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嘉年华 - xp1024.com
《宇宙嘉年华》


第一章【地狱火】

当歌利亚在塔星的荒漠中首次举起义旗时,世界上只有三枚地狱火,它们作为地位的象征被赏赐给了巨人的三位主教。而300个标准年后,巨人的信徒们向银河发起远征时,他们每个人的手指上,都已经戴上了一枚升级后的地狱火。那是歌利亚的黄金时代,不同种族的人高唱赞美诗,以为可以把巨人的爱与教义散布到整个宇宙。

但是之后天启到来了,歌利亚下落不明,远征亦随之结束。【注:天启毁灭了绝大部分文明,亦是银河新纪元的开始】

“虚弱恒星”时期,某个“门氏”托拉斯的影子董事遭到不明势力暗杀,根据目击者的报告,刺客使用的是一枚远征后期的阉割版地狱火。

“缓刑”时期,行星“阿吕妮-5”上,一个地方军阀的儿子破译出半份4000多年前的陨石板信息,他与他的同伴顺藤摸瓜,在某个远古小行星墓场中找到了一笔丰厚的宝藏:两枚尚未初始化的原型地狱火,毫无疑问,这些神器几乎与它们的创造者一样是不朽的。

后来,银河里就再也没有地狱火的确切消息了,只有一些无法求证的传闻在浩淼的群星间乍现乍隐:

“预言年代”中,朝圣者们聚集在诺亚群山深处的残破方尖碑下,因为他们相信,方尖碑上那些怪异文字是歌利亚亲手留下的,那里面藏着打造地狱火的科技。【注:本故事中,神迹与科技其实是一回事,而且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神。】

“冰洋年代”中,女武神星第三期文明在踏出太阳系的同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蒙昧时期。他们中的一部分学者相信,几千年前曼荼罗海岛上,先哲们留下的启蒙著作中,早已隐晦地提到过地狱火。

再后来,尼曼人僧侣在无名堡垒找到的神秘学经卷揭示了一个早已消逝文明的神话:在史隆长城那片古老星海的某颗卫星上有一座破旧的教堂,一个不知岁数的神父戴着一枚不可思议的戒指守在那里,等待福音书重新打开的时刻。

还有一些星球土著获得地狱火残件的传闻,散布它的人总是想把歌利亚的恩赐与各种愚昧可笑的传说扯上关系。但是那些没有意义。还是回头说说最初那三枚戒指吧。

“阿吕妮-5”上那队幸运的冒险者把神器带回了家乡,戒指在军阀家族中流传了14代,也许现在它依然藏在被重力扭成废墟的城堡残骸中,冒险者那些畸形的后代们依然在传承它。

至于那枚搅动“门氏”托拉斯内战的地狱火,它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雪莱女士的手指上,后者被证明是是一名间谍,并且费尽心机推动了《白宪法》第三修正案部分内容的再解释。这位女间谍后来带着她的戒指孤身前往了银河深处,在离开之前,她把一叠文件扔进了某颗红矮星。很多人都为此松了一口气,他们相信,如果雪莱夫人与首席大法官的私人信件被公开,里面涉及的秘密将会彻底毁掉《白宪法》体系,以及依托它建立的上千个文明。

这就是地狱火最后的归宿,它成了越来越虚无的神话,与歌利亚的故事一样,渐渐没人再去相信它。时间还在流淌,银河还在旋转。

然而,还有一枚地狱火留存于世,这是真的。

当警报声停下时,圣约瑟夫已经在那枚指环前跪了很久了,它就安安静静躺在首饰盒中,那样恬静,那样安详,仿佛时间从来没有流经过它的身旁。

圣约瑟夫念完了最后两句祷文,将地狱火取出来,紧紧攥在手里,有那么一瞬间,棱角割痛掌心的感觉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

无数年前,当他牵头把戒指藏在几万吨花岗岩之下的密室中时,他与他的伙伴们是真的相信神器不需要再重见天日了,当时,他们怎么那么天真呢?那些当年与他立誓守住秘密的同伴早已作古,只留他一人品尝这份破誓的苦涩。他不知道身在冥府的歌利亚会不会原谅他,然而他没有选择,修道院危在旦夕,他们需要地狱火。

圣约瑟夫揣起戒指,沿着地下室的阶梯一路小跑,他腰板笔直,头发浓密,眼神犹如一个巅峰状态的战士,没有人可以猜出他的年龄,而知道真实年龄后,也很少有人会相信。他是巨人信徒中最后一个不朽者,曾经,他们受到歌利亚的祝福,有着与他们巨人先知一样高大的身躯,然而如今,圣约瑟夫只是比普通人高出了两个头。他理应不会衰老,甚至不会疲劳,但是他却实实在在感觉到自己基因中那些许神性正在无声地腐朽,与这副身躯机能无关的那些部分,都已经很老了。

不朽者跑入抄写室,即使是在这个时候,还有虔诚的修道士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圣约瑟夫心中升起一丝酸楚,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抄写的是什么。歌利亚已经离开太久了,那时教团留下的文字,从一个文明传到另一个文明,然后又传到另一个文明,不知在其中哪一环,解读的方法弄丢了。现在的修士们只是在机械地复写,防止它们丢失,同时又一厢情愿地祈盼歌利亚能给他们一个奇迹,“而谁又能责怪他们呢?当你知道如斯瑰丽的神迹曾在宇宙中出现过,你又怎么忍得下心放手呢?毕竟,我们只有宗教,”不朽者心中哀叹,“然而这个宗教早已生命力耗尽,只是在银河的角落里与世隔绝,从空洞传承给空洞。”

歌利亚的画像挂在抄写室入口处,那是想象画,根本没人知道巨人长什么样,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些追随者是否如图中所画。我们只知道在遥远的过去,银河某个地方,一个生物曾领导着好几个文明发动远征,那些教义或许不是今天的教义,那些赞美诗也或许与现在晨祷中的诗篇风马牛不相及,说到底,连圣约瑟夫也没有老到曾经见过歌利亚,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修道院中的一切是他们认知的全部,他们逃不掉,只能一代一代接力,在松散的沙层上建造城堡。

走出抄写室,圣约瑟夫看到四个年轻修道士行色急匆匆地自楼上下来,他们簇拥着一个身着古代黑袍的高挑男子,比不朽者还高出两个头,却瘦得不及普通人一半。那人没有半点血色,皮肤绷得很紧,像是被人强行蒙在了嶙峋的骨架上,他用呆滞冷漠的目光看了圣约瑟夫一眼,后者感到自己嗅到了墓穴的腐臭味。

黑袍高个子快步从圣约瑟夫面前走过,进入了下一层,不朽者拉住走在最后的一名年轻修士:“怎么回事?通灵者怎么会在这里?”

“是院长的意思,他要我们唤醒陵园中的六兄弟。”

声约瑟夫松开了手,茫然望着年轻人离开的背影。“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么?”他喃喃自语。

院长的卧室位于修道院的最高处,第二高的就是瞭望台了。修士的先驱者们配备了全套观星设备,用上了他们能够获得的最好科技,这是他们与外界宇宙交互的唯一手段。

柱头隐士尤金带领着一整支观测队,他佝偻着身子,头上只有一圈稀疏的白发,当他与圣约瑟夫说话时,后者注意到他嘴里突兀地留着最后一颗牙。

不朽者想起了尤金的父亲,当年他也是这个样子,还有他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圣约瑟夫悲伤地意识到,他是看着这些人出生的,他也看着这些人被繁重的工作所压垮。

“现在怎么样?”他问。

“三颗月球上的无人工事被全部摧毁了,我们甚至没有看到攻击者。”尤金毕恭毕敬地回答,这是大部分修道士对于圣约瑟夫的态度,他不仅仅是他们的导师,他们的兄弟,他还是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活圣人,歌利亚最后的奇迹,虽然,他自己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那些工事用的都是塔星的科技,”修道院长英诺森格沮丧地说,“我们没法修好它们了。”

三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朽者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防卫机制失效了,歌利亚的最后圣域,赖以避世的依靠,已经没了。

“二十分钟不到,三个月亮都沦陷了?”圣约瑟夫重重抚摸了一下面孔,“他们来了多少人?一支军团?”

“英诺森格认为,要在那么短时间内解除无人工事的作战能力,对方至少来了一艘行星级重型战列舰,但是……”尤金皱起眉头,面带难色。

“怎么了?”

“雷达上什么都没看见。”

警报声又一次响了起来,修道院万炮齐鸣,无数光点暴雨一样泄向夜空。不朽者想到,这里是歌利亚信仰的最后据点,它的火力,不亚于一座军事要塞。

“巡天者遭到攻击!”英诺森格身后传来一个修士的声音,“好几个联系不上了!”

“具体多少个?”尤金暴喝。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那孩子忽然停了下来,过了几秒钟,他用沙哑的嗓音报告,“全部,兄弟。”

五十台巡天者,一样来自塔星科技,还受到过末代主教的祝福。先贤们留下的最后防御网被撕破了,可是,他们还是不知道攻击者是谁。

“雷达是不是坏了?”英诺森格问。

“可是,上面其它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年轻修士回答,“等一下,我们接收到了……歌声,有歌声正从天幕四点钟方向传过来!”

所有人抬起头,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密密麻麻满天散曳的炮火之外,夜空里只有几点熟悉的星芒。

“该死!”尤金咬着牙,“就算是登陆艇,现在也该有个点啊。”

“只有一种可能,那不是登陆艇。”圣约瑟夫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众人回过头,发现不朽者脸上挂着困惑而又悲伤的表情,夜空仿佛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为力,“那是……一个人……”【注:为了写作方便,本故事中大部分智慧生物体型差不多,统称为“人”】

第二章【使徒】

“那是个人。”圣约瑟夫沉声说。

“一个人?从外层空间来?毁掉了整套防御系统?”尤金问,不朽者转过头,他怀疑年迈的柱头隐士是不是在短短几分钟里又老了一些。

“打开掩体!”英诺森格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应,空气中只有火炮划破天际的尖啸。所有修士脸上都带着近乎悲壮的平静。

二十分钟内毁掉月球工事,两分钟毁掉巡天者,对于这样的敌人,掩体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们应该怎么做?”尤金看着不朽者,眼神里带着虔诚,现在,只有圣人才能支撑起大家的精神。

“该做战前祈祷了。”圣约瑟夫淡淡道。须臾后,他的指示被递送出去,修士们检查着手中的武器,口里念念有词,肃穆的祷告声从修道院的每一个角落满溢而出。

告解牧师怀揣手铳在人群中穿梭,飞快地听取兄弟们的忏悔,技术僧侣左手晃动着香炉,将圣水泼洒到动力甲胄上。全副武装的唱诗班手持经卷在瞭望台上站成三排,她们将是第一批直面敌人的精锐。

“好了,”不朽者轻抚左手的戒指,感觉体内血液时隔数百年后又一次奔涌起来,“让我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对方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因为身上没有照明物,那位不速之客一直飞到修道院正上方时才被人察觉。

一开始,不朽者认为那确实是个人,他看到了头颅,躯干,对称的肢体,还有背后一对修长的翅膀。但是当闯入者落在平台上,圣约瑟夫才发现自己错了,那狭窄,洗练的金属外壳绝不是为人类准备的,它是一个机器人。

不速之客几乎跟圣约瑟夫一样高挑,身材瘦削得像是几根捆扎在一起的钢条,它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古老气息,黯淡的银白色外壳上布满了各色伤痕。

圣约瑟夫在机器人的左臂上看到了一行褪色的字迹,这字迹来自另一个文明,而不朽者刚好会念这一句:“宇宙中没有一处是不被看护的。”一股晕眩感几乎要把他击倒在地:“机械使徒!”

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圣约瑟夫心想,距离上一个机械使徒尸体被发现已经过了一千年了,人们都以为那是最后一个在茫茫星海中游弋的失落者,他们当然太天真了,这场钢铁的噩梦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结束。

圣歌又一次从机械使徒身上传过来,这是修士所不熟悉的旋律,赞美着他们所不熟悉的神,尤金手提高斯枪颤颤巍巍站到圣约瑟夫身边,不朽者在他混浊的双眼中看到的只有迷惘,柱头隐士太年轻了,他们所有人都太年轻了,简直就是婴儿。

“你!报出来历,”尤金张口抛出嘶哑的声音,他的话没说到一半就已经气喘吁吁,“你冒犯了,歌利亚的,圣域,说明目的!”

圣歌停止了,接下来几秒钟内,机器人内部发出一连串杂乱的人声,似乎是在适配语言。过不多时,使徒便开始说话。

“警告,侦测到未批准的暴力,天堂,是和平的地方,不允许要塞存在,不允许军人存在,放下你们的武器,接受和平,让我来为你们服务。”机器人的语气友善而又柔缓,但却难以掩饰一种机械特有的冰冷。

“这里不是要塞,这里是修道院!我们不是军人,我们是修士!”圣约瑟夫徒劳地辩解,“这里不是你的天堂,这里是歌利亚的圣域。”

机器人沉默了一秒,对于ai来说,这实在很不寻常,它仿佛自己也在犹豫,一秒后,使徒重新开口时,歌利亚产生了一种错觉,机器人似乎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友善的语调:

“宇宙中……没有一处……是……不被看护的。”它顿了顿,“歌利亚,异端邪教,不应存在于天堂。”

然后,它就开火了。

(分割线)

圣约瑟夫踉跄地爬进电梯,他的一条腿在流血,一只手严重烧伤。电梯门关闭后他仍然能听等见头顶上传来交战声,修士们还在枉然地反抗。歌利亚的主教们移除了不朽者哭泣的能力,因为他们认为圣人是不应当落泪的。圣约瑟夫艰难地喘息着,心想这真是个蠢主意。

歌利亚没有站在他们一边,戒指哑火了。机械使徒只用了不到十秒就解决了唱诗班,柱头隐士和他的继任者也死在了那轮射击中,尤金太老了,他甚至没有弯腰躲闪,只是佝偻身子看着爆胀弹在他面前散开。

告解牧师勇敢地冲进战场,在枪林弹雨中聆听濒死者的忏悔,然而很快他也死了,瞭望台的防线也随之瓦解。

英诺森格拉住不朽者,小老头身上挂着两把几乎跟他身高一样的重型手提铳,这一幕有种让人心酸的滑稽感。

“修道院没救了兄弟,”他说得很坦荡,就像一个农民正在谈论今年的收成得失,“我打算殉教,兄弟,但你不能死……”

“……得有人带点经卷出去,兄弟,得有人把巨人的宗教延续下去。”

有那么一刹那,圣约瑟夫以为院长在开玩笑,当他意识到英诺森格有多认真时,一股无名之火窜了上来:“这不公平!”他的声音几乎险些当场把老院长震聋,“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努力扭动着重伤的身躯,想要坐起来跟小老头讲讲道理。相比于传承歌利亚教,殉死实在是太容易了。他要如何再去找一群信徒?他要如何用他自己都不看不懂的福音布道?

六个手持铁杖身穿重甲的蒙面修士走过两人身边,盔甲中还透着墓园泥土的气息,圣约瑟夫没有看到通灵者,他或许已经在唤醒六兄弟后力竭而亡。不朽者忽然有些内疚,他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位沉默的兄弟。六兄弟在使徒的外围站定,低声默祷了两句,手中铁杖开始隐隐散出微光。随着领头人一声号令,六根铁杖同时敲在地面,无数力场丝线从杖顶散出,刹那间织出一张大网将机器人包在其中

“听我说,兄弟。”英诺森格温言安抚,“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倒下,你是……圣人……”说到最后两个字,老头双眼噙满了泪水,“你是我们的圣人,是歌利亚的奇迹,是我们……能支撑到今天的全部原因。”

这就是圣约瑟夫如今躺在这里的原因,院长在楼上组织新的街垒,这座修道院是塔星科技的最高结晶,几乎每一处都可以转换为防御工事。现在这里的主人正在以生命为消耗品为自己争取时间,圣约瑟夫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肩上的份量。他们能有勇气去死,完全是因为相信不朽者能活下去,从来他们都没有真正把他看做他们的兄弟,他是神迹,是圣人,是需要舍出命保护的更高存在。

然而他不是啊!他只是修道院中的一员,他跟他们一起劳作,一起祈祷,一起欢乐,一起迷惘,他与他们相互扶持着在这种绝望的生活里苦中作乐。他们是他的家人啊!

圣约瑟夫站了起来,之前的伤都已经恢复了大半,不朽者基因,这是歌利亚的祝福,也是巨人诅咒,诅咒他永远驻留在活人的世界。

电梯门在抄写室前重新打开,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连抄写员都武装上阵了。圣约瑟夫冲向书架,像是个粗暴的劫匪一样把经卷揽入囊中。

“这份经文太珍贵了,我得带上他……这份也是……该死!”不朽者狠狠把背囊甩在了地上,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里面做取舍,这是无数代信徒用毕生传承下来的,他没权利放弃哪怕一张纸片。

大个子孤零零站在空旷的房间里,双肩颓然垂下。愤怒很快就消退了,但可悲的是,斗志也随之消退了。

就算把整座图书馆都搬出去,又能怎么样呢?他自己也知道,那些东西早就没人能看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遗弃了歌利亚,他们是毫无存在意义的一群人。

其实答案很清楚不是吗?圣约瑟夫望着入口处歌利亚的画像,他今天才发现,画中的人如此陌生,仿佛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他。

“对不起,先知。”他转身诚恳地面对着画中人,声音在空旷的室内久久回荡,“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歌利亚了,可是……我还需要……我的家人。”

然后,他把经卷的传承事宜抛诸脑后,再一次前往战场。

第三章【陨落天堂】

交火声已经停息了,如今楼上一片死寂,圣约瑟夫找到了一个通讯包,指挥链中的所有灯都灭了,英诺森格的名字也在其中,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不朽者意识到,他可能没时间去找院长的尸体了,但另一方面,他仿佛看到了小老头正一如往常在他眼前抱怨。

“歌利亚怎么办?”英诺森格问,脸上带着遗憾的神情。

“我去冥府跟他解释。”大个子咧嘴做了副鬼脸,随手放下通讯包。

他在楼梯拐角处看到了一具重甲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重甲里的复苏者已经没了生命体征。让圣约瑟夫疑惑的是,死者的手空着,铁杖并不在这里。

圣约瑟夫沿着楼梯向下,又看到了好几具尸体,他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一个没有武装的年轻修士手中攥着染红的铁杖,身体早已变冷。他们一定是在重甲兄弟阵亡之后,一个一个接过铁杖填补空缺。圣约瑟夫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血肉之躯阻挡了使徒多久,三十秒?还是一分钟?但他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为他们骄傲。“可惜没有人知道他们今天的壮举了”不朽者心想,“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知道,它早已放弃的那群人,从未放弃过自己。”

圣约瑟夫继续前进,他很快在图书馆前的内广场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告解牧师没有拿武器,他与其他兄弟死在了一起,不知道使徒有没有给他时间,让他听完最后一个兄弟的忏悔,不朽者内心无比希望,那机器人能有这样的仁慈。

圣约瑟夫小步跑到牧师身边,单腿跪了下来。他发现牧师的眼睛是睁开的,仿佛仍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牧师,我,”不朽者一手捂胸,努力要让自己哽咽得不太厉害,“我要忏悔,我有罪。”

静谧的广场犹如一座墓园,修士们扭曲着身体躺在地上,无声地看着这一幕。

“我本来可以……早早带领着他们离开这片坟墓的。我本来可以担负起领袖的责任,就像我应该做的那样,带着我的家人们摆脱这没有希望的生活,跟过去一刀两断。”圣约瑟夫泣不成声,五官拧成极度痛苦的表情,然而这个可怜的不朽者,他依然流不出眼泪。

“我辜负了所有人,我害怕承担走出去的责任,在所有人向我投来依靠眼光时,我可耻地假装我只是他们中的普通一员。”

“请原谅我。”圣约瑟夫浑身颤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在做宗教的忏悔,还是在乞求家人的宽恕,“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钢铁敲击地面的声音打断了呜咽,圣约瑟夫用手轻轻合上了牧师的双眼,然后站起身面对机器人,它也受了一点伤,黯淡的金属外壳上多出了几道凹陷。

圣约瑟夫没去拔手铳,他知道没有用。他的希望,现在全放在左手的手指上,所幸,使徒还不知道地狱火的存在。“歌利亚,看着我,让我再试一次。”

“目标。”机器人的声音还是如此温和,像是一位可亲的导师那样循循善诱。

“对,”不朽者咬着牙回答,“我就是你最后的目标。”但他随即发现,使徒并没在望着他,他顺着机器人的视线回过头,目光触及到身后巨大的圆形房屋。

“图书馆?你来这里,是为了图书馆?你看得懂上面的字?”

机器人没有回答,一道重力束擦着圣约瑟夫的肩头飞过去。不朽者听到了自己好几条骨头被扭断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死,使徒的瞄准系统出问题了,倒地的一刻大个子心想,没想到那群修士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圣约瑟夫躺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他的右手被搅成了好几段,左手也已经抬不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戒指,套着它的手指无力地垂着,不朽者把意念全部集中在左手上,祈盼这样做可以让这部分躯体恢复得更快一点。

“为什么,要来图书馆?”他问。

“重要的信息,异教徒的记载……它存在……的秘密……”

“什么重要信息?”圣约瑟夫眯起双眼“谁存在的秘密?”,机器人却不再回答了。

“拿到信息,清洗异教,假神在天堂不能存在。”使徒说完,再一次将重力炮指向圣约瑟夫,看起来,它已经重新完成了校准。

“废铁……疙瘩……”不朽者也艰难地抬起严重变形的左手,修复还远远没有完成,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可笑。

对峙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使徒的炮管传出了轻微的咝咝声,聚能已经完毕,它的钢铁脑袋里产生了些许疑惑:那个异教徒,在坚持什么?

“愚蠢的废铁疙瘩,你们天堂,很久以前就陨落了!”

一道强光从地狱火中喷薄而出,它太刺目了,以至于肉眼根本没法分辨它的颜色。戒指与机器人之间被打出了一条30宽公分的通道,其中的空气瞬间被高温电离殆尽,同时,一道有滤色作用的护盾展开,将圣约瑟夫包裹其中。地狱火,歌利亚用远古科技亲手打造的神器,经卷上说它的热能可以直接从天堂烧穿到地狱。

光束一直持续了十几秒钟,散射的出来的余波直接击穿了地基,整个修道院都开始摇摇欲坠。

圣约瑟夫放下手,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牧师身边。这样是不是最好的结局呢,他心中问,所有的人都与这座坟墓一起埋葬。然而他随即又想到,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伤还没有重到让神性基因无能为力的地步。

不朽者闭上眼,不去看四周晃动的墙壁,沮丧地感到身体正在迅速恢复。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行走于银河间了,他该去哪儿呢?千万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孤独是这么不可战胜。

就在这时,圣约瑟夫耳畔又传来了那种钢铁的敲击声,他猛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机械使徒还在那里,它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就像是一个被卡车撞过的铁皮人玩具,但是,它却没有倒下。

使徒又一次说话了,它身体里同时涌出了好几种语言,但每一种都不是很连贯。

“天堂……陨落了。但是,律法……还在!”

使徒的砲口发出一连串运转不良的机械声,但是重力束最终还是抛射了出来。刹那间,圣约瑟夫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了,他坐直身体,高举双臂,神性基因的诅咒终于结束,不朽者在拥抱死亡的一瞬间,感觉自己的眼眶似乎湿了。

修道院摇晃得越发严重,火光从底层渐渐窜了上来,刚才的震动一定砸坏了给建筑供能的主熔炉,熔芯已经迫在眉睫。

不过这不是问题。使徒走过不断崩裂的地面,进入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躯壳虽然遭到重创,但是它可以待会儿再解决。对它而言,看完里面的书,找出它想要的答案,用不了多少时间。

“搜寻线索,猎杀假神,天堂的律法,不容亵渎。”

【楔子结束】

第四章【利益问题,上】

门氏托拉斯是文明世界中已知最大,最古老的综合托拉斯,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一次天启之前。一份数百年前的窃听文件显示,门氏的高层也不清楚,“公司”(托拉斯内部对其的称呼)的势力范围究竟有多大,要知道星海中许多古老的帝国,它们的立国之本很可能仅仅是一份门氏几千年前签发的开拓许可证。

门氏对于市场的掌握,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对当地议会或皇室的收买达成的,在一些渗透得比较彻底的地区,“公司”会以服务提供者的身份出现,当地百姓以会员费形式向他们上缴不同数量的赋税,以购买治安,基建,选举权,娱乐,医疗等服务,有些当地正府会选择打包买下以上服务再以公民权力的方式纷发给当地人,一般情况下处于这种情形中的平民被压榨得尤其严重。

在千万次的整合收购置换重组之后,门氏的资本总数早已无法估计,太空历史学家相信有许多份股权证明以及交易记录消失在了漫漫长河中。现如今门氏董事所掌握的,仅仅是该托拉斯目前可以被找到与估算的股份。当然,如果此刻有人在某个偏远行星的地下墓穴中发现了几张已遗失的认购证明,这种情况与它之后将要带来的冲击,都不会让人太惊讶。

以上内容摘自《阿尔贝尔星系群漫游指南》【注:致敬《银河漫游指南》】

随着一阵悦耳的铃声,大门被打开了。霍姆斯摘下老花眼镜,费力地站起身。之前他还考虑过该怎么与久别的同事打招呼,但现在老瑞瑞人决定顺其自然。

来客一共有四个,三个瑞瑞人,一个黑发芬里斯人。虽然来自不同种族,但是同样面色红润,大腹便便。

“朗费罗!”霍姆斯高喊了一声,同时挥了挥手,像是怕对方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没看到自己,“老朋友!”

“霍姆斯,”年迈的朗费罗摇晃着臃肿的身体蹒跚走上前,给了老友一个大大的拥抱,“谁能想得到呢,我们都活到了战争结束。”

瑞瑞人有着像熊一样的尖鼻子和常常的嘴,眼皮总是耷拉着,两颊肌肉尤其发达,一般为了掩饰鼓起的腮帮子,他们都把鬓角精心地留到嘴边。芬里斯人身形更为矮小,他们有着尖尖的牙齿,可笑的长耳朵,和健壮的下肢。芬里斯人洛威尔看上去比其他四个人要年轻许多,这得益于他的体型,也缘于他那双气盛的眼睛。但事实上,他是所有人中第二老的,年龄仅次于朗费罗。

“他在哪儿?”芬里斯人环顾四周后没好气地问。

“谁?”

“得了,你知道我在问谁,豪厄尔斯,那条又臭又老的狐狸。”

“他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喝的,我觉得你也应该来一杯。”

女瑞瑞人怀特拍了拍洛威尔肩膀:“友好点儿,小东西,我们都是战争的幸存者,董事会现在就剩下我们几个了。”

这群人心里当然知道,他们并不仅仅是战争的幸存者,而且也是战争的罪魁祸首。因为一连串的天价收购纠纷,董事会内部的派系摩擦终于发展成冲突。在过去的七十年时间里,他们作为战争双方的金主,把战火烧遍了整个长蛇座星系团。作为老道的生意人,他们成功把利益之争包装成了各种受当地人喜爱的形式:格命,反压迫,毒利,还有,最受普罗大众欢迎的,种族仇恨。【注:错别字是我故意的。】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当中夹杂了无数人的血肉骨灰,他们的友谊并未受到影响。事实上,即使在战争最恐怖的那段时期,他们还是每隔两年会在托拉斯全资控股的恒星能源股东大会上见一面,吃顿饭,时间充足还会打一会儿柱球。

“友好点儿?”洛威尔像是听到了一个低劣的笑话,抽动两下嘴角,“他对我友好过吗?我曾经向他派出过两组律师,战争开始没多久派出一组,30年后又派出一组,为了示好我甚至在第二组送去的律师函中主动降低了要求。他是怎么回报我的?我最好的律师,受过最好的训练,一个都没能回来!”[注:受过良好训练的律师可算是文明世界的最强战力,为了方便理解,不妨把这个世界的律师看做精通法律却没有原力的绝地武士]

“说真的,你怎么躲过我两回刺杀的?”霍姆斯忽然问惠迪安,后者是最后一个进门的瑞瑞人,也是所有人中身材最壮的。

“替身。”惠迪安说着往嘴里塞了一把糖渍尼古丁嚼片。气味熏得怀特退避三舍。大个子全然不在意,用毛茸茸的双手快速打着响指:“第二条命,第三条命,金钱能买到许多条命。”

惠迪安一直是所有人中最粗鲁的一个,所以即使他在董事会有着四代人的深厚背景,还是不受同事欢迎。

这时,另一个瑞瑞人捧着一大杯特缩饮品嬉皮笑脸地走了进来。怀特看了一眼他杯中翻腾的黑色浓浆,估摸着里面的咖啡因足够让两匹驮兽翻白眼。

“豪尔厄斯!”洛威尔大步冲向那人,把地板蹬得“砰砰”响。后者见芬里斯人气势汹汹冲过来,急忙护住杯子:“嘿!嘿!不用这样。”

洛威尔拿出一份合同和一支笔,重重拍在身边的桌子上:“你给过承诺的!”

“行,行,我签,我签。”豪尔厄斯讪笑着拿起笔,在合同末尾飞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完事后,他夸张地深鞠一躬,双手合约奉上:“股权置换,我用恒星动力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换你门氏控股百分之三的股份,即时生效。”他又谄媚地笑了笑,“完全按照您的意愿。”

洛威尔一把抢过契约,还不忘狠狠瞪豪尔厄斯一眼:“要是你早这么干,次女星上那一百万人根本不用死!”

“冷静,洛威尔,冷静,一切都是战争的错。”

“好了先生们,如果你们没有别的事要解决……”霍姆斯返回自己座位上,重新戴上老花镜,摊开他面前足有几十公斤重的书册,“我们来聊聊正事吧,正如你们所知,托拉斯需要成立一个新的董事会。”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书,书上写满了最近一个世纪以来各种股权交易,收支情况,还有家族谱系。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除了惠迪安,他挤不进去。

“目前得到提名……”霍姆斯的话头刚起,忽然被打断了。

“呃……请原谅,代理秘书霍姆斯阁下,”豪尔厄斯一脸抱歉地举起手,“在那之前,我觉得有一件事,各位应该知道。”

“是什么,豪尔厄斯先生。”看到一贯轻浮豪尔厄斯忽然严肃起来,连霍姆斯都有些不习惯。

“其实……战争还不算彻底结束。”豪尔厄斯有些尴尬地说。

霍姆斯与朗费罗闻言都不由皱起了眉头,怀特不知为何也变得不自在起来。

“豪尔厄斯先生,你能解释一下吗?”

“呃,是这样的,我与怀特女士早先在室女座星系团那里有一些利益冲突。”

“我以为你们已经解决了。”

“大部分地区是解决了,但是一些边缘星……这么说吧,我们在季乙星域附近发起了一场代理人战争,然后……情况有些失控了。”

“怎么个失控法?”

“我们的代理人,不见了。”

“什么?”

“失踪了。”怀特沮丧地指了指豪尔厄斯,“我的跟他的,都联系不上了。”

“情况现在是这样,那边还在打,但是我们联系不上他们。”

“切断他们的信用点供应呢?”

“这恐怕不是个好主意,我跟豪尔厄斯在那个星域内外有着复杂的多角债务,很多人都欠了我们的钱,而他们相互之间也欠着钱,这些债务关系甚至把豪尔厄斯与我联系在了一起,切断财源会造成我们双方血本无归。”

“代理秘书先生,简单点说吧。”豪尔厄斯搓了搓手,“那边的战争很烧钱,但是如果我们强行中止战争,会损失更多的钱,所以我建议各位不要过度干涉季乙星域的战争。”

“豪尔厄斯先生,怀特女士,瞧瞧你们干了什么?”霍姆斯疲惫地捏着鼻梁,“又是一笔呆账!”然后他又打起精神,“好吧,这些问题,待会儿我们私下再谈。”

第五章【利益问题,下】

霍姆斯重新把目光放回到书册上:“目前得到提名的董事包括朗费罗先生,洛威尔先生,鄙人,海曼小姐。”

“海曼是谁?”怀特惊疑地出声打断。

霍姆斯低下头,翻起眼睛,好让视线可以越过老花镜看到怀特:“老霍桑的私生女,一个乡下姑娘,我们会处理她的。”

安抚完女瑞瑞人,霍姆斯继续朗声道:“呃……以及,怀特女士,惠迪安先生,豪尔厄斯先生。”

怀特装腔作势地点点头,惠迪安粗鲁地扭动他的胖臀部,豪尔厄斯则像是没听见一样大口灌着咖啡因。

正当所有人都面露满意之色的时候,霍姆斯忽然又追加了一句:“另外,还有一位增补董事,克莱尔彼得森先生。”

“等等,那又是谁?”

“富顿王立第三学院的研究生,他是丹莱普的远房亲戚。我们的律师花了好几个标准年才确定了他的继承权,但他本人目前并不知道。”

“我以为你们把那家伙的股份都收回来了!”洛威尔急躁地竖起耳朵。

“显然没有。”霍姆斯挠挠乱蓬蓬的白发,看样子并不打算解释。

“那现在怎么办?”朗费罗问,他的年纪已经不允许他长时间集中精神了,如今坐在位子上,老人显得有一点恍惚,“像解决海曼小姐一样,解决掉他?”

“恐怕不行,他住得有点儿远,我们没法把声明放弃权力的文件送去给他签字,也没办法让他通过电话抛售股票。”

“他目前在哪儿?”

“季乙星域。”

房间内陷入一阵沉默。

“瞧你干的好事,豪尔厄斯先生。”

“嘿,我又不知道……”

“有没有试过派人过去?”朗费罗问。

“试过了,30名律师带着最好的装备,到了目的地就联系不上了。”霍姆斯摇摇头,“那可都是托拉斯的财产……先生们,我也实话实说好了,季乙星域已经成了一锅沸油,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应当把手指伸进去。而彼得森先生,很遗憾,是被困在油锅里了。”

董事们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所有人都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不出意外的话,那孩子又会是公司年鉴上的短短一行。

洛威尔耸耸肩,在决定把这个小插曲忘掉前,他还得问一个以防万一的问题:“那么,如果这位彼得森先生不幸去世,谁会继承他的股份?”

霍姆斯翻了两页书,然后意味深长地撅了一下嘴:“是豪尔厄斯先生。”

“什么!”芬里斯人几乎跳了起来。

“备忘录里记载了一次豪尔厄斯与丹莱普两家曾祖辈的联姻,说实话,连我过去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能不能把事情简化一下,直接把这家伙踢出董事会提名?”怀特忽然想到,“霍姆斯可以发起投票,咱们几个人的股权加起来绝对超半数了。”说完,她挑衅地看着豪尔厄斯。

“对!”洛威尔也随声附和道。

惠迪安拜拜手,表示他对此没有兴趣,反正不管其他董事如何应对,他手握的股份都让他稳如泰山。

豪尔厄斯别有深意地闭上嘴,站到霍姆斯身后装聋作哑。朗费罗艰难地举起手:“我在门氏控股有百分之十七股份,我支持废除克莱尔彼得森。”

“我有百分之十五。”怀特干脆地说。

“我有百分之十九,加起来过半数了。”洛威尔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恐怕没有。”豪尔厄斯忽然狡诈地朝芬里尔人挤挤眼睛,“你刚跟我置换了百分之三的股权。”

洛威尔脸上一瞬间没了血色:“等下,我说……”

“股权置换协议,即时生效。你们只有百分之四十八的股份了。”

洛威尔颓然坐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阴谋之中,也许豪尔厄斯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唯一一个非瑞瑞人赶出董事会。

“代理秘书先生,我们可不可以通融一下。”他面对霍姆斯擦拭着额头,这一刻芬里斯人仿佛更矮了。

“愿闻其详,洛威尔先生。”

“您能不能把……那孩子的名字……从书上划掉……”

“什么?洛威尔先生?”

“我是说,他只是提名,并没有真正当选……”

“洛威尔先生!”临时秘书的声音让芬里尔人身子缩了一下,在他记忆里温和的霍姆斯还从未露出过这么严厉的表情。

“请你尊重这里的契约好吗?”他拍了一下书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契约是这个地方的根基,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它的价值都是靠契约在支持着,如果写在契约上的内容可增可减,那信用点就是一串数字,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所有的文明都要回到穴居时代。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血汗构成的金字塔顶端是什么?是对于契约的敬畏,你可以不诚实,但是你不能少了这份敬畏,白纸黑字上哪怕一个标点都不是儿戏!”

洛威尔坐回椅子上瑟瑟发抖,感觉自己昂贵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这一刻也许他能明白,就算可以呼风唤雨,就算可以草菅人命,金钱依旧不是无所不能。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怀特问。

“没有办法。”霍姆斯恼火地摘下眼镜,“候选人名单会在下个月提交影子委员会,你们都知道这只是走一个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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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洛威尔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他在无人的走廊里呆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该去咒骂谁。

他早就意识到放弃一部分门氏股票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但是另一方面,他真的很需要在恒星动力掌握控制权,这可以把他从不为人知的破产边缘拯救出来。而且,说到底,他没想到会有人把一个短命的书呆子拉进董事会。

“嘿,”突如其来的声音把芬里斯人吓了一跳,他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了远处一个魁梧的剪影。

惠迪安挺着他的大肚子站在阴影中,看上去依旧是那么粗野无礼,还带上了一点鬼魅的气息,仿佛是阴森旧宅中蛮横的肥老鼠。他看见洛威尔走过来,便递上一把糖渍尼古丁嚼片:“能让你舒服点。”

洛威尔摇摇头,他还是很抗拒跟惠迪安待在一起。

大个子不再勉强,又往嘴里塞了一把嚼片,肆无忌惮地咀嚼起来。

“听着,”他喷出的恶臭几乎要让芬里尔人落荒而逃,“我就开门见山说了,今天的事,不仅仅是豪尔厄斯的主意。”

洛威尔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惠迪安。

“霍姆斯那个老东西也参加了。”

“为什么?”

“你是唯一的尖耳朵,这个理由充分吗?”

洛威尔沮丧到了极点,如果不是被嚼片熏得没了脾气,他说不定还要垂足顿胸一番。

“我的内线告诉我,霍姆斯派了一艘雇佣战列舰潜入季乙星域,资金来自他个人名下的公司,这老狐狸还专门倒了好几手把钱洗干净。”

“为什么?”

“不知道,我的线人只打听出那艘战列舰是行星级的,配备最好的武器,船员都是亡命徒,其中可能还有律师。不过最奇怪的是,船上带着好几名考古学家,你知道金羊毛考古公司吗,那群历史敲诈犯。有情报说金羊毛的董事会与霍姆斯做了私下交易,老东西付出去一大笔钱。”

洛威尔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戴着老花镜的瑞瑞人,在所有董事中,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最不贪婪,最守住底线的那一个。

“这没什么奇怪,资本让人贪婪,无限的资本让人无限的贪婪。”惠迪安咧着嘴笑道。

“那这件事,朗费罗有没有份?”

“就算有份,他介入得也不深。这老小子有自己的麻烦,战争结束后,一群lsd上瘾的退伍老兵把他给告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们不喜欢你,而我不喜欢他们。”惠迪安抹了一把嘴,把混合着汁液的口水擦在昂贵的西装袖子上,“当面跟他们叫板太扎眼了,不过这不妨碍我给你一点私人帮助。”

“那你有什么主意?”芬里尔人重新燃起希望,如果有必要,他完全不介意跟这个人见人嫌的家伙谈交易。

“我认识一个人,他专门帮人解决麻烦。他……可以应付任何场面。”

“认识一个人”的意思,就是他连朋友都算不上,再引申一下,他根本不是体面人。“你要把他派去季乙星域?”洛威尔的心又沉了下去,“别开玩笑了,你听到霍姆斯的说法了吗?30个律师一到那里就全军覆没。”

惠迪安还在大肆咀嚼,像极了一头河马。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笑容,只是一门心思地把注意力放到下颚上:“他能解决,相信我,他就是……专门解决这种麻烦的人。”

第六章【有债须偿,上】

与公众普遍的印象相左,文明世界的信用点货币,过去曾发生过好几次大规模危机。

在信用点问题上,大部分人都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无论用上多么复杂的散列加密规则,密码堡垒依然有被攻破的可能。而信用点的使用范围以及流通量都注定了它几乎不可能被另起炉灶,实际上,所有的信用点验证其实都是基于遥远过去某套原始规则之上。

“红银河”纪元早期,一次例行过账中产生的个位余数直接导致了400年后的货币灾难,之后的战火把上百个宇宙文明送回了穴居时代。

而文明世界的不平衡更加剧了信用点的不确定性,天炉座星系团中有很大一部分地区至今仍然在使用早已被淘汰的信用点算法,它们的信用信息同其他星域是彻底隔绝的。而在其它未脱节地区,至少也有几十种不同的信用点在流通,它们遵循固定的生命周期,织女星的货币教团每隔1000年就会颁布一套新的信用点算法规则,而旧信用点则会随着使用的人越来越少而渐渐退出流通领域。

以上内容摘自《崩散向前——文明世界的基本现状》,作者佚名。

“这些事情都要从二三年开始讲起,你也知道,那一年大家过得都不容易。”麦尔维尔经理说起话来有一个手掌往外拨的习惯动作,似乎是为了表示开诚布公,而当他陷入思考的时候,手部动作也会自然停止,“那一年对我来说坏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能源股票泡沫破灭,信用点货币爆发二次加密危机,仙女座质量大骗局,我老婆跟基金募集人上了床。”

他换了个坐姿:“别误会,我把我老婆那件事排在最后并不是代表它对我打击最大,我是按照发生的时间来排顺序的。我并没有恨我老婆入骨,我是说……当时局差到那种程度,你不能再奢求别人按照你喜欢的方式对待你了,是不是?”

“当时我太年轻了,只想快点逃离原先稀烂的生活,我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糊里糊涂地答应下了一份英仙座β-4上股票经济人的工作……嘿,时局不好,我能找到份工作,还想怎么样?”

“可是当我抵达大陵五空港时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应该还记得吧,市场崩盘了,大家都不太冷静,而我要去报到的那家股票交易所尤其不冷静。我那些倾家荡产的未来同事们脱掉马甲,砸烂交易牌,组成了一支海盗团,老天,他们甚至连办公楼标志都没换,却不忘为公司官方社交账号更新状态。”

“你知道这副画面有多滑稽吗?那群人穿着西裤,戴着眼镜,手里拿着离子铳问我要不要入伙,然后给我签了一份试用期合同,他们只是把原先医疗保险的部分划掉了。”

“我只是个朝九晚五的股票经纪人,我生平见过最大的坏蛋是一名恶意做空的投机商,当我发现我踏进贼窝时,我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得了,我在骗谁啊,我是高兴得大脑一片空白。期指走势,终端报价,业绩还有经理的臭脸,我早就想把我的整个人生都扔进马桶里了。”

“我们后来有没有遇到麻烦?完全没有。执法系统在忙着应付愤怒的全世界,谁还会留意一小撮逃避上班的股票经纪人呢?”

“我们洗劫了委托人们账户里剩下的每一分钱,然后开始按着字母顺序抢劫公司联系簿上的人,没几个月我们就把业务发展到外层空间了。”

“就像所有发展过快的创业团队一样,我们遇到了第一个瓶颈,然后,有人发起了一次经理人收购,流了点血,结局……就我来说不错,你知道,我就是那个经理人。”

“我现在是团队总负责人了,我知道我有些同行喜欢别人叫自己大王,首领。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称呼自己为经理,是的,麦尔维尔经理,听起来像是随时都愿意为别人效劳。”

“你一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呃,是这么回事,你看,其他海盗,他们总是说了一句‘我们是海盗’,然后就让你乖乖掏钱。我不会这样,我在乎我的受害者,我愿意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们听,从我事业的发端说起,让受害者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抢劫。”

麦尔维尔说完这些,疲惫地长出一口气:“现在,女士,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他面前的老妇人没有回答,只是哆嗦个没完,要不是身边有两个大小伙子架着她,她可能早就瘫在地上了。

麦尔维尔稍稍伸长脖子,表示他在倾听,但是面如纸色的老妇人依旧沉默不语,从被拉到海贼经理眼前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无声颤抖的状态。

“那么,我想你没有问题了,女士。”麦尔维尔欣然点头,就像是跟一名难缠的客户达成了委托合同。他向老妇人身后的法曼人做了个手势,后者熟练地提起沉浸在颤抖中不能自拔的受害者,扔进增压舱,红灯亮了几下,老妇人就一声不吭地被吸到了外太空。

麦尔维尔喝了杯咖啡,让嗓子稍作休息,然后他示意喽啰把下一个客户带上来。

这回被带上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旧衬衫和旧牛仔裤,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肩包,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

“嗨!”他抬手向麦尔维尔打招呼,同时脸上挂起了非常商务性的笑容。

王座上的经理略一颔首,等年轻人站定后,他吸足一口气:“这些事情都是从二三年开始……”

“呃,请稍等。”年轻人有些局促不安地举起手来,麦尔维尔显然没预料到自己会被打断,只好无奈耸耸肩:

“怎么?”

“您是斯蒂文麦尔维尔先生吗?”

“是。”事情的进展让海盗头子有些无所适从,但他还是保持了足够的专业修养,“你认识我?”

“事实上,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我名叫伦敦,维克多伦敦。”年轻人向一脸迷惑的麦尔维尔尽可能地做了一个诚恳的表情,“我是来收债的。”

“什么?”麦尔维尔皱起眉头,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听清,只是他无法把这些话与当下的情形结合起来。

“之前有一位约翰史密斯先生,借给过你10万信用点……”年轻人的话音未落,麦尔维尔已经大笑着摆手要他别说下去了:

“想起来了,老约翰!那会儿我还是经纪人呢,没他的10万信用点,我可能会被高利贷干掉。”

“史密斯先生把借条卖给了我……”年轻人说着低下头在肩包里一通乱翻,最后掏出了一把杂物,有大大小小的纸片,迷你协议锁,量子契,甚至还包括一小根刻满文字的木图腾,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这些东西千真万确都是欠条,“所以,我现在是你的债主了,我有权要求你偿还一九年秋在ngc4114α上欠下的10万信用点。”

麦尔维尔在位子上笑得东倒西歪,他似乎还想摆几下手,但是已经有点脱力了。

“年轻人,你叫什么来着?”

“维克多伦敦。”

“朗度先生……”

“我姓伦敦……好吧随便了,我知道这个姓很难发音。你打算怎么怎么支付这10万信用点?”

“你好像还没弄明白,你是在向一个海盗船长讨债,而我刚好没有还债的习惯。”

听到这句话,维克多毫无征兆地板起了脸:“如果我坚持要你付钱呢?”他并没有露出恶相,与其说是威胁,这个表情更像是在严正警告。

麦尔维尔也收敛了笑容,舰桥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朗度先生,你这样就不太可爱了。”

几秒钟的沉默后,维克多沮丧地摊开双手:“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我们这一行总是交不到朋友。你知道吗?在最新的一项问卷调查中,收债人的受欢迎程度甚至比保险推销员还低。”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有一个叫齐黎的朋友,跟我一样也是个收债人,他的人缘比我还要差……”

“朗度先生!”麦尔维尔打断收债人的唠叨,不耐烦地朝两名手下使了个眼色,“恐怕我要请你离开了。”

“别,别那么快下结论。”收债人一着急,原本的严肃神情荡然无存,“我们还可以再谈一谈,我可以减免你两万的债务,你觉得偿还八万信用点可以接受吗?”

“把他扔出去!”

“分期偿还呢?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小礼品……”

身高四米的法曼人单手将维克多提了起来,后者直到双脚离地才停止了喋喋不休。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他撇撇嘴,长吁短叹了一番,“下手别太重。”

麦尔维尔又被逗乐了:“恐怕这不太容易,朗度先生。”

年轻人抬眼看了看得意洋洋的海盗经理,嘴角微微泛起微微笑意:“我不是在跟你们说话。”

第七章【有债须偿,下】

“船长,探测到不明飞行物!”一个海盗忽然尖叫起来,“它正朝我们冲过来!”

“加强护盾,全员抓紧,准备撞击!”随着海盗头子的命令,接下来的几秒钟内船上人乱成了一窝热锅上的蚂蚁。

“那东西加速啦!护盾挡不住它!”雷达前的海盗喊声直透耳膜,“是炮击!是炮击!两秒钟后碰撞!”

没有找到抓握的人全部趴在了地上,雷达兵的话音犹在耳畔,众人头顶已传来了一连串的巨响,来路不明的炮弹撞开了外壳,洞穿了甲板,二层甲板,三层甲板,最后一头砸进舰桥,落在了麦尔维尔与维克多之间。船内的空气呼啸着被吸到外层空间,呼唤水手补漏的警报声响彻全船。

炮弹轻微晃了一下,所有海盗条件反射地打开盾牌护在了身前,连坐在王座上的麦尔维尔也不例外。但是炮弹随后又没了动静,它呈圆柱形,外表光滑,大约一人高,直径在一米左右,尖状的头部已经卡在了地板里。金属外壳上画着个翘起拇指的卡通形象老头,下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博纳快递。”

收债人维克多也是众多匍匐在地的人之一,当他看清那行字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又是这个?”

就在此时,炮弹一侧忽然开出一扇门,一个挂满了轻型武器的架子徐徐从里面伸了出来,所有的海盗都愣住了,搞不懂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麦尔维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来人——”他高喊一声从王座后面拔出内爆铳,舰桥的主门这时刚好打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壮汉鱼贯而入。

“随便吧。”维克多翻着白眼鱼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炮弹旁。就在他从架子上取下武器的同时,门口的增援部队已经开火了,光线编织出一张致命的热网,将维克多困在原地。但是下一个瞬间,收债人忽然出现在了众人身后,一梭子中子束解决掉了大部分敌人。

“短程迁越?”麦尔维尔喃喃自语。

这是亥伯龙-4上第二期文明研发的科技,不需准备时间,不需额外能量,只要转动一个念头,就可以把人迁越到目力所及的任何地方,这项技术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使用次数上限,对于足够熟练的使用者也几乎没有使用间隔。在某些关于它的神话故事里,心念电转的传送甚至可以把影子都远远甩在后面。

大部分人眼中这门科技早已失传了,就像其它无数种曾经存在过的技术一样。宇宙太大了,文明好似千万点星火一闪即逝,而科学,无一不是在重复发现与重复发明中迈着踉跄醉步。可是,比宇宙更浩瀚的是光阴,天知道在时间长河流过之处会残余下什么碎片。找回远古科技一鳞半爪的遗产,这种事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麦尔维尔兴奋了起来:“活捉他!我要他的科技!”话音未落,他向前踏出了一步,就像是走进了一片凝胶,海盗经理四周一切都变慢了下来,除了他自己。

“快子时间”。

麦尔维尔曾经在水位四附近某颗沙漠行星上,挖开了一座古代游侠的陵墓。找到了这套源自大角星科技的设备,毫无疑问,他也是被失落遗产眷顾的人。这种科技能帮助他任意改变周围的时间流动,只要他不介意设备给他造成的负担。

凝胶仿佛在越变越稠,周围像是在演一场迟缓的默剧,麦尔维尔看到了维克多,他正弯腰曲腿,一半身子已经进入粥状的迁越激发态。麦尔维尔眼中放射出贪婪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朝收债人走去。

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才迈出几步海盗经理就已经气喘吁吁。维克多身体越来越多部分化成了光粥,这样下去,还没等前股票经济靠近,他就又要把自己传走了。麦尔维尔咬咬牙,再一次调高了设备的功率。

舰桥内几乎彻底静止了,麦尔维尔脸涨得通红,这感觉就像是在跟时间拔河一样。维克多就在几步之外,但是看起来像是要游过一片海洋。

麦尔维尔努力迈出一步,眩晕感几乎让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控制。凝胶压出了他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呼吸变得像是在吞咽石头。

仿佛过了几世纪,前任股票经纪人终于来到了维克多身侧,麦尔维尔已经在昏厥边缘了,缺氧让他的眼前塞满光团。收债人像是一尊蜡人偶,视线呆滞地望向他的正前方。“得手了……”海盗经理笑盈盈地朝维克多送出手中的震动匕,下一步,他会剖开收债人的颅腔,把镶嵌在额前叶上的分滤装置扯下来。这是个精细活,但大部分工作他都可以等到战斗结束再干。

然而,震动匕在触到维克多前的一刻停了下来。麦尔维尔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匕首被看不见的力量顶住了。

“护盾?刚才我怎么没发现他有护盾?”

护盾是一种很麻烦的科技,随身携带意味着要经常打开与关闭它。而且,被罩在护盾里绝对算不上什么舒服的体验,每一次举手投足都有灼伤皮肤的危险,麦尔维尔背上浮起一片冷汗,这小子套着护盾怎么可能有刚才那样灵活的身手?

海盗首领的疑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曾经有过一种叫做“流体护盾”的科技。在牧夫座空洞边缘的科学寺庙中,住着一群报持和平主义的技术僧侣,他们不愿意平静的修禅被打搅,于是研发了这种技术。通常情况下流体护盾不会产生任何效果,除非有破坏性能量侵入其间,比如高温,强电流,以及,像麦尔维尔这样,极快的相对速度。一旦侵入被判定为对保护物有伤害,护盾会自动生成抵消的能量,不多不少,刚好够中和入侵。

科技寺庙传承了几百年,直到被某个巡游的使徒所发现。那个时代,还有好多疯癫的机械使徒在宇宙中出没,寺庙被付之一炬,僧侣罹难,绝大部分科技也没能逃脱魔掌。

但是流体护盾技术其实流传下来了,据说饕餮将军身上就秘密植入了这种技术,传奇间谍雪莱夫人也曾受惠于此,谁能想到,如今它却在此地庇护一个默默无闻的收债人。

麦尔维尔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匕首朝维克多身上另一处刺去,他幻想护盾可能没法覆盖后者所有的部位。他失败了,海盗经理听到自己匕首折断的声音,而他也终于筋疲力竭,时间的洪流彻底摆脱他的控制,在他倒下的一刹那,他看到收债人从自己眼前传送到了别处。

接下来的战斗轻而易举,维克多在几秒钟内闪现了十来个地方,海盗们根本没看到敌人的影子,就成了枪下之鬼。麦尔维尔只能躺在地板上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国土崩瓦解。

“你应该接受折扣的,”最后维克多回到经理面前,“这回我得要你付全款了。”

“我没有现金……”他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没关系,我们接受抵押,我刚迁越进你的轮机房看过,你的主推进器还很不错,还有,你刚才改变时间的那一手,我也要带走赔偿我的损失。”

“你要拆我的船?那你要我接下来怎么生活?”

“我会留你一个逃生艇,那样你可以去最近的文明行星,接下来……也许你可以租一个办公室,继续卖点股票。”

“好吧”,麦尔维尔费力地点点头:“你知道吗,我有点想念我当经理人的往日时光了。”

第八章【火药资本主义,上】

星父教团可能源自古代歌利亚信仰的某个分支,目前在一些边缘世界里仍然具有相当的规模。因为自身发展的原因,它在不同区域的差别非常之大。

罗斯女巫是星父教在季乙星域的独有特色。教堂在常规的神父,司铎,司务三个领导人之外还设置了常驻女巫一职。女巫从当地女性中选出,负责通灵与一部分教堂防御事宜。一般情况下常驻女巫仅有一人,严格意义上她并不算在教堂决策层之内,而只是星父教团在当地的雇员,但是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罗斯女巫在教堂中往往具有很高的话语权。

早在融冻时代初期,科学家们就在来自天鹅座β-2的移民身上发现了一段极其古老的基因序列,大多数人相信这便是少数季乙星域女性能与“熵烬”产生牵绊的原因。根据目前的研究成果,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段遗传信息经过人工排列,也就是说,某一个上古文明曾在天鹅座β-2上,拿着基因剪刀创造出了罗斯女巫。【注:当今季乙星域内的大部分居民,祖先都来自于天鹅座β-2。】我们目前对这一文明所知尚少,不过很遗憾地,基本上我们已经可以排除掉该文明就是熵流场原始架设人的可能。

以上内容摘自《“熵烬”的一百万种冷门解读》,高林堡智者团联名发布。

麦尔维尔看上去似乎真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他爽快地从身上拆下快子终端,攥着赎回的欠条爬进救生艇,临发射前,他还给过去一名老客户打了个电话。

“好了。”打发完离职经理,维克多转过身,迎上被劫者期待的眼光。他们一定以为收债人会把英雄做到底,带着他们离开飞船。

溢于言表的感激与依赖让维克多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朝众人露出僵硬的笑容,然后飞快地摆摆手:“再见。”

那群人面面相觑,慌张的情绪渐渐开始蔓延。“你不打算带我们走吗?”有人试探地问。

“不打算。”维克多断然回答。

“这不公平!”一个中年妇女走出人群高喊,“你不能救下我们又把我们扔在这儿!”这话引起了一阵赞许的附和,中年妇女的胆色也随之壮起来,“带我们走,我要求你!你现在干的事比海盗还要龌龊一百倍!”

“女士,首先,我没打算救你,我单纯只是来收债的。其次,我建议你们试试看联络救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又冷又饿!”

“我的心脏病犯了,我很难受……”

“你这是见死不救,这是谋杀!”

指责的声浪几乎把维克多淹没,最初的感激一丁点都看不到了。收债人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伯纳德,帮我一把。”

原本安安静静嵌在地板里的炮弹忽然发出阵阵尖啸,一个冷漠的女声开始倒数计时。

“它要爆炸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义愤填膺的指控者们顿时乱作一团。

“快走,快走,地下舱室安全!”维克多站在人流里漫不经心地叫嚷着,时不时还在某人手里塞一张名片。

须臾之后,舰桥上只剩下了维克多一个人,他吹着口哨踱到炮弹跟前,弯下腰关掉了扬声器:“伯纳德?”

“怎么样小子?”炮弹瓮声瓮气地回答。

“下来跟我拆飞船。”

伯纳德是个有些岁数的泰瑞人,身材矮小壮实,留着在他们文化中很常见的络腮胡子。他花了十分钟与海盗船对接,又花了半小时把船上最大的推进器卸下来。最后,两人满载着战利品回到了自己的飞船阿瓦隆号上。

“下次当我说帮忙的时候,别再直接扔个炮弹过来了好吗?”打开迁越系统之后,收债人半开玩笑地对伯纳德抱怨。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呢?”老泰瑞人做了个无辜的表情,然后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战利品上,“加百列的跳劈啊!看看这个美人儿,是盘古级推进器!”

这台装置是一个边长一米五的立方体,看材质像是一整块自然生成的水晶。它与阿瓦隆号的动力部并不能适配,不过维克多相信老泰瑞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哐当”轮机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响,伯纳德抬起头,目光与收债人对上:“你确认过门锁了没有?”

“我以为你确认过了。”

两人同时翻了一个白眼,各自决定延后一点再争执这个问题。泰瑞人抄起扳手,示意维克多走在前面,收债人拿起短波铳,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看他的姿势,八成是已经准备好随时迁越了。

维克多最后转头与老泰瑞人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猛地按下锁键,轮机房的大门迅速朝两侧推开,露出了后面不知所措的人影。

外面是个肤色黝黑的孩子,约莫十一二岁,已经饿得骨瘦如柴,牙齿很白,眼睛又大又黄,脑袋上一根头发都没有。

小孩反应很快,看见维克多后扭头一口气跑出十几步,才撞在了早早等在那里的收债人身上。

“别把我送回去!”收债人还什么都没说,那小鬼就急着恳求道,“求你了。”这时维克多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女孩。

“小姐,你这是非法闯入。”收债人说着把他提了起来,即使以同龄人的标准评判,她也实在太瘦了,提着她几乎像是提着一只猫。

“你们搬东西的时候门没关,我又不知道这门不是为我留的。”

伯纳德走上前将两人分开:“轻点,你会把这孩子胳膊拧断的。”

小孩脱身之后并没有再试着逃跑,看来她也知道这里根本无处可逃。

“小鬼,告诉我你叫什么?你的父母呢?还在海盗船上吗?”泰瑞机械师柔声问。

“我叫莉莉,莎弗莉莉。他们不是我的父母,他们只是两个要靠我扒窃养活的寄生虫,我的亲生父母……我根本没见过。”莉莉并没有表现得激动,她正努力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

维克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机械师的表情却明显软化下来了。“别为难那孩子,”他附在收债人耳畔低语,“已经开始迁越了,咱们还能怎么做,把她扔出去?”

维克多老大不乐意地叹了口气:“小姐,我说清楚,我们把你送到最近的文明星球,然后咱们就当谁都没见过谁,行吗?”

“叫我莉莉就可以。”女孩回答,又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

“我叫伯纳德,他叫维克多,我们是收债人。”

“什么是收债人?”

“简单来说,我们从别人手里低价买下无望兑现的欠条,然后去找债主要债,要来的钱都归我们。我说……我们最好先让你洗个澡,换一身衣服。”机械师皱着眉头打量莉莉全身,“再给你弄点吃的……”他的话音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女孩沾满污渍的手臂,后者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把手藏到身后,但紧接着她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见鬼!”她嘟囔了一声。

“维克,瞧她手臂上那个纹身,她是个罗斯女巫!”

第九章【火药资本主义,下】

“对,对,你干嘛不叫得再大声一点,我怀疑天女座星系团那边还有些耳朵不好的的居民没听见。”女巫莉莉不耐烦地白了老人一眼。

“那你被抓住时干嘛不……”机械师摆开两手,笨拙地做了一个他想象中发射火球的姿势。

“因为我做不到!”丢下这句话,莉莉就恼火地交抱双手靠在舱壁上,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她看上去十足就是个叛逆期的少女。发现伯纳德还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女孩才不情不愿地继续解释,“没错我是女巫,这就是我第一任养父母接纳我的原因,也是第二任第三任的原因,他们都觉得可以把我当做摇钱树。可是我放不出法术,一个都放不出。我有最纯的女巫血统,身体各项指标也没问题,可是从来没有该死的火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从我的手里蹦出来过。”

女孩拿出一瓣尼古丁嚼片塞进嘴里,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许:“你很失望是吧,老东西,还有你,说实话。有一对养父母甚至在见到我之前就把马戏演出道具买好了,当他们知道真相后只能做个变通,逼我用易燃物表演戏法。”莉莉“呸”地一声把嚼汁吐在地上,“别这么看着我,这些事我还应付得过来。”

“你的头发就是在那段时间烧光的吗?”维克多冷冷问。

“不,是我最后一对父母,光头比较像是小男孩,这样带出去不会遭人怀疑。”

“好极了,我们的船客是一个不会施法的女巫,还有严重心理问题。”

“他的意思是欢迎登船。”老伯纳德热心地为搭档翻译。

“在我的船上有些规矩……”收债人话还没说完莉莉就嗤笑着别过头去,下巴却被维克多一手捏住,“第一条,船上十六岁以前禁止吸烟”,收债人把另一只手摊在女孩面前,“吐出来。”

“呸!”女孩愠怒地把嚼片稀泥吐在维克多手上,然后昂起头一副“你满意了吗”的表情。这证实了收债人一开始的猜测,眼前的女孩只是看上去成熟而已,她跟大多数女巫没有什么区别:热情,犀利,情绪化。

“你在季乙星域上还有亲人吗?”伯纳德柔声问。

“不知道,我有记忆起就从来没去过那儿。”

机械师还想找一些词来安慰她,但是嘴刚张开,忽然传来一阵铃声。

“有人找你。”伯纳德对收债人说。

“谁会来找我?”维克多皱起眉头,试着从记忆里找出几个有可能联系他而又不那么讨人厌的名字,翻了一遍大脑回路之后他发现,同时符合这两条的一个都没有。

舰桥的通讯器打开后,维克多看到了一张尤其让他恼火的脸。

“维克多,好久不见了。”那人大大咧咧地说,收债人几乎要感到自己透过屏幕嗅到了嚼片的臭味。

“惠迪安,你这头臭朱!”

“谢谢,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惠迪安说着又抓起一大把糖渍嚼片送进嘴里,看到他这副粗鲁的样子,连莉莉都显出了厌恶之色。

“长话短说吧小子,我这儿有一个活要你来干。”

“而我这儿有两个旦旦要你来添。”

惠迪安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下说:“我要你去季乙星域,找一个人。他叫克莱尔彼得森,回头我会把他的资料送过来。我要你找到他之后,让他签一份声明文件,声明放弃他继承的全部门氏控股股份,以及,永久放弃他在董事会的席位。”

维克多没说话,老机械师在他身后吹了一声口哨。

“那个人,他疯了吗?如果是你会放弃那些吗?”收债人慢条斯理地问。

“相信我,我这是在救他。他在董事会里会被吃得连渣子都不剩。”

“那么股份会被转让给谁呢?”

“那你不用管。”粗鲁的胖子又大啖了一口嚼片,莉莉吃惊地发现他竟然直接把那些固态尼古丁咽下去了。

“我为什么要替你管这件事?”

“因为你欠了我的情,还因为我们都是大善人。”惠迪安抹了一把嘴角的黑汁,“哦对了,你可能会面对一艘行星级战列舰,要是你被抓了,别供出我来。”

“还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吗?”

“那个地方不太平,我是你,就会即刻启程,彼得森先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我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发生意外的。”

“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在季乙那边?”

“他的股份会直接落在我对手手里,那样对我损失更大。”

维克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惠迪安面露满意之色:“那么闲聊就到这儿吧,你应该启程了,别苦着脸,你何不试着喜欢自己的工作。”

“你很得意是吗?”

“哈,当然了!资本可以解决一半麻烦,火药可以解决另一半。而资本又指挥着火药,所以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值得烦恼的。”

“再见,贪婪的东西。希望你能在董事的位子上活久一点。”

惠迪安发出“呼呼”的笑声:“希望我能顺顺利利地死于糖尿病发作。”

影像消失了,但是维克多幻想中的臭味还是萦绕在他鼻腔久久不散。他知道惠迪安不会死于糖尿病,门氏托拉斯控制着好几个星系团间最先进的医学,但他衷心祈祷这会成为现实。

过不多久之后,相关的资料被送了过来。克莱尔彼得森在全息图中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带着学者常有的那种苍白与羸弱。

“富顿王立第三学院,哦!”维克多挠挠头,“盛产百无一用的书呆子,考古专业,研究方向是古文明神话,我多希望我也可以摇摇笔杆子就把吃饭问题解决了……”

收债人忽然停止了刻薄的奚落,意味深长地咂咂嘴。

“怎么了?”伯纳德问。

“这上面说,他正在寻找一件叫做‘铅印’的古物,你知道那个东西吗?”

