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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者无疆》


第一回 大写的蠢字

雍州,大雪三年不绝。

梆子声声,已是四更天,正是睡意深沉之时。

灯下人影消瘦,望之是饿了许久许久,灰蓝荆锦薄袄如同宽大的袍子挂在身上,显得他益发骨瘦嶙峋。

这荆锦出自江陵,除了贵之外,做成衣裳更是彰显身份之利器,即便是那衣裳虫吃鼠咬的大窟窿小洞,即便是发黄的棉絮像初春的草一茬一茬往外钻,也能彰显穿着衣裳的人曾经有钱过,只是后来花完了。

寸许长的蜡烛头在青铜烛台上狼狈燃烧,幽暗的夜风掠过半开的雕花窗,晦暗的烛火狠狠拂了一拂,灯下之人忙用手笼住灯芯儿,复又边咳嗽边伏案奋笔疾书。

“雍州连年大雪,雪上黄黑如尘,其气如烟,其味苦,中有如血者五寸,雪深丈余,倒塌房屋千余间,冻饿死者无算。”

笔下如刀锋犀利,字字泣血,不知不觉间,搭在腿上的黛蓝色薄绒毯滑落在地,人也瘫在了斑驳的书案上。

狼狈的烛火终于燃尽熄灭,那人伏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股鲜血,殷红的缓缓洇过桌案上泛黄薄纸。

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无声无息的坠下,绵绵无终漫天飞舞,素白积雪层层堆积,掩盖了数行来去的深深足印。

作为云楚国的皇城,青州城比其余八州更要热闹繁华的多,终日车船往来交织,大把的外地客商和官宦涌进京城,巴望着能在这繁华帝都争得一席之地,升官或是发财。

有位名气极大的公子说过,站在具山房的二楼,往街面上扔个擀面杖,随便砸个人,不是巨贾就是大官儿,还说在京城这地界儿,家无万金都没脸说自己是生意人,四品以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做官的。

说这话时,正有位姑娘与那位公子相伴,听了这话,她竟然扭头便跑进了具山房的二楼,寻了一圈儿没有趁手的擀面杖,便只好倒了一壶醋下去,果不其然,就被个二品大员带着一干家奴凶神恶煞的追了两条街,追的灰头土脸才脱身。

青州城是个能挤死人的繁华大城,人口众多,比护城河中的鱼还要多上几分,在城里逛上一圈,抬头只见后脑勺,垂首唯有脚后跟,实在热闹喧嚣,却没甚么好景致值得一看,美景都在城外,穿街过巷,走出翠竹繁花掩映的粉墙黛瓦,绕过城外层层叠叠的梯田和茶山,可以望见碧空云影天然成趣,水村山郭秀丽如画,一派繁华富庶的风光。

京城里最寻常的大院中,碧树成荫繁花似锦,数个灰袍小厮静悄悄的立着,任凭汗珠子沿着鬓角缓缓滑落,也不敢抬手擦拭,就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而墙根儿底下,跪了一溜年幼姑娘,皆是衣衫褴褛低眉顺目的模样,长发乱糟糟的散落着,似乎还夹杂了些稻草灰尘棉絮,明晃晃的日头映照着她们的脸庞,一水儿的羸弱苍白。

“先生,姑娘们都带回来了,您看如何安顿。”领头的小厮微微躬身,轻声细语间有十足十的恭敬与畏惧。

树荫儿下背身儿立着个白面书生,端了描金粉彩小盏饮茶,身上靛蓝暗花越罗直身洗的发白,领口袖口滚的金色祥云倒是很显富贵。

书生闻言转过身来,一张脸瘦的惊人,两颊深深凹陷,脸色是一脸遭了灾的菜色,实在给这繁华帝都抹黑。他将小盏递给身边的丫鬟,只微微抬了抬虚浮微肿的眼帘,示意身边的小厮挨个勾起姑娘的下颌,他则俯下身来仔细端详,时不时还动手捏捏脸蛋儿。

书生读的书多,见惯了书中的颜如玉,挑姑娘的眼光也比寻常人好上几分。

他打眼一瞧,就知道哪个是“肌理细腻骨肉匀”;

隔着薄衫,就晓得哪个是“冰肌自是生来瘦”;

瞟上一眼,便选的出能教养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那个;

更绝的是,燃上一柱香,便能知道哪个是“缱绻意难终”。

他仔细端详过后,指尖滑腻尚在,便一口气点出了十数个姑娘,不苟言笑的脸露出淡而薄的喜悦:“雍州虽然苦寒,养出的姑娘却别有风情,这些个好苗子媚骨极佳,带到别院去好生教养,日后有大用处。”

小厮应声附和道:“喏,小人知道轻重,会让别院的嬷嬷好好教养她们如何伺候人的。”

书生凝眸,语气是平静而温和的,眸光却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冷风,凌厉而寒冷的刮过来:“务必要小心仔细,不可伤了身子皮肉,平日里你们对旁的姑娘们动手动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但是这些姑娘是有大用处的,你吩咐下去,他们谁若想断子绝孙,就尽管毛手毛脚。”

小厮心中一凛,躬身点头从善如流:“小人会看紧了他们的。”

书生就着丫鬟的手,啜了口茶,望住余下的姑娘,淡淡道:“你知道轻重就好,余下的这些好好教导规矩,来年也好送往各府邸为婢。”

小厮躬身称是,拍了拍手,唤了几个下人到近前,低声吩咐数句,便将姑娘们带去了未知的将来。他一心想在书生跟前讨个巧,转眸想了想,殷勤凑趣道:“日后小人会时常去建水古道转一转,雍州大灾,卖儿卖女之事不绝,想必会更好更便宜的货色的。”

书生赞赏的微微颔首:“今日将雍州逃难来的姑娘都买下了,太显眼了些,我瞧着那些小子中,也有不少根骨奇佳,适合伺候人的,你过个三五日再去,都买回来仔细教养,这些孩子,都是咱们日后在青州城的立足之本,万不可大意。”

小厮低垂眼帘,不敢有丝毫大意:“喏,小人会仔细的。”

书生凝眸又道:“两年了,还没有无双公子回京的消息么。”

小厮打了个响指,一只白鸽从树梢落到地上,吐出一枚水波荡漾的圆珠,那珠子方才触到地面的暗影,便光华大作,在地上投出水波微漾的影儿来,涟漪散尽后,光芒中赫然出现个男子的背影,苍青色交领长袍不饰一纹,只在腰间束一道乌金云纹腰带,身姿清雅无双,而他的面前则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大海,有巨舟往返不停。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光芒敛尽,男子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通通的山峦,像是火光四射。

小厮躬身道:“先生请看,无双公子最后消失于东闽国的阴火山脉,而阴火山脉的禁制诡异,小人的追踪之术在那里全然没了用处,再者,无双公子修为高深,小人等绝非敌手,故而不敢跟得太近,恐打草惊蛇误了先生的大事。”

书生望着地上的光华流转,抻了抻衣袖,阴沉着脸道:“无双公子可并非浪得虚名,你们这一路跟下来,怕是早已惊动了他,只不过是佯装不知,并不发作罢了,也罢,你们将人手都收回来,不必再跟着了。”

小厮道:“喏,小人这一路跟下来,发觉无双公子性情大变,整日里几乎酒不离身。”

书生凝眸道:“两年前东闽国一战究竟出了甚么事,他竟如此一蹶不振,离开了青州不说,还整日酗酒。”

小厮摇了摇头:“小人查了这几年,也全无头绪,两年前之事,是曲天雄亲手做下的,可小人查下来,他似乎也全然不知内情。”

书生暗自生疑,始作俑者都不知其中详情,这着实说不过去,可查来查去,却又毫无可疑之处,他按下心思,缓缓道:“两年前的事慢慢查,总能查出来,至于无双公子,青州城中有他的主子在,他迟早会回来的,吩咐下去,收回来的人手全都去守青州四门,一旦无双公子进京,即刻回禀,万不可惊动了他。”

小厮躬身:“喏,只是小人有一事不明,此事殿下已明令交给了曲天雄去查,先生为何还要劳心劳力。”

书生眸光犀利,深深一笑:“主子信得过他,我可信不过。”

小厮垂首:“喏,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定不会误了先生的事。”

书生眸光一瞬,像是染了秋霜般微凉:“郡主近日如何,可有甚么动静。”

小厮摇头:“并未,无双公子离京后,郡主便十分安静,除了与曲家大姑娘交往过密外,并未见与旁人有何往来,想来是两年前郡主修为尽废,无双公子又离开青州,她不敢擅动了罢。”

“郡主心智颇坚,哪里会如此轻易颓废,她会隐忍一时,但绝不会隐忍一世的。”书生嗤的一笑:“倒是曲莲,我着实没有想到,郡主与她过从甚密,焉知不是存了利用之心,那丫头心思单纯,当得起一个蠢字,可笑曲天雄算无遗策,却算不出会被女儿坏了事。”

小厮道:“只是先生,曲天雄纵着他女儿与郡主往来,会不会是他有了二心,正在给自己安排后路。”

日影微漪,书生藏在淡淡的暗影中,那样瘦,像是一抹鬼魅的影儿,声音益发阴寒:“此事也并非全无可能,着人盯紧了曲家与郡主府的往来,一丝一毫都要回来报我,他敢给自己寻退路,那就休怪我替他寻死路了。”

第二回 打肿脸发善心

数月来,一向繁华富庶民生安稳的青州城,多了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有不少逃难出来的人涌进城中,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蜷缩在墙根儿下的阳光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这样幕天席地的杂居在一处,以温暖的阳光驱散濒死的饥饿,用仅剩的力气冲着路过的人伸出手来,讨一点活命钱,实在饿得急了,能偶尔从乱蓬蓬的发间捉到一只虱子,再欣喜若狂的塞进嘴里,便是最好的日子。更有不少稚童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街头供人买卖。

城东的建水古道远离繁华城区,修建于数百年前云楚国开国之初,原本是九州最负盛名的修道之所,甚至有人在此处白日飞天修成了仙,可数百年后却是盛景不再,不知是道统没落还是时运不济,这百年来,诸国虽然皆尚武修道,几乎人人都会一些粗浅道法,可多数也只能掐个诀点燃灯芯儿,还不如用火折子来的容易,至于撒豆成兵这等高明道法却是再也无人见过,至于修成正果得以飞仙,更是成了书中记载的遥远传说。

天长日久之下,建水古道失去了修道圣地的名气和地位,渐渐荒芜破落,益发罕有人踏足,直到今时今地,数百灾民涌进青州城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们,扰的百姓难安生意萧条,青州尹府只得划了荒废已久的建水古道供灾民容身,并搭建了简易窝棚和粥厂,奈何僧多粥少,每日里还是有人会饿死。

灾民们为了活命,便打起了卖儿卖女的心思,此处渐渐天然形成了一处人口买卖的市场,只是由于卖的人多买的人少,人命价轻贱的还不如草芥,二十贯就能买个黄花闺女回去,至于买回去作甚么,便只有天知道了,但卖儿卖女之事仍是不绝,只要能在大灾年中逃出一条命就是万幸了。远远地有驾灰棚马车碾过轻尘,离建水古道越来越近,见到有马车驶来,灾民们拉着头戴草标,衣衫褴褛的稚童,纷纷一拥而上,围住马车,惨淡的哀求不绝于耳。

“可怜可怜我们罢,赏一点活命钱罢。”

“给孩子一条活路罢,买了孩子罢。”

“衡先生,到了。”马车倏然停下,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来低眉敛目恭敬肃然,在一旁束手而立,冲着坐在车头的杜衡轻声回话。

闻言,杜衡略一颔首,微阳笼罩下的双眸明亮而悲悯,他跳下车来环顾四周,扬声道:“此处是谁主事。”

话音方落,有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越众而出,陪足了十二分的笑脸,小心翼翼却又不卑不亢道:“先生想问什么,只管问罢,小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晨阳明亮而灼热,穿透密密匝匝的碧叶缝隙,笼的人周身暖意融融。二人挪到无人之处,轻声数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杜衡便满意的点点头。

疾步行到车边,杜衡冲着车内低声道:“主子,打听清楚了,他们一行共四百余人,是半年前离开雍州的,走时雍州已经十室九空,连树皮都被啃光了。他们也是可怜,这一路上走散的,饿死病死的,人牙子发卖的,到青州时已不足二百人了。”

言罢,杜衡微微垂首,同车夫一般在车旁束手而立,再无一丝多余之声传出了。

昏暗的车内隐约可见个人影儿,微微直起后背,身姿绰约而侧颜清绝,细腕一抬,掀开帘幕一角,眸光冷清的透窗相望,深深望住聚拢在车前的人群,青州是这些人眼中的最后一丝生机,然而青州也并非是真的盛世,只不过被盛世掩盖了艰难。

扬眸凝望远处的高楼广厦,那楼是月前刚起的,琉璃顶子白玉阑干,盖的极阔气,建成之时曾大宴宾客,车中之人也跟着去吃了一回席。席间却吃得不甚安稳,那人边吃边想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由的惦记起这楼盖得结不结实,几时会倒,生怕边吃边看楼塌了。

眼见这一行人一时间没了动静儿,瘦骨嶙峋的男子步子虚浮的冲到车前,死死扒住车门,苦苦哀求不停:“可怜可怜孩子们罢,买了这些孩子罢,不然,不然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

那人倚靠在暗影中,微微垂眸,即便一人一口,这么些灾民也要如同蝗虫过境,吃的一毛不剩,若是自己长了颗圣人那般聪明的脑袋,或是守着座金山银山整日发愁,如何在有生之年花光了它,自己定然毫不犹豫的去救,且要嚷嚷的满青州都知道,做好事不留名从来就不是自己的风格。

哑然失笑,那人抻了抻自己洗到发白起了毛边儿的衣袖,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了,晨起自己不过是多吃了个炸肉圆,便被杜衡念叨的耳朵起了茧,说这是败家之相,不可助长。遂摇了摇头,伸手掀开厚棉帘子一角,唤了杜衡过来,轻声道:“你去点点这些孩子总共有多少罢。”

这把声音清冷薄寒,在灾民听来却如同冬去春来的迎春花,是料峭寒意中乍临的一线暖光,面黄肌瘦的灾民纷纷拉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童,将杜衡团团围住,生怕他错漏了一个。

车内之人透过帘子缝隙相望,觉得不过中人之姿的杜衡,此时形象十分伟岸高大,像是,车内之人默默道,像是一缕阳光,杜衡时时都像嘴碎的阳光,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睡,嘴皮子没有一时一刻是闲着的。

“哎哟,怎么又喝冷茶,小心胃疼。”

“多吃点胡萝卜,明目。”

“多喝点水,皮肤好。”

“多吃点蔬菜,通便。”

“不许吃肉,长肉。”云云。

太阳尚且有打盹儿阴天的时候,杜衡这张嘴却唠叨的一刻不闲累,恰在此时一抹微云挪到了杜衡头顶上,阳光忽的成了阴霾,那人心道,老天真善良,眼瞅着点人头记名字,恨不能手脚并用的杜衡也心疼,怕日头太大晒坏了他。那人莞尔,靠在暖黄色团花靠枕上,闭目养起神来。

杜衡挨个数下来,数是数清楚了,却发现头戴草标的稚童中没有一个女娃娃,竟然全是男娃娃,他心下生疑,即便灾年里卖儿卖女之事不绝,姑娘又比小子要好卖许多,但也不至于半个姑娘都见不到,他生了疑,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怎么全是男娃娃。”

这一路边走边卖人,逢着大点的城镇便卖上一批,闺女素来比儿子抢手,价钱也好,至于买回去作甚么,瘦骨嶙峋的男子心中有数,他们的爹娘心里也有数,只是有数也无用,大灾年里活一条命已是不易,用闺女的卖身钱还能换儿子一条命,那更是划算。

男子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轻声解释道:“先生是要买女娃娃么,那可来的迟了些,天刚亮时来了个有钱人家,将三十几个女娃娃都买走了,剩下的这些孩子虽说都是男娃娃,但都生的十分健壮,若再长大些,便什么力气活都能干了,先生若是能都买回去,价钱上还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青州城虽大,有钱人家虽多,但对姑娘有如此大的需求,又有如此大的手笔的,唯有柳陌街上的几大妓馆了,托苏子的福,杜衡有幸也去过几回,只可惜香粉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只知道里头的姑娘都是豆蔻年华,说起话来又软又糯又勾人,却独独没瞧清楚相貌如何。他心下不禁痛惜难忍,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转眼就掉进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他默默回首:“主子,有二十六个男娃娃,你看。”

车内静谧了会儿,清冷之声再度刮过众人的耳畔心间:“按市价都买下来罢。”掀开车帘一角,那人的脸庞藏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只见伸出的手白如凝脂,唤了杜衡过去,低声附耳吩咐了几句。

这厢杜衡听完,便双手翻飞如花,在虚空中打了半响算盘,他这个临时的管家当的着实辛苦,不但要盘算每日三餐的花销,还要盘算主子一时兴起买个人的花销,他盘算了半响,若是每日三餐不见荤腥的话,余下的银钱买下这些孩子,倒是绰绰有余的,遂笑的一本正经,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说辞:“主子,这才不过月初,如此买下来,可真的就是上半个月挥金如土,下半个月只能吃土了。”

那人斜靠在车窗下,托腮舒展一笑:“那便上半个月每日少吃一顿,匀给下半个月好了。”此举是多么的宅心仁厚啊,那人私底下毫不吝啬的狠狠夸了自己一把。

杜衡忍笑忍得辛苦,忍得脸颊微微抽搐,终于挤眉弄眼的笑出了声:“主子,青州多风,若是每日再少吃一顿,怕是你瘦的都不用扎翅膀,便能飞上天了,这轻身功夫倒练得容易的多了。”

那人瞟了杜衡一眼,抿着薄唇笑道:“你既心疼我,我自然要成了你的情,银子这事也好办,你,往后不许吃我家的一米一菜一肉,不许喝我家的一水一酒一茶。少了你这一张能吃的嘴,不就省了银子了么。”

杜衡从善如流:“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只是饿死了属下,便没人看家护院了,若是主子养几条阿黄看家,吃的比属下还要多呢,这可就得不偿失了呢。”

那人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在他脑门弹了一个暴栗:“苏子不在,便没人管得了你这张嘴了是么。”

杜衡轻抚额头,压低了声音笑个不停:“苏将军的那张嘴只做两桩事,一桩是吃,一桩是说,属下这也是紧随他的脚步,从善如流罢了,追根溯源,还是苏将军这根上梁不正,属下这根下梁才歪了。”

是了,两年时光,无人打理的野草生的张牙舞爪,原本相看两厌的那个人都走了两年了,也不知他短了吃喝,有没有连牙齿都饿瘦了,更不知他短了人语,会不会把嘴皮子养的肥硕一些。

车内之人轻叹一声,附耳低声:“一会儿去趟吏部,你亲自去见太子,再传信去总坛,遣人日夜兼程赶往雍州,片刻不得耽搁。”

“喏,还是叫苏将军走一趟罢。”杜衡知道轻重,不再多言一句,极利落的交割银两写卖身契,收了众人的户籍单子,吩咐车夫带走了正拥着爹娘痛哭的孩童,打这一刻起,这二十六个孩子,真正开始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日子。

第三回 升官发财梦

每年的四月到六月,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竞绽的好日子,连阳光里也透着暖意和喜气。这时节,也是任职到期的九州各地方官进京述职,吏部考评官员政绩,重新下发任命的时候,各高门府邸每日里都有官员进出走动,或借此良机笼络朝臣,或收集对自己有用的消息,忙的不亦乐乎。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吏部门前就蜿蜒起长龙,从吏部紧闭的朱红大门一直排到了街口,有些命好的刚刚述职完,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便会有更好的官职落到他头上,而有些命不好的等上三五个月,都未必能等来个更好的前程。

就在众人熙熙攘攘,翘首以盼之时,打里头走出来个长髯男子,上了些年纪的脸上有浅浅的细纹,望之十分温厚,笑盈盈冲着等候之人一一行礼:“年兄好,年兄好,年弟好,诶诶,对对,任命下来了,在下要先行一步了。”

“年兄得了个甚么好差事。”有人早迫不及待的拥了上来,满脸堆笑的打听起来,想要打听出什么门路,以便来日早做打算。

“听闻年兄是去豫州当差。”

“豫州,豫州可是个好地方啊,年兄好福气啊。”

“对对对,是去豫州当差,对,豫州是个好地方。”长髯男子一路拱手一路笑,终于艰难的挤出人群。

长髯男子抬眼,望见远离人群,正遥遥相望的清瘦男子,忙拨开人群疾步过去,含笑的眉眼掠过轻愁:“宣弟,今日可有好消息了。”

清瘦男子拱了拱手,勉强牵出个笑容,微微摇头:“还没有,兄长得了甚么差事。”

长髯男子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松了口气,又颇有些失意的不甘心:“并非什么得脸的差事,不过是去豫州做个县丞。”

清瘦男子轻声劝慰道:“豫州也是富庶之地,兄长大好前程,日后定会飞黄腾达。”

“宣弟任上政绩卓然,也会有个好前程的,莫要灰心丧气。”长髯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头,侧身而过之时,从袖中摸出一个蓝色碎花棉布包,悄悄递到清瘦男子手中:“这点银子不多,你收着,往后使银子的地方多。”

“不不不,兄长手头也不宽裕,这一路小弟受了兄长太多恩惠,这银子万万收不得的。”清瘦男子脸色微变,又是感激又是亏欠,连连摆手的将银子推了回去。

长髯男子掂了掂银子,说笑了一句:“怎么,宣弟莫非是怕为兄这银子来路不正,怕脏了你的手。”

清瘦男子心中感动,牵出如蕙兰般清隽的笑:“兄长说笑了,就是因为你一向清廉,攒下这银子着实不易,小弟才万万收不得的。”

长髯男子不以为意的一笑,悄悄将银子塞进他的怀中,压低了声音道:“为兄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不宽裕,也总要好过你一些。”

清瘦男子再度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兄长就莫要为难小弟了。”

长髯男子凝神,轻声劝道:“宣弟,吏部衙门门槛高,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你一向清贫,总不能一直这样干耗下去罢,再说了,你等得起,令堂可等不起。”

是了,母亲千里迢迢随着他进京述职,一路上舟车劳顿便也罢了,进了京更是曾过上一日宽松日子,还要委身于皇城根儿上具山房内做厨娘,日日操劳挣些银钱聊以度日,看的清瘦男子着实心疼,便不再推辞,万分感激的拱一拱手:“兄长大恩,小弟来日必报。”

长髯男子这才放了心,掸了掸清瘦男子半旧的灰色圆领袍上的浮尘,靠近一步轻声劝道:“宣弟,你的性子耿直,日后要千万当心才是,可不能再吃先前的暗亏了,你与为兄不同,为兄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只图个后半生的安稳,豫州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而宣弟你胸怀大志,生来便是登阁拜相的,你还年轻,日后万不可莽撞行事了。还有,为兄多付了半个月客栈的房钱,宣弟与令堂安心住着就是。”

“小弟记下了,兄长放心便是。”清瘦男子眸光泛亮,眼底有晶莹之物,他勉强忍住,心知此一别山高水长,前路坎坷莫测,怕是再难相见了。风乍起,吹皱一池绿水,柳荫柔婉低垂,在烟波浩渺中丝丝弄碧。清瘦男子抬手折下纤长的柳枝,缓缓放在长髯男子手中,柳色青青拂水飘绵,送离人匆匆行色。

这一场述职,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是一场荣归故里的盛宴,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迁徙。

长髯男子拍一拍他的肩头,眼角细纹如水波漾开,朗声大笑:“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宣弟,你若来日发达,可别忘了请为兄吃酒。”

日影静移,照上高大挺阔的梧桐树,在吏部门前投下满是浓阴的深绿浅翠,偶尔一两阵风过,送来四季桂淡薄的香味,这条街上一边儿临水植柳,而另一边儿则遍植梧桐与桂树,取凤栖梧桐和官场新贵的好意头,几度花开几番叶落,有人真正成了新贵,有人也引来了金凤,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在宦海沉浮,一个不留神便呛了水沉了底儿,再难以翻身。

车轮咕噜噜碾过青石窄巷,一辆青州城中最寻常的灰棚马车停在了街口,杜衡扬鞭,站在车前翘脚扬眸,往人群中找了半响,终于看到要找之人,头也不回的沉声道:“主子,他来了。”

那人的声音清冷低微:“他进京有些日子了,也是倒霉,任命还没有下来。”

杜衡沉凝了会儿,掰了掰手指头算了算日子,声音微寒阵凉风掠过炎夏:“可不是么,进京后他母亲去了具山房做厨娘,头一日便遇上了嘴馋好色的贯仲,而他最是孝顺维护其母的,言语间起了冲突,若非有人拦着,他怕是要拆了具山房,狠狠揍了贯仲了。”

那人的长叹如同这街上凝香染绿的风,久久回旋:“区区一个主司就像护城河里的鱼,多的数不清,贯仲还真当自己是盘菜,小人得志抖起来了。”

杜衡眸光闪动,深深颔首:“可怜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得罪了贯仲,荆州任上的万民表也就成了废纸一张。”

“人啊,太老实便是傻了,他老实又爱钻牛角尖儿,只晓得硬碰硬的来,一点转弯回旋都不懂,自己挖坑自己跳,还嫌旁人埋土埋的慢。若是没人拉他一把,早就被活活吞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那人的声音清冷依旧,是见惯了世间不公之事后,没有一丝温度和波澜的清冷。

“主子说的是,如今的官场,并非全然是以政绩定成败的。”杜衡心生可惜,不禁喟叹了一句。

车内铺着轻柔的软垫,藕荷色的缎子面上绣着暗色缠枝莲纹,轻轻在上头抚着,密密匝匝的竟有些硌手,掌心微痛,那人默默在软垫上摩挲良久,才如常道:“这情形并非是一日所成,自然也无法一蹴而就,只能缓缓而行,如今要紧的还是雍州之事。”

杜衡理了理思绪,沉声回道:“最近这半年,陛下常微服出宫,在凝香阁流连,自然经常看到成群结队的雍州灾民涌进青州城的惨状,而凝香在陛下耳边也吹了不少枕边风,再加上吴王殿下当年对此案的言之凿凿,陛下只怕已对雍州之事生了疑。”

那人眸光熠熠,叹息如风:“昨日陛下与太子殿下商议了遣人去雍州查案之事,而雍州芥子于半月前带着一应往来书信与账册逃走,雍州府是不会放过他的,他自然是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若是他死了,雍州之事便成了个真正的死案,是得早早了结,迟则生变。”

杜衡躬身道:“喏,属下这就去办。”

那人的指尖如同凝脂透白,不见一丝血色,撩开车帘一角,递出页叠的整齐的薄纸,轻声道:“你将这个亲自交给太子,请殿下定夺。另外,以他的母亲往日的身份,如今又在具山房做事,只怕会搅进是非中去,杜衡,你安排人手保护他们母子二人,他去雍州办差之日起,他母亲的身家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了,切记,万万不可出丝毫纰漏。”

杜衡垂首,手掌不动声色的一晃,从掌心中跃出一点灰蒙蒙的光芒,仿佛萤火虫那般的微亮。

不知从何处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那点微芒迎风微晃,缓缓的变大了一点,像一小截蜡烛头,在他的掌心狼狈燃烧,他口中轻吐个“去”字,那点微光幽幽暗暗,极快钻进地面不见了踪影。

静谧了会儿,车帘掀开一条缝,环顾左右,并没有人留意到角落中的人与车,那人一个闪身,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隐在车旁的暗影中,明眸生辉,望住杜衡吩咐道:“你去罢。”

杜衡心知车内之人身子虚弱,走上如此远的路只怕不易,遂笑道:“此处离咱们府里十分远,若是主子走回去磨坏了鞋底子,还得花银子买新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人衔了一缕笑,眉眼明媚如春光:“这叫什么话,给我买双新鞋便是得不偿失了么,你真是旁的没学会,苏子的小气抠门倒学了十足十。”杜衡摸了摸腰间瘪下去大半的荷包,抿唇一笑:“好好好,主子说的是,要不主子在车中稍等片刻,待属下办完了事,陪主子去买上回看上的玉。”

那人的眸光亮了一分,显然是动了心,动心之余却又撇了撇嘴:“好是好,可是我饿了。”

第四回 遭雷劈的准驸马

彼时风过,夹着灼热香甜,熏得人心生醉意。转眸望向不远处,只见一角猩红旗帘迎风飘卷,旗下安置着古旧的两张老榆木方桌,围着方桌摆了四条老榆木长凳。

墙根处四季常青的九里香倚墙舒展,老枝苍劲,新枝秀雅,洁白碎花点缀在碧叶间,格外娇俏可爱,花枝在墙头摇曳,苍劲的虬枝在半空中舒展盘旋,投下一蓬蓬水墨般的影儿,把倚墙所摆的桌椅笼在阴影中,少了几分暑热。

那旗帘点醒了杜衡,他身子前倾凑近那人,脸上的笑意不加丝毫掩饰:“主子前日不是说想吃九里香的包子了么,这眼看已经晌午了,不如主子先去用些饭可好。”

那人循着香味望去,只见暖黄色的“九里香”三个字在风中露出翩然一角。

那人伸出白腻的手指,点着杜衡的额头轻笑:“你呀,你既知道我嘴馋,还故意引着我去看那摊儿,便是变着法儿的不让我自个儿回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若是吃多了长了肉,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杜衡却不带一丝笑意,眉眼凝重,声音低沉:“世事纷杂,主子倒是心大,还有心思开玩笑,属下却没您这样好的命,还是得亮起十二个心眼儿。”

那人虽眉目清冷,笑颜却清澈如泉:“这便是人生无常,命数有别了,苏子的命数是嘴碎,你的命数是操心,而我的命数便是长肉了。”

杜衡撇了撇嘴:“属下这是心疼主子,主子还嘴下不留情,可真真是寒心。”

街角处猛然腾起一阵白雾,热腾腾的在半空中缭绕,褐黄色的笼屉一层层揭开,令人垂涎的肉香与九里香的甜香混合着,格外撩人。那人听着杜衡仍在耳边絮叨不停,心里却惦记着不远处的扑鼻的香气,已有些心不在焉,只挑眉笑道:“好好好,你人长的好,功夫也高,比美我比不过你,打架也打不过你,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对,那我便去了,你要不要吃,若我吃饱了,可以给你留一口。”

杜衡这才展颜一笑:“一口包子而已,属下才不稀罕呢。”他仰首望了望日头,笑道:“这时辰太子殿下也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属下赶着去,兴许还能吃得上口热乎的。”

话音方落,那人眸光流转的睇他一眼,颇为叹息的摇了摇头:“你可真是个没口福的,官家的山参海味除了贵,真没什么可值得惦记的了。”

言罢,那人头也不回的疾步走到街角,拿帕子抹干净条凳方桌,在旗帘下坐定,要了半屉春笋肉丁和半屉荠菜肉丁的包子,倒上一碟子店家自酿的香醋与自制辣椒油,喷香入鼻惹的人不禁食指大动。

见那人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起来,杜衡会心一笑,这才艰难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到吏部门前,叩开大门递上一封名帖,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他进门。

杜衡进去不久,吏部的朱红大门再度突然打开,众人蜂拥而上,只见来人理了理衣袖,环顾人群,随即朗声道:“荆州黄宣在么,宣荆州黄宣觐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今日述职来的极不寻常,竟然是太子亲临,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思,迎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眸光,一步步踏向未知的前程。

旗帘下那人吃的正香,余光却瞟见一抹暗影微漪,挪到了自己跟前儿,那人扬眸,瞟了眼那微微翩跹的二金色暗纹云锦长袍一角,垂眸暗叹了句晦气晦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看来以后出门还是得翻翻黄历,又扬声道:“店家,再来一屉豆腐皮包子。”

来人撩起衣裳下摆坐下,云锦袖口滚了一圈儿梅纹,行动间像是梅花绕臂,格外清浅俊逸,见那人瞟了一眼自己,并不做声多说甚么,只好憨憨一笑:“数日不见,你愈发长进了,竟还记得我爱吃甚么。”

那人笑眉笑眼的十分无害,撇了撇嘴,恍若在说一桩平常事:“非也非也,是我记得你每日都要饮一盏紫云英蜜水,再配上这豆腐皮包子,是拉肚子的利器呢。”

来人刚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包子,正烫的连连吁气仍舍不得吐出来,听得此话,竟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呛得连连咳嗽,良久才缓过一口气儿,狠狠揪住那人的发髻,不怒反笑道:“水落葵你个没良心的,我大老远的瞧见你在这吃包子,巴巴的赶着帮你付钱,你反倒下毒害我,你的良心都被大黄吃了么。”

落葵使劲儿甩开云良姜的手,揉了揉被他揪的微微松散的发髻,扶正歪到鬓边的点翠镶珠芙蓉簪,不咸不淡的一笑:“云良姜你的良心才被哮天犬吃了呢,我是怕侯爷看到你与我私相授受,会罚你挨板子跪祠堂,再说了,我可没打算占你的便宜,这顿包子我请了,我这才是出门儿没看黄历,平白多花银子呢。”

云良姜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只见她身上穿的浅青色刻丝罗衣已洗的发白,领口袖口起了毛边儿,拿同色丝线细细纫过,想来日子过得不甚宽裕,便咬着后槽牙狠狠拍了下桌子,想要大嚷一声,又怕引来众人围观,克制的十分辛苦:“阔气啊,就这么定了,不过。”他瞧了一眼那人腰间的秋香色佩囊,狡黠一笑:“不过你带银子了么。”

落葵微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囊,这才发觉早已空空如也了,方才一时兴起买了那么好些人,将银子花了个一干二净,如今佩囊比脸都干净,哪里还有银子吃包子,念及此,她直想抄起包子铺上的那把快刀,狠狠剁了这漏财的爪子,这才是花钱一时爽,事后悔心肠,她微微垂眸,只见笼屉中的包子已吃的风卷残云一片,想赖账也赖不掉了,不禁望住对面的云良姜,一脸窘迫而讨好的笑着,新仇旧恨暂且放放,眼前这人可是财神爷,得罪不起。

云良姜一眼接一眼的瞟着她,越看越开心,只顾着笑,顾不上吃:“瞧你这小身板儿,你是打的过莽夫还是骂的过悍妇,居然敢来吃霸王餐。”

落葵斜眼剜了他一眼,拧着鼻尖儿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云良姜不依不饶的拱了拱手,笑的益发狭促:“佩服佩服,在下打心眼儿里佩服,这就给苏子去信去,告诉他你又新添了个吃霸王餐的毛病。”

“良姜,你二十五了罢,该议亲了罢。”落葵缓缓咬了口八宝菜,话中有话的缓缓道。

落葵横他一眼,口中没好气的落井下石:“我记得晋和公主相中你许久了,我得告诉列侯去,请他择个黄道吉日,去跟贵妃娘娘提亲,云良姜,你以后可就是驸马爷了。”

晴好的天蓦然飘过一片阴云,云里似有微光闪过。

驸马爷这三个字向来有无边魔力,引得天下男子趋之若鹜,偏生云良姜是个例外,他向来最听不得这三个字,听到便像是被惊雷劈头。

阴云深处微光狠狠闪动,随之响起惊天闷雷,云良姜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几乎从长凳上跌到地上。

相识十数年,落葵自然知道云良姜最怕甚么,他的软肋是甚么,自然一击而中,侧着身子离他八丈远,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看,天雷都看不下去你这个准驸马了,我得离你远些,免得你遭雷劈时误伤了我。”

云良姜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虽知道落葵只是吓唬吓唬他,但没有防备之下还是受了惊吓,连口齿都不复方才的利落,煞白了脸结结巴巴道:“别,别别,千万别,她那么个刁蛮不讲理的样子,唯有北边儿那群野人才降的住,我可没这个本事,她肯嫁,我可不敢娶,你可别害我。”

落葵扑哧一笑,眸中的笑影儿灿烂:“你便如此怕她么,可我怎么见她对旁人是十足十的不讲理,可对你却乖顺的像只猫儿呢。”

云良姜摸了摸脸颊,洋洋自得的笑道:“自然是我这云楚国第一美男,魅力弗边了,野猫儿也能驯成家猫儿。”

落葵登时哽住了,觉得方才吃的包子皆堵在了嗓子眼儿,再多吃一口都能呕了出来。讥讽笑道:“你这脸皮厚的简直令人发指,不愧为青州三贱客之首。”

云良姜心里揣着要紧事,没工夫深究方才那是好听话还是难听话,只身子微微前倾,一脸正色:“前几日想去府上找你,远远的就瞧见你那又多了许多生面孔,怎么了,你这是又招惹谁了。”

报应来得真快,落葵吁了口气,方才还在云良姜头上打转的阴云,转头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如今那些对头益发嚣张,打量着自己落魄了好欺负,将蝇营狗苟的腌臜事皆摆到了明面儿上,自己每日里打那条街上进进出出,就如同吃了一半的饭里翻出只苍蝇,接不接着吃都恶心,却还得恍若不知的端着笑脸,夸赞这碗饭做的着实好。

落葵益发觉得自己吃的有些多,吃的顶住了,像只贪睡的猫儿一般眯了双眸,可眸中却闪着精光,冷笑一声:“我招惹的如此多,哪能都记得住,左右不过是有人惦记着我的银子,在那条街上多开了几家首饰铺子衣裳铺子布匹铺子点心铺子罢了。”

云良姜见落葵吃的差不多了,便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起来,唇边沾满了油腥,很是不雅:“难怪,难怪你穷的连吃口包子的钱都没有,你如今真是炙手可热了呢。”

落葵秀眉一挑:“我如今是个烫手山芋,谁沾上了都得烫的起一层燎泡,这大好光阴的,你不叫上曲元参喝酒,反倒要去我那摸烫手山芋,可真是奇了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定是没安甚么好心。”

云良姜的确是有事相求,才会来献殷勤,被落葵这般直白的说出来,不禁微怔,一时无言。

良久,云良姜终于阴沉着难看的脸色,定了定神才牵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来:“自然是有事相求,两桩事,一桩,许侯要送菘蓝入宫是真是假,一桩,许贵妃打算与云侯府联姻,可有此事。”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只是隔了层窗户纸,瞒是瞒不住的,早晚都会捅破,既如此不如早些揭到明面儿,给伤心人留点而伤心的功夫。

念及此,落葵微微垂眸,掩饰住眸底的涟漪,再抬眸已是清明一片:“眼下人多眼杂,你晚间过来再细说罢。”

云良姜喜出望外,道:“下午我吩咐人送半扇羊过去,吃羊肉煲可好。”

落葵没好气瞥他一眼:“都甚么情形了,还惦记着吃,大热的天吃羊肉,你也不怕上火。”

云良姜恶狠狠的咬了口包子,呆呆看着包子皮儿上同样恶狠狠的牙印儿,一口气叹的悠长:“我如今心凉的,天大的火也烧不起来。”

第五回 得了便宜还卖乖

水家位于城西,宅子不大,风景却极好,后头不远便是不越山脉,此地原本地处偏僻,沿街只开了一家杂货铺,这几个月来,路两旁空置着的民房渐渐热闹起来,陆续开了三家绸缎庄,两家钱庄,四家古玩行,三家点心铺子,五家酒楼。

此处原本便冷僻,多数民宅都是空着的。如此多的铺子,十天半个月也看不到一个人上门,五家酒楼更是连灶台都是冷的,落葵曾笑道,若此地真从鸟不拉屎的贫瘠地界儿,摇身一变成了繁华闹市,那自己这宅子买的可真值,地价房价都要翻上好几翻了。

正浮想联翩冷笑不停时,列侯府的下人便上了门,果真抬来了半扇羊,落葵审视了一番,心道云良姜是侯府世子,最是挑嘴,吩咐人送来的半扇羊肥瘦均匀,果真是实打实的上品。

落葵叹了几叹云良姜过的奢靡,才挥刀剁骨剔肉,默默掂量比较杀猪与宰羊的手法不同之处,剐羊与刮鱼鳞的手感好坏之分,想来想去,觉得这几件事是值得吃货深究的人生大事,手下刀劈斧砍的益发带劲儿,好端端的雅致小院,一时间骨渣与碎肉齐飞,瘦肉共肥肉一色,瞬间化身华丽丽的屠宰场。

叉腰端详累累战绩,红白相间的羊肉片,骨肉均匀的羊肋排,还有穿了竹签子的羊肉块,杜衡见状,忙往铜盆兑了热水,端到落葵跟前,她浣了手,颇为满意与自得,默默夸了自己一句,自己这手艺比之上里庄的屠户也不差甚么。

收拾完了羊,接着收拾鱼和菜,落葵揉了揉又酸又疼的腰,摆个席面本就不易,更遑论是给挑嘴的云良姜摆席面,他常说要有鱼有肉有素菜,荤素搭配方能健康成长,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落葵在灶间忙活的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叮咣乱响,菜香在煎炸烹煮间透了出来。

杜衡将梅纹紫檀方桌摆在树荫儿下,又围着摆了两张梅纹紫檀圈椅,两条老榆木长凳。他想着夏日炎热,落葵素来畏热胃口不好,便摆了一套菡萏色莲瓣瓷碗瓷盘,如同盈盈一握的新荷,在晚风中清润娇艳。

不多时,方桌上摆了云良姜念念不忘的羊肉煲和炙羊肉,又拿素白鱼盘盛了肉鲊和蜜醋烧鱼,另两个脆生生的清炒小菜,落葵笑望着,满意自得的又狠狠夸了自己一回,自己实在是太贤惠了太贤惠了,谁若是娶了自己,那才是他祖坟上的青烟窜了三丈高。

云良姜瞧着她洋洋得意的眉眼,对她心中所想猜了十之七八,丝毫没有吃人嘴短的意思,笑盈盈道:“听杜衡说你前日晚间吃了半副白斩鸡,一条糖醋鱼,半锅西湖牛肉羹,一盘子素炒穿心莲并两个芝麻椒盐烧饼。”

落葵听着,并不觉有甚么不妥,那白斩鸡是只雏鸡,并不比鹌鹑大几分,半副更是没有几两肉;那鱼不过三寸来长,去了骨刺,将将能团出个鱼丸子;西湖牛肉羹,还半锅,那锅子是素日里煮茶的,能有多大;再加上一口素菜与一口一个的烧饼,她也就吃了个七八分饱,她望着云良姜,睁着一双大眼无辜极了:“多么。”

云良姜呆了一呆,几乎吐出一口老血,掰着手指头一笔一笔算道:“祖宗规矩,每顿饭七分饱,每道菜只三口。”

“嗯,你是个好孩子。”落葵在砂陶锅里夹了块油亮肥硕的羊腿肉出来,在云良姜眼前晃了晃:“那我吃了。”

美食当前,云良姜反应极快,劈手夺下那块肉塞到自己口中,嘟嘟囔囔道:“虽说脸若银盘是有福之相,可你这脸已不是银盘了,简直都是洗脚盆了,这得糟蹋多少胭脂水粉啊,再者说了你如此能吃,除了我列侯府,旁的人家也养活不了你。”他张开油乎乎的双手,做出个环抱的动作来:“来罢,我列侯府的大门永远向你打开。”

实话难听,假话难说啊。落葵仰面望天,想起与云良姜似乎是有个大仇怨的,对,是有仇怨来着,当年议亲成了是情分,议亲不成是仇怨,她挪到长凳一边虚坐着,梨涡微漩,漾起又甜又糯的笑,冲着云良姜抬了抬下巴:“过来。”

云良姜呆了一呆,缩手缩脚的过去,紧挨着落葵坐下。

落葵抬了抬下巴:“坐过去一点。”

云良姜从善如流的边儿上挪了挪。

“再过去一点。”

云良姜又挪了一点。

如此这般三番两次,云良姜终于挪到长凳的另一端,一脸的茫然:“怎么了。”

落葵含笑:“没甚么,我去灶房端个汤。”

她起身端汤,长凳这一端陡然变轻,一下子被云良姜压翻在地,他哎呦惨叫,狠狠跌坐到地上,清隽的脸拧成了麻花状。

云良姜吸着冷气瘸着腿揉着屁股,咬着后槽牙结巴道:“你,你,你你你。”

不待他这个“你”字说利落,落葵便端汤上桌,整个人窝在树荫儿下的圈椅里,淡淡道:“菘蓝入宫已事无回转,你的口风要严一些,万不可告诉曲元参实情,他是个性情中人,脑门儿一热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若露出个首尾,便是无数条人命了。至于晋和公主,北谷国早有与云楚国联姻之意,只是是娶是嫁尚不可知,当然了,晋和公主若嫁给你也是一桩三利的美事,一则解了北谷和亲之远虑,二则解了霖王一家独大之近忧,更是结了云许两府之盟,许贵妃有此打算也不足为奇了。”

云良姜哪里还顾得上屁股疼,一张脸扭了再扭皱了再皱,小心翼翼的扭到对面儿的圈椅里,愁眉苦脸的叹气道:“元参那里你放心,我自会留心,可我这里,看在我们自小相识,又曾议亲的情分上,给我出个主意呗。”

若非为了帮他,自己才没这么闲,找他来还管他晚饭,落葵淡淡道:“晋和公主之事,列侯有何打算。”

云良姜神情郁郁:“父亲向来最厌烦他们这个王那个王的污糟事,当初你我议亲,父亲不就是碍于你们与这些王爷的污糟事太多,死活不肯答应,而现下这桩婚事是许贵妃提议的,她是陛下宠妃开罪不得,况且父亲虽为侯爷,但久不理朝堂之事,是个闲散侯爷,便是不情愿也无济于事。”

落葵冷哼了一声,当年之事,活脱脱是一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剧,王后与太后打擂台,却殃及了自己这只无辜的小虾米,更加令人意难平的是,云良姜是个没义气的,搅混了池水却又抽身跑了,留下自己没了退路几乎晒成虾皮,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旧事,她的神情益发不悦:“合着列侯不怕开罪太后,却怕开罪许贵妃呢,原来我朝以孝治天下竟是个笑话。”

“哎哟我的祖宗哟。”云良姜吓得忙不迭的去捂她的嘴,贼兮兮的左右瞟了瞟,这才想起来此时是在落葵家中,冷僻不说,四围还尽是自己人,再狂悖之语也不怕被人听了去,小心翼翼的低声道:“你倒是谁都不怕,甚么都敢说,我们家可不比你,我们可谁都得罪不起。”

落葵夹了一筷子芝麻菜,冷笑道:“列侯当初拒婚,怕是不止嫌弃我的污糟事太多,还嫌弃我少于文墨不够端庄淑女,配不上你们侯府高门罢。”

云良姜油乎乎的手摸了摸后脑,讪讪笑道:“你就莫要找补这些陈年旧事了,现下我父亲整日里念叨你又明理又懂事,怎么瞧怎么好,后悔的啊肠子都要悔青了。”

落葵慢条斯理的剥着鱼肉,去骨挑刺,眼皮儿都不抬一下,只淡淡笑着:“可不是要悔青肠子了么,若你早早娶了正室,如何还会有这等糟心事。”

云良姜连塞了几块羊肉进口,羊肉炖得酥软,他吃的不亦乐乎:“谁说不是呢,父亲说早知如此,那会子就该把你娶进门做正室,公主金尊玉贵的,横不能再挤过来做妾罢,可是,可是如今你与京散伯世子的婚约摆在那里,想娶也不成了啊。”

杜衡拿黄花梨雕荷叶的茶盘端了个白瓷酒壶过来,各自给落葵和云良姜斟了一杯百花漾,微笑道:“云公子,晋和公主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云良姜不语,垂首见白瓷莲瓣酒盏中的琥珀色清液微晃,酒香清冽,仰头一饮而尽。

杜衡给他续了一盏酒,温厚笑着补刀:“云公子,青州城中的名门贵女多得是,你随便挑一个娶了,晋和公主不就嫁不了你了。”

云良姜瘪瘪嘴:“娶妻当娶美,娶不到美也要娶个贤,岂能随便娶个又貌丑又不贤的。”

杜衡眨了眨眼,眸光在云良姜脸上打了个转,笑道:“云公子觉着自己哪里好,能配得上美妻贤妻。”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打趣道:“他哪里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太瞎;心眼儿也不好,太黑。”

第六回 有仇必报的活祖宗

温热的夏风拂面,微微有些疼,云良姜心里又酸又涩,他的确心黑眼瞎,当年才会做了逃兵,端着一盏酒递到落葵眼前,他扬眸紧紧望着她,一脸赤诚:“我原以为你恨透了我,再不愿与我多说一句话了呢,谁想你还是愿意帮我的。”

落葵眉梢一挑,冷笑连连,她后槽牙咬的咯吱乱响,腹诽暗骂,云良姜,你是无情无意狼心狗肺里的那朵奇葩,谁愿意理你。

若非你不是我心里的那棵葱,若非当年我倒霉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若非正好你爹也看不上我,否则鬼才能跟你相逢一笑泯恩仇呢,鬼才能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呢。

我巴不得每日里断肠草、雷公藤、钩吻、鸩酒、孔雀胆、鹤顶红、见血封喉流水一般给你灌下去,叫你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生不出娃。

若有朝一日你死了,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挖出来骂一通,再埋进去。

谁愿意做那种分明恨得牙根痒,却还堆着笑故作大方温柔不记仇的闺阁姑娘谁做去,我才不做,我偏要做有仇眼下就报绝不等来生的狠心人。

云良姜见落葵冷眸依旧,脸色平静,并不知道她在心底骂个不停,还以为她早将前尘往事化作一缕轻尘,挥挥衣袖拂了个干净,并不记恨在心,不由得益发愧疚,黯然叹息道:“你不恨我不怨我,说到底还是你对我无意罢了。”

她暗骂一通解了气,对自己以后的人生路也有了准确的方向,眸光清冽如常,唇角隐含微凉淡笑,脱口却道:“你怎知我无意,素来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言罢,眸光当真有了几分黯然。

此言一出,云良姜一个趔趄,终于从再度长椅上跌了下来,好死不死的竟是脸先着地。

一日之间连跌两次,一次是屁股一次是脸,真是人品堪忧啊。

落葵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笑了半晌才止住了笑,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狠狠喝了一口鱼丸汤,好好安慰笑酸了的腮帮子。

云良姜在落葵的笑声中爬起来,灰头土脸的望着她,看着她笑,他也跟着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眸底便沁出泪来,逆流回心便成了伤,落葵性子疏朗豁达不滞于物,自己与她相交十数年,虽其间起了令人尴尬的风波,好在无损交情。只是,只是念及旧事他仍止不住的心痛,他心里是明白的,自己是有情意的,只是这情不够深意也不够浓,无法以命相搏,才无情无意的转身。

院落中一时静谧无声,落葵静静的小口小口啜着鱼丸汤,那白瓷莲瓣汤碗渐渐空了,只余下半透的薄薄汤底。

杜衡续了碗汤搁在落葵面前,转身瞥见云良姜一脸黯然,他默默吁了口气,拿青花小壶盛了百花酿,轻轻放到云良姜面前,道:“云公子,主子既叫你来商议,自然不会眼瞧着你跳火坑的,你慌个甚么劲儿。”

云良姜却侧目见落葵垂首不语,只捏着白瓷勺缓缓搅着清汤,心里着实没底,咚咚咚直打鼓。

见落葵不动声色,杜衡微微含笑,继续唠叨:“至于甚么情啊意啊,云公子往后莫要再提了,若深论下去,你跟主子有哪有甚么情意,有许多仇怨倒是真的,云公子你自己掂量掂量,凭着这些仇怨,主子会帮你么。”

一席话说的云良姜黯然垂首,垂首不语。

见他这副心虚理亏的模样,落葵心里瞬间痛快了,痛快过后,却又直骂自己是个小人,小人啊小人,如此小人实属不该,她身子微微前倾,端正了态度,端了一脸正色:“良姜,你也莫要如此忧心,莫说晋和公主的那个脾气性子,你消受不起,便是列侯,他也是一百个不愿与皇家结亲的,你既不肯娶,那么自然有下作的法子不娶。”

“下作,的法子。”云良姜眉心微蹙,何为下作,他一不偷二不抢,唯有爱往柳陌街里逛逛这一桩下作事了,他不禁老脸一红:“你可别出甚么流连花街柳巷的馊主意啊,若是这法子,你还是免开尊口罢,我可不想为了一桩亲,而被父亲活活打死。”

落葵不疾不徐的喝了口汤,又捏着帕子拭了拭唇角,才不怀好意的扬眸瞧着他,笑的益发面如桃花:“良姜,若是你人欲不能,你说许贵妃还会不会将晋和嫁给你。”

云良姜噗嗤一声,喷出一口羊肉,星星点点的洒了落葵一身,见落葵也不恼怒,只捏着帕子擦了又擦,他才松了口气,道:“这也太下作了些,便是当初拒婚扫了你的颜面,你也不能如此狠毒,毁了我的名声啊。”

落葵擦了又擦,可那污渍擦越擦越多,而污渍上的肉味儿更是在风中四散飘扬,不禁蹙眉道:“你赔我衣裳。”

“赔赔赔。”云良姜笑了又笑,伸长了脖子去瞧落葵的脸色,见她着实没有恼怒的意思,只是肉疼的脸色难看,便更加大方起来:“我新得了两匹缭绫,制成衣裳夏日里穿着最舒爽不过了,都给你都给你,改日我叫府里的绣娘来量了你的身量,制成衣裳给你送来,你就快说罢,别卖关子了,仔细憋成肥肉,全长在你脸上了。”

缭绫原本便是稀罕之物,而列侯府里的绣娘又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心灵手巧,正好裁几身时兴式样的衣裳,落葵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这顿饭与两匹缭绫的贵贱,算到最后是自己占了大便宜,开心的想含蓄而娇羞的大笑一场,遂拈着帕子掩口,却不想手被云良姜扒了下来:“行了行了,别装了,装也装不像。”

落葵拿人手短,不得不帮他,帮的却又不情不愿,便想叫他吃些苦头,笑的益发狭促,却不肯再多说甚么,只抬眸瞧了杜衡一眼。

杜衡微微一笑,给自己和云良姜各斟了一盏百花酿,这酒乃是用糯米,细麦曲和近百种花卉所酿,酒色清澈,香似繁花绽放,实在是令人沉醉不已。

酒香四溢,杜衡抿了一口百花漾,正襟危坐道:“趁着许贵妃尚未挑明此事,只是露了些模糊的口风出来,云公子啊,你赶紧生一场要命的大病,病的起不来身下不来床,病他三五十年的,看许贵妃还愿不愿意上杆子的把公主嫁给你。”

乌金西坠,树荫儿下益发晦暗,如意翘头几上摆了两座玫瑰釉镂花灯座,杜衡拿银签子挑亮了上头的明烛,影青瓷莲瓣香炉中的留兰香烟袅袅,清冽芬芳,冲淡了满院子的羊鱼的膻腥气。

桌上那尾蜜醋烧鱼被吃了个七零八落,鱼眼珠白森森的翻着,鱼口大张,见落葵神情诡异,云良姜顿觉自己像足了那尾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云良姜怔怔的,一时没能回过神来,蹙眉抿唇,说病就病哪这么容易,装病又容易露馅儿,露了馅儿反倒坏事,他想了又想,能说来就来的病,不外乎就是烤透了炭火盆儿,再狠狠的泡个冰水澡,冷热一激,头疼脑热伤风咳嗽就来了,可这点子小病儿顶多俩仨月就好了,他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甚么又体面又合适的重病,眸光依次掠过杜衡落葵,艰难道:“那,甚么病能病上三五十年,还召之即来挥之既走这么听话,总不能装疯卖傻罢,我家可没有这家传的疯病。”

落葵微微一笑,瞧着杜衡轻声道:“那药还有么。”

杜衡颔首:“有,只是不多了。”

“拿来罢。”

杜衡忙着进房,一通翻找,最终捧着个方方正正的雕花红漆木匣子出来,轻轻放在桌案上。

打开澄黄的铜制搭扣,木匣子里卧着一只双花纹白瓷小罐,巴掌大小,瓷白如玉。

云良姜凑到跟前,见这瓷瓶模样,就知里头的药不是寻常之物,忙抓到手中,轻轻拔开瓶塞,露出一道细细的缝儿,登时一线青白色薄烟从缝隙中挤了出来,淡淡的甜香沁人心扉,落在心上,蓦然绽开娇艳繁花。

这甜香入鼻,云良姜眼都直了,喃喃道:“这,这,这是甚么药,如此好闻。”

落葵笑的狭促:“这药无名儿,却管用,只是还缺另一味药引子。”

云良姜蹙眉,心生不祥:“管甚么用。”

杜衡接口道:“就是能叫云公子人欲不能,心想事成的药啊。”

云良姜像是见着瘟神一般,手忙脚乱的推开那小罐,急白了脸:“我不吃,我不吃,快拿走,拿走,拿走。”

落葵笑道:“那你就等着尚晋和公主罢。”

云良姜垂首,凝神想了半响,蓦然抬头,一脸谄笑:“那我喝了这药,你能进了我家门么。”

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落葵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接过杜衡手上的黑漆浅雕莲花茶盏,漱了漱口,薄怒道:“杜衡明儿会把药和药引子送去你府上,爱吃不吃。”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转身进屋,只丢下一句:“杜衡,送客。”

云良姜仰头望天,晦暗的月牙儿从微云中钻出来,他长叹,落葵的脸跟这天一样,说变就变,翻书比翻脸还要快。

第七回 青州第一美

云楚国这数十年来天下太平,日子过得益发安稳,渐渐武事不兴,世人更是爱极了吟诗作对听曲儿唱戏,如此世风之下,青州城中大兴土木,建起了大小戏楼数十个,各色名伶斗艳风姿绰约,如同各色繁花从春到夏从秋自冬,姹紫嫣红流转四季,令人眼花缭乱。

立在城门口远远望去,听轩楼的歇山屋顶和飞檐翘角显得蔚为壮观,进得楼内,入目皆是雕花矮窗,布置得秀丽雅致一步一景。

此处是青州城中久负盛名的戏楼,请的皆是名角,每日来此处看戏听曲儿听书的人络绎不绝,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有时客满,小二便在楼前摆张条案,放出些号牌,叫号入内。

二楼最东侧有个位子极佳,从那里看过去,刚好能够望见戏台全景,这个位子十日中总有一日是围满了人的,坐着的站着的,翘首以盼的,都是为了端详藏在帘幕之后的千娇百媚。

咿咿呀呀打板过后,帘幕后头探出一双美眸,顾盼生辉间勾魂摄魄,迤逦翩跹的裙角也如弱柳扶风般不胜盈盈。可惜的是此等美景只露出莹然一角,如同怀抱琵琶般半遮半掩不胜娇羞,唯有婉转如之声的唱腔绕梁不绝。不过事无绝对,若是台下的看客们肯一掷千金,倒也有机会一睹佳人风姿。

今日并非是那半遮半掩的佳人登台的日子,故而此刻那里只坐了两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模样,一个挽了松松的斜堕马髻,发髻上的赤金嵌红宝的华钗贵气十足,折出绚丽光芒。她们听了半日的书,品了半日的曲儿,嗑了半日瓜子,嗑的口干舌燥几欲冒火,望住半张桌案的瓜子壳,百无聊赖的掩了口哈欠连连。

七月间的天气,热得能凭空烧起一把火来,落葵手中的素面团扇轻摇生风,隐有暗香摇曳,一个错眼,微微泛黄的扇面之上似有水波微漾:“方才这一折书中说的南方大战,最大的好处不是平了世间灾祸,而是养活了后世这数不清的说书人。单这一折书,我在此处听了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

曲莲秀眉微挑,她出身不凡,又是青州有名的美人,自然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傲气,只斜斜瞟了一眼说书人,便语出轻视:“这是人家祖上积德,给后人留了个吃饭的好手艺。”

手仍敷在双眸上,遮住眸光中那一瞬无法逼视的寒光,青州城中的高门大户实在太多了些,寻常百姓也太多了些,权贵与平民之间横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血淋淋的亘古不变,于他们眼中,寻常百姓不过如蝼蚁一般轻贱,无论作甚么说甚么皆是轻贱的。落葵恍若不知的转头趴在桌上,只觉得大好光阴用来听书,而不用来睡觉,着实太暴殄天物了:“大热的天,实在是太困了,这时辰应该歇个午觉的。”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像是困极了,可一双眸子却毫无倦意,似暗夜寒星波光流转。

闷热的夏风迎面而至,掠过低垂的发梢,将覆额的刘海吹得有些凌乱,落葵忙伸手整了整。

曲莲扬眸,瞧着她发髻上的镶翠蜜色绢花花瓣摇曳,绢花倒是寻常,可翠色却极正,不像寻常之物。她伸手轻拂,触之滑腻温润,笑道:“这鬓花倒是别致,可你怎么总梳垂鬟分肖髻,看着像个孩子似的。”

落葵捏了捏她美艳异常的脸颊,羡慕道:“你生的美,便是散着头发也好看,我脸上肉多,也唯有这发髻能遮遮丑了。”

“净胡说,你也很美,只是不爱打扮。”曲莲捏着帕子掩口轻笑,抬手抚了抚明晃晃的金钗,杏黄色遍地缠枝宝华玉兰薄绸夏衣十分娇俏,衬得她肤白胜雪,美艳不可方物,举手抬足间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气韵,笑容温婉柔美,说话也轻声细语:“落葵,你可看过神异奇录这本书。”

落葵低眉不语,幼时父亲曾请了名师教导学问,神异奇录这等闲书,向来是不许看的,不过她一向贪玩,名师教的学问她听了便忘,反倒是偷来的闲书记得清楚。她趴在栏杆边儿上,昏昏欲睡的眯了眼,抬手覆住双眸,遮起泛白刺目的阳光,从指缝中望住曲莲柔美的笑颜:“自然是看过的,只是我读书少,识的字也少,读的一知半解。”

曲莲一听此话,登时来了精神,美眸闪着亮晶晶的光:“来,听我给你细细说来,神异奇录中记载过万年前的南方一战,描述的绘声绘色,说是打的极其惨烈,光是封印鬼帝的业火,就足足燃了三天三夜呢。虽说此一战已过去了万年,现世安稳,可若再出现万年前那样的灾祸,咱们肉身凡胎的,如何能躲得过去。”

落葵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扬眸一笑:“你啊,莫要杞人忧天了,这本书既然叫神异奇录,那多半就是后世人编的故事,你就看个乐呵,当不得真的。”

“是么,只是故事么,当不得真么。”曲莲眸光闪动,露出一丝神往的光彩:“那书上写的鬼帝如何也就算了,封印鬼帝的那个侠客,可当真是风姿无双,令人神往呢。”

落葵抿唇一笑:“折子戏里的侠客都是他那样的,有甚么可稀罕的。”

脸庞微热,隐隐透出芙蓉娇色,曲莲抬手掠过微松的发髻,含羞道:“虽说都是一样的,可他终归还是不一样的。”说着,她从袖中抽出条帕子,展开放在桌案上,指尖轻抚过上头的花样,失神一叹:“这是我照着书里的画描下来的,看,是不是不一样。”

虽只是个侧颜,可的确是个清隽男子,长长乌发曳地,也不知坠的头皮疼不疼,落葵且说且笑:“是不一样,莫非侠客打架用的是头发么,这么大一把,洗起来可够麻烦的。”

曲莲瘪了瘪嘴,啐道:“你啊,可真是白长了一双好看的眼了,瞧谁都瞧不出好看来。”

落葵饮了口茶,这茶是普洱,经年的才愈醇愈香,就像是人,皮囊好看与否只是草木一秋,总有萎黄枯败的那一日,唯有经年之后的人心是否如初才最为要紧,她眸光似冰雪冷冽,笑容却像雪化后的泉水清澈:“甚么好看难看,老了都是鸡皮鹤发,都不好看。”

“才不是呢。”曲莲眸光闪动,抬手撑着下巴抿嘴一笑:“来,再给你说个赫赫有名的公子提提神。”

落葵呆了一呆,茫然的望住曲莲。

曲莲故弄玄虚的一笑:“无双公子的大名你可听说过么。”

无双公子,自然是听说过的,落葵回了神,眸光微微一缩,青州城实在是不大,世事纷杂兜兜转转,又转回到了这里,只是她何止是听说过这样简单,她的笑影薄薄的,像是藏着掖着什么要紧的事,不肯流露半分:“他名震九州,我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听闻凭着他的好皮囊,是可以吃饭不给银子的。”落葵神秘兮兮的凑了过去:“曲莲,莫非你与他一同吃过霸王餐。”

曲莲作势拍了一下她的脸:“胡说甚么,我连见都没见过的。只是听闻无双公子姓苏,出自两仪堂,能被人称之为无双,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听闻他道法修为无双,心机谋划亦无双,才被称之为无双公子,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都争相招揽他做幕僚呢,故而我一直很奇怪,他这般有名有才,两仪堂怎么还会落魄如斯呢。”

落葵低眉浅笑,无双无双,不过是两件事上最无双,一为吃,二为说,吃可吃遍世间稀罕之物,保不齐哪日嘴馋了,吃一口人肉也未可知,而说自然是牙尖嘴利,嘴唇都生生磨得只剩一张薄皮,着实有损无双公子的盛世美颜。念及此她益发想笑,忍笑忍得辛苦:“谁知道呢,许是无双公子记仇,而两仪堂又恰好得罪了他。”

曲莲两颊微红,像月影下的蔷薇花,迷离潋滟,她无限神往的痴痴笑道:“两年前,我送父亲出城,原是有机会一睹他的真容的,可惜我去的迟了些,只看到了个背影儿,不过单是这一个背影就足够风姿卓然,令人念念不忘了。”

两年前,是了,两年前无双公子的确离开过青州城,离开时春光如许,却照不到他十里苍凉的心底。落葵脑中有个人影儿寂寥而过,偏爱各色青色的衣衫,更偏爱美人儿,做派着实与无双二字挨不上边儿,眼角瞟过曲莲的笑颜,蓦然想起前日听了一场戏,唱的正是丽娘游园,思慕郎君,而现下曲莲的模样,倒是与戏文上一般无二了,她唇边牵出浓浓的笑,如春日里的繁花,浓烈的绽放:“曲莲,你莫不是话本看多了,思春了罢。”

“净胡说。”曲莲的俏脸蓦地红了起来,抬手掐着她的白净脸庞道:“你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怎么说出的话这么混账呢。”

“你才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我可不是。”落葵躲开她的手,偏着头笑的一本正经,眼眸中却闪着狭促的光:“再者说了,圣人言食色,性也,莫非圣人也是混账么。”

一听此话,曲莲的俏脸益发红透了,蒙住脸趴在桌案上,笑的花枝乱颤,声音嗡嗡的勉强吐出一句完整话:“圣人说的话我没听过,我只听到你说的混账话了。”

第八回 找骗的美人

热腾腾的一阵风过,日影微澜,一点点攀到天空的最高处,热浪滚滚不停的袭上二楼,困意袭来,曲莲掩口打了个深深哈欠,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胡乱画了几下,眼神悠悠荡荡的飘过来:“呆会,咱们去盛泽街逛逛罢。”

“如今都什么时辰了,日上三竿了,别说盛泽街里没有好货,即便是有,这时辰也早让人家挑走了,哪里还轮得着咱们去挑。”落葵摇头,伸手拈过一枚紫葡萄慢慢剥开,这葡萄在边上果盘里拿冰镇了半响,泛白寒气裹着淡淡果香丝丝缕缕溢出来,剥开来汁水晶莹,甜香扑鼻。

“那可不好说,那么多人都能捡个漏,兴许咱们也能捡个漏呢。”曲莲抬头望了眼高悬刺目的日头,娇声一笑:“不是都说好饭不怕迟么。”

落葵笑着摇头,鬓边的宝蓝琉璃穗儿沙沙轻抚脸颊,微微生凉:“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漏可捡,都是骗人的,也就是你这样养在深闺,不知江湖险恶的大小姐才会信,才会上杆子的去找骗。”

“怎么会呢,凭你的眼力,只有你骗人家的,哪会有人家骗你的。”二人相识数年,曲莲太清楚落葵的本事,虽然她孤身一人住在个又窄又小的宅子里,但水家是金石大家,她虽家道中落,平日里靠着替人掌眼过活,看起来落魄无比,但眼力着实无人能及。

落葵将剥好的葡萄塞进她的口中,干净利落的扬眸一笑:“我的银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何况打了眼丢了名声,我往后可要丢了饭碗了。”

“走罢走吧,你的名声如此大,丢了一星半点,也碍不着什么的。”葡萄极酸,酸的曲莲挤眉弄眼,她伸出白皙的手,扯着落葵的袖子不住的连声哀求,一副娇怯怯的样子。

落葵不由的打了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撇撇嘴,抬手刮着她的脸皮儿笑个不停:“这俊模样,得亏我是个姑娘,要是个男子,还真扛不住这美人儿计。”

曲莲捏着绢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且说且笑:“那我这美人计管用么。”

明晃晃的日头一路跟着人,热浪如影随形,连路旁的一溜垂柳的细叶都被晒卷了边儿,有气无力的恹恹低垂,一动不动,偶有微风拂面,竟也像笼屉中逸出的蒸气,热气腾腾的灼人的脸皮儿,丝毫不见凉意。

蝉儿躲在树荫里,耐不住热的嘶鸣声声,落葵二人热汗滚滚,捏着帕子擦个不停。要去盛泽街,柳陌街是必经之路,而街角处有个凉茶摊子,没有招牌,只挂着个灰突突破旧不已的布帘子,但却是个经年的老字号。那灰突突的布帘子底下,摆了四条掉漆长椅围住一张同样斑驳的桌子,岁岁年年都是如此,边上并立两个一人多高的白瓷缸镇在冰里,缸里的酸梅汤与凉茶最是蕴凉解暑。

落葵二人拐过弯去,直奔凉茶摊子而来,坐在长条凳上,在钱篓子里放了铜板儿,要了几碗凉茶,一碟子绿豆糕。咬一口软糯清甜的糕点,再饮一口苦中回甘的凉茶,热汗倏然收了个干净,像是在转瞬之间就入了秋,凉意深深。

如此这般,一碗碗凉茶灌下去,二人生生灌了个透骨沁凉。

见左右无人留意,曲莲掩口打了个嗝儿,羞怯怯的笑道:“这下可真是喝茶喝饱了。”

落葵摸了摸灌得水饱的肚子,颇为认同的连连点头:“可不是么,一会便要满街找五谷轮回之所了。”

曲莲是个闺阁淑女,许多外头的词儿是听也没听过的,自然不知所谓,眸子瞪得极大:“五谷轮回之所,那是什么地儿,听起来十分厉害。”

“自然厉害了。”落葵凑近曲莲,附耳笑的呵呵:“若有一日不许你去茅房,是不是便要憋坏了。”

“你,真是有辱斯文。”曲莲葱管样的手指指着落葵,抖了三抖,才捏着帕子掩口,又羞又笑又跺脚。

落葵却一本正经的扒下她的手:“赶紧走罢,再耽搁下去,就不是好饭了,而是剩饭了。”

二人笑颜生花,且说且笑的走进了柳陌街深处,这条青州城中最香艳的街巷里,除了出入的姑娘千娇百媚之外,连脂粉气都格外香艳妖娆,落葵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这里好香啊,闻起来并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味。”

曲莲轻笑,抬手指了指檐下低垂的两盏红灯笼:“你不知道么,合欢阁门前灯笼里的蜡烛不是寻常之物,是浸了晚香玉的蜡烛,这样没日没夜的烧着,可不是香么,且这香气比寻常的脂粉香更别致魅惑呢。”

“曲莲,你连这个都知道,你可是大家闺秀哦,也会来合欢阁闲逛么。”落葵心头一动,抬手刮着她滑腻的脸皮儿,狭促的笑个不停,笑的她两颊绯红一片。

“别胡说。”曲莲啐了她一口,抬手蒙住脸,从指缝中望住落葵,含羞嗤嗤笑着:“是大哥告诉我的,他说合欢阁是柳陌街里最美妙的去处,在盛泽街受了骗赔了银子的,要去里头借酒消愁,而捡了漏儿发了财的,更要去里头饮酒庆贺。”

“哦。”落葵拖长了尾音,唇边牵出别有意味的笑容:“看来曲大公子没少在盛泽街里上当受骗,更没少去合欢阁里寻欢作乐,听闻你们家家规严苛,大公子流连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你爹都不管的么。”

“嘘。”曲莲环顾左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笑的切切:“爹爹对大哥一向期许甚高,自然严厉得很,即便大哥只是喝了一桌花酒,也是要罚跪祖宗牌位的,只不过后来,大哥每回都说是陪着列侯世子同去的,我爹一心攀附侯府,自然乐见大哥和世子交好,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灯笼中逸出浓郁的香气,在廊下萦绕盘旋,微微侧目,只见墙根处一丛丛翠叶素茎,生的碧玉秀荣,紧紧收拢的花苞洁白婀娜,这些晚香玉只在月落之后盛开,绽放之后幽香四溢,与灯笼中的香气遥相呼应,熏得人心旌摇曳,不由自主的便举步往合欢阁大门里进。

落葵低眉浅笑,这还真是背锅之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云良姜虽说也形骸放浪,整日里念叨日子过得无趣,要想找些什么乐子才好,但侯府规矩大家教严,莫说不敢自己逛青楼,便是教唆着旁人逛青楼,他也是有心没胆的。

这青州城中的秘密就如同砂砾,被风拂过,便飘的极远,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你听了我听了他听了大家听了,再添些香艳桥段传到侯爷耳中,那么云良姜少不得要在榻上趴上三五个月。

落葵想到云良姜人前纨绔,人后精明的两副脸孔,不禁笑意更甚,他一向皮肉金贵,怕疼的紧,主动找揍这种事,他才不会去做。

说话的功夫,打树荫底下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个公子哥儿,身着绿色暗花罗纱对襟长袍,腰上却未束腰带,袍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领口袖口长袍下摆的金丝云纹被日头笼罩,折射出明晃晃七色光芒。原本是极富丽华贵的打扮,可远远望去竟像极了只五彩鹦鹉。

此人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生的长眉入鬓,明眸皓齿,活脱脱世家贵公子的模样,可眸光下移,他却衣领松散,露出脖颈和大片白净胸膛,而胸脯子上竟纹了只面目狰狞的狼蛛,张牙舞爪的像活物一般,像顷刻之间便咬人一口,看得人后背发寒,路过之人见到这群人,莫不是如遇虎狼般有多远躲多远。

在街口环顾一圈,绿衣公子哥儿的眸光没有一刻闲着的,像刀子般的眼神剜过陌生姑娘的皮肉,咋着舌轻声笑道:“今儿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一个看的入眼的小娘子都没有。”

身旁的小厮瞟了眼远处,像是捡到宝一般,堆着满脸笑意轻声道:“二少爷,你看那是谁。”

绿衣公子哥儿眸光落于不远处,深深望著边走边说的落葵与曲莲身上,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一干家丁如狼似虎的将二人堵在合欢阁门前。

他这才歪着脑袋从人群中踱了出来,冲着曲莲一笑,明媚的笑中隐含邪意:“哟,这不是曲家的大丫头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曲莲一见此人,转瞬间便了脸色,惊慌失措的拉了拉落葵的衣袖,想要拔腿就走,一边往后退一边颤声道:“落葵,冤家路窄,是许府二少。”

许府二少名头极大,又是坏名头,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这坏名头早早便传遍了青州城中的大街小巷,落葵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也曾遥遥见过数面,他是青州有名的浪荡公子,人称许府二少,许府是世袭的侯府,青州一等一的大户人家,而曲莲虽然出身商贾有些薄财,可说穿了仍是个不值一提的平民百姓,如何能惹得起侯府公子。

树影微漪,正好照到落葵二人的头顶,二人退了几步,这才发觉四下里早被围得严严实实,除了躲进合欢阁里,再没有旁的脱身之处了,可那合欢阁也不是什么躲避的好去处。

第九回 逃命之恩

许府二少一脸笑意,缓缓逼近二人,眸光微错,落葵那张全然陌生的脸顿时引起他的兴致,抬眼仔细端详打量了一番,他抽出扇子隔空挑了一下她的下巴:“这妞儿是谁家的,瞧着面生。”

曲莲打心眼儿里惧怕此人的身家背景,强撑的镇定自若,语气中却有些色厉内荏,啐了一口:“关你什么事,让开。”

许府二少歪着头,抬手就要来抓曲莲的腕子:“既是有缘碰上了,哪有轻易让开的道理,走,陪爷们儿喝两杯再说。”说着就往合欢阁里拉扯起来。

“区区一个侯府,青天白日的强抢民女,莫非贵府真当这云楚国的王法是个笑话么。”落葵寒了脸,劈手给了许府二少一个脆生生的耳光,比曲子还要好听。

落葵仰首望天,叹了一声,从古至今,生的美只有三桩用处,其一薄命,其二祸水,其三则是招苍蝇。对,还有一桩便是背锅了,背祸国之锅。

这便是世道于女子的不公了,我生的美与你有何干系,你瞧上我又与我有何干系,凭甚么你惹的祸,得罪的人,灭的国都叫我背骂名,还得陪着你这个不争气的一起写进书里戏里,被人编排千年万年,何其冤枉。

同样仰首望天的还有许府二少,他被这记耳光扇的头发蒙眼发晕,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自然恼羞成怒,可恶狠狠的抬眼,却见打了他却恍若无事的落葵,心里打了个激灵,有人敢找阎王爷的晦气,那必然比阎王爷更能定人生死,他是狂妄又不是傻帽,早在震怒之中恢复了清醒理智,默默思量该找个甚么样的台阶,才可以既不惹祸又不失颜面的走下来。

一时寂然,进退两难间,落葵护住曲莲,低低问了件不相干的事:“那一折英雄救美的戏文是如何唱的,每到此时必定该有个白衣少侠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罢。”

曲莲不明就里,她虽然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但脑子却转的不如落葵快,只一脸茫然的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然哽住了。

落葵又低低叹了句:“你生的这样美,都没人来英雄救美,可见戏文里皆是骗人的。”

曲莲气的发蒙,却又隐约觉得此言有理,甚为有理,不禁又气又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诌,我记得你是会些功夫的。”

“我,我腿软。”有汗从落葵的鬓边盈盈滑下,她像是在打颤,声音中却别有笃定,微微侧目,余光里瞧见有人在向自己缓缓靠近,她摆了摆手,那人便蓦然隐入人群中。

曲莲急的两颊发红,盈盈含泪,声音打颤:“你,你,你既怕成这样,如何还敢抽他耳光,这下可完了,他吃了这样大的亏,更不肯轻易放过咱们了。”

“再怕,不也得将脸面撑住了么。”落葵的笑意淡薄,眼下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她是有自保之力的,可想要保的不动声色不漏痕迹却着实不易,若贸然出手,自然性命无恙,她瞟了曲莲一眼,可往后只怕也永无宁日了。

曲莲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嘴唇抖得厉害:“原来你也是个绣花枕头,早知如此我便带些下人出来了,眼下,眼下可如何脱身啊。”

落葵不语,抬头望天,只见夏阳明亮照眼,天际平静如水,哀叹一声,爱管闲事的侠客都被日头晒怕了,是不会出现了。

旋即她的手似扬未扬,指尖隐约攀过一点微红,像是血珠子溢了出来,微红颤了颤,顷刻之间就要有所异动。

夏日的午后安静,唯有树荫深处蝉鸣聒噪,身后合欢阁的镂花长窗半开着,窗下案几上供着一溜白瓷阔口花囊,一蓬蓬芙蕖花盏娇艳慵懒的插在瓶中,繁复红艳的花瓣与素白瓷瓶相映成趣。

热气腾腾的夏风掀起院中蔷薇花的微香,花瓣纷纷扬扬从半开的窗中逸出来,如同乱红飞过,四散飘零如雨,满目鲜红像一簇簇跳跃鲜艳的火苗,在高远碧空中泼洒开流光溢彩。

“嘭”的一声巨响过耳,合欢阁的朱红大门猛然被人重重撞开,打里头飞也似的逃出来个白衣男子,发髻上没了发簪纶巾,满头乌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脸庞,看不清楚模样,只是散乱的发丝间,隐约可见两只乌黑眼仁炯炯有神,正在滴溜溜乱转,他手提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冲入人群,没头没脑的横冲直撞,而他的后头紧跟着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拿棍棒凶神恶煞的喊打喊杀。

虚空中蓦然扬起漫天轻尘,呛人口鼻,迷得人睁不开眼,再加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一时间分不清哪些是合欢阁之人,哪些又是许府家丁,只是你一拳我一脚打的混乱,惨叫声喊的热闹。

落葵与曲莲十指紧扣,对视一眼,难掩眸底的狂喜,二人在混乱中左躲右闪,打算趁此良机甩开许府二少。

而白衣男子眼眸在混乱中也分外明亮有神,抬眼一望,这一望来的恰如其分,恰好望见被许府家丁困住的落葵和曲莲二人,眸光益发亮了几分,如同天光初现前的星辰,格外明亮,他冲过去不由分说的一手拉住一人,猫着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没命般的夺路而逃。

说起来这白衣男子打架的功夫一般,但逃命的本事着实不一般,热乎乎的疾风像一块又湿又黏的帕子蒙在脸上,捂得人睁不开眼,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而过,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带着二人一路狂奔,灰头土脸的穿过整条柳陌街,逃到了盛泽街的牌楼下,停在那里先是气喘吁吁,最后笑的前仰后合。

一溜石榴树在街巷两旁无声静立,这些树百年前便在此处生了根,从细弱幼苗长成了参天巨树,晴朗的日光下,硕大的树冠浓阴流转蔚为壮观,绿叶荫荫之中新开的石榴花灿若烟霞,远远望去绚烂之极,红艳的几欲滴血。

石榴树的一侧,矗立一座青灰色的牌坊,这牌坊颇有年头,字迹斑驳砖体残破,石榴树花枝摇曳生姿,满树榴花似血流转,几乎洒上牌坊一角,颇有珊瑚映绿水的光影迷离。

一阵风移影动,牌坊和石榴树的暗影纷乱交错,光怪陆离的投在地上,圈出炎夏难得的一隅阴凉,仿佛漾起如秋清凉。

就着树荫儿下的阴凉,落葵手搭凉棚望向柳陌街深处,见并没有什么人不依不饶的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她抬眼望住相对而立的白衣男子,不禁笑出了声。

白衣男子亦是莞尔,他衣领被人扯得松开,露出脖颈和胸口鲜红的抓痕,腰带不翼而飞,素白长袍上沾满了灰尘,一只衣袖被扯断剩了半截,而另一只则高高撸到臂弯。

他手上使劲儿,索性将另一只袖子也扯断,又撩起鬓边散乱的头发,用扯掉的衣袖利落的在头顶束好发髻,露出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庞。

落葵望向男子,只见那人的脸庞比常人要白皙几分,眸光明亮,犹如此刻明晃晃的日光,竟灼热的望住自己,盯了半响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蝉鸣声声,愈噪复静,有片刻的静谧,仿佛流光在这一刻停住,蝉鸣停住,呼吸停住,世间万物皆停住,落葵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只好以轻咳来掩饰心底的尴尬,仔细掸了掸发髻和身上的尘土,蕴着淡淡笑意,礼数周全的躬身行礼,开口道谢:“小女子水落葵,多谢救命之恩。”

言罢,她却在心底哑然失笑,这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么,应当算是逃命之恩罢,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英雄救美,就连项羽那样的一世豪杰,在江东照样只能看着虞姬抹脖子,如此说来,戏文里还真的都是哄骗无知少女的。不过,逃命之恩也是恩情,也是要客套一句的。

白衣男子笑纹悠悠漾开,明媚的如同灼灼桃花:“在下文元,方才事出情急,在下唐突失礼了,姑娘莫怪。”

“怎么会。”落葵抬眸,对上此人的双眸,眸光交汇间,她只觉被一道明晃晃的日光照到心底深处,像是被人端详了个彻彻底底。她垂首疑惑不已,轻轻摩挲腰间玉佩,自己从不胆小怯懦,被此人的眼眸一照,竟生出一丝畏惧,这丝畏惧不动声色的攫住她的心头。

落葵忙狠狠咬了下舌尖儿,稳了稳心神,细细思量方才的情形,这才察觉到此人逃跑的路数颇有章法,并非是没头苍蝇的一通乱撞。不禁暗自警醒了一句,青州城还真是藏龙卧虎,街面上随手抓一个人就这般非比寻常,不容小觑。

日光正盛,茫茫暑气流泻在地上,蒸腾起的热气仿佛要将人燃烧殆尽,一直未出声响的曲莲轻移莲步过来,颤巍巍的行了个礼,低垂了眼帘,声音婉转似水:“小女子曲莲,谢过少侠救命之恩。”

“不算什么救命之恩,赶巧了而已。”文元两指相搓,指尖还残留曲莲手上香粉的甜腻,忙笑着摆了摆手,似乎对这所谓的救命之恩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曲莲娇羞的抬头,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眸中柔情似乎能滴出水来:“世间的巧事都是天注定,咱们这是有缘。”

第十回 凤凰于飞

有缘二字向来都是暧昧婉转的,百人百味,只看如何细细品来,文元不知品出了什么滋味,白皙的脸颊上莫名起了两抹绯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而笑,静了良久,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狠拍了脑门一下,恍然大悟:“你们,你们是,你们该不会是合欢阁的姑娘罢。”

晨起刚下了一场雨,正是洗去铅华的柳色新新,枝条随微风依依,深绿浅翠轻柔的掠过灰蒙蒙的牌坊,在燥热的夏日里平添一抹清凉,午后安静,唯有蝉儿在树荫底下不停的聒噪鸣叫。

听得文元这句话,落葵与曲莲诧异的对视一眼,她扬眸,笑意缓缓漾出唇角,像是遥遥开在冰雪间的红梅,虽然冷艳照眼,却令人难生亲近之心:“你该不会就是合欢阁的男宠,好不容易才趁乱逃出来的罢。”

文元微怔,笑吟吟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只扬眸仔细打量了落葵一番,笑意深深,露出一口齐整细碎的雪白牙齿:“看来真是我想左了,合欢阁中怎么会养姑娘这等姿色和口齿的,这还不得生生把客人都吓跑了。”

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如一弯新月生露莹然,落葵俏生生的一笑,笑声清脆如同银铃叮铃:“说起来还真是我高看了你,去合欢阁里挑你这等样貌男宠的,只怕断袖们都生有眼疾,瞎的够厉害的罢。”

文元自叹不如的连连摇头,咧了咧嘴,偃旗息鼓下来:“好厉害的一张嘴。”他的样貌虽生的寻常,可笑容却如春花照水,悠悠荡荡掠过人的心窝:“不过,不是合欢阁的姑娘就好,原本我只是欠了合欢阁一桌花酒银子,若是再抢了他们的姑娘,这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去找乐子。”

难得碰到这样性子爽利,口齿不凡的人,落葵只觉话语投机,顿生好感,而方才一丝畏惧反倒像是幻觉,转瞬而已,她未做细想便拱了拱手,悠悠笑开,清亮亮的笑眼如泉水清冽,望之舒展透彻:“少侠不愧是少侠,连霸王酒都喝得这样理直气壮,小女子着实佩服。”

文元拱了拱手,颇为自得的一笑:“那是自然,这是看家的本事,走到何处都忘不了。”

落葵大大方方的一笑:“好本事,果然是好本事。”

文元朗声笑道:“来日方长,若你我有缘再见,我教你两招,让你也吃个痛痛快快的霸王餐。”

随后的事情,有些出乎落葵的意料,也与书上写的有所不同,那名叫文元的的白衣少侠,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也许是见惯了合欢阁中的绝色女子,对落葵二人没有生出丝毫兴致,竟然没有再提救命之恩这件事,更没有要她们中的谁以身相许来报答,甚至都没打算送她们回去,只是草草回了个礼,像是生怕被赖上一般,便极快的走掉了。

直到文元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曲莲才轻抚脸颊,怅然一叹:“这人,还真是个异数。”

落葵攀下一枝柳条在手撵搓,眼波悠悠恍若无意的望住街角,这次她看的清楚,文元离开时的身法,隐约与上古妖法凤凰于飞有几分相似。此种妖法只在古籍中记载了那么囫囵一句,至于修炼之法早在世间失传已久了。

她惦记着查一查文元的来历,早没了闲逛的心思,便按了按额角,眯着眼靠在树下:“曲莲,今日怕是逛不成了,我头晕的厉害,你自个儿去逛逛罢,我得回去歇一歇了。”

曲莲吓了一跳,见她脸色的确微白,眼下隐现青痕,确确实实是着了暑气的模样,忙搀住她道:“怎么了,可是,可是中了暑。”

落葵像是底气不足,微微喘了口气:“不妨事,只是心里憋闷的紧,缓一缓便好了,你去罢,我且就着荫凉儿慢慢回去。”

曲莲只好默默颔首:“好罢,也只能如此了,你回去时要加小心,改日我再去瞧你。”言罢,她一步三回头的往盛泽街去了。

盛泽街牌坊下的石榴花开的如火如荼,层层翠玉般的绿叶下红霞灿烂,烈烈如焚的繁花刺痛落葵的双眸,她微微闭目,那一团火似乎深深烙在视线里,在眼前不停的跳跃。

渐渐的,那一簇鲜活的红色分光化影,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跳跃不停的字,在落葵眼前依次闪过,一字一句组成完整的一段话,她觉得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她的灵台转瞬清明,这是家里残卷中的一段话,记载的便是凤凰于飞。

书上说人世间仍有隐世的上古家族存在,这些上古传承下来的家族,虽人丁稀薄,但族中却有代代相传的仙法作为立族之本,轻易得罪不起。且这种上古家族数平日里隐世不出,一旦现世却会掀起轩然大波。

从前落葵只当这些是传言,并不深信,而今日得见文元,又见到与凤凰于飞相似的功法,她将信将疑起来,垂首凝眸不语,不知在想些甚么。

盛泽街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街口立着个牌坊,上头镌刻的字迹早已被风化的模糊不清了,听老人们说,这牌坊数千年前便已立在那了,经了几回地动山摇,战乱风雨仍屹立不倒,比如今刚建成没几日,一阵风都能刮倒的高楼广厦,不知要结实多少。

而街道两侧原本皆是民居,也不知打谁在此处开了第一家古玩店,紧跟着便开起了一溜古玩店,紧跟又有人在此摆了第一个古玩摊儿,紧跟着便有了古玩早市,日积月累之下,这条街便成了九州境内最富盛名的古玩街,虽然假货居多,但挡不住人们对真货的渴望,都渴望着自己是那个有幸捡漏的,故而这个官府默许的假货集散地,足足红火了数百年之久,如今更是有愈演愈烈之势了。

今日是盛泽街每月双日子的大市,夏日里热虽热了些,但挡不住想要发财的人们甩一把汗珠子,来此处熙熙攘攘的挤着。那些商贩但凡见着曲莲的,皆是恭敬地一辑,唤声曲大姑娘。原本推搡拥挤的人群,一见着曲莲,亦皆懂礼的避到一处,让出一条窄窄的道来。

数百年前盛泽街是谁家的产业早已不得而知,但百年间的世事沧桑变换,如今的盛泽街已是曲家的产业了,商家皆靠着他们的雨露过活。而曲家又是九州境内数得着的大户,虽排不到第一,排个二三还是绰绰有余的,旁人怎能不眼红心热外带有几分高攀附会之意。

曲莲他爹曲老爷以往曾有意把她嫁给许府的某位公子为妻室,只是找不到由头高攀不上,才算作罢。而二人今日碰到的那位浪荡公子,便是许府的二少爷,许府原本就是御封的侯府,爵位世袭罔替,而他们家的小姐又入了宫,虽然时运不济只生了个公主,但二十年圣眷不衰,是协理六宫之事的贵妃,这样的侯门府邸,哪里会是曲家这商贾之家能高攀得上的。

盛泽街上喧嚣鼎沸,人越聚越多,即便商贩们对曲莲再如何恭敬有礼,也挡不住熙熙攘攘如潮涌来的人群,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被拥挤的人群簇拥着推到盛泽街深处了。

曲莲立在街面上,捏着帕子拭了拭汗,翘头垫脚找寻心仪之物,抬眸间,双眸便被白晃晃的日光刺的酸痛,差点淌下泪来。

一路且看且逛,曲莲并未看到什么心仪之物,忽而一阵吵闹声遥遥传来,有不少人一路嬉笑着挤到前面,而目及之处,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人,有拍手叫好的,有起哄挑事儿的,有笑的前仰后合,笑得泪眼朦朦的,看热闹看的比吃了宴席还要津津有味儿。

美人儿也有一颗爱看热闹的心,曲莲原想听从大哥的教诲,不凑热闹不扎人堆儿,可强按了几次,还是按耐不住一颗爱看热闹的心,也费力挤过人群挤了进去。

抬眼望去,只见灼灼榴花映红半边天际,下头立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湖绿色团花越罗长袍迎风翩跹,身姿望之似谪仙,眼眸如星芒般熠熠生辉,嘴唇棱角分明,生的器宇轩昂,正气浩然,可一张脸却涨成了猪肝色,正如悍妇骂街一般,叉着腰指着个商贩打扮的女子,不停的与之对骂,一时间唾液横飞星星点点。

与其说是对骂,不如说是一边倒的破口大骂,只见那男子薄唇上下一动,便蹦出一句接一句令人汗颜,直想羞愧自杀的话来,什么“上至九重天下至黄泉地,都大不过你缺的德”;什么“你的狼心狗肺,剁剁切切够盘凉菜了”;什么“我是英雄不问出处,你是流氓不论岁数”。

曲莲家里姨娘众多,争风吃醋指桑骂槐是常有的事,拍大腿撒泼打滚指爹骂娘的见得也不少,可眼下这对骂的情形,还是令她连连咂舌,惊诧不已。她原本是环臂笑望,后来瞠目结舌再到冷汗淋淋,最后缓缓退到一棵树旁,只勉强牵出个笑模样。

第十一回 亲,一起来偶遇

盛泽街上的房舍屋顶皆是琉璃瓦铺就,时值盛夏,日头毒辣辣的悬在树梢,瓦片被阳光一晒,连绵起伏似锦缎样的流金光彩,艳艳如火般的石榴花,在烈日下繁花似锦开的正盛,彼时一阵风袭过,殷红如血的花瓣纷纷扬扬扑在那男子身上。

曲莲瞧的出神听的心惊,心间不知不觉中生出一丝异样,点点酥麻,只觉得天地间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再没有其他人和其他声响,唯有石榴树下的这个男子,与她相立,眼里心里只有那张如玉脸庞。

“哎哟,你们,你们敢打人。”石榴树下一声忍痛惊呼,紧跟着便是一声惨叫,曲莲惊得回了神儿,竟是那女商贩见对骂不是敌手,索性用硬拳头说话,只见男子被数十个彪形大汉踢翻在地,有人按头,有人按脚,有人抓手,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

他拳打脚踢的挣扎不断,腾不出手去护住头面,只能一个劲儿扯着嗓子的叫唤:“哎哟哎哟,下手轻点啊,哎哟,别,别打脸啊。”

曲莲循声望过去,只见拳脚如雨点落下来,那人的脸顷刻间便被打花了,左眼挨了一拳,肿起老高,右脸不知何时挨了一脚,青中泛紫实在难看。

她有心救他,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妥,现下他并未有性命之忧,这搭救救得着实轻飘飘的,不足以令他感念,更不足以因感念而留情,她想,等他伤的再重点,只要重一点点,这救命之恩便水到渠成了。

不过是走了个神儿的功夫,男子转瞬声音提高,扯成又薄又细的一根儿线:“哎哟,我的屁股哟。”血一点点从皮肉里透出来,染透了湖绿色长袍,星星点点的簇新血痕烙着,像是丛丛翠叶拥着密密匝匝的海棠花,血腥而又艳丽,着实诡异。

曲莲回过神来,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垂首间像朵娇艳无双的芙蓉,不知是被群殴之事气的,还是被这没脸的话羞的,她觉着时机到了,便未再瞻前顾后的多做思量,几步便冲到石榴树下,立眉扬眸,眸光微漾,声音轻轻悠悠的飘出来,婉转娇媚的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曲家的地盘上行凶伤人。”

女商贩原本气势正盛,一见曲莲,那嚣张气焰顿时泄下去一半儿,脸色尴尬,心虚的讪讪施礼:“奴家见过大小姐,是奴家不懂事,脏了大小姐的眼睛,奴家知错了。”

她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十几个大汉纷纷松手,束手敛眉的立在她身后,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的凶神恶煞,温顺的倒像一群猫。

曲莲只用眼角的余光横了她一眼,冷了一张芙蓉秀面,笑容却仍旧温婉娇媚:“既知道错了还不走,等着涨租子么。”

女商贩登时会意,连连向人群摆手:“散了散了都散了,都是误会一场,没什么可看的,都散了散了。”一边说,一边以眼神示意大汉们轰走围观之人。

曲莲迎风而立,风掀起裙角,露出绣鞋之上的一截白皙脚踝,只这若隐若现的惊鸿一瞥,便让躺在地上的男子直了双眼,失了魂魄。

人群渐渐散尽,灼灼榴花下顷刻间只剩下曲莲和男子两个人,见左右无人,她娇媚的眸光如同透明的蛛丝,昭然若揭无所顾忌的缠在男子身上,良久,才大着胆子走向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男子,向他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去。

男子微怔,随即一笑,抬手紧紧攥住她微凉的指尖,起身之时却不慎扯动了皮肉伤,疼的他龇牙咧嘴满头是汗,他一个踉跄再度跌倒,曲莲顿时顺势也倒在了他的身上,她的脸庞离他的脸庞,只有半指之遥。

手被这个人牵着,指尖已经滚烫,曲莲抽了几下没抽出来,依偎在他的心口,她与他离得这样近,蓬勃有力的心跳声声入耳,像是跳进她的心里。

曲莲一时意乱,一时心慌,她强按住几欲跃出腔子的那颗火热的心,笑得一派温婉天真:“我刚救了你,你转身就轻薄我。”

男子常年流连于勾栏瓦舍,自然深谙各种巧遇的戏码,再加上曲莲的腰肢纤细,他的臂弯刚好在她纤纤柳腰上环了一圈,这样的拥香入怀令他舍不得放手,见曲莲并未有挣扎拒绝之意,便紧了紧臂弯,只笑望着她,笑而不语。

曲莲的脸蓦然红了,直红到耳根,像两颗红润的珠子,着实可爱,她指尖轻颤,在他的胸口不动声色的滑过,软糯笑道:“你的良心就不会痛么。”

男子嘿嘿一笑,单手揽住曲莲的腰肢,利落的翻身站起来。手摩挲过曲莲滑腻的指尖,男子的剑眉星目间尽是狭促的笑意:“我一见你,良心早就没了,哪里还管得了痛不痛,只能昧着良心说我站不住,一松手就摔了,求你就救人救到底,再拉我一把就是了。”

此言一出,只觉腾地一声,曲莲眼前尽是榴花飞旋,铺天盖地如晚霞流火,烧到了她的心间,烧的她脸庞耳根红的如同一团火,低眉一瞬,再抬眸时,有万般柔情在眸底浮现,和她的心波一同摇曳:“我叫曲莲,你叫甚么。”

这把声音软糯,在男子心上绕了个浓墨重彩的弯儿,他揽住曲莲软若无骨的纤腰,迟迟舍不得松开,在她耳畔呵了口热气:“我叫京墨,京是冠盖满京华,墨是俄顷风定云墨色。”

这两句诗曲莲都是读过的,自然知道是哪两个字,她微微垂眸,脸上溢出蔷薇绯红,言语间半是含羞半是轻软:“曲是与君歌一曲,莲是名莲自可念。”

京墨松开曲莲的滑腻白净的手与软若无骨的腰,眸光在她微红的脸颊上打了个转,正欲开口,却听得曲莲甜腻软糯的惊呼:“哎呀我的天,你流血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医馆包一包,这大热的天,若是发了炎症可不好。”

这声音同曲莲的腰肢一样,柔若无骨勾人神魂,引得京墨不由自主的举步,全然忘了自己来盛泽街所为何事,只一路跟着她往医馆去了。

艳阳流金似火,一溜垂柳投下绰约的暗影,落葵却没有离开盛泽街,极目远望不见曲莲的身影后,她转瞬神情如常,脸色也好了几分,捏着帕子擦了擦汗,缓步向前,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商铺前驻足不前,那铺子唤作“流光斋”,是个极雅致的名儿。

她定睛望住门边儿挂着的牌子,上头写着“收松石”三个字,眸光微微一沉,撩开门上低垂的暗黄色竹丝帘子,轻轻巧巧的闪身进去。

这间店铺极小,大大小小的物件儿往店中一摆,便没了甚么可转身的地界儿,半开的窗透进晦暗的光,窗棂上福禄成双的雕花在光中流转成影,如刀刻一般烙在长桌上。

伙计拿了抹布心不在焉的擦拭一只素白长颈阔口花瓶,瓶内斜倚一枝绯红的复瓣蔷薇,如同在瓶口燃起一把火,明艳照眼。

听得动静,伙计抬头一望,他登时在盘中摸了把瓜子,无声垂首,极快的退了出去,出门之后还反手掩住门,顺手取下门口“收松石”的牌子,又挂上“歇业盘点”的牌子,倚在门边就着廊檐下的阴凉儿,恍若无事的嗑起瓜子,眸子却警醒的四处张望,十分谨慎小心。

掌柜趴在桌案上,正闷头拨拉算盘珠子,见落葵进来,他不言不语的关窗放帘子一气呵成,店中登时暗沉沉一片,落葵凑近灯台,多点燃了几盏青瓷灯,灯影绰绰,有灰蒙蒙的微尘穿过晦暗的光,迷离变化不定。

雕花青砖地上摆着一只素白大缸,缸中清波微漾,深绿浅翠的荷叶从水中探出来,密密匝匝生趣盎然的铺满水面,落葵伸出手,从缸中掬起一捧水,洒在叶片上。

“主子,杏花楼的点心,是主子素日爱吃的,主子尝尝。”掌柜端着一脸恭敬的笑意,如行云流水般斟茶摆点心。

老榆木雕牡丹花案几上了年头,磕的破损之处磨得光溜滑手,案几上摆着几只水曲柳方盘,里头搁着四样精致小点,点心凝脂莹润,另以杨梅榨出浆,在上头描了淡粉色的杏花,望之盛开如蓬云。

掌柜躬身从柜中翻出厚厚一本账簿,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眸光向她身后一望,忧心忡忡的开口:“衡先生呢,这街面上鱼龙混杂,主子怎好一个人过来。”

甚么入账出账,甚么结余几何,若是平日里眼明心亮的她,看一看也无妨,可现下她心中另有要紧事,只随手翻了翻便觉得脑仁生疼,索性撂在一旁,按了按额角:“杜衡去南祁国了,这账目待他回来再看罢,我今日无事出来逛逛,见你挂了牌子,怎么,可是有事么。”

掌柜身子微微前倾,将脑中紧要之事过了一遍,才恭恭敬敬的回道:“回主子的话,墨公子三日前到青州了。”

第十二回 旧人旧事

店内燃了香,香意缭绕,轻烟袅袅。迷蒙间,像是有个笑意盈盈的人,在烟中缓缓浮现。落葵低眉敛目,不疾不徐的吹动茶水,热气掠过她的脸庞,扯动眼帘,旧事历历在目恍如隔世,就仿佛入口的清茶,苦中带着一丝丝甜意。

杏花楼的点心温糯甜净,佐以明前的碧螺春,入口生香,落葵饮了盏茶,凝眸叹息:“杜桂一路上暗中跟着他,没出甚么差错罢。”

天气炎热,店中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风透进来,不禁越来越闷热,落葵额上渗出汗来,掌柜见状,忙展开一柄折扇,不疾不徐的在她身侧送出凉风:“主子放心,墨公子一切安好。”

指尖轻叩桌案,轻微的敲击之声,在寂然的店中入耳分明,落葵眉心微曲:“这一路上,杜桂都没找到甚么由头,吓唬他掉头回扬州么。”

掌柜皱眉苦笑:“什么路遇山贼,夜宿黑店之类的招数使尽了,吓哭了好几回都不肯回头。主子,属下也弄不明白了,墨公子这胆子究竟是变大了呢,还是更小了呢。”

落葵扑哧一笑,复又长叹一声:“扬州之事可比路遇山贼,夜宿黑店要大多了,他如何会怕。只是青州如今看着平静,实则暗潮涌动,他来了只怕会深陷其中,也过不了几日他想要的安稳日子。”

“墨公子养尊处优惯了,在扬州过不了一夜赤贫的日子,可他从未经历过风雨,又如何能在青州呆的下去。”掌柜手上不停,凉风徐徐而至。

落葵慢慢啜着茶水,碧水微澜,茶叶在盏中上下浮沉,她的叹息悠长,从过往穿到如今:“他如今在何处落脚。”

掌柜微微躬身:“在乐平客栈。”

“乐平客栈。”落葵瞪大了双眸,惊呼了一声:“那可是城中最贵的客栈了,他怎会有钱住在那里。”

掌柜斟酌良久,才颇为为难的笑了笑:“墨公子离开扬州前,将能变卖的家产都变卖了,是带着现银出来的,这一路上好吃好喝,倒是没受半点委屈,主子,墨公子此行可是决意破釜沉舟了。”

日影微漪,透过淡白的窗纸斜入屋内,落葵侧身坐于窗下,一半隐没在斑驳的暗影中,看不清楚轮廓,而另一半笼罩在明亮的日光下,脸庞白皙如玉,眼帘低垂,纤长的眼睫在脸庞投下如远山般的岚影,白腻的指端在袖口摩挲,月白色细纹罗纱上绣了鹅黄色折枝梅纹,素来高门里贵公子皆是海样的银子堆出来的,一旦没了银子做舟,家族做桨,贵公子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

掌柜续了盏茶,笑着续道:“只是再多的银子也禁不住这样糟蹋,墨公子如今三餐已减成了一餐,这才一进城便着急打听主子的下落,还去了从前的老宅子,那老宅子虽说未曾易主,却早已荒废破败,若是仍找不着主子,墨公子怕是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落葵默默无语,青州城中的营生如此多,京墨情愿饿着,也不肯找事做,还真是惯了一身纨绔习性。她看了会儿茶水微漾,这位公子哥儿花钱如流水倒也罢了,竟还如此懒惰,这般坐吃山空,便是有座金山银山也迟早会吃个干净的,若自己也这样养着他,迟早要将他养成个废人,她心潮波动,生出涟漪,慢慢有了打算。

见落葵凝眸不语,掌柜只得缓缓续道:“主子避世多年,下落并不是那么好打听的,墨公子也并不十分清楚主子这些年的底细,寻了这几日没什么头绪,属下也不敢轻易漏了痕迹,只吩咐人小心跟着墨公子,今日挂了牌子出去,原是想找桂先生讨个主意的。”

“我的下落自然没那么好打听,那么还是偶遇更顺理成章一些。”落葵眼波微澜,有难忍的悲伤,原来分别数年后,竟然要用欺骗和心机来掩盖相遇的真相,终究还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了。

掌柜往盏中续了些热水,轻声道:“喏。”他抬手连着击掌三下,在门外静立良久的伙计应声进来,他吩咐道:“你速去乐平客栈,打听清楚墨公子此刻的下落,即刻回禀。”

伴着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关住刚刚落进来的一绺阳光,这一线明亮照进落葵心底最暗的角落,那里就像从黑暗中陡然见到光明的双眼,刺的生痛,落葵想到了扬州之事,京墨因何而来,她最清楚不过,自然也清楚他心中的恐惧,思绪飘到极远极远的从前,从前的自己枯瘦的毫无生机,是京墨打阳光里走出来,向自己伸出双温暖的手,拉自己出了寒意凛然的死水。

如今他也被阴霾笼罩,时光流转,身份互换,自己竟然成了阳光中的那双手。良久,她缓过一口气,心下郁结:“爷爷的死因,查清楚了么。”

“查清楚了,是曲家死士下的手。”掌柜递过一张字条:“主子您看,要不要反戈一击。”

一字一句看下来,心痛如潮水涌动,泪在眸底凝住,落葵将字条置于灯上,缓缓点燃化成飞灰,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想要反击的冲动。她早已猜到了始作俑者,这张字条只是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忍了又忍,最终摇头:“血债自然是要用血来还的,但眼下却并非是动手的良机。”

黑檀木翘头几上搁着一座铜制香炉,长颈仙鹤踏在玄武状的炉座上,悠长舒展的长颈之上顶一只圆盘,其上逸出缥缈轻烟淡若薄雾,一丝一缕悠悠荡荡,幽香如同芙蓉清露般袅袅,直扣人心扉。

落葵心间微痛,自己可以隐忍一时,但不意味隐忍永世,眼看着血肉至亲一个个离去,即便已经走出旧事好久,她仍觉得悲戚难当,听不得一点点与当年有关的词语,害怕鼻酸也怕想念。原来这些事这些人,事过从来没有境迁,她只是在等待,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掌柜又小心递过一纸素笺,轻声细语的开了口:“主子,苏将军传信过来,他与掌教大人已经护着黄大人到雍州了,叫主子放心,苏将军说他暂且不回来了,叫主子善加保重。”

端过杯盏漱口,捏着帕子擦净唇边,落葵才接过素笺,细细看下来,心头微暖,不禁且看且笑,笑若生花:“茯神埋怨我了,说是平白添了几十张嘴,管我要饭钱呢。”

掌柜亦是笑眉笑眼的连连颔首:“是呢,都是些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只怕是要吃垮总坛了,白及先生可不是要头疼了么。”

“此次苏子与茯神出手,曲天雄定会有所察觉。”落葵沉思片刻,薄薄的笑意如刀锋般尖利。

掌柜声音低沉:“主子所料不差,白及先生传信,茯苓山近日出现了不少陌生探子,掌教大人问主子的意思呢。”

落葵双眸微眯,薄薄的笑影儿中划过狠厉之色:“既如此,传我的令,从即日起山中禁制全开,出入者需持我的手令,若有进山的陌生人,格杀勿论。”

“一个不留么。”

“一个不留。”

掌柜躬身,神情凝重道:“喏。”

落葵抬手,衣袖挥动间有涟漪荡漾,呈现出个狼狈不堪的男子身影来,她沉吟道:“此人名叫文元,许是化名也未可知,今日我在合欢阁门口遇上他,他会使凤凰于飞这上古身法,你遣人寻到他在青州城中的落脚之处,查出此人的来历,记住,行事务必小心谨慎,他的修为不低,切勿惊动了他。”

“喏,属下记下了。”

流光斋的所在是落葵亲自选的,临着盛泽主街,却又比左右邻家店铺向内退了半丈有余,前门窄小只容一人进出,而后头长窗开的极大,窗沿儿极矮,弱女子踩着把椅子也能跳窗而出,出去是一条岔路颇多的僻静陋巷,走不了几步便又绕回了主街,实在是个既方便又毫不惹眼的好去处。

“主子,掌柜的,打听到了。”不多时,伙计便推门而入,躬身道:“适才墨公子在盛泽街上买了假货挨了打,幸而碰上了曲家大姑娘,送他去医馆包扎,现下已经回乐平客栈了。”

落葵换了忘忧凝神香,这香丝丝缕缕清幽,细细嗅之却又闻不到香味,只觉神清气爽,她轻轻挥了挥手,这人事纷杂一桩接一桩,盘根错节的须得细细分辨,既然京墨暂时无碍,便不去管他了,待手头上的事料理干净后,在寻个偶遇的良机,遂垂眸温言道:“遣个人在乐平客栈守着,若有动静即刻来报我。”

掌柜应声称是,躬身道:“主子,桂先生来了。”

落葵双眸一亮,清冷的眸中漾出笑意:“快请。”

门吱呀一声打开,朦胧阳光里走出个中年男子,下颌蓄短须,双眸像没睡醒一般微微眯着,一见落葵,忙躬身,声音微颤道:“属下杜桂,见过主子。”

落葵亦是百感交集,伸手将他扶起来,笑道:“快坐快坐,一晃咱们都四年未见了。”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一别四年,再见已物是人非,杜桂深深望住落葵,微眯的双眸中隐有水光潋滟,眸色哀伤,声音哽咽:“主子,比从前瘦了些。”他哽咽着只说了这一句,便再说不下去。

落葵一笑:“你,一切可好。”

杜桂缓了良久,深深吸了口气,才神情如常的笑道:“好好,属下一切都好。”

落葵深深颔首:“有你打理天目国之事,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留在青州,此番回来,多住些日子罢,待杜衡从南祁国回来,你们叔侄好好说说话。”

杜桂点头:“喏。”他回首,眸光幽幽,掠过掌柜和伙计的脸庞,二人登时会意的退了出去。他神情凝重,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此番属下暗中护送墨公子进京,这才知道墨公子在扬州收过三个通房丫头,与暗香阁的姑娘也有些露水情缘。”他面露迟疑,思量良久才艰难道:“墨公子还与一个通房丫头珠胎暗结了。”

周围气息陡然一紧,变得低沉异常,落葵的心像是被甚么东西刺破了,木木的愣了会儿,才陡然惊觉与京墨只不过是幼时见了一回,即便有婚约羁绊,他也无需为自己守身如玉,毕竟他这个岁数早该成婚了,收几个通房也属情有可原,只是子嗣,她幽幽长叹了一声:“虽说大户人家的公子成婚前,收几个通房也属寻常,可生下庶出子女的却是丑事,在我与京墨未成婚前,爷爷是断容不下此事的。”

杜桂幼时便到了落葵父亲的身边,后来几个子侄出生,也都送到水家教养,再后来他看着落葵出生,从幼年失怙再到艰难长大,在这长长久久的岁月中,他二人名义上是主仆,却早已是骨肉至亲,自然希望她此生顺遂,对于此事,他唏嘘不已:“是,京老爷没有让墨公子知道丫头有孕之事,直接送出府,一碗堕胎药灌下去,可药下重了,两条性命没了。”他轻轻一叹:“当年京府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为保京府血脉周全,老主人才订立了儿女婚约,如今时过境迁了,主子,须得细细思量了才好。”

落葵微微侧身,靠近那忘忧凝神香,以清幽之气抵消血腥之意,良久不语。

第十三回 都是好汉

这个月正值雍州一年中难得的无雪天气,可雨却下个不停,似乎是在哭民生多艰,百姓困苦,瓢泼大雨没完没了的下,屋顶的茅草也没完没了的落下,这摇摇欲坠的茅草房,眼看着就要彻底坍塌了,屋里油灯闪着可怜的微光,摇摇欲熄,墙壁桌椅皆浸淫着霉津津的气息。

破旧的桌案上摆了一只发黄大碗,碗边残破,盛着大半碗粥,说是粥,却稀薄的光可鉴人,拿勺子一舀,不见米粒只见汤水,活脱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刷锅水。

黄宣一口气喝完了粥,可清汤寡水儿的扛不住饿,他伸出手指在碗边儿上刮了刮,余下的汤水儿却只够打湿干涸嘴唇,丝毫填不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半月前,他一路风雨兼程来到此地,借住在一对老夫妇家中。白日里,他满身雨水两腿泥走村串乡,而晚上,则两顿半碗薄粥一袭草聊以活命。今日,三人终于吃干净了最后一粒米,连村口的铺子也关了张,便是有银钱也再买不到半粒米了,日子过的艰难毫无生路,老夫妇二人只好卷起铺盖卷,包上两件破棉衣并一点散碎银两,逃荒去了。

发霉的土坯墙上,悬挂着一副详尽的雍州地图,一山一水一村一寨都标注的清楚明白,雍州位于云楚国之北,是一座建在冰雪琉璃世界中的州城,也是九州中最为偏远贫瘠的一州,自古便是极寒之地,最北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海,州内耸立着连绵不绝的雪山,而雪山中又散落着如星辰般的村寨,此处一年之中有半年都是极寒的冬季,雪粒子下得又急又猛,最深处的积雪几乎可以将房屋掩埋。

州城之内通行往来极为不便,只得一条崎岖蜿蜒,常年冻得滑不留手的官道可供出入。如此的山多路远,漫长的冬季里又大雪封山,是天然的屏障,最适合占山为王,故而雍州自古以来盛产土匪流寇。

数十年前当今楚帝登基后,拨了大把的银子,又派了大批的官兵,恩威并施一半剿灭一半招安的,经了三年时间,这才彻底绝了雍州境内的匪患,还了此处一片似雪洁白的天地。

平静了数十年的雍州,天象斗转,数年来雪灾连着风灾,灾情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停歇的流转,而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物资经了层层盘剥,没有几个灾民见过它的模样。连年的灾情折腾的十村九空,民不聊生,整村整寨的百姓饿死冻死,在生死一线间,百姓为了活命,便有人再度重操旧业,拉起人马在雪山中安营扎寨,当起了土匪,专门劫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也有人成群结队的背井离乡,明着乞讨暗地抢劫,成了流寇,更有人纠结成群进青州告御状,闹得众人以为起了叛军,一时间人心惶惶。

黄宣凝神提笔,在一处高山上画下红圈儿,那里名唤青岩山,是雍州境内最大的雪山,地理位置极佳,是雍州境内唯一官道的必经之地,山上常年盘踞着一股名唤青岩寨的土匪,寨子依山而建,土匪们靠山吃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并不惊扰山下源口村的村民,甚至在年景不好时,还会下山救济一二。

自打起了连年灾荒,青岩寨的日子也艰难起来,起初只是逍遥不在,后来渐渐的生计难为,为了活命便不管路过的是不是不义之财,只要是财就绝不放过,因为不问来历的拦路打劫,终于劫到了惹不起的人头上。雍州府派了重兵几度围剿,将土匪们生生打的窝在山上不敢下来。

青岩寨嚣张的气焰没了,不敢肆意妄为,成了一日日的等死。寨子如今的情形不大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且能够勉强维持,而数月前山寨濒临散伙,但有一神秘人却上山投诚,一入山寨便屡立大功,挽回了青岩寨的颓败之势,就此坐上了山寨的第二把交椅。

黄宣眸光一瞬,连日来的明察暗访,他终于获知,那人竟出自雍州府中,是坏了事革职下狱,越狱逃出来的,他身上的秘密只怕太多了,多到有数不清的人想让他永远闭嘴,否则好端端的官家,怎会被逼得穷途末路落草为寇。看来,雍州之事终究要落到此人身上,黄宣定下了心思,决定闯一闯卧虎藏龙的青岩山,会一会那神秘莫测的二当家。

青岩山并非一座独峰,而是成片的连绵群山,山脚处每年里有三个月是苍翠如海的,而山顶却是经年累月的茫茫雪白,主峰高耸直入云端,被缥缈变幻的云朵遮住了山尖儿。

山峦起伏山势险峻,一侧是刀劈斧砍般的悬崖峭壁,一侧便是如同挂在云端的羊肠小道。上到山腰处,绕过终年薄冰的水涧后,这条唯一的上山之路便也戛然而止了,余下的路,便是挂在崖壁上的一条悬梯,唯有手脚并用的往上爬,还要时时当心身后的万丈深崖,若一个不留神摔下去,便了却这一生烦恼。

好在黄宣翻了黄历,选的上山这一日是个黄道吉日,无雨天气,只有些寒风测测,羊肠小道虽然泥泞但尚且不算难行,他砍了粗壮的树枝为杖,一步步蹒跚前行。

刚刚绕过山腰处的水涧,便没了去路,黄宣仰头望住远处高悬的绳梯,生出一丝丝望绳兴叹之意,他摩拳擦掌酝酿良久,才举步前行,刚刚走了几步,却被数棵倒伏在地的巨大腐朽的树木拦住了去路,他只得持木杖拨开枯枝烂叶,手脚并用艰难的爬过树木,刚刚直起身子,却眼前一花,身子一紧,旋即便悠悠荡荡的飘到了半空中。

黄宣戏折子看了不少,素来知道寨子里拿人的招数,倒也没有心慌,只上上下下细瞧了一番,果然是已经被一张巨大的网兜到了树上挂着。

他微微垂首,只见密林深处钻出来三个壮硕大汉,远远望去皆是一身破衣烂衫的短打扮,瞧着凶神恶煞的,可在树底下站定后,黄宣却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三人的尊荣着实一言难尽啊。

其中一个生的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可惜的是脑袋却长成了三角状,下巴颏如锥子般尖利,低头时便惹人担心,生怕这下巴会戳破了他的胸口。

另一个竹竿儿样的瘦高个儿,细胳膊细腿,细脖子上顶了个圆若银盘的脸,可这般有福气的圆脸上,偏偏嵌上了细眉细眼。

而为首的大汉生的最为周正,可满脸络腮胡子与头发连在一处,生生遮住了周正的眉眼,活脱脱像一只猴子。

黄宣在网中悠悠荡荡,网子吊的极高,他的笑声自然传的极远,在空旷的山间久久盘旋,久久不散。

许是被人笑了无数回,三人不惊不怒,倒是络腮胡啐了他一口:“臭小子,别看爷爷们长得怪,爷爷的本事可大。”

双手紧紧抓住网绳,黄宣从臂弯中探出头来,透过细密的空洞笑道:“是是是,在下听闻青岩寨中各个都是好汉,特来求见的。”

“求见。”络腮胡笑道:“瞧你瘦伶伶的样儿,是在山下饿疯了,想来山上混口饭吃的罢。”他啐了黄宣一口:“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来了也是白费粮食,你啊,还是哪来的哪回去罢。”

黄宣笑的含蓄:“据在下所知,贵寨的二当家也扛不住冷风,交椅不照样坐的稳稳当当。”

尖下巴也啐了他一口:“呸,咱们二当家的虽是个秃头,可秃头就是比咱们满脑袋头发的聪明,你能跟他比。”

“果然,贵寨,贵寨果然都是奇人异士。”黄宣在网中笑的悠悠荡荡:“贵寨如今一日三饭变成一日一饭了罢,这日子怕是不好过罢。”

瘦高个儿吃了一惊,望住络腮胡道:“大哥,他还真能掐会算,怎么知道咱们弟兄一天只有一顿饭。”

尖下巴道:“老三,你都瘦成竹竿儿了,傻子都能看出来咱们弟兄吃不饱饭了。”

“好汉的下颌骨都要瘦没了,在下自然看得出了。”黄宣笑的益发含蓄,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在下虽弱不禁风,却有法子让贵寨从此大鱼大肉,衣食无忧。”

络腮胡登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这大话说的也不怕闪了舌头。”他将长刀在身前一横,打量了黄宣一番:“爷爷倒要看看,你有甚么能耐,能让咱们吃饱饭。”

黄宣从袖中掏出一物,扔在了地上,眉眼间端的凝重严肃,无一丝笑意:“这是在下的投名状,请好汉拿去给大当家的一看便知。”

树下这三人大字不识,把地上的东西传过来递过去,也没瞧出甚么名堂来,络腮胡生怕因为自己的目不识丁,被人小瞧了去,外强中干的怒目而视:“你小子这是鬼画符么,打量着爷爷不认字么。”

“在下不敢,劳烦好汉替在下传递消息,在下保证好汉日后顿顿有酒有肉。”黄宣心想,这冰天雪地的,若不给他们些好处,只怕是不肯为自己跑这一趟的,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这里头是他入雍州前买下的二斤卤牛肉和馒头,老夫妇二人逃荒前,他给了他们一斤带着,余下的这一斤,是留着自己危难之时活命用的,现在只能投这帮饿鬼所好了。

他将油布包掷到地上,深深咽着口水:“在下不敢劳烦格外好汉白跑一趟,这是送给各位好汉的,还请笑纳。”

“大哥,是卤牛肉和馒头。”尖下巴摸了满手油腻,在鼻尖下轻嗅,登时咽了口口水:“大哥,咱们分了罢,这稀罕玩意儿若是带到山上去,哪还有咱们弟兄的份儿。”

三人在树下坐而分食,因着饿得久了,大口大口吃的有些噎住了,可眼瞧着牛肉渐少,只剩了点零星肉丁,他们又开始可惜,可惜吃的太快,没有细细品一品滋味。

山里原本就比山下冷了几分,再加上今日风大,一阵阵掠过树丛,将黄宣吹的晃来荡去,冷风透骨寒凉,他狠狠颤栗不止,紧跟着便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黄宣知道雍州苦寒,临来时,棉衣棉裤棉靴子,羊皮坎肩羊皮帽子,风毛出的又厚又密的披风,一应保暖物件都备的齐全,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可在冷风中黄宣仍像被脱光了晾在树梢,寒风如薄刃,一刀刀锋利的穿透衣裳,剜过他的皮肉,他冻得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不禁死死咬住下唇,咬出了血痕犹不自知,只能用瑟瑟发抖来抵御刺骨的寒冷,在心底默默盘算,凭借方才络腮胡的脚力,从此处上山交了东西问清楚缘由再下山,究竟要耽搁几个时辰,自己又究竟能不能熬过这几个时辰的寒冷,他渐渐冻的手脚麻木,冻得狠了,反倒觉得周身热乎乎的,觉不出冷来了,最后缩在网中没了动静。

第十四回 大侠请慢走

三日后,暗沉沉的夜里,外头雨意冷冷,屋里灯影幢幢,黄宣在青岩寨中小住数日,终于在千丝万缕的乱象中探得蛛丝马迹,拨开重重迷雾获知了最惨烈的真相,他见到了雍州府的芥子,拿到了一应往来书信与账册。

下笔如飞写个不停,黄宣的心事沉重,笔端亦如铅坠,一字一句写得斟酌而艰难。如今的他总算不负朝廷所托,不负苍生之命,只盼着可以安安稳稳的重返青州,将一应人证物证交由朝廷,能够搭救这极寒之地的穷苦百姓。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下来,闷闷的透不过气,他起身去开窗,却赫然发现,这房中的气氛越发的异样,空气中潮乎乎的溢满水雾,仿佛伸手便可以掬起一捧水来。

定睛一瞧,原本土黄色的墙面上凭空渗出粘稠的鲜血,血迹缓缓漫开,沿着墙根蜿蜒向上,像爬了满墙的血蛇,伸长了芯子,此处眼看着就要成了一间血屋。

浓重的血腥气令人连连作呕,黄宣是个文弱书生,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胆子却并不小,也是见过些凶险场面的,遂咬牙忍住满心的恶心,推开门冲进院中,背负双手紧紧相握,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隐隐发白,朗声一笑:“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果然,话音刚落,暗影中竟伸出一只穿墙而过的手,转瞬间化作化作数丈有余的巨掌,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自虚空中恶狠狠的拍下。

黄宣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顿觉身上压了千斤重担,弯下的腰难以直起来,连喘气都成了极困难之事。

院落之上半边天际呈现出诡异之相,由漆黑如墨变为鲜红似血,粘稠的血珠子如雨点般打在地上,坑洼不平的地面渐渐凝聚出数条蜿蜒血河,血河中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的,血河连成了片,没过黄宣的脚踝。

黄宣再如何不惧生死,面对此等险境还是心生绝望,绝望如同绵绵无终的夹风带雨,激起了他的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不明不白的交代在这里,不甘心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

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绝境中起了拼命之心,一双眸子瞪得通红,死命咬紧牙关,滚烫的汗珠子沿着额角不停歇的滑落,竟拼足了力气没有倒下。

与此同时,院落中的血水已经越聚越多,粘稠的将他的身子紧紧禁锢在原地,难以动弹更躲避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等着血水一点点上涨,看似缓慢其实极快的上涨,没过小腿没过膝盖,一路涨到了腰间。

小院上空的血丝也越聚越多,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血网,黄宣顿时心生绝望,这下子可真真是插翅也难飞了,更何况自己还没有那种插翅而飞的本事。

危急时刻,虚空中蓦然撕裂开数道细缝,一双纤纤素手从细缝中缓缓探出,掌心相对间绿意融融,绿意在虚空中盘旋渐渐凝实,裹住一段枯枝漂浮不定。

素手合拢,围住枯枝上下翻飞,只听得噗噗噗连声轻响,萎黄的枝丫渐渐显露无限生机,如同老树逢春一般,凭空中生出绿莹莹的茂盛嫩叶。

素手交叠,掐出一个诡异的法印,那盈盈细弱的嫩叶颤巍巍的打了个晃,迎风见长,长至巴掌大小,几乎是刹那间的功夫,每个叶片上都生出层层绿色涟漪,一圈一圈如水波般,不停歇的袭向巨手。

绿色涟漪与巨手的撞击,每一下都举重若轻,最终将巨手逼到远处,黄宣身上的重压瞬间化作虚无,他死里逃生,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直起清瘦的身子。

而彼处,虚空中的嫩枝已长成了一株葱郁碧树,每一片叶上都有暗色铭文浮现,那铭文蓦然绿光大作,将血水从沟壑中拘了出来,一团团浮在在了虚空中,血光闪动,失去了血水粘稠的禁锢,黄宣的双腿陡然放松,狠狠痉挛了一下,噔噔噔连退几步,终于退无可退倚在了墙根上。

而悬在高处的巨手微微一顿,便紧紧蜷缩起来,反转变掌为拳,杀气陡然大涨,视那绿色涟漪如同无物,轻松的穿透那层似水微澜,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直冲黄宣而去,还未近身,便已闻到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不远处的整株碧树原本在滴溜溜打转,而巨手穿透绿色涟漪同时,遮天蔽日的树冠蓦然像是被狂躁的暴风掠过,剧烈晃动不停。

与此同时,叶片上的铭文凭空浮现出无数个细小裂纹,伴着一阵清脆而低微的响声,与叶片一起顷刻间化为乌有,徒留下无数光秃秃的树枝。虬枝盘旋,一阵风过,凝碧的枝干极快的萎黄凋零,最终重新化作一截毫无生机的枯枝。

而原本在巨树庇护之下的黄宣再度危机四伏,被巨手压得弯腰皱眉难以动弹,神情痛苦的喷出一口鲜血,如同风吹榴花,坠落满地火红,他的脸色不禁苍白如雪。

命悬一线之际,不远处的素手盈盈微晃,指尖霎时多了条紫色薄纱,自纱间跃出数道五彩霞光,极快的绕到巨手近前盘旋,将其禁锢在原地,而素手轻轻巧巧的挽了个花,在虚空中绽开一朵硕大华美紫色玉兰。

紫色玉兰分光化影,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无数,漫天遍野的玉兰花轻飘飘的飞了过来,与巨手撞到一处时,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花瓣哀鸣声声,纷纷如雨重重坠地,只余下半捧萎黄花蕊。

夜风微过,花蕊登时化作漫天灰烬,在夜空中织出半幅薄雾,可巨手却只微微晃了晃,并未见任何损伤。

巨手表面旋即鼓起无数个尖锐的凸起,化作长短利剑,呼啸着向仅剩的一朵紫色玉兰刺去,花朵躲避不及,被数柄短剑狠狠刺入,旋即,有紫色的液体从花瓣上潺潺流出,而花朵狠狠颤抖不停,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刺耳的呼啸之声声声过耳,巨大玉兰转着圈的缩小,缩小的极快,连光芒也敛的黯淡不已,最后化作巴掌大小的一朵,气息激荡不稳,闪着虚弱的微光,像是顷刻之间便会从世间消失一般。

见情形不妙,远处的素手蓦然红芒大作,竟是那手上十指的指甲纷纷脱落,剥离开血淋淋一片,血肉淋漓,只一个呼吸间便没入紫色玉兰,花上数之不尽的的伤口随之缓慢弥合。

只可惜,伤口的弥合远不及巨手的攻击之势,玉兰上的伤口此消彼长没有停歇,不过片刻功夫,整朵花便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而素手也血色全无一片苍白,再无血肉可供玉兰修复伤势了。

情势危急,虚空中竟然响起一声声悠长悦耳的清音,四围气息益发粘稠起来,清音渐高,渐渐变得尖利刺耳,最后长音化做一道狭长白影儿,转瞬间便凝实聚成一柄长剑,撕裂虚空,斜劈而过,剑身迎风见长,散发出刺目的光华,将紫色玉兰和黄宣统统笼了进去。

紫色玉兰随即翻腾起一阵彩色雾气,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花体见涨,比先前大了丈许,紫色光芒益发照眼。

虚空中漾起旋涡,像是有只手在摆弄风云,旋即一道血痕没入剑身,莹白的长剑登时通体邪红,往虚空中轻轻一划,漾起水波,轻吟之声过处,水波层层聚拢,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将巨手远远困在其中。

见势不妙,巨手掌心中燃起一股漆黑如墨的火焰,冲着水波熊熊燃烧起来,岂料那水却似无穷无尽,却如何也烧不完,墨色火焰反倒益发淡薄下来。

掌心反转朝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黑虎从巨手中挣脱而出,它大张虎口,冲着水波长啸一声,水波登时激起丈许高的巨浪,纷纷涌向虎口,转瞬间便被它尽数吞噬殆尽。

黑虎吞噬了如此多的巨浪,身量比方才大了数圈有余,足足占据了半边天际,一双金色复曈中寒光凛凛,死死盯着黄宣不放,虎口一张一合间,滚滚黑雾从中逸出,一把卷住他,将他往口中拖去。

黄宣大惊失色,他知道雍州查案要得罪人,可却没想到这么招人恨,要置他于死地,他手脚并用想要挣脱出来,谁料那黑雾却如同蛛丝一般,越挣扎缠的越紧,将他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白喘息无力,他想要张口大声呼救,却发现脖颈被黑雾化作的双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一旁静立多时的紫色玉兰见状,从花蕊中逸出一缕缕金色游丝,与黑雾缠斗在一处,虎口中雾气滚滚,花蕊里游丝不断,一时间纠缠往复,难分高下,倒是黄宣虽一时无险,却被高高吊在半空中,进不得退不得,手舞足蹈的折腾着,看起来着实难受。

而此时,从剑身中溢出一丝白芒,明亮照眼白芒如同实物一般,就地打了个滚,竟扬起数十丈的漫天黄沙,黄沙呼啸着化作一条巨龙,低吟着绕上了巨手。

巨手被巨龙紧紧缠住,一阵毫无声息的飞沙走石过后,巨手发出一声惨痛而巨大的哀鸣,转瞬间化为虚无。

巨手消失的同时,黑虎也没了踪影,没了黑雾的禁锢,黄宣重重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头晕目眩,良久缓不过神儿来,猛然听到呼呼风声,他仰头一瞧,竟是只巴掌大点儿的玉虎从空中坠落。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不意紫色玉兰中却探出一条细长花蕊,冲着玉虎一捞,将此物收入花中,旋即传来一声娇笑:“有命在就不错了,还想打宝物的主意,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呢。”

剑身微微一晃,男子的轻灵之声缓缓透出:“行了师妹,走罢。”

紫色玉兰不服气的娇哼了一声,却没敢多说甚么,只一个轻颤便没入素手当中。

剑身轻卷将素手裹住,几个闪动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寒意透骨的疾风掠过空旷的院落,房檐上扑簌簌的落下稻草,此处再度静谧下来,黄宣定睛,四围一切如常照旧,他不禁有些疑心,疑心自己方才睡着了,一切都是做了场噩梦而已。

他转身进屋,一眼便瞧见桌案上多了张素笺,叠的方方正正压在铜镇尺之下,拿起仔细看下来,才知方才并非是梦,而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一线。

纸上明明白白的写道:明日正午,西城门外,保你平安返青州。

黄宣不禁暗暗感叹,这一场大战,除了自己,交手的双方竟然都连面儿也没露过,原来书中的撒豆成兵,也并非全是虚妄之言,他想自己这把年纪了,再拜师傅修行,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冲着空无一人之处怔了良久,虚空中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莫名啃噬人的心肺,心肺一紧,黄宣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真的死里逃生了,这才蓦然回了神,不禁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冲着空荡荡的院落躬身施礼:“多谢义士救命之恩,在下黄宣,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虚空中只有风声回旋,却再无一丝人声传来。

第十五回 霖王好凶啊

云楚国的皇子们成年后皆会离开宫城,在青州皇城中另择府邸居住,楚帝膝下子嗣兴旺,皇子众多,足有二十几位,霖王周泓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三,原本应该地位平平,但他是王后所出,虽然非长子,但却是嫡子,又一向最为得宠,风头无两盖过了太子,朝中私下屡屡有传言说太子地位堪忧,霖王迟早会取而代之,他的府邸也捡了青州城最好的地界,建得气势恢宏,高门府邸前热闹非凡,朝中官员和城中巨贾常在此处往来交织。

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三进院落,绕过一道雕花月洞门,顺着西墙植了一溜西府海棠,这时节早已海棠花谢,只余下浓阴翠翠,九曲回廊下绿水蜿蜒,莲叶片片如碧玉般铺满半池绿水,月影下的睡莲像是真的沉沉入睡了一般,绯红浅粉的沉溺在清波中,月影微澜花影生香。

夏夜里月色正好,四下昏黄而寂静,霖王府里规矩大,下了钥掌了灯,绕你是得脸的婢女,还是得宠的小妾,都只能安分的待在自己院中,不得随意走动。

回廊的尽头掩映在海棠树荫的深处,走下数阶浅雕双福纹汉白玉石阶,眼前豁然开朗,霖王府中的议事厅厅堂极大,低垂着暗黄色湘妃竹帘,十二面轩窗半开,厅内四白落地无一丝装饰之物,只摆了一桌一椅。王府中人多事杂,霖王又心思重脾气大,故而这厅中的一应摆设,皆是三五日便要换上一回。

议事厅门外两侧,每隔十步便立着个身着灰袍的小厮,低眉顺目,如一个个木头桩子一般,被似水流泻的月华轻笼,静静立着一动不动。他们皆小心谨慎,虽离着议事厅不过数步之遥,但谁也不敢放肆的偷瞄一眼厅中之人,况且即便偷瞄,也瞄不出甚么来,这些在议事厅内外伺候的小厮,除了一双眼睛能看,手脚能动之外,耳朵听不到半点声音,口中说不出一字半句。

听得哐哐啷啷几声巨响,厅前的条案应声翻倒在地,这张条案是五日前新换的,整块的金丝楠,雕以繁复婀娜的海棠花枝,这花样是霖王素日里最喜欢的,原本想着凭这满案子的雕花海棠,这条案能多用些时日,谁曾想也只在他的暴怒下存活了五日,便散了架。

伴随着条案的倒地,案上的花瓶杯盏,笔洗砚台皆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各色白的、青的、花的瓷片凌乱四散,沉重的端砚竟硬生生将青砖地砸出一个坑来。

霖王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双眸中的怒火冲天,几乎燃起滔天烈焰:“废物,一群废物,竟然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宣都拿不下。”他回首死死盯住曲天雄,怒目而视:“你说,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天雄的双手拳在袖中,暗暗握了握,霖王这副暴跳如雷的模样,自己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沉了沉心思,小心翼翼的开口:“回主子的话,原本,原本此次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半途有人相助黄宣,才会失了手。”

霖王摩挲着下颌,微微迷了双眸:“黄宣是地方官,素来又朝中无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去相助于他。”他陡然转身,直直望住曲天雄,阴厉的眸光像毒蛇吐着信子:“你说,是谁如此之闲,千里迢迢的去管本王的闲事。”

“是,”曲天雄稍稍迟疑,他被那双眼看的心生恐惧,脊背一紧便是滚滚冷汗尽头薄衫,他对霖王是天然的恐惧,而对那个管闲事的人是后知后觉的惧怕,不禁垂首:“是苏总管。”

温热的夜风掠过珊瑚灯座,浅淡的红色晦暗不明,昏黄的烛火猛然晃动,墙上的暗影亦是狠狠抖了一下。

“是他,他不是一蹶不振了么,离开青州两年了,怎会还有心思管本王的闲事。不过,”霖王狭长凤眼一挑,眸光冷淡寒气凛然,疑道:“此番是你亲自出手,又带了那许多死士,苏总管即便再厉害,也会顾此失彼,你又怎会失手,叫黄宣逃出生天。”

“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有料到苏总管的背后竟还有道法高手相助,属下带去的死士,尽数被那神秘高手绞杀了。”曲天雄垂首,自己究竟有几分本事,想来霖王是清楚的,自己的确是大意了,失手失的绝不委屈,他两年未曾与苏总管交过手了,此番相遇才惊觉此人的道法竟然精进如斯,已然是道君之身,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了,从前自己虽非他的敌手,但尚且有自保之力,而如今自保尚且艰难,又何谈行事呢。

转过几个念头,曲天雄生怕自己心虚惶恐之下,会说错甚么话惹得霖王大怒,便只好噤口不言,厅中无一丝人语传出,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唯有更漏之声悠长,他的后脊阵阵发紧,冷汗浸透了薄衫。

霖王不置可否的冷嗤了一声:“大意,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

听得此话,曲天雄心知霖王对自己起了疑心,他是个聪明人,明白任何的掩饰与虚言,在霖王面前都是自寻死路,他着急自剖心扉:“主子明鉴,主子容秉,此番属下与苏总管交上了手,才发觉他这两年并非如探子报来的那般,颓废酗酒不堪一击,道法反倒是比两年前更深厚精进了,他已然是道君之身了,便是离仙君也不过一步之遥,属下不敌他,是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是么,本王一直很奇怪,两年前东闽国一战究竟出了甚么事,令小妹修为尽失,令他也一蹶不振呢。”霖王抬了抬眼帘儿,手轻轻落到曲天雄肩头,轻轻一拍,察觉到他狠狠一抖,才冷笑道:“天雄啊,两年前的事是你一手谋划的,当时情形如何,你最清楚,不是么。”

曲天雄心中一凛,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他总是会生出些后怕之心来,更何况苏总管与他身后之人深不可测,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他不得不慎重,斟酌了再斟酌,至于两年前苏总管究竟出了甚么事,他原本就一无所知,查了这么些年也是毫无头绪,只好垂首实话实说:“主子容秉,两年前东闽国战事惨烈,死伤无数,郡主拼了命才会修为尽费,至于苏总管,属下真的是一无所知。”

“是么。”霖王不置可否的瞟了窗下一眼。

曲天雄会意,转头从窗下桌案的屉子里取出一只玫瑰紫佛手陶罐,罐体紫光流转,盖子上镂刻一对诡谲的眼珠,珠子里红光流转,像是包了一汪血水在里头,镂花处溢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透过缝隙相望,里头竟然装了半罐子浓稠的血水。

晃了晃罐体,曲天雄用细长的紫金铜钩在里头一番寻找,勾出一丝鲜红的细线,小心翼翼的放在一只雕了同样眼珠的青玉盘中。

一线寒光绕着霖王的指尖打了个转,他从微白的指尖挤出几滴鲜血,血珠子方一落到细线之上,那细线登时在盘中扭动游弋,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哎,养了年许,还是不堪大用。”霖王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关内侯当年是用了甚么法子,竟能将蛊虫养的出神入化。”他转眸深深望住曲天雄:“听闻关内侯曾为苏总管种下过一种蛊虫,成熟之后能够凭空增加人的寿元,不知效用究竟如何呢,若真的有用,这可就是世间难寻的长生药了呢。天雄啊,如此好的东西,种在他一个微末总管身上岂不可惜了。”

曲天雄抬眸觑着霖王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斟酌道:“听闻此蛊是苏总管幼年之时种下,若贸然取蛊,只怕会蛊死人亡。”

“你是可惜那蛊虫,还是心疼他的命,天雄啊,你几时变得这样心善了。”霖王似笑非笑的眸光,像一柄薄刃,一刀刀剜过曲天雄的心头。

不待曲天雄辩白,霖王摸了摸下颌,扬声一笑,一只润泽如玉的水色花瓶和着阴森冷笑,砸到曲天雄的脚边:“本王听闻你那长子与我那小妹一家走的很近,你莫不是看母后恩宠大不如前,怕她有个闪失本王失了势,忙着给自己找后路罢。”

听到这声清脆的响声,曲天雄膝盖一沉,胆战心惊的跪下,跪在了碎瓷片上,在膝盖触地的一瞬间,他就觉出了不妙,但起身已是不可能的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跟了王后与眼前这位主子数十年,纵然有天大的功劳,也抵不过这位主子的刻薄多疑,至于主仆情谊么,霖王与王后的母子之情尚且稀薄的不堪一击,更遑论自己这点子犬马之劳了。

万幸,曲天雄在心底叹了一声万幸,万幸自己并没有霖王所说的小心思,万幸自己的忠心可昭日月,他稳稳当当的跪着,如捣蒜般磕头告罪:“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属下纵着元参和那边走动,也是想着能多个耳目,属下对主子一片忠心,求主子明察。”

第十六回 催命符来了

“忠心。”霖王挑了挑唇角,转了转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斜出如月华般温润的光泽,可言语却冷薄的令人打颤:“当年你擅自将本王的阻拦变成了截杀,害死了大哥满门,也废了小妹十几年的修为,更令本王精心调教的死士死伤殆尽,你如此忠心,本王自然永不会相忘。”

旧事重提,这件事是横在他们主仆之间的一根刺,扎得极深,穿透皮肉深入骨髓,时不时的会以刺痛来提醒彼此,曾经不是一条心曾经有过背叛。

曲天雄头如捣蒜般磕的咚咚直响,直到额上生出乌青一片,还不肯停下:“主子明鉴主子明鉴,当年,当年是老主人,老主人亲自下令,属下才,才不得已痛下了杀手。”

“当年之事,当年之事本王自然不会只记在你一人头上,只是你要记清楚,如今你只有本王一个主子,若是再朝三暮四,本王绝容不下你。”霖王眸光冷冷的瞟他一眼,握住一只水青瓷龙凤杯盏,递到曲天雄眼前时,那只杯盏已被他捏成了碎片,掌心却诡异的没有一丝血溢出。

曲天雄望了一眼,复又极快的垂下头去,没有一丝言语,跪在又冷又硬,触手生寒的金砖地上,不消片刻,便如同有无数条小虫钻进腿里,一点点啃噬着骨骼深处,曲天雄是道行深厚之人,这点冷痛原不算甚么,可这书房中他所跪的那块金砖,并非是寻常的金砖墁地,这块金砖看起来一平如镜,而金砖数寸之下的土里,独独禁锢了数之不尽的蚀骨虫,这种虫闻到血腥之气,便循着气息会找寻到伤痕所在,从伤口处一条条钻进肉里,敲骨吸髓令人痛不欲生,唯有霖王亲赐驱虫之药才能解了此痛。

曲天雄这么一跪,刚好跪在了霖王摔碎的花瓶之上,碎瓷片生硬的划破长衫,划破膝盖,划破他的血肉之躯,蚀骨虫本就是嗜血之虫,方才闻到一星半点的血腥气,便一条条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皮肉里。

膝盖被无数条虫子啃食到冷痛扭曲变形,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满腔的念头,便是将两条腿拆下来,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撑不住,只能以双手撑地,连声告罪:“喏,喏,属下明白,属下时刻谨记,求主子恕罪,属下绝不敢再擅自做主。”

霖王饶有兴致瞟了他一眼,见他痛的几欲昏厥,顿觉这耗费百般心血养成的蚀骨虫没有白费,两指微弹送过去一丸药:“起来罢,你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这样跪着叫下人瞧见,不定又该如何编排本王刻薄,行了,你起来回话罢。”

盘中火红的细线昂首游弋,曲天雄用钩子小心的挑起来,与药丸和在一处,以鲜血化开,仰头吞了进去,觉出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缓缓下行,消减了膝盖处的冷痛,他这才安了心,缓了缓勉强起身,扶住膝盖躬身道:“不知主子是否听说过茯血派。”

“茯血派,是那个没人说的清来历,也没人知道山门在何处,究竟有多少门人弟子的修炼门派么。”霖王起了兴致,两指在灯芯上一搓,拈起一缕明亮的烛火,在指尖闪动不停。

“主子,新沏的英山云雾,您尝尝。”曲天雄递过去一只嵌宝镶玉描金杯,小心斟酌道:“主子说的不错,就是此派,此次在雍州相助苏总管的那个高手,所用的道术便出自此派。”

卷曲秀丽的叶片在嫩绿的水中沉浮,茶香清澈,霖王瞧着,脸色一沉:“属实么。”

曲天雄神情微滞,对着面前的白墙挥了挥手,墙上登时光华流转,呈现出一片冰雪天地。

冰雪天地间漾过一丝明亮照眼的白芒,就地打了个滚,竟扬起数十丈的漫天黄沙,黄沙呼啸着化作一条巨龙,低吟着绕上了一只巨手。

转瞬间一阵涟漪过后,白墙恢复了平静,曲天雄凝神回道:“主子请看,这是影下的当日雍州的情形,属下修为低微,只影下了这一星半点,但这一星半点却是茯血派的画地为牢,素来只给传掌教大人,属下看得清楚,断然不会有错。”

霖王抄过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小口,清苦的茶香在唇齿间萦绕回甘,默默良久,才沉吟道:“三年前此派掌教大人叛出,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闹得嗜血道与正阳道水火不容死伤惨重,如今此派的新任掌教大人十分神秘,竟无人得见真颜。不过,本王听闻此派与嗜血道旁的门派不同,虽也崇尚血祭但从不肆意杀戮,且自命清高。原来竟也是可以为银子所驱使的,天雄,你速派人查清楚此次茯血派出手,究竟只是偶尔的利益所趋,还是长久的相互扶持。”

曲天雄垂首,应声称是:“主子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人去查了,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来。”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小厮们离得远,只听得到草窝中虫鸣低声,却听不到议事厅中的半点人语,霖王颔首:“听闻此派势力遍布诸国,若是能收服此派为本王所用,何愁日后大事不成。”

曲天雄凝神迟疑了一句:“只是,只是此派先与那边有了勾连,属下怕,怕已失了先机。”

霖王瞟他一眼,摸了摸光洁的下巴,眯了眼轻笑道:“天雄,你怕不是被小妹拿住了甚么把柄罢,怎么胆子益发的小了呢。”

曲天雄心中一凛,续热水的手一歪,洒在了桌案上一星半点:“主子容秉,属下是想,此派若真是利益所驱,那么谁给的利益多,自然是要为谁所用的,可若是个有骨气的,只怕不好收拾。”

夜风拂动,紫金博山炉中逸出轻烟袅袅,一缕一丝淡若微云,余香缓缓绕指柔长。霖王往炉中添了一勺香料,原本若有若无的香味,登时清幽无比,脉脉如丝。他默默回首,神情淡然却语出狠厉:“此派若真是个有骨气的,本王自然也有法子灭了他的骨气。”

他的心思狠毒,一向是说到做到的,曲天雄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心,沉声称是:“属下一定尽快查出茯血派的立派之处,收服此派为主子所用,请主子放心。”

“好,此次若能收服此派,你当居首功。”霖王脸上的笑意淡然,像极了博山炉顶上的朦胧轻烟,余香袅袅沉郁而温和。

曲天雄垂首,恭恭敬敬道:“这些年她与太子合谋算计主子,还提拔了黄宣这么个刺儿头,跟主子作对,属下早就看不下去了,如今她又与此派有所勾连,只怕以后会有大麻烦,早知她如此难缠,当初就该让她与关内侯一起死。”

“这沉水香的味道如此安静,都不能让你的心思沉下来么。”霖王将博山炉在桌上磕的啪啪作响,炉中未燃尽的沉水香被倒了个干净,眸光冷然的瞟他一眼:“谁死谁活几时成了你说了算的。”

曲天雄缄默不语,只垂首望住脚尖儿,有血一滴滴落到鞋面儿上,流到金砖上,最后没入缝隙,他像是看到了蚀骨虫冲着血腥蜂拥而去,像是听到了啃噬的咬合之声,眉心微蹙隐隐扭曲抽搐。

良久,霖王深深望住曲天雄:“这个黄宣究竟是个甚么来历,他的底细就这么难查么,难道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半点短处都没有么。”

风缓缓掠过,窗下竹影摇曳,那过耳的风声与低浅的喘息声都像是曲天雄的催命符。他一时迟疑,终于开了口:“是属下无能,这么久才查出黄宣的底细,此人是荆州人士,父不详随母姓,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官,数月前他带着母亲进京述职,不知怎的格外得了太子青眼,不止提拔去了刑部,还安排了雍州的差事。”

霖王玩味不已,抬手摸了摸鼻尖,冷笑一声:“你说黄宣生父不详,莫非他是私生的么。”

曲天雄垂首,将不安的情绪敛的极好,就连最后的一丝心软也藏的滴水不漏:“喏,黄宣的生母曾是荆州鸳鸯水榭中的头牌姑娘,在青楼里生的黄宣,也是在那里养大的他。”

霖王捏着软毛刷,仔细扫干净博山炉中每一道缝隙里的香灰,头也不抬的啧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一个头牌能养出如此能干的儿子,还真是有意思。”

“主子说的是。”曲天雄适时递过去一块软布,擦拭过的博山炉光泽莹润而不刺目,分明是一座铜制的香炉,仔细打理过后,竟然透出玉质一般的润泽,他借着端详香炉的功夫,斟酌道:“属下查出黄宣的生母也是出身大户人家,家道中落才被卖入青楼的。”

“也难怪太子看重他,他这样在朝中毫无根基之人,做起事来没有顾忌,自然不会束手束脚,但是这样的人,太子用起来放心,本王除起来就更安心了。”霖王的手触到博山炉内壁一点,几个簪花小字就像镌刻在他的心上,他不禁微微一顿,扬眸如常道:“雍州苦寒,他去了那种地方办差,总不能也带着老娘亲罢,那么在青州总要有个住处的。”

第十七回 该死的嗜好

曲天雄略微迟疑,只是这迟疑也不过是转瞬而已,他垂眸,掩饰住眸光中的一丝慌张:“他们如今住在寒塘十六弄。”

窗下斗柜上搁着一溜暗色瓷罐儿,霖王依次打开,俯下身去轻嗅了一遍,最后从个暗紫色罐子里舀出一勺末香,倒入博山炉中,一边点燃一边惊诧道:“寒塘十六弄,他现下好歹也是个京官儿,又在刑部当差,怎么住这么个破地界儿。”

这末香的味道奇异,香中夹杂着一丝丝如蜜糖般的甜味儿,沁入心脾后又略带清苦,曲天雄的心,也随着一丝一缕的异香,生出一丝一缕的实苦,做人有骨气是好事,可太有骨气就是给自己招祸了,这不,黄宣的骨气已经渐渐将他逼上了绝路,沉下心思,他口中缓缓道:“他在荆州为官时清苦的很,应当是没有银钱在京城置办宅院的。”

霖王略一思量,仰起头恶狠狠地吩咐:“你听着,既然黄宣除不掉,那么在他返京之前,你务必除了他的老娘亲,到时他丁忧去职,本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刺啦一声,窗纸狠狠撕开道细长的口子,夏日的夜风有灼热的痕迹,迎面灌了屋子,掠过曲天雄的脸上,竟生出一丝薄寒,他的额角像是有细汗,欲落未落。他几度张嘴,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满腹的心思只化作了一个是字:“喏,属下这就去安排。”

博山炉中轻烟上扬,熏香益发浓郁醇厚,氤氲缭绕在厅内的每一个角落,四围充斥着引人心神沉醉的馥郁幽香。

霖王受用的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微微有些发干,他抿了抿唇,吩咐道:“告诉那丫头,给太子下点猛药,本王倒要看看,一个修为尽费的孤女,能有甚么本事把他从女人床上捞出来。”

曲天雄躬身道:“主子,太子防范极严,入口的东西一定是试过的,难动手脚。”

霖王怒不可遏的抬腿踢翻一张椅子:“入口的动不了手脚,就不能在身上动手脚么,太子纳了那丫头都一个月了,那丫头还没爬上他的床么,你是怎么调教的,莫非,”他抬手在博山炉上轻轻挥了两下,轻烟登时丝丝入鼻,他极其舒坦的吁了口气:“莫非本王这二哥人欲不能。”他抬眼,眸光阴森:“若是他人欲不能,那么本王一定也让你人欲不能。”

曲天雄垂首,忙不迭的回道:“属下知道轻重,这就去安排,一定不会误了主子的大事。”

霖王凝神片刻,打开屉子取出里头的暗花锦盒,嗒的一声轻响,取出一只猩红的药瓶子,瓶体上写着上古香坊四个纤细小字,递过去曲天雄时,他龇着牙颇有些肉疼:“把这个给那丫头,叫她服侍的时候抹在耳后,有了这么个好东西,就算太子是个太监,也会舍不得下了她的床。”他皱起鼻尖轻吸了口气:“可惜了,如此好的东西原本是要用在许家三丫头身上的,这回便宜她了。”

曲天雄垂首低声:“听闻许侯有意送三姑娘入宫为妃。”

提到求而不得的美人儿,霖王双眸放光,摸了摸光洁的下巴,喋喋一笑:“许侯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却想左了,以为将三丫头送进宫,便能绝了本王的惦记么,着实可笑。”

夜风袭来,拂动轻烟四散而去,余香袅袅,霖王轻嗅数下,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转眸望向沉沉夜色:“夜深了,你去把今日刚入府的姑娘带过来罢。”

曲天雄闻言一凛,疾步走到门口,冲着外头扬了三下手,议事厅外静立许久的聋哑小厮见状,低眉顺眼的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拉开藕荷色的流言帐幔,露出一面十二折珊瑚七宝彩绘巫山云雨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极大的四柱描金螺钿床,占据了半边厅堂,石榴红的薄纱微微拂动,隐隐露出床上彩绘的春宫图。

不多时,曲天雄带着个十一二岁的素衣姑娘进来,身子单薄瘦弱,垂首敛眸,长发散落遮住半边脸庞,未束发髻亦不饰一物,他撩开姑娘的长发,露出白皙而略带稚气的脸庞。

霖王怔了一怔,缓缓伸出手,勾起姑娘的下巴,只见她生的脸庞圆润,眉眼温柔,他端详良久,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笑。”

姑娘茫然愣了会儿,不知所谓。

霖王有些恼怒,恶狠狠的大声训道:“本王让你笑,笑。”

姑娘受了惊吓,狠狠抖了一抖,想到临来时爹娘的嘱托,她艰难裂开唇角,牵出个勉强的笑。

霖王一时失神,那笑容苦涩却又甜美,与心底深藏的影儿渐渐重合,他一把扯开姑娘月白色中衣,手在姑娘稚嫩的肩头摩挲,姑娘的身子登时抖若筛糠,几欲昏了过去。

曲天雄幽幽暗叹,定定望住姑娘益发抖得厉害的脊背,冲着静立许久的聋哑小厮挥了挥手,众人躬身缓缓退了出去,独留下瘫在地上的姑娘和双眸喷火的霖王。

霖王眸子一转,将姑娘身上的中衣扯了个干净,只余下赤色肚兜。

姑娘惨叫一声,双手交错掩在胸前,垂泪不止。

霖王不语,端过一只粉彩合欢瓷碗,捏住姑娘的脸颊,逼迫她张开嘴,将满满一碗鲜红的药汤灌了个干净。

夜深人静之时,议事厅中传来两声短促的惊呼,短暂的静谧过后,又传来一声痛苦至极的凄厉惨叫,那声惊恐绝望至极,一声连着一声,连绵不绝,长长的划破死寂深夜,叫的人莫不心肝儿冷颤。

这声声惨叫勾住了曲天雄的脚步,他身形狠狠一顿,笼在暗影中默默回首,双眸生寒,像是望穿重重黑暗重重帘幕,望到厅堂深处去。

曲天雄知道,这又是一场惨事,他也无计可施,更无力阻止,在暗影中伫立良久,直到夜风袭身,月华洒落,他才回了神,竟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抬眼却见议事厅紧闭的门倏然打开。

他忙冲左右挥了挥手,聋哑小厮们跟着他走到近前。

议事厅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那血哩哩啦啦从床上淌到青砖地上,刺目惊心。

霖王散着长发,眯着双眸坐在床沿儿,血在他水色中衣上泼洒染透,他神情舒适而惬意,起身端着剥胎合欢花白瓷茶碗,啜了口茶,回首冲着四柱大床抬了抬下巴,漠然道:“收拾了罢。”

曲天雄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近前,却见姑娘仰面躺在乱糟糟的床上,一双美目瞪得极大,脸上苍白无血,肌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齿痕,刺目血迹在身上滚滚流淌,他伸手在姑娘鼻下一探,一息尚存,但,他郁结的叹了口气,怕也命不久矣。

他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两名聋哑小厮上前,拿宝蓝色薄锦被将姑娘裹起来,两人抬着出了门。

随后剩下的聋哑小厮将床上的被褥,帐幔悉数扯掉替换,再将议事厅内的血迹擦洗干净。

而两个穿水红色素纱衣的侍女胆战心惊的上前,替霖王除去染了血的中衣,再伺候他泡到铜箍香柏木浴桶中,将兑了香液的水一勺勺浇在他的身上。

此间事毕,霖王换好衣裳,终于往王妃房中去了。

曲天雄瞧着他远去的身影,蓦然松了口气,连连默念了几声作孽啊作孽,就在此时,曲天雄的长随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惊惶附耳道:“老爷,出事了,殿下命靛蓝那厮去抓城东瑞家的三位姑娘了。”

一语惊人,似有寒风掠过炎夏,浓阴繁华仿若霎时化作十里苍凉,曲天雄声音轻颤:“瑞家,主子如何会认识了他家的姑娘。”

长随连连摇头道:“当时的情形小人也不大清楚,上回老爷提醒了瑞先生后,他便不再让三位姑娘随意出门了,可五日前,三位姑娘到内城交绣品,谁料偏这么巧,殿下回府途中在车里瞧见了他们,便念念不忘了,回府后吩咐靛蓝去寻那三位姑娘了,瑞先生虽只是一介教书先生,但傲气得很,况,况且进了霖王府的姑娘,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瑞先生自然是死都不肯将女儿交出来的。”

曲天雄眸光绝望,语出悲凉:“那么,如今呢,瑞家满门如何了。”

长随扫了眼四围,见无人注意,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蒙馆来报,靛蓝明日一早才会带人去城东抓人,老爷,您看。”

曲天雄蓦然握紧了双手,握的指节发白,恨声道:“你即刻带人赶去城东,不管用甚么法子,绑也好抢也罢,连夜将瑞家之人送出青州,寻一处偏僻乡野安顿下来,不准他们再踏进青州城半步。”

长随身形微滞,低声惊呼:“老爷,若是叫殿下知道,这雷霆震怒,老爷可如何承受得了。”

曲天雄心中亦是一惊,恨靛蓝勾着霖王祸害姑娘,恨靛蓝坏事做绝,恨不能手刃了他,恨完却发现也只能是恨,甚么都做不了,他黯然摇头:“不妨事,只是三个姑娘,殿下顶多责罚一场,左右不会因三个姑娘与我翻脸。”

第十八回 藤蔓传书

盛夏深夜的风,尚有些白日的灼热气息,推开雕花轩窗,长风送来一缕半缕的荷香,窗下摆了几只阔口紫金云纹铜缸,半开的碗莲浮在清波里,一阵微风一阵轻漾,半池红粉半池青绿。

打开床尾处的螺钿黑漆木箱笼,杜桂小心捧出一盏黑漆漆的油灯,借着暗淡月光,隐约可见上头雕了一只诡谲的青鸟,昂首振翅。

妆台上放着个毫不起眼的白瓷小罐,只一个巴掌的大小,杜桂从罐里蘸了些清油抹在油灯内壁,打了火折子引燃灯芯儿,火苗几个闪动后,深处生出一枝藤蔓,随着火苗不停的摇曳,他松下一口气,轻声道:“主子,好了。”

落葵轻轻颔首,取过一枚写好的信笺,在灯上引燃,看着那信笺在冷梅琉璃香炉中燃尽,烧成一把灰烬,她两指在灯芯儿上一搓,掐下一缕明黄火苗,火苗中隐隐一片绿莹莹的叶片上下浮动。

火苗落入香炉中,方一触到香炉中的灰烬,便由明黄化蓝,像一汪蓝色的水包裹住灰烬,将它尽数炼化进了火苗里,不多时,那火苗又由蓝化绿,最终凝出一枚黄橙橙的银杏叶。

落葵如法炮制,接连将五枚信笺炼成了形状各异叶片,依次递到杜桂手中:“这片银杏叶送去南祁国,这梧桐叶送去茯苓山,枫叶送去长和国,碗莲叶送往北谷国,海棠叶送往天目国,要仔细要小心。”

杜桂抬手在叶片下打下小孔,穿上一条条素色络子,看上去只是一枚枚在寻常不过的叶片制成的书签,然后夹在一本名叫辕门笔谈的书中,低声道:“喏,如今各方势力在诸国盘根错节,有不少多年隐世不出的势力,近日也蠢蠢欲动,不知是不是因北谷国有意与咱们云楚国联姻所致。”

落葵掐诀将青鸟油灯熄灭,小心收好,沉声道:“北谷国已定下了迎娶咱们云楚国的公主联姻,如此一来,这十数年的平衡便要被打破了,诸国焉能不慌,只怕都在私底下算计,如何才能毁了这桩联姻,就算两国无波无澜的定了联姻之事,公主的远嫁之路怕也不会太平。”

“那么依主子所见,陛下会选哪位公主远嫁。”杜桂抬手在书上一抹,那本辕门笔谈化作一抹光,顷刻间便没入他的掌心。

夜风细细,檐铃叮当,这一声接一声的轻响,白日里听来悦耳清幽,可落在寂然无声的暗夜中,却格外震耳发聩。

谁会远嫁,公主么,陛下嫡出的公主只有一位,但公主也是陛下封的,加封宗室女为公主远嫁和亲也有先例。这一瞬的念头,像是细小的虫儿在啃噬落葵的心,心转瞬便空了,开口时又幽又远的声音将她自己都惊了一下:“京墨近日可还好么。”

杜桂续了杯热水递过去:“墨公子一切安好,只是与曲家大姑娘过从甚密。”

落葵轻轻拨弄粉彩缠枝碗莲纹杯盏,薄脆的杯盖轻轻磕在杯沿儿,叮铃轻响:“曲莲去的勤么。”

杜桂想了想,道:“每日都去,曲家大姑娘张罗着要给墨公子寻个差事呢。”

落葵扬眸:“他二人每日都去何处。”

杜桂思量道:“每日巳时曲家大姑娘便会去乐平客栈与墨公子用午饭,未时二人会同去盛泽街,一路到观前口,约莫酉时一刻会在具山房用晚饭,墨公子最爱那做的莲房鱼包。”

落葵心中一凛,不过三五日的功夫,他二人便已如此亲密,这是她全然没有料到的,两指轻轻敲击桌案,虽说如今民风开化,闺阁在室女出门闲逛踏青,庙里进香观中打谯也算常事,但仍旧鲜少有姑娘与外男往来,这种事传出去毕竟有损清誉,是会耽误姑娘议亲的,更遑论曲天雄一心想让曲莲嫁入高门,又如何会任由她与来历不明的外男相处,事出反常必有妖,她眸光一闪,声音渐冷:“曲天雄呢。”

缠枝莲纹花梨木盘上放着个白底儿青花药碗,深玫瑰色的药已不冒热气了,杜桂端过药碗递给落葵,见她乖顺的一饮而尽,头一回没有找各种借口喝一半留一半,这才露出微笑模样,轻声道:“自他从雍州回来后,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落葵漱了漱口,冲淡满口的苦涩药味儿,思忖道:“雍州事败,霖王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要看顾好黄氏,万不可大意。”

杜桂递过条帕子,轻声道:“今日晨起,靛蓝带人去了城东瑞先生家,但瑞先生家却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了。”

落葵的手微微一顿,冷眸暗淡:“是曲天雄干的。”

“是,霖王看上了瑞先生的三个姑娘,靛蓝先是威逼利诱不成,这才动了强抢的心,曲天雄昨夜已经命人连夜将他们送出城了。”杜桂愤恨道:“霖王祸害的姑娘不计其数,着实可恨。”

落葵心中有丝丝疑影儿倏然而过,像是有一瞬的不安,却抓不住也摸不透:“我记得霖王从前并非是如此纵欲好色之人,怎么这两年益发的疯狂了,对了,你跟着父亲的时候长,可还记得月姑么。”

杜桂颔首:“记得,她被霖王讨去做伴读时,主子你尚且年幼,怎么了,主子为何会突然提及月姑。”

落葵微微摇头:“没甚么,她去了霖王府后便下落不明了,遍寻不着。”

杜桂凝神道:“是了,咱们水家之人,死也好活也罢,都要清清白白的,衡儿回来后,属下会交代他,叫他去查的。”

一弯月悬在天际,清辉晦暗不明,像是困倦不堪的眼眸,困极了却还得努力睁着。落葵掩口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我乏了,你也早些歇着罢,待杜衡从南祁国回来,你便赶回天目国罢,那里没有你主事,我总是不放心。”

杜桂放下帐幔,在四角挂上避蚊香囊,又捧着一座莲瓣鎏金熏炉在屋内来回熏过,那炉中的驱蚊香艾蒿、烟叶、松香打粉而成,在屋内熏过后,留下一痕淡淡的香气。一切料理干净后,他打水进屋:“主子早些安置,属下就在廊下守夜,主子有事只管吩咐属下。”

落葵微讶:“平日里不用守夜的,怎么今日要守夜了。”

杜桂咧嘴一笑:“今日观中有事,掌门师兄回去时吩咐的,说是近日世道不太平,掌门师兄的吩咐,属下可不敢不听呢。”

落葵知道掌门师兄这是放心不下她,挑起唇角自嘲一笑:“掌门师兄这才是修为越高,胆子反倒越小了。”她指了指竖在屋角的穿藤雕花凉床道:“将凉床搬到廊下支起来。”

言罢,她从楠木大柜里翻出一顶天青色如意纹四方丝罗帐,吩咐杜桂找出院落的四杆发黄竹竿,绑在凉床四角,笑道:“将蚊畴支起来罢。”

一切料理妥当,落葵拍拍手,抬了抬下巴指着院落边儿笑道:“春日里我种了不少驱蚊草,可算是派上用场了,你再将灶房里经年的艾草拿出来点了,在帐子里好好熏一熏,你总不想喂蚊子罢。”说着,又将鎏金双耳铜熏炉搬到廊下,往里头添了一勺驱蚊香。

杜桂应声忙着收拾,落葵则净面浣手,卸了钗环,换上一身素色寝衣,一点点啜着温热的安神汤,额角突突直跳,顿觉人生实苦,自己也该过一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突然扬声道:“杜桂,明日你去找一趟良姜,叫他寻几个靠得住的丫头过来。”

“喏。”杜桂话少,但落葵的吩咐他甚少问缘由,只干净利落的去做。

将这几日的事再脑中过了一遍,觉得没有甚么遗漏,落葵松弛的躺在床上,只觉浑身酸痛,仰面望住帐顶,藕荷色的软纱帐上绣着粉紫相间的禾雀花,她一朵花一朵花的数下来,终于将自己数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只觉置身于万千似雪的浪头上,一浪呼啸着高过一浪,她挣扎良久,几欲溺水之时,便听得杜桂轻轻叩门:“主子,主子,歇下了么,云公子来了,说是有要事,十万火急。”

落葵被吓得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拥着被子双眼迷蒙,木木道:“谁,云良姜么,给我送丫头来了。”

杜桂轻声道:“主子想多了,云公子说他惹了要命的大事,求主子见上一面。”

落葵仍木木的,只想着云良姜的胆子变大了,大半夜的闯出来,也不怕列侯动家法,她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秋香色薄锦被从肩头滑落,有些寒意掠过来,打了个寒噤之后,人瞬间便清醒了,略一思忖:“叫他暂且等等,容我换身儿衣裳。”

话音方落,云良姜在外头嚷嚷起来,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仍能听出那声音被吓的变了调儿:“都甚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都,还换甚么衣裳啊,拿被子把自个儿裹好,我这就进来了。”

不待落葵应声,只听得外头杜桂拉住他,急赤白脸的嚷嚷:“不可,云公子,不可,主子的清誉啊,不可。”

云良姜却不管不顾的拉开门冲进屋内,寻了火折子引燃了灯烛,大刺啦啦的往椅中一歪,冲着外头喊道:“杜桂,烧水去,我要喝云雾。”

第十九回 良姜的天塌了

屏风后头传来窸窸窣窣之声,落葵当真裹着锦被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脸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狂风暴雨:“姓云的你是疯了么,大半夜的闯我闺房毁我清誉。”

云良姜自知理亏,但脸面哪有性命要紧,不要脸就不要脸罢,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不要脸发扬到底:“你的清誉哪有我的性命要紧,你家门外那么些铺子,我不得躲着点耳目眼线半夜再来啊。”

“好好好,怎么说都是你有理。”落葵将长发松松挽起,簪了枚乌木梅花簪,斜了云良姜一眼,晦气道:“你的尾巴被人踩掉了么,慌成这样。”

云良姜连着灌了几盏冷茶,心下定了几分:“天都要塌了,我岂能不慌。”

落葵扬眸轻笑:“天塌了自有高个子的顶着,你如此矮,慌个甚么劲儿。”

“此番只塌了我头顶上的那块天,砸不到旁人,喏,我只好来找你一起顶了。”云良姜略一沉思,语出惊人:“今日许贵妃召我进宫,说三十三年前,父亲奉命诛杀南祁国世子满门,却手下留情,私放了他的幼子,她说若是我今日做了她的女婿,她自然要保亲家无虞,还说我云家满门就在我的一念之间了。”

落葵心下一沉,列侯虽然身涉这桩旧事中,但并非主谋且是敌非友,当年详知内情之人原本就不多,更遑论死了大半,余下的寥寥这些年又都藏身不出,那么这消息走漏的着实蹊跷,她垂首煮了一壶安神香茶,看百合花慢慢散开,缓缓沉浮,凝神道:“除了这些,许贵妃可还说了甚么旁的要紧事。”

云良姜仔细回忆今日觐见许贵妃时的情形,将当时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复述给落葵听:“许贵妃给我瞧了一纸口供,说是近日抓到了当年漏网的世子贴身侍卫,供述是他与我父亲合谋,放走了世子的幼子。”

当年那桩泼天巨案,是因在青州为质的南祁国世子而起,却牵连了不少皇亲贵胄,流亡的,砍头的不计其数,而整个南祁国世子府更是覆灭殆尽。

温茶在手,落葵心中清明:“良姜,三十几年前的事想来你是不清楚的,但我却是听父亲说过的,当时世子幼子不过才三岁,即便是列侯私放了他,但若内无人接应外无人护送,那孩子也定然是活不成的,当时因着幼子失踪,青州四门封闭,官兵挨家挨户搜了个底儿朝天,将这城中的地皮一寸寸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幼子的下落。如今许贵妃抓住了世子当年的贴身侍卫,莫非那侍卫只招了列侯一个,却没招出是何人接应何人护送,藏在了何处才躲过了搜查,又是如何送出的城,这三十几年间幼子又是在何处容身的么。”

云良姜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只一脸茫然的摇头道:“没有,那口供我看的仔细,除了父亲,并未攀咬旁人。”

落葵垂首,缓缓晃动长嘴錾花铜壶,一缕缕热腾腾的白烟从壶嘴处逸出,打着旋儿升到虚空中,疑影儿在心间晃个不停,三十几年前许府远在梁州,而许贵妃还只是个十岁的闺阁在室女,入宫为妃是二十五年前的事,而许府则是十年前才回的京,三十几年前的旧事,他们既未亲身经历,也未亲眼看着,道听途说所知定然不多,而当年世子的身边人皆死于那场混战,如今又怎会凭空冒出来个心腹侍卫指证列侯,且指证的颠三倒四,与旧事对应不上,此事定然不真,此人冒出来的也着实蹊跷,她凝眸,上下看了看云良姜,如此寻常的这么个人,怎么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为了引君入瓮,许贵妃还真舍得下血本,凭空捏造了一个人和一份口供,也不怕将他吓出个好歹。

想清楚了此节,她望住杜桂,缓缓道:“杜桂,你怎么看。”

杜桂沉吟:“依属下看,许贵妃所言是真是假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许贵妃说此事是真的,陛下便会相信是真的。”

落葵颔首,定定望住云良姜:“良姜,此事你自己可有甚么打算。”

云良姜眸光坚毅,全然没了方才的慌乱与惊恐,狠狠摔了个粉彩豆绿茶碗,心像是被锋利的碎瓷划过,生疼生疼的:“我想,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但这世间唯独娶谁,与谁共度一生是可以如如我所愿的。”他定定望住落葵,笃定道:“我不娶晋和,宁死也不娶。”

虽然许多事都是天不遂人愿,更是非人力可以改变,尽人事听天命的事太多了,但,逆天而为也并非不可为,不试一试,如何知道生门在何处。落葵知道云良姜心中郁结,没去计较他砸了自己宝贝的杯盏,只在心底肉疼了一番。

偶有风过,落葵裹紧了被子,杜桂见状,忙紧闭了门窗,续了盏热茶过去:“主子,再喝一点儿安神茶暖暖罢。”

云良姜眸光微暗:“你身子还这样虚,夏日里竟都经不得一点儿风。”

落葵白了他一眼,晦气道:“我这是被你吓的,你大半夜的砸门,我没吓死只吓了个浑身发冷算是命大了。”

云良姜像是失了神,丝毫没听到落葵说的话,只一脸黯然自说自话:“若当年你我议亲之事成了,你也不必替我忧这个心,我也可名正言顺的照顾你。”

落葵一时心酸,当年之事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恨过也痛过,她不敢再多想,生怕自己心痛难消之下,会把云良姜暴打一顿,忙转了话头:“良姜,你与晋和之事颇为棘手,是拿你云家满门以命相搏,你敢么。”

云良姜慢慢啜了口茶水,这茶里百合安神,麦冬滋阴,枸杞明目,入口清甜回味清苦,安人心神,他默默良久,为了拒一桩婚,赔上整个云氏家族,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更没那么狠的心,他想到落葵说的下作法子,名声算甚么,日子过好了才是实打实的,他咬了咬牙道:“不然,不然我使一使你上回说的那个下作手段。”

落葵摇头,苦涩一笑:“若你拿了药,不顾脸面的当时便用了,也算是药尽其用了,但如今许贵妃已明言了此事,莫说你是装病,你便是装死,她也会将你从坟里扒出来的,不管日后你娶了谁,都不会好过的。”

云良姜煞白着脸,试探了一句:“那么,那么连夜请太后下旨退了你与京散伯世子的婚事,再给你我拟一道婚书总是可以的罢。”

杜桂斟茶的手一歪,茶水浇到了云良姜手上,烫的他惨叫了一嗓子,杜桂抿着唇,不管不顾的继续倒,边倒边骂:“墨公子进京了,是带着婚约来的。云公子莫不是打量着我家主子除了你,便没有旁人肯娶了么,你说娶便娶,你说不娶,我家主子就得等着么,云公子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您是三头六臂呢,还是凤子龙孙呢,云公子若当真有本事,这都议了百八十场亲了,怎么满京城的闺阁在室女个个都瞧不上你呢。我家主子可不同,若今日放出话去议亲,只怕这满京城的天潢贵胄就要在门外排起队来了。”

字字如刀,刀刀锥心,云良姜垂眸默然,瞧着茶水微漾,映出自己愁苦的眉心。

“若当年京老太爷在,京府尚且繁荣之时,还可以退婚,可如今京家败落了,老太爷也故去了,只剩京墨这一棵独苗千难万险的来青州投奔我,婚是万万退不得了。”落葵适时添了把柴,眸光生凉,薄笑亦凉:“当日我便说过,你我这样的身份,婚事绝难自己做主,可你不听不信,非要拼一拼试一试,结果却是那般不堪,如今我还是那句话,你我之间,无关儿女私情方能长久无虞,你也莫要再做无用之想了。”她心间微酸,当年那场风波,开始的身不由己,结束的身不由己,自己并非是始作俑者,却成了最受伤的那一个。

云良姜被骂的说不出话来,夜风簌簌而过,吹得枝丫错乱,风掠过云良姜的心,夏夜的风是温热的,却将那颗心吹得凉到了底。当年二人议亲的那桩旧事,现下说起来像是一桩笑谈,尚能平和的娓娓道来,而当年却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终却议亲未成,令落葵成了皇城内外最大的笑话,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当年先怯懦的是他,先离去的也是他,这么多年他亦是庆幸的,庆幸当年的自己与她没那么情深义重,放手时才没有那么哀伤悲痛,更没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然。

突然想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话,落葵这里青梅酒向来妙极,云良姜默默望向窗外,忽道:“杜桂,拿青梅来,本公子今日要不醉不休。”

杜桂没好气的白了云良姜一眼,将白瓷莲瓣杯盏重重搁在紫檀方桌上,嗤道:“主子酿的青梅金贵着呢,可不是给云公子糟蹋的。你啊,有口茶喝便知足罢。”

第二十回 噎死人的杜桂

一连被杜桂堵回来两次,云良姜脸上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咬着牙根儿发了狠:“明儿我便进宫做内侍去,看谁还惦记。”

杜桂反应极快,抄起妆台上的雕花铜剪,寒光闪过之处凉意凛然:“此意甚好,属下正精通此道,下手又准又狠,是极利落的,不如属下就替云公子下手了结了罢。”

云良姜一把打掉了那剪刀,好气又好笑的张口就骂:“你个死杜桂,我哪得罪你了,落井下石来的又准又狠,专捡我的痛处戳。”

杜桂冷哼了一声:“云公子自己不知道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云公子连这点自知都没有,便是枉为人了。”

云良姜登时噎的更狠,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落葵轻笑着补了一把刀:“其实你方才那个做内侍的主意甚好,眼下甚么世子幼子,甚么欺君之罪都不算难事,为难的是你生得唇红齿白,又是豪门贵子,只要你一日不娶妻,许贵妃便少不得要惦记,还不如一了百了来的干净利落。”

一听落葵夸他生的好,云良姜登时心甜如蜜,相当识趣的忽略了落葵的补刀,凑到她跟前笑道:“你真的觉得我生的好看。”

杜桂瞥了他一眼,像一只护崽子的老公鸡推开云良姜,撇嘴奚落道:“你再好看也是枉然,空遭贼惦记,我家主子可不惦记。”

云良姜丧气的坐了回去,愁眉苦脸的哀叹:“我知道,古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就想着有没有甚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此绝了许贵妃的惦记。”

夜风摇动梧桐树冠,沙沙作响,树影烙在窗纸上,风移影动,像被人扯动手脚的牵线傀儡。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为难,总逃不脱被人推着扯着前进或后退,总会做违背良心之事,亦会伤人伤己。

落葵垂首饮茶,沉凝片刻,道:“良姜,你知道许贵妃为何如此想与你家结亲么。”

云良姜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平日里最会装傻充愣,但如今事关自身,不可谓不紧急,哪还有功夫装傻充愣,饮了口茶道:“父亲这些年虽远离朝堂,但数十年的仗打下来,军功自不必说了,军中朝中的威望皆不容小觑,从曾祖父到祖父到父亲这三代人的辛苦经营,列侯府的势力根深蒂固,门生故旧广博。我听说许贵妃新得了个儿子,其生母活着时只不过是个没有封号的采女,话说连寻常百姓家,也是没有儿子要想儿子,有了儿子便要想点其他的,皇家更是如此了,许贵妃得了这么个儿子,虽不过才两岁,但也是要早早谋划的。她是想把女儿嫁进列侯府,给这个儿子铺一条居上位者的路,只是当年你我议亲不成,父亲不愿意自是其一,其二便是陛下不愿坐看你我两家成辅车唇齿之势,而如今陛下怎么却乐见许府与我家成同盟之势了呢。”

天青色软烟罗帘上以檀色丝线绣了盛放的宝华玉兰,明烛昏黄的的光透过羊皮灯罩,温润的落在上头,在一个个或粉紫或浅白的花盏上,流转点点碎金。罗帘微动,花枝摇曳,像天光初亮时的静谧,在黑暗中照亮人心,露出一线光明生机。

落葵颔首:“陛下崇尚制衡之术,如今看着太子与霖王斗得如火如荼,有些不过瘾了,将许府牵扯进来,自然也是同样的意思,不愿坐看太子或霖王任何一方一家独大罢了。”

云良姜翻了个大白眼儿:“这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呢,一个不过周岁的毛孩子,能制衡甚么,比着看谁口水流的多么。”

落葵失笑:“毛孩子再小,架不住有个胸怀大志的娘。既然许贵妃认定了是列侯当年放了幼子,那么我们便送她一个活着的幼子。良姜,你只管安心签下与晋和公主的婚书,余下的事我来做。”

云良姜半张着嘴,惊诧道:“你,我,这婚书一签,就再无回转了,你可莫要害我啊。”

落葵给了他一记白眼儿:“这会儿才怕我害你,是不是晚了些。”她往粉彩豆绿釉杯盏中续了些热茶,沉声道:“今日之事,你可告诉列侯了么。”

云良姜摇头:“自然没有,父亲年纪大了,若娶妻生子还要让他操心,岂不真成了纨绔子弟一无是处了。”

杜桂像是听到了甚么趣事,连茶也不斟了,跌在椅中笑了个够:“哟,云公子,你文的不行武的更不行,于仕途更是无望,这还不是纨绔子弟么,你除了出身好些,还有别的好处么。”

云良姜哽的愣住了,良久才咬牙道:“落葵,你怎么会养此等牙尖嘴利之人,我看还不如个哑巴可心呢。”

话到此处,落葵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在京城人头熟,劳你帮忙挑几个丫头送来。”

云良姜笑道:“你可算是知道男女有别了,你这府中里里外外都是汉子,连个给你梳头的人都没有。”他略一思量:“你属意甚么样儿的丫头,划个道道出来,脸盘模样身段儿,脾气秉性口齿甚么的,我好挑拣。”

落葵赏了他一记白眼儿:“甚么好样貌好身段,你当是你选媳妇儿呢。我选丫头,旁的都不必说,只消是个憨直忠心的便好。”

云良姜按了按额角,憨直尚且好说,忠心却是难测了。

暗夜深沉,好容易轰走了云良姜这个灾星,想着终于能睡个安稳觉,落葵却过又了困头,全无睡意了,拿指尖蘸了茶水在紫檀木方桌上划拉,像是全无章法的乱画,可定睛相望,却是一个个簪花小楷在桌案上清晰浮现。

她想了又想,接连在桌案上写了数行字,又从菡萏色莲瓣盖碗中拈起一簇茶水,指尖微晃,将桌案上的字迹尽数拘在了指尖的茶水中,茶水顺着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落到掌心,轻轻一攥再张开,茶水已化作一枚极为寻常的玉佩,上头雕一枝凭栏牡丹,下头碧色的络子低垂。

她将玉佩递给杜桂:“当年世子之事此时发作尚早,并非是良机,但良姜之事又迫在眉睫不得不办,你用玉玲珑将玉信传到南祁国,从南祁国遣一队高手过来。”

说着,她掐了掐手指头,算道:“皇室嫁娶繁琐,签了婚书后,先要纳采问名,在祖宗祠堂供奉七日,然后纳吉纳征换聘礼单子嫁妆单子,最后是观星斋请期定行礼吉日,算下来最快也得半年后才可迎亲礼成了,杜桂,吩咐他们一个月内务必进青州。”

杜桂却撇过头去,不肯接过玉佩,梗着脖子道:“主子素来都不是宅心仁厚的,属下也是小心眼儿爱记仇的,主子若不说明缘由,属下是不会去做的。”

落葵歪着头托腮一笑:“我若存心报复良姜,这么些年了他竟还全须全尾的立在我面前,岂非生生砸了我的招牌。只不过是我感念列侯当年拒了婚,让我还能有的选,没勉强嫁进不想嫁的门户里,才会放他一马罢了。”

杜桂收拾完茶盏,又燃了一把艾草在屋内来来回回的熏过后,才垂眸:“这话主子自己信么,莫非当年主子的伤心是装的么。”

落葵扬眸一笑:“自然是装的。”见杜桂沉着脸色不理她,她凑到杜桂面前,端着一脸憨笑:“我装的像么,连你这般聪明的都骗过去了,够得上去云韶府唱曲儿了罢。”

杜桂翻了翻眼皮儿,一连声儿的讥讽:“主子是当属下傻么,是个蠢货么,真假还看不出么。”

落葵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讪讪而笑。

甚少见到落葵这样理屈词穷的模样,杜桂见好就收,软言道:“罢了罢了,主子说是装的便是装的罢,自欺欺人也是个难得的好本事,属下是学不来的。”

落葵眸光微动,闪着万千感慨的光,脸上却只如常笑道:“我知道,风波四起最忌心软。”

杜桂吁了口气:“道理主子都懂,怎么遇上云公子,心就硬不起来了呢。”

落葵垂眸,拨弄着薄脆的盖碗道:“列侯府满门忠烈,杜桂,你可还记得么,二十多年前,列侯奉命领兵迎战天目国,战事惨烈,列侯府男丁几乎全部战死沙场。”

听得此言,杜桂的心也不禁一软:“那一年云公子不过才两三岁,差一点便父母双亡了。”

“是了。两年前议亲其实是场闹剧,说到底,我与他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又何来相负之说,他心地纯良,列侯更是贤良方正,更遑论当年正是列侯当年存了一丝善念,才保下了世子的一点骨血,如今他因此事陷入困境,我又岂能真的坐视不理,眼看这满门忠烈真的断送在一桩算计来算计去的婚事中。”落葵直直望住杜桂,将玉佩递了过去。

“若主子再伤了心,可得自己找个没人地儿躲着哭,若叫属下瞧见了,定是笑也要笑死了。”杜桂知道落葵拿定了主意,便是再难动摇,劝说亦是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来堵她,才接过玉佩,小心束在腰间,望之只是寻常的腰饰。

第二十一回 竹马见青梅

又是一夜难眠,落葵睡眠浅,心中若是有事,便更是辗转难眠,只在鸡鸣时分打了个盹。不久便天光初亮,暖阳流转过浓荫,缓缓挪到半开的长窗下,微风送入浓香,晨起栀子花初绽,嵌在浓翠的碧叶间,温润如玉。

此时临近大暑,正是一年间最热的时候,落葵换了新制的月白色素纱衣,下头着浅碧色莲纹吴罗裙,腰系薄锦如意绦。坐在窗下的妆台前,光洁的菱花镜中映出素白的脸,眉眼朦胧,眼下一道浅青。

落葵幽幽叹了口气,但凡夜间没睡好,次日都会顶着微肿泛青眼,她捏着一枚螺黛蘸了清水,对着铜镜画了一道水弯眉,这眉清若碧水,绵长荡漾,十分娟好淡然,是她素日里最喜的。

画左眉时她的手微微一顿,隐约记得幼时京墨说过,并不喜这水弯眉,说是寡淡无趣,说他最喜的是秋娘眉,风流清韵妍笑还初。

落葵愣了个神儿,随即拧了把温热的巾子,正欲擦掉右眉重新画,转眸却又失笑,几时动了以色讨好的心思,竟不似往常的自己了,她有些气闷,抬手将巾子扔回水盆,水溅了一地,浅淡水痕似繁花枝丫,仔细端详镜中的水弯双眉,这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玉梳上蘸了桂花油,从头顶缓缓落到发梢,落葵天生一双笨手,活了这十数年,来来回回的也只会梳一个垂鬟分肖髻,竟连苏子这么个男子都不如,甚么时新的发髻他只瞧上一眼,在她头上梳个两三回,便能梳的极好看了。

匣子里静静卧着三支钗,清雅温润的梅花头白玉簪、贵气夺目的赤金丹凤衔红宝石珠钗和光华绚烂的琉璃翠玉莲花步摇,落葵轻轻抚过,最后还是捡了那支不起眼的梅花头白玉簪,斜斜簪入发髻中,又在后头点了一枚珍珠镶宝花胜。

收拾停当头,落葵捧着铜镜前后左右的仔细照了照,妆容清淡,除了眼下一道浅青,再无甚么旁的不妥,便招呼了一声杜衡,套了灰棚马车,不疾不徐的往盛泽街去了。

盛泽街的尽头与观前口相连,是一处极阔大的广场,一杆旗杆立于广场正中,穿过广场南侧的承天门,过一道玉带桥,便是皇亲贵胄所居住的皇城,这座城中之城高门侯府林立,说是皇城,实则与青州内城并无萧墙相隔,皇城四门虽是显赫的摆设,但常年驻守重兵,寻常百姓并不敢在皇城内挑衅造次,当然皇城内地价奇高,寻常百姓举全家之力也买不起一寸地皮,盖不起一屋一瓦,故而皇亲贵胄们占据了这青州城中除了宫城之外最好的地界,是为皇城,而达官巨贾占据了大半内城与外城的庄子田地和山林,寻常百姓只能在夹缝中苦苦挣扎。

今日正值盛泽街开市的大日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京墨与曲莲,身不由己的往前走,一路走到了观前口。

在路两旁的摊上惊鸿一瞥,京墨瞥见了枚翠玉扳指,正欲凑到跟前仔细端详一二,耳畔却传来一声声惊呼:“京墨,京墨,是你么,你,你如何来了青州。”

京墨循着声音急急望去,一眼便望见来人的模样,不禁惊得嘴巴张的极大,只差用手托住免得掉在地上,一双好看的明眸瞪得如铜铃般大。

仔细端详了来人半响,确定了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京墨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哭一阵儿笑一阵儿:“阿葵,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说今日出门时,怎么乌鸦啊啊直叫,还真是找到你这个黄毛丫头了。”

乌鸦,落葵眼前蓦然像是有无数只乌鸦飞过,黑压压的一片,晦气的紧,她甩开他的手,摇摇头将满脑的乌鸦逐个干净,才道:“你个黄毛小子,大老远的看着像你,原来果真是你,你甚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先来封书信,我也好去迎一迎你。”

京墨抬手在她的脑门弹了个暴栗,半真半假的怒道:“你还敢说这个,我写了十数封信,你一封都没回,我还打量着你发达了,不愿意搭理我这个贫贱之交了呢,这不,我只好直接来青州堵你的门儿了,谁想你竟不住在从前的宅子里了。”

夏风忽而掠过枝头,有灼灼榴花坠在京墨肩头,落葵抬手拂去,借此掩饰自己的愧疚与心虚,低眉一瞬,将早已想好的托词缓缓道来:“怎么会忘了你,我搬家了,从前那宅子涨了租子,我住不起了。”

京墨狠狠咬住了后槽牙,恨得牙根儿都是痒的,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之苦,前途未卜的恐惧,尽数化作唇边恶狠狠的话语:“你个死丫头,搬家了也不告诉我,若是再耽误几日,我就要饿死街头了。”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挂着一贯冷薄的笑,心里因他的纨绔而长叹了口气:“青州城中遍地黄金,你宁可饿死,也不肯弯下腰去捡,还真是有骨气呢。”

京墨拧眉皱鼻撇嘴,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奚落之语源源不绝的从口中蹦出来:“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么牙尖嘴利,你看看你,头发还是又黄又少,身子还是又干又瘦,不过脸倒是比幼时好看多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抬手捏了捏她脸颊上薄薄的肉:“奇了怪了,这脸上的肉怎么丝毫没见少。”

落葵挣脱开他脏乎乎的手,抬手使劲儿蹭过他脸上渐渐愈合的伤痕,将偶遇这场戏做足全套,见他疼的倒抽冷气,这才笑的一脸开怀:“看你这一脸伤,这又是和谁打架了,才来青州就与人打架,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现眼呢。”

京墨不屑的撇撇嘴:“知道我受伤了,还故意弄疼我,你的心怎么这样狠,谁敢娶你,万一哪日你心血来潮,要谋杀亲夫可怎么好。”

落葵哽了一哽,觉得自己不能平白吃这样大的亏,便狠狠拧住他脸颊上的肉,见他痛的跳脚,笑不可支的奚落起来:“你一无是处,浑身的臭毛病,也就这张脸尚可一看,只可惜如今却被人打花了,仔细从此就孤独终老。”

原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却不料说中了京墨的心肠,也是他心中最怕之处,他此番进京不仅仅是避祸而来,怀中揣着那纸婚约,自然是想与落葵履行的,听得此话,生怕因破了相婚事不成,不禁眉心微蹙仿佛心间生痛,柔软的柳枝随风摇曳,抚上他带着伤痕的脸庞,他有些委屈,却又说不出口,只低低哼了一声:“你竟也以貌取人。”

这话虽没头没脑,却在落葵心上投下微澜,记忆中的京墨极大方,心思也简单,从不计较也计较不出话中深意,怎么隔了数年再见,京墨比从前更加清隽耐看,却也多了些九曲玲珑的心眼儿,微风拂过耳畔,红宝耳坠子微微颤动,沙沙之声延绵悠长,她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短暂的静谧,曲莲好容易逮住了这个空隙,挤到二人中间,看看京墨,又转头望了望落葵,实在按耐不住满心的狐疑,终于惊诧的开了口:“落葵,你,你与京墨,你们认识么。”

落葵佯装诧异的望住曲莲:“自然认识了,曲莲,你怎么在这里,你们,你们是一处的吗,你如何会认得京墨的。”

不待曲莲说话,京墨便笑嘻嘻的抢道:“前几日我在盛泽街买了假货,与商家理论之时挨打了,幸而遇上曲莲救了我,还替我付了几日客栈的银子,不然我都活不到见你了。”

落葵扬眸轻笑,拖了长长的尾音道:“哦,如此说来,曲莲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自然,曲莲最是人美心善。”京墨回首,冲着曲莲温柔的一笑,转眸却对着落葵怒目而视,指着脸上的伤,愤恨道:“哪里像你,人丑心狠,你瞧瞧,我这伤还没好全呢,又被你蹭的裂开了,疼着呢。”

“是我蹭的么,分明是你自己张牙舞爪的裂开的。”落葵白了他一眼,眉眼冷薄的一笑。

话说到此时,曲莲已明白了其中关窍,笑着去牵京墨的手,一如前几日那般亲近:“哦,我明白了,你说要找的阿葵,便是落葵了,你为何不说落葵的全名儿,若是说了,不早就找到了,何至于多吃这么些日子的苦头。”

“正是正是。”京墨想起与落葵自幼相识的情分,想起此来的目的,也深知落葵的性子,生怕被她察觉到自己风流的本性,不禁有些尴尬,不动声色的躲开曲莲的手,笑道:“我与阿葵可是戏本子里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落葵并未瞧见京墨二人的小动作,只瞥见了曲莲转瞬即逝的黯然,却未往深处思量,听得京墨此话,扬眉立目,甚么青梅竹马,甚么两小无猜,戏本子里的这些词儿,从来都是无疾而终的,不禁笑骂了起来:“是啊是啊,青梅打竹马,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第二十二回 公子世无双

夏风温热,掠过曲莲的心间,她却只觉冰凉一片,读了那许多诗词,看了那么多出戏,自然知道青梅竹马的意思,脸上虽还带着笑,心里却洇出一汪酸水,她如同吞了颗青梅子,又酸又涩,吞不下吐不出,还来不及唏嘘思量,就听得令自己更加心惊肉跳的一句话。

“苏子呢,如何不见他人,你捧着他做了无双公子,他竟不思回报,不跟随主家了么。”京墨往落葵的身侧望了望,他一向说话随心,口齿比脑子要快,而如今沉浸在他乡遇故知的大喜事中,他更加高兴的忘乎所以了,有些话自然是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此言一出,落葵愕然,眼角余光中也瞧见了曲莲脸上的难以置信,她在心底暗叹,原来数年未见,京墨竟一点都没变,还是从前那般口齿比脑子快,他一开口便让人心惊肉跳,猜不出后面还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幸好,幸好他也只知道一个无双公子,且看曲莲的神情,这数日来,京墨也并未与她说过甚么要紧之事,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对她提起过,这才安下心来,神情淡淡的一语带过:“他出门玩去了。”

京墨素来心大,丝毫没有看出落葵的怒,亦没有看出曲莲的惊,更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说错了甚么话,仍旧自顾自说的开怀:“他的心还真大,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青州,自己跑出去勾搭小媳妇。”

手藏在袖中,不动声色的握了一握,落葵斜睨了京墨一眼:“苏子不爱小媳妇,他只爱大姑娘。”

京墨挑眉,赫赫嗤嗤笑的像一只偷吃的鼠儿,得意而又猥琐:“你这话可错了,无双公子是大姑娘小媳妇都爱,诶,他出门这么久都不回来,该不会是被卖去当清倌人了罢。”

落葵勾起唇角,如常冷清一笑:“怎么会,苏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有谁会要,再者说了,若他真的去了勾栏院里,肯定是自己心甘情愿走进去的。”

这席话如同重锤擂鼓,敲打的曲莲心肝儿冷颤,她心中五味杂陈,震惊酸涩乃至愤怒,愤怒的眸光在他二人身上连连打转,有满腹的疑问几欲宣之于口,终于她强忍着怒意,扬眸盯住落葵:“落葵,你,你早就认识无双公子,对我只是故作不识,是么。”

不待落葵说话,京墨便抢着开口说道:“落葵自然认得他了,无双公子的名头听起来大的吓人,可说到底他也只是水家的管家呢。”他抬手摸了摸下巴,言语中颇有些不服气:“也不知道这些年他踩了多少狗屎运,竟然混的这般有名。”

七月间的青州,朝阳似火晚霞流金,到处热得都能凭空起了一把火,可此时,就在此时此刻,却凭空生出凉意,像是有一片浓云投了下来,投在各怀心事的几个人心上。

曲莲的心与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无双公子名声那样大,大到如雷贯耳,大到与他素未谋面自己却芳心暗许,可就是这样的有名之人,竟心甘情愿的做一个落魄之家的管家,而落葵,看似落魄却能驱使无双公子,看似真诚却事事隐瞒,曲莲的心一瞬间直坠谷底。

见曲莲眸光不善,落葵知道须得好好斟酌该如何解释此事。而眼下,她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人过来过去,人多眼杂的是非之地,并不适合说话,忙拍了拍京墨的背,拉着他与一脸狐疑的曲莲,疾步离开盛泽主街,曲家的紫檀木齐头三驾马车就在街口等着,三人匆忙上车,一刻不停歇的回到了处于城西的水家,才堪堪松了口气。

青州外城城西偏僻贫瘠,不止富贵人家绝迹于此,就连薄有家产的寻常百姓,也鲜少将家宅建在此地,而水家便位于此处,故而显得十分清净,一处宅子统共五间青砖瓦房并一间灶房,外带一个半亩大的小院儿,土壤是贫瘠了点儿,但细瞧下来,这院中的草木葱茏花色繁丽,角落里劈出的几垄菜地还可以自给自足。

宅子不大,不过片刻功夫,京墨已在院中踱了一圈,捡了一间紧挨着落葵房间的屋子,彼时层云厚重,阳光微弱的中透出来,那是山雨欲来之时的微光,照的一室微明婉转,推开后窗,正好望见远处的不越山脉,他将包袱丢在床榻上,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眸光似水,蕴着狭促的笑意回首:“这儿景致不错,我便住这间了。”

曲莲紧跟在盛泽街跑了一路,又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个时辰,她本就生的娇弱,这下子更是煞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计较缸里盛的是不是生水,舀了一瓢连灌了几口,饮的急了,呛得连连咳嗽,眼角眉梢的疑虑如阴云般久久不散,隐含怒意:“落葵,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故意骗的我,对么。”

临出门时,落葵用井水镇了个甜瓜,这时候取出来触手生凉,她将瓜上的擦拭干净,拿刀破开肉厚质细的瓜,一股子清脆甘甜的瓜香扑面而至。她并不着急辩解甚么,只缓缓的,一刀刀将瓜切的齐整,拿素白瓷盘盛了递了过去:“尝尝,这瓜挺甜的。”

“你说啊,快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曲莲的心思丝毫不在瓜上,接过瓜片顺手放在井沿上,只一个劲儿的连声催促,想要一个可以自己哄自己安心的解释。

