼斗,伤了一点真气,趁我还要坐上一会才能安睡,岳飞、周义赶紧到土冈下面,将凶僧的尸首搜查一下,要是搜出腰牌地图和机密信件,好好保存,将来有用。王贵速寻里正,就说有群贼明火,令速报官。好在官府和你家都有来往,当不至于因此涉讼了。徐庆带了众师兄弟,速往关王庙探看余党逃未。我方才下来,正遇老贼同党赛霸王曹蛟,此贼到处杀人放火,为害民间,又是老贼的死党、凶僧的徒弟,自然容他不得。虽然将他一掌打死,余力已尽,此时已不能再多说话。我等你们回来才睡,快些分头行事去吧。”

周义、岳飞等同门均料凶多吉少,心中一酸,几乎流下泪来,都想探询周侗是否内伤甚重,周侗已把双眼闭上。周义知道父亲正在闭气养神,不宜惊扰,只得朝众人把手一挥,轻轻退了出来。

这时天还未交四鼓,岳飞见王贵、汤怀等早已分头走去,为防万一,悄告周义说:“你去搜那凶僧的尸首,小弟在此等你如何?”

周义本不放心父亲一人留在屋内,无奈周侗说出话来向无更改,不敢不听;也是恐怕室中无人,万一贼党又来行刺,无人抵挡,正在为难。一听岳飞这等说法,正合心意。忙答:“此时真还不能离人。师弟守在这里,再好没有,我到后面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去。

岳飞轻悄悄守在门外,想起这几年来师徒的情分,万一恩师有个好歹,岂不报恨终身、心正难受,忽又想起方才受伤倒地的那些敌人,忙乱中不曾细看,是不是还有缓醒过来的,心念微动,朝前一看,院子里所躺贼尸并无动静,只仿佛少了一个。暗忖:“先前我由窗内纵出时,分明看见一个手使月牙护手钩的矮贼,被周大哥打伤左膀,纵到旁边。刚巧霍锐因避敌人暗器,也往旁纵。正好撞上,就势一棍打倒,便没有见再起来。矮贼身法十分轻快,并且早有逃意,不是霍锐这一棍打得巧,非被逃走不可。记得此贼倒在那旁树下,怎会连人带兵器都没有了影子?被他逃走,已难免于后患,再要藏在附近,少时又来行刺,岂不更可虑?”

想到这里,便往院中走去。本意是想查看群贼尸首是否有先前所见矮贼在内,只要把那一对奇形兵器月牙护手钩寻到,也可放一点心。

那院落甚是宽大,四面都是走廊和四五尺高的台阶,正房台阶下还有四株大海棠树,岳飞因恐惊动周侗,正轻悄悄顺着台阶往下走,忽听左侧树枝微微一响。这时夜风甚大,空中云层又多,被风一吹,宛如潮涌。那高悬空中的明月,星丸跳掷也似,不住在云隙中往前乱穿,光景明灭,时隐时现。因地面的月光时明时暗,风又响个不停,稍微大意一点的人,必当作风吹树枝的声音,忽略过去。岳飞却是耳目灵敏,心细如发,一听便知有异,忙回转脸一看,当时醒悟,更不怠慢,倏地转身,双足一点,一个“靖蜒掠水”的身法;朝左侧第二株海棠树下飞纵过去。

原来台阶底下倒着一人,双手各拿着一柄月牙护手钩,正是方才所见矮贼,脸朝上躺在那里,和死了一样。岳飞暗骂:“猾贼!只顾装死,也不想想中间还隔着两株海棠树,你怎会由前院倒到树后头来?我先叫你吃点苦头也好。”念头一转,左脚便朝那贼的右手腕踏去。

矮贼名叫陶文,最是奸狡,本领又高。当夜一到便看出主人有了准备,又震于周侗的威名,早就想溜,不料稍微疏忽,左膀被人打伤,又挨了一铁棍。知道对头厉害,想逃不易,忽然急中生智,就势倒地不起,一面暗中偷看,正打逃走主意。忽见周侗由房上纵落,只一掌便将赛霸王曹蛟打死,不由心胆皆寒,正暗中叫不迭的苦。自周侗师徒回到正面房内,听所说口气,老贼吴耀祖虽被打死,周侗也似受了很重的内伤,心中暗喜。因觉上房逃走,稍将对头惊动,追将出来,休想活命。看出正房侧面有一月亮门,先打算掩到里面翻墙逃走。刚轻悄悄掩到正房台阶底下,暗中查听动静,忽见众人分头走去。暗忖:“周侗关中大侠,名满天下,他受内伤之事并无人知,若能将他人头带走,真是多么露脸的事!”心中只顾打着如意算盘,并没想到周义和岳飞分手时,语声极低,一句也没听出。直到岳飞走下两层台阶,方始警觉,看出来人正是方才用连珠暗器连伤好几名同党的少年。知道厉害,只得把身子往地下一顺,打算卧地装死,再相机行事。

岳飞先并没有留意台阶两侧,陶文想逃,并非不能办到,只为心凶手黑,老打着害人的主意,倒地时微一疏忽,左手月牙护手钩将海棠枝微微带了一下,心方一惊,便见对头转身寻来。情知不妙,表面装死,暗中紧握双钩,准备冷不防突然暴起,先将来人杀死,再往卧室之中行刺。不料来人非但练有一身惊人本领,应敌之际更是机警灵巧。他这里心念才动,左膀已被人一脚踏住,半身全麻!当时负痛情急,忙起右手想要迎敌,又吃岳飞连打了两下重的,内中一粒铁莲子,竟将手背骨打碎了两根!当时痛彻心肺,怒吼一声,待由地上挣起;猛又觉眼前一暗,头上好似中了一下铁锤,就此晕死过去。

岳飞见矮贼头巾落向一旁,里面似有金光一闪。拾起拆开,乃是骨牌大小一块金牌,上面刻着似篆非篆的一团花纹,牌后还刻着“陶文”二字。再就着光仔细一看,那形似篆字聚成的一朵小团花,正是恩师周侗曾经写出给大家看过的金邦文字。心方一动,忽听一声断喝,同时瞥见两点寒星由身旁飞过,跟着又是一声:“哎呀!”

目光到处,矮贼刚由地上挺身坐起,左手好似拿着一样东西,还未打出,那两点寒星已先打中他的头上,一声惨号,重又倒地。

随见周义由台阶上纵落,右手拿着三只燕尾梭,见面笑说:“这类出风毒药暗器,最是凶毒,我先拿这狗贼试一试手。”

岳飞见矮贼已被周义打死,只得笑说:“此贼十分狡猾!我将他头巾踢落,发现这形似帽花的金牌,上刻一朵团花,很像金邦的文字,背面还有‘陶文’二字……”

周义瞥见岳飞手里拿着那块长方形的金牌,忙接口道:“这矮贼就是陶文么、我真粗心大意,只见他要用暗器打你,我手上正拿着由凶僧身上搜出来的燕尾梭,随手赏了他两只,不料被我打死。此贼和凶僧都是金邦最得力的奸细,金牌是他们的机密信符,休说外人,恐怕今夜来的这些贼党,都未必全见到过。我由凶僧身上搜出好几张地图和探报我国兵力虚实的信件,还有一块小金牌藏在束发金箍后面。我料此贼身上也许还有别的东西。我们快搜一搜,少了一个活口,没法问他口供,真个可惜。”说罢,二人一同动手。

矮贼果有一道绢手札和两封机密文件,贴身收藏。再翻院中群贼的尸首,除随身兵器外,只有一些散碎银子。

周义说:“有了这两面敌人的金牌信符,今后再多杀几个强盗也不相干了……”话未说完,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两个快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二人闻声回头,正是周侗站在台阶上面,语声比起平日似显微弱,不禁大惊!忙即走上。岳飞首问:“恩师好些了么?”

周侗微笑了笑,转对周义说:“如今到处都有金邦派来的奸细,好些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正和敌人勾结,你想自找无趣,为亲者所痛。为仇者所快么、快将搜出来的那些东西收藏起来。见了里正公差,就说群贼都是山东路上的响马,路过此地,见我房多整齐高大,以为是家财主,明火打抢,被我师徒打死了几个,余贼保了负伤的一同逃去。别的话都不用说。”

周义连声答应,忙将搜出来的地图信符之类拿进房去收起。周侗又对岳飞说:“你到里面端把椅子出来,把你新悟出的那套枪法,练一回我看看。”

岳飞闻言,心中一酸,不敢说周侗受伤之后不宜多劳,强笑答道:“徒儿初次临敌,连经恶斗,不知怎的有些疲乏,明日再练给师父看吧。”

周侗见岳飞说时,一双大眼泪花乱转,明白他的心意。哈哈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软弱?我不愿人对我说假话,快取枪来,练给我看!”

岳飞不敢违抗,只得依言行事,端来椅子,请周侗坐好,就在院中练将起来。这套枪法乃是周侗师徒近半年互相研究发明出来,比杨再兴的六合枪更多变化。岳飞明已看出周侗神情和所说的口气不妙,仍不得不强忍悲怀,打起精神,将那一套新练成的九连枪施展开来。练时,偷看周侗正和周义手指自己低声说话,周义满脸都是忧急之容。正恨不能把这一百二十八式九连枪赶紧练完,上前探问,周侗忽命停手。岳飞忙即收枪赶过。

周侗笑说:“你真能下苦,居然半年光景就练到了火候。你听鸡声报晓,转眼王贵他们快来,不必练了。”

岳飞两次想问周侗伤势可好一些,均被周义暗中摇手止住。想起师门恩义,忧心如焚。后来实忍不住,刚开口喊得一声:“恩师……”周侗笑说:“有的话我已给你二哥说了。这没有什么。你一个少年人,要放刚强一些。”岳飞越听口气越觉不妙,心方一紧,王贵已陪了王明,还有许多庄丁长工,持兵器火把赶到。

原来工明得信之后,仗着自己是个大绅士,和官府有交往,一面写信命人报官,一面命人去喊里正。然后带了庄丁,亲自赶来,作为昨夜强盗是来抢他,全仗周侗师徒相助,将强盗打死了几个,余党逃走。

周侗听完来意,微笑点头,连说两个“好”字。跟着徐庆也率众人赶回,报说关王庙中已无余贼,和尚并不知情。周侗听完,忽朝左右看了一眼,两膀微微抬了一抬。岳飞、周义先见王明到来,周侗坐在那里,身都未抬,语声又是那么细微,早担着心,忙同上前,将周侗扶向卧室榻上,靠着枕头坐定。

停了不多一会,周侗朝众人看了一眼道:“你们有话问老二吧。”又朝岳飞笑说:“你要好好看重自己,不久国家就要用你呢!”说完微微喘了口气,又略停了停,然后笑对王明说:“这些年来,多谢你们了。”说罢,双目一闭,手朝岳飞一伸。岳飞忙将左手伸过,周侗一把握住。周义便将周侗身后枕头抽去,扶他轻轻卧倒;二人一试周侗鼻孔,已无气息。当时心神一震,由不得同声哭喊起来。

周义扑上身去,哭喊了一声“爹爹”,几乎昏倒。岳飞万分悲痛中,猛觉手被周侗握得更紧了些,比初握时的气力大得多,以为还有生机,忙喊:“诸位师兄且慢,恩师还有气力呢!”

众人忙同止住悲号,仔细查看周侗神色,一个个都存了希冀之心,当时便静了下来,室中通无一点声息。岳飞觉着周侗手劲很大,更是目不转睛,注定在周侗脸上,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似这样静悄悄地停有半盏茶时,周侗面色转红,两眼似睁非睁地望着岳飞道:“你不许这样软弱,那扎马刀有用,金人善于用马。你……”

说到“你”字,双眼一闭,同时岳飞觉着手上一松,忙和周义仔细一查看,周侗心脉已停,渐渐手足冰凉,人已死去,忍不住扑向周侗身上,哭叫一声“恩师”,便急晕过去。众人自然哭成一片。

岳飞刚刚醒转,里正来报官府验尸,周义便要出迎。王明说:“老贤侄好好保重,你们不要管,都有我呢。”说罢,同了里正迎去。

周义万分悲痛中,想起父亲遗嘱,见众同门多半哭得力竭声嘶,伤心已极,忙即劝住。跟着,王明走进,说:“事已了,官府还要追捕余贼呢。”便和众人商计后事,买了棺木成殓,设灵上祭,照周侗遗嘱,就葬在永和乡附近,并不扶枢回籍。

正文 第五回 人已云亡 孤军长眠悲宿草 世方多难 哀鸣四野痛灾黎

众人都随岳飞在墓旁芦篷之内守墓,每日早晚上香设祭。过了七七,方各回家,只岳飞不舍离开。后来虽因父母妻子和众同门再三劝告,每日仍要往墓上去哭奠两回。

周义原定过了百期,再回关中故乡,安排父亲身后一些琐事,每日都到墓上,和岳飞常在一起。吉青、霍锐,徐庆也不断前去看望。只有王贵、汤怀、张显三个富家之子,因当年天气特冷,开春还没有化冻,父母恐其受寒,说人死不能复生,芦篷太冷,岳飞房小,难容多人。岳和夫妻贫而好客,不应常去打扰人家,因此和岳飞见面比较少些。

这日已是第二年的正月底,又是一场大雪下过,春寒甚重。积雪好几寸,吃寒风一吹,全都冰冻,脚踩上去,沙沙乱响。风吹到脸上和刀子一样,刺骨生疼。

周侗葬在离岳家半里来地的高坡上。四围都是白杨树。墓在树林当中,旁边搭着一座丈许方圆的芦篷。周义有事未来,岳飞独坐篷内,眷念师恩,心正悲痛,岳妻李淑忽奉母命来唤,一同回转。

岳母姚氏见两小夫妻回来,回头笑说:“你两个快到灶前暖和暖和。后日是周恩师的百期,你周二哥年轻,没有经过这样大事,又遵他父亲遗嘱,一切从简,明日上祭,恐办不齐。我把去年徐庆、霍锐送的腌肉腌鲤鱼蒸好,加上你恩师生前爱吃的咸菜辣椒,办了一些供菜。还有周恩师去年秋天送的那坛竹叶青,你爹没舍得吃,正好也拿了去上供。趁天刚黑不久,赶紧给你二哥送个信去,说我已准备,他不必再费事了。”

岳飞因觉近两月来,家中光景越发穷苦,李淑仅有一些妆奁,变卖都尽。当年春荒先就难过,父亲近来多病,需要调养,照王明和周侗那样交情,必有祭席送来。“良祭称家之有无”,只要把心尽到,无须勉强。家中存的这点年礼,若全用尽,父亲病中想吃点荤,又无钱买。便说:“恩师百期,王贵。汤怀。张显定要前来上祭,祭剩决吃不完。我家这些东西,留着日常上祭如何?”

岳母停了一停,笑说:“这只是各尽各心。这样大雪,万一有的地方我们没想到,现做怎来得及?你周二哥今早同我们在墓庐里,哭得那么伤心,必有原故。你还是去和他商量商量,就便劝慰他几句吧。”

岳飞深知母亲行事素有分寸,连声应是。胡乱吃了两块麦饼,便赶了去。到后,见周义独坐灯前,面有悲愤之容。喊了声“二哥”,正要问话。周义已赶了过来,将岳飞双手握紧,笑问:“这样风雪寒天,你怎么又来看我?”岳飞把来意说了。

周义苦笑道:“多谢伯母和世弟的好意。我正准备明早寻你去呢。我俩弟兄日内就要分手,今宵作一长夜之谈如何?”

岳飞闻言,大惊问故。周义答说:“爹爹临终遗命,一满百期,就要离开。本来我还打算多住几天,今早接一同门好友的信,前杀诸贼,有一个名叫游山虎的,乃奸贼童贯手下教师锦狮子袁秀的女婿。他的老婆韩三姣,家传一手毒叶飞簧弩,不知爹爹去世,不久就要寻来报仇。这件事原不值一虑,无奈这婆娘仗着奸贼童贯的势力,明的打不过,定和官府勾结,阴谋暗害。一个不巧,还要连累好人。爹爹在日,原是自设家馆,除死去的李世叔外,连汤怀、张显的父亲均极少来往,只要我一走开,便可无事了。我已定后日动身,望你照着爹爹平日所说和临终命我转告的遗言,努力上进,将来为国立功,安民杀敌,才不在爹爹对你的一番苦心呢。”

随谈起当天由墓庐回来,已顺路向张、王诸家去过,准备明日再寻徐庆等话别,岳飞一来,正好一早同去。

岳飞听周义说时,面上微有愤容,知他背后从不道人短长,此去王家,定受到了冷淡,也没好问。次早,二人先去看望徐庆等同门,竟一个也未遇上。

原来吉青三日前由墓庐回来,被一外人约走,不知去向。霍锐被他叔父带了出门,这两人一个是伯周义、岳飞知道,不让他走,一个是起身大忙,又想去不多日便要回来,所以事前不曾通知。徐庆虽未远出,因王贵劝他去到王家附读,知道王明势利,请的又是一个高谈性理的腐儒,不肯答应,与王贵发生争论,被父母说了几句,迫命去寻王贵赔话,刚走不久。

二人只得赶到墓庐,采了些松粕枝,连夜安排起来。跟着,岳和夫妻同了儿媳李淑,又将香烛供菜水酒用具,连同当夜的饮食挑送了去。老少五人在芦篷内预祭之后,就地生了一堆火,一同坐到天亮。谈起周侗的一生行事,俱都悲悼不置。

次日天气忽然转暖,坟前积雪逐渐消溶,四围数十株又高又大的白杨,本来冻满冰雪的树枝,吃阳光一照,滴滴嗒嗒,往下直流雪水。春风微漾,吹面不寒,好些树枝上已现出了嫩黄色的新芽。

上完早供,周义见岳和夫妻业已熬了一夜,坟前又是满地泥浆,再三劝请回去。岳飞也因父亲年老多病,在旁劝说,请二老先回。岳和见当日光景和周侗初死时大不相同,非但那三家财主并未送什么祭礼,连人也没来一个。口虽不说,心中十分感慨。因周义再三苦劝,只得同了妻媳先回。

周义原定当日午后起身,被岳飞再三留住,一直谈到午后,众同门仍无一人到来。二人知道这班小弟兄都和周侗亲如父子,平日颇讲义气,就说有的出了门,有两三个财主人家子弟,父亲势利一些,怎连徐庆等寒苦同门都不见面?俱都不解。

周义因当日非走不可,行李马匹早已带到芦篷,又谈了一会,便向岳飞辞别。岳飞本来要送,周义力说:“你我弟兄后会有期,何必多此一举?”岳飞也觉少时万一来人上祭,无人接待也是不妥,马又只有一匹,只得拉紧周义的手,双方挥泪而别。

那残雪还未化尽,几条乡村小径,都是静悄悄的,极少有人往来。景物甚是荒凉。岳飞独立在斜阳影里,四顾苍茫,百感交集。心想:“去年今日,正和恩师清晨论文,午夜谈兵,谆谆海勉,言犹在耳。曾几何时,这一位心胸磊落、文武全才的老英雄,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恩师,竟是一抔黄土,长掩墓门,人之云亡,此恨何极!”

岳飞转念至此,由不得心中一酸,便扑倒在泥水地里大哭起来。正哭在伤心头上,忽听身后有人连呼“岳师兄”。回头一看,正是徐庆,手里拿着香烛祭礼,乱踏着残雪污泥赶来。先到坟前哭奠了一阵,再向岳飞谈起来意。

原来徐庆家贫,父亲种着人家十多亩田,不够度用,哪有银钱备办祭礼、昨日偏又被他父亲逼往王家耽延了半天,回来天色已晚。当日一清早,才打了些野味,去往集上换些祭礼,因此来迟了一步。见周义已走,不曾活别,好生悔借。

岳飞见天近黄昏,正想把供桌和剩的酒菜挑送回家,就便留徐庆吃完晚饭再走,忽见汤怀、张显骑马赶来。祭完,说起王家所请老师是位号称名儒的道学先生,学规甚严,人最古板,说周侗好勇斗狠,不是一个纯正的人。常说,只要熟读半部,便可以治天下,每日抡枪舞棒,至多练成匹夫之勇,有何用处?

王明因他当过蔡京的上宾,朝廷亲贵多与往还,因此奉若神明。开学不几天,这位老师便要王贵下帷三年,目不窥园,先养好了浩然之气,然后熟读,自然就会治国平天下。并说汤怀、张显每日下学要回家,不能由早到晚,亦步亦趋,学他那样“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的圣贤容止和吟风弄月的襟怀,是件最可叹借的事情,将来事业不如王贵也就在此。

汤怀气他不过,便把周侗平日所读书中精义,去向老师执经问难,偏又十回倒有九回将他问住。老师每次答不出来,定必把他平日引以自豪的“从容雅量”变作了赫然震怒。汤怀不提周侗所教还好,只一提是周侗所教,便即大声急呼,斥为邪说,愤不能直入周侗的墓门而“叩其胫”。

王贵只前日乘老师进城之便,寻了一次徐庆,此外每日都在闷坐读书,连武功也不能练,到周侗坟前祭奠,更休想了。老师放学又晚,高兴时,常要学生苦读到深夜才罢。附读的学生也常不令回去,口口声声说是男儿立志,必须饱尝“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味道,才能成大事业,老师却是日上三竿,还自高卧不起。自称这等随其心之所欲的行为,正是魏晋六朝人的风度,此中藏有许多大道理,大学问,不是后生小于所能领会,不是其人,也不能说。学生熬了夜,头昏脑胀,没有精神读书,只好去学“宰予昼寝”,与老师同梦周公。

汤怀、张显的父亲都当过边将,知儿子本领都是周侗所教,平日又不喜欢这类道学先生。送子附读,由于王明强劝,并非本意。无奈老师名望太大,这时还不愿得罪,当日汤怀、张显前来上祭,还是推说家中有事,才得脱身。

小弟兄四人谈了一阵,汤怀、张显先自辞去。岳飞同了徐庆回家,吃完夜饭,徐庆刚要走,岳母忽然发现周义在岳飞枕头底下留有一封信,还有四十多两银子和一本手抄的孙武兵法摘要。信上大意是:当年怕有春荒,这几十两银子乃汤怀之父汤永澄所赠,特意留赠伯父伯母,以作度日之用。

岳飞看完,想了一想,便禀明父母,分送了十两银子与徐庆。徐庆也未推辞。岳飞怀念师门恩义,每日仍往周侗墓上看望,随时祭奠。

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三月底边。岳飞望着墓前所种花草,业已盛开,正在伤心感叹。忽见爱妻李淑赶来,说当地逃来了大批难民,腆麟村王家恐受骚扰,已将庄门紧闭,戒备甚严。那些难民,多半衣不蔽体,面有菜色,还有好些负伤带病的人在内。各地正闹春荒,乡村百姓俱都穷苦非常。所过各州府县,又将城门紧闭,不许他们进城。开头人数少时,常受官军差役们的欺压凌辱,后来逃荒逃难的人到处都是,越聚越多。军差恐怕激变,欺压虽然好了一些,难民求食却更艰难,所受严寒困苦,惨不忍言。众怒既深,民变易起,稍有数人登高一呼,几声怒吼,当时便结成一伙,专和宫府富豪作对。于是年轻力壮一点的,都成了官军的死对头,老弱妇孺便受尽严寒,流离道路,死无葬身之地。

岳飞听完前事,不由激动义愤,边走边问:“周二哥所送的银子,还有多少?”李淑气道:“你还说呢!我们早打过主意了。婆婆强着公公去见王员外,请他能够领头放赈更好。否则,我们买他二十几担粗粮,熬上几大锅粥,专给那些老弱妇孺度命也好。不料王员外见了公公,和周老师未死以前大不相同,口口声声说善门难开,非但不肯放赈,连卖粗粮给我们也怕惹事,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公公只当王员外素有善人之称,以前谈得又好,决不会一毛不拔,没想到白受了一顿奚落。婆婆向来不愿求人,今天因见这些难民围在这几家财主的庄前悲哭不止,实在可怜,特意命我把你找回商量,想让你寻找王贵、汤怀、张显他们,拿同学的情分再试一回。这事情越快越好呢。”

二人正走之间,遇见两个乡民,说难民人数甚多,单腆麟村就聚集了一千多,传说后面还有一伙专一打抢富户的强盗也快赶来。官府正在调兵遣将,准备迎头堵截,把他们当作反叛全数剿灭,去向朝廷请功。知道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和一些同学本领高强,左近这几家财主又养有不少壮丁,特地派人来寻他们商量,请这些财主大户们帮助镇压难民,削平反乱。

岳飞听了越发有气。暗忖:“这班难民,不是官府横征暴敛,刮田追粮,逼得他们到处逃亡,便是金兵侵犯国境,官将们不能尽守土之责,不战而逃,以致他们饱受敌人残杀之余,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再不,就是官府贪庸无能,逼得他们走投无路,激起来的民变。这都是内忧外患两下交迫所造成的惨状,如何还以暴力镇压:似这样把有用的兵力不去对付敌人,却用来残杀自己的穷苦百姓,依靠的又是那些专一欺压穷人的土豪大户。自来乱世入命不如鸡犬,官绅一气,只图贪功冒赏,定必多杀善良。这一来,双方仇恨越结越深,各地的民变越来越多,金人也必利用时机大举进攻,转眼便有国破家亡之祸,如何是了?”正越想越愤慨,猛一抬头,瞥见岳母满面愁容,倚门相待,忙赶过去,喊了几声“娘”,又问:“爹呢?”

岳母苦笑道:“你爹找人去了。地方上来了这许多的难民,官府置之不问,我们这里还好一些,有的地方,硬说他们是盗贼,还要激起民变。我明知汤怀、张显、王贵他们家有大人,做不了主,无奈这班难民实在身受大惨,我们哪怕丢脸跪门,也要尽心尽力,试他一试。你张、汤两位世伯人较直爽,汤怀、张显又是他们心爱的独子,你先找汤怀、张显商量,再由他们去向大人劝说。内中只有一家点头,王明素来好名,就不会袖手旁观了。这和求人不同,受点闲气也不相干,你快去吧。”岳飞连声应“是”。

岳母又将他喊住道:“方才听你爹说,官府招募一些了壮,与那些富豪大户合力,以防反贼作乱。王明是当地首富,惟恐难民去到他家求食,无法应付,又想借此代儿子谋个军功,听官府一说,当时答应。王贵竟想照顾你和徐庆,把你二人的名字也开了上去。你虽然文的武的俱都学过,可惜家世寒微,无人引进,按说这倒是个进身机会,你的心意怎么样?”

岳飞气道:“什么叫反贼!还不是一些穷苦的善良百姓么?拿屠杀善良作为进身之阶,首先违背了周恩师的遗嘱。就是王家写了名字,儿子不去,他也无奈我何。”

岳母笑道:“五郎真乖!我和你爹都怕你到了王家,却不过小弟兄们情面,去当官府爪牙,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既然谨记恩师遗命,再好没有,你快去吧。”

岳飞才知母亲有意试他,忙说:“娘请放心,儿子决不敢违背爹娘恩师的教训。”说罢,先往汤怀家中赶去。

汤怀之父汤永澄和张显之父张涛,都是老年退休的武将。家财虽没有王明豪富,也有不少田业。岳飞因为汤永澄很爱汤怀,以前虽因贫富悬殊,轻易不肯登门,周侗又不喜欢与这些富人来往,但永澄性情比较爽快,只要把他说动,事情就好办。满拟一到便可见到汤怀,只一开口,定必点头,去向他父劝说,哪知汤怀尚在王家未回。心想:“我真糊涂,怎会忘却他和张显都在王家附读!大批无衣无食的难民都在嗷嗷待哺,等他二人回来,岂不误事!若是先到王家,连王贵都可见到,这三个师兄弟也不会不听我的话,但最能出钱的还是王明。他一个不答应,连张、汤两家也难免于设词推托了。母亲那样细心的人,怎会忘了这两人此时不会回来?事若不成,非但于心不安,也对不起父母这番苦心。”两次想要直接去见汤永澄,俱因人微言轻,一遭拒绝,底下便难说话,欲行又止。

心正踌躇,忽见两人跑来,老远便高声急呼:“快些紧闭庄门,难民来了!”汤家门外本有多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当时就是一阵大乱,内有两人便往里面跑去。

原来张涛方才闻报,腆麟村来了许多难民,王明紧闭庄门,如临大敌。群情愤激,非要吃的不可,王明想请官兵驱散,那位名儒老师被张显用言语激动,出头劝止。说:“王道不外乎仁义,只要东翁抱着民胞物与之心,亲自出面,把安贫乐道的大道理和难民们讲一讲,自然就会退去。”

王明到底懂得一些人情,觉着难民们正在急于求食,不是几句空话所能挡退,又不愿得罪名儒,便说:“我才疏学浅,德不足以服人。只有老夫子德高望重,妇孺知名。如能现身说法,以圣贤之道治逃难之民,登墙一呼,定必一言而安全庄,使其心悦诚服,受教而去。”

这几句话,当时鼓起了老师浩然之气,笑说:“我十年读书,十年养气,至诚之道,可革金石,与天地参,而况人乎?事关东翁全庄财产安全,食其禄者忠其事,‘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罢,便自起身。

王明为防万一,又派了些庄丁保护。张显本意利用这位酸气冲天的名儒老夫子去劝王明莫请官军,以防闹出事来。不料这位老夫子竟会自告奋勇,登墙头而论圣贤之道。因老师平日自命经国济世之才,常说得人头疼,都想看他一言而安苦难之民,躲在一旁,没有过去。

这位名儒满想只要把上的道理读上一阵,便可使难民退去。谁知这些他认为是贫苦下愚之民的人们,并没有体会到他的微言大义,也不像那些聪明的财主肯听话。名儒胸中虽然藏有两个半部,说话的技巧却不大高明,忘了“衣食足而后知礼让”的古先圣贤之言,却把“愚民无知”等毫无礼貌的话挂在嘴上。这一来激动众怒,他那一套圣贤之言丝毫不曾生效,却被难民们骂了个狗血喷头,石头土块,暴雨一般往庄墙上打去。

这位名儒谨记知命者不立乎“庄”墙之“上”的圣人之言,固然吓坏了个屁滚尿流,直喊“亲妈”,狼狈逃下,随行保护的人也连带遭殃。若非隔着一道护庄河,这些难民又是饥火中烧,没有力气,不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才怪。

本来先只围在庄前求救的难民,现在口气全都强硬起来,非要主人开仓放粮,死也不退。同时又听传说另有大批难民正往汤家这面赶来,声势甚是惊人。张涛与汤永澄交情甚深,连忙命入送信,要永澄早作准备。并说有的大户人家业已被抢,难民虽然只要吃的,不抢东西,可是所有粮仓全被打开,抢个一空。别的州县还有就此杀官造反的。

正文 第六回 老眼实无花 能识英雄于未遇 长才容小试 从知事业在将来

岳飞在汤家门外听来人说完前情,料知事快闹大,只要官兵一动,便成不可收拾之势。正在愁急,打不起主意,忽见汤永澄带了四五十个手持兵器的壮汉由里面赶出,觉着事已至此,越快越好。即使劝他不听,也要试上一试。念头一转,连忙上前行礼,喊了声:“世伯!”

永澄出身行伍,人较粗直,以前见过岳飞几次,本就觉他聪明谨慎,少年老成。又听爱子汤怀屡夸岳飞肯下苦功,文武全才,有了先入之见。一见是他,忙还了一个半礼,笑说:“小儿读书未回,恐怕难民要来生事,等我稍微安排,便请贤侄到里面叙谈吧。”

岳飞当着众人,不便多言,只在一旁窥看,见汤家共只百十个庄了长工,人并不多。再把左近一带的形势一看,心中早想好了主意。等永上安排停当,随到里面落座以后,笑说:“多日未见汤师兄,特来看望,听说人在王家未回,本不敢惊动世伯。因见张世伯派人送信,要防难民生事,小侄觉着事有可虑,正想求见,世泊已走了出来。”

永澄道:“自从童太师被辽兵打败,郭药师献城降敌,越发长了金人的气焰。屡次兴兵犯境,占我土地,杀我良民,分明想要吞并中原,不亡我国家不止。这些难民,不是家乡被敌人占据,存身不住,便是遇到年荒和贪官污吏之害,逃亡到此。本县虽有十来家富户,无奈善门难开,早晚仍被他们吃光。说不得,只好打着自顾自的主意,紧闭庄门,暂避一时了。”

岳飞乘机道:“小侄以为这样做法大是不妥。休说难民人多,只凭庄中数百个丁壮,绝难久守。万一情急拼命,这小小一圈庄墙决挡不住。腆麟村地广人多,又有一道护庄河,也许能够多守三数日。这里水源都在庄外,若被难民围困,庄中用水先就艰难旧子一久,难民越来越众,一旦激出民变,那时决不是开放几处粮仓可以了事。若请官府派兵驱散,更非激成大变不可。世伯带兵多年,也曾平过反乱,当知老百姓在年年天灾人祸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只要几个人登高一呼,当时到处响应,越聚越多。休看他们未经训练,不知战阵,遇到这类生死存亡的关头,动起手来,全能拼命,并不是好对付的。官军们平日坐享俸禄,耀武扬威,真个打起仗来,却又胆怯害怕起来。他们自知兵无纪律,平日无甚训练,能胜而不能败,便想依赖本地的富绅大户为他卖命,以便借此贪功冒赏,捐募勒索。乡绅大户们现成好事不做,却想借官军的暴力来驱杀良民。官军若胜,白把许多家财,献作犒劳应酬之用,而田地荒芜、丁壮死伤的损失还不在内。其结果是讨了朝廷传旨嘉奖,博得一纸空名衔。否则一无所得,还要招忌。官军一败,势如山倒,他们自保身家性命,先自逃去。剩下这些守着家业。不能逃走的绅富,都成了难民的不解之认。而难民仅想要求活命的粮食,也只有这些财主乡绅才是可扰之东,非取到手不可,自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请问世伯到时何以自保?”

永澄闻言,心中一惊,越想越觉所说有理;忙道:“贤侄所说甚是有理,只是难民人多,后面还有大批要来。漫说善门难开,就是我拼着这片家财不要,也难养活他们,怎么办呢?”

岳飞看出永澄意思活动,忙答:“单是世伯一人仗义,也不济事。依小侄的估计,近几年的租粮虽然越来越重,民不聊生,但受害的还是老百姓,富家并没有吃什么亏。本地存粮,少说也有五十万石以上。最气人是,有的富家所存粮食,竟有经过五六年之久不曾动过的。为什么存在那里,任凭鼠吃虫咬,不拿来救人呢,按说国家多事之秋,人力物力最关重要。这些难民都是我们将来抗敌的力量,最好收容下来,让他们休养生息,使其各安所业,以为富国强兵之用,方为上策。如今还未遭到敌人侵害的良民,尚难免于饥寒交迫之苦,何况无家可归的难民?我们要使他们安居乐业,自是梦想。打算免去地方糜烂,少死许多无辜良民,并还保全自己身家性命,却并不是难事。他们无地可种,无业可作,休说五十万石存粮,再加十倍,早晚也是吃光。必须有人领头,先打好急救主意,再把本县绅富全请了来,使大家看清利害轻重,踊跃捐输,多设下几处粥厂,使难民先吃上两顿饭。然后资送他们上路,使其暂免死亡,以免激出事来,自相残杀,闹得兵力消耗,元气更伤,使那贪残的强敌野心更大,侵犯越急。这不比和官府勾结,同床异梦,各有私心,将来还是同归于尽,强得多么?”

永澄闻言,越发动容,把手一拍道:“我常听小儿说你有智谋,想不到年纪轻轻,果有这样见识。我由当兵起家,今年六十五岁了,偌大一片家财,哪一样是我出生就带来的?我得子又晚,众人只有小儿一个,就将这片家财耗尽,凭我两父子,也不愁没有安身之所。我虽不愿和人说好话,你张世伯和我却是多年老友。休看他平日居家节省,仿佛小气一点,遇事却跟我走。只要道理说得对,当时就答应。我两个都是粗人,贤侄还要帮我照管一下,先把粥厂设下两处再说。只是难民大多,万一照顾不到,容易生事。你看怎么才好?”

岳飞心中暗喜,忙答:“小侄听说这都是由北方逃来往各地求食的。麒麟村那面算是最多,才只千把人;另外还有两起,都不过三五百人。只要备上二三十口大锅,连粥带麦饼一起准备,稠粥暂时充饥,麦饼作为他们上路干粮。最好每人再送一点钱,包管他们上路得快。至于后面还有贼寇要来的话,大概这是谣言,即使是真,他们也实是迫于无奈。我们只要真心诚意,以礼相待,照样保得无事。真要是些散兵散卒、成群结伙、打家劫舍的草寇,再和他动手,也有去他之策。众擎易举,独力难支,要是旁人领头,小侄也还不敢深信。以世伯的多年声望,那些绅富们定必闻风兴起,世伯再把利害轻重仔细一说,他们定必慷慨捐输,成此义举了。表面上大家虽然花费了一些银米,首先保得地方平安,免去兵灾,也不至于妨害农事,误了春耕。比那去做官府爪牙,多伤人命,还要受他勒索要挟,实在强得大多呢。”

永澄被岳飞一席话打动,立时命人把张涛请来,略微商计,全部愿意。一面命人在庄外路口埋锅造饭,一面命人把岳和找来相助照料。跟着命人去请当地绅富,商计放赈之事。岳飞乘机谈起汤怀。张显如能按照周侗的传授,自在家中习文学武,比在王家附读要强得多。

张、汤二老早听儿子说起王家所请这位名儒,口是心非,言行不副。除高谈正心诚意和一些不着边际的空话而外,别无所知。常被学生问得张口结舌,恼羞成怒,不知所云。方才又听说他许多丑态,本就有气,听岳飞一说,立时命人去往王家,设同将儿子接回。

汤怀、张显回到家中见了岳飞,先就高兴,又听说父亲开仓放赈,更对心思。随谈起麒麟村的难民包围更紧,庄中业已断绝出入,老师受惊病倒。汤怀、张显闲中无事,去到墙头瞭望,发现自家的人在那里招手急呼。仗着本领高强,换了衣服,找一人少之处,翻墙而过,才得脱身。

岳飞闻言大惊,暗忖:“官府曾派人到王家商计驱逐难民之事。照此情势,王家被难民围困,官府不会不知,定是算计双方必起争斗,因此上来坐观成败。等双方动手,再带官军赶来,一面残杀良民,去向朝廷请赏;一面向王家讨好要挟,勒索金银,坐收渔人之利。一个不巧,转眼就是一场大祸。王明虽然势利,那些受苦受难的良民何辜遭此残杀?”念头一转,忙和张。汤二老商议解围之策。

汤怀、张显在旁一附和,二老立照所说行事。岳飞随把汤怀的快马骑上,往腆麟村赶去,刚一出庄,便见几条路口的大铁锅已搭了起来,父亲带了二三十个乡民,已在烧火熬粥。越发心喜,喊了声“爹爹”,不顾说话,把辔头一拎,如飞驰去。离王家还有里许来地,便听哭喊咒骂之声嘈成一片。遥望庄墙上,已站满了庄中丁壮,手里都拿着刀枪弓箭,分明时机危急,一触即发。同时瞥见三五十个难民,手里扬着树枝、木棍、石块之类,同声喊打,正朝马前迎来。恐其误会,忙把外衣脱下,拿在手里挥动,大声喝道:“两路坡那边有吃的,你们快跟我走!”

众难民看出岳飞虽然骑着一匹很讲究的快马,衣服却很破旧,不像是官府手下,也和庄丁打扮不同。手里并没有拿着兵器,见人不退,反倒迎来,当时消了好些敌意。纷纷拥上,四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有那饿急了的,口中还在咒骂,乱糟糟的,寻常说话决听不清。

岳飞费了好些口舌,才就马上随手拉过两个年轻点的难民说明来意。两难民闻言大喜,立往人丛之中大声疾呼,照话一说。除却一些无知的幼童婴儿还在悲哭喊饿外,喧嚣立止。岳飞早命汤怀、张显随后赶来引路,自己等难民走后,再到里面去见王明。

王家那些庄丁,认出来的是岳飞,有两个高声一喊;王贵听说,也赶上墙来连喊“师兄”,这一来,引起了难民的疑心,内有好些已然起身的,又朝庄前围拢。

岳飞忙喊:“现在和我说话的是这里的少庄主。你们如其不信,我把他喊下来,陪你们先走。老庄主并非不想接济你们,只为你们人数大多,来得太猛,恐怕一个不周到,彼此不便。现在张。汤两家放赈,也有王善人在内。你们这样围住全庄,我们那面人手少,粮也不多,后去的,就怕接济不上了。”

说时,王贵到底从周侗学过几年兵法战略,知道一些利害轻重,听出张、汤两家已在放赈,又急又愧。也不再顾父亲责罚,竟由墙上跳将下来。岳飞的话也被传开,这一些难民才相信了。有那半信半疑的,也都走去。王贵见了岳飞问知来意,心想:“岳大哥真义气,只怕爹爹未必听他的话。”便和岳飞说,想到里面去请母亲劝父亲开仓放赈。

岳飞笑道:“平日我们人微言轻,大人们也许不听;今天汤。张二位世伯做主,就不然了。你还是陪了这些苦朋友先走,我见了令尊,说完话就来。”

王贵刚刚点头,把马骑上,王明已在庄墙上出现,唤岳飞过去问话。岳飞说,“我奉了汤、张二位世伯之命,要和你老人家当面一谈,请开庄门容我进去。”王明见王贵骑了岳飞的马,业已走远,又见难民均退,岳飞站在下面,词色从容,稍微放心。忙命人开门,把岳飞放进。

岳飞作为汤张二老的意思,详说利害,上明万始醒悟,忙命备马,和岳飞赶往汤家。正遇难民相继到达,都按着先来后到,由当地乡民们分别送食,一律管饱,只暂时不令离开。另外还有两间现搭的茅棚,铺上许多木板稻草,正在准备药物,去请医生医治难民中的伤病之人。办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众难民一路饱受饥寒风霜之苦,第一次得到这样照顾。主持人岳和又极热心,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受惠的苦人看待,使得人们仿佛见了亲人一样,一个个喜笑颜开坐在那里,比起方才庄前围困、呼号咒骂、砖石横飞、咬牙切齿、视若仇人的情景,大不相同。

岳和对王明说:“这些苦朋友都饿了好些天,先不敢叫他们吃硬的。这大小五十多口锅,才煮了两石多粮食的稠粥,本来打算一锅吃完,跟着就煮,以防接应不上,现在估计人数,足够吃的,已准备头顿吃完,腾出火来,就蒸馍烤饼了。”

王明听了心想:“平日随便请官府吃两次酒席,比这千多人吃顿饱饭的钱要多好几倍(彼时请官府吃酒席,连陪客和随从人等,动辄数十桌)。方才准备命人冲出庄去请官兵来驱逐难民,还要杀几个来示众的主意,非但造孽,也太不上算,单是犒赏官军的钱要花多少?”正夸岳和父子能干,见汤永澄、张涛老少四人和王贵同出查看,正走过来。越想越不好意思,忙抢过去,说道:“二位老大哥真是善人。其实,小弟本就想开仓放粮的,只为他们来势太凶,恐怕惊扰庄中妇孺,没敢造次。刚将庄门关闭,他们就咒骂起来。刘老师上墙开导他们,又差一点被打伤。不是二位老大哥有此义举,兄弟向来服软不服硬,更不受人挟制,时候一久,也许闹出事来。这样再好没有。二位老大哥当了龙头,小弟当个龙尾巴,底下的都归小弟承当吧。”

汤永澄面色微沉,刚要开口。张涛知道永澄最不喜人口是心非,王明却最喜当人面前逞能卖好,博取善名,因此平日总谈不到一起。方才闻报还有好几起难民要向汤阴一带逃来,他既然亲自吐口,乐得顺水推舟,让他包揽全局,多花几个。恐永澄给他揭穿,好些不便,忙接口道:“我和永澄兄虽然也有田业,比老兄却差多了。方才我弟兄已命人分头去请本地绅富来此商议,当然是推你老兄为首,到的人也各承担一些。有老兄总其成,这场善举就好办多了。”

永澄会意,也随便敷衍了几句。王明因张、汤二人俱是当地有名望绅士,本身又有功名,一向看重。一听二人恭维,越发得意,满口承当,赈粮先认一半,余下如不敷用,都是他的。宾主三人,言笑甚欢。

汤、张二老见众难民业已开始喝粥,吃得十分香甜,一个个都向主人致敬,有的还流了泪。越发感动。

永澄笑道:“今天我才知道,好事真还该做。我们平日种点花木,添点陈设,随便请上几回客,过个年节生日,要花费多少银子?到时至多看上几眼,说上一半天闲话,一点用处都没有。如果拿来救灾,要救活多少人呢!”

王明忙接口笑道:“兄弟平日最喜行善,从来不肯做守财奴。天下事明里去,暗里来,就多花几个钱,为儿孙积福,求得神佛默佑,保个全家安宁,多点收成,并不吃亏。好些有钱人偏想不开,真是奇怪。”

岳飞闻言,先在后面暗笑,后一想,人若不好名,只要他做的事好,不管他的存心如何,也应该本着“与人为善”之意,对他加以鼓励,而不该深刻追求,心存歧视。假使张、汤二老给王明一个难堪,说上些讽刺话,这事情就许弄僵,或是不肯再以全力相助,岂不要多费事么,可见无论何事,真要四面八方仔细想上一想,万万偏激不得。

心正寻思,岳和忽然来报,说:“后面那几批难民,离此只有二十里,人数不算很多,何妨派人迎上前去,先把他们的心安住,免得有的走往别的村庄,求食不得,激出变故。反正是本乡本上的事,那些绅富少时都要前来,事情一样,这样做,可使难民们有了指望,少受点罪,少跑些冤枉路。他们事前得信,来时也可照着我们的意思,分别就食,不致混乱。诸位庄主以为如何?”