“不知道。”

“该死的瑞瑞人,他一定瞒了我们什么事情。”

“你干嘛那么紧张?”

“那艘战列舰上载着一整支金羊毛公司的武装考古队,我可不想跟那群敲诈犯打交道。”

“我说,”莉莉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在你们去送死之前,有没有空把我送先去安全的地方?”

“一定有空,小姐。”维克多苦着脸嘟囔说,“一定有空。”

第十章【太空低俗怪谈,上】

就像人们提到“公司”时,指的是门氏托拉斯一样,文明世界里所谓的“军团”,大多数情况下代指的就是“吞噬军团”。200年前,当“吞噬将军”拉着他的手下开始在阿尔贝3521星系团攻城掠地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战争疯子,但是那位神秘的军阀不但站稳了脚跟,甚至仅用了三十个标准年就把他的地盘洒满了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

至今为止,吞噬将军的身份依然是个谜,人们知道他喜欢身先士卒,最大的乐趣就是劫掠与征服,对于经营却提不起热情。他的军队就像狂风一样在宇宙间来散,留下被吞噬后的一地残渣。

将军另外一个为人所知的标志就是“饕餮之口”,那似乎是一种不明源头的科技,所有见过将军使用巨口的人都拒绝再提起它——假设他还保有理智的话。

“月海”的智库为吞噬将军制作了单人的条目,他们相信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文明世界里能够对抗将军的人屈指可数,但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举个例子来说,泰坦星域的古代战场上,最后一个哨兵仍然坚守在安琪拉防线的废墟中,抵挡感染者的进攻,他被认为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饕餮巨口”。在一些古老的歌谣中,安琪拉防线已经被渲染成了神的领域,如果有谁能够活着到达战场,走进防线,他不但能够成为荣誉守卫,获得全套守夜人科技的装备,还能获得无名哨兵的亲自指点。

另一个被认为有能力与吞噬将军一战的人是曼森律师,他是曼森与艾伦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也是门氏企业的首席法务顾问,作为一名不朽者,他已经辅佐过上百任董事会,如果不是他忽然的下落不明,门氏内战也许不会持续那么长的时间。

据说“月海”智库曾经列出过一份可能用来制衡吞噬将军的名单,传奇间谍雪莱夫人也榜上有名。不过,其中更多的名字,普通人都闻所未闻。比如说,在列表的末尾一行上,智库的学者只写了没有注释的两个字:妒妇。

以上内容,摘自《不确定的宇宙——民间传闻汇总》,作者:编写进程xa522101078。

在经历了长达五天的疑惑,仿徨,焦虑与恐惧后,淑女莎弗莉莉终于忍无可忍,她在上船第六天的早晨闯进舰桥,要维克多与伯纳德好好给个解释。

“船上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她厉声质问。

“绝对没有。”伯纳德摊开手,“我保证,就我们三个”。

“撒谎!昨晚我的房间里一定有人!”少女气势汹汹地立到机械师面前,像是要用她的小身板把后者挤倒在地,“我上船第一天就感到有人盯着我,一秒钟都没有间断过!给我说实话,你们这些……偷窥狂!”

面对指控,两位男士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光。“她会发现的,我早就告诉过你。”维克多埋怨道。

“发现什么?”莉莉依然处在随时会被点燃的状态,她的反应倒没有让收债人感到多意外,过往的经历一定教会了女孩,遇到侵犯决不能退后半步。

“是这样的,”伯纳德为难地挠挠毛发稀疏的头,“船上闹鬼。”

“什么?”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够用白菜价买下阿瓦隆号?这是艘凶船。”

莉莉的脸色有些发白,愤怒就像封在炉膛里的火苗一样无声熄灭了。

“这艘船之前的主电脑发了疯,自己关闭了防护系统,还修改航行路线,去一颗恒星的内轨道绕了一圈,睡在冬眠舱里的一家十口全都被烤焦了。后来的主人为飞船换了新电脑,新的动力系统,希望它能重新焕发青春……”

……然而事与愿违,这艘船又被转手了好几次,每次的成交价都创出新低。它的主人们总是能在眼角余光中看到不应存在的人影,中央电脑偶尔会用阴森的声调说一种无法翻译的语言。轮机房大门有时会莫名其妙地锁死,通讯设备则会记录下来历不明的白噪音,一位心神不宁的通讯员坚持认为,她在噪音里听到了“坟墓”一词。

“我是在一个正规拍卖会上发现这个美人儿的,阿瓦隆号当时的主人就跟他那些前任一样被吓坏了,只想尽快脱手飞船,然而你知道吗?除了一些不能解释的小细节,其实这艘船没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你管这个叫做……没什么吓人的?”莉莉的嘴张到足以吞下一枚僧侣鸟蛋,“你们脑子有问题吧?”

“不管在船上的是什么,它们都没有伤害我跟老伯纳德,你知道什么是真正吓人的吗?”维克多朝身后的主显屏翘了翘大拇指,“我们接下来要进去的地方。”

女巫露出疑惑的神情,机械师便在一旁解释:“根据我的观察,阳光似乎可以抑制阿瓦隆号上的反常情况,但是,我们接下去要走的路,有很长一段看不到阳光。”

“没有阳光?你是说……没有恒星?我们要进入牧夫巨洞了?”

“你看那儿。”

莉莉顺着收债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主屏上只有纯粹的黑暗,无边无际,即使在宇宙间,也几乎看不到如此深邃的虚无。

“伯纳德不想吓到你,其实你正站在宇宙中最出名的闹鬼区域门口,下一次迁越我们就进去了。”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莉莉急忙问。

“现在。”说完,维克多就随手点燃了推进器,女孩觉得一阵眩晕,险些瘫在座位上,当她恢复过来时,四面屏幕就已经全部被黑暗吞噬了。

“等等,雷达上有个信号……”莉莉带着些期许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但随之而来的只有疑惑与失望,从质量上看,那个方向绝对有一颗恒星,可为什么她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呢?

呈像系统不久后发来了处理后的细节画面,三人看到了一堵古老的金属巨墙充斥屏幕,怪异的雕饰布满墙身,像是远古文明深埋地下的一口巨型青铜器。

“你没猜错,它的确是恒星,只是光被完全挡住了。”维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下巴,“这里一万五千光年以内,所有的恒星都跟它一样。”

戴森球森林,人们就是这么称呼这块区域的。没人知道这些戴森球是谁制造的,再古老的翻译器也无法译出金属球壁上的文字,它们一定是出自某个天启前文明之手,而且,那显然是一个无比璀璨的文明,甚至门氏托拉斯与月海的上位者们都不能同那个文明相提并论,搜遍历史典籍,也许只有“机械天堂”可以傲视他们。

太空史学们至今仍然搞不明白,这个文明既然可以把疆土扩张到一万五千光年,那为什么还要用戴森球这种原始的能源技术,从戴森球的设计可以看得出,他们对于反熵能源甚至潮汐能源肯定不会一窍不通,这就好比一群掌握了原子能的人有一天忽然决定用钻木取火点亮他们的巨型城市,这不但怪异,里面甚至还透着一丝荒诞的阴森。

第十一章【太空低俗怪谈,下】

戴森球森林让人不安的地方还不止于此。

几千个世纪以来,数不清的飞船迁越进这片无光之地后音讯全无。

这不是必然发生的事,但是发生的概率却不小。人们尝试过对这种现象做出解释,有人认为森林中存在着某种吞噬飞船的巨型空间生物,有也人认为,那个创造出森林的未知文明依然有后代留存于世,它们潜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猎杀闯入者。更荒诞的解释则把失踪与神秘主义联系了起来,主张这是此地创造者们的冤魂作祟,当然,有常识的人是不会接受这种理论的。

好几个文明曾经对这片黑暗感兴趣,它们往森林中投放了各种东西,从探索机器人,到中子级爆弹,所有物品都如同泥牛入海,向戴森球深空中发射的无线电讯号也全部没有回应。不仅如此,科学家们发现那里是一片比想象中更死寂的空间,人们研究了这一地区的微波背景辐射,发现戴森球森林在十万年时间中从未发生过一次引力震荡,四千年前象牙星云那场超新星大爆发,引力波传递到这里后,甚至没能在森林深处引发一丝涟漪。就连宇宙射线也像是被吞噬了一样,在戴森球森林中踪迹全无。

冷燃时期,自封为科学圣人的泽格大帝曾经在森林入口以及边缘地区,建立了一系列以行星为单位的大规模观测站,一万六千年后普林尼远征军找到了它们的遗迹,人们这才从古代记录中找回了这段湮失的历史。

从废墟中抢救回的文献显示,帝国崩溃后观测站结成了一个社会,凭借当时文明世界最尖端的科技继续存在了两千年,虽然失去了迁越技术,被文明世界遗忘,他们依旧没有抛下观测戴森球森林的使命。最后的记载表明,他们遭遇了一个大寒冰期,人数越来越少,外围观测站一个一个被放弃,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尽最大努力保留下了观测记录。

这些人的最终命运不得而知,他们似乎消失得很突然,最后一份对于戴森球森林的观测记录上说,他们在森林深处监听到了从未出现过的异常讯号。“金羊毛”公司曾经派遣过一支武装考古队强行占领过遗迹,那群人后来也都失踪了,据说是开着船进入了森林中,当然这些事“金羊毛”公司是不会承认的。

“我们得在这儿待多久?”莉莉的声调有些不自然,她正在努力让自己的看上去无所谓一点。

“下一个迁越点大约在350个天文单位之外,我们得走上两天。”【注:阿瓦隆号的巡航速度可以达到千分之一光速】

“两天?”这几近于惨叫的反问象征着女孩苦心经营的从容表象彻底破产。

“探测器收到了点东西。”伯纳德忽然说,“是无线电解调的音频信号,我把它接进来。”

“别……”

莉莉的话还没说完,三人就听到了一阵幽远清冷的敲击声。

“声音从哪儿来?”

“五十个天文单位以外,那边有一颗戴森球,从质量看是蓝超巨星。”

“把那声音关了!”莉莉忽然尖叫着捂上耳朵。

“加百列的跳劈在上……”伯纳德手忙脚乱地关闭音源,“这孩子脸怎么这么白。”

“那声音……让我很不舒服。”莉莉扶着脑袋喃喃低语,然后猛地一把甩开维克多伸过来的手,“别碰我!”

收债人耸耸肩收回胳膊,表情仿佛是看到了一只虚张声势的幼猫。

“好点了没……”

“别管我!”莉莉硬生生打断老伯纳德关切的话音,气势汹汹地冲出了舰桥。

机械师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表情有些受伤,维克多走过来拍拍老人宽厚的肩膀:“别试着跟青少年讲理。”

伯纳德厌恶地白了收债人一眼,后者还是一副笃定的样子:“你只需要让她明白这艘船谁说了算就行。”

“你虚伪的样子真让人恶心。”伯纳德说罢,搔着胡子坐到驾驶座上:“先处理眼前的事吧。”

“你也注意到那东西了?”

“迁越结束后它就一直咬在我们后面,我打50个信用点的赌那是艘飞船。”

维克多忽然露出孩子一样调皮的表情:“也许该试试咱们的盘古级推进器了。”

“就等着你这句话,接入已经完成,不如你来完成第一次点火。”

“荣幸之至。”维克多说着,按下了浮现而出的红色触键,“发车。”

阿瓦隆号像是一支利箭爆射而去,眨眼之间,它已经化成了漆黑世界里的一点微茫。

“我要提醒你,我们的能源输出功率不足以支持盘古级推进器长时间的工作。”

“别扫兴老家伙,让我过会儿瘾。”维克多发出小孩子一样兴奋的尖叫,“好久没有飞这么快了。”

机械师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把视线移向侧边显示屏,外面还是凝固一样的永夜,看多了让人感觉透不过气来。

伯纳德突然皱起眉头,纤毫不透的黑幕上划出一条了红线,正无声地在暗寂中延展。机械师盯着看了几秒钟才确定那并不是红色,而是一种更温暖,更绚烂,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色彩,也许点燃恒星的第一束火苗,就是这种颜色吧。一开始他以为红色航迹的速度很慢,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飘忽感,但随后机械师想起来自己有多快,紧接着,老人陷入了迷惑之中。

“伯纳德?”机械师思绪被喊声拉回现实,屏幕上又回归到漆黑一片。伯纳德心中有些打鼓,他刚才是真的看到那抹红色了?亦或者仅仅是视神经给自己开的玩笑?还是说,刚才他面对显示屏做了一个白日梦?曾经有科学家在观察了波江座大空洞十年后患上了严重的恐惧症,当被问及究竟在怕什么时,他回答说:“那个洞,太可怕了,它什么都没有……”

伯纳德甩甩半秃的大脑袋,也许从这儿往外看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太刺激了。

“你怎么了老家伙?”维克多问,“你脸色很差。”

“血糖不足。”机械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维克多听没听见。然后他转头问收债人,“怎么了?”

“有一个坏消息,你也许想要听一下。”维克多的表情有一些尴尬,“后面那艘飞船……它们也加速了,而且,比我们还快。”

“怎么可能?”

老机械师的吃惊是可以理解的,盘古级推进器几乎可以算是逆熵能源框架下最快的推进方案了。

“有什么能比一台盘古推进器跑得更快?”

“答案也许很简单。”维克多黑着脸沉声说。机械师明白,他的朋友正用不快来掩饰内心的紧张,“两台盘古级推进器。”

听到这句话,伯纳德第一反应是碰上了吞噬军团。这些星系团之间的劫掠者似乎是最有可能搜集到两台盘古级推进器的人了。机械师面露难色地搔了搔胡子,如果真是军团,那阿瓦隆号可就真惹上大麻烦了。

就在这时,面板上有一个信号忽然闪了两下,“真有意思,”伯纳德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我刚收到一个超光速通信请求,那位有两台盘古的阔佬似乎是要跟咱们说话。”

第十二章【司法畸形秀,上】

宇宙间的法律是如何一步步宗教化的?当我们仔细考察历史,就会发现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当文明终于摆脱了光速的牢笼,从各自的温室中走出来相互面对时,它们发现原本习以为常的道德,伦理,世界观乃至思考方式完全没有可以互相包容的空间,于是,白纸黑字的法律成了不同文明间交流的唯一基础。

法律不仅仅规定了人民应该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事实上,它包括了该系统下一切行为,一切规则,一切现象的权威解释,在这一层面上,它已经很接近于宗教了。

而彻底赋予它神格的则是人类对失控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要修改某一法条越来越困难,这些条目已经写成了上万年,在无数的文明身上施用过,哪怕是一个字的修改都可能造成某些文明的灭顶之灾,甚至,引发一场跨星域圣战。于是法律越来越僵化保守,成为了文明世界腐朽却又不可撼动的根基,人们对它的敬畏自然而然化作了虔诚。

众所周知,文明世界现存着五个大的宪法体系,它们之间的战争从来没停止过。而另一方面,宪法体系内部,对某些法条解释的分歧也足以让守法公民愤而举起消灭异端的大旗,更不要提那些私自通过的修正案,还有对法律跨度长达千年的版本争执,这些,都可以演化成绵延几十代的仇恨。

而毫无疑问的,人们屠杀不同法律体系的敌人,跟他们未开化祖先屠杀异教徒的行为并没有什么两样,根本动机都是恐惧。假设有一个人对个人,对宇宙,对一切事物存在的意义与你的解释都不同,而他因此与你的行为准则也不同,那他除了是魔鬼,还能是什么?

以上内容摘自《自然法与约定法》,作者署名“巡回法官弗洛伊德”。

通讯联线建立后,在全息屏上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金属鸟类头盔【注:这就是现实中的鸟类,当然作者也可以编一个其它物种,但感觉不值当】。

“他看起来真可爱。”伯纳德小声说。

“这里是巡回法庭编号4077,此刻跟你们说话的是巡回法官帕特里克,你们涉嫌拐带儿童,我要求你们立刻停船,配合调查。”

“嘿,气色不错啊,河童先生。”维克多粗鲁地打断了对方的宣告,“我们还有事,下次再聊怎么样?”

“我拥有远行者法案赋予的权力,你们的不合作将被视为反抗。我私人劝你们一句,别跟巡回法官为敌,我的法警们这两天正好过得有点憋屈。如果接下来发生冲突,你们必须负上的所有的责任。”

“不好意思,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远行者法案。”

“它是玛利亚宣言的修正案,隶属于恒星法系。”

“那你可能走错地方了河童先生,”维克多耸耸肩,“这里不是恒星法系的地盘。”

“所有星光照耀下的地方都是恒星法系的管辖地!”

“棒极了,一个原教旨法学家。”伯纳德又轻声嘀咕了一句。

“听我说,帕特里克先生。”收债人两手合十放在唇边,像是在组织词汇。

“是阁下,帕特里克阁下!”

“这艘船上确实有个来历不明的小孩,事实上,我本人很愿意把她甩掉,你不知道她有多招人烦。”然后他放下双手,挑衅地看着全息投影,“然而,不好意思,我这个人特别不喜欢被人威胁。”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待会儿咱俩见面,我把你脑袋上那个破水壶摘下来塞进你的直肠时,我要你明白,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救那孩子,完全是为了你,为了看你那时扭曲的表情。”

青铜鸟头木讷地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就从屏幕上消失了,维克多单方面切断了通讯。

“希望你知道我们惹的是谁。”伯纳德难过地嘟囔,“我可从没听过什么远行者法案。”

这并不奇怪,在五大法系的总框架下,不同的法律多如牛毛,每一套法律都可以任命自己的法官,同时宣布其它法律下的法官无效。至于巡回法官,那就更千奇百怪了。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们其实更像是传教士,穿梭在宇宙各处,宣扬自己的法律,判决当地案件,如果有必要,还会审判其它的“异端”法官。

这些人深入星空,倚仗的并不仅仅只有宗教式的狂热,如果有谁把这些司法传教士看做待宰羔羊那就大错特错了。从单兵作战能力上说,他们身边的法警绝对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个星际老兵,而且每一个法官,基本上都携带着该星区法庭独有的科技。

大部分巡回法官有其巡回的周期性与地域,不过,事情不能一概而论,有些巡回法官出行几百年都不会回来,他的职位通过法警一代代传承下去。这种情况背后往往藏着难言的苦衷,在一些法典它上被称之为“司法远征”。一些戏剧描绘了遭到构陷的正义法官不得已借远征离开法庭游历四方,最后洗脱污成为大法官的故事。

而另一些法官则穷途末路,把巡回法庭当成了家族劫掠基地,这些人的法警往往都是他们非婚的亲生子女。

不过最出名的巡回法官,莫过于弗洛伊德了,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独行于世,身边一个法警都没有。

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愿意看到巡回法官,因为你没法预测他会对你做什么;更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为敌,因为大部分巡回法官都不好对付。

“加速,我们需要一点时间。”维克多说完站起身离开了舰桥。虽然那个鸟头怪咖把追击自己的理由讲得冠冕堂皇,但更大的可能,他不过又是一个觊觎女孩血统的人。

莉莉舱房的门被打开了,收债人头一偏躲过女孩惊怒中扔出来的枕头。

“你就这么打开女孩子的房门?敲都不敲一下?”

“这是我的船,我愿意打开哪扇门就打开哪扇门,愿意进哪个房间就进哪个房间。至于你,别搞错了,你根本不是船上的客人,你只是因为不可抗力留在船上。”

维克多一面说一面踏入舱房,随手扔给莉莉一个指甲大小的圆球:“收起来。”

女孩下意识地接住小球,还没开口,收债人又说:“这是船上的通讯器,一会儿可能要打仗,你最好做下准备。把手给我。”

莉莉迷惘地抬起左臂,收债人二话不说抓住女孩细腕,莉莉只觉得手被箍得生疼,还没来得及挣扎,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刺痛,那个男人不知把什么东西镶进了她的手掌。

女孩飞快地缩回左手,眼睛露出幼兽一样凶狠的目光,维克多知道这是她常年在孤弱无助中养成的战逃反应。

“外面的人是冲着你来的,这也许能救你一命。”说完,收债人就把惶恐的女孩留在舱内,转身离开了。

回到舰桥,伯纳德正在对着显示屏上的数据发呆:“你是认真的?”他瞟了一眼维克多,“把流体护盾给那丫头?”

“那位阁下一定会把莉莉当做攻击焦点,我们要出其不意。”

“说真的,你为什么对那丫头那么好?”泰瑞人面露揶揄的笑容。

“闭嘴老东西。”

“说吧,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叫你闭嘴!”

“好吧好吧,但恐怕我不能闭嘴,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们进对方射程了。”

第十三章【司法畸形秀,下】

舰桥内响起了让人不快的警报声,固定用的凝滞胶冻开始缓缓填充驾驶座。“有个坏消息,”伯纳德皱起眉头:“我们被锁定了。”

“回避系统运转如何?”

“走着瞧。”

这时舰桥的门忽然打开,莉莉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的晚饭要推迟……”维克多还未说完,飞船忽然向右急偏,把女孩甩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主显屏上可以看到一束火龙擦着船舷射入了漆黑的虚空。

“阿瓦隆号得一分!”伯纳德像是个小孩一样欢快地叫喊起来,维克多则迅速把女孩安置在了另一个副驾驶座上,后者还是有些懵懂,她时而看看双手,时而摸摸额头,显然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刚才那一摔自己会毫发无伤。

阿瓦隆号随后又是一个急转避过了同时射过来的两道火龙,这确实是一艘好船,虽然速度上遭到碾压,但是比起灵活性丝毫不落下风。

“我们为什么不反击?”女孩问。

“我们这艘不是战舰,火力太弱。”伯纳德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控制台上的参数,“而且,该死!推进器竟然要占用这么大的功率,我们负荷不起其它开销了。”

话音未落,更多的火柱掠过飞船,阿瓦隆号犹如风中飘摇的一片落叶,在炙热的罗网中上下翻飞,外壳好几处都灼出焦黑色。

“我们被击中太多次了。”伯纳德喊,“护盾能量严重不足,我们需要迫降!”

“最近的行星在哪儿?”

“最近的行星……”伯纳德自言自语地重新制定导航路线,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维克,有点麻烦。”

“怎么了?”

“最近的行星,它就在之前发来无线电讯号的超蓝巨星太阳系内。”

舰桥内沉默了两秒钟,接着就是莉莉斩钉截铁的声音:“不!”

“闭嘴。”

“我绝不去那儿!”女孩激动地攥紧拳头。

“不如你来帮我选一下,该不该照顾你不知所谓的感觉,听任你把自己烤焦,还要搭上另外两个人的性命?”

如果莉莉以为她见识过维克多发怒的样子,那她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女孩只看了一眼,就能确定这男人的愤怒绝不是她能应付的。小女巫明智地放弃了抗辩,乖乖坐回座位上,颠沛流离这么久,她早已学会辨认什么雷她不该踩上去。

“导航设置完毕。”随着伯纳德急促的声音,阿瓦隆号偏转航向,朝黑暗中的庞然巨球飞去。巡回法庭紧紧咬在它后面,射出的火柱点亮了此处万古的长夜。

驾驶座位上的伯纳德忽然惊叫起来:“加百列的跳劈啊!那是什么呀!”

他们现在已经能看清目标行星的表面了,出乎所有人意料,那里矗立着连绵不绝的破败建筑,看样子早已荒弃千年,但是却依然能够看出当初宏大的规模。

“是殖民地!可是……谁会在戴森球森林里搞殖民?”伯纳德像是在自问自答,他沙哑的嗓音有些颤抖,看起来老机械师正在极力让自己摆脱疯狂的臆想。

“泽格大帝的观测人员,他们肯定是向森林派遣了一支远征军。”维克多喃喃自语,“这倒是个好消息,我们有地方可躲了,听说泽格大帝掌握的建筑科技是神话级别的。”

他转头望向伯纳德:“能再拖住他们一会儿吗?撒张网怎么样?”

机械师一言不发,咬着嘴唇按下按键,阿瓦隆号的尾部抛出了一个黑球,在飞船身后创造出一小片曲率混沌区域,猝不及防的巡回法庭顿时落进漩涡里,被扯得团团转。

“网子困不了他多久,我们应该抓紧时间降落……”老机械师声音忽然提高起来,“我是叫你降落,不是叫你撞上去!”

维克多没有回答,他压着船头向箭一样扎向地面,莉莉与伯纳德长大了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撞击已经近在咫尺,下方的一砖一石都清晰可见,就在这时,收债人猛地将船头一拉,船腹的火箭喷出四条焰舌缓解了大部分冲力,接着阿瓦隆号的底部就重重擦在了地面上,于沙尘地表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这次迫降很完美,没有人受伤,船腹虽然吃了一记重击,但再起飞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不得不承认,只有疯子才会想到这种着陆方式。

“下次你开船,提醒我换上成人纸尿裤。”伯纳德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头。

“你应该考虑戒酒了老东西。”维克多飞快地挥散座位四周的凝胶,“下飞船吧,不需要呼吸系统了,外面的大气完美得就像是疗养院。”

“完美得就像是疗养院”的大气中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朽败味,莉莉刚吸第一口就被呛出了眼泪。船舱外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鬼哭一样的风啸。伯纳德操纵工程用机甲打出两道强光,光柱在几百米前方扫出了一片断垣残壁,大半已经被埋进了沙尘中。但是废墟之后是一片尚算完整的建筑群,排列的复杂的程度堪比迷宫。

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尘中跋涉,刚抵达废墟,他们背后就响起了扩音器的声音:“这是最后通碟,你们涉嫌拐带罪,藐视法庭罪,包庇罪,我以远行者法案的名义,命令放下你们的武器,立刻出来自首!”

通碟重复了两次后,巡回法庭开始向废墟扫射,外围的断墙被热熔线加温到赤红色,却并没有倒塌,这让维克多与伯纳德大跌眼镜,泽格帝国时期的建筑材料工艺在几千年后终于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伯纳德关闭了探照灯,藏身于黑暗当中,现在,只剩下巡回法庭苍冷的灯光在废墟中游弋。白汽蒸腾里,机械师看到十几个鬼魅一样的身影从巡回法庭上一跃而下。“是伞兵!”他轻声说。伯纳德那个年纪的人还是习惯叫空降兵为伞兵,哪怕他们装备的不是反重力背包而是多栖机甲。如果机械师的视力足够好的话,他刚才还能看到打头的伞兵戴着一个样式可怖的鸟首头盔。

“现在听我说,”收债人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胜券在握,“等探照灯的光束一走开,我们就往房子的方向跑,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在里面跟他们打下游击。”

伯纳德听天由命似地耸耸肩,女孩却一言不发。“现在……”随着维克多的声音,机械师屏住了呼吸,做好了向前冲刺的准备,三人的视线紧紧锁在探照光柱上,看着它在他们隐蔽处的前方划过一道白迹。

“跑!”收债人一声令下,伯纳德操纵着机甲迈开大步,震得地面“咚咚”直响。但是跑出几步之后,他忽然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面对紧跟在后的维克多:“那丫头没跟上吗?”

第十四章【叛逆期症候群,上】

文明世界基本上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即把天启到来看做新纪元的开始。考虑到所谓文明世界本质上就是由冲突与分歧构成的一盘散沙,这样的共识便显得尤为可贵。

早期各文明间对天启的描述往往大相径庭,从不可直视的圣人到一台高坐云端的计算机,以及一道光,一块石板甚至一片突然冒出的海洋。然而大部分的太空史学家如今已经更倾向于把它描述为一颗轨道不明的巨型彗星。

天启的出现一般会伴随许多不能解释的现象,儿童间不知源头的预言性歌谣,星空的突然黯淡,ai的失控,突变物种的出现,战争,饥荒,瘟疫,死亡以人的形态游走于群星之间,诸如此类征兆不一而足。

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天启至少已经出现过三次,每一次都会导致绝大部分文明的毁灭,留下数不清的火海与荒漠。而两份来自于凯撒星旧书库,无法判定可信度的文献甚至把天启出现的次数增加到九次。

与其它彗星不同,天启的出现毫无周期可言,它的上一次现身是在一百万年之前,大部分史学家相信,那次大毁灭直接断送了巨人歌利亚的远征,而那一年,就是无信者纪元的开始。

遗憾的是,在挖掘了上千个文明的史料之后,我们至今对于这颗灾星仍然近乎一无所知,它从何而来,它究竟如何毁灭文明,被视作文明巅峰的机械天堂是否毁于它之手,这些都是让太空史学家争执不下的谜团。

然而有一点,史学界又一次难能可贵地达成了共识:不管天启的存在看上去有多么的反逻辑,这颗彗星,其实是个人造的机械体。

以上内容来自《不确定的历史——文明与神话》。作者,太空史学家司马罗多德。

废墟的阴影中闪现出一连串弧光,在不到三秒的时间内,维克多已经心念电转中连续迁越了四次,两个法警和一条机械犬被击倒在地,收债人则回到了莉莉身边。

“我们赶时间,下次再自拍留念如何?”他冷然对女孩说。

然而,莉莉看上去却并不领情。“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女孩狠狠瞪着年轻人,“为什么?你们直接把我给那个人不是更简单吗?”

“你闹脾气就是为了这个?”

“反正我生下来就是被踢来踢去的累赘,我本来就是不得已才留在船上的,在你眼里就像是一件甩不掉的货物不是吗,你干嘛不把我交出去,你觉得你这样跟我以前的养父母不一样了?你想扮演好大人?别闹了!”莉莉抬起纤细的手臂用力推了一下收债人肩膀,没能把对方推动一毫米,几乎就在下一刹那,维克多反手把女孩推在墙上,女孩的后脑被磕得头晕目眩。

“是你别闹了!”收债人话音未落,人就消失在了一片荧光里,女孩只听到黑暗中此起彼伏几声惨叫,然后维克多又忽而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是不是以为,全世界都得给你好脸色?全世界都要理解你有多不容易?”维克多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女孩发现她手臂上开了一个大口子,“你是不是以为,因为你双亲不在了,所以就应该有一对好心肠的夫妇把你领回家,给你准备好衣服食物自己的房间,完全不求回报,像自己孩子一样爱你?好像故事里那样?你脑子有问题吧?”

“这种父母只存在于你的梦里。大部分的成年人都是很现实的,你没有让别人觊觎的东西,人家凭什么要接纳你?大家都是陌生人,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对吗?那些压榨你的人或许确实是渣子,可是你自己呢?既然你没有价值,你凭什么理直气壮要求别人单方面为你付出,要求按照你的意思照顾你?”

莉莉的双眼噙满眼泪,紧抿着嘴唇浑身颤抖,维克多知道女孩正在努力克制号啕大哭的冲动。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颠沛流离,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小姐,你没什么不一样。”

收债人的通讯器传出一阵“呲啦”声,然后是伯纳德沙哑的嗓音:“不好意思,我也不想打搅你们温馨的家庭时刻……”

“怎么了老东西?新的法警过来了?”

“那个倒是在其次,他们登上阿瓦隆号了。”

登船的法警一共五人,由一名警司带领,配备有巡回法庭上最好的武器。他们花了十分钟彻底搜索了阿瓦隆号,一个人敌人都没有发现,然而奇怪的是,警司却坚持说自己看到了人。

领头人的疑神疑鬼并没有让入侵者察觉不妙,直到他们发现通讯断了。有一名法警继而尝试用船上的设备与法官联系,结果他们中有两个声称听到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回应,另两个人说通讯设备传出的是一两岁小孩的嗫嚅,还有一个人坚持说他除了白噪声什么都没听见。

带队的警司勃然大怒,认定有人藏在船上戏弄他们。他端起枪,骂骂咧咧地冲出舰桥,然后他整个人就失踪了。

剩下的四个人陷入了恐慌,当时他们仍未意识到,这段无名飞船上的经历将会在有生之年无数次造访他们的梦境,而其中最难熬的部分,现在才刚刚开始。

一个法警毫无征兆地彻底瞎了,而另一个可怜人在众目睽睽下转眼成了百岁老叟,船上的温度骤寒骤热,不知哪儿来的的野狗拖着口涎冲他们狂吠。

法警们大呼小叫着爬出了阿瓦隆号,在过道上留下了不少呕吐物。瞎子和百岁翁在离船两分钟后完全恢复如常,只有警司,再也没人见过他。

就在闹鬼飞船用自己的方法解决掉问题的同时,另一边的收债人却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真正的大问题。巡回法庭打过来的白光中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身边各有十名荷枪实弹的战士。矮的那个摘下鸟形头盔,露出苍白的脸皮跟一双神经质的大眼。他五官清癯,颧骨很高,嘴唇呈现一种病态的薄,年纪不大,头发却已经略显稀疏。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他朝废墟高喊,“这是你们自己选的!”然后他向高个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会意地走向废墟。二十名战士跟在他身后,但是维克多发现他们与其说是在帮忙,不如说是在压阵。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二十名战士们走到废墟入口就停下警戒,只有高个子一人踏了进来。

刚看到高个子时,维克多目测他大约有两米,这时收债人才发现他还是低估了那人的身量,他至少有四米,体重不会低于一吨,右手像抓手帕似的捏着本也许是法典的厚书,如同一辆坦克,在苍白的射灯光芒中隆隆碾进废墟。

往废墟深处走出几步后,巨人忽然停下来,打开书用手指头在书页中翻查了一阵,紧接着他抬起头,用雷鸣般的声音嘟囔了两句话。因为口音太重,维克多并没有搞明白巨人所说的绝大部分内容,不过最后一句他总算是听出来了:“死刑立即执行。”

“那是什么怪物!”通讯器里机械师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胆怯。

“不是怪物,是人。”维克多叹了一口气,“巡回法庭的侩子手。”

第十五章【叛逆期症候群,中】

念完了最后一句,巨人随手把法典扔在地上,从背后摘下武器,打开腰间的护盾开关,昂首阔步走进废墟。借着巡回法庭的白色射灯,维克多这时才看清楚,那个家伙披着散发,赤裸上身,腿部也看不到任何护甲,他握在手里的,赫然是一把两人高的巨斧。

“复古风格,”收债人喃喃道,“真有品位。”仿佛是为了应和他,侩子手忽然发出了两声开山裂石的嚎叫,手中巨斧抡出一个大圆,他身边数片热熔炮都奈何不了的残墙,竟然被斧头齐腰削断。

“哇哦,精彩。”维克多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真可惜,我还挺喜欢他那发型的。”收债人转过身拍拍莉莉的肩膀,给女孩指了个方向:“一直往那儿跑,老伯纳德在那里。你跟他汇合后就进后面的建筑里去。”

“你呢?”

“去跳支舞。”

说完这句话,收债人拿起短铳从隐蔽里爬出来,昂首走向巨人面前。射灯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给女孩造成一种时间变慢的错觉。

然后维克多就忽然消失了,只有一梭子内爆弹从他原本的方向朝侩子手飞射而去。后者稍稍偏了一下头,他四周的空气里窜出几束火花。

已经迁越到巨人身后的收债人吹了一声口哨,这护盾的发动机制实在太老派了,跟他的人真是绝配。他又压了两发内爆弹入膛,接着,真正的交锋就开始了。

莉莉看着维克多远去,感觉胸口那团自幼以来从未熄灭的火焰正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血管。“情绪化”,所有大人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评价她,但是对女孩来说,“情绪”这个东西是实实在在的。从她有记忆起,那团熊熊燃烧的爱恨化合物,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那些指责她“情绪化”的的人根本不明白,她与那团火焰之间的战争多么漫长与艰辛。在管教所的禁闭室里,在举目无亲的陌生街道,在危机四伏的贫民窟,这场只有一个人的战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没人会嘉奖她的努力,没人会理解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没有让愤怒与孤独吞噬自己。

如果不是伯纳德叫醒她,女孩可能就一直这样愣愣站在那里,那个老迈却厚实的声音像是一只温暖的大手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丫头,丫头,到这儿来!”她听到远处老人的叫喊,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她毫不迟疑站起身,飞快往废墟深处跑去。然而没走几步,忽然天地变色。废墟陷入飞沙走石的黑暗,狂风扬起的沙尘遮蔽了一切。

“伯纳德!”女孩惊恐地喊了一声,结果吃下一大口细尘。

“沙尘暴来了,快朝这儿跑!”

大风与尘沙夺走了莉莉天生的方向感,她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旋转。所幸老伯纳德的呼唤一直没有间断,她还能够循声音摸索着挣扎向前。

每一粒细沙都像是刀锋,划割着女孩的皮肤,她纤弱的身体好几次被大风带得几乎两脚里地。莉莉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头巨兽的胃袋里,四面八方的压迫让她喘不上气。

万幸的是,伯纳德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靠的老伯纳德,他总是默默在为自己着想。莉莉胸口的火焰稍稍缓和了一些,她告诫自己蹒跚而行的双脚决不能停下。

眼前的混沌忽然消散开了,露出后面坚实的大门,呈现在女孩眼前的是建筑群的一个入口。有那么几秒钟,莉莉只是迷惑地站在门前,伯纳德不在这儿,这扇门至少有一百年没有打开过了。可是她刚才明明听到了声音,女孩忽然开始浑身发抖,沙尘暴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她搞不清刚才那支撑着自己的声音究竟是来自那憨厚的老人,还是来自于她自己脑子里。

“开门。”她听到自己这么说。然后这扇好几吨重的铁块就无声地滑到了一边。颅腔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用纤毛撩拨她的大脑,胸口那团火像鬼魅一样跳动不休。

她走入建筑内,门无声地在她身后闭合。女孩如今身处一座巨大房间内,四周空旷而死寂,天花板上撒下零星的白光,在黑暗中撑开了一些不连贯的光明孤岛。这里的灯忽明忽暗,偶尔还会熄灭一阵,但是要看清附近的情况,勉强算是够了。数千年的沉默后,这个基地的设备依然能够差强人意地运作,这不能不让人钦佩当初建造此处的科学家。然而,他们又去哪儿了呢?

有些灰白色的东西在天花板附近无声地飞舞,让人想到被惊扰的鬼魂。莉莉看了好一阵才发现,那其实是一种蛾子,不算大,也不是很小,就跟你在夏夜路灯下看到的蛾子差不多。

莉莉又打开了一扇门,门后的房间稍微小一点,看上去像是个会议室,正对着门有一整栋墙是玻璃做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下方一个更大的空房,可能有一个机场那么大,或者更大。那里原本可能是一个生态循环车间,因为莉莉看到了人造太阳和从屋顶垂下的枯萎藤蔓。然而现在,车间里已经铺上了厚厚一层蛾子尸体,女孩忍不住去想那些腐殖质究竟积了多厚,五十米?一百米?这些念头让她不停起鸡皮疙瘩,仿佛腐烂的气味透过玻璃传到了她这里。莉莉在玻璃墙前站了两分钟,忽然心头涌起不祥之感,似乎有许多不怀好意的视线正聚焦在自己身上。

严格意义上说,莉莉并不会通灵,有些东西会让她心慌意乱,难以呼吸,但是她从没搞懂过原因,就像现在,她本能地感觉到下面曾经死过人,那些尸体——如果还有的话——被埋在了最下一层。

接着,她看见蛾子尸体开始动,就像一片咖啡色的海洋泛起波澜,那些昆虫残骸翻搅起来,有些还被喷散到半空中。莉莉在玻璃后面听不见声音,也嗅不到气味,一切对于她仿佛是一部虚假的默剧,但是她心里清楚,那地狱般的情景只跟她相隔了一块玻璃。

女孩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她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倒影中自己身后分明还站着一排人。莉莉急转过身,看到十多个扭曲的人形手拉着手正向自己走来,然而一与少女目光接触,他们就都如晨雾一样消散殆尽。

惊惧之下,莉莉飞快跑向门口,慌乱中她又撇了一眼玻璃外,附着在车间外壁上的飞蛾尸膏正在缓缓融成流质,她看到墙上浮现出的图案,与戴森球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第十六章【叛逆期症候群,下】

冲出玻璃房间的莉莉尽全力朝出口跑去,她宁可面对那个鸟头疯子也不愿呆在这里了。

白色飞蛾在女孩头顶疯狂环舞,让她想到老电影胶片上此起彼伏的噪点,灯光明暗不定,清冷空旷的走廊上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与喘息声在回荡。恍惚之间,莉莉发现墙壁上倒影出了别人的影子。她知道回头去看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

女孩稍稍转过脸,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那些人。

相比刚才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们靠得更近了,莉莉终于可以看清他们的样子。他们穿着崭新的白色实验室大褂,新得简直像是画上去的。每个人的五官都呈现一种让人惊骇万状的挪位,硬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有人在一副未干的面部油画上随意地抹了两把。

然而就像上次一样,那些人又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了女孩孤零零站在那里,聆听自己打鼓一样的心跳声。一片静谧中,她骂了两句脏话,如果伯纳德听到这些话,一定会被吓到吐舌头吧,如果是维克多呢?他一定会皱着眉头露出招牌性的不屑。

天花板上忽然传出一系列机械声,像是什么东西忽然被启动了。莉莉警惕地四下张望,同时一小步一小步朝记忆中的门口踱去。然后她的动作就被不知何处传来的人声打断了。

“如果你能听到这段话,那说明语言适配成功了。我不知道适配度完成了多少,所以我尽量长话短说:你必须立刻离开。我的朋友们没有死,他们只是与这个地方融为了一体,就像当初建造出整片森林的那个文明一样。那些遮蔽太阳的金属板上附着某种恶毒的科技,而那个被囚禁的蓝超巨星,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就像是宇宙所有恶念爆发的脓疮,金属板在吸收它窃窃私语一般的无线电信号,然后……天啊……然后,我们接收到了什么,我们转译出了什么,我已经没法报持思路清晰了,我快加入他们了,快离开,快离开,去太阳照耀得到的地方……黑暗会扩张,光明会褪去,更多的戴森球,更大的森林,所有的恒星都会被污染,我明白了,这就是天启存在的原因,宇宙,宇宙有它自己的意志……”

那个声音的口齿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变成了另一种语言。莉莉已经是在飞跑了,她转过另一个拐角,发现那些白大褂又在那里,虽然他们再一次消散于无形,但是女孩心头的恐惧比之前更甚:“他们正在接近,”她心里想,“每一次用余光瞥见他们,他们都更靠近我。”如果女孩的预测没错,等那些人下一次出现,就可以直接碰到她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女孩相信,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

那些东西……那些人,他们似乎有一套自己的行动法则,他们只能出现在倒影或者余光中,当被视线正面捕捉到,他们会立刻消逝。但是他们还会回来,比上一次更接近目标,一步一步,直到与你接触为止。

出口就在眼前了,莉莉鼓起全部的斗志朝那扇门冲刺,灯光闪烁得越来越厉害,黑白交替晃得女孩晕头转向。女巫莉莉一向擅长逃命,她从没有想过这短短最后五十米会把她弄得精疲力竭。当她最终扑倒在铁门上的时候,莉莉几乎要昏厥了。

女孩用光光的脑袋抵住金属门,像疯子一样痴笑起来,有那么几秒钟,她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可是随后她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门怎么打开?少女癫狂地四下摸索,什么都没有,连缝隙都没有,她像是在摸一堵墙壁。

就在这时,莉莉在金属门的反光中看到了他们,就在她背后,几乎不到一肘的距离。金属倒映中她看不见那些人骇人的五官,脸部只是一个椭圆形的轮廓,莉莉不知道这有没有让自己好受一点,她想要提醒自己别回头,但是晚了。这很难解释,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控制她的脖颈肌肉,她几乎未及细想,就转头直面了他们。

太近了,那些支离破碎的眼鼻几乎与她贴着脸,她看到那些人向她扑来,她能做的只是用纤细的手护住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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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终于承认他找不出侩子手的弱点。那个附着在巨人背上的外置机械脊柱应该就是护盾发生器了,跟普通的发生器相比,它原始,沉重,粗笨,但绝对皮实。侩子手的动作幅度大得惊人,丝毫没有担心护盾给他造成的负担,维克多眼见巨人全身的皮肤已经被护盾灼伤了五十多处,但是他仿佛浑然未觉。[注:目前为止,莉莉身上基于能量中和思路的“流体护盾”是唯一一种不会伤及使用者的护盾]。收债人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攻击角度,他感觉就像是在打一只套着厚甲的乌龟。

然而侩子手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他不明白这个小人是怎么躲过他巨斧的,就算是被逼入死角,那家伙还是会从另一个地方突然冒出来。更有甚者,他还看到好几个影子同时出现在自己周围。当然,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这样抡上一个星期铁斧,但是即使是他那样的榆木脑袋,也已经察觉到那毫无意义。

“够了!”帕特里克在废墟外喊了一声。维克多扫了一眼那个方向,射灯的白光为法官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影。然后,事情变得有点失去控制,收债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地面调转了方向,他整个人忽然向左侧的一堵残墙跌落。

维克多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动了又一次传送,但是半空中的他忽然垂直坠向天空,仿佛天空变成了地面。一时间收债人脑海里的坐标的失真了,重力在所有的方向上神出鬼没。他不知道哪边是下,仿佛周围的空间被卷入了一个漩涡。

有那么一瞬间,维克多想吐,这是他自小以来从没体验过的感觉。不过收债人倒没有惊慌,他知道这种怪异的状态不会维持多久,让他解脱的致命一击很快就会来的,他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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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抬起头,确认自己没有受伤。刚才她从指缝里看见那些人伸过来的手在自己身上激起淡淡一层光晕。确切地说,他们并没有碰到自己,而是一接触到光晕就消散了。

女孩的心跳渐渐平缓,进了这栋房子以来,她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安心,那些视线不见了。莉莉背后响起了轻微的机械声,然后她感觉风沙涌了进来。女孩没有犹豫,立刻从门口钻了出去。刚才的经历,她要编成好几个故事对老伯纳德说,一次只讲一部分,保证会把那个泰瑞人惊得目瞪口呆。至于维克多,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收债人在听完她经历后还能不能报持漫不经心的态度。

清冷的白光散射在漫天风沙中,将废墟蚀刻出了许多光怪陆离的阴影。有几个人站在几十步远处,影子被光线扯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莉莉屏住呼吸,她认出来躺在地上的是维克多,伯纳德倒在不远处,勉强支撑着上半身,工程用机甲已经支离破碎。

帕特里克与侩子手站在收债人面前,法官已经换上了黑色的法袍,鸟型盔遮住了他苍白消瘦的面孔:“维克多朗度,我现在以远行者法案的名义……”

“其实,我姓……”收债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肃静!我现在宣判你死刑。”帕特里克说着对身边的侩子手打了个手势,后者走上前举起大斧。

“等一下!”莉莉尖叫着向维克多冲去,却被绊倒在一堵废墙下。鸟型盔转向她那里,女孩不知道金属头盔下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她只是感到胸口的那团火逼着她这样做,女孩自己也觉得迷惘,这一点都不像她。

纤细的女孩站起身,在狂风中象征性地拍了拍身上的沙尘,昂首走到法官面前:“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你是否要跟法庭做和解交易?”

“我只是受够了这个自大狂。”莉莉说着转过身面对倒地不起的收债人,“你听到了没有,要不是走投无路,你那艘船我一秒钟都待不了!我们就当没认识过,不对,我们本来就不认识,你去找你那个克莱尔·彼得森,找你那个……该死的铅印去!”

这些话说得太急,以至于莉莉几乎喘不上气,她转过身面相帕特里克:“你要的人只是我,对不对?”

法官摘下了头盔,几乎把苍白的脸贴到了女孩面前:“说的没错。”他招招手,身后走出两个法警把莉莉夹在中间。女孩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走了,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维克多与伯纳德。

“下面是你们的事。”帕特里克俯下身,嘴角露出恶毒的微笑,“我确实是为了她来的,但我没有大度到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我宣判你们犯有窝藏罪,以及暴力抗法……”

“等一下,等一下,法官阁下。”维克多艰难地在地上扭动身体,像是要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法官阁下,我再次向你提出归属地质疑。”

帕特里克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色:“我已经说过了,凡事恒星照耀得到的地方,都在恒星法系的管辖范围内。”

“可是……”收债人艰难地伸出右手,指了指漆黑的天幕,那个方向上,有一颗封严盖死的蓝超巨星,“法官大人,容我提醒您,这里恒星……照耀不到。”

第十七章【战争梦幻乐园,上】

“金羊毛”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跨星系有限公司,决策层全部出自于神秘的范海辛家族。从台面上看,金羊毛的营业范围完全合法,他们是历史学家,纹章学家,考古学家与宝藏猎人,合作伙伴遍及宇宙各处。

但是在伪装之下,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恶棍与敲诈犯。金羊毛公司的文职人员穿梭于各种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串联各种疑点,像狐狸一样嗅识着秘密的气味。根据他们拼凑出的线索,“金羊毛”的外勤人员深入险地,从黄沙,冰原或者雨林深处挖掘出爆炸性的考古证据:一封情书或者经由当事人签字的出生证明可以让某个皇室陷入血统丑闻,甚至挑起一场继承人战争,一篇神迹见证词可以转化为揭破某个星系级宗教起源于骗局的爆炸新闻,一张几百年前勾结海盗的协议可能让现在已经转型的大型绿色能源企业颜面扫地,而一份见不得光的活人实验报告,则足以重创某个如今道貌岸然的超级医药王朝。

“金羊毛”公司选择猎物的标准很简单:实力雄厚,历史悠久,受人爱戴,经不起丑闻。那些如今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团体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它们肮脏的过去有一天会从千百年的沉睡中醒来,被一群敲诈犯拿来攥住他们的脖子。

这种勒索活动耗资非常巨大,从排查猎物到找出证据,“金羊毛”的考古匪徒们可以制定出一个超过一百年的宏大挖掘计划,与普通人想象不同,其中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了筛选文献上。而这些努力的回报也是惊人的,虽然只有千分之一的尝试最终没有付诸东流,但是据一份金羊毛内部泄露出来的资金表显示,文明世界至少有三千多个国家,公司和法人团体定期向其输送巨款。

当然,想要实行这样规模的敲诈,罪犯本身也必须具备不被消灭的实力,“金羊毛”拥有文明世界数一数二的军队,他们的一线考古学家无论战斗能力还是装备都绝不亚于拿撒勒精英律师,甚至有人怀疑它的法务顾问,来自于蒙哥律师行的合伙人马克西米利安十一世,是一个隐藏的不朽者。

讽刺的是,金羊毛公司绝大部分雇员在绝大部分时间里的工作都是合法的,事实上在很多星域,他们甚至是最受欢迎的团体。公司本身对于有关他们的流言一直保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毫无疑问,你不会当面去指责“金羊毛”,除非你打算招惹一群手持电浆武器,拥有考古学顶级学位的王牌罪犯。

以上内容出自《地下的宇宙》,作者“无所不知的”涂涂汉安。

伯纳德简单修复了一下阿瓦隆号,然后他们继续向季乙星域出发。机械师还是会经常想起暴脾气的女巫,那种时候,他会跑去不被发现的角落里偷偷叹两声气。“那女孩本来就是不得已才留在船上的,而且她是自愿离开。”老泰瑞人希望,这些安慰有一天能够真的说服自己。

维克多在医疗舱里躺了一个星期,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莉莉的事。收债人还是在开着各种刻薄的玩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伯纳德知道他的朋友需要一点时间走出来,毕竟那天,他们都跟死神擦肩而过。

(分割线——回忆)

“你在,你在戏弄我?”帕特里克病态地“嘿嘿”笑着,“这里恒星照不到?你找出了法律的一个漏洞,你觉得很有趣?你这狡猾的畜牲!”

法官抬起了他的热熔枪,看那表情,收债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好极了,法官阁下,你打算知法犯法吗?法律的尊严在哪儿?”维克多躺在沙尘地上轻蔑一笑,他并不认为自己能逃过一死,他只是打算最后再奚落一下这个鸟盔疯子,但是这句话的结果却让他大跌眼镜。

“法律的……尊严……”帕特里克轻声叨念,他的眼神依旧疯狂骇人,动作却迟缓了下来。收债人注意到他嘴角在轻微抽搐,“我要杀死你们……不,不,我……应该……敬畏……法律的……尊严……”

巡回法官只失神了短短几秒钟,但是维克多隐约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位法官,被人洗过脑。

“你说得对,”帕特里克不情愿地收起热熔枪,将“混沌重力”收进法官袍的口袋——刚才他就是用这个陀螺把收债人搞得晕头转向,“这次我就放过你们,但你们不会每次都那么幸运,刚好在这儿遇上我的。”

(分割线——如今)

“还有多久才到季乙星域?”

“半小时后进入最后一次迁越。”伯纳德揉揉鼻梁,至少他们可以把这片骇人的森林抛在身后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问一下,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泰瑞人气鼓鼓地皱起眉头,“那种讨厌的,被苍蝇盯住的感觉?”

“没错,”收债人望向空荡荡的雷达,满脸沮丧,“可敬的法官阁下,还追在我们后面。”

“他想干什么?”

“天知道,也许他想请我们吃饭。”

迁越进行得很顺利,半小时后,季乙星域外围的巨大双星出现在主屏幕上,它们孪生姐妹是牙买加-4。在天顶7点方向可以看到一颗细如微尘的黯淡颗粒,那就是本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光明教堂,也是惠迪安资料中彼得森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我眼花了吗?”维克多歪头看着白色的孪生太阳,“惠迪安当初是不是说只有一艘军舰,这儿的情形简直像是汽车电影院。”上百艘战列舰星星点点地密布在光明教堂的轨道附近,像是一场星际蝗灾。

“我也听说了这块地方在打仗,但我没想到战争升级到这种程度了。我还以为会看到几支当地游击队坐着改装驱逐舰在行星之间跳来跳去呢。”伯纳德搔着下巴陷入沉思。

战争的惨烈程度与科技含量并没有必然关联,一颗耶梦加得收敛弹能够做到的事,几千万根木棍同样能做到。季乙星域大部分地区已经化为焦土这件事文明世界是知道的,但是那时候传出的消息中,人们相互惠赐的还是高爆贫铀弹,凝固燐汽弹,星际沙皇核弹,而眼前这些飞船,跟维克多想象中的战争双方比起来,简直像是天神一样的存在。

通讯器材传出几声蜂鸣,显然是从军舰上发来的。收债人原以为会是一个握手连接的请求讯号,但是对方传送过来的仅仅是一个标志。这种自我介绍也许不算很有诚意,不过宇宙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把那标志认错:一张吞噬星空的大嘴。

“哦不。”维克多绝望地扶住额头,“吞噬军团。”

第十八章【战争梦幻乐园,中】

不久后,伯纳德接收到了第二个信号,要求他们与临时空港对接。发信人的措辞很客气,也完全没有提到舰炮之类的威胁,不过阿瓦隆号一点迟疑都没有就乖乖照办了。

所谓的临时空港是用一艘战列舰改的,但已经比许多城市的正式空港要大了。伯纳德与维克多按照后续的指示,带上随身物品前往战舰上的出入境哨所,结果险些在船上迷了路。

哨所原本可能是一个机库,如今已被拆空,放下二十来艘阿瓦隆号也绰绰有余。不少身着黑色制服的军人在里面忙碌,但总的来说,这地方依然显得十分空旷。

维克多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满天星斗,就如同跟外层空间完全没有阻隔,也不知道他们用的是特大号屏幕,还是全透明的光学陶瓷。牙买加-4的孪生太阳斜挂在天幕一角,青黄交汇的光芒被外围小行星带反复折射,如同两盏华丽的宫廷吊灯。可惜的是,空港停泊的位置不甚理想,一颗大行星刚好处在它的上方,像乌云一样遮蔽了小半片星空。

在空港中接见维克多的人自称“虎豹骑连”汤中尉,他自我介绍说是空港的全权负责人。

“是这样的,光明教堂已经成为军团的封锁区了。”汤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军服上到处都点缀着复古风格的金属饰品,维克多从没想过吞噬军团尉官的制服会是这个样子,不过汤本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打扮,至少表面上看一点都不尴尬,“将军要求单边封锁这一区域,能进不能出。所以我建议你们最好想清楚,那个地方对于你们这样的平民来说太危险了。”

“恐怕不行,我们必须去第三行星上救个人,十万火急。”维克多说,即使是他,在这个地方讲话也克制了许多。

汤耸耸肩:“好吧,我只是负责提出建议。按照规定,我们必须上船检查,你们有什么要申报的吗?”

收债人与伯纳德对视了一眼,然后回答:“一台盘古级推进器。”

中尉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哇哦,那我一定要看一看!”这时,老机械师刚好看到另一个准备入港的年轻人被带过来。那人扶着古旧的眼镜,怀里抱着帆布包,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似乎是个毕业旅行中的大学生。他走到汤面前,看起来正努力为他的第一句话培育勇气,中尉却把他推到一边,兴致勃勃地带着维克多跑上了阿瓦隆号。

“她真美不是吗?”轮机房内,汤抚摸着紫色的立方晶体赞叹不已,“这就是逆熵科技的巅峰,至今都没人能完美复制的动力野兽……”

他最后拍了拍老泰瑞人的肩膀:“好好照顾她。”然后才依依不舍离开了轮机房。

“既然你们都想清楚,那么我们可以放行。”汤中尉的语气里带着真挚的遗憾,“跨过封锁线就不能回头了,我会想念你们的,你们跟大多数平民不太一样。”

维克多无奈地笑了笑。“希望那孩子值得我们冒险,”收债人心想,“还有,希望糖尿病快点收走惠迪安那头胖朱。”

“那么,你们的将军怎么会让你们跑来设封锁线?”收债人这个问题很有道理,众所周知,“虎豹骑连”是吞噬军团中的精锐,按理说从来不会离开吞噬将军左右。

汤无奈地笑了笑,收债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抬头望向那颗大行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就是洛阳号,将军的旗舰。”中尉替维克多把话说完,显然他对收债人这种目瞪口呆早就习以为常。

“加百列的跳劈啊,它比传说中还要大。”伯纳德轻叹一声,“据说它是所有文明世界里,唯一一艘使用潮汐动力的战舰,这是真的吗?”

“船上确实装了一台上古时期的潮汐推进器,不过从来没有启动过。将军平时用逆熵动力就够了,洛阳号上的推进器,都特别大。”

汤中尉一面说,一面把通行证送到维克多手里:“祝你好运平民,你会需要运气的。”

维克多点头致意,然后带着伯纳德钻进阿瓦隆号。年轻的中尉目送飞船消失在漫漫夜空中,然后才回过头面对之前饱受冷落的另一位访客:“说说你来此的目的吧,平民。”

那人约莫二十左右,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褐色卷发,马脸上满是雀斑,嘴唇又厚又干,正无意识地张着,露出后面白瓷片一样的大门牙。

“你好长官。”他慌乱地鞠了一躬。

“你叫什么名字?”

“文森特群,叫我阿群也可以,长官。”

“你的名字真少见,平民。你也要进去光明教堂?”

“我的……我的同事已经先一步进去了,我……呃,掉队了。”年轻人窘迫地交缠手指。

“你的同事?”

“其实,我是一个考古学家。”那人掏出名片,畏畏缩缩地递到中尉面前,看对方没有收下的意思,立刻又把手了缩回来。

汤中尉厌恶地皱起眉头,他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前线度过的。所以他不太擅长跟平民打交道,尤其是这种贼眉鼠眼的平民。

“如果你执意要进封锁区,我们可以放行,但是进去后,你就只能自求多福了。还有,我们需要搜查你的飞船。”

“当然可以!”阿群急不可耐地指了指身后那艘寒酸的小船,不客气讲,几乎扫一眼就可以把它的内部彻底看完。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靠着这堆破烂撑到这儿的。

确认船上没有违禁品后,汤中尉低头开始签署通行证。阿群战战兢兢地避在一旁,仿佛怕军人随时会爆炸。

“好了,拿着这个,你可以走了。”汤中尉不耐烦地把通行证塞到阿群手中,后者如逢大赦,转身正要离开,背后又传来中尉的声音:“对了,你包里是什么?”

“私人物品,长官。”

“打开看看。”

“长官……”

“打开!”

说句实话,汤中尉的严厉并不是因为嗅出危险,他仅仅是恼火于遭到了违抗。即使在阿群沉默地向自己走来时,汤中尉还是没有感觉到威胁,因为那个小子脸上并没有杀机,只是浮现着淡淡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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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瓦隆号背着夕阳冲进大气层,身后划出一道黯淡的火花。如果不是导航系统出了问题,船上的人其实很想天黑了再降落。他们现在已经进入战场了,飞船防御系统的状态却比热气球好不了多少。

“这就是星父教团在季乙星域外部的直属教区?”伯纳德摘下护目镜,好确定他不是眼花了,“他们被地产商骗了吧?”

下方的地面就像是被狗群疯啃了十多年,支离破碎到寻不见一块平坦的地方。如果再找不到地方着陆,他们只能去海面上碰碰运气了。

“你看那是什么?”维克多忽然问。泰瑞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远处的地平线抛起来三三两两的光点。

“高射炮弹,是冲着我们来的,准备回避动作。都是些普通炮弹,问题不……”机械师正要说“大”,话头忽然噎住了,那几十个细小的光点落下后,渐渐隐没的地平线后面又升起了成千上万的光点,密密麻麻的光点填满了天空,像是暴风骤雨一般朝阿瓦隆号俯冲过来。

如果是平常,这些金属炮弹未必会对阿瓦隆号产生威胁,但是现在,回避系统大部分已经毁在巡回法庭的热熔线下了。

维克多听到泰瑞人吼了两声,好像是说护盾打不开,然后整艘船就是一阵剧烈的震荡。他们不知道飞船挨了多少炮,感觉就像是被塞进一个沙袋里,吃了从四面八方来的一顿老拳。

“迫降迫降!”

“我正在迫降!”

阿瓦隆号在枪林弹雨中摇摇晃晃地划过天空,像个醉汉般地一头载进了沼泽的软泥地中。

推进器发出两声惨号,从轮机房的位置向外喷出一阵阵白烟,几分钟以后,维克多与伯纳德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飞船,那模样狼狈至极。

“这颗星球过去被叫做光明教堂?”伯纳德喘着气抬眼环顾四周,“看上去这儿可没什么教堂。”

“看上去也没什么光明。”维克多补充说。

第十九章【战争梦幻乐园,下】

法警沃克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天里,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女巫莎弗莉莉。虽然那丫头又黑又瘦,头光得像是一颗鹅卵石,并且从没给过沃克好脸色。但法警还是注意到了女孩清秀的面庞,明澈的眼神。毫无疑问,如果莉莉长大后能稍微吃胖一点,再留起长发,她的魅力绝不会逊色于历史上任何一个艳名长留的罗斯女巫。

意识到到了自己的心意后,沃克就无法自制地关注起女巫的一切,帕特里克法官把莉莉关进了最狭窄牢房,因为女孩倔强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尤其是她发现巡回法庭依旧在跟踪她那两位朋友后,抵触的情绪更严重了。

而法官的耐心也在消失,一开始,帕特里克法官是为了莉莉的血统才卷入这件事的,但捉住女孩后,他的兴趣似乎变了。法官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提审一次女巫,问的始终是相同的两个问题:“告诉我铅印的事。”“克莱尔·彼得森是谁?”

在不伤及生命的前提下,帕特里克对女孩用上了几乎所有的刑讯手段:电击,鞭打,神经橡皮弹,离子烙。很快法警们发现,这些根本伤害不到莉莉,女孩的皮肤会在接触点附近泛起淡光,这就是那些刑具仅有的作用了。起初他们认为女孩身上加载了某种护盾技术,但是科学法警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出任何的护盾开关。帕特里克暴跳如雷,他质问莉莉是不是用了什么巫术,但是看得出,女孩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后来帕特里克终于找到了对付女孩的方法,那枚可怕的陀螺。法官让莉莉掉到半空中,操纵四周的重力,不断变换女孩坠落的方向,却又不让她真的“落地”,女孩被折磨得面无人色,距离昏厥只有一步之遥。当她终于获得片刻喘息之后,她学着之前那个年轻人的样子,冷笑着问法官“法律的尊严何在?”而这句话后来救了她的命。

帕特里克沉默了几秒钟,嘴角神经质地不停抽搐,最后,他极不甘心地说:“我必须敬畏法律的尊重。”面对莉莉的困惑,他只是咬牙表示,这是他一个名叫弗洛伊德的同行留给他的纪念。

沃克只鼓起勇气同莉莉搭讪过一次,当时他问她盯着窗外究竟在看什么。“收获的回答仅仅是心上人的一个白眼。沃克学着她向窗外看,可惜晚了一步,莉莉看到的光芒已经消逝了。

当然就算沃克看到,他估计也不会放在心上,那只是漆黑星空中稍纵即灭的一抹亮红,或者说,是比红更绚烂的颜色。女孩不会告诉他,从她有记忆起,那道红光就一直守护着她,不知多少次,当她万念俱灰时,红光会在天边出现,给她人世间从没给过的温暖。所以她已经习惯了,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遥望夜空,搜寻那一苗微焰,这让她感到,世界上还有人重视她。

他们在两天之后抵达了季乙星域的外围,巡回法庭装备有着高效率的迁越追踪系统,这是帕特里克打击罪犯的利器。现在追踪设备显示阿瓦隆号降落在了光明教堂上,法官觉得铅印已经在向他招手了。

然而让帕特里克恼火的是,一支舰队封锁了牙买加-4的外围,某个领头模样的人要求他立刻掉转航向离开。

“但是别人刚进去,我看得出来!”头戴鸟盔的法官向对方尖锐地指出了这一点。

“此一时彼一时,19个小时前,这条还是单边封锁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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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替汤中尉的武官疲惫地捏着鼻梁,重新架设封锁线让他精疲力竭,他的部队没有“虎豹骑连”那么精锐,人员也不是满编,但他们还是具备了吞噬军团应有的素质,事实上三个小时后,当巡回法庭强攻封锁线时,就是他的部队结果了法警沃克。

中断了同法官的谈话,武官打开另一个频道。“怎样了?”那边的人问。

“现场打扫干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哨所,地上散落的黑色制服还有金属饰物大部分都被捡起来分装完毕,“不如说根本没什么可打扫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现场。”

“怎么说?”

“没有血液,没有人体组织,毛发也没有,甲板上没有,墙上没有,空气中也没有,我们就只找到散落一地的衣服。要不是生命特征记录,我还以为他们光着身子跑了呢。”武官挠挠头,“老天,那家伙吃得比咱们将军都干净。”

“知道是谁干的吗?”

“全息影像显示是个卷头发的豆芽菜,他自称阿群。”

“我们会把这些告诉将军的,严守封锁线,我们不希望看到别的人进来了。”

“说实在的将军现在究竟在哪儿?”