落葵暗自叹息,脸上虽还挂着笑,笑里却没有温暖,眸光平静无一丝闪动,语出也平静不见半点波澜,如同一潭死水冷冰冰的有些吓人:“无双公子本名苏子,乃先父的弟子,我的师兄。”

这话语实在太过冷冰冰,曲莲与京墨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庭前铜缸里几条锦鲤游弋的益发猛烈,像是也耐不住这冷语和缸里的冷水,纷纷越水而出,打破袅袅平静的荷香,引得清波荡漾,粉白两色的碗莲打着旋儿浮向缸壁。

曲莲愕然,张口结舌了许久,震惊的脸上有些扭曲,嗫嚅着唇角道:“既然你们是师兄妹,他又是你家的管家,与你又同住一宅,为何没人知道无双公子真名,更没人知道他与你的关系。”

落葵心下一叹,此事并非无人知晓,曲家就有两人知晓,只不过是曲莲不知晓罢了,她笑道:“曲莲,苏子最抠门小气不过了,说是给我做管家,其实只是嫌青州城的宅子太贵,与我住在一处可以省些银子罢了。”

曲莲抿了抿唇,心里那股酸水不由自主的又涌了上来,她以为落葵是自己的知心挚友,却对自己隐瞒了天大的事,原来她们始终算不上知心,始终隔了一条心:“青州城中人多口杂,无双公子的名头有这样大,若非你们有意隐瞒,此事又如何会瞒的一丝不漏。”

落葵微微垂眸,按住心间微澜,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笑道:“他又抠门又好面子,更喜欢美人,若是叫人知道他连一处宅子都置办不起,更是个不挣工钱的管家,那么他辛苦得来赫赫名头岂不成了笑话,那他如何肯啊,瞒还来不及呢,如何敢到处去说。”

曲莲偏着头,步步紧追,一步不让:“他自己不说也就罢了,嘴长在你身上,他如何还管得了你说不说么。”

落葵伸手来牵曲莲,却只牵住一把空落落的虚无,她抿了口冷茶,无奈一笑:“他逼着我发誓,若是说出去,便让我脸上长痘,脚底长疮,再者说了,我与他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处,说出去多难听。”她知道曲莲心思单纯,是最好哄,拉过她的手,一脸苦笑:“莫非你想看我破了相或是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么。”

曲莲蓦然心软,只好轻轻摇头:“自然不想。”

落葵目不转睛的望住曲莲,眸光赤诚,言语柔软,姿态放得极低,令人狠不下心说狠话:“好了好了,我瞒了你是我不对,好曲莲,我给你做好多好多好吃的,我给你做羊舌签,糟鹌鹑,莫要生我的气了,好么。”

羊舌签与糟鹌鹑是曲莲最爱菜色,原本具山房做的就不错,可三年前在具山房时,落葵却对这两道菜嗤之以鼻,将其骂的一无是处,差点被具山房的掌柜并伙计给打出去,这才与自己因吃而结交。

她一想到这菜是落葵做的,便口舌生香垂涎三尺,便甚么隐瞒欺骗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全然忘了自己尚在气头上,觉得只想一想那些菜名儿便忍不住直流口水,笑颜缓缓从唇边眼角漾开,恍若千树花开:“旁的也就算了,方才我吩咐了下人送了几尾淇河鲫鱼过来,晚间你正好做蜜炖煎鱼。”

“好,好,还有我,还有我呢,我也要吃鱼。”京墨凑到二人中间,不合时宜的抚掌大笑。

一想到是京墨这张嘴招来了场无妄之灾,落葵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忍住怒气瞟他一眼:“你这一张嘴,原来只剩吃这一桩好处了。

第二十三回 江湖不相信眼泪

方才落葵这席话虽是插科打诨半真半假,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但只转念一想便破绽百出了,若曲莲是个心机深沉的,仔细斟酌后,便有一百句言语来反驳了,但她却未做仔细思量,只一门心思皆放在蜜炖煎鱼和京墨身上。

眸光黏在京墨身上打了个转儿,曲莲咬了口瓜片,只觉入口生香甜而清脆,是难得的上品,寻常人家是吃不到的:“这是伽师瓜罢,听说此瓜很是难得,除却宫里用的,余下的早早的便被青州几家皇亲大户抢了个精光,连我爹都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落葵,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说话的功夫,京墨已经大快朵颐的吞下两块瓜片,把手伸向了第三块瓜片,满口生香的他大大咧咧的挥一挥手:“若连点稀罕瓜果都弄不来,无双公子这名头可就真成草包了。”

曲莲丝毫没有被他的吃相吓到,反倒眸光闪烁,手上还残留有京墨的气息,在鼻尖掠过,耳根又忍不住烧了起来,按下扑腾直跳的心,她微笑着点头:“这瓜不愧是贡品,甜而不腻。”

凌霄花枝在墙上攀援,微风过处,凝翠般的叶片如同碧海波涛,层层叠叠涌上墙头,橘色花盏在深碧浅绿的潮水中若隐若现,格外娇俏可爱。

落葵并未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反倒笑盈盈的望着京墨,佯装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青州,爷爷呢,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话未完,便勾起了京墨的伤心事,他眸中悲戚颓然半靠在庭前一株海棠树下,渭然长叹一声,两行清泪滚滚而下:“爷爷,爷爷半年前去世了。”

见他长泪滚滚,曲莲也跟着伤了心,忙捏着帕子替他拭泪,边擦边抽泣:“京墨京墨,有话慢慢说,别哭了,你这一哭,我也难过的紧。”

京墨紧紧拉住她的手,哭的惨烈悲恸,难以克制:“曲莲,你看我,你看我伤心过了头,叫你瞧笑话了。”

这噩耗半年前落葵已听闻过一回,如今再度听来,这心痛没有消减半分,如同泡在寒冬冰水里,痛的渐渐木了,她拍了拍京墨的后背,忍下心间的抽痛,佯装对扬州之事一无所知,哀声连连:“京墨,你先别忙着哭,爷爷的身子骨一向很好,为何会突然离世,京墨,你告诉我,爷爷究竟是如何去世的。”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先是先是咯血,后来就就渐渐卧床不起,请遍了扬州城中的名医,亦药石无灵,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爷爷爷爷就撇下我走了。”京墨边说边哭,抽泣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哭的惨烈,也没有一个字说在了事实真相上。

这世间有两种人是最自在的,一种是甚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一种便是甚么都不想知道的明白人,奈何,奈何啊,落葵暗叹一声,奈何自己终是做不到难得糊涂,终是做不了最自在的那个人,爷爷身死并非是抱病,更非寿终正寝,亦非京墨所说那般寻常,咯血是中了毒,药石无灵是没有解药,曲家乃世间制毒使毒的祖师爷,此等功夫虽阴毒下作,却是世间无往不利的功夫,好用至极,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不齿此道之人,却在这上头跌了跟头丢了性命。

晴空万里几声惊雷由远及近,声声皆重重击在落葵的心中,痛的不断的渗出血来,彼时狂风夹着阵阵哨声袭来,四下里腾起潮湿的水气,眼看一场暴雨将至。

京墨身子发软,跪坐在地上起不来身,高一声低一声的惨烈痛哭,而曲莲陪着京墨泪水涟涟,一条帕子早已被两人的泪淹透了。京墨止不住的垂泪:“阿葵,爷爷刚走,京家的族人便霸占了爷爷的大部分田地房产,将我撵了出来,真是人情比纸薄,我被逼的走投无路,这才卖了仅剩的房产田地做盘缠,来青州投靠你。”

见此情景,落葵在心底哀叹一声,曲莲是个姑娘,乍闻噩耗,柔弱悲痛的难以自持,也算情理之中,可京墨堂堂七尺男儿,再如何悲痛欲绝,心底也该保有一丝清明,行事稳妥些才好,京墨在扬州原本不该走投无路的,可他悲痛欲绝之下行事慌乱,生生将活路给走绝了。落葵无奈摇头,京墨这样的心性,在青州恐难立足的。若,若有机会,还是送他回扬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她直直望住京墨,眸光赤城,言语笃定:“你放心,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你。”

不远处浓云翻滚,狂风急至,裹挟着层层雨丝透过叶缝飞泻而下,雨势急促,顷刻间浇透了院落的每一处,落葵任凭雨水在脸上滑落,像是自己的心一般冰凉,心中疼痛如斯,却没有一滴泪流出。

“京墨,京墨,你别哭了,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我,我,你放心,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护着你,不论出了甚么事我都陪着你,绝不叫你过穷日子了。”曲莲哭的妆也花了,发髻也松了,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露出薄薄的肤色,她哭的如同死了亲爹一般,“噗通”一声跪坐在京墨身旁,伸手拥过他,将他紧紧环在怀中,可真真是抱头同悲,泪涕横流。

望着曲莲同样悲戚的泪,与他感同身受的心,京墨心下痛中带甜,侧目却见落葵神情镇定,只眸光悲恸,他心下不禁又酸又涩,转过无数个念头,想着落葵与京家原本便没甚么深情厚谊,这其间又隔了太多年不见,生分些也属寻常,但曲莲与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份赤诚之心便格外可贵了,京墨感动不已,拥着她痛哭:“曲莲,我知道,我知道你待我好,你待我最好。”

落葵原本便不是柔弱之人,再如何悲痛欲绝,也甚少流泪,她身边之人也皆是情绪内敛的,经年累月之下,她只当将伤心愤怒藏着掖着才是人之常情,自然不会了解此刻京墨心中的痛与甜,酸与涩,她满心琢磨的是现下并非说话叙旧的时候,话说多了错处也便多了,谁知道爷爷究竟告诉了京墨多少隐秘之事,谁又知道京墨那张快嘴还会说出甚么隐秘来,索性只说往后不念从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京墨京墨,往后,不管往后有多难,咱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京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眸光一瞬,心安理得的应了下来:“那是自然,往后我便靠你养着了。”

这处老院落排水极差,一场狂风暴雨席卷而过,不消片刻便是积水横流,水花翻腾,庭前的石榴花被雨水打落无数,顺着沟渠蜿蜒直到远处。

泡在雨中的三个人被浇了个湿透,落葵撵了京墨去隔壁屋换衣裳,又拉着曲莲进了自己屋,递给她一条帕子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屋角处摆了三口楠木箱笼,皆雕着一般无二的海棠纹,只是外头的两口没有挂锁,而里头的一口押了把黄铜琵琶锁,锁身上的朱雀展翅欲飞,通身镶嵌拇指大的翠玉来装饰,显然盛放的是贵重之物。

落葵在外头两口箱笼里翻了半响,她的衣裳不少,但多数皆是寻常料子,罕有绫罗,纹饰也只在领口袖口绣些缠枝花样,并不似曲莲身上穿的那样遍地满绣,自己这些略显寒酸简薄的这些衣裳,穿在她这样富家小姐身上,是有失身份的,会惹人耻笑。

移眸望住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笼,落葵轻叹一声,俯身在锁后拨弄了会儿,侧耳听到轻微的咯吱声后,才取下腰间的钥匙,捅开锁头,探身在箱笼里找出件鹅黄色撒虞美人纱衣,并赤金色月华百褶裙,递给曲莲,半是玩笑的喟叹道:“这可是我最贵的衣裳了。”

曲莲是识货的,一摸便知道这是上好的衣料,绣工裁剪也是御用的手艺,其价如金,不禁叹道:“这八成是无双公子给你找来的罢,这种衣裳并非单单有钱就能买来的。”

落葵语焉不详的打了个哈哈,换上艾绿素纱衣并月白暗花襦裙,系着豆绿如意绦,湿漉漉的头发低垂,水滴落在青砖地上,轻声绽开摇曳花姿,她将曲莲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一脸的真诚与歉疚:“曲莲,对不住,瞒了你这样久。”

曲莲拧了拧她的脸庞,按下千回百转的心思,摇头一笑:“不算甚么,你也是为旁人着想。”转念想到了京墨所说的青梅竹马之言,她神情有些黯然:“落葵,你,与京墨当真是青梅竹马么。”

湿发中的水沿着衣领滴到肌肤上,薄寒袭身,肌肤上浮现起一粒粒细小的疙瘩,落葵狠狠打了个激灵,鼻尖发酸,她打了个喷嚏,笑着摇头:“我与苏子才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再说了,京墨那张嘴惯会说笑的,况且他顶瞧不上我这颗烂青梅,而我也顶瞧不上他这杆富竹马。”

第二十四回 谁家缺祖宗

屋里静悄悄的,头发上的水落到地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微曲的眉心蓦然放松下来,曲莲对这话当了真也留了心,弯起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我去熬些姜汤给你们去去寒,这时节若是发了高热,可是够难熬的。”

眸光越过紫檀木嵌宝苏绣禾雀花屏风,朦朦胧胧见曲莲打帘出去,落葵转眸望向窗外,窗外不远处便是不越山脉,山清水秀风光秀丽,但山势险峻道路格外难行,落葵扬眸,从这扇窗仔细相望,山腰处的一抹寒潭跃入眼帘,深潭常年白色水雾缭绕,寒气逼人难以涉足,但风景极好,扶着窗棂遥望寒潭,是漫漫长日里最美好闲适的光阴,美景如斯,令人忘却俗世纷扰。

正望的出神,京墨绕过屏风,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不依不饶纠缠起来:“那日天杀的奸商,用假货坑了我五两银子,还打了我一顿。落葵,你去帮我把银子讨回来。”

落葵收回眸光,拧着湿发,水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洇开暗色的花,撇嘴奚落了一句:“只是五两银子的事儿,你丢人也就罢了,我可不现眼去,我还指着这眼力糊口呢。”

门帘儿窸窣轻响,曲莲端着个黑漆浅雕花茶盘含笑进来,深深的梨涡间染上了醉人的春意,美眸一瞬,对上京墨那双深幽的黑瞳,她忙不迭的低垂了眼帘,可眸中的波光流转却分明可见。

她起初对京墨有了救命之恩,这几日京墨吃她的喝她的的住她的,欠的银子早还不清了,听得此话,她微微一笑,熏在浓浓气息中的脸庞酡红,递给京墨个白瓷阔口碗,浓浓的深红姜汤辣味氤氲:“你早说啊,早说我早去帮你要回来了,他们怕我。”

京墨却不伸手去接,只就着曲莲的手一饮而尽,拍手笑道:“看看看看,头先在盛泽街救了我一回,现在还帮我要银子,看来还是曲莲善良啊。”

指尖绕着发梢打转,曲莲的笑颜益发含情温婉:“我善良也是有条件的,帮你要回了银子,你要如何谢我才好。”

京墨怔了一怔,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响,方才有些肉疼的开了口:“要不这样,五两银子,我分你一半。”

曲莲扑哧笑出了声,脸颊隐隐透出蔷薇的娇艳之色:“我可不差你那仨瓜俩枣,再说这仨瓜俩枣也谢不了我。”

唇角微微上扬淡薄的笑了笑,落葵唬着张冷脸佯怒:“行了行了,你们俩这谢不谢的,等要的回银子再说,这会先说说我的不善良罢,京墨,我这可不养白吃白喝的闲人,你又一向吃得多,明日就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

见京墨不明就里,落葵轻笑一声,抄过桌案上的一把紫檀木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响,才似笑非笑的秀眉飞扬:“你一向吃得多,每顿饭又要有酒有肉,这样罢,每个月收你二两银子的饭钱不算多罢。”她仰起头在屋内环顾一圈,又望了望院落,回首一本正经:“喏,我这屋子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是旧相识,这屋子就不收你的租子了,让你白住。”

“你,你好歹也是个郡。”京墨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却被落葵凌厉眸光阴厉的一瞪,吓得生生咽回了后半截话,噎的舌头打结,半响无法利落开口。

曲莲一门心思皆放在京墨身上,转瞬间便听出了他话音中的异样,不禁紧紧蹙眉:“京墨,你说甚么,甚么,郡甚么。”

“没,没甚么,这姜汤劲儿真大,发了这一脑门子汗。”京墨受了惊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颤颤巍巍的抬手抹了个干净,讪讪笑着:“我原想说她好歹是个君子,可转念想到她现在做的事儿,实在是心如虎狼,哪里有半点君子的风范。”

眉心的阴霾尚未散尽,落葵翘起唇角笑若生花:“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心如虎狼算得了甚么,更狠的还在后头呢,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你,你还真是。”京墨不敢再信口胡说,开口之前想了又想,谁料却一时词穷,觉出一口姜汤在喉中哽住,辣的他眼泪直流。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浓浓,眸光闪动别有深意:“这就急哭了,早了点罢,你先慢慢找活干,我不会赶你走的。”

京墨挤眉弄眼的冲着落葵使眼色,见她没甚么反应,只好苦恼的挠了挠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找甚么营生,拿甚么给你交饭钱。”

“青州有码头,码头上可以扛麻包,按天结工钱,十分的划算。”落葵对京墨的苦恼视而不见,恍若不知,只捧着碗慢慢啜着姜汤,辛辣入喉,心如明镜,京墨在扬州时素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虽然他家道中落,但有爷爷惯着他,惯出了只会花钱不会赚的少爷毛病,如今来了青州,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那么为了能活的长久些,只能现下活的艰难些,她早有打算,狠下心来不肯让京墨吃白食,铁了心打发他出门去,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好知道民生多艰生活不易。

京墨咬了咬下唇,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略微单薄的肩头,紧紧皱着眉头,耍起了无赖:“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斯文样,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落葵一口姜汤喷出老远,指着他连连咳嗽:“你,就你还斯文,还受欺负,你打小便是出了名的斯文败类,混世魔王,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打量着我不知道么。”

一双明眸瞪得老大,京墨红了脸,他在扬州时的确出了名的纨绔,荒唐事干了不少,通房妾室也收了不少,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可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到了落葵的口中,听起来竟如此不堪了,他不禁讪讪:“都是读书人,说话能不能斯文点。”他瞟了曲莲一眼,有些失了脸面的尴尬:“当着外人的呢,好歹与我留些薄面。”

落葵冷眸含笑,淡淡道:“墨公子的脸皮一向不如口齿要紧,几时竟也如此爱惜脸面了么。”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窗外的如瀑暴雨渐缓,雨点稀稀疏疏的落在瓦上廊下和院中,空无一人的院子益发寂静,外头碧叶如洗榴花似锦,望之繁华却又宁静。

“我看如今青州最好做的就是古物生意了,不如这样罢,我去求一求我爹,匀出一间铺子出来,京墨你就开一家古物店罢,总好过现在坐吃山空。”曲莲饮了几盏茶,待脸上的红晕稍退,咬了咬下唇声声婉转。

京墨侧目,在雨丝的微亮中里瞥见点点银光,那是落葵的一丝白发,在微风拂动中摇曳,不禁连连摇头,她正是大好的年华,却已早生华发,焉知不是思虑过重的缘故,他想了又想,觉着自己这样好的皮囊,顶着一脑门子白发,实在是有碍观瞻,便长吁了口气:“做生意费心又费脑,我可不想如落葵一般华发早生。”

闻言,落葵微微侧身,菱花镜中中落进她的半个身影,脸庞如玉眉眼如画,当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可偏偏低垂蜿蜒的青丝中夹杂几丝刺目银光,落葵微微蹙眉,拨开乌发将白发拔了个干净,动手利落显然是做惯了的,探身凑到铜镜跟前儿,正打算再仔细扒一扒乌发,看看有没有漏网白发,婉转一语落进耳中,是曲莲的声音:“那给你匀几亩好地,旱涝保收如何。”

京墨使劲儿摇着头,发丝上的水珠子哩哩啦啦飞出老远:“顶着骄阳淋着雨,晒黑了脸还泡胀了腿,只得几亩田的收成,太不合算了。”

“那,你是能识文断字的,去我家的私塾当先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如何。”明眸波光流转,熠熠生情,曲莲轻声细语的,显得格外有耐心。

京墨眨巴眨巴眼眸,似乎有些动心,转念却又想到在扬州时,那些远亲的孩子整日里上蹿下跳的模样,不禁就心生胆怯,掰着手指头叹气:“不去不去,我可当不了孩子头,吵的人脑瓜子疼。”

如此一对一答下来,落葵对京墨的挑三拣四已经怒不可遏了,脸上却仍维持着温润美好的笑:“那么京墨,你告诉我你能作甚么。”

“有没有什么不用动脑子,也不用出力气,挣银子还多的活儿计。”京墨丝毫没有察觉到落葵的愤怒,仍自顾自的掰着手指头,心中的算盘打得又响亮又美妙。

落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怒极反笑:“那么,明儿我贴个告示出去,问问谁家还缺祖宗,让你去做。饿死不种地渴死不打井,你怎么会如此有志气的活着呢。”

耳朵被扯得生疼,京墨终于从不劳而获的美梦中清醒过来,被她眸中怒色烧的受了惊吓,惶惶然:“不,不用了,我看,我看做古物生意就不错,再加上你家传的识古物的本事,生意一定差不了,就这么定了。”

落葵缓缓抬手,梳了个齐整的垂鬟分肖髻,又在匣子里捡了几枚素色点翠珠花簪入发髻,一句话便将京墨的指望给截断了:“我怕华发再生,可不替你操这份闲心。”

第二十五回 深夜祭拜

夜色浓稠,像是打翻了的墨汁四处流淌,将深蓝色的天幕染成一片漆黑,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羽鸦的哀戚鸣叫声声遥递,搅动悲凉渐深的人心。

屋内没有一星半点的灯烛,十分昏暗,只有一点点弱不可见的微芒在缓缓挪动,像是一只萤火虫扑闪双翅,微光盈盈。定睛相望,是有人手捧着一盏白瓷烛台,往里间儿处慢慢的走去。

六折黄花梨木玳瑁屏风隔出个里间,四柱雕栏檀木床紧挨着墙根儿,床头床尾处镂刻的雕花一半沉在暗影里,一半溺在微光中,天青色轻烟罗帘随风拂动,那缠枝莲纹像活过来一般,隐隐生香。

落葵素来怕冷,旁的东西都能凑合,唯独晚间安寝时的物什马虎不得,每年都以当年的新棉花做几床厚厚新被褥,才好过冬。而如今时气炎热,只在薄薄的床褥上铺了蕴凉的紫茭席,掀开紫茭席,露出一整块床板,严丝合缝的装在床架上,没有丝毫端倪,望之是一张极为寻常的床榻。

白瓷烛台上一截又短又小的蜡烛头狼狈烧着,京墨接过落葵手中的灯烛,凑到近前,只见她从枕下抽出一柄短刃,刀刃锋利,在烛火下闪着惨白的冷光,薄薄的刀刃刺入靠墙那侧的床板,沿着缝隙在床尾处缓缓划动。

刀刃触碰到一个凹凸不平的凸起,用刀尖儿轻轻拨动凸起,向左转动三圈儿,又向右转动三圈儿,只听得咯咯吱吱几声轻响,整张床榻竟然向外侧缓缓挪动起来,终于在离墙根儿一人多宽之处停了下来。

借着烛火微光望去,墙根处竟然是一处狭长黑暗的洞口,沿着洞口竖着个简陋的木梯,梯子向下通向黑黢黢的深处,下面似乎很深很暗,伸手不见五指。

落葵探身,伸出手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摩挲良久,触到一处半圆的凹陷,她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严丝合缝的嵌入其中。

那珠子上光华流转,一线冷白的微光像水纹般漾出来,这些微光触碰到斑驳的石壁,便像星辰一般烙在上头,熠熠生辉,微光中隐约可见木梯被磨得光滑。

落葵回首吹灭京墨手中的蜡烛头,拿过床尾处的四层食盒钻进黑暗中,手脚并用的往下爬,这架木梯,她隔三差五便要走上一趟,即便没有明珠的光亮,即便闭着眼眸,也能走的稳稳当当。

京墨一向怕黑,夜间出门要点数盏灯笼引路,在屋里更是要灯火通明,亮晃晃如同白昼,现如今看着暗室黑黢黢的一片,他吓得手脚发软,在落葵头顶上颤巍巍的开了口:“阿葵,这里头这么黑,这,这是哪。”

落葵抬眼,她知道京墨胆子小,可没想到他竟然连黑都怕,那么这血淋淋的将来,他如何承受得起。她一双明眸隐隐含笑,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像黎明前的星辰:“你下来的时候当心这点儿,你掉下来事小,把我砸坏了事大。”

“我怕黑又恐高,你便不能心疼心疼我,多点一盏灯么。”京墨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虚的腿肚子打转。

“多点一盏灯,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只长了一双手,又要提食盒又要抱牌位。”落葵回首,清寒的眸光在他脸上一瞟,忍不住发笑:“你忘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上房揭瓦,还喜欢夜里出去偷邻家的乌鸡,甚么怕黑还恐高,你拿这话哄哄曲莲还差不多,你拿这话来骗我,我也得信啊。”

京墨沉默,一时竟无语反驳,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幼时的自己不知生有何艰难死又有何可惧,又有爷爷时时护佑,这才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性子,现如今他亲眼见了爷爷去世,亲身经历了恶人们的落井下石,如何还能不懂,如何还能不怕,如何还有当年的少不更事逞匹夫之勇。

他吓得手脚发软,但想了想还是面子比里子更要紧些,只能搓一搓手心里薄薄的冷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往下爬。

谁料此处并不像看起来的那样深,只不过向下爬了十几节木梯,便到了底儿,京墨堪堪直起腰来,却见落葵又从袖中掏出一枚拇指大的圆珠,嵌入一处半圆凹陷中,光华蓦然在暗室中流转。

京墨环顾四周,方寸之地中放了一张供桌,供奉着六个黑漆漆的牌位,地上整齐的摞着数个暗黄色云锦蒲团。

条案之侧有三个屉子,落葵握住中间屉子上浑圆的雕花把手,向右转动三圈儿,又向左转动三圈儿,只听得头顶传来吱吱呀呀的轻响,床榻又缓缓挪动到了原位,而这床榻之下的暗室,真正成了外人难以察觉之处。

这方寸之地无窗无门,外头流泻的明亮月色,半点照不到此间,石壁上烛影幢幢,胜过月华流转,虚空中轻烟袅袅,格外孤寒寥寥。耳畔传来京墨压抑极低的抽泣声,像是夜风呜咽,夹杂着长而冷的叹息。

落葵拍了拍京墨耸动的双肩,定了定神,将爷爷的牌位与其他几个牌位放在一处,取过线香置于灯烛上点燃,逸出一缕悠悠荡荡的淡白香雾,她缓缓跪下,将香高举过头,拜了三拜,语出悲戚:“爹爹,爷爷跟您做伴去了,你们,你们要相互照应。”她哽了一哽,忍住心间不停袭来的隐痛,轻声道“爹爹,爷爷,京墨平安到青州了,我会好好照应他的,你们,你们放心罢。”

她将线香轻轻插进莲瓣错金香炉中,那薄烟袅袅,旧人旧事隐现其中,这些人都离去了,这世间终于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不禁心痛如斯,记忆中的爷爷是个仙风道骨的清瘦老头儿,虽说年岁大了,可身子骨却很是硬朗,曾听父亲说爷爷当年修为高深,能上天入地,善捉鬼驱邪,可就是这样的人,终究还是没能逃得过一个死字。

京墨跪在落葵身侧,打开食盒,膝行几步,将八样祭品摆在了供桌之上,两行清泪蜿蜒而下,听得落葵此言,原本平静了些许的心境,再度难以自持的悲恸不已,他长叹一声:“爷爷临去时,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落葵的神思有些恍惚,越飘越远飘到遥远的过去,那是自己不愿想起不敢想起却又忘不掉的从前,只是想起,便被浓浓的血腥包裹,连呼吸中都带着血腥气。直到被京墨一把抓住了手,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竟走神了如此之久,不禁后怕的轻叹了口气,心痛难忍,她缓缓抽出手藏在袖中,缓缓开口,带着痛楚的尾音:“没想到和爷爷数年前的见面,竟然是最后一面。”

暗室中光线晦暗,唯有白烛长明,微光绰绰,在同样昏暗的石壁上投下鬼魅暗影,那暗影儿如牵线木偶般,拉扯的细弱纤长。

京墨握了握手,握住一把虚空,他忽而有些怕,自己已没了退路,唯有眼前的落葵可堪依靠,若,若,若连落葵也将他远远推开,自己就真的再无处可去了,他越想越怕,终于一把拥住落葵,抽泣不停:“阿葵,我,我以后便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你,你,你不可以轰我走。”

今时今日,又一个至亲之人变成牌位上几个单薄的字,那几个字就像一柄柄薄刃,刀刃在心头一下一下割过,是钝刀子割肉,血珠子夹着滋啦滋啦的声响,一点一滴的痛到骨髓深处。落葵缓过一口气,每一字都说的平静坚韧,无比克制:“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半年你过得辛苦,如今我们在一起了,两个人相互扶持,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的。”

京墨泪水涟涟,浸湿了落葵的衣衫,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轻轻道:“是,你我是未婚夫妻,日后定是要相互扶持的。”他再度鼓起勇气,隔着落葵的衣袖,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我的。”他转脸冲着京风的牌位一本正经道:“爷爷,您放心罢,我已经见到您心心念念的孙媳妇儿了,她答应了会好好照顾我的,您老人家就放心罢。”

心头微动,攀过丝丝缕缕异样的情绪,落葵蓦然间红了脸,幸好明珠微芒,四下里不那么明亮,看不出脸上的芙蓉微红,她敛眉垂目,想到京墨在扬州时收的那许多通房妾室,惹出的那许多风流韵事,便只觉心中郁结的厉害,她想,若就这般轻易的应下了这种婚事,只怕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小妾要斗,搞不好还要半夜去勾栏瓦舍找人,将他从芙蓉帐温柔乡里拖出来,她想的头疼不已,无声的吁了口气,抽出手按了按额角,冷道:“你该不是喝多酒罢,怎么当着爷爷的牌位胡言乱语的。”

京墨抖了抖向来视若珍宝的一页薄纸,似笑非笑的抿了唇:“这是水伯父和我爹当年立下婚约,是关于咱们俩的,你想不认账么。”他冲着牌位努了努嘴:“想不认账的话,就当着水伯父与我爹爹的牌位说罢。”

第二十六回 吓死人的从前

落葵扬眸,顺带扬起拳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不认账又怎样,立这婚约时我还没出生呢,哪里知道你这样丑,现在知道了,自然是要不认账了。”

京墨揪着她的脸皮儿,瘪瘪嘴:“爷爷您看,如此牙尖嘴利的丫头,我可不敢娶。”

落葵啐了他一口:“像你这样不学无术的懒汉,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她顿了顿,索性将话说个明白:“今日你收拾行李时,我瞧见你包袱里的佩囊帕子都绣的不错,都出自姑娘之手罢,且都出自不同姑娘之手罢。”

京墨微怔,倒也光明磊落的点了点头,利落的承认了:“是,我在扬州时收了些通房,这又如何,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寻常事么,况且我还没有纳妾,只是收了通房,临来时也都打发干净了。”

落葵原本想说自己不喜他纳妾,可转念一想,名分未定,自己凭甚么不喜,即便名分已定,自己即便不喜,又能拦得住几回,她转头只见一大捧芙蕖摆在地上,趁着夜色摘下,花头紧紧包着,只露出嫣红点点,荷叶盈盈生绿微微卷曲,上头的寒凉夜露,散发出珠圆玉润的微光。她取过芙蕖,小心供在案边的白瓷大缸中,清波漾漾倒映出摇曳生姿的红花绿叶,虚空中溢满沉静清甜的幽香。

层层打开雕花提梁食盒,落葵一边往外端着各色吃食,一边道:“这个荔枝露是以鲜荔枝剥了榨浆,兑入上好的鲜牛乳熬煮,再放到井水里浸透了,最后淋上一勺蜂蜜,味道鲜甜清香。”

京墨以为落葵不语,便是默认了此事,也便揭过不提,只见第二层里放着一盅汤,汤色雪白透明,酥软的雪梨配着星星点点的枸杞,清甜中隐约还有川贝的的气息。他的声音中再度有了哭腔,忍了几次却都没能忍住,终于低低垂泪:“爷爷有咳嗽的老毛病,只可惜我做的川贝雪梨羹总也不及你做的。”

落葵不言不语,只垂首怅然。

最后一层里放着一盏冰碗,切得极薄的瓜片,佐以同样极薄的碎冰,上头撒了一把绿莹莹的葡萄干,最后浇上一勺蜜豆和蜂蜜,天气炎热,虽是夜里,碗里的冰还是有些化了,碗上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

这七个牌位中,有五个名字都是京墨认得的,分别是落葵的爹娘,京墨的爹娘与爷爷,唯独剩余的两个牌位,他看了又看,全不认得,不由的扬眸诧异道:“这是,这是哪国的字啊,是谁的牌位的啊。”

落葵抬眸,望了眼那牌位,一语带过,并不深言:“爹爹的故友,你不认得。”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一眼不错的望住京墨,言语笃定不容他有丝毫迟疑:“京墨,你既来了青州,那么有几句话我便不得不交代给你,青州与扬州不同,豪门林立门阀复杂,日后你可要改一改嘴快的毛病了,万不可为了一时之快而去逞口舌之勇。”

京墨的脸颊微微一红,知道落葵此话是委婉敲打他今日的脱口而出,他心里着实发虚,但是嘴却不肯服软半分:“你如此紧张作甚么,苏子的身份也不算甚么要紧事,说了也没甚么。”

落葵扬眸,神情淡薄无一丝笑影儿:“若真是没甚么可要紧的,我又何必要苦苦隐瞒至今,京墨,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更要时时小心处处仔细,免得惹麻烦。”

“有你的身份摆在这里,能有什么麻烦,敢不要命的找上门来。”京墨已有些心虚,他向来不懂掩藏情绪,悲喜也好惊怒也罢,皆一字一句写在脸上,让旁人看的清清楚楚。

窗外的柳枝像一只只纤长的手,掬起浓重夜色泼洒开来,夜沉如水。落葵心底的一声叹息,如同轻烟袅袅,虽极快的飘散远去,但淡香萦绕:“正是因着我的身份摆在这里,才会更容易惹麻烦上门,我自然是不怕麻烦上门,但也实在没必要主动去惹麻烦,凡事低调,谨言慎行才是上策。”

京墨长吁了口气,神思郁郁:“千里迢迢来了青州,原想着借你的身份耀武扬威一番,谁曾想还不如在扬州呢,要做个活哑巴,连说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

落葵只觉怒火中烧,一股子郁然闷气压得心头沉重,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勉力忍着,摆出一副极有耐心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道:“我的身份才真正是我的负累,若我不够谨慎,哪怕我在家中打个喷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也会被想知道的人听了去,京墨,你怕是不知道我这府邸周围,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罢。”

京墨哪里历过这等事,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是真的么,他们盯着你作甚么,你莫不是骗我,吓我的罢。”

落葵吁了口气:“我诓骗你作甚么,京墨,你想想你是为何而来的,你想想爷爷究竟是因何去世的,难道半分蹊跷都没有么。”

无窗无风之地,烛火却狠狠摇曳了一下,让这方寸之地染上诡异之色,京墨后脊梁阵阵发紧,炸了一身的白毛汗。他的心狠狠颤抖,脸色刷的白透了,像是冬日里惨淡的雪,惊恐万分的瘫坐在地上,连连摇头:“不,不,不,爷爷是因病去世的,郎中也是这般说的,我,我们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得罪人,又如何,如何会卷到祸事中去。”

落葵有些发愁,愁京墨的天真不谙世事,愁将来他在青州的举步维艰,愁自己的时运不济,愁的直叹气摇头:“爷爷生前,甚么都未曾对你说起过么。”

京墨一时间哽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想了良久才偏着头蹙眉道:“爷爷,爷爷只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以对旁人说起与你相识,更不可对旁人说起一星半点关于你的事,故而,故而我这些日子从未对曲莲提起过你,阿葵,你,你。”他一脸慌张:“你,你究竟知道些甚么。”

落葵拿过一个黑漆漆的牌位,缓缓擦拭干净上头的浮尘,眸光暗淡,声音低沉而悲戚,像是风声呜呜咽咽在暗室中回旋:“京墨,京家的祠堂修的可还算气派。”

京墨微怔,并不明白落葵问这些的缘由,只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气,气派,怎么了。”

落葵垂首,轻轻抚摸牌位:“我爹爹故去后,不设灵堂,不得祭拜,就连坟茔也只能藏在见不得人的荒野中,连墓碑都没有一块。”她扬眸环顾惨白的四围,长长吁了口气:“爹爹的忌日,我也只能躲在这里祭拜他,与他说上几句话。”

京墨跪坐于地,他起初也觉着在这里祭拜先人祖宗,有些诡异,实在不够庄严恭敬,可后来转念一想,他所认识的水落葵,向来不重规矩,能想得起来祭拜先人祖宗已是难得了,就更不用计较在何处祭拜了,可乍听落葵此言,他也是一惊,张口结舌道:“这,这是为何。”

落葵将牌位端端正正的摆在供桌上,怔怔望着:“我知道的也不多,京墨,我只知道数十年前,京家与水家都长居青州,关系也十分亲近,可后来不知惹了甚么祸事,令尊去世,幸而未曾牵连京家满门获罪,爷爷为着避嫌,便带着京家满门去了扬州定居,而我爹也在青州就此沉寂下来,咱们两家这才渐渐没了往来。再后来,再后来便是我爹爹获罪,累及水家满门,毁了祠堂,断了传承。”

没有风的方寸之间,烛火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不停摇曳,那是落葵吐出惊人心扉的每一字,每一句时呵出的气息,冷薄的拂过烛火,这一字一句皆剔除了旧事中的腥风血雨,只捡了些温和的缓缓道来,可绕是如此,还是惊了灯烛,吓了人心。

京墨越听心越沉,最后终于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大变,惊恐的无法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只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我甚么都不知道,你,我,我,我,那以后,以后,我,我如何才好。”

落葵喟叹,爷爷当真心疼京墨这棵京家独苗儿,将他宠的经不起半点风霜雨雪,相较之下,自己的父亲当真心狠,合该是金尊玉贵的自己,竟成了天生天养的囫囵模样,莫非自己是捡来的,可苏子同样是父亲捡来的,怎么就养的这样好,看来养的好不好与谁生谁养并无关系,是看天资的。

她捏着帕子替他擦去额前的冷汗,轻声劝慰道:“你莫怕,这些事已经过去十数年了,爷爷是这旧事牵扯中的最后一人,所有的旧事皆与你无关,你莫怕,只不过你是为了避祸才来的青州,而我是为了避祸才搬来此处,如今时局混乱,原本便没有真正的自在人,只是再比谁能熬的时日更久些罢了,所谓来日方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说是么。”

此话说的如白水般清澈一眼望穿,虽然无奈却也是实情,京墨已经定下心神,逐走满心的恐惧,默默点头:“自从水伯父走后,你的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实在是太辛苦了,我不该为难你,阿葵,你放心,我以后定同你一条心。”

第二十七回 逃命之恩

夏日晨起的朝阳如满池金波摇曳,掠过鼻尖的夏风微微有些清凉,院中浓荫碧澄,榴花灼灼,日影在窗隙间无声无息的挪动,笼上在窗下静立的落葵。

鲜艳的红芒在她指尖缓缓蠕动,她的手本就生的白腻,这点红芒绣在上头,衬得那手越发莹白发亮。一个错眼,红芒微微闪了闪,一朵榴花在她的掌心幽幽绽放,红的像血在流淌,生出幽暗的光。

她的眸中似有榴花闪动,扬眉轻笑:“掌门师兄,你瞧,这是我新种下的流光,好不好看。”

屋子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偏偏诡异的响起另一个懒魅的声音:“好看是真好看,可就是名儿不怎么吉利,今儿好看明儿就老了死了,流光易逝嘛。”

她敛眉,清冷的脸上愈发清冷,眸底一派清澈:“谁说的,种了这流光可是会不老不死的。”

那人笑了起来,听起来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可笑声中却透出女子的娇媚来:“不老不死,莫非你还真想当个妖怪么。”

“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她回首,冲着空虚啐了那人一口。

那人却全然不恼,轻轻嬉笑:“师妹,你与我师出同门,我若满门妖怪,你又是甚么呢,最好也不过是养妖怪的罢,还比不得妖怪好听呢,要知道古往今来,人妖恋中的妖皆是极美的,一般人还攀不上呢,你若真成了妖怪,与我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落葵啐了那人一口,正打算再说些甚么,忽而听得窗下有动静,只一个呼吸间,手上的榴花隐匿不见,她握住玉梳作势梳头,耳畔便传来京墨狭促笑声:“大清早的,你不梳洗不烧饭,你是要脏死你自己还是要饿死我。”

推开窗,晨风像一双轻柔的手,掠过庭前掠过窗,落葵乌黑的长发迎风,似张开的羽翼,轻轻柔柔的拂过脸庞,抬头望一眼晨曦如金,她皱起鼻尖奚落:“你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起这么早。”

京墨瞟她一眼,手伸进窗来,挽了挽她尚未梳理的长发,笑道:“我与曲莲约好了,今日一同去曲家看铺子,你一会儿去盛泽街看货,咱们的古物斋得早些开张才好,对了,我调了方子新配的玫瑰露放在井台上了,你洗了头发再出门,别蓬头垢面的出去给我丢人显眼。”

“是你的古物斋,不是我的。”落葵啐了他一口,望住他的背影追了一句:“你不吃饭了。”

京墨摆了摆手,手心中几枚铜子儿磕出轻响,回首一脸嫌弃的笑道:“你烧的饭太难吃,我上街口吃包子去。”

见京墨消失不见,落葵凝眸望住天边的晨曦,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含忧:“掌门师兄,你还是回观里罢,家里多了口人,你留在此处不大方便了。”

那人妖娆的长叹一声:“师妹,汝有疾,不治将恐深啊。”

落葵头也不回道:“说人话。”

那人撇了撇嘴,道:“师妹啊,你的疑心益发的重了,这是病,得治啊。”

落葵回首,冲着虚空恶狠狠的剜了一眼:“我有病,掌门师兄可有药否,若有药,还是先医一医师兄的半脸麻子半脸疮,一口大黄牙罢,我可告诉你啊,没事少出来瞎晃荡,吓坏了他可怎么好。”

铜镜中显出个人影,朦胧中不甚分明,倒是一双明眸波光似水,泛起微微桃花色,镜中漾出轻轻的笑声:“我这么美的人,都能吓到他,那他的胆子可比耗子还要小了,师妹,这样胆小怕事之人不可托付终身,师妹,你可嫁不得,你比我可怕千万倍,若是把他吓死了,你可就成小寡妇了。”

正在穿耳坠的手微微一顿,落葵冲着铜镜甩过去一枚红宝耳坠,那耳坠子竟然视铜镜如无物,一下子穿透而过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她身后传来闷哼声:“这红宝耳坠子贵着呢,你不稀罕便给我换酒喝,你个臭丫头心真狠,我放着堂堂掌门不做,跑这来没日没夜的给你看家护院,你不给我烧好吃的就算了,还来打我。”

说着,那铜镜一阵微澜,耳坠子从镜中又扔了过来,落葵稳稳接住,小心的穿耳而过,眉目间是极为少见的宜喜宜嗔:“就你那光杆儿掌门,有甚么可做的。”

那人啧啧一叹:“这话说的扎心啊,他日我到地下见着恩师,一定要把这话说与他听,他的宝贝女儿居然这般瞧不上他一手创下的大业。”

“别他日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便送你下去见爹爹好了。”落葵笑嘻嘻的在铜镜上一抹,镜中泛起层层涟漪,美眸瞬间消失不见。

只听得那人满口的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好好好,我回观里去,不在此处坏你甚么花前月下的好事了。”那人想了想,如今的落葵不比从前,手上的功夫没了,只余下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难以自保,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不由的凝神,没了嬉笑模样:“师妹,若有什么事,便用这妙音镜唤我,我顷刻就到。”

落葵凝眸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掌门师兄,你如今怎如此啰嗦了,如此可不好,容易得那个甚么病,对,疯人病,得配些药吃吃了。”

今日不是盛泽街开市的日子,只开了沿街的一溜铺子,人也稀疏,日头越升越高,益发的灼热刺目,唯有沿街搭起的凉棚底下有些阴凉,就着那点凉意,落葵挨家看货,发间馥郁的玫瑰香一阵一阵袭入鼻尖,她微微有些失神,算起来自己与京墨有数年未见了,不曾想再度相见,他还是喜欢捣鼓这些瓶瓶罐罐,仍旧端着从前那般女为悦己者容的论调,还是一如往昔的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

落葵唇角上扬,无知无觉的牵出浅笑,数年前的秋日里,京墨初次见到自己,一边拉住她脏到打结的发梢嘲笑她,一边打水为她洗头净面,温润的手穿过乌发拂过她的脸庞,浓郁的玫瑰香萦绕不绝,如同春日重临,那一颗泡在苦水里心,渐渐暖了甜了。

那时的秋阳明艳秋花绚烂,可这样明艳灿烂却丝毫照不进她的心里,彼时是落葵人生中最晦暗无光的一段日子,整日里浑浑噩噩,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生机。

那时的京墨无疑是倒霉途中的一朵奇葩,一张嘴能将死的说活白的说黑,说的人气的七窍生烟,却又忍不住发笑,一双手擅长化神奇为腐朽,不论什么好吃的,经了他的手一番折腾,都得倒进泔水桶。

那时候的两个人真称得上是两小无猜,头碰头的在窗下争论不休,洗头的玫瑰露是用白玫瑰好还是红玫瑰更润泽;药澡豆该用多少麝香才不伤身。

二人更是在三月初三那日,去桃树林里采含苞待放的桃花阴干研末;更是在七夕夜里,大着胆子去偷邻家的乌鸡放血,调配桃花膏敷面,说是长久的用下去能够玉容似花,不知不觉间她的忧愁少了,笑语多了,人多也多了几分活泼畅快。

沉浸在往事中的落葵微微失神,这时辰街面上人少,可好巧不巧的,她仍是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四目相对过后,那人竟然哑然失笑:“原来是你啊,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这一下子撞得可不轻,落葵眼前发黑头发蒙,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她闭了闭双眸,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退了两步,看清楚来人后,才偏着头侧目一笑:“可不是巧么,你这是又来找骗买假货的呢,还是来喝花酒不给钱的。”

文元抬手,正欲在她的额上弹个暴栗,却不巧想到了一段许多年前的往事,他惹了一个打不过的姑娘,最终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这段旧事后来沦为众人极好的下酒菜,眼下这姑娘他虽打得过,但却惹不起,凝神半响,手终是挪到自己脑后挠了挠,讪讪一笑:“你可真是牙尖嘴利,我于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落葵的眸光如泉水清澈,扬眸轻笑:“是逃命之恩,我谢过了啊。”

这般古灵精怪的嘴硬做派,如今看来有些恍如隔世,文元眸光一瞬,想起了来青州要做的要紧事情,他不由分说的拉住落葵的腕子,且拽且说:“正好,上回走的匆忙,没来得及问你家住何处,正发愁没处找你,今日见着你正好,走,走,我六弟正想见见你呢,走,跟我走。”

落葵微怔,气的笑出了声:“你弟弟想见我,跟我有什么干系,我不去。”

“救命之恩也好,逃命之恩也罢,总是要报答的嘛,只是见一见我六弟,又没叫你以身相许,你怕甚么。”文元奚落道,他手劲儿大,将落葵的腕子攥的极紧,生怕一个不留神,又被她跑了个无影无踪。

落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挣的面红耳赤也没能挣脱出来,但她也是个心狠的姑娘,眸光微漾,厉色一闪,体内丝丝凉意沿着经脉一路蜿蜒,蜿蜒至指尖,那里缓缓钻出一点蓝色荧光,抬手就要按到文元身上。

第二十八回 美人救美人

说时迟那时快,这点荧光虽然无声无息,但还是叫文元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单手挽花,一把捉住她泛着荧光的手指,似笑非笑道:“不去就不去罢,用得着下蛊么,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蓝色荧光转瞬间没入指尖,见一招未成,落葵来不及思量文元为何会察觉出自己的蛊术,只眸光闪动,再生一计。

她不慌不忙的咬牙一笑,出其不意的扬声喊道:“强抢民女了,有人强抢民女了,青天白日的,有人逼良为娼了。”

文元刹那间怔住了,他虽然浪荡惯了,但到底是个世家贵公子,有家族规矩拘着,过眼的都是端庄的正经姑娘,哪里会知道姑娘家家还能如此的没脸没皮。他登时慌乱地手足无措,攥着落葵的腕子松也不是放也不是。

趁着他心神慌乱的功夫,落葵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极快的拔下发簪,满头梳的齐整的发髻瞬间散落开来,迎风凌乱,她红了眼眶半真半假的哭起来:“非礼了,有人逼良为娼了。”

“青天白日的,这种事要干也得夜黑风高不是。”有人一边看着,一边切切笑着。

“瞧他也是有家世有身份的人,家里的妻妾只怕少不了,心火如何还会这么旺,当街便干这等不要脸面之事。”

“家花不如野花香嘛,你没见在柳陌街里进进出出的,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的。”

眼见围观指指点点的人越发的多了,文元一张脸憋得通红,生怕引来官府,自己百口莫辩,平白丢脸,只能讪讪松开手,瞪着落葵苦笑道:“你,你,你还真,你这脸虽说生的一般,但你倒还真舍得不要了。”

眼见他遁地而逃,扬起一路轻尘跑的无影无踪,落葵轻笑,脸面自然是要紧的很,但自由更要紧些。她恍若无事的拍拍手,就着沿街凉棚下的那点凉意,一路且看且走。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合欢阁门前,这地方香也香的晦气,她正预备远远走开,不料打里头冲出来个人,重重的撞到她的身上,这一撞就把她撞得坐到了地上,轻尘扑面身上生疼。

落葵生的娇弱,力气小不经撞,一大早的又连着被撞了两回,她只觉晦气,心里憋着邪火,正打算扯起嗓子开骂,一抬眼,却望住一张黑黢黢的脏污小脸儿,十四五岁的模样,满头乌发又脏又乱,身上的衣裳又破又脏,瞧不出是美还是不美,独独那一双明眸又亮又圆坚毅至极,直直望到了她的心里,话到嘴边落葵顿时骂不出口了,生怕骂哭了她。

小姑娘攥紧落葵的衣裳不松手,像是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求之声不绝于耳:“姐姐,姐姐,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姐姐,救救我。”落葵并没有骂她,她却已经哭得泪水涟涟,眼泪在脸庞上一道道流淌,冲淡了她脸上的黑灰,露出白皙的皮肤。

这眼泪流到落葵心间,一下便把她的心给泡软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一身的灰尘,将小姑娘搂进自己怀中,轻声安抚了句,这才又仰起头望着从合欢阁里追出来的几名大汉,抬了抬下巴:“叫你们老板出来,这丫头,我买了。”

话音方落,打里头婀娜晃出个满头珠翠的妇人,纤腰婉转,轻飘飘的瞟了落葵一眼,笑语如蜜一般甜腻:“这丫头可是个雏,雏儿的价钱,姑娘付得起么。”

落葵冷眼望住她:“你说。”

妇人笑的花枝乱颤,笑容中透着蜜意,益发甜的腻人:“如此好的货色,少了一千两雪花纹银可是不卖的。”

落葵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大了嘴一时难以合上,五千两纹银,这可是天价,自己如今的那处宅子,有五间瓦房外带一个大院子的宅子,买下来时也不过花了三百两银子,一千两买个大活人,买回去还要管衣食住行,这买卖一看就是只赔不赚的。

更何况自己,落葵伸手探进袖口摸了摸,约莫只得三十两,荷包里还能凑出一些散碎银子,再把身上的珠钗首饰都抵了去,也不过五十两,这是远远不够,她垂下头,凝神望住靠在自己肩头,正哭天抹泪儿的小姑娘,有些凉意的叹了口气,一叹就将自己与小姑娘的心都叹到谷底,古语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何止一文,是一千两,更何况她只是个弱质女流,更是难上加难了。

妇人瞧出了落葵一脸窘迫,知道她被个穷字难倒了,没钱买这小姑娘,便拿眼风剜着落葵,一脸的奚落且说且笑:“姑娘一介女流,又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何苦在这救美,再说了,这么个小美人,姑娘买回去又用不上,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她冲着身后几个大汉努了努嘴:“带走。”

小姑娘登时面如死灰,泪如雨下,哭的愈发不可抑止,削薄的肩头不停的颤抖,像极了一片风里的落叶。

“慢着,她自然不是英雄,那我总是个英雄罢。”远远的飘过来个之音,话音方落,竟是文元一张笑脸狠狠抵到了落葵眼前,饶有兴致的瞧着她吓了一大跳样子。

落葵真真是吓了一跳,这厮神出鬼没的,真真如阴魂不散,不禁撇了撇嘴一笑:“瞧你一脸穷酸,想必是既气短也非英雄罢。”

文元在怀中摸了半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薄纸,赫然写着万利钱庄这四个泛着金光的大字,那是青州城中最阔气的钱庄,他用两指夹着那张银票,在她眼前晃了晃,摇头晃脑的一笑:“你且说说看,脸皮儿疼不疼。”

落葵却不信,只望住他奚落一笑:“哪偷的。”

文元轩眉微挑,得意洋洋的笑道:“这你甭管,只要我是有银子的英雄气长就得了。”他将薄纸展平,递到妇人眼跟前儿:“你瞧仔细了,这是万利钱庄的一千两银票。”他冲着小姑娘努努嘴:“这丫头归我了。”

妇人一张脸笑得堆起无数细纹,香粉叠了又叠,扑簌簌直往下掉着渣滓,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子好大的手笔,打今日起这丫头就是您的人了。”

她挥了挥手,早有小厮躬身递上两页薄纸,一页乃卖身契,一页乃户籍单子,恭恭敬敬的送到文元面前。

文元用两根手指夹下来塞到袖中,转眸望住落葵,笑脸盈盈道:“喏,算你命好碰到我这么个大善人,走,去你家签个字据,这丫头的卖身契就归你了,这银子算是我借给你的,”他微微一顿,扬眸望住她,眸中悠悠疑影儿闪过,笑容诡异:“你,不会赖账罢。”

落葵闻言不禁哑然,她又想做好人救下这小姑娘,又怕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句话,她左思右想,想不出文元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但到手的银子拒之门外,自己又舍不得,不禁一咬牙,缓缓攒出个无比尴尬的笑:“那是自然,我不会赖账。”

盛泽街口停着那驾灰棚马车,落葵扶着杜衡的手登上马车,回首间见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低眉垂首,小心翼翼的跟着,再后头是一脸讨债鬼模样的文元,她暗自叹了口气,只觉十分晦气。

彼时日光正盛,流金般洒落水家院中,浓阴翠翠中满是晴朗的阳光味道,文元环顾水家小院,虽然简薄但景致秀丽,花啊草啊什么都不缺。他指着院落一侧窄窄的沟渠笑道:“这倒是个曲水流觞的好去处,只是挨着菜地,不伦不类的。”

落葵一边摆上笔墨纸砚,一边扬眸望向那所谓的曲水流觞之处,不禁暗笑,将水引在菜地边上,自然是为了便于灌溉,这位文元公子八成是出身富贵人家,竟如此的不食人间烟火,不禁眸光狭促:“喝酒如何有喝生菜汁来的有趣。”她扬眸:“想不想尝尝,我给你来一杯。”

文元听得口舌发苦,从头发丝儿一直绿到了脚后跟,心里不住的打鼓,只是听到菜汁,便已绿成如此,来日若是妻妾成群了,再有那么一两个起了异心,自己头上岂不是要长出青青草原了,他打了个哆嗦,还是像如今这样,一妻一妾来的稳妥。

他连连摇头,一脸苦笑:“不,不用了,咱们还是说说立字为据的事罢。我说,你写。”

事到如今落葵已经没有迟疑的余地了,生怕要立下的是卖身契之类的字据,有心赖上一赖,可为难的被人知道了自己家门何在,若是被他日日堵在门口要债,脸上可要不好看了,遂踌躇着接过执笔,只好见机行事。

见落葵的模样,文元像是想起甚么可笑的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语出奚落:“原来你也会害怕,这着实难得,我原以为你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放心,我不让你签卖身契,你这样厉害的姑娘,我是不会买回家去自讨苦吃。”微微一顿,他斟酌道:“借据,今借予水家落葵纹银一千两整,日息三钱。”

第二十九回 赔钱的买卖

“三钱,还是日息。”落葵痛呼一声:“你,你抢钱啊。”

文元笑得人畜无害:“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家祖上便是放高利贷起家的。”

落葵迟迟不肯下笔,文元侧目,只见小姑娘怯生生的躲在角落里,树影微漪笼上她弱不禁风的身子,呆立着不敢乱说乱动一下,倒是那双又圆又大的眸子,滴溜溜的打转,看着机灵极了。他微微一笑:“这孩子瞧着怪精神的,你若不要,我再卖回合欢阁,说不定价钱还能涨上一成呢。”

虽与文元只是两面之交,他是不是正人君子并未可知,但绝不是衣冠禽兽。落葵自然丝毫不将此话当真,只瞟了他一眼,笑道:“你的模样可比她俊多了,我听闻合欢阁中的男宠比姑娘们还要抢手些,卖你定比卖她值钱。”

文元摇头:“我脾气不好,卖了我搞不好你赔钱又丢人,你可要想清楚哦。”

落葵一笑,把能变卖的家产在脑中极快的过了个遍,一把小算盘在心中打的劈啪作响,算完后,觉得自己若有命活到七老八十,偿还这高利贷也不算太难,才笃定道:“好,我签。”

“虽说你住得这地儿不怎么样,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好大的手笔。”文元见她神情笃定,不禁吃了一惊,笑着续道:“借款人,水落葵,出借人,空青。”

庭前花枝繁茂碧水蜿蜒,像是求而不得的浮生宁静,不过令人沉醉的浮生宁静向来都是短暂而脆弱的,转瞬间就被空青这名字撕开一道口子,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上落葵的灵台,劈的她有些失魂落魄。

落葵手上一颤,青字的最后一笔斜斜撇了出去,心下倏然疼痛:“空青,你,你不是叫文元么。”

眸中有一丝凌厉微光闪过,文元转瞬神情如常,苦恼的摇了摇头:“快别提了,空青是我六弟,抠门小气斤斤计较,把银子看的比天还大,我只不过欠了他一千两,他就见天儿追着我要,这银子原本是要还给他图个耳根清静的,如今借给你做好人,买了这丫头,那么这债就只能落在你身上了,以后他便是你的债主,来日他拿着这借据来找你讨债,你可不能不认账。”

这是天衣无缝的一席话,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越是毫无破绽之言,便越值得商榷,落葵只愣了个神儿,便毫不犹豫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指端染了朱膘色的印泥,在纸上按下手印,递给文元时,发觉他正凝神望住自己,望了良久没有挪开眸光的意思,她有些发毛,张了张嘴,有打算开骂的架式。

文元也算口齿伶俐,但颇有自知之明,于对骂上并非落葵的敌手,他收回眸光绽开灿烂的笑容,将借据如获至宝的收入怀中,又将小姑娘的卖身契递过去:“姑娘往后可要节衣缩食了,我那个六弟一向是铁公鸡过街一毛不拔的,你可得仔细他随时来讨债,对了。”像是想起什么,他伸出一双手,在虚空中灵巧的打起算盘,模样像极了精于算计的商贾公子,旋即他扬眉一笑:“这五千两的利息算起来可不少呢。”

此间事毕,落葵牵住小姑娘的手,撩开额前乱蓬蓬的碎发,拿帕子抹去脸上的尘土,偏着头望下来,实在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人坯子。

她哀叹一声,自己今日出来是看货的,可货没看上,反倒买了个人回来,还莫名其妙的就欠了一笔巨款,可不是么,可不是要节衣缩食了么,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怕是要还到自己入土了,还要将自己的棺材本儿也搭进去。

时值夏日,正午时分的阳光明亮灼热,像是柄利剑锋利的穿透窗户,斜入屋内,连漾起的微尘都染上了炎热的气息。

架锅烧水,落葵坐着矮凳,不住的往灶里添柴,见小姑娘仍旧怯生生的靠在角落,不禁莞尔:“你别怕,我不吃人。”

一句话逗乐了小姑娘,她的心松快下来,望一眼热气腾腾的大锅,怯生生的问道:“那,那姑娘这是。”

落葵被灶间的烟熏着了,且笑且咳嗽:“烧水洗澡啊。”她捏着帕子去擦小姑娘脏兮兮的脸庞,疼惜道:“你看你,小脸儿也脏了,衣裳也破了,就算是要走,总也要收拾干净了再走。”

小姑娘低垂着头,望住自己的脚尖,声音细若蚊蝇:“我不走,姑娘为了买我,欠下那么大笔银子,我要替姑娘还银子。”

落葵一怔,偏着头笑道:“你说甚么。”

小姑娘大着胆子,声音大了点,却仍旧怯生生的垂首道:“我说,我要替姑娘还债。”

这小姑娘看起来年幼,却着实知恩图报有情有义,落葵欣喜不已,欢畅笑道:“银子的事往后再说,只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的望她一眼,又极快的低下头去,继续用低如蚊蝇的声音喃喃道:“我,我叫丁香。”

落葵在香柏木紫铜箍浴桶兑入略带香气的药澡豆水,指尖挑起水珠试了试水温,示意小姑娘脱光了衣裳,浸到水中,带着魅惑幽香的水刚好没过她的削薄的肩。

小姑娘登时又羞又怯,一张俏脸像是被火烤着,红透了,她低垂着头,呼吸急促,小巧的下巴几乎要抵上雪白的胸脯。

落葵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一旁,在掌心揉了些玫瑰露,轻笑着撩起些水,五指穿过浮在水面上的乌发,缓缓揉搓发丝,一边搓一边问:“那么,你多大了。”

小姑娘头低得更厉害了,怯生生道:“我,我十四了。”

落葵一双手轻轻柔柔的推过她的脖颈肩头,这一推,她的心间狠狠一惊,这姑娘的耳后和胳肢窝里都带了伤,像是被什么尖细的利器戳刺所致,连十个手指缝中都有被竹签子狠狠刺穿过的血痕,这样小的姑娘,要受这样的罪,她心痛难忍,舌头也牙关皆在打颤:“你这样小,怎么会去了合欢阁那种地方。”

“我。”丁香嗫嚅良久:“我,我是被叔父卖进去的。”

世事艰难,卖儿卖女之事几乎日日都有,落葵没有再言语什么。只是仔细审视下来,发觉她的肌肤从手腕处形成两种肤色,双手肌肤微粗泛黑,而齐腕往上却是雪白滑腻的,这显然是天长日久的日晒和劳作所致。云楚国并没有哪一州的日晒如此之毒辣,能把人的肌肤晒成古铜色。落葵心中清明,这姑娘并非是云楚国之人,心生疑窦,脸上却不漏分毫:“你,不是云楚国人罢。”

丁香垂首不语,她年纪小,陡然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异国,早已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手脚该如何安放了。

“你莫要怕,我从来不信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这样的鬼话。”落葵在手心中又调了些治伤的药膏,两只手揉搓的温热起来,缓缓的推过她身上的暗伤,问道:“你不是云楚国人,那你是哪国人呢。”

她身上那些伤有些结了疤,有些正在长新皮,还有些伤翻起带血的口子,轻轻触碰便渗出一粒粒血珠子,丁香疼的倒抽冷气,声音打颤,欲言又止道:“我,我是东闽国的渔家女。”

东闽国,东闽国与云楚国隔海相望,凭这样一个小姑娘,绝无法孤身来此,除了人伢子,旁的人还真没有这般能耐。

见丁香耐不住痛,落葵手上更轻柔了几分,生怕再次弄疼了她:“那么,你的家人呢,你是来云楚国的投亲么。”

丁香早已被这双温润轻柔的手推的浑身是汗,软的像是一团棉花,泡在水中。那双手掠过她的腿,有一点微芒从指尖钻出来,缓缓渗入她的腿,她登时一阵颤栗,像是有一团暗火要穿透肌肤,在身上烈烈燃过,她勉力摇头:“我没有家人了,爹娘死了,叔父就霸占了爹娘留下的田产宅子,将我和妹妹卖了,我被一路辗转就卖到了合欢阁里,可妹妹却没了下落。”

落葵一番试探,见她仍是完璧之身,随即不动声色的收回微芒,缓缓起身擦干了手,递了块巾子过去,示意她自己动手沐浴。

丁香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身子往下沉了沉,水没上她的下巴,心中忐忑不安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通跳个不停,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这不假,可被关在合欢阁中这么久,云雨之欢却是看惯了的。

老鸨子要她在合欢阁做生意,她不肯,被打了一身藏在暗处的伤。被折磨了这么久,她都没说过一句软话,这才熬到了逃出来的这一日。而落葵方才这一番试探着实吓着了她,让她以为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不敢在水里呆的太久,只略微泡了泡,便撑着浴桶起了身。

打水里出来,落葵用宽大的袍子将她包裹起来,吸干身上的水珠儿,送到里间换衣裳,隔着屏风问道:“他们,打你了。”

第三十回 厨娘丁香

“嗯,”丁香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恐惧的声音:“他们折磨我,要我卖身接客。”话音方落,屏风后头一阵窸窣作响,丁香低垂着头走出来,玫瑰粉素纱衣与藕荷色月华百褶裙穿在她的身上着实好看,衬得她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只是怯怯的不敢直视落葵的眸子。

落葵凝神望着,豆蔻年华就是好,甚么样艳丽的衣裳穿在身上都好看,不像自己,只压的住素净颜。她顺手递过去一块巾子,让她擦拭湿发。凝神片刻她终于开口:“那你以后可有甚么打算,我虽买了你,但也不会勉强你留下来,更不会要你还银子,你若想回东闽国,我送你盘缠。”

丁香倏然抬头,对落葵的这句话深感意外:“姑娘,你,真的肯放我走,真的不用我还银子。”

落葵一向清冷,这厢一见她这样天真的模样,登时笑得娇艳无双起来,有心逗她一逗:“你生的这样好看,我若是个男子,自然是舍不得放你走的,只可惜我也是个姑娘,不能将你收入房中。”

丁香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头垂的更低,轻语低喃:“姑娘是好人,可我,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爹娘死了,叔父霸占了爹娘留下的房产田地,还卖了我与妹妹,若是我回去被他们撞见了,怕是要再卖一回的,况且,况且听卖我的人说,妹妹也卖到了青州,就是走我也要找到她一起走。”

庭前微风轻拂,凌霄花低垂在窗沿,高高扬起橘色花盏,层层叠叠绚烂夺目,远远望去,如同下了一场刺痛双眸的血雨,就像是磋磨人生的坎坷,过了一道还有一道,总那么无休无止。

人生实苦,自己能做的也着实有限,有些事有些人,再如何想尽心尽力帮上一帮,也终归力不从心,落葵默默摇头,握住犀角梳替她梳头:“那么你便留下罢,我这里虽然简薄清苦,但多一个你还是养得起的。”

丁香感激的直落泪:“我会砍柴烧饭,洗衣洒扫,料理家事,姑娘,我什么都会做。”

落葵伸手摸了摸她白嫩的小脸儿,笑容温暖:“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能干的很,我这宅子不大人口也少,但琐碎的事不少,有你留下来帮我,我也能轻松许多。”

丁香陡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喜极而泣:“丁香,丁香多谢姑娘收留,绝不会给姑娘惹麻烦的。”

落葵将她按在妆台前坐好,将她锦缎般的乌黑长发梳成双平髻,又在发髻上稳稳簪入两朵小巧的复色绢花,左看右看,觉得十分娇俏,这才笑道:“好了好了,我这里没有这么大的规矩,别动不动就跪着,你看,刚换的衣裳就跪脏了,你小我几岁,便是妹妹,我做姐姐的,不会欺负你的。

丁香搓着手羞怯的一笑:“多谢姑娘大恩,只是,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你想找到你妹妹,然后一同离开。”落葵掸了掸她衣裳下摆的尘土,猜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这羞怯来的着实莫名其妙,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丁香的脸颊莫名一阵红晕:“姑娘,姑娘,还请姑娘成全。”

落葵笑着点头:“你放心便是,我说过只要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她有心帮她们姐妹重逢,问道:“你妹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此话牵动了丁香的愁肠,不禁红了眼眶,眸底有泪盈盈欲落,忍了又忍才道:“妹妹叫沉香,已经七岁了。”

“这样罢,你告诉我你妹妹的样貌,我画下来,我在青州有些朋友,如果她人确在青州,自然有法子找到。”落葵铺好纸笔,缓缓研墨,听着丁香缓缓开口,她提笔落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一个明眸皓齿,娇俏可爱的垂髫女童跃然纸上。

丁香望住画像,默默垂泪:“姑娘画工真好,这画像竟与妹妹有八分相像。”

此言一出,落葵的心直入谷底,异国人在青州一向是最抢手的,丁香的妹妹是个年幼女童,若再如这画像一般貌美,那便更是奇货可居了。落葵微微一叹,在这偌大的青州城中深宅大院无数,倘若真是有心要藏一个异国幼女,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若没有机缘,只怕到死也是翻不出来的。

日影西斜里,袅袅炊烟打着旋儿升到半空中,阵阵香气从灶间溢出来,丁香乃东闽国的渔家女,自然善做鱼鲜,红烧清蒸炖汤花样繁多,闻之鲜气撩人。

京墨伸长了脖颈望过去,只见案板上有菜有肉有河鲜,奶白色的鱼汤在锅中翻滚,鲜香馥郁,他瞟一眼在灶间忙活的丁香,啧了啧嘴,凑近了落葵低声道:“诶,我让你去看货,你怎么买了个人回来,花了多少银子。”

“一千两。”落葵抿了口茶,这浮生宁静的不那么真实,她品着唇齿间的茶香,不禁暗暗感叹,从前都是自己洗手作羹汤,身边的人坐着等吃现成的,她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般悠闲过了,如此看来,这银子花的着实值得,原本心疼银子的那颗心,竟渐渐没那么疼了。

话音方才落下,京墨一口香茶喷到地上,心上如同铺在地上积年累月的青砖,裂开一道道疼痛的暗纹,他吃惊得目瞪口呆,竖起一个巴掌在眼前翻了翻,大声喊了起来:“多少,一千两,前些日子,你还为了区区几两银子的饭钱与我不依不饶的,怎么这会儿这么大方,一千两买个人回来,我看她也不是三头六臂,她是甚么来头啊,竟如此值钱。”

落葵眉目如烟,嗤嗤轻笑:“她来头自然比你大得多了,她会买菜烧饭打扫庭院料理家事,你呢,你且说说看,除了会吃,你还会甚么,别说一千两银子了,一文钱买你,我都嫌亏得慌。”

京墨此时正往口中塞着点心,闻言不禁一哽,讪讪笑着,口齿不清道:“我还不是心疼银子么,我们的日子尚且困顿,哪有多余的银子养她,还是给点路费,打发她走罢。”

落葵捏着帕子擦去他唇边的点心渣滓,一边擦一边劝道:“行了,她一个小姑娘能去哪,别前脚刚走,后脚又被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那可是咱们的罪过,再说了,她一个小姑娘能吃多少,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再困顿也养得活,撵出去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既救了她,便不会不管她。”

她扬眸笑骂了一句:“你如此的好吃懒做,我都容下了,可她这样的伶俐能干,我反倒撵出去,我怕是得傻透了。”

京墨摇了摇头,话语间酸溜溜的,像是咽下了一大坛子醋:“我一直以为我与你才是最亲的人,原来并不是,你对陌生人都比对我亲近的多。”

“甚么亲不亲的,你心眼儿可真小,她一个小姑娘,你都容不下。”落葵心下清明,隐约猜出几分京墨所想,一来是担心平白多了一张嘴,要从他的口中抢食吃,二来便是亲疏远近了。

京墨皱了皱鼻尖,半真半假的一笑:“我这是吃醋了,你听不出来么。”

落葵的手狠狠抖了一下,泼出去半盏茶水:“吃醋。”

她抬手试了试京墨的额头,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吃一个小姑娘的醋,你怕不是发烧烧糊涂了罢,还是别吃饭了,去医馆瞧瞧罢。”

京墨一时间哽住了,想要反驳,但吃一个姑娘的醋,着实也非光彩之事,彼时菜香飘来,他皱鼻轻嗅,酸溜溜中又透出喜悦,是可以大快朵颐的欢喜:“这丫头烧菜的手艺真不赖。”

落葵两指托着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盏,嫩叶根根竖在杯底,茶香染了青碧色,沁入心脾,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她垂首慢慢啜着,只觉甘醇鲜爽,回味无穷:“如何,这五千两花的不亏罢。”

一想到花了如此多的银子,只不过是买了个好看的厨娘回来,京墨还是禁不住心疼,脸颊抽动,龇牙咧嘴的感叹:“五千两呐,够吃一辈子的山珍海味了。”

落葵瞟了他一眼:“京墨,你除了会惦记着吃,还会惦记什么啊。”

京墨仔细打量了丁香窈窕婀娜的背影,若有所思的一笑:“这丫头生的真美,格外有异域风情,难怪你肯花大价钱买回来。若是好好调教,必然是个人间尤物呢。”

落葵扬眸,又气又笑:“调教,你想甚么呢,咱们是正经人家,不做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勾当。”

“那还当真是可惜了。”他舔了舔唇边,凝神一笑,像是瞧见了什么美妙的画面:“貌美的异国厨娘,想起来都让人心旌摇曳呢。”

落葵心道,京墨,你是色心大起,老毛病要犯了罢,狠狠啐了他一口,眼眸一瞪,话里有话的威胁道:“京墨,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我饶不了你。”

京墨摸摸后脑,一边瞟着丁香,一边讪讪笑着:“不敢不敢,有你在,我如何还会打别人的主意。”

第三十一回 月黑风高夜

夏末的深夜,茫茫暑气渐消,迷离的夜色如同一层又轻又薄的白纱,笼上繁花草木,白石清水,青砖灰瓦,像是被轻雪覆盖。

推开窗,夏风挽过长发,在落葵身后展开如墨的羽翼,扬眸望住深黑天幕,那里星河浩瀚,闪耀着诡谲莫测的光,望的久了,人的心也不觉间杂乱无章,失去了方向。

素白的阔大衣袖迎风飞扬,落葵双手结印,双手食指的指端相对合拢,指向悬在深远高空的一轮圆月。

皎洁的明月中隐隐有水波流转,波光粼粼愈转愈快,形成一轮深深的漩涡,转瞬间便冲着她的指尖倾泻而下,流淌成一道明亮刺眼的光芒。

幸而此刻正是丑时,青州城中早已陷入一片昏睡,莫说是人了,便是连猫儿狗儿鸟儿虫儿,都没有瞧见这惊人的一幕。

明月中光华陡转,由白转黄,由黄变橙,裹挟了丝丝缕缕的血色悠悠荡荡,月中流转不停的漩涡也渐渐停住,只一瞬间便溃散的不见了踪影,倾斜至落葵指尖的月华也随之蓦然消失,无影无踪,她眉心微曲,唇边无声的溢出一缕血色。

踉跄着转身回房,落葵捏着帕子拭去唇边的血迹,端起水青色茶盏,仰面吞了茶水裹在口中,狠狠漱了几口,漱干净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她的神色凝重而失望,一双冷眸枯寂的望住微漾的琥珀色茶水,望了良久,心间也泛起不甘的涟漪,三年了,休养生息了三年,实在是太久了些,可等了如此之久,却还是无法引下月圆精髓用以修炼,抬手轻轻抚过皓白腕间,薄薄的皮肉之下隐见一根细弱青痕,细的如头发丝儿般,摸上去扁平细弱,没有温度亦没有活气。

落葵默默饮了一盏茶,耳畔传来轻响,沉沉的暗影越靠越近,她肩上一沉,覆上了件薄薄的秋香色薄绸寝衣,她并未回头,只望住茶水道:“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改不了夜猫子习性。”

杜衡原本生的眉眼端正,此时却眉心扭曲,蕴着沉沉的隐忧,但还是笑着开口:“还不是主子三更半夜的不睡觉,站在窗户口吹风,主子好歹也心疼心疼属下,若是您冻坏了,还不是属下伺候您。”

落葵心中微暖,笑眉笑眼的撇了撇嘴:“给你个机会,重说一次。”

杜衡日日夜夜守在院落边上的门房里,只要落葵房中有灯火微凉,他便绝不会睡过去,早瞧见了方才她收取月圆精髓而无果的一幕,他知道落葵心中不痛快,他心里亦是隐隐心痛,他忍着这心痛,展颜一笑:“好好好,属下心疼主子,这样可以了么。”

落葵托着腮,暗沉沉的一笑:“这还差不多。说罢,何事。”

杜衡轻声:“依着叔父临走时的安排,这三日,咱们的人相继绑了和戎护军长子,抚夷监军幼子,廷尉右监次子,这三人皆曾浑水摸鱼领兵洗劫了世子府,如今绑了他们的儿子,烧了他们的家宅,敲山震虎,京城怕是要乱上一阵子了。”

落葵望住摇曳树冠的风,一如那年的乱世中无数濒死的呻吟,她轻声道:“绑来的人都关押在何处了。”

“都送到不越山脉了。”

落葵微微颔首,沉吟道:“列侯当年虽然奉了圣命领兵抄没世子府,但各方势力浑水摸鱼,借着查抄之际在世子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才使得世子府一片焦土死伤殆尽,如今借着世子幼子的名头发难,少不得有人要风声鹤唳了,杜衡,吩咐下去,三日后给他们递帖子,叫他们拿银子赎人,放出风声去,当年他们从世子府抢了多少银子出去,如今便要他们成倍的吐出来。”

“喏。”杜衡关了雕花轩窗,回首道:“属下明白,我们只要银子,不要人命,那么列侯府呢。”

列侯,列侯,落葵与列侯实在没甚么交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仇有怨,仇便是他当年领兵抄没世子府,虽是奉了圣命,却也是灭门之仇,怨便是两年前他拒绝太后赐婚,令自己成了青州城中最大的笑话。她默默叹息,可他到底放了世子幼子一条命。

落葵默默思量道:“良姜的事摆在这里,列侯府自然也要动一动了,明日晚间,去绑了云良姜出来,照样叫列侯拿银子赎人。”

“喏。”杜衡轻声道,抬手在桌案的茶盏上一抹,水中涟漪微漾,显出一行行簪花小楷,他沉声续道:“主子,文元的来历有些眉目了。”

落葵一字一句的看下来,微微吃惊:“他竟长期盘桓于东闽国,是这半年才来的青州,这便怪了,东闽国并没有甚么上古世家,莫说是仙君,便是道君也未曾出过几个,他这纯熟的凤凰于飞的身法,究竟是从何而来的,这么个深藏不露的陌生高人在青州晃荡,只怕没揣着甚么好心思,杜衡,吩咐人盯死了他,把他落脚的客栈,吃过的酒肆饭庄,用过的一菜一饭,去过哪见过甚么人说过什么话,总之他在青州的任何行踪,都要一丝不漏的记下来。”

“喏,属下记下了。”

落葵点点头,道:“今日我收下了丁香,你尽早将她的来历查访清楚。”

杜衡颔首,捧出一只狭长的花梨木盒,其上刻一枝浅浅的临水桃花,他打开黄铜搭扣,取出几页薄纸,道:“主子之前吩咐的几处宅子,属下已尽数买了下来,这是地契和房契,这几日我着人住进来,到那时咱们这水家才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了。”

落葵仔细看了看,见无异样,又悉数放入盒中收好:“你收着罢,买了这么些宅子,家用银子怕是不够了罢,你去开库房,取些不打眼的赏赐卖了罢。”

三日前,青州城的几家有头有脸的大户被流寇袭击,不但抢了金银烧了家宅,竟还掳走了公子少爷,留下字条要主家拿银赎人。

此案一出,青州府尹满脑门子的官司,来不及多叫几声倒霉,便召回了告假纳第三房小妾的捕头,这捕头生生从温柔乡中被提溜出来,火气甚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所有的捕快尽数撒了出来,街面上随处可见巡逻的捕快与巡防营,刀剑擦拭的锃亮,寒光凛凛,单是靠吓唬,也能吓的人一个哆嗦。

谁料官府没日没夜的查了三天,不但没能寻到丢失的金银,也没找到被绑的公子少爷,竟连流寇的影子都没看到,青州府尹整日里不是被这个官儿叫去问话刁难,便是被那个官儿叫去斥责一顿,回回都被骂的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在自己府里砸上三五十个花瓶方能解气,回过头来又惊觉自己砸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心肝肺一起疼,只好将满腹怒火撒在了倒霉的捕头身上。

这怒气尚未撒的酣畅淋漓,噩耗再度传来,就在个天黑风高,适合打家劫舍的深夜里,皇城内的列侯府也未能幸免,被流寇袭击,列侯府听起来是侯门大户,但内里子却不似外头的名头那般大,世人皆知列侯府素来是皇城豪门里家丁最少的,流寇在府里如入无人之境,一番翻箱倒柜之后,也只找到了几只不入流的素瓷花瓶,几张出自微末画师之手的应景之作,笼了笼满府的金银铜钱儿,也不过一千余两。流寇们顿觉走这一遭吃了大亏,恶狠狠的甩了列侯几个火辣辣的大耳光,脸肿起老高,足足三日都见不得人,末了还绑走了世子云良姜,要列侯拿五万两银子并一万两黄金赎人。

列侯一向清贫惯了,变卖了全副身家也凑不足这样一笔巨款,望了望房前屋后,唯独这座宅院最值钱,为了侯府独苗的性命,他也只好咬着后槽牙忍着五内俱焚的火气,将宅院挂在了商行寄卖。

谁料还没等宅子出手,市井便流言四起,说列侯府这宅子风水不好,甚么背水离气,甚么欠阳煞,甚么难聚财,总之是将那宅子说的此宅只应黄泉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否则怎么世子会被人绑了去,可怜这宅子在商行里挂了半月有余而无人问津,反倒每日里涌到列侯府外围观之人愈盛,皆是来看青州城头名凶宅生的何等模样。

而这列侯府的世子云良姜才与楚帝之女晋和公主缔结婚约不久,正是准驸马之身,准驸马被绑了,楚帝自然震怒,遣了大批禁军四处搜查捉拿,却都无功而返。

堂堂准驸马在这繁华帝都被匪徒绑了,半个月来活不见人死不见识,音讯全无,这不止是打了青州府尹的脸,更是打了刑部的脸,捎带着还打了楚帝的脸。

青州府尹的顶头上司终于发了火,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放出话来,若是五日内查不到流寇的来历,便要将他的女儿没收充公。

青州府尹哀嚎一声,对捕头发了狠,若是三日内查不出流寇的来历,便将他新纳的爱妾给没收充公了。

捕头心惊肉跳,也对下头的捕快们跳脚臭骂了一通,若是两日内查不出流寇的来历,便将他们的女儿并小妾统统没收充公。

第三十二回 笑柄云良姜

重罚之下必有勇夫,青州府尹终于做了件大涨脸面的事,查出这伙流寇竟是个狠角色,一路从南祁国祸害到云楚国,是名副其实的跨国流窜犯。青州府尹给南祁国京城金陵去了封公函,请他们告知流寇的来历及落脚之处,并协助捉拿。

金陵府的官也不知是怕了这伙悍匪,还是存心想看青州府的笑话,对此事一问三不知,回函也十分的公事公办,只寥寥一句,非职责所辖,贵国自便,吾国无他。

直白点说就是我们没能耐抓到这些不要命的,你们有能耐便抓,我们绝不眼红多说话,也绝不秋后算账。

青州府尹也是个利落的,不再跟金陵府多做言语纠缠,只遣了人去南祁国明察暗访,方查出这伙流寇首领是当年从南祁国世子府逃脱的世子幼子,一直藏身于南祁国与云楚国边境,养了这三十几年,终于养的人肥马壮,这才扮成流寇模样进入青州城一雪前耻,袭击的皆是三十几年前在世子府烧杀抢掠过的人家,至于列侯是三十几年前的首恶,尤其不能放过,那么云良姜少不得要多吃些苦头了。

可查出了流寇的来龙去脉,却未能查处这伙人在云楚国的落脚之处,自打他们从列侯府绑走了云良姜,便如同在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再寻不到半点影子,自然,倒霉的云良姜也跟着没了下落。

于是,有人哀叹云世子命苦,有人可惜云世子或许无法迎娶公主了,亦有人击掌庆贺青州城第二美男终于要易主了,更有人幸灾乐祸列侯世子又如何,照样有人敢绑,绑了还逃不出来。

如此这般,云良姜的被掳反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笑谈,至于他究竟因何被掳,倒是无人深究了。

入秋之后的天气渐渐凉了,秋阳明媚似水流转,一片落叶萧萧而下之时,云良姜被绑二十日后,数千禁军未能找到的他,却倒在了观前口广场上,被人发现时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几乎去了半条命,世人皆暗地里窃窃私语,不知列侯出了多少银子,才赎回了世子,但好歹破财免灾,保住了一条性命。

令人没有料到的是,云良姜死里逃生回来后,晋和公主便以迅雷之势与他退了婚,这还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世人皆纷纷猜测云良姜被退婚的缘由,有的说他被贼人划花了脸,公主看了恶心,有人说他被剁了手脚,已是个残废之人,不配迎娶公主,总之是众说纷纭,一时间云良姜成了青州城中的头号笑柄。

京墨的古物店虽然生意平平,但好歹算是有了聊以糊口的营生,每到盛泽街开市的日子,他都拉着落葵一同去淘些物件,说是为了他们以后的生活能够宽裕些,倒是十分的勤勉。

丁香来了以后,样样家事做的有板有眼,饭菜烧的有滋有味,落葵终日清闲,每餐也多添了半碗饭,瘦伶伶的她终于生出些珠圆玉润的模样,往日的衣裳都穿不得了,只好撒了大把银子裁制新衣,穿的心安理得。

点点烛光如萤火虫的微亮,在薄透的羊皮灯罩中跳跃闪动,微黄的薄纱上一枝墨梅斜逸而出,丝丝缕缕的月华洒落在上头,墨梅像是跃出灯罩,生出暗香来了,给清冷寂寥的秋夜平添了几分韵致。

杜衡闪身进来,躬身道:“云公子传信说多谢主子筹谋,才退了他与晋和公主的婚事。”

落葵正端着白瓷汤碗,一勺勺的喝着睡前银耳羹,闻言哽了一哽:“谢,我可不敢当,他别骂死我便是好的了。”

杜衡笑着递过一纸信笺:“主子,这是云公子写的,说是请主子亲拆。”

落葵捏着勺子缓缓喝羹,漱口擦嘴净面,收拾利落后,才不疾不徐的展开信笺,且看且笑,只见纸上写道:“仗义每多屠狗人,负心多是狠娇娘。我本将心向娇娘,奈何娇娘炖狗忙。”

杜衡凑到近前,一字一句的看下来,看的发笑不止:“这,这云公子诗写的一般,骂人倒是利落。”

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看来那一剂药下的狠了些,良姜都恨死我了。”

杜衡笑道:“可不是么,那药是苏将军留下猛药,专治色中饿鬼,云公子用了那药,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接连请了数名御医过府看过了,皆说他伤了根基,从此人欲不能了呢。”

“哈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呢,若非如此,许贵妃恐不能如此利落的退了这婚事。”落葵拍着紫檀方桌狂笑不止,拍的掌心殷红一片,笑岔了气,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杜衡见状,慌张捂住她的嘴,道:“小点声,主子小声点,仔细再把狼招来。”

落葵笑的气喘吁吁,嘴被杜衡紧紧捂住,只能呜呜咽咽道:“只怕现如今半个青州城的人都笑的睡不着了罢,我笑一笑也不算甚么。”

杜衡边笑边摇头:“谁说不是呢,云公子在青州城中也算个人物了,果真豁的出去,他以后可还如何有脸见人啊。”

“见不得人算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以后谁还敢叫一个人欲不能的人一起喝花酒,这不是生生打脸揭人疮疤么。”落葵笑声音虽低,可笑中的不怀好意却昭然若揭。

杜衡眸光一亮:“如此说来,属下得择个日子请云公子去合欢阁喝顿酒才好了。”

秋日里燥的厉害,粉彩豆绿双耳熏炉中燃了柏子流云香,这香里的柏子香味静幽,素有清神安心,防秋燥之效,落葵俯下身,手在熏炉上轻轻挥动,缕缕幽香入鼻,她回首瞟他一眼:“若你肯带上我,那酒钱我便请了。”

杜衡抄过边儿上的算盘,拨了拨算盘珠子,觉得这桩买卖极其合适,却咬牙做出一副为难样,道:“只好勉为其难让主子扮个男装,去付账了。”

灵芝纹小翘几放了个打磨光滑的黄铜九连环,落葵抄起来冲着杜衡扔了过去,皱着鼻尖道:“我偏着了女装去,你能奈我何。”

“行行行,主子说的是,主子穿甚么都行。”杜衡一把接住九连环,笑着点头。

落葵勉力忍住笑,道:“那药你给良姜了罢。”

杜衡点头一笑:“给了,云公子一听那是能让他病体痊愈的药,连想都没想,就喝了。”

落葵再度笑的起不来身,这云良姜,果真是又惜命又要脸面。

见落葵笑的连连咳嗽,杜衡忙递过去一盏茶,轻声道:“主子,丁香姑娘的身份已查清楚了。”他衣袖挥动,从窗外引下一缕月华,透窗而入。

那丝丝缕缕的清寒月华在烛火上打着旋儿散开,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落葵衣袖挥动,那光芒极快的挪动闪烁,落于桌案之上,布成一排排蝇头小楷。

落葵一边看一边低声喃喃:“果然同她所说的一般无二,杜衡,我看这孩子年岁不大,但心智坚毅,在合欢阁中受尽了折磨,仍能咬牙活下来,是棵极好苗子,既然她的来历没甚么可疑之处,那你便慢慢的调教她,挑一门适合她修炼的功法,以后若她离开,也能在这世间立足。”她从檀木匣子里取出一页薄纸,递给杜衡:“这是丁香的卖身契和贱籍单子,你去给她脱了贱籍,将户籍重新办了罢。”

杜衡躬身:“喏,属下记着了。”

过几日便是落葵生母的冥诞,落葵整日不停的抄经,要赶在母亲冥诞前供奉灵前,杜衡回禀完诸事,见时辰尚早,便取下羊皮灯罩,挑亮了灯芯儿,煮好浓浓的安神汤,拿白瓷小碟盛了浅粉色梅花酥摆在紫檀方桌,才躬身退了出去。

一卷经书摆在手边,提笔抄下来,笔下的梅花小楷却都与经文不同,定睛瞧着,竟然满纸都是“空青”二字,落葵顿时撂下笔,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连拍了几下脸颊,再定睛去看,纸上连绵不绝的仍旧是那两个字,她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字这个名字,像是一直都刻在她的脑中,被文元那张借据这么一勾,便如同决了堤的水,从心间付诸笔端,从笔端又漫过纸间,这情形已经持续数月了,只要她晚间提笔抄经,开头写的必然是这两个字,写满一整夜纸后,才能如常抄经。

望着望着,纸上的字渐渐变成了重影儿,落葵犯了困倦,捧起雨过天青色薄胎药碗,将安神汤一饮而尽,踢了绣鞋,裹了被子迷迷蒙蒙倒在床榻上,她与京墨初遇时尚是炎夏,一日日热的硬生生将蒲席睡成了火炉子,而如今已是初秋,夜里又起了风,一阵阵敲上窗棂,扑簌簌如人哭泣,透着寒意。

落葵裹紧了身上几欲滑落的薄被,低低叨了句,明儿得换床厚被,冻得染了伤寒,可没人心疼。

“落葵,落葵。”落葵耳畔传来恍如隔世的低唤,拥着被子怔了一怔,她勉强睁开眼眸,只见屋内空落落的,独她一人而已,她叹了口气,何时又添了个发癔症的毛病。

睡意袭来,她翻了个身刚闭上眼,却又是一声声的低呼传来。她有些气恼,懒懒的睁开眼一瞧,唇齿间转瞬逸出凉气,自己竟在毫不知情中站到了九重天上,平日里的高远碧空,层层浮云,如今一伸手便捞在了怀中。

第三十三回 噩梦啊

她一向想得多,这会儿怕的竟不是摔个粉身碎骨,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她的良人还没遇到自己,若是因她的死而贻误他终身不娶,或是就此姻缘不幸,那自己岂非害人不浅,若再因这等深重罪孽,阻碍了自己的投胎转世路,不就更是冤上加冤,成了隔世的窦娥。

如此种种,乱糟糟的落葵越想越怕,怕过之后又觉心中茫然,自己一向贪玩,但在这种莫名之地,她丝毫没有凭栏远眺的兴致,耳畔又是一声低唤,抬眼去看,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长身如玉的灰袍男子,笑颜如花的递给她一只玉瓶:“你这丫头,叫了你半天了,你愣什么呢,给,这里头有些好玩意儿,你给他送去。”

“甚么好玩意儿,要送你送,我不去。”落葵在茫然中脱口而出,心中惊疑,这话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灰袍男子笑嘻嘻的没个正形儿:“叫你送你就送,左右我又不会害你。”

这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和棱角分明的薄唇,看上去是全然陌生的,但却有种令落葵熟悉的温厚和可依靠感,她蕴着笑意将玉瓶塞到袖中,心里清楚自己并不知道该把这个东西送去给谁,可两条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只一味的缓缓往前走,往前走。

这分明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走来却是格外轻车熟路,连长街上的馥郁荷香,也是她闻惯了的,衣裙无声掠过染了白霜的青砖,终于远远的望见一块高悬的匾额,上头像是笼了层淡白薄纱,看不清楚究竟写了什么。

她有些茫然,这似曾相识的地方,自己好像来过,却又实实在在的不曾来过,心里清楚眼前的一切是在梦中,可卯足了劲儿却醒不过来。

还没缓过神儿,就听得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你与她的婚事也定了,心愿也了了,可我看着你怎么半点笑模样也没有,你上回不是说,只要和她成婚,你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么。”

听到此节,落葵抬眼去看,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立在了一扇窗下,那声音正是从窗缝中缓缓透出,她一笑,平日里没有机会偷听,竟在梦中偷听了一回。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听来格外耳熟,他像是心中郁结不已,长吁了口气,无尽惆怅:“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觉得闷闷的透不过气来。”窗上的剪影抬手按住心口:“觉得亏心。”

另一个剪影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觉得骗了她,对不住她。”

只见那人缓缓撂下杯盏:“只是她与她长的这样像,我确实再无遗憾了,况且她几次舍身救我,在九婴族又迫不得已与我有了肌肤之亲,若辜负了她,我亏心,可真的娶了她,我却也亏心。”

之后,便是死一般的静谧无声,落葵在满心满脑的茫然中探出一丝清明,这场景似乎并不是梦,是真实的曾经,曾经的过往,她心里愈来愈痛,痛的几乎要倒抽凉气,只不由自主的对自己一声声莫名诘问,谁对不起谁,谁又骗了谁,谁与谁长得像。

心痛的冷汗淋漓,就连身子都微微颤栗不停,抖着抖着,却又在转瞬间换了风景,她与一个容颜模糊的青衫男子相对而立,立在不知有多高多远的虚空中,她觉得身子凉津津的像是破窗户四处漏风,垂首一瞧,竟瞧见一股股刺目的鲜血从身躯中逸了出来,天地之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之气,伴着毁天灭地的巨大声响,化作一个个诡异难言的光点没入高空,她随着光点望过去,极高极远的天际边有一道血痕正在缓慢弥合。

那青衫男子疯了般的冲上去,一把揽住她几乎虚化的身子,脸贴上她已半透明的脸庞,哭道:“你别怕,别怕,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已哭的无法自已,抽泣中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只是连连摇头,他话虽说的笃定,心里却清明,这情形木已成舟,说什么都太迟了些。

落葵脸色莹白似雪,整个人愈发单薄的如一页薄纸,在风中战栗,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梦境是假的,伤也是假的,可她身上心里的痛却是真实无比的,她想要看清楚这个人的脸,努力了半天也是徒劳,随即抬起满是血迹的手,想要抚一抚他的脸,奈何指尖微颤,手臂疲软,终是在离他脸庞一寸之处停下,她咬着牙极力不让自己颤抖得太过狼狈,自己向来不是个脸皮薄的姑娘,但在陌生男子面前,却还是本能的想展现出一些同样好看的颜面来。

一句像是早就存在脑中的话,她脱口而出:“你放了我罢,放了我去轮回,我情愿一世一世受尽轮回之苦,也不愿与你再相见。”

言罢,她惊恐的望着自己的一双手渐渐透明起来,再眼睁睁的望着自己的身躯一丝一缕的散开,最终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在世间消弭散尽,徒留下一只玲珑娇小的泣血朱雀,冲着那青衫男子哀鸣一声,带着痛楚的余音爆裂开来,在半空中织成殷红薄雾。

人皆是有求生的本能,面对这等死地,落葵的本能令她抱头闭目,扯破了嗓子一通尖叫,将自己吓得生生坐了起来,却赫然发现自己仍坐在床榻之上。

只是她叫的声音过大,扯得嗓子干痛不已,顺手抄起床头的一盅冷茶饮尽,方才那梦境着实诡异,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下意识的回神去想,仿佛这是一段真实存在的过往。

落葵心间微讶,莫非真的是这些日子思虑过重,才会做这么个吓人一身冷汗的噩梦,真不知方才是自己入了旁人的梦,还是旁人扰了自己的梦。

透过窗棂,只见天际微白,原想睡到自然醒的,却生生被个倒霉的青衫男子给搅和了,落葵抚额微微一叹,嗵的一声躺回榻上。

眯眼想了会儿,像是想清楚了噩梦连连的源头,自京墨来到青州,住进水家,自己三天两头的便会做噩梦,不是被烈火焚身,便是与人打架斗殴,醒来后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酸痛不已,今日更好,竟直接把自己弄了个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落葵有些疑惑,莫不是与京墨八字不合,她重重点头,嗯,八成是与他的八字不合。

“落葵,落葵,你鬼叫甚么,今儿个盛泽街大市。丁香烧了饭,赶紧起来吃。”真是想甚么来甚么,外头传来一阵急促嘈杂的砸门声,吵得落葵脑仁儿疼,旋即便是扯着嗓门大咧咧的喊叫。

落葵摇摇头,冲着门外不耐烦的吼了一嗓子:“京墨,你若再嚎,当心我拆了你住的那间屋,让你露宿街头。”

门外登时没了声响,落葵正沾沾自喜那颇有些震慑力的吼声,不想一阵更肆意嚣张的砸门声,京墨那不怀好意的笑声昭然若揭:“拆罢拆罢,拆了房我正好与你同住一屋,我还求之不得呢。”他略微一顿,笑声直冲云霄:“不过落葵,要不要我给你找个铁铲去,拆宅子可是要费些气力的,你还是先吃饱些再说罢,怕只怕你宅子没拆掉,自己先吃成了个胖子可如何是好。”

这一张嘴不停歇不换气的说出一长串话来,令落葵不由的担心,他会一口气上不来把自己给憋死。她自问吵架绝非京墨的对手,索性噤口不言,免得自取其辱。

一只素色绣鞋冲着窗下的人影飞过去,窗纸应声撕开个口子,京墨大声惨叫后,这世间陡然安静下来,安静的不似人间。落葵长吁一声,唇角上挑微微笑意淡薄,倚在榻上揉起额角。

她一向自诩口齿也算伶俐,与苏子对阵从不落下风。可自从遇上京墨,方知她与苏子的浅薄没见识,她与苏子的口齿于京墨而言,只比哑巴强上那么一点点。

依稀记得小时候,京墨虽然也得理不饶人,但并非像如今这样牙尖嘴利口不留情的,谁知隔了数年再度相见,落葵这才知道用口齿就能杀人那才是一等一的好本事,当然不包括咬和其他任何零距离接触,亦不包括唾沫星子淹死的。

她自知没有如此高的境界,也不想从被京墨骂死的经历中得到所谓的言传身教,就只好以武力解决,这个法子虽说暴力,但是简单易行,屡试不爽,况且自己甚么样京墨清楚得很,自然不用顾及什么淑女脸面。

水家与京家是世交,书上对世交的注解是常来常往,互有姻亲,往上数代都有交情的两家。就好比水家与苏家,虽然苏子出生不久就没了爹娘与其他亲人,但这并不能影响他成为落葵父亲的养子,更不影响水家与他家成为世交,至少落葵的子女可以与他的子女结个姻缘。

可水家与京家这世交却来的很没由头,父亲在世时,落葵只是在他说起过往旧事时,屡屡提到京家,而真正与京家之人相见,却是在父亲去世水家败落之后,彼时困顿不堪的自己才从京家爷爷的口中得知,京家与水家真的是世交,自己竟还与这世交之子有一纸婚约,彻底推翻了她以往对世交的认识。

第三十四回 女为悦己者笑

说起来京墨原本是个好名字,曾听爷爷说原本取得是个默字,是想让他成年后惜言如金,沉默是金,可报户籍时没留神,错报成了现下这个笔墨的墨字,原本也是不差的,偏他辜负了这个字,从不醉心文墨,于功名上无望,于钱财上也无望,总之,好端端的一个寡言多金男被造就成了个贫嘴穷光蛋。

看来这取名字也是门大学问,落葵眸光一亮,有万般光彩闪过,她猛然间有个财源广进的好主意,若是倾尽平生所学,在盛泽街上摆个专门替人测字起名算卦问前程的摊儿,说不定比京墨的古物店还要生意兴隆些,说不定还真能就此发家致富了。想着这些夹七夹八的旧事,落葵唇边笑若生花,坐在了菱花镜前。

这揽镜梳妆,涂脂抹粉是她平日里最不爱的,左一层香粉右一层胭脂的糊在脸上,如登台唱戏一般,着实繁琐,黏糊糊难受的紧。而晚间就寝前,还要左一层右一层的卸干净,但凡有一星半点的残留,次日晨起,额上定然会冒出小疙瘩。

一想到额上的疙瘩,她便忍不住的想叹气,若真是曲莲那样的美人,生出点疙瘩也不妨事,总归是瑕不掩瑜的,可自己,她捧着粉饼,小心的在脸上扑匀,她的底子自然也是不差的,但总是少了些风情多了些冷清,若再生出些小疙瘩,便成了火气大心眼儿小。

其实涂脂抹粉是最无用的了,想想也是,相熟之人,谁还不知道谁的样貌是丑是美,抹了也是白抹,而抹给不相熟的人看又着实多余。念及此,落葵低低暗笑,莫非只因为你生的美,买东西便能不给钱么。

以往苏子总是提点她,说甚么女为悦己者容,故而才要时刻准备着,倘若有一日你偶遇了你的悦己者,可偏被你的蓬头垢面给吓跑了,岂不可惜。

可落葵却并不这样想,若所谓的有缘人,真的是被自己的蓬头垢面给吓跑了,那也没甚么可惜,她顶瞧不上以貌取人的人,想来世上也有与她志同道合之人,并非所有人都与苏子一样,眼里心里只看得到美人,她相信,定是会有人肯透过样貌看本心的。

苏子比落葵年长十几岁,落葵刚开腔,还没学会喊爹娘,便先学会了苏子教的刻薄话,刚学会走路,还没走稳当,便是苏子带着她招东家狗,逗西家猫,惹得天怒人怨。是旁人眼中人人喊打的青梅竹马,青梅与竹马是从古至今最暧昧的关系,多少良缘皆是打此开始的,只是可惜了,苏竹马不肯娶水青梅,水青梅也不肯嫁苏竹马,他们二人的存在彻底推翻了青梅竹马的论调。

更令落葵没想到的是,京墨来了青州后,竟与苏子是同样的一番说辞。他摇头晃脑振振有词,说是不会有人看本心的,因为透过样貌看到的只有白骨森森,吓也要吓死了,还有谁会去看。

落葵打开红彩描金黑漆象牙妆奁盒,她虽不爱修饰容颜,可盒子里修饰容颜的物什却不少,皆是苏子备下的,为了她能早日遇上悦己者,着实不遗余力,上好的芙蓉粉敷面,螺子黛轻扫峨眉,蔷薇色的口脂浸唇。

莲花头白玉簪定住垂鬟分肖髻,几只珍珠鬓花点缀,着月白色织锦交领长衣,领口袖口镶两指宽的杨妃色石榴花边,下摆隐隐露出杨妃色撒花月华百褶裙,系攒珠薄锦如意绦。衣袖起伏间,隐约露出腕子上嵌南珠白玉镯。

菱花镜中人与往日格外不同,往日的落葵懈怠打扮懒于收拾,而精心修饰后的容颜,自有令人眼前一亮的风骨。

秋风转凉,缓缓掠过窗棂,像是拨动一根幽暗琴弦,呜咽声声如诉如泣,在静谧的清晨传的极远,风穿过庭前挺秀的芭蕉叶,像是吹皱了一池凝碧春水,起了涟漪。

开门的转瞬,京墨就斜挑了她一眼,眸中像是有惊艳的光亮划过,哧哧一笑:“哟,衣裳是新做的,果然是人靠衣装,不同凡响。”

这话仿佛是在说落葵原本底子平常,却硬生生靠衣裳打扮成了个美人,她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稍:“走罢,你不就是巴巴等着见曲莲吗。”

京墨挑了挑剑眉,笑的开怀:“那是自然,美人嘛,谁都愿意多看几眼,若是换做你”他的大拇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翡翠扳指,一抹翠色在指尖缓缓转动,这模样倒真有几分富家子弟的风范,可以诱骗些不明真相的良家大姑娘。

“你待怎样”落葵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刚好遮住半边脸庞,将一脸的别有意味的笑容隐在衣袖后头:“不如你求一求我,叫我不要去盛泽街上吓人。”

京墨还指望着落葵去盛泽街看货,能得个天降横财的好时机,自然不肯说这种话,生怕她是真的怒了,不由分说的拉下她的手,很是郑重其重的盯着她,妄想盯出倾国倾城的美貌来,一向口齿比脸皮要紧的他强忍着笑意:“是我错了,是我眼拙,没有瞧出您的倾国倾城,我应该像绿头大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叮着您不放。”

落葵扑哧一声便笑了起来:“绿头苍蝇最爱的是五谷轮回之所,原来在你眼中,屎尿便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你的口味着实与众不同,难怪我不入你的法眼。”

言罢,她撇过头去瞧见高远碧空,若有若无的几缕浮云,像极了自己梦里跌落的那个云端,一时间失了神,不知那云端的尽头,是否真有个好看的青衫男子,搅了她的清梦。

京墨瘪了瘪嘴,啐了落葵一口:“阿葵,你是名门贵女,满口不是屎便是尿,半点台面都上不得。”

落葵秀眉倒竖,张口便骂:“说屎尿便是上不得台面了么,若有真能耐,你便忍着一整日不出恭。”

一路向西,拐过弯去,就瞧见曲莲的身影笼在晨雾中,身姿娉婷绰约而立,晨风撩起她不染纤尘的如瀑乌发,双眉笼烟,眼眸似水。真真是个美人胚子,也难怪许府二少对她念念不忘。

落葵轻笑一声,挽住曲莲的臂弯:“等了很久。”

曲莲有些心不在焉,眸光越过落葵,直落到跟在她后头的京墨身上,才毫不掩饰眉眼间的笑意:“没有,我也是刚到。”

晨起的薄雾微微泛着凉意,曲莲的腕间指尖透着微寒,细瞧之下,落葵与曲莲的眉眼间有些像,只不过曲莲的气韵温婉,眉眼精致,性子又温和脾气又好,宜喜宜嗔,活脱脱是个闺阁姑娘的娇态。

一层秋雨一层寒,今年的秋却格外不同,几场秋雨疾风过后,原本渐渐转凉的天,反倒燥热起来,连沉寂下来的蝉儿也不耐热的再次声嘶力竭起来,京墨是个顶受不住热的,才疾步行了一段路,他额头便渗出又细又密的汗,沿着鬓边盈盈落下。

曲莲微微蹙眉,眉间泛起淡淡涟漪,转瞬却又唇角含笑,度给他一方帕子,雪白的丝上绣着一角碧色并蒂莲,透着幽幽水雾荷香。

京墨微怔,只吸了吸鼻子轻嗅一声,笑道:“好香啊,沾了我的汗味儿多可惜。”

曲莲垂首,递出去的手一时无法收回来,垂在指尖的帕子在风中尴尬飘动,她益发扭捏:“不妨事,你回头送我条新的就行。”

那帕子是上好的宋锦,绣工是扬州绣娘的手艺,买一条帕子花费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吃用整月了,京墨掂量了下身上的银子,发觉自己不大买得起这样一条金贵的帕子,手出其不意的伸进落葵袖中,一把扯过袖中藏着的帕子,抹了抹汗,嘻嘻一笑:“落葵的帕子没这么香,用来擦汗最合适。”

言罢,他把沾满汗渍的帕子扔给落葵,落葵侧身躲开,皱鼻拧眉一脸嫌弃:“臭死了,我不要了,你赔我个新的。”

“你那么多旧衣裳,随便剪剪就都是帕子,买甚么新的,浪费银子。”京墨撇了撇唇角嗤道:“你又不是曲莲这样的大家闺秀,用不着这么讲究。”

落葵狠狠拎起他的耳朵,笑望着他痛的连连跳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京墨凑近了落葵的耳畔,悄声笑道:“你要甚么花样子的,回头我陪你去挑,嘘,莫要叫曲莲听到了,回头她也要,我可买不起。”

落葵这才展颜一笑,这粉面含春,眉目传情,连空气都变得暧昧朦胧起来。

曲莲眸光微暗,低垂了眼帘向后退了半步瞧去,胭脂红团花锦袍的京墨与月白色长衣的落葵并在一处,一艳丽一素净,却像极了一对璧人,她心下黯然起来,转瞬却又牵动唇角微微一笑,璧人又如何,走到最后才算是完满。

如同被一片阴云遮蔽,曲莲心下郁郁,一路上都垂首不语,远远的便望见盛泽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三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消一时三刻,便被挤散了。

落葵小心翼翼的抹着额上的汗珠子,一边怕抹汗抹花了妆容,一边又怕汗腻腻的黏在脸上会起疹子,很是难熬。她极艰难的挪到个摊儿前,有不少人也挤在那摊前,在一堆一堆的古物里翻找不停。

第三十五回 半片螺钿镜

那摊儿上玉饰金银饰堆成一堆,分不出真假好坏来,铜器铁器瓷器也堆成一堆,辨不出是哪朝哪代出的,落葵向来对金银无感,伸手在罕有人问津的铜器铁器里翻腾,在最下头翻出个螺钿镜,那镜上有百年前的痕迹,显然是个古物,虽镜面光洁不在,有青绿色的铜锈斑驳,但雕花精美不凡,是从宫里出来的御用之物,可惜只有一半。

那摆摊儿的老人家是个能参透人心的,见落葵抓着螺钿镜不放,便知道她稀罕此物,淡淡开口:“姑娘的眼光着实不差,别看这螺钿镜只有半片,这可是个稀罕物件,足足有百年的光景了,相传还是玉竹公主与白商陆的定情之物。”

落葵平静点头,这二人的名头实在大的惊人,且不说古籍话本中对他们屡有描写,而常在勾栏瓦舍里进进出出的人,也都知道他们,都听过两人破镜重圆的一段佳话,如今能见到当年之物,方知这并不只是一出戏文,而是曾经真实存在的一段过往。

“玉竹公主,那这岂不是从宫里出来的东西了,那我可发财了。”京墨向来行踪鬼祟,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劈手夺过铜镜,一边看一边咂嘴:“不过真可惜了,只有半片,若是一整个儿,保不齐还真能卖个大价钱呢。”

落葵抬了抬眼帘儿,斜睨了他一眼:“像你如此财迷的,老天若不磨彻底干净了你的财迷心窍,哪会轻易如你的愿,即便这是个好东西,也落不到你的手中。”

京墨不服气的瘪瘪嘴,用手肘捅了捅落葵,如一只窃窃的鼠儿,低声笑个不停:“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不过你一向说盛泽街里没好东西,看看,这不就有了吗。”

落葵摇头笑道:“这种凑对儿的事,多半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啊,命里无金莫强求。”

“呸呸呸,净胡说,算命的说我命中多金,迟早都是会发大财的,你瞧瞧,我这个翡翠扳指,可不就是个宝吗。”京墨扬了扬手,一抹漂亮的翠色在他的指间晃动,暖阳映着,煞是刺目。

翡翠是个有灵气的活物,美好而有生机,可这个他引以为傲的所谓翡翠,只是个漂亮的死物。自打京墨戴上这只扳指,落葵就知道了真假,一直没有戳破只是为了保住他脸面,眼下这一瞬间她只想捂住他的手,再捂住他的嘴,省的在家丢完人,又跑到这里现个眼。

可显然老人家更眼明手快了一分,已懒懒的开口:“小老儿眼拙,可否赏脸一观。”

京墨忙不迭的褪了下来,炫耀的递了过去,老人家只瞄了一眼,便揶揄道:“这扳指绝不是什么翡翠的,不信,尽可一试。”

“试,怎么试,试坏了你赔么。”这扳指花了京墨不少银子,自然不肯轻易让人一试,正欲伸手把扳指抢回来,却听得老人家笑了起来。

老人家眸光灼灼,笑声笃定:“自然,若是试坏了,小老儿包赔。”

听得此话,京墨又将手缩了回来。他好好算计了一番,觉着这是一桩无本万利之事,便点头答应了。

老人家笑了笑,随即拿出个火折子点燃,在翡翠扳指上烧了一会儿,那扳指瞬间变得发黑发黄起来,并逸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京墨顿时脸色大变,一颗心如同跌在雪窝里,凉到了底,他再如何不学无术,也清楚知道翡翠遇火应当是甚么样儿,心中暗暗后悔,不该耍小聪明,转念却又一想,原本便做了两利的打算,若确是翡翠的,自然是长了自己的志气灭了他人的威风,若不是翡翠的,自己大可以说扳指被试坏了,既找回了面子又可以讹上一笔钱财,那么眼下只需好好找点说辞了。

见京墨不语,老人家轻蔑却又笃定的笑了一笑,灭了火折子,抄起地上的一只盛了清水的破杯子,将烧黑了的扳指扔了进去,不过片刻的功夫后,自扳指里渗出一股子碧色,在水中盘旋洇开,将无色染成了碧水,而扳指竟成了透明无色之物,可烧黑的地方颜色却没甚么变化。

落葵不由的有些埋怨老天对京墨的残忍,又有些庆幸老天的残忍,常说财不露白,一来是露财太多怕引来杀身之祸,二来是怕露了假货,引来个识货的惹人笑话。

如此说来,老天对他的残忍中却又透着宅心,知道他一向藏不住事儿,更藏不住钱财,故而为了他的安全计,始终没有降下一笔横财给他,不过却令他屡屡因假货失了面子,也足见老天不是个仁厚的。

人群中一阵喧闹起哄,京墨顿时心凉到底,脸色由青转白,由白又变红,但为了找回面子,他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你个老头儿,把我的扳指给烧坏了,你你。”他话还未完,嘴已被人抬手死死捂住,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嘟囔声,落葵在他耳畔且叹且笑:“你快闭嘴罢,不嫌丢人啊。”

“落葵,落葵,这铜镜可真是个宝贝么。”冷不防有人推她的肩头,落葵松开挣扎不断的京墨,回首一瞧,那半片螺钿镜已被曲莲夺到手中,同样目光灼热的端详着。

曲莲身在富贵之家,从不缺钱财,可面对值钱之物,目光还如此灼热,可见这钱财对任何人的诱惑都一样,跟贫富没关系,若是用银票制成衣裳,即便是天底下最难看的衣裳,也会有大把的人抢着去穿。

落葵笑着点头,却盯着京墨的眸子:“确是个宝贝不假,只可惜少了半片,若是能寻到剩下的半片,京墨,你就能买个宅子搬出去住了,我也可以省省心,不用整日里和你吵个没完了。”

京墨登时欢喜的跟什么似的,咧嘴大笑笑的合不拢嘴,连后槽牙都露了出来,早就将翡翠扳指的丢人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劈手将螺钿镜抢了过来,紧紧攥着,眼珠子瞪得如金锭子般明亮,全然忘了螺钿镜还不是他的。

落葵见状,无声的叹了两叹,见钱眼开这德行算是被他发扬到了极致。

“老人家,你这半片螺钿镜多少钱。”高兴了半响,京墨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手却仍紧紧攥着铜镜,已然认定了此物会被他收入囊中。

那老人家顿了顿,眯了眼瞧着渐高日头,眸中闪着精于算计的眸光,扬起两根手指晃了晃,开了个二百两雪花纹银的大价钱,口中振振有词,说甚么此物是他家传的宝贝,要不是穷的实在没有活路了,是断然不会拿出来卖掉的。那副故作姿态的神情,摆明了是要狠狠地敲上一笔,京墨的心肝肺啊,定是要痛上几日了。

二百两不是个小数目,足够个十口之家整年的全部开销了,饶是京墨平日里再花钱无数,大手大脚,也绝不敢花上如此大一笔银子买个无用之物的,只能咬牙跺脚痛心疾首呼天抢地,红了眼珠子指天怒吼:“老头儿,你,你抢钱啊。”

“嘿,你个臭小子,做生意讲的是你情我愿,你若买不起就赶紧滚蛋。”那老人家不屑的轻嗤一声,口齿伶俐不亚于京墨,丝毫不退让半分。

曲莲有心想帮京墨,奈何出身大户的她,于还价之事上一窍不通,她拉了拉落葵的衣袖,轻声道:“落葵,你帮一帮京墨罢。”

落葵长于市井,还价自然是小菜一碟,但她存心不帮,只扬眸轻笑道:“这么好看的戏干嘛不看,我不帮,你也不许帮,不许扰了我看戏。”

曲莲无奈,只好不言不语,在立在一旁环臂相望。

而京墨,面对如此值钱的物件儿,自然不肯轻易放手,与老人家一番言语与眼眸的较量之后,最终还是京墨有求于人,败下阵来,乖乖的掏银子走人,肉疼的半响不曾言语。

落葵弯起如新月般的眉眼,奚落一笑:“京墨,二百两买了半个御用宝贝,你不亏的。”

京墨翻了翻眼皮,能听得到冷冷的磨牙声:“落葵,你若是看走了眼,看我,看我”话未完,就已瞧见落葵堪堪露出袖口的拳头,只微微一晃,他便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原本白皙的脸庞,憋得紫红。

落葵秀眉微挑,唇角上扬似笑非笑:“你待怎样,说出来,说出来也好让我想个对策。”

“我,我回去画个符诅咒你。”京墨牙根儿咬的咯咯直响,恨声道。

“你会画符么,还是等你学会画符再说罢。”落葵不屑的撇一撇嘴,远远跑开。

“水落葵,年十八,写个招亲启事如何,写个招亲启事贴满青州的大街小巷。”他早有打算,也清楚落葵的软肋在何处,淡淡笑着,越过她远远跑开。

“你敢”落葵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一脸愤恨的追过去。

归途中经过一处荷塘,夏日里莲叶田田红荷漫天,可这时节已无莲可赏,只余下荷叶浮在水面,像一块块凝碧翠玉,煞是好看。

“京墨,去帮我摘些荷叶制茶好么。”立在荷塘边,曲莲眸光生辉,望着京墨笑道。

“这,我不会水,怕淹死”京墨脸色有些隐隐发白,却回首冲着落葵不停的挤眉弄眼,暗示她说些甚么来解围。

落葵怔怔望着碧水云影间京墨的身影,心中仿佛有东西轰然裂开,记得当年为了制芙蓉方给她敷面,京墨几次入水采莲,他是会水的,只是这水,他只为自己会,念及此,落葵心间一动,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愫缓缓漫开,如春日般温暖,遂笑道:“京墨是只旱鸭子,泡个澡都能呛了水,更遑论是这么大个荷塘了。”

第三十六回 坏事传千里

青州的秋一向少雨,偶尔落雨也多半是在深夜,晨起便放晴。可今日却与往昔颇为不同,过了晌午,原本和缓的细风渐渐疯狂起来,天边燃的正旺的彤云散尽,周遭越发沉闷,一道刺目闪电划过渐渐暗淡的碧空,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落葵望着昏暗的天,抄起墙根处的墨色油纸伞,吩咐丁香准备晚饭,又吩咐杜衡套了灰棚马车,乘车到了盛泽街街口,左顾右盼良久才下了车,匆匆疾步拐进了盛泽后街,一阵疾风袭过,阔大的梧桐叶扑簌簌落了一地,复又极快的卷到墙根儿,有暗黄的叶落于鬓边,她伸手拂下,似一只纷飞的蝶落于指尖。

矮墙的尽头立着一处毫不起眼的屋舍,竹篱笆圈出个小院儿,入目青砖旧瓦,暗黄竹帘儿半卷着,只在廊檐上挑出个匾额,上书“古物斋”三个朴拙大字,檐角下方垂着精巧的铜铃,在风中冷冷脆响,恍若自天边而来。

落葵挑起竹帘儿,眼前顿时一暗,她狠狠眯起双眸良久,才在灰蒙蒙中瞧了个清楚,店里同往常一样,连灯都未燃,只借着从竹丝帘子透进来的些许光亮,隐约可见京墨趴在柜上,正睡得昏天暗地。

这掌柜做的倒实在是清闲,她抿嘴一笑,遂蹑手蹑脚的进去,将收起的油纸伞架在京墨的脖颈后,伏在他耳畔,猛然大喝了一声:“打劫,快将值钱的都交出来。”

京墨惊慌失措的跳起三丈高,虽一脸的茫然惊恐,却脱口而出:“这儿没什么值钱的,都是假货,还是劫色罢。”

果然是个千年难遇的厚脸皮,落葵扑哧一笑:“就你这模样的,还是劫财划算些。”

闻言,京墨回了神儿,一双好看的眸子瞪得浑圆,狠狠揪住落葵的发髻,牙根处咬着她的名字:“水落葵!你若是将我吓出个好歹来,可得养我一辈子。”

落葵连连拍打他的手,直打的他手背发红,松开手躲到一旁,才漫不经心的浅笑:“只要你交足了饭钱,养你一辈子倒无所谓,不过你方才那副大呼小叫的模样,会吓着曲莲的,吓坏了她,收了你这铺子,我看你拿什么交饭钱。”

钱财于京墨是心头肉,若要收了铺子,便是生生剜了这块心头肉,他可要心疼死了,只好将火气死死压住憋在心里,几乎要憋出内伤来了。

良久,京墨竟抬手揽住落葵的肩头,亲近的一笑:“咱们俩是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在身,你不怕我大呼小叫就好了,曲莲怕不怕的不打紧。”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与苏子才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呢。”落葵啐了他一口,身子像鱼一般滑溜,轻轻巧巧的钻出了他的臂弯。

“那。”京墨乌黑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笑道:“那咱们就是一见钟情。”

落葵笑的赫赫嗤嗤:“不要说的这样好听,咱们俩分明是久处生厌。”

京墨的笑意已经有些勉强,既艰难的牵动唇角:“生了厌你也不能赶我走,反正我不走,赖上你了。”

气氛有些诡异,暧昧婉转流泻,如同大雨前的浓云,层层压顶,落葵满身满心的尴尬不自在,垂首低眉缓了缓神儿,才如常笑道:“我这是上辈子造了甚么孽,惹上你这么个无赖货色。”她抿嘴一笑,靠在柜上,顺手抄起只粉彩描金压手杯,设色描金倒也精巧,只是成色新了点:“新收的?”

京墨自斟自饮了一杯:“昨儿刚收的。”他抬眼望着落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行了,不用再说了,你一撇嘴,我便知道又被破玩意儿坑了。”

“你也知道这是破玩意儿啊,早与你说了盛泽街上都是假的,你偏不信,非舍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去买,你若真有这个善心财力,别去给骗钱的当笑柄了,先周济周济我这个穷人行不行。”落葵狠狠将压手杯惯在桌上,发出重重的碰触之声。

这清脆之声不偏不倚正砸在京墨心上,即便是个假货,也是京墨拿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自然心疼不已,赶紧抄了过来在袖子上蹭了蹭,又对着光亮比了比,看上去完好无损,才算安下心来。

环顾四周,这屋里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不少,甚么五大名窑的瓷器,甚么四大家的书画,金银器青铜器亦是琳琅满目,可偏就没有几件儿是真的,最远的估计也就是前年出的,却被京墨当成了千年前的,用真金白银给换了回来。

“你竟还敢笑话我,谁让你不帮我盯着点的,你这个金石世家的大小姐,若是肯帮我盯着点,我又怎会吃了大亏,都是你害的我,你赔我银子,赔我银子。”京墨最擅长的便是祸水东移,倒打一耙,说来说去反倒成了落葵的不是,他理直气壮的伸出一只手,作势讨要银子。

更稀奇的是,落葵竟然也真的觉得理亏脸红,低眉顺眼的笑起来:“今儿个开张了吗?”

京墨颓然摇头,叹了口气正要说些甚么,却听见竹帘儿一阵窸窣,有小厮低眉顺眼躬身打帘儿,引进来个大腹便便的华服男子,穿金戴银华丽的晃人眼晕,一进门便摸摸这个,看看那个。

见此情景,京墨顿时笑眉笑眼,殷勤凑到跟前儿,开始吹嘘他所谓的镇店之宝。他虽眼力不济,可口才还是很好的,单凭那份口舌生花的本事,卖几件假古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落葵抬头,微光中瞟见来人的模样,不禁眉心一跳,青州城还真是小,这么个冷僻之地,都能碰上相熟之人,说不得是真的偶遇还是有意为之了,此人来头不小,是个跺一跺脚青州城都能抖三抖的狠人物,只是平日里好事不做坏事干尽,让他吃亏散散财也算是积德行善了,她神情冷然的缩了缩身子,小心的将整个人藏进昏暗难辨的角落中,不想在此人面前露出自己来。

只是,只是他日若售假之事事发秋后算账,京墨恐要落得理亏词穷,不搭点甚么出去,是无法善终的。落葵按下百转千回的心思,却并不打算阻止京墨,只在暗影中远远冷眼望着,一口口抿起清苦的茶。

来人一言不发,倒是小厮颇为托大的叫嚷,要挑几只上好的花瓶。此言一出,京墨大喜,如珍如宝的捧出三只瓶子,一张口舌生花的嘴,将这几只瓶儿吹嘘成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得闻的宝贝。

落葵无声的笑了,那三只瓶儿的确极美,描金彩绘十分精致,只可惜年头短了些,分明是年初瓷镇里才出的物件儿,却被京墨当做了埋在土里五百年的,给要了个高价,且要的心安理得,丝毫不觉亏心。

香茶在手尚有余温,京墨就已经在喜滋滋数银子了,落葵心中连连哀叹,脸皮这个东西果然于他无缘,她窝在藤椅中,梨涡轻旋,笑颜生花,一双明眸戏谑的望着他:“手抽筋了没有。”

京墨瞧也不瞧她一眼,只轻巧的打开雕漆钱匣子上的铜锁头,仔细点了点银两,像收祖传元宝一般小心锁好,傻笑个不停:“手抽筋算甚么,有银子才最要紧,更要紧的是,又够我去盛泽街买上几件好玩意儿了。”

落葵“噗”的一声喷了满地茶水:“你拿着真金白银去高价换上一屋子的假古董,然后憋上猴年马月才能当真货卖出去一件,你是不是与银子有仇啊。”

“我与银子没仇,与有钱人有仇,我这是劫富济贫。”京墨咂着嘴,抿了口茶,心安理得的笑了起来。

“没错,劫我爹的富,济你自己的贫。”京墨尾音被个俏生生的少女声音截住,黄衫黄裙的身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劈手把刚出门未到一盏茶功夫的物件尽数砸在了地上,满地的碎瓷片,像是尖厉的白刃,割的京墨连抽冷气。

见曲莲进门,落葵再度喷出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在心中哀叹,真是可惜了这稀罕的新茶,还没喝上几回,眼下连着几口喷出去,糟蹋了多少银子,她早认出了方才的华服男子,自然清楚他是曲莲的亲爹,曲家的当家人曲天雄,她藏起自己的身影故作不识,自然有不易相见的道理,也料到了此事早晚会被曲莲知道,只是没想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一盏茶的功夫,他在京墨店中上当受骗这件事如此快就传了出去,传到了曲莲耳中。

话说这曲天雄白手起家,熬了数十年总算熬成了个第二富户,奈何因年少时书念的少,常被人背后笑话是目不识丁的土财主,真应了那句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故而为了悲伤少一些,笑话少一些,曲天雄偏爱买些个古玩字画之类的用来装点门面,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被人用假货蒙骗,但也挡不住常被人蒙骗。

曲莲少有的怒气冲冲,气的如葱白似的玉指连连发抖,点着他的脑门张口就骂:“京墨,你是财迷心窍了罢,你坑蒙拐骗,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竟然骗到我爹头上了,你说,你这店是不是不想开了。”

京墨的这个小店租的是曲家的产业,仗着曲莲的面子,租子收的极低,几乎是白送,他不得不在矮檐下低头赔笑默不作声,任凭曲莲喘着粗气骂了个过瘾,等她骂的累了不做声了,他才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绽开一张百般讨好的笑脸,衬得那双好看的眸子生出几分妩媚来:“好了,曲莲,别生气了,我若知道他是你爹,打死我都不敢骗的,好了,我把银子还给你,行了罢。”

第三十七回 卖身为奴

曲莲扬眸,她爹上当受骗买假货这种事经得多了,家大业大的,这点银子的根本算不得甚么,她借着此事发作,只想讨京墨个承诺,如今瞧着他低三下四的模样,更是十分受用,心里清楚也京墨是个只吃不吐的,绝不会将到手的银子再拿出来,她憋着笑,伸出手去淡淡道:“如此甚好,拿来罢。”

京墨一怔,见曲莲神情无假,忍痛作势要将银子取出来,可手触上钱匣子时却猛然一颤,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咬着牙却迟迟不肯打开,只挤眉弄眼的冲着落葵使眼色。

落葵却恍若不知的低垂了眼帘,移眸望住手边小盏,晶莹透白的薄脆白瓷上描了枝青花残荷,虽不是个古物,但显然是个妙物。她蕴着笑意,闲闲拨弄起来,盘算着要如何从京墨手中讨要出来,四下里一时间静默无声。

见此情景,曲莲眼风中藏着笑意,踢了踢一地的碎瓷片:“就知道你舍不得,省了罢,我全当买了个响儿听。”

京墨如蒙大赦的松了口气,抹了抹额上摇摇欲坠的汗珠子,忙不迭柜上翻出个翡翠镯子,真心实意的递了过去:“这可是好东西,真金白银的好东西。”

“别,少拿这些个假货糊弄我,我可丢不起这人。”曲莲眸中的笑意更胜,却独独不肯伸出手来接。

京墨忙不迭的挤眉弄眼,递着眼风给落葵,她微微一笑,接过镯子套到曲莲的如白瓷般的腕子上,笑道:“这可是难得的好翠玉。”她抬起她的手腕,迎着光照了照,连连咂舌:“你瞧,这翠色多通透,京墨可难得大方一回,平日里请顿饭都难。”

曲莲抬起手腕迎光比了比,抿唇一笑:“你得罪了我,想用这么个不值钱的镯子就把我打发了,可没这么容易。”

这镯子原是一对儿,京墨花了大价钱淘换而来,本打算落葵生辰是送她的,原以为拆开送了曲莲一只,能讨了她的欢心,不再计较此事,谁料她收了镯子还不肯罢休,京墨眉心微曲道:“那,那你说,要怎样才能打发了你呢。”

曲莲定了定神,一双似水明眸波光流转,像是含了万般情意,迟疑的瞟了落葵一眼,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终于无所顾忌的开了口:“不如,不如你就此卖身为奴,留在我身边伺候我,这点银子加上这处铺子,做你的卖身钱绰绰有余了罢。”

此言一出,绕是京墨平日里再如何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惊得目瞪口呆,抬手挠头讪讪一笑:“我,我,我又懒又馋,哪里是伺候人的那块料,曲莲,你要买了我为奴,只怕是糟蹋银子了。”

说着,他如同害了眼病一般,不停的冲着落葵挤眉弄眼,几乎要流下泪来。

落葵心中暗笑,这京墨的嘴还真是厉害,为了自由,能将自己糟蹋的如此不堪,她扬眸轻笑,唇边生花:“曲莲,他又懒又馋也就罢了,要紧的是他脾气太坏,日日守着你,再将你气出病来,可怎么好。”

此话说的深的京墨之心,他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曲莲,你若是气病了,岂不是我的罪过,还是换个旁的罢。”

长嘴铜壶发出咕嘟嘟的轻响,登时白雾缭绕,热气滚滚。

巴掌大的白瓷小罐里放的是上好的英山云雾,浅雕牡丹湘妃茶勺舀一勺浅碧色叶尖,放在细嘴儿莲纹水晶壶里,滚滚热水没过叶尖,热气熏蒸着茶香,登时氤氲满室。

落葵斟好了茶,冲着京墨递了个眼色。

京墨登时了然,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双手端着白瓷粉彩海棠纹杯盏,递给曲莲:“来,喝点茶润润喉。”

曲莲接过来一饮而尽,缓了口气道:“我不怕你气病了我,我有的是银子瞧病抓药。”

京墨哽了一哽,嗫嚅的唇角道:“那个,那个,你爹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岂能,岂能随意糟蹋了。”

此言一出,落葵终于忍不住了,跌在椅中笑个不停,笑够了再抬头,却惊觉二人皆转头对自己怒目而视,她啜了口茶,尴尬一笑:“你们继续,继续,我不笑了,不笑了。”

曲莲这才嘟着嘴回过头去,冲着京墨笑的柔情似水:“我不怕被你气病,我只怕爹爹会怪罪于你。”说着此话,她渐渐红了眼眶,眼窝里蓄满了泪珠儿,轻柔婉转的如诉如泣:“爹爹从你这里买了假货回去,失了脸面恼羞成怒,说你坑蒙拐骗品行不端,这铺子不能再给你用着了。”

碎金般的残阳透过天青色的窗棂,暖暖斜入屋内,笼上曲莲温柔秀美的脸庞和宜喜宜嗔的双眸,令人看的移不开双眸,心神止不住的摇曳。

听得她婉转的诉泣,落葵窝在椅中,心中呈出自己捏着嗓子,柔媚娇弱的做派,不禁狠狠抖了三抖,肌肤上浮起一粒粒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在心底暗叹,果然自己学不会姑娘家的柔情似水。

京墨的心早被那柔情化成了一汪水,没了主意,卖身契是签不得的,铺子更是绝不能不要的,他左右为难:“那这,这可如何是好。”他低三下四的哄着曲莲:“好姑娘,好曲莲,你帮帮我罢。”

曲莲瘪了瘪嘴,这铺子乃京墨在青州的立身之本,以此为要挟,果然是无往不利的,定能逼得他言听计从,遂打定了主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我自然是帮你的,我原想你与我签了身契,爹爹向来疼我,也就不会再为难你了,可奈何,奈何你觉得我别有居心,不肯信我也依我,我,我便是有千般万般的法子,也无济于事啊。”

瞧着曲莲的眼泪说来就来,说汹涌就汹涌,落葵憋不住想要击掌赞叹一番,能哭会哭,哭的既合时宜又梨花带雨,这才是自己学也学不来的好本事。

京墨早被曲莲哭的软了心肠,脑子转的快,转瞬便是个主意,拉过她的手笑道:“签了卖身契气病了你,我多心疼,这样罢,你我签个契约,言明日后你若有事,我随叫随到,有求必应,你看可好。”

曲莲听得心花怒放,她并非真的要京墨签什么卖身契,只想讨一言长久的承诺,如今承诺到手,她的泪倏然收了,笑的合不拢嘴,执笔添饱了墨汁,递了过去:“写罢,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见曲莲笑容满面,京墨转瞬间便生出悔意,深觉这是自己挖了个坑跳了进去,可眼下土已经埋了半截身子,只能先痛痛快快应下了,再做打算,他笔墨甚好,一篇契约写的颇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美。

契约成文后,二人在下方签下各自的名字,又印上朱膘色指印,看上去郑重其事颇有章法,曲莲一遍遍看过来,直到盈盈墨迹全干了,才拍着手笑了起来:“京墨,我要吃福益居的酱肘子,你去给我买罢。”

一页薄纸炫耀般的在曲莲指尖摇曳,落葵瞟了一眼,像是有些心疼,却又不知这疼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只扬眸浅笑:“我才想起来,城南李家晌午来人,说是有些物件吃不准,请我过去掌掌眼,你们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这一番折腾,已是黄昏时分,举目望去,秋花繁茂,正是秋光初盛的好风景,秋阳投下大片浓烈的光影,流彩漫天如同绽开的簇蔟木棉花,肆意泼洒了整个天际。

廊下风声瑟瑟,夹着些凉意掠过眼睫,落葵的眼角忽而有些酸涩,原来看似柔软的风,也会如刀子一般割人心扉,她寂寥的缓缓前行,听得身后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不用回头,她便知道是京墨追了出来。

果然,京墨大咧咧的在她耳畔笑起来:“怎么,生气了,你平日里不是如此小心眼儿的啊。”

落葵笑着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小心眼儿是甚么,好吃么。”

京墨凑到她眼皮底下,堆起满脸笑容道:“只是一张纸,做不得数的。”他压低了声音,窃窃一笑:“你放心,我只听你的话,别人的我统统不听。”

落葵心间微暖,冷眸中逸出笑意,闷头往前走:“你还不去买酱肘子么,再晚可就卖完了,你如今算是曲家的家奴了,仔细曲莲对你用家法。”

京墨紧紧跟在她的后头,远远的瞧见了街口处的灰棚马车,和车前静立的杜衡,他拉住落葵的衣袖,埋怨道:“你可得好好管管杜衡了,上回我让他套车送我过来,他竟敢不理我。”

落葵蓦然停了下来,偏着头:“你说甚么。”

京墨微怔,端出正经主子的架势来,道:“我说,你得好好管管家里的下人了,没规矩的很,我是你的未婚夫婿,好歹也是他的半个主子,他如今都敢造次,以后还不得反了天。”

像是有甚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沉甸甸的压得难受,落葵寒了脸色,冷眸敛的无一丝笑意,平静道:“他不是下人,他是我的亲人。”

“甚么。”京墨蹙眉微怔,旋即回过神来:“他,他是你的亲人,你别往他脸上贴金了,他不就是水家一个跑腿儿听招呼的么,阿葵,我才是你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落葵冷了一张脸,定定望住京墨的双眸,冰寒的眸光冷的他打了个寒噤,她沉沉开口:“我再说一遍,他是我的亲人,我们各司其职,互相扶持,我与他,他们,不是主仆,是亲人。”

言罢,她缓缓转身,迎着秋风离去,只留给京墨一个消瘦而冷清的背影。

京墨在她身后暗暗咬牙,青州的日子真的不及扬州分毫,坐不得轿乘不得车,打水洗衣铺床叠被,都得亲力亲为,他摸了摸自己那双手,已经比往日粗糙了许多,真是苦啊,苦不堪言,晚间竟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第三十八回 置之死地

寒塘因其地势低,一下暴雨便积水成河而得名。云楚国开国之初,一场瘟疫席卷大半国土,楚帝便在此处搭起了简陋的窝棚,用于救治隔离染病之人,后来疫情结束,窝棚被添砖加瓦盖成了鸽子笼大小的房舍,供居无定所之人容身,渐渐的房舍越盖越多,街巷越来越窄,居住的人家也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十六条街巷,被人称作寒塘十六弄。

此处是青州城中最为破败的去处,街巷虽然破败不堪,但却给了同样落魄的人难得的安身之所,十六条街巷如同蛛网一般,屋顶上层层叠叠瓦片残破而漆黑,放眼望去,一个个如同鸽子笼般的房舍紧紧挨着,没有半点缝隙,掩盖了街巷的痕迹。

这里房舍众多窗扇狭小,明亮的月色照不到此间,就连烛火也黯淡无光,夜色掩映中的寒塘影影绰绰,瞧不清楚何处是屋何处是路,若是陌生人来到此处,只怕是要迷得晕头转向了。

寂静无人的夜里,声声凄厉的尖叫扯破暗沉沉的寒塘,一个妇人如见了鬼般惨白着脸,惊慌失措的冲进茫茫夜色中,扯破了喉咙一路狂奔,救命之声扯破了暗沉沉的黑夜,有些个胆子大的开了条门缝,刚露个头出来,一看到追在她身后数十名黑衣人,便吓得嘭的一声将门户紧闭,不敢乱说乱动了。

只见黑衣人越追越紧,前路是一条没有出路的小巷,妇人一边惊恐的回首,一边惨烈的大叫救命,生机擦着指缝,眼看着就要溜走。

危急时刻却事有转机,只见暗处中无声无息的伸出只手,一把捂住妇人的嘴,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大喊,便被极快的拉进了一处不起眼的暗门儿中,门刚刚悄无声息的关上,黑衣人便追了过来,见眼前所追之人凭空消失了,不禁面面相觑瞪了良久。

深夜,偶有微风袭过,清冽的月色在院中流淌轻泻,花木屋瓦皆似笼在水中,闪着粼粼波光。

四下里极静,落葵却没有一丝睡意,只盘腿坐在院中竹床上,心不在焉的捧了酒自斟自饮,有时瞟一眼窗上京墨的剪影,又在鼓捣他的瓶瓶罐罐,有时望一眼暗色天幕上的浮云,不断变换着诡异如烟的身影。

这样宁静的夜里,若是苏子在,定是拉着她对弈,或是听他念叨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昔年旧事,亦或是摆出一副笨鸟先飞的架式,逼着她学这个学那个,哪里会有这般懒散自在。

风声隐隐而过,有道不易察觉的灰光猛然划破黑漆漆的夜色,悄无声息的落于院中,方才触到地面,便有一株幼苗的破土而出,长至寸许高时,幼苗卷曲的双叶极快的展开,盈盈弱质,在夜间散发出绿莹莹的幽光,忽明忽暗十分朦胧,若不仔细查看,却是看不分明。

此时,杜衡从暗影中快步走出,指尖微动,溢出一道锋利的光芒,绕着幼苗打了个转,两片嫩叶登时飞入杜衡的掌心,而幼苗在嫩叶落下的同时,转瞬间变黄枯萎,化作一点点砂砾,夜风轻拂而过,这砂砾蓦地消失不见。

一抹红光闪过杜衡的指尖,粒粒血珠子浸入嫩叶深处,嫩叶之上的朦胧绿光化作一个个凝实光点,杜衡掌心反转,在光点上抹过,那光点一阵浮动,摆出一行字迹。

落葵看完后脸色益发难看,挥手散去字迹,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杜衡轻声道:“寒塘十六弄那里,你安排了多少人手。”

杜衡凝神一算:“属下总共安排了二十六人在那里,还有见愁主事,当无甚么大碍。”

落葵垂眸,指端沾了茶水,在桌上胡乱划过,言出低沉而狠厉:“是我高估了他的良心,他终于还是亲自动手了,见愁他们恐怕挡不住,杜衡,你去一趟,将人带出来,送到观里去。”

趁着夜色行事,事虽过但仍旧留下细微的痕迹,明面儿上的寒塘十六弄平静如昔,可内里子却暗潮涌动。

暗处中的那所宅子大门虚掩着,门口散落的斑斑血迹已经半干发黑了,人还没有靠近,就已经嗅到了扑面而至的血腥气,腥气极重令人欲呕。

推门而入,只见院中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几个人,杜衡抬手在他们鼻下依次一探,竟然尽数气息全无了,这些人死状惨烈,显然死前经历过极大的痛苦和争斗。

杜衡扬眸,只见血迹从院落深处蜿蜒流到门口,而地面被重物砸出个巨爪状的深坑,花木倒伏在地凌乱不堪,他只望了一眼,便心惊肉跳起来,千算万算还是漏算,若真是此人出手,这院中之人只怕难有生机了。

他登时惊慌失措的冲进去,只见个鲜血淋漓的男子靠在门口,他伸手在此人脖颈处一摸,尚能察觉到微弱的跳动,不禁微微松下一口气,借着昏暗的月色,他抬起右手,五指弯曲成鹰爪状,冲着男子缓缓伸了过去。

青州城中龙蛇混杂,稍大些的宅子里,都会有那么一两处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曲家亦是如此。只是曲家的这处暗室,除了曲天雄自己,并无第二人知晓,就连当年开凿此暗室的工匠们,也尽数被他埋在了暗室地下。

曲天雄虽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平日里却十分节俭,吃穿用度不带丝毫奢靡之风,唯独书房除外,为了彰显自己并非是少有文墨的粗人,书房摆设极为繁复。黄花梨雕花的大柜,各类古籍善本堆得满满当当;紫檀木的珍宝柜,各色古玩摆件描金花瓶格外抢眼;黑檀木福寿纹书案,诸葛笔李廷琏墨澄心堂纸龙尾砚,满目皆是巨贾之家的十里繁华。最名贵的当属桌案之上的那只梅瓶,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是曲天雄花了大价收购而来,其内供着一脉枫叶,梅瓶素白而枫叶烈烈,望之十分雅致。

子夜时分,众人皆沉沉睡去,书房里更是黑漆漆的空无一人,诡异的是,借着淡白的月华,一只手从暗影中探出来,摸索着小心翼翼的握住梅瓶,缓缓转动瓶子数圈,直到无法再转动后才停手。

寂静中蓦然响起数声吱吱呀呀的轻响,伴着悠悠响声,书架边扬起些许微尘,角落中的一块灰色地砖应声落下,打开只供一人容身的通道。

火折子的微光在通道口摇曳,男子探身审视良久才小心翼翼钻了进去,借着微光拾级而下,不过走了十几阶光滑石阶,便走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漆厅堂,在黑暗中适应良久,四围石壁未加修饰,尽是刀劈斧砍的斑驳痕迹,一桌一椅一床榻格外简薄,石壁底下赫然安放着一溜各色刑具,斑斑血迹在地上干涸成暗红色,在石壁上绽放出夺命花,寒意在厅中凛然蔓延开来。

借着火火折子的光亮隐约可见,椅子上五花大绑捆着个妇人,头软绵无力的低垂在胸前,难以看清楚容颜,显然是昏迷多时了,只能察觉出她呼吸尚在却微弱无力。

男子眸光微变,不及思量便疾步上前,开始动手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却不料静悄悄的暗室中传来一声轻咳,令他心惊肉跳的狠狠抖了一下手。

他的手狠狠还未来得及抖得更狠,四围石壁上的灯烛蓦然被渐次点亮,黑漆漆的厅堂登时灯火通明,回首只见曲天雄坐在角落,神情如常的握着一只杯盏,欲饮未饮,男子不禁眸光一暗,艰难张口:“父亲。”

一双冷眸在暗中生出狠意,死死盯住他的脸庞不放,曲天雄泠然道:“能够找到此处,元参,你不愧是我的儿子,果然有些本事。”

“父亲。”曲元参一脸警惕的单手搭上妇人的肩头,做出保护的姿态:“孩儿知道夺嫡之事惨烈不容心慈手软,可涉入朝政的是黄大人,并非是这无辜的妇人,您抓她来作甚么,您真的要赶尽杀绝么。”

曲天雄深深望了妇人一眼,冷笑一声:“如今这世间,有几个人是真正无辜的,在这桩事上无辜,在旁的事上就未必无辜了,换言之,她今日不死在这桩事上,那么他日也会丧命在别的事上。”

此言一出,曲天雄的心狠决绝超乎了曲元参的估量,他不禁绝望的悲戚起来:“父亲父亲,黄大人为官清廉一心为民,此次雍州查案更是千难万险无所畏惧,父亲对这种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才痛下杀手,难道您就不怕作孽太多,到头来不得善终么。”

“想要善终,也得有命活的到那时才行。”曲天雄丝毫不介意他言语中的不恭与冒犯,眸光在妇人身上打了个转:“元参,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这个人,自然也不是你能救的。”

曲元参定下心思,以笃定的眸光望向曲天雄:“父亲,即便有朝一日霖王荣登大宝,也想看到朝政清明,尽是黄大人这样的好官,而非满朝都是献媚争权之人罢。”

曲天雄冷眼相望:“朝政清明也好,满朝献媚也罢,这不是你我可以理会的事,我如今能做的,便是保着霖王有命先夺得至尊之位。”

曲元参不屑道:“至尊之位上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父亲以为天下人会心服口服么。”

曲天雄扬眸冷笑道:“天下人服不服有甚么要紧的,若有不服,就尽管拿命来填好了,至尊之位上从来都是多一条人命不多的,元参,莫非你的那些书都白读了,连这点都看不明白么。”

曲元参语噎,他读了那样多的史书,如何会不懂夺嫡之路上血迹斑斑,回首望了望妇人,无辜之人这么多,虽无法全都救下,但好歹能救一个是一个,他深吸了一口气,全然不顾曲天雄剜过来如薄刃一般的眸光,动手解开妇人身上的绳索,冷言冷语的开了口:“既然父亲要的只是一条命,那么谁的命都是一样的,她的命就由孩儿来填。”

曲天雄却拨开他的手,毫不在意的一笑:“元参啊,你果然长大了,我竟不知你何时变得这样有胆有识了,不过你也该问问她,究竟是想自己死,还是让你替她去死。”

他单手按在妇人的额上,那妇人嘤的一声悠悠转醒,抬起头来,惊恐的望住曲天雄,颤巍巍的开口:“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错了,我不该来青州,我走,我这就走,你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晚了,打你踏进青州的那天起,就该知道会是死路一条。”曲天雄眸光不忍,缓了缓咬牙狠厉道:“我可以不杀你,可若是你不死,你儿子就得死,你可得想想清楚了。”

第三十九回 装傻与真傻

天光初亮,青州城门沉重的缓缓打开,在城门口等的腿脚酸软的人们纷纷鱼贯而入,一匹瘦马拉着辆破败的马车缓缓驶来,碾过官道上的轻尘,吱吱呀呀的迎着朝阳,车夫回首喊道:“先生,这就到青州城了,劳驾您将车钱先给结了罢。”

车内分明是个男子,却探出一只比姑娘还要白净纤细的手,递过来些散碎银子,车夫放在手心掂了掂,笑着朗声大喝,高高扬起鞭子,轻车熟路的进了城。

周泓翔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二,是王后所出,身份贵重,但可惜的是王后早亡,成了先王后,楚帝紧跟着又立了继王后,生下了皇三子周泓霖。

周泓翔没了生母撑腰,贵重的身份益发尴尬,比之周泓霖也就不那么贵重了,民间说有后娘就会有后爹,楚帝有了新后和新嫡子,便天然不喜周泓翔几分,索性将周泓翔交给了太后抚育长大,原本太子之位是要落在更贵重的周泓霖头上,只是因着楚帝对先王后的一句承诺,周泓翔才勉强被立为太子,而周泓霖立为霖王。有了太后的护佑,太子安安稳稳的成人,幸好他人争气,文韬武略样样出色,几次大战打下来屡立战功,甚得人心。只是他处事执拗不够圆滑,更加上功高震主,在朝中威望高的令楚帝忌惮,废黜之危屡屡出现,太子这位子坐的心惊肉跳不甚安稳。

太子的修为承袭自普济派,此派原本经年隐世没甚么名头,人丁也不兴旺,宗主并门人也不过十数人,但太子机缘巧合之下拜入此派,又习得一身能文能武的好本事,此派渐渐名声鹊起,山门热闹起来,山脚处崎岖而上的石板路,硬生生被向往之人踏成了光溜溜的冰面,反倒成了入门之前的试炼场,挡住了许多不学无术的入门人。

门派兴旺原本是件好事,可此派的宗主却苦恼不已,他深知自己的斤两,实在是太子的资质奇高,再加上祖师爷留下的几本奇书,而自己又有几分薄运,才能教出太子这般惊艳才绝之人。

他盘算良久,若收的门人多了,用光了这点稀薄的运气,那祸事岂不就要来了,几番深思熟虑,他终于关了山门,谴了门人,说是自己要云游方外,寻一线飞仙生机。

许是知道自己的处境艰难,太子一刻不敢放松停歇,练武习文处理公事皆十分勤勉,为了不因终日疲累而睡过了头,太子府里竟特意劈出块空地,养了数只公鸡,每日里东方微曦之时,鸡鸣之声此起彼伏高亢响亮,阖府上下便再无人能够安睡了。

在演武场练一套剑,太子出了一身的汗,新纳的侍妾白芍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娇声叫了个好,翘着手指捏起帕子便要给他拭汗。

太子微微侧目,却见总管马辛无声无息的过来,束手立在一侧,便不动声色的拨开白芍的手,神情淡漠的吩咐了一句:“此处不用你服侍了,你退下罢。”

白芍登时白了脸色,她自入府以来,因容貌俏丽性子活泼,甚得太子的欢心,虽然还未侍寝,名分未定,但隐隐已是侍妾中的第一人,几时受过这样的冷遇,她嘟着嘴,一拧流水肩,不情不愿的出了演武场。

眼看着白芍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马辛这才凑到太子近前,轻声开口:“殿下,青州府尹晨起报上一桩命案,死的人是黄大人的生母黄氏。”

太子擦剑的手微微一顿,星眉一拧,寒了脸色:“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照看的。”

马辛慌忙跪下,连连叩头不止:“是小人疏忽了,以为黄大人快回来了,大局已定不会再出甚么岔子了。”他双手高举过头,捧着卷宗递过去:“不过黄氏之死着实蹊跷,青州府尹说黄氏是自尽,可小人看却没这么简单。”

“自尽。”太子将剑摆到一边,翻了翻几页薄纸,只看了这几页,便已是怒不可遏了,将卷宗狠狠扔到马辛身上,脸色阴沉的可怕:“自尽,是当本宫傻么,有捅自己五刀自尽的人么,青州府尹素日里便是这样当差的么。”

“喏,小人也觉得蹊跷,已经派人去查了。”马辛从袖中抽出一枚素笺递过去:“殿下请看,这是刚刚传回来的消息。”

“起来回话罢。”一字一句看下来,太子的脸色愈发难堪,咬牙道:“果然,命青州府尹重查此案,若是五日内查不清案情,他们也捅自己五刀自尽谢罪罢。”

马辛缓缓起身:“殿下,青州府尹向来是对人不对事,多么有失偏颇之事,在青州府尹那也不算稀罕,这样一桩桩不公之事料理下来,着实太耗精神,小人想,总要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太子微微颔首:“此事终了,青州府尹是不能再留了,小妹此前举荐的天冬来了么。”

马辛垂手:“来了,已在城中安顿下来了,殿下可要见他么。”

太子不语,心中已有了自己的主意与打算,扬眸问道:“黄宣黄大人呢,可回来了么。”

“黄大人今日晨起已经进城了。”马辛回道。

太子两指一搓,薄薄的素笺登时化作飞灰,轻声吩咐中自有一番威势严厉:“黄大人的身家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了,若是再出了黄氏这样的差错,你自己知道后果。”

马辛躬身道:“喏。”

太子凝眸:“去请小妹过来一趟。”

数日后,朝中风云突变,刑部的黄宣查明雍州贪腐一案返回青州,谁料其母意外暴毙,他丁忧去职,将奏折和一应证据呈交太子,此后这桩泼天巨案落在了太子身上,此事一出,朝中与此案有关之人莫不惴惴不安。

一连数日,落葵都十分的忙,早出晚归行踪诡异,京墨私下里偷偷跟过几回,奈何技不如人,每回都是刚刚拐过两条街,便跟丢了,再看不见半个人影儿,他不禁生了疑,虽然他一向心浅,但却爱钻牛角尖,怕落葵在外头有了什么事,或是有了什么人,如此这般的想着,他终于夜夜难以安寝,在廊下一守便是半夜。

夜凉如水,落葵午膳时分便让杜衡套车出了门,直到半夜才回来,蹑手蹑脚的进门,生怕惊动了京墨与丁香,今夜起了风,摇下满树的枯枝败叶,衣角擦过丛丛低矮干枯的花木,发出窸窣轻响,月华轻笼,散出幽暗诡异的微光。

踮着脚尖儿刚走了几步,一个不留神在廊下撞上个默不作声的人,不禁吓了一跳,落葵按下扑通通直跳的心,扬起唇角脆生生的笑起来:“你练的这是甚么功,装神弄鬼功么。”

京墨先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全须全尾没有丝毫损伤,才长长的松了口气,语出奚落:“你个姑娘家家的夜不归宿,还好意思说我装神弄鬼,我倒要问问你去何处鬼混了。”

落葵知道他的性子,心浅的藏不住半点事儿,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挂着,故而并不在意他的奚落之言,只拎起他的耳朵,撇嘴笑道:“我去哪鬼混,与你何干。”她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到他的手中:“给你,这是我出去鬼混挣得银子,你要不要罢。”

银子于京墨而言,一向比世间万物都亲,岂有不要的道理,他着实想拿着,却又不敢不明不白的拿着,思量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这银子,是如何来的。”

“你是想问,这银子干不干净罢。”见京墨神情尴尬,落葵笑的益发开怀畅快:“城南李家有只瓶子吃不准,请我过去掌掌眼,这是给我的谢礼。”

“那,那也不能这么晚才回来,你一个姑娘家,下回可不能如此了。”京墨抬手拂过她的发丝,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埋怨,却隐隐透出关怀的意思。

落葵唇角下挂,如同西墙上的弦月,做出万般委屈神色:“平日里我给你看了多少物件,也没见你给过我一文钱的谢礼,这会子倒怪我回来晚了。”

“我是有事要问你,否则才不会等你半夜呢。”京墨嘴上不肯服软,也不肯露了关心则乱的心思,瘪了瘪嘴,抬手却拥住了落葵的肩头。

秋风一阵阵掠过,凉意刺骨的从肩头骨缝钻进去,落葵耐不住冻,缩了缩脖颈,削薄的肩头一阵阵哆嗦着,虽然被京墨拥住温暖了许多,但今夜的他与往日不同,神情怪异行为怪异令她有些害怕,她挣扎而出,微微侧身躲开他的手:“甚么要紧的事,非得大半夜的不睡觉,非得今日问。”

两个人藏于夜色中,如墨的发丝被夜风拂过,如肆意疯长纠缠的藤蔓,京墨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道:“那个,那个婚约,当真不作数么。”

原以为有甚么天大的要紧事,此言一出,落葵扑哧笑出了声,原想开口说笑几句,可对上他的一双喝多了耍酒疯般的双眸,她不禁心慌意乱起来,从他的眸光中瞧出了不一样的情绪。落葵小心翼翼的缩了缩身子,摇头道:“不作数不作数,自然不作数,当初立下婚约时都没问过我的意思,怎么会作数。”

第四十回 你哥喊你去救命

京墨心里登时空落落的,满心的失望如水弥漫,浓的如同此刻化不开的雾霭,在枝桠间婉转缭绕,他低声道:“谁说没问过,你出生时就问过了。”

“那我同意了么。”落葵扬眸,轻轻巧巧的一笑。

“那会儿你才这么大,还不会说话呢。”京墨抬手比划了一下,迟疑道:“不过你哭个不停。”

“哭个不停那便是不同意喽。”趁着京墨比划的功夫,落葵又退了一步,退到自己的房门前,拉开架势随时准备开溜。

冷风乍起,扑簌簌袭过枝桠,京墨只顾着一味伤心难过,并未留意到她打算逃走的架势,不过便是他不曾伤心难过,也是瞧不出甚么的,他伤心难过的几欲垂泪:“婚约作不作数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的心,你知道的,打小我心里就只有你,可是你,你心里是真的没有我么。”

落葵算了算日子,今日也并非甚么黄道吉日,怎么桃花会如此旺,几乎染红了她的心尖儿。说她心中没有京墨,这实属违心,但若说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她微微摇头,在苏子的言传身教之下,她早知道情之一字,必先脸红心跳,然后再见不得他与旁的姑娘亲近说笑,而她对京墨并无此种体会,那必是没有动情,或许那个能令自己一往情深之人,还未出生罢。

良久,她嗡嗡出声,惊了浮云片片:“你我有婚约是不假,但若说情根深种,着实谈不上,京墨,你且放心,不管有情无情,只要这婚约在一日,我便不会负你,更不会毁了这桩婚约。”

听得这话,京墨紧紧抓住落葵的手,生怕一松手她便会如夜风一般,从指缝间无声无息的溜走,他默然垂首,心中酸涩难忍,他想,落葵的心中没有他也没关系,只要他一直住在这里,心里总会有他的。

静谧了许久许久,令人几乎要忘记岁月之时,杜衡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闪身过来,对落葵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落葵脸色大变,转瞬间却又恢复如常,抽出手对京墨交代道:“太后召我进宫,我去去就回。”

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在暗沉沉静谧无声的夜间,听来仍惊动人心,京墨按下突突直跳的心,唇边打颤,说话有些不利索:“太后,太后召你做甚么。”

一双冷眸在暗夜中闪过些许精光,落葵展颜一笑:“我有三个月没进宫给太后请安了,许是太后想我了。”言罢,接过杜衡手中的暗色斗篷,包裹住自己纤弱的身子,风帽和领间的黑狐毛出的又软又密,拥着脸颊挡住冷风,她从头至脚裹得严实,只露出清冷双眸,望住杜衡,淡淡道:“走罢。”

只那么一瞬的冷凝,京墨心中有深深的不安,沉沉眸光一直随着她出了门,拐过弯,直到身影融进茫茫夜色中,才默默闭了闭双眸,叹一口气在院中焦灼不安的来回踱着。

京墨不知道的是,巷子口的尽头转过弯去,有驾毫不起眼的灰棚马车隐没在夜色中,十几名悉数着了黑衣的侍卫与暗影融在一处,唯有车前的两盏风灯摇曳,亮起昏黄的光。

杜衡稳稳扶住落葵的手,扶她登上灰棚马车,车前两名内侍提灯引路,车身周围十二名侍卫握刀紧随,渐渐的车影淡薄,车轮之声低微,这一行人终于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再寻不到半点踪影。

殿内灯火通明,照的四下里犹如白昼,可气氛却十分压抑,侍女小厮进出时皆是垂首无声,而殿外叫侍卫密不透风,连一只蚊子都无法飞进去,一股肃然之气盘旋不止。

堆漆螺钿描金床的深处躺着个男子,双眸紧闭,脸浮黑气,气息若有若无极为虚弱,似乎连身上薄薄的秋香色薄锦被的分量都承受不住。

紫檀雕花束腰方几上搁着个白瓷药碗,里头大半碗深色药汁温热正好,女子稳稳端着,拿小白瓷勺盛了一勺,喂到男子唇边。奈何男子嘴唇闭的极紧,药汁竟连半滴也没能喂进他的口中,只尽数淌到了脸上,女子忙扯了帕子擦拭干净,擦着擦着,泪便落了下来。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未经风霜,骤然袭来的变故令她有些承受不住,可脸上仍得维持镇定端庄,连落泪也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女子原本生的身姿圆润窈窕,可如今,一袭浅紫色绣折枝花卉窄袖纱衫披在她身上,益发显得她孤清无助,她侧身坐于床沿儿,捏着帕子不停的拭泪,越拭越多,最后哀哀哭出了声儿。

忽的杏黄色雕花竹丝帘轻响,女子手忙将乱的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儿,蓦地回首见着来人,登时轻轻松了口气,急忙起身迎了上去,拉住来人的手,仓惶道:“小妹可算来了,太子殿下发病时交代封闭府门,莫要惊动旁人,速请小妹过府,这才大半夜的辛苦小妹跑一趟。”

来人解开暗色斗篷,露出微白的脸庞和冷清的双眸,赫然是夤夜而行的落葵,她冲着女子躬身施了一礼:“臣女见过太子妃。”

太子妃是继妃,虽出身豪门望族,相貌不过中人之姿,但太后看重的是她的品格高洁,贤良淑德,家族背景可堪倚仗。说起来太后识人选人的眼光奇高,太子妃与太子成婚不足一年,白眼儿一起看,荣华一起享,是真正的夫妻一体,与太子成婚后,她只在府中见过落葵一面儿,今儿是第二面儿,但她心里明白,这位小妹非比寻常,遂轻轻扶起她,道:“小妹别这么多礼数了,快,快来看看太子殿下罢。”

落葵重重握了握太子妃的手,轻声道:“二嫂嫂稍安,二哥哥发病后,可曾召了太医。”

太子妃含泪摇头:“不曾,太子殿下吩咐封闭府门,我想着殿下是怕惊动旁人,便只叫府里的王先生瞧了瞧。”

“王先生是如何说的。”落葵一边浣手一边问道。

太子妃接着摇头:“王先生说,说殿下,殿下情势不好,他,他也只能勉力一试。”

落葵心下一沉,这位王先生入太子府足有十年了,虽谈不上惊世名医,但医术也是颇为精到的,他都如此说了,那必然是凶险的。她垂首不语,坐在了床沿儿,只见太子脸带黑气,而黑气之下却隐现蜡黄,还未近身,滚滚热浪便从太子身上溢出来,扑到落葵的脸上,她顿觉像是一块热乎乎的帕子蒙在了脸上,气息一滞,几欲喘不过气来。她伸手在太子滚烫的额头上抹过,如此高热,他竟没有出一丝汗来,望之像极了寻常的伤风高热。

她打开黑檀木匣子,从里头取出一枚细弱的羽毛置于太子鼻下,只见羽毛飘动的十分微弱,不仔细察看,几乎看不出丝毫拂动。

呼吸竟这般微弱了,寻常的伤风高热可不会有此等症状,也难怪府中王先生会如此说了,落葵伸出手搭在太子腕间,只一瞬,便察觉出脉来数急,忽而顿无,脉象实在不妙,她不如苏子那般精通医术药理,并绝对的把握能保太子万全,只能暂且一试了,暗暗捏了把虚汗,脸色微白的回首道:“杜衡,雪凝丸。”

杜衡拿着素白长颈玉瓶疾步上前,在落葵掌心倒了一粒雪白冰寒的药丸,滴溜溜不停的打转。

这些事都是做熟了的,无需落葵吩咐甚么,他便掐了个决,指尖一闪而过的蓝芒缠住药丸,蓝芒阵阵流转,从药丸深处牵出一枚莹白的霜花,流泻着淡淡的寒意。

蓝芒裹挟着霜花,飘飘荡荡落于太子眉心,倏然便钻了进去,落葵离太子最近,在霜花没入他眉心的转瞬间,她便觉出迎面的热浪凝了一凝,有消减之势。

她心下微松,果然,这高热果然并非寻常的伤风之证,而是中毒,回首冲着杜衡点了点头。

杜衡如法炮制,从药丸深处牵出一枚接一枚的莹白霜花,如同在床榻上下了一场雪,霜花浮在太子周身轻快的飞旋,杜衡指尖轻点,霜花只转瞬间便没入太子的身子,而那滚滚热浪极快的溃散消弭,腕间已有些凉意了。

随着雪凝丸中的霜花消耗殆尽,药丸随之化作一捧淡白雾气,杜衡伸手一笼,将其笼在指尖,置于太子唇边,单手一推,那雾气便毫无阻拦的渗入他的口中,杜衡抬手,两指从上至下缓缓推动,那捧雾气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以燎原之势冲散了深藏体内的高热。

太子痛苦的闷哼了一声,额上终于流下豆大的汗珠,而身上憋了许久的热汗也发散出来,浸透了他的寝衣。

落葵见状,与太子妃一同,替太子除了湿漉漉的寝衣,换上干净的月白色绫锻中衣,如今的她们,像极了惊弓之鸟,不敢轻易相信府中其他人,不敢假手于人,事事必然躬亲。

高热退了下来,可太子却并无丝毫清醒好转的迹象,既是中毒,那么须得辨清楚是甚么毒,才好对症下药,落葵定定望住太子脸上的团团黑气,蓦然回首道:“杜衡,拿刀来。”

第四十一回 哥,你中毒了

杜衡捧过另一只方方正正的宝蓝色锦盒,锦盒中放着一柄弯月形的短刃,薄薄的刀刃上是梅花状的刀口,烛火下闪着微弱的寒光;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玉碗,那碗通体红玉所雕,鲜红欲滴像蕴着一汪血,而碗中却盛了一捧淡白的薄雾,透着沁骨的寒意。

落葵接过短刃,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在指端下刀时,冷痛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从指端凝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子,落到杜衡手中鲜红的碗中。

碗中的淡白薄雾与鲜红血珠方触碰在一起,便剧烈的翻滚起来,不多时,那血珠子尽数与薄雾融到一处,内里隐约可见一只体态狰狞的线虫,首尾扭动挣扎不定。

太子妃从未见过这等诡异的情景,不禁吓了一跳,掩口退了几步,小心翼翼的觑着落葵,像是瞧着一只甚么怪物。

落葵也不多言,只拈起猩红线虫,置于太子的眉心处。

线虫首尾稍一扭动,便钻进薄薄的黑气中,极快的吞噬不停,那黑气渐渐稀薄下来,却终究没有散尽。

落葵挥了挥手,将线虫重新放回碗中,挥手一斩,那线虫登时被斩断成了两截,而被其吞噬的黑气一下子便被放了出来,脱离了碗口,几欲要与太子脸上的黑气重新融到一处。

幸而杜衡反应够快,掐了个决,一道红芒将黑气禁锢在碗中,而黑气像是有了灵性,在碗里扭曲挣扎了半响,见挣扎无济于事,渐渐虚弱安静下来。

定睛相望,挣扎时的黑气深处,有无数朵的墨色虞美人不停的绽开,而黑气安静下来后,那些墨色虞美人也随之紧紧闭合,一动不动。

落葵仔细嗅了嗅,这黑气隐隐透出龙涎香的味道,她略一沉凝,道:“二嫂嫂,二哥哥今日,歇在了谁的房里。”

太子妃望向落葵的眸光有些惊惧忌惮,想了良久才迟疑道:“殿下新纳了侍妾叫白芍,很是喜欢,今夜晚间,殿下照例是在白芍房里歇息的,但是尚未安歇,殿下便又回了书房料理公事。”

落葵抬眸,瞧了伫立在门口的马辛,马辛忙躬身轻声道:“小人已将内院封闭,也吩咐人将白芍看守起来了,至于外院,小人吩咐外松内紧,怕惊动了外人。”

落葵微微颔首,又道:“二哥哥发病前,可在白芍房中沐浴过。”

马辛忙道:“是,这些日子都是白芍服侍太子殿下沐浴的。”

落葵凝神,白芍的底儿是干净的,可也难保后来不被人威逼利诱,她略一思量,白芍自小养在太后宫里,并非是那种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之人,即便有心当个细作,只怕也没足够多当细作的心眼儿,顶多被人利用当了马前卒,她郑重道:“去将太子殿下用过的浴桶拿到这里来。”

马辛应声退了出去,落葵将手放到雕花铜盆里,温热的水没过她的手腕,望住水中冷清而略带轻愁的眉眼,她定了定神儿,知道此时不能慌不能乱更不能垮,要镇定自若,也只能镇定自若,她深深吸了口气,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子,回首赧然一笑:“二嫂嫂,小妹有些饿了。”

太子妃微怔,极快的回过神来,忙吩咐陪嫁丫鬟芸香,悄悄去小厨房端了燕窝过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太子醒了,说是饿了。

落葵微微点头含笑,经此一事,若太子妃能够更加周全稳重,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这殿中门窗紧闭,半丝风也透不进来,秋香色团花薄绸帐幔安静的低垂,像是一弯秋水静静流淌,流淌过百般焦灼的人心。

四下里灯火如昼,将静谧的人影拉的纤长,羊皮灯罩上描了四时花卉虫草,灯影下显得活灵活现,几乎可以嗅到花香草清,听到虫鸣鸟语。

太子妃掖了掖太子的被角,满腹惆怅的叹了口气:“小妹,殿下的病,究竟如何了。”

落葵缓缓啜了口茶,斟酌了会儿言辞,才道:“二哥哥并非是病了,而是中毒,至于究竟中的是何毒,待马辛将浴桶搬来,一看便知。”

“浴桶,中毒。”太子妃惊慌失措,一把握住落葵的手,仓惶的几乎落泪:“小妹,小妹,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落葵反手重重握住太子妃的手,缓缓劝慰道:“二嫂嫂莫慌,二哥哥所修功法传承普济派,功法偏重炼体,寻常的刀剑和毒物不易一击即中,唯有如温水煮青蛙般,天长日久的慢慢的磨慢慢的浸,才能够伤到他。而二哥哥的饮食看管的一向严谨,在饮食上下手并不容易,更遑论是天长日久了,我想来想去,也唯有在沐浴时才下手才最为方便,每日将毒物下到水中,水过无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太子妃从未经过此等险事,吓得脸色惨白,瞧了瞧太子,又瞧了瞧落葵,哽咽道:“那,那,那殿下,殿下。”她一语未完,便泪流不止了。

就在此时,杜衡端了个紫檀木雕牡丹花托盘进来,盈盈白透的燕窝盛在玉碗中,上头缀了几枚枸杞子并一颗稷山板枣,格外红艳。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热气氤氲脸庞,她抿了口燕窝,才道:“所幸二哥哥中毒不深,病势已经稳住了,但要治愈,尚且要弄明白二哥哥中的是甚么毒,二嫂嫂稍安勿躁,且等等看罢。”她微微一顿,递了碗燕窝过去:“二嫂嫂好歹也用一些,待会还有的熬。”

太子妃摇了摇头,嗫嚅着唇角道:“殿下,殿下这样,我,我怎么吃得下。”说着,她落下泪来。

落葵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劝道:“小妹知道二嫂嫂心疼二哥哥,可若是二嫂嫂熬瘦了些,二哥哥醒来看到,也是要心疼的啊。”

太子妃反手握住落葵的手,颤抖着唇边道:“我,我,小妹,我只是有些怕。”

落葵牵动唇角,温和一笑:“没事的,二嫂嫂,二哥哥不会有事的,有小妹在,二哥哥不会有事的。”

太子妃望住落葵的冷眸,莫名的有些安心,她默默垂首,万般心事倏然而过,自己出身望族,自幼便知道将来嫁人,定是要正位嫡妻的,她闺阁教养极好,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样样出色,更是知道该如何孝敬公婆,如何相处妯娌,如何约束妾室,如何管教子女。

可嫁进太子府成为继妃后,她方知自己学的这一切竟毫无半点用处。

甚么看账理事,料理庶务,女红厨艺,皆有下人各司其职,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不需她费心费力,她嫁进来这一年里,莫说理事,便是连个账本也未曾摸到一把,账本皆是眼前这位小妹在看,内院儿也是这位小妹在管。

而婆母并非太子亲娘,她自有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孝敬,无需自己上杆子巴结。

公爹并非寻常人,而是一国之君,寻常人家的公爹还要避嫌少与儿媳搭讪,更遑论是有后娘便有后爹的陛下了,他巴不得自己除了年节之外一概不露面儿。

至于兄弟妯娌,陛下膝下儿子众多,两个巴掌翻两番都数不过来,皆是不同亲娘所出,实在没有过多走动的必要,明面儿上过得去,暗地里不出人命即可。

太后倒是素来心疼太子,迎娶了继妃后,对继妃的唯一要求,便是服侍好太子,早日诞下嫡子。

至于太子,太子妃默默叹了口气,成婚前她便知道,太子前头有位情深意笃的正妃,只可惜生产时母子俱亡,太子很是伤心欲绝了一段日子。如今府里有一位侧妃,两个妾室,没有嫡出子女,亦没有庶出子女。成婚后依旧如此,直到一个月前他才又纳了一个妾室,却也没有过分宠爱,她仍是这府里供着的,唯一的,不可动摇的太子妃。

太子不好女色,不嗜奢华,行为举止称得上是端方君子,即便晚间不在她房中就寝,也要去坐上一坐,说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问一问饭进的香不香,身子可有不妥,下人可有造次,府中可有难事。

按理说,这样的人实属良配了,可太子妃总觉与太子不那么亲近,始终隔了一层,足够相敬如宾,却是客气有余,恩爱不足。

直到今日夜间太子突发重疾,昏迷前留下一句去请小妹。她心里才咯噔一下,这位小妹虽只出现在太子府中一回,但却经常出现在太子口中,她在太后宫中见过几面,瞧着是个年纪不大,眉眼冷清的寻常姑娘,她心里却明白,若非生死大事,太子绝不会轻易请她过府。

彼时她捏着帕子的手不停的抖,额上的冷汗不停的落下,直到那时,她才陡然惊醒过来,养在深闺,有爹娘宠着兄姐护着的日子都过去了,太子与她隔着的那一层,其实她从未触及到的血腥,他,原来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保护她不被世事所扰,血腥所染。

第四十二回 吓的就是你

不多时,马辛领着下人抬了个半人高的黄杨木铜箍雕花浴桶进来,刚放到殿中的空地上,一股不易察觉的异香掠过落葵的鼻尖儿,她眉心微曲,眸中有万般犹疑倏然而过。

杜衡察觉到异样,忙凑近她轻声道:“主子,怎么了。”

落葵摇头不语,只凑近浴桶一圈一圈的绕圈儿,一边绕圈儿,一边冲着鼻尖儿挥手,轻嗅一二,过了半响才停下来,吩咐马辛置了笔墨。

她斟酌半响,拿过了纸笔提笔便写,写完又递给了杜衡:“你瞧瞧。”

那纸上赫然写着当归种、灵香草、百里香、迷迭香、墨角兰和薄荷这几味寻常之物。

杜衡蹙眉:“这,这些是甚么意思,是作甚么用的。”

落葵阴厉一笑:“好阴毒的心思,好缜密的手段。这些药每一样都是无毒的,即便是御医来也瞧不出甚么不妥,可放在一处浸泡六个时辰后,用来沐浴,却有动情之效。而那黑气中又有龙涎香,更是动情圣药。我原以为二哥哥是中了甚么奇毒,谁料他们竟打的是这样龌龊的主意,想叫二哥哥困死在温柔乡里,永世难以翻身,幸而二哥哥素来身强体壮,也并非是急色之人,才躲过了这一劫。否则便要困死在这情欲中了,到那时才是真的神仙也难救了。”

杜衡迟疑道:“那么,主子,这毒可有药解。”

落葵缓缓起身,往盘龙鎏金熏炉中燃了一炷香,香意疏落清爽,如同三月草长。她定了定心思,对马辛道:“走,去瞧瞧白芍罢。”

毕竟是同床共枕了一年的夫妻,太子对太子妃也着实不错,瞧着太子受罪,太子妃恨极了,想去亲眼瞧瞧始作俑者的惨状,她蓦然抬头,恨声道:“我同小妹去。”

落葵微微一愣,旋即微笑点头:“好,杜衡留下照看太子。”

深深夏夜里,风仍有些温热,扑在面上像一双温柔缱绻的手,轻轻抚摸。繁花古木疏疏落落的横斜在小路两侧,暗影绰约,深深浅浅的青砖地上流淌蜿蜒,像一副诡谲的画。

马辛提着羊皮宫灯在前头照路,昏黄的烛光在地上洒落浑圆的影儿,三人七拐八拐的,拐进一处隐蔽柴房,落葵与太子妃推门而入,马辛在门外静立,像尊门神一般生人勿进。

屋内昏暗,灰尘潮气扑面而来,掉了漆的朱红立柱上捆着个女子,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口中堵着破布,俏丽的脸已有些扭曲变形,正是太子府里正得宠的白芍,白色的绫锻一层层裹在她的身上,将她裹得如同一颗粽子,一见二人进来,白芍的喉间发出嘶吼,愤恨的呜呜作响。

落葵挥了挥空中的浮尘,擦干净一张榆木圈椅,请太子妃安坐,低声附耳道:“二嫂嫂看着便好,余下的小妹来做。”

太子妃定下心思安坐,她从未见过落葵审人,只听太子说起过一回,说是再硬的骨头,谈笑间也要被落葵烧成了灰。她抬头瞧了少女一眼,只见她眉眼冷清依旧,眸光却是从未见过的狠毒。

落葵舒服的往椅中一靠,扬眸浅笑,可笑意只浮在脸上,并未漾到眸底:“你是太子侍妾,当知道府里的规矩,若老老实实说了,也少些皮肉之苦。”

白芍呜呜咽咽的连连摇头,眼眸中的恨意似火,抵死了绝不开口。

太子妃心道,审人的头一句不都是如此连哄带骗的么,这哄骗的也没甚么新意。

落葵冷笑的眸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我知道你死不开口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你指望着熬到太子殿下醒来,哭诉是太子妃嫉恨你得宠,趁着殿下病重,诬陷你,欲至你于死地,再使一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盛宠之下,你也未必不能脱身。”

心思一朝被人洞悉,白芍的脸惨白如纸,死死咬着口中破布,就像是咬着落葵身上的肉,一双眸子怒火中烧,几乎将她身上烧出百八十个洞。

太子妃心中又笑又叹,这算是攻心为上罢。

落葵薄唇微抿,挑起冷薄笑意:“只是可惜了,你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当知道我的手段,你若能熬到太子醒来都不开口,我岂不是砸了招牌。”

额角缓缓淌下汗来,白芍瞪大了眸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轻尘微漾,穿过明亮的烛光。有时候,生门与死地只隔了一堵墙,一扇窗而已。

落葵抿唇一笑,瞧着十分温和无害:“你纵然一死,但死与死也有不同。”她脸色一寒,声音像一把冷而利的刀:“私通外男只死你一人,谋害太子却是株连九族。我记得你长兄如父,一手将你拉扯大,你有两个侄子,一个侄女,最小的才两岁左右罢。”她倏然冷哼,如同黄泉下的风:“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只因你一人便贻害子孙万代,你兄长只怕会后悔没将你掐死在襁褓中。”

字字如刀,皆戳向白芍的软肋,她的身子抖若筛糠,若此时她手脚能动,只怕顷刻间便要瘫倒在地了。

落葵的声音像是锁魂厉鬼,紧紧追了过来:“你替霖王行事之时,他可有告诉过你一旦事败,要如何安置你兄长一家,你落到我手中已经一整夜了,你说,霖王是否已经知道了呢,不如你想想,你兄长一家现下如何了呢。”

白芍的脸色濒死一般的灰败,想到兄长一家,她心头哽的生疼,不住的流泪摇头。

太子妃瞧了瞧白芍的脸色,心中叹了三叹,这就成了,她掰了掰手指头,总共说了不过五六句话,用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究竟是白芍的心智不堪一击,还是落葵实在太过强悍呢,末了她得出一个结论,是落葵拿住了白芍的软肋,才会一击即中。看来人最好别有软肋,若真的有软肋,那还是藏严实点,莫要叫人知道了,看来这做细作也是需要天分的,像白芍这种空有美貌,脑子却不大够用的,是做不来细作的。她心里又叹,这样瘦伶伶的落葵,怎会这般的心狠手毒,也亏了有她在,太子才能转危为安,才能镇得住这些宵小之辈。

落葵缓缓起身,与白芍相对而立,眸光微冷的瞧着她,淡淡一笑,猛然抬手,一把扯下堵在白芍口中的破布,笑意中别有迫人的气势,却一言不发。

白芍忍着腮帮子的疼痛,颤巍巍的开口:“若,若我说了,郡主,郡主能否保我一命,保我全家一命。”

落葵扬眸,淡淡道:“若你说了,我可保你全尸,若你不说,那我也只能保你阖族老小全尸了。”

此言一出,白芍再没甚么可犹豫挣扎的了,她一死容易,累及家人却是百死难赎了。

此间事毕,落葵吩咐马辛:“暗中照应白芍的兄长一家,白芍放回自己院里,看紧了她,莫要跑了也莫要死了,待外头的事料理干净了,再来料理她。还有,这府里人多眼杂,不利于太子养病,即刻护送太子入寿安宫,对外就说太后病了,太子连夜入宫侍疾,府门虽然不必再封闭了,但,要盯住了内外往来之人,你留在府中,连夜将府里两年内入府之人过一遍,不管是婢女小厮,还是通房妾室,要一个不漏,悄悄的筛一遍。”

马辛应声称是,一刻不敢耽误的去料理这些事了。

回到了殿中,落葵摩挲着白芍交出来的那只瓶子,瓶身上写有上古香坊四个字,心中有了定计,转头望着杜衡道:“派人盯着白芍供出来的人,不必捉拿,莫要跑了便是。”她微微一顿,道:“咱们回家一趟,随后入宫罢。”

夜色寂寥,树梢上挂着一弯弦月,月华清冷,一抹凄清的孤影烙在斑驳的墙上。

京墨在院中枯等了两个时辰,落葵仍没回转,他抿了抿薄唇,一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眸中笃定再无平日里的戏谑笑意,在袖中塞了柄短刃,正要出门,却听见了如之音的叩门声。

猛然打开门,只见落葵脸色莹白的立在那,夜风撩起她的乌发,在暗夜中织成如墨般的羽翼。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情难自已的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背上轻轻抚着,手与声音皆在微微颤抖:“我以为,以为你出了事,正要去寻你。”

“你莫要自己吓自己了,我没事。”落葵挣了出来,脸色在暗夜中愈发难看。一阵夜风透骨而过,她紧了紧领口:“只是太后病了,这几日我须得进宫侍疾。”

夜色中一时间寂然无声,借着廊下微光,京墨仔细窥着她的脸色,心中生疑:“只是生病,你的脸色怎么会这样不好。”他微微一顿:“竟还要你进宫侍疾。”

“也没甚么,时气不好,太后一时没抗住也是有的,召我进宫侍疾也是有旧例的。”落葵并未实言相告,她生怕京墨一时嘴快,对外人说出太子病重之事,会惹出无穷无尽的麻烦来。

京墨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没事就好。”

第四十三回 宫门遇袭

彼时夜风簌簌而过,吹落无数秋叶,浮云掩了月色,四下里更显萧索。寒意猛然激醒了她,不由的狠狠激灵一下,她疾步回房,打开床边的箱笼,翻开层层叠叠的衣裳,从箱笼最深处,小心翼翼打开个暗格,从里头捧出一只黑漆木螺钿扁长匣子。

京墨一直以为床边的箱笼里放的只有衣裳,不曾想还有这么个锦盒,看落葵慎之又慎的神情,定然是个值钱的宝贝,他眼明手快的打开盖子,一把将里头的长颈瓷瓶抓在了手中,不待落葵开口,便“嗵”的一声撬开了瓶塞。

丝丝缕缕的绿色薄烟裹挟着刺鼻的腥臭,转瞬间从瓶口钻了出来,嗅之欲呕,落葵大惊失色的将瓶塞紧紧扣住,在心里早骂了京墨千百遍莽撞,仍是不解气,不禁扬眉怒道:“京墨,你作甚么,你这是过驾拉粪车都得尝尝咸淡么。”

京墨讪讪一笑,被那股腥臭熏得鼻尖微皱,捂住口鼻嘟囔道:“我以为是甚么宝贝呢,原来这么臭,这是,这是甚么啊,难不成真的是屎尿么。”

落葵秀眉微挑,眸光泛冷,她知道京墨嘴快,藏不住事,自然不肯将要紧事和盘托出,只淡淡道:“没甚么,寻常的药罢了,只是味道难闻了些。”她小心将瓶子揣在袖中,眸色一瞬,轻声低语唯恐被外人听了去:“若是一切顺利,我不过七日就回来了,你放心便是。”她的神态轻松,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可心潮却翻腾的厉害,这桩事并不寻常,要救的人也不寻常,这一味药更不是寻常之物,这东西原是一味剧毒,但若以人血为引,连服七日,便成了解毒的圣药。只要能救回太子,亏损些精血又算得了甚么。

京墨拉住她,连连摇头,那一场场血腥杀戮像是昨天发生的事,犹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声音微颤:“七日,只是侍疾而已,怎么要这么久,待在宫里这么多日,若是夜长梦多出了甚么事可怎么好。”

落葵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安心,扬眸一笑:“能出甚么事,我有太后护佑,谁嫌命长了敢找我的麻烦。”其实她留了内情未说,即便没有太后护佑,她也并非明面儿上这般柔善可欺。

京墨扶着她的肩头,手缓缓抬起,摩挲着她的脸庞:“你一定要保住自己,若你也折了进去,我们便再没有来日可言了,我不求甚么荣华富贵,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咱们过安稳日子就好。”

落葵嗤的低笑一声,像是在笑这痴心妄想,语焉喃喃听不分明:“我这样的人,如何能有安稳浮生。”

月影婆娑,几缕浮云被风吹动,一点一点的掩住清冷的月光,四下里极静,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听得到他温润的手在她滑腻的脸上的摩挲之声,直叩动她的心扉。

“我,送你去宫门。”京墨回了神,携了她的手,温言道。

落葵摇头:“我悄悄地去,悄悄的回,你守好门户就好。”她望了一眼漆黑深宅:“莫要告诉丁香实情,说个谎圆过去便是了。”

见落葵再度进了宫,京墨又悔又怕,悔的是没有听爷爷的话,好好修炼,时至今日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甚么都做不了,怕的是若落葵折了进去,他该如何才好,扬州已没了产业,若青州也待不下去了,自己该找些甚么退路,或者要去哪里找苏子回来,才能解了今日的困局。

这颗心像是置于火上,如同一锅煮的稀烂的粥,火烧火燎痛的没着没落,京墨狠捶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墙面,手硌得生疼,痛的抽了几口凉气,心下才清明起来,低声咬牙道:“这个苏子,小媳妇比我们的性命还要紧。”

天阴沉沉的,层云遮住了日头,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水家远离城区,终日安静,晨起更是静谧的不似人间。

自打丁香来了之后,院中的那笼菜地益发的绿意融融生机勃勃,树上的一窝雀鸟胆子也大了许多,将她每日撒在地上的小米啄个干净。

听得院中的动静,京墨忙开门出来,急道:“丁香,这几日你自己守着家,可要仔细些,看好门户。”

丁香绑好了辫梢,从井里打了水出来,请京墨净面,听得此话,诧异道:“墨公子是有事要出门么。”她望了望落葵的房间:“平日这个时辰姑娘早起了,怎么今日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身子不适。”

京墨掩饰的轻咳了一声,早想好了说辞:“铺子里这几日不太安稳,总有贼惦记着,我得去守着。方才城南李家来请落葵,一起去山里收东西了,约莫三五日就回来了。”

灶间传来叮叮当当的忙碌之声,丁香在灶间揉面切面,烧水煮面,灶间的腾腾热气笼上脸庞,熏得脸颊殷红一片,汗珠子盈盈欲落,她拿了帕子擦拭干净,忧心道:“山里阴冷,又吃不好睡不好,姑娘近日身子一直不大好,只怕要受委屈了。”

京墨心里自有另一番看法,落葵入宫说是侍疾,但一应琐事都有侍女与内侍去做,她只要事事留意不出岔子即可,也说不上辛苦,至于吃的用的,宫里的东西都是顶尖儿的,又有太后护着她,如何会受委屈,说不好侍疾回来,反倒会多长几斤肉呢,遂笑道:“好个小妮子,当真心疼你家姑娘呢,那你就多备些肉啊菜啊,等她回来了,好好给她补补就是了。”

自太子挪去了太后宫中养病,寿安宫便足足添了一倍的侍卫,将个宫殿围的水泼不进针扎不进,整日里不管白日黑夜,皆是灯影幢幢,如同白昼一般,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皆悄无声息秩序井然,虽忙却不见一丝慌乱。

落葵与掌院御医在灯下垂首,斟酌了个方子,她亲手抓药煎药,一眼不错的盯着药罐子,煎好后自己先尝了一碗,半个时辰后身子并无异样,她才取了血做药引,将药给太子灌了下去,直到后半夜,太子的病情总算稳住一二,脸上的黑气也渐渐有了消退之势,她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冲着外头轻唤了一声,便有侍女鱼贯而入,拉开暖阁的四折春花秋月螺钿象牙屏风,往香柏木浴桶中倒了热洗澡水,混合了浴桶本身的柏木清香,令人心神松弛,落葵仔细泡了泡,卸了钗环松了发髻,换上一身儿常服,歪在暖阁里闭目安歇,歇的也不甚安稳,此番太子中的的确是上古香坊的毒,这个香坊在青州已开了二十几年,并不起眼,她素来也没在意,却未料到此番竟栽倒了这么个向来忽略之地。

落葵在脸上扑了把冷水醒神儿,裹紧了暗色斗篷,趁着夜色出了寿安宫的角门,从袖中拿出一页薄纸,吩咐守在那里的杜衡:“你连夜去趟上古香坊,将这纸上的东西取来。”

“喏。那上古香坊还留这么。”杜衡躬身接过薄纸,叠的齐整小心收进怀中。

落葵眼眸微眯,幽幽道:“太子殿下痊愈后,再除了上古香坊。这几日,先留着罢。”

“喏,那属下将影卫给主子留下。”杜衡轻轻击掌,从角门外的墙底下窜出几道黑影儿,在落葵二人跟前躬身,杜衡冷峻吩咐:“我要离开后,你们要看护好主子的安危。”

几道黑影儿齐齐低声:“喏。”

第七日晚间,伴着轰隆隆几声雷响,黑压压的层云聚拢,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阴沉的发闷,却未落下一丝雨来。

夜越发深了,无星无月的夜里,黑漆漆的令人心生胆怯,宫门处蓦然传出阵阵嘈杂人声,一阵疾风扬起丈许高的砂砾灰尘,落葵踉跄着从宫门闯了出来,而她的身侧始终围着杜衡和三名满脸戒备的黑衣侍卫,将杀气腾腾追过来的数十名劲装剑客尽数挡开。

劲装剑客虽多,但杜衡四人显然也不是泛泛之辈,将落葵护的密不透风,剑气虽然难以伤到她分毫,但也在四围织成细密的屏障,前路死死拦住,杜衡四人也难以护着落葵下安全冲出,双方一时间僵持起来。

而僵持中,落葵的脸色越发莹白起来,不断有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顷刻间便蜿蜒漫开猩红一片。

杜衡心急起来,落葵受伤不轻,若再冲不出去,只怕要拖出无尽的后患来了,他长眉一拧,与其余三人对视一眼,唇边微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旋即四个人各自双手交错,掐出个诡谲的手势,黑色衣袖迎风鼓胀,自袖中疾射出数之不尽的碧色短剑,重叠交错之下织成一层碧色的犀利屏障,他们口中齐声吐出个“疾”字,那些短剑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纷纷刺向劲装剑客,登时乱象乍起,战作一团。

一时间血雨纷纷,哀嚎阵阵。

落葵脸色煞白,匆忙轻身跃出,不料方才离开众人数步之遥,便有一道淡白剑光迎面而至,她连退几步,却发现已没有可以躲避之处,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长剑如同一条银蛇般迎头劈了过来。

第四十四回 死里逃生

千钧一发之时,从暗处跃出个人影,单手持一柄短刃,重重拨开长剑,一手紧紧揽过落葵,足尖轻点地面几个跳跃,极快的离开此地,而出现的恰逢其时的这个人,正是躲在暗处等了七日的京墨。

彼时的京墨已在离宫城最近的一处茶棚里干坐着等了七日。这七日里,他饿了便啃一口凉透的烧饼,渴了便灌一口冷茶,困了便倚在棚下的暗影中眯上一会儿。一丁点儿动静,便能惊得他狠狠打个激灵,跳起半丈高来。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失常模样,任谁看了都是要心生疑窦的,要不是看他银子给的多,茶棚的老板早将他撵了出去。此刻一见落葵遇险,京墨来不及多想什么,便抽出短刃不顾一切的冲了出来,一手揽住落葵,一手握住刀刃,寒光凛凛中左右开弓的护住她,想要远远离开。

然而,身后之人的轻身功夫显然更高一筹,只几个呼吸间便已追至跟前,此人一身暗紫色劲装,手握双剑,煞气肆无忌惮的浑身上下缭绕,毫不收敛,狭长的眸子格外秀美,散出冷冷的微芒,上下打量了一番京墨,轻蔑道:“小子,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也想拦下我。”

“拦不拦得住,你试试不就知道喽。”京墨不以为意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看似神情轻松,双手早已死死握住一对短刃,因用力过度,关节处已经泛白。

一双滑腻温暖的手,握住京墨微微颤抖的手,落葵轻声:“怕么。”

京墨摇头:“怕甚么,有我在,一定护着你出去。”话毕,短刃狠狠晃了下,其实此刻,他心里怕的无以复加,怕的连短刃都几乎拿不住,这怕不单单是因为修为微末,更是因为自己从未与谁争斗过,双手干净未染血腥。

劲装男子右手抬起,剑身长啸一声,竟然幻化出一道淡白蛇影,看上去嬴弱不堪,实际上气息强大至极,逼得京墨与落葵退了几步,那男子冷笑一声,剑身如水波般微漾起来,蛇影登时一阵光华闪过,发出嘶嘶声,冲着落葵二人拦腰横劈过来。

京墨眸中厉色闪过,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手中一柄短刃夹着风声而出,与蛇影搅在一处,但也只不过阻挡了片刻的功夫,那龙影便冲着他的小腿斜劈而下。

寒风乍起,鲜红似血的缎带从落葵阔大的衣袖跃出,绕着蛇影极快的飞旋,红芒阵阵像一簇簇鲜艳的烟花,在半空中绚烂夺目的绽放,一点点消磨起蛇影的光华,蛇影与缎带缠斗自顾不暇,给了落葵二人喘息之机。

趁着这短暂生机,落葵拉住目瞪口呆的京墨,喝了一声:“跑啊。”

二人夺路而逃,落葵指尖传来滚烫的灼热之感,她没有回头,便知道仅凭那条缎带,只能阻挡蛇影片刻,她心中忍痛,口中默念:“五丝擅美,疾。”

原本光华暗淡的缎带蓦然青、黄、赤、白、黑五色流转,一个错眼,五色分光化影,夹带着犀利风声在蛇影上穿插而过,织成一枚同心花结,将蛇影牢牢困在原处。

劲装男子大惊,他并未料到落葵会使出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连连掐诀想要召回蛇影,这才惊觉只片刻功夫,蛇影与他已断了心神相连,他脸色惨白,手上逸出灰蒙蒙的薄雾,笼罩住虚空中的缎带与蛇影。

落葵回首,并未给他任何脱困而出的机会,抬手遥遥指向缎带,大喝道:“独茧称华,破。”

五色光华大作,虚空中传来撼天动地的巨大爆裂之声,扬起数十丈高的血色轻尘,轻尘散尽,半空中的淡白蛇影哀鸣一声,片片碎开,融入夜色之中没了踪影,侧目只见劲装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气息全无了。

缎带转瞬间恢复如常,一个闪动便回到落葵掌中,光华已不复方才那般夺目,其上布满了千疮百孔的刺目伤痕,这条五色缕损毁至此,怕是再难施用了。

落葵心痛不已,但尚未心痛多久,虚空中便猛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长鸣,旋即探出一只巨手,恶狠狠地抓向落葵。

此时,杜衡四人悉数料理了数十名剑客,已呼啸赶来,只转瞬间,众人冲到近前,数之不尽的碧色短剑凝实到一处,化作四柄长剑,剑身光华流转,隐隐有龙吟之声。

四柄长剑同巨手在半空中碰撞飞舞,一时间光华大作,爆破声声。

而此时异象再生,虚空中再度探出一只巨手,反手化作重拳,重重击向落葵。

落葵拔下发髻间的木簪,高高抛向空中,那簪子生出金灿灿的光芒,她掐了个决,黄芒极快的分出成千上万道金丝,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上一兜,将巨手的重击之势消减一二。

巨手在网中微微一颤,从指缝中漏出数之不尽的短芒,波光似水流转,皆从细不可见的网洞中倾泻而下。光芒看似如水一般温软无害,呼啸而至时却带了浓重的血腥之气,光芒敛尽,露出道道锋利的白刃,直逼落葵身前。

“小心。”被这刀光剑影早已吓得骨寒毛竖的京墨陡然回了神,大喝了一声,抱住落葵扑倒在地,而锋利的白刃堪堪在京墨的小腿上轻轻斜过。

衣衫登时刺啦一声破开,这一刀深可见骨,诡异的是,腿上鲜红皮肉的翻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却不见丝毫鲜血涌出,唯有一股股黑色雾气在伤口处缭绕,触之寒意透骨。只听的京墨凄厉的惨叫一声,头便低垂在落葵肩上,生死不明了。

白刃见对落葵一击不中,再度极快的连刺而下。

落葵紧紧抱住京墨,在地上几度翻滚,才堪堪躲开锋利的刀尖儿。她勉力甩动长袖,自袖中飞跃出上万只萤火虫,双翅挥动间便是红霞漫天。她狠狠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上头,红霞蓦然变得浓厚粘稠,任凭白刃在红霞中百般搅动,那片霞光犹自岿然不动。

“京墨,京墨,你怎么样。”有了这漫天的红霞暂时困住巨手,落葵再度唤出数只墨色飞虫,在京墨受伤的双腿处来回盘旋,转瞬间,他便悠悠转醒,呻吟了一句:“我,我还活着么。”

落葵摇头,正打算宽慰他几句,却听得头顶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嘶鸣,红霞散尽,只留下无数只灵性尽失的萤火虫,生死不明的漂浮着,她脸色煞白,挥一挥衣袖,萤火虫悉数没入衣袖中。

而此时巨网也被冲破,巨手在虚空中一捞,将白刃握在手中,没有了任何阻拦,巨手落下之势比方才更急更猛,夹着风声呼啸而下。在这重压之下,汩汩鲜血自京墨的唇角溢出来,他脸颊惨白,眼皮沉重,再度昏了过去。

危难之际,虚空中响起凤鸣之声,一尾泛着银光的长鞭蓦然甩出,数支五色翎羽在巨手前纵横交错,光幕似涟漪般一圈圈荡漾,阻挡住了巨手的下坠之势。

夜风拂尽光幕,出现个黄衫男子背立在落葵面前,银色长鞭如同流星般在他周身盘旋不定,而一柄短刃架在自己的脖颈处,镇定中有些许轻颤,冲着虚空喊道:“你若再上前一步,就看我命丧当场。”

虚空中并没有回应,唯有风声回旋,静谧了片刻,两只巨手皆化作一捧沙砾,在夜风中消弭殆尽。

杜衡四人终于腾出手来,赶至落葵身边,望住黄衫男子的背影,与落葵面面相觑。

落葵望住那男子的背影,眸光微闪声音渐低:“曲,元参,你怎么来了。”

曲元参身子一震,并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路过而已。”

暗沉沉的深夜里,没有人声没有虫鸣,亦没有一丝烛火,雨后的层云散尽,一弯月轻轻柔柔的探出头来,冷月清辉寂然洒落四围。

空落落的街巷中传来悠悠荡荡的声音,如同天外来音般震耳发聩,那是车轮碾过雨后湿滑的青石板,车前的风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像只眼睛望住这些变故。

车内静谧,夜风掀动车帘,月华透过缝隙轻柔洒落,软垫上以银丝绣着端庄隽秀的素兰,光芒温润,如同风下泣露,纤影自斜。

落葵盘膝而坐,调息了良久,才缓过口气,扬眸望住对面的曲元参,叹道:“元参,你不该来的。”

曲元参秀美的脸略带凄苦之色,两指搭在她的腕间,神情凝重:“如今的你与他拼命,如何拼得过。我这来了,你还接连被毁了五色缕和神木簪,还伤得这样重,苏子知道了,定要骂死我的。”

落葵理了理袖口,从边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丸药服下,摇头道:“不妨事,这点伤不算甚么,只三五日的功夫便好了。不过今日见识了你的凤灵域,果然练得极好,若当年的我对上如今的你,恐也没有几分胜算了。”

“你惯会取笑我,连他对上当年的你,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我如何会是你的对手。”曲元参脱口而出,说完却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了。

第四十五回 曲家兄妹

落葵察觉到曲元参的不自在,只一笑:“你这是妄自菲薄了。”

曲元参松了口气,拱了拱手,万般感激道:“还得多谢当年你与苏子将这五支凤翎送与我,我才能有今日的修为。”