永澄首先把大拇指一伸,连说:“好,好,老弟真行!怪不得你有那样好儿子。可惜我和张贤弟当年随军平过几次民变,多杀了几个人。周老师生前心有成见,不常往来,你又不肯到我家。本乡有这样的好人,我弟兄竟不知道。今天才看出你父子的才干!我们只是有钱,什么事也办不来。今天全靠你父子和众位乡亲办成这场善举。你说怎么办都行,只管作主好了。”

岳和谦谢了几句,便命岳飞、汤怀骑马前往迎接难民。张涛见馍已蒸好不少,便命张显带了八个庄丁,拿些蒸馍一同跟去,先散给那些老弱妇孺。岳飞知他一片好心,不便劝阻,只得暗告张显:“到时要防难民争食,以免发生伤亡。”三人马快,二十来里路转眼就到。岳飞忙命张显和抬馍的庄丁,在相隔二里路外择一高坡停下,自和汤怀迎上前去。

这两起难民,都因童贯蔡攸兵败,由燕云一带逃来,所受苦难更多,走得又十分凌乱。一个个衣不蔽体,周身泥污,伤病狼藉,多半是一步捱一步,拖着沉重疲乏的身子,勉强挣扎在道路之上,呻吟悲号之声不绝于耳。因刚脱出敌人罗网,没有王家门前那些难民悲愤激烈的情景,看去越发又使人心酸难过。

岳、汤二人骑着马一路喊将过去,一会便自传遍,纷纷称谢,欢呼起来。二人忙赶回,帮助庄丁散馍与妇女幼童和伤病年老、饿不能行的难民;余者另由庄丁引送同行。岳飞等回到汤家,绅富均已来齐。汤永澄早就备好酒筵,连岳和也被强请了去。岳飞等四小弟兄,也命陪坐。

王明是当地首富,张、汤二老又是告老还乡的武将,有这三人一承头,来的人全照三人分派的数目答应下来。有两个喜欢锦上添花的,又提议搜集一些破旧衣服,分与难民中的妇孺。

岳和先照着汤、张二老的意思和难民说好,只留他们住上三日,稍息疲乏,本地如其不能谋生,便请上路,以免地小粮缺,后来的难民无法供应。众难民知道这是地方上的善举,并非官家放赈,除伤病不能行路之人已另有安排而外,俱都谢诺。

岳和见春雪还未化完,夜寒犹重,这许多的难民如今野宿在泥水地里,多半非生病不可,便乘众人热火头上,说了出来,众人因难民共有两千多,盖房万来不及,都觉是件难事。岳飞想了一想,便和王贵耳语了几句。

王贵少年好胜,巴不得人前显耀,忙起立道:“只要有草和竹竿木头,再派上凡十名庄丁,我们今夜便可搭出几百间席棚来了。”

王明捻髯笑道:“贵儿你好大口气,半天工夫盖几百间席棚?纸糊也来不及。还是你和三位师兄商量商量吧。只要你真有这样能干,休说草和木头,用什么东西都是我的、这不过暂时搭盖,难民走后,还不是一样有用么?”

王贵暗中直拉岳飞,急切问答不出话来,脸涨通红。岳飞只得从容起立,躬身说道:“王师弟说得不差。他早和我谈过,自来人多好办事,去掉难民中的老弱妇孺,至少有一小半人力可用。人力不愁,要紧的是布置和领头的人。除数十个能干的庄丁外,最好把每位府上的木工泥匠都请来帮忙,二三百间席棚,今晚定可搭好。”随将办法说了出来。

众人只听出岳飞父子盖过两次草房,能计算出人力时间,别的还不知道。张、汤二位老将却早听出岳飞所说,都按兵法部署,暗中大是惊奇,见众人还在纷纷讨论,恐房盖不多,难民抢着往里住,惹出事来,忙说:“我二人敢保他四弟兄说到做到,真要是赶不上,把我们二人的房子让出一半给难民住好了。”

王明一听有这二位撑腰,巴不得儿子露脸,首先赞妙,众人自无话说。当时议定,就命王贵等四小弟兄领头监工,依言行事。

到了外面,汤怀说:“我家木料草垛甚多,何不就近先用,再命人套车到麒麟村去拉,岂不又快一些?”

岳飞闻言点头,暗令汤怀、张显、王贵三人出面,召集庄丁工匠,即时下手,自己往见众难民,先把搭棚之事说了,再问众人:“这类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是否愿意通力合作?”

众难民均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休说后来的都是难友,同病相怜,便是我们逃了这多日,好容易养息两天,吃几顿饱饭,这满地水泥,也是受罪,只要主人吩咐,我们决无话说。”

岳飞又对众人说:“老弱妇孺无须再动手,其余也须经过挑选和彼此愿意。”随将年轻力壮一点的难民,挑出八百多人,再分成八十多起,配上庄丁和工匠等,帮助先运草料,然后施工。工贵暗中禀告工明,又回到麒麟村,宰杀了些猪羊,来做夜里犒劳。众人全都踊跃争先,抢着下手。

好在这类席棚容易搭盖,材料又都现成,天才二更左右,便盖起了三百多间。每间均有一丈五六见方、八尺来高,各住十人,男女分居;那带有家眷同逃、衰老伤病、妇孺较多的,也可同住一间,并不强令分开。等众人都搬进去,岳和再把预先蒸好的食物和一些肉菜分散众人。因备得多,连未做工的人也有一份,只是每人均有定量,不令吃得太饱。

岳和父子出力最多,专做那烦劳之事,是出头露面的,都让给王贵、张显。汤怀三人。汤家宾客早散,只有王明想看儿子的能干,直等到席棚盖成,才和汤、张二老同出观看。汤永澄早就暗中派人不断查看,知道搭棚的事都是岳飞一人主持,其余三小弟兄都是照着岳飞意思去做,比对家中尊长还要听话。

见那三百多间席棚盖在两个山坡之上,大小形式整齐如一,相隔水源甚近,方才煮粥的锅灶,业已分设在这些席棚的前面。又由麒麟村运来二十多口大锅,日夜不停专烧开水,是年轻力壮的难民都自愿出力,无一坐食。棚内是进门一条行人道,两边各睡五人,地上铺着尺许来厚的干草。每五间席棚后,还有一个茅坑,也各用席围住。一切均听难民自便,只不许在棚内抽旱烟,以防失火。另外还借了许多木盆瓦壶,以备应用,换洗衣服。是能照顾难民的,没有一样没想到。所有难民已全住了进去,极少外出。日里那么杂乱的两三千人,竟没有一个高声说话的,见了众人,俱都站起,礼谢不置。

永澄越发惊佩,便对王明道:“休看岳飞此时穷苦,他年定非池中之物。令郎若能和他常在一起,且比那又酸又臭的老夫子强得多呢。”随说:“小儿和张贤侄都不是读书的材料,那老师也教不出什么来,请老兄代我二人辞谢,明日起,他二人就不再上学了。”

王明知他性情固执,便不多劝,只得答应,告辞回去。王贵贪和岳飞叙阔,推说汤怀留他住两天,等老师病好再回去。王明业已答应,不曾同回。岳飞早被汤怀、张显强行留住,为防岳母担心,并派庄丁先往送信。汤永澄爱极了岳飞,送走张涛之后,又备下酒食糖果,与四小弟兄消夜,临时搭了三张铺。岳飞等四人聚在一起,边吃边谈,正兴头上,庄丁忽报徐庆来见。汤怀连忙迎进,添了一个同门好友,自更高兴。

岳飞问:“徐师兄怎么此时才来?”徐庆朝岳飞看了一眼,说:“我这些日,随人到山中采药材,今夜才回,听说你们喊我,便赶了来。天已不早,我就和岳师弟同睡,不必再搭床了。”

汤怀知道徐庆爽直,师弟兄们本来没有客套,忙命人多添了两床被头,便请同饮。谈不多时,徐庆推说一路劳乏,想要早睡。岳飞料知有事,汤怀也觉明日还要早起,劝众人吃了些点心,便各上床。

正文 第七回 抵足谈心 徐庆单骑传密信 防边御寇 岳飞初次入行间

岳飞和徐庆同榻而眠,见他闭着眼睛,仿佛睡得很香,略微盘算未来的事,便朦胧睡去。隔了一会,忽被徐庆摇醒,附耳说道:“你先不要开口,我有要紧话和你说。休看都是同门师兄弟,情分也都不差,但富贵人家子弟到底和我们两样,有的话还不能让他们听见。”随把来意说了。

原来徐庆愤恨朝廷无道,民不聊生,到处流离死亡,朝不保夕。再见强敌压境,虎视眈眈,边境上的良民不时受到敌人的侵害,身受更惨,一班有志之士和许多受苦不过的人们,不是去往军前投效,打算为国杀敌,便是率领那些苦难的百姓起义造反,想把昏君和手下奸贼除去。听说汤阴聚集了许多难民,后面还有好几起也要陆续赶到,他认为这是一个极好机会,想把这三家财主说动,一同起义。有他们的财力相助,容易成事。如不肯听,便一面鼓动难民,一面把玉贵等三人拉在一起。先把相州各县占据,然后招纳流亡,共图大事。那时木已成舟,这三家财主都只一个独子,断无不从之理。因和自己同门至交,特地赶来商计。

岳飞听完,呆了一呆,悄说:“此事关系重大,明天我再回话如何?”

徐庆拉紧岳飞的手,急道:“你平日不是和我一样的心思么?怎么今天刚受到财主人家一点款待,心就活动了?”

岳飞笑说:“你太轻看我岳飞了。休说以前,就是现在,我也和你心思一样。我也知道,各处的民变都是官逼民反,并不老是百姓的错处。但是国有内忧,必来外患,内乱越多,越使敌人多出进攻的机会。我们国力本就调敝,再若自相残杀,使那虎狼一般的强敌乘虚而入,万一造成国破家亡之祸,我们岂不成了千古的罪人么?休看朝廷无道,各路兵将不能全是粮饷。兵力虽有强弱之分,如能善用,也是力量;而这些起事的老百姓,多半都是年轻力壮之人,动起手来,非常勇猛。若能晓以大义,引着他们同御外侮,定必人入奋勇,个个争先。这力量比官军更大得多!我们不把这些力量用来对付敌人,却用来同室操戈,使敌人坐收渔人之利,岂不冤枉?”

徐庆苦笑道:“你话倒说得对。只是你我弟兄空有一身本领,眼望着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倚势横行和万姓流离、救死不暇之惨,就不过问了么?”

岳飞道:“时日易丧,冰山易倒;社鼠城狐,转眼消亡。若是内乱纷起,敌人得志,国如不保,民将焉归?此时只应全力对外,先保全了国家才是要紧。轻举妄动,万来不得!”

徐庆又问:“如今奸臣当道。我们弟兄出身寒微,既没有人援引,又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就永远受苦受难,老死田野不成?”

岳飞笑道:“自古以来,埋没的英雄豪杰虽然很多,那都是在国家无事的时候。今当国家多事之秋,正是我们出力之时。只遇到一点机会,便能为国尽忠,为民除害,外抗强敌,内去权奸;本身功业也必因此成就。你怎么只想自己这一面呢?周恩师在日曾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我们只把事理认清,看准再做,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忙些什么?”

徐庆道:“我越听你的话越有理。只是吉青、霍锐业已在太行山占了山头,专和官军对抗。我这次便是受他二人之托,想把这些难民鼓动起来。等到占了汤阴,再把相州十八里岗两个坐地分赃的恶霸除去,夺了他的粮马兵器,就此起事,算计得很好。照你这样说法,这封信怎么回呢?”

岳飞大惊问道:“就这分手不多天的工夫,吉青、霍锐就占山落草了么?”

徐庆答说:“你看,这是他们的来信。”

岳飞见对榻王贵业已朝里睡熟,便轻轻走向灯前,把信看了两遍,想了又想,回对徐庆说:“照他们来信所说,倒也不差。留这一支人力,可为后用。这封信等我日内和你一同回覆吧。若能照我算计那才好呢。”

徐庆笑道:“你亲自回信,再好没有,我们先睡。”

第二日一早,众小弟兄往村外赈济难民。快到中午时分,忽见一员差官带了两名旗牌,骑了三匹快马,直往庄中驰去。

这时王明,张涛和众乡绅富户均在汤家,商议发放衣粮之事,和来人谈有半个多时辰,方始送走。跟着汤永澄便命人将岳飞等小弟兄请到里面,先朝岳飞笑说:“岳贤侄,你们快要出去建功立业了。”随即谈说经过。

原来真定宣抚使刘韬乃是老将宗泽的旧部。日前接到宗泽一封密函,说童贯等奸贼误国,甘受金人屈辱,又为辽兵所败,致启金人野心:“以为我国穷民困,兵力单薄,不久定要大举来犯,我军必须早为防备。我已奏请朝廷,招募武勇忠义之士,以作防边防敌之用。河北各州与敌接近,最关紧要。当朝命未下以前,速在当地招募忠义敢战之士,暗中训练起来。万一此时为奸臣所阻,便将原有老弱无用的州兵裁去,将新募勇士补上;内中若有才勇过人的,必须当时提拔,使为国用,千万大意不得。”过了些日,朝廷降诏,命照宗泽所请行事。刘韬本就日夜担心金人南犯,忙即密令所辖各州县招募敢战之士。因和汤永澄旧日同僚,知他平日无事,常和张涛带了许多庄丁练习弓马,儿子又是关中大侠周侗的门下。为此派了二名州将,拿了亲笔书信,来请永澄相助物色人才,代为招募。

永澄不愿先靠自己的情面来推荐众小弟兄,当时回了封信,说:“今当国家多事之秋,稍有血性的男儿,都愿从军杀敌。只要真心选拔真才,便不愁没有人才前来应募。若是事前荐举,老弟有了先入之见,既难免于偏爱,并使其他寒素之士,有无人援引容易埋没之感。我二人都是行伍出身,深知此中况味,既承重命,到时必有人来应募。如果我二人的老眼无花,决不辜负老弟所望。”

写完信,又对来人说:“你回复刘宣抚,说我一定照他所说行事,非但我所知道的人,他们都会自去应募,别的州县,定还有不少被埋没的人才。请他挑选时千万留心物色,对那真正有本领的不要放过。”

永澄送走来人之后,忙请岳飞众小弟兄商议,并说:“当地官府准备联合富家丁壮镇压难民之事,已被刘韬严令阻止,金人不久必要南侵。你们正当少年,又有一身本领,为国杀敌,义不容辞。我不愿你们作人情货,初去时全是当兵,凭自己真行真干来建功立业。只是开头难免受苦,连我的儿子也不勉强。谁愿意去,说话?”

岳飞闻言正合心意,先朝徐庆看了一眼,起立答道:“小侄愿往。”徐庆跟着忙说:“我和岳师弟一同去。”汤怀,张显也说:“我们都去。”

王贵刚要开口,王明忙抢口说道:“既然四位贤侄都去,等这里放赈事办完,小儿也去便了。”王贵见父亲暗中示意,没敢再说。

永澄笑道:“这是关系个人一生事业和安危成败的事。此去应募,全出自愿。休说令郎,我和张贤弟想挑百把名庄丁前去应募,也都要问过本人才定呢。”王明微笑了笑,没有答话。

张涛接口笑说:“看刘韬来信甚急,这班人几时起身呢?”

永澄道:“好在救济难民的事,岳贤侄业已办得井井有条。再来难民时,照他所说去做,决可无事。何况他父亲又是一个能干热心的人,一样可以把事办好呢。这和我们当年从军一样,当兵的人不用多带行李,说走就走。先让他们歇息一半日,岳贤侄也回家去和他母亲妻室谈一谈。如无话说,明日来此,就准备起身的事吧。”

岳和在旁忙接口道:“内人早就想令小儿建立功名,断无不愿之理。”

张涛笑说:“弟妹贤德,我早听人说过。休看我和汤大哥每人都只有一个儿子,平日有些娇生惯养,但这是关系他一身前程的事,我弟兄决不姑息。天已不早,你父子全家明天就要分手,这里有一百两银子,是我和张大哥送给岳贤侄安家和作路费的,请拿了一同回去,明天再见吧。”

岳和父子再三辞谢,不肯收那银子。永澄故意把脸一沉,对岳飞道:“我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但我也听读书人说过,好像孔夫子有这么两句话,老年人要给年轻人东西,年轻人不收,就是失礼呢。”

王贵接口道:“那原文是‘长者赐,不敢辞’。”

永澄笑说:“好像是这么两句话,我记不清了。不管孔夫子怎么说吧,我要送人东西,人家不要,就是看不起我,我可要急了。”

岳飞还想婉言辞谢,岳和早看出永澄豪爽,没有什么虚假,若再推辞,恐其不快,略一寻思,便命岳飞收下。岳飞只得上前拜谢,告辞先回。

岳和因当地有事,还不想回去。张、汤二老再三劝说,方同岳飞回转。汤怀、张显知道徐庆家贫,又各禀知父亲,送了几十两银子,作为川资和购买衣甲马匹之费。徐庆因正等用,并未推辞。

岳和父子走到路上。岳飞笑问:“周老恩师生前所赠衣甲兵器全都现成;张、汤二位世伯所赠银两,是否收得多了一些?”

岳和说:“此银我本来不想收。一来张、汤二老盛情难却;二来这次救济难民,都因汤世伯和你谈得投机而起,否则决没有这样方便。人家一番好心,若再坚拒,他一不高兴,连原有的情分也伤了。此银你可带走一些,其余留在家中吧。”

岳飞到家见了母妻,说起要往真定应募投军之事。岳母早知金人残暴及遭难百姓身受之惨,心中愤恨。再想到周侗生前对岳飞所说的话,固然是巴不得爱子早日出去,为国杀敌,建立功名,以报答周侗、李正华二人的知遇之恩。便是岳妻李淑也觉丈夫文武全才,不应坐守家中,长此埋没。只管婆媳二人心中有也些惜别,表面上丝毫不曾露出,反恐岳飞恋母念家,儿女情长,再三鼓动。

岳飞见慈母爱妻,都是那么殷殷慰勉,喜笑颜开,才放了心。岳母因明早爱子就要起身,大黑不久便命早睡。岳飞觉着真定离家虽不算远,此去身人军籍,再想回家探母,恐非容易,再三推延,不舍就睡。

岳和却因年老多病,爱子一去,不知何年才回,口里不说,心中不舍,笑说:“五郎天性素厚,明日一早就要分别,容他多谈一会也好。”

岳母原想两小夫妻少年恩爱,今当离别之际,难免有些话说,又恐明日早起,睡眠不足,才命早点安歇。后听岳飞说,明早只是在汤家聚齐,并非当日就走;又见丈夫望定爱子,依依不舍神气,由不得心里一酸,也就不再多说。老少四人谈到夜深才睡。

次早,岳飞起身,岳和业已先走。正准备收拾完了衣甲,再去买马,忽见王贵带了两名庄丁,疾驰而来,后面还带着一匹鞍辔鲜明的白马,见面笑说,奉了父亲之命,送一匹好马和一百两川资与岳师兄。因为昨日当着人不便多赠,今早特来补送等语。

岳飞知道王明心意,碍着王贵同门情面,只得禀告母亲,将银退还,把马收下。送走王贵之后,因马已无须再买,陪着岳母谈到傍午,方始拿了行李。兵器赶往汤家。见徐庆也是刚到,另外还有一百二十名庄丁,都是汤、张二老挑选出来的壮士。当日还要等做衣服,演习武艺,明日才走。

张涛因汤家连日赈济难民,来往人多,和永澄商量,特在自己家中备下十几桌酒筵,为这一百二十四人饯行。岳飞一到,便即同去入席。

那一百二十名壮士都曾受过张、汤二老的训练,拳棒弓马俱都来得。众人吃完饯行酒,便同去平日练习弓马的广场之下。

张涛先对众人道:“我和汤大哥年都老迈,只盼你们能力国家出力,为乡里争光了。你们此去,都是当兵,前程大小,全靠自己的为人和本领。不过本领有大有小,蛇无头而不行。你们这一百多人,也得有人为首才好。如命汤怀。张显为首,你们以前都是我两家的庄丁,自然没有话说。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后因汤老员外力说,此去投军,不比是在家里,谁的本领高,谁就当头,才合情理。昨天报名之后,你们的弓马刀枪也还不曾试过,我和汤老员外的意思,连你们和岳飞、徐庆、汤怀。张显四人,全在一起,考较一回拳棒弓马,选出两人带领,不管他是什么人,只本领最高,就是当头人。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同声应诺。汤、张二老又送给壮士们每人十两银子作盘费,命众人先比弓马,再考拳棒。于是一百多条好汉先后比试过弓马拳棒。这班年轻的壮士俱喜习武,平日常听汤怀、张显夸过岳飞的本领,这次赈济难民又由岳飞主持,都觉他有才干。等到一比弓马武艺,更是比谁都强,由不得个个赞服,同声喝采。汤永澄对众人说:“岳飞文武全才,理应选他为首。”众人全都喜诺。永澄随命岳飞先领众人演习步伐。

岳飞早看出汤。张二老对他的一番盛意,但知道两位老将家居纳福,壮心未已,平日专以兵法部勒手下丁壮。自己虽然学过兵法,到底不曾实地练习,先还恐教得不对,有些顾虑。后一想,天下事都从不会当中学来。这两位世伯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难得对我这样热心,正好照着恩师所传,当面演习,以求得他们一些指教,如何临场气馁起来?念头一转,先谦谢了几句,便将这一百二十人分成三个小队,分交张显、汤怀、徐庆三人率领,照着周侗所传步伐进退、战阵攻守之法,连教带演习了半日。因为这些丁壮平日受过训练,岳飞所教虽有不同,几次过去,也全学会。

张,汤二老见岳飞指挥着这一小队人,纵横变化,无一处没有呼应。汤怀、张显、徐庆三人,也都能照着岳飞所说,做得一丝不乱。自己虽在军中数十年,像这样整齐严肃、动作神速的行军攻守之法,却是从所未见。问知全是周侗教授,而岳飞所得最多,也最精熟,不禁大为惊服,称赞不已。为求熟练,又在高兴头上,一面准备夜宴,为这班投军的少年人预祝成功;一面命人去请众绅富来看演武。一直演到日色偏西。

岳飞经汤怀、徐庆怂恿,又将师传跃马“注坡”之法传与众人。四小弟兄再同带头演习一回。汤、张二老固然连声夸好,众绅富也是赞不绝口。只有王贵一人,因乃父王明惟恐爱子受苦,另有打算,在旁观阵,十分技痒。

王明看出爱子心意,笑说:“贵儿!你不是和我说,周老师教过你的兵法么?何不也到下面练上一回,请二位老世伯指教,长点见识?”

王贵受过周侗指教,知道军旅之事森严如山,就是随便演习,也丝毫轻忽不得;再见岳飞手持令旗,全神贯注场上众人的动作,神态严肃,如临大敌之状,知他平日对人虽极谦和,遇到正事,却是丝毫不肯迁就。父亲所说,恐难答应,心正为难。

永澄已冷笑道:“王员外!兵家之事非同儿戏。我知令郎是周老先生的高足,本领料不在他们四小兄弟之下。不过这班立志从军、为国杀敌的少年人,刚把队伍成立起来,最要紧的是军规!他们还没有经过战阵,若还当作后辈和庄丁看待,一开头就乱了他们的章法,就不好了。请恕我的口直,改日我们同去贵庄,再请令郎当众施展着玩如何?”

王明闹了一个无趣,知永澄性情刚直,只得老着一张脸,赔着笑说:“汤老大哥说得对。改天我奉请诸位,再教小儿吧。”

永澄没有答话。王贵见父亲窘状,好生难过。岳飞操演完毕,永澄便命摆席,众人一同尽欢而散。

当晚,几个小弟兄都非常兴奋,哪里肯睡!王贵向众人说:“我本想随诸位师兄弟前去投军,爹爹偏叫我后去,也不知什么意思。这一分手,不知将来能否和你们在一起呢?”

岳飞见王贵愁容惜别,正在劝慰,忽然想起一事,便将昨晚所写的信暗中交给徐庆,又嘱咐了几句。

徐庆说:“昨日见你事情大忙,以为无暇及此,因此已照你的意思说与来人,打发走了。这封信比我所说详细得多,我再把信亲自送去。好在你已先往应募,我晚去数日无妨,上路时我自打主意便了。”

张显知岳、徐两人家贫,又见背人说话,笑问:“两位师兄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徐庆接口忙答:“我与人合伙贩药材,还有一些未了之事,想请诸位先走,再赶去呢。”汤怀、张显都不愿徐庆单走,岳飞笑说:“无妨,只匀出一匹快马给他,至多晚来几天而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让他后来,也是一样。”跟着又谈一阵,方始安歇。

次日一早,众人便辞别汤、张、岳和三老和王贵等,起身往真定赶去。徐庆先走。岳飞见一百二十名弟兄全是步行,便和汤、张二人说好,将三人的马都用来驮干粮,人全步行上路。由此无论打尖宿店,都是岳飞抢先安置,设想又极周到,众心更加悦服。岳飞看出众人都是互相关切,情同手足,又和汤、张二人商议,按照兵法行军。

众人全都喜诺,小小一队人马,行列非常整齐。刚到真定境内,便听路上人说,刘宣抚招募新军,已来了不少应募的壮士。跟着便见一名中军手持令旗,骑马跑来,到了众人面前,下马笑问:“诸位壮士哪里来的?都是应募的么?带头的是哪一位?”汤怀忙指岳飞说了来路。

中军笑说:“诸位来得正巧,刘宣抚今日午后要在教场挑选新军,随我一同去吧。”岳飞请他上马,中军笑说:“诸位都是步行,我一人骑马,没有那个道理。”

众人再三劝说,见中军只是推辞,说话神情十分谦和。想起平日所见官府征兵征役那样强横霸道的情景,大出意料,均觉刘韬礼贤下士,长于治军,投在他的手下,为国立功,必有指望。

岳飞暗中留意,见大街之上,到处贴有招募壮士的告示,应募之人来往不断。有的说要往报名,有的说要歇息一天,明日再去。都是三、五、十、八一伙的多,并无人管。心方一动,又见一名旗牌飞驰而来,和中军见面略谈了几句,朝众人看了两眼,重又飞驰而去。

教场在南门外。大片广场,当中一座将台,旁边环绕着好些营房。众人被安置在新搭的十几间帐篷之内,每十人一间,午后便要校阅。众人连日行路,未免疲劳,等中军走后,刚想吃些干粮,歇息片时,忽见几名兵士抬了开水和馒头饭菜,来请饮食。只当是照例如此,也未在意。吃完,歇了一会,便听将台擂鼓。

岳飞正命众人准备听点,先前中军也赶了来,说宣抚一会就到。随领众人去至将台侧面等候。教场附近营房内的兵校,也都排成队伍,走了出来。

张显悄说:“怎么这些兵老弱全有,行列也不整齐?”岳飞低嘱众人且听选拔,不要多口。不多一会,刘韬带了一队比较整齐的人马走进。到了将台,随来人马自向两边分列。只刘韬带了几员将校、一伙从人走上台去,向众发话说:“今天专为选拔应募入伍的新兵,已在场中备下枪、刀、弓矢、战马之类,有何本领,只管施展。如有奇才异能之士,必定重用。”

军吏便照花名册传点,将人分成七八起演习,均有刘韬专派的将官分头指挥查看。一时枪刀并举,骑射飞驰,看去十分热闹。

岳飞等站在将台附近,见各县送来的丁壮和自愿应募的壮士,差不多都经军吏点到,同在场中演习。本领较高的都被挑向一旁,只自己这一队百余人,一个未点。眼看日色偏西,尚无动静,中军也未再来,方疑军吏遗漏,忽见一员偏将手持令旗挥了几下,场上比试的人便各归原处,纷纷退去,跟着便听将台上传呼岳飞、汤怀、张显、徐庆。岳、汤、张三人忙同赶到将台之下,行礼报到,井说徐庆家中有事,随后就来。刘韬便命岳飞等三人先练枪刀,再试弓马。三人领命,各把本领施展开来。

这三小弟兄都是周侗的嫡传,当然与众不同。岳飞更是弓强箭急,远射三百步外,接连九枝全中红心。休说刘韬喜出望外,连声夸好,连旁观的军校和新招募的人们也都暗中惊佩,赞不绝口。

演习刚完,刘韬又命岳飞带领同来的一百二十名壮士演习阵法。岳飞仍和汤怀、张显把人分成三小队,将行军步伍分合攻守之法演习了两遍。刘韬看完大喜,传令所有新兵全准入伍,听候甄拔。只汤阴县来的这一起新兵,仍住原处待命。随传岳飞、汤怀、张显三人到府衙进见,仍是先前中军引路。

三人到了宣抚衙内,等了不多一会,刘韬便唤三人去到里面,见面笑说:“你们未来以前,便听人报,有百余名壮士由汤阴来此应募,个个精神抖擞,与众不同。不料你们本领既高,又通兵法。像这样英年有志之士,定能为国家出力,建立功名了。现在先命岳飞暂为小队长,汤怀、张显为副,莫要辜负我的期望。”岳飞等三人拜谢辞出。

正文 第八回 播迁凭社鼠 相州开府起孱王 制胜是奇兵 贼寨攻坚擒巨盗

相州先有两名恶霸,一名陶和,一名贾进,一向勾结盗贼,坐地分赃,无恶不作。近年招纳一些散兵溃卒,声势越大,到处剽掠县镇,杀人放火。官军屡次向他所占山寨进攻,均被打败。刘韬恐他们与金人勾结,成为心腹之患,众人入伍第三天,便召岳飞商议,问他有无破敌之法。

岳飞一听,正是徐庆所说的两个恶霸,想了想答道:“此贼声势虽然猖狂,但他们生性残暴,远近百姓俱都痛恨,此已必败。近因屡胜官军,越发心骄气浮,自命无敌。休看人多,破他容易。只是目前各地叛乱四起,好些善良百姓饥寒交迫,铤而走险,并非得已。今当国家用人之际,小校是否可以相机而行,对那些无知胁从的贼党加以招抚,对于那些结寨自保、杀敌有心、进身无路的忠义之士,引使来归,练成劲旅,以为防边御敌之用,还望宣抚示下。”

刘韬笑道:“你真个有胆有识,无奈此事还有好些难处。听说朝廷听信奸臣之言,连这次招募边防敢战之士,恐怕都要变卦。再要招纳各地山寇,恐更艰难。你先把陶贾二贼平了再说吧。二贼所据十八里岗,地方甚大,形势险峻,手下人马甚多。你用多少人呢?”

岳飞答道:“兵贵精而不贵多,只要事前想好破敌之策,就以小校所部百余轻骑突出不意,将为首二贼除去,众贼立可瓦解。倘若多派兵将,容易走漏风声,被贼党得知,一有防备,便难取胜了。”

刘韬见他词色既壮,所说也极有理,笑说:“你能以少胜多,再好没有!但你部下只有百多人,实在太少,把本府亲兵挑上一些去吧。”岳飞不便坚持,只得应诺。并请一月期限,准备停当再去,事前不可张扬。当下只挑了八十多名亲兵,先和本队的兵一同演习;一面命人探敌,查看地理形势。

正准备暗中分出一些弟兄往投陶、贾二贼,以为内应,等众弟兄演习熟练,再以轻骑进攻。徐庆忽然赶到,说岳飞前写的信,业已面交吉青、霍锐。那为首占山的名叫牛皋,人称公道大王。他和周恩师。黄机密相识,彼此谈得十分投机,允照岳飞所说行事。只恨奸贼当道,不到时机,不肯降顺官军,将来和敌人交战,却是百死不辞。岳飞听了,自然高兴,便令徐庆带了三十名弟兄,先扮作散兵溃卒,往投贼巢,以为内应。早晚还是操演人马、讲解兵法,声色不动。

这日接到徐庆密函,说陶、贾二贼因见他和去的人都有本领,业已全数收容,甚是信任。岳飞知道时机成熟,暗中禀明刘韬,带了那二百多名弟兄,往贼巢掩去。到时,天已夜半,先命汤怀、张显带了一半弟兄埋伏山下树林之中,自带七八十名轻骑,直扑陶、贾二贼的山寨。因是骤出不意,把守山口的贼党,都没有想到每次被打散的官兵,竟会突如其来。岳飞所领这一伙壮士,又似生龙活虎一般,所到之处,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陶、贾二贼正在寨中饮酒作乐,等接到信息,五层口子已被冲破了三层。始而又惊又怒,等率群贼蜂拥而出,发现来的官兵不满百人,越发胆大气粗,喊杀上前,声势十分猛恶。岳飞知道山路狭险,贼党虽众,有力难施。一味诱敌,且战且退,不时把师传连珠箭朝那些贼头射去,都是应弦而倒。群贼越被激怒,同声咒骂,紧迫不已。

岳飞等群贼追到山下,一声信号,汤怀、张显立时率领伏兵,两路杀来。这时正是月终,天色昏黑,陶、贾二贼见伏兵突起,不知官军来了多少,本就心疑中计,又见远近树林之中,隐隐有灯火闪动,越发气馁。正下令暂退回山,明天再和官军决一死战。话未说完,岳飞已单人独骑回马冲来。

贾进想起方才有两个亲信头目被他射死,自己不是前面有同党挡住,也几乎送命,不禁大怒。刚一晃手中刀,忽听“哎呀”一声,百忙中瞥见徐庆等由贼党中突然暴起,将大寨主陶和由马上擒去,另外好些同党,也在倒戈相向,以为敌人的内应不知还有多少!不由得心里一慌,待要回马逃走,已自无及,吃岳飞一枪杆打落马下,张显连忙上前绑起。

为首二贼一被擒,凶悍一点的头目又被众人枪挑箭射,生擒打倒,去了好些,吓得余贼四散奔逃,走投无路。岳飞等忙率众人飞马赶上,喝令投降,放下兵器免死。众人也照岳飞所说,骑着快马往来飞驰,连声喝喊。自来兵败如山倒,何况这些乌合之众,一听投降免死,全都放下兵器,照着众人所说,聚在一处,听候发落。

岳飞再把附近有家的贼党和一些散兵溃卒,分列开来,一点人数,除逃贼外,共有九百多名,便向那些被迫从贼和被陶、贾二贼掳去的贼党告诫了一阵,命其少时随到山寨,有亲属的带亲属,没有亲属的也各人取了自己的衣服财物自寻生理,下余数百名残兵溃卒等候少时遣散;然后直扑山寨。一些留守的贼党已然得信,打算抢了财物逃走,岳飞等正好赶到,除把内中几个极恶穷凶的头目绑上而外,均按方才所说办理。

陶、贾二贼本来就是当地恶霸,庄中粮食器械堆积如山,还有两座银库。岳飞略一巡视,命人将先前那些降贼押来,分别问明来历去向,给了些银米,令各还乡,另谋生业;只将数十名凶恶之徒,暂禁庄中。

忙到第二日夜里,见一切都有了头绪;因恐散贼又去为害民间,都是零散遣走,有的并还分人押送出境,庄中财物粮械也都记上了赃物簿,便向徐庆、张显、汤怀嘱咐了几句,然后骑上快马,连夜赶回。见了刘韬,说明平贼经过。再说所带人少,因见贼党势众,既恐照顾不过来,又知内中多是穷苦无告的老百姓,因此擅作主张,给资遣散,特来请罪。

刘韬事前虽和岳飞商量过,但对岳飞这样专断,先还是有些不快。后一想,陶、贾二贼乃是相州一个大害,官军屡次劳师动众,均为所败,岳飞只带二百名骑兵就将二贼生擒,又杀了那么多的贼党,还得了大量财物粮械。这样智勇双全的人才,实在难得!连忙笑说:“你刚入伍不久,便立此奇功,事又非此不可,哪有怪罪之理!”跟着,便发动一千人马,随同岳飞相助善后,搬运赃物。

岳飞原因得胜之后,想起近年官军最喜贪功冒赏,刘韬虽还不是这样人,若将降贼全数押回,仍难免于多杀。还不如豁出自己一人受点处分,先把这些被胁从的老百姓放走,立功不立功放在其次,先落它一个心安理得。不料刘韬居然答应,好生欢喜。

同去的刘韬的将官,见岳飞只带二百人马,竟将这么厉害的一伙贼党除去,所获的财物都有记载,分人看守,丝毫不取,不由得心中佩服,一切都和岳飞商议行事。

事后,刘韬对这些剿贼有功的将士犒赏一番,并和知相州王靖联名向朝廷保奏,请补岳飞等四人为承信郎。余人也各有升赏。

众人初次出兵便获全胜,正在高兴头上,忽然接到岳和病故的信息。岳飞自是悲痛已极,正向刘韬禀告,要回籍奔丧。同时接到朝命,因恐金人多心,命速将各路招募的敢战之士遣散归田,不得迟延;对于岳飞等平贼立功之事一字不提。

刘韬读完诏旨,好生愤慨,无奈朝命难违,只得答应岳飞回家葬父,借奠仪为名,送了二百两银子;一面把徐庆、汤怀、张显和一百二十名壮士补作亲兵;一面把先招募的壮士招集了来,当众读完诏旨,给了一些川资,听其自去。

徐庆等觉朝廷无道,害怕敌人,使志士心灰,好生忿忿不平;又知岳飞这一回家,定要终丧守制,短时期内不会再来,故均不愿再待下去,全都要走。

岳飞见众心离散,只得强忍悲怀,再三劝勉,力言:“此时六贼专权,奸臣当道,虽然倒行逆施,但是国势危急,已在朝夕。不管朝廷多么无道,国家人民总是我们的。自来多难兴邦,遭逢乱世,更显英才。这里相隔敌人最近,一旦用兵,还是要人,何愁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就此一走,非但有背周恩师的遗命,也对不起刘宣抚一番盛意,你们还是忍耐一时,一旦边境有事,我必前来投效,大家千万分散不得。”

众人平日全都信服岳飞,见他说时声泪俱下,不由心中感动,慨然答应。跟着禀明刘韬,送出十里之外,方始挥泪而别。

岳飞因自己丝毫功业不曾建立,父亲便自去世;想起父亲平日慈爱和期望,真个抱恨终身,伤心已极,到家之后,又见篷门不掩,一棺在室,慈母爱妻各穿一身缟素,泪眼相迎!由不得“哇”的一声,扑倒灵前,几乎闭过气去。等到李淑把马抢拉到手,系向树上,赶回劝解,岳飞才把一口气缓过,嚎啕大哭起来。

岳母见儿子哭得力竭声嘶,劝他不止,只得强忍痛泪,颤声说道:“五郎!你就不顾你的母亲妻子了么?”

岳飞忽然想起父亲死后,母亲本就心情悲苦,我再这样,岂不使她老人家更加伤心?心中一惊,忙将悲痛心情强行抑制,拭泪道:“娘莫伤心,儿子不哭了。”

岳母见爱子两眼布满红丝,泪痕狼藉,口说着话,还在抽泣不止,不禁又是伤感,又是心痛,忙把他拉到房内,再三劝慰,说:“我儿读书明理,当知人死不能复生,应该节哀顺变,建功立业,以继承先人遗志为重,才能使你父亲含笑九泉之下。你若因此毁伤身体,非但对不起你爹和你的岳父。恩师,也对不起你娘和你媳妇,怎么会不明白呢?”

岳飞只得强忍痛泪,连声应“是”,等岳母坐定,然后和声询问:“父亲病了多少天?是什么病死的?”话未说完,两行痛泪又挂了下来。

岳母凄然答道:“你爹头天得病,第二天午后去世,始终神志如常。连着好几次对我说:五郎年轻,刚一从军就当了小队长,不是容易。他天性至厚,我若有个长短,最好暂时莫让他知道……”

岳飞听到末两句,实忍不住伤心,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岳母恐爱子憋出病来,便不再劝止。等岳飞又大哭了一场,才用温言开导,并谈安葬之事。岳飞这才渐渐上住悲哭。因为星夜急驰,悲恸过甚,当夜人便病倒。先恐母亲担心,再三嘱咐李淑,不令禀告。一面还要勉强挣扎,打起精神,安排丧葬之事。李淑劝他不听,空自愁急,无计可施。

英雄只怕病来磨,再加上病中的悲苦劳瘁,岳飞便是铁人,也禁不住。才两三天,人便不支。岳母看出他病势不轻,强令卧倒。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总算本来体质强健,又擅武功,暂时银米无缺,岳家人缘又好,延医购药,都有人来帮忙。汤、张二老得信均来慰唁,各送奠仪之外,还派来两名庄丁,每日去往岳家相助料理,免却许多烦劳。岳飞的病才渐渐好转。

岳飞病愈之后,岳母恐下葬时爱子又是哀恸过度,屡以温言劝告说:“你病这一个多月,如今瘦成什么样儿了?你媳妇更是急得日夜不安,食难下咽。她自你投军的前一月,信水就没有来。万一惊动胎气怎好?我也是越来越老的人了,能奈得住几回的愁急呢?你就不为了你的母亲媳妇着想,也应想到目前国家多难,千万百姓正遭爱那流离死亡的惨祸。你既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便应该为国尽忠,为民除害,才不在你岳父和周老恩师对你的栽培,也不负你父亲和我对你多少年来的盼望。你只能够慎终追远,把人子之心尽到,也就是了。像你那样悲苦成病,只叫当娘的担心和你媳妇终日忧急,你自己还受了伤,有什么用呢?”

岳飞极少见到母亲这样正式说话,再想起母氏劬劳,每日心忧子病、夜不成眠的情景,忙即跪倒认错,连说:“儿子糊涂,娘莫生气!”

岳母唤起说道:“为人行事,应从远大处着想。我儿既然知错认错,就不用再说了。”

岳飞经岳母屡次劝告,虽不再过于哀恸,想起父亲早死,未得终养,仍是难过。安葬以后,本就打算庐墓三年。后见岳母逐渐衰老,再想起朝命遣散新军之事,觉着奸臣当道,有功不赏,只把万民血汗所积的金帛拿出献媚敌人,全不以国家安危为念,徐庆等小兄弟至今还在真定军中苦熬,有力难施,倒是王贵仗着父亲的财力人力,一到东京就当了军官,升迁反而容易。越想越不平!加上李淑第三月又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岳霖,品貌端正,甚是可爱。岳母虽有弄孙之乐,李淑为了喂养婴儿,田里的事越发忙不过来,因此更不放心。壮志一灰,决计奉母力田,不再远出。

光阴易过,一晃两年多。汤永澄、张涛相继病故。王明看出形势紧急,早将家产变卖,带了全家迁往湖南。徐庆等小弟兄也随军移住河南,音信全无。

岳母眼见百姓所受灾难越来越重,又听说金人屡次侵扰边境,朝廷战既不敢,和又不能,只是一味屈辱,多献金帛,不许边境兵将还击,希图苟安,以致金人凶焰越高,欺压越甚。那受到金兵焚掠残杀的边境良民,身受之惨实不忍闻。由不得心情悲愤,早劝岳飞再去投军,不要株守家中,消沉志气。

岳飞想起敌人的凶横残暴,也是万分痛恨。但广想到奸臣当道,埋没人才,便去投军,也未必能够施展;何况慈母年高,难为游子,屡次都是设词推托,不愿远离。

岳母只当他要等满孝之后才肯出门,心想至多还有三四个月的光景,也就听之。谁知岳飞孝还未满,金人业已兵分两路,大举入寇,从此大好中原逐渐沦于敌人之手。

原来赵佶君臣自从派遣使臣赵良嗣和金人商议夹攻契丹,碰了钉子回来,本想把尽量搜刮民间得来的金钱大量献与金人,意图讨好,多少收复一点失地,借以挽回颜面。

不料金主阿骨打早看出他君臣昏淫腐朽,国力调残。只管所献岁市五十万金,来者不拒,照样笑纳,对于夹攻契丹之约,竟连理也未理,径自出兵,先将辽的中京攻破。辽主延禧全军溃败,逃往云中(绥远吐墨特部)。辽臣萧干立燕王耶律淳为帝,打算暂保燕京,与金相抗,金兵仍是追逼无已。

赵佶听说辽兵大败,中京已失,忙命童贯、蔡攸发兵攻辽,意图收复燕云,不料上去便打了一次败仗。

不久,耶律淳死去。赵佶又命童贯、蔡攸进兵,刘延庆为都统制。兵至芦沟河,辽兵乘风纵火,宋军不战而溃,自相践踏,尸体满路,长百余里,把赵项(神宗)以来所积储的军备损失了十之八九。

宋军第二次大败以后,阿骨打越把宋室君臣不放在眼里,紧跟着就把燕京夺去。

燕京四乡的老百姓都恨金兵残暴,纷纷揭竿而起,与金相抗,到处放火,焚烧金兵的粮草营寨。金兵残杀越厉害,老百姓的反抗也更激烈。赵佶自不量力,又遣赵良嗣、马扩往见阿骨打,不仅想要索取燕云等州,并还妄想索取五代初刘仁恭送给契丹的营、平、滦三州。

阿骨打因所占地的老百姓反抗,不易统治,正在为难,已然答应给还燕京六州(冀、景、檀、顺、啄、易)二十四县。赵佶君臣还在力争不已,往返商量,不得解决。阿骨打竟被触怒,说:“你们定要营、平、滦三州,我连燕京六州也不肯给了。”赵佶君臣见对方要翻脸,方始气馁答应。

阿骨打看透对方庸懦,乘机又说:“我攻得燕京,每岁收租赋三百万。现在送给你们,该送我租赋一百万,补偿我的损失。”

赵佶自知理不能胜,力不能抗,只好定约:每岁输与金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又别输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燕京财物人口早被金人掳去,宋朝只获得空城一座。

金人看出宋朝统兵大将都是粮饷庸才,兵士极少训练,并有许多强征硬拉的老弱在内,认定不是他的对手,早就打下了掠夺中原的主意。领头的既然存有野心,下面的兵将挟着新胜之威,都看宋朝兵将不起。见宋朝官将那样豪富,中原土地那么肥沃,越发勾动贪心,屡向边境一带焚掠骚扰。

守土将官奉旨不许还击,乐得逃避。能够凭城暂守还是好的,有那最无耻的官将,连敌人还未见一个,稍微听到一点风声,竟先弃城而逃,等金兵掳抢一空,饱载而归,他再回来作威作福。并还老着脸皮去向朝廷请功,算是收复了失地。当地百姓既要受到官将的威逼强征,在双重暴力迫害之下,哪里还能活下去?就这样还是不肯投敌,纷纷扶老携幼,往南逃窜。

临近边境的各州府县,到处布满了避难的良民。起初官府还想镇压驱逐,无奈难民大多,潮涌而至。既恐怕激成变乱,又见到那四野哀鸣、朝不保夕的流离之惨,稍微有点人心的官府,自不忍过分加以凌逼。便是那些贪官污吏,也是顾虑大多,不敢下那毒手。此外还有一些忠义之士,既不甘心受敌人的残杀,又不愿受官将们的欺凌,便逃往山中,打起义军旗帜,专与敌人为仇。

岳飞生当国家多难之际,虽然愤恨朝廷无道,一见百姓所受苦难,再听到敌人奸淫掳抢的残酷行为,不由激动了对敌人的仇恨。偏巧张。汤二老已死,王明全家早已迁走,另外一些富户,多一半逃往南方避难。剩下几家,禁不起官府常年征募,光景也是越来越差。再像以前那样办赈,简直难如登天。自己也曾找过他们,因为身后无人支持,人微言轻,有的连面都见不着;即便见着,不等开口,先就告穷诉苦,分文不舍,还要说上一些闲话。空自满腹悲愤,无计可施。

这日因是岳和祭日,岳母看出爱子恋母念家,不愿远出,早和李淑暗中打好主意,等岳飞哭奠完毕,要往周侗墓上祭奠时,故意问道:“五郎,你上哪里去?”