“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通讯中断了。武官气恼地背着手在座位前打转。在他的军人生涯中,很少会碰到这样让人泄气的情况,军团的主力部队正在鲸吞季乙星域核心的军阀领地,将军本人却带着亲信跑到星域外围来了,更让人糟心的是,将军的直属卫队竟然悄无声息地就被除掉了。他现在负责着军团的封锁线,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解释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没人能告诉他敌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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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群登陆的地方比维克多更不理想,他那艘破飞船几乎被高射炮打成了筛子。着陆之后迎接他的是当地一支民族武装,七拐八绕地能与豪尔厄斯扯上点关系。可怜的阿群,甚至没时间包扎一下登陆造成的伤口就不得不投入工作。

处理完游击队十五分钟后,另一支队伍又摸了过来,这让考古学家大为头疼。他并不知道,周边各个武装势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他迫降的山头划成了战略要地,处理这些人将会花掉他差不多一晚上时间。

当方圆几十公里内再也找不到一个武装人员之后,阿群总算有时间重新架设他的通讯器。他强忍着倦意把设备部件搬到飞船外的高地上,如今从这儿看下去一切都是那么和平,他甚至听到丛林里鸟儿的欢唱声。当天空泛出鱼肚白时,设备终于调试完毕,而阿群早已精疲力竭,他觉得自己只要一闭眼就会昏睡过去。

考古学家发了两条讯息,第一条只有三个字:“已到达”,使用了金羊毛的高级加密系统,直接发向外层空间。第二条则要长上许多,是面向这个星球发送的全球信息:“我的船员们,我对你们发动哗变推翻我的胆量与想象力深感钦佩,现在,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第二十章【多人联机俄国轮盘,上】

“熵流场”并不是所有同类变化场中最古老的一个,也绝不是范围最大,或者最稳定的一个。但是它却因为影响了数不清的帝国与传奇英雄,被不同文明反复写入史册,所以,它几乎可算是现今所有同类变化场的代表。

“熵流场”是谁架设的,至今仍然一个谜。不过史学界普遍认为,最初架设者肯定来自于天启前,因为他们所用到的科技,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是对于当今最先进的科学文明而言,“熵流场”依旧仅仅是纸面上的计算概念,我们无法通过任何直接方法检测到场的存在与变化,即使对于那些被场“接纳”的人,他们与场的交互也是一种极其感性,几近玄学的体验,不得不说,这让大部分“熵流场”研究处于非常尴尬的局面。所幸,随着科学家们的不懈普及,这个史诗能量场的存在已经成为文明世界的共识了。

就像同类变化场一样,“熵流场”通过场本身汲取能量(熵烬),再辐射到其覆盖的区域,区域内的生物,在接入场的前提下,理论上可以利用这些能量对身边的环境造成影响。虽然,场的正规使用方法已经随着架设者文明遗失了,但是由于接入“熵流场”的方式非常灵活,所以诞生于场中的各个后代文明,相继琢磨出了各种富含本文明特色的接入方法,一句口头指令(咒语),一个手势指令(结印),都可以部分地激发熵烬,施展者依据文明不同,可以是徒手,可以凭借施法器材,甚至,操纵一台量子施法机器或者训练一头本地动物(灵兽)与场对接。

毫无疑问,那些所谓的巫师或者女巫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熵流场”,他们不过是自动喂食器前的鸽子,以为低头左转三圈就会得到玉米。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也并不比他们多了解多少,我们知道这个场确实存在,知道是它赋予了接入者改变了自然环境的力量,原理就类似于大规模无线供能。然而,我们不知道它的基本运作机制,我们甚至找不到那些用来供能的传输塔,。

考虑到女巫尚未灭绝,我们相信至少还有一部分传输塔依旧在运作。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一万年前盛产超自然力量的地方,如今已经侦测不到熵烬信号了,毫无疑问,“熵流场”的覆盖范围正在越来越小,而且,很不幸,它也在越来越稀薄。这就意味着,那些供能塔,正在一座座地崩塌。宇宙中原本成片的场覆盖区,如今已经出现了大范围的空洞,如果把罗斯女巫带去那里,她不但会失去所有法力,还会迅速枯萎而死,我相信不会有人愿意看到这副凄惨的画面。

“熵流场”的另一个让人担心的趋势在于它的与日俱增的不稳定性,事实上,近几千年来,场内大部分地区的熵烬事故一直呈几何级数增加,这种狂暴的力量越来越难以理解,难以驾驭。蛮荒世界的“魔法”艺术不是失传就是直接把人逼疯,一直到“白银女士”崛起之后,这种趋势才得以减缓。

我们很绝望地看到,即使是在掌握了场基本知识的文明世界,也不能阻止它被当做一个神迹来参拜。这一方面来源于我们对于未知的偏执,另一方面也来自于我们的恐惧,不管以什么标准来评判,这个人工变化场对于外来者都不能算友好,如果把一个从未接触过熵烬的人带进“熵流场”,他不但会生病,还有可能吸引到迷信者口中“魔鬼”的注意。对于后者的真实身份一直没有定论,它们可能是随着场一同诞生的某种共生生命,也可能是某个在“熵流场”研究中走得太远的可怜文明。

以上内容摘自《神秘的“魔法”——宇宙场初探》,作者:ai僧侣会。

“十月十六日上午,第2019次广播。这里是锡安山教堂,我是神父奥斯卡多米尼克。我在这里,通过福音频道向全星球的教友广播,向每一座教堂,礼拜堂,主教座堂广播,无论你是主教,神父,信徒,或只是刚巧走入教堂,打开电台的避难者,如果你能听见我这些话,如果你需要帮助,请联系我,我这里能够提供食物,庇护,能源以及医疗科技。”

奥斯卡放下话筒,但一秒钟后他又把那东西重新拿在手里,语气也变得不像刚才那样平和:“真的,我需要你们,别让我像个傻瓜一样对着空荡荡的频道和该死的杂音独自说话,我已经这样一个人说了五年了,我要发疯了,出现吧,求求你们了。”

神父关上电台玩,疲惫地站起身,走出静力室,来到窗前望了一眼外面的满目疮痍。也许他的恐惧是真的,这个星球上只剩下他一个神父了,也许所有其它的教堂全都毁于战火,没人能接收到星父教团加了密的福音通讯,也许,他这一切都是徒劳。

奥斯卡重重搓了几下脸,准备继续今天的日常工作。虽然如今用餐只剩他一个人,多米尼克神父还是要求自己严格主持餐前礼赞,然后是两小时的吟唱时间,神父修改了赞美诗中的一些篇幅,好让它们适合单声部演唱。有机农场运作似乎出了问题,他需要去检查一下,如果情况比较严重,他只能去地下室拿点备用部件出来了。神父心里祈祷这种事别发生,掌管教堂长达7年时间,他还是无法坦然面对教堂下方的黑暗,即使是看一眼地下室中那个无名的印记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当背后细微的声音响起时,奥斯卡的第一反应是他的幻觉,一直过了五秒钟,他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神父缓缓回过身,确实有一个人声混杂在“沙沙”的白噪中。

奥斯卡几乎是扑到了电台前,因为慌张,他险些把话筒拿反了:“喂?喂?”

“听到了吗?有人能听到吗?”那个声音时断时续,还经常被噪音淹没,但是谢天谢地,它仍然清晰到足够传达意思。

“我被困住了,我被困在教堂里,不对,应该是教堂地下室的废墟里,向上的通道堵住了,没有路可以出去。”

“你在哪一座教堂?”

“不知道,我看不见名字,没有标识物,附近唯一能启动的机械就是这个电台,等等,电台上好像写着‘百花大教堂’,我不确定,字太模糊了。”

“没关系,不要着急,我会根据信号来源找到你的,你没事吧,你有补给吗?”

“受了点伤,但没事,补给足够我支撑两个星期。”

“好的!坚持住!我来救你……对了,我是锡安山教堂神父奥斯卡多米尼克,正与我通话的人是谁?是神父?信徒?还是主教?”

“呃……我不是星父教徒,我是个学者,我的名字叫克莱德彼得森。”

第二十一章【多人联机俄国轮盘,中】

维克多与伯纳德第二天早晨往北面走了三个小时,找到的人类零碎基本都上没有大过五十公分。所以中午以后,当他们看到一座集市时,不管那座集市破到什么程度,他们都认为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集市附近没有定居点的迹象,所有的摊位都建立在隆隆发动的载具上,摊主与顾客一个个都神情紧惕,看来只要一声炮响,这些当地人就能在几分钟内化整为零。

两人走进集市时吸引到了不少敌意的目光,没有一个小贩上来兜售货物。维克多对每一个怒目而视的当地人报以笑脸,尽量说服自己那些人左手在摊位下摆弄的只是咖啡壶。

维克多停在了一名香肠商人面前,那人身高才到收债人肩膀,黑得就像一只沾满油污的树墩。商人抬起头注视两个外来者,眼神仿佛地盘遭到入侵的斗牛犬。

“这个人看上去多友好啊,”收债人小声对伯纳德说,“我们找他开个张吧。”

伯纳德对老友翻了个白眼,然后对黑矮个子艰难地露出一个笑脸,可悲的是,即使以泰瑞人的标准衡量,这个笑容也过于难看了:“日安,先生我们正在找一个……”

“要香肠吗?”那人打断机械师。

“你听说过一个名叫克莱尔·彼得森的人吗?”

“特色香肠,用球兔肉做的。”

“他是个年轻人,大约这么高……”

“40个信用点一条。”

伯纳德看了一眼矮子的商品,哪怕倒贴机械师40个信用点他也不想碰一下那脏东西。

维克多走上一步,他原本只是想帮泰瑞人说几句好话,但是这一步刚跨出去他就已经后悔了,此时他与伯纳德对矮个子形成了包夹的态势,任谁都会把这看做是一种威胁。

制肠商根本就没等收债人开口,猛地把一直放在摊位下面的左手掏了出来,几乎是同时,周围十几个摊位的小贩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两个外来人不假思索地高举起双手,运气太坏了,收债人感叹,那些人左手在摊位下摆弄的果然不是咖啡壶。

维克多与伯纳德在几十个黑洞洞枪口的欢送下,慌不择路地跑出三公里,当他们停下来时,发现土路已经不见了,他们正站在一片齐腰高的草本植物丛中。

两人正在迷惘之际,远方忽然扬起了阵阵尘土,一辆半旧不旧的军用履带吉普朝他们飞也似地开过来。没过多久,他们就看清楚了,车上一共四个人,副驾驶位上的八成是一名军官。这样猜测不是因为他那身七拼八凑的高级制服,而是因为他那种耀武扬威的气势,那就是鬣狗巡视领地时常有的模样。

不多时,吉普就已经停在了两人面前。军官模样的人大大咧咧端坐在位子上,眼睛上下打量两个外来者。

“我是督军乍夫,拉瓦人民姐放阵线的地区指挥,你们,报明身份!”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傲慢,在这家伙眼中,瓦拉人民姐放阵线一定是星球上实力最数一数二的军队。督军乍夫这样认为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并不知道,五分钟前他们的驻地闯进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现在,瓦拉人民姐放阵线在星球上的总兵力,就只剩下吉普车上这四位了。

“我叫维克多·伦敦,是一个收债人。”

督军乍夫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不知道“收债人”是什么,最后,是司机化解了此地的尴尬:

“督军大人,我们不用管他们,”司机悄悄附到乍夫耳旁,“反正他们也走不出这片荆草地。”

督军心领神会,他有节奏地点点脑袋:“希望你们能碰上一两只球兔。”说罢,他就扔下了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坐在吉普车上绝尘而去。

“他刚才说球兔是什么意思?”伯纳德问。

“也许是祝我们能饱餐一顿。”收债人这样猜测,十分钟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当时他们被三头从荆草丛中窜出的成年球兔包围,情况十分危急。泰瑞人发现这种野兽不像球也不像兔,而且活的时候它们很难让人往香肠那方面去联想。

这种动物足有一吨重,牙齿长得像犀牛角,血盆大口里不停喷着白沫,它们与兔子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只有那双殷红的眼睛了。

“真棒,”维克多苦笑道,“我向来喜欢大自然。”

草丛中忽然传来了时断时续的歌声,打头的球兔嘶鸣着朝那个方向冲去,但是没走几步,它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上。较小的两只球兔四散而逃,把维克多与伯纳德留在了寂静的荒地上。

两分钟后,草丛里探出一个头来,那是个40左右的男子,消瘦机敏的脸上胡乱涂着油彩。“外地人?”他用季乙星域的通用语言说,“敢溜达着进大草地,你们胆子可真肥。”

“没人来管管这群野兽吗?”

“游击队忙着打来打去,反正这附近也没剩下什么多少人给它们吃。”那人说着走出草丛,他身着不合身的野战背心,脚蹬一双破旧的丛林靴,手持某种折波器,左边的膀子完全光着,涂满了滑稽的迷彩,右臂则裹在毡子里。

“我建议你们往东走,也许可以在天黑之前走出草地。至少尽快离开附近,球兔快醒了,它们很记仇的。”那人说着收起武器,维克多这时才看清他背后还挂着两个次声喇叭。

“刚才那个……”

“这是本地的前任神父专门研究出来对抗球兔的,把诗篇转录成驱赶武器。”

那个人说完正要钻回草丛里,却被维克多出言阻止:“等一下先生。”

他回过头,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怎么了?”

“我们正在找一个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克莱尔·彼得森这个名字?”

迷彩猎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看维克多,又看看机械师,最后还是把目光停在了收债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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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中的小贩们正盯着另一个新来的闯入者,跟上次一样,他们的左手依然在摊位下蠢蠢欲动。那个打头的外来人已经喋喋不休地唠叨了五分钟,一点要停下的意思都没有。

“这些年来,你们一直在水深火热中,这并不奇怪,是你们千百年来堕落的生活,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那是个苍白羸枯的中年人,戴着一顶缺了半边的金属头盔,他身边站着一个手持大斧的巨人。两人的身后还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其中有两个明显受了伤,不过总的来说,他们的状态还不错。

“你们遵循疯狂的异端理论生活,摒弃为人的基本准则,今天,我把道德与正义带回给你们,让你们重新皈依恒星法!”

所有听众都臭着脸,就连侩子手都不例外,领头人的宣讲毫无吸引人之处,只有空洞的威胁与虚伪的教化。

“恒星法是文明世界可以接受的唯一准则,否认它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是继续背弃它,让你们的灵魂堕进无德的深渊,还是拥抱它,回到光明之下,重新为人?”

集市上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一只鸟飞过来回应一下法官。“好吧,我就知道不应该抱希望,”帕特里克把手从头盔的缺口处伸进去,重重抚摸了一下面孔:“要不我们换种聊法吧。”接着他向身后的法警打了个手势,集市里就开战了。手持土铳的当地小贩大战精英法警,结果可想而知,战斗大约持续了三分钟,死伤五个人,全都不在法警那一边。

“你们想怎么样?”一个被制服的小贩鼓起勇气问。

“我们在找东西,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铅印?”所有的俘虏都连连摇头。

“还有一个小女孩,”法官用手比划了一下,“在降落的时候跟我们走散了,大约这么高,你们见过她吗?”

“……”

“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过?”

好几个小贩都迟疑了一下,帕特里克使了一个眼色,侩子手随即举起大斧。

“来过,来过!一共两个人,一老一少,他们说他们在找克莱尔·彼得森。”

第二十二章【多人联机俄国轮盘,下】

莎弗·莉莉觉得自己生病了。她的头昏昏沉沉的,身子忽冷忽热。一开始女孩以为是坠机造成的脑震荡,但她的思想却很清晰,完全不像头部受创,事实上,她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连皮都没擦破。

莉莉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头疼让几小时前的经历显得如此不真实。她隐约记得帕特里克强行冲击封锁线,巡回法庭用它巨大的力场撞角破进了饕餮军团的临时空港。战况很激烈,一发炮弹击穿了她禁闭室的外墙,震碎了牢笼发生器,却没有把女孩打伤。莉莉看到了外面飞射的光梭,听到了空气撕裂的破爆声,嗅到了金属燃烧的焦臭。牢笼以外是片可以把人搅碎的死亡风暴,然而莉莉甚至没有犹豫就冲了出去。

火焰在罗斯女巫胸口熊熊灼烧,恐惧,愤怒,喜悦,各种情绪在她血管里奔涌,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莉莉一路尖叫着跑过弹雨交织的战场,把所有的理智抛诸脑后。

于是交战双方的士兵就看到这幅奇景,一个干瘦的光头小孩双手捂着耳朵狂奔而去,数不清的致命光线扫在她身上,激起了一层层淡蓝色的浮晕,却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莉莉并没有想清楚要跑去哪里,她冲进那艘救生艇完全是一个巧合。帕特里克看见了女孩,命令侩子手把她留住。侩子手在救生艇起飞之前劈下了它的一侧平衡翼,不过这一斧只能算是雪上加霜,早在救生艇撞出军舰哨卡之前,女孩没头苍蝇一样的驾驶早已让它被打成了一个筛子。

救生舱摇头摆尾地飞入大气圈,它没有散架完全是托军团精良的飞船工艺之福。几乎毫无悬念地,女孩彻底搞砸了降落,她学着维克多的样子朝光明教堂一头撞了下去,却没能像收债人那样在最后一刻把机头拉起来。接下来发生的是百分之一百的坠毁,“饕餮军团”昂贵坚固的救生艇砸进了峡谷中的一条地下河道,成了一堆废铁,罪魁祸首则头痛欲裂地躺倒在一边,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头痛并没有减缓,但是莉莉觉得已经可以适应它了。女孩坐起来,在逃生艇旁瑟缩地蜷起身子,狂躁的感情已经褪去,胸口的火焰不再翻腾了,留给莉莉的只有空虚与无助。地下河潺潺地在她身边流过,四周根本找不到能够攀爬的地方,她被困在这里了。

莉莉把手伸进怀里,艰难地取出了小心珍藏的通讯器。“有人……听见吗?”她嗫嚅道。哪怕是发出这一点点声音都让她头晕目眩。

“维克多?伯纳德?你们在吗?”

通讯器里没有回答,只有沙沙的噪音声在溶洞中回响。莉莉忽然间变得脆弱起来,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伯纳德,老伯纳德,你在哪儿啊?维克多,我一点也不生你的气,一点也不生,真的。”

“我知道没人喜欢我,我在哪里都是累赘,对于谁我都是多余的,这些我都知道啊,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就只有我啊!我不想活成这样,可是,当我反应过来时,我早已经习惯跟这个世界白刃相对了,惹恼每一个大人比讨好他们踏实多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女孩一手攥着对话球,一手抹着眼泪,也许正是因为她知道通信器对面没有人,她才能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你们不会明白这种感受的,明明宇宙那么大,可是到哪儿都喘不过气,这个宇宙……憋死我了。”

“我明白。”对话球中突然传出的话让莉莉吓了一跳。

“伯纳德?”她小心翼翼地问,女孩内心深处希望是老泰瑞人听到了她刚才的哭诉,至少憨厚的机械师不会像维克多那样嘲笑她。但是,对话球中传出的声音有一种让莉莉迷惑的似是而非。细听之下,它有着维克多与伯纳德两人的特征,却又与那两人存在着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差异。

“我明白你的感受,也许你不相信,我真的明白。”那个声音不理会莉莉的费解,继续侃侃而谈。“而我要告诉你的是,很多孩子都曾经经历过你这样的时期,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执拗与警惕,这是缘于你们这个年龄特有的敏感,你的情况又要比同龄人更严重一些,因为,你比她们更加敏感,情绪更加强烈,这是你血统赠予你的礼物,试着接纳它吧,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不知道,也许你说得对,哦……伯纳德,老伯纳德,我病了,我的头疼得要死,我没法思考,还在一阵阵地出冷汗。”

“不,你没生病,你周围这块地方的‘熵流场’有异常扰动,非常强烈的扰动。再精密的仪器也侦测不出来,但是你可以感觉到它。”

“什么?”

“找出扰动的来源吧,每个罗斯女巫天生就能做这个,不要担心,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人在前面照顾你。”

莉莉忽然坐直了身子,她再也不能假装跟自己说话的人是机械师了:“谁!你是谁?”

之后的几秒钟,对话球只用沙沙声来回应女孩,然后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找到干扰源吧,女巫莎弗·莉莉,这一次,只有你自己保护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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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与伯纳德在迷彩猎人的带领下,于当天深夜回到了后者的庇护地。收债人原本以为迎接他们的会是几间半倒塌的村屋,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一栋废弃矮楼,但是最后展现在眼前的,赫然是矗立于两山缝隙中的一所宏伟教堂。

“我是本地神父奥斯卡·多米尼克,”进门之后猎人才正式自我介绍,“我可以穿上神父袍再来接待你们,不过没那个必要,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

他引着二人通过大教堂主礼拜厅,伯纳德立刻就被彩色玻璃上那些精美的装饰画迷住了。整排玻璃上画着三个衣着考究的男子,第一个手捧圣经,第二个手持香炉,第三个双手交合做祈祷状。泰瑞人猜测,这三位就是神父,司铎跟司务,教堂的管理人员。三个男人后面还站着一个高挑的年轻女子,留着火红的波浪长发,虽然艺术家刻画她只用了寥寥数笔,但机械师还是能从中看到那位女士夺目的绰约风姿。

“这里就是主厅,是信徒用来向先祖祈祷的地方。”奥斯卡介绍说,“那是神父的布道坛,旁边是司铎站的位置,另一边是司务站的。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司务跑出去找游击队了,至于司铎,据说他在哪个地方卖香肠。”神父挠挠头,“我用福音频道呼叫过他们,他们没回应我,没有任何人回应我。这对我也许可以算是好消息,知道吗?如果本星球福音频道里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那我就自动升级为主教了。”奥斯卡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这座教堂可能是一百公里内唯一安全的地方了,除了地下室你们哪儿都可以去。”

“地下室怎么了?”

“地下室本身没问题,除了那扇连接地道的门,别问我地道通向哪里,否则我就把历代神父的迷信说法全都跟你们讲一遍。我只知道,地道的历史比教堂更早,而且从有记载起,那里都是教堂的禁区,大部分信徒看到门上那个不祥的印记都会落荒而逃。”

“这儿真的绝对安全吗?你一个人在这里躲了五年?”

“首先,没人会找到这儿来,其次,这座教堂是行星上最坚固的建筑之一,最后,主厅的后面还有一个独立避难所,用的是静力室科技。”

“女巫的位置在哪儿?”伯纳德忽然问。

“什么?”

“我是说,既然这三个位置是你们站的,那女巫站哪儿?”

“早就没有女巫的位置了,”神父轻抚下巴,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我们拆了女巫座,因为教堂已经一百多年没女巫挂职了,有天赋的女人越来越少,她们中绝大部分又都去了大城市。”

“教堂里只有你一个人?”

“整整五年来都是这样,从我埋葬了老铁匠之后,那是最后一个来这里寻求庇护的人。现在,方圆几十公里都不会有平民了,战争杀光了绝大部分人,其余的都进了球兔肚子。”

“可是我见过其他人,就在这附近。”伯纳德急着争辩,“他们还开了一个集市……”

“哈!永远找不到的集市,你说你们看到它了?不可能!那东西只存在于传说里。战争刚开始时,它在孩子们最喜欢的乡野传说中排行第三,前两名则是会移动的井口,还有苏斯督军领导的驻防部队,据说他们后来都成了狼人。”

伯纳德在神坛下找到了一本破旧的练习册,翻开一看,上面全是拙劣而又稚气未脱的彩色涂鸦。每一个涂鸦旁都歪歪扭扭地写有创作者姓名与年龄。他还想再多翻几页,练习册却被神父一把夺过。

“这里曾经有过孩子?”

“曾经这里庇护着一百多个人,二十几个家庭。”神父颓然坐在椅子上,抬起双眼扫视空旷的礼堂,“有一些死了,还有一些离开了,每次传来停战的消息,都会出去几个人,与其被困在这里,他们宁可到外面碰碰运气,我不怪他们。”

“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是在打猎?”

“不是,有机农场足够应付我的饮食了,当时我是在探路。”

“探路?你也要离开吗?”

“暂时的,昨天我的福音电台收到了求救讯号。五年来,这是第一个回应我的人。”神父笨拙地玩弄着手指,“这个人叫克莱尔·彼得森,他被困在一座教堂的废墟里,也许是‘百花大教堂’,我得去救他。但首先,我要找到走出大草地的路。我在教堂的庇护下呆太久了,几乎已经对外界一窍不通。”

“看来我们中头奖了。”维克多对老朋友说,然后他又面对神父,“那个彼得森,他有没有说他现在处境如何?”

“暂时没有危险,补给也够,前提是我能在两周内找到他。”

“这样你看如何,我们做一笔交易,你替我们带路,找出彼得森先生现在的位置,我们负责你沿途的安全。”

神父用怀疑的眼光扫了维克多一眼:“说实在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彼得森先生的朋友,我们负责把他安全带出季乙星域。”

奥斯卡迟疑了一下,可以看得出他心理有一丝失望:“好吧,你们今晚可以睡在客房里,明天我们具体商量一下怎么找到你们这位彼得森先生。”

严格意义上说,在收债人与神父讨价还价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明天”了,光明教堂的夜晚比白天短了四个小时,当初这也是星父教团选中这里做为直属教区的原因,不过,不难想象,拥抱光明最直接的后果,自然就是睡眠不足。

教堂的客房与卧室都没有滤光设施,虔诚的教士们甚至没有安装窗帘。第二天早晨无论维克多有多困乏,本地热情的阳光都已经把他的睡意驱赶得无处容身。

与收债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伯纳德,当神父来敲门的时候,老机械师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鼾声大作。

“我就长话短说吧。”今天多米尼克神父终于换上了黑色的修生袍,满脸油彩也洗干净了,“今早上我又跟克莱尔·彼得森通了话,但是通讯只维持了三分钟,我认为我们越快找到他越好。”

“你找到他位置了?”

“有个大致方向,非常不幸,我们要跨过一条大河,现在这种情况我几乎不敢奢望能找到船。”

“还有没有其它的路可走。”

奥斯卡冷哼一声:“除非你能跑进地下水道,还能在里面不迷路,地下水在光明教堂地层下冲刷出了密密麻麻的隧道网,范围覆盖整颗星球,一直有传闻说它可以通向所有的教堂……哦对了,你还得不怕怪物,那种地方的生态系统跟这儿完全不一样。”

“那我们还是考虑一下船吧,理论上哪儿能找到船?”维克多说完,下意识地掏出离子铳检查了一下。奥斯卡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你在干什么?这里是教堂!快收起来!”

收债人吐了吐舌头,把手铳塞回口袋,但是神父看起来还没有消气:“我把话说清楚,我们不是去杀人,是去营救,你们最好记住这一点!”

“作为一个只会躲在教堂里的胆小鬼,你的正义感倒是很强。”维克多讥讽道。

“你尽管笑好了,但别忘了,战争开始40年来,这里从没有染上过血,在浊世上保留一小块净土,这种行为的意义你理解不了很正常,但这就是我跟我前任毕生在做的事。”

奥斯卡的话未说完,被门外的喇叭声粗暴地打断。三人互望了一眼,谁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疑。

“躲进地下室。”神父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当他即将触及门把手时,身后传来收债人的声音:“你要知道,神父,这个地方之所以没染血,是因为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人。”

奥斯卡的心脏收缩了一下,然后,他打开了教堂的大门。

第二十三章【他们帮不上忙】

浮士德,我们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因为我们知道他一定在听着,只是没有用我们了解的方式。

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代,某个当时尚依赖化石能源的次等文明。我不知道名字的主人存在了多少年,他是否跟宇宙一样不可摧毁,他死过吗?还是一直都保持着测不准的状态?是谁创造了他?又是谁,把他从那个该死的瓶子中释放出来?他曾经行走于多少个文明之中?还有,他为什么还没疯掉?

单调的房间里放着六把古旧的折叠椅,其中属于浮士德的那一把已经空了,但我们知道,他还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十天过去了,我们依然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瑟瑟发抖,交换着贫乏的语言,没有人敢走出门去。当初我们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来到这个废弃的空间站里,为一颗将死的恒星招魂?

他一路上都假扮成我们中的一员,他跟我们同吃同住,与我们分享他的食物与见闻,当时他的那些弦外之音,现在我才能完全明白,他也许一直都在努力让我们悬崖勒马,他一直都在用他的方式劝诫我们这些愚蠢至极的自然人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竟然没有听他的,多么让人齿冷的傲慢啊,我仍然记得噩梦降临的那一天,他让我们围坐在一起,然后他开始侃侃而谈我们的一生,哪怕是我们自认最不为人知的罪行,也被无情地暴露出来。

然后他说起了他自己,他的旅途,他的流放,他说他自己无处容身,却又无处不在。他看到了天启的降临,看到了机械天堂的陨落,他看到了无数的辉煌刹那与它们当中间隔的寂寞。

食物已经吃完了,氧气也不足了,但是我跨不出这扇门。几百年后当人们重新发现这座空间站残骸,他们会看到什么呢?五具枯骨安静地躺在折叠椅中,愿他们感受到的恐惧,能到达我们此刻的万分之一。他们必将困惑我们今天的行为,而我们不会为他们留下任何线索。

我们坐在这里,用我们的生命赞颂他,赞颂他,赞颂他……

以上内容摘自叙事诗《量子恶魔浮士德》,由哥特剧作家坡·h创作,手稿被发现于黄昏铁道某一站的黑市中。

奥斯卡·多米尼克还是会梦见那个清晨,军阀的人闯进教堂,践踏了神圣的庇护信条。孩子们放下涂鸦的练习册,迷惑地站在神父身后,大人们噤若寒蝉,向奥斯卡投来求助的目光。

神父鼓起勇气走到军阀面前,向他宣告了庇护信条的不可侵犯性,却只收获了轻蔑的冷笑。当他再次开口,冷笑变成了老拳。军阀当着奥斯卡的面带拉了走十几个寻求庇护人,神父只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发生,所有人都把眼光集中在他身上,他觉得仿佛自己赤身露体。

“要祷告!”鼻青脸肿的神父朝一个个被拉上车的人高喊,“先祖不会抛下我们的!记得祷告!”

没有人回应他,这真讽刺,他不认自己做错了,却依旧无地自容。

军阀走后没有再来过,他跟他的部队很快被另一支军阀剿灭了,也许,没人再知道教堂的位置了吧。

奥斯卡带着余下的人重修了防御体系——过去的他竟然天真到以为一纸庇护信条就可以保他们安全无虞。神父更加积极地组织祷告,听取忏悔,想要把那次噩梦的影响降到最小。但是他失败了,在信徒眼中,星父教团威信不在,教堂里那些纯洁高贵的先祖圣像,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些冰冷苍白的雕塑,更何况留下的人太少,更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防御。

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教堂只剩下了神父一个。奥斯卡关上了大门,在先祖前昼夜祈祷,他想要先祖告诉他,他做错了哪里。哪怕他最后能说服自己,自己是一个懦夫,神父也会好受一点,可悲哀的是,他根本找不出自己做错的地方,他保护了大部分人,他阻止了教堂蒙受可怕的血洗,他克制住了野蛮的暴力行径,从那天起后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教民祈祷,所有他能做的他都做到了,可为什么,他还是感到自己做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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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门徐徐打开,正午的阳光像千万支利箭一样射进来,晃得奥斯卡神父睁不开眼睛。一大群人站在门外的院子里,为首的是一个苍白的瘦子,戴着半个金属头盔。他身后站了一个赤裸上身的巨汉,足有四米高,巨汉身后还有十来人,每一个都是全副武装。一队肮脏的平民被军队裹挟在当中,神父看到了司铎那张久违的胖脸。

“他们要找两个外地人。”司铎首先开口,“我们在他们逃跑的路线上看到了被你制服的球兔。”胖子并没有为引狼入室表现出愧疚,事实上,他脸上还留着一抹轻蔑。

“拉斯姆,好久不见了。”神父说,“没想到你真的组织起了一个集市。”

“我说过我能做到。”司铎回答,被十几个法警围在当中,这自夸多少缺了些豪迈之气。

奥斯卡拉了拉右臂的毡子,走出教堂。“我是这儿的神父,你们是谁?”

“神父?你的子民呢?”帕特里克这句话说完,立刻引来哄堂大笑。

正午的阳光下,多米尼克神父开始感到喘不过气。他迎上法官半张苍白的脸:“我是这儿的神父,这是我的教堂,你们闯进来,就该报上名字。”

接下来的话,奥斯卡已经来不及说了,巨人的斧柄敲在他右侧肩膀上,强烈的冲击力让他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

“嘿!别太过分了!”司铎喊道,他摇晃着矮胖的身躯想要冲出去,但是下一秒士兵的枪口让他恢复了理智。

“可怜的神父,你想当英雄?”帕特里克冷笑着走上两步,朝他侧脸踢了一脚,“背弃法律的野蛮人,一文不值,你的先祖在哪儿?我现在就要一个一个处理掉你的教民,你猜猜先祖会赶来吗?”

烈日炙烤在奥斯卡背上,让他感到无法忍受的炎热,砂石地面在骄阳下泛着白晕,神父匍匐于尘埃中,汗如雨下。他不知道这是冷汗还是热汗,但是他很清楚,只这一次打击,就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了。“看在先祖的份上,把他们交出来神父!”奥斯卡听到一个小贩大喊,“他们都是些外地人。”

“他们进教堂了!”他支撑起上半身,努力提高音量,“他们受教堂庇护。”但是他仿佛听到了另一个自己的驳斥:“当初那些人也一样受教堂庇护,你还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带走?”

神父与小贩们的对视不会超过一秒,他以为他会从那些羔羊眼中看到什么惊心动魄的预兆,但是他没看见,小贩们眼中只有疲惫,木讷,自私,就像是一群动物。

然后神父又挨了一脚:“思考的时间用完了,我们可以先开个张,在此之前,你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吗?”

神父艰难地站起来,他扫视众人,拉斯姆站在小贩前面,他张着嘴,像是急着要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我这个蠢货,我这才知道,那天我错在哪里。”他心中想,“我竟然还要他们别忘了祈祷,他们根本不需要祈祷,他们需要的是我。”

最后,神父的目光落在帕特里克身上:“我想最后,为他们布一次道”法官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奥斯卡转而面对枪口环绕下不知所措的小贩们。

“一千年来,我们都遵循着先祖的教条生活,我们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先祖,从生到死,都由它们来看护。而我们要做,则是走入教堂荣耀它们。”

教堂外鸦雀无声,即使帕特里克也只是脸上挂着阴笑冷眼旁观,维克多与伯纳德手持短铳躲在钟楼上,屏住呼吸伺机而动。

神父说着缓缓解下右手的毡子,这让法官有些意外,他以为之前侩子手的一击已经让这条孱弱的手臂从肩膀处断掉了。

“先祖在看着我们,在爱着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一点,我曾经怀疑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的信念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加坚定。”

奥斯卡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面向法官:“然而我觉得今天这件事,先祖帮不上忙。”

毡子猛地被抽开,里面的液氮动力机械臂一拳砸在了帕特里克的脸上,把剩下那半只鸟盔打到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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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潮号的新任船长跌跌撞撞冲到第二休息区门口,因为克制不住浑身颤抖,他尝试了三次才把门打开。

“法务代表,法务代表在哪儿?”他气急败坏地在休息区里大呼小叫,应该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适应船长这个职位。

“波隆船长。”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男子从休息室沙发上站起身,脸上挂着敷衍到极点的安慰笑容,“别脸红脖子粗的,深呼吸两次,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波隆船长迈开小短腿奔到法务代表钱德勒面前,“阿群找来了!他正满星球找我们呢!”

“冷静点,也许他想找你叙叙旧。”

“你听着钱德勒,混蛋!是你怂恿我发动哗变的!我现在才发现我被你们耍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曼森那个老不死的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啊?”[注:曼森是“曼森与艾伦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也是“门氏”的首席法务顾问,曾经在第十章被提及过,被认为是可以匹敌吞噬将军的不朽者。]

钱德勒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仿佛在说,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确实怂恿波隆这个废物赶走了“金羊毛”派驻的阿群,然后带着他的人控制住战列舰。一切都是曼森的计划,是律师事务所针对考古学家发起的进攻,他不知道霍姆斯的亲信波隆猜到了多少,反正他是越来越不耐烦应付这个人了。

“我明白了,深呼吸好吗,保持呼吸,天哪,看看你的脸色,你随时会晕过去。听我说,我们分工一下。你继续主持挖掘场事务,我来处理阿群的事,他要顺着铅印找到这儿还有些时候呢。”

“你能处理他?”波隆的小眼睛里一下子冒出光彩来。

“之前我只是嫌麻烦才让你们出手,说实话,阿群真不应该这么钻牛角尖的,他应该知道别惹律师。”

说完,他穿上背心,把大口径老式左轮塞进腋下枪套里。“好好看家。”他拍拍船长肥胖的面颊,在后者将信将疑的目光中走出了休息室。

第二十四章【枪炮与问题儿童】

莎弗·莉莉已经沿着地下河道走了半个小时,她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仿佛黑暗中有某种力量在召唤着他。她两腿酸得要命,眼前金星乱冒,耳畔的幻听一刻也没有停下过。

“这一次只有你自己保护自己了。”她还记得通讯器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语气是那样从容不迫,以至于女孩怀疑那头的人是不是在讥讽她。“没关系,”女孩咬牙对自己说,“我应付得过来。我一直应付得过来。”

胸口的火焰又在灼烧着她,和之前无数次一样,陷入困境的绝望感从女孩心底滋生,与她争夺思考的控制权。她抬起头,想要寻找记忆中那道比火焰还要明亮的红霞,那抹一直在天际守护她的色彩,如果岩层没有遮挡住视线,她会看见它吗?

“谁?”漆黑的前方忽然传来严厉的呵斥,让莉莉止住脚步。

“我是莎弗·莉莉。”女孩急忙说,“我的飞船坠毁在这儿了。”

“你一个人吗?”黑暗中的人语速很快,带着斩钉截铁的果断,但声音中却藏着某种让莉莉困惑的不协调。

“对,你能帮我一下吗?我不太舒服。”

“一个人?真有意思。”黑暗中的人冷笑一声,莉莉心中的疑惑更深了,那人语气是如此冷漠,带着刀刃般锋利的杀伐气,但是声音却又是那么稚嫩,听起来活脱脱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

“小姐,你能告诉我,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我不是小姐,但我原谅你的错误,我愿意相信你是无心的。”说话间,一个人影在莉莉前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但下次开口前,记得三四。”

对方没有说谎,“他”确实不是小姐,莉莉一开始以为走过来的是一名侏儒,直到那人来到女孩面前,她才看清对方稚气未脱的面孔,这孩子看上去不会超过八岁。

“你也是一个人在这儿?”莉莉原先想叫他“小朋友”,但是看到男童严肃的表情决定还是慎重一点,这孩子有一种使人无法轻慢对待的气质,周围的人很容易就忘记了他的年龄。

“没错,我喜欢一个人出来办理私事。”男童皱着眉头说,“你叫莎弗·莉莉是吗?我叫周汉,叫我周也可以。你是怎么来这儿的?据我所知,整个星球都被封锁了。”

“我之前被人劫持,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猜劫持我的人硬闯过了封锁线。”

男童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我,是他们,我只偷听到他们要来寻找…………铅印。”

“哈!”周汉爆出了不屑的笑声,“铅印,我就知道!”

“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我完全没有概念。封锁这颗星球的军队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吗?”

“当然不是!铅印?真好笑,那就是个无聊的寻宝游戏。也许有些书呆子会为它神魂颠倒吧,但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可比鬼画符实际得多。”

“你们?你是军团的人?”

“算是元老了,我跟你说,以前的军团可好玩了。”男童撇撇嘴,样子活脱脱是个满腹牢骚的老顽固,“哪像现在这么古板。”

周汉说完,大大咧咧地朝女孩伸出手:“过来女孩,你不是要出去吗?那就跟着我走。”

“你知道出去的路?”

“我不知道,不过,我是来这儿找另一个人的,找到她就找到出路了。”

“她也是个小孩吗?”

“信不信我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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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里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在之后的几分钟时间内法官大人完全感觉不到下巴的存在。

一名法警抬起枪,但是拉斯姆先发制人,把枪口扳向天空。“进教堂,”神父高喊着跑去打开教堂大门,与此同时枪声也响了。

四五个小贩倒在血泊中,不过他们给其他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拉斯姆像头野猪一样在人群里横突直冲,撞倒了好几名法警,但是在他奔向教堂时,一速粒子线射中了他的左臂。

司铎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疼痛让他的口齿含混不清:“别管我了,关门,快关门。”

奥斯卡一个箭步从教堂里窜出来,用机械臂勾住拉斯姆。

“蠢货,你会害死其他人。”司铎摇晃着短胖的身躯想要挣脱,身体却被神父死死箍住,几个试图集火他们的法警都被维克多从钟楼射出的冷枪打乱步调。趁这个机会,神父拖着司铎逃进了教堂里。整件事就发生在十几秒之内,当巡回法官扶着下颌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那扇沉重的大门已经重新关死了。

“有趣,”帕特里克咬着牙巡视烈日下的战场,三个小贩当场毙命,另有两人在地上喘息,看来也没救了。他们这边也死了一个人,是被离子铳打死的,创口的形状他很熟悉。

“你们想要战争?那我们就来一场战争!”巡回法官咆哮着转身面对大门,“你们以为这栋房子能庇护你们?真是天大的笑话!法律的忠诚卫士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教堂像是一头岩石巨兽,沉默地伏在帕特里克面前,它有四百米高,墙面宽到填满了整个峡谷。从钟楼上面看下来,巡回法庭的人马就像几只蝼蚁。

“他做不到,对吗神父?”教堂里,一个小贩试探地问。

奥斯卡没有回答,他正在替拉斯姆治疗。司铎的左掌烧没了,蔓延的高热正在吞噬他的手腕。

“告诉我神父,你替我买员工保险了吗?”拉斯姆努力做出笑容,豆大的汗水正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烧伤太严重了,你救不了我对吧?”

“向先祖祈祷,大声祈祷。”奥斯卡皱眉说。

司铎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多米尼克神父,怎么,你觉得先祖能治好我?”说着,司铎闭上眼睛,剧痛让他的头垂了下来。

“不,”奥斯卡·多米尼克冷静地回答,“但这样我会比较好下刀。”

话音未落,震动手术刀已经滑入了拉斯姆的肌肉,神父并没与蔓延的灼伤争夺小臂与手肘,他直接从司铎的左肩切进去。

“先祖啊!”拉斯姆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嚎叫,接下来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下流词汇。司铎说得如此流利,甚至都没有换气,其中有两句脏话竟然还用上了领祷专用的花腔高音。

就在污言秽语中,一条灼热的手臂掉到了地上。神父是对的,落地的残肢就像焖烧的枝条一样逐渐化为灰烬,虽然司铎伤在手掌上,但是手臂终究是保不住的。

“你下手可真狠,神父。”拉斯姆龇牙咧嘴地坐直身体。

“不用客气。”

“你觉得他们能攻进来吗?”

“教堂的防御机制已经启动了。”神父说着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臂,刚才抢出拉斯姆时,机械臂为司铎挡了一枪,现在这条钢铁胳膊虽然还能动,但是液氮漏光了。帕特里克重重叹了口气,这下真的要去地下室拿维修工具了。

“教堂的防御机制一半来自于这地方的不为人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拉斯姆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那就让我们祈祷另一半能挡住那些士兵吧。”

可惜如果多米尼克神父了解巡回法官,他就不会对祈祷报什么希望。此刻教堂门外,帕特里克从口袋里拿了陀螺,他打算用教堂本身的重量来压垮它。

“所有法律的敌人,都将因所负的罪恶而寸步难行。”法官此刻的模样,活像是准备人牲的祭祀,“本庭现在,宣判你们……”

“你好,”帕特里克的判词没说话,就被身后愉快的声音打断了,“请问这里是锡安山教堂吗?”

巡回法官收起陀螺转过身,他的手下已经持枪把那个背着背包大学生模样的卷发男青年围在了中间。

“你是谁?”

“你可以,嗯,叫我阿群。”

“你来这儿干什么?”

面对蛮横的盘问,叫阿群的年轻人似乎一点都没有不快:“基本上……可以说,我是来观光的。”

“我真不知道这颗星球还有旅游业。”

“呃,好吧,你说对了。我是从公司发来的文档上找到这个地方的,这里……很有考古价值。”他拍了拍身后的背包。

“离开,不要妨碍法官办案。”帕特里克语气冷若冰霜。

“这可不行,你知道我查了多少资料才找到这所教堂的吗?你又知道我是赶了多远的路才来的这里吗?”阿群说到这儿,已经自顾自走了过来,好像完全没有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我们能不能做一个交易能呢?你让我进这里的地下室,我对你的行径就当看不见?如何?感谢你对考古事业的支持。”

法官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好吧,小伙子,既然你坚持……”他朝身后的侩子手使了个眼色,“逮捕他。”

“相信我法官大人,你不知道你惹的是谁。”阿群的神色无奈中带着一点难过。

“相信我,小伙子,你也不知道。”

侩子手从裤子口袋掏出法律手册,还没翻开就烦躁地把它扔在一边:“你要是敢反抗,我可以就地处决你。”

阿群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惊慌失措,他站在那儿看着巨人走过来,伸出肌肉虬结的大手攥住了他的脖领子,但是下一秒钟,,巨人那石柱一样粗硬的胳膊忽然在众人面前迅速分解了。

那种场景很难用语言描绘,仿佛那条手臂本来就是用尘埃堆积起来的,只消一阵轻风就可以灰飞烟灭,甚至连肉眼可见的碎屑都没有留下。

侩子手木然看着这一切发生,从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一点都不感觉到疼痛,这里有个人身体的一部分被带走了,空气中却嗅不到一丝暴力的气息。

第二十五章【“受启者”阴影】

“开护盾!”随着帕特里克一声惊呼,法警们纷纷开始在笨重的黑甲上寻找护盾开关。只有侩子手不为所动,他茫然地跪倒在地上,崩解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

阿群的注意力从巨人移到另一名法警身上,那个人直到最后一刻才终于打开了能量盾。现在他正缩手缩脚地在防护下举起警铳,任何大幅度的动作都有可能把他灼伤。

阿群随意地抬起左手,警铳的热线被挡在了他左手手掌之前。帕特里克眯起眼睛,他很确信挡住热线的并不是护盾,这不仅仅是因为阿群怡然自若的神情,还在于年轻人手掌前方升起袅袅白烟。热线射到能量上是不会产生白烟的,只有实体被它烤焦时,才会冒出烟来。

阿群看了正前方的法警一眼,后者的护盾忽然泛起天蓝,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聚拢过来,试图刺入法警的防护之内。一开始,那无形的力量只能在黑甲外围激起一阵阵蓝色涟漪,须臾后,几缕细如发丝的白烟在蓝色涟漪上方消散,空气种隐隐有什么东西化为灰烬的焦味。黑甲上的蓝波纹越来越深,最后转成了青白色,防卫系统已经超载了,那看不见的力量突破阻隔渗到了护盾内部,其他人听到了一声短暂的惨叫,然后那身黑甲就散落在了地上,里面的人什么都没有留下。

从发起攻击到杀死目标,阿群只用了五秒钟,而他自己则毫发未损。“对不起先生们,这座教堂‘金羊毛’公司接管了。”随着他的声音,法警们的护盾一个个都开始泛出蓝光,他们在被消灭前,每个人都无谓地挣扎了大概五秒。

“吾名为群!”阿群站在屠戮场中心,张开双臂朗声宣告,“因为我们无穷无尽!”

十几秒钟后,教堂门外只剩下了两个人:法官与考古学家,地上散落着十几副干干净净的盔甲,空气中一丝血腥味都嗅不到。

“我说过,你根本不知道你惹的是谁?”年轻人得意地笑了笑,一股无法言喻的神秘压迫感包围住了如今孤身一人的巡回法官。

“我也说过,你也根本不知道,你惹的是谁!”帕特里克阴沉着脸说完,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了陀螺,就在自己被吞没之前,法官把他的最终武器扔在了地上。

用天旋地转来形容之后发生的事显然是不恰当的,因为不止天地,而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帕特里克与阿群被四面八方的引力抛来甩去,固若金汤的锡安山大教堂只坚持了不到4秒钟就扭成了一堆碎屑。陀螺本身也被卷入了混沌重力领域,加诸在它身上的引力乱流又进一步让这个区域雪上加霜。一切都在反复跌落,没有任何地方是稳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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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女士,我……呃……不想吓唬您,但是您先吓到了我。”年轻人满脸通红地为自己刚才的失态道歉,“你知道,这地方原来就我一个人,你突然冒出来,我才尖叫的。我平常不会尖叫,我不是说我们没有尖叫能力,我的嗓子各项功能都很正常,我是说,呃,不是经常尖叫,频率非常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年轻人越说越手足无措,脸也渐渐红了起来。他长得原本还算讨人喜欢,不过埋头书卷让他看上去消瘦而又孱弱,双眼也欠缺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神采,这副尊容配上他现在狼狈的神情,倒是非常合适。

年轻学者说话的对象此时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时不时点一下头以示理解。虽然身处废弃的地下室内,那女子却依旧优雅得犹如一头白鹿。她已经算不上很年轻了,眼角眉梢间挂上了少许浅纹,但是,她身为女性的魅力却丝毫没有减少,不如说,时间在她身上起了反效果,在稍稍磨蚀她的皮囊后,反而让她透出了更加迷人的气质。

“要不要喝杯咖啡?”年轻人挠着肮脏的乱发,“我修好了老咖啡机,现在那东西能勉强运转起来了,我这里剩了点旅行咖啡豆,味道应该还过得去。”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那女子彬彬有礼地回答。

年轻人像是受了莫大的嘉许,当即站起身跑去找那台千疮百孔的老机器。接下来的五分钟时间里,咖啡机罢工了两次,还一度发出刺耳欲聋的尖啸声,当那些深褐色液体终于汇入金属杯后,年轻人已经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了。咖啡机的情况比他预料得还遭,杯子里那些东西没有一点芳香,反而散发着劣质液塑剂的异味。他烧红着脸把金属杯拿到女子面前,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神色。

女子却端庄地接过杯子,小口啜饮起来:“太感谢了,小伙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咖啡,这段旅程可把我累坏了。”

“对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这个地下室已经完全被封死了,我找了两天也没看到出去的路。”

咖啡入肚之后,女子心满意足地长出一口气:“对我来说,入口封死倒是小事,主要是你这儿太难找了,我在外面的隧道里来回兜了好几个小时圈子。”

“这些隧道是依附星球密集的地下水网修建的。早期的星父教团高层用这些隧道连接不同教堂,这是教团内最机密的事,大部分神父都对此一无所知。我是从几页六百年前的日记摘录中读到这些秘密的,它来自一位不安分的小礼拜堂司务。那位先生倾其一生都在暗地里调查隧道的秘密。你真应该看看那些摘录文献,所有的人都以为神父疯了,他声称几千年前教团高层曾经把什么特别的东西埋在了这颗星球的水网里……”

年轻人猛地收住了他的长篇大论,露出抱歉的笑容:“请原谅,我一提及自己的研究领域就会这个样子。”

“你是大学生?”

“王立富顿第三学院的在读研究生,我叫克莱尔·彼得森。我的研究方向是古文明神话学。”

“我对你的研究很感兴趣,能再多说一点吗?”

“非常乐意女士,事实上,您是唯一愿意听我唠叨这些的人。我认为那个神父弄错了,教团高层只是在地下水网中发现了那样东西,而并不是最早安置它的人。那些知道真相的神父在高层内部建立了一个新的组织,彼此以‘受启者’相称,与星父教团不同,这个组织的一切都是隐秘的,他们设计了一套符号暗语来相互联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符号就是铅印,他们专门用这个圆形印记来指代他们在水网中找到的东西。你知道季乙星域的异端审判事件吗?大约发生在400年前,‘受启者’失去了对教团的控制,星父教内部诞生了专门调查与猎杀‘受启者’的圣殿骑士,之后的战争杀死了绝大部分‘受启者’,剩下的则远离教堂成为了隐士。然而,即使是圣殿骑士也没能弄明白‘受启者’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事实上,这场战争更像是两个派系围绕教团主导地位展开的权力之争。”

女子稍稍点一点头:“所以那些‘受启者’保护的东西应该还留在这里?”

彼得森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对于他所讲的东西似乎并不是一无所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他自己几乎是挖穿了富顿王立第三学院那地幔层一样厚的原始数据才拼凑出了这些线索。“我猜应该是这样。我花了十年时间追踪已经解密的星父教文件,在我之前,我的导师则花费了整整一生。我们查到了一份经过第三方文明转述的档案,它的原始版本也许可以追溯到两万年前甚至更早。这上面说泽格大帝曾经有一艘载着绝密货物的运输船在光明教堂附近沉没了,当时泽格大帝正深陷内战泥沼无暇自顾,这艘船几乎立刻就被人遗忘。有人认为船上是泽格大帝从戴森球森林中弄来的东西,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船上的东西,远比那片森林更加古老而神奇。”

彼得森换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说话太多引起头疼,这次讲解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你的研究很有意思。”女子点点头,既没表现得太感兴趣,又没冷淡到伤了讲解人的心。

“那么,可敬的女士,您又为什么会在这儿呢?听您刚才所说,您似乎是专程找到这儿来的。”

女子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再次向彼得森道了谢,然后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是被一个朋友叫来的。其实,我也可以不来,不过最近我……唉,算是在逃跑吧,何况,我的朋友对我说,到这儿来顺便可以救一个人的命。”

“救谁?”

“不知道,我希望陷入危险的不是你。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那位朋友了,一年前他给我留了条消息,请我在这个时间到达这个地点,剩下的事,我来了就会知道。”

“怎么,你那个朋友会未卜先知?”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而且,他从来不会搞错,最要紧的一点是,这个人向来很守时,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那个女子从怀中取出一只银色的老式怀表看了看,“他估计快要来了,现在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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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确实全黑了,一轮巨大的满月升上半空,几乎遮蔽了四分之一的夜幕。银白的月光洒在山岗上,在老树巨藤脚下拉扯出了骇人的影子。

“涨潮号”上的法务代表钱德勒盯着月亮看了很久,在他的家乡,可看不到那么大个的月亮。“你们是被月亮引出来的吗?”

“不是,我们每晚都出来,只是刚巧今天撞上满月。”苏斯将军舔了舔他的爪子,咧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别东张西望了,你知道你闯入军事禁区了吗?”

“我来这里寻找早先放在这儿的通讯终端,另外……你说这荒山是军事禁区?”

“注意你的言辞,平民,你现在可是在跟本地驻防部队说话!”将军双瞳闪过妖异的光芒,似乎正在艰难思考着什么,“说实话我很好奇,有谁会把通讯器材放在这儿呢?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那么重要的东西应该留在基地里。等等……啊,我明白了,因为你的通讯必须背着别人才能进行,所以你才要把它藏进荒郊野地里,你还真是很调皮啊,小东西。”

将军说到这里,忍不住仰头狂嗥一声,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张骨牌,苏斯手下的战士们接二连三地开始嚎叫,甚至有人控制不住地端起枪向天空扫射。[注:钱德勒之前出现过,是霍姆斯派驻到光明教堂的法务代表,船员哗变推翻阿群的主谋,一个老派左轮男。苏斯将军是神父口中最受儿童欢迎的地方传说之一,那个变成狼人的当地驻防部队头领。]

等一轮兽吼结束,苏斯将军终于又注意到了面前魁梧的棕发男子:“我们一般会枪毙擅入此地的外来人员,但你不是外来人员,你是晚饭。”他说到这里,“傑傑”地笑了起来。

然而让将军恼火的是,眼前这个人类丝毫没有受到惊吓,他还从风衣中抽出一根烟,不紧不慢地叼在嘴里点上。

气氛有些尴尬了,苏斯再也笑不下去,他黑着脸看钱德勒站在那里吞云吐雾,旁若无人,十几秒后,苏斯终于忍无可忍。“杀了他。”

一名早就等在一旁的士兵窜到了棕发男子面前,他并没有拿枪,而是高高扬起了他的利爪。

就在爪子还未拍下的刹那,钱德勒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从风衣中掏出了他的大口径左轮,枪口顶在了士兵额头上。

士兵先是一愣,然后发出一连串怪笑:“你手里这是什么?烧火棍吗?告诉你,我的皮肤可以挡住贫铀火箭弹……”他的话没说完,钱德勒就已经扣动了扳机,众人听到一声爆响,那名士兵的头颅被子弹撕成两半。

第二十六章【收债人,律师,考古学家,间谍】

如果要在当今整个文明世界中,评出一位最出名的女性,我想超过半数的人应该都会把选票投给雪莱夫人。即使在“白银女士”安娜·索多玛以及“重装女巫”莎弗·莉莉崛起之后,她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依旧难以撼动。

千百年来,这位传奇女谍的身影出现在了宇宙中数不清的地方,留下的精彩故事一个人花上一生都听不完,她不是神,却拥有自己的神话。

雪莱夫人的真实年龄一直是个迷,人们发现根本无法对猜测划定一个具体范围,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比她外表看上去要大得多。事实上,有许多人一厢情愿地把她当做不朽者,虽然她自己曾多次否认这一说法。[注:不朽者并不仅仅代表着近乎无限的寿命,还要有圣约瑟夫那样几近不可摧毁的身体,事实上正是后一条标准筛掉了大部分人。]

做为间谍,她并不服务于固定的势力,也从不接受招募。她总是主动涉足混乱的局势,当事情结束后又及时地抽身隐退,对于她的动机,我们根本无从忖度,当她为某一势力工作时,隐藏在背后的真正意图也许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明白。

在大部分传说中,雪莱夫人是一位稍稍有些年纪的高贵妇人,无论男女为被她的风姿所折服。她几乎从不使用暴力,你却总能在最危险的地方找到她。除了一点点对咖啡的嗜好外,她身上没有任何可被挑剔的地方。

不过,在另外一小部分的故事中,雪莱夫人完全是另一副形象,她成了一名佩甲握剑的骑士,穿梭在国王与邪恶法师之间,她的命运与古契或圣杯牵绊在一起,她的冒险遍及蛮荒的大陆。毫无疑问,文明世界的孩子们往往更喜欢后一种故事。

当然,还有极个别的一些故事,这些故事里面的雪莱夫人要接受特别另类的考验:深入原始丛林中与未知巨兽搏斗,驾驶木制海盗船乘风破浪,腰挂左轮枪横跨荒漠并同孤胆邮差生出暧昧的情愫,乔装改扮找出当地大名背叛幕府的证据,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显而易见,在普通人心中雪莱夫人是无所不能的,哪怕有关于这个人的真实记录其实寥若星辰。我们不禁要问,在这些形形色色的虚像之下,是否真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女性存在呢?在那些留下她惊鸿一撇的局部冲突,皇室丑闻,以及金融欺诈背后,是否有着我们常人触手而不可知的暗流,在怒涛乍涌之前就被那位女士化为止水呢?亦或,她只是一个更大棋局中的暗子,悄无声息地重新构筑着整个宇宙。

以上内容摘自《真新闻,假新闻,娱乐新闻:改变宇宙的一百位女性》,由猎户座电波杂志转译广播。

600年历史的锡安山大教堂,早上还屹立于峡谷中,现在已经成了横亘谷底的一座碎石小山。扬尘萦绕在断垣残墙上空久久不散,像是逐腐而来的蝇虫。维克多与伯纳德站在五百米远处,看着这副惨烈的画面,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才帕特里克拿出陀螺的千钧一发之际,收债人拉着老友从钟楼一路迁越到两公里外,以毫厘之差躲过了之后天塌地陷般的三分钟。

“也许还有人活着。”维克多紧皱着眉头,语气里听不出一点信心。每往前一走步,情况看上去都变得更加棘手。教堂坍塌得很彻底,把内部完全压住了,而更糟糕的是,上层的碎石又大又重,凭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搬开。

“维克,我们分工一下,你留在这儿找生命迹象,我回阿瓦隆号上去,看看能不能把工程机甲开起来。”泰瑞人说,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句话。上一次冲突中,机械师的宝贝机甲受了重创,虽然在之后的旅途中伯纳德做了一些紧急修复,但是对于这么一套昂贵的高科技外骨骼,那些修复显然远远不够,连泰瑞人自己也承认,现在维持那台机械运转的主要是运气。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两个人反而目标太大,而且,你在这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一来一回可能要到半夜。你能对付路上的球兔吗?”

“我会绕着草丛走的,你是在怀疑一个参加过空寂堡攻坚战的老泰瑞侦察兵吗?对了,你这儿要是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联系我。”

收债人目送着好友粗矮的身形顺着小径在山谷中渐行渐远,心中排山倒海一样涌上不祥的预感,老机械师的背影孤独而又笨拙,就算他年轻时候真的当过什么劳什子侦察兵,岁月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也早已消磨掉了泰瑞人的机敏。

当机械师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维克多转过身爬上教堂的废墟。情况比他远看时还严重,巨大的石砾填满了所有空隙,他试着叫了两声,但是没有回答,夕阳下的山谷死一样沉寂,连风声都静止了。收债人干脆一口气爬到石山顶端,从那里俯瞰整片废墟,但是收进眼里的,依旧只有破碎与荒凉。

维克多忽然心中一动,他看到了一个入口,这原本或许是延伸到主建筑之外的教堂地下室,压在上面的石质盖顶已经被重力甩飞出去,如今它的内部暴露在扬尘中,就像是大地一道豁开的伤口。

收债人几步窜过去站到豁口的边缘,眯起眼注视着脚下的情景,一个小型自适应车床,还有某种可展开的维修模板,神父应该就是用这些来维持教堂的运转。地下室的角落里有一套净水系统,正在发出微弱的“吱呀”声,仿佛躲在角落瑟瑟嗫嚅的动物。在地下室的尽头,耸立着一扇锁死的铁门,门的上方画着一个古老的印记,不知为什么,维克多本能地认为那是一个警告。

收债人心中燃起希望,说不定这扇门可以通向教堂内部。他飞身跃入地下室,跑到铁门之前。老旧的铁门被用静力磁栓死死地锁住,但这难不倒维克多,两道离子束就替收债人解决了问题。

铁门徐徐打开,从里面涌出夹杂着青苔,泥炭与霉菌的气味。收债人迟疑地向前跨了一步,门后并不是教堂,而是一条曲折向下的隧道,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收债人在入口迟疑了几秒钟,直到背后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哦,请原谅,我没想到还有活人。”

维克多急转过身,看到了门外夕阳下站着一个模样快活的卷发年轻人,“我见过你是吧,先生,在……‘吞噬军团’的临时空港里。”阿群说着把视线移向入口上方的印记处:“铅印,哇哦,我终于找到它了,它看上去多美啊。”

年轻人把一个沾血的陀螺塞进背包,一边喃喃自语:“这东西让我吃尽了苦头,不过它的主人应该不再需要它了。”

“嗨,听着,地下室现在是你的了,我不会妨碍你的。”

阿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先生,我很想接受你的建议,但是不,不行。”

维克多背脊窜上一股寒意,恐惧让他感觉透不上气来,虽然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个,但那手无寸铁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却让他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朝他笼罩过来。

“我不能让看见铅印的人活着离开,再说我今天碰到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总之,感谢你为考古事业做出的牺牲……”阿群话音还未落,面前的人已经隐入了一道弧光中。

转瞬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阿群一个人,他咂咂嘴,表情更愉快了:“短程迁越?有意思。”然后,他大踏步跨进隧道,“孩子们,把他给我找出来!”

[注:标题致敬《补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第二十七章【纳米级攻击】

隧道里的情况糟透了,几乎每隔十几米就会撞上一个拐弯。这种曲折的环境逼着维克多只能反复地短距离迁越,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短跑竞赛中飞速迈着蚁步。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身后什么也看不到。那群法警是完全溶解在透明里的,根本没有抵挡躲避的余地。

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一定就在他身后,越来越近。芒刺在背的危机感让维克多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就像是沉船中的遇难者,在甲板上徒劳地逃离必然到来的死亡。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在一次转弯时,收债人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没有了,现在那个地方只有一个伤口,潺潺而出的血液一流出身体就消散于无形。奇怪的是,维克多一点都没有感觉疼痛,他只是感觉到“无”,彻底的“无”,如果非要解释的话,那是一种足以把人逼疯的缺失与空洞。

惊惶之下,维克多几乎没有犹豫就发动了“快子时间”。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时间流只延迟了不到百分之一,造成的负担却把收债人瞬间压垮了。维克多仿佛被抽干了全部的力量,身子一歪跌入干涸的地下河道内。他本能地伸出上手挡在脸前,两条手臂却在一秒钟内分解殆尽,连一点碎屑都没落下。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收债人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然后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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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线距离五千米外,阿群露出满意的笑容,此刻他身处的地方也许是过去隧道网的一个中转大厅。如今,这里已经看不出地下河的痕迹,墙面被砖石砌得平平整整。站在大厅中央还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涓涓水声。

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终于到达这里了。阿群环视四周,即使城府如他也难以抑制内心的狂喜。

“吾名为群……”阿群阴笑着喃喃自语,然后他忽然提高了声调,仿佛是舞台上的演员般朗声道,“因为,我们无穷无尽!”

“说真的,你在跟谁说话?”忽然冒出的诘问让考古学家心头一紧,他本能地缩起身体再次转头四顾,没有人,他看到的只有砖石与青苔。这时他才意识到,之前那个声音并不是源自大厅内,而是沿着复杂的河网传过来的。

“跟你没关系。”阿群有些恼羞成怒,他认真思考要不要找出那个人来分解掉,但是顾及到这里七拐八绕的水网结构,他只能放弃这个打算,“别惹我,我这两天分解的人已经不少了。”

“那么‘虎豹骑连’是你杀光的吗?”