落葵却毫不在意的一笑:“你有缘得了凤灵域这本奇书,我与苏子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话未完,落葵的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她勉力压下,在心中暗叹,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若是苏子知道她被人打得半死,定会后悔没有留在青州看热闹,念及此,她轻笑道:“你可不许跟苏子说起今日之事。”

曲元参了然笑道:“若苏子知道你被打的半死不活,只怕宁可放着美人不看,也要巴巴的跑回来看你的笑话,而如今这笑话叫我看着了,我怎么着也得与他说上一说,让他好好悔上一悔。”

落葵笑到岔气,牵动了身上的暗伤,疼的倒抽冷气,齿缝间咝咝作响:“那你快给他去信罢,回来的晚了,我的伤若是擅自好了,他可别后悔。”

曲元参笑道:“你还有力气说笑,伤的还是不重。”

京墨斜靠在车中,身上鲜血淋漓,只剩一口气吊着,一直昏睡不醒,落葵抚了抚他的脸庞,忍住心痛道:“我的伤不打紧,只是京墨的伤,颇有些棘手。”

打量了京墨一眼,曲元参叹道:“是我无用,曲家接连作孽,我却无力阻止。”

落葵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与你无关的事,别往自己身上攀扯,还嫌自己背的债不够多,不够重么。”

曲元参心中藏着个姑娘,眉目含情唇边含笑,仿佛在望着自己,他心中清甜,脸上挂着淡薄而苦涩的笑意,缓缓道:“我欠她的债,终是难还了。”他扬眸:“听闻许侯爷要送她进宫,可是真的么。”

落葵一时黯然,这消息自然是确凿无疑的,她的画像月前便送进宫了,她生的年轻貌美,宫中又久未曾添过新人,陛下自然一眼便相中了她,只消挑个合适的时机送进去了,可这话,落葵无论如何也不忍宣之于口,她一笑:“你听谁胡诌的,许侯视三姑娘如珠如宝,怎舍得送到宫里去受罪,不过是为了打消霖王的念头,有意放出的流言而已。”

曲元参摇头:“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了,我与她能有今日也是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曲家作孽深重,即便我费尽心思,也不过偿还了一二而已,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

落葵望住他,默默良久,才劝慰道:“虽说这世间之事,有许多非你我之愿,更有许多非你我之力能改变,可想同谁在一处,不想同谁在一处,总是能随了自己的心罢。”她微微一顿,笑道:“元参,你与她之间尚未尘埃落定,此时便灰心还早了些,你今日救下了我,还是好好操心回去要吃甚么苦头罢。”

行到一处岔路口的栅栏边儿上,值夜的差役大喝一声,马车倏然停下,这会儿子时刚过,若非是大有来历之人,这样犯夜外出,被差役拿住,少不得要挨板子。

杜衡早有准备,跳下车来,满脸堆笑的对差役说了一箩筐讨好的话,又往两个差役的手中塞了不少银子,二人这才对视一眼,吃力的挪开栅栏,马车再度吱吱呀呀的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刚进水家大门,一行人轻手轻脚,奈何还是人多嘈杂,惊动了歇在树梢的宿鸟,扑棱棱扇动双翅,一群群扶老携幼的冲天远去,树冠剧烈的晃动不停,枯枝败叶像雨点般纷纷落下。

院中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屋内安睡的人,原本漆黑的屋子突然烛火通明,房门猛然打开,竟然是曲莲竟和丁香一同出来。

见此情景,曲元参不由的脸色微微一沉,惊愕的几乎要咬了舌头尖儿:“小妹,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落葵几人各个身上带血,连曲元参亦是如此,曲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栗,她自小养在深闺,从未见过这等鲜血淋漓的杀戮场面,掩了口几乎忘了喘气。

愣了良久,曲莲满眼是泪,声音打颤道:“大,大哥,我,我来找落葵玩儿,大哥,你,你怎么来了。”

夜风微凉,拂过落葵的眼帘,隐隐生痛,她早知道有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即便瞒也无法长久。曲莲看到血淋淋的今夜,那么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便捅破了。落葵转头对杜衡附耳吩咐道:“你先留下,我还有事交代。”

曲元参轻抚曲莲的肩头,满眼都是疼惜:“小妹,这么晚了你没回来,伺候你的人说你一连几日都在城西水家,我不放心,出来寻你,夜深了,走罢,跟大哥回去罢,父亲该着急了。”

见曲莲凝眸不语,落葵知道她放心不下京墨,不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曲莲是不会轻易离开的,遂握了握她的手,道:“夜里凉,有甚么话进屋说罢。”

曲元参却上前一步,拦住了曲莲:“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都不回家,父亲会担心的,走,跟大哥回去。”

曲莲侧目望住京墨,只见他的伤势比方才更重了一分,一身白衫子尽被血染透了,斑驳的如同落在雪中的纷纷红梅,口中仍不住的渗出血珠,她心痛难忍,舍不得离开,深吸了口气,连连摇头道:“不,我不走。”

“你现在不走,父亲明日便会来捉你,那么你便休想再出府门半步了,你可要想清楚了。”曲元参手心儿里渗出细密的汗来,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招,没能看住曲莲的心,他疼惜而又担忧的望住她,她这样天真未经世事,若卷入其中,怕是会引来泼天大祸,只是,他默默叹息,只是这乱世中,谁又能真的独善其身呢。

曲莲却只一味地拉着京墨,看他在昏睡中艰难喘气,看着他满头满脑豆大的汗珠子纷纷滑落,黏住鬓边散乱的发丝,打成了卷曲的结,又眼看他脸色渐渐白了,连呼吸也若有若无起来,泪不禁一滴滴的落下来:“不,我不走。”

曲元参长吁了口气,心知此时的曲莲迷了心窍,生怕自己逼得急了会适得其反,将她推得更远,只能另想法子将她从这漩涡中拉出来,他冲着落葵施了一礼:“曲莲,就劳你费心了。”

“有我在,你放心。”落葵微一颔首,她望着曲元参头也不回的离开,不禁百感交集,自己与曲家的恩恩怨怨他都清楚,可他的赤诚之心就像是一盏茶,温润的正好,如今又将曲莲拖进旋涡,自己更加愧对他的那份赤诚。

京墨仰面躺在床榻上,口中漫出的鲜血益发多了,不住的用巾子去捂去盖,却如何也捂不住。边上浣洗巾子的一盆盆清水,尽数染成了一汪血水。

而更要命的是,京墨伤着的那两条腿,非但无法动弹,望上去更是没有一丝伤痕,没有流出一滴血。落葵眉心紧蹙,这诡异的两条腿中的是吸髓毒功,看起来没有伤口,可骨髓深处却已被毒物侵蚀的千疮百孔,轻则从此卧榻终生,重则气绝而亡。

这一幕,她是经历过的,当年父亲便是如此死在苏子怀中,后来是爷爷如此死在京墨怀中的,如今是躲不过的生死离别,逃不脱的流年转换,让她再度经历一次这样的劫难。

尖利的指甲深深抠在肉中,落葵眸色一瞬,她要给京墨治伤,却又不方便当着外人,旋即扬眸望住曲莲道:“劳你去京墨房中给他寻一身干净衣裳,这血淋淋的,再着了凉,便更麻烦了。”

见曲莲出去,落葵冲着呆若木鸡的丁香吩咐道:“妆台上的海棠花匣子里有个墨玉瓶,拿出来。”

丁香回过神来,忙不迭的连声应着,颤抖着手取出个漆黑如墨的玉瓶:“姑娘,是这个么。”

落葵点头:“给我罢。”她从瓶中倒出三丸药丸,雪白浑圆馥郁清香,她的手微微一顿,望住杜衡道:“拿刀来,替我取血。”

杜衡陡然跪在了床前,流泪道:“主子,主子,您原本就受了伤,用属下的罢。”

落葵摇头:“京墨中了吸髓毒,你的血并不合用。”

杜衡狠狠叩了个头:“主子,墨公子的性命是要紧,可主子您的性命更要紧,属下恕难从命。”

落葵缓缓道:“只是取些血,哪里就伤及性命了,你不必忧心,回头去掌门师兄那多拿些药,我服了便没事了。”

杜衡知道多说无益,只好从腰间取出一柄雕花短刃,在落葵的腕间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随后掐了个决,两指在血痕处抹过,一团红雾从指缝间钻了出来。他用两指夹住,放入一盏寒气缭绕的冰玉碗中,与三丸丹药相融,以寒气化开,一勺一勺喂进了京墨的口中。

落葵的脸色雪白,脸颊却微微泛红,像是雪地里映上了红梅花影,喘了口气,平静道:“你回罢,去掌门师兄那讨了药回来。”

杜衡应声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第四十六回 关心各不同

不多时,曲莲捧了衣裳进来,京墨在此时转醒,气息渐匀,可一双眸子仍暗淡无光,满脸皆是痛楚的苦笑,定定瞧着落葵:“咱们这是,活着回来了。”

“回来了。”落葵拍了拍他的手,拢了拢他染了血迹,杂乱不堪的发髻。

京墨上下打量了落葵一番,虚弱道:“脸色不大好,你可受了伤。”

落葵心间顿暖,强撑着笑意道:“我还好,你放心,你先别说话了,养一养精神,躺几日便会好的。”

京墨却低低笑了数声,脸色又白了一分,眉间紧紧蹙起,声音一分一分低了下去:“那老头太厉害了,我怕是好不了了,咱们可说好了,若是我残废了,你可不许嫌弃我。”

落葵垂眸一笑:“不嫌弃。”

京墨大喜,自己果然没有白白舍身相救,他紧紧捉住落葵的指尖,盯着她的双眸,缓了口气,哧哧一笑:“我不嫌你丑,你也别嫌我瘸,可不许悔婚。”

在宫里这七日,以自己的血为引替太子入药,落葵折损了不少精血,心脉原本是虚透了的,方才又取血给京墨救命,更是虚上加伤,禁不住半点的心波荡漾,可听得这种令人神思摇曳的话,她的心还是无可救药的一漾,热血猛然涌到口中,她忙就着丁香的手胡乱灌了几口香茶,才勉强压了回去,抬手摩挲着京墨的脸,手上的血迹斑斑点点印在他苍白的面上,像是乱七八糟抹了一脸胭脂,她低笑一声,笃定道:“好,我不悔婚。”

京墨闻言大喜,没有血色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纹,他艰难抬起手,竟然与落葵来了个击掌为誓,只是他虚弱的紧,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便觉眼皮儿沉重的厉害,连睁开眼的力气都给耗没了,索性靠在她肩头一笑:“你可不许反悔。”

曲莲捧着衣裳尴尬的在旁边立着,此刻的她,只想让自己变成个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头桩子,可又不甘心看到当做看不到。趁着落葵虚弱喘气的功夫,她急道:“先换衣裳罢,湿漉漉的容易着凉。”

落葵点头:“丁香,你帮墨公子换衣裳罢,他腿上不方便,动不了。”

静谧片刻,曲莲拦住了伸手接衣裳的丁香,眸光婉转似水,脸颊绯红像是染露蔷薇:“还是我来罢,你忙了一宿,一口饭都没吃呢罢,丁香,你去熬些粳米粥,落葵,你去躺一躺罢,我来照顾京墨。”

这一整夜的折腾,落葵也觉精神不济,可和衣躺到床上后,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闭上双眸便是满眼的刀光剑影血光点点,直到鸡鸣之声响起,她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而彼处,曲莲小心扶起京墨,在他后腰塞了个苍青色攒金丝春梅云锦厚靠枕,低眉臊眼的去解他的腰带,京墨慌忙伸手去拦,却一把按在了她的手上,不禁大囧:“不,不用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曲莲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羞怯道:“你能动么,你若能动,谁稀罕帮你宽衣解带。”

京墨垂首默然,动自然是动不了的,受了伤的身子,虚汗一茬一茬的出着,和着衣裳上半干的血迹,湿漉漉的黏在身上着实难受,寒津津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若不及早换了干净衣裳,只怕伤势未愈又染上了风湿。

他愣神儿的功夫,腰上一松,腰带已被曲莲解开,只觉身上一凉,长衫已经褪下,露出白皙的胸膛来,曲莲霎时羞红了脸,忙扯过锦被盖上,垂首道:“冷么,先盖着锦被,我给你换件长衫,你抬抬胳膊。”

曲莲手上轻柔,衣裳换的也麻利,只是在不经意时,指尖总会触碰到京墨裸露的肌肤,生的滑腻健硕,令她留恋不已。她触到京墨伤腿,指尖冰凉,唇齿打颤:“痛么。”

京墨痛的直抽冷气,拍了拍她的手,浅笑:“不痛,我好着呢。”

话未完,曲莲刷的一下便泪流满面,捏着帕子捂住颤抖的唇,呜咽道:“你,你往后莫要再如此冒险了。”

京墨勉强挪了挪身子,抬眼望住她,诧异道:“怎么哭了,被我这副模样吓着了。”

曲莲掩面而泣,不住的哽咽:“我这是,心疼你。”

京墨手忙脚乱的给她擦拭眼泪,世间怎会有这般柔情似水的姑娘,会心疼他的伤痛,亦会体谅他的难处,心头渐暖,曲莲在他心中的分量渐渐举足轻重起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感慨万千:“曲莲,我无事,早就不痛了,你莫要哭了,你这般哭,我也会心疼的。”

曲莲这才含泪一笑:“好,你歇一会,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说着,她又流下泪来:“京墨,你往后,莫要再事事瞒我了,你出去冒险,出去拼命,出去,出去。”她哽咽道:“不管出去作甚么,事事都要告诉我,我陪着你。”

握在手中软若无骨的小手似乎融到了京墨心里,甜丝丝暖融融软绵绵的,着实受用无比,他的笑从心里透出来:“好,好,我会的,会的。”

曲莲泪中带笑,低伏在他的胸膛上,娇羞低喃:“以后,以后我们互为依靠,我离不开你,你也莫要离开我。”

这软糯细语入耳温柔,那伤似乎也真的不那么疼了,曲莲满脸的泪痕落在京墨的眸中,亦格外的惹人怜爱,曲莲不知何时散了发髻,如瀑乌发在耳畔低垂蜿蜒,京墨抬手拂过那光滑如段子的乌发,将鬓发别在她的耳后,心里想的却是落葵若能有这样柔情似水之时,自己便是顷刻就死了,也值了。

天边微白,日头渐高,在天的尽头幻起晨曦,那颜色越发鲜红浓烈,像是在天边铺开一袭血衣,家家户户皆升腾起袅袅炊烟,有饭香伴着朝阳,在静谧的街巷间缓缓散开。

一盆盆净水泼街,将水家门前的淋淋落落的血迹冲刷干净,灶火烧的正旺,隐约可见染血的衣裳在火中翻滚着,劈啪作响。

门外突传叩门之声,是杜衡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云公子来了。”

落葵猛然坐了起来,拿凉水扑面醒了醒神儿,又湿着手抿了抿微乱的发髻,才道了声:“请。”

云良姜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个花梨木雕花食盒,从里头端出薄皮春茧包子、笋蕨馄饨、七宝素粥和肉末虾仁鸡蛋羹。一样一样搁在方桌上,眉眼轻愁,却仍笑着:“听元参说你伤着了,过来瞧瞧你。”

落葵瞧着方桌上的四样吃食,皆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买起来却麻烦,云良姜买这四样,真正是穿街过巷跑遍全城,她并非铁石心肠,又怎会不动容,浣了浣手,笑道:“元参倒是嘴快。”

云良姜轻轻一笑:“他嘴快,我腿快,这正好。”他生的眉目如画,身姿如玉,柔而不阴,反倒有几分英武之气,是青州城中名头仅次于无双公子的世家子弟,但无双公子神秘无常,待人冷薄,少有人得见真容,而云良姜家世显赫,性情有趣温和,素常对人皆是笑语晏晏,不知有多少姑娘溺在他的笑中难以自拔,晋和公主便是其中之一。

晨光微熹,寂静无声的挪移,在天青色纱窗上留下淡薄的痕迹。遥远天边大朵大朵的云彩被风吹散,露出空旷孤独的大片天空,就如同两人的心,孤零零的无声相对。

落葵抄起桌上的白瓷粉彩梅枝阔口碗盛满了粥,垂首安静的一勺勺喝粥。云良姜算得上是重情重义了,只要她遇险,他都会赶着来看她丢人,回回不落。

云良姜默默给她夹菜,盛粥,一如往昔的绝口不问出了何事,因何受伤,只轻轻叹了口气:“下回再去寻死,记得叫我。”

落葵失笑:“叫你作甚么。”

云良姜眸光一转,挑起唇角像是在笑,可笑中却满是愁绪:“好赶得上埋你。”

落葵扬眸轻笑:“若有一日我暴尸荒野,便叫杜衡一把火烧了撒了便是,无谓留些甚么在这世上。”

云良姜的心蓦然紧了一下,如密密麻麻的针砭一般,疼的无孔不入,他知道落葵如此拼命不绝,终有一日会丢了性命,也知道他劝不动落葵,有心帮她护她,丢人的修为却成了绊脚石,他这才不问,权当不知,只夹了个包子过去:“多吃点,都瘦了。”

落葵垂首,语焉不详的唔了一声,云良姜的心,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是个好不容易才爬上岸的溺水之人,再度面对滔天之水,绝不会再轻易跳进去了,况且,她的路愈走愈窄愈凶险,无谓拉不相干的人一起涉险赴死,她一双冷眸益发清寒,淡淡道:“良姜,以后有事叫杜衡传话罢,你就莫要再来我这里了,我与京墨的婚事是早晚的事,你也是该议亲的年纪了,你我不好过从甚密,徒增流言。”

云良姜怔了片刻,淡白的日光洒在落葵的侧颜上,朦胧的不似真人,像是隔了重重云雾,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他呆坐着,良久才回过神来,木木道:“好。”

第四十七回 你是谁

人走了,茶凉了,屋内云良姜的气息却仍萦绕不绝,落葵心间忽的一酸,像是被双手紧紧抓住,揪的生疼,她却没有压制这酸疼,任凭心间的疼如层层潮涌,蓦地眸底潮湿,却只一瞬,只一瞬便如常了,她默默哀叹,果然,自己是那个最冷绝之人。

缓过了劲儿,落葵起身,却在京墨屋外驻足不前,隔窗相望,她正好望见曲莲呆坐在京墨床前,她竟不眠不休的在这里守了他半夜。那一双杏眸浸满水雾,哀伤的眸光如同藤蔓,紧紧绕在昏睡不醒的京墨脸上,那别样的眸光令落葵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异样的情绪攀过心头,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曲莲听得门帘轻响,飞快的回首瞧了落葵一眼,却又飞快的转过头去,再度定睛望住京墨,像是一错眼,便会瞧不见了。

落葵双手捧住一只白瓷湘妃竹编西施杯,坐在了京墨床沿儿,透过茶水氤氲的雾气,深深打量一眼脸色苍白的曲莲。

彼时的她像是失了魂魄,一动不动的在床前坐着,眸子转动,一会儿望向落葵,一会看着丁香,最后沉沉望住京墨,眸光似水有说不尽的疑惑。

落葵望了她良久,长叹如秋风微凉:“想问甚么便问罢。”

听得落葵蓦然出声,曲莲惊得神魂归位,但她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该问些甚么,唇边微微颤了颤,嗫嚅着轻声道:“落葵,你与京墨,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京墨没有告诉你么。”落葵浅笑着望住她。

此言一出,竟牵动了曲莲的哀伤,这些日子来她连遭重创,先是以为与落葵是知心人,谁料落葵除了名字是真的,旁的都是假的,后来以为与京墨是知心人,谁料他竟也欺瞒自己,她默默摇头,眸光闪动,终于无声的淌下泪来。

落葵笑意微凉,被雾气笼着愈发凄清,像是要将手中滚烫的茶水浸个冰凉,连声音也凉意透骨:“先父乃关内侯水天无,先母乃长乐长公主。而京墨的父亲乃散伯京松节,母亲乃榕郡王之女淑华县主。”

曲莲缓缓起身,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眸子,神情惊恐万分,像是被夜风惊起的宿鸟:“你们,你们是皇亲,你便是,便是逾制册封的那位卫国郡主。”

落葵牵了牵嘴角勉强一笑,蓦然提起的郡主二字,令她的心顿生凄凉,她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了,又有多久未曾光明正大的见过宫里之人了,曾经的那个卫国郡主恍若隔世,她不禁口舌发苦,抿了口茶算是回甘:“甚么郡主,不过是父母双亡,太后怜惜罢了。”

见落葵坦诚相告,曲莲的疑心渐消,可环顾四围,心中却又顿生疑窦,诸国中皇亲国戚与平民百姓之间的沟壑极深,连居住之地都泾渭分明,云楚国也莫若如此,即便是曲家富庶至此,宅子也只能建在内城,入不得皇城半步,而落葵竟然会住在此处,显然于情理不合,她深深蹙眉:“那你,那你为甚么不住在皇城里的侯府,却要住在外城这么个破落地儿。”

落葵定定望住曲莲,数年坎坷,早练就了话说一分藏九分的本事,她抿了口茶,唇齿间的清苦直苦到了心间:“我是皇亲不假,可我自幼丧母,父亲又得罪了人早早便不在了,我无根无基,又仇家甚多,皇亲的身份只会给我招灾,为了自保我才搬离了侯府,搬来了外城。”

曲莲与落葵已认识了近三年,那种一见如故的情谊,令她以为她们是知己至交,却未曾料到她竟隐瞒了如此大的惊天秘密,她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过眼前的姑娘。她脸色益发难看,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颤:“那我,那我大哥知不知道你的来历。”

“知道。”落葵垂首,青碧的茶水中漾出她冷清低沉的眉眼,她的身份曲元参一清二楚,只瞒了曲莲一人而已。

良久,听得曲莲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大哥得知我与你结识后,是那样的担忧,几次三番的劝我不许与你来往,起初我还怨他嫌贫爱富,原来,原来并非如此,原来大哥才是真心为我好。”

“曲莲,事关许多人的性命,我不得不隐瞒,瞒了你如此久,是我对不住你。”曲莲的神情流转,心思微动,皆一丝不拉的看在落葵眸中,她用力握住曲莲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像数九寒天的大雪,直凉到她心中去了。

曲莲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不住的轻轻摇头,眼眸却盯住京墨的脸庞,一眼不错的望着,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想了想,却又将手探进被里,握住京墨一双毫无知觉又同样冰凉的手,心下才定了几分。

见此情景,落葵心中之痛难以诉说,唯有无言良久,也许在以后,挚友或是仇敌终将一个个离去,伤人终会伤己,她只垂首抿了口茶,掩饰住眸色悲戚,徒留一室茶香。

日头渐高,照的屋内暖意顿生,窗外秋风乍起,呜呜咽咽卷起院落中的落叶,扑出老远,不知最终会扑向何处,就如同人生这个未解之谜,只是一转眼,真相和欺骗就迷了人的眼,须得抽丝剥茧层层分辨。

院中石桌上搁了一锅浓稠清香的粳米粥,还未走到近处,便已嗅到清甜的气息。

落葵坐在桌边,瞧着丁香轻轻道:“我已用过饭了,你忙了一宿,赶紧坐下吃一些罢。”眼见丁香并不敢伸手去拿碗,只战战兢兢的坐住半张椅子,已不复往日的亲昵天真,她且叹且笑:“怎么,怕了。”

闻言,丁香垂首不语,只是绞着帕子,一味的摇头。

丁香年幼天真,并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惶恐与惊惧,落葵心道,这样也好,总比面对一个善于隐藏心事之人来的容易,她氤氲着粳米的清香,缓缓道:“怕了并不要紧,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作甚么。”

丁香倏然抬起头,目光坚毅而笃定:“姑娘,姑娘,哦,不,是郡,郡主是好人,我不怕。”

落葵微微一笑:“可是有些事,关乎性命,真的不怕么。”

丁香心间一紧,额上沁出薄汗,却仍旧镇定道:“除了爹娘,郡主便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虽念书不多,但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郡主吩咐我的,我都不怕。”

人心难得,乱世中的人心更见可贵,落葵垂眸,可人心也善变,不变只因诱惑不足,她素来行事谨慎,绝不将人心押在万一上,只将人心握在预料中。她单手一翻,掌心中蓦然显出一丸猩红的药丸,递到丁香面前,温言道:“若你想要留下,便将这个服下,他日你我主仆情谊善始善终,我自会给你解药,若你不愿,现在我便可以给你银子,放你离开。”

丁香从未经历过这个,在水家这数月,杜衡教了她衣裳怎样浣洗,屋子如何收拾,甚么饭菜合姑娘的胃口,甚么时候不能进姑娘的屋子,却独独没有教过她这个,她出身乡野,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便是乡里的里长,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郡主这样大的官儿,略显稚嫩的脸上一片惶恐。

这种事,旁人是没法子相劝的,只有自己想通了想开了,才能安生过日子,自己自然没有害人之意,但绝不可无防人之心,落葵虽心下不忍,但没有丝毫心软。

丁香定定望住落葵手中的药丸,红的像妹妹心口处的那颗朱砂痣,想到年幼而不知所踪的妹妹,她转瞬便定了心思,没有丝毫挣扎,抖着手接过药丸,再抖着手塞进口中,艰难咽下,双唇颤抖的厉害:“主,主子,婢子,婢子吃了。”

原以为丁香会选择离开,谁料她竟如此利落的服了药,落葵不禁微怔,倒真的是个硬骨头的姑娘,她神情不变的点了点头:“好,你下去罢。”

秋日里暖阳高照,举目望去,院落一隅的菊花锦绣盛开,姹紫嫣红的格外艳丽夺目,颇有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绚烂,如同繁花似锦,春光如练。

在院中听得京墨转醒的动静,落葵急急进屋,只见他靠在曲莲怀中,身上盖着宝蓝色团花薄棉锦被,精神尚可,不禁松下一口气:“京墨,可觉得好些了么。”

京墨微微点头,试着想要挪动腿脚,奈何却根本无法动弹一下,竟然狠狠的捶了一下大腿,不禁落下泪来:“可是我这腿,怎么还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莫不是真的要残废了。”

落葵的脸色苍白,缓缓攒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让他安心:“我仔细替你切过脉了,你的腿伤并不寻常,唯有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才能医好,我歇上数日,便去阴火山脉与北山替你找药,你放心,定然不会让你残废了。”

京墨微微闭了下眼眸,拉着她的手,手心出渗出细细密密的汗,那两处地方他听长辈们提起过,其间凶险也是早有耳闻的,他不愿落葵以身犯险,可若就此成了废人他也难以甘心。

第四十八回 药苦心甜

左右为难之下京墨终于摇头:“我不怕残疾,我只怕你将命搭在那,与你的性命相比,我的腿不算甚么。”

落葵无所畏惧的扬眸一笑:“你一瘸一拐的来娶我,你不嫌丢人,我还嫌难看呢。”

“难看是别人的,命才是自己的。”京墨头摇个不停,语气坚决:“阴火山脉和北山那么大,要找那两样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我不愿你以身犯险。”

落葵拧了把热巾子给他擦了擦脸:“去深山里找药,自然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必须去一趟,靠着推演占卜之术才有找到的机会,你放心便是,我并非是毫无准备的以身犯险。”

这一幕幕如同一根刺,扎的曲莲心头微痛,她轻咳了声,手缓缓探到被中,想要捏一捏京墨的手,谁料却被他尴尬的躲开,曲莲不由脸色微白,轻咳了一声权当掩饰,旋即仰面望着落葵道:“落葵,我与你一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落葵眼风扫到了她黯然的神情,更加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也好,那么,”她抬眼望住丁香:“丁香,你陪着墨公子到北山下的镇子等我们。”

丁香盈盈称是,曲莲却紧紧蹙眉:“为什么要京墨到北山等着,不能在青州等着么。”

落葵吁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北山的玉髓草采下后,十日内便得入药服下,否则便会药力全消,十日内,我们是绝没有法子赶回青州的。”

曲莲点了点头,她的眸光在丁香与京墨身上来回打转,良久,她含羞带臊的开了口:“那,我陪着京墨去北山罢。”

落葵见她神情怪异,只以为她是因孤男寡女要一同远行有些羞怯,并未往深处细想,随即点头:“好,那丁香你就留在青州照看家里,曲莲,你陪着京墨去北山等我们,只不过你一个弱女子出门在外,京墨又是个残疾,可得留点神。”

曲莲定了定心思,颔首道:“你也要小心。”

不待落葵说甚么,京墨先笑起来,奚落道:“她才不用小心呢,她又不是甚么弱女子,只是个披了副姑娘皮囊的男子。”

午后秋阳温暖,明晃晃的斜入屋内,窗下玫瑰釉钧窑束口花囊与瓶口的一脉枫叶,红艳艳的夺人眼眸,像是榴花繁盛,烈烈如火,一个恍惚错眼,竟有瞧出了泣血的苍白。

此间事毕,曲莲喜滋滋的回府收拾行装,准备陪着京墨走一趟北山,盘算着路途中找点甚么由头,能够圆了心中所念。

丁香服了药,着实低沉了一阵子,可她想了又想,觉着落葵如此做并没甚么不对,当初自己家那般破落,可平白多了个生面孔,爹娘还小心翼翼的防备了好些日子,想通了这些,她也就释然了,毕竟她只有十四岁,又素来憨直的很,放下心事后,笑容益发的孩子气了,不停念叨着落葵清减了许多,过几日又要跋山涉水的去找药,得趁着这几日在家,弄些鱼啊肉啊的好好补一补,再多备一些路上的吃食,她想了想,这宅子里也没甚么值钱的物件,也没甚么可守可看的,不如自己跟着同去,路上吃的喝的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想着,丁香微微垂首,扭扭捏捏的轻声道:“主子,不如我随主子同去东闽国罢,我好歹出身此国,路也熟些。”

落葵握了握她的手:“东闽国你叔父家如狼似虎,你不怕么。”

丁香怔了一怔,笃定摇头:“不怕,为了主子,刀山火海我都敢下。”

落葵深感她的一片忠心,但此去千难万险,何必要扎堆一起受罪,她轻抚着丁香缎子般的秀发:“我知道你的一片心,可我还有比同去找药更要紧的事让你去做。”

丁香轻声:“喏,主子尽管吩咐。”

落葵凑近丁香的耳畔,轻声道:“我要你去守着一个人,要日夜寸步不离的守着,吃的用的一应都要过了你的手,看仔细了,要一直守到我回来。”

丁香从未见过落葵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知道她所托之事绝非小事,敛眉道:“主子叫我去做,我一定做好,不会给主子惹麻烦的。”

只不过是一夜功夫,丁香便少了往日的孩子气,落葵心中不忍,牵起她的手:“好孩子,你去守着的那个人十分要紧,交给旁人我放心不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

丁香深深颔首:“主子放心,我记下了。”

落葵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好孩子,过几日,杜衡会送你过去的。”

墙根儿处的菜地长势喜人,架上的黄瓜豆角绿莹莹娇艳摇曳,卷心菜圆润齐整的码在湿润的土里,胡萝卜露出的一点点橘色,掩在绿叶中的西红柿鲜红欲滴。

丁香叉腰立在菜地跟前,仔细审视她每日辛苦打理得来的收成,甚是满意。她仔细斟酌了晌午要烧的菜肴,开始动手摘菜。

没人闲话打岔,再加上落葵一夜未眠,只在天明时打了个不甚安稳的盹儿,这会儿守在床前有些困倦,掩口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酸涩的眼眸不禁淌下泪来。

京墨的手心发黏,微微出汗,拉了拉她的手,弯起唇角勉力一笑:“困了便去睡,熬了一夜,眼圈都黑了,仔细又长白发。”

落葵狠狠揉了揉眼窝:“丁香在灶间烧饭,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罢了,等用罢饭让丁香来守着你,我再去睡。”

京墨不怀好意的一笑,拍了拍床榻内侧:“若实在困得受不住,便在这里眯一觉好了。”

落葵蓦然红了脸,撇过头去嗤道:“你想得美。”

“我当然想得美了。”京墨打了个响指,笑得开怀:“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这会儿再想一想也不算甚么。”

落葵啐了他一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也知道是小时候。”

秋日暖阳照在身上,令人生出懒洋洋的温暖,太阳光的味道实在好闻,她也实在是困倦的难以支撑,索性眯起眼眸趴在了床沿儿,刚想做一场美美的白日梦,却在迷蒙间听见京墨开口询问:“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手。”

落葵仍旧睡眼惺忪,但脑中却清明一片,下手之人并非只是想除掉她,更想除掉太子,那么除了霖王,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如此恨自己与太子了,她抬起头,替京墨掖了掖被角,开口却是另外一番说辞:“我的仇家不少,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是谁,不管是谁,总归这回是有惊无险的度过去了,只是伤了你,我心中有愧。”

京墨抬手轻抚她的脸庞,满眼疼惜:“我又何尝不心疼你呢,你一个姑娘家身子骨弱,若是伤在你身上,可就要遭大罪了。”

落葵反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京墨笑道:“手这么凉,来,我给你暖暖。”说着,他将落葵的手拉进被中暖着,冰凉的手上刚有点热乎劲儿,他的手便开始不规矩了,顺着滑腻的手指缓缓往上,不意触碰到落葵腕间的伤痕,他一怔,忙掀开锦被去看,入目一道淡白的刀痕,惊道:“你这手,怎么伤着了。”

适逢杜衡端着紫檀木莲纹茶盘进来,听得此话,接口道:“当时墨公子你伤势凶险,主子割腕取血做药引子,才保住了公子的性命。”他听叔父杜桂提起过京墨在扬州纳妾宿妓之事,不禁着实心疼落葵,生怕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会因这个人伤心,于是半真半假的威胁了一句:“如今墨公子的血里淌着主子的血,他日墨公子若是负了主子,那么属下也要对墨公子做同样的割腕取血,还了主子的血。”

听得此话,京墨吓了一跳,他既心疼极了落葵的付出,更是怕极了杜衡方才的一番言语,何为负了,又何为不负,他想不明白,左右此生是要娶了落葵的,既娶了她,那自然便是不负了,不负她也不负此生。他想通了此节,便望住落葵,握着她的手笑道:“你放心,我定永不相负。”

落葵见京墨神情有异,想是被杜衡的一番言语给吓着了,听得他这般剖白之语,便是甚么伤啊痛啊都消了,只觉心间暖洋洋的,像是有了他的这句话,便万事足已,遂也笑了起来:“我知道。”

茶盘上的白瓷莲瓣药碗不冒热气了,落葵捧过来,仰起头将琥珀色的药汁一饮而尽,这药极苦,苦的几乎呕了出来,她从盘中抓了一大把糖霜蜜饯塞进嘴里,边吃边咬牙切齿道:“杜衡,这药怎么如此苦。”

“这糖霜蜜饯是蔗糖腌的,太甜了些,主子还是少吃些罢。”杜衡却没接她的话头,反倒笑着顺过菡萏莲瓣圆盘,远远端到身后的紫檀如意方桌上:“免得到时多长了几两肉,主子还要哭天抹泪的往下减,岂不浪费了如此好的蜜饯,还是留着属下慢慢吃的好。”言罢,他又笑着往药碗兑了少许热水,递到落葵跟前,逼着她将剩的那点儿药底子喝个干净。

第四十九回 话不投机

被人逼着喝药的感觉着实痛苦,落葵捏着鼻子躲开那碗口,苦笑道:“杜衡,你上回翻出来的书说神仙下凡叫甚么来着,叫甚么,对,叫渡劫,我这七灾八难的,又碰上你们两个讨债鬼,我一定是个神仙下凡来渡劫的,等我渡完了劫位列仙班,看我怎么收拾你与苏子。”

“好好好,主子是来渡劫的,那您老何时渡完劫啊,劳烦您喝完药赶紧渡完劫赶紧走,也好叫我们这些人沾一沾鸡犬升天的光。”杜衡笑着把药碗推到她的鼻尖底下,一眼不错的盯着她。

落葵瞟了一眼碗底,只望了这一眼,便觉得口中满是那药的苦味儿,再多喝一口便要呕了出来,她凝神想了会儿,静悄悄的端着药碗,不动声色的凑到窗下,窗下那张海棠花束腰小几上放了个玫瑰釉钧窑六角盆,她打算趁着杜衡不在意,一股脑倒个干净。

还未待她付诸行动,便听得杜衡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主子,那盆绿梅是太后赏的,若是药死了,可是欺君之罪,主子莫非是打算因为一碗药而求死么。”

落葵冷哼了一声,咬着牙将药底子一饮而尽,顿觉连头发根儿都苦的竖了起来,咬牙切齿的恨声连连:“你现在说话益发跟苏子一模一样了,一个苏子就够疯癫的了,再加上一个你,咱们这水家干脆改成疯人馆得了。”

杜衡深以为是的点头笑道:“我这就给他去信,让他这个主子亲封的疯人馆馆主早日回来。”

落葵轻嗤了一声,借着递药碗的功夫,背过身儿去对杜衡附耳吩咐道:“这几日你安排好丁香入太子府的事,再传令下去,我从北山回来之前,所有人全部蛰伏下来,不得生事。”

落葵的声音低微,再加上京墨心中有事,一时间走了神儿,没听到二人的只言片语,直到杜衡打帘出去,漏进一丝温暖的阳光,明晃晃的照上的眼眸,他才回过神来,问道:“经了昨夜的事,我总是心里不安,我来青州也有些日子了,京里的事也听说了一些,方才我左思右想,能有这么大胆子敢在宫禁行凶的,除了霖王旁的也没谁了,不过我听闻霖王一向安静,你与他又素无往来,他怎么会突然对你发难,阿葵,你怎么会得罪了他,他可是现如今最得宠的皇子了。”

霖王安静,落葵只一笑,不管自己究竟有没有得罪过他,他也不会放过自己的,这么多年来,他几时真正安静过,只是自己防范的严,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罢了,她沉吟着缓缓开口:“若说得罪,我确实得罪过他,数月前,刑部黄宣前往雍州察查贪腐一案,我觉着他是个难得的好官儿,便安排了父亲留下的人手一路跟着他,近日此案已有了结果,可偏这么巧,黄宣生母身亡,他丁忧去职,而雍州上下官员皆是霖王的党羽,就连朝中也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他趁着我入宫侍疾,对我下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我想这一切,霖王绝脱不了干系。”她刻意隐瞒了太子中毒一事,隐去了自己与太子的关系,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信不过京墨,还是担忧他的安危,总之,她并未将这颗心交给他,在心底深处,她总归没有将京墨视作依靠。

京墨微怔,他并不十分清楚落葵的底细,只以为这是她管闲事管出来的麻烦,旋即拉过她的手,半是埋怨半是忧心,轻轻柔柔的劝道:“你看你这闲事管的,若是黄宣查不出甚么,亦或是死在了雍州,霖王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对你下手了。”

落葵思量许久,觉得应该对京墨言明一二,也好叫他有所防备,毕竟他如今身在青州,置身漩涡之中终难独善其身,她斟酌道:“京墨,从前你在扬州,不懂这其中之事,如今你来了青州,日子长久,我慢慢再讲给你听,你便会明白了,这些事其实也没你想的这般凶险,往后行事小心点便是了。”

京墨很是不认同落葵的说法,连连摇头:“此案一出,朝中定然要掀起血雨腥风,不知有多少官儿们要丢了官帽断了前程,你想想,你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自然要想法子断了你的生路。拿自己命去搏人家的财,鸡蛋碰石头,如何拼得过啊。”

落葵扬眸,眸底苍凉一片:“那些个贪腐之人本就不该立于庙堂之上,刮骨疗毒自然是会痛的,可痛过之后便是清明朝局朗朗晴空,这点痛又算得了甚么呢。”

京墨摇头,眸光灼灼的望住她:“如今的官场,贪腐之人多了去了,岂是能管的过来的。阿葵,听我的话,以后闲事莫理,安稳过日子不好么。”

鲜血裹着方才咽下的苦药涌到喉间,清苦异常,苦的心都生出痛来,这样的语出惊人,如同数九寒天里的冰凌子,又冷又硬的戳人心扉,让这颗心一分分的凉了下去,落葵将白瓷粉彩盖碗狠狠放下,薄瓷与鸡翅木小几冷冷相碰,她的眸光微冷:“闲事,民生多艰怎么会是闲事。”

京墨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怒与不善,手心中益发沁出汗来,嘴上却不肯服软:“只要咱们过得好,管他们艰不艰呢,难不成你不去管,云楚国就要灭国了么。”

落葵抿了口冷茶,才发觉京墨这句话比冷透了的茶水还要冷,方才被他暖出的那点柔情蜜意,只这一句话,顷刻间便抵消的干干净净,心间十里荒凉,偏着头望住他:“自然不会灭国,但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阿葵,究竟是旁人的财路要紧,还是咱们的生路要紧。”京墨拉住落葵的手,苦口婆心的劝道。

心中阴霾一片,口中苦涩难忍,落葵偷着冲了一盏蜂蜜水,边搅边喝:“若是庸碌无为一生,活着也没甚么用。”

京墨摇头:“阿葵啊,难道你想不明白么,只要留的命在,甚么事做不了呢。”

落葵强迫自己软下心肠,软了言语,更软了身段儿,冷眸深深望住京墨:“京墨你放心,命自然是要紧的,我往后行事会更加小心的。”

曲老爷的正房夫人早逝,没了夫人约束的他,连着纳了六房妾室,再加上府里的丫鬟婆子,深深宅院中女眷众多,有说不完的蜚短流长,今日说的最多的便是大姑娘的是非,听闻她整日里溜出府门在外头撒野,今日终于被大公子堵了个正着,提溜回来锁在了闺房之中。

女眷们都在等着看这位大姑娘的笑话,要知道曲家规矩森严,女眷们是不可以随意离开二门的,但她偏偏例外,仗着曲老爷的宠爱和大公子的纵容,一个不留神就跑的无影无踪。

曲莲一回府,便喜滋滋的对曲元参说,要陪着京墨一同去北山,她原以为曲元参会答应此事,谁想一贯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听闻此事后却是气得跳脚,一把铜锁并一条链子锁紧紧锁了她的闺房,任凭她在里头如何的哭闹砸东西,也不许丫鬟婆子小厮靠近分毫。

而此时的曲元参,没有一丝一毫的镇定,心中惊怒异常,又是忧心她的安危,又是怕此事被父亲知道,会横生枝节,任凭曲莲在里头哭嚎不停,他也硬着心肠怒吼:“不行,不行,此去北山千难万险,我绝不会放你去的。”

曲莲扒着门缝哭的伤心,泪水涟涟打湿了衣衫:“大哥,哥哥,求求你了,求你放我去罢,我会多带几个随从一起去,不会有事的,大哥,你信我,不会有事的。”

曲元参从门缝里望见她泪水,一颗心早被她哭的软了,几乎抑制不住要放她出来,一想起此事的凶险和后果,他狠狠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小妹,不是大哥不心疼你,你年纪小不懂事,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凶险。”

曲莲纤细的手指从门缝挤出来,想要拉住曲元参的手:“哥哥,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们跟人结了仇,结仇有甚么,咱们曲家的仇家还少么,哥哥,我不怕的,我不怕。”

“结仇。”曲元参在心底苦笑一声,哪里只是结仇这样简单,甚么样的仇怨,能逼得人不死不休,他疼惜道:“小妹,你与我说实话,你为甚么非要跟着去,你与郡主相交不过数年,情谊不过尔尔,我想,还没有到生死相随的份儿罢。”

曲莲一时语噎,沉凝良久,才脸庞微红,结结巴巴的开了口:“我,我,我想与京墨在一处。”

长长的叹息掠过门缝,曲元参与京墨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对散伯府京家并不陌生,他早听闻过这位散伯府的世子,与关内侯府水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并不单单只是一纸婚约这样简单,曲莲这样天真不经事,却搅进这样不死不休的恩怨中,结局显而易见,终难得以保全,门锁叮叮咣咣一阵乱响,曲元参猛然打开门,摇头叹气:“曲莲,我想你还不知道罢,他与郡主是有婚约在身的,你再如何痴心一片也是无用了。”

“婚约,他们果真有婚约么,难道那婚约,竟不是京墨说来玩笑的么。”曲莲只觉心尖儿处的肉被深深撕裂开一块,痛的冷汗淋淋,她听京墨提起过婚约之事,却一直一厢情愿的认为这是玩笑之语,没想到,没想到竟是真的,她蓦然手脚发软,一下子靠在了门边儿。

第五十回 婚约算甚么

曲元参打定了主意,既然知道曲莲与京墨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孽缘,那么还是早早将她的心思消于无形的好,他绝然摇头,出言笃定:“不是玩笑,是真的婚约,我自结识郡主,便知道这婚约,这婚约是关内侯与京散伯定下的。”

曲莲脸色由白到红,由红转青,最后恢复如常,她轻轻而笃定的笑了起来:“有婚约与成婚终究是两回事,我会尽我所能与他成婚。”

“曲莲,我们平民百姓如何能抵得过天家富贵,更遑论你一个庶女了。”曲元参吃了一惊,一把拉住曲莲的手,连连摇头。

“哥哥。”曲莲扬眸,姣好的面容笑如生花:“哥哥,京墨不是那种势利之人,他从不在意嫡庶之别,若他心中有我,便不会因我只是个商贾之家的庶女而嫌弃我。”

曲元参轻轻抚过她的发髻,叹息道:“曲莲,郡主与京世子的婚约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楚的,莫非,莫非你肯委屈自己做他的妾室。”

妾室,曲莲退了一步,她虽是个庶女,但养的骄纵,向来比嫡女还要尊贵几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给人做妾,她偏着头,声音温婉却又坚定:“不,我不做妾,我要做京墨的正妻。”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除非毁了那桩婚约,否则你在他心中便是重于泰山,也是不可能做正妻的。”曲元参厉声道。

“那便毁了婚约。”曲莲陡然厉声大喝,脸上再无一丝往日柔弱之色,反倒狠辣坚毅,旋即却又低声绝望的声嘶力竭:“那便毁了婚约。”

曲元参亦是从未如今日这般绝望过,想要再度劝说,却又惊觉词穷,面对曲莲泪水涟涟,决然坚决,他纵有满腹的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曲莲拉住曲元参的衣袖,娇滴滴的垂泪道:“哥哥,我能嫁给散伯府的世子做正妻,你也是高兴的,也会帮我的,对不对。”

曲元参垂首无言,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心所求,不过是曲莲能够觅得良人,她能离开曲家是自己最为乐见的事,可京墨也未见得是她的良人。

既非她的良人,那么还是能拆散便拆散,长痛不如短痛。他艰难开口:“他是散伯府的世子,我们如何能高攀得上,这件事,哥哥帮不了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罢。”

庭前植了一树照水芙蓉,这时节满树半白半粉半赤的繁花,风吹波光花影动,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在荡漾清波中投下半池锦绣繁华,蔚然妖娆。

“谁,谁是散伯府世子,谁高攀不上。”一声惊诧从垂花门外传出来,竟是曲天雄稳中带惊的声音。

他一向最心疼这个女儿,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这厢听闻曲莲一回来便哭闹不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自然放下手头上所有事情,匆忙赶过来时正好听到曲元参的话,不禁心思大动。

曲元参神情复杂的望住曲天雄,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曲莲娇嗔的靠过来,添油加醋的将京墨的来历说了个大概,说的曲天雄眉开眼笑,不住的点头。

“爹,您就放我去罢,好不好,好不好。”见曲天雄的神情,曲莲就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遂亲亲热热的挽住曲天雄的臂弯,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儿,却已经眉眼俱笑了。

曲天雄叹息:“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着实不放心,不过那孩子的人品家世着实贵重,虽然比不上许侯府的二公子家世显赫,但你嫁过去是正妻,不必当妾室去看正室的脸色,错过了也着实可惜的很。”他思忖片刻:“这样罢,多带些人手去,对,银子也要多带些,莲儿啊,你切莫担心甚么,有爹爹在,会把诸事安排妥当,一定叫你如愿嫁进散伯府中。”

出了曲莲的闺阁,向西一拐,两扇斑驳的木门锁闭了荒芜已久的后园,园中一处天然地热,冬日里暖意融融的,在这一向湿寒的青州实属罕见难得,曲莲的生母是曲天雄的妾室,一向怕冷,曲老爷买下这这宅子后,便将后园给了她,谁料她福薄,在生曲莲时难产死了,曲老爷为免睹物思人,命人封闭了后园,再没有踏足此地一步。

曲莲虽然是庶出,但她是曲家的头一个女儿,生母活着时又是最得宠的妾,故而向来被当成嫡出的大姑娘养着,比哥哥和后来出生的妹妹都要得宠些。

曲天雄和曲元参一路无言,透过钟灵毓秀的太湖石,正好望见荒废后园里那一人多高的蒿草,在秋风中呜咽,像是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女子,躲在没人的地方掩面哭泣。

“父亲,您为甚么要放曲莲去。”在安静无人的园子里,再不用担心有什么不堪事会被人听了去,曲元参终于艰难开口。

曲天雄望也不望他一眼,只凝视着远方,言语中别有一番深意:“那样好的人,不抓在手心儿里,岂不可惜了。”

曲元参扬眸,冷冷道:“利用就是利用,您何必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碧树琼花间隐现丹楹刻桷,那是整个曲家姑娘闺阁中最为富丽华美的一座,彰显了曲莲在家中的地位,在曲天雄心中受宠的程度,可在曲元参看来,那座华美异常的闺房,却像一座金丝牢笼。

曲天雄回望了一眼那座金丝牢笼,又死死盯住曲元参,冷笑道:“若是你告诉曲莲这是利用,她便再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了,那么你应当知道会是甚么后果,元参,你可还记得月姑么,可还记得她是如何殒命的么。”

“父亲,曲莲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您真的狠得下心这样对她么。”曲元参蓦地红了双眸,再望一眼迎风蒿草,如玉佳人早已化作红颜枯骨,深埋于那片荒芜之下,现在,连她的女儿都要重蹈覆辙,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恨,恨自己束手无策。

“至亲,”曲天雄凉薄的长吁短叹:“莫非霖王与太子吴王不是至亲么,莫非陛下与长乐长公主不是至亲么,夺嫡之路步步惊心,哪一步踩的不是至亲骨血,至于曲莲,即便我不利用,也会有旁人利用,她身为我曲家的骨肉,理应为曲家献身。”曲天雄瞟他一眼:“你拿性命维护的郡主,也并非是心地纯良的善类,否则她早告诉曲莲自己的来历了,又怎会等到今日瞒不住了才说。”

“她的双手自然并不干净,但至少她并没有害过无辜之人,更没有害过曲莲,”曲元参回望一眼曲莲的闺阁:“可父亲您呢,您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利用。”

“是么,她没有害过无辜之人么,那么吴王满门当年是如何死的,你不会不知道罢。”曲天雄只一笑,笑人命如谜团,再如何用心也无法牢牢握在自己手心儿中。

曲元参冷冷望住他:“吴王,吴王殿下的那条命。父亲,我也在等着看,看吴王殿下的血仇,究竟会报应在谁的身上。”

“报应。”曲天雄冷笑一声:“若这世间真的有报应,那也该报应在她的身上,我与吴王之间并无仇怨,若非她几次三番的挑拨逼迫,我又怎会狠心要了吴王的性命,说起来这也是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你且说说看,这血仇该当算到谁身上。”

曲元参一时语噎,风拂动衣衫,上好的云锦生出窸窣之声,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震得他耳朵生疼,嗡嗡直响。

良久,曲天雄定睛相望:“元参,她与为父并没甚么不同,皆是为了大业,万物皆可舍弃的。”他冷笑一声,有意挑起曲元参的怒意:“元参,你这样帮她,莫非是对她动了甚么歪心思,你常自诩是君子,这样朝三暮四可不是君子所为。”

曲元参只不以为意的挑挑眉:“我心中有谁我清楚,您也清楚,是君子还是小人世人自有定论,倒是父亲您不择手段罔顾人命,实实在在才是小人所为。”

曲天雄浑浊的眸光狠狠闪动,怒气冲冲的抬手,重重的挥了下来,最后却只颓然的叹了口气,指尖贴着他的脸皮儿刮下来:“元参,曲家这数十年陷得太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只能拼死向前,前有霖王,后有万毒宗,一个不慎并不是满盘皆输这样简单,而是人命,是曲家满门的性命,为父所做的这一切,不是无情寡义,只是无奈自保而已。”

闻言,曲元参只觉心间一阵阵的抽痛不止,曲家原本可以是简单的商贾之家,做着简单的生意,过着简单的日子,如何会走到今日,走到绝路上去,用数之不尽的人命去挑弄风云,外人看来的风光无限,内里子却早已烂透了,阴暗的见不得人,既然阴暗已久,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甚么的,亦非简单人力可以扭转的,那么便是多说无益了。

秋风掠过眼睫,冰凉刺痛,曲元参迎着那令人心间微痛酸涩的风,黯然离去。

暗影中闪出个小厮,躬身低声道:“老爷,靛蓝不知如何发现了瑞家的下落,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曲天雄脸色大变,不及多思多想什么,便挥了挥衣袖,道:“走。”

第五十一回 东闽一战

自青州一路向东,行上一个月的旱路,可以看见一片极宽极广的外海,深蓝色海水平静如镜,被日光一照,亮如水银,海中生灵全无,普通人掉落海中竟能稳稳浮起而不下沉,在海中乘船走上半个月,就能够到达一片如七星连珠状的陆地,那便是素有外海明珠之称的东闽国,此国民风淳朴,多数都群居在巨大的围屋当中,而零星偏远的人家,也皆是数户一同居住在村寨中。

此处远离内陆,谋生十分不易,船只成了往返外海与内陆的唯一工具,家里有没有船,有大船还是有小船,有一艘还是有很多艘,成了判断一户人家富裕还是贫穷的唯一标准,也是这户人家能否娶上媳妇,娶得媳妇貌美还是貌丑,能娶得上几个媳妇的关键所在。

在东闽国,有的几户人家共同拥有一艘巨舟,而有的则是一家拥有多艘巨舟,平日里精明强干的男子乘舟远航谋生计,而女子则在家中操持家务,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东闽国。

宽广的深蓝色外海中,时时有巨舟往返驶过,如同散落在空中的点点星辰,忽而一阵狂风掠过船身,落葵在船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望着在不远处同样摇摇晃晃的岸边,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像是往事猝不及防的扑了过来,将眼帘扯的生疼。

东闽国临海,冬日里地气温暖无雪,可那一年那一日,青天白日里起了几声滚滚闷雷,重重黑云像破烂不堪的旌旗,张牙舞爪的布满整个天空,一阵北风卷过崇云,云层低压直坠地面。

彼时,东闽国的码头上修建了巨大的广场,广场北侧起了数十丈的高台,高台之上矗立一杆旗杆,尖利的杆顶直入云霄。

巨大的黑色码头广场上残缺不全的肢体散落如碎石,鲜血潺潺从伤口涌出,有人还活着,发出低微痛楚的呻吟,有人已死了,掩埋在逆流成河的狼藉血水里,一动不动。

剩余的百余名四肢健全,破衣烂衫的死士,手拿刀枪剑戟,鲜血从刀尖儿,枪头,剑身,戟缝中不断滴落,像是刚从血水中捞出,将高台围的水泄不通,他们个个身上带伤,看上去勇猛无比,可望向高台之上时,眸中却生出胆怯之意。

那高台上只余下六个人,六个人中只有三个尚且能勉强倚剑而立,鲜血哩哩啦啦糊住眼眸脸庞,有自己的,有敌人的,身上的铠甲被狠狠劈开,露出破烂的衣衫和掀开的皮肉与狼狈的血迹。

天地间蓦然起了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如白棉扯絮。狂躁的北风呼啸陡卷,将临海码头上的参天巨树棵棵摧断,巨大的树枝呼啸而飞,轰然砸在或活着或死去的人身上,鲜血像倾盆大雨,裹挟着哀鸣阵阵,纷纷四散而去。

只一瞬的平静死寂,百余名死士便再度向高台涌来,刀枪剑戟微晃,发出霍霍之声,高台之上的三人没有丝毫惧意,眸光阴冷扫过,此时的他们早已不是血肉之躯,是妖,是魔,是不知痛不畏死的,流干了血也要战到最后一刻的勇士。

忽而狂风平地而起,深蓝色的海面卷起巨浪,那滔天巨浪银白,寒气逼人,浑身染血的红衣少女立在浪头,素白的脸赤红的眼,满头墨发如同鬼魅的手,掬起一蓬蓬银色浪花。

狂风卷起似血红衣,如云广袖,少女眼神冰寒凌厉,就像她周身打着旋儿飞扬的冰雪,只望了面前众人一眼,整个深蓝海面刹那间便冰封一片,那冰面极厚极广,一直覆盖到黑色广场之上,覆盖到广场上或死或活的肢体上。

少女的右手虚晃,凭空握住一张弯弓,那弓极大,通体晶莹如同玄冰打造,在她手中生出迫人的寒意,直逼人的双眸,令人无法直视亵渎,令人生出逃意。

漫天北风悲嚎呼啸,银色浪花化作漫天长箭瞬时握在少女左手,她举起弓箭,露出伤痕累累的腕子,身侧大风呼啸,如同凄厉的鬼哭狼嚎,她搭弓射箭,数箭齐发,晶莹长箭冲破遍地飞雪,悉数扑向围住高台的死士。

“落葵,不要啊。”广场高台之上,高高矗立的旗杆之下,发出凄厉而绝望的大喊。

少女的眼珠儿绝望的转了一转,旋即厉色一闪,漫天的风雪陡然变大,冰锥掠过,风声如同苍鹰泣血,长风倒卷,黑云翻腾,长风卷起少女的衣裙,火红似血如朝霞满天,翩然欲飞,她冷冷吐出一个字,每个字都含着浓浓的血腥之气:“破。”

墨发掬起越来越多的银色浪花,在半空中凝结成长箭,少女极快的搭弓射箭,一刻不歇,长箭呼啸而过,掠过耳畔长发,扑向广场上遥遥相立的死士。

广场上登时哀嚎遍野,漾起数丈高的漫天血迹,裹挟着残肢断臂重重砸回冰封的广场,狼藉鲜血的漫过破败的战甲衣衫,漫过残缺的肢体,血色中有个人影狼狈窜出,只狠狠回望了红衣少女一眼,便掠过一阵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到此时,少女的双臂才缓缓垂下,如云广袖似扯破了的残霞云絮,在腕间狼狈的飘动,她脚下的广袤浮冰发出窸窣之声,冰缝以燎原之势写满整个冰面。

少女身形微晃,腕间发出轻微的碎裂之声,如斯疼痛沿着经脉一路蜿蜒,直痛到内心深处,而原本该蓬勃有力的腕间脉搏,瞬间变得细若游丝起来。她方才用的术法,虽威力极大,但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儿,若非逼到了生死一线,她断然是不肯用的。

少女呕出口鲜血,稳了稳心神,只一个闪动便跃到远处的高台上,双膝发软瘫在轻雪中,紧紧抱住躺在地上的男子,那男子在地上躺的久了,被轻雪覆盖住了薄薄一层,少女伸手拂去他额上发间的雪,却奈何越拂越多,像是一夜间白发丛生。

血染红她素白双手,染红她含恨双眸,她的声音越发凄厉,一字一句都泣血而出:“哥哥,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报仇。”

男子血淋淋的手轻颤,抚过少女的脸庞,声音低幽恍若从地狱而来:“为国为民,我死得其所。”他缓过一口气:“你,你,你待我投胎后,再替我报仇罢,我,我可不想与他们同踏黄泉路,更不想到了地下还,还跟他们斗。”

少女反手紧紧握住男子的手,哽咽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会连连点头,复又连连摇头,酸涩难忍的泪在眸底凝结,只一瞬,便已是泪流满面。

男子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珠,气若游丝道:“羽儿,羽儿呢。”

话音方落,便有人抱了个襁褓婴儿上前,跪在男子跟前,那孩子双眸紧闭,睡意正酣,仿佛方才血雨腥风的杀戮,只是怆然一梦,少女颤声道:“哥哥,羽儿在这里,他很好,很好。”

男子双眸紧闭,长长舒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光已如黎明前的天光一般暗淡,断绝了生机:“小妹,羽儿,羽儿,便托付给你了。”

天光放晴,地上风歇,漫天大雪消弭于无形,偌大的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终于碎裂重重跌入深海,这一刻天地齐怒,此一时草木含悲,巨大的绝望悲痛从脊骨涌至喉间,这恨早已扎在心间生了根发了芽,经了血雨腥风生离死别,终于根深蒂固的成长,终于长成了参天巨木,在身体里无孔不入的恨,遮盖了心中仅剩的一点点光亮。少女哽咽难言,方才伤人的万千长箭仿若皆钉在了自己心上,身上,骨缝上,痛极却无言无泪:“哥哥,你放心。”

一场血淋淋的前尘旧梦,神思恍惚间,那个鲜血淋漓的人在眼前晃动,满是血污的狰狞面孔,在少女面前缓缓垂下了头。

“主子,主子,主子醒醒,醒醒。”

落葵在杜衡的连声轻唤中醒来,三年前的血腥,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束手无策,她艰难痛苦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双手不由的紧紧握住:“羽儿如何了。”

杜衡低声劝慰道:“小公子一切安好,主子放心,方才主子一连声儿的叫吴王殿下,殿下若是瞧见主子这般伤心,也不会安宁的,当年吴王府灭门之祸滔天,唯独留下小公子这一脉骨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万望主子保重自身,小公子年幼,尚且得依靠主子。”

指缝太宽,光阴太瘦,岁月悄然流逝,那一日却太难忘怀。

三年前血雨腥风犹在眼前,旧人早已成了故人,被生死隔开不得相见了,不伤心又岂是如此容易之事,即便时过境迁,想起当年仍是心痛难忍,落葵略微沉吟:“数月来一直忙于雍州大灾之事,已许久未见羽儿了,他如今三多岁了,是时候开蒙了,现如今青州时局不稳,家里又人多眼杂,杜衡,去封信给杜仲,命他护送羽儿去总坛避一避,请白及为羽儿开蒙罢。”

“喏。”杜衡思量道:“主子是不放心墨公子么。”

第五十二回 前尘旧事

落葵神色平静,凝望住同样平静的海面:“京墨是个没甚么坏心思的,但他心浅藏不住事,极易会为人利用,杜衡,日后议事要格外小心谨慎,咱们的事能不叫他知道,便无需叫他知道,能瞒一日便瞒一日,这世间,总是知道最少的那个人最安全。”

船头的一眼炉灶上,长嘴双花纹铜壶咕嘟嘟冒着滚滚热气,杜衡端了雕缠枝花纹银盏过去,斟了盏热茶递给落葵:“喏,属下记下了。主子,海上风凉,喝点热茶罢。万幸主子没有晕船,此番为了救太子与墨公子,主子所伤不轻,要格外保重才是。”

隐有风声过耳,海上掠过一抹极淡的银光,离得近了,方才隐约可见是一只银光闪烁的飞鸟,日头一照,竟如同纯银打造一般,那只鸟稳稳落于船头,一动不动的立着,竟不似活物。

杜衡微微一笑,指尖拈花掐了个决,七彩琉璃之光落于鸟首之上,那鸟儿咕噜一声,从口中吐出一丝银光,在海棠木雕花小茶盘上打了个旋儿,几行蝇头小楷浮现而出,隐隐银光闪烁。

看完之后,杜衡一抹茶盘,字迹顷刻间消散不见,他给落葵杯中续了点热水:“信上说,三日前,吏部尚书白术与刑部尚书辰砂联名将雍州案上奏,御史台也同时发难,上本参奏霖王贪腐,陛下下旨严查,霖王押入掖庭狱待审。依着主子的吩咐,咱们跟着白芍供出来的人,果然大有收获。趁着霖王在掖庭狱待审,咱们断掉了他的一家赌场和两家黑市钱庄。”

“好,此番一箭双雕,既能够洗刷了当年大哥的冤屈,又能够断了霖王的钱袋子。”落葵凝望著无边无际的湛蓝海面:“日后,他在朝中的羽翼也要陆续断掉,怕是够他心痛一阵子的。”

杜衡沉声续道:“主子,文元也离开了青州,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落葵心下一沉:“他最后是在何处失去踪迹的。”

杜衡道:“文元一离开青州,咱们的人便一路跟着,最后是在徐州附近跟丢了的。”

落葵微微闭目,脑中呈现出一副巨大的地图,徐州所处之地在其间隐现,她沉吟道:“从青州去北山,徐州是必经之地,或许。”一丝清明划过她的灵台,明亮极了,她眉心微曲:“或许文元也志在北山,我们小心点,莫要撞上了。”

东闽国海域极广,一望无际的海域将几块陆地围拢在中央,形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独立之国,此国只有一个码头,位于都城瀛洲,是进出东闽国的唯一的入口,码头皆是以雕了诡异铭文的黑色巨石铺就而成。除了有重兵把守,还布下了厉害的阵法。

据传东闽国这块陆地形成之初,外海与陆地统统被一只九翼邪龙所占据,搅得民不聊生。后来是一位除魔卫道之人与九翼邪龙打了一架,以九阴山脉为界,立誓绝不侵扰九阴山脉以外的人族。那高人在这块陆地上布下了个阵法,那些铭刻了诡异铭文的黑色巨石便是阵眼所在了。

随后东闽国在这块陆地上立国,又将码头建在了此处。离码头不远,便是一个个庞然耸立的围屋,妇孺孩童嬉笑着往来交织,这里阳光好海风盛,人人都生的健壮矫捷,就连肤色也是耀眼的古铜色。

两个人头戴斗笠,身披粗衣,穿街而过,正是不眠不休赶了半个月的水路,来到瀛洲的落葵和杜衡,他二人上岸之后,不做丝毫停留的一路往南面去了,最后在一处坟茔前停下脚步,冷风穿过坟间枯草,流光洗去碑上字痕,时光匆匆,早已将这个杳无人迹的埋骨之地远远抛开。

落葵伫立在坟前,摸着碑上斑驳的字迹,凝望了许久许久,心头和双膝皆是沉甸甸的,狠狠踉跄了一下,她重重跪坐在泥土之中,颤着手斟满一盏酒,和着清泪在坟前洒落,喉间哽咽:“哥哥,小妹看你来了。”

眼前这片土里深埋着的,正是当年的吴王周泓武。彼时的吴王因力主彻查雍州贪腐一案遭人陷害,合府上下皆贬黜去了兖州。

谁料,吴王合府上下在流放途中遇袭,断了退路,退无可退只好转道逃去了东闽国,岂料在东闽国却有个更大的天罗地网,冲着他们落了下来。

落葵与苏子虽提前得了消息,马不停蹄赶来相救,但船上迎风破浪十几日,早已吐得筋疲力尽,刚到岸迎头又是一番恶战,带来的人手只余下十之一二活了下来,这一仗,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却仍无可奈何的看着血腥惨事的发生,看着持重温厚的大哥最后一回牵起她的手,唤她一声小妹。

时至今日,落葵一闭上眼,还能望见那一日的漫天血光,还能听到那一日的痛苦哀嚎。那一日令她真真切切的明白,她以为的来日方长终成一场空,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来日方长,有太多的人都是乍然离场,没有留给她追悔莫及的机会。

落葵抬起一双手看了看,这双手究竟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沾了多少人的鲜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只是明白一件事情,这些人命,这些血迹变成了报应,报应在了她的亲人身上,那些年流的泪太多了些,几乎都流干了。如今的她只觉心痛,眼底却干涸一片,流不出一滴泪:“杜衡,大哥躺在这里,一定会很冷的。”

杜衡搀住她微颤的手,将她扶到树下坐着,一字一句的咬着牙根:“主子,此番雍州之事得以了结,吴王殿下的冤屈必然能洗脱干净,他可以瞑目了,不会冷的。”

落葵微微点头,洗刷冤屈又如何,那个人终究回不来了,生而为人,是带着冤屈日日熬着,还是留下清名决然死去,这是个亘古难辨对错的抉择。她略一沉吟,想起件要紧的事,扬眸道:“杜衡,丁香从前的家离此处有多远。”

杜衡明白她的意思,垂首道:“依着地图,不过就是二里地的路程,主子可要去看看么。”

落葵眯起眼眸,冷道:“难得来一趟,自然是要去看看的,但那样黑心肠的一家子,只是看看却是不够。”

杜衡抿唇一笑:“主子的意思是要好好吓唬吓唬他们么。”

落葵定定望住杜衡那张温厚的脸,瞧着他温和的眸光中映出自己刻薄的冷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吓唬人的功夫最好,自然是你去最合适,我瞧个热闹便好了。”

二人拐了个弯儿,拐去了离此处不远的村子,在那里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极快的离开了。

瀛洲的最南侧是一片连绵不断的高山密林,树干叶片通体皆成诡异的红色,远远望去,整座山像是被火烧着,但此处山高林密,终日不见阳光,置身其中像是冬日般阴沉沉寒浸浸的,而山中常有人口走失,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世人传言这山中盘踞着一条巨龙般的怪兽,却又比龙多生了几对翅膀,口口相传之下,这山便成了禁山,猎户们只敢在山边儿处砍柴打猎,深山密林再无人敢踏足半步了。

这一日晚间,落葵和杜衡穿过密林,终于来到了这片诡异的阴火山脉下。

落葵在树下盘膝而坐,月华笼住她身前的一只罗盘,她凝神片刻,只见一道微光逼至眼前,她唇边微动,默默念道:“密室密行,出;入于月中,落。”

那道微光旋即凝实起来,落葵指尖轻点,引着那道月华在指尖打了个转,血珠子盈盈沁出,与月华融在一处,没入罗盘之中。

罗盘嗡鸣作响,一跃而起悬到半空中,落葵低眉,轻喝了一声:“与身为一。”罗盘便稳稳的浮在了虚空中,其上光芒大作,落葵掐了个诀,阔大的衣袖轻拂,仿佛一阵疾风掠过,那光芒化点,飞旋不停。

落葵起身,步似凌波衣袂翩翩,接连不断的白芒打在罗盘之上,登时化作灿若星辉一片,那光芒渐渐由白转蓝,往一处凝聚而去,一只蓝盈盈的小兽凭空出现,只见其生的龙首麋身,身后拖一条细长牛尾,足下蹬两双马蹄,身披鱼鳞,通体耀目蓝光。

那小兽方一现身,便吐出一枚枚流淌着蓝芒的水珠,绕着它的身躯缓缓旋转。

落葵口中法诀不停,那水珠亦越转越快,最后化作一枚枚金光闪闪的小字,几个闪动之后,一阵夜风拂过,金光小字化作一捧砂砾,消弭于虚空之中。

落葵的身形剧烈晃动起来,双手缓缓下垂收了法诀,罗盘坠地的瞬间,小兽登时重新化作一捧光芒,归于天地之间。

杜衡疾步上前扶住落葵,轻声道:“主子,如何。”

落葵将罗盘收入怀中,极目望向远方:“咱们一路向西,定能寻到龙鳞草。”

杜衡低声道:“主子,苏将军说过,此山中有九翼邪龙盘踞,可得当心些。”

落葵眉心紧蹙:“传闻那只九翼邪龙是从上古时存活至今的,古书中说名叫昆布,十分的难缠,若非只有阴火山脉中才有龙鳞草,我也是不愿意来的,若我修为尚在,凭咱们两人联手,也并非不可一战,可如今。”

杜衡抬手看了看掌心,有微黄的光芒在闪动。他倏然握拳,轻声道:“主子放心,属下带了观里的至宝出来,定然万无一失。”

落葵抿了抿唇,粲然一笑:“咱们只是找几株草药,哪里就这么巧,会碰上他了。”

第五十三回 找到龙鳞草了

山高林密,深蓝天幕之上星子璀璨,如同洒下数之不尽的银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冠,挤过缝隙洒下万千星辉,这阴火山脉果然极大,虽有了大致的寻找方向,可落葵二人在偌大的山里转了半宿,才一头扎进了西边儿山脉的林子里,仰头望住漫天星子,才觉出寒夜深深,已是双腿疲累。

杜衡抖开靛蓝色棉布包袱,从里头翻出秋香色厚锦软垫铺在地上,这才扶着落葵坐下,又拿了黑狐皮大氅盖在她的身上,轻声道:“这山里夜露中,主子且歇一歇,属下拢堆火给主子暖暖身子。”

话毕,他的身影在林中如一阵风般忽隐忽现,随即传来利剑破空之声,又听得一阵噼啪作响,再抬眼时,他已抱着大捆干柴,身后负两只野兔,从密林中钻了出来。

他仔细理出一块空地拢了火堆,料理干净兔子肉,架在火上,火苗方才触到油腥,便蹿起老高,肉香登时扑鼻而入。

火堆旁的铺首衔环长颈铜壶咕嘟嘟冒出热气,落葵提壶倒水,,反手递给一只莲瓣银盏:“夜深了不宜饮茶,你喝些热水驱驱寒气罢。”

杜衡双手接过,一饮而尽,翻动架在火堆上炙烤的兔肉,笑道:“主子饿了罢,这就好了,主子再稍等等。”

落葵就着篝火热气,轻嗅肉香,原本并不觉十分饥饿的腹中,登时馋虫碌碌,她使劲儿皱了皱鼻尖儿:“烤好后洒上盐巴,便更香了。”

杜衡依言而做,撕下一只兔腿递了过去,笑道:“主子大半夜的吃了荤腥,只怕明日便要多长两斤肉了罢。”

落葵万般惭愧的长吁了口气:“那有甚么法子,只好吃饱了再做打算,要不现下先喊一喊吓唬一下这浑身的肉,万一吓得不敢长出来了呢,就像你今日吓唬丁香叔父那样。”

杜衡笑的呛住了,遥想当年的落葵,修为高深之时的她,那般英姿飒爽惊艳才绝,在世间难逢敌手,可如今却弱的如一捧轻尘,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念及此,他不禁心下寂寥,三年前也是在东闽国,漫天血色中是落葵舍了一身修为拼死搏杀,这才保住了这些人后来的死里逃生,他眸底泪色潸然:“主子,三年了,你的修为终于恢复了些许,方才占卜之时,已然不用属下的法力了,属下,属下。”他话未完,一时哽咽难言。

落葵低眉,这修为终难重回到三年前那般了,如今低微的只能催动罗盘,她不忍据实相告,生怕令杜衡失望,手伸到篝火顶上,笼住如春暖意,扬眸轻轻巧巧的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厌烦了舞刀弄枪,染了血的衣裳洗都洗不干净,还要被苏子唠叨不够勤奋,原想看着你们拼命,我坐享其成的,如今竟不能了。”

杜衡知道落葵有意宽他的心,心间再如何万般可惜,也只好顺着她的话笑道:“主子说的有理,主子是女儿家,因着脾气不好原本就议亲不顺,若再整日里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只怕更是要搁在家里嫁不出去了。”

落葵狠狠横了他一眼,咬牙笑道:“你如今益发的本事了,口齿竟这般伶俐,连我都敢打趣了。”

杜衡笑而不语,只拿着树枝,笼了笼火堆,火星迸裂劈啪作响,温暖扑面而至,山里风大阴冷,他烤了烤手,声音低沉似有哀愁:“这一趟出来,主子可瘦了些。”

落葵捏了捏手腕,腕上的翡翠对镯晃晃荡荡,轻轻松松便推到手肘处,她轻笑道:“瘦了好,省衣裳料子。”

杜衡且笑且叹,在离火堆不远的空地上铺了深灰色厚绒毯,绒毯之上又铺了厚锦大条褥,接着在条褥四围以剑戳出四个极深的土坑,捡了四根又直又长的树枝戳在里头,系上一顶宝蓝色厚锦帐幔,帐幔外的鎏金铜熏炉中燃了驱虫香。

落葵失笑:“我说包袱怎么如此沉,你竟带了这些出来,不嫌累啊。”

杜衡回首笑道:“掌门师兄说了,此番出门,若主子掉一根头发丝儿,他就要将属下剃成秃子。主子若瘦了一两肉,他就要将属下给活剐了。”

落葵失笑:“剃秃了你活剐了你,我掉的头发少的肉,也补不回来了。掌门师兄比狐狸还精,断然不会做这种得罪人,还出力不讨好的事。”

这一整夜,杳无人烟的林子里,阴狠的毒物与凶猛的野兽都窥视着树下两人,但那火堆燃的极旺,树下半睡半醒的杜衡手握长剑,十分警惕,惊退了数之不尽淌着口水的血盆大口。

晨起,天光初亮,温暖的阳光落到了阴火山脉中,也变得寒津津的,晨露染身更添凉意逼人。落葵抖了抖微微潮湿的裙角,趁着晨光正好,二人一路向西,边走边找。

走出密林,林木越发稀疏,没了树冠遮挡,阳光渐渐温暖,驱散了阴火山脉中的阴气。

而稀疏的每棵树上竟然都盘着数条通体邪红的小蛇,尾生小钩,一动不动。若非那蛇腹微动,从口中溢出一缕缕红芒,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死物。

落葵扬眸望了一望,便对杜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钩蛇原本长在永昌郡的水中,昼伏夜出,食人牛马,现如今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竟还挪到了树上,莫非永昌郡的水干了。”

杜衡环顾四围,轻声道:“这山着实诡异,生出些妖孽也不足为奇。”

落葵知道现下并非深究此事的好时机,即便深究也究不出个子丑寅卯,微微颔首:“走罢,现下这些蛇都睡着了,小心点便是。”

阴火山脉中的最深处是布满了火红密林,每棵树每片林都生的一模一样,进入其中入赘迷宫,只能在里头活活绕死,穿过火红密林便是一处开阔之地,尽头的山壁上刻着三个火红大字:“阴火洞”。而山壁上却没有府门,只有红光缭绕,隐隐有极厉害的禁制,山腹里头传来几声哀嚎之声,令人心头一跳。

山腹中掏出个极大的厅堂,四围皆是开凿之初的模样,并未做丝毫装饰修缮,只在斑驳的石壁上嵌入一颗颗巴掌大的东海神珠,用来替代烛火的亮光。

空旷的厅堂内只摆了一座石质圆桌,边上错落搁了几个石头圆凳。桌上莲花熏炉轻烟袅袅,两只暖玉小盏光芒润泽,隐隐有一团火在盏底闪烁。

两个男子在洞内相对而坐,一个头生短角,一个头戴高冠。

高冠男子慢慢啜了口茶,声音如同金玉之声,铿锵其鸣:“如今四方分崩离析,若你我二人联手,定能一统妖界。”

短角男子轻轻一笑,瓮声瓮气的开了口:“是你想一统妖界,老夫可从未想过此事。”

高冠男子坦坦荡荡的高声笑道:“若老夫一统妖界,那这东闽国从此任老兄往来。老兄当年与陵光定下的契约,就此作废。”

短角男子凝神片刻,摇了摇头:“老夫知道你打的甚么主意,陵光神形俱灭了,他那大丫头以身封印了鬼帝,二丫头是个不成器的,虽承袭了南帝,却终是修为低了些,至于其他三方,青龙一族与你们互通秦晋之好,白虎一族势微,西羌那孩子是敦厚有余,胆气不足;玄武族嘛,自从苏叶迷上了白薇,玄武族与北方早就是青龙族的囊中之物了。眼下这形势与你大有好处,你,坐不住了罢,可你别忘了,青龙一族的老六是个天纵奇才,仙茅那厮更是诡计多端,当年他如何夺取的妖帝之位,你,不会忘了罢。”

高冠男子落下一枚黑子,阴阴一笑:“仙茅如今修为如何,老夫可是十分清楚的,至于老六,他若肯老老实实做了我的女婿,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否则区区一个后辈,如何敌得过我与老兄的联手呢。”

短角男子定定望住黑白棋盘,眸光闪动:“你可别忘了玉京山。”

高冠男子眉心一跳,不以为意的笑道:“玉京山上那老妖怪多少年都没露过面儿了,当年陵光家的大丫头与魔界打的你死我活,也没见那老妖怪出来帮她,她可是那老妖怪最看重的弟子了,这么些年了,他到底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

短角男子终于不再犹疑不定,挑了挑眉稍,瓮声瓮气的一笑:“好,那么,老夫就替你盯着不庭山与不周山的小辈,余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

穿过布满钩蛇的树林子,入目便是一弯赤色溪流静静流淌,杜衡目及远方,遥望了一圈,略带喜色的惊呼了一句:“找到了,主子,找到了,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那弯赤色溪流边儿上,生了几株不起眼的植物,绿意盈盈弱不禁风,每一枚绿色叶片上,都铭刻一条活灵活现的赤色小龙。

落葵疾步上前,两只手指小心翼翼的夹起其中一枚叶片,端详良久,才点点头松了口气:“不错,正是龙鳞草,且已经成熟了,给京墨入药正合用。”

闻言,杜衡大喜,蹑手蹑脚的将溪边的龙鳞草尽数采了下来,连同根须放到一只寒气缭绕的玉盒,小心收好。

第五十四回 两败俱伤

就在杜衡采下龙鳞草之时,阴火洞外缭绕的诡异红芒猛然分开,打里头飞出一团黑雾,只几个呼吸间,一个头生黑色短角男子从虚空中闪了出来,在二人面前站定,他的眉心点着一对黑色翅膀,闪着微弱的光,看起来着实诡异。

这一张脸生的高鼻深目,颇有异域俊美之感,眼角还有淡淡的墨色花纹流转,给俊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冷然,他抬眼望住二人,最后眸光落于落葵身上,笑如生花:“老夫当是谁,原来是陵光的大丫头来了,当年你巴巴的跑到老夫这里讨要一个人族,与老夫打了一架,怎么,两败俱伤伤的不过瘾,今日又惦记上老夫的龙鳞草了,老夫这里的东西便如此好么,叫你如此的念念不忘。”

自打此人出现,杜衡便如临大敌,死死挡在了落葵面前,眸光警惕的缩了一缩,偏着头望着来人,沉声道:“阁下是,九翼邪龙,阁下认错人了,在下只是误闯贵地。”

“不错,你眼力不错,老夫正是九翼邪龙昆布。”昆布仍旧望着落葵呵呵一笑,眸光却渐渐冷了下来:“不错,不错,老夫的确认错了人,你们两个是人族,区区人族,竟然敢打龙鳞草的主意,便都给老夫留下罢。”

话毕,昆布原本收敛的气息狂涨,他冷眸微缩,一张口,喷出一股黑色阴火,张牙舞爪烧向二人。

“你休想。”杜衡不慌不忙的抬手,扬出一道厚重的黄色光幕,挡在了九翼邪龙身前。他原想抵挡一阵子,让落葵能逃出去,可面对这等上古时便存于世间,老的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岁数的老妖精,逃是逃不出去的,也逃不远的,唯一的生机便是拼命。

那黑色阴火与黄色光幕相撞,轰的一声,一股毁天灭地之力重重击在光幕上,随着阵阵轻响,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光幕,嗡鸣一声,黄色光芒顿时暗淡下来,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化为虚无。

昆布哈哈大笑不止:“瞧你们两个人族也没甚么本事,怎会如此大胆,来取我的龙鳞草。”

杜衡不语,只眉心忍痛之色一闪而过,他双手相对,一股刺目的光华在掌心中越来越大,虚空中浮现黄色的九层小塔,玲珑剔透,滴溜溜的缓缓转动间,光华大盛,迎头冲入黑色阴火之中,将其尽数涤荡殆尽。

“你们两个人族倒也有些本事,竟有稼穑塔这等妖族宝物。”昆布轻咦了一声,手上却丝毫不乱,漾起丈许高的滚滚黑气,原本淡薄的黑色阴火再度滚滚袭来,将玲珑小塔压得左右晃动,无法在乌黑一片的阴气中稳稳直立。

杜衡咬了咬牙,默念了一句:“以土为重,破。”

稼穑塔滴溜溜一转,从塔身中逸出大片黄色砂砾,在乌黑阴气中席卷而过,将阴气冲的七零八落,惨淡一片。

见局势陡转,昆布阴恻恻的一笑:“老夫还真是小瞧你了,不过,你们与老夫拼命可拼不过。”

言罢,他眉心处的双翅印记破肤而出,化作一尾寸许长的黑色小龙,脊背上的双翅花纹流转,每闪动一下翅膀,黄色砂砾便稀薄一分,稼穑塔便哀鸣一声。

形势急转直下,落葵眸光狠厉,咬牙大喝:“那可未必。”

她手上寒光一现,一柄短刃在掌心中极快的划过,鲜血登时漫了出来,素手一挥,鲜红的血迹纷纷扬扬没入稼穑塔中,那小塔的光华凝实起来,转瞬间生出六座一模一样的塔来,如同七星连珠样排列开来,大片砂砾化作一缕刺目黄芒,如同七柄利剑合一,在黑色阴火间沉沉划过,划开一道水波荡漾,将龙脊上的一对翅膀从中间破开,翅膀随即枯败凋落坠地,而那黑色小龙哀鸣一声,渐渐呈出消散之势。

一击即中,落葵紧紧拧着眉心,双眸妖异赤红,轻吐个“分”字,那七座小塔几个闪动,分化成四十九座小塔,将昆布团团围在中间,塔身滴溜溜转动,薄薄的黄芒凝成无数柄的薄刃,夹着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冲着他疯狂刺来,若一个不慎,便要被刺成蜂窝。

昆布的后脊一阵发寒,这种置之死地的感觉,在他活了这长长久久的岁月里,只出现过两回,而这一次是第三回,偏着头望住眼前之人,自己曾经吃过两个疯子的亏,而眼前这两个人显然也疯了。

“不,这不是稼穑塔,这是灭妖塔。此物早该毁于那一场大战中了,你们,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此物。”他猛然收了阴火,厉声尖叫起来:“住手住手住手,为了区区几株龙鳞草就要拼命,你们疯了,老夫可没疯。”

稼穑塔扑了个空,在虚空中滴溜溜转个不停。

而落葵与杜衡皆是微微一愣,对视了一眼,他们并不知这小塔究竟是个甚么来历,只知道此物是关内侯水天无留下的,言明此物为稼穑塔,乃观中的镇观之宝,十分好用,但,昆布为何会称呼此物为灭妖塔,且如此惧怕。

对峙了会儿,杜衡将小塔收回掌心,但戒备之心丝毫不减,沉声道:“既如此,我们可以走了罢。”

昆布望着杜衡手中的小塔,唇边溢出浅笑,却移眸望向落葵,别有意味的一笑:“走,你们拿了老夫的东西,不给个交代就想走,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凉薄的秋风掠地而过,卷起枯败落叶,扑簌簌飞向远处。

落葵瞧着对面那只生的秀美,看起来像人的妖怪,想起那个九翼邪龙吃人的传闻,神情一滞:“我听闻九翼邪龙吃人。”她上前一步,微微一笑:“莫非阁下想要这个交代。”

“人有甚么可吃的,又腥又酸,怎么做都不够美味,老夫不吃人,老夫只喜欢女人。”昆布抬起手指隔着虚空勾了一下落葵的下巴,眼眸中仿佛有一汪春水微微荡漾:“老夫缺一副上好的炉鼎,观你的肉身正为合用,你若是做三年炉鼎供老夫修行,那这龙鳞草就归你们了。”

落葵也曾修行,自然知道炉鼎是何意,她又惊又羞,怒目而视:“你休想。”

“如此,便各凭本事罢,你凭本事离开此地,老夫凭本事留你做炉鼎。”昆布轻笑一声,一团黑雾化作一条巨龙迎面冲来,而稼穑塔从杜衡掌中脱手而出,轻吟一声,缠上了巨龙周身。

事已至此,便是再多说也无用了,落葵默然无声的站在了杜衡身侧,抬手按在了他的背心,手心处的血痕再度湿润起来,血珠子又稠又浓,在杜衡的周身盘旋,随即如雨滴般没入塔身。

稼穑塔再度逸出纷纷扬扬的砂砾,而那砂砾与鲜血融在一处,像是活过来一般发出震天动地的嘶鸣,凝实成一座丈许高的独目巨人,冲着巨龙狂吼连连,眉心处的独目狠厉的转动,斜出手腕粗的利剑,冲着巨龙狠狠一斩而下。

巨龙身上的黝黑鳞片泛起滚滚黑雾,利剑一斩而下,发出金石碰撞之声,被远远反弹而开。

轰的一声,利剑转瞬邪红,再度重重斩下。

金石之声大作,黑雾渐渐稀薄,巨龙身上的黑色鳞片凋落过半,露出血淋淋的龙体。

而利剑上也布满惨烈伤痕,不复方才的光芒锋利。

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重重黑雾后头传来数声重重的咳声,黑雾猛然散尽,只见昆布发髻凌乱,衣衫上隐现血痕,唇边的血迹还来不及擦,已然半干,着实狼狈不堪。

落葵轻挥衣袖,巨人拖动沉重的身躯,退到二人身侧,而稼穑塔也几个闪动,回到杜衡掌心。

其实二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在一味强撑。落葵的脸色雪白,连唇边都隐隐发白,像是一身的血皆被人抽了个干干净净,身子沉重无以为继,倚靠着树干才堪堪站得住,而杜衡双手颤抖不定,呼出的气息夹着丝丝血腥之气,凌乱不堪,就连法诀也只掐到一半便溃散,显然已是法力枯竭。

昆布原也没想真的要落葵做炉鼎,只想再确认一番她那诡异的血,不曾想这两个疯子拼了命要跟自己同归于尽,他挺了挺腰身,擦去唇边的血迹,不知扯动了哪道伤口,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自嘲一笑:“老夫活了这么些岁月,竟叫你们两个人族给打的这么狼狈,说出去老脸都要丢没了。”

他侧目望着落葵,似有笑意:“你这精血还真诡异,老夫瞧着养了不少蛊,有些蛊竟连妖族都罕有,老夫真用得着,这样罢,你留下一半精血,老夫便放你们走。”

“一半精血,阁下胃口可真大,还真敢要。”杜衡冷笑一声,稼穑塔滴溜溜转到昆布头顶上:“听闻阁下坏事做绝,我若就此灭杀了阁下,也算功德一件罢。”

昆布手臂缓缓抬起掐了个诀,双手的掌心有两团漆黑如墨的火焰熊熊燃烧,气息凶煞远超方才的阴火,他只任由这两团火在掌心烈烈,却并未扬出,呵呵一笑:“虽然你们有灭妖塔在手,但能活到老夫这个岁数的,又岂是这么容易被灭杀的,只怕你还未能杀得了老夫,却从此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第五十五回 北山,我来了

落葵二人一时语噎,此等老妖精是真正的不死不灭之体,有着极强的自愈力,想要灭杀谈何容易,眼下落葵体力不支,杜衡法力不支,而昆布显然还有压箱底的招数未使出来,再斗下去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他们束手就擒了。

见落葵二人面露迟疑,昆布的黑色瞳仁转瞬成双,化作一对复曈,直愣愣的盯住落葵二人。

落葵瞧了一眼,只觉心旌荡漾的厉害,再侧目望向杜衡,已是双眼失神,旋即她狠狠咬破了舌尖,指尖沾上鲜血,在杜衡的眉心抹过,他转瞬间便回了神。落葵转眸,毫不畏惧的迎向昆布:“阁下的摄魂复曈修的极好。”

昆布大喜,他起初只觉落葵的血于自己有大用处,却未料到竟还能令人在转瞬间恢复神智,他自然更加势在必得,旋即双手微扬,便要将两团漆黑火球远远抛向对面。

“好,我给你。”落葵转了几个念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迟疑,极利落的在腕间放出血来,鲜血成线,在腕间滴溜溜一转,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殷红弧线飞向昆布。

昆布悠悠一笑,一张口将那条血线吞了进去,满意的咂了咂嘴:“老夫所料不错,你的精血果然同当年陵光家的大丫头一般,有同样鲜美的神魂之力,如今有了你这点神魂之力,老夫又可以在这世上蹉跎些时日了。”言罢,他做了个恭送的姿态出来,半真半假的一笑:“二位慢走,老夫恕不远送,若下回想念老夫了,只管来,放心,我既不要二位的人,也不要二位的血。”

自东闽国乘船离开,上岸后一路往北,约莫行上两个月的路程,便到了云楚国与北谷国交界之处,在那里,可以看到一处终年被云雾笼罩的连绵崇山,而仙山北山便隐在这崇山峻岭之中,寻常人走到山中,不仅进不了北山,甚至连北山的山门也是难以看到的。

崇山峻岭的山脚下有一处不大的无名镇子,方圆不过十里,人家不过百十来户。但因着这处镇子是距离北山最近的镇子,进入崇山峻岭寻找仙家福地前,都要在此处留宿一两日稍作休息补给,故而像模像样的客栈却遍布镇子,足有数十家之多。

这一日,一辆马车绝尘驶入,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曲莲从马车上跳下来,后头车夫上前,从车门处背下京墨,挑帘进去,曲莲在柜上撂下一锭银子,道:“掌柜的,开两间上房。”

掌柜在柜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头也不抬:“没了,就剩一间房了,住不住。”

曲莲一哽,哑然:“没有上房,旁的也行。”

“连茅房都住上人了。”掌柜瞟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拨拉算盘珠子。

二人面面相觑,京墨在心里盘算,不知道今日是个甚么日子,这无名小镇中的客栈竟如此紧俏,他们一入镇子便开始找客栈,一连找了数十家,皆是客满,如今这已是最后一间客栈的最后一间房了。

眼看着天色向晚,若不勉强住下来,便只能露宿街头了,曲莲眉心微蹙,抿了抿唇,对掌柜道:“行了,一间就一间罢。”

车夫背着京墨上楼,放到床上靠坐着,收了曲莲的银子后,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顺手啪的一声,将门带上了。

这一声关门声,在曲莲心上悠悠荡荡的打了个转儿,像是打开了她的心门,身子禁不住狠狠的颤了一下,然后便是长长久久的寂静。

一阵晚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将一扇窗吹的吱呀作响。

曲莲起身去关窗,听得京墨一阵急促的咳声,转身又匆忙去倒水,却手忙脚乱的打翻了杯盏,在娇嗔惊呼声中打湿了衣裳,她原本穿了件月白底满绣芙蓉交领长衣,被水这么一浇,隐隐有肤色透出。

京墨倚在床榻上,眸中闪过惊艳之色,旋即似笑非笑的翘起唇角。

曲莲瞟了他一眼,脸红耳赤的嗔道:“看甚么看,背过身儿去。”

京墨狭促一笑,笑得猛了,连连咳嗽起来,憋得脸色通红,曲莲忙倒了盏水递到他的唇边,京墨抿一口水瞟一眼她,一眼递一眼瞟过去,终于忍不住的放声大笑:“快将衣裳换了罢,湿漉漉的小心着凉。”

曲莲将动未动,正手足无措之时,听得有人敲门,这声音如同她的救赎,将她从脸红心跳的欲望中解救了出来。

开门一看,正是小二送了饭菜酒水上来,一样一样布在桌上,有荤有素倒也丰盛。

曲莲费力的将桌案拖到床边儿,两个人一个斜倚在床边儿,一个坐在对面,心不在焉的用完饭,那衣裳湿漉漉的黏在她身上,只觉凉冰冰着实冷得慌,薄寒袭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紧跟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看,让你换衣裳你不换,着凉了可没人管你。”京墨悠悠荡荡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不知他揣着怎样的心思,是真的心疼曲莲,怕她着凉伤风,还是那把火烧的他心猿意马,难以抑制,总之,说出的话格外魅惑。

这把魅惑的声音牵的曲莲心头一悸,不由自主的走到床前坐下,取过床尾的包袱,抖出件姜黄色满绣折枝桃花外赏和豆绿直纹长裙,颤声悠悠:“那你转过身去,不许看。”

京墨闭上双眸,心怀坦荡的哧哧一笑:“我不看。”

曲莲瞧着他斜倚在床头,脸庞如玉,有说不出的好看,瞧得她心猿意马,吐气不稳,又见他果真紧闭双眸,一脸正气浩然,暗自里竟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像是弄丢了甚么最要紧的东西,只暗骂了一句正人君子有甚么好,半点风情也不解。

不多时,曲莲轻笑一声:“好了。”她眸光寂寥的望住京墨,红唇嘟了嘟:“我听说落葵的父亲是关内侯,是那个修为高深,善于用兵的关内侯么。”

京墨笑着点头:“自然是他,除了他,这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关内侯么。”

“那这便奇了。”曲莲在圈椅中来回腾挪,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她着意没有系腰带,中衣也只松松裹在身上,这样一挪动,领口登时微松,中衣斜到一边儿:“我听闻关内侯修为之深,兵法之精,难有人企及,怎么养的女儿却这么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呢,落葵是个姑娘家,不懂得用兵之道也在情理之中,可怎么连修为都如此不济呢,他可是落葵的亲爹,不会私藏至此罢。”

“这,”京墨眸光游移的瞧着她,想挪动却挪动不开,像一把蛛丝缠绕在上头,他狠狠咽了口唾液,心间发痒舌尖微颤:“关内侯是年纪大了才得了阿葵这么个独女,他又没有儿子,自然对阿葵娇宠的厉害,我依稀记得她小时候是有些修为的,许是她贪玩,后来便全忘了罢,至于用兵之道,她一个姑娘家懂那个作甚么,倒是苏子,他承袭了关内侯的衣钵,着实厉害。”

“苏子。”曲莲一向对这个神秘的无双公子感兴趣,听得此话,她登时来了精神,眸子放光有万般神采,直起脊背身子前倾,轻喃道:“我从前便听说过无双公子之名,自打你来了,我才知道他竟是水家的管家,他如此的厉害,怎么会甘心做个任人驱使的总管。”

京墨的双手藏在锦被中紧紧握住,才艰难道:“他是关内侯的义子,是侯爷一手养大调教的,为了报养育调教之恩,即便是再不情不愿,也得忍着不是,我想,待阿葵出阁,他便可自立门户了罢。”

借着从曲莲手中接过茶盏的功夫,京墨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当真是肤若凝脂,只这一下便叫人心间荡漾难以自拔,他心间动荡的厉害,暗自可惜,落葵的手没有这般滑腻,微微有些粗,那是历经了风雨过后的坚韧,不够温软娇嫩,不够惹人怜惜动心。

曲莲像是看出了京墨动荡不停的那颗心,眸光悠悠荡荡的像带了钩子一般,婉转娇媚的轻笑道:“那可未必,落葵乃是长乐长公主之女,原本封个县主已是皇恩浩荡了,逾制封了郡主,可见陛下和太后有多宠她,苏子跟着她,那是他有眼光。”

京墨按下扑通通直跳的心,笑道:“那是自然了,长乐长公主是太后独女,当今陛下唯一的嫡亲妹子,关内侯又军功赫赫,虽说关内侯年岁上比长乐长公主大不少,但他二人也是一桩良配,奈何长乐长公主福薄,生阿葵时难产而亡,太后与陛下自然对她怜惜不已,这才逾制册封了郡主,她这样显赫的身份,不是我与你这样的寻常之人能够轻易得罪的。”

窗外月色皎皎,更声遥遥,已是二更天了,是关门闭户,安寝入梦的时辰了。

白瓷粉彩盖碗轻轻搁在榆木方桌上,玫瑰色茶水悠悠一漾,漾到曲莲心间,她脸上霎时染上娇艳欲滴的蔷薇色。微微侧目,外头已经漆黑一片了,她掩口打了个哈欠,生出难以启齿的情绪:“这可怎么才好,只有一张床。”

第五十六回 一朵解语花

京墨微怔,支起身子,大刺刺的拍一拍床榻内侧:“这有甚么,你睡这里。”

曲莲含羞垂首:“这,这如何使得,孤男寡女的。”

京墨扬眸一笑:“那不然我睡地上。”

曲莲羞怯的更加厉害,一抹绯红从耳朵泄到脖颈:“这便更使不得了,你身上有伤,若睡地上再生了寒疾,可不得了。”

京墨一时无言,只怔怔望住她小巧玲珑的下颌。

别有意味的暧昧婉转漫开,曲莲吹灭了几盏灯烛,只留下窗下那盏明烛,罩上珊瑚色灯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一个少女娇媚的影儿在地上拉的纤长。

曲莲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寂静中一阵摸索窸窣之声,她换上素色暗花儿的寝衣,半响挪不动步子,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在了床尾处一点点往上挪,随后用锦被裹住自己,侧目一笑:“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呢。”

京墨艰难的咽了口唾液,不禁紧闭双眸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嗯,那,你,你背过身儿去。”

曲莲扑哧一笑:“为甚么。”

京墨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不禁口舌发干:“看着你,我,我睡不着。”

曲莲缓缓靠近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颊微红像是饮了酒,眼波荡漾的望住他:“你不是坐怀不乱的么。

京墨吁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是小人,可也着实算不上君子,你若再如此瞪着我,我可不知道会做出甚么事来呢。”

气氛益发尴尬而暧昧,如同暖黄色的灯烛,在心间缭绕,见京墨只是一味说笑,接下来却并未真正做出甚么,曲莲心里微酸,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拿锦被裹紧了身子,缓了口气,不禁岔开话题:“你与落葵怎么了,我瞧着像是生气了,她走时你都没与她道个别呢。”

京墨枕着手臂躺着,怒气早已经消了,只余下无奈:“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此番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心她,她却全然不受,还埋怨我没有家国之心,曲莲,你可知这次的祸是如何惹出来的么。”

曲莲摇头:“落葵只说是遇上了仇人,旁的并未说甚么。”

京墨原想将事情和盘托出,可落葵那张冷脸蓦然在眼前一晃,他登时吓的噤口不言,凝神想了良久,才捡些无关紧要的说给曲莲听了,最后才懊恼的叹了口气:“我担忧的是她的性命,她反倒怨我自私凉薄,若不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谁会愿意管她是不是多管闲事呢。”

曲莲心中一酸,佯装头回听闻此事,满脸的震惊:“婚约,你与落葵有婚约。”

京墨点头,想到临行时落葵的冷薄,只觉心痛难忍,怕与她之间的婚约终成一场空:“是啊,婚约是长辈们立下的,那时她刚出生,如今她贵为郡主,而我却家道中落,婚约只怕是要不作数了。”

“落葵才不是如此嫌贫爱富的人,只不过成婚么,总是要和自己中意的人成婚的么。”曲莲抿唇一笑,劝慰道:“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要强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你说的没错,若是连自己都过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么。”

京墨心中生出暖意,他与落葵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原以为她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岂料她还不如刚刚结识数月的曲莲,更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与难处,他伸出手,原想捏一捏曲莲的手,偏着头一笑,却只碰了碰她的指尖,道:“是这句话了,我终究是为了她好,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曲莲吊着眉梢,深深的失望凝于眸底:“你担心的是她,她担心的却是别人,只是呢,你介意的是她的心里没有你,若真是觉得委屈,我倒是有个法子试一试她的心意。”

“是么,你有甚么法子。”在与落葵的关系中,京墨最没底气的并非是家道中落,而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陡然听闻曲莲有可以试探人心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身子侧耳倾听。

曲莲抿唇一笑,出言婉转:“你可以让她与你一同回扬州定居,若她心中有你,便一定不会拒绝的。”

“是么,若是心中有我,便不会拒绝么。”

曲莲凑到京墨跟前,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眸底春色荡漾:“当然,若是心中有你,是可以放弃郡主之位的。”旋即,她低语喃喃,像是在说自己卑微的小心思,这声音低不可闻,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若是我,一定会放弃一切的。”

外头夜风掠过枝头,树枝摇曳叶片缠绵,屋内烛火微动跳跃,轻烟撩人熏香魅惑,婉转直到人的心扉深处。

不知京墨想到了甚么,竟狠狠一把推开了曲莲,结结巴巴道:“你,你离我远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塌而眠已是犯了大忌,莫要再贴得如此近了,莫说我已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婚约,你我也不可逾越半分。”

此话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将曲莲的满腔子热忱与满眼的娇柔浇了个七零八落,她暗自咬了满口银牙,及笄之后,父亲请了合欢阁的妇人入府传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选在君王侧,可后来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门第上差了些,连宫墙都没摸着便落了选。

曲莲没算到自己头回施用便铩羽而归了,她不甘心,若非他真的是木讷的令人发指,那便是君子的令人发指。这点不甘心激起了她满腔子的斗志,一次不成还有十次,十次不成还有百次,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逃不脱自己的手掌心,男子也是一样。

曲莲偏着头一脸无辜,温软春意自眸底一层递一层的推到京墨心底:“谁说不是呢,我虽非落葵那般出身显贵,但也非寻常小门小户,若非为了照应你,也是绝不肯犯这个忌讳的。若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我。”她动了心肠,越说越发伤感,眸底晶莹,泪珠儿盈盈欲落:“我,我可就只能去投河了,我一个闺阁在室女,为了你的伤势,甚么清白脸面都豁了出去,谁想,谁想你竟当我是不检点之人,我,我。”话未完,泪无声无息的便滚了出来,在脸上泪雨滂沱:“我,我还是,还是死了干净,还能,还能落个贞烈的名声。”她抬手拉过锦被覆在脸上,看不清楚脸庞如何,只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落葵遭逢大变前性情如何,京墨未曾见过,而遭逢大变后,她那颗心直如块石头,又冷又硬,几乎连娇柔都不会,又何曾会哭,京墨虽见过不少姑娘,除了京家养的娇纵无比,遇上不合意的便只会撒泼打滚的姑娘外,便是跟在他身边服侍,惯会曲意奉承的丫鬟,从未见过曲莲这等轻柔似水,体贴人心的姑娘,他的心顷刻间便被曲莲哭的软糯无比。

他拉下覆在曲莲脸上的锦被,抬眼相望,只见芙蓉秀面上挂着盈盈泪珠,真真是梨花带雨格外娇艳,他难掩心旌摇曳,一边捏着被角给她拭泪,一边浅笑哄着:“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知道你个是好姑娘,一心为我好,我方才是与你说笑呢,可谁想你的脸皮儿比阿葵薄多了,你放心,我向来口风严谨,不会坏了你的名节的。”

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开娇俏笑容,曲莲破涕为笑,眉梢挑起淡淡的桃花色:“你不嫌弃我便好,我便很高兴了。”

京墨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儿,半是调笑半是怜惜:“你个小傻瓜,打从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把你放在心里了,又怎会嫌弃你呢。”

“是么。”曲莲又圆又大的眸子无辜软弱,眉眼俱笑道:“你心里果真有我么。”

京墨点头点的笃定:“自然是有的,你小我几岁,我拿你当亲妹妹呢。”

曲莲抿了抿薄唇,低眉浅笑,甚么哥哥妹妹,不过是寻个冠冕堂皇亲近的借口罢了,这原是该自己搜肠刮肚寻的亲近借口,现下有了这么个绝好的由头,岂有放过之理,她眸光纯净温软,无一丝邪意的笑道:“那往后,妹妹我便唤你一声墨哥哥了。”

这一声娇软轻唤,唤的京墨心间狠狠忽悠了一下,只觉眼前这少女比落葵温柔了千百倍,轻声细语如解语花般,低眉浅笑似染露风荷,总归是一颦一笑间都格外惹人怜惜,他的心渐渐向曲莲倾斜而去。京墨想,人生实苦,若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子解语温柔,那便也能苦中作乐罢,他又想,若他要娶的落葵能像曲莲这般,多几分解语温柔,少几分严苛固执,那此生便是完满无缺了。他不由自主的叹道:“落葵若有你一半温柔体贴,我也此生无憾了。”

曲莲唇边上扬勾出浅笑,她知这只是京墨的痴心妄想,但唯有妄想才可以天花乱坠,这妄想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失望大了,才会心生绝望,绝望后的转身放手才会无法挽回,只要他转身时,自己恰好在他身边,那么便万事顺遂了。

第五十七回 无妄之灾

深夜里烛火燃尽熄灭,颠簸了这一路,终于望到了北山的影儿,二人悬了月余的心终于塞回到肚子里,安安稳稳睡去,黑暗中一只如玉素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

晨起,天光大亮,小二在外头轻轻叩门招呼他们下楼用早饭,曲莲收拾利落开门,往小二哥手中塞了二两银子,小二会意的点点头,小心将京墨背下了楼。

早饭极为丰盛,一屉薄皮春茧包子并一碟蓬糕,一碗笋蕨馄饨,一锅五味肉粥,一碟素蒸鸭并一碟玉灌肺,还有一碟什锦酱菜,满当当摆了整个桌案,曲莲一会夹个包子放入京墨碗中,一会夹一筷子小菜喂到他的口中,神情亲昵,很是自然。

桌上只剩些残羹冷炙之时,客栈门口传来一声惊呼,声音虽大却隐含虚弱:“京墨,曲莲,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曲莲回首一瞧,见是落葵,抿唇轻轻柔柔的一笑:“你们可算赶来了,这一路上还算安稳么,没遇上甚么危险罢。”

从东闽国死里逃生,落葵二人片刻不敢耽搁的往北山赶来,一路上风餐露宿,她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了,劈手夺下京墨手中的碗,连扒了几口粥,才得出空来说道:“我们还好,就是饿得慌。”

杜衡束手立在她的身后,接口道:“此番我们遇上了九翼邪龙,差点丢了性命,主子也受了伤,得在此处歇歇脚再去北山了。”

只这一句话,便说的京墨无端低下了头,想起昨夜的无端猜忌,他又羞又怯,又悔又愧,一时间五味杂陈不敢抬头,良久,他才拉过落葵的手,瞧见横在掌心和腕间已经泛白的刀痕,眸光殷切:“怎么伤的这样重,你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只是些皮肉伤,养两日便好了。”落葵一笑,并不以为意。

落葵觑了眼曲莲,只见她脸色微白,神情怅然,不由的有些唏嘘,大家姑娘的确娇弱,只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之苦,曲莲便瘦了一圈儿,她叹了又叹,回过神来道:“杜衡,你别站着了,赶紧坐下吃点东西,养足了精神,午后出发去北山。”

“怎么如此着急,歇一晚明日再去罢。”京墨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又是心疼又是担忧,既心疼她为了自己疲于奔命,又担忧她发觉自己昨夜与曲莲同居一室的不堪,不禁左右为难。

落葵边扒拉饭边摇头,一句话便定了京墨不安的心:“不歇着了,早去早回,迟则生变。”

“那么,我随你们同去。”曲莲想了想,这一路上与京墨的情意渐深,尤其是昨夜同塌而眠,她在京墨心中定是占了不小的分量,那么如今与其陪着京墨在客栈里等消息,倒不如跟着落葵去北山搏一搏,好叫叫京墨时刻记着自己今日替他搏命,她拉过落葵的手,软言细语道:“放心,我绝不拖你们的后腿。”

京墨摇头摇的极快:“不行不行,你们都走了,谁管我。”

曲莲掰着手指头笑道:“一日三餐让小二哥送到楼上去,五谷轮回之所就给你置在床头,你杵着拐杖也能将就些,味道大是大了点,但胜在方便,你便忍耐一二罢。”

落葵笑道:“你且想一想以后能站起来走路,便甚么苦都能受了。”

京墨勉强唔了一声,算是不情不愿的应下此事。

秋意微凉,但午后的阳光却暖意融融,落葵三人从小镇出发,一路往那片无边无际的崇山峻岭赶去。

这片群山不愧为藏着仙山之所,端的是碧蓝苍穹,云雾缭绕,处处琼花玉树,连阳光都是耀目的金色,像绸缎一般从叶间滑落,所到之处皆被染上悠长的金辉。

落葵伸手在金辉上一触,那光芒登时洋洋洒洒的四散而去,她笑道:“这一趟还真是没白来,如此洞天福地,保不齐会有成了精怪的花木小兽。”她望住杜衡笑道:“若是能抓到几只,咱们俩的伤说不定便能顷刻间痊愈了。”

杜衡闻言,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根树杈,在地上一番胡乱扒拉,敲敲打打,扒出一堆烂泥枯枝,摇头道:“主子,好吃的精怪在哪里,莫非遁地了。”

落葵拿树棍子从泥土里翻出一根扭曲挣扎的蚯蚓,挑到杜衡眼前,这蚯蚓生的奇异,竟是从未见过的火红色,周身像是燃气一把火,她一本正经道:“喏,就是它了,生食可成地仙。”

那火红的蚯蚓狠狠吓住了曲莲,她娇嗔着惨叫一声跳到远处,指着落葵道:“落葵,快快,你快把那虫子扔了,我自小便害怕这种无骨无爪的长虫。”

落葵扬眸笑了起来:“那你可没有口福了,我调的蛇羹可是一绝呢。”

曲莲登时弯下腰来,狠狠的干呕不停,蛇,她一想到软若无骨的蛇在地上时而扭曲,时而盘旋,就只觉嗓子眼儿如同卡了鱼刺,不呕出来不罢休。

杜衡倒是十分镇定,两只手指拈起扭动不停的蚯蚓,扔到土里,笑道:“这么个小东西,只怕吃了成不了地仙,反倒成了地府的小鬼儿了。”

三人从午后转悠到夜半,面对着一棵巨大的合欢树束手无策,这是一棵平平无奇的树,竟连一朵花都没有,除了足够巨大,当真瞧不出半点不同,若非落葵拍胸脯子放言此处便是北山的山门所在,杜衡与曲莲是绝不肯相信的。

围着这棵巨树绕了百八十圈儿,转的头晕目眩,也没找到进入北山的法门,落葵靠在树上凝眸,猛然眸子放光,抠起树皮。

杜衡笑道:“主子,这树有年头了,树皮也长得结实,当心抠坏了指甲。”

落葵满腹惆怅的叹道:“我是在想,若是这树成了精怪,保不齐我把它抠疼了,它便会现身,那么咱们便可找到进入北山的法门了啊。”

话音方落,一抹黑雾从云头落下来,那黑影中传来一声轻笑,旋即挽出一条黑纱,在三人身前徘徊起来。

曲莲的脸都吓白了,死死拉住落葵的臂弯,结结巴巴道:“落,落,落葵,你还当真将树精给抠出来了么,这,这,这这这树精居然还是个女的,不对,是雌的。”

那黑雾中轻咦了声,像是探出一双眸子,眸光冷冽的在落葵身上打了个转,黑纱蓦地化作一条沉重的铁链子,将她死死捆在原地。黑雾中紧跟着传来破空之声,一柄寸许长的黑色冰锥直逼她的眉心而来。

情势危急,杜衡无暇多想,双手一搓,掌心相对处,玲珑稼穑塔迎风见长,黄色光芒大作,与黑色冰锥重重相撞。

叮叮咣咣一阵乱响,那黑色冰锥登时断裂一滩碎冰,落在地上,顷刻间便化作一汪水,渗入到泥土里。

而敷在落葵身上的铁链子随之松开,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杜衡脸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稼穑塔极快的飞旋,黄芒渐渐凝实成一座透明冰墙,将落葵等人围在中间,冰墙表面一阵光芒流转,隐隐有华美的亭台楼阁印在其中。

黑雾中噼啪之声大作,数道黑蒙蒙的闪电击在冰墙上。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冰墙狠狠晃动了几下,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整个墙面。

落葵与杜衡对视一眼,难掩惊愕之色,即便二人重伤未愈,难以全力激发稼穑塔,但也不至如此的不堪一击,莫非,莫非黑雾中人是个比昆布还要难缠几分的妖孽。

杜衡脸色阴沉难看,大袖鼓胀,迎风向前,双手掐了个诡谲的手印,稼穑塔上破空之声大作,从塔身中飞跃而出一丝丝血痕,快如闪电般没入冰墙。

冰墙上蓦地燃起一把火,火光四射,形成一个个飞快旋转的漩涡,只消看上一眼,便是头晕眼花。

这些漩涡吸力极大,将黑蒙蒙的闪电尽数吞噬干净。

见一击未能建功,黑雾中人并不打算就此罢手,那黑雾里接连飞出冰花,冰雹,冰霜,冰凌诸如此类,在屏障前叮叮哐哐响个不停,透过屏障相望,落葵感慨不已,莫非若是有缘,连一盆水都能修成精怪,看来自己往后不可轻易糟蹋任何水,否则他日水修成了精怪,便会把自己扎成血窟窿。

可眼下,眼下现下这场灾却来得着实莫名其妙,人都说一言不合便开打,可自己尚未开口,对面那团黑雾便打上门来,落葵看了看手里的树皮,莫非自己抠下来的这块树皮其实她的脸皮,抠花了她的脸。

如此这般的消磨之下,冰墙还是被击打的千疮百孔坑洼不平,连密密麻麻的漩涡也转的缓慢下来。

见此情景,落葵不动声色的扎破掌心,握住了杜衡的手。

一线线血丝没入冰墙,斑驳的墙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的修复如初,而冰花之类也泥牛入海,纷纷没入冰墙,没了踪影。

曲莲躲在落葵身后,已吓得腿肚子打转,结结巴巴道:“落,落葵,我,我怕。”

落葵笑望住她,让她安心:“别怕,没事。”

杜衡默默松了口气,侧目,只见落葵苍白如纸的脸色,心下沉重,这下子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了。

对面黑雾中藏着的女子,显然也并非泛泛之辈,见一时无法攻破屏障,反倒不慌不忙的慢慢消磨,方才那些冻成冰的水,又原样轮番儿上阵,如猫儿抓鼠一般反复戏弄起来。

第五十八回 逃出生天

如此消磨之下,要么血尽人亡,要么束手就擒,不,不能如此,落葵眸中闪过决然之色,轻叱一声,素白广袖迎风,结了个手印,口中念出一连串诡谲的咒语。

下一刻,她的眉心红光大作,伴着阵阵悠长的嘶鸣,一只异兽几欲从额前破肤而出。

杜衡飞快的回首,只瞧了她一眼,便脸色大变,正要出言阻止,却见落葵眸光微冷,凌厉的高高扬起手,额前的异兽蓦地一个闪动,挣扎而出。

那异兽生得极为狰狞,昂首长长嘶鸣,身躯化作漫天纷纷扬扬的血雨,在半空中划出半弧,旋即分出两股,一股没入杜衡脚下,一股缠住曲莲的双足。

杜衡大惊,厉声惊呼:“不,主子,不,主子,属下不走。”他察觉到了落葵要布阵,可此阵法布置不易,是以落葵的精血为代价,一次最多能将两人远距离传送出去,但却唯独,唯独无法传送施法之人,此等损己利人之事,非到万不得已,不是至亲之人,是绝不肯用的。

落葵打定了主意,眸光微闪,狠厉道:“走,不必管我,我有脱身之策。”

曲莲原本惊惶的变了脸色,听得落葵此言,知道落葵是在设法送她与杜衡离开,不禁心生感激,定睛望住她,不再挣扎甚么了。

落葵望着二人略一颔首,指尖红芒不断的落血雨中。

轰隆隆的雷鸣之声阵阵,二人脚下的血雨极快飞旋起来,凝聚成一个个斗大的符文,闪动着微微金光。

而此时,黄色冰墙终于惨烈哀鸣一声,轰然倒塌,重新化作虚空中的一捧沙砾,归入小塔深处。

黑雾一阵剧烈的翻滚过后,黑气一敛,从里头款款而出个全身黑衣的女子,只见脸白如玉,长眉入鬓,脸带煞气,一言不发的挥手。

一道滴着鲜血的红绸凌厉而出,还未攻到近前,便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但是二人脚下的符文已开始缓缓转动,落葵指尖微颤,血丝不断没入其中,金光也随之变得刺目了,她额角渗出薄汗,余光瞥见隐含杀意的红绸之光,厉声喝道:“杜衡,爆。”

杜衡忍痛蹙眉,指尖轻点稼穑塔,一息之间,那小塔以迅雷之势飞跃到女子头上。

而塔身无声无息的蓦然涨大,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笼罩住女子。

女子顿时脸色微变,身形几个闪动,想要脱离小塔笼罩的范围,却惊觉那股气息如影随形,她竟逃无可逃。

不待女子有甚么旁的动作,杜衡恶狠狠的吐出个“爆”字。

噗噗噗数声轻响,小塔表面蓦然出现数道裂痕,竟无声无息的爆裂开来,天地间顿时电闪雷鸣,狂风黄沙席卷而过,皆冲着女子而去。

与此同时,最后一枚金色符文也凝实完成,所有的符文连成一片金光刺目的阵法,金光将杜衡与曲莲紧紧包裹,嗡鸣声中,二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就在二人即将被传送离开的瞬间,狂风黄沙里蓦然探出白玉骨手,冲着阵法狠狠一抓,抓住了一角灰袍,滋啦一声,灰袍断裂开来,金色符文与二人皆没了踪影。

见此情景,落葵心下一沉,骨手显然在瞬间破坏了阵法,抓住了杜衡的衣角,不知会不会出现旁的意外。她喉间腥甜,猛地噗出一口血,却又听得不远处雷鸣之声渐消,遂掐了个诀,唤出数以万计的萤火虫在身前聚拢。

只见远处电闪雷鸣消失,狂风黄沙敛尽,露出女子狼狈的身影,她双眸流血,喋喋冷笑:“你果然厉害,好好好,多少年了,都没人能让本座如此狼狈了,好,今日本座就将你们挫骨扬灰,永不轮回。”

言罢,一股红雾笼罩在红绸上,剧烈翻腾起来。

哗啦啦巨响过后,原本被稼穑塔自爆摧毁的红绸红芒大作,竟化作一段环环相扣的锁链,而锁链之上有黏稠的血液翻滚,里头隐隐有凄厉的惨叫声传出,定睛相看,那血液中裹着数之不尽的痛苦脸庞,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落葵脸色惊变,怒斥了一声:“万魂链,你们竟用了如此多的生魂炼制此等阴毒之物。”

那女子的眼角高高挑起,笑的媚而阴毒:“好眼力,你既认出了此物,那么,你的生魂,本座也勉为其难收下了。”

落葵哪里有甚么脱身之策,所谓的脱身之策不过用来哄杜衡的,情势危急,总不能三个人扎堆儿一起死,总要跑出去几个活的,但闭目等死也素来不是她的所为。

万魂链哗啦啦响个不停,像一条血淋淋的长蛇,一个闪动,便直冲落葵而来,那血腥气中夹着凌厉的杀意,叫人无处躲避。

落葵扬眸死死盯住万魂链,指尖遥遥指向数以万计的萤火虫,轻轻吐了个“爆”字。

北山山势险峻,密林广袤,崇山峻岭间罕有人至,十分静谧,一湾碧水无声的蜿蜒而过,秋日里繁花凋零,草木渐萎,暮色中的溪水有袅袅雾气升腾,颇有几分云雾缭绕的仙境意味。

溪畔的青石之上,有一男子倚石而坐,石青色的长衫曳地,衣角一半没入溪水中,泡成了深深的松柏之色,一半浸在苔藓里,染成了瑰丽的青碧色,男子却全然不在意,只抿了唇衔叶而吹。

“救命,救命啊,救命。”一声声凄厉而仓惶的惨叫声响起,打断深幽的曲子,暮色中冲出姜黄长衣的少女,一边回头一边踉跄向前奔跑,娇俏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想是拼命奔逃了许久,额上香汗欲滴浸透了散乱的发髻,连长衣跑的也散开来。

抬眼乍见溪边的男子,她一双杏眸睁的极大,像是见到了溺水之人见到了小舟,拼了命的攀爬过去,呼救声益发惨烈仓惶。

而少女身后催命似的跟着一团黑雾,原本是不紧不慢的戏弄追赶,可发现这少女竟越挫越勇,跑了这么许久都没有讨饶放弃的意思,黑雾中人也渐渐没了耐心,一个闪动便越追越紧,眼看着就要追到近前。

听到少女大声呼救,黑雾中人蓦然怒了,探出一只白玉般的手,五指纤长,冲着少女的头顶抓去。

少女回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颓然倒地,冲着男子大声惨叫道:“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救救我。”

男子微微侧身,唇边微动吐出了口中叶片,叶片看似轻飘飘的击中了玉手,两两相撞却发出金玉之声。

那玉手缩了一缩,黑雾中轻咦道:“茯血。”

男子眸光一缩,身姿未动,可身侧的一杆翠竹却剧烈摇动起来,细长的竹叶簌簌轻响,金玉之声大作,震耳发聩,在沉沉静谧无声的暗夜中传的极远。

黑雾中人极是利落,一看少女有了难缠的帮手,丝毫没有多做纠缠,只转瞬间消失于暮色中。

少女惊魂未定的瘫在地上,腿软的站也站不起,走也走不动,缓了半响,才羞怯怯的望住男子,只见他三十几岁的书生模样,弯月样的双眸似有轻愁不散,整个人冷冰冰的似月华清寒。她的心登时忽悠一下,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来,这样好看的桃花眼,若是笑起来,定是如繁花绽放,春风乍临一般温暖,她含羞带臊的道谢:“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子乃青州曲家之女曲莲,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那男子默不作声,目不斜视,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只抄起边上的白瓷染青花酒壶,就着壶嘴,仰头痛饮了一口。

曲莲低垂眼帘,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倏然抬眸,轻咬下唇,再度软糯开口:“还请恩公告知高姓大名,小女子回家后定为恩公立个长生牌位,时时焚香祝祷,祈求神明保佑恩公一生顺遂,福寿安康。”

她的声音原本便轻柔无双,现下又刻意捏了嗓子,夜风送来几缕野菊花的苦香,将她的声音送的婉转入耳,听来如香玉满怀,令人心旌动摇。

那男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夜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他也不曾抬手掠过一回,只微阖双眸,神情淡然,略带凄苦之色。

曲莲暗自腹诽不已,这是个甚么样的人,若非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真以为这是个死人,凝神想了会儿,一双杏眸浸在了水雾中,哽咽垂泪:“恩公莫非以为小女子起了甚么歹心,才不肯将姓名实言相告,小女子只是报恩心切,绝无他想,还请恩公成全。”

她低低抽泣,泣声幽幽如同春日里的杏花微雨,一点点的染醉了人心,夜风掠过散开的衣襟,有些冷,她抬手紧了紧。

谁料那男子竟丝毫不为所动,神情半点未变,瞧也没瞧她一眼,只抄起酒壶又痛饮了一口。

山里的夜风格外冷,溪边水气极重,比别处又格外冷了几分,点点寒霜染身,茫茫薄寒掠过,曲莲有些耐受不住,不禁鼻尖发酸,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又紧跟着打了几个寒颤,抬眼瞧着那男子,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他像是死了一般,全无半点反应。她不禁益发恼怒,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任由自己在这里冻着,若是搁在平日里,她早就破口大骂了。

可眼下她却不敢肆意妄为,此人修为之高,连那团黑雾都避之不及,她想,唯有跟紧了他,才能平安的找到北山仙山。鼻尖儿一酸,她又狠狠打了个喷嚏,冷得哆哆嗦嗦道:“恩,恩公,小女子是来寻北山仙山的,求恩公指点一二。”言罢,她再度喷嚏连连。

第五十九回 我在哪

那男子终于有了反应,反手冲着曲莲扔了个打火石过去。

曲莲忙捡了过来,连打了几下,不知是手法不对,还是力度不够,竟连丝毫火星儿都没打出来,她嗫嚅着唇角,娇媚的开了口:“恩公,小女子,小女子不会用这个。”

那男子像是不耐烦的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啪”的一声,利落的打着了火,引燃明亮温暖的篝火。旋即瞧也没瞧曲莲一眼,再度走到溪边,倚石而坐,目不斜视。

曲莲忙凑过去烤火,缓了良久,才驱散了满身的冷意。她提心吊胆的逃了一路的命,逃出生天后,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儿总算松了下来,见那男子依旧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声音轻软道:“夜深露重,恩公也过来烤烤火暖暖身罢。”

那男子却又灌了一口酒,仍旧没有回头,仍旧一言不发。

见他这副模样,曲莲又羞又气,暗骂了句该死的酒鬼,铁了心要撬开他的嘴,听听他是否因声音嘶哑难听,才抵死不开口,遂轻移莲步走到男子面前,娇媚从骨子深处透出来,呵气如兰:“恩公是在修炼闭口禅这类厉害的功法么,难怪恩公能够一招制敌,能在这荒山野岭中得见恩公,小女子着实三生有幸。”

此言一出,男子竟闭上双眸入定了。

曲莲顿时窘迫极了,脸红耳热的怔了半响,终于愤愤不平的回到篝火旁,百无聊赖的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做得不对,没能引得男子青眼相加。

而男子脸上波澜不惊,无一丝情绪,而旧事早已猝不及防的涌现,惹来锥心之痛。

那一年,青岩山顶初相遇。

他三十三岁,亦邪亦正,素有风流之名。

她十六岁,娇俏单纯,出身名门之后。

冰天雪地里,他与她因为一株千年雪灵芝动起手来,她分明打不过他,却毫不退让,他分明覆手间便能击杀她,却手下留情,打到最后,雪灵芝被一头熊瞎子截了胡,啃了个精光,而他与她却双双跌下悬崖,幸而青岩山的雪厚,没有摔了个粉身碎骨,倒霉的是他摔断了右腿,而她摔断了左腿。

他见她冷的哆嗦,好心扔了壶酒过去。

谁知她竟不领情,将酒扔了回来,翻了翻眼皮儿,奚落道:“谁稀罕你的酒,我自己有酒。”

他失笑,头一回见出门带酒的姑娘。

天寒地冻的,两个人隔得老远,你一口我一口,将各自的酒袋子喝了个底儿朝天,可仍旧冷的发抖。

他和她不约而同的望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洞。

拖着伤腿一点点掏干净了洞口,那洞口狭小,只能容得下一人进出,而里头却大,一眼望不到底。

她望着他,双眸闪着狡黠的光,笑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保不齐这里头有宝,若是你不要,可就便宜我了。”

他明知她是憋着坏主意,想让自己先进洞里探探路,却不揭穿她,只讥笑道:“你是传奇话本看多了罢,还真以为会有掉下山崖捡到秘籍,或是挖到宝藏这等好事么。”

她神色如常,做出抢先爬进去的架势来:“这么说你是不要了,你可别后悔。”

他挤过她身旁,笑着爬进洞口:“有没有秘籍宝藏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

她哽了一哽,还未及细琢磨此话的意思,他已经钻进洞里了。

爬出去几步远,他停下来,回过头来笑得一派正经,眸中却隐含疏狂:“方才掉下来时,若你不拉我一把,你便不会摔下来,而我摔断的也就不是腿,而是脖子了,我这条命是你救的,自当以身相许。”

她的脸蓦然红了,明眸隐怒,骂道:“无耻。”

只一瞬间,他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暗笑你个臭丫头。

一个低骂你个登徒子。

后来,惊闻程家遇袭,他不顾一切去了。

只见满地死尸,不见遍地血水,他霎时明白了谁是元凶首恶。

他不敢直视她沁血的双眸,更不敢回答她泣血的诘问。

他与她,沟壑之深,血仇之恨,终于决然挥剑,斩断过往。

一弯弦月悬在枝头,溪水潺潺,倚石而坐的男子猛灌了一气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苦,他默默想起那句话,你狂傲不羁嗜血狠辣,江湖中颇有风流之名,而她纯良中直系出名门,你二人原就不是一路人,勉强在一处只会伤人伤己,结局惨烈。

他指尖微动,竹竿上落下一片叶,停在他的手上,衔叶而吹,曲终怅然,是了,是我错了,是我偏执不认命,偏不叫你离开,纵然我娶不到你,也绝不叫旁人娶了你。

月影下的溪水波光粼粼,潺潺水声入耳,像是少女轻灵笑声,男子回神,举酒邀月,月下垂泪:“对不起。”

曲莲定定望着,不觉已是痴了,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男子,一时怒一时癫狂,一时喜一时垂泪。她想,这谜一样的男子,真让人移不开双眸。

北山仙府中,落葵睡了长长的一睡,酣畅淋漓的一觉,但却做了个噩梦。她深陷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中,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男子在天边幻出五彩霞光,将半边天际染上异样的光华,旋即整个人如同通红的火球般光华大盛,翻滚起赤红波涛恶狠狠的扑上天边一个鬼脸,轰然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天地间似乎在顷刻间安静下来,杳无人声一般的死寂。

落葵只觉撕心裂肺的心痛猛然袭来,垂下头才发现,怀中竟然搂着个女子,她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躯化为星星点点的一片,最后没入虚空,原本晴好的天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陡然间乌云密布,满天星辰坠落下来。

那泪水仿佛在这一刻流尽了,身子僵直着难以动弹,手上还保持着抱着那女子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一个小姑娘惊恐的扑到她的身边时,她才发现周身围上了数之不尽的黑甲士兵。

她双眸赤红,左手揽住那小姑娘,右手执剑,道道寒光闪现中,二人一路疯狂的逃离,不知遇了多少黑甲士兵,经了多少拼杀,那一袭染血的红裙飘过,像是扬起满天的血迹,筋疲力竭的斜倚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喘着粗气,却无力还击了,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黑甲士兵冲杀围拢上来,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剑向着自己与小姑娘的头顶落了下来,她煞白了脸,紧紧拥着小姑娘,抬手捂住她的双眸,在她耳畔低声一句别怕,姐姐陪着你。

谁料却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之惊,神魂俱裂之痛,她睁开眼一瞧,只见片片白光闪过,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后,翩然而至的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正是上回梦到过的男子,敛了一贯的浅笑立在她与小姑娘面前,她怔怔望着他,两行长泪在脸颊上蜿蜒而过,转瞬间心便定了下来,一言未发便昏了过去。

噩梦惊魂,落葵在梦中慢慢转醒,只觉眼窝湿润,仿佛还挂着泪,脑中像是少了点甚么要紧的事,她拼了命去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倒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直痛到骨髓中去了。

落葵挣扎着起身,却见柴门旁的灰袍人影,衣角被撕裂了一角,她不禁一怔。

那人听得动静,忙回首过来扶住她,眉眼间掩饰不住浓浓的喜色,长长松了口气:“主子醒了,可算是醒了。”

“杜衡,你怎么会在这。”落葵仍有些蒙,环顾了简陋的屋舍一圈,道:“这是,这是何处,咱们,这是被抓了么。”

杜衡摇了摇头,道:“那黑衣女子着实厉害,破了主子的阵法,属下没被传送出去,也如主子一般被万魂链所伤,醒来便在此处了。”他捏了捏肩头手腕,疑惑道:“只是属下除了浑身酸痛,并未有旁的伤势,实在是奇怪。”

“那你刚刚可见到甚么人了。”落葵木木问道。

杜衡又极快的摇了摇头:“不曾,自属下醒来,还未见过半个人影儿。”

落葵点点头,二人相互搀扶着走到院落中,这才发现院中透着阵阵桃木香气,此时已经天光大亮,可以瞧见,院落屋舍皆是由桃木搭建而成,并不设一砖一瓦一石一土,而屋内的摆设亦皆是桃木,桃枝与桃花,这大绿配上艳红,倒也明艳,她不禁暗笑,虽说桃木辟邪,可过犹不及,放多了说不定反倒会招来甚么脏东西。

她隐约记得自己被万魂链击中的瞬间,神魂剧痛,仿佛顷刻间便要魂飞魄散了,而闭上双眸前望了一眼,巨大的合欢树后仿佛凭空多了个更加巨大的山谷,好像还有个人影从谷中从容飘出,她迷蒙中还生了疑,神仙不都是用飞的么,不是只有鬼才是用飘的,莫非这所谓的仙山,其实是住了一只鬼么。

又记得紧跟着似乎有人搭上她的腕子,一丝丝凉意透骨而入,心渐渐定了,迷迷蒙蒙中似乎躺在了凉丝丝的竹床上,落葵沉沉睡去,睡的却又不甚安稳。

第六十回 川谷与青蛇

山里原本就比平原冷了几分,而秋寒更是深重,竹床十分的凉,迷迷糊糊中,她像是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哆嗦。旋即便有一声轻叹入耳,有人轻轻托起她的腰身,在身下垫了厚厚的条褥,又给她盖了锦被,她原是想睁开眼瞧一瞧是谁这般贴心,却又只觉的浑身到处都痛,直痛到骨头里去了,痛的几乎没有力气睁开双眸。

她还记得脸上有冰凉的东西划过,手像是被紧紧握住,耳畔有三个陌生男子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过来。

“大师兄,是谁伤了她。”

“看这伤势,是婵衣的万魂链,她损了不少精血,伤及根本了。”

“不妨事,有我在,甚么伤都不妨事。”

“老六,你才用过一次追魂术不久,此番再用,怕是会伤及神魂的。”

“无妨。”

声音渐低,低不可闻,而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十分熟悉,却又始终想不起是谁,彼时她努力的去回忆,但只忆出一片空白,渐渐的,丝丝缕缕的淡香萦绕而来,她有些瞌睡,渐渐的睡了过去。

“你醒了,我还以为我救了个活死人回来,正打算挖个坑把你给埋了,省的占地方。”陡然有个人走进院中,着实将落葵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瞧,是个圆脸男子。

“我是北山神君川谷,我救了你一命,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也是担得起的。”他见落葵有些痴傻的愣着,笑着主动的自报家门,旋即却又埋怨道:“我救了你,你不道谢也就算了,难道连名字也不打算告诉我吗。”

落葵被这把敦厚的声音惊得回了神,果然是身在北山仙府了,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连忙循声望去,只是,只是眼前这位神君着实不像书上画的那般仙风道骨,他生的细眉凤眼,圆鼻头厚嘴唇,脸盘与身形都圆润异常,看上去很是温和敦厚,莫名有眼熟。

心下暗叹,也难怪他是飘出来的,而不是飞出来的,估摸着这种身量落到地上,只怕会将地砸个大坑,他定是不敢随意飞的罢。她并不敢随意答话,自己对妖魔鬼怪之事的了解,皆是从苏子口中听来的,听的时候也是昏昏欲睡,听一半忘一半,只依稀记得北山神君是个甚么妖怪修成的神仙,也许苏子曾讲过北山神君的禀性,但估计她也早就着米饭给吃了个干净,不由的对自己的不学无术狠骂了一句。

面对这等活的早已忘了自己活了多久的神仙,落葵是不敢冒昧称他大哥的,更不敢随意招惹,生怕一不留神犯了他的忌讳,再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自己给弄死了,那可就亏大了。她不敢冒失,只干巴巴的行礼道谢:“多谢神君前辈救命之恩,小女子名唤水落葵。”

“别,别,”川谷反倒惊了一惊,后退着连连摆手:“可不敢这么叫,甚么前不前辈的,我可担不起,别回头再把我叫老了,我可是正当年呢,就叫我大哥罢。”

他的岁数,做自己的老祖宗都绰绰有余,叫他大哥是她占了他的便宜,他都不计较,那自己还矫情甚么,有便宜不占岂非不识好歹,落葵最大的好处便是顺杆儿爬,知足惜福,哪里还敢再叫甚么前辈,索性遂了他的意,恭恭敬敬唤了声川谷大哥,再陪着他喜笑颜开的讪讪一笑。

讪讪笑了个过瘾,落葵瞧他越瞧越觉得眼熟亲切,便趁着这点眼熟亲切,她猛然想起那个黑衣女子,遂出言询问道:“大哥,那个黑衣女子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并未与她说过一句话,也并未得罪过她。”

川谷定定瞧着她,眸光闪动在她身上连连打转,蕴着一丝隐忧,良久,才缓缓开口:“那女子名叫蝉衣,出身魔族,也是个大有来历之人,她杀人从不问缘由,此番杀你们,自然也没甚么缘由,丫头,下回你若再碰上她,万不可拼命,拔腿就跑便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落葵拼命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我又打不过她,可不是就得跑么,只是怕是跑也跑不过她。”

川谷戏虐笑道:“那你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落葵笑的干净疏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万一风水轮流转,再相遇是她打不过我,只能夺路而逃了呢。”

川谷微微一愣,对她这种过一日算一日,自己哄着自己玩的风格十分赞许,笑眉笑眼的连连点头:“有理,十分有理,活着时就想活着的事,死时再想死了的事。”

见川谷被自己哄得高兴,落葵赶着趁热打铁,笑嘻嘻的讨要起玉髓草来:“大哥,我是来北山求取玉髓草的,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川谷摆了摆手,大刺啦啦的一笑:“区区一株玉髓草,后山多得是,你自己采去罢。”

落葵与杜衡一路向北,在后山处人迹罕至之地果然看到了玉髓草,像野草一般长的遍地都是。在这风口上立了半响,极目远眺,别说是人了,就连个人妖,或是个鬼都没见到,山鸡野兔倒是见到不少,个个皆养的肥硕流油,竟还有体型硕大的野猪从一侧的林中窜过。

杜衡闷头采玉髓草,一株一株又一株,装满一只玉盒仍嫌不够,顷刻间竟将那大片玉髓草采去了小半,他望着身边的几只玉盒,心里直咚咚打鼓:“主子,你说川谷神君见到少了这么些玉髓草,会是甚么样。”

落葵揣着个坏心思,头也不回道:“杜衡,你可看过苏子私藏的那卷《三界传》。”

杜衡不明就里:“看过,如何,这书与川谷神君有何干系。”

落葵一本正经的笑道:“那书上说千万年前世间分为三界,其一是如我们这般的人界,其二是我们死后落入的魔界,其三便是仙界,只是不知为何,数百万年前仙界没有几个正经人修成的仙,反倒是妖怪横行霸道,故而早早改换了门庭唤作了妖界,仙帝也顺理成章变成了妖帝。”

未待落葵说完,杜衡的脸刷的一声便白了,胆战心惊道:“那么主子的意思是,这川谷神君其实也是个妖怪了。”

落葵益发的神情凝重,深深颔首:“自然是了,你别看川谷生的人模人样,和善客气,其实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妖怪,听苏子说出自上古诸怀一族,而此族好食人,尤其是稍有修为的童男童女,喏,便是你这样的。”

杜衡吓的退了一步,但见落葵哈哈哈哈狂笑不止,这才知自己又被她戏弄了,便抬了抬手,作势想要打她,想了想着实打不得,若是今日打了落葵,只怕他日回到青州,自己便要被群殴了。那巴掌终于没敢落到落葵身上,反倒重重拍到了自己腿上,气闷的在地上翻翻找找,盼着能撞上一只修为不高的精怪,也好一解心头的郁闷。

翻找间,杜衡一脚踩上个绵软物什,忙挪开了脚定睛一看,竟是条通体凝翠的小蛇,不过三尺来长,大拇指粗细,十分的小巧玲珑。他惊喜的呼喊了一声:“主子快来看,这是不是好吃的精怪。”

落葵忙凑了过去,但见那条蛇生的十分细弱,在地上弯弯曲曲的盘起,通体青翠,望之的确比寻常的蛇生的好看些,却没瞧出甚么旁的稀罕之处。她咂了咂嘴道:“常言道秀色可餐,如此好看的蛇,想必也一定比寻常的蛇要好吃许多,即便不是甚么精怪,也能解馋不是。”

言罢,她找了根树杈,小心将青蛇叉进布袋中,脑中已想了百种吃法,如此细小的蛇,若是干炒,只怕凑不够一盘子,煲汤的话,肥肉少了些,怕是不够鲜美,她仔细一想,还是找川谷讨些仙酒,泡一坛子蛇酒带回青州,窖上十年八年,想来定是十分醇香,还有补中益气之效。

将这想法说与杜衡听了,杜衡也觉甚好,几乎嗅到四溢的酒香了,故而一回到川谷的仙府,他比落葵还要着急许多,不知对川谷说了几箩筐的阿谀奉承,竟从他的酒窖中,生生搬出了一坛子千年陈酿,就连盛酒的坛子都是琉璃水晶所制。

打开坛子盖,当真是酒香扑鼻,只这么轻轻嗅了一下,便诱的人难以自拔,几欲醉了过去。

既是泡蛇酒,那么工夫便的做足全套,杜衡依着落葵开的方子,又从川谷的药房中抓了些青风藤、黄芪、人参、丹参、当归、牛膝之类的药材,打算一并泡在酒中。

落葵捏着那青蛇的七寸,提到眼前端详良久,只觉这蛇上的一对角生的面熟,心中暗道奇怪,蛇头上为何会生出角来,莫非都要多长点东西出来,才能修成妖怪么,譬如说如昆布那般修成了人样儿,头上却还是有角,可川谷呢,川谷头上却并未多点甚么,或许,或许他是多了条尾巴,只是藏的好罢了。

第六十一回 蛇去哪了

正胡思乱想时,耳畔传来杜衡的声音:“主子,这泡蛇酒,蛇是该活着泡还是死了泡。”

“自然是活着泡,若这蛇真是个甚么精怪,活着连内丹一起泡了,功效定会更好些。”言罢,落葵便要将整条蛇塞连同大包的药材,塞进酒坛中。

那蛇许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去处,在落葵的两指之间拼命的挣扎起来,甚至昂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住她,竟生出些悲哀神情。

落葵心中晃了一晃,眸光闪动,含笑叹道:“好蛇儿,回头我认真诵一回经,好好超度超度你,愿你来生落地便是个人身仙胎,不会再被人泡了酒。”

杜衡却听得翻了翻眼皮儿,笑道:“被主子颠三倒四的诵经超度一番,恐怕来生还得是个小兽。”

落葵白了他一眼,把青蛇并药材统统扔进坛中,那蛇方才没入酒水里,便开始上下剧烈的翻腾,随后酒中升腾起一串串气泡,由大变小,由密变少,最后那蛇安静下来,在酒中盘着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落葵将坛子口封好,拍了拍手笑道:“成了,杜衡,你且收好,回青州时可别忘了拿。”

杜衡小心的将酒坛子收进包袱里,回首一脸正经的笑道:“属下就是忘了将主子带回去,也不能忘了将如此金贵的蛇酒带回去。”

此间事毕,有小童过来请落葵二人出去用早饭,在石桌前坐定,落葵才发现北山仙府里的早饭简薄的厉害,每人面前一只盘子,盘里盛了数个青桃,不用吃上一口,只看上一眼便口舌发涩,酸的牙都倒了,真难为了川谷能吃的这般津津有味。

落葵摇头叹道:“原以为仙山中物产丰富,必然是吃得好住得好,不然怎么人人都争着得道成仙呢,谁料想竟是如此艰苦,还不如做个俗人呢。”

川谷笑道:“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人人都想成仙,那是因为成了仙能活得久,你以为旁人都似你一般,生了张好吃的嘴。”

落葵皱了皱鼻尖,一脸的嫌弃:“若是让我成了仙,却整日只能吃这个,那我还不如立时便死了再重做一回人。”

环顾一圈儿,这山腹中装点的极为简明,浑圆硕大的随珠嵌在石壁上,权当做灯烛来用,也并无更漏之类的计时之物,便在此时,落葵猛然想起件事,曾在哪本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是妖界一日,人界一年,她心下一惊,北山仙山若是妖界,那岂不是自她进入北山的那一刻起,每过一日,便是人界的一年,她自进学堂开蒙,算术便学的不大好,遂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响,都没算明白,如今人界过了多久,只好讪讪一笑,舔着脸去问川谷。

川谷狠狠拍了下她的头,奚落的笑个不停:“说你不争气,你果然不争气,连个时辰都算不出,不过北山仙山说是座仙山,但却是正正经经的人界之地,你不必胡乱担心在我这里度日如年了。”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有些慌,曲莲跑出去一整夜了,她素来生的娇弱,又没在荒山野岭中待过,不知她有没有回到镇子,还是流落到了别处,心下惴惴难安,若曲莲有个甚么闪失,自己岂不是对不起曲元参,她凝神望住杜衡,缓缓道:“杜衡,你出去寻一寻曲莲罢,要格外当心。”

用罢早饭,落葵忙着回去看她的宝贝蛇酒,谁知一进门,便踩上了满地狼藉,只见包袱掉在地上,晶莹剔透的酒坛子碎成了渣滓,醇香无比的酒和着药材淌的满地都是,而那条蛇,青色的蛇,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落葵心疼的惨叫一声,震得屋檐上的草扑簌簌直往下掉,川谷以为她撞见了鬼,冲进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甚么事了,谁踩到你的尾巴了。”

“你才长尾巴了呢。”落葵瘪了瘪嘴,指着地上心疼道:“你这堂堂仙府里怎么还会闹贼,我泡的蛇酒里的蛇被人给偷了。”

“蛇,甚么蛇,哪里来的蛇。”川谷大惊。

落葵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在你那后山玉髓草丛里抓到的,青色的,头上还生了一对角,俏得很。”

川谷惊得张大了嘴,用手托住下巴,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把那蛇泡了酒了,莫非你问我要仙酒就是为了泡它。”

“嗯,是啊,那么瘦伶伶的一条蛇,做蛇羹不够鲜美,干炒不够一盘子,除了泡蛇酒,也没什么旁的更好的吃法了。”落葵点头,言语中颇为无辜,只是一条蛇而已,川谷竟能吃惊至此,着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妖怪。

川谷像是听说了甚么惊天秘闻,连连摇头叹气,分明是想笑,可竭尽全力忍着,忍得着实辛苦:“偷了便偷了罢,后山溪里多的是水蛇,再抓一条便是了。”

落葵万般可惜的抿了抿唇,吁道:“只能如此了,不知道你那溪里的水蛇,有没有那条青蛇生的那么俊。”她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如此,便早早的开膛破肚了。”

川谷再忍不下去了,火急火燎的冲了出去,直到出了院子,到了一处隐秘之处,才肆意的大笑不停,笑的泪涕横流直不起腰来。

这府邸极大,川谷的笑声响亮,夹着风声悠悠荡荡的,传的极远,府中的小童们听到这肆意而又张扬的笑,不禁面面相觑,都在琢磨着,莫不是主人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发了疯癫,才会笑的这样难听。

“川谷,你还敢笑,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不赶紧多熬几碗浓浓的醒酒汤来。”隐秘之处里传出一声忍笑呵斥。

“哈哈哈哈。”川谷却且走且笑,笑的泪涕横流,捶胸顿足,益发肆意张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戏,竟叫我赶上了,焉能不笑个够。”

那隐秘之处里,文元与一个青衫男子相对而坐,文元抬手,一缕微光在那男子眉心处微微顿住,打了个旋儿钻进去,那男子闷哼一声,悠悠转醒,只是脸上的颜色仍不那么好看。

文元也着实绷不住了,索性不再忍着,刚把醒酒汤给青衫男子灌进去,便连连拍着桌案笑的喘不过气来:“可,可算是醒过来了,再喝点醒酒汤罢。”

青衫男子虽然醒了,但还是满脸醉意,说话时舌头也不甚利落,连连绊住牙齿:“还不是,还不是三哥,三哥与大师兄出的馊主意,害的我,我在那酒里泡了那么久,差点儿没醉死我。”

文元连连摆手:“这事可跟我没甚么关系啊,我只说你要先试探试探她,看她是否还如从前那般胆小,我可没让你把自己送到她跟前泡蛇酒,我怎么知道她如今的胆子这样大,不怕被蛇咬还抓来泡酒。”他上下打量了自己与青衫男子一番,摇头道:“再说了,你我兄弟分明是龙,哪里长得像蛇,她如今的眼神儿可真不济。”

青衫男子醉的眼皮子直打架,睁也睁不开,索性用两指提着上眼皮儿,在心中暗叹,她何止如今的眼神儿不济,从前的眼神儿也不怎么好,否则怎会,怎会做的那般决然不留余地。

“也是你没用,你分明不是蛇,哪里有甚么七寸,竟被她抓住泡了酒,你没长脚么,就不会跑么。”川谷一只手端了十几碗醒酒汤进来,一碗接一碗的给男子灌了下去,灌得他出了一脑门子汗,酒也发散了大半。

一口饭没吃到,反被灌了满肚子的汤汤水水,还是冷透了的,青衫男子顿觉肚子胀得生疼,呕了一口酸水儿,望向川谷的眸光益发不善,恨声道:“我如何跑,不管怎么跑,都难保会吓晕了她。”

文元奚落道:“你既心疼她,那便是你活该受这份罪了,你原本酒量就不行,如今又在酒里洗了个澡,哼,非得头疼个三五日不可。”

山腹中掏出的隐秘之处,四围皆是斑驳石壁,未做一丝修缮,望之有几分古雅之意,明亮的阳光蕴着温润的湿气斜入洞内,半人高的水玉白瓷落地花瓶供着一束怒放桃花,也染了几分水气,格外娇艳。此时正值秋日,寻常的桃花树连叶子都黄了,可川谷这里的桃花却开的如霞似锦,艳丽无匹。

川谷珍视异常的拂过那花盏,手上也染了清润的花香,摇头笑道:“不过这罪着实没白受,她现如今的胆子大得很,甚么都敢吃,若是推个人到她面前,告诉她,此人十分美味,只怕她能想出一百种吃法来。”

文元亦是赞同的连连点头:“她吃谁倒是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她如今胆子够大,老六,你往日里的那些赫赫战功终于用得上了,可以拿出来好好的跟她炫耀一番,毕竟自古美人爱英雄么。再者,你不必担心露了真身,会把她吓跑了。”

川谷却摇头笑个不停:“我倒是不担心她会被你的真身吓跑,倒是很担心她会时时惦记你真身的味道,想把你煮了吃掉。对了,”他笑的合不拢嘴:“她方才夸你的真身长得俏呢。”

第六十二回 拖命之恩

青衫男子眉开眼笑道:“是么,她真的这么说的么,那我这酒泡的委实不亏。”

文元差点从鼻子中喷出酒来,呛得连连咳嗽:“一条蛇她都能看出俏不俏,那她见了你现在这模样,岂不是要发了花痴,迈不动腿了。”

川谷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这还用说么,我师弟的模样错不了,保管她一见钟情。”

文元狠狠弹了一下空青的脑门,埋怨道:“你看看,幸而当时我替二哥出来照应紫菀,才能在青州遇上她,当时我说我找到她了,你与二哥还不信,非说我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这回信了罢,再说了,我有这么老么。”

川谷望住青衫男子,频频点头:“看来你与她着实缘分匪浅,幸而你们先来了北山料理失踪人口的事,若是先去了青州,怕是要扑个空的,不过师弟,以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青衫男子点点头,想起旧日里那些伤心事,不禁红了眼眶,也没了方才的笑模样,痛饮了一口醒酒汤,缓缓道:“可是三哥,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来北山吗。”

“为何而来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文元敲着桌案,缓缓道:“我只知道,若是此番你们二人再没个好结果,以后就再见无望了。”

青衫男子默然摇头:“三哥,我不知道。”

文元凝神良久,却扑哧一笑:“不过这丫头当真与从前不同了,除了胆子大了许多,心眼子也多了许多,自打在青州城中见了我一面,竟派人日日夜夜的盯着我,她的疑心病可是够重的,以后有你受的。”

川谷亦是笑道:“我瞧瞧那丫头去,你们俩慢慢商量,看如何既不被吃掉,又可以哄得美人归罢。”

旧事如同书页,在他的脑中翻个不停,每翻一页,就像心尖儿被薄刃剜了一刀,那刀口又多又密,被淋漓鲜血汹涌漫过,痛到痛极,已觉察不出痛来,青衫男子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他寻了她这么多年,曾想过无数次再次相见的情景,可没料到真的再次相见,他竟全然没了主意,脑中只余一片空白,叹道:“我也知道如今我与她身份有别,那么三哥,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么。”

文元啜了口茶,缓缓道:“虽说她如今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可日后你行事还要格外仔细,切不可露出破绽来,切不可沾染上她的气息,若是被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知道了,你或许能留的性命,可她却是绝无生机的。”

良久,青衫男子长吁了口气,胸中那口闷气不吐不快:“我知道,我记下来,可是三哥,她是来北山寻玉髓草的,她是来救一个叫京墨的男子的,三哥,她真的将我全都忘记了,看她现在这模样,我着实乱了方寸。”他一向话少,此番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是何等的痛彻心扉,一连灌了数口醒酒汤,脸上泛起红晕。

文元闲闲的拨弄着手中的杯盏,凝神想了会儿,笑道:“怎么办,你个榆木脑袋,自然是让她心里眼里只有你,要死要活的跟着你,撵都撵不走才好。”

“这,这能行么。”青衫男子满腹惆怅,神情微痴,连灌了几碗汤水,竟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倒抽一口冷气道:“三哥,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辣。”

文元凑过来闻了闻汤水的味道,皱眉笑道:“这川谷还真贴心呢,知道往后你用力气的地方多着呢,竟将这竹叶青酒起出来给你补身了。”

见空青瞠目结舌,文元奚落不已,嗤的一笑:“你个呆子,还是我给你支个招罢。”他竖起两根手指在青衫男子眼前晃动不已,高深莫测的笑道:“一会儿你就冲出去,说她的命其实是你救回来的,川谷平白抢了你的功劳,不管她信不信,先将这救命之恩坐实了,这救命之恩嘛,当然是以身相许来报答了,姑娘家都脸皮儿薄,你就脸皮厚一点,不对,是不要脸一点,贴上她,跟着她住进他们水家,来个日久生情。”

青衫男子嘴张的老大,可以塞下一只拳头,迟疑道:“这,三哥,这行吗。”

文元弹了下他的额头,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行,我那张一千两的借据便是你的敲门砖,我看她穷的很,左右也是还不起的,还能将你轰出去么,单凭你这副好皮囊,别说她有甚么心上人,就算是成了婚,也能将她给搅和散了。”他的衣袖在案上轻拂而过,案上登时多了几卷书卷,一股脑全推了过去,不怀好意的一笑:“这些戏本子,你拿回去好好研读研读,你若是想抢人,三哥我肯定撸袖子帮忙,对了,还有你二哥四哥和五哥,凭咱们几个,看谁能拦得住。”

饮了盏茶,青衫男子一伸手,掌中多了一个寒光粼粼的手环,他凝眸望了良久:“这太虚环当年她一直带着,如今便物归原主罢。”

文元微微颔首,笑影儿薄薄的,掩着千头万绪的轻愁:“罢了,你留在此处看护她罢,既然如今的她胆子大了,那你与她也算有些缘分,我先回去与二哥商量下如何帮你抢人,还有老六,族中铁律,不可插手人族兴衰存亡,不可用修为法力伤及人族性命,你在人族行事,要切记切记,否则遭了反噬,一切悔之晚矣。”

青衫男子怅然若失,一言不发。

身处北山,隐约可闻到这时节并不该有的桃花香气,幽然沁人心脾,若是在平日里,落葵定是要寻一寻这桃林,好好赏一赏凡间没有的良辰美景,可她惦记着曲莲,心乱如麻惴惴不安,生怕她遭了毒手。

川谷不以为意的一笑:“你慌甚么,杜衡那小子不是出去找了一圈儿了么,既没找着人,也没找着尸首,那就是好消息,若是个有福气的,就不会有事,若是个没福气的,死了也是命数。不过丫头,你与杜衡的命皆是我救回来的,这救命之恩,总要有所表示的罢。”

落葵扬眸轻笑:“那你且说说看,要如何表示你才满意。”

“自然是要夸一夸我的天人之姿了。”川谷一脸正色,满面笑容。

落葵蹙眉,望着川谷如同艳丽无匹的牡丹花般的笑容,不,是开败了的牡丹花,枯枝败叶发黄了的那种,不觉哽了一哽,有些难以启齿,只好硬着脖颈子违心道:“那个,这个,你是我见过的生的最眉目清秀的妖怪了。”

川谷脸色微变,还未及说话,他身后传来一声狂笑:“眉清目秀,还最眉目清秀,你这丫头见过几只妖怪,只怕川谷是头一只罢,才会将败絮当金玉,瞧他生的眉目清秀了罢。”

话音落下,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从川谷身后踱了出来,话语中隐隐带笑:“川谷,你惯会抢人功劳的,如今竟又将我的功劳都抢了去。”

这声音在落葵听来,格外熟悉,定睛一瞧,只见不远处立着个青衫男子,长身如玉,天青色长袍似一树天外来花,在不甚明亮的厅中冷然绽开。

她不由自主的进了一步,只见眼前那人一袭如瀑的黑发散着,长至腰际,只在头上束了个髻,脸庞英朗,眸光极冷极静,像极了深潭静水,而一张紧紧抿着的薄唇却蕴着淡薄的笑意。这是一张极清俊的脸庞,出落的令男子惊艳,令女子自惭。

川谷上上下下拍了拍衣裳褶子,不以为意的呵呵一笑:“你只是将她拖进了我的仙障,她的命可是我费了功夫救回来的,你那顶多只能算是拖命之恩。”

“也对,你是堂堂神君,而我只是个道法微末的人族,如何能与你抢功劳。”那人笑着奚落了一句,旋即望住对落葵深深一笑,眸中有微芒闪过:“我叫空青,是我将你拖进仙障的,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罢,也是要报答一二的罢。”

良久,落葵才觉出如此盯着个陌生男子看,是多么的有违苏子平日里的教导,是多么的不够端庄贤淑,这才回了神,但仍不由自主的一眼接一眼瞟他,瞟着瞟着,白腻两颊泛起了红晕。她心上似凉风袭过,淡薄的熟悉感弥漫开来,如山野间的繁花低回,不知名却丽色照眼。她脱口而出:“我,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川谷抬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扑哧一笑:“接下来是不是该说,你二人在梦里见过了。”他偏着头望住落葵,哧哧笑个不停:“哟,你这不长进的丫头,撩人的套路用的很是顺手么。”他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为什么就没有小姑娘撩拨我呢。”

落葵笑的尴尬,脸颊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着实没甚么不好意思,她偏着头,坦荡笑道:“你不懂得自古深情留不住,最是套路得人心这句话么。”

川谷一时语噎,他着实未曾料到,面上看起来清冷无双,生人勿进的落葵,在遇上皮囊好看的男子时,脸皮却超乎寻常的厚,他不禁摇头暗叹,人啊,不论到何时,都是看脸的。

第六十三回 草鸡见凤凰

落葵望住空青,心中却越发奇怪,眼前这个人,分明瞧着十分眼熟,却实实在在没有见过从不认识,不由在心里叹了声,大男人长这么好看真是糟蹋了。自己一向以为苏子已经算是男子中顶好看的人物了,可与此人一比,才真是草鸡见了凤凰。转瞬一想自己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似乎没法子报答救命之恩,但礼数上却不容有失,遂深施一礼:“水落葵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空青微怔,指着川谷轻笑着问她:“你叫我前辈,那你叫他甚么。”

落葵不明就里:“大,大哥啊。”

空青回首对川谷就是一通冷嘲热讽:“你还记得你多大年纪么,你都这么老了,这一声大哥,你倒能心安理得的受着,也不嫌臊得慌,我都替你臊得慌。”

转瞬,空青又浅笑着对落葵续道:“我是个修行的人族,只比你虚长了十几岁,你叫他一声大哥,却叫我一声前辈,那我岂非生生占了他的便宜,他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如此罢,你便叫我空青好了。”

此言一出,川谷撇了撇嘴,在心底奚落的暗笑连连,连温厚的眸子也隐含狡黠之色。

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通埋怨,敢情是嫌弃自己将他喊老了,莫非这些老怪物们都这般的小气怕老,落葵顿时哑然失笑,只好陪着张笑脸叫了声:“青公子。”

空青微怔,旋即叹了口气,这样生分的称呼,着实不那么中听,他叹了一声:“是空青。”

落葵无奈,救命之恩也好,拖命之恩也罢,都是恩情,都是要还的,她只好从善如流道:“空青。”

话音方落,空青顿时眉眼俱笑,这一笑如唇边生花,春光明媚,在昏暗的厅堂中亮起光华,可眼眸中却似乎有泪一闪而过,落葵微怔,再去看时,却没有了泪的踪影,她怀疑自己睡得有些多了,都睡迷糊了。口中喃喃念叨着他的名字,灵台清明,她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认识文元。”

空青微微一怔,转瞬间便回了神,轻哦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页薄纸抖了抖,笑道:“你便是欠了我一千两银子的水落葵,我可算是找到债主了,如此多的银子,如此久的时日,我竟一分利息都没见着,着实亏得慌。”

落葵摸了摸袖口,心虚的有些结巴:“这个,那个。”她想了想,拔下发髻间的梅花头白玉钗,听到心碎之声,肉痛的在手中握了握,咬着牙递了过去:“这个给你,权当日息。”

那钗是昆仑仙玉所制,所费乃一整块仙玉,价值不菲,是当年及笄时,太子所赠的及笄之礼。空青一见落葵的神情,便知此物是她的心爱之物,果真如文元所说,她穷得很,是还不起如此一大笔银子的,要靠抵物件儿来还债,遂安心极了,笑着推了过去:“我要这个姑娘用的物什作甚么,没得还让人以为我是偷的呢,待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我听三哥说你有一处大宅子,还怕你赖账么。”

落葵最大的好处便是识趣,见他的确十分为难,并不想收这么个姑娘的物什,遂心安理得的将钗别入发髻。

恰在此时,川谷腰间的铜铃一阵轻响,他诧异道:“今日我这里怎如此热闹,走,出去瞧瞧去。”言罢,他长袖一甩,裹住落葵与空青,极快的像山门处掠去。

晨光如同碎金,摇曳在青黛色的远山间,淡白的薄雾袅袅,将青山碧水掩映的若隐若现,此时的北山与夜色中的完全不同,少了阴冷诡谲,多了几许清雅秀丽。

巨大的合欢树也变了模样,与之前全然不同,巨大的树在晨光里闪着点点金光,每一簇金光中,皆绽开一朵纤细悠长的粉白花朵,风穿过树冠,花影摇曳,金光细碎,整棵树像是赤金打造,极尽绚烂华丽。

而树下立着个黄衫女子,大大的杏眸如同浸在水雾中,隐含泪光,满脸焦急的望向山口处,风穿过她的衣衫,带起嫩黄的光。

落葵冲着女子疾步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笑着挥手:“曲莲,曲莲,你可还好么。”

曲莲又惊又喜又后怕,一把扑到落葵身上,嘤嘤哭了起来:“我,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别哭了啊。”见曲莲平安无恙,落葵总算松了口气,抹了抹她的眼泪,轻声道:“曲莲,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曲莲哭的惨痛,声音哽咽:“是一个怪人救了我。那个怪人一招便打退了黑雾,后来又将我送到这里,只是他,他或许是个哑巴罢,他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她回身一指:“喏,他就在那。”

众人极目望去,歪脖子老树下,清瞿男子席地而坐,风姿隽爽,腰间别着碧玉萧,却衔叶吹一曲忧伤,一头乌发映着温暖的阳光,如锦缎般垂着。

只这一眼,落葵心底便扬起一场大雨,她眸色阑珊,隐含皑皑霜雪,垫着脚尖儿,蹑手蹑脚的走到男子身后,还未及说话,男子便一把抓住落葵的手腕,带着醉意回头:“臭丫头。”

落葵撇了撇嘴,伸手抄起边上的酒壶,灌了一口,抬眸定定望着男子,那双桃花眼依旧水光潋滟,整个人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偶有风过,长发被吹的四散,露出一缕灰白的额发,那是三年前一夜白头,她鼻尖一酸,喉间哽咽,却仍牵动唇角一笑:“看起来还好。”

男子亦是清朗一笑:“你看起来也还好。”

见此情景,曲莲又惊又喜,喜的是此人并非是个哑巴,惊得是落葵竟与他相识,心下不禁一酸,咬着牙暗自撇嘴,她认识那个让自己想抓在手中的京墨,认识这个让自己心头狂跳的男子,怎么是个不寻常的男子,落葵都认识,她疾步上前,酸溜溜的笑道:“落葵,你,你们认识,你怎么认识如此多的男子。”

男子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只眸中带愁,瞧着落葵饮酒轻笑。

落葵握住她的手,笑若生花:“曲莲,他就是苏子啊,是你心心念念而不得见的无双公子啊。”

曲莲朱唇微张,一脸惊愕,无双公子,这男子果然当得起无双二字,她欣喜若狂:“你,你,你果真是无双公子。”

苏子依旧没看曲莲一眼,只深深望着落葵道:“你不在家待着,怎么一个人跑到北山了。”他抬眸望见山口处的杜衡,脸色微沉,扬声道:“你过来。”

杜衡一路小跑,在他身侧束手而立,垂首低语:“苏将军。”

苏子颔首,沉声道:“为何会来北山。”

杜衡一时踌躇,他不敢说是落葵伤着了,更不敢说是落葵甘冒奇险,跑来给京墨寻药,怕被骂,他骂不过苏子;更怕被揍,他打不过苏子。

落葵笑着替杜衡解围:“你莫要逼问杜衡了,是我要来的,我来找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疗伤,在此处遇险,被川谷救了回来。”他乡遇亲人,这是最欢喜之事,更遑论这亲人是她的至亲,生生世世都不愿分开的至亲,她的双眸中满是盈盈笑影儿,两颊微红,格外好看。

听得此话,苏子原本隐隐含笑的脸,转瞬间便阴沉了下来,一把握住她的肩头,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一番,捏住她的手腕切了个脉,除了气血虚弱,并无更严重的伤势,多调理些时日也便好了。

他脸色稍霁,抬眸望住杜衡,眸光不怒自威:“杜衡你说,你是如何照看的主子,当家法是个摆设么。”

杜衡唯唯诺诺的低下了头,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答话,他素来清楚落葵在苏子心中的分量,也十分清楚遇袭那一夜,的确是自己大意了,带的人手少了些,才累及落葵与京墨受了伤。

落葵拍了拍苏子的手,笑着替杜衡开脱:“数年不见,你的脾气见长啊,此事不关杜衡的事,你也看到了,我的伤不要紧,只是京墨伤的极重,几乎残废了,我此来就是替他寻药的,你还记得京墨吗,我与他有婚约在身,你总不愿我到头来嫁个残废罢。”

此言一出,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曲莲瞪大了一双眼眸,眸底有泪,强忍着盈盈欲落。

而空青,空青神情如常,只在心底狠狠抽痛,果然岁月如刀,每一回流转,皆在心口雕下悔恨,只可惜岁月无法回头,悔恨亦悔不当初。

唯有苏子微怔,旋即疏朗大笑:“是他受伤了么,那不要紧,若是残废了,你正好与他退婚,若我在,定会拦着你给他找药,说不定还会在他心口插上一把刀,叫他死的透一点。”

落葵瞪着一双冷眸,不解道:“你从何处瞧出来他并非我的良人。”

苏子抚着她的发髻,笑容如春意乍临:“你与他打的厉害么。”

落葵不屑一顾的瘪嘴:“自然厉害。”

第六十四回 化干戈为玉帛

“那谁更厉害一些。”苏子隐含笑意的追问了一句。

落葵拧着眉头,思量道:“大约是不分伯仲罢。”

“若我整日里与一个姑娘相较高下,你说我把她当姑娘了么。”苏子灌了口酒,话里有话的补了一刀。

落葵偏着头笑道:“你的意思是从未将我当做姑娘罢。”

苏子长吁了口气,怒其不争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就装糊涂罢,你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落葵浅笑,自然是装的,有些话说透了,便也没甚么意思了,京墨整日里与她相较高下,并非未曾把她当做姑娘,而是他的薄情与无趣令他捉摸不透,他摸不透自己在她的心里究竟有无分量,有多重的分量,才会不断地试探,试探她的底线在何处。

她一笑,自己这颗心,岂是试探便能摸得透的,转眸望住曲莲,只见她一眼接一眼的偷看苏子,眉目间带了薄薄的绯色,还随手扯了一节枝条在指尖撵着,用来掩饰羞涩。

落葵笑望着苏子,却冲着曲莲抬了抬下巴,另有所指道:“苏子,你这张脸果然无往不利。”

曲莲窘迫不已,一张脸红彤彤的像是被火烧着,又羞又怯的嗔道:“落葵,你,你胡说甚么啊。”

苏子却神情不变,眸光不转,只是一连气儿的灌酒。

眼见二人说的热闹,川谷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眉眼俱笑:“原来你们认识啊,我原本还想瞧个热闹呢。”

“瞧甚么热闹,这是我兄长。”落葵牵起苏子的手,一贯冷清的眸光闪着淡淡的喜悦。

川谷不语,略点了点头,回首瞟了空青一眼,苏子抓住落葵手腕之时,他便瞧见空青的神情异样了,原以为他会动手打人,谁想他竟生生忍了,差点忍得吐了血,他在心底暗叹可惜,可惜没瞧见空青打群架是甚么样儿。

落葵清越的眸光在苏子打了个转,扬眸浅笑:“苏子,你逼问了我一顿,我还没问你呢,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来北山。”

苏子掐了掐手指头,笑的益发肆意:“我掐指一算,你会在此处被人打的半死,特意赶过来看你丢人的。”

落葵怒极,狠狠捶了他一下,恶狠狠的瞪着他,抿唇不语。

反倒是川谷哈哈大笑起来:“早知道你有这个嗜好,我便不如此早的出去救这丫头了,让她被打的半死,也好让你看个乐呵。”

闻言,落葵将满口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咬的两腮生疼。

苏子却极凝重的冲着川谷深施一礼:“阁下救了在下小妹,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了,要在下如何报答,在下都不会拒绝的。”

川谷瞧了苏子一眼,悠悠一笑:“我原本是想让这丫头报答的,你既如此说了,那这救命之恩,就由你来替她报罢。”

苏子轻轻颔首,坦然道:“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

川谷眸光一瞬,笑道:“这样罢,与你小子个天大的好处,我堂堂一个神君,当你的师父绰绰有余罢。”

言罢,他身板绷得笔直,一脸的喜笑颜开,等着苏子跪下磕头拜师。

听得此言,落葵一怔,心道,川谷啊川谷,你提甚么不好,偏要提拜师二字,只怕要被打脸打得生疼了。

果然,苏子并不领情,只狂放一笑:“这个,在下恕难从命,先师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绝不会另投他人门下。”

川谷一代神君,开口收一个道君为徒已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谁想他却将这脸面打到了地上,且打的生硬直白,川谷不禁脸色难看的黑如锅底,怒气冲天:“你这是在打老夫的脸么。”

苏子拱了拱手,坦然道:“在下不敢。”

“不敢,老夫瞧着你可胆大得很,想来是有些本事的。”川谷转瞬间翻了脸,双手一搓,一尾寒光凛凛的银鞭冲着苏子甩了过去。

苏子脸色一寒,长袖迎风翩跹,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只听得轻灵剑声响过,银鞭便被血色红芒层层缠绕,困在半空中。

落葵一时唏嘘,他还是三年前的他,没有变,她默默一叹,他的锥心之痛早已深入骨髓,将那份不羁紧紧困住,只偶尔露出一丝,告诉世人,他仍是当年的他。

曲莲惊喜的连眸子都不会转了,只一眼不错的盯着苏子,生怕眨一下眼,便会再也看不见此情此景此人了。

川谷亦是微怔,侧身对空青低语:“瞧见没,竟是嗜血道的人,这一招应当是茯血的风灵血剑,已修炼大成了,难怪他一个道君敢这样狂。”

空青微微颔首,低声轻语:“向来有真本事的人都很狂,原来你是觉得丢了面子,才对小辈下手的,不过川谷,他的修为与你不分伯仲罢,你大约占不到甚么便宜。”

川谷轻嗤:“他算是个小辈么,你信不信,就他这等天资,要不了三五年,我对上他就只有被打的落荒而逃的份儿了,不过你倒是还可以一拼。”

“话说如今的你对上他,也只有挨揍的份罢。”空青丝毫不给川谷留甚么脸面,略笑了笑便揭了他的老底。

川谷一张老脸窘得通红,他身形微动,被血芒困住的银鞭却蓦然一抖。

数声短促的雁鸣声响过,一朵银色火焰在银鞭周身浮现而出,滴溜溜一个转动,那火焰凝实成四把牛角状的弯刀,夹着滚滚火星,冲着苏子狠狠刺去。

曲莲“啊”的叫了一声,一只手微微发抖,紧紧攥住落葵,而另只手掩着口,杏眸瞪得极大,满是忧色。

落葵却不惊不忧,只蕴了浅笑静静相望。

只见苏子眸光一缩,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如疾风般倒射而去,而衣袖却向前鼓胀,飞跃出一道红芒。

剑声轻灵,那红芒冲着弯刀狠狠一卷,旋即“轰”的一声巨响,红芒裹着弯刀瞬间爆裂开来,其中一把弯刀登时化为点点银色火苗,在虚空中微弱闪动,而余下的三把弯刀叮铃哐啷的掉在了地上,光华暗淡,灵气全无。

川谷登时身形轻晃,脸色一白,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空青忙扶住他,担忧道:“如何。”

川谷黯然摇头,刻意压低了声音:“无妨。他毁了我的四角之一,果然厉害。”

空青奚落道:“叫你不要打,你偏要打,这下脸面丢完了罢。”

川谷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自嘲的一笑:“我怎知他竟是个疯子,打起架来这般厉害。”

空青眸光一缩:“可这样霸道的身手,还不知祭了多少无辜生灵才练成的,嗜血道的修炼之法承自魔族,修炼之快是你我远不可及的,只是修炼之法太过凶残,到底落了下乘。”

川谷亦是一叹:“话虽如此,但我看这小子不错,有胆量又疏狂,不错,甚合我的心意。”

空青笑道:“你是被他打怕了罢。”

晨光里的苏子衣袂翩跹,合欢树的碎金点点洒落在他身上,漾起一层又一层的金波,直如谪仙。

苏子广袖轻挥,那些微弱的火苗哀鸣一声,化作虚无,他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浅笑,定睛望住川谷,道:“阁下还要打么。”

川谷极利落的收了银鞭,指尖轻点地上的三把弯刀,雁鸣阵阵,弯刀瞬时没入他的身躯,他偏着头,敦厚的脸上挂着难得的冷笑:“阁下竟有此等修为,难怪你不愿拜我为师,也罢,老夫也不为难你,你与老夫拜个把子做个兄弟如何。”

夹着桃花清香的风掠过脸颊,苏子只愣了个神儿,转瞬便神情如常,大大方方的一笑,拿过落葵手中的酒袋子,敬到川谷身前,坦荡道:“承蒙兄长不弃,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见苏子丝毫没有扭捏之色,川谷这才哈哈大笑起来,心安理得的接过酒袋子,灌了一口,满脸喜悦,连声叫好。

原以为是要大动干戈,不打个你死我活,至少也要两败俱伤,谁料只各自出了两招,也并未有什么大的损伤,一言不合就开打转瞬竟变成了仙府结义,这情景变换的太快,落葵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彻底怔住了,一向认为苏子是那个最不守规矩的,谁料百年难遇的碰到个神君,竟然比苏子还要出格,难道当年的川谷,便是凭着行事出格成的妖怪。

落葵笑望着川谷,一脸戏虐:“也不知苏子给你灌了甚么迷魂汤,你竟上杆子要跟她拜把子,不过他虽长得不差,可着实不是甚么好人,小心糟蹋了你的北山。”

曲莲不动声色的挤到苏子跟前,一脸娇羞的扯住他的袖子,柔声道:“无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厉害呢。”

苏子却只瞟了她一眼,竟冷冷的扯过袖子,退到落葵身侧去了。

这般明显的拒绝,令曲莲脸色十分难看,她瞪大了双眸,眸中浮起层层水雾,泪珠子摇摇欲坠。

落葵见情形不对,忙笑着挤兑川谷:“川谷,你认了个兄弟高兴的昏了头罢,就把我们晾在冷风口里吹风么。”

第六十五回 砍柴做饭

川谷也是眼明心亮的很,奚落的眸光在苏子脸上打了个转儿,嘿嘿一笑,笑的苏子神情不悦,又想起自己打不过他,这才忙领着众人进了仙府,不,是妖怪洞。

他乡遇故知本就是人生大喜之事,更何况是青梅与竹马的相见,原本是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的,但这根竹马在生人面前一脸冷薄寡言,而落葵这颗青梅亦是言语谨慎,兜兜绕绕没有一句要紧的,不过就是说些一路上的见闻趣事,再说一些无关痛痒的笑话。

曲莲一如从前,恪守大家闺秀之礼,脸颊绯红,滴酒不沾,杜衡则是端着喝酒误事的想法,以茶代酒灌了个水饱,余下的几人,皆是好酒之人,不管酒量大小,皆是起初端着酒杯抿了几口,觉得不够过瘾,终于十分默契的换了大碗,灌了个痛快。

抬眼望着苏子,还是那张从小看到大的熟悉脸庞,眉眼俊逸的令身为女子的落葵,顿生嫉恨之心,直想泼点甚么,毁了他这张令女子神魂颠倒的脸。侧目又见曲莲神魂颠倒的模样,再想起川谷上杆子要收他做弟子,弟子做不成,却又上杆子结拜做兄弟,焉知不是因这张脸的福气,落葵对这个看脸的世道顿生绝望,直想作个自我了断,免得给这世道抹黑。她凝眸睇了他一眼,长叹了口气:“苏子,你在外头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桃花眼更好看了,你叫我情何以堪啊。”

“既知道自己长得一言难尽,那你还出门作甚么,平白丢我的人。”苏子抄起个酒壶,灌了一口,他素来喝酒甚少用杯盏,说是不够肆意痛快,对着酒壶喝一半流一半才是名士风流的本色。落葵却不以为然,常骂他是浪费,浪费酒也浪费银子。

不知为何,自从苏子来了北山,频繁蹦出青梅竹马这句话来,一直好脾气的空青,便越发焦躁起来,笼在暗影中的那张脸越发的难看,最后眸光在二人脸上打量一番,甩了手沉了脸坐在椅中不言不语起来。

落葵与苏子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倒是川谷笑了个前仰后合,指着二人道:“你们俩个左一个青梅竹马,又一个两小无猜,犯了空青的忌讳。”

二人继续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川谷笑得愈加开怀:“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这根呆竹马被一颗不开窍的青梅抛弃过。”

苏子笑道:“你生的如此中看,竟还会被人抛弃,这姑娘怕是眼神儿不好罢。”

空青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深深望住落葵,有万般繁杂的情绪,望的她无端垂下头,脸颊上泛起微红,这才抿了口茶,淡笑着点头:“说的不错,她的眼睛是不大好。”

不久,苏子肚里馋虫闹了起来,说是要吃饭,落葵推了盘点心过去:“我们方才吃过,你先凑合吃点点心罢。”

其实临行之前,京墨生怕三人找不到集市镇甸,买不到吃食,到头来没被妖魔鬼怪打死,反倒活活饿死了可大大的不值了,故而在包袱中塞了满满的的干粮,又怕她们没有盘缠,流落街头,卖艺卖身却又没才没色,故而又塞了不少的散碎银两进去。

可后来三人只顾着与那一团黑雾打架,后来又忙着分头逃命,包袱早就没了踪影,大约是打架打丢了,左右是便宜了那团黑雾。哦,对了,川谷说过那脸带煞气的美人儿名叫蝉衣。

此处是川谷的地界,有没有吃的自然得问他,自落葵醒来,除却吃了口又酸又涩的青桃,也未曾吃上一口正经饭,饿得急了倒是喝了不少的水,生生灌了个水饱,那么苏子,也只好委屈的啃一口青桃,饮几碗生水聊以果腹了。

苏子嘴刁,只咬了一口,便又放了回去,了无生趣的喟然长叹:“我要吃肉,你烧的。”

落葵扶额叹了三叹:“此处没柴没肉,连灶台都不知道冷了几百年了,我去哪里给你烧,有点心吃就不错了。”

杜衡瞟了苏子一眼,撇嘴道:“主子方才也只是将就着吃了点青桃子,吃的口舌发苦,也没像你这般挑剔,你就将就将就罢。”

苏子苦着一张脸,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把泪,奈何水喝得太少,挤不出泪来,只能直着嗓子干嚎:“我在外头辛苦挣钱养活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寡淡的口舌发苦,肠子都要青了,就想吃一口你烧的菜,你都不肯成全我,这日子过的真是没滋没味的,活不下去了,简直活不下去了。”

落葵知道苏子是装的,在她面前装出一副低眉顺眼哭兮兮的样子,他在外头又冷薄又狂傲不羁,在家里却是最贴心不过的,她受不住他的一番痴缠,可惜对北山不熟,只好眼巴巴的望着川谷,巴望着他能发了善心,带她去找些吃的。

不待川谷将这热闹看完,空青便笑的眉眼弯弯:“走,我带你砍柴捞鱼去,正好我也嘴馋了,川谷这吃的也着实寡淡了些,他一心一意要当个出家人吃斋念佛,折磨我们作甚么。”

北山不愧为洞天福地,山里山鸡野兔野猪之类皆长势喜人,养的膘肥体壮,奔跑起来十分有力,带出簌簌风声略草而过,落葵看的垂涎欲滴,萦绕心头的唯有一个念头,便是人生在世决不能暴殄天物,定要统统抓了来一饱口腹之欲。

却又见这些野物奔跑的极快,实在不是自己能够追的上的。那么,身边这个人呢,她移眸望住空青,笑道:“你是修道之人,想来轻身功夫不错。”她指着那些在林间奔跑的野物:“那么应该可以追的上它们罢。”

从前见她时,空青从不敢显露修为,生怕吓到了她,此番再度相见,她没有丝毫胆怯,他心下喜悦,终于有了一展修为的机会,他怔怔望住她,一眼不错,生怕眨个眼她就不见了,笑道:“你喜欢哪个,待会捉来给你养着。”

“养着。”落葵扑哧笑出了声,旋即大笑不止:“养这些劳什子作甚么。”

空青被笑的云里雾里,一脸尴尬,勉力微笑道:“怎么,你不是喜欢这些么。”

见空青一脸无辜,落葵猛然想起,这世间隐世不出的家族世家众多,的确有一些家族不食未经家养驯化的野物,也有一些家族只食水中之物,更有一些家族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她扬眸望住空青,莫非他便出身这些家族之一,否则怎会如此不食人间烟火,遂有心试探一二,便笑道:“是喜欢吃这些,莫非你未吃过么。”

原本空青并不尽信川谷之言,这下子便十足十的信全了,如今的落葵,已经十足十的吃尽人生百味了,他退了一步,偏着头略略迟疑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你还喜欢吃甚么。”

活了这十数年,落葵过眼的皆苏子那般红尘味儿甚浓之人,莫说甚么修身养性不杀生不食肉,便是一餐饭里少了肉都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如今陡然见了空青这样出尘之人,越看他的模样,越觉得他寡淡的有趣,不禁玩心大起。落葵笑道:“其实我吃东西并不挑剔,素常爱吃些心肝肺之类罢了。”

空青哽了一哽,艰难笑道:“甚好,甚好。”

落葵暗暗咬疼一口后槽牙,谨记苏子的谆谆教诲,大家闺秀要笑不露齿,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桃林,抿了抿唇笑的无比矜持:“那里的柴不错。”

她绷着笑意,假装斯文的模样,在空青看来着实有趣,他看的有些失神,听得此话,不禁哑然失笑:“你还真会挑地方,那桃林可是川谷的宝贝。”他像是想起甚么有趣的情景,长眉一轩:“砍了川谷的宝贝当柴烧,烧出来的菜会不会也格外美味些。”

落葵想了想,径直走进桃林,环顾枝繁叶茂,花色艳丽的桃树:“盛德轩的烤鸭极有名气,美味的妙诀便是拿果木做柴,我想,拿桃花树做柴,烧出来的菜也该有桃花香罢。”

空青深以为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在桃林一阵刀劈斧砍,每一刀都像是砍在川谷心上,绯红的花瓣簌簌如雨下,像是他的心在滴血,不多时,二人便砍下两担柴堆在林边。

在林边默默良久,空青心中暗暗庆幸,庆幸再度相见,竟是如此的平静而美好,没有阴谋算计,亦没有牵绊挂念,他顿觉十分圆满,不由自主的伸手拂过落葵的额头,见落葵受了惊吓躲开,他忙掩饰一笑:“发髻上沾了枯草。”

闻言,落葵忙抬手去拂,果然拂下几丝萎黄的枯草,她冷眸含笑,望着空青的眸光,心中深处竟生出异样,她不解其意,只好尴尬一笑:“若是猎不到野物,苏子也只好勉为其难的啃一啃这些柴了。”

空青亦是笑道:“为了不崩坏了他的牙,还是多猎几只野物罢。”

言罢,他钻进密林,极快的穿梭,落葵一时之间难以追上,只听得有长箭破空之声,不多时,便拎了十数只野兔并数只山鸡,一只羊,又顺手接过落葵肩上的柴,一路往回走。

第六十六回 吃,还是不吃

行至一处溪边,溪水清澈蜿蜒,一眼便望见溪底浑圆的卵石和细沙,卵石间竟有数条水蛇游过,落葵想到那一坛子未竟的蛇酒,忙握着树杈连叉数下,终于叉住一条水蛇,她捉住七寸之处,点头道:“总算又捉住一条蛇,回头再问川谷讨一坛仙酒才好。”

想到泡在酒里的感觉,空青就开始颤抖,窒息之感萦绕不绝,极为勉强的抽了抽唇角,牵出诡异笑容:“你胆子着实不小,竟还敢捉蛇,难怪你见到川谷这样的妖怪,也没半分害怕。”

落葵回首俏生生一笑:“这蛇又没毒,生得又如此细小,拿来泡酒最合适不过了。”

空青讪讪:“除了蛇酒,你还拿甚么泡过酒。”

落葵掰了掰手指头,像是存心恶心空青,特意捡了些古怪的东西来说:“其实也没甚么稀罕的,不过就是寻常的蝎子蜈蚣,蟾皮水蛭之类的,其实白花蛇泡酒最好,只是我从未捉到过。”

空青眼前像是有数不尽的蝎子蜈蚣,蟾蜍水蛭在轮番转动,他自然是不怕这些小虫小兽,可一想到这些是入口的,便只觉五内翻江倒海的厉害,生怕她再说出甚么更难以下咽的物什来,连忙打断她的话:“快回罢,只怕苏子饿的要发疯了。”

“好。”落葵抬眸,见两捆柴并十几只野物皆在空青身上挂着,难得的生出些许羞愧之心,便伸出手去:“给我一捆柴罢。”

空青抬手,像是无意般掠过她的额头,见她仓惶躲开,只好讪讪笑道:“这点东西还累不到我,山路难行,你好好走回去便罢了。”

山路并不难行,虽然是连绵群山,但山路平坦,满目翠芳,风景甚好,颇有几分野趣,落葵看风景看的入了神,竟好巧不巧的被草根绊住了脚,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当心。”空青淡淡一笑,顺势紧紧牵住她的手,眸中有微光跳跃,望向她有些微痴:“边上是溪水,你是想跌进去将衣裳一并洗了吗。”

可这话说的有些晚了,落葵原本并不是容易脸红羞怯的姑娘,只是不知为何,自打遇上空青,便手足无措起来,手被眼前这个人紧紧牵住,愈发脸红心跳慌乱连连,一边躲一边尖叫着跌进溪水里,鞋袜裙角悉数湿了个透。这下子落葵顿时慌了神,忙蹲下身来手忙脚乱的拧着水。

溪水刺骨的冰凉,一股股寒意透骨而入,蜿蜒攀上落葵的膝盖,膝盖顿时如同被无数细针扎着,无法抑制的痛起来。她的脸色登时大变,一分分白了下去,额上渗出层层细汗,暗叹一声坏了,积年的腿疾被这冰凉溪水一激,竟在此时发作了。

空青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她:“怎么了。”

落葵低垂着眼帘摇头,虽仍是笑着,但含着唯有自己才了然的苦痛冷薄:“水凉,无妨,我歇一歇便好了。”她扬眸望住远处的灼灼桃花,花色繁复如春意重临,岔开了话头:“此时正是秋日里,怎么川谷这里的桃花开的这样好。”

空青望着桃花一时失神,良久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这桃林是川谷的宝贝,他使了妖法,令这桃花四季常开。”

落葵点头,咬着牙想要起身,这才觉出歇了这一小会儿,腿脚发软并未有任何好转,站起来已成了一件难事,遂掩饰一笑:“你猎到甚么野物了,给我瞧瞧。”

空青不知她做的是甚么打算,笑的益发艰难,嘴角微微抽动:“我猎了不少兔子与山鸡,还猎到一只羊,你打算如何烹调。”

落葵翻了翻血淋淋的野物,每一字每一句中都透出珍馐美味的香气:“兔子么,寻常的不过就是签盘兔,炒兔丁,葱泼兔,只不过这些苏子都吃腻了,正好我新得了卯羹的制法,一直没得出空来做,今日正好试一试,对了,还可以蜜醋火烤,十分美味。”

空青的脸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一向饮食清淡,只以水中的小鱼小虾为食,这些走兽他从未吃过,抬眼望住落葵,她果然与往日大不相同了,从前的她与自己一样,面对这些蝎子蜈蚣蟾蜍水蛭之类的古怪虫兽,遑论亲手去做了,便是做好了端到她的面前,她也是不会吃的。

落葵察觉到空青笑的勉强,却故作不知,只是翻山鸡翻得十分欢快,一边翻一边笑,冷清的笑中别有深意:“你这山鸡猎的真肥,做炮鸡颇为合用呢。”

“炮鸡,怎么做。”空青皱眉,他自然从未听过此物。

落葵像是看到了甚么稀罕玩意儿一般,围着他转了个圈儿,笑的益发欢畅,眉眼喜盈盈的绽开,却冰冷的不待一丝温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炮鸡现如今是九州最火的吃食了,虽说做法各异,但也都大同小异,不过就是活鸡开腹去内脏,不拔毛但裹上黄泥,拿荷叶包严实了,埋在地里,在上面生一堆篝火,待火灭了,鸡自然也就熟了。”

“我,我素来极少在外头用饭。”这一番对话,空青竟难得的生出羞愧之心,羞愧自己在吃食上的见识浅薄,他尴尬不已:“那这羊呢,如何做。”

落葵仔细审视了一番体型肥硕的羊,接连夸赞道:“这羊肥瘦均匀,着实不错,羊肚制成羊皮花丝;苏子惦记了好久了,羊舌与鹿舌可以制成升平炙,只可惜没有鹿舌,少一味总觉美中不足;至于羊肉么,我记得在川谷灶房里见到有新鲜的豆粉和面粉,对了,羊肉裹上豆粉烤成格食,还可制成珍郎和索饼,羊肺煮了羹汤也是极美味的。”

虽听起来血腥气着实重了些,但血腥气中却莫名的有些美味诱人,空青紧紧蹙眉,若非方才探过落葵的神魂,他几乎要疑心自己认错了人,他退了一步,偏着头笑道:“那么,这个开腹去内脏的活,向来都是谁做。”

落葵在溪水中浣洗双手,洗干净后原打算在自己身上蹭一蹭,惊觉在个陌生男子面前实在不雅,想了想,便将手缩到袖中,在袖扣深处将水渍蹭了个干净,这才坦然一笑:“自然是我啊,苏子说血淋淋有碍他的无双之名。”

空青极艰难的牵动唇角,算是一笑:“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胆子还挺大的,开膛破肚这等事也做的来。”

一番试探,落葵几乎能够确定,空青并非一般凡俗之人,那么文元也必定如此,既如此,那一千两银子便顺理成章的着实诡异了,她眸光倏然染了霜寒,却仍牵动唇角如常一笑:“猎到美味之物,必然要早早咽下肚里,否则,泡在酒里的蛇都能飞了。”遂万般可惜的长叹道:“若非我一时手软,又怎会跑了条青蛇,还白白浪费了一坛子仙酒。”

空青蓦然脸色难看,有些青白,哽的说不出话来。

歇了这半响,虽说腿上仍有些不利落,但勉强可以一瘸一拐的走路了,落葵想了想,从柴中折了一根趁手的当做拐杖。

空青见她艰难行路,心下不忍,直想拦腰将她抱回去,却又碍着男女大防不敢动手,只不动声色的伸出手来,在她身后做出时时护佑的动作。

回到川谷府中,刚在地上站定,苏子正瞧见落葵眉心紧蹙,几欲跌倒的样子,忙搀住她,有几分凄惶的轻声问道:“腿疾犯了,待回了青州,我给你好好调个方子。”

落葵摇摇头,佯怒的狠狠拧了他一下:“若非你嘴馋,我还能弄湿了鞋袜。”

苏子扶她进灶房,剁了细细的姜汁,丝毫不避嫌的要为她擦揉膝盖,落葵忙推开他的手,眸色落于外头的曲莲身上,那沐在阳光下的如花美眷,光阴正好,令人怦然心动,只是神情微微凄苦,不禁叹了口气:“你还说我不知男女大防为何物。”她冲外头努了努嘴,笑道:“曲莲正瞧着你呢。”

“她自去瞧她的,我又不会少块肉,与我何干。”苏子挑了挑唇角,笑着如数家珍:“等回了青州,你看上甚么衣裳鞋袜首饰,我都买给你啊,还有还有,我看到空青猎了一只羊,我要吃热锅子。”

落葵回首啐了他一口:“呸,这荒郊野岭的,我去哪给你寻热锅子。”

他指了指墙角,一笑如春花灿烂:“早就与你备好了,喏,杜衡与你打下手。”

她抬眼一瞧,那,那热锅子也太,罢了,勉强能用罢,遂挽起袖子收拾起来。

谁料川谷却在外头气的跳脚痛骂:“苏子,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将本神君炼丹的丹炉偷了出来,你说,你要作甚么。”

苏子回首,大大方方的一笑:“自然是你这个做大哥的,给我这个做小弟的接风洗尘了。”

川谷哽的难受,铁青着脸倚在树下,望着空青低声骂了一句:“都是你惹来的麻烦,这简直就是一群小妖精,比我这活的忘了岁数的神君还要像妖怪。”他摇摇头叹道:“这臭丫头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都是被子苓这小子给教坏了。”

第六十七回 收礼了

空青淡淡一笑,只目不转睛的望着落葵在灶房里忙碌的身影,眸光一刻未曾落于别处,猛然间想起些事,招了招手将苏子叫过来,低声试探了句:“你,出自嗜血道罢。”

苏子眯了眯双眸,坦然点头:“是又如何。”

空青轻声道:“没甚么,只是瞧你的修为高深,以道君之身对上川谷也不落下风,但你既是落葵的兄长,可为何她却修为低微。”

涉及自家隐秘,苏子不欲多言,只一语带过:“她的体质不宜修炼。”

“那她的腿怎么了,我看着脸色都变了。”

腿伤是落葵的败北之战,苏子更不愿多提,眸光不由的低沉而狠戾,却挑眉淡淡道:“没甚么,陈年旧疾罢了。”

空青微微颔首,原本便深不可测的眸子愈发的暗了下去,如同深秋中的一抹幽潭,寒意透骨,原来如今的她身上的痛那样多,折磨那样多,想着想着,他不禁心间大恸。

热锅子端上桌,川谷虽气的跳脚,可一闻到热腾腾的香气,也忍不住嘴馋挤了过来,吃相像极了上古凶兽饕餮,而空青依旧淡淡的模样,只是望向落葵时,方才露出些笑意来。

落葵着实想不通,川谷如此好吃,如何成的神君,莫非是从前神仙奇缺,就不管甚么歪瓜劣枣都统统招了去,她怎就没赶上个好时候,否则这会子总也位列仙班了,哪还会被婵衣追得如过街老鼠,狼狈不堪。

正吃着饭,川谷觉出这些饭菜香味异常,有些淡薄的熟识之感,他猛然撂下碗筷,迟疑道:“你们的柴,是打从何处来的。”

落葵满脸茫然,搓了搓手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空青不以为意的抬眸一笑:“从你那桃林里砍的。”言罢,夹了一筷子菜给落葵,深深望住她,眼中波光流转,竟是万般柔情:“手艺不错。”

川谷刚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筷子指着落葵与空青,厚唇微颤愤愤起来:“你,你们,你们吃了饭赶紧走。”

落葵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极为正色道:“砍你那棵桃树当柴烧,是因为那树上的桃花开的最丑最碍眼,砍了它是做了件善事,你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川谷登时一口饭上不来咽不下,哽住了。

空青微微一笑,这一笑,真真是美颜如玉,君子无双,笑得川谷面色铁青。

眼见落葵的伤势养的不错,已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再容他们住下去,只怕要烧了林子,拆了仙府,将个北山生生祸害了,川谷便不由分说的打发他们回青川。

空青将他们送出山门,彼时脉脉余晖落在他的侧颜上,有一种令人微微失神的清俊。他一伸手,掌心中蓦地多了个手环,悠悠笑着递给落葵:“初次相见,这枚太虚环赠你,此物虽然并不名贵,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这可不行,原本我就欠着你一千两银子不知道怎么还,还有一份救命之恩没法子报答,要是再收了你的见面礼,我要几辈子才能还的完,这可不能要。”落葵一笑,笑中有些克制的疏远和冷薄,缓缓将他的手推开。

空青蹙了蹙眉,固执的将手环塞到落葵手中,又固执的淡淡道:“拿好,我有事要办,便不能送你们回青州了,山高路远,你们要格外当心才好。”

那太虚环被日头一映,寒光隐现,她瞧着上头绰绰约约的人影,有些失神,转瞬一笑,却又将太虚环塞回他的手中,走到苏子身旁,垂了眼帘不言不语。

曲莲却在他二人身上落下些笑意,羞怯怯的从空青手上接下太虚环,眸光紧盯着此物,灼热而欣喜:“落葵骄矜,我替她收着。”

几人一路向镇子赶去,曲莲硬生生的将太虚环套上落葵的腕子,笑道:“别糟蹋东西,我看着像是银的,着实沉手,好歹也值些银子的。”

“你收下的,给我作甚么。”落葵脸色微沉,眉眼敛的全无一丝笑意,褪下镯子塞回她手中。

“落葵,发甚么火嘛,我看空青不错,生的好看出手也大方,想必是世家子弟,你也改改你的性子,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总归要靠着夫家过日子的,若是太凶了,总是不好。”曲莲侧身,将镯子悄悄放到落葵的包袱中,轻声劝道。

从初秋离开青州,一路行来天气已经转凉,凉薄的秋风乍起,轻轻拂过月白底绣水青色团花外裳,冷风中的落葵抖了一抖,心间堵的厉害,但实在疲累不堪,没有力气起甚么无谓的口舌之争,只默默接过苏子的酒袋子,边走边喝。

看她喝得急了,辣酒入喉,呛的满脸通红,苏子夺过酒袋子别在腰间,又从包袱中取出水青色披风,系在她肩上,伸手笼了笼她的肩头,款款而笑:“这世间的人,被迂腐二字所累的还真不少,落葵,你就是最好的,谁也不配对你挑挑拣拣。”

落葵挑起唇角一笑,继续喝酒。

曲莲狠狠皱了皱鼻尖,她不傻,听得出苏子是在嘲讽自己,霎时便红了脸,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言行举止皆合乎闺秀教养,自问从无半点逾举不妥之处,苏子为何会对自己全无好感,她暗暗咬了口银牙,低垂眼帘不语。

到客栈安顿下来,落葵借用了此处的灶房,挽起衣袖下厨烧了几道菜,皆是平日里苏子为了满口腹之欲,特意逼着她去学的拿手菜。

苏子对菜品一向要求极高,而一向都是落葵下厨烧菜,苏子坐等吃喝,她自然练就了一手好厨艺,有时抱怨数句,苏子竟还振振有词曰这是大家闺秀必备的手艺,惹来她不少白眼,恨声连连,大家闺秀都有丫鬟伺候,她这样的,顶多算是伺候大家闺秀的丫鬟。但自打苏子离家后,她就懒散起来,这一路行来风雨兼程,历经了种种险境,怎能不烧些好菜压压惊。

苏子忙着将龙鳞草与玉髓草入药,京墨嫌苦不肯痛痛快快的喝,苏子竟两指狠狠掐住他的脸颊,硬生生将药灌了下去,这两样不愧是仙山灵药,京墨用了丹药,伤势见好,已可以下床走动了,连胃口都更好了些。

京墨捧了只大海碗吃的吸吸溜溜,胡吃海塞了一腮帮子的饭,一本正经吁了口气:“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是你们回不来,我可该怎么活。”他从未如此凝重,亦从未说如此丧气的话。

“京墨,你饿死鬼投胎啊,你是几辈子没吃过饱饭。”落葵敲了敲桌子,摇头苦笑。

苏子给落葵夹了一筷子菜,一张嘴便令人喷饭:“你们长相堪忧,命格都也够凶悍,阎王爷怕惹事,定是不敢收你们。”