岳飞凄然答道:“周老恩师去世已四年了。昨天和娘说过,就近前往一祭,娘不是和媳妇也要同去吗?”岳母道:“方才我就想去的。后来一想,你周老恩师死而有知,你去上祭,恐怕他还有点不愿意吧。”

岳飞大惊问故。岳母道:“五郎你想呀,周老恩师生前为什么对你那么看重?还不是看你还有一些力气才干,想你照他平日所说去做吗?像你这样……”话未说完,岳飞忙道:“娘!不要说了。儿子近来看到百姓们遭到金人残害流离之惨,越想越气愤,本想投军杀敌去的;只是娘在家中,儿子还有一点放心不下,主意不曾打定。现在不等这里撤祭,想先赶往周老恩师墓上,便是为了禀告此事呢。”

岳母笑道:“你媳妇人甚贤惠,我近来人已复原,有什么叫你不放心的?要是一些有用的少年人,都跟你一样志气消沉,谁都只顾眼前,不肯离开家乡,一旦受到国破家亡之祸,休说老母妻儿不能保全,便他本人也必同受敌人残杀。你怎么这样糊涂,想不开呢?国如不保,家岂能安?不乘敌人未到以前,和一些忠义之士合力同心将他挡住,等他把地方夺去,就来不及了。”

岳飞慨然答道:“娘说得对,儿子这几天一想到周老恩师死后周二哥对儿子所说的话,就恨不能和敌人拼个死活。只是儿子真不放心,还想在家中再住一月,安排好了,准走就是。”

岳母正色道:“为人行事要有果断,我母子迟早总要分别,何在此一月光景呢?你早投军一天,便可早为国家多出一分的力。你们少年夫妇自然恩爱,若是儿女情长,英雄志短,想拿当娘的作题目,那也难怪,我就不多说了。”

李淑连忙在旁插口道:“娘疼我比亲生女儿还亲,当着丈夫也没有什么碍口的。爹爹在日,常对媳妇说,我好容易为你选上了一个英雄夫婿,你必须好好侍奉公婆,日常鼓励丈夫用功,使他早日出去建功立业,不要弱了他的志气。自从公公去世,他回家来,便借守孝为名守在家中。劝他又不肯听。媳妇老盼周二哥来此上坟,好劝他几句,偏连音信都没有。每一想起爹爹生前的话,心中常是不安。昨天他再三说,要往爹爹坟前一祭。媳妇极力推托,虽是为了供菜备办不及,多一半还是为了人死不能复生,最要紧是能照他先人遗志去做,为他增光。这比多烧几百枝香,更能使先人含笑于九泉。媳妇既没有把他老人家所说的话做到,祷告的时候还说什么呢?我想官人是有志之士,决不至于儿女情长,英雄志短。真要是为了妻子消沉壮志,非但对不起周老恩师和公公爹爹,也更对不起娘的一番苦心了。官人平日很孝顺,也许不会吧。”

岳飞闻言,平日壮志立被激动,忙道:“我此时心意已定,快把周老恩师的供菜分出一半。等我祭完恩师,便去岳父坟上拜别。三五日内,准定起身了。”

岳母道:“我知你不把家中事安排好决不放心,三五日起身无妨。我母子婆媳三人便去周、李二坟上祭奠了。”说完,三人同往周侗、李正华墓上。分别祭奠之后回到家中,便准备起来。

第四天,岳飞把家务事安排好后,便自起身。先想找徐庆、汤怀、张显三人去。刚一上路,便听平定军正在招募士卒。因当地相隔敌人最近,又觉这几个师弟兄早晚见到,何必忙在一时?便往平定赶去。仗着文武全才,一身本领,不久便被提升当了偏校。

正文 第九回 不能战而贪 以迅败亡 遗羞千载 为求和致死 其存气节 终逊完人

宣和六年八月,金主阿骨打死,兄弟阿木班贝勒吴乞买继位,改名为晨(金太宗)。因为金使臣屡次往来中原,更探明了宋的虚实和山川形势。见宋朝虽然民不聊生,兵力衰弱,赵佶君臣却积累了大量的金玉宝物,汴京城内常是笙歌达旦,繁华无比,以致野心越旺,图谋吞并之念更切。

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吴乞买以阿木班贝勒舍普为都元帅,在京遥领。宗翰(粘罕)为左副元帅,进取太原;宗望(斡离不)为南路都统,进取燕京。两路会师,同扑汴梁。一面派人向宋强要割让河东、河北之地,以黄河为界。

宋广阳郡王太监童贯,以两河燕山宣抚使名义镇守太原,得信大惊,不知如何是好,意欲逃回开封。

知府张孝纯再三劝说:“金人背盟,应当召集各路将士与他对敌,大王一走,人心定必摇动。河东一失,河北也决不能保。请暂守些日,以报国恩。”

童贯大怒骂道:“我是宣抚大臣,没有守土之责。留我在此,要你何用?”说罢,不等金兵到来,便命所部兵将押了辎重和所刮取的民脂民膏,连夜往汴京逃去。

张孝纯愤道:“童太师多少年来作威作福,一旦国家有事,便这样抱头鼠窜,连所部人马都用来护送赃物行李,将来拿什么脸去见人呢?”慨叹了几句,立刻召集手下兵将,坚守太原。宗翰以大兵围攻,再三劝降,孝纯不听。

宗望由平州进兵,攻破檀州、苏州,兵到三河。宋军迎敌大败,守将郭药师胁迫他的部下一同投降。宗望便令郭药师做向导,长驱南下。宋朝的守土官将,不是闻风逃走,就是开城投降。金兵如入无人之境,极少有人对抗。只两个月工夫,便打到了黄河北岸。

赵佶害怕敌人,传位给儿子赵桓(钦宗),改元靖康。一听金兵这样厉害,吓得心慌胆寒,就在往年元夜张灯大举作乐的上元佳节里,带了蔡京、童贯、朱勔等奸贼逃往南京(宋南京著河南归德府)。所带三万人马,都是童贯在陕西召募来的身长力大汉子,号称“胜捷军”。平日环绕他的王府,耀武扬威。休说老百姓不敢近前,差一点的朝中亲贵也不敢由他府门前经过。这次由太原逃回,正赶上这位大上皇赵佶畏敌逃亡,便在里面挑了两万名精卒,随同逃走。

当赵佶等过浮桥时,禁军卫士平日受着赵佶的豢养,一见不能同行,纷纷攀望求告。童贯等奸贼恐怕禁军阻碍,下令放箭,当时射死了一二百,禁军们方始痛哭而退。道旁观众愤慨不已。赵佶逃后,当权文武官将为保身家,都劝赵桓逃走,只有东京留守(先任行营参谋官)李纲再三谏阻。赵桓迫不得已,勉强答应。先前主张逃走的贵官们,又变主张求和。见李纲忙着布置守城计划,全部袖手旁观,丝毫不加援助。

金兵攻城时,李纲亲率军民防守,已将金兵打败,赵桓偏是胆小害怕,派使臣到金营求和。宗望一开口便勒索黄金五百万两、银子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绢帛一百万匹,并且还要赵桓尊称金主为伯父,把燕云一带逃往河南的老百姓全数押回,把中山(河北定县)、太原、河间(河北河间县)三镇土地献与金邦——在未交割以前,要宋朝的宰相作押头。当日金兵便攻打天津、景阳等门,示威要挟。

李纲亲自督战,并遣所募勇士缒城杀敌。这班由民间投效的勇士,人人奋勇,同仇敌忾。苦战了一日,把金兵杀了好几干。赵桓还是听了奸臣李邦彦的话,去向金人求和,只把黄金五百万两减成一百万两,下余全照宗望所说行事。跟着下令,用军法搜刮民间金银,共搜得金子二十万两、银子四百万两,而一些文武贵官却是分文不出。李纲再三谏阻,赵桓不听。

民间金银虽被官家抢夺一空,每天送往金营的金银绢帛牛马之类,仍是够不上数。宗望先是威逼不已,后见各路勤王兵马相继赶到,声势越来越盛,宗翰围困太原,又被张孝纯挡住,不能前来会师。刚在那里情虚,恰巧赵桓送来三镇地图,并命字文虚中通知金人,割让三镇之地,宗望这才乘机下台,不等金银数足,退兵北去。老将种师道请乘金人半渡,伏兵袭击,赵桓不许。

李纲借发兵护送金人为由,暗告将士分路尾追,乘机猛袭。将士受命,踊跃争先,眼看追上,金人都害了怕。宰相李邦彦责李纲不该追敌,发下诏书,召还追兵。将士在路上接到退军命令,无不愤怒。李纲又向赵桓力争,再下令追击时,金兵早已走远了。吕好问告赵桓道:“金人得志,更轻中国。一到秋冬,必要卷土重来,御敌设备,当速请求。”赵桓不听。

岳飞在平定军中,见金人猖狂,万分愤怒,正苦干没有杀敌机会。听说大将种师中由井陉进到平定州,意欲先取寿阳、榆次等县,以解太原之围,忙往请命,愿为国家效死。

种师中早听人说起岳飞的英勇,便命他带百余名骑兵,去往寿阳、榆次一带试探敌人虚实,名为硬探。刚到半路,便遇大队金兵。随行骑兵见敌人势盛,多半胆怯欲逃。

岳飞忙告众人:“敌人虽多,不知我军虚实。正好骤出不意,杀他两员贼将。诸位弟兄暂且给我助威,我去试上一下。”说罢,右手长枪,左手大刀,一声大喝,将坐下快马一夹,单骑往敌阵中冲去。手中兵器舞动如飞,近者刀研,远者枪挑,所到之处,无人能敌,往来冲突了好几次,敌兵当时一阵大乱。岳飞连杀死了数名骑将,又生擒了一名挟在马上,方始回马断后,和同来骑兵从容而去。

金兵不知虚实,竟不敢追。到了夜间,岳飞又穿上敌人的衣服,掩到敌营里面,用当初所学的金邦语言应付巡夜金兵。穿行营栅,把敌人兵力虚实、粮草所在全数探明,方始回去复命。

种师中闻报大喜,忙照所说敌情,即日发兵,将寿阳、榆次等县一齐收复,并补岳飞为进义副尉。岳飞看出种师中知人善任,越发感奋,满拟多杀一些仇敌,为国雪耻,为民雪恨;不料种师中受了贵官掣时,不到时机,强令出战,预先约好的两翼接应人马,又因误信奸人之言,按兵未动。

种师中虽为金将完颜和尼所袭,依然五战三胜。最后退至杀熊岭,兵饥无食,金兵乘机大举来攻。种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连受重伤,力竭而死。

岳飞先奉命穿过敌人阵地,去往河南公干,半夜渡河,所补副尉告身,被水淹湿成了一团糟,第二日又得到种师中阵亡的消息,心中愤慨,加上告身已失,想了想,便不再回平定,径自回转相州,到处结纳忠义之士,准备待机而动。

当年八月,宗翰、宗望又率金兵分道南侵。南道总管张叔夜、陕西制置使钱盖和各路兵将兴兵勤王,奸臣唐格、耿南仲专主和议。再三函檄阻止,并命给事中黄愕由海道赶往金邦求和。

这时,宗翰已将太原攻破,副都总管王禀率领残军巷战,力竭而死。真定府(河北正定县)知府李逸、守将刘翊上书告急,前后三十四次,朝廷均置之不理。金人口头答应和议,实则进攻并不停止。到了十一月,宗翰首先渡过黄河,长驱直入,到了郑州,宗望也正攻大名府。

赵桓惊惶无计,又遣兄弟康王赵构往见宗望,打算尽量丧权辱国,以保全个人的禄位。赵构一到长垣,众百姓顶盆焚香,喧呼拦路,坚请起兵抗敌,愿为国家效死,赵构不理。经滑州、相州,至磁州,沿路都有百姓拦阻,不让前进。磁州知州宗泽力劝赵构速停,否则,一落虎口,决回不来。

赵构拿不定主意,去往嘉应神祠求签。当地百姓纷纷拦住马头,劝赵构千万不可以北去。随伴赵构的使臣王云稍微分说了两句,便被众百姓抓去,乱刀斫死。吓得赵构逃回城内,再也不敢出来。这时宗望的兵也渡了河,不时派遣骑兵到磁州左近,查探赵构踪迹。

赵构正在胆寒,知相州汪伯彦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暗率所部兵,将赵构迎往相州。赵桓得信之后,又募了四个死士,拿了蜡丸诏书,赶到相州,拜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遣为元帅,汪伯彦、宗泽为副元帅,令其收集河北兵马,前往勤王。

岳飞在相州结交了二三百名壮士,本就准备待时而动。一听赵构开府河朔,便往上书求见。大将刘浩早听刘韬谈起过岳飞的本领,便和赵构说了。

恰巧吉青、霍锐同另一大头目邱章奉了牛皋之命,下山拦劫金人的辎车粮草和逃兵溃将的器械马匹。邱章是个飞贼出身,表面上看去面白如玉,像个纨绔子弟,实则机警狡诈,往来打探虚实,谁也识他不透。三人所带山兵又都受过训练,行踪飘忽,出没无常。既和金人为仇,又和溃逃的官兵作对。金人官军俱都无奈他何。

赵构因所招集的河北兵将才得万人,又听宗泽再三力劝,说:“目前到处都有百姓揭竿而起,官军称他们为盗贼,实则多是年年荒乱,又受到贪官污吏的压榨,铤而走险的善良百姓。还有一些是眼见敌人侵入,身家不保,逃往山中,专与敌人作对的忠义之士。今当国家用兵之时,这班人如能善用,只比官军力量更强。现在十室九空,无兵可募,把他们招收过来,使其为国抗敌,实是一举两得。”

赵构知宗泽老臣宿将,久在军中,忠义正直,智勇双全,本就有了允意,一听岳飞所说,正与相合,便命先往招收吉青等这一伙山寇。岳飞受命大喜,由大元帅府出来,天已黄昏。更不怠慢,只带新结交的施全、傅庆、董先、张宪等四名壮士,连夜飞驰,往吉、霍二人营寨赶去。

吉、霍二人先前两次派人到汤阴打听岳飞的下落,岳母均推不知,只说已和徐庆、张显。汤怀随军他往。二人平日谈起,甚是想念。这日天已半夜,忽听人报,外有五人五骑飞驰而来。心中惊疑,正要赶出,岳飞等五人业已冲了进来。

吉、霍骤出意外,不禁惊喜交集,各把岳飞的手拉住,连问:“你在哪里,怎么寻找不见,想煞我弟兄了。”跟着又问:“徐庆、汤怀、张显可在一起?”岳飞从容笑说:“话长着呢!我五人远来,还没有吃饭,少停再说。”吉青忙命快备酒饭。

岳飞随代施全等四人引见。吉青问知张宪今年才十四岁,长得比大人还高,手使一技八十斤重的点钢枪,力大非常。已拜岳飞为师,将六合枪法学会,越发高兴。跟着摆上酒食,众人边吃边谈。

岳飞先将两次投军的经过说了。吉青不等说完,便大怒道:“昏君奸贼只知向仇敌去摇尾巴,全不管我们百姓的死活,谁耐烦为他出力!我们太行山里不愁穿,不愁吃,专和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作对;遇见大队的金兵,便在暗中和他捣乱;稍微有机可乘,当时杀他一个痛快,比于什么都强。你们和我们做一起,不要走了。”

岳飞笑问:“三年前我有一封给公道大王牛皋的信,你和霍师弟看到了没有?”

吉青冲口答道:“见到了,见到了。牛大哥很佩服你有本事,有见识。便是今天山里头连种地带练兵,也都照你来信所说行事呢。”

岳飞笑道:“你们既以我的话为然,就好说了。”随将来意说出。

吉青道:“你要我们归顺朝廷么?我才不干呢!他们用人为他卖命的时候,什么好诸都说得出来;不用人的时候,什么坏事都行得出来。我们在山中过得好好的,干的尽是痛快事,我才不肯上当,受他们的鸟气呢。”

岳飞慨然道:“你说的话并非无理,不过金人正在强夺我们的大好河山,一旦国破家亡,你们单占据两个山头,早晚还不是被敌人消灭、你再看看北方逃来的那些难民所受流离死亡之惨,多么使人痛心!敌人占我土地,杀我良民,夺我资财,淫我妇女,所过之处,白骨蔽野,草木皆空,这样血海深仇如若不报,非但在为男子,自己将来也同样要被敌人残杀。你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怎么会不明白?今天的祸害,当然是由朝廷无道而来。如其政治修明,国富兵强,也决不会有这样的外患了。朝廷虽然无道,到底是一国之主,各地兵将也还不乏忠义之士,就是那些受苦的老百姓,也决不愿把国家亡于外敌。只要朝中流贼伏诛,换上一个明白点的皇帝,率领大军与敌对抗,立时成了众望所归。举国一心,共御外侮,打退敌人,并非难事。我们势孤力单,并无人望,现与金人官军两面为敌,已难保其不败。再等敌人占了中原,以大兵围攻,众寡悬殊,日用之物与军中器械又不能全数自给,更非灭亡不可!我看康王(赵构)虽然胆志不足,人尚聪明。如今金兵业已围困汴京,康王虽然拜了大元帅,奉旨勤工,兵还未发。我料朝中奸贼未去,汴京城必被敌人攻破无疑。自来时势造英雄,当此国破家亡之际,稍微有点血性的男儿,当无坐视不问之理。不把我们的力量合在一起去和仇敌拼命,却只占据一两个山头,杀上几个零星敌人出气,并使抗敌官军还有后顾之忧,坐等敌人长大,被他灭亡,便为自身打算,也太蠢了!”

吉青越听越觉有理,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忽然站起,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好!岳大哥!你说得对。从此我全听你的。”

霍锐平日最佩服岳飞,自从看完上次那封信,早就记在心里,再听这等说法,越以为然,忙说:“能和岳大哥在一起,再好没有……”话未说完,猛瞥见一条人影带着一片刀光,突由外面飞扑进来,照准岳飞举刀就斫!后面还有一伙头目山兵,随同喊杀赶进。吉青一见同党要杀岳飞,首先情急,一抬腿,整个桌面先朝众头目山兵迎面打去,叮叮当当洒了一地的杯盘碗碟。霍锐相隔岳飞最近,正慌不迭要抢那为首头目的刀时,只听“俺邱章”三字,紧跟着“啊”的一声惊叫,凶手业已翻身倒地。

原来岳飞目光敏锐,先前又听霍锐谈起牛皋虽是总头领,另外还有两个首先占山落草的寨主,一名戚方,一名邱章,都是惯贼出身,阴险狡诈,贪财好色。牛皋为人忠厚,觉着这两人先来,却让自己做了头领,又见所抢妇女,多为贪官土豪的妻女,也就听之。这次下山,便有邱章在内。并说此贼三十多岁,身长面白,此时正抱着一个抢来的妇女在他帐中饮酒,以后见面,必须留意等语。是故岳飞一见来贼相貌身材均与霍锐所说邱章相似,再听自报姓名,更不怠慢。身子微偏,让开来势,右手往上一托,抓紧邱章右手,往外一拧。邱章脉门被岳飞扣紧,膀臂业已酸麻,再加上这一拧,当时骨痛欲裂。“哎呀”一声未喊出口,岳飞反手一掌又打向脸上,张宪在旁再加一拳。师徒二人都是力猛手快,邱章连声也未出,只鼻孔里“响”了一下,便倒地不起。

吉青正取狼牙棒要打,不是霍锐回身拦住,业已杀上前去。这一来,邱章的党羽全被镇住。

吉青随即走出,将众头目山兵都喊来,大喝道:“我弟兄决计跟随岳飞为国杀敌、建功立业去了!我不勉强你们,谁不愿意,只管走。你们只杀金兵,杀恶人,我们不管,再像邱章、戚方那样,连老百姓一起抢劫时,被我们知道,休想活命!”众人一听从军杀敌,纷纷喜诺。岳飞又鼓励了众人一阵,约定明日起身,各回营帐赶造名册,准备上路。

次日临行前一点人数,七百多人,只少了大小三个头目、四十多名山兵,都是戚方、邱章的死党。岳飞因昨晚吉青业已当众发语,不便追赶,但恐回山生事,离间牛皋,忙告吉青,令其寻一亲信可靠的小头目,拿了自己和吉、霍二人的亲笔书信,赶回山寨,交与牛皋,请其照书行事。然后带了这一队人马回转相州。

赵构见这七百多人都是身强力健,马、步、弓、刀俱都来得,对于岳飞自然看重,当时补了承信郎,分出三百人马交与岳飞带领,吉青、霍锐、施全、张宪、董先、傅庆等本来均补有官职,因众人坚持,不愿离开岳飞,只得把这六人暂补为偏校,归到岳飞部下,命往李园渡试探金兵强弱。岳飞一出马就大败金兵于待御林,并将敌人一员猛将杀死,不几天升为成忠郎,跟着又寄理保义郎。部下兵校也各有升赏。

这时,赵构尽量收集河北残兵,才得万人。因汴京形势危急,不能再等,便听宗泽之计,把这一万人分为五军,准备渡河南下。到了大名府附近,又有好几路勤王兵马赶来会合,军容渐盛。

宗泽以二千人与敌交战,连破金人三十多个大寨,连夜往见赵构,正催进兵。忽接朝廷蜡丸密诏,说现在正与金人讲和,命赵构暂缓前进。汪伯彦等信以为真。

宗泽力言:“金人凶狡,此乃缓兵之计。最好还是直往值渊,次第扎营而进,以解京城之围。和议若成,我便整军经武,待机而动,为国家雪耻报仇;如果敌人言而无信,我一进兵便到城下。这样比较稳妥。”

汪伯彦本是朝中主和派的粮饷,说:“这样作法容易激怒金人,破坏和议。金兵强盛,此时应避其锋,能不与战最好。”后因宗泽力争不已,便和赵构商量,让宗泽领兵先行。其实此是奸贼阴谋,让这位忠心耿耿的元戎老将走开,以便大权独揽,并未照着宗泽所言行事。

这时,金兵业已围困汴京,赵佶恰由南京逃回。赵桓臣君惊惧无策,不久京城便被金兵攻破,宋军纷纷溃逃。金人火烧南薰门。赵桓闻报,只是痛哭,无计可施。内城军民数万,先将金使刘晏杀死,斧劈左掖门,求见赵桓,要和敌人拼命。

宗翰、宗望以倾国之兵劳师袭远,见宋朝民心未死,未免顾虑。对来使说:“我并不要亡你国家,只要割地之外,给我一千万锭金子、两千万锭银子、一千万匹绢帛。在未交割以前,叫你们的大上皇来作押头,便可无事。”赵桓迫于无奈,只得推说赵佶病重,亲往金营奉表投降,被宗翰。宗望侮辱了一个够。

赵桓回来忙照金人所说,下急诏命两河军民投降金人。前后两次派去的使臣,均被各地的军民骂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肯降。另一面金人勒索金银绢帛更急,并强逼赵桓再往金营议和。赵桓万分害怕,但又不能不去,只得命太子监国。一面命人飞马传旨,强令刘韬为河东割地使,往金营商计割地之事。

金人知道刘韬名望,劝令投降,并说将要立他为皇帝。刘韬先把劝降的人斥说了一阵,跟着便命亲信拿了他的遗嘱家书逃回送信;然后沐浴更衣,自缢而死。

正文 第十回 百官被掳 二帝蒙尘 旧日繁华成梦逝 逐北追奔 冰河夜战 漫天风雪建奇功

赵桓一到金营,便被拘留起来。宗翰、宗望随令宋臣吴并、莫涛回城,立异姓为君,并催赵佶速往金营投降,京城巡检范琼想保身家,贪图富贵,竟强迫这位号称太上皇的赵佶和皇太后同坐一辆破牛车,许多皇亲、妃嫔、公主、驸马步行在后,同往金营投降。三宫六院中稍微有点位号的,全被范琼领了金人掳去。

这是靖康二年的二月间。一场大雨之后,忽然狂风大作,黄尘蔽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贵为天子太上皇的赵佶和那些平日穷奢极恣、享受尽了皇室富贵的家属亲族,几时受过这样苦痛颠连?一个个高一脚,低一脚,一路跌倒爬起在泥泞之中,挣扎前行。那迎面吹来的黄沙,更逼得人气都难透。因有金兵和平日豢养的叛贼范琼耀武扬威。呼来喝去,在旁押解,只管吓得面无人色,空自惨痛伤心,眼泪只往肚子里咽,还不敢哭。

一到金营,宗翰、宗望便命赵佶父子脱去皇帝衣冠,换上金国的青衣小帽。种种侮辱,一言难尽!金人还嫌掳来的皇子、皇孙、妃嫔、公主不够数,又命开封府尹徐秉哲再去搜索。徐秉哲更比范琼还要凶恶,严命民间五家连保,只要隐匿一名皇族,五家全受刑戮。前后又搜出三千多人与金人解去。因恐中途逃脱和押送的兵丁卖放,都用绳索一个连一个绑了手臂,牵牲口一样押送前往。嘤嘤悲泣之声,连成了一条线。百姓有见到的,多忍不住涕泪交流,掩面而回。这些外敌内好的残暴行为,更激动了宋民的痛恨。

金人跟着命这些降臣大举收刮城中金帛,并杀了几个大官示威。刑逼强抢,无所不为,汴京繁华,一时都尽。金人又把米粮扣住,下令只有金银才能换米。老百姓饿死的很多,金人还在搜索不已。

全城居民眼看饿死,金人忽得急报,赵构业已到了济州,勤王的兵马都往会合,兵力越来越大。各地起义的百姓又在专寻金兵的晦气,往往骤出不意,乘机偷袭金兵营寨,焚烧粮草,防不胜防,惟恐夜长梦多,日久生变,连所抢掠的大量赃物也不能保,忙立奸贼宋丞相张邦昌为“楚皇帝”;又将孙傅、张叔夜等许多朝臣和御史中丞秦桧,连同赵佶、赵桓父子和好几千名皇族妃嫔,一齐掳走,退兵而去。

这一次金人除掠夺了大量金银珍宝绢帛而外,还掠夺了皇帝仪仗、书籍、印板、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各州府地图以及各种工匠、美貌妇女、和尚、妓女、怜人、后妃。亲王、公主、驸马等人物。所有赵氏宗亲,不问男女老少,是在京的全被掳走。亲王只剩被百姓留在河北的赵构一人,不附和议或未降金的官员,也全成了俘虏。

这些帝子王孙、宦门仕族的全家人口被俘之后,男的为奴,女的当婢,每人一月只给稗子五斗,令自春吃,实际才得到一斗八升的口粮;每年每人另给五把麻,令自织麻为衣,此外更无分毫收入。男的多半都是皇室亲贵和朝中官吏,平日养尊处优,五谷尚且不分,哪里会织麻为衣?好些人都是终年裸体度日。偶然遇到主人高兴时,才许到灶下烧点火取暖。

此时北方天气极冷,俘虏们有时冒着奇寒,出外取柴禾,再回到灶前,被火一烘,耳鼻和手指脚趾往往自行脱落。加上原有冻疮,所受苦痛已非人所能堪。交春化冻以后,伤处毒发,皮肉溃烂,苦痛更甚。常是宛转哀号,伏地而死。大夫工匠之类待遇稍好,其余都用席草芦苇铺地而坐。主人宴客,便将能够歌舞奏乐的女子换了衣服,出来歌舞劝酒。客散之后,再将衣服脱还主人,各回原地围坐。这些奴婢的死活,只凭主人一句话,稍微看不顺眼,斫杀几百是常事,比他们在内地时对待老百姓的行为更加残忍。

赵佶、赵桓父子先被金主吴乞买废为庶人。被俘到燕京,才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单这封号已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常年更受着非人的待遇。这还是金人想拿两个昏君当肉票来和南宋讲价钱,否则赵佶父子即便多么无耻,也早送了性命。

这便是历史上称为“二帝蒙尘”的北宋亡国事件。

金人立宋宰相张邦昌为“大楚国”皇帝后,并指定建都江陵。其用意是自知兵力有限,暂时还不能把整个中国强吞下去;打算用一个汉好当傀儡,使他带领大批投降官吏到南方去,代他镇压中国百姓的反抗。

不料张邦昌手下粮饷的财产都在开封一带,又见赵构兵力渐盛。军民们都知道张邦昌卖国求荣,罪大恶极,人人痛恨,忠义军到处发动。张邦昌虽仗金人势力,得到一个皇帝称号,其实是个光杆独夫,并没有什么兵力,如其改拥赵构为君,非但可以保全禄位,免受万民唾骂,名义上也比较说得过去。便乘着金兵退去,张邦昌已无法维持帝位时,顺风张帆,去向赵构劝进,表示效忠旧主。

张邦昌知道不妙,连忙退出皇宫,准备让位。粮饷王明雍、徐秉哲因自己作恶多端,冰山一倒,同受其害,在旁再三劝阻。张邦昌看出大势已去,自己安危尚且难料,如何再管同党死活?忙遣谢克家送皇帝玉玺到济州去见赵构,让皇帝位子给他坐,表文里有“孔子从佛胖之召,意在尊周;纪信乘汉王之车,誓将诳楚”的词句。意思是说,他降金志在保宋,卖国志在救国。劝赵构说:“南京乃太祖兴王之地,取四方中。”赵构因汴京业已残破不堪,又恐金人再来,打算避到江南,躲远一些。当时答应奸贼的请求,改元建炎,继立为帝。张邦昌只做了三十三天的假皇帝。

当金兵未退以前,刘浩奉命为前锋,随同宗泽赶往东京解围。因知岳飞武勇,便将他这一队人马调去。行至滑州,遇见金兵,双方隔河相持。岳飞每日带领部下四五百人,操演甚勤。这日又往河上练兵,就便窥探敌人动静,所乘白马忽然伤了一足。刘浩原看重他,便将自己所乘黄马借与他骑。

岳飞到了河旁,见天色阴沉,快要下雪神气,便向众人道:“岁暮寒冷,河水冰冻;敌人生长北方,习于耐寒,现正屯兵北岸,断无不来之理。像今日这样天色,最是可虑。诸位弟兄,可照近日所演品字阵法,连演习带防备起来。金兵不来,暂时不去睬他。万一来攻,他不知我军虚实,乘他脚未站定之时,包杀他一个落花流水。”

众健儿常受岳飞激励,早恨不能杀过河去,和敌人决一死战,同声喜诺,忙把人马分成三队,冒着寒风演习起来。忽然寒日隐去,空中已有雪花飘下。岳飞命众稍息,自己立马向前观望。

张宪在旁笑说:“老师你看,这场雪下起来,恐怕不小呢。”

岳飞随口笑答:“你怕冻,想回去么?”忽又接口惊喜道:“果不出我们所料。你快看!那是什么?”张宪定睛往前一看,前面暗雾沉沉中,什么也看不见。

岳飞又道:“你目力还未练好,再伏到冰上听他一下。”张宪连忙下马,伏向冰上一听。

当下张宪听到有大量马蹄之声隐隐传来。料知敌人踏冰渡河,乘雪来攻。刚刚纵身下马,岳飞便道:“敌人一向轻视我军,决不防会遭袭击。难得有这样好的天气,休看敌兵人多,我军必胜无疑。你快往两翼传令,命吉青、董先等急速分头绕往敌人中间,拦腰截断。你再赶来一同杀敌,我先去了!”说罢,右手长枪一挥,左手拔出背上斫刀,一马当先,往前冲去。

后面百多个骑着快马的健儿,一听杀敌,精神大振,一个个抢先上马,紧随在后,往前飞驰。众人所骑战马都有岳飞命制的蹄套,跑起冰来十分轻快。岳飞老远便望见对面雪花稀疏中现出一片黑影,来势虽众,并不很快。看他们行军这样散漫,分明心骄气浮,把事看易,决想不到会当头挨这一棒。再侧耳留神一听,又听出敌人马蹄上好似并未绑有草布等物,心中越喜。回顾身后百多名健儿已照平日所教阵法,催马赶来。忙把坐下战马一夹,那马越发翻蹄亮掌,飞也似往前驰去。

转眼隔近,望见当头两员敌将,正在耀武扬威。岳飞忙催坐下马朝前猛冲,大喝一声,挺枪就刺。内一敌将身材高大,手使一口大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金邦勇将乌里哈。闻声惊颤,回手一刀,打算倚仗蛮力将枪磕飞。不料岳飞枪法如神,可实可虚,来势虽猛,说收就收。一见就知敌人力猛刀沉,右手虚摆枪杆往回一带,手中枪便抽回了半截。紧跟着右腿一偏,坐下马便和敌人的马对面错开,同时左手举刀便斫。

乌里哈一刀撩空,用力太猛,忙把马一偏,打算让开来势,回马再斫。就这心念微动之间,岳飞来势绝快,一个“回头望月”的身法,已一刀斫下。这一刀用法太猛,竟将敌人连肩带背深斫入骨,几乎拔它不出。同时瞥见另一手舞铜锤的敌将,由左侧怒吼驰来,忙把前半截长枪照准乌里哈背后刺去,就势用足全身之力往前一甩。刀被拔出,整个贼尸随枪挑起,恰朝另一来敌迎面打去。那敌将也非弱者,一锤刚将尸首打落,张宪正好赶到,手起一枪,正中敌将前胸。也是用力一甩,连尸首带马鞍都被挑起,甩出一丈多远,落向人丛之中。

这两员有名的猛将,才一照面,便被岳、张二人杀死。手下百名健儿又由后面飞驰赶来,都是手持长枪大刀,背挂弓箭,同声喊杀,勇猛非常。风雪交加、天色昏暗中,金兵不知宋军来了多少,加以渡河前走了半日,人马又都疲劳,骤出意外,越发胆寒心慌,不知如何是好。岳飞手下都有暗号,随时更换,不要说是下雪,黑夜里也一样打仗。这百多位爱国健儿,纵横在敌人丛中,刀斫枪挑,手无虚出,不消片刻,便杀死了好几百个金兵,内有几个凶悍一点的敌将,也被岳、张诸人枪挑马下。前面金兵正在亡魂丧胆,狼狈逃窜。后面金兵不知底细,还往上拥,误认敌兵迎头截住,又动起手来。

岳飞看出敌人军心已乱。一声暗号把人马分开,再一往来冲突,金兵越发慌了手脚,也分辨不出哪是自己人了。为首一名金将刚听出前军遇敌,中了宋军埋伏之计,董先等已由两侧抄到,将敌人兵马当腰切断。后队金兵不知虚实,听见前面喊杀,往上一冲,越发自相残杀,成了混战。等到明白过来,四散溃逃,业已大量伤亡了。这一战,从午前战到夜里,只杀得金兵尸横遍野,血染冰河。岳飞因未奉有过河之命,又恐部下兵校大劳,并未穷追。雪住一查点,共杀死金兵数千,得到战马六百余匹。

刘浩见岳飞等一去不归,好生忧急,又恐金兵雪里偷袭,正命将士严防,一面命人打探消息,忽报岳飞得了金邦数百匹战马,在外求见。唤进一问,才知岳飞等以所部五百骑兵将过万的金兵打退,大胜而归,不由惊喜交集。问知苦战了一夜还未吃饭,不等天明,便为岳飞等设宴庆功。即日奏补岳飞为秉义郎,吉青等偏校均补为承信郎,同归岳飞部下。

自来功高见嫉,何况这班英雄又都年轻气盛,疾恶如仇。岳飞虽然沉稳一些,到底还是不免心直口快,和自己弟兄谈得极好,对于那些奸恶的小人,就难免要发生争执,招出怨恨。军中有一统制,乃是汪伯彦的内弟,名叫黄哲,秉性乖张,兵无纪律,众人都看他不起。黄哲偏不知趣,时常还要摆出一副官架子,以上凌下。气得吉青、施全提起就骂,不是岳飞强行劝阻,早就惹出事来。

这日正遇元旦大雪,主帅宗泽先觉着国家多难之时,不应举行什么过年礼节。后来一想,目前各路将领都是崇尚奢华,逢年过节犒赏三军,歌声纵酒,成了一时风气。自己人马不多,一半都是新收集的残兵败将,只管杀敌有心,看法未必一样。另外还有一些新招募来的新军,更都是远隔父母妻子,慷慨从军。转战到了岁首佳节,就此寂寞度过,也难免要勾动他们去国怀乡之念,难得有一些少年新军,年前立了一次奇功,正好借着慰劳来鼓舞全军士气。经过仔细斟酌,发下牛酒鱼肉,犒劳全军。除分班防敌的将士不许饮酒而外,余者由除夕到元旦,全军将士均许饮酒度岁,并还亲自登坛,在大雪中向众发话。

大意说,年前一些忠义之士,不顾生死,冒着风雪奇寒,以少胜多,建此奇勋,使敌人第一次遭到这样大败,真乃可喜可佩之事。在朝命未下以前,特意借着元旦,举行一次全军的庆功宴,就便慰劳诸位将士争战劳苦。这不能算是过年,因此也不铺张。只是想从今年元旦起,全军将士更要戮力同心,为国忘身,奋勇杀敌。拿年前立功将士作榜样,不把金人消灭不止不已。说完,举杯三献,然后吩咐各营将士自行开宴。

众将士见这位白发苍苍的元戎老将,独立将台风雪之中,慷慨陈词,慰勉周至,全部感动非常。岳飞等少年英雄回到营中,说笑畅饮了一阵。吉青多吃了几杯酒,身上发热,想到外面看看雪景。施全、董先也要跟去。

岳飞笑道:“这样大雪寒天,我们在帐中饮酒谈心,不去也罢。”吉青笑道:“我素来就爱看雪景,前十天在风雪中杀得金人鬼哭神号,真是从来没有的快活。不料刚打完仗,雪就停住。好容易前天晚上这场大雪,一下就是两天多。我最恨人把雪踩个稀糟,这时候雪刚停住,一个脚印都没有,才好看呢。”

张宪笑说:“吉大叔真想得好。你不愿看雪中脚印,我们走过之后,别人就愿意看么?”

吉青笑骂:“娃儿家晓得什么?这样大雪天,难得遇上两天假,你师父不管闲事,正好看看雪景。你先答应我同去,不去不行!”说罢,拖了张宪就走。

岳飞看出他有几分酒意,命去的人都将兵器放下。施全、董先等也说要到外面散散风,都跟了去。只岳飞、霍锐。傅庆三人留在帐中,商计招请牛皋之事。谈了一阵,见天色不早,吉青等未回来。岳飞不放心,便命霍锐、傅庆留守,自往寻找。寻到镇上,见家家关门闭户,灶冷无烟,哪像过年光景!心正慨叹,忽听转角上哗吵之声,似有吉青在内。忙赶过去,一眼望见东首一家门前系着十几匹战马,心便着起慌来。快要到达,忽由门内窜出一名宋军。张宪正追出来,夹背心一把抓住。连忙大声喝止时,吉青拿着一条方桌腿,已紧跟纵抢将出来,当头一下,打死在地,见岳飞到,抢先大喊:“岳大哥!我们代军中除了一个大害。你快来看,省得老百姓老说我们有坏种,时常叫人生气。”

岳飞知道闯了大祸,忙把气平了一平,随同走进。施全、董先等也由内赶出,争说经过。岳飞见那人家好像是个富户庄院,现只几间上房和东厢房比较整齐,灯火通明,余均残破不堪。院子里倒着十几具死尸;屋里还倒着一人,膀臂已被打断,快要断气,正是统制黄哲,便把众人止住。

一问张宪,才知黄哲素好酒色,因宗泽军纪甚严,军中不许携带一名妇女,每到一处,必命军校先寻一处民房,作为藏娇之所,然后再命心腹,到处搜寻有姿色的妇女,藏在里面,供他淫乐。刘浩早有耳闻,但因宗泽正直无私,治军又严,若知此事,必将黄哲斩首。黄哲死不足惜,汪伯彦定必记仇报复。宗泽领兵在外,难免就要吃他的亏。因此隐忍在心,不敢说出。

吉青等五人踏雪回来,经过当地,发现门外那十多匹战马,又听里面笑语喧哗和妇女哭喊之声。心中奇怪,掩将进去一看,天还不曾黑透,正房和东厢房已点上了好些纱灯,十几个军校都聚在厢房内,围坐饮酒;正房地上跪着两名妇女,正向黄哲苦苦哀求,放她们回去。黄哲厉声喊骂,若不从他,便要活活打死。

吉青一见,首先忍不住怒火,大骂:“无耻狗贼!竟敢强抢民女。”冲进屋去,一脚先将桌子踢翻。黄哲一声怒吼,拔刀便斫,身后二亲兵,也随同动手。张宪恰巧赶进,抄起地上桌子一挡,刀斫桌上。吉青就势拉着一条桌腿,和张宪两下一分,一人劈了一条桌腿。只一照面,便将黄哲有膀打断,倒在地上,痛晕过去。

那两名亲兵都知吉青、张宪的厉害,连忙逃出报信。黄哲手下军校也都警觉,由厢房内赶将出来。先欺吉青等五人未带兵器,妄想以多为胜。哪知上来便被打倒了好几个,这才看出不妙,想往外逃。

施全忙喊:“这几个家伙,一个也不能放他逃走!”一句话把吉青提醒,忙和张宪抢向前面,迎头截住。结果全数打死,只黄哲气还未断。

岳飞听完,方想说“你们干的好事”,忽见外面人影一闪,立时改口说道:“黄哲欺人太甚,且喜今日亲手把他杀死,才出了这口恶气。”说罢,手起一刀,将黄哲人头斫下。众人俱都不知何意,正要询问。张宪忽然明白过来,往外就追。岳飞见他快要追过院子,连忙厉声喊回。对众人道:“乱子不在小处,转眼就有人来,捉拿我们回营治罪了。我是你们领头的人,罪过最大。反正难逃干系,最好由我一人承担,也许还有救星,否则只有同归于尽了。”

吉青、张宪首先不肯,董先也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让你顶凶的道理。”

施全笑说:“事已至此,为什么平白送命?要是岳大哥自行投到,还不如我们一起,反上太行山去呢。”

岳飞闻言,还未开口。吉青已先笑道:“我已明白过来,现在正和敌人拼命的时候,军规最关紧要。今天我吉青临死决不皱眉!黄哲是我打死的,我去抵命,决无话说。要连累岳大哥,我却不干!”张宪、施全也在一旁力争不已。

岳飞先将黄哲的人头割下,再向众人正色说道:“你们都是我的部下。平日也曾讲过,无事时,我们亲如兄弟。一旦有事,必须听我号令!谁敢不遵,便按军法施行。此事由我一人承担,也许可以免死,即使受了军法,也只死我一人,免得连累大家。你们速速回营,不许妄动,我自有主意。”

众人都知岳飞说出话来,决无更改。吉青,张宪、施全三人虽极难过,后来又听岳飞说到个人死活事小,国家存亡关系重大。如今能与金人相抗的,只有宗元帅这一支人马,我等如若不守军规,叫他这个仗怎么打呢?此事若归你们承担,我也难免,只我一人受刑,你们全可留为国用。你们闯了大祸,再不听话,却是不行等语。知道强他不过,只得勉强应诺,心中却各打着主意。

岳飞随命众人分作两起,若无其事,溜回营去。在此五日之内,不奉将令不许离营一步。跟着一同走向门外,吩咐众人自走,然后骑了黄哲的马,往营中飞驰而去。一到便击云板,去见刘浩自首。初意刘浩多半得信,哪知方才所见人影,乃是黄哲心腹,听说宗元帅要往各营查看,忙寻主人送信,到时发现满地死尸,岳飞在里面大嚷,说黄哲已被杀死,跟着又见张宪追出,吓得回头就跑,因是雪深路滑,还没赶到,被岳飞赶在头里。

正文 第十一回 一将最难求 有意怜才全国士 深仇须紧记 含悲刺字勉佳儿

刘浩一听岳飞手持人头,连击云板求见,忙即走出。听完前事,不禁吓了一大跳,暗忖:“前日接到汪伯彦的私信,还托我照顾黄哲,代他保奏军功,不料会被岳飞杀死。”当时急怒交加,命将岳飞锁禁起来,听候发落,忙见宗泽禀知此事。宗泽只说元旦不宜杀人,至少要等过了破五,再按军法从事。随向身后家将张保、王横耳语了几句,二人领命自去。

刘浩本心还想宗泽能够作主,免却岳飞一死。后一想事闹太大,不杀岳飞,汪伯彦等权臣必与宗泽作对,影响大局安危,更是不妥,心虽惋借,无计可施。宗泽却和没事人一般,谈了一阵军情,便往各营巡视而去。

岳飞虽在军牢之中,因年前一战,更受到了全军将士的爱重。刘浩喜他智勇,本心不愿意他死。问供时,岳飞又是一口承当,毫无异言,因此丝毫不曾受罪。向他慰问的人,却是川流不息。只部下几百个弟兄,却是一个不见。连吉青、霍锐、张宪也未照面。岳飞深知这班弟兄都和自己同共患难死生,决无如此薄情,惟恐众人也受牵连,先甚忧疑。后来实忍不住,便向军吏打听,才知众人就在元旦夜里,奉命去往汜水左近防敌,别的不知。

岳飞以为宗泽、刘浩恐将吉青等激发,特意先将人调走,以便过了初五,好将自己正法。防患未然,应该如此。到了初六早上,想起家中老母妻儿,心正悬念,忽传元帅升帐,命带岳飞。到后一看,宗泽,刘浩均在堂上。刘浩又把口供问了一遍,吩咐推出斩首!岳飞忙将日前写好的家信和对吉青等的遗嘱取出,请刘浩代为转交。双手往后一背,将身站起,便要往外受刑。

宗泽忽然唤住,对刘浩说:“黄哲先犯军规,掳抢民女,便本帅查出,也必将他斩首正法,其死咎由自取。岳飞想是见他朝中有人,恐告发不成,反受其害。加上少年气盛,见不得这样败类,故此将他杀死,虽犯军规,情有可原。他年前曾建奇功,今当国家用人之际,本帅意欲暂免他一死,命其戴罪立功。不知你和诸位将军以为然否?”