“啊,飞船上那群人,他们挡了我的路。”

“那咱们可得谈一谈了,那群小伙子们跟我关系都不错。”

“吞噬军团?你是吞噬军团的人?”阿群嘴角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恕我直言,你们也不是那么强大,你们将军的近卫连,只花费了我140秒。”

“而我除掉你只需要10秒。”

“哈,尽管夸口好了,但我还另有急事要做,已经没时间跟你们捉迷藏了,铅……有东西在呼唤我。”

“你干嘛欲言又止,我知道你说的是铅印,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像条蠢狗似的满地刨坑,只为找几根烂骨头,我这里也有点事要急着做,但我保证做完后我一定来找你。小子,你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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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颗星球被混战淹没,到处都是短兵相拼,腹背皆敌的蠢货,但是,我保证,你是我的了。”周汉表情没有变,然而莉莉发现,这男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去那最后的几个字。

隧道深处没有再回答,现在又只剩下女巫和小男孩。之前一路上莉莉都试着给周汉一点力所能及的照顾,可惜后者并不领情,事实上,他显然对女孩的关心非常不耐烦。

“那个人是谁?他真的只用了140秒就除光了吞噬将军的亲卫连?”莉莉问。

“其实是137秒,他多算了3秒。”周汉回答。然后也不搭理女孩的追问,自顾自迈开腿继续前进。

莉莉对于这样无礼的冷落当然很不满意,但是那小不点的外形还是让女巫没法认真看待这种无视。

“他是怎么做的?”莉莉问。

“大部分监控都被破坏了,我只看到几个士兵像是灰烬一样消散,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哦,对了,还有一段录音。”周汉抬起手臂打开微型终端,里面传来汤中尉的喘息声:“把……这段话……送给……将军,他……他……全身……都是纳米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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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拉斯姆问。

“没办法。”神父回答,“打不开门。”

“真棒!”司铎有气无力地撇撇嘴,“我们逃过教堂崩塌,却要困死在避难所里。”

“别急,静力室的门会自动修复的,好吗?”因为恼火,奥斯卡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我们现在怎么做,向先祖祈祷?”司铎面带嘲讽。

“做为神父我衷心劝你别那么干,先祖们要是知道没能把你弄死,他们会继续加把劲的。”

静力室内挤着十多个人,每个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法官的重力戏法卡住了门锁,这还不是最遭的问题,换气设备估计要到明天早上才能自我修复,在那之前,大家都得忍受避难所里混浊的空气。

神父放弃了门锁,挤过人群来到拉斯姆身边:“电台怎么样?”

“好极了,我刚通过福音频道交了个女高中生笔友,暑假时候她跟她妹妹会越过太阳系来看我。”

“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当然什么都没听到!安静得就像我奶奶的坟墓!”

“我来看看,”奥斯卡说着摆弄了一阵,电台里忽然开始发出杂音。“来向你奶奶问声好。”他对瞠目结舌的司铎说。

“嗨,有人在吗?”扩音器中传出微弱的人声。

“彼得森先生,这里是锡安山大教……算了,别管什么教堂了,这里是奥斯卡·多米尼克神父。”奥斯卡沮丧地甩甩脑袋,“彼得森先生,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我自己也被困住了,所以对你的援救可能要推迟三四天……”

“没问题,我这里补给足够。神父,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你声音不太好。”

“别担心……我们在避难所里。”

“神父,你听我说,我正在通过地下室的文献绘制隧道地图,我估计我很快就会脱困,其实,已经有人进来了,她还带着补给。我这儿现在是两个人……哦,天哪!现在变三个人了,等等,其实是四个人!我是说,歌利亚在上啊!他怎么了?还活着吗?他身体的其它部部分哪儿去了?我从没见过有人伤得这么重过!”

通话忽然就中断了,连绵不绝的白噪音像是在嘲笑围拢过来的众人。奥斯卡又调试了一下电台,但是没有什么效果。“我跟你说过了,试试非加密频道。”司铎皱着眉头说。

“试过了,试过好几次了,非加密频道只能收到一条信息,从早播到晚。呼叫也没回应。”

“那你再打开试试。”

面对拉斯姆的执拗,神父终于妥协了,他把接收信道调入非加密波段,很快扬声器中就出现了一个毫无感情的男声。

“这里是门氏法务部第四外勤队,这是最后的讯息,如果有谁能够听到,请把这个消息送达最近的门氏托拉斯直属企业……”

“你满意了吧,我说的就是这个。他不停在说这些。”神父靠回了椅子上,疲惫地抚摸面孔。

“这是什么?他说门氏什么斯?”

“管他呢,一定又是哪支队伍跑到这儿当炮灰了。”

拉斯姆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广播上:“我们被出卖了,霍姆斯安插的内奸向我们发动突然袭击,25名律师全部阵亡,我也快要死了,希望有人能听到我的指控,把我们的发现带回豪尔厄斯那里:霍姆斯的目标不仅仅是新人董事,他与‘金羊毛’公司一直有暗中勾结,他真正想要从这里带走的是……”

一阵白噪音覆盖过了广播,司铎只在“沙沙”声中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小心……铅印……最后的天使……emp……”

第二十八章【量子级孤单】

不速之客把重伤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才抬眼看一旁等待着的中年女子。

“你迟到了,老友。”女人说。

“好久不见,老友。”他咧嘴笑了笑。克莱尔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个人明明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学者却没法形容出他的长相。不速之客确实也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所有的五官都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是,只要克莱尔的视线稍稍从那人身上移走一些,脑海中关于他样貌的信息就会瞬间被蒸发干净,克莱尔感觉自己的记忆就像是个拔掉塞子的水池,彻底失去了累积储存的能力。

不过学者眼下没有时间烦心这个,他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止血器械快步跑到伤者身边:“哦,他竟然还活着!我说先生,看着我!看着我!别睡过去。”克莱尔之前在富顿学院的学习中包括了全套的医学和创伤学课程,他从没想过世界上会有这么严重的外伤,伤者的四肢都已经不见了,躯干自腰部以下缺了一大半,也许只有从基本完整的头颅才能看出他是一个人类。

“不用麻烦了,我已经把他的血止住了。”新来的人说。

克莱尔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他也发现无血可止,事实上,他根本就找不到可以处理的伤口。

“加百列的跳劈呀,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做到的?”

“彼得森先生?”听到女子的呼唤,年轻的学者像是小狗一样回过头。

“注意你的言辞,这句话太粗鲁了。”

“请原谅,女士,可是,这……”

不等克莱尔组织好语言,女子已经先提问了:“我听说这些年来,你都藏身在一艘飞船中?”

不速之客看了地上的重伤者一眼:“就是跟他一起,还有一个老泰瑞人。”

“这就是你一年前留言要我救的人?谁把他伤成这样?”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叫文森特·群?”

“哦,是他?我听说过,他是这两年才忽然崭露头角的,算是‘金羊毛’公司最近的风云人物吧。”女人起身走近昏迷的维克多,欠下腰用白皙的手指摸索了伤者几秒,“确实是他的手法,把有机物拆解到原子层面。”

“你见过他的手法?”

“再熟悉不过了,我有跟他出于同源的科技……等等,哦!”女子忽然低呼一声,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讶异。

“怎么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身上有短程迁越的科技,等等,这是什么?啊哈!水位四上古代游侠标配的‘快子时间’。你的朋友真是让我印象深刻啊,浮斯。”

女人说完回到自己的座位边,取出一罐喷雾剂在手里甩了甩,暗灰色的罐体开始隐隐发出白光,发光的并不是铁皮本身,光芒其实是顺着罐头缝隙从里面透出来的。她打开喷嘴,靠近维克多喷了几下,有一些微沫飞溅到克莱尔脸上,他用手抹了一把,很确定那只是水。

年轻学者正要提问,忽然发现伤者缺损的四肢躯干开始以缓慢但是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

“这是……”克莱尔瞪大了眼睛,心中涌起了一千个问题,却不知该先问什么。

再生科技一直是让各文明魂牵梦萦的探索方向,然而这个领域的研究成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大部分的文明都尝试促进细胞的多样化,加速其过量分裂。但是这样做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瓶颈——细胞分裂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并不能完成碎骨正位,坏死组织清理,病变细胞杀灭这样精细的操作,不能用于各种复杂治疗方案,总的结果就是,再生科技必须另外再配合精密手术才能达到理想效果,所以一直无法满足战场这样的高强度环境,简而言之,它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鸡肋状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通过细胞分裂达到的效果,这比那个要复杂得多。”

“纳米级治疗机器人!”克莱尔一下子就开了窍。

这是泽格大帝亲自开发的技术,用无处不在的亚原子粒子做为机器人自我复制以及编织细胞纤维需要的原料,泽格曾经在战场上大规模不间断地喷洒医疗机器人,他的军队在持续回复中,几乎一直处于毫发无伤的状态长达48小时。

“文森特掌握的技术还不足以对机器人进行复杂编程,所以他只能反向拆解有机物。遗憾的是,我这些机器人虽然可以实现大部分医疗功能,但它们已经旧了,再生速度没法跟大帝时期相提并论,不过好消息是,我这里也有大帝所没有的东西,”女子露出迷人的笑容,“耐心。”

“你这段日子日子过得怎么样?”不速之客忽然问。

“老样子。”女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看到那个小男孩了,我知道他是冲着你来的,我得说,你真会给自己找麻烦,老朋友。”

“那个……‘小男孩儿’,他的年纪几乎跟你一样大了,另外,他确实是个麻烦。”女子微微一笑,“对了,你为什么要跟那些人一起旅行?”

不速之客愣了一下,像是在脑海里搜寻着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在那艘船里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跟着船连续转手了好几个主人,最后才见遇见他们。”他迎上女子的目光,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我累了老友,这个宇宙没有我的立足之处,我不属于任何一寸空间,不属于任何一秒钟,我不该存在,连消亡的资格都没有。这些年来船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观察他们,模仿他们,就像是一只戴上礼帽的猴子。你也许无法理解我这种行为,老友,但是模仿让我安心,我很害怕,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彻底忘记我过去的样子,彻底剥离于宇宙之外,无生无灭,永远在虚无中游荡。”

“可是你这次不止是观察与模仿,你还出手救了那孩子,为什么?”

“这个孩子叫维克多·伦敦——希望我没把他的姓念错。你也知道,老友,我能前往宇宙的任何地方,能到达任何时间,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失去了出发的兴趣,不管是迈出一步,还是前往十万光年以外,宇宙中的每一处角落对我都一样缺乏吸引力。但是……跟着这个孩子,旅行忽然变得充满惊喜起来,他的横冲直撞总是能带给我各种意外,而意外,如今已经成为我唯一的乐趣了。”

那人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要走了吗,老友?”

“我对这件事已经失去兴趣了,事实上,我打算离开阿瓦隆号一阵子,现在就走。那个小男孩差不多也快要找来这里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新登上我们飞船的丫头,答应我,照顾好那丫头好吗?”

女子优雅地皱了皱眉:“我会记得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我希望你也记得。”

“保重,雪莱夫人。”

“保重,浮士德先生,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量子恶魔”浮士德走出两步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转过身,雪莱夫人在他脸上破天荒地看到了困惑的神色:“老友,跟你打听一件事,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一种类似于火红的颜色,但是比红色更明亮绚烂,在宇宙间像条光带一样一闪即逝?”

第二十九章【天使与铅,上】

小朋友们,大家好,今天金妮小姐要给大家介绍的是,“机械天堂”。

首先,我们要提出一个概念:在已知的历史记录中,宇宙间,没有一个文明,能够与曾经的“机械天堂”相提并论,这一点呀,是毫无疑问的。

作为天启前的文明,我们对“机械天堂”所知,其实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只能在零星的古籍片段,甚至是口述神话中寻找它的一小点儿踪迹。但是,我们依然能够确定,那是智慧生物所能达到的,最高端,最接近完美的文明形式,甚至可以说呢,它是曾经降临于现实世界的,真真正正的天堂。而当今宇宙中,被有些学者认为是最高文明代表的月海上位者,或者永夜君主们,其繁荣程度与科技水平也许还及不上“机械天堂”的百万分之一呢。

与许多社会学家的理论相左,“机械天堂”的完美运作,全部是依靠ai完成的。巡弋在天堂各处的勤劳服务者,也就是机械使徒,承担了从抵御混乱到保护小动物的所有工作,没人知道机器人的具体数量,它们像是神话中真正的使徒一样,守护着天堂的生活,为人类提供建议,时不时还会从天而降送来小小的礼物。

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机械天堂”的统治者,人类虽然自行组建了议会,但其功能呀,仅仅是辅助使徒的日常工作。在某些流传下来的神话里,天堂中确实住着一位主宰,它坐在至高的宝座上,慈爱地俯瞰着宇宙中的一切。然而人类无法与它交流,即使是使徒也不行,它的意志我们永远无法企及,它是已知历史中,宇宙里存在过的,最接近于宇宙本体的东西。

现在的人无从猜测,人类在那样的文明中曾经达到过怎样的高度,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张开心灵的翅膀,来一次畅想之旅。小朋友们,请开动你们的小脑瓜,你们心中的“机械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对于天堂中的学者而言,泽格大帝所掌握的科技,只是达到了他们的学龄程度。也许进入他们参政院的餐厅随便转一转,就可以碰到好几个名副其实的不朽者。也许在机械使徒的看顾下,那里从来没有冲突和战争,争执与仇恨。所有人都在同一部公正,明确,有效的法典下安居乐业。当然,这些都是现代人不着边际的空想,但是,谁能保证真正的“机械天堂”不会比这些空想更美好呢?

那么,“机械天堂”究竟存在了多久?太空史学界目前设下了好几个备选数字。但是,即使是其中最短的那一个:六百万年,也已经是宇宙文明平均寿命的好几倍了。[注:一般情况下,宇宙文明的寿命是从掌握超光速旅行开始计算的,在那之前的文明属于亚文明,亚文明种族处于智慧生物跟非智慧生物的模糊地带。]

而天堂在空间上的影响范围,也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当时,天堂居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宇宙间没有一处是不被看护的。”或许在他们眼中,天堂就代表整个宇宙了吧?

然而事实上,根据史学家的考证,“机械天堂”即使是在全盛时期,范围也没能扩张到当时已知宇宙的万分之一,遑论那些不可探知的黑暗区域。甚至,有些人认为,天堂存在的时间也远没有我们估计得那么长久。

关于天堂的陨落,我们完全是一无所知,史学家推断那时候也许发生了一次绵延数万年的战争或是天灾,而这种推断的根据,仅仅是因为没有任何相关的文献与传说流传下来,哪怕是只言片语。“机械天堂”的建筑成了浩淼太空中的无人遗迹,使徒们一个一个消逝在了群星深处,就像所有的文明一样,它最终敌不过无尽的时间,在真正的永恒面前,上帝本身,也会归于寂灭。

我们只知道,在久远过去的某一天,人类失去了天堂,从最接近神的高处坠落,从此,开始在宇宙间流浪。

以上内容出自《宇宙基本常识100问》,作者为儿童文学家“兔耳朵”金妮。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吗?”莉莉喘着气问,咬紧牙关在男童身边硬撑了一个半小时后,她终于承认自己跟不上周汉的脚步。

“我可以凭着我的方向感,跨越一整个超星系。”男童轻蔑道。莉莉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她已经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带着许多坏毛病,目中无人,脾气暴躁,我行我素,还特别喜欢夸海口,“绝对就是这个方向,沿着这条河道走到底就是百花大教堂的地下室。”

事实上,莉莉还是很高兴在这里有一个人做伴的,她终于有机会把她在戴森球森林里的那些离奇经历倾诉出来了。唯一的遗憾在于周汉并不算是个好听众,即使最惊心动魄的部分,他的反应也仅仅是吐一下舌头。

“你不在现场,所以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吓人。”女巫颇不甘心地说。

周汉耸耸肩:“我知道,我知道你碰上的那些是什么,你能从它们手下逃脱,的确让我刮目相看,真的。”

两人又往前走了二十分钟,在莉莉的强烈要求下,男童终于同意放慢脚程。“亏你还是个女巫呢。”他不满地指出。

“不会法术的女巫,还在坠机时受了伤。我之前跟你说过吗?我的飞船从大气层直接冲下来,撞穿地表落在地下河道里。”

听到莉莉的辩解后,周汉忽然停止了脚步:“你不会法术?”他上下打量女孩,眼神变得严肃起来,“那你是怎么从戴森球森林的遗址里逃出来的?那些东西只要稍微碰到你一下你就完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身上起了一层蓝光,然后他们都不见了。”

周汉眯起眼睛紧盯着女孩,稚嫩的脸上堆满深思之色,过了半晌,他忽然问:“你身上有护盾吗?”

“不,没有。”

周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摊开手掌,莉莉惊恐地发现男童掌心上方浮现出一张布满尖牙的嘴。嘴悬浮在半空中,贪婪地一开一合,像是有了生命。

“我们来搞明白这件事,接下来也许会有点疼。”话音未落,周汉手掌一翻,虚空中的嘴已经一口朝莉莉手臂咬去。女孩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挡,怪嘴的尖牙扎在莉莉纤瘦的前臂上,泛出几丝蓝晕。

“泽格大帝在上……”周汉喃喃自语,“这种科技我太熟悉了……事实上,我自己也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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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下半夜了,一大半月亮隐没在了山峰之后。

“涨潮号”上的法务代表钱德勒艰难地撑起身子,借着黯淡的月色审视自己的伤势。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他身上最长的口子几乎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肋下,鲜血把整件风衣都浸透了。法务代表靠在一具狼人尸身上,吹散左轮枪口最后一缕烟。接着他打开弹仓,金属弹壳接二连三掉落在沙地上,发出一串又哑又沉的声响。

苏斯将军在此地的统治结束了。山岗上如今躺着三十多个死狼人,每个都是被钱德勒一枪爆开了脑袋。但是,苏斯的利爪也给在法务代表送上了厚礼,如果是普通人也许早就死于失血过多了,即使是钱德勒,眼下也需要来点尼古丁休息一阵。

钱德勒在尸体旁点上了一根烟,贪婪地猛吸几口,差点把自己呛到,现在好多了,他心想,至少可以开始着手包扎自己。花了十分钟处理完伤口后,钱德勒吐掉烟蒂,咬牙站了起来。法务代表安慰自己说,事情还在控制之下,干了二十多年律师,比这更糟的情况他也不是没碰到过。

伤口还是在疼,体力也不剩多少了,止血药物告罄,但好消息是,香烟要多少有多少。钱德勒喘着粗气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根救命草,迈开步子踉跄前进。

通讯终端的位置距离苏斯的巢穴并不远,但当法务代表找到那里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钱德勒艰难地架设好器材,期间好几次他被伤口弄得龇牙咧嘴。

喇叭里传出一阵噪音,几秒后,噪音被一个清晰而专业的女性讲话声盖过:“五月花法律援助中心,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是律师……庞恩·钱德勒,给我……找曼森律师。”法务代表的话好几次被喘气打断。

“我想你搞错了,我们这里没有曼森律师,我建议你查一下通讯录,我们这里只提供法律咨询服务……”

“你给我听好了,我很愿意花时间跟你对这些愚蠢的暗号,但是我没时间,我是庞恩·钱德勒,派驻专员庞恩·钱德勒,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曼森,‘曼森与艾伦律师事务所’的查尔斯·曼森,如果你听懂我的话了,给我把该死的线路接过去!”

女话务员没有再回答,终端传来了几下短暂的“嘟嘟”声,然后法务代表听到那个让他敬畏而又憎恨的声音。

“嗨,钱德勒。”那边的声音冷漠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但是法务专员已经顾不上挑剔了。

“曼森,事情出问题了。阿群,他追来了,追到这儿来了。”

“处理掉他。”那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仿佛在谈论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做不到,天杀的!我不是他对手,我还受了伤。”

“那你想怎么样?”

“我请求救援,你们快派人把我带出该死的季乙星域,我受够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钱德勒由衷地期望他们是在着手安排撤退事宜,两分钟后,曼森的声音又响起:“我们可以把你救出来,但那件货物呢?”

“货物还在那里,他们还没挖出来。来不及了曼森,阿群随时会找上‘涨潮号’。”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这次的沉默可不太好,法务代表嘴唇剧烈地颤抖,险些把烟灰落在终端上。

“钱德勒,听着。我们可以来救你,但是你要把货物一起带出来。”

“你们没听到我说的话吗?那东西还没挖出来,来不及了……”

“把东西带出来,我们带你走。”

“你要我回飞船?回那该死的‘涨潮号’?阿群随时会找到那儿去!我受了伤,我怎么对付他?”

“那是你的问题,找到货物,否则别再联系我们。”那边说着,通讯就中断了。

第三十章【天使与铅,中】

“他怎么样了?”克莱尔又一次站起身去查看昏睡不醒的收债人,后者的四肢都已经恢复如初,但人却开始发起烧来。

“阿群伤到了他的脑干,接下来才是治疗过程中最危险的部分。”话虽然这么说,雪莱夫人倒看不出有多紧张,“给机器人一点时间,我的小伙子们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还需要咖啡吗?女士?”

“哦,不,不,这些就够了。”雪莱夫人下定决心似地放下杯子,“现在,小伙子,你愿不愿意继续跟我聊聊你的研究,之前你好像提到……当年泽格大帝有一艘运输舰在这里坠毁了?”

“是的女士,我的导师几乎花了六十年时间想要搞明白当年船上运输的究竟是什么货物。你知道吗,大帝派出了他的好几个得力手下暗中盯梢这艘船,这实在太不寻常了,他可是……泽格大帝。导师跟我几乎把泽格帝国的史料用篦子筛了一遍,然而时间相隔太久远,当年的运输记录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来。”

“我的导师,他是个天才,最后,他从牙买加-4星系内,一个亚文明的神话传说中找到了线索,当他第一次把他那些离奇的推断告诉我时,常识让我连续一个星期都拒绝去理性思考这种推断的可能性,船上的货物,‘受启者’严守的秘密,铅印的真正含义,这一切……都彻底颠覆了我所认知的宇宙。”

“孩子,你铺垫得太多了。”雪莱夫人礼貌地指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船上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泽格大帝,他运送的是帝国境内最大的奇迹……”克莱尔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想要尽可能为这一刻增加戏剧效果,“他运送的是一个天使。”

“哦?”女子微微扬起下巴,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真正感兴趣的表情。

“我说的不是‘机械天堂’里的那些人造使徒,我说的是,真正的天使。”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宇宙中,真的存在着一种与科技无关的,如字面上所说的神迹?泽格大帝的那个天使,能够证明造物主的存在吗?”

“我不敢下断言。女士,想必你一定也知道那个困扰了科学家千万年的问题:第一法则。”

“‘要有光……’”雪莱夫人若有所思地回答。

千百万年来,科学研究领域的天空中,一直飘着一片乌云,即使在“机械天堂”那样的文明世界里,也依然可以看到那片乌云的身影,它遮蔽了一小片蓝天,让所有理论都无法真正完美:每一条科学法则之下,一定有更多的科学法则做为其基石,基石的下面,又有基石。那么,最初的,做为一切法则基石的法则,究竟是依何创生的呢?

这问题是一个无底黑洞,文明世界对于它的研究最后都沦为不着边际的空中楼阁,这已经脱离科学,进入哲学的范畴,科学家唯一的成果,仅仅是为那条也许存在的第一法则起了一个故弄玄虚的名字。就像是x可以指代未知数,π可以指代圆周率,我们可以用三个字来指代那条万物的基石,第一定律:“要有光。”

雪莱夫人沉默不语,文明世界对天使并不陌生,因为的确有过一个真实存在的天堂,虽然是人造的,但它可以满足人类对于天堂的所有期许。人类接受那样的天堂当然没问题,它与人类理性并不相违,不管它如何伟大,始终并未超出可理解的范畴之外。但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天使,那就是完全另一回事了。

“不过这些都是神学家需要考虑的东西,”克莱尔耸耸肩,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也许天使跟造物主完全没有关系,也许它也只是某个远古文明的产物而已。我只对它的历史属性和科学属性感兴趣。”

“泽格大帝也是如此吗?据我所知,他可是个激进的无神论者。”

克莱尔耸耸肩,言语中颇有些不以为然:“泽格大帝,自称人间神格,在他眼里自己已经与真神无异,他只是不允许有别的神挑战他的权威。大帝曾经通过他的宦官,在帝国境内秘密搜罗了五个天使,只不过另外四个已经消失在战火中,光明教堂上的,也许是人类已知世界上最后一个天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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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脸色看起来很差。”周汉对莉莉说。

“我的头在断断续续地疼,而且时轻时重。”女孩锁着眉头,消瘦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更憔悴了。

“你生病了?”

“不是,好像是跟所处位置有关,我越往一个特定方向走,头痛就越严重,这该死的隧道还总是绕来绕去的。”

周汉把脸凑近女孩,盯着她眼睛看了五秒钟,然后摇摇头:“你没病。”

“你用眼睛就能给人看病?”

“军团草创的时候,我兼职过军医。”说话间男童右手比划了一下,身边立刻浮现出一片口袋大小的黑色虚空,男童探手进去,从里面抓出了一瓶发着荧光的红色药剂,“喝一口。”他把药水递到莉莉面前,因为身高差异,男童几乎把手举过了头顶。

女孩接过药水,依言喝下了一小口,果然感到轻松了不少,正打算再来一口,药剂瓶却被周汉夺下,“这是军用lsd,喝多了会把你变成一头疯牛。”

“那么,跟我说一下你那位收债人朋友吧。”男童盖好药瓶,随手一扔那东西就湮灭在虚无中。

“没什么好说的,他是个自大狂,一点礼貌都不懂,说话还特别刻薄,在他身边每一秒钟他都可以把你气到半死。”

“但他却愿意把流体护盾交给你。”

莉莉皱着眉沉默良久,最后才不情愿地承认:“是这样。”

“所以他其实很在乎你。”

“不,他只是甩不掉我。”

“告诉我丫头,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莉莉还打算争辩,周汉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们到了。”他沉声说,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愠怒,“终于……找到那个女人了。”

两人面前是一个塌方现场,石块把路堵得严严实实,隐约可以看到一扇紧闭的铁门矗立在石块后面。男童黑着脸,一面向前走,一面用右手做了个复杂的手势,他的身侧凭空浮现出一张两米宽的巨嘴,嘶嘶低吼着扑向石堆,只三两口就把石头全吞了下去,随后,它伸出血舌贪婪地舔舔嘴唇,便消散在了空气中。

“丫头,给你一个任务。”周汉对瞠目结舌的莉莉说,“进那扇门里去,叫里面的女人出来见我。别担心,她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女孩。”

虽然周汉这一路上过来都板着一张脸,但是莉莉还从来没见过小男孩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这让她忽然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女巫顺从地走了过去,她原本想轻轻推一下铁门,后者却立刻回报以轰鸣一样的金属摩擦声。“好极了,这下半个隧道网都听到我要进来了。”莉莉沮丧地想着,索性加大了推门的力度,古旧的金属再次肆无忌惮地隆隆作响,像是两个惹人烦的司仪在多此一举地高声宣告女巫的到来。

出乎莉莉意料,门后并没有人剑拔弩张地候着她,女孩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一男一女,男人样子像是个蓬头垢面的学者,他注意到有人进入,面朝莉莉这里扶了扶眼镜。

女人则微蹙眉头,正对着见底的咖啡杯沉默不语。即使面带少许的焦虑,她也是莉莉生平所见过女性中最优雅的一位,女孩几乎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此外,更远的地方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但是因为光线问题,她看不清楚。

“那个……晚上好。”莉莉其实并不确定现在是不是晚上,她只是想找一句话打破尴尬。

“晚上好,小姐。请问,周汉是不是已经来了?”

“他就在门外,他希望……呃,你能出去见他。”

“恐怕不行,尊敬的小姐,我不认为事情应该这样,你回去告诉他,他如果想跟我说话,就必须进来见我。”

情况一下子就复杂了起来,莉莉脑海中浮现出男童暴跳如雷的生动画面,当她把话原封不动带回给周汉后,后者的反应也确实没让他失望。

“傲慢的女人,好吧!好吧!她说了算!”男童双手握拳,小脸涨得通红,到门口的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停止咒骂。

“雪莱夫人,我来了!”周汉大步跨入铁门。

“吞噬将军,我看见了。”中年女子站起来微微欠身,依然满脸堆笑。

“我来跟你算一下旧账,不知好歹的女人,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都做些什么!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冒犯吞噬军团,从来没有!你做到了,你满意了吧!你,你……”看着女子的笑魇,周汉忽然觉得怒火无以为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柔声细语:“你气消完了的话,能跟我回去了吗?亲爱的?”

第三十一章【天使与铅,下】

第一眼看到舒瓦茨与马克莱尔哥俩这身行头,你绝对想不到他们是正赶赴挖掘现场的考古学家。

这两人穿着西斯庭公司的新型作战外骨骼,开着贝希摩斯多栖运兵车,身上挂的长短武器足可以把一座要塞崩上天。更何况运兵车里,还有三个激活状态的雇佣兵机器人在严阵以待。

舒瓦茨与马克莱尔打扮成这样是有理由的,在挖掘工作进行的三个多星期中,他们碰上过一百多次武装拦截,几乎跟附近所有的军事组织都交过手,考古队的一个派遣人员还因此受了伤。为了避免麻烦,“金羊毛”把雇员的出行标准一升再升,现在,哪怕是普通的外勤联络工作也获得了全军事化待遇。

舒瓦茨与马克莱尔几乎一样高,一样健壮,留着一样的板寸。他们的关系很好,前者正在帮助后者修改博士论文,而他自己的博士论文则是在加迪夫攻坚战的堑壕里完成的。

运兵车内并没有装载考古器材,这次他们离开“涨潮号”,其实是为了挖掘项目的收尾工作,波隆船长想知道为什么挖掘场的撤离进度忽然放缓了,而且还与飞船中断了所有联络。

贝希摩斯运兵车停在了工地外面,舒瓦茨眯起眼睛,很不满意地看到仍然有好几顶简易帐篷立在戈壁滩上。挖掘机和探测仪也没有进行拆卸,它们就像一群顽固的工人正在坚决捍卫自己工作的权力。

两位考古学家下了车走进工地,打算跟留守人员讲讲道理,但是随后他们发现,虽然工地里从外面看还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但是里面根本找不到人。

舒瓦茨与马克莱尔对视一眼,后者默契地打开了运兵车大门,三个机器人迈着沉重的脚步鱼贯而出。

挖掘工作已经完成,眼下最坏的可能就是他们损失了所有收尾人员,那确实是一笔大钱,但这不是小哥俩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只需要查明工地空置的原因就可以了,按照他们的性格,如果有机会放几枪那就更好了。

戈壁滩被烈日晒成了死白色,偶尔刮过的热风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毛糙感。四周静得犹如子夜,只有战斗外骨骼的脚步声在沙砾上回响,一下下像是敲在一头沉睡猛兽的甲壳上。

工地空置的原因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年轻人背着背包,慢悠悠踱向两人,脸上带着友善的笑意。

“舒瓦茨,马克莱尔。”阿群张开双手像是要拥抱他们,“我的好伙计们,要追上你们可太不容易了。”

两位考古学家并没有回应对方的热情,他们端起瀑霰铳,一瞬间就进入了最高戒备。

“怎么了好兄弟们,我是你们的项目主任啊,看到我怎么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因为你们被钱德勒那个混蛋收买,想要干掉我,而我却没有死,你们很失望?”

说到这里,阿群收敛了笑容,阴鹜的眼神让两个叛徒连退了好几步。

“你们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我前天就已经把登陆的消息传过来了呀。等等,我明白了,是不是波隆根本没有告诉你们,那个蠢货。”

“你不该回来,老大。”舒瓦茨冷冷说,他的嗓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你应该看开一点点。”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吗?那你知道我怎么认为?”阿群依然在笑,但是舒瓦茨觉得他仿佛听到了咬碎牙齿的声音,“我认为,当我放出纳米机器人的时候,我要把你们的腔子拆光卸净,留着脑袋跟内脏摊在地上,让你们慢慢等死。”

两个叛徒又用余光对视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你逼我的。”马克莱尔沉声道,然后他发动了机械佣兵。

这确实是针对阿群最好的克制方案,纳米机器人是泽格大帝设计出来处理活体的,它对于无机物毫无办法,这是从底层设计就决定了的事。前任项目经理当然知道知道这一点,但是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机械佣兵,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放出他的纳米杀手,阿群取下背包,漫不经心地在里面翻了一阵,最后,他拿出了一个沾血的陀螺。

“好吧,就用你们开个张。”卷发年轻人的话音未落,三台机械佣兵忽然撞在了一起,紧接着猛地飞向天空,踪迹不见了。

阿群吹着口哨看机器人消失在天际,然后才把目光收回到两个叛徒身上。

“货物在哪儿?”

“运走了,你仅仅迟了二十分钟。”

“你们把它挖出来了?那它现在在哪儿?船上?”

没有人回答。

年轻人笑了笑,:“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么提问环节就到这里吧。”

“等一下!”马克莱尔终于在压力下崩溃了,他扔下枪,惊慌失措地摆着手,“我可以帮你,他们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可以替你把东西带出来,你不用冒险潜入一艘行星级战列舰……”

“伙计们,我有别的想法。”阿群愉快地耸耸肩,“另外我不认为‘涨潮号’能挡得住我,对不起,你们没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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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这是怎么……”克莱尔小声问雪莱夫人。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和他在一起我也很快乐。”后者向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可是你之前说,你在逃跑……”

“没错,我在从紧张的二人关系中逃出来。如果你也有一个控制狂男友的话,一定也会经常这么做。”

年轻人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被一旁的女巫打断了:“哦,天哪,维克多,他怎么了?”莉莉说着开始用力摇晃昏迷不醒的收债人。

“让他再躺会儿。”雪莱夫人出声阻止,却已经太晚了。维克多在罗斯女巫的摇晃下发出痛苦的申吟,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女孩消瘦的脸上挂满担心之色。在那一瞬间即使是收债人也没能掩饰中脸上的惊喜,之后的几秒钟时间内,他甚至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莉莉先开了口:“瞧瞧你,没有我在身边,你成了什么样子。”

“讨厌的丫头,你舍得回家了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了两秒,然后罗斯女巫一下扑进了维克多怀里。后者抚摸着莉莉光溜溜的后脑勺,脸上忽然浮现出疑惑的神色:“说实话,我以为我死了。”

“我用纳米机器人修补好了你的身体。”雪莱夫人悠然说,“事实上,还不仅如此,我在你的细胞内安装了金属支撑,我相信这对你会很有用。”

“我该怎么谢你?”

“您完全不用放在心上,是我一个朋友委托我干这些的,酬劳我会问他要。”

克莱尔走上过来递上一根退烧棒:“你可能还不太舒服,我建议你躺下。”

“谢谢你,对了,我叫维克多·伦敦。”

“呃,你好,朗度先生,我叫克莱尔·彼得森,是王立富顿学院的学生。”

“他不姓朗度,他姓伦敦。”女子微笑着纠正,“你可以叫我雪莱夫人,这位是周汉。伦敦先生,不得不说,你这个姓氏很特别。你是衍那星域出生的?”

“就算不是,也在那附近。我母亲总是在赶路。”收债人耸耸肩,然后把视线转到学者身上,“事实上我们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不过我们的事可以先缓一缓,我现在另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他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有几个人被压在倒塌的锡安山教堂下面,我一个朋友去找挖掘机械,我很担心他,因为我在教堂废墟附近遭到了攻击,我怕攻击我的人还留在那里。”

“我想并不会,攻击你的那个人名叫文森特·群,如果我没猜错,他是在教堂附近寻找进入隧道网的入口。年轻人,他已经看到铅印了吧?那么他已经进来了。克莱尔,或许现在,他正在前往你口中那样东西的掩埋处。”

“什么?你认为他也是为了……”

“‘金羊毛’公司的人忽然出现在这里,还找上了教堂,我没法往别的地方去想。另外,据我所知,前些日子这里来了一艘雇佣战列舰,他们跟‘金羊毛’似乎也有关系,可惜我没能弄清楚,付他们钱的究竟是谁。”

“是霍姆斯。”维克多说。

“哈,‘门氏’托拉斯的董事会代理秘书。如果这样的话,那曼森手下的律师应该也在附近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在我看来,这很糟。”克莱尔忧心忡忡地开口,“宇宙间最后一个天使,就要落到……‘金羊毛’公司的手中了……”

“别激动,小伙子。”雪莱夫人柔声安抚学者,“我不会坐视不管的,哪怕是为了,为了……”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杯子,“你的那些咖啡。”

然后她挺起胸,拍拍手吸引在场众人的视线:“先生们,我想大家都明白事情的紧迫性,我们面对的是一艘行星级战列舰,还有一个喜欢拆解人体的考古学家,以及不明数目的拿撒勒精英律师,此外还有一些人困在教堂废墟中生死不明……”

“不算生死不明,”克莱尔说,“几个小时前我刚跟他们通过话,他们状态还不错。而且,我快要把地图画完了。”

维克多叹了口气:“那么,彼得森先生,我想现在把你拽出季乙星域是不可能的了。”

克莱尔愣了一下,他的眼神好像是在奇怪为什么收债人会有这种念头:“绝不,朗度先生。这里有我全部的学术生命。要么我带着天使走,要么,我永远留在这儿。”

“那我能不能劳烦你签署一份声明放弃文件,那样的话,我在这儿的工作也算是完成了。这样等我救出多米尼克神父,我也可以早点离开这里。”

“放弃……什么的文件。”

“借一步说话吧。”收债人把学者拉出了地下室。然后向他出示了惠迪安的文件底稿。

克莱尔摘下眼镜,脸几乎贴到了法律文书上,昏暗的隧道里,墨字几乎全糊成了一团。

学者撇撇嘴,左手随意打了个响指,一束微小的火苗就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拇指上方。

“你会引导熵烬?”

“不,这只是一个小戏法,我导师教我的,富顿学院里并不是所有图书馆的照明器材都好使。”说着,他重新审视手上的纸张。

“哦,丹莱普婶婶。”克莱尔露出伤感之色,“即使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她都没有停止抱怨,天知道我有多想念她的喋喋不休。你知道那种大学里的男生俱乐部吗?当丹莱普婶婶知道我在里面被人排挤后,她拄着拐杖直接冲进了俱乐部,对着我那些只穿了一条短裤的男同学破口大骂。”

“后来你同学对你尊敬了吗?”

“不,他们嘲笑了我整整一学期。但我还是很想念她。虽然她又刻薄又暴躁,但她是个好人。”克莱尔从怀念中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讶异之色,“我从小就知道婶婶很有钱,但我没想到她会是……”

“如果不是‘门氏’内战,她也轮不上董事的位置。如今董事会剩下的人用手指都能数出来。”

“我明白了,可我不会签署这份放弃申明。”

维克多叹了口气,心中升起了不详之感,原先预想的最坏情况可能要发生。

“朗度先生,我不是书呆子……好吧,我确实是,但我不会呆到看见这么大一笔钱还无动于衷,你知道这会缓解我多大的研究压力吗?”

“你坐不了董事的位置,你的那些同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他们每个人名下都控制着几十个公司和军队,你呢?你又有什么?你在他们面前一丝一毫自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

克莱尔沉默了一会儿,焦躁地在原地打着转,最后他像是妥协一样重新面对收债人:“好吧,我会签这份申明,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帮我找到天使。”

只有维克多自己知道他那一刻有多沮丧,最坏的可能果然发生了。收债人重重抚摸了一下面孔,然后认命似地点点头。

两人走回地下室中后,收债人轻轻拉过莉莉:“你去锡安山大教堂,老伯纳德会在那里,他会保护你的。”

“那你呢?”

“我得保护彼得森先生。”

“很好,”雪莱夫人视线转向她的将军男友,“那么,周,你能替大家把这位小姐送过去吗?”

“什么,为什么是我?”周汉还想再说什么,但女子只是温柔地轻抚了他两下下巴就化解了吞噬将军所有的不满。

“而我要去干回老本行,搜集一下‘门氏’和‘金羊毛’的情报。彼得森先生,伦敦先生,我建议你们沿着铅印指示的道路前进,我们应该会在战列舰那里碰头。”

第三十二章【“重装女巫”的诞生】

在“无信者纪元”早期的历史中,“重装女巫”莎弗·莉莉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人物。尤其在她的好友,儿童文学家“兔耳朵”金妮为她写下了《重装女巫》系列文库丛书之后,莎弗·莉莉一跃成为了新时代少年儿童心目中的头号英雄。

在罗斯女巫寥若晨星的今天,每一位女巫都显得引人注目而又特立独行,然而不管以什么标准评判,莎弗·莉莉都是她们中间最独树一帜的一位,原因显而易见:她不能施展任何法术。

不过,所有因此而轻视她的敌人都要付出惨痛代价,女巫莉莉早已用随身携带的重型枪械弥补了魔法上的不足。事实证明燐汽喷烧枪的效果一点也不逊色于任何一个等级的火球术,而作战陶瓷装甲的性能也远优于保护卷轴。

莎弗·莉莉精通各类武器,心思缜密而又胆识过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时常会有一些情绪化,在这一点上,她的好友“兔耳朵”金妮也没法完全忍受她。莉莉曾经短暂服务于一个佣兵组织,后来又出现在对抗“太空狂猎”的十人小组中,并与无名哨兵并肩作战。[注:无名哨兵曾出现在第十章,被认为是可以匹敌吞噬将军的人之一。]

纯正的罗斯女巫血统虽然没能给予莎弗·莉莉魔法的馈赠,却依然把她与熵烬联系在了一起。很多人相信,也正是因为她的血统,女巫莉莉才会同宇宙中那抹绚烂的金红色牵绊在一起,虽然对于后者的真实身份,传记作家们一直众说纷纭。

在儿童故事里,莎弗·莉莉总是单枪匹马与坏人斗争,但是在真实的历史中,她身边不乏形形色色的帮手。我们相信,最早引领她走上这条道路的是一对不知名的收债人搭档,而之后的冒险生涯中,她甚至得到了雪莱夫人的暗中相助,另外,她也是极少数亲眼见证“白银女士”安娜·索多玛崛起的人之一。

同样做为传奇人物,莎弗·莉莉与雪莱夫人有着很大的区别:后者的故事大多是从口头文学过渡到戏剧与出版物,而前者则大部分是依托于一套完整的儿童小说。但是结果是殊途同归的,这两位杰出的女性都在各自的年龄层内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她们都成功从一个人转变为这个时代的文化符号。

毫无疑问,随着当年阅读儿童文学的孩子们长大,他们当然不愿意接受莎弗·莉莉只是一介凡人的事实。于是关于“重装女巫”的故事越来越繁杂,如今市面上出现了好几套并非出自“兔耳朵”金妮之手的效颦之作,莎弗·莉莉的艺术形象也愈见多样化。现在的女巫莉莉已经很少再以“重装”形象出现了,但是她那身穿作战陶瓷装甲,手提重型机关榴弹炮,在战场上红发飞扬的画面将永远留在好几代人的脑海里。

以上内容摘自《真新闻,假新闻,娱乐新闻——改变宇宙的一百位女性》,由猎户座电波杂志转译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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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没有钱德勒的消息。

事实上,“涨潮号”的新任船长波隆没有收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两小时前,载着货物的武装运输队在回来的途中与飞船断了联系,随后他派出去两个重金收买来的考古学家,舒瓦茨和马克莱尔,结果也是泥牛入海。

天已经快黑了,沉沉夜幕盖向大地,从波隆的显示器望出去,“涨潮号”外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有东西在起伏蠕动。

新人船长衷心地祈求武装运输队只是被什么小麻烦耽搁了,说到底,运输队是他唯一挂心的东西。因为只要货物到手,他就可以立刻下令起飞,去他的钱德勒,去他的律师和考古学家,只要把东西带给霍姆斯,他就万事大吉了。

波隆焦虑地站在显示器前,一遍一遍用手帕擦着额头,努力从越来越暗的光线中辨认出可能的运输队身影。他已经这样盯着看了半个小时,感觉自己双眼就要废了。说句实话,到了波隆这个年纪,想要从头开始学怎么成为一个船长显然已经为时过晚。无论是威望,智慧,人脉,经验,他很清楚,自己哪一样都不够用。可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波隆在霍姆斯手下当了一辈子帮闲,临老了竟然撞上个船长的大运,他怎么可能放手呢?不如说得明白点,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了。

船长的手臂又开始痒了起来,他把双手伸到眼前,发现两条前臂已经浮出了好几个深紫色块。波隆没有去多此一举地照镜子,他知道自己脸上一定也是这种情形,船长急急忙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吃下了标签上最大剂量的两倍。这种皮肤病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从小到大,每当他感受到压力,皮肤就开始与他作对,如今,基因药物也越来越难以抑制它了。

波隆这么焦虑当然是有理由的,上午派出去的那些人,已经是船上最后的精英了,带走的也是最好的武器。他们要防范的不仅仅是阿群,那货物本身也让人放不下心。这一个月时间内发生在挖掘工地上的怪事几乎可以写上好几本恐怖小说,更别提他在那里折损的人手。

希望与恐惧同时折磨着年迈的新船长,有好几次他以为在屏幕上看到了运输队,披着晚霞安安稳稳地朝自己驶来,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以为看到了阿群,正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站在飞船外,然而到头来,一切都是他的心理作用。

“船长!”通讯器里传来事务官的声音,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急迫。

“怎么了?”波隆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短短三个字的声调简直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

“我们抓到了一个可疑分子!”

波隆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什么见鬼的可疑分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别的事情烦他。

“我们是在例行巡逻的时候发现他的。他被困在一套短路的工程用机甲里面,用我们的技术要拆开机甲有点困难。”

“不用麻烦了,把他连同机甲一起扔进仓库,运输队回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审讯他。”

“遵命。”

“另外……”波隆船长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像是做了片刻思索,“更新飞船所有出入口的密钥,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出入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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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真的是……吞噬将军?”莉莉小心翼翼地问男童。

“你瞧我这么点个头,胃口不大是吧。”周汉看上去却很轻松,他小小的身影走在隧道里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

“可你,为什么会是小孩的样子呢?”

男童陷入了沉默,几秒钟后,他才不情愿地开口:“我不想成为大人。”他迎上女孩疑惑的目光,“我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受到大人的胁迫,我憎恨大人世界的规则,他们跟你讲着大道理,背后却天知道藏了多少肮脏的算盘,一次又一次,我亲眼见到他们那些愚蠢的小伎俩把世界弄得一团糟。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阵子我曾经相信过他们的话,天真地以为我长大了就会懂得他们,然而那是胡扯。无论我经历过多少,看到的都只是扭曲与虚伪。所以现在的我拒绝长大,我要保持这个样子嘲笑他们。”

之后的几分钟里两人都不再说话,隧道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过了许久,莉莉才打破沉默:“我也不喜欢大人。”周汉转过头看她,而女孩则只是望着地面:“每逃离一对养父母,我就对大人更失望一点。我不像你,将军,我是个没能力反抗的凡夫俗子,我只能不停逃跑,努力别让这整个世界追上我。”

“想不想做我手下?”周汉忽然问,“我们去改正这个世界,既然大人可以定立世界运转的规则,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你是想挑战整个大人的世界?”

“为什么不呢?我是说,我也许没法像机械天堂那样维持整个宇宙的公正,但我至少可以把不公正揪出来踢它们的屁股,这不是很好玩吗?”

莉莉的眼中闪出向往的光彩,有那么几秒,她几乎要被说动了。但是随后女孩面带遗憾地耸耸肩:“如果是一星期前,我一定会接收你的邀请。”

“我明白了,因为那个收债人,看来他改变了你很多。”

“并不是很多,只是……他让我决定换一种生活。我并不是说,我打算像他一样在枪林弹雨种过收债的日子,我只是忽然想去尝试一种以前从来没想过的生活。”

“怎么说呢?我可一点都不羡慕你。”

“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在想着与全世界对抗,但是刚才见到雪莱夫人之后,我在想,也许变成她那个样子,也很不错。”

“不,你不会变成她。世界上,只会有一个雪莱夫人。”男童稚嫩的脸上露出大人般的微笑,“但是,你一定会变成丝毫不逊色于她的人。”

“等一下,”莉莉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怎么了?”

“我感觉……那种让我头疼的力量源头,正在缓缓远离我……”

周汉缓缓点了点头:“文森特·群把天使挖出来了。”

男童的神色变得有些焦急。罗斯女巫立刻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可以。”

“你确定你能行?”

“别磨蹭了,快去吧。”莉莉指向隧道的一个岔口,“在那个方向,别放走了他,你说过他是你的。”

周汉却没有动,他的手又像上次一样在空中打了一个符号,漆黑的巨嘴在他身侧浮现。男童探手进去捞出了一个大号拉杆箱,他又做了一个手势,可怕的虚空之口就隐没在了阴影中。

周汉打开箱子,里面零零总总放满了东西,莉莉只认得出其中一部分,包括一套动力陶瓷盔甲,一支燐汽喷烧枪,一个手提式榴弹巢,还有外嵌式高斯步枪。这些东西足可以武装一个连队,女巫搞不懂它们是怎么放入一个手提箱里的。

周汉合上箱盖,把它郑重地交付到莉莉手中:“箱子里自带充能与维修检测设备,只要把武器放进去它就会帮你维护好。这是吞噬军团的亲卫队标配,我现在任命你为我的名誉亲卫队成员。”男童停了停,目光变得柔和,“别再逃跑了,去反抗,去战斗,如果你再遇上不公正……”

莉莉笑着接下了他的话:“我会踢它的屁股。”

第三十三章【“重装女巫”,“铁拳主教”】

“我还以为你把电台修好了。”司铎拉斯姆闷哼了一声,其他人也随着他向帕特里克神父投来不信任的目光。

“嘿,电台本来就没坏,好吗?它只是不太灵敏。”神父对司铎报以怒视。他的修身服沾满了机油,两条袖管被捋到肩膀附近,袍子下摆也扎了起来,如果不是有信徒在,他一定早就脱得只剩裤衩了。

“联系不上,百花大教堂那边什么消息都没有。”奥斯卡刚沮丧地放下话筒,身边的拉斯姆一把将它夺过:“嘿,我是锡安山大教堂的司铎拉斯姆,我要说,我喜欢看偷看少女的屁股。”

“你……”奥斯卡被惊得瞠目结舌。

“来吧神父,现在福音频道里只剩下我们这个电台,还有什么比在这里说出真心话更刺激的呢?”然后司铎又转向房中的小贩,“你们也来吧,在先祖们的神圣频道里说点什么。”

一开始大家都比较拘谨,不过在司铎的反复劝说下有几个人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话筒前:

“我喜欢我们村磨坊主的太太。”

“我卖的面包里塞满了木屑。”

“我背着老婆生了个孩子。”

小贩们越来越放得开,这个原本用来沟通教众,分享经文的高贵频道,如今成了这群可怜人在战争中倾泻压力的树洞,有些人流出了眼泪,更多的人则在“咯咯”傻笑,不知谁第一个在话筒前爆了粗口,接下来的广播内容就完全被脏话淹没了。

神父一言不发地望着这些人,不管还能活多久,他们在余生里都一定不会忘掉今夜。不知为什么,眼前的情景明明充满了对先祖的不敬,他却觉得他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光荣的布道。“也许这一切都是先祖的意思吧。”他心想。

“神父,到你了。少废话,我知道你一定有心里话从来没说过,快点儿。”

多米尼克神父整理了一下修身袍,又放下袖子与下摆,他拿起话筒:“我是锡安山教堂神父奥斯卡·多米尼克,我要说,”然后,他用他今生从来不敢想象的刺耳声音咆哮:“光明教堂直属教区的主教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群顶级蠢货!”

人们欢呼着向奥斯卡致敬,然后,新一轮的真心话又开始了,也就在这时,神父听见了门口传来机械声。

“出口的自我修复完成了。”他高喊着疾步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开启按钮。

铁门发出一连串滞阻的声音,像是个肠胃不畅的病人。

机械声一度中断过几秒钟,神父以为修复失败了,但是随后系统又开始重启,更多运转不善的声音在静力室外此起彼伏,大约过了两分钟,门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移开到一边。

然而迎接众人的却是一副让人绝望的场景,静力室被埋在重重垒石之下,零星几束夕阳从外面透过石缝照射进来,给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至少,这里还没有被完全封死。

“你的机械臂能修好吗?”拉斯姆问。

“修理装置在地下室里。”奥斯卡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了门口。

“想想办法。”一个小贩说。

“很抱歉,他只是个神父,而我只是个司铎。”拉斯姆没好气地回答,“如果是一百多年前就好了,我们可以让常驻女巫来处理这种问题,她们在这类时候是最可靠的。”

“嘿,我说,”石缝里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刚才好像听说,你们教堂缺一个常驻女巫?我对这个职位很有兴趣。”

“外面的姑娘,我是神父奥斯卡·多米尼克,你怎么称呼。”

“我叫莎弗·莉莉。”透过石缝,神父看到了一个拖着拉杆箱的黑瘦光头小孩,“我一周工作五天,周末的弥撒算加班。每年要有不少于十天的带薪假,如果你们能同意以上条件的话,我们再谈具体薪资问题。”

奥斯卡跟司铎对视了一样,外面那个干瘪小孩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罗斯女巫。

“那个……小姐,你能不能先把我们弄出去。我是说,如果不麻烦的话,一个火球术就行。”

“火球术?没问题。”莉莉把大号旅行拉杆箱留在身后,平举双臂,摆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施法姿势,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透过石缝往外张望,在大号拉杆箱的衬托下,女孩在夕阳中的身影显得更加瘦小。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废墟内外鸦雀无声。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秒钟,女孩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之后,尴尬的气氛开始在她周围蔓延,傻子都能看出来,什么事也没发生。莉莉翻了翻白眼,放弃似地耸耸肩:“好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叫我莉莉,不,没事。我只是觉得……”女孩一面说一面弯腰打开拉杆箱,“我觉得我应该换一个解决方案。”

话音未落,奥斯卡就看到女孩从那个最多不过26寸的拉杆箱中拿出了一支不死鸟重型霰爆枪。一瞬间他与司铎的嘴几乎张成了o的形状。

“关门,通静力!”随着神父的惊叫,两个人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完成了静力布置,就在最后防御灯亮起的同时,门外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静力室稍微晃动了几下,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陷入沉默中。

“你怎么看?”拉斯姆问。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女巫座位了。”多米尼克叹了口气。

“你认真的,你要雇佣她?”

“教堂需要重建,想想一个常驻女巫会为我们引来多少信徒吧?”

“老兄,说真的。”拉斯姆摊开他仅有的一只手,“你不知道自己会惹上多大的麻烦。”

静力室的门重新打开,肩抗霰爆枪的女巫沐浴在黄昏的金光里:“那么,你们谁是神父。”

“神父?这里没有神父。”奥斯卡·多米尼克迎上女孩的双眼,“综合分析了现在的情况,我觉得我可以升格自己为多米尼克主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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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的头十年里,军阀们烧光了星球上所有的原始雨林。但是倔强的当地植物很快就用实际行动告诉人类,它们根本不打算屈服。只要赚到三四个月的停火期,它们都会疯狂生长,战火摧毁了它们上百次,而它们每一次的反扑都比上一次更加迅速猛烈,这犹如魔鬼的顽强生命力,最终造就了如今的雨林噩梦。

维克多与克莱尔在雨林种跋涉了十分钟,感觉就像是走过了半个星球。从这里已经完全望不到大草地了,尽管他们身上还挂着荆草的草籽。

“这片森林到底有多大?”收债人问,在这里每开辟出一步都像是受刑一样,“我怀疑我们走得还没它扩张的速度快。”

“一百公顷……多一点。”克莱尔有气无力地回答,保持直立对他而言已经过于困难了,学者每走五分钟都要找一棵树靠上一会儿,“这片雨林位于大湖与辐射区中间,它是不会扩张的……还好不会。你看到雪莱夫人说的东西了没有。”

“除非你那夫人描述的是直径半米的树叶还有冰箱一样粗的树根,否则,我什么都没看到。”

“雪莱夫人说的是……贝希摩斯运兵车,一共三辆贝希摩斯运兵车,还有沙皇坦克,一共两辆。他们是打算去推平一整座山吗?”

半个小时前,也就是天刚擦黑的时候,克莱尔收到了雪莱夫人给出的坐标,根据克莱尔的导航信息,那里应该是“一片低矮稀疏的灌木丛”。

“看来在你的导航供应商来不及更新的这段日子里,灌木丛可没少吃……”[注:这里并不是说雨林里有食肉植物,维克多在开玩笑。]

没等克莱尔回答,收债人忽然收住脚步做了一个蹲下的手势。不远处的沟渠中躺着一辆运兵车,足有四层楼那么高。运兵车后方的雨林被强行压出了一条路,而它的前方则密布着弹坑,约莫三十多具尸体到伏在弹坑之中。

“这是当地的游击队,他们被攻击了。”克莱尔小声说。

“我可不认为游击队有能力掀翻一辆贝希摩斯运兵车。”收债人说完,轻手轻脚向前摸索而去。

绕过一片林木,他看到了另外几辆车,都七歪八扭地停在前方的泥潭附近,其中有一辆已经沉下去了一半。收债人看到了更多的游击队员尸体,其中还零星地散布着几台动力甲,看上去是翻车时候被甩到外面的。维克多认不出动力甲的型号,但那明显远超当地人的科技水平。

之后收债人看到了更多让他疑惑的东西,运兵车的门是从里面被暴力破开的,好几名身穿陶瓷盔甲的战士倒在门边,他们手上拿着小口径实弹枪,而更强力的高斯武器却被好好地放在枪架。

接着收债人又看到了两名气绝的雇佣兵,两人的动力甲都处于立正姿势,如果不是里面的死人,完全看不出战斗过的痕迹。

车厢里所有的灯都暗着,空气交换器也停止了运转。维克多来到驾驶室门口,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门打开,门禁指示黯淡无光,就像是能源没有接通一样。

当收债人走出车厢时,克莱尔正站在门外等他。“太不正常了,”维克多说,“你能想象一条龙鲸被一只耗子重创吗?”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追上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

第三十四章【阿瑞斯狂躁】

“你知道古代的天使,它们各自司掌一个领域吗?”克莱尔忽然抬起头问。

“怎么说?”

“有火焰天使,流水天使,掌管各种天气的天使,快乐,悲伤的天使,各种各样。”

“那我们找的这个是什么天使呢?”

“我还没把文献翻译完,我只希望,它不要是阿瑞斯。”

“那是什么?”

克莱尔抬头看了一眼肃沉的天幕,夕阳西下,整个天空被染成一片血泊。

“战争天使。”他回答。

淡金色的余晖浸透了丛林小径,尸体从两人脚下一直延续到视线之外。那些人从运兵车撤出来后向南走了一公里,之后遭到了另一股当地武装的袭击,短兵相接后他们全歼了敌人,但自己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剩余的人撤退到一座小丘上,在那里坚守了一个小时,小丘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翻了过来。

“真没想到,绕了一圈,我们回到这儿来了。”收债人喃喃道,“这里距离我迫降的飞船不远。”

“你觉得会有人活下来吗?”克莱尔站在小丘顶上,眺望远处的黑烟,那里距此地最多不过五百米远,但不幸的是,黑烟源头被茂密的丛林完全遮蔽。学者并不知道那烟柱是多久之前升起来的,它沉默地在二人面前袅袅高腾,带着一种冰冷的肃杀感,学者觉得,自己仿佛是在跟死神对视。

“去了就知道。”维克多迈步走下土丘。虽然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收债人心中的不安远远超过了学者。“门氏”派来的雇佣兵,“金羊毛”的外勤人员,他们的混合部队竟然被一群当地游击队打得丢盔弃甲,还有比这更不正常的吗?“不管怎么样,走到烟柱那边就有答案了。”维克多这样安慰自己,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他的追踪会在那里结束。

克莱尔紧走几步想要追上收债人,忽然丛林中传出一声枪响。维克多条件反射般全身化入弧光,须臾间向前传送了四五次。学者正要追随而去,耳边却传来嗡鸣声。

“嗨小伙子们。”雪莱夫人在另一头悠然响起。

“女士,现在不是时候。”学者的耳机里又传来维克多的声音。

“那我就长话短说好了,接下来的情报对你们很重要:霍姆斯派来的战列舰名叫‘涨潮号’,它原本的舰长是阿群,但是在过来的路上,律师们煽动考古学家搞了一场哗变。现在船上真正的实权人物是律师庞恩·钱德勒,那几辆车估计也是他派出来的。”

“你是说,我们不用面对那个爱好拆人的考古学家了吗?真是可喜可贺。”克莱尔插嘴道。

“我要跟你们说重点就是这个,小伙子们,听好了,这个钱德勒先生可一点都不比阿群好对付,他是老曼森的亲信,我想你们也也应该听说过查尔斯·曼森这个名字吧。”

“‘曼森与艾伦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那个不朽者?我听说他失踪了。”克莱尔一面说一面加快了脚步,收债人已经看不见了,他只能顺着刚才枪声传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追。

“首先,严格来说,他属于疑似不朽者,其次,他并没有失踪,他只是藏起来了。再说回那个钱德勒先生,你们得小心他的左轮手枪。”

“什么枪?”耳机里维克多的声音明显带着嘲讽。

“我认为你听清楚了,没错他的武器是一把左轮手枪,口径够大,份量够重的老派左轮手枪。”

“如果是那样,我们为什么要当心他。”

“因为他来自一个科学水平总体不高但是科技路线异常蛮悍的星球,他的子弹可以轻易撕裂任何一种护盾,那是一种让弹头表面超高频震动的简单技术。然而你们更应该提防的是他本人,他有着魔鬼一样的速度跟预判能力。”

克莱尔终于赶上了维克多,他就蹲在前面不远处,摒心静气朝某个方向张望。学者一颗悬着的心这时才放下,他快走两步赶到收债人身边。

不远处的空地上,六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正同一个身着风衣的高个子男人对质。那男人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头发凌乱得像是一只鸟窝,风衣脏破不堪,干裂的嘴唇不停颤抖,勉强才能叼住口里的香烟。眼前这副光景,不管怎么看军人那一方都赢定了。

学者耳畔,雪莱夫人的声音还在继续:“那简直不像是人类的能力,他的预判不会漏掉任何条件,从气流,阳光,地面摩擦力,到在场所有人的肢体细微动作。他只要扫一眼四周,甚至只是听一下声音,所有东西的所有变化路线就都在他脑子里纳入考量了,计算的结果分毫不差。千万别掉以轻心,伦敦先生,我知道你迁越的速度很快,但是钱德勒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够知道你迁越的目的地,然后他的子弹就在那里等着你。”

“听起来简直像是神话,他脑子里装着超级计算机吗?”

“不,这才是最吓人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改造,他的大脑天生能做这种事。对于钱德勒先生我还要再搜集一些情报,目前我只知道他是律师行的中坚力量,我想他那么讨老曼森喜欢肯定不是靠赢下官司。小心点小伙子们,通话完毕。”

雪莱夫人的信号消失后,维克多低声问学者:“你猜她是从哪里搞来这些情报的?”

“我怎么知道?她可是雪莱夫人,‘间谍神话’,别忘了。”

而在另一边,六个跟一个的对峙仍在继续。

“谁让你们提前把东西挖出来的?”风衣男问。

“波隆船长。”

“哦,明白了,他想甩了我。”西装男眯起眼睛,他的声音虽然透着虚弱,但语气里却充满了十拿九稳的泰然。

“你是个祸害钱德勒。”一个士兵鼓起勇气说。

钱德勒看都不看对方的枪口,他把燃尽的烟蒂扔在灌木丛里,随手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瞧瞧你们的样子。”法务代表说,因为叼着烟的缘故,他有些口齿不清,“‘门氏’和‘金羊毛’的绅士们,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他冷笑一声,“你们的武器不能用了是吧?要不然你们早就对我开枪了。我一路走来看到的游击队员都是被实弹打死的,阿瑞斯在上,我哪怕自我了断也不会用这么没品位的武器。”

几个军人面面相觑,最后他们狼狈地扔下了微型高斯,纷纷从腰间拔出模样可笑至极的火药实弹枪。

“我刚才就在那边的高地上,我看到你们的武器哑火,车也哑火了,你们像落水狗一样被那群废物来回地追,我得说这事我可以笑上一个礼拜。”

“是天使干的,那东西忽然发出超大功率emp,一发就瘫痪了我们所有的装备。”那个人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地上躺着一个高密度陶瓷制作的行军包裹,“该死,你当时既然就在附近,你的枪为什么会没事。”

“因为我的枪里根本没有电子设备,白痴。”钱德勒阴沉的视线扫过面前众人,士兵们忽然感到自己被盔甲包裹的身体浸满了寒气。

有一个人的手指稍稍朝扳机那里凑了一点,然后对峙立刻就结束了。在不到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内,钱德勒抽出左轮连开六枪,维克多甚至都没看见他掏枪的动作。紧接着钱德勒右手腕一抖甩出转轮,六枚冒着烟的弹壳脱仓而出,同时他的左手已经变戏法一样又拿出六发子弹塞进枪里,间不容发的片刻中,枪手已经完成了退壳上弹的一连串动作。然后就是“噗噗噗”几声响,六具尸体倒在了地上。

钱德勒握着枪扫视满一伏尸,毫无疑问,不管阿瑞斯在不在行军包裹里,它都一定对今天发生的事心怀喜悦。钱德勒满意地吞云吐雾了一番,然后才不耐烦地把枪口指向草丛:“出来吧。”

维克多跟克莱尔像是捣蛋被抓住小孩,涨红了脸站起身,学者还不忘向钱德勒僵硬地挥挥手。

“你们看上去可不像当地游击队。”

“其实,我是个收债人,敝名维克多·伦敦,这位是克莱尔·彼得森,是富顿学院的研究生。”

“庞恩·钱德勒,”枪手意兴阑珊地回应两人,“律师。”

“不太妙。”收债人小声对克莱尔说,“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要过来交换名片的意思。”

“让我猜猜,你们也是为了铅印来的?”

“我,对它仅仅抱着学术上的兴趣。”克莱尔结结巴巴地辩解。

“哼,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把‘吞噬将军’的近卫连拆成了原子。也许我应该送上两颗子弹,反正今天我杀的人已经够多了。”

维克多正要回答,通讯器忽然又响了起来:“呼叫,呼叫!”