曲莲眸光似水,紧紧黏着苏子不放,见苏子仍旧毫不理会自己,她轻咬下唇,转而望住京墨,捏着帕子拭去他唇角的饭粒,眸色灼灼的一笑:“你是担心我们回不来,还是你的救命灵药回不来。”

京墨瞟了她一眼,呼吸有些不稳当了,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掩饰一笑:“这么一桌子好菜好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曲莲瞧出了京墨的难以自持,笑的愈发温婉,眉眼间如月华洒落:“我们自然不会有事,一路上有贵人相助,走时还有厚礼相赠,这一趟去的着实划算。”

“唔,”京墨眸光渐渐灼热起来,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急切道:“得了宝贝还不给我瞧瞧。”

曲莲拿过落葵的包袱,取出里头的太虚环,笑得沉静:“你瞧,这是落葵收的镯子。”那太虚环寒光凛凛,月光轻笼,流泻着星辰般的微光,曲莲拿着镯子与落葵的手腕比了比,衬得原本细弱的手腕温润如玉。

京墨的眼眸缩了一缩,脸上的笑意已渐渐冷了下来:“一看就知不是凡品,是那个妖怪川谷送的么。”

曲莲笑着接口:“不是,是空青送的,你是没见过此人,长得好看极了,你与苏子加起来,都敌不过他。”

京墨撇着嘴,从鼻中冷哼了一声,酸溜溜道:“我与苏子加起来就是四眼儿俩鼻子,那是妖怪,能好看到哪去。”他回过头来望着落葵,唇边讥笑:“你一个大姑娘,怎有脸面与个陌生男子私相授受。”

落葵听出了京墨言语中的不善,想着既担了这恶名,那倒不如就收了这东西,算是补偿,遂将镯子套上手腕,一脸薄寒冷笑:“我愿意,与你何干。”

京墨登时哽的难受,一口饭也吃不下了,拂袖而去之时,带掉了方桌上的莲瓣粉彩白瓷大碗,啪的摔在地上,白森森的碎片刺痛落葵的双眸,也刺破京墨的心。

落葵微微仰起头,只见月影暗淡,浮云染尘,唯有星辰闪着微光,她觉出太虚环有异,垂首却见此物与星芒有那么一瞬间的相映。她心上微动,指尖触上太虚环,眸光一瞬,仿佛与此物有了些许心意相通,微怔间,那熟识感又变得陌生起来,灵台转瞬清明,清明之后却是一片茫然。

第六十八回 失望透顶

秋夜凉如水,小镇位于山边儿上,比别处更加冷了几分,朔风在枝丫间飞快卷过,像是要将凋落过半的叶片再度席卷而下。半开的长窗被夜风吹得吱吱呀呀轻响,那风又冷又薄,像是寒冬一夜而至。

积了厚厚油灰的烛台上狼狈燃着个蜡烛头,光线晦暗,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熄灭,落葵拔下发间的银簪拨了拨,蹙了蹙眉,仍觉不够亮堂。

杜衡转过身去,取过青铜雕花灯座和明烛点亮,榆木方桌上蓦然亮如白昼,照上落葵的单薄的肩头,影影绰绰烙在地上,瘦的益发像页薄纸。

床边黑漆小几上搁了座小巧的铜狮熏炉,里头燃一束安宁香,轻烟袅袅,在虚空中划出诡谲而淡薄的痕迹。

落葵素手一翻,掌心出现几枚素笺,她依次看完,悠悠长吁了口气,离开青州数月,积了太多未竟之事,看来今夜有得忙了,她伏案疾书,一个时辰后才写完,递给身后的杜衡,吩咐他连夜返回青州料理。

杜衡离去后,落葵按了按额角,衣袖在方桌上拂过,桌案上蓦然出现一只罗盘并一本泛黄残本,她垂首,一字一句读的仔细,时而提笔在书卷上记上几笔,时而一记法诀打在罗盘上,显出几缕微芒。

忽而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在寂然无声的深夜里格外分明,不必回头,落葵便已听出是京墨来了,步履有些沉重和踉跄,她未及多想什么,抬手在桌案上极快的抹过,罗盘并书卷登时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后,落葵忽觉肩头一沉,耳畔腥热,竟是京墨一边饮酒,一边将下颌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落葵回眸,只见京墨脸色惨淡,双眸中布满猩红血丝,满身熏人的酒气,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酒,现下仍在不停的继续喝,她虽不知道出了甚么事,但能逼得京墨这样心浅的人都借酒消愁,想必不会是小事,忙扶他在床沿儿坐下,轻声道:“这大半夜的,你喝这么多酒作甚么,早些去歇着罢,明日咱们就启程回青州了。”

京墨狠狠打了个酒嗝,呵出的酒气熏在落葵脸上,又热又腥,满腹的话按了几次也没能按下去,终于脱口而出:“我不想回青州了,我想回扬州。”

落葵侧过脸,躲开熏人的酒气,心道想是京墨怕了,回去也好,至少能有个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她侧身取过两张银票递过去:“不回青州了,也好,这二百两银子你拿着,足够在扬州置些产业了,你省着些花,日子会好过的。”

京墨心中郁结难散,追着她的脸颊双眸不放,酒意微醺,壮了怂人胆:“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起回扬州,买一间宅院,过寻常日子。”

落葵的眉心跳了一跳,京墨素来是个没主意也没胆气的,几时突然转了性儿,变得这般有主意又有胆气了,若非有人挑弄,那就真的是酒壮怂人胆了,她疑惑蹙眉:“你这是怎么了,出甚么事了。”

夜风从长窗掠进来,掀起天青色软烟罗帘,京墨的脸隐没在帐幔投下的影儿中,神情焦灼不安,只伸手握住落葵的肩头,紧紧握住,咬牙切齿的发了狠:“你只说,肯不肯罢。”

落葵挣扎着甩开京墨的手,黑灰色的犹疑从冷眸深处漾出来,直直望住京墨:“你这是怎么了,发甚么疯呢。”

“我不想你再以身犯险了,我想要你与我一同回扬州,阿葵,此番是伤了我,下回若是伤了你怎么办,如此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只过了几个月就过够了,你过了这么些年还没过够么。”这些话在京墨心中早已斟酌良久,不管出自真心还是试探,此番说出来着实令人感动。

安宁香的味儿十分奇特,初嗅如三月草长般疏落清爽,仔细再嗅却又有丝丝草药的苦涩,沿着肌肤渗入骨髓,从舌尖儿苦到心尖儿。

积了灰的烛台上,寸许长的蜡烛头的微光狼狈的闪了闪,终于被和着酒气的风吹灭了。

青铜雕花灯座里的明烛仍亮着,却也不复方才的明亮,像被一双大手覆盖,只留下指缝间的微光。

落葵的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想相信京墨此言是出自真心,真心担忧她的安危,真心替她着想,而她也没有失去清明,京墨素来胆小没有主意,今夜说的这些话,多半是被人挑唆,至于是谁,她蓦地冷笑,不必想也知道是谁。她的心一半如春温暖,一半如冬寒冷:“好,等大局安定,我们便去扬州。”

话音犹在,京墨却突然间便发了狂,狠狠踢翻了地上的酒坛,连着踢了好几下,直到将酒坛踢成了碎片,酒蜿蜒的满地都是,重重的啪啪声像是在打落葵的脸:“大局大局,你心里只有大局,何曾有过我半分,难道云楚国没有你,没有你筹谋大局,就要灭国了么,我偏不信,阿葵,我只想过安稳日子,不想要甚么似锦前程荣华富贵。”

他心底陡然冒出来个奇怪的念头,若是,若是落葵成了他的人,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是不是一切都会由得自己做主了。这念头紧紧攫住他的心,让他无暇去想事败后的结果,便将念头付诸行动。

京墨扭头吹灭了明烛,伸手一捞,将踉跄逃到门口的落葵禁锢在怀中,垂下头凑近了落葵,在她的脸上呵出滚烫的热气,唇越凑越近。

“京墨,你干甚么,你疯了么,你放开我,放开我。”落葵顿觉不祥,怒火焚心之下,她不住的拳打脚踢,大声怒骂不停。

愤怒的拳脚皆如雨点般打在京墨的身上,他却丝毫没有退让躲避之意,反倒将落葵死死逼到墙角,一双眼眸几欲喷火。

落葵几番搏命后身子虚弱,没有力气与京墨这样身强力壮的男子周旋,连连挣扎中失手碰翻了铜狮熏炉,香灰洒在她的脚面儿上,一阵阵灼热之痛,她提起一口气,伸出手来重重甩在了他的脸上。

京墨捂着火辣辣的脸愣在那里,心里一片冰凉坠入谷底,却仍不忘将她按在墙角,唇不由分说的便凑了过来。

见这一巴掌并未打醒京墨,落葵心生绝望,她原是不想惊动苏子的,怕京墨会吃亏,可眼下,在自己吃亏与京墨吃亏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后者,遂高声冲外喊道:“苏子,苏子,快来,快来,救我。”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靛蓝色的棉布门帘重重甩在门框上,苏子夹着冷薄的夜风闯了进来,愤怒的提起京墨的衣领,一巴掌将他抽到一旁:“京墨,你是想寻死么。”

此时的落葵狼狈极了,发髻散乱拂面,发间的梅花头白玉钗跌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她整个人冷颤不停,每一寸肌肤都像浸在了雪里,冰冷而绝望。她从未想到,京墨发起疯来竟是这般下作不堪,突破她的底线。

这十几年的过往经历中,仇怨也好,痛恨也罢,她与他们,要么当面捅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非死即伤;要么背后使阴招,借旁人的手让人非死即伤。但,但绝不会做伤男子尊严,毁女子清白之事。

落葵垂首坐在床沿儿,赤着足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面上,挣扎中那双绣鞋早不知踢到何处去了。她怔怔望着苏子捡起断在地上的梅花头白玉钗,收进檀木小匣子中,又怔怔接过温热的白瓷碗,仰头喝完浓浓的安神汤。

忽的肩头一沉,是苏子将玄狐大氅覆在她的肩头,将她紧紧裹在怀中,轻声道:“好了,没事了,哥哥守着你,看谁敢再欺负你。”

苏子那一掌扇的极重,京墨的脸转瞬便肿起老高,唇边渗出丝丝猩红血迹,酒意也蓦然醒了大半,再听得此话,他颓然蹲在墙角,整个人蜷缩在暗影中,剑眉紧蹙星眸扭曲,嗬嗬直哭,哭的泪流满面:“我只是担心你的性命,再这样与霖王斗下去,迟早会连命都斗没了。”

落葵靠在苏子怀中,听得此话她心间微痛,是啊,这种事情做久了,连自己这种见惯了生死之人都会有心生胆怯的时候,更遑论京墨了,他从未经历过风雨,也未见识过杀戮,一路走来虽有坎坷却无关人命,骤然见了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当时能够镇定,过后却只会越想越怕。

她恨极了怨极了,更后怕极了,不敢想今夜若没有苏子,结果会是如何,她知道有那段旧事在,有幼时的情意在,自己迟早得原谅京墨,但,她咬住一口银牙,并不打算就此轻易原谅京墨,否则以后他会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那么以后只会永无宁日了。落葵眸光冷薄的望住他,无恨无怨的平静道:“我死我活都与你无关,你走罢。”

京墨难掩满身满心的失望,原来在她心中,自己的安危远不及大局要紧,借着酒意撒泼刨根问底,问出了这么个结果,真真是多此一举,自取其辱了,他黯然神伤的默默离去。

第六十九回 佳期如梦

暗夜深沉,客栈内外寂然无声,京墨扶着雕花栏杆,漫无目的的缓缓走着,整个人失魂落魄,神游方外不知在想些甚么,只是木木的往前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

听得门儿响,曲莲回首,冲着神情呆滞的京墨嫣然一笑:“回来了,想着你喝了许多酒,我煮了醒酒茶等你回来。”

京墨原本心如死灰,乍见这温婉如春的娇俏笑颜,心顿时暖化了,捂着脸坐在曲莲身旁,苦涩一笑:“曲莲,还是你最好。”

曲莲捧着芙蓉茶盏递到京墨眼前,她指尖纤长白嫩,比芙蓉色的茶盏更加娇艳,浓郁的茶香缭绕,腾腾热气氤氲,曲莲的脸庞笼罩其中,笑容格外娇俏温婉:“你喝一点罢,不然明日该头疼了,天大的事也没有身子要紧。”

京墨一只手掠过曲莲的指尖,顺过那盏茶,未饮一口却放在了方桌上,只凝眸望住曲莲浅笑温柔的脸,叹道:“曲莲,你总是这样知情识趣,叫人疼惜。”

曲莲满脸羞红,垂眸笑道:“你这话说的,像是落葵不知情识趣一般。”

京墨捂着脸,苦笑道:“她,她这辈子只会打打杀杀,哪里会懂知情识趣。”

曲莲含笑抬眸,却见京墨唇边的血迹,她惊道:“哎呀,你,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快,快给我瞧瞧。”

“别,别看了,难看不说,还丢人。”京墨死死捂着脸,不肯撒手。

曲莲却不由分说的扒开了他的手,怔怔望住那半张肿起来的脸,一言未发便泪流满面:“你,你,谁打的你,是,是落葵么。”

京墨指了指另外半张脸,咧嘴苦笑,夹着丝丝痛楚的抽气声:“这边儿是阿葵打的,她手劲儿小。这边儿是苏子打的,他下手真狠。”

曲莲一边垂泪,一边打湿了帕子,小心的给京墨净面,娇声愤恨道:“这个苏子,怎么能动手打你,我,我。”她愤然的将帕子扔到铜盆里,溅起满地水渍:“我,我找他去。”

京墨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笑道:“你去找他作甚么,说甚么,他能听你的么,他这辈子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关内侯的,一个就是阿葵的,曲莲,我知道你心疼我,对我好,别去找他自取其辱了。”

曲莲怯怯伸手,去抚那肿起来的脸,不停的落泪:“那,那,那就这样算了么。”

京墨脸色阴郁,算了,怎么会就这样算了,从小到大,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连爷爷都未舍得打过他一下,他默默道,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今日之辱,且待来日罢,他将曲莲的手按在脸庞上,叹了口气:“不这样算了,还能如何,我骂也骂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他定睛望住曲莲,款款道:“我只盼着成婚后,阿葵能改一改性子,能像你一样知情识趣。”

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像是谁的心狠狠疼了一下,这样凉的秋叶,注定会有人心疼,会有人心冷,也有人心中生出别的念头。

曲莲抿了抿唇角,捏了块八宝酥喂到京墨口中,低眉道:“姑娘家的本分不就是谦和温柔,嫁人后伺候好官人么。”

京墨一时心暖,一时叹息:“你懂得的道理,阿葵却不懂得,真不知她的脑子是不是用来祭天的香炉,只能装得下摸不着的虚无,却装不下摸得着的日子。”他默默想着,若落葵有曲莲的三分柔情该多好,若曲莲有落葵的三分家世,那又该多好,若自己能享了齐人之福又该多好。他心下一凛,这念头荒诞,落葵性子坚毅,绝容不下此事,还是莫要胡思乱想的好,遂摇了摇头,将不该有的荒唐念头逐出脑子,道:“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着罢。”

曲莲露出惊惧之色,一边摇头一边瞥向门外,娇滴滴的声音漫出来:“京墨,我,我有些怕,我怕那一日追杀我的黑雾又来了,我,我可不可以在你房中将就一宿。”

窗外树影婆娑,眼前红颜娇艳,京墨心神荡漾,犹豫了会儿,曲莲自是不能睡地上的,而自己大病初愈,自然也不能睡地上,这同塌而眠实在有悖礼法,他侧目瞧着宽大的床铺,叠两床被褥,睡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心道,罢了罢了,左右也不是同塌而眠了这一回,遂笑道:“也好,这床够大。”

曲莲甜甜一笑:“京墨你真好,有你护着我,我就安心了。”

雕花四柱大床上只有一个浅绛色云纹迎枕,一床妃色团花厚锦被褥。曲莲愣了会儿神,转身出去,不多时便怀抱着个水红色团花迎枕并绛紫色撒花厚锦被褥进来。

她趴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窝。只娇羞了会儿,便宽了大红满绣金色团花长袄,只着了粉红色中衣,坐在床沿儿垂首,脸颊飞起团团红晕,娇羞道:“不早了,歇着罢。”

窗下的一对明烛燃的正旺,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

京墨的心随着那温软细语狠狠晃悠了一番,丝丝异样的情绪攀上心头。

他抬手宽了胭脂红团花大袄,只着了月白色绫缎中衣,与曲莲并肩坐在床沿儿,语焉不详的唔了一声。

曲莲抬首,只眸光潋滟的瞧了他一眼,便飞快的垂下头,小巧的耳垂霎时红透了。

京墨缓缓抬手,拔下曲莲发间的赤金缠花衔珠金凤簪,如青云般的乌发,登时似水垂泻,透骨的幽幽女儿香疯狂掠过他的心间。

曲莲垂首,一点点挪到床内,钻进内侧的绛紫色撒花厚锦被褥里,微微闭目,长长的眼睫羞怯的颤抖不停。

京墨狠狠舒了口气,吹熄床头的明烛,屋内登时黑漆漆一片,只从长窗探进些暗淡月华。他头枕着双臂,侧过脸去看曲莲,月华淡淡洒在她的脸上,格外柔情似水,不禁叹了口气,像是有万般遗憾:“曲莲,你真好看。”

曲莲蓦然睁开了眼,杏眸像是浸在水雾中,宜喜宜嗔:“落葵不美么。”

自然是美的,只是那美格外冷清,没有鲜活气也没有烟火气,不娇艳不诱人,京墨猛地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心道,或许落葵便是美在骨的那个,自己看不透罢了,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像是沾染了夜露般盈盈娇艳的美人儿,心生怜惜:“不如你美。”

曲莲小巧的下颌缓缓搁在京墨肩上,绫缎光滑微冷,她叹了口气:“她虽不如我美,可你还是喜欢她,不喜欢我。”

喜欢么,也许罢,京墨在心底幽幽叹息,他扪心自问,究竟是喜欢多一些,还是执念多一些,他着实有些分不清楚,自幼相识的情分,他心底是有她的,虽然她冷清寡淡,她不近人情,倔强苛刻的令人发指,可她终究有自己难以企及的权势富贵,娶了她,自己无需劳碌奔波便可安享一生。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儿,若将这些身外之物都去除了呢,她只是个不够美,寡淡无趣的冷清姑娘呢,或许,或许自己就未必如此心甘情愿了罢。

京墨侧过身子,怔怔望着曲莲,心底陡然生出妄念,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才是最该娶回家做妻子,过日子的罢。他情难自已的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曲莲滑腻的脸庞,感慨万千:“若你是她,该有多好。”

曲莲长长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她知道京墨今夜被落葵所伤,寒透了心,稍稍一点柔情蜜意便能温暖入心,她柔软的眸光中闪过万般情意,柔软的声音中含了深深的诱惑:“京墨,你,可喜欢我。”

月华似水,点点洒落,京墨猛然直起身子,放下宝蓝色锦帘。他以手支面靠近曲莲,鼻尖几乎要抵上她的鼻尖,星眸流转直直望住她,轻轻吐出之音:“喜欢。”

这两个字是曲莲梦寐以求的,一朝成真,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瞪大了杏眸,呵气如兰:“再,再说一遍。”

京墨缓缓靠近曲莲的耳畔,呵出温热的气息:“曲莲,我喜欢你。”

京墨并非未经人事的少年,在扬州时也收过通房丫头,也有过几场露水情缘,他视为寻常,这世上的大户公子少爷,能有几个没有通房侍妾。

但自打他决定来青州后,就与她们挥泪斩断了过往,是抱着一心一意与落葵过日子的心思而来的。谁料来了青州后,落葵不止绝口不提婚事,更是连身都不叫他近上半分,他心中憋屈的无以复加。

窗外月色如绮,缓缓透窗而入,照上微微晃动的宝蓝色锦帘,那帘上绣了大朵大朵娇艳欲滴的合欢花,帐幔微动,花影婆娑,旖旎风光氤氲满室。

这一日,临近黄昏,日影西斜里,一缕薄烟打着旋升到半空,大门虚掩,透过门缝,可以看到丁香在灶间忙活的身影,落葵推开门,倚在门边笑着喊了一句:“还是丁香烧的饭香,我都要饿死了。”

第七十回 旧识

丁香撂下锅铲子,一路小跑的扑了过来,两只手在身上蹭了蹭,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主子可算回来了,快急死我了,嗯,看着是瘦了些,听衡先生说主子这一路上没吃好,是得好好补补。”

落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笑道:“我不过是出去玩了一阵子,担心甚么,来,咱们家的大公子回来了,你也来见见罢。”说着,她把丁香拉到苏子跟前,笑意融融:“丁香,这是咱们家的大公子苏子,苏子,这是丁香。”

苏子与丁香一照面,都愣住了,丁香脸上更是莫名腾起红云,静了良久,倒是苏子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跑到青州来了,我不都说了么,得空会回去瞧你的。”

丁香转瞬间红了眼眶,磕磕巴巴道:“苏公子,三年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我,爹娘没了。”

秋风凄凄,悲伤的情绪似水流泻,苏子脸色突变,吃了一惊,递了条帕子过去:“没了,怎么会没了,我走时不还好好的么。”

丁香将帕子郑重其事的收起来,却抬手抹去泫然欲滴的泪,咬牙恨声:“公子走了不足半个月,叔父就打上门来要债,逼死了爹娘,还把我们姐妹俩给,给卖了。”她扬眸望住苏子,只一瞬便又红了脸,慌乱的低垂眼帘:“幸而遇上了主子,将我从合欢阁里买了回来。”

苏子朝着院里院外望了望:“那,沉香呢,你们俩没在一起么。”

丁香再忍不住了,一下子哭出声来:“我一直在找她,可没有找到,公子,你帮我找找沉香,你救救她罢。”

落葵早已将两个人打量了个遍,从丁香眸中瞧出了点别样情愫,那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情窦初开的眸光,有万般光彩,她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等等等等,你们是旧相识么,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丁香,这是怎么回事。”

人生若是在苦水里泡的久了,要么极度的羞怯而胆小,要么极度的偏执而勇敢,丁香就是羞怯而胆小的姑娘,吃了太多的苦,苏子出现,是苦中不多的甜,忆起当年之事,她只会羞怯的一笑,却胆小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是我来说罢,丁香,饭做得了么,主子饿的快吃人了。”到底是和丁香相处过一段时日,苏子实在清楚她羞怯的性子,笑着化解她的尴尬,就着饭菜香味将旧事缓缓道来。

三年前沧桑巨变,苏子心灰意冷之下,出门游历散心,一路东行到了东闽国,在阴火山脉救下了被九翼邪龙掳走的丁香,还治好了丁香父亲的重病,在她的家中住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他们朝夕相处,丁香对他会有些情愫暗生也未可知,只可惜彼时的苏子刚刚经历了一番重创,哪里有心思琢磨什么情深缘浅。

京墨听完事情始末,笑盈盈的开了口:“如此说来,苏子还是丁香的救命恩人呢,小丁香,苏大公子这救命之恩你打算怎么报呢。”他突然望着苏子大笑起来:“救命之恩,自然是以身相许了,苏子,不如你娶了丁香罢。”

落葵登时喷了口水出来,连咳数声,瞪着京墨半响说不出话来,别有意味的情愫在席间蜿蜒,像是微凉的晚风拂面,她只好用轻咳来化解满院子尴尬,笑道:“丁香,先坐下吃饭罢,一会儿都凉了。”

丁香脸红似彤云密布,轻手轻脚的布好了饭,呐呐道:“不,不,我能伺候主子与大公子便心满意足了。”

用罢饭,落葵在房中收拾,将千难万险从北山带回来的蛇酒小心收好,回眸对苏子道:“酒虽可解千愁,但到底是穿肠毒药,你,还是悠着点罢。”

苏子提着酒壶的手微微一顿,怅然失笑:“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连酒都不能自在痛饮了。”

落葵煮好了醒酒汤,斟了一碗递给他,嬉笑道:“你就知足罢,我没像爹爹那样,拘着你不许饮酒就算不错了。”她冲着蛇酒抬了抬下巴:“特意给你泡的。”

忽的门帘轻响,杜衡进来低声回禀:“主子,霖王的事,陛下有了决断。”他微微一顿,见落葵凝眸,续道:“霖王放回自己府中了,陛下命他幽闭自省,无旨不得外出。”

晚风阵阵,拍上半开的长窗,扑簌簌的轻响,在静谧的屋内回旋,听来如同惊雷。

落葵将剥胎粉彩小盏轻轻一搁,薄瓷磕在紫檀雕花方桌上,脆生生的清响。她有些气闷,声音发冷:“如此大的案子,不止贪赃枉法,更关乎国体民生,还牵扯到黄宣生母的一条命,怎么只是幽闭自省这么轻描淡写。”

杜衡躬身:“前日,青州府抄了一窝盗匪,供述称是他们抢劫未成杀的人。而青州府尹因处置不明,被革职了。”

“土匪。”落葵唇边逸出冷嗤,双眸似寒潭净水,冷的吓人:“是甚么样不开眼的土匪,竟然会去寒塘十六弄那种地方抢劫杀人,青州府尹也是可怜,平白当了替罪羊。”

“主子说的是,陛下耳聪目明,怎会轻易被蒙蔽,他只是有心偏私罢了。”杜衡低声续道:“前不久王后有孕,陛下大喜,霖王纵然有天大的罪过也不算罪过了。”

落葵捻着腰间的羊脂玉佩,触手温润,心间却是冰凉,止不住的冷笑。世人皆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却实实在在是句笑谈,雍州大灾,上下官员沆瀣一气,将赈灾银两切成块来分,全然不顾冻死饿死病死的数以万计的灾民,到头来,这数万条性命却始终敌不过一个皇子的性命,一场贪腐查下来,或流放或抄家或砍头的皆是马前卒,皆是做了首恶巨贪的垫背者。

苏子不知何时将那坛子蛇酒翻了出来,那酒已从透明琼浆化作凝碧玉液,隔着水晶坛子都能隐约嗅到馥郁酒香,想到这酒明年才能痛饮,他默默咽了口口水,皮笑肉不笑的扯动脸皮儿:“王后早过了有孕的年岁了,此番再度有孕,想了不少法子罢。她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苏将军说的是。”杜衡沉声道:“王后请了国手石耳先生入宫,贴身调理身子,这才一举有孕的。”

丁香端着个雕花红漆木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汤碗,她将菡萏色莲瓣瓷碗放在落葵手边,轻声道:“晚间主子有几声咳嗽,我在燕窝里放了些雪花梨,主子试试看。”言罢,将青花白瓷薄胎碗放在苏子手边,含羞道:“今日燕窝炖的有些多了,匀出来一碗,大公子尝尝。”

苏子只冲着她一笑,轻声道了个谢,却再没甚么旁的反应,也未尝上一口。

落葵拿白瓷勺缓缓搅动碗中粘稠的燕窝,凝白半透如同水晶一般,听得丁香所言,不禁失笑,笑过后却是怅然,丁香的心,怕是一片错付了,罢了,既知是一片痴心错付,那还是早早了断了痴心才好,她暗自盘算要寻个时机,将丁香送出青州,将她与苏子隔开,免得这世间又平白多一个伤心人。

正想到出神,杜衡却笑着替苏子解围:“小丁香,有大公子的,怎么没有我的,枉我还辛苦指点你修行,小丁香,你偏心哦。”

丁香的脸蓦然红了,直红到耳根,小巧的耳垂白里透红,像是两朵娇艳的海棠,她垂首,声音细如蚊蝇:“我,这,我这就去给衡先生盛一碗。”

说着,她拿托盘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窘迫却不失机灵的眸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落葵一勺勺喝着燕窝,突然想起除恶务尽,否则后患无穷这句话来,眸光一缩,沉声吩咐:“杜衡,收紧人手不可擅动,霖王绝处逢生,只怕会一雪前耻,他发起疯来可是谁都敢咬的。”

“喏,属下这就去安排。”杜衡凝神片刻,续道:“青州府尹出缺,陛下提拔了天冬出任府尹一职。”

落葵眯起双眸笑了:“青州府尹官位不高,却是青州城的父母官,不可谓不要紧,天冬持身中正,不涉党派之争,陛下用他用的放心。”她凝眸望住远处:“黄宣眼下如何了,他的母亲没了也是我的罪过,是我考虑不周,高估了曲天雄的良心,才会害了他母亲的性命。”

杜衡缓缓道:“黄大人一切安好,属下已加派了人手照看,只待他三年后起复。”他想了想,轻声道:“还有一桩事,日前陛下提起吴王殿下,有意将吴王殿下迁回皇陵安葬,旨意不日就下来了。”

有长风在廊下回旋,像是箫声悠悠,如诉如泣,抬眼望向繁花落尽的庭前,梧桐树影儿绰约烙在地上,身姿挺拔高洁,像是从前故去的那个人,与多年前一样立在那里,扬眸笑望。

只觉心头一紧鼻尖发酸,落葵连忙紧闭双眸,让滚滚长泪在心间逆流成河,良久,她才颤声道:“当年陛下冤杀了大哥一家,如今真相大白,他怕是后悔的要呕出血来了,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再如何悔不当初,厚葬亦是无用了。”

第七十一回 曲莲逃婚了

杜衡亦是心下微沉,忙递了白瓷粉彩梅枝阔口碗过去,里头盛了半碗琥珀色的药汤。

落葵双手捧着,一饮而尽,稳了稳心神,取过一张素笺,边写边道:“一场贪腐查下来,只怕雍州大半官员都要被革职,朝中也会有所牵连,杜衡,你连夜将这名单送进太子府,请太子斟酌任用罢。”

一连数日的静谧,过的是悠闲自在,这一日晚饭时,门外陡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砸门声,听起来像极了曲莲的声音:“落葵,快开门,开门啊。”

丁香忙丢下碗,匆匆去开门。

落葵抬眸,只见曲莲花容失色的立在门口,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显然是在玩离家出走的把戏,一进门便扑到她身上敞开了怀哭,哭的是泪水横流。

“曲莲,出甚么事了。”落葵一把将她按在椅中坐着,她哭的妆也花了,眼也肿了,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动人。

“我爹逼着我嫁给许府二少做妾,我不肯,他便将我关了起来,我是偷跑出来的。”她抽抽搭搭的哭着说了个大概。

“你爹怎么舍得让你去受这个罪。”落葵心下冷笑,曲家已是青州城中数得着的有钱人家了,为了前程,曲天雄连逼婚这等事都做得出,那许府二少爷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家中权势,光是流连花街柳巷也就罢了,可但凡是他看上眼的,也不管是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统统不放过,单单是娶回家做妾室的,十个手指头要数上两回还数不完,现在又要曲莲去做妾,曲天雄倒真称得上是枭雄呢,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得出去。

曲莲一抹泪水,杏眸瞪得又圆又大,还带着些红肿:“我爹贪财,想要生生将我卖了去,哪里还会心疼我遭不遭罪。”

京墨气急,重重的捶了下桌案,许是捶过了头,疼的他倒抽一口冷气,嘴里还不忘骂道:“真混蛋,他是你亲爹吗。”

曲莲登时脸色涨得通红,又哭又骂:“不许你骂我爹。”

“对对,那是你亲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京墨挠了挠头,讪讪笑道。

“落葵,落葵,”曲莲拉了拉她的衣袖,又哭了起来:“你能不能让我在你家躲一躲。”

落葵捏了捏她的手,劝慰道:“你别怕,我家里虽窄,却也有你住的地方,你住一辈子也没关系。”

如此,曲莲在水家住了下来,一连数日,曲天雄也日日都来,想接曲莲回去,可回回都被她跳着脚骂了出去,曲天雄只能红着脸抹着汗讪讪回去,第二日晨起再来劝,晚间再告辞,跟应卯似的,一日不落,一刻不晚。

而应付曲天雄的事皆由京墨去做,他原是不想出这个风头的,只是曲莲拿那一纸契约相逼,他不得不依,只在暗地里同落葵感叹,原以为曲莲最是温婉柔弱的,原来也有如此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的时候。连她爹都敢跳着脚的骂出去,若是心再狠些,怕是要抄起扁担打上了罢。不过转念一想,曲天雄逼她给人做妾,委实过分了些,许是真伤了她的心罢。

曲天雄最后一趟来,曲莲躲在屋里死活不肯见他,他长叹了一声,从袖中取了包银子交给京墨,后又低声下气的对他说:“曲莲这丫头太任性,叨扰贵宅了。”

京墨心里早已喜不自胜,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曲老爷放心,只是侯府那边”

“还能如何,多赔些银子就是了。”曲天雄很是沮丧,深深望了眼曲莲藏身的屋子,迎着阳光头也不回的走了。

晨曦如金,温暖人心,他渐远的背影格外孤独,思绪如潮汹涌,过往历历在目,曲莲陡然打开门扑入空落落的庭前,她若是再早出来一刻,怕是要忍不住随她爹回去了。

毕竟十数年来无坎坷无忧愁,皆因他的护佑,到底是骨肉至亲心中难舍,曲莲素来心软,早已哭的抽抽搭搭的,两眼肿的如桃核般了。

京墨绷着脸忍住笑意,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塞到曲莲怀中,说道:“你爹心疼你,你不愿意的事儿,他也不勉强你,只是许府不好打发,你爹说了,让你且安心在这住着,少出门,莫要叫那许府二少再撞上你了。”

她点点头,却又把银子塞了回去,心里早就软了,可嘴上仍死扛着不肯饶人:“哼,我才不稀罕他的银子,保不齐哪天他又想着把我卖给哪个有钱人家了。”

京墨心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戳破她,只嘿嘿笑了数声,拿过那银子掂了掂,笑道:“真不要,这可不少呢,若是不要,可就便宜我了啊。”

她头一瞥,狠狠道:“不要。”

许是这一番折腾实在太累,落葵歇了个午觉,睡得极其安稳绵长,醒来时天已黑透,京墨的大嗓门在院中叫嚷着落葵这个懒东西,怎么还不起,倘若误了他的大事,看自己如何收拾她。

自那日京墨做了突破落葵底线之事后,二人先是十日互不相见,后来是半个月的相对无言,再就是京墨无休止的撒泼痴缠,装傻哄逗,落葵心中清明一片,即便她与他有一纸婚约羁绊,但她与他的关系,也有太多寂静岭上散不开的浓雾,彼此之间都看不清。

但,但那婚约是父亲对京府的承诺,是对京墨之父舍命相救的报答,即便再恨再怨,她也既不能悔婚,又不能杀人,只能忍下这一切,忍下以后长长久久岁月中的迷雾重重,嫌隙争吵,念及此,她只好深深吁了口气,将此事揭过不提,与他重归于好。

听得京墨在院中喊叫,她猛然想到今儿个是鬼市开市的日子,一个月就两回,错过了这回,就要等到月底了,京墨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去鬼市转上一转。

想到这些,她急忙起身,反正是夜间,谁也瞧不分明谁的模样,索性只草草梳妆了下,收拾停当打开房门,险些与正打算再度砸门的京墨迎面撞上,落葵不待他叫嚷甚么,就拉着曲莲先发制人:“快走啊,还磨蹭甚么,天都黑了。”

京墨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头,撇着嘴道:“算你识相,走罢。”

落葵一边走一边回头:“苏子呢,不去么。”

“不知道野哪去了。”

虽是夜深,却不人静,青州的夜一向繁华热闹,如此的好月色,会做生意的商贩们自然不会错过,纷纷捡了一片月色明亮之处,铺开摊子扯起嗓子吆喝着买卖。什么丝的稠的衣裳,什么南北各地的小吃,什么平日里不多见的奇花异草,还有些稀罕小玩意儿,若是花点心思留意,就连春宫图之类物件都能寻得到。

只不过这些繁华热闹的景象以魂桥为界,皆聚在盛泽街至观前口这一带,而一过了魂桥,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魂桥以东是青州出了名的绝地,这数十年来,魂桥以东常有落单之人莫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的这里便人迹罕至起来。即便是艳阳高照,无比晴好的午后,阳气最鼎盛之时,人处于此处,也会顿觉阴气逼人,鬼气森森的,寻常人对此处是唯恐避之不及。

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诡异之地,竟成了青州赫赫有名的鬼市所在,每月只开市两回。开市之日,不知从何处涌出如此多的商贩,所售之物皆是平日里最罕见的,每每开市,往往都会出些稀奇古怪之事,原本是些胆大之人才敢踏足此地,可后来传出,有人竟在此间寻到了稀世珍宝,从此富甲一方,故而前去凑趣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正所谓人为财死,不管鬼市平日里有多古怪恐怖,可是日久天长之下,鬼市竟成了个众人最向往之地了。

出门之前,落葵已与京墨讲了鬼市的种种,故而他对此行也多了一番好奇心。一路走,一路瞧,眼睛都不够使了,异常兴奋的不停念叨着,念叨的落葵几乎疑心他是否曾受尽了开不了口的苦楚,故而如今才如此的话痨。

而曲莲却极静,静的几乎要人忘了她的存在,她胆子本就小,现下越是临近魂桥,她握着落葵的手就越紧,而手心不断沁出湿黏的汗,就连身子都在微微抖着。

落葵静静望了她一眼,微点了下头,重重握住她的手,算是安抚,对于胆怯,越是如哄孩童般的哄着,便会越怕,怕意就像在心底扎了根,挥之不去烧之不尽。

曲莲羞赧的笑了笑,面颊上飞出两片红霞,煞是好看,京墨见她这副模样,嘿嘿一笑,眸光却移到落葵的面上,笑道:“曲莲,不用怕,没什么可怕的,落葵生的丑,即便有小鬼,也要被她吓跑了。”

“是啊是啊,我生得丑,可架不住曲莲好看,若是被哪个好色鬼看上了要抢去做鬼夫人,可怎么好。”落葵捏了捏曲莲绯红更深的面颊,曲莲作势要打她,却被她躲开,瞧着曲莲的如花美貌,落葵一笑,她与曲莲相貌,确如京墨常说的那样,有七八分相像,可曲莲是温婉倾城,她却是眉眼英气。

第七十二回 一起去鬼市

曲莲深深看了看眼跟前的魂桥,眸光暗淡,面色愈发青白:“别闹了,这会子我可真有些怕了。”

落葵握紧她的手,并不多说甚么,只笑着拉着曲莲踏上魂桥,谁料就在足尖触地的一刹那,竟当真有一阵阴风透骨而过,吹的她后脊梁自骨缝间直窜寒风,而曲莲已然面色煞白,吓得魂飞九霄云外了。

说来也怪,这感觉只是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更奇的是,方才望向对面,并无半点人声人影,一切皆是静悄悄毫无声息的,可这会子一踏上魂桥,对面像是被谁施了障眼法,猛然间便人声鼎沸,摊店林立,好一派热闹喧嚣的集市景象。

落葵咂了咂嘴,抬眼却见京墨无丝毫的心惊,亦无半点的胆怯,昂首阔步的越走越快,一边暗自笑他是人为财死,一边拉着曲莲紧随其后,不知是这魂桥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长,还是真有什么古怪,只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过了桥,身处于鬼市中了。

这鬼市只是名头吓人,细瞧与平日里的寻常集市并无差别,只是如水轻泻的月色,似乎半点都没有照到此间,四处里昏暗极了,故而每个摊儿前都悬着一盏暗淡的灯,映的各色物品皆流淌着怀古的光华,很是魅惑人心。

一入鬼市,京墨就兴奋的两眼放光,简直是十足十的财中恶鬼,在集市中如没头的苍蝇般来回乱窜,不多时便没了踪影,落葵也乐的个耳根清净,并不去管他。

许是发觉了这鬼市并无甚么不妥之处,曲莲也放开了性子四处闲逛,此刻不知看上了甚么稀罕玩意儿,蹲在一个摊儿前不肯走,还不住的回首冲落葵招手:“落葵,你瞧这金钗多好看。”

女儿家就是爱这些个钗啊环啊的,落葵自然也不例外,疾步跑过去看,果真是个别致的金钗,怨不得曲莲如此喜欢。

“姑娘果然是好眼力,这金钗可是当年百里霜与水蔓菁的定情之物。”那小贩的声音暗哑难听,嘶嘶声如蛇吐信子,令落葵二人狠狠地打了个激灵,不由的侧目望去,这不看则以,一看才要叹一声造化弄人,这本是一张眉清目秀的年轻面庞,只可惜了一道张牙舞爪的刀痕从眉心直劈到下巴,硬生生的毁了这张脸,任谁看了都顿觉面目狰狞。

落葵身为水家的女儿,自然知道水蔓菁与百里霜的名头,水蔓菁是她们水家往上数上数代的女儿,在三百年前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嫁给了惊世才子百里霜为妻,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而后来的事因太过久远,再加之她不爱打听事儿,就不得而知了。

她哽了一哽,难以置信的问道:“此话当真么,如此久远之事,怎知你所言非虚呢。”

小贩一声声喋笑,落葵惊着了,这世上竟还真的有比哭声还要难听的笑声,格外的刺耳刺心,她不由的连连蹙眉。

半响,小贩收了笑,有些窘态:“姑娘仔细看一看金钗的背面,刻有他二人的名号。”

落葵将凤钗翻过一看,那背面果然极规整的篆刻着百里蔓菁,情定不离几个小字,只是这字既不似百里霜的行文,亦不像水蔓菁的笔法,倒像是,像是苏合香的字。

她惊诧不已:“这,这怎会是苏合香的字迹。”这字迹如同晴天响雷,在她脑中划过一些波澜,快的难以抓住,亦捉摸不透,只是那片波澜圈圈散尽后,复又成了一片空白。

她曾听她爹说过,苏合香是与百里霜齐名的才子,据传说二人还是至交好友,且水蔓菁原本是许配给苏合香为妻的,可水蔓菁却与百里霜私定了终身,苏合香秉承着君子不夺人所爱的原则割爱。

而水蔓菁与百里霜的定情信物竟是他的题字,东西虽是对的无疑,可关系却乱的错综复杂,原本便是久远不可追的旧事,愈发的扑朔迷离了,莫非,莫非真的如传言所说,这定情信物原本是苏合香的。

一听落葵方才的惊呼,那小贩笑的愈加开怀,笑声和面庞似乎也没有了方才那般可怖:“姑娘果真识货,这回可相信了吗。”

“这东西多少钱。”还未及落葵再细问些甚么,曲莲就抢着问道,落葵遂笑望不语,曲莲却附耳说道:“我一见你的神情,就晓得了。”

岂料小贩却慢吞吞道:“若是知己,白送都可,反之,千金不卖。”

落葵二人登时傻了眼,千金不卖,别说她没有千金,纵然有千金,也断断舍不得如此挥霍,这才想都没想的将此物放下,此等宝贝她是无福消受了,还是少看为妙,免得看少了甚么,再被讹上可就说不清了。

见二人转身离去,小贩也并不拦着,只在她们身后说了句:“青州水家,这金钗我送与你,你可敢收着吗。”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登时震得落葵张口结舌,只得用手兜住下巴,免得掉在地上被人当成鬼追打,脚下也不敢再动,没出息的抖若筛糠。

这鬼市当真是诡异的很,头一回才见过的人,居然能把她的来历摸个门儿清,她脸上又没写着水家两个字,莫非他是个奇人,能掐会算,还是,还是她撞见鬼了,不知不觉,衣衫被冷汗浸透,她胆子虽大,可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鬼,而人怕鬼,这是不变的定律。

良久,身后没了动静,落葵仍旧不敢回头,直到有人拍了下她的肩头,耳畔传来咯咯笑声:“落葵,原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呢,竟也是个纸做的老虎,一捅就破。”

“哎呀,曲莲,你吓死我了。”她狠狠的抖了个激灵,这才长舒了口气,一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早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摆摊之人,仿佛一直都不曾有过甚么小贩,令她疑心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愈发的心惊肉跳:“曲莲,人呢。”

曲莲摊开双手摆了摆,眉心微蹙:“许是走了罢,我也吓得没了魂儿,过了半响听得身后没了动静,才敢回的头,人就不见了,喏,只有这个。”越过她的指尖,目极之处,一支金钗静静的躺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瞧不出与旁的发钗有何不同。

只是有了今夜的一番奇遇,落葵再不敢将它当作寻常之物,既送了她,她索性好好收着,留待来日罢。

“京墨呢,野哪去了。”惊了一身冷汗之后,落葵想到京墨,许久没有见到他,不知他又遇到了什么,左顾右盼找了半响,也没瞧见他的身影,曲莲眉心有一丝丝隐忧:“落葵,京墨不会出什么事吧。”

夜色沉沉,鬼市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喧嚣不复,却仍不见京墨回转,落葵不由得也多了几分心焦,曲莲更是关心则乱,一想到之前在北山遇险之事,她急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原来你们在这,让我一通好找。”京墨突然出现在曲莲面前,见她泪水盈盈,佯装正经道:“曲莲,你哭甚么,是不是真的被色鬼看上了,不怕,把落葵与你一并送去,也好做个伴。”

曲莲气急败坏,狠狠捶了他一拳,又紧跟着踢了他一脚,那粉拳绣腿原本也伤不着他什么,只是他佯装吃痛的弯下腰,逗得曲莲笑骂不停:“你个没良心的,我与落葵生怕你出事儿,你可倒好,没个正形儿。”

京墨平日里嬉笑怒骂没有正形儿,而曲莲却对他青眼相加,难不成大家闺秀在绣楼上关久了,看惯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天,过眼的都是中规中矩之人,陡然一见京墨这样刁滑异于常人的,竟将败絮当成了金玉。落葵笑着摇摇头,遂一扬手中的金钗:“京墨,我们得了宝贝,你呢。”

京墨登时垮了脸,如打了霜的黄瓜,蔫头巴脑的丧了气:“好玩意儿是多,可我不认得真假,不敢随便出手,怕受了骗,花冤枉钱。”

“没出手也好,这鬼市委实诡异了些。”曲莲环臂而立,四下里已人迹寥寥了,不只是她,落葵也觉出阴风恻恻,拉着她的手,侧目望着京墨:“夜深了,快回罢。”

魂桥桥头摆了个首饰摊儿,看的人多,买的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个男子递给小贩二两银子,再接过一枚光华流转的金钗。

彼时落葵已踏上魂桥,眼角余光瞥见那枚金钗,只觉眼熟,又瞥见一角天青色长袍,更是眼熟,她回首,抬手缓缓拔下发间的钗,金凤口衔珠串,每颗金珠皆镂雕成缠枝蔓菁花,内里包裹着一颗浑圆的随珠,每行一步,赤金光芒与清浅月华流转不定,清润如星似月,光照一室。

她拿着钗,遥遥与男子手中的钗比了一下,旋即将钗簪回发髻,抿唇一笑,疾步上前,轻轻拍了下男子的肩头,笑道:“空青,你花二两银子买个假货作甚么。”

空青回首,却见是落葵,他淡薄的眉眼间皆是如春笑意,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这金钗是假的么。”

第十五回 大侠请慢走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下来,闷闷的透不过气,他起身去开窗,却赫然发现,这房中的气氛越发的异样,空气中潮乎乎的溢满水雾,仿佛伸手便可以掬起一捧水来。

定睛一瞧,原本土黄色的墙面上凭空渗出粘稠的鲜血,血迹缓缓漫开,沿着墙根蜿蜒向上,像爬了满墙的血蛇,伸长了芯子,此处眼看着就要成了一间血屋。

浓重的血腥气令人连连作呕,黄宣是个文弱书生,虽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胆子却并不小,也是见过些凶险场面的,遂咬牙忍住满心的恶心,推开门冲进院中,背负双手紧紧相握,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隐隐发白,朗声一笑:“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果然,话音刚落,暗影中竟伸出一只穿墙而过的手,转瞬间化作化作数丈有余的巨掌,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自虚空中恶狠狠的拍下。

黄宣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顿觉身上压了千斤重担,弯下的腰难以直起来,连喘气都成了极困难之事。

院落之上半边天际呈现出诡异之相,由漆黑如墨变为鲜红似血,粘稠的血珠子如雨点般打在地上,坑洼不平的地面渐渐凝聚出数条蜿蜒血河,血河中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的,血河连成了片,没过黄宣的脚踝。

黄宣再如何不惧生死,面对此等险境还是心生绝望,绝望如同绵绵无终的夹风带雨,激起了他的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不明不白的交代在这里,不甘心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

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绝境中起了拼命之心,一双眸子瞪得通红,死命咬紧牙关,滚烫的汗珠子沿着额角不停歇的滑落,竟拼足了力气没有倒下。

与此同时,院落中的血水已经越聚越多,粘稠的将他的身子紧紧禁锢在原地,难以动弹更躲避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等着血水一点点上涨,看似缓慢其实极快的上涨,没过小腿没过膝盖,一路涨到了腰间。

小院上空的血丝也越聚越多,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血网,黄宣顿时心生绝望,这下子可真真是插翅也难飞了,更何况自己还没有那种插翅而飞的本事。

危急时刻,虚空中蓦然撕裂开数道细缝,一双纤纤素手从细缝中缓缓探出,掌心相对间绿意融融,绿意在虚空中盘旋渐渐凝实,裹住一段枯枝漂浮不定。

素手合拢,围住枯枝上下翻飞,只听得噗噗噗连声轻响,萎黄的枝丫渐渐显露无限生机,如同老树逢春一般,凭空中生出绿莹莹的茂盛嫩叶。

素手交叠,掐出一个诡异的法印,那盈盈细弱的嫩叶颤巍巍的打了个晃,迎风见长,长至巴掌大小,几乎是刹那间的功夫,每个叶片上都生出层层绿色涟漪,一圈一圈如水波般,不停歇的袭向巨手。

绿色涟漪与巨手的撞击,每一下都举重若轻,最终将巨手逼到远处,黄宣身上的重压瞬间化作虚无,他死里逃生,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直起清瘦的身子。

而彼处,虚空中的嫩枝已长成了一株葱郁碧树,每一片叶上都有暗色铭文浮现,那铭文蓦然绿光大作,将血水从沟壑中拘了出来,一团团浮在在了虚空中,血光闪动,失去了血水粘稠的禁锢,黄宣的双腿陡然放松,狠狠痉挛了一下,噔噔噔连退几步,终于退无可退倚在了墙根上。

而悬在高处的巨手微微一顿,便紧紧蜷缩起来,反转变掌为拳,杀气陡然大涨,视那绿色涟漪如同无物,轻松的穿透那层似水微澜,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直冲黄宣而去,还未近身,便已闻到浓重刺鼻的血腥味。

不远处的整株碧树原本在滴溜溜打转,而巨手穿透绿色涟漪同时,遮天蔽日的树冠蓦然像是被狂躁的暴风掠过,剧烈晃动不停。

与此同时,叶片上的铭文凭空浮现出无数个细小裂纹,伴着一阵清脆而低微的响声,与叶片一起顷刻间化为乌有,徒留下无数光秃秃的树枝。虬枝盘旋,一阵风过,凝碧的枝干极快的萎黄凋零,最终重新化作一截毫无生机的枯枝。

而原本在巨树庇护之下的黄宣再度危机四伏,被巨手压得弯腰皱眉难以动弹,神情痛苦的喷出一口鲜血,如同风吹榴花,坠落满地火红,他的脸色不禁苍白如雪。

命悬一线之际,不远处的素手盈盈微晃,指尖霎时多了条紫色薄纱,自纱间跃出数道五彩霞光,极快的绕到巨手近前盘旋,将其禁锢在原地,而素手轻轻巧巧的挽了个花,在虚空中绽开一朵硕大华美紫色玉兰。

紫色玉兰分光化影,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无数,漫天遍野的玉兰花轻飘飘的飞了过来,与巨手撞到一处时,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花瓣哀鸣声声,纷纷如雨重重坠地,只余下半捧萎黄花蕊。

夜风微过,花蕊登时化作漫天灰烬,在夜空中织出半幅薄雾,可巨手却只微微晃了晃,并未见任何损伤。

巨手表面旋即鼓起无数个尖锐的凸起,化作长短利剑,呼啸着向仅剩的一朵紫色玉兰刺去,花朵躲避不及,被数柄短剑狠狠刺入,旋即,有紫色的液体从花瓣上潺潺流出,而花朵狠狠颤抖不停,像是受了极大的痛苦。

刺耳的呼啸之声声声过耳,巨大玉兰转着圈的缩小,缩小的极快,连光芒也敛的黯淡不已,最后化作巴掌大小的一朵,气息激荡不稳,闪着虚弱的微光,像是顷刻之间便会从世间消失一般。

见情形不妙,远处的素手蓦然红芒大作,竟是那手上十指的指甲纷纷脱落,剥离开血淋淋一片,血肉淋漓,只一个呼吸间便没入紫色玉兰,花上数之不尽的的伤口随之缓慢弥合。

只可惜,伤口的弥合远不及巨手的攻击之势,玉兰上的伤口此消彼长没有停歇,不过片刻功夫,整朵花便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了,而素手也血色全无一片苍白,再无血肉可供玉兰修复伤势了。

情势危急,虚空中竟然响起一声声悠长悦耳的清音,四围气息益发粘稠起来,清音渐高,渐渐变得尖利刺耳,最后长音化做一道狭长白影儿,转瞬间便凝实聚成一柄长剑,撕裂虚空,斜劈而过,剑身迎风见长,散发出刺目的光华,将紫色玉兰和黄宣统统笼了进去。

紫色玉兰随即翻腾起一阵彩色雾气,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花体见涨,比先前大了丈许,紫色光芒益发照眼。

虚空中漾起旋涡,像是有只手在摆弄风云,旋即一道血痕没入剑身,莹白的长剑登时通体邪红,往虚空中轻轻一划,漾起水波,轻吟之声过处,水波层层聚拢,如同画地为牢一般,将巨手远远困在其中。

见势不妙,巨手掌心中燃起一股漆黑如墨的火焰,冲着水波熊熊燃烧起来,岂料那水却似无穷无尽,却如何也烧不完,墨色火焰反倒益发淡薄下来。

掌心反转朝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黑虎从巨手中挣脱而出,它大张虎口,冲着水波长啸一声,水波登时激起丈许高的巨浪,纷纷涌向虎口,转瞬间便被它尽数吞噬殆尽。

黑虎吞噬了如此多的巨浪,身量比方才大了数圈有余,足足占据了半边天际,一双金色复曈中寒光凛凛,死死盯着黄宣不放,虎口一张一合间,滚滚黑雾从中逸出,一把卷住他,将他往口中拖去。

黄宣大惊失色,他知道雍州查案要得罪人,可却没想到这么招人恨,要置他于死地,他手脚并用想要挣脱出来,谁料那黑雾却如同蛛丝一般,越挣扎缠的越紧,将他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白喘息无力,他想要张口大声呼救,却发现脖颈被黑雾化作的双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在一旁静立多时的紫色玉兰见状,从花蕊中逸出一缕缕金色游丝,与黑雾缠斗在一处,虎口中雾气滚滚,花蕊里游丝不断,一时间纠缠往复,难分高下,倒是黄宣虽一时无险,却被高高吊在半空中,进不得退不得,手舞足蹈的折腾着,看起来着实难受。

而此时,从剑身中溢出一丝白芒,明亮照眼白芒如同实物一般,就地打了个滚,竟扬起数十丈的漫天黄沙,黄沙呼啸着化作一条巨龙,低吟着绕上了巨手。

巨手被巨龙紧紧缠住,一阵毫无声息的飞沙走石过后,巨手发出一声惨痛而巨大的哀鸣,转瞬间化为虚无。

巨手消失的同时,黑虎也没了踪影,没了黑雾的禁锢,黄宣重重掉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头晕目眩,良久缓不过神儿来,猛然听到呼呼风声,他仰头一瞧,竟是只巴掌大点儿的玉虎从空中坠落。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不意紫色玉兰中却探出一条细长花蕊,冲着玉虎一捞,将此物收入花中,旋即传来一声娇笑:“有命在就不错了,还想打宝物的主意,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呢。”

第五十八回 一朵解语花

京墨微怔,支起身子,大刺刺的拍一拍床榻内侧:“这有甚么,你睡这里。”

曲莲含羞垂首:“这,这如何使得,孤男寡女的。”

京墨扬眸一笑:“那不然我睡地上。”

曲莲羞怯的更加厉害,一抹绯红从耳朵泄到脖颈:“这便更使不得了,你身上有伤,若睡地上再生了寒疾,可不得了。”

京墨一时无言,只怔怔望住她小巧玲珑的下颌。

别有意味的暧昧婉转漫开,曲莲吹灭了几盏灯烛,只留下窗下那盏明烛,罩上珊瑚色灯罩,屋内顿时昏暗下来,一个少女娇媚的影儿在地上拉的纤长。

曲莲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寂静中一阵摸索窸窣之声,她换上素色暗花儿的寝衣,半响挪不动步子,不知过了多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才坐在了床尾处一点点往上挪,随后用锦被裹住自己,侧目一笑:“早些歇着罢,明日还要早起呢。”

京墨艰难的咽了口唾液,不禁紧闭双眸连连点头,声音发颤:“嗯,那,你,你背过身儿去。”

曲莲扑哧一笑:“为甚么。”

京墨只觉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不禁口舌发干:“看着你,我,我睡不着。”

曲莲缓缓靠近他,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两颊微红像是饮了酒,眼波荡漾的望住他:“你不是坐怀不乱的么。

京墨吁了一口气道:“我虽不是小人,可也着实算不上君子,你若再如此瞪着我,我可不知道会做出甚么事来呢。”

气氛益发尴尬而暧昧,如同暖黄色的灯烛,在心间缭绕,见京墨只是一味说笑,接下来却并未真正做出甚么,曲莲心里微酸,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拿锦被裹紧了身子,缓了口气,不禁岔开话题:“你与落葵怎么了,我瞧着像是生气了,她走时你都没与她道个别呢。”

京墨枕着手臂躺着,怒气早已经消了,只余下无奈:“你知道我的,向来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此番生气,还不是因为担心她,她却全然不受,还埋怨我没有家国之心,曲莲,你可知这次的祸是如何惹出来的么。”

曲莲摇头:“落葵只说是遇上了仇人,旁的并未说甚么。”

京墨原想将事情和盘托出,可落葵那张冷脸蓦然在眼前一晃,他登时吓的噤口不言,凝神想了良久,才捡些无关紧要的说给曲莲听了,最后才懊恼的叹了口气:“我担忧的是她的性命,她反倒怨我自私凉薄,若不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谁会愿意管她是不是多管闲事呢。”

曲莲心中一酸,佯装头回听闻此事,满脸的震惊:“婚约,你与落葵有婚约。”

京墨点头,想到临行时落葵的冷薄,只觉心痛难忍,怕与她之间的婚约终成一场空:“是啊,婚约是长辈们立下的,那时她刚出生,如今她贵为郡主,而我却家道中落,婚约只怕是要不作数了。”

“落葵才不是如此嫌贫爱富的人,只不过成婚么,总是要和自己中意的人成婚的么。”曲莲抿唇一笑,劝慰道:“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要强的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你说的没错,若是连自己都过不好,又怎么去管别人呢,常言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么。”

京墨心中生出暖意,他与落葵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原以为她是最懂自己的那个人,岂料她还不如刚刚结识数月的曲莲,更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与难处,他伸出手,原想捏一捏曲莲的手,偏着头一笑,却只碰了碰她的指尖,道:“是这句话了,我终究是为了她好,终有一日她会明白的。”

曲莲吊着眉梢,深深的失望凝于眸底:“你担心的是她,她担心的却是别人,只是呢,你介意的是她的心里没有你,若真是觉得委屈,我倒是有个法子试一试她的心意。”

“是么,你有甚么法子。”在与落葵的关系中,京墨最没底气的并非是家道中落,而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陡然听闻曲莲有可以试探人心的法子,顿时来了精神,支起身子侧耳倾听。

曲莲抿唇一笑,出言婉转:“你可以让她与你一同回扬州定居,若她心中有你,便一定不会拒绝的。”

“是么,若是心中有我,便不会拒绝么。”

曲莲凑到京墨跟前,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眸底春色荡漾:“当然,若是心中有你,是可以放弃郡主之位的。”旋即,她低语喃喃,像是在说自己卑微的小心思,这声音低不可闻,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见:“若是我,一定会放弃一切的。”

外头夜风掠过枝头,树枝摇曳叶片缠绵,屋内烛火微动跳跃,轻烟撩人熏香魅惑,婉转直到人的心扉深处。

不知京墨想到了甚么,竟狠狠一把推开了曲莲,结结巴巴道:“你,你离我远一些,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塌而眠已是犯了大忌,莫要再贴得如此近了,莫说我已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婚约,你我也不可逾越半分。”

此话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将曲莲的满腔子热忱与满眼的娇柔浇了个七零八落,她暗自咬了满口银牙,及笄之后,父亲请了合欢阁的妇人入府传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够选在君王侧,可后来因为自己是庶出的女儿,门第上差了些,连宫墙都没摸着便落了选。

曲莲没算到自己头回施用便铩羽而归了,她不甘心,若非他真的是木讷的令人发指,那便是君子的令人发指。这点不甘心激起了她满腔子的斗志,一次不成还有十次,十次不成还有百次,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逃不脱自己的手掌心,男子也是一样。

曲莲偏着头一脸无辜,温软春意自眸底一层递一层的推到京墨心底:“谁说不是呢,我虽非落葵那般出身显贵,但也非寻常小门小户,若非为了照应你,也是绝不肯犯这个忌讳的。若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我。”她动了心肠,越说越发伤感,眸底晶莹,泪珠儿盈盈欲落:“我,我可就只能去投河了,我一个闺阁在室女,为了你的伤势,甚么清白脸面都豁了出去,谁想,谁想你竟当我是不检点之人,我,我。”话未完,泪无声无息的便滚了出来,在脸上泪雨滂沱:“我,我还是,还是死了干净,还能,还能落个贞烈的名声。”她抬手拉过锦被覆在脸上,看不清楚脸庞如何,只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落葵遭逢大变前性情如何,京墨未曾见过,而遭逢大变后,她那颗心直如块石头,又冷又硬,几乎连娇柔都不会,又何曾会哭,京墨虽见过不少姑娘,除了京家养的娇纵无比,遇上不合意的便只会撒泼打滚的姑娘外,便是跟在他身边服侍,惯会曲意奉承的丫鬟,从未见过曲莲这等轻柔似水,体贴人心的姑娘,他的心顷刻间便被曲莲哭的软糯无比。

他拉下覆在曲莲脸上的锦被,抬眼相望,只见芙蓉秀面上挂着盈盈泪珠,真真是梨花带雨格外娇艳,他难掩心旌摇曳,一边捏着被角给她拭泪,一边浅笑哄着:“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知道你个是好姑娘,一心为我好,我方才是与你说笑呢,可谁想你的脸皮儿比阿葵薄多了,你放心,我向来口风严谨,不会坏了你的名节的。”

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开娇俏笑容,曲莲破涕为笑,眉梢挑起淡淡的桃花色:“你不嫌弃我便好,我便很高兴了。”

京墨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儿,半是调笑半是怜惜:“你个小傻瓜,打从第一眼见着你,我就把你放在心里了,又怎会嫌弃你呢。”

“是么。”曲莲又圆又大的眸子无辜软弱,眉眼俱笑道:“你心里果真有我么。”

京墨点头点的笃定:“自然是有的,你小我几岁,我拿你当亲妹妹呢。”

曲莲抿了抿薄唇,低眉浅笑,甚么哥哥妹妹,不过是寻个冠冕堂皇亲近的借口罢了,这原是该自己搜肠刮肚寻的亲近借口,现下有了这么个绝好的由头,岂有放过之理,她眸光纯净温软,无一丝邪意的笑道:“那往后,妹妹我便唤你一声墨哥哥了。”

这一声娇软轻唤,唤的京墨心间狠狠忽悠了一下,只觉眼前这少女比落葵温柔了千百倍,轻声细语如解语花般,低眉浅笑似染露风荷,总归是一颦一笑间都格外惹人怜惜,他的心渐渐向曲莲倾斜而去。京墨想,人生实苦,若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女子解语温柔,那便也能苦中作乐罢,他又想,若他要娶的落葵能像曲莲这般,多几分解语温柔,少几分严苛固执,那此生便是完满无缺了。他不由自主的叹道:“落葵若有你一半温柔体贴,我也此生无憾了。”

曲莲唇边上扬勾出浅笑,她知这只是京墨的痴心妄想,但唯有妄想才可以天花乱坠,这妄想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失望大了,才会心生绝望,绝望后的转身放手才会无法挽回,只要他转身时,自己恰好在他身边,那么便万事顺遂了。

深夜里烛火燃尽熄灭,颠簸了这一路,终于望到了北山的影儿,二人悬了月余的心终于塞回到肚子里,安安稳稳睡去,黑暗中一只如玉素手,缓缓抚上他的脸庞。

第七十五回 不速之客

小贩早听得落葵的假货之言,恶狠狠的瞪着落葵,恼羞成怒道:“臭丫头,你胡说八道甚么,滚滚滚,滚远一点。”

落葵扬眸一笑:“你这钗可有甚么名目。”

“名目。你要甚么名目,一支钗还要甚么名目。”小贩冷哼了一声,眸光躲闪,已有些心虚了。

空青近了一步,偏着头道:“不对,你方才明明信誓旦旦,说这是三百年前百里霜与水蔓菁的定情之物。”

小贩登时哽住,唇边牵出讥笑,在心底暗骂,我说是就是么,你真是傻透了,这世上有几个像你这样人傻钱多的,自然骗一个是一个了。

夜色深沉,鬼市上的人像是被一阵风卷走,只转瞬间便空落落的,只余下空青落葵与小贩对峙,而京墨与曲莲不远不近的站着,揣着各样心思,眸光阴郁的望向二人。

夜风阵阵,拂过魂桥下的水,卷起淡淡的血腥之气,曲莲凑到京墨耳畔,幽幽轻声:“你看,他就是空青,是不是很好看。”

京墨不动声色的望了落葵一眼,抿了抿薄唇干干道:“这便是你说的君子世无双么,很平平嘛。”他瞥了曲莲一眼,抿嘴道:“你们还是见识太浅薄,轻易就被个纨绔子弟给骗了。”

“纨绔么,看上去比你可君子多了。”曲莲娇柔凝望京墨,只见他的脸色一寸一寸暗下去,抿嘴温婉一笑:“你说,他买这么个姑娘用的东西作甚么,我看,那钗是买来送给落葵的。”

京墨的脸色已阴沉的可以滴下墨汁,如暴雨前的层云,沉沉低压,难以抑制的要举步上前,说几句难听话。

曲莲拉住他,恍若全然不知他的怒意,却声音婉转如水的火上浇油:“落葵若不是对他有意,也不会收了他的镯子,你说是不是,听闻他还曾借给落葵一千两银子,替丁香赎身,啧啧啧,还真是出手大方,家底丰厚呢,不过落葵贵为郡主,甚么富贵没见过,怎么还会对他动心呢,或许。”她微微一顿,贴在京墨的耳畔,柔情蜜意流转着浓浓的水雾:“或许,或许他还有些旁人没有的厉害本事。”

笑语晏晏皆像是无意无心之言,但字字句句都像刀子在割京墨的心,他恨极了,后槽牙咬的生疼,怒目圆睁,恶狠狠的瞪着落葵与空青亲近谈笑,一言不发。

那厢,落葵冷笑着步步紧逼,小贩终于硬着头皮承认曾说过这钗的来历,她唇边勾起冷冽的淡笑,缓缓道:“那么,你知他二人的定情之物,是原本要给谁的吗。”

小贩咬着牙,暗恨这杀千刀的程咬金,抿着唇一言不发。

空青来回瞧着二人一对一答,不知所谓,凑到落葵耳畔隐隐含笑:“这金钗竟还是个定情之物么,那我买来正为合用呢。”

落葵微怔,只以为他买来是送心仪之人的,并未往深处细想,轻笑了一声:“那幸而你遇上了我,否则你就要送人个假货了,叫人笑话了。”她瞧着哑口无言的小贩,摇头讥讽:“你连这金钗的真正来历都不知,还敢卖假货,难怪这假货做的不这么真呢。水蔓菁原本是与苏合香定的亲,这金钗原本是苏合香亲手所制,要送给水蔓菁的,可后来,水蔓菁与百里霜互定了终身,苏合香便在此物后面,篆刻上了百里蔓菁,情定不离几个字赠与他们,而你这枚金钗后面,光秃秃的一片,半个字也没有,可见真是个假货。”言罢,她暗自抹了一把心虚的泪,其实她也不知三百年前那桩旧事究竟如何,方才的一切全是猜测之言,但也足以唬人了。

小贩有些色厉内荏,却又不肯轻易退让半步,只恶狠狠望着她:“这等隐秘的事,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落葵眯起冷眸,牵动唇边,嗤的一声轻笑:“你可知我是谁吗。”她缓缓取下发间金钗,与空青的那支钗比了比,挑起唇角冷笑道:“我便是水家的女儿,这才是我水家祖上传下来的金钗,你可要瞧瞧吗。”

两支钗并在一处,高下立现,她伸出一只手:“二两银子拿来,破烂儿还你。”

见小贩迟疑,落葵仰首望天,四围黑漆漆的,连盏灯都没有,果然是个人鬼皆厌弃的绝地,她瞟了小贩一眼,莞尔道:“这时辰,府尹大人怕是已经歇下了罢。”她近了一步,眸光闪动,偏着头补刀:“你说若是将府尹大人从芙蓉帐里拖出来,他会不会恼羞成怒,赏你百八十个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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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终了,空青竟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一路跟她回了家,坚持要在她家住下,跟她学一学识古物的本事。

落葵望了望院内院外,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实在太多,贸然住进来个生人,只怕自己的一双眼眸不够用,不禁蹙着眉头,颇觉为难:“空青,并非我不肯留你,我们水家素有规矩,法不外传,若是你想学,须得正经拜我为师的。”

空青却抿着嘴一笑:“拜师就拜师,这有甚么难的。”说着,他一甩衣摆,顷刻之间做出下跪行礼的姿态来。

落葵大窘,空青的行为举止瞧着中规中矩,显然是正人君子中的典范,可没料到他怕自己赖账不还银子,为了赖上自己,竟连脸都不要了,她惨叫一声跳出老远,急的脸红耳赤,瞪着冷清双眸道:“你,你这是作甚么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收你做徒弟,这不是要折我的寿么,我还没活够呢。”

空青左右为难:“那可怎么好,其实我也并不想学的多么深厚,略知皮毛,让我少折些银子就好了。”

京墨早就对空青心生警惕,趁着落葵跳开的功夫,死死拦在门口,不叫空青迈进院门一步,也不叫他看到落葵一眼,只撇着嘴厌弃道:“早说了法不外传,你挺大的个人,还这样纠缠不休的也忒不要脸面了。”

夜黑如墨,院落中的一丛丛野菊染过秋霜,开至极盛绚烂,月影下风动花移,清寒的月华在深橘浅黄的纤长花瓣上撒了淡淡银光。野菊之香,清幽中夹着苦涩,冷冽入心。

空青仰起头,越过京墨望住落葵,将她的脸庞牢牢印在深眸中,一眼不错的望着,厚着脸皮继续磨洋工:“落葵,那一千两银子我不要了,换你教我几招总可以的罢。”

京墨踮起脚尖儿,想要挡住空青的脸,谁想他踮起脚尖儿,仍比空青矮了一点,不觉恼羞成怒,大声喊道:“阿葵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你算个甚么人,走走走,赶紧走。”

落葵京墨后头探出半张笑盈盈的脸,笑容狭促:“银子要不要在你,教不教你在我,若你真不要银子了,我就却之不恭了。”

空青蹙眉,哽的厉害,这下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他决意听从文元的教诲,将不要脸发扬到底,伸手扒住门框往里挤,一边挤一边道:“那不行,你怎么半点拿人手软的意思都没有。”

这下可真的惹恼了京墨,他深吸了口气,一把推开空青,口气益发不善:“走走走,赶紧走,这宅子统共就这么几间房,也住不下这么些人,要是你露宿街头冻出个好歹来,我们也赔不起。”

秋风瑟瑟,夜深人静之时,这厢喧闹不停,早惊动了左邻右舍,亮起灯烛探出头来看热闹,落葵见势不对,忙将京墨拉开,把空青让进院中。

曲莲在一旁看了许久,心思流转不停,若落葵心中另有了他人,那么与京墨退婚便是迟早之事,她定下心思打趣道:“京墨,你找这许多由头,不肯容空青住下,怕是因为他长得比你好,家底儿比你丰厚,你自惭形秽罢。”她近了一步,微微一顿:“我倒觉得,他与苏子同住一屋正好。”

不知何时,苏子悄无声息的斜倚在院门口,不知他揣着甚么心思,竟冲着空青咧嘴一笑:“若是你不嫌弃,便与我同住一屋罢,不过呢,这房钱与饭钱总是要交的。”

落葵拉住苏子,低声埋怨了一句:“苏子,我还欠着他一千两银子呢,怎好要他的钱。”

“你就这会儿找我要,我也没有啊。”空青咧嘴一笑,抖了抖袖子:“我这会儿穷的,口袋比脸还干净几分呢。”他在袖中掏了半响,掏出二两银子:“喏,就这还是方才落葵帮我讨回来的。”

“那就更得让你住下了,总不能让你流落街头罢。”苏子侧身,对空青不怀好意的附耳轻笑:“你这么个至阳道中人,也有求到我们嗜血道的这一日,我岂能轻易放过。”

空青微怔,瞬间觉得自己是自投罗网来了。

苏子丝毫没有给他深思熟路的机会,清朗笑道:“空青又不是想要学咱们水家的秘术,你有甚么不能教的,再说人家还救过你的命,救命之恩只是让你教给他一些识古物的本事来报,你还推辞,知恩不报才是丢了咱们水家的门楣。”

落葵抿了抿嘴,无奈道:“既如此,那你便在西屋住下罢,热虽热了点,但苏子一向爱吵闹,与他同住一屋的话,怕扰了你的清净。”

此言一出,空青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来,倒是京墨撇了撇嘴,神色郁郁。

第七十六回 酒鬼对酒鬼

时光一瞬,伴着落叶滚滚,树上只余下空落落的枝丫,便已是流光匆匆,深秋寒凉了,空青是个极安静斯文的人,出门无声进门寡言,席间也不闻丝毫声响,闲暇之余除了读书写字,便是独坐庭前发呆,像是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宣泄。

“落葵,你快点,还差几个菜。”苏子在院中大呼小叫。

落葵闻言一笑,空青这样安静斯文之人,却与苏子格外投缘,只短短数日,已经熟络的要摆酒庆贺,说是他们两个前世一定有缘,今世再度相见,一定要好好庆贺。

庆贺二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不止是烫一壶酒这样容易,落葵与丁香从午后起便开始忙活,伴着一阵阵锅碗瓢盆的轻响,直到日薄西山了,才备下了一桌子菜,她在灶间扬声:“你别吵了,还差一道汤,要不你来做。”

苏子登时噤声不语,他的手艺自然是不差的,奈何却天生懒惰,便只能忍受吃人嘴短的苦楚了。

京墨举杯冲着空青一笑,便发了问:“空青,你是哪里人啊。”

空青略一沉吟,淡淡道:“我是小地方来的,不值一提。”

落葵在灶间微微一笑,原来人人都会用这种拙劣的借口,他品貌贵重,身手不凡,绝非寻常小门小户的出身,只是人人都有不可对人言的隐秘,而京墨向来口没遮拦,她担心再如此追问下去会惹人尴尬,反倒不妙,索性倚在灶房门口打了个哈哈:“京墨,你都快赶上听轩楼中的小二了,我看你的古物斋干脆关门歇业罢,反正生意也不好,你去听轩楼当个小二,保管甚么稀罕事都能打听的来。”

话音刚落,就听得曲莲在院中接口:“问问有什么打紧的,家里平白住进个来路不明的生人,总是不好。”

灶台上蒸汽腾腾,菜香氤氲,席间的推杯换盏,京墨的旁敲侧击一丝不落的映入落葵眸中,可空青见招拆招应付的从容圆滑,寻不到丝毫破绽,却也没有一丝可探寻的真实,她不觉微微蹙眉,扬声道:“苏子,汤太烫了,你过来端一下。”

苏子痛痛快快的应了一声,进的灶间,刚碰了一下白瓷莲瓣大汤盆,便烫的缩回了手,一边摸着自己的耳垂,一边龇牙咧嘴:“这么烫,你叫我进来不是为了烫熟了我的手罢。”

落葵扬眉轻笑:“苏大公子果然聪明,京墨这样没头没脑的问下去,可不是甚么待客之道。”

砧板上传来一阵叮叮咚咚之声,鲜红的猪肉登时被剁成了肉泥,苏子一手一个,极利落的汆了丸子,小心放到水里滚了滚,起锅前又撒了一把香菜,听得落葵此话,他微微颔首:“打草惊蛇反倒不好。”

扬眸向外,只见京墨与曲莲一唱一和,轮番上阵,那酒一盏接一盏的灌下去,不见空青有丝毫醉意,反倒是京墨眼风迷离,落葵嗤的一笑:“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想灌醉的人没醉,自己倒先扛不住了。”又见空青的筷子只碰了碰河鲜,旁的菜丝毫未碰过,她微微一笑:“在北山时,那些野味他便没动几筷子,方才那些菜,他也只捡了些河鲜尝了尝,他对俗世间的吃食似乎十分抵触,我想了想,他大抵与苍龙世家脱不了干系。”

丁香埋头在灶前添柴,听得此话,想起前日翻看的一本书,蓦然抬头插了句嘴:“苍龙世家,主子,是南祁国的那个苍龙世家么。”她哆嗦了一下:“那,那他不就是个半妖了,会不会,会不会吃人。”

落葵摸了摸她稚嫩的小脸儿,笑道:“我家小丁香又是从哪翻出来的闲书,你放心,他若要吃人,也是先吃修为最高的苏子,不会吃你我的。”

丁香却抬着头,眸光坚定无一丝惧怕:“不,我是最没用的,要吃先吃我,留着,留着大公子还可以保护,保护主子。”

落葵眸光柔软,轻轻掠过苏子与丁香的脸庞,这样好的姑娘,还是莫要为情所伤的好。

“你所料不错。这是刚刚从南祁国传回来的信儿,你瞧瞧。”苏子轻咳了一声,打破寂静的尴尬,衣袖挥动,一丝灰芒落于灶台上的白瓷海棠浮纹碗中,那碗里盛了满满清水,灰芒与水面方一接触,便没入碗底消失不见,水面上随之荡漾起淡淡涟漪,数行字迹在涟漪间若隐若现。

落葵仔细看完,衣袖在碗口轻拂而过,那字迹登时消失不见,她思量道:“苍龙世家乃四灵之一青龙的后裔,是至阳道四灵家族之首,此族一向隐世不出,从不沾染凡尘俗世,门户又极紧,此番为何会接连派出十数名嫡系弟子进入俗世。”

苏子抬手在碗口处一抹,那水中便又显出数行字迹,边看边说,声音益发凝重:“这是截获的名册,上头并没有空青的名字,我原以为他所用的乃是化名,但一番查探,他竟也是苍龙世家嫡系弟子,且是空字辈的,你知道的,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地位超然,向来只有两位,堪比大长老,他又这般年轻,看来颇受族中重用。”

见灶里的火苗不旺,丁香转身去屋角抱了捆柴过来,一根根填进灶膛,登时火光四射。

灶眼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咕嘟嘟冒起喷香入鼻的气泡,落葵手上沾了黑灰尘土,抬手在苏子身上抹了抹,才去揭开锅盖,沉吟道:“这便怪了,此族族规极严,莫说是空字辈的嫡系,便是出自旁系,没有族长亲令,也是不可离开隐居之处半步的,在北山若说是偶遇,那么在鬼市便不会是偶遇,这世间若与同一人连着偶遇两回,那必定是有人有意为之,文元如是,空青亦如是,他找了诸多借口,死皮赖脸的住进咱们家,定时有所图谋的,只是无论是水家,还是其他,都与苍龙世家没有任何来往,他们怎会突然对水家起了兴致呢。”

苏子拍了拍刚刚被落葵擦手的月白色暗纹越罗直身,发现那黑灰竟拍不干净,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打趣了一句:“我看这个空青和那个文元对水家当真没甚么兴致,对你倒是有十二分的兴致呢,莫不是他二人便是你命中的桃花,并蒂双开了么。”

那微微含笑的一双深眸,像是不住的在眼前晃动,晃得落葵莫名的红了脸,心口怦怦直跳,她一言不发,只冲着苏子翻了个白眼儿。

倒是丁香一脸嬉笑:“若是真的那就最好了,主子整日里盼桃花盼不来,这一来便来了两朵,主子可得好好挑一挑了。”

苏子凑近的落葵的脸庞,瞧着她艳若桃花的脸颊,不停的发笑:“听到没,你可得睁大了眼,别挑花了眼,最后挑一朵烂桃花。”

落葵撇了撇嘴:“万一两朵都是烂桃花呢,我岂不是挑不出来了。”

苏子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叹道:“若这两朵真是烂桃花也便罢了,怕只怕是长了十二个心眼儿的桃花精,那可真要糟蹋了你难得发一回的花痴了。”

听得苏子此话,落葵心中竟生出些许不该有的想法,她竟想着,若真是那一双深眸的主人也便罢了,即便是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自己也认了,总归是个令自己脸红心跳的人,发一回花痴委实不亏的,但转念想到自己与京墨的那纸婚约,便又暗自骂自己朝三暮四,那纸婚约将她与京墨牢牢拴在一处,无论有情还是无情,这一生一世只有他,也只能有他,更遑论京墨还拿性命救过她。她咬了咬贝齿,将那不该有的糊涂念头从脑中驱逐出去。

苏子见她微微失神的模样,不禁笑道:“莫不是真的发了花痴。”

他凑到落葵跟前儿,仔细端详下来,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好好查一查他究竟惹过几朵桃花,生没生出过甚么青桃子红桃子罢。”

落葵笑骂道:“你还要我莫要胡思乱想,你自个儿先想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朝三暮四是私德不修,是大罪过,苏子,你还是上点儿心好好查查他的来意罢。”

苏子点着她的额角骂道:“读书读傻了么,榆木脑袋。”

端了滚烫的热汤上桌,苏子便听得京墨低声念叨:“小盏喝酒真是不过瘾。”他旋即冲着灶间喊了句:“落葵,换几个大碗过来,京墨喝得不过瘾。”

落葵将青花白瓷大海碗狠狠惯在桌上,蹙眉道:“你是要灌死自己么。”

京墨挑眉望向空青,不屑的撇嘴:“谁灌死谁还说不定呢。”他咕咚咚在碗中倒满酒,递给空青:“既然是庆贺,用小盏如何能过瘾呢,要用大碗才能尽兴的嘛。”

看着空青一饮而尽,他击掌笑道:“对嘛,在我们面前就不要假装斯文了,大家都不是甚么斯文人。”

几大碗酒灌下去,空青仍旧神情如常,倒是京墨先撑不住了,眸光迷离开始东倒西歪,舌头打结开始胡言乱语。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苏子登时会意一笑,拉过京墨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边往屋内拖去,一边嘟囔着京墨不止吃相难看,酒品也着实不堪,喝多了竟然耍赖撒酒疯。

趁着酒意,曲莲大着胆子,借着照顾醉酒的京墨这个由头,留在了他的房中。

第七十七回 苍龙世家

夜色浓稠,只点缀了寥寥数颗星子,层云缭绕,将皎洁的月华也蒙了一层轻纱,树冠之上孤零零的悬着几片枯叶,月光昏黄,枝丫错乱的影儿投在地上,像极了凌乱不堪的人心。

见左右无人,空青几度伸手,想要去牵落葵的手,却见她似笑非笑的冷薄模样,只好缩回手,亲近道:“一晚上你只顾着招呼我们,饭也没用上几口,饿不饿。”

“我晌午吃顶了,倒不觉着饿。”低眸一笑,落葵在桌旁坐下,不动声色的抬眸,仔细瞧了瞧空青面前的白瓷青花莲纹阔口碗,只有些鱼骨虾壳之类,心中了然:“怎么,饭菜不合你的胃口么。”

空青一怔,伸向水腌鱼的筷子在虚空中狠狠顿住,旋即极快的调转方向,勉强夹了一筷子兔肉,浅尝辄止了一口,艰难笑道:“没有,你的手艺很好,很好。”

若说试探人心,套话刨根,落葵是此间老手,她于试探人心一事上,似乎有着天然的悟性。她垂眸凝神,苍龙世家一向视飞禽走兽乃污浊之物,从不入口,只食水中之物,看空青这习性,倒似真真出身此族,至于来意,尚需好好思量。

借着秋月微光,落葵扬眸见桌案上还剩了半碟子羊肚与猪尾巴,一块兔肉并一只羊腿,落葵殷勤的夹了一筷子猪尾巴,放进空青面前的莲瓣白瓷小碟中,又递了白瓷莲瓣杯盏过去,眸光冷冷的蕴了些浅笑,和善道:“这百花酿是我亲手酿的,你尝尝,这些菜下酒最合适不过了。上回你的救命之恩,我尚未正经谢过,这杯酒,我敬你,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酒着实是好酒,一饮而尽酒香四溢,菜自然也是好菜,却没那么容易下咽,空青咬牙皱眉,终于艰难的将菜咽了进去,牵动唇角笑道:“极好,极好。”

落葵看的发笑,从未见过吃东西吃的如此矜持的男子,遂夹了一筷子羊肚,递到空青嘴边,抿唇笑道:“尝尝这个。”

说起来空青应该是欣喜万分的,这情景是他百转千回求而不得的,只是放在唇边之物,却是百转千回而吃不下去的,他咧了咧嘴,勉强咽下去,又勉强忍住翻江倒海的艰难神情,笑道:“果然极好。”

秋夜里的风,寒意凛然,落葵紧了紧衣裳,悬在廊下的羊皮宫灯迎风摇摆,在深幽漆黑的院中,投了一抹摇曳不定的光亮,这烛火明亮,连月华亦失了颜色。

她夹起一筷子小虾,恍若无意的望住他,冷冷的眸光清澈而犀利:“青公子,要你一个只食水中之物的苍龙世家嫡系弟子,来食这些走兽之类的污浊之物,着实委屈你了。”

这是落葵有意为之,想要诈他一诈,故而语出惊人。

空青也却是受了惊吓,惊得脸色煞白,苍龙世家空字辈嫡系弟子,是文元挖空心思为他备下的身份,这该死的文元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过,说甚么苍龙世家向来隐秘,嫡系弟子更是如祖传宝贝一般藏的死死的,这样的身份,没个三年五载,是绝查不出来的,谁料他才住进水家不过半月,并未见过落葵有甚么格外的动作,这所谓的隐秘身份便被查了个底儿掉,他不禁唏嘘不已,果然今时不同往日了,落葵的权谋机变远超他的估量,若论揣测人心,怕只有二哥可与她一较高下了,原来岁月匆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耿直之人了。

震惊过后,空青望着她脸上淡然的笑意,是那样遥远而模糊,满是疏离隔阂,心间微痛,他迅速想好了对策与说辞,勉力笑道:“不错,我的确出自南祁国苍龙世家,云楚国水家果然非同一般,如我这样隐秘的身份,不过短短半月便已查了个清清楚楚。”

见他满脸震惊之色,原本仅剩的一丝疑虑,亦蓦地烟消云散了,落葵饮了盏酒,淡淡道:“赶巧了而已,我不过是对四灵世家多了几分了解罢了,只不过苍龙世家一向超然,从不沾染凡尘俗世,不知此番为何突然对水家生了兴致。”

空青知道终会有这么一日,凭着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份,是万不能长长久久的在这里住下去,也万难有甚么来日方长的,可实话又无法全然宣之于口。斟酌了良久,他才缓缓道:“苍龙世家做了太多年的隐士,如今也想入世了,既有此打算,那么盟友便必不可少,当然了,苍龙世家并无意涉足朝局,只是想借着俗世之力,令家族长长久久永不衰落罢了,郡主大可放心。”

言至于此,便无需再遮遮掩掩隐瞒什么了,落葵直起身子,冷眸狠厉,唇边挂着冷薄的淡笑:“连一页薄纸尚且能变成杀人的利器,更遑论是善变的人心,青公子,我并非你所想的那类善男信女,我的双手并不干净,所谋之事也沾满了血腥人命,你敢只身前来,自然是颇有些本事的,自然也不怕杀戮,只是,苍龙世家此番派出的一十三名嫡系弟子中,并未有你青公子的名字,青公子说话藏一半露一半,不知要我如何放心。”

苍龙世家派了嫡系弟子出山,空青暗自低笑,果然是自己的亲三哥,做戏也做足了全套,竟如此大方,也不知他给族长许了甚么天大的好处,竟诓的族长舍得一口气派出如此多的嫡系弟子,待此间事毕,必要千恩万谢的请他喝一回酒了。

空青凝神良久,深眸似水,定定望住落葵,举起酒杯,坦诚道:“苏家的势力遍布南祁国,而在云楚国谋事,水家是绝无法绕开的,至于郡主你,执掌水苏两家,我此来只是为与水家和苏家结盟而来,别无他意,至于族中派出的其他弟子所为何事,恕空青难以相告。”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小心斟酌,唯恐说的漏洞百出,被落葵揪住,再难待在她的身边了。

说开了此事,这颗心原本应该安稳放下,可心事仍是肆意漫出,令人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他刻意为之,原来殊途同归皆是利益盟约这四个字,她放下满腹惆怅心思,只是冷薄笑道:“青公子乃苍龙世家空字辈的嫡系弟子,门第之高背景之深,若早将实言相告,我必不敢如此怠慢的,只不过我着实没有料到,一向自诩清高的四灵家族,竟也会自降身份沾染凡尘俗世。”

空青斟酌着开口:“当今天下,在江湖中修炼不外乎三种,其一乃是以四灵家族、天一宗和万毒宗为首的正阳道,其二乃是以茯血派和圣魔宗为首的嗜血道,其三则是以万佛宗和无为派为首的佛修。江湖修行与世俗朝廷本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割。试问有哪个宗派哪个家族,与世俗朝廷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正逢乱世,又有哪个宗派家族不想成为乱世枭雄,分一杯羹,以保自家传承千年万年不断。我虽不知贵兄妹二人究竟出自嗜血道中哪一家,但想来也是奉命行事罢。“

这可真是应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落葵秀眉微挑,冷眸微缩,淡淡道:“那么,青公子与苍龙世家想在我这里得到些甚么,还请坦诚告知。”

空青苦涩一笑,看来如今想留在此处,只能借着苍龙世家的名头,编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言了,但愿,但愿在谎言戳穿前,能令落葵多欠自己一些人情,欠下还不清的人情,他笑道:“不过就是他日太子殿下荣登大宝,掌管了云楚国天下,在这九州中,且给苍龙世家留一席之地罢了。”

秋风萧萧,卷起无数枯黄落叶,掠过庭前堆砌的太湖石,最后纷纷扬扬坠入池水之中,月色如水倾泻,这样美好的月,却映着两个各怀心事之人,落葵心底顿感悲凉,有无尽的失望漫过心间,却仍是扬眸轻笑:“只一席之地而已,我自然可以应下,但,这是青公子的一人之言,无凭无据,恕落葵无法全然相信。”

空青顿时没了主意,此番说的这一席话,原本便是半真半假,谎言又如何能成真,如何能让人十足相信,更遑论是落葵这种从不轻信,甚少交心之人了,他很想将自己的来意坦诚相告,很想直言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求,却又唯恐莽撞行事,会害的自己再度抱憾终身,他垂首饮酒,一盏接一盏的百花酿入口,他却如饮白水般无味,酒入愁肠皆化作唇边轻语:“那,我要如此做,郡主才肯信我。”

是啊,要如何做呢,落葵的心陡然空了,无论眼前之人如何说如何做,她都无法倾心相待,自父亲走后,她的这颗心,除了苏子诸人,又何曾全然信过谁,便是京墨,她也留有三分防备的余地。落葵替他斟满了酒,淡淡笑道:“青公子莫要多心,我并非是不信你,而是不信任何人,青公子出身大家,是身份高贵的嫡系子弟,想是从未见过甚么阴谋阳谋,蝇营狗苟罢,我却不同,见的多了,自然心有防备。”

第七十八回 七宿心誓

院落一隅的秋菊开得极艳,那是秋日里最绚烂夺目的颜色,艳丽的如同夏花般炙热灿烂,这花原本只在白日里绽放,而到了晚间便闭合收拢,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已月上梢头夜半清寒了,这花依旧在月下怒放,月华朦胧倾斜,花丝潋滟如水波微漾。

这月影花香,人影成双,本该是温情脉脉的,是空青追寻许久的良辰美景,但眼下他却心下凄然,阴谋阳谋他自是见过的,不止他见过,从前的落葵也见过,只是他与她当年皆不屑此道,最后皆伤于此道,心口微微一痛,却淡然笑道:“郡主此言正是,但郡主实在无需防备我,毕竟我与郡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须防备。”言罢,他在心底默默良久,落葵,无妨,时日久了你便知道了,便是天下人你都防备,也无需防备于我,便是天下人皆负了你,我亦绝不相负。

落葵冷眸隐隐含笑,那笑是淡薄而赤诚的,毫无顾忌的直视于他:“青公子此言,我绝不敢苟同,你既知道我与苏子皆出自嗜血道,而青公子所出的苍龙世家乃是正阳道的中流砥柱,那你当知,嗜血道与正阳道向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苍龙世家如今与我们达成同盟,若被正阳道其他门派获知,就不怕给贵族惹来灭顶之灾么。”

在北山时,空青得知落葵二人出身嗜血道后,亦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毕竟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仇怨太深,难以化解,后来还是文元劝他,天下之大,总有正阳道与嗜血道都管不了的地方,若他与她真的有来日,眼下为来日放手一搏,总好过来日悔不当初,他傲然一笑:“苍龙世家既然敢于嗜血道中人往来,自然有自保之力,郡主大可放心。”

“是么。”苏子已默不作声的听了许久,听得此言,他从暗影中踱步而出,挂着疏狂笑意:“青公子倒是坦荡,世人皆道我们乃嗜血妖魔邪门歪道,青公子倒是不怕。”

空青坦坦荡荡的正色道:“从前我亦是如此认为,但看贵兄妹为人,绝非阴狠淫邪滥杀无辜的宵小之辈,我这一路行来,所见过的嗜血道中人不少,也并非全是邪恶之辈,而正阳道中更并非全是正人君子。”

见他眸光赤诚,字字珠玑,绝无半分迎合附会之意,苏子暗暗颔首,击掌清朗大笑:“好,好,青公子,若我未记错的话,苍龙世家有一密术,是为七宿心誓,以青龙血脉起誓,若有背弃,必遭反噬而亡,不知青公子可愿与我水苏两家家主结此誓约。”

闻言,空青竟暗自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的利落抬手,扬出一道半弧青芒,落于三人周身,形成一处半圆屏障,他深眸含笑,坦荡道:“便是如此么,好。”

不见他有甚么旁的动作,只手指一白,从指尖凝出一滴血珠子,抬手飞快的在虚空中写下心誓誓言,血红的字迹金光微闪,格外诡异,写完后,他深眸含笑,凝望住落葵,沉声道:“那么,请郡主将血脉滴入七宿心誓。”

见他应下的如此痛快,落葵反倒起了疑心,退了一步,与苏子对视相望,随即笑道:“青公子可要想清楚了,立下这心誓便不可反悔了。”

“成大事者谋定而后动,有何可悔。”空青扬眸轻笑。

落葵偏着头望住悬在半空中的誓言,写的便是苍龙世家与云楚国水家,南祁国苏家缔结同盟,以青龙之血起誓,立七宿心誓,绝不背弃,永不相负这几句话,并无其他异常,但即便是这简单的寥寥数语,只望了一眼,便像是要将人的心神吞噬干净,果然是玄妙异常,她暗叹,这誓约既是约束苍龙世家,亦是约束水家苏家,无论是谁生出异心,都免不了要遭了反噬,只是对苍龙世家的反噬更为厉害一些,落葵再无一丝一毫的迟疑,同样抬手凝出一滴血珠子,落入誓言之中。

那七宿心誓受了落葵的一滴血,登时金光大作,字迹流转良久,最后化作一只身似长蛇,生有麒麟首与鲤鱼尾,犄角似鹿,足下五爪的小兽模样。

那小兽蓦然睁开双眸,望了落葵与空青一眼,便分光化影成双,一只没入空青额头,一只没入落葵的额头,便在心誓没入眉心的一瞬间,落葵的灵台嗡的一声炸裂开来,眼前晃过一个身影模糊的红衣姑娘,眉目间笼了层薄雾,像是在怨恨的哭,却又带了几分轻笑,冲着她道:“你要记着,他负了你,你说过,若再世为人,你定要找到他,亲手杀了他。”

猛然间心尖狠狠的抽痛不止,痛的落葵冷汗淋漓,她并不记得曾说过这话,也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何事,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弄丢了甚么要紧之物,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姑娘便蓦然消失,心尖这才止住抽痛,她不禁暗叹了一声,这七宿心誓还着实诡异的紧,竟能凭空牵出噬人魂魄的幻象,缓过神儿来,落葵:“有了这七宿心誓,我水家苏家与青公子从此便生死一体,不分彼此了。”

“如此甚好,那么你我盟约就此达成,南祁国中,苍龙世家绝不与苏家一争高下。”空青笑道,暖暖的笑意中流露出安心的喜悦,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留下来的借口,这借口完满的无懈可击。

在失去她后这长长久久的岁月中,空青的心从未有一日同今日这般安稳,终于,这一切终于有了重头来过的机会。他斟了一盏酒递过去,眸光赤诚的望住落葵,缓缓道:“从此,还望郡主与在下赤诚以待。”

落葵被他赤诚的眸光深深望著,只觉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无端便低下头,平静了良久,才将酒一饮而尽,扬眸笑道:“那是自然,他日若青公子在这云楚国境内有为难之事,尽管开口,水苏两家定然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月影浮动,秋菊灿烂,见心誓已成,凭空又多了一大助力,苏子亦喜出望外,他素来伤怀时要饮酒解千愁,开怀时更要饮酒坐相悦,现下有了这般幸事,更是要多饮几杯了,遂笑道:“我去取些好酒来,青公子,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趁着苏子进屋拿酒的功夫,空青目不转睛的望住落葵,深眸含笑,带着微微桃花色,温情脉脉道:“立下这心誓,你往后便可安心容我住在此处了罢。”

落葵暗叹,自己这宅子又小又简薄,怎么人人都争着住进来,老天若真怜惜自己,降下那么一朵半朵称心如意的桃花便也罢了,偏生先来了个缺心眼儿的疯桃花,如今又来了个别有用心的桃花精,果然是自己福薄,千年万年的红鸾不动,她无限惆怅的叹了口气:“住罢住罢,若是你肯再交些租子与我,那便是既安心又欢喜了。”

见落葵对自己这桃花笑容不为所动,空青抿了抿唇,对自己一向无往不利的样貌生了疑,想起文元所说的,空有皮囊没有行动,皮囊再好也枉然,不禁眉心紧蹙,大着胆子去握落葵的手,深情道:“若你不再逼着我吃稀奇古怪之物,那我便住的既安心又欢喜了。”

此情此景狠狠荡漾过落葵的心,她不可抑制的心间疼痛,那痛中夹着恍若隔世的甜蜜,她不明就里,慌乱不堪的抽出手,揉了揉心口:“人生来这一张嘴,除了说话便是吃,整日里这也吃不得那也吃不得,岂不委屈了在人间千难万险的走这一遭么。”

空青深以为是的点点头:“此话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想来确实委屈了些。”他小心翼翼的抬手去抚落葵的长发,抚过之时,心中便生出更多的贪念,想要如当年那般揽她入怀,只可惜他的手滑过她的长发,方才落到她的肩头,便被落葵轻轻巧巧的躲开,空青眸光微暗,如今的她竟半点受不得自己的温情,怕是只能缓缓行之了,他失魂落魄,吁了口气道:“我所求并不多,只要长长久久的住在此处,无论作甚么都好。”

夜间薄雾已散,静谧空远,天边悬了弦月,清冷星辰缀于天幕上,点点洒落在空青青色衣衫上,像极了一树碧叶白花。夜风适时拂过,他的衣角皴皱,衣间的疏离香气缓缓袭来,一身似涟漪般的银白花朵漾出冷意。

落葵的心狠狠颤了颤,这句话似乎不知何人不知何时,也曾对她说过,可最后究竟如何了,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隐约记得大梦初醒,便是刻骨铭心的绝望与伤痛,她扬眸望住眼前这个人,自打与他遇见,淡薄的熟识感一日胜过一日,愤恨与甜蜜纠缠交错,如潮水般时时涌来,莫非此人与京墨一般,都与自己八字不合,甚至更甚么,自己这个命数哟,着实不幸,她勉力平静了会儿,才笑道:“你一个苍龙世家的宝贝长年累月的住在我这里,你不嫌寒酸简陋,我还怕招灾惹祸呢。”

第七十九回 落井下石

苏子提了两把菡萏色莲瓣长嘴玉壶入席,递给空青一把,他举起酒壶,与空青碰了一下,笑容疏朗坦然:“我水家甚么都缺,就是不缺酒,只管喝。”

壶口处一线凝碧色的酒缓缓流淌,如一汪深潭,隐带染花的夜露幽香,此酒名寒潭香,入口清冽略显寡淡,可后劲儿却足,多饮伤人。

落葵生怕苏子饮多了酒,伤身伤心,劈手夺过他的酒杯撒到地上,翻了翻眼皮儿:“喝喝喝,你就知道喝。”这口气像足了经年唠叨的管家婆,发了一通唠叨后,又斟了杯青梅递给他:“别喝寒潭香了,仔细喝多了头疼,还是喝青梅罢。”

他二人一副寻常百姓般兄妹情深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竟是出自嗜血道中的狠辣之人,空青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脸笑意。

落葵笑道:“你瞧甚么呢,瞧的如此开心。”

空青学着苏子的样子,对着酒壶痛饮了一口,缓缓道:“这一路走来,我见过为修炼魔功血祭了半个村子的嗜血道中人,亦见过为了强抢民女屠了整个寨子的正阳道中人,所谓正邪,真的很难说清楚。就像当初的冀州孙家家主和几大长老被杀,世人皆道是茯血派的前任掌教大人强抢孙家姑娘,灭了孙家,可又有几人知道,孙家家主四处掠夺童男童女用以修炼,遇上不肯从命的人家,就动辄灭人满门,那几年逼得附近村寨几乎家家戴孝户户抬棺呢。”

落葵扬声冷笑:“江湖中向来如此,但凡天下有甚么罪孽都推到嗜血道头上,再加几桩又能如何,又岂嫌多,甚么狗屁正邪,人生在世,但求心安罢了。”

“众口铄金,正阳道要打,我嗜血道奉陪便是。”苏子换了青梅,仰头痛饮,喝一半漏一半。

空青深以为是:“可见,单以修炼之法不同而分善恶正邪,实在有失偏颇。”

落葵垂首,就着雨过天青色的莲瓣杯盏,浅尝辄止了点,这青梅是经年所酿,此番起出来,嗅之格外醇香,淡而独特的果香味,混合着酒香,在唇齿间萦绕不绝。

她生就一双冷眸,透出来的笑也冷清淡薄,唇边不动,笑却从眸底冷冷漾出:“青公子倒见事明白,嗜血道的确有些许门派靠血祭生灵修炼,但大多门派走的也是正途,只不过行事随心,肆意妄为罢了。”

见苏子喝起酒来没完,落葵生怕他喝坏了身子,忙夺下酒壶,换了醒酒汤过去,苏子无奈的摇摇头,盯着她落井下石起来:“臭丫头,你当真愿意嫁给京墨么。”

愿意么,落葵的心晃了一下,扪心自问,京墨舍命救了自己,那么在这桩婚事上,便容不得自己有什么迟疑与犹豫,她缓缓道:“苏子你知道的,此次我在宫中不慎露了行迹,是京墨舍命相救的,否则便真的没有人整日对你尖酸刻薄了,你说这份恩情,我是报还是不报,如何报。”

这一番言语,落在空青心中,字字锥心,他默默叹息,或许当年,落葵承受的也是这般锥心之痛,当年之痛是他加诸在落葵身上的,如今要他承受这般报应,他承受的心甘情愿,便是加上百倍千倍,亦百转不悔,空青强自欢颜,抢在苏子前头开口道:“若说有救命之恩便要以身相许,那么我对你也有救命之恩,还有赠银之恩,你又该如何相报。”

“我,这个。”落葵瞬间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你这落井下石来得倒快,可惜我早没了爹娘,不然现生一个妹妹许给你也还来得及。”

空青噗的喷出一口酒,呛得连连轻咳,正色道:“你重情重义自然是好,但你千辛万苦的替他寻药疗伤,也算偿了他的救命之恩罢,况且便是要报恩,也有千种万种的报法,实在无需委屈自己。”

苏子在情事中历尽千帆,看情事自然比落葵通透的多,桀骜道:“若他是你心尖儿上的人,嫁了就是,若不是,弃了便是,你犹豫甚么。若顾虑悔婚会被人嚼舌根,说甚么皇家凉薄,那便更是可笑了,你管旁人说甚么,不过都是屁话而已。”

落葵无限怅惘,百般犹豫:“你方才也说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私德不修四个字,我怕我承受不起。”

他狠狠一拍桌案,忍不住跳脚痛骂一番:“说甚么私德不修更是放屁,定下这婚约时你才刚刚出生,你懂甚么,可有人问过你同意与否,那么现如今,凭什么你要被一张废纸,一句屁话,困住一辈子。”

落葵扑哧笑道:“苏子,你好歹也是俊雅公子,怎么骂起人来竟像个莽汉野夫。”

空青起初对苏子有些成见,觉得他出身嗜血道,嗜血道中人素有行事狠辣不择手段之名,没想到深交下来,才惊觉他处事明达为人坦荡,毫不矫揉造作,实在是可交之人,这一番斥骂更是是痛快,不禁连连点头:“苏子的话,我深以为是,订下婚约时,你是不能选也没得选,如今有的选了为何还要困守。”

落葵回眸望住二人,这二人所言皆不合礼教,可听来却十分有理,她心下震惊:“倒是巧了,太后与你二人所言竟一般无二,前日我给太后上了一道启本,请太后指婚,可太后驳了,她说我是长乐长公主唯一的骨血,是她心尖儿上的人,也幸而我不是皇子公主,不必因利益同盟而缔结婚约,那么我出阁便一定要嫁个自己心尖儿上的人,才不算委屈了。”

苏子为太后这一席话痛饮了一壶酒,才畅快道:“义父人到半百才有了你这个独女,长乐长公主又难产去世,你是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若他们瞧见你如今这样委屈自己,只怕也不会安心的。太后是个明白人,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并非是因京家落魄,而是因着京墨长居扬州,你二人至今方才见过两回面,着实谈不上甚么情意,她不愿因一桩上辈人定下的婚约而委屈了你,这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你。”

落葵有些走神,想着苏子所言,不禁矛盾重重,太后最重礼法,说出的话却也与苏子一般无二,她自然是过来人,可说到底只嫁过一回,又早早的守了寡,恐怕早不知晓现如今的情事风向如何呢。

而苏子不同,他是此中老手,于情事中游刃有余,每一步都紧随现世风向,奈何他时运不济,在万花丛中打了无数个滚,不知碾碎了几多红花绿叶,还是无疾而终。

她也知情之一字,马虎不得亦勉强不得,可是苏子给他看了那么多话本传奇,里头的才子佳人个个都是彼此心尖儿上的人,但到头来,姻缘还是不能长久,可见单单有情也是远远不够的。

落葵无奈摇头,看来此种事仅靠着口口相传道听途说是不中用的,还是得实践里头出真知啊,遂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为我着想,有情也未必能够长久,无情反倒不易伤心。”

苏子垂眸,世事的确如此,他也为此伤透了心掬了一把泪,可这世间懂得却做不到的事太多,推己及人,他自然想看着落葵一生顺遂,遂笑道:“你才十几岁,听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八十岁,心如槁木老气横秋的。”他顿了一顿,道:“落葵,我教你读书,是教你明理,而非迂腐。”

空青亦是笑道:“若非听苏子说你才十几岁,听你素日里说话行事,我当真以为你同川谷一样,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妖怪。”

落葵瞟了二人一眼,抿唇笑道:“你二人你来我往说的倒痛快,我自然知道青春年少,有大把的好日子在后头,实在不必如此通透,合该肆意畅快一些才好,可是苏子,你我身上有太多无法舍弃的东西,事关人命,如何能不顾虑。”

黑漆漆暗沉沉的天幕上掠过几缕云,诡谲的变幻身影,一如变换不定难以捉摸的人心,苏子默然,自己也曾舍弃一切,结果却是惨败,还连累了无辜之人丧命,让一场原本就不该有的孽缘,染了千里血色。

夜风簌簌而过,菊花纤长的花瓣在风中飞扬,被吹落下几丝,夹着冷清清的幽香掠过人心。

见苏子神情凄苦,落葵心知牵动了他的愁肠,忙拍拍手,难得的娇俏一笑,唇边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格外清丽无双:“好了好了,我又不是明儿就要死了,今儿才急着寻个两情相悦的嫁了,我与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干嘛要如此着急的下定论。”她暗道,虽说自己是在挑弄人心中讨生活的,思虑周全筹谋万千方能长久,但好在出身显赫,家中有月例俸禄有生意田产,一向是锦衣玉食,比之寻常百姓的日子不知优渥几何了,实在不该再有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苏子翘着唇角,牵出个诡谲的笑:“来日方长,只怕你二人是久处生厌,再将那点子情意磨得丁点不剩,最后反目成仇。”

第八十回 说红颜红颜到

深秋时节的青州,秋阳斑驳,带着沉郁的暖意洒落,秋叶寂寥,没有一丝鲜活气,澄碧的高空中有成行的秋雁飞过,悲鸣声声,这时节,景致最好的去处,就是城外山上的一片红叶烈烈,如同春光乍临,灿烂繁盛。

一到深秋时节,盛德轩门前就排起长队,都是冲着这里热锅子而来,此处的热锅子与别处的不同,此处的热锅子以鲜骨熬汤,又加了各色滋补药材,闻着香气盈人,而吃着更有滋补养气之效,更有人说多食有延年益寿之效。

这世间之人万千,各有各的执念,但皆不约而同的对一件事有着相同的执念,那便是活的长一些,久一些,最好活的过家里养的那一缸乌龟。故而乍闻吃了盛德轩的热锅子可以活的长久些,也不管是真是假有用没用,皆趋之若鹜,天天吃顿顿吃也便罢了,更有甚者拿汤汁当水喝,有没有延年益寿尚未可知,反倒是往五谷轮回之所跑的勤了些。

深秋时节盛德轩热闹抢手,即便是一楼厅堂里的位子,也是重金难求的,更莫说在二楼凭栏的雅间儿里,折一脉染霜红叶插瓶,再热腾腾的吃一锅热锅子,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那更是打破了头都挤不进去。

这一日,原本是要排到半月后才有的二楼雅间儿,凭着无双公子的名头,硬是将原本定好雅间的食客给请到了一楼,一抹温暖阳光斜进二楼雅间儿,晒的人懒洋洋的有些瞌睡,石桌上一锅热锅子咕嘟嘟冒着热气,汤水乳白肉色鲜美,令人不觉胃口大开。

云良姜刚挑了一筷子菜,正打算往嘴里送,抬眼却正好瞧见曲元参失魂落魄的模样,忙捅了捅身侧的苏子,努努嘴:“苏子,苏子,你瞧瞧,知道失心疯甚么样儿了么。”

这顿热锅子,苏子占了头份功劳,自然吃的最为舒适惬意。他大咧咧的往栏杆处一靠,打了个响嗝,拿巾子擦了擦唇角的油渍,眼角漾开笑意,如春日里绽开的艳丽桃花:“他若是不得了失心疯,这热锅子怎么会便宜了你我。”

脉脉枫叶供在瓶中,秋光流转之下,红艳艳的似一抹燃烧的火苗,温暖的秋阳照在上头,枫叶仿若沁出血来,艳色照眼。

而曲元参却始终木木的一动不动,对这些打趣奚落并没有甚么反应,他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些甚么,也不知该说些甚么。

苏子暗自叹了口气,望着云良姜,绷着笑意又道:“良姜,你的身子可好全了。”

这话简直是在云良姜的伤口上狠狠插了把刀,再撒了把盐,他顿觉脸上无光,恼羞成怒的扔了根筷子过来,正中苏子的光洁的脑门,听得苏子闷哼一声,他这才笑的直拍大腿:“该,叫你配哪种见不得人的药,害我丢尽了人。”

苏子揉了揉额前的红印子,头也不抬的大快朵颐,恨不能将脑袋扎进热锅子里吃个痛快,且吃且笑:“知足罢你,我家那杜桂,一向是个心狠手毒的冷面人,若非落葵拦着,只下了双份儿的药,你就不是在青州城丢人了,只怕早就把脸丢光在九州全境了。”

凉风掠过脸庞,像是被人生生打了个冷薄的耳光,又响又脆,打得云良姜眼冒金星头发晕,杜桂的口齿他是领教过的,虽说面冷话少,有问才有答,没有问绝不轻易开口,只是一旦开口,便是怼天怼地怼人怼鬼,不将你怼的三日吃不下饭绝对是砸了招牌,连挤兑起自家主子都毫不嘴软。云良姜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讪讪道:“你们一家子都是奇才,我可惹不起。”

微风送来一缕半缕的菜香,勾的曲元参回过神来,他的心也如那脉枫叶般在滴血,搓了搓手讷讷开口:“嗯,那件事儿,你们俩当真没甚么法子么。”

听得此话,苏子黯然神伤,这世上原本便没有无解之事,有些事使了银子可解,有些事动些心眼儿便可解,而有些事非得填进人命才可解,他舀了一勺子肉递过去,有心宽慰曲元参一句,可说出的话却不由自主的成了锥心之痛:“有没有法子是一回事,你有没有命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你若总是如此水米不进一口,他日饿死了,我们俩再有法子也帮不了你。”

曲元参点点头,勉强吞了口菜,神情如同嚼蜡:“我实在是,一想到菘蓝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就实在是吃不下睡不着。”

人生苦短,在心中来过一阵子的那个人,只怕曲元参要用一辈子来怀念了。苏子垂首,默默无语的啜了口汤,汤水入口,苦涩如黄连,用一生来怀念的又何止曲元参一人,还有苏子自己。

楼下一阵喧嚣,远远的有马车驶近,车上挑出一杆明黄色的旗帘,上书个极大的“许”字,这杆明黄旗帘昭示着皇室选定了许府的姑娘为陛下后妃,这是车驾便是送姑娘进宫的。

云良姜听的动静,探出身去望了一眼,见果真如前日打探的消息一般,许府是今日送三姑娘进宫,他今日坚持要在盛德轩张罗这顿饭,还一定要用这间二楼雅间儿,为的就是想让曲元参目送三姑娘一程,权当斩断前尘,权当泪过新生。如今车驾渐近,他叹息如风:“这青州城还真是地皮邪,念叨谁,谁便来了。”

曲元参心中有事,思绪飞出去极远,无暇仔细斟酌这句话,只茫然诧异道:“甚么。”

云良姜冲外头努了努嘴:“许府的车驾在下头,送菘蓝入宫呢。”

咕噜噜的车轮声如同惊雷,碾过曲元参的心,他眸光微滞,身子狠狠一震,毫不犹豫的抬腿跨出了二楼栏杆,如一叶飘零的秋叶,顷刻间便要落到楼下去了。

苏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将他狠狠扯了回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曲元参仰面砸到地上,疼的龇牙咧嘴,却仍不忘挣扎着向楼下冲去,一字一句皆钉在二人心上,泣血而出:“苏子,良姜,让我下去,我求求你们了,求你让我下去见她一面。”

“你别动,元参你别动,别动,你可知道你这样一动,便是满门死罪。”苏子死死按住曲元参,让他一动也动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放手,让曲元参跳下去一搏,可这放手一搏不知要搏进去多少人命,他曾经搏过,结局却是一败涂地,他不愿眼睁睁的曲元参重蹈覆辙,拼尽所有人的命。

曲元参瞪大了双眸,脸色难看至极,躺在地上气的咻咻喘着粗气:“苏子,良姜,我求求你们,我就躲在人群里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好,我,我绝不会莽撞行事的。”

云良姜丝毫不相信一个为情所伤,几乎要发疯之人的话,定定望住曲元参的双眸,难以置信道:“果真。”

曲元参咬牙切齿的发誓赌咒:“果真。”

苏子与云良姜对视一眼,觉得此时此刻彼此的嘴脸十分可恶,像极了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实在是太招人恨了。

云良姜默默拉起曲元参,正了正他的发髻,拍去他衣裳上的浮尘,去告别总要有个告别的样子,蓬头垢面的不像话。

而苏子,拍了拍曲元参的肩头,叹息一声:“走罢。”

青州城中每日里都有热闹可看,但大多是东家婆媳打架了,西家男人养了外室,南家老爷打死了逆子,北家的正妻终于熬死了老爷,发卖了曾经得宠的小妾,这些寻常人家的寻常热闹,看多了便也乏味无趣极了。像眼下这种能够光明正大看的皇家热闹,却不多见,街口处不多时便挤满了人,曲元参三人挤在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中,眼看着车驾渐行渐近。

曲元参瞬间便红了双眸,泫然欲泣,一双手藏在袖中紧握成拳,骨指根根分明,骨节隐隐发白,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冲着许侯爷深深施了一礼:“小侄见过侯爷。”

而彼处,苏子和云良姜的手正伸在半空中,尴尬的将收未收,对视一眼,转瞬间便做出见势不妙,便要裹挟着曲元参夺路而逃的架势来。

缰绳猛然收紧,马匹高声嘶鸣的停了下来,许侯爷深深望了曲元参一眼,旋即眸光暗淡的躲闪开,目视远方,出言淡然:“贤侄,木已成舟,贤侄何必自寻烦恼。”

曲元参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所说之话为外人听见,给两家招来泼天大祸,他一张脸愁苦异常,低声哀求不断:“侯爷,求您让我见一面菘蓝,侯爷,侯爷。”

二人离得近,声音压得低,街市上又喧嚣至极,看热闹的皆以为这只是个寻常子侄前来送行,可唯有车内之人知道,此一别便是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车帘微动,素手轻颤,从里头掀开窄窄的缝隙,可只是微微一顿,那手便决然松开了,车帘沉沉的无声坠下,将那方才照进车内的一线明亮紧紧锁闭在外头。

第八十一回 转身万年

许侯爷回望了马车一眼,收回眸光缓缓摇头,虽亦是轻声细语,但言语坚决无一丝回旋的余地:“贤侄,何必为难老夫,无缘之人相见,不但于事无补,还要累及许曲满门,望贤侄三思才好。”

青州城的深秋干燥少雨,风大沙多,狂风卷起砂砾,在曲元参的眼帘上打个不停,他的眼角酸痛不止,勉力咬着牙才没流下泪来,脸上更不敢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只施了一礼,像极了赶来送行的寻常子侄,轻声道:“前路难行,请侯爷格外当心,小侄便送到此处了。”

言罢,他侧身而立,望着许侯爷扬鞭策马,后头车辙滚滚,一行车驾再度前行,碾过无尽轻尘。

阵阵凉风扯动曲元参的眼皮儿,微微有些疼,这疼像无数枚无孔不入的针,透过皮肉穿过骨髓,直直刺到他的心里去了,一颗心被扎的千疮百孔,痛极却又无血。

是啊,自己终是那个无缘福薄之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伤人伤己,伤及无辜,曲元参的眸光暗了又暗,终于默然无语的目送着车驾远去,他几乎呕出血来,这一走便是万事俱休,他深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为力,连告别都无处可寻。直到那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他仍旧默默良久,秋风中有他熟悉的香粉回旋,掠过他的脸颊鼻尖,像诀别时的那双手,冷清的令人心生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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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盛德轩楼上,云良姜一边发誓赌咒,再也不信伤心的得了失心疯之人的话,一边拿手指头狂敲桌案,且怒且叹:“曲元参啊曲元参,我约你与苏子出来,便是知道今日许侯爷要送菘蓝入宫,想让你在这楼上目送她一程,方才你是想还是我与苏子,还是想还是你们家和曲家满门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方才之事若是叫宫里人听了去,咱们有多少条命,也不够往里填的。”

曲元参心痛难忍,直想寻个无人之处,大喝一声嚎哭一场,却也只能生生咬牙忍住:“是我太过心急了,可是,可是苏子,事到如今已尘埃落定,你,还能有甚么法子么。”

风安静下来,没有继续如刀锋般刮过人的脸颊,热锅子也渐渐平息,没有咕嘟嘟煮着汤水,无尽的死寂中,热锅子上的滚滚热气仿佛了唯一的活物。

苏子缓缓撂下筷子,紧紧抿住薄唇,凝神良久,才幽幽道:“这世间没有甚么事是无解的,我自然是有法子的,只是元参,我须得要你一句话,是不是不管怎样你都要与菘蓝在一起,即便以后逃亡江湖,或是死无全尸,也在所不惜。”

“是。”曲元参重重点头,神情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苏子心下沉重,人生在世,最怕的莫过于拥有后再失去,而最难的也莫过于摧毁后再重建。眼下,眼下的曲元参便是面临如此境地,可有些选择做了便是做了,或生门或死地,都只能硬着头皮咬牙走下去,这世间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他定了定心思,从袖中掏出个玉瓶,慎之又慎的摆在桌上:“其实自我回到青州就给你们备好了,一直没拿出来,只是不想让你们走上绝路。”

云良姜眸光闪动,围着玉瓶打了个转儿,连连咋舌长叹:“这里头是,就是那个药。”

苏子深深颔首:“不错。”他长眉一轩:“元参,有了这个药,你与菘蓝从此就远遁江湖了,不,是逃亡江湖。”

曲元参伸出手去,不由分说的将玉瓶捞在手中,紧紧握住,生怕此物凭空生出双翅,会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

云良姜眼明手快,一把握住曲元参的手,阻止他将玉瓶收进怀中,神情凝重的没有半点笑意:“元参,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事败了,不光是你与菘蓝的命,还有许家曲家满门的性命,纵然菘蓝是万死不悔,可曲许两家的满门何其无辜。”

曲元参眸光深深,像是要穿透重重秋色,直望到宫苑深处去,寻到那望眼欲穿之人,可望了良久终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他头也不回道:“我知此事须得仔细筹谋,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你既明白,那么,不到筹谋得当的那一日,我是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云良姜狠狠掰开曲元参的手,以迅雷之势将玉瓶抢了过来,揣在自己怀中,捂得跟传家宝一样,轻声道:“这药我先替你收着。”

曲元参微微点了下头,知道云良姜是一心替他着想,怕他冲动之下会自寻死路,他冲着苏子深深施了一礼:“我力弱,不足以谋成此事,还要劳烦你替我传个话,请郡主劳心费力,替我筹谋一二。”

苏子扶起他的手,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此事极为凶险,并不是靠打上一架便能解决的,使银子动心眼儿填人命缺一不可,帮与不帮皆是两难,他既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愁苦一生,却也不能看着他们白白送死,只能颔首道:“我与落葵自然会帮你,只是此事不易,你须得有几分耐心才好。”他在心底哀叹,眼前这情景与当年何其相似,但愿,但愿结局全然不同。

话言尽于此,一切皆是未知,做了或许未必胜,可若不做必定是输,盛德轩的热锅子再如何美味,三人也是食不知味了。

饭毕,各自归家。

曲元参念及前程悲愤不已。

苏子回望旧事感慨万千。

而云良姜活在当下最是喜笑颜开,他的收获最大,那药捏在了他的手中,就等于是捏住了曲元参的命门,以后叫他请吃饭他就不敢不请喝酒,叫他打人他就不敢不下狠手。占了这样大的便宜,他几乎笑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儿,露出白森森的后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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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似血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昏暗的暮色从天际边缓缓流淌而来。风灯低垂,晚风寂寞的在廊下穿行,灯火孤独宁静的摇曳,灯影无声幽幽的挪动。

丁香忙了半日,张罗了满桌子的菜,大半皆是芥蓝、蕨菜、菠菜之类的素菜,唯有一碟子芙蓉豆腐与一碗虾仁蒸蛋算是荤腥,还有一锅炖的软烂鸡丝粳米粥,这桌子菜色香味俱全,望之十分落胃爽口。

可京墨却只瞧了一眼,便寡淡的口苦无味,嫌弃之语如同滚滚江水滔滔不绝,说的丁香脸色发红,神情窘迫,只会垂首低语道:“这个,我去重做,墨公子再稍等等。”话毕,她却窘迫的更加厉害,落葵的月例银子本就不多,家里又凭空多了这几张嘴,便更加捉襟见肘了,幸而今日曲莲回了家,否则又得多烧一个人的饭菜,多费些银钱了。

落葵自然知道丁香的为难之处,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拦住了她:“重做甚么,我看着挺好。”

京墨皱眉撇嘴,他是山珍海味吃惯了的,自来了青州,日子过的一日不如一日,吃的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止没了山珍海味,竟三五日才能见上一回肉,他始终想不通,金尊玉贵的落葵如何会过得了这般贫寒的日子,挑了一筷子芝麻菠菜闻了闻,他撇过头去,委屈道:“整日里吃这些素菜,我都快变成兔子了,我要吃具山房的莲房鱼包。”

落葵只瞟了他一眼,便垂首不语了。

京墨见落葵没了下文,小心的凑到她跟前,讨好道:“阿葵,一起去罢,那的莲房鱼包实乃人间一绝啊。”

落葵生性慵懒懈怠不愿动弹,平日里无事,多走一步路都嫌累得慌,就更别说为吃一口饭而穿过半个城了,那还不如让她饿着呢。

见落葵垂首不语,丁香十分识趣,拿粉蝶穿花盅子盛了一盅鸡丝粳米粥,轻轻放到落葵面前。

落葵捏着汤勺,十分安静的一口口喝粥,这粥炖的极好,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她低眉浅笑:“青菜萝卜保平安,我没长那么富贵的胃口,吃不了那么富贵的菜。”

京墨被噎的哽住了,富贵,自己与落葵相比之下,还是落葵更为富贵些,他哽了半响,腆着一张美好的笑脸,凑过去道:“走罢走罢,我想去吃了,你就当陪我去还不成么。”

桌案上碗碟儿错落,素白的胚子上描着粉蝶穿花的图样。残阳如金,静静流淌在上头,碗沿碟子边皆染上一层金粉,光彩琉璃。

落葵捏着帕子拭干净唇边,余光掠过焦灼不安,满院子打转的京墨,漫不经心的平静道:“你自己去罢,我就不走动那么远的路,累得慌。”

京墨原想脱口而出个“好”字,可话到嘴边察觉到不妥,想了想却又道:“叫杜衡套车,套车去罢,不累。”

落葵摇头:“不了,坐久了车晃得头晕,你自个儿去罢。若觉着自己吃饭无趣,便叫上曲莲一起,具山房离曲家不远。”

京墨如蒙大赦,登时笑的如怒放的牡丹花,艳丽无匹:“好,好,那我给你带一些回来。”他又想了想,伸出一只手:“好阿葵,给我些银子罢,叫上曲莲一起,又要给你带一些回来,我这点银子怕是不够的。”

第八十二回 谁是谁的谁

落葵哀叹不停,几乎要一头栽倒在桌案上,知道自己穷的令人发指,还嘴馋的不可一世,这算是宁可穷死绝不馋死么,她有些无言以对,只捂着滴血的心肝儿,从佩囊里摸出锭银子递过去。

晚风微凉,层云飞卷,看着像是憋着一场秋雨,但丝毫挡不住京墨追寻美味的脚步,他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的出门去了。

苏子摇了摇头,京墨这副好吃懒做的纨绔模样,实在不入他的眼,他蹙眉撇嘴,满脸的不屑,半是感慨半是不甘:“落葵,我得给你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

落葵秀眉一挑:“甚么。”

苏子冲着京墨出去的方向努了努嘴,狂傲道:“你得是有多瞎,才会将败絮当做金玉。”

落葵想了想,觉着自己这识人不明的罪过扣得实在冤枉,挑了挑眉稍,撇嘴笑道:“这人可是父亲挑的,你是在说父亲眼神儿不好么。”

苏子抬手,狠狠敲了她的额头一下,且笑且叹:“叫你肆意编排长辈,想跪祠堂了罢。”

落葵缩了缩脖颈,克制住想要挠花苏子的脸的那双手,浅笑道:“不说父亲,就说你罢,你同京墨一样,也是十足十的好吃懒做,可我不是也拿你当金玉呢。”

这话也许是对苏子最大的否定与抹黑了,他一边吃饭,一边恶狠狠的望住落葵,脸色不虞,咬牙啐了一口:“拿他与我比,他也配,我会算账会打架,会挣银子会管家,他除了会吃还会作甚么。”

落葵低眉一笑:“好好好,你最好用了,他是拍马也追不上你的。”反手夹了一筷子菜给他,浅笑着转了话头:“今日可有甚么要紧事。”

苏子风卷残云的连扒了几口饭,将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肚子填了个半饱,才满足的开口道:“依你的吩咐,霖王在太子府中埋下的钉子已尽数拔除,我已开始着手料理太子府外头的眼线,大约年前便可拔除干净了;第二桩事,吴王殿下的遗骸已经运回青州了,观星斋占卜了三个日子,待陛下选定后,会将殿下迁入皇陵安葬;其三,御史台的宛童奉旨出任三州巡察使,不日将南下前往扬州荆州梁州三地,巡查盐业与矿业。”

暗黄色的竹丝帘子被高高卷起,长风贴着地面卷过落叶,泛黄的秋凉在庭前似水蔓延,到底是天气冷了,连饭菜也凉的快了些,落葵往盘底添了些热水保温,瞟了一眼门外,这院中看着空落落的没甚么人,可是贴着地面却隐有一蓬蓬灰蒙蒙的薄雾,将院子围了起来,偶有落叶飞鸟落了下来,薄雾登时一阵翻腾,似水波荡漾,而落叶飞鸟登时向被狂风卷过,调转方向落到院外去了,这些薄雾并无旁的用处,只是在议事时,任何人都无法无声无息的探进来,更无法靠近这屋子十步之内。

热好的菜入口温热适宜,落葵边吃边说,越说脸色越暗,声音越沉,隐含怒气:“三州的盐业与矿业沉疴已久,近十年已有愈演愈烈之势,三州的盐税与矿税越交越少,去年归了包堆儿竟只交了不足两成,国库日渐空虚,北有北谷国虎视眈眈,陛下便是有心迎战,也钱粮不足。三州官场上这起子黑心肝的,穷了国库富了自家,早该放手狠狠整顿一番了。”

苏子摩挲着碗边儿,今年似乎格外不太平,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没有停过,想起三州乱象,他不禁愁绪顿生,哀叹了一声:“宛童这趟差事不好出啊,三州官场鱼龙混杂盘根错节,把持盐业矿业近十年,不会轻易束手就擒,少不得要使绊子下黑手的。”

落葵顿觉心间生堵,有些食不下咽了,不禁重重撂下雕花银筷,吁了口气:“贪了这么些年,他们也该知足了,痛痛快快交出来,朝廷也不会赶尽杀绝,只可惜人心若是知足,又如何会有得陇望蜀。”

苏子饮了口青梅酒,思量片刻,沉声道:“三州的水浑,宛童身边那点护卫,绝难挡得住明枪暗箭,我想着,还是叫素问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去罢,他在三州主事多年,对其中形势最为熟悉。”

落葵微微颔首,旋即单手挽花,手上浅浅的蓝色水纹微澜,转瞬,一枚清波荡漾的玉佩现于掌心,伸手递给苏子:“也好,把这个交给素问罢,三州的人手随他调动,授他便宜行事之权。”

水家两代人在三州苦心经营了数十年,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皆埋下不容小觑的势力,耐心等待了许多年,终于等到揭开伤疤,刮骨疗毒的这一日,苏子摩挲那枚清水玉,凭着此物,足可在三州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

二人虽吃得多,但吃相并不难看,一席饭用下来,除了偶尔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并无旁的声响,甚么喝汤声吃饭声,哪怕是筷子汤勺碰到碗边声,都听不到一丝。

说完了朝中的要紧事,苏子想到曲元参所托之事,不禁脸色微暗,斟酌一句:“今日许侯送菘蓝入宫了。”

一语惊人,虽然这事情早已有了定论,但今日听来仍觉惊心,落葵不禁担心起曲元参,二十几岁锦衣玉食的公子,一路行来从未遭受挫折,过得顺风顺水,如今一朝受挫竟是如此绝然,她担心他会承受不了,只是,没有谁能够一生顺遂,那些沟沟坎坎,过去了便是在心底打个记一辈子的结,过不去便是在前路挖个迈不过去的坎,落葵忍痛相问:“元参如何了。”

苏子微微一顿,看似平静,眸底却有水波微漾:“自是伤心的。”

晚风微凉,苍翠的竹竿迎风摇曳,无数微黄的竹叶萧萧坠下,一声声轻响,划过人心,凌乱不堪。

落葵定定望住苏子,眸光流转,她不忍再问,再问下去,便是再徒增一个伤心人,索性噤口,只默默的吃饭。

饭毕,丁香撤了桌案碗筷,彩绘莲花红漆茶盘上搁着雨过天青色的小盏,君山贡茶的清波在盏中荡漾,茶香淡而悠远,清苦回甘。

紫檀木方桌上摆了四个莲瓣白瓷小碟,分别搁着梅花酥、荷花酥、桂花糕与太师饼,皆是趁着花开时节采下花头,晾干所制,清口落胃。

丁香又在错金香炉中换上百合香,干净淡雅的香味缭绕,冲淡了方才浓郁的饭菜之味。

沉默无声了良久,苏子终于平静下来,神情如常道:“元参请你我帮忙相助,他,想搏一次。”

落葵心间微痛,痛的不敢抬头,生怕被苏子看出来,她吁着茶盏上的热气,头也不抬道:“进了宫的女子想出来,唯有死后抬出来,现如今她刚入宫,圣眷正隆,贸然行事恐有差池,待陛下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我再替他谋划,告诉元参,凡事谋定而后动,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

她曾吃足了贸然行事的苦,扬眸望住对面那个人,他将凄苦深藏眸底,嬉笑怒骂皆如往常,可唯有落葵知道,他终将孤苦一生,她不禁想,若当年,若当年他没有带那少女离开,结局会不会不同。

更漏声声,愈噪复静,一声声皆落入人心,落在她的心上,也同样落在他的心上。

“好,我去与他说。”苏子无声许久,终于黯然转身,抬腿就要迈出门去,一道孤清的影儿斜斜烙在地上。

“哥哥。”落葵蓦然回神,在苏子身后拼尽了全身力量,声嘶力竭叫住他,叫的喉间隐痛,旋即她隐有泪意,声音低沉:“哥哥。”

“我无事。”苏子身形微顿,只挥了挥手,却始终不敢回头,他生怕让落葵看到他的满脸凄苦和落寞,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相依为命近二十年,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纵然他将满心的旧伤掩饰的再好,也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苏子跌跌撞撞的出门,克制这许多年的满心悲愤绝望喷薄而出,他转身踏着苍翠竹枝跃起,衣角萧索的拂过同样萧索的竹林,枯黄的竹叶登时如雨纷纷,裹挟着秋风呜咽落地。

飞身擦过屋檐,苏子坐在了屋脊上,他只觉一颗心被撕得粉碎,垂首,殷红的血滴滴打在灰瓦上。

如今的苏子,听不得一个搏字,听到便心如刀绞,听到便悔愧难当。是他心中的执念害了她,他以为自己能保护她,最后却还是害她枉死,那天真赤诚的红衣少女,终是再也不得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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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深沉,无星无月,屋顶上坐着个人,清泪沾衣,长风拂过乱发,萧声幽幽切切,如浓愁不散。

当年,铁竹山下再相遇,他与她已势如水火。

一个是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大人。

一个是天下正阳道名门的三姑娘。

一个要娶茯血派的圣女。

一个要嫁天一宗的少主。

她几番逃走皆被抓回,几番拼命皆被束手。

他狂言:“你若嫁人,便只能嫁给我。”

她冷笑:“你休想。”

他挑眉狂笑:“你嫁给谁,我便杀了谁。”

她愕然:“他是天一宗的少主。”

他笑意更狂:“少主,算个屁。”

第八十三回 白日做梦

这世间的千般伤心事,唯有突如其来的生离与死别最让人伤的措手不及,当年的苏子,曾经以为岁月漫长,有大把的时间用来挽回和拥抱,可谁料一个转身就变成了天涯,一次离别却成了永别。那一年的分别,他与她猝不及防的惨烈结束,真的成了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夜风拂过,落葵立在院中,仰起头去看屋顶上凄苦的那个人,看着看着,便鼻头微酸,喉间哽咽,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苦痛的难以喘息。她忙紧闭双眸,让眸底的湿润尽数倒流回心底。她知道,当年那场生死相隔就像横在苏子心口的伤,从不提及并非是伤好了结了疤不痛了,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去触碰,因为只轻轻一碰,那痛便疯长,仍是血淋淋的一片。

念及往事,落葵悔的想拔了自己的舌头,剁了自己的手,如果当年自己拦住了苏子,没有说那个“走”字,结局会不会就此改写,苏子的心间是不是就不会多一座孤坟,那荒野是不是就不会埋葬了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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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一艘巨舟平稳缓慢的驶过运河,后头跟着数十条略小的大船,渐渐逼近青州城,青州位置极佳,车船便利,有陆路有运河,四通八达,走水路比走陆路要快上几分,只是在九曲十八弯处容易碰上水匪,搞不好便是船毁人亡,故而不是这种大船巨舟并不敢轻易走运河回青州。

巨舟在离青州十几里处陡然停了下来,船头聚集了不少甲兵,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河面,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惊呼。

“出来了,出来了,快快,快捞上来。”

运河中有个黑漆漆软绵绵的物件儿,随波荡漾沉浮,巨舟之上伸出一杆长杆,在河中划过长长的水痕,拖拽着河中的物件,离船身愈来愈近,最后几个熟知水性的精壮甲兵悉数下河,将那个物件捞了出来,湿漉漉的摆在船上。

有个亲兵模样的男子跑到太子面前,垂首行礼,恭敬道:“殿下,是小姑娘,看样子像是失足落水,属下按了按,没有水吐出来,应该是没气了。”

这一年九州灾荒不断,世道并不太平,河里有些浮尸并不稀罕,只是这样小的孩子丢了性命,难免让人心疼,太子悲天悯人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真是可惜了,马辛,你去看看,先找找主家罢,若是实在找不到,就送青岩山化人场罢。”

马辛应声称是,疾步行到小姑娘跟前,正吩咐人用白布将她裹起来送到后舱,却脸色陡然一变,伸出两根手指,先是探了探她的鼻息,又在脖颈上试了试,惊喜道:“殿下,殿下,这孩子还有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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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晖斜斜的照进庭前,悄然无声的笼住绣架上绷着的暖黄色光滑缎子,像是染了轻尘的旧时光,在落葵针脚下静静流淌。

落葵垂首,一针一线绣的仔细,针脚下生出一串串紫色的花,一抹抹深紫浅粉,像是沾了露珠一般盈盈弱质,嫩黄的蕊空灵卷曲,若是一阵风过,那花如同活过来似的,隐隐生香。

这花绣法繁复,配色杂多,落葵挑起几缕丝线,迎光比了比,又仔细斟酌了针法,才小心的绣上几针。

见她神情肃穆,下针前竟还浣了手焚了香,空青大奇,放下书卷凑到跟前,仔细端详:“莫非这绣品是要送给我的,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会绣的如此虔诚。”

“是拖命之恩,不是救命之恩。”落葵瘪了瘪嘴纠正一句,手上不停的飞针走线,头也不抬的笑道:“你这梦做的倒是极美,只是做的早了些,天还未黑呢。”

空青拈过她发髻边的一片萎黄落叶,像是有无尽的惆怅:“白日梦自然是要在白日里做了,否则如何成真呢。”

“好罢,你于我到底也有拖命之恩,待我闲了,去街上给你买一方纶巾束发。”落葵低眉笑道:“这副繁花似锦要赶在冬至前绣出来,好作为年礼进献太后,太后高兴了,这年才好过。”

一听是买的,空青的心便沉下来一半,但转念又想,落葵亲手买的便是极好,若是再能哄着她为自己戴上,那便是再好不过了,遂笑道:“这绣品既是年礼,又是进献太后的,为何不绣松鹤延年或是牡丹之类的,反倒要绣这禾雀花。”

落葵微微失神,眸光微凉像覆盖了轻雪:“先母出生时,庭前的一株禾雀花绽放的极好,太后见禾雀花,便如同见到先母,便会感念未能善始善终的母女之情。”

空青飞快的转过些思绪,微微一笑:“那么你呢,你出生时,可开了甚么花。”

杜衡刚煮了茶,拿团花纹黑漆小茶盘端过来,闻言不禁嗤嗤低笑:“青公子还不如问问主子出生时,可下了多大的雪,打了多响的雷呢。”

“我可不像你,听你叔叔说,你出生时那才是六月飞雪,千古奇冤呢。”落葵啐了一口,旋即垂首接着绣花:“说来也是巧了,我出生时,原不是禾雀开花的季节,可那株禾雀还是开了花,开的极好,太后每每说起此事,也说这是我与先母的母女情分,是天定的。”

禾雀花,空青心下有了主意,挥动衣袖,虚空中涟漪微澜,一株禾雀在其间显现出来,层层叠叠的花瓣盈盈,半白半绿,比之绣品上的半紫半粉的紫色禾雀,更显清新雅致:“你绣的紫色禾雀并不少见,但苍龙世家的花圃中却有一株绿色禾雀。”

落葵素来花草只觉美好,但对着花开花谢,皆生不出伤春悲秋之情,觉得还不如一把蒜苗,一颗白菜来的切合实际。只这禾雀花不同,冥冥之中将她与母亲连在了一起,她从未见过生母的模样,家里连一幅画像都没有,只听苏子提过一句,说是母亲生的极美,落葵不及她的十之一二。她在庭前种下这与自己和母亲缘分匪浅的禾雀花,权当时时祭奠无缘相伴的生母,此番乍见从未见过的绿色禾雀,自然欣喜异常:“这苍龙世家的人不凡,连花也不凡。”

空青笑的温暖和煦:“你若喜欢,下回我再来青州,便给你带来。”

“如此不凡的禾雀花,落到主子手里,怕也是一棵不开花的狗尾草罢。”杜衡摇头轻笑,递给落葵一只水青色莲瓣西施杯,眸光闪动似是有话要说。

落葵轻笑不语,垂首见茶水微漾,一枚绿莹莹的叶片浮在其中,一动不动,她冲着杜衡点了点头,杜衡了然的侧过身,将落葵挡在自己身后,挡的严严实实。

她素手一翻,指尖沁出微红,两指在茶水中一捻,那枚一动不动的叶片登时散开,化作点点微弱的绿光浮在杯盏里,阵阵微光流转,那些绿光布成一个个细小的字迹,她沉着脸色看完,默默吁了口气,将茶水尽数泼到了地上。

恰在此时,丁香从地里摘好了一篮子菜,孩子气的笑道:“主子绣花费眼,大公子说多食胡萝卜可以明目,今日吃胡萝卜炖排骨可好。”

胡萝卜,兔子,落葵翻了翻手掌,连着吃了几日的胡萝卜,只觉自己都快吃成了胡萝卜精,她一脸正色:“丁香,你可知道苏子为何这几日总要做胡萝卜么。”

丁香蹙眉不解,一脸天真:“大公子说叫主子多食胡萝卜明目。”

“非也非也。”落葵摆了摆头,也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苏子不知发了甚么疯,说是想尝尝广寒宫的玉兔烤着吃是何滋味,这才大摆胡萝卜宴席,想将它引下来烤着吃掉。”

空青哈哈大笑,笑的直不起腰来:“你家苏子果然实风骨奇特,世人提及广寒宫,皆是想看一看嫦娥的天人之姿,可你家苏子却想的是吃玉兔肉,只是我听川谷说,这数万年来,那兔子早不知生了多少窝,广寒宫如今成了兔子宫了,那些数之不尽的兔子几乎要把广寒宫给啃秃了,苏子若真能将它们都引下来,嫦娥定然感激涕零,保不齐会对他以身相许呢。”

树荫之侧,一个人影儿被拉的纤长,苏子默不作声的在那摆了半日棋谱,听得此话,他从树荫儿下踱了出来,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我又不好女色,要那嫦娥作甚么,吃不得养不起的,还是兔子更合我的心意。”

杜衡收好杯盏,重新斟了盏茶递给落葵,勉力忍笑,一本正经道:“是啊是啊,苏将军最是正派,连合欢阁的门打哪边开都不知道呢。”

苏子剜了他一眼,哼道:“我早晚得撕了你的嘴,省的你带坏了旁人。”他扬眸望住丁香,温和的笑意如春风拂面:“丁香,今日青公子过来了,再做些鱼虾罢,免得人家埋怨咱们家小气抠门,到咱们府上连饭都吃不饱。”

丁香脸庞微红,垂着眼帘不敢去看苏子,只一味地含羞垂首:“难怪大公子说主子上辈子一定是个饕鬄,吃尽世间万物,而青公子则是一条鲲,只食水中之物,养主子可比养青公子费银子多了呢。”

第八十四回 倒霉孩子

落葵撇了撇嘴,捉了针在发髻上蹭了蹭,想到方才南祁国传回的消息,蓦然抬头:“青公子,泥鳅你可吃否。”

空青一时怔住了,见落葵神情无异,像是一时兴起问了句寻常话,但他深知眼前这个少女并非甚么善类,还是狠狠打了个寒噤,原本想说不吃,可舌头明显比脑子快了一分,脱口而出:“尚,尚可。”

落葵狭促一笑,垂首绣花不再看他,只吩咐道:“丁香,去切一块豆腐回来,再将缸里吐了三日水的泥鳅捞出来,今晚我亲自下厨,给空青换个菜式。”

丁香清亮亮的应了一声,转身去买豆腐。

晚风中的苏子微微一笑,笑容诡异。

空青侧目,耳聪目明的他正好望见苏子诡异的笑,顿觉不祥,微微迟疑,话还是脱口而出:“不,不必了,我晌午吃的有些顶了,晚间要空一空肚子,否则便要胃不和寝不安了。”

落葵不语,只勾了勾唇角,算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院中一片静谧,几个人各怀心事,绣花的绣花,饮茶的饮茶,摆棋局的摆棋局,皆忽略了未说清楚的泥鳅之事,此时,院门处一阵嘈杂,竟是杜衡带了马辛进来,后头还跟着一顶软轿。

落葵登时神情凝重,沉声问道:“今日二哥回京,这个时辰你不在府里伺候,怎么过来了。”

马辛深施一礼,恭敬道:“回郡主的话,今日太子殿下回京,途径九曲十八弯,救起了个小姑娘,殿下命小的送到郡主府上,请苏将军设法救治。”

太子如此宅心仁厚,落葵心下稍安,这么多年的尔虞我诈,他仍保有难得的赤子之心,这着实难得,不禁微微颔首:“那便送到北屋罢。”

马辛挥了挥手,便有小厮从软轿中背出个气若游丝的姑娘,跟在丁香后头,小心送到北屋安置下来,又悄然无声的悉数退了出去。

那无名姑娘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脸色青白,瘦骨嶙峋的仰面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吊着,面上看着没受甚么伤,很像是溺了水昏迷着,可剥去身上一层层湿漉漉的衣裳,才真正显露了隐藏着的触目惊心和罪恶。

娇小的身子上,布满了青紫色的伤痕,有手指掐的,牙齿咬的,软鞭抽打的,尖针扎的,仔细看下来,竟还有大量猫抓过的爪痕,看的人心惊肉跳。

这屋里一片死寂,可以听得到苏子恶狠狠的磨牙声,他斟酌良久,才捻起一枚枚银针,寒光次第闪过,在无名姑娘身上飞快的落了下去。

昏黄的烛火映上落葵的眼眸,眸光是并不常见的狠戾,她舒了口气,破开心中的郁结,打开手边的花梨木雕花箱笼,取出一只白瓷青花小罐,掏出一些透明膏体,躲开苏子的手,小心翼翼的涂抹在深浅不一的伤痕上。

落葵的手温暖轻柔,每涂抹一下都十分小心,生怕弄疼了这个觉不出疼的姑娘,生怕让她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在涂抹腿上的伤痕时,她觉出不对劲,示意苏子把姑娘的两腿蜷起来,伸手在试探查验一番,蓦然变了脸色,咬牙恨声:“禽兽。”

空青眸光一瞬:“甚么意思,这么小的丫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落葵眸光狠辣,一脸的戾气,在盆中浣洗了帕子,小心擦拭姑娘干涸的唇边:“这么小的丫头都能下的了手,骂他们禽兽都是侮辱了禽兽。”

透过淡白的窗纸,可以望见黄昏时分的似血残阳,朗朗晴空万般不舍的被融进了血水中,疾风卷过云朵,似血水翻腾,无声无息的肆意布满了整个天空,像是眨眼的功夫,天便黑了,夜色便降临了。

苏子收起银针,拉过宝蓝色富贵牡丹被褥,小心盖住无名姑娘赤裸的身子,叹息中夹着浓浓的血腥气:“已经行过一次针了,若行过三次针后,这丫头再不醒,可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落葵手上微顿,眸光阴冷掠过无名姑娘的脸庞:“如此小的孩子,真是作孽啊。”

三人默然,屋内十分静谧,苏子伏在案上疾书,笔端行云流水般掠过纸间,那轻微之声却入耳分明,落葵握着无名姑娘的手,那手没有一丝温度,极冷,似冬日寒冰,直冷到她的心里。

苏子脸色亦阴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小心将方子叠得齐整,递给了杜衡:“照方抓药。”他又转头望住丁香,吩咐道:“杜衡抓药回来后,你亲手煎药,三碗水煎做一碗,一日三回,姑且一试罢。”

窗下摆着几盆紫菊,细长花瓣洋洋洒洒的流泻,昏黄的烛火映在上头,如丝丝缕缕上好的锦缎,光华流转,晚风掠过,似水花影被拉的纤长。

空青转过几个念头,救人这等事,宜早不宜迟,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冲着苏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将小姑娘扶起来,谦逊的斟酌了一句:“我来试试罢。”

苏子扬眸吃惊道:“青公子,你竟还通晓医理么。”他抬手在空青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笑的了然通透:“是了,咱们修炼之人,谁身上还能不受些伤,你怕是久伤成良医了罢。”

空青微笑点头:“可不是么,我伤的多了,医理便也就无师自通了。”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皆炊烟袅袅,饭菜长香。一路闻着别人家的菜香走回家,便是肚子原本不饿,闻着这菜香也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

彼时,京墨的一只脚将将跨进院门,正欲摆出一副掌柜回府的架势,大喊大叫一番让人出来迎他,却见北屋里人影绰约,其中一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而另一人则是神憎鬼厌的青公子,再听得他语出讨巧,恨得后糟牙都咬了个七零八落。

京墨咬着后槽牙,铁青着脸如一阵风般闯了进去,不管不顾的死死拦在床沿儿,不让他靠近床榻半步,生怕他真的医好了这个小姑娘,抢了头功,在落葵跟前露了脸。

他这一串行如流水的动作,扎扎实实是个习武修炼的好坯子,不去修炼习武,实在是暴殄天物,落葵惊疑不定:“京墨,你这是作甚么。”

京墨却不理她,只偏着头似笑非笑望住空青,讥讽道:“既是无师自通,那你还是别试了,不学无术,平白丢人事小,害了这小丫头的性命事大。”

空青不语,只弯起唇角笑了笑,从进了水家那日起,他实在没把京墨当回事过,只要闹得不过分,他自然视而不见,甚至有些乐见京墨拈酸吃醋胡搅蛮缠,毕竟醋吃的多了,才会心生嫌隙,才会毫无信任的翻脸。至于他的胡搅蛮缠,落葵心狠,是绝不会吃他这一套的。

他讥讽的瞟了京墨一眼,微微抬了抬手,在京墨身前掠过,京墨便站不稳了,从床头跌跌撞撞晃到床尾。

曲莲跟在京墨身后进屋,正好看到这一幕,忙拉起他,对着空青娇声怒道:“青公子,你这是作甚么,青天白日的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听得此话,空青的脸皮抽搐般动了一动,却仍旧面无表情。

倒是苏子嗤的一笑,心道,王法,这世间王法管不了的事多了,打个人而已,王法才懒得管这档子闲事。

京墨瞧了瞧无动于衷的落葵,又瞧了瞧怒气冲冲的曲莲,一时感念不已,轻轻握了握曲莲的手,轻声道:“算了曲莲,算了,咱们俩打不过他,这满屋子人打得过他的那个,又不会替咱们出头。”

这样孩子气的话显然是冲着苏子说的,可苏子向来不吃这一套,话成了一阵风,刮过耳边,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落葵与苏子只是对视了一眼,哑然失笑,却谁都没有开口说甚么。

空青亦是一笑,伸出两指,搭在无名姑娘的腕间,不过三个呼吸的功夫,便有了定计,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倒了一丸药丸递给落葵,带了薄薄的欢喜轻声道:“拿水化开。”

落葵并未开口问上一句为何,这种隐世不出的大家族,就像是古墓里挖出的稀世陪葬品一般罕见,见一回活的不易,而见一回肯显露本事的更加不易,她自然从善如流的倒了碗水,将药丸化开,存了心想瞧瞧苍龙世家的本事。

灌了药,空青示意苏子将无名姑娘扶起来,单手掐诀,两指按在了她的额头,指尖微颤,一缕不易察觉的微芒钻了进去。

落葵定睛相望,冷眸中隐有蓝芒闪动,在微芒钻进无名姑娘额头的一瞬间,她瞧出了些许端倪,那微芒深处竟隐隐裹了条细小的青龙,高高昂首龙首,她耳廓微动,低低的龙吟之声若有若无的掠过,心下顿时有些不安,却又想不通为何不安,她偏着头,发现那条细小青龙十分眼熟,想了良久,才惊觉那青龙竟与自己在北山时抓到泡酒的青蛇十分相似。她心中狠狠一震,眸光阴郁的望向空青,若非自己多疑,那便是他隐瞒了些甚么。

第八十五回 无事不来

空青丝毫未察觉落葵的异样,他闭目良久,方才缓缓道:“这丫头还是太小,我只能察觉出她是逃出来的,旁的便一无所获的。”

眼见空青未能建功,京墨喜色盈眉,他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儿,自然更不会放过现世报,连连撇嘴,将方才的讥讽原样扔了回去:“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赖人家年幼,真不知是谁给你的勇气呢。”

空青对京墨的讥讽充耳不闻,只转头对落葵道:“这丫头伤的不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我再多施几次法,最多半年也就醒过来了。”言罢,他暗暗握住一把虚汗,其实这话说的着实心虚,原本只是一两个月便能料理的病症,却硬生生被自己拖成了大半年,只是为了造一个接近落葵的借口,令她欠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原来事到临头,谁也做不成圣人口中的那个君子。

昏黄的烛光在无名姑娘的脸庞摇曳,将那稚嫩的脸庞映照的莹白无血,落葵的手在她脸上摩挲,疼惜道:“虽无性命之忧,可这孩子也遭了大罪,须得好好调理。”

晚风掠过半开的窗,送来一缕缕秋菊苦香,帐幔低垂摇曳,小姑娘瘦伶伶的身子如同一页薄纸,在秋香色帐幔深处若隐若现。

瞧着这样小的姑娘,苏子怜惜的心肝肺都疼了,他斟酌道:“这孩子的身子虚透了,我看得每日二两参养着,才能好的更快些。

“我每月份例里原就有八两参,三年前我病了那一场,太后明里暗里又着意赏了不少,一直没怎么动,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丁香,就照苏子所说,先如此养着这姑娘罢。”落葵对这些身外之物素来并不看重,能用得上的才是宝贝,用不上的摆着也是占地方,说着,她示意杜衡回房取参。每日二两参,天爷呐,那得是多少银子啊,京墨瞟了那姑娘一眼,暗自翻了个白眼儿,这么一大笔银子花给不相干的人,这不是缺心眼儿么。京墨想起落葵曾为了几两银子的饭钱,与自己斤斤计较,如今却对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大方,他心间微酸,有些嫉妒,又有些愤恨,酸溜溜道:“这么些参,若是不吃,拿去卖了也不少银子呢。”

落葵扬眸,瞟了他一眼:“卖掉换了银子,让你拿出去肆意挥霍么,那我还不如拿来救人,也算是功德一件。”

京墨一时语噎,愤愤不平的垂首不语。

就在此时,杜衡抱着个挂了琵琶锁的楠木箱子摆在地上。

打开箱子,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一只只狭长锦盒,锦盒里药香浓郁,靛蓝色的绒布上放着上了年头的老参。落葵将钥匙塞到丁香手中,凝神吩咐道:“这箱子参就交给你了,每日取二两炖了,给这姑娘补身子,今日起,你便挪到北屋住下,若这姑娘有个风吹草动,即刻来回我。”

丁香将钥匙小心的挂在腰间的豆绿如意绦上,应声称是:“主子,先用饭罢,天气冷,饭菜凉的快,吃了冷菜冷饭是要伤身的。”

落葵颔首,招呼了空青一句:“走,青公子,用晚饭罢。”

听到用晚饭三个字,又想到落葵特意吩咐丁香捞出来的泥鳅,空青身躯一震,笑容僵硬无比:“甚好,甚好。”

刚走到院落中,杜衡便急匆匆的过来,低声附耳道:“主子,晋和公主来了。”

“谁,晋和,她怎么来了。”落葵脸色微变,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看来是不能利利索索的吃口饭了,遂疾步回房宽了外裳,卸了钗环,长发登时如瀑垂在身后,她以迅雷之势钻进姜黄色团花锦被中,做出一脸愁苦病容之色,心中犹自庆幸,幸而自己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否则这会子卸妆净面也来不及了。趁着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她故作虚弱的声音透窗而出:“苏子,我风寒未愈,不好过了病气给公主殿下。”

苏子扑哧一下笑的直不起腰来:“臭丫头,你若去了云韶府,定能成个角儿。”

话音未落,晋和公主的车驾便停在了院门口,有侍女扶着她下了车,她扫了眼黑压压跪了满院子的人,唯独没有落葵的身影,不禁寒了脸色,冷笑道:“卫国姐姐好大的架子,本宫来了,都不出门迎一下的么。”

落葵窝在床上,隔了微白的窗纸,瞧着窗外婷婷袅袅的朦胧少女,心下喟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自己帮了云良姜,自然是得罪了晋和公主,但她并未出声,既是装病,那便要装的彻底,做足全套。

苏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回公主殿下的话,我家主子风寒未愈,已卧床三日了。”

晋和公主轻咦了一声,眉眼冷然,唇边的笑意却十分甜美娇俏:“那么本宫来的还真是时候了,苏总管,引本宫去看一看卫国姐姐罢。”

苏子愣了一愣,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晋和公主踏足水家令人费解,而突如其来的探病示好更是令人生疑,但,公主亲来探病是无上尊荣,他似乎没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只好一个咕噜爬起身,硬着头皮在前头引路。

刚刚进的屋内,炭火的温暖扑面而至,隐带兰花幽香,晋和公主顿了一顿,果然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平日里的情谊看起来不过尔尔,但这赏赐全在刀刃上,丝毫不见浪费,她踱着步环顾,解下桃红色撒花披风,扔到侍女手上。

这屋内常年燃着沉水香,沉郁的香味掩盖之下,尤有清苦的药味儿氤氲开来,紫檀方桌上搁着白瓷莲瓣阔口碗,碗里还剩了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晋和公主端起来闻了闻,果然是药,且味道极苦,她不禁蹙了蹙鼻尖儿,暗叹,看来还真是病的不轻。

苏子偷瞄了晋和公主一眼,心里暗笑不止,幸而方才犯懒,未及时将药碗收起来,否则,还得多熬一碗药给落葵灌下去,装病么,不灌药怎么能叫装病。他一边笑一边忙收起紫檀木粉彩四季屏风,勾起床前的杏黄色流烟厚锦帘,露出床上一把单薄的人来。

晋和公主眸光一亮,神情复杂,说不清是喜是忧,苏子早在床沿儿摆了一把紫檀木直背交椅,她却不肯落座,只伸手去扳落葵的身子,触手间,竟是薄薄的皮肉下裹了一把冷硬的肩头。

落葵像是刚刚醒来一般,揉着惺忪的睡眼,定睛望住晋和公主,装出一脸惊惶的模样,挣扎的便要下床行礼,口中连连告罪:“公主殿下驾到,臣女未能远迎,失礼了,求殿下恕罪。”

苏子死死咬着呀,憋着不敢笑出声来,心中暗叹,落葵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更高了,忍了半天笑,他回首吩咐丁香:“丁香,奉茶。”

眼前之人的确脸色不好,清瘦而又蜡黄,实在不像康健有福之人,晋和公主不疑有假,不禁叹息,这少女并不比她大几岁,却早早的父母双亡,如今又缠绵病榻,恐寿年难永,自己跟一个又病又弱的人,计较个甚么劲儿,她伸手扶了一把,笑中多了一分真情实意:“卫国姐姐说笑了,姐姐病了,做妹妹的怎能不来探望。”

落葵笑的含蓄,她不傻,这样突如其来的示好,她怕是无福消受的,只好打着哈哈道:“公主殿下此言,臣女愧不敢担,愧不敢当,着实受宠若惊。”

晋和公主抻了抻胭脂红蜀锦缕金丝衣袖,直言道:“妹妹此来,也是有事相求的,还请卫国姐姐成全。”

落葵呆了一呆,眉心的愁色久久不散,求,晋和公主堂堂天潢贵胄,怎会有事求到自己头上,她陪着笑脸道:“公主殿下只管说,臣女定然尽力而为。”

晋和公主捋着腕间的一对翡翠缠金丝玉凤镯,水头极好的镯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之声,她轻轻笑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妹妹今日去了二哥哥府上吃酒,着实喜欢二哥哥那的阴阳合香木手串,二哥哥说是卫国姐姐所赠,妹妹便厚着脸皮来了,想问一问姐姐可还有富余的,可否也赠妹妹一串。”

听得此话,落葵几欲呕出一口老血来,果然是无福消受的示好,那阴阳合香木是天目国独有之物,生长极慢,想要做成手串,足足要长上千年之久,因着此物有凝聚天地灵气,缩短修炼时间之功效,千百年来修行之人趋之若鹜,几乎要将此物挖绝了。

落葵沉了沉心思,用一串手串打发了眼前这个难缠的姑娘,倒也不算亏,她莞尔一笑:“也是臣女不够周全,忘了公主殿下也是修行之人,臣女这里正巧还有一串,便奉给公主殿下罢。”言罢,她瞧了苏子一眼。

苏子会意,打开床尾处的箱笼,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嵌琉璃雕花方盒,打开来,只见里头静静卧着一串手串,每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圆珠上浅浅雕了缠枝葡萄,香木本身的白霜点点凝在上头,那葡萄就像染了水气,鲜活了起来。

第八十六回 胡萝卜和泥鳅

晋和公主小心拈起来捧在手心,仔细端详良久,那手串静静卧在掌心中,丝丝缕缕的幽香婉转,像是龙涎香与女儿香的混合,她暗自点头,果然是极品的阴阳合香木,对她的修炼是有极大的好处的,三哥哥果然所言非虚,卫国郡主这里果然是有些好东西的,她心满意足,俏生生的笑道:“如此,妹妹便多谢卫国姐姐了。”

落葵端着一脸大方的笑容,咬着后槽牙,轻声道:“不算甚么稀罕物件儿,公主殿下喜欢就好。”

晋和公主得偿所愿,将手串套在腕子上,毫不掩饰的盈盈笑意从眸底漏出来,又跟着客套了几句,才婷婷袅袅的扭着腰肢离去了。

此间事毕,落葵耍赖一般在床上不肯下来,只捧着心口肉疼的哼哼良久,饭也不肯吃,茶也不肯喝,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眸,像是真的病了。

苏子失笑的连连摇头,一边给她拢拢发髻,一边笑不迭的哄她,说是回头再去天目国寻一棵阴阳合香木,给她做上一整套的发簪手串项圈儿戴着,她这才笑了起来,跳下床来,踢拉着绣鞋往院中去了。

院中石桌上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看着丰盛无比,却多半都是胡萝卜,有胡萝卜炖排骨,胡萝卜炒豆皮,胡萝卜炒黄瓜,还有一盆汤捂得严严实实的,落葵望住这些给她补眼睛的菜,只觉满眼黄橙橙的,比正午时分的日头还要刺目几分,忙闭了双眸缓缓神儿,再去看时,那些排骨豆皮黄瓜之类的,却都风卷残云般没了踪影,只余下益发黄橙橙一片的胡萝卜,她皱了皱鼻尖,对着苏子怒目而视:“苏子,还我的排骨。”

苏子将每块排骨上皆咬了一小口,言语间关怀之意十足,可笑容却狭促极了:“你绣花绣的眼睛疼,着实需要吃些胡萝卜补一补。”

落葵横了他一眼,扬起拳头,擦着他的鼻尖儿掠过去:“若有朝一日引下来广寒宫的兔子,我绝不会让你尝到一丝儿肉的。”

苏子定定望住她的嘴,像是瞧见了甚么好笑的情景:“你可是吃不得吃兔子肉的,若是吃成了三瓣嘴,便更嫁不出去了。”

早在苏子夹干净桌上各色大鱼大肉之前,京墨就眼疾手快的抢了几块排骨下来,这会子悉数夹到落葵碗中,温柔笑道:“我给你抢出来的,快吃快吃,小心一会苏子又来抢你的。”说着,他从排骨上剥下肉丝,喂到她的口中:“小心烫。”

落葵得意洋洋的瞟了苏子一眼,哼道:“苏子,你是真小气,小气到家了。”

苏子瞪着眼,反唇相讥:“你是真小人,小人得志了。”

风掠过边上的幽篁,惊落满地窸窣枯叶,又是一阵心痛袭来,被人抢了心爱之物,落葵郁结难平,愤愤道:“晋和今日来抢了我的阴阳合香木手串,你又来与我抢吃的,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空青的眸光在落

葵与京墨两人的脸上打转,眼瞧着京墨对落葵体贴入微,又见落葵对京墨笑语晏晏,他心中又酸又疼,一时失神,笑道:“不过是一串阴阳合香木手串,你若喜欢,我再寻一棵来,再做成手串就是了。”

京墨撇了撇嘴,不屑道:“青公子好大的口气,不愧是世家公子,出手就是大方,只可惜了阿葵是有主之人,你别错了心思。”

曲莲亦是轻笑着补刀:“青公子,阿葵是有主之人,你的心思若用的少了怕是不顶事的,只一棵烂木头怎么够,总要十棵八棵才够的嘛。”

空青脸色不虞,他并不擅长与人斗嘴,尤其不擅长与女子斗嘴,遂垂眸不语,但又觉得这牙尖嘴利的女子说的也不错,落葵不是寻常姑娘,见过的好东西着实不少,只一棵烂木头恐怕的确不够。

落葵眼睫微微颤动,不动声色的瞧了一眼空青,便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饭菜上,全在人的身上,遂揭开汤锅盖子,连豆腐带泥鳅舀了满满一勺子,送到他的碗中,眸光闪动笑容含蓄:“青公子尝尝这个罢,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水中之物。”

夹了一筷子豆腐泥鳅在碗中翻来覆去,豆腐是真豆腐,泥鳅亦是真泥鳅,只是做法看起来颇为怪异,嗅了嗅扑鼻的怪异腥味,空青微微蹙眉:“这是,甚么菜。”

“此菜名唤玉函泥,做法颇为繁复。”落葵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那缸里的泥鳅都是养了数日,将腹中的污浊之物尽数吐干净了,活着凉水入锅,与那块嫩豆腐一同蒸煮,泥鳅耐不住水热,便往凉豆腐里钻,待水滚了几滚后,豆腐与泥鳅也便都熟了。”她的笑容灿烂,可灿烂之后却有阴霾层层压顶,她终将这阴霾化作手段,冲着空青而去。

这笑落在京墨眸中,酸溜溜的有些刺心,他不耐烦叫嚷,满口的冷嘲热讽:“叫你吃你便吃,一道菜而已,莫非你要扒出这泥鳅的生辰八字,看看你吃的吉不吉利,才肯吃么。”

落葵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咽了,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话里有话道:“看来下回烧菜,得翻遍了黄历,合了鱼虾的生辰八字,才能做了请青公子赏光了。”

空青也是在人心中滚过几滚泥的,他再如何不屑于揣测人心,也听出了她话中的刁难之意,为免她再出狠招,只好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在口中抿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趁着左右无人注意,吐到了一旁,泥鳅坠地的瞬间,便化作一丝青芒没入泥土里,自觉没露出丝毫端倪来。

落葵不动声色的起身,换过青瓷莲瓣香炉的熏香,正好瞧见这一幕,她眸光微冷,伸手拎下卷了边儿的竹叶,唇边勾起一抹诡谲的笑来。

一顿晚饭吃的各怀心思尴尬无比,几乎吃的人噎的背过气去,吃完了饭便各回各屋,假装用功也好,蒙头大睡也行,没吃饱的还可以去灶间再吃一顿。

京墨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进了房,一进房便绕过紫檀木粉彩四季屏风,“咚”的一声,四仰八叉的倒在四柱雕花大床上,重重拍了拍身边,道:“来,过来。”

落葵端着白瓷绘五彩花卉盖碗,垂首饮茶,身姿未动,想着些旁的事,有些心不在焉:“过去作甚么。”

京墨揣着个坏心思,声音磨得格外魅惑好听:“陪我躺一会儿。”

落葵扑哧一声,差点从鼻子里喷出茶水,被这句话惊得回过神来,瞪着双眸子惊恐万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疯了罢。”

京墨直起身,瞧着屏风上影影绰绰的人,声音悠悠荡荡的勾人心魄:“我是疯了,恨不能今日便娶了你。”

落葵闻言一时心慌,手一抖杯盏中的水便歪了出去,撒到桌案上,浸湿了一纸花笺,那是京墨今日晨起从门缝塞进来的,满纸桃花艳如彤云,小小的男孩爬到树上摘了满捧桃花,而小小的女孩则立在树下,仰头笑望,边上提了一句词:“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花笺被茶水这么一浇一泡,字迹缓缓化开,绽开一朵接一朵的墨色的桃花,从纸上开到她的心上,这画上绘的是幼年的京墨爬树摘桃花,为她调配桃花膏的场景,她的脸微微一红,心神狠狠荡漾,几欲将已经赐婚的消息宣之于口。

张了张口,落葵终于还是将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今日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若告诉京墨婚事已定,还不知他要纠缠到几时,她凝望着屏风之后的朦胧人影儿,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头碰头躺在那,看书说笑话的日子,心一下子就软了,轻轻柔柔的哄了一句:“天晚了,你先回罢,明日,明日宫里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京墨大喜过望,一阵风似的旋了出来,先是绊倒了屏风,叮叮哐哐的砸到床榻之上,他只回头瞧了一眼,接着往外冲,却又一脚踢翻了紫檀方桌前的梅纹方凳,一个踉跄扑倒在落葵身前。

落葵吓了一跳,忙着将他拉起来,拍拍灰理理衣裳正了正发髻,笑意不止:“你慌甚么呢,摔疼了罢,快起来。”

京墨却只是一味的傻笑,握住落葵的手贴于脸上,眉眼间的笑意像藏不住的春色,一个劲儿的漏下来:“当真么,你说的是真的么,你不骗我,果真不骗我。”

落葵被他眸中的火苗烧的心间一晃,急匆匆的将手抽回来,藏在袖中,笑的眉眼弯弯:“我几时骗过你,你且安心回去罢。”

京墨虽失落于落葵的冷清,不肯与他过多亲近,但这失落也只是转瞬即逝,他难掩狂喜:“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了,你早些歇着罢。”

落葵凝眸望住他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模样,心间暖意一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气他这样的孩子心性,笑他如此的不懂藏心事。

第八十七回 所为何来

夜色渐深,薄而透的窗纸上摇曳着枝丫剪影,像年节时剪得吉利花样贴在上头,落葵捧着灯烛微微倾斜,多引燃了几盏灯,她的侧颜轮廓原本有些硬朗英气,此刻,昏黄的灯烛笼罩上来,却多了几分柔婉温暖。

想着不会再有外人前来拜访,落葵轻轻叹了口气,唤丁香打了水进来,漱口净面洗手,宽了月白色绣折枝梅花云锦外裳,只着了月白色中衣,松了发髻,卸了钗环,乌黑长发在单薄纤瘦的背上如瀑流泻,她拿过檀色缎带松松挽起,揉了揉绷得生疼的额角,开始一针一线绣那幅繁花似锦。

寒意从足下蜿蜒而上,攀过膝头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去。落葵冷的跺了跺脚,垂首一针一线绣的专注,那幅繁花似锦已绣好了大半,只余下几片碧叶,她配了嫩绿色的丝线,八股绞入一股樱草色,绣出一片叶子。

丁香抿唇一笑,烧了个热腾腾的紫铜描金五彩手炉塞到她的怀里,想了想,又烧了个双福掐丝珐琅扁脚炉让她踩着。

刚刚收拾停当,杜衡便急匆匆的进来,颇有些为难的轻声道:“主子,晋和公主又来了。”

落葵扶额哀叹了一声:“她,她怎么又来了,她又惦记上我这的甚么了。”

“甭管她惦记甚么了,主子快躺下罢,装病要紧。”丁香笑着铺好被褥,扶着一脸病容的落葵躺下。

杜衡窃笑不已,说起来落葵也真是个奇才,一张脸说变就变,可以清丽无双,可以艳丽无匹,就连病容也是说装就装,转瞬间便虚弱的起不来身下不了床,好像顷刻间就要咽气了一般。

这厢落葵刚刚装妥当了,那厢晋和公主便笑盈盈的打帘儿进来,这回却没有坐在杜衡备好的直背交椅上,反倒坐在床沿儿,亲近而又娇俏的笑道:“方才在卫国姐姐这里得了串手串,妹妹很是高兴,回去左思右想,总得给姐姐送些回礼才好,想着姐姐身子不好,便从母妃那里寻了棵千年雪参,赶着送来给姐姐补身子。”

屋内烛火婆娑,淡淡的一道暗影,摇曳在晋和公主的脸上,她的脸颊圆润白皙,有薄薄的一抹绯红,是那种极为健康的美,与病歪歪的落葵,仿若一阵风便能吹散了的样子完全不同。缕金百蝶穿花胭脂红窄袄更衬得她美的发光,眸光温柔似水,笑起来娇俏艳丽。

可望着那笑,落葵却无端生出一丝不祥,自己与晋和公主素日里并无往来,因着云良姜之事,甚至可以说是有仇,今日她一连来了两回,想必是会应了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遂矜持而疏离的笑道:“公主殿下客气了,臣女愧不敢当。”

说着话,便有侍女捧着个扁长的冰寒玄玉盒上前,玉盒上雕了一支斜逸而出的雪莲花,翻滚着丝丝缕缕的寒气,屋内猛然便冷了几分。

丁香见状,忙向炭盆里加了一捧兰花炭,拿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火星迸

裂,烧的正旺的火苗舔上木炭。

打开玉盒,寒意扑面而至,一尺来长的雪参散发着淡淡银光,果然是个烫手的好物件儿,落葵不敢伸手去接,笑的益发尴尬:“这么好的参,臣女如何敢收,公主殿下实在是折煞臣女了。”

晋和公主笑的娇俏,言语间也甚为亲近:“卫国姐姐说哪里话,妹妹并无旁的亲姐妹,而卫国姐姐是长公主之女,太后的嫡亲骨血,又是父皇逾制亲封的郡主,宗室女中自然是姐姐最为尊贵,再珍贵的物件也是用得的,若是姐姐不收,便是嫌弃妹妹的一番心意了。”

落葵心下一沉,实在琢磨不出晋和公主打的是个甚么主意,但她言至于此,便不好再推辞了,只好见招拆招了,吩咐丁香将雪参收好,才又笑道:“如此,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和公主这才满意的笑了笑,沉默无语了会儿,她忽的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这屋子并不大,东西也不多,墙上的壁瓶,桌上的香炉,地上半人高的花瓶皆不算名贵,但却清丽雅致,花梨木条案上随意搁着不起眼的文房四宝,倒是边上一卷卷堆积如山的书卷格外引人注目,她瞧得仔细,眸光微转,扫过妆台上的妆奁匣子,别有意味的笑道:“听闻卫国姐姐及笄时,二哥哥送了姐姐一根昆仑仙玉发钗,梅花头的,十分精美罕见,只是怎么未见姐姐戴过。”

落葵心思微沉,淡淡一笑:“可惜了太子殿下的一番心意了,臣女有次不慎将钗掉到了地上,断掉了,还想着寻个手艺精良的工匠,给修一修呢。”

晋和公主娇俏的哎呀一声,满脸可惜:“昆仑仙玉所制,还真是可惜了呢,不过,母妃宫里有位经年的老师傅,打的首饰最为精妙,修首饰的手艺自然更是一绝,不如将钗交给妹妹,请那位老师傅修上一修可好。”

落葵微怔,旋即微笑道:“那老师傅是贵妃娘娘宫里的,臣女如何敢僭越擅用,公主殿下说笑了。”

晋和公主步步紧逼:“话可不是这般说的,那钗是太子殿下亲赠,如何使唤不得母妃宫里的人,左右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姐姐就莫要客气了。”

落葵哽了一哽,不管这是一片好心还是别有居心,她都推辞不得,只好吩咐丁香去妆台上取梅花头白玉钗。

而晋和公主却眼明手快,追到妆台前,恍若无意的笑道:“二哥哥总夸赞卫国姐姐清丽,妹妹这回可要开开眼,看看姐姐的钗环都是甚么样儿,回去也好照着打几套,也好叫二哥哥也夸一夸妹妹。”

落葵顿时张口结舌起来,她原想跳下床来阻止,可自己眼下是个卧床几日的病人,如何能行动利落,只好眼睁睁的瞧着晋和公主去开妆奁匣子。

晋和公主像是对那八十一格的花梨木妆奁匣子起了十二分的兴致,一格一格的打开,拿出里头的首饰细细端详,一边瞧还一边笑着品评一番,看到中意的

,还吩咐边上的侍女记下样子,回去照着打上一套。

见她这副模样,落葵的心转瞬沉到了谷底,那匣子里旁的钗环首饰也便罢了,独独是暗格里的物件儿不可示人。晋和公主今日这两趟,显然是有所图谋的,她正欲开口说些甚么,却眼睁睁的瞧着晋和公主将手伸向了暗格。

落葵急的直抹汗珠子,却又不好说些甚么,毕竟此时说甚么都显得自己心虚,更让人生疑。

就在这时,丁香斟了盏茶,弯着身子,将豆沙绿底鹅黄腊梅纹盖碗高举过头,奉到晋和公主手边,恭恭敬敬的颤声道:“公主殿下请用茶。”

晋和公主目不斜视,只唔了一声,接着伸手去开暗格。

丁香脸色煞白,暗自咬了咬满口银牙,忽的手狠狠一抖,将温茶浇到了晋和公主的手上。

晋和公主登时惨叫一声,反手便是一个巴掌,将丁香抽到地上,俏丽的杏眸瞪得又圆又大,怒斥了一句:“你个贱蹄子,是怎么侍奉的。”

这一巴掌抽的极狠,丁香脸庞转瞬间便红肿了起来,她惊吓不已,跪在地上哆嗦着身子,连连磕头告罪。

落葵亦跌跌撞撞的爬到地上,跪着叩头告罪道:“是臣女治下无方,伤到了公主殿下,求公主殿下恕罪,臣女定然严加管教这婢子。”

晋和公主的脸变了几变,转瞬却伸手扶起落葵,弯起又圆又大的眸子,笑的天真而和煦:“哎呀,卫国姐姐这是作甚么,妹妹是脾气大了些,姐姐莫要怪罪才是。”

落葵借机重新躺回床上,歉疚笑道:“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捏着帕子,缓缓擦拭手上的茶水,她素来养的细皮嫩肉,那茶水只是温热,虽并未伤到她甚么,但仍是红了一片,她作势抽痛了一声,忍痛道:“姐姐这里可有烫伤的药膏,妹妹的手还是有些疼。”

“有,臣女这里有上好的芙蓉膏,保管公主殿下的手不会留疤。”说着,落葵忙不迭的冲着丁香递了个眼风。

丁香垂首,跪着去妆台前取过羊脂白玉小罐儿,膝行到晋和公主跟前,叩了个头,见晋和公主微微颔首,她才低着头,小心的替在她手上涂抹药膏。

晋和公主打量了丁香一番,伸手去摸她眉心的朱砂痣,见她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这才笑道:“姐姐的这个丫头虽说粗手笨脚,可这眉心天然的一点朱砂痣生的着实讨人喜欢,不如给了妹妹回去好好调教些时日,保管还给姐姐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丁香微怔,极快磕头告罪道:“婢子,婢子不敢。”

一双冷眸划过些阴霾,晋和公主不停的说着闲话,显然得不到所图之物,四绝不肯轻易罢休的,落葵心里打了个突,微微蕴了抹冷薄的笑:“公主殿下瞧上了这丫头,是这丫头的福气,只是这丫头的出身不好,怕是宫里容不下她。”

第八十八回 另有所图

“哦。”晋和公主玩味一笑:“甚么出身。”

落葵瞧了丁香一眼,丁香会意,从妆台匣子取出一只照漆雕花的狭长木盒递给了她,她打里头取出一张身契,双手捧着奉给了晋和公主:“公主殿下请看,这是这丫头的身契,她是臣女从合欢阁里买来的,公主殿下若带进宫里去,只怕会坏了规矩,污了皇室清听。”

晋和公主端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可惜道:“是了,这般出身,的确不配。”她本意也并不在丁香身上,只是借着此事多纠缠片刻,她顺手接过丁香手中的小罐,把玩了一番,悠悠起身,缓缓挪向妆台,轻轻将羊脂白玉小罐儿放回原处,只顿了一顿,便猛然打开了方才未能打开的暗格,惊呼了一声:“哎呀,姐姐这枚步摇打的着实精美,宫里也没有这般手艺。”

她手里握着一支赤金琉璃七宝鸳鸯珊瑚步摇,整支钗以赤金打造,通体金光炫目,而琉璃所雕的鸳鸯光华流转,通体羽毛以佛家七宝镶嵌,而鸳鸯口衔两串颜色极正的红珊瑚流苏,华美异常。

落葵眉心一跳,到底还是被她给翻了出来,罢了罢了,顶多就是晋和公主因为这枚步摇恨极了自己,但她终究只是个娇宠而单纯的少女,养的任性霸道却没甚么坏心眼儿,只是,她是如何知道这枚步摇的存在的,却是要仔细查一查了。

晋和公主握着那支步摇,定定望住钗头不起眼处的“良姜”二字,心里又酸又涩,恨意丛生,恨得牙根冷颤,咬牙笑道:“卫国姐姐像是从未戴过这枚步摇。”

明亮的烛火狠狠婆娑了一下,那抹烙在墙上的暗影也跟着狠狠摇动了一下,落葵坦荡而平静笑道:“是,这步摇太热闹。”

赤金步摇冷硬,硌的晋和公主手心生疼,她偏着头,冷冷一笑:“卫国姐姐不喜欢热闹。”

落葵平静如昔:“是,不喜欢。”

晋和公主追了一句:“热闹的人呢。”

落葵知道晋和公主问此话的意思,也知道她想听甚么,其实于自己而言,人热闹与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心,落葵坦荡一笑:“人热不热闹要紧么,心才最要紧。”

晋和公主蓦然怔住,娇俏的杏眸闪过些悲戚却又倔强的神色,紧紧握住那枚步摇不肯放手,良久,才平静道:“卫国姐姐既然不喜欢这枚步摇,可否赠与妹妹。”

落葵轻轻点头:“好。”

不知今日是个甚么日子,晦气的紧,简直是个赔钱大出血的日子,先是一串阴阳合香木手串,后来又是一支富贵的钗,送走了难缠的晋和公主,落葵冷汗淋漓的瘫在床上,拥着锦被怔怔良久,心里说不出是甚么滋味儿,是舍不得么,还是不甘心么,亦或是,或是松了口气,直到丁香端了热水进来请她净面,她才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丁香脸上的掌印,心疼道:“疼么。”

丁香笑着摇头,神情有些黯然:“不疼,只是还是没能拦住晋和公主,是婢子无用。”

落葵拍了拍她的手

,叫她安心:“翻出来就翻出来了,不是甚么要紧事,你把那罐子芙蓉膏拿去敷面,过几日就好了。”

丁香垂首称是,拧了把温热的帕子递给落葵。

忽而门帘儿微动,闪进来个人影,丁香回首一瞧,忙着收拾好铜盆和紫檀方桌上的水渍,又斟了盏热茶,才无声无息的垂手退了出去。

落葵头也不抬的对来人淡淡道:“你那满肚子的话憋了一晚上了,若是隔了夜,仔细肠穿肚烂。”

“晋和走了。”苏子笑着握住她的手,觉出冰冷异常,忙又塞了个青花玉瓷手炉给她。

落葵瞧了眼花梨木妆奁匣子,声音低沉道:“走了,方才晋和过来,将那支步摇拿走了。”

“哪个。”苏子微怔,旋即回过神来:“良姜送的那个么,拿走了也好,叫良姜也断了念想,不必再做些无谓之事了。只是从前晋和一直以为你与良姜议亲,是太后的一厢情愿,如今见了那步摇,只怕明白了其实此事两厢情愿的,以后你进出宫城,她少不得要为难你了。”

落葵扬眸轻笑:“晋和只是刁蛮任性了些,并没有甚么坏心眼儿,为难也为难不到何处去。”

因着落葵畏寒,房内早早便笼了炭盆,苏子往黄铜炭盆里添了兰花炭,又拿着紫金铜扭花火钳翻了翻,让火燃的更旺些。他觑着落葵的脸色,见她神情如常,并不像是憋着火气的模样,才蹙着眉一脸疑惑:“今儿晚上是怎么了,你素常并不是爱刁难人的,怎么今儿处处带刺儿,还与京墨一唱一和,都冲着空青去了。你那会儿吩咐丁香捞泥鳅出来,我虽觉着不对,但也没往深里想。”

落葵的手指在烛火上拂过,昏黄的火苗上蓦然显出几行字迹,闪着淡蓝色的微光,她抬了抬下巴,眸光蓦然阴厉下来:“这是南祁国今日传过来的信儿,你自己瞧瞧罢。”

苏子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微变,伸手拂尽字迹,斟酌道:“苍龙世家派出的一十三名弟子日前竟然尽数返回本族了,且在诸国期间,未见与任何家族势力有过任何往来。这,那么空青所言便是漏洞百出了。”

落葵定定道:“晚间他给那丫头疗伤时,我从他的法诀中瞧出了龙影。”

苏子沉吟:“他出身苍龙世家,法诀中有龙影并不稀罕。”

落葵托腮摇头:“不,我在北山时,抓到一条青蛇泡酒,后来跑了,我方才仔细端详了半响,他法诀中的龙影与那条青蛇十分相像,除了多生了四足。”

苏子敲了敲桌案:“龙与蛇原本就生的像,一时看差了也是有的,只是苍龙世家做事没头没尾,实在诡异了些。”

“龙是龙,蛇是蛇,我若连这个都分不清,你就真的给我调个治眼睛的方子了。”落葵凝眸,眉心微曲含了隐忧:“我心下总有些不安,我怀疑从与文元头一回见面,咱们便被他们盯上了,彼时我查了他的底,怕是他也查了咱们的底,可怕的是咱们没能查出他们,他们却将

咱们查了个底儿掉,苏子,此番咱们的纰漏出的就实在太大了些,几乎是要命的纰漏了。”

苏子吁了口气:“若他们是有所图谋,有备而来,那么盯上你我,细查你我也是意料之中的,你我行事,不也是向来要细查了底细么,这不算甚么纰漏,况且他的身份也已经查实了,想来不会有甚么不妥了。”

落葵的手轻抚过绣品上凝碧叶片,在一枝一叶间分辨难测的人心:“那活着入锅的泥鳅便是试金石,他倒真的是难以下咽,趁我不备吐了个干净,我并不疑心他的来历,只疑心他的来意,苏子,如今局势不明,若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苏子进了一步,缓缓拿过她手里的绣品,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指尖沁凉透骨,言语笃定温暖:“他已立下七宿心誓,即便真的是另有所图,也断然不敢不敢生事的,更不敢蛇鼠两端,你且宽宽心,莫要如此思虑过重了。”

不敢么,这世间从不缺胆大之人,亦有太多料想不到之事,落葵不敢有半分懈怠大意,她凝眸不语,只垂首饮茶,自己初懂事就学会了看人脸色,会说话时就学会了揣测人心,后来无法用动武解决一切了,便学会了用挑弄人心来度日,一个简单粗暴,一个细致缜密,但同样是杀人,拔刀时同样要小心溅到血。

呜呜咽咽的风自半开的窗掠进来,干枯的黄叶如同纷飞的蝶,一只只鱼贯而入,越过桌案拂过青砖地面,有一片停在落葵的肩头,闪着昏黄的微光。

落葵伸手拂下,两根手指在叶片上抹过,上头登时显现出淡白的蝇头小楷,她默默看了许久,这则消息来的太巧了,巧的叫人生疑:“文元进京了,未与空青相见,便不知所踪了。”

苏子刚接过那黄叶,尚未来得及细看,耳廓微动,便听得窗下缓缓而来的脚步声,那脚步与旁人的不同,像一枚叶轻飘飘的落下,刚刚触到地面,便又被风卷起,轻灵而又迅疾,这宅子里有此等身法的,除了他便只有空青了,他蓦然握紧了手,那叶片在掌心中化作一捧沙砾,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空青的声音恰逢其时的传来:“落葵,你这里有吃的没,我饿了。”

落葵与苏子对视一眼,罩了件半旧的白底绣木兰青团花常服,又用木兰青缎带束起长发,才了然一笑:“尚有些点心,你进来用一些罢。”

空青推门而入,憋着一脸讪讪的笑意。

落葵神情如常淡薄:“怎么,果真饿的胃不和寝不安了。”

空青不语,只如同嚼蜡般咽了几块点心,又心神不宁的饮了几盏茶,才面露忧色,支支吾吾的说起一件很是棘手之事:“方才族中传信过来,说是三哥文元在青州境内失踪了,族长为保弟子安危,已召了全部在外的弟子返回族中,而我恰在青州,族长命我全力查找三哥下落。但我对青州城极为生疏,全然没有头绪,此来,便是请你与苏子相助一二。”言罢,他冲着二人拱了拱手,一脸赤诚。

第八十九回 倒霉的文元

眸光闪动,落葵挑了挑眉稍,声音薄寒隐含冷笑:“是么,此事竟如此紧急,贵族一十三名弟子寸功未建,便被召回了族中,我瞧着文公子的品貌修为皆不及你,莫非他来历不凡么。”

空青暗自庆幸,晚饭间的一番敲打刁难,幸而自己转醒的够快,料到是文元行事出了纰漏,叫落葵疑心了自己。也幸而,幸而文元的意外出的恰逢其时,能叫他有个绝妙的说法,他吁了口气,微微抬头,以笃定的眸光回应落葵的重重疑虑:“三哥出身尊贵,我二人虽都是嫡系,但此嫡系非彼嫡系,三哥是嫡出,而我却是庶出,嫡庶之别,天差地别,想来你是明白的。”

落葵一手捻着丝线,一手捉着银针,迎光比了比,丝线穿洞而过,她头也不抬的接着绣那副繁花似锦:“青州城虽不大,宅子却多,倘若存心藏个人,再无几分机缘,是不大容易翻得出来的。”她仰起头,叹息如夜风微凉:“青公子知道的,丁香的妹妹沉香也在青州城中走失了,我撒出人手去,寻了她近半年的功夫,仍是不见半点踪影。”

博山炉上轻烟袅袅,更漏声声声分明。

空青脸色难看极了,愣了半响,才凝神挥动衣袖,虚空中一阵涟漪,蓦然呈现出一个白衣男子的模样,缓缓道:“我知此事如同大海捞针,但却不得不做,我苍龙世家的嫡系子弟,绝不能无缘无故折在青州城里,这是我能追踪到的三哥最后的气息,我对青州城并不熟悉,你们瞧瞧,可能认得出这是此地。”

落葵见过文元两回,自然是认得他的,那白衣男子正是他的模样,她怔了良久,文元所处之地,亭台楼阁富丽堂皇,看那门楣显然并非寻常府邸,仔细辨认下来,她与苏子对视一眼,心里打了个突,这地方着实是意料之外:“竟然是霖王府,文元最后出现之地是在霖王府中,平白无故的他去霖王府作甚么。”

空青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连连摇头:“三哥此番是擅自离族,并未与任何人交代去向,来了青州也未与我相见,若非因三哥留在族中的凝魂石突然碎裂,怕是不会有人知晓他被人禁锢了法力,消失于青州城中的。”

落葵低眉,这算甚么,投敌不成反被抓,还是使个苦肉计当细作。

靛蓝色厚棉门帘轻轻打在门框上,闷闷的一声轻响,丁香端了花梨木团花小圆茶盘进来,将上头的白瓷卷云纹药碗放下,轻声道:“主子,喝药罢。”

听得喝药二字,落葵总有传奇话本中妇人谋害亲夫的恍惚,她紧紧蹙眉,瞧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满口苦涩道:“苏子,这药的怎么与平时的不同。”她微微一顿,眸光流转:“你,该不会下毒了罢。”

苏子呛了口茶,重重拍了下她的额头,道:“想甚么呢。”旋即又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笑的一本正经:“便是下毒,也得等你嫁出去,挣了大

把的聘礼回来再下毒啊。”

“扑哧”一声,空青喷了口茶出来,眸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掠过,真是一对儿有趣的兄妹,若是五哥在,定会对苏子生出相见恨晚之情来,保不齐要将他抓回族中去,逼迫他只能对自己说有趣的话,不许对旁人有趣。

落葵咬着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瞧着丁香收拾完桌案,轻声道:“夜深了,你早些歇着罢,叫杜衡过来守着就行了。”

丁香应声称是,端着空药碗退了出去。

苏子思忖片刻,重重一拍紫檀方桌:“文公子的事也好办,连夜探一探霖王府,便能知道文公子到底在不在那了,若是不在,咱们再想旁的法子。”

落葵轻轻点头:“也好,那你就去一趟罢。”

空青暗自勾了勾唇角,算是胆战心惊的逃过一劫,隐隐后怕:“我随你同去,三哥修为虽不及我,但寻常人也是无法轻易禁锢了他的法力的,你我同去,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天边微明,一线明亮的晨曦透窗而入,带着深秋寒凉,如同这屋内一时无声的静谧,自苏子与空青去了霖王府,落葵便心事重重的,整夜辗转在半睡半醒间,直到窗纸微白之时,她终于睡意全无了。

披上件玄狐皮大氅,落葵拿了火折子点燃炭盆,手提火钳子翻动火炭,令这炭火染的通红均匀。她一边烤手一边打瞌睡,心中发笑,自己这是挨着枕头便精神百倍,坐在那却成了点头瞌睡虫,这才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足十啊。

她打瞌睡打的欢畅,一绺青丝垂下来碰到炭火,丝丝缕缕烧的也欢畅。

直到焦糊之味儿大作,门从外头被人猛地撞开,苏子一脚踢翻了门口处的屏风,端着盆水迎头泼下来,落葵才醒过来,仍尤自茫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神情木木的恍惚道:“苏子,大冷天的,你是要冻死我么。”

苏子拎起她烧焦了的头发梢,怒其不争的点着她的额头道:“你且跟我说说,你是头发也冷了,想烤一烤火么。”

见她满头满身的冷水,狼狈不堪的模样,空青着实心疼,捏着衣袖拭去她额上的水,疼惜道:“好了苏子,你快找衣裳出来让落葵换上,仔细她着凉。”

苏子却不依不饶,一边楠木螺钿顶箱衣柜中翻找衣裳,一边絮絮叨叨的埋怨不停:“你啊,能不能叫我省点心,夜里不烧炭盆怕冻着你,烧了炭盆怕你着了炭气,现下又多了一桩,还要操心你会不会把自己给当炭给点了。”

“想是她昨夜忧心,一宿没睡,这才打瞌睡大意了,你便别说她了。”空青又好气又好笑,苏子这一连串的絮叨,听起来是埋怨,但实打实的是心疼,还真应了那句话,明明是一片好心,偏要捧出驴肝肺给人家。

苏子转身拉开六折紫檀木珊瑚

七宝屏风,又放下杏黄色流烟厚锦帘和外层的秋香色乌金云秀薄纱帘,把喷嚏连连的落葵推进去换衣裳。

待苏子埋怨的口干舌燥,猛灌了几口冷茶,火气消了大半后,落葵小心翼翼的才从屏风后头绕出来,仍旧冷的薄唇微颤:“如何,可在霖王府中找到文元。”

空青的眉心拧成个大大川字,苦恼不已:“找是找到了,可事情有些棘手,三哥的确在霖王府中不假,只是他的法力悉数被禁锢,人也昏迷不醒,且关押之处设了极厉害的结界,这结界于我而言,自然是不堪一击的,只是破除之时难免会弄出动静,引来看守之人,我二人之力恐难以将三哥安全带出来,故而我与苏子未敢擅动。”

晨风穿过树冠,那硕果仅存的几片萎黄枯叶,沙沙作响的尽数飘落,树冠之上余下一只空落落的鸟窝,那窝春日里出生的幼鸟皆已长大许多,这时辰早跟着大鸟飞了出去觅食了。

落葵望着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进飞出,顿觉鸟生艰难,想着得空要劝一劝苏子,莫要再吃甚么烤鸟蛋了。

苏子啜了口茶,沉声道:“落葵,事情有些棘手,若要救出文元,便要设法弄清楚霖王拘禁文元的缘由,看守他的人手安排和结界的来历,才好放手去救,否则贸然出手,惹得霖王投鼠忌器,只怕会杀了文元泄愤,到那时可真是一场空了。”

“既如此,那就去查一查罢。”落葵一伸手,拈过发梢处哩哩啦啦落下的小水滴,晶莹剔透的水滴在她的掌心缓缓凝聚,结成一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丝丝缕缕的蔚蓝色水雾在珠子深处流转,最后化做一只麒麟兽首,一伸手将珠子递给苏子:“你拿着信物与他见上一面,查清楚霖王拘禁文元的缘由,关押地点的安排,我想霖王抓了文元,既然没有立时杀了他,那便是另有所图的,文元暂时不会有甚么性命之忧,我们尚有时间缓缓为之。”

“好,我这就去。”苏子点了点头,那珠子凉气缭绕,入手冰寒透骨,他猝不及防,被狠狠激了个哆嗦,不禁笑骂了一句:“我不过就是浇了你一盆冷水而已,你至于用冰寒御水来冻死我么,你真是有仇必报的典范。”

苏子吃亏便是落葵占便宜,她挑起唇角,笑若生花,眉眼挑的又高又得意:“这便是现世报了,谁让你总是仗着修为高深,欺负我没够。”

空青见那珠子十分眼熟,似乎在典籍中见到过,至于冰寒御水,他更是在典籍中翻阅过,似乎是妖族水麒麟一族的御水之术,不禁暗自生疑,脸上却不露分毫:“这珠子可有名目,可是水麒麟的御水之术么。”

苏子未曾料到空青也只此术,只当他出身苍龙世家,家学渊博,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扬眸笑道:“此术是义父传授与落葵的,没想到你竟也知道,不错,正是水麒麟的御水之术。”

第九十回 我不信你

空青垂眸,心中狐疑不止,这御水之术虽算不上水麒麟一族的秘术,水麒麟一族中几乎人人都会修习,就连此族的人族后裔也能修习一二,但需得有水麒麟血脉才能催动,血脉越精纯,催动之后的威力越大,至于冰寒御水,更是御水之术修炼大成才可催动的,莫说是此族寻常的人族后裔,便是此族的嫡系子弟,也没几个能修成此术。

他清楚知道落葵是血脉纯正的人族,并无一丝一毫的水麒麟血脉,竟使得出御水之术,更能催动冰寒御水,只是这颗珠子却无半分威力,不得不令他疑窦顿生。他疑道:“你们,你们不是出自嗜血道么,怎会将正阳道的功法修炼的炉火纯青。”

苏子昂首傲然:“甚么嗜血道正阳道,不过修行法门不同罢了,义父天纵奇才,一心想将二道功法融会贯通,消除隔阂偏见,才会有了落葵修习的冰寒御水,奈何天妒英才,他老人家抱憾而终,而嗜血道与正阳道仍旧水火不容。”

空青实难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天资之人,不禁心生向往:“难怪你的修为如此之高,原来是有高人倾囊相授。”话虽如此,但他仍对落葵的血脉存疑,只是诸多疑问在未经查证之下,他一句也无法宣之于口,遂笑道:“我在家族典籍中看到过此术,很是高深,只可惜我苍龙世家体质特殊,无法修炼此术。”

“幸而你无法修炼,你的修为已十分高了,若是再修炼了此术,还叫不叫我们活了。”落葵不愿自家隐秘泄露太多,不愿再继续这个话头,笑着转言。

苏子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顺手拿过条巾子在落葵头上缓缓揉搓,将水珠吸干后,摸了摸仍旧潮湿长发,笑道:“落葵,赶紧将头发擦干,着了凉我可没工夫管你,我还得去搭救苍龙世家的宝贝疙瘩呢。”

随着棉门帘的一起一落,房中霎时只剩落葵空青二人,一时寂然,水不停的从她湿漉漉的发梢滑落,滴在炭盆中的轻响声声入耳。

这轻响挑动落葵的心扉,令她不由的脸红心跳,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打破这寂静:“那个,那泥鳅,是我太多疑了。”

晨起风凉,将窗下的一脉赤线金珠摇曳拂动,此花是双色秋菊,纤长花瓣内侧赤红外侧金黄,在冷风中层层跌宕起伏,漾起一层赤红一层金的波涛,像是铺开似血残阳。

空青抬手,轻抚过她湿漉漉的长发,声音温软,像是一阵轻柔春风拂过她的心间:“你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这很好,也唯有如此,你才不会被伤害,才能护住自己与身边之人,你如今这样,我很放心。不过,”他的眸光含情,似乎要滴下水来,语气益发和缓轻幽:“不过,你再如何防备他人,也实在无需防备我。”

落葵被这眸光望的不知所措,无端的垂头不语,发梢的水似乎都落在心间,一滴滴重重落下,激起无尽的涟漪,那心痛又毫无征兆的袭来,彻骨之痛过后,那涟漪与心痛才归于平静。

她仰起头,神情平静言语平静,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嗯,这个,你我立下了七宿心誓,生死一体,是我疑心太重了,以后断不会如此了。”

空青眸光微暗,手在她的发梢微顿,神伤不已:“便是没有那心誓,你也不必防备我至此。”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脖颈上,冷的落葵直打哆嗦,落葵狠狠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旋即耐不住冷的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