刘浩刚把手一拱,还未及开口,忽见张保、王横上堂回话,说各营将士均觉岳飞勇冠三军,今当国家用人之际,似应将功折罪,不宜轻杀。现在各具保状请元帅酌情宽兔等语,手捧保状有一大叠,都是各营将校亲自递呈。又听出宗泽有意保全的口气,自然顺水推舟,连声应诺。

宗泽随即发令,说:“金兵将攻汇水,即日起兵,前往迎敌。吉青等已先起身,命岳飞急速赶去,仍带所部五百骑相机行事。本帅率领大军,随后就到。”岳飞闻言,自是非常感奋,领命就走。出来选了一匹战马,便往汜水驰去。

岳飞还未赶到汇水,吉青、霍锐已率众迎来。见面一谈,才知宗泽宁肯得罪权臣,也决不杀岳飞,不过得给他一个教训。因其平日素得军心,所部健儿又都是他新招来的壮士,若知岳飞将受军法,万一生出变故,反而不好。

宗泽因此先命张保、王横暗传密令,命众人往汇水附近探敌,岳飞不到,不许出战。稍微轻举妄动,连岳飞带众人均按军法处治。众人听出岳飞还要出战,自是喜出望外。连吉青那样性暴的人,也都不敢妄动,每日只分人扮作难民前往探敌。已探明金兵共有百十万之众,日内便要杀来等情。

众人谈完前事,越发感奋。正说之间,又有健儿来报,说金兵明日就要杀到。因滑州一战,越知宗泽不是好惹,所部都是精锐之士,戒备甚严。跟着又听宗泽大军已到,忙往迎见,说敌我众寡悬殊,必须先挫他的锐气。宗泽笑诺,命其便宜行事。

次日交阵,岳飞看出宋军人少,多半怯敌。遥望对阵山坡上立着一面大蠢旗,下面站着两个身披铠甲的金将。忙告霍锐说:“此旗一挥,金兵便要杀来。我先把这两个掌主旗的射死,我一出马,你们赶快跟来。”说罢,取下背后三百石铁胎弓,接连射了两箭,二金将应弦而毙,大旗立时倒向一旁,金兵纷纷骇顾。岳飞望见对阵西北角上,金兵阵势忽又大乱,并有喊杀之声,却不见有自己这面的人马。知道敌军发生变故,更不怠慢,忙将长枪腰刀放下,换了一对重兵器四棱铁锏,纵马朝前冲去。

吉青忙把手中狼牙棒一挥,率领那五百多名健儿,同催战马,一路奔腾,旋风也似紧随在后。岳飞本意自己人少,上来先将敌人指挥全军的主旗射倒,再以部下轻骑精锐猛攻敌军弱点。敌人这一不战自乱,更合心意。上来便往西北角上猛攻;双手铁钢舞动如风,金兵挨着一点,便是筋断骨折,头破血流。后面五百健儿再跟踪抢上,所到之处,宛如虎入羊群,锐不可当。

岳飞正杀得有劲头时,瞥见前面有几百名敌人兵将乱成一团,时进时退,有的已然受伤逃走,正是方才所见哗乱之处。心中奇怪,忙催战马,待要赶上前去。就这微一疏神之际,忽听脑后风声,知有强敌暗算,忙把头一低,紧跟着回手一锏。只听夺答两声,头上一震,敌人一把大刀已由头上削过,虽然闪避得快,头盔已被带落,飞出老远,头发当时披散开来,差一点没有送命。

那名敌将用力太猛,马由侧面擦过,吃岳飞这一锏打中马股,连人带马一齐翻倒。吉青由后赶到,手起一狼牙棒,打了个脑浆迸裂。前面那一圈敌人也自惊觉,见岳飞等来势太猛,都害了怕,一声呐喊,纷纷逃窜。

众人正在追杀之间,忽见金兵散处,一个衣不蔽体、又瘦又干的小孩,单手拿着一柄大铁锥独斗群敌。苦战之余,业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奋力纵跳,追杀敌人。

岳飞看出他状类疯狂,力将用尽,再打下去,非累死不可,连喝“住手”。小孩竟如未闻,仍朝逃敌猛追,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岳飞由不得越看越爱,催马赶上,左手锏照准椎柄微微一拨。这是一个巧劲,椎便落地。小孩本就声嘶力竭,再猛力往前一抢,椎没有抢住,眼前一暗,就此晕倒,趴伏地上。

岳飞恐被后面人马践踏,忙将右手锏夹向左胁,身子往下一探,就势一把抓起。回顾张宪追来,忙喝:“快将他横在马上!由南面空处护送回营。醒来只给水喝,等我回来,再给吃的。”

张宪连声应诺,忙将小孩接过。伸手将椎拿起一试,似比自己的枪还重,好生惊奇。见南面敌人死伤狼籍,金军骚动,宗泽已当先催马,冲入敌阵。宋军将士见岳飞等共只五百人马,在敌人阵中往来冲突,如人无人之境,本就激发了勇气,再见主帅亲自出马,忙即争先杀上。金兵已被杀得大败,正在四下溃逃,南面就有几个未逃净的敌军,也决不敢阻拦。便抱小孩同坐马上,赶回营内。隔了一会,救醒过来,先用温言慰问。小孩还不大肯说,后听张宪说救他的人是岳飞,当时惊喜交集,才将来历说出。

原来小孩名叫岳云,父母本是中原人氏,先随使臣赴辽,流落燕京,正遇金兵攻辽,将他父母全家杀死。此时年才六岁,侥幸逃亡,随同一些难民日夜逃窜。到了陕西,幸遇周义,见他孤苦零丁,聪明力大,甚是怜爱,便教他读书,传授武艺。一晃数年,岳云年已十二,身材却像十三四岁的少年,只是生得太瘦,手使一柄八十斤重的大铁锥,舞动如飞。

周义奉父遗命,官不许做,却要以全力暗助岳飞等世弟兄成就功业,并将关中产业全数变卖,结交有志之士,鼓励他们为国杀敌。见岳云渐渐长大,自己以后不常在家,恐误他的学业,早想把岳云送往岳飞那里,未得其便。

这日忽接黄机密来信,约往江汉相见,共商未来之事,并说岳飞现在宗泽军中,已立战功等话,打算命岳云拿了自己亲笔书信往投岳飞,正好有人要往河北探亲,便命随了同去。

岳云对于父母之仇刻不去怀,久慕岳飞为人本领,一听周义要命他拜岳飞为义父,当时喜诺。一路绕行到了开德附近,听说滑州一战,宗泽部将岳飞只用五百骑兵,杀死金兵好几千。因见沿途田野荒芜,到处都有难民逃窜,常听哭声震野,惨不忍闻。想起敌人的凶残,便切齿愤恨,闻言滑州大捷,越发兴奋。因为前有金兵阻路,没法过去,天又黑了下来。恰巧遇到三五户家有老弱、无法逃走的荒村,准备投宿一宵,明日探明道路再走,不料当夜便有一小队金兵前来打抢。这几户人家都穷得在咽隔年陈糠,并无可抢之物。金兵偏是威逼勒索不已,一言不合,举刀就斫。同伴稍微分辩了两句,竟被杀死。

岳云抢救不及,举椎便打,将来的五十多金兵全数杀光,一个不留。将绑吊的村人救了下来,把同伴尸首埋入山洞之内;再把敌尸推上干柴连草房一火而焚。先护送村人觅地隐藏,然后孤身上路。岳云因同伴已死,不知岳飞人在何处。心中恨毒金人,拿定主意,遇上便杀。

偏偏别时,众村人看出他要拼命,所指途径,都是绕往南方的偏僻小道。只头一天遇见七八个哨探的金兵,全被打死,由身边搜出了一些银两和随带的干粮水袋。由此并未遇见大队敌兵,偶然遇见几个走单的,也被打死。

这日,岳云刚把由敌人身上搜出的干粮吃光,在山坡上歇了一会,忽听大片人马走动之声。登高遥望,黑压压的一大片,尽是金兵,漫山遍野而来。对面还有一队人马也往前走,看去比金兵要少好几倍。岳云想起杀死父母全家之仇,当时气往上僮,紧握铁锥,一路连蹿带跳赶将过去。两下相隔还有三四里地,等赶到时,金兵已将人马列开,摆出阵势。因跑大急,周身是汗,一赌气将棉衣脱了下来,随手一扔,一声怒吼,往前便冲。

金兵气势汹汹,正要喝问,岳云手起铁锥一挥,先打倒了好几个,由此所向无敌,晃眼冲入阵地。金兵见是一个小孩,还想以多为胜。不料岳云椎沉力猛,本领高强,又是仇深恨重,拼命而来,铁锥挥动,纵跃如飞,转眼伤亡遍地。敌将纷纷上前,又被连伤了好几个,才知厉害。岳云也陷入了重围,先还能够抵敌,渐渐力被用尽,一味拼命,神志已昏。眼看危急,岳飞、张宪正好赶到,人也仆地不起。

张宪听完前事,先取衣服与他披上。见他精力恢复了些,问知腹饥,刚把食物取来,岳飞业已得胜回营。岳云才一见面,便照周义所说,口称“爹爹”,拜伏在地。

岳飞看完周义的信,听张宪说了前事,好生伤感。拉起岳云,先夸奖了一阵,再对他说:“你这样拼命,能够杀得几人?留得自己,随时都可杀敌,不更多么?上阵必须身先士卒,还要全师而还,才能算是好的。我儿以后不可如此。”说过,便命人来,与岳云赶制衣服,饭后一同歇息。

次日,宗泽得信,将岳云唤去慰勉了一阵,当时补了一名进义尉,并升岳飞为武翼郎。跟着和金兵在曹州一场大战,又是岳飞这队人马当先,大破金兵,追杀了数十里。

宗泽最是爱才,见岳飞这样勇猛,恐其犯险受伤,这日单独召见,对岳飞说:“尔勇智才艺,虽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古法。今为偏裨尚可,他日为大将,此非万全计也。”随将自己所画阵图送与岳飞,令其熟读,以便将来应用。过了些日,又把岳飞喊去,问所赠阵图是否合用。

岳飞答说:“留守所赠阵图,飞熟观之,乃定局耳。古今异宜,夷险异地,岂可按一定之图?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若平原旷野猝与敌遇,何暇整阵哉?况飞今日以稗将听命麾下,掌兵不多,使阵一定,虞人得窥虚实,铁骑四躁,无瞧类矣。”

宗泽笑问:“照你所说,阵法不该用了?”

岳飞答道:“阵而后战,兵之常法。但是运用之妙,最重灵巧,千万拘泥不得。”

宗泽想了又想,忽然笑道:“你说得非常有理,老夫领兵数十年,还不如你,真将才也。”岳飞谦谢辞出,不久便奉赵构之命,调往南京。宗泽也调为东京留守。

这时,赵构刚做皇帝,虽想收拢人心,任李纲为丞相,心中仍是畏惧金人。乃重用汪伯彦、黄潜善等奸臣,希图与金人讲和。无论何事,都怕触怒金人,更恐金兵又作南侵,特下诏书,命长江上下流和江南各州,一齐准备行宫以备逃亡之用。宗泽几次上疏力谏,并请赵构速回汴京以慰人心,赵构只是下诏敷衍。

宗泽探知金人把兵力集中在真定,卫辉一带,正在密修战具,想要大举南侵,心中忧虑,屡约诸将议事,想要收复失地,按照各地形势,设立坚壁二十四所,井在东京城外,沿着河边,设下连珠寨垒。一面结纳河东、河北、三水寨的忠义民兵。于是陕西、京东、京西的各路人马望风归附,都愿听受节制。

岳飞到了南京,见赵构刚当皇帝不几天,便听奸臣之言,打算逃往东南避敌。心中愤慨,便上了数千言的奏疏。大意说:“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已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而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又令长安、维扬、襄阳准备巡幸。有荀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亡成功。为今日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指汴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迤迎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日可复。”

赵构看了还不怎样,汪伯彦、黄潜善看了却是大怒,说岳飞不该越职言事,立把官职贬去,令其归田。岳飞接到诏书,便带岳云上路。

吉青等见还是奸臣当道,好生不平,都想告退。经岳飞再三劝阻,并说:“宗留守现在东京。万一南京当道不能相容,你们可寻宗留守。千万散移不得。”

众人全都答应,只张宪一人,说什么也要跟随同回。岳飞以前答应过他,曾有“从此同建功业,决不分离”之言,只得应了。

岳飞见君暗臣好,壮志难酬,由不得心灰意懒,一怒往汤阴赶去。到家见了岳母,谈起这次从军经过,意欲奉母避往江汉。

岳母正抱着孙女岳霙,听岳飞说连立战功和贬官回来经过,都是神色自若。后听岳飞公然说出灰心的话,立把面色一沉道:“五郎,你真有志气!上次从军,受了点小挫折回来,你便在家守了两三年,那次说是要终父丧,情有可原。这次回家,居然说出从此归田奉母的话,还要叫我避往江汉。我来问你,金兵如此凶恶,中原一失,江汉岂能长保?我母子全家无论逃避到哪里,早晚也必落于敌手。要往江汉逃避,你自己去。休说我当娘的不会那样畏敌贪生,便是我那有志气的儿媳,也不会跟你走。”

岳飞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生气,暗忖:“我日前还请皇帝不要作南迁打算,平日也常以忠义二字激励众兄弟,如何今日也作此想?”忙即跪下,说道:“儿子原是一时之愤,蒙娘教训,如梦初醒。娘莫生气,儿子改过,决不再说这样话了。”

岳母见张宪、岳云也跪在后面,忙唤起,再向岳飞正色道:“这不是说不说的事,你老有这类想法,就靠不住。周老恩师也当对你说过,古来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受多少险阻艰难,困苦磨折?你今年才得二十五岁,稍受挫折便这样壮志消沉,非但对不起你那些共患难的弟兄,又有何面目对周老恩师于地下呢?”

岳飞忙赔笑道:“儿子错了!等儿子在家小住几天,把娘和全家迁往开封,就寻宗留守,还去杀敌便了。”

岳母笑道:“你真能为我打算,可知我这老娘,决不肯走呢!”

岳飞心中忧急,赔笑问道:“这里相隔敌人甚近,许多可虑。儿子这次往投宗留守,决不再有后退之念。娘若同去,可以稍尽子职,放心得多。为什么不肯走呢?”

岳母道:“我如不走,你保卫邦家之念更切,决不肯听任家乡故土沦于敌手,必以全力去和敌人死斗。我若随你同去,再带上你的媳妇儿女,行军之际,你必多出顾虑。那许多受苦受难的百姓,谁无父母?谁无妻子?你怎么单朝自己的身家打算呢?我决不怕敌,也决不会坐听敌人残杀!万一你们这班少年人都不能力国抗敌时,国家更难免于灭亡了。你媳妇自从近年你教她武功,体力越强,已非寻常妇女可比。保我老小到时逃避。定办得到。在敌人未到以前,要我弃家逃亡,我婆媳决不会走!”

岳飞知道母亲性情,哪里还敢再说?岳母跟着又问:“五郎几时起身,我婆媳好为你饯行?”

岳飞忙答:“只要母亲吩咐,几时走都可以。”

岳母笑道:“万一你再受上一点闲气,又跑回来,岂不使我痛心!我想给你留点记号,在背上刺几个字,使你到了军中,常时想起,以免再有退缩之念而使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到了时候,我婆媳也必会去寻你。五郎,你愿意么?”

岳飞知道母亲虽然管教颇严,但极钟爱自己,从小到大,连重话都轻易不说一句,忽然要在背上刺上几十百针,定必不舍。恐其激于一时义愤,下手时又伤起心来,忙答:“儿子决不敢违背娘的教训,不必再刺字吧。”

岳母笑问:“五郎,你怕痛么?”

岳飞笑答:“儿子常以单骑冲锋陷阵,为国捐躯,死而不惧,怎会怕痛?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觉着无须此举而已。”

岳母慨然道:“倘若国亡家破,被敌人掳去凌辱残杀,你的身体发肤保得住么?我实在恨毒了敌人!想在你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使你永远记着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恨!每一针流出来的血,都要拿敌人的血来作偿还。你能为国尽忠,才不在你爹娘。你的岳父和周老恩师多少年来对你的期望,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决不勉强。”

岳飞想了又想,慨然答道:“儿子遵命!请娘刺吧。”

岳母由不得两眼泪花一转,又忙忍住,苦笑道:“五郎真是我的好儿子。你刚回来,又在外面受了许多辛苦挫折。你夫妻久别重逢,也应该高高兴兴全家团聚两天。你那两个乖儿女,也应该和他们亲热亲热。云孙和你徒儿张宪刚到我家,就是后辈自己人,多少也要安排一下。你爹和恩师岳父的坟,还要前去祭扫;我也还要仔细想过,准备好了应用之物才能下手。此别不知何年才得相见。我儿只要心志坚定,就无须忙这三两日了。”

岳飞连声应“是”,因这次屡立战功,得了宗泽好些犒赏,在南京买了许多土产回来。李淑早将酒饭备好,一家团聚,又添了新收的佳儿和爱徒,老少五人俱都面有喜容。次子岳雷年才六岁(岳飞以岳云为长于),三子岳霖才四岁,抢拉着岳飞的手,喜笑颜开,直喊“爹爹”。那未满周岁的幼女岳雯,更是玉雪可爱,一笑两个酒窝。伸着一双粉团般的小手,扑向岳飞怀里,连李淑也接不过去,逗得大家直笑。

岳母也是又说又笑,更不再提前事。吃完夜饭,又谈了一会,便命安歇。岳飞恋母,还想再坐一会,因岳母说“你们长路劳乏,明早再谈”,只得罢了。

第二日起,岳飞见岳母常是背人寻思,仿佛有什么心事神气。以为老母恐自己又和上次一样,不舍远出,因而愁虑。不敢明问,只得借和岳云、张宪谈论敌情,把平日的壮志说了又说,表明自己已下决心,此行只有前进,决无后退,想讨母亲的喜欢。不料岳母听这三人说到慷慨激昂之时,虽在一旁含笑鼓励,过不一会,笑脸上的愁容又隐隐现了出来。岳飞越想越愁急,几次忍不住要问,均被李淑暗中拦住,说:“这是娘怕你心志不坚,有些发愁,这两天又不曾睡好的缘故。你若明问,反招她老人家生气,过一两天就没有事了。”

第四日清早,岳飞因昨晚岳母睡得十分香甜,心方略安。忽听屋里有了响动,忙和李淑赶了进去。见岳母坐在床上,笑呼:“五郎!我今天为你饯行,再过几天,你们便该走了。”随对李淑说:“你都准备好了么?”

李淑笑答:“昨日已将东西买来,少停就要去做菜了。”说罢,端来洗嗽水,便自走去。

岳母又说:“夏日天热,我前天同你们连祭了三处坟,回来几乎受暑。清早凉快,你可带张宪、岳云到外面练武去。雷、霖二孙你也带去,让他们从小看个榜样,也省得跟在厨房里碍手。”

岳飞随带张宪、岳云、岳雷、岳霖同去周侗墓上练武。快到中午,方始回转,进门见桌上菜已摆了好几样,水缸内还浸着瓜果,方想:“母亲素来勤俭,何况又是荒乱年间,自己所带三百多两银子,还说要拿去买些粮食送与穷苦乡邻,怎么今天会设下这样丰盛的酒食?”

李淑正端了热菜走来,一见岳飞,便回头笑喊:“娘!我说他快回来了不是?”话未说完,岳母也端了一大钵鸡肉走出。

岳飞连忙上前接过,随同入座。岳云忙把酒斟上。岳飞酒量甚好,当日岳母又许尽量,所备菜蔬,都是岳飞爱吃之物。一家人吃得十分高兴。吃完,岳母又命取来瓜果与众人解酒,同坐门外槐荫之下纳凉,只李淑一人在屋里收拾东西。

眼看日色偏西,岳飞正抱幼女岳霙逗笑,讨岳母高兴,忽见岳霖奔出,笑呼:“爹爹!娘把香烛点上了。”

岳飞觉着还有几天才走,父亲已然祭过,怎么今天就命别家辞神?好生不解。岳母说了句“你们都来”,便起身入内。岳飞等忙跟进去。供桌上香烛业已点好,神案前放着一盆凉开水、一包药粉、另外一块小红布垫,插着十几根针。

宋朝原有涅面刺字的风俗,军中也常有面上刺字的配军。岳飞一看,知母亲还是要在背上刺字,便朝上叩了几个头。

岳母庄容问道:“五郎,你不是勉强么?”

岳飞忙答:“母亲对儿子这样看重,哪有不愿之理?”

岳母道:“本来我想在院于里给你刺的,因恐受风,难得天不很热,就这里刺也好。”说罢,拿起长针。李淑已将岳飞上衣解开,现出背脊,又在背上写了“精忠报国”四字。

岳母取针走过,意本坚决。哪知针到背上,还未刺进,手便抖个不停,眼泪也流将下来。李淑早知婆婆心疼儿子,前两天夜不安眠,便为此事。看今天神气,分明是不忍下手,正想婉言劝告。岳飞觉着母亲的手搭向背上直抖,停针不下,回顾岳母业已泪流满面。心中一急,喊了一声:“娘!”

岳母不等二人开口,已颤声说道:“不这样不行,非此不可!”说罢,把牙一咬,针便刺了下去,连问:“五郎痛么?”岳飞忙答:“儿子素不怕痛,这和蚊子叮可差不多,请娘快刺吧。”岳母头几针手还在抖,后见岳飞谈笑自若,再一想到所见难民流离之惨和自己的心愿,二次把心一狠,这才一针接一针,照着笔画刺了下去,将近一个时辰,才把四字刺完。

李淑忙把刺处染上了色,敷好伤药,以防溃烂。岳母已是面如纸白,几乎站立不稳,岳云、张宪连忙抢前扶住。岳母两行热泪也忍不住挂将下来。岳飞见状大惊,忙问:“娘怎么了?”

岳母凄然苦笑道:“五郎,你受苦了!”

岳飞赔笑道:“实在是一点不痛,娘太心痛儿子了。”

岳母随对李淑说:“我不愿孙儿们看他父亲受苦,业已关在房内,快放出来,留神受热。”李淑刚一答应,房门开处,岳雷已拉着岳霖小手,缓缓走出。岳母忙将衣服与岳飞披上,不让小孩看见。两小兄弟同喊:“爹爹!”扑将过来。岳飞连忙一手一个抱起,虽觉背上又痛又痒,表面却装着没事人一样。

岳母见爱子又说又笑,若无其事,才放了心,随命岳飞结疤之后再走。从此每日都要看那伤处好几次。岳飞体格健强,又有慈母爱妻照护和特备的药,不消三日,伤疤脱去,字迹越发鲜明。又在家中住了两天,才和岳云、张宪辞别母妻,再去从军。

正文 第十二回 虎帐淡兵 对敌当知尺土重 偏师陷阵 重来还使一军惊

岳飞本来要去投宗泽留守,但在路上,忽然想起前在宗泽部下时,和河北招抚使张所有一面之缘。反正都是从军杀敌,河北是岳飞的家乡,幽、燕一带他曾到过,深知那里山川形势,加以河北更近敌人,又与家乡隔近,便决意前往一试,不到东京去投宗泽,先去寻找张所。张所早喜岳飞英武,见他来投,非常高兴。立谈之间,当时派岳飞为中军统领,借补修武郎。

这日二人谈论军机,张所笑问岳飞说:“闻汝从宗留守,勇冠三军,汝自料能敌人几何?”

岳飞答说:“勇不足恃也。用兵在先定谋,谋者胜负之机也。故为将之道,不患其无勇,而患其无谋。今之用兵者皆曰‘吾力足以冠三军’,然未战无一定之画;已战无可成之功。是以上兵伐谋,次兵伐交。桨枝曳柴以败荆,莫教采樵以致绞,皆用此也。”

张所本是儒将,闻言越发惊奇,随命备酒,密谈时事,并问招抚河北之计。岳飞慷慨说道:“国家用兵争境土,有其尺寸之地,则得其尺寸之用。因粮以养其兵,因民以实其地,因其练习之人以为向导,然后择其要害而守之,则胜算可操,事功可成矣。国家都汴,恃河北以为固。苟凭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扰或救。金人不能窥河南,而京师根本之地固矣。招抚诚能提兵压境。飞惟命是从,不敢惜死。”张所大喜,赞勉不置。

过不多日,吉青、霍锐、董先、施全、傅庆带了五百多名健儿忽然来投。见面说起岳飞走后,汪伯彦把众人调到统制钟信部下。众人知道岳飞之去,便是汪伯彦、黄潜善两个奸臣所为。钟信又是他的死党,最喜作威作福,越想越气愤,先打算乘机逃散。

吉青。霍锐想起岳飞平日的话,知这班少年忠义之士,结纳不易,劝令慎重。恰巧汪、黄二好想命钟信前往卫州,先养好了兵,然后相机向赵构进谗,将张所贬官,把钟信升为河北招抚使,以免妨碍和议。众人知道钟信昏庸,部下只有两干人马,都是汪、黄二好招募来的残兵溃卒。卫州离河北较近,先还打算到了新乡,暗寻岳飞,商计好了主意,再定去留。后听岳飞已在张所那里当了统领,吉青首借克扣军粮为由,去向钟信质问。

钟信刚一发威,先安排好的五百健儿,立时哗噪起来。钟信知道这班少年英雄惹翻不得,吓得乱抖。恰巧戚方日前来投,正在钟信部下,在旁边做好人,劝钟信遣散众人归田,听其自便,这才无事,原先五百健儿一个不短。

岳飞恐众人此来有犯军规,难于安置,先和张所密商。张所笑说:“你不必多虑,朝廷给我空白告身千余道,一切均以便宜行事。即使得罪权臣,为国家收集人材,我也说不得了。”随命众人仍任原职,全归岳飞带领。

到了八月底边,张所闻报金兵又在发难,兵多势盛,便命大将王彦和岳飞同往迎敌,驻军石门山下。岳飞和王彦略一商议,便率领部下五百骑兵,连张所新拨的不过千人,当先出战,不等金兵扎住阵脚,先带张宪、岳云冲入敌阵,夺了敌人的大素旗,连杀了几名敌将。部下军校纷纷赶上,喊杀争先,将金兵杀得大败,生擒金兵千户阿里丰茧。第二阵又将金营勇将万户王索杀得大败。

第二天进攻侯兆川。未交锋以前,岳飞对众人说:“前面是敌人大军所在。我军连胜两次,已将敌人激怒,必以全力来攻。我军人少,必须奋勇当先为必胜之计,后退者斩!”随把人马分成三队,先命左右两路抄出敌军之后,自和岳云、张宪由小路突然冲出,直扑敌阵。

金兵有好几万,知道宋军人少,主帅黑风大王曾下严命,不许一人后退,非将岳飞全军覆没不可!岳飞等开头冲锋,虽然得胜,无奈金兵有了准备,越杀越多。金将也都勇悍,众寡悬殊。岳飞这面只管人人拼命,以一当百,仍是不免伤亡。张宪也受了伤,正在死斗。吉青。董先两队人马,忽由后面杀到。二人原是乘虚先攻敌人后军,一到便连杀了几员金将。黑风大王只当中了诱敌之计,稍微举棋不定,军心立乱。

岳飞部下都能各自为战,有进无退。三面会合以后,健儿们更增加了勇气。结果又把敌人杀得大败,狼狈逃去。宋军除得了大量的马匹器械而外,又俘虏了许多敌兵。有一些先随主将投降金人的宋军,常受凌侮歧视,俱都愤恨,思念故土。金兵败时,故意落后,宋军一喊,立时投降。岳飞分别盘问了敌军的虚实和敌将的为人,听出众口一词,无甚出入,便告众俘,归田从军全听自便,一面晓以大义。这班降卒全都感激,除有限几人想回家而外,余下均愿追随岳飞杀敌报仇。

当夜屯兵石门山下,王彦因自己觉众寡悬殊,不肯轻易出战,岳飞竟以少胜众,连败金兵。正自内愧,忽听探报,金兵又要大举来攻,声势比前更甚。王彦自知所带粮草又不甚多,心里一慌,连夜拔营,后退二十里。岳飞见王彦常以忠义自命的人尚且如此,余将可知,暗中慨叹了一阵,召集部下,嘱咐了几句,便自安眠,声色不动。结果金兵也没有来。过几天,军粮用尽,只得把俘获来的战马杀了充饥,索性往北杀敌。先在大行山前打一仗,生擒金邦勇将拓跋那鸟居,得了许多军粮马匹。

岳飞刚命霍锐往太行山里去请牛皋共同杀敌,忽听黑风大王又带大队金兵前来报仇,忙率全军迎上前去。战时,黑风大王因连败数阵,急怒交加,仗恃蛮力,带了十多名番将,亲自出马。岳飞早知金兵虚实,又经降军指认,不等敌人发令进攻,手持丈八长枪,匹马冲锋,张宪、岳云紧随在后。

黑风大上见宋军未动,只有三人一前两后飞驰而来,心中奇怪,把手中双锤一举,刚要喝间,岳飞连人带马业已冲到,一抖手中枪,黑风大王的双锤先被荡开。岳飞就势把枪一举,立将黑风大王枪挑马下。岳云、张宪和后面的健儿相继赶到,所用兵器都重,无人能敌,只一照面,便连伤了好几名金将。

金兵见主帅已死,兵将纷纷伤亡,军心大乱。霍锐恰将牛皋引下山来,一见两军交战,立由中腰冲进。那牛皋手使一对铁锏,身高力大,所带人马虽不过千,都是山中挑选来的精锐。金兵哪里还敢恋战!一个个亡魂丧胆,四下逃窜。好几万人马,又被岳飞等杀了个落花流水。所得军械粮草马匹,不计其数。

岳飞准备歇息数日,乘胜北追。忽然闻报张所因受奸臣陷害,业已贬去官职,流放岭南。跟着王彦命人传话,说朝廷有旨,现与金人议和,严令前方将士,不许妄动一兵一卒!众人听了更加愤慨。岳飞恐王彦以后难以相容,又见牛皋性情耿直,本领高强,是个英雄人物。好不容易将他请下山来,必须妥为安置。各路将帅多半惧敌如虎,朝廷信任奸臣,和战不定,北进已不可能,便和众人商议,自成一军,赶往东京去投宗泽。

宗泽先听岳飞贬官归田,正想命人前去寻他,忽见率众来投,喜出望外,因牛皋太行山还有上万的山兵,一呼即来,便命岳飞、牛皋都当了统制。牛皋嫌岳飞兵少,要将太行山众分一半与他带领。

岳飞笑说:“我弟兄有职无官,位卑望浅,带兵一多,容易招忌。一旦军资缺乏,生出变故,反而不妥。若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到处结纳民心,尽量扶持穷苦百姓,地理敌情均易明了,以少胜多并非难事。自来从善政之后为善政难,从暴政之后为善政易。以前官将酒色荒淫,倚势横行,多招民怨。只要我军兵不扰民,能养民力以为国用,所到之处,军民自然成了一体。到了用时,振臂一呼,立时群起争先。民间自有无穷兵力,要在能得民心而已。当朝权奸正在力倡和议,粮草器械常时拖延停发。以后我军往往要由敌人那里夺取军粮,并非一举可得之事。兵少而精,还可相机而动,一战而得数月之粮。兵多势必难顾,血战所得,仅供旬日之需。若有缺乏,其势不能使三军将士得腹从军,空手杀敌。万一士气因此消沉,以致溃散,就不可收拾了。我们先扎根基要紧,以后不添兵便罢,只一添兵,便要能与推心置腹,同共死生,栽培爱护,决不可少。使和植树一样,逐渐本固枝荣,长大起来。我看你暂时也不宜带兵大多呢。”

牛皋闻言,立时醒悟,连说:“岳大哥说得真对。”大家全都尊重岳飞,私下相见,除岳云、张宪外,连年长一点的都称他为岳大哥,无事极少有人离开。又当晚饭之后,众人全都在座,另外还有一些最爱听岳飞说话的军校。

内中一个叫王万的,对于岳飞更是敬爱,在旁笑问道:“岳大哥,近日宗留守到处招收义军,连好些抢掠州县的盗贼也都收抚过来。如今人数有好几十万,内中许多乌合之众,他怎么就不怕难于统带和权奸作梗呢?”

岳飞答道:“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宗留守元戎老将,众望所归,便当今天子也常时加以礼遇,岂是区区一二权奸所能陷害?目前各地变乱纷起,寇盗纵横,内中虽有许多忠义之士,也有一些凶恶之徒。宗留守明知良莠难分,枭驾并集,但他还是一体全收,并无选择。只要率众来归,便予好好安排,许以报国之任。其用意是忠义之士,既不应使其散在草泽,受敌人迫害;而凶恶之徒,也不应纵其焚掠州县,为害于民间。何况这班恶徒,并非生来就为盗贼,也是饥寒无告,迫而出此,境遇所逼,情有可原。

“当今宗邦多难,二帝蒙尘,除却非人,谁不愤恨!与其留为民患,一个不巧,还要资兵于敌,何如晓以忠义,使执干戈以卫社稷。暂时对他们虽难免还有一些优容,等经过逐渐整军经武之后,定必严订规条,明申赏罚,勤加训练,使成劲旅。目前既可用来抵御金兵,多杀强敌,将来更可用以收复中原,迎还二圣。真乃老成谋国,明智非常。他那招抚安置,均有成算。转运粮械,也有专人。我们在他麾下,虽不敢说言听计从,样样都有方便,前驱杀敌,必胜可期。倘在时机未到以前,先大吾军,虚张声势,他日孤军出战,始基不固,阻碍必多,就难行我等之志了。日前宗留守还和我商议如何裁汰老弱、耕种荒田之计。以他那样威望,对军食尚且为难,要作预防,何况我等!这和我方才所说是两件事,如何混为一谈呢?”王万连忙谢过,众人也都佩服不已。

过了些日,徐庆、汤怀、张显因听刘韬在金营中自杀殉国,设祭痛哭了一场,便带着原来三百健儿,一路突围转战,来投宗泽。众弟兄久别重逢,喜慰之余,谈起各人经过,俱都愤慨不置。太行山两万山兵也恰赶到。宗泽因牛皋也只要选带一千人马,把岳飞招去密谈了一阵。知道大行山众都是训练过的忠义健儿,便听岳飞之劝,分交部下大将刘衍、曲端等带领,并照牛皋所请行事。

建炎二年二月,金人又大举南侵,先将郑州攻破。然后分兵连破襄阳、均、房、唐、汝、陈、蔡、郑州、颖昌等地,并把所有的百姓全数俘虏,押往河北。金主吴乞买的第四子完颜兀术(后改名宗辅)率领数十万金兵,也由郑州进军,已快到达中牟县。赵构害怕金兵渡淮来攻,先期避往扬州。

宗泽手下幕僚见敌势强盛,眼看就要杀到东京,城外又驻扎着许多万忠义民兵,教练的日子尚浅。另外还有许多新招抚来的盗军,其心难测,不敢轻用,开封城内人心惶惶,便问宗泽作何打算。宗泽正和曲端在下棋,笑说:“我已派大将刘衍、宣赞、巩成前往迎敌,以逸待劳,必胜无疑,何必多虑!”等棋下完,才命曲端、吴玠带领牛皋招来的数千名太行山兵绕向敌后,断其归路。

兀术刚到中牟县西的白沙镇,人马未定,刘衍,牛皋突然杀到。兀术颇善用兵,手下又有好些勇将,虽是远来匆匆迎敌,军心并未摇动。双方正恶斗间,曲端、吴玖突由敌后杀来,前后夹攻,竟将金兵杀得大败。

另一支金兵往攻胖城县,又被党成一军截住。岳飞带了原有五百轻骑,和徐庆等带来的三百名精锐,当先破敌,将金兵杀得大败。跟着连战黑龙潭、龙女庙侧官桥,都是大获全胜。除杀死好些敌人兵将之外,还生擒了金兵的李干户、渤海汉儿军等,送往留守司献俘,军威大震。

河东巨寇金刀王善,有盗兵七十万、一万车辆,因金兵势盛,河东、北一带野无人烟,无处求食,意欲进犯东京,声势浩大。宗泽闻报,一面盛整军容,严加戒备,将身后之事托付几个共心腹的部将,意欲亲往说降。曲端和众幕僚力劝不可犯险。

宗泽慷慨说道:“此时最要紧的是保存人力,同击外侮。若与交战,虽可必胜,双方必多伤亡。都是国人,心也难安。本帅年过七旬,拿一条老命去保全许多人的性命,即便盗心难测,为国捐躯,虽死九泉也无遗憾。我已安排后事和破贼之计,王善不听良言,便是自取灭亡,何虑之有?”说完,命将箭书射往贼营,说宗留守要与王头领当面一谈,然后往王善营中驰去。

王善等群贼久知宗泽威名,正准备一场大战,不料竟会单骑来见。这等胆量,已自惊佩。略一商议,便率众迎接进去。宗泽刚一坐定,便当众发话,说:“国家多难,二帝蒙尘,敌人正图吞并中原,非亡我国家不止。稍有血性的人,都和仇敌势不两立。诸位既是英雄,又有这许多的兵力,当此国势日急之秋,正好建功立业,名标青史。如何不向敌人报仇雪耻,却和抗敌的官军作对,使敌人坐收渔人之利,两败俱伤,为亲者所痛,为仇者所快。这岂不和你们河东聚义的本心违背了么?”宗泽词色慷慨,说到国破家亡之痛,声泪俱下。

盗军头目首被感动,王善也被问住,做声不得,因见手下党羽全都愿降,忙说:“老元戎既然要用我等去杀仇敌,敢不遵命!”宗泽只一席话就将七十万盗军收服过来。忙又专备军粮,以忠义号召全军将士,准备渡河,收复中原。全军将士人人感动,争先请命,好些感奋得流下泪来。

宗泽又上奏疏,大意说:“祖宗基业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尘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寝为贼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而两河、二京、陕石、淮甸百万生灵陷于涂炭,乃欲甫幸湖外,盖好邪之臣,一为贼虏方便之计,二为好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备,士气已勇锐。望陛下毋阻万民敌忾之气,而循东晋既覆之辙。”

这类请赵构回京抗敌的奏疏,已连上了二十余次,均被奸相黄潜善、汪伯彦进谗作梗,未加理睬。后因宗泽统兵大多,恐其进取中原,坏了和议,又防压抑太甚,生出变故,便和赵构商议:以粮饷郭中荀为副留守,暗中监视。

宗泽既忧国事,又恨奸臣,气愤成疾,卧床不起。诸将前往探病。宗泽慨然说道:“我因河山破碎,百姓流离,心中悲愤,旧病复发,只要你们能够消灭强敌,收回故土,死而无恨。”诸将慷慨应命。流泪而出。

宗泽长叹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跟着连呼三次“过河”而死,从生病到临终,所说都是鼓励将士,布置军机,没有一句话谈到家事。

全城军民得信,俱都号哭不已。赵构见宗泽已死,乐得作点人情,封赠了一个观文殿学士,并未照他遗表所说去做,随命粮饷杜充继任为东京留守。杜充残酷无谋,治军为人均与宗泽相反,不消多日,闹得志士灰心,英雄气短。宗泽所招抚来的忠义民兵和投降的盗军,纷纷离叛而去。江淮一带又被敌人蹂躏。戎马纵横,人命财产的损失简直不可数计了。

宗泽死后,岳飞哀悼非常。又见杜充不是将才,眼看国难日亟,好生愁虑。杜充平日妒贤嫉能,不能容物,先忌岳飞的威名,后见他的部下才只八百骑兵,又觉金兵人多势盛,这样少的人马,怎会屡建奇功?心疑岳飞是宗泽的亲信,有意为他贪功冒赏,便命往保宋室诸帝陵墓。

这类帝王陵墓,照例不许常人窥探。乡民稍微走近,砍点柴枝,便有杀身之祸。墓地方圆又在百里以上,以前无事之时还可照看,这刻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墓地林木甚多,常遭砍伐,加上叛军往来剽掠,金人不时南犯,相隔城镇又远,许多不便,是个最难办的差使。杜充本意是和岳飞为难,只要稍微看出他不听调度,随时都可借个题目将他去掉,不料此举倒造成了岳飞立功的机会。

岳飞等到了陵墓不几天,便探得金人要来掘墓。忙和众人商计,一面飞马去向杜充告急,一面自以轻骑迎敌。八月初二和金人大战于记水关。刚刚对阵,望见金兵阵前一员大将骑着一匹快马,飞驰示威。忙将身后所佩弓箭取下,左手一箭,当时射死。右手铁铜一挥,一马当先,往前冲去。兵将跟踪赶上,大破金兵,杀伤甚众。

杜充闻报,才知这一支人马名不虚传,便调岳飞往竹芦渡防御敌人,在和议成败未定以前,除非金兵大举进攻,不许妄动。岳飞无法,只得和金兵相持。过了几天,粮草将要用尽,知道杜充不会发粮草来,除了杀敌夺粮,更无别计。先命吉青、霍锐带三百名骑兵埋伏山下树林之中,每人一手举着两个火把,到时点燃,往来走动,以为疑兵;再命岳云。张宪、施全、傅庆、汤怀、张显六人,分带四百轻骑,左右埋伏;自和徐庆带了百骑前往挑战。先用长弓硬弩连射伤了好几名敌将,等金兵激怒大举追来,略一交锋,就回转马头,诈败而逃。

金兵不知岳飞有意诱他深入,等其过了宋军防地再行下手,好使杜充无话可说。连追了三四十里,望见前面林野里,火光密布,灿若繁星,误以为敌人援兵大至。正在惊疑,岳飞、徐庆忽然回马杀来。不消三个回合,便将金兵两员主将杀死。同时岳云、张宪等六人又由左右杀到。吉青、霍锐等三百轻骑又将火把踏灭,一拥而来。四方八面都在喊杀,黑夜之间,金兵不知宋军来了多少!前军一溃,后军自然慌乱,互相践踏,四散奔逃。岳飞带了众人跟踪追击,杀伤金兵好几千,所得粮械马匹不计其数。

杜充见自己到任不久,宗泽所招抚的义军纷纷离散,吴玢、曲端、刘衍等几员勇将早已调走,金兵虎视眈眈,转眼就要大举来攻。在和议未成以前,寸功未立,反将防地失去,未免难堪。岳飞竟能以少胜多,立此奇功,当时一高兴,便奏补岳飞为武功郎,徐庆等也各有升赏。岳飞回军不久,王贵忽然寻来。

原来王贵在金兵攻破汴京以前,往江汉奉亲避难。近年又因父母双亡,听说宗泽留守东京,招纳豪俊。正要来投,不料宗泽死在任上,欲行又止。新交好友岳亨恰巧来访,说岳飞现在东京屡次杀敌,建立奇功,于是约了同来。岳飞见王贵比以前老练得多,最高兴是岳亨是周侗的师侄、黄机密的至交,文武俱都来得。当下忙引二人去见杜充。杜充便命王贵、岳亨为偏将,均归岳飞带领。

岳飞见杜充一味摆那留守大臣的官架,每日专以声色自奉,全不操演人马。宗泽原有许多兵将,又招疑忌,陆续调走。汴京根本重地,留守部下兵才两三万,还有许多老弱在内。下余都是他冒领肥己的空名额。连劝两次不听,便率领部下八百多人,每日操演;一面轮流派出兵将,将方圆数百里内的地理形势查探明白,画成详图,连一座小土堆、一株小树都不放过。自己再亲往查看几回,然后招集部下将士,将地图仔细查对,重画详图。稍微空闲,便照地图和部下将士商计战阵攻守之法。

正文 第十三回 慑以前锋 八百精骑平丑虏 计然后战 沿江灯火震兀术

建炎三年正月,叛将王善、曹成、张用、董彦政、孔彦舟等,率众五十万攻打开封。杜充先不知贼兵虚实,人数多少,派了两员心腹大将,带了几千人马,冒失出战,大败而归,所带人马丧失大半。贼兵业已直扑南黛门外,鼓声震地。

杜充见情势危急,不能再存私心,才听都统制陈淬的劝,忙把岳飞唤来,柑着他的背说:“京师存亡,在此一举!如今好些兵将都被朝廷调走,我军兵力单薄,勇将不多,全靠你了。”岳飞慨然领命,准备仍率部下八百健儿出战。

王贵、岳亨见敌我相差好几十倍,都劝岳飞慎重。岳飞笑说:“用兵之妙,运用无常。王善前攻开封,我曾见过,所部大半是些乌合之众。诸位不必多虑,且看我先挫他的锐气。”随说:“敌众我寡,本不应将人马分开。但是全部冲杀,易陷重围。必须审机分合,各自为战,才能成功。现命吉青、岳云各领一队人马,由通津、宣化两门绕往敌人阵前。一经交锋,便同时攻他前阵两翼。施全、董先分领两队人马,左右往来策应,专攻敌人空隙。次日天明前开城出战。”

王善远来劳乏,胜后心骄,打算歇息一宵,明日一举将城攻破,抢上一个好的。忽然闻报岳飞带了四员部将,要见诸位大王,后面只有一小队人马还未过来。王善早知杜充人心已失,兵无斗志,以为岳飞有了投降之意。和众贼头略一商计,同了为首十几个首领,带了一队人马出见,自恃人多,连阵势也未等摆好,便赶上前,见面刚问:“岳将军有何见教?”岳飞大喝:“反贼受死!”迎面就是一枪。

王善连忙用刀招架时,岳飞手中枪就势往下一压。王善觉得手中一震,刀头往下一坠,岳飞的枪已当胸刺到。慌不迭把马往侧一偏,想将枪避过,举刀再战,不料岳飞动作神速,右手枪刚刺出去,左手已拔出四棱铁锏打将过来。二马交驰,枪由王善右胁擦过,虽然不曾刺中要害,衣甲已被挑破了一大片。这一铁锏正中马股,王善连人带马一起翻倒,不是曹成,董彦政抢救得快,已被岳飞一枪刺死,吓得就此逃了回去。

曹成、董彦政还想把地上金刀抢起时,吃岳飞左手一锏,挡开曹成的大刀,右手回马一枪,又将董彦政刺了个透穿。汤怀、张显、徐庆、张宪同时动手。孔彦舟才一照面,便被张宪八十斤点钢枪把刀打飞,吓得心惊胆寒,催马逃回。张宪跟着冲入贼阵,杀将起来,张显、汤怀、徐庆也连伤了几个贼头。曹成被岳飞一枪震得两膀酸麻,哪里还敢对敌!慌不迭虚掩一刀,拨马逃走。剩下张用一人,知不能敌,也忙回马逃去。

岳飞后面百多名轻骑跟踪赶到,一声喊杀,随同冲入阵内。王善等做梦也没想到敌人这样厉害,加上心骄气浮,行列不整,为首之人一逃,贼兵不战自乱。岳飞等为首五人,直似生龙活虎一般,一路刀斫枪挑,无人能敌。吉青、岳云、施全、岳亨所领四小队精骑又同时杀到,只杀得这班贼兵,亡魂丧胆,亡命一般四下奔逃,互相挤撞,乱成一片。

都统制陈淬听岳飞半夜出兵,以八百人敌五十万之众,越想越不放心,准备先把城守住,再作计较。上城遥望,见岳飞等业已杀入敌阵,贼兵已被杀得大败,自相挤撞践踏,如潮水一般退去,不禁狂喜,忙率守城兵马开城追敌。

陈淬手下三千人马,加上杜充的全军也还有两万多人。休看这班官军先前怯敌,打仗不行,一占上风,全都耀武扬威起来。这一战,竟将王善数十万贼兵追出百里以外,岳飞等方始收兵回转。跟着王善围攻陈州,到处焚掠。杜充又命岳飞、陈淬合力破贼。

岳飞先命岳亨、王贵等以轻骑断其后路,将工善的牛驴粮草先夺了来。王善缺粮,又知岳飞厉害,兵心摇动。二月二十一日,岳飞又大败王善于清河,收降盗党甚多,连升为武德大夫、英州刺史。

赵构先因张邦昌乃金人所立,非但不敢治他叛逆之罪,并且封为大保同安郡王,非常尊重。后因李纲等再三参奏,不杀张邦昌无以服众,金人又不许议和,迫于无奈,才将张邦昌和粮饷王时雍等同时杀死。一面却听黄潜善,汪伯彦之言,将李纲贬往琼州。

不久,金兵将河北诸州郡攻破。赵构害怕,逃往扬州躲避。知济南府刘豫将守城勇将关胜杀死,强迫百姓叛宋降金。百姓不肯,刘豫偷偷缒城投降。赵构所派使臣王伦,也被金人拘留起来。大将韩世忠准备会合山东的兵同往淮扬抗敌,不料刘豫叛宋降金,势孤力弱,援兵不至。金帅宗翰分兵三千往袭扬州,世忠自率大军迎战,寡不敌众,连夜退走。