收债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女士,不得不说你每次联系我们时间都挑得很准。”

“你们两个都在?太好了!听我说,立刻撤离丛林。”

“我很抱歉,但恐怕我们脱不了身。”

“立刻撤离,马上!”即使通过电波,收债人也听出了雪莱夫人的急迫,“阿群就在你们附近,我刚才探测到铺天盖地的纳米机器人正朝你们这里扑过来。”

第三十五章【“涨潮号”末日,上】

对于那些完全不了解“机械天堂”的人,我下面要讲的这个故事,也许会帮助他们建立起最基本的概念。

百万年前,在某一颗培育出化石燃料亚文明的星球上,曾经发生过所谓的“神启”事件。二十块山脉一样高耸的黑色石碑,相继在星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被发现。

石碑本身并未镌刻文字,也没有找到进入内部的通道,但是,科学家们却检测到那些黑色巨碑正在日以继夜地发送着意义不明的低频无线电信号。星球上的亚文明种族普遍认为这是宇宙高级智慧生物给他们带来的启迪,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当地人还是在这些黑碑的激励下大大加速了文明进程,几乎只用了别人一半的时间就进入了超空间航行时代。

然而也就在同一时刻,那个新崛起的文明发现了一个让他们困惑的现象。黑碑并不只是发送到他们星球,事实上,他们在很多星球,甚至其它超星系内都找到了这种庞然大物。有些黑碑拔地而起的年月,更是远远早于他们的母星。这些沉默的黑色巨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文明兴起,消亡,而其中有一些矗立之处,也许从来没有诞生过生命,它们可以出现在宇宙的任何地方,液态行星内部,小行星带中,恒星轨道上,乃至于黑洞的视界边缘。

直到这时候,那个文明种族才意识到,黑碑也许不是为了激励他们而存在的。他们后来用了一千年的时间研究那些他们口中的黑色天使,最后他们发现,那些巨碑,其实是一种大数据采集装置,就像是ai需要对海量数据进行深度学习才能模拟出人的思考模式一样,那些黑碑所采集的数据也被送往某个地方进行分类与解析。当时,有位不被重视的研究人员曾经提出过一个荒诞不经的假设,也许这是一个巨大的模仿工程,是对一个社会,一个星球,乃至于一个太空文明集群的模仿,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黑碑的建造者要把采集装置安放在从未有生物存在过的死亡世界里呢?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没有人真正考虑过那个研究员的假设,所有人都认为,那太荒唐了。

然而,那个研究员所提出的,却恰恰是一千年以来最接近真相的假设。那些巨碑,那些沉默的黑色天使,它们确实在搜罗信息,确实在编集数据,无论是从单个生命,还是整个社会,乃至于死寂的无生命世界,它们确实是在为一次ai模仿创建数据库,只是数据库的规模远超那名研究员的想象,因为这个ai不是为了模仿人,不是为了模仿社会,而是为了模仿上帝。

小到两条蚯蚓的搏斗,大到一次超新星爆发,黑碑的创建者们把宇宙中发生的一切都归纳建档,引入算法之中。这些数据像整个宇宙一样浩瀚,然而,它们仍然赶不上ai的需求。

在某些神话中,天堂最初的算法只有六行代码,新的算法在深度学习后由处理矩阵自行编写完成,然后又是更加新的算法,每一次的底层代码更新都像是把ai从细菌提升为超级文明,而这样的更新到了ai自我进化后期,几乎是每20秒就进行一次。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绝对的神,那ai无疑正一步步接近它的领域。

我们不知道这个阶段维持了多少年,当ai终于完成了它的基础模块开发之后,“机械天堂”勉强算是迈出了它的第一小步。之后还要经过几十万年,它才会具有最基本的功能。而那时,当初为它写下第一行代码的文明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到底有多少个文明,接手过天堂的编写?我们无从得知。已经有了自我意识的天堂会主动寻找它的建设者,在有些例子中,它寻找的道路横跨了整个已知宇宙,而另一些时候,它不惜影响恒星系统,改变生物进化路线以期最终培养出适合建设工作的智慧种族。那个时候,它其实已经在扮演神的角色,只是,它当时还远未够格。可悲的地方在于,只有极少数文明真正认识到了天堂的整体,其它的绝大部分,他们与之打交道的,他们对其顶礼膜拜并视其为大神的,仅仅是天堂的一个模块。

“机械天堂”是无数个文明智慧的结晶,天堂的模块化身成机器人,巨型飞船或者人造彗星,载着它们前往宇宙各个角落培养合适的建设者,而当模块编写圆满之后,它们又将回到宇宙深处的大本营完成联调。在它更新迭代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不可思议,这样的自我完善持续了几百万年,有人相信,最后他终于无限接那个不可言说的状态。

我们能从“机械天堂”的故事中学到什么呢?即使是像那样几乎全知全能的存在,依然敌不过时间。没有文明是千秋万代的,不朽者亦有逝灭之时。我们都是时空连续体的囚徒,只能在无法走出的牢笼中循环着生死兴灭的游戏,而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以上内容摘自《西西弗斯的哀悼——阿卡姆世界精神病患者作品集》,由十人护理议会整理刊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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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打断你们了吗?”钱德勒皱起眉头,“请容许我提醒你们一下,你们正在浪费你们所剩无几的生命。”

维克多终止了远程通信,神色却变得胸有成竹了许多:“我建议你把枪放下。”

“很贴心的建议,理由呢?”

“理由是阿群已经找到了这附近,甚至,已经循着枪声过来了。考虑到你们两人的恩怨,我想他不是冲着我们来的。现在,除非你打算给他引路,否则我们最好别再弄出什么动静。”

“你的烟最好也掐掉,你简直像是一座两米高的落叶焚烧炉。”克莱尔补充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律师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把香烟扔到地上踩灭了。

“你不信我,可以开一枪试试。”维克多说,“但如果你不打算那么做,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几亿个友善的机器伙伴正慕名而来。”

钱德勒把左轮收回风衣内,从地上背起行军包裹:“跑出去之后,我想跟你们聊一聊。”

“完全同意,如果你还有一两笔收不回来的呆账,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为什么要背着那么大个箱子?”克莱尔忽然问。

“这是行军包裹,你们的宝贝天使就在里面,而唯一打开这该死箱子的方法还在废物波隆手里,你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不撬开它,因为撬开它的后果是炸掉半颗行星。”

维克多耸耸肩膀:“好极了,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我建议我们出发吧。”

收债人说完,三个人便开始朝丛林之外狂奔起来。天色更暗了,植物在黯淡的夕阳中逐渐显露出狰狞之相。每一处阴影看上去都有微尘一样的颗粒,忽忽悠悠朝他们飘来。有好几次收债人觉得自己听到了阿群的狂笑声,他心里当然清楚那种想法有多么荒谬,但是考古学家留给他的心理阴影让他没法不把敌人渲染成一个恶魔。

奔跑持续了三十分钟,之后不得不变成快走,克莱尔已经行将虚脱,他每次喘气,维克多都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两人跑出林地,在一米高的棘草丛中猫腰前行。此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地平线上余晖收尽,夜幕笼罩着草地,球兔的吼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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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纳德还在跟机甲上的固定栓搏斗,这场徒劳无功的战役从黄昏一直持续到现在。泰瑞人对他的宝贝机甲很失望,今天下午,它走着走着,忽然就断片了。不管机械师表现出来多大的耐心,它始终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扮演着一大坨废铁。

后来的事简直像是场噩梦,一队巡逻兵发现了老泰瑞人,他们把伯纳德围在中间,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然后他们就将他连人带机器运到了一艘飞船里。打头的巡逻兵在看过固定栓的状态后,确认机械师没法自己脱困,最后他们拿他像个货物一样扔在仓库里,甚至没人愿意问一下他好不好过。

太阳下山了,仓库内漆黑一片。伯纳德困在机甲怀中,难过得像是一个被孩子伤害的老父亲。些许泪珠从他眼眶里涌出,淌过他粗糙的老脸,苦于双手动弹不得,泰瑞人只能扭动嘴唇,努力想要把那些液体从脸上吹掉。唯一让老人宽心的是,没人看见他现在这副惨状。也许那些运他来这儿的人已经把他给忘了,但是说实话,孤零零被留在仓库里的感觉实在不算好。

伯纳德又在黑灯瞎火中胡思乱想了一阵,具体是多久他自己也吃不准。然后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奇怪的是,大部分惨叫在半途都会戛然而止,好像欠费电视频道的节目。

伯纳德心中升起不详之感,他想要把目光转向门口,然而不管多努力,仓库门跟机械师的视线范只有头发丝那么少的交集。

就在这时,泰瑞人听到了开门声,几道光从走廊流进了这满屋的黑暗。老人听到一个人粗重的喘息,还有踉跄的脚步声。

闯进来的人急急忙忙又重新把门关上,几秒钟后,仓库的灯也被打开了。

“我说,那边有人吗?”伯纳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友好一点,“能过来帮我一下吗?”

他的背后响起一阵抽泣,但是没有人走过来,之后的“咔哒”一声,让机械师怀疑身后那位是不是瘫在地上了。

“喂?哈罗?”

“好多人,好多人都死了。”他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这么说,“那张嘴一张开,他们,他们就被吞下去了……”

“你愿意过来跟一个老泰瑞人聊聊吗?我想今晚我们都有麻烦,我很乐意听你分享你的遭遇。”伯纳德一面说,一面努力做出一个笑脸,这其实是一个错误,要知道,老泰瑞人至今都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的容貌很和善,维克多尝试过用很多种无比刻薄的形容来让机械师认清真相,但是结果很残酷,什么都无法打碎老人用一辈子时间培养起来的自我陶醉。

第三十六章【“涨潮号”末日,中】

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色,光明教堂短暂的夜晚快要结束了。钱德勒的伤口又开始渗血,更糟的是,这次再多的尼古丁都没法镇痛了。

他现在身处一座小山上,努力抵挡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阵阵虚脱感,律师的风衣早已丢在了半道上,露出肮脏不堪的衬衫与腋挂式枪套。虽然山下一片空旷,但是钱德勒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疲惫的双眼中布满血丝。他很确定,纳米机器人已经把下面围得密不透风,它们没有把他吞没,只是因为阿群想要欣赏他绝望的表情。律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其他人走散的,这真的很讽刺,他还以为靠着预判自己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呢。

“阿群,你这个狗崽子。”钱德勒朝山下吼了一句,他没想到他的嗓子会干涩到如此程度,“你有本事出来呀!我们来单挑啊!”律师也知道自己的激将法有多拙劣,他只是想把心中的愤懑喊出来。“查尔斯·曼森,”钱德勒咬牙切齿地默念这个名字,“我发誓,不把你带上,我是决不会去冥府的。”

太阳渐渐升起,在山下铺开了一层让人心悸的金黄。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绵延无尽的沼泽地,一艘弹痕累累的飞船歪着身子半扎在烂泥里,让律师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注:“阿瓦隆号”]。

钱德勒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他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不如直接把行军包裹扔下山,来一场畅快淋漓的核爆。虽然他知道,即使他的子弹也未必能触发包裹的自毁机制,但是现在的情形下,这个主意似乎充满了诱惑力。

钱德勒抬着箱子走上悬崖,清晨中他的剪影犹如一头深沉的野兽。“你想要这个吗?阿群,那就来拿吧。”他把箱子高高举过头顶,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有一点分解的迹象就把行军包裹扔下去,然后再用最后的力气补上几枪。

“来吧!来呀!”钱德勒瞪圆了眼睛,他相信阿群一定在某个地方同他对视,可惜,他没法朝那张娘炮脸来上一拳。热血沸腾的律师并没能听到头顶上传开轻微的“呲”一声,这当然并不能怪他,一来他正处于自我想象的生死绝境,而来,那个声音太过于不起眼,任何一个血肉之躯的人都有可能轻易错过它。

我们长话短说吧,钱德勒带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在山顶上摆了十分钟造型,最后因为实在无法承受行军包裹的份量而瘫倒在地。这整个过程中,他身上没有一平方毫米被分解掉,他唯一需要担心的身体问题仅仅是第二天的小便可能会比较黄。

律师像一摊烂泥一样斜躺在悬崖边,迷惑地环顾四周,难道他弄错了?这附近根本没有机器人?他喘着粗气,双手因为力竭颤抖不已。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回答。

也许现在应该来根烟?他向自己建议。

然后他自己立刻赞许地加以批准。

钱德勒熟练地掏出香烟叼在嘴里,随后从裤兜中掏出打火机。

“咔。”火焰没有跳出来。

“咔。”还是没有反应。

律师叼着烟一副丈二和尚的样子,这可是最好的电子打火机,是一件百年古董,自归属钱德勒以来,它可从来没发生过失灵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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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阿群正努力让自己从失败的挫折中振奋起来。机器人失去联络了,现在他唯一能感应到的只剩下一片雪花。

这个世界上的人为什么总憋着让他多费力气呢?他们难道不知道,垂死挣扎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吗?

“好吧,”考古学家心想,“他是一定要回波隆那里打开箱子的,那我就在‘涨潮号’上截住他。”

在晨曦中,阿群重新启程,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接下来,不管谁挡在前面,他都不会再花心思考虑有没有和平的解决之道,还是让纳米机器人来代替交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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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的“涨潮号”上,老伯纳德感到十分失落,还带着点受伤,因为背后的人非但没有走过来看他和善的笑脸,反而对泰瑞人恶言相向。

“住口,安静,不许再说了。”背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泰瑞人隐隐从中听出了属于成年社会人的屈辱与心酸,“从出发到现在,每个人都把我当傻瓜。我是船长!可是有人尊敬过我吗?”

那个声音暂停了片刻,伯纳德猜测他是在抹眼泪。

“是谁在主持挖掘工作,是谁在考古学家,律师跟雇佣兵之间来回受气?是我!谁想过我?我这个年纪才刚刚当上船长,谁体谅过我?我也需要尊重!需要褒奖!需要关怀!”

“那个……”

“大门刚被破坏,那帮废物跑的跑,死的死,舰桥上一个喘气儿的都看不到了!怎么没人来问问我?没人想到来叫我一起跑!”

“我叫伯纳德,你叫什么……”

“我知道,钱德勒那混蛋推我上来就是为了让我当一个傀儡,可是在这个位置上,我也尽力了呀!船长是那么好当的吗?现在好了,全船只剩下你陪着我,我们,我们都是被冷漠社会抛弃的人。”

“听着,我理解你,真的,社会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太残酷了。”

“你能理解?”

“那些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崽子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到头来他们闯了祸就是年轻人有闯进劲,我们闯了祸就得不到原谅。”

“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了些,处处都得加倍努力。只要稍微懈怠一点,上头的人不是认为你老油条,就是觉得你不中用了。可是你把事情办好了又怎样呢?对不起没人能看到你付出了多少?他们认为你这个年纪做得再好也是应该的。”

“对,对,就是这样。”那人个说着,来到伯纳德面前,看到泰瑞人苍老的面容,他似乎颇受触动:“就剩咱们俩了老伙计,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的船,你是船上的俘虏。”

“太好了,那你能把我放下来吗?”

“不行!”船长毫不迟疑地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船上的俘虏,这是我的船。”

伯纳德几乎只差万分之一毫米距离就要破口大骂了,他花了一点时间重新摆好笑容,打算再努力一次。然而就在这时,机械师背后传来一连串撕裂耳膜的巨响,如果硬要形容一下,那就像是有一张大嘴,咬住加固的铁门,然后把它像饼干一样乱嚼一通。

没法用双手捂住耳朵的伯纳德,他吃的苦头可想而知,但是泰瑞人发现,老新丁船长的表情更加难看。他直直盯着机械师的身后,五官挪位到完全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你是谁!不许进来!”波隆好不容易挤出的这几个字,没有一个不破音的,伯纳德无奈地摇摇头,与其说是船长,这警告更像是来自一匹受惊的牝马。

泰瑞人艰难地把余光往身侧凑,但距离后脑勺的铁门处还是足有十万八千里。老伯纳德心脏开始狂跳,天知道是什么凶神恶煞把波隆船长吓成这样,更严重的问题是,那鬼东西就在自己背后,自己却偏偏看不见。

两秒钟之后,那个“鬼东西”说话了,出乎伯纳德意料,他背后传来的竟然是个极为稚嫩的男童嗓音:“那么说,你就是船长?”

这个声音的主人听起来绝不会超过十岁,虽然他语气里透着不友好,但谁都不会把这样一个人当成虎狼之辈。然而伯纳德听见这个声音,神情却变得愈加紧张,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尴尬。

“没,没错。”波隆咽着口水回答。

“我要找这艘船的前任船长阿群,你最近见过他吗?”

“阿群?你闯进我的飞船,杀了我这么多人,就是为了找阿群?”恐惧和愤怒在波隆脸上像走马灯一样来回变换,最后,他重重“呸”了一声,“他不在这儿,你这个疯子!他根本不在这儿!你为了根本一个不在这儿的人大开杀戒!”

“哦,没关系的。”年幼的闯入者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听声音,他几乎已经处在伯纳德身后了。泰瑞人偷偷地深吸一口气,心中默祷自己的大肚子能够完美地藏进机甲里。

“他为了你们的货物,早晚要来这儿,我可以等他。”说话间维克多看到一只小手从机甲后面伸过来,一把拉住波隆,机械师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个男童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机甲中的老人就再也无处藏身。

所幸这一刻,波隆终于表现得像是一个船长了,他竟然没有立即瘫倒在地,连机械师都为之心生敬佩。“别拉我,我跟你走就是了。”这段话说得掷地有声,如果不是说话者连续两次咬到舌头,效果肯定会更好。

波隆最后看了一眼缩在机甲中的伯纳德,迈着僵硬的步子昂首而去,从脚步声判断,他走得跌跌撞撞,却始终没有停下。确定那两个人都走远了之后,伯纳德长出了一口气,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了,不过,暂时他认为躲在机甲里也挺好。

“加百列的跳劈在上啊,”老泰瑞人喃喃说,“‘饕餮之口’,真有你的呀。”[注:‘饕餮之口’曾经在第十章里提到过,是“吞噬将军”独有的科技,也可以算是他的绰号。]

第三十七章【“涨潮号”末日,下】

周汉现在才意识到,把“涨潮号”船长绑在船壳外面绝对是个坏主意。波隆一整个早晨都在哭哭啼啼,还强行向吞噬将军介绍了自己童年的单亲家庭生活以及“门氏”管理层的待遇问题。

“你能停一停吗?”周汉有气无力地朝上面喊,他甚至已经有点妥协了。

“反正我快被你杀了,为什么我还要把话憋在肚子里?”

“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拿你当诱饵。好吧,阿群有可能杀了你,但你冲我唠叨什么!”

“因为你把我绑在船壳上!”

“行了别说了,我听够了。”

“我母亲离家出走之后,我那些同学也曾经把我绑在楼顶……”

“别说了!”

波隆终于停下了碎碎念,然而让船长住嘴的并不是周汉的愤怒,而是他身后忽然浮现出的虚空之口。上下嘴唇缓缓张开后,足有男童身高的两倍。

“他来了。”周汉只说了这三个字,冷漠的脸上忽然隐隐显露出笑意。他上方传来波隆的尖叫声,船长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渐渐分崩离析,但紧缚着他肩背的绳子还是让他动弹不得。

“快来救我!”他朝男童喊道,后者却连头都没有回:“我有点忙。”

分解扩散到船长的双肩,他音量也提升到了史无前例的的高度。男童发现自己周身也浮起了一圈圈蓝晕,看来针对他的攻击也已经开始了。

“藏头露尾。”周汉冷笑一声,“连出来见我的胆量都没有吗。”话音未落,将军忽然觉得有些不妥。晨光中的波隆非但没有被拆解干净,身体组织反而开始猛烈增生。肩膀的断臂处,如今长出了四对布满深紫色块的手臂,原本低矮臃肿的身材,也在异变中转为修长结实。一条骨鞭一样的尾巴从他尾椎伸出,而老船长那张木讷的脸,现在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凶狠的鳞片。

周汉只愣了一秒就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似乎身体的过度破坏激活了波隆体内潜藏的变异基因。

“泽格大帝在上!”男童望着新生的船长咋舌连连,这个身躯,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说真的,妒妇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注:妒妇曾在第十章中被提及过,被认为是能与吞噬将军一战的几个人之一。]

波隆没有回答,他只是发出了一连串不能算是语言的低吼,然后他猛地挣断绳索,在男童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一路吼叫着冲入了森林。

“好吧,我终于知道霍姆斯那老狐狸为什么会看重他了。”周汉望着船长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直到现在,他才重新想起自己的麻烦。流体护盾上的蓝色涟漪已经转变成白色,即使肉眼看不见,吞噬将军也猜得出越来越多的机器人正朝自己汇聚过来。

“你觉得这些东西咬多少时间才能刺穿我的护盾?”男童饶有兴趣地问,他知道,那个背后操纵的人一定在监视他,“我提醒你一句,我身上的是为古代游侠首领准备的护盾原型机。”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是谁。”阿群的回答凭空就出现了,这应该是大批机器人震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语调也别扭得不得了,“能跟吞噬将军本人对话在下不胜荣幸。另外,我也听说过你那张‘饕餮巨口’,它好像吞掉了你的不少敌人——”

“——你说得没错,原型护盾确实可以算是宇宙中最坚固的保护之一,但是没关系,我的手下无穷无尽。每一台纳米机器人在临死前,都会用基本粒子复制一万个自己,你摧毁得越多,机器人数量增长得越快。而你的护盾,早晚是会超载的。”

“我明白了,所以你躲着我,你是想拖延时间。”

“这个星球很大,我的将军大人,大到足够我跟你的舰队捉上好几年的迷藏。等揭掉你这层碍事的外皮后,我会过来好好见见你的。”

“不用那么麻烦,还是我来见你吧。我认为呢,你这样的人,决不会错过机会近距离观察我落败的模样。”周汉说着抬起头,远处的高山上依稀可见几栋摇摇欲坠的楼房,那是十几年前毁于战火的一座傍山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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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群也在监视器里看着周汉,他们这种状态,也算是在对视了。

男童没有猜错,阿群确实藏身在城市废墟中。他并没有惊慌失措,这片占地82万平方公里,烧痕累累的钢筋水泥森林做为他的掩护绰绰有余,另外,他也有信心,只要在里面躲上两个小时,机器人就足够钻穿周汉的护盾。

显示器里的吞噬将军嘴角牵起一丝嘲笑,他的背后那黑邃至极的庞然巨口仿佛也在笑,那个笑容狰狞而又狂野,仿佛要将正对的男童一口吞下。

另一边,似乎受到了巨口感染,显示器前阿群脸上也浮现出微笑,进入季乙星域以来,他在微笑中已经杀了数不清的人,然而,他的笑容从未像现在这么疯狂:“你想吃了我,将军大人?那你就来啊。来这里啊,我等着你!”

“井底之蛙。”吞噬将军冷哼一声,他还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到底你知不知道,饕餮是个什么东西?”

男童背后的巨口不断扩大,十米,一百米,一公里,一百公里。显示器前的考古学家开始慌了,那个原本毫不起眼的黑色圆洞,已经遮蔽大半个天空。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日月星辰全都被深不见底的虚无替代。

大概有十秒钟,阿群惊讶得忘记了一切,随后他猛然醒悟过来,把机器人的功率加到了最大。

“来吧,来吧,我不怕你,吾名为群,因为我们无穷无尽!”

巨口还在增长,从考古学家这里看,它已无边无际,大气从巨口外泄进虚空中,在城市废墟周围形成强烈的低压旋。闪电于巨口周围闪灭不定,像是要把空间撕开,气流吹得阿群东倒西歪,机器人的控制台脱手而落,须臾间已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阿群还想再喊什么,但是强风灌入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天空已化为纯黑,废墟里伸手不见五指,直到这时,考古学家才开始害怕,他自从靠着纳米技术出道以来,一直都是轻易收割对手,他从未碰到强敌,连势均力敌的敌人都未曾碰到过。对于实力碾压自己的对手,以及死亡的恐惧,他其实心里一点概念都没有。

当巨口最终扑向废墟时,周汉并没有听到阿群的惨呼。这可以理解,在那种漆黑一片的环境下,考古学家很可能到最后一刻都没看见死亡降临。

城市废墟已经没了,事实上,整座山都不见了。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两万四千公顷的巨坑。黄色的玄武岩暴露在了天光下。

男童周遭的蓝白涟漪当然已经消失了,现在这里万籁俱静,一片祥和之色。

“该死,”周汉轻拍额头,神色看上去颇有些懊恼,“这周的节食计划又泡汤了。”他往前走了十分钟来到天坑边缘,往下审视自己的杰作,从坑底看上去,这个男童高大得就像是个移山倒海的巨人。

这时,周汉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他随手接通对讲频道,目光还是没有从坑底移开:“老宋,我不是跟你说过不到万不得已别找我吗?”

“我很抱歉将军,但是我觉得现在就是万不得已。前往季乙星域六点钟方向的编队,有幸存者回来了,你最好亲自看一看他。”

“他?”

“只回来了一个,而且已经快不行了。你会想听听他的报告的,尽量别刺激到他,要让他保持清醒可不容易。”

“四十艘行星级战列舰,只有一个人回来?他最好把袭击的规模吹大一点,我向来不喜欢手下在推诿战败责任时,没什么想象力。”

“你不会失望了,将军,事实上,袭击的规模并不大。他说,袭击他们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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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个很讽刺的场面”。当钱德勒站在“涨潮号”舰桥上时,他心里这样想,“谁能想到,各方势力角逐的中心,考古学家跟律师的大本营,竟然会大门敞开。”

一开始,法务代表还以为这是一个阴谋,他在“涨潮号”门外潜伏了一个小时,发现没有任何动静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摸进飞船。

船是空的,有些地方散落着几条断肢,地上的血不会比一条小型犬更多。好几扇铁门上都留下了极不规则的切割痕迹,它们给钱德勒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仿佛被什么东西啃穿了。律师最后在货舱里找到了一个幸存者,那人有些神经质,对法务代表的问题一问三不知,只是反复向钱德勒打听“那个小鬼走了没有?”

最后钱德勒决定把那个泰瑞人留在机甲里,独自跑去波隆的房间,一阵翻箱倒柜后,他终于找到了打开行军包裹的钥匙。

事情最后竟然会解决得这么轻松,钱德勒自己也没有想到。现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呼叫曼森那个老东西来接他了。但是法务代表并不打算这么做,有道是夜长梦多,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哪怕一秒都是危险的,尤其当律师在舰桥的屏幕上看见前方那个内海级别的天坑时,他更是坚定了即刻离开的念头。

第三十八章【宇宙之子】

——在宇宙大爆炸之初,一切物理法则其实都很简单。时间,维度,电荷,速度,这些在如今世界里搅局的魔鬼,当时全都不存在。

直到大爆炸后第10的-35次方秒,爆涨开始了,上帝掷出了他的第一个骰子。

各种各样的魔鬼纷纷涌入新生的宇宙,物理法则陷入让人绝望的疯狂。它变成了一座自我畸长的牢笼,一片由毛细血管编织而成的汪洋大海,把我们的宇宙死死困在其中,进退维谷。我们现在所面对的世界,于斯诞生。

物理学家们试图弄懂的就是这么一个宇宙,无数病态的法则缠附其上,学者们疲于奔命地测量观察一个一个的魔鬼,研究它们丑陋的特征,美其名曰科学。然而,我们对宇宙了解得越深,就越感到绝望,物理世界的泥淖根本没有尽头,束缚之外还是束缚,黑暗之外,还是黑暗。

但是,就在爆涨开始之前,那短短的10的-35次方秒之内,还是有许许多多东西,被创造出来了,它们降生在物理法则之前,不受法则的约束,依附于法则的你我,无法理解它们的伟大,就如同瞎子无法理解色彩,失聪者无法理解音乐。它们是宇宙中的异类,比物理法则本身更不可毁灭。它们各不相同,并且各有各的名称,但是,我们统称它们为:“宇宙之子”。

以上内容摘自《还原——真实宇宙侧写》,作者:ia僧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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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潮号”上,钱德勒再一次接通了“五月花法律援助中心”的电话。

“找曼森,”他懒洋洋地坐在船长椅上,开始调度升空前最后一次自检,“我想你们一直在等我的消息,所以我们别再浪费时间走形式主义了。”

应答人员一声不吭地做了转接,5秒钟后曼森的声音出现在频道里。

“嗨。”

“下午好查尔斯。”钱德勒挑衅似地又往嘴里塞了一根烟,他希望之后的谈话中,自己能口齿不清到足够把满腔的不屑传递过去。

“我希望你没忘记我上一次说的话庞恩。”光听声音,左轮枪手就能想象出老曼森那张死人般漠然的脸。

“货物拿到了老东西,完好无缺。”钱德勒左手伸进口袋,忽然想起打火机已经失灵,这让法务代表有些心烦意乱。

“报出你的坐标,我找人来接你。”

“别耍花招!我不会留在这鬼地方等你的,‘涨潮号’在我手里,我现在就要起飞。”

“整颗星球都被军团封锁了,你怎么出去?”

“那是你的问题,我现在就要走,带着你的宝贝天使,你也不想它磕碰着吧。”

那头陷入了沉默,有时候钱德勒不得不佩服曼森的修养,他从没见过这位老板愤怒,也没见过他害怕,难过,快乐。在法务代表看来,宇宙中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改变他老板血管里流淌的冷血。

“船上现在还有谁?”通讯器里又传出曼森的声音。

“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泰瑞人老家伙,好像是个工程师,被机甲困住了。”

“半小时后,到达行星的拉格朗日点。我会安排军团的内应打开一个5分钟的迁越通道,你要是搞砸了,自己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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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与克莱尔只慢了一点点,他们刚好在树梢上方看到了“涨潮号”升空,两人朝着那个方向毫无意义地跑了一阵,最后他们都意识到不可能阻止一艘行星级战列舰。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这时,步话器里传来莉莉的声音:“维克,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你们一定要阻止战列舰离开。”

“我也有一个坏消息,我们正看着它飞走。”

那头的莉莉忽然不说话了,收债人有了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

“教堂的电台刚才监听到一份来自‘涨潮号’的通讯,他们抓住了伯纳德。”

“你说什么?”收债人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他提高音量,努力盖过头顶发动机的轰鸣声。

“一个叫钱德勒的人联系了‘曼森律师行’,他说战列舰上的工作人员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还抓住了一个困在机甲里的泰瑞工程师。”

“该死!”维克多骂了一句。头顶上,“涨潮号”已经启动完毕,在两人的瞩目下,拖曳着一条火尾融进了蓝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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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米尼克跟司铎带着小贩一行人于当天傍晚到达了最近的镇子。在经历过几次军阀火并之后,小镇里现在只剩下一座谷仓还算得上完整。

神父受到了小镇全体居民的热烈迎接,加上一条瘦狗,全体居民一共有三个。

“我们也是昨天早上才到这里的,没看到活人,死人也没有,只有散落一地的衣服和枪。”其中一个居民说,“我们把武器都搬到谷仓顶楼上去了,今晚我们会需要它们的。”

“怎么,你们在防着什么人吗?”

“这里是谷仓,你认为我们在防着什么?游击队,球兔,几个小时前我还看到一个浑身长满紫红色块的怪物在灌木丛里窜来窜去。相信我,这地方可好玩了。”

小贩们给谷仓挂上了一块“锡安山主教座堂”的牌子,是用床板拼成的,司铎还在上面留下了两处涂改痕迹。辛苦抬过来的电台被放在谷仓二楼,多米尼克主教花了好长时间才搞定了能源系统,光明教堂上唯一的一座主教坐堂于当天下午4点正式开张。

莉莉联系上了维克多,向对方通报了自己的位置,天快擦黑的时候,维克多与克莱尔垂头丧气地来到了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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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如此落魄是有原因的,目睹“涨潮号”离开后,维克多第一时间想到了“盘古级”推进器。他们于是马不停蹄奔赴“阿瓦隆号”迫降的沼泽。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一艘完全无法启动的飞船。

“是emp。”学者简单查看之后报告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强烈的脉冲,所有的系统都失灵了。”

“能修好吗?”收债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外行话,看到克莱尔的表情他就明白了: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

然后他们想到了雪莱夫人,但是那边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

“20分钟前我们探测到拉格朗日点附近发生了一次迁越。我想钱德勒已经离开光明教堂了。”

“能让将军派一艘飞船过来吗?”

“我很抱歉小伙子们,但是将军和我目前有更大的麻烦要应付。”雪莱夫人的语气还是那么优雅谦和,但又刚好让两人察觉到了背后的冷淡,雪莱夫人跟吞噬将军都不是会对“书呆子的玩具”上心的人,很明显,克莱尔那几杯蹩脚咖啡的人情到这里基本上就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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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吃完饭时维克多问学者。

“继续追下去。”克莱尔回答。

“怎么追,你连钱德勒去了哪儿都不知道。”

“我导师在学院里还有一些人脉,我觉得是做一些登门拜访的时候了。”虽然话这么说,但克莱尔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开朗起来,收债人忽然开了窍,学者一定是跟自己一样,打算把整个后半辈子都用在追寻上。

与此同时,司铎与主教正坐在谷仓顶上遥望星空。“我们的新女巫情绪很低落。”拉斯姆说。

“我看见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司铎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赶在奥斯卡开口前阻止他,“不,别跟我提祷告。”

“拉斯姆兄弟,我们刚从一场山崩地裂中活下来,有了信徒,还有了一个女巫,现在你仍然不相信先祖的意志吗?”

“你不如告诉我,他老人家的意志怎么能让我们追上几十光年外的战舰。”

“我们没法忖度先祖的意志,我只知道,它从来都是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怎么做到是先祖们需要考虑的事,而我们主要负责赞美,兄弟,还有相信……”主教的布道忽然中断了,因为他发现拉斯姆根本没有看着他。司铎的视线投向奥斯卡身后的夜空,嘴巴正越张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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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号”上,周汉打开了通讯器:“希望你带来了些好消息老宋,找到那个混蛋使徒了没?”

“没有将军,但有另外一件事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一下。”

“什么?”

“有一个不明物体正在冲入光明教堂的大气层,我从没见过速度这么快的物体将军,速度快到……”

“怎么了老宋?你找不到形容词了?”

“请原谅我这么形容它,将军。我也知道这个说法听起来有多蠢:它快到……我认为对它而言,根本不存在速度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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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金红的霞光飞跨过漆黑的天穹,直接向着司铎与主教而来。两人已经注意到,那并不是金红色,那是世人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绚烂色彩,用一个粗俗一点的比喻,就像是恒星诞生时破开黑夜的第一束光。

司铎双眼流出了热泪,他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被照亮了,这一刻,他卑微的人生仿佛正被全宇宙眷顾。

主教首先反应了过来,他拿起对讲机,发第一个音节时险些哽咽:“呼叫,呼叫,维克多,莉莉小姐,你们最好上来看看。”

女巫莉莉是第一个跑出谷仓的,她等这一刻太久了,她终于见到了它,那道自她出生就一直在守护着她的色彩,这一次,终于不是远在天边的一道红带。她也哭泣了起来,但与司铎不同,不是因为震撼,而是因为见到家人的喜悦。

维克多与克莱尔也发现了异状,当时金红的色彩从窗口涌入,染红了整个房间。

“主教,主教!”收债人拿过对讲机,“发生什么事了?”

“你们快上来,我求你们快上来吧,我们两个快要……我们两个人没法承受这个!”

奥斯卡已经无法组织语言了,他已经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今天眼前这一幕,那个宇宙之子从光团中浮现出来的画面。

“先祖在上!先祖在上啊!这是,这是……凤凰!”

第三十九章【希奥罗特的访客】

早在歌利亚的时代,学者们就已经能够断言,“凤凰究竟能飞多快”这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凤凰对于距离跟时间的概念与我们完全不同,所以也就根本不存在我们所谓的速度,更不存在超不超过光速这个问题。

打个极端不恰当的比喻,在它们眼里宇宙也许更接近一种拓扑结构。当然,人类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些高于法则的存在,能够与它们心意相通的只有宇宙本身,而宇宙本身,很遗憾,自从大爆炸之后就一直缄默不语。

以上是克莱尔的讲解,他希望通自己的科普能安慰一下收债人,后者刚才好几次险些从凤凰背上掉下来。

“那些星星是怎么回事?”维克多回过头问,因为紧张,他险些咬到舌头,“如果我们真的在超光速飞行,为什么那些星星,看上去都没怎么动?”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些不是星星,而是我们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真正星星早就被我们甩在后面了,光对于我们而言是静止的,所以就理论上而言,我们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说得更简单一点,我们在整个宇宙的光锥之外,不管是出现还是消逝,那些光都撵不上我们!”

两人前面的莉莉至始至终都没有加入对话,她的双手轻按在凤凰颅,神情极为严肃。维克多猜测,她也许正在跟那只火禽沟通。“在那儿!”女孩忽然伸手指向前方,收债人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一开始,他只看到帷幕一样虚假的星空,然后一艘战列舰忽然闯进了他的视野里,这副画面如此欠缺真实感,仿佛是一个立体的塑料玩具放在了平面的星空桌布上。根据雪莱夫人出发前给出的坐标,三人终于追上了迁越中的“涨潮号”,那艘庞然大物在他们眼中处于完全的停滞状态。

“好了,准备登陆。”维克多端起离子铳,他仍然想不通为什么骑在凤凰背上就可以暴露于外层空间中,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影响,一开始看见宇宙之子的兴奋劲头已经过去,他现在只想尽快摆脱这种不可理解的处境。

凤凰附近的增压舱气密门自动打开了,却没有空气涌出来。收债人忽然有些开窍该怎么理解这种生物了,对于它们来说,一切物理法则其实都是虚假的,它们挑开了一层层的物理遮罩,像吹散乌云一样把速度,压强这些魔鬼轻易驱逐,只留下本真的宇宙。

女巫最后拥抱了她的守护者,那团绚烂的金红色高鸣两声,重新化作一道光绸消逝在天际。莉莉目送她们离开,维克多忽然在女孩的面庞上看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样悠闲,那样自信,仿佛有光芒从她黑瘦的头颅中透放出来,收债人心中涌起复杂感情,他知道在这一刻,女孩心中的某处已经长大,不论莉莉会不会施展法术,她都已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罗斯女巫。

凤凰离开后,物理法则开始狼狈地收复失地,所幸三人及时跑进飞船内部,把增压舱的气密门重新合上。潜入的第一阶段算是成功了,不过说实话,他们本来也没把这一阶段失败纳入考虑范围。

接下来就是营救的部分,三个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在飞船里乱闯,最后竟然是克莱尔最先找到了仓库,看得出法务代表已经完全是胜券在握的心态,他甚至连仓库的门都没有关。

“哈喽!”女孩朝里面喊了一声,得到的回应差点让她以为惊扰到了十几只鸭子:“莉莉,加百列的跳劈在上!你担心死我了,你还好吗?”

“他在里面。”还没等罗斯女巫把话说完,维克多与克莱尔已经冲了进去。

“维克,莉莉,你们不知道我看见你们有多高兴。”老机械师一面说一面不停挤着眼睛,努力要控制眼泪不流出来,“小丫头,让我看看你,你吃了不少苦对不对?啊?谁把你弄伤了?”

伯纳德唠叨了足有五分钟,到后来根本就没有人再去留意老泰瑞人说了什么。学者女巫与收债人围着机甲前前后后转了十来圈,总算是把伯纳德放了出来,重获自由的机械师先是急不可耐地拥抱了莉莉,然后是维克多,最后才注意到一旁的克莱尔:“先生,我叫伯纳德,您如何称呼?”

克莱尔刚打算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收债人已经开始推着他们往外走:“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出去之后再相互介绍。”

“你找到他了?”

“我会一五一十跟你说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找那个天使,然后再弄一艘救生船离开这儿。”

“恐怕不行。”

四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走廊前方,一个叼着香烟的大个子正抱胸而立。

“你怎么发现我们登船的?”克莱尔天真地问。

“你在开玩笑吗?你知道你们在船上转来转去那段时间里触发了多少警报系统吗?我的控制面板闪得跟棵圣诞树一样。”

“你们就那么大摇大摆在一艘战列舰上乱逛?”机械师压低声音,“你们至少也该弄瘫几个系统,哪怕是象征性地切断浴室供电也好。”

“听着,朋友们,虽然你们能够不声不响登上我的船这一件事让我感到很不安,但是我并不想杀你们。”钱德勒耸耸肩,“只要你们别再打货物的主意,我很乐意给你们一艘救生船送你们离开,就当是看在,我们曾经一起逃命的份上。”

“你是……庞恩·钱德勒先生对吗?”克莱尔看了一眼对方腰间的左轮,“恐怕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天使交给曼森律师,对我来说,这跟我亲手把它送出去没有区别。”

“唉,书呆子。好像这次行动,我吃书呆子的苦头还不够似的。”钱德勒一副不胜其扰的表情,然后左轮枪手一抬足,把脚边一个箱子踢到了他与维克多的中间,“好吧,就如你们所愿,能拿到它,你就带它走。”

收债人看看箱子,又看看法务代表。钱德勒的双手垂着,看上去心不在焉。但是维克多见过对方出枪,确切地说,他看见过对方出枪前跟出枪后的样子,而最关键的当中部分,快到他的双眼没能捕捉住任何画面。

收债人耳边仿佛又响起雪莱夫人的声音:“……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的预判能力,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想要迁越到什么位置,然后他的子弹就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

“见鬼,为什么我会感觉动弹不得。”维克多心中暗骂,他没想到直面法务代表会让他心底涌出如此大的虚弱感。思考再三,收债人决定赌一下,他打算直接迁越到大个子背后,就算钱德勒拔枪快如迅雷,他转身是不是也一样快呢?

这似乎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然而律师并没有给维克多这个机会,收债人身形只是稍微一动,钱德勒的枪就响了。维克多完全没有思考的间隙,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发动了“快子时间”。

“该死!”收债人为自己的毛燥后悔不迭,他又忘了他一秒都承受不了这种科技带来的压力。但紧接着怪事发生了,收债人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加诸他身上的负担比之前轻了好多。维克多只是踉跄了一下就迅速控制住了时间的流动,这感觉就像是一把箍牢了飞奔中的惊马,虽然他确实感到头晕目眩,但这仍旧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事实上,这几乎可以算是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收债人几乎立刻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雪莱夫人殖入他细胞的金属支架替他抵御了大部分负担。

一恍神间子弹已经迫近他面前,维克多拼死偏转身体,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这致命一枪。与此同时,第二发子弹已经从钱德勒枪管中射出。收债人不敢加大“快子时间”的功率,生怕那样会压垮眼下珍贵的平衡。从他的角度来看,子弹的速度依旧不容小觑,几乎跟飞行中的鸽子不相上下。

电光火石间,维克多快走两步,一矮身子堪堪躲过第二颗子弹,然后向左前方急窜,与第三颗粒子弹擦身而过,之后一偏身让过第四枪,正当钱德勒第五枪尚未放响前,收债人冲过最后几米,左手一把按下了律师的枪口。时间的洪流终于挣脱了束缚再一次奔涌向前,与此同时,收债人的右拳重重砸在钱德勒的下巴上。

第四十章【最后的天使,上】

战斗结束后,克莱尔依然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搞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似乎是有个身影闪了一下,那个枪手就倒地不起。学者隐约感到刚才有一两发子弹从他身边飞过,不过他认为这很可能是错觉。

钱德勒伏倒在船舱过道里,大号左轮早已脱手而飞,至少目前看起来,他是没有威胁了。收债人拿出离子铳指着律师,然后稍稍把头偏向克莱尔:“快,拿东西。”

学者如梦初醒,慌忙跑到箱子前蹲下身:“运气不错,它没锁。”克莱尔说着,“咔哒”一声打开了盖子。

伯纳德闻言,也蹑手蹑脚地凑过来,伸长脖子往里面瞧,只看了一眼,他就露出不屑之色:“你在说笑话吗读书人?这就是你们嘴里说的天使?”箱子里只放着一个古旧的陶罐,从残缺的画饰来看,这应该属于某个未开化文明。

“不奇怪,天使的样子本来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之前文献中记载过一个天使,是冷兵器时代留下的一段土墙,而另一个天使,则是某个采集聚落中,一名未接受过任何教育的中年妇女。”

克莱尔重新合上箱子,然后走到维克多身边:“按照我们之前谈好的,把那份声明给我吧。”收债人点点头,把手里的量子铳交给机械师,从怀里悠然取出这些天来精心保管的文件,然后当着学者的面把它撕成两半。

面对克莱尔的惊讶,维克多只是淡淡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你在跟董事会那群吸血鬼相处时,一点都不会吃亏。”

“可是,你之前答应过别人的事怎么办?”

“我再找别的机会还他。”维克多咧开嘴露出一个轻浮的笑容,克莱尔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收债人明显是在幸灾乐祸。

就在两人相视一笑时,地上的钱德勒发出一声轻微的伸吟,他甩了甩头,在黑洞洞的枪口下艰难地坐起身子。

“要不要再躺会儿?你看起来气色很差。”维克多调侃道。

“得了,我建议你们赶紧杀了我。”

“我知道你把工作搞砸了,但是我建议你应该向前看,给自己找一个爱好,闲暇时间养条狗,工作不应该是生活的全部……”

“该死,我没空跟你们开玩笑。”律师扶着恨恨道,“曼森那混蛋不会放过我的,你们杀不杀我结果都一样,如果你们真的有同情心,那就让我死得痛快一点。”

收债人与机械师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枪手说的是实话,文明世界里,谁都逃不出拿撒勒精英律师的手掌心。老伯纳德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他用眼神询问维克多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后者无能为力地耸耸肩。

这时,学者忽然开口:“嗨,我有一个主意。我是克莱尔·彼得森,马上将会进入‘门氏’董事会,我,呃,在‘门氏’完全没有背景,手下也没有可信赖的人,所以,我急需一个保镖。”

钱德勒抬起头,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如果由‘门氏’来做你的保护伞,我想查尔斯·曼森也不敢随便动你。你觉得如何。”

钱德勒靠墙缓缓站了起来,一手扶着下巴沉吟良久,然后才耸耸肩:“好像也没有其它办法,那么,你就是我新老板了,”他向克莱尔伸出手,“庞恩·钱德勒。”他沉声道,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此人也仍旧不失老派枪手的骄傲与硬朗。

学者伸手与他相握,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天真和儒雅:“克莱尔·彼得森。”

相互认识过之后,转行的保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接着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打火机已经失灵,脸上浮现出遗憾之色。

克莱尔走上一步,因为身高差异,他必须仰着头才能与钱德勒对视。学者右手打了个响指,一束火苗从他大拇指上方冒出,他面带微笑把拇指送上,律师则不疾不徐地叼着烟凑了过去。

四百年后,织女星-α上的画家胡安·桑迭戈把这历史性一幕画成了他的传世之作。在他的作品中,钱德勒的形象一点都不像现实里那么狼狈,克莱尔样貌也比真实的学者英俊许多,艺术家当然不负责一比一还原历史,他只是凭着他的想象力,重现出了那个让后世无数人向往的时刻。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为钱德勒点烟,在之后的岁月中,这对搭档共同经历了数不清的腥风血雨:在“序章之末”的战场上;在“匪穴”熊熊燃烧的街巷中;在“仙女座大佛”的头颅里;在亚空间沙漠的虫巢深处,每一次死中得活,伤痕累累的老板总会为同样伤痕累累的保镖点上一根烟,这样的传统,一直维持到两人成为宇宙中最不好惹的白发耄耋。

有一个事实也许会让后来的传奇爱好者们感到遗憾,被桑迭戈凝固成永恒的这副画面,其实只维持了两秒。几乎是律师香烟点着的同时,学者跟收债人一起接收到了雪莱夫人的通话讯号。

“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

“干得好小伙子们。”女士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情绪,仍然是在优雅中恰到好处地让对方听出她的褒奖之意,“不过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

收债人与学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苦笑。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克莱尔说。

“就在刚才,将军已经追踪到了那个在季乙星域六点钟方向攻击他舰队的机器人,很不幸,它正朝你们这边过来。”

维克多重重叹了一口气:“谢谢你的情报,夫人,那么我们要从哪个方向走才能甩掉它。”

“事实上,根据我们的计算,它还有两分钟就要登上你们飞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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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安山的“铁拳主教”奥斯卡·多米尼克事后回忆说,他们搬入谷仓后的当天晚上,就与一支闯进镇子的游击武装发生了对峙。他的司铎拉斯姆印证了主教的说法,不过司铎大人坚决否认是自己胡乱生火引来游击队这一细节。

“那个火堆很小,走出五步你就看不见了。”他这样对前来采访他的传记作家解释,事实上,那天晚上面对奥斯卡,他用的也是这一套说辞,不过,对方在愤怒中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接受。

“去窗口看看,如果你敢伸出头的话。”主教拉着司铎的脖领子,“大熊星座上的人都能用它晒日光浴了!”

这时谷仓外响起第二次警告,跟第一次完全一样,要求里面的人立刻出来投降,否则即将开火。

“我们有八个人,六把军用武器,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指望其中有一半人不会在第一枪就打中自己的脚趾。”

“嘿,奥斯卡,你忘了,集市是我组织起来的,我们不止一次在跟游击队的冲突中全身而退……”司铎还想继续说下去,可瞭望哨那里传来的哭腔瞬间就戳破了他的牛皮:“天哪!他们有导弹!”

眼看事已至此,司铎只能老老实实地对奥斯卡承认:“安排撤退吧,我们撑不住。”

主教还没回答,外面的黑暗中忽然传出一声让人寒彻骨髓的嘶吼。

“那个浑身紫斑的怪物……”原本躲在谷仓中的人小声嗫嚅道。

奥斯卡忽然有了主意,他要来了话筒,把音量开到最大:“这里是锡安山主教坐堂,我是主教奥斯卡·多米尼克——”

“——这里曾经驻扎过别的游击队,你们刚才听到的那个吼声的主人,把他们都解决掉了,它喜欢在夜里面捕食,你们现在刚好暴露在它的攻击范围内。”

“别以为用一个鬼故事就能吓跑我们,主教,你们还有……”那边的话音未落,黑暗里忽然传出一声惨叫,接着是一串枪响,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们受莎弗·莉莉保护。”奥斯卡趁对方还没缓过来,继续说道,“她是‘吞噬军团’亲卫连成员,兼锡安山主教坐堂常驻女巫。”

“少给我来这套,光明教堂根本没有女巫!”

“不要逼我们出来证明你错了,莎弗·莉莉小姐不会高兴的!”

黑暗中又是一阵沉默,对方的领导人很有可能正在举棋不定,驱使做出决断的是另一声惨叫,以及更多的枪响。

“该死,子弹打不死它!”

奥斯卡听到有人这么喊,凌乱的枪声又维持了几分钟,然后他们看到游击队开始有序撤退。

“干得好,奥斯卡。”拉斯姆拍了拍主教的肩膀,“有时候,我真是对你五体投地。现在,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怎么让外面那个埃尔顿·约翰别进来。”[注:这是个破墙梗,约翰爵士衣着华丽又花哨。]

第四十一章【最后的天使,中】

机械使徒是否会感到悲伤呢?

在千万年的孤独巡弋中,它们的记忆模块里,是否也曾偶尔回闪出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快乐的碎片呢?

那时候的世界是多么简单啊,它跟它的同伴们每天都在天堂中徜徉,全心全意散播着爱与欢乐,从不知疑惑为何物。那时它们满眼看到的,尽是人类欢笑的模样,那就是它诞生的意义:把幸福带给它所守护的人们。

那时候的人们会因为得到它的帮助而欣悦,会因为它偶尔送出的小礼物而惊喜。那时候孩子们会把它们画进涂鸦里,大人们会为它们的出现而欢腾。那时候,它们是真的被需要着。

时至今日,它的记忆回路里仍然留存着一张张那段岁月中的笑脸,一段段真情流露的欢笑声。几百年过去,几千年过去,几万年过去,那些生命早已化作尘埃了,他们的音容样貌却仍然留在了一个机器人的存储空间里。使徒不受控制地把那些记忆读进最核心的区域,不惜消耗日渐枯竭的系统资源反复备份。逻辑模块拒绝为这种行为做出解释,因为身为机器,它也知道这样做的荒谬。但是,它无法停止这种行为,它已经一无所有了,在这片冷漠的星海中流浪了千万年后,那些回忆,已经成为了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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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原以为撞进来的会是一台武装到牙齿的战争机器,直到亲眼看见使徒,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个机器人,看上去已经到了报废的边缘。

正面承受了一次“地狱火”的最高功率打击,又同时与十几艘行星级战舰交火,使徒古老的躯体早已不堪重负。它的一只翅膀从中间断开,一条腿也负伤了,重力炮的炮膛不停向外飞溅着火花,原本优美的外壳上如今布满了烧痕与裂隙。

使徒缓缓转动脑袋,脖颈处传来运转不畅的“咔嚓”声:“伪神的天使……它在哪儿”还是那个循循善诱的亲切声音,但是语气相比面对圣约瑟夫时,已经呆滞了许多。

“绝不!”克莱尔高喊。

使徒望向学者,之后有一瞬间,维克多认为使徒似乎犹豫了,当然,收债人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有多可笑,但是在那一秒不到时间里,机器人确实什么都没做,它只是呆呆望着那个不知好歹的读书人,仿佛陷入了迷惘。

“宇宙间,没有一处,是,不被,看护的。”须臾之后,使徒终于回过神来,它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然后把引力炮对准了克莱尔。

几乎就在引力炮开始聚能的前一瞬,一枚子弹呼啸着飞入炮口,精准得犹如手术刀切入患处。“砰!”机器人的半条前臂被炸散了开来,与此同时另有三发子弹分毫不差地楔入机器人半残的左腿缝隙中,使徒顿时身子歪到一边,最后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堪堪找回了平衡。

一连串机械声从使徒身体内部传出,似乎它正在对自己做临时性抢修。让众人意外的是,它并没有重新站起来,而是把自我修复之外的宝贵资源全部提供给了火炮系统。收债人看到半别着身体的机器人肩炮忽然开始转动,他几乎没做犹豫,一道银弧闪过,他已经把学者带出了机器人的炮口范围。与此同时,另一侧射来的两发霰爆弹也成功干扰了使徒的下一次瞄准。

机械使徒双膝跪地,身体古怪地扭曲着,这一刻的它看上去,与那个天堂级文明一点关系都搭不上,它更像是一尊简陋粗本的工业级炮台,毫无灵性与美感可言。之前的战斗消耗了太多资源,让它现在处处受制于人,尤其是“地狱火”那一击,对它的伤害几乎达到了不可逆的程度。

但是,使徒依然是超越了在场所有人想象的存在。不到半分钟,机器人就已经在左轮和霰爆枪的干扰下渐渐直起了身体,内部抢修的机械声也越来越稀疏。不难想象,对使徒来说,最艰难的阶段已然过去,它开始重新找回战斗状态。

“糟了。”钱德勒嘟囔了一句,他只剩下最后的六发子弹。另一边维克多的离子铳甚至没法在机器人外壳上打出印子。莉莉虽然带着重武器,但她缺乏准头,不敢在飞船内部大肆开火,总而言之,虽然他们依然是占据主动的一方,但是局面已经不可遏制地倒向了敌人。

“放弃抵抗……”转眼间,使徒已经重新接好了手脚,但看得出来,这样的抢修也消耗了它大量资源。扬声器里传出的音调变得愈发古怪,原本优美巧致的金属双肩因为满负荷运转而颤抖个不停。

接下来,使徒不再说话,仿佛它的语言模块已经下线。机器人再一次瞄准了克莱尔,千钧一发之际,钱德勒朝学者扑去,两人以毫厘之差躲过了重力束,不幸的是,左轮枪手被射线搅起的引力异常扭伤脚踝,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机器人又转向维克多,后者立刻进入迁越状态,身体在眨眼之间半融成光团,然而,短程迁越只完成了一半,收债人忽然像段木头一样重重摔在地上,痛苦地喘息起来,几乎是同时,伯纳德也已经一头栽倒,哼都没哼出一声。

莉莉是第三个倒地的人,她的情况要比另外两个倒霉蛋好上许多,似乎只是因为突然使不上力气,被沉重的装备压在地上。

女巫抬头看了一眼迷惑不解的学者:“快跑!”她朝他大喊,心想也许已经来不及了。“我们都会死在这儿。”这个念头攥住了她的思绪。

恐惧让女孩大脑空白了好几秒钟,然后她才发现情况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让人绝望,因为另一边的机械使徒也忽然跪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这回轮到莉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向克莱尔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打了个响指,拇指上方却没有火苗冒出来。学者对这个情况看上去并不惊讶,事实上,他的推断恰恰得到了证实。

“emp。”克莱尔对女巫说,“电子系统失灵了,所有植入科技的人都会受影响。不用担心,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的护盾还有这套装甲就能自我修复。”说到这里,克莱尔回过头担心地扫了一眼动弹不得的机器人,“只要能赶在那东西恢复之前完成就行。”

断断续续的机械声又在使徒体内响起,这个来自于旧时代的遗物如此顽强,即使时天使本人的emp都没能彻底打垮它。学者看看奄奄一息的维克多,又看看沉默的机器人,无奈地意识到自己这边的胜算并不是很大。

就在克莱尔神色越来越凝重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学者转过头,看到钱德勒半倚着船舱,正龇牙咧嘴地努力想做出个得意的表情。克莱尔这才想起来,这艘飞船上还有一个完全没有被科技改造过的人。

“你脚怎么样?”

“好得就像刚做完足底按摩一样。”律师逞强地笑了笑,“你那个手指打火机呢?怎么没把你弄趴下?”

“那个算不上是殖入科技。只是一个魔术小道具而已。”

“好吧,那么我这儿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处理一下。”钱德勒收起笑容转过身,一瘸一拐走到使徒面前,后者奄奄一息地昂起头,对上了枪手寒霜一样的视线。侩子手与受刑者就这样互望了大约两秒,然后钱德勒抬起手,左轮枪口对准了机器人已经变形的金属头颅。

“晚安。”他沉声说,然后就抵着使徒的脑袋开枪了。

第四十二章【最后的天使,下】

大号左轮间不容发地吐出了四条火舌,第一枚子弹射在使徒眉心,它整个钢铁脑袋被打得剧烈后仰。第二发子弹撞击在机器人鼻梁上,铁壳中发出的机械刮擦声听起来像是痛苦的呻吟。第三第四发子弹撕开了使徒的额头,它的上半身在连续重击下摇摇欲倒。

但是并没有第五发子弹,在弹仓打空之前,一只严重变形的机械手臂忽然抓住了钱德勒的右腕,还没等枪手反应过来,他就听到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钱德勒惨叫着倒在地上,而使徒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机器人滑稽的样子就像是一台廉价铁皮玩具,但是没人笑它,在那一刻所有在场者心中都不禁升起敬意:这个从最巅峰文明废墟中走出来的风烛老人,这个被全是见遗忘的战士,时间掩埋了他的荣光,它所依赖的一切都早已灰飞烟灭,但是,它仍然屹立不倒,不给这个宇宙嘲笑它的任何机会。

千疮百孔的机械头颅缓缓扫视全场,如今站着的只剩下了它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克莱尔。使徒像是并没有注意到学者,它的目光停留在了行军包裹上。机器人踉踉跄跄走到包裹前,蹲下身打开箱盖,因为协调系统严重损坏,这个简单的动作它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机械使徒看着包裹中的东西,有那么几秒钟它什么都没做。然后,它把手伸向了那脆弱的陶罐。

“不!”克莱尔惊叫,莉莉闭上眼睛,不愿意看接下来要发生的惨剧。

但是,箱子里并没有传出破碎声。使徒的手抚摸过陶器粗糙古朴的外壁,看起来是那样温柔而又小心翼翼。时间仿佛变慢了,船舱里只剩下了战舰自我修复的隆隆警报。

莉莉终于从盔甲中把上半个身子挣脱了出来,她忙不迭伸出胳膊夠来她的霰爆枪,女孩有一种直觉,此时的机器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扣下扳机就能为它添上最后一根稻草。

“不要!”出声阻止她人的是克莱尔。莉莉疑惑地望向学者,发现后者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我们……都错了。”学者的声音如同梦呓,也许,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说话,“机械使徒……不是来摧毁天使的……”

几步之外,使徒正望着包裹中的陶罐,如果后者有眼睛,也一定在回望着它吧。

20年之后,克莱尔·彼得森在他的专著中是这么记载这件事的:“这不是人类能够明白的事情,一个神迹中最后天使,跨越宇宙,来见另一个神迹中最后的天使。然而这又是任何一个人类都可以轻易理解的感情。那种不被需要的孤独,那种遗世独立的惶恐,除了它们彼此,还有谁能够懂呢——”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机械使徒们,它们只是机器人,它们只能沿着创造者赋予他们的思路去思考,与一个异教天使相见,这绝不会是天堂的会允许的行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次相见,是使徒自己的意愿。”

“‘机械天堂’在全盛的时代,云端的主宰一定不曾预料到今天这一幕的发生,即使是在那场模仿上帝的深度进化中,想必ai也没有计算到这种情况吧?在天堂陨落的百万年之后,一个被遗弃的机器人,离开了文明巅峰为它铺设的道路,那一刻,它超越了天堂。”

机械使徒重新站了起来,蹒跚走向学者。克莱尔脸色煞白,身体僵硬得就像一根木桩,他肯定已经忘记了逃跑,甚至,他都完全忘记了思考。其他人都倒在地上,屏住呼吸看着机器人一步一步向前,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迈得更加缓慢。

“替我……”使徒的语言模块重新上线了,但是非常不稳定,这句话跟好几种其它语言交叠在了一起,“替我……保护好它。”

机器人说完,与学者擦肩而过,好几种不明意义的语言还在从它身上“叽里咕噜”地冒出来,像是一台报废的收音机。

使徒后来又走了五步,然后才轰然跪在了地上,克莱尔不顾钱德勒的警告冲到它面前,然而面对天堂的科技,他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机械身体震颤了几秒,然后它抬起头,像是第一次看到克莱尔,面目全非的头颅里传出了欢快友好的声音:

“嗨,居民,你好你好,机械天使a24为您服务,居民,你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但是我知道你今天遇上了好运气。a24给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希望你今天在天堂里能够过……得……愉……快……”

这是它最后留下的话,然后,它体内所有的机械声就彻底停止了。

几小时后,一艘没有标识的飞船找到了“涨潮号”,船长名叫“大梅格”,自称是雪莱夫人的私人朋友,听她弦外之意,似乎是雪莱夫人已经开始积极活动,阻止军团染指天使与机械使徒。

“大梅格”用纳米机器人治好了钱德勒的手腕,就在她进一步邀请克莱尔与枪手去她的基地时,惠迪安的飞船忽然出现了,时间拿捏之准像是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怀疑他一直藏在附近。

维克多跟胖瑞瑞人讲了自己撕掉声明的事,对方很大度地原谅了他。克莱尔与钱德勒后来是坐着惠迪安的飞船离开的,后者成了他们在董事会里的保护人。天使与机械使徒的残骸也被两人带走,它们将会以惠迪安的名义被秘密安置在富顿学院中。维克多心想,惠迪安与霍姆斯又多了一条把对方撕碎嚼烂的理由。

(分界线)

几天之后的光明教堂上,莉莉摘下了掌心的护盾,递到维克多面前:“拿回去吧,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你真决定要留下来?”

“我流浪夠了。”女孩害羞地笑了笑,然后转头看身后工地上忙碌的人群,“再说,他们更需要我。”

“你真不后悔?”

莉莉哈哈大笑起来:“朗度先生,我现在是锡安山主教座堂的常驻女巫,我有什么理由再跟着你们回去过颠沛流离的收债日子?”

维克多闻言也不禁笑了,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说实话,收债人先生,你到底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女孩问这句话样子,像是个十足的大人。

伦敦认真想了一想,然后他把视线移向天空:“我曾经认识一个跟你一样女孩——”

“——跟你一样,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傻姑娘总是在不停地反抗,不停地逃跑。不知所谓地鄙视一切。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愿意向她伸出手。但即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也没有放弃自己,她一直相信会有更好的生活在前面等着。”

“你说的那个人,她后来怎样了?”莉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她仿佛并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后来,她付出了很大很大的努力,终于渐渐学会了怎样与世界和解,怎样与那个不受控的自己对话,她学会善待自己,继而学会了善待别人。”维克多忽然露出了一个女孩从来没见过的,孩子气的表情,“她后来有了一个精彩的人生,找到了一个值得她爱的人,然后,生下了我。”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时泰瑞人小跑着过来。

“老伯纳德,”莉莉给了机械师一个大大的拥抱,“照顾好你自己。”

“你也是,多保重孩子。不要学坏了,我们过一阵子一定会来看你的……”泰瑞人说到这儿,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转过身拍拍维克多的肩膀,“引擎启动完毕,想什么时候走都行。”说完,他几乎是逃跑一样呜咽着离开了。

莉莉又把视线转向维克多:“你也要保重。”

收债人笑着捏了捏女孩的脸蛋:“还用你说?”

不久后,“阿瓦隆号”在众人目送中飞向星空。

“女巫小姐,我得提醒你。”拉斯姆凑到莉莉身边,“咱们现在可是主教座堂了,肯定会树大招风,对于未来可能出现的麻烦,你有什么计划吗?”

女孩看了一眼身后在建中的新教堂,然后满不在乎地拉上霰爆枪的枪栓:“这附近是不是还有游击队?”她问,“我打算向他们收点债。”

(分割线)

波隆船长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差一点以为自己身处的是另一个噩梦。事到如今,他终于没办法骗自己说那些该死的紫红色块是皮肤病了,波隆来回搓着双手跟附肢,凸出的眼睛360度地转着。

“你醒了?”

船长转过头,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削男子。他的头上挂着好几道伤口,肩头斜挎着一本损毁严重的法典以及一把热线枪。

“你救了我?”波隆问,话一出口,他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完全是,昨晚我躲在这个山洞里,你突然冲进来,鬼吼了两声,就失去意识了。”

“昨晚……昨晚我好像在一个镇子外面跟游击队干了一架……该死,我头痛得要命。”

“你刚来的时候确实带着伤,不过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大帝在上啊,你该去开冲撞赛车。”

紫色的怪物抬起头望向苍白的男人:“我叫波隆,我曾经是个船长,但是现在,我的船没了,我也走不了了。”

“我刚好有艘船,问题是船离我有点远,徒步的话可能要走上几个星期。”那人叹了口气,“另外,我也讨厌这里。”

然后他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我的侩子手最近离职了,如果你愿意做我的新任侩子手的话,我不介意带你一块儿走。对了,我名叫帕特里克。”

“你愿意雇佣我?我这个……怪胎?”前任船长的语气里带着揶揄,它那双凸出的黄色眼睛又开始嘲弄似地转个不听。

“事实上,我也是个怪胎。”苍白男子回答道。

波隆低下头默不作声,似乎陷入了沉思,然而没过多久,洞外的喧哗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帕特里克端着热线枪摸到洞口向外张望:“好像是你昨晚招惹的人,他们又带着帮手来了。嚯!来的人可不少!哦天,他们竟然还有导弹。”

波隆站起身,他的样子活像一只直立的紫色昆虫。船长走到洞口看了一眼外面杀气腾腾的人群,他的附肢不由自主地相互搓了起来。

“帕特里克先生……”

“是帕特里克阁下……”

“既然你有船,我不介意跟你步行走上几个星期。”说话间,波隆的十根手指已经长出利刃,他外凸的黄色眼珠里闪过一丝让人胆寒的残忍,“只要一路上,我能找点乐子。”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帕特里克说着,打开了热线枪的保险,然后他们相视一笑,朝洞外冲去。

【第一卷完】

【注:机械天使将在后面的故事回归。】

【注:莎弗·莉莉将在后面的故事回归。】

第一次座谈会

(与会人员:维克多,伯纳德,惠迪安,莉莉,帕特里克,麦尔维尔,多米尼克,拉斯姆,阿群,钱德勒,波隆,周汉,雪莱夫人,克莱尔·彼得森)

维克多:各位来自外层空间的探险家们,我在这里代表作者,欢迎大家参加这次具有划时代历史意义的,《宇宙嘉年华》第一卷的完结座谈会!