她垂眸心道,你一个苍龙世家的宝贝,正阳道的中流砥柱,若没有七宿心誓,鬼才信你的话,不把你当做潜入嗜血道窥视的细作,一掌打死就算便宜你了。

空青若有看透人心的本事,若知道了她此时所想,定会觉得自己是应了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话,保不齐能气的呕出一口老血来,但他不知道,他只觉落葵想事情时的神情格外专注好看,又觉她冻得发抖时的模样益发弱不禁风,惹人怜爱。

听得她又连打了几个喷嚏,空青这才回过神来,忙燃了炭盆,又伸手拎过落葵湿淋淋的长发,置于炭盆上,一缕缕烤的小心仔细。

这静谧而温情的一幕,着实令人脸红心跳,落葵的心中像是揣了只兔子,扑通通跳个没完,脸上热腾腾的,从耳垂子红到了脖颈子,她一向镇定,从未如现下这般慌乱无措过,她想用挪动身子来掩饰自己的慌张,却听得空青悠悠轻笑:“别动。”

落葵恍若听到长发过火之声,登时不敢动也不敢回首,紧张扭捏拘谨在心中轮番荡漾而过,她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才如常道:“差不多了罢,我的脖颈子都累僵掉了。”

日影微澜,细碎流转透窗而入,斜斜洒落在二人周身,落葵侧身而坐,消瘦的身影益发清冷的没有鲜活气,空青不语,只一绺一绺的挽过她的长发,这是如今唯一能够握在掌心中的真实,他私心里想让这长发湿一点,再湿一点,让他能握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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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屋里,一声低微稚嫩,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声扯破寂静,随后便是一连串的挣扎呻吟,期间还夹杂着喃喃不清的字句。

守了她一夜的丁香登时惊醒,一路小跑的冲到落葵门前,狂喜着重重拍门:“主子,主子,那孩子醒了,那孩子醒了,主子,主子。”

落葵惊喜若狂,这消息将她从无穷无尽的尴尬中救了出来,她忙起身,将半湿的长发草草挽成个髻,簪了枚素银簪子便冲出门去,抓着丁香的手,连声笑道:“是么,醒了,太好了,走,看看去。”

京墨听得动静,也从屋内出来,正好瞧见空青跟在落葵身后,从她的房中出来,他心下一慌,此时天刚亮,孤男寡女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是个人都会想左了,更遑论是看空青不顺眼的京墨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赤红着脸大声嚷嚷道:“空青,你怎么从阿葵房中出来,你,你你,”他回首抓住落葵的腕子,怒火中烧慌不择言:“阿葵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大清早的,他怎么从你房中出来了,你们,你们做甚么了,这,这便是你昨日与我说的好消息么。”

落葵心中微冷,连笑意也薄寒:“我说的,你信么。”

“我,我。”京墨迟疑,他要的不过是落葵的一个说法,但这个说法他究竟相信与否,自己却全然不知。

落葵勾起唇角,讥讽一笑:“既然不信,那又何必非要我来说,你说便是了,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我不说。”京墨怒目相视,手上使了大力,那细腕之上瞬间印出几个通红指印:“那么龌龊之事,你做得出,我却说不出。”

落葵吃痛不已,连连挣扎却挣扎不开,她恼怒不已,抬眸恶狠狠的去剜京墨的脸,心中腹诽,若是从前,早将他打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如今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悲可叹。

不甚明亮的日头被浮云遮蔽,暗影一丝丝洒在院中,斑驳的树影儿挪到落葵额头,像是在眉心烙下诡异的花钿,她并非百口莫辩,而是不屑辩白甚么,她深知若心有疑虑,说甚么都是空口无凭,不若慢慢等慢慢看,让时光涤尽疑心。

四围寂静无声,空青心中一时恼怒一时欢喜,恼怒京墨的猜忌之心如此重,亦欢喜他二人之间的信任如此不堪一击,他不言不语的抬手,看似没有用力,却轻轻巧巧便拨开了京墨的手,旋即一丝青芒落在他的肩上,他腾腾腾连退了几步,最后重重摔在了地上,挣扎了良久都没能起身。见京墨灰头土脸的颓然瘫在地上,落葵于心不忍,眸光更是戚戚,伸出手去拉他:“我与青公子着实没甚么,只是在议事,你莫要想这么多。”

京墨却甩开了她的手,撑着地挣扎起身:“议事,”他眸光在落葵与空青身上连连打转,冷笑一声:“你是当我傻么,你与他有何事可商议的。”

曲莲冷眼瞧着,心下欢喜,安静了许久后,在熊熊怒火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落葵,你的头发怎么都湿了。”

京墨这才留意到落葵满头半湿的长发,怒火烧得更旺了:“是啊,你二人商议何事能将头发都浸湿了。”

薄寒的风簌簌而过,掠过眼帘,吹凉心间,落葵微微眯着双眸,只觉京墨那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袄艳丽的十分刺目,她移眸凝望遥远的天际,不再出言分辨一句,只是心中有些痛有些悔,常说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如此罢,自己未曾一颗真心尽托付,又有何可奢望的可愤怒的,她与他终将是至亲至疏夫妻罢了。

徒有青梅竹马,全无信任坚强。

第九十一回 以后怎么办

落葵撇过头去,一缕焦黄的长发在秋风中飘扬,甚是刺目,京墨一眼便瞧见了,伸手揪住她的发梢,疑道:“你的头发,这是怎么了。”

这厢苏子靠在门边儿上看了半响,他表现出了极好的涵养,竟没有冲出来揪着京墨暴打一顿,只抱臂冷笑:“空青的三哥在青州城失踪了,下落不明,我与他在外头寻了半夜,晨起才回来,落葵打瞌睡大意了,头发被炭火燎了,烧了半截,那满头的水是我泼的。”

京墨闻言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苏子昂首阔步,逼到落葵与京墨面前,依次冷冷的扫过二人的脸庞,冷然道:“你二人将来是要成婚的,如今却你不信他,他不信你,我看这婚事还是尽早作罢,免得害人害己。”

落葵仍旧不语,任凉风挽过长发,她望着京墨,有个绝望的声音不住的在心间呐喊,几乎冲破喉咙喊出了声,你若罢休,我便罢休,一线利光划过灵台,她狠狠打了个激灵,将这声呐喊死死闷在心口,不,她不可以说,甚么都不可以说,她不可以做那个背信弃义之人,不可以背弃父亲与京家的誓约。

“苏子,你,”京墨从未想过要退婚,只是存心借题发挥,他知落葵最爱惜脸面,这样口不择言,只为了令她因难堪而离空青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听得苏子此言,他一时间慌了神儿,情急之下,指着空青嚷道:“阿葵,你当真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之人,甘愿担皇家薄情寡信的骂名而退婚么。”

落葵忽而心间疼痛,在苏子的谆谆教诲下,她于情之一字上开窍甚早,知晓此番的心疼如斯是因何而起,自己在无知无觉中早已对京墨留了心生了情,才会因他的不信而生悲,因这悲而心痛,他的这一句话这样重,或能毁灭一段刚刚萌生的情愫。

京墨瞧着落葵迎着晨曦转身回房,掀开厚重的吉祥如意双花棉门帘,重重甩在门框上,啪的一声沉甸甸的打在他的心上,落葵的背影单薄瘦弱,他心中又疼又酸又有些慌乱,猜不出她要作甚么。

屋内传来开锁开匣子的声音,落葵极快的出来,双眸一动不动,并未瞧京墨一眼,只递给他一封明黄折子,上书一个极端正的“启”字,言语中半是讥笑半是愤恨:“你自己瞧罢。”

京墨狐疑的打开折子,只见行文端正流畅,那落葵亲笔所书,上书臣女水落葵跪启,兹有先父关内侯水天无与散伯京松节订立之儿女婚约,等等之语,言辞之恳切令人心生不忍。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最后竟喜极而泣:“你,你,太后竟应允了,是真的么,阿葵,这是真的么。”

苏子拿眼斜斜扫过远处的朦胧树影,扫过近处悲痛欲泣的曲莲,最后眸光微寒的瞧着京墨,一连声儿的冷嗤:“这个月,落葵连着上了三道启本,太后皆未置可否,你手上拿的那一道,是落葵三日前上的,昨日太后才应允了,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三月里。我早说这丫头是瞎了眼,才会连上四道启本请旨赐婚,如今看你这般模样,这丫头不止瞎了眼,还蒙了心。”

京墨急白了脸,一把扯住落葵的衣袖,扯着嗓子大声分辨:“阿葵,阿葵,我不是,我,我,我只是,我只是害怕了,阿葵,阿葵,我知道错了,不该疑心你,阿葵,你,你,你真的恼了我么。”

落葵瞟了他一眼,仍旧凝眸不语,只觉齿冷心寒,恶狠狠的一把甩开他的手,将他的声音远远丢到薄寒秋风中,径直去了北屋。

那屋里没日没夜燃着安息香,四下里薄雾袅袅,香味醇厚,安静的不似喧闹人间。

落葵轻轻握住姑娘的手,俯下身来,耳朵凑到她的唇边,越听眉心蹙的越紧,冲着苏子连连招手:“苏子,你快过来,过来听听她在说什么,我着实听不清楚。”

苏子也忙着凑了过来,屏住呼吸听了半响,才摇头道:“我听着,像是靛蓝二字。”他冲着后面招了招手:“青公子,你也来听听。”

空青疾步上前,亦凑到姑娘唇边,只见他眸光闪动,眸底逸出一缕微芒,悄无声息的没入姑娘心口,耳廓微动听了良久,才摇头道:“旁的听不出来是甚么,但靛蓝二字听的清楚。”

“靛和蓝,靛和蓝,靛蓝,靛蓝。”落葵脑中划过无数个自己熟悉的人名地名,有这么一两个与这两个字相似的,却与这么个浑身是伤的姑娘扯不上关系,手指下意识的在床榻上来回写着这两个字,陡然扬眸惊疑道:“苏子,霖王府上的管家叫靛蓝。”

苏子沉凝许久,摇头道:“他是叫靛蓝不假,可他与这么姑娘八竿子打不着的,能有甚么干系,这丫头既然有了些意识,那么醒来自然是迟早的事,再等等罢,等她醒来再细细查问。”

落葵捏着帕子,擦拭无名姑娘额角滚滚而下的热汗,心间微痛:“苏子,找到是谁伤了她,连禽兽都不如的人,不该留在这世上。”

苏子脸上挂着诡异的冷笑,丝毫没有笑到眸底,出言狠厉,令人打了个寒噤:“这样的禽兽,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晨光挪动,斜入窗棂,轻尘在微光中流转,折出五彩光芒,伸手紧紧一握,那轻尘纷纷扬扬,微光从指缝间漏了个干净,光芒敛尽,掌心中握住一把温暖。

空青眸光闪动,原以为落葵与从前不一样了,此时再看,与从前还是并无二致,不,是比从前更加愤世嫉俗看不得不平之事,在她眼中非黑即白辨的分明,却殊不知这世间的黑白辨透了,伤的总是自己。他扬眸又去看苏子,苏子与落葵一样心狠手毒,只是苏子狂傲不羁,落葵心思缜密,这兄妹俩一动一静,一疏一密,想要找谁的麻烦,只怕那人会有大麻烦。

落葵吁了口气,望住青公子,万般感激的一笑:“青公子,你还真有法子。”

空青原本因那道启本在黯然神伤,乍见落葵的笑颜,那满心愁苦登时烟消云散了,他蓦地想起三哥文元的那句话,成了婚还可以和离,更遑论只是一道启本,更遑论人心又是这般善变,他转念又想,将胜算寄托在毫无定数的善变人心上,亦终非是个良策,他于追姑娘一事上并不精通,还是要找文元仔细讨个法子出来。念及此,他绽出和煦而欣喜的笑,轻松道:“举手之劳罢了,能帮到你便很好。”

即便有了那道启本,京墨也对空青生不出丝毫好感,如今他那张极不顺眼的脸,时时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京墨便只能随时随地如临大敌,再听得这般讨巧之言,更是不屑的撇嘴:“这算甚么本事,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苏子本不欲多言,听得京墨惹是生非的口舌之争,实在难以忍耐,回首冷笑着噎了他一句:“那你这只不瞎的猫碰一个活耗子给我瞧瞧。”

京墨一时语噎,却不打算就此偃旗息鼓,正欲再说些甚么尖酸刻薄话出来,逞一逞口舌之快,侧目却见落葵已经沐着晨光,哈欠连连的回房去补回笼觉了,最要紧的那个人都不听了,他顿觉再多的刻薄话也索然无味了,只恶狠狠的瞪了空青一眼,也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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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迈进房门,京墨便赫然瞧见曲莲瘫在椅中无声流泪,她肤白胜雪楚楚可怜,一双杏眸像是浸在了水雾中,又无辜又软弱,他的心顿时就软了,递过去一条丝帕,见她不肯伸手去接,京墨叹了口气,小心的替她拭泪,轻声哄道:“别哭了,眼睛都要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曲莲撇过头去,软弱哀声,眸中含泪道:“我好不好看与你何干,不用你来说嘴,总归你是要娶旁人了。”

京墨反手掩上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定定望着曲莲梨花带雨的娇艳软弱,心中又疼又怕,他是打心眼儿里舍不得这个柔情似水的姑娘,她的娇媚将他紧紧牵着,离不开舍不掉;可他也是真的怕,怕曲莲拿北山那一夜相要挟,她毕竟不是在扬州收的那些通房,更不是花街柳巷里的姑娘,说断了来往就能断了来往的,若她将北山那一夜捅出去,他少不得要身败名裂,与落葵的婚事肯定也要完了。

见京墨不语,曲莲的泪珠子汹涌而出,扑到京墨身上不断的哀泣:“我知道我比不上落葵,甚么都比不上,可,可,可我对你的心不比她少,我原以为,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不会嫌弃我的出身,可你,可你。”她哽咽的说不下去,只是一味的痛哭连连。

京墨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丝丝缕缕如兰如蜜的气息袭来,那是曲莲身上的幽香,他心神一阵激荡,心被她哭的几乎化成了一汪水,搂着她软若无骨的纤腰,京墨急急剖白心声:“曲莲,曲莲,我真的从未嫌弃过你的出身。”

第九十二回 发个毒誓玩玩

曲莲哀哀痛哭,泪水涟涟:“那你,那你也不肯娶我。”

京墨将脸贴在她的鬓边,缎子般的乌发摩挲着脸庞,他的心荡漾的益发厉害,他是一心想要迎娶落葵的,可曲莲这样柔情似水的姑娘,他也不想放手,左右为难,心如油煎一般痛苦为难,百般摇摆,他最终轻声道:“曲莲,你,你是真的想嫁我么。”

曲莲猛然松开京墨,仰头直直望住他,轻声抽泣,含泪点头:“便是我想嫁,你敢娶么,你敢退了与落葵的婚事,娶我么,你舍得那天家富贵么。”

京墨深深望著曲莲,道:“我心里有阿葵,不会负了她。”

曲莲的泪顿时磅礴而出:“那,那,那你心里就没有我么,我,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把甚么都给了你,你若是不娶我,我,我就只能去投河了。”

京墨一把搂住她,心疼极了,时至今日,曲莲都没有以将这件事捅出去来要挟他,她实在是善解人意的令人心疼,京墨的思绪转过几个弯儿,落葵是个重情守信之人,如今自己与她的婚事已成定局,不管世事如何,只要自己不提出退婚,她是断然不会提的,那么成婚后,自己再设法纳了曲莲进门,能做平妻自然最好,若做不了,只能做个妾室,想来曲莲也不会拒绝的。

他拿定了主意,捧住曲莲滑腻白皙的脸庞,温言软语的哄道:“你是知道的,阿葵乃是长乐长公主之女,她的富贵权势是你我难以企及的,如今赐婚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只差观星斋占卜大婚吉日了,退婚已然是不成了,不过。”他抬头,直直对上曲莲的双眸,含情脉脉道:“我绝不会弃你不顾的,你耐心等我一段日子,待我迎娶阿葵后,自会纳你进门做个平妻。”

曲莲倒抽了一口冷气,摇着头惊恐连连:“不,不,落葵性子坚毅,定不会同意的,她,她不会答应的。”

京墨剑眉微挑,刮着她小巧的鼻尖笑了起来:“成了婚又复了伯爵之位,便是夫为妻纲,还有甚么事是我说了不算的呢。”

“真的么,成了婚你便能复了伯爵之位么,为何一定要成婚才可以复位。你,你莫不是哄我的罢。”曲莲眼眸瞪得极大,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一缕秀发落于京墨耳畔,像是耳鬓厮磨般撩的情动,他耳热心跳,趴在曲莲耳畔吹气:“你不懂,阿葵贵为郡主,是太后的心头肉,太后是不会坐看她嫁个平民的,最迟在观星斋定下大婚吉日后,便要复我的爵位,发还抄没的伯爵府做婚后府邸了,到那时荣华富贵皆在我的手中,曲莲,到那时我说抬你做平妻,还会有谁能拦得住么。”

晨起的微光透窗而入,一线线如同交错的世事和人心,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得清来龙去脉,辨的明真真假假。

雕花窗下的翘头条桌上光影流转,一对珊瑚灯座里手臂粗的明烛熄灭了,烛泪在灯座底部铺了厚厚一层,白瓷香炉上头轻烟袅袅,香灰一点点积在炉底深处,如同曲莲心中所盼之事的尘埃落定,她的心也随之安定,额头缓缓抵上京墨的额头,眸光柔情似水的缓缓道:“好,你说的我都信,我听你的。”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额头抵着额头,气息由缓慢到急促,脸庞从白皙到绯红,眸光自镇定到流转,二人暧昧婉转的对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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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落葵补了个极其不安稳的回笼觉,总觉得耳畔有闹耗子的吱吱声,一觉醒来已是巳时了,朝霞如金,斜斜入窗,她散着长发,木木的坐在床上,一半隐没在斑驳的晦暗中,一半融入明亮的碎金里。

“主子。”丁香在外头低声叩门:“婢子烧了些早饭,主子起来用一些罢。”

落葵有些头疼,狠狠按着额角,低低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丁香提着两个鸡翅木雕花三层食盒,一层层打开,在紫檀木方桌上摆了热腾腾的云英面、满麻胡饼、薄皮春茧包子、七宝素粥、蓬糕、梅子姜、辣瓜儿和二陈汤。

落葵拿缎带草草挽起长发,在月白色中衣外头罩了件水色满绣折枝腊梅云锦长袄,木木的望着满桌子吃食,却没甚么胃口。

“主子,先喝几口二陈汤罢。”丁香将饭菜布好,塞给落葵一只汤勺。

落葵一夜未眠,天光还未大亮又生了一场气,紧跟着几口寒风下肚,头疼恶心接踵而来,想来是没甚么胃口吃饭的。

是以丁香煮了浓浓的二陈汤,暖胃驱寒。

落葵慢慢啜了几口二陈汤,缓过劲儿来,觉着有些胃口了,她举筷夹了只包子刚咬了一口,便听得门帘轻响,抬眼却见京墨一脸笑意的进来,她瞬间怒气燃心,不言不语的垂首,恶狠狠的又咬了一口包子,像是咬在京墨身上一样解气。

京墨有些心虚,稳了稳心神,眉目含情的凑到她跟前,亲手盛了碗七宝素粥,亲手喂到落葵唇边:“阿葵,我错了,你莫要生气了。来,我喂你,吃一口罢。”

落葵偏着头,心中长长叹了口气,这般模样,像是方才吵过的架,放出的狠话都是做梦一般,可她素来是个小心眼儿,做不到吵了架伤了心,转眼就忘,她躲开伸到唇边的汤勺,仍旧垂首不语,只恶狠狠的啃着包子。

见此情景,丁香颇为识趣的低低一笑,便垂首缓步退了出去,出去时还不忘将门轻轻带上。

京墨见落葵怒气未消,不禁面露愧色,失落转瞬而逝,随即汤勺锲而不舍的追了过去,他唇边上扬,笑的益发甜腻好看:“好了,气大伤身,你身子本就弱,再因这点小事气病了,我会心疼的。”

落葵躲开汤勺,只用筷子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剥开包子皮儿。

京墨的脸色尴尬的变了几变,他暗自狠狠咬住后槽牙,咬的生疼,他是最怜香惜玉的,也是最会哄姑娘的,在扬州时,他与他的红颜知己们皆是两情相悦,哄的自然也格外得心应手,郎情妾意的十分舒坦。可如今,这般低三下四的哄,还哄不好个姑娘的心,这还是头一回,他有些愤愤不平,都是姑娘,她为何就能冷薄的如此不近人情。

莲瓣琉璃香炉里的线香一寸寸燃尽,轻烟袅袅四散,四围静谧良久,静的有些可怕。

落葵垂首,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包子馅儿,耳廓微动,听出京墨渐渐的呼吸不稳,想来是心绪不平,有些气结了。

京墨突然间起身退了半步,猝不及防的高举右手,三指并着,双眸直直望住落葵,声音沙哑低沉的开了口:“我,京墨,在此起誓,永生永世,生生世世,永不负水落葵,如有违此誓,永生永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死后不得轮回。”

这话针针见血,字字诛心,落葵倏然脸色大变,用这样狠毒的誓言来明心志,原是该令人感动的,可她却心生寒意,彻骨的寒意,向来发誓,一生一世即可,平白牵扯上生生世世,便是狠誓毒誓,听起来是用狠虐来让人安心,实则起誓之人内心已生了怨怼。

落葵心如明镜,负心欺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生怨怼,怨怼如蛊,亲近之人若是心生怨怼,那么这怨怼终将化作狠毒暗箭,防不胜防。

她扬眸定定望住京墨,神情有些复杂,京墨素来心浅,即便当时再气再怨再恨,发作干净也便罢了,此番这是怎么了,也许,她默默宽慰自己,也许此番他是想用这狠虐誓言让自己相信,相信他本是将心向明月,才会看明月周围的星辰云彩都不顺眼,才会口不择言伤人伤己。

半开的窗吹进些寒冽的风,窗下一株老梅是从清风观中移栽过来的,着实有些年头了,枝干突兀嶙峋,苍劲有力盘旋而上,生出诡谲而又挺拔的身姿。

隔窗相望,那苍劲的枝干上生出点点微黄花苞,天愈寒冷,那微黄愈多,隐隐有暗香浮动。

人也莫若如此,越是困苦寒冷,越能博出非凡之姿,也罢也罢,仅凭一句誓言,并不足以看清人心,落葵就着京墨手中的汤勺吃了口粥,一眼不错的望住他,唇边逸出浅笑,眸底却无尽清寒:“罢了,以后,好好过日子罢,发这样狠的誓,不怕折寿啊。”

京墨双眸含情,深深回望着她,婚事已定,他实在欢喜异常,更欢喜的是与曲莲的事也有了定数,此等齐人之福竟真的落到他的头上,他益发体贴温柔:“阿葵,只要你我一体,我甚么都不怕,区区折寿算得了甚么。”

落葵微微一笑,话里有话:“人,总是要先惜自己的命,才会惜旁人的命。”

京墨蹙眉,狠狠哽了一哽,紧紧握住落葵的手,无限深情道:“为了你的命,我可以舍弃我的命。”

温暖的阳光入窗,在屋内流泻,如烟似雾的金波迷离朦胧,勾勒屏风上描着的西府海棠,一花一叶皆如胭脂染就。望之,繁花丽景灿若朝日艳若晚霞,幽姿淑态仿若春日乍临。

第九十三回 怕谁来谁

屋内静极了,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双温暖厚实的手覆在落葵冰凉纤弱的手上,暖的她手上温暖,心上却不那么温暖,在她的心里,在这人世间,能令人为之舍命的事有很多,为国为民,为大义为不平皆可,能令人为之舍命的人亦很多,为父母子女,为兄弟姊妹,为君臣知己皆可,却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折子戏里唱了那许多生死相随的男欢女爱,有“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蝶”的梁山伯祝英台;有“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的牛郎织女;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焦仲卿刘兰芝;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明皇杨妃。可这男女间的情爱只关乎人心,而人心又是那般虚无缥缈而不可捉摸,她素来听过便罢,并不当真。

今日乍闻京墨此言,落葵不禁暗问,莫非折子戏唱的是真有其事么,莫非这世间真的有生死相随的男女之情么,究竟是自己太薄情,还是情字太多变。

落葵心生柔软,想相信一回,相信情爱二字真的能令人舍生忘死,头缓缓靠在京墨肩上,肩头十分温暖,令她心生依赖,她的声音轻柔的不那么真实,不像往常的她:“我要你的命作甚么,生而为人,自是要好好活一回,不必为旁人,只为自己。”

京墨抚着她垂泻的乌发,触手柔软光滑,他悠悠道:“我不止要为自己活,也要为你活,阿葵,我们以后一定会很好,过得很好。”

落葵仰起头,挑起唇角轻笑,露出唇边的两颗娇俏梨涡:“明日起,家用银子就由你来挣了。”

京墨不禁眉心紧蹙,哽的厉害,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一脸苦笑的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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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极晴好的天,日头高悬,阳光薄薄的穿透树冠,洒落满院。初冬时节,空气中渐渐生出些干燥寡淡的寒冷来,这样晴好的天也觉不出温暖,只在廊下静立了会儿,周身便寒津津的耐不住了。

京墨今日十分勤勉,顶着两个硕大乌青的黑眼圈,起了个大早,草草用了几口早饭,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便出门去了。

落葵追在他的身后问他去何处。

他只摆摆手,撂下一句要去挣家用银子,要附近山里收古物,要让落葵从此以后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可却连去哪个山里,究竟和谁同去都没说明白。

落葵不禁心下惴惴难安起来。

苏子在廊下倚坐着,正捧着酒壶喝的痛快,不意酒壶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他诧异的抬头,道:“怎么了。”

落葵怒目相视,咬着牙骂道:“大清早的就喝个没完,早晚得醉死你。”

苏子却不以为意,反倒从边上又抄起一壶酒,奚落一笑:“大清早的发脾气,容易老。”

落葵哽了一哽,竟无言以对。

苏子笑了笑,陡然冲着杜衡招了招手,扬声喊道:“杜衡,过来。”

杜衡很是识趣,从灶间端了一碟子花生米搁在廊下,自斟自饮了一杯,才道:“苏将军,别喝了,仔细主子动家法。”

苏子又好气又好笑,杜衡不过二十几岁,刚出生不久就来了水家,厮混的久了,他没学会他叔叔杜桂的持重慎言,反倒将落葵的牙尖嘴利学了个十足十,不,苏子摇了摇头,杜桂也并不持重慎言,他是寡言少语的牙尖嘴利,苏子失笑,说到底,水家哪有一个是温厚的,个顶个都是刻薄人。咬牙切齿的灌了一口酒,苏子拍了下杜衡的额头,笑道:“你还不快遣人跟着主子的心头肉,若是丢了或是死了,你可赔不起。”

杜衡一笑,笑的落葵面红耳赤,几欲伸手给他一巴掌,他才倏然收了那笑,叫了见愁进来,耳语了几句。

日头缓缓挪动,直直笼住空落落的树冠,没有暖意的光穿过枝丫,在地上印下一个个冷硬的影儿。

落葵始终有些心不在焉,料理正事时总是吩咐完这件忘了那件;看书时总是看完了这一页忘了翻下一页,饮茶时更是几度将茶水浇到身上,直到用午饭时,京墨都还没回来,而杜衡遣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撂下书册,放下杯盏,焦灼不安的一趟趟去门口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怎么还不回来,别是没带银子被人扣下了罢,别是路遇山贼被人打劫了罢,别是被狼叼走了罢,别是,别是死到外边了罢,她心下难安,可这一趟趟跑下来,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儿。

苏子靠坐在廊下饮酒,看她这副模样,心知她是动了情,他到底是万花丛中过,于情之一字看的透彻,想的明白,连连默念了几句,所托非人,拆散一对是一对。他提着酒壶又灌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别看了,你都快成那块望夫石了。”

落葵回首,见他皮笑肉不笑一脸奚落,眉宇间拧着事不关己的冷薄,连桃花眼也不复往日的温情,顿时怒火中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冷哼道:“这都甚么时辰了,京墨还没回来,你倒是心大。”

“他有手有脚的,有甚么可惦记的,若他一个男子出门挣点家用银子,还要你个姑娘家惦记着安危前程,哼。”苏子挣脱开她的手,灌了口酒,仰天冷笑:“那实在算不得甚么良人。”

风卷着竹叶掠过墙根儿,呜呜咽咽的,冬日里没甚么好看的光景,四围空落落的只余下些枯枝败叶,一派凄清。

这些话像是醍醐灌顶,一下子揭开了落葵心底最深的不甘心,她登时无语,自记事以来,这个家便是父亲在操持,父亲故去时,她不过才刚刚总角,家里家外便是苏子在操持,后来她长大了,这些事便是她操持。

这些年来,落葵对苏子放心,苏子亦对落葵放心,彼此间从不过分忧心,亦不过分管束。她做梦也不曾料到,将来她要嫁的那个人,要她忧心前尘安危,要她管束行为举止。想到这些就觉得累,从内到外的累身累心,她忍不住狠狠按了按生疼的额角。

苏子扬眸轻笑,笑落葵清冷的脸颊上溢满苦恼,笑够了,顺手递给落葵一壶酒。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猛灌了一大口酒,辣酒入喉,愁肠百转。

苏子淡笑了声,单手一翻,掌心呈现出清水佩的囫囵模样,微微闪着光芒,两指在上头一抹,掌心蓦然光芒大作,其间不断有水波荡漾。

落葵捧了个云卷纹白瓷小碟搁在地上,苏子单手在碟子口处微晃,一丝丝蓝盈盈的水雾便落于碟中,缓缓流转,凝聚成一个个小字。

一字一句看下来,落葵灌了口酒,沉沉一笑:“宛童在荆州遭遇了几次装模作样的袭击,皆是试探他身边的护卫之力,素问并未出手,但传信来说,袭击者隐约有万毒宗的外事弟子涉身其中。”

“看来霖王坐不住了,竟然动用了万毒宗之力。”苏子指尖微动,轻轻叩响酒坛子,沉吟道:“素问的修为,对付万毒宗的外事弟子当无大碍,可若内事弟子出手了,又恐嫌不足,你看要不要去信茯苓山。”

落葵掐了个诀,两指纠缠,一朵鲜红似血的彼岸花在指尖飞长,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花朵以长至手掌大小。她指尖轻晃,那花离了她的手,在虚空中滴溜溜打转,不断流转的红芒在地上婆娑,像是血迹鲜红的纠缠。

暗自吁了口气,落葵口中法诀陡转,一缕蓝芒罩在了彼岸花上,那花哀鸣一声,渐渐被封印在蓝芒中。

而蓝芒一个颤动,缓缓拉长,化作一枚水色玉钗,而钗头赫然正是那朵彼岸花的模样。

落葵将水色玉钗递到苏子手上,像是想起甚么好笑之事,满脸狭促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像午后晴好的日光,从枯败的树冠漏下来:“苏大公子,你腿脚快,劳你亲自跑一趟茯苓山罢。”

苏子一惊,像是拿着烫手的山芋一般,急着想将玉钗扔出去,却又怕摔坏了,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一时间尴尬的脸色难看,偏着头跳脚怒道:“我不去,上回在雍州碰着她,差点就回不来了。”

“哈哈哈哈,你就这般怕她么,这可着实难得,苏大公子居然还有怕的人。”落葵绷着笑意,终于绷不住了,笑的前仰后合直拍大腿。

苏子恼羞成怒,将玉钗塞回她手中,猛的后退了几步,退到竹林旁,道:“谁爱去谁去,我不去。”

风穿过竹林,竹影婆娑,投在苏子身上,雕了满身凄清的影儿,他并非怕她,而是愧对,而是无颜以对,当年他抛了她,留她一人收拾烂摊子,如今怎还有颜面再去见她,上回在雍州偶遇,就险些惹出事来,如今,如今还是不见得好。他陡然想到偶遇二字,不觉蹊跷,眸光沉沉似水,皱着眉心道:“上回,她如何会知道我在雍州。”

第九十四回 雁过拔毛

落葵端出满脸无辜的笑意,搓了搓手:“她是你的师妹,她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如何会知道。”

苏子咬着牙,他明知落葵说的是假话,却又不敢深问甚么,生怕拔出她那棵萝卜带出自己这点烂泥,平白让人打趣笑话,只好恹恹闭口,凑到廊下一醉解千愁。

落葵抿唇轻笑,唤了杜衡过来,将水色玉钗递给他,一脸凝重道:“请掌门师兄施法将此物送到茯苓山,一刻不得耽误。”

苏子总算是松下一口气,击掌笑道:“这就对了嘛,请掌门师兄隔空传信送物,不比我两条腿儿跑得快嘛。”

落葵瞥了他一眼,哼道:“掌门师兄的隔空传信,用一回得歇上大半年才能再用一回,此番用过了,若是下回有十万火急之事怎么办。”

苏子嗤笑:“有我在,能有甚么十万火急之事。”

落葵眨巴眨巴双眸,笑的狭促:“若是,若是你快死了呢,急等着喊她来救命呢。”

话未完,苏子便狠狠的拍了她一下,把她的发髻拍的微松,头也有些晕疼,怒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非得咒我么。”

落葵缩了缩脖颈,心虚的吐着舌头,给苏子斟了一杯酒,讪讪笑着:“喝酒,喝酒。”

日影西斜,竹影暗淡,满院子寂然,只有些落叶窸窣坠地,婆娑一片斑驳的影儿。

二人就这般坐在廊下,你一口酒,我一口酒,浮生宁静,十分惬意。院门半开着,正好瞧见斜阳里的人行色匆匆,各家各院炊烟袅袅,烟火气十足。

丁香在灶间忙活着,抬眼瞧见落葵与苏子喝起酒来没完,便扬声劝道:“主子,大公子,酒喝多了伤身。”

见二人不为所动,她只垂首叹了口气,默默的煮了两碗醒酒汤,端到二人面前,又劝道:“主子,大公子,喝点醒酒汤罢。”

落葵抬手摸了摸丁香的脸,却望着杜衡笑道:“好,好,小丁香最会心疼人了。”

丁香蓦然红了脸,一扭头转身躲回了灶间。

有人挑着两篓木炭路过院门,一路走一路叫卖,杜衡在门口叫住那人,疾步上前将两篓炭都买了下来,请那人将木炭送到灶房,结清了银钱又送他出去。

杜衡从木炭深处抓起一把炭灰,吩咐丁香拿了只空碗过来,他将炭灰洒在碗中,对丁香笑道:“小丁香,你来试试。”

丁香垂眸莞尔一笑,缓缓掐诀,一缕灰芒落于碗中,可那炭灰却毫无动静,她急的额上渗出薄汗,再度掐诀,还是无功而返。

杜衡笑盈盈道:“别急,慢慢来,你的法诀是对的,只是心神有些散乱。”

丁香聚了聚心神,再度掐诀,灰芒落于碗中,那炭灰登时沸腾起来,她不禁喜出望外,忙换了个法诀,伸手在碗口一抹,沸腾的炭灰在碗中缓缓上浮散开,最终凝聚成一行行小字。

杜衡递过纸笔,温和一笑:“小丁香不错,这么快就可以传信了。来,你将这些记下来。”

丁香脸庞微红,低声道:“是衡先生教的好。”

杜衡有些不好意思,讷讷的笑道:“是小丁香聪慧,学得快。”

暮色苍茫里,冷风穿廊而过,檐角的铁马叮铃轻响,惊动了在廊檐歇脚的鸟,扑簌双翅掠过竹林,竹林顿时如潮水涌动,落了满地枯黄的叶,有沁人心扉的清气涤荡。

凉风拂过廊下野菊,清苦的香气像染了浅霜般微凉,让人心生寂寂孤绝的情绪。

落葵在廊下微微探身,瞧着灶间的情形,暗自发笑,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从杜衡传授丁香法术起,杜衡开始时时瞧着丁香,开始时时打趣她了,她默默心道,人生实苦,这世间的好姑娘尤其苦,比起苏子来,杜衡更算是个良配,她打心眼儿里盼着丁香能将心思放到杜衡身上,能够成就一段和和美美的佳话,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不多时,杜衡揣着两页薄纸递给苏子,他一字一句的看下来,脸色益发不虞,转手塞到落葵怀里,嗤道:“京墨和曲莲一同去了玉龙寨,这下你安心了罢。”

落葵回过神来,瞧着杜衡脸上绯红未退,不禁一笑,笑的他慌忙转身躲开,她眸光一转,托腮低低唔了声,饮了口酒,心道他若是一个人去的,我自是不安心的,可眼下他却是和曲莲一同去的,那我到底是该安心呢,还是该不安心呢,她摇了摇头,凝神去看另一页纸,末了,将两页纸投到廊下炭盆里化掉,回首道:“青公子呢,不在屋里吗。”

丁香轻轻叩门,喊了半响,也不见有人应声,回首摇头道:“晨起就没见到青公子,想是出门了。”

落葵轻声道:“盯紧了霖王府,将所有影卫召回观中待命,若文元的处境不妙,随时救人。”

杜衡知道轻重,一刻不敢耽误的出门去了。

晚间,一弯弦月若隐若现的悬在枝头,偶有风过,穿过西墙下的桂花树,这时节桂花早已凋谢,空余寥寥几片枯叶孤零零的挂着,发出扑簌簌的轻响,打着旋落下,在庭前堆积起满地萎黄。

空青赶着用晚饭的时辰回来了,瞧了眼紫檀方桌上的饭菜,有鱼有蟹,甚合胃口,心下微松。

丁香松了口气,拍手轻笑:“主子嫌鱼虾腥气,不肯多吃,幸而青公子回来了,否则这一桌子的鱼虾就要倒进泔水桶了。”

望着满桌案饭菜,落葵不由自主的捏了捏脸颊上的肉,她向来眉目冷清,若生了个尖下颌定然会是个美人,奈何却生了个圆脸盘儿,身子再如何纤瘦,脸颊上的肉都不会少上半分,她吁了口气,既然肉不会少,那便来的更多些罢,索性甩开腮帮子,垂首吃了个尽兴。

半饱之后,落葵畅快的舒了口气,低声对空青道:“青公子,苏子已查实了,文公子在赌场不慎露了苍龙世家的身份,而那赌场恰好又是靛蓝开的,此等奇货可居,霖王自然不会放过,拘禁了他,是想以他为质,与你们族中谈些条件,故而他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我已吩咐了人盯紧了霖王府,至于那结界是曲天雄亲手设下的,若无人主持,威力会消减过半。我想问问你,可有甚么主意么。”

冬日里有河鲜是件很难得的事,今日烧的酿炙白鱼和洗手蟹皆是贡品,太后命人一大早送来的,往水里一倒,还活蹦乱跳的十分欢畅,新鲜的鱼蟹再加上丁香的好手艺,不用吃,只闻上一闻便令人垂涎欲滴了。

空青深眸微沉,边吃边思量,凝神良久,权衡了一番利弊干系,才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从族中调人来救,一来一回所费时日不短,只怕拖得久了,三哥会性命堪忧。再者,上次夜探霖王府,我察觉到拘禁三哥的阵法像是出自妖族腾蛇一族,此族的功法与我苍龙世家相克,我一人恐力有不逮。”他冲着落葵苏子二人深深拱了拱手,态度真诚神情凝重:“此番怕是要有劳二位了。”

落葵不以为意的笑道:“你我两家有同盟之宜,自是应当互为倚仗,如今贵府有事,我们自当鼎力相助。”

寒风乍起,卷过干枯的落叶,溜着墙根儿没入浅浅的沟渠,随着渠中的水远远流走。

落葵饮了几口汤,转瞬心里便有了主意,轻唤了杜衡进来,素手一翻,一枚幽蓝的珠子安静的卧在掌心中,她递给杜衡,轻声道:“把这个交给掌门师兄,让他将观中所有人调回待命。”

苏子擦了擦唇边,叫住杜衡,笑着吩咐道:“跟掌门师兄说,近日有笔大生意要做,叫他不要离开青州。”

杜衡又咕咚咕咚的喝了碗汤,一抹嘴笑道:“这些日子,掌门师兄见天儿的喊着无趣,想要找个看不顺眼的人打一架呢,这回敢情好,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落葵勾了勾唇角:“这回的事不大,哪里用得着掌门师兄出手,苏子领着你们也就办了,他啊,还是得老老实实的过憋屈日子。”

杜衡失笑,仔细收好珠子,转身离去。

空青听得掌门师兄和观中这几个字,心下疑虑不停,他早知这二人是嗜血道之人,在北山时也见苏子使了一招修炼大成的风灵血剑,但仅凭这一招,并无法断定二人就是出自茯血派,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隐秘可言,无论捂得多么严实的修炼之法,也不可能真的带进棺材里,也是会为外人所知的,眼下又听得似是而非的这个人和这个地方,他更能断定二人来历成谜,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慎重起见,终究未将疑虑问出口。

苏子吃起饭来是风卷残云,像是有人随时随地跟他抢食吃一样,几乎是旁人才刚刚动了几口,他已经用了两碗饭一碗汤了。掩口打了个饱嗝,漱了口,他捧着一盏温热适口的云雾毛尖,十分惬意的熏着茶香,一边颔首,一边正经笑道:“青公子,此番我水家甘冒奇险帮了你,你总得有所回报罢。”

第九十五回 从实招来

落葵闻言呛了口饭,这个苏子,果然占便宜的行家里手,雁过拔毛拔得很是顺手,但拔得却也十分和她的心趁她的意,她咳嗽连连,却还不忘添油加醋:“苏子此言正是,青公子,总不好叫我们白白担了风险不是。”

空青忙着放下碗筷,轻拍她的后背,边拍边笑:“你二人还真是兄妹,连这趁火打劫的本事都一模一样,苏子,你莫不是算盘精投的胎罢。”他沉凝了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只玲珑透白的玉瓶,递给落葵,深潭静水般的眸子中有无限情意:“这是辰角,你收好,性命攸关之时可以起死回生。”

辰角乃是苍龙幼年时的头上角,成年后脱落入药,苍龙世家虽为苍龙后裔,但唯有血脉精纯的嫡系弟子,机缘巧合之下方能头上生出辰角,如此算下来自然是少之又少了,但凡能得了辰角的弟子,莫不是视为救命良药,捂得严严实实的,非命悬一线之际绝不肯拿出来。

此等贵重之物,空青竟轻轻巧巧的便拿了出来,且没有一丝心疼的意思,落葵唏嘘不已,原以为自己家底儿也算是丰厚了,现下一比还真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了,难怪文元总是张口闭口的取笑自己一脸穷酸,还真是穷酸至极了,不过既担了个穷酸的名声,那就不必假装阔气了,这也是好事。落葵大大方方的接过玉瓶,勾起唇角浅笑:“如此,却之不恭了。”

原以为落葵会同寻常姑娘一般推让一番,再一再二再三之后才会收下,谁想她竟没有一丝矫情,收的这般理直气壮,好似这东西原本就是她的一般,只是过了过空青的手,他不禁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些甚么来化解满脸的尴尬。

“我们既担了风险,那么收下东西也是应该的不是。”落葵瞧出了他心中所想,扬眸轻笑,两颊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十分俏皮:“文公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青公子,我们尚需细细斟酌个对策出来才好。”

空青终于回了神儿,想明白了落葵并非寻常姑娘,不故作大方,有便宜就占,有仇必报皆属意料之中,他拱了拱手,笑道:“一切但凭家主做主。”

玲珑白玉瓶入手竟有一丝丝暖意,并不是寻常的玉瓶触手生寒,落葵摩挲良久,那瓶儿上浅浅雕了一条青龙,从瓶底盘旋到瓶口,体态狰狞,这辰角是修行之人难得的救命神药,她反手递给苏子,奚落道:“你收好,若是你快死了就赶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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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黄昏,天边扯着无边无尽的流彩云絮,桂花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迎风落下,从墙根儿处被风卷到沟渠里,院落中的绿意终于被枯黄吞噬殆尽,而望夫石水落葵也终于在院门口等到了京墨满载归来。

只见他一脸风霜,灰头土脸,一身土两腿泥,身上银红色团花宋锦袄子已灰突突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活脱脱是打雍州逃难回来的,而他身上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宝贝。

京墨顾不上梳洗换衣裳,反倒献宝一般倒出半口袋的东西。有金的玉的镯子发钗,有铜的瓷的香炉花瓶,有卷成筒的名家字画,还有穿成串儿的前朝铜钱儿,更有碗盘杯盏之类的易碎物件儿,真难为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的背回来,竟半个都没碎。

落葵端着白瓷底彩绘海棠花的茶盏,徐徐饮茶,瞧着京墨放下这件,拿起那件,仔细端详下来,发觉他此番竟没有上当受骗花冤枉银子,不禁大奇的啧了啧舌:“你这是将哪个古物店给洗劫一空了么。”

京墨抹了满脑子的细汗,他一路将这些宝贝扛回来,实在是累的够呛,心慌腿软的歇了半响,才揽住落葵的肩头,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怎么样,都是好东西罢,我是把玉龙寨给洗劫了,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好东西,我是没银子了,若是有银子,我定要将寨子口的那座青铜大鼎也给扛回来。”

扑哧一声,落葵呛了口茶,啪的一声,重重撂下茶盏,瞪圆了一双眸子,青铜大鼎,她抬手狠狠打了京墨一下:“你不要命了么,青铜大鼎也敢往回扛,鼎,非王侯不能藏,你是活够了么。”

京墨眨巴眨巴又圆又亮的双眸,他是真不知道,他以为只要是上了年头的物件儿,都可以用银子买回来,再卖出去换成银子,他一脸茫然:“你是郡主,我很快也会复了伯爵之位,也不行么。”

“不行。”落葵斩钉截铁的厉声道,一句话便彻底断了京墨的非分之想:“即便我爹是赐封的关内侯也不可以,京墨,这是君臣尊卑之礼,你断不可大意,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京墨原本是满心欢喜的回来向落葵献宝的,不但未得她丝毫的青眼褒奖,反倒平白遭了一通斥责,不禁心下郁郁,十分的不痛快,索性垂首不再言语。

落葵以为他是在哀悼没能扛回来的青铜大鼎,才会黯然不语,并未往旁处细想,她想到杜衡传来的消息,京墨与曲莲在玉龙寨盘桓三日,一直是分房而居,并无半点逾越,而今日回城后,曲莲便直接回了曲家,她这才心下稍安,觉着京墨在扬州时虽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如今看来,尚算是个君子罢,她一件件翻检过京墨洗劫回来的宝贝,一边翻一边暗暗点头,最后莞尔一笑,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你同谁一起去的。”

初冬风凉,院落中的竹林已经萎黄凋落,但风过时,幽篁之意丝毫不减,当初四处寻找合适的宅子时,一眼便相中了这里半院子的风中翠竹,这才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这半院子的翠竹幽静清雅,一个人在林子里坐着,颇有“独坐幽篁里”的意趣,若再配上一张琴,就更妙了,只可惜落葵这双手不会抚琴,只会弹琵琶,弹一曲十面埋伏倒也应景。

京墨就在这幽篁边儿上张口结舌起来,他原想说是同曲莲一起去的,转念却想到在寨子里曲莲勾着他的脖子泪水涟涟,说不能叫落葵知道他们二人同去,否则会徒生嫌隙,会惹得落葵不高兴,她不想失去落葵这么个知己。念及此,京墨斜眼依次瞟过落葵苏子,不由的心虚极了,口舌发干:“那个,没谁,我同盛泽街上同乐馆的李掌柜一同去的。”

落葵心下微沉,冷眸一转,似是无意的挑眉轻笑,一语惊人心:“同乐馆的李掌柜,他不是刚死了夫人么,怎么还有心思出去收货,看来升官发财死婆娘还真是人生乐事。”

明明是初冬寒凉,京墨却脊背一凛,滚滚冷汗顷刻间浸透了衣衫,他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啊。”

落葵似笑非笑的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尾音道:“哦,许是我记错了罢。”她哀叹,人心果然不能用来试探,只能用来相信,她打心眼儿里希望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可瞧着京墨心虚到张口结舌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想多,不禁暗暗握了握拳头,看来分房而居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他们同进同出三日之久,若没发生点甚么才是稀罕,况且京墨是个累犯,从来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曲莲又是名动京城的美人,面对送上门的美人,他绝不可能,也做不到往外推。

京墨见落葵并未再追问甚么,暗自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只温润的羊脂白玉梅花簪,斜斜插入落葵的发髻中,笑道:“上回在北山,打碎了你的发簪,我一直留神寻个差不多的赔给你,这回在玉龙寨看到这个,我想着你会喜欢,就买下来送你了。”

落葵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伸手去摸簪子,摸到满手寒意。

苏子紧着补了一刀:“落葵那枚是昆仑仙玉的,且是太子亲送的及笄之礼,而你这是羊脂白玉的,怕是不够赔罢。”

而落葵的心思丝毫没放在发簪上,想着玉龙寨之事,心下生出狠厉,从前在扬州时,京墨如何她管不着,也不想再去计较,但如今婚事已定,若京墨仍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处处沾花惹草,那她决容不下,即便不能退婚,也绝不叫他好过,她微微舒了口气,眸光微冷,不动声色的望了苏子一眼。

苏子不语,只摩挲自己的袖口,会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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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每日晨起,廊檐下已垂挂了不少冰凌子,阳光在晶莹剔透中折射出七彩光芒。庭前的花木皆一片枯败,没有半点颜色,唯独那棵的老梅枝丫苍劲,嫩黄的花苞生机勃勃。

落葵的腿疾频频发作,愈发懒得动弹,常常捧了本书卷,看着看着便打起盹儿了,如瞌睡虫般连连点头。

苏子怔怔瞧着她腿上的薄被出神,转瞬又笑吟吟的凑到跟前,抽出她手中的书卷,连连打趣:“一入冬你就冬眠了,困了便去睡,别在这装读书人。”

第九十六回 齐聚青州

京墨却喋喋不休的笑道:“她哪里是冬眠啊,她分明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一年到头都是迷糊的。”

落葵张了张口,陡然发觉自己竟懈怠至斯,自从知道京墨与曲莲有些事儿瞒着自己,心下就起了隔阂,连与他斗嘴都意兴阑珊了,只是哈欠连连的挪回屋去睡,心中还暗自奇怪,怎么半个多月都没有见到空青了,看习惯了那张微微含笑的冷脸,猛然走了,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刚打了个酣畅淋漓的盹儿,便听得苏子在外头低声道:“我调了个方子,专治你的嗜睡,你要不要试试。”

屋内又多燃了一盏灯烛,传出极无奈的轻笑声:“你惯会变着法的折磨我,准是甚么比黄连还要苦的药。”

打开门,一股寒意顿时扑面而至,落葵拥着厚厚的姜黄色绣芙蓉花锦被,肩上披了玄狐皮大氅,斜倚在床榻上,凑着灯烛翻着一本账册,床边黄铜炭盆中的兰花炭烧的通红,劈啪作响,只觉床边沉了一沉,便头也不抬的笑道:“何事。”

苏子凑到炭盆前烤了会儿手,待手烤的热腾腾后,才拿下落葵手中的书卷,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暖着,暖的热乎了才塞进被窝中,掖好被角,埋怨了一句:“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当心,手冻得这样冷,回头生了冻疮,我是不会管你的。”

落葵轻笑,流露出唯有在苏子面前才有小女儿般的娇嗔:“哥哥,你这样会惯坏我的。”

“我便是要惯坏你,然后嫁出去祸害别人家。”苏子揉了揉落葵覆额的刘海,笑个不停,这便是他的本事了,或是出言必无好话,或是将人噎的食不下咽,或是将人臊的无言以对。他拿过方才落葵看过的账册,略翻了翻,平静道:“你是打算将太子府的账交给太子妃了么。”

落葵颔首:“二嫂嫂进门一年了,之前瞧着与二哥说不上情深意浓,但经了二哥遇险一事,她也对二哥上心不少,我想着还是将二哥府里的庶务慢慢交给她,毕竟她才是太子府的正经主子,我不好总是越俎代庖。”

“那太子的意思呢。”苏子拿着紫金铜雕花火钳翻了翻炭火,头也不抬的问道。

落葵抚额长叹:“二哥偏心,说二嫂嫂年轻不经事,怕她辛苦,叫她先跟着我做一阵子看。”她摇了摇头,一脸苦笑:“二哥倒是心疼二嫂嫂,当年我掌管他府上庶务时也不过才十几岁,他不怕我辛苦,而如今二嫂嫂十七岁,他竟怕二嫂嫂辛苦。”

“舍不舍得不好说,信不过倒是真的。”苏子再度伸手,又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疼惜道:“自太子妃过世,太子便将府里的庶务交由你打理,叫你放手去做,这些年你做的辛苦,是该歇歇了。起初我还怕你年纪轻,脸皮儿薄,看账是无妨的,只是拉不下脸来约束下人,可这些年看下来是我想多了,你原是这天底下最不怕撕破脸的狠心人了。”

前半句话是实打实的好话,听的人心里暖意融融,可最后一句却是苏氏独有的绝门难听话,落葵哽的难受,抬手一巴掌拍在苏子头顶,嗔怒道:“你是打量着我不敢打你么。”

苏子一把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暖着,笑道:“好好好,你敢,你胆子最大。”

落葵粲然一笑:“你知道就好。”她握了握苏子的手,轻声道:“那瓶辰角你收好,我看你这些日子修炼十分勤勉,怕是离仙君之身不远了罢,那辰角你正为合用。”

苏子摇了摇头:“还早呢,至少还要数年。修炼的事你不必担心甚么。只是今日杜衡传过信来,青州城中近日出现了不少万毒宗的人,你数年前曾在万毒宗露过真容,进出须得小心些才好。”他挥动衣袖,虚空中显出一抹白光,光华流转,几道朦胧人影在其间晃动不止,顷刻间,那人影渐渐凝实起来。

白光中赫然是青州城热闹喧嚣的高大城门,城门处熙熙攘攘的人进进出出,其中有三人格外引人注目,为首的是个男子,脸上覆着半张银色面具;左右两侧分立一男一女,男子生的容长脸,浓眉大眼;而女子凤眼狭长,身姿妖娆,十分美艳。

三人身后还若即若离的跟着两个男子,一个破衣烂衫,脏乱的头发中还夹着茅草,满脸颤巍巍的皱纹几乎可以夹死蚊子,一只手握着根细长棍子,一只手端着个破碗,十足十的乞丐打扮;而另一人则是吊梢眉三角眼,满头扎眼的银发被晃眼的金玉冠高高束起,打扮成了个浪荡子的模样。

落葵默默点了下头,上次见到这五人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这五人的模样倒是并未大便甚么,只是他们并非万毒宗中的要紧之人,当年在她手下,也走不上几招,若非苏子提及,她几乎都要忘了个干净,如今再度掀开,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冷冷一笑:“万毒宗也真是,遣人来青州,就不能遣些中看点的,这些个歪瓜裂枣看着都倒胃口。”

苏子又挥了挥衣袖,那五个人的身影消散不见,笑道:“可不是么,万毒宗的宗主斑蝥怕是个傻的,你这般重色轻友,他遣几个美男来,还怕你不上钩么。”

落葵扑哧一笑:“可不是么,你与斑蝥熟么,若是熟,去与他说一说,求他好好派个美男来,让我上钩罢。”

苏子笑不可支的揉着她的发髻,连连点头:“好好好,待我想想万毒宗青州分堂在何处,给他们宗主传个信去。”

清冷的月华透过雕花窗,筛了满地萧索的影儿,窗外隐约传来萧萧风声,北风叹息着穿过空落落的院子,掠过一丛丛开的正盛的霜菊,苦香愈盛,凄清愈浓。

苏子单手一翻,掌心中呈现出一张晶莹剔透的弓,弓上雕了数朵六角霜花,而弓体深处隐有雪花状的血痕流动,他塞到落葵手中,郑重其事的叮咛道:“你的血弓毁了,我重新给你打了一张冰弓,此弓虽威力有限,但胜在无需法力,只以你的精血催动即可,遇上寻常修行之人,一击即中。”

落葵笑着接过来,仔细端详良久,这弓生的小巧玲珑,不过巴掌大小,触之沁凉入骨。她取过雕花铜刀在指端划了个浅浅的血痕,凝出一滴血落在弓上,那弓登时嗡鸣声声,弓体深处的血痕随之缓缓流转,最后凝聚成一枚麒麟状的符文,倏然没入落葵的眉心,只这一瞬,她便觉出了与冰弓之间的心神相连。

苏子轻轻点了下头,翻手递过去十几羽同样冰晶玉透,泛着丝丝红芒的血箭,同样不过巴掌大小,血痕流动。

落葵单手一翻,血弓与闪动着没入掌心,她陡然想起甚么,笑道:“你说寻常修行之人,一击即中,那道君呢,遇上道君会如何。”

苏子一本正经的笑了起来:“跑啊,就凭你这点法力精血,对上道君,你是打算血尽人亡么。”他揉着她覆额的刘海,且笑且叹,隐含忧愁:“想甚么呢你,碰上道君,你撒开腿儿使劲跑就对了。”

落葵垂首,不情不愿的低低唔了一声,撒开腿儿跑,只怕自己就算长出双翅四条腿,也跑不过个道君。

灯花爆出轻响,烛火狠狠摇曳了一下,微光流转在镂花铜镜上,镂刻的一枝枝碗莲像浸在水雾中,轻轻摇曳,隐隐生香。

床头如意方几上搁了个白瓷五彩莲花瓷碗,已晾了会儿,苏子抬手在碗壁上试了试,端过来塞到落葵手中,碗里大半碗琥珀色药汁轻漾,氤氲浓浓的苦涩:“入冬来你身子一直不好,手脚发冷也不见好,月信还痛的厉害,我新调了个方子,你试试看。”

落葵紧紧蹙眉,咬牙切齿的灌了药,苦的狠狠打了个哆嗦,忙往口中塞了个糖霜蜜饯,压了压苦味儿,淡淡笑道:“不妨事,已觉着比去年好多了,你莫要如此操心了。”

白瓷莲花盘中搁着几枚浑圆的贡橘,淡淡果香萦绕不绝,见落葵瞟了一眼,苏子笑着拿了枚,放到炭盆边上烤着,轻声一叹:“怎么能不操心,你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调了多少个方子都不见效,我是真怕,怕。”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了,声音戛然而止,眼角微微低垂,勉力平静。

落葵抬手,冰冷的指尖覆在他的唇上,冷眸中波光潋滟,唇边勾起浅笑:“哥哥,生死有命,你我尽了人事,余下的就听天由命罢。”

苏子轻叹不语,他何尝不知天命难违,但落葵是他此生唯一的至亲了,就算逆天而为,他也要试上一试,这些年的这般苦修,也是为了冥冥之中的有朝一日。

炭盆边上的橘子已烤的滚烫,他拿在手中缓缓揉搓,轻声道:“北谷国探子来报,此国的飞鹰部与伏虎部集结完毕,已向云楚国北境开拔了。”

第九十七回 长兄如父

落葵按了按额角,刚入夏时,北谷国便遣了使臣入青州面见楚帝,求娶云楚国公主,越发的心里烦乱,从前都是周边诸国遣嫁公主来和亲,如今却要云楚国出嫁公主去和亲,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陛下膝下子嗣兴旺,足有二十几个皇子,可公主却只有两人,早夭的长公主是王后云降香之女,而平安长大的小公主则是许贵妃之女,唯有她可以去和亲,但许贵妃定是舍不得的,宗室女倒是不少,可人家的女儿也是人家的心头肉,哪一个爹娘都舍不得送出去远嫁和亲,此事在朝堂宫禁中吵闹扯皮了一阵子,陛下一直未有决断,和亲之事便拖延至今。念及此,她心中一凛,顿时生出些不祥的念头,眼见着和亲不成,北谷国竟起了动武相逼的念头。只是这些年云楚国武事不兴,不似北谷国整日枕戈待旦,这一仗云楚国竟是毫无胜算的。

此次北谷国大军主帅乃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两名副帅乃是出身武将世家的新贵,老将诡计多端,新贵抗揍能打,这些年来,只要有战事,北谷国都是如此排兵布将,向来都是无往不利。反观云楚国,行军打仗经验丰富的老将,老的老伤的伤,或遭贬黜,或是入了土,而军中新贵尽是些纸上谈兵甚是顺手,真枪实干却胆战心惊的公子哥,几场仗打下来,不是吃了败仗但掳了几个异族女子回来享用,便是早早吓破了胆回家做富贵闲人去了。

这些年军中将领的青黄不接,极大的削弱了云楚国的战力,幸而太子殿下颇有几分楚帝年轻时的胆气,不畏死肯钻研,几十场战事打下来,虽有胜有败,但无论胆气兵法还是军中威严,都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隐隐有直逼当年关内侯之势。

只是,国力再如何强盛,也架不住三年一小仗五年一大仗的打,更遑论云楚国如今不比从前,国库空虚外强中干,若真的狼烟再起,恐又是一场民不聊生的惨剧。

落葵凝眸不语,她是女儿身,纵有千般用兵之才,也无法亲上阵前,于战事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了,她望着苏子,冷清的眉目间忧虑重重,敛的无一丝笑影儿:“用一个女子就能解决之事,又何必动刀动枪,更何况云楚国兵马将领皆弱于北谷国,这战事无论怎么看都没几分胜算的,陛下绝不会轻易出兵迎战,说不好最终还是会答应北谷国和亲之事的,不过舍出去谁家的姑娘是桩难事。苏子,吩咐探子盯紧了北境,北谷国稍有动作,随时来报,你也得准备起来,若这一仗在所难免,你怕是又要随太子领兵出征了。”

苏子将剥好的橘子塞到她的嘴里,轻松笑道:“我大仗小仗也打了几十场了,你放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水苏京三家在沙场厮杀了数十年,埋进去了两代人的铁血枯骨,才有了今日关内侯水家在军中的威望,而苏子是关内侯的嫡传弟子,兵法自不用担心甚么,借着这威望调兵遣将也不难,但难得是他不仅要排兵布阵,还要护卫太子的安危,丝毫不得大意,危急之时甚至要以命相搏,落葵垂首思量道:“现如今留在青州,可调用的人手还有多少。”

苏子凝神一算:“大约还有三百人。”

“各堂堂主呢。”

“十人。”

吃完一枚橘子,落葵觉得不过瘾,便又拿了一枚缓缓揉搓,不料却被苏子顺了过去,放在炭盆沿儿上烘烤起来,她牵动唇角一笑,旋即沉声道:“待文元之事了结后,调二百名影卫和五名堂主,编入太子卫队,边境局势若真有不测,恐你与太子很快便要开拔前线,现下早做准备,以免临阵乱了手脚。”

苏子略微颔首,双手翻飞如花,一道青光落于方桌上的素笺上,他指尖微动,不过片刻功夫,那枚素笺上便写满了字,他抬手在上头抹过,素笺旋即化作一枚羊脂白玉佩,挂在了他的腰间。

窗下落进半个人影,苏子起身瞧了瞧,是杜衡与见愁握刀而至,低语交接,他微微颔首,这二人历练多年,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青花白瓷薄胎方盆中的水仙抽出修长婀娜的碧叶,其间点了几枚凝白半透的花苞,尚且欲开未开,甜香却已四溢醉人了。苏子一边往盆中添了些清水,一边凝神道:“霖王怕是要有所动作了,到昨日止,他在九州全境的灵谍堂已被拔除了九成,消息不日便会传到他的耳中,他定是要发疯了一样报复的。”

落葵略一颔首,轻快笑道:“无妨,不是还有你么,若到时他真的领着人杀了过来,那么你断后,我先走就是了。”

苏子狠狠哽住了,无奈的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

落葵笑着轻咳了几声,扬眸望向窗外:“青公子怎么还未回来,他的要紧事,竟比他三哥的性命还要紧,要半夜才能回来,这也便罢了,还累及我睡不了个安生觉。”

苏子赶忙往炭盆里添了一捧兰花炭,炭盆里登时窜出寸许高的火苗,噼啪作响:“如今这世道,重色轻兄的人多了,多空青一个也不算多。”

落葵扬眸轻笑:“你也是。”

苏子不屑的哼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烤的热烘烘的橘子,忙剥开递给她:“吃点热乎的,省的咳嗽。”

“我不止重色轻兄,我还重色轻友,苏子,你最好求一求老天,到那日别出来个美人儿挡道,否则我真的会不管你的性命,跟美人儿一道走了。”话音方落,窗外便传来空青的笑语,声音压得极低却隐含少见的欣喜。

落葵忙跳下床来,披上半旧的月青色团花小袄,又拿过宝蓝色攒牡丹花靠枕垫在椅靠上,端正了姿态正襟危坐,脸上却哧哧地笑不停:“苏子,早与你说过,莫要人后嚼舌根,看这报应来的多快。”

苏子抄过条姜黄色薄毯盖在她的腿上,皱了皱鼻尖儿,嗔道:“分明是你先说的。”

空青推门而入,带进一身的寒意,他鼻尖冻的通红,烤了好一会儿手,才驱散了满身的寒意,偏着头笑道:“我没听到,便算是没说。”苏子似笑非笑的叹了口气:“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落葵拿着火钳子,从炭火中扒拉出几枚烤栗子,夹起来递给苏子,笑道:“行了,特意给你烤的,就是为了堵你的嘴,你慢些吃,嘴里烫的起了泡可没药医。”

苏子这才开怀一笑,小心拈过栗子,从左手倒右手,从右手倒左手,如此反复了许多次,才拨开了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唔唔,不愧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最知道心疼我了。”

空青扑哧笑出声来:“你一手拉扯大的,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别扭。”

苏子轻轻抚着落葵的长发,拿手比划了一下,念及旧事不禁怅然,怅然岁月匆匆,年华老去,他十分正经的怅然道:“我十八岁时,落葵才出生,我含辛茹苦的,一手把她从这么点拉扯到如今这么大,这还不是长兄如父么。”

落葵作势拍了苏子一下,藏不住的笑意从眸底漏出来,像是春光明媚,奕奕光彩令人移不开双眸:“你这张嘴啊,何时才能不胡说八道。”

空青却抓住了苏子话中的重点,笑的诡异:“苏子,你年长落葵十八岁,那敢问您老今年贵庚。”

苏子长长的舒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儿道:“你猜。”

落葵差点从鼻孔里喷出茶水来,抑制不住的想要告诉空青苏子的年纪,但微微侧目却见苏子眯着双眸,像是在威胁她莫要多话,她咬牙忍了良久,才端正了坐姿,一脸凝重旋即冷言道:“街面上都清干净了罢。”

“都清干净了。”苏子点头。

落葵围上玄狐皮大氅,缓缓起身:“走罢。”

空青不明就里,但却未多言甚么,跟在二人身后出了门。

夜深人静,整个院落黑漆漆的一片,众人早已睡的深沉,院门大开,杜衡守在门口,见三人悄无声息的出来,忙提灯引路,领着众人到了隔壁的院落。

平日里,这处宅子里进进出出的只有一对小夫妻,靠着在巷子口摆摊为生,冬日里卖些糖葫芦烤红薯炒板栗之类的吃食,夏日里卖些糖水绿豆水酸梅汤之类的汤水,春秋两季则卖些应季的瓜果时鲜,日子过得平淡而清苦。

空青在水家已住了很长一段日子,进进出出的也会遇到这对小夫妻,还曾在摊上买过些瓜果时鲜,但他从未对这处宅子和这对小夫妻起过任何疑心,而此时他抬眼相望,只见那对小夫妻像是换了张脸一般,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憨厚模样全然没了踪影,只一脸冷薄而警惕的立在门口,见着落葵过来,忙单膝跪下,恭恭敬敬道:“主子。”

第九十八回 隔墙有眼

落葵微微颔首,叫了声起:“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二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垂首打开院门,恭敬的请落葵进去。

这处宅子不大,屋舍不多,院落也不及水家那么宽敞,墙根处野草萋萋,青砖上青苔潮湿,望之并不像平日里人来人往之处。

空青环顾四围,只见院落中整齐立着几十人,悉数着了黑衣,肃然安静至极,几乎连喘息声都听不见,可杀伐之气却充斥的极浓,令人胆寒颤抖。

苏子微微眯着桃花眼,眸光凌厉的掠过众人脸庞,眼前这几十人是三年前东闽国一战时,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刀尖上舔血,修为不必担心,而忠心更不必有疑,遂安下心来,微微抬手,袖中跃出红芒,笼罩在整座院落上空。

随后他又双手一翻,虚空中落下一副巨大的山中地图,那地图并非是画师所绘的图卷,而是山峦起伏的实景,连每一条蜿蜒山中的溪流,每一口深潭碧水,每一块布满苔藓的青石,每一棵苍枝老树都格外清楚。

空青暗暗称奇,几十人在院中立着,竟无一人嬉笑,无一人私语,更无一人打量自己这个陌生人,可见落葵平日里御下极严,再看落葵,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和善淡然,此时的她冷眸清寒,双唇微抿,眼角眉梢皆是冰霜,端的是执掌一派的傲然杀意,空青暗道,只怕落葵另有背景,绝不止是水苏两家家主这样简单,也不止是出身嗜血道这样简单。

落葵凝眸瞧了地图一眼,出言平静道:“川羌。”

一名吊梢眉三角眼的男子越众而出。

那山景像是深深镌刻在落葵心中一样,不必凝神思索,更不必在地图上寻找甚么,抬手在几处山间点过,那里的景象蓦然放大而出,她在上头依次印下数个猩红印记,沉声吩咐道:“即日起,不越山脉禁制全开,你领十二名影卫分别驻守山中的六处阵法,无我手令不得离开。”言罢,她素手一翻,一块泛着蓝芒的令牌浮现在虚空中,整个令牌被寒意缭绕,隐约可见令牌上镂了只异兽,她遥遥轻点,那令牌几个闪动,便落入川羌手中。

川羌两手一搓,令牌登时没入他的掌心,消失不见了,他躬身道:“喏,属下听命。”随即点出十二名精通阵法之术的影卫,站到了一侧。

落葵紧跟着又圈出四处位置,点出一名叫做川军,生的高鼻深目的男子,眸光微冷,杀意凛然:“即日起,你领十六名影卫,分别驻守不越山脉的四处山门,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擅闯不越山脉者,格杀勿论。”

旋即又是一枚令牌跃入川军手中,他亦如法炮制收起令牌,躬身称是,点出十六名修为高深,杀伐果断的影卫。

落葵微微颔首,声音益发低沉而平静:“川羌川军,你二人带着影卫们先退下罢。”

众人躬身告退,这数十人一离开,院落登时空出小半。

空青有些不明就里,文元如今身陷霖王府中,与那个不越山脉半点干系都没有,为何落葵会在此处布下如此多的影卫。但他颇为识趣,心知此事涉及旁人隐秘,不容自己多问,只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瞧着,暗自狐疑罢了。

再抬眸时,却见苏子右手微扬,不越山脉的地图蓦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城池图,依旧是城池实景,仔细端详下来,正是青州城池不假。图中城中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楼台,就连那宫城也在其中,只是宫城上罩着一层淡白薄雾,只隐约露出一角楼台而已。

落葵抬手在几处值夜岗哨处点下红芒,眉眼敛的平静:“马辛,冬至那日戌正,你领八名影卫将这四处值夜岗哨的值夜兵士分别拿下,莫要伤了他们性命,尽数换成影卫即可,丑时三刻你们分散撤回此地。”

马辛眼带狡黠之色,接过令牌,点出八名机警稳重,善于应变的影卫。

“卫茅。”落葵点了那对小夫妻中的男子出来,道:“你领二十名影卫,佯装流寇乱民,冬至那日亥时三刻,突袭霖王府西门,将西门守卫引至观前口后,你们即可分散回到霖王府西门埋伏,与苏将军等人策应,待苏将军等人撤离霖王府后,你们即可分散返回此地。”

空青这才知道,落葵打的是个调虎离山的主意,那么不越山脉想来便是救人之后的退路了。

那看似憨厚,名叫卫茅的男子接过令牌,点出二十名同他一样,其貌不扬,憨厚朴实的影卫。

此时,院落正中只余下九名影卫,那对小夫妻中的女子亦在其中。

落葵道:“马莲。”

马莲生的两颊如刀削,眉峰弯弯,眼眸深陷,微微欠着灵动的水蛇腰。

落葵微微颔首:“冬日那日亥时三刻,你领八名影卫,随苏将军埋伏于霖王府西门,待卫茅等人引开守卫后,随即进入霖王府,一切行动皆听命于苏将军。”她微微一顿,扬眸望住青公子,温和道:“一切听命于苏将军和青公子。”

空青忙拱手道:“不敢,一切听凭郡主吩咐。”

冷冷的杀伐之意在院中凝聚,盘旋,四散,连清寒似水的月色都染了血腥气,落葵缓缓起身,眸中隐含杀意,言语裹挟着血色:“还望诸位兵不血刃,平安归来。”

众人躬身称是,悉数退了下去,至于退到何处去了,空青一无所知。他只觉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落葵,杀伐果断手段狠辣,他瞬间安心不已,即便如今的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凭着这份心智与缜密,也足以在乱世中自保。

此间事毕,四人悄无声息的回到水家,丁香早煮好了安神茶,在屋内安静候着。

落葵端着白瓷彩绘莲瓣杯盏,缓缓啜了口茶,冷清的眉眼间绽开细而淡薄的笑意,恍若方才的杀意凛然皆是假象,冲着空青如常微笑道:“冬至那日,青州城中会有整夜的花灯庙会,满城的百姓都会在街上赏花灯品小吃,趁着人多行事,既不引人注意,又方便事后脱身。而晚间皇室家宴,霖王定会赴宴,而曲天雄自然会跟随左右,宴席之上我会设法拖住霖王与曲天雄,没有曲天雄主持结界,想来你们行事会容易许多,故而我擅自做主安排下此事,并未与你商量,还望你莫怪。”

“不妨事,此番是借用你的人手,自然全由你来安排。”空青已狐疑了许久,终于开口发问:“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进出皆是在霖王府西门,不越山脉又究竟是个甚么去处。”

落葵扬眸,干净利落的清爽一笑:“打霖王府的西门出来,奔着西城门出城后,便是不越山脉了,而不越山脉中的寒潭正是骐麟观的山门所在,救了人后,我们便到此处暂避风头,到时你随苏子下去便可。”

“骐麟观。”空青听得这三个字,猛然间心惊肉跳起来,他知道此观极为神秘,既非正阳道亦非嗜血道,更非佛修,是个真正的道观,门人皆是出家的道士,且从不涉足当世之事,而观主更是神秘异常,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他在族中时便隐隐觉得此观不简单,不想落葵竟与此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没料到此观会听命于她,他益发觉得她深不可测,并非只是明面上出身嗜血道这般简单,遂掩饰住满心狐疑,微微颔首:“我倒是听说过此观。”

落葵微怔,冷眸微缩,转瞬间便是如常一笑:“青公子不愧出身世家,连这等冷僻小门派都听说过。”

见落葵不欲多说甚么,空青也不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只定下心思,暗中查访。

苏子截过话头,淡淡道:“冬至那日城门子时三刻才会关闭,比平时要晚些,出城倒不算什么难事,但事无绝对,若到时有事耽搁了,少不得要用腰牌出城,总不能动用你的腰牌罢。”

落葵从腰间取出一枚腰牌,上书“华盖宫”三个字:“你将这腰牌收好,这是许贵妃宫里的腰牌,若冬至那日的事情太过难缠,误了出城的时辰,你们便以此腰牌出城,而我。”她默默思量道:“我与杜衡就不去骐麟观了,见愁留下善后。”

苏子抚掌低笑:“好,这一招祸水东移,也该让他们尝尝苦头了。”

落葵衣袖轻拂,桌案上蓦然出现三枚巴掌大小淡蓝色令牌,上头均镌刻一头诡异的神兽模样,她拈起一枚递给空青:“此物是我的手令,唯有用此手令,才可以随意出入不越山脉,你千万拿好,万不可丢失。”

那令牌分明镌刻了一头水麒麟,空青接过令牌的一瞬,便察觉到其中竟隐约封印了一丝此兽的御水之力,他深施了一礼,诚心实意的道谢:“此番连累二位精锐尽出,空青感激不尽,他日若有用得着苍龙世家之处,空青绝无二话。”

第九十九回 喜庆的花瓶

外头夜色深深,竟不知何时落下雪来,一团团一簇簇,悄然无声的洒落下来,茫茫雪色浸润天地间的每一处角落,这样大的雪,可以掩盖一切痕迹。

落葵扬眸望向窗外,神情凝重,像是大雪前的铅云压顶:“苏子青公子,冬至那日可以有人受伤,却绝不可以事败,不可以有人留在霖王府,不管死的活的都不可以,否则便是不可辩驳的罪证,随你们进入霖王府的那一队影卫会全力牵制看守文元之人,你们只管全力破除结界即可,要记住,半个时辰内,无论是否救出文元,你与空青和你带进去的影卫都要撤出霖王府,出城躲避。”

空青伸手,想要握一握她的手,却被她极快的闪开,他不禁黯然垂首,整件事起初只是他与文元做的一个局,是有意叫霖王发现文元的存在,然后拘禁了他。他想借着搭救文元一事,既打消了落葵对他的疑虑,又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好顺理成章的接近她。可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简单。直到夜探霖王府,他才惊觉自己小瞧了这青州,青州远不止落葵一人熟知妖族功法,竟连腾蛇一族的秘法也在此地现世了。

霖王府用以拘禁文元的结界,正是腾蛇一族的上二十二阵法之一,此族素以制毒使毒之高闻名妖族,且功法与空青所修功法相克,虽说单凭他一己之力救出文元并非难事,可又要救人,又要不破族中戒律,不以法力伤及人族却已不可能了,事情一步步走到今日,他已没了退路,也没了旁的法子,总不能真的叫文元困在霖王府中,更不能传信去族中,只能托付给落葵,给她惹了天大的麻烦,连累她殚精竭虑,连累她精锐尽出,空青心下一沉,若他日,他日揭开此事真相,只怕自己再难得落葵相信,罢了罢了,事已至此终难回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深眸暗淡,定定望住落葵,勉力一笑:“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落葵扬眸向外,放心,如何能放心,如何能够相信,多年血腥后,她能相信的也唯有苏子诸人,她转眸掠过空青的深眸,想从那深潭静水般的眸光中看出些甚么,可那眸光敛的平静无一丝波澜,她终是甚么也没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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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日,依着规矩,落葵该盛装进宫请安,绕是她平日里再不好打扮,这一日也要被丁香按住,绷着两鬓,梳了个端端正正的飞仙髻。

这几个月,丁香一边跟着苏子学着梳头,一边自己细细琢磨,于梳头一道上,已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且她是个姑娘,手上轻柔,梳的并不怎么疼,不像每回苏子替落葵梳头,院中总要回荡着尖利的惨叫。

捧着铜镜,丁香左看右看,觉得这发髻梳的不够贵气,索性又在发髻上饰以赤金珠花,在发髻后头压一朵并蒂红梅绢花,鬓边斜簪一枚累丝梅花步摇,那朵朵梅花的花蕊乃金丝镶嵌南珠制成,簪头处两串珊瑚流苏低垂,行动间蕊丝轻颤,流苏摇曳,南珠光华温润,珊瑚娇艳流转,衬得整个人都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婉约娇媚。

一样样珠钗别到头上,落葵只觉压得脑袋沉重脖子生疼,却又不敢多说甚么,平日里在家,哪怕披发赤足,苏子都不会说她半句,可今日,却得依足了规矩。

苏子开了那只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子,忙着从里头翻翻找找,最后找出一件酡颜底儿满绣金桂蜀锦窄袄,要她换上。

落葵退了半步,一脸嫌弃:“这个,太艳了罢。”

苏子偏着头,平静道:“你若想叫太后觉得你是去奔丧的,那只管穿白的去。”

落葵哽了一哽,太后的确念叨过她,整日里穿的如同缟素,不吉利,她冷眼瞧着那红衣裳,想着自己穿上后立在太后身边的模样,当真是一只尽职尽责艳光四射喜庆无比的花瓶,不禁一脸难色。

苏子又一头扎进去翻翻找找,找出一件雪青底儿满绣百蝶穿花宋锦窄袄,并一条蜜荷色百褶妆花群,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件儿呢。”

虽然花色繁复但好歹尚算清雅吉祥,落葵勉强点了点头,绕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待出来时,苏子已摆了一双与衣裳同色的绣鞋在地上。

她边穿边想,这样贴心的人,可真是世间难寻啊,自己当真是有福之人,有大福气,她蓦然生出个不祥的念头,自己如今这样有福,会不会是前半生将福气都耗光用尽了,后半辈子要吃尽苦头孤独终老,她使劲晃了晃头,将这晦气的念头逐了个干净。

细雪纷纷,从天还未亮时便开始打着旋儿落下,待落葵梳妆完毕,院中已是青白一片。

推开门,迎面便是凛冽的寒风,吹得落葵鬓边的珊瑚流苏一阵阵轻响,风掠过衣袖裙摆,行动间果然如花枝满地,端的是春意盎然。

听得门响,空青猛然回头,但见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落葵,难掩眸中惊艳之色,他情难自已的进了一步,又进了一步。

谁料京墨从斜拉里奔了出来,一把抱住落葵转了个圈,笑得合不拢嘴:“落葵,你真好看。”

落葵被他转的头发蒙眼发晕,一声声喊着放我下来,晕的都走不了路了。

京墨这才将她放下来,她扶着廊下立柱,对他笑道:“这果真是个看脸的世道,你还从未这样对我过。”

京墨讪讪一笑:“你今儿是真好看。”

曲莲见状,缓缓退了一步,倚在廊下的朱红立柱边上,突然想到姨娘说的,平素寡淡无趣的姑娘,精心打扮起来,便格外有新鲜感,男子都舍不下这点新鲜感,她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默默道,看来自己要想抓住京墨的心,单凭好看的脸是不够的,还是要想些别的法子才好。

而空青一脸黯然,默默退到暗影中去,咬着牙忍住想要打晕京墨的念头。

苏子的眸光在落葵与京墨脸上来回盘旋,越看越觉得纨绔子弟京墨,配不上自己一手拉扯,精心教养的落葵,颇有一种辛勤灌溉呵护,好容易长大开花的绝品,最后竟被个混小子给偷走的不快,他竟生出岳父看女婿,越看越厌烦的心来,但心中猛然一凛,虽说长兄如父,但到底不是父,自己是兄,远没有给落葵当爹那么老的年纪,他对着杜衡使了个眼色,淡淡道:“行了,走罢,误了请安的时辰,可是要罚跪的。”

杜衡会意,取过丁香手中的银红缕金团花斗篷,覆在落葵肩上,密密的风毛拥着她略显清瘦的下颌,衬得她益发瘦弱的没有一丝血色。

落葵扶着杜衡的手,与苏子错身而过之时,压低了声音道:“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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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冬至家宴,向来是皇子皇孙们聚在一起,用虚情假意推杯换盏,以明争暗斗下酒助兴的宫宴,往往是极尽丰盛奢华却又索然无味的。落葵实在懒得与他们斗智斗勇斗心眼儿,觉得这样一顿饭吃下来,不但吃坏了胃,还要平添白发,她一向都是陪着太后在宫里用了午膳,晚膳便称病告假早早回家。

今日却与往常不同,落葵心有要事,需的去用那顿劳心劳力的晚膳,而太子殿下病愈后,太后的身子一直便不大好,落葵少不得要陪坐伺候,陪坐闲话家常,这家常中少不得便提及她的婚事。

即便婚事已定,太后也是满心的不情愿,拉着她的手,幽长的叹息不停:“葵丫头,外祖母心里疼啊,若不将你许给京家那小子,便要许给北谷国,外祖母舍不得你远嫁和亲,也舍不得你嫁给京家那小子,哎,外祖母原想趁着自己还有口气,能替你相看个好人家,谋个好前程,可到头来,还是左右为难啊。”

落葵斟了盏茶递过去,半透明的薄脆杯盏透出绿莹莹的茶水,素白的底儿上粉彩凤凰穿花而过,见太后没有饮茶的兴致,她又剥了个橘子,撒娇一般塞到太后口中:“外祖母吃药吃的口苦,吃的橘子清清口。”她笑得眉眼弯弯,唇角上扬挑出两颗娇俏的梨涡:“京家虽然落魄,可京墨纯良,也算是个可堪托付之人,外祖母莫要如此忧心了,外孙女大了,不能事事都靠着外祖母庇护,以后的日子,外孙女总要自己慢慢过的,外祖母放心,京墨他不敢欺负我,他打不过我。”

一席话说的太后笑出了声,轻轻拍着落葵的脸颊,笑骂了一句臭丫头。

说话的功夫,林嬷嬷领了数名侍女进来,每人手中都捧着大小各异的锦盒,侍女后头跟着数名内侍,四人抬一口半人高的楠木大箱。

太后携了落葵的手,款款走到众人近前,望住她慈祥道:“来,看看你的嫁妆,旁的那些衣裳首饰也便罢了。”她抬了抬下巴:“这些可是顶要紧的东西。”

第一百回 天降横财

林嬷嬷吩咐侍女将手中的锦盒打开,落葵与林嬷嬷一左一右扶住太后,一路看下来,落葵被盒中之物震得有些发晕,晃了三晃。

那些盒中之物皆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到的,里头有之前千里迢迢去北山寻的玉髓草,去东闽国寻的龙鳞草,更有天灵草、七星果、霓裳七彩莲、九幽血参、玉清果、凝阴芝这些天地灵药。

而数个长颈玉瓶中分别盛了合髓丹、凝血丹、聚元丹、定神丹、冰精丸、雪凝丸这些疗伤救命的丹药,更有一瓶空青曾经相赠过的辰角。

落葵依次望过去,望的眼眶微红,鼻尖微酸,她是修炼之人,知道这些灵药与丹药皆是疗伤救命的圣物,每一样都来之不易,她怔怔望住太后,太后并非修炼之人,却千辛万苦为她寻来了这些,备下这些非一日之功,太后,太后只怕是打她开始修炼那一日,便开始默默备下这些了,她一时哽咽,在太后面前垂首无言。

太后重重握了握她的手,感慨道:“幼时你父亲执意叫你修炼习武,说是以后行走世间,能有个自保之力,我虽不喜却拗不过他,可后来,哎,罢了,没了就没了罢,若有朝一日你在婆家受了气,横不能靠拳脚打回去罢。”

落葵扑哧一笑,冷清的双眸暖意融融起来,娇俏温暖的模样,像极了她的生母,她环着太后的臂弯,娇嗔道:“外祖母,外孙女一定会好好的,不会叫人欺负了的。”

太后长长吁了口气,一脸慈祥疼惜,轻轻抚摸落葵的额发,浑浊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一刻都不肯离开:“葵丫头,你和你母亲真的不一样,你主意大,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性子又坚毅,你是托生错了,若是托生成个男儿,少不得也能建功立业一番。”

母亲,母亲,落葵从不知生母的模样,想念生母时便瞧一眼庭前的朱雀花,提起生母时,心口抑制不住隐痛,她偏着头,轻轻靠在太后身上,感受到久违的亲人温暖,梦呓般低语:“外祖母,母亲,母亲是个甚么样的人。”

太后眸光闪动,一时无言,窗外梅枝横斜,在隐隐发青的窗纸上描出清绝的影儿,清冷梅香透骨。

太后抚着落葵的发髻,默默叹了口气,呼吸中夹着隐痛,离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女儿,怀中的这个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可这两个心头肉,偏她哪个都没护住:“你母亲心思单纯,笑起来像个孩子,说起话来又好听又疼人,可你母亲没你这么懂事。”

言罢,她瞧了林嬷嬷一眼,林嬷嬷会意的微微颔首,冲着后面挥了挥手,内侍见状,默然无声的将后头的六口楠木大箱依次打开,一片光华流转,霎时溢满整个房间。

落葵在箱子前静立良久,才适应了那片光华,定睛去看,才发现自己的嘴无论如何也合不上了。

六口箱子里分别装了金、银、万年琉璃、昆仑仙玉、幽冥血石与阴阳合香木。前头的金银也便罢了,而后头的四样却是世间难的,有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寻到一样,现在却装满了四口半人高的箱子,这,这,落葵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的她差点落泪,这才清醒过来,原来并不是在做梦,不禁瞠目结舌道:“外祖母,这,这,这些都是,都是给我的嫁妆么。”

太后微微笑着点头:“都是给你的,前头的金银,是给你过日子用的,后头这四样,也是多年前便备下了,原想着你修炼可用,如今,哎。”她戛然而止,又是一声长叹。

落葵静静依偎在太后身侧,轻轻道:“如今这些,外孙女已用不上了,都给二哥罢,他能修为大进,是咱们云楚国的福气。”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轻雪,无声无息绵绵无终,轻轻覆盖住琉璃翠瓦与翘角飞檐,轻轻掠过寂寞树冠与斑驳红墙,轻轻落在温润缱绻的水仙花盏上,温暖与冷寂纠缠不休,叫人心生不舍,叫这幽深静谧的宫室,锁闭了人心一生一世的宫室,竟少了些疏冷,多了些温情。

太后凝眸望着落葵,她打心眼儿里心疼这个嫡亲外孙女,虽未留在身边养大,可教养的行止规矩丝毫不差,只是没有爹娘心肝肉的疼着,自小便没有甚么孩子气,她点了点落葵的鼻尖儿:“你啊,真是半点儿也不像你母亲。”

母亲是先皇和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最小的孩子,疼的如心肝儿肉一般,自然娇宠单纯,若她还活着,也一定会将自己疼的娇宠单纯,落葵蓦然垂首,可惜自己无福。

太后轻轻抚着落葵的手背,一下一下,温厚入心:“原该婚事定下,便复了京家那小子的伯爵之位的,可你二哥说婚前复了位,怕他亏待你,要再等等看。”

若是薄情寡信之人,复不复位,何时复位,都是无法改变甚么的,若是有情有义之人,即便无官无爵也会白头到老的,落葵满口苦涩:“不会的外祖母,这伯爵之位迟早得复,迟一日早一日并没甚么不同,外祖母莫要忧心。”

太后紧紧攥住落葵的手,沉沉一笑:“葵丫头,只要外祖母在,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若有一日外祖母走了,也定会给你谋个长长久久的好日子,外祖母给你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叫京家那小子不敢低看了你,叫你以后富贵无虞,再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落葵心头一酸,鼻翼微张,几欲垂泪,因母亲早逝,她自幼是在宫外长大的,幼年时倒是时常进宫请安,可自打父亲坏了事,她便益发落魄的见不得人了,离这拜高踩低的宫城自然是有多远,便躲多远了,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中秋,冬至与除夕才进宫见一回太后,以示自己虽落魄不堪但仍努力活着。天长日久之下,心里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后来她年岁渐长,太后开始张罗着给她议亲,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五十户清贵人家,却没一户入了她老人家的眼,好容易相来个云良姜,却被扼杀了,落葵仍记得当年太后怒气冲天的模样,逼着陛下下旨狠狠申饬列侯,她彼时还笑称,自己又不是九天仙女下凡,凭甚么叫人人都能相看得上。

可太后却是真的恼了,竟破天荒的将给脸不要脸这句话骂了出来,说她养的花朵一般的嫡亲外孙女,只有她挑人家的,没有人家挑她的,列侯府相看不上,合该下旨狠狠申饬一番。

现如今落葵的婚事仍在等着观星斋占卜吉日,但太后却早早的列了她的嫁妆单子,她这才知道,自打她落地,太后便开始备上了嫁妆,小到一双绣鞋,大到一座屏风,她都精心挑选,这些年来慢慢积攒,那厚厚的嫁妆竟抵得上公主的份例了。

落葵捻着那厚厚一摞嫁妆单子,贵重如巴掌大的随珠,罕见如镶了翡翠象牙的黄花梨屏风,甚至连金丝楠木的棺木都赫然在册,还有大片京郊的庄子田地山林,她一边咋舌一边忧心,连连劝说太后逾制备嫁,怕是不好。

太后却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嗤道,这些都是她自己的体己钱,便是都给了落葵,也没人有权置喙,况且她是低嫁,若不将嫁妆备的厚一些,恐以后的日子要受罪。

从殚精竭虑的相看议亲,到事无巨细备嫁贴补,再加上今日的震惊,这十数年的明里暗里的护佑悉数涌上落葵的心头。这么些年了,这个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的妇人,虽待她一向不热络,可明里暗里的回护照应,她心里是明白的,也是真心孝顺侍奉这世间她唯一血亲了,即便是双亲皆亡,孤苦伶仃,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太后仍当她是心头之宝,不容旁人小觑半分。

祖孙二人相互依偎着,一瞬儿细细低语,一瞬儿开怀大笑,忆起故人时黯然伤神,念及来日时满怀希翼,日头就在这亦喜亦忧中缓缓西斜,再抬眸时,外头已经暮色降临了,落葵笑道:“外祖母,家宴快开席了,外孙女陪您过去罢。”

太后身边的林嬷嬷是陪嫁进宫的,与她风雨相伴数十年,看着她一日日枯槁老去,垂垂暮年,那些年,在王后位上的每一回沉浮都催白一把乌发;每一条刀刻般的皱纹里都埋藏了丧夫丧女的苦痛绝望,如今她虽贵为太后,却仍晚年难安,终日挂念嫡亲外孙女的前程;林嬷嬷心里明白,太后不是个热闹之人,再加上落葵一命是用长公主一命换来的,太后心里总有难以解开的芥蒂,再心疼落葵,也只是放在心里疼,面上甚少露出来,偏生落葵也是个冷性子的,请安规矩侍奉孝顺做的一丝不差,可两个人总是隔了一层,总也没有血肉至亲的热络和亲近。

备嫁这些日子,太后人前淡然从容,人后却泪流不止,就像当年嫁长乐长公主那般,每备上一件儿嫁妆,心便疼上一分,林嬷嬷瞧着劝着,直到今日祖孙俩亲昵起来,她唏嘘不已,原本是血肉至亲,明明是该最亲近的两个人,可偏偏冷了这么些年,耽误了这许多的天伦之乐,但愿,但愿以后有补回来的那一日。

第一百零一回 来寻死的么

落葵接过侍女手上的绛紫色缕金百寿图蜀锦袄子,轻柔的服侍太后换上,在配上檀色绫棉裙,裙角处以金线滚了一圈儿万字纹。她半跪在地上,将一双福寿双全鹿皮靴子穿在太后足上,又理了理裙摆才起身,冲着太后伸出手去,做了个俏皮的请。

太后浑浊的双眸满是喜悦的笑影儿,任由落葵与林嬷嬷一左一右,搀着她蹬上步撵,往锦华堂赶去。

谁料刚出了寿安宫的宫门,便有一人像鬼魅般靠了过来,趁着落葵转过宫墙的一瞬,附耳低声道:“主子,出事了。”

落葵陡然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生怕露出端倪惹来太后疑心,她弯下身来佯装整理裙角,心中却极快的闪过几个念头,出事,今日是冬至,能出甚么事,莫非,她灵台一亮,菘蓝称病告假了,没有来冬至家宴,莫非,她张了张口,迟疑道:“菘蓝。”

那人依旧立在宫墙暗影中,像极了寻常的侍卫,再度压低了声音:“是,云公子带着曲公子进宫了,王后娘娘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消息,现下正往永昌宫去了。”

落葵惊得腿脚发软,云良姜是吃错了药么,寻死,寻死也没有这么着急的罢,她定了定心神,压低了声音道:“杜衡呢。”

那人道:“衡先生今日在谨身殿当值,谨身殿分属前殿,而永昌宫在内苑深处,若衡先生贸然现身内苑,恐有不妥,属下未敢传信给他。”

“你做的很好,王后既已知道此事,必然会提前关闭了内苑宫门,杜衡贸然闯宫,必定会惹人嫌疑。”落葵微微颔首,轻声问道。

那人吁了口气:“主子英明,属下本打算直接前往永昌宫,让云公子带曲公子出宫,不想王后娘娘却吩咐了关闭内苑宫门,冬至家宴退席后,才可打开,属下无法,只好先来回禀主子。”

晚风微凉,裹着淡淡清苦的菊香,掠过人心,她心下清明,王后得了这消息,不搜出点甚么来,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那么,她必会在内苑宫门处安排人手,仔细查验出宫之人,曲元参今日无论如何走不出内苑宫门了,她细细思量了一番,对着那人附耳吩咐道:“安排人在寿安宫门前接应云良姜二人,你现下去见晋和公主,告诉她,云良姜在永昌宫与卫国郡主私会。”言罢,她匆匆追上太后,施了一礼,娇嗔笑道:“外祖母,外孙女许久没有见到菘蓝了,听说她病了,想趁着开席前,去瞧瞧她。”

太后心里正高兴的不知怎么好,对落葵所求无有不应,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这丫头,好容易进一回宫,还光想着去看别人,去罢去罢,早些回来,多陪陪外祖母。”

落葵笑着称是,将太后送到长街口,便脸色一沉,仰首望天。

四方红墙之上的黑漆漆天幕,缀满了数之不尽的灿烂星辰,银色星芒间夹杂的数十颗紫色星芒,点点紫芒幽幽暗暗,相互呼应,仔细端详,赫然是一只覆盖了整个宫城的异兽,尖利的四爪大张这,分别对应了宫城四角,兽首高昂,正好望着行历代楚帝即位大典的昭德殿,而长长的首尾却盘旋在太后所居的寿安宫。

在这偌大的宫城,唯有身带腰牌,施了歃血溶阵之法的数十万羽林卫和禁卫军能够御空飞行,而旁人若擅自动用此术,便会遭了宫城上那只异兽的反噬,飞得越高跌得越重,轻则摔残,重则摔死。

落葵不想尝尝被异兽四爪狠狠抓住,继而摔得筋断骨折的痛苦,况且她最近吃的有些胖,修为又不济,飞是飞不起来的,只好施展了些俗世的轻身功夫,专找罕有人至的小路近道狂奔,这一路跑下来,跑的大汗淋漓,终于将王后那晃晃悠悠的步撵远远扔在了暮色中,她狠狠甩了一把汗珠子,暗自发笑,看来自己这轻身功夫果然练得不错,那么多条腿都追不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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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宫内外十分寂静,这宫里住着的贵人虽然得宠,却生性冷傲倔强,用的宫人们皆是少言寡语的那种,除了入宫时陪嫁带进来的两个,也只又添了两个侍女,两个内侍而已,且这功夫,皆被那贵人用领冬日里的衣裳,领这个月的份例,去御医院去安神茶等诸多借口打发了出去,此时竟无一人守在宫门口,而宫里也静的吓人,瞧不见半个听用之人。

落葵提着裙角,刚刚闯进永昌宫的宫门,就见到了云良姜天怒人怨的那张脸。

云良姜此时正焦急的在院中转圈,乍见落葵进来,不由的惊得连连后退,瞪圆了眸子,张口结舌道:“落葵,落葵,你,你怎么来了。”

落葵阴沉着脸,拎起他的耳朵,恨声道:“我就不该来,就该让你死到这,你可真是活够了。”她松开手,环顾四围:“他们俩呢。”

云良姜揉了揉耳朵,装作一脸懵懂茫然,无辜的眼眸却心虚的滴溜溜乱转,就是不敢去看落葵的双眸:“谁。”

落葵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高高扬起手臂,巴掌顷刻之间便要落了下来。

云良姜反应极快,转瞬间紧紧抱住头面,蹲在地上,冲着紧闭的偏殿殿门努了努嘴,胆战心惊的压低了声音:“那呢。”

落葵怒吼了一声:“踹门。”

云良姜打了个激灵,不明就里:“甚么。”

落葵抬脚,狠狠踹了他一脚,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我叫你踹门。”

云良姜重重趴到了地上,终于回过神来,毫不顾忌的一脚踹开殿门,将里头相拥而泣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曲元参和菘蓝齐齐回头,乍见落葵凶神恶煞,快要破口大骂的模样,二人惊得脸色煞白,齐齐道:“郡,郡主,你,你怎么来了。”

落葵来不及分说甚么,一把将曲元参薅出来,推给了云良姜,怒道:“我再不来,王后娘娘就要来了,云良姜,带他去寿安宫,内苑宫门关了,你们俩先去寿安宫躲躲罢。”

云良姜大惊失色,拖着曲元参的衣领,就往宫门处走去,谁料还未跨出宫门,便瞥见了王后娘娘的凤驾,离着永昌宫不过数步之遥了,此时出去,刚好撞上那凶神恶煞的一行人,他只好又拖着曲元参折返回来。

四下里极静,静的可以听到凤驾仓促而来的沙沙声,静的可以听到院内四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菘蓝缓缓落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怎么办,怎么办,落葵,怎么办。”

“怎么办,现在知道哭了,早干甚么去了。”落葵眸光闪动,沉声怒道:“王后来,是必然要搜宫的,你尽量拖延,旁的不用管。”她转眸定定望住云良姜,咬着牙恨声道:“良姜,你姑姑来了,你该知道如何说的罢。”

云良姜心眼儿活泛,顷刻间便想明白了落葵之意,堆起满脸狭促笑意,狠狠点了点头。

落葵不由得恨意丛生,狠狠剜了他一眼,挑了间僻静的偏殿踹门进去,而云良姜则推着连连回头的曲元参跟在后头,刚刚掩好殿门,宫门外便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王后娘娘驾到。”

树下的菘蓝脸色变了几变,望了望曲元参容身的偏殿,如玉脸庞上神情倔强,镇定自若理了理水色衣袖,抬眼却见一角红色衣袂,她冲着宫门换换跪下,叩头行礼。

王后身着十分喜气的大红五彩刻丝蜀锦长袄,露出蜜荷色缕金团花裙角,行动间像极了明艳照眼的喜字,她扶着内侍的手,围着菘蓝款款绕了个圈儿,冷笑道:“人呢。”

菘蓝倏然抬头,强自镇定道:“臣妾不知王后娘娘的意思。”

王后冷笑:“不知,本宫是在问你,与你私相授受的人呢。”

菘蓝脸色微白,勉强一笑:“王后娘娘说笑了。”

“说笑。”王后的笑声阴郁,令人心间生寒:“你也配。”她缓行几步,立在正殿门前冲着后头挥了挥手,平静道:“搜宫。”

未待内侍们冲过来,菘蓝便发了狂,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殿门前,直挺挺的跪着,不卑不亢道:“王后娘娘,妾身不知犯了何罪,王后娘娘要搜宫。”

王后冷笑:“你与外男私相授受,本宫自然要肃清宫闱。”

菘蓝磕了个头,笃定道:“如此大的罪名,妾身担不起,敢问王后娘娘一句,若搜不出,王后娘娘该当如何。”

“大胆。”王后弯下身子,眸光微缩,有万般复杂的情绪倏然而过,冷笑道:“你既然嘴硬,那么本宫就让你死个明白。”

菘蓝定睛望着王后,眸中划过决然悲戚之色,若是曲元参活不成,她也绝不独活,她猛然拔下发间的凤穿牡丹金钗,钗尖儿狠狠抵住脖颈,倔强道:“王后娘娘要搜宫,妾身无敢不从,若王后娘娘没搜到与妾身私相授受之人,那便还妾身个清白,否则。”手中的金钗散出冷然而刺目的光华,她仰起头,无所畏惧的望向王后:“否则若要搜宫,便从妾身的尸身上踏过去罢。”

第一百零二回 闹剧一场

一片枯叶盘旋着落于王后裙边,她举步不前,菘蓝自入宫那一日,便十分得宠,而闹出今日这一出,也只是她被嫉恨蒙了眼,但在她的眼中,菘蓝始终只是个被家里娇宠坏了的的孩子,平素虽柔弱却倔强,但这倔强也只是一言不合便转身就走,绝不和谁起口舌之争,她未曾料到今日竟如此决绝,说到底她也并非狠辣之人,但私通外男若是真的,菘蓝自然死不足惜,但若是假的,菘蓝血溅当场丧了命也是她不忍心看到的冤枉,她迟疑了会儿,伸手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冷笑道:“好,若本宫冤了你,本宫自会去陛下跟前,脱簪请罪,还你个清白。”

菘蓝神情微松,垂眸间难掩眸中的仓皇之色,她使尽浑身解数,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只能将生路寄托在落葵身上,只能相信落葵能解了眼前困局,她缓缓放下金钗,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让自己神情如常。

暮霭沉沉里,永昌宫内外烛影幢幢,宫人们吓得哆哆嗦嗦,跪在了院中一隅,有些低着头暗自腹诽,不该回来的这样早,平白跪伤了膝盖。

内侍们则像潮水一般,呼呼啦啦涌进永昌宫,挨个踢开殿门,摩拳擦掌的四下翻找不停,将花瓶杯盏砸的乒乓作响,衣裳软枕扔的遍地都是,更有甚者乘人不备,将搜出来的银钱揣进了自己的佩囊里。

王后气定神闲的端坐在廊下,端了盏温热适口的茶,徐徐抿着,高悬的风灯将她的影儿拉的幽暗纤长,如同人心中最难以示人的那块隐秘,她瞧着内侍们一间殿一间殿的搜下来,瞧着菘蓝的脸色益发难看,着实喜不自胜,她实在是恨极了许家,恨极了许贵妃和眼前的许贵人,这姑侄二人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已有数月未曾踏进她的宫中了。她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这个孩儿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原以为可以凭着这个孩子重得圣宠,可如今眼看着月份大了,陛下却仍没有回心转意,这叫她如何不恨。

“娘娘,”王后正失神间,一个内侍如同见了鬼一般从偏殿中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面露难色,抖着手指着那扇大开的殿门,结结巴巴道:“娘娘,那殿中,殿中。”

王后扬眸怒道:“说。”

内侍嗫嚅着嘴唇,胆战心惊道:“是,是云世子与,与卫国郡主。”

王后倏然变了脸色,扶着内侍的手闯进偏殿,一入殿,便瞧见了齐齐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一下的落葵与云良姜二人。

这殿内燃了百合香,甜腻腻的香味在四围悠悠散开。落葵发髻微松,脸庞一片潮红,而云良姜缠枝梅纹的领口半开,连天青色云纹腰带也扔在一旁,而雕花四柱大床上,更是凌乱的不堪入目,玫瑰紫洒金条褥半垂在地上,透着丝丝暧昧婉转的气息。

这情形,是个人都能想到方才发生了甚么,或是险些发生了甚么。

王后气急败坏的围着二人连连打转,她千算万算,却偏偏没有算出这么个结果来,捉奸捉奸,竟捉了自家侄子的奸,这叫她的脸面可如何安放啊,怒火攻心之下,她狠狠扇了云良姜一个耳光,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良姜,你是要将云家的前程断送了么,你,你,你还要不要脸面了,你不要脸,云家还要脸。”她气的一个踉跄,几欲摔倒,幸而边上的内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到紫檀木交椅中坐着。

云良姜捂着火辣辣的脸,又惊又吓,心虚不已,磕磕巴巴道:“姑姑,姑姑,我,我是真心喜欢落葵的。”

王后怒其不争的叹了口气,旋即恶狠狠的白了落葵一眼,她就算再恨,也不敢如何训斥落葵,虽说只是个郡主,可毕竟是太后心尖儿上的人,她总要给太后几分薄面,毕竟太后曾想给二人赐婚,若知道了今日之事,只怕会做个顺水人情,若真的如此,她也无法拒绝,毕竟郡主的名声清白最要紧,她强按下心中熊熊燃过的怒火,怒目圆睁瞪着落葵,冷冷开口:“卫国郡主,你是已订了亲的人,这般与良姜私相授受,于理不合,若传了出去,只怕关内侯府与散伯府的脸上都不好看,恐还会累及太后娘娘的清誉。”

落葵垂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抖了良久也没抖出半个字来,她脸上是诚惶诚恐的神色,心里却是暗骂不止,骂云良姜莽撞,骂曲元参寻死,骂自己心软,来趟这趟浑水,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末了,她微松了口气,暗自劝了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自己是积德行善了。

倒是云良姜膝行几步,跪在王后的脚边儿叩头,凄惶落泪:“姑姑,姑姑,你帮帮我,帮帮我们罢,有没有甚么法子,能,能不叫落葵嫁进散伯府。”

王后弯下身子,眸光闪动的望住他:“良姜,云家的前程,你不顾及,本宫还要顾及。”她挥了挥手,吩咐道:“将世子带出去,记住,今日世子从未来过永昌宫。”

云良姜却紧紧抱住王后的腿,死都不肯撒开手,他有心将生米煮成熟饭,逼着王后顺水推舟成全自己,自然哭嚎的十分卖力,泪珠子撒的哪都是,额前磕的红通通一片,竟叫人瞧不出半点假来:“姑姑,姑姑,侄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帮帮侄儿,侄儿,侄儿这一辈子,非落葵不娶的啊。”

落葵垂首跪着,膝盖虽痛,可是心里却忍不住想笑,这云良姜说的唱的都好听,不要脸也做足了全套,才应该是云韶府的名角儿,她从未像如今这一刻这般想念晋和公主过,心里不停的数着数儿,念着她快些来,快些结束这丢人现眼的一幕。

王后一下子怔住了,又好气又好笑,云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她气的直想再甩他一个耳光,可看着他红肿的脸,又着实舍不得,不得不哀声劝道:“良姜,本宫告诉你,你就死了这条心罢。便是本宫答应了,陛下也不会答应的,你就算一辈子不娶,陛下也不会答应此事的。”

这厢又哭又闹的纷乱不堪,那厢宫门口却又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许贵妃驾到。”

落葵稍稍侧目,正好瞥见明紫衣裙后跟着个杏红衣裙,顿时心下一松,觉着一场好戏拉开了大幕,该是许贵妃与王后斗智斗勇的时候了,她举袖掩面,像是在擦汗,又像是没脸见人,可藏在衣袖后的脸却微微扬起,眸光不动声色的掠过高高的房梁。

许贵妃冷着脸,不疾不徐步入殿中,冲着草草王后行了一礼,未等王后开口叫起,她便捡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看起戏来。

晋和公主到底是年纪小了些,并没有许贵妃这般好的城府与涵养,见落葵与云良姜的这副尊荣,顿时满腔怒火轰的炸开,一个箭步冲到落葵面前,高高扬起手臂,冲着她的脸甩了下来。

云良姜眼疾手快,飞身而出挡在落葵身前,紧紧抓住晋和公主的手腕,平静的望住她道:“晋和公主,你这是作甚么。”

晋和公主又哭又闹,挣扎不停:“我,我,我干甚么,我要打死这个贱人,她一边跟散伯家的世子订了亲,一边又跟你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我,我要打死她。”她顿了一顿,指着云良姜骂道:“姓云的,你是不是眼瞎,你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贱人。”

云良姜一把推开了晋和公主,虽然早就恨得牙根直痒了,可想到尚在困境中的曲元参,他只好压着火气,平静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臣不敢高攀。”

晋和公主蓦地哽住了,转身伏到许贵妃身上,嚎啕痛哭起来,但仔细看去,却是哭声大泪水少,多半是想唤起云良姜的怜香惜玉之心,可她想左了此事,虽说世间男子大多都喜欢娇弱的女子,哭起来梨花带雨的那种,可云良姜却是见多了这种女子,着实有些腻了。

晋和公主哭了许久,也不见云良姜过来哄一哄自己,她顿觉无趣,愤恨的哼了一声,狠狠跺着脚立在了许贵妃身后,许贵妃扶了扶鬓边的赤金衔珠凤穿牡丹步摇,冷笑连连:“高攀,想是公主高攀不上世子罢。”

王后心知不好,便冷笑了一声,竭力将此事攀咬到许贵人身上:“年少而慕少艾,良姜也没甚么不对,倒是许贵人,拉得一手的好线呐。”

许贵妃勾了勾唇角,眯缝着双眸笑道:“王后娘娘此话,妾身倒是不懂了,许家的前程是前程,云家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了么。”

王后眉心一跳,与许贵妃对视一眼,转瞬之间有了决策,沉声吩咐道:“许贵人身体有恙,暂不能侍寝,将云良姜带下去,定亲之前不得出府半步。”

第一百零三回 虚情假意

菘蓝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只要曲元参无事,她就是一辈子不侍寝也心甘情愿,但脸上还是做出委屈模样,叩头道:“妾身,妾身谨遵懿旨。”

许贵妃微微一笑,松弛的向后靠着,这结果她是满意的,她虽与菘蓝是姑侄,但心却并不是一条,不叫菘蓝侍寝正合她意,至于云良姜,她深谙姻缘之事强扭不得,若非晋和公主愿意,她也是不肯这样闹腾的,但今日见了这么一出,晋和公主也该死心了,他既不肯娶晋和公主,那便爱娶谁娶谁,随他去罢,只要陛下的心捏在自己手里,晋和的婚事就是自己说了算的。

可晋和公主却不肯就此罢休,又是跺脚又是哭闹,喊打喊杀的非要严惩了落葵,非逼着定下自己与云良姜的亲事,否则就要冲到御前告上一状,叫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王后被这高一声低一声的争吵吵得头疼欲裂,按了按额角,觉出肚子里的胎儿也不耐烦的踢了几脚,遂起身怒道:“行了,宫禁之中这样吵闹成何体统,许贵妃,你带着晋和随本宫赴宴去罢。”她瞟了落葵一眼,冷言道:“卫国郡主也动身罢,太后那里少不得要你服侍。良姜,你速速出宫,以后,再不许与卫国郡主相见了。”

此间事毕,落葵低着头,盘算着云良姜回府后,这丢人的事再传的满天飞,依着列侯的暴脾气,会遭到怎样的处置,是会吊在树上狠狠打一顿,还是会困的结结实实的,扔去没日没夜的跪祠堂,或者是断了银钱关在府中,娶个凶悍的娘子进门呢,落葵亦步亦趋的跟在众人身后,想着想着,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声引得晋和公主回头,被她狠狠剜了一眼,她忙垂首噤声,做出一脸悲戚。

夜风徐徐吹过,落葵想完了云良姜的下场,再细细思量今日之事,才觉有些后怕,后脊乍起层层细汗,再被微凉的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此一番兵行险着,赌的就是王后看重云家的前程,不敢大肆宣扬此事,生怕太后顺水推舟,赌的也是晋和公主看重云良姜的心意,得知他与自己私相授受,自然会不顾一切的前来吵闹,搅浑了水,便没人再去深究究竟有没有外男藏在永昌宫了,究竟那个外男藏在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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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华堂里笑语晏晏,众多晚辈皆围在太后身侧,陪着笑脸儿说话,王后与许贵妃对视一眼,亦一前一后的上前请安,二人皆默契十足的未曾提及方才永昌宫发生的事。

落葵轻轻一笑,定了定心思,一眼便瞧见了谈笑风生的霖王与他身后的曲天雄,曲天雄虽未如影子一般跟着他,但无论霖王走到何处,与谁谈笑,他的眸光都一丝不错的落在霖王身上,未敢有一丝大意。

落葵心下定了几分,依足了规矩给众人见礼请安后,才缓步走到霖王跟前,施了一礼道:“臣女水落葵见过霖王殿下。”

霖王身着二色金团花圆领蜀锦袄子,显得他贵气十足,见着落葵,他的眸光狠狠缩了缩,虚扶了一把,堆起满脸亲近而喜悦的假笑:“哎哟,我的亲妹妹哟,你怎么总是这般礼数周全的,看着也忒生分了些。”

落葵暗自腹诽,你的亲妹妹在你娘肚子里呢,但愿你娘此番能生个公主,圆了你想要个亲妹妹的心愿,脸上却挂着同样亲近的假笑,恭恭敬敬道:“臣下之礼,臣女不敢相忘。”

霖王携了她的手,言语间益发和善:“听闻入冬以来,小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总说去瞧瞧你,可又怕饶了小妹的清净,原以为今日家宴小妹又要告假了,谁想小妹竟来了,看来小妹已是大好了,这着实叫三哥安心不少。”

落葵引袖遮面,轻咳了数声,脸颊硬是咳出一抹蔷薇色来:“多谢三哥关怀,小妹好多了。”

霖王拉着她的手,坐在相邻的两张桌前,亲昵而自然的笑道:“咱们兄妹难得见面,今日可得好好说说话。”

这提议相当契合落葵的心思,她难得的天真一笑:“三哥,小妹位份低,依着规矩,小妹可是没这个福分与三哥坐在一处的。”

霖王挥了挥手,要她安心坐着,不以为然道:“规矩哪里及得上你我的兄妹情深。”他按下正欲起身的落葵:“你便在三哥身边安心坐着,三哥正好有些话想问一问你呢。”

落葵垂首,坐的心安理得:“如此,小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哥有话只管问,小妹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家宴在歌舞礼乐之声中开席,因是家宴,虽少了许多繁琐的规矩,但座次关乎身份,绝不容不容有失,落葵只是区区郡主,依着规矩只能位列后座一隅,而她现下所坐之处,正是皇四子襄王的位子,襄王一向性子温和,从不与人相争,眼见霖王将落葵按在了他的位子上,他也只一笑,转头便往后头走。

落葵叫住襄王,递了一盏酒过去,轻声告罪:“臣女落葵见过襄王殿下,臣女僭越了,望殿下恕罪。”

襄王微微上挑一双柳叶眸,玩味的瞟她一眼,亦是轻声一笑:“世人皆知郡主与三哥不睦,可现如今郡主却与三哥相谈甚欢,若非坊间传闻有假,那便是这朝中风向有变了。”

落葵低眉轻笑:“襄王殿下说笑了,臣女无能,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郡主从来只唤本王为殿下,而唤二哥三哥为兄长,亲疏远近显而易见。”襄王将酒一饮而尽,抿了抿唇:“记得郡主一手好琵琶惊艳才绝,不知本王可否有缘一饱耳福。”

落葵浅淡一笑,眸光清澈似水:“襄王殿下喜欢,臣女自当奉上。”

襄王不置可否的轻嗤一声,越过落葵,望着霖王施了一礼,爽朗笑道:“三哥,云韶府今日排了新的琵琶曲,弟弟要离那些伶官儿近一些,仔细赏玩新曲儿,便不陪着三哥饮酒了。”

霖王微微颔首,拉落葵坐下,似是无意的问了一句:“方才小妹与四弟说了甚么,如此亲热。”

落葵坦荡一笑:“小妹抢了襄王殿下的位子,总要告罪一声的,不过襄王殿下也着实小气,竟要小妹弹琵琶曲赔罪。”

霖王抚掌大笑:“小妹乃琵琶国手,四弟早倾慕已久,此番可算如了他的愿了。”

宫中家宴向来少不了酒,尤其是冬至,饮的酒自然并非寻常御酒,此时有侍女在落葵的桌案上摆了两把酒壶,一把六棱双福赤金壶一把六棱双龙青玉壶,放好之后,那侍女眼波悠悠,深深瞧了她一眼。

落葵微微一笑,揭开壶盖一瞧,凝碧般的酒液上飘着几个闪着微光的小字,写着“元参离宫”,她心下稍安,轻嗅一二,笑道:“此番冬至,陛下竟如此舍得,拿了秋露白与寒潭香出来宴饮。”

霖王亦是笑道:“可不是么,这是父皇为了此次家宴,特意吩咐御厨依着古方所酿。”

落葵斟了一盏秋露白,半透的酒在嵌宝镶玉龙凤金杯中荡漾,腾起袅袅轻雾,当真如同秋林夜露,她不住的颔首微笑:“这秋露白温润如玉,不愧为御酒呢。”

霖王笑影儿淡淡的,眸底划过一丝凛冽寒光:“小妹是好酒之人,若真喜欢此酒,回头三哥将方子送到你府上。”

落葵笑的欢娱清澈:“如此自然是极好的,但那深秋时节的草木夜露极为难寻,小妹素来懈怠,只怕浪费了这么好的方子。”她举杯一笑:“多谢三哥美意了。”

霖王眸光一瞬,笑道:“是呢,听闻小妹连上四道启本,定下了与京散伯之子京墨的婚事。这大婚之事繁琐,想来小妹也是无暇酿酒的。”

落葵像是羞红了脸,喜色盈盈的笑道:“三哥消息灵通的紧呢,太后昨日才应允此事,将婚事定在了明年三月间,虽不必纳采问名,但大婚吉日还待观星斋推算之后,才能定下来。”

霖王叹了口气:“可惜散伯京家早早的落魄了,小妹嫁过去,只怕是要受委屈了。”

落葵恰到好处的端出落寞神情,黯然摇头:“三哥这话可错了,京家虽落魄了,可小妹也不过孤女一个,倒也不算委屈了。”

霖王捏了捏她的鼻尖儿,莞尔中带着浅浅的冷意:“小妹惯会做小伏低,你贵为长公主独女,太后至亲,又有如此多的兄长疼爱,如何能算是孤女,若是成婚之后他欺负你,你便来告诉三哥,三哥定会为你撑腰的。”

落葵斟了一盏酒递过去,俏生生的笑道:“好,若他日京墨负了小妹,一定请三哥为小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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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王府中。

寒冬深夜,四围静悄悄的,这样冷的夜,除了外头街市上热热闹闹的花灯和小吃,能引得人熙熙攘攘的出来赏玩一番,在这森严无情的高门府邸里,没有谁愿意离开暖意融融的屋子,到冰天雪里走上一遭。就连蛇虫鼠蚁也躲在不为人知的温暖里,不肯露出头来。

第一百零四回 腾蛇分身

一行黑影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疾步行走,他们身形如风掠过夜色,但却听不到丝毫声响,这行人像是早就知道了霖王府中的各处守卫和巡逻侍卫,巧妙的一一躲过,最终进入霖王府的深处,缓缓靠近了人迹罕至的后园。

半截围墙坍塌的后园里,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枯黄野草,在野草里小心穿行而过,野草像是被夜风拂动,不停地摇曳,半盏茶的功夫后,一行人便来到一处柴门前。

虚掩的柴门后头,是一座荒废许久的祠堂,此处是霖王府中最为破败的所在,与府中的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格格不入。

西墙下笼了一堆火,火光明亮而温暖,在斑驳的墙上摇曳着暗影儿,火星迸裂,劈啪作响。

两个男子皆是一样的侍卫打扮,围着火堆席地而坐,边上放着喷香的肉,醉人的酒,两把长剑随意的搁在角落里,染了薄薄的灰尘,没甚么光彩。

“来来来,哥哥,来,喝,喝。”一个男子堆着满脸笑意,捧着酒坛子,给对面之人倒了一碗酒,殷勤着劝着酒,他的侧影映在墙上,旁的都平平无奇,唯独那鹰钩鼻着实引人注目。

而对面的男子脸色白森森的格外吓人,厚厚的嘴唇一开一合间,像两片肥肉挂在蒜头鼻下面,他龇着发黄的牙,撕咬了一块牛肉,愤愤不平道:“这大好的日子,旁人都看灯的看灯,团聚的团聚,偏你我弟兄命苦,在这没人问的地方吹冷风。”

鹰钩鼻瞧了眼祠堂深处,那供桌荒废已久,极了厚厚一层灰尘,而供桌下头躺着个人,生死不明。他不屑道:“听说那人还是个世家公子,不照样被困在府里跑又跑不掉,死又死不了。”他嘿嘿一笑:“比起他,哥哥,咱们弟兄有酒喝有肉吃,算是命好的了。”

厚嘴唇笑着点头:“你小子,就是想得开,算你小子讲情义,陪着哥哥我在这值夜,哥哥回头定让你嫂子给你寻个漂亮娘子。”

鹰钩鼻大喜过望,忙着又斟了碗酒,接着撕了条油腻腻的鸡腿递过去,笑道:“那小弟就多谢哥哥了。”

二人喝酒尽兴言语投机,全然忘了自己守在此地所为何事,更是没有留意到有人已经靠近了此处。

嗖嗖两声轻响,两羽长箭破空而出,瞬间分别穿透二人的脖颈,将其牢牢钉在了墙上。

二人甚至都未发出惊呼,双手牢牢握住长箭,使劲了全身力量试图将箭拔出来,可最终徒劳无功,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他们瞪大了双眸,挣扎着身子,惊恐的看着自己凭空燃起火红烈焰。

二人歪着脑袋,怒目圆睁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周身的烈焰被夜风狂卷着,不过转瞬间的功夫,两捧飞灰从西墙上落下,被夜风拂过,在世间彻底消失干净,未留下半点痕迹。

随后,一个深目削颊的女子轻灵跃出,而身后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入八名黑衣人。

女子向后头打了几个手势,其中两名黑衣人脱掉外裳,露出与方才消失二人的同样打扮,倚在西墙下,恍若无事的凑在火堆前取暖。

而余下的黑衣人上树的上树,入地的入地,皆藏起了身影。

随后,两名男子从暗影中踱了出来,一人微微眯着桃花眼,像是没睡醒一般,另一人深眸冷薄,像是藏着万般不可告人的心事,赫然正是苏子与空青。

女子微微躬身,道:“苏将军,青公子,此处的守卫都尽数清除干净了。”

苏子微微颔首,道:“好,马莲,你们便守在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不许放任何一个活口出去。”

马莲应声称是,身影一个闪动,在柴门后隐没了下来。

祠堂内处处薄灰,望之一片空旷,只在正中摆了一张供桌,而以供桌为中心,布下了一处不大的圆形阵法,散发着淡淡的紫色符文闪动,供桌之下文元的身影被层层紫芒紧紧缚住,隐约可见。

空青抿了抿干干的唇边,挥手在祠堂四角布下数杆阵旗,掐了个诀,那阵旗转瞬没入地面,只余下一团团青色烟雾贴着地面四散开来,这苍青阵法旁的用处没有,但却可以隔绝破禁之时的声响。

临来时,二人已仔细斟酌过此阵的来历与破除之法,破阵之事无需苏子出手,他只需旁观,只需出手对付一些难缠的人和事即可。此时他正负手向前,一步步走到阵法边缘,眯着双眸定睛相望,却并未有任何旁的动作。

空青身形一动,倒射而出,衣袖挥动间,围着阵法布下数十杆青白二色阵旗,略一催动,阵法外光华大作,嗡鸣声声,数十道凌厉无比的青色剑光破空而出,冲着紫色符文狂涌而去。

此时,阵法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地面随之裂开细密如蛛网般的口子,从里头钻出数之不尽的火红小蛇,发出嘶嘶之声,裹挟着阵阵紫色雾气,铺天盖地的冲着空青涌去。

苏子见状,身姿未动,只衣袖一挥,数十道血红剑影冲着小蛇狂搅而去,剑影席卷之处,小蛇皆断成数截,掉落在地上,化作一团火红的雾气,转瞬间消散殆尽。

这般举重若轻的绞杀,令空青回首,诧异的瞧了苏子一眼,深眸微沉,口中却法诀陡转,催动数十道剑光重重劈向紫色光幕。

轰隆隆一声巨响,转瞬间,细细碎碎的裂缝布满紫色光幕,空青见势大喜,再度催动剑光接连不断的劈了过去,想要借势将光幕撕开一个口子。

不料形势却陡转,阵法中传出阵阵怒吼,一条庞大粗壮的尾巴破空而出,散发着圈圈紫色光芒狠狠抽向空青,他并未料到阵法中会有此等变故,一时不察被这条尾巴抽到了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尾巴与空青的身子重重相撞,尾巴与空青相撞的瞬间便一片片碎裂开,化作团团紫色雾气,融到光幕中,光幕上的裂痕开始飞快的弥合。此物竟是条虚影,便有此等惊天动地的动静,若非提前布下了苍青阵法,只怕早惊动了霖王府中的侍卫。

而空青硬生生抗下这一击,身体从祠堂内倒飞而出,像一片落叶般飘到院中,重重落到院中,虽仍旧稳稳当当的立着,但他脸色微白,胸口处的青衫上洇出一朵血花。

他按了按胸口,飞身跃起,重新回到阵法边上,只这转瞬间,紫色光幕已恢复如初了,而那光芒比方才更耀目了几分,他心下一沉,没料到这上二十二阵之一竟与须弥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皆能趁着攻击的空隙,修复阵法损毁之处,若损毁不大,转瞬间便能修复如初,那么这攻击消磨便一刻都不能停下了。

阵法中间此时泛起一阵涟漪,原本空无一物的供桌上,赫然盘着一条三首腾蛇,通体蛇鳞泛着荧荧紫光,三个狰狞的脑袋上皆顶着一颗独目,而三张阔大的蛇口咧到了蛇脸两侧,口中还不断吞吐出紫色雾气,融入到光幕中,用以加固阵法。那条粗大的蛇尾不断的甩来甩去,那里的紫光不及其他地方的明亮,显然是方才一击所致。

空青眸光冷然,精芒闪动,他并未料到区区人族不但能布下妖族阵法,还能请下修为堪比神君的三首腾蛇分身看守阵眼,他自问并未将这妖兽放在眼中,但若先解决了此兽,再来破阵,拖得久了引来王府众人,显然也不是上上之策,他侧目望住苏子,在北山时虽见他显露过修为,但这修为究竟如何,对上这大有来头的妖兽究竟如何,却未可知了。

苏子察觉到了空青探寻犹疑的目光,回首相望,嬉笑了一句:“青公子若是不敌,定要告诉我,我好开溜。”

空青失笑,知道他是笑语,便略一颔首,双手前推,广袖迎风鼓胀,杆杆阵旗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怒吼,猎猎作响的旗面上缓缓流转着青白二色光芒,那些光芒形成一个个漩涡,极快的凝聚成无数颗二色圆珠,蕴含着庞大的气息。

他双手掐了个玄妙的法诀,口中轻吐“破”字,那些数之不尽的圆珠铺天盖地的砸向紫色光幕。

供桌上的三首腾蛇虽体型庞大,但行动和反应却极为敏捷,它见势不妙,顿时怒吼一声,三只独目闪过冷厉的紫芒,如同三道闪电卷过二色圆珠。

而蛇尾随之狠狠一摆,以迅雷之势劈向空青,空青周身的玄青色光芒晃动暗淡下来,显然已有些不支了,可他只一味掐诀催动阵旗消磨阵法,并没有功夫抵挡袭来的蛇影。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赤色巨剑斜斜劈过,呼啸声声,巨剑如刀切豆腐般切过紫芒,斩入不断高高昂起的蛇头,以锐不可当之势,将最右边的蛇头活生生削下了一大块紫莹莹的鳞片,血光乍现,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溅到了紫色光幕之上。

第一百零五回,打完了,走

三首腾蛇长长的凄厉怒吼一声,震得半堵本就不甚牢靠的墙壁坍塌下来,砸的厚厚的灰尘四散飞扬,呛人口鼻。此兽虽修为不低,但着实有些傻,被苏子劈了这么一剑,登时不再理睬正在破阵的空青,反而冲着苏子迅速而狠厉的甩动蛇尾,发出巨大的响声。

蛇尾处紫芒大作,发出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一簇簇紫色的梅花钉如同紫色的浪花,冲着苏子疯狂的激射而去。

苏子足尖轻点地面,身子倒飞而出,身前的赤色剑影呼啸一声,划过水样波澜,掀起一层层滔天巨浪,将梅花钉裹在其中,他略一催动,那剑光顿时分光化影,千万道利刃呼啸而至,将梅花钉绞了个粉碎。

见苏子一击即中,空青大喜,一门心思催动阵旗,口中念念有词,青白二色的圆珠如同硕大的冰雹,疯狂的扑向紫色光幕,光幕随之颤动不止,发出阵阵哀鸣。

苏子这下子可把这条傻蛇彻底激怒了,它的三只独目凶光毕现,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口中尖利的獠牙,发出震天的声声怒吼,三条生满倒刺的血舌瞬间从蛇口中弹射而出,形成夹角之势,飞快的冲着苏子卷去。

空青听得呼呼风声和扑面而至的腥热之气,侧目一瞧,见三条血舌将苏子围在其中,倒刺上流出墨绿色的毒液,血舌剧烈颤抖,甩出漫天毒液,织成一张细密的巨网,冲着苏子迎头罩了下来,他知道腾蛇一族蛇毒的厉害,神君修为沾上一星半点,不死也得脱层皮,更遑论苏子这等的,只怕要被化得尸骨无存了,他不禁脸色微变,当即大喝了一声:“苏子,小心。”

话音未落,却见未及苏子有甚么动作,那巨网便已将他紧紧禁锢其中,而三条血舌在网外绕了个圈儿,随即猛然收紧,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网中的人影转瞬间化作一道轻烟,当真是尸骨无存了。

就在空青心生绝望之时,不远处的虚空中传来一阵嗡鸣声,竟是苏子足踩一道红芒,双手背负,唇角微微上挑,笑望着空青道:“这畜生不光长得丑,还蠢,不去咬你,反倒咬我。”

空青心中松下一口气,原来网中的人影竟只是个虚影,而诡异的是,他既未能看出留在那的是一道虚影儿,亦没看出苏子是何时脱得身。他亦是笑着点头:“可不是么,只是你可要小心了,这三首腾蛇虽蠢,但修为着实不低。”

他虽是终于安了心,但也留了心,他原以为苏子的修为,不过是对上川谷不落下风,如今才算看清楚了,这般惊天修为,即便对上自己也不遑多让。但眼下由不得他多思多想甚么,只口中的法诀陡然变得犀利起来,青白二色蓦然化作满天斗大的星辰,拖出长长的星尾呼啸落下。

而三首腾蛇接二连三的被苏子戏弄,早已是勃然大怒了,蛇躯骤然伸长,化作一条近百丈大小的巨蛇,这处空旷的祠堂顿时变得拥挤不堪,又一堵墙终于不堪重负的倒下了,碎石泥土皆扑簌簌的砸向巨蛇,但只是隔靴搔痒般轻轻掠过蛇躯,半点伤痕也没留下。那傻蛇从灰突突的碎石中窜出来,大张蛇口冲着苏子扑咬而去。

而苏子轻轻一叹,却并未再用剑影,只是足尖轻点红芒,身形灵活的躲开三首腾蛇龇出来的獠牙,旋即反手便是一簇漫天赤影,砸向腾蛇的其中一只独目。

三首腾蛇慌忙躲开赤影,但终究仍是慢了半分,一只蛇首被刺破鳞片,漫出血迹,腾蛇怒极扭动身躯,张着血盆大口,三条血舌骤然伸长,冲着苏子飞卷而去。

苏子衣袖一挥,数道赤影在血舌上狠狠劈过,三首腾蛇惨叫一声,连忙收回血舌,却已是血肉横飞,鲜血淋漓了。

只这一下,三首腾蛇再蠢,却也瞧出了眼前之人极为难缠,并不好那么对付,一个不慎便会丢了性命,它眸光颇有灵性的滴溜溜一转,猛地转头飞身向前,咬向了空青。

而此时,紫色光幕只余下薄薄的一层,上头多了些细碎的裂痕,只消片刻功夫便可大功告成了,正是破阵的紧要关头,空青丝毫腾不出手来应对腾蛇,微微侧目,只见三首腾蛇的獠牙已伸到眼皮子下头,腥热之气扑面而至,惨白尖利的牙尖儿上滴下墨绿色的毒液,让人恶心的隔夜饭都能呕了出来。

危难之际,唰的一声,一尾赤色长鞭猛地甩了过来,缠住其中一枚獠牙,向后狠狠拉扯,随即一枚血光大作的短箭呼啸而至,从蛇口中洞穿而出,嗡的一声,将其中蛇首钉在了木质立柱上。

三首腾蛇厉声嘶吼着,蛇躯紫光大作,一阵破空之声,背上陡然生出双翼,猛地扇动数下,血噗的一声洒满立柱,竟是蛇首面目狰狞的挣脱离开了立柱,但却撕裂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正不停的冒着滚滚鲜血。

苏子冷眸微缩,此等异兽果然凶悍非比寻常,但灭杀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他心下一叹,此等凶兽乃妖族腾蛇一族的神君分身,只怕是个惹不起的大妖怪,若贸贸然的击杀了,定是会后患无穷的,他定定望住三首腾蛇,只要自己牵制住此兽,让空青可以安心破阵即可,杀妖怪这种事太过血腥,有损他的无双之名。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了紫色光幕,整个阵法哀鸣一声,一枚枚紫色符文蓦然光华大作,紧跟着与满天流星相撞,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连屋顶都被滚滚气浪掀飞。

三首腾蛇觉察出了不妙,猛然展开巨大的双翼,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黑雾瞬时落在了二人周身,不待它有甚么动作,圆形阵法不支的嗡鸣一声,终于片片碎裂开来。

紫色光幕随之化作一捧沙砾,被空青的衣袖轻拂散尽,供桌之下生死不明的那个人终于清清楚楚的显露出来,空青一步踏步阵法之中,并未遭到半分阻拦。

苏子大喜,高声喊道:“青公子,你去救文公子,这丑货交给我了。”他碎碎念叨着:“若不是你生的实在太丑,我定要捉了你回去,叫落葵煮了蛇羹不可。”

空青越笑心里越沉,此人修为惊人,谈笑间举重若轻的就重伤了三首腾蛇,他日若敌我相对,只怕要费一番手脚了,他飞身跃起穿过重重黑雾,极快的落到文元身旁,一把将他拉到背上背着,顿觉背上一沉,像是压了块巨石,他不禁暗叹,三哥这是吃甚么了,怎么胖成这样了,看来他困在霖王府的这些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才会心宽体胖。

令空青意外的是,三首腾蛇果真没有追过来,他侧目,只见苏子的手上多了一条赤色锁链,一端握在他的掌心,而另一端却牢牢缠在腾蛇的蛇躯上,那条锁链上皆刻满了云水二纹,而纹路中填满了鲜血,锁链颤抖中红芒阵阵,血腥肆意的在虚空中挥洒不停。

空青心中一凛,这锁住三首腾蛇,令它难以动弹的正是水麒麟一族的水精链,他原以为这锁链只是人族仿制,可定睛相看,竟是确凿无疑的水麒麟水精链,他不动声色的望住苏子,眸光不禁多了几分骇然冷意。

苏子并未察觉到空青的异样,见他救出了文元,心中蓦地一松,飞身跃起,刚刚钻出塌了一半的祠堂,他便收了水精链,身后随之传来怒吼阵阵,三首腾蛇掀起狂风,顷刻间便要追了过来,他反手便是一剑,祠堂轰然倒塌,随之高高扬起水精链,重重砸向地面,竟将祠堂并青砖地砸出一个数十丈的深坑,他从废墟里撤出一把布满灰尘的猩红帐幔,点燃后远远扔到深坑上,火势借着风势,转瞬便烈烈烧了起来,艳丽的火光映照着深黑的天幕,像是绽开一簇簇华美的烟花。他定睛相望:“烈火烹油,这才热闹嘛。”随即冲着暗处中的众人一挥衣袖,数道人影划过夜空,悄无声息的远去。

二人在霖王府中砸屋子拆房子打妖怪放火救人,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即便是起初空青布下了隔绝阵法,也还是惊动了霖王府中的侍卫,他们如潮水般涌来,却只看到一片废墟和一条破土而出,发疯般到处乱咬的三首傻蛇。

锦华堂中。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霖王脸颊微红有些醉意之时,曲天雄腰间极轻微的嗡鸣一声,他忙掏出块玉佩,只见玉佩之上布满裂痕,再定睛相望,那玉已经变成数不清的碎片了,他大惊失色,忙凑到霖王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闻言,霖王虽脸色阴沉,却还是强自镇定的饮了盏茶,正欲起身,向陛下告罪一二,却见陛下酒兴正酣,他不便离去,只好回首吩咐了曲天雄一句。

曲天雄深深颔首,便一刻不停的退了出去。

第一百零六回 美人生气了

听得身后的动静,侧目又见曲天雄一脸焦急的出门,落葵扬眸望了太子一眼,太子会意的轻笑一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滑过,他身后的马辛登时躬身,亦悄无声息的追了出去。

落葵垂首饮了一盏酒,刚刚抬起头来,便见个婷婷袅袅的身影挪到自己面前,端了盏酒一脸冷笑。

“见过晋和公主,公主殿下万安。”落葵忙浅笑着起身,礼数周全的行礼,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来。

晋和公主恨得牙根儿痒,端着一脸冷淡轻蔑的笑,瞟着她道:“卫国姐姐向来清高,向来都只和甚么公子啊世子啊说话,不愿与妹妹多亲近呢。”

落葵幽幽吁了口气,前有鸳鸯步摇,后有永昌宫私会,她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况且晋和公主与她是同一类人,都是小心眼儿,都是结了仇一定要报的,她端了一盏酒敬了过去,温和笑道:“臣女岂敢造次,公主殿下说笑了。”

晋和公主冷哼了一声,眸光像冷冷的刀锋,剜过她微白的脸庞,想要在她脸上剜出成千上万个刀口,毁了她那张碍眼的脸,愤恨的看了会儿落葵,晋和公主终于咬着牙根儿低声道:“你不用这般假惺惺的,便是姓云的心里只有你,你现下也是待嫁之身,而他被关在府里,你也嫁不了他,他也娶不了你。”

落葵平静笑道:“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偏在议亲这桩事上栽了跟头,她一直以为当年的议亲风波,是太后的一厢情愿,可在三哥的指点下,她在落葵处找到了云良姜所赠的鸳鸯步摇,今日又在永昌宫看了一出男女私会的戏码,她不得不正视眼前的一切,即便自己从未将落葵放在眼中过,可架不住云良姜心里只有落葵,没有她这个嫡出公主,之前她与云良姜的婚事理所应当的作罢了,作罢的着实蹊跷,虽然查了许久,也没查出此事与落葵有半点干系,更没查出此事是云良姜不愿娶她而故意为之,但如今经了永昌宫一事,她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云良姜与水落葵相互勾结,故意为之的。

她恨得牙根儿痒,有满腔的怒火想要撒到落葵身上,可偏一番你来我往,落葵不惊不怒,不慌不忙,始终礼数周全笑语晏晏,她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始终抓不到一丁点错漏,这敲打皆如泥牛入海,没半点成效,晋和公主恼怒不已,一抬手,腕间的翡翠珠串转瞬间便飞了出去,打到了落葵手上。

落葵吃痛不已,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酒盏从掌中脱落,一盏酒眼看着便要浇到晋和公主身上。她冷眸凌厉,身姿未动,只翻手为花,手明明离酒盏尚有距离,却隐隐有一股力量托住酒盏,酒盏下坠之势骤减,她伸手向前一捞,酒盏一个闪动,凭空便稳稳当当的落到了指尖,盏中的酒没有一丝晃动,她端

着酒盏,淡淡笑着告罪:“臣女唐突,令公主殿下受惊了,请公主殿下恕罪。”

晋和公主脸上青白一片,咬了咬牙笑道:“卫国姐姐好手段,难怪母妃常不绝口的夸赞姐姐是女中豪杰。”

落葵微微躬身,谦逊而温和的笑道:“贵妃娘娘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晋和公主满脸桀骜,轻蔑讥笑道:“谬赞不谬赞的另说,我母妃说你是好的,自然是有道理的,正好,我新近在师父跟前拆了几招,请卫国姐姐指点一二。”她冲着霖王抬了抬下巴,笑道:“请三哥哥做个见证,免得卫国姐姐藏私不肯教我。”

霖王饶有兴致的看了半响,看她二人你来我往的斗嘴皮子,看的十分不尽兴,难得有个煽风点火的机会,他自然添柴添的十分讨巧,忙着点头笑道:“好,正好瞧瞧晋和你有没有长进,不过晋和,你可要当心了,俗话说虎父无犬女,当年关内侯修为无边,郡主自然也不会弱到哪里去的。”他笑望住落葵:“小妹可要手下留情,莫要伤了父皇的心头肉。”

落葵暗骂了一句王八蛋,脸上仍端着谦逊的笑,连声告罪:“不敢,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被霖王一席话挑的怒火中烧,不禁杏眸瞪得又圆又大,扬声嗔怒:“甚么不敢,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么。”

落葵低眉浅笑,正好借着晋和公主这话头,端出一脸的为难示弱的架势来:“臣女自然不是公主殿下的对手,公主殿下师承道君,而臣女不过是自己胡乱学了几招,如何能与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公主殿下就莫要折煞臣女了。”

“小妹此话可是错了,晋和师承道君不假,但小妹可师承自关内侯,侯爷的修为如何,世人皆知,又如何敌不上呢。”霖王心里打了一把算盘,虽说三年前落葵修为尽废,虽说重修是千难万险之事,但以她的心性,绝不会因难就不去做,只是不知这三年功夫,她究竟恢复了多少修为,此番倒是个正大光明的探查良机。

见晋和公主一脸狰狞,像是要活生生将自己撕碎了扔进化人场,落葵腹诽不已,该死的云良姜带着曲元参来寻死,寻死就寻死罢,还偏叫自己知道了,可怜自己夹着尾巴做了三年人,却因为他这朵烂桃花,惹来了晋和公主劈下的滚滚天雷。她微微侧目,霖王这根搅屎棍搅得也十分欢畅,倒是不怕自己与晋和公主动起手来,溅他一脸血。

晋和公主眯了眯双眸,拖长了尾音轻笑,带着淡淡的轻蔑:“卫国姐姐莫非是不屑与我拆招,有意藏私,才百般推辞的罢。”

落葵真想破口大骂上一句,本姑娘就是不想与你拆招,就是有意藏私,你能奈我何,你能咬我么,可这话她却是有心想没胆说,只怕说出来,晋和公主真的敢龇着牙咬她两口,她可招架不住,她又恨又

气,几乎憋出内伤,脸上还得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臣女不敢。”

晋和公主摆出一副以势压人的架势来,咄咄逼人道:“卫国姐姐不敢,卫国姐姐有祖母撑腰,有甚么不敢的。”

落葵扬眸望了眼远处,太后被许贵妃等人围着,又是敬酒夹菜,又是曲意奉承,而自己又被晋和公主与霖王围着,脱不开身,显然是挖好了坑坐等自己跳下去。她心下一沉,现如今自己的这点修为连条狗都打不过,更遑论是尖嘴獠牙的人了,罢了罢了,左右晋和是不敢打死自己的,回头见着云良姜,将这场无妄之灾原样还回去便是了,况且借此机会拖住霖王,于今夜所谋之事大有益处,她镇定一笑:“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晋和公主泠然一笑,双手叠在胸前,掐了朵极漂亮的芍药出来,轻飘飘的跃向落葵。

这世上女子漂亮了会骗人,东西漂亮了会杀人,越是漂亮的东西,越是杀人于无形,落葵不敢轻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心中腹诽不已,一言不合就开打,这性子,倒是真的只有北边的野人能降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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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越山脉位于青州城西,是一座终年冷寂的荒山,之所以称之为不越,则是因山势高耸险峻,山上布满了乱石白沙,古树枯藤,乱石尖利,白沙滑脚,而古树遮眼,枯藤绕人,此山素来攀爬不易,往往爬到山腰处,就难以前行了,这样一片连只鸟都难以飞过的山脉,成了青州城西天然的屏障,数百年不止少有人翻越出这座山,也没有大军闯过这座山,攻入青州城,不越二字,成了世人对这片山脉最大的褒奖。

百年前,这片山脉也曾是富庶而肥沃的,滋养了山脉附近的村民,令他们生活无虞,衣食无忧。但近百年,山中多了一处碧蓝色的深潭,山里便始终被一团团棉絮般的寒气笼罩着,自此之后,不知是这山里突然有了邪气,还是土壤里有了妖气,亦或是河水里毒气,除了老的快要成了精的古树枯藤能在这山里扎根,而其他的则这里种甚么死甚么,挨着土就死,朝廷也几度派人深入山中探查,但都是无终而返。

后来,此处渐渐成了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一片荒山,世人对此处是极敬畏又嫌弃,只是敬畏是放在嘴上的,而嫌弃是放在心里的,不越山脉真的就只是一处抵御外敌的屏障了,终于人迹罕至了。

皑皑夜色中,有数道人影落于不越山脉深处,为首之人抬手一晃,淡蓝色的清辉闪过,寒潭之上薄雾散尽,隐约看见潭中鱼翔浅底,水波悠悠,其余种种,都被月下的冷露紧紧幽闭,看不见分毫。

为首之人双手翻花,淡蓝色的清辉不断落于寒潭之中,潭水无声无息的轻漾,如星芒点点一般爆开团团白光,像两侧聚拢,露出深藏谭底的一道沟壑。

第一百零七回 神秘的洞府

那人双手缓缓向两侧分开,口中轻吐个“开”字,那道沟壑竟吱吱呀呀分离开来,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深幽漆黑着实诡异。

“走罢。”那人轻声道,手中托着一枚浑圆的珠子,昏黄的光晕笼上他的周身,他先行走下石阶,身后众人依次跟随,直到所有人皆进入石阶,那人将珠子嵌入斑驳墙壁中的一处凹陷中,双手重重一拍,那道沟壑再度合拢起来,而寒潭泛起星芒点点,潭水漾起层层水花,覆盖住整片谭底。

原以为此处是位于深潭之下的空间,谁想一路兜兜转转,竟走到了不越山脉的山腹之中。

山腹里掏出极大的一个厅堂,而墙壁上镂一只巨大的蓝色神兽,此番空青看的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只上古水麒麟。

他在厅堂走了一圈儿,这处厅堂位于正中,而其他房舍皆按八卦排列,不禁默默良久,方才从不越山脉中一路行来,经过苏子说所指的几处禁制之时,他暗自留了心思,那几处极厉害的禁制乃是妖法所设。而这整座不越山脉的护山阵法隐约竟是西狩之阵,阵眼便恰好位于这巨大的厅堂之下,他更是生了疑,这西狩之阵乃是水麒麟一族的秘法,绝无可能流落到人族手中,更非人族之力能够布的出。

苏子命人将文元安顿好,见他仍昏昏沉沉的,脸色也不大好,生怕耗费了这千般筹谋万般功夫,却救回来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不禁焦灼万分:“文元为何还没醒过来,你不是说他的伤不碍事么。”

空青按下对此地的千般狐疑心思,轻轻摇头道:“是不妨事的,我方才切了个脉,三哥伤的并不重,再喂些药下去,大约明日便会醒了。”

“那么你的伤势如何了,我看曲天雄设下的结界反噬颇为厉害,你也伤着了一二,可要紧么。”苏子望着他心口处的斑斑血迹,心下是有些疑惑的,空青能够破了上二十二阵,那么修为必定极高,怎会被腾蛇尾巴扫了一下,便会伤的这样重,莫不是装的罢,可装伤装病也不该是在自己面前装,要装也该去姑娘面前装才对。

空青按了按心口,轻咳了数声,气息衰弱道:“我还好,只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调息数日也便无妨了。”

苏子抬了抬下巴,示意空青伸手,他两指搭在空青腕间,略一沉思道:“脉象还好,并无旁的不妥,不过腾蛇一族向来阴毒,大意不得,我斟酌个方子,你调理两日罢。”

空青微怔,他原也没受甚么大不了的伤,多半都是装出来的,听得此言,他一时哑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对,默默在心中一叹,说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自己向来口齿不甚伶俐,更是做不来圆谎这种事,他再度一叹,说谎果然也是需要天赋的。

默然良久,空青终于没能找到圆谎的说法,也没找到不喝药的借口,他想到落葵,没能亲眼看着她平安回去,总是心下难安,这才转了话头:“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落葵平安回去了没有,不会有甚么事耽搁了,我还是进城寻一寻她罢。”

“只是赴个宫宴,又有杜衡与影卫护着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便是,咱们刚刚抢了文元回来,正是风口浪尖儿上,还是莫要贸然出去的好,若是救了他,又折了你,你还得欠我们个人情儿。”苏子不急不躁,徐徐取了火折子引燃炭盆,在长嘴双福铜壶中放好了茶与水,置于火上慢慢煮着。

山中寂静,仿佛岁月也在这一刻停住,空青无法,也只好望住那壶嘴处升腾起的袅袅热气,暗自琢磨心事,他想了无数种落葵与水麒麟一族的关系,只觉千头万绪难以理清,实在是头疼不已。

“空青,空青,想甚么呢你,这可是从落葵那偷来的边茶,世间难见的珍品,你不尝尝么。”苏子一连声的叫了空青几次,他才回了神儿,接过苏子手中的茶,心不在焉的的抿了一口,也品不出个好坏来。

苏子瞧他一脸的魂不守舍,笑着打趣:“看来苍龙世家里人心简单的很呐。”

空青诧异抬头:“甚么。”

苏子的笑意朦胧,藏着千丝万缕的轻愁:“若非人心简单,你又怎会喜怒形于色,毫不掩饰情绪呢。”

茶香缭绕,略带清苦,空青又抿了口茶,陡然惊觉,从过去到如今,落葵都偏爱这种略带清苦,没有回甘的茶,都说爱食甜食是因心里苦,才吃些甜食来弥补,那么爱喝苦茶又是何故,他抿了又抿,只觉满口苦涩,难以下咽,不禁问道:“落葵为何素来爱喝苦茶。”

苏子拨弄着青瓷盖碗,薄脆的瓷片相碰,轻灵之声悠远悠长,他清矍的身子微动,俊美的眸中隐有水波,转瞬即逝,扬眸笑道:“她素来吃得多,怕长胖,喝些苦茶能少长些肉。”

空青怅然若失的浅浅一笑,这显然是笑谈,大约是她心里苦,苦茶喝下去,也能回甘罢。他眸光闪动,想起一个令他无限神往的人来:“我这一路行来,最神往的是茯血派的前任掌教大人苏凌泉,世人将他与正阳道天一宗的太上长老云轴子并称凌云二仙,也有人疯传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最是桀骜不驯,风流成性,还说他口齿狠毒,单靠一张利嘴就能骂死那些心智不坚之人,又说他心狠手辣最是记仇,仗着修为高深世间难逢敌手,动辄就灭人满门,不知有多少正阳道中人死在了他的手中,更有人说当年他放弃掌教之位,脱离茯血,叛出嗜血道,新仇旧恨齐下,这才引来了嗜血道与正阳道的不死不休的追杀。”

苏子不语,只轻轻吹开杯中的浮沫,啜了口茶,这厅堂中的石桌石凳触手冰凉,薄脆的青瓷盖碗与冷硬的石桌相碰,是清脆而又冷薄的响声,益发悠长,余音回响。

空青幽幽长叹,像是感怀自身,又像是感怀他人:“可我倒十分羡慕苏凌泉的潇洒肆意,他爱恨看的透彻,是非辩的分明,虽狠辣却不滥杀,太白山下天一宗旁为爱一反,他反的惊天动地,此事若换做是我,只怕,只怕。”他低声喃喃,终于低不可闻。

苏子眸光轻愁,弃了那盏茶,反手抄过一坛雪魄酒,一口气灌了个干净,笑中带痛:“可他还是输了。”

空青难得的放声狂笑一回:“输了又如何,至少搏过一回。”他摩挲着手中犹温的杯盏,垂眸低语,似有无尽哀愁不散:“总好过我,连搏一回的勇气都没有。”

苏子瞧着他,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递了坛酒过去,轻轻飒然一笑:“旁人的输赢与咱们何干,来,喝酒,一醉解千愁。”

那酒果然是好酒,幽香中别有冷冽之意,入口辛辣入喉回甘,冷意缓缓下行,最后在胸中燃起一把烈焰,让人忍不住心痛,亦忍不住嘶吼。

空青有些不解,方才提及苏凌泉时,他分明从苏子眸中瞧出了萧索和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虽只转瞬而逝,他却仍看的十分清楚。他原以为苏子会说些甚么,毕竟苏凌泉的名头这样大,苏子身为嗜血道中人,绝不可能未曾听过,可他却甚么都没说,像是真的从未听过此人,那么便是苏子打心眼儿里不愿提及此人,他与苏凌泉若非有仇,便是故旧。按下满腹心思,他缓缓起身,仔细打量了一番四围:“苏子,此地便是骐麟观么。”

苏子环顾四围,得意洋洋的笑道:“正是,此处如何,阔气罢。”

“的确不凡,可比水家可阔气多了。”空青仔细打量着四围,蹙眉疑惑道:“传闻里的骐麟观神秘的紧,可现下看来,为何会如此冷清。”

苏子饮了口酒,笑的合不拢嘴:“这观里经年累月都是如此冷清,你不知道,他们的观主嘴又馋,手又懒,是天底下难寻的腌臜泼皮货,好好的一个观,愣是叫他给糟蹋的快成要饭花子窝了,依我看,这骐麟观干脆举观投奔丐帮得了。”

空青亦是笑的直打跌,但心里明白,苏子只是说笑而已,能以一己之力撑起神秘的偌大道观,且在乱世中持身中正,是颇为不易的,这观主绝不像苏子说的那般不堪。他微微颔首:“这骐麟观的观主是。”他欲言又止,知道这话不该问,却又忍不住想问。

苏子微微一笑,笑容桀骜:“骐麟观的观主乃是我义父座下二弟子。”

空青登时怔住了,他早知道苏子的义父是落葵的生父,那么,那么落葵岂不是骐麟观观主的小师妹了,他着实没有想到落葵与骐麟观竟是这样的关系,难怪她能随意进出此地,随意调用人手,师兄照应师妹,原本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忍不住继续追问:“那,那敢问你的义父名讳是。”

第一百零八回 被打劫的霖王府

苏子缓缓起身,且走且停,抬手在墙壁上那只巨大的水麒麟上摩挲而过,那些旧事就像水麒麟身上的鳞片,深入骨髓,想起就心痛,揭开便是血淋淋的伤疤,他的眉心紧紧蹙起,眸底有泪在缓缓凝结,终于凄然道:“我的义父乃是关内侯水天无,他老人家是骐麟观的开山祖师爷。”

空青将这名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并未从几大上古世家,尤其是水麒麟一族找到这个名字,他心下一沉,至于水麒麟一族的人族后裔,他想都没想便排除在外,能布下西荻大阵,能将御水之术修炼大成,绝非区区后裔能够做到,不禁微微蹙眉:“开山祖师爷,那么山里的那些禁制,也皆是他设下的了。”

苏子回首,桃花眼挑的极高,眸中溢满神往的笑影儿:“那是自然,我义父天纵英才,修为深不可测,这些厉害的禁制阵法,皆出自他的手中。”他指指点点四围的屋舍,感慨了一句:“这观里看起来阔气,实则穷的比山里还要荒上几分,经年累月的只有掌门师兄与杜衡领着几个影卫,其他人都有差事,常年在外,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空着的,再不复当年义父在时的盛景了。”

空青惊疑不定:“你义父如此高的修为,怎会骤然早逝呢。”

苏子黯然摇头:“那一年义父出了趟门,是万佛宗的六曲大师送他回来的,回来时身受重伤,并未与我们交代究竟出了何事,便过世了。”

空青暗自唏嘘,他有如此高的修为,正阳道与嗜血道,乃至佛修,这世间都难有人能伤到他,更遑论会要了他的性命,那么,能做下此事的,便只有妖族的执法长老了,莫非,莫非他的来历果真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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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王府后园。

后院里一人多高的蒿草被人踩得倒伏在地,墙倒屋塌成了一片废墟,废墟上还被人放了一把火,这火烧的极旺,一口气将烧成了白地,借着风势烧到女眷所住的内院,吞噬了大半亭台楼阁,放眼望去,整个霖王府就像是被人明火执仗的打了劫。

曲天雄负手立在废墟边上,颇为百感交集,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原以为抓了条大鱼,谁想鱼跑了也便罢了,临走还拆了房子放了火,他啐了一口,骂了一句,这哪里是苍龙世家,这分明是土匪窝的手段。

他愤恨不已的握着枚紫色的令牌,冲着虚空轻轻一晃,虚空中转瞬扭曲出个巨大的漩涡,那条在霖王府中肆虐的三首腾蛇昂首嘶鸣着,被拉扯进漩涡中,他口中念念有词,漩涡嗖的一声,没入令牌,令牌登时一个闪动,浮在半空中闪烁着刺目的紫色光芒,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光华敛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他审视了一番,心思微微有些沉重,突袭霖王府的这些人,像是知道这孽畜的来历,故而并未下狠手,只是重伤了而已,可这青州城中,究竟是谁的眼力这般好呢。

“曲天雄,你个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本王要你有甚么用,有甚么用。”一声惊天暴怒的骂声在废墟上空炸开,炸得人皆扑通通跪了满地。

曲天雄亦身子比脑子快的跪倒在地,头也不抬的连连告罪:“是,是属下大意了,没想到苍龙世家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属下,属下知罪,知罪。”

霖王愤怒的额角青筋几欲爆裂,狠狠踹了曲天雄一脚,将他踹的仰倒在地,骂道:“大意,多么好的机会,偏叫你的大意给坏了事,你的大意来的可真是时候,你说,你说,究竟是甚么人干的。”

曲天雄一个咕噜爬起身跪好,斟酌道:“依属下所见,此事定是苍龙世家所为,只是,只是。”他欲言又止,凭着苍龙世家的手段,是有本事闹出这般大阵仗的,但却绝不可能避开府中侍卫,做到悄无声息的入府出府,这其中必定有人暗中相助。

霖王摸着光溜溜的下颌,眸光狠辣的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冷笑道:“只是甚么,说下去。”

曲天雄小心道:“属下回来后,详查了今日府中之事,西门先是遭袭,守卫尽数被引开,而后便是后园出事,不知这二者间是否有关,而这府里并非只是明面上巡逻的这些人,暗哨也是一步一岗,十分严密,更遑论每日里还有属下亲手安排的随行暗哨,除了属下,旁人绝无可能知道每日里的这些随行暗哨都布在了何处,令属下不明白的是,袭击后园之人是如何避开府中这层层侍卫的。”

霖王眸子一缩,语出喋血:“你是说,本王府中有人吃里扒外。”

曲元参沉默不语,只重重点了下头。

霖王陡然平静了下来,想起坊间的传闻,他始终不信曲天雄会有二心,可这接二连三的大意坏了事,他不由的疑心了曲天雄,但听得此言,他决意以此事敲山震虎一番,凝神半响,他眸光阴郁的挥了挥手,平静道:“速将府里吃里扒外的那个人查出来,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不想活了,还想让自己的子孙万代活不好,还要累及八辈祖宗被刨坟。”

曲天雄心里打了个突,他知道霖王素来言出必行,做得出动辄灭人满门,抛人祖坟这种事,他默默点了下头,此事再如何狠辣缺德,也容不得他迟疑反对。

霖王继续平静道:“即便得了消息,也没这么快调来人手,苍龙世家在青州定然安插了不少人,给你三日时间,速去查清楚此事,否则,两罪并罚,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还有。”他蓦然一顿,缓缓道:“查清楚小妹与此事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么,不必再留了。”

曲天雄诺诺称是,脊背上一凛,渗出细密的白毛汗,曲家再如何家大业大,也经不起霖王的雷霆手段,倾覆了便是万劫不复。

霖王玩味的瞟他一眼,接着道:“万毒宗的人都到了么。”

曲天雄忙道:“都到了,主子放心,属下将他们都安顿好了。”

霖王略一颔首,眸光阴郁的瞧着他,淡淡道:“招呼好他们,不可出差错,以后的事,还要仰仗他们之力。好了,你退下罢。”

曲天雄暗自松了口气,极快的转身离去。

凛冽寒冷的夜风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旷的废墟上回旋,风声带着尖利的哨声,掀起点点砂砾,像一团团布满灰尘的旧事惨笑着渐行渐远。

霖王缓缓走上废墟,将残垣断瓦踩得咯吱作响,他缓缓蹲下身来,伸手握住一片碎瓦,紧紧握住,尖利的边缘瞬间刺破他的手掌,血沿着指缝漫了出来,一滴滴没入废墟。

暗影中闪出个书生,脸色发白瘦的惊人,冲着霖王施了一礼道:“主子,瑞家之事,有眉目了。”

霖王的手微微一顿,从袖中掏出个白净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气恼般的狠狠掷在废墟上,仍旧蹲着,头也不抬道:“说。”

那书生存了心落井下石,一番叙述自然火上浇油:“瑞家举家逃离那一晚,只有曲天雄去过,小人也查了,瑞家先生与曲天雄是故交,曲家大姑娘曲莲,在瑞家的家塾中,读过三年书。”

霖王竟没有发火,这着实罕见,他沉凝良久,终于平静道:“今日宴席之上,她连晋和的一招都没能接下,看来果真是修为尽废了,或许正是如此,她才会着急的对本王身边的人动了心思,靛蓝,你是本王最信得过的人,这件事唯有你去办,本王才放心。”

这瘦骨嶙峋的书生,便是霖王府的总管,靛蓝蒙馆的馆主,靛蓝先生,他笃定的轻声道:“主子只管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霖王微微颔首:“你遣人盯死了曲家,再去查苍龙世家在青州的落脚之处,务必将苍龙世家的人一网打尽,若今日之事真的与曲天雄有关,本王定要灭了他满门。”

靛蓝垂首称是,勾起唇边,溢出一抹阴冷的笑。

霖王垂眸,死死望着这片废墟,望着望着,啪嗒一声,有水滴落下来,他倒抽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么。”

靛蓝心中一凛,事过多年,霖王竟还是没有放弃,他微微摇头:“是小人无能,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曲家的老人都换了个遍,实在没人能说的清楚姑娘的下落,小人在想,曲元参会不会知道些甚么。”

霖王缓缓起身,覆手一挥,手中凭空握住一柄方天戟,戟长一丈有余,他单手一催,戟杆上顿时有荒火缭绕,烈烈焚烧,他将方天戟重重刺向废墟深处,煞戾无匹的杀气顿时沿着方天四角之刃汹涌散开,如同蛛网般布满整个地面。

只一个呼吸,废墟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再度向下坍塌了一大片,扬起浑浊的灰尘。

而在废墟上清理的下人们,皆被那烈烈荒火裹了进去,还未及发出一声半声的惊呼惨叫,身躯便被练成了一颗颗浑圆的血珠子,与荒火融在一处,戟杆上的彩绘的一道道红色随之愈发鲜艳,似血翻滚。

霖王收了方天戟,双眸赤红,布满了血丝,像一只食人血肉的妖魔:“那就去查,去问,他若不说,就让他死。”

靛蓝微微直起身板儿,轻声道:“喏,小人这就去办。”

第一百零九回 至阴之体

子时三刻,寒潭之下传来石门沉重的挪动声,吱吱呀呀的落在焦灼等待之人的耳中,如同之声,空青与苏子齐齐回首,却见见愁进来,带进萦绕不绝的更深露重,一身灰袍上挂着片片雪花,将化未化。

这骐麟观中,有两个男子是男生女相,一个是见愁,而另一个便是观主,只不过见愁眉眼间是淡薄的媚意流淌,而观主周身则是三分媚态,七分风流。

见愁黛眉微蹙,冲着苏子施了一礼,沉声回禀:“苏将军,所有影卫都安全撤回了,无一人折损。”

苏子微微颔首:“好。”

见愁退了一步,深深瞟了空青一眼,眸光闪动,颇为忌惮的欲言又止。

苏子心下一晃,沉声道:“青公子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见愁微顿,极快道:“主子伤着了,现下衡先生护着她去取寒潭之水了。”

一语惊人,酒坛重重坠地,澄碧色的酒撒了满地,苏子脸色突变,如今的落葵不比从前,莫说是与人打架,就是围观打架,被剑气捎带到,也是要伤到一二的,而此番要用到寒潭之水疗伤,那么伤她之人使的必定是至阳之法,阴阳寒热相克,落葵损伤必定不小。他来不及多问多想,只手中令牌一晃,石门重重打开,清寒水雾登时扑面而至。

空青同样大惊失色,他并不知落葵的伤势究竟如何了,但见苏子如此惊慌,他也能猜到几分,不由自主的紧随着苏子而去,出了寒潭,远远的,便望见了立在寒潭边上的两个人。

少女立于寒潭近水处,淡白的寒冷水雾笼上其身,她双手翻花掐诀,拈起一缕青碧色的寒潭之水,在夜幕下划过清寒的弧线。

夜风不停的瑟瑟而过,拂动少女的长发在身后飞扬,像一双张开的墨色羽翼,几欲带着她冲天而去。

少女所立之处蓦然飘起雪花,细碎的轻雪纷纷,打着旋儿落于少女的发间鬓边眉心眼睫,只一个错眼,雪花便倏然钻进她的身子。

随后,越来越多的雪花往少女周身飞旋而去,无声无息的钻进她的身子,这情景太过诡异,远远望去,就像是源源不断的雪在寒潭边堆起了个雪人。

雪青色衣袂迎风翩跹,少女周身的气息陡转,变得阴寒无比,连四围都瞬间冰封一片,冷的令人止不住的发抖,而那一缕青碧色的寒潭之水流转不定,向着少女缓缓而去。

少女周身隐现水波荡漾,脸色青白,指尖微颤,那一缕寒潭之水骤然停在了半空中,寸步不进,她脸色微变,连连掐诀,却也始终无法将那水凝聚起来,显然已是法力不支了。

而那原本在她周身不断飞舞的雪也倏的散开,发出阵阵低吟之声,化作一道道流星,拖着星尾,闪烁着惨淡的星芒,没入高远的深蓝虚空。空青原想上前相助,可他所修功法乃至阳之法,置身于如此阴寒之处近了久了,恐会走火入魔,而少女所修的显然是至阴至寒之术,若贸然相助,寒热阴阳相克,只怕会适得其反,他不禁迟疑着举步不前。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苏子身影像一阵风般飞旋着掠了过去,他毫不迟疑的跃到少女身后,缓缓抬手,指尖点在了少女的背心。

黑漆漆的暗夜里,万籁俱寂,隐约可见苏子周身腾起袅袅白雾,白雾愈盛,换换没入少女的身躯。

空青惊呆了,他没料到苏子竟将自身的至阳之气转为阴寒之气,渡进了少女体内,他退了一步,心中震惊不已,这是怎样的深厚情意,会令人不顾自身吐血而亡的风险,也要飞身出手相助,他扪心自问,凭着从过去到如今羁绊深重的那份情,自己能否也如此的奋不顾身,他想了又想,惊觉此事竟是无解,原来,原来从过去到如今,薄情寡义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他自己,他的心霎时跌到了谷底,极目望向寒潭边上的两个人,暗暗下了狠心,此番自己绝不能放手,也要舍生忘死的搏上一回。

少女脸颊浮现蔷薇色,飞快的回头瞧了苏子一眼,暗夜中眼波潋滟,神情复杂极了。她极快的掐诀,将寒潭之水凝聚成一枚水光波动的圆珠,素手一翻,圆珠停在了她的掌心,她再难以为继,身子轻晃了下,仰面倒在苏子怀中。

空青飞身上前,天青色长袖轻挥,将少女接到自己怀中。

空旷的厅堂里,空青始终紧紧拥着落葵,怀中这个单薄消瘦的人冷的像个冰坨子,他觉出那阴寒之气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平日里敛的不露分毫,可此番被这伤势一激,已经势如破竹般透了出来,渐成难以控制的发狂之势。

空青所修的乃至阳之法,他虽修为高深不惧寒冷,但显然这并非是寻常的寒,比苦寒更甚,他紧紧拥着落葵,任由那阴寒之气在自己身上寻到宣泄之地,一窝蜂的钻了进去,他的唇蓦然惨白,抖得厉害。

苏子也不比空青好上几分,他不顾自身安危化了至阳之气给落葵,方才一直咬牙忍着,直到回到山腹中,他才大口大口的呕起血来。

空青紧紧搂住落葵,想用自己温暖她渐渐阴冷下去的身子,却陡然发现竟是无济于事,那阴寒之气十分诡异,竟能吞噬自己的至阳之气,将自己也化作一块冰坨子,他却不肯撒手,想要渡至阳之气给她取暖,却被苏子挥手阻止了。

苏子擦去唇边的血迹,接过杜衡手中的玉瓶,倒了粒聚元丹吃下,脸上恢复了血色,才虚弱道:“青公子,莫要贸然渡至阳之气给落葵,你那点至阳之气不止对她毫无用处,还会反噬了你,待我炼化了寒潭之水给她服下,便会无事了。”

空青点了点头,看着苏子止住呕血,不禁忧心忡忡:“苏子,你,你怎么样了。”

苏子轻轻摇头,脸上还挂着点笑意:“我无事,一点小伤而已。”

言罢,他掰开落葵的手,掌心中赫然有一颗墨蓝色圆珠,散发着阵阵寒意,他沉着脸色抬手,那枚晃动的圆珠滴溜溜一转,瞬间落入他的掌心,指尖再度轻点,那圆珠中的水光蓦然剧烈翻滚起来,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波涛之声,而厅堂内的气息渐渐冷了下来,寒意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杜衡见状,忙递了只寒气缭绕的墨蓝色长颈玉瓶过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波涛之声渐低减缓,一线线被薄寒雾气笼罩的清波溢出圆珠,缓缓流进细小的瓶口。

清波流尽后,长颈玉瓶被凝重的寒气包裹着,离着十步之遥便觉寒意逼人,冻得人牙关不住的颤抖。

做完这一切,苏子转眸,只见落葵仍昏睡不醒,抬手将落葵揽在怀中,眸光在她苍白的脸上一转,忍痛抽了口气,指尖按在了她的眉心处。落葵登时紧紧蹙眉,在滚滚冷汗中悠悠醒来,脸色是苍白无血的,两颊却又隐隐泛青。

苏子咬着颤抖不停的后槽牙,把玉瓶塞到落葵手中,一眼便瞟见了她手上的新伤,刚张了张口,便冻得鼻子一酸,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厅堂内的四个人皆冻得瑟瑟发抖,落葵不禁仰天长叹,自己这体质还真是难缠至极,分明是阴寒之体,所修功法也属阴寒,扛不住炎炎烈夏也是情理之中,可偏偏也耐不住数九天的苦寒,她一仰头,瓶中清波潺潺流入口中,她竟丝毫不觉寒冷,脸色也比方才好了几分。

没了寒潭之水,厅堂内寒意渐消,四人对视一眼,这才发觉彼此的头发眉毛上挂着薄薄一层白霜,连炭盆都熄灭了许久。

落葵觑着苏子的脸色,尚有血色,这才松了口气,又见他唇边未擦干净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唏嘘,关切的问道:“苏子,你可还好么。”

苏子狠狠白了她一眼,恶狠狠道:“放心罢,死不了,我死了倒好了,再不用整日替你悬心了。”

落葵腆着笑脸,凑到苏子跟前,扒着他的臂膀来回轻晃,做出一脸狗腿子般的讨好模样:“哥哥,我心疼你。”

苏子心下一软,早绷不住想笑了,但仍咬着后槽牙绷着脸训斥道:“心疼我就老实待着,别出去给我惹祸。”

杜衡一边取火折子引燃炭盆,烧水沏茶,一边回首接口:“此番的事可真怨不着主子惹祸,此番才是人在席上坐,祸从天上来呢。”

苏子白了他一眼,不舍得骂落葵,骂一骂杜衡也是好的,念及此,他张口就骂:“你是皮痒了罢,若真是闲得慌,就去寒潭里给我泡着去,好好练一练体,省的只会一味挨揍,丢我的人。”

这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妄之灾,杜衡忙紧闭双唇,生怕再多说一句,就真的要去泡寒潭了,大冬天的去泡冰水,不死也要高热好多日,再被苏子刻意之下,多灌些比黄连还要苦的药,他可受不了。

第一百一十回 刀子嘴豆腐心

至于见愁,倒是十分乖觉的一言不发,只眸光娇媚流转,一边觑着苏子的神情,一边捂着热腾腾的杯盏,连灌了几盏热茶,才从寒冷中缓过劲儿来,拿着令牌冲着苏子轻声告退:“苏将军,住处已收拾好了,属下去山中巡查。”

苏子微微点了下头,和缓了语气道:“你去罢,万事小心,几处阵眼与山门要格外仔细些。”

见愁垂首称是,疾步离去。

此间事毕,苏子阴沉着脸拉过落葵的手,杜衡在一侧捧灯照着,那手上的新伤并非是寻常的刀剑留下,反倒是一朵朵花瓣状的血痕,烛火流转照耀下,那花瓣一瞬儿合拢,一瞬绽开,像是活过来一般,血色刺目。

苏子越看越恨,眸子厉色闪现,落葵自小到大淘气,大祸小祸闯个没完没了,义父动了几次家法,皆是他扑在落葵身上替了,后来义父去世,落葵成了孤女,纵使她闯再大的祸,他也从未舍得动过她一个指头,如今他心疼的如珠如宝的丫头,被人伤成这样,他疼的杀人的心都有了,语气也益发不善,龇着后槽牙像是要吃人一般:“这是修罗圣花留下的伤,幸而此人修为低微,你内伤不重,手也还好,落葵,到底是谁伤了你。”落葵身上的寒气久久不散,唇齿间也是清冷逼人的气息,神情平静的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言罢,她咬着牙愤恨不已:“苏子,你去告诉云良姜,若他下回再如此冒失,我就去告诉列侯,打断他的腿。”

“云良姜的事,我会料理,你放心,只是晋和。”苏子微微一顿,他是豁达之人,不嗜杀戮,但也有不容触及的底线,落葵,便是他的底线之一,他瞪着那伤,几乎咬断了压根儿,恶声恶气的吩咐杜衡:“你去,吩咐晋和宫里的人,用咱们观里的手段伤了她的手。”

“等等,杜衡等等。”落葵连忙出言阻拦道:“如今多事之秋,苏子,莫要再徒生事端了。”

苏子桀骜冷笑:“她能说打就打说伤就伤,我自然也能。”

见落葵伤成这样,手上恐还会留疤痕,空青早恨上了始作俑者,苏子的睚眦必报甚合他的心意,他陡然惊觉,原来天不怕地不怕,活得肆意怅然竟是这般痛快,于是果断添了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与不讲理之人只有动手这一招,落葵,若你不便动用宫里的人手,我走一趟也未尝不可。”

落葵摆了摆手,很是无奈的轻笑:“你就别拱火了啊,罢了罢了,杜衡,你去罢,让他们下手知道些轻重就好。”

方才人多事杂,落葵顾不上手上的伤,这会儿闲下来了,她终于觉出手上火辣辣的生疼不已,碰了疼,不碰也疼,如同被蚁虫啃咬,细细密密的疼钻进骨髓深处,不多时,她的冷汗就下来了。

苏子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的瞟了她一眼,叮叮咣咣一阵轻响,翻出大大小小十几个雕花玉瓶,重重摔在落葵面前,斥道:“伸手,敷药。”

落葵缩着脖子乖顺的伸出手去。

苏子一边敷药,一边絮絮叨叨的骂个不停,字字句句皆是心疼:“你也是,她要打便打,明知打不过她,你还不跑,你长腿是干甚么使得,我教你的打架两大法则你都就饭吃了么,不知道修罗圣花留下的伤痕去不掉么,你这样难看的一双手伸出来,哪里还有半分姑娘家的体面,回头再因为这个嫁不出去,我可不养你。”

落葵疼的直抽冷气,听得这话,咬着牙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示意苏子轻一点。

苏子手上愈加轻柔,口气也愈加凶残:“疼么,知道疼你还往上冲,你莫不是傻,平日里的那些机敏都去哪了,真是不疼不长记性。”

空青失笑,心道这哪里是兄长,这分明就是个亲爹,还真是长兄如父,训起落葵来毫不留情,绕是她平日里再牙尖嘴利,这时候也只能服软,老老实实的听训。他眸光在落葵脸上一绕,连连轻笑:“还好还好,脸色还好,气息也还好。”

落葵翻了个白眼儿,哼道:“你是想说幸好没打在脸上,没有鼻青脸肿破了相罢。”

空青脸色有些尴尬,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他不禁一时无语。

落葵笑望着苏子,轻轻蹙眉:“苏子,我还是更喜欢你对着旁人,一脸狂傲不屑的样子。”

苏子狠拍了她的额头一下:“你是说我对你太好了,你受宠若惊。”

落葵缩了缩脖子,一脸心虚。

敷完了药,药膏未干之时,落葵支棱着双手甚么也干不了,抿了抿干干的唇,冲着苏子讨好笑道:“我渴了。”

苏子翻了翻眼皮儿,干脆利落的吐出两个字:“渴着。”

落葵哀嚎一声,可怜兮兮的趴在桌上,眸子滴溜溜乱转,道:“我饿了。”

“你不是赴宴去了么,那么些山珍海味你都吃不饱么。”苏子怒道。

落葵撇着嘴委屈道:“赴宴这种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是喝酒说话斗心眼儿,哪里吃得饱饭啊。”

苏子只好一甩衣袖,又气呼呼的扔下两个字:“等着。”转身便去了灶房。

山腹之中十分寂静,因为寂静,时光无声流逝的十分缓慢,两只手敷药敷的缓慢,苏子在灶间烧饭也很缓慢。更漏声声声轻缓,香炉上轻烟缓缓,流光仿佛在这一刻停住。

望着苏子在灶间忙活的身影,落葵顿觉心圆意满,再没甚么缺憾了,她想,若此生就这样度过也很不错,与苏子相依为命,再多的血雨腥风又有何惧。

想到出神时,她脸上浮现出浅浅笑意,唇角缀这两颗小巧的梨涡,不同于往日的冷清,竟有种别样的娇俏。

空青看的微痴,移眸见她干涸的双唇,忙斟了一盏茶,递到她的面前。

落葵回了神,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淡淡道:“实在是委屈青公子了,这观里经年累月的没甚么人,太过冷清简薄,许多事情都得咱们自己动手,好在咱们只是休整几日,待文元大好了,可以动身回到族中,咱们便离开此地。”

空青抬眸,只见她脸上又是如常的冷清模样,仿佛方才的娇俏和孩子气都只是他的错觉,他顿时心间一酸,她还是信不过他,从未想过他也能成为她的依靠,再听得此言,心中益发郁郁,他虽不屑与京墨相争,但一想到回了水家,便要多一双敌对的眼睛,做事说话都束手束脚,如何有在这山腹之中来的自在,遂咬了口舌尖,狠狠揉了揉心口,轻咳时唇角再度逸出血丝,苦笑道:“破除结界时,我受了些伤,只怕是要多歇上几日了。”

落葵虽未见空青显露过修为,但他能得川谷这么个神君青眼相待,那定然也不是一般的修行之人,却依然被曲天雄设下的阵法所伤,不禁吃了一惊,急切道:“你怎么受伤了,伤的重不重。”

空青暗自喜悦,说起话来益发装的有气无力:“那阵法虽然寻常,但反噬之力颇为厉害,我一时不察,伤着了一二,不妨事的,歇几日便好了。”

饭香从灶间缭绕而出,若隐若现,十分诱人。有多少年没有吃到苏子烧的饭了,在挑弄人心里谋一碗饭吃不易,被哽的食不下咽也是常事,落葵失神间,杜衡悄无声息的靠过来,冲她耳语了几句,边说便小心翼翼的瞧灶间一眼,生怕被苏子听了去。

落葵脸色微沉,声音低不可闻:“这么些年了,他竟还在找,他是要疯了么,放着偌大的天一宗不管,反倒发疯了一般的找他。”

杜衡亦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幽幽叹了一声:“当年,苏将军不也是如此,疯了般的找她。”

“他怎能与苏子相提并论。”落葵十分不屑,挑了挑眉稍,轻声道:“此事千万瞒住他,若有此人进京的消息,即刻来报我。”

杜衡不语,只忧心忡忡的遥遥望了苏子一眼。

落葵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放心罢,已过去了那么些年,不会这么巧就遇上了的,再说了,即便遇上了,他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杜衡满腹心事的吁了口气,道:“喏,那属下这就吩咐下去。”

空青并未事事留心的那种人,但见落葵与杜衡窃窃私语,神秘异常的模样,也不由的起了心思,眼看着杜衡出了门,便凑到落葵身旁,轻声打听起来:“甚么事,瞧你脸色不大好。”

落葵轻笑着避重就轻:“没甚么事,青公子饿了罢,苏子的手艺极好,青公子有口福了。”

空青心下微沉,只好笑道:“你是至阴至寒之体,若是能以万年玄玉养护,于你的体质和修为都大有好处的。”

落葵笑道:“万年玄玉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我有这一潭寒潭之水养护,就已足够了。”

文元说过,投其所好才能讨姑娘欢心,那么万年玄玉就是落葵如今的所好罢,空青抿唇笑道:“此物难得,也并非不可得,他日我寻一块赠你。”

第一百一十一回 月姑

落葵摇头轻笑:“不必了,苏子早吩咐了人替我去寻了,已有了此物的下落,不日便会送到京城了。”

此言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回绝之意,空青顿时泄了气,神情郁郁,一言不发。

虽然子时已过,不适宜大吃大喝,但因着冬至是大日子,众人又打了一架,皆是又累又饿,苏子仍置办了满满一桌子饭菜。

他一边给落葵盛了碗汤,一边恶狠狠道:“这滕州羊肉汤,是我吩咐人早起就炖上的,冬日里吃着正好,好长肉,好气死我。”

落葵无语,翘着一双手,望着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饭菜入不了口,可怜兮兮的冲着苏子晃了晃涂满白色药膏的双手。

苏子却视若不见,他想是辣椒吃多了,火气仍旧大的吓人,接着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字一句:“这是赤豆糯米饭,甜的,你最爱吃了。”说着,他盛了一勺塞到落葵口中,转眸望着空青,笑道:“青公子请自便,今日没有备下鱼虾之类的,青公子且将就一二罢。”

打了这样一架,空青早饿的前心贴后背了,索性也就不再客气甚么,笑着盛了碗甜腻的赤豆糯米饭,尝了一口,连连点头:“苏子,没想到你手艺如此之好。”

苏子愤愤不平的絮叨起来:“这丫头幼时挑嘴的很,饭菜稍不合口味,便一口都不肯吃,我只能变着花样的做了喂给她,才将她养到今日这样大,着实辛苦。”

这些话,落葵听得耳朵都要起了茧子,但这是事实,她又无法反唇相讥,只好冲着两个白瓷汤锅挑了挑眉稍:“那是甚么。”

苏子撇嘴:“桂花酒酿汤果和冬至面。”

落葵继续挑眉:“我想吃冬至面。”她摆了摆涂满药膏的双手,示意苏子继续喂。

眸光在空青的心口处打了个转,苏子眉眼间闪着狭促的光,哼了一句:“我得给空青开疗伤方子,没空管你,你自个儿想法子罢,吃不着便饿着。”

落葵咬了咬后槽牙,正暗骂不停,哀叹不已之时,空青挑了一筷子面喂到她的嘴边,她的脸顿时红透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勉强咽了一口,又找了个由头骂道:“苏子,你是打死卖盐的了么,要齁死人么。”

苏子回首,口中却叼着并未舔墨的玉管紫毫宣笔,挑眉轻笑,咬着笔杆儿口齿不清的笑骂:“你对喂饭的那个人有气,别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落葵被噎了个绝倒,一时无言。

至于空青,他原本是个最要面子的薄脸皮儿,这些日子却被落葵和苏子的连翻敲打奚落,将脸皮练得比过去厚了几分,对苏子的话亦当做没听见,只一筷子一筷子喂的欢畅,蓦然想到甚么,轻笑问道:“方才苏子说的打架两大法则,是甚么。”

“一是打得过,二是跑得了。”落葵裹了满嘴的面,嘟嘟囔囔道。

空青失笑,此话可真是至理啊。

吃了大半碗面,落葵引袖掩面,打了个饱嗝,那长袖阔大,覆在脸上堪堪露出一双冷眸,望向苏子:“曲天雄与你皆是道君之身,此次他设下的阵法,竟然能伤了空青,你看他的修为,是否又精进了不少。”

“他的修为精进与否,我还真瞧不出来。”苏子扒下落葵的手,捧了漱口水给她漱口,又给她喂了盏茶,总算是火气全消,言语间也和善了许多:“我反倒瞧出了你如今本事果然见长不少,竟能绊住曲天雄的如此之久,直到我们离开,他都没能赶回来。”

落葵眸光暗淡,像秋末的衰草染上寒霜,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彩:“苏子,你可还记得月姑么。”月姑月姑,她微微失神,月姑比霖王年长几岁,离开水家时,年幼的落葵尚且连话都说不利索,对月姑的记忆仅止步于声音清脆,笑容甜美,其余的却是模糊一片。

“月姑。”苏子蹙眉,义父生前收徒不多,月姑又是为数不多女弟子,生的活泼伶俐,天资也极好,只是红颜薄命了些,他深深颔首:“自然记得,她当年是义父的得意弟子,被霖王讨了去做伴读,只是后来不知所踪了,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提起她。”

落葵幽幽喟叹:“我今夜只是用了个与月姑的背影极像的姑娘,绊住了曲天雄。”她唏嘘不已:“杜衡也是近日才查出,月姑当年并非不知所踪,而是被云绛香送给了曲天雄,最终折在了他的毒功中。”

惊闻此等秘事,苏子恨得牙根儿痒,一拳重重捶在了桌上,那青瓷盖碗应声跳了一跳:“曲天雄这厮真是该死,曲家不过是区区小门小户,却仗着有正阳道万毒宗做靠山,私底下干了多少凶残狠毒的下作事,为了练他那些毒功,害了多少人命。”

落葵凝眸,缓缓攒出个冷冽的笑意:“之前你我顾忌万毒宗的势力,不敢擅动,而如今局已布的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不必你我动手,有人便要耐不住将曲家连根拔除了。”

苏子啜了口茶,一双桃花眼冷峻异常,微微颔首:“总有人以为借刀杀人是自己祖传的本事,旁人都脑子缺根弦,都学不会,既如此,这回就让他们死在自己祖传的刀下好了。”

空青静心听着,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这神秘莫测的关内侯,似乎留下来极深的势力,而落葵众人,似乎借着这些势力,布下了个不小的局,置身局中之人,都将难以善终,他默默垂首,原以为自己族中不太平,原来人族也不太平,这天下,还真是有人的地方,便是非不断,终难太平,自己以后行事,要愈发小心仔细,若是被落葵查出个首尾,只怕会有大麻烦。

手上的药膏已干透了,干涸出一道道的裂痕,落葵茶足饭饱,掩口打了个哈欠,双眼迷离困倦极了,她眯着眼钻进房内,一头倒到床榻上踢开绣鞋,再不肯离开床榻半步了。

苏子真是十足十操心的命,一瞬儿打了水,哄着昏昏欲睡的她松了发髻卸了钗环,起身净面卸妆,一瞬儿又担心山中阴冷,怕她着了寒气,翻了厚棉被出来给她盖上,直到她睡的深沉安稳,他才神情倦怠的回屋安歇。

空青一时感慨万千,算下来落葵是苏子一手养大的,这是正经的长兄如父,看苏子的做派,也的确是养育精心护佑良多,他陡然失笑,苏子虽牙尖嘴利,嬉笑怒骂不留情面,但他照顾起人来,实在是妥帖温和,事事周全。若他有了心尖儿上的姑娘,只怕会将那姑娘照顾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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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位于山腹深处,看不到日头明月星子,辨不清白日黑夜,唯有紫铜香炉上轻烟袅袅,打着旋升到虚空之中,只听得更漏声声,声声催人,愈噪复静。

坎字房中,空青揣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此地着实诡异,修建的极有章法也便罢了,就连房舍亦是依着八卦而建,方位分毫不错。他一抬手,一道青芒笼罩住整间屋舍,又掐了个诀,觉得万无一失,不会有人听到甚么不该听的,这才坐在桌前饮了一盏茶,整了整衣袖,长吁了口气,头也不回的轻声一笑:“三哥,莫要再装了,起来罢。”

这屋里极静,静的每一丝低微人语都如同惊雷,文元猛然睁开双眸,哼哼唧唧的起身,揉着腰眼儿长吁短叹道:“哎哟我的老腰诶,都快躺断了,都快憋成个哑巴了,总算是不必再装死了,这装死真不是人干的活儿,着实辛苦。”

空青抬手,凭空度过去只剥胎白瓷杯盏,不怀好意的一笑:“你整日里躺着,有甚么辛苦的。”

文元一饮而尽:“你去躺躺试试,保管你连半日也忍不了。”他一个闪身,坐在了空青对面,抬手捶了他一下,笑骂了一句:“老六,你个重色轻兄的,为了讨好美人,欠美人儿个人情,竟逼你的亲哥哥去受牢狱之灾,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空青给他续了盏茶,愤愤不平道:“那还不是怨你做事出了纰漏,早早的将苍龙世家的人都召了回去,令她生了疑,若非如此,我还不愿费这些心思呢,你瞧瞧,平白多长了好些白发。”

“老六,你可真是过河拆桥的翘楚。”文元晃了晃杯盏里凝碧茶水,摇头苦笑:“她从前缺心眼儿缺的厉害,我如何会想到,她如今竟像一只筛子,浑身上下全是心眼儿,老六,你还是再好好探一探她的真身,莫不是一只筛子成了精。”

空青捧了盏热气腾腾的茶水,不喝也不放,只吁那杯盏上遥遥升腾的热气,凝神道:“今日破除结界时,我看的清楚,苏子修为之高,犹在我的意料之外,在我平生所见的人族中,唯有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有此等惊天修为,可太上长老身负一半的精纯白泽妖血,又苦修了五六十年,有此等修为并不足为奇。而苏子不过三十几岁,又是血统纯正的人族,修为如此之高,显然有大能之士倾囊相授过的。据他所言,他的一身修为皆是落葵生父所授。”他微微一顿,见文元满脸发蒙,沉声续道:“三哥,你若不信,可与他拆几招试试。”

第一百一十二回 殊途,还是同归

文元的身子无端抖了一抖,他颇有自知之明,摇头摇的干净利落:“咱们兄弟六人之中,你的修为最高,老五的修为最低,我的修为仅比老五强那么一点点,天生就是挨打的命,照你这样说,他是又抗揍又能打,我才不去自取其辱呢。不过。”他眸光闪动,一脸的疑惑不解:“不过那姓苏的修为高低,与你有何干系,他一不跟你抢美人,二不跟你抢宝贝。”

空青抬手,衣袖拂过虚空,整个不越山脉的一石一水,整个山腹中的一事一物,尽数呈现出来,指尖青芒没入其中一点,翻起涟漪,他斟酌了再斟酌,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缓缓开口:“三哥你瞧此处,眼下咱们所在的山腹,正是西荻之阵的阵眼所在,而这山腹是依着八卦所建,山里的禁制是仙法所设。”仰头环顾四围,他续道:“这一切都是落葵的生父所设,旁的也便罢了,这西狩之阵可是水麒麟一族的秘法,从不外传的,为何他却会布此阵,会有此等通天的修为。三哥,落葵生父的修为之高,便是如今的我对上当年的他,也没有胜算的。”

文元仍旧听得不得要领,只觉那盏茶实在是人间极品,一口口抿下去,抿的自己精神头十足,毫无睡意:“这么厉害,不会罢,也就是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要打不过他了,不过那又如何呢。”

空青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三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咱们族规极严,除非是妖族遗留在人族的后裔世家有了甚么灭门之祸,否则是不许干预人族之事的,便是多年前人族的正阳道与嗜血道打的如火如荼,妖族也不曾遣人干预正阳道之事,生怕遭了天谴。更遑论嗜血道所修功法乃是从魔族流传下来的,水麒麟一族乃是妖族的大族,他的族人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敢投身到嗜血道。”

见文元有些懵,空青又推过去一物:“这是落葵给我的手令,我仔细探查过了,里头竟封印着一丝水麒麟的御水之力。”他凝神道:“之前我还见过她以冰寒御水之术,凝出冰珠,虽无丝毫威力,但这御水之术必须身负水麒麟血脉才能修习驱使。方才苏子与三首腾蛇交手时,使了水麒麟一族的水精链,我原以为只是人族的仿制之物,谁知竟是确凿无疑的真品,三哥你是知道的,水精链此宝炼制颇为不易,须得用水麒麟一族的本命水精方能炼制,被水麒麟一族是为本命至宝,非大能之士无法炼制的,更别说轻易交给一个人族了,三哥,我是疑心落葵生父与水麒麟一族有关。”

山腹中阴冷异常,屋舍内燃了炭盆用以取暖,炭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落在空荡荡静悄悄的屋舍内,震得一脸茫然的文元终于回过神来。

他狠狠给了空青一个暴栗,怒其不争的笑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放着好端端的美人不追,反倒追起一个作古已久之人了,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他便是出身水麒麟一族,后来叛逃了出来又如何,左右他早已死了,死了这么多年,早就化作一堆枯骨了,便是挖出来了又能如何。甚么正阳道嗜血道之间的恩怨,这些是族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该操心的,与你我有何干系,心里有谁就去追,你管她是哪个道的,嗜血道又如何,左右是她喝旁人的血,又不喝你的血。”他一拍桌案,素白盖碗狠狠一跳,从桌案上跌落下来,他赶紧伸手一捞,那盖碗稳稳当当落于他的指尖,连一滴茶水都没有漾出来:“老六,你合该如此想,若是他爹真是水麒麟一族的,那么她便是半妖之体,于你可是大有益处的,便再不必因人妖殊途而裹足不前了。”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真真是一句点醒梦中人,空青眸子放光,像沉浸在黑暗中许久,陡然见到光亮,对文元的佩服之情如长河之水滚滚,拱了拱手道:“三哥不愧为整日在勾栏瓦舍中打滚之人,神思敏捷,听三哥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啊。”

文元偏过头,笑骂道:“你这是夸我呢么。”

空青笑的一本正经:“自然是夸。”转瞬想到落葵与京墨的婚事,他心中郁结的厉害,抿了抿唇,苦恼道:“只是,她日前已与那个叫京墨的定下婚期了,三哥,我该如何是好。”

此话才是一记正经的旱天雷,劈的文元头晕眼花,心间震动,他张大了嘴,焦灼不安的在房中打转,口中还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见空青不明就里,文元恶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脑门儿,神色凝重的骂了起来:“我就说让你小子快一点快一点,快点把她的婚事搅和散了,你不听,非要缓缓行之,说甚么怕吓着她,这下完了,老六,你可还记得天一宗太上长老云轴子么,他数十年前的那场惨烈情伤,最终落得个人死情灭,他也远走人族,死也不肯回归白泽一族。若如你所言,那倒霉丫头果真是水麒麟一族血脉精纯的半妖之体,与人族成婚,沾染上人族的气息,势必会引来族中执法长老捉拿,到那时,那个人族死就死了,反正他惹了你,早晚也是个死,可她就不同了,她爹若果真是正阳道叛逃到嗜血道的,而她又犯了清规戒律,只怕她也会死的很难看的。犯了清规戒律,凭你也是护不住她的,我看你怎么办。”

空青震惊不已,手一松,杯盏直直坠地,摔成惨白的碎片,盏中的微红茶水,像是血迹一般蜿蜒而过,直蜿蜒到他的心里。

他平素行事周全,只在落葵这件事上关心则乱,从始至终他都未曾想到过这样凶险的一层,这是真正的两难之地。之前的他,以为她是纯正无疑的人族,自己与她是人妖殊途,逆天而行唯有不得善终,才会不敢说也不敢动。若她真如文元猜测的那般是半妖之体,那么她与京墨成婚便也是人妖殊途。犯了清规戒律,族中对此种重罪向来是手不留情的,更遑论,更遑论是个叛逃者之女,下场可想而知。无论哪一种结局,都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眉心紧蹙,艰难开口:“可是,可是三哥,此前在北山时,我探过她的神魂,是真正的人族血脉无疑,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妖血。莫非,莫非落葵之父果真是个妖族叛逃的大能之士,她出生后,便在她体内设下禁制,用来遮掩她的半妖之体,以防引来执法长老。”

“事情究竟如何,我一时半刻也猜不出,只是,”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道:“西羌处有一法器,凭一滴血便能验明血脉,明日罢,明日我便醒来,去借一借此物。”

空青登时起身,冲着文元深施一礼:“多谢三哥。”

文元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若非当年西羌与她也结过一朵烂桃花,这些年恨你恨到了骨头里,见了你只怕要将你打出西方,我也是不肯替你跑这一趟的,哎,说来也是可怜,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你累散了架。”

坎字房中陡然静谧下来,昏黄的烛火摇曳,照上空青的侧颜,映的那脸色有几分苍白,唇边血迹半干,文元抓过他的腕子,沉凝道:“老六,你身上这股精纯的阴寒之力是从何而来。”

空青摇头苦笑:“落葵身上的,三哥,你不知道,她竟是至阴至寒之体。”

文元啧了啧舌,幸灾乐祸的长吁短叹:“那你完了,你可要想好了,你二人,要么你烧化了她,要么她浇灭了你。”

空青垂首无语,自古冰火不相容,幸而,幸而落葵修为低微,对他不会有大的反噬,若再能寻到万年玄玉养护她,那么也不会出甚么大的差错,念及此事,他轻声道:“三哥,还有件事要劳你费心,你回到族中后,留意着万年玄玉的下落,若是此物现世,不论甚么代价都要买来给我。”

文元不解道:“那丫头不是说她的人已经找到此物了么,你还劳这个神作甚么。”

空青啜了口茶,心思微动:“许是她不想收我的礼,故意诓骗我的也未可知。”

文元摸了摸光秃秃的下颌,做出捻须状,道:“嗯,那丫头心眼儿多的像筛子,做得出这种事,这样罢,我再走一趟大哥那,他如今是西山神君,万年玄玉曾在西山境内出现过。”

空青拱了拱手,笑着道了声谢。

文元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揉一边念叨个不停:“别道谢,一声谢也抵不过我受的累遭的罪,你若真的心疼我,他日心想事成了,给我封一份厚厚的谢礼。”

空青偏着头笑道:“好,我给三哥送十个八个绝色美人去,叫三嫂整日跟你拼命。”

文元翻了个白眼儿,啐了空青一口,看着他唇边半干的血迹,奚落道:“老六,你现如今咬舌头的功夫益发娴熟了啊。”

第一百一十三回 妖怪,哪里跑

空青忙在文元的杯中沾湿了手,小心擦干净血迹,颇为无奈的长叹:“如今英雄救美的招数是不管用了,只能试一试这苦肉计了。”他顿了一顿,续道:“这伤也不全然是装的,三哥,拘禁的你阵法是腾蛇族的上二十二阵,而禁锢你法力的是腾蛇族的乘雾术,据我所知,人族中唯有万毒宗是承了腾蛇妖血的,但血脉稀薄,并不足以练成此术,更不足以布下此阵,我怀疑腾蛇族有人插手人族之事,三哥,你返回族中后,千万要走一趟柴桑山,一探究竟。”

妖族插手人族兴衰,乃是族中大忌,一旦被执法长老获知,少不得要惹来灭族之祸,但这些年有些小族仗着向来籍籍无名,私底下在人族做些蝇营狗苟之事,以为不会为外人所知,可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终有一日会引火自焚。

文元一直定定望着空青的手,眼瞧着他糟蹋了一盏茶,且还有继续糟蹋的架势,他劈手夺过来将茶水洒了个干净,又拿热水里里外外烫了一遍,才端着满脸嫌弃的笑骂起来:“你那手沾了多少腾蛇血,恶不恶心,去你杯子里洗去。”

空青抻了抻衣袖,讪讪一笑。

文元重新斟了盏茶,一饮而尽,咬着牙做出一脸凶神恶煞的愤恨模样:“甚么族规,倒是小事,他们敢抓了我怕关起来,害我遭这么大的罪,此仇不报非君子,我想好了,此番回去,必要让腾蛇一族的老家伙们多交几个美人出来,给我赔罪。”

空青扑哧笑出声来,指着文元,你你你,你了半响,也没你出一句利索话。

倒是文元沉吟良久,双眸直视于他,一脸凝重,似笑非笑:“老六,有句话三哥一直想问你,你且老老实实的说,你如今,是不是仍有些怕她。”

空青愕然,旋即一脸尴尬苦笑:“你瞧出来了。”

“这我便想不通了,从前你怕她,是因为你打不过她,可现如今她修为尽费手无缚鸡之力,身边之人又没几个是你的对手,你还有何可怕的。”文元抬手,狠狠弹了一下空青的额头,摇头叹息。