宗翰连取淮扬、彭城。大将刘光世奉命防御金人,敌兵未至,全军先溃。赵构正在扬州和一宠妃白昼宣淫,听内侍邝询急报金兵杀来,吓得周身乱抖。当时骑马逃到瓜州,只寻到一只小船,匆匆渡江。随行只有王渊、张浚、内侍康履、邝询和几名兵士。逃到镇江,天已入夜。因为惊悸太甚,由此得了阳倭之症。

奸臣汪伯彦、黄潜善正和一些贵客在庙里听和尚克勤讲经说法,希图佛菩萨保佑他们升官发财,富贵无穷。刚把经听完,正受众人的奉承,满心得意,气焰甚高,忽听堂吏大呼:“金兵杀来,圣驾已先走了!”汪、黄二人相顾仓皇,面无人色,匆匆上马,往南逃窜。城中百姓得信,纷纷夺门外出。人多践踏,死伤甚众。个个痛恨奸贼,咒骂不绝。司马卿黄愕逃到江边,军士们误当作是黄潜善,大骂:“你这个误国害民的奸贼!”黄愕连忙分辩,人头已被斩落。

赵构君臣匆匆逃亡,新置办的行宫陈设和朝廷仪仗全被敌兵掠去,百姓遭殃,更不必说。太常少卿李陵抢了九庙神主逃走,出城被金兵一追,连赵氏祖宗牌位也被抛弃。其实金兵前锋只五百人,赵构真要率领三军固守一战,并无败理。都是赵构畏敌如虎,才至于此。

宗翰看准宋室君臣庸懦无能,只用三千人马,便将扬州行在(皇帝逃亡的所在地称为行在,是舞文弄墨、避讳逃亡的门面话)不战而得,一面却以全军之力将韩世忠战败,以致江淮一带全成了敌骑蹂躏之地,被祸害的人命财物不可数计。

金人因扬州百姓和一些无人统率的残军纷纷起来抗敌,自知立脚不住,便纵兵掳抢,把扬州城烧了个干净,方始退兵而去。

赵构一路逃窜到了临安(杭州),方始停住。汪、黄二好知道坚持和议,闯下这场大祸,依然恬不知耻,联名上疏,说:“当此国家多难之时,不敢求退。”妄想保持他的禄位。无奈公论不容,中丞张徽奏论二奸贼有二十行大罪,主要是祸国殃民,陷害忠良,贬窜李纲,又对宗泽百般作梗,使他费尽心力招抚来抗敌的几十万忠义之士,全数瓦解而去。赵构虽想留着汪、黄二好为未来求和之用,无奈群情愤激,迫不得已,才将汪、黄二好贬去。

金人不久便命汉好刘豫知东平府,节制河南州郡,刘豫的儿子刘麟知济南府,并命大将达赉屯兵险要之处,暗中监视。后来见刘豫贪图富贵,死心塌地做汉奸,想拿中国的兵攻打中国,又立他当了齐国皇帝,与宋为敌。刘豫对金主自称“儿臣”,历史上的“儿皇帝”,刘豫也是一个。

当年六月底,金兀术大举南侵,连破磁,单、密州,声势比以前更盛。杜充先听几木带领数十万金兵就要杀来,越想越胆寒,打算丢掉东京,逃往建康。岳飞力劝,大意说:“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留守……且不守此,他人奈何?今留守一。举足,此地皆非我有矣。他日欲复取之,非捐数十万之众不可得也。”

杜充不听,以军令强迫岳飞随往建康。岳飞部下连新收抚的兵将不过三千,杜充一走,军粮先无着落,暂时只有保全实力,别无良策。恰值牛皋也由磁州败阵退回,说起这次兀术以倾国之兵来犯,自己虽然上来连胜两次,士卒伤亡甚多。主将又因粮缺势孤,弃城而逃。这才带了孤军,一路突围转战而来。河北诸郡沦陷于敌,都是兵少缺粮、朝廷不管之故。互相愤慨了一阵,只得随军南去。岳飞奉命当前锋,中途连破李成等叛贼于铁路步(镇)、盘城(县)、滁州等地。

到了十月,赵构又由临安逃往越州(绍兴)。杜充听岳飞之劝,一路收集残兵,居然也有十几万人。岳飞部下连同牛皋带来的人马,也有一万左右。江浙一带的居民,因仕充部下有岳飞等勇将,都想靠他保卫长江,不使敌骑南渡。杜充只是残杀军民立威,毫无御敌之策。

这日,金兀术与叛贼李成合攻乌江。杜充闻报,吓得闭门不出。诸将屡次请他出兵抗战,概不答覆。岳飞又急又怒,一直冲进他的卧室,再三力劝,说:“劲虏大敌,近在淮南,脾睨长江,包藏不浅。卧薪之势,莫甚于此时。而相公乃终日晏居,不省兵事。万一敌人窥吾之怠而举兵乘之,相公既不躬其事,能保诸将之用命乎、诸将既不用命,金陵失守,相公能复高枕于此乎?”说时,声泪俱下。

杜充早已准备降敌,因岳飞兵力最强,不敢得罪,表面敷衍,却不出来。等金兵由马家渡渡过长江,才派岳飞等和都统制陈淬一同出战。杜充的心腹大将王曼,听说杜充有降敌之意,带了所部数万人马,当先逃退。凡是杜充部下的将官,全部溃散,只有岳飞这一支人马与敌人死战,非但没有援兵辎重,粮草也被逃将带走。敌人虽被暂时打退,部下将士全都没有吃的,只得把全军夜屯钟山,歇息了多半夜。天还未明,突然往攻敌营,把金兵杀了好几千。陈淬部将听说杜充把建康府库搬光,带领全家渡江降敌的消息,人心浮动,多想叛逃。戚方正在陈淬部下,首先带了一支人马去当强盗。

岳飞得信,立时召请两军将士发话,大意说:“我辈荷国厚恩,当以忠义报国,立功名,书竹帛,死且不朽……江左形胜之地,使胡虏盗据,何以立国?今日之事,有死无二,辄出此门者斩!”说到慷慨激昂之处,众皆感动,不敢再有异志。

岳飞又将刘经等将校和一些散兵溃卒招集过来,前后夺了金兵和叛将的粮草很多。后来闻报,兀术将往临安进兵,便领所部人马前往截击,在广德境内连打了六次胜仗,杀伤敌人甚众。生擒女真汉儿军王权等二十四人,俘虏诸剃头签军首领四十八人和好些敌兵。经过分别审问查看,挑出一些可用的汉儿军,先以恩信结纳,放将回去,令其夜斫金兵营寨,烧毁炮车和随军辎重器械,再乘敌人混乱之际,连夜进攻,又把金兵杀得大败。

军中缺粮,全仗夺取敌人的粮草度日,有时将士都吃不饱。但是上下一心,军纪最严。屯兵之处,肩背挑负,商贩如常,一时威名远震。好些被胁从的敌军走近当地,都说:“这是岳爷爷的军队!”纷纷赶来投降,又收了万余人。

不久金兵往攻溧阳。岳飞派刘经带兵半夜偷袭,杀了五百多金兵,生擒女真汉儿军、伪同知傈阳县事渤海太师李撒八等十二人和于仁留哥。

建炎四年正月,宜兴吏民共同来信,说叛将郭吉在当地抢劫民财,请岳飞为民除害,并说宜兴粮米能供给一万人马十年之用。

岳飞连忙领兵赶去。还未到达,郭吉已将全城抢光,用一百多条大船载了赃物,逃入太湖。岳飞闻报,立命王贵、傅庆带兵紧追。宗泽的家将张保、王横正驾小舟来投,俱通水性,熟习湖中形势。岳飞又命牛皋带了张保、王横和一千精锐,分驾小舟赶往接应。两下夹攻,将郭吉所有人船辎重全数夺回。凡是抢自民间的,部分还给了百姓。所部兵士,秋毫无犯。纵使兵多,地方不够住,又缺少帐篷,多半轮流露宿,决不妄人民家,也不妄动民间一草一木。远近州县的百姓,弃家迁往宜兴的有一万多户。当地百姓更为岳飞建下生祠。

当年四月,金兵再犯常州。岳飞命众将中途截杀,连胜四阵,金兵单是互相践踏拥挤、坠河淹死的就不计其数。又生擒了女真万户少主孝茧、汉儿军李渭等十一人。

当岳飞在广德大败金人之时,几术留下十万人马和岳飞对敌,自领大军将临安攻破。闻赵构由越州逃亡明州,忙遣勇将阿里富捋辉渡江穷追。吓得赵构又由海道逃往定海,只将宰相赵鼎和主和派的首脑范宗尹留在明州,商计投降之事。对另一大将张俊说:“你能把敌人挡住,我便封你王爵。”赵构和战两难,全都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路金兵攻破江西诸郡,直扑湖南,又将潭州攻破。守将王陈、刘价、赵聿之战死殉国。金兵因潭州百姓始终反抗,更肆凶威,纵兵掳抢一空,屠城而去。兀术见到处都有百姓反抗,与金兵为仇,不敢在江南久停,回到临安,大抢一空,然后火烧全城而去,因为所抢掠的金珠细软辎重太多,若走陆地,恐被岳飞和各地义军所夺,自己改由秀州水路,往北退走。下余大部人马,分成好几队,一路焚掠,退兵北回。

兀术前锋到达平江,知府汤东野弃城逃走,城内外军民自起抗敌。兀术将城攻破,满城杀人放火,奸淫掳抢,城内外被烧杀的百姓达五十万之多。兀术随往镇江进发。

大将韩世忠早将前军驻扎在青浦镇(青浦县北,青龙江边),中军驻江湾(吴淞江口),后军驻海口,想等兀术退兵,埋伏猛击。

忽接探报,兀术由秀州改走水路北回。世忠便星夜领军赶往镇江,先以八千水师屯兵焦山脚下。所乘都是海鳅舰,船大惜高,旗帜鲜明,一字列开,军容甚盛。另外还有百多条“浪里钻”,穿梭也似,游行江上,往来不断。

中军主帅大舰上,竖着一面大纛旗,金鼓时鸣,震撼江波,看去已是十分威武。世忠又将下余大小舰船,零散分扎北岸沿江一带,借着芦苇江岸掩蔽,多设疑兵,隐现无常。晚来灯火,数十里不断,一些小舟快艇再点上许多灯火,往来巡游。隔江遥望,宛如一条极长的火线,将天边遮断。另外还有许多条火蛇隐现,飞驶于万顷江波之上。焦山水师大营,更似江面上涌起了一座火山。皓月疏星之下,顿成奇观。

兀术最头痛的是,各地宋民群起反抗,镇压不住,此仆彼起。以为宋将无能,只各地义军和岳飞一军可虑,余者均是望风溃逃,决不敢中道截击。因此只带了六七万人马,亲自押了所掠夺的大量赃物,坐船回去。

北人多半不习水战,所乘又多是由浙西抢夺来的民船渔舟,战船甚少,几时见到过这样的水军威势,不由情虚胆怯起来。忙和军师哈密量商计,派人往焦山下书,先向韩世忠问候,再以富贵相诱,劝令叛宋降金,不失王侯之位。世忠答道:“两国交锋,胜者为强。我只知有宋,不知有金。我韩世忠在此,休想过江一步!告诉你家兀术,速来交战,别无话说。”

来人走后,世忠立召众将议事,说:“这次兀术一时大意,惟恐从我国抢掠去的金珠子女大多,交与别人还不放心;又料我是败军之将,不敢迎击,特意亲由水路押回。所部七万人,生长北方,不习水战。休说各路金兵正往后撤,不能呼应,即使能来,急切间没有舟船,也决难以接应。如能乘机生擒此贼,非但保得江淮无事,还可把兀术作押头,便收复中原。迎还二圣都非无望。我看来使神色不定,分明敌人情虚胆怯,我军必胜无疑了。”

世忠之妻梁红玉,聪明英勇,颇通兵法,常与世忠一同上阵,正在旁座,对世忠道:“元帅莫要轻看敌人!兀术这次撤兵,实因劳师远侵,不服南方水土。又见民心未死,我国地大人多,难以吞并。金兵人少,一旦分散开来,到处都是他的对头;所带人马,能聚而不能分,又各有思乡之念。和强盗一样,抢上一大票,便想满载而归。北人不习水战,看了我军水师阵容这样整齐,胆怯情虚也是有的。不过兀术凶狡多谋,就不知我军比他人少,也必命人窥探虚实。北岸的灯火疑兵虽然用得不差,时久还是未必瞒他得过。依我之见,兀术见这里不能渡江,定必沿着南岸逆流西上。拟请元帅下令,吩咐北岸水师,今夜灯火全撤,暗中开往黄天荡附近,悄悄埋伏,以便到时前后夹攻,将他困入荡内,一举成擒或者有望。我军到底人少势单,不宜旷日持久。迟到今宵,若不早定破敌之计,只以军容恐吓敌人,我军是否能操胜算就难说……”

世忠立被提醒,想了一想,忙命部将董旻、长子韩彦直、次子韩彦古,同驾小舟赶往北岸传令,会台北岸水军将领解元、呼延通等,将沿江灯火疑兵撤去。等月色偏西,将大小战船暗中开往黄天荡傍港汉之中,埋伏待命。到时只要听到号炮和火花信号,立即杀出,以便将金兵逼往黄天荡去。

二更刚过,红玉又对世忠道:“黄昏以前,听说敌人还有援军要来,先时兀术来人又是那样说法,我料兀术日内必有举动。难得今夜月明风静,何不同到山顶高处查看一下?”世忠笑诺。旁立女兵忙取纱灯要点,另一,女兵又将一件大红披风取来。

红玉笑说:“无须。四五月的天气。还要披风么?”女兵笑答:“山顶风大,怕受夜寒呢。”世忠也在一旁相劝。红玉含笑披上。登高遥望,星明月朗,天水相涵,上下一片空明,浩浩荡荡的江波被月光一照,闪动起亿万片银鳞往前飞渡。端的江川雄丽,夜景清绝。

红玉朝南北两岸看了又看,首先忍不住喊了声:“好!”世忠见爱妻戎装佩剑,外披一件大红斗篷,站在山顶月光之下。江风吹动,衣袂飘飘,越显得长身玉立,容光照人,英姿飒爽,美到极点,也不禁脱口说了声:“好!”

红玉回头笑问:“你说好在哪里?”世忠笑答:“你看此时此地,此景此人,哪一样不是好到极点呢?”红玉立改庄容答道:“这是什么时候!亏你还有心肠流连光景,夸耀风月、你当我喊好,是在赏玩‘树影中流,钟声两岸’,当前的江山人物之美么、你朝南北两岸仔细看看!”

世忠面上一热,先往江北一看。大江上下流,都是上下天光,沧波无际;只有靠近北岸一带水面上,水烟蒙蒙,开锅也似,浮起一片浓雾,沿江灯火全灭,竟看不见半点舟船影子,知道开往黄天荡的战船,对岸敌人绝不会看出来。单这一带起雾,真个再好没有!再往南岸一看,金兵舟船灯火甚多,有疏有密,不甚整齐,一条小船正由北固山那面往中军大船驶去。跟着便见敌军左侧,灯火散乱一阵,仿佛船在移动,却未开走。

方料敌军有事,红玉已在旁笑道:“你看出来了么?”世忠答道:“我看敌军必有事故。一二日内不逃必战,你看如何?”

红玉道:“兀术刚愎自用,不轻信人。那小船由北固山来,分明前往探路无疑。北固山紧靠南岸,相隔敌营只十来里,陆行可登,又和焦山正对,可以窥探我军虚实。兀术以为我们只有水上交锋,决不会到南岸去,加上素来胆大好胜,又恐被我看破,不会带得人多,若能派一精明胆勇之将,带上百十名敢死之士,前往北固山,暗中埋伏在龙王庙内外,兀术一来,骤出不意,当时便可生擒回来,我军不战而胜了。”

世忠大喜道:“夫人说得极是。”随将部将苏德召来,面授机宜,命带二百名死士,分驾“浪里钻”,乘黑夜绕往北固山龙王庙内外埋伏,等兀术自投罗网。那“浪里钻”两头都尖,又轻又快,带去的人全部两面划桨,行驶江上,其疾如飞。天还未亮,苏德便自赶到。刚刚把人埋伏停当,兀术果然带了四名部将,骑马往庙前走来。

苏德贪功恨敌,一时心慌,不等进庙,一听鼓响,便往上拥。不料只将两骑截住,下余三骑竟被冲下山去。苏德连忙追赶,敌人马快,业已逃远。忙问所擒二敌姓名,均不肯说,内中一个却穿着一身主帅的装束,以为兀术业已被擒,恐金兵得信赶来抢救,忙驾小舟赶回交令。世忠曾和兀术对过阵,一看便知是假,细一审问,果是金将黄柄奴冒充。兀术扮作中国百姓,刚一登山,便看出破绽,已先逃走,并不在这五骑之内。

红玉道:“兀术粮草无多,今日虽未将他擒住,但敌胆已寒,逃归之念更切了。金人多诈,他恐我军截他辎重,定是一面派战船与我对敌,一面抢渡长江,使我不能兼顾。见势不佳,才会沿江西逃。敌将的话未必全真,我军必须早做随时应敌的准备。元帅可同诸将四面截杀,我在中军大营,只守不攻。金兵若来,专用火炮弩箭猛射,并在帅舰大桅上立起楼橹,我在上面击鼓,夫设灯旗。这一战,能叫兀术片甲不回才好!”红玉又请各立军令状由元帅起,均按军法施行。

正文 第十四回 桴鼓战金山 女将威风歼敌寇 分兵屯牛首 岳飞勇略定江淮

兀术由北固山逃回,对哈密量说:“我只说北固山离此只有十里,可以远望焦山,特地轻骑简从,前往窥探。哪知虚实未得,反被宋军擒去两员大将。我军地理不熟,粮草又缺,情势可虑。军师有何高见?”哈密量说:“照此情势,实难久持。好在后日便是双方交战的约期,我军细软金银,昨夜均已移往大小民船,今晚可以出其不意,照殿下昨日所说,兵分两路,连夜抢渡长江,免得坐以待毙。”

兀术立命大将粘没诃率领百多条战船、二百多条民船、三万金兵,往攻宋兵焦山大营,自己在后督队。哈密童带了众将和三万多金兵、七百多条大小民船,由侧面抢渡长江,再改走龙潭、仪征的旱路,命在五更以前出动。好使宋军首尾不能兼顾。金兵全都急于北归,一个个磨刀弄箭,互相谈话,五更前把饭吃饱。兀术一声令下,金兵便分头往焦山大营进发。

韩世忠早在半夜里就把水军战船分列开来,梁红玉也早有三层炮架,后面再设强弓硬弩,外用芦席遮盖,静悄悄准备迎敌。兀术在船上,眼看相隔已近,见宋军方面全无动静。正在猜疑,忽听一声炮响,数十道五色火花,冲空直上。跟着宋兵的箭暴雨一般迎面射来,同时又有大炮打到,金将粘没河所带兵船竟被打了一个七零八落。料知不妙,连忙下令将船拨转,往西方逃走。

红玉站在战船桅楼之上,一目了然,先将桅杆上号灯升起,指点方向,一面领头击动战鼓。各船上的兵士也一起擂鼓相应,轰如雷鸣。韩世忠带领轻舟战船,照着号灯所指,分头截杀。打到天明,帅舰上红旗高起,擂鼓更急。

阮良、董旻、苏德、刘宝等各领水军,分驾着百十条大“浪里钻”,都是八桨齐飞,两边分列着十名精通水性、背插钢钻腰刀的水军,远者箭射,近者跳上敌船,举刀就斫。再不,便跳下水去,用钢钻将船穿透,使其沉水。这一阵,只杀得金兵人倒船翻,江水皆赤。金兵连淹死带被杀伤的两万多,哈密量所带金银细软,被宋军截去了一大半,并还伤了几员大将。兀术率领残军往西败逃,韩彦直、韩彦古、解元、陈桶、呼延通等伏兵突起,两下夹攻,竟将兀术残兵逼进黄天荡内。

世忠知道敌人成了瓮中之鳖,忙命众将将荡口封住,轮流把守,准备弩箭炮石,以防突围,下余将士苦战了一日夜,俱都分班歇息,然后回转大营,与梁红玉商讨犒赏三军,奏报朝廷之事。这便是宋史所载“韩世忠大败兀术于金山,妻梁氏自击梓鼓”的故事。

梁红玉见丈夫得胜回来,苏德生擒兀术女婿龙虎大王霍武,斩得番将何里闼首级。便连先前所擒二金将,一齐斩首,号令于桅杆之上。擒获的金兵金将、战船民船,也都处置。由焦山起到黄大荡,宋军战船排成了一条长蛇阵,夜里灯火通明,照漾江波,全军将士欢声雷动。世忠更是兴高采烈,断定生擒兀术,不过数日之事。

红玉劝道:“自来骄兵必败,何况兀术那样劲敌。元帅大功未成,切不可因一时小胜,便自疏忽。我想兀术有谋有勇,万一被他漏网,他日定要卷土重来。我们一时纵敌,后患无穷,悔无及了。”世忠虽觉红玉所说有理,因兀术业已投入死地,宋军水陆两面均有防备,不会被他逃走。只传令将士多加小心,又将大营水师调了两千精锐,往黄天荡相助困敌,并未想到别的。

红玉两次劝世忠亲率水军冲入黄天荡,消灭残敌,生擒兀术。世忠均说:“兀术虽然大败,还有两万多精锐在他部下,困兽犹斗。何况我军人少,虽获大胜,也有一些伤亡。水军非步兵可比,教练不易,金兵粮将用尽,又无逃路。我军只将黄天荡困住,饿也把他饿死。此时进攻,金兵定必群起拼命,我军难免又有伤亡。就能保其必胜,也是不值。”红玉便未再劝。

兀术败进黄天荡,见宋军没有追来,却将港口遮断,心中惊疑,后才探知黄天荡湖面虽宽,却是一条死路,另有三面危崖绝壁,有进无出。

兀术忙和众王子、元帅、大将、平章等商计,去向世忠求和。并将所掠来的金珠细软和三百匹名马送与世忠,想买条路回去。跟着查点全军,只非金族,连生长北方、早已从军,并还立过功劳的汉人军校,全部搜去兵器,拘留起来,以防万一突围时,倒戈降宋,一面命人带了金银出去探路。

下书人回来说道:“韩世忠大骂:兀术狗贼把我当成什么人?除却交还中原,送回二圣,可以保得一命,别的全是做梦!”兀术因世忠坚不许和,粮草将尽,情急无奈,决计拼死突围而逃。哪知宋军防备甚严,刚到荡口,火炮弩箭便如雨点一般打来。兀术白死伤好些兵将,看出实在无法冲破,只得下令退回,部下又伤亡了好几千。

兀术正在万分忧急之际,忽然探出荡内有一条老鹤河,本与金陵秦淮河相通,只是年久淤塞,已不通行。万分绝望中,得此一线生机,自然不肯放过。一面命人驾上小舟,去向荡口外宋兵苦苦求和,将韩世忠稳住;一面命全军下手,挖掘老鹤河故道。只一晚上,便掘通了三十来里,兀术立率残军逃去。等到宋军看出虚实,兀术已快到达新城(江苏句容县北)了。韩世忠得信,又急又怒,后悔无及。

岳飞这时已将手下八百健儿,连同太行山的忠义山兵共有六千久经训练的精锐将士,分为马步两队。骑兵称为“游奕军”,步兵称为“背鬼军”,分交牛皋、汤怀、岳云、张宪、岳亨、徐庆等带领。都是一正两副,每日率领全军,操演正勤。

黄机密忽然拿了周义的信来见。大意是说:“近由外回,才看到岳飞父子的信,得知经过。因见河北州郡相继失陷。山陕各地也不能保。父亲遗命虽未办完,但是形势日非,不得不从权行事。便往汤阴扫墓,看望岳母,不料相州一带已快被金兵侵占,岳母婆媳避难他往,不曾见到。事完,又往庐山去寻黄机密,得知岳母婆媳就在附近种了几亩山田,结茅而居,便同往访。留了几十两银子与岳母婆媳度用,并照父亲遗嘱,将前由奸细身上搜出来的金牌信符和一包地图文件,连同自己这些年所画山川形势的详图,托机密转交岳飞,请其为国家杀敌,建立功业。”

岳飞自到东京不久,先后曾请霍锐。施全和亲信可靠的军校,往汤阴河北一带寻访老母妻儿,已有二十多次,均未寻到下落。后来相州失陷,心中万分忧急。因岳母平日喜食豆腐,便专以豆腐下饭,并说:“豆腐豆腐,犹如见母。”常时忧念不已。闻信后,悲喜交集,大出意外。忙告张保、王横:“明日一早,带上二十名勇士,水陆并进,绕走小道,赶往庐山迎亲。如打听出周义的下落,连他也请了来。”二将去后,岳飞常和机密谈论军情,双方甚是投机。忽接朝廷诏旨,令其就近收复建康。岳飞听机密的话,本就有此打算,立率全军往攻建康。

当年四月二十五日,岳飞大败金兵于清水亭。杀伤甚多,伏尸十五六里不绝。杀了耳戴金银环的金将和万户。干户一百七十五名,生擒女真渤海汉儿军四十五名。所得盔甲、器械、粮草、马匹不计其数。建康还未攻下,忽听兀术兵败黄天荡,已快成擒。后将老鹤河故道掘通了三十里,觅地登岸,准备与建康金兵会合。

岳飞忙和机密商计,命岳云、张宪带领所部“游奕军”,外加一,些步兵,共三千三百多人,迎头猛击。岳云、张宪少年英勇,兀术新败之余,兵无斗志,宋军这两员小将所带人马又是岳军精锐,如何能敌?还未赶到建康城下,便被杀得大败,兀术几被张宪枪挑马下,知道岳飞厉害,越发胆寒,又听说岳飞正以全力收复建康,不敢再去。慌不迭逃到龙湾(上元县西北),又改长江水路。逃往淮西。

金兵另一主帅达赉在潍州得信,忙派贝勒塔叶带领大兵来援,兀术把黄大荡一败,引为奇耻大辱,见塔叶带有新造战船甚多,意图报仇,重又赶回镇江,和韩世忠在黄天荡前相持。

世忠上来连胜好几阵,兀术、塔叶伤亡甚多,力竭势穷,几次想和世忠当面求和。世忠只说“还我两宫(赵佶父子),复我疆土,则可相全”。兀术无话可答,见世忠海舟乘风使篷,往来如飞,好生忧急。对部将说:“南宋使船如马,如何是好?”正在无计可施,忽有好人贪财献计,教兀术用火攻。世忠竟被打败。

兀术虽然先败后胜,兵力损伤甚多。事出侥幸,暂时不敢再往南犯。本想在六合歇息些日,引众北归,又接建康金兵告急之信。前在临安分道撤退的金兵,听说兀术连被韩、忠、岳飞杀败,也相继赶来应援,兵力又盛。以为建康江左形胜之地,若能保有,既可进攻东南,又可控制西北(指江西襄汉和江北诸州郡),已然到手,不可失去。

岳飞闻报,便领大军往建康进发。

岳飞建立战功,业已升为江淮都统制。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正带手下三万多人马攻打建康,闻报韩世忠镇江兵败,兀术进屯六合,知其要解建康之围,想命牛皋,王贵带上一部分精锐往攻六合,截杀金兵。

黄机密说:“我军人少,朝命各路接迎人马都在途中观望,一个未来。我以孤军奋战,再若分兵,其势更孤。‘游奕’、‘背鬼’二军,此时更是不宜轻动。兀术收集各路金兵,已有二三十万之众,与上次北溃不同。此贼前在镇江连败两阵,近虽得胜,怀有戒心。我若分兵往击,胜固可喜,败则容易减退我军锐气。莫若将我全军集在一处,养足士气以逸待劳。表面看去,我军似受敌人内外夹攻,实则敌散我聚,敌虚我实。只要将军详审敌情,运用得当,兀术决非我军之敌,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岳飞喜道:“先生之言极是,这都是我以前身居偏裨,带兵不多,惯以轻敌陷阵,又常小胜,每次攻袭敌人,最喜执锐攻坚,以少敌众,以致虑不及此。今日带兵已多,若再积习不改,遇事不知熟计,派出去的兵将为敌所陷,因而牵动全军,减弱士气,负咎无穷了。我想照先生所说在建康城外多设旌旗营垒,灶烟不断。以为疑兵。暗将全军精锐埋伏在牛头山上,等他过时,突然拦腰猛击。建康城内的敌军以为援兵将至,屡败之余,决不敢轻易出战。我却以全军之力,乘兀术喘息未定,专攻他的虚处。另派牛皋、岳亨以所部‘游奕军’,由龙湾那面袭击回援之兵。此计若成,至少可挫敌人的锐气,甚至大获全胜都在意中呢。”

机密抚掌笑道:“将军智勇双全,料敌若神,为古名将所不及。”

岳飞谦谢了几句,又和机密众将仔细商量,命吉青、霍锐守在建康城外,虚张声势,多设疑兵,命牛皋、岳亨带领两千“游奕军”和一千步兵,埋伏龙湾附近,然后把剩余不到三万人马移往牛头山,自带汤怀、张显居中,隐伏高坡之上,指挥前军,相机而动。王贵、傅庆和新选拔的步将陈经为左翼,徐庆、董先、施全为右翼,岳云、张宪为前锋,到时看清敌人来势,突然加以猛击。后面三路人马同时暴起,冲入敌阵。不许一人后退,违令者斩!一面派人迎着敌军来路,仔细打探虚实动静。

头一天刚刚布置停当,埋伏牛头山山腰树林之中,将营扎好。第二日早起,便听探敌的健儿回报说,兀术行军机密,极少人知,本难探出他的动静,后来遇到两个被金兵虏去、又逃出来的乡民,说起兀术昨夜传令全军,收拾辎重粮草,还要多杀牛羊犒赏三军。照着金兵平日行军以前的举动,只恐当日便要杀来等情。

岳飞知道兀术并非易与,六合离建康才六十里,照此情势,分明是恐白天赶到,金兵难免疲劳,打算稳扎稳打,一队接一队,轻悄悄从容上路。以为下弦时期,梅雨季节,大多阴沉,宋军攻城正急,决想不到金兵会大举而来。等到发觉,他已将营扎注。即使事前被宋军知道,照他那样行军,双方只一交战,后面的接应便和后浪催前浪一样,越来越多。免得和以前那样,将人马全往横里展开,表示兵多势盛,结果宋军不曾吓倒,却被宋军精锐冲破他的弱点,以致杀得大败。又欺岳飞孤军奋战,难于兼顾。若还像上次新城一样,再命勇将领兵迎击,却正中了他的圈套,非败不可。

岳飞洞烛敌好,不由笑骂:“兀术狗贼!任你多么胆大狡猾,也难逃我掌握。”又和机密众将商计,将傅庆、施全由左右两翼抽出,再调两千人马,偷袭金兵后路,夺取他的粮草辎重。算计兀术兵到,最快也在黄昏以后。传令全军将士,白日枕戈而眠,吃完早饭,各自安歇,到了申西之交,才许起身。然后饱餐战饭,准备杀敌。众将士全部摩拳擦掌,踊跃应命。到了午后,又连接两次探报,兀术果以全军赶来,相隔只有三四十里。

岳飞料出兀术恐宋军以逸待劳,上来缓缓前进,到了黄昏左近,忽改急行,准备一到便可将营扎住,明早再与城内金兵里应外合。其当头兵将,必是全军精锐无疑。宋军若不先动手,兀术尚还不致轻易出战。万一敌军先动,吉、霍二将死战不退,难免伤亡。

岳飞一念至此,忙传急令,命人飞骑往告吉青、霍锐,说金兵多半夜间才到,正好多张灯火,添设疑兵。万一金兵来攻,上来不许迎敌,先分成数小队,急速退走,一个不留。金兵知道我军攻城正急,不料扑了个空。在未知虚实以前,虽看出我军灯火旌旗全是虚设,也必心惊,误认中了诱敌之计,有些观望。等到三更左右,遥望牛头山顶发出第二次号炮火花,那连营而来的金兵已被我军切断,前队金兵必然回救。二将再将这四小队人马突然发动,由后追击。除不许先和金人交阵而外,特许便宜行事。

岳飞发令之后,天已将近黄昏,探报兀术前锋离此只有十多里,便和黄机密等幕僚部将赶往山顶,朝前一看,兀术二三十万金兵穿行于山野树林之间,暮色苍茫中,宛如一条黑龙,正朝自己这面缓缓游来。估计金兵到时,天刚黑透,主将中军扎营所在,必就在山脚不远。因恐还有遗漏,又赶往山坡埋伏之处,分别仔细查看了一回。刚回中军坐定,金兵前锋已由山前经过,连人带马都是静悄悄的,行列十分整齐。内中只有数十名轻骑往来飞驰,似在传送消息。那样多的人,竟听不到一句呼喝之声。

岳飞不禁眉头一皱,对汤怀、张显说:“兀术不去,真乃中国未来大患!看他这样来势和行军之法,连我军乘他未定之时拦腰猛击似都防到。此时攻他中部虽可得胜,但是敌人尚有一股锐气未消,我军就拿一个拼他十个,也觉不值。反不如乘他把营扎定,准备安歇,气势衰退之时,选出一千名‘背鬼军’,穿着以前夺来金兵的衣服,带上新近赶制的腰牌,乘黑夜混到金营之内,一听号炮,便在里面放火呐喊,使敌人不战自乱,再以大军三路夹击,首尾都有呼应,减少伤亡,才能期于必胜呢,这些健儿,就烦二位将军挑选去吧。”二将传令去了。

黄机密在旁笑说:“不战而胜,善用谋也;战则必胜,善用兵也,机密不才,也曾熟读兵书,周览天下形势,平居自命,并不后人,比起将军,相去远矣。”

岳飞答道:“用兵之道最重审机应变,知己知彼,丝毫疏忽不得。这次虽蒙先生提醒,先有戒备,毕竟功还未成,兀术又非弱者。是否尽如人意,还不可知呢。”

说罢,便同去歇息了个把时辰。起来闻报,金兵安营初定,前锋离城不远,相隔吉、霍二将设伏之处才得数里。跟着又有两个奉命探敌的偏校,归途遇到两个取水的金兵,当时杀了一个,生擒了一个,由山路小径绕了回来。

岳飞问知二校被金兵看破才动的手,又问:“死敌的尸首何在?”二校答说:“业已藏起。”方始点头命退。一面传令,到了三更,全军人马开往坡下,再发号炮火花,分三路冲杀。隔上顿饭光景,再将第二次号炮火花升起。随往高处观望。见金兵业已连营二三十里,远望过去,一路灯火不断。暗忖:“兀术真是将才。若非事前先有准备,照他这样声势,胜败尚难料呢。”

一晃已是三更。先是几道火花信号,流星赶月也似直上天空,隔了不多一会,山顶号炮一响,全军将士一齐出击。岳飞居中,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左有汤怀,右有张显,连同三千军校,直攻金兵中军大营,手起两枪,先将头两座帐篷挑起,甩出老远。汤怀、张显跟着施威,一路刀斫枪挑,锐不可当。部下三千军校又都养足锐气,均能各自为战,人人奋勇,个个当先。

金兵刚睡不久,没想到宋军突然来攻,这样厉害。彼时上阵,全仗兵强将勇,善于料敌,不在兵多。刘备为陆逊所败,苻坚为刘牢之所败,全坏在这个“多”上。因为兵数越多越难带领,能胜而不能败。遇到敌人偷袭,或是遇见劲敌勇将突来冲杀,一个抵挡不住,不管他是多少万人,决不能都涌上前,只被冲破一个紧要所在,便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减低了全军的斗志了。

岳飞这一支人马,金兵本就难于抵敌,岳云、张宪又由金兵空隙之处,先往中腰冲杀进来,金兵稍微挨着,不死必伤。二人先在山头遥望,看出内中一座大帐篷像是主帅所在。互相商计,意欲生擒兀术,一到便冲杀进去。不料兀术诡诈,并不在内,无意中却杀了两名最凶悍的敌将。

岳飞等也自杀到,那假扮金兵混入敌营的“背鬼军”,又在到处呐喊放火,见了金兵就杀。黑夜之间,好些地方的金兵,急切间分不出谁是敌我,互相残杀起来。宋军左右两翼同时出动,转眼便将敌人切成好几段。

前队金兵得信来援,刚往回抢,吉青、霍锐突然由后追击。后队金兵刚往前进,施全、傅庆又分左右来攻。牛皋、岳亨再一乘机偷袭,竟将大部粮草夺去。兀术得信大惊,连忙下令,一面撤退,一面迎敌。无奈连营二三十里,阵势拉得太长,全军业已混乱。四方八面都是宋军喊杀之声,震撼山野。军心大乱,连军令也无法传布了。

兀术知道不妙,只得带了哈密蚩和身边几员勇将残兵,在乱军中夺路往淮西逃去。这一战只杀得金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宋军杀死秃发垂环的金兵将校三千余名,所得马匹器械旗鼓之类以数万计,牛驴辎重为数更多。

城内金兵先见兀术援兵赶来,正在兴高采烈,准备里应外合。忽听金兵竟被宋军杀得大败,前些日派将出战,又曾尝过岳飞的厉害,哪里还敢停留?想由静安逃经六合县南,再由宣化(镇)渡江时,岳飞早已料到,大败兀术之后,便自率轻骑,前往截杀。又将金兵杀了个落花流水,淹死江中的不计其数,城中搜抢来的财物也被夺回。等到回转建康,居民早就开城出迎。黄机密已照昨日所说,带了幕僚和少数人马先进城去。便将兵扎城外,单骑入城安民,所过之处,城中百姓各备香花水酒,夹道欢呼,争先恐后,都想见识见识这位所向无敌的常胜将军。建康城外已无敌踪。

第二日岳飞便将由金人手中夺回的江南财帛犒赏三军,分散穷苦,一面去向朝廷覆命,献俘报捷。跟着上奏说:“建康为国家形势要害之地,宜选兵固守。比张俊欲使臣守鄱阳,备虏人之扰江东西者。臣以为贼若渡江,必先二浙,江东西地僻,亦恐重兵断其归路,非所向也。巨乞益兵守淮,拱护腹心。”

赵构虽然害怕敌人,到底平日受尽金人凌辱,到处逃亡,不是当皇帝的滋味。见各路大将都是徒拥重兵,毫无建立,岳飞官并不大,朝廷未拨一兵一卒,竟以孤军抗敌,得到这样空前的大胜,把数十万金兵全军覆没。只管权奸嫉妒,依然升他为通泰州镇抚使。岳飞又上疏辞谢,只请赵构给他一个能够杀敌的繁重艰难之任,以便由淮东进兵,先收复本路州郡,然后相机北进,收复中原。赵构只以诏书空言嘉勉,竟未答应。

这时达赉攻打楚州,守将赵立率领全城军民与敌死斗,已困守了三四个月,并将金将达责派去说降的人斩首,以示决心,曾经多次派人去向朝廷告急。宰相赵鼎想派张俊往救,张俊一口推辞,说:“金兵厉害,我军决非其敌!赵立困守孤城,危在旦夕。此时发兵往援,白伤人马,并无用处。”赵鼎再三劝说,并命岳飞归到他的部下,张俊仍是坚辞不去。

赵鼎对赵构说:“如果张俊怯敌,臣愿和他同行。”张俊还是坚辞不去。赵构只得改派大将刘光世往解楚州之围,并把岳飞调在刘光世的部下。光世也是害怕敌人,不敢前去。赵构五次派人催促,光世无奈,正要渡江,听说金兵厉害,又停了下来。这一耽延,达费探知赵立援兵已断,越发猛攻。赵立在城头上指挥军民防御,被金兵的飞炮打中头上。左右将士连忙抢救,赵立慨然说道:“诸君好自杀敌,我无用了。”说罢气绝。

达赉连攻楚州几个月,死伤金兵无数。知道赵立虽未读书,智勇双全。还恐他是假死诱敌,又过了十来天,才将城攻破。进去一看,城内的军民已逃走了一半多。当朝廷下诏旨时,岳飞刚由行在起身,回到宜兴、镇江一带查看。八月二十三日,宋军到江阴,正在备船,忽接诏旨,忙率轻骑先行。二十六日赶到泰州,还未接事,便先招募敢死之士。九月初二日上任,初三便出城屯兵,请黄机密代管通泰州镇抚使的一切政令。初九日全军开到,即日引兵出发往援楚州时,赵立业已殉国,楚州也被金兵占去。

二十日到承州,遇见大队金兵。转战一个多月,连打了三次大胜仗。杀死金兵大将高大保,俘虏了阿里学堇和有名酋长七十余人,献俘行在。岳飞走后,泰州又被大盗王昭、张荣围攻。朝命岳飞重又回守通泰,并命大将刘光世相助。岳飞只得赶回,由北炭村到柴墟,连战皆胜,并将张荣占据的菱城攻破。

岳飞忽然闻报,金兵二十万要侵犯通泰,刘光世始终未发一兵一卒相助,岳飞据实奏报。赵构传旨,说:“泰州可战即战,可守即守。如其不可,可以退保近便沙州,相机而动。”岳飞知道这次来的都是敌军精锐,泰州无险可守,便将全军屯在柴墟,与金兵在南霸塘对阵,又是一场大胜。和金人相持了好些天,粮饱缺乏,后援不继,把好些战马都杀来吃掉。

十一月初五,岳飞见将士饥饿,迫于无奈,下令先把百姓护送到阴沙,自带岳云、张宪和二百名轻骑断后。金兵已被杀得胆寒,眼睁睁望着岳飞率领全军从容退去,竟不敢追。岳飞全军刚退到江阴,待不多日,大盗李成乘乱骚扰,接连占据了江淮十余州,连兵数十万,有席卷东南之意,并遣贼将马进往攻洪州。

绍兴元年正月,朝命张俊为江淮招讨使。张俊因李成兵多势盛,心中畏惧。知眼前诸将,只有岳飞智勇双全,所向无敌,便向赵构保奏岳飞为招讨副使。二月,岳飞到鄱阳与张俊合兵,三月初三打到洪州。贼兵连营西山,宋军不能渡江。张俊和手下诸将全都畏敌,无计可施。

张保、王横正由庐山回来,对岳飞说岳母婆媳都全见到。岳母知江淮一带敌寇纵横,随在军中,许多不便。李淑也说山居清静,宜于养病。近年岳母畏寒怕热,等兵灾稍平,才能起身。周义奉父遗命,只能暗中出力,决不做官,人已不知去向等语。

岳飞虽然念母心切,正当军情紧急之时,也是无可奈何。次日又对张俊说:“贼兵多贪,不知虑后。岳飞不才,愿当前锋。”张俊只得应诺。

岳飞早将木筏快船备好,自带骑兵三千,绕往上流生米渡,当先跃马,横渡大江。和宋军对峙的是李成的副头领马进,拥兵十余万,贼将甚多,不料岳飞会由上流渡江,骤出不意,攻打他的右侧。贼阵一乱,牛皋、王贵等又照岳飞所说,分兵十几路抢渡大江,全力猛攻,将贼兵杀得大败,收降了五万人。

马进带了残余的五千人马,逃出二十五里,岳飞因追得太紧,战马又快,身边只有张保、王横、岳云。张宪和四五十名轻骑。刚追过一条大桥,那桥忽然坍倒。河面又宽,后面赶来的人马立被隔断。马进回顾望见,忙带贼兵围攻。所用先锋名叫姜震,手使一柄大板刀,最是勇悍,正在怒吼飞驰而来,岳飞一箭射去,应弦而倒。跟着又和岳云、张宪用连珠弩箭连射中了十来个贼将头目,然后一声喊杀,迎上前去。后面牛皋等赶到,用树木搭了浮桥,杀将过去。贼军吓得狼狈逃往筠州。岳飞随后追到,马进已将城内十多万贼兵引出,摆下十五里长的阵势。

十一日,双方交战,岳飞早将诸将埋伏停当。再命张保拿着一面上绣白“岳”字的大红旗,随在一旁。自带二百轻骑向前挑战。贼兵欺他人少,往前围攻,宋军伏兵四起,又将贼兵杀得大败。

岳飞命张保挥动红旗,将士同声大呼:“只要坐地投降,不再从贼,一律免死!”群贼投降的又在八万以上。所得枪刀衣甲马匹之类,连收拾了三天才得完毕。马进准备逃到建昌去向李成求救,又被岳飞带了轻骑,昼夜不停,由小路赶到朱家山埋伏,马进一到,伏兵突起,将贼将赵万等杀死。连杀伤带投降的又是五千多,只有马进先逃,才得保命。

李成闻报大怒,引兵十余万来敌。岳飞在楼子庄和他对阵,将李成杀得大败。由当地到江州、靳州,追到马家渡,先后杀伤了贼党两三万,收降了七八万,并将马进、孙建和几十名著名贼将头目杀死,得到战马五千多匹,衣甲粮械不计其数。几次招降李成,俱都不肯。最后,李成往投伪齐刘豫,江淮才渐渐平静下来。张俊满心欢喜,自不必说。

当岳飞刚追马进之时,牛皋劝道:“大哥平日常说,这些盗贼都由内忧外患交迫而来,不应全当他们仇敌看待。我看马进十分勇猛,何不收降过来,使为我用?”