伯纳德:今天,《宇宙嘉年华》写完了第一个故事,未来,我们这些人都将因为见证这一伟大时刻而被写入太空歌剧史册!

惠迪安:省省吧,根本就没人看。

伯纳德:-_-!

莉莉:收藏就不谈了,书评间贴一片死寂,连推荐票都没有,你这部小说比《铁鹤书》刚创刊时还惨。

维克多:-_-!

多米尼克:说起来,这明明是一部群像小说,为什么是你代表作者主持。

维克多:其实,原本作者是打算让周问鹤道长来这里客串主持的,但是,他害怕《铁鹤书》的读者们认为这是在挑衅他们,所以改由我来主持。

拉斯姆:我认为你这段话已经挑衅到他们了。

维克多:顺便说一下,作者发现他越来越擅长写座谈会了。虽然下笔前完全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是一写起来就停不下来,完全是下笔千言的状态。作者认为这是他写作中功力积累的表现。

阿群:别做梦了,那说明他越来越会写废话了,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伯纳德(擦汗):那个,我们还是聊聊本卷的剧情吧,故事结束后大家有什么感想吗?

钱德勒:感想就是,你们两个很多余。

维克多:-_-!

波隆:所有人都看得出,明明莉莉才是真正的主角。

莉莉:谢谢大家。

维克多:确实,“重装女巫”在之后的故事里,将会成为一个比收债人重要得多的角色。本卷只能算是她冒险的开端,而在她波澜壮阔的冒险生涯中,光明教堂仅仅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段插曲。

莉莉:确实是这样。

周汉:另外,莉莉这个角色也是作者的一次重要尝试。

雪莱夫人:哦?什么尝试啊?

周汉:她是作者“大太监”事件之后写的第一个美女主角。

众人:哦。

维克多:喂,不要再提“大太监”了!

莉莉:虽然很不好意思,但确实是这这样!

阿群:你哪里不好意思了?

克莱尔·彼得森:然而,莉莉真是美女吗?

(众人把视线集中在莉莉的光头上,陷入沉默)

莉莉(用手捂头):小心我杀了你们!

维克多:作者这么设计莉莉其实是有原因的,在未来,罗斯女巫莎弗·莉莉确实会出落成一个绝世美人,作者存心让莉莉出场形象跟之后形成反差,这是他烘托戏剧效果的一种方式。

波隆:那我的出场形象与退场形象反差巨大也是为了给下一次出场铺垫戏剧效果吗?

伯纳德:不,你不会出场了。

波隆:-_-!

维克多:波隆的角色设定是“妒妇”所有子嗣中继承母亲基因最纯正的个体,作者原本是打算在之后的故事中让他担当重任,然而要出场的人物太多,所以波隆与帕特里克这对搭档只能无限期往后延。

帕特里克:但据我所知我有一个同行即将登场。

维克多:是的,单枪匹马的巡回法官弗洛伊德将会在后面的一个故事中担当主角。

伯纳德:什么?后面故事的主角不是咱们吗?

维克多:作者打算把《宇宙嘉年华》写成漫威电影那样,初期一部一个主角做铺垫,后期在大事件中所有角色相互见面。事实上,第一个大事件写什么他已经想好了。

麦尔维尔:作者想得真远。

维克多:其实他已经设计好三个大事件了,后面的故事背景将越来越宏大。

麦尔维尔:那请问《铁鹤书》那边你设计了多少呢?

维克多:完全没设计,纯粹是在走一步算一步。

众人:-_-!

维克多:事实上,写作《铁鹤书》所碰到的问题跟《宇宙嘉年华》刚好相反,《嘉年华》这边是主角模板太多,想要当主角的人物已经排起了长队,第一卷中除了莉莉,钱德勒与克莱尔也可以写成独立小说,单纯懵懂的金主书生加老辣的保镖,这对组合光想起来作者就手痒难耐,恨不得立刻能动笔。另外,波隆与帕特里克,莉莉与多米尼克,甚至海盗股票经济麦尔维尔都很有主角相。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本故事中并不是很重要的配角,比如全《嘉年华》最强角色:“量子恶魔”浮士德,无所不能的雪莱夫人,甚至是维克多随口提过一句的,比他更不受待见的同行,“地狱收债人”齐黎,以及在介绍中登场的儿童文学家萝比·金妮(兔耳朵的金妮),他们的故事也都在我的计划中,每一个都独具特色。

惠迪安:很好,唯独没有我。

多米尼克:我只想问一下作者,这些你写得完吗?

阿群:对于作者来说,把计划写入计划表,就算是完成了。

众人:-_-!

维克多:而另一方面《铁鹤书》则是完全找不出像样的主角,我曾经想过写一个像刘僧定一样的客串主角,想来想去唯一勉强算是带点主角相的竟然只有李无面。

莉莉:既然提到《铁鹤书》,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进入期待已久的鞭尸环节了吧?

维克多: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环节。

周汉:大家看你这部《宇宙嘉年华》反响惨淡,决定来安慰安慰你。

维克多:?

雪莱夫人:虽然你这本书完全没有点击量。

维克多:??

克莱尔·彼得森:收藏最多时一天增加5个,最少时-5个。

维克多:???

帕特里克:原打算从《铁鹤书》那边引流,结果一点都没有引过来。

维克多:????

惠迪安:自己是自己的推荐票榜一。

维克多:?????

拉斯姆:就连评论区也是作者本人在自娱自乐。

维克多:不要再说啦!

钱德勒:啊,他崩溃了。

伯纳德:我来代替作者说两句吧。虽然作者在创刊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太空歌剧是一个极端不受欢迎的小众题材,但是这次市场反响的冷淡还是出乎他的预料,本来说一定会过来捧场的读者也完全没有出现,现在回头看一看,其实是一开始作者想多了。

波隆:在没有读者的情况下,作者已经进化到自己吐槽自己的地步,这是何等的恐怖!

伯纳德:然而作者其实并没有多大失落,这一部分原因是他混迹于各大扑街作者群,早已把扑街看做常态,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这一段时间的996已经让他彻底麻木了。作者放出话说,什么都无法打消他继续写《宇宙嘉年华》的决心,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这部小说写起来太爽了。

多米尼克:可以理解,作者显然已经意识到他的小说火不了,所以现在完全以写着爽做为写作目的。

周汉:不得不说这些年来,作者在自暴自弃这一点上,总带着一种让人赞叹的魄力!

伯纳德:对了,作者还托我给大家带个话。

莉莉:哦,是要发表什么永不放弃的宣言吗?

伯纳德:作者说:“《开拓者拥王者》实在太好玩了,我推荐所有人都来玩一玩!”

众人:-_-!

波隆:怎么,他不玩魔兽了吗?

伯纳德:他说两个永恒岛太肝了,他肝不动了,所以正在等怀旧服。

莉莉:做为一名996,他的生活挺丰富啊!

阿群:我们还是聊一聊这部小说的剧情吧,从平均一人一个技能这个设定上看,这很明显受了火影影响。

伯纳德:确实如此,作者也终于明白了岸本老贼设计技能时候的痛苦,真没想到,技能本身会比剧情更难以平衡。事实上作者直到现在都对维克多的技能不甚满意,不管作者怎么增加特色,“短程迁越”这种科技都实在太像夜行者了。作者打算在之后的故事里给他换一种科技。相对的,雪莱夫人的治疗术与阿群的解离,还有帕特里克的重力陀螺都是他比较的满意科技,另外,钱德勒的非科技技能以后也是大有可为。

麦尔维尔:另外有读者反应,你让浮士德出场救下维克多,是典型的强行用人物推动故事,你有什么要无耻辩解的地方吗?

伯纳德:其实,浮士德的出场还真不是写不下去了强推一个人物出来,之前为了他的出场作者已经铺垫了三次,一次是闹鬼的飞船(他就是“阿瓦隆号”上的幽灵),一次是冒充伯纳德与莉莉通话,还有一次是借一篇叙事诗引出他的名字。真实的情况与大家所看到的其实正好相反,维克多遭受重创的情节是我专门为浮士德的登场而设计的,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篇末,我为了引出凤凰才特意安排了“涨潮号”飞走,“阿瓦隆号”瘫痪这样的情节。

拉斯姆: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位以后还有大量戏份咯?

伯纳德:“量子恶魔”浮士德会有作为主角的独立故事,至于凤凰,我不愿意让它出场次数过多,因为这个金手指过于bug,经常使用会让莉莉给人一种依赖凤凰的感觉,这与作者要塑造的“重装女巫”形象相悖。

雪莱夫人:接下来我们要问一个读者们最关心的问题,既然这个故事已经写完,作者是不是打算依照承诺回去更新《铁鹤书》了呢。

伯纳德:哎呀,真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其实……第一个故事的收尾比作者想象中要提前一些……

周汉:等等,你究竟想干什么?

伯纳德:我认为时间还够我再写一个短篇……

帕特里克:果然是这样!你这旷世巨鸽!

拉斯姆:你的下体已经千疮百孔了吧?

伯纳德:听我说,10月!10月一定回去更新《铁鹤书》!

众人:骗鬼!

伯纳德:咦?外面这是什么声音?

麦尔维尔:那是熬了三个月等待《铁鹤书》复更的读者,原本一直躲在门外听好消息,准备好面对他们的愤怒了吗?

读者们: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伯纳德:你们听我解释!

莉莉:没什么好解释的,不,别用菜刀,榔头也别用,这是吞噬军团的霰爆枪,拿着,这是燐汽喷燃铳……

伯纳德:你们,你们干什么?救命!

(在一片现代武器的轰鸣声中,本次座谈会圆满结束。)

(不要走开,明天还有一章特别篇)

特别篇【铅的印记——克莱尔·彼得森传,上】

(本篇中大部分内容源自维基百科,沙伦·伯奇·麦格雷恩所著《实验室里的普罗米修斯》以及比尔·布莱森所著《万物简史》)

克莱尔进入餐厅时,几乎一眼就认出了等候在那里的记者。即使没看到挂在她脖子上那唬人的相机还有手边的速记本,那位女士的模样也完全符合当地人对一名《芝加哥邮报》记者的刻板印象。

女记者几乎也是一眼就认出了克莱尔,她立刻朝他挥手,克莱尔礼貌地报以微笑,然后走过去坐在了记者的对面。

“下午好,”女记者愉快地向克莱尔打招呼“《芝加哥邮报》的安琪拉,我们在电话里打过招呼了,你要不要也来一份薄煎饼?”

“不,谢谢,我来的时候吃过东西了安琪拉小姐……外面雨可真大。”克莱尔放下尼龙运动服的连体兜帽,露出底下稚嫩的面孔和明亮的双眼,“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他抚摸着光滑的下巴说。

安琪拉略一颔首,麻利地将速记本拿来摊开,按出圆珠笔头。

“我是1922年出生的,整个童年都在衣阿华州米切尔维尔度过……”看着面前埋首速记的安琪拉,克莱尔微微皱了下眉头,“我说,我们还是跳过这一段吧,直接讲重点的部分。”

女记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就从你的研究开始如何?”

“战争结束后,我跟我妻子回到芝加哥大学,在哈里森·布朗的指导下攻读博士。”克莱尔摘下厚底眼镜,在陈旧的白大褂上随意擦拭了一下,“当时我的导师给了我一个课题,要我尝试用火成岩测定地球的年龄,他当时再三向我保证这个工作最多只需要一年的时间,结果我在上面全身心地投入了整整七年。”

“你是第一个提出地球年龄为455亿年,误差在07亿年的人,比前人推进了15亿年。”

“我做了一个假设,太空里的许多陨石,其实是太阳系早期留下的建筑材料,弄清它们的年龄,就离弄清地球有多老不远了。你瞧,这个思路很简单,但是实际做起来却举步维艰。陨石本来就少,梗要命的是它们一接触空气就立刻会遭到不明原因的严重铅污染,你知道这有多困难吗?就像在泥浆里摊火腿煎蛋。后来我跟同事们在加州理工学院建立起一个完全无菌的消毒实验室,情况总算有了好转。在那段时间里我拿到了博士头衔,但是陨石年代测定这件事上却几乎全无进展,说实话,那几年里我好几次都在想,这一切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果了。”

“跟我说说那最后的样本。”

“我正要说到它,可爱的小宝贝儿。我们是在代亚布罗峡谷里找到它的,几乎完全没有被大气污染到。我们把它带到伊利诺伊州阿贡国家实验室,那里有一台全美国最先进的质谱仪。你知道吗,一路上我们都不敢大声谈论这块陨石,仿佛谈得多了就会把好运赶走似的。”

克莱尔有些羞赧,一只手习惯性地抚摸着下巴上拉渣的胡茬:“结果出来后,我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回到衣阿华州我的老家,你知道我进门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我说:‘妈妈,快送我去医院,我觉得我的心脏病犯了。’”

安琪拉给了克莱尔一点时间从扶额大笑中恢复过来,然后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功课卡片:“后来你在威斯康星州的会议上宣布了你对地球年龄的研究成果,你估算的这个数字直到50年后才被人修正。”

克莱尔靠在椅背上,搔了搔已经略显稀疏的头发,像是又回忆起那时候的风光。几秒钟后,他重新坐正了身体:“陨石的研究告一段落后,我几乎立刻就投入了下一个工作,之前一直困扰我的那个问题,为什么陨石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会严重污染,我做了一个小型的调查,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发现加州南部海水表面的铅含量超过了地表与火山岩侵蚀的80倍,而与其性质相似的钡却几乎完全只富集在深层海水中。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公众的态度,在有关铅对人体伤害的问题上,公众仅有的一点认知不是被曲解就是彻底错误。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40年来,铅添加剂的制造商们赞助了对于铅的每一项研究。”

克莱尔用拿出一份剪报,上面刊登了一个由私人牵头的五年研究项目:“他们让志愿者吞下铅,剂量逐渐加大,然后研究志愿者的大小便,看看会不会有异常。该死,他们当然看不到异常,所有的铅都积累在骨骼和血液里,一点都没有代谢出来,然后他们——那些医生跟他们的赞助人就发表声明说铅对人类毫无影响——”

“——63年我在《自然》杂志上发表了一片论文,矛头直指含铅汽油,当时我实在是太幼稚了,虽然意识到自己会有麻烦,却连究竟会是什么麻烦都没想明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

“乙基公司。”安琪拉替他说。

“一开始它叫四乙铅汽油公司或者四乙公司,后来他们拿掉了名字里刺耳的‘铅’字,好减少公众的排斥心里。它的董事包括最高法院的法官刘易斯·鲍威尔以及美国地理学会的吉尔伯特·格罗夫纳,而它的三大股东更是财大气粗:通用汽车公司,杜邦公司,以及新泽西美孚石油公司。”克莱尔疲惫地抚摸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孔,饭店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头发已经夹杂了些许银丝,白衬衫跟卡其裤都已经陈旧泛黄,但他的身体依然强健,展现出了一个长跑爱好者的素质,“《自然》杂志的论文发表后仅仅过了三天,乙基公司的代表就找到了我的实验室。他们装模作样地听了我的意见,然后拐弯抹角地向我暗示,可不可以通过经费赞助让我改变研究结果。”

“你是怎么做的?”

“做我最擅长的事,让他们坐在我的讲台前,给他讲课,我给他们看数据,看我的分析图,然后把我的结论告诉他们:他们正在杀死美国的环境与人民。”

“后来怎么样了呢?”

“该来的总会来。”克莱尔轻叹一口气,“美国公共健康服务中心(后来的美国环保署)拒绝进一步发表我的成果,我的赞助人中断了对我的经费支持,他们还找到了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打算游说那边中断对我的一切资助。在他们东奔西走,一条一条切断我所有生命线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在实验室里忙着日常工作,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后来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乙基公司的历史,在含铅汽油生产的初期,乙基公司的工厂里至少有15名工人死亡,数不清的人患上重病,公关部门掩盖了大部分的消息,除了1924年那一次:短短几天时间里,在一个通风不良的车间至少有5名工人死亡,35人终身残疾——”

“——面对公众汹涌而来的质疑,四乙基铅汽油的发明者托马斯·米奇利是这样应对的,他在一次表演中往自己手上泼含铅汽油,还把一烧杯汽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60秒钟,他声称他每天都这么干,而事实上,在几个月前从一场大病中痊愈后,除了面对记者他绝不接触他的发明。”

特别篇【铅的印记——克莱尔·彼得森传,中】

“我自己也干了蠢事,天知道我有多后悔我放弃了加州理工终身教授的职称,乙基公司的律师在后来的听证会上反复攻击我只是一名‘小小技术员’。”

“在这段日子里,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不否认,我动摇过。等等,我更正一下,这说法实在太官方了,事实上,我每一秒钟都在动摇,每天醒来我都想打退堂鼓。”克莱尔停下口仰头看着天花板,像是在组织接下来的语句,也像是回忆起了那段让他喘不过气的日子,“63年的时候,我在麻省见到了任职于mit的哈莉特·哈代教授,她是铍污染方面的权威,他叫住了我,告诉我‘波士顿有许多孩子正死于铅中毒’,她还说‘只有我知道怎么测量出那些铅’。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没法退了,你问我当时的感觉?我感觉反而轻松了,‘那就跟他们斗吧’我心想,‘反正也没有别的路了。’安琪拉小姐,当时的情况很简单,我不得不站出来。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有多大的能量,我有铁一般的事实,我还怕什么呢?”

“1963年,”安琪拉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卡逊夫人《寂静的春天》发表的第二年,人们认识到了工业对环境的危害,认为科学无罪的时代一去不复了。”

“加州理工的董事会不断受到压力,要么让我闭嘴,要么让我滚蛋。后来我才知道,乙基公司愿意向加州理工无偿提供一名教授讲习的费用,‘如果能让彼得森卷铺盖走人的话’。”

“但你的大学顶住了压力。”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加州理工地质与行星学领域的首席教授罗伯特·夏普拒绝了他们,那时候他是赌上了自己整个学术生命在保护我。”

“我之前采访了夏普博士,他是这么说的:‘彼得森那家伙在做一项伟大的研究,去阻止他无论如何都是错误的。’”

“我还能说什么?”中年的克莱尔像是孩子一样大笑起来,“我从未后悔在加州理工度过我的后半生。”

“在之后的日子里你干了什么?”

“我的研究遍及世界,我去了拉森火山国家公园,去了格陵兰岛,去了南极,我证明了现代空气中的铅含量超过1923年之前的100倍——”

“我们来聊聊1965年发生的事,我知道那一年是你事业的重要转折点。”

“65年,65年……”克莱尔搓着皲裂粗糙的双手,低沉有力地复诵这三个字,仿佛是在喊着战斗的口号,“一开始只是一次很小的意外,当我对冰层的研究进行到一半时,《环境与健康文献》的凯瑟琳·伯克特博士希望我写一篇关于铅污染的文章。我在文章里写出了我最新,最重要的研究成果:美国人生活环境中的铅含量超过了自然水平的一千倍。罗伯特·基欧博士认为在无害与铅中毒之间有一条清晰的分解——075微克每毫升,但我告诉所有人,根本没有界限,铅会累积,无法代谢,伤害最终会在未来显现出来。就算不是他们,也会是他们的孩子。”

安琪拉推了推眼镜:“我这里有一份资料,60年代时,疾控中心给出的可接收铅含量是06微克每毫升,70年这个数字是04微克,75年继续降低到03微克,85年是025微克,91年已经降到01微克。”

“然而当时的人并不这么想,那篇文章发表后引起轩然大波,乙基公司的反应比我预期的还激烈——”

“——首先挑起讨伐大旗的是美国公共健康服务中心的毒理学带头人希伯特·斯托金,他刚从世卫组织会议上回来,会议上说,血检与尿检都证明二十年来人体内铅含量没有提高——”

“斯托金因为在会议上成了笑柄而暴跳如雷,《文献》也与我划清了界限。乙基公司显然觉得还不够,真正重磅的反击是在几个月之后开始的,他们请来了73岁的罗伯特·基欧,当时世界上防治工厂铅危害的绝对权威——”

“——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与基欧正面交锋的,他为乙基公司担任了多年的医疗顾问,他在辛辛那提大学建立的凯特琳实验室,就是铅工业巨头出资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交锋会来得这么快,基欧做为泰斗级的人物,我一直以为是他们最后的王牌,显然,我真的把他们惹火了。”

“当时你的处境很难堪吧?”

“毒理学家,公共卫生官员,环境工程师,所有的人都在对我口诛笔伐,而我甚至找不到平台反驳他们。”

“你是怎么做的?”

“我去找了加州州长埃德蒙德·布朗,他无视掉了我的第一封信,但我对他的秘书死缠烂打,我想他一定恨透我了。最后,我还是找到机会跟他谈了一次,并且说服他签署文件,让加州公共卫生部模仿欧洲建立自己的公共卫生标准。”

“你的反击全面打响了?”

“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白热化阶段,12月美国公共卫生署举办了一个关于铅的座谈会,与会的32人中超过半数来自基欧代表的铅工业部门,当时他们胜券在握,谁都没有想到,公共卫生署的观点正在转变。哈佛大学研究公共医学的生理学家哈里·赫曼博士发表了一篇措辞激烈的演讲,他指出大多数支持铅工业的科学家全都来自辛辛那提的凯特琳实验室,他也公开反对基欧理论:‘为健康设立一个标准,超过就是剧毒,未超就是无毒,这在卫生与公共领域极为罕见。’——”

“——那场会议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结果,我们与基欧的人真刀真枪地拼了一次。感谢赫曼博士和所有不屈服的人,我们没有溃败——”

“——那一年的秋天,我写信给缅因州参议院埃德蒙·马斯基。他在次年为我安排了一场公共听证会,那时候我就知道,该打响决定性战役了——”

“——你问我是不是有类似电影里那种王者归来的桥段?不,没有。基欧是条老狐狸,他做为听证会的专家证人可谓身经百战。而我,该死,我是个公认的演讲菜鸟,我那篇15分钟的发言稿是在从南极赶回的路上匆忙写成的——”

“——基欧一开始就在他的权威身份上做足文章,他断言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铅了,他是‘唯一一个同时了解四乙基铅和毒物学的专家,对它的分布和生产以及造成的危害一清二楚’,他还指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所有对于铅的环境危害的研究都是出自他领导的凯特琳实验室。”

特别篇【铅的印记——克莱尔·彼得森传,下】

“来说说最后的战役吧,你是怎么反击他的?”

“我直到第五天才赶到现场,当时与会者都已经觉得无聊了。我在回来的路上把我的发言反复演练了无数次,然而,我第一句话就搞砸了,”克莱尔无奈地笑笑,“我用了一句极其冗长,足有五行的长句作为开始,这句话说到一半我就开始后悔。我以为我浪费了人生中最好的一次机会,但是之后我发现,并不是这样。”

“当时人们的反应是什么?”

“他们被吓坏了。抓住他们的不是我那句长句的语法,措辞,结构,比喻。都不是,是事实,小姐,密集轰炸的,掷地有声的,不容辩驳的事实——”

“——我提到了极地的铅污染;我提到了一个165磅重的人体正常情况下体内含有的铅大约2毫克,而如今美国人体内铅含量是200毫克;我提到了当吸入每立方米含有百万分之三克铅时,儿童造血机制就会被打乱,而这是60年代洛杉矶的平均水平。在美国大城市中,铅的含量比30年前高出100倍,而多出的部分几乎全部来自四乙基铅。在我把那些事实摆出来之后,其实我已经赢了。”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克莱尔挠着满头的白发说,“1970年,国会通过《清洁空气法案》它给了一个新成立的部门禁止使用有害添加剂的权力,四乙基铅榜上有名。乙基公司不甘失败,开始了新一轮的游说,然而那时候,它已经被通用公司和美孚公司卖给了雅宝纸业,金主们无情地把它踢出了最高利益集团。更有甚者,通用公司新推出的尾气处理装置根本不能兼容含铅汽油,这几乎宣判了四乙基铅死刑。”

克莱尔低下头,皱纹堆叠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年迈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整理自己的思路:“1972年,含铅汽油的产量是25300吨,1988年,跌到了17000吨。1980年美国人的平均血铅含量已经降回到原来的40%,89年,我们降回到了前工业时代。巴西和加拿大在1990年禁止了含铅汽油的使用,伊朗,以色列,墨西哥,大量第三世界国家都显著降低了汽油中的铅含量。”

克莱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褐斑密布的鼻梁,继续说:“71年的时候,国家科学院组建了一个来自国家研究委员会的专题小组,他们后来以小组的名义发布了30年来第一份关于铅含量水平追踪的系统报告,那一次他们没有喊上我,说我太激进。——”

“——9年之后,国家委员会发布了第二份报告,这一回,他们总算没把我落下。但是我并不同意报告上的内容,我的异议报告足写了78页,你现在还能在原报告的附件中看到它。然后……在1993年,他们筹备了第三份报告,就是后来称为‘彼得森的复仇’的那一份。他们认可了我在异议报告中说的每一件事,几乎把前两份报告彻底推翻了。——”

“——后来的事就像是耍猴一样,有一天我听说他们用我的名字命名了小行星,我的名字出现在了约翰和爱丽丝·泰勒奖(环境科学领域的诺贝尔)的获奖名单上,他们为我举办了一个宴会,在会上给我戴上了金质施密特奖章(地质化学最高荣誉),我成了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而且,谢天谢地,在退休前,我终于当上了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

克莱尔停下了讲解,他老态龙钟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要看清面前的人:“安琪拉小姐,谢谢你能听我说完这些。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是记者。你是……来带我走的,是吗?”

安琪拉合上笔记本电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的,彼得森先生,你要做的事,都已经完成。”

克莱尔混浊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深重的恐惧:“不,不,我还不能走!乙基公司还在,四乙基铅还没有从地球上消灭!你知道吗,他们公司仍然坚持说,‘研究表明含铅汽油无论对人的健康还是对环境都不构成威胁’!他们……”

克莱尔还想再说什么,安琪拉却把笔记本屏幕转向它,屏幕上,是克莱尔那个宿敌的官网。

克莱尔猛然脱掉了老花镜,把眼睛凑到了屏幕前:“那句话,那句话哪儿去了?他们抵死不认的……那句话哪儿去了?”

“2001年2月,乙基公司放弃了对含铅汽油无害言论的支持,官网上那句话已经撤掉了。”

当克莱尔重新抬起头望向安吉拉时,后者发现他正在泪水涟涟地哽咽着:“他们……放弃了?”

女记者平静地点点头。

“他们……认输了?”

“是的,彼得森先生,你赢了。”

老人缓缓点着头,木讷的脸上浮起沉思之色:“好,好,我是该走了。”他艰难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挂着金质奖章的西服。

“你去门外等我,我去柜台……结下账。”安琪拉说。趁着克莱尔蹒跚踱向门口的间隙,她飞快在笔记本上输入了以下这行字:

“克莱尔·彼得森可以算是20世纪最伟大的地质学家之一,然而,他的成就并不为大众所知,一份最近的研究显示,在过去30年的超过50本教科书中,只有4本在说起地球年龄时提到了他。这种情况归因于资本的打压,也归因于他超前的学术思路。有时候,一个集体在沉默中做的恶,需要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来纠正。”

餐厅外面还在下着雨,克莱尔又戴起了运动服的连体兜帽,他抚摸了一下自己光滑的下巴,朝安琪拉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

安琪拉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阴沉的天空,双双张开了翅膀。

claircameronpatterson(192262-1995125)

第一卷片尾彩蛋

士兵摘下头盔,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扫过面前的满目疮痍。废墟与烟柱点缀在荒芜的大地上,从她脚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士兵约莫五十岁上下,多年征战生涯让她的五官混杂着沧桑与精悍。虽然相貌已经不再年轻,但她依旧保持了芭蕾舞演员一般的身段。

耳边的通讯器沙沙响了两下,然后传出一个声音:“有什么发现吗?”

“毁灭得太彻底了,这颗行星的表层就像是件遭遇了车祸的瓷器那样被打得稀碎。”

“居民呢?”

“只碰到了两个活着的,都没法交流。另外,两个人身上都发生了强制变异。”士兵轻叹一声,“空气里还残留着少许孢子,体质差点的人可能会被它们诱发变异,不过残留物并不多,盔甲的过滤系统处理它们绰绰有余了。你等一下,我给你发送两张受感染者的图像。”

士兵摆弄了两下盔甲上的终端,不多时,通讯器里传来了申今:“呕,你怎么不事先提醒我一下,这东西就跟你做的水煎菌群一样让人倒胃口。”

“你以前从没批评过我的水煎菌群,那要我把它从下个月的食谱中拿掉吗?”

“最好再也不要让我看到它。”

“也许你应该再找一个人负责你的伙食。”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五秒钟,然后那个声音才不无遗憾地重新响起:“唉,我说老宋啊老宋,你这个人可真不识逗。”

宋儒中士没有回答,她端着霰爆枪又向前走了几分钟,除了黑绿色满地乱淌的胶状地衣,她没有看到任何有机物。

“这已经是第四个星球了,昨天我还跟这颗行星联络过,得到的消息是一切正常。今早上跟这里的通讯一中断我就立刻赶过来了,路上不会超过四个小时。就算从昨天联络结束算起也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宋儒捋开额前的亚麻色碎发:“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就把一颗二级武装行星打成了一堆燕麦片。”

“之前你收到的那个无线电波段找到了吗?”

“发报的就是那两个强制变异体之一,它只是在凭着身体记忆发报,我让它解脱了。”宋儒中士忽然停下了脚步,“等等,前方有人!”

通讯器那头默契地不再说话,士兵沉腰躲到了一堵残墙后面,蹑手蹑脚朝前摸去,即使穿着轻机甲,她的动作依然像舞蹈一样优美。

前方的断壁明显被人涂鸦过,宋儒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匍匐在地上,似乎是在对着涂鸦膜拜祈祷。男人的身侧,一边一个摆着两盏化学燃料的便携应急灯,其中一盏已经损坏,另一盏还在散发着呆滞的白光,在正午的太阳下,白色灯光显得单薄而又多余。

应急灯前方是一个破碎的篮子,宋儒花了几分钟才看清楚篮子里面都是变异的肢体,有的已经腐烂,有的还在抽搐。

男人带着哭腔说了些什么,宋儒没有听明白,这似乎是用当地话七拼八凑后自创的语言,在中士听来毫无意义。

确认了对方不会危及自己之后,宋儒手持霰爆枪走出了掩护。听到脚步声,男人像是野兽一样猛然回过头,中士看到了一张口眼歪斜,头发蓬乱的脸。

“真不错,”士兵对自己说,“总算碰上一个没有变异的人,偏偏是个疯子。”

宋儒向男人提了几个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是语义不明的尖叫,中士无奈,只能放弃对话的尝试。她走到断壁前,仔细打量那个涂鸦。说实话,就算没看见男人那被泡成紫色的手掌,宋儒也能猜到眼前癫狂的图画一定是出自这个疯子之手。

男人不再理会宋儒,他又满口呓语地匍匐在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哭又笑起来。宋儒就在这诡异的哭笑声中,仔细端详疯子的大作。

那画的似乎是一个人,从纤细的身材看,有30%像一个女人,至于不像的70%,一部分源自她紫色的皮肤,一部分源自她多余的六条手臂,还有从手指末端延伸出来的黑色利爪。

这尊躯体,仿佛是对正常生命撕碎扭烂一般的亵渎,也像是心怀恶意的神袛对于造物疯狂发泄后的仇恨之作。它违反了一切生命衍进的法则,像是在进化之途上推倒隔离带强行开出的道路。

哭笑声还在继续,比刚才更加肆无忌惮。宋儒的脸色已然煞白,握枪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微微有些发白。

“怎么样了,老宋?”通讯器里又传出声音。

“将军,你猜对了。”宋儒在哭笑声中勉强挤出这句话,“真该死!是妒妇干的。”

(《宇宙嘉年华》第二卷,辩护律师篇:月蚀判例)

第一章【猩红“墓碑路”,上】

“在山崖上唱歌的人,血流满面……世界上有两个我,其中一个发明了剃刀,另一个依旧找不到出口,那些大象……它们竟然都还活着。”

以上这段话被工整地镌刻在各各他山的一块黑曜石墓碑正面,距离最近的镇子有110公里的路程。需要指出的是,它并不是孤零零一块,在周围两公亩的土地上,还有另外三十二座相似的墓碑与它为伴。

牧羊人达森在一次采访中告诉远道而来的异闻类节目摄制组,他给这块墓碑起名叫“老乔”,这位有些轻度痴呆的摩耶利人坚持认为,“老乔”一直在同他说话。

毋庸置疑,黑曜石墓碑,“鬼镇”效应,以及小丑,算得上是边境行星夜叉-4最为人所知的三张名片了,而这三者中,又属无名墓碑最人畜无害,只要沿着“赤色大道”走,你就一定能够看到这些黑曜石造物。它们三五成群,一般都分布在定居点的附近。大道上的旅人只要看到这些沉默的公路卫士,就知道他们距离镇子不远了。

摩耶利人是绝不敢冒犯那些墓碑的,这跟他们对死亡的迷信不无关系,墓碑的外观虽然多有不同,但都符合当地文化中的墓碑形置,在那个摄制组离开之前,他们瞒着当地人偷偷挖开了“老乔”下方的土地,只找到了一些毫无价值的旧垃圾。摄制组的导演于是断言说,这些墓碑其实是附近摩耶利社区炮制的低劣骗局。

这位可怜的新闻工作者就因为这样一句轻率的定论而断送了自己的事业。那次采访的几年之后,一个探险队在“老乔”附近找到了达森的羊群,它们都已经彻底野化,正围着黑曜石墓碑群悠闲地吃着青草。

“缓刑”时期442年,“鬼镇”效应大规模爆发,几乎带走了星球上一半的人。

事后,调查人员根据牧羊人留下的生活用品推测,他可能是本地区最后一个失踪者。这并不奇怪,达森基本上算是一名离群索居的隐士,只跟他的羊群一同生活。所以当110公里以外的“毛格街”镇,和150公里以外的“浊泉镇”,还有本地区的商业中心:傍湖而建的“棚车镇”一个一个沦为无人之地时,他依然在山坡上悠哉地放着他的绵羊。

外界对于这次大规模的殖民者失踪事件投入了相当的关注,大家都很庆幸能够亲眼看到一次“鬼镇”效应。各种靠异谈类节目吃饭的文化界人士蜂拥而至,让这颗冷清的殖民行星很是热闹了一阵,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每一个尚具规模的鬼镇里都住进了一个以探灵为噱头的摄制组,几乎每一个摄制组里都配备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资深权威”。这样的盛况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年的冬天还没到,各路人马就带着自家似是而非的调查结果回去了,一切又恢复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注意:鬼镇在这里是个专有名词,指因为居民死绝,或者失踪,或者主动放弃而空置的定居点。]

这不是第一次在夜叉-4上发生大规模失踪,也没有人认为,这会是最后一次。当地的摩耶利人社区里流传着这么一种迷信的说法,夜叉-4在5000年时间内,曾经发生过200多起群体失踪事件。然而真实的数字远比这个要大得多,富顿学院的太空史学家相信,“鬼镇”效应爆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一次天启降临,受害者则涉及三个来此殖民的文明。当然,跟愚昧保守的摩耶利人讲这些没用,他们是不会当真的。

摩耶利人是本土化了的温达尔文明后裔,在他们之前,夜叉-4还曾经接纳过天鹅座星团的流民团体。后者由亡命徒与战争难民所组成,只想在这个落后寒冷的星球上找一片远离战火的安居之地。他们最后在夜叉-4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直到五个世纪后,才有人找到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最后一个天鹅座定居点陷入死寂后,夜叉-4又在宇宙中静谧地公转了2000年,直到维达尼亚公司把一批签好卖身契的温达尔破产自耕农扔了下来。他们被认为是夜叉-4最早的现代殖民者,但是摩耶利人跟这帮可怜人并没有直接关系,因为第一批移民没能留下子嗣,一个都没有。

三年之后,维达尼亚公司的飞船依照计划为定居点送来了给养和人员补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已成规模,却荒无人烟的小镇。

镇公所中保存的文件显示,居民是分批有序地撤离此地的,文件里详细记录着离开的人员,日期和准备工作,奇怪的是,唯独没有写明原因。

后来公司的调查人员在定居点西面50公里处发现了一把从定居点带出来的工具,于是维达尼亚匆匆发布了调查报告,声称他们的签约开拓者因为资源匮乏,难以捱过寒冬,所以不得已放弃了定居点,前往大峡谷腹地深处的土著菲卡人部落求助了。

这个说法成功欺骗了后来所有的签约开拓者,维达尼亚公司在之后的100年时间里接连建立了200多个温达尔人定居点,这些廉价的定居点建造仓促,规划混乱,相邻两点之间可能连对方的确切位置都搞不清。惊悚作家小马修·马沙曾经以那时候的殖民地为舞台创作过一系列冒险小说,直到现在,人们还在从他的作品中汲取对于夜叉-4的刻板印象:荒凉的沙漠,巨大的满月,不见人烟的公路,独行的武装邮差,死寂的小镇,野蛮的菲卡人,还有突然现身的杀人小丑。小马修的前女友兼同行,儿童文学家“兔耳朵”金妮后来在一次访谈中表达了她对于这些描写的不屑,根据金妮的说法,小马修从来没去过夜叉-4,遑论与那里的小丑正面对抗了。

小马修笔下的黄金冒险时代并没有维持很长时间,维达尼亚公司的扩张在100年后意外地终止了,当时它们正筹备他们在南半球上的第二片殖民地。“褴褛客”华莱士——一名签约自耕农的第四代后人,带领着他的探险小队成功深入大峡谷,直接到达了腹地底端。他们只看到了嶙峋怪石,巨兽骨骸。还有让人窒息的超大型含硫间歇泉。于是公司100年前撒的谎不攻自破,这颗星球上,根本不存在土著居民。100年来在各镇间频频出现的菲卡陶艺品,菲卡语歌谣,菲卡旅行算命师,甚至是某个帮助镇子击退小丑,因而被选为镇长的开化土著人,可能只是殖民者们的群体性妄想。至于那些失踪的公司签约雇员,他们就只是从这颗星球表面消失了。

恐惧和愤怒让定居点里的殖民者们开始失控,几个最大的镇子联合起来推翻了公司的暴政,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短命维达尼亚第一共和国,当代摩耶利人把那群开国者看做是他们的直系先祖。就在战争,阴谋,群体性失踪还有小丑的冬季攻势把夜叉-4搅得水深火热之时,外层空间的大环境也开始渐渐发生变化:当时的维达尼亚公司已经被“门氏”全资收购,改组为天鹅座集团,原始创始人文森·福克斯被踢出局,不知是出于什么打算,老文森变卖了所有家产,举家迁到了夜叉-4,并且一度成为当地的豪族。

在这段时间里,又有好几座镇子沦为了无人之地,但是原因与群体性失踪无关,而因为黑霜病。之后的100年中,黑霜又爆发过好几次,现在的摩耶利人也说不清,哪些鬼镇是黑霜病留下的,哪些的居民则是不知所终了。

黑霜病最后一次,也是最凶猛的一次爆发是在400年前,福克斯家族的末代子孙据说全都没有能挺过那年冬天,现在我们还能在福克海角的悬崖上看到他们家空置的老宅,老宅正对着下方山坡一侧的黑曜石墓碑群,据说,那些墓碑是在附近小镇居民死绝后忽然出现在那里的,还有一种说法则声称,小镇最后的几个居民在黑霜病要了他们性命之前从病床上消失了,而就在他们失踪的当天下午,同等数量的墓碑就出现了。神秘学爱好者之间交换着一份据说是当天小镇医院监控记录的视频文件,但是看过的人则表示,该文件画面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

关于黑霜病的传闻还有很多,摩耶利人都相信,它带走的人要远超“鬼镇”效应,在最后的那次大爆发中,所有在第一年存活下来的小镇都筑起围栏,拒绝外来人进入,人们相信黑霜病可以通过风中的臭味传染,甚至有些极端迷信的当地星父教士认为,这种病的受害者会在死后7天爬起来,成为小丑。

说到小丑,这可以算是另一个让夜叉-4闻名遐迩的特产了,也是三张名片中最惊悚的一张。不过摩耶利人对于小丑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用他们的话说,每年这颗星球上死于小丑之手的人,远没有郊狼跟桉叶熊多。施洗者安东在写给星父教团的报告中猜测,小丑可能是一种走上进化歧途的摩耶利人近亲。或者,它们是本星球土著人类最后的残余,毕竟,这样一颗星球没能孕育出像样的智慧种族萌芽,这实在是说不过去。更何况,如果这里真没有出现过智慧生物,那又是谁修建了横贯大陆的“赤色大道”的呢?

维达尼亚公司第一个定居点的村公所记录中,从未提到沿路而立的墓碑,显然,那些不祥的静谧守望者们当时尚不存在,然而,记录中明确提到了那条用殷泥浇灌而成的平坦大道,毫无疑问,早在第一批殖民者踏上夜叉-4的之前,那条路就已经存在了。

星球上的人称呼“赤色大道”为“墓碑路”,光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在当地人心目中有多么不祥了。因为文明一直被天灾打断,摩耶利人从来都没能修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洲际路,所以几千年来,他们只能心怀恐惧与依赖踩上这条暗红色的大道,往来于大陆各处,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镇子从兴起到死寂,三三两两的无名墓碑在道路两旁破土而出。

黄昏时,这条路看上去尤为触目惊醒,原本暗红的殷泥在夕阳下会呈现出惊悚的猩红色,如果从天空看下来,仿佛是肮脏大地上的一条丑陋血管,而旅人,卑微得就如同是攀附在血管上的蚂蚁。

如今,有一只蚂蚁就在血管上蠕行。他一定是从外地来的,摩耶利人才不会蠢到天快黑了还呆在“墓碑路”上。

济慈,“第六人”,他也觉得自己很蠢。他竟然会错过投宿的小镇,以至于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迎接日落。天幕越来越暗,地平线处有几朵火烧云散发着刺目的金黄色,就像是壁炉中最后一丝跳动的火苗。济慈茫然望着四周的荒野,他很确信,此时此刻他是这条洲际公路最后一个暴露在外的行人了。

第二章【“猩红”墓碑路,中】

济慈觉得他的人生就像此刻的处境一样,孤悬在陌生古道的某一段,前不见终点,后不见退路,天地悠悠,却没有他的藏身之处。

这一路走来,“第六人”济慈的心一直都悬在嗓子眼,就像是在狼群环伺机下的松鼠。暮色越来越浓,连脚下这条古老的道路都没有了坚实感,行色匆匆的“第六人”连续两次险些被自己凌乱的脚步绊倒。

慈济先生仍然没办法对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他现在会身处此地,记忆中有一个不容拒绝的人给他看了一张纸,是他祖父年轻时签下的契约,按照契约赋予的义务,他必须即刻动身前往那颗愚昧的星球,理由是某个几百光年以外,他根本不认识的屈死鬼。济慈象征性地抗辩了一下,甚至都没能把“不”字明确地表达出来。更让他愤懑难平的是,他们竟然不允许前者用自己的方式前往夜叉-4。“这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个不容拒绝的大人物强调说,“你已经被选为‘第六人’了,你必须变成得像完全透明一样。”

根据对方安排,“第六人”先生在旅程中换了三个假身份,跟三教九流混挤在一艘偷渡船上,闯过了两次哨站排查,而最终的这段路,他还必须要用双脚走完,真是难以置信,投放他的降落舱里连头骡子都没准备。

大半个太阳都已经沉入地平线下,远方某处传来桉熊此起彼伏的吼声。“墓碑路”终于不再猩红,犹如一把沾血的匕首隐没入黑暗的鞘中。这个比喻也许比想象中更加恰当,因为“墓碑”路本身,就是一块巨型合金。殷泥不是泥,而是一种性质特殊的金属,整条“赤色大道”,就是用这种血红的金属浇筑而成,所以它的坚固程度,远远超过了后世殖民者所建造的短命道路,可为什么要创造那么一头工程怪兽,这个问题跟“墓碑路”修建者的身份一样,恐怕永远没人知道了。

昏暗的余晖被殷土晕染成了惨淡的暗粉色,仿佛整条路是一道肮脏的血渍。半小时前筋疲力竭的济慈差点被一个黑影吓瘫在公路上,他以为那是个站在路旁凝视他的小丑,他甚至认为自己看清楚了对方衣服上的蕾丝与褶皱,然而随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正在吃草的绵羊。

疲惫与饥饿折磨着济慈,他已经半日都水米未进了,不是身上没带食物,仅仅是恐惧与焦虑让他感觉不到腹中空空。周围越来越昏暗,他不知道现在打开行路灯是不是个好主意。

就在这时,济慈又看到了一个黑影,惊疑之下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因为说不定那就是另一头绵羊。

然而那绝不是羊,它伫立在黑暗中不动分毫,散发着死寂的气息。紧接着,济慈发现了另外几个影子,它们好似是从夜色中滤出来的,带着让人窒息的凝重。一刹那间,济慈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安魂曲在山坡上响起,他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发现自己所处的的位置连一个遮蔽物都没有。

太阳终于完全落入了“墓碑路”的另一头,最后一点余晖也被敛入地平线,天空中只有稀稀落落几点星辰,就像是葬礼上来宾表达的敬意那么聊胜于无。“第六人”与黑影群落的对峙长达五分钟,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哪怕是被活生生撕碎,他也要看清楚那边杵着的究竟是什么。

济慈战战兢兢地朝前挪动着蚁步,双肩抖得像是筛糠,在听见第一声狂笑时,他的一生走马灯一样飞快地从眼前掠过。不过济慈立刻明白过来,那并不是真的小丑狂笑,那种东西只存在于小马修那些低劣的文学创作中,刚才他所听见的,也许是什么食腐鸟类的叫声。“第六人”又向前跨了两步,本能地抓紧了斜挎的帆布袋,那里面有一本最新版的《恒星法典》,一块标记为“6”的胸牌,和一把模样可笑的热辐铳。真有趣,济慈心想,那个大人物的意思也许是,当济慈遇到小丑时,他可以用那玩意儿来自杀。

孤旅者终于看清楚了山坡上的东西,他的心中同时涌上了恐惧与希望,讽刺的是,这颗星球总是同时给予它的子民这两样东西。

山坡上,矗立着五块黑曜石墓碑。

墓碑,在这颗星球上是跟小丑齐名的超自然事物,它们的出现往往跟失踪联系在一起。然而行路的人都知道,有墓碑就有定居点,济慈感到无比庆幸,他加快脚步朝那座山坡奔去,内心祈祷附近可千万别是一座“鬼镇”。墓碑无言地看着这个人接近,像个动物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坡地。它们肃穆的样子仿佛正在为什么人进行审判。

“第六人”终于登上了山顶,一路上,他的视线刻意避开了沿途的黑曜石立方体,擦身而过时,那些东西给他的感觉既不神秘也不可怕,只是一些又脏又旧的老物件。济慈在山顶极目远眺,努力在黑夜里搜寻着可能的蛛丝马迹。这比想象中要累很多,没过多久孤旅者的双眼就流出泪水。但是这些努力终究不是白费的,在山下几百米远处,济慈发现了星星点点的几盏灯火。浓重的夜色中,它们看上去孱似风烛。

济慈没有犹豫,他立刻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恐惧再也不能束缚他了,前一秒钟里还仿佛能把他压垮的黑暗,这一秒钟已经变得轻若鸿毛。

在“第六人”面前的是一座典型的摩耶利人定居点,建筑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小镇外围的建筑都暗着灯,也许是已经关门的商店或者医院,万幸的是,小镇内部照出的灯光还是清晰可见。

济慈循着亮光转入一条小巷,他发现这座镇子比第一眼看上去更加破败。附近仅有的一道亮光来自于小巷尽头,这让巷子看上去仿佛一条幽深的隧道。

济慈快步走过小巷,他迫不及待想要找一个能喘气的人说说话。然而一走出巷口他就愣住了,他没有看到人,甚至没有看到亮灯的窗户,之前的白光来自于前方的一盏射灯。

这种灯一般是安装在架子上,用来自下往上照射建筑外墙的,如今它却被随意摆放在地上,如果不是接在后部的电线,济慈险些以为它被人扔掉了。

电线是从另一个更暗的小巷通出来的,那个方向看过去也不像是有人。孤旅者考虑再三,决定不冒险走进去,转而把目标放在小镇别的光源上。他在狭窄的街道上七拐八弯走了十几分钟,最后到达了一个十字街口,迎接他的是街边路牌上,草草挂着的另一盏射灯。

济慈开始着荒了,进入小镇半小时以来,他没有看到一个活人,那些灯像是一个恶毒的玩笑,更像是夏夜诱捕蚊虫的陷阱。

济慈双手握拳转过街角,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他发誓今晚一定要在这里见到人,哪怕强闯民宅也在所不惜。

不久后,济慈在这条街的尽头看到了一扇橱窗,橱窗里站着一个模特假人,几乎有两米高。出于一种无法言明的压力,孤旅者站在假人面前凝视了它10秒钟,那张脸上挂着一种威胁一样的笑容,也许是光线原因,济慈觉得它的五官有着稍许扭曲,让他想到了喜好折磨玩具的坏孩子。

假人的对面是一栋两层的木制楼房,大门敞开着,温暖柔和的橘黄色灯光正从里面流泻出来。

济慈长出了一口气,他看到了门内的正对着他的柜台,和柜台后朝他微笑的中年男子。

不用看门牌也能知道,这是一家旅店。

孤旅人如释重负,苦难之旅终于结束了,他飞奔向那团橘光,迫不及待地迎接自己的最终赦免。

然而有什么地方不对,济慈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变成恐惧时,“第六人”停在了旅店门前。

那个中年人还在朝济慈微笑,但是双方的距离已经足够让后者看清前者凝固的眼珠,滑腻的面颊,还有僵硬的五官。

这是一尊蜡像。

济慈站呆呆地在门口,像是一个进退维谷的访客。他几乎花了两分钟时间才让自己的麻木的身体调转方向。镇上还亮着稀疏的几盏灯光,就像几把叉子刺入漆黑的夜空,济慈已经不愿意去碰运气了,直觉告诉他那些都是被人故意布置在镇子里的射灯。“第六人”忽然觉得自己仿佛闯进了一个大型玩具盒,周围一切都带着一种调侃式的戏仿,惊悚而又滑稽。

当他的视线落在对面橱窗里的时候,这种感觉变得尤其强烈。

玻璃后面空荡荡的,人形模特不见了。

第三章【猩红“墓碑路”,下】

济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起来的,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阴暗的小镇街道上飞奔了。

在某个拐角处,他远远看到了那个人形模特。当时对方站在一盏熄灭的射灯旁,像是正埋头整理电线。济慈并没有见过现实中的小丑,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那里站着的并不是那种怪物,而是一个人类。他收拾射灯的背影看上去太冷静,太理性了,一点都不像是心智全无的模样。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一座鬼镇里用射灯与蜡塑制造有人居住的假象?“第六人”几乎一下就开窍了: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该死的召集人,他倒是提起过走这一趟存在危险,但济慈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职业杀手在前面等着自己。

“第六人”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几分钟,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原地转圈。小镇里好多房子都被巧妙地改动过外观,光线不足的情况下跟一座迷宫差不多。济慈在第三次绕过镇教堂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座建筑,只是简单搭建起来的布景,而相同的布景之前他还看到过一处。

对方并不急于杀他,而是乐于欣赏他在瓮中乱窜的模样。济慈甚至产生发疯一样的妄想,这座鬼镇上是不是到处都藏着探头,好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拍下来。

绝望中的孤旅者蒙头闯进一间行将倒塌的小屋里,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上。然而门锁的位置空空荡荡,像是要存心逗他发笑。

除了一把破旧的摇椅,小屋内部只剩下破布与碎木条,济慈勉强找到了过去可能是卧室的房间,房门还留着一个基本的外形。于是他鼓起最后一口气冲进卧室,再一次关上门,还找来几条破布塞住门缝。能做的都做完了,济慈掏出热辐铳对准外面,努力让枪口抖得不太厉害。

“第六人”就这样在房内警戒了二十分钟,直到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与其说他是恢复了冷静,不如说是转为麻木了。肾上腺素褪去后,留给济慈的是松懈与迟钝,黑暗与寂静都开始激不起他的警惕之心。他知道自己仍然处在死亡边缘,但就像是身处比赛结束前的垃圾时间,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结束这种让人窒息的等待。

济慈一手持枪,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按在卧室的房门上,他已经在心里勾勒出自己胜利逃离小镇的画面,眼下需要做的只是鼓起勇气走出去……

可惜事情并没有按照他所想象的去发展,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丝跳动不定的火光蜂群似的扑进来,照在了“第六人”惊恐的脸上。

摇椅旁的地上放着一盏迷你灯,借着昏黄的光线,济慈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形正坐在摇椅上。他还穿着橱窗里那套衣服,一动也不动,这画面让前者想到了自己童年犯错后,那个坐在火炉旁即将降下惩罚的严厉父亲。

摇椅上的人帽檐压得很低,从济慈这里看不见他的脸。这真是万幸,“第六人”再也不想重温那惊悚的笑容了。

不知为什么,那人并没有手持武器,济慈觉得自己稍稍占了优势,他甩了甩手里的枪,努力做了个威胁的表情。然后,他从挎包里拿出了那块写有数字“6”的胸牌:“你来找我,是为了这个?”

“没错。”摇椅那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但说话的人并没有动。

“为什么?我根本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所以我才选中你。”那个声音平静地回答。

济慈陷入了迷惑中,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问什么。尴尬的沉默就这样维持了五秒。

“为什么要在鬼镇里挂灯?”

“为了迎接你,我希望你能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你这个疯子!”

“人总得有点爱好。”

“你是职业杀手?”

“没错。”

“谁雇佣的你?”

“谈话该结束了。”

济慈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好吧,”他咬着牙说,“如你所愿。”说完,他对着摇椅上的人连续扣动了十几次扳机,求生欲望如此强烈,让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

一顿连射之后,济慈喘着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战果,杀手的身体连续被射线洞穿,他像是很痛苦一样卷曲起了上半身,头沉得更低了。

孤旅者露出胜利者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只维持了一秒就在他脸上凝固住了。杀手的头颅从躯干上落下,砸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没有一滴血流出来。而这声音,也完全没有人头的质感,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填充了塑料的蜡球。

济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哀伤,生命最后那一刻,他甚至对恐惧都麻木了。下一秒钟,一个2米高的壮硕的身影出现在了他背后,济慈的脖子被一条细弦勒住,力道之大,让他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呃!”就瞬间就陷入了瘫痪。

“他是趁我跟蜡像说话的空挡,翻窗进来的吧?”去往冥府前,济慈心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这样杀个人还真不嫌麻烦。”

杀手扔下气绝的济慈,拿过了他的挎包,那东西对他而言有点小,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人太注意这个。他取出写有数字“6”的胸牌,别在自己胸前,从现在起,他就是“第六人”了。

杀手决定把尸体留在这里,鬼镇里多了一个死人,谁会在乎呢?那些射灯最好也留下,因为它们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长夜未半,窗外还有几束灯光呆滞地对抗着黑,像是墓穴中死僵的尸身,“‘第六人’济慈”望向窗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精心布置的舞台。就是在这时,他第一次看见了白西装的男人。对方站在射灯照明范围的边缘,好像并不在乎被看到。然后只是一瞬间,他就消失了。

大个子眨眨眼,他并不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他也没有惊慌失措,身处在夜叉-4,他早就知道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杀手整理了一下旅行装备,决定天一亮就启程,“黑门公园”那里应该已经有人先到了吧,他心想。

事实上,他的猜测是对的。前维达尼亚第一共和国首都,“黑门公园”,现在,成了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鬼镇之一,“第一人”,“第九人”,“第十二人”在前一天就已经到了那里,第一记录员跟公诉人也已经于当天日落时抵达,而等杀手赶到时,一半的人已经在那里聚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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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济慈毙命的同一时刻,21岁的摩耶利人苏木特忽然感到遍体一寒。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听到了济慈临死的惨叫,毕竟两者相距了100公里。苏木特的冷战是缘于他看到一只2米高的乌鸦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事发太突然了,摩耶利人甚至来不及害怕,等他终于缓过来,那只巨禽已然完全隐没进了丛林里。

“这几天真不太平。”摩耶利人自言自语说。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大半夜跑出来找丢失的羊这件事听起来有多么疯狂,但是苏木特家就在这附近,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手指。摩耶利人本能地觉得在家门口走两步不会有什么危险。

是的,平常或许是这样,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这几个月来愈演愈烈的小丑目击传闻,那个专门跑去鬼镇里开会的骑士团也开始频繁出没于附近。一言以蔽之,如今家门口也不太平了。

“你好。”忽然出现的声音再次把苏木特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人。看打扮对方显然不是本地人,但她的摩耶利语却出奇地正宗。

“你知道新坎塔镇怎么去吗?”那个女人优雅地走上一步,她约莫40岁,长得不算多好看,下巴有点方,鼻子也太大,但这些都无法遮蔽她的风姿绰约。女人的双眸神采奕奕,笑容高贵中带着一丝狂野,就像是一个偶尔做做冒险家的淑女。

“这里就是新坎塔镇。”摩耶利人回答,看到对方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由脸微微一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尴尬地笑了笑,视线掠过不远处几栋摇摇欲坠的老屋。

“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跟现在区别可大了。”女人感慨道。

“大部分人都走了。旧坎塔镇——就是拐过山坳的那座鬼镇,从几年前开始活跃。还有人见到小丑三五成群地在那里出出进进。”苏木特挠挠头,“女士,你说你以前来过这儿?”

比鬼镇更糟糕的就是活跃的鬼镇,鬼魂跟叫不出名字的怪物会从破屋中诞生,在街道上昼夜游荡,有些甚至会走到镇子外面去。好在鬼镇不会一直活跃下去,在历史长河中它们沉寂的时间要远多于活跃。

“来过两三次吧。”女人的口吻不无怀念,“对了,从这里到旧坎塔镇的路还好走吗?”

“你要去……你疯了吗,女士?那里在闹鬼!而且最近还来了骑士团,他们可都是群危险分子。”

苏木特不是在夸大其词,他见过一名那种所谓的骑士,那人穿着古里古怪的衣服,言谈举止都像是妄想狂,还用一副看野蛮人的表情看着镇子里的居民,可是狮头贝拉在上,他明明自己就是镇上掘墓人的儿子。

“没关系,其实我就是要去见一见那些人,说不定里面还有我的老朋友。”

“那您可得当心呐,刚才我看到一只那么大的——”

“乌鸦?”女子笑着替他说完,然后温雅地欠了欠身,“希望它没有吓到你,其实它性格特别温顺。”

“那么至少也等到天亮再走吧……”

“谢谢你的好意,”女子抬头看了一眼朦胧的月色,她的拒绝没有伤害到善良的年轻人,却又恰好冷淡到阻止了对方的再一次邀请,“你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但我现在很赶时间。”

第四章【基本辩护学,上】

在“恒星法系”的发展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段非常独特的三皇时期。

事情的发端起于“冰洋时代”242年,大角星域的枢机法庭选举了米姆·门罗做为新一任的最高法官(恒星法官方语称之为“麦基洗德”)。

然而当时并未列席的两名枢机法官拒绝接受这一选举结果。三个月后,他们在法度王的支持下推举上一任最高法官的长子麦卡为“合法的最高法官”。

第二位最高法官自继位以来,事实上从未离开过法度城,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位最高法官其实是恒星法系内部角力表面化后,各自立的傀儡。

麦卡与门罗先后组建了最高法庭,颁布了各自的最高司法解释细则,同时指控对方的法庭为非法。王室与总督们开始打着转地选边站,那段时期,市面上一下子涌入了十几个版本的《恒星法典》,上面对于法条的解释千奇百怪。贵族和刺客在两个阵营之间来来去去,混杂着精神信仰跟世俗利益的战争每天都在爆发。

一年后后,大角星域里那些忍无可忍的法律门阀最终团了结起来,战争与法条分歧让“恒星法典”的威信大减,老牌“律阀”贵族们因此损失了很多钱。

那一年的5月,12个最古老的家族动用他们世代相传的法律特权让枢机法庭重新开庭。这其中历史最悠久的一家可以追溯到小马克西米利安删改第一修正案的年代。

5月的审议艰难地持续了2周,虽然有大角星少壮派跟法度城两方面施加的压力,法庭还是成功争取到了足额的枢机法官。他们在最后阶段达成共识,同时罢黜两位在职的最高法官,重新选举出身于文书系统的枢机后补:“纯净者”凯恩为新的麦基洗德。他是一名老成派,主张尊重传统权威,这个结果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接受。然而很多人相信,法度王之所以同意这个人选,是因为凯恩斯当时年事已高,法度王完全可以等到他死后再重新发起攻击。

然而事情没有按任何人的预料发展,门罗带着他的枢机机构逃离了大角星域,在“梗河一”上找到了拥护他们法律的清净派诸王。麦卡也逃出法度城,躲进ngc5466的群山间组建新的最高法庭。两者都声称凯恩不合法,同时也相互指责对方为异端。

一年后,法度王先凯恩一步前往冥府,麦卡在“门氏”托拉斯的支持下重新进入法度城。战争重新打响,比之前更加混乱残酷,带着法警头衔的雇佣兵杀得天昏地暗,每个星期都有法学博士与先知举着法典投火殉道。

三皇时期维持了150年,三方的继任者们又分出了好几个派系,期间夹杂着好几场法条革命和宪法骑士圣战,最后所有人都被拖得精疲力竭。当最后一个麦卡主义者走出堡垒时,法度城早已化作了一片瓦砾,教条派跟文书派同时被大角星域扫地出门,“恒星法系”进入了稳定保守的黑暗时代。

以上内容摘自《崩散向前——文明世界的基本现状》,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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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出乎很多外界人士意料的情况,三皇时期的影响其实一直延续到了现在。150年的混战中诞生了多如牛毛的“恒星法”分支,它们在宇宙中各自演化出了独特的法律系统,其中有一部分至今还被某些文明尊崇着。而“恒星法系”对于这些异端的追捕,也从来没有懈怠过。“预言时代”建立的“持典猎人”,“虚弱恒星”时代成型的“护法军”,还有臭名昭著的“哥特裁判所”,这样或明或暗的组织都曾经打着圣战的旗号捕猎异端,或者因为分歧与利益冲突而相互捕猎,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今天的枢机法庭已经很难统御,要么成为实质上的军阀,要么沦为贸易联盟的鹰犬。

跟它们相比,“中央陆军法警团”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支由落魄门阀出资组建的军队其实出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所以当他们向望远镜座ζ-7发起司法圣战时,连一艘行星级战列舰都调不出来。

更糟的是,本次行动的总指挥,潘恩警司费尽力气把他的人马在望远镜座ζ-7上空铺开后,他发现他要消灭的异端——也就是范宁匪帮——连一点被震慑到的样子都没有。要知道,虽然潘恩这次只带来了一艘巡洋还有若干太空艇,但那也比范宁的装备强的多,那边可是连一个完整团的人马都凑不齐!

而在指挥能力上,自己这边也是占尽优势,潘恩毕业于狮鹫团预备学院,而对方只是一个逃兵,有时候警司觉得,他们根本都不该派巡洋舰出来。

说实话,潘恩的这些观点,范宁将军几乎完全同意。他的人马是逃命时候捡来的,装备是从走私客手里抢到的,而且至今还没有解决下周的军粮问题。不过看得出来,将军他依然很开朗,事实上,自从范宁从战场上逃跑之后,就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消沉了。

对于成为逃兵的那一天,范宁的回忆都是从大战开始的,他一点都不觉得那是一种耻辱,甚至还拿来当谈笑的资本:

“6月2日星期四,我当然记得,我一生中最糟的一天。我们团还在半梦半醒中就被扔进一锅沸粥里,当时双方的高层都杀红了眼,只知道把人往前线派,像是打算用我们的尸体把敌人活埋掉。”将军眉飞色舞地对聚拢在他身边的手下说,“一开始其实我的状态很好,打算炸几个人提提精神。但是没过多久,一发流弹弄断了我的lsd供应管,事情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好玩了。药效儿很快过去,要不然就是我把剩下那点lsd都尿进裤子里了。你知道没有军用迷幻剂,战场是个什么情形吗?每一寸土地都被翻来覆去地爆炸,人们像面糊一样搅成一团,生的肉,熟的肉,焦的肉,臭的肉,各种肉味冲进你的脑子里——”

“——对,我跑了,你们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扔下装备,像狗一样手脚并用着穿过战区。后来我在稍微安全一点的地方看到了我的一个战友,呃,半个战友。我就定帮他减轻一些去冥府报到的负担。我以为他身上会带点值钱的东西,结果那个短命鬼竟然身上只带了一本书,后来我才知道,该死的,那还是本禁书!可是我当时怎么想得到呢?我才认识几个字?——”

“——接下来我跑进沙漠里躲了起来,抢了一群人贩子的武器。然后继续跑,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身边的人竟然开始越来越多!我试着翻书,跟他们讲我弄得懂的那些段落。把书里面有用的规矩付诸现实,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在制订法律,然后我们这个团体成了沙漠里最有秩序,效率最高的强盗,再接下来,加百列的跳劈啊,究竟是谁把我这些规矩传扬出去的!瞧瞧你们都招来了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将军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在生气。不过万幸,看样子好像是前者,因为范宁又开始侃侃而谈起来:“从战场上逃走之后,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天的教训。所以,我总是在补给问题上特别上心。”将军扫了一眼身边的喽啰,他们大部分都流露出崇拜的神情,只有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矮个子例外,那人只是面容冷峻地擦着他的狙击步枪与靴底匕,显然完全没有在听范宁的吹嘘。

“军需官!我们的补给还剩多少?”将军扯着脖子大喊。

被当做军需官的强盗朝他主子摊开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他搬出了一个空荡荡的箱子,“坏消息是,医疗剂,器官支架,人造血浆,替代干细胞,都已经用完了,连铀电池跟炸药都不剩多少了。”

人群陷入了静默,消沉的气氛开始在众人头顶盘旋。军需官对众人的沮丧视而不见,他转身又搬出了一个装满的大桶:“好消息则是——lsd要多少有多少!”