空青黯然,忆起往昔不禁唏嘘:“从前我怕她,是因为我清楚,自己对她未曾倾心以待,有负于她,而如今我怕她,说白了其实是心虚,我既盼着她能想起从前,又怕她想起从前,她若想起从前,必会恨我入骨,必不肯原谅我,故而我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做一点,生怕踏错一步,便又是万般遗憾。”

文元挥动衣袖拂过桌案,案上蓦然出现一卷书卷,他推过去道:“这是我从老五那拿来的,你仔细瞧瞧罢,在情事中,最不该有的便是个怕字,若有了这个字,你面前便全是沟沟坎坎,摔个鼻青脸肿倒是小事,姑娘被旁人捷足先登了,你就等着哭罢。”

此处房舍乃是从山腹中掏出,四围墙壁皆是凹凸不平的斑驳石壁,未做一丝修缮与装饰,极复古意,望上去有苍凉之感,这股苍凉从四围漫到空青心底,那些斑驳旧事中恨与怨,生与死皆血淋淋的窜了出来,将他一颗满怀希翼的心搅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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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次日晨起,落葵叫空青用饭,却见文元精神利落的出来,不禁笑道:“看来文公子已是大好了,不日便可返回族中了罢。”

文元白净的脸上眉眼俱笑,满是奚落打趣:“是啊是啊,你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吃穷了。”

落葵亦是轻松笑道:“莫非你会读心术么,怎知道我忧心这个。”

文元掐了掐手指头,高深莫测的一笑:“看你一脸穷酸,自然是银子比天大了。”

落葵挑眉,嗤的一笑:“你便是如此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么,那么我还是去找一找霖王,将你再送回去,好歹他还会承我的情呢。”

空青望着二人笑骂,也颇感欣慰,轻咳了数声,笑道:“好了三哥,如今你也大好了,便早日返回族中罢,免得族长日日悬心。”

文元冲着空青眨了下眼,做出一副不坏你好事的神情,笑道:“我今日便启程,你就莫与我一同回去了,我欠她救命恩情便由你来还,还有,霖王敢拘禁我,此仇不共戴天,你得替我出口恶气,狠狠打他一顿,打得他筋断骨折才好,回头我一并折了现银给你可好。”

空青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要银子,你将族长宝贝的那一株绿色禾雀花偷出来,给我当酬金。”

文元瞠目结舌的望住他,咧了咧唇角:“偷,哼。好,这有何难,一株花而已,我与你偷来,若族长要动家法,我可没法子不把你供出来。”

说着话的功夫,杜衡手持令牌,在门口轻晃而过,门吱吱呀呀打开,他回首笑道:“文公子,启程罢。”

落葵笑着追了一句:“文公子返程可要当心些了,那些花街柳巷戏楼赌坊之类的,就莫要流连了,若是折在了异国,你便真的只能卖身还债了。”

文元回首白了她一眼,啐了句:“牙尖嘴利。”才笑盈盈的离去了。

文元走了,杜衡也走了,空青的心陡然松懈下来,放开胆子稀溜溜的喝了几口粥,如此淡然而温暖的晨起,他着实心圆意满,觉着此生能够如此长长久久的度过,即便她的心没有半分给了自己,自己也再无遗憾,在厅堂中望了一圈儿,不见苏子出来用饭,笑道:“苏子呢,怎么一大早也不见他的人影儿。”

“苏子晨起烧好了饭,便要回水家一趟,告诉京墨我留在宫里侍疾,免得他生疑,随后还要打探霖王府的动静。”落葵推过去一碗药:“这是依着苏子拟的方子给你煎的药,喝了罢。”

空青轻嗅了下,苦的着实难以下咽,他原本也没甚么不得了的伤势,都是装的,这药就更喝不得了。药碗之上热气滚滚,他吹了吹碗边儿,苦涩道:“太烫了,晾一晾再喝罢。”

落葵嗤的一笑:“这会子说是太烫不喝,过一会便是太凉了不喝,左右就是太苦了不喝,这招数我早用烂了,你为何换个新鲜点儿的,比如说这药里粗盐放太多了,齁死人了,你不喝。”

空青哽了一哽,张口结舌道:“这个,那个,我,我能不能不喝。”

落葵扬眸一笑:“不能。”她端过一盘糖霜蜜饯,笑若生花:“喝完多吃几个去去苦味儿。”

空青无法,只好咬着牙一饮而尽,时至今日,他方才知道落葵为何每回喝药,都脸如黄连,叫苦连天了,他连吃了好几枚蜜饯,才缓过劲儿来,哀声连连:“苏子祖上是种黄连的么。”

落葵抿唇轻笑:“你不知道么,苏子相中了一个姑娘,是个卖黄连的。”

空青凑到落葵跟前,轻声低笑:“时至今日,我方知苏子根本不是你的兄长,而是你的仇人。整日里灌你如此苦的药,你竟能忍着没有揍他,你的涵养绝非常人能及啊。”

厅堂内没有燃灯,皆是在凹凸的墙壁上嵌入浑圆的随珠,那些巴掌大小的圆珠散发着莹莹红光,交相辉映间,就像是一支支红烛在摇曳,气氛渐渐旖旎暧昧,叫人的心扑通通跳个不停。

落葵脸颊发红,忙侧身躲开空青,笑道:“我原本是想揍他来着,奈何技不如人我打不过他。”

空青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刚碰到落葵的指尖,便被她极快的躲闪开,他暗骂了一声自己无用,抿了抿唇道:“以后若你想揍谁,便告诉我,我帮你。”

落葵撇过脸去,笑道:“你太贵了,我可请不起。”

空青想到文元所言,便不再迟疑,双臂松松环住落葵,凑到她的耳畔,轻声道:“为了你,我分文不取。”

那温软的气息呵在落葵的脸上,她扬眸,从空青的深眸中望出桃花色,落葵的心肝儿狠狠颤了一颤,他哪里是苍龙世家之人,分明是活生生一只生的妖娆,又会勾魂摄魄的狐狸精,若此时掌门师兄在,定会举剑劈来,再大喝一声何方妖孽。

落葵缩了缩脖颈,想躲避却又无处可躲,极为难得的张口结舌道:“那个,那个,我,我要循例进宫谢恩,我先走了,你若是没事了,便也早些回水家罢,那个,我就不回骐麟观了。”

言罢,她仗着身形娇小,从空青的臂弯下钻出来,落荒而逃。

望着她边逃边回头,空青竟无声的笑了,原来她并非薄情,只是不肯流露软弱,只是她谁也不肯相信,谁也不肯依靠,这份孤寂令空青疼惜不已,今时今日,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顾及过去,要勇敢一些向前,哪怕前路荆棘,终是殊途,也无所畏惧。

落葵越逃越快,像是后头跟了只龇牙咧嘴的恶鬼,一味的咬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淡蓝色令牌,在门口一晃,蓝色涟漪层层散尽,山门缓缓打开。

第一百一十五回 养鼎术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一十五回养鼎术丁香心思通透,乖巧伶俐的笑道:“墨公子,主子方才从宫里回来时,带了不少太后宫里小厨房制得点心,都是墨公子你平日里爱吃的,主子吩咐挑了些好的,送到墨公子你的房里了,宫里的点心放不久,今日若是不吃,明日怕是得放坏了,那便可惜了。”

京墨笑嘻嘻的伸手去捏丁香滑腻的脸庞,眼角眉梢皆是狭促的笑意:“小丁香,你可真可人疼。”

丁香顿时羞红了脸,忙不迭的躲开京墨的手,整个人缩到了落葵身后,局促不安的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儿。

京墨暗自发笑,反手紧紧握住落葵的手,剑眉星目间满是情意,笑道:“阿葵,你心里果然还是惦记我的。”

京墨的掌心十分温暖,暖的落葵的手微微出汗,她有些心虚,不太敢直直望住他的双眸,索性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垂眸一笑:“我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

京墨心间生暖,并未多想今日的落葵为何与往常不同,只觉得这样的落葵十分合他的心意,他惦记着御制点心,算着曲莲差不多该回来了,叫了她来一同享用。

些许寒冷的夜风扑进长窗,拂过黑漆雕花长桌上的一对明烛,灯火蓦然摇曳拉长,筛了满地孤零零的枝丫暗影。

苏子忙起身,捧过边上的羊皮灯罩照在明烛上,又伸手去关窗,只这一瞬,便瞧见了簌簌飞雪中,一柄艳艳红伞微微颤抖,而京墨与曲莲在伞下相对而立。

伞上雪光流转,伞下二人被红伞雪光相映衬,相视着抿着唇角浅笑,眼底浮出温婉情愫,二人眉眼间情意朦胧宛然,像是沾了潮湿的水气。

苏子登时沉了脸色,眯起冷眸,再去看时,曲莲的油纸伞已软软坠地,在雪地上映出柔媚风流的红晕,她伸手理了理京墨的乱发,眸中笑意更深,万般风情自眼底漾出。

“嘭”的一声,苏子重重关了窗,头也不回的没好气道:“既然问不出甚么来,那么那俩丫头怎么办。”

落葵眨巴眨巴双眸,疑道:“你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苏子怔了一怔,并不打算将方才所见告诉落葵,脸色已然如常,只咬了咬牙,道:“没事,只是此事没有头绪,我心里烦。”

落葵不疑有他,只沉声道:“将那俩孩子送出青州罢。还有,吩咐人盯死了靛蓝蒙馆,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苏子微微颔首:“放心罢,区区一个靛蓝蒙馆,还翻不起什么大浪。”

落葵凝神想了良久,随即仰起头望住丁香,叮咛了一句:“你与杜衡,要盯紧了门户。”她微微一顿,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多疑,可又不得不多疑,她想了又想,轻声吩咐道:“尤其要看着谁与京墨曲莲

往来。”

丁香年纪虽小,可这些日子的耳濡目染,她也明白了其中凶险,轻轻颔首道:“喏,婢子会留心的。”

下了一整日的雪在夜半时分停了,冬夜的苍穹黑漆漆的一片,寥寥缀着几颗遥远的寒星,星芒暗淡,忽明忽暗的闪动,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一般,摇摇欲坠。一轮满月悬在交错的枝丫间,显得格外明亮,一丝丝疏朗的猩红暗影雕在月上,有点点异样的诡谲。

空旷的院落被惨白的月色笼罩着,地上摆放了许多半人高的铁笼,每一个笼子上半部都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紧挨地面的一根根铁棍,泛着冷冷的寒光,每一根上都雕着浅浅的回字纹。这些铁笼颇有章法的摆满了整个院子,仔细数下来,足足有八十一个之多。

而地面上则铺开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般阵法,一根根纤细的蛛丝缠绕在铁笼上,隐隐有幽幽红光闪烁,整个阵法如同死物一般静谧,令人丝毫察觉到有这个阵法的存在。

满月无声无息的缓缓挪动,月上中天之时,惨白的月色下,那些红光像是蓦然活过来一般,开始一明一暗的闪动,每亮上一分,蛛丝深处便逸出一缕不易察觉的血腥气,随着红光渐亮,血腥气渐浓,地上转瞬间飞卷过一层薄薄的猩红雾气,将整个阵法和阵法之上的铁笼,尽数笼罩其中。

阵法的外侧围坐了八十一名光头男子,身着同样的血红长衫,额上都紧紧勒着一条猩红缎带,而缎带正中镶嵌了一枚拇指大小的血石,雕成了蜘蛛的模样。

猩红薄雾渐起之时,暗沉沉的角落里突传一声低喝,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却如同金石般穿透薄雾,震耳发聩。

听得这一声低喝,八十一名光头男子纷纷双手掐诀,缎带上的血石蜘蛛蓦地血光大作,化为一只只面目狰狞的蜘蛛虚影,活灵活现的挣扎着,一闪而过没入男子身体。

狂风掠地,凌厉而过,将角落里的灰白色团雾层层涤荡,显露出个盘膝而坐的白面书生,只见他眉心紧蹙,像是力竭般的单手一挥,阵法中一个个铁笼上覆盖着的红布应声落地。

乍见月华微光,笼子中顿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惨白的月光下,一双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铁棍,像是要挣脱而出,但挣扎了良久,只能听的到笼中传来呜呜咽咽的惊恐之声,却未曾见到有一个人脱困。

白面书生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爆裂,十分吃力的双手变幻,一道蕴含着阴寒之力的光芒从起手中飞跃而出,在半空中结成一枚水波潋滟的灰色圆珠,飞快的落到了阵法中央。

那巨大的阵法发出一声嗡鸣,随即烙印在地上的蛛丝沿着笼子慢慢蜿蜒纠缠,层层覆盖,最终将每一个

笼子都包裹成了个红色巨茧,巨茧上一根根蛛丝清晰可见,有些血红,有些莹白,只是莹白的蛛丝夹杂其间,并不那么分明。

见此情景,光头男子们面露挣扎之色,手脚皆不那么听使唤,甚至有些人难以遏制的想要起身离去。

白面书生眉峰一挑,双手掐诀,无数道灰芒没入光头男子们的眉心,光头男子顿时双眸无神,木然的纷纷抬手,冲着自己的心口不断飞点,指尖牵出一只血色蜘蛛。

血色蜘蛛一见巨茧,便张牙舞爪的飞身扑了上去,只在巨茧上扭动了片刻,便探身进去,茧中随之传来咯咯吱吱的撕咬之声,听来磨人耳膜,十分可怖。

而白面书生转眸望向八十一名光头男子,只见他们原本饱满健硕的的皮肉只一个呼吸间就枯败萎缩了,变成了一具具被薄薄皮肉包裹的骷髅,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胸口处薄薄的皮肉仍在惨淡的一起一伏。

白面书生决然的咬了咬牙,脸色凝重的双手掐诀,一道道阴寒之力冲着光头男子们飞卷而去。

惨白的月光下,血光飞溅,连月色都被染得狰狞无比,而地上却不见了众多光头男子的踪影,甚至连一丝血迹,一点皮肉,一块枯骨,都没有留下。

那些飞溅的鲜血,像是被甚么东西牵引着,一滴不拉的没入巨茧,原本夹杂着丝丝莹白的巨茧,随之猩红一片,一起一伏的微微动着,像是有一颗心脏在茧中跳动。

约莫静谧了一炷香的功夫,巨茧上炸开密密匝匝的裂痕,伴着清脆的响声,茧身片片碎开,而包裹在里头的铁笼再度露了出来。

每个笼子中都蜷缩着一个双眸紧闭的少女,皆是披头散发,未着寸缕,而肌肤上泛着一片片鱼鳞状的邪红。

白面书生闷哼一声,唇边逸出一丝血迹,他顾不得擦拭,急匆匆的踉跄起身,沿着阵法不停的绕来绕去,绕了半响,原本欣喜的脸色竟渐渐暗淡了下来,眸光时喜时忧,终于,他停在了阵法中央的一只铁笼旁,双手扶在上头,定睛审视着里头的少女。

他身后紧闭的房门骤然大开,从里头踱出个头戴金冠,身披黑袍的男子,眼看着阵法中的情形,他的眸中燃起熊熊灼热的火光,一把握住铁笼子,眸光如刀,定定望着笼中人,狂笑道:“成了,这就成了,这就成了。”

白面书生忙冲着黑袍男子躬身施了一礼,言语欣喜却又隐含失落:“主子容秉,原本有了这八十一人的祭炼,这些引子是该祭炼成了的,可是方才小人仔细瞧过了,这些引子的至阴之气尚未完全凝聚,还需再祭炼一次才可。”

黑袍男子回首,一双柳叶眼骤然冷了几分,怅然若失道:“是么,已祭炼的十二次了,还要再祭炼一次

么,搭进去如此多的人命,这次,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白面书生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拳头,笃定的点头道:“主子放心,小人有十足的把握,只需再祭炼一次,定能大功告成。”

黑袍男子脸色不虞,只略点了下头,声音微冷道:“已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若这一回再不成,你当知道你的下场。”

白面书生忙垂首称是:“是,小人定竭尽全力。”

第一百一十六回 歪理服人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一十六回歪理服人黑袍男子凝神想了良久,蓦地眸光一缩,冷道:“上次逃走的那个引子,不会惹出甚么乱子来罢,青州城里,可并非只有你一人知道养鼎术。”

白面书生笃定的一笑:“主子放心,逃走的那个原本就只是个祭炼失败的引子,逃出去前身上的至阴之气早已尽失了,没有留下半分养鼎术的痕迹,即便侥幸被人救了,活下来了,也不会有甚么不妥的。”

黑袍男子脸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既如此,你就再去找八十一名合用的男子来,下一个月圆之日,再行祭炼之术。”

白面书生大喜,挥了挥手,唤过一名随行小厮,低声吩咐数句。待小厮离去后,他挥动衣袖,落在地上的红布登时悉数落在了笼子上,将一个个死气沉沉的铁笼,再度盖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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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数日的雪,这日晚间天终于放晴了,院落中积了寸许厚的雪,雪中又被踩出了一道又窄又滑的路,这时节冰滑雪湿天寒地冻,落葵是不大敢出门的,只每日伴着茫茫雪色,在窗下安静的读书习字。

同样安静的还有靛蓝蒙馆,苏子带着人在那里守了数日,淋了一身的雪,却没有守出丝毫破绽,几乎令落葵疑心想左了此事。

晚间,鬼市开市,京墨盘算了许久要去,连晚饭吃的也不甚安稳,只草草的扒了几口,天刚擦黑,他便披了一袭胭脂红团花斗篷,拉着曲莲出了门,出门时倒是问了落葵一声儿,要不要她同去,落葵摇了摇头,天寒地冻的,她可半点都不想挪动了,只从半开的窗中望出去,目送二人的身影融进夜色中,紧跟着便是丁香裹着一袭黑衣,头戴黑色兜帽,身姿轻灵的在廊下一闪而过。她娇小的身子浸在黑漆漆的夜里,益发的难以分辨。

苏子望着这一切,暗自点了下头,丁香的修为能够一日千里,资质奇佳是其一,其二便是杜衡教的得法,他与落葵揣着同样的心思,时机合适,得做主成全了二人才好,他回身挑亮了灯芯儿,拿书卷拍了拍手掌心儿,沉声道:“落葵,总在外头远远望着,怕是望不出甚么来的,我琢磨着还是得进去仔细一探才好。”

落葵思忖道:“自然是该进去仔细探一探的,只是你的修为,全身而退自然是容易的,可若想探路而不打草惊蛇却是难了,毕竟那靛蓝也是修为在身之人,他那蒙馆极大,又豢养了不少高手,若惊着他们投鼠忌器伤及无辜,可是罪过。”

苏子狠狠捶了下方桌,震得五彩花卉小盖碗跳了一跳,差点跌到地上摔个粉碎,他眸中杀气凛然:“这些畜生着实可恶,依着我从前的秉性,统统杀了也不为过。”

落葵轻拂他的肩头,温和劝道:“

我又何尝想忍着,若是从前,你我联手,统统杀了也不是甚么难事,只可惜今时不比往日了,况且靛蓝总不能将相关之人杀干杀净,我们既要保住那些活着的,又要替那些枉死的伸冤,那么统统杀了便并非是甚么上策了,不得不小心仔细的谋划了才好。”

苏子反手拍了拍她的手,吁了口气,知道这些年来最为憋闷不是自己,而是落葵,他尚且可以仗剑走天涯,去纾解郁结,去斩断前尘,去寻找冥冥之中的一线生机,可她却只能困在这方寸之间,苦也好乐也好,皆走不出去。

落葵牵起唇边,凝出一缕冷笑:“靛蓝是甚么人,你我都清楚,只怕此事最终要落到霖王头上,不过如此也好,不管是为了再折一条霖王的臂膀,还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孩子,你我都无法对此事坐视不理的。”

苏子颔首道:“现下朝中极不太平,曲天雄也有意挑起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容不得咱们缓缓行事了,一石二鸟也是不错的,动不了曲天雄,动一动靛蓝也是好的。”

天寒地冻的,落葵有些咳嗽,喝了汤药后,喉咙倒不怎么痒了,胃口却又大减。自那日在宫里闹过一场后,云良姜便再未露过面了,但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落葵旧疾犯了,还是托苏子的手送了广益居的点心进来,细白的酥皮儿裹着枣红色玫瑰香豆沙馅儿,制成梅花状,清甜而不腻口,一层层码在白瓷彩绘折枝梅花的浅口盘中,看着便十分落胃。她望着那点心,盘子口像是有一双笑眼不停晃动,她不禁莞尔一笑:“良姜如何了。”

苏子啜了口茶,且说且笑:“列侯发了大火,将良姜吊在前厅暴打了一顿,还叫了合府上下都来观刑,这几日列侯张罗着给他说亲事呢,听说已相看了不少姑娘,可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惹火了列侯,又是一顿爆揍,如今是伤上加伤,已然下不来床了,那些门当户对的人家见势不妙,生怕姑娘还未嫁过来他便咽了气,名声不好听,皆不肯与列侯家议亲了,良姜啊,现如今可是青州第一晦气之人了。”

“送了药过去吗。”落葵若有所思的一笑,眸中掠过些轻愁,自己终是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亦有太多必须放下的人和事。

苏子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肩头,沉沉点了下头:“送过去了,也告诉了他安分些,待列侯消了气,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良姜惜命,不会做傻事的。”落葵有一口没一口的慢慢抿着,不知不觉间就吃了两块,又饮了盏茶,满满饱腹感令她十分知足,两指敲着桌案缓缓道:“如今户部的白青借着雍州贪腐一案,正在彻查国库账目,追讨积年欠款,我遣了见愁贴身保护他,除却编入太子卫队的

影卫,我又遣了几十名影卫,分别盯着青州城的暗门钱庄和几大贪腐巨恶,以防他们外逃或是向外转移家产,咱们确是人手不足,容我细细思量后再去罢。”

忽的夜风乍起,吹落檐上堆积了许久的雪,扑簌簌的落在院中,像是又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雪。窗下那棵老梅树苍枝横斜,从半开的雕花长窗探进两根枝丫,上头绽开嫩黄的花盏,冷香幽幽,屋内温暖的炭气一熏,那花香竟多了几分甜腻馥郁。

苏子回首,望一眼寂然无声的雪,问道:“空青呢,怎么不见他人,若是他在,我二人同去定能查出个端倪来。”

窗下长桌上的紫铜博山炉轻烟袅袅,一双含笑冷眸在其间若隐若现,落葵托着腮,百无聊赖的伸手在轻烟上撩拨:“用不着的时候整日在眼前晃,用得着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儿,这便是偷懒也偷得讨巧。”

话音方落,窗外便传来浅笑声声:“我看你二人议事议的口干舌燥,好心给你们烹茶去了,反倒还说我偷懒,真真是甚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苏子抚掌大笑:“你这是得有多怕落葵啊,连狗咬二字都不敢说出口。”

空青提了长嘴双福纹铜壶进来,壶嘴处热气滚滚,他原本是不苟言笑的稳重人,最是少言寡语心思重,可在水家厮混了这么些时日,他也少了几分惜言如金,多了些嬉笑随意,听得苏子此言,挑眉笑道:“我自然是怕她了,她位高权重的,我若惹火了她,她便不肯欠我这个人情了,那我如何与族中交代。”

那壶嘴中细水长流,满室茶香,说了这半响的话,落葵倒真的有些口干,还有些嘴馋,移眸望住瓷盘里的点心,刚伸手拈起一块,便被苏子给顺了过去:“大晚上的少吃些,仔细积食。”

落葵委屈的抿了抿嘴,掐着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广益居的梅花酥,我只尝一小口。”

苏子笑着将点心掰了一半,又掰了一半,最后真的只剩了一小口,塞到落葵嘴里,虽然只是一小口,但她也十分知足,笑着望住空青:“这人情便如此好欠么,我看你欠我的人情欠的倒是十分欢快,欠的颇为心安理得。”

“所谓人情往来,便是你欠我的人情,我欠你的人情,欠来欠去的,欠的多了,还不清了,这才有了往来,所以说呢,欠人情有何可怕的,怕的是谁的人情都不欠,跟谁都没个往来。空青欠人情欠的欢畅,便是深谙人情此道。”苏子一开口便不停歇的说出大串儿道理来,分明尽是些歪理,听起来却颇有些道理。

落葵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这便是你的本事了,歪理能服人。”她沉了沉心思,道:“青公子,你既听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了

,那姑娘的冤屈我管定了,也决意捅一捅靛蓝这个马蜂窝,你若愿意相助,便跟苏子走一趟可好。”

空青毫不迟疑的一笑:“甚么靛蓝靛青的,你们不放在眼中,我自然也不放在眼中,此事我乐意效劳。”

苏子击掌一笑:“好,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夜就走一趟靛蓝蒙馆。”

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绕到屏风后头换了身儿不起眼的夜行衣,趁着夜色出了门。

“你们要格外小心,一时探不出端倪无妨,切莫露出自身的行迹来。”落葵倚在门边儿,瞧着二人远去,轻声追了一句。

苏子不语,只抬手摆了摆,叫她放心。

第一百一十八回 初露端倪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一十八回初露端倪苏子素来嬉笑惯了,周围之人也都熟知他的秉性,皆是嬉笑怒骂并不当真,他略一试探,便知空青素来家规严谨不苟言笑,是个从未想过越雷池半步之人,他缓缓起身,拍了拍空青的肩头,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自然知道青公子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行此下作之术,你不必惊惶多心,我只是随口戏言,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夜风扑上窗棂,发出一阵阵悠长轻响,几片细碎的梅瓣被风卷着,斜入半开的长窗,嫩黄的花瓣正好落在了长桌的雕花里,一粒粒娇嫩的金黄色,如同斑驳的光影安静嵌在暗红色的纹路中,那馥郁幽香沿着浅浅的镂雕缝隙,百转千回的悠悠漾开,沁人心脾,安人心神。

落葵低眉浅笑,这话就像是在说,我一向说话直,伤了你的脸面,还请你见谅。而空青,她扬眸望着此人,他听了苏子此话,只是转瞬间的惊怒,便神情如常了,这样的人,若非真的的涵养极好,那便是心机格外深沉。若是换做旁人,怕不会有如此好的涵养,只怕会甩那人一个巴掌,笑言自己一向手重,打疼了你,还请你见谅。

令人尴尬的寂然转瞬即逝,空青蓦地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笑道:“你们话里话外都带着套儿,我可不敢不谨慎,炉鼎修炼之术我自然是听说过的,也见过,虽然修炼极快,但动辄便要掳走整村整镇年岁相当的姑娘,太过阴损,至于方才你所说的养鼎术,更是炉鼎之术中最为阴毒的,从现世之初就难容于天下,凡是修炼之人,都难逃被厌弃被围攻的下场,此术已数十年无人敢修炼了,就连与之有关的修炼心法都不知所踪了。”

苏子似笑非笑的挑了挑唇角,桃花眼中尽是冷意,微微颔首:“事无绝对,此术再阴毒,也难保有人贪图它的威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修行,只是天下之大,修炼之人躲起来,不被人察觉罢了。”

风掠过窗,烛火狠狠荡漾了一下,筛了满地斑驳的花影树影,落葵伸出手去挡住那一道影儿,夜风微凉,暗影绰约。她冷眸微缩,流露出隐隐狠意:“若真是如此,那么这帮畜生,便是死不足惜了。靛蓝蒙馆里一群猫,说不好就有一群鬼,只是这鬼不那么好抓。”她思忖道:“苏子,准备准备,三日后,咱们去靛蓝蒙馆走一趟。”

许久没有打架了,苏子早就憋得手脚发痒了,听到有架可打,顿时两眼放光,击掌轻笑:“好,抓鬼么,这回我定要抢在掌门师兄前头,抢个头功。”

次日,天灰蒙蒙的,阴云密布,萧索北风在廊下穿行,摇的庭前枯枝不住的啪嗒轻响,就连薄透的窗纸,也几乎被破开缝隙。

房中一片死寂,晨光斜入

,苏子的身影一半沐浴在寒冷的微光中,一半沉溺在晦暗的阴影里,他只缓缓斟茶饮茶,足足饮了三盏茶,都未开口说一句话。

起初京墨还不觉有甚么,时间久了,心中却渐渐生出寒意,有如坐针毡般的扭来扭去,试探着开口道:“苏,苏子,你这一大早的就到我房里喝茶,是有甚么事么。”

苏子扬眸,足足冷冷盯了他一盏茶的功夫,才陡然笑道:“没甚么,就是问问你夜间睡得可好。”

京墨张了张口,哽了一下,诧异道:“好,好啊。”

苏子笑的人畜无害,十分平和,像极了闲来无事的聊天:“那你昨夜几时睡下的。”

京墨微怔,实在不明就里:“大约子时刚过罢,怎么了。”

苏子淡淡道:“没甚么,我半夜起来,听得你房里有动静。”

京墨霎时白了脸色心虚的唔了一声,道:“甚么,甚么动静。”

苏子依旧不惊不怒道:“甚么动静,你自己不清楚么。”

京墨十分清楚捉贼拿赃,捉奸捉双这道理,既然没被苏子抓个现行,他便咬紧牙关,抵死了不肯承认,只语焉不详道:“我,我,许是,许是闹了耗子罢。”

苏子大怒,重重砸了个白瓷五彩花卉杯盏,刺目的白瓷片滚了满地,一双桃花眼冷的像是被寒冰封住,声音平静,却令人无端生出寒意来:“京墨,你听着,你在扬州的那些乌糟事,我不去追究也不想追究,但,如今,你若想做水家的女婿,就把心思放正些,若再搞出甚么不干不净的事来,落葵容得下,我可容不下。”

京墨不知从何处生出了无穷的胆气来,竟梗着脖子顶了一句:“你不过就是水家的下人罢了,我与落葵成了婚,便也是你的主子了,你容不下又能如何。”

苏子陡然笑出了声,笑这世间竟有如此毫无自知之明的人,他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京墨的肩头,语出嘲讽,轻笑连连:“那你只管试试看,看能不能活到成婚的那一日。”

言罢,苏子决然离去,徒留下京墨瘫在椅中,细雪纷纷,被风吹进房内,落在京墨脸上沁凉透骨,他猛然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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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算不如天算,原本憋着一口气,想要去靛蓝蒙馆打上一架的苏子,被太后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生生拦住了脚步。

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冻得病症也探出头来,太后突发急症病倒,落葵还未来得及去靛蓝蒙馆中一探究竟,便被宣进宫中侍疾,一连两日在床榻前服侍汤药,困了累了就趴在床沿眯一会儿,根本无暇顾及甚么靛蓝蒙馆还是

靛青蒙馆了。

寿安宫里一片寂然,空气里弥漫着寡淡寒冷的气息,眼看着一场鹅毛大雪便要落了下来,落葵在窗下摆了一溜水仙,瓣如凝脂蕊似蜜蜡,纤长的碧叶如同温润的翠玉,兰花炭的温暖一熏,那花便散出美好而缱绻的气味来。

她披着件半旧的秋香色团花蜀锦袄子,伏在雕花窗前相望,巴望着这雪能多憋上几日,待太后痊愈后,待她去了靛蓝蒙馆中抓了鬼,再铺天盖地的下个够,好用素白的雪来掩盖不可告人的动静。

第三日晨起,一缕阳光斜进屋时,太后终于退了高热,自昏睡中悠悠转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坐在床前,如同瞌睡虫般连连点头的落葵。

彼时的落葵熬两天两夜,眼下乌青一片,满脸的困倦,唇边干涸的起了皮子,脸色也不大好看,太后看的心疼不已,自觉身子已经大好,锦被下探出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落葵的小手,心疼道:“葵丫头,回去歇一歇罢,外祖母已经好多了。”

落葵一边给太后喂了些汤药,一边声音沙哑的笑道:“外祖母觉得好些就好,外孙女也能放心些。”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病容惨淡的脸上绽开一丝笑:“这宫里宫外这么些人伺候着,你就安心回去歇着。”

落葵重重点了下头,还是斟酌道:“那么,宣二嫂嫂进宫陪外祖母几日可好。”

太后点了下头,算是应下此事。

落葵轻手轻脚的给太后掖掖被角,拢拢发髻,又与林嬷嬷交代了用药事宜,直到太子妃进了宫,与她打了个照面儿,她这才安下心来,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和一脸困倦出宫。

水家的灰棚马车一直在宫门口候着,杜衡刚办清了户部的差事,便赶着来宫门口接落葵,一扶住她的手,便察觉到她步子虚浮,气息不匀,是受了极大疲累。他暗叹,幸而自己有先见之明,早早在车中备下一盅参汤,又燃了沉郁的沉水香。

落葵垂首,一口口慢慢啜着补中益气的参汤,静心凝神的沉水香在车中萦绕,不禁且喝且笑,一连声儿的夸赞杜衡贴心。

杜衡心安理得的受了这份夸赞,更是从善如流的笑称,将来不知哪家的姑娘有福气,会得了自己这么个贴心人。

落葵打趣丁香有这样好的福气,直把他笑的脸颊绯红,平凡的眉眼生出好看的神采。

杜衡恶狠狠剜了落葵一眼,沉了沉心思,一本正经道:“主子还有心思笑,出大事了。”

落葵微微直起身子:“出甚么事了。”

杜衡斟酌道:“素问传过信来,宛大人一行还算顺利,并无大碍,只是扬州府不大安稳,那个‘花

子门’又出来兴风作浪了。”

落葵心中顿时一惊,蓦地想起那个无名姑娘,继而又想到了靛蓝蒙馆,但凡大灾之年,花子门就格外上蹿下跳,明里做的是正经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而暗地里却是半抢半拐半偷,干尽了伤天害理之事。官府也曾剿了几回,皆未能赶尽杀绝,这伤天害理的暗门子就像蛇虫鼠蚁,无孔不入,官府略微松懈,他们就冒出头来。

落葵恨得牙根儿发痒,自己虽也坏事做绝,但也有底线,绝不伤天害理,她狠狠捶了下黑檀小几,上头的白瓷汤盅轻轻一跳:“花子门拍走的人呢,都去送去何处了。”

第一百二十回 云中城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二十回云中城哐当一声,苏子将铁勺重重扔到地上,又抄起一壶酒,猛灌了几口,疏狂一笑,半是讥讽半是心疼的斥骂不停:“甚么深恩难报,都只不过是你迈不出心坎儿的借口罢了,当年被云良姜那混小子伤了一回,你是怕了,怕极了,你怕礼法规矩,怕承受退婚后的流言蜚语,所以你等着,等着京墨当一回正人君子,说出退婚二字,可他若就是个混蛋呢,就是不说呢,就这样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娶了你呢,你便心甘情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嫁了么,你瞧着洒脱不羁,骨子里却是如此的中规中矩,迂腐不堪。”

落葵仰起头,赤红的双眸正视着苏子的双眸,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绝望而干涩的吐出一字一句:“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我能揪着他衣裳,问他心里到底装着谁么,问出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伤人伤己,我若退婚,太后必然要问一句为何,不管我如何回话,京墨都绝难活命,苏子,时至今日,这桩婚事里已装了人命,我情愿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做个笨蛋,也不愿做个耳聪目明事事清楚的聪明人。”

苏子冷笑,眸光闪过杀意,声音低微嗜血:“你能装傻我却不能,我去查,若查出他们有甚么,我一掌拍死他们,叫他们去黄泉路上好好做鸳鸯。”

心间微痛,落葵的手上是有过人命的,该死的也好,无辜的也罢,总归她杀他们时,是没有心软过的,过了良久,她终于摇头:“不,如今最要紧的是走一趟靛蓝蒙馆,旁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杜衡在外头听了半响,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熊熊的怒火,不禁扯着嗓子,恶狠狠的喊了一句:“主子,苏将军,他们俩交给属下与丁香了,你们只管放手去干旁的事,属下绝不会轻饶了他们。”

北谷国国土广袤,是诸国中国土最大的,国力虽不是最强的,但兵力却是最抗揍也是最能打的。此国与云楚国相隔万里之遥,中间还夹着个小小的长和国。

长和国的位置极为尴尬,一边是富得流油的云楚国,一边是游牧民族兵强马壮,战斗力彪悍,打仗无敌手的北谷国,两边儿谁也得罪不起,此国只好像棵墙头草一般,一瞬儿云楚国给些银钱,便倒向他,一瞬儿北谷国给些兵马,又倒向他,一瞬两国都不高兴了,便在长和国的边境陈兵百万,蓄势待发,若非两国间嫌隙颇深,长和国主几乎要以为这两国联手了,要瓜分了自己这片弹丸的国土。

这半个月来,原本地广人稀的北谷国突然热闹起来,有数以万计的异国人涌入此国,涌到云中城下,仰望这座悬在云海中的城池,狠狠啐了一口:“真大,老子能在这城里睡个姑娘,这辈子算没白活。”

有人猖狂

大笑:“睡一个姑娘怎么够,老子怎么也得睡她个十个八个。”

众人皆哄堂大笑,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男一女同样翘首以盼,少女轻纱遮面,美眸惊诧,掩口娇滴滴的笑道:“哥哥,这便是云中城么,果然气派十足,不愧为北谷国的都城,修仙圣地。”

男子生了一双与苏子十分相像的桃花眼,但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移眸望向娇嗔无比的少女,嗔了一句:“叫你不要来,非要偷偷的跟着来,这一路上,受罪了罢。”

少女的美眸忽闪忽闪的,嘟着唇道:“可不是么,这北谷国大则大已,着实无趣,除了马奶酒就是生肉,吃的我都要吐了。”

男子亦是笑骂道:“看了一路的草原,我的头发都要绿了,再这样看下去,我府里养的那些姬妾怕是都要偷人去了。”

少女扑哧笑道:“哥哥,你就没个正经。”她高高仰起头,云海中的巨大城池金光奕奕,不禁叹道:“哥哥,咱们怎么上去啊。”

此言一出,边上挤过来个笑眉笑眼的男子,十分敦厚的模样,痴痴望着少女道:“姑娘是头一回来这云中城罢。”

少女与男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娇滴滴道:“是,那又如何。”

男子摸了摸后脑勺,憨憨一笑:“在下无尘,出自长和国庐陵,已是第三回来云中城了,二位若是不嫌弃,在下与二位详说一二。”

少女拍着手笑了起来,那铜铃般清脆的笑声,笑的人心轻轻晃悠:“如此甚好,无尘哥哥,那就劳你与我们兄妹二人详说详说罢。”

无尘的双眸放光,殷勤无比的详说起来:“二位有所不知,北谷国尚武修行,寻常人见惯了飞来飞去的修仙者,早练就了见怪不怪的淡然,除了羡慕毫无惧怕,不似其他诸国,寻常人乍见修仙者御空飞行,皆是忙不迭的跪倒在地,高呼一声‘仙师,我见着仙师了,仙师,赐小可一枚长生不老药罢。’,或是追着修士跑上一段,连声恳求‘仙师,赐小可一位美娇娘罢。’,但这云中城不同,此城是北谷国的都城,也是唯一设有御空禁制的城池,无论修仙者还是寻常人,皆只能一步步走上云中城,当然,若是有钱可以骑马,而在城中不论去何处,也莫若如是。”

无尘虽生的憨厚,但说话却着实有趣,将少女逗得大笑,笑的前仰后合,还不忘问一句:“那么,咱们甚么时候能上去呢。”

无尘指了指四围密密麻麻的人头,笑道:“瞧见这些人没有,皆是来听天一宗太上长老论道的,据说在这次升仙大会上,还会在参会的修仙者中,给天一宗的少主挑一位品貌修为相当的少主夫人,这可是百年难遇的能与天一宗攀上关系的良机,云中城为此次盛会,

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为免咱们这些人车马劳顿,会专程遣人前来接引的,姑娘不必忧心。”

就在无尘与少女说笑之时,与少女并肩而立的男子却一言不发,只挑起挑花眼,定睛望住云中城,脑中不断闪现着临来时,仔细翻阅的关于此城的种种说法。

云中城是座名副其实的大城,大到有人终其一生,都只在城中一隅晃荡,都未曾走遍这座城。

云中城城大,城门高,城墙更是阔气十足,通体金碧辉煌,竟是以半人多高的金砖堆砌而成。每块金砖皆散发着万丈金芒,将城池映衬的金碧辉煌。而砖上皆雕着同样的符文,可定睛相望,那符文却又并不完全相同,看的久了不由的有些眼晕。

北谷国虽是个草原之国,但地势却比其他诸国都要高出许多,而云中城更是此国中地势最高之处,整个城池建在连绵的高山之上,向来有云中难,难于上青天之古语,而高大的城门与巍峨的城墙皆半掩在翻滚的云海中,流光溢彩如同被万丈祥云拱着,顿生缥缈之意。望之真真是一座云中之城,故名云中。

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的云海看上去寻常至极,可云海中却隐藏着一尊尊头颅大小的石莲,个个洁白如玉,形态逼真。石莲中包裹着古拙的金色莲蓬,而莲蓬上的莲子皆摆列成一枚与金砖上相同的符文,给这缥缈的修仙圣地平添了几分肃然之意。

男子远远望了良久,桃花眼蓦地一冷,冲着无尘拱了拱手,突然开口道:“在下玄明,与妹子的确是头一回来这云中城,有一事不明,还请阁下解惑。”

无尘正与少女说的开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身边这不谙世事的姑娘,并非是独自一人而来的,他忙笑眉笑眼回了个礼:“阁下只管问,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明挑了挑眉稍,道:“相传那片云海是极厉害的护城阵法,出自天一宗的太上长老的手笔,可变换九九八十一种防御之法,更可释放出九九八十一种攻击之法,此言非虚么。”

无尘笑道:“是座阵法的确不假,但究竟威力如何,在下却不得而知了,因为想要试探此阵法威力之人,皆没熬过阵法的第二种攻击,都灰飞烟灭了。”

玄明垂首,喃喃道:“难怪,难怪此阵法百年来一直被诸国模仿,却从未被超越,更无人突破过。”他蓦地抬头,续道:“那天一宗的太上长老呢,据说没人说得清楚他的年岁,只知道自数十年前他与人打了一架,打输了后,便在天一宗内闭关不出了,此后数十年后,他是生是死皆成了传说,此番又如何会突然现身论道了呢。”

无尘笑意更深:“天一宗乃正阳道第一门派天一宗的山门所在

,天一宗在北谷国是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虽从不插手朝堂之事,但数代国主皆不敢对其生出半分轻慢之心。至于大长老,更是天一宗高高在上的神,这样的神,当然不会因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现身以正视听了,此番升仙大会,说起来是论道,实则是为了在天下修仙者中挑选天纵奇才收入天一宗,从而奠定宗门下一个百年的兴旺不衰,若有缘,再为天一宗少主选一位相配的少夫人。”

第一百二十二回 劫道还是送死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二十二回劫道还是送死平日里打架斗法不断的修仙圣地,这半个月来却气氛凝重,没有人敢肆意挑衅,而走路走到天一殿近处,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低着头夹着尾巴,不敢飞,只敢提溜着因飞的太多而有所退化的小短腿,越走越快。

暮霭沉沉中,天一殿里燃了手臂粗细的明烛,在青砖地上投下数之不尽的影儿,可四围仍晦暗阴沉的可怕,并非因明烛不够亮堂,而是因人心太过阴沉。

宗主江芒硝狠狠踢翻了个万年玄玉的绣墩儿,回首瞪着双眸破口大骂,丝毫没有一派之主的大家风范:“那个逆子,不孝子,败家子,他有种一辈子别回来,有种死在外头,老子,呸,谁是他老子,本座,本座有的是儿子,不稀罕他这一个。”

暗处走出个身披轻纱的红衣女子,眉眼如画十分貌美,笑容像是浸在蜜里,甜到人的心窝深处去了,这般寒冷的冬天,她却只裹了一身薄如蝉翼的红纱,隐约露出白的发亮的肤色,着实是一副好身体,否则早就冻得喷嚏连连,卧床不起了。

她伸出白腻如玉的手,轻轻拍了拍江芒硝的手,声音温润如春风,轻轻柔柔的扑面而至:“好了,二郎莫要如此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奴家可只有哭的份了,少主贪玩,出去玩几日许久回来了。”

江芒硝反手握住女子的手,眸光在她牡丹花一般娇艳的脸上打了个转儿,脸色稍霁,轻轻叹气:“哎,这孩子,你就惯着他罢,他哪里是出去玩几日,他分明是溜了,跑了,这都一个多月了,早就跑的没影儿了,三日后就是升仙大会了,给他挑媳妇儿,正主不露面儿,红粉,你说,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天一宗丢人现眼么。”

红粉是个好名字,人如其名,又娇艳又软糯,是个实打实的溺人无形的温柔乡,她抿唇轻轻柔柔的一笑:“二郎想多了,即便是少主不露面儿,也没有人敢对咱们天一宗指指点点的,再说了,咱们偌大一个宗门的少主,哪里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摆摆架子总是理所应当的,奴家看没人敢说三道四。”

江芒硝拦住红粉的肩头,将她拥在怀中,抚着她的如云乌发,绣着发间如三月草长般的疏落清香,幽幽长叹:“这孩子,你对他这般好,这般心疼他,自从他与程家那丫头的婚事没了后,看他整日郁郁寡欢,你为了开解他,这般为他张罗婚事,他不思回报也就罢了,竟还不识好人心,此番他回来后,我定要好好罚他,对,就罚他去跪思过崖,跪,就跪他半个月。”

红粉眸光流转,仰起头,魅惑的对上江芒硝的双眸,掩口轻轻一笑:“二郎心疼少主,奴家怎么会不知道,二郎的儿子,就是奴家的儿子,奴家也心疼,少主回来后,二郎好好安抚一番就罢

了,甚么罚不罚的,平白伤了父子情份,奴家这些心思,二郎记在心里就是了,奴家就算没白费心了。”

江芒硝拍了拍红粉骨肉均匀的脊背,正欲开口说些甚么,侧目瞧见殿门口有个人探头探脑,他轻轻松开红粉,怒斥了一句:“崖香,鬼鬼祟祟的作甚么,滚出来说,是不是有那个逆子的消息了。”

崖香低着头,从暗影中走出来,顿觉自己来的非常不是时候,觉着自己少不得要挨一顿臭骂了,委委屈屈的施了一礼,诺诺道:“回宗主的话,弟子刚刚得了信儿,少主,少主已经离开北谷国了,往云楚国的方向去了。”

江芒硝登时勃然大怒,啪的一声,往崖香脚边摔了个玛瑙脚杯,骂道:“他,他去云楚国作甚么。”

崖香狠狠抖了一下身子,胆战心惊道:“少主,少主听闻苏凌泉曾在云楚国现过身。”

一语未竟,江芒硝就甩了崖香一个耳光,斥道:“你们平日里是如何看着少主的,他都走了半个月了,你们才发觉,你们都是瞎子,聋子么。”他眸光微暗,愁绪渐深,呢喃低语:“傻小子,都过去三年了,你还找他作甚么,找到了又如何,死了的活不过来了,活着的你也没本事打死他,何必啊。”

崖香亦是低叹,可不是么,打又打不过,跑也未必跑的了,找了去是自取其辱,这少主,可真是吃饱了撑的。

静谧了片刻,红粉轻轻走过来,抚了抚江芒硝的脊背,他登时回过神来,挥了挥手,颓然道:“退下罢,三日后的升仙大会,少主身体不适,不宜现身,你去安排罢。”

崖香蓦地松了口气,只是挨了一巴掌,甚好甚好,他小心翼翼的一边拭汗一边后退,心中连声默默念叨,少主啊少主,我只能帮你到这了,剩下的,你就自求多福罢,你这个后娘,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少主啊少主,摊上这么个后娘,你真是有福之人啊。

三日后的升仙大会,热热闹闹的开场,虽然天一宗少主因身体不适,并未现身,但并不影响太上长老的论道和挑选入门弟子,只是少了挑媳妇这一项,顿时浇灭了多少如花美眷的火热的心思,真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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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云中城,往西三百里,有一片密林,进入密林,天便蓦然变得灰暗下来,此处密林方圆十里,上空是经年累月的混浊的灰色,如同铅云低压遮天蔽日,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在灰色云雾的翻滚下,那艳阳也是毫无生气的灰红死色。

一阵阵夹带着恶臭的阴风在密林中肆意席卷,林中目之所及,皆是灰绿色的植物和灰黑色的沼泽,沼泽中时不时的冒出一两个气泡,随之涌出阵阵腥臭。

这片密林

虽一片死寂,处处玄机,步步凶险,但丝毫挡不住人们对此处的趋之若鹜,只因此处盛产幻梦紫金石,说是盛产,百年前的确名副其实,伸手在灰黑色的沼泽中随手一捞,便是一捧拳头大小的幻梦紫金石。

可再多的宝贝,也禁不住人们百年来没完没了的挖掘,终于,此地的幻梦紫金石越来越少,如今挖开灰黑色的沼泽,一直挖到底,兴许也挖不出一块指甲大小的幻梦紫金石了。

这一日,有两个人御剑而来,落在密林中,周身光华敛尽,露出两个白袍赤足的身影,一男一女,牵手而立。

少女轻纱遮面,笑容娇憨:“哥哥,这边是有哪些幻梦紫金石之地么,怎么这么臭。”

玄明怜爱的抚着少女的长发,笑着点头:“臭怕甚么,若能找到大量的幻梦紫金石,咱们南祁国的国门,也能多一份安稳。”

少女抿唇一笑:“哥哥说的都对,不过。”她有些惊惧的瞧了瞧四围,压低了声音道:“哥哥,我听说这里常常有盗匪出现,我有些怕。”

玄明牵着她的手,哈哈大笑:“盗匪有甚么可怕的,你哥哥我连妖兽精怪都不怕,区区盗匪,不在话下。”

话音方落,密林上空猛然炸开一声惊雷,旋即传出肆意猖狂的大笑:“好好好,本大爷已许久没有听到过这般嚣张的大话了,还真是有趣呢。”

数团黑雾从密林中一闪而过,走出几个黑衣男子,个个面目狰狞,脸带煞气,一看就是经年杀戮的狠毒之人。

为首的壮汉再度开口,声音嘶哑,像是一柄钝刀子在割肉:“小丫头,你方才那话说的不对,此地不是常常有盗匪出现,而是曾经有两个流氓鸣翠柳,一行土匪上青天,但是皆被咱们弟兄打跑了,如今这片林子,是咱们弟兄在看守,你们的安危,皆交给我们了,那么进来出去的,总要交些个好处罢。”

玄明一听,笑的直不起腰,指着几人赫赫嗤嗤道:“我,我,我还从未见过将劫道说的这般清新脱俗之人,真是,真是大开眼界了。”

“呸。”为首壮汉狠狠啐了一口,怒道:“咱们弟兄是正经的生意人,听你话的意思,是不打算给了。”

玄明挑一挑眉峰,束手不语,只点了点头。

为首壮汉轻喝了一声,双手掐诀,指尖逸出一道灰芒,在虚空中盘旋成一条虚弱的龙影。

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掐诀,如法炮制的唤出龙影,冲着玄明二人飞卷而去。

玄明伸手一拉,将少女掩在身后,漫不经心的单手一挥,一道赤红剑影冲着几条龙影恶狠狠的一绞,龙影登时粉碎。

为首壮汉眸光一滞,觉着自己今日好像踢到了一块铁板,若一个不当心,小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他

收起轻慢之心,手上掐诀不断,被搅得粉碎的龙影再度凝实起来,比方才更加粗壮几分,张开了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挑向二人。

玄明微微一笑,眸中魅色更甚,若非现下是白刃相接之时,他这副魅惑顿生的模样,直逼柳陌街上的头牌,足够站在合欢阁门口挥帕子了。只见他双手交叠,白袍迎风鼓胀,那道赤红剑影上流转出一枚枚硕大的符文,符文飘动在虚空中涤荡出一个个头颅大小的漩涡。

第一百二十四回 君子所为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二十四回君子所为落葵了然,揉了揉微微发酸的膝盖,微微颔首笑道:“也好,站了这半响,腿也着实有些软了。”她抬手在书架上择了几卷书,扬眸道:“先生,这几卷书着实有趣,不知可否方便一观。”

靛蓝眸光微移,掠过书卷,松下一口气,笑道:“哪里有甚么不方便的,只要郡主殿下喜欢便好。”

落葵笑着道谢,苏子见状,忙疾步过去,伸手去接她手上的书卷,见她眸光闪动,苏子心领神会的一笑,手上一抖,书卷噼里啪啦掉了满地,更有一卷最重最厚的竹简,好巧不巧的狠狠砸到了落葵的脚面儿上,痛极,疼的她几乎要龇牙咧嘴,在心里骂了苏子千百遍,脸上却仍端着最端庄和煦的笑。

苏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属下冒失了,求主子恕罪。”

这书房中书香阵阵,比之熏香更能令人心神安稳,见苏子这副装模作样的架势,落葵早在心底笑骂了句,这个苏子,不去云韶府唱曲儿,还真是屈才了。但她脸上还得端出波澜不惊的神情:“我又没怪罪你,你慌甚么。”她微微一顿,移眸望向靛蓝:“听三哥说先生这里有许多好茶,厨娘制得的扬州点心亦是一绝,不知我今日有没有这个福分尝上一口。”

靛蓝垂首望了望直挺挺跪着不动的苏子,迟疑万分,他亦步亦趋的跟着落葵进来书房,自然有不可告人之秘密,他一眼不错的盯着落葵在这书房里翻书,自然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事,如今落葵要罚苏子在此地跪着,着实不妥。

他扬眸望向门外,这书房与前厅之间,只隔了一道月洞门,立在前厅,隔着月洞门,恰好能将书房一览无余。他微微安心,躬身道:“为郡主殿下效劳是小人的本分,郡主殿下,请。”

落葵平和一笑,走过苏子身边时,端了十足十的心平气和:“你便在此处跪着,待回府时,我自会让空青来唤你。”言罢,她的腕间轻颤,从指间逸出一缕灰芒,以无法察觉之势,没入苏子的掌心。

苏子长跪不起,微微垂首:“喏,属下领命。”

眼见落葵在蒙馆盘桓到午时,尚且没有告辞离去的意思,靛蓝便忙吩咐人置办午饭。

靛蓝蒙馆中的厨娘果然手艺了得,不止是扬州点心一绝,烧的菜更是精妙绝伦,不过一个时辰,午饭便摆满了一整张花梨木如意纹大圆桌。其中最为诱人的一道菜,名为缕子脍,盛在白底彩绘云纹浅口莲瓣瓷盘中,以冬日里甚为罕见的鱼脍鱼子为主料,点缀着碧茼或菊苗,望之色泽雅致,嗅之鲜香入鼻。

不知是此处厨娘烧的饭菜,果真合了落葵的胃口,还是她特意做出一副心底无私胃口好的模样,总

是她虽吃相端庄,但吃的却不少,可苦了侍奉在侧,不停布菜的靛蓝,举着一对沉甸甸的雕花包银镶翠玉的象牙筷子,几乎要举酸了手。

用罢午饭,趁着温暖和煦的冬日暖阳,落葵三人乘车离开靛蓝蒙馆,她像是累极了,仰面靠在车上,微阖双眸一言不发,苏子见状,又取过天青色绣梅花的厚锦靠枕,塞在她的后腰处。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苏子轻轻掀开一角厚厚的姜黄色帘子,正瞧见空青扶着车窗,眸光警醒的四处环顾,像足了一只护崽的母鸡,他扑哧失笑,侧目却又瞧见有几个人在人群中鬼祟前行,像是在一路跟着自家马车。

空青回首与苏子对视一眼,他显然也瞧出了人群中的异样,但除了这点异样,这几人并无旁的动作,苏子与空青也只能故作不知,任由几人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水家,丁香早早烧好了热水,捧着衣裳服侍落葵沐浴更衣,收拾了良久才利落齐整的出来,抽出空来饮一盏茶,闲闲捋着桌案上的几枚香囊:“这香薷还真管用,竟引了那么多猫出来。”

苏子回首一笑:“香薷又叫猫草,可不是管用么。”他瞧了瞧落葵的脸色,又瞧了瞧空青的神情,转身向外,冲着空青狡黠的眨了下眼,丢下一句:“我去煎药。”

空青了然一笑,大着胆子拉过落葵的手,切了个脉:“幸好无事。”他一双深眸担忧的望住她,清冽的眸中漾起春色涟漪:“为何不告诉我你带了香薷,除了香薷,还有许多法子可以招猫出来。落葵啊,往后莫要如此了,你要知道,我的修为不是摆设,我苍龙世家也不是个笑话,无需你一个姑娘家以身犯险。”

落葵被他望的无端垂首,匆忙将手缩进袖中,只觉一颗心慌乱的无处安放:“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有没有事,并非你说了算的。”空青说着,便要伸手去掀她月白色云锦百褶裙的裙角。

落葵忙慌乱不堪的按下裙角,虽说如今民风开化,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也是寻常,但男女有别终是正理,她眸光躲闪,脸颊微红:“青,青公子,你,你作甚么。”

“我能作甚么,让我看看你腿上的伤。”空青的眸光清冽不带丝毫邪意,声音温软却格外的摄人心神,像一滴水落入她的心间,漾起涟漪,一时间微痴了。

落葵只觉脸上烧得更厉害,垂下头却见空青小心卷起她的裙角,而仰起头又见铜镜中的脸嫣红如霞,一时竟不知该望向何处,眸光游离不定,像是风中的烛影儿,飘忽摇曳。

裙角之下,纤细的脚踝到小腿,被尖利的猫爪抓出十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看着触目惊心,空青心痛不已,勉力平静道:“痛么。”



两个字轻柔温暖,在落葵心里掀起一丝波澜,良久,那波澜才层层散尽,归于平静,她轻轻摇头:“不妨事。”她扬眸望了望妆台,平静道:“那个花梨木螺钿匣子里有苏子制得软玉膏,劳你帮我拿一下。”

空青从那匣子里取出个浑圆的白瓷小罐,打开盖子,浅粉色膏体有淡淡花香萦绕,他暗自欢喜,终于有了个与落葵亲近的机会,他以指尖挑起一些膏体,刚碰上落葵的脚踝,她的腿便受了惊吓般缩回裙底。

死一般的静谧,片刻后,落葵扬声向外:“苏子,进来与我敷药。”

就这么一瞬间,空青的心跌入冰冷谷底,他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鼓起勇气,握住她的脚踝,正犹豫不决间,门帘微动,苏子不合时宜的走了进来。

他进门便是一通喋喋不休的絮叨:“大呼小叫甚么呢,我给你煎药呢,真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絮叨了半响,见并无人回应他,不禁微怔,却见一人坐着一人蹲着,皆是默默无言,气氛格外尴尬,转瞬便想明白了由来,瘪了瘪嘴道:“虽说丁香买菜去了,但空青不是在这呢么,干嘛非要使唤我。”

落葵蹙眉:“男女有别,你不知道么。”

“我不是男子么。”苏子狠狠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分明是个劳碌的丫鬟命,偏生养出了一身小姐的臭毛病。”

落葵抿了抿唇,愤恨不已的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咬牙低声:“再废话,信不信我叫掌门师兄废了你的修为。”

苏子吃痛不已:“真真是最毒落葵心。”抬手正要敷药,却见空青满眼失落的正欲起身,遂不动声色的拉了拉他的袖口,仰头对落葵道:“闭上眼睛,你如此看着我,我不好意思。”

落葵大奇,冷眸亮晶晶的高高挑起,笑颜如同如山泉清澈:“你的脸皮之厚堪比城墙,如何还会脸红,快点敷药,莫要如此多的废话了。”

苏子也不过多言语,只掐了个诀,一道白蒙蒙的光蒙住落葵的双眸,她眼前蓦然白茫茫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了。

落葵猜的出苏子打的是个甚么主意,可她修为不济,无法解开苏子的闭目咒,束手无策之下在心底骂了苏子千回百回,这个挨千刀的,真真是费尽了心思要毁了她的清誉,不禁摸索着伸出手,摸到苏子头顶,接着摸到他的耳朵,一把揪了起来:“你少出馊主意。”

苏子只一笑,忍着耳朵痛,不顾落葵的连连挣扎,握住她的脚踝,他深谙过了这村没这店,更深谙有些事须得旁人推一把,遂冲着空青使了个眼色。

空青摇头,秉承着君子不乘人之危这句话,迟迟不肯将手伸出去。

苏子对空青附耳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可要想清楚了。”

空青道了声谢,衣袖一挥,拂尽落葵眼前的白芒,起身道:“苏子,你替落葵敷药,我去看着药罐子。”

苏子愤愤然道:“空青,你是读书读傻了罢,圣人之言害死人啊。”

落葵狠狠踹了苏子一脚,脸色阴沉如同山雨欲来,骂道:“苏子,我今日方知你是多么的,多么的不要脸。”

“人啊,不能太要脸了,活着多累。”苏子一边替她敷药,一边笑着摇头:“你啊,读了那许多圣人之言,旁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为难自己,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第一百二十六回 夜袭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二十六回夜袭这火势极大,惊动了守夜的杜衡,他没有仔细思量的余地,从院中铜缸里舀出一瓢水,迎头将自己浇了个湿透,一脚踹开了房门,将满脸茫然的落葵连同姜黄色团花锦被一起背了出来。

紧接着,他如法炮制的踹开丁香的房门,将惊魂未定的她和无名姑娘拖了出来。

然后,不知他是慌乱之中忘了京墨与曲莲的存在,还是慌乱之中有意忘了二人的存在,总之,他没有再踹门,也没有大呼小叫,只是一盆水一盆水的浇到燃烧之处。

北风裹着烈焰,滚滚热浪将院中一切皆烤的干枯滚烫,那火燃烧的极快极旺,几乎点燃了半边沉寂的天空。

杜衡忙的脚不沾地,一趟趟提水灭火,整个人也如同在火里滚了一遭,脸被熏得黢黑,又如同在水里泡了一回,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

这火起的诡异,院中并没有甚么火源,今夜也并非初一十五,不是烧纸放灯祭拜的日子,怎么会好端端的在院中起了火,还偏偏起在落葵的房门前,杜衡阴沉着脸,一边灭火一边暗恨,这宅子几时漏的跟个筛子似的了,是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丁香远远望着,看的有些心疼,也拎着裙角,一路小跑的过来帮忙,却被杜衡一把推开,头也不回道:“去守着主子,寸步不离的守着。”

就在此时,京墨和曲莲终于被火势惊醒了,二人相互搀扶着,京墨只着了贴身的寝衣,而曲莲却紧紧裹着锦被,仓惶逃了出来,只是这火势太大,众人也慌乱不堪,竟没有人察觉到二人皆是从京墨房中出来的。

火势有缓缓减弱之势,可燃烧时释放的浓烟中,却隐隐溢出丝丝缕缕的绿色轻尘,轻尘稀薄,融在沉沉的夜色中不甚分明,但却毫无声息而又无孔不入侵入人的身躯。

那绿色轻尘侵入落葵的眉心,她的心神略略涣散了下,旋即狠狠咬了下舌尖,厉声喝道:“杜衡,这烟里有毒。”她拔下发间银簪,果断而狠厉的刺中自己的掌心,鲜红的血一下子漫了出来,旋即毫不迟疑的高高挥动手臂,将那血腥气洒满整个院子,转瞬间便将绿色轻尘冲散开来。

杜衡亦在瞬间清醒过来,疾步转到落葵身前,单手虚晃,凭空握住一杆梨花枪,枪头轻颤,发出龙吟之声。

空落落的院中蓦然多了几道人影,皆是一水儿的灰色长袍和灰色兜帽,从头到脚裹的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隐含杀意。这副尊容打扮,是个人都能瞧得出他们出自同门,是一窝杀人不眨眼的狠人。

为首之人将兜帽摘下,只见半张银色面具覆住他的半张脸庞,面具上盘着一条扭曲的蛇,此人的嘴唇鲜红,像是

刚刚嗜过血,一开口竟是刺耳的嘶哑之声,滋啦滋啦的,像把钝刀子在耳鼓便来回锯着,格外刺心难听:“你是何人,如何会解我万毒宗的天尸毒。”

落葵不语,自打这些人出现在院中,她便始终抬着手,用宽大的月白色衣袖覆住脸庞,只露出一双冷眸,数年前在万毒宗总坛,她曾不慎之下露过真容,那么难保万毒宗的有心人会去查她的底细,更难保眼前这些万毒宗的外事弟子会有人认出她,她不能冒半点被揭穿身份的风险,自然也不能放一个活口离开,她一双冷眸扫过眼前这些灰袍人,隐含杀意的厉声喝道:“杜衡,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杀意便在这小院上空结成细密的网,血腥之气久久不散,任谁也难以逃脱了。

灰袍人是带着宗中严令来的,要将这小院中的人统统灭杀,一个不留,他凝眸望向眼前几人,除了手握梨花枪的那个,修为值得忌惮外,旁的都入不得他的眼,听得落葵此言,他不禁仰天嚣张大笑:“男的杀了,女的活捉,叫弟兄们快活快活,也不白下山一趟。”

灰衣人大喜,对视一眼,纷纷双手结印,口中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伴着这诡异之声,一条条拇指粗细的小蛇,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扭动着翠绿的身躯在惨白的雪地上蜿蜒爬过,拖出道道水波荡漾般的绿痕。

杜衡满脸凝重,单手一挥,长枪顿时脱手而出,停在了蛇群上空,指尖遥遥轻点,长枪嗡鸣声声的上下翻飞,若舞梨花,在虚空中漾起层层银色涟漪,每一番荡漾,便洒下一簇银光,沉沉坠入地面,发出剧烈的爆破之声,银光点点飞溅,溅到绿色小蛇身上,便燃起一把银色火焰,转瞬间将小蛇化作灰烬。

那蛇像是通了灵一般,见到有同类被烧为灰烬,登时调转蛇头,嘶鸣声声的四散奔逃。

而灰袍人不惊不慌,口中的嘶鸣声陡转,变得尖利刺耳。

这刺耳之声催着那些小蛇纷纷调转蛇头,再度聚拢而来,身上竟还诡异的生出密密麻麻的墨绿色花纹,在夜色中散发着莹莹绿光,像一枚枚鬼眼瞪着院中之人,毫不畏死的与梨花枪对峙起来。

京墨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几乎是手脚并用的匍匐到杜衡身后,小心翼翼探出身看了一眼,惊恐万分的颤声道:“阿,阿葵,他们,他们是甚么人,这,这是,这是出了甚么事啊。”

落葵单手遮面,扬眸望着他,轻声道:“没甚么事,你就在这里待着,莫要乱说乱动。”她默默思量着,以杜衡的修为对付眼前这些人并不难,并不需十分忧心,但是这些万毒宗的外事弟子,修为不高但分布极广,素来并无刺杀

之责,只是用来打探传递各路消息,如今万毒宗只派了些区区外事弟子前来,显然是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并不将自己当回事,那么,她眸光闪动,此事八成是倒霉的霖王和曲天雄的狼狈为奸。

就在此时,面具灰袍人双手相对一搓,掌心中浮现出一枚拇指大的绿色铃铛,他指尖轻点,那铃铛剧烈的晃动起来,诡异的是却没发出半点声响,可那些小蛇却像听到了甚么声音一般,纷纷高高昂起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吞吐出无穷无尽的绿色轻尘,那轻尘中溢出一股股腥臭之气,实在令人作呕。

绿色轻尘在虚空中越聚越多,最后凝实成一只蛇头蝎尾的异兽。异兽四爪挣扎,发出金石之声,随后蝎尾长钩狠狠一甩,钩住虚空中上下翻飞的长枪。

杜衡神色微变,手上法诀陡然凌厉逼人,那杆长枪通体散出刺目的银光,如同白蛇吐信,蛟龙出水,在虚空中挑起数之不尽的银色火光,纷纷扬扬如漫天星辰坠落,方一触到异兽周身,便发出巨大的爆裂之声。

异兽昂首,恶狠狠的嘶鸣一声,周身绿光如同漩涡般流转不停,渐渐凝实成一对绿莹莹的鬼爪,根根指骨分明可见,那鬼爪抓住长枪狠狠一搓,长枪哀鸣一声,周身的银光顿时变得微弱起来。

杜衡蓦然呕出一口血,脸色大变,连连掐诀想要催动长枪,却惊觉自己与长枪之间心神相连变得若有若无了,他没有料到,那诡谲的异兽,竟然能够污浊法器。

只是顷刻之间,便给了小蛇喘息之机,小蛇随即极快的冲着落葵等人扭曲而去,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白森森的尖利獠牙,仿佛转瞬间便要将眼前之人撕个粉碎。

落葵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她一手遮面,一手艰难的掐了个诀,从手掌的伤口处逼出团团血雾,在两指间凝聚成一枚不停流转的血色符文。

遥遥一指,那符文极快的闪动到鬼手边儿上,她朱唇微启,狠厉而决然的轻吐了个“破”字,血色符文顿时爆开,漫天血雨纷飞,将鬼爪包裹其中

落葵口中不断吟出诡谲晦涩的法诀,天外来音般一声声令人心神荡漾,而血雨随之渐渐拉的纤长,如同一根根细密的蛛丝,在鬼爪周身不断纠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鬼手禁锢在网中,她轻吐了个“禁”字,血网顿时收紧,将鬼手化为一捧灰尘。

与此同时,夜风掠过杜衡灰绿色长衫,他衣袂翩跹,长袖迎风向前,双手飞快的扭转,一枚巨大的符文渐渐破空而出,在夜风不断的拂动下,一个呼吸间飘到长枪附近,转瞬间便没了进去。

原本已成消散之势的点点银光再度不断的洒落,点燃了地

上的条条小蛇,阻拦了小蛇的攻击之势。

而长枪也同时光芒大作,呼啸着分光化影,无数杆一般无二的枪头冲着异兽刺了过去。

面具灰袍人见状,竟不再不顾及那只异兽的存亡,只毫不迟疑的飞身跃起,单手一挥,虚空中多出一道弯月状的光华,飞快转动逼近,眼看着就要逼到落葵面前,弯月光华却像撞上了甚么东西,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轻响,难以寸进。

原来竟是丁香见势不妙,早早的掐了个诀,唤出无数五色流光,围在了自己与落葵的周身,她想了想,尤嫌不够,又唤出无数碧色短剑,在周身织成细密的网。

第一百二十八回 一言不合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二十八回一言不合落葵一饮而尽,裹紧了锦被坐在床沿儿,凝神片刻,才缓缓道:“他们,是万毒宗的人。”

“万毒宗。”京墨瞪大了星眸,眸中满是惊恐之色,万毒宗的名气太大,即便他未深涉修炼之道,对这个宗派也早有耳闻的,不禁磕磕巴巴道:“万毒宗是有名的修炼门派,怎么,怎么会来杀你。不,不,一定是苏子,是苏子,他也是修炼之人,定是他得罪了万毒宗,才惹来这一场祸事。”

落葵摇了摇头,想好了一副托词:“不是苏子,是我,是那姑娘,那姑娘的事,我已查的差不多了,这姑娘曾被抓到万毒宗做炉鼎,许是因着这个,才来杀我的,与苏子无关。”

京墨登时沉了脸色,咬牙道:“你看看,凭空又惹祸上身了,阿葵,你答应过我,答应我不再管闲事了,好不好,好不好。”

落葵想起那些疑影儿,想到今夜京墨二人的异样,心中的无名火便一茬茬的往外冒,她顺手抄起边上的冷茶,狠狠连灌几口,想压一压火气,顺便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静如昔:“京墨,那孩子多可怜,若是不管,我心下难安。”

他眸中隐有怒色,似乎咬了良久的后槽牙,才勉力压制住喷薄欲出的火气,抿了抿干干的薄唇,嘲讽连连:“她又没求你救她,也没求你替她伸冤,况且,况且若她是自愿的,或是,或是她爹娘自愿的,你岂不是多管闲事,又平白惹祸上身么,万毒宗是甚么来历,你还不清楚么,那岂是咱们惹得起的,再说了,修仙者修行炉鼎之术原本就是寻常,你不修行,就不许旁人修行么,你这也太霸道了罢。”

新仇旧恨齐涌,落葵顿时怒火攻心,抄起手边的卷云纹白瓷碗狠狠掼在京墨的脚边儿,惨白的瓷片四溅,吓得他退了一退,她一双冷眸益发冰寒,唇边讥笑:“京墨,这话说的便诛心了罢,那孩子这样小,她懂甚么,她正是承欢爹娘膝下的时候,任谁也舍不得送出去遭这个罪,你不必再说了,这孩子的清白我管定了。”

京墨寸步不让的怒道:“你还管旁人的清白。”他想到了空青,想到他瞧着落葵时亮晶晶的眸光,便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你自己的清白呢。”

落葵怒极,抓起黄铜炭盆边上的紫金铜火钳便砸了过去,正中京墨的额角,转瞬便淌下殷红的血来,看着那血,她竟有种报复后的痛快,嗜血的痛快,偏着头冷嗤:“你管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把你那些沾花惹草的心思收收好,若叫我知道了,可别怨我心狠手毒不留情面,送你进掖庭狱。”

此言一出,京墨登时脸色惊变,掖庭狱是甚么地方,他是清楚的,他捂着额角,任凭

鲜血从指缝中漫出来,却嗫嚅着唇角不敢再开口,他被心虚击打的无地自容,想了又想,这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实乃寻常,他着实没甚么可心虚的,无声良久,他终于拂袖而去,其实含了不少的虚张声势,他想着总要逼一逼落葵,兴许她能低头说句软话,可直到他举步出门,都没等来身后之人的一个字。

苏子早在门边儿看了良久,也听了良久,他望着京墨远去,在门口伫立了会儿,却又一个转身进了曲莲的房间,转瞬眸光阴郁,他在落葵面前蹲下身来,温和道:“落葵,他既然不明白,你何必这么辛苦的要他明白,既然道不同,就分开好了。”【~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落葵心间一痛,脸上仍兀自平静,只默默垂首不语。

血滴滴答答落了满地,从落葵房中蜿蜒而出,在雪地里烙下一个又一个踟蹰的猩红痕迹,最后决然的洒落到了京墨房中。

曲莲一边抽泣,一边抖着手包扎伤口,眼看着血迹浸透了白布,她的泪终于再按耐不住了,汹涌而出:“她,她怎么,怎么这么狠的心呐,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

京墨星眸空洞洞的望着一抹跳跃的烛火,眸光是空白的,没有半点情绪的,失落的开口道:“狠么,我又不是她心尖儿上的人,对我狠,她心里又不会痛。”

“可是我舍不得啊。”曲莲哭着大喊大叫,伸手去开门:“我去找她,我要问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你,你对她那么好,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她就是铁石心肠么。”

京墨一把拉住了曲莲,拥她入怀,长吁短叹道:“曲莲,我要搬去铺子里住,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曲莲大喜,含着泪连连点头,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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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今冬冷的刺骨,雪也比往常来的要大,雪片和着北风绵绵不绝落下,其间还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子,打在人身上生疼,纷纷扬扬的雪掩住青瓦地砖,一眼望去,花白一片的,如雕了青花,雪色清冷,月色亦如霜。

这样的漫天大雪一连下了三日,到第四日晚间,雪才停住了,苍穹间升起一弯斜月,月色与雪色相和,照的窗纸透亮,四下里如白日一般。

灯火明亮,映着雪色,刺目而温暖,苏子捧着一大束腊梅供在玫瑰釉花囊中,登时满室冷香,清芬馥郁,那素黄的花色如蜜蜡,开的繁盛,花瓣上尤带着盈盈新雪。

黄铜炭盆中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偶有火星子跃出来,在半空中爆出最后的光亮,屋内熏得暖意融融,水仙花在窗下怒放,氤氲开满室甜香,如同春日重临,落葵只着了月白色绫缎中衣,外头罩了件

曳地的猞猁狲大裘,就着热气烤一会儿手,惦记起京墨的伤,转眸却又叹了口气,苏子去铺子里看了一会,回来说京墨伤得不重,擦破点皮儿,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又说幸亏是落葵砸的,若是他砸的,定叫他再不能开口说话,但她仍是放心不下。

落葵不是不知道京墨浪荡,整日里揣着朝三暮四的心思,可,可她并非管不了,而是整日里事多眼杂,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管这些乌糟事,她蓦地舒了口气,这世间,总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京墨不闯祸不惹事,她便能忍着安生过日子。

她翻了翻书卷,也是苏子拿回来的宫怨诗,打趣说京墨离家三日未曾露过面了,总要伤春悲秋一番,应应景,她凝眸一笑,自己平日里端的一副喜怒不惊,已十分压抑憋屈,读书便素来只喜读夏日炽阳与冬日霜雪,能在诗中笑的肆意哭的怅然,方不失在世间走了一回。

想到出神,厚重的门帘猛然被掀开,一大捧蜜色腊梅入目,旋即后头露出京墨的半张笑脸,一边替换下瓶中早已凋零过半的残花,一边回首笑道:“我从山上摘回来的,好看么。”

见落葵垂首不语,他过来牵她的手,殷切切的轻语:“好了,那日是我说话过分了,我一向说话不过脑子的,你是知道的,就别同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

落葵摇了摇头,看他一张讨好的笑脸,心头明明有气却发作不出,只觉堵的厉害,长吁了口气用来纾解:“你满脑子里除了银子,也没旁的甚么了,我同你有甚么可计较的呢。”

京墨笑的益发灿烂无双:“是了是了,是我想的不够周到,总想着多攒些银钱,咱们以后好过安生日子。”

这大抵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罢,落葵叹了一声,扬眸道:“只这一捧腊梅,便算是赔礼了么。”

京墨暖住她冰凉的手,望了望窗外,笑道:“明日一定是个好晴天,要不,要不我带你上山赏梅罢,这会腊梅初开,正是好景致呢。”

落葵心头乍暖:“好。”她抬手轻轻抚过京墨额角结了疤的伤口,眸光黯然,歉疚道:“痛么。”

京墨捧住她的脸颊,摇了摇头,眸光闪动,似有水波,款款道:“是我的错,是我伤了你。你气我砸我是应该的。”次日,风歇雪停,天气晴好。为着能与落葵单独出门的良机,京墨竟从外头叫了马车,一直将二人送到山脚下。

山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偶有雪薄处露出褐色山石,自山脚下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日头渐高,驱散了寒意,阳光照在雪上,如溶金般明亮,刺得人眼前一黑,

有些头晕,落葵忙眯了眼,良久才缓了过来。

宫里新制的水绿色官锦袄子和柳黄色月华百褶裙,颜色清淡,只在袖口领口处,以金丝绣了繁复梅纹,裙摆迤逦曳地,微风拂过,衣袂飘飘,衬得她益发清冷了。

她立在雪中,日头微挪,移到她含了浅笑的脸上,如轻纱微笼,她本生的不算极美,现下却是添了几分丽色照人,而那些日头雪色的光华,皆被她掩了下去。

京墨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挪步,眸光透亮,有些痴了:“阿葵,你真好看。”

一听京墨夸她,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踉跄着转了个圈儿,唇边笑若生花:“哪好看了,是衣裳好看罢。”

第一百三十二回 不靠谱的人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三十二回不靠谱的人落葵明明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仍旧风轻云淡,她早知京墨并非能依靠之人,却不曾想竟是这般的不能依靠,原想他虽非自己心尖儿上的,自己也从未想过依靠他,但胜在知根知底儿,嫁了他,可以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于所谋之事大有益处。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莫说有没有益处,不添乱已是不易了。

她微微摇头:“我骤然病倒之事不易宣扬,若是被太后知道,定是会刨根问底查个明白,若是查出来是京墨带我上山赏梅,才平白惹出这么一场大病,只怕要重重严惩于他,对他怕是不好。”

“他都如此对你了,你还惦记着他受不受罚,我告诉你,便是太后命人打折了他的手脚,投入掖庭狱中,也难抵消你所受之罪与我的心中之恨。”苏子仍是跳脚怒骂,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热度,又软了言语庆幸道:“他就烧高香罢,幸而你的高热退下来了,否则我非丢他去冰河里泡个痛快,你高热几日,我便要他高热数倍。”

“好了哥哥。”落葵握一握他的手,心中着实感动,没有直呼其名:“哥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我这不是无事么。”

苏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没事,甚么叫没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你是当水喝么,卧床不起是故意躲懒的么。”

落葵一脸苦笑,从袖中抽出三页薄纸,递给苏子:“这是搭救我的四明山上猎户家三个儿子的户籍单子,我誊抄下来的,这三人在青州城失踪了,你设法找一找罢。”

苏子仔细看了看,这三人年岁不大,最大的那个刚过二十,最小的也不过才十六,这样的年岁,不管是去柳陌街还是去青州码头,都是正当年,只是想要在人海茫茫中找出来,确实不易了,他略点了下头:“好。”

落葵觉着手脚发麻,想要动一动腿脚,换个舒坦的姿势躺着,却惊觉膝盖痛入骨髓,抬手不停的揉着,越揉越痛,痛得她直抽凉气。

空青见状,忙俯下身来帮她轻柔,疼惜道:“腿疼的厉害么。”

落葵缩了缩身子,藏到被窝深处,心里慌的厉害,竟盖过了腿疼,摇了摇头,结结巴巴道:“并,并不厉害,无,无妨。”

积年的旧疾调理起来颇为棘手,以空青的修为也有许多不可为之事,即便再不可为,他也想要探出当年之事,寻到这积年的病根,设法减轻她的痛楚,疑道:“你从来不是娇弱之人,怎么腿坏的如此厉害,天气稍一阴沉便疼的走不了路,稍冷一点便要裹得厚厚的。”

这双腿,单单请安下跪是跪不坏的,能跪坏的是人心,彼时的她虽折了一双腿,但却真真是一病如新生,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落葵微微失神,【¥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转瞬便神情如常,扬眸轻笑:“让你三天两头进宫试试去,甭管前面是甚么地面,动不动便要下跪,不叫起便不能起,能有一双好腿才算是稀罕事了。”

空青知她不肯在自己跟前露出半分软弱,只好笑道:“那个,如苏子所说,京墨如此不堪大用,你实在无需为婚事牵绊,更无需非嫁他不可。”

只觉嗓子干痛的厉害,落葵剧烈的咳了数声,就着空青的手饮了几口茶,藏在被中的手狠狠揪了一把锦被,才勉强自己定下心思,勉强一笑:“这世间万物,哪有完满无缺的,人亦如此,此事不必再说了。”她微微直起身子,轻声道:“哥哥,去铺子里告诉京墨,说我没有怪他,叫他回来罢,我有事交代他。”

苏子张了张口,他向来只拿两个人没法子,一个是她,一个是落葵,听得落葵叫他哥哥,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去摘的,抬眸但见落葵脸色平静,无惊无怒无悲无喜,便知道她已拿定了主意,他更清楚,落葵拿定了的事,便是将南墙撞个窟窿,也是不肯回头的,也只好咽下满腹的话,只说了句:“丁香已好的差不多了,我叫她回来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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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雪停了,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十分静谧,雪地中留下一串京墨小心翼翼的足印,他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探头探脑的望了一眼。

屋内光线暗沉,瞧不分明,只一把纤瘦可怜的人影卧在雕花四柱大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姜黄色团花云锦被褥,长窗关的严实,没有漏进半丝风来,檀色厚锦床帘低垂曳地,一动不动。

黄铜炭盆中的兰花炭烧的通红,紫檀方桌上的紫金博山炉轻烟袅袅,织成薄雾,浓香四溢,掩盖了苦涩的药味儿。

“进来说罢,莫要将门帘儿掀的这样大,放了寒气进来。”一把微哑声音在屋内响起。

京墨的心肝儿颤了一颤,他闯下如此大祸,原以为落葵一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疾风暴雨,谁想却平静如昔,他觉得心虚,不知道落葵是真的并未生气在意,还是暴风骤雨前的短暂平静,小心的挪到她的床前,低三下四道:“阿葵,是我无用,你骂我罢。”

落葵支起身子,靠在檀色团花靠枕上,长发在身侧蜿蜒,脸色平静,淡淡道:“我骂你作甚么,骂你我的病便能好了么。”

京墨一把抓住她的手,眸光赤诚:“阿葵,我知道错了,是我想事情不够周全稳妥,从前是我不对,没有体谅你的苦衷与难处,你原谅我罢。”

落葵缓缓抽出了手,藏到被窝里暖着,笑意染了秋霜微凉:“你能体谅便好,你我这样的身份,注定了

不可能有宁静浮生,只能是前半生险中求胜,后半生才能安稳一二。”

京墨点点头:“我知道,以后不会了,以后一定与你一条心。经了此事我才明白,你心里还是惦记着我的,苏子都跟我说了,你病成这样,都烧得迷迷糊糊了,还交代他不要去请御医,生怕惊动了太后,生怕我吃亏受罪。”

落葵心间微暖,笑道:“你知道便好,还有,不管怎么说,都是青公子救了我,你以后对人家客气点,不要总是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京墨一向最听不得空青二字,听到便肝阳上亢,虚火旺盛,用再多的苦寒之药都灭不掉他的邪火,他眸光阴冷的闪了闪,愤愤不平道:“空青空青,又是空青,你能不能不提他。”

落葵微微摇头,这二人还真是八字不合,天生相克,幸而都是男子,若是一男一女,月老又眼瞎耳聋,给他二人牵了红线,注定要结为夫妇,还不知要打成甚么样,打出人命也未可知,她的手紧紧握了握,只好一笑:“好好好,不提他,不提他。”

红漆木描金托盘搁着个淡粉玉瓷药碗,里头盛了大半碗碧色药汤,碗口处缭绕的滚滚热气却是血色的。那是用罢午饭后,太子妃来她的床前略坐了坐,送来了一株上了年头的凝翠血参,说是太子吩咐的,送来贺一贺她私奔未遂,卧床不起。

当时闻言,落葵狠狠哽了一哽,太子妃依旧温婉柔善,独独说着话时,眉眼间蕴了一丝狡黠,落葵腹诽不已,既不能回绝太子的一番好意,又不能当着太子妃的面儿骂太子,只好咬着牙谢过太子妃,再当着太子妃的面儿,咬着牙吩咐丁香把血参炖了。

见那药汤不冒热气了,落葵伸手,正打算咬着牙,和着对太子的腹诽坏话,一饮而尽。

谁想药碗却被京墨度了过去,捧到她的唇边,她只好垂首,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京墨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拭去她唇边的药汤,又小心翼翼的笑道:“落葵,你我婚事已经定下来这么久了,观星斋怎么仍没占卜出婚期。”

落葵裂开干涸的唇边,眉眼俱笑道:“我们的婚事不必纳采问名,已是少了不少繁文缛节,你这便等着急了么,这样罢,等我大好了,便去观星斋走一趟。”

“便是不必纳采问名,那太后呢,依着规矩,太后也该召见我一回的罢。”京墨试探道。

落葵摇头:“天凉了之后,太后身子一直七灾八难的,想是精神不济,待开春天气暖和了,便会召见你了。”

京墨丧了气,来了青州数月,凭着他散伯京府世子的身份,又定下了他与落葵的婚事,太后应当会召见他一回,可没有,

一次都没有,没有召见便也罢了,他既与落葵订了婚,那朝廷也该一纸明诏复了散伯爵位,发还抄没的散伯府,用作大婚之所,可连这个也没有,他心里是明白的,太后对婚约不满,很不满。平日里无事他也会揣摩太后的心思,自己家道落魄无根无基,而落葵是太后唯一的外孙女,素来心疼的如珠如宝,只怕太后早想毁了这桩婚约,但又怕落个嫌贫爱富的名声惹人非议,这婚约才一直不尴不尬的放着,后来又因和亲之事,才不情不愿的定下了婚事。他暗暗咬了咬牙,竟在心底生出一丝恨意来,旋即又将这恨意化作唇边的齿痕。

第一百三十六回 隔空传信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三十六回隔空传信此番见到空青的手段,不由的益发惊讶,他轻描淡写的模样,看起来似乎要更深藏不漏一些,难怪川谷这么个神君也对他青眼有加,果然是四灵家族之人,不可貌相啊。

此间事毕,空青扫了京墨与曲莲一眼,凑近苏子,耳语道:“你方才没有好好打罢,区区几个不成器的老道,一张不堪大用的符咒,一个呼吸间你也就破了,真难为你足足拖了一盏茶的功夫,拖到我来。”

苏子眸光一缩,知道自己所为是瞒不过空青的,又感念他没有说破此事,笑的十分明朗:“空青,你果然知情识趣,是再圣明不过的了。”他抿了抿唇,眸光掠过落葵的脸庞,附耳道:“那么我送你的这英雄救美之良机,你可还满意。”

空青深深一笑:“满意极了。”

苏子笑着伸出手去,算盘精的本性暴露无遗,十分的心安理得。

空青了然,眸光闪动,对他的精于算计甚为服气:“你不愧是个管家,果真打的一把极好的算盘,你是川谷的义弟,他当是传了你不少好东西,想来寻常之术你也是看不上的,这样罢,我传你一道苍龙世家的秘术,可修炼神魂之力,如何。”

苏子一时怔住了,他没料到空青出手竟如此阔绰,先是借着搭救文元之事,送出了辰角那样的宝物,如今又借着此事,送出神魂修炼之术,他心底清明无比,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即便空青与落葵立下七宿心誓,也不至对水家之人好的这般极致,如此看来,这还真是一朵桃花不假,他转眸笑道:“如此甚好,若能修炼神魂,那于我修成仙君之身是大有益处的。”

见苏子与空青叽叽咕咕半响,一瞬儿低眉,一瞬开怀,京墨撇了撇嘴,心道,想是苏子攀上了高枝儿,得空青指点道法修为,不禁羡慕异常,只不过他对一向空青冷言冷语,若是此刻太过殷勤,有损脸面,可若自己也能得了他的指点,从此修为一日千里,那么落葵也不敢再小瞧了自己,他忍了又忍,还是端了一盏茶递过去:“空,空青大哥,你也教教我罢,若他日你赶不回来,我们也可自保不是。”

空青瞟他一眼,原想张口拒绝,但凝神了会儿,还是让落葵取来了笔墨纸砚,低声吩咐:“落葵,磨墨。”

落葵依言,缓缓磨开墨汁,空青望了她一眼,唇边微抿一笑,微微失神,便执笔写了几道法诀,递给众人,淡淡道:“先将这些背熟,五日后我再传你们一些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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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桨声灯影里的淮水潺潺流向远处,雕梁画栋的船上灯火渐次明亮,辉映着历经了几代繁华的河面。

风吹

过水面,流光潋滟成细碎的万千星芒,或明或暗,或柔婉或洒脱,或艳晦或清绝,皆是这座城池眼花缭乱的风景。

在淮水河旁走上一遭,夜风中卷着如兰似蜜的气息,缱绻令人沉醉,轻软柔婉的笑语在耳畔打个旋儿,像是生了钩子般的双眸,勾着人举步就往船上走去。

这座位于南祁国腹地的金陵城,比之青州城更加繁华艳丽,更加缱绻多情,素有自古帝王州之称,是南祁国都城的不二之选。

此时,金陵城的东南角蓦然发出一声嗡鸣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动了正忙着花前月下会佳人的众多男子,有人大着胆子想去探查一番,看看是不是有甚么异宝现世,可凑到近前一看,却惊觉那里是皇家夏日里前来消遣避暑的御园所在,莫说是有异宝现世,就算是有美人成堆,也再没人敢上前一步了,生怕没见到异宝美人,先丢了性命。

巨大的地下空间内,一个个拳头大小的星芒烙在地上,练成一只状若怪兽的百丈大小的阵法,散发出一层深一层浅,仿若水波荡漾般的蓝芒。

阵法外侧立着个面容娇憨的少女,白袍赤足,头戴金色发带,满脸焦急神色,望着悬浮在身前的一枚蓝芒流转的石头,那石头不过拇指大小,但却是个炼制极为不易的法器,维系着少女至亲的安危。

阵法中盘坐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同样的白袍赤足,头戴金色发带,望之显然与少女同出一族。

他伸出枯瘦的手,一点手中的长杖,无数道蓝色光柱蓦然从杖中激射而出,没入阵法中。

阵法嗡鸣一声,蓝芒随之缓缓流转,深浅不一的光芒像是黏稠的液体,渐渐搅动融合成一枚符文,符文闪着微弱的蓝芒,慢慢靠近了那枚上下浮动的蓝色石头。

老者双手不断变幻,一道道法诀从他的手中不断飞跃而出,落在符文上。

符文蓦地一个闪动,飞到了石头上方,旋即向四围散开,将石头牢牢包裹在其中。蓝芒益发亮得刺目,缓缓旋转,从石头中抽出一道不断扭曲的白芒。

少女见状大喜,不待老者吩咐,便捧过了一盏青铜灯,灯上一只青鸟振翅欲飞,她双手捧着青铜灯,置于白芒下。

老者轻喝了一声,一道法诀落于青鸟上,那鸟像是活过来一般,从口中吐出一道五彩霞光,冲着白芒飞卷而下,将其吞入腹中,随后,青鸟的眼珠转了一转,像是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

“好了,灵仙,留影石已然隔空传出了,大祭司很快就会收到的。”老者从阵法中踉跄走出,方才那法诀显然消耗极大,老者虽修为高深,却也有些伤着了。

灵仙疾步上前,扶住老者,忧心忡忡道:“老祖,大祭司会去救哥哥么。”

老者幽幽

望向空无一人之处,笃定的点了点头,道:“会的。”

与此同时,青州城不越山脉深处,寒潭之下的山腹空间,悬浮在密室中的一只青铜灯突然光芒闪动,其上的青鸟展了几下双翅,从口中吐出一道白芒,落于下头的玉盒中。

那玉盒上头寒芒顿时聚拢,将白芒困在其中。

随后,密室一侧的青铜铃铛叮咛叮咛响了三声,便有人步入寂然无声的密室,伸手取走了镂有异兽的寒玉盒。

————————————

入夜,一如往昔的静谧无声,落葵这处宅子远在城边儿,天刚擦黑时,四下里便已是杳无人迹,而月色极好,光华如水的轻泻,给静谧的四周平添了几分旋旎。

京墨如鬼魅般闪进落葵房中,忙不迭的从袖中取出个东西递给落葵:“前几日有人到铺子里,我收的,你瞧瞧。”

那是一半螺钿镜,落葵取出之前在盛泽街买到的另一半螺钿镜,拼在一处严丝合缝,正是一整个儿,她怔怔瞧着,仿佛自远处飘来渺渺轻笑,恍惚间,镜中隐约多了个红衣裳的人影儿晃来晃去,飘飘渺渺的看不真切,像是个清瘦女子,一袭黑色长发挽过,像是墨色羽翼袭过落葵的心间,像是有些曾经记得,却刻意不去记得,渐渐也就不记得的过往一层层揭开,却只是个绰绰影子,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旋过,最后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的心尖儿上像是架了柄未开刃的钝刀,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慢慢磨,终是磨出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可转瞬间那刀刃却又转了方向,再度一点点的磨,直到将一颗心磨得满是伤痕,却诡异的没淌出一滴血。

真痛阿,比犯了家法被藤条抽要痛上千千万万倍,以往落葵受家法时,苏子总是不顾一切的扑在她身上替她挡着,受着,现下,割心之痛竟然让她有些晕,竟都有些记不起青梅竹马的苏子模样了。

落葵颤抖着缓缓抬手,下意识的揪住胸口,就在揪住的一刹那,那痛瞬间不见,仿佛她方才只是跌落在旁人梦中,如今梦醒了。

她摇了摇头牵出笑意,心底却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大抵是话本戏文看多了,才会有这么多古怪的念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若是弄成个疯子岂不麻烦。

“落葵,落葵,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我该不会又买着假货了罢。”京墨推了她几下,她这才缓过神儿来,勉力一笑:“没什么,我看这东西不错,你好好收着罢。”

京墨颔首,歉疚低语:“那夜,是我不对,落葵,原谅我好不好。”

落葵冷眸瞧着他,一动不动,从他的眸中瞧出各种情绪,

有心虚有愧疚有浓浓的欲望,却唯独没有绵绵深情,她眸光一瞬,声音微冷:“罢了,也是我不好,将你打疼了。”

这冷薄令京墨生出阴郁,他想,落葵终难像曲莲那般柔婉娇媚,可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的低语:“落葵,你放心,我以后,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落葵抽手抽的极快,侧目瞧见窗下人影绰约,像是苏子与杜衡二人,心下一凛,想是苏子有甚么急事要说,遂掩口打了个哈欠,连眸光都迷离了:“京墨,我乏了,想睡了,有甚么事儿,明儿再说罢。”

第一百四十回 就打你了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四十回就打你了京墨瘫软在地上,挣扎了良久,才扶着墙站起身来,他虽一向怯懦,但此等天大的羞辱激起了他的恨意,他踉跄着步子,血从他的鼻中,口中,胸膛流下,在他的身后蜿蜒出长长的血痕,他一步步走到空青跟前,和着口中的血水和断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总不能一直跟着阿葵,总有她落单的时候,有种的,你就打死我。”

空青默默叹息,他原是不想双手沾染人族之血的,沾的多了惹来天罚,他也承受不起,但话至于此,只有一劳永逸永绝后患了,毕竟,落葵的性命比那倒霉的天罚更要紧,他淡然道:“你既然一心求死,那么,我只好成全你就是了。”言罢,他绷着薄唇,缓缓抬手,一缕剑光直奔京墨而去。

未及剑光逼近京墨,他便已觉出了毁天灭地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心下惊恐万分,只恨自己莽撞,更狠自己没有多生几条腿,既然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那么,难么服软求饶才有一息活命之机罢,他顿时双膝一软,四肢伏地,肿着腮帮子,说起话来嘟嘟囔囔:“青,青公子,我方才,方才口不择言,青公子,求青公子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求求你。”

“青公子。”京墨话未完,空青身后响起一把冷然的叹息,幽幽道:“青公子,罢了。”

空青神情微滞,指尖轻轻一晃,剑光登时倾斜,擦着京墨的脸颊掠了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血噗的一下便漫了出来。旋即讥讽笑道:“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也想威胁落葵,实在是痴人说梦。落葵既说留下你的性命,那便留下罢,只是你要记着,你的性命时刻握在我的手中,我随时可拿。”

京墨不语,只狠狠咬着唇边,留下一道暗恨的齿痕。

“京墨,京墨。”曲莲凄厉的惨叫一声,从屋内飞奔而出,扯下了裙摆裹在京墨脸上,血潺潺不断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她哭道:“京墨,京墨。”旋即回首恨声道:“落葵,你怎么这样狠的心。”

落葵不语,只转身进屋,取出一只金色小罐,遥遥扔给曲莲,冷然道:“一个时辰敷一次药,明日就好。”

京墨眸光暗淡,早已心如死灰,轻轻握住曲莲的手,只说了一句走,二人便相互扶持着,消失在了茫茫雪色中。

落葵怔怔望着,鼻尖酸涩,眸底像是蓄满了湿润,她高高扬起头,那湿润顿时逆流成河,将空落落的心尽数填满,缓了良久,她才绝望开口:“青公子来的好巧。”

空青不语,却突然出人意料的抬手,衣袖在落葵眼前拂过,她登时双眸紧闭,身子向后仰去,他一把揽住她,打横抱在怀中,轻手轻脚的放在四柱大床上,旋即一挥衣袖,门无风自关。

虚空中突传窸窣之声,旋即一枚莹白玉琮上下浮动而出,空青神情凝重不已,掐了个诀,青光在落葵指尖极快的绕过,凝出一滴血来。

他指尖轻点,那滴血轻吟声声没入玉琮之中,玉琮上登时弥漫起一层层鲜红薄雾,那薄雾滚滚,在玉身上缭绕片刻,便如同被夜风拂过一般,消弭于无形了,而那玉琮,仍是莹白一片,未有丝毫变化。

空青脸色大变,苍白如雪,踉跄着跌坐在床沿儿,眸中含泪,痛苦异常的连连摇头:“为何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怎么会这样。”

从外头无声无息踱进来个人,是文元,他抬起隐含苦笑的脸:“羌戎之玉未曾变色,她是确凿无疑的人族,老六,放手罢,你与她终是一场孽缘。”

空青暗自垂泪,手在落葵的脸颊轻轻摩挲:“不,不,便是人族又如何,三哥,我错过了那么多年,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放手了。”

文元吁了口气,反口诘问:“老六,你可还记得当年,她是因何而死,因谁而死。”

此话如同一记惊雷,劈的空青从慌乱中回了神,是了,强行逆天而为,只会灰飞烟灭,是了,当年之事是一团霾尘,霾尘走到心里,落下几粒,光阴虽然斗转,但那几粒霾尘从未减少,渐渐在心里扎了根,弥漫出大片令人窒息的灰霾。他艰难的张了张口,觉得呼吸艰难,自己与落葵隔世相逢已是天大的不易,时至今日,自己想的竟不是护她周全,反倒是千方百计的害她再死一回,他含泪苦笑,深觉当年川谷所说才是警世恒言,落葵沾上自己还真是倒霉,一次一次死在自己的手中。

文元接着叹气:“老六,你可想过,若一旦东窗事发,凭你在族中的地位,顶多受一番责罚,顶多修为散尽重修罢了,可她呢,她就要灰飞烟灭难有生机,她不冤枉么。”

空青嗫嚅着唇角,退了一步,含泪摇头却说不出一字一句来。

文元缓缓走到空青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劝道:“放手罢老六,趁着她尚未对你动情。这一世,你与她能无情的平和相伴,还能留待来世,也该知足了。”

空青不甘心的摇了下头,轻轻道:“三哥,三哥,许是我,许是我掐错了诀,再试一次好不好,三哥,再试一次,你再试一次。”

情之一字,终是难解,他们兄弟几人皆败在这个字下。

文元无奈颔首,移步到床沿儿,两指搭在落葵的腕间,他暗自发力,那皮肤之下隐约可见活物上移,像是一只线虫沿着经脉缓缓挪动,良久,他脸色惨白,惊慌失措:“老六,她竟是百蛊之体,你不知道么。”

空青愕然摇头:

“我,我,我并不知晓。”他匆匆上前,两指搭上她的细腕,一番查探后,脸色益发难看,失魂落魄的连连摇头:“三哥,三哥,她的经脉,她的经脉为何枯萎至此。”

文元哀叹道:“她周身经脉枯萎,这一世不止修为难以寸进,寿数恐也不会太长,难道她从未对你说过其中缘由么。”

空青黯然摇头,这世间有太多不可逆天而为之事,经脉枯萎便是其中之一,便是他今日的修为也不可逆转,除非,除非令她忆起前尘往事,除非,除非自己甘愿承受那生生世世不可磨灭之恨。他默默良久,又是心痛又是哀伤,喘着粗气急促道:“三哥,三哥,古籍中或许会有适合的心法,虽无法令她修为尽复,但至少,至少能阻挡经脉枯萎之势,我去找,千难万难我都去找。”

文元狠狠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啊,真是关心则乱,差点坏了大事,你但凡定下心思,也能察觉到她血脉中的异常,也不至如此了。她既是百蛊之体,那这羌戎之玉便是无用了,你既疑心他爹是水麒麟一族的叛徒,那么老六,你怕是得走一趟此族了。”

空青凝眸:“好,我去借此族圣物。”

文元摩挲着袖口,有些踌躇:“我始终想不通,若他爹是水麒麟一族的叛徒,若她果真是个半妖之体,那么他爹怎么敢让她与人族结下婚约,而她爹为何会投身嗜血道,莫非,莫非嗜血道中的功法,能够令她沾染人族气息而不惊动执法长老么。”

空青默默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爹能想到以百蛊之体掩盖她的真实血脉,那想来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我走一趟万载蛮荒,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不可。”文元却拦住了他的话头,摇头沉凝道:“老六,你寻个由头把东西借出来即可,这丫头的身世能不说就别说,省的美人没抱着,惹自己一身麻烦。”

空青知道文元的意思,事实并无定论,若贸然泄露,必定后患无穷,他转眸望向落葵,方才切脉,他关心则乱,实则她除了经脉枯萎并无旁的不妥,不禁抬手含情脉脉的轻拂过她的脸庞:“我始终在你身边,是你的依靠,我会保护你的,寿数不长亦无妨,你在一日,我便陪你一日,这一世没了,还有下一世,还有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文元微微颔首,道:“既如此,还是稳妥些好,消了落葵今夜的记忆罢。”言罢,他指尖跃出一道青芒,没入落葵的额头。

是夜,雪扑簌簌下了半夜,厚厚的积雪堆在枯枝上,偶尔传来不堪重负的跌落之声,落葵在这轻微的声响中醒来,听着声声入耳的轻响,终于睡意全无,

躺在那辗转反侧,她想,若京墨真的负了她,她真的愿意忍下委屈嫁了,或是忍下委屈退婚。她猛然坐起身,摇头低喃:“不,我忍不了。”

遥望窗外,雪意渐消,终于还是停了。

落葵裹紧了大氅,趴在窗边儿,推开窗,一股冷冽的寒风扑面,吹的人灵台清明,再无一丝犹豫。

仰头望天,深黑如墨的苍穹间一弯清月,冷月清辉照人心扉。

漫天璀璨的星子,一点,一颗,一把,一簇,在苍穹间连成浩瀚的一片。

第一百四十四回 望江楼上望大江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四十四回望江楼上望大江此马是异兽数斯与千里驹杂交而出异种,兼有数斯的善于飞行和千里驹的善于奔跑,能够不眠不休不止疲累的狂奔十日之久,培育起来颇为不易,故而从未在市面上售卖流通,也就没起甚么名字,只作为了暗地里的一记后手。马背上的黑衣人在城门口停了片刻,便高高一扬赤紫色的长鞭,飞快的出城,扬起无数染了灰尘的雪花。

奔袭了一个多时辰后,天地间茫茫一片,极目望去,杳无人烟,为首之人跳下马来,双手交错掐了个诀,凛冽寒风登时滚滚盘旋,形成一处巨大的漩涡,他紧闭双眸,指尖轻点,那风蓦地四散而去,像是全无章法,实则一缕缕凝实着奔向四面八方。

只半盏茶的功夫过后,他耳廓微动,蓦然睁开双眸,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飞身上马,一言不发的向后扬鞭,身后的人马一拥而上,冲着北方疾驰而去,在他们的身后留下数道流光溢彩的紫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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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整夜的雪,晨起天光放明,是个格外好的晴天,初阳辉照薄雪,散出淡淡清绝的影儿。

和煦的冬日暖阳映照下,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掉光了叶子,树皮斑驳剥落,极目远望,远处的浮云像是被冻住一般,厚厚的积在半空中,几欲落雪。晨起的冷冷薄雾中,竹篱茅舍隐约可见,斑驳的石桥桥头人影绰约,远远的人语声声,干燥冷薄的气息中有冷香萦绕不绝,左右环顾,却又不见花在何处。

这个村子位于岔路上,一边儿通往梁州城,一边通往荆州城,离着梁州约莫五六百里地,而离着荆州城却是千里之遥了,常有赶路之人在这村子中借宿,慢慢的,村中也开了几家小小的客栈,村口处也支起了一个简陋的茶摊儿,供往来之人歇歇脚。

此时天色尚早,茶摊上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人皆穿了夺目的红衣,男子正捧着一只大海碗喝粥,喝得吸吸溜溜十分过瘾,显然已是饿的极了,他周身腾起淡白的薄雾,抬眼瞧了瞧对面的少女,见她不吃不动,登时怒火攻心,咬着牙低声道:“赶紧吃,吃完接着赶路。”

少女只扬起冷眸,瞥了他一眼,仍旧端坐着一动不动。

男子一笑,也不再说甚么,吃完将碗一推,嘴一抹,捏住少女的腕子往身边一扯道:“走。”他蓦然想起什么,眸光在少女身上打了个转,伸手捻了捻她的赤色衣袖,入手滑腻温润如同软玉,显然是上好的蜀锦,嗤的一笑:“你这衣裳是穿不得了,太扎眼。”

少女脸色微白,眼下一派淡青,恶狠狠的白了男子一眼,甩开他的手,走到茶摊儿外,扬眸静立,不言不语。

男子嘿嘿低笑一声,不知跟摊主咬了甚么样

儿的耳朵,竟哄得摊主翻了两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男子接过来,捡出一身塞到少女手中,推着她进了屋,恶狠狠的威胁道:“换上,不然打死你。”

少女瞥他一眼,冷笑着进了屋,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裹着灰色袄子,灰布裙子走了出来,连头发也变成了寻常的发髻,只在上头斜簪了枚素银簪子,颇有洗尽铅华之意。

男子此时亦换好了衣裳,将头上晃眼的金玉冠换成了一方纶巾,俊朗的模样倒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采,只是一张嘴却成了斯文败类,看来这与生俱来的败类气质是不可磨灭的了,他乍见少女出来,眸光微微一亮,嘲讽道:“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模样,走罢。”

少女咬着后槽牙,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后头,一边咬一边暗骂不止,甚么挨千刀的王八蛋,本姑娘早晚要将今日这些都还给你,甚么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么断手断脚扔去喂狗,不不,还是废了修为卖去合欢阁供人玩乐比较有趣,她越想越笑,竟笑出了声。

这一男一女便是奔袭了一整夜,赶到此地的江蓠落葵二人。昨夜,江蓠拉着她,冒着一阵儿急一阵儿缓的雪,片刻不停的赶了整夜的路,这一路没有合过眼,终于远远的离了青州城,却半途中拐了个弯儿,奔向了了这个去往梁州城和荆州城必经的一处偏僻村镇,在村口处的茶摊上歇了歇脚。落葵冷笑,这江蓠还真是个胆小鬼,生怕她在这一路上动了甚么手脚,留下甚么行踪,竟带着她有意偏离了前往北谷国的方向,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也不嫌累得慌,不过,她中了捆魂索,神魂气息法力修为尽数被封印,如何能在沿途留下印记,而与苏子和掌门师兄冥冥之中的那点神魂相连,在中了那阴毒法诀的一瞬,便已经消失殆尽了,生路,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了。她揉了揉酸软的膝盖,心中默念,病一场罢,病的起不来身走不动道儿,看江蓠会不会嫌她是个累赘,还会不会带着她长途跋涉。【¥…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倚在树旁,落葵静静远望沐浴在晨光中的村子,这般湛静的岁月,与她生平所历之岁月完全不同,她亦从未奢望过能有这样平静安好的一日,可这一刻却令她心生向往,若有的选,谁不愿做一个温婉娇柔的女子,有可堪倚仗的夫家,谁又愿在算计人心中度日,双手沾满血腥,她暗暗叹了一声,若流光能在这一刻停下,永远留住该多好。

江蓠察觉到落葵并未跟上来,回首正瞧见她瘦伶伶的依树而立,寒风挽过长发,虽然惨淡落魄无比,整个人像一捧沙,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但冷眸凌厉丝毫不减,比风更寒几分。

他不耐烦的疾步上前,一把拽住落葵的长发,将她拖到身旁,弯

起唇角讥讽道:“你是想逃么,莫要痴心妄想了,你如今这副模样,我若还能叫你逃了,不如叫我羞愧而死。”

落葵没有回头,那双冷眸连转都没转一下,只扬眸望住远处,抿着唇一言不发。

江蓠登时怒火燃心,这一整夜,不论他对落葵说甚么作甚么,打也好骂也罢,她都不还嘴不抵抗,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冷清模样,一言不发一眼不瞧,晚饭早饭皆没吃一口,摆明了端着个寻死的念头。看来她十分清楚,中了捆魂索,各种花样的自尽皆没了用,唯有将自己饿死累死还有点用处,但,江蓠眯起丹凤眼,冷冷一笑,他怎会坐看这小妖女绝食而死,这简直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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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平江的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翻滚,浩浩汤汤从庐陵城中滚滚东流入海,沿江两岸酒肆客栈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廊檐下挑出各色旗帘儿迎风招展,遮蔽了沿江两岸的大半天空,只隐约露出一线线的明亮。幌子下酒香和菜香肆意,而北风送来一丝半缕的冷梅幽香,熙熙攘攘热闹喧嚣中竟有种别样的孤寂。

寒冬时节,湘平江的江水虽然刺骨冰冷,但流淌依旧,丝毫没有冰封之意,江中舟船往来如织,随着碧蓝色的江水一起一伏,晃晃悠悠的缓缓驶向远方。

斜阳映照下的江水金波粼粼,一叶扁舟随波起伏,船头上伸出一杆长杆,那撑杆的老船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撑着羸弱的舟,在翻滚的江水迎风破水,几度盘旋沉浮,颇有几分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豪气。

“客官,已到庐陵城了,老头子这就靠岸罢。”老船夫借着风力与江水博弈,回首呵呵笑着。

隔着乌篷,另一头立着个头戴玉冠,身着苍青色长袍,外披雪青色披风的男子,眯着一双桃花眸,瞧着江边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隐隐含笑:“不必了,老人家,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他反手扔出去一吊铜钱,正中老船夫的怀中,而他则轻身跃起,如蜻蜓点水般踏着翻滚汹涌的江水,雪青色的披风迎风翩跹,整个人像是一片将化未化的暗色雪花,悄无声息的飘进了临江的一扇半开的长窗,翻身坐在了窗下空着的位子上,静静遥望着老船夫撑舟而过。

跑堂的伙计是眼睁睁的瞧着男子从窗口跳进来的,这等如鬼影般的身形,他顿觉自己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张了张嘴刚想惨叫,却见残阳正照在男子身上,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虚影儿,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儿,一边拿白净的抹布擦干净桌案,一边殷勤道:“客官想吃点甚么,小店的拿手绝活宸肉,客官要不要尝尝。”

男子微微颔首,这三层小楼乃是庐陵城中的名

楼望江楼,外侧青砖黛瓦,马头墙高耸,雕梁画栋或清新淡雅,或古朴深厚,而楼内回廊九曲,雕花隔窗花纹繁复,都彰显了此楼的不寻常。此楼是庐陵城中最具盛名的酒肆,素来有两绝,一绝乃是宸肉,而另一绝则是一楼的琵琶女,此时,琵琶女正在调弦,一声半声的嘈切从楼下遥遥递入三楼。

第一百四十八回 乱坟岗中审故人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四十八回乱坟岗中审故人庐陵城西是一片乱坟岗,说是坟,但却从未有人前来祭拜过,而坟里埋着的人,也多数是活不起死不起更埋不起的可怜人,死后连一副最薄的棺木都没有,更遑论甚么陪葬品了,只用张破草席一卷,在此地挖个坑草草掩埋,如此贫瘠的一片坟地,连盗墓的都懒得光顾。天长日久风吹雨淋,又没有人修葺,原本就是草草掩埋之处,坍塌成一个个阴森森的洞,被大雨泡过,被狂风卷过,露出白森森的骸骨。

这一年的夏日里,连着下了几场暴风骤雨,电闪雷鸣没有将天劈个窟窿,反倒将乱坟岗附近的树劈的焦黑,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的扭曲着,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生长成一副诡谲的姿态。

此地太过晦气,世人皆是有多远便躲多远,若有实在躲不开,必经此地之时,也要请几道得道高人写下的符咒带着,还得找些个阳气旺盛的壮汉结伴而行,才敢缩着脖子走上一遭。

而如今这寒冬时节,冷冽的北风穿过树枝,呜呜作响,更添了几分阴冷恐怖,此地真正成了无人踏足之处了。

偶有几只耐寒的乌鸦停在树梢,啊啊的叫上几声,像是宣泄自己的寂寞,更像是要打破眼前此地的死寂。

暗夜沉沉中,远远的有人靠近此地,脚踩在干枯的断枝上,清脆的啪嗒一声,传的极远,将树梢上的乌鸦惊得扑闪着翅膀,冲天而去,而躲在洞穴里的老鼠们,也吱吱叫着四散而逃。

那人的身影修长而清绝,身后还拖着个沉甸甸的暗影,他疾步走到乱坟岗深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将那暗影就地一扔,砸起地上积了许久的厚厚灰尘。

旋即那人双手掐诀,一缕微芒掠地而过,枯枝败叶登时窸窸窣窣的聚拢而来,他点燃枯枝,微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他的脸庞,赫然正是在望江楼大展威风的玉冠男子,而那个沉甸甸的暗影,正是坏事做绝的刀疤脸儿。

玉冠男子讥讽的瞧了刀疤脸儿一眼,啪的一声,毫不留情狠狠抽了他一个大巴掌,见他的脸颊转瞬间肿起老高,才破口骂道:“醒了就别装死了,不然给你大卸八块,叫你不能囫囵个儿的去见阎王。”

刀疤脸儿一个咕噜爬起身来,翻身跪地连连磕头,边磕边大声呼喊冤枉:“前辈饶命,饶了我罢,饶了小人罢,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茯血派素来杀人不眨眼,小人不敢得罪啊。”

玉冠男子眨了眨眼,轩眉一挑:“你可想好了再说,这是你最后的活命之机了。”

短暂的静谧后,方才冲天而逃的乌鸦,又纷纷落到了树梢上,啊啊叫个不停,叫声嘶哑难听至极,刀疤脸儿的心像是有无数只猫在不停的抓挠,他喉咙发干,脸色比露出地面的骸骨还要惨白,挣扎了【@*爱奇文学*~免费阅读】

良久,才嗫嚅着唇角道:“小人,小人,小人是,是万毒宗的下属,只是,只是冒用了茯血的名头,四处拿人。”

玉冠男子轻嗤一声:“区区一个万毒宗的传令使,也敢自称本座,也敢如此托大,看来本座得剁了你的舌头,再剐了你的肉,才能给足了你教训。”

刀疤脸儿大惊失色,狠狠缩了下身子,颤声道:“前辈,前辈教训的是,教训的极是,小人,小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偷偷抹了一把虚汗,小心翼翼觑着玉冠男子的脸色,讨好道:“前辈,前辈果然修为高深,掐指一算,就能算出小人是传令使。”

玉冠男子横了他一眼,嗤笑道:“菖蒲呢,他可是出了名儿的护短,你是他手下的人,本座抓了你,他早该来了啊。”

刀疤脸儿背上猛然炸开一层白毛汗,舌头打了个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堂主的事,小人,小人,小人不知。”

玉冠男子反手就是一巴掌,眸底漾出一层层隐含杀意的笑:“本座让你想清楚了再说。”

刀疤脸儿捂着高高肿起的脸,暗自腹诽,这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活阎王,心狠手辣也就罢了,还将万毒宗摸了个门儿清,如今他说实话,迟早会死在严苛的宗规下,可若是不说实话,顷刻就会死在这个疯子手上,他眸子一转,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还是先保住眼前这条命才好,遂咬着牙道:“堂主,堂主去了,去了梁州坐镇。”

玉冠男子一笑,果然,梁州的万毒宗分坛前些日子被一锅端了,苦心经营了数十年,一朝化为虚无,斑蝥果然坐不住了,竟舍得派了最得力的菖蒲前去重整河山,那么此间事毕,自己要走一趟梁州,总要再给斑蝥心上插把刀,伤口上撒把盐才好,他幽幽开口,恍若黄泉来音:“那么,如今庐陵分坛是无尘在坐镇么。”

说一句是说,说十句也是说,刀疤脸儿眸中闪过厉色,咬着牙道:“是,是无尘护法兼任分坛堂主之职,坐镇庐陵。”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继续发问:“无尘抓回来的那些人呢,关在何处了。”

刀疤脸儿登时闭紧了双唇,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对上活阎王的一双桃花眸,眸底像蹦着一团绿莹莹的鬼火,他登时将不知两个字狠狠咽了回去,虽然此事乃是宗中的隐秘,也且不深究眼前这活阎王是如何得知的,只说自己,若他将此事和盘托出,不必此人来杀他,单是宗规就会对他不死不休了。他踌躇良久,扬眸望住眼前之人,那双桃花眸,实在是眼熟至极,像是在何处见过,他张了张干涸的嘴,艰难道:“前辈,前辈是茯血,茯。”

话未完,啪啪的两声,他的脸上又重重挨了两个巴掌,玉冠男子做了个噤声

的动作,嗤笑道:“本座若是你,就绝不会说下去。”

刀疤脸儿顿时回了神,是了,此人凶名在外,手中向来不留活口,自己若是守口如瓶,尚且有一线生机,若是,若是不能保守秘密,那唯有死路一条了,他顿时磕头不停,额上的血淌了满脸,看起来凄惨无比,大声哭求起来:“小人,小人知罪,小人不说,小人绝不会泄露此事,求,求,求前辈饶命,饶小人一命。”

玉冠男子抬眸望向远处,平静道:“本座许久不曾杀人了,你若对答的叫本座满意,本座自会饶你一命。”

刀疤脸儿再无半点迟疑,能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中逃得性命,已是上天垂怜了,他不敢再做甚么非分之想,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个干净:“如今庐陵分坛迁去了城外的流坑。属下去过一回,这就把地图给前辈影下来。”

说着,他双手掐诀,一捧黑乎乎的雾气在他的掌心腾起,越聚越多,他轻喝一声,单手一挥,那黑雾顿时散开,在乱石腐土的地上铺开阔大的一片。

刀疤脸儿想了许久,一会儿挣扎一会颓然,最终决然的叹了口气,指尖在黑雾上飞快的点过,每点一处,那处便泛起黑漆漆的似水微澜,微澜敛尽后,黑雾上便渐渐呈现出了山石,树林,溪流和房屋,不多时,这些实景便填满了整片黑雾,活脱脱是一副村寨景象。

寒风阵阵,实在阴冷无比,但再冷,也及不上刀疤脸儿心中的一片冰寒。

玉冠男子默默点了点头,此人虽修为不济,但记忆着实惊人,竟能将只去过一回之地记得如此详尽,也难怪他凭着只见过自己双眸一回,便能认出自己来。

刀疤脸儿长长吸了口气,口中法诀陡然变换,指尖凝出一滴鲜血,他飞快的在地图上写起字来,只是转瞬的功夫,闪着微光的地图便呈现而出,他单手一挥,地图缓缓卷了起来,他双手握着此物,高举过头,恭恭敬敬的递给了玉冠男子:“前辈。”

玉冠男子道了声多谢,继续问道:“最后一件事,流坑如今布了多少人手。”

刀疤脸儿凝神,掐指一算,道:“流坑里如今寻常弟子有二十人,像小人这般修为的传令使有八人,散人有两人,还有就是护法无尘了。”他抬眼偷偷瞄着玉冠男子,半是讨好半是试探:“这些人自然不是前辈的对手,只是无尘抓来的那些人都被分别关押了,前辈若是一处处找下来,怕是有些费事。”

玉冠男子神情如常,目不斜视的淡淡道:“你不必试探本座,本座自有法子找到要找之人,而你,若老老实实在此处呆到本座回来,本座自会饶你一命。”

刀疤脸儿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道:“小人一

切听从前辈的吩咐。”

话音方落,玉冠男子唇边微动,一声声晦涩诡谲的法诀从唇边逸出,刀疤脸周身随之散出一层淡薄红雾,雾气中隐现一个个流转不定的符文。

玉冠男子轻吐了个封字,那些符文登时连成一片,雾气嗡鸣一声,裹着刀疤脸儿顿时消失于虚空之中。

第一百四十九回 村是龙潭虎穴村

这法诀显然极为耗费心神,一切归于平静后,玉冠男子的眸光顿时多了一分萎靡,他盘膝坐下,掌心朝天落于膝盖,闭目静静吐纳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周腾起淡淡的红色雾气,才缓缓睁开双眸,此时已是精光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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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庐陵城出来向西六百里,远远有连绵群山成拱挹之势,一座青砖黛瓦,气势恢宏的村落依山傍水而建,清澈的河水在村中蜿蜒而过,在村内汇聚成一片清可见底的湖水,这湖水可洗衣可烧饭,可浇地可泡澡,是代代村民赖以生存的珍贵水源。

从前这片湖水人人可用,后来万毒宗占据了流坑村作为分坛所在,竟用阵法将这片湖笼罩了起来,美其名曰为了防止歹人下毒,而村民们若要用水,只能每隔三的黄昏时分,来此处等万毒宗之人解开阵法,至于万毒宗的弟子,却没有此种限制,随用随取,十分方便。

如今正是寒冬时节,旁处皆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可因着流坑地气暖,河岸古木尚有绿意,而十里竹海更是随风摇翠,远处青山依旧,泉瀑倾泻,实乃极佳的山环水绕之境。

流坑原本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往来十分便利,民风也算质朴,有些个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每到用饭时分,在村里转个圈儿,不但能填饱肚子,还能带些饭菜回去。

可后来万毒宗看上了此地,打死了硬骨头的里长,蛮横的将原本的村民都撵去了村中一隅居住,令人称奇的是,朝廷却像对此事全然不知一般,不闻不问,任由万毒宗在村落外建起了高墙,又在主要巷道的头尾建置了望楼,用于瞭望防御,使得这座村落严密的俨如一方城池。

村民们恪守从前的出而作,落而息的子,见到万毒宗之人,也是能躲就躲,能忍便忍,数年下来,除了不能随意出村,倒也相安无事,而万毒宗之人素里在村中行事做派,也如普通村民一般,渐渐的,此地沉寂下来,并不如起初那般引人注目,也忘了此地是万毒宗的分坛之一。

这村落素里含有少有人烟,而这一黄昏,残阳夕照,在湖中投下波光粼粼的碎金之时,村口处却凭空聚集了不少灰袍人,皆抬手定睛望住巨大牌坊上盘旋着的那条三首腾蛇,凡有人从此处往来,三首腾蛇必定会吐出一团拳头大小的紫雾,在来人的头顶略一盘旋,渐渐的有下坠之势。

而来人也不慌不忙,只将早早就握在手中的腰牌亮出,冲着紫雾轻轻一晃,那团紫雾顿时凝聚成一枚紫芒大作的符文,轻轻悠悠的没入虚空,不多时,村口便泛起一阵涟漪,随之撕开一道缝隙,将来人放了进去。

村口处聚集的灰袍男子虽多,但都井然有序的

如法炮制,相互打着招呼进入村落中。

隔着河岸,寒风掠过那片苍翠依旧的十里竹海,如同掀起层层碧色波浪,竹影摇曳婆娑,一起一伏间发出震耳聋的波涛之声。

这片竹海极大极深,藏上一个半个人既然被察觉,是再好不过的窥视流坑村之处了。

玉冠男子藏于远处的竹海深处,微微眯着桃花眸,眸中精光毕现,遥望着村口的一切,正如刀疤脸儿当所言,三后的今,正是在外行事的分坛弟子回来复命的子,此种复命,足足要持续三,此时村口阵法大开,只留下三首腾蛇识别真伪,是进出此地的最好时机。

他两指夹着刀疤脸儿的腰牌,仔细端详,只见黑漆漆的木牌上缭绕着毒的气息,木牌正面盘旋着一条鲜红的三首腾蛇,而反面则浅浅雕了“传令使”三个古朴大字,最下方则用小篆写下了刀疤脸儿的名字:仁杞。

这村中修为最高的是无尘,无尘在万毒宗修为算是上乘,在江湖中也素有名头,这名头落在灵犀二字上,所谓灵犀,一则言语温和如风拂面,向来与人交好,最擅长体贴人心;二则他所修功法十分诡异,对法力波动反应十分灵敏,甚么幻形术隐术敛息术在他面前,用处皆不大。

玉冠男子的修为比他高上许多,但也不敢甘冒奇险,用幻形术在村中浑水摸鱼,毕竟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屠村的,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走,才是上策。

他极目望住那条三首腾蛇,那异兽显然也不寻常,凝神片刻,他一脸疼的从怀中摸出张面具,指尖抚摸了良久,才将此物紧紧贴合在脸上,只见脸上一个扭转,转瞬间,他就换了张脸,赫然变成了刀疤脸儿的模样,连头发都与其一模一样。

这面具贴在脸上,无需法力催动,便能随心所变换成任何想变之人,但此物有个十分致命的缺陷,便是只能变幻五,五后变幻失效。且炼制颇为不易,所需材料十分罕见,每一张动辄都要砸进去千金,曾有人笑言此物乃是烧钱之物,比直接在脸上动刀子毁容更加令人疼。而如今他脸上这张,已是数年来所炼制的最后一张了,如何不心疼。

脸换好后,玉冠男子凝神片刻,双手掐诀,无数道红芒无声无息的落于竹海深处,他口中念念有词:“披星戴月,意合乾坤地,疾。”

红芒蓦然凝聚成无数枚拳头大小的圆珠,而每一枚珠子里都封着一滴蔚蓝色的水珠,这些圆珠漂浮在虚空中,每一枚的表面都折出十里竹海中的一杆迎风摇曳的翠竹。

玉冠男子上的雪青色披风蓦然飞出,整个人缓缓升到半空中,影被密密丛丛的竹海掩映着,苍青色的长袍迎风翩跹,整个

人仿若一杆翠竹。

他双手如车轮般飞快的旋转交叠,那些排列杂乱的圆珠,随之无声无息的缓缓旋转,以诡异的姿态没入地面。

“天明吞却,封。”玉冠男子口中的法诀陡转,那些没入地面的圆珠登时低低嗡鸣一声,层层赤色薄雾掠地而起,其间符文隐现,威力摄人。

玉冠男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意的点了点头,缓缓落地,衣袖轻拂,掠地的薄雾如同被风拂尽,不见了踪影。而他随之换上一早已备好的灰袍,理了理衣袖衣摆,自竹海中从容走出。

村口处的三首腾蛇依旧冲着玉冠男子吐出一团紫雾,他如法炮制的晃了晃腰牌,紫雾亦是化为巨大的符文,随之虚空撕裂开一道缝隙,他随之大大咧咧的挤了进去。

村落中青砖黛瓦的屋舍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的马头墙上萱草低垂,其中一处寻常屋舍的隐秘处,供着密密麻麻数十盏雕花清油灯,诡异的是,屋内四围黑漆漆的,清油灯尽数熄灭着,此地凝聚着浓郁的黑暗与死寂,而就在玉冠男子进入流坑村时,那些放了半间屋子的灯中,蓦然亮起了其中一盏。

玉冠男子在村中缓缓走着,此处巷道又窄又细,但却四通八达,排列的极有章法,外来人贸然进出此地,必定是要迷路的。

刀疤脸儿好歹也是传令使,虽然在分坛中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在分坛中尚算有权在手的修仙者,还是流坑中占了一席之地,有了那么一座小小的宅子,只是位置偏僻了些。

玉冠男子凭着脑中那副详实的地图,一路向刀疤脸儿的宅子走去,途中还偶遇了几个相熟之人,他怕露出破绽,只语焉不详的打了声招呼。

这流坑村并不算太大,玉冠男子不疾不徐的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刀疤脸儿的落脚之处,据他所说,这宅子里除了个常年看宅子的老门房,再没有其他人了。

玉冠男子在屋前站定,轻轻叩了叩门环儿。

“谁啊。”门后传出老迈之声,门吱呀一声拉开道缝,半张堆满皱纹的脸在门后隐现,一见玉冠男子的模样,那老门房登时拉开了门,满脸笑意的恭恭敬敬道:“小人就算着到子了,主人该回来了,主人此番可要多呆些子。”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走到屋内坐下,模仿着刀疤脸儿的声音道:“我呆不长,复完命就走。”

老门房赶紧斟了杯茶,双手捧过去,恭敬道:“主人这个时辰回来,必定还没吃晚饭罢,主人先歇一歇,小人这就去弄饭。”

玉冠男子瞧了瞧那杯盏中的茶水,叶片粗大茶色浑浊,也没甚么茶香,显然是有些年头的陈茶了,看来这刀疤脸儿在外头吆五喝六的十分威风,回到这分坛,也只能夹着尾巴做

人么。他挑了挑唇角,戏虐一笑,轻轻放下杯盏,道:“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些子分坛可有甚么大事。”

老门房想了片刻,躬道:“没出甚么大事,不过就是有几个与主人相熟的之人娶妻纳妾孩子过满月,给主人下了帖子去喝酒。”说着,他从布满薄灰漆木大柜中取出个罩漆雕花匣子,将里头的红色帖子递给玉冠男子,恭敬道:“主人瞧瞧罢,明儿晌午就有一场酒,主人正好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回 城是卧虎藏龙城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五十回城是卧虎藏龙城玉冠男子心思转的极快,这老门房实在低微,看来是问不出甚么了,那么不如明日去混顿酒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他虽知道了苏玄明就关押在此地,但至于守卫如何,可有阵法这些事,却是全然不知,贸然救人虽不不是寻死,但搞不好就要害了苏玄明,这可使不得。他凝神想了想,道:“也好,在外头奔波了这些日子,也是累着了,歇歇也好,你去给我备份礼,明日我走一趟。”

老门房躬身道:“喏,那么小人去弄饭。”

冬日里天黑的快,还未待饭菜上桌,天已然黑透了,玉冠男子走到后院隐秘处,定了定神儿,一道白芒落在指尖,随即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有的顺风飞跃,有的逆风而去,向四围不断的散开,而雪青色的披风在月华下摇曳着银光,这等红的鲜艳,白的惨淡的景象,在茫茫夜色中,像极了冰寒两重天。

足足过了三炷香的功夫,消失不见的血丝终于回转了一线,在男子指尖微微盘旋,转瞬便没了进去,他点了点头,叹道:“苏玄明啊苏玄明,幸而我与你是血脉亲人,否则要找到你还真得费一番手脚。”

月华洒落,映照在玉冠男子脸上,格外疏朗清绝,他微微眯起一双桃花眸,眸底隐含风霜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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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城一向是边陲重地,此城向西三百里,与长和国接壤,向北六百里则是北谷国的边境,而向南五百里,便进入了南祁国,故而各种消息皆在此地互通有无,而各个宗派的分堂分舵分坛堪称诸国最全。此城称得上是各国探子奸细满街走,修为高深之人头碰头。

如此鱼龙混杂之地,城防自然也极为严密,守城士兵并捕快之类皆是修仙者,但也只管得了明面上不出人命,却不从过问暗地里血流成河。

这一日,城门刚刚打开,便有一男一女进了城,望之满身风霜,疲惫不堪。

那姑娘显然是累的极了,方才蓬头垢面灰突突的进了梁州城,她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肯在挪动半步了。

而男子是个火气大的,乍见姑娘就地耍赖不肯起身,便抡圆了胳膊抽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少耍花样,赶紧走。”

“我走不动了,我不走了。”姑娘抬起头,不依不饶的几欲落泪。

这一男一女,正是风尘仆仆赶到梁州城的江蓠与落葵二人,这十日里,江蓠带着落葵白日在不起眼的村镇中住下,半夜里披星戴月的赶路,为免泄露行踪,他只敢在夜间施展御空之术,脚程自然慢了许多,终于在近十日的风餐露宿中赶到梁州城。

彼时江蓠倒还好,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打起人来手劲十足。而落葵就没这么好了,半个月里迎着细雪冒着寒风不

停的赶路,她早已虚透了,半真半假的瘫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

梁州是个繁华大城,人人生的粗手大脚,憨厚无比,素来民风淳朴而粗犷,少有买人卖人之事,更少有沿街乞讨之事。乍见个蓬头垢面的姑娘瘫在地上起不来,又见边上锦衣男子撸起袖子,抡圆了胳膊,冲着姑娘抽了过去,围观之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落葵挨了一巴掌,登时扑倒在地,索性趴在地上捂着肿起来的脸庞,狠狠挤了挤双眸,硬是挤出几滴尴尬的冷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不停:“你个杀千刀的啊,你有了新欢,就不要糟糠啊,竟然千里迢迢的从青州把我拐到这里。”

正打算举步而走的江蓠登时张口结舌的愣在那里,这一路行来,挨打也好挨骂也罢,落葵都咬牙受了,没叫过一声,没求过饶也没落过泪,可这,眼下这唱的是哪一出,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转过弯儿来,不知落葵打的是个甚么主意。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一把拔下发间的钗,捏着钗头,尖利的钗尖儿对准了自己的脖颈儿,嚎哭不停,哭的发髻散乱,狼狈不堪:“你,你要迎那个不要脸的进门,迎就迎罢,还要用我的嫁妆迎,嫁妆不够,还要卖了我。”她一边哭,一边拿钗尖儿顶住脖颈儿:“哎呦诶,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我不活了啊,活不成了啊,我还是死了干净啊。”

绕是江蓠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副撒泼打滚的泼妇模样,他原是防备着路上落葵会使各种花样逃走,甚么头痛脚痛肚子痛,却没料到她竟一个字儿都没提过,除了头一日不肯吃饭,挨了一巴掌后,就变得乖顺无比,叫吃便吃,叫睡便睡,叫走便走,没有丝毫要逃走的意思,却没想到进了城,她竟出人意料的唱起了这出。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商量着要去报官,江蓠着了急,劈手便又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你胡说甚么,你走不走。”

围观之人登时一片哗然,有人吵吵起来:“诶诶诶,你怎么打媳妇,你这个人忒不是东西了,还打媳妇。”

“就是就是,没本事的汉子才打媳妇,花媳妇的嫁妆。”

“报官罢,赶紧报官罢。”

“就是,瞧着怪可怜见的。”

江蓠恶狠狠的等着围观之人,脸憋得通红,怒道:“她不是我媳妇,如何打不得。”

围观之人哗然之声更大。

“甚么,不是你媳妇,那就是拐来的了,拐来的也不能打啊。”

“青天白日的拐卖良家妇女,还要逼良为娼,这就更得报官了。”

眼下这情形,江蓠急的满脑子薄

汗,凭他的修为,来这么一个两个捕快士兵,他并不惧怕,怕的是来上千儿八百个,他是个异国人,秉承着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再如此闹下去,少不得要引人注目围攻,若是再揭破了他裹挟云楚国之人,保不齐梁州的修仙者都要群起而攻之了,好汉难敌众手,他也会肝颤,也会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

他眯着狭长凤眼,蓦然伸手,撩开落葵鬓边的乱发,捧住她的脸庞,尚未说话,便已是恶寒阵阵:“好了娘子,别闹了,我不娶她了还不成么,走,咱们回家罢,别叫旁人瞧笑话了。”说着,他握住落葵的腕间,狠狠一掐,伏在她的耳畔威胁道:“小妖女,别耍花样,就凭这些人也拦不住我,你也跑不了,别再连累无辜之人丧命了。”

落葵眸光一转,她本就没打算这样逃跑,只是想在梁州城中留下自己的踪迹,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便见好就收,免得惹恼了这个疯子,她冷眸隐隐含笑,将钗别回发髻,垂泪道:“官人,我走不动了。”

江蓠恶寒的更加厉害,却也只能忍着,暗暗咬牙:“我背你。”

言罢,他蹲下身来,让落葵轻轻伏在他的背上。

刑案顿时变成了家务事,围观之人全然没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兴致,挥挥手渐渐散去。

落葵趴在江蓠的背上,偏着头,神情凝重暗处的两个人,唇边微动,冲着他们眨了下双眸。

那二人对视一眼,一个极快的闪身离去,一个小心的跟上落葵二人,瞧着他们进了凤来客栈。

既然对外宣称二人是一家人,那就不好只开一间房,江蓠在柜上拍了一锭银子,咬着牙开了一间上房,背着落葵上楼,进房,关门。

终于没人看着了,他狠狠将她扔到地上,蹲下身来,望住她那张人厌鬼憎的脸,冷笑道:“你最好莫要再耍花样,耍花样也没用,你是逃不掉的。”

落葵扬起一双冷眸,不屑的撇他一眼,便抱着宝蓝色团花锦缎被褥铺在了窗下的地上,背身而卧。

江蓠自斟自饮了一杯,偏过头望住落葵的背影儿,冷道:“喂,你怎么又哑巴了,刚才你不是装的挺像的么,哭的挺欢的么,我还以为你是块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会哭也不会求饶呢,原来不是啊。”

落葵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连头都没有回过。

碎碎念个不停的江蓠顿觉无趣,暗骂自己无用,怎么费尽力气抓了个哑巴走了一路,他一边喝酒,一边抬眼相望,只见少女的背影儿格外纤瘦,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如青云般的乌发在她身后蜿蜒成瀑,他心中升起个奇异的念头,想要握一握那一把头发,他抬手,狠狠抽了自己的手

背一下,咬牙道:“这都半个月了,苏凌泉怎么还没来救你,你看,我就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罢,当年你拼尽全派保他,如今他却做了缩头乌龟。”

落葵仍未发出半点声响,只背身儿而卧,凝神望着面前的那堵压抑的墙,手缩在袖中紧握成拳。梁州城中有她的分堂所在,堂主川穹乃是她的一手提拔起来的,方才在街市上,自己唱了那么一出,她手中的那枚银钗,钗上雕了只水麒麟,乃是分堂信物,堂中的探子看到后,早通传了堂主川穹前来,他躲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而离开时她的唇语只说了一句话,传信观中。

第一百五十一回 真假少主

落葵仍未发出半点声响,只背儿而卧,凝神望着面前的那堵压抑的墙,手缩在袖中紧握成拳。梁州城中有她的分堂所在,堂主川穹乃是她的一手提拔起来的,方才在街市上,自己唱了那么一出,她手中的那枚银钗,钗上雕了只水麒麟,乃是分堂信物,堂中的探子看到后,早通传了堂主川穹前来,他躲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而离开时她的唇语只说了一句话,传信观中。

她十分清楚,堂里的弟兄没有一个是江蓠的对手,没必要出来白白送死,只要将她的下落传回观中,掌门师兄自会追上来的。

至于后之人,多一眼她都不想瞧,多一句她都不想说,这就是个疯子,跟疯子说话只能用拳头,她自是打不过他,那就等打得过他的人前来解决,这世上本没甚么仇怨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顿。

黄昏时分,天还未黑,残阳便带着凄厉的血色沉沉落下,天色蓦然被扯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屋内没有燃灯,只借着西墙上半弯弦月的微光,给屋内蒙上一层迷离的薄雾轻纱。

落葵有些困倦,困的头昏脑涨,颠簸了半个月,不是宿在破庙便是歇在野地里,寒风吹着冷雪飘着,冻得一阵阵的打哆嗦,睡不睡得着是一回事,没有冻得伤了风已实属难得了。而现下这是数来头一回睡在屋里,头一回挨着枕头和。

昏昏睡之时,门外陡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似是有些怯意,猛然悸动落葵的心,她的脊背陡然一僵,却生生忍住了没有转回头。

江蓠满脸警惕的去开门,只见是小二端了晚饭进门,一样样搁在桌案上,末了,临出门时,却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落葵的背影。

两荤两素,并一壶桂花酿。江蓠揭开酒壶盖子,轻嗅了下,笑道:“这酒还不错,喂,小妖女,过来吃饭。”

落葵僵着子不动,从桂花酿中闻出了些许异样,暗自发笑,果然是民生艰难,这凤来客栈是梁州城中颇具盛名的客栈,几时成了个黑店。

她缓了缓神儿,从容起坐在桌前,斜眼瞟着江蓠一口口饮酒,却并不打算说些甚么,这桌案上的两荤两素并一壶桂花酿,单独吃任何一个都无妨,可放在一起吃却是不妙,她在心底冷笑,这黑店来的真是时候,这点不妙即便伤不到江蓠,但叫他受点罪也是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

既知道饭菜有不妥之处,她便不会自己主动寻晦气,只浅尝辄止了几口菜,便撂下筷子,依旧不言不语的躺下了。

江蓠觉得无趣极了,一边吃菜一边冷笑:“你可真没趣儿,难怪旁人瞧不上你,要去找些野花来采。”

落葵顿觉鼻尖儿一酸,忙紧紧闭目,让泪意倒流。

江蓠眯着凤眼,继续冷笑:“你是在面壁思过么,嗯,小妖女,你是该好好思思过,想想自己为何要投在嗜血道中,当了妖魔鬼怪。”

落葵不语,任凭睡意袭来,她昏昏沉沉的,迷蒙中察觉有人吹灭了烛火。

窗外月色昏黄,将窗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夜风掠过半开的长窗,水青色的帐幔一起一伏,淡淡的影儿烙在青砖地上。

有些冷,睡的深沉的少女翻了个儿,打了寒噤,瘦伶伶的子在薄薄的锦被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江蓠蓦地叹了口气,抱过上的另一锦被,小心盖在少女上。

少女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蹙,像是有百般心思在那里打成了结,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岚影,睡着时比醒着时竟还多了几分鲜活气。

江蓠一时恍惚,像是瞧见了那个已经消失于世间的那个少女,彼时在程家惊鸿一瞥,他便将那少女刻在了心上。彼时在他心中,最美好的事,便是看到她的微笑,而更美好的事,便是看到她因自己而笑。回到天一宗后,他便央求父亲去提亲,程家应后,他欣喜若狂,原以为从此以后,少女便会因他而笑,谁料事与愿违,她以后的种种风波,难堪乃至死地,皆是自己带来的。

不自的伸出手,还未触到少女的脸庞,耳畔突然传来细碎之声,像是有人猫着腰蹑手蹑脚的上楼。江蓠顿时警醒过来,以迅雷之势趴到桌案上假寐。

落葵也在此时醒来,伸手一摸,上竟盖了两被褥,偏过头却见江蓠趴在桌案上,她不一怔,又见江蓠眯着丹凤眼,冲着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抿了抿唇,心道,装睡,装睡也躲不过这一劫。

雕花窗外雪光透白,月色昏黄,将黑漆漆的屋内染的有了几分亮光。

借着这半窗微光,门缝处探进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刀刃锋利的在门缝上下缓缓挪动,碰到门栓儿上,拿刀刃儿轻轻一拨,便拨开了。

门吱吱呀呀一阵轻响,蹑手蹑脚进来两个男子,一打扮昭告了自己是杀人越货的行家里手。

二人提着明晃晃的长刀,猫儿垫脚,在落葵与江蓠边来回审视不停。

审视过后,寂静的屋里响起一把嘶哑难听的声音:“这丫头浑没有二两,少主瞧得上么。”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少主抓她是回去修炼,又不是炖了吃,要那么多作甚么。”

落葵暗叹,这两个不开眼的,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她微微抬了抬眼帘儿,小心睁开条眼缝,隐约瞧见一人冲着江蓠晃了晃刀,嘶

哑着声音道:“那,这个男的呢。杀了么。”

尖细声音狠狠拍了一下嘶哑声音的大脑门儿,道:“你是不是傻,出来时,少主交代了要抓几个男的回去试毒用。”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二子,你长点心罢,天一宗弟子门人无数,咱们这两块料算个,如今难得有了个伺候少主的良机,咱们可得亮起十二个心眼子,伺候好了少主,还愁没有出头之么。”

嘶哑声音道:“可是大哥,这数月咱们把这十里八乡的丫头都抓绝了,这要是再把梁州城里的丫头也给抓绝了,下回咱们去哪抓丫头啊。”

尖细声音哽了一下,道:“这天下这么大,丫头这么多,还能没地方抓么,梁州城的抓绝了,还有冀州城豫州城,再不济就去长和国抓,咱们天一宗少主想要丫头,去哪抓不着。”

天一宗,天一宗少主,还肆无忌惮的到处强抢民女,这可是好大一个锅,从天而降啊,落葵几乎要笑出了声,天一宗的少主不是就趴在此处么,何时又多了个少主,莫非江蓠不在宗内的这些子,他爹又给他添了个弟弟,且一夜长大了,江蓠啊江蓠,你的名声哟,这下子可就败光了,落葵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幸灾乐祸,她十分清楚,江蓠那个暴脾气,不会坐看她落在旁人手中,更不会坐看有人败坏他的名声。

落葵所料不差,江蓠趴在桌上,双手紧紧握住,险些就要憋不住跳了起来,指着这两个有眼无珠的蠢货大喝一声,少主我就在这里,你们是不是瞎。但他还是生生咬牙忍住了,打算跟着这俩蠢货回去,会一会那坏事做绝的“天一宗少主”。

夜色深沉,大雪扑簌簌下个没完没了,寂寂雪光如同淡淡薄雾,当风簌簌,白茫茫的一片纷纷扬扬,一架板车迎着寒风细雪缓缓驶过,车轮碾过青石板上的薄冰,薄冰在车轮重压下细细碎裂,深一声浅一声,急一阵缓一阵。

雪意不停,如棉如絮般扑到板车里,那车里挤着十几号人,有男有女,皆是昏睡不醒的样子,上雪凝冰冻了薄薄一层花白。

落葵冷的直打哆嗦,鼻尖一酸,想要狠狠打个喷嚏,又唯恐惊动了驾车之人,只好生生忍住了,忍得泪涕横流。

耳畔传来江蓠着意压低的声音:“冷么。”

落葵嗤了一声,偏过头去腹诽不已,你个挨千刀的,还不是受你连累才在这挨饿受冻,你还有脸问我冷不冷,真是该狠狠打死了算。

上蓦然一沉,落葵侧目,却是江蓠将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在了她的上,指尖轻轻捻过披风上的织锦绣花,她神冷薄如昔,心下却渐生暖意,她并非铁石心肠,如今乱世,人与人之间落井

下石容易,雪中送炭却是难了,虽被折磨了一路,但江蓠着实并未下狠手,否则打断她的腿,装到麻袋里,骑一匹快马疾驰回天一宗,岂非一劳永逸,总比这样拖着她走来的容易,落葵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腿,若换做自己擒住江蓠,恐他的那双腿顷刻间就保不住了,她哀叹,果然如苏子所言,自己才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狠毒之人。

落葵微阖双眸,不言不语,雪凝在她的眉心良久,却没有化成一滴水,反倒如同一朵凝白的花钿嵌在那,诡异难言。

第一百五十二回 少主打假

江蓠心中颤了一颤,这小妖女竟冷成了这样,连雪落于都不会化开,他生怕冻死了她,便再也无法获知苏凌泉的下落。江蓠咬了咬牙,罢了罢了,一把骨头就一把骨头罢,索自己吃点亏罢,他出人意料的伸手一捞,将落葵捞在怀中紧紧搂住,这才陡然惊觉自己不是吃了点亏,而是吃了个大亏,这小妖女竟冷成了块冰坨子,激的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你干甚么,你放开我。”落葵吃了一惊,拳打脚踢却挣脱不开,又不敢大声喊叫,愤恨之下张嘴便是一口,咬在了江蓠手上。

江蓠痛的几惨叫,幸而怀中这块冰坨子够冷,足够令他保持神志清醒,他面目狰狞扭曲,恨恨的缩回了手:“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怕你冻死了。”

落葵蹙眉低骂:“谁要你的好心,你个浪dàng)子。”

江蓠讥讽道:“就你这样的,浑没有二两,送到我上,我都不要。”

落葵大窘,偏过头去骂了句不要脸,便不再说一句话了。

雪越下越急,路越走越偏,四下里寂静无声,有积雪压断枯枝,啪嗒一声坠地;有车轮碾过薄冰,阵阵细碎裂开;有雪片簌簌落下,浸湿发髻衣领。

就在落葵冷的受不住,险些打出个喷嚏之时,板车倏然停下,落葵与江蓠极快的闭上双眸,只用耳朵去记住周遭的一切。

此地静谧的有些可怕,有人上前叩了三下门,一短一长一短,落葵死死记在心中。

听得这敲门声,江蓠一慌,这赫然是天一宗梁州城分舵的暗号,他眯着眼打量周遭,莫名眼熟,此地是条陋巷的尽头,四围没有旁的宅子,伫立两扇斑驳红漆木门,大门上高悬一枚黑漆漆的铁八卦,而大门两侧挂着两条紫檀木,刻了两句对仗并不齐整的诗“剑阁望梁州,天地一沙鸥”,还拿朱砂色填了,颇为醒目。

江蓠登时变了脸色,这两句诗中暗含了梁州与天一,而门上的铁八卦更是分舵的唯一标记,他虽从没来过梁州分舵,但凭这两样便可认定,此地正是天一宗在梁州城中的分舵所在。

门吱吱呀呀打开了,听声音是一扇半旧的木门,随后便是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江蓠闭目,暗自狐疑,诗句是真的,标记是真的,分舵自然也是真的,可少主却是假的,这冒名顶替者也忒大胆了些,竟敢到天一宗分舵里假冒天一宗少主,就不怕被人识破,被人围殴么。

短暂的静谧后,落葵突然头脚倒转,只觉天旋地转,原来是被人扛到了肩上。她小心睁开眼,借着茫茫雪光瞧见了此地的囫囵光景。

进到宅子里,院子倒大,却无一花一木

,皆用巴掌大的鹅卵石嵌满整个地面,冬里上头结了层薄冰,冰上又铺了轻雪,光滑的几乎无处下脚,一个不留神便会摔得四仰八叉,可这些人背上背着肩上扛着,脚底下却走得稳稳当当。

落葵暗道,这些人的下盘功夫练得不错,只是不知修为究竟如何,若个个都是修为高深之人,江蓠再如何天下无敌,也是一人难敌众手,那么,她眸光微闪,暗自盘算,江蓠决容不下这冒名顶替的少主,只是这院中不知藏了多少人,再加上那个不知深浅的“天一宗少主”,一会打起来,江蓠少不得要疲于奔命,自己要见机行事,设法解了捆魂索才是。

有人撩起水红色金绣团花厚棉门帘,屋里落地搁了四架错落琉璃曼陀罗灯架,昏黄的烛火透过薄薄的羊皮灯罩,灯罩上描着各色美人图,眼波流转,香肩半露,影影绰绰的影儿落在上头,别有香艳韵致。

这厅堂极大,四白落地的墙上写满了玄妙法诀,闪着金色微光,厅堂之中搁着一架四柱大,沿儿雕花,挂着一顶水红色团花帐幔,寒风拂动,那帐幔似水波dàng)漾,艳丽无匹。

落葵趴在那人肩头,偷瞄了一圈儿,定定望住墙上的法诀良久,才暗道,怪不得这“天一宗少主”如此的色胆包天,敢他修炼的竟是炉鼎之术,其中还不乏歪门邪道,下作,实在是下作,也不怕早晚累死在上。

还未及多想甚么,落葵便觉子一松,被摆在了冷硬的地上,她不敢再睁眼去瞧甚么,只将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不意竟有一只手探了过来,一番摸索后,猛然握住她的手,她心中一悸,察觉到是江蓠在她边躺着,她挣扎了两下,挣扎的动静大了怕惊动了人,挣扎的动静小了却又挣扎不开,她幽幽叹了口气,既然无济于事,索放弃了挣扎,还是省些力气留着一会逃命用罢。

忽的有丝丝缕缕的异香入鼻,初嗅微香,再嗅却是腥臭,着实叫人恶心,落葵一下子没忍住,狠狠吁了口气,暗道,装昏迷也是需要天赋的,自己着实是天赋不足的那个人,她睁开了眼,却见左右之人尽是满脸茫然,眼眸惺忪,皆想不明白为何会在睡梦中到了此地。

落葵早有防备,在客栈中没有吃下那些喂了毒的酒菜,而江蓠修为深厚,那点毒顶多算是开胃小菜,伤不到他甚么,在这么一群茫然之人当中,二人看起来是清醒最早的,自然也引起了那位“天一宗少主”的注意。

那人背着手,从暗影中踱了出来,在落葵二人面前站定。

落葵扬眸,冷眸一缩,这位“天一宗少主”生的倒是眉眼周正,满脸浩然,只是眉眼间却隐含笑,脸色赫然是纵过度

的疲累之色。她侧目,转而望了望江蓠,如此看下来,还是此时眯着狭长丹凤眼,一脸癫狂的他更加顺眼些。

“天一宗少主”抬手,拿扇子挑了挑落葵的下巴,隐隐含笑默默点头。

此等浪dàng)子的做派,着实惹恼了江蓠,在他心中,唯有他一人能对落葵动辄打骂轻薄,他可忍不下去旁人对她打骂轻薄。他出人意料的从斜拉里冲出来,一下子将“天一宗少主”撞翻在地,拉过落葵护在后,对着“天一宗少主”怒目相视,大声喝道:“你别碰她。”

“天一宗少主”轻蔑的一笑:“哟,你们抓人,竟抓了人家小两口回来。这丫头别是破了,早不是完璧了罢,那可就没甚么用处了。”他笑着去掀落葵的裙子:“叫本少主验验。”

话音未落,江蓠沉着脸色,像一阵疾风般冲到“天一宗少主”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抡圆了胳膊,冲着他的脸庞就是劈头盖脸一顿猛抽,

抽耳光的噼里啪啦声和年节时放炮仗的声音相差无几,除了抽的人手疼,被抽的人脸疼外,那声音都巨大而喜庆。

待少主手下缓过神儿来围殴江蓠时,“天一宗少主”的脸已经高高肿了起来,与年节时放在祠堂祭拜祖宗的肥硕猪头一般无二,双眼被挤成了两条细缝,外头镶了一圈儿青紫的边儿,这眼妆的颜色几正,连青州城中最好的香粉铺子也调不出。唇边肿成了两片油光发亮的肥,挂着不断滴答的鲜血,他困难的张开嘴,呸的一声吐出了枚断齿。

落葵目瞪口呆的望着江蓠,这,这算怎么回事,有法力不用反倒用拳脚,这,这个疯子莫不是傻了罢。

江蓠也怔住了,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抽到发麻的手,自己怕是气昏了头罢,自己怎么会为这个小妖女气昏了头。

正愣神的功夫,“天一宗少主”眸中闪过狠毒,唇边忍痛微动,响起一声声蚊虫般的嗡嗡声。

四围蓦然破空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凭空出现无数怪兽,在虚空中飞的,在地上爬的,每一只都有半人高,将个厅堂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些怪兽面目狰狞,吓得茫然之中的人们顿时一个激灵,惨叫着四散而逃,还未逃到门口,便被这位“天一宗少主”的手下给摁倒在院中了。

而江蓠二人,虽没有慌神逃窜,但借着微弱的烛火,瞥见这密密麻麻的怪虫。还是不由自主的上一寒,顿时起了细碎的疙瘩。

“天一宗少主”冷冷一笑,哨声尖利难听,扎人心扉。

一只怪兽飞而出,大张了兽口,露出洁白晶莹的獠牙,向江蓠二人扑咬而去。

江蓠抬手,轻轻一晃,长剑从袖中跃出,在怪虫上一闪

而过,怪虫嚎叫了一声,被斩成了两截落在地上,诡异的是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落葵定睛去看,这怪兽生的鸟首狼,八只狼爪尖利的大张着,后却没有狼尾,全上下覆盖了银灰色的皮毛,背上比狼多了两处凸起,翅膀尚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但已可见上头一枚枚钉子般坚硬的羽刺。

不,这不是天一宗的手段,这等恶心人的妖兽唯有万毒宗才养的出,她眸光一转,望向“天一宗少主”,那双眸子眸光毒,被他看上一眼,便像是被毒蛇盯住。

第一百五十三回 原来是个美娇娘

“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震耳聋,目及之处,铺天盖地尽是这种灰狼,如同在四面围了堵灰色的高墙,难以突破。

“天一宗少主”蓦然长啸一声,随即面带冷笑,像看着死人一般看着江蓠二人。

声音方落,有数十道狼影如同离弦的利箭,从众多灰狼群中飞而出,上银灰色的皮毛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光芒,背上双翅大展,上头的羽刺根根尖利的竖着,每扇动一下翅膀,羽刺便夹着风声冲着二人狠狠扎下。

眼看着灰狼与羽刺同时落下,江蓠形不动,始终将落葵掩在后,只双手左右挥动,一道道剑影破空而出,交织穿插化为金灿灿的巨网,冲着这数十只面目丑陋的灰狼迎头罩下,将这些灰狼罩在网中,旋即他单手一握,巨网随之狠狠收缩。

顿时,众多灰狼连嚎叫声都未能发出,便被无数道金色剑光搅成了碎,四散飞去。

就在此时,“天一宗少主”冲着左右使了个眼色,其中两名天一宗弟子如风一般掠过,影以迅雷之势一前一后bi)到落葵后,悄无声息的抬手,正要扼住她的脖颈,她却早已察觉到不妥,抬手便是一丛红芒,钉在了来人的眉心处。

那人顿时形如同被寒风卷起的落叶,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了墙上,连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生死不明了。

江蓠听的动静,转头一看,顿时笑道:“小妖女,你真是心狠手辣。”

落葵冷笑:“你还有功夫管我心不心狠,小心被狼啃了。”

就在江蓠刚刚转过去,另一人却趁着落葵分神的一瞬间,伸手便掐着她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前,大喝道:“住手,小子,这臭丫头在我手里,你还不住手。”

“该死。”江蓠没有回头,却只形一转,将bi)到眼前的众多坚硬羽刺捞在手中,反手一扔,一枚羽刺冲着落葵飞了过去。

落葵心领神会的眨了眨眼眸,就在羽刺bi)近自己眉心之时,她极快的偏过头,风声过耳,羽刺正中后男子的脖颈,随后洞穿而出,血顿时溅了她满脸满。

而余下的那些羽刺则夹带着呼呼风声,冲着围在四周的灰狼洞穿而过。

顿时,羽刺刺穿皮的嗜血声与凄惨的狼嚎声此起彼伏,大片碎横飞,却始终没有一滴血流出。

江蓠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冲着落葵得意的挑了挑眉稍,落葵却冷着脸并不言语,只“刺啦”一声扯下只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见此景,“天一宗少主”脸色一寒,哨声突变,像是蕴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

灰狼听得这声音,竟然高高仰天大声狼嚎起来,口中吐出成片的灰色口涎,层层叠叠像潮水一般

涌来。

口涎在半空中拉长成细不可见的长丝,一层五彩光芒在长丝上流转开来,与灰色长丝交叠穿插而过,结成一只巨钟,钟上五彩符文不停的闪动,冲着江蓠二人迎头罩了下来。

江蓠一手拉着落葵飞躲避,而另一只手提着长剑反手一劈,长剑与巨钟重重相碰。

“嘭”的一声,巨大的声响在虚空中漾起一层层涟漪,江蓠被震的虎口一麻,长剑几脱手,而形也倒飞而出,拖着落葵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

而巨钟被这么一劈,表面写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带着哀鸣声声重重坠地,激起无尽的灰尘扑面而至,呛得人连连咳嗽。在这灰尘中,巨钟重新化作无数条长丝,一闪而过没入灰狼口中,而其间的五彩光芒已不见了踪影。

“好厉害,小妖女,你可瞧得出这是哪个宗门的手段。”江蓠吹了吹泛红的虎口,低声笑道。

落葵瞥他一眼,冷道:“你不是号称江湖公子之首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么,还真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

江蓠却并不恼怒,只一笑:“喂喂喂,我刚刚救了你啊。”

“救。”落葵嗤道:“若非你抓了我出来,我能差点丧命么。”

“天一宗少主”终于神色凝重起来,偏着头静立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阁下是何人,凭阁下的修为,那点毒绝不可能伤了阁下,阁下为何要有意混入天一宗分坛。”

江蓠撇了撇嘴,破口骂道:“本公子想去哪就去哪,天王老子都管不着,你个杂碎管得着么。”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无数道诧异的眸光望了过来,她才觉出这样的险境,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江蓠也转眸望向她,撇嘴笑道:“小妖女你笑个,你以为就你会骂人,本公子也会骂人。”

落葵顿时大窘,蓦然冷了脸,转头望向一侧,不言不语起来。

江蓠闹了个自讨没趣,心中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索指着“天一宗少主”骂了个痛快:“你个杂碎,你练邪门歪道的功法也就罢了,祸害人家家姑娘作甚么,要祸害,祸害自己家姑娘去,不过,本公子今既撞上了。”他将长剑往地上一戳,灰尘散开,继续骂道:“本公子就勉为其难,替天行一回道,送你去阎王爷那祸害去。”

“天一宗少主”被骂的脸色涨红,肿的老高的脸益发像一颗煮熟了的猪头,仰天凄厉长啸滚滚,周的银色长袍应声炸开,碎片应声像四围砸去,露出内里的一层灰色长袍,而领口处绣了个极小的红色毒字。

江蓠讥讽笑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脱衣服顶甚么用,你就是脱光了,本公子该杀你还是得杀了你,顶多就是埋你时省点劲儿,正好赤条条

来赤条条死,不用费心给你换寿衣了。”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全然忘了此时正置于你死我活的险境。

倒是落葵望着突然发狂的“天一宗少主”,眸光闪动,脸色晴不定,此人果然如她所料,是万毒宗的门下,且衣领处的那枚红色毒字,也彰显了他在宗中地位不低,她眸光一转,定睛望住了他耳垂子上的小洞,不嗤的一笑,竟是个女的,她侧目望了望江蓠,心道,但愿此人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能打的过她。

江蓠似乎感受到了落葵的眸光,转眸一望,正与她的双眸相接,撇嘴奚落道:“放心,他不是我的对手,况且即便我打不过他,跑也要拉上你,死也要拉上你,与我同生共死就是你的命,你就认命罢。”

落葵冷笑一声:“她是万毒宗的光明暗夜使之一,你可看清楚了,她是个女的,将来下了地府黄泉,也好知道去找谁报仇。”

江蓠眸光一缩,万毒宗的光明暗夜使,虽然在宗内十大高手屈居末流,但也不容小觑,他将长剑横在了前,剑顿时金光大作,做出防护之势来。

他环顾四围,见天一宗弟子个个磨刀霍霍,咬着牙都想要活劈了自己,他暗叹了一句,这些人虽然识人不明,但罪不至死,一会儿打起来,若是像刚才那个样,都被这假货填了炮灰,也是可惜,随即他单手一翻,食指上挂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玉佩,上头白泽昂首,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他指着天一宗弟子,朗声大喝:“本少主才是真正的天一宗少主,尔等眼瞎耳聋,竟然助纣为虐,若今助本少主铲除佞,之前一切既往不咎。”

天一宗弟子们面面相觑的未敢擅动,那枚玉佩是确凿无疑的真货,那么眼前之人呢,究竟是谁,众人难以置信的移眸望向“天一宗少主”。

而此时,“天一宗少主”如同变了个人,一袭灰袍裹在上,蜂腰纤细,骨均匀,体态婀娜多姿,而竖在头顶的长发尽数散落,衬得她脸白如玉,美艳无双,这下子,是个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的,周围讨好了她数月的天一宗弟子登时大惊失色,指着她厉声大喝:“你不是少主,你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冒充少主。”

“天一宗少主”抬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千百媚的脸孔,四十如许,且丝毫没有红肿和伤痕,她滴滴的一笑:“甚么狗少主,老娘早就当够了。”她抬起一双美眸,在江蓠脸上妖娆漫过:“你既来了,还给你就是,老娘可不稀罕。”

江蓠哽了一哽,有些呆住了,他也算是阅人无数了,可这般妖娆动人的半老徐娘,还是头一回见到,周围众人也俱是不堪,眸光缠在那女子上挪动不开,有些更是把持不

住的狠狠咽了口唾沫。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讥讽笑道:“你可要当心了,美人蛇是会吃人的。”

江蓠蓦然回了神儿,讪讪一笑,扬声喝道:“你说的轻巧,本少主的名声都叫你毁了个干净,不给个说法就想走,为免太欺负我天一宗了。”

女子蜂腰一摆,笑道:“你个小娃娃想要甚么说法。”

江蓠用剑尖儿点着女子,冲着地面啐了一口:“呸,你才是个小娃娃,识相的乖乖自己捆了自己,跟本少主回天一宗去。”

第一百五十四回 突围

女子呵呵一笑,笑起来千百媚:“小娃娃带老娘回去干甚么,修习双修之术吗。”

长剑抖了一抖,剑尖儿轻颤,金光刺目,江蓠咧嘴一笑:“如此甚好,正合我意,本少主府中有各式各样的大,必定让美人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只怕人家是乘兴而来,你是败兴而亡罢。”落葵低声嗤笑一声。

江蓠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梢,低笑一声:“小妖女知道的还不少,败不败兴,咱们回去了见分晓。”

落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撇过头去愤恨不语。

突然间,暗沉无声的深夜里,传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渐渐震耳发聩,听着像是来了不少人,将此处团团围住。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猛然大笑道:“难怪你与我东拉西扯的说了这么半晌,原来是搬了救兵来了。”

话音方落,众多穿灰袍的万毒宗弟子踹开了大门,提刀握剑的潮水般涌了进来,而墙头上也架起了几十张弓弩,长箭上灵光波动,符文凛凛,箭尖儿皆对准了院中众人。

女子也不复方才的柔弱媚,抬手撩过额前的碎发,狠毒笑道:“小娃娃,你现下知道了也不晚,好歹能做个明白鬼。”

凄厉的哨声乍起,剩余那些安静了许久的灰狼群顿时动起来,拧成一股灰色的洪流,冲散开聚在院落中的天一宗众人,旋即纷纷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八只尖利的爪子,向着众人或抓或咬,此地登时亮起各色光华,惨叫声四起,血横流,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江蓠一手护着落葵,一手提着长剑,剑嗡鸣着,金光不断洞穿二人侧扑过来的灰狼,虽一时无法突破灰狼的包围而出,但也从院落深处冲到了大门处,且暂无命之忧。

“嗖”的一声,三只灰狼形成掎角之势,冲着二人扑了过来,江蓠蓦然甩开衣袖照在落葵头上,随之长剑斜劈而过,其中两只灰狼顿时被拦腰劈成了两截,而另一只的利爪却抓破了他的衣袖,在他手臂上留下极深的血痕。

这些灰狼毫不畏死,如滔滔江水般前仆后继,难以杀绝,实在太耗费法力,江蓠杀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喘着粗气,倚剑而立,而长剑上的金色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显然损伤极大。他环顾四围才发觉,众多天一宗弟子在这场混战中已倒下了数十名,如今尚且还有三名在灰狼群中拼命厮杀,但也离力竭不远了。

“这样下去不行,迟早会困死在这的。”江蓠再度劈死一头灰狼后,倚靠着落葵的子气喘吁吁道。

落葵抬了抬手,叹了口气道:“捆魂索在这,我可没法子。”

江蓠眸光一缩,咬着牙骂道:“你个小妖女,我不会上你的当,别想哄

着我放了你。”他蓦然大喝一声,提着长剑疯了一般的四处砍去,所到之处金光奕奕,凄厉的嚎叫声大作,碎横飞,差点砸到落葵的上。

而那灰狼毫不畏死的一层层冲上来,二人前已然是摞了一层层残缺的狼尸,可二人始终冲不破那扇紧闭的大门。

女子在不远处静立着,越看越发心惊跳,这真正的天一宗少主不过二十几岁,在天一宗宗主的刻意传授下,修为高深自不必说,可眼下这等毫不畏死和对敌的稳健狠辣,哪里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宗门的公子,简直比擅长杀戮的嗜血道中人还好心狠手辣几分,再如此下去,迟早会让他从灰狼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这样的活口跑出去,后患无穷。

她眸光闪动良久,眼见着灰狼群被冲的四散凌乱,终于决然狠厉的冲着墙头挥了挥手,墙上等待许久的弓弩手顿时来了精神,铆足了力气弯弓箭。

“嗖嗖嗖”,无数道长箭从墙头飞了出来,箭尖儿上裹挟着一团黑漆漆的雾气,而雾气中却盘旋着条绿莹莹的小蛇,如同闪电,遮天蔽的冲着二人飞了过去,转眼间就要将二人扎成刺猬。

江蓠飞跃起,长袖翩跹,在箭影中一个转,便将长箭尽数捞在了手中,随后他的影却消失于虚空中。

女子大惊失色,双手微晃,多了一对子午鸳鸯钺,交叉挡在前,眸光警惕的四处张望,神识也同时缓缓散开,却始终寻不到江蓠的踪影。

而江蓠却蓦然立在了高高的马头墙上,整个人衣袂翩跹,如同飘dàng)在半空中的一缕云,他悄无声息的飞落下,手中的无数长箭已然拧成了一柄长矛,遥遥指向女子的头顶。

女子反应极快,子飞快的右旋躲开长矛,随即双手将子午鸳鸯钺往前一递,砍向江蓠。

见此形,江蓠扯动唇角诡异的一笑,却不躲不闪的依旧刺了下来。

女子顿觉不祥,耳畔已传来极微弱的风声,她猛然侧躲避,只听的“噗”的一声,一枚长箭洞穿了她的心口,她闷哼一声,转却见另一个江蓠立在他的后,唇角挑起戏虐的笑。

而另一个手持长矛的江蓠,形却片片溃散,化为虚无,原来,那竟只是他的一道分而已。

江蓠趁打铁,手上长剑一晃,金色的剑光在虚空中分光化影,化作成千上万道剑光,发出锵锵的碰撞声,皆冲着倒地不起的女子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虚空被撕裂开一道缝隙,一双手从里头探了出来,那手在无数道虚虚实实的剑影中虚晃而过,笃定的找到真实的长剑,单手握住将剑尖儿狠狠反转折断,而另一只手重重则落在了江蓠的口处,指缝间隐现一枚绿色长钉,随之刺破衣裳,

钉在了他的皮上。

江蓠顿时喷出一口血,血雨纷纷,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十分惨烈,他倒飞而回,重重落在地上,揉着心口破口骂道:“甚么人,有脸偷袭本少主,没脸见人么。”

虚空中响起个沉沉之声:“小子,你不配与老夫见面。”

话音落下,一声声凄厉的哨声再度响起,灰狼口中再度吐出长丝,与五彩光芒纠缠着,化作一座巨钟,冲着二人缓缓罩了下来。

而此时,一道箭光直直而入,夹着浓浓的血腥气,冲着落葵而去,快如闪电,根本由不得人躲闪。

江蓠一瞬的念头,便是小妖女不能死,小妖女死了,便再无人知道苏凌泉的下落了。

他就地打了个滚,滚到落葵前,翻而起,毫不迟疑的挡在了她的面前,一边掐诀拦住重重落下的巨钟,一边任凭长箭刺穿他的口,血潺潺从衣襟漫了出来,他只闷哼了一声,形连晃都没晃一下。

落葵登时呆在了原地,只见箭头处被黑雾包裹,而雾气中的绿色小蛇正一口口的吞噬着漫出来的鲜血,不多时,那小蛇倏地一声穿透皮钻了他的口,她哀叹一声,这箭上竟也淬了毒,不愧是万毒宗的手艺。

江蓠的子晃了晃,毒物入体,他已有些站不住了,而虚空中的五彩蛛网也沉沉下坠,离二人的头顶不过一寸之遥。

落葵蓦地大喊:“江蓠,解了捆魂索,快。”

江蓠迟疑了片刻,艰难的掐了诀,二人手上的红芒顿时消失不见,他却一把抓住落葵的手腕,附耳艰难道:“你别想逃走。”

落葵瞧也没瞧他一眼,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扬起朦朦血雾。

她嘴唇微动,念出一段晦涩的法诀,漫天血雾中分离出无数只火红的萤火虫,挥动闪着荧光的双翅,扑向四周龇牙咧嘴扑过来的丑陋灰狼。

旋即她手上翻花,又从指尖不断的逸出一条条线虫,浮在虚空中,托住了巨钟的下坠之势。

做完这些后,她暗自松了口气,眉心微光闪动,浮现出一只体态狰狞的印记,倏然一闪而过,隐匿不见,她转眸望向江蓠,冷笑道:“冲出去。”

江蓠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眯,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扬起长剑:“走。”

剑金光四,掀起飞沙走石般的巨浪,江蓠紧紧抓住落葵的手腕,没了捆魂索的束缚,他生怕一个不留神,再叫这个滑不留手的小妖女跑了。

而墙头上的弓弩也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不消回头去看,便知道无数淬了毒的冷箭像是流星划破夜空,带着长长的尾羽破空袭来。

落葵长袖舒展,不断扫罗冷箭,可箭实在太多

了些,她仅剩的一只长袖已经被箭穿透,扯得破破烂烂了,她厉色一闪,忍痛咬破了舌尖儿,体内转瞬嗡鸣一声,一枚晶莹剔透的冰弓凭空握在了她的手中,单手一晃,登时数箭齐发,将bi)到前的冷箭弹开,她不停歇的搭弓箭,乒乒乓乓击落了无数冷箭。

“小妖女,你果然风姿依旧啊。”江蓠死死抓着她的手腕,语出奚落。

落葵侧目白了他一眼,暗自腹诽,我救你干甚么,还不如叫你死了痛快,余光掠过他穿而过的长箭,她又叹,不管怎么说,也是你救了我。

第一百五十五回 逃走

二人已摆脱了灰狼群的包围,冲到了门口,正与门外驻守的数十名灰袍人对峙起来,只是江蓠手中握着长剑微微晃动,金光黯淡,一半是力竭一半则是毒气入体,而落葵喘着粗气,精血不足以再次催动冰弓御敌,而法力也不足以支撑她御空而逃了,她暗叹一声,这可真成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了。念及此,她狠下心张口咬破了指尖,抬手将血痕抹在了眉心处。

眉心处顿时红芒微闪,那枚体态狰狞的印记再度出现,嘶鸣一声,一只狰狞之虫子从眉心剥离而出,那虫子不过拇指大小,全上下都被光溜溜的黑甲包裹着,只露出一对细长卷曲的触角。

那只面目狰狞的虫子猛地一扇双翅,不必落葵催动,便在虚空中分光化影,落下大片密密麻麻的狰狞之虫,每一只都相差无几,挥动着双翅,如同一片黑压压的铅云,落在了众多灰袍人头顶。

落葵双手掐诀,口中的法诀源源不断的吐出,成片的狰狞之虫一个闪动,黑甲中探出数之不清的硬爪,爪上生有倒刺,触碰上灰袍人上,尖利的爪子就像钩子一般,狠狠抠在了皮深处,张口便咬,每一口皆深可见骨,瞬间鲜血淋漓,散出腐被烧焦的气味来,血被乌黑的毒液包裹着,不过顷刻之间,便化作一汪血水。

顿时,门外充斥着痛苦不堪的哀嚎,灰袍人在地上翻滚不停,子在眼可见的速度下,迅速化作一具泡在血水中的森森白骨。

江蓠难掩眸中的震惊之色,瞧了瞧眼前的惨状,又瞧了瞧落葵,胆寒的头皮直发麻,从头发尖儿麻到了脚趾缝里,不是怕的,而是恶心的,太恶心了,太恶心了,他连连摇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心的功法,且还是个姑娘修行的,他吁了口气,最恶心的是那虫子竟同蜈蚣一般,生了数不清的爪子,每一只爪子上生了倒刺,在皮上狠狠一勾,便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试着想了下这虫子咬在自己上的模样,蓦然呕了起来,指着落葵连连晃手:“小妖女,你,你,你太恶心了。”

落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笑骂道:“恶心,能救命,你倒是不恶心,你跑一个试试。”

江蓠顿时哽了一哽,认命的瞪了瞪眼,不言不语起来。

落葵双手翻飞如花,她前的一片虚空随之涟漪阵阵,而趴在血水中的狰狞之虫顿时齐齐飞出,与停住在虚空中的虫云重新融在一处,随后涟漪前推,虫云快如闪电落到了剩余的灰袍人头顶,转瞬就要扑了下来。

这一切皆发生的极快,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围在院外的灰袍人还未回过神来,便已倒下了一片,鲜血漫过他们的脚面儿,活着的人惊恐的面面相觑,刀尖儿微晃的不敢贸然上前



“百蛊之虫,是百蛊之虫。难怪你不为我万毒宗之毒所扰。”虚空中的那把沉沉之声再度响起,怒斥道:“你既有此虫,那便与我万毒宗不死不休了。”

落葵回首望住空无一人之处,冷笑道:“阁下既知道此虫的厉害,那么,可有胆子现一试。”

江蓠是扇风点鬼火的极佳帮手,听得落葵此言,他也不管落葵此言是真是假,将长剑往地上狠狠一戳,丹凤眼中有万般光彩,活脱脱一个嗜杀之人,哈哈大小:“有种的你就滚出来,跟这些丑虫子,哦,不,跟本少主大战三百回合。”

落葵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抬脚狠踩了他一脚,听他笑起来中气十足,她不疑心他是装的虚弱无比,bi)自己招数尽出,好探一探自己的底。其实她方才说那番话时,早已暗暗握住一把心虚,催动狰狞之虫所需法力不少,她如今的修为,也只够驱动此虫咬上一回,且还是眼前这修为不高之人,否则早在城隍庙时,她就放此虫出来咬江蓠了,又怎会有如今此难了。而此战之后,便要半个月才能再次驱动此虫了,方才那般说,不过是赌一把,赌这百蛊之虫是万毒宗最怕之物,赌这区区一个梁州分坛,不会有万毒宗五大高手坐镇。

虚空中人亦是踟蹰,百蛊之虫的难缠他心知肚明,数年前他也曾深受其害,才会修为掉落到如今这地步,现下乍见此虫,他自然按耐不住想要一雪前耻,但,他转念一想,并未有十足的把握将此虫灭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将这两个人灭杀,良久,他没有作声,只是长袖卷过倒在地上的女子,而仅存的十几头灰狼也仰天嘶鸣着,被长袖收了进去。随后,长袖甩过,在虚空中留下一缕寒风,转瞬间院落便空dàng)dàng)一片了。

而余下的万毒宗之人登时变了脸色,最厉害的那个都走了,他们还留下等死岂不是傻,只是微怔的功夫,转瞬变作了鸟兽散。

寒风夹着哨声,呼呼的在院落上空不停的盘旋,浓重的血腥气久久不散,雪意不停,纷纷扬扬的将四围染上缟素之色,地上的积雪白的晃眼,间或夹血色,掩埋了众多生死不明的体和灰狼的残肢断臂。

墙上溅起了丈许高的血迹,又有些灰狼的皮毛粘在上头,“轰隆”一声巨响,西墙在惨烈的激斗中摇摇坠的支撑了半响,终于撑不住了,轰然坍塌下来,而残砖碎瓦下探出一只手,血迹斑斑的挥动不停,偶尔传出一声半声的痛楚惨叫扯破寂静的深夜。

羽鸦声声,江蓠疾步上前,长剑一挑,掀翻无数碎石断瓦,再伸手一捞,将下头血淋淋的人拉了出来。

那人方一脱困,便跪倒在地,响起一把嘶哑难听的声音,像是钝刀子割:“少主,

少主,少主饶命,弟子,弟子知罪,知罪了。”

江蓠扑哧失笑道:“原来是你这块料啊,就是你将本少主从客栈里拉了出来,遭了这么一难啊。”

那人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几哭出声来,磕头磕的十分卖力,砰砰作响:“少主,少主,不知者不怪啊,弟子,弟子也是受人蒙骗啊。”

江蓠抬手,重重拍了那人头顶一下,且笑且骂:“你小子伤得如何,可还能动,若是能动,就速去一趟长安城分舵,将此地之事传回宗内,请宗内酌重建。”

那人重重点头,应声称是,旋即却又迟疑道:“少主,那么此地呢。”

江蓠环顾一圈儿,沉声道:“万毒宗既知道了此地,那便不能留了,只怕是要废弃了。”他缓步向外,定睛望住大门两侧挂着两条紫檀木,剑光一凛,紫檀木登时化作灰飞。

那人一个咕噜爬起来,瘸着腿跟出来,陪着笑脸儿道:“那么,少主,不如一步内室,弟子好奉茶。”

江蓠点了点头,举步踱了回去。

落葵眸光闪了闪,却没有跟着江蓠走回院中,心道捆魂索已解,他也重伤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恰在此时,有人在夜间骑马缓缓而过,一锦衣十分阔绰,怀中还抱着个美人耳鬓厮磨,望之不知是哪家大户人家的纨绔子弟,竟然敢偷香窃玉的犯夜外出。

落葵深吸了口气,飞跃起将二人踹到马下,不顾那女子的惨痛呼叫和男子的破口怒骂,她翻上马,辨别了下方向,发觉此地正离西城门不远,且途中没有宵岗哨,妙极妙极,老天爷都在帮着她逃跑,随即轻喝了一声,冒雪而去。

刚刚拐过街角,只听得“嗖”的一声,长长的金色剑光穿透雪色,转瞬横到了面前,马匹受了惊吓,登时高高抬起前蹄,差点将落葵甩了下来。

寒风送来阵阵恻恻的笑声:“小妖女,你要去哪。”

落葵形一顿,安抚着马匹没有回头,只咬着牙暗自发狠,若他阻拦,就拼了命与他斗到底,正好趁他病要他命,他死了,与自己只有好处。她单手掐诀,一条鲜红缎带飞快跃出,夹带着雪片,冲着金色剑芒卷过,将其拨到一侧,双腿一夹马肚子,再度冲了出去。

后那人像是跗骨之俎,她跑的快了,他便追的紧些,她跑的慢了,他便停下来歇几口气,惹得急了,落葵反手一甩,那条鲜红缎带就向着后飞快一卷,那人侧躲过后,如常跟着。

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雪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下个不停,空落落的琼枝盘旋,穿透雪意,以一种倔强的姿态指向苍穹,这条路上没有一个人,亦没有半盏灯,只借着发白的雪色,照亮前路。那雪打着旋儿落下

,凝在落葵发间,成了一朵将化未化的鬓边花,落在江蓠冠上,化为一枚温润光洁的羊脂玉。

寒风凛凛,飞雪茫茫,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雪中艰难前行,不远不近,一个逃不掉,一个打不死,一个心间愤恨恼怒暗骂不停,一个唇边含笑隐带戏虐。

第一百五十六回 去毒

落葵终于狠狠甩了一把鲜红缎带,风声凛冽,雪片噗的一声,四散逃开,她知道没有打中后之人,头也不回的骂道:“姓江的,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恩怨两消,各走一边,你跟我作甚么,你是苍蝇么,这么没脸没皮。狂沙文学网”

江蓠哈哈大笑,笑中隐含虚弱:“我当然得跟着你了,我又打不过万毒宗的那些疯子,万一他们追上来了,我还得靠着你才能活命呢。”

落葵狠狠哽了哽,哽的几乎岔了气儿,大喝了一声,马登时如同离弦的箭,在大雪中狂奔向前,将数之不尽的雪片远远抛在后。

人虽纨绔,但马却是匹好马,行一千夜行八百的好马,不多时,便瞧见了高耸的城门,黑漆漆的像是压在人心上,而此时更夫打更经过,刚过寅时,开城门尚早。

落葵策马而立,愣了半响,才想起来眼下正是深夜里,城是出不去了,此时正值宵,她也不敢大刺啦啦的在城中乱跑,想了又想,索将马匹栓路旁的大树边儿,裹紧了衣领躲到树下。

寒风呼啸而过,冰冷刺骨,落葵紧了紧领口,可一条衣袖扯下去擦了血,另一条衣袖被箭刺的破烂不堪,实在是半点寒风也挡不住,她将子紧紧缩成一团,死死捂住嘴,打了个呜呜咽咽的喷嚏。

一道暗影穿过枯枝败叶,坐在落葵旁,直直望住远方,戏虐道:“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落葵头也不回,只冷嗤了一声。

江蓠偏着头笑了笑,继续讥讽道:“叫你跑,好好的屋子你不待,非要跑到这野地里挨冻,冻死你活该。”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顿觉自己确实有些傻,不是,是傻透了。

就在此时,江蓠蓦然闷哼了一声,脸色骤然惨白,唇角渗出血痕,形不由自主的晃了晃,栽倒在地不住的抽搐。

落葵大惊失色,忙俯下来仔细查看,只见脸白如纸,眉心盘踞着一团黑雾,那黑雾显然不是寻常死物,竟一线线沿着脉络缓缓散开。

“小,小妖女,你,你别想着跑,我,我,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你打不过我的。”江蓠在抽搐中,仍不忘色厉内荏的威胁她,妄图吓得她不敢作甚么手脚。

落葵嗤的一笑,伸手去掀他的衣领。

江蓠忙不迭的抖着手死死扯住衣领,直着嗓子艰难道:“你,你,你干甚么,你要非礼我么,你,别,你离我远些。”

落葵恻恻的一笑,在江蓠惊恐万分的眸光中,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头。

“刺啦”一声,衣领被扯开,露出口处的箭伤。

伤口处的箭已经被拔出来了,也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但那血却并没有止住,不断的潺潺流出,已经浸透了衣裳。

落葵哀叹,

怎么没让你血尽而亡呢,流了这样多的血,竟还有力气一路追到这里,真是个疯子。

她单手掐诀,落于伤口处,皮下登时凸起绿莹莹的一条线,竟是那条绿莹莹的小蛇,只这短短的功夫,俨然已经深入了血,只隐约可见仍在不停的游移,与眉心处的黑雾相互呼应。

这是赤尾青竹丝,乃万毒宗的至毒,除了服下解药,没有旁的救治之法,可眼下,落葵瞧了瞧江蓠的模样,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唯有立时找来解药才有救,可莫说他们根本不知万毒宗梁州分坛在何处,便是知道,打了去,就凭如今这副残兵散勇的架势,不待讨要出解药,自己已经非死即残了。

落葵冷眸闪动,蓦然起,转到江蓠后,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她暗道,既然你命不久矣,那么,就让我送你一程利落的,总好过你毒发,痛苦而亡。

她高高扬起手,正狠狠的刺向江蓠背心,却听得江蓠艰难开口:“小妖女,你可真是个小妖女,连万毒宗的人都怕你,可我不怕你,只有你才知道苏凌泉的下落,你不能死。”他的声音转瞬暗淡:“小妖女,你走罢,你跟我在一处,万毒宗的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落葵心中一紧,百感交集,她清楚知道江蓠有多恨苏凌泉,有多恨她,可生死关头,他却替她挡了一箭,不管他为何挡箭,自己这条命总归是他救的,不哀叹道,江蓠啊江蓠,你还真是个疯子,不愧有癫狂二字,疯的够厉害的。

她伸手扶住江蓠,暗沉静谧的夜里,寒冷的北风刮在脸上,略略有些疼,她自是要离开的,却并非是现在,江蓠中了毒受了伤,她这一走,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虽不是善人,但也是会知恩图报的,即便他救她,是为了获知苏凌泉的下落。

可眼下这荒郊野地里,也并不是解毒之地,落葵咬破指尖,无数只猩红的萤火虫,与不停飞旋的雪片一同,倏然飘向远方。

不多时,萤火虫尽数飞回,倏然没入落葵的指尖,她蓦然睁开紧闭的双眸,望向不远处的泥泞小路,那路的尽头是一处土地庙,且路上没有宵岗哨。

落葵牵着马,驮着江蓠,蹚过半腿泥半腿雪,艰难蹚到了土地庙外头,梁州城中城隍庙香火兴旺,可这座土地庙却荒废的久了,半边庙门塌了,窗纸破损,四面透风。

进得庙内,顿时浮尘迎面,呛得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落葵抬手挥了挥,收拾出一块干净地面,铺了厚厚的枯草,才将几昏迷过去的江蓠拖过去躺下,瞧着这光景,在心底暗笑不停,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这一。

彼时二人的衣裳皆被雪浸湿透了,落葵

拢了火堆,一边烤手,一边凝望昏迷不醒的江蓠,此人修为不低,若容他活着,只怕后患无穷,可若就这样看着他死了,她也于心不忍。

她定了定心思,掐了个诀,放出数只漆黑如墨的萤火虫,飞向庙外,随即没入墙角的暗影中,见一切并无异常,她才舒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后,她小心撕开江蓠的衣裳,露出口,搓了搓手,单手掐诀,在绿影儿浮动处画了个圈儿,将其暂时锢在里头无法动弹,随后,她握着素银簪子在圆圈中比划了一下,簪头有些钝,用来割取蛇并不合用,若是有个趁手的匕首是最好的了,快且见血少。

落葵环顾了一圈儿,这破庙里桌翻椅倒,除了有比簪头更钝几分的枯枝,再无其他了,她咬紧了牙关,拿着簪子狠狠一戳,再向下拉出一道不甚齐整的口子,皮狰狞的翻着,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洒了她满脸满,她顾不得去擦,任由血漫过眼睫,双眸一眨不眨的盯住在皮里挣扎不停的绿蛇,随即提起一口气。

簪子刺入皮的一瞬间,江蓠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惨痛的嚎叫了一声,狭长的丹凤眼狠狠瞪着落葵,抖着嘴唇惨叫道:“小妖女,你,你,你杀人啊。”

落葵白了他一眼,拿簪头在皮中狠狠一刺,正好刺中了困兽般的绿蛇,将它挑到江蓠眼前晃了晃,凶神恶煞的冷嗤道:“再吵,再吵就让你吃了它。”

江蓠脸色惨白如纸,顿时缩了缩子,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落葵低笑一声,抓起地上的草木灰,恶狠狠的摁在了伤口上,见他痛的龇牙咧嘴,却又忍着不敢多言的模样,她顿觉畅快不已。

虽除了那条绿蛇,可江蓠毕竟已经毒物入体,若无解药,命也是堪忧的,落葵咬了咬牙,她修为不济,做不来以法力助人排毒这种事,只好咬破了指尖,放出一只漆黑如墨的萤火虫,挥动双翅飞向江蓠。

江蓠的子无端抖了一抖,下意识的侧过,嗫嚅唇角道:“你,你要干甚么,我告诉你,小妖女,你休想放虫子啃了我。”

落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奚落道:“这会才怕我放虫子啃了你,是不是晚了点儿。”她指尖冲着萤火虫轻点一下,那虫子登时趴在了江蓠的伤口处,在那里一阵蠕动,不多时,那虫子坠落地上,翻着肚皮没气儿了。

落葵万般可惜的叹了口气,这噬毒虫养起来颇费工夫,每一只都金贵无比,她咬着牙暗骂不停,该死的万毒宗,倒霉催的江蓠,我就是手jiàn)才救了你,又花银子又搭功夫还得受累。想着这些,她又翻手放出两只萤火虫。

火堆劈啪作响,温暖的火光照上二人的脸庞,暗

影摇曳,

如法炮制一番,在付出了一地黑漆漆的死虫子的代价后,盘踞在江蓠眉心的那一团黑雾淡薄了下来,只余下一缕缕灰白色的影儿。

雪早已停了下来,天边微明,晨曦初露,给天镶了一道金灿灿的边儿,二人皆是疲累不堪,腹中饥饿。

江蓠揉了揉干瘪的肚子,除了口仍有些痛,上余毒未清,但他自认可以用法力缓缓将毒bi)出了,吁了口气,道:“小妖女,你养这么多虫子作甚么,专门留着救我的么。”

第一百五十七回 矮檐下的人

地上以指尖血圈了个圈儿,绿色的小蛇被银簪子扎了一下,在蛇躯上留下细小的伤痕,血在蛇躯上裹了一层,将灰尘与枯枝黏了满,瞧着半是落魄惨淡半是可笑可怜,哪里还有万毒宗头名毒物的风采,小蛇在圈儿里不停的扭曲,高高扬起蛇头,发出嘶嘶的声音,它似乎十分惧怕那指尖血,稍一触碰上,就极快的摆开蛇头,躯随之紧紧盘了起来。

落葵拿着枯枝,一下一下的挑着蛇头逗弄的兴起,听得此话,只冷冷瞥了他一眼,继续逗蛇。

江蓠看着那狰狞的绿蛇,有些恶心的又道:“小妖女,你为何不放那个丑虫子咬我。”

落葵丢下手中的枯枝,作势要掐诀唤虫,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你要试试么。”

江蓠不语,只一眼接一眼的瞟着满地黑漆漆的虫子,想了良久,才叹道:“不,不了,我太胖了,咬起来太费虫子了,你还是省省罢。”

落葵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旋即敛尽笑意,眉宇幽幽,心道,若是我有力气放虫子出来咬你,早将你咬的尸骨无存了,还留着你这么个整惦记着苏凌泉的祸害作甚么。她有些气闷,用树枝狠狠穿透蛇头,随后握着素银簪子将绿蛇从头到尾割开,来了个开膛破肚去腑放血,最后穿在树枝上,置于火堆上烤的滋滋作响。

不带丝毫暖意的光斜入,蛇血四溅。

江蓠瞪着眼,只见落葵在上抹了抹血淋漓的手,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难怪世人皆说你是茯血小妖女,杀人不眨眼呢。”

落葵一边烤着蛇,一边冷笑:“你没杀过人。”

江蓠微怔,无话可说。

落葵继续发问:“你没杀过无辜之人。”

江蓠抿了抿薄唇,更加无言以对。

落葵偏着头冷笑,讥讽道:“你们谁手上的人命都不比我少,谁杀的无辜之人也不比我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凭甚么我就是那个小妖女,杀人不眨眼,难道你们杀人的时候还眨眼么,难道杀完还掬一把泪,挖个坑把人埋了么。”

江蓠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疼,像是连挨了几个大耳光,他有些不敢去看落葵的双眸,是啊,凭甚么呢,就凭自己杀人的时候旁人没看见么。

这破庙里寂静的有些渗人,只听得到火堆爆燃时的噼啪声。

不多时,蛇已烤至外焦里嫩,香缭绕,唯独缺了一把青盐,落葵扬了扬蛇,淡淡道:“吃不吃。”

江蓠早已饿的前心贴后背了,原想狠狠点个头,可蓦地想起这蛇四从他口抓出来的,是有毒的,兴许还带着自己的血,且,且她收拾的手并没有浣洗干净,顿时干呕了一下,摇头摇的极快:“不,不吃了,你,你不怕被毒死么。”

落葵瞥他一

眼,大口大口将蛇吃了个干净,才道:“你中毒而亡就好,别拉上我。”

江蓠讪讪一笑,摸了摸伤口,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并无甚么异常,不有些生疑,万毒宗乃用毒使毒的祖宗,这毒怎会如此不堪大用,这般轻易的就解了呢,随迟疑道:“我这毒,算是解了罢。”

落葵头也不抬道:“你自己调息一下试试。”

江蓠依言盘膝坐下,静静调息了片刻,这才发觉自法力枯竭的厉害,连修为都被压制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扬眸惊恐道:“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落葵奚落讥讽道:“你可真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草包,连万毒宗的赤尾青竹丝都不知道,此蛇入体,便会吞噬法力,而毒雾则会压制修为,若三内没有解药。”她偏着头一笑:“江蓠,我会给你捡个风水宝地,让你好好当个孤魂野鬼。”

嗵的一声,江蓠仰面砸回地面,砸的灰尘扑上火堆,那火晃了晃,几熄灭,他长叹道:“老天爷啊,你怎么待我如此不公啊。”末了,他想起了甚么,猛然直起,瞪着落葵,扫过她肩头的伤口,疑道:“你也中了箭的,你怎么就没事。”

落葵白了他一眼,恨声道:“要你管,莫非你下黄泉,还要拉上我么。“

江蓠颓废了良久,一把握住落葵的手,眸光赤城:“解药,对,咱们找解药去啊,去万毒宗的分舵找解药。”

落葵极快的将手缩回袖中,拿眼角扫了扫他全,讥讽道:“就你我这样的,就这样去,大白天的打上门去找解药,我不傻,我不去送死,要去你去,再说了,你知道万毒宗分舵在何处么。”

江蓠凝眸不语,只迎风而立,转瞬,赤金长剑在虚空中上下翻飞不停,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血从唇角渗了出来,却仍艰难的不断掐诀,眸光倔强的能将南墙戳两个洞,他心下拿定了主意,即便是龙潭虎,他也要闯上一闯。

一缕光照到坍塌了一半的庙门,金色剑光蓦然暗淡下来,长剑嗡鸣声声,渐成萎靡之色,他顿时喷出一口血,淡白的光里,血色凄然,而他的脸色惨白如雪,眉心一点灰黑,如同院落中被积雪层层覆盖的碎瓦,光在上头晃了晃,雪将化未化,露出一点惨淡的痕迹。

呜呜咽咽的寒风从破败的窗户刮进来,吹拂过破败的帐幔,桌案上积了经年的灰尘,也随之纷纷扬扬。

落葵缓缓走到他的旁,并不伸手去扶他晃动的子,只走出破庙凝望远方,不有些犹豫,单凭自己与江蓠二人,这点修为绝无法从万毒宗分舵那里抢出解药来,那么,终于,她定下心思,单手翻花,掌心蓦然多了一枚蓝幽幽的圆珠,冲着圆珠轻吐了个“去”字,圆

珠一个闪动,不见了踪影。

江蓠拭去唇边的血痕,定睛望着,猜到了落葵在作甚么,他并非没有想过阻止,可惊觉如今自己的与从前却有些不同了,若要他还像从前那般,对落葵动辄打骂不停,他竟有几分不忍心了,他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暗自提醒自己,她是嗜血道的小妖女,茯血派的第一高手,断然不能对她有半分心软。

不多时,从外头掠进来数道人影,带进一寒意,这些人先是诧异无比的虚弱的靠在墙上,哼哼唧唧装死的江蓠,又瞧了瞧立在边上,一脸凝重的落葵,旋即齐刷刷单膝跪地,恭敬道:“主子。”

落葵微微颔首,平静道:“带上他,走罢。”

为首之人正是梁州分堂的堂主川穹,他斟酌道:“掌门师兄昨夜间传过信来,吩咐找到主子后,请主子在分堂静养,他不就会赶到。”

落葵微微颔首,笑道:“好,掌门师兄腿脚倒快。”

川穹亦是笑道:“是。”他指了指地上那人,为难道:“掌门师兄还吩咐,若发现此人踪迹,不必再留,格杀勿论。”

落葵瞧了江蓠一眼,不由众人分说道:“走罢。”

川穹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顿时上来四个人,抬着江蓠将他塞入灰棚马车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有手不停的去砸他染了血的口,他起先还能忍着疼,后来忍不住了便咬着牙低声哼哼,最后终于破口骂道:“小妖女,让你的人手脚轻点,疼死本少主了。”

话未完,他脸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得厉害,比口上的伤更疼几分,显然抽巴掌那人臂力惊人,川穹甩了甩手,冷眸一瞪,骂道:“闭嘴,再叫嚷就捅烂你的嘴,拔了你的舌头。”

江蓠捂着脸,他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打断了牙齿和血吞,生生忍下了这一巴掌。

而落葵瞧着他挨打,却只是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坐在了边上。

马车迎着晨曦,晃晃悠悠的碾过青石板路,落葵昏昏睡,川穹忙往她后腰塞了个软枕,轻声道:“主子慢睡,回去沐浴更衣,用过早饭再睡罢。”

落葵正开口说些甚么,却听得车外突传喧嚣之声,吵吵嚷嚷的,江蓠蓦然睁开眼,掀开车帘儿,倚窗一望,竟是路过了昨夜激战之处,血色与残肢犹在,而不乏胆大之人聚拢在门前指指点点,惊诧无比。

赶车之人仍旧不紧不慢的赶着车,迎面便过来了一队城中捕快,川穹忙跳下车来,冲着捕头拱了拱手,陪着一脸笑意道:“哟,李头儿,今儿可够早的啊。”

捕头也同样拱了拱手,笑道:“可不是么,一大早的就出了事,你说多晦气。”他冲着川穹后瞧了瞧,笑道:“川掌柜,你

这一大早的,干嘛去了。”

川穹如常一笑,却早已将一个物件儿塞到他的袖中:“嗨,这不是。”他瞧了瞧左右,附耳低声道:“府里昨夜跑出去两个人,这不是刚抓回来么,大张旗鼓的怕给李头儿惹麻烦。”

捕快掂量了掂量袖中之物的分量,眸光一亮,拍了拍川穹的肩头,笑道:“也是,不是甚么光彩事儿,川掌柜小心着点,打一顿得了,别闹出人命不好收拾,得了,川掌柜赶紧回罢,我前头瞧瞧去。”

川穹陪着笑,恭送这队捕快远去,才坐回车中,一挥手,马车吱吱呀呀再度前行,最后拐过弯去不见了踪影,他凶神恶煞的瞪了瞪江蓠,从袖中扯出一条面巾,在他面前晃了晃:“劳江公子大驾,将眼睛蒙上。”

第一百五十八回 湖底洞天

这一的流坑村是个极晴好的天,冬阳高照,暖意穿过吊着几片枯叶的枝头,将青碧色的湖水熏得带了些初的暖意,偶有缕缕料峭寒风拂过,才让人惊觉仍是寒冬时节。

今正是村民取水的子,湖水上空终缭绕着的淡蓝色光幕,在这一黄昏散尽了。原本居住在村中一隅的民众,皆在湖水旁蜿蜒起长队。而湖边也多了两队万毒宗分坛弟子,提着各式各样明晃晃的家伙,心不在焉的晃一晃手中的棍棒刀枪,再心不在焉的高声呵斥一嗓子,见村民们皆胆战心惊都抖了一下,这些分坛弟子顿时松懈下来,相互嬉笑着说起闲话。