岳飞答说:“这班盗贼多是叛将,与各地民变不同,为首诸贼,乘着国家丧乱之时,到处奸淫杀抢,无恶不作。他们带着好几十万人马,对于金兵从无一矢之投,却在我军将要收复失地之时,到处骚扰作梗,使我军有后顾之忧,即此已该万死!马进出身是个恶霸,以前坐地分赃,欺压良民,现又勾结叛将李成焚掠州郡。这类贼头自来凶悍,反复无常,便是肯降,也要格外慎重,何况这样执迷不悟,非将他除去不可。我想杀的只是几个首恶,余者只要倒戈归正,非但免死,我们还要储为国用呢。”

跟着又命人招降了大盗张用和马进手下溃逃的几万贼党。除裁汰老弱遣散归田外,选拔了一万多的精锐。朝廷以平定江淮之功,岳飞第一,升为建州观察使,暂驻洪州。所招降的盗军,却大半交于其他大将率领。

江淮平定不久,大盗范汝为又攻陷了邵武军。安抚大使李回命岳飞派兵分保建昌、抚州。到处张贴榜文,大意是说,贼兵投降,来者不拒,敢入境一步者死!一些零星贼党望见“岳”字军旗和榜文,谁也不敢入境,百姓欢颂不已。

正文 第十五回 卖国阴谋 秦桧间关联赵构 奋身破敌 岳云匹马斩京超

这时岳母婆媳业已接到洪州衙内。岳飞又奉朝命往攻大盗曹成,兵发贺州。暑热行军,连用计带用兵,把曹成数十万人马杀了个落花流水。曹成杀一阵,败一阵,由贺州太平场溃退。逃到北藏岭、上梧关,收集残兵十余万,据险固守,又被接连攻破。手下勇将杨再兴,因和岳飞是旧友,也被收降了去。所占据的五岭一带州郡也全被岳飞分兵攻破,实在势穷力蹙,只得带领残兵一路溃逃,投降了韩世忠。

当靖康二年,金兵攻破汴京之时,数以千计的皇帝国戚、文武群臣,连同他们的妻女均被掳走。到了金邦,受不尽的虐待凌辱,有的当时受到残杀,有的更受尽了磨折惨痛,终于死亡,能够保得一命的极少。只有秦桧同妻王氏,到了燕京以后,金主吴乞买先将他夫妻赐给达赉为奴。秦桧受苦不过,常和王氏抱头痛哭,说此生在负才华,一为俘虏,永无出头之日。

不料达赉因知秦桧是宋朝状元,又是御史中丞,上来只是故意示威凌逼。等到看出他心胆已寒,才故作不知,借着一个机会,与他相见。立谈之下,便命沐浴更衣,将他夫妻接进府去又谈论了一阵,命他参谋军事,跟着升为随军转运使,相待甚厚。

秦桧夫妻做梦也没想到转眼就要被金兵凌虐而死的俘虏,居然平步青云,当了大官,不由得感激涕零,出于意外。后又听说,达赉本不知他夫妻拨在奴隶队里,后听兀术说起他的才名,才得访查出来,加以重用。因此,把兀术也当作了救命恩人。

这时金邦兵权大半是在达赉和兀术手里,二人常召秦桧夫妇饮宴,王氏人本机巧阴险,颇得二酋宠信,常预密谋。后来达赉围攻楚州,秦桧夫妻随军南侵,为金兵划策,更得信任。

这日达赉忽接兀术来信,说:“宋朝民心未死,我军目前虽然得胜,但是各地义军纷起,另外还有一些新起的勇将如岳飞、吴玠、吴磷之流,都是劲将。照这样下去,非但东南半壁难于吞并,连已夺到手的中原肥沃之地也恐不能长保,为今之计,只有派上一两个有名望的宋朝降官,许以重利,故意放他回国,命以和议打动宋主,作为内应,才能得志。赵构庸懦昏愚,素无大志,一听和议可成,定然求之不得。等派去的降官执掌朝政之后,再用他的权势,专制诸将的时,这样我军才有机可乘,进可以战,退可以保。和战两面,都在我军掌握之中,无往不利。”

达赉看完大喜,连称妙计。一算宋朝这些降官,只有秦桧有才,可共机密。未被俘以前,当过御史中丞,并曾有过抗金的言论,颇有名望,用作内应,再好没有。正想命他夫妻同回,不料兀术也将秦桧夫妻看中,也有来信,除指示秦桧机宜外,并说:“王氏聪明可供机密,遇事不妨与她商计。将来金兵如果席卷东南,便立秦桧为君。赵构如对秦桧不利,立统雄兵百万,为他报仇,秦桧不照所说行事,也决不容。”

一个甘心媚敌当奴才的汉奸,有这样的主子为他撑腰自然得意。觉着敌人得志,自可称帝南方,成为一国之主,即使划江为界,也必享受荣华,永保公侯将相之位,真个喜出望外,感激无比。当着来人便把信供上,穿了整齐的金人衣冠,口称“千岁”,跪倒谢恩,连眼泪也挤了下来。

达赉接到兀术回信,独自一人偷偷赶来商计,正好撞上,连夸:“你真是我金邦的忠臣。”秦桧夫妻忙又跪倒谢恩,不住拭泪。达赉再三以好言劝住,方始破涕为笑。两下密计了好几天,达赉才给了许多金珠,派人护送秦桧夫妻驾上小舟,到了两军交界之处偷偷上岸,由海道赶往越州去见赵构,自称是由敌军中逃回。

众朝臣因被掳的文武群臣甚多,只有秦桧一人生还,连妻王氏也带了来。中间路两三千里,连穿过金人占据之地,逾河越海,安然到达,许多可疑,都怀疑他是金邦派来的间谍。偏生奸相范宗尹和江西安抚大使李回,以前和秦桧交好,又受了好些贿赂,极力替他解释,弁向赵构保奏,说秦桧是个忠臣。赵构便命入见。

秦桧早由范宗尹口中探出赵构心意为人,刚一见面,便说:“目前形势,只宜和而不宜战。休说金兵强盛,我军决非其敌,陛下圣明天纵,文武兼资,好容易上膺天命,神器有归,中兴大业,期于指顾。假若两宫还朝,陛下定必退居藩封,内招疑忌,拥虚名而受实祸。何况两宫(指赵佶父子)在日,任用六贼,朝廷失政,人怀怨望,再若重登大宝,必致众叛亲离。岂止大河以南不可复收,便这东南半壁也不能保矣。”随将所拟议和之策和向达赉求和的书稿呈上。

赵构本就害怕敌人,不愿二圣还朝,一见秦桧所写书稿,非但文章甚好,对于金邦的形势和兵力的强大厉害,更说得详详细细,有条有理,不禁又惊又喜。赵构先虽屡次派人向金求和,到底还记着一点君父之仇和全家流离逃亡之痛。是和是战,尚还举棋不定。有起事来,只管怯敌先逃,一面却想倚靠一些重臣大将和新起来的韩、岳诸军,为他保障江淮,以多杀敌人为喜。自从秦桧回朝,在便殿单独召见,密谈了两次,这才专心一意,想与金人解仇求和,对于秦桧也就一天比一天宠信起来,曾对左右大臣说:“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

赵构听从秦桧之计,专心求和。金人却是分兵几路,到处焚掠,攻陷州郡,一路连破限、原、环、庆诸州。不是大将吴玠、吴磷和刘子羽在凤翔大散关东的和尚原孤军奋战,大破金兵,几乎连四川也被夺去。另一路侵犯熙和,副总管列惟辅战死殉国。

金人因所占据的各州郡义军纷起,当时河北境义兵八字军最著名,面上都刺有“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而山西境义兵则以红中军最著名(起初在晋城、长治一带,后来扩大到河北、陕西)。红中军声势浩大,组织极密,用建炎年号,但不用宋朝官号。见有不愿降敌、从金国逃回的官民,便厚赠衣粮,护送出境;路上见有宋官旗帜,立即引去,绝不杀害。遇敌即奋死进攻,决不畏避。他们声称:“只等官兵过河,并不要多,我们自有力量杀尽金虏。”

他们曾袭击金军大寨,宗翰几乎被擒。金人痛恨红中,捕逐最急,但只能妄杀平民泄愤,不能获得真红中,无法镇压,又急又怒。忽下密令,命各路金兵到处搜索河南、河北的善良百姓和路上的商贩旅客,称为客户。有的在耳朵上刺字为号,锁押在云中一带,卖给金邦的军民为奴;有的押往关外各种族部落,以人换马;另外还有许多,竟被挖了大坑活埋。死的不计其数,活的更是受罪无穷。那少数由敌境逃来南方的,逢人哭诉,惨不忍闻。

朝臣据实奏报,赵构听信秦桧之言,只想保全自己富贵,竟然是置若罔闻。才只半年,便把秦桧升为首相。等绍兴二年正月,回到临安之后,秦桧升迁太快,朝臣不满。又因恃宠狂妄,对赵构讲话也太随便——主要还是口口声声高谈和议,金兵却是一味南犯,进攻不已。赵构对他减去了信心,这才将其暂时罢免。以前派去求和的使臣都被金邦拘留,金邦却从未派一使臣来宋。

岳飞自从平定了曹成,便奉朝命,授为中卫大夫、武安军承宜使。这时,伪齐刘豫已迁都于汴梁,并与金人会同南侵,共起兵五十万,命降贼李成为前锋,攻陷了襄阳府和唐。邓、随、郢、信阳军等地。每占一处州郡,均分派兵镇守,一面打算煽动洞庭湖水寨首领杨么,想用军船攻打岳州、鄂州、汉阳、蘄州、黄州,顺流而下,再由李成带精兵二十万由江西旱路往浙江进发,声势甚是浩大。

赵构君臣闻报大震,严命岳飞防堵。

绍兴四年三月,岳飞由江西、南路舒、薪州制置使,又除兼(“除”是实授,“兼”是仍兼原职)荆南鄂岳州制置使。立上奏疏,请朝廷许他收复襄阳六郡。

这时秦桧还未二次当政。赵构虽然苦盼求和,但见金人不断南侵,刘豫、李成等叛贼又联合金兵大举来攻,声势比前更大,眼看国土日蹙,逃亡无地,又不得不依靠岳,韩诸将,为他抵御金兵。接到岳飞奏疏,非但全照所说行事,并以亲笔下诏,除收复失地不要越过以前界线外(仍恐激怒金人,心怀畏惧),一切均许便宜措置。又命湖北、荆南各路军统归岳飞节制,并还犒赏岳飞的全军将士。岳飞接到诏旨,越发加紧准备,当年五月,又除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

岳飞在当时诸将中,年纪最轻(时年三十二岁),地位本在张浚、刘椅、张俊、韩世忠诸大将之下,忽然得到赵构的嘉勉和信任,以为可以收复中原,行其素志,自然感奋非常。预计先把郢州攻下,再去收复其他州郡。发兵渡江的那一天,船到中流,见江波浩荡,上下天光,慨对黄机密等说:“如此大好江山,决不任其落于敌人之手!此时若不大破贼兵,收复襄阳六郡,我岳飞更无面目见此江水了!”

到了绍兴三年十二月,尼吗哈才遣前宋使韩肖胄同了金使金允涛、王翊来见赵构,索还刘豫的俘虏和以前曾在西北、后又逃往江南的士民,并要把大江以北的土地,都划归给汉好刘豫。这正是以前秦桧向赵构提出的求和计划。

殿中侍御史常同说:“先振国威,则和战常在我。若一意议和,则和战常在彼。靖康以来,分为两事,可为鉴戒。”

赵构说:“现在可靠的兵力只有二十万,怎么打得过金人呢?”

常同答道:“古人一城一旅可致中兴,从没听说有二十万大兵,还在害怕敌人的道理。何况新招抚的民兵义军更要多出好些倍呢!”

赵构听了竟不答理,又派枢密都承旨章谊为金国通问使,去向金人求和。无奈金人仍是一面空谈和议,一面分路南侵,并命汉好刘豫,带领数十万伪军同时进攻。不是韩。岳、吴玖等抗敌名将将其挡住,江南岭表一带几乎又成了敌骑蹂躏之地。

赵构畏敌成了心疾,闹得终日惶惶,无计可施。

绍兴六年八月,帅臣张浚见各路将领多半都将金兵敌住,岳、韩诸将并还常打胜战,便上奏本,大意说:“东南形势,莫重于建康,实为中兴根本。且使人主居此,北望中原,常怀愤惕,不敢暇逸。而临安僻在一隅,内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号召远近,系中原之心。请临建康,抚三军以图恢复。”

赵构正在犹疑不决,忽听谍报,伪齐刘豫将要联合金兵,大举入寇。赵构吓得赶快逃往平江,命秦桧为行营留守,并参决尚书省枢密院事。二次拜相,威权更重。自从范宗尹、秦桧等相继免官这三四年中,韩、岳诸将分别收复了好些失地,内中战无不胜,立功最多的是岳飞。

秦桧二次当权以后,一心媚外通敌,专和这些抗敌将士作梗,诸将往往功败垂成。若非岳飞这一支孤军治军有条,爱民有方,到处都有义军响应,百姓欢迎,军民一心,百战百胜,接连先后几次大战役,都将敌人的主力攻破,非但收复中原,迎还二圣,成了一种空喊,永无指望,便这南宋半壁残山剩水,也早被金人吞并去了。

宋军兵到郢州,正是五月端阳。敌将京超乃刘豫的勇将,号“万人敌”。部下还有金、齐合派的好些勇将精锐,耀武扬威,兵力甚强。正在准备过节,忽听岳飞兵到,立时登城抗拒。

岳飞早知当地形势,先命张宪向城上发话,说:“你们都是宋人,曾受本朝厚恩,为何叛降刘豫,去做金人的爪牙?”贼兵军师刘揖应声喝道:“今日各为其主,少说废话!”

岳飞大怒,连进攻了二日,军吏忽在夜间来报:“因为大军急行,后面粮船忽遇风浪,暂时还不能到,粮草恐不敷用。”岳飞便问:“余粮还有多少?”军吏答说:“够吃两顿。”岳飞笑说:“我军明早已时便可破贼,只消一顿饱餐足矣。”

岳飞当夜传令,命全军半夜饱餐,趁着月初天阴,偃旗息鼓,轻悄悄借着地形和树木隐蔽,先进到郢州城脚不远,等天快亮,突然进攻。另派岳云带领了五百“背嵬军”,进攻东北城角敌楼,再命徐庆、汤怀、张显带兵在后接应。

那敌楼因崖而建,甚为高大,下面都是野草杂树,内有两条小路可通城脚。京超自恃武勇无敌,初来不曾留意。岳飞大军攻城又在正面,虚张声势,喊杀震野。京超闻报宋军攻城甚急,忙上正面城楼防御时,岳云早带了五百“背鬼军”进到东北脚了。

守城贼兵由睡梦中惊起,匆匆迎敌。见宋军势猛,正在惊慌,那五百“背鬼军”,已头顶特制的牛皮头盔,手持护手钩,一个踏着一个肩膀,分几处连肩而上,守城贼兵立被杀散。

岳云手持铁锥当先,刚一上城,便将迎面赶来的一名贼将一椎打死。众兵校看出对面来的全是金人,一声喊杀,纷纷拔出腰刀,上前猛斫,只杀得这伙金兵狼逃鼠窜,鬼哭神号,好些坠城而死。

岳云照例一见金人,怒火就往上撞,一路穷追,恨不得斩尽杀绝才能解恨。转眼由城上杀到城下,先将城门大开,放进徐庆、汤怀、张显,两下会合,威势更盛。

城内除贼兵外,还有兀术派来的三员大将和好几千人马,做梦也没想到宋军来势这样神速,一清早便将东北城攻破,杀了进来。内二金将慌不迭正要召集手下兵将迎敌,徐庆等已经城中百姓指点,分头杀到。内一勇将万户阿吉里,连马都没来得及骑上,便被徐庆一枪刺死,另一金将,也为汤怀、张显所杀。

金,齐的兵心胆已寒,再听徐庆等同声呐喊:“投降免死!”便忙丢了兵器,纷纷跪倒。有那还想突围逃走的金邦头目,均被宋军追上打死。

岳云更是猛将,见了黑衣金兵,举椎就打,所带“背鬼军”又都武艺高强,动作如飞,转眼便杀到正面城门左近。

京超正在城上指挥贼兵守城顽抗,因见宋军来势甚猛,下令准备滚木擂石,等宋军攻到城脚,往下打时,遥闻城内呐喊之声。两次命人往探,均未回来,也无人来报信。心正忧急,不料岳云来势特快,所向无敌。等到发现,宋军已由城内杀来。

京超知道不妙,刚由城上逃下,一跃上马,正遇岳云。忙将手中大刀猛斫过去,被岳云用铁椎一挡,震得两膀发麻,几乎脱手。才知这员小将比他厉害得多,不禁大惊,回马便逃。京超一走,城上守军纷纷溃窜。几个抢在前面的“背鬼军”又将城门打开,岳飞的大军立时冲杀进来。

京超逃出不远,见军师刘揖同了金邦另一著名勇将马黄带了手下数千金兵赶来接迎。心想:“马黄平日倚仗兀术的势力,盛气凌人;今天正好让他做个替死鬼,挡上一阵,我好逃走。”忙把马一拨,竟由左侧小巷中纵马逃去。初意南面有一土崖与城相连,只要逃到城上,便可越城逃走。不料岳云早认出他是主将京超,怎肯放过?又见前面虽有金兵迎抗,张宪、牛皋、王贵已由后面杀到,随将椎一挥,飞步赶了下去。

京超马快,逃到崖前,岳云相隔还有十多丈。若是弃马上崖,越城而逃,也许有望。也是惊慌太甚,拼命纵马飞驰,等到崖前,业已收不住势。只得把两腿一夹,纵马顺坡而上,相隔城墙也只数尺光景。不料马前立着一块突出崖石,离地有三四尺高,百忙中猛一拎马缰,妄想硬蹿上去。

京超那马把头一仰,一个猛劲,两条前腿正撞崖石角上,右腿立时折断,连马带人一齐翻落。京超左膀已折,惊慌过甚,口虽急呼“将军饶命”,右手大刀却朝岳云撩去。

岳云本来还想生擒,见他昨日那样骄狂,今天却是这样凶狡无耻,不禁有气,扬手一铁椎,那柄大刀竟被反震回去,刀背正斫在京超头上,深嵌入骨,就此毙命。岳云割下首级,又往回跑。

金将马黄最是勇悍,随同刘豫、李成连破了许多州郡,自负功高,兀术却命他当了一名副将,随同京超镇守郢州,心中大是不服。因所部四千金兵都是久战的精锐,一见京超战败,城被攻破,竟妄想把宋军打出城去,好丢京超的脸。正吩咐手下兵将随他拼斗,不许后退,忽见宋军赶来,当头一员手持长枪的小将连马都未骑。只当也和以前所遇宋将一样,凭着手中一对铁架,一照面便可打死。刚把双槊一扬,匹马当先,未容开口,来将业已冲到马前,耳听一声大喝:“张宪在此!”声如洪钟,甚是震耳。心中一惊,忙把双槊一分,扬架便打。

哪知张宪枪法精奇,看出敌人身材高大,势猛力沉,早已打好主意。枪杆紧贴架头微微一起,先将敌人的劲卸去,更不容第二架打到,就势把枪头往下一绕,抖起一个寒光,分心就刺。马黄胸前铠甲立被刺穿。负痛情急中,再用右手槊猛力一撩,张宪就势一挑,当时把尸首挑起,撞向人家屋檐之上,把砖瓦砸碎了一大片。牛皋、王贵再往上一追杀,那些金兵金将挨着就死,自然抵挡不住。

城中百姓平日受尽敌人欺凌抢掠,见宋军把城攻破,统兵大将又是岳飞,全都惊喜欲狂,纷纷爬到屋顶上面观战。一见金、齐的兵逃过,拿了砖石瓦块往下就打。金兵空被打得头破血流,心中恨毒,无计可施。

张宪、牛皋见全城百姓登高助威,一面用砖石屋瓦乱打敌军;一面同声呐喊说:“这些狗强盗,奸淫掳抢,无恶不作,我们恨他入骨。诸位将军千万要替我们报仇雪恨,不要放跑一个!”有的并在房上连哭带跳。

这一来,越发激动众兵将的义愤,追杀更急。有那受伤倒地未死的金兵,又被百姓们纷纷赶出,拿了厨刀棍棒乱斫乱打,敌军的死尸到处都是。

剩下一两千残余的金兵,正往城南土坡亡命奔逃,又被岳云和所带“背鬼军”迎头截住。

岳云本来还是想擒些回去,因后面的老百姓纷纷赶来,同声咒骂喊杀,好在没有奉到将令,这些金兵又都情急顽抗,两下一夹攻,又杀死了十之八九。不是傅庆由后面赶来,说要擒些俘虏审问,几乎杀光。

这一仗,共杀死了七八千,金兵占六千以上,下余贼兵全部投降。

岳飞进城安民,问知前事,对众将道:“兀术派来帮助京超守城的兵将,只生擒了数十人,余均被我军民杀死。虽然由于民愤使然,但是两军对阵,降者免死。并非爱惜敌人,以表仁义之师,用意是使敌人上阵时,有了投降免死的生路,便可削弱他们的斗志。否则,打起仗来人人拼命,我军就能必胜,也难免于多出伤亡,何况还可探问出许多虚实呢。这次杀得太多,都是本帅疏忽,又有许多是百姓们打死雪恨,难怪你们。功劳照记,下次对敌,却是不可。”

众将同声应诺。跟着一伙百姓又把刘揖擒来献上。岳飞问知刘揖平日专向金、齐两面讨好,于中取利。表面上决不做恶人,背后尽出坏主意。方才金将中枪落马时,刘揖看出不妙。恰巧左近有一民家,与其相识,主人以前受到贼兵骚扰,他曾经出头阻止。以为对那家有过好处,便溜了进去,许以重利,打算隐藏些日,偷空出城逃走。哪知主人亲族受害太深,照样恨他,话未说几句,便被主人全家合力将他绑起,任他喊爹喊娘,全都不听。跟着同了一些街坊,将他绑送大营。岳飞再想起刘揖前日城上的答话,越发有气。

刘揖还在急喊饶命,说:“金、齐虚实,我全知道……”岳飞已命推出斩首。王贵问道:“此贼颇知敌人虚实,元帅为何不问而斩?”

岳飞笑道:“要知敌人虚实,首在能得民心和久经训练的精明探报,岂能倚靠这类乱臣贼子?休说逆贼丧心病狂,所说未必可信,即使所说是真,必先许其不死,才肯吐实。问明再斩,失信于贼,所失大矣。”

吉青又问:“元帅用兵,向来以少胜多。这次贼兵连兀术所派兵将才两万人,我军倒有五万之众,结果用了不到一万人马,岂非小题大做了么?”

岳飞笑道:“五倍而图,十倍而攻;不胜则保全力以退;退必相机再战。先声夺人,胜者为多。郢州形势险要,京超。马黄都是金、齐猛将,号‘万人敌’。我以全军之力,连夜急行,一举将其攻破,下余贼占州郡,闻风胆寒。只要分兵往击,破之必矣。”众将闻言,更加敬服,暗赞不已。

岳飞随命张宪、徐庆带兵收复随州。贼将王嵩闻报,不战而逃,退保随城。岳飞又命牛皋照着所示机宜,只带三天粮草,往攻随城。牛皋到的第二天便将城攻破,生擒王嵩斩首,收降了五千伪齐兵将。岳飞再命张宪、徐庆收复唐、邓二州,自领大兵往攻襄阳。李成闻报,率领金、齐十多万人马,出城四十里迎敌。王贵首先讨命出战,牛皋、吉青也要同去。

岳飞见贼兵左临襄江,右布平野,密压压一大片,刀枪耀日,旗帜如林,比自己的人马,少说也多三倍以上。笑对王贵等说:“你们莫忙!我先以为此贼屡次被我打败,受过几次教训,必有一些打算,不料还是这样愚蠢。自来步兵打仗,要有险阻之地才能得利,骑兵冲杀却非平原旷野不可。此贼竟将大队骑兵列在江边,步兵列于平地。虽然人马众多,一击必败!”

随命王贵、吉青带了三千手持长枪的步兵,往攻李成的骑兵;再命牛皋带领三千“游奕军”往攻李成的步兵,自率诸将随后接应。

李成的骑兵刚在江岸一带摆开阵势,耀武扬威。不料王贵、吉青带兵赶来,手下兵将都持长枪,见马就刺。贼骑马倒人翻,后队不能再进,再吃前面退逃的骑队一冲,军心大乱。王贵、吉青再带兵一路纵跃冲杀,所向无敌。贼军骑兵全数溃逃,互相冲突,有好些都被挤坠江中,激溅起江水高达丈许。

另一面的步兵又被牛皋带领三千精骑冲杀进去,一路刀斫枪挑,勇不可当。贼兵又是一阵大乱,岳飞大军再往上一涌,杀得李成带了残兵溃卒,连夜逃走。

这一战,又将李成一二十万人马杀得大败,收复了襄阳府。刘豫听说李成战败,又派了二十万援兵,连同兀术新派来的金兵和李成原有残兵,号称三十万人马,屯在襄江北岸新野市,还想夺取襄阳,报那屡次战败之仇。

岳飞先命王万带了五千人马驻兵清水河诱敌,再自领大军跟踪往击。李成这次打算以多为胜,不再摆列阵势,一味猛冲。王万先领兵诈败,李成贼兵正往前进,不料岳飞同了全军众将,连埋伏带截击,分七八路杀到,伏尸将三十里。同时张宪、徐庆也将唐、邓二州攻下,襄阳六郡全被收复。

正文 第十六回 大势论当前 请此日定策兴师 营田汉水 悲歌言壮志 问何时长车雪耻 痛饮黄龙

赵构接到岳飞大破李成,收复襄阳六郡的喜报,觉着岳飞部下共只三四万人,加上各路调拨的兵将,不足八万,竟于两月之内,冒着炎天暑热,连破金、齐、蕃、汉数十万之众,也是非常惊喜,立赐手札嘉奖。但以所收降兵较多,恐以后兵少粮缺,问岳飞有何打算。

岳飞乘机回奏说:“臣窃观金贼刘豫,皆有可取之理,金贼累年之间,贪婪横逆,无所不至。今所贪惟金帛子女,志已骄情。刘豫僭臣贼子也……人心终不忘宋。攻讨之谋,正不宜缓。苟岁月迁延,使得修治城壁,添兵聚粮而后取之,必倍费力。……如及此时,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民皆效顺,诚易为力。此则国家长久之策也。”

“襄阳、随、郢,地皆膏腴,民力不支。若行营田之法,其利为厚。及今将已七月,未能耕垦,来春即可措划。陛下欲驻大兵于鄂州,则襄阳、随、郢量留军马,又于安、复、汉阳亦量驻兵。兵势相援,漕运相继,荆门、荆南,声援亦已相接,江,淮、荆、湖皆可奠定六州之屯。”

“候营田就绪,军储既成,则朝廷无愧晌之忧,进攻退守,皆兼利也。葺治之初,未免艰难,必仰朝廷微有以资之。基本既立,后之利源,无有穷已。……于今所先,在乎速备粮食,斟量退守之兵,可善其后。臣今亦候粮食稍足,即过江北。虽番伪贼势众多,臣誓当竭力剿戮,不敢少负陛下。”

赵构仍觉岳飞直捣中原的话未免夸张,还要命大将王瑾去平杨幺。非但岳飞所请的兵没有给他抽调,反将他原统率的湖北帅司统制官颜考恭、崔邦弼两军,调归王瑾率领。

岳飞准备北伐的计划虽未如愿,营田屯粮。招民分耕(方法失传)的计划却逐渐实行开来。岳飞乘着屯兵的空隙,一面派牛皋、王贵将信阳(州)军一举收复,一面命众将分兵四出,扫荡溃贼残敌。到处访查民间疾苦,尽量安置流亡和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将所获得的贼寇军粮,发了二十万担,分散穷苦度荒和耕种之用,又把大批军中牛马分与百姓耕田。

这一来,竟将破贼所得军费用去了一半多,王贵、陈经等纷纷劝说:“我军苦战多年,朝廷粮饷往往不能接济。好不容易大破金、齐、李成,得了这许多的军粮牛马。虽然百姓遭逢丧乱,理应安抚,目前正当用兵之际,一旦有事,军资不继,如何是好?”

岳飞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论为政行军,都以民食为先。这次所得敌人军粮虽多,终有用尽之时,后难为继,还需取之农家。今当敌骑蹂躏,残破之余,民间耕牛种子全都缺乏。湘、汉膏腴之地,若使军民合力,限田分耕,一年丰收所得,除却民间所余,足供我十万大军数年之用,而民不扰。”

“自来安内才能攘外,足食才可足兵。我军若是徒拥重兵,多蓄军粮,民间却是土地荒废,饥寒交迫,必又流为盗贼,变乱纷起。以言守土,则地方不靖,村舍为墟,民怀怨恨,到处皆敌。若以军力平乱,非但民怨难平,徒伤元气,就是平定下来,这样多无衣无食的穷苦之民,杀既不能,将他放走,势又为饿寒所迫,散而为乞,聚而为盗,年时一久,养成恶习,虽有数十万大军,也非数年之内所能全部平息。何况敌人正要我们兵连祸结,自相残杀,以便乘机吞并呢!一兵之费,常耗三五农夫终岁勤劳所积,不先使民能安其业,如何能够养兵呢?如何能收复中原呢?”

岳飞继续说道:“前面正在与敌死斗,后面却是寇盗纵横,道途多阻。即使朝廷粮饷能够按时运来,也难免被盗军中途夺去。何况朝廷粮饱也是取自民间,百姓无田可种,无家可归。竭泽而渔,已无鱼可得;杀鸡求卵,则无鸡可杀。又从哪里去取得呢,大敌当前,加上民心离叛,任你多大本领,也非败亡不可。始计不善,后患无穷了。”

众将知道岳飞深谋远虑,不是寻常。先后不满一年,非但襄、汉平定,民安其业,连川、陕各地贡赋也都通行无阻。湖南。两广、江浙一带也得到了安靖。闻言皆心悦诚服。

襄阳六郡收复不久,赵构听宰相赵鼎保奏,又下诏旨,以襄阳、随、郢、唐、邓、信阳,作襄阳府路,都归岳飞统辖。并除岳飞为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封武昌县开国子,移驻鄂州。

所下制词(宋朝升贬文武,照例有一套形式,多由翰林学士起草,名为“草制”,礼节十分隆重。起草前由皇帝口授大意,再将起草人的官廉封锁,名为“锁院”,以防事前泄漏),甚是夸奖,有“身先百战之锋,气盖万夫之敌。机权果达,谋成而动则有功;威信著明,师行而耕者不变”的话。

当年九月,兀术、刘豫起兵七十多万,积草屯粮,准备大举人寇。紧急探报一个接一个雪片飞来,赵构君臣大为震动。由二十一日起,到十月五日,前后连下了五次紧急诏旨。既要岳飞照应荆襄、控扼武昌一带,又要令其相助王瑾讨平杨幺,还要分兵防守各路要口,严密把截,不许敌人透漏,并把每日军情和敌人的动静飞马奏报。

紧跟着又因金兵侵犯江淮,围攻庐州,惟恐金兵又和上次一样杀到江南,逼得他君臣走投无路,又下紧急召旨,先把岳飞尽量夸奖了一番,要他即日出兵,星夜往援。诏旨上并有“朕非卿到,终不安心”的话。

岳飞早料金、齐必要合力南侵,已和张浚、韩世忠等通信密汁,有了防备。接到诏书,忙留下一部人马镇守襄汉六郡,一面带了全军精锐,即日起兵。命牛皋、徐庆为前锋,岳云、张宪、王万、董先绕道接应,前后夹攻,自率大军跟踪前进。

这时,金兵共是两个元帅,达赉屯泅州,兀术屯竹塾镇(泅州东南,通天长、六合),兵分好几路。兀术的大兵,已被韩世忠挡住。围攻庐州的是达赉的部下大将刘合丰堇,后面还有刘豫的长子刘麟,带了一支人马,将由别处赶来合围。

守将仇悆率领全城军民,正在不分昼夜,坚守顽抗。一面选了勇士,半夜缒城突围,去向岳飞求援。正遇牛皋赶来,一听金兵在城外焚杀甚惨,不禁大怒。忙请徐庆带了步兵后进,自带三千“游奕军”,向前飞驰。

刘合孛堇本是牛皋手下败将,知道岳飞军的厉害,刚一照面,吃牛皋一声怒吼,便吓得退下阵来。手下兵将望见岳字军旗,早已胆寒;又见主将败退,全都不战而逃。因金兵逃得太快,岳云、张宪等竟未及截住。

岳飞赶到,对牛皋说:“你们定要快些追杀,否则金兵人多,暂时逃退,非再来不可。”牛皋、徐庆连忙会合张宪、岳云跟踪追击。追出二十余里,果遇刘麟带了几万人马来援,见败逃的金兵,军心先就摇动,众将再往前一冲,金、齐的兵全部大乱,互相践踏和被宋军杀死的不可数计。

当岳飞、牛皋等破敌以前,韩世忠也进兵到扬州的大义镇。伐木为栅,自断归路,准备和岳飞两路迎敌,与金人决一死战。并命统制董曼赶往天长邀击,统制解元迎截另一路的金兵。

刚刚准备停当,赵构又派吏部员外郎魏良臣去向金人求和,由当地经过。见面便说:“现在和议已谈得差不多,金人坚持淮南一带不许屯兵,你却把大兵屯在这里。让金人知道,这和议还讲得成么?”

世忠早知道这类专一主和媚敌、希图苟安的粮饷无可理喻,甚而还要暗中作梗,去向敌人走漏消息。难得这次进兵扬州曾得到朝廷允许,正好乘机进兵,先把金人打退,让他尝尝厉害再说。见面以前,早命全军将士饱餐,将军灶拆去,披甲待命,故意对魏良臣说:“已奉沼旨,兵退半江,这就把人马开走,淮南不驻兵了。”

魏良臣惟恐世忠进兵,触怒金人,闻言大喜,连忙上马,带了随从疾驰而去,世忠估计魏良臣走远,立时号令三军,说:“你们看本帅鞭指何处,便往何处进发!”随命偃旗息鼓,连夜进军。一到大仪镇,便照预计,设下五个阵地,二十多处埋伏,信号一下,全数出击。

果然魏良臣一到金营,便将宋军虚实说了出来,金兵大将聂将贝勒闻言大喜,即日进兵到江口,相隔大仪约四五里路。先锋托卜嘉带了大队铁骑当先,已快越过宋军所设的五个阵地。世忠早命健卒多人以小旗传命。一声号炮,全军战鼓齐鸣,五个掩藏着的阵地和二十几处伏兵全数出击。宋军另有暗记,却穿着金兵的服装,旗帜颜色也和金兵十九相似。

金兵刚到,喘息未定,只见四方八面都有人马杀来,也分不出哪是金兵,哪是宋军。另外一支“背鬼军”(北人呼酒瓶为鬼,大将之酒瓶必令亲信人负之,故韩、岳皆取为亲随军之名,不仅岳飞才有,当时最号健锐。见赵彦卫《云麓漫钞》)又由侧面冲入敌阵。都是手持长斧,上斫人胸,下斫马足。杀得金兵亡魂丧胆,许多铁骑陷倒在雨后泥塘之内,不能脱身。

世忠自带精骑劲卒四面冲杀,生擒托卜嘉等大小金将二百余人,杀死金兵无数。同时董畏又大败金兵于天长县的鸦口桥。解元早到承州,设下埋伏候敌,上来便得了胜,无奈后来的金兵人多势盛,一日十三战,正在相持不下。世忠一面派大将成阂率领骑兵星夜往援,自带大军分头截击。

这一战又把金兵杀得大败,所擒获的人马衣粮器械甚多,一路追杀,到了淮河。

金兵狼狈逃窜,互相践踏和坠河淹死的又是好几万。经此一来,达赉、兀术才知宋军厉害。暂时本不敢再作渡淮之想,加上雨雪交加,道路泥泞,兵无斗志,岳,韩二军都是越杀越勇,又接到金主吴乞买病重的消息,只得带领大队残兵溃卒,连夜逃回。

伪齐刘麟、刘倪得到消息,金兵业已全数逃退,知道金人要让他弟兄断后送死,又听军中谣传,岳飞踏雪行军,就快杀来。只顾逃命,吓得连辎重都不敢带走,就此匆匆逃了回去。

岳、韩二帅本意雨雪天寒,想让将士们休息两天,养好锐气,两路进军,将敌人一举消灭。没料到吴乞买病重,金兵突然逃退,伪齐的兵立被牵动,都逃得这样快。断定敌人决不死心,早晚还要卷土重来,各自上疏请求乘胜追敌,收复中原。

赵构只管传旨嘉奖,犒赏三军,并封岳飞为武昌郡开国侯,前方将士各有升迁,仍是害怕金人厉害,除命韩世忠移屯镇江外,连下密旨,命岳。韩二帅必须持盈保泰,不可再进。

岳飞无奈,只得留下一些兵将,分屯新收复的失地,等候朝廷派人换防。再命牛皋带兵回转襄汉,防御金、齐。然后轻骑简从,往见赵构,面陈收复中原的大计。

赵构先因金兵大举来犯,由临安移驻平江。表面上说是御驾亲征,实际是惧敌成了心疾,准备又和上次一样,风声稍紧,立由水路逃走。事前并还下诏,命三宫六院由温州泛海,逃往泉州等候,满朝文武,也许随便逃难。就这样,不是宰相赵鼎等主战派朝臣再三力劝,情理上实在说不过去,直恨不能当时便由海道逃走,才对心思。没想到岳飞、韩世忠会把他平日恨到极点,提起又自胆寒心跳的二十万金兵和汉好刘豫的三十万伪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赵构觉着这一来,求和有了本钱,业已心满意足。赶紧招回他那逃亡在外的三宫六院,并命朝臣连夜打扫临安宫殿,准备回转。因这次金兵借着讲和为名突然乘机来攻,想吞并江淮,不是岳、韩二军将金兵打退,连这半壁残山剩水都不能保,赵氏全家也有绝种之忧。又知金兵难免还要再来,非依靠这些抗敌的将士不可,对于岳飞非常倚重。

当时召见,赐了许多金银绢帛,连升岳飞为镇宁崇信军节度使和荆湖南北襄阳府路制置使,并封岳母为国夫人,岳妻李淑为孺人,把好听的话几乎说尽。

赵构因知岳飞抗敌心切,加上王瑾被杨幺战败于鼎江,这是在他统治范围以内的对头,自然放他不过。正好借平内乱为名,转移岳飞的目标。几次召见(这是绍兴五年二月,岳飞才三十三岁。在当时诸将中,年纪最轻,毫无权贵援引,资格又浅,居然封侯挂帅,为宋朝开国以来没有的事。虽然立功最多,却遭了权贵的嫉妒),并下诏旨,催他即速进兵澶州,讨平杨幺。并命张浚都督军事,前往督战。

岳飞不久便平了杨幺。赵构自然传旨嘉奖,并命岳飞兼靳黄州制置使,进封鄂国公,又除荆湖南北襄阳府路招讨使。

绍兴六年,大行山忠义巡社义军首领梁兴等百余人,乘元旦新春,突破金人几重要口,抢渡黄河,往投岳飞。岳飞立以优礼接待,并保奏梁兴等官职。

二月初九,岳飞往临安去见赵构,面奏机宜。朝命知州通判以下,均许岳飞选任罢免。并照所奏,命韩世忠屯兵承州、楚州,准备收复维扬。刘光世屯庐州以招北军,张浚屯盯胎,杨沂中为浚后翼。特命岳飞屯兵襄阳,相机而动,以为收复中原之计。随除岳飞为宜抚副使,地位仅在张浚之次。

岳飞看到自己少年新进,使掌握这样大的兵权,恐怕招忌,上章立辞。这时赵构因见岳飞既抗外敌,又平内敌,大军所到,战无不胜。那最怕的金兵,竟被打退,太上皇(赵佶)又苦死金邦,少了一些顾虑。秦桧起用不久,因上次内好做得太露骨,话更夸张,身后的主子又不给他露脸,进兵太急,口说讲和,实际上恨不能当时把宋室江山全吞了去。因此招受到好些老臣宿将的反对。不是赵构想留一条求和的路,命都难保。好容易二次上台,便想下稳扎稳打的主意。只管忌恨岳、韩、吴玠、吴磷等抗敌将领,在朝野公论之下,暂时还不敢加以陷害。

赵构虽是丧心病狂,在广土众民为一家一姓私产的彼时,中原故土能收回来,终是乐意的事。当强敌虚张声势尚未来攻,或是暂时苟安的时候,虽想依靠秦桧等奸臣去向仇敌求和。但当强敌压境、逃亡无地,或是求和不准、风声紧急之际,却仍要依靠这些抗敌将士,为他保护生命财产。于是作了首鼠两端的打算,而岳飞也暂时得到了重用。

当年四月,岳母国夫人姚氏病故。赵构闻报,立遣使臣前往慰问。当时降下待旨,即日起复,并命全军将佐、本路监司守臣均往照料治丧,褒封赏赐,备极哀荣。

岳飞平日至孝,因岳母久经患难,晚年多病,虽知妻子贤孝,照顾周到,仍是万分悬念。稍有空闲,必往陪侍。这次岳母病重,更是亲奉汤药,衣不解带。岳母自知危在旦夕,恐爱子悲痛过度,伤了身体,临终遗命,再三叮咛,说:“人生终有尽时,现在强敌未灭。国家多难,我儿若真孝母,应以国家为重。”

听了岳母的吩咐,岳飞只管强忍悲痛,诺诺连声,母死之后,依然忍不住悲伤,自和岳云赤足扶枢,冒着炎暑泥泞,亲往庐山葬母。连上奏章哀述,愿终三年之丧。赵构连下三次诏旨,最后又命众将前往请求:“再不出山,去的人都要受刑!”岳飞只得拜命返防。

到了八月,岳飞觉着当年虽然丰收,百姓刚刚重建田业,用粮尚多,军粮还不敷用。探出金人和刘豫在各地边境屯有军粮,先命王贵、董先和另一统制郝晸,攻破河南的庐氏县,杀死守将,收降了数万敌兵,得了十五万石军粮。

再命杨再兴进兵到西京(洛阳)长水县,杀死敌将,攻破县城,得粮数万石,散给穷苦百姓。随将西京近险要之地全数收复,并获得刘豫所养战马一万匹、粮草数十万石。跟着又命吉青,梁兴诸将潜袭蔡州,把金兵存储的大量粮草烧毁,又命牛皋、岳云、张宪分带“背鬼”、“游奕”二军向敌人不时进攻。因其出没无常,每战必胜,军威大振,中原豪杰、各地义军纷纷响应。

刘豫连接急报,十分胆寒,不敢和“岳家军”硬碰,忙向金人告急求救,并命刘麟、刘猊、许清臣、李邺、冯长筝连合宋叛将李成、孔彦舟、关师古,合军六十万,分五路进犯淮西,刘光世、张俊等将帅都害了怕,一个想弃庐州,一个想弃肝胎。一面联名上奏,请召岳飞带兵东下,欲使独当其锋,以保全自己的地位兵力。

朝廷闻报大震。都督张浚向张俊等传命,说:“遇敌而退,何以立国?平日养兵何用?今日之事,只有迎敌,决无退却!”刘光世接到命令,依然放弃庐州,退保采石矾。张浚大怒,又上奏说:“万一岳飞出兵,金兵乘虚而入,贻患何穷?”最后请下赵构亲笔手札:“前方大将如不听命,便以军法从事!”张俊、刘光世这才重返防地。

赵构知这两人虽是亲信大将,用来抵御敌人却是不行。结果,仍命岳飞出兵迎敌。岳飞正患目疾,闻命即行,连合诸将帅又将刘麟等打败,方始退军襄汉。随命王贵、董先、岳亨、牛皋、吉青。岳云、张宪分兵攻破伪齐所占各州郡,杀伤敌将,俘虏甚众。正要乘胜攻取蔡州,就势收复中原,赵构听信奸臣秦桧之言,下诏阻止,不许再进。

这时王贵等前锋已快将蔡州攻破。叛将李成等正合金、齐援兵来攻,想夺王贵归路。岳飞早知宋军一退,敌兵定要大举来攻,已想好以退为进,就势消灭敌人的主意。

李成刚赶到白塔镇,首遇岳云、张宪夹攻而来,上来就被杀败。等退到牛蹄镇,又遭牛皋、吉青等勇将沿途切断。岳云、张宪、王贵诸军再一前后夹攻,杀得这些贼兵纷纷溃窜,望影而逃。

绍兴七年正月,赵构除岳飞为宣抚使兼营田大使。岳飞立时面奏军情,说:“金人立刘豫于河南。实在是想茶毒中原,以中国而攻中国,他却借此休兵养马,乘机吞并,包藏祸心,阴谋不浅。如果不将刘豫父子除去,先把河南河北的失地收复过来,使敌人的势力越来越强,未来祸害,何堪设想!望陛下许臣便宜行事。一有机会,臣就带领大军,直攻汴京。洛阳,再据河阳、陕府,潼关以招降那些叛将。京畿陕右,自然收复;陛下再命韩世忠,张俊收复京东诸郡,也必成功。臣再分兵濬、滑,经略两河,刘豫父子定必成擒,金兵也必破败。此为国家永久之计。”

“如其暂时还有碍难,便命汝、颖、陈、蔡坚壁清野,商于、虢略分屯要害。敌人见我军退保上流,势必往南进犯。等他来时,臣便亲率诸将以逸待劳,先挫他的锐气,或是乘他久战疲厌,分兵击破。敌兵远来,利于速战,连遭挫败,必又退兵。臣便多设伏兵,断其归路,拦腰截击,多消灭他的主力,然后徐图再举。”

“假使仇敌见我上流进兵,又和上次一样并力侵淮,或是声东击西,攻扼四川,臣即领兵长驱,直捣他的巢穴。敌寇疲于奔命,早晚势穷力竭。纵使今年不成,明年也必有望。臣闻: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七十万家,此岂细事?然古者命将出师,民不再役,粮不再籍,盖虑周而用足也。”

“今臣部曲远在上流,去朝廷数千里,平时每有粮食不足之忧。是以去秋臣兵深入陕洛,而在寨卒伍有饥饿而死者。臣故亟还,前功不遂,致使贼地陷伪,忠义之人旋被劫杀,皆臣之罪。今日惟赖陛下戒敕有司,烙恭乃事,惮臣得一意静虑,不以兵食乱其方寸。则谋定计审,方能济此大事……”

赵构见岳飞忠义奋发,所奏有条有理,由不得也颇感动,一再传旨嘉奖。

岳飞回转防地,正在加紧练兵屯粮,激励将士,准备大举收复中原,无奈秦桧极力主张和议,向赵构密陈:“自来国无二君。漫说金人强大,岳飞不能成功;即使成功,迎还渊圣(赵恒)之后,陛下何以自处?”

赵构听了当时变计。非但岳飞所谓各条全未办到,并借故将当时主战派的帅臣张浚贬窜远方州郡,连都督府也裁了去。不是赵鼎力劝,几乎被害。岳飞屡请发兵收复中原,赵构都不允许,只说上几句好听话,敷衍了事。

岳飞先甚忧急,后经多日策划,觉着刘豫乃粘罕所立,兀术、达赉都与粘罕不合,稍有机会,便可除此大害。速命心腹查探敌人虚实,每日都在盘算如何不用兵力,先将刘豫父子除去,以免朝廷多有顾虑。

这日岳飞闻报粘罕死后,刘豫自知身后无人做主,兀术、达赉都不喜他,妄想立功自见,向兀术请求自作前锋,合力进兵来犯清河。知道朝廷听信奸臣之言,不许随便迎敌,只得严令将士暗中戒备。心中忧急,夜不成眠,便把忧国忧民、满腹悲愤苦痛的情感,发泄到文词上去。第二日早起,回忆昨夜徘徊月下的感想,先填了一阕《小重山》,原词是:

〖昨夜寒蛰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故山松菊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填完前词,正值大雨刚停,意犹未尽。跟着拔剑起舞,慷慨悲歌,又填了一阂古今传诵的《满江红》。原词是: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两首词,是岳飞的代表作。真个沉雄悲壮,气势豪迈!处处表现出他那孤忠激烈、痛饮黄龙的心情,和誓欲恢复中原、为国雪耻的平生抱负。

正文 第十七回 媚外图偏安 更何知君父羁囚 黎民涂炭 攻心除隐害 决不许河山破碎 逆贼猖狂

过了几天,岳飞正和黄机密等幕僚商计军情,张宪来报,擒到一名间谍。猛生一计,便和黄机密说了。黄机密道:“此事不成无害,成则不费一兵一卒,便除去一个大害了。”岳飞点头称是。密谈了一阵,随向张宪指示机宜,命先安排好了奸细的住处,再选上一些将士先住进去,然后升帐审问间谍。

间谍乃是兀术心腹杨勇,被擒以后,只说凶多吉少,心胆先寒。隔了一会,忽听传呼元帅升帐,跟着便有军校提审。勉强挣扎着随到宣抚大堂一看,岳飞坐在当中,两旁卫士刀枪雪亮,威风凛凛,还未近前,便听呼喝堂威。

军吏禀告:“金邦奸细身有腰牌,请按军法斩首!”杨勇越发胆落魂飞,伏地不起。心正叫不迭的苦,连想:“死定了!死定了!”