所有人顿时爆出欢呼,连黑夹克的矮个子都露出会心的微笑。毫无疑问,这些人已经被战争折磨成了白痴,只要来一点lsd,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枪管塞进自己嘴里。

第五章【基本辩护学,中】

与此同时,潘恩警司的心情就没那么轻松了。之前赏金律师发回来的情报有误,那个土匪的老巢建在一公里深的地穴中,更让警司挠头的地方在于,他们根本搞不清老巢的地下结构,巡洋舰的主炮不知道要往哪里打。情况过于让人沮丧,潘恩不得不花了整整五分钟来接受现实。

“战舰用不上了。”他向同仁们坦白,“得有人爬进他们的基地里,把那个混蛋带出来。”

“你要派人到外面去?”高等法警胡克皱起眉头,“那等于让弟兄们去自杀,你知道下面的沙子里藏着什么。”船上的其他人都不由噤了声,胡克与潘恩的关系很不好,这早就不是秘密了,后者曾经好几次要求把前者踢出部队,甚至还耍过十分卑鄙的手段。至于前者,顶撞起上司来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都是团队中坚,就像两片大陆板块,坚实地支撑着所有人,却又从不停止相互挤压,一旦压力到达顶点,一切也许就支离破碎。

“不是派人去,是我自己下去。这是我的失误造成的。”潘恩一面说一面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却被胡克暴躁地把东西推到一边:

“你当你是什么人?小说里的游侠法官吗?”

这是船上早已司空见惯的冲突场面,潘恩是个激进的结果论者,认为只要正义得到伸张,通过什么途径无关紧要。而胡克对程序的信仰则如顽石一样坚固,两人对打击犯罪抱有同样高涨的热情,却每次都在执法过程中爆发理念冲突。

“这里有一场仗等着你指挥!你该做的是呆在这儿,为两百多名弟兄的性命负责。”

这一次,潘恩并没有跟冤家争吵,他检查完震频铳,嘴里随口说:“等我出舱后,你自动升为警司,事急从权,正式任命要等回大角星域才能下来。”

胡克语塞了两秒钟,他的脸涨成猪肝色,看不见一丝欣喜,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不!你休想!我确实是要成为警司,但绝不是受你的提拔!”

“很不好意思,高级法警胡克,你现在依然受我管辖。我命令你接替我为两百名弟兄负责。”

“你留下,应该是我带人下去!”

“我没在跟你讨价还价,胡克先生。”

“叫警司!我也是警司!你提拔的!”

“目前还不是。”潘恩淡淡道,朝怒不可遏的老对手抛去胜利的笑容。

“好吧。”胡克像是认命一样艰难地点了点头,“你需要什么?”

“一名向导,一名火炮手,一辆独角兽运兵车……”潘恩抚着下巴想了想,“对了,还要有一名法官,我可能必须就地审判他。”

“最后一样东西有点困难,我们没带着法官出来……不过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解决。”胡克说着离开了舰桥,十几分钟后,他拉着一名年轻的二等兵来到潘恩面前。

“说说你自己。”他推了一下木讷的士兵,后者结结巴巴地开口道:“通……通讯兵,呃,欧内特史蒂文,文,文森,阁,阁……”

“他去年九月通过了法官初级资格考试。”胡克不耐烦地替士兵补完了介绍。

“其实,正式资格要等到夏天才能拿到。”史蒂文森说,他总算是从紧张中恢复过来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带着法典吗?”

二等兵忙不迭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纸质书。潘恩轻叹一口气,虽然具有同样法律效应,但这其实并不是法官常用的法典,只是一本供学生查阅的工具书。

“就这样吧,准备一下,我们马上下去。”潘恩拍了拍士兵的面颊,“嘿,笑一笑小子,你马上就能呼吸新鲜空气了。”

“我会安排舰炮在你们登陆前发起密集轰炸,给你们开出一条安全通道来。如果在下面遇到问题了,不要吝啬呼叫支援,我认为这颗星球上还没有什么问题是60门圣彼得炮解决不了的。”胡克忽然陷入了沉默,他看着多年来的老对手,像是努力想要挤出一些祝福的话。后者立刻领会了他的窘境,大方地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用只有他俩能够听到的声音在新任警司耳边说:“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寒颤极了。”

五分钟之后,火炮打击开始,烈焰与钢铁在沙漠上空化作一阵台风,被烧灼成赤红色的黄沙漫天翻卷,形成了高强度的沙对流,仿佛这些沙子被火焰从里到外淘洗了一遍。

“能把沙子里的东西都炸死吗?”史蒂文森凑近火炮手耳边小声问,结果吃了对方一个白眼。没人会自讨没趣到把心里的真实感受说出来,这一轮炮击也许真的很彻底,但是,谁都不会天真地以为,藏在沙层下面的威胁可以被彻底解决。

“独角兽运兵车已经准备完毕!”

“该上路了小伙子们。”潘恩说着,第一个爬上了车顶。跟它的名字一样,独角兽属于轻型运兵车,只有一门小口径钢融炮,发射半熔融状态的高温金属团。如果刚才那一轮地毯炮击没把下面洗干净,运兵车这点火力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胡克坐到船长位上,下达了他的第一个命令:“准备投放。”巡洋舰向下做了一次短程俯冲,带着呼啸破云而下,包裹着运兵车的引力团从2万米高空被弹射了出去。

史蒂文森被加速度压在座椅靠背上,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转动,他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凝固了,真不明白火炮手跟向导怎么还能有余裕笑话他。最后当引力团在地面上楔出一个沙坑时,二等兵险些晕了过去。

降落显然是出了问题,运兵车侧着身栽进了沙层中间,倾斜的角度还在越来越大。潘恩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全是懊恼的神色。史蒂文森从长官与向导的对话中大致了解到了现在运兵车所处的困境:胡克的火炮铺路起了反效果,半融的沙砾在表层之下形成了一个个结构复杂的流体陷坑,运兵车刚好撞上一个。

“马上要侧翻了!”

“所有人下车。”随着潘恩一声令下,几个人连重型武器都来不及拿,纷纷从安全门跳了出去。运兵车像是一匹陷进沼泽的老马,打着滚缓缓下沉,所有的装备都随着它淹没在流沙中。

“通讯器材全部丢失,长官。”二等兵说,灼热的空气几乎要要把他的气管烫熟了。

潘恩眯起眼睛扫视四周,到处都是冒烟的沙砾,警司感觉自己就像是滚烫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牛排:“我们有还几块悬浮板?”

“两块。”炮手回答,“我拼了命只抢救出两块。”

“那就够了。”警司眼里重新燃起希望,“大家听我说,我们用两块板交替向前,范宁巢穴的入口就在附近。好了弟兄们,行动起来!”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靠谱的方案,四个人遵照命令走上第一块悬浮板,把第二块摆到前面,然后再走上第二块,把第一块摆到前面。这工作就像字面描述那样繁重而单调,但是没有人开口抱怨,他们仿佛海难的幸存者,努力在暴风雨中维持着救生艇的航行。每个人都强迫自己不要去多想,把注意力集中脚下的两块金属板上。从降落以来,这群人的运气几乎背到家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做好来迎接更坏局面的准备。

更坏的局面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在走出一公里后,一只挂着裹尸布的巨手忽然从沙子下面探出,抓住了金属板的边缘。

“布妖……”二等兵尖叫一声,话音还没落,子弹已经从他身后呼啸着擦过他的身体,打在灰黑色的巨手上。

“红法老”的殉葬军团,也称为布妖,它们才是望远镜座ζ-7上真正的威胁。按照潘恩原本的计划,他不用跟这种东西打照面,然而现在,什么都乱套了。

顶着枪林弹雨从沙中爬出来的布妖身长大约有3米,这让警司颇为意外,他没想到“红法老”还有这么迷你的手下。子弹扫下了一大片裹尸布,露出里面黑灰色的角质皮肤。也不知道“红法老”对士兵进行了怎样惊悚的改造,震频铳打在它们外皮上只是激起了一阵散发着腐臭的有机物碎屑。

布妖发的咆哮犹如干枯老树的爆裂声,它张牙舞爪地朝悬浮板匍匐而行。四个人的火力只能稍稍减缓他的行动。

这一刻,所有人都很默契地不再回头看潘恩,他们不愿意给长官添加更多的烦恼,警司已经尽力了,如果他有办法,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希望,现在早就提出来了。事已至此,如今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打完最后一梭子弹药,然后安然殉道。

就在所有人即将放弃希望的时候,忽然间一声巨响,布妖的身体被撕成两半。火焰从黑灰色的身躯里破体而出,瞬间吞噬了爬行者,就像是在金黄的沙地上开出了一朵赤红之花。

悬浮板上的四人用了好几秒钟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有重型坦克过来支援。然而举目望去,四周只看得见烟与沙,犹如荒芜的地狱。也就在这时,天边开始卷起狂风,灼热的气流翻扬着尘砾漫天而起。

“长官!”炮手指着一个方向高喊,其余人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遮空蔽日的漫漫黄沙中,徐徐走出来一个人影。潘恩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这个闯入者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他穿着商务西装,一手拎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地走在这片死亡之海上。

第六章【基本辩护学,下】

“下午好!”那个人朝潘恩的方向挥舞双手,似乎因为呛到了沙子,又弯下腰狂咳了一阵。

“站在那儿别动!你周围到处都是半融的陷坑!”警司喊道,“我们现在就过来救你。”

对方点点头,然后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大风中。四人小队花了十几分钟才把悬浮板铺到那人跟前。在这当口风几乎又大了一倍,浮板周围的能见度只剩下十来米。

不速之客跳上悬浮板,徒劳地拍了拍沾满黄沙的商务西装,不过看面料那也不是什么值钱货,所以来人并不十分心疼。板上的四名法警这才发现,眼前是一名30岁左右的女性,比潘恩要矮上一个头。她留着男式的短发,圆脸上有一个同样又圆又小的鼻子,即使身处如此险境,她也面带略显虚假的职业化微笑。

“谢谢你们让我搭便车。”她笑容可掬地朝潘恩伸出手,“我叫麦琪·勒庞,是个律师。”

潘恩因为工作关系,见过不少律师,然而哪一种都跟眼前的姑娘搭不上边。说老实话,她这副打扮外加悠哉的样子,更像是某个冷门度假村的大堂经理。

“警司斯特林·潘恩。”他耸耸肩,“剩下几个,我们可以待会儿再介绍。当前的第一要务是赶快离开这鬼地方。为了以防万一我得先问一下,刚才的布妖是你打死的吗?”

“严格意义上说,是它。”女子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身侧漂浮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金属球,球体本身既没有花纹,也谈不上工业设计,简而言之毫无存在感,“它叫阿尔弗雷德。”

潘恩疑惑地皱起眉头,他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浮游炮,那种东西一般直径都在40到50公分,如果配上夜视仪跟加长炮管的话,尺寸就更大了。而说到面前这个……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么个小东西能一炮撕开布妖。

“你是说,这小球的火力超过了我们所有人?”史蒂文森将信将疑地问。

“‘这小球’认为,你们手里这些烧火棍根本不配称为火力。”浮游炮忽然毫无预兆地发言,听语气,它非常地不高兴。

“天哪,它能说话。”

“不,不,事实上我并没有开口,我只是侵入了你们的神经中枢,然后通过脑电波直接跟你们交流。”

悬浮板上顿时鸦雀无声,四个人带着半是震惊半是怀疑的神色面面相觑。沉默维持了三秒后,空气中才传来金属球慢条斯理的声音:“骗你们的!我当然是在说话。”

“你的小朋友很幽默。”潘恩不屑地撇了勒庞一眼,“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如果你问的是这门浮游炮,其实是它找到了我,在我们家乡,它被当做神一样朝拜,每隔几百年它都会降临人间挑选一名仆从,反正我们的神话里是这么说的,但在我看来,它是听过基因在寻找匹配的人类。”勒庞双手插进裤兜,耸了耸双肩,“如果你问的是阿尔弗雷德,呃……炮里那个声音,情况就要复杂得多了,现在说话的并不是浮游炮,这门炮也许也能说话,但它的脾气很古怪,宁愿只作一个通讯设备……”

“我们可以之后听你这个故事,现在,大家抓紧时间动起来吧,悬浮板不会自己往前走。”

“其实,我们还有一点时间,警司先生。”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地说,“我刚才扫描到更多的改造体正从沙子下面向我们靠近,逃跑是来不及了,不过如果咱们趁现在相互自我介绍一下,我想时间刚好。”

四个法警几乎是立刻端起了枪,然而风太大了,天地之间只有一片混浊。

“他们还有多久过来?”

“第一批100多只会在60秒之内到达。剩下那只要延后2分钟,它那个尺寸钻沙子不太方便。”

“哦,太棒了。”火炮手懊恼的地小声嘀咕,脸上露出自暴自弃的表情。

“为防万一我问一下,你的……这个球能发射弹幕吗?”

“不能,一次只能发射一炮,每一炮间隔需要05秒的冷却时间。”勒庞笑眯眯地回答,那样子就像是经理在回应投诉。

“长官,四点钟方向有东西爬出来!”向导的这个描述实在有点太轻描淡写了。真实的情况是,几百米外的沙层被整个掀开,披着裹尸布的庞然大物如雨后春笋那样破沙而出,在飞砾走石中仿佛群魔乱舞。

“别开枪!让他们爬再近一点!”事到如今,潘恩的声音反而沉着了许多,四人小队有条不紊地组成防御阵型,静候改造体的造访。也就在这时,布妖群后方的狂风里忽然传出轰然巨响,一个撑天贯地的影子从混沌中渐渐浮现出来。

“天哪!”二等兵听到了自己的尖叫,他几乎要瘫软在金属板上了。那个长着八条手臂的黑影目测至少有150高,这还仅仅是那东西露在沙层外的上半身。

潘恩比新兵蛋子要冷静得多,但是当他注意到了那东西样式古怪的宝冠时,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桑吉尔!是桑吉尔!该死,是‘红法老’的王后!”

一直有一些太空史学家相信,“红法老”迎娶的女人有一部分“妒妇”血统,现在看那八爪鱼一样的手臂,这种说法很可能是真的。

警司目测了一下桑吉尔跟自己的距离,然后断定圣彼得炮是帮不上忙了,这么小一个范围内,巡洋舰只能展开无差别轰炸。

“你有什么主意吗,勒庞小姐?”

女子耸耸肩,双手还是没从裤兜里伸出来:“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件事吧?”他对阿尔弗雷德说。

“年轻人,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浮游炮回答。

“说得真轻巧,出来风吹日晒的又不是你。”

勒庞的话说完,那一百来道黑影已经接近到足够用肉眼看清的程度,它们每个都有7到10米高,一些只会匍匐爬行,另一些还勉强能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速战速决,你这铁罐子脑袋。”

浮游炮像是收到了命令,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上天空,须臾间变成了一百多个一模一样的金属球。百多道射线从四面八方同时激射而出,下雨一样洒在改造者大军身上。

“这是什么鬼把戏?你的浮游炮竟然还会分身术?”

“其实,这并不是分身术,它还是只有一个。呃,这么解释吧,它的工作原理类似于围绕原子核运动的电子,可以同时出现在轨道上的每一个地方。”

说话间,悬浮板的前方已经化作一片火海,布妖们全部烧成了焦炭,现在所有的射线都已经集中到远处的桑吉尔身上,开山裂岭一般切凿着法老王后的身体。

桑吉尔狂怒地挥舞着八个拳头,带起的气流几乎让众人无法站立。它的身体被火焰与浓烟遮蔽,就像裹了一件黄黑相间的肮脏袍子。每一秒钟都有几十立方米的角质组织从它身上崩落,像大理石一样砸进沙地里。

从潘恩这里可以简单看到桑吉尔头部的轮廓,它的双眼已瞎,整张脸也已经面目全非,不知何时,法老女王的怒吼已经变成了哀鸣,它只剩下几截残臂,仅保留到手肘以上的部分,颈部几乎被割断,头颅耷拉在肩膀上,写着经文的裹尸布碎片随风四散,尚未落地就已经烧成灰烬。

风中传来凄婉的尖啸,仿佛整片沙漠都在为王后哀悼,桑吉尔在众人面前被一点一点琢成碎片,最终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下,扬起足以遮蔽太阳的滔天沙浪。

潘恩心中一凌,“找掩护……”他的话还没喊完,上百门浮游炮瞬间又合而为一,化成了一堵4米高20米宽的金属墙落在众人面前,刚好挡住了滚滚沙涌。

“这东西,它的内部展开比较大。”勒庞调皮地眨眨眼睛,“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了吗?”

潘恩与手下对视了一眼,然后正色道:“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们这是要去找范宁匪帮,我看我们最好在匪巢入口附近分别。”说到这里,警司不安地瞟了一眼女子肩头的金属球。

“哦,那正好。”勒庞以拳击掌,“我也要去找范宁,我们刚巧同路啊,还可以相互照应一下。”

说实话,潘恩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刚巧”,他的脸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找他?”

勒庞从地上捡起公文包,愉快地拍了拍:“我是律师,找他当然是法务上的事情。”

警司不再说话,面色变得更难看,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是同他一样是为了打击罪犯而来。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相信眼前这女人是一个律师。

那么她是范宁那边的人吗?显然也不太可能。看看那门浮游炮就会懂,一个穷途末路的强盗头子绝对请不起这种人。

那么她在这里出现就让人想不明白了。

潘恩不喜欢想不明白的事,因为这十有八九意味着他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但是他没有选择,就算把那丫头扔在沙漠里,又怎么能保证她不会带着金属球暗中跟上来呢?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只要对方带着浮游炮,自己就完全是案板上一块肉的状态。

“那么我们继续前进吧。”警司冷冷说,暗自决定要盯紧这个可以的女人。

“同意。”勒庞嬉皮笑脸地附和,“我向来很享受自己的工作。”

第七章【一般审判,上】

文明世界对于律师这一行,普遍存在着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刻板偏见,普通人总是习惯于把影集中那些文武双全,以一敌百的艺术形象套用在现实律师身上,更有甚者,直接把他们想象成超人。

普通人会产生这种联想是可以理解的,做为维护法律的雷霆使者,律师本应该有着超强的战斗能力和学者级别的法律知识,拿撒勒的精英律师就是这一群体最好的正面代表。

然而,现实往往比我们的期望要复杂许多。如果细致观察律师这一人群,就会发现其中泥沙俱下,难以一概而论。

举个例子,“匪巢”的街道上,到处可以看见提着微型冲锋枪火拼的帮派分子,这些亡命徒过着烂泥一样朝不保夕的人生,却几乎每人都有一个函授的律师头衔。他们其中有一半根本不知道律师是什么东西,至于另一半,则根本搞不清什么是函授。

这种尴尬的局面大部分要归因于大角星域的奥尼家族,那个于2000年前发动过护法圣战,并且内部曾经诞生过多名最高法官的老牌“恒星法系”门阀,在经过了与当地人十几代的通婚后,终于彻底沦为文凭买卖世家。如果有人想知道时间可以让老“律阀”堕落到什么程度,他只需看看法度城棚户区里那些全天满负荷运转的文凭印刷机就足够了,它们产出的废纸上全都印有奥尼家族的认证。

另一个泥沙俱下的例子出现在三万光年以外,每一位波江座-α上的叶尼尔皇族自出生起,就自动被授予了律师头衔。哪怕这位皇室成员目不识丁,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利索,或者生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去达成某一项徒有虚名的联姻。

有人相信波江座皇族的特权来自于它“恒星法”原始条目起草人之一的身份,也有人猜测,这是因为叶尼尔的祖先曾经做为早期法官参加过100万光年的布道远征。这类说法的真相已经无从考证了,许多太空史学家都断言叶尼尔皇族的历史全部出自杜撰,然而,波江座-α上,那份授予全叶尼尔家族名誉律师地位的法律文件,却得到了所有法律界人士的承认。

第三个非典型律师样本来自于半人马座w星团,军阀萨门莫夫组建了自己的律师团队,以期给自己的横征暴敛披上一件合法外衣。

对于附近的小国来说,萨门莫夫的律师函是他们最不愿见到的噩梦。从名誉侵权到伪造继承文书,再到榨取保险金,他律师的敛财手段可谓日新月异。而萨门莫夫自己的法律观点,也时常性地在“恒星法系”与“白法系”之间左右摇摆,只要能自己攫取到最大利益,他并不在乎律师函上写了些什么。

需要指出的是,萨门莫夫的律师团其实是由一帮没有正规资质的法律流氓组成的,他们只能靠写一些似是而非的术语欺骗外行人,这群人既无法上庭打官司,也无法被派上战场。萨门莫夫真正所倚仗的,还是他的私人军队。

除此之外,在一些法庭权力无法触及到的偏远角落,也成了滋生不合格律师的温床。雇佣兵们打着著名律师行的旗帜捉对厮杀,其中难得有几个能把律师行的名字写对。比如蝠鲼星上就有五六支佣兵团,都自称是“曼森与艾伦事务所”的分支机构,其中最落魄的那一支,作战主要靠土地雷与匕首。

以上内容摘自《阿尔贝尔星系群漫游指南》,作者“图书管理员”阿尔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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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恩一行五人之后的路程几乎算是畅通无阻,只要他们可以忽略浓烟与高温,还有布妖尸体的焦臭味。史蒂文森形容后者就像“正在烧堆了几百年的牛粪”。

直到看见匪巢入口时,他们才碰到了第一批卫兵。对方在潘恩抵达前,就已经有两个人死于lsd过量,剩下的人也没能抵挡住五个入侵者与一枚金属球的交叉火力。

之后潘恩带队进入了隧道,在那里形势开始严峻起来,五人小队几乎每走一步都要顶住巨大的压力。这种局面出现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浮游炮拒绝继续提供帮助,他一穿过洞口就开着隐形飘走了。而勒庞则心安理得地站在四人身后,双手插进裤兜表示她什么武器都不会用。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律师是什么样的,”她露出遗憾的神色,“但你们要明白,如果有一个人从小就在那么一门浮游炮的保护下长大,她为什么还需要学习用枪呢?”

潘恩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于他而言,也许这个女人没有武器还更好一点,说到底,他至今都没法相信这么一个凭空杀出来的所谓律师。

隧道深处一直枪声不断,勒庞的解释是强盗们自己打了起来,今天好像也不是范宁的幸运日,律师形容那些喽啰说“他们一面胡乱扫射,一面还在呕吐lsd。”

“让我猜猜,这些都是隐身后的阿尔弗雷德告诉你的?”

勒庞朝警司眨眨眼,她并不打算告诉后者,浮游炮已经飘进了匪帮指挥部,正通过外置视神经把图像输送到律师眼前。

指挥室内,范宁的大部分手下都已经派出去了,剩下几人还在瓜分军用迷幻剂。唯一的例外是一名身穿黑色皮夹克的矮个子,他正擦拭着手上的狙击枪,表情比在场任何人都清醒。

“老鹰。”范宁将军走过来拍了拍矮个子的肩膀,“希望你做好准备了。”

“弱者才需要准备,至于我,哪怕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后背,我也可以保证让他下一秒看见自己的脑浆。”名叫老鹰的矮个子语调冷漠,连勒庞听了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范宁却一点都没有被这豪言壮语打动,反而面露尴尬之色:“好吧。”他嘴里嘀咕着悻悻离开,好像在逃离什么危险动物。

勒庞计算着最后的路程以及敌人数量,预计过不了十分钟潘恩与手下就会出现在浮游炮的视线范围内。身边的法警跟远处的匪首都在律师眼皮底下发号施令,不会有人比她对战场的了解更立体了,然而勒庞还是选择保持沉默,双手插兜站在火力范围之外。她甚至都不再关心自己的手提箱,任凭那东西滚着小轮子自动跟在后面。

最后十几个头脑尚算清醒的匪徒利用地形把他们挡在指挥室之外,交火进入了白热化。史蒂文森打完一梭子弹后,忽然回过头,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对勒庞说:“我想我知道你那个球是哪儿来的了。”

后者微微挑了挑眉毛,表示很有兴趣往下听。“你们星球上,是不是有一座巨大的……”

“塚塔?”勒庞替他说完,“并没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猜对了一半。这个金属球确实是苦修僧的遗体,但那位苦修僧是被放逐到我故乡的,所以没有人为他建造塚塔。”

在“无信者纪元”初期,sc1126超星系团曾经诞生过一个崇拜“机械天堂”的苦修密教,大部分史学家相信,那些半人半机械的僧侣真的窥探到了往昔天堂的零星科技。

密教消亡之前,大量苦修僧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去往各个未开化星球定居,并用随行的建筑机器人在那里建造起宏伟的塚塔,用来保管他们圆寂后的金身。许多当地人都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有机质被剔除后的僧侣遗体: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金属小球,自然,把它们当做神袛的亚文明也绝不在少数。

勒庞把双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搓了一下,好像是在检查它们干不干净:“我在求学那几年里,对苦修僧做过专门调查,说实话,作那种调查一点都不轻松。不过我的运气还算不错,我甚至查到了我那颗金属球的生平,它曾经被叫做破戒僧侣伊万。”

“可是……你怎么做到的?即使是富顿学院图的书馆中也只能查到苦修僧团体的最笼统说明……”

“所以我没去富顿学院,我去的是凯撒星的大书库。”

“等,等下,他们……竟然让你进去了?那些抄写员?”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怕他们,他们对我可和气了,还送了我许多纪念品。”

“有那么多人怕大书库抄写员是因为他们习惯于把靠近大书库的外来者核蒸发掉。”史蒂文森心想,“不过如果来访者带着这么一个金属球,恐怕所有地主都会和气起来。”

说话间他们已然突破了最后的防线,四名法警结成突击队形鱼贯进入指挥室,冷不防一名强盗忽然窜到勒庞面前,电光火石间律师身形一侧,左脚精准地踢在对方膝弯处,未等对方倒地,她又抢上半步,跟着肩头一撞,把那七尺高的汉子崩出足有三米。

二等兵视线追着如炮弹一样飞出去的强盗,口中连连咋舌:“我记得你好像说过……有了浮游炮你就不用练……”

“拳脚功夫例外。”勒庞整了整商用西服,“那属于我的兴趣爱好。”

第八章【一般审判,中】

潘恩与火炮兵率先冲了进去,勒庞则叉手闲站在门外,等待阿福把指挥室内众人狼狈逃窜的画面送到她眼前。整个指挥室内现在只剩下两个人还岿然不动,一个是范宁,另一个则是面沉似水的“黑夹克”。

“老鹰?”强盗头子瞟了“黑夹克”一眼,后者也不言语,端着枪纵身而起,昂首走向门口,结果,他跟潘恩撞个正着。

警司的枪口立刻指在了老鹰脑门上,不过对方看起来一点都不见惊慌之色。

“有意思,你好像真的不害怕。”潘恩歪着头,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小个子凛然回答,“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枪吗?它能干什么?杀人?”

“对啊,你有什么疑问吗?”

老鹰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黑洞洞的枪口:“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吗?有时候眼睛也会欺骗你。”

这回连潘恩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只能一脸迷惑地望着小个子,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跟你打一个赌,赌你枪里没有子弹,枪响,我就完了,枪不响,你输我一个信用点。不过,我有一个习惯,会杀死所有向我开枪的人,哪怕他枪里没有子弹。”说罢,“黑夹克”的眼睛里爆出慑人的寒芒。

潘恩却根本没有在看他,警司飞快地思索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吧,赌了。”对方还想再说什么,然而警司已经扣动了扳机。

“砰!”随着一声脆响,黑皮夹克倒在地上,剩下的半截脑袋袅袅冒出青烟。

“我进来之前刚检查过弹夹。”潘恩满不在乎地丢下这句话。

勒庞这时也挤了进来,她看了一眼躺着的“黑夹克”,然后冲此地主人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没关系,”范宁摆摆手,“我想这么干很久了。”

“古斯塔夫·范宁。”潘恩把枪口对准了匪首,“以‘恒星法系’原始条例的赋予我的权力,我宣判你死刑,当然,在行刑前,我们还得走几分钟审理的形式。”他回头看了一眼二等兵,“确认他的姓名,宣读罪状,咱们快点,说不定还有布妖在爬过来。”

史蒂文森忙不迭拿出法典,正要开口,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请等一下。”

打断他的当然就是勒庞,潘恩一点都不觉得出乎意料,他早就猜到,这女人是一定要作怪的。

“现在是审判时间,为了维护‘恒星法系’原始条例的尊严,法警有权力对扰乱法庭的人施以严惩。勒庞小姐,尤其是你,在死刑执行前,你无权出声。”这番话讲得义正辞严,然而事实上,潘恩的心中也很不踏实,他至今没有都发现浮游炮,不过毫无疑问,那东西一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

“事实上,我有这个权力。”勒庞又一次习惯性地插手入兜,“您瞧,其实……我是一个辩护律师。”

“一个什么?”警司的反应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辩护律师,是法律为维护被告权益而设置的,专门替被告辩解的律师。”

“我第一次听说,还有站在被告立场的律师。好吧,勒庞小姐,看在你成功逗笑我的份上,我原谅你这次侮辱法庭的行为……”

“等下,长官。”

这一次打断潘恩的竟然是临时法官,这可完全出乎警司的预料。

“怎么了?”

“真的有辩护律师……”

“你,你在开玩笑吗?”史蒂文森并没有注意到长官警告的眼神,他正埋头飞快地翻着法典:

“对!找到了,第一百零三修正案,里面明确提到了辩护律师,虽然这东西现实世界里已经差不多一千年没有出现过了,但是法律没有明文废止,所以……”二等兵抬起头,他终于看到了潘恩那双仿佛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吓得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辩护律师的历史,几乎跟‘恒星法系’一样古老,只不过它后来被人遗忘了。万幸的是,即使缺席了一千年,这一职业仍然存在,相关的教参,资格考试流程,职称体系,一应俱全。多亏了那套全自动的考试体系,我在取得资格认证的过程中没有碰到任何障碍……好吧,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我为了赶上一年一次的考试,不得不在过去是法学院的原始丛林里跟棕红吸血鬼大打出手。结果还是不错的,成为辩护律师后,我一直从大角星域领着津贴,只不过发津贴的机构十有八九不知道这笔支出。”

“长官……”史蒂文森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小心翼翼地举起手表示有话说,“根据法律,勒庞小姐确实可以在庭上发言,只要,呃,被告同意委托她全权代表自己。”

“那么你同意吗?”律师转向范宁。

“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强盗头子只用一秒钟就很大度地解决了权限问题。

“好吧,书面委托我们可以之后再签署。”勒庞立刻转向手足无措的临时法官,“那么代表被告,我要提出管辖地异议。”

“所有恒星照耀得到的地方都适用……”

“得了,别提你那套自己都不信的空头宣告了,司法实践上我可以举出一百个判例,证明‘恒星法系’的法律不适用此地,我们可以一个一个加以分析,只要诸位不赶时间,我想再过几小时,也许‘红法老’就亲自过来旁听了。”

“可是……被告自己都在这里行使三皇时期的异端法律,那东西虽然在正统性上不受承认,但源于‘恒星法系’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吧。”

“没错,”史蒂文森连连点头,相信如果不是碍于法官的身份,他可能已经站到潘恩身后去了,“被告在此地颁布的法律完全来自于他从死去战友身上劫掠来的《法度城通用手册》,如果辩护人不相信的话,现在就可以搜查这个指挥室。”

女律师转过身面对范宁:“请问被告,你是有意在这里行使‘恒星法系’内容的吗?”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在自己的地盘上订立自己的规矩,只不那段时间里刚好在看这本书而已。”

勒庞满意地点点头:“我想法庭已经听清楚了,被告是在行使自己制订的不成文法规,即使他真的受过那本法典影响,双方也很难证明有传承关系。所以此地仍然不适用‘恒星法系’,更不适合用‘恒星法系’来进行审判。”

史蒂文森陷似乎入了迷惘,他徒劳地翻着手中的资格考工具书,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该死,说点什么呀!”

“那个,我认为他的要求是合理的……”

“什么?他那些废话……”

“之前在这个星域确实发生过多次针对‘恒星法系’的管辖地异议,法官的判决都是异议被认可……”

“行了你别说了……”

“可我是法官……”

“法官阁下,”勒庞在两人争吵的当口适时插入进来,“我要求撤销对我委托人的所有指控。”

接下来是长达三分钟的漫长静默,每个法警忽然都意识到,出声的难度堪比推开一块千斤重石。

“好,我是说,根据‘恒星法庭’赋予我的,我的权力,我……”史蒂文森偷偷瞟了潘恩一眼,“对不起长官,我不能人生中第一次审判就徇私枉法。”

警司脸色铁青,勒庞几乎听见了他咬牙的声音。

“本案撤销。”二等兵说完,收起法典一脸委屈地站到其他人身后,两只眼睛愣愣看着地面,像是要找条合身的缝隙。

“如果诸位没有别的事,我要把我的委托人带走了。”勒庞重新提起了公文包,“认识你们很高兴。”

“天杀的,你们以为可以就这样走掉?”潘恩像野兽一样低吼着,两手端起震频铳。

律师一点都没有不知所措的样子,“阿福。”她轻唤一声,金属球就在警司身后浮现出来。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阿尔弗雷德瓮声瓮气地警告说,“我年纪大了,有时候开炮不过脑子。”

潘恩怨毒地看了勒庞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放下武器,其余三名法警也乖乖照做,沮丧的气氛萦绕在指挥室内。

“接下来怎么办?”范宁凑到律师身后,一脸殷勤地问。

“我想我们可以走了,我建议你们也快点离开,‘红法老’随时会杀到。”勒庞说完,一手插兜一手提包扬长而去。

“白痴,你该不会以为她是无缘无故跑来救你的吧。”潘恩对范宁恨恨道。

后者无所谓地摊开双手。

“这事儿没完。”潘恩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哪怕是去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你可要当心,你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

范宁对警司的回答则是一个轻浮的笑容,然后他小跑着跟在律师后面走出指挥室。过了不久,过道中传来两人愉快的谈话声。

“你不带点lsd走吗?”勒庞问。

“不,我刚才想了想,决定戒药了。”强盗回答。

第九章【一般审判,下】

法警四人组木然立在指挥室里,静静听着过道中的谈话声越来越远。山一样的挫败感压在潘恩身上,以至于再次开口前,他足足花了两分钟来控制自己的语调。

“通讯兵。”警司哑着嗓子说。

史蒂文森立刻意识到长官是在喊自己,他的临时法官已经当到头了,二等兵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有什么在等着他。

“用这里的通讯器材接通巡洋舰,叫胡克去盯住他们。”

前法官啄米一样点着头,跑到通讯装置前,几分钟后,胡克的面容出现在四人眼前。

“事情有些麻烦。”潘恩说。

“我这里也是。”胡克回答,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好像比前者还要严峻,“你们先回来吧,定位已经完成,撤退舱会在5分钟之后抵达。”

“胡克,刚才是不是有一艘……”

“是的,是有一艘飞船离开望远镜座ζ-7。”

潘恩微微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前任下属是什么时候学会读心术的,但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听着胡克,立刻追上他们,我要知道他们的迁越位置……”

“没有必要……”

镜头中的人苦着脸,表情混合了无奈与困惑,“他们走的时候向我通报了最终目的地。”

“目的地是哪儿?”

“潘恩,你先听我说,我们跟飞船通讯时,审判所的列席法官奥利维亚女士也在频道里,她现在有话想跟你讲。”

通讯器传来几秒忙音,接着屏幕上多出了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她冷漠克制的神情犹如在为人做临终弥撒。

“斯特林潘恩警司。”

“法官阁下,我们在讨伐异端事情遇到了些意外,但是我保证……”

“这件事不用你再费心了,法警,大角星域停止了对古斯塔夫范宁的追捕。”

法官这句话在潘恩脑中转了大约5秒钟,他才领会了其中的意义。

“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这是最高法庭的意思,不要再找范宁的麻烦,某个人物希望他被勒庞小姐带走。”

在法律系统里工作了半辈子,“人物”可以算是斯特林潘恩最憎恨的一个词。当人们想要含蓄地表达特权跟地位时,它就会被搬出来,在潘恩看来,这个词就仿佛是要强调人跟人之间的不平等。

“人物,什么人物?他难道没有名字吗?”警司冷笑道。

“不要打听距离你太远的事情,我说人物的意思是你不用知道他的名字。”

史蒂文森上来想要拉住明显已经动了肝火的上司,却被后者一把甩开:“谢谢你的好意,列席法官阁下,不过我还没有到光听一个名字就会小便失禁的年纪,所以我们不妨帮彼此一个忙,直接告诉我,是谁!下令放犯人走!”

最后这句话,潘恩是吼出来的,法警们有理由相信,如果面对的不是一副全息图像,他们的长官已经要去攥对方衣领了。

奥利维亚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紧抿着,表情像是要用视线扇对方一个耳光。

“你没有资格听他的名字,我也没有资格说他的名字。”最后,老妇人用干涩的声音这样回答。

“怎么,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如此尊贵呀?难道他还能是最高法官?”

潘恩说出这句话原本只是一时意气,但当他看到奥利维亚惊慌失措的表情时,自己也不由骇然失色:“真的是他?”

事情变得棘手了,警司刚才也不是没有想过阻力来自大角星域的法庭,然而当时他预设的假想敌是某位门阀,最多也只是个枢机法官。那些人物对他而言虽然已经是遥不可及,但仍算跟他属于同一个世界。

然而,最高法官不同,对于所有通行“恒星法系”的国家来说,那个人仿佛坐在云端,他就是实体化的法律与信仰,绝对正确,绝对权威,绝对不可冒犯。

但让潘恩疑惑的是,在他印象中,最高法官一直是形而上的存在,关心的是全人类的灵魂与秩序,从来不会染指具体事务。直接插手一次审判,这更是闻所未闻。

“范宁这么一个小角色是,怎么引起最高法官注意的?”

奥利维亚铁青着脸,好像仍然没有从泄露内情的懊恼中走出来:“你问得够多了,法警!”随后,列席法官就关闭了全息影像,那神色简直像是在落荒而逃。

“潘恩,答应我别干傻事。”胡克的语气半是担忧半是警告。

“你在说什么呀?”

“我知道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太熟悉了,你又想讲你那套‘结局好就一切都好’的歪论了吧?看在‘恒星法典’的份上,你没听到老太婆刚才说的话吗?”

“你多虑了。”潘恩摊开手,“我才不会冲动到跟最高法官为敌。”

通讯器那头的胡克双眉深锁,陷入沉默,在他看来,老上司的这种答复毫无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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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登船,年轻人们,下面怎么样?”

范宁一踏入飞船“罗兰”号,就听见阿尔弗雷德的欢迎声,声音是从舱壁的喇叭中传出来的,比从金属球里传出清晰了许多。

“你通过浮游炮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

“我还以为之前跟我们说话的是浮游炮。”

“阿福一直都在‘罗兰号’上,它只是通过浮游炮跟我们对话。另外,操纵浮游炮的也是它,它们两者是完全相通的。”勒庞说着提高了声音,“这次你还是没能跟它说上话是吗,阿福?”

“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总算找到了藏在浮游炮内部的意识,但它已经发疯了,所以,它才把自己锁起来不跟我交流。我解读了它最后的存储模块,混乱的就好像有几十只猫在里面打过架一样,该面对现实了小姑娘,你族人过去崇拜的神,是一个疯子。”

有那么一瞬间,范宁在勒庞脸上看到了震惊,但随后律师的表情又恢复如常,还带上了一丝戏谑:“真的吗?”

“果然骗不了你。”喇叭嘟囔了一声,“你的宝贝金属球还是保持沉默,我确实感觉到有一个意识藏在它里面,但我没法跟它交流。告诉你小姑娘,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这感觉就像是你用远程界面操控一个终端,你明知终端前还坐着一个人,可他就是不回应你,偷偷看着你的一举一动。”

“给它一点时间。”律师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似乎已经厌倦了这个话题,“迁越点设置得如何了?”

“有点不稳定,但随时都可以跳入,既然你急着去送死,我想有点亚空间摇晃你也不会介意的。”

“我们是去哪儿。”范宁问,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脑海中浮现出了好几个龙潭虎穴的名字。

“一个叫夜叉-4的边远行星,你会喜欢那儿的,那儿特别清净。”

“鬼镇星球?”前任军阀停下了他的脚步,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并不是说那地方比他预想的目的地更加凶险,而是那里跟他完全扯不上关系,那颗星球确实很危险,不过,是完全另一种危险。

“你找到我,就是因为有人要你把我带过去?”他试探地问。

“不是,其实叫上你是我的主意,我们还是先去舰桥吧,别让阿福等太久,他特别敏感,不喜欢被人忽视。”

“嘿,我听着呢,小丫头!”

范宁有了一些小小的好奇,他今年已经50岁了,勒庞看上去也有30左右,阿尔弗雷德开口闭口叫他年轻人,叫勒庞小丫头,可那人说话听起来也并不苍老。

就在这时,喇叭里忽然响起警报声,阿福的声音夹杂其中:“两位,计划有变,迁越点提前打开了,我现在就启动薛定谔引擎,再过五秒钟,全船就会进入叠加状态,为防止不可知的灾难,我建议你们两位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要做任何会产生概率的事情。”

范宁停下脚步,整个人都僵硬了,望向勒庞的目光里充满了不知所措,作为一个正常人,他完全想不出来什么事情才可以“不产生概率”?不过阿福并没有让他窘迫多久,广播随即再次响起:“骗你的,小伙子。世界上怎么可会有那种引擎引擎。”

五秒钟之后迁越真的开始了,不过当然没有什么叠加态出现。勒庞一面走一面向范宁解释这都是阿福无聊的恶趣味:“它年纪大了,只能通过扯谎吸引年轻人的注意。”

舰桥已经近在眼前,浮游炮越过范宁肩头,首先飘了进去。前任军阀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你说这个小球以前在你们行星上被奉若神明?”

勒庞点点头:“你已经见过它的厉害了。”

“可是你的朋友阿尔弗雷德,竟然可以操控它。”

“那是因为,我比它高级得多,就像是行星级战列舰跟一只蚂蚁的区别。”这回的声音不是通过喇叭,而是从舰桥直接传出来的,看来那位阿尔弗雷德已经在里面恭候了。

“这也是骗我的吗?”范宁笑着走入舰桥,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那位夸海口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然而看清眼前的东西后,他却愣住了,如果不是勒庞在背后扶了前任军阀一把,他险些要仰面跌倒。

“不,这是事实。”回答这句话的,是一个没有身体,被随意挂在驾驶座旁边的的金属脑袋。黯淡的光泽显示出它已经年头不小,但是保养得当,就像一件被精心呵护的古董。

“年轻人,我很想走过来拥抱你一下,但是你也看见了,我做不到,我把我的身体送去干洗店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找来的辩方证人古斯塔夫范宁,这位是阿尔弗雷德,船上的大副,你也可以叫它阿福。”

“我已经开始有点想念lsd了,小姐,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对吧,”前任军阀指着那颗钢铁头颅,脸上写着货真价实的恐惧。

“哦,你见过这种型号的机器人?”

“我见过?当然见过,该死!所有看过影集的文明世界人都见过,它是一个……”

“机械天使。”阿尔弗雷德慢条斯理地说。

第十章【心灵之乡“黑门公园”,上】

说到宇宙中距今最近的超级文明,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非泽格帝国莫属。它毁灭于五万个标准年之前,以宇宙的尺度来看,恍如昨夜。

也因为这个原因,泽格帝国的痕迹,在宇宙中依然随处可见。不管是戴森球森林中的勘探城市群,还是红超巨星——盾牌座uy上的恒星超深井平台,亦或坐落于卯宿星团内的星系级反子对撞机,泽格帝国残存下来的的工程奇迹足可以编成一本字典。

泽格帝国另一个受人瞩目的地方在于它短暂的寿命。帝国有着不逊色于任何超级文明的高超科技,然而与其它文明不同,它的科技能力绝大部分并不是建立在坚实的研发基础上,而是完全系于泽格大帝一人。

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可能是宇宙中最具话题性的人物,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民间,泽格大帝都聚集着很高的人气。迄今为止,关于他的书籍早已浩如烟海,然而所有的书中,对于他的来历都没有给出确凿的说法。我们只知道在某一天,这个年轻人忽然出现在某颗行星上,用他掌握的众多机械天堂科技,迅速开创出了一个超文明帝国,所有同时代的其它文明在帝国面前都犹如孱弱的原始人,毫无反抗的余地。

目前对于泽格大帝的身份,学者给出的假设大致如下:某个天堂时期技术官僚的克隆体;某个深入古代城市的冒险家;某个被天使扶养长大的精英人类;或者某个截获到天堂残留无线电信号的工程师,最后这种推测是基于一个都市传说:宇宙中可以侦测到零星机械天堂时代的无线电波。

至少从留下的文献中看,泽格大帝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性格诙谐,平易近人,许多书中都记载着他不知真假的趣闻逸事。史学家根据有限修复的全息影像,把他描述为一个“精力充沛,身材敦实的男子”,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头部结构并不异于常人,所以那些惊世骇俗的科学技术只可能来源于他所受的教育。

做为一个超级文明,泽格帝国存在的时间短暂到超乎想象,泽格大帝暮年时,亲眼看到了自己国家的衰败,各种反抗力量蜂拥而起,而他早年苦心经营的远洋海军“群星之子”,已经在长年的懈怠与物欲腐蚀下不堪使用,他亲眼看到了自己的科技因为超负荷使用而纷纷失灵,帝国迅速堕回到黑暗时代。

更加雪上加霜的危机还出现在泽格大帝自己身上,晚年的他陷入了对永生的狂热,他穷竭帝国的全部资源探寻古代超级文明,尤其执着于对机械天堂与本初造物主的研究。他不再睿智,甚至变得残暴,将他掌握的科技拿来对付自己的人民。

皇帝的痴迷给帝国带来的威胁相较于其它文明更为致命,这是因为一直到灭亡前夕,泽格帝国都并没能设计出一套相对完善的领导制度,帝国的稳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领导者的个人能力。泽格大帝不信任他的官僚体系,他把权力集中在自己跟小部分近臣手里,他成立了一个仅有八人的圆桌议会,权力凌驾于帝国任何机构之上,该议会几乎总揽了帝国所有的事务,也要为帝国的衰落负上绝大部分责任(这可能也是七名圆桌议员后世被称为“七宗罪”的原因)。而民众对于八人会议的不满早在帝国衰兆显现之前就已经甚嚣尘上,其原因在于会议的高度保密性,它讨论的内容往往关系着数千万子民的生死,却只有圆桌上的那八个人知道,所以不难想象,除了大帝之外的其他七位议员,当时有多遭人憎恨。

大帝驾崩后,帝国亦随之瓦解,圆桌议员不可避免地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带着勉强抢救下来的少部分科技仓促离开了帝国首都,各奔东西,在之后的一千年岁月里,对于七宗罪的猎杀一直没有停止。最后,是时间无情地抹去了一切,这七个人不祥的名字连同他们短命的帝国一道隐没于悠悠历史中。

然而,泽格帝国的故事是那样吸引人,让后世的研究者欲罢不能。在那段岁月被彻底遗忘之前,人们也绝不会停下求索的脚步。两百年前的史学家普林尼三世曾经抛出一个惊人的研究结果:那七个议员至今仍然存活于世。普林尼三世用他一生的时间在故纸堆里搜寻其中一位议员的下落,他并没有公开自己的研究结果,不过在一封写给大学时挚友的私人书信中,他隐晦地暗示,他认为吞噬军团的指挥者,就是七议员之一,泽格大帝的海军元帅周汉。

以上内容来自《不确定的宇宙——民间传闻汇总》,作者:编写进程xa522101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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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星夜叉-4上,维达尼亚代表着好几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当然是指维达尼亚公司,正是这群冷血的资本家在2400年前把第一批温达尔人送到这颗星球上,开创了这颗星球的现代殖民史。至今,他们仍然被本地居民毫无敬意地铭记着。

这个词的第二层意思,一般被用来指代维达尼亚省,这是公司殖民的主要地区,也是这颗星球开拓者们民族认同的根本,当他们不再称自己为温达尔人,而改称自己维达尼亚人时,反抗公司的火种于斯埋下。

维达尼亚的第三层意思跟第二层息息相关,指的是维达尼亚共和国,这是在殖民公司与殖民地矛盾陷入白热化之后,殖民者以公司被收购为契机,在自己土地上建立的国家。共和国建国可以算是夜叉-4民族觉醒的高潮,然而结局却并不美好,第一共和国坚持了五年就无以为继了,随之而起的第二共和国由一群不甘失败的当地庄园主建立,只存在了区区三个星期。后来的事颇让人哭笑不得,殖民者获得了事实上的独立,然而他们的后代却失去了建国的热情。那群不肖子孙贪图各自定居点中小国寡民的安逸生活,他们思想越来越保守,眼光越来越短浅,最终演变成为了现在的摩耶利人。

在大部分摩耶利人眼中,殖民时代早已结束,维达尼亚只是一个历史性的词汇。然而,也有一些异类拒绝承认这一点,正是后者赋予了维达尼亚最后一层意思:维达尼亚骑士团。

绝大多数时候,摩耶利人把骑士团看成社区内的害群之马。他们拒绝参加社群活动,不事生产,整日在同族人面前游手好闲,颐指气使。不过最让社区恼火的一点,是这群混小子坚称自己是维达尼亚人,借此跟他们的摩耶利家人划清界限。这群人穿着奇装异服,用怪异的口音相互交谈,看自己父母的眼神就像是看低等动物。

对于过去族人的指责,骑士团是这么为自己开脱的,他们认为,维达尼亚共和国真正的继承人是他们,而不是他们那些退化的摩耶利亲眷。骑士团致力于恢复共和国的荣光,并且言谈举止都有意向共和国时期靠拢,历代的大团长都带着建国时期的庄园主血统,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人是真正的本土贵族。为了防止泄密,所有团员都使用一套古老的暗语符号系统交流,哪怕其他摩耶利人对于他们的“秘密”根本毫无兴趣。

仔细观察骑士团,就不难发现,这些异类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在共和国时期,他们坚信,骑士团就是在那个火热的年代中诞生的。但是在外人看来,这种说法无比地荒诞不羁,而骑士团自己的言行却欠缺基本的说服力。他们所谓的“共和国衣冠”大部分出自臆想,至于说话的怪异强调,则完全是从劣质影集上生搬下来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摩耶利社区才会对骑士团造成的麻烦重视起来,那就是骑士团集会的时候。

这不难理解,一两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人是构不成威胁的,但是一大群手持武器的反社会分子就另当别论了。他们会不受邀请就闯进摩耶利社区,在诚实商人的店铺里聚众喧哗,甚至倚仗人数,敲诈恐吓摩耶利人。

同时,每次集会都是骑士团发展扩大的良机,那些不谙世事的摩耶利青少年很自然就会被闯入社区的骑士团所吸引,其中有不少受到团员花言巧语的蒙骗,进而与“愚昧”的父母一刀两断,加入到热火朝天的“复国大业”中去了。

鉴于以上的斑斑劣迹,也难怪摩耶利社区把聚集起来的骑士团视作洪水猛兽,不惜集结民兵阻挡他们入镇。骑士团内部对于前者的这种反应也曾经讨论过对策,有团员认为应该动用武力“教训一下”那些社区,让野人们懂得尊敬维达尼亚真正的主人翁,但是更多团员担心撕破脸会影响之后的招募工作,所以骑士团最后的决定是找一座鬼镇作为集结的根据地,尽量不打搅摩耶利人,毕竟“他们没法理解真正的伟大事业”。

以本次集结为例,大骑士会议最终决定把集结地定在旧坎德镇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里方圆百里内只有一座凋敝的摩耶利人社区,就算发生了冲突骑士团也可以迅速掌控局势。然而,当骑士团最终到达目的地时,却发现情况非常复杂:迎接他们的的是一座活跃的鬼镇。

骑士跟军士们开始畏缩不前,但是大团长让内亚马拉用一席热情洋溢的演说点燃了年轻人们的斗志,骑士团用五十名军士跟八名骑士的代价驱逐了镇上的小丑,封锁了两座诞出怪物的建筑,在破旧不堪的镇公所里建立起大本营。

这是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前几天又有一些鬼怪从废弃银行的金库里走出来,好在发现及时,在没有出现伤亡的情况下骑士团就封锁了银行,可以预见未来还会有更多怪物在镇上其它地方诞生,不过,胸怀复国壮志的维达尼亚男儿怎么可能会被区区鬼怪吓倒呢?

真正让大团长头疼的是别的问题,另外一支骑士团分队迟迟没有过来汇合,那边的队长在通讯中说他们迷失了方向,可是马拉大团长怎么也想不通沿着猩红大道走怎么还会迷路。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登门拜访了。今天早晨,一个中年女人孤身来到鬼镇,开口就说要见他们的大团长。

“你又是谁?”守卫的军士警惕地看着来人。

“我叫玛丽葛德文。”那女人微微欠身,“是维达尼亚骑士团的大骑士。”

第十一章【心灵之乡“黑门公园”,中】

“我翻遍了近100年来的《典录》,根本没有一个叫玛丽葛德文的骑士。”大骑士曼努埃尔斩钉截铁地说。

“可她带着的骑士册是真家伙。”另一名大骑士鲁伊斯困惑地摩挲着下巴。

“你看清楚了?”马拉团长问。

“千真万确!一点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那颁给她骑士册的是谁?”

“骑士册上留下的名字是巴汝奇拉伯雷。”鲁伊斯皱起眉头,“曼努埃尔同样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听我说,200年前,蒙田大师不是有一次去往新大陆的远征吗?”大骑士布瓦罗插进来,“也许是那时候册封的当地人,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她看起来像是新大陆人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曼努埃尔叹了一口气,“她根本不像是夜叉-4上的居民。”

大骑士间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你是说,她是个外星人?”让内亚急忙追问。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太荒唐了。”所有人中年龄最长的大骑士杜贝莱沉着脸道,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大团长,“你看怎么说?”

“先把她叫进来吧。”让内亚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挥挥手。

一名军士快步走出镇公所,来到葛德文女士的临时安置处,那是一座废弃的商店,屋顶几乎完全坍塌了,但用来软禁一个女人还是绰绰有余。

在敲门前,他先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自以为很神气的怪诞制服。“大团长答应见你了。”敲开房门后,他傲慢地抛出这句话,“别耍花样,我会盯着你的。”

玛丽葛德文微笑颔首,随着对方离开了废店。在跨出店门的一刹那,她不由稍稍打了个冷战,夜叉-4不是一个温暖的星球,然而今天的阳光,就算拿夜叉-4的标准来衡量,也不算是强烈,阴沉的白日挂在天际,带着一种凄凉的疏远感。玛丽去过许多个星球,她很怀疑眼前这颗太阳,是她所见过最丑陋的,不管是它半白不黄的颜色,还是模糊不清毫无质感的边缘,甚至是它的大小都让人喜欢不起来,仿佛是一个冷淡刻薄的女人,姿色平平,却异常挑剔。

骑士带着玛丽走过镇上的大路,后者看到路尽头有一队士兵,严阵以待地围在一栋两层木楼门口。她立刻意识到那就是骑士团口中的银行。早先有两个畸形怪从金库里走出来,差点杀死一个落单的军士。现在这栋房子和镇上另外两栋闹鬼建筑都已被列为封锁区,值得庆幸的是,鬼怪走出建筑的频率并不高,大约是12小时诞生一个,而且它们只会从正门出来,一队守在门外的军士就足以让局势免于恶化。

士兵身旁,停着一辆满是血污的马车,马儿已经卸去车辕,正无所事事地踢着蹄子。玛丽停下脚步看了那匹栗色畜牲半晌,像是陷入了沉思。

“别看了,这是运尸体的马车。”她身后的军士不耐烦地解释说,“怪物被杀死后,就由这辆车第一时间运到镇外烧掉。”

母马仿佛也感受到了玛丽的目光,抬起头来与她对视对视。不知是不是受了怪物的影响,这畜牲的眼神呆滞而又涣散。玛丽叹了口气,似乎十分地遗憾,她摇摇头,就随着骑士走进镇公所里。

镇公所内部鸦雀无声,几个大骑士向访客投去的视线全都暗藏锋刃。玛丽笑着迎上众人的目光,打了一个只有骑士团内部才知道的手势。

男士们相互望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意外之色。直到此刻,他们才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女人确实来自于骑士团的可能性。

“玛丽葛德文小姐是吧?”让内亚首先开口,“我是大团长让内亚马拉,首先,我要欢迎您回归维达尼亚骑士团。”

玛丽莞尔一笑,彬彬有礼地等待着大团长说下去。

“但是,我们并没有在骑士团的文件找到您与您导师的名字,我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也许您可以帮我们完善一下我们的骑士典录,您能告诉我们您完整的传承谱系吗?”

“这一点也不奇怪,”女骑士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家族隶属于骑士团的新大陆分支。”

“我还以为新大陆远征军都随着蒙田大人覆灭了呢。”

“这就是我来此地的原因,尊敬的先生们,我代表新大陆分支前来向诸位宣告自己的存在。”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把她不像本星球住民的事实挑破,女骑士接着又说:“此外,新大陆的团长还吩咐我过来与诸位商量一件事。”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希望我能见一见‘文森的秘书’。”

房间内的气氛忽然剑拔弩张起来,几名男士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几近恐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没有什么文森的秘书。骑士团的日常公文全部由秘书处负责,也许你是想跟他们聊聊。”曼努埃尔冷冰冰地说。

“另外,我们这里也没有一个叫文森的人,不过我可以替你去查一下《典录》,找找看过去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鲁伊斯勉强做了一个笑脸。

“哦,是这样的话,就不用麻烦了。”玛丽摆摆手,“我想一定是在这几百年时间里,我们两头的信息传承出了偏差。我已经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问题不大,我知道怎么找到那个人,而且,我相信他就在附近。不过,你们能否替我安排一个向导呢?诸位也看到了,我一个弱女子人生地不熟的,在旧大陆上真是举步维艰。”

“没有问题,我会派军士阿方索去帮助你。”马拉回答,他已经第一个找回了彬彬有礼的伪装,“他在本地长大,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一带了。”

弗朗西斯阿方索就是刚才带玛丽进来的年轻人。对于临时指派给他的任务,他只是简单询问了几个细节。一个小时之后,收拾停当的阿方索与玛丽在旧坎塔镇口碰面,军士还坚持要为女子分担行李。

“你可以轻松一点,小伙子,把这当做一次度假吧,我们不会需要长途跋涉的。”

“一切听您的吩咐,葛德文小姐。”

“你还是叫我玛丽吧,在冠上夫姓之后,已经很久没人喊我小姐了。”

阿方索正要询问对方的夫姓是什么,玛丽已经迈开步子,她并不是往镇外走,而是饶有兴趣地跨入了一栋荒废的神庙。

神庙是石质结构的,比镇子里其它建筑至少要大上一圈。时间已经把它的内部设施毁坏殆尽,只有祭坛前的大理石神像还能勉强辨认出样子。

那是一个身姿挺拔的高挑男人,穿着燕尾服昂首而立,夜叉-4上惨淡的阳光从天窗里流泻而下,映在了神像的面孔上,玛丽几乎立刻就发现,它有一颗雄狮的头颅。

除了天窗中透进来的光瀑外,神庙其它地方都是一片昏暗,狮头神像无声地立在光影交错之间,散发着硬朗的古典美感,让女骑士想到往昔露天剧场中,正要开始大段独白的戏剧演员。

“女士,我们最好不要在这栋房子里呆太久”阿方索跟着玛丽慌慌张张地走进神庙,他很小心确保自己没碰到任何东西,“这里也曾经探测到过少量白信号辐射,大团长说这座神庙过不了多久也要沦为鬼怪诞生地了。”

“小伙子,你对这尊雕像了解多少?”

阿方索抬起头,不屑地瞟了一眼狮头神袛,“旧大陆上到处都是他的雕像,不过是摩耶利人的幼稚想象而已。创造出这种怪力乱神,这也是那群野人退化的证据之一。”

玛丽摇摇头,似乎轻声叹了一口气:“这是狮头贝拉,是夜叉-4上的本土神。不管是摩耶利人,维达尼亚人,温达尔人,甚至天鹅座难民,都曾经在这颗星球上皈依过它。”

“什么是天鹅座难民?”

“你没有读过书吗?年轻人?”

阿方索感觉受到了羞辱,他捏紧双拳,高傲地抬起下巴:“我熟读所有骑士团的论文,经卷与诗篇,我对团内传承的维达尼亚历史了若指掌。”

这一次,玛丽把心中的遗憾成功掩藏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嘲笑眼前的年轻人。对于骑士团员来说,了解团内先哲的著作,就是他们唯一需要的文化修养,毕竟团内升迁的笔试只考这些。几千年来,骑士团积累下了海量的著作,内容涵盖了从历史到科学,从哲学到艺术的所有方面,而这些典籍的写作目的只有一个:论证骑士团对夜叉-4所有权的正当性。

公允点来说,骑士团典籍比大陆上所有摩耶利人社群的文献都要完善,毕竟后者的记述范围很少会超出他们的社区。所以如果要了解旧大陆历史,骑士团的著作是绕不开的参考,当然,参考者必须无视掉文献中连篇累牍的骑士神话。

玛丽踩着嶙峋的碎石站到祭坛上,把神像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神色,从荒废的祭坛顶端一跃而下,快步走向门口。

阿方索并没有立刻跟上去,他站在空荡荡的神庙里,目光追在女人身后。弗朗西斯阿方索军士很小的时候就与家庭决裂了,他的大半人生都是在骑士团里度过的。典籍塑造了他的人格,淘去了他身上的落后与迟疑。在他的脑海里,摩耶利人的信仰代表着虚弱腐朽,他从没想到有一天站在野蛮人的神庙里,竟然会心慌意乱。他仿佛感到狮头的目光扎进自己的后背,犹如芒刺在身。忽然之间,他发现自己没有胆量转过头与那名古老的神袛对视,仿佛军士原本纯洁无瑕的内心,早已充满了污秽。

“犹豫是软弱的象征。”阿方索想起一个小时之前,大团长对自己所说的话,“骑士团需要你的绝对专注,绝对信任。我们现在给你的任务至关重要,军士,看紧那个威胁到骑士团的女人。”

第十二章【心灵之乡“黑门公园”,下】

下面我们不妨把视线转向黑门公园,因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该到场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经到了。

假冒第六人的蜡像师是在当天正午抵达这里的,他在镇公所里看到了同样刚到的第七人跟第十一人,这两位在登陆时就碰见了彼此,然后结伴来到此处。除此之外,第三人,第四人,第十人早他大约12个小时,在午夜时分到达。比较麻烦的是第八人,他似乎患上了很严重的当季病,一到城里就上吐下泻。第四人替他做了基本检查,结果不算太好,公诉人不得不让出自己的客房给病人静养。

法官迟到了,今天早上他发来的信息里讲,他跟他的法警团被滞留在120光年以外。公诉人安慰他说没有关系,反正现在也没有第二人,第五人与第九人的消息,他们三个很有可能在猩红大道上迷路了。

公诉人与法官并不相识,他们今天早上才第一次通话,根据事先的约定,后者一直戴着青铜的鸟类头盔,通话中两人都抱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就怕问到涉及对方真实身份的问题。

蜡像师被安顿在原先一家旅馆的二楼,跟其他八个人隔开了很远的距离,他知道这是故意的,他们不希望这些人之间相互交流,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蜡像师一样品出了其中的讽刺意味,他们是整件事中起决定因素的部分,却被当做家畜一样饲养在笼子里。

第六人提出要去镇上逛一逛,接待员脸上有些为难:“您也知道先生,这里是整个旧大陆上最大的鬼镇,虽然现在不是活跃期,但是……月蚀快来了呀,现在这里什么都说不好……”

黑门公园,维达尼亚共和国首都兼唯一的一座城市。就是在城南的小餐馆里,开拓者们打响了反抗殖民公司的第一枪。本地有着全大陆其它镇子绝对无法比拟的规模,在全盛时期,它的人口曾经达到过一百万。

这座城市得名于它的河滨部分,早期的殖民者在那里发现了一个古代遗迹场。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组织或者宣传,人们只是自发地被遗迹场吸引过来参观,很多个契机的综合影响下,一个自然公园就此诞生。再后来,有人从聚集的人流中看到了商机,小贩们开始蜂拥而至,渐渐地,摊位变成了商店,集市变成了市场,黑门公园走出了它做为定居点的第一步。

黑门公园与同类型定居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从来没发生过“鬼镇效应”。它就像是海生巨兽,一边看着同伴被淘汰,一边日以继夜地缓慢生长,在体内积累起维达尼亚所有的精华,最终成为旧大陆上别无二家的庞然大物。

黑门公园之于其它定居点,犹如两个世界,当时的人能找出一千条理由迁居此地,便捷的生活,发达的经济,当然还有免于消失的渴望。最后一条理由尤其充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黑门公园的居民,是这颗星球上唯一一群生活在恐惧支配之外的人。以至于城市中的人都开始流传一种无稽之谈:集体失踪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定居点的规模不够大。当定居点扩大到黑门公园这种体量,“鬼镇效应”就无法出现。

人类总是习惯于把一切搞不懂的情况都解释为自己的优势,然后毫无根据地有恃无恐起来。黑门公园经历了长达300年的繁荣,甚至在共和国衰亡后达到了另一次顶峰,然后,“鬼镇效应”无声降临,70万人在一个月蚀之夜集体消失了。

“目前的安全地区就只有镇公所附近的几条街道,如果走到隔离线之外,我们没法保障您的安全。”接待员的这一席话说得推心置腹,他挡在第六人身前一点也没有要退让的样子。蜡像师明白再争辩也是徒劳,于是耸耸肩,转身朝自己的休息处走去。

一路上,蜡像师看到了好几支黑衣特勤队,手持武器在隔离线旁来来往往,有些黑衣人会朝他点头示意,更多的则只是偷眼看着他经过。两个月前,也就是所有这12个人尚未选定时,第一批特勤人员就已经到达这里,在空旷的无人城市里拉起隔离线,人为建立了一个不足6平方公里的安全区,特勤人员昼夜轮班在安全区内警戒,至于隔离线之外的区域——虽然看上去跟里面没什么两样——已经被划为高危地带,普通人严禁踏足。

普通人出不去,但第六人当然可以。他只花了半个小时就找出了绕过哨卡的路线。午饭后没过多久,他已经走在黑门公园东部的一条干道上了。

这座城市的破败程度远没有蜡像师所预想的那么糟,很多地方还带着明显的修补痕迹。在经过街角时,他看到了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飞奔入对面破旧不堪的楼房,在空无人迹的街道上留下了一串脆碎的脚步声。想来那次群体失踪之后,还是有些走投无路的摩耶利人选择来此栖身,像蟑螂一样消耗着城市的残骸。

第六人走上一座陆桥,看着铁轨的遗迹从桥下一直延伸出去,他开始考虑他的下一步计划,安全区内人多眼杂,不如把目标带到这块地方,这里做为他捕猎的舞台实在是太理想了,如果时间允许,他甚至可以把其他人也引过来找点乐子。

就在蜡像师陶醉于心中愿景的时候,他发现桥上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一名矮胖的卷发女性,岁数已经踩到了中年与老年的边界线上,不过她看上去仍然精力充沛,浑身洋溢一种活动家式的热情。她朝蜡像师走来,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后者立刻注意到她身上那块印有数字2的胸牌。

“下午好,”她对蜡像师说,“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说我是‘第二人’,不过我宁可你叫我的真名海伦娜司汤达,你叫什么?”