这一片湖水清波dàng)漾,深不见底,只在靠近岸边水浅处,隐约可见摇曳的水草与游弋的鱼群,相映成趣。

打好水的村民挑着扁担,一路小跑的奔回家,再挑着空桶跑回湖边,只为了在这半个时辰中多挑一些水回去。

此此景皆如同往常,村民默然无声的排队,提水,再排队再提水,一切匆匆。

天色蓦然暗了几分,悄无声息的,像是暮色降临,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原本晴好飘过几缕云,云层厚重渐渐压顶,四下里起了风,吹得衣裳猎猎作响,众人这才仰头望天,有人喊道:“像是要下雨了,大家伙儿快着些。”

话音犹在,一阵狂风穿过枝丫,裹挟着枝头仅剩的几片枯叶,掠地而过,地上顿时一片飞沙走石,迷蒙了的人的双眸。

而这股狂风丝毫没有肆虐,反倒卷过青碧色的巨浪,拍在岸上,在湖边打水的村民原本就被狂风吹得摇摇晃晃,难以站稳形,再被巨浪一拍一卷,顿时惨叫着三三两两的跌入水中,随着浪头剧烈翻滚远去,眼看着就要溺毙在湖中了。

没有跌入湖中的村民大惊失色,熟识水的便跳进去救人,不懂水的便拿了长杆,在岸边救人,而分坛弟子,皆环臂笑望,像是在看一场既好笑的大戏,丝毫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村民发现仅凭自之力,没有法子将落水之人尽数救回,便有大着胆子的村民,冲着为首的分坛弟子重重跪下,哀声道:“仙师,求求仙师救命,求求仙师了。”

为首的分坛弟子沉了脸色,狠狠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怒道:“你们是甚么东西,jiàn)民,还敢求本仙师救命。”

那人一个咕噜爬起,狠狠磕头道:“仙师,仙师,小人自然是jiàn)命一条,但是留着小人们的这些jiàn)民,还可以给仙师们种地,放羊,服侍仙师,若是都死绝了,仙师们还得费心去别处找人,哪里有小人们这些jiàn)民用着顺手,熟门熟路。”

为首的分坛弟子听得此话,顿时微怔,旋即眸光闪动了几下,咧了咧唇角道:“你倒是机灵,口齿【~@奇文学*#免费阅读】

也够伶俐,说的也有些道理。”

言罢,他挥了挥手,后那些分坛弟子顿时跳入水中,将落水村民拖到岸边的浅水处,终于,湖中平静下来,再没有挣扎之人,落水的村民三三两两爬上岸来,湿漉漉的瘫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缓了良久缓过一口气,再度起接着提水,而这阵混乱喧嚣中,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玉冠男子已潜入了湖心深处,不停的向下潜去,越是接近湖底,碧青色的湖水便越是浅淡,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淡淡银光,玉冠男子冲着银光聚集之处游去,旋即双足问问踩在了湖底的一块礁石上,那点点银光便是从这块礁石中散发而出的。

玉冠男子对礁石没有丝毫兴致,只是眸光闪动的望向礁石的正前方,那里是灰蒙蒙的一片,银色的光亮丝毫没有照到,他沉了沉心思,口中念诀,双手向两侧轻轻一推,湖底那银色的水顿时向两侧滚滚分开,露出一条卵石铺就的路来。

玉冠男子毫不迟疑的踏足其上,缓步前行,前路始终蒙着一团灰蒙蒙的雾气,而他的上始终笼罩着一层红芒,每踏一步,雾气便少上一分,而后的湖水便翻滚的聚拢而来,直到走到卵石路的尽头,眼前出现一堵刀劈斧砍状的石壁。

那石壁黑漆漆的,显然已有些年头了,上头布满了青苔和水草,像无数只触角摇曳不停,偶有鱼虾从其间穿过,盎然有趣。

玉冠男子偏着头,定睛瞧了会儿,才蓦然单手一挥,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大股湖水重重砸向石壁。

“哗啦啦”一阵狂响,石壁表面顿时飞快的旋转起来,激出一枚枚石头骷髅,骷髅漆黑的眼洞里,跳跃着两朵绿莹莹的小火球,仔细瞧着,那火球中盘着一条条绿色小蛇,那绿色火球便是绿色口中吐出的轻烟。

石头骷髅察觉到了玉冠男子所立之处,发出一声声刺耳凄厉的喋喋笑声,旋转着拧成一条灰白色的长蛇,重重击向他。

玉冠男子只一笑,飞跃起,手中赤色剑芒随之一斩而过,便将灰白色的长蛇斩成了两段,重新化为一枚枚石头骷髅,而眼洞中的绿芒也暗淡了几分。剑芒随之在左右飞快的一绞击,石头骷髅顿时哀鸣一声,搅成了飞灰,落到湖底,其间的绿蛇,也被搅得血横飞,成了湖底淤泥一部分。

而此时,黑黢黢的石壁上次第浮现出一颗颗银白色的星芒,或明或暗的闪动不定,杂乱无章的布满了整面石壁,如同一颗颗鬼眼,等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玉冠男子脸色凝重,双手狠狠一搓,虚空中多了一枚头尾相连玲珑石鱼,他口诵法诀,石鱼的眼珠随之一动,顿时散发出一片灰蒙蒙的星云图,只一个闪动便没入石壁深处。

银白色的星芒顿时悉数亮了起来,光芒万丈照亮这一片湖底,星芒渐渐活了过来,以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旋转挪动,三息过后,一枚巨大的八卦图出现在石壁上,闪着刺目的银光,如同天外来物,震撼人心。

玉冠男子眸中的惊艳之色一闪而过,轻声道:“这万毒宗如今竟有了此等逆天的手段,还真是不得不防。”随即他深吸了口气,指尖遥遥轻点石鱼,那石鱼上灰突突的鳞片顿时剥落下来,凝聚成五枚颜色各异的鳞片,每一枚都有巴掌大小,漂浮在虚空中,五色光芒玉银色星芒照耀相应,席卷过此处。

玉冠男子轻吐了个去字,五枚鳞夹带着五道悠长的尾芒,片顿时激而去,一阵光华流转,鳞片深深融进了八卦中,白、青、黑、赤、黄五色恰好分别嵌入了乾兑,震巽,坎,离,坤艮。

八卦上的刺目银光霎时暗淡下来,尽数敛在了八卦正中的圆孔里,而“咯咯吱吱”的轻响过耳,八卦随之缓缓转动,三圈儿过后,才停了下来,整个八卦变得如石壁一般漆黑,唯独正中的圆孔蓄满了亮光。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疾步上前,将掌中的石鱼嵌入八卦正中的圆孔里。

石壁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沿着八卦正中裂开一道缝,就像是被利刃劈开一般,八卦随之溃散,石鱼再度落入玉冠男子手中,他两手向外一挥,石壁缓缓挪到两侧,露出一条黑漆漆的甬道。

玉冠男子单手一挥,一枚昏黄的圆珠浮在了肩头,散发着如月华般的温润光芒,照亮前路。

玉冠男子毫不迟疑的走了进去,就在他进入甬道的一瞬间,石壁顿时缓缓闭合,全无一丝打开的痕迹,亦没有漏进半分水气,此处再度空落落下来,如同一片死地。

那甬道幽深,温润的光华点点洒落,也照不到尽头。

两侧墙壁皆是青砖垒砌,冷潮湿的渗出水珠,缓缓落到地上,滴答滴答的响声成了寂静甬道中唯一的声响,而诡异的是,如此潮湿之处,青砖的缝隙里却没有生出半点青苔。

脚下亦是青砖墁地,湿漉漉水刚好漫过鞋面,玉冠男子踏水而行,如同山间清爽的风,无声无息的掠过,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他的脚步极轻极快,只转瞬的功夫便走到了甬道深处。

两扇厚重的铁门正好堵在了眼前,门上拳头大小的门钉摆成了八卦状,而两扇门的正中分别有两处鱼形凹槽。

玉冠男子早已料到会有此门,不慌不乱的抬手一抛,石鱼顿时浮在了虚空中,他轻喝了一声,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两条石鱼首尾相连处应声裂开,分别掉落在男子两只手中。

他将两枚石鱼嵌入鱼形凹槽中,那深深陷

入铁门的凹槽顿时凸了出来,他两手紧紧握住,分别倒转三圈儿,再将凹槽狠狠向内一按,沉重的铁门顿时吱呀一声,打开一道只容单人通过的门缝。

玉冠男子抿了抿薄唇,一手掐诀做出防御的姿态,一手轻挥,铁门应声大开,一道红芒窜了进去,掠地扫过,里头霎时一片明亮,却出人意料的并无半分危险,只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第一百五十九回 水下牢笼

门后依然是一条幽长深黑的甬道,只是不同的是,甬道两侧皆是一个个鸽子笼般大小的隔间儿,每个隔间皆是三面围墙一面铁栅栏,那栅栏上了年头,布满了斑斑锈迹。

玉冠男子缓步上前,周温润的光芒散落此处,顿时引起了隔间内的众人的注意,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子的声响,随即便是吼叫,呻吟和怒骂声间或传出。

突然有道黑影冲到近前,双手紧紧抓着铁栅栏,不停的摇晃怒骂:“你们究竟是甚么人,要将我关到甚么时候,你们究竟想干甚么。”

玉冠男子只瞟了他一眼,见他并非是自己要找的人,便抿了抿薄唇,继续向前。

不停的有手从栅栏缝隙里伸出来,试图去抓住玉冠男子,可他始终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言不发飞快的走到甬道深处,只留下后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

玉冠男子目不斜视的走完了整条甬道,却一无所获,他在甬道尽头伫立良久,一边伸手在坑洼不平的石壁上来回摩挲寻找着甚么,一边掐了个诀,指尖逸出一丝血芒,在虚空中打了个旋儿,翻出细若游丝的数十缕微芒,有的钻进石壁,而有的散入每一个隔间。

不多时,数十道微芒尽数飞回,玉冠男子眸中精光乍现,喃喃低笑道:“万毒宗的人还真是谨慎,这湖底牢笼已是十分隐蔽了,没料想竟还别有洞天。”

言罢,玉冠男子长袖向后一甩,无数道红芒纷纷跃进隔间,众人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此地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定睛望住石壁,口中念念有词,衣袖石壁上轻轻一挥,石壁顿时浮现出一道青光,极快的旋转起来,旋转成一个黑洞洞的漩涡,冲着玉冠男子席卷而去。

转瞬,玉冠男子所立之处已空无一人了。

而石壁后头,玉冠男子的影轻轻一晃,落在了地上。

目及之处是一个巨大的厅堂,赫然有八根碧色石柱伫立在厅中,顶天立地十分巨大,而石柱上皆盘着一条手臂粗细的腾蛇,比之流坑村口牌坊上的腾蛇量小些,且只有一只蛇头。此时,这些腾蛇皆紧闭双眸,一动不动,像是死物一般。

腾蛇在石柱盘旋而上,每一条皆卷着一个闭目垂首的男子。

玉冠男子依次走过八根石柱,他瞧的清楚,这些人并非是真的睡着了,而是被阵法所锢,神志有些不清,昏昏睡而已,他在最后一根石柱旁找到了要找之人,审视了良久,突然出人意料的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那大巴掌狠狠甩在了男子脸上,男子登时醒了过来,若非他被蛇躯紧紧缠住无法动弹,几乎顷刻间就要跳起来大骂,但,即便不能动弹,也阻挡不住他的破口大骂,他双眸尚且有些迷茫,

便已开口骂道:“去你大爷的,这才甚么时辰,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叫本公子作甚么,叫就叫,用得着甩巴掌么,无尘你个不要脸的老小子,看本公子出去后,不刨了你八辈儿祖宗的坟。”他正骂的兴起,待迷糊劲儿过去后,乍见立在眼前的玉冠男子,登时咬住了舌头,良久,才忍痛惊诧道:“你,你是何人,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冠男子叹了口气,微微眯着双眸,此时的他仍是刀疤脸的模样,也难怪这男子认不出他来,旋即袖中无声的滑出一枚玉笏,浮在半空中,上头刻着个蝌蚪书。

男子一见此物,登时脸色大变,呜呜咽咽的哽咽起来:“大,大堂兄,哎哟大堂兄,真的是你啊,你,你怎么才来啊。”

玉冠男子再度叹了口气,戏虐笑道:“骂啊,怎么不骂了,苏玄明,我听着你方才中气十足,看来你没怎么受罪嘛。”

苏玄明一哽,登时换了张虚弱的脸,虚弱的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大堂兄,你不知道,我在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你瞧瞧,我都快瘦得脱相了。”

玉冠男子伸手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像是的确少了些,不扑哧一笑:“苏玄明,怎么就没把你饿成个哑巴呢。”

苏玄明不好意思的扭了扭子,这些子被这丑蛇缠的动弹不得,觉得周的骨头和皮都要石化了一般,连连哀求道:“大堂兄,快把我弄出去罢。”

玉冠男子凝神,围着那巨大的石柱绕了个圈儿,笑道:“你且忍忍罢,我是掐着时辰来的,一会送饭的该来了,趁着他放开你用饭,我才好下手。”

苏玄明点了点头,瞧了瞧四围仍在昏睡的七个人,这些子他们同吃同睡同受罪,也算是同命相怜的弟兄了,自己怎能丢下他们一个人逃命,遂讨好道:“大堂兄,你有通天的修为,谁也打不过你,你既来了,救了我,也顺带手救了他们罢,都怪可怜的。”

玉冠男子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哭笑不得道:“都甚么时候了,你还cāo)心别人,还是cāo)心cāo)心自己这两条小短腿儿,待会怎么跑罢。”

苏玄明忍痛陪着一脸笑,讨好道:“有大堂兄在,我谁也不怕。”

玉冠男子挥了挥手,正说话,猛然间耳廓微动,察觉到极远处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旋即敛去笑容,一脸正色道:“玄明,你且忍耐一二,莫要露出端倪。”

苏玄明不明就里,只知道眼前之人是他唯一的生路,便重重点了点头,眼瞧着玉冠男子掏出张符纸往上一拍,形渐渐虚化,最终消失不见了,他极快的低下头去,紧闭双眸假寐起来。

不多时,铁门吱吱呀呀沉重的打开,一个年岁不小的灰袍老者提着两个硕大的

食盒,走到石柱近前。

灰袍老者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分别在八人面前摆好了饭菜,随后高高举起一枚铜铃铛,一边晃动一边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像是个经年的教书先生,十分滑稽。

盘踞在石柱上的腾蛇听得铃音,纷纷松开躯,将八人放了下来,八人落地的一瞬间便尽数醒了过来,而足下也赫然多了一个绿色的圆形阵法,嗡鸣声声,一束绿芒顿时分别将八人笼罩其中。

灰袍老者见状,安心的盘起坐下,手中握着那枚铜铃铛,十分卖力的将法力源源不断的灌入其中,以便维持阵法的正常运转。

八人显然对此此景已极为熟悉,没有半点惊恐之色。纷纷盘膝坐下,捧起那只大海碗,极快的扒起饭来。

倒是苏玄明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吃一口便抬起头,望向玉冠男子消失之处,生怕他是真的走了,不管自己了。

玉冠男子虚化的形悬在半空中,瞧着苏玄明的模样,咧嘴笑了笑,旋即像一缕不易察觉的微风,飘到灰袍老者的头顶。

他五指微张,状如鹰爪,以迅雷之势恶狠狠的抓向灰袍老者的天灵盖,在抓下来的一瞬间,他的隐符纸转瞬便失去了效果,就这般大刺啦啦的现于众人眼前。

除了苏玄明面带喜色,其余七人皆是神惊异的微微张着嘴,还未来得及大声呼叫,就只见玉冠男子一手抓住了灰袍老者的天灵盖,只见红芒不断的没入他的头颅,而另一只手迅速将铜铃铛捞在了手中。

灰袍老者已察觉到了异常,但尚未来得及转头,甚至连惊呼都未发出一声,便已经神志模糊了,此时的他,双眸已从起初的惊恐变为了呆滞,盘膝而坐一动不动。

玉冠男子这才松开了手,提着铜铃铛走到老者对面,直视他的双眸,心道:“解开八人的锢阵法。”

灰袍老者呆滞着眸光点了点头,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法诀没入铜铃铛。

铜铃铛轻吟一声,漾起绿色清波,极快的吞噬过八人足下的圆形阵法,只转瞬间,那阵法片片溃散,化为虚无了。

而锢在八人上的那股无名之力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苏玄明动了动手脚,恢复自由的感觉真是好,他轻快的跑到玉冠男子,哈哈大笑:“大堂兄,咱们走罢。”

玉冠男子微微颔首,双眸转瞬赤红,而灰袍老者脸上顿时萎靡一片,重重倒在了地上。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一个长脸阔口的男子最先反应了过来,忙疾步跑到玉冠男子边,深施一礼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玉冠男子双眸一缩,淡淡道:“若还不走,只怕就走不掉了。”

七人顿时呆了一呆,眼见

玉冠男子与苏玄明已然穿过了铁门,走进黑漆漆的甬道中,七人再无半点犹疑,疾步跟了上去。

返回途中没有丝毫悬念,玉冠男子轻车熟路的带着众人离开了这处湖底牢笼,还顺带手放出了关在隔间里的众人,穿过石壁后,他再度掐诀,那道鹅卵石小路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跟着玉冠男子走上那片礁石,随后像一条条鱼一样游到了湖面之下,用青碧色的湖水掩盖了形,仰头望着湖边熙熙攘攘正在提水的村民。

第一百六十一回 装神弄鬼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六十一回装神弄鬼玉冠男子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即便是换了张脸,我也认得出你是苏玄明。”

苏玄明讪讪一笑,摸了摸自己脸上薄薄的面具,忧心忡忡道:“大堂兄,咱们为何不赶紧离开这里,不都说迟则生变么。”

玉冠男子喝了口汤,偏着头笑道:“离开,怎么离开,在湖边闹了那么一场,跑了那么些人,即便当时众人茫然,此时也早早的回过神来了,村口肯定盘查严密,明日正是回来复命的万毒宗弟子离开之日,到时村口处人多眼杂,守卫也十分松懈,咱们正好趁乱离开,而如今,此处是最安全之地了。”

苏玄明点点头,颇有些感念,又有些愧疚心虚,轻声道:“大堂兄,当年之事,是父皇不对,大堂兄你,你,嗨,你能来救我,我感激不尽,可父皇的是非,我,我。”他欲言又止,终是无言以对,

玉冠男子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再说了,祸不及子孙,更遑论你我还有几分血脉相连。”

苏玄明长吁了口气,斟了盏茶敬到他的跟前,言语赤诚:“大堂兄,我们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玉冠男子一饮而尽,拍了拍他的肩头,沉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你能安安稳稳的承袭了南祁国的皇位,能有一番作为,重振国威,也就不枉费我今日的一番涉险相救了。”

苏玄明重重点头,停了半响,才环顾四周道:“大堂兄,那这里,究竟是何处。”

玉冠男子笑道:“临时找的落脚之地,还算安全。”

就在玉冠男子与苏玄明说话之时,驻守在流坑村中的分坛弟子尽数出动,一部分严密把守村口,而另一部分则在村民居住的一隅,大肆搜捕,稍有不从者,便是血溅当场。

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是血光四溅,染上微凉的月华。

刀疤脸儿的这处宅子,离着村民所住不远,那些嘈杂的搜捕声和哀嚎声,声声入耳,听的人心惊肉跳,苏玄明怔怔听着,旋即打了个寒噤,轻声道:“大堂兄,不会,不会搜到咱们这罢。”

“若他们能将大半逃走之人抓回,那么便不会搜到此处。”玉冠男子眸光闪动,沉声道:“可若抓不到,那定是会大动干戈的搜村了。”

虽未置身其中,但外头的惊呼惨叫皆砸在苏玄明心上,他凝眸想了良久,想到了重重不妙的后果,想的自己心头一悸,沉声道:“那,那方才与咱们一同逃出来的人呢,他们,他们怎么办,他们,他们可没有如此安全的地方躲着。大堂兄,咱们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玉冠男子定定望住苏玄明,眸光哀戚的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如此大的本事将他们都救下来,当初将他们从湖底带出来,一则是顺手给他

们一条生路,二则是出来的人越多越好,这村里越乱越好,如此,咱们才能顺顺当当的离开此处。”

苏玄明瞠目结舌道:“那,那他们,他们。”

玉冠男子眸光暗淡:“他们,生路自然是真的,可跑不跑的出去,便是各凭本事了。”

夜色深深,外头再度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血光溅上墙头,蜿蜒出一道道绝望的痕迹。

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玉冠男子瞧了苏玄明一眼,冲着他抬了抬下巴,苏玄明顿时会意的起身,弓着身做出一副老态,颤巍巍的去开门。

玉冠男子扑哧低笑一声,这苏玄明,装的还挺像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来,霎时冲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灰袍男子,一把将苏玄明推开,指着玉冠男子道:“你,腰牌呢。”

玉冠男子登时陪着满脸谄媚的笑意,从腰间掏出腰牌,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两道短眉低垂,三角眼儿中的精光敛的不露分毫,低眉顺眼道:“诸位师兄这是在作甚么。”

为首的灰袍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语出轻视:“作甚么都与你无关,莫要多问,我且问你,今日可有外出么。”

玉冠男子忙不迭的点头,满头鸡窝似的乱发迎风抖动:“有有有,属下去了湖边提水。”

为首之人微顿,警醒了三分,道:“甚么时辰去的。”

玉冠男子恍若不知,又有些胆战心惊道:“就是黄昏时分,出鱼群时候,吓得我水都没打,连桶都丢了,就跑回来了。”

为首之人顿时哈哈大笑:“一群鱼而已,有甚么可怕的,你这样的胆量,也配做咱们万毒宗的弟子。”

玉冠男子陪着笑,唯唯诺诺的应声称是。

为首之人转眸望向苏玄明,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道:“此人是谁。”

玉冠男子忙道:“这是属下的老仆人,跟了属下十几年了。”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又道:“可有甚么生人来过你这里。”

苏玄明忙躬身道:“没,没有,小人没见到甚么生人。”

为首之人冲着左右挥了挥手,轻轻说了句:“搜。”旋即冲着玉冠男子略一颔首:“得罪了,分坛走失了人犯,还请师弟见谅。”

玉冠男子顿时眸光熠熠生辉,弯起三角眼儿,笑吟吟的凑到为首之人跟前,低声细语的打听起来:“人犯,甚么人犯如此厉害,能从分坛跑出来。”

为首之人嗤的一笑:“逃的出牢笼逃不出村,等着瞧罢,早晚都的抓回来。”

玉冠男子忙一叠声的附和道:“是是是,师兄们的手段高明,属下望尘莫及。”

言罢,他束手而立,低垂着短眉与三角眼,显得格外识趣。

为首之人见他并没有继续打听下去的意思,倒是有几分赞

许的点点头:“搜了这许多家,就数你打听的最少,你倒是识趣。知道甚么该问甚么不该问。”

玉冠男子挑了挑两道短眉,颇有些自得的拍了拍胸脯子:“属下知道轻重,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免得给师兄们惹麻烦。”

说着话的功夫,众人已经搜遍了整座小小的宅子,连地下都用法诀一一探过,并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便垂首对为首之人低语几句。

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对玉冠男子淡淡道:“好了,若有生人途经此处,还望师弟将其擒拿,送到分坛。”

玉冠男子忙拍着胸脯子朗声道:“放心,属下必定亮起十二个心眼子,仔细看着这条街巷。”

为首之人满意的点点头,挥了挥手,带着身后众多的灰袍男子,呼啦啦的离去了。”

西墙下植了棵上了年头的桂花树,枝干老迈但却凌空盘旋,月光下空落落的枝头,比之桂花满树,凝露幽香之时,别有一股孤绝凄清的风姿。

见他们走远,夜色中再看不到身影,苏玄明蓦然松下紧绷的身子,才长长吁了口气,忙不迭的紧闭大门,脸色微白道:“大堂兄,他们,他们这算是走了罢。”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淡淡道:“走了,看来他们并没有将人抓回来多少,那么明日村口一定会严密盘查,玄明,明日一切你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切勿有失。”

苏玄明一脸凝重的连连点头,心道,明日,不成功便成仁。

次日一早,天灰蒙蒙的,下着盈盈细雨,雨丝细密,扑人眼帘,四周皆是重重寒冷的水意,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和青砖黛瓦在纷纷细雨中,浸润成了一抹朦胧的虚影儿。

玉冠男子与苏玄明在屋中端坐,吐纳了一个大周天,将气息与精神都提升到了一个最好的状态,随后二人对视一眼,玉冠男子率先起身,迎着蒙蒙细雨,走了出去。

而苏玄明则佝偻着背,背着个蓝底儿白花儿小包袱,亦步亦趋的跟在玉冠男子身后。

街巷中分坛弟子渐渐多了起来,有的去湖边提水,有的则同玉冠男子一样,复完命便要离开流坑村,而更多的分坛弟子则一脸警戒的村中来回巡视。

玉冠男子与苏玄明随着人流往村口走去,村口处一如玉冠男子所料,守卫森严,盘查严密,已不单单只是一条三首腾蛇吞吐雾气了,而每个人都要被手持法器的分坛弟子仔细盘查一遍,才可放行。

二人眸光笃定的对视一眼,跟随着人群,一前一后的缓缓挪了过去,最终并肩立在了村口巨大的牌坊下。

而牌坊不远处始终蒙着一道灰蒙蒙的光幕,那层光幕是进出流坑村的唯一屏障。

有数名分坛弟子皆拿着一枚青色的玉如意,将二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

,见玉如意并没有甚么反应,分坛弟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二人往前走了几步。

随后又有分坛弟子取过两张黄底绿字的符纸,张口冲着二人的脑门唾了口唾沫,然后啪的一声,将那符纸贴到了二人的脑门儿上。

还未及二人缓过那股子恶心劲儿,便见分坛弟子手中拿着桃木剑上下左右的挥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词,模样不像是在抓人犯,倒像是在驱鬼捉邪。

人群中便有人耐不住了,捂着嘴嗤嗤低笑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回 程朝颜的下落

伴随着嗡鸣之声,剑阵的光芒终于敛尽,玉冠男子与无尘相对而立。

无尘眸光闪动,方才隔着剑阵,他看的不甚分明,如今四目相对,他只觉眼前这玉冠男子气息浑厚而深沉,给他以极强的危险之感,他不略微踟蹰,言语间不觉多了几分温和:“兄台乔装为我万毒宗分坛弟子,潜入分坛,不只是为了救人吧。”

玉冠男子平静道:“在没见到你时,自然是,如今,不是了。”

“哦。”无尘轻哦了一声,惊疑道:“兄台去而复返,竟然是对在下有所图谋,还真是大出在下意外,不知兄台要图谋在下的甚么。”

玉冠男子微微眯起双眸,不住的上下打量一番无尘,那淡淡的熟悉感益发浓厚,他抿唇不语,定下心思,袖中一枚残破了一半儿的玉佩亮起微光。

而无尘上随之发出轻微的轻灵声,他掏出来一看,竟是那枚探查了许久,也没探出其中端倪的残玉发出的,此时,那残玉发出淡淡的光泽,若非被他的双手所锢,早就冲着玉冠男子飞而去了。

玉冠男子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道:“此物既然在你这里,那么,程朝颜在何处。”

无尘终于明白了玉冠男子所为何来,不呵呵一笑,作势要将残玉一把握碎。

“你敢。”玉冠男子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无尘存心想激怒玉冠男子,想要看看他究竟有几分本事,轻蔑的一笑:“兄台若打不过在下,那便没有资格问在下要人。”

玉冠男子淡淡道:“我不止要问你要人,还要替那枉死在千魂幡中人讨个公道。”

无尘嘿嘿一笑:“那么,兄台便试试看。”言罢,他的手紧紧一捏,那枚残玉登时化为飞灰,纷纷散去。

玉冠男子心头一痛,双眸赤红,大喝了一声,长剑轻灵一声,脱手而出,冲着无尘刺了过去。

无尘微眯双眸,将三角旗左右一晃,挡开长剑,随即双手掐诀,一只硕大的蛇头蝎尾的小兽现出形,四爪掠地向前一跃,咬向玉冠男子。

玉冠男子极快的倒飞而出,子飞旋而上,单足稳稳立在一杆翠竹上,衣袂微动。

此时,风歇雨停,而翠竹微微晃动摇曳,筛了满地斑驳的影儿。

无尘微讶,心神飞快的一动,这般举重若轻法,实在罕见,他并未多想,只将那对三角旗收起,双手掐诀,蛇蝎小兽蓦然形散开,化作数十只一般无二的小兽,将玉冠男子围在中间,震耳聋的狂吼之声大作。

顿时,虚空中弥漫起一团团的深绿色雾气,夹杂着滚滚恶臭,袭向玉冠男子。

玉冠男子长眉一轩,单足立在翠竹之上,形毫不躲闪,只另一只脚绕着翠竹画了个浅浅的圈儿。

这一片

十里竹海顷刻间无风摇曳,发出震耳发聩的金玉之声,一圈圈青翠的水纹自外向内汹涌袭来,重重相击之下,深绿雾气顿时被水纹一点点吞噬殆尽。而无尘也随之蹬蹬蹬后退几步,狠狠撞上一杆翠竹,竹叶哗啦啦掉了满地。

眼看着水纹便要席卷过无尘,他顿时飞而起,水纹堪堪擦过他的躯,锋利的割下一角衣角,他的形在半空中一个反转,衣衫猎猎作响,两足分别踏在了两杆翠竹上,形微晃,与玉冠男子相对而立。

无尘这才惊觉玉冠男子修为的可怕,才知他的确有去而复返的底气,扬眸死死瞪住他,声音中隐含怒意:“兄台究竟是何人。”

玉冠男子只挑起唇角戏虐一笑,却并不言语。

无尘顿时大怒,单手一挥,手中多了条白森森的锁链,锁链晃动间,传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那锁链竟是一根根白骨穿成,每晃动一下,便惨白刺目。

只听得嚎叫声声,锁链轻轻一晃,便是无数骷髅虚影激而出。

翠竹顿时无风自弯,玉冠男子形向下,衣袖挥动间,周的翠竹随之剧烈摇动起来,无数凝碧竹叶悉数从竹竿上掉落下来,悬在半空中,如一枚枚尖利箭锋穿透骷髅虚影,而其中一枚竹叶闪着微光,夹着犀利的风声,直冲对面的无尘而去。

无尘顿时大惊,并未料到玉冠男子竟然能将竹林化为法器,他双足笨拙的分别下压,将两杆翠竹压至弯曲几乎断裂,形以一种诡谲的姿态向竹海深处沉去,而那枚竹叶则擦着他的头顶掠了出去,生生削下一截头发,迎风飘散。

“你,你是茯血,你是茯血的妖孽,你究竟是谁。”无尘大惊失色,脸色惨白,惊怒异常的大吼大叫,全然没了方才的镇定自持。

见自己的份已被识破,玉冠男子便不再束手束脚的遮掩甚么,索放开了手脚,形在虚空中飞旋而过,极快的bi)到无尘眼前,抬手便是一巴掌,抽到他的脸上,戏虐笑道:“妖孽二字,在下可担不起,若说妖孽,你们此等以生魂祭炼法器的畜生更胜一筹。”

无尘又惊又悔又怕,此人出茯血,修为深不得测,方才分明未尽全力,分明是想从自己口中问出想问之事,否则自己早就没有命在了,他咬了咬牙,眸中厉色一闪而过,那条锁链登时化作一个个骷髅头,在他周盘旋不定。

玉冠男子眸光微缩,讥讽一笑:“这会儿才想到要逃,太晚了些罢。”

无尘不语,只狠狠一跺脚,扬起丈许高的灰尘。他的形隐在其间,飞快的向竹海外掠去。

玉冠男子微微一笑,飞追了过去。

二人一灰一白,一前一后,在十里竹海间穿梭追逐,像两簇长风,擦着竹海之上闪

过,翠竹顿时哗哗作响,不停摇曳婆娑;掠着被细雨浸透的地面飞过,衣衫猎猎作响,摇下无尽凝碧的竹叶。

逃了这许久,始终在这片竹海里打转,无尘渐渐有些力竭,心焦不已,懊恼自己怎么惹上了这么个瘟神,如同跗骨之俎甩也甩不开。

而玉冠男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追着,见无尘略一分神,他顿时长袖一挥,脚下的十里竹海随之青光大作,翠竹纷纷齐腰断掉,以迅雷之势交错着将无尘团团围住。

那些翠竹顶端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尖利,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纷纷对准了无尘,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要惹怒了眼前之人,那么顷刻间便要被扎的千疮百孔,他不由的脸色一白,心生死意,绝望大喊道:“你,你,你是苏凌泉,你,你是苏凌泉那个大魔头,你不是早在三年前就死了么,怎么会,怎么会还活着。”

玉冠男子听得此言,只长眉一轩,抬手在脸上抹过,登时露出那张令正阳道明里痛骂不止,暗里胆战心惊的脸来,他微微眯着桃花眸,戏虐笑道:“你既认出了本座,那么本座问甚么,你便答甚么,若答的好,本座或许能容你一条命。”

此时天光大亮,一线微冷的阳光斜进竹海,斑驳的影儿烙在苏凌泉脸上,那张脸冷然的令人害怕。

无尘不再挣扎,默默点了下头。

苏凌泉凝视着无尘将残玉捏的粉碎的那只手,突然抬手,剑芒在他的手腕上斜斜切下。

那手顿时齐腕断掉,阳光下血柱飞溅,无尘惨叫一声,眸光怨毒的死死盯着他。

苏凌泉遥遥轻点了几下,血缓缓止住了,随后他挥了挥手,那只断手凭空落到他的掌心,他单手一握,断手转瞬化作一片纷纷血雨,他这才脸色稍霁,轻笑道:“本座要问了,你可要想好了再答,否则你的手脚头颅,都要和这只手一样了。”

无尘胆战心惊的打了个突,惶恐万分道:“在下,在下不敢,不敢有半句虚言。”

苏凌泉缓步走到那一线阳光下,负手而立,平静道:“程朝颜在何处。”

无尘忙道:“在下,在下真的不知。”见苏凌泉转瞬沉了脸色,眸光冷然,他顿时张口结舌道:“在下,在下是无意中得到的那枚残玉。”

苏凌泉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无尘想了想,道:“一年前,在下去领命去落梅谷办事,那残玉是从落梅谷外的一个小贩手中买来的,当时瞧着这残玉像是某种信物,但在下参悟了一年,也未能参悟明白,早已放弃了。”

落梅谷,落梅谷,此地是程朝颜最后死之处,而她的遗物残片也出现在此地,莫非,莫非她是真的死了,这枚玉佩是她的贴之物,若她任活着,绝无可能让此

物离被毁。

头渐高,阳光中也渐渐多了一分暖意,但立在阳光中的那个人,心底却是一片苍凉,整个人拖着个孤清的影儿,苍青色的长袍微微闪动,一个错眼,他几乎要融入这片竹海,成为一杆无喜无忧无悲无痛的翠竹。

见苏凌泉一时间失魂落魄,垂首喃喃自语。无尘大喜,他早绝了重伤或是灭杀此人的念头,但心中还是暗存一丝侥幸,自己或许能趁着此人一时走神逃出生天,他一边想着,一边暗自掐诀,提起一口气想要冲出断竹的包围。

第一百六十四回 庐陵来信

苏凌泉猛然抬头,冷着一双桃花眸正望见这一幕,他抿着薄唇,抬手遥遥一指,翠竹顿时蜂拥而上,将无尘死死困在其间,其中一杆,正落在他的眉心处,若再进上寸许,他就一命呜呼了。

一阵风过,吹透了无尘汗津津的脊背,他狠狠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在下,在下只知道这些,都告诉,告诉仙上了,仙上,可否可否放过在下了。”

苏凌泉冷冷一笑:“在你们这些正阳道的仙师面前,在下如何敢自称仙上,还是大魔头听起来更加顺耳一些。”

无尘垂首道:“不,不,在下不敢。”

苏凌泉遥望已恢复了平静的流坑村,村口处巨大的阵法中那十数人或坐或躺,已是狼狈不堪,他收回眸光,瞧也不瞧无尘一眼,只淡淡道:“你抓了诸国诸派的要紧人物,想来是有大用处的,不过这用处已被本座搅和了,留着他们也没甚么用处了。”

无尘眸光一转,识趣道:“是,在下知道该如何做,在下这就撤去阵法,放他们离开。”

言罢,他双手掐诀,一道绿芒从指间跃出,在竹海上空打了个转,激而去。

旋即村口处一枚枚绿色阵旗破土而出,巨大的爆破声顿时惊醒了已疲累不堪的众人,如惊弓之鸟般纷纷跳了起来,周亮起暗淡的各色光华,小心翼翼的望向四围,唯恐这巨响是阵法主动攻击前的丧钟。

巨响过后,地上飘动的巨大符文闪了闪,顷刻间便没了踪影,而上头的红色光幕亦是哀鸣一声,转瞬便化为虚无。

阵法中的众人原本已心生绝望,乍见这形,不由的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试探着飞而出,并未遭到任何阻拦,便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

随后,阵法中人终于回过神来,纷纷亮出法器,缓慢而小心翼翼的离开此地,见真的无一丝异样,旋即如同后跟了只恶鬼狂咬一般,使劲了浑解数,一路狂奔而去。

竹海中寂静一片,晨光流转,映照的整片竹海熠熠生辉,如同一块翠色美玉。

见众人终于消失不见,逃之夭夭了,苏凌泉这才松下一口气,转眸望住无尘,微微一笑,笑的他心生寒意,才声音低沉幽冷道:“本座说到做到,绝不伤你命,只不过本座走后,你怕是不会留着这分坛了罢。”

无尘素来心细如发,转瞬就明白了苏凌泉此话之意,忙躬道:“在下明白仙上的意思,在下绝不会动此处村民分毫的。”

听得此言,苏凌泉飞而起,如一道惊鸿掠过竹海,随即一枚竹叶飞快掠过无尘的脖颈,留下深深的血痕,他心头一凉,只听得远远的有轻笑传来:“你可记着今此言,本座,会一直盯着你的。”

余音袅袅,在竹海上空盘

旋,和着哗哗作响的竹声,那人分明已经走的极远,可声音却仍在耳畔,犹如黄泉来音,十分可怖。

无尘长长吁了口气,腿脚发软有些挪不动步子,一转就望见村民所住的村中一隅,眸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只想抬手毁了那处,以解心头之恨,可垂眸却见自己被一剑斩断的左手,再一抹脖颈上潺潺流出的血,顿时心下一慌,手忙脚乱的收了法诀,飞回了分坛。

随后,庐陵城传出消息,嗜血道大魔头苏凌泉再度现世,一举重创了万毒宗庐陵分坛,还凶神恶煞的剁下了灵犀无尘的左手,至于剁下来是喂了狗还是喂了狼,却不得而知了,总之此事是大魔头苏凌泉对正阳道犯下的又一血案。

此事一出,正阳道有人拉起讨伐魔头的大旗,想要借着万毒宗之事,再行围剿苏凌泉,谁料大旗拉了起来,却是孤零零的无人响应,连吃了如此一个大亏的万毒宗,都变成了个哑巴,只是跳脚怒骂了几句,便偃旗息鼓了。

只是此事虽然不了了之,但最终引出了另一桩震惊江湖的血案,且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尽数扣到了苏凌泉的头上。

这些自然是后话,就在苏凌泉在庐陵搅起血雨腥风之时,落葵与江蓠却在梁州百般焦急,千般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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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州城地处边陲,夏少雨,秋冬干旱,老天爷一连数月不赏一滴雨更是寻常,山川田地并青石板路都干涸的能凭空燃起一把火,入目皆是干裂的缝隙,扑面呛人的轻尘。这城中唯一的一条河流,水浅的刚刚能淹没河,而河面上冻了结结实实的一层冰,有人在上头小心翼翼的凿开厚冰,取水捞鱼。

冻冰之下,浅浅的河水潺潺流动,从城外蜿蜒到城内,最后再东流出城。

一群鲤鱼在河中来回游弋,其中鲤鱼摆了摆泛着银光的鱼尾,游到一处河底乱石堆旁,张开鱼嘴吐出一枚蓝汪汪的圆珠,珠子咕噜噜滚进乱石堆里,蓝芒一闪,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鲤鱼随之摆了摆鱼尾,如常游开了。

黑漆漆的河之下,开了一道浅浅的沟壑,泛着银光的鹅卵石嵌在沟壑内壁上,触手如同寒冰一般光滑冰凉。

圆珠中裹着一汪深蓝色的水,咕噜噜在沟壑内滚动,那团蓝芒看似缓慢实则极快,不多时,便滚过深幽盘旋的长长沟壑,从黑漆漆的地下滚落明亮之处,轻轻落到一片浑圆的荷叶上,那荷叶翠绿,在水中盈盈,这寒冬时节竟能见到一片绿叶,着实难得。

这一池深潭碧水冒着滚滚白色烟雾,池水并没有半点凝结成冰的迹象,伸手一拂,点点水滴触手生温,没有半点冰冷寒凉,此地竟然是罕见的地之处,也难怪荷叶青翠如昔。



碧的荷叶在池中密密匝匝,遮蔽了半池碧水,那枚圆珠落在荷叶上,荷叶随之轻轻晃了晃,向一侧倾斜而去,旋即圆珠滴溜溜打了个转儿,从这片荷叶上滑落到另一片荷叶上,最后滑落到在荷叶边悠悠晃动的圆盘中。

圆盘顿时随波浮动,打着旋流到池边。

池边早已落下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鸟,眼眸转动,垂首一衔,将圆珠衔在了口中,咕噜一声,吞入了腹中。随后青鸟周的青光一敛,噗噗扇动双翅,化作一只寻常耐冬的鸟雀冲天而去。

这鸟雀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最后向东飞去,落到了一户人家庭院的角落中,随后鸟嘴在雕花青砖上啄了三下。

被青鸟啄过那块寻常雕花青砖转瞬轻轻挪动,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青鸟张口一吐,将圆珠吐了进去。随后周青光一敛,重新化为一只寻常的鸟雀,在庭院中闲庭信步的逛起来。

圆珠顿时落进青砖之下的一根空心翠竹,在翠竹腹中滚滚滑落,落到密室中的一盏青鸟油灯中,随后,密室中的铜铃叮铃铃响了三声。

有人钻进密室,疾步上前查看,只见圆珠在油灯中已经化为一页薄纸,来人仔细看了一遍,登时脸色微变,随后将薄纸叠的齐齐整整塞入袖中。轻快的穿过回廊,出了垂花门,进入一家典当铺子的后门,将纸递给了在柜台前正在扒拉算盘珠子的川穹,轻声道:“掌柜的,庐陵的货快到了,掌柜的得去验验货了。”

川穹接过薄纸,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蓦然沉了脸色,点头道:“好,我去后头拿银票,你盯着柜台。”

这一处川记当铺,是梁州城中最大的典当铺子,这铺子紧挨着川穹的宅子,从铺子后门出去,穿过一道狭长的甬道,便是川穹家宅的后门。

川穹一路急行,穿过九曲回廊,入目便是一个早已荷叶枯败的荷花池,和静立在池边喂鱼的落葵。

此时的落葵睡了绵长的一觉,这一觉是她颠沛流离这么些子后,睡的最安稳最踏实的一觉,醒来后精神奕奕。在香柏木雕花浴桶里好好泡了泡,挽着垂鬟分肖髻,只斜簪了那枚素银簪子,换上了月白色绣花小袄,配一条白底青花百褶裙,瞧着格外清爽。

川穹忙疾步上前,将纸递给落葵,轻声道:“主子,庐陵出事了。”

落葵顿时将手里的鱼食撒到池中,引得鱼群越水而出,她拍了拍手,接过薄纸,扬眸:“怎么了。”

川穹瞧了瞧左右,言又止。

落葵轻笑道:“江蓠还在前头睡着呢,说罢。”

川穹轻声道:“万毒宗庐陵分坛遇袭,损伤惨重,代堂主无尘重伤,左手被砍下来了。”

落葵边听边看,扑哧一笑:“这苏子,救人就救人呗,干

嘛要毁了人家的分坛,剁了人家的手,这下可好了,够斑蝥心疼一阵子的了。“

川穹亦是摇头笑道:“苏将军久未大开杀戒了,怕是此番杀得尽兴,没能及时收住手罢,无尘也定然认出苏将军了,怕是不妙,主子看,此事该怎么办。”

干燥寡淡的风穿过空落落的枝头,摇动枯败的枝头扑簌簌响个不停,这世上从来都是树静而风不止,躲是躲不过去的,既然躲不过去,那便迎头对上。

第一百六十五回 动手之前

落葵定睛瞧着争抢鱼食的群鱼,低声道:“此事瞒不住,也不必瞒,让他们知道苏凌泉仍活着,仍能想杀谁就杀谁,从此不敢对嗜血道肆意妄为,如此甚好。”

川穹应声称是,轻声续道:“主子,万毒宗梁州分坛的所在,属下已经查清楚了。”他抬手轻轻一挥,一副巨大的地图顿时悬在了半空中,其间亭台楼阁林立,道路街巷纵横交错,端的是一座繁华大城。他指尖在图上一点,印下猩红的印记,轻声道:“主子请看,就在此处,正是归云楼的后头。”

归云楼是梁州城中最繁华的酒肆,落葵来过梁州两次,每次都在归云楼用过饭,此楼里的盐水桂花鸭和胭脂烧羊是一绝,从酉时起到亥时末,楼里都是人来人往的,菜香酒香肆意,引得人不驻足。

“去叫江蓠过来一同商量商量,毕竟是他的事。”落葵凝神良久,挣扎良久,终于定下心思轻声道。

川穹对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知之甚多,心知那些无法化解的仇恨,并不是一次两次的扶危济困便能抵消的,他不迟疑道:“主子,真的要帮他么,他与,他与苏将军,可是不死不休的。”

落葵垂眸,眉宇幽幽,难掩眸光哀戚,轻轻摇头:“若我此番帮了他,他,他他们二人相见,或许,或许就不必生死相拼。”

川穹心底沉了一沉,他亦希望如此,但他心知肚明,世事若如此简单,又何来兵刀相见,以命相博,只幽幽吁了口气,请了江蓠前来。

江蓠是被川穹从上薅起来的,尚有些神萎靡,只是披一袭红裳,头戴玉冠,萎靡中自有一番翩翩公子的风姿,乍见落葵,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瞪着她那一袭素净的衣裙,颇为不满道:“小妖女,你怎么不穿红衣裳了。”

落葵微怔,偏着头嗤笑一声:“怎么,我穿甚么衣裳你管得着么。”

江蓠摇了摇头,叹道:“你这衣裳不吉利,我这还没死呢,你这是摆明了在咒我。”

落葵撇嘴一笑:“我若知道你一心求死,就不必费心费力的叫人去查万毒宗分坛的所在了,早早的去买好棺木得了。”

听得此言,江蓠喜出望外,赶紧凑到近前,眯着一双丹凤眼瞧着地图半响,皱着鼻尖而道:“如此闹的地儿,咱们怎么去,打着去伤了人可怎么好。”

落葵一叹,自己都自难保了,还惦记着会不会伤到旁人,她绷着脸做出淡然平静,沉声道:“我想好了,由川穹带人入分坛取药,而你我带人在归云楼接应,拿到药后,你我便不再回此处,直接离开梁州城,去偏僻村镇,我给你解毒。”

“主子,这是何意,你们为何不能回来。”川穹蹙眉不解。

落葵凝眸,平静道

:“万毒宗知道江蓠中毒,定然会盯着拿药之人,而我们回这里,无异于自露份,还会将这十数年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

川穹瞧了瞧落葵,又瞧了瞧江蓠,任由落葵跟着江蓠走,他还是放不下心来,苦着一张脸,道:“主子,让你跟着这么个人一起走,属下,属下可不放心。”

“喂,”江蓠恼羞成怒,一下子跳起八丈高,大声嚷嚷起来:“喂,我可不像小妖女,我是知恩图报的。”

川穹抬手,做出动手打人的架势来,见他缩缩了脖颈,着实有些畏惧,才冷嗤一声:“知恩图报,我看你们正阳道都是祖传的恩将仇报。”

江蓠正跳起来继续骂,却被落葵一把拉开。

她冷着一张脸,笑道:“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中气也足得很,就不用找甚么解药了罢。”

江蓠抿了抿干干的薄唇,顿时偃旗息鼓,不再出言争辩甚么。

难得能bi)得堂堂天一宗少主吃个哑巴亏,落葵哈哈大笑,笑了良久,直到笑得腮帮子生疼,才忍笑继续道:“川穹,如今分堂还有多少人手。”

川穹凝神一算,轻声道:“还有十五人。”

落葵在心底盘算了下,点了点头:“好,酉时以后,是归云楼最闹的时候,川穹,你酉正时宴请李捕快,并以这个名义先行去归云楼定个雅间儿,酉初你带着十人进入万毒宗分坛找药,酉正之前撤到归云楼,与李捕快见面。而我与江蓠带两人先行在归云楼等候,至于剩余三人,便在分堂驻守。”

川穹想了想,只好点头道:“喏,属下这就去安排。”

落葵继续道:“现在正是午时,你遣个形快的去分坛一趟,探清楚里头的布局方位,回来再详说一遍。”

川穹忙躬告退,安排去了。

而落葵却在他后大声追了一句:“川穹,吩咐人布饭罢,我饿了。”

川穹一笑,朗声说了个好字。

不多时,荷花池边上摆了一张如意圆桌并两把如意纹方凳,桌上搁了四只白底儿青花玉瓷碟子,一个白底儿青花阔口汤碗。

落葵挑了一筷子山蘑酱闷里脊,略尝了尝,微微点头。

而江蓠颇为文气的塞了满嘴的水晶肘子,还不忘擦干净唇边的油渍,点头赞叹道:“小妖女,你这里的厨子着实不错。”

落葵失笑,川穹的手艺自是不错,只是从不轻易示人。

江蓠边吃边环顾四围,眯着一双丹凤眼,难以掩饰脸上浓浓的打探神色:“这里,是你们,你们茯血的分堂么。”

落葵挑了挑唇角,冷笑道:“你中毒中傻了么。”

江蓠蓦然闭嘴,安安静静的将一整只水晶肘子啃得只剩骨头,旋即无比感念叹道:“小妖女,此番是我欠你的,我

记得,他若你有难,我赴汤蹈火也定然相救。”

落葵眸光闪动,原是想提一提苏凌泉之事的,但几度张口,却终是未能说出甚么,只撇了撇嘴不屑道:“别,我还是平平安安的好,你的赴汤蹈火还是给别人的好。”

那当归鸽汤炖的软烂鲜香,风餐露宿了这么些子,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吃顿合胃口的饱饭,落葵自然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了个尽兴,觉得一张嘴就能看到嗓子眼里的饭菜,才撂下筷子,轻轻抚了抚心口。

头缓缓挪动,照的池水波光粼粼,各色锦鲤在水中游弋,水面时时泛起淡淡的涟漪。

未时方至,川穹便带着个头戴圆帽,唇边生着两撮长须的男子进来,躬道:“主子,小六子探路回来了。”

小六子听得此话,忙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主子。”

落葵轻轻点头道:“起来罢,起来回话。”

“喏。”小六子在虚空中挥了挥手,一枚圆珠脱手而出,浮在了虚空中,滴溜溜打转,圆珠头赫然包裹着一座庭院。他指尖轻点,那圆珠登时化为一片水雾,迎风飘散,而包裹在其中的庭院迎风见长,轰的一声重重砸到地上,扬起轻尘,占据了大半个空dàng)dàng)的院落。

小六子手上多了一根细长的竹竿,在庭院上指指点点,一边指一边详说,将其间的曲径通幽,房舍林立都说的详实无比,竹竿最后落于一处厢房,他轻声道:“属下在此地闻到了药香,但此地设有极厉害的阵法,属下未敢擅动。”

落葵微微点头:“好,今晚行事,便由你来引路。此事若成,升你做二等弟子。”

小六子登时大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主子大恩,弟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乌金西坠,夜色慢慢将血红的斜阳吞噬殆尽,各处皆亮起灯烛,梁州城中闹的夜,从归云楼四散飘开的菜香开始了。

从川记当铺的后门,驶出一辆不起眼的灰棚马车,车里四人,三男一女,却皆是男装仆从打扮,端的神凝重,依靠在车内不言不语。

车辙咕噜噜碾过闹的街巷,梁州城中像这样的马车多不胜数,实在引不起谁的注意,灰棚停在了熙熙攘攘的归云楼门前,小伙计一眼就瞧见了马车上悬着的灯笼,上头写着个大大的川字,旋即堆了满脸笑意上前迎接,将四人引到楼上雅间里。

此处雅间儿位于二楼最内侧,临街开了一扇窗,望见归云楼闹喧嚣,人来人往的大门。水色的帐幔悬在窗下,又恰好遮住雅间内的人影幢幢。

落座之后,其中一名弟子朗声道:“小二哥,我家掌柜的请了李捕头在此处用饭,你先上一壶上好的普洱,没有召唤不要前来打扰。”

言罢,扔了一贯钱过去。

小伙计自然无有不从,忙拿着抹布殷勤的将桌椅擦了又擦,上了一壶气腾腾的茶水,随后关闭房门,离开了。

这四人正是落葵与江蓠并两个弟子。酉初刚过,川穹便领了十人乔装改扮为近四处流窜的盗匪,往万毒宗分坛而来,而落葵四人便乘了马车,在归云楼静候佳音。

江蓠斟了盏茶,递给落葵,颇有些忧心忡忡:“那咱们天一宗分舵遇到的高手,修为深不可测,不知川穹是不是他的对手。”

第一百六十六回 解药到手

落葵垂眸不语,若论修为,川穹自然不是那人的对手,可川穹却是取药的最好人手,他是她边少有能够承接百蛊之虫的人,临行时,她已将百蛊之虫bi)出一只分,交由川穹催动,即便不敌,安然离开应当不难,难的是如何破除阵法,如何找到解药所在。

夜色渐深,归云楼里益发人声鼎沸,各色男女在此地熙熙攘攘,而雅间内愈噪复静,静的能听到四人的砰砰心跳声,一壶普洱从滚烫喝到冰凉,从浓香饮到寡淡。

江蓠脸上一派镇定恍若无事,实则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他不断的想着各种后果,若没有拿到解药,自己该如何是好,若拿到了解药,又该如何脱而去,这解药究竟该如何用,这小妖女究竟有几分把握,他眸光闪动,不断的在落葵脸上巡弋。

落葵感受到这眸光,有些不自在,不低声吼道:“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江蓠偏着头嗤的一笑:“果然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小妖女。”

话音方落,窗外骤然响起惊呼声,像是有人慌不择路下踢翻了货郎的物件儿,便有人追了过来,又踢了一脚,街面上有人追赶有人惨叫,有人怒骂有人咆哮,一时间闹不已,更有人拉住后面追过来的灰袍人,要他赔钱。

听得这些动静,一名弟子倏然起,撩开水色帐幔向下一望,只见个浑黑衣的男子狂奔而至,形闪动闯进归云楼。

他回首冲着落葵微微颔首,轻声道:“主子,来了。”

落葵抬手,飞快的打散头发,重新挽成女子发髻。

而江蓠则脱掉仆从衣裳,带上玉冠,又反手将一枚玉簪簪入落葵的发髻。

落葵微怔,来不及多想甚么,便也脱掉仆从衣裳,露出里头的白衣红裙。

就在此时,来人闯了进来,一边脱衣一边虚弱道:“主子,拿到了。”

落葵点点头,忧心忡忡的打量了他一番:“川穹,你受伤了。”

川穹摇头,飞快擦去唇边的血迹,要将药塞到江蓠怀中,道:“小伤,不碍事,主子要如何脱。”

落葵淡淡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川穹随后单手握在几衣裳上,重重一握,那衣裳顿时冒起滚滚浓烟,化为虚无。他一伸手,将百蛊之虫递给落葵。

落葵将此虫在眉心处一晃,一线红芒闪过,此虫便没了踪影。

此时,已听到楼下传来叫嚷之声,落葵与江蓠对视一眼,江蓠极为自然的揽住落葵的肩头,又拉过她的手,要她挽住自己的臂弯。

落葵一边挣扎,一边嫌弃的怒视于他,出了雅间儿,正与晃晃悠悠上楼的李捕快打了个照面儿。

李捕快顿时一怔,退了一步瞧了瞧雅间儿外悬着的木

牌儿,莫名的摸了摸后脑。

落葵与江蓠状若亲密的下楼,听得后传来川穹殷勤招呼李捕快的笑声,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奇文学~…免费阅读】

一楼果然如落葵所料那般,已被万毒宗的分坛弟子团团围住,个个眸光如电,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过,掠过落葵与江蓠之时,只微微一顿,便挪开了,显然将二人当成了寻常夫妻,并未留意。

二人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解药脱了,归云楼门前早备下了两匹快马,二人飞上马,绝尘而去。

薄寒的夜色中,二人片刻不敢停歇的一路奔袭到了城门,只略微停驻辨了下方向,察觉到后并未有人追来,便轻喝一声,夹紧了马肚子继续狂奔,赶到了梁州城外最近的一处村落,在村子里找了一处破败农家。

柴门半掩,四围漆黑,屋顶上枯黄的茅草在风中颤动。江蓠疾步上前,轻叩柴门。

屋内顿时亮起昏黄的灯烛,传来一声老迈人声:“谁啊。”

江蓠轻声道:“老丈,在下与内人是往梁州城投亲的,如今夜深了,想在贵府借宿一宿。”

落葵狠狠拧了江蓠一把,低声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江蓠低笑:“那你说,一男一女不是夫妻,是甚么。”

“兄妹,”落葵愤恨道:“你就不能说是兄妹么。”

江蓠继续嗤嗤低笑:“我爹娘没给我生个这么凶的妹子。”

落葵正开骂,屋内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旋即一个老者手提灯笼走了出来,打开柴门,审视了二人一番,才笑道:“远来是客,二位快快请进。”

江蓠忙拱手道谢:“多谢老丈,可否借灶台一用。”

老者笑道:“只管用,只管用,咱们这山里别的没有,柴火管够。”

灶间火星迸裂,烧的极旺,落葵将解药熬了浓浓一碗汤,兑入浴桶中,隔着门儿对江蓠道:“一个大周天,两个小周天,毒气可除。”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之声,江蓠像是已经泡进了水中,瓮声瓮气的笑了起来:“知道了,你若不放心,就进来守着我。”

落葵顿时面红耳赤,狠狠啐了他一口,道:“若要我进去,就再给你下点毒,无药可解的那种。”

屋内顿时没了动静,只传来一声轻嗤。

落葵微微一笑,将披风解下垫在廊下,寒风掠过,她裹紧了一薄被,仰头望天。

深蓝色的天幕上洒满了银钉般的星子,一颗颗耀眼星芒灿烂无比,圆月悬在正中,有几缕云掠过,像是月中的桂花树在摇动枝丫。

落葵抱膝而作,暗自唏嘘,梁州的天,果然要比青州高远许多,而星芒也更亮更多。不知在这里,能否看到父母的那颗星,在这里,那颗星上的人,能否看到自己,念及此,她不由自

主的双手合十,在心底默默念着,却又不知究竟该念些甚么,她这才陡然惊觉,这一场奔袭,她竟从未想起京墨与曲莲,甚至连恨都没有想起,仿佛那两个人已经离她极远,已经毫不相干。

这村里极静,只偶有一声半声的狗吠,在幽幽夜间穿的极远。

落葵回首望了望窗纸,一缕缕淡白的水气浮了上来,那水气中赫然夹杂着些许黑色,仔细一嗅,尤有些腥臭,看来去毒还算顺利,落葵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即便一切顺利,即便江蓠上的余毒所剩无几,这一番运气去毒,也要耗费许久,且不能打断,否则便要前功尽弃了。

夜色渐深,连那偶尔的一声半声狗吠都安静下来,她盘算了下时辰,还有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闭了,熬到城门关闭,万毒宗之人便是无计可施了。

她刚刚想松懈下来,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村口处盘旋一阵子,最终往此处聚拢而来。

落葵顿时起,扬眸向外,心中哀叹一声,还是找了来,还是没能躲过。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破败的柴门被重重踢倒,砸在地上扬起无尽灰尘,随之闯进来数十名灰袍人,而为首之人头戴兜帽,脸上像见不得人一般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的眼眸。

“谁呀。”旁边的屋舍顿时再度亮起灯烛,数声轻咳后,传来苍老的人声。

落葵心道不妙,忙厉声喝道:“若要活命,就在屋里老实待着,不要出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屋内之人像是踢倒了一张椅子,随即吹灭了烛火,顿时没了动静。

为首之人的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认定了她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便呵呵一笑:“丫头,你倒是心善,你救了他,可谁来救你。”

落葵凝眸不语,只不动声色的咬破舌尖儿,裹了满口血腥。

为首之人继续道:“将百蛊之虫交出来,本座饶你不死。”

落葵盘算了下江蓠去毒的时辰,定下了心思,既然此人垂涎于自己的百蛊之虫,那么便不会轻易痛下杀手,只要自己拖延到江蓠解毒,修为尽复,便脱可望了。她挑起一双冷眸,清凌凌的笑起来,笑意微冷,浮在眼底:“想要百蛊之虫,你自己来拿啊,我给你的,算甚么好汉。”

为首之人顿时上前一步,冷的眯起双眸,轻笑道:“你以为本座不敢拿么。”

落葵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双眸,轻轻笑道:“我劝你下手轻一些,若是失手打死了我,百蛊之虫你便再也得不到了。”

为首之人微怔,他寻找百蛊之虫已有十数年之久了,总是求而不得,那夜乍见此人的百蛊之虫,他先是惊惧,后又狂喜,后来落荒而逃后,很是懊恼,懊恼自己乱了方寸

,忘记了此虫虽然厉害,但催动起来极为耗费法力,此人如此年轻,修为必定不高,法力也只够催动百蛊之虫一次两次,那么,待她无力催动,这个小丫头和她体里的百蛊之虫,还不是他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今潜入分坛取解药的那群人中,虽然有一个也能催动百蛊之虫,但显然只是一个分,并非他想要之人,但他在这只分之虫上中下了印记,凭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他终于找到了此人此虫,自然决不能放过。他挥了挥手,打算先解决屋内之人,再来讨要百蛊之虫。

灰袍众人见到他的手势,顿时飞上前,顷刻间便要闯进屋内。

第一百六十七回 一命抵一命,可好

夜风呜呜咽咽在院落上空盘旋,拂过衣衫猎猎作响。

其中一名灰袍人形极快,刚刚冲到屋旁,眼前数道晶莹剔透的光芒闪过,边之人顿时倒飞而出,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发出。

灰袍人顿时怔住,左右望去,惊觉飞而出的众人中,唯有他一人还活着,而其他人皆被一羽羽寒冰状的长箭穿透喉咙,钉在了墙上。

他抬头望去,只见白衣红裙的少女立在门前,手握一张冰弓,弓上还搭着数羽长箭,月华落在上头,剔透照人。

那少女眼眸寒冷至极,像一汪千年万年不化的寒冰,眸子一转,落到了灰袍人上。

灰袍人像是想起了甚么,蓦然怪叫了一声,连连后退道:“你是,你是,你是茯血的小妖女,你是那个小妖女。”

为首之人亦是微怔,抓过灰袍人的衣领,道:“你说甚么,她是谁。”

灰袍人道:“堂,堂主,她,她就是茯血派的小妖女的,曾经在天一宗大开杀戒的那个小妖女。”

话音方落,“嗖”的一声,长箭便穿透了灰袍人的脖颈,只听得落葵的声音在夜风中冷冷盘旋:“既认出了我,那便没有活路了。”

为首之人蓦然喋喋大笑:“小妖女,你敢在本座随意杀人,想来是有些本事的,本座向来才,若你肯将百蛊之虫交出来,本座绝不为难你。”

落葵翻了翻眼皮儿,暗自冷笑,不在你面前杀人,难道等着你的人来杀了我么,她扬声笑道:“你们万毒宗明面儿上是名门正派,暗地里却竟做些强盗勾当,就不怕宣扬出去,被千人耻笑万人唾骂么。”

为首之人呵呵一笑:“小妖女,本座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不过本座容你慢慢拖延,待那小子解了毒出来,本座叫你彻底死心。”

他挥了挥手,数名灰袍人飞上前,将落葵围住,趁着她数箭齐发的功夫,他却翻手变拳,一道浑圆的光束擦着落葵的耳畔闪过,眼看着就要穿透窗棂,没入屋内。

这厢灰袍人纷纷倒飞而出,钉在墙上,那厢威力巨大的光束直bi)江蓠而去。落葵眸光狠厉,体内嗡鸣一声,一缕缕红芒沿着脉络极快凝聚,在心口处紧紧包裹,而眉心处的百蛊之虫也幽幽浮现,她随之飞跃到了窗前。

为首之人顿时大惊,若是硬生生接下这一拳,不死也得重伤,那么百蛊之虫可就真的要成为一场泡影了,他急忙收拳,却已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光束重重砸到落葵上。

落葵随之重重砸到窗棂上,再跌落到地上,只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却硬生生将喉间的那口腥甜咽了回去。

为首之人长长吁了口气,道:“你很好,很好,能生生接下我的托天拳,小妖女,你果然有资格狂傲。”

落葵只觉全的奇经八脉都被那一拳震了个粉碎,幸而有百蛊之虫护体,才没在顷刻之间就断了气,她强撑着站起,咬着后槽牙骂道:“你的拳头再硬,也不敌本姑娘的虫子硬。”

为首之人双眸炙,对百蛊之虫的**益发浓烈不可抑制,他一步步上前,想要趁着落葵重伤,无力反抗之时取虫灭口。

“轰隆隆”一声巨响,窗棂被震得极远,木门被震碎在地,灰尘扑面,枯枝摇曳,寒鸟冲天。

狂风从屋内卷出,掠过为首之人的子,将他吹得微微晃动。

一道暗影踩在倒地的木门上,夜风拂过,衣袂翩跹。

落葵顿时松下一口气,贴着斑驳冷硬的土胚墙,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墙根儿。

江蓠疾步冲了过去,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提着寒光刺目的长剑,剑尖儿轻颤,在众多灰袍人中疯了般狂扫,扫到之人哀嚎阵阵,而没有扫到的踟蹰不前,生怕溅自己一血。

此时的江蓠双眸赤红,整个人像一只喋血的野兽,手上的剑也没了甚么章法,能砍人就行。

为首之人已不动声色的掠到了门口,微微眯着双眸瞧着这一切,不哀叹一声,此人还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中了毒没有丧命也就罢了,可解个毒却修成了仙君之,要知道这世上修仙者千千万万,能修成仙君之的却少之又少,能修成神君的更是凤毛麟角,他当年用了些投机取巧之术,侥幸修成了仙君,可修为却再难寸进半步,如今追着百蛊之虫苦苦不放,也是为了修为能够更上一层楼,眼下看来却是难了,他已是这世上修仙者中的高手了,无谓为了修为而丧命。

想明白了这些,他便没有使出全力去阻拦发了疯的江蓠,而是任由江蓠抱着落葵,翻上马,绝尘而去。

而他却在后头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道黑芒没入落葵的腕间。

夜色极深,夜风极凉,江蓠骑着马一路狂奔,直跑出去数十里路,连马都累得瘫倒在地,他才翻下马,抱着落葵找了个避风的矮墙歇脚。

他笼了一堆火,火光明亮而温暖,落葵悠悠转醒,虚弱道:“这是哪。”

江蓠环顾四围,摇了摇头:“只顾着逃命了,没辨清楚方向。”

落葵吁了口气,再忍不住的呕了口血出来。

江蓠大惊,忙着轻拍她的后背道:“小妖女,你怎么样。”

落葵摇了摇头,虚弱无比道:“我,我的奇经八脉都被震断

了,眼下,眼下全靠,全靠百蛊之虫撑着,至于能撑多久,我,我也不知道。”

江蓠心头一悸,只觉鼻尖儿发酸,几滚下泪来,忙咬着牙道:“小妖女,你不是一向都很抗揍的么,怎么这回沟里翻船了。”

落葵勉力一笑:“我,我死了,不是,不是正如你得意,正好,正好给当年死在我手上,手上的天一宗弟子报仇了。”

江蓠顿时慌了手脚,蓦然紧紧拥住她的肩头,道:“小妖女,小妖女,你不能死,你,你还没有告诉我苏凌泉的下落。”

落葵抬眸,定睛望住他,郑重其事道:“江,江蓠,看在,看在我救你,救你一命的份上,他,他,他若你,你与苏凌泉遇见了,打,打一架就算了,就,就,就莫要出,出人命了。”

江蓠紧闭双眸,将几汹涌而出的泪狠狠倒流回眸底,只发了狠道:“你是你,他是他,你救我一命,我也救你一命,我带你去扬州找医家圣手黄芩,他定能治你的伤,至于苏凌泉,我非杀不可。”

落葵虚弱的嗤的一笑:“你,你,我是怕,怕你与他拼命,把,把自己的命,命给拼没了,就,就枉费了,枉费了我,我今受的伤。”

江蓠咬着牙恨声道:“小妖女,如今我已是仙君之了,他,我定要让你亲眼看着,看着我杀了苏凌泉。”

落葵摇了摇头:“江蓠,你,即便你,已是仙君之,也,也,也万不是苏凌泉的对手。”

此话惹恼了江蓠,他顿时放开落葵,怒气冲冲的拨弄火堆,垂首不语了。

第一百六十八回 平静下的暗潮

列侯府离宫城不远,府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凭栏的地方正好与宫门遥遥相对,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望见从宫门进进出出的内侍。

曲元参就在凛凛寒风中凭栏伫立,不知立了多久,连鼻尖儿都冻得通红,其后的屋子里笼了炭盆,通红的火苗tiǎn)上肥美的鱼,香气扑鼻。良久,他头也不回道:“良姜,怎么看不到。”

云良姜正在温一壶酒,听到曲元参的话,叹了口气:“你莫不是痴了么,我这里只能看到宫门口,看不到深宫内苑的。”

曲元参幽幽叹息,终是意难平。

云良姜抱着一捧腊梅插瓶,左看右看只觉不满意,抄起边儿上的花剪,几下子便剪去了多余的花枝,才满意的点点头:“她进宫不过月余,便已册封了贵人,可见陛下有多宠她,这时候动手脚没那么容易,陛下会疑心的,元参,我不会叫你去自寻死路的。”

曲元参迎风而立,衣袂翩跹如谪仙,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飞入深宫内苑,静谧了良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我知道,没有万全之策,是不可擅动的,只是她心思单纯,我怕她会吃亏。”

云良姜将鱼翻了个面儿,见那鱼烤的两面焦黄,赶紧在上头撒了些盐巴佐料,又略烤了烤,便取下来递给曲元参:“有她姑姑在,谁敢给她亏吃,即便是我姑姑,也要让她姑姑三分的。”

世人皆听蜚短流长,尤其是此等深宫秘闻,更是千载难遇一回,岂有错过之理,曲元参顿时笑了起来,连连拍手道:“良姜,你猜猜,你姑姑与她姑姑要是打起来了,陛下会帮谁。”

云良姜一口酒呛了出来,连连咳嗽:“又不是没打过,不用猜。”

一听到深宫争斗,曲元参登时来了精神,他想多听一些,多知道一些,算是与她同在,同进退共甘苦。他闪进屋内拿了杯盏,自斟自饮:“说说,快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云良姜自知失了言,若再多说几句,只怕会失言失的更多,便狠灌了一口酒,摇头道:“不能说,不能说,说不得的,若是我爹知道我跟外人说长辈的是非,非打死我不可。”

寒风瑟瑟,拂动水红色薄绸罗帘,那红色极艳,像夏里攀援在墙头的凌霄花,给这萧索的寒冬添了浓墨重彩的丽色。

曲元参眸子一转,便是无数个主意,他冲着云良姜眨巴眨巴双眸,话里有话的笑道:“良姜,你可知道郡主前些子得了一罐好茶,还拿来了一些给我尝鲜。”

云良姜也来了兴致,急急追问:“是么是么,落葵

得的定是好茶,是甚么茶,也不拿来给我尝尝。”

是君山府送来的贡茶。”云良姜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可云良姜还是听了个分明,探头过来佯怒道:“说甚么呢,有君山贡茶不给我喝。”

曲元参瞟他一眼,一本正经道:“若是叫郡主知道我把她赠的茶给外人喝,她饶不了我。”

云良姜哽住了,硬着脖子愣了半响,旋即一拍桌案:“罢了罢了,为了十年才出一罐子的君山贡茶,我忍了。”他指着曲元参,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万不可出去乱说。”

曲元参捏了捏自己的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放心放心,绝不出去给你们云侯府散德行。”

冬里的寒风,凛冽的透骨而过,最是清醒人心。

云良姜关门闭户,喝了盏茶清清嗓子,才低声道:“大约是两年前罢,我进宫给姑姑请安,正赶上许贵妃与姑姑大吵大闹,说是霖王带坏了他们家的二少爷,气的极了竟还动起手来,把姑姑的耳坠子拽了,耳垂都扯得出了血。后来陛下来了,居然没有斥责许贵妃,只是轻描淡写的劝了几句,如此这般就如此算了。”

曲元参登时怔住了,云良姜的姑姑是王后,虽然是继后,但也曾经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才能被立为继后。这些年,她的年岁见长,色衰而驰,恩宠虽不如从前多,即便许贵妃再这样宠冠六宫,但王后的威严尚在,陛下何至于偏私至此。

饮了半盏茶,曲元参抓住了云良姜话中的要紧之处,问道:“霖王如何会与许府的二少爷扯上关系呢,即便扯上了关系,又怎会惹得他姑姑大怒,甘冒以下犯上的风险去找你姑姑兴师问罪。”

云良姜谨慎的望了一眼四围,声音压得又沉又低:“问了,我后来私下里打听了,说是霖王的总管靛蓝给二少爷送了个祸害,勾的二少爷茶饭不思,把府里的小妾都抛之脑后了。”

“二少爷是出了名儿的好色,送的肯定是个美人了。”曲元参抬手,两指轻叩着八仙拜寿雕花花梨木桌案,嬉笑了一句。

今二人饮的酒是雪魄酒,入口清冽,入喉回甘,入心灼,这酒在冷风口里吹了许久,更添冷意,震人心神。

云良姜静静托着极品海棠冻小盏,淡白的冷雾熏在脸上,心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不,若送的是个美人儿,许贵妃如何会发疯。”

“嗯,此话倒也有理。”曲元参道:“那送的到底是个甚么。”

云良

姜故弄玄虚的眯了眯眼:“送去的不是个美人儿,是个修炼了炉鼎之术美男童,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

“甚么。良姜,你是说靛蓝给二少爷送去了个炉鼎,修炼炉鼎之术可是修仙者中的大忌讳,靛蓝这是活够了罢。”在旁人眼中,曲元参一向淡然持重,少有惊慌失措喜怒形于色之时,唯有在足够亲近的人跟前,才足够肆意,现下听到了这么个一直想要证实的消息,他吃惊的合不拢嘴,惊得一盏酒都泼了出来,在地上腾起淡白的冷雾。

云良姜被曲元参的惊呼吓了一跳,忙捂住他的嘴,却一本正经的笑道:“你小声点,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吓成这样的,还是可惜成这样的,可惜有炉鼎没送给你一个。”

曲元参狠狠扒下他的手,啐了他一口,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唯恐避之不及择不干净自己:“呸呸呸,你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这般无耻下作之人。”

云良姜见他那副忙着撇清自己的惊恐模样,哑然失笑:“是了是了,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过,莫非你从未听说过,达官显贵中的那股修炼炉鼎之术的歪风邪气么。”

曲元参顿时敛了笑容,容色端正,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良姜,此话可不敢随意胡说。”

云良姜正了正衣领,一脸的凝重神:“你一向正派,绝看不下去这种龌龊事,故而无人找这个晦气,请你去详参此等修炼法门。不过这种事,大约青州城中的达官显贵,有半数都脱不了干系。”他饮了盏茶,才缓缓续道:“你们莫要问我是从何处得知的,左右我知道便是了。”

曲元参痛饮了口酒,若有所思道:“这些原本没影儿的事,我一直以为是空来风,听你们这么一说,原来竟是确有其事。”他微微一顿:“这歪风邪气过重,只怕会污了朗朗晴空。”

云良姜蓦然眉梢一挑:“云良姜,此话并不是你说的罢,我听着像极了郡主的口气。”他神色凝重,抿了口酒,缓缓道:“事关重大,元参,你与郡主万不可涉其中,否则只会殃及自。”

曲元参握着杯盏轻轻摩挲,默默思量,竟有半数这样多,上回雍州之事,已得罪了不少朝臣,现下又出了此事,更得小心应付,若是棋差一招行将踏错,非但会救不了旁人,反而会害了自。他转念又想,这都多少子了,落葵寒冬里闭门不出算是寻常,可怎么苏子也不见了踪影,他不疑道:“郡主府里是不是出了甚么事,怎么郡主与苏子都没影儿了。”

云良姜摇了摇头道:“苏子离开青州办事去

了,他走那你正好在山上礼佛,至于落葵,父亲严令我不许与她相见,故而我也许久没有见过她了。”

架在炭盆之上的鱼肥美,冒着鲜香缭绕的油腥,一滴滴落到烧的通红的碳上,发出滋滋之声。曲元参拈起一小撮盐粒均匀的洒在鱼上,一时哽住了,面露难色,良久不曾出声。

“那么。”曲元参想了又想,道:“近,市井传言说是郡主要与京墨退婚,你可听说了。”

云良姜点了点头,道:“自是听说了,退了婚我才有些指望嘛。”

曲元参饮了盏酒,抬了抬下颚,却是似笑非笑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水家虽非高门大户,但也自有傲骨,议亲不看门第只看真心,若无真心,便是天王老子来求娶,他们水家的女儿也是不肯嫁的。”

听得此言,云良姜觉得自己虽不是天王老子,但好歹算是有旧的旧人,心间顿时生出希冀,极快的饮了盏雪魄酒,放下杯盏重重击掌,眉目间隐有喜色:“如此不是正好么。”

曲元参摇着头,嗤的一笑:“退了婚也不会许嫁给你,当年你做了缩头乌龟,便该知与郡主此生再无可能了。”

云良姜顿时百感交集,却终是无语,只举杯痛饮。

第一百六十九回 路遇劫道,救还是不救

妖者无疆第二卷汹涌暗起风波未平第一百六十九回路遇劫道,救还是不救离二人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打斗声和惨叫声,扬起浑浊的灰尘,灰尘深处闪过刀剑的寒光,时不时飞溅出漫天的鲜血。

江蓠轻喝了一声,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迎向灰尘缓缓前行,只见两行马蹄在泥泞的路上踩得凌乱,后头跟着深深的车辙印,显然是所载货物极重的马车。

“江蓠,你看。”落葵软软的趴在马上,指着地下,声音微弱的开了口。

地上撒了黄橙橙的一片,江蓠捡起一枚,置于鼻下轻嗅,回首笑道:“是牛黄,小妖女,咱们发财了。”

落葵低低一笑,牵动了身上直入骨髓的痛楚,倒抽了口冷气道:“一两牛黄一两金,可不是要发财了么。不过,”她指着前头混乱处道:“前头应该是采办药材的车队,遇上劫道儿的了。”

江蓠将地上的牛黄捡了个干净,连渣滓都包在了破布里,翻身上马,将落葵扶起来揽在怀中,利落一笑:“走,看看去,甚么劫道儿的也劫不到咱们。”

落葵摸了摸自己的衣裳,月白色的袄子已然瞧不出颜色了,像一只泡在泥潭里滚了满身泥的兔子,垂眸一笑:“看咱们一脸穷酸,谁会劫。”

江蓠酸楚一笑,可不是么,自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这般穷苦风霜,自从丢了佩囊,他又不敢传信回分舵,叫天一宗的弟子来送银子,唯恐再将他与小妖女的消息传回宗里,鬼知道他那心怀鬼胎的后娘,后会给他那见色忘儿子的亲爹吹甚么枕头风。

这一路上,他是一个铜板儿掰成两半儿花,买一个烧饼掰两半儿,就着井水分食,至于肉,他都快忘了肉是个甚么味道了。听得落葵此言,他按了按饥肠辘辘的肚子,附耳笑道:“待买了牛黄,咱们吃香的喝辣的,再买两身,不,三身好衣裳去。”

骑马前行,一辆紫檀木石青帷马车倒伏在道边儿,而更远处,一辆略小些的马车深深陷在泥泞中。有血迹在马车边上蜿蜒,马车后头传来低低忍痛的呻吟之声。

落葵低语:“瞧见没,是个大户人家。”

江蓠微微颔首,定睛瞧着那马车,动了些别样的心思。他勒紧了缰绳,低下头在落葵耳畔轻声道:“咱们有马车了,等着我。”

落葵抬眼瞧了瞧,忍痛低语:“抢车就好,莫要杀人。”

二人一拍即合,是打家劫舍的绝佳帮手,江蓠顿时失笑,将落葵抱到马车旁坐着,疾步冲到了马车前,想要将马车扶起来。

而马车边上倒伏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血流了一地,已然没了甚么动静,车轮处则扒着个小厮,双眸瞪的极大,早已气息全无了。

而马车后头则靠坐着个女子,满身浴血,一支断箭深深刺入肩头,她不停地呻吟,见江蓠靠近,她又惊又怕

,有些语无伦次的嚷起来:“别,别,别杀我,别杀我。”那女子顿了顿,眼见江蓠只对马车有兴致,便又急切道:“少侠,少侠,少侠救命啊,救命啊,我是扬州城里君府的大小姐,少侠,少侠若救了我,定有重谢。”

君府,这声音遥遥入耳,落葵灵台转瞬清明,轻轻喊了声:“江蓠。”

江蓠忙疾步过去,伸手扶起她,轻声道:“何事。”

落葵轻轻一语:“君府与圣手黄芩有些交情。”

只这短短一句,江蓠顿时心领神会,听闻那圣手黄芩秉性怪异,救人向来只看心情,若能救了这君府之人,那么求他给落葵治伤,也就多了几分把握。

拿定了主意,江蓠小心的将那女子拖到车前,仔细查看了下,旁的还好,只是在肩头处的箭伤有些为难,他愣了良久,不知该如何下手。

倒是那女子轻悠悠的开了口:“事从权宜,少侠不必忌讳。”

江蓠轻轻点头,解开她的袄子,露出一截白皙的肩头,而断箭在肩头扎个血洞,鲜血泥泞,糊了个凌乱不堪。他道了声得罪,翘着手尽量不去触碰到女子的肌肤,双手握住断箭,极快的拔了出来。

鲜血转瞬便飞溅了出来,溅了江蓠满身,而那女子虽然痛的浑身冷颤,但仍死死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半声喊叫,只低低闷哼了一声。

江蓠扬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血迹,包扎伤口。

随后,灰尘中传来一声痛楚的低喝,声音略微有些苍老,女子骤然变了脸色,扑倒在地艰难的向前爬了几下,痛楚的大喊了一声:“爹,爹。”她一把抓住江蓠的手,抓住了眼下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连声哭泣哀求道:“少侠,救救我爹,求求你,救救我爹。”

江蓠与落葵对视一眼,如此大的人情,足够与圣手黄芩攀上关系了罢。他拍了拍落葵的手,毫不迟疑的飞身而出,身形没入灰尘中。

而那君府姑娘怔怔望着,美眸中光芒流转,露出一丝神往,淡淡的日光笼罩着,她死里逃生,有那么一丝乍见天日的恍惚。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灰尘渐渐平息下来,露出不远处的一片狼藉,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皆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药香缭绕。

而江蓠身侧立着一个贵气十足的中年男子,消瘦的下颌蓄着硬邦邦的短须。男子边上还勉强站着几个提刀护卫,而地上则躺了十几个山贼打扮的男子,早已气息全无了。

这一行人快步走到马车旁,齐心协力将马车扶正,而中年男子冲着江蓠深施一礼,朗声道道:“老夫君迁子,多谢少侠行侠仗义,出手相救,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江蓠忙回了一礼,平静道:“君老爷客气了,在下姓李,单名

一个江字。”

君迁子点了点头,眸光犹疑的望了望地上落魄惨淡,只剩半条命的落葵,迟疑开口:“这位是。”

江蓠忙道:“这是我的朋友,姓水,受了些伤,来扬州治伤的。”

君迁子点头道:“此处离扬州城尚有三日路程,老夫看李少侠的朋友伤的不轻,骑马颠簸,不如就与老夫同行罢。”

此话正和江蓠的心意,自然无有不从,又忙着与小厮一同将另一辆马车从泥泞中拉出来,这才惊觉那马车已经散了架,无法再用了。

君迁子拱了拱手,冲着落葵道:“水姑娘若不嫌弃,便与小女同乘一辆车罢。”随后又瞧着江蓠道:“李少侠,不如就与老夫一同骑马,路上还可以切磋一二。”

江蓠扶着落葵,忙点头道:“已经十分打扰君老爷了,一切都听君老爷的安排。”他与落葵对视一眼,道:“我们,无有不从的。”

听得此话,倒是君姑娘瘪了瘪嘴,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情不愿。纤腰一扭,扶着车门钻进车内。

江蓠尴尬的笑了笑,一把抱起落葵,将她送入车中,附耳低声道:“她若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落葵扬眸,低声轻笑道:“她若欺负我,我咬她。”

江蓠笑了起来:“对,你如今浑身上下,也就牙齿最有力气。”

落葵脸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这马车并不算宽敞,两个人坐着稍显拥挤了些,而落葵骨肉疼痛不止,只能蜷缩着身子来缓解一二,索性蜷得紧紧依靠在角落里,微阖双眸,一言不发。

这副模样落在君府姑娘眼里,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畏缩胆小的小户人家姑娘,她轻咳了一声,声音清丽,颇有些傲然道:“你叫甚么名字。”

落葵顿时睁开双眸,虚弱而平静道:“水小葵。”

“一听就不是甚么大户人家。”君府姑娘流露出莫若如是的神情,轻嗤了一声,撇过头去望向窗外。

落葵一笑,也不多言,只微阖双眸,身子向后微微一靠,借这片刻浮生恢复连日来的受伤亏损。

刚刚闭上双眸,行进中的马车却挤进来一个人,手中拿着个披风盖在落葵身上。

落葵蓦然惊醒过来,正望见江蓠微微含笑的脸,她一时黯然,这才多少日子,原本风姿翩翩的如玉公子,竟已然变成了个消瘦憔悴的糙汉子,她木木的开口道:“你,不在前头骑马,怎么,怎么过来了。”

江蓠微笑道:“怕你冷,我从君老爷那里借了个披风。”侧目见车中的黑檀木雕花小几上放了一对儿白瓷粉彩小盏,便从紫金铜雕花提壶中斟了盏热茶,置于她的唇边:“嘴都干了,喝点水,有事叫我。”

落葵就着他的手

一饮而尽,微微颔首。

由始至终,江蓠都没有瞧君府姑娘一眼,亦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直到转身要下车时,他才陡然回过神来,车内还有个主人,才含笑道:“君姑娘,今日实在是打扰了。”

彼时日头渐高,光芒在江蓠瘦下去的脸庞流转,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眉眼,有种与众不同的倔强。

君府姑娘一时微怔,直到听到江蓠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低垂了眼帘,脸上隐含芙蓉羞涩:“不妨事,李公子只管放心,我会照看好水姑娘的。”

第一百七十回 水仙镇里遇水仙

江蓠道了声谢,眸光落到她的肩头,关切了一句:“你的伤,如何了。”

君府姑娘羞怯的更加厉害,手轻轻触上肩头,颤了一下,才道:“李公子妙手,已经,已经好多了。”

江蓠微微颔首,飞上马,一步不离的跟在马车边上。

帐幔微微晃动,半透的窗上烙印下他的影,君府姑娘怔怔望了良久,轻咬了下唇边良久,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道:“水姑娘,你与李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在车中晃晃悠悠道昏昏睡的落葵顿时清醒过来,蹙眉想了想,如何认识的,自然是打架认识的,可她不能如此说,只好语焉不详道:“我们两家是旧识,此番一同出来办事,路遇土匪,这才受了伤。”

君府姑娘仔细打量了一番落葵,只见她发髻散乱,眸底隐有风霜,衣裳也是脏乱不堪的,微微点了下头,清高道:“难怪你们如此落魄,也是可怜。”

落葵眉宇幽幽,唯恐她接着打听个没完,打听他们出来是办甚么事,在何处遇的险,家在何处,而这种事无法语焉不详,她又未事先与江蓠串通,并不敢胡说。

幸而君府姑娘并未再问甚么,只反手斟了盏茶递给她。

落葵终于安下心来,渐渐在晃晃悠悠的车中睡了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落葵顿时醒了,车帘被掀开一条缝,只见头高悬,是冬里难得晴好的天儿。

江蓠探头进来,见落葵木木的,仍有些瞌睡,不笑道:“别睡了,晌午了,这有个小酒肆,下来吃点饭。”言罢,他极其自然的冲着落葵伸出手去。

落葵尚在迷蒙间,因上剧痛,反应有些迟钝,而边上的君府姑娘已经挤了过来,冲着江蓠伸出一只手去:“李公子,我肩膀疼,劳你扶我下去可好。”【…~奇文学…~免费阅读】

江蓠讪讪一笑,缩回手道:“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还是自己跳下来罢。”

君府姑娘顿时脸上一红,扶着车门跳下来,跳下来时扯动了肩上的伤,血顿时漫了出来,她痛的扯了扯唇角,却没喊痛,也没去扶江蓠的手,只忍痛一步步走到酒肆门口。

落葵望着君府姑娘的背影,心中一叹,倒是个硬气的姑娘。她瞧了瞧江蓠再度伸过来的手,又暗道自己是个怕疼没骨气的。

在车内关了半,乍见温暖而明亮的阳光,落葵忙的紧闭双眸,良久才缓过劲儿来。

江蓠牢牢抱着落葵进了酒肆,转瞬便引来了数道鄙夷的眸光,有鄙夷男子浪dàng)的,也有鄙夷女子不检点的,但他视如不见,只稳稳将落葵安置好,才在一侧坐下,瞧了瞧满桌子的菜,轻声道:“想吃甚么,我给你夹。”

不待落葵说话,他却已经伸出筷子,连着夹了半盘子的,

推到落葵面前,轻声低笑:“快吃快吃,这都多少子没见荤腥了。”

落葵霎时脸红,她隐约记得初见江蓠时,他是个满骄横,目中无人,言语狂傲,而又出清贵的大宗门的公子,几时变得如今这般收敛自持,轻声细语,善于关怀,而又不要脸面到了极致的莽汉。

这酒肆虽小,但胜在菜品清淡,适口落胃,腾腾的汤喝下去,周暖融融的,顿时驱散了连来的苦寒。

车队再度吱吱呀呀的前行,据君迁子所说,往前走上半,便是水仙镇了,这镇子不大,而镇子中也只有一座客栈,素来客房紧俏,但数年来君府北上采办药材,皆是在这家客栈歇脚,自然与掌柜的十分相熟,不必担心没有客房。

水仙镇方圆不过十里,因盛产单瓣双色水仙而得名,这种水仙花色雅致,花味清香,花期也长,甚得贵人的喜。这小小的镇子中,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植水仙,种的名品则作为贡品送入宫里,寻常的品种则送入大户人家赏玩,至于寻常人家,是买不起此等气而又贵气的花儿摆在家里的。

黄昏时分,碎金般的余晖在高远的天际上泼洒流淌,这处小镇融在脉脉斜晖里,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皆镶了一道薄薄的金边,镇子原本便人烟稀少,在这四下里暮霭的微光里,益发静谧。

车队停在了水仙客栈门口,早有小伙计领着护卫,将十几车的药材拉入后园。

一入客栈,便是扑面而至的缱绻香味,这香味温柔的格外讨喜,令人几沉溺在其中。

江蓠四下里寻找一番,却没有看到半盆水仙花,想来也是,如此值钱的花,不拿去换银子,反倒摆在此处,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落葵窝在他的怀中,反手一指长窗下的海棠木雕花翘头小几,上头搁着一座青瓷莲瓣香炉,轻烟袅袅织成薄雾。她低笑道:“别找了,那香炉里燃了金盏玉台香。”

江蓠附在她的耳畔,低笑道:“小妖女,你可真是个妖孽。”

落葵转瞬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此时,小伙计过来领着二人上楼,开了一间上房,对二人躬道:“二位客官先歇着,待会小的把饭和水送上来。”

这屋里静谧下来,半开的长窗下也隔了一座影青瓷博山炉,江蓠燃了香,回首笑道:“看来咱们跟着君府,还真是风吹不着雪淋不着了。”

落葵靠坐在头,拥着厚厚的绛紫色团花锦被,长吁了口气:“幸而遇上君府。”

只是在厅堂中耽搁了片刻的功夫,窗外已是暮色沉沉,夜色大口大口吞噬掉薄薄的残阳,连最后一痕光亮也抹了个干净。

屋内顿时暗了几分,江蓠点燃桌案上手臂粗的明烛,骤然

明亮,烛光摇曳着,点点昏黄落在他的心里,他想回头,却又有些不敢回头,有个念头在心底不停的呐喊,他终于没有回头,只低语道:“小妖女,若,若有一,你,你可愿,可心甘愿的与我回天一宗。”

一语惊人,此话是江蓠鼓起了无尽的勇气,才宣之于口的,他静静等了良久,都没等来后之人的一语,好或是不好,都没有,他心灰意冷的转头,看到落葵伏在沿,手软软低垂在地,而地上,是一滩鲜红色的血,红的刺目。

“小妖女,小妖女,小妖女,你怎么了,怎么了。”江蓠惊慌失措的冲了过去,扶起落葵,只见她的脸色白中带青,惨白的唇上挂着星星点点的血,他抖着手切了个脉,可慌乱中却忘了,自己是丝毫不通脉理的。

江蓠伸手,在落葵鼻下一探,那气息已是时有时无,微弱无比了,他心头狠狠一悸,在房内急的连连转圈儿,骤然想到了君府,君府,君府乃医药世家,对,他顿时夺门而出,在君迁子的门前大力砸门:“君老爷,君老爷,君老爷,快来看看,看看。”他顿了一顿,脱口而出:“快来看看葵儿罢,葵儿她,她不行了。”

话音未落,君迁子便披着个靛蓝团花长袄出了门,一眼便瞧出了落葵的不妙,他拉过她的手,切了个脉,缓缓道:“这姑娘,是被,是被托天拳所伤,奇经八脉都断了,早该死了的。”他的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疑道:“奇怪,奇怪。”

江蓠心急如焚,抓着君迁子的手,慌道:“君老爷,君老爷,葵儿她,她还有救么。”

君迁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成了,不成了,中了托天拳,本该立时就死了的,这姑娘能撑这么些子,已是跟老天爷抢下的命了,不成了。”

深幽的天幕上,月色惨淡,窗外的两盏风灯冷冷晃动,像一双空洞的眼睛注视的这屋里的一切,无声的望着,流光飞逝,命不由人。

江蓠颓然跌坐在地上,忍了多的泪,终于再忍不住了,汹涌流出,他伏在落葵上,哀哀痛哭不止,哭的几昏厥过去。

君迁子拍了拍他的肩头,心道,此人倒是重重义,不过生死有命,自己虽救不了她,但给她备上一副上好的棺木,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正劝慰江蓠两句,一道娉婷暗影却落在了沿儿,只听得响起一把清高傲然的声音:“哭甚么哭,不是还有气么。”

二人齐齐望去,只见君府姑娘脸色平静,疾步上前,道:“我来试试。”

“对,对,小女精通医理,乃是圣手黄芩的徒,对,对,你看老夫这脑子,怎么忘了这丫头。”君迁子狠狠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啪的一声,那光秃秃的额头,顿

时浮出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儿。

君府姑娘瞥了君迁子一眼,随即静静切脉,眸光闪动不止。

而江蓠亦是大喜,正说些甚么,却见君府姑娘那神,登时吓得噤口不言了。

良久,君府姑娘望着江蓠平静道:“别哭了,一时半刻死不了。”

江蓠喜极而泣,冲着君府姑娘深施一礼,旋即坐在沿儿,紧紧握住落葵的手,这是双失而复得的手,他握的极紧,唯恐得而复失。

第一百七十一回 九死还魂丹

见江蓠如此模样,君府姑娘低下头,漆黑的眸子转了转,旋即似笑非笑的平静道:“你先别忙着高兴,也别急着道谢,我也只能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别死的这么快罢了,至于如何长久的活下去。”她眸光一闪,顿了顿道:“我可就没法子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世间若人人都能医得了托天拳之伤,他二人又何必千里迢迢的赶来扬州,察觉到君府姑娘的眸光在自己手上巡弋,江蓠顿觉不妥,忙松开落葵的手,只摩挲着被角,点了点头道:“不妨事,我二人本就是打算到扬州城找圣手黄芩的,君姑娘能设法令她撑到扬州城,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师尊。”君府姑娘微怔,抬了抬下巴,清高笑道:“我早该猜到你们是来找师尊的,只是师尊他向来怪癖,肯不肯治她,便看你们的造化了。”

君府姑娘从腰间取出一只细长玉瓶,不过拇指粗细,从瓶中倒出一丸寒气缭绕的药丸,有些不舍的叹了口气:“这是九死还魂丹,可以暂时护住她的心脉,撑到扬州城自然不难。”

这九死还魂丹的名头极大,其中一味主要还魂草世间罕见,即便是江蓠,也只在宗内的典籍中见过,没料到这医药世家竟如此不凡,他不大喜,忙冲着君葳蕤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君姑娘馈赠。”

谁料君府姑娘竟翻手一覆,药丸顿时没了踪影,她挑起唇角笑了笑:“只是这九死还魂丹是师尊赠与我的,让我危难时刻保命用,李公子想来是听说过的,此丹药炼制颇为不易,这全天下也不过三两枚,李公子就如此轻飘飘的一声道谢,便想要了去么。”

影青瓷博山炉上轻烟缭绕,清香缱绻,淡淡的薄雾掠过君府姑娘的脸,那脸有几分朦胧,这一路上慌乱不堪,江蓠并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君府姑娘,如今隔着薄雾相望,只见她生的容色艳丽,眉眼间神灵动而机敏,行动间却又自带清高孤傲,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明艳照人却又生人勿进。

短暂的寂静后,君迁子轻咳了一声,轻声斥道:“蕤儿,李公子于我君府有救命之恩,合该把这丹药赠与李公子的,你岂可以人命相要挟,这岂非坏了咱们医药世家的名头。”

君府姑娘皱了皱鼻尖儿,正说些甚么,江蓠却截过了话头,点头道:“君老爷,君姑娘所言极是,在下决不能平白接受如此贵重之物。”他望向君府姑娘,眸光赤诚,朗声道:“姑娘想要甚么只管说,在下绝不讨价还价。”

君府姑娘的脸庞隐在薄雾之后,神晦暗,唯有那一双艳丽明眸神倨傲,抿唇一笑:“李公子与这位姑娘只是寻常朋友罢。”

江蓠原想摇头,但斟酌了下,惊觉自己与落葵连朋友都算不

上,只能称得上是仇敌,他不置可否,一时无言。

君府姑娘淡淡一笑,继续道:“李公子是修仙者罢。”

江蓠惊疑的益发厉害,他自问这一路上并未施用过法术,更未曾显露过修为,又如何会被人一眼看穿,他仍旧一语不发,只抄起一盏冷透了的茶水饮尽。

君迁子似乎已经猜到自家姑娘要做甚么,不觉有些尴尬,忙厉声喝止道:“蕤儿,莫要胡言乱语。”

而君府姑娘目不斜视,并未理睬君迁子,只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一直神往修仙之路,奈何机缘不够,始终未能拜入宗门,若李公子不嫌弃我愚笨,可否留在君府三年,传授我修仙之法。”

江蓠顿时哽了一哽,这,这算甚么,三年,他可不愿意在君府坐上三年牢,可转念又想,若他想走,区区一个君府,如何留得住他,他极快的点头笑道:“好,在下答应了。”

君府姑娘的眸光在江蓠脸上巡弋片刻,美眸熠熠生辉,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挑起唇角悠悠一笑,笑中别有意味:“李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有反悔,天涯海角,我君府也会将你追回来的。”

江蓠咬了咬牙,顾不得这许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救命的药拿到手,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自己来cāo)心罢,他连连点头,只差抬手发个毒誓了:“君姑娘放心,我既答应了,断然不会反悔。”

君府姑娘不知是真信了江蓠此话,还是对自家手段有十足的信心,只挑唇一笑,将药递给了江蓠,轻声道:“拿水化开。”

江蓠忙拿过桌案上的素白瓷碗,化了一碗水,一勺勺喂到落葵口中。

随后,君府姑娘又切了个脉,这才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有了这九死还魂丹护住心脉,三五她是死不了的,余下的,就看李公子自己了,我再斟酌个方子,给这位姑娘调理一二。”她微微垂首,似乎有些羞涩,顿了顿才道:“李公子,君姑娘这称呼未免太生分了些,小女闺名葳蕤,还请李公子莫要忘记。”

江蓠如何不知君葳蕤此言之意,但他并不想说些甚么,只默默垂首,丈量自己的手与落葵指尖的距离。

君葳蕤亦顿觉无趣,遂不再开口。

这屋内一时寂然,只听得轻微的落笔之声。

淡薄的清香缭绕,江蓠瞥见落葵眼帘微动,唇角紧绷,险些笑出声来,他莞尔一笑,在心底暗骂了句小妖女。

君葳蕤拟好了方子,递给江蓠,告诉他这上头的药材,车队里都有,她会吩咐人去抓药煎药,请江蓠只管放心。

江蓠忙着道谢,礼数周全客气十足,却总归少了些甚么。

君迁子见状,忙轻咳了一声,道:“既然这姑娘没有大碍了,这样罢,就让蕤

儿在此处看护她,李公子,咱们下楼用饭罢。”

江蓠忙摇了摇头,道:“车马劳顿,君姑娘也一路辛苦了,还是在下守着罢。”

君迁子思量片刻,笑道:“如此也好,老夫让伙计把饭送到房里来,李公子也要保重自,到了扬州,还免不了一路奔波,大意不得。”

江蓠微微颔首,目送二人离去,旋即轻轻坐在了沿儿,伸手拍了拍落葵的脸颊,见她一味装睡没有反应,便又去捏她的鼻子,低笑道:“小妖女,莫要再装了,他们已经走了。”

落葵一时没能忍住,睁开眼,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牵动了满的冷痛,痛的倒抽一口冷气,黑白分明的眼仁儿滴溜溜一转,声音尤有些虚弱低微,但张口便是奚落打趣:“小女闺名葳蕤,兰叶葳蕤,是个好名字。江蓠,你没听出来甚么意思来么。”

江蓠捏着她的鼻子不肯放手,撇着嘴笑道:“早知道就不救你,牙尖嘴利的,太可恨。”他松开手,拍了拍她瘦了一圈儿的脸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小妖女,方才,你,可听到了我问你的话。”

落葵微讶:“你问我甚么了。”

江蓠定睛看了良久,见她神不似有假,便垂首摇头:“没甚么,你饿了罢,待会就有的吃了。”

落葵从他异样的神中瞧出了些许端倪,她闭目良久,定下心思,才睁开眼望着他的双眸,虚弱低语:“江蓠,我救你,是有私心的,我不想看着你与苏凌泉拼个你死我活。”

江蓠骤然笑道:“那么,你又何必救我,让我死了岂不是痛快。”

落葵生出想要甩他一巴掌的念头,高高扬起手,还未来得及落下,便已痛的龇牙咧嘴,手也被江蓠握在了掌心,她一时慌乱,忙道:“你听我说完,如今你带着我千里寻医,这救命之恩早已两两相抵,你,你不必对我心存愧疚,更不必,”她言又止,猛然高高扬起头,决然道:“我是嗜血道的妖女,你是正阳道的少主,你我道不同,此事之后,不必再有交集。”

江蓠眸光悲恸,放开她的手,掖了掖她的被角,才神如常的嗤笑一声:“小妖女,你想甚么呢,你该不会是以为本少主看上你了罢,这怎么可能,本少主的金屋里藏了那么多美人儿,像你这样脸上多,上骨头多的,本少主还真看不上。”他凑近了落葵,嬉笑了一句:“小妖女,你该不会是觉得本少主位高权重,英俊多金,看上本少主了,想做少主夫人了罢。”

落葵顿时被气的发笑,笑骂不止:“放你祖宗十八代的狗臭,本姑娘贵为茯血派的太上长老,与你们天一宗的云长老是同辈,看上你,姓江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若

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前辈老祖宗。”

江蓠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眸中不知不觉沁出泪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泪究竟是笑的,还是,还是真的有些伤心,他笑了半响,才一把按住落葵的肩头,鼻尖儿抵着她的鼻尖儿,凝眸低语:“祖宗,你饿了罢,本少主给你端饭去啊。”

第一百七十二回 夜袭客栈

言罢,他极快的松开落葵,生怕再多待一刻,刚刚硬起来的心便会坍塌,不动声色的转过去,手脚便不听使唤的轻颤了下,不经意间,眼角有凉意漫了出来,他咬着牙神如常的拉开了门。

而落葵瞧着他的背影,手不紧紧揪住了绛紫色团花锦被,那团花绣的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将掌心硌的酸涩,她的每一处骨节都痛入骨髓,每一块皮都痛到冷颤,奈何,奈何都不及此刻心间的痛。

入夜,四围寂静,夜色浓稠的泼洒开来,深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忽明忽暗,有几缕云遮住了月华,四下里如同笼了一层淡薄的轻纱,朦朦胧胧的辩不清楚方向。

边儿摆了一张上了年头如意纹老榆木方桌,桌边的雕花已经斑驳破损,桌案也生出些许裂痕,隐隐发黑。桌案上搁着四只粉蝶穿花白瓷碟子,一对粉蝶穿花白瓷阔口碗并两双雕花鸡翅木筷子。

“尝尝这个,什锦蒸蛋,君姑娘说是此处的拿手菜。”江蓠盛了一勺蛋羹,小心吹了吹,吹的温适口后,递到了落葵唇边。

落葵下意识的躲了一下,伸出手接过碗筷,平静道:“我觉着好多了,可以自己吃了,君姑娘的药果然灵验。”

江蓠舒了口气,哈哈一笑:“谢天谢地,你可算是能端的动碗了,这些子伺候你这么个半残废,可要累死本少主了。”

“谢谢你。”落葵垂眸,吞了口蛋羹,语焉不详道。

江蓠顿时跳了起来,一脚踩在椅上,凑到落葵跟前,眯着双眸,笑声切切:“小妖女,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落葵翻了翻眼皮儿,嗤道:“只此一次,过期不候。”

江蓠顿时长长的叹了口气,哎哟一声,仰面倒在了上,枕着手臂,望着水色帐幔顶上一朵挨着一朵的玉兰花,长吁短叹道:“小妖女,你这一声谢谢可真是来之不易啊,几乎耗去了本少主半条命。”他翻了个,瞧着她纤瘦的腰肢,疑惑道:“诶,你知道江湖中的修仙者都是如何说你的么。”

落葵咬着筷子头撇过头去,不以为意的嗤道:“说我甚么,无非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江蓠挑了挑眉稍,哈哈大笑:“小妖女,你倒有些自知之明,虽说这世上要杀你的人不少。”

落葵垂首不语,只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拉饭,塞了满嘴的饭。

见落葵无言,江蓠也顿觉无趣,转过去拥着被子,声音瓮瓮的从锦被中透出来:“万毒宗的人果真没有追过来,你说他们是真的查不到咱们的下落了,还是,还是早早的就在扬州布好了局,等着请君入瓮呢。”

落葵抚了抚腕间已经浅淡成一抹灰色的印记,沉凝道:“菖蒲定然猜到了咱们要到扬州找圣手黄

芩,他对百蛊之虫是势在必得的,江蓠,在扬州,必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咱们。”

江蓠顿时转过来,单手支着脑袋,定睛笑望着落葵:“你放心,有本少主在呢,谁也伤不着你。”

落葵正说话,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江蓠慌忙起去开门,只见君葳蕤抱着厚厚的锦被立在门外,他顿时怔了一怔:“君姑娘,你怎么过来了。”回首瞧了瞧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他不面露难色:“天都这么晚了,君姑娘早些歇着罢,明一早还要赶路呢。”

君葳蕤微微一笑,坦坦dàng)dàng)的拍了拍手上的被褥:“只剩这一间客房了,要二位同住一室,到底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来给你们送些被褥,可以铺在地上将就一宿。”

说着,她径直进屋,将被褥扔给江蓠,反手从包袱中取出半旧的莲青色彩蝶纹窄袄和月白色团花百褶裙,递给落葵道:“水姑娘,我瞧你的衣裳都破了,这衣裳你换上罢。”

不待落葵道谢,君葳蕤又取出半旧的银红撒花锦缎大袄,递给江蓠:“李公子也换了罢,二位这样的打扮进扬州城,只怕不好。”

夜色渐深,屋内黑漆漆的,只留了窗下一盏拇指粗细的明烛摇曳,影青瓷博山炉里的香燃尽了,余香袅袅中,众人皆沉沉睡去。

寂静的客栈中,蓦然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

江蓠顿时惊醒过来,扒在门缝侧耳听了听,压着步子跑到边儿,拍了拍落葵的脸,轻声道:“小妖女,快起来,快,有人来了。”

落葵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木木道:“甚么人,谁来了。”

江蓠伏在她耳畔轻声道:“山贼来了,来的人还不少。”

落葵顿时醒了过来,担忧道:“咱们跑了,君府的人怎么办。”

江蓠略一沉凝,道:“我自有法子。”他伸手拉过落葵,将她背在上,反手又扯下一条帐幔,将自己与她紧紧捆在一起,缓缓拿过桌案上的长剑,定睛望住门缝处的绰约人影儿,直到门口的人尽数走到回廊尽头,才低声道:“小妖女,趴好了,咱们走。”

落葵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一直在逃命,从来未安静过。她紧紧攀住他的脖颈,一言不发。

江蓠tiǎn)了tiǎn)干干的唇,心道,不能动用法力,这得多费多少功夫,他手提长剑,飞起一脚踹开了房门,顿时与门外之人打了个照面。

那一行人如江蓠所料,果然是山贼打扮,手上的兵器花样繁多,刀枪剑戟俱全,甚至还夹杂着长了满刺的狼牙棒和流星锤。

天一宗家大业大,即便是低阶弟子,手上的法器也是炼制精良,江蓠乍见这五花八门的草寇打扮,一时间怔住了,不知该说些甚么来打

破尴尬。

倒是为首的山贼反应极快,晃了晃手中的流星锤,恶狠狠恐吓了一句:“甚么人,看甚么看,没见过打劫的,给老子滚回去,不想死的就别出来。”

边上有个小喽啰忙凑到为首之人耳畔,低声道:“二当家的,今大当家的下山去劫君府的货,就是被这个男的给坏了事。”

二当家顿时晃了晃手中的流星锤,喝道:“是你小子,打死了大当家的。”

话音方落,已有小喽啰砸开君府,将睡意朦胧的君迁子和君葳蕤推了出来,一人脖颈上架着一柄明晃晃的大刀。

君葳蕤乍见江蓠,顿时眸光一亮,惊呼道:“李公子,可要千万当心。”

江蓠顿时左右为难了,他不用法力,背着落葵,倒是能在这群乌合之众中杀出一条血路,可想要分救出君府父女,却是难了,但动用法力,又唯恐引来万毒宗的苍蝇。罢了罢了,还是先料理了眼前这个草包的好,他点了点头,不以为意的讥讽道:“今是杀了几个人,不过杀得有些快,还没来得及问名号。”

二当家顿时大怒,流星锤如闪电飞出。

江蓠猛然侧过,那流星锤擦着他的耳畔砸到了墙上,砸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二当家顿时尴尬不已,极快的收回流星锤,在前晃了晃,道:“算你小子命大,竟然躲过去了。”

江蓠咧了咧嘴,丝毫没给他半分颜面,讥讽笑道:“是二当家的力气太小,你这样的力气,还是别耍流星锤当山贼了,还是回家弹棉花纺纱织布罢。”

山贼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君葳蕤望向江蓠,眸光闪动,现出一丝倾慕之色来。

就在此时,趴在江蓠背上的落葵,微阖双眸,半死不活的开了口:“我们打死了你们大当家,你们该谢谢我们才是,反倒来杀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当家顿时变了脸色,指着落葵破口大骂起来:“小jiàn)人,你胡说八道甚么。”

落葵喘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江蓠,低语道:“我懒得跟笨蛋论短长,你说。”

江蓠笑着接口:“我们杀了大当家的,你不就成了大当家的,总比你自己苦哈哈的熬着容易些罢。”他顿了一顿,继续冷嘲讽,无所不用其极:“你可别说你没动过当大当家的念头啊。我估摸着啊,就是你撺掇着大当家的下山来劫君府的货,你明知道君府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向来卧虎藏龙,你可真是包藏祸心,其心当诛啊。”

二当家识字不多,这一席话他有大半都没听懂,但好歹听懂了一句,便是戳破了他有当大当家的这个心思,脸色顿时变了几变,一对流星锤在前耍的虎虎生风,但就是不肯砸出来,只是一味的破口骂道:“你个

小王八蛋,敢编排爷爷我,看爷爷我不打死你。”

就在江蓠与二当家斗嘴斗的欢畅,众山贼看二人斗嘴看的入神之时,落葵冲着君葳蕤飞快的眨了下眼,她顿时心领神会,抬脚重重踩了旁山贼一脚,随即劈手夺下他的刀,只见寒光一闪,刀便在山贼脖颈上抹过,血瞬间喷涌而出。

在山贼倒地的瞬间,她又一刀劈向了君迁子边之人,只见那山贼反应极快,飞躲过刀芒,反手就是一剑,锋利的寒光便冲着君葳蕤刺了过去。

第二百回 似曾相识旧人来

黄芩掸了掸身上的浮灰,他存心想让这两波人打起来,打的越厉害越好,尤其是小妖女,最好被打的血肉横飞,断手断脚,才算一解心头之恨。他挑起唇角笑得诡异,凝神道:“你那傻丫头和这个小妖女,我只救一个,你们自己商量去罢。”

此言一出,落葵便猜到了黄芩的心思,不禁破口笑骂道:“黄芩,你个有心没胆的缩头乌龟,自己不敢动手,挑唆着旁人动手,你还要不要脸。”

黄芩不以为意的抱着双臂,只翻了翻眼皮儿,任由她骂。

就在此时,门外却猛然传来大喝,竟是黄大的声音,聒噪刺耳:“黄芩,你出来,快出来,出来看看我干娘。”

好戏没看成,却又来了上门找骂的,黄芩顿觉今日实在晦气,是个诸事不宜的倒霉日子,他怒不可遏的冲了出去,一边挑起竹丝帘子,一边骂:“你干娘又不是我干娘,我凭甚么要看,要看,找你干爹看去。”

见黄芩骂骂咧咧的离去,落葵顿时神情萎靡了下来,她强撑着说了这半响的话,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君葳蕤眼疾手快,又离着落葵最近,忙伸手扶住她,眸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复杂。

江蓠见状,轻声道了个谢,将她接到自己怀中。

而此时,丹已拉着鹿儿,先行一步追了出去,落葵忙虚弱道:“去看看。”

江篱微微颔首,搀住她的身子,半拖半抱的紧跟着丹的步子,走到了竹林旁。

只见一架驾肩舆摆在竹林旁,黄二黄三跪在地上,正撕心裂肺的痛哭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肩上的那个人咽了气。

而黄大则拿着那根竹竿,在地上边敲边吼,见黄芩出来,疾步上前,不由分说的拖着他,在泥泞的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厉声吼道:“快,快看看我干娘。”

黄芩不屑的头一摆,挣脱开黄大的手,心中又涌起了那股子倔劲儿,咬着牙道:“我不看,又不是我干娘。”

黄大顿时怒道:“你不看,姓黄的,你别后悔。”他伸手一拂,将肩舆上那人的围帽拂到在地上,露出一张极美的脸庞和满头刺目的银丝来。黄大揪着黄芩的头发,逼迫他望向肩舆上的那个人。

只这一眼,黄芩便神情大变,跌在地上呆若木鸡,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寒风瑟瑟,在竹林中呜咽盘旋。那人身形枯瘦,躺在肩中一动不动,若非胸口在浅浅起伏,那人当真死了一般。

黄芩在无尽的薄寒中回过神来,他竟踉跄了一下,连滚带爬的冲到肩舆旁,先是定睛望了会儿,旋即竟仰天大笑起来;“旋覆花啊,旋覆花,你躲了我这么些年,到头来不还是得来见我。”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听这话音,他与肩上的那个人是旧相识,但却并不知二人又有怎样的纠葛。

江蓠凝神良久,蓦然低语道:“小妖女,旋覆花

这名儿听着有些耳熟,像是在何处听过。”

落葵蹙眉,想了良久,才不敢确信的犹疑道:“我隐约记得四十多年前,有个名震江湖的杀手组织,里头最厉害的那人便叫旋复花。但,我记得黄氏三凶的干娘分明叫做黄柏的,怎么会。”她扬眸望住不远处的两个人,低声道:“莫非那旋覆花与黄柏其实是同一人,就是此人么。”

一时寂然,唯有寒风测测,黄大手脚并用的爬到旋覆花身边,紧紧攥住她的手,直着嗓子又哭又笑,强自镇定道:“干娘,干娘,咱们到丹霞花林了,干娘,你睁开眼看看,看看那人。”

而旋覆花依旧半躺半坐在肩舆上,一动不动,连眼都未曾睁开一下。

黄大急了,一把揪住黄芩的头发,将他拖到旋覆花身旁,急赤白脸的急道:“姓黄的,快,你快,快给干娘切脉,治病,快。”

黄芩却像是失了魂一般,怔怔跌坐在地上,眸光无神的落在旋覆花脸上,半哭半笑道:“快死了,死了,死了才好,反正我也活够了,一起死,一起死多好。”

黄大劈手便是一巴掌,打着黄芩的右脸转瞬肿了起来,一句话便将黄芩的指望击打的粉碎:“你别做梦了,干娘说了,她就是死,也绝不和你死在一处,就是埋,也要离你远远的,从此隔山隔海,隔生隔死。”

此言如同一记惊雷,将失魂落魄的黄芩劈了回来,他蓦然脸色煞白,神情绝望,发疯一般的的捏住旋覆花的手腕,一边切脉一边大声狂笑,笑声惊悚的在竹林中久久回荡,吓得无数只寒鸟扑簌簌冲天而去,在高远碧空中留下阵阵涟漪:“想与我死生不复相见,我偏不叫你如愿。”话音未落,笑声犹在,他却转瞬松开手向后跌了一步,脸颊狠狠抽搐了一下,绝望道:“赤尾青竹丝,竟是万毒宗的赤尾青竹丝。”他转而抓住黄大,大喊道:“解药呢,解药呢,快把解药给我。”

黄大扒开他的手,摇着头凄然一笑:“若是有解药,我们还来找你作甚么,你心里不明白么,干娘是死都不肯见你的。”

“几日了,她中毒几日了。”黄芩陡然厉声喊道。

黄大苦笑:“三日了,别再耽搁了,干娘中毒三日了,今日若是无解,干娘就。”

话未完,黄二黄三趴在地上,齐齐放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一声声抽打黄芩的心,那痛直如骨髓,他像是想起甚么,猛然转头,死死盯着落葵,道:“你身负百蛊之虫,是可以解赤尾青竹丝之毒的。”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啊,这兜兜转转的,生机竟又落回了自己手中,落葵挑了挑眉,轻快笑道:“那又如何。”

黄芩蹙眉,哽了一哽,咬着后槽牙艰难道:“老夫救你,你救她。”

落葵扑哧一笑,讥讽道:“如今是你求我,你这是求人的样子么。”

黄芩近了一步,原本是想龇着牙威胁一句,侧目却见江篱

凶神恶煞的神情,他顿时哽住了,转念想到落葵的秉性,跟自己一般无二,又臭又硬,只怕是绝不会吃威胁这一套的,他只好咬牙道:“那你想要如何。”

落葵狭促的偏着头,伸出一根手指,似笑非笑道:“我没你那么多穷规矩,唯独只有一不救。”她拖长了尾音,笑道:“就是老两口不救。”

江蓠闻言,顿时扑哧一笑,望着落葵连连摇头。

君葳蕤捂住嘴轻笑不已,还不忘与江篱对视一眼,随即羞怯的躲开眸光。

就连凶神恶煞的丹,亦是牵动唇角,难得的莞尔一笑。

这话落在黄大耳中,他顿时不依了,心急如焚的跳脚骂道:“谁跟他是老两口,他也配,干娘清清白白的,跟他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落葵眸光一闪,莞尔轻笑,话虽是对黄大所说,可转眸却望着黄芩,一脸狭促,话中有话:“黄大,你说此话,可是要斟酌再斟酌的,若黄芩与你干娘果真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又如何会为了她,来救我这个生死大敌,这莫名其妙的,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许是会误以为他是被我打怕了,那圣手医仙的名头,从此可就要成个笑话,人人可欺了。“

黄芩一向形骸放浪,做事由心,从不费尽心思去琢磨利害得失,名声地位,听得此话,他的脸色一瞬红一瞬白,实在难堪,可这左右为难也并非未为了虚名,实打实是为了旋覆花的性命,他挣扎了良久,才干干道:“是,不错,黄大说的不错,老夫与旋覆花并无关系,只是旧识而已,至于,至于小妖女你。”他微微一顿,万般不甘心的仰天长叹,将枯黄的竹叶震落无数,决然道:“老夫想救就救,你管得着么。”

落葵顿时笑的前仰后合,倒在江蓠肩头连连轻咳,磕磕巴巴道:“我,我,自然管不着你,可你,可你,也管不着我,再说了,她与我也没有半分关系,我为何要救她。”

“你。”黄芩顿时气了个绝倒,指着落葵说不出话来,事情像是走进了个死局,此事起初是落葵得罪了他,可后来却又是他得罪了落葵,他们两个人就像是解不开的绳结两端,越扯越紧。他与落葵打过交道,知道她素来诡谲,妖女之名是实至名归,若不小心应对,此事恐难善终,至于旋覆花的性命,他默默低叹,非救不可。

寒风穿过竹林,扑簌簌凌乱响个不停,众人皆没了言语,唯有鹿儿全然不知眼下的为难与凶险,反倒在林中奔跑穿行,将落叶踩的咯吱轻响,玩的不亦乐乎,一串串憨傻的笑声在其间回荡,叫人心生不忍。

落葵正欲说些甚么,谁料一根琴弦却横到了她的腰间,飞快的卷过,以迅雷之势将她拉了过去。随后便是丹伸手钳住了她的脖颈,冷冷笑道:“想救谁不想救谁,是老夫说了算的。”

形势斗转直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鹿儿听得动静,飞奔回到丹身边,蜷缩着身子,指着落葵眉开眼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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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回 无可奈何花未开

丹眸光柔软,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爹爹叫这个姐姐给你烧饭吃。”

一语未完,江蓠的长剑已经冷冷跃出,赤金剑芒大作,直指丹的眉心,骂道:“老匹夫,你敢。”

丹手上略一用劲儿,扣住落葵的脖颈,大声笑道:“你看老夫敢不敢。”他微眯双眸,冷笑道:“你以为你出身天一宗,老夫就会怕你么,若正阳道之人得知,堂堂天一宗少主江篱竟与嗜血道的妖女厮混在一处,你猜后果会是怎样,你会不会如当年的苏凌泉一般,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

事情诡异的丝毫不受控制,向最危险的边缘滑去,江蓠听得此言,手心虽是沁出汗来,却仍能镇定静立,连长剑都没晃动一下,他早将此事想了个明白,知道了又如何,人人喊打又怎样,他就是要与她在一处,关旁人屁事。

落葵被钳住脖颈,虽暂无生命之忧,倒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自然猜的出丹为何突然发难,事关鹿儿,他并不敢轻易杀了自己,她只扬眸望住江篱,眸光笃定。

最不镇定的当是君葳蕤了,她早已猜到江篱的来历不凡,却绝没猜到他竟是天一宗的少主,难怪,她在心底暗叹一声,难怪他如此的风姿不凡。

而最慌乱无措的当属黄芩了,他倏然变了脸色,竟双手一搓,无数枚细长银针破空而出,闪着如冰雪覆盖般的光芒,每一枚皆对准了丹,怒道:“你,你要做甚么。”

丹瞟了众人一眼,神情微变皆落在他的眸中,他不慌不忙不惊不怒,只嘿嘿一笑,语出威胁:“不救鹿儿,你就只能看着她俩一起死。”

黄芩顿时急火攻心,险些气的呕出一口血来,直想冲回屋内翻一翻黄历,看看今日究竟是个甚么日子,怎生的如此晦气,人人都来逼迫自己,他眸光在眼前几人脸上巡弋片刻,蓦然得了失心疯一般,大喊大叫道:“不活了,不活了,都别活了。”言罢,他挥了挥衣袖,拂尽银针,随后身形如电,竟一把拉过旋覆花,紧紧抱到怀中,撒腿就跑。

还未跑出去几步,就听得“当啷”一声,数根琴弦齐发,横在了黄芩面前,丹一手拖着落葵,一手揽着鹿儿,随之出现在他的眼前,讥讽一笑:“黄芩,你往哪跑,就凭你这点微末修为,若能跑的出去,老夫这把年纪,可真是活到狗身上了,还不如自废修为的好。”

黄芩回头,只见江蓠寸步不离的跟着,而黄大与黄二黄三则在自己左右分立着,这下子成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恼羞成怒,破口骂道:“你,你,你们让开,别拦着我,让开。”

众人面面相觑,并不知黄芩为何会突然发狂,亦猜不透他与怀中这个女子究竟有怎样的纠葛。

江篱望向君葳蕤,眸光探寻,想要从她口中知道些甚么。

君葳蕤却无奈的摇了摇头,并非是她不愿实言相告,着实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落葵被丹掐的几乎要断了气儿,

轻咳了一声道:“你,你松开点,你看他现在这副癫狂的模样,你这样掐着我,他也不会救鹿儿的,若你再失手掐死了我,可就真的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丹怔了一怔,竟真的缓缓松开了手。

江蓠见状,忙飞身而去,拉过落葵,瞧着她脖颈上通红的指痕,不禁恨从心生。

落葵缓过一口气,抬手轻轻揉着脖颈,黑白分明的冷眸骨碌碌转动,她忽的一笑:“黄芩,看来我方才骂你骂的一点都不错,你就是个缩头乌龟,被我打了只会缩到这里躲着,却不敢来找我报仇。”她冲着那瘦骨嶙峋的旋覆花挑了挑眉稍,半是心疼半是讥讽:“这位姑姑也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才会为你舍去性命。”

这话不偏不倚的直戳黄芩的心肺,他身子狠狠晃了一晃,痛苦道:“不是,不是,你胡说,我没有,没有。”

“没有,”落葵嗤的一笑,冷眸深处尽是霜雪:“你若不是心中有愧,怕得要死,她躲你的这些年,你为何不想尽法子去找她,如今她命悬一线,你又为何不想尽法子去救她,反倒要同她一起死,也是。”她冷冷一笑,笑容凄然,像是千帆过尽的世事沧桑,她微微垂眸:“死了便万事皆休,管它谁欠谁,谁负谁,左右下辈子再也遇不上就是了。”

此言一出,落葵觉出江篱的身子颤了一下,手心中随之沁出细密的汗,她在心底喟叹,牵动心肠的不止黄芩一人。

黄芩闻言,不禁脸色大变,身子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上的女子也随之重重掉了下来。

“干娘。”黄氏三凶见状,顿时大喊了一声,齐齐冲上前来,张开双手接住了旋覆花。

憋闷了许久的黄二黄三再忍不住了,不管不顾的冲到黄芩面前,劈头盖脸便是拳打脚踢,血转瞬就糊了他满头满脸。二人一边打一边骂:“干娘真是瞎了眼了,小妖女说的对,你就是个乌龟王八蛋,敢做不敢当。”

君葳蕤惨叫了一声,疾步冲了过来,扑倒在黄芩身上,哭的泪水涟涟:“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好了,回来。”黄大抱着旋覆花,厉声大喝了一句,瞧着地上血淋淋的两个人,厉声道:“姓黄的,你今日若救了干娘,你与干娘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否则,我们兄弟三人定要缠死你,与你不死不休。”

黄芩默然不语,他心中清明,不救才是恩怨两清,救了反倒是恨上加怨,可正如落葵所言,死了虽是万事俱休,可恨休了恩休了,情也休了,未竟之事未解之谜皆再无人可问,他这余下的浮生,便只是了无生趣的行尸走肉了。

“凡夫愚迷,只知忏其前愆,不知悔其后过。以不悔故,前愆不灭,后过又生。前愆既不灭,后过复又生,何名忏悔?”丹骤然开口,声音微冷,有看透生死的淡然。

黄芩身子一僵,苦笑道:“只怕,只怕她狠毒了我,不肯欠我这么个救命之恩。”

落葵

挑眉笑道:“这有何难,她若不愿欠,就让她早早还了,两不相干。”

黄芩微怔,神情几度变化几番挣扎,众人皆是默然,并没有谁开口催促于他。

寒风像是骤然停了,没有了风声树声,没有了雪落声和花开声,天地间一片静谧,江篱默默垂首,紧紧握住落葵的手,灵台清明,人活一世,无非就是生死,但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他默默叹息,但愿心中自有山高水远,终有一日人月两圆。

黄芩凝神良久,挣扎了良久,终于神情复杂的冲着鹿儿招了招手。

丹顿时大喜,拉着鹿儿走到近前。

黄芩的两指搭在鹿儿腕间,闭目无声良久,开口便如之音:“随我来。”

就这般,丹牵着鹿儿,江篱扶着落葵,黄大抱着旋覆花,君葳蕤满怀心事的跟在后头,而黄二黄三憨笑着掉在最后,在这片草屋间七拐八拐,竟拐到了后山。

这片崖壁伫立于小路的尽头,如同刀劈斧砍般平整,望之与寻常的石壁并无甚么不同。

还未走到崖壁前,黄芩却陡然停下了脚步,猛然回首,怔怔望了旋覆花良久,眸底是少见的柔软,轻轻荡漾着。他轻轻吁了口气,便毫不犹豫的双手交叠,广袖迎风舒展,眉心中蓦然红光一闪,整个人周身的气息陡转,变得血腥而阴森起来。

寒风掠过,吹拂的那淡淡的阴森徐徐漾开,落葵置身其中,只觉那阴冷如孔不入,从其间竟嗅到了一丝丝熟悉之感,她不禁冷眸一缩,凝眸望住黄芩。

“小妖女,这黄芩修的功法,怎么与你们嗜血道的如此相似,他分明出身正阳道的。”江蓠凑到近前,诧异无比的低声道。

落葵凝眸摇头,低声道:“这并不是嗜血道的功法,只是气息相似罢了。”

正说话的功夫,天地间陡然阴暗了下来,有朵层云遮住了高远碧空,只转瞬间,那层云变得漆黑一片,深处隐约有电闪雷鸣。

而黄芩见状,双手飞旋,指尖白芒如同流星划过,一记星芒没入层云。

层云顿时被星芒牵引着,重重坠落下来,没入崖壁。

轰隆隆的巨响在崖壁上炸开,像是惊雷阵阵,劈中了崖壁,上头顿时浮现起圈圈涟漪。

涟漪散尽,崖壁上多了两扇紧闭的石门。定睛相望,只见石门上的紫金铜门环儿竟雕成了恶鬼头颅的模样,面目狰狞,着实可怖,而门上鲜红的符文飘动,连成片后,赫然正是两个诡谲的文字。

落葵偏着头微微沉吟,这情景似曾相识。

江蓠警惕心大起,拉着落葵退了一步,低声道:“小妖女,这门上布下了极厉害的结界,我竟看不到里头半分。”

落葵沉吟道:“那门上的两个字,正是睚眦二字。”

江蓠蹙眉疑道:“睚眦,睚眦必报。”他微微颔首,嬉笑道:“他倒真是这个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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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回 睚眦兽

落葵若有所思的低语:“睚眦,睚眦兽,黄芩怎会与上古魔族扯上关系。”

“魔族。”江蓠顿时惊了一惊,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你说的,是真的。”

落葵扑哧一笑,瞟了他一眼道:“只是猜测,你慌甚么。”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黄芩抬手,衣袖在石门上轻拂而过,石门顿时吱吱呀呀打开,露出里头黑漆漆的甬道。

黄芩率先走了进去,众人纷纷举步相随,只是皆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且周身若有若无的散着微光。

缓缓行着,这甬道狭长深幽,溢满了潮湿的气息,仿佛一伸手,便能掬起一捧水来,而地面与石壁上生出一簇簇苔藓,上头布满了点点莹莹绿光,像一只只幽幽鬼眼瞪着这些不速之客。

像是走进这甬道的一瞬间,黄芩周身便闪烁起团团银光,像是漫天星芒洒落在他周身,每行一步,微亮的光芒便往前摇曳一步。

众人皆是默然无语,沙沙沙的脚步声传的极远,隐隐回旋,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后,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个空旷之地。

极目望去,此处是一处颇为开阔的厅堂,周围岩壁上,嵌了无数枚巴掌大的白色玉珏,而每一枚玉珏上皆浅浅雕了一颗星辰,无数枚玉珏连成一片,便形成了整个苍穹,这些星芒熠熠生辉,将这处山腹中的洞穴映照的亮如白昼。

而厅堂正中则竖着八根高大而粗壮的立柱,散发着浓厚的寒气,淡白的雾气中竟有片片冰晶状的雪片飘动着,这些巨大的立柱竟是用一整块的万年玄冰制成,每一根上都雕琢着一头豺身龙首的睚眦,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八根立柱围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高台,拾阶而上,高台正中乃是一汪黏稠的池水,这厅堂内极冰极寒,简直滴水成冰,可那一汪池水却丝毫没有冰封的迹象,反倒越寒冷越荡漾,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池水深处的圆形阵法,那阵法极大,布满整个高台,符文飘动见,一簇簇五彩的光芒打着旋儿融入水中,仿若片片彩霞坠落池中。

江蓠冷的狠狠打了个寒噤,踢了踢脚下冻得结实的冰坨子,低声道:“这是甚么鬼地方,冻死人了。”

落葵冻得哆哆嗦嗦,寒噤不止,冲着那巨大立柱抬了抬眼皮儿,咬着后槽牙颤声道:“那,那,是万年玄冰雕成的,可不是冷么。”

江蓠紧紧拥着她的肩头,嬉笑着叹了一句:“黄芩可真是阔气,我定要趁他不注意,敲一块下来。”

就在此时,黄芩掐了个诀,一抹寒光落入池中,池水像是被寒风掀过,顿时顿时涌起阵阵巨浪波涛。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池水归于平静,池中竟生出了一串串状若铃铛的花,大片大片的深紫浅蓝铺满整个池面。

“好了,你下去。”黄芩反手一指鹿儿,冷冷道。

丹倒是十分镇定,拉着鹿儿的手,低声哄了几句,

将仍有些畏缩的少女,送进了池水中。

那水冰寒至极,鹿儿刚进入其中,便被冻得惨叫不已,手脚挣扎的往外爬去,谁料池中竟探出无数根手臂粗细的藤蔓,散发着幽幽绿芒,将她牢牢禁锢在池水中。

丹有些慌神,但见侧目只见黄芩一脸镇静,他顿时神思一动,微微松下一口气,凭着自己高深的修为,黄芩是绝不敢耍甚么花样的,便冲着鹿儿遥遥点了点头,轻声道:“鹿儿乖,一会儿就好,好了,我们就可以去见娘了。”

黄芩低低冷喝了一声,紫色的花朵像是被刀齐根砍断,竟纷纷断掉,打着旋儿飞上半空,旋即他反手一点,串串花簇纷纷扬扬飘到了半空中,他倾吐了个“分”字,花瓣顿时如纷纷雨下,没入池中。

旋即,池水像是被甚么东西搅动起来,哗啦啦响个不停,在鹿儿周身疯狂的翻滚冲刷,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

鹿儿顿时有些惊恐万分,使劲了全身力量在池中不停的挣扎,但她的手脚皆被池中藤蔓紧紧缚住,挣扎越凶猛痛苦越汹涌,直到绿的藤蔓将她的手勒出血痕,她才呜呜咽咽的安静下来。

江蓠见状,又是摇头又是咂嘴,不知是真的心疼这丫头,还是等着看落葵的笑话,幸灾乐祸,他用手肘捅了捅落葵的胳膊,低声道:“诶诶,你看这哪是治病啊,这分明是上刑嘛。”他抬眼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牵起唇角不怀好意的笑道:“小妖女,你待会儿可要忍住了,别哭别叫,不然可是让我看了大笑话。”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啐了他一口,却是不言不语,只眸光闪动,定睛望住那汪池水深处,眉心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红芒,她看的清楚,那池中的阵法正是魔族流传的封印之法,用来封印睚眦的生魂,看来,这黄芩的确与上古魔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她吸了吸鼻子,此地怎会始终充斥着淡淡的魔气。她移眸望向丹,这几个人中,若说旁人觉察不出这股魔气,是极有可能的,但此人,定是已然察觉到了。

丹察觉到落葵的眸光,转眸与她的眸光一接,眉心微蹙,竟下意识的点了个头。

虽没有说上只言片语,但落葵仍是从他的眸光中,看到了魔族二字。她心中一凛,嗜血道的功法虽然承袭自上古魔族,但万年来,此祖从来只存在于书中记载中,却从未现世过,而真正的魔族功法更只是书中记载的寥寥几个名字而已,修炼之法早已湮灭在世事流转之中了。嗜血道中甚至流传这样一个说法,说是万年前,上古魔族与妖族对抗,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后,妖族虽损失惨重,但却上古魔族却直接被抹杀殆尽,连修炼功法都被妖族销毁的一干二净了。

就在此时,黄芩手上法诀陡转,双手如车轮般翻转不停,灰芒从指间激射而出,与水面一接,水底深处巨大的阵法开始徐徐流转,一阵阵猛兽嘶吼之声低低传出,这声音压抑的极低,略

微嘶哑,但却透出无尽的嗜血之意。

落葵的心神随之荡漾了一下,侧目却见江蓠眸光有些涣散,忙狠狠拍了他一下,低喝了一声:“江蓠,醒过来。”

江蓠在转瞬间回了神,后怕不已的拍了拍心口,沉声犹疑:“小妖女,这是甚么,如此厉害。”

落葵眉心微曲,原是不想直言相告,但显然嘴比脑子快了一分,还是脱口而出道:“是睚眦兽的叫声。”

“睚眦兽。”江蓠狂喜,流露出财迷本色,环顾了下四围,仍是方才的景象无疑,不禁低呼道:“没有啊,在何处。”

落葵冲着高台抬了抬下巴,低声一叹:“在池底,不过只是一缕生魂了,掀不起甚么风浪来了。”

江蓠顿觉可惜,这睚眦兽乃是上古魔族赫赫有名的凶兽,一身是宝,若是能斩杀一头,但是以此兽的内丹炼制丹药,便能将自身修为提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他幽幽叹息,此兽早已是此间可遇而不可求的了,能见到一缕生魂,便是极为难得的了。

就在此时,八根玄冰立柱之上白雾缭绕,雾气极快的凝聚成一粒粒光点,浮在半空中,每一粒都与岩壁上的白色玉珏相对应,此地蓦然成了一片苍穹,绚烂至极。

黄芩抬手轻点,牵引着这片苍穹缓缓下坠,方一触到水面,苍穹便倏然没了进去,转瞬没了踪影,而那片池水却连半点微漾都没激起,反倒是那勾魂摄魄的睚眦兽的叫声渐低,最终安静了下来。

落葵微微颔首,果然不假,池底封印的的确是睚眦兽的生魂,只不过不那么强大罢了,方才黄芩所为,乃是进献,进献如此顺遂,想来接下来的施法,便会水到渠成了。

丹显然也看出了此事,万年愁苦的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一丝笑意,那根始终紧绷的心弦也有了一丝放松。

黄芩手上法诀变换,轻喝了一声,池中的五彩霞光凝聚化丝,无数条长丝围绕着鹿儿飞旋不停,只倏然一声,便没入了她的身躯。

鹿儿顿时脸色惨白,瞪大了双眸,望住丹,惊恐的啊啊直叫:“爹,爹,鹿儿乖,鹿儿乖。”

丹的双眸划过些不忍之色,但却又极快的神情如常了,他清楚知道,若要叫鹿儿恢复心智,必得经历这一关。这十数年来,他不停的带着鹿儿走南闯北,行医问药,不知找了多少名家,皆是无药可医,如今终于有了痊愈之机,便是扒皮挫骨之痛,也要咬牙忍下来。他一眼不错的盯着那汪池水,眼瞧着五彩长丝没入鹿儿的身躯,随后打了个转便又钻了出来,随之拉扯出数之不尽的灰芒,而这些灰芒方一触上池面,便腾起一阵灰蒙蒙的烟雾,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见此情景,丹心下微松,这些灰芒,正是鹿儿出生时被歹人种下的蛊术,故而她才会心智未开,痴傻至今,而黄芩如今,正在一点点将这蛊术从她的身体内剥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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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回 我救你,你救她

这蛊毕竟在她的身上寄生了十数年之久,剥离的过程自然既痛苦万分又耗费法力,他即便再不忍心,也要忍心,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黄芩额上渗出滚烫的汗珠子,双手掐诀,越掐越快。

而鹿儿已然痛的难以自持,哇哇大哭,周身的灰芒从少到多,从散碎道细密,最后竟凝聚成一团团棉絮浮在水面。

而黄芩已然有些法力不济,难以维系五彩长丝继续拉扯灰芒,他略一调息,灰芒便摆脱了长丝的束缚,转瞬便又重新钻回鹿儿的身躯。

丹见状,极快的掐诀,清幽琴韵响起,一根琴弦轻灵的飞射而出,搭在了黄芩的腕间。

转瞬琴弦白芒大作,一股股温热的气息沿着黄芩的经脉上行,极快的充斥进他的全身,他微微讶异,转头望了丹一眼。

丹冷道:“快施法,老夫这法力也不是白来的。”

黄芩随即飞快掐诀,五彩长丝再度没入鹿儿的身躯,不断的拉扯出数之不尽的灰芒。

江蓠微微欠身,凑到落葵耳畔道:“你看,丹果然心疼他那傻丫头。”

落葵凝眸,感慨万分道:“血肉至亲,如何能不心疼。”

江蓠却摇了摇头,高深莫测的笑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了,这东海丹可至今独身,并未成亲呢,你说这个傻丫头,是从何处来的。”

落葵微怔,转瞬低笑:“原来是私生女,这也没甚么,至少丹是个敢作敢当的,并未始乱终弃。”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落寞,心潮起伏,转念便想起了京墨与曲莲,京墨与她有婚约,但却又与曲莲有了肌肤之亲,他对自己利用也好,欺骗也罢,但总归对曲莲是敢作敢当,心心念念的想要迎娶她做个平妻,这也算是有始有终,比之那些始乱终弃的纨绔子弟,要好上许多了罢,念及此,她心中一痛,挑起唇角牵起一抹狠辣冷笑,既然有始有终,那么就成全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好了。

就在此时,君葳蕤听到了二人间的对话,轻移莲步走了过来,低声道:“李公子,哦,不。”她忙改口道:“江公子,你方才说那鹿儿是丹的私生女,果真么。”

江蓠忙歉疚笑道:“君姑娘,当日事出紧急,在下有所隐瞒,还请勿怪。”见君葳蕤微微摇头,他便笑着续道:“是不是私生女我不得而知,但丹至今未婚却是确凿无疑的。”

君葳蕤偏着头,眸光若有若无的掠过落葵的脸庞,话中有话的轻声道:“姑娘家还是不可太过轻薄,若碰上个丹这样敢作敢当的,还算幸事,若碰上个始乱终弃的,坏了自身清名不说,兴许父母兄弟的名声也要一并毁了,连自己的性命恐也要保不住的。”

落葵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神思中,并未听到君葳蕤所言,只想事情想到出神。

江蓠瞧了一眼落葵,见她神情落寞,转念便想到了城隍庙之事,以为君葳蕤此言戳到了她的痛处,忙岔开话头笑道:“君姑娘所言极是,对了,我看

令师修为亦是高深,君姑娘为何还要留我在府中指点呢,恐没有这个必要罢。”

君葳蕤轻轻笑道:“听江公子此言,像是要毁约了。”

江蓠忙道:“没有,没有此事,只是好奇,多问了一句。”

君葳蕤神情孤寂,淡淡一笑:“这也不算甚么隐秘,师尊修为高深,但早早立下了规矩,只传给入室弟子,我资质浅薄,无缘入室。”

江蓠张了张嘴,却终是未发一语。

耳畔传来阵阵哀鸣之声,在虚空中凄厉的盘旋不止,众人急急抬眼望去,去见那源源不绝的灰芒尽数被五彩长丝包裹着,狠厉的拉扯进了池水深处。

那一汪池水顿时咕嘟嘟翻滚不停,一个个巴掌大的气泡浮现而出,每一个气泡中,都包裹着一团灰芒,转瞬,气泡爆裂,灰芒亦随之消弭殆尽,只留下丝丝缕缕的腥臭,令人作呕。

而鹿儿也因体内的蛊术尽数被剥离,惹来了难以忍耐的锥心之痛,惨叫了一声,头一歪,便倒在了池中。

见此情景,黄芩双手一收,切断了法诀与鹿儿间的心神相连,随后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上。

君葳蕤见状,忙疾步上前扶住他,望住他略微苍白的脸庞,隐含忧愁的低声道:“师尊,要不,先歇一歇罢。”

黄芩眉心紧蹙,略带凄苦之色,回首深深望了一眼旋覆花,摇了摇头道:“她毒入骨髓,若入了心脉,神仙也难救了。”

此时,丹已经将鹿儿从池子中捞了出来,抱到一旁,收拾起湿漉漉的她。

这处空旷的厅堂一时间静谧下来,丹摸着鹿儿像是一夜长大的脸庞,他切了个脉,察觉到鹿儿体内深入骨髓的蛊术尽数剥离,从此,她便不再是那个心智不全的傻闺女了,想到这十数年了颠沛流离,风霜苦雨,不禁唏嘘不已,抬手摸了摸鹿儿湿透的衣衫,他微微迟疑,转头望向了落葵。

落葵瞬间便明白了丹之意,从江蓠随身的包袱里翻出一身衣裙,疾步过去,轻声道:“我来罢。”

言罢,丹便背过身去,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正好挡住二人,他神情复杂的望着不远处的那些人,良久,眸光闪动,低声道:“多谢。”这一声多谢,既是对落葵所说,亦是对远处那些素昧平生之人所说。

听得此言,落葵手上微顿,垂首敛眉,给鹿儿换上了干净衣裳,随后用一张靛青色棉布包裹起她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揉搓,一边轻声道:“好了。”

丹将鹿儿抱入怀中,冲着不远处静立着的黄芩微微欠身,抬手道白芒跃入黄芩掌心,光芒敛尽,竟是一枚玉质雁足,他朗声道:“老夫深谢圣手医仙大恩,他日,若圣手医仙有事,老夫定赴汤蹈火,鼎力相助。”

黄芩却反手将雁足抛了回去,瞪着双眸恨声道:“老夫此番出手相助,实乃身不由己,并非出自真心实意,你不必多说甚么,老夫一不贪财而不好色三不怕死,没甚么事会求到你身上,以后你别再来烦老夫就是了。”

丹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将雁足揣回袖中,抱着鹿儿转身离去。

黄芩愤恨的瞧了会儿丹的背影,良久,才郁结的吐出一口气,转眸望向落葵,咬着后槽牙,闷闷不乐道:“小妖女,老夫救你,你救旋复花,从此以后,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如何。”

落葵抬眸笑道:“说起来还是我占了大便宜,若不应下,岂非是傻,好,只要圣手医仙不反悔,我便不悔。”

黄芩冷笑道:“老夫应下之事,从来不会出尔反尔。”

听得此言,江蓠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安稳下来,扶着落葵就往高台走去,生怕黄芩耍赖。

“你干甚么去。”黄芩在二人后头厉声大喝。

落葵回首嬉笑道:“疗伤啊,那么好的水,不泡泡岂非可惜了。”

黄芩恶狠狠的啐道:“你做梦,我虽说了救你,可也不会叫你如此不痛不痒的就伤势痊愈,你下来。”他冷笑道:“老夫要取你的一滴心头血,以泄心头只恨。你若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落葵身形微顿,心头血,那得疼死自己,她凝眸望住只剩一口气的旋复花,唇角微翘,淡淡一笑:“好啊,一滴不够,还可以多取几滴,只不过,旋复花怎么解毒,也得看我心情如何了。”

“小妖女,你敢。”黄芩退了一步,喝道。

落葵眯起冷眸一笑:“我为何不敢。”

黄芩哽了一哽,他早领教过落葵的手段,对她的刁钻古怪心狠手毒也是心知肚明的,也不敢赌数年之后她会转了性儿,变得心慈手软了,他将腮帮子咬的生疼,铁青着脸愤恨不平道:“行,小妖女,你去罢,老夫那一池子水金贵着呢,你可仔细着点。”

落葵莞尔一笑,举步上前。

黄芩脸颊略一抽搐,肉疼的连连掐诀,将池水掀起滔天巨浪,待落葵伤愈后,那一潭池水竟见了底儿。他上下打量了落葵一番,骂道:“小妖女,你是在池子里喝饱了么。”

落葵换好了衣裳,一边拿帕子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做出呕吐状:“喝,你那池子不知有多少人泡过了,多脏啊,还是留着你自己泡饭吃罢。”

黄芩登时气了个绝倒,翻着眼皮儿骂道:“小妖女,好了没,好了就赶紧解毒赶紧滚。”

落葵垂眸一笑,发梢的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这圣手黄芩果然名不虚传,数日来的亏虚还须得调养数日,但伤势已是无碍了,她微微侧目,望向那高台,方才疗伤之时,因损伤过度而陷入沉睡的百蛊之虫竟同时苏醒过来,在巨浪的遮掩下,此虫竟将池水吸取过半,而损伤虽未尽复,但也不必修养三五年之久了。她心中生疑,这睚眦兽与百蛊之虫究竟有何关系,竟会有如此奇效。

“小妖女,你该不会是要食言罢。”见落葵良久没有反应,黄芩大喝了一声。

落葵顿时回了神,环顾四围,撇嘴一笑:“在这解毒,你是想冻死我,还是想冻死旋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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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回 万载蛮荒

一轮似血红日悬在灰蒙蒙的天上,光芒暗淡晦涩。干燥的风穿过深褐色的粗砂砾石,卷起无数纷纷扬扬的碎屑。这片荒漠罕有人烟,半人高的岩石间常有凶狠的妖兽出没。

“嗷呜”,寂静的荒漠上蓦然传来声声凄厉的狼嚎,此起彼伏,划破天际。

而一团团淡紫色的虚影围拢着,将一个黑袍男子困的密不透风。

黑袍男子抿了抿干干的薄唇,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手中的深黑长刀发出“铮铮”之声。

随即,“嗖”“嗖”几声破空之声响起。

数道黑色刀影快如疾风,那团团淡紫色的虚影在刀光下不堪一击的片片碎开。

淡紫色的光华敛尽,露出一群体型硕大的紫狼,足有七八头之多,露着獠牙,亮出尖利的利爪,灰色的双眸一转,闪着残忍嗜血的光,伸出鲜红的长舌舔了舔阔嘴,显然是饿极了。

这是此地特有的凶狼,行动如风,皮毛坚硬,方才的刀影竟没有在此狼身上留下痕迹。

黑袍男子轻咦了一声,身形飞旋,手握冷刀急急一催,在他周身荡漾开圈圈刀影,劈向紫狼。

七八头紫狼凄厉的惨叫一声,断成了两截,血噗的一下冲天而去。

此时,高大岩石顿时发出一声声恼羞成怒的狼嚎,直入云霄。

听得此声,又有数十道紫芒不知畏死的飞身扑了上来,而黑色刀影如同无数条盘旋飞舞的巨蛇,在狼群中不断飞卷。

一时间血腥气大作,刀影无声无息的割过皮肉,血阳下残肢飞溅,刀影游走,十分血腥热闹。

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片芒芒,雪厚处莹白刺目,而雪薄处则露出绚烂的紫色的沙石。

寒风夹着哨声呼呼而过,像无数枚锋利的薄刃,在裸露的皮肉伤割出无数个小口子,初时觉不出疼痛,但再度遇上干冷的分,才觉出那痛竟极具穿透之力,痛到骨肉麻木,继而渗出血痕。

白茫茫的荒野上蓦然划过几道仓皇而逃的身影,而身后则是一股灰潮紧追不舍,这二者一追一逃便是数十里之远。

一个青衫男子立在冰雪初消的紫色沙石上,衣袂猎猎作响,凝眸望住远处渐渐逼近的几道身影。

“少侠,救命。”

“前辈,前辈。”

“救命,道友,道友救命。”

“仙上,仙上。”

五花八门的惊呼哀求此起彼伏,从那几道仓皇的身影中哀哀传出。

青衫男子微眯双眸,没有半分动容的神情,只微微抬手,一道青芒从衣袖中激射而出,越过那几人,落在了那股灰潮中。

灰潮中传来巨大的嗡嗡之声,一个盘旋,化作个直入云霄的漩涡,被青芒盘旋一绞,转瞬便七零八落,残肢断臂掉了一地。

巨大的嘶鸣声回旋久久,灰光敛尽,竟是一只只灰色怪鸟,羽翼尽折掉掉在了地上,个个都有拳头大小,嘴尖爪利,双翅如刀

,俯冲而下如同一支支锋利的羽箭,但在这道青芒飞卷之下,竟毫无抵御之力。

那几人终于缓过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其中一人冲着青衫男子深施一礼,恭敬沉稳道:“在下问剑书院上官轩,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青衫男子微眯深眸,声音微冷:“问剑书院,远在天目国建宁,你们为何会不远万里来到这万载蛮荒,可知此地步步凶险,你们这等修为的,不宜如此深入,还是尽早离去。”

上官轩脸颊消瘦深深凹陷,而年轻的额上却镌刻了几道极深的皱纹,显然是饱经风霜所致,听得此言,不禁面露苦笑,摇头道:“前辈所言极是,只是在下家母身患重疾,唯有万载蛮荒中的血灵草方能医治,在下与师弟师妹已在蛮荒边缘寻了半月,并未寻到此草,无奈之下才会深入至此。”

青衫男子略一沉凝,反手指向西北侧,冷薄道:“既如此,你们往那个方向走罢。”

上官轩大喜,忙领着身后之人再度拜谢,可起身后却发现,青衫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师兄,此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正阳道的是世家弟子,不会,是嗜血道之人罢。”上官轩的身后走出个器宇不凡,星眉剑目的俊朗男子,削薄的唇棱角分明,透着一丝丝寡恩而深邃的气息。他凝视着青衫男子远去的方向低语。

上官轩同样凝眸良久,低沉道:“厚朴师弟所言极是,如此神出鬼没却又来历不明之人,不得不防。”

“大师兄,二师兄,太过小心了罢,虽说正阳道的世家子弟,大多数都来咱们问剑山庄寻过剑谱,可总也有那么几个没来过的,再说了,二师兄的功法专门克制嗜血道,那些妖人怎么敢来寻死。”众人身后响起个软糯女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手持长剑奔了过来,奔跑间,身上发出一阵铜铃轻响。

上官轩目不转睛的望着这少女,眸中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眉眼俱笑道:“是是是,寄奴你说甚么都对,谁让你是小师妹呢。”

这寄奴生的明眸皓齿,双眸是有水波荡漾,轻软而又灵动的望着云厚朴,一刻也不肯挪开眸光。

云厚朴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眉目间的欣喜神色不住的漏下来,忙转了话头,顾左右而言他:“大师兄,小师妹,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怪鸟,咱们还是早些动身罢。”

这般与妖兽拼死相博的场景,在万载蛮荒各处发生,有些修为高深,将妖兽斩于刀下,有些运势好的,虽不敌妖兽,但却为人所救,保住了性命,可更多的却是些死在了妖兽的獠牙利爪之下,连神魂都没有逃出来半分。

这片步步凶险,处处危机的万载蛮荒,位于东闽国最西侧,与天相接,传说此处乃是人界与妖界的相接之地,穿过这无边无际的蛮荒,便是妖界了,只是从未有人走出过此地,多数皆是走到一半,便折返而回了。

万载蛮荒与寻常人界并无大的不同,山川高耸和碧水蜿蜒,戈壁绿

洲交错,而更是有喧闹繁华的城池点缀其间,只是唯一不同之处是,城池中皆被妖族所占据,极少数的天纵奇才历经天劫,修炼成人形,是为妖仙,而绝大多数则终其一生都只是任人宰割的寻常之兽。

因代代相传的人妖殊途,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铁律,凡踏足此地的人族,皆被妖族视为异类,一经发现,轻则被驱赶,重则被斩杀。但因此地灵气浓厚远胜人界,天材地宝数不胜数,在其内走上一圈儿,能有命活着出来的,个个皆身家不菲,修为大进。即便凶险异常,进入者十之**会丧命,但也挡不住修仙者对此地的趋之如骛,人界中的修仙者将万载蛮荒视为试炼圣地,经年累月都有数之不尽的修仙之人纷纷穿越万载蛮荒前的那层血色光幕,投身于一望无尽的荒漠中,去追寻那冥冥之中的万一。

万载蛮荒的极深处,有一片直入云霄的连绵山脉,因最高的山顶处终年裹着汪深潭,常年白色水雾笼罩,寒气逼人难以涉足,故而此山名唤寒潭,妖族又称其为寒潭禁地。

这山上春日里繁花似锦,夏日里芳草艾艾,秋日里枫叶似火,冬日里白雪皑皑,四时美景俱是不同,是个极美妙的去处,只是,这美妙的景致却是往来人族和妖族眼中的禁地,无人敢随意踏足,只因这山脉被上古妖族所占据,此族在上古时便是个大族,数十万年代代相传下来,地位更是稳固,难以撼动。

这一日,寒潭山脉外来了个不速之客,身着天青色长袍,黑发迎风,深眸闪动而眸光复杂,在山脚的雾气外驻足良久,才指尖轻点,一缕青芒激射而出,落在雾气上,雾气随之不停翻滚。

不多时,一道蓝芒从翻滚的雾气中飞跃而出,落在了地上,光芒敛尽,露出个身着蔚蓝铠甲的男子,长剑轻灵横在身前,散发出悠悠荡荡的蓝芒,如同涟漪般,一圈圈儿裹在他的周身,他定睛望住青衫男子,大声喝道:“甚么人,擅闯寒潭禁地。”

青衫男子长眉一轩,单手轻晃,手上多了块雕龙玉牌,他向前一递,那玉牌上顿时青光大作,雕龙顿时像活过来一般头尾摆动,发出阵阵龙吟之声。

铠甲男子脸色突变,显然并未料到此人会来,慌忙单膝跪下,垂首朗声道:“小人见过六殿下,这就传信族中,请六殿下稍候。”

青衫男子负手而立,眸光不转,微微摇头道:“不必,本君此来只为私事,不必大张旗鼓惊动太多人,你引本君入内即可。”

铠甲男子忙起身,手持蓝色令牌,左右轻晃,白色水雾顿时向两侧翻滚远去,露出窄窄的一条道来,巨大的青石堆砌而成,直通山脉深处。

青衫男子跟随在他身后,穿过山门,入目便是繁花丽景,仙气缭绕。他越走越惊心,此番是头一回来寒潭山脉,这一路行来,才惊觉此地与骐麟观有太多相似之处,护山大阵一般无二,屋舍排布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这些屋舍俱是建造在山脉之上,而骐麟观却是在开凿在寒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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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回 麒麟圣物

这山脉间屋舍林立,往来之人众多,俱是身着蓝色衣衫,因着修为高低不同,所着蓝衫从靛青到绀青及至宝蓝,这些人多数额角生了一对短角,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隐隐浮现出一枚枚鳞片,闪着幽幽蓝光。

这寒潭山脉乃是上古水麒麟一族的居住之所,从数十万年前流传至今,族人足有十数万之多,常年镇守于妖族重地万载蛮荒,是妖族中数得着的大族。

此族向来族规严明,除了轮值之人外,其余族人没有族长之命,不得离开万载蛮荒,而山间往来之人秩序井然,竟无一人御剑而行,皆是拾阶而上,见到铠甲男子引着个外人上山,也没有人多回顾一眼。

而铠甲男子手中则握着块蓝盈盈的古朴令牌,一记法诀落于上头,那令牌顿时腾起一层薄雾,飘飘荡荡到二人足下,如惊鸿般托着二人转瞬前行。

青衫男子见这山间景象,不禁暗自生疑,水麒麟一族的族规是妖族中出了名的严苛,如有违反,轻则送入思过岩面壁自省,重则废除修为逐出本族,可如此严苛的族规之下,怎还会生出叛族之人来呢。

就在他暗自狐疑时,只几个呼吸间,二人便将山间屋舍远远抛在了身后,来到了山顶宽阔的四方高台之上,这高台常年白雾缭绕,寒意逼人,寻常妖族置身其中,不过片刻功夫,便是寒气入骨,冻得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如入万年冰窟之中。

可就是这样一个苦寒之地,却是水麒麟一族绝佳的修炼之所,能进入高台腹地之内修炼的族人,若非是天纵奇才,族中有意栽培,那便是为本族立下大功,族长亲口应允的。

置身于白雾之中,目不能远视,四围皆是茫茫,而铠甲男子挥动令牌,足下顿时光芒大作,托着二人飞身掠过白雾袅袅,只经了一瞬的寒意逼人,便来到了高台的另一端。

立于高台边缘,隐约可见寒潭之水荡漾,而一座大殿伫立在碧波荡漾间,倒影粼粼,这座大殿通体乃玄玉所筑,只不过这玄玉通体蔚蓝,与寻常淡白色的万年玄玉有所不同,乃是更为罕见的十万年之久的玄玉,寻常人得到一小块,莫不是当做传家宝藏着掖着,可此族却搜罗来了如此多的玄玉,只为了盖一座大殿,着实是太暴殄天物了。

大殿之下的寒潭之水终年翻滚,深不见底,寒意比高台之上的白雾更加逼人彻骨,就连水麒麟一族都甚少敢涉水而过,更遑论是外族了。

铠甲男子伫立在潭边,双手微抬,掐了个诀,指尖逸出一缕青芒,在虚空中化作一只青鸟,振翅而飞,掠过寒潭水面,打了个旋儿没入殿中。

随即,大殿四角低垂的紫金铜铃一阵轻响,漾起一圈圈涟漪袭向远方,不多时,一道光芒从殿中飞跃而出,落于寒潭水面之上,那水面顿时一阵翻滚,片片蓝芒四射的鳞片破水而出,铺开一条蜿蜒之路,在寒潭上翩跹不定。

一行人从殿中出来,踩上了水中鳞片,踏水而行。而那鳞片像是在水里生了根,

踏足其上,竟没半点晃动,这一行人步履极快,转瞬便来到了青衫男子面前。

为首之人是个面容清绝,长眉齐肩的中年男子,冲着青衫男子施了一礼,慈眉善目的含笑道:“在下水麒麟族族长羽涅,见过六殿下,不知殿下前来,老夫未能远迎,还望殿下见谅。”

青衫男子还了一礼,扬眸平淡道:“羽涅族长客气了,本君前来,是有事请教。”

羽涅族长微怔,忙做了个请的动作,不慌不忙道:“六殿下请,殿内一叙。”

这座矗立于寒潭中间的大殿极为宽阔,十八扇轩窗大开,露出殿内四白落地的高墙,空旷的的殿内不饰一物,只在四角摆了黑漆螺钿小几,分别置四座雨过天青色玄玉云纹香炉,其上轻烟袅袅,更添了几分肃穆气氛。

大殿正中摆着一张灵芝纹紫檀八仙桌,上头放置了雨过天青色的杯盏,而桌案旁则搁着两把紫檀灵芝纹圈椅,椅中铺着锦缎云纹椅套,其中一把的扶手已被摸的十分圆润,光芒幽幽。

下首两侧则分别摆着四张直背交椅,椅中竟积了一层薄灰。

青衫男子几番谦让,还是拗不过羽涅族长,终于与他分坐两侧主坐,其下则静立数人,谦恭无语。

羽涅族长递了盏茶过去,微微含笑道:“这万载蛮荒离合虚山足有数十万里之遥,六殿下风尘仆仆而来,想来是有甚么紧要之事,还请直说无妨。”

青衫男子略一思量,深深环顾了其下的水麒麟族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羽涅族长灵台清明,旋即微眯双眸挥了挥手,吩咐众人退下,才笑道:“如此,六殿下可以放心了。”

青衫男子微微颔首,平淡道:“本君此来,一则是为了借贵族的圣物一用,二则是打听贵族的一个族人。”

羽涅族长轻咦了一声,不卑不亢的含笑道:“若六殿下不能直言相告,借本组圣物所为何事,那么老夫无法做主,任由六殿下将圣物带离万载蛮荒,至于族人,本族族人足有十数万之多,不知六殿下想要问谁。”

青衫男子也并未想过三言两语便能将圣物借出,但若能在羽涅口中打听出那人的来历和下落,便也不用借甚么圣物了,念及此,他平静道:“本君想请教族长,贵族中可有一名叫做水天无的族人,大约千年前离族失踪。”

“没有。”羽涅族长啜了口茶,想都没想的脱口而出。

青衫男子瞧得分明,在他说出水天无这个名字时,羽涅的身子分明狠狠僵了一下,没有二字才脱口而出的,显然,此人知道些甚么,且隐瞒了些甚么,他略一沉凝,深眸似水,平静的直视于羽涅族长,沉声道:“本君提醒一下族长,若本君所料不错,水天无此人,乃是贵族的大能之士,修为当与族长不相上下,或许此名乃是化名,但,贵族大能之士失踪,族长又岂会不知。”

羽涅族长垂首,瞧着杯盏中自己难看的脸色,不禁有些挣扎,而挣扎了

良久,他蓦然抬头,依旧含笑道:“老夫虽然年迈,但所幸并不糊涂,族中若真有如此天纵奇才,老夫又怎会不识,六殿下,族中的确没有一名叫水天无的族人。”

青衫男子郁结的吁了口气,心知无法从羽涅族长口中问出甚么详情了,他暗自唏嘘,幸而来时,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不怕此人推诿拒绝,旋即依旧不惊不怒的平静道:“既如此,本君想要借贵族圣物一用,不知族长意下如何。”

羽涅族长扬眸含笑:“还是老夫之前所言,不知六殿下借本族圣物所为何事,若不言明,老夫恕难从命。”

青衫男子深眸似水,淡然道:“族长恐怕尚不知晓,本君刚刚执掌了妖族执法堂,身负维持清规戒律,辨明血脉身份之责,此番相借圣物,只为执法,并不作他用,还请族长应允。”

羽涅族长不知想到了甚么,神情一滞,原想拒绝,但此人却搬出了执法堂这面大旗,逼得他无法拒绝,再者,他生出个诡谲的念头,或许,或许能借此人之手,将经年旧事做个了结,遂挣扎着开口道:“六殿下既已如此说了,老夫,”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请六殿下随老夫移步先祖祠堂,请出圣物罢。”

不久,寒潭之上泛起一道金光,直冲云霄,引得无数族人驻足围观,一阵地动山摇之后,才平静下来。

旋即,一道青色身影在寒潭山脉下略一盘旋,旋即冲天而去,隐没在了万载蛮荒深处。

而寒潭之上的先祖祠堂中,烛影摇曳,光晕幽幽,肃然之气在殿内盘旋不止。

上首端坐着一名妇人,衣饰简明,生的眉目端庄,是个美人,瞧上去比羽涅还要年轻些许,可一族之长羽涅却在她面前端端正正的跪着,神色复杂,一言不发。

那妇人啜了口茶,言语中没有一丝暖意,肃然道:“今日,那六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羽涅族长恭恭敬敬的叩了个头,道:“六殿下执掌了执法堂,今日前来,只为借圣物一用,以明辨血脉。”

“还有呢。”妇人微眯双眸,眸光如刀,划向羽涅族长的心头。

羽涅族长叩了个头,沉吟道:“六殿下问及幼弟之事。”

妇人顿时睁开双眸,精光一闪:“你仔细道来。”

羽涅族长略一沉凝,将方才与青衫男子的对答一字一句说的详尽。

妇人听完,竟将杯盏狠狠掼在了地上,手重重捶着椅子扶手,砰砰作响,恼怒道:“既如此,你怎敢将圣物借出,你是存心想要害了天儿性命,是么。”

羽涅族长忙磕了个头,一片赤诚道:“儿子不敢,幼弟千年未归,儿子举阖族之力遍寻不着,儿子想,咱们一族困守万载蛮荒,无法随意离开,可,可六殿下不同,若借他的手,或许,或许能查到幼弟下落,也未可知。”

听得此言,妇人脸色稍霁,抬手摸了摸羽涅的满头花白的长发,双眸闪着微弱慈爱的光,重重咳了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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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回 偷得浮生半夜闲

羽涅族长忙跪着换了盏热茶递到妇人手边儿。

妇人缓缓推开他的手,绝望道:“罢了罢了,这数千年来,你操持阖族殚精竭虑,还要消耗神魂之力护住天儿的神魂灯与我的命数,着实不易,母亲实在不该再为难你,申饬你了。”

“母亲,母亲。”羽涅族长膝行几步,伏在妇人脚边儿哀哀道:“当年幼弟的神魂灯险些熄灭,是母亲耗费了一生的修为,才保住此灯,儿子,儿子与幼弟血脉相连,怎会不知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母亲放心,儿子已安排了心腹之人暗中跟随六殿下,此番,此番定要将幼弟带回来见母亲。”

妇人眸光闪烁,隐有泪意:“我耗尽了修为,如今熬了这些年,已然熬不住了,不知,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天儿回来。”

羽涅族长慌张落泪,一把抓住了妇人枯瘦如柴的手,悲戚道:“母亲,母亲放心,儿子拼了寿数不要,也要护住母亲的心脉,母亲,一定会等到幼弟回来的。”

妇人这些年的苦熬,早已看透了生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下落不明的幼子,眼见长子虽坐稳了族长之位,但坐的着实不易,年纪轻轻的,可满头乌发却早早花了,也是心生不忍,摇了摇头,平静道:“羽儿,莫要糊涂了,你的寿数就是咱们一族的命数,你们兄弟六人,唯有你最为成器,能胆气阖族大任,莫要再为母亲耗费心神了。”

羽涅族长黯然神伤,终是无言。

云楚国分天下为九州三十六郡,其中以扬州所辖郡县最多,共八个,此州地势平坦,沃土绵延,所辖最高处便是花林山,是九州中最为富庶,适宜居住的州城之一。

从花林山下山渡河,在离扬州城三十里处,广袤平原之上有一道狭长的山脊,方圆不过十余里,高不过五十余丈,山上沃土绵延,层层梯田所产的粮食素为扬州达官显贵所喜,山路两侧遍植半人高的冬青,四季常青,长风挽过山间,掀起层层苍翠如洗的波涛,而碧海波涛间,藏着鳞次栉比的屋舍店铺。

此处高远,天光亮的比山下早,而暮色亦飞卷的比旁处快,刚刚看到残阳似血,不过眨个眼的功夫,一捧捧浓墨便泼洒开来,吞噬掉点点流彩霞光,布满了整个天幕。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山脊上亮起大片流光溢彩,远远望去,那些灯烛高高低低的摇曳在夜风中,忽明忽暗,或黄或蓝或彩,与漫天星辰交相呼应,就像绽开了漫天绚丽夺目的烟花,这处修建在山顶处的镇子,乃是扬州八郡其下一县,喧闹繁华丝毫不逊丹霞花林镇。白日里这镇子看起来寻常无奇,可晚间却如同一道彩练卧在山间,故名华堂镇。

无雪干燥的夜里,虚空中氤氲开清冽的幽香,是腊梅花开时的冷然之气,干冷的夜风拂尽山顶上的层层薄雾,大片高远深黑天幕显露出端倪,灿若银钉的星辰洒满天际,拱

着一弯明亮弦月,几羽夜鸟划破月影,在绕山碧水旁留下惊鸿隐隐。

今日是大寒,益发的天寒地冻,冷的彻骨,连山间的碧水都不再流淌,冻得结结实实,成了晶莹剔透的一弯冰。

这院中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晨起刚刚宰杀了一头肥硕的猪,将肉切成肥瘦均匀的条状,将各色香料均匀涂抹其上,腌渍浸透后,拿麻绳穿起,挂在廊下风干,以备年节所用,此处虽是山顶,风却不大,只是若有若无的丝丝缕缕,送来咸肉的香味萦绕不绝,嗅之撩人可口。

高高的屋脊上垂下两角衣袂,微微寒风轻拂,一角鲜红如同怒放的曼陀罗,而另一角月白,像半开的冷白梅。

一簇温暖的火光在屋脊上窜出来,驱散了此间寒冷。炭盆边上酒暖菜香,温婉的月光淡淡洒落,光华流转,如同淡白的瓦上霜,染透了鬓边和衣角,一时风光无尽旖旎。

“小妖女,你这酒温的不错。”

“小妖女,你这萝卜糕做的不错。”

“小妖女,你这羊肉汤做的不错。”

“小妖女,你这红枣糯米饭蒸的不错。”

“小妖女”

微风中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人语,或笑或嗔或奚落或打趣,是个男子裹了满嘴的饭,言语呢喃不清,听这话语,应是一男一女,可这半响却只听得男子的喋喋不休,却没听到半点女子之语。

“小妖女,你怎么不吃啊。”男子灌了口酒,笑声如山间清风,爽朗畅快。

屋脊上声声聒噪,终于将那少女吵得忍无可忍,她扬眉立目,虽语出奚落,但梨涡中的笑意荡漾而出,从唇边漫到了眸底:“江蓠,你吃就吃,怎生得如此多的废话,都说你们天一宗有白泽血脉,我看你是有乌鸦血脉罢,聒噪烦人。”

这屋脊上饮酒吃肉,不亦乐乎的两个人,赫然正是离开了丹霞花林镇的江蓠与落葵,他们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在暮色降临之时,赶到了华堂堡,为了掩人耳目,二人并没有投宿客栈,而是借宿在了这家毫不起眼的老夫妇家中。

江蓠嗤的一笑,见落葵冻得隐隐发青的脸颊,极其自然的解下灰鼠刻丝斗篷,轻轻覆在了她的肩头,手也不经意的划过她的脸庞,指尖微凉。

落葵神情一滞,忙侧过脸庞,躲开他的手,风声过耳,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摩挲过袖口,任由那里针脚细密的缠枝海棠在她的指尖留下浅痕,以针砭般的痛来维系濒临溃散的冷硬和清明,离扬州城不过只余下一日路程,愈靠近愈为难,这世间,难有长久万物,聚散合离皆属寻常,人心,亦如此。

江蓠讪讪一笑,提起青瓷酒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口酒,故作平静道:“小妖女,昨日还真是怪,那旋复花究竟是个甚么人,怎么救了她,她还这么大气性,生生废了自己的半生修为。”

落葵垂首不语,捧着一

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汤水荡漾起星星点点的油花,她凝神望着映在汤水中自己的脸庞,黄芩不愧为圣手医仙之名,果然是妙手回春,自己的脸色已然添了一丝红润,想到花林山之事,她不禁唏嘘,即便是如此医术高超的圣手,也是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医得了身医不了心。

昨日在花林山,落葵催动百蛊之虫替旋复花解毒,她刚刚转醒过来后,一见自己身处花林山中,便以为是黄芩妙手回春救了自己,竟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抬手便要自尽,被黄大拦下后,在他的口中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竟发了狠,一言不发的挑断了自己的脚筋,又逼着黄大挑断了她的手筋,以此偿还了黄芩的救命之恩,从始至终,脸色惨白的她并未正眼瞧过黄芩,更未曾与他说过半句话,只由着黄氏三凶哭兮兮的将她抬下了山。

事发突然,黄芩来不及阻止甚么,而江蓠二人更是没说上半句话,只脸色突变,目瞪口呆的瞧着这一切变故,瞧着原本起死回生的那个人,在转瞬间却又变得半死不活了。

此事终了,花林山自然是待不下去了,黄芩心如死灰,脸色铁青,若非因他打不过江蓠,几乎克制不住要出手杀了江蓠二人来泄愤,他双手成拳紧紧握住,克制住浑身的颤抖,连踢带骂的将他们二人轰下了山,连个道别的机会都没给君葳蕤留下,二人一直走出极远,回首还能瞧见那藏在花间的娉婷身姿。

返程倒是十分顺遂,在花林山渡口,遇见了颓废丧气的黄氏三凶,还略略点了点头,至于躺在肩舆上的旋复花,虽气息奄奄脸色难看,但难掩傲骨铮铮,见着江蓠二人,竟冷硬而倔强的将头一瞥眼一闭,虚弱的吩咐黄大快点登船。

华堂镇的夜色极美,深黑天幕上星辰灿烂,光耀苍穹,有几颗就缀在眼前,仿若伸手可摘,四围安静至极,听得见月华在风中摇曳,那些流转在世事间的几多艰难风霜,几多烈火烹油,尽数湮灭于这一瞬的静好中,叫人短暂忘却周身的精疲力尽与内里的千疮百孔,叫人心生留恋,不舍离去。

见落葵良久没有动静,江蓠侧目瞧着她,瞧着瞧着便有些不忍瞧下去了,不禁眉心微蹙,结着百转千回的轻愁,一口一口的灌着闷酒,借着微醺的胆意,幽幽开口:“明日,就要进扬州城了。”

落葵侧目,神情复杂的瞧了了江蓠一眼,惊觉他眸中的那抹亮光格外异样,令她不敢直视,有些慌乱的移开双眸,只垂首低低唔了一声,淡淡的月华落在她的侧颜,少了几分冷然不羁,平添了些许旖旎和温婉。

江蓠一时失神,开口嬉笑,神情却是一本正经:“进了扬州城,我就是众人敬仰的天一宗少主,而你就是那个遭人痛恨的茯血派妖女了。”

落葵心神狠狠一晃,冷眸微眯,直直望住无边无际的夜幕,掩饰住如同潮涌的万千心事,脸上敛的神情平静,声音不带一丝波澜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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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回 月黑风高事突变

江蓠侧目相望,他知道今日之后,他与她便各自面对不同的前路,阳关道也好,独木桥也罢,都是分道扬镳了,即便落葵有言在先,他日绝不与自己为敌,可这世事纷杂,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容不得自己做主。他原想说些甚么,可张了张口,脱口却是:“经你这么一提,我也想起了旋复花的来历,可我着实没有料到她与黄氏三凶的干娘竟是同一个人。”

“不错,旋复花曾是名杀手,手上向来不留活口,可不知为何却在风头最盛之时突然销声匿迹了,有人说她是金盆洗手隐退了,也有人说她是暗杀失败被杀了,更有人说她假死离开了杀手组织跟人私奔了,但说来说去,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楚当年之事到底如何,不过看当日她对黄芩那样,两人的仇怨极深。”江蓠转了话头,落葵也顿时松了口气,想到彼时旋复花那副决然模样,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抄起盏酒置于唇边。

江蓠见状,却笑着接过酒盏,将冷透了的酒水洒在屋脊上,洇开暗色的瓦上花,换了盏温热的酒递过去,轻声道:“别喝冷酒,喝这个罢,刚温好的。”

人,生而孤独,每个人更是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痛苦,这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都有仇怨结下或化解,就像是一滴水投入大海一样悄无声息,而波澜,只在自己心底汹涌不止。落葵低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喃喃笑道:“有些仇怨,并非说化解便能化解的。”

江蓠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稍,自嘲的一笑:“说起来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有甚么想不开看不透的,非得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了自己,旁人也未必会心疼。你看,如你我这样,原本正魔势不两立,如今却能同饮酒共赏月,多好。”

这酒乃是老夫妇自家酿的米酒,自有一股别样的醇香萦绕,入喉不辛不辣,回甘无穷,落葵慢慢品着,从回甘中品出了一丝丝苦涩:“她定是恨极了黄芩才会如此,才会宁可折磨自己,也不肯欠黄芩半点人情。”

夜风瑟瑟,拂动层云,将月色萦绕的婆娑迷离,如同变幻难测的人心。

“那,那你呢。”江蓠沉凝了会儿,蓦然开口,将沉寂的夜色惊的波澜乍起。

院落中植了两棵梧桐,树冠高大冲天,空落落的枝丫斑驳交错,清寒月华从缝隙洒落下来,夜风簌簌,那光华流转腾挪,投下诡谲绰约的影儿。

落葵闻言,心下有些凄然,这一路行来,她曾问过自己无数次,若真有一日与天一宗为敌,她该如何自处,那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安放,茯血立派千年儿而长盛不衰,其间耗费了无数人的心血,更有父辈的呕心沥血,死而后已,她可以舍弃所有,唯独无法舍弃茯血,更无法亲手毁掉,可正魔之间势不两立,非黑即白,若无法舍弃茯血,那便必须对抗天一宗,反之亦然,是绝不可能做到持身中立,无论如何选如何做,都是薄情寡义,伤人伤己,她神情恍惚的垂眸,冷然道:“我,既已说过绝不与天一宗为敌,定然说到做

到,绝不反悔。”

这些话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情意,并非是江蓠想听到的那些,他想听的,是有鲜活气的人语,痛骂也好,嘲讽也罢,都好过如今的隔阂与疏离,他几度张口,却因太清楚正阳道与嗜血道之间的仇怨,太过清楚落葵的性情与为人,终是无言语对,沉默良久。

风无声的盘旋,穿透衣衫,将周身的温暖啃食殆尽,浸透了骨髓深处,将心吹的寒凉到底。

“二位客官,夜深了,屋顶上冷的紧,二位客官下来说话罢。”院中传来苍老之声,正是那老妇人立在梧桐树下,仰头笑着轻唤道。

这一声轻唤,让神思恍惚的两个人终于回了神,江蓠双手捧着青瓷酒壶,将壶中冷透了的残酒咚咚咚一饮而尽,恍若无事般嬉笑道:“小妖女,走罢,再吃下去,怕是要将人家这房顶压塌了。”

落葵瞟了江蓠一眼,冷眸弯起,如同一双新月,脸颊上缀着两颗小巧的梨涡,荡漾着似水浅笑,提了一壶酒,足下红芒微闪,飞身跃下了屋脊,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

“小妖女,你还是省点力气罢,就你那点微末法力,够御剑凌空几回的,当心法力不济,摔个狗啃泥。”江蓠紧随而至,嬉笑打趣了一句。

落葵回首,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却终究甚么都没说。

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扯破沉寂的夜,此起彼伏,像夜鸦喋喋,有些极远,像是在镇子边儿,而有些极近,赫然就在耳畔,而血腥气迎风散开,充斥的益发浓厚。

而与此同时,数道惊鸿划破夜空,那猩红的颜色如同鲜血,浸透了清冷的月色,转瞬落入了不远处的院落中。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看到了错愕。

落葵抬手,从指间飞射出一抹猩红,落在地上,铺开一道巨大的光幕,笼罩在了老夫妇二人周身。

老夫妇二人惊慌失色,脸色骤变,张口便要尖叫。

落葵凶神恶煞的一瞪眼,将他们正欲破喉而出的尖叫狠狠打断,阴沉着脸厉声道:“闭嘴,若要活命,便老实待在里头。”

老夫妇二人吓得一个哆嗦,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瘫软的起不来身了。

二人飞身追了出去,江蓠侧着头轻笑道:“小妖女,你救人救的也招人恨,恶狠狠的。”

光华敛尽,那处院落中多了六个猩红人影,头戴血色束发,正中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珠,红多蓝少,其间裹着一汪淡蓝色的水雾。这些人的血色长袍迎风,如同鲜血漫天。

这一行人并未刻意掩饰身形与动静,早已惊动了屋内之人,屋内蓦然亮起灯烛,走出一个三十如许的男子,披着个洗得发白的靛蓝色长袄,肩头还打着个灰色补丁,提着风灯照了照院落,强自镇定道:“你们,你们是甚么人,怎么,怎么擅闯民宅。”

这六人却没发一语,为首之人掐了个诀,甩出道弯月状的光华,围着男子绕了个圈儿,那男子登时凄厉的惨叫

一声,重重砸到了地上,气息全无了,诡异的是却连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屋内顿时起了喧哗,传来孩童惊恐的啼哭声,随后一个妇人抱着个五六的孩童,一边哄一边走了出来,一眼便瞧见了院中的不速之客,和躺在地上的男人,顿时凄厉大叫,抱着孩童转头便往屋里跑去。

为首之人面无表情的冷冷掐,一道弯月状的光华冲着二人犀利卷去,妇人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便重重砸到了地上,而那孩童也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声嘶力竭的大哭起来,可刚哭了一声,那痛楚之声便戛然而止,软软的倒在了妇人怀中。

旋即六人齐齐掐诀,诡异的气息在院落上空盘旋不止,一缕缕红芒从倒地的三人身上窜出来。

就在此时,院门处传来一声巨响,刹那间漫天尘土飞扬,打断了六人的施法。

尘土散尽,一男一女闯进院中,入目便是两大一小三具尸身倒伏在地,丝丝缕缕的红芒在半空盘旋。

江蓠大怒,指着六人破口骂道:“血祭之术,你们是嗜血道的人,你们这些王八蛋,连妇孺都不放过,简直猪狗不如。”

为首之人乍见二人,惊怒异常,单手一挥,一道弯月状的光华冲着二人狠厉袭去。

江蓠轩眉一挑,掐了个诀,剑声轻灵,大片赤金剑芒飞卷而过,弯月状的光华在剑芒中点点溃散,而六人手中的弯刀纷纷脱手飞出,嗡鸣一声扎进了土坯墙中,刀身不断的轻颤,在月华下散发出惨淡的光芒。

六人全然没有料到小小的华堂堡,竟有这般以一对六,却举重若轻的高手,登时退了一步,戒备之心大起,不敢再轻举妄动甚么了。

静了片刻,为首之人双眸一缩,声音暗哑低幽,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一般:“尔等何人,茯血拿人,想活命的就少管闲事。”

夜风掀起他的血色长袍,露出衣角处绣着的小巧水纹,落葵心下一沉,她看的分明,这六人的确是茯血的打扮不假,可,自己并未下令拿甚么人,而且,茯血拿人也从不会用血祭之术,毕竟这血祭之术在茯血也并非是谁都可以修习的,她心生狐疑,定睛相望,冷道:“茯血拿人,奉谁的令,拿甚么人,为何会用血祭之术。”

一声声诘问将为首之人问了个恼羞成怒,他怒目圆睁,有些心虚的大声喝道:“我们茯血拿人,关你们屁事,若不想死,就赶紧滚。”

夜风拂面,薄寒袭身,吹透了衣衫,落葵心下有些清明,这些人十有**是假的,她素手一挥,掌心中呈现出一枚鸡蛋大小的圆珠,与这六人束发之上的圆珠形态无二,只是通体蔚蓝,其间裹着的那汪水雾成深蓝色,凝聚出一只异兽模样。她单手托着此物,冷笑道:“你们自称茯血之人,那么,可认得此物。”

六人一脸茫然的面面相觑,显然并不认得此物。

而为首之人怔了会儿,破口骂道:“你那是甚么破烂玩意儿,老子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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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回 真亦假时假亦真

江蓠凑到落葵耳畔,奚落低笑:“小妖女,你这东西不管用啊,看来你这大长老的名头还不如我这个少主呢,管不住手底下的人啊。”

落葵不禁哽了一哽,皱了皱鼻尖儿,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喝道:“尔等并非茯血之人,说,为何要冒名顶替,滥杀无辜。”

为首之人仰天大笑,嘶哑之声像只羽鸦啊啊直叫:“臭丫头,你少在这里诓骗老子。老子没工夫跟你们废话,你们不走,老子走。”他心思转的极快,见眼前二人极难对付,既然不是对手,那便无需做无谓之事了,他挥了挥手,就要带着众人离开。

江蓠毫不犹豫的飞身而起,大片赤金剑光犀利的狠狠一挥,将六人拦在了院中。只一个呼吸的功夫,六人中有五人一动不动的倒在了地上,生死不明了。只留下为首之人,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处,握住弯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为首之人大喝了一声,弯刀脱手而出,光华刺目流转,迎头劈向江蓠。而趁着这个功夫,他的周身则亮起灰蒙蒙的薄雾,飞身跃向了半空中。

江蓠轻轻嗤笑了下,手中长剑向前一挑,挑起大片剑影,分光化影成无数道,将那弯刀牢牢禁锢在半空中,而他足尖一点地面,飞身相追,而长剑随之在为首之人腰间横过。

为首之人顿时大声惨叫连连,从半空中重重跌回院落,无尽轻雪被砸的四散飞扬,而他的腰间则随之掉出一枚蓝芒缭绕的腰牌。

江蓠见状,单手一拂,在此物掉落地面之前,将此物捞到了掌心,凝眸仔细端详,此物成梅花状,入手生凉,温润似玉,通体晶莹剔透又像一块寒冰,其内却裹着一捧深蓝色的潭水,而蓝芒中则浮现出丝丝寒意。这腰牌的正面镂着一只昂首嘶鸣的异兽,而背面则雕着古朴的“茯血”二字。他顿时心下一凉,将腰牌死死攥在掌心,硌的手掌生疼,而眸光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却反手一巴掌抽到了为首之人脸上,怒不可遏道:“这腰牌,你是从何而来。”他原本想问的并非是这句话,可他终究顾忌太多,选择了相信落葵。

为首之人蓦然大笑:“老子是茯血中人,有茯血的腰牌,是甚么稀罕事么。”

落葵上前一步,接过江蓠手中的腰牌,在掌心中轻轻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这腰牌是她与父亲亲手炼制,确凿无疑是真的,可此人,却绝不是茯血之人,腰牌虽对,功法却相差极远,至少茯血中人甚少用弯刀,她眸光冷冷流转,挑起唇角隐含杀意的一笑:“说,是谁派你来的,冒充茯血中人滥杀无辜。”

那笑阴恻恻的,为首之人狠狠打了个寒噤,仍旧咬牙嘴硬道:“老子就是茯血之人,听命于大长老与掌教大人。”

一道寒光在落葵指端绕过,血珠子极快的漫了出来,她在眉心处一抹,那里浮现出一只狰狞虫影,破肤而出,闪动着停在了她的掌心中,她凉凉一笑,笑的人彻骨寒凉:“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茯血之人,那么,该知道此虫的厉害,

也该知道茯血中唯有谁能催动此虫罢。

为首之人畏缩了下身子,死死瞪住那只狰狞虫影,脸色大变,绝望的大喊大叫起来,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你,你,你就是大长老,不,不,你怎么会是大长老,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落葵将此虫向下一递,递到那人的鼻尖儿,这虫子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顿时面目狰狞的就往那人的鼻孔钻去,亮出了獠牙狠狠一咬,撕下一块肉来,她抿唇一笑,笑意寒凉,如九数寒天中的一抹风,冰封一切:“你既声称听命于本尊,那么本尊总要送你点甚么才好。”

疼痛彻骨,血顺着鼻尖儿流到唇边儿,为首之人却吓得一动不动,也不敢张口惨叫,只定睛望着鼻尖儿,双眸几乎挤上了鼻梁。

落葵微眯双眸,在他脸上巡弋片刻,冷冷一笑:“正阳道也好,嗜血道也罢,都称本尊为妖女,也都知道本尊的手段,想来你也是清楚的,若痛痛快快说了,本尊自然也会赏你个痛痛快快。”

为首之人脸上一片死寂,他自然是清楚的,原本是要前往扬州城的,可正是因为怕遇上这些要命阎罗,才自请来了华堂堡,可谁想,千躲万躲还是一头扎进了阎罗的怀里,他挣扎了良久,却转头死死瞪住江蓠,双眸泣血,凄厉大笑道:“方才那一招是天一宗的双明斩剑罢,你既是天一宗的人,那还是早早赶去扬州城,给你们天一宗分舵收尸的好。”

江蓠微顿,长剑嗡鸣一声,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上,脸色骤然发白,怒的脖颈上的青筋几乎爆裂而出,怒不可遏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为首之人知道自己落在了茯血大长老的手上,是绝难有生路的,既然没有生路,那么还不如将血祭之事坐实在茯血派的头上,也算是为自家门派尽忠了,他眸光狠厉而绝望的一闪,脸色蓦然惨白。

落葵却以迅雷之势,一把握住他的脸颊,从他口中抠出一丸黑乎乎的药来,随后劈手就是一巴掌,冷笑道:“在本尊面前寻死,只会更加生不如死。”她挥手一拳,打落了那人的满口牙齿,随后掐了个诀,一道猩红冷光没入那人口中,生生割下一截舌头,血裹着断舌从唇角翻涌而出。

江蓠看的目瞪口呆,他素知茯血手段残忍,而大长老落葵更是个中狠手,可却没料到竟是如此血腥,毫不留情,不过此人对妇孺都能下杀手,也着实没有甚么可留情的余地,他啧了啧舌,摇了摇头,却没阻拦甚么。

夜风将血腥气吹的四散而去,渐渐淡薄下来。

随后落葵单手一挥,四道光芒在那人手脚处飞快的一卷,听得砰砰四声轻响,那人顿时手脚无力瘫软在地,痛极却无言,只能眸光怨毒的死死盯住落葵。

落葵挑唇一笑,那笑如同蛇蝎,让人不寒而栗,她望住江蓠道:“交给你了,你们天一宗抓过不少茯血中人,想来,是熟悉的。”言罢,她坦坦荡荡的立到一侧,任由江蓠处置院中的这些人。

江蓠

略微愣了一下,的确,数十年的恩怨相争,死在茯血手中的天一宗弟子不在少数,而死在天一宗手中的茯血之人又何止数百,他手起刀落,只听得那人闷哼一声,血腥气再度浓厚的充斥整个院落,漫过了矮墙,随风飘散。

一阵之声响起,江蓠将那六人周身翻了个底儿朝天,随后,他手中提溜着五枚一模一样的蓝色腰牌,在落葵眼前晃了晃,心中起疑,脱口已然改了称呼:“大长老,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你们茯血的腰牌,一人有可能是冒充的,可六人。”他欲言又止,打心眼里不愿相信这件事,可眼前事实俱在,由不得他不信。

落葵凝眸,脸上笼罩了一层寒冰,她可以断定眼前这几个人并非茯血之人,可腰牌之事她却着实无力辩驳甚么,定了定神儿,她神情平静,眸光赤诚,出言坦荡道:“江蓠,你心里是清楚的,仅凭这六枚腰牌,并不能断定此事就是茯血所为。”

风声在二人间呼呼刮过,这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引来了几只饿极了的羽鸦,扑棱着双翅穿过空落落的树冠,试探着跳到二人周身,见二人全无驱赶之意,便大着胆子去啄那些气息全无的人。

江蓠眸光悲戚的望住落葵,心潮涌动,旧事如风,皆在心中一一浮现,他望了良久,踟蹰良久,挣扎良久,蓦然反手将腰牌尽数扔到她的脚边儿,将薄冰砸出几道细碎的裂痕,旋即掐了个诀,决然的飞身越过矮墙,留下一句冷薄之语:“是与不是,咱们扬州城中见分晓,大长老,若你心地坦荡,只管来。”

落葵有些恼怒的一跺脚,掐了个诀,将地上的腰牌收入掌心,随后数道红芒在院中众人身上缠绕而过,燃起一把熊熊烈焰,顷刻间烧了个一干二净,随即她单手一挥,笼罩住老夫妇二人的红芒激射而回,她仰起头辨认了下方向,飞身相追。

子时刚过,扬州城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绵绵飞雪扑簌簌的飘落,街面儿上空无一人,唯有几盏长明的风灯迎风摇曳,照亮一条条青砖长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只只硕大的鬼眼儿,注视着这座繁华而又孤寂的城池。

暗沉沉的夜色中,数名身着血袍,头戴血色兜帽的男子从一处民宅中鱼贯而出,他们身形鬼祟,片雪不沾身,双足轻飘飘的擦过地面,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亦没有在雪地上留下半个足印,同时巧妙的避开了往来巡查的守城士兵,走的皆是没有值夜岗哨的小巷,悄无声息的融入到远处的夜色中。

偏僻陋巷的深处,一处宽敞的宅院铁门虚掩,其上悬挂着一枚铁八卦,而大门两侧则挂着一幅对仗不甚齐整的诗,“剑阁望梁州,天地一沙鸥”。

铁门上的红漆有些斑驳了,露出发黑的底色,凛冽的寒风穿过院落,掀起浓重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空旷的院落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体,皆是清一色的白袍男子,岁数不大,浑身上下全无半点伤痕,也无半点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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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回 再闯扬州城

这些白袍男子皆是身负修为之人,并不会轻易被人击杀,可如今这些人脸色惊恐,却全然没有做出抵抗的姿态来,显然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人一举击杀的,这在守卫如此严密之处,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这不可能偏偏就变成了可能。

数名血袍男子聚拢在院落一角,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只每人手上皆托着一枚骷髅头,一双空洞洞的眼窝中,跳跃着两团绿莹莹的火苗。那骷髅头像是被鲜血浸泡过一般,通体闪着邪红光芒,浓稠的鲜红血雾在上头蠕动翻滚,散发出扑鼻的血腥气。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红芒竟一个闪动,分别缠绕在了地上早已气息全无的白袍男子身上,倏然没入众人身躯中,而身躯随之极快的干瘪下去,全身的血肉皆被抽取了个干净,只剩下了枯瘦的一把,被薄薄的白袍覆盖,白袍之下根根骨骼隐约可见。

随后,细若游丝的红芒一个激射,纷纷没入骷髅头中,那层红雾益发的鲜红刺目,粘稠凝重。

待最后一丝红芒没入骷髅头中后,血袍男子对视一眼,并未料理院中干瘪的身躯,转而纷纷飞身离去。

丑时三刻,更深露重,月色朦胧天地静谧,扬州城的城门紧闭,潮湿的月华染上斑驳的巨石,城墙泛起耀眼的蓝芒,夜风过处,涟漪阵阵,符文飘动。

凛冽的寒风中,高耸的城墙之上,旌旗迎风铺展,连成遮天蔽日的一片,如同铅云低压,而六名守城士兵手持长枪,身穿银甲,端着一脸凝重,神情警惕的来回巡视。

这城墙高逾数十丈,与其余八州一样,皆是由东闽国外海海底的巨石堆砌而成,且终年笼罩一层蔚蓝光幕,与天色相接。而城墙两头则竖起两座高楼,直入云霄,兼备望之责,平日里驻兵千余人,皆身负修为,由一名道君带领,日夜轮值,守护这座扬州城。

这世上修仙者甚多,修为小成者,或凭借修为入世为官寻富贵,或在灵气充沛之所修行寻永生,故而常出现修仙者与寻常百姓杂居之象,为维系各方平衡,云楚国的大能之士,在九州主城布下了御空禁制,修仙者在城中御剑凌空,高不过三丈,而城门的四围高墙则布下了厉害的护城大阵,每州的护城大阵虽皆略有不同,但却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莫说是寻常修仙者,便是仙君神君,凭一己之力也绝难撕开口子硬闯进城中。

一道赤金光芒快若闪电,在茫茫夜色中激起无尽波澜,悄无声息的逼近城墙,在城下略一盘旋,便迎头撞上墙头那层蔚蓝光幕,光幕轻悠悠的荡起水波,随后归于平静。

而那道赤金光芒一阵翻滚,其内发出恼羞成怒的轻咦之声,正欲再度冲上前去,突然听到一阵的脚步声,那光芒极快的倒飞而出,落在了城墙下的暗影中。

竟是巡视的六名士兵察觉到了异样,手持长枪,疾步赶到此处查看一番,可查看了良久,却并未发现半

点不妥,随后,其中一名士兵掐了个诀,将一簇火光丢到了城下,在半空中绽开一盏接一盏明黄色的灯花,照亮了整片黑漆漆的城墙,这六人齐齐探身,望向城下,却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终于,狐疑不已的转身,巡视到远处去了。

而城墙之下,一道赤金光芒忽明忽暗的闪动了几下,倏然熄灭,江蓠倚在城墙下,抬头相望,百感交集,他听闻过扬州城阵法厉害,但却并未料到如此厉害,不禁吸了口气,足尖决然的轻点地面,化作一道惊鸿,迎着夜风往城头飞去,而手上随之轻晃,多了一柄赤金长剑,剑身上一阵符文飘动,敛尽光芒,可气势却猛然大作,重重劈向光幕。

就在此时,一缕耀眼夺目的鲜艳红芒追至近前,无声无息的横在了长剑前,随后响起个少女刻意低压的惊怒之声:“江蓠,你疯了么,擅闯扬州城大阵,你不怕灰飞烟灭么。”

未待江蓠说话,少女已抢在了他前面,素手微抬,在虚空中画了个猩红的圈儿,花瓣状的光圈儿燃起似血烈焰,她衣袖轻挥,那光圈儿极快的落到了红芒与长剑四围,将其禁锢其中,随即她单手一握,在红芒与长剑重重相撞,发出悠长的凤鸣之声前,将这撼天动地的声音禁锢在圈中,只无声的发出一圈圈儿涟漪,却没露出半点声响,亦没有惊动半个人。

随后,她单手一挥,红芒跃入她眉心,而长剑则飞回了江蓠手中。

江蓠身形微顿,却并未回首,只定睛望住茫茫夜色,心间微痛,口中晦涩道:“大长老果然好手段,原来这一路上,大长老都在韬光养晦,诓骗本少主。”

这少女正是一路御剑凌空,耗尽了法力才追上来的落葵,她脸色苍白倚靠在城头,不动声色的抬手擦去唇边蜿蜒而下的血迹,自己的法力不济,并不足以催动方才那一招画地为牢,只好以自身精血为引,才勉强施展出此术,否则若叫城上守卫察觉到自己与江蓠的存在,只怕会有无穷无尽的后患,但施用此术也牵动了自身的旧伤,激的她气血一时翻涌,呕出了血来。听得江蓠此言,她更是恨从心生,直想转身就走,让他一个人在此处,爱寻死寻死,爱找揍找揍,暗自愤恨骂了半响,她心下一软,脸带寒霜语出漠然:“替我护法。”

江蓠陡然转身,定睛望住她,亦惊亦喜道:“小妖女,你,能闯进去。”

落葵在心底叹了口气,咬着牙痛骂不已:“明知自己闯不进去,还冒失的闯过来,你们天一宗人都是这般没脑子的么。”

江蓠顿时失笑,可转瞬却又敛了笑意,一脸寒霜道:“大长老有甚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就是。”言罢,他缓缓后退,手中长剑轻颤,无声的横在了落葵身后。

落葵幽幽吁了口气,单手上下翻飞,掌心中悠悠荡荡的浮现出淡淡的血色,随之,一株通体邪红的花从那抹血色中生了出来,六朵伞状花盏并生,而波浪状的花瓣向后卷曲,一线线细若游丝的红蕊像根根触角,从花中伸了