忽听岳飞大喝:“奸细抬头答话!”吓得他战战兢刚喊得一声:“元帅饶命!”目光到处,瞥见岳飞双眸炯炯有光,英威逼人,正在朝他注视。心里一震,由不得把头一低,哪里还敢仰视!心正急得打鼓,周身发抖。忽听传令:“退堂,将奸细带往里面审问!”跟着又听脚步走动。

他偷眼一看,岳飞人已入内,两旁卫士刀斧手刚刚退去,身后便有人来解绑。回顾一看,正是岳飞身旁那位姓张的少年将军。只得随着,连过了几层院落,到一小院之内。进屋一看,只岳飞一人独坐,桌上杯盘狼藉,满屋酒气熏人,仿佛先前酒还未曾吃完,便出审问神气。以为岳飞想骗他的口供,心中略定,忙即跪下。杨勇暗忖:“自己当了多年间谍,连经风险,都被逃脱。除非当时将我斩首,我算认命,只要有过十天半月拖延,就能想出脱身之计。反正你和我是对头,我只能说点皮面话把你稳住,才好脱身,要骗我真实口供,却是休想。”

心正盘算,忽听岳飞道:“张宪,将门关好,不许有人走进。”随将桌子一拍,骂道:“大胆张斌!本帅命你带了蜡丸密书到汴京去,请齐皇帝借着约会金人侵宋为由,诱兀术落网,里应外合,大破金兵,以免互相残杀,受那外敌欺凌。去年庐州一战,刘麟偏又胆怯,迟不下手,以致金兵先退,失去机会。都是你一去不来,误了大事。新近又派人去和齐皇帝商量,日前回报,今年冬天,定将兀术诱到清河入伏杀死,免他下手碍难。然后双方夹攻,把金兵全数消灭,宋、齐两国平分疆土。我事快办妥,你才回来,又将身藏的金兵腰牌被人看破,差一点没把我的机密泄露。你自己想想,该当何罪!”

杨勇误以为有了生机,忙说“因被金兵掳去,想乘机探听虚实,假意投降,新近才得逃回,原发腰牌已失”等语。

岳飞笑道:“这类腰牌,都由被擒奸细手中得来。我正奇怪你那腰牌上的姓名本是王忠,怎会变作杨勇?照这样说就对了。你此行受苦还下小呢。”杨勇知道岳飞不是容易受欺的人,便把金兵虚实连真带假说了好些。乘机又说:“这次是由淮北逃来,前在东京还结交了好些义民,以后往来方便,探敌容易。”

岳飞大喜道:“你所说金兵虚实,有好些齐皇帝也曾来信说过。你居然探得这样详细,足可将功折罪了。侦敌队现在添了一些新人,归张宪将军带领,地方已换,可随去歇息数日,不久还要用你呢。”

杨勇极口称谢,刚随张宪要走,岳飞又喊回来说:“转眼就要大破金兵,你们这些敢死之士用处最大。近恐泄露军机,每人蒙着一片黑纱,谁也不会认出面目,也不许离开一步。违令者斩!你莫要久出新回,误犯军规。”

杨勇诺诺连声,随同张宪由一又暗又窄的夹道走到一所僻静营房里去。张宪先取黑纱将脸给他蒙上,然后一同走进。里面先有十来个面蒙黑纱的壮士,起立行礼,喊了一声“张将军”,便不再开口。

张宪又把杨勇引往一旁,嘱咐了几句,方始走去。食宿均有专人照料,十分精美。杨勇久当间谍,甚是奸猾。恐被岳飞看破,一心一意苦盼早日脱身,非但不向人打听虚实,偶听旁人谈及军事,必以婉言劝告,表示他是岳飞的心腹。有人问他此行经过,也只敷衍了事,不肯多说。

由第二日起,便见这些蒙面壮士不断来往调动,也有探敌回来受到奖赏的。多是一进门先把敌人咒骂一阵,对于认贼作父。甘为敌人爪牙的败类,更是切齿痛恨。杨勇知道一露马脚休想活命,无奈这一队死士关防甚严,每次调人出外探敌,都是张宪亲来,谁也不敢私自走出。做贼心虚,万分忧急。好容易盼到第四天上,张宪忽把他带到岳飞密室之内,将他大腿肚割开,把一封蜡九密书封藏在内。

岳飞跟着走进,说:“现在命你带了蜡丸密书,往见齐皇帝,速讨回信,必有重赏。再若延误,休想活命!”随给百两银子与作路费,令其速行。

杨勇自然喜出望外。临行,岳飞又将他几次喊回,再三叮咛,加给了一些金珠,以供途中紧急之用,最后才由张宪亲自护送,江边已有小船等候。杨勇谢了张宪,由船家扶上船去。仗着带有岳飞的令符,宋军境内,水陆通行。过界以后,更不必说。

杨勇急于回去报功,日夜赶路,往见兀术,说了经过。兀术见信,又惊又怒,忙向金主奏报。刘豫偏不知趣,恰在这时请立刘麟为太子,并催请金主命兀术、达赍早由清河进兵,大举灭宋。所说的话,正与岳飞假送刘豫的信相合,不由金人不信。金主忙命兀术、达赍借南侵为由,往袭刘豫。

兀术快到汴京,先遣人把刘麟召来商计军情。一见面便发动埋伏,连所部人马全数擒住,跟着进兵汴京。刘豫正在讲武射箭,向左右夸口:“金兵一来,此行灭宋无疑。”兀术已突入东华门下马,命刘豫出见,一把抓住,同到宣德门,命人押往金明池囚禁起来。

第二日召集伪官,宣读金主诏旨,内有“建尔一邦,逮兹八稔,尚勤兵戍,安用国为?”的词句。随将皇帝名号废去,另设行台尚书省和汴京留守。一抄刘豫的家,共搜出黄金一百二十多万两、白银一千六百多万两、米九十多万石、绢二百七十万匹、钱九千八百七十多万缗。刘豫几次苦苦哀求,表示忠于金邦,死无二志。兀术。达赍理都没理,反骂了他一大顿。

岳飞得信,立上奏疏,请乘刘豫新废,攻其无备,长驱收复中原。韩世忠也上奏说,机不可失,请大军北征。赵构虽连回话都没有,金兵南犯清河之举却因此作罢。

绍兴八年的秋天,金人屯兵汴京、顺昌、淮阳、陈、蔡、徐、宿等地,积草屯粮,准备大举南侵。因岳飞、韩世忠、刘铸等不可轻侮,便乘赵构屡派王伦赴金求和的机会,想下缓兵之计,答应将河南州郡还给宋国。

岳飞识破敌人阴谋,往见赵构,详陈利害。赵构只拿迎还太上皇梓宫(赵佶的棺材)作题目,说:“和议必成,业已谈妥。”岳飞力言:“敌人不可信!我国不能言战,岂能言和?相臣(秦桧)此举,不为国家根本打算,必有后患,将来难免被后人讥议。”赵构却也无话可答。

秦桧闻言,更恨极了岳飞,便和金人私通消息,想好阴谋,将河南一些州郡真个还给宋国,因此威权日重。赵构还恐岳飞不愿意,又下亲笔手札,归功于岳飞,说:“全靠卿能抗敌,才能得到这样好的结果。”岳飞好生不快,对黄机密等幕僚说:“敌人虎狼,哪有信义!权奸用事,后患无穷矣。”互相愤慨了一阵,知道赵构不听劝说,便在暗中加紧练兵,开发营田,以为未来之计。

绍兴九年三月,赵构因收还了一些残破的州郡,大赦天下。十一月,又因和议成功,升赏文武百官,加封岳飞,进秩一等。

岳飞连上三次奏疏力辞,大意说:“这是国家的耻辱,不是可喜可贺之事。以此论功行赏,徒使敌人讥笑;将来敌寇叛盟,更失朝廷体面。敌人以和议为饵,欺骗我国已十多年。廷臣庸懦无谋,使国家蒙此奇耻,流毒无穷,举国臣民皆所痛心。今金人忽然无端请和,不是包藏祸机,便因内部空虚,为此诡计。明为还土地,实是当作寄存一样。臣实不敢拜命。”

秦桧知道赵构希图苟安,又怕赵桓还朝,便说:“岳飞跋倔扈强,拥有重兵,须防变乱。”劝赵构以温言劝谕,强令拜命。一面却严令岳飞:“新界军民,不许结纳。如有北方逃来的百姓,都要送还金邦,不许宋军渡河往来。”岳飞自然愤激,并未照办。

绍兴十年五月,金人准备停当,果然大举渡河,分道南侵。这时达赍因为谋反被杀,主帅只兀术一人,兵力比前更强。自领孔彦舟等叛将直攻汴京,命乌噜取归德,李成取河南,分攻各州府县,左监军萨里干由河中攻打陕西。秦桧奏保的东京留守孟瘦、南京留守路允迪,全都开城投降。下余河南州县官府,多半是秦桧的奸党,不是弃城逃走,就是投降。只有拱州守臣工糙、亳州提辖魏经战死殉国。陕西各州县守臣,也是不降即逃。

宋室君臣一日数惊,远近震动。兀术只个把月工夫,便将去年退还宋国的一些州郡又夺了去,越发志得意满,以为兵强将勇,又有秦桧内应,专和几个抗敌的名将作梗,定是势如破竹。没想到上来所得州县,沾了秦桧的光,守土官将都是粮饷,自然抢夺容易。再往前进,便吃了大亏。

也只有个把月的工夫,宋将吴磷首先大败金兵于扶风,萨里干几乎全军覆没。同时,刘铸率领所部兵将去往东京赴任,途中闻说金人败盟,由涡口(淮河附近)兼程而进,又大败金人于顺昌。

岳飞这面更是一得急报,立命张宪,王贵、牛皋。杨再兴、李宝等十多员勇将分兵攻打西京、汝南、郑州、颖昌、陈州、曹州、光州、蔡州等地。命梁兴渡河,联合太行山忠义巡社和两河各地义军攻取河东河北诸州县。又命岳亨、吉青、汤怀。张显东援刘铸,霍锐和杨幺手下降将黄佐、杨钦等西援郭浩。自领大军长驱向敌,准备一举收复中原。

不消多日,牛皋、杨再兴首先在京西打了一个大胜仗,李宝连攻曹州、宛亭县和渤海庙(镇),三战皆胜,杀死金邦大将鹊眼郎君和另三名金将。

闰六月,张宪大败金兵于颖昌府,将城收复。跟着进兵,将金将韩常杀得大败,又收复了陈州。韩常是金邦有名大将,气愤不过,调来援兵镇国大王邪也学堇,带了六千铁骑,乘虚偷袭颖昌,又被董先、姚政杀得大败。

当天,王贵部将杨成收复郑州,将金邦大将漫独化杀了个落花流水。七月初一,张应、韩清收复西京,牛皋、傅选在京西又打了一个胜仗,跟着又在黄河岸上大获全胜。另一路孟邦杰收复了永安军,又命部将杨遇收复了南城军,跟着联合刘政攻打西京。伪军守将李成、王胜等带兵十余万,放弃洛阳,逃往孟县。

这些全是岳飞先后选拔起来的勇将,所有将士都受过极好的训练,明于战术战略,领有机宜。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共只两个多月光景,便将河南州郡全都收复。岳飞将大军留驻颖昌,命诸将分道出战,往破金兵。自领一队轻骑驻扎鄙城,准备即日北进,军威越盛。韩世忠又乘机收复了海州。金兵到处挫败,兀术大惧。

赵构既怕赵桓回来,要他让位,又觉汴京业已残破,江南风景秀丽,更多享受,只要保住这半壁残山剩水,已是心满意足;又听了秦桧的谗言,觉着打了胜仗,求和容易。忙命司农少卿李若虚赶往军前,面谕岳飞:“只可退守,不许前进。”岳飞不听!若虚见连打胜仗,士气高昂,岳飞更是为国公忠,智勇过人,好生感动,便对岳飞说:“你只管进兵,朝廷若问,就算是我把旨意传错便了。”岳飞大喜,接连出兵又打了几次胜仗。

赵构连接各路捷报,前方将帅都主张以全力将金兵消灭。岳飞所奏更是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再下诏旨,劝岳飞保全实力,不可冒险。

岳飞看出金人只想倚仗奸臣秦桧,伎俩已穷。先不回奏,只命将士每日挑战,咒骂不已。兀术恼羞成怒,打算倚仗人多,与岳飞一决胜负,召集龙虎大王、盖天王和韩常等大队人马一同出战。

岳飞先命岳云带领三千人马往冲敌阵,如不能胜,便按军法从事!

岳云经过这些年的锻炼,本领更高,所部“背鬼”、“游奕”两军,又是岳飞军中特有的精锐,都能各自为战,一以当百,当时冲入敌阵。由早起战到午后,连伤了好些敌将,金兵杀伤甚众,并夺了数百匹战马。不料兀术怒火头上,亲自督战,派了大队金兵杀来,忙又回兵冲杀。虽然所到之处,无人能敌,无奈金兵越杀越多。眼看陷入重围,正打算率众拼命,忽见西北角上敌阵大乱,知道来了接应,连忙冲杀过去。

原来兀术正在西北高坡上指挥督战,严令部下金兵,只许前进,不许后退,非生擒岳云不可!忽听下面喊杀之声,仔细一看,由北面杀来一支宋军,当头一员手持长枪的大将,威风凛凛,勇不可当。迎敌兵将稍微挨近,不是被他刺死,便被枪杆打落马下。素以勇悍著名的盖天大王手持双铁锤,上前迎敌,才一照面,便被来将手起一枪,拨开双锤,当胸刺透。连尸首也由马上挑起,甩向一旁,双锤同时飞落出去,又砸伤了好几个金兵。随来宋军好似生龙活虎一般,勇猛非常,转眼便被杀出一条人弄,直奔这面山坡而来。刚呆得一呆,忽听哈密量在旁低语道:“殿下还不快走!”一句话把兀术提醒,话也顾不得说,忙即上马,往坡后逃去。

哈密蚩先见岳云只带少数人马,便来冲锋陷阵,知道岳飞用兵如神,早防中计。一见这支宋军突由后面杀来,越料不妙。忙代兀术传下急令,命龙虎大工和勇将阿里朵李茎先将来将敌住,一面命全军速退第二层阵地,紧守待命。刚把令传完,宋将人马已快杀到坡前。龙虎大王、阿里朵学茧哪知厉害,同声怒吼,连忙催马杀上前去。哈密量见势不佳,手朝兀术的女婿夏金吾一招,一同上马,就此溜去。

来的这员战将正是杨再兴,奉了岳飞急令,由京西回军绕向敌军之后,接应岳云,先挫敌军的锐气。再兴赶到当地,因见金兵势盛,喊杀震天,正恐岳云有失,忽见南面山坡上立有一面杏黄色的大纛旗,知是敌人主帅所在,忙一摆手中枪,绕向侧面,一声大喝,匹马当先,冲杀过去。

再兴本领高强,部下四千兵将都是精锐。本来出其不意冲向敌后,擒杀敌人主将并非无望。无奈兀术屡为岳飞所败,存有戒心,身旁保卫的心腹兵将甚多,初上来都能拼命迎敌,再兴虽然得胜,却耽延了些时候。眼看杀到坡前,瞥见两员金将怒吼杀来。更不答话,先将阿里朵丰堇的大刀一枪磕飞,人也坠马逃走。龙虎大王正由侧面来攻,吃再兴一枪杆将马头打碎,连人扫中,马倒人翻,被金兵抢救了去。再兴满想生擒兀术,连忙冲上山坡一看,人已逃光,手起一枪,将大纛旗打断,跟着又往人多之处杀去。

岳云正带领人马冲杀过来,两军会合,杀得金兵尸横遍野。一直追到金兵第二层阵地,接到收兵信号,方同将所得的战马和敌将的首级带回交令。

兀术先以为岳飞必有巧计,事后才知共只岳云、杨再兴这七千人马,竟将他多出十倍的兵将杀了一个大败。当时愧愤交加,越想越气。

亢术先练有一支骑兵,号称“拐子马”。每三人三骑为一联,人马皆披重铠。马头上佩有利刃,马上人都端着极锋利的长枪。每联马前还配有一个特制的拒马刺,上起阵来宛如一层接一层的铁墙,戈甲鲜明,惧眼生光,遇人人死,遇马马伤。遇到平原旷野,冲起锋来,万蹄踏尘,惊天动地。后面再有千百人擂鼓助威,声势越发惊人。兀术平常看得最重,这次出兵,先在顺昌府因遭大雨,“拐子马”为刘铸所败,连死带伤去了一小半,非常痛惜。因往襄汉这一路,平原无多,再往前进,更多水路,本来留在前面,不舍轻用。也是一时情急无计,以为当地战场是平野,可以一试,便调了来。当日命韩常暗带三千“拐于马”先出挑战。

岳飞遥望金兵前面旗帜特多,后面尘土高扬,远望好似裹着一团浓雾。想起刘椅前些日来信和以前的谍报,忙传密令,命众将分头准备。再命岳云、杨再兴同出迎敌。告以“敌军后面藏有精锐,也许就是兀术所练‘拐子马’、‘铁浮图’之类,这次不比上次,你二人能胜则进,不能胜则退,切记不可多伤将士。”

二将领命出战,望见对阵敌兵手挥大旗,极少持有兵器,越知有诈。岳云首命将士留意,不要急进,随同再兴当先迎敌。来将正是韩常,刚一交手,便自逃退;前面金兵跟着纷纷逃窜。再兴要追,岳云连忙拦住道:“敌将不战而逃,敌兵都往两旁逃散,必有诡计。”再兴方说“无妨”,忽见金兵散处,后面突然涌现出大队铁骑。再兴笑说:“这东西平地相遇,果然厉害,可命众将士后退,我两个先讨他一点彩头再走如何?”

岳云回头,“背鬼军”部将王纲带了五六十名骑兵由后赶来。大喝:“这东西也和它硬拼么?急速传令快退,我和杨将军稍微试它一下就回来了。”话刚说完,一看再兴已单骑向前,便跃马赶上前去。

为首金将刘大保,首吃杨再兴迎住,共只两个回合,便中枪落马。另一金将正是阿里朵学堇,吃岳云迎住,才一接触,便被岳云铁椎震得两膀皆麻。身后大队“拐子马”一拥而来,连后退都难,吓得慌不迭往斜刺里逃去。

再兴、岳云虽看出“拐子马”来势凶猛,仍想试它一下,不顾追敌,各催战马,冲杀上前。初意是想查看“拐子马”是否可以攻破,又想迎头打死一些,看看马倒之后是何光景。谁知兀术“拐子马”每三人三骑为一联,每十联为一小队,均能各自力战,并有大小将校带领,先二敌将只是同来诱敌,并不相干。

再兴胆大气粗,临敌最勇,手中所用铁枪又长,见岳云忽然立马观望,喊声“快杀!”便单人独骑,挺枪直上。上来一枪,刚将当头一联的马上敌兵长枪打落,连伤了两个,还想多杀几个时;没想到这些铁骑久经训练,上起阵来,一味前冲,人虽杀死,马却不停,又都披甲,只露四脚,并有一个形如铁环的拒马刺挡在前面。坐下马先禁不住,左右两边的“拐子马”再纷纷冲杀上来,越发难当。

再兴不是闪避得快,坐下马已不死必伤了。盛气头上,还不肯退,回手猛力一枪,刚将左边冲来的一联破甲透颈而过,连伤两马;马上敌兵也有一人滚落,被旁边的马踏死。右边又有数十联“拐子马”涌到,靠近的一联敌马,手中长枪已朝再兴人马猛刺过来。眼看形势危急,人不受伤,马也必死。

忽听大喝,一条人影带着一团寒光,突由斜刺里横飞过来。跟着便听玱琅琅一片急响,目光到处,正是岳云。连马都没骑,赶来接应;纵身一铁椎,先将敌兵的三支长枪全数打飞,再猛力将椎一挥,内中两马的头立被打碎,下剩一马也受了伤。

再兴还没有看清,岳云已不再恋战,回手朝再兴马股一拍。这类久经训练的良马,得到退回的信号,立往来路跑去。再兴因岳云孤身应战,又未骑马,自不放心。刚要回援,忽听收兵信号,同时瞥见岳云已连蹿带跳,飞驰追上。口里一声呼哨,所骑战马便由前面奔腾而来,到了近前。岳云纵身上马,这才并骑同回。

原来岳云看出“拐子马”前有一个拒马刺,无法近前,恐爱马受伤,又见再兴危急,忙即下马纵身赶去,将再兴接应下来。“拐子马”身披重甲,三马连环,看去声势猛恶,行动到底较慢,自然追他不上。

二人回离阵地不远,正恐敌骑追来,难以抵挡。忽见两名骑兵由满地野草中左转右折,飞驰而来。见面便说:“元帅恐敌骑猛冲,已有防备,前半有陷坑和绊马桩,后半是照第四十三行营图设的,请二位将军过时留意。”说时,王纲带了五十名人马,也由侧面飞驰而至。

岳云问他:“怎么不曾回营?”王纲答说:“因见金将落荒逃走,就便赶上,将他杀死,因此晚来了一步。”三人回营一看,全军业已后退十五里。岳飞同了徐庆、陈经、黄机密等正在立马遥望,见面问了几句,便命同退。

那统领“拐子马”的名叫噶嗜,闻报两员挑战的金将均被宋军杀死,大怒追来。遥望宋军阵地营垒森列,旌旗如林,只是静悄悄地不见一兵一卒。随听侦骑来报,说前面设有绊马桩。正命破桩而进,忽听前面金鼓齐鸣,号炮四起,左右两旁草地里,立有大批火箭射来,同时又接兀术急令说,宋军不战而退,必有准备,命速回兵。噶噜只得带了三千“拐子马”退回。

正文 第十八回 急诏促回军 大憝当前 万民茹怒 分耕为再举 轻骑断后 全师乃还

兀术原因前在顺昌府遇到雨后泥泞,吃刘锜将“拐子马”破去了好些,心中痛惜。闻报两员大将都被宋将杀死,宋军一人未伤,不战而退,知道岳飞比刘铸更不好惹,惟恐中计,乃下急令将噶噜召回。说起前事,越以为所料不差。后接探报,说岳飞业已拔营后退了十五里,两旁火箭只放了一阵,便不再见。不禁大怒,忙命夏金吾去下战书,就便暗窥宋军虚实,准备进攻。夏金吾竟一,去不回。

正等得心焦,岳飞忽命牛皋来下战书,大意是说:“我已调齐全军,准备与你军决一胜负。何时交战,悉听尊便。”兀术笑问:“岳元帅号称常胜之军,人都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为何昨日不战而退?”牛皋哈哈大笑道:“四殿下的‘拐子马’还未走近,便被火箭吓退,怎说是岳元帅不战而退呢?”

兀术心中有气,无奈岳飞用兵难测,不知所说真假,未便反问,冷笑道:“兵家进退,原是常事。我想送走将军,就和岳元帅战场相见,当不至于怪我大性急吧?”

牛皋笑道:“岳元帅连睡梦中都想和金兵一决存亡,蒙四殿下慷慨出战,欢迎之不暇,焉有见怪之理?夏金吾将军大约就快回来了,等他一到,便请发兵吧。我牛皋回去不回去不相干,只要能使我军如愿以偿,就足感盛情了。”

兀术先以为岳飞故意命大将牛皋下书,却把夏金吾留作押头,正要发话。忽报夏金吾回营交令,竟是大出所料,心中暗佩,只得强笑道:“夏金吾已回,我送走将军,便照来信所说,与岳元帅战场相见了。”随起以礼相送。牛皋把手一拱,从容往回驰去。

兀术见牛皋单人独骑,连兵器都不带;来去从容,旁若无人,所说的话,都是针锋相对,不禁叹道:“岳飞部将都是这样,此人不去,休说吞并东南,恐连两河燕云都难长保了。”随问夏金吾:“为何去了这么久?”

夏金吾答说:“宋军仍扎原处,岳飞竟以客礼相待,说起两国仇深恨重,只有还他中原故土,送还两宫,把屡次掳掠去的臣民财物,军粮器械全数算还,才有商量。宋营到处静悄悄很少见到人马,也看不出有准备交战的形迹。过午以后,岳飞才命人送来使回去。出营一看,人马业已布满,军容甚盛。因要和我军一决存亡,连大营前的绊马桩都拆去了。”

兀术闻言,仔细想了一想。暗忖:“岳飞当我‘拐子马’易进难退,必是先放我军过去,再和以前一样,另出奇兵抄我后路,拦腰截击。要不,便是前面伏有火攻,不可不防。”便和哈密蚩商量好了计策,先命噶噜带领一万五千“拐子马”以全力冲锋,照着宋军人马去路前进,以防陷阱。遇见丘陵起伏,草木多处,须防火攻。随将全军分为五队,以梅花形阵势进攻,以防宋军邀击。

两军相隔共只十里之遥,兀术事前早有准备,以为牛皋刚走不多一会,岳飞决想不到来势这样迅速。哪知“拐子马”前锋走出才七八里,便遇见大队宋军的骑兵,相隔还有十来丈,箭便和暴风雨一般射来。噶噜自恃人马均披重铠,立即挥军前进。宋军好似看出厉害,纷纷回马逃回。

噶噜见敌人都是骑兵,前面不会设有陷阱之类,并没想到别的。等追出十多里,刚听出万蹄奔腾之声有异,便听近侧兵将急呼:“这一带恐有陷阱翻板,大家留神!”跟着便是一片惊哗之声。前面“拐子马”忽然一联接一联,连人带马纷纷翻倒,转跟就去了一小半。不禁吓了一大跳。

噶噜仔细一看,到处都是一人来高的井形土穴,内中各藏有手持麻扎刀的宋军勇士,这时忽将上附泥土的木盖握在手里护住头脸,由穴中纷纷暴起,用刀专斫马足。

“拐子马”三马连环,并驱而进。一马倒地,另两马便不能行,后面的马再往前一冲,便成了自相践踏之势。宋军乘机再将后来的马蹄斩断,越发惊蹿挤压,人翻马倒,不死必伤了。

“拐子马”相继翻倒,穴中宋军又各换了长枪大锤,纵将出来。倒地的金兵本就多半受伤;再吃这些健儿们一路乱扎乱打,转眼尸横遍地,欲逃无路。噶噜见此情势,心胆皆寒。忙即传令后退时,后面的“拐子马”也同样翻倒伤亡。一片喧哗惊扰声中,后面黄尘弥漫,高涌十丈,连号令也无法传达。正在马上暴跳急呼,骤出不意,坐马前蹄忽被宋军斫断,人便攘落下来;忙想纵起,已自无及。吃后面一联“拐子马”猛冲过来,当时压死。不消片刻,一万五千“拐子马”全数翻倒,没有一骑生还。

岳飞自领大军埋伏在前,等“拐子马”过,一声号炮,便往前冲,正和后队金兵迎个正着。岳云、张宪、杨再兴奉命诱敌,见“拐子马”一破,也由两边抄越过来,兵力更强。

兀术以为这次必能取胜,正打着如意算盘,不料宋军突然杀来,竟将前锋“拐子马”隔断。最出意外的是平日惯用奇兵偷袭的岳飞,竟以全军之力来攻,兵强将勇,锐不可当。不禁大吃一惊!未容发令,前军先溃。遥望“岳”字军旗,相隔也只半里之遥。知道凶多吉少,即便“拐子马”能够保住,金兵也无胜理。忙传急令,命左右两翼急速上前应战,后军改作前军。自领中军撤退时,宋军业已潮涌而来。喊杀之声,震得人耳鸣心悸!兀术回马先逃,金兵纷纷溃窜,狼狈已极。

这一仗岳飞只用了三万多人马,又将兀术十余万精锐之兵杀得大败,追杀了三十多里,天已半夜,方始收兵。兀术一点残兵,只剩了两万多,闻报“拐子马”一骑不存,放声大哭道:“自从海上起兵,此马战无不胜,这次南进,先败于刘铸,还是吃了天时地利的亏。不料平野冲锋,也被岳飞杀得片骑不回,此仇岂可不报!”越想越恨,忙又急调来了十二万精锐,准备由临颍大举进攻,非将岳飞打败不止!

岳飞大败兀术之后,知他还有不少兵力,决不甘休,连忙整顿人马,准备应战。杨再兴讨令自带三百骑前往探敌。岳飞恐其犯险,本不令去,再兴力请不已,岳飞方始答应。

再兴去后,岳飞越想越不放心,又命张宪带了两千人马前往接应,以防万一。跟着命王贵紧守颍昌,另由牛皋、徐庆两军去攻金兵的侧面。

再兴行至许州临颖县南的小商桥,一时大意,由兀术大军侧面错过,撞上了另一路金将万户萨巴。再兴连战二十多个回合,才将萨巴枪挑马下。兀术得信,立命合围夹攻。再兴人强马壮,所部都是亲手训练的敢死之士,又连杀伤了金将千户之类一百多人,金兵伤亡更多。

兀术亲自回马督战,见再兴只带三百人马,竟将金兵杀死这许多,不由怒火中烧。忙在对岸埋伏了大量弓箭手,故意放开一面,诱其入伏。

再兴杀了半日,人困马乏,又见部下伤亡过半,打算突围过河,将手中长枪一紧,连挑带打,冲到河边,刚刚跃马下河,快要走上对岸,冷不防一阵乱箭射来,连人带马全被射死。

兀术见金兵被再兴杀了一个落花流水,混乱非常,正待下令整军再进。不料张宪带了两千轻骑赶来接应,路遇乘隙冲出,回报军情的两名骑兵,说起再兴业已危急,不禁情急,一声令下,一马当先往前杀去。兀术行军正是小商河旁,地厌兵多,施展不开,金兵已被再兴杀得胆寒,哪禁得起这一支生力军的猛击!

岳飞恰又得到兀术大兵进犯临颍的探报,带了四千精骑飞驰而来,乘机由金兵中腰冲入,杀得兀术连夜逃走,宋军追出十五里外,方始停住。

张宪将再兴的尸首寻到一看,人已和刺猬相似,通身钉满了金兵的长箭。火葬之后,单箭镞就有两升多。岳飞亲身祭奠,痛哭了一场。一算地势,忙对岳云说:“兀术颇善用兵,又最好胜。他连遭大败,定必回攻颖昌。守将王贵势孤,你速带兵前往接应。”

岳云赶到颖昌,见金兵大至,王贵胆怯,不敢出战,并在城内搜刮了些财物,准备弃城逃走。便说了他几句,自带骑兵八百当先,另派步兵由左右两翼进攻,迎头遇见兀术女婿统军上将军夏金吾,只两个回合,便起手一锤打死,跟着挥军冲入敌阵。

兀术不料宋军有备,本就胆怯情虚。忽听急报,岳飞命梁兴会合两河豪杰义军,将垣曲、沁水等地的金兵杀得大败,并将怀州、卫州收复了去,山东河北的道路全被截断。随又闻报宋军勇将董先、胡清前来夹攻,手下兵将伤亡越多,不由心胆皆寒,只得率领残军退走。中途遇见张宪、徐庆、李山等截杀,又伤亡了六千人马。一路狼狈逃窜,到了朱仙镇北,与各路应援的金兵会合,才得喘息。

岳飞的大军已进到了朱仙镇南,离汴京只剩四十五里。两河豪杰李通、赵云、李进、董荣、牛显、张峪等义军何止百万,有的投到岳飞部下,有的先将失地收复,派人向岳飞报捷,准备前后夹攻,收复中原,直取燕云。

投奔岳飞的义军都打着“岳”字旗号,所过之处,沿途父老百姓抢着挽车牵牛,把仅有的一点粮草也取出来犒军,顶盆焚香迎候的一路都是。金人号令已不能行于燕京以南,哪里还敢过问!

兀术还想“签军”(征兵)再战,连一个应声的都没有。休说原在部下的汉军降卒,连原部落招来的金兵都在纷纷聚谋,打算叛变,最凶狡残暴的金将乌凌噶思谋都镇压不住。只得对部下将士说:“你们先不要动,等岳家军一来,我们投降就是。”此外还有金将王镇、崔虎、李颚、华旺、噶克察等,都密受岳飞旗榜,纷纷请降。韩常也看出大势已去,打算带兵五万,前往投降。兀术看出败亡在即,准备弃了中原,逃回国去。

岳飞连破金兵,满心欢喜,兴奋已极,笑对众将说:“此番抵黄龙府,必与诸君痛饮矣!”他这里正在计划受降之策和如何布置整编那两河百万忠义之士,准备指日渡河。非但收复中原,还要直捣燕京,生擒敌人首脑,为国家报仇雪耻。不料此时赵构、秦桧君臣竟做出了一件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令人万想不到的卑鄙事来。

原来兀术自从“拐子马”一破,便连命心腹往临安责问秦桧,说:“现在岳飞进攻不已,他如将中原夺回,我定发动倾国之兵将赵构君臣杀光,并将你私通我国之事全数揭露出来。”

秦桧得信,又急又怕,连忙回信:“岳飞不死,终是后患。且喜赵构昏庸,只图苟安,又恐赵桓回朝,还可要挟。请赏给我一些限期,决不负殿下对我的大恩。”随命粮饷上奏,说岳飞这样冒险轻进,一败便不可收拾。最好命他班师专守江淮,万不可失去求和机会。

不特此也,秦桧跟着又向赵构说:“岳飞已收复中原邀买人心,现在带兵已达二十万以上,还在招收各地盗贼。两河群盗(指各地义军)和岳飞勾结的已有一二百万之多。眼看兵力越来越大,稍一叛变,这片江山便非宋室所有。即使不然,他将渊圣(赵桓)迎回,挟以自重,朝廷废立,更全由他一言而决。金人至多只想划淮为界,还能保住这半壁江山;岳飞一旦得志,却比金人厉害得多。”

赵构前贬主战派大臣张浚,本就有过“宁肯亡国,不用此人”之言。这种卑鄙无耻的话,正表示他情愿把国家亡于外敌,也决不容自己人坐大的一种想法。

宋朝平日大将待遇最优,但统兵极少,连韩世忠在抗敌之时,本军都未超过三万人。岳飞虽号常胜之军,先前地位在当时诸将帅之下,所统人马又少。即使所见与朝廷相反,赵构还是相当信任。自从持节封侯、平了杨幺以后,渐渐兵多将广,军容日盛。加上奸臣常进谗言,由不得使赵构生出顾虑。一听秦桧这种说法,除怕赵桓回来夺他的地位以外,又多了一桩心病,当时吓得汗流浃背,连说:“丞相真个老成谋国,虑得极是。”忙传特旨,命岳飞急速班师!

岳飞知是奸臣卖国,暗助敌人的阴谋毒计。立时回奏:“金人锐气已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而我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不肯班师。

秦桧知岳飞志不可夺。又对赵构说:“陛下只许臣便宜行事,臣定将岳飞召回。倘若叛变,斩臣以谢岳飞便了。”赵构将头微点,秦桧得了默许,大喜辞出。首先把张俊、刘铸、韩世忠、杨沂中等全军召回;再连发下金牌诏旨,立逼岳飞班师。

各路金兵先后受到刘铸、吴磷、韩世忠等猛击和牵制,岳飞更是他的死对头,兵强将勇,锐不可当。先占据的两河城邑,多被各地义军夺回,闹得金兵夜不安枕,前方士气更是消沉。连兀术那样素来刚愎自信的人,都时时刻刻打点着逃亡的主意。岳飞这面却是全军士气高昂,忠义奋发。只等一切准备停当,便要一举收复中原,直捣黄龙。双方优劣胜败之势,已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这日清早,岳飞召集众将指示机宜,准备全军出动。有几路奉命先行的将士,已然整装待发;一个个精神抖擞,勇气百倍。正在非常紧张兴奋头上,忽报朝廷降下诏旨,岳飞前数日又曾上过请命各路将帅一同进攻、一举收复中原的奏本,全军将士都以为是朝命犒军,并许出战的好音。等把钦使迎进,一宣读诏旨,竟是促令班师,不许迟延。下余都是一些无耻的旧套和敷衍的废话,不禁大失所望。

岳飞还能强忍悲愤,将士们却愤激起来。来使正是粮饷万俟卨,偏不知趣,开口“秦丞相”,闭口“秦丞相”,立逼岳飞要讨回话,问几时班师。张宪首先忍不住怒火,抗声问道:“钦使一句一个秦丞相,难道这诏旨是秦丞相下的么?”

万俟卨恼羞成怒喝问道:“我奉圣旨而来,你是何人?也敢在旁多口!”

张宪大声道:“未将副都统制张宪。事关国家安危,有话自然要说。”

万俟卨先闻张宪英名,又见他身材高大,威风凛凛,说时,双目正注自己,英气逼人。不由吃了一惊!还未及答,牛皋也插口问道:“我等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好容易把金兵杀得大败。眼看收复中原,为国雪耻,你偏一句一个秦丞相,要岳元帅退兵,难道此是秦桧的主意不成?快说!”

万俟卨见牛皋声如洪钟,须发皆张,旁立诸将都是满面怒容,越发气馁心寒,只得强赔笑脸道:“牛将军不可多疑。这样大事,若非出自圣命,谁敢妄为?不过秦丞相乃朝廷心腹重臣,他的意思也就是圣上的意思罢了。”

岳飞哈哈大笑道:“钦使此言差矣!你只知当朝首相是朝廷重臣,可知君优臣辱,君辱臣死的道理么?我奉的是朝廷诏旨,不是接了秦丞相的私书。如今十万大军与敌对峙;还有数百万百姓在此,都不能弃之而去。不问班师与否,均须有个安排,这不是儿戏的事。钦使请先回朝,我自行回奏好了。”

万俟离不敢再说,只得负傀告辞。岳飞仍以礼送,只是不再和他交谈。万俟卨走到外面,见全军将士都以怒目相视,吓得连忙上马驰去。岳飞回与众将幕僚计议,众将纷纷开口,都说:“胜而让敌,从古所无。此事不是奸臣矫诏,便是朝廷受了奸贼蛊惑。望元帅以国家百姓为重,乘着回奏的几天工夫,提前出战。先使金兵全军覆没,攻下汴京,生擒了兀术,再看朝廷有何话说。”

岳飞本就有此打算,刚说“这样也好”。跟着连接探报,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将帅首先撤兵,连刘铸、韩世忠也连奉诏旨,不得不收兵退去,各路金兵因知兀术危急,都往汴京这面赶来。岳飞满面愁容,仔细想了一想,和众将一谈形势和敌兵的来路,觉着抢前出战还来得及。只将兀术擒住,下余各路金兵不战自乱。正忙命黄机密速写奏疏,一面升帐准备发兵。不料又有急诏到来,大意是说:“我军粮饷不继,不耐久战,各地大军尽撤,金人已答应还我失地,送还两宫,严令即日班师,不许违诏。”

岳飞看出诏旨暗示各路宋军全撤,使其孤立,并还要断他的粮饷。再若抗命,甚而要以叛逆问罪,不禁慨叹道:“我军十年苦战的心血,难道就废于一旦了么?”来使当然也是一个粮饷,路遇万俟离,已受了指教。只将诏旨宣读,一句话也不多说,便告辞而去。

岳飞刚忍住悲愤把人送走,还未回转;遥望前面尘头起处,有二十来骑飞驰而来。临近一看,一员神武(禁军)军统制手举一面金牌,带着二十名盔甲鲜明的校尉,同骑快马,做一窝蜂驰到,同声呼喝:“岳飞速接金牌诏旨!”

这类金牌,上有“如朕亲临”的词句,从不轻发。照例随行校尉都带有刑具枷锁,无论文武大臣,稍有违抗,来人便可将他当时斩首,或是锁拿问罪,死活凭来人一句话,丝毫没有商量。

岳飞刚听来人面传圣旨,将金牌接过。前面尘头又起,又是一员统制带着二十名校尉,捧了金牌飞驰而来,除立逼班师外,别无话说。总算昏君奸贼还有顾虑,来人只是虚张声势,并未带刑具,校尉的刀也未亮出,只在营外喊了一阵,说“圣意已定,元帅三思”,便相继纵马驰回。

岳飞和众将自然万分愤慨。刚同回到营内,谈不到几句话,金牌又到。来使所说还是那一套,说完就走,更不停留。岳飞二次回营,还未坐定,张保忽报,朝廷不知发下多少金牌诏旨,就要到来。岳飞见众将都是满面怒容,有的直恨不能把金牌打碎!忙拦道:“不可如此!且等接完金牌再作计较。好在方才回奏,只说容我熟计而行,非到万不得已,仍照预计行事便了。”

话未说完,王横来报,第三次金牌相隔只有二里之遥。岳飞想了一想,命在营外设下香案接旨,索性接完金牌再说。刚率众将走到营外,遥望前面果然又来了好几起;都是一员统制带领二十名校尉,一队接一队走马灯也似飞驰而来。接旨时,双方问答仍和先前一样,当下又连接了四道金牌,等接过金牌,送往里面供起,又有金牌相继驰来。

这一天之内,先后接了十二道金牌。末了三道并还带了刑具和刀斧手。不过来使为岳飞和全军将士正气英名所惧,只管耀武扬威,都是虚张声势。传完诏旨,交过金牌,便即驰去,谁也不敢作威作福。

岳飞接完金牌,天已入夜。休说无暇商计军机,连饭都没顾得吃。觉着费了无数军资民力和十年苦战的心血,忽然废于一旦,自是万分悲愤,忙召集众将和黄机密、于鹏等幕僚商计。牛皋、张宪等大将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把中原收复,夺回燕云,再向朝廷请罪,我等死而无怨。”

谈到天亮,岳飞只听众人说话,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起立往来走动,极少开口,忽然慨叹道:“朝廷既连发下十二道金牌,已是无理可讲。若不奉命,非但军粮器械决无后继,甚而还要以叛逆的罪名加在我们身上。如今各路将帅已全撤兵,我们这一支孤军,外有强敌,内有权奸,岂不成了腹背受敌之势,以前兵少,还可取敌之粮以供军用。此时兵多,敌人又与奸臣勾结,知道军中缺粮,战时坚壁清野,攻少守多,退时纵兵焚掠,野无青草。中原百姓久在敌骑蹂躏之下,伪齐刘豫搜刮已空,他们只管心依故国,有如望岁,无奈力不从心,哪有余粮供应大军!以目前形势而论,后无援兵,尚不足虑;粮食缺少,却是致命一伤。还有最可虑的是两河百万忠义之士,每日引颈苦盼来归。视此忠义奋发,固是令人感佩,但那起义之处,多半近在他们乡土,地均分散,各自为谋。以前凭山据险,结寨自保,已不免于饱受饥寒;如今所占州郡,地方残破,无粮可取,又多成了一支饿军。新近来投的几支义军,均因敌人退时焚掠一空,实在不能存活,不得不将所得城邑舍去,转战来投。若非沿途百姓把勉强藏留度命的少数粮草倾囊相赠,正不知途中要饿死多少!两河义军人数这样多,他们一面热望着能与我军会合,收复中原,雪耻复仇;一面却又以为我军一到,一切都可如愿以偿。其所望于朝廷者甚大,而朝廷已与他们的想望背道而驰;其所望于我军者甚多,而我军则无以为应。一旦渡河北进,这百万义军定必纷纷来投,闻风继起者更不知有多少。有何良策,妥为安置?他们什九起自田间,能与敌人相抗,使其疲于奔命,全由多年苦战、出生入死中磨练出来。攻坚袭敌,是其长所;军规营伍,多非素习。既不能因为内有一些乌合之众,沮其忠义之气,不令来归,又不能因为军资缺乏,使其枵腹杀敌,置之死地。一个处置不当,将要大失人望而贻无穷之患!使将来收复中原,更多艰难。”

“我苦想了这一夜,只有收置义军这件事,比什么都难。我和诸位将军都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伤痕累累,几时怕过事来?便是朝廷屡次信任奸臣,专主求和,也都抗疏力争,遇到自期必胜之机,常是坚不奉诏,并未曲从。我岂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无奈孤军深入,兵家之忌。收置这百万义军比和百万金兵对阵,还要难上十倍。”

“目前能够抵御敌人的也只有我军和韩(世忠)、刘(铸)、二吴(玠、磷)这有限几路人马。我军兵力较强,关系更大。与其只顾与敌拼命,使未来收复中原的主要兵力调残损失,甚而全军覆没,以壮敌人吞并我国的野心,还不如退保襄汉,经划营田,助民耕种,养机待时,谋成而动。使我军粮有以自给,无须朝廷筹运之烦,免却奸臣作梗之忧。一旦出兵,两河义军依然闻风响应,收复中原,一举而定呢!况且敌人决无信义,必败和盟,内好通敌阴谋终必败露。此时暂且奉诏班师,使朝中奸贼无可进之谗;将来准备齐全,更多必胜之算。不是比进则与敌同归于尽,退则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强得多么?”

众人先都愤慨叹息,或是垂头丧气,闻言觉得岳飞所说有理,又全兴奋起来。

众将退后,隔了半日,牛皋忽然来报:远近百姓闻班师消息,大为愤慨。如今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口口声声要请元帅北进,不可回去。并说:“我等陷敌已十二年,平日受尽苦难,好容易盼得‘岳家军’来,将敌人打退,眼看收复中原,为何忽要班师?我等以前顶盆焚香,欢迎我军,和久旱逢甘雨一样。大军退后,敌人决不相容。今日情愿死在元帅马前,也决不甘心去受敌人的残杀!”

牛皋话未说完,大营四外已是哭声震野,嘈成一片。岳飞大惊道:“由昨日起,我们只顾商计班师与否和未来破敌之计,怎会忘记了他们?差一点便铸成了大错!你快去请上几位父老来相见。”牛皋领命而去。

众父老刚一走进,便跪伏在地,号哭起来。岳飞连忙还礼,命人扶起,开口就说:“我决不丢下你们不管!请看这些诏旨和十二道金牌,怎敢违抗呢,我已准备除退军日期外,为诸父老百姓再多留五日。你们赶紧准备随军南去。我先派人马护送,将汉上六郡的问田分与你们可好?”