蜡像师指了指自己的“第六人”胸牌:“根据我们曾做出的承诺,我们不应该相互告知真实姓名。”

“得了,”司汤达女士豪迈地摆摆手,“根据我们曾做出的承诺,我们现在应该乖乖呆在安全区里,但是显然你跟我一样,是个不愿意被困住的人。”

蜡像师看来被说服了,他很自然地拿出了上一个第六人的身份:“我叫济慈,是巴巴罗萨-α上一个电池推销员。”

“这就对了嘛,幸会,我是图坦卡蒙-3上的中学教师。你也是出来观光的吗?”

“也可以算是吧,我总是习惯第一时间熟悉新环境。”

“嗯,很好的习惯。”海伦娜流露出职业性的评判表情,“至于我,好不容易到达鬼镇星球,我难道还能忍住呆在破屋子里吗?”说到这儿,女人眼睛里透出兴奋的光芒,“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也许是12人中,唯一一个自愿来此的人了。”

蜡像师微微有些吃惊,这女人从外表看可没有那么疯狂:“我不太明白,你是不是……”

“一个鬼镇爱好者?没错。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出自一个高中生之口,但我就是没办法抗拒,群体性失踪,黑曜石墓碑,恐怖的小丑,哦,那么多不解之谜每天都在挠我的心。当我知道他们要招人来夜叉-4的消息后,我都没有犹豫就去毛遂自荐了。我一生都在期待着能有一次鬼镇观光,可你知道比一次鬼镇观光更好的是什么吗?”海伦娜用拇指朝安全区的方向比了一下,“一次防护到牙齿的鬼镇观光,我们处在好几支大角星域特勤队的看护下,还能实地拜访黑门公园。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中学教师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演说的热情退却后,透凉的空气让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就是有点儿冷。”她尴尬地自嘲道。

凭良心讲,宇宙中有的是比这里更加严酷的星球,至少夜叉-4上的这个季节还未积起皑皑白雪,它更像是萧索的深秋,所有生命都在进行一场漫长而绝望的苟延残喘。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颗星球是我见过最欠缺真实的地方之一。”蜡像师裹紧了外套,“我见识过一些濒临死亡的星球,那种被冰原或者岩浆主宰的地狱世界,这里比起那些星球当然要有生气得多,但是这里的生气,像是假的,一草一木都都有一种嫁接感。”

“你并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早期的温达尔开拓者也曾经这样形容过夜叉-4,而且,至少有一篇对于天鹅座难民的报道中提及了你这种感觉。人们感觉自己生活在培养皿中,周围所有东西都带着一重病态的脆弱。”

海伦娜又朝桥下看了一眼,稀稀拉拉的杂草点缀在铁轨之间,有气无力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有一种说法,没什么根据。”她又开口道,“泽格大帝,曾经在这颗星球上开展过一个可怕的实验,现在所有超自然现象,都跟大帝那些危险的科学研究有关。”

第十三章【法庭症候群,上】

一年前定稿的最新版《文明世界通览》给了“圣徒星‘匪穴’”词条长达两页的介绍,此举一出不但让业内人士大跌眼镜,甚至连《通览》的赞助者们都对这样的篇幅安排颇有微词。

在老一辈人眼中,“匪穴”不过是一个恶人们自相吞噬的封闭地区,是一处永无休止的战场,不管其中每天要发生多少出灭绝人性的惨剧,它对于外部文明世界始终是毫无影响的。两个世纪前的哲人卢西奥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人类很乐意把圣徒星想象成一座垃圾场,存在于那里的东西基本上等同于没有考虑价值。

然而现在,这个情况正在渐渐改变。有一个人从“匪巢”里走了出来,代表圣徒星向全宇宙宣告了对话的愿望。起初并没有人把这个狂妄青年的话当真,青年人在嘲笑声中回到了“匪巢”,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让所有的看客瞠目结舌:他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事:24个标准时内,“匪巢”中没有传出一声枪响。

好几家超媒体都报道了这一奇闻,青年阿提拉的名字在几个星期内就传遍了文明世界,然而当时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真正的意义。阿提拉代表“匪巢”向外界提出了好几点诉求,其中绝大部分被断然拒绝,剩下的则只得到了一个敷衍至极的外交官式回答。

让外界始料未及的是,阿提拉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这位年轻人展现出了一个成熟领袖所有的良好素质。他平静地再次回到自己的领地,开始低调地打造他的坏人帝国。四年的时间转眼过去,今天我们惊恐地发觉,文明世界里数不清的有组织犯罪都与阿提拉存在着关联。在自相残杀了十个世纪之后,“垃圾场”终于把它的能量辐射到了外面。

就在三年前,文明世界破天荒地摒弃彼此成见,组建了一次对于圣徒星的联合清剿。不得不说,这样的行动,他们晚了整整五个世纪。“匪巢”早已在永无天日的火并中被捶打得坚如磐石。联合清剿在开战之初就因为轻敌而死伤无数。紧接着阿提拉开始动用他的关系网,在他的挑唆下联军稀里糊涂地崩解成一盘散沙。清剿于是变成了一个笑话,在它草草收场之后,几位领头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相互发起了代理人战争,再也无暇顾及阿提拉的扩张事业。

这就是《通览》给予圣徒星特殊关照的原因,它早已成了文明世界中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那位无冕的圣徒阿提拉,也许你看不见他,也许你距离他的王座有几万光年之远,但他的势力潜伏在你身边每一块阴影之下,只有傻子才会否认这一点。

以上内容摘自《地下的宇宙》,作者“无所不知的”涂涂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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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先生,如果你想四处逛逛,再也没有比我更好的导游了。”海伦娜拨开眼前的卷发,红彤彤的面颊泛着光泽,“虽然这里也有当地人,但是他们几乎从来不跟人打交道,我怀疑他们已经失去复杂交流能力了。”

“他们都是‘鬼镇效应’之后搬进来的吗?”

“全部都是,其中定居时间最长的已经有三四代了。他们就像这里的野狗,只要你小心一点,他们就不会给你造成麻烦。”

瑟瑟的秋风卷过街道,在鬼城上空呼啸盘旋,几片枯叶在惨淡的天光下打着转,不知会落向何方。蜡像师循着风声扫视桥下的断垣残壁,海伦娜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

“如果你打算去遗迹公园,我劝你还是免了。那块地方在城市的西北角,早就被贫民窟吞没了,另外,那些遗迹,其实是假的。”

“假的?”

“黑门公园当时的市长胡佛突然下令,把遗迹场里所有的古代物品都深埋掉。他们在遗迹场边上挖了一个大坑,都没有打算掩人耳目。你现在如果去那里,还是能一眼就认出那块经过回填的地面。”

“就没有人想过把坑里的东西偷偷带走吗?”

“那些化石?偷那个有什么用?何况,相比于挖出遗物,你更有可能挖出封在水泥里的死人,在胡佛时期,这里是黑帮公开的弃尸地点。”

胡佛,这是黑门公园最绕不开的人物之一。共和国终结后,大部分定居点进入萧条期,但它的首都反而获得了新的发展的机会。等到胡佛上台,黑门公园内的孤立主义情绪达到顶峰,这个超级城市几乎在大陆上自成一国。而胡佛就是这种情绪的最终产物,他解散市议会,把反对者投入监狱,成为一百万人实质上的独裁者。

这位市长有两个特点为后世所知,一个是铁腕,一个是腐败。他与城中帮派的勾结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据说他跟他老婆囤积的财富高达城市收入的十分之一。

如果说,建国时期的黑门公园是黄金时代,那共和国垮掉后,这里就迎来了黑金时代。那是非常特殊的一段时期,黑门公园就像米仓中的鼠窝,肮脏而又富庶。城里人过着纸醉金迷而又提心吊胆的生活,帮派与黑警统治着这座超级城市。至于城外的人,则依然过着贫苦的生活,把公园看做黑暗时代中的苦海中,最后一艘灯火通明的航母。

胡佛晚年被一群有正义感的检察官所扳倒,他那些没有死在火拼中的“密友”统统进了监狱。全城为此庆祝了好几天,大家由衷地相信恶霸走后,世界会变得更好。

然而事与愿违,新的匪帮很快就重新崛起,而胡佛式的繁荣,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如果你要我安排观光路线的话,我会建议你沿着桥往前走,拐个弯就可以看到城市神庙。那里的女祭长是胡佛半公开的情妇,一直有传闻说,庙中的狮头贝拉是按照胡佛的样子雕塑的。”

“听起来不错,我们去那儿看看吧。”蜡像师点点头,于是两个人肩并肩走下了陆桥。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看到的房子都是白色?”蜡像师忽然指着面前一栋粉刷拙劣的小楼问。

“为了迎接白城博览会,那是胡佛倒台两百年后发生的事情。当时黑门公园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从政府到企业,每一个人都债台高筑。博览会是这个城市最后的挣扎,孤立主义不再有市场,他们希望从附近吸引一批新的劳动力进入这里。当时为了配合宣传,市议会投下血本,打算把城里所有建筑都涂成白色,结果这项工程只进行到四分之三就把钱花光了,你应该去城市西面看看,那里到处是刷了一半的房子。至于博览会本身,简直是一场灾难,更不用说那场搅局的连环杀人案了,你听说过白城屠夫吗?”

看到大个子在摇头,海伦娜于是继续讲解:“一名旅店主人在博览会时期杀了43个来此寻找工作机会的青年女性。案发初期城里人还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外来人干的,真相大大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凶手是一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父亲那里接手的小旅店,他患有轻度痴呆,沟通能力低下,所以也有传闻说,那人其实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小丑。”

“你说一个轻度痴呆在城里杀了40多个人?”

“要不是他低级错误犯得太多,本来还可以继续干下去,城里的执法机关早已不堪运行,在这里犯罪就像是跟耄耋老人捉迷藏一样。”

海伦娜说到这里,两个人同时停住了脚步,街道的那一头,有人正沐浴着惨淡的阳光朝他们迎面而来。

走过来的也是一男一女,男的有五十多岁,看上去仿佛打了一辈子的仗。女的约莫三十左右,穿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商务西装。他们一面走路一面东张西望,有时还会兴奋地交谈几句,像是完全沉浸在这座城市的异域风情之中。一个金属球盘旋在两人头顶,原本单薄的阳光经过它外壳反射,竟然给人一种刚硬的感觉,仿佛投入凛冽深秋的犀利光矛。

第十四章【法庭症候群,中】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从自我介绍开始。”穿商务西装的女人讪笑着环顾四周,“我就是这次的辩护律师。”

公诉人脸色铁青,女人的无礼让他非常不快。在他的故乡,年轻人都要得到年长者的允许才能开口说话,但现在,且不说长幼有序了,他真恨不得把对方插在裤兜里的两只手给拽出来。

这位公诉人来自夏坦星,而且是那里的原住民。他粗壮厚实的身躯就像他们星球特产的乌木一样又硬又沉,带着一种水火不侵的固执。律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这个人不好对付,也许在将来的法庭上,会有一场殊死血战。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政府大楼的第一会议室。特勤人员早先把这里上上下下装修了一遍,希望它能对得起这个名字,所以眼下,这个房间跟外面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范宁跟金属球不在被邀请的行列,只能留在政府大楼门外等候,从律师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老匪徒正跟金属球说着什么,有时候还会捧腹大笑一阵。

今天傍晚,辩护律师来到安全区外自报家门后,公诉人就开始张罗这场晚餐后的会议。在这段时间内,第二人跟第九人姗姗来迟,这两个人衣衫不整,神情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不过总算出示的胸牌是真的,现在,十二个平民中,就只剩下第五人还留在外面了。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夏坦汉子才开口:“你好,律师小姐,我就是本案公诉人,根据承诺我们不能通报各自的姓名。这位是我的助理——”他指了指身后戴眼镜的瘦高个子,“——而这两位,是第一书记员跟第二书记员。”随着他的介绍,一个矮个子女性跟一个半机械人朝麦琪点头示意。

公诉人继续说,“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在私底下我们不必用职务称呼彼此,你可以叫我黑以赛亚,这是我们在你来之前经过商议定下的绰号。至于我的助理,你可以叫他阿摩司。这两位书记官,选中的名字是以西结跟但以理。为了方便称呼,我们也给那些平民起了绰号,从第一到第十二人分别是彼得,安德烈,雅各布,约翰,腓力,巴多罗买,多马,达太,西门,雅各伯,马太,马提亚,当然,这些名字只会在我们的小圈子里被使用,名字主人是不知道的,让平民们保持以编号互称,比较不会造成麻烦。对了,律师小姐,我认为你也需要一个绰号,我可以给你一些备选项。”

麦琪当然知道这些名字的来历,“十二门徒”是大角星域里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那么……你们打算叫我什么?我带来的证人呢?”女律师饶有趣味地问。[注意:本故事中不会出现现实里的宗教。]

“你觉得耶利米这个名字怎样?至于你的证人,他在这里必须全程使用真名。”

麦琪耸耸肩:“我没有意见,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会议了么?”

“你不用那么正式,耶利米小姐,本来我们确实是希望在开庭前,给原被告一个私下磋商的机会,但是,现在计划有变。”公诉人沉声说,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一点都没有歉意,“法官跟被告都没有来,所以这次的会议,意义也不大,就当是我们相互认识一下吧。”

“法官大人怎么了?”

“只是意外耽搁了,你也知道,我们过来都要掩人耳目,这造成了许多不便。今天早上我还跟他联系过,除了走不掉,他那儿一切都很好。”公诉人(黑以赛亚)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忽然严峻起来,“我比较担心的是被告,根据承诺,他到这儿来的路线是绝密的,而且封锁了一切通讯手段。我们只知道他迟到了,至于迟到的原因,还有现在所处的位置,我们全都一无所知。”

“要是他被劫走了,我们的努力就全白废了。”第一书记员(以西结)说。她是一名米亚人,身高只到勒庞腰际,手上捧着的文件夹要是竖在地上,足可以把她大半个身子都遮住。

“诸位,我这儿还有个更坏的消息。”半机械人(但以理)忽然开口,他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人工改造的结果,麦琪刚一进门就偷偷打量了他好几眼。人工改造在文明世界里并不罕见,第二书记员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它改造的方向,他并不是在有机生命里加入了机械设备,相反,他是一个加入了有机体外设的机械生命,“这是我在大角星域的一个朋友偷偷告诉我说的,他说外面十二个人中间,已经混入了一名内鬼。”

公诉人转向第二书记员:“但以理先生,这件事,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的语气硬如铁石,灌进耳朵里的感觉就像能把人磕得眼冒金星。

“我原打算直接告诉法官的,谁想到他一直没来。”半机械人轻描淡写地抬抬人工眉毛,勒庞意识到这人要比他看上去滑头得多。

“你愿意跟我们说说那位朋友的消息来源吗?第二书记员先生?”女律师试探到。

半机械人夸张地耸耸肩,不置可否。而以西结则报以一声轻嗤。麦琪敏感地意识到,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特别注重隐私,这已经跟他们许下的承诺无关了,要是此时此刻大家公布真名实姓,说不定会引发一场火并。

“现在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半机械人轻浮地朝窗外瞟了一眼,脸上依稀有幸灾乐祸的神色:“十二门徒中,有一个犹大。”

房内的五人陷入沉默,过了好半晌,黑以赛亚才重新开口:“小姐,你今天也很累了,我们为你们准备好了房间,特勤人员会带你过去,不过,我有话要说清楚,这里是‘恒星法庭’特勤队的封锁区,进来的人都要交出武器。”

“这很容易,”麦琪举起双手,“我根本就没有武器。”

“我是说你的浮游炮。”公诉人不动声色,一边的第二书记员已经忍不住露出窃笑之色。他们一定是早就发现金属球不简单,所以事先商量好了这个对策。

律师略一沉吟,随即大度地点头表示理解,她跟着几个人沿楼梯走进地下室中,一个十米见方的大型保险箱立在地下室中央,它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黑衣特勤人员。黑衣人刚一把箱子打开,金属球就自己飘了进去,仿佛是一只温顺的宠物,“好好呆在里面,不要闯祸。”律师朝浮游炮说。

特勤人员随即锁好箱门,麦琪又跟着众人走上地面。“阿福?”她用意识尝试呼唤了一声。

“非常清楚。”脑海中立刻得到了回应。

“能从箱子里出来吗?”

“那个倒是很容易,但要不闹出动静就难了,你也不希望刚到这儿就成为众矢之的吧。”

“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我的建议是跟他们搞好关系,你可以烤点饼干送给你的新邻居。”

“很不错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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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琪与范宁被分到了一个三居室套房,特勤队很明显最近改造过这里,水泥结构的房子内部安装上了金属的现代化取暖与用水系统,只是,完全看不到通讯设备。接待人员向两人保证他们享有绝对的私密空间,因为整栋楼里除他们之外就只剩下两个负责警戒的特勤人员。

范宁抢着第一个进去洗澡,麦琪拗不过他,只好放下行李在客厅中巡视了一圈,紧接着律师就被浴室里传出的歌声轰出了房间。

门外是一条狭长的木质走廊,天花板上只有一盏昏黄的老式电灯在明灭不定。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没法关严的玻璃窗户,几只拳头大的蛾子被灯光吸引,正扑着翅膀在玻璃上乱突乱撞。

律师走到窗前朝下张望,夜已经深了,外面的街道空无一人,几盏临时竖起来的路灯在夜色中撒下冰冷的白光,让律师没来由地想到裹尸布。

“丫头。”阿福的声音又出现在了麦琪脑海里。

“找到方法出来了?”

“还没有,不过,我在保险箱里扫描了附近几个街区,现在我把即时热成像图传给你。”

以上对话全都进行于麦琪的意识中,从别人的角度看,这里只有一个闲来无事的女人独自在窗口打发时间。

几秒钟后,麦琪脑海里浮现出一副运动的画面,她微微皱起眉头:“那两个人在干什么?安全区里明明不允许私下见面的。”

画面中,两个热影正鬼鬼祟祟躲在两个街区之外的荒废学校里。阿尔弗雷德简单比对了下生物特征,发现他们是第二人与第九人。

“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安德烈与西门。”脑海中的声音说。

“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我的字典里可没有偷听两个字,我是正大光明地听到接待员对黑以赛亚说,这两个人今天傍晚才到,进入隔离区时神色非常慌张,像是在躲避什么东西。对于他们的迟到,这两人自己的说法是被骑士团截住了。”

“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

“我也这么觉得……等等,有事情不对劲。”

“怎么了?”

“有个人正在你的窗下。”

麦琪低下头去看,街道上只有几束死气沉沉的白光与她漠然相对。

“我看不见他,他也许躲在阴影里了。你能查下他的生物特征吗?”

“我正要说这个,他的特征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不,确切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生物……该死,他朝你这边走过来了,远离窗口!”

麦琪侧身躲到墙后,然后快步跑去熄灭了楼道灯,现在,至少他们双方都藏进黑暗中了。

“阿福。”

“怎么了?丫头。”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会说这句话,但没你在身边真不方便。”

“哦?那你想跟我约会吗?”

“别得寸进尺。”律师说着,小心翼翼往窗口伸出小半个脑袋,此刻万籁俱静的街道上响起了皮鞋的脚步声,在寒夜中这声音听起来诡秘而寂寥,一个头戴夸张礼貌的白西装男子走到了灯光之下。

附录【任务表】(随剧情走向不定时更新)

庭审人员:

法官(摩西):在路上被耽搁了,尚未到大桥。

公诉人(黑以赛亚):来自夏坦星,皮肤黝黑,做事古板而又固执。

公诉人助手(阿摩司):

第一书记员(以西结):米亚人女性,特别矮。

第二书记员(但以理):安装了有机体外设的机械生命,十分滑头。

辩护人(耶利米):原名麦琪勒庞,主角。

平民:

1彼得:

2安德烈:与西门一同到达,到达时神色慌张,显然隐藏了什么秘密。

3雅各布:本名海伦娜司汤达,图坦卡蒙-3上的中学教师,鬼镇业余研究者。

4约翰:一名医生。

5腓力:尚未到达,是最后一个留在安全区外的平民。

6巴多罗买:本名济慈,已被杀死,现在顶替巴罗多买是身份的是绰号蜡像师的杀手。

7多马:

8达太:刚一到达就染上重病。

9西门:与安德烈一同到达,到达时神色慌张,显然隐藏了什么秘密。

10雅各伯:

11马太:

12马提亚:

其余人员:

古斯塔夫范宁:被剿灭的地方武装首领,本案重要辩方证人。

破戒僧侣伊万:早已死去的苦修僧,意识很可能还藏在麦琪勒庞的浮游炮中。

阿尔弗雷德:一个只剩下头颅的机械使徒,浮游炮的目前的实际操控人。

斯特林·潘恩:中央陆军法警团的高级警司,笃信“结局好就一切都好”,范宁最近刚从他的手里溜走。

胡克:潘恩原来的副手,现在已经被后者破格提升为警司,坚定的程序正义维护者,时常与潘恩爆发理念冲突。

玛丽葛德文:一个来路不明的外星访客,带着如假包换的骑士团身份证明。

阿方索:骑士团给玛丽安排的导游,暗中目的是要监视她。

第十五章【法庭症候群,下】

麦琪几乎是本能地把头缩回了墙后,仅仅半秒钟之差,一束红色的激光线透过玻璃,穿通了她原本站立处的黑暗,在天花板上打出了一个红点。

“对方有狙击武器?”律师在脑海中问。

“看不清楚,那个发射器没有热源。”阿尔弗雷德回答,它显然也借律师的眼睛看到了这一幕。

红点在天花板上忽快忽慢地晃动了好一阵子,像是要吸引什么东西出来,或者是要同谁交流,这光景让麦琪想到了逗猫棒顶端的毛团。

激光在天花板上驻留了五分钟左右就熄灭了,一切归于黑暗,女律师闭上眼睛,轻揉两下眼球,努力让留在视网膜上的鲜红色虚影尽快消失。

“阿福。”她在心中呼唤。

但这一次,她的好帮手没有回应,连她意识中的实时热成像播放都中断了。

麦琪在黑暗轻叹一声,这铁皮脑袋总是毫无征兆地掉链子,现在又只能依靠她自己了,女律师把头缓缓伸向窗口,就在这时,阿福的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炸响:“别出去,他还没走!”

麦琪急忙缩回脖子,心中不由暗暗庆幸,刚才她脑袋还差几厘米就要距离暴露在外了。

“阿福?现在怎么样?”

“……”

“该死,阿福?”

“……”

“他到底走了没有,阿福?”焦急中,麦琪几乎念出了声,直到这时,机械使徒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刚才是骗你的,他早走了。”

律师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她回到窗前,外面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什么时候走的?”

“激光一关就走了,去了学校的方向。”说话间,热成像画面重新接入了麦琪脑海。可以看到一个废弃学校那里已经聚集了三个热源,其中一个正朝另两个靠拢。

“刚才一点都不好玩,老家伙。”女律师在心里没好气地说。

“讲话谨慎些,丫头,你这是在变向鼓励我。”

“为了以防万一我再问一遍,我现在这边是不是已经没有潜在威胁了?”

“基本上没有了,呃,如果不算上你背后那个穿着裤衩与拖鞋,上身赤膊的中年男人。”

麦琪闻言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范宁,穿好衣服再出来!”

“有什么关系,反正没开灯。”

说话间,古斯塔夫范宁已经趿拉着鞋子走到律师身边,两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窗外,谁都没有急着开口,如果是一个不知内情的人看见这一幕,也许会把他们当做一对冷战中的父女。

大概过了三分钟,范宁才慢条斯理地打破静默。“花洒上一个,水槽下一个,马桶水箱上一个,天花板一个,镜子下一个。”他的声音很低沉,说话时,两瓣嘴唇几乎没有张合过。

“半导体上一个,吊灯上一个,沙发后面两个,床头一个,床底一个,暖气上一个,不过只能采集声音。”麦琪也轻声说,她的嘴至始至终都是合拢的,这番话像是从她肚子里飘出来一样。

“给咱们的这个房间一定是精挑细选,一点死角都没落下。”

“你刚才是不是故意上演洗澡歌唱秀?”

“有镜头对着我时,我的表演欲望总是克制不住。”

麦琪忍不住在脑海里勾勒出方才浴室中,中年男人光着身子在监控前又唱又跳的情景,这个画面让她在漆黑的楼道内扶着玻璃窗大笑不止。

“你觉得所有探头都是特勤队安装的吗?”范宁又问。

律师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在匪徒面前费力地摆了又摆,她花了几秒钟才从大笑中缓和过来:“吊灯上那个显然跟其它属于不同型号,安装也不同。”

“真有趣,那么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人跟特勤队一样热爱真人秀节目。”范宁忽然停下了口,两眼射出像鹰一样犀利的光芒:“那边好像有动静!”

土匪目光投向的正是学校方向,麦琪暗自咋舌,说实话,她刚才在那个方向什么都没看见。这一刻,她隐隐从范宁身上感到了什么她也不了解的东西,也许是多年野外战争磨练出的超强夜视能力,也许,只是他异于常人的直觉。

“今晚你睡沙发。”律师没心思去琢磨真相如何,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朝房间走去。

“我已经假装失手把花洒上的探头打坏了。剩下那些,想必你能够应付。”范宁对着律师的背影说。然后他又转过头,目光重新锁定了那个刚才给他怪异感觉的方向。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那里有什么正在发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正在夜色中浮动,就像是于黑暗里打上的标记,在他的感官世中突兀得一清二楚。

那是肾上腺素的气味。

古斯塔夫范宁从小就知道他是特别的,他痴迷于冲突,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冲突都可以。他的父母只是把这当做需要遏制的暴力倾向,年幼的他也无从为自己辩解。直到进入青春期,他才忽然明白,吸引他的是气味,那种从强烈情绪中孕育出来,只有他一人才能嗅到的气味,唇枪舌战的气味对他而言很可口,拳来脚往则更棒。

成年之后,范宁一度为自己的特殊之处感到害怕,他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他的鼻腔跟别人没有任何区别,而事实也证明,范宁对其它气味的敏感程度跟一个普通人无异。这不像是一种疾病,更像是诅咒——或者祝福,取决于你怎么看它。

古斯塔夫终于学会如何跟自己的特长和解,是在他当兵之后。这种能力让他在战场上如鱼得水,他就像犬科动物,能在几公里之外嗅到一个人肾上腺素飙升,或者面对面时嗅出对方的说谎意图。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惜太过短暂,没过多久,lsd就把他的感官搅成了一锅燕麦粥。

而现在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范宁深深吸进一口气,老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自从断了药之后,好运真是一个接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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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肾上腺素的主人当然没有交上好运,他们正躲在教学楼男厕所中,端着仅有的一盏手电瑟瑟发抖。

在之前的一个小时内,第二人(安德烈)与第九人(西门)已经讨论过上百个行动方案,结果越讨论越悲观。

期间,几乎每过五分钟,他们俩就要轮流用男厕所的镜子观察自己,时不时还会跑进隔间干呕一阵,多亏他们什么都没有呕出来,要知道男厕所的下水管道里早就只剩下沙子了。

第二人安德烈看上去三十岁还不到,有着一头麦子一样的金发,如果不是吓破了胆,这人本该是个帅气小伙。在折腾了一阵之后,他忽然想到什么,拆开衬衫袖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来一枚药丸大小的芯片。

“我是雕具座g星-4上的公民,伦道夫华滕海姆,门氏福利保障号码是……”

“你干什么!”西门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事先没听他们说吗?他们强调了好几遍!严禁带记录设备来夜叉-4,任何记录设备!你想找死吗?”

这位西门先生大约40岁左右,身材矮小虚胖,上嘴唇留着两撇诙谐的黑胡子,此刻正因为恐慌与愤怒抖个不停,那双原本乐天开朗的眼睛里现在也布满了血丝。

安德烈,也就是伦道夫华滕海姆,颤颤巍巍抬起头,迎上中年人的目光,手电光把他脸上的汗毛都染成了惨白色。

“我们反正也快不存在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抽噎着问。

这句话几乎一下子抽走了西门的力量,他身子一摇就颓然跌坐在男厕所肮脏的碎瓷地板上。而安德烈则重新把录音芯片凑到嘴边:

“我,还有我在此地结识的朋友……”他抬起头看向西门,后者准许似地微微颔首,“他的名字叫做胡里奥多明戈,我们今天为此见证留下音频证词,我们……”安德烈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们今天亲眼看到了一次群体失踪,一队当地的武装人员——他们自称维达尼亚骑士团——就在我们眼前消失了,仿佛走进了透明的幔帐里一样。他们当时捉住了一个八只手的女人,说是要把她押送去骑士团总部,忽然那女人开始狂笑,接着,哦,接着,那些武装人员,那些‘骑士’,他们就像丢了魂一样开始沿着‘猩红大道’往前走,接着,就都不见了。”

安德烈停了下来,他必须让自己缓一缓,绰号西门的胡里奥多明戈这时也开口了:“我看见数不清的弧光环绕在他们身上,就像是有生命一样。那个女人……那个怪物,她大笑说,她需要人帮忙筹备她的婚礼。我们两个发了疯一样地逃走了,在‘猩红大道’上足足跑了半个小时。但是,该死!弧光,弧光还是在我们眼中闪动,然后我们就意识到了,”胡里奥语气里带上了哭腔,“弧光缠在了我们两个身上。”

“我们逃进了隔离区,我们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安德烈有气无力地为这段见证做了结尾,“我希望有人能听到我们这段话,我们完了,如果,月蚀那天连隔离区中的人也一同消失,那就都是……都是,我们害的。”

安德烈接着又说了一段什么,但是芯片并没有录下来,之后的部分完全被西门的号啕大哭声掩盖掉了。两个人一面哭一面对着芯片倾诉恐惧,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分钟。然后,教室方向忽然传来的皮鞋脚步声让这一老一少瞬间噤若寒蝉。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许久,西门才低声说:“糟了,我们忘记这里也是鬼镇了。”

“可……这里是安全区啊。”安德烈浑身打着颤,这句话甚至都没有能安慰到他自己,安全区是人为设立的,天知道鬼镇吃不吃这一套。金发年轻人想要循着声音望过去,同时又害怕这样做,他的眼珠在恐惧驱使下着了魔一样四处乱转。

脚步声已然停在了男厕所门口,里面的两个人像是走投无路的兔子一样匍匐着蜷缩起身体,打开的手电筒被扔在一边,白色的光柱斜铺在地面上,除了肮脏的地砖没有照出任何东西。到了这步田地,再蠢到人也不会以为自己能够幸免于难了,他们两个只是在等待必然的结局。

接下来的30秒钟特别漫长,门外的人并没有走进来,男厕所的空气就这样一直凝滞着。最后,两个待宰羔羊终于鼓起勇气,偷眼朝门外瞧去,心中涌起细如发丝的希望,可悲的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而就在这一刻,两道红色的激光线无声地从门外穿透黑暗射进来,精准地在二人脑门上打出了两个红点。

第十六章【失眠,鬼怪,躁郁症,上】

《100问》的各位小历史学家们,大家好,这里是你们的朋友金妮小姐。

之前,我们已经一起回顾了过往100万年中,形形色色的超级文明。有些小朋友也许要问,那我们如今的宇宙里,有没有可以匹敌过去那些超级文明的存在呢?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呀,金妮小姐就要带着大家回到当下,对现在时空中这些伟大的文明霸主做一次拜访。

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个概念:所谓超级文明,并没有一个硬性的指标。我们只是习惯于把那些在太空史中,对当时以及之后的宇宙起到决定性影响的文明冠以这个称谓。因此严格来说,一个文明能不能被叫做超级文明,往往要到了后世才看得出来。

不过,如果我们排除后世影响这一条,仅仅从当代角度来评判的话,有两个候选人就脱颖而出了。它们就是“月海的上位者”,以及“眠王”。

在这两个文明中,相比于前者,人们对后者的了解几乎少得可怜。这是因为“眠王”,或者说“楼兰诸王”是一个非常反传统的文明形式,甚至于有很多学者认为,它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文明”。为什么学者们会有这种观点呢?带着这个疑问,今天金妮小姐就同小朋友们一起,好好观察一下这个不是文明的文明。

一般我们口中的文明呢,无一例外都是从一个聚落发展出来的,怀着某种共性的有机或无机个体彼此关联,像分子一样构建起一个社会,久而久之,文明就从中孕育而生了。

然而,“楼兰诸王”却不是这样,他们个体之间距离极其遥远,加上本来也没有沟通的意愿,所以几乎可以说到了永世不相往来的程度。

在我们的眼中,每一个“眠王”都是当之无愧的不朽王者,宇宙中的类星体就是他们的王座。从获得王位那一天起,他们就在自己的王座上生活,数不清的机械仆役围绕他的身旁,几万光年内的景象都尽收他眼底。那种奢华的程度呀,我们想都想象不出。

虽然,这些不朽者都是深居简出的宅家动物,但是科学家们从未放弃去了解他们。一次两千年前对于类星体内部的探测研究发现,“诸王”绝大部分时候里,都处于一种清醒梦的状态,这跟我们平时在课堂上走神有点像,然而又不是完全一样。“诸王”的大脑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意识驻留在现实世界,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小点意识,就足以让其他文明生物望尘莫及了。

当这群不朽者完全清醒的时候,他们偶尔会短暂离开王座,前往类星体附近几万光年内的任何一个有人星球旅行,就像国王巡视他的领地。有些“眠王”会混在当地人之中生活好几年,有些甚至还会跟当地人留下子嗣。然而,“眠王”与凡人的孩子只能是凡人,不可能继承“眠王”的能力与地位,更不可能引起“眠王”的注意。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它们的这种行为仅仅是因为好奇心,还是另有深意,有一些阴谋论者甚至认为,“楼兰诸王”出巡,其实是为了除掉领地内潜在的敌人。

原理上说“眠王”应该是不朽的,如果因为某些特殊情况,他们需要一个继任者,一般也是选择他们自己的克隆体。极少数乡野故事里,曾提到有些普通人,在经历了一系列由ai安排的试炼后,升格为新的“眠王”。至于ai来自何处,他们升格后居住的王座又是谁建造的,故事里完全没有提及。这不禁引发我们的遐想,也许在几个纪元之前,这些王位就已经虚席以待。[注:这里的纪元指的是由“天启”间隔的***。]

不过,凡事总有一些例外,在这里我们又要提到我们的老朋友:泽格大帝。一些史学家认为,宇宙中至少有三个“眠王”,是出自泽格大帝之手。大帝根据来源不详的古代资料,一手打造了这三位不朽者的升格之路,以及专属于他们的类星体王座。至于这样做的理由,有人推测,大帝只是想步机械天堂后尘,用双手在人间创造神迹。

以上内容出自《宇宙基本常识100问》,作者为儿童文学家“兔耳朵的”金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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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睡衣的麦琪走出浴室,一面哼着歌一面打开电吹风烘干自己的短发。

“你倒是很快活啊。”看见此情此景,阿福由衷感叹道。

“你也应该试试放松一下,暂时忘掉工作,奖励自己一个热水澡。”

“我认为你说得非常有道理,我也想体验一下你的生活方式,哦等一下,我做不到,你猜为什么?因为我被你挂在一艘黑洞洞的飞船中。”

“别抱怨了,你只剩下一个脑袋不是我的错。”律师说话间已经放下了电吹风,一骨碌钻进柔软的被窝里,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四个监控探头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她恬静的面容,怎么看,辩护人也是准备要美美睡上一觉。

“阿福,”她在这里脑海中说,“准备录制素材。”

“没问题,我需要你左右各翻一次身,再调整几次睡姿——嗯,就是这样,干得不错,可以了。”

使徒的话音刚落,律师立刻睁开眼睛起身下床,动作利索得犹如一名听到集合令的士兵。

“真的要瞒着范宁吗?”

“你有什么可良心不安的,他不也有事瞒着咱们吗?”勒庞律师飞快地穿戴整齐,然后从窗口一跃翻到了楼外。

此时的阿福已经侵入到了探头连接的视频存储目录中,根据刚才录制的那两分钟素材,编写出了八小时的睡眠画面,以一比一的时间比例缓缓录入硬盘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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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门前也安装了一个探头,它忠实地记录下了白色西装男子从校门口离开的画面。原本它还应该记录下麦琪的身影,但是阿福把画面中的人物抹掉了,女律师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学校。

找到安德烈与西门的藏身之处花了麦琪一点时间,浮游炮的热成像技术没法演算出三维图像,另外这所学校的男厕所也确实难找,最后还是那两人的手电筒帮了律师大忙,女律师循着走廊地板附近的光源,终于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第二人与第九人。

“真有意思。”阿福说,它正借着麦琪的眼睛审视这两个倒霉蛋,“他们被动过手术了,好像是异物取出手术。”

“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生命体征很平稳,暂时没有找到外伤,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醒。”

麦琪试着晃了晃第二人,对方毫无反应,看上去,是陷入了深度昏迷。阿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他少有地严肃了起来:“对不起丫头,病理检查的事情可以先缓一缓,我刚才在学校里探测到了四个热源。”

麦琪心中一沉:“特勤队来了吗?”

“恐怕更糟,这些热源是突然之间出现的。”

“怎么?”

“我想我们最好面对现实,这所房子,开始生成鬼怪了。”

律师也意识到了事情的紧迫性,她脑海中的热成像图上,四个红团正沿着学校走廊巡弋,速度越来越快。

“阿福,有什么主意吗?”

“计划a:你扛着两个大男人抓紧时间跑出来,现在看起来不太现实。计划b:你赶快把男厕所的门封上,以这扇门的状况来看也不太现实。”

“那么计划c呢?”

“对不起,小姑娘,我还在想。”

麦琪翻了一下白眼:“阿福,你在挑战我的……”

“骗你的,当然有计划c,我们的计划c正在赶过来。”

“怎么,你通知范宁了?”律师的语气里明显听得出懊恼,不过她也知道,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建议你先把门堵上,我们的朋友也许不能及时赶到。”

四个热源已经到达了麦琪所在的楼层,正笔直朝男厕所而来。女律师搬来一坨水泥块堵在门口,几乎就在水泥块落地的同时,门那一侧传来指甲划过木板的“呲啦”声。

“嗨!”范宁的老脸及时出现在另一边的窗口,他正挂在外侧墙上,因为剧烈奔跑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麦琪把老匪徒拉进厕所,这才发现他身上挂着绳索跟应急钩。

“我真不知道你还带着这些东西。”

“不是我的,是我从特勤队岗哨顺来的,他们用不上了。”范宁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律师一样,“这次是大规模爆发,该死,好几栋房子里都爬出东西来了。”

街面上传来零星的枪响,十几秒钟后,警报声响彻安全区上空。两三个特勤人员手持武器冲上街头,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开枪。

男厕所内部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木门另一侧的抓挠声越加频繁,似乎还夹杂着婴儿一般咿咿呀呀的呢喃。

“小姐,我的计划是这样。”范宁放下绳索说,“咱们一人背一个顺着绳子爬下去,然后把他们放到十字路口,特勤人员能够看见的地方。”

“同意。”麦琪连连点头,“另外,我要背金发帅哥。”说完她已经抢着把安德烈扛到肩上。

范宁无奈地走到窗台前,把绳子固定好,就在这时,窗外的枪响变作了沉闷厚重的“突突”声。

“奇怪,我可不记得在特勤队那边看到过重型枪械。”范宁嘟囔了一句。

麦琪茫然朝窗外扫了一眼,刚好看到四名身着白色连体衣的蒙面人,手持三管爆铳,步调一致地从街道那头一面开火一面走过。

“这不是特勤队。”律师的眉头微皱,“这是法警团。”

“什么?”老匪徒转过头,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意思就是说,法官阁下到了。”

第十七章【失眠,鬼怪,躁郁症,中】

更多四人一组的白衣蒙面客出现在街道上,重型枪械的声音在夜色里此起彼伏。

麦琪与范宁顶着连绵不绝的枪械咆哮声,顺绳子滑到了一楼,模样可谓狼狈至极。但值得庆幸的是,学校并不处于火力扫荡的中心区域,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被发现。

“阿福,给咱们弄一条触敌概率比较小的路线。”麦琪在慌乱中直接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不过事到如今也无妨了,既然范宁已经被叫到此处,阿福肯定跟他用意识交流过了。

“到前面的十字路口往东,你们最好用跑的,根据已知的白衣人路线,五分钟之后,那边的街角会有一个10秒的无人空窗期,祝你们能赶在下一拨法警小姐们的前头把两位睡美人儿放在那儿。”

“法警小姐们?”范宁问,显然刚才阿福的回答也传进了他的脑海。

“我扫描了法警团所有成员的生物特征,她们都是女性。我说,你们可以动起来了!”

随着机械头颅一声令下,麦琪与范宁背起伤者,沿着墙角飞跑起来。阿福通过探头实时调整他们的路线,两人得以数次与白衣人擦身而过。

“真有意思。”范宁压低声音对律师说,“这些妞儿不是随便突进的,她们每扫荡一段街道便就地修筑工事。我同各式各样的法警打过十年交道,我跟你说,这可不是法警的常规战术,这是陆战队的打法。咱们的法官阁下请了一帮雇佣兵。”

“雇佣兵?”麦琪沉吟了一声。她可不这么想,这些人的纪律太好了,不但推进时队形整齐划一,甚至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说话。女律师的头微微有些疼,“这绝不是雇佣兵,不如说,她们比雇佣兵难对付多了。”

预定放人的街角就在前方50米外,从两人现在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枪械的火舌把那里大楼的外墙都染成了橘红色。

“该死,你怎么不早说这里是火力网中心?”范宁几乎要破口大骂。

“哦?你怕了?当然你们也可以把他们扔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要是旁边再竖一块鬼怪免费享用的牌子就更好了。”

“别废话了,看,前一拨白衣人刚走开,跟上我!”麦琪说话间,已经背着安德烈打头冲向了街角,老匪徒无奈地耸耸肩,扛起西门紧跟在后。两人速度都不算慢,今晚看起来已经胜利在望,然而就在这时,阿福又带来了新的坏消息:“刚才我是不是说你们有十秒钟放置伤者?情况变了,你们只剩下三秒了。”

暴露在街角的两个人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律师扔下安德烈就朝街另一边奔去,几米之外的辩方证人也把伤者往旁边一撂,没头苍蝇一样飞跑起来。但是事出突然,范宁没有来得及辨别方向,冲出十来步后,他才发现自己跟麦琪走了不同的路。等老匪徒转过头再想往回跑,四人一组的白衣蒙面客已经从另一个拐角转了出来。

“没关系,你们分头走,我会照顾好你们俩的。”随着阿福的夸口,两个人脑海中各自浮现出一条逃跑路线。

“好吧,我们房子门口见。”女律师说完,俯下身,像只猫一样融入了黑暗之中。老匪徒望着明灭不定的幽深的街道,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敌我不明的巷战,靠不住的撤退路线。”他嘀咕了一句,“我几乎快忘了我有多喜欢这种调调。”

很显然,老匪徒分到了不那么舒适的路线,这里的战况比从远处看惨烈许多。一路上他看到了好几个身首异处的特勤队员,同时他也终于见识了鬼怪的真面目。今晚从废弃大楼中涌出的是一种类似于婴儿的生物,四肢明显还没有发育完全,但是五官已经非常苍老了。这种生物在地上爬行时速度缓慢,但是遇到猎物或者危险时也可以站起来,用下肢做短时间的奔跑跳跃,那种状态下的鬼怪几乎跟受惊的麻雀一样难以瞄准。范宁检查了两具鬼婴儿的尸体,发现它们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钢针一样的尖牙。老匪徒不是生物学家,但仍然看得出那些鬼怪是量化生产的基因编辑产物,而且生产者只编辑了一半。

枪声打断了老匪徒的思考,他收起好奇心,继续他的逃亡之路,然而关键时刻,阿福又一次掉链子了。范宁与一组白衣人在剧院后方的暗巷里撞个正着,所幸当时四个蒙面女人中,已经有三个气绝身亡,最后一个正在同爬上身的几只鬼怪搏斗。那女人的头盔已经被打落,白色的长手套也扯掉了一只,露出一张年轻而张扬的脸跟左臂上让人咋舌的花纹。

范宁为自己的命运轻叹一声,然后抄起地上一把三管爆铳,对准其中一个鬼怪的头部用枪托狠狠砸下。鬼怪那张皱纹堆垒的脑袋顿时碎成一滩血泥,婴儿般的躯体扭动着从女人身上落下。紧接着老匪徒又如法炮制干掉了另外两只,终于把白衣女孩从危机中救了下来。

“谢谢你。”那女孩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即使在道谢时,她的五官看上去依然那样桀骜不驯。

范宁很绅士地递过头盔,但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说实话小姐,你这种个人风格,跟白色连体服好像不搭调。”

“管好你自己吧。”女孩不耐烦地打断他,表情就像是年轻人在抗拒老一辈的说教。

范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变得有些窘迫:“小姐,我……呃,不太方便出现在这里。你能不能……”他支支吾吾地斟酌着词句,原以为接下来少不了一番盘问,然而那女孩只是戴上头盔,朝他随意地摆摆手:“快走,我们没见过。”

老匪徒如逢大赦,道声谢后扔下三管爆铳,慌慌张张朝他临时居住的房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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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法警团已经在市政大楼前安下了指挥部,各地区的战况开始有条不紊地输送过来。公诉人在指挥部内见到了法官,后者看上去比在全息投影上要更消瘦一点。他依然戴着鸟型头盔,从滤音器中传出的声音基本分辨不出男女,至于年龄更是无从猜度。

“我们在距离学校一个街区的马路边发现了两个昏迷不醒的平民。”法官头盔中的机械语音听起来毫无情绪,与他彬彬有礼的样子形成了强烈的不协调,“特勤队失职了。”

公诉人点头不答,心里却不太痛快。他承认这次法警团的及时出现,确实拯救了所有人于水火,但是他依旧不满于法官初来乍到就咄咄逼人的气势。

“阁下,现在这种情况,你们打算如何做?”黑以赛亚问。

“爆发还在愈演愈烈,鬼怪从各个方向涌出来,我们的人正在有计划地烧毁安全区内的一部分建筑。”

“法官阁下,我在想,也许你应该事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公诉人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的语气已经不知不觉加重了,“我们可以在房子甄别上给你的人提供帮助。”

“你不用担心,阁下,我们的人会事先确定房子中有没有生命。”青铜鸟盔讲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继续道,“当然一些事先已经明确里面没有人的房子除外……哦,对了,比如说您的临时住处,它被证实是鬼怪重灾区,我们正要对它使用定点高燐弹。”

鸟盔人显然错判了这句话对眼前汉子的影响,一瞬间,黑以赛亚的双眼几乎要爆出火来,即使是法官都险些被吓得往后倒退。

“你们这群……”公诉人强行压下了最后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指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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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琪在距离自己住处两个街区外的地方,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平民正挤在一起无所适从地东张西望,射灯的白色光柱来回扫过他们头顶,几名法警手持武器勉强维持着秩序。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抬起头朝上看,有两个女人还发出了尖叫。

“发生什么事了?”麦琪跑过去问其中一个平民。

“法警团把公诉人的房子给点了。”那个矮个子中年女人回答说,律师认出她是第三人(雅各布),在她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性,正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扫视全场,男子看到律师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掏出一枚写有数字6的名牌挂在胸口。

麦琪顺着众人的视线看上去,只见火光中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正攀着大楼外墙往上爬,不是公诉人又是谁呢。

“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让他这么不要命?”律师随口问。

“是那个染上重病的第八人,他被安置在公诉人房间里了,法警团的人不知道。”

浓烟已经把大楼团团围住,上千条炙热的红舌裂隙中伸出来,肆无忌惮地舐着空气,黑以赛亚身边的窗口冷不防爆出一个火球,红光照亮了整片外墙,攀爬者瞬间就从众眼面前消失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好几个人还明显带上了哭腔。然而烈焰褪去,人们发现公诉人依然挂在楼外,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子紧贴灰砖墙壁,借助一个死角躲过了烧伤的命运。

“他身手不错啊,”阿福连连咋舌道,“跟你不相上下。”

“不,比我还稍微差点。”麦琪冷静地在脑中回答,“但也确实非常了得了。”

第十八章【失眠,鬼怪,躁郁症,下】

“被告人亚伯拉罕休斯,你是否承认对你的指控?”

“被告人亚伯拉罕休斯,检方证人的证词是否属实?”

“被告人亚伯拉罕休斯,你是否在行使职务过程中,徇私枉法,放走了犯人?”

“被告人亚伯拉罕休斯……”

被告席上的夏坦星男子头颅低垂,双眉紧锁,冰冷的言辞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身体。但他黝黑的脸上看不到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知道,他没有败北,他只是在无声地承受。

最后,所有的声音归于静默,法庭重新变得落针可闻,一道道责难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他身上。那人缓缓抬起头,向高座上的人射去疲惫而不失骄傲的目光:

“法官阁下,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一个月前,我没有按照公众的意愿,处死一名嫌疑犯。”他微微一笑,眼角堆起了两三条皱纹,“我不后悔,我为我做的事情感到骄傲,我依照我的良心行使了我的指责!法官阁下,我否认检方的指控,我否认你们加诸我身的所有罪名,我拒绝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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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诉人亚伯拉罕休斯在燃烧的房间内走了大约半秒钟的神,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场漫长而折磨的审判中,当他断然拒绝认罪之后,旁听席上那些汹涌而起的恶毒咒骂,跟此刻的烈烈火声听起来竟如此相似。

他想过为什么自己会接下这个委托,而且想过好几次。他跟安全区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没有这份义务,却冒着比别人更大的风险:这里的人如果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说不准会立刻对他拔枪向向。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夜叉-4上,原因很简单,为的是“良心”两个字。当法律也不能给你指引时,你唯一能听从的,只有自己的良心。

公诉人一脚踢开厚重的木门,房间中早已浓烟密布,那个枯槁的男子正蜷缩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

“你怎么样?”黑以赛亚一个箭步冲到床前。

“我知道你会来的,公诉人阁下。。”病患露出虚脱般的笑容,口涎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带你出去。”说着休斯就想要抬起病人,后者却并没有要配合他的意思。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一阵急喘打断了第八人的话,他痛苦地缩紧身子,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过了许久,他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继续道,“我是带着私心来这里的,我恨被告,我的家乡,我的妻子和孩子,都让被告毁了。我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能够亲手裁决他……”他笑了笑,脸色转为潮红,“我根本没打算给他公正的审判,我就是要杀了他。我费尽心机拿到了这个名额,我骗了所有人……我就是要杀他……”

“你不用自责,宇宙中到处是想要杀他的人,我也想杀了他,这些事情我们出去再聊,现在抓紧我的肩膀。”

“我可能出不去了,先生。你是个好人,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这里最正直的好人,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垂死者又咳嗽了几声,他的眼睛忽然重新焕发出光泽,像是有熊熊火焰在里面燃烧,然后他向公诉人郑重提出了他的请求……

两人对面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半面砖墙被砸得支离破碎。白衣法警从外面的云梯上跳进来,半机械人但以理也紧跟在后。

公诉人发现第二书记员的有机质身体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鳞片,右手还被龟甲一样的硬壳包裹。对方朝公诉人炫耀似地攥进右拳,仿佛是要向对方强调,刚才破墙一击正是他这拳头的杰作。

法官来亡羊补牢了,可是太晚了。黑以赛亚遗憾地看了一眼墙外的云梯,然后摇摇头:“火太大了,我们过不来。”

面对公诉人的无能,但以理报以轻蔑一笑,然后,他就气定神闲地走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火堆中。眼看他这种自杀一样的行为,公诉人并没有出言阻止,他早就知道这个人有古怪,现在,他也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以理在火中单膝跪地,半边鳞片猛然间又增大增厚了好几倍,层层叠叠地向外直刺出去,现在他看上去,活像一只立在烈焰中的豪猪。

第二书记员深吸一口气,忽然向前扑倒,紧接着在火堆中连翻了十来个滚,就这样硬生生把地板上的火给压灭了。当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鳞片已经被烧得滋滋冒烟,却依然没有焦损的迹象。

“我以前干保镖的时候,曾经替人挡过一枪,半边身子都被轰成废铁了。那位阔太太为了感谢我,花了一亿个信用点给我买了这套有机体外设,它价钱那么贵可不仅仅是因为手感好,别弄错了,它跟你们这些天然有机体完全是两码事。这套外设,可以瞬间自适应任何环境。”但以理这样告诉黑以赛亚。

云梯缓缓降回到地面上,仿佛有白衣法警对公诉人说了些什么,但是后者没有听进去,长达十来分钟时间里,他的耳畔只有不知所以然的轰鸣声,他的眼前反复出现的,是病床上第八人激动的表情:

“我求你一件事,尊敬的阁下,最后一件事。我想我快死了,我死后……请你把我……装进那个盒子里,我知道你们带着那个盒子,我求你了,我还要出庭……我还要,亲手送他去冥府!”

“我的人已经守住了所有路口。”鸟盔的机械声音把黑以赛亚从神游中拉了回来,“现在,消灭鬼怪只是时间问题了。”

“你们烧了多少房子?”公诉人问。

“有七个平民失去了住处,还有辩护律师也是。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临时住所给他们,然而事发突然,只能让他们在同一栋楼里挤挤了,法警团正在做最后的布置。”

公诉人很快看到了法警说的临时住所,那是一栋九层楼高的砖石大楼,在安全区里绝对可谓鹤立鸡群,看其结构,以前应该是座大饭店。一队白衣人正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它的正门走出来,为这古旧的建筑增添了几分压抑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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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搬去新房子了。”海伦娜对傀儡师说道。

“我也是,也许我们可以成为邻居。”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我还有点担心呢。”第三人(雅各布)说着,把目光投向那座大楼,零星惨白的灯光正从它黑洞洞的窗口透出来。

“说真的,虽然我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一次深度接触的鬼镇之旅,但这个……有点太刺激了。”她略显后怕地缩缩脖子。

“怎么?”

“那个法官一定没仔细读‘黑门公园’的历史,他选中的这个地方,以前叫做‘博览会宾馆’,不过后来,人们就叫它‘白城屠夫酒店’了。”

傀儡师一愣:“这就是那位连环杀人犯的产业?说实话在我的印象中,它应该更破旧一点。”

“白城屠夫被抓住后,对于审讯人员的问题毫无反应,偶尔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所以后世的人都把他想象成傻子,但是别被骗了,他才不傻呢,也不是什么小丑。他不但经营着一座以当时眼光看超规格的酒店,还在里面装满暗门跟机关,就像一座迷宫一样,警方相信好几起命案,都发生在那些暗室里。”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打赌那里面的暗室跟机关现在都被拆了,对吧?”

“那可说不定,白城屠夫落网后,市政各方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扯皮,最后那个恶魔竟然是在监狱里病死的。至于他的旅店,确实被拆掉了一部分,不过后来市政府破产歇业,旅店整个卖给了一个第二代移民商人。”

“所以说,里面有一些暗道还留着,我越来越喜欢我们的新住处了。”

“听着小伙子,如果你想搞什么探险,我是不会阻止你的,但我就不参加了。经过这一晚闹腾,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年纪大到不适合惊吓体验了,我余下的鬼镇观时间,只要买点纪念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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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跟证人分到了快接近楼顶的一个套房,从那里可以看到大半个安全区都在熊熊燃烧。麦琪重新换上舒适的睡衣,手持一杯可可趴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的特勤人员跟法警跑东跑西,做一些收尾工作,偶尔还有警报声划破夜空,但时间都不长,至于枪声,则完全听不到了。正下方传来第七人(多马)跟第十二人(马提亚)隔着窗户的骂战,有那么一瞬间,律师几乎忘了她是在一座鬼镇里,她仿佛梦回这所“酒店”正在营业的遥远岁月中,她只要张开手,就能立刻拥抱那座混乱,败坏,肮脏而又魅力无穷的黑色都市。

“你过了睡觉时间了,丫头。”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熬夜对皮肤不好。”

律师微微一笑:“你那儿怎么样?白衣人接管保险箱了?”

“她们刚对金属球进行过交接检查,说起来,我已经知道她们是谁了,你应该也想到了吧?”

“没错,真出乎我意料。”

“你有没有想过,这位法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请得动她们。”

“关于这个,我想你一定已经扫描过那位阁下的生物特征了吧?”

“这就是我要跟你聊一下的原因,我扫描了它,但是没发现生物特征。”

第十死九章【爱与死刑,上】

不可否认,在文明世界的流行文化中,小丑一直在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种涂油抹彩的畸形凶手天生就是惊悚小说与影集的主题,难以计数的平庸创作者正是有赖于它们才得以养家糊口。毫不夸张地说,在市场资本的推波助澜下,几乎每个小男孩都至少有一个小丑面具。

然而,与世俗的追捧态度截然相反,小丑做为一个严肃主题,却在科研领域遭遇冷落。人类学家与生物学家不约而同地拒绝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明显只是一种退化人类”的物种上面。

总体上来看,对于小丑的研究不但难以串成系统,而且菁少芜多,几个自封的巨擎在权威性上都有些一言难尽,至于他们发表的学术文献,更是几近闭门造车。

只有在一件事上,这些学者的观点难得地达成了一致:小丑,是夜叉-4上的原生种族。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恰恰这一条,与公众对于小丑的认知最难以相融。因为受到流行读物的影响,当时文明世界早就有了一个共识:小丑是死于黑霜病的维达尼亚殖民者。

一名拥趸众多的明星学者更是加深了公众的这一印象,他发表了一份面向粉丝的“研究报告”,报告中详细对比了小丑与夜叉-4殖民者的遗传信息。从数据上看,两者很可能有亲缘关系,基于这些数据,该明星认为他的理论证据确凿,但是,他也在“报告”承认,他也知道维达尼亚人(或者摩耶利人)是如何变成小丑这种无性别生命的。

这份报告一直做为民间论证“小丑黑霜说”的主要根据,但是学界甚至都不屑于去驳斥它。后者认为,这种东拼西凑出来,用以讨好粉丝的东西本身就是发表者学术道德低下的象征。严肃学界早就有足够的考古证据证明,早在维达尼亚公司第一批殖民者登陆之前,小丑就已经潜伏在夜叉-4的阴影中了。

除开来源,小丑身上还有一个不解之谜,就是它与人类似是而非的联系。白银皇室曾经训练了一个名叫“波奇”的小丑作为他们的仆人。事实证明,只要有正确的方法跟足够的耐心,小丑也可以穿上繁琐的宫廷礼服,胜任引路,开门,餐桌服侍等一系列工作。

“波奇”在为皇室服务了5年之后安详地死去,它的一生被看做小丑进入文明世界可能性的标志。唯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波奇”至死都没能学会一句语言。这让白银宫廷的人类学家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从口腔结构上看,它们与维达尼亚人相差无几。

两百年后,富顿学院的一位生物学研究生在看过了所有相关资料后,给出自己的解释:小丑的基因中有某种奇妙的锁,让它从生理上抗拒说话,而这种现象,宇宙间没有第二种生物与其相似。该研究生引用了四个世纪前全息冒险家杜瓦二世的一份影像资料,后者对夜叉-4上一个6人的小丑群落进行了为期三周的秘密跟踪拍摄,在资料中可以清楚看到群落成员使用一种夸张的手语进行沟通。

该研究生把自己的成果发在了学院内部论坛里,不出意外地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当事人毕业后从事了其它方面的研究,于是文明世界与小丑的真相再次失之交臂。

如果这种划时代的基因锁理论能够得到重视,那么两百年以后,人们一定会把它跟“渔夫”组织的研究报告联系起来,后者试图通过基因剪辑去除掉小丑天性中嗜血的那一部分。实验起初很成功,修正过的小丑变得异常平和而友善,可是没过多久,实验对象开始情绪沮丧,最终哀伤而死。

“渔夫”组织由此得出解释,小丑基因里有某种强迫它们杀戮的机制,去掉后小丑将无法存活。(白银王室究竟是如何压抑住他们管家这种天性的,至今仍不得而知。)

“渔夫”组织的发言人后来声称,小丑这种生物的堕落(或者说退化),并不完全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在这背后,隐约藏着人为扭曲的痕迹。

以上内容摘自《传闻之下——文明世界的怪谈与真相》作者:啮齿目唯物主义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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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范宁就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了。老匪徒走到客厅,朝窗外瞄了一眼,蒙面人正在与特勤人员交班。虽然双方都保持着台面上的礼貌,但范宁还是大老远就嗅出了恼怒的气息。

“发生什么事了。”勒庞睡眼惺忪地从另一个卧室走了出来,她赤脚身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跟穿上西装时判若两人。

“是蒙面法警。”范宁把手中的液体早餐一饮而尽,“他们正在解除特勤人员的武装。”

女律师立刻来了精神,几步冲过来凑到窗前:“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还能发生什么事,这位阁下好大的威风,才来了一天,就用自己手下换掉了大角星的专派人员。”

窗外,换岗还在沉默中继续着。解除了职务的特勤队员垂头丧气地聚在一起,这里的事情完结前,不会有飞船过来,所以他们只能留在安全区内做一群闲人。

“你对那个法官知道多少?”范宁问。

“我只知道是个高材生,但是并不出名,大角星域特地找了一个跟所有派系都不沾边的人来主持审判。”

“真的都不沾边?”中年男人问。

麦琪冷哼一声:“那可不见得,我今天早上终于想起为什么那些蒙面人看上去眼熟了。她们是‘无垢蔷薇团’的成员,是群挂了法学教授职位的女尼。三百年来她们的主要工作都是修纂‘恒星法系’的编年史,我真不知道是谁能把她们请出来充做法警,更想不到,她们竟然还会使用武器。”

这时两人身后响起了彬彬有礼的敲门声,范宁走过去把门打开,看到一名蒙面女尼正谦恭地站在门口。

“日安,两位。”她微微垂着头,声音沉静端庄,带着十二分的拘谨,露在面罩外的两个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鞋,“我是来通知两位,法官阁下决定一小时后在第一会议室召开会议。”

“被告还没到吗?”麦琪走上来问。

“这次是控辩双方的私下磋商,被告在不在都无所谓。”

“我们知道了。”女律师说着,双手习惯性地顺着腰际往下送,忽然想起睡衣并没有裤兜,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垂首的女尼似乎并没有看到麦琪的窘境,她微一欠身,就转身离开了。女尼的步子迈得又小又急,踏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却一点声音都没留下。

“这回我相信她是个女尼了。”范宁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衣女人远去,老实说实在很难把此刻她们谦恭的模样跟昨晚的飒爽英姿联系起来。

“每一个‘无垢蔷薇团’成员都要宣誓终身不嫁,将自己完全奉献给法典,她们崇尚至纯至清的人生,反对一切的不洁净。”麦琪向他解释。

范宁听完之后似乎十分困惑,他挠挠头,问身边正要关门的律师。“诶,你说,一个无垢女尼……有没有可能……留着脏辫,还纹着大花臂呢?”

律师抬起头,看匪徒的样子活像是在看一只猩猩:“你在说什么呀?当然不可能!”

“哦,那算我没问。”老匪徒耸耸肩,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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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诉人证实了自己的第一印象没有错,这位法官确实很瘦小,他几乎撑不起那件纹饰夸张的法官黑袍。此时此刻,鸟盔人正在第一会议室里当中而坐,但是,这里迫人的气势更多是从他身后两名蒙面女尼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麦琪注意到法官的左右手共套了三枚戒指,其中左手中指上那枚让她明显察觉到了能量扰动。

“自白炫灯。”阿福在律师脑海中说,“这种逼供用的设备竟然堂而皇之露在外面,说实话,我原先对这位阁下抱有更高的期望。”

“我听说你们给庭上所有人都起了外号?”法官雌雄难辨的声音通过鸟盔中的过滤器传出来。

“能分析一下他的声纹吗?”麦琪在心中问。

“分析过了,完全是由机械合成的。”脑海中的声音回答。

“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公诉人的这个建议,但是,我认为最好不要成为特殊一员,所以我不会介意你们叫我摩西,当然,法庭上除外。”

青铜鸟头象征性地环视四周,看到众人都没有表示反对,于是就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据我所知,被告那边仍然没有音讯?”

“没有,”公诉人说,“考虑到被告的身份,他过来这里的路线是绝密的。此时此刻宇宙中至少有一百个团体想要救他出去,而想让他永远闭嘴的人同样多。”

“你们竟然能活捉他,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想到,当初大角星域的人找上我时,我还以为是要去记录一次缺席审判呢。”半机械人油腔滑调地说。

“我得问一个比较让人尴尬的问题,假如运送被告的队伍遭到袭击,我们会在多久之后得到消息?”麦琪道。

“这个问题,耶利米小姐,我的建议是想都不要想。”不知是不是机械过滤的原因,法官的声音犹如齿轮运转一样漠然。

“他的意思是,如果真发生这种事,我们可能将是全宇宙最后知道的人了。所有的通讯都切断了,更糟的是,没几个人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半机械人故意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这句话,他半边肉脸正做出讥讽的表情,跟另半边脸的冷峻拼在一起,给人一种错乱般的不协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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