众父老见桌上除班师诏旨外,还供着十二道金光耀眼的金牌。上面都刻有“如朕亲临,违者立斩”血也似红的八个字。知道岳飞无法违抗,只得拜谢辞去。众父老走后,岳飞恐兀术由后追袭,忙传急令,先把百姓送往南方,一面散布不日与兵渡河,收复中原的消息。

兀术闻报大惧,正准备丢下汴京,连夜逃走。忽报宋军全撤,岳飞自带一支人马断后,军容甚整。兀术成了惊弓之鸟,竟不敢追。等各路宋军全数撤退,才率领残部进攻。宋军已收复的失地,又渐渐被金兵夺去了。

正文 第十九回 亲自坏长城 昏主内奸 孰为祸首 疾风知劲草 皇天后土 实鉴此心

岳飞回到鄂州,觉着费了许多军资民力,今天刚收复了失地,明天又把它弃去,养寇残民,实在痛心。连上奏疏,请解兵权,辞职告退。赵构见岳飞威望日隆,越加疑忌。非但不许告退,并以温语慰勉,定要岳飞入朝,商计国事。岳飞入见之后,想起前事,正在愤激,那决不死心的敌人果又大举来攻。岳飞接连出兵,又连打了几次胜仗。

当年十一月,金人北退,秦桧用奸党范同之计,将当时兵权最重的韩世忠、张俊和兵力最强的岳飞等三个大帅,全任为枢密使(韩、张拜相)和枢密副使(岳)。先使其离开军队,以便为所欲为。张俊知道秦桧用意,首先请将所部人马调归御前,一面极力赞成和议。双方本有勾结,这一来更成了死党。

岳飞见金人还是一面谈和,一面来犯。赵构仍然宠信秦桧,一味求和,越想越气愤,常说朝廷不想收复中原,秦桧欺君误国,语多激烈。赵构听了当然不免刺心。

秦桧本就恨毒岳飞,第二年八月,又接兀术来信,催他下手。秦桧乃公然对赵构明说,兀术的意思,不杀岳飞,决谈不到和议。随命粮饷何铸、罗汝揖、万俟高等群起参奏,污蔑岳飞因去年班师怀恨,不肯再为国家出力,心存怨望。

那丧心病狂的赵构,只图奴颜婢膝去向敌人摇尾乞怜,保存他那偏安残局,竟会一切均听秦桧所为,共同谋杀岳飞,上来先将岳飞的官免去。秦桧因张俊想夺韩世忠的“背鬼军”,于是想连韩世忠一起害死。岳飞得信,忙命岳云连夜驰告世忠。

世忠大惧,往见赵构,揭破阴谋。赵构因世忠比岳飞听话,觉着秦桧不应做得太过,一面否认,一面嘱咐秦桧,下余将帅不许妄杀。

经此一来,秦、张二贼更恨岳飞入骨,暗中密计多日,先寻访岳飞的部下,威胁利诱,使其诬告岳飞谋反,以便陷害。结果费了许多心力,谁也不肯答应。后来打听出王贵因守颖昌怯战和暗掠民间财物,被岳云数说了一阵,后被岳飞知道,几乎斩首。王贵的亲兵又偷取老百姓的东西,被岳飞知道,当时斩首,并打了王贵一百鞭。以为王贵必恨岳飞父子,暗中命人引诱,许以重利。王贵先拒绝道:“相公(指岳)身为大将,自然有赏有罚。如果因此怀恨,谁也难于当大将了。”秦、张二贼又查访出王贵曾经贪赃,将由敌人手中夺取的珍贵珠宝私自留下,不肯献公,论律当斩,便以此要挟。王贵方始害怕答应。

另外一个名叫王俊的,外号王雕儿,原是张宪部下,因犯军规,曾受刑责。加以久战无功,不得升官,心中怀恨,被秦、张二贼也找了去,先把阴谋想好,命王贵把张宪骗到张俊的镇江的行枢密府,再以王俊作证,准备屈打成招。

堂吏王应求向张俊力说:“枢密府从来不曾审问过犯人,恐乱朝廷法度,请相公慎重。”张俊执意不听,等张宪一拿到,便亲自坐堂审问,毒刑拷打,要他承认和岳飞一同谋反。张宪遍体鳞伤,身无完肤,已成了一个血人,始终不肯屈服。张俊无奈,只得自己写上一篇口供,画了假押,亲往临安密告秦桧。

十月十三日把张宪锁送临安,下在大理寺的死囚牢里。

秦桧知道赵构顾虑太多,先与商量,反使为难。当天代赵构发下诏旨,将岳飞父子擒送大理寺,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严刑审问。

岳飞一上公堂,何铸便问:“朝廷待你不薄,因何谋反?”岳飞哈哈一笑,双手抓住衣服,往两旁一分,道:“你来看!”刺的一声,内外衣服全裂。两臂抖处,转身现出脊背上岳母刺的“精忠报国”囚个大字,红如朱砂,深入肌里。

何铸虽是秦桧的粮饷,见到这样激昂壮烈的神气,也由不得情虚起来。周三畏又暗告何铸:“此乃千古奇冤,休看秦相势盛,将来必为公论所不容。万一冤狱平反,你我俱都不保,还要骂名千载。千万动刑不得!”何铸越想越怕,但不能不问,问得也极详细。

岳飞只是从容谈笑,慷慨回答,并说:“皇天后土,实鉴此心!我岳飞百死不辞,决不诬服!”岳云更是神情壮烈,目眦欲裂。不是岳飞喝止,又被锁铐绑紧,几乎暴跳起来。说到愤激之处,将足一顿,脚下大砖立成粉碎。

何铸越想越寒,忙命退堂。和周三畏商计,想了又想,最后告秦桧,再三劝说:“此事既失全国军民之心,便相公将来也有可虑。”

秦桧先是大怒,后被何铸问得无话可答。遣走之后,觉着何铸是自己的党羽,以前还奏参过岳飞,都会这样说法,何况全国军民!忧疑了两天,终觉擒虎容易放虎难,只有把岳飞害死,才能保全富贵。便命粮饷万俟卨、罗汝揖代何铸、周三畏审问岳飞。

岳飞本是当时民望所归,连岳云、张宪也是英名远播,妇孺皆知。岳飞父子在大理寺过完头一堂,虽被下到狱内;从狱官倪完起到牢头禁卒,都是争先恐后,以礼相待,全为他父子和张宪抱屈。有几个会做针线的,便抢着把岳飞撕裂的衣袍缝补好。岳飞只是微笑称谢,并未多言。

过了两天,倪完奉了周三畏之命,乘夜间暗送酒食进去。岳飞看出其意甚诚,才问:“张宪何在?”倪完先是满面愁容,语多支吾。后经岳飞父子再三追问,才低声悄答:“张将军屡受毒刑拷打,不肯屈服,已被打入死囚牢了。”岳云闻言,越发悲愤,欲往探看。

岳飞低喝道:“此事明是奸臣阴谋暗害。你若往看,休说禁网周密,势所不能;即使能去,也是有损无益。万一被人看破,更使奸贼有了话说,还要连累好人。如何去得!莫看前日问宫被我问住,不曾动刑,秦桧等奸贼既甘心为敌人爪牙,非把我们害死决不甘休。人生终有尽日,到了紧要关头,我儿必须学你张大哥的榜样,不可丝毫气馁呢!”

岳云刚答:“爹爹放心。”忽然有一狱卒慌慌张张地飞跑进来,刚一进门,便低声悄喝:“快收!快收!”跟着便慌不迭收拾桌上的杯盘酒食。倪完知有变故,连忙唤至一边,便问何故。

狱卒喘吁吁答道:“周、何二位原审官都被秦相罢免,现派万俟卨为御史中丞、罗汝揖为大理寺正卿,接了朝命,当时上任。一到,便命连夜赶造刑具,恐怕今夜三更后便要提审呢!来这两个官都是秦相心腹,比不得头一堂有理可讲。快请岳元帅和少将军分开来住,睡上些时,准备过堂才好。”

倪完听了大吃一惊!还未开口,岳飞已从容笑道:“我早料奸贼与我势不两立,此事原在意中。请狱官不要为难,无论什么刑法,我父子领受,绝无话说。”

倪完还在踌躇,跟着又有两起狱卒来报,说:“新官甚是严厉,恐怕今晚还要亲自查监,请老爷早作打算。”倪完无法,只得把岳飞父子分开,带到两间小监房内住下。仗着白天堂上没有吩咐,也没给二人上刑具。

刚刚安排停当,天已过了三鼓,忽然传令升堂,跟着便听外面厉声吆喝和脚步声走动。砰的一声,狱门启处,一伙如狼似虎的校尉衙役,手持锁链鞭棍,气势汹汹,冲将进来,刚喝得一个“带”字……

倪完早已得信,中心忧急,一直陪侍在侧。见来这一伙校尉,倒有一半是生脸,知是粮饷带来的爪牙,料定岳飞父子决无幸理,心正叫不迭的苦。岳飞已从容起立,只说得一句“岳飞在此”。声音不大,不知怎的,自然有威,来人竟被镇住,当时清静下来。

为首两校尉首先把脚步停住,做声不得。就这相对略一观望之际,岳飞已慨然笑问道:“要过堂么?我去好了。”

忽听隔壁砰匐哗啦和众人惊呼急叫倒地之声,乱成一片。立有数名校尉,拉了倪完,赶将出去。岳飞知是另一起校尉往隔室锁拿岳云,岳云不服,打倒了几个。忙喝:“云儿不得无礼!”语声才住,倪完已拉了岳云连同先去的校尉走进。

岳云怒吼道:“我死活都要和爹爹在一起!这班猪狗想凌辱我,不行!”岳飞方喝:“云儿不可如此。”为首二校尉已赔笑道:“没有元帅和少将军不圣明的。我们决不敢狐假虎威,欺心大胆,不过堂上有话,非带刑具不可。请二位应个景儿,我们也好交代,以免到了堂上彼此不便。”

岳飞笑道:“我父子死且不惧,何惧上刑?你们只管动手,不必害怕。”随将手往后一背。岳云只得照样,也把手向后一搭。

为首二校尉互看了一眼,再向两旁使一眼色,立有四名校尉抢向岳飞父子身后,把暗藏的特制锁铐取出,冷不防跄的一声,把二人铐上,跟着又给戴上一副重脚镣。

内一校尉刚说得一声:“岳元帅、少将军请走。”先在隔室打骂岳云、遭到反击的两名粮饷爪牙,正由人丛中挤进。见岳飞父子上了特制的重镣铐,以为可欺,意图报复,各把手中皮鞭一扬,大骂:“死囚!”照准岳云迎头便打。

岳云早就愤极,见对头行凶欺人,一声怒吼,避开来势,腾身而起;左肩上虽被扫着了一鞭,那打人的却被他一脚踹中。“哎呀”一声惨叫,倒地不起。身后的同党也被撞倒了两三个,当时又是一阵大乱。

岳飞忙喝住岳云,对众发话道:“我父子不论有罪无罪,既到这里,必守法度。你们如其擅用私刑凌辱,我儿子年纪轻,恐怕他忍耐不下呢。”说罢,双臂微微一振,身后铁铐轧轧乱响,仿佛要断神气。吓得这班恶奴面面相觑,哪里还敢多言!

为首二校尉赔着一脸苦笑,连声应“是”,先把动手的同党故意喝骂了几句,再朝岳飞父子说了几句好话,然后起身。倪完已不知何往,岳飞父子便随着这班恶奴走了出去。

外面正下着雪,地上积雪已将二寸。忽然一阵寒风带着一蓬雪花,迎面扑来。岳飞觉着冷气侵肌,由不得打了一个冷战。由当地到后堂,要经过好几排监牢和大小六七座院落,前半所过之处到处都是锁链拖地和犯人呻吟悲号之声。风雪深宵,听去分外显得悲惨。

等过完这几排监房,走向正堂驰道之上;前面先现出两行白纸灯笼,昏焰憧憧,似明还灭。人快走近,才看出灯下站着两列禁军,都是特选的彪形大汉。因天太冷,一个个缩头缩手,立在寒风中冷得直抖。非但显不出丝毫威风杀气,那特意用来示威、打磨得明光锃亮被这些人抱在怀中的大刀阔斧,也为雪花所掩,不到面前,简直看不出来。

这父子两位英雄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物,看了正觉好笑,为首二校尉已当先往前跑去。跟着便听呼喝堂威,一递一声,远近相应,凄厉刺耳。刚走进大堂台阶,便听有人大喝:“叛贼岳飞、岳云带到!”跟着问官便点岳飞。

大理寺后刑堂,是专审要犯的所在。万俟卨、罗汝楫二奸贼又都是秦桧的死党,一心一意想置岳飞于死地。事前便照秦桧所说,想了好些又阴又毒的主意,打算恐吓岳飞,屈打成招,逼他诬服。上来便命各牢头禁卒把所有监犯加以私刑虐待,使其惨痛悲号,故意在半夜里造成一种悲惨景象,准备敲山镇虎。

刑堂地势广大,上面供着圣旨。公案前面和两侧,由上到下,吊的、架的、铺在地上和手拿的,是大理寺原有的刑具,全都布满,另外还有许多新制的非刑。二百名手持刀斧枪戟的禁军,做小半环保卫在中、左、右三列公座之后;一百多名手持皮鞭棍棒的差役,两翼分列于前。

那先前一声接一声,后来再同声吆喝的堂威,宛如恶鬼厉啸变作一群野兽在那里张牙咆哮,似欲得人而噬。迎门两侧各站着八个彪形大汉,一个个貌相狰狞,凶神恶煞一样。休说常人到此,便是久惯犯案滚过多次热堂的江洋大盗,见到这种威势,官法如炉,也由不得胆寒心悸,惊魂皆震。

二奸贼由提审起直到刑堂,无一处不苦用心机。断定岳飞便是一个铁汉,也禁不住这样威吓凌逼。坐在公案之上,把名一点,正打算先来一个下马威,给岳飞受上一顿磨折,岳飞已在众声吆喝中缓步走进。

那两旁十六个恶汉,无一善良,原定岳飞一到,迎头先将衣冠剥去,连踢带打,尽量凌辱一阵。然后踹到公案之前,再由二奸贼拷问。一个个早就横眉竖目,摩拳擦掌,端足了架子,准备为首二人一抓岳飞袍带,立时一涌齐上。

无奈岳飞英名神勇和他的为人,众恶汉全知道,平日都伸过大拇指。岳飞先在狱里,并未丝毫受屈,仍穿着一身公侯冠带,脚下锁链又被勒紧在棉裤腿上,不曾拖地。这时由外而背手走进,依然是英威凛凛,大将威仪。

为首二恶汉见了,首先发怵。余众恶汉也和他一样,非但不敢按照预计抢扑上前,竟连平日沾满血污的双手,都不自觉地垂了下来,彼此不约而同,往后闪退了两步。就这互相观望缩退之际,岳飞已从容缓步走到公案前面。

万俟卨前因运粮误期,又有克扣,曾被岳飞鞭打,几乎斩首。后来传旨班师,又闹了个无趣而回。心既怀恨,又想讨秦桧的好,真恨不能把岳飞凌迟碎剐才对心思。但是多么极恶穷凶之徒,也具有和常人一样的心理。只管大权在握,可以任性迫害无辜,终不能不为对方的正气英名所慑。临事时的胆怯和事后的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特别是害怕自食其果,受到应有的制裁,成了他们精神上的重压,其心理上与常人略同而本质有异者在此。因为面对这一位英名盖世,并曾亲眼见到过他那军容军威之盛的非常人物,心理上早就种下了一个畏惧的根子。再见岳飞昂然走进,那一种严肃坚强的神态和飒爽的英姿,仍和自己当年犯法受审伏地哀求时所见的三军主帅一样,心先一震。

这时堂威早过,除岳飞脚步走动之声外,满堂三百多军校差役都和泥塑木雕一样,目定口呆,谁也没敢出口大气,两旁公案后,还坐着大理卿薛仁辅、寺丞李若朴、何彦猷等陪审官,也都一言不发。堂吏低喊了声:“岳飞提到!”万俟卨竟似不曾听出,呆在座上,急切间开不出口来。

罗汝揖比他还要脓包,生得又极矮胖,做一堆坐在那又高又大的公座上面,心里老想着岳飞当时单骑陷阵,出入万军之中,所向无敌。那么厉害的金人竟被杀得闻名丧胆,望影而逃,何况刑堂上这三百多个兵差爪牙?万一情急反抗,一个制他不住,命都难保。

岳飞人还不曾提到,罗汝揖先就胆怯忧疑,打好让万俟离先做恶人,然后相机行事的主意。没料到万俟卨先前口发狂言,认定岳飞是他俎上之肉,可以随意宰割。谁知见了岳飞,竟会呆在座上,一言不发。一着急,便多看了岳飞一眼。

双方目光正对,罗汝揖瞥见岳飞一双精光炯炯的眼睛注定自己,英威逼人之概,心里又是一震!身不由己,往下一缩,矮下了半个头。这一来,只剩下半张猪脸和一双倒挂着的狗眼露出在公案之后,哪点像人!

刑堂被布置得和阎罗殿一样,地又深广,虽然挂有八个极大的灯笼,都是红色油纸所制,光景十分晦暗。公案上的两对大蜡烛给寒风一吹,蜡泪做一边倒挂下来,有的已熔去了半截,残烛摇焰,直冒黑气。二奸贼怕冷,又在公案两侧升起两大盆炭火,火升得很旺。火焰熊熊,红中带绿,把满堂官差兵校的脸都映成了惨绿色,仿佛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一堂泥塑的恶鬼。

万俟窝生得又瘦又长,一张吊客脸,下面支着一节细长的头颈,坐在又高又大的公座上面,送丧的纸人也似。再配上一个臃肿猥琐的罗汝揖,更显得形态丑恶,不似人样。

岳飞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也由不得朝二奸贼多看了一眼。罗汝揖竟被吓了一大跳!他这里往下一缩,座椅一响,万俟卨立时惊觉过来;忙把心神一镇,张口便问:“你……你为什么要谋反?还不从实招来!”

岳飞亢声答道:“我岳飞自从当兵到现在,每日只想收复中原,迎还二圣,扫平虎穴,复仇雪耻。上安宗庙社稷之灵,下慰举国军民之望。如说我反抗金人,与仇敌不共戴天,致招内好谗贼之忌,则是有之。似此阴谋诬害,我岳飞宁死不服!”说时,长眉高举,目射精光,声容既极壮烈,又当深夜广堂,繁嚣尽息,最寂静的时候,越显得声如霹雳,满堂皆震!

万俟卨正在心头震动,非常紧张之际,问得又慌了些,语声有点吞吐,本来就不自然,闻言好似当头挨了一棒,只觉两耳嗡嗡乱响。一眼瞥见大堂外雪花飞舞,起伏如潮,仿佛天空中的风雪也在和岳飞助威,怒吼起来。不知怎的看了心慌,忙命左右把刑堂大门关上,跟着向岳飞“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字,底下又开不出口来。

罗汝揖见他又僵在那里,心正急得发抖。屏风后忽然转出一名校尉,报说:“证人已到!”又听岳飞脚底当啷一响,好似锁链坠地之声。偷眼一看,岳飞双手倒背,始终挺立未动,腿上正滑下来一条锁链。再一侧头,瞥见两旁二十来个身强力大手持挠钩、套锁的差役,各把眉头皱紧,一动不动地正朝着岳飞呆看。猛想起岳飞戴有特制的镣铐,刑堂上戒备森严,罗网稠密,便是三头六臂,肋生双翅,也不怕他反上天去,这样怕他作甚?念头一转,恶胆立壮,抓起惊堂木往桌上一拍,厉声嘶喝:“如今人证俱全,你还说不谋反?快些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岳飞哈哈大笑道:“好!你把人证拿来我看。”这一来,连万俟卨也被提醒,立命快传证人上堂对质。

岳飞一见当晚的局势,问官万俟卨、罗汝揖又是秦桧的死党,早就料定凶多吉少,决无幸理。后想平日治军、临民、对国家,全都无愧于心。只管粮饷深文周纳,阴谋陷害,多少也得有点因由,似此捕风捉影,适见其作伪心劳,并无用处。念头一转,也就放过。及听说是人证俱全,并要传来当面对质,忽想起带兵多年,最重的是纪律。虽然从来谨细,不曾屈过一人,既然明申赏罚,哪有不结怨于人之理?何况秦贼这样重的威权,买也买出人来。倒要看看来者是谁?如真是偏听错罚所造成的对头,今日平白受此奇冤,也就是平日断事不明种的恶因了。

心正寻思,目光到处,屏风后已有一名校尉领着一员将官走来。定睛一看,那被奸贼传来的证人,正是同门好友、又曾同抗金兵、共过多年患难的王贵。事出意料,不禁又惊又怒,暗忖王贵尚且如此,余人可知。王贵已到了公案旁边。

万俟卨故意喝问道:“你告岳飞令幕僚于鹏、孙革密写私书,命你和张宪虚张声势,假说金兵大举来攻,借此发兵谋反;又命张宪先据襄阳造反,意图篡位。现在已将岳飞拿到,快去当面对质,看这反贼有何话说。”

岳飞这才听出案由,暗骂奸贼真个无耻,既拿这样大的题目诬陷人,怎么上得堂来,连句整活都说不出?先想听王贵说些什么,偏生语声甚低,吞吞吐吐地一句也听不出,迥不似平日那么粗豪。

岳飞心正不耐,忽又听万俟离狞笑道:“你自告岳飞谋反,反贼张宪又是你设计诱擒归案。此事关系你一生祸福,切莫要自误呢!”王贵低头不语。

隔了一会,忽然转身走来。岳飞方想,难怪徐庆、岳云都说他膏粱子弟,贪逸畏险,心志不定,难共危难,果然一点不差。

忽听罗汝揖在上发话道:“王将军不顾私交,除此大害,功劳不小。”说时,王贵已然走近。岳飞只朝他看了一眼,并未开口。王贵受了二奸贼的威胁利诱,本来板着一张脸,看去意思很坚决。刚和岳飞一对面,不知怎的,面容突转灰败,嘴唇不住乱抖,两眼里泪花乱转。望着岳飞,仿佛有一肚之话说不出来的神气。

二奸贼看出王贵情虚胆怯,同声大喝:“王贵,你要放明白些!这时候你有天大本事也顾他不得了。”旁座陪审官薛仁辅、李若朴、何彦猷等早就看不下去。见此情景,李若朴首先起立,把手朝二奸贼一拱,还未开口,王贵忽向岳飞扑地跪倒,颤声哭喊道:“岳大哥!岳元帅!我不该昧着良心冤枉了你!这不是我的本心。秦丞相和你作对,就没有我,你也活不了,我实在没脸见人,我情愿陪你一起死!受逼诬告你的不止我一个。”说时,神态激昂,连珠炮也似,使人没法插口,说到末句便放声大哭起来。

岳飞笑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不怪你,你快起来。”王贵仍哭个不住,只说:“我实在是比猪狗都不如,大对不起你了。”

二奸贼做梦也没想到业已收买得好好的帮凶王贵,当此众目之下,竟会翻腔,被陷害的又是功在国家、官居少保枢密副使武昌公的元戎重臣,不是寻常的百姓。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吓得心都乱抖。慌不迭同声喝骂,只把惊堂木乱拍,不知如何是好。

满堂三百多人都被这一个紧张动人的场面所吸引着。休说原有大理寺官差军校,便是二奸贼带来的爪牙恶奴也都看出了神。一个个全神贯注在岳飞、王贵的身上,又为王贵号哭之声所掩,二奸贼只管嘶声哑叫,竟如未闻。

后有两名爪牙惊觉过来,抢着下来要拉王贵,薛仁辅已实在忍耐不住,拍案大喝道:“把原被告先带下去,等弄清楚了真假再审!”旁立众差役见二奸贼坐在位上,气得直喘,并无表示,忙即应诺。

二奸贼虽然依附秦桧,凶险狡诈,无恶不作,到底初任刑堂,好些法度还不明白。薛仁辅等三人都是在职多年,颇有风骨声望,官也仅在二奸贼之次。王贵临场变卦,又成了致命一伤,当时只干着急,无计可施。

正文 第二千十回 三字铸奇冤 剩水残山 空悲夕日 千秋留正气 英风亮节 深入人心

万俟卨、罗汝揖二奸贼眼睁睁望着原被告走了出去,正在急怒交加,无法下台。不料堂门开处,一阵狂风带着大蓬雪花猛扑进来。正面公案上两对残烛,立被刮灭了一对半;下剩半支,残焰如豆,摇曳寒风之中,和阴磷鬼火相似,转眼也快熄灭。

两旁差役慌不迭把堂门关好,换上新烛。薛仁辅正想发话退堂。不料二奸贼两旁炭火太旺,身上穿得又多,方才关门之后,便觉烤得难受,再加变生意外,连惊带急,越觉烦热难耐。正没法下台,吃寒风一吹,当时虽打了一个冷战,人却惊醒过来。

万俟离首用那一双吊客眼斜视着薛仁辅,阴恻恻冷笑道:“秦丞相再三叮嘱,此是钦命叛逆要犯,还有人证不曾对质,贵大理寺卿就随便退堂了么?”

旁座寺丞何彦猷见万俟卨说时,罗汝揖朝身后爪牙耳语了几句,即有数校尉往屏风后急驰而去。知道当晚冤狱已成既定之局,无理可讲,不由激动义愤,把心一横,不等薛仁辅开口,抢先起立,亢声说道:“万俟大人!话不是这样讲。立法之道,首重慎刑。便是常人犯罪,也应详查人证,审情度理,不应屈在无辜。何况岳飞屡抗强敌,保障江淮,身经百战,功在国家,今已出将人相,并非常人之比。如其锻炼罗织,我们纵不顾千秋万世的唾骂,将何以安人心而服天下?”

罗汝揖接口大怒道:“我二人奉有特旨,非追究此案不可。什么叫做锻炼罗织?他自己谋逆,难道是我二人冤枉他不成?”

薛仁辅冷笑道:“岳飞谋反,并无实据,就说有人告他,现在也只一面之词。二位大人今天一上任,先命赶造镣铐刑具;并由秦相府调来许多校尉,又加上许多奇怪的布置,做出如临大敌之状。审问的是岳飞,却在深更半夜,严命牢头禁卒把全监人犯,不问罪刑轻重是否定案,无故加以毒打虐待,使那惨痛悲号之声远彻于外。而新添设的非刑,有的直非人所能以想象。对这样一个功在国家的元勋,即使情真罪实,也须问个水落石出才能动刑。何况事涉嫌疑,未经仔细推求,就这样劳师动众,大张声势,有意威逼,专重刑求!请问这也是圣上的特旨,还是另外有人要这样做呢?仁辅因见王贵上堂翻供,众目之下,非但我们久在刑曹的人感觉难堪,也是自大祖立国以来,从所未有的怪现象。实在看不下去,才命退堂,想等查明情由,改日再审,免得一个不妙,大家都受天下人的唾骂,原是一番好意。二位大人既怪仁辅擅专,仁辅实不敢在法求荣,只好避席待罪了。”

万俟卨见薛仁辅理正词严,声色俱厉,不禁有些发慌,忙喊:“薛大人不要过意!”薛仁辅已拂袖而起,往堂后从容走去,头也未回。

李若朴跟着起立拱手道:“这样大审,我等从所未见。二位大人既奉有秦丞相之命,若朴不肖,不敢紊乱国家法纪,也只好告退了。”话未说完,何彦猷跟着起立,冷笑了一声,便随同李若朴向二奸贼一揖而退。

这三个素有人望的老刑官一走,下余还有五个陪审官,也觉此事如若参预,必为公论所不容,将来还有杀身之祸。内中三人相继起立,异口同声道:“二位大人奉有特旨,小官不敢参预。”各自长揖而退。

下余二人因惧秦桧威势,还在踌躇。及见这三人跟着一走,也觉再留下去不是意思,在此碍眼,也许还要招到二奸贼的忌恨,还不如与薛、李、何三人同其进退比较好些。念头一转,也同向二奸贼拱手道:“薛大人和诸位陪审官都退,我二人也不便再留,请二位大人做主,等定案后,我等署名画押便了。”说罢,一同退去。

当时两边公案上的官座全空。二奸贼又呆在座上,面面相觑,急不得,恼不得。

万俟卨正想势成骑虎,今日之事,有他(指岳飞)无我,除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害死,日后休想保得身家性命。忽见罗汝揖递过一张纸条,上写:“王贵已被扣押,岳飞现押在外候传,此事决无善罢。”看完,恶念更炽。拍案大喝:“速带岳飞。王俊对质!今夜出力的人都有重赏。”身后几名心腹爪牙立时应诺,抢先由屏风后往外绕去。

岳飞上堂仍是昂立不动,王俊一到便朝二奸贼跪倒,开口便诬告岳飞谋反是实。

万俟卨立向岳飞狞笑道:“如今人证俱在,不给你吃点苦头,决不肯招。”

正要发威用刑时,罗汝揖见王俊跪在地下,始终未看岳飞一眼,忽想起岳飞两次上堂,都是昂然直立,神情甚做。连忙在旁插口道:“这厮咆哮公堂,老是立而不跪。单这一件,就可断定他反抗朝廷,目无法纪了。”

岳飞见左右陪审官全退,只有二奸贼在座,不容分说,就要动刑,已压不住怒火,再听这等说法,越发气往上撞,挺身上前大喝道:“我岳飞先以为人谁无过,也许平日有什么无心之失。即使奸人暗算中伤,朝廷一时不察,只要问心无愧,是非曲直终可分晓,照今夜情势和王贵所说的话,明是奸贼。粮饷通敌媚外,有意陷害。我守的是国家法纪,本来无辜,跪你这样粮饷则甚!”

二奸贼闻言大怒,刚要同声喝打。猛瞥见岳飞人已走向案前,不禁心一惊!万俟卨老奸巨猾,急忙离座而起。罗汝揖看出不妙,也想躲时,不料人太肥蠢,行动不快,就这二奸贼相继逃避,行刑恶奴拿了鞭棍抢上,一霎眼的当儿,岳飞右肩抬处,那长约一丈的大公案整个往后翻倒。

罗汝揖连人带官座仰跌在地,后脑跌了一个大包,不住狂呼“救命”,爬不起来。万俟卨虽躲得快,没有被公案压倒,坐椅却被撞翻,歪倒在旁边大火盆上。盆翻火飞,烧红了的碎炭被激起好几尺高,正落在万俟卨的身上,把头脸烫伤了好几处,衣服也被烧焦。如非身后人多,抢救得快,几乎燃烧起来。砰匐叭叹和满堂军校差役奔走嚷叫之声,乱成一片。

二奸贼被恶奴们扶向一旁,瞥见岳飞已被两旁的挠钩钩翻,鞭棍交加,才放了心。惊魂乍定,恶胆又壮。因那公案连官座一起砸毁,不能再坐,坐在旁边又不够气派,只好立在那里,嘶声乱嚷。二奸贼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形貌又极丑恶,此时衣冠不整,须发凌乱,再一暴跳,看去真如恶鬼一样。

万俟卨忽然瞥见王俊满脸鲜血,晕倒地上,左眼珠露出在外,也无人管。先当是岳飞打伤,正好借此陷害。继一想,岳飞双手背铐,如何能将他眼睛挖去?正打主意乘机害人,忽见大理寺班头徐浩跪禀道:“王将军因见岳飞动手,抢着去抱他的腿,大家忙乱中,被挠钩误伤了一只左眼,脸也钩破,痛晕死去。必须抬出救醒,以免死无对证。”

万俟卨不知徐浩久在公门,十分老练,惟恐王俊就此一死,如不点明,二奸贼又借此诬害岳飞,故意当众享告。以为所说有理,忙命速抬出去延医上药,好好调养。徐浩应了一声,把手微点,立有两名差役赶过,用木板将人抬起。

徐浩又说:“这样重伤,经不得风。”忙将外褂脱下,把王俊的头盖好,做得非常小心。等离开刑堂稍远,便把盖的衣服掀起,却不揭下,又朝王俊痛眼偷偷用力一戮。

那丧心病狂的王俊受此重伤,被雪风一吹,已难活命。在这快要痛醒的当儿,哪再禁得起又来这一下?只鼻孔里微微惨哼了一声,连痛都没喊出来,就此毙命。

堂上二奸贼正在跳脚发威,嘶声喝打,忽听鞭棍交加中,岳飞厉声大喝:“‘皇天后土,实鉴此心!’任尔奸贼阴谋陷害,打算屈打成招,却是休想!”

万俟卨定睛一看,地上打断的棍棒已有七八根,岳飞衣冠早被扯碎,周身是血,始终倔强不服。忽然闻到一股奇臭之味。原来方才这一乱,那加上鱼胶熬好的一桶生漆溅了几点在地下,一块碎炭恰落在上面,发出臭味。暗骂:“我真蠢才!这样好的刑法,为何备而不用?”见罗汝揖还在嘶声喝打,也未想到这件毒刑。万俟卨微笑道:“听说岳飞背上刺有‘精忠报国’四字,我们何不借此见识见识,让他缓一口气,就不得不招了。”说罢,先命停刑,把岳元帅扶起来。

行刑校尉全是二奸贼由秦桧那里带来的恶奴,事前早有安排,当时会意,将岳飞扶起,内二恶奴便去分头准备。

岳飞气得目光如火,须发皆张,大骂:“奸贼秦桧和你们这些粮饷丧心病狂,陷害忠良,以遂你们的卖国阴谋。我岳飞生不能食尔之肉,死后必为厉鬼,夺尔奸贼等之魄!”声如洪钟,声态又极壮烈。二奸贼虽然听一句,心中便似挨了一下重锤,不住胆寒心跳。无奈双方势不两立,仍不得不照预计下那毒手。

万俟卨先把气强行沉住,故意向前,把吊客眼一翻,诡笑道:“岳元帅莫生气,我们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听说你背上刺有四字,容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岳飞知其不怀好意,恨到极处,劈面啐了一口!万俟卨因见岳飞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周身都是生麻牛筋特制的绳索绑紧,四外并有好些人用挠钩套锁搭住,以为再也无力反抗;没想到这一啐,直似一蓬碎石子带着一股刚劲之气迎面打来!打得先前烫伤之处又辣又痛,吓得连忙缩头往后倒退。

这时岳飞上身衣服已全被恶奴撕碎,露出脊背。二奸贼先命恶奴用一把把的生麻蘸了热的胶漆粘将上去,然后同声喝问:“岳飞,你和张宪谋反,招是不招?”

岳飞依然大骂奸贼,丝毫不屈。罗汝揖笑道:“你要是忠臣,你背上刺的字决拿不下来,我们先试一下。”说罢,把手一挥。二恶奴早将生麻挽紧,接到暗号,用力一扯;岳飞脊背上的皮肉立时一片接一片地被二恶奴往下撕落,转眼之间,上半身便成了血人。

除二三十个行刑的凶手外,满堂军校差役,十九偏过头去。岳飞只把牙齿挫得直响,双睛怒突,似要冒出火来。二奸贼哪里还敢正眼看他?正想此人真个铁汉,若不就此置于死地,秦相和我们决难安枕。身后心腹爪牙忽然传进一张纸条。二奸贼接过一看,上写“速来”二字,下有秦桧的密押。

原来秦桧虽然用尽阴谋想杀岳飞,无奈这类穷凶极恶的恶行亏心太甚,做起来到底还是怔忡不宁。加上朝野议论纷纷,人心沸腾,只管害怕,恶却非作不可。从二奸贼上任起,便命心腹冒着风雪飞骑探报。一听岳飞并未为二奸贼的凶威所屈服,已是心寒;跟着连听探报,王贵当堂翻供,八个陪审官全都退席;风闻明日还要联名参奏,不禁急怒交加,手足皆战。

秦桧心想此事虽得官家(赵构)默许,到底不曾明奉诏旨。这位皇帝老儿一向只顾自己,不管旁人。万一岳飞宁死不屈,激动众怒,他无以自解,却全推在我的身上,那还了得?越想越害怕,忙命飞骑拿了亲笔画押,将这两个心腹奸贼喊去密计。准备天一亮便乘着大雪入宫,抢在头里去见赵构,至少要他一两句话,再行下手。

二奸贼一见到秦桧以亲笔画押深夜来召,做贼情虚,以为发生了变故,急得心里头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忙命犯人还押,退堂候审。跟着狗颠屁股也似,急匆匆往秦桧家中赶去。

停刑以后,岳飞只管满身血流,依旧大骂奸贼,挺立在地。这一种临难不屈的凛然气节,满堂军校衙役,不论平日为人善恶,没有一个不在暗中赞佩的。

徐浩见行刑的二三十个恶奴先自溜走,便对众道:“他这样重的伤,万受不得风寒了。快取担架和几床棉被来抬了走吧。要是有个一差二错的,谁担得起呢?”

众恶奴同声应“是”,忙命人取来担架被褥。徐浩又说:“单把人卧倒还不行,我担一点责任吧。”随唤了四名老衙役一同下手,将岳飞轻轻扶倒,请其侧卧勿动,再把被轻轻盖好。

岳飞看出这个精明强于的班头有心照顾,想说无妨。忽见徐浩眼皮微眨,忙又忍住,任其抬走。满堂军校衙役,除护送岳飞的三四十名军校外,余都散去,都是低着个头,连二奸贼的爪牙恶奴也没一个开口的。

岳飞先虽受到那样毒刑,因在万分愤怒之下,体力又极强健,当时并没感觉厉害。及至上了担架,走不多远,忽然觉出伤处奇痛,宛如周身都被撕裂神气。休说翻身转折,有时上下台阶,微一颠动,便疼得冷汗直流。这边仗着徐浩一直在旁照看,抬的人又极小心,连快步都不肯走动一下,直和捧着满盆清水一样,把人抬送到监中才行放下,否则苦痛更大。

徐浩又向为首校尉道:“这时要把他放在‘匣床’上去,休想活命。口供还没有,怎么办呢?”

那为首校尉见岳飞面如金纸,周身血汗交流,心想,徐浩是老公事,此言有理。忙答:“先让他卧在担架上,我去向二位大人求恩再定便了。”

岳飞闻言大怒,挺身大骂道:“哪个要你这个奴才去向奸贼求……”底下一个字没喊出口,盛怒之下,伤处迸裂,血流不止,人也痛晕过去。

那校尉正在发慌,倪完忽由外走进,见岳飞在架上业已痛晕过去,故意骂道:“这真叫自作自受!好好的公侯将相不当,偏不听秦丞相的话,要去造反。”随伸手向岳飞鼻孔试了试,摸了摸脉,转向众校尉道:“天已快亮,诸位累了一夜,也该睡了。把岳飞交给我,有什么事,我倪完承当就是。”众校尉哪知倪完用意,嘱咐了几句,便即退出。

倪完刚把这班恶奴送走,立命禁卒紧闭监门,口中连喝:“此是钦命要犯,谁也不许进来。”

禁卒会意,便分人把门守住。内一禁卒悄说:“还不把岳爷爷救醒,时候久了,怕不行呢。”

倪完悄答:“此时把人救醒,那痛苦谁受得了?你看他这一身伤。”说罢,忙从身上取出一包药粉,先给岳飞全身洒上,再用棉花蘸了温水,轻轻拭净血污。此是倪完连夜回家取来的特制伤药,止血定痛,其效如神。隔了一会,岳飞一声怒吼,便自醒转。倪完早就防到,忙把他按住,附耳说道:“相公此时刚上好药,千万动不得!”旁立禁卒,忙将事先备好的一大碗姜酒送上,帮助倪完把岳飞的头轻轻扶起,喂了下去。岳飞觉得身上伤痛减了许多,忽想起岳云不知是何光景?刚问了一句:“小儿如何?”倪完明知岳云在另一处受审,已与张宪同一命运,仍以为岳飞始终未被屈打成招,只要保得命在,终有除好复仇之日,恐其伤元气,忙道:“少将军今晚不曾过堂,只换了一个地方。相公此时保重要紧,不可多言,以免伤气。”

岳飞慨然长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千秋自有公论,吉凶祸福何足计呢?”说罢,便不再开口。

这时众恶奴早已走尽。全监中的牢头禁卒奔走相告,纷纷赶来慰问,都被关在门外。有的隔门和禁卒说好话:“只要看上岳爷爷一面,当时就走,决不给你们惹事。”有的说:“方才那些猪狗已去挺尸。外面风狂雪大,天还不曾亮透;除非那万恶的奸贼有话,你去请他们都请不来。我们都是自己人,休看平日也曾欺压过囚犯,不能丝毫没有人心。如果有人照应了岳爷爷,谁敢去向奸贼告发,我们先要他的狗命!你们还不放心么?”

守门禁卒说:“岳爷爷正在上药,不宜惊动。”众人虽然安静下来,都关在门前,谁也不走,后听岳飞怒吼,误以为倪完受了奸贼指使,给岳飞苦吃。内中一个性暴的怒吼起来,竟想领头破门而入。

倪完暗忖:“这班吃公门饭的人,多半不是善良,对于岳飞尚且如此敬爱,不知秦桧等奸贼是何心肝!”随对禁卒道:“让他们进来。有什么乱子,都是我的。”监门一开,众人立时一拥而进。见到岳飞身受之惨,一个个咬牙切齿,咒骂奸贼,有的竟痛哭起来。

秦桧和万俟卨、罗汝揖等粮饷,由下半夜商计到天明,知道不把岳飞害死,全都不了。秦桧连眼都没顾得合,便匆匆往叩宫门,去见赵构,连进谗言带要挟,前后说了两个多时辰。

赵构先是紧皱眉头,一言不发。最后才说出“任卿所为”,只是要有一个说词。跟着便推神倦欲眠,示意令退。

秦桧明知赵构心意已定,偏偏费尽唇舌,讨不出一句准话,空自着急,无计可施,见赵构人已起立,只得辞出。一路盘算到了家中,见众粮饷还在等候消息,一个未走,都是眉头紧皱,面如土色。没奈何,把心一横,仍照原定阴谋行事,一面密令万俟卨、罗汝揖加细审问,软硬兼施,只要讨得一点口供,便可下那毒手。二奸贼硬着头皮,领命而去。

第二日薛仁辅、李若朴、何彦猷首上奏疏,说岳飞有功无罪,不应听人诬陷,兴此冤狱。还有一些朝臣也纷纷上疏保奏,到处都听到替岳飞呼冤之声。秦桧等奸贼听了,心中更自发寒;总算赵构为他撑腰,竟将这些主持公道的人先后罢免。

布衣刘允升伏阀上书,为岳飞喊冤,被秦桧下在大理寺狱内,活活打死。齐安王赵士褒,因救岳飞向赵构力争,请以满门百口保岳飞无罪,也被放逐建州安置。

韩世忠越想越不平,往寻秦桧质问:“岳飞父子与张宪谋反,有何凭证?”秦桧强颜答说:“张宪虽未招,此事‘莫须(也许)有’!”世忠大怒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说罢,拂袖而起。

秦桧赶紧出送,人已上马走去。回来呆坐室内,半晌做声不得。想了三日没奈何又向赵构连进谗言,虽将世忠官职免去,每日想起岳飞之事,心便急得乱跳。万俟卨等粮饷偏又用尽非刑,问不出岳飞父子口供!闹得秦桧两个多月寝食不安。

这日独坐密室,不许旁人走进,本意静心盘算,哪知平日和王氏商量还好一些,这一独自沉思,更是心乱如麻,坐立不安,残年风雪的寒天,双手竟捏出一把冷汗,连茶饭也无心吃。

王氏知他喜吃蜜橘,亲自端了一盘走进,见他搔首呆坐,喊了两声未应,便塞了一个大橘子在他手内,笑说:“此害非除不可,你也要保重些。”秦桧忽把眉头一皱,挥手令去。

秦桧素来惧内,这样颐指气使,是从来没有的事。王氏刚把脸一沉,忽一转念,便退了出去,秦桧意如未见,不知想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手一紧,手中橘子竟被握碎。橘汁迸射,溅了一脸。当时吃了一惊,手上又是粘腻腻的。本想唤人取水洗手,不知怎的一岔,人忘了唤,橘子也没有吃,却在室中低着个头,往来走动。只把橘皮一点一点的乱掐,撒了一地的碎皮渣。眼看天已入夜,他忽然匆匆走向桌前写了一个纸条,命心腹密送大理寺。

次日一早,便报岳飞死在狱中,跟着又将张宪、岳云害死,家属流窜岭南。是助成冤狱的,均有升赏。岳云死时年才二十三岁,除岳云外,岳飞先后共生四子(雷、霖、震、霆)一女(霙)。被害抄家时,岳霙万分悲愤之下,意欲冲出叩阁,代父鸣冤,为禁军所阻,自抱银瓶投井而死。后人把那井取名“孝娥井”,传诵至今。

这是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的事情,岳飞死时,年才三十九岁。死之日,家无余财。全国军民得到岳飞被害的消息,个个顿足号呼,悲痛不止。

兀术等金邦官将听说岳飞被害,全部备下酒宴,痛饮欢呼,大举庆贺。由此秦桧独掌朝政,更无忌惮,只要当时为岳飞说过一两句公道话的人,贬官的贬官,害死的害死。连岳阳因有一个“岳”字,也被改为纯州。后来由于作恶大多,心越虚怯,也更倒行逆施。茶坊酒肆中只要有人提到一个秦字,便难免于杀身之祸。

秦桧死后不久,江南百姓恨他入骨,大家凑钱把几个首恶元凶(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卨)铸成铁像,跪在岳飞坟前面。

从此去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指着铁像咒骂,并用砖石乱打,还有在上面便溺的。等到铁像年久残毁,大家凑钱又铸新的,永远如此,遗臭无穷。坟前还有一副“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对联。下联以反面文章为白铁抱屈。这一切,都说明了我民族最重气节、崇拜英雄和对内好民贼的永远仇恨。

岳飞虽遭奇冤,为昏君奸臣阴谋暗杀。但是金人屡被打败,元气大伤,知道岳飞虽然被害,宋朝民心未死,江淮一带还有岳飞的旧部,暂时也就不敢再作南侵之想。后来金主完颜亮听说西湖“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湖山胜概,美景无边,竟起了“投鞭断流”的妄念,发动三十九万人马,分二十七军,大举灭宋(绍兴三十年九月)。事前还派人去向赵构暴跳辱骂,吓得赵构躲在屏风后面直哭。

这时,一些主张抗战的元戎宿将,有的被秦桧陷害,死亡流窜。有的被秦桧收买,再将兵权夺去,即使老而不死,也都成了老而无用。只刘铸、吴磷等有限两人尚在,未被奸贼害死,偏偏兵力单薄,衰老多病,只勉强将内中两路金兵敌住,收复了一些城镇。情势依旧危急,眼看非国亡家破不可。结果还是依靠当年岳飞手下的一些将士(如李宝等)和各地起义抗敌的民军(如宿迁、魏胜等)将金兵挡住。同时,山东、河南的义军首领赵开、刘异,李机、李仔、郑云、明椿、王世隆各举义旗,聚众攻袭金军后方城邑,金国又起内乱……完颜亮到处遭到宋朝军民的猛击,在进退两难中为部下所杀,残军也就退去。

中间虞允文采石矶一战,大破金兵,所部也正是岳飞、韩世忠当年所练的水军。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赵构实在老馈昏庸,步履艰难,这才放弃权位,自称太上皇,传位给养子赵昚(慎、孝宗)。赵昚即位的第二月,因朝野纷纷上奏,岳霖又抗疏为父辩诬,才恢复了岳飞的原官,以礼安葬。一面召回岳飞死后流窜在外的家属,把下余四子各封官职,并命御史中丞汪澈往荆襄一带宣抚岳飞旧部。

汪澈到了岳家军驻兵之处,只见灶幕鳞比,壁垒森严,旌旗萧萧,人却少见。先颇奇怪。等到登上将台,一声令下,金鼓齐鸣!当时万骑云屯,刀矛映日,也不知这许多人马是从哪里来的,不禁大吃一惊!等把来意一说,大小三军同声痛哭,为岳飞喊冤!请汪澈代奏。连汪澈和同去的人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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