出来,红蕊上不断凝出鲜红的血珠子,颤巍巍的悬挂其上。

那花血芒缭绕,连江蓠手中的赤金剑尖儿上都染上了血色,他乍见此花现世,顿时退了一步,脸色惊变,这花在正魔两道可谓凶名赫赫,乃是茯血派立派至宝的幽冥圣花,可令人意外的是,此等宝物竟不在掌教大人手中,却在大长老手中,他一时凝神,偏着头望住落葵的背影,心中疑窦渐深,而手中的长剑,竟不由自主的抵在了她的腰间。

而彼处,落葵身上一凉,察觉到腰上的异样,她知道放出幽冥圣花,会惹来江蓠的疑心与防备,但事出紧急别无他法,她只好凝神掐诀,双手翻飞如花,那朵幽冥圣花缓缓转动到光幕前,红蕊上的血珠子凝聚而出,化作一枚枚晶莹剔透的花之虚影,没入蔚蓝光幕中,与其融为一体。

这一切竟然是悄无声息的,光幕并没有半点异动,那幽冥圣花连血色光芒都敛尽,在夜色中只毫不起眼的黑红色,像是点点流萤飞舞,毫不引人注意。

落葵冷眸微眯,双手交叠,艰难的吐了个“开”字,随后,她双手向两侧缓缓推开,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光幕竟被撕裂开一道裂缝,而扬州城内凛冽的气息随之狂涌而出,扑面而至。

江蓠大喜,飞身跃至裂缝前,蓦然回顾道:“小妖女,若真如那人所言,我天一宗分舵遭血洗,本少主与你的恩怨,只怕要再添上一笔。”

直至此时,来回巡视的六名士兵,终于发现了此地的异样,手持长枪,身形闪动着赶到了此地,长枪齐齐指向二人,大喝一声:“甚么人,敢擅闯扬州城。”

听得这一声大喝,江蓠身形微顿,而那裂缝已渐渐有弥合之势。

落葵一手遮面,一手扬起簇簇红芒,袭向六名士兵,六人顿时纷纷倒飞而出,让出一条道来,她冲着江蓠焦急大叫起来:“还不快走,等着被抓么。”

江蓠紧紧抿住双唇,眸光复杂的回望了落葵一眼,头也不回的从城头一跃而下,红裳翩跹,猎猎作响,如一道晚霞被夜空吞噬,在离地面三丈之时,他的周身赤金光芒大作,飞快的掠进扬州城中。

见江蓠平安离开,落葵这才缓步挤进裂缝,单手一挥,那朵幽冥圣花顷刻间便没了踪影,而裂缝也随之弥合起来,而六杆长枪随之架在了她的周身,她依旧单手遮面,凝眸望住听到消息,飞身赶来的守城道君。

这男子四十如许,身着金色铠甲,手握游龙长枪,须发皆成枣红色,但肌肤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唯有眉心处三道沟壑极深,如同刀刻一般,其间隐有红芒,更添了几分诡异阴寒之气。

此人一见落葵的那双冷眸,顿时神情微变,却不动声色的挥了挥手,道:“你们继续巡视,此人老夫亲自审问。”

六人不疑有假,手持长枪,渐渐远去,夜色深重,将六人的身影敛尽。

落葵不语,只眸光渐冷,薄唇微动,晦涩的法诀从口中源源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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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回 幽冥圣花

她缓缓抬手,衣袖盈风,指尖逸出道道红芒,在光幕上翻滚不定,而裂缝处原本的一丝淡淡痕迹,也随之消弭无形了。

男子并未有震惊诧异之色,神情泰然如常,待一切终了,他深施一礼,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尊上。”随后又欣然笑称了一句:“师妹。”转瞬却沉了脸色,凝重道:“师妹夤夜赶来,是出了甚么事么。”

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边,原本入扬州城无需如此麻烦,担任此城防守之职的道君,乃是她的师兄,扬州分堂的堂主黄柏,但她不敢带江篱前来,毕竟两派数十年相争,互有损伤,算起来,茯血死的人更多些,茯血中人早恨透了天一宗,见了江篱,若没人拦着,生吞活剥了他都是寻常事,再者,她并不愿在他面前泄露太多隐秘,正魔之间沟壑太深,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她神情凝重,声音益发冷然:“近日我得到消息,有人假冒本派中人,在扬州大行血祭之术,黄柏师兄执掌扬州城防御,这几日需得千万当心,严加防范,再者,劳师兄传信分堂,令二十名弟子即刻赶往天一宗分舵,我,先行一步。”

言罢,她身形飞旋,从城头一跃而下,如一片微黄落叶,其下托着晦涩的红芒,掠地远去。

黄柏知道事出紧急,忙两指一搓,放了只拇指大小的鸟雀出来,迎风长至巴掌大小,通体青光缭绕,振翅欲飞,旋即冲着青鸟疾言厉色道:“传信分堂弟子,尊上有令,命二十名弟子即刻前往天一宗分舵听用,不得有误。”

那青鸟震动双翅,化作一缕青芒,如同香炉上的薄烟,缭绕在夜色中,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此时,江蓠周身赤金光芒大作,红裳猎猎作响,极快的掠过瑟瑟寒风,已然穿街过巷,拐到了七贤街上,这条街上处处可见雕花如意门,灰色的砖上雕着诸如牡丹花、万字锦、竹叶锦之类的吉祥纹饰,两扇大门笼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一抹朱红缭绕,十分鲜艳。

刚刚踏足七贤街,那浓重的血腥气充斥了整条街巷,任凭寒风狂卷,也难以吹散。

街巷尽头的两扇雕花如意门虚掩着,浓重的血腥气便从这扇门后顺风飘了出来,此时夜声人静,而此地又隐蔽少人,这些异样并未引起谁的主意。

江蓠顿觉不祥,发出一声焦灼的大喝,像一簇疾风掠过,转瞬就窜到了这扇如意门前。光芒敛尽,他推开门,入目便是满地干瘪的尸身,和惊愕回首,旋即虎视眈眈的众多血袍男子。

为首的男子面露警惕,喝了一声:“甚么人。”

江蓠环顾四围,场面惨烈的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地乃天一宗扬州分舵,虽不及总舵山门那般守卫森严,但也不至被人如此重创,眼见这地上十几具尸身,分舵显然被血洗过半了,他杀心渐起,微眯凤眼,手中长剑向前一刺,划出一道赤金涟漪,横在了血袍男子面前:“他们,都是你们杀的。”

为首的血袍男子退了一步,眸光在他身上飞快巡弋,警惕道:“在下等人追凶而

至,此地便已是如此了。”

“你放屁,本少主看就是你们这些茯血派的妖孽所为。”因华堂堡血祭之事,江蓠早已对茯血派起了疑心,如今眼见满地残尸,再听为首之人的诡辩之语,他顿觉诛心,双眸中布满了血丝,额角青筋几欲爆裂,长剑沉沉挥过,随之发出龙吟之声,赤金涟漪一个翻滚,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道剑尖儿从浪中狂涌而出。

为首之人眉心紧蹙,向侧一步,衣袖轻挥,袖中随之逸出两道赤影,一左一右夹击着,嗖嗖两声,如飞鸟投林般没入巨浪中,激起无尽赤金色的浪花,而剑尖儿一阵疯狂颤抖,竟有了溃散之势。

当啷一声巨响,滚滚巨浪和无数剑尖儿尽数溃散,化作点点金光,夜风飞卷,院落中重归平静。

江蓠微怔,这一招长龙入海,他虽未尽全力,但对付区区茯血弟子,当是绰绰有余的,可不料眼前这寻常至极之人,竟能接下他的这一招。

而为首之人手中赫然多了对长鞭,在虚空中呼啸盘旋,一股股猩红雾气在上头翻滚,透过雾气,隐约可见其内血色符文飘动。

此人平静的神色下隐含波澜,他使出了十成法力,才不过勉强接下了江蓠这一招,而眼前之人显然未尽全力,他定睛望住江蓠,灵台一闪脱口道:“你是天一宗少主江蓠。”他将长鞭狠狠一抖,声势浩大,隐含杀意的横扫而去,怒道:“尊上呢。”

此人口中的尊上,指的便是茯血派大长老落葵,听得此话,这些人确是茯血中人不假,江蓠心中的一块石头坠了地,他反倒平静了下来,飞身跃起,单手腕花,长剑轻颤着在众多血袍男子面前横过,发出悠长的嗡鸣声,凝出八枚符文,铭刻在长剑上,剑影一个闪动,迎向了长鞭,来势凌厉比方才更胜。

为首之人心中清明,自己与身后这些人并非江蓠的对手,但大长老的下落系于此人身上,决不能放过,他略一思量,不动声色的掐了个诀,一缕微芒从指间溢了出来,随之没入虚空。

随后,噼里啪啦数声巨响,为首之人手上的长鞭一甩,随后红雾翻滚,长鞭像两条血红巨蛇般在虚空中疯狂扭转,将长剑纠缠在内,剑声嗡鸣,竟一时之间无法脱困而出。

江蓠不屑的挑眉,冷嗤一声,口中轻吐了个“斩”字。

那长剑顿时迎风见长,气势逼人的冲着赤红长鞭狠狠一斩,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只听得咔嚓一声,一对长鞭齐齐断裂,在其被毁的同时,为首之人身形晃动着倒飞而出,脸色一白,大口大口的呕出血来。

“素问先生。”

“先生。”

此人身后的众多血袍男子大叫起来,周身亮起各色光华,飞身上前,聚拢在他身旁,一双双冷眸愤恨的瞪住江蓠,却又忌惮的不敢出手。

江蓠玩味的瞟了众人一眼,此地死了如此多的天一宗弟子,血债命偿,实乃正理,他杀心大起,手上法诀陡然变得凌厉,巨剑分光化影成无数道一般无二的

剑影,从四面八方聚拢过去,以迅雷之势将众多血袍男子牢牢围住,逃无可逃,犀利的剑尖儿上杀意凛然,顷刻间便要在他们身上刺出无数个血洞。

众多血袍男子齐齐低喝,各色光华如灯盏般明亮耀眼,毫不迟疑的拦在了剑影前,其中一人冲着为首之人低语:“素问先生,我们拦住此人,你快走。”

素问却是冷喝一声,眸光决然而疯狂,缓缓抬起双臂,衣袖迎风鼓胀,双手撼天动地的向前一推,无所畏惧的迎向剑影,可尚未两两相撞,他便已被这凌厉剑意逼得退了几步,显然是无力招架。

而其余的血袍男子更是不堪,周身各色光华悉数熄灭殆尽,瘫倒在地。

剑影凌厉逼人,就在众人心生绝望之时,静谧的天地间响起悠悠荡荡的花开之声,虚空中竟绽开一朵硕大的幽冥圣花,滴溜溜打转,将那院落上空遮蔽的严严实实。

随后,肃穆杀意席卷而至,无数道红蕊裹着鲜血从花中伸了出来,漫天遍野铺天盖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众多血袍男子笼罩其中,那无尽剑影竟无法穿透半分。

“尊上。”

“尊上来了。”

“尊上。”

一见此花现身,众多血袍男子面露喜色,低低惊呼起来。

唯有素问眉心依旧紧蹙,掌心中红芒跳跃,丝毫不敢松懈大意。

“小妖女,你敢。”江蓠惊怒异常抬头大喝,他虽知道落葵的秉性,向来是宗门最大,他也没想过会因这十数日的生死纠缠,便令她放下宗门,但如今一朝对立,他心底深处还是生出难以承受之痛,他微微一顿,正魔势不两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禁低眉,幽冥圣花乃是克制天一宗的凶悍至宝,百年前的那场正魔大战,此宝一经现世,便将急剧扩张的天一宗逼得节节败退,才不得已退守太白山脉,只是后来百年光阴流转,此宝成了个凶悍的传说,被人遗忘已久了。方才在城门处,乍见落葵以此物破阵,他原本还在犹疑,城隍庙初遇时,她为何不以此物对付自己,可如今报应不爽,终是来了,他知道不能任由此宝握在茯血手中,否则终会养虎为患,酿成大祸,至此,他心底对落葵仅剩的一点不忍不舍也荡然无存,双臂缓缓上扬,举重若轻的向前平推,一心想要摧毁此宝。

巨大的破空之声砰砰传出,无尽剑影瞬时冲破的巨网,再度刺向院中的素问诸人。

一道红芒掠进院中,打了个旋儿,一只素手从光芒中探出来,掌心中托着朵滴溜溜打转的幽冥圣花,花瓣卷曲一张一合,红蕊纤长细密如丝。

红芒冲传出一声娇叱,那花脱手而出,花瓣尽数掉落,每一枚皆落在一道剑影上,红芒在剑身上阵阵流转,噗噗轻响,随之一同消散。

虚空中霎时只余下江蓠手中的那柄长剑,轻灵声声。

他已然惊诧的无以复加,全然没有料到,落葵竟然留了如此多的后手,对上自己竟然招数尽出,毫不顾念甚么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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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回 反目成仇

但江蓠全然忘了,方才反击之时,他也并未顾念甚么情意,同样使出了十成十的法力,此时,他怒喝了一声,将长剑高举过头,剑声轻灵,刺向虚空中那偌大的幽冥圣花。

那花顿时光芒大作,一层层漫天血色将其牢牢包裹。

而长剑只在血色外略一停顿,便势如破竹般刺了进去。

幽冥圣花随之微微颤动,血光敛尽,花体寸寸碎开,倏然没入了下方的那只素手。

红芒散尽,落葵闷哼一声,微微颤抖的身影显现而出,月光下脸色惨白,长剑赫然在她的掌心洞穿而过,留下个潺潺血透的伤口,那手一个翻转,将血洞握住。

她修为尽散后,幽冥圣花便在她的体内沉寂下来,再无力催动了,可在花林山疗伤,却因祸得福的唤醒了此宝,虽催动起来仍有些艰难,每一次都耗尽本就不多的法力,但好歹能够施用自保了,只是对上江蓠这般修为的仙君,却又是尤嫌不足了。

江蓠望住落葵忍痛而苍白的脸庞,与她对立相争,拼死一搏,着实心中不忍,却又勉强冷然狠毒道:“小妖女,你,你。”他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语,终于欲言又止。

夜色寂寂,素问与众多血袍男子纷纷聚拢到落葵周身,见她受伤,早已变了脸色,怒不可遏,手上亮起各色光华,直想将江蓠戳成马蜂窝,可没有她的吩咐,众多血袍男子无一人敢擅动,只躬身行礼道:

“主子。”

“尊上。”

“不必行礼了,都起来罢。”落葵颤抖着手轻轻一挥,血从掌心中不断滴落下来,染红了月白色的衣角,像照水红梅开在雪间。

江蓠的眸光落在她的伤口上,巡弋片刻,张了张口,终于艰难道:“你的伤,你。”

夜色中蓦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冰碎之声,像是有不少人匆匆而来,踩在了积雪薄冰之上,那细微之声白日里藏在嘈杂中,听不分明,而静谧的夜间却是格外的震耳发聩,竟惊动了树上宿鸟,扑簌簌冲天而去。

那一行人步履极快,衣袂翩跹擦过枯枝,夜风轻拂,鲜红的衣角险些染透了月色。

落葵耳廓微动,蓦然身形一转,肩上多了一顶鲜红的斗篷,从头到脚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随后便是鲜红的轻纱翩跹盈面,只露出一双冷清明眸,月色下,那血红鲜艳刺目,可却充满了阴冷诡谲的气息。

江蓠定睛望着这一切,心下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了血染太白山的那一夜,那一夜落葵也是这般装束,双眸染血,气势凌厉,令人无法直视,而那手上人命无数,更没有半分的心慈手软。他摇了摇头,不管修为如何,哪怕时过境迁,落葵那颗狠辣凌厉之心,从未变过。

转瞬,二十名血袍男子闯了进来,将这小院儿围得水泄不通,冲着落葵齐齐行礼:“属下等叩见尊上。”

落葵身形不动,只轻声

唤了句免礼。

江蓠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左右,蓦然大声冷笑道:“大长老果然好大的威严,这是打算将本少主置于死地么。”

落葵凝眸,眸光歉疚而赤诚,口中却冷淡平静,如一缕寒风萦绕不绝:“江少主,血祭之术为本派禁术,除了立派掌教大人和本尊,并无第三人会用此术,可立派掌教大人早已故去多年,而本尊,”她欲言又止,终于冷然道:“江少主,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江蓠眸光闪动,若他未曾与落葵同行这一路,他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一番言语说辞,可如今,他清楚知道落葵修为如何,且不说她根本无力施用此术,即便是当年她修为鼎盛之时,也从未动用过此术,她是不屑于此道的,更遑论这一路上她都与自己在一起,绝无机会做下此事。可眼前这惨烈的场景,由不得他去相信甚么,不信甚么,他将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戳,咬着牙道:“若我查出此事与茯血有关,我,我从此与你,”他哽了一哽,却终究未能说下去,只决然的挥了挥手。

说话间,数十道各异剑光逼近此处,打了个旋儿落到院内。光华敛尽,竟是数十名白袍男子,分立在了江蓠左右,齐齐行礼道:“少宗主。”

江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随即双眸闪着不忍的光,硬起心肠,将长剑一横,冲着落葵等人怒目相视。这亦是无奈之举,唯有如此做,才能不漏痕迹,不惹来猜忌,才能搏一把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可能。

短暂的死寂后,落葵冷冷清清的开口道:“江少主,我茯血派不愿与贵宗再添新仇,今日之事,本尊定会详查,给江少主与天一宗一个交代。”

一席话说的隔阂疏离,江蓠蓦然心痛,他挣扎良久,终于冷然道:“本少主也并非咄咄逼人之人,三日,”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日后,本少主自会前往茯血分堂,向大长老讨要个说法。”

红纱遮盖下的脸庞神情微变,露出一丝丝凄苦,三日,凭自家的手段,想在三日内查出这些是何人所为并不难,可难的是三日后江蓠若真的找了来,到时对上掌门师兄,只怕他会有去无回了。她略一沉吟,既然拦不住,那么只好见招拆招了,旋即平静道:“如此,本尊便在分堂恭候江少主大驾光临。”

江蓠亦是感慨良多,有满腹的话想说,却又不敢露出分毫,月华下,他脸色难看,他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只是来的太早,太猝不及防,那十数日竟恍如隔世,像做了场梦,如今梦醒了,心中充斥着满满的无力与绝望,果然应了那句话,人生而孤独,都有不为人知的苦痛。他挣扎了良久,冲着左右挥了挥手,白袍男子齐齐闪开,让出一条道来。

落葵眸光微闪,冷眸中有万般复杂的情绪闪过,既然毫无前路,前缘便只是错付,不如斩断,让一切止步于岁月流转。此时的克制是对彼此最大的善良,亦是对彼此最深的狠辣,她最终只

深深的望了江蓠一眼,领着众多血袍男子,平静的转身。

那一角鲜红衣袂,冷冷而决绝的划过虚空,在江蓠的心上染透了血痕,终是殊途,全无同归。

直到拐过街巷,掌心不再潺潺流血,伤口处已然有了干涸的痕迹,寒风挽过长发,落葵怅然若失的缓过口气,轻声问道:“素问,你不跟在宛童身边,来此处作甚么。”

素问忙躬身道:“今日宛童大人遇袭中毒,属下已将他接入了分堂,赶来天一宗分舵,是来找解药的,谁想就碰到了血祭这种事。”

落葵眉心紧蹙,疑惑道:“为何要到天一宗分舵来拿解药,是天一宗之人做的手脚么。”

素问摇了摇头,斟酌了一句:“依属下所见,并非乃天一宗所做,倒像极了万毒宗的手段,属下等一路追踪到此,虽拿到了解药,但却没拿住人。”

落葵神思一动,指尖捻着袖口的海棠花纹样,细细思量起来:“血祭之术虽说是本派秘术,素来密不外传,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术毕竟流转千年,若有所泄露也不足为奇,这些日子,万毒宗动作频频,想来是急于挑起茯血派与天一宗的积怨,逼着两派再打一架,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素问低声称是:“自三年前咱们与天一宗打了那么一架后,嗜血道与正阳道安静了这几年,如今圣魔宗避世不出,咱们嗜血道的确有些势微了,也难怪万毒宗会坐不住了。”

落葵冷嗤了一声,讥讽轻笑:“势微,圣魔宗与万毒宗一样,素来最擅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若真的有利可图,又怎会视如不见。”她略一沉凝,轻声道:“掌门师兄何时能赶到。”

素问算了算日子,躬身道:“前日苏将军传信过来,称他已快马加鞭赶往扬州,明日可到,至于掌门师兄,苏将军已让掌门师兄先行回青州主事了。”

落葵微微低眉,月光下她脸色莹白,冷眸如同寒星,眼尾隐含煞气,狠毒吩咐道:“苏子重伤了无尘,菖蒲也败在百蛊之虫下,如今这扬州城分坛,看似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待苏子赶来后,此处的万毒宗分坛,便不必留着了。”

素问微微颔首,道:“喏,属下这就去安排,待苏将军赶到,即刻出发。”

这一座宅院位于扬州城的朱雀大街上,前面是积善堂钱庄,穿过一条窄巷,后头则是钱庄掌柜并伙计所居的三进院落。

在这院子里位置极佳,晨起阳光正盛,而夜幕里月华温婉,院中多植竹树花草,只是这时节万物凋零,满院子萧索,只能看着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来消磨光阴。

这院子原本建的也是极有章法的,可后来宅子的家主获罪,家产尽数被抄没,这宅子因世人嫌其晦气,无人肯买,便也渐渐荒废了下来,直到后来被积善堂的掌柜买下,并将其与朱雀大街上的店面打通,连成了一片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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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回 仇人相见

再此之后,这宅子一改多年的荒芜落败,先是起了方池一痕,池中清波荡漾,映日月之明;随后在院中遍植海棠榴花,蕉叶寒梅,错落有致,月洞门外纳四时之景;而朝阳的屋子里,在南墙上开了宽大的雕花轩窗,窗下书山当友,清风为伴。

倚窗相望,春看草木初醒,夏听蝉鸣纳凉;秋赏红枫落木;冬戏雪中罗雀,皆是人间的无尽繁华穿过凄风,沐过苦雨,融过暮光,开遍尘埃。

廊下置了张藤椅,椅中铺了厚厚的石青色绒毯,在明亮而又微冷的日光下,一道身量单薄的人影倚在椅中,卧看闲书,静品清茗,身旁黄铜炭盆中炭火正旺,温暖如春。

苏子在廊下不远处席地而坐,身旁横七竖八倒着数个酒坛子,手上还提溜着一个,一口接一口的喝得兴起。眼前这所院子是当年他与她选定的事成之后的栖身之所,自然修葺的格外用心,可偏偏事与愿违,他与她只在此处住了不过月余,便身不由己的离开了,如今再度重回此地,已全然没了当年亲朋长安,灯火可亲的静谧。

“落葵,万毒宗分坛昨夜已被一举铲除,所有弟子尽数被诛,但可惜的是,我并未查实其大行血祭之术的实证,一切都只是咱们的猜测。”苏子灌了口酒,平静出声,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之事,可却流露出灭人满门的血腥。

落葵将书卷缓缓卷起,在掌心中轻轻一敲:“这消息很快便会传回万毒宗,斑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吩咐分堂加强戒备,不得掉以轻心。”

苏子微微颔首,轻笑道:“你我行事并未刻意掩饰行踪,那么也就不怕他们找了来,之前的分堂今日已经尽数搬离,弃之不用了。”

落葵向后伸了伸手,戏虐笑道:“是了是了,前任掌教大人所言正是。”

苏子伸手狠狠拍了她的掌心一下,笑骂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喝酒,大长老,你是真当本座这前任掌教是个摆设么。”

落葵瘪了瘪嘴,似笑非笑的嗤道:“你号称凌云二仙,谁敢把你当摆设,拿回家供着都嫌庙小佛大,供不下。”

“啪”的一声,苏子手持玉萧,狠狠敲了落葵的发髻一下,笑骂道:“这大半个月不见,你的口齿益发的凌厉了啊,咬人都不见血的。”

落葵皱了皱鼻尖儿,心下一阵恍惚,大半月,果然流光匆匆,已物是人非了,不知这会儿他在做甚么,也不知万毒宗分坛被灭的消息传了过去,他又会作何打算,她抬头望了望朝霞似锦的天际,变幻着流光溢彩的模样,就像那风云诡谲的无常世事,波澜四起。她怔了良久,才恍若无事般如常道:“既然没有实证,那么与天一宗之间的嫌隙是免不了了,今日,是我与江蓠的约定之日,你不易露面,便由我去说罢。”

苏子沉凝良久,旧事如风,皆在心中倏然而过,见与不见都是两难,若他不见,两难之人便是落葵,他灵台一闪,一个人陷入困境便好,无

谓两个人绑在一处左右为难,他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头,轻缓却又笃定道:“你与他一路行来,所经之事,我从川穹那里也听到了一二,落葵,如今你与他实在不易再相见了,从今以后,你安心养伤,余下之事,我来做。”

落葵眸光生凉,恍若萎黄的秋草染了暮色阴霾,她微微低眉,声音低喃如同秋风卷过:“你,你二人相见。”过往恩怨如同藤蔓,始终缚住他与她的手脚,令他们心底入坠巨石,终于欲言又止。

苏子啜了口酒,淡淡道:“你放心,他伤不到我,至于我,对他也从未有过杀心。”

落葵扬眸打趣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了,此番他因祸得福,已然修成了仙君之身,而你足足比他低了一个境界,两下相遇,怕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苏子抬手狠狠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话中有话的笑道:“正阳道突破境界时虽极少遇到天劫,但修炼却着实不易,他能有今日修为,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了,你看重他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他与我相比自是差了一截儿的,若非我没有寻到合适之地去抵御天劫,我干嘛还苦苦压制修为,早已突破了。眼下我虽是道君,可别说他修成了仙君,便是修成了神君,也伤不到我分毫的。”

“谁看重他了。”落葵的脸微微一红,忙转了话头,奚落道:“你一个前辈,总与他一个后辈争个高低,也不嫌脸红臊的慌。”

苏子凑到她跟前,眸光在她脸上巡弋片刻,蓦然大笑起来:“还说没有,脸都红了。”旋即他紧紧握住落葵的双手,定睛望着她的双眸,低低一叹:“自古正魔不两立,我的旧路,不好走,既如此,不如不见。”

落葵的眸光蓦然一暗,当年的他甚么都知道,甚么都清楚,道理他都懂,他将艰难前路看的明明白白,可遇上那个对的人,他还是付出一切,只为与她一同走过山川河海,昼夜与爱。如今,他只是不想她重蹈覆辙罢了,她低眉道:“你放心便是,我,不会的,”

寒风簌簌而过,在空落落的枝头盘旋,发出沙沙之声。就在此时,素问匆匆进来,躬身行礼道:“尊上,苏将军,江蓠来了。”

一语打破寂然,落葵正欲起身,却被苏子按回了椅中,言语平静无一丝波澜,淡淡道:“你待着,我去。”

这处三进院建的隐秘,其内不乏不足为外人道之所,其中一处以高墙筑成方寸之地,高墙之上不饰一物,只搁了一对儿雕花圈椅并一张黑檀木方几。

此时门窗紧闭,屋内有些憋闷,江蓠已百般聊赖的饮了三盏茶,吃了两碟子点心了,但仍不见半个人前来,他不停的暗自腹诽,这该死的小妖女,才几日未见,竟如此托大。

三日之期一到,江蓠便迫不及待的赶到了茯血派扬州分堂,谁料早已人去楼空了,而天一宗分舵弟子查了半响,也没能查出甚么来,他只好将信将疑的,烧了钉在空宅子立柱上的传信符,一炷

香的功夫后,等到了前来接他的素问和一辆黑棚马车。

那马车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上了车江蓠才发现入了套,这马车内壁上,竟写满了血色符文,符文飘动见间,不单能隔绝外头的一切动静,还能令人神魂之力无法渗透出去,他原想掀开车帘儿瞧一瞧,可手刚刚触上那符文,顿时红芒大作,手便无功而返了。

江蓠索性也就不再试探甚么,孤身一人在车内晃荡,但却毫无惧意,这一路上,落葵曾有许多机会可以诛杀自己,但她非但没有,还几番拼死相救,危难之际她没有乘人之危,想来如今也不会咄咄相逼。至于血迹之事的结果,他此行并不想要个甚么结果,只是想见她,见一面即可。

马车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这处四白落地的屋前,这屋内飘动着与马车内极为相似的血色符文,神魂之力同样无法渗透出去半分,江蓠在此处灌了个水饱,有些心焦的起身,巡弋起那些晦涩的符文。

忽而听得门响,江蓠急忙回头,大喜道:“小妖女。”可刚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顿时脸色大变,只觉脸庞生疼,如锋利的刀割过他的脸庞,勃然大怒道:“苏凌泉,怎么是你。”

只见男子缓步走来,一袭石青色长衫,身姿翩跹,长眉一轩,桃花眸隐含轻愁,唇角却挂着淡薄疏狂的笑,赫然正是苏子,冲着江蓠抬了抬下巴:“我一直都在。”

江蓠退了一步,已是恨意顿生,但却没忘了所来为何,怒道:“小妖女呢,让她出来见我。”

苏子挑了挑唇角,讥讽一笑:“本派大长老,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江蓠,你若能敌得过本座,从此本派之人,你想见谁就见谁。”

四目相对,满是喋血之意。

江蓠自然知道面前之人此话是何意,无论是旧日仇恨,还是今日恩怨,都该做个了结,也算是断了他心里不该有的念想。他们二人之间,本就没甚么旧可叙,有的只是仇恨,他怒喝了一声,手上光芒大作,剑身龙吟长啸,心中决然道,是死是活,都在今日了。

二人同时举剑而出,一赤金一邪红,皆是杀意。

剑光相交间,苏子错身而过,赤金剑芒顿时落空,而邪红剑芒眼看便要刺穿江蓠的脖颈,却只轻轻悠悠一漾,赫然抵住他的脖颈,划出一丝浅浅的血痕,并未伤筋动骨。

江蓠倒抽了一口冷气,原以为没有了生机,不想却是此人却是剑走偏锋,收放自如的高手,他瞪大双眸,不禁愕然:“苏凌泉,你,不杀我。”

苏子淡然一笑,眉眼间皆是桀骜:“你放过落葵,我放过你,两不相欠,下次再见,便是不死不休。”

江蓠并未料到会有此等结局,他以为与他的再度相见,必然是你死我活的,可不料,他绝然长叹:“难怪,难怪朝颜她。”话未完,他已哽咽难言。

苏子眼角沁出不易察觉的冷泪,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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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回 返回青州

江蓠蓦然泄了口气,浑身上下高傲的筋像是都被抽干殆尽,跌坐在了椅中,他年少成名,自有一番孤怪轻狂,狂到极致,却被人送了个癫字。可乍闻苏凌泉这魔头,比之自己更狂傲不羁,世人将却其与太上长老并称凌云二仙,他不服到了极点,憋足了劲儿要与他打上一场。

世事弄人,谁能想到,他与苏凌泉的第一次交锋,竟是在太白山下,当着天一宗与茯血派的面儿,当着朝颜的面儿,只出了一招便惨败。

谁又能想到,他苦练了三年,机缘巧合之下修成了仙君之身,足足比苏凌泉高了一个境界,可与他的第二次交锋,却又是一招惨败。

他揪了揪自己的发髻,失魂落魄的连声诘问,究竟,究竟是自己太弱,还是,还是他太强。

方才那一剑,自己分明没有了生机,谁想他竟放了自己,只因自己放了那小妖女,果然,果然,江蓠仰天长啸,心下冰凉一片,朝颜啊朝颜,你果然没有爱错了人。

江蓠在这有些憋闷的屋内怔了良久,猛然打开门冲了出去,凛冽的寒冬扑在面上,有些冷痛,他的灵台转瞬清明,在空无一人的院中大喝起来:

“小妖女,小妖女,你出来,出来见我。”

“小妖女,你让苏凌泉出来见我算甚么,你出来,出来啊。”

“葵儿,出来见我,出来。”

那声嘶力竭的喊声在四围徘徊不止,越过空落落的枝头,带着凄厉的尾音落到深深寂然的后园。

落葵在掉光了叶的海棠树下静立,一把扯下枯黄的芭蕉,在指尖碾碎,蓦地眸底有些湿润,眸光模糊一片,她背过身儿去,双手死死绞在一处,咬着牙冷薄道:“素问,送江少主出去罢。”

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夜沉如水,幽黑天幕上悬着一轮圆月,月色清寒,粼粼洒入院落,那一砖一瓦,一花一木,皆如笼轻纱,夜风微寒,吹的窗下树影婆娑,廊下人影摇曳。

这几日,落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无休无止的做噩梦。

听着她似有似无的微弱声音,苏子已熬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手上捻着厚厚一摞方子,仍勉力神情如常的告诉杜衡,主子只是着了风寒,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可到了没人的时候,他便再装不下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夹带着哭腔反反复复咬着她的名字:“落葵,落葵,你起来啊,你起来与我吵架,看,我又乱花银子了,又买了假货了。”

丁香在他身后无声静立,听着此话,抬手抹过脸庞,便是一捧清泪。

数日前,苏子与落葵离开了扬州,日夜不停的赶路,终于在第七日的夜间,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回到了青州城外。

这一路上,落葵神思恍惚,吃不下睡不着不说也不笑。

苏子从未多问一句甚么,只默默守着她,斟一盏热茶过去。

是夜,落葵睡的极不安稳,一瞬儿是京墨与曲莲阴森并立,推她跌高,一瞬

儿又是江蓠逼问苏凌泉的下落而不得,举剑杀她,一瞬儿是在太白山下大开杀戒,染血千里,一瞬儿又是苏凌泉叛出茯血,远遁天涯。

她陷在噩梦中难以醒来,痛苦的热汗滚滚,终于没能熬得住,起了高热。

霖王府中。

“苏子回来了,甚么,连夜回来的。”霖王端着盏热茶,惊闻此消息,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漾了出来,溅在手背上,烫的他嘶了一声。

曲天雄躬身道:“是,方才城门的探子来报,苏总管孤身一人快马赶回的,属下安排了曲莲到水家打探,才知道是郡主病危,急传了苏总管回来。”

“病危。”霖王沉吟道:“小妹已然病了大半个月,虽说一直未曾露过面,可病势一向平稳,怎会突然病危呢,属实么。”

“属实。”曲天雄轻声道:“曲莲和京墨已经去看过了,的确是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霖王击掌叹道:“好,好啊,好,这回,即便是不死,也得养上数月了,她是腾不出手来坏咱们的事了。”

曲天雄略一沉凝,道:“可惜的是,万毒宗的几处分坛悉数被毁,他们自顾不暇,有些事,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霖王有些恼怒的重重捶了下桌案,骂道:“说起来万毒宗也是正阳道的中流砥柱,怎会如此不堪一击,竟会被苏凌泉一个人就搅了个天翻地覆,堂主死的死伤的伤,连总堂主也无能幸免。”

曲天雄暗叹,苏凌泉是嗜血道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莫说是万毒宗了,即便是天一宗,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区区几个堂主,算的了甚么,他讪讪道:“苏凌泉与正阳道的仇怨极深,如今清算起来也是寻常,主子,给陛下和太后的年礼,属下都已经备好了,您过过目。”他躬身递了份单子过去。

霖王抿了口茶,打开单子,仔细端详起来。

三日后的晌午了,落葵退烧醒来,干涸着唇边要水喝。

苏子忙扶起她,一边喂水一边叹:“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落葵秀眉微挑,只默默道:“我饿了。”

落葵心里明白,江蓠的蓦然出现,令原本便勉力克制绝望的苏子终于心生绝望,再度崩溃。自己与苏子都是福薄之人,终难逃宿命,他能放了他,但无法不能放了自己。程朝颜是苏子心中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她死了,苏子也跟着一同死了。落葵再明白不过的,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需要苏子的护佑,苏子会毫不犹豫的去找她,去陪她。

苏子忙招呼丁香进来摆菜摆饭,像伺候废人一样,亲手一口口喂到她的嘴里:“好歹多吃一点儿,你是不是又瘦了,那天一抱你,就剩一把骨头了。”

落葵含了满嘴的饭菜低语:“那件事,怎么样了。”

苏子轻声道:“都吩咐下去了,三月二十八之前,必定有个了结。”

吃完饭,是冬日里难得的短暂暖阳,苏子抱落葵去廊

下坐着晒太阳,怕她着了寒气,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的腿上,端了炭盆在她的脚边暖着。

无风无雪的冬日,暖阳晒在人身上十分舒服,落葵微微眯起双眸,又昏昏欲睡起来。

刚打了个盹儿,京墨却一脸晦气的回来了,一头栽倒椅中,连声喊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都成了妖怪了。”

“妖怪。”苏子抬头瞟了他一眼,落葵病着的这三日,京墨借着要去铺子照看生意的由头,无一日守在床前,只在晨起和晚间过来看上一眼,苏子原本是要发作的,但想到这半月来的辛苦谋划不能功亏一篑,还是忍了下来,冷冷瞟他一眼,奚落道:“妖怪,莫非你修炼时走火入魔了,头上长出角来了。”

落葵仍微阖双眸,身姿不动,也不理他。

京墨眸中的阴厉转瞬即逝,顺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了几口,才如常续道:“甚么啊,我方才出门,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说水家住了一群会放火的妖怪,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端了盆黑狗血提防着我,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说话的功夫,杜衡匆匆赶来,冲着落葵与苏子深施一礼,沉声道:“主子,苏将军,出事了。”

冬日里寒气重,炭盆里火星子噼啪四射,落葵终于睁开双眸,精光一闪而过,裹紧了狐皮大氅围炉坐着,拿火钳子翻烤炭盆中的地瓜。

这地瓜红心薄皮,在炭盆里这么一滚,冒出香气腾腾的油来。若是火候拿捏的好,烤的外焦里嫩,是实打实的冬日美味。

落葵忙着翻烤地瓜,头也不抬道:“何事,竟如此慌张。”

杜衡瞟了一眼京墨,沉声续道:“曲家大姑娘今日一回家,便被许府的人抓走了,说是二少爷中了邪,三日后要用她生祭。”

“生祭,”苏子垂首,握着毛笔在折扇上描了一枝红梅,不疾不徐道:“能想出这么阴毒法子的人,活该他中邪。”

“废甚么话,走,咱们去将曲莲抢回来。”京墨一撸袖子就要往外冲,刚走到门口,却又回头蹙眉道:“你们,怎么不拦着我。”

落葵窝在椅中,微微眯起双眸,淡淡道:“你要寻死,干嘛要拦着你,去罢。”

“喏,你的字好,一会儿题首诗。”苏子将折扇递给落葵,与她对视一眼,他存了心只看热闹不管闲事,便沉声道:“抢人,你忘了上回许家请来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了,就凭咱们几个,人没抢出来,自己便先成了刀下鬼了。”

京墨顿时打了蔫儿,退回到落葵身边,垂首的蹲着,不知从何处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气,丧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落葵仍旧双眸微眯,抬手挡住渐渐刺目的冬日暖阳,她压根儿不想管这档子事,叫他们自生自灭才好,遂淡淡道:“我黔驴技穷了,没法子,此事我无能为力,且看曲家与许家如何掰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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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回 此邪非彼邪

京墨登时慌了神儿,气急败坏的在院中来回转悠,指着落葵与苏子愤怒道:“甚么黔驴技穷,甚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存心不想管。”

苏子偏着头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时哽的脸色青白,恼羞成怒之下,竟冲进屋子一气乱砸,然后收拾了包袱细软,又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把戏。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继续无声的翻烤地瓜,蓦然,有滴水落进炭盆,呲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没有抬头,只声音干涩:“趁着许府与曲家之事,我们,将这个局做的更周全缜密些罢。”

苏子蹲下身来,捏住她的手,轻声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进炭盆,轻微的呲呲的声像是心裂开的声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气,淡薄笑道:“要快。”

苏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觉出她指尖冰凉,抖得厉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呼吸中带着痛,连声音也痛楚异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莲。”

不舍,落葵在心底冷笑一声,从前没有不舍,如今更是没有不舍,她抬眸,狠厉阴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将邪驱了便罢了,用不着劈死人这么大动静,只消做个了结,了结人,或是了结事。”她冲着杜衡淡淡道:“生祭这法子,是谁给许府出的。”

杜衡轻声道:“是木师兄。”

苏子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谁,又是木姜子,这老小子才消停了几年啊,又出来骗财骗色了,看来是那一顿揍是好透了,我估摸着,这生祭是假,那老小子又起了色心是真,他是皮子又痒了,想再挨一顿揍了罢。”

落葵瞟了苏子一眼,笑道:“是啊,招摇撞骗这种事,掌门师兄与你才是行家里手,他这可是青天白日的戗行抢生意了,自然不能轻易饶了他。”她微微一笑,冲着杜衡吩咐道:“告诉掌门师兄,木师兄又不老实了,请他与苏子走一趟许府,清理门户。”

杜衡应声称是:“这回得打的木师兄多老实几年才好。”

庭前的石桌上铺开一沓子黄纸,有风时时掠过,哗啦啦一阵轻响,苏子搓了搓手,抓住一支毛笔舔饱了朱砂,运足了一口气,提笔在黄纸上飞快的画起来,顷刻之间,纸上便显出一串诡异的字来。

杜衡歪着头凝神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末了吐出一口浊气,讥讽了一句:“苏将军,你这可真是鬼画符啊。”

苏子伸腿狠狠踹向杜衡,京墨见状不妙,匆忙跳开,那一脚便踢了个空,一口怒气憋在心里,不出不足以平了苏子的愤,他便抓起毛笔猛的一甩,甩了杜衡一脸的朱砂点子,奚落道:“我先给你画个符,镇一镇

你的鬼气。”

杜衡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张半干的符咒,吹了吹,瘪了瘪嘴,反唇相讥:“就凭一张破纸啊,还不及我的两条腿管用呢。”

“那你就试试看啊,到时看是妖怪追得快,还是你两条腿逃得快。”苏子冷哼了一声,又紧跟着画了数张符咒,叹气道:“郁李仁一向不靠谱,上回跟着他一起去驱邪,反倒差点驱了我半条命,这回可得多画几张符咒保命用。”

冬日里天黑得早,天刚擦黑时,屋内院外便掌了灯,打门外鬼鬼祟祟的闪进个人来,冲着落葵亲亲热热的一笑:“小师妹。”转头又望着苏子,抬手在他的肩头狠捶了一下,笑道:“你小子刚回来就与我惹麻烦。”

苏子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你都知道了。”

那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脸的嬉皮笑脸:“听杜衡说了个大概,怎么,你又相中了谁家的大姑娘了,自个儿去救就行呗,拉上我干嘛,我出一次手可贵着呢。”

苏子像只炸了毛儿的斗鸡,一跳八丈高,两根手指不停的点着人影的肩头,嚷嚷起来:“嘿,是谁门里出了个败类,道行人品都稀松,是谁的大师兄记吃不记打,被揍了一顿又一顿,还死性不改的在外头招摇撞骗,欺男霸女,我是在帮你清理门户,你可别不识好歹,还敢问我要银子,数年不见,敢情你的修为没甚么长进,倒是脸皮修炼的厚的令人发指了,要不要我去听轩楼转上一圈,给你门里散德行去。”

那人被他点的连连后退,还被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又恶心又不敢擦,一席话说的他灰头土脸,他那大师兄不给他长脸这也是事实,他疾行几步躲到落葵身后,猫着身儿小心翼翼的露出半个脑袋,竟然生出几分媚态,声音娇滴滴的漫出来:“苏子,你再胡说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画个符,弄哑了你。”

苏子狠狠打了个激灵,跳得更高,嗓门儿更大,一巴掌眼看着就要呼到他脸上:“郁李仁,你,你再给我捏着嗓子说话,信不信我,我一掌杀了你。”

落葵笑出声来,扒开又要打起来的两个人,笑不可支:“行了,掌门师兄,你又说不过他,打又不敢打他,回回还要自取其辱。”

“我哪里是不敢打他,分明是他回回都拿你做挡箭牌,我这是心疼你,不敢打你。”郁李仁撇了撇嘴,妖娆道。

落葵笑了起来,余光瞟了苏子一眼,威胁道:“苏子,你若再惹掌门师兄,当心妖怪来了,他不救你。”

仔细看下来,此人有些男女莫辨,说他是个男子,却没有喉结,而一颦一笑间媚态顿生。说他是个女子,眼角眉梢却又英气凛凛,不过当真是道骨仙风,生就一副好皮囊。

但这一开口说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正经道士,可他的的确确就是落葵的掌门师兄,九州最富盛名的道法高人郁李仁。

许府是豪

门大户,宅子在皇城内,占了青州城里风水最好最大的一块地皮。偌大的宅院一步一景,端的是富丽堂皇,四下里灯烛煌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暗沉沉的夜里,悬在许家大宅上空的那弯月,月色惨白,像半张毫无血色的女人脸,隐隐透出些阴邪之气,廊檐翘角,亭台楼阁,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掩在暗影里,皆寂然无声的静静伫立。

偶有夜风倏然穿廊而过,惊起檐下的宿鸟和草窝里的眠虫,扑棱棱各自逃开,檐下低悬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回旋摇摆,像是无数只怪兽的眼仁儿,煞白煞白的瞪着。

苏子一行三人是趁着夜色赶到的许家,不知说了些甚么,又做了些甚么,天色微明之时便赶了回来,还带了个白衫道士一同回来,后头还亦步亦趋跟着杜衡。

一进门儿,几个人便火急火燎的连灌了几口茶,嚷嚷着饿了,要吃饭。

丁香切了几碟子小咸菜,盛了几碗白粥端上桌,招呼几人坐下用饭,落葵边吃边抬眼,瞟见那白衫道士发髻梳的油光水滑,皮肉白嫩比姑娘还要细腻几分,只是一脸的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的立在郁李仁后头,不禁暗笑一声,只当没这么个人,递给苏子一双筷子,笑道:“驱邪可是个力气活,是得多吃点,怎么样,折腾了这一宿,邪驱走了没。”

苏子沿着碗沿儿边吹边喝,吃的吸吸溜溜:“别提了,邪没驱走,喏,”他指了指郁李仁身后那人,哼了一声:“喏,带了个邪行回来,你看怎么处置罢。”

虽说眼前这几个人看起来寻常普通,望之人畜无害,可那道士却打心眼儿里怕他们,巴不得这辈子与他们永不相见,眉眼间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脸的尴尬,缩着脑袋冲着几人躬身道:“那个,小师妹,掌门师弟,苏公子,那个,曲姑娘也回去了,那个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几个人吃饭吃的欢畅,只听得吸吸溜溜喝粥的声音,没有人应他一句,甚至没人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谁都没有听到他的话。

道士着了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下场,自己领教过,此番出山行事已经十分的小心谨慎了,不曾想还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犯在了这几个人的手中,想着想着,他额上有汗渗出来,抬手擦了擦,汗越擦越多,明明是冬日里,一阵寒风透窗而过,他打了个激灵,背上炸开一层白毛汗,咬着牙根儿颤声道:“师,师妹,掌门师弟,我,我知道错了,下回不敢了,就,就,就放我回去罢。”

“回去,”郁李仁终于开了口,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回哪去,大师兄,咱们师兄弟有日子没见了,还不得好好叙叙么。”

那道士不知怎么了,突然壮了胆气,许是昨日晚间在许府吃多了熊心豹子胆这道菜,他退了一步,歪着头耍起混来:“郁李仁,你少来这一套,我再怎么不济,也是你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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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回 清理门户

郁李仁啪的一拍桌案,丝毫不显示弱的怒道:“木姜子,你少耍混蛋,你就说说这一回,你是打算在床上趴几年。”

“你,你,你。”木姜子气急了,两根手指头指着郁李仁,抖个不停,脸颊上的两块肉也随之不停的抽搐起来。末了,他颓然泄气,蹲下身来一把抱住落葵的腿,灰头土脸的嗬嗬直哭:“师妹啊,小师妹,你师兄我这日子过的苦啊,不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艺混口饭吃,我还能干点甚么啊,你跟掌门师弟好好说说,饶了我这一回罢,就这一回,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你起来。”落葵拉了他几下,也没拉起他拉来,索性便任由他在地上灰头土脸的蹲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道:“我爹当年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子,真是败坏门楣。”

木姜子是关内侯早年收的头一个弟子,故而即便他修为再不济,也是后来所有弟子的大师兄。当初收下他,一是看他年幼,无父无母流落街头的着实可怜,二是看他根骨不错,气度也不凡,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收下他之后才发现,他穷则穷已,可穷的是又馋又贪,笨则笨已,笨的是又懒又滑,实在成不了甚么大气候,只能让他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却吩咐他下头的师弟师妹们对他严加管束。

关内侯在时,木姜子倒还一直规规矩矩的,可自他故去后,木姜子便开始不老实了,起先还只是招摇撞骗,逢人便说这位少年,我观你根骨奇佳,有意收你做个弟子,传你一门绝技甚么的,骗些银子,有郁李仁看着他,替他还债善后,倒也没有惹出甚么大的祸事来,直到五年前,他竟色心大起,借着降妖除魔的由头霸占起良家姑娘来,犯了清规戒律,惹了众怒,郁李仁忍无可忍,出手将他痛揍了一顿,让他一度在床上躺了三年有余,这才活过来没几天,便又开始不老实了。

见落葵心软,木姜子愈发直着嗓子干嚎:“师父啊,是弟子不成器,给你老人家丢脸了,师父啊,你带我一起走罢,别留弟子在这人世间丢人现眼了。”他原也是青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虽是个草包,道法人品都稀松平常,但架不住模样是一等一的周正,做派又是十足十的道骨仙风,平日里被人尊崇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想着想着,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行了,别嚎了。”郁李仁大吼了一嗓子,吼得嗓子有些生疼,翘起兰花指抚了抚脖子,随即不轻不重的清了清喉咙,正经道:“你若真想下去陪师父,我便成全了你。”

木姜子刷的一下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道:“不,不,别,别,掌门师弟,我,我,啊,”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再度抱住落葵的腿,急赤白脸的哆嗦不停:“师妹,小师妹,你跟掌门师弟求求情,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活够呢。”

落葵噗哧笑了起来:“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别吓唬他了。”她低下头望着木姜子,忍住笑平静道:“

大师兄,你也改改你的脾气秉性,你在外头招摇撞骗,坏的是掌门师兄的名声,他独自支撑门里着实不易,我又帮不上甚么忙,你就别跟着添乱了,行么。”

木姜子唯唯诺诺的垂下头,他也并非存心惹祸添乱,只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贫与门里的孤寒,说到底还是凡心俗念太多了些,但着实不是甚么十恶不赦之人,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落葵沉凝了会儿,对杜衡续道:“杜衡,送大师兄去茯苓山罢。”

“好嘞。”杜衡清亮亮的笑起来:“茯苓山可是个好去处,木师兄正好去那修身养性。”

木姜子一听此话,登时苦着一张脸,眉心紧蹙,连连摆手:“师妹,师妹,我不去茯苓山,我不去,那跟坐牢有甚么区别啊,我不去我不去。”

落葵白了他一眼,怒其不争的骂道:“那要不,还是让掌门师兄揍你一顿,让你在床上躺个三五十年的。”

木姜子一听此言,顿时脸色煞白,三五十年,那他这一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他胆战心惊的缩了缩脖子,垂头丧气的跟着杜衡出门。

三人呵呵大笑起来,就着笑声,三人吃干净了一大锅白粥,丁香将锅碗瓢盆收拾利落,落葵净了手漱了口,接过苏子早刚沏的龙井,深深瞟了他一眼。

苏子会意,附耳低语。

落葵越听脸色越沉,最后阴沉着脸啜了口茶。

郁李仁瞧出了些许不对劲,默不作声的慢慢啜着茶水,待落葵神情如常后,才缓缓道:“许府的事有些棘手,昨夜我看了半宿,许府二少不像是寻常的中邪,倒像是,像是让甚么人摄了魂魄。不过我已镇了他的残魂锁在体内,一时半响的死不了人。”

“摄了魂魄,”落葵手上捉了根针,慢慢绣着一柄团扇,扇面上半幅牡丹生的花团锦簇,她捏着针在发髻上蹭了蹭,紧紧蹙眉道:“摄人魂魄这种事,莫说青州了,便是放眼这九州,除了掌门师兄你,还有谁能做的到。”

郁李仁摇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比我修为高的多了去了,只是我倒想不通了,道法修为比我还要高深之人,为何要巴巴的跑到青州摄人魂魄,委实犯不着啊,一则会遭了天谴,二则要这魂魄着实无用啊。”

落葵绣了一瓣双色牡丹的花瓣,凝眸道:“无妨,有掌门师兄的驱邪能耐在此处镇着,任甚么邪门歪道也不敢妄动。”

郁李仁一拍苏子的大腿,指着苏子和杜衡两人奚落道:“谁说的,这俩邪门歪道就够胆大的了,昨儿夜里一看许府二少那疯疯癫癫要吃人的模样,他俩遁的比谁都快。”

苏子剥了一地的瓜子壳,末了递给落葵一把剥好的瓜子仁,看着她一口吃下,翻了翻眼皮儿笑道:“他要吃人,我还不跑快点,等着被他吃,我傻啊。”

落葵头也不抬的轻笑一声:“掌门师兄,那这邪你打算怎么驱。”

李仁徐徐吹动杯中的细嫩叶片,抿了一口,媚态顿生的翘着手指,轻轻柔柔的一笑:“驱邪的事放一放,不着急,我呢,打算先带他俩去合欢阁开开眼界。”

“哪,合欢阁。”落葵把针尖儿狠狠扎进团扇,仰起头望着杜衡与苏子,听上去声音平静至极:“你们俩也去?”

二人从善如流的深深颔首。

落葵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屋。

随即外头传来一声声肆意张扬的笑声,笑得落葵面红耳赤起来,她有些恼羞成怒的拉开门,哗的一声泼出一盆水去,白了三人一眼,最后盯着郁李仁哼道:“笑笑笑,笑个屁,你这个样子,哪像个得道高人,摆明了是个不要脸的破落户。”

晚风拂动合欢阁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给幽黑的天幕染上薄薄的绯色,灯笼下立着两个艳妆女子,细眉红唇,一张脸施了薄粉,发髻梳得油光水滑,捏着香气馥郁的帕子,轻轻巧巧的招来晃去,又软又糯的嗓音令人骨头发酥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就想往里走去。

夜半时分,明晃晃的月亮悬在黑漆漆的天幕上,院中有些清冷的月辉,是个极适合睡觉的冬夜,可落葵心里拱着一团邪火,怎么也睡不下去,索性散了头发,裹了床锦被在廊下窝着,手里拿了个火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炭盆,心里忿忿念着,他们最好别回来了,否则绝饶不了他们。

丁香捧了个手炉,魂不守舍的望一眼院门,再望一眼落葵,终于开口道:“主子,这夜都深了,大公子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落葵被炭灰呛了一呛,紧着咳嗽了几声,淡淡道:“许是逛青楼没带够银子,被人扣下了罢,等着罢,迟早有人会来找咱们要银子赎人的。”

话音方落,院门猛然被人一脚踹开,急三火四的闯进个发髻散乱的人,喘着粗气哼哧道:“不,不,不好了,出事了。”

丁香递过去一盏热茶,蹙眉道:“衡先生,你们当真没带够银子么。”

落葵奚落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莫非他俩被扣下卖身还债了。”

杜衡灌了些水,好容易喘匀了气息,急切起来:“主子,掌门师兄察觉到合欢阁的合欢姑娘不对劲儿,还未及出手,合欢便跑了,我们一路追了过去,在合欢阁的后巷那,他们俩和那个合欢突然就没了踪迹,我这才赶回来报信儿。”

“甚么。”丁香大惊,手一抖,手炉咚的一声砸在地上。

“丁香,你别慌。”落葵按了按她的手,起身时锦被滑落在地,露出一身单薄的寝衣,夜风掠过发梢,她狠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酸涩的鼻尖,沉声道:“凭掌门师兄的修为,这世间少有恶鬼能够伤到他,至于苏子,”落葵轻笑,这世间无论是恶鬼还是妖孽,只怕都伤不到他。她微微一顿,沉声道:“我想,他们大抵是被困在了某处走,去看看,丁香,你看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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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回 拘魂阵法

合欢阁的后巷是一条死巷子,地上有些浅淡的新鲜血迹尚未干透,淡淡的血腥气掠过鼻尖,抬眼望去,巷子上空像是被盖上一张漆黑如墨的幕布,无星无月亦没有一丝风透进来。

而怪的是,地上却有些绰绰约约的影儿,像是一个个小巧的布偶,在无风的夜里手舞足蹈,摇摆不定。四下里不知何时腾起淡薄的黑白两色的雾气,翻滚着向巷子中间围拢过来,里头还夹杂着声声鬼哭狼嚎之声。

方一置身此地,落葵与杜衡周身毛孔陡然一紧,像是有甚么东西一点点的从薄薄的肉皮儿里往外拱,心随之高高吊在了嗓子眼,可脖颈却像是被一双手给扼住了,叫不出喊不出,憋闷的难受。

从袖中无声的划出一柄短刃,在落葵左手腕间划了道血痕,殷红的血一下子便溢了出来,血珠子转瞬间没入她右手的罗盘中,顷刻间罗盘嗡声大作,而那种被扼颈的窒息感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一线线白光自罗盘中悉数逸出,四散而去,落葵目不转睛的盯着这些游走不定的光线,腕间的血迹随着她的身法移动不断洒落,形成一个诡异的阵法,待到白光倏然不见后,落葵在小巷的尽头停下步子,偏着头凝神良久,轻声道:“这就奇了,竟然是拘魂阵法。”

杜衡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来,扶住她微晃的身子,担忧不已:“主子,没事罢。”

落葵按了按生疼的额角,发起愁来,拘魂阵不是寻常人能布出来的,确切的说,人是布不出这种鬼道阵法的,所以拘走苏子二人的,很有可能不是人,是鬼。她从不怕人,再难缠的人她都见过,也对付过,可是鬼,她并非是怕,而是无从下手,见都没见过的东西,怎会知道如何下手,不由的越想越愁,最后抱着膝盖坐在了墙根处,口中喃喃道:“还好还好,事情还不算糟,单凭区区一个拘魂阵是困不住苏子和掌门师兄的。”

杜衡也松了口气:“既然困不住,可他们人在那呢。”

“是啊,在哪呢。”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不由自主的将手指头放在唇边啃起来,啃着啃着,猛然间却起了风,一阵阵诡异掠过她的发梢,再阴恻恻的绕着圈儿的吹过来,刮过去,寒意夹着哨声透骨而来。

落葵紧了紧衣领,紧蹙的眉心猛然间绽开,对着虚空狠狠嚷了一嗓子:“郁李仁,你再给我吹的伤了风,你伺候我。”

杜衡一下子怔住了,只听得耳边悠悠荡荡传来一声声轻笑,又软又甜:“师妹,别再啃了,再啃指甲就长不出来了。”话音犹在,一个俏生生的白衣道士落于二人眼前,虽说与白日里没甚么不同,但细瞧之下,他的脸色微白,有些萎靡不振。

“苏子呢,你就自己跑出来了,又把他给扔了。”落葵上下打量了郁李仁一番,叹道:“进了拘魂阵里一趟,掌门师兄居然到了轮回期。”

郁李仁一抬手,一道白芒裹着苏子显露出来,只是昏昏沉沉的站不住,贴着墙根直往下

溜,落葵与杜衡忙一左一右的架住他,郁李仁掩口轻叹:“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我的轮回期提前了。”

“水家,谁。”落葵吃了一惊,水家的祖宗,水家的祖宗不都死绝了吗,若是活着,不成精也得是个鬼。

“三百年前的水蔓菁,你还记得么。”郁李仁翘着手指头,轻轻柔柔的抿嘴一笑。

落葵一下子惊着了,扶着苏子退了一步,摇头道:“水蔓菁,这都三百年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掌门师兄你不会看错了罢。”

自打郁李仁再度出现,他原本通体的英气不见了,周身满是脂粉气,令人毛毛的不舒服。他抬手撩过发梢,叹道:“怎么会看错,当年就是她重伤了我,师父救了我回来,后来我又亲眼看着师父封印了她的魂魄,还能认不出来么。”他微微一顿:“不过奇怪的是,魂魄还是那个魂魄,可却已换了肉身,我想不通,她是怎么破的师父的封魂阵,逃出生天的。”

落葵凝神看了看苏子,张嘴咬破了食指,从里头钻出一点点黑芒,抬手按在了苏子的两眉之间,紧紧锁闭了他的灵台,保住魂魄不会散出体外,她微微低叹一声:“水蔓菁跑了便跑了,我虽锁了苏子的残魂,但我与苏子所修的功法正被鬼道所克,并不足以唤醒他,掌门师兄,你得去一趟茯苓山,将茯神找过来,请她带了还魂花来。”

“得嘞。”郁李仁清亮亮的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大名鼎鼎的新任掌教大人呢。”

茯苓山是一阴一阳的两座高山,位于云楚国南祁国和长和国三国交界处,一向与世隔绝少有人烟,阴山遍植红色彼岸花,终年红艳似火,却阴气森森,远远望去,像是鲜血铺满山间,令人不寒而栗,不愿踏足。而阳山种满了龙蜒草,未开花时是漫山遍野的翠色,郁郁葱葱佳气浮,而花期一至,枝蔓间便缀满了如珠如玉的白色花盏,在风中摇曳生姿。

一阴一阳两山之间有一处山坳,是进入茯苓山必经之地,郁李仁在此处燃了一张符咒和一缕青丝,这符咒是用落葵的血画的,而青丝是趁着苏子昏迷不醒,从他的发间剪下来的,当时郁李仁生怕这一缕青丝不够用,想要多剪一缕,又怕苏子醒来知道后,大怒之下把自己的头发都剃光了,这才作罢。

不多时,袅袅轻烟尚未散尽,虚空之中便显出一个彩衣姑娘的身影,背对着郁李仁,娇俏一笑:“怎么是你,苏子呢。”

郁李仁柔柔一笑:“真没想到,天下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茯神大人,竟然是个女的。”

那姑娘婷婷袅袅的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中有五彩光芒闪过,天真无邪的脸上含着天真无邪的笑:“我也没想到,九州第一道家高手,竟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呸,你才是妖怪,你们全家都是妖怪。”郁李仁不顾风度的破口大骂起来,旋即却想起甚么似的,掩

口呵呵笑了起来,他眸中波光流转,媚意顿生:“不过我是甚么不要紧,要紧的是,苏子就喜欢我这样的。”

“你,”茯神脸浮煞气,她一直是娇生惯养的,也鲜少离开茯苓山踏足凡尘,对俗世知之甚少,生起气来就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是苏子让你来气我的。”

郁李仁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哪有那个功夫,他如今就剩一口气吊着,我好意过来告诉你,要看他就赶紧去,若是去的晚了,你便只能赶得上挖坑埋他了。”

“甚么。”茯神有些慌了,抬手拂下一盏彼岸花,揉开了碾碎了在指尖缓缓涂抹起来,一边抹一边便有了定计,愈发天真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他快死了,可他又不想死,才让你来求我救他,不过,你这是求人么。”

郁李仁抿着唇欲笑未笑,翘着手指头隔空勾了一下茯神的下巴,笑道:“姑娘家家的太聪明可不招人喜欢,难怪苏子不喜欢你。”

“你,”茯神气急了,一抬手,腕间的白纱向着郁李仁一卷,拍在了他的脸上,像是伸出手给了他一巴掌,随后举步,看似缓慢实则急促的往青州方向奔去,还不忘回首恨声道:“我倒要去问问他,他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而郁李仁在她身后,抿嘴淡淡一笑,心想落葵出的这招数损是损了些,却着实好用,否则这嗜血道第一派的掌教大人,与苏子有素有过节,三言两语的,还真未必轻易能请的动,他笑道:“掌教大人,师妹说了,要带还魂花的。”

茯神回首,白了他一眼,娇叱了一声:“闭嘴,再聒噪就把你扔下去。”

郁李仁不禁暗笑,这么厉害的丫头,是个人都受不了,难怪苏子当年跑的那样快了。

青州城,水家。

苏子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丁香端了一碗汤水,一勺一勺的喂到他的口中,只是他的唇闭的紧,喂一勺总有大半勺都漏了出来,她又忙不迭的捏了帕子去擦,不禁越擦越愁,苏子这一睡,睡了足有五日,丝毫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她怕极了,生怕苏子就这样一睡不醒。

正愁肠百转时,帘幕微动,一线明亮的阳光斜入屋内,落葵挑帘进来,接过她手中的汤碗继续喂苏子。

丁香忙爬到床的里侧,半跪半坐着,手上不停的给苏子捏捏手,捏捏腿,再翻一翻身,怕他在床上躺的久了会生出褥疮来。不禁低声叹道:“主子,这都多少日子了,郁道长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罢,茯苓山位于云楚国与南祁国交界处,离青州那样远,也是掌门师兄的脚程够快,能赶在年前走个来回,若换做个寻常人,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落葵垂首暗道,也是苏子倒霉,也是自己乌鸦嘴,竟一语成谶,掌门师兄早早用了隔空传信,苏子却又碰到了生死难关,只能靠着他的两条腿跑个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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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回 落花流水空伤怀

丁香忧心忡忡道:“这一整年都不怎么顺当,越到年底越难捱,先是主子被掳病倒,现下又是大公子受伤。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但愿过了年,运势能好些。”

忽的门帘微动,竟是京墨端了饭进来,凑到落葵跟前,笑眉笑眼道:“先吃点饭罢,这些日子你也熬得狠了些。”

落葵脸色不虞,白了他一眼,也不吃饭,也不理他。

京墨微怔,极快的将甜腻腻的笑堆了满脸,继续道:“是我不对,不该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该疑心你。”

落葵瞧也没瞧他一眼,只冷笑道:“曲莲回去了,你开心了。”

京墨哽了一哽,心虚的磕磕巴巴道:“我,不是,这个。”

落葵撇过头去,一言不发,只垂首默默啜茶。

京墨讨了个没趣,暗恨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八,马上便要过年了,晨起的天阴沉的厉害,层云重重,寒意深深,大雪欲落未落。

屋内笼了炭盆,沿着窗台摆了一溜白玉似的水仙,一股股又香又暖的气息温柔缱绻,丁香烧了几盆热水倒在浴桶中,落葵收拾了换洗的衣裳和香胰子,往火盆中加了炭,熏得一室如春般暖意融融,喊着杜衡把苏子抱过来洗个澡,马上除夕了,就算一时醒不过来,也不能脏兮兮的过个年。

不料微漪的洗澡水中映出一张少女的脸,水波微漾,那张脸便随之扭曲,吓得杜衡嗷的一嗓子跳起老高,大呼小叫起来:“有,有鬼,主子,主子,有鬼啊。”

落葵敲了敲窗棂,一张脸贴在薄薄的窗纸上,微微含笑:“你鬼叫甚么,出来罢,里头用不着你了。”

杜衡定睛望了望洗澡水中的人影,果然是自己相熟之人,这才安下心来,隐含坏笑的退了出来。

丁香听到动静,看一眼落葵又望一眼房门,迟疑道:“主子,那,那是谁啊,怎么走路没声儿。”

落葵抿嘴一笑:“苏子青梅竹马的小师妹,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郁李仁捏着块点心,品有滋有味儿,笑的狭促:“苏子这小子可真有福。”他冲着灶间努努嘴:“喏,艳福不浅,幸而他没有出家当了道士,否则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要哭晕在大街上哟。”

落葵回首,只见丁香魂不守舍的坐在灶间,正盯着灶上炖着的一锅鸡汤出神,汤水咕嘟嘟滚个不停,有馥郁肉香透风而来,那是她每日必熬的,熬来给苏子补身子,丁香的心思她都明白,只可惜,这人世间的情事,多半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愿,但愿她能早早的看明白想清楚,能够抽身而出罢。

除夕那日,晨起雪便停了,明晃晃的日头悬在空中,阳光照上廊檐低垂的冰凌子,折出琉璃光彩。庭前的一株腊梅迎雪怒放,素黄的花盏,冷白的新雪,满院落的幽香渺渺,薄寒寂寂。

用过午膳,落葵进宫请了个安,以身子不适为由告了个假,便与丁香便在灶间忙活起来,准备晚上的

家中除夕宴,今年在水家过年的人比往年多了些,除却宫里赏下来的份例,还要额外备上许多,要准备的自然繁琐的多,她早早叫了郁李仁过来帮忙,灶间一片热火朝天,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郁李仁像是怕极了那灶眼的火,离得极远,只躲在门口择菜,不知想到了甚么有趣之事,扑哧笑道:“师妹,你说苏子醒后,知道是茯神给他洗的澡,会是甚么神情。”

落葵头也不抬道:“掌门师兄,仔细你的口水,莫要喷到我的菜上,那便吃不得了。”

见落葵顾左右而言他,郁李仁锲而不舍的笑道:“他若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茯神看遍了,你说,脸会不会气绿了。”

落葵扬眸瞟他一眼,端的是一本正经的笑,眸光却狭促极了:“掌门师兄若真想知道苏子的脸是会绿还是会蓝,待他醒了,你亲自告诉他,他被茯神非礼了,可好。”

郁李仁想了想,为难道:“还是叫茯神自己与他说罢,若是我坏了她的事,她要打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她。”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你打得过苏子。”落葵补了一刀。

郁李仁蹙眉,绝望道:“你一天不伤害我,你就难受是么。”

暮色沉沉里,几只炮竹短促轻响,几蔟烟火窜上深黑天幕,绽放出华美绚烂的火光。数人围坐在圆桌前,茯神一味的贴着苏子坐着,而京墨紧挨着落葵坐下,丁香在下首坐着,只余下郁李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歪在一侧。

此时,杜衡来给落葵与苏子请安拜年,郁李仁喜笑颜开的拉他坐在自己身旁,殷勤无比的给他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弄的他满头满脸的不自在,忙不迭的尴尬笑道:“掌门师兄客气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郁李仁妖娆一笑:“你脸红个甚么劲儿,我身为掌门,自然要照拂你们这些师弟师妹的。”

席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语,只是偶尔听到京墨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还有茯神不住的给苏子夹菜,筷子碰到碗碟之声,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落葵在桌子底下踢了苏子一脚,示意他说点甚么,见他无甚反应,只好恶狠狠的踩了他一脚。

苏子吃痛不已,却又不敢喊叫出声,一张脸生生憋得通红,良久,脸色才恢复如常,但是嗓子眼儿却像是被卡了鱼刺一般,咳咳了半响,冲着茯神挤出一句:“师妹,这回多谢你了。”

茯神瞟了他一眼,俏生生的笑着奚落道:“数年不见,师兄还真长本事了,学会与我说客气话了。”

苏子讪讪,不知该如何接口,倒是落葵笑道:“你也很好,数年不见,出落的更加漂亮了。”

茯神甜笑道:“是么,师姐说的是真的么,可是再漂亮又有何用。”她瞟了苏子一眼,眸光中有无限期待,盼着他能抬眸看她一眼,奈何却甚么都没盼来。

随即,便再没有人说上一句半句话,来打破满室寂然,郁李仁一根一根挑着青菜往嘴里送,而京墨一筷

子一筷子的往落葵碗里夹菜,苏子与杜衡只闷着头吃喝,一言不发,唯有茯神,捧着一碗饭,不吃也不放,一双眸子看着看着就直了。

这一席年夜饭丰盛无比,除了落葵备下的,太后亦着意赏了许多,可这般丰盛却吃的索然无味,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悦。

饭毕,苏子红着脸,哼哼唧唧道:“那个,落葵,我头疼的厉害,去里间躺躺。”

落葵瞟他一眼,轻笑道:“要躺去你屋里躺,莫要污了我的床褥子。”

苏子嗤了一声:“你屋里沉水香儿足,治头疼最好。”

言罢,他毫不理睬落葵钉子般的眸光,径直去了里间儿躺下。

见此情景,杜衡忙凑到落葵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落葵眸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轻声吩咐了几句。

杜衡离开后,落葵懒散窝在椅中,就着如豆灯火翻着本古籍,翻着翻着便走了神,打起瞌睡来。

而郁李仁跷着腿,一边捏了根绣花针剔牙剔的欢畅,一边与京墨下棋下的火热,时不时的白他一眼,奚落他一句:“你行不行啊,不行赶紧认输得了。”

茯神不知嘟囔了一句甚么,扭着细腰也进了里间,一见她没了踪影,三人登时来了精神,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凑到一处竖起耳朵,凝神静气的偷听起来。

只听得茯神娇憨笑道:“师兄,救命之恩让你以身相许来报答,不委屈你罢。”

随即却听得苏子吭哧吭哧半天,吭哧出一句:“那我还是再死一回算了。”

落葵等人一听,噗嗤一声笑得东倒西歪。

郁李仁摩挲着一枚棋子,故作深沉状:“这个苏子,太不可人疼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茯神怒了,像是砸了个花瓶之类的物件儿,一阵乒乓作响后,她一连串的诘问不停:“她死了,她都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她,你究竟喜欢她甚么。你说,你说啊。”

听到此节,京墨双眸放光,拿手肘捅了捅落葵:“谁啊,谁死了,她说谁呢。”

落葵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知道那么多干嘛。”

又听得茯神在里间发疯:“你当年为了她,宁可不做掌教大人也不肯娶我,可她最终还是弃你而去,你居然一点都不恨她,一点都不后悔,居然还喜欢她,我哪点不如她,你说啊你说啊。”

京墨满腹的疑问问不明白,有些垂头丧气。

郁李仁却呵呵笑起来:“你干嘛不问我,我都知道,她说的是苏子的旧相好,长得那叫一个美。”他咂咂嘴:“只是可惜喽,红颜薄命。”言尽于此,他戛然而止,他只是图个一时痛快,一向都是将人的兴致高高挑起,再欲言又止的看你抓心挠肝,见京墨起了兴致,自然是不肯再多说一字半句了。

见他没了下文,京墨着实憋得难受,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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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回 封印合欢

郁李仁笑道:“后来便是,你二十五只老鼠挠心,着实难受。”

“二十五只老鼠挠心,甚么意思。”京墨不解其意,一脸的茫然懵懂。

落葵拍了拍书卷,出言平淡:“百爪挠心。”

静谧片刻,只听得里间的苏子微微一叹:“师妹,从始至终我对你只有师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我不会为了掌教大人之位而去误你终身,即便当年没有她,我也不会娶你,与她,一切皆是我愿意,并没有什么原由,不必问为甚么,今时今日这结果,我并不后悔。”他言语中含了伤感和不忍,温言道:“师妹,是我伤了你,你恨我是应当的。”

茯神气的几乎要疯了,不知砸了多少个瓷瓶儿,砸的落葵心疼的扯了扯唇角,只听得她又嘶吼道:“哦,我知道了,你别是又喜欢上别人了,行,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你不喜欢我,也不许喜欢别人。”

苏子像是哽住了,一时间没有声音再传出来,倒是郁李仁呵呵哧哧的笑道:“这丫头,更不可人疼,难怪会相中苏子这个刺儿头。”

不多时,茯神咬着嘴唇出来,望着落葵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京墨与郁李仁见状,再不敢多待片刻,急匆匆的躲了出去,生怕惹恼了这个瘟神,再遭来一桩无妄之灾。

落葵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任由她泪水涟涟的哭了个痛快。这十几年来,自己与苏子都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抵从茯神出生之后,眼里心里便只有苏子一个,可以为他生,亦可以为他死。

那时父亲带着苏子,一年里有大半年在茯苓山厮混,和茯神的父亲一起,领着一群半大小子修炼。后来自己与茯神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尾出生了,苏子带着她俩在茯苓山里漫山遍野的捣乱祸害,再后来他们都大了些,大到知道了男女有别,而父亲和茯神的父亲开始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商量起苏子与茯神的婚事来。

原以为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婚事是该顺理成章的,可苏子偏不是那样寻常的人,为了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姑娘,可以不做掌教大人,可以叛出茯血派,可以抛弃一切。

可不离不弃无怨无悔的又何止他一人,不论苏子去哪,作甚么,置于何种险地,他身后都一个重色轻友的茯神,即便是落葵与苏子一同置于险地,即便落葵伤的比苏子重上十分,她也是头一个去看苏子,去拉他一把,落葵打趣她是十足十的重色轻友,她则反唇嘲讽落葵,说她是没本事找一个只对她重色,对旁人轻友的人,是酸葡萄心理。

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苏子的终身一日没有着落,茯神的心便一日高高悬起,放不下来,落葵与茯神都想不明白,书上都说日久生情,可他们在一起厮混了十几年,为何就生不出情来呢,茯神恨极了,真想剖开他的胸膛看一看,是不是压根就没

有长心,还是一颗心又冷又臭又硬。

茯神一直待到正月十四那日才走,她的那双眼眸始终在苏子身上打转,巴望着他能开口挽留自己一下,可等了半响,都没等来他的一个字,她心灰意冷了,走时竟没有哭。

正月十五那日,月正圆,是那种圆满无缺的圆,月华温软似水,像是在院中施了一层薄雾,远处的天际,升起一盏接一盏的花灯,各式各样,光彩琉璃。

自打许府的事了结后,曲莲便搬回家去住了,今夜青州城里有灯市,她早早的过来,要拉着落葵与京墨去看热闹,而落葵借口腿疼推脱了,打发了他们两人出门去了。

合欢阁今日挂出了关门谢客的牌子,说是头牌姑娘合欢身体有恙,需要静心调养,故而阁内阁外如死一般的寂静,可没有人察觉到,院落深处却是别有洞天。

一朵巨大的乌云充斥在合欢阁的后院中,里头传来巨大的打斗之声,落葵站在乌云的边缘处,凝神望住云朵深处打的胶着的三个人,暗暗咂舌,水蔓菁不愧为三百年前水家的天纵之才,鬼道功法修炼的炉火纯青,鬼道原本就克制人族修仙者,苏子与郁李仁两人联手竟一时拿不下她,幸而她的肉身在多年前毁掉了,如今这具抢来的肉身,并不怎么合用,否则可要出大麻烦的。

“水落葵,当年你爹封印了我,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你竟自己送上门儿来,好,原本我念着你是水家的后辈,想留你一条性命,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水蔓菁言出狠戾,手上黑芒大作,轰的一声,竟将苏子与郁李仁击落到乌云边缘,二人瘫在地上,一时之间难以起身。

郁李仁和着一口血水唾出一枚断齿,望了落葵一眼,忍痛一笑:“看到没,你们水家的祖宗够厉害罢。”

“是够厉害的。”落葵微微颔首,眸光闪动毫无惧意:“我原也想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夺了合欢的肉身,在青州大行摄魂之术,害了无数人的性命,青州连年不绝的人口失踪,都与你有关,不封印了你,我如何对得起我爹的名头。”

水蔓菁娇媚而阴冷的一笑:“大话说早了罢,若你有你爹的本事,还能这么久都拿不下我么,我看你修为尽废,只怕是有心无力罢。”

“是么。”落葵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在水蔓菁眼前微微晃动,每划动一下,便激起无尽涟漪:“水蔓菁,你瞧瞧,这是何物。”

见到此物,水蔓菁惊恐万分,退了一步道,眸光惊怒异常:“你,你怎会得到此物的,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这东西当年早就化作灰烬了。”

“许是天意罢,你作恶多端,天意叫我收了你。”落葵抿了抿干干的唇边,侧目望向郁李仁,微微颔首,紧紧那枚金钗冲着掌心狠狠扎下去,登时血如泉涌,她素手一抬

,按在了郁李仁的身上,郁李仁登时大喝一声,周身白光刺目,转瞬间没入了落葵的身躯里,她扬声对苏子道:“苏子,替我护法。”

苏子脸色凝重,长剑赤红,在虚空中斜斜劈下。

水蔓菁见状,神情大变,掐诀连连,而乌云中登时换了景象,一座草木葱笼的青山像是凭空落下,生机勃勃的山间生出一簇簇一丛丛的杜鹃花,在春日和煦的风中繁茂艳丽的怒放,掩盖了苍翠绿意,春光无限温软的洒落在山间一团团一片片红霞上,层层叠叠的花盏在风中漾起碧血波涛,仿佛断肠泣血般低徊声声。

天空中呈现出半边血红半边漆黑的诡异一幕,声声巨响过后,红云如波涛翻滚,一道巨大的剑影破开云雾,旋即一道道碗口粗的红色光芒向乌云激射而去。

乌云登时被涤荡一尽,原本隐藏其中的美人脸庞登时显露出来,下方云头处的落葵见状,双手如翻花般上下纷飞,在乌云四围埋下一枚枚金色符文。

而苏子手执长剑,剑声轻吟,泛起一圈圈刺目的鲜红如血的涟漪,剑光照上落葵的脸庞,脸色呈出半透明状嫣红,像开在茫茫雪中的红梅。

美人双眸狞色一闪,怒吼一声,自口中喷出数万柄黑刃交错悬浮在半空中,数个忽明忽暗的黑色花纹几个闪动映入其中,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扑向已渐渐逼近的剑影。

苏子见状,单手一挥,数道细若游丝的血痕没入剑身,不远处的剑影登时红芒大作,分光化影成数十万道恍若实物的浑厚剑光,在渐渐收拢的巨网中不停的穿梭碰撞,发出阵阵刺目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黑网登时呈现出不支之势,只几个呼吸间,便伴着声声哀鸣渐渐支离破碎,还原成一柄巨大的黑刃,灵气全失的悬浮片刻,转瞬间没入美人脸庞。

数十万道剑光转瞬间化作满天数之不尽的红色,极快的扭动身躯,一个闪动便扑到美人脸庞之上,将它紧紧缚住,猛然收紧后,那脸庞“噗”的一声化作点点黑雾,没入下方水蔓菁的身躯,她脸色一白,喷出数口血来,随即她提起一口气再度掐诀,一股碗口粗的黑芒重重击在了苏子身上。

此时的落葵情况也不大好,她已在虚空中布下一层层金色符文,符文渐渐合拢,但她有些支撑不住,身形微微一晃,喷出一口血来,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再度掐诀。

苏子手中的长剑鲜红欲滴,半空中那只巨大的剑影化作丝丝缕缕的血丝,那长剑上下翻飞,在虚空中激起一层层涟漪,将水蔓菁逼入乌云的中间,那里有一处闪着微光的印记,她一步踏了进去,四围登时嗡鸣大作,涟漪一圈圈围拢过去。

水蔓菁慌了手脚,自指尖源源不绝的放出道道碗口粗的黑芒,不断的撞击白色涟漪,那黑芒来势汹汹,涟漪呈出不支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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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回 幻境(一)

见此情景,苏子狠狠咬住满口银牙,衣袖迎风鼓胀,双手翻飞的愈来愈快,血剑在虚空中斜斜劈了一剑,旋即身侧结出一抹气息强大的云头。

他侧目望了落葵一眼,她会意的点点头一咬舌尖,一口血喷在上头,血腥气翻滚漫开,云头几个闪动便飞到了水蔓菁的头顶上,眼看着就要落了下来。

“水落葵,你拼了性命不要,也只能将我封印在这封魂阵中百年而已,而我拼了肉身不要,百年之后照样可以破禁而出,到那时九州便再没有可以对付我的人了。”水蔓菁起了拼命之心,双手掐出一道诡异的法诀,嘭的一声巨响,浑身的骨血纷纷爆裂开来,化作血雨纷纷重重击在落葵身上。

半空中的落葵惨痛的退了几步,她脸色苍白,却提起一口气,扬眉立目,大声痛喝道:“水蔓菁,今日我既来了,就不会让你再有破禁而出之机。”

水蔓菁凄厉的惨叫一声,带着长长的尾音,几乎要刺穿了人的耳鼓,而那漫天血雨蓦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离漩涡最近的落葵深深吸了进去,随后,水蔓菁虚弱的尾音袅袅盘旋:“水落葵,我要将你困在三百年前的旧事中,我要你永远无法出来。”

话音方落,原本水蔓菁与落葵站立的虚空处,只余下一枚闪着微芒的光点,随着云头的落下,那光点哀鸣一声,被云头紧紧禁锢起来,几个闪动后,光芒越来越暗淡,最后消失于虚空之中,而充斥在此处的乌云与那座青山也随之消弭殆尽。

三百年前的九州仍是那九个州,三百年前的云楚国仍是那个云楚国,只是大浪淘沙,有无尽的人与事如同沧海遗珠,湮灭在泛黄的旧光阴中。

兖州西北有大片山巅连绵起伏,经年累月的云遮雾绕,那山峦主峰高耸入云,独柱凌空,名曰天坛山,远处云霞眩目如一池金波荡漾;兖水滚滚长流如练绕山。

天坛山风光旖旎,但山势奇险,数百年来又被上古世家牢牢占据,长长久久下来,此山渐渐成了禁地,除了罕有的胆大心细之人敢在侧峰采药狩猎,主峰再无人踏足半步。

此山仙气极盛,素来为修炼圣地,上千年来有数个上古世家占据过此地,而五百年前,水氏家族击败了其他几大世家,一举夺取了天坛山,五百年来,不断的有世家前来挑战,皆是无功而返,水氏家族便在天坛山中代代相传下来,如今已传至第十三代族长水方海。

主峰之巅云雾缭绕,雾气茫茫中流出点点碎金,露出一角金碧辉煌的琉璃顶,那顶子被阳光照耀,刺目的金芒似水流泻,像是万丈金色流霞染上天际。

此处是水家的议事大厅,装饰简明毫不奢华,颇有几分迫人的威严,令人不敢生出丝毫的轻视之意。

天坛山中黑夜

来的早,夜色深沉,浸润的四下里又冷又静,议事大厅中反倒灯火通明,将整个厅堂照的如同白昼一般。灯火摇曳下有个人影儿端坐着,薄薄的名册在他手中翻动的甚为仔细,一页页翻动间沙沙作响,在深幽寂静的厅堂中,像是低低隐约的虫鸣。

“族长,这是今年已到碧玉年华的姑娘,其中水蔓菁的血脉最为精纯,而适龄男子中,以水忍冬的血脉最为精纯。”水桑枝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这是关乎水家生死存亡之大计,这份名册他拟了又改,改了再拟,不可谓不慎重。

方海族长捋了捋长髯,执笔将一男一女的名字誊抄在一处,足足誊写了半个时辰,才撂下笔,捻须道:“如此,便将水蔓菁赐给忍冬罢,三日后,将名册上的所有姑娘送入寻幽居调教,再将获麟**传于水蔓菁,至于其他姑娘,便由你看着挑选适合她们体质的双修之法。”

“获麟**。”水桑枝微微吃惊,族中已有三百余年未曾开启过此法了,不开启是因凡修炼此法的女子,皆双十而亡,这名册上的姑娘,皆为他一手养大,虽非血脉至亲,但却有养育之情,他心下着实不忍,不禁犹豫良久:“族长,此功法虽然能将女子的妖族血脉激发到最大,但却十分霸道,对女子自身损伤极大,这。”

方海族长眸光狠厉,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们水家乃是妖族水麒麟一族的后裔,但因着妖血稀薄,渐渐不被妖族重视,就连修炼法门与丹药也没了支援,照着如此势头下去,我族势必最终会沦为纯粹的人族,完全被妖族所抛弃。不过,若我们能诞下妖血过半,且精纯无比的男丁,那么必会重新获得妖族重视,能将水家再度发扬光大,有如此大的好处,牺牲一两个女子,又算得了甚么。”

水桑枝心中一凛,他如何不知如今的水家处境艰难,虽占据了兖州境内仙气最足的修炼圣地,可四百余年,却再未曾诞下妖血过半的男子了,家族传承几乎断送了个干净,他暗自吁了口气,用以消减心中的不忍:“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定不会出任何差错的,至于水蔓菁,”他微微一顿,水蔓菁今年十六岁,离双十年华不过只余下区区四年,这四年,他想尽自己之力,令她过得如意顺遂一些,他凝神道:“属下会亲自看守管束的。”

方海族长拍了拍水桑枝的肩头,长叹道:“你明白轻重便好,你我说是水麒麟的后裔,可如今却与纯粹的人族无异,不但妖血稀薄,难以驱使高深的御水之术,便是这寿数,也不过区区百年,若不早早将族中之事打算妥当,他日身死,如何有颜面去见水家先祖。”

“是。”水桑枝深深躬身:“好在此事十几年前便开始谋划,这些姑娘一落地,便被拘在禁地,心思单纯如同孩童,绝不会背弃我族。”

寻幽居位于天坛山西侧的山腰处,阔大的院子被粗壮

的百年银杏树掩映着,是个曲径通幽的绝妙去处,但这绝妙去处却从不许外人踏足,只许族中碧玉年华的少女在此处容身一年。

穿过银杏密林,绕过百转曲折的回廊,庭院深处是一间间鳞次栉比的房屋,足有四十三间之多,水桑枝指了指最为偏僻清幽的一间,冷峻道:“水蔓菁,你便在此处住下。”

他抬眸相望,这些在院中静立的姑娘,年岁相当而容貌各异,自身的血脉决定了她们的流年浮生,纵使他有心为她们寻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在家族大业面前,这份好心也只是空怀一场的镜中花水中月,他狠下心,冷言冷语的吩咐道:“每间屋子皆有尔等名字,尔等自去住下,一炷香后,前往学馆,如有迟到者,族规处置。”

众人皆吃过族规的亏,受过刑罚知道轻重,躬身小心道:“谨遵先生之命。”

角落里杂草萋萋,树冠上飞鸟啾啾,这些姑娘皆是碧玉年华,正是贪玩的年纪,头一回离开禁地,头一回见到禁地之外的景致,自然玩心大起,但平日里族规管束严苛,即便水桑枝离开已久,她们仍是默然无声的寻找各自的住处,丝毫不敢嬉笑吵闹,亦不敢有半点懈怠。

一炷香后,学馆不大的厅堂内,整整齐齐站满了四十个姑娘,皆低眉顺目束手而立,这些姑娘一落地便离开爹娘,被抱到禁地,由水桑枝抚育调教,为了令她们永葆单纯的赤子之心,素日里所读的书所习的字,水桑枝皆是选一些礼教之类的书籍讲授,便是读的诗词歌赋也无关爱恨情仇。

水桑枝审视着这些心思如孩童般单纯的姑娘,这些娇艳的花,十数年来皆是他一手浇灌,从未离开过,但如今,却要他亲手送她们走一条不归路,即便这条路,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但事到眼前也有诸多不忍,他冲着左右婢子使了个眼色,那些哑婢鱼贯而出,捧着一卷卷书卷,依着上头的名字,分别递到对应的姑娘手中。

“尔等手中之法诀,回去背熟,三日后若背不出,族规严惩。”水桑枝声音低沉幽冷,不大的厅中似有冷冷的气息回旋。

“是,谨遵先生之命。”众人躬身,纷纷握紧了这些书卷,好在她们幼时皆修习过粗浅的五行之术,背书向来是一桩易事。

水桑枝微微颔首,眸光落于水蔓菁身上,冷冷道:“水蔓菁,你留下,其他人退下罢,切记,你们皆不得走出院落外的银杏林。”

众人默然无声的垂首退出,厅中登时空落落的,深秋时节原本就极冷,而山中又天然更清冷了几分,水蔓菁单薄的身子抖了一下,似乎有些耐不住这重重秋凉,鼻尖微酸,勉力忍住喷薄欲出的喷嚏,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儿胡思乱想,这先生身子骨真好,全然不似半百之人,如此冷的深秋,他只穿了个单薄的长衫在厅中冻了如此久,竟连个喷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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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回 幻境(二)

水蔓菁垂眸,望住手中书卷上硕大的获麟**四个字,这四个字,每一个她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却不知其意了,这于她是个天大的打击,她一向自诩是姑娘们中念书念得最通透,习字习得最在体的,可转瞬间便被剥的体无完肤了,自己在这四个字面前,竟成了个白丁,她暗叹,老祖宗常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着实有几分道理,无才便不会因少才而自伤,还是水金樱说的对,做人总要对自己宽容几分。

“水蔓菁,你手上的获麟**极为生涩难懂,你虽五行之术修行的不错,但也要多花些心思背诵参悟,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来此处问我。”水蔓菁神游天外,胡思乱想之际,耳畔蓦然传来水桑枝这句话,她怔了一怔,旋即敛眉垂目,守着规矩道:“是,蔓菁记下了。”

水桑枝轻笑一声:“素日里最没规矩的水蔓菁,竟也有如此守规矩的时候,你是又闯了甚么祸么。”

水蔓菁委屈的撇一撇嘴:“自来了此处,蔓菁生怕连外头的银杏林少了根枝子,都要记在我的头上,我可老实极了,连院门儿都没迈过呢。”

水桑枝的笑中夹着轻愁:“这可着实难得呢,先生倒要看看你能忍到几时,蔓菁,先生与你打个赌可好。”

“甚么赌,先生只管说。”水蔓菁一脸的稚气未脱,笑意是十足十的贪玩孩子气。

水桑枝凝神道:“这一个月内,你若能将获麟**参悟三成,那么先生便许你饮一坛荷花酿,并送你一整套指掌布袋木偶,可好。”他知道水蔓菁素来贪玩,孩子气又重,每回闯了祸受了惩戒,皆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转头便又闯祸,若想保全她一年的安生日子,便要先给她些甜头才好。

水蔓菁一向喜形于色,从不掩饰,听得此言,自然喜笑颜开,唇角几乎要咧到了耳根下:“好,就依先生所言,蔓菁若是赢了,先生可不许耍赖。”

秋夜里风凉,如诉如泣掠过半开的窗,扑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窗下一盆白菊开得正盛,丝丝缕缕纤长的花瓣,如冬日霜雪垂泻,在清冷的月华下浸润透了,覆上苦香薄寒。

如此好的秋夜,合该美美睡上一觉才好,水蔓菁打了个哈欠,却摊开今日水桑枝传授的获麟**,她想着早些背熟了,先生一高兴,说不定会许自己多饮一坛酒。

她俯身多点了几盏灯,先将法诀誊抄了一遍,以朱笔将生僻之处圈出,正欲仔细研读,便瞧见门帘微动,闪进个黄衫少女,自斟自饮了一杯,笑道:“蔓菁姐姐,你这屋里真冷,也不烧个炭盆。”

水蔓菁捧住一盏热茶,暖了暖手,无奈道:“屋里太暖和了,我便犯困,如何还看的进去这法诀。”她抚了抚黄杉姑娘的脸:“金樱,大晚上的你跑出来玩,你的法诀都背熟了么。”

听得此话,水金樱唇角下挂,一脸苦相:“我连那法诀上的

字都认不全呢,真想不通了,先生逼咱们学这劳什子作甚么。”

水蔓菁捏了捏她脸颊,笑道:“那你可怎么办啊,罚跪的滋味可不好受,明儿你将法诀带过来,不认得的字我教你。”

水金樱俏生生的展颜一笑:“蔓菁,你说先生好端端的将咱们带到这里作甚么。”

水蔓菁托腮凝眸,一脸的稚气:“先生只是说咱们年纪到了,该行双修之礼了,金樱,你说何为是双修之礼。”

“双修。”水金樱更是不懂,指尖沾了茶水,在桌案上划来划去,画到最后终于摇头:“修字是怎么写的。”

壶嘴处逸出滚滚热气,水蔓菁在二人杯中续了热水,笑道:“你啊,习得那些字读的那些书,莫不是都当菜码就饭吃了么。”

水金樱红了脸颊,笑道:“我才不管甚么是双修呢,能放咱们出来透透气总是好的,整日里关在禁地,我都快发霉了,诶,霉字是怎么写的。”

水蔓菁亦是叹息:“可不是么,整日里除了睡觉便是吃饭,莫非生而为人,便是吃与睡么,还不如一只鸟儿,除了吃与睡,尚且可以飞。”

水金樱点头道:“就是就是,若放我们下山去看看便更好了。”她凑近水蔓菁,瞧见获麟**四个字,道:“这便是今日先生给你的双修之法么,为何与我的不同呢。”

水蔓菁想了想,道:“你看咱们养的那些鸟儿,画眉有画眉的吃食,鹦鹉有鹦鹉的吃食,各有不同,那你看我们高矮胖瘦也都不同,所学的双修之法也肯定不同了,嗯,对,定是如此。”她笃定的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看,沙苑姐姐那样胖,若给她选个费力气的双修之法,肯定是练不下来的,款冬姐姐那样瘦,若是给她选个不吃饭的双修之法,也定是练不了的。”

水金樱一向最信水蔓菁,因为她书念得好,故而她说甚么金樱都信,此番自然也信,她万般信服的点头:“先生传我的五行之术,我练来练去也练不好,那先生此番传我的双修之法,一定是个不必动脑子,便可以练得好的了。”

水蔓菁托腮,壶嘴处的袅袅热气将她的脸庞熏得微红,像一枝娇艳的蔷薇花,隐隐有艳光透出:“金樱,先生总说他是男子,咱们是女子,男女有别,可究竟有别在何处。”

水金樱摇头:“我看先生与我们一样,都是有眼有口有手有脚,并无不同。”

青州不越山脉的寒潭之下,为骐麟观的隐秘藏身之所,平日里观中之人皆在外各司其职,并不长久滞留于观内,可这一日,不知观内发生了甚么了不得的惊天大事,所有的弟子皆收到了掌门之令,纷纷赶回观中,领了阵旗前去镇守不越山脉的岗哨与阵法。

山腹之中的厅堂内,充斥着大片不断流动的红芒,苏子与杜衡二人手上法诀不断,将红芒禁锢在一处半圆形的光幕之内,而一

枚水光潋滟的珠子悬在虚空中,水泽强大却无一丝声响。

二人收了法诀,苏子脸色惨白,一眼不错的盯着那珠子,生怕一个错眼,那珠子会生出变故,盯了良久,才微微松了口气:“这麒麟玄珠藏了落葵的一丝血脉,如今气息强大而安静,想来落葵在这幻境中并无不妥。”

杜衡取出一丸药,以水化开,递给苏子道:“苏将军,喝药罢,原本封印水蔓菁时的旧伤未愈,现在为青公子护法又消耗了太多的法力,若是不好好调养,你怕是会修为大损的。”

苏子捧着药碗一饮而尽,沉声道:“顾不得这许多了,幸而空青顺利进入幻境,郁李仁也在里面,有他二人照应,定会安然无恙的。”

眼下这困境难解,苏子不禁愁肠满腹,水蔓菁被封印前言明,要将落葵困在三百年前的旧事中,而三百年前究竟出了何事,并无人知晓,虽然他已经将破除幻境之法尽数交与空青,空青又一向稳重,处事周全,定有法子将这幻境做的圆满,再将落葵与郁李仁安然无恙的带出来。可关心则乱,他仍怕空青情急之下,会忍不住强行带了他们出来。

“人间一日,便是幻境一年,落葵此去,只怕没个三五日,是出不来的,杜衡,吩咐下去,即日起不越山脉禁制全开,无掌门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如有陌生人进山,格杀勿论。”苏子凝神,言出狠厉,他知道再如何发愁亦是无用,这幻境对他的排斥之力极大,自己卯足了力气都进不去,还差点被反噬重伤,否则他也是要跟着空青一同进去,好歹还能多一个聪明的脑袋。他转念一想,落葵与郁李仁被摄入幻境,自然是水蔓菁临死反扑所致,可同样生而为人,为何空青能够顺利进去,而自己却只能望幻境而兴叹,待此间事毕,他定是要好好探查一二,这空青究竟与他有何不同。

光幕上,空青方才进入后留下的裂缝在渐渐弥合,就在此时,一道金芒以迅雷之势闪动到裂缝旁,悄无声息的没了进去,竟没有惊动苏子二人。

而红芒流转,光幕内已是另一番光景,正是秋日萧索,万籁俱寂。

兖州百里家,是兖州境内最富庶的商贾之家,长子百里霜是嫡出,生的眉目娟好,气韵不凡,奈何身子却不争气,七灾八难的病痛不断,不是晕倒便是咳血,一入冬更是伤风不断,卧床不起了,渐渐有人说是他的名字起坏了,霜乃夜降朝逝之物,以此字为名,可不是要命途多舛了么。

屋内装饰华美,帘幕沉沉,将门窗都遮掩的密不透风,风是透不进屋内了,可阳光也难以透窗而入,屋内燃了十数盏灯烛,却暗沉沉的,陡然进的屋内,双眸竟要缓上良久,才能瞧得清楚四围。

许是关门闭窗久了,帘幕又遮的严实,这屋内浓厚而清苦的药味儿久久不散,只能靠着一座座香炉之上的轻烟袅袅,稍稍掩盖药味儿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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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回 幻境(三)

帐幔深处,厚厚的锦被之下,隐约可见个瘦骨伶仃的人,呼吸气若游丝,若非那人的胸脯微微上下起伏,当真与个死人一般无二。

那人喉间长长的呻吟一声,像是起死回生缓过一口气,蓦然睁开毫无神采的双眸,伸出枯瘦如老树皮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惊疑不定的喃喃道:“我这是,怎么了。”

帐幔外头打盹的姑娘听得动静,忙疾步上前,一见那人醒来,拔腿冲到门外,大声呼喊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少爷醒来,快,快去请老爷与夫人,说大少爷醒了。”

不多时,进来一个四十如许的妇人,她的腿脚极为利落,行走间满头珠翠叮当轻响,像是掠过一阵风,绣花繁复的衣衫如同花枝漫地,尚未来得及瞧清楚她是如何进的门,却已经见她坐在床边儿,一把握住那人枯瘦的手,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渐次不断没入锦被:“我的儿,你可算是醒了。”

那人张口结舌,像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妇人,又扬眸打量屋内摆设,心中益发狐疑了,他暗自感叹,这幻境果真诡异的不简单,千辛万苦的进来了,竟换了个这般羸弱的身子。

只是这身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叫甚么名字,他想了良久,也没有头绪,便听得妇人泪水涟涟的哭道:“霜儿啊,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可莫要再吓为娘了啊。”说着,她拈起条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帕子上赫然绣着百里二字。

霜儿,百里,他顿时恍然大悟,又抬起手看了看,叹道,千辛万苦进了这幻境,竟然占据了百里霜的身子,这倒是省却不少麻烦,临来时听苏子讲了,要将幻境做的圆满,才能救了落葵与郁李仁出来,此事须得落到百里霜身上,三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无人知晓,但水蔓菁与百里霜有一段旧情却是真真切切的,水蔓菁入魔亦是因百里霜而起,他摸了摸枯瘦的手,如此弱不禁风的一具身子,竟然能逼得人入魔。他闭上双眸默默思忖,须得先找到郁李仁与落葵才好。

原来此人竟是甘冒奇险,进入幻境中救人的空青,他闭目良久,觉出饥肠辘辘,记得苏子与他说过,百里家极阔绰,便声音嘶哑道:“我饿了。”

百里夫人听得此话,自然大喜,能吃得下饭便是好事,她握着空青的手,喜极而泣:“我的儿,你想吃甚么,娘吩咐人去做。”

这一声我的儿,唤的空青生生起了一声鸡皮疙瘩,着实冷汗淋漓,他尴尬不已的缩回手,那一声娘亲是绝喊不出口的,但又怕不叫娘亲会惹人疑心,只好在喉间囫囵吞枣了一声:“我,想吃鱼虾了。”

百里夫人蹙眉:“霜儿,你素来从不吃鱼虾,说是腥气,怎么这一病,连吃食喜好都改了呢。”

空青并未料到百里霜竟还有这么个毛病,可不吃鱼虾让他吃些旁的

,岂非是天大的折磨,他蓦然想到落葵说过的绝佳的借口,遂结巴道:“那个,我,我这是一病如新生。”

原本听到自己的心头肉醒来,便是欢喜异常的,又听得他饿了想吃饭,且一病如新生,百里夫人哪里还顾得上追问甚么,只会一昧的笑个不停:“好好,一病如新生,好。”她回首吩咐方才出去唤人的姑娘:“阿奈,你去吩咐厨房做清蒸鲈鱼和白灼虾。”

黄昏时分,似血残阳斜入屋内,空青新换了个身子,颇有些不适应,只觉得枯瘦的骨头与床榻相碰,硌得人生疼,他靠在床头握了握拳头,一缕微芒掠过灯芯儿,伴着轻响,灯烛依次点亮,微微眯了双眸,这副身子软绵无力也就罢了,而这幻境竟还能够压制修为,如今他的修为仅余下一成而已,看来这幻境着实古怪邪门,他暗自担忧,不知余下的这点修为法力,用来对付幻境中的诸多变故,是否足够。

空青暗自凝神之时,方才那个叫做阿奈的侍女打帘进来,束手道:“大少爷,苏家大少爷苏合香来了。”

苏合香,空青在百里霜的记忆中寻到了这个人,出自兖州的书香门第,与百里霜是至交好友,若是借故不见怕是不妥,但若是见了,露出破绽,便更是要命,他打定了主意,见自然是要见,少说话便罢了,旋即扬眉道:“请罢。”

不多时,一个白袍男子打帘进来,冲着空青嬉笑道:“百里霜,我便知道你死不了,看看,这不又活了过来。”

空青闻言扬眸,只见那人竟与苏子呈现出的郁李仁有几分相似,而眉眼间的妖娆魅色更是活脱脱的一般无二,他微怔,莫不是郁李仁如今成了苏合香,这,他试探了一句:“你瞧瞧我这一病,可有甚么不同。”

苏合香瞟了他一眼,皱眉道:“模样倒是没变,与我相比仍是差了许多,只是这气度仿佛稳重了不少。”他凑近了些,仔细打量道:“嗯,是稳重了不少,百里霜,莫不是你听说,你一病不起之时,你老爹想的竟不是如何治好你,反倒是怕你活不长,要将百里家这万贯家财传给你那比你更纨绔的二弟,你突然间就想明白了,要好好活着,一改往日的纨绔,与他争上一争么。”

空青在心底哀叹一声,他竟忘了自己与郁李仁从未见过面儿,便是如今的苏合香便是郁李仁,彼此间也是认不出来的,只好讪讪一笑:“你所言极是,那你说我以后该如何争才好呢。”

苏合香在他的额头弹了个暴栗,笑道:“你能如此想便对了,好端端的万贯家财,怎能拱手让人呢。你先养好身子,咱们慢慢再做打算。不过呢,我帮你争得了这万贯家财,你是不是得分我一半做谢礼呢。”

空青只觉这苏合香的性情颇为熟悉,他想了想,自己的五哥与他十分相像,只是苏合香爱财,五哥爱戏罢了,如此一

想,心中顿生好感,遂摇头笑道:“都给你都给你,我一文不要,你说你出身书香门第,如何比我这商贾之家的还要铜臭味重些呢。”

“这话你从前便问过了,我不是与你说过的么,我只要越多越好的黄白之物与世间罕有的高深修为,便此生足矣了。”苏合香笑道:“你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与黄金屋,我看那些却都是些无字天书无趣得很,你说咱二人是不是投错了胎,你应该生在苏家,我应该生在百里家。”

空青从百里霜断断续续的记忆中获知,苏合香嘴上说是只爱黄白之物,其实秉性洒脱不滞于物,说是一心向往高深修为,其实他要那修为一不争权二不夺利,只是想路见不平之时,救了旁人自己也不必挨打,他笑道:“这便是人各有志了。”

空青进了幻境,与苏合香相谈甚欢,竟有相见恨晚之感,他借着苏合香的口,渐渐对百里家眼下的情形有了大概的了解,心中暗自盘算要早些动身去寻落葵了,否则晚了,还不知会生出甚么变故了。

天坛山外,苍翠如洗,薄雾袅袅,淡薄的花香在山间荡漾盘旋,鸟语和人声穿花度柳隐约而来。

一道青色惊鸿在半空中略微盘旋,落于了山口处,光华敛尽,竟是空青赶来了此地,他进入这幻境后,寻遍了三百年前的云楚国,才在兖州寻到一丝半点落葵的气息。他沿着这一丝气息,一路追到了天坛山,却赫然发现,此处竟然是三百年前的水家所在。

空青立在山口良久,他对这幻境一无所知,便是寻到了落葵的下落,也根本无从破起,思来想去,决定找到落葵与郁李仁,将他们强行带出幻境。

就在他苦苦冥思良计而不得之时,一阵风卷过,隐带幽香,这香味儿缭绕,嗅之格外熟悉,他微微一震,转头寻了半响,却只看到一缕光,他偏着头一脸警惕:“甚么人。”

虚空中传来银铃般的轻笑,隐含冷意:“你是甚么人,竟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空青微怔,这声音入耳,恍如隔世般熟悉,而那人影儿的轮廓也隐隐似曾相识,他愣了个神儿,脱口而出道:“你是,落葵。”

那道光中传出一声轻咦,旋即迟疑道:“你是。”那光渐渐消散,露出个若有若无的人影儿,虚无的几乎一阵风过,便能消散,那人似乎偏着头,凝神望住空青良久,惊呼了一声:“你是空青,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空青长长吁了口气,上前一步去牵落葵的手,却一把牵住了虚空,不禁惊惶道:“落葵,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落葵笑道:“不妨事,这幻境虽是水蔓菁布下的,可这封印大阵却是我施展的,这幻境伤不到我,但我一时片刻也出不去,只能待幻境做的圆满,方能安然走出。青公子怎会也来了此处,且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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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回 幻境(四)

空青点了点头:“如此就好,你与郁李仁被困在了这幻境中,苏子不放心,却又进不来,只好施法送我进来,说来也巧,我还真的就进来了。“他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十分无奈道:“只是却投在了百里霜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身躯里,很是束手束脚。”

那道虚影渐渐有些凝实,但依旧只是道虚影,只见落葵一拂衣袖,地上蓦然显出两只蒲团,一壶酒并两只小盏,她做了个请:“既来之则安之,那便坐下说罢,此处幻境并非一日两日可以破除的。”

二人落座,落葵衣袖轻拂,两线清酒分落于两只小盏中,她手微抬,其中遥遥跃向空青,而另一只则悬在了自己的身前,她抿了一口,笑道:“这可是三百年前的御酒,青公子不尝尝么。”

空青抿了一口,果然是入口清冽,回味无穷,点了点头,道:“这幻境究竟如何。”

落葵扬眸望向天坛山深处:“此处是封魂阵的幻境,青公子出身苍龙世家,想来是听说过封魂阵,此阵是水麒麟一族的封印秘法,是家父传与我的,至于家父是从何学来,我便不得而知了。”

空青凝神:“那么,你可知这幻境的破解之法么。”

落葵抿了口酒,抬手在虚空中写下字迹:“这便是幻境的破解之法,这解法着实繁琐,且若将幻境之人强行带出,只会令那人灰飞烟灭,我进来后,几次潜入天坛山查探,虽知道水蔓菁如今仍养在山中,但至于之后的事情却一无所知了,如今你来了,又机缘巧合之下占了百里霜的身子,喏,这好事便让你了,将这幻境做圆满了,自然也就破解了。”

空青一字一句看的仔细,遇到不解之处,便请落葵详解几句,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将这破解之法烂熟于心,他缓缓道:“也就是说须得将这幻境做的圆满了,才能破解幻境,且不可改变三百年前的行事过程。”他扬眸疑道:“三百年前究竟出了何事。”

落葵唏嘘长叹:“三百年前出了何事,我并不知晓,我只是听家父后来提及封印水蔓菁之事时说到过,当初她死于百里霜之手,才会入了鬼道。”

“那么,那么你是要我再杀她一回么,我,我下不去这个手。”空青苦恼不已,他本就不是嗜杀之人,面对这样无冤无仇的姑娘,如何能下得去手。

落葵摇头道:“你真是痴,既然水蔓菁是死于百里霜之手,才会入的魔,那自然不能让她再心不甘情不愿的死上一回了,至于究竟要如何做,如何死。”她凑近空青,切切笑道:“你是真不懂还是与我装糊涂。”

眼下也唯有这一个法子了,空青无法,脸骤然一红,只好点头道:“那么,便如此行事罢,我进来前,已吩咐苏子将幻境带入骐麟观,有他护法,我们可以安心行事。”

落葵连连点

头,赞叹道:“你还真是行事妥帖,放心罢,这幻境中一年,便是外头的一日,若一切顺利,你我不过三五日便能破禁而出了。”

就在落葵空青二人商议破解幻境之时,“水蔓菁”也没有闲着,为了那一坛子酒和布偶,她手不释卷的参悟法诀,深秋的夜风寒凉,她披了件厚衣裳,这大半个月来,她都苦心背诵参悟这获麟**,她翻着这书卷冷冷一笑,语出讥讽:“哼,三百年前的水家不过如此,这种法诀,竟能逼得这水蔓菁绞尽脑汁背诵,几乎要扯下一把头发来,也只会翻开书卷读麟凤游,合上书卷背麟甚么游。”

她眸中红芒闪动,脸虽仍是从前那张脸,可眸光却不似往常那般娇憨了,竟时时透出高傲之色,行为举止像是换了个人,俨然一副天之骄女的做派。她原本仍在翻着法诀,蓦然眸光一闪,耳廓微动,随即极快的趴在了桌案上,似乎在转瞬间睡的深沉而香甜。

似有一阵疾风掠过,狠狠扯动了烛火,一道纤长暗影缓缓逼近水蔓菁,一角青色衣袖轻轻拂过她的发髻,她像是做了一个极好的美梦,在梦里都笑出了声。

空青悄无声息的进门,端详了“水蔓菁”片刻,旋即两根手指搭在她的额头,指尖溢出的青芒缓缓渗透进去,良久,他才收回手,神情郁郁:“果然如同落葵所说那般,此人正是水蔓菁不假,只不过记忆被一股古怪的力量所封印,方才只是稍一试探,那力量便疯狂起来,要将她原本的记忆吞噬殆尽。”

一日日过去,院外的银杏树只余下空落落的枝头,金灿灿的叶片在地上堆砌,赤足踩上去,发出一阵阵清脆而细微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两个人在呢喃低语。

红裙翩然翻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绕过粗壮的银杏树,如同春日里繁花碧叶间展翅红蝶,秋风扑过明艳照人的裙裾,直如红霞漫天欲飞,让人不敢逼视。

“水蔓菁”在银杏林中踩得欢畅不已,不料赤着的双足却踩到一个人,她垂眸间冷冷一笑,随即做出窘态,忙退了几步,脸红耳赤手忙脚乱的穿好鞋袜,垂首低声道:“先生。”

山里风大,悠悠荡荡掠过空落落的树冠,万籁俱寂,连风也渐渐无声回旋,“水蔓菁”黑发红裙,在萧索凋零的秋日里,添上最浓烈明艳的一笔。

水桑枝望了良久,他蓦然想起个女子,也是这样眉目姣好的年华,喜欢赤足在银杏林中踩着落叶,微抿住唇角回首冲他浅笑,想起这女子,他心痛的无可抑制,勉力平静道:“蔓菁,一月之期已到,你的获麟**可参悟透了。”

“水蔓菁”默默颔首,盘膝坐下,一片银杏叶随风坠落,簪在她鬓边,她的眉眼清淡,淡若轻雪不染纤尘,清冷之声从口中缓缓诵出,她足足背诵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偏着头望向水桑枝,伸

出一只手,笑嘻嘻道:“先生,我赢了。”

果然是天纵奇才,短短一个月,她不单单背诵了整本儿的获麟**,更是参悟了大半,竟然还颇有心得,于族中而言,有此女在,乃是大幸,但是于她自身而言,却是怀璧其罪之大不幸。若她于族中其他女子一般平庸,资质平庸血脉平庸,那么便能平庸而安稳的度过此生。水桑枝默默叹息良久,略带轻愁的笑道:“先生几时与你们这些孩子耍过赖。”他单手翻花,地上凭空显出一坛酒,而掌心中却多了一只布袋,递给“水蔓菁”:“这袋子里是三只布袋木偶并一本折子戏,你收好。”

“水蔓菁”小心接过来,手上一沉,稚气十足的笑道:“先生,你传我们的法诀着实无用,打不过旁人也骂不过旁人。”

水桑枝开怀大笑:“你想打谁。”

“水蔓菁”凝神,从脑中翻出了真正那个水蔓菁的记忆,掰起了手指头,当真一本正经的算了起来:“头一个便是金樱了,她总抢我的茶喝,第二个便是款冬了,她总仗着自己瘦弱,连洗脸水都要哑婢们给端,第三个,第三个。”

“依先生看啊,头一个该打的便是你了,整日里就知道贪玩。”水桑枝温和一笑:“蔓菁,这些东西,你切不可给第二个人看。”

“水蔓菁”小心翼翼的打开布袋口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冷嗤,实在是些不起眼的玩意儿,可为了不露出马脚来,还是如珠如宝的收好,娇憨笑道:“如此宝贝的东西,蔓菁一人尚且看不够呢,如何舍得分给她人。”她一手拎着布袋子,一手抱着酒坛子,喜笑颜开的回房去了。

风卷过她渐行渐远的衣袂,像深秋红遍半山的枫叶,烈烈燃烧。那抹红霞在水桑枝眼前久久不散,“水蔓菁”自小便爱着红艳艳的衣裳,现下看着她的背影,像是水桑枝心头那人的形容再生,十数年来存于心间的疑虑久久不散,随着水蔓菁的长大,这疑虑益发的重了,当年方海族长告诉他,那姑娘与腹中的孩子一同身死,未及水桑枝看上一眼,便依着水家的族规,一把火将尸身烧成了灰,看着水蔓菁,他默默良久,心中生出一丝妄念来。

夜色深沉,空旷的后山皆被清寒月华浸染,山涧溪水蜿蜒,清凌凌的碧水荡漾,映出一张姑娘稚气的脸庞。“水蔓菁”一手提了酒壶饮酒,一手拈了枯枝戏水,颇为悠然自得。

酒至半酣,“水蔓菁”拿出今日所得的折子戏,虽然只是三百年前人族的小玩意儿,无名无题,可翻开细细读来,但却觉唇齿留香,是实实在在的一出好戏,可惜了只是一折,有头无尾,她想笑又想骂,这个倒霉的水桑枝着实可恶,好端端的一折戏,竟留了个悬念,怕是又要出个甚么赌约,才肯把剩下的交给自己了,真不知从前的水蔓菁,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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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回 幻境(五)

空青拈过一块茶花饼,嗅了嗅,惊异叹道:“这饼的香气为何与这花如此相像。”

“水蔓菁”抿了口酒,笑容娇憨,不谙世事:“这茶花饼原本便是用去岁晾干的照殿红制的,香甜软糯,与这秋月白着实般配,你尝尝看。”

空青在心底失笑,莫非这好吃是水家家传的么,这水蔓菁的性子与落葵的性子还真有几分相似,不管走到何处,变成何人,便是过往记忆都不见了,也绝忘不了吃这一桩事。”

“水蔓菁”不知想到了甚么有趣之事,且说且笑:“若先生知道我与一只鬼,不不不,一只仙饮酒说笑,怕是要吓晕,不对,是气晕过去罢。”

“临来时,我已在你的门外施了障眼法,从外头看,你这屋里黑漆漆的,是早已睡下了。”空青一笑,眸中有万般光彩。

水蔓菁吁了口气,大喜的拍着手:“那便好了,可以放心喝了,不必担心吓晕了谁,气死了谁。”

二人推杯换盏,这一喝便喝了大半夜,“水蔓菁”酒劲儿上了头,才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空青见状,抬手一缕青芒在她的额前绕过,她浑身的酒气登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空青抱起“水蔓菁”小心安置在床榻上,随后回首,冲着角落中的那道光,轻笑道:“天色尚早,酒尚温,你我,喝几杯罢。”

落葵那虚影渐渐凝实,隐约可见个姑娘的身影坐在桌前,斟了一盏酒敬到空青面前,笑道:“借花献佛,多谢你以身犯险,前来相救。”

空青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大着胆子,握住她的一只手贴于面上,他心下百感交集,此等幻境,他与落葵也曾跌落过一次,上一回他负她良多,而此番,他必定要抓住此番的天道轮回,定不相负。

而落葵被他这么一拉,惊慌失措的抽回手,张口结舌道:“青公子,你,怎么了。”

空青回了神儿,尴尬笑道:“没,没甚么,只是想问问你,你的伤,可好全了。”

落葵微微一怔,原来,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连伤都痊愈了,可那个人,却远去了,再也摸不到看不到了,他日,他日若有缘再见,只怕也要故作不识了。她一时怅然,喃喃道:“好了。”

空青并未料到落葵经了如此多的风霜颠簸,竟对始作俑者生出一丝情愫,只以为她定恨透了他,他声音颤抖,如同发誓般恶狠狠道:“你放心,你所受的折磨,我定千百倍的还给江蓠,让他生不如死。”

落葵的手一歪,醇香的酒顿时撒了出来,在桌上蜿蜒成花,她毫不思索的脱口而出:“我与江蓠的恩怨,我自会料理,青公子贵人事忙,不劳青公子操心。”

空青怔住了,心中生出不祥之感,脸色陡然难看,偏着头直直望住落葵:“落葵,你,你与江蓠,你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惊觉自

己并没有资格过问甚么。

落葵心间抽痛,再多的过往都已是云烟,她扬眸望了望窗外,天边微亮,镶了一道浅浅的金边儿,旋即轻声道:“天快亮了,若叫人瞧见了,恐会节外生枝,青公子,天坛山之事便托付给你,我在兖州城相候,青公子,就此别过了。”

话至于此,空青的那颗心被不祥紧紧包裹,他笃定的知道,落葵心里已然放了一个人,只因正魔之分而裹足不前,还好还好,他二人间的沟壑极深,前路并不比人妖殊途来的容易,既如此,那一切都还有转机。

空青沉溺在许多的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如许年华匆匆过,那些过往早已深入骨髓,未敢有一丝相忘。只可惜相知相守之时,他并不懂此间深情,在漫长的似水岁月中几度辗转来回,惊觉被生死隔开的那个人,才是流淌过自己心间的激流,才是自己心底情深的所在,但愿这惊觉并不算迟,但愿一切尚有来日。

晨起,天光大亮,“水蔓菁”刚刚收拾齐整,便听得外头急促的砸门声:“蔓菁,蔓菁,出事了,金樱出事了。”

“水蔓菁”冷冷叹了口气,这水家的姑娘,个顶个的缺心眼儿,一个比一个天真,她拉开门,只见水款冬满脸通红,跑的气喘吁吁,她忙倒了盏茶递给她:“款冬姐姐,金樱出了什么事,你如此着急。”

水款冬猛灌了一口茶,难掩焦虑之色:“金樱不知犯了哪一条族规,现下在学馆前罚跪呢,先生说,先生说晚间便要送她去刑堂了。”

刑堂,听得这两个字,“水蔓菁”佯装抖了下身子,狠狠挤了几下双眸,勉强挤下几滴泪来,那刑堂是个九死一回之地,能活着出来之人,十之一二,且浑身是伤,命不久矣,她唇边不住的狠狠颤抖:“金樱,金樱一向小心仔细,连这院门都不敢迈出去一步,如何会,如何会犯下重罪。”她忍住颤抖,头也不回的就往学馆奔去:“我去求先生,求他放金樱一条生路。”

学馆门前种了两棵梧桐树,这树在此处扎根了百余年,长得粗壮茂盛,夏日里阔大的叶片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如同一把大伞,灼热刺目的盛夏骄阳丝毫照不到此间,是最阴凉舒爽的好地方。而这时节,梧桐叶早已枯黄凋零,只余下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枝丫,孤单单的在风中尴尬摇曳。

山里风大,掠过枝丫卷地而过,扑到人身上寒凉透骨,跪在这刺骨冷风中的金樱,只着了一袭单薄的寝衣,像是被人从床榻上揪出来的,散乱的长发在风中四散飘扬,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已经冻得青白一片,唇边苍白干涸,哭的眼窝肿胀,看上去哭了许久许久,已经无力再哭了。

“水蔓菁”忙扶住她摇摇欲晃的身子,焦急的出声询问:“金樱,你告诉我你犯了甚么错,先生为何要如此重罚于你。”

水金樱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用

尽全身力气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蔓菁,蔓菁,先生一向疼你,你替我求求情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光秃秃的枝丫在地上投下孤单的影子,风移影动,像一只只牵线木偶的手脚,僵硬的摇动不止,“水蔓菁”默默良久,自己虽不是真正的水蔓菁,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向来养尊处优,但自己与金樱,与这众多的水家姑娘,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习的字读的书,走的路过的人生,皆是族中所定,半点由不得自己。

“水蔓菁”无声的跪在水金樱身侧,以手撑住地面,重重叩头道:“先生,求先生看在金樱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出错的份儿上,给金樱一条活路罢。”

四围寂静良久,唯有风声倏然而过。

“水蔓菁”扬眸,只见屏风后头露出灰色衣角,她知道水桑枝在屏风后头,他看上去严厉刻薄,其实最心疼这些他一手养大的姑娘,“水蔓菁”再度狠狠叩头,额上磕的乌青一片:“先生,蔓菁求您了,蔓菁愿意替金樱受罚。”

学馆内传来一声轻咳,旋即水桑枝阴冷的声音缓缓透出:“水蔓菁,如此重的罪,你替她受不起,你进来。”

听得事有转机,“水蔓菁”用力握了握水金樱的手,极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奔到厅堂内,却赫然发现,厅中地上竟也跪着一个人,浑身战栗脸色煞白。

“水蔓菁”不明就里,只好在那人身边不言不语的立着,一眼接一眼的瞟过去,只见那人与水桑枝的打扮相似,她生了疑,这寻幽居是男子的禁地,从不许跨进银杏林半步,除了水桑枝,其余所有人皆是清一水儿的女子,连养的鸟儿也只有雌的。

“蔓菁,你替金樱出头,那么先生问问你,你可知她犯了什么错。”见水蔓菁摇头,水桑枝抬手指了指跪着的男子,言语间益发阴郁:“你可知他是谁。”他顿了一顿,道:“蔓菁,族规你是十分清楚的,男女有别,你,你们,你与金樱,不得与除先生外的任何男子有任何来往,对么。”

水蔓菁深深颔首:“是,蔓菁时刻谨记族规,不敢有一刻忘怀。”

水桑枝冷冷道:“你记得,可有人却忘了。”他眸光冷冽的在男子脸上打了个转儿,道:“水金樱与此人银杏林中私相授受,人赃并获,罪无可辩,蔓菁,你是清楚此等重罪族中会如何处置的,先生问问你,你要如何替金樱受罚。”

果然如此,男女之事,单单靠堵,是堵不住的,只水蔓菁千算万算,绝没有算到,看起来谨小慎微的水金樱,竟然会如此胆大,犯下此等重罪,不过,她瞧了一眼那男子,眼前此人看着寻常至极,这水金樱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竟被这么个歪瓜裂枣给勾了魂儿,她气的抬了抬脚,一脚踹在了那男子背上,恨声道:“都怨你,若是金樱没了性命,你也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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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回 幻境(六)

空青拈过一块茶花饼,嗅了嗅,惊异叹道:“这饼的香气为何与这花如此相像。”

“水蔓菁”抿了口酒,笑容娇憨,不谙世事:“这茶花饼原本便是用去岁晾干的照殿红制的,香甜软糯,与这秋月白着实般配,你尝尝看。”

空青在心底失笑,莫非这好吃是水家家传的么,这水蔓菁的性子与落葵的性子还真有几分相似,不管走到何处,变成何人,便是过往记忆都不见了,也绝忘不了吃这一桩事。”

“水蔓菁”不知想到了甚么有趣之事,且说且笑:“若先生知道我与一只鬼,不不不,一只仙饮酒说笑,怕是要吓晕,不对,是气晕过去罢。”

“临来时,我已在你的门外施了障眼法,从外头看,你这屋里黑漆漆的,是早已睡下了。”空青一笑,眸中有万般光彩。

水蔓菁吁了口气,大喜的拍着手:“那便好了,可以放心喝了,不必担心吓晕了谁,气死了谁。”

二人推杯换盏,这一喝便喝了大半夜,“水蔓菁”酒劲儿上了头,才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空青见状,抬手一缕青芒在她的额前绕过,她浑身的酒气登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空青抱起“水蔓菁”小心安置在床榻上,随后回首,冲着角落中的那道光,轻笑道:“天色尚早,酒尚温,你我,喝几杯罢。”

落葵那虚影渐渐凝实,隐约可见个姑娘的身影坐在桌前,斟了一盏酒敬到空青面前,笑道:“借花献佛,多谢你以身犯险,前来相救。”

空青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大着胆子,握住她的一只手贴于面上,他心下百感交集,此等幻境,他与落葵也曾跌落过一次,上一回他负她良多,而此番,他必定要抓住此番的天道轮回,定不相负。

而落葵被他这么一拉,惊慌失措的抽回手,张口结舌道:“青公子,你,怎么了。”

空青回了神儿,尴尬笑道:“没,没甚么,只是想问问你,你的伤,可好全了。”

落葵微微一怔,原来,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连伤都痊愈了,可那个人,却远去了,再也摸不到看不到了,他日,他日若有缘再见,只怕也要故作不识了。她一时怅然,喃喃道:“好了。”

空青并未料到落葵经了如此多的风霜颠簸,竟对始作俑者生出一丝情愫,只以为她定恨透了他,他声音颤抖,如同发誓般恶狠狠道:“你放心,你所受的折磨,我定千百倍的还给江蓠,让他生不如死。”

落葵的手一歪,醇香的酒顿时撒了出来,在桌上蜿蜒成花,她毫不思索的脱口而出:“我与江蓠的恩怨,我自会料理,青公子贵人事忙,不劳青公子操心。”

空青怔住了,心中生出不祥之感,脸色陡然难看,偏着头直直望住落葵:“落葵,你,你与江蓠,你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惊

觉自己并没有资格过问甚么。

落葵心间抽痛,再多的过往都已是云烟,她扬眸望了望窗外,天边微亮,镶了一道浅浅的金边儿,旋即轻声道:“天快亮了,若叫人瞧见了,恐会节外生枝,青公子,天坛山之事便托付给你,我在兖州城相候,就此别过了。”

话至于此,空青的那颗心被不祥紧紧包裹,他笃定的知道,落葵心里已然放了一个人,只因正魔之分而裹足不前,还好还好,他二人间的沟壑极深,前路并不比人妖殊途来的容易,既如此,那一切都还有转机。

空青沉溺在许多的前尘往事中难以自拔,如许年华匆匆过,那些过往早已深入骨髓,未敢有一丝相忘。只可惜相知相守之时,他并不懂此间深情,在漫长的似水岁月中几度辗转来回,惊觉被生死隔开的那个人,才是流淌过自己心间的激流,才是自己心底情深的所在,但愿这惊觉并不算迟,但愿一切尚有来日。

晨起,天光大亮,“水蔓菁”刚刚收拾齐整,便听得外头急促的砸门声:“蔓菁,蔓菁,出事了,金樱出事了。”

“水蔓菁”冷冷叹了口气,这水家的姑娘,个顶个的缺心眼儿,一个比一个天真,她拉开门,只见水款冬满脸通红,跑的气喘吁吁,她忙倒了盏茶递给她:“款冬姐姐,金樱出了什么事,你如此着急。”

水款冬猛灌了一口茶,难掩焦虑之色:“金樱不知犯了哪一条族规,现下在学馆前罚跪呢,先生说,先生说晚间便要送她去刑堂了。”

刑堂,听得这两个字,“水蔓菁”佯装抖了下身子,狠狠挤了几下双眸,勉强挤下几滴泪来,那刑堂是个九死一回之地,能活着出来之人,十之一二,且浑身是伤,命不久矣,她唇边不住的狠狠颤抖:“金樱,金樱一向小心仔细,连这院门都不敢迈出去一步,如何会,如何会犯下重罪。”她忍住颤抖,头也不回的就往学馆奔去:“我去求先生,求他放金樱一条生路。”

学馆门前种了两棵梧桐树,这树在此处扎根了百余年,长得粗壮茂盛,夏日里阔大的叶片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如同一把大伞,灼热刺目的盛夏骄阳丝毫照不到此间,是最阴凉舒爽的好地方。而这时节,梧桐叶早已枯黄凋零,只余下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枝丫,孤单单的在风中尴尬摇曳。

山里风大,掠过枝丫卷地而过,扑到人身上寒凉透骨,跪在这刺骨冷风中的金樱,只着了一袭单薄的寝衣,像是被人从床榻上揪出来的,散乱的长发在风中四散飘扬,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已经冻得青白一片,唇边苍白干涸,哭的眼窝肿胀,看上去哭了许久许久,已经无力再哭了。

“水蔓菁”忙扶住她摇摇欲晃的身子,焦急的出声询问:“金樱,你告诉我你犯了甚么错,先生为何要如此重罚于你。”

水金樱的嗓子已经哭哑了,用尽

全身力气从喉间挤出一丝声音:“蔓菁,蔓菁,先生一向疼你,你替我求求情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光秃秃的枝丫在地上投下孤单的影子,风移影动,像一只只牵线木偶的手脚,僵硬的摇动不止,“水蔓菁”默默良久,自己虽不是真正的水蔓菁,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向来养尊处优,但自己与金樱,与这众多的水家姑娘,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习的字读的书,走的路过的人生,皆是族中所定,半点由不得自己。

“水蔓菁”无声的跪在水金樱身侧,以手撑住地面,重重叩头道:“先生,求先生看在金樱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出错的份儿上,给金樱一条活路罢。”

四围寂静良久,唯有风声倏然而过。

“水蔓菁”扬眸,只见屏风后头露出灰色衣角,她知道水桑枝在屏风后头,他看上去严厉刻薄,其实最心疼这些他一手养大的姑娘,“水蔓菁”再度狠狠叩头,额上磕的乌青一片:“先生,蔓菁求您了,蔓菁愿意替金樱受罚。”

学馆内传来一声轻咳,旋即水桑枝阴冷的声音缓缓透出:“水蔓菁,如此重的罪,你替她受不起,你进来。”

听得事有转机,“水蔓菁”用力握了握水金樱的手,极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奔到厅堂内,却赫然发现,厅中地上竟也跪着一个人,浑身战栗脸色煞白。

“水蔓菁”不明就里,只好在那人身边不言不语的立着,一眼接一眼的瞟过去,只见那人与水桑枝的打扮相似,她生了疑,这寻幽居是男子的禁地,从不许跨进银杏林半步,除了水桑枝,其余所有人皆是清一水儿的女子,连养的鸟儿也只有雌的。

“蔓菁,你替金樱出头,那么先生问问你,你可知她犯了什么错。”见水蔓菁摇头,水桑枝抬手指了指跪着的男子,言语间益发阴郁:“你可知他是谁。”他顿了一顿,道:“蔓菁,族规你是十分清楚的,男女有别,你,你们,你与金樱,不得与除先生外的任何男子有任何来往,对么。”

水蔓菁深深颔首:“是,蔓菁时刻谨记族规,不敢有一刻忘怀。”

水桑枝冷冷道:“你记得,可有人却忘了。”他眸光冷冽的在男子脸上打了个转儿,道:“水金樱与此人银杏林中私相授受,人赃并获,罪无可辩,蔓菁,你是清楚此等重罪族中会如何处置的,先生问问你,你要如何替金樱受罚。”

果然如此,男女之事,单单靠堵,是堵不住的,只水蔓菁千算万算,绝没有算到,看起来谨小慎微的水金樱,竟然会如此胆大,犯下此等重罪,不过,她瞧了一眼那男子,眼前此人看着寻常至极,这水金樱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竟被这么个歪瓜裂枣给勾了魂儿,她气的抬了抬脚,一脚踹在了那男子背上,恨声道:“都怨你,若是金樱没了性命,你也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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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回 幻境(七)

“水蔓菁”虽然修为极高,但此刻装的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这一踹并未用力,可那男子似乎更加的弱不禁风,被她这么一踹,竟踹的趴在地上喘气,一动动,话也不敢应上一句。

“水蔓菁”小心翼翼觑着水桑枝的脸色,讨好一笑:“先生,先生既罚金樱跪在外头,又罚这个人跪在里头,想来先生是不欲大肆宣扬的,那么,那么金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罢。”

水桑枝瞟了她一眼,轻咳了一声,冲着外头大声道:“水金樱,你进来。”

这声音于水金樱而言是之音,她如蒙大赦,极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缓了缓冷痛酸麻到极致的双腿,一瘸一拐的进的厅内,再度跪在地上,她知道所犯之罪是重罪,故而一句哀求之声都没有,只是压低了声音抽泣。

抿了一口茶,水桑枝望住跪在地下的两个人,神色平静,言语薄寒:“你二人的罪过太大,若不严惩,如何向祖宗规矩交代,如此罢,你二人一个去刑堂,一个折双腿,自己选罢。”

长窗半开,掠过一丝乍起的秋风,这秋风薄寒,穿透“水蔓菁”薄薄的皮肉,直入心扉,在心上覆盖住一层轻雪,冷的心尖儿都在打颤。生与死这样的大事,连圣人都会选错,更遑论寻常人,又如何能毫不畏死呢。她心绪惆怅,自己族中同样族规森严,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自己也迷了心窍犯了族规,该如何是好,转念却在心底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族中指了空青那样的男子做自己的夫婿,自己还有甚么族规可违反的,自己莫不是傻了。

微微失神的功夫,便见水金樱爬到水桑枝跟前,嘶哑着嗓子哭道:“先生,先生,是金樱的错,都是金樱的错,金樱认罪,愿意去刑房,先生送金樱去刑房罢。”

话音犹在,那男子便也爬到了水桑枝跟前,身子与嗓子一同颤抖:“先生,是,是水金樱这小妮子勾引了小人,小人,小人是无辜的啊,求先生,求先生饶了小人罢。”

他话尚未说完,脸上便已挨了狠狠一巴掌,紧跟着便是如疾风骤雨般落下的拳头,“水蔓菁”最瞧不上这种始乱终弃的软骨头,她怒火中烧,连踢带踹,又打又骂:“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人你不要脸,你如何能说出此等不要脸的话,枉费,枉费了金樱,金樱。”她原是想说一往情深这四个字,可话到嘴边才惊觉,从前的水蔓菁并未读过这四个字,她若贸然说出,只会引人怀疑,只好做出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模样,搜肠刮肚了良久,才扬眸望向水桑枝:“先生,金樱是一时犯了糊涂,求先生网开一面罢。”

水桑枝想笑,他知道挂在“水蔓菁”的唇边,却说不出口的那个词是一往情深,可她未读过这个情字,自然说不出这个词来,而这男子的反应似乎在水桑枝的意料之中,他无惊无喜亦无怒,望住水金樱道:“金樱,你还想替他去死么。

水金樱哭的嗓子嘶哑,眼泪无声的蜿蜒过脸庞,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水桑枝的腿,摇头道:“先生,金樱没有勾引他,金樱没有,金樱没有。”

光滑如镜的青砖地上,映出水金樱肿的像桃一样的双眸,她哭的惨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次不断的没入砖缝,地砖上暗色的花如同她心底疯长的恨,以燎原之势将她的心牢牢困在恨中。

水桑枝轻轻击掌,从帘幕后头走出四名哑婢,他望住男子平静道:“将他送去刑堂。”随后,他对男子的哭嚎充耳不闻,只对水金樱道:“你随我来。”

见此情景,“水蔓菁”暗自松了一口气,水金樱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这腿,她扬眸望住二人绕去后堂的身影,这水桑枝不会真的狠心要打断了她的腿罢,若真是如此,她便要回去炖些大骨汤,给金樱补一补,让她的腿能好得快些,那些哑巴厨娘可靠不住,惯会偷奸耍滑,说是大骨汤,还真是大骨汤,一根光秃秃的骨头上不见丁点儿肉丝,还真难为了她们能将骨头剃的如此干净。

水金樱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一整日,“水蔓菁”炖的那一锅汤,凉了再热热了再凉,已经浮出一层白腻腻油花,看着便难以下咽。

她托腮望住窗外,几竿修竹静立于西斜的日影中,时至深秋,竹叶萧索萋萋,但凝碧依旧的竹枝蕴出浮生宁静,屋内院中皆是寂然。长长久久的寂然中,一个同样寂然却又失魂落魄的人渐行渐近,走到水蔓菁门前时,她抬了抬手正欲叩门,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那门哗啦一声打开,“水蔓菁”望住她的背影喜极而泣:“金樱,你回来了,你的腿。”她拉过水金樱,仔细打量:“还好还好,先生还是疼你的。来,进来说,外头冷,进来说。”

水金樱像是做了甚么心虚事一般垂首不语,坐在那也是满身满心的不自在,全然不似往日活泼肆意。

“水蔓菁”黯然,抚了抚她的膝盖,道:“腿还疼么,我熬了大骨汤,原以为你晌午便能回来了,汤都放的冷了,我再去热一热。”

这话温暖人心,水金樱心头乍暖,哇的一下哭出了声,拥着“水蔓菁”哭的泪水横流:“蔓菁,蔓菁,我害怕,我害怕。”

“水蔓菁”在心底冷笑不止,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蠢笨的女子,可脸上还得做出副心疼不已的神情,连连拍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的劝慰道:“金樱,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们的日子还跟从前一样,没事了,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你了。”

冬日里下了几场雪,积雪初定,皑皑素白间几树腊梅开的繁盛,金黄粉妆灿烂满树,晴好的阳光流泻在上头,生出清冷却灿然的光芒。

自那日后,水金樱便一直缠绵病榻,族中的医手来诊了几回脉,都说是惊惧过度,心病所致,用药也只能医得了

病,却医不了心,人虽还活着,却全然没了往日的鲜活气,只一日日熬着,熬得瘦骨伶仃,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只余下一张薄薄的皮覆在纤弱的骨上。

“水蔓菁”每每见她这副模样,便止不住的冷笑,但又不能甚么都不做,甚么都不说,毕竟从前的水蔓菁与水金樱好的如同一个人,她想说些甚么话来劝慰,奈何自己对她实在没甚么情意可言,言辞短浅,竟无话可说,只好每日里剪下初开的腊梅供在瓶中,摆在她的床榻前,聊以慰藉罢了。

依医手所言,若水金樱能熬得过这个冬日,那往后便是诸事顺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可若熬不过,便是生死有命了。窗外夜色极深,仿若伸手便能掬起一把干冷深黑的水来。“水蔓菁”触到腰间的佩囊,眸光一瞬,拈出那枚银色铃铛,她淡淡一笑,这倒是个极好的借口,可以以此唤空青出来相见。

那银光像是触手可得的生机,“水蔓菁”轻轻晃动,铃铛发出一阵清脆之音,一个错眼,仿佛有一圈涟漪围绕着铃铛阵阵散尽,再定睛去看之时,虚空中却是平静一片,不见丝毫异样。

铃音尚未散尽,虚空中便划过一道青芒,青芒敛尽,空青在窗下立着,轻声道:“来的匆忙,没有带酒过来。”

“水蔓菁”笑若生花,递了盏茶过去:“你究竟是地仙还是酒鬼,请你来是救人的,并非是喝酒的。”

“救人,救谁。”空青偏着头仔细打量过她,疑道:“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门拉开一条缝隙,“水蔓菁”探头探脑的偷瞄了一眼外头,见夜色茫茫不见一丝人影儿,四下里烛火亦尽数熄灭,她才放下心,回首冲着空青挥一挥手,做出一副跟我走的样子,垫着步子,蹑手蹑脚的去了水金樱的房中。

黑漆漆房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丝朦胧暗淡的月华透窗而入,“水蔓菁”眯着眼适应这黑暗良久,才垫着步子小心的摸索走进去,谁知还是踢翻了一张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也一个踉跄几欲摔倒。

空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轻声道:“小心。”

掌心中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传到“水蔓菁”的臂弯,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温暖,她沉溺其中,一时失神。

黑暗深处却传来细若游丝的人声,惊醒了“水蔓菁”:“谁在那。”

二人如做贼一般,登时噤口不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待水金樱再度沉沉睡过去后,二人对视一眼,才敢稍稍走动,好不容易艰难的挪到床前,“水蔓菁”蹙着眉心皱着鼻尖,疑道:“你不是地仙么,为何不施个咒让她睡着。”

空青很是讪讪:“被你踢翻的那张椅子给吓忘了。”

“水蔓菁”垂首一笑,心道,但愿这世间真的有日久生情,假戏真做罢,但愿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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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回 幻境(八)

依医手所言,若水金樱能熬得过这个冬日,那往后便是诸事顺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可若熬不过,便是生死有命了。窗外夜色极深,仿若伸手便能掬起一把干冷深黑的水来。“水蔓菁”触到腰间的佩囊,眸光一瞬,拈出那枚银色铃铛,她淡淡一笑,这倒是个极好的借口,可以以此唤空青出来相见。

那银光像是触手可得的生机,“水蔓菁”轻轻晃动,铃铛发出一阵清脆之音,一个错眼,仿佛有一圈涟漪围绕着铃铛阵阵散尽,再定睛去看之时,虚空中却是平静一片,不见丝毫异样。

铃音尚未散尽,虚空中便划过一道青芒,青芒敛尽,空青在窗下立着,轻声道:“来的匆忙,没有带酒过来。”

“水蔓菁”笑若生花,递了盏茶过去:“你究竟是地仙还是酒鬼,请你来是救人的,并非是喝酒的。”

“救人,救谁。”空青偏着头仔细打量过她,疑道:“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门拉开一条缝隙,“水蔓菁”探头探脑的偷瞄了一眼外头,见夜色茫茫不见一丝人影儿,四下里烛火亦尽数熄灭,她才放下心,回首冲着空青挥一挥手,做出一副跟我走的样子,垫着步子,蹑手蹑脚的去了水金樱的房中。

黑漆漆房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丝朦胧暗淡的月华透窗而入,“水蔓菁”眯着眼适应这黑暗良久,才垫着步子小心的摸索走进去,谁知还是踢翻了一张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也一个踉跄几欲摔倒。

空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轻声道:“小心。”

掌心中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传到“水蔓菁”的臂弯,那是她梦寐以求的温暖,她沉溺其中,一时失神。

黑暗深处却传来细若游丝的人声,惊醒了“水蔓菁”:“谁在那。”

二人如做贼一般,登时噤口不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待水金樱再度沉沉睡过去后,二人对视一眼,才敢稍稍走动,好不容易艰难的挪到床前,“水蔓菁”蹙着眉心皱着鼻尖,疑道:“你不是地仙么,为何不施个咒让她睡着。”

空青很是讪讪:“被你踢翻的那张椅子给吓忘了。”

“水蔓菁”垂首一笑,心道,但愿这世间真的有日久生情,假戏真做罢,但愿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错付。

冬去春来,春日里万物生发,三月里的天气晴朗,银杏树抽出青色嫩芽,院中的桃花也开了几朵娇艳的花,花色虽然不繁,但的确已是春意渐暖了。

经过那日空青的施法,水金樱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虽仍旧瘦骨伶仃,但已能够起身下床了,脸上也生出几许红润颜色,瞧着也不那么病容憔悴,枯败惨淡了。

“水蔓菁”扶着她,在院落中缓缓走着,偶有风卷着桃花扑到脸颊上,似胭脂点点,“水蔓菁”伸出手去,拂下一朵花,簪在她的鬓边,轻声道:

“金樱,一病如新生,你该好好振作了。”

水金樱默默颔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仍有些虚弱:“是,都过去了,该重生了。”

夜色深沉,浓墨般泼洒向整个天际,西墙上的一弯弦月明亮皎洁,月华洒落,四下里迷离一片如同笼了层淡薄轻纱。三月末的夜里仍有些凉意,静悄悄的暗夜一寸寸编织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将那恐惧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无人能够逃离。

一个月前,“水蔓菁”无意中得知了一些隐秘,这世间向来都是知道的越多,烦恼便越多,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来解开这隐秘,结果便是真相惊人,烦恼也跟着疯长,将她推入一个死地,若依着她的本心,便是将这些人统统杀了一了百了,可若如此,她所求之事便无法达成所愿,她只要依着真正的水蔓菁的本心去抉择,若真正的水蔓菁置身此事中,是绝不愿面对非彼死便己亡的抉择,只想两不相害,可抉择竟这般难下,“水蔓菁”这才明白命运原来从不开玩笑,每一次抉择都是生死的修罗场,正是由于她置身于眼前这黑暗中,这足够黑暗的绝境中,才会格外向往外面的光,才会去主动追寻那道光。

今夜,是个做出抉择的极好机会。

“水蔓菁”满腹心事,伸出手去抚摸那些常用或不常用,触手可及或难以触碰到的物件,杯盏花瓶触手生凉;雕花长桌掉了漆,有些硌手;软枕锦被上的金丝纹样密密匝匝,这一切终将变得陌生,默默良久,按下澎湃摇曳的心潮,她定了定神儿,换上一身灰突突毫不起眼的衣裳,收拾起这十数年来积攒的微薄家底儿,闪身出门,极快的融进夜色中。

这一走,便是与此处挥手别过,便是搏一次空青对落葵念念不忘,一心想要搭救她出这幻境,才会违背本心的在不远处等着“水蔓菁”。

从北边侧峰下山,那山路格外难行,但胜在人迹罕至,若是一切顺利,走上一个半时辰,便会遇到山下水家的岗哨,这岗哨常年有十五人驻守,每到子时便会会换一次岗,而此时则会有一盏茶的功夫只有一人驻守,这是“水蔓菁”唯一的机会,她赶在换岗前来到此处,在旁边的密林中躲了下来。

仰首望天,月影倾斜,漫天星子像是一把银钉,在深黑天幕上洒落,直到现在,“水蔓菁”仍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大梦未醒,她在梦中做出抉择,身不由己的被梦境拉扯到此处。

月上中天之时,见时机差不多了,“水蔓菁”小心翼翼的从林中探出身来,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后头有又轻又缓的脚步声传来,她身形猛然一滞,尚未来得及回头,身后传来听了十数年之久,早已捻熟无比的声音:“蔓菁,你若再上前一步,先生也保不住你了。”

“水蔓菁”缓缓回首,一双眸子满是冷月清辉,她望住来人许久许久,噗通一声跪倒在乱石枯枝间,寒光闪烁间,一柄冷刃架在了脖颈

上,而另一只手缩在衣袖中,却扣住了枚短刃,她打定了主意,只要此人敢阻拦她,她便不会手软:“先生,蔓菁是不会回去的,蔓菁不会吸了任何人的血脉。”

水桑枝颔首道:“先生知道,你是宁可自己死,也不要旁人死的。”记忆中有个红衣姑娘隐约可见,若她还在,若那孩子还在,那孩子也该有“水蔓菁”这般大了罢,也该是这样心思单纯良善的样子,他挥了一下手,一缕灰芒落于“水蔓菁”身上,眸光哀伤,声音低沉道:“蔓菁,你身上的隐身咒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你要用这半个时辰逃得越远越好,记住,永远不要再回来。”

月华朦胧,星子灿烂,“水蔓菁”并未料到水桑枝竟会放过她,这是怎样一个心怀大仁大义之人,竟会舍身忘死相救,她只觉满身满心的感念与伤怀,不禁颤声道:“先生你,你,你私放了蔓菁走,你会没命的。”

水桑枝不言不语,只掐了个决,灰芒卷住“水蔓菁”,趁着夜色将她送出了岗哨,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天坛山的范围,水桑枝缓缓转身,冲着虚无一人之处,瞪大了双眸低声道:“桑枝一命换她一命,还望族长大人信守诺言。”

言罢,未见他有丝毫动作,身子却软软的歪倒在了一侧,身下一汪血水漫过萋萋杂草。

兖州,蓬溪街。

蓬溪街临水,街前开阔,初夏的阳光正好,一杆长篙荡开护城河的清波碧水,时时有乌篷船晃悠悠的划过,波光粼粼的水纹无声远去。凭栏处有十数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或躺或坐,晒着暖意融融的阳光昏昏欲睡。

这几日,蓬溪街中新来了个骨瘦伶仃的乞丐,脸颊黝黑头发杂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是受了极重的腿伤,见他着实可怜,那些积年的老乞丐倒也没有欺负他,只是将他挤到了个烈日迎头之处容身,一连晒了这几日,他的头发竟益发枯败了。

暗沉沉的阴影逼近那新来的小乞丐,遮住他头上的烈日骄阳,那人冲着小乞丐伸出一只手,道:“水蔓菁,我是百里霜。”

百里家的大少爷百里霜,从蓬溪街捡回来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洗干净后却变成了个碧玉年华的小姑娘,且生的十分貌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这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百里家的前厅后院。

众人谈论不休之时,“水蔓菁”正翘着脚倚在廊下,斜睨了空青一眼,撇嘴道:“百里霜,你为了骗酒喝,竟冒充山鬼,就不怕被真的山鬼捉了去么。”她心下实在欢喜不已,这一搏终于搏出了此后的欢喜岁月,搏出了她与空青以后的长相守。

空青亦翘着脚倚在廊下,眉眼俱笑:“山鬼是你说的,我可没承认,我说我是地仙。”

“地仙。”水蔓菁翻了个极大的白眼过去,指着眼前四四方方的院落:“所以,此处便是你的仙府么,原来百里霜做腻了山鬼,跑到俗世做起了富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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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回 幻境(九)

这院落不大,青砖黛瓦,角落里芳草萋萋,厅堂前植了两棵西府海棠,这时节海棠花凋谢,绿叶密密匝匝如一整块碧玉,院落高墙将高远碧空隔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望之宁静平和。

空青颔首:“我还未问你,怎么你做腻了水家的姑娘,跑到兖州城做起乞丐了。”

“水蔓菁”凝眸一笑,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她佯装的半响,也没装出羞涩的模样来,只好笑道:“这个,山鬼,我饿了。”

饭菜上桌,林林总总的摆满了桌案,望之极为丰盛。面对一桌子珍馐佳肴,空青却不急着动筷子,反倒是阿奈拿了双银筷子,在盘中碗中依次试过,见筷子头没有丝毫变化,才垂首道:“大少爷,可以用饭了。”

“水蔓菁”挑眉笑道:“为何吃个饭要如此麻烦,每道菜都要似过来,莫不是怕有人投毒。”

空青笑道:“下个巴豆甚么的,也是受不了的,不试试怎么能够放心。”

说此话时,“水蔓菁”刚刚将一筷子鲈鱼塞到口中,听闻这菜中可能会有巴豆之类的东西,她脑中顿时飞快的转动,想到了诸如黄连、菖蒲、甘草、葛根、白药子能够解巴豆之毒的药物,转瞬间便安心不已,边吃边笑:“巴豆又并非无药可解,若我要害谁,定然是要下一些无药可解的。”

空青甚少动筷子吃菜,只是一味的望着“水蔓菁”发笑,不住的往她碗中夹菜:“那你说说看,有甚么药是无解的。”

“水蔓菁”凝神:“不过就是些断肠草,见血封喉,鸩毒,鹤顶红之类的了。”

空青的手微微一顿,瞠目结舌道:“这可真是阴毒。”

“水蔓菁”自离了天坛山,便饥一顿饱一顿的,好容易挨到兖州,却早已身无分文了,原想找个活命的营生,可谁想在城中转了几日,最终还是做了乞丐,做乞丐不易,活着更是不易,现下骤然能够吃饱,她便丝毫不顾自己的姑娘体面,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吃了个不亦乐乎,听得空青此言,偏着头笑道:“这还算是阴毒么,你知道世间万物皆是相克相生。”左手两指敲了敲桌案,笑道:“譬如说着吃食罢,吃的对了便是美味,吃的错了便是毒药了,杀人于无形呢。”

空青登时来了兴致,道:“愿闻其详。”

“水蔓菁”挑了一筷子苦瓜,道:“譬如说这苦瓜罢,原本便体质寒凉,湿气重之人,若日日吃这苦瓜,只会越吃越寒,最后吃的甚么也吃不下去,连腿脚都是肿的了。”

空青想到百里霜这具身子的往日状况,若非自己阴差阳错的占了这身子,百里霜想必早就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不禁叹道:“吃个饭还如此多的讲究,着实心累。”

“水蔓菁”却是吃的极为欢畅:“可不是心累么。”她望住空青瘦弱纤长的手,

凝神道:“有笔墨么。”

空青不明就里,还是依言取来了笔墨,瞧着她写了满满一页纸,拎起来仔细吹干墨迹,环顾四围,最后从碗中挑起米饭,抹在廊下的朱红立柱上,啪的一声,将写满字迹的纸贴于上头,叉着腰左看右看。

那纸上写着诸如苦瓜寒性;羊肉热性这样的字,“水蔓菁”抬了抬下巴道:“喏,我写了张食物四性贴在那里,若他日我走了,你用饭前看一眼,算是多一道防备罢。”

原本空青对“水蔓菁”并无情意,只是为了将幻境做的圆满,搭救落葵出来,逢场作戏而已,可这数月相处,他竟从“水蔓菁”身上看到了落葵的影子,竟将那份求而不得的情意挪了一分过去,见她写了这幅字贴在立柱上,空青心间乍暖,可再听到她提起个走字,心间有如坠冰窟,这一暖一冷,快的让他有些结巴:“走,你,你要去何处,百里家住着不好么。”

“水蔓菁”千辛万苦才赶来兖州,怎会舍得离开,但她欲擒故纵的瞟了他一眼,笑道:“百里公子,我又不是你们百里家买来的婢子,这天高任鸟飞的,有何处去不得的。”

空青看着她空荡荡的佩囊,笑道:“你这是当乞丐上瘾了,打算一路讨饭一路飞么。”

“你,我,这个。”“水蔓菁”饿了这一月有余的肚子,骤然饱餐了一顿,她狠狠打了个嗝,忙掩住口鼻,道:“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的住下罢,攒够了盘缠再去飞。”

空青颔首:“我给你的铃铛呢,你离了天坛山当乞丐,为何不叫我,莫不是怕我笑话你。”

“水蔓菁”拍了拍佩囊,里头一阵闷闷的轻响,娇憨笑道:“在这里,一直带着呢,我以为你是天坛山的山鬼,离了天坛山便会灰飞烟灭了,又如何敢叫你同我一起做乞丐。”

夏日午后的阳光十分灼热,伴着又湿又闷的风扑进半开的长窗,窗外蝉鸣声声,愈噪复静。凌霄花攀援的极高,又在墙头上蜿蜒如瀑,长长的花枝随风轻轻摇曳,大片深翠浅碧间点缀着数之不尽的花朵,嫣红浅橘的花海生出清媚风流的韵致。

如今的“水蔓菁”只是空有一副皮囊,却早已换了神魂,这神魂的主人出身大族,见识广博,可真正的水蔓菁却自小养在禁地,对这院落中的大多数物件都未曾见过,面对这花影幢幢,明媚相欢的凌霄,她只好辛苦装出一副好奇模样,对这一切都有着十足十的兴致。

她于翻东西一道上颇有天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从后院中翻出一架长梯,满头大汗的拖到前院,架在西墙凌霄边,手脚并用的爬到墙头上,握了把花剪,剪下一蓬好看的花枝捧在怀中,单手扶着长梯,小心翼翼的倒退而下。

刚刚下到梯子中部,便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进来,紧跟着便是一声疾呼:“百里霜,听说你从蓬溪街捡了个小乞丐回来,大变活人竟变

成了个小姑娘,快领出来给我开开眼。”

这声疾呼,惊得“水蔓菁”打了个颤,她佯装脚底一滑,仰面从梯子上跌了下来,一边抱紧了怀中的花枝,一边心中暗自念叨着空青快来救她,还不忘在摔在地上前调整个好看的姿势,不至于摔的太过难看。

便在此时,“水蔓菁”只觉被人轻飘飘的揽在怀中,尚未来得及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

空青冲了出来,他原本能够快一些,更快一些,赶在苏合香接住“水蔓菁”之前接住她,可是他不能,在苏合香面前,他一直是羸弱而毫无修为之人,虽然不甘心,但也却无可奈何的看着他接住“水蔓菁”,然后颤巍巍软绵绵的笑道:“苏合香,你一来准没好事。”

苏合香松开“水蔓菁”,眉眼妖娆的一笑:“这便是你捡回来的小乞丐么,胆子着实不小呢,刚来就上房揭瓦。”

“水蔓菁”偏着头望住苏合香,只见他生的远山眉丹凤眼,一颦一笑间别有妖媚风流,不禁连连咋舌,这兖州城中竟有生的如此好看的男子,遂脱口而出:“男生女相,竟是如此这般好看。”

苏合香对这一声夸赞颇为受用,笑的心安理得:“果然是好眼力,百里霜,这小妮子的眼力着实比你好太多了。”他握住“水蔓菁”白净滑腻的手,耍赖般不肯松开:“走走走,我与你一见如故,怎能不喝一杯庆贺。”

“水蔓菁”抽了几下手,没能抽出来,不禁想要跳脚痛骂,这是哪里来的破落货色,仗着自己生的有几分姿色,便随意调戏姑娘,可她不能,真正的“水蔓菁”连男子都没见过几个,又怎会知道调戏是如何一回事呢。

空青满脸笑容的拉开苏合香的手,一脸无奈道:“苏合香,我陪着你喝酒还不够么,还非要拖着蔓菁下水。”

苏合香是七窍玲珑心,只听了这么一声蔓菁,便知道了空青的心思,抬手捶了他的肩头一下,眉眼俱笑道:“你小子,几时与我如此生分了,心思藏的可真深。”

百里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掌灯后各门各院皆关门闭户,少有走动,空青所居的院落亦是如此,阿奈拿艾草仔细熏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换上了驱蚊用的熏香,拿湿巾子擦拭玉簟上浸了整日的热气,一切料理妥当后,才回首望住在灯下看书的空青,轻声道:“大少爷,可以就寝了。”

空青望了眼窗外,一弯弦月挂在西墙,“水蔓菁”在窗下翻着一本有趣的话本,便笑道:“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阿奈垂首,退出去时瞟了“水蔓菁”一眼,自大少爷大病后醒来,便不许女子在他房内逗留,便是自己一向最得他的信任,掌灯后料理好寝具,也是要即刻退出来的,可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少爷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甚至没有吩咐这女子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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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回 幻境(十)

百里家家大业大规矩也大,掌灯后各门各院皆关门闭户,少有走动,空青所居的院落亦是如此,阿奈拿艾草仔细熏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换上了驱蚊用的熏香,拿湿巾子擦拭玉簟上浸了整日的热气,一切料理妥当后,才回首望住在灯下看书的空青,轻声道:“大少爷,可以就寝了。”

空青望了眼窗外,一弯弦月挂在西墙,“水蔓菁”在窗下翻着一本有趣的话本,便笑道:“知道了,你下去歇着罢。”

阿奈垂首,退出去时瞟了“水蔓菁”一眼,自大少爷大病后醒来,便不许女子在他房内逗留,便是自己一向最得他的信任,掌灯后料理好寝具,也是要即刻退出来的,可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少爷也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甚至没有吩咐安排这女子的住处。阿奈不禁满腹狐疑,莫非大少爷在今晚便要将这女子收了房么。想着这些,她的脸蓦然红透了,羞怯怯的又瞟了二人一眼,才躬身退了出去。

没了阿奈的脚步声,屋内转瞬静了下来,空青二人就这般默然无声的看书,只听得到更漏声声,翻书沙沙,却无一丝人语。

而困于“水蔓菁”身躯内的落葵沉浸在黑暗中,脸色益发惨白,因不眠不休的催动法力抵御情愫之丝,她的体力与法力都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只略一松懈,情愫之丝便疯长不停,以燎原之势席卷灵台。

她紧紧蹙眉,这些日子始终疑惑不止,据此人所言,自己体内的情孽乃是与空青前世之物,既然是前世之物,此人又是如何得到的,她沉下心思,此人能得到自己的前世之物,来历必然不凡,那么她便不能轻易催动百蛊之虫,此物是她最后的一击,非到万不得已,万不可擅动。

穿过“水蔓菁”的双眸,落葵定睛望住垂首翻书的空青,冷眸中闪过万千复杂的情绪。

空青像是有所感应般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这深深一眼,便落在了她的心间。

落葵心间一颤,喃喃自语道,你究竟是谁,前世,前世究竟如何,为何,为何会有这情孽。

话未完,她的耳畔传来轻轻悠悠的戏虐笑声,竟是“水蔓菁”的声音:“你想知道么,待那情愫之丝吞噬了你的心智,你早晚会想起过往的,不过到那时,你怕是要悔不当初,只剩一个死字了。”

落葵扬眸,眸光讥讽的望住她,冷笑道:“如你所说,你我尚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等,可以看,那我们便看着,到那时是你死,还是我死。”

听得此言,“水蔓菁”的心狠狠忽悠了一下,果然,即便死上千百回,即便饮尽忘川水,眼前之人仍如当年那般冷硬狠绝,从不肯服软认输,这些日子,她始终冷眼旁观着落葵日夜不休,以法力抵御情愫之丝的吞噬,但她对此法嗤之以鼻,落葵已不是当年那般修为高深了,作甚么都是垂死挣扎

,可不料落葵的心智之坚远超她的意料之外,几次眼看着那灵台就要被万千情愫吞噬殆尽,可落葵略一挣扎,便又清醒了过来,她有心让落葵受尽折磨,才会未加阻拦,只眼看着此人招数尽出而无济于事,她不禁心间畅快不已,憋闷了如此久的那口恶气,终于吐了个干净,心智甚坚又如何,不照样任人宰割。

“水蔓菁”收回神魂,陡然听得宿鸟归巢之声,忙起身关窗,却见夜色深沉,这才惊觉有些不对,她知道从今夜起便要与空青同卧一t榻,心中狂喜,但仍掩饰住喜色,回首懵懂而迟疑道:“这个,山鬼,我,我住在何处。”

空青冲着床榻努了努嘴,干净利落的一笑:“那里,阿奈都收拾好了。”

“水蔓菁”狠狠一顿,蹙眉娇憨道:“那床这样小,两个人睡太挤了些罢,我睡觉一向不老实,若是一脚将你踹了下去,那多不好。”

听到二人有可能同塌而眠,“水蔓菁”却无丝毫尴尬羞涩,拒绝的话竟是因睡觉不安稳,与男女有别全然无关,空青不禁愕然,若非她极度信得过自己,那便是她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这倒是极好的,他狭促笑道:“这宅子也就这么大,房舍统共也就这么几间,不然你就只能露宿廊下了。”

“水蔓菁”望了一眼窗外,那里蚊虫飞舞,个个都张着要吃人的大嘴,想到做乞丐时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的日子,整日里被蚊虫追的不胜其扰,实在是怕的抖了三抖,像一阵风般窜到床榻上,占据了靠着墙边的位置,将薄被裹在身上道:“好,就如此说定了,若我踹了你,你不许秋后算账。”

见她这副模样,空青也从善如流的合衣躺下,转过头去望住她,深情款款道:“好。”

月悬西窗,将窗纸染成淡白的秋霜,帐幔缓缓垂落,二人相对而卧的身影烙在帐幔上,与上头绚烂开边的禾雀花融在一处,帐幔之内静极了,这寂静一寸寸蚕食光阴,空青望着眼前那与落葵十分相像的眉眼,他知道这是她,更知道此刻是自己唯一能够握在手中的短暂一瞬,他难以自持的伸出手去,握住她逸在虚空中的一把长发,唇边漾出如春浅笑:“你放心,我定会护佑你此生安稳。”

“水蔓菁”心神荡漾,但事急从缓,一切都要静待端午那日,她佯装一副困极了的模样,低低唔了一声,蜷起身子,头抵在他的臂弯处,沉沉睡去。

一丝欣喜的笑意从空青的深眸荡漾而出,他缓缓抬手,轻轻拂过“水蔓菁”的脸颊,顿觉心圆意满,再无遗憾了。

而困在“水蔓菁”身躯内的落葵,却睡意全无,方才空青这一笑,像是笑到了她的心里,在心间漾开清水碧波,有一线光明找到常年锁闭黑暗之处,缓缓照亮,她如同喝了一盏蜜糖那样甜,甜的有些微醺,两颊泛红,盘踞于灵台之上的情愫之丝抓住了这一线破绽,转瞬呼啸而至,而

她的心却毫无征兆的开始疼痛,痛的皴裂一刀刀细小的血口子,她紧紧揪住心口,冷汗淋漓,渐渐陷入迷离茫然之中。

“落葵,落葵,你怎么了,你醒来,快醒来。”落葵在迷蒙中睁开眼,只见自己窝在十里烟云之中,听得声声呼唤,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唤的亦是全然陌生的名字。她一个咕噜爬起来,摸了摸脸庞胳膊腿脚,自己全须全尾并未缺了甚么,暗自松了口气,扬声道:“是谁,是谁在那里。”

十里云烟的深处却没了声音,落葵一个恍惚,却见江蓠浅笑盈盈的走了过来,乍然见到了他,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所担的惊受的怕顷刻间化作了泪,而那思念顿时成河,汹涌而出。

江蓠的眉眼模糊,只那笑清晰可见:“小妖女,快回来,我在等你。”

落葵正欲开口想问,却见眼前云烟重重,将江蓠的身影尽数掩盖,她仓惶的追了过去,却终于追出了一片虚无,她惊恐的睁开眼,正好对上“水蔓菁”的一双微眯的凤眼,那双眸生的端庄而妩媚,竟有丝丝熟识之感,她一时间怔住了。

“水蔓菁”在附在她的耳畔,冷笑连连:“睡着了,如此险地,你竟还睡得着。”

落葵收回心神,淡淡瞥她一眼,未发一言的盘膝坐下,掐了个诀静静催动法力,方才那心神荡漾,原本安静盘踞着的情愫之丝再度盘旋而来,她幽幽叹息,甚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这倒霉的蜘蛛网,甚么时候才能一把火烧个干净。

夏日晨起尚有一丝难得的清凉,日头渐高,茫茫暑气便在屋顶,院落中流泻开来,半开的长窗下满是浓阴翠翠,新开的栀子花雪白一片,被微热的暑气一熏,沉郁的花香悠悠荡荡四散而去。

阿奈捧了大蓬素白栀子,供在五斗柜上的粉彩蝶纹瓶中,微风过处,屋内顿时漾起沉郁而清新的花香。她侧目,微风过处,帐幔飘动,一只白腻玉足在锦被处探出来。她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酸楚,轻声道:“大少爷,早饭已经好了。”

身后脚步声轻缓,空青轻声道:“蔓菁还在睡着,给她留一些饭出来。”

阿奈微惊,手上的栀子掉落一地,发出轻微的坠地之声,她慌张跪下:“婢子冒失了。”

空青淡淡道:“无妨,你起来罢,待蔓菁起身后,你吩咐绣房替她裁制新衣。”

“是,婢子记下了。”

日头静移,笼上天青色帐幔,“水蔓菁”翻了个身儿,她仍有些迷糊,这一觉睡的安稳绵长,睁开眼竟已是天光大亮了,往常在天坛山时,作息皆有规矩,卯时一刻便要起床,卯时三刻便要在学馆读书习字修炼,从未睡过一个懒觉,而做了一月有余的乞丐,终日胆战心惊怕落到歹人手里头,更怕被水家查出行踪抓回去,莫说是懒觉了,便是夜间也只敢打个盹儿,多半功夫皆是瞪着双眸子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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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回 幻境(十一)

“水蔓菁”不禁唏嘘,如此安稳浮生竟似做梦一般,她撩开帐幔探出身,望了眼更漏:“竟已辰时三刻了么。”抬眸见空青已收拾利落,桌上已摆了早饭,她脸颊微红,对自己的懒散颇有些羞愧:“这个,你起的可真早。”

阿奈停下布菜的手,回望了“水蔓菁”一眼,只见她虽然长发垂落,但却衣衫齐整,这一整夜竟是和衣而睡的,不禁心中窃喜阵阵,言语也有了几分不忿:“是姑娘起的太迟了些,百里家的规矩,卯正一刻便要起了。”

“水蔓菁”忙着穿鞋,闻言不禁讪讪,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遑论原本便是自己行为有失,一时间理亏无言,却听得空青温和道:“水姑娘在百里家只是客居,不必事事守着百里家的规矩。好了阿奈,你先退下罢。”

阿奈颇有些忿忿不平,这“水蔓菁”望之寻常至极,行事说话也少了端庄与规矩,一看便是出身山野间的小门小户,真想不通大少爷为何会对她青眼相加,此等粗野丫头若有朝一日真成了少夫人,还不知得张狂成甚么模样呢,她默默念叨着,要将此事回禀夫人。

上好的玫瑰水净面净手漱口,“水蔓菁”素面朝天无一丝妆容,只用绯红缎带松松束起长发,望着桌案上的清粥小菜,娇俏的笑道:“这无缘无故的,我在此处住的名不正言不顺,心里难安。”

空青夹了一筷子小黄鱼给她,狭促笑道:“住着便住着,还要甚么缘故,若你想,若你想名正言顺,不如。”他想,这幻境中已过了数月,趁着落葵甚么都不记得,不如早早了结此事的好,虽有乘人之危之嫌,但乘人之危总也好过失之交臂,他一把握住“水蔓菁”的手,眸中的款款深情荡漾起伏:“不如你嫁了我罢。”

嫁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水蔓菁”蓦然想起这句诗,当时读来只觉很美,如今听得嫁人这话,更加心旌荡漾,她此生最大的念想,便是嫁给空青,奈何苦苦等了多年,即便有一纸婚约,也并未如愿以偿,不料竟真的在这幻境中得偿所愿了,只是这心旌荡漾中夹着隐痛,她佯装懵懂不知,紧紧蹙眉道:“嫁你,山鬼,女子嫁人是何意。”

“所谓嫁人么,便是你我同吃同住同进同出。”空青瞟了那床榻一眼,未曾料到水蔓菁竟是如此的不谙世事,不知她从前这十六年是如何度过的,奈何他一向脸皮儿薄,于这种事上向来是想得到却说不出的,也不知如今这样说,她能不能听得懂。

“水蔓菁”素知空青的秉性,知道有些事他无法宣之于口,见他说的如此艰难,只好忍着笑意,微微怔了一怔,佯装懵懂无知:“那么,你我如今不正是如此么,如此便算是嫁了你么。”

空青哀叹,果然是对牛弹琴一窍不通,只好含笑续道:“还有从此夫妇一体生死不离。”

“水蔓菁”抬眸望住空青,这个人藏在她心中半生,如今是自欺也好,欺人也罢,她已没有了回头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更不能坐看他与落葵成就美事,她耗费了修为寿数入到此间,只为搏一把,今日听闻此言,只觉浮生圆满,三日后正是端午,一切便要尘埃落定了,而她得偿所愿,空青则会抱憾终身,那么,那么事败,他暴怒之下只怕会杀了她,如何还会想要娶她,罢了罢了,自己此来所求,不过就是个结局而已,真心甚么的,都是过眼云烟罢了,有与没有,没那么要紧了,她心虚的微微垂首,摇着头轻叹:“如此名不正言不顺的住着便很好了。”

空青一个恍惚,像是瞧见了当年的落葵,拒绝他时的神情,一颗心顿时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落落的,原来从前现在,她都不肯嫁他,就连在幻境中亦是如此,他深吸了一口气,气息竟也凉薄:“也好。”

“水蔓菁”抬头望住空青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心生妄念,若不单单是一个结局,还有一颗真心呢,她转眸望向窗外,蓦然喃喃道:“山鬼,若,若明年的今日,我还能活着,你,你便娶了我可好。”

“啪”的一声,杯盏重重落在地上,空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过“水蔓菁”的手,合在掌心中,他欣喜若狂之下并未仔细思量,自己与“水蔓菁”不过是数面之缘,相交亦是泛泛,又何来的情深似海互许终身,他更未仔细琢磨她的那句若还活着是何意,只眉眼俱笑,连声音都有些颤抖道:“你,你是说真的。”

“水蔓菁”心中一阵酸楚,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骗下去了,她娇憨笑道:“自然是了,我虽是个小女子,但也是言出必行的,不就是嫁人嘛,这有甚么的。”

窗外蝉鸣声声,如今暑气重,屋内院外皆放着青花大缸,里头置了大块的冰,用以蕴凉去热。

“水蔓菁”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拈了白子,对着棋谱落子,转头又去拈黑子,对着棋谱再落一子,如此这般十分有趣。

有了“水蔓菁”的承诺,空青难掩心中欢喜,他握着笔,在灯下画画,画的像是一幅山水,落笔之前却都回首看一眼“水蔓菁”,再在纸上画上几笔,如此这般也十分有趣。

阳光灼热,一时寂然,窗外浓阴翠翠间蝉鸣声声,愈噪复静。

突然听得门帘轻响,百里夫人款款进来,望着空青道:“我的儿,听闻你昨日带了个姑娘回来,为娘的过来瞧瞧。”

这一声我的儿,叫的空青身上生生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脸上却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含笑施了一礼,忙扶着她坐下。

听得百里夫人的声音,“水蔓菁”忙依足了水家的规矩,施礼道:“蔓菁见过夫人。”

百里夫人听闻自己的心头肉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回来,自然是要多加小心,

百般盘问的,她细细打量了“水蔓菁”一番,虽然眉眼生的周正,但这打扮却不似闺阁女子那般端庄,脸上未施粉黛,长发散着只拿一条发带松松束着,一身红裳像是榴花飞旋,心下登时不悦,生出狐媚二字来,言语也益发不善:“姑娘姓甚名谁,出身何处。”

“水蔓菁”佯装一副乖巧模样,垂首低声道:“小女姓水,名蔓菁,出自兖州城外水家。”

兖州城外,水家,百里夫人冷笑一声,兖州城外荒得很,不是高山便是密林,看来这姑娘多半是个猎户人家出来的,此等出身连进百里家做个粗使丫头都配不上,更遑论留在百里霜身边了。她有心打发了“水蔓菁”,遂含笑微冷道:“那你的父母家人呢。”

父母,家人,真正的水蔓菁自一落地便没见过甚么父母家人,最亲之人便是水桑枝与水金樱了,“水蔓菁”垂眸,怯生生道:“蔓菁没有父母,自幼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山里生了变故,便流落兖州成了乞丐,幸得大少爷搭救,才活了下来。”

一听这话,百里夫人心善,虽瞧不上她的出身,但看她年岁不大,却孤苦无依,也着实心下一软,生了怜悯之心,便回首望住百里霜道:“我的儿,你可喜欢这丫头。”

空青重重颔首:“儿子喜欢。”

百里夫人沉凝,这丫头虽说出身贫寒,但贫寒也有贫寒的好处,她笑着握一握空青的手,道:“你既喜欢,便留她贴身伺候你,待时日久了,你便收了房,少夫人做不了,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她的出身。”

这一席话,“水蔓菁”听了个清楚,心中暗骂不止,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喜笑颜开道:“蔓菁多谢夫人恩典。”

百里夫人望着空青,慈祥道:“你有个贴心人伺候,为娘的也放心些,现如今你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这府里的事,你也要慢慢捡起来做,你是嫡长子,这百里家的产业切不可被那贱胚子抢了去。”

空青原不想插手百里家的事,只想安安稳稳的将这幻境做的圆满,带了落葵与郁李仁平安出去,可这事情益发不被他所掌控,如今落葵住在了百里家,若他手中无权,仅凭这少得可怜的修为,恐难以保她周全,遂颔首道:“是,儿子记下了,明日便开始料理府中之事。”

百里夫人这才起身,离开前回首吩咐“水蔓菁”:“你这身儿衣裳是穿不得了,今日叫阿奈好好教教你府里的规矩,往后不得出岔子。”

有了百里夫人的吩咐,阿奈自然教的尽心而严苛,趁着大少爷去百里老爷处商量生意的功夫,便领着“水蔓菁”在百里家走了一圈儿,什么灶房在何处,绣房在何处,二少爷所居的宅院有甚么避讳,给老爷夫人请安的规矩,一桩一件如数家珍说的详尽,唯有伺候大少爷就寝的规矩说的含糊其辞,“水蔓菁”亦是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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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回 幻境(十二)

穿过两道垂花门,回到自家宅院,“水蔓菁”已走的腿软脚酸,正欲饮一盏茶歇歇脚,却又被阿奈揪起来,说是看她行走请安说话皆不合百里家的规矩,不得不教导一二。

夏日炽阳,只在日头下立了片刻,便将人晒得头晕眼花热汗滚滚,“水蔓菁”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晒着,学着百里家行走请安说话的规矩,一板一眼着实辛苦,在天坛山时,虽说只在禁地与寻幽居里住着,但只这两处地方,便已经大过百里家许多了,单是服侍姑娘们与先生的哑巴厨娘与哑婢,便有数十人之多,却也没有这样大的规矩,除了不许随意离开宅院,一饮一食一言一行皆是随心即可,而姐妹们之间甚少隔阂,水桑枝虽一贯严苛,但也总归是亲近的。

“水蔓菁”心中暗叹,这人与人亲近与否与规矩大小无关,只关乎人心,若是亲近,便是无一点规矩,也是亲近的,若是疏离隔阂,便是规矩一丝不错,也是枉然。

她在日头下立着,看起来是在学规矩,心却早已飞了千里万里之遥,没有半分落在这规矩上,心道三日后是端午,若错过了,凤魂便无法一击即中,她不断的思量如何做才能在端午得偿所愿,事成之后又该如何脱身。

正走神的功夫,一根细长藤条抽在了她的脚踝上,那骨头敲得生疼,疼的她一个激灵,蹙眉望向阿奈。

阿奈坐在廊下,不屑的挑眉道:“行走间手肘不能摇,步子不能摆,你做出那一副狐媚调调给谁瞧。”

狐媚,狐狸狡猾,媚则娇媚,“水蔓菁”低低冷笑,若做人如狐狸一般聪慧,如花一般娇媚,那这狐媚果真是个好词儿,想着想着,头顶处却落下一抹阴凉,空青执了伞,笑道:“你竟还有如此规矩的时候,着实难得。”

“水蔓菁”撇一撇嘴:“百里家这样的大的规矩,也没将你管傻了,你也很是难得。”

空青冲着阿奈淡淡道:“阿奈,你去趟绣房,将蔓菁的衣裳取回来,府中婢女不能穿红,蔓菁这身红裳不合时宜了。”见她不情不愿的出了门,他才转眸笑道:“走,我带你出门逛逛。”

幻境之外,长和国平阳城,脉脉斜晖里的城池格外平静而厚重。

平阳城外三十里地,终年云遮雾绕,隐约可闻潺潺水声,踏足云雾深处,竟是曲径通幽,石桥自横,青苔暗生,榕树攀藤的一副野趣景象,而石桥桥头则伫立着一人多高的黑漆漆巨石,上书鲜红的“石林”二字,这块巨石千百年来被风霜侵蚀,已满目沧桑,但依然伫立不倒,而那字迹愈历经疮痍愈鲜红夺目,格外摄人心魄。

走过石桥,入目便是千山怪石的旖旎之处,那些经由沧海桑田,岁月变迁打磨而出的灰黑色石峰石柱,或睡或卧,或悬立或趋斜,或昂首苍穹,直指青天,或嶙峋参差,诡异难言

,犹如一片苍茫无尽的黝黑森林,与灰白色的天边遥遥相连。

这片一望无际的石林中,日夜阴风阵阵,幽幽盘旋,冷的彻骨,而呜呜咽咽之声几乎要将人的心神吞噬。相传有无数枯骨深埋此地,因俱是无名之辈,不知从何处而来,死后亦无人祭拜,故而这千百年来的寂寥凝聚深重,阴气压顶而不散,凡是毫无准备,轻易踏足此地之人,不查之下,皆会化作这无数枯骨中寂寞的一捧,再也无法看到这繁华人间。

穿过这片诡异的石林,那阴气便陡然消失不见,只是时值寒冬,脉脉斜晖里没有丝毫暖意,薄薄的金红色穿透不远处的袅袅雾气,笼罩在一片广袤缥缈的宫城之上。

那宫城穷尽奢华,五彩琉璃瓦顶,温润白玉墁地,皆在斜晖里光华流转,而十二根金丝楠木立柱,撑起了一座空旷而森严的大殿,立柱之上雕刻了形态各异的腾蛇,面目狰狞的盘旋而上,每一只皆口衔拳头大的东海神珠,可这东海神珠却是通体黝黑的,连散出的水纹,也漆黑如墨。

这处大殿的殿门上匾额高悬,赫然写着“万毒宗”三个大字。这一片宫城极尽富丽堂皇,看起来像极了这人世间最为富贵堂皇之处,可实则却是一片古皇陵,埋葬了无数曾经人上人。

千年前,长和国诸侯林立,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几番战乱之下渔翁得利,国主之位最终被个异姓王篡了去,这片埋葬了曾经历代国主的古皇陵,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与万毒宗几番讨价还价后,万毒宗背上了对皇族挖坟掘墓,挫骨扬灰这般该灭九族的罪名,而国主则明罚暗赏的,将此地归了包堆儿,送给了此宗。

从此以后,万毒宗与这位异姓王的子子孙孙便绑在了一起,牢牢把持着长和国近千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穿过大殿,与其遥遥相对之处,便是占地极广,高十丈有余的祭坛,那堆砌起祭坛的每一块黑色巨石上,皆雕着一朵祥云,祥云飘动间,隐约露出首尾相连的腾蛇。拾阶而上,祭坛中央则伫立着八根立柱,皆雕刻着四翼三首腾蛇,口吐莲花状玉珠,散发出一圈圈赤色涟漪,不断向远处袭去,与大殿中东海神珠所散出的水纹,交相呼应,缓缓相接,最后融为一体,在虚空中袅袅散尽。

祭坛之后便是鳞次栉比的大小屋舍,其中一座蔚为壮观,其内金丝楠木撑起高耸的云顶,上好的百年玄玉墁地,熠熠生辉的浑圆随珠为灯,而东海神珠则不值钱的穿成了帘幕,微风过处,发出轻灵响声,如同天外来音般悦耳动听。

这殿中,连桌椅小几都是以阴阳合香木打造而成,且没有饰以寻常雕花,反倒封了无数朵七彩莲在里头,莲瓣鲜活玲珑,花蕊娇嫩可辨,悠悠流转出七彩光芒,此物原是天材地宝,入药可生死人肉白骨,拿来当雕花虽也有益气宁心之效,但总归不如入药,到底是暴殄天物了。

有极尽奢华之处,便少不了极尽落魄之所,方显人世间的繁华与落寞。

这处鳞次栉比的屋舍,愈靠近祭坛愈气势恢宏,而跨过一湾碧水石桥后,便是更加窄小不堪的屋舍,所居之人不多,有些则积了厚厚一层灰尘,而有些则破败的坍塌过半。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一扇布满轻尘的斑驳木门,像是推开一段被封尘已久的旧光阴,散发出泛黄的霉味儿,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进屋内,原本便阴冷的屋子,转瞬更加冷的滴水成冰。

那人轻轻放下一个食盒,低声道:“少主,用饭罢,今日属下做了冬笋焖肉,少主尝尝罢。”

一道灰蒙蒙的光斜入暗沉沉的屋内,墙根儿上摆了张简薄的床榻,灰突突的破棉被推在角落里,那里一抹单薄的暗影挪动了一下,暗哑之声缓缓透出:“费这个功夫作甚么,这一碗肉听起来容易,费了你不少神罢。”

那人轻轻抽了下鼻尖儿,故作轻松道:“不费事,也就是跟灶房打声招呼,属下这一走大半年,少主都瘦了一大圈儿了。”他拿袖子擦拭干净破旧的桌案,将一菜一饭摆在桌上,躬身道:“少主,属下伺候你用饭。”

暗影轻叹了口气,艰难的从床上挪下来,挪到桌前晦暗的斜阳中,露出那张骇人的脸庞,那人眉眼尚算周正,只是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脓包,有些已经愈合了,而有些仍不停的渗出墨绿色的脓液。那脓包赫然已经侵蚀到了此人全身,墨绿色的脓液浸透了长袄,而半边头顶的长发尽数脱落,脓包溃烂处,露出白森森的头骨。

那人递给暗影一双木筷子,轻声道:“少主慢用。”

暗影颤抖着手,夹了一筷子肉,塞进溃烂了一半的口中,点了点头:“仁杞,这是你亲手做的罢。”

那人微微探身,脸上一道刀疤刺目惊心,狰狞异常,赫然正是在庐陵城中,假冒茯血中人,后又死里逃生的万毒宗传令使仁杞,此时的他全然没了当初那般恃强凌弱,刁滑奸邪的模样,眸光机敏而警惕,神情凝重恭敬的微微垂首,轻声道:“少主吃着可还好。”

“好,好。”那人连声轻笑,随即凄然微冷道:“外头,如何了。”

仁杞思量了一番,不甘心的沉声道:“菖蒲重伤而归,像是被百蛊之虫所伤,已经闭关了,庐陵分坛遭重创,只可惜无尘那个老小子竟能从苏凌泉的手中逃生,属下,属下没能替少主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如今三公子已启程赶往庐陵,重建分坛,属下安排了人手,一路跟着去了。”

那人连扒了几口饭,旋即微微眯着双眸,厉色一闪而过,恨声道:“江蓠呢。”

仁杞沉声续道:“他已经返回天一宗了。”

“那个嗜血道的妖女呢。”那人眸光一转,恨意更深,连喘息都变得急促,那恨已深入骨髓,刻骨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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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回 幻境(十三)

仁杞不假思量道:“那妖女在扬州城与江蓠分开后,便不知所踪了。”

那人双手紧紧握住,手上青筋爆裂,发出咯咯吱吱的痛响,脓包不堪重负的裂开,渗出墨绿色的脓液,他咬着牙,恨意翻滚,声嘶力竭的惨叫道:“找到她,杀了她,当年若非她痛下杀手,我卷柏,堂堂万毒宗的少主,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修为尽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被困居这陋室中,难以走出半步。”

这道弱不禁风,摇摇欲坠的暗影,赫然正是当年威名震江湖,而后却又数年未曾露过面的万毒宗少主,江湖中正阳道四公子之首的卷柏。

正阳道四公子,乃是正阳道的修仙门派中青年弟子里的四位翘楚,以万毒宗卷柏为首,一身毒功得万毒宗宗主斑蝥亲传,沾上谁谁便要以茅厕为家,而二公子为天一宗江蓠,发起疯来连自己都不放过,世人唯恐避之不及,紧随其后的黄岐,原本出身万清宗,后不知何故投身于良木山庄,成了正阳道赫赫有名的三公子,催眠绝技无人能及,至于四公子则是问剑书院白参,一手至阳剑法出神入化,能将羊肉片切的比纸还薄。

这数年来,万毒宗对外称少主卷柏闭生死关,一日不破仙君境界,便一日不出关,谁料背地里,此人竟是落得这般凄凉惨状,哪里还有现身江湖,方圆十里无人敢近身的盛况,真是时也命也。

“少主,少主,千万隐忍一二。”仁杞见状,忙扯了一卷棉布过来,小心替他上药包扎,忍痛低呼道:“少主,属下已在炼制毒人了,年后便能替少主驱毒疗伤,少主定能伤势痊愈,修为尽复,一报当年之仇。”

卷柏默默松开紧握的双拳,定睛望住仁杞,叹息道:“当年本公子身边的人,也只剩下你们几个了,此番行事太过冒险,你几乎丧命,以后万不可如此莽撞了。”

仁杞低声应道:“少主放心,虽是火中取栗,但好歹重创了分坛和无尘,原本属下还得多费一番手脚,幸而苏凌泉突然出现,才能趁着无尘重伤,属下拘了分坛中所有的弟子,凑齐了炼制毒人的所需。”

卷柏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忧色,轻声道:“天一宗有消息了么,长姐如何了。”

仁杞轻声:“少主放心,大小姐安好。”

卷柏松了口气,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和笑意,失神道:“这些年,幸而长姐惦记,时时传信来要听我的传音,否则,我早就死在老三的手中了。”他单手握拳,重重砸向桌案,恨声骂道:“斑蝥那个老货,先是舍了长姐去天一宗搏命,后看我没了用处,便弃之如履,当真是这世上最薄情寡性之人,当年母亲怎会迷了心窍,就这般心甘情愿的为他舍身忘死。”

仁杞幽幽叹息,满口苦涩道:“当年,当年夫人痴心一片,宗主对夫人也是,也是有情的,要怪,就怪那贱人,坏了宗主与夫人的夫妻情分。”

卷柏神情阴郁,笑声鬼

魅:“那贱人如今在你手上,你可要看仔细了,别跑了也别死了,老三这一年多始终在寻那贱人的下落,看来有朝一日,她可是威逼老三的利器。”

仁杞一边收拾空的碗碟,一边深深颔首:“喏,属下明白,少主,属下不能久待,这就退下了。”

卷柏神情一滞,蓦地黯然萧索,无言的挥了挥手,清瘦的脊背笼在淡薄的光中,像一页薄薄的纸,几欲被风吹破,破烂的衣领微动,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上头镌刻的“卷柏”二字,在风中微微晃动,就像是远在天一宗的至亲,在冲他轻轻摆手,连声低唤他的名字。

青州,不越山脉寒潭之下。

光幕上红芒一阵流转,幻境中便是另一番光景。

今日正是端午,时气炎热,四下里如同火烤,眼看着晌午了,空青却没吩咐阿奈备饭,反倒吩咐了下人备车,带着水蔓菁出门去了。

老半斋乃兖州城中有名的酒楼,、平日里便人多的挤不动,更遑论今日端午这样的大日子了,此处的粽子与别处不同,用的是徽州伏箬,别有清香,故而引来了无数饕餮老客争相一尝。

立在老半斋门前,看着蜿蜒而出的队伍,“水蔓菁”感慨了一句:“山鬼,莫不是这老半斋的粽子里包了金子。”

空青笑道:“那你吃的时候可要仔细了,免得被金子硌掉了牙。”言罢,他拉着“水蔓菁”就往里走。

“水蔓菁”急切道:“等等等等,山鬼,这么多人都排着队,咱们这样插队进去怕是不好罢。”

空青回首,且说且笑:“放心罢,我一早便定好位子。”

雕花长窗下一桌两椅,桌上几碟精致点心,一脉芍药插瓶,风移影动花枝翩然,殷红的花瓣繁复重叠,如火如荼开得正艳。

透过半开的长窗,正好望见宽且平静的兖水长流,有十艘木雕龙舟停在江面,那龙舟达数十米之长,龙头高昂了,龙尾高卷,龙身上垒起数层重檐楼阁,整条龙舟泥金彩绘华美异常。

龙舟之上桡手数十人之多,执桨分坐两侧,只待岸上一声令下,便奋力划桨。

“水蔓菁”本是个冷傲之人,在本族中最讲规矩最是端庄,更是不屑这等人族的微末盛景,但真正的水蔓菁只在书中看到过民间过端午节的盛况,时时念叨,心向往之,如今竟真的亲眼得见,她自然得装作自然喜出望外,偏着头笑望空青:“我幼时读诗,读到石溪久住思端午,馆驿楼前看发机。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冲波突出人齐喊,跃浪争先鸟退飞。向道是龙刚不信,果然夺得锦标归这一首,便一心想看看赛龙舟是何等盛景,托你的福,今日竟见到了。”

说话的功夫,小二陆续端上来几个菜,有水晶肴肉,煮干丝,白汁回鱼,清蒸刀鱼,清炖蟹粉狮子头并一碟八只绿莹莹的粽子

,那粽子粽壳青翠棱角分明,生的十分清秀。

空青剥了一只粽子放到“水蔓菁”面前,那粽子晶莹剔透,白莹如玉:“老半斋的八味八式,这是其中的小脚白米粽。”他依次剥开剩余的七只,拿筷子拨开,分到“水蔓菁”面前的盘中:“这些是四角红枣赤豆粽、秤砣蛋黄栗子粽、元宝火腿肉粽、三角豆板咸肉粽、枕式鲜肉粽、长枕风鸡粽和菱形豆沙粽。”

这琳琅满目的粽子摆了一桌案,“水蔓菁”看的心甜如蜜,连连咋舌:“如此多,可怎么吃得了。”

空青笑道:“是让你每样尝一点,看看喜欢哪个。”

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窗外凌霄攀援,浓阴翠翠中缀满团团火光,那灼目的红艳,几欲滴血,灼热的夏风送来兖水的凉意,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纤长的枝条摇曳蜿蜒,翩跹生姿。

“水蔓菁”每样尝了一口,每样都喜欢,每样都吃的开心,看她吃的开心,空青亦是笑若生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二人边吃边说,相视一笑,像极了寻常夫妻,极其和睦。

有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上得楼来,在桌前束手而立,轻声道:“大少爷,再有三炷香的功夫龙舟赛便要开赛了,二少爷的人已经到了。”

空青微微颔首,握一握“水蔓菁”的手,笑道:“如此,蔓菁,咱们也过去罢。”

“水蔓菁”微怔:“去哪。”

“去看你心心念念的鼙鼓动时雷隐隐,兽头凌处雪微微啊。”空青携了她的手,一路行至岸边,只见水中的十艘龙舟中,有一艘龙尾处旌旗飘扬,红底黑字,上书“百里”二字。

“水蔓菁”笑道:“山鬼,原来你们百里家也来赛龙舟了。”

空青颔首:“这四年一度的龙舟赛,赛的是兖水码头四年里在哪个家族手中经营,兖水码头是兖州唯一的水路入口,不可谓不要紧,自然争夺的异常火热,而百里家今年更是势在必得。”

“水蔓菁”颔首:“我今日在府里转了一圈儿,人多屋子多院子也大,养起来着实费银子呢。”

空青笑道:“可不是么,每日银子花的如流水,看着都心疼。”

“大哥身子好了,竟也知道替家里操心了,还真是一病如新生呢。”二人身后传来嬉笑之声,那笑声中隐含阴郁。“水蔓菁”回首,竟是个瘦高男子平静而立,唇边含笑可眸光却阴郁,看的她狠狠打了个寒噤。

空青不以为意的微微一笑,讥讽道:“我病着,二弟料理家事生意辛苦了,如今我既已好了,自然是要替二弟分担一二了。”

这一来二去,“水蔓菁”也听了个明白,此人便是百里家的二少爷百里风,阿奈说过,此人与大少爷是同父异母,百里老爷的爱妾所出,老爷爱屋及乌,自然将此人视作心头肉,而他恃宠而骄,向来也不把百里霜这个长子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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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回 幻境(十四)

百里风的眸子在“水蔓菁”身上打了个转儿,眸光微缩,阴郁笑道:“这便是大哥从蓬溪街里捡来的丫头么,看着着实一般么,二弟惯会调教床笫之欢,不如交给二弟调教好了,再送还给大哥,算是贺大哥病去安康之喜。”

他的话尚未完,脸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空青淡淡道:“这些话便是你对兄长该守的规矩么,这一巴掌是警醒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大户人家向来嫡庶分明,百里风是小妾所出,即便是老爷的爱妾,也是庶出,身份上也是差着一截儿,从前因着兄长体弱,缠绵病榻,无力与他相争,他得意的不可一世,如今眼见着百里霜不但病好了,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且夺了自己手中的权柄,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心急如焚之下,便出言讥讽起来。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从前病歪歪软弱可欺的兄长,竟然敢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打的他有些发蒙,捂着脸咬牙道:“兄长教训的是,不过兄长有教训小弟的功夫,还是好好盯着百里家的龙舟的好,此番若是百里家输了,兄长是如何从小弟手里夺走的权柄,便要如何还回来了。”

空青淡淡一笑:“劳二弟费心记挂,兄长自会全力以赴。”

“水蔓菁”微微垂眸,在心底记下了此人,盘算着此间事毕,离开幻境之时,要狠狠折磨此人一番,好好的泄泄私愤。

此时,岸边鞭炮之声撼天动地,嘈杂之声渐消,登时鸦雀无声,一片寂然。

从人群中飞身越出十人,稳稳落于各自的龙舟之上,而空青落于百里家的龙舟上,双手握住鼓槌,高高举起,静待岸上鸣锣响起。

不多时,一声惊天锣鸣响过,桡手伴着如雷鼓点奋力划桨,清波荡漾,十艘龙舟如离弦利箭一般,向着锦绮彩竿飞快的疾驰而去。

龙舟行进到河面中部之时,百里家的龙舟已稳稳位列头名。就在此时,百里风不动声色的掐了个决,一缕风擦着他的指尖飞出。

那缕风轻轻柔柔擦过“水蔓菁”衣袖时,她微微一怔,追着那缕风望过去,分明是不可见的风,偏偏在她的眸中有了朦胧的轮廓,那缕风像极了飞廉的囫囵模样,方一触到水面,便浮起细碎的水花,瞧着温软无害,可流淌到龙舟之下后却水声渐大,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百里家的龙舟登时不受控制的剧烈晃动起来,顷刻间便被其后的龙舟追上越过。

“水蔓菁”定睛瞧向水面,眸中蓝芒闪过,清楚的瞧见平静的水下却暗潮汹涌,掀起一阵阵巨浪,将龙舟摇晃的无法寸进,几欲倾覆在河中,她牵起唇角,冷然一笑,这水家的获麟**还真是玄妙,竟能将水下的情形瞧的如此清楚。

而舟上桡手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划动双桨,却惊觉竟是无济于事,双桨仍像是不受控制般胡乱摆动,而龙舟在漩涡中连连打转起来。

空青连连掐诀,一道道青芒没

入水面,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用处,他在心中暗叹,自己仅剩的这点修为法力果然用处不大,看来这一场是要输定了。

见势不妙,“水蔓菁”冲到了河边,指尖轻点,一道蓝芒没入河中,平静水面之下的滔天巨浪顿时平静了几分,她大喜,这获麟**果然有御水之妙用,有了今日之事,想来今夜会顺理成章了。

百里家的龙舟借势急速向前追赶,百里风见状,一记法诀打出,隐藏在水中的那缕微风见涨,原本囫囵的飞廉模样亦清晰凝实,平息下来的细碎水花竟狂涨为滔天巨浪,将龙舟掀的剧烈晃动,竟甩了两名桡手掉落河中。

围观之人惊呼连连,眼见着百里家便是要追不上了。

“水蔓菁”的衣袖随风翩跹,源源不断的蓝芒没入水中,此消彼长之下,那只飞廉并水下的滔天巨浪皆安静下来。

虽少了两名桡手,但此番百里家挑选的桡手皆是忠勇坚毅之辈,困境中反倒生出一股不服输的闯劲儿。

空青侧目望了“水蔓菁”一眼,见她手上法诀不断,额上渗出滚滚热汗,便知她支撑的十分艰难,他手上鼓声渐响,桡手们更是划桨划得十分卖力,那龙舟一瞬间便窜出去极远极远。

八十丈,五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

龙舟一丈一丈的向前追赶,离锦绮彩竿越来越近。

“水蔓菁”与百里风之间的暗斗也益发悬在了生死一线间。

百里风神色狰狞,额角青筋凸起,脸颊上的肉突突突跳个不停,望之面目可怖。

而“水蔓菁”俏脸儿煞白,额上滚滚细汗连成片,指尖微微颤抖,已是强弩之末了,但仍咬着牙将水家的获麟**催动到了极致。

终于,百里家先于蒋家半步触到了锦绮彩竿,拿下了今年龙舟竞渡的头名。这一场龙舟竞渡以百里家险胜,夺得今后四年兖水码头经营权而告终。

天坛山禁地之中供着数十盏灯,每一盏灯都刻着不同的花纹,望之古朴玄妙。灯上所燃烧的是鲜红似血的蜡烛,那蜡烛中的灯芯儿格外罕见,乃是养在禁地的那些姑娘,十六年来每日梳头掉下的头发所制,而蜡烛却是蜜蜡混合了姑娘的精血,此地阴气森森,看起来十分森严神秘。

每一盏灯都相和每一个姑娘,十六岁那年点燃,人死灯灭。

这一日,数十盏灯中的一盏蓦然红光大作,其间一只麒麟隐现。

方海族长见到此景后,心底狂喜,可脸上却不露分毫,只冲着水桑枝淡淡道:“桑枝,你与老夫打个赌可好,赌一赌水蔓菁觉醒了水麒麟血脉后,还能活多久。”

此时的水桑枝已全然不是“水蔓菁”离开时的那般模样了,此时的他气息衰败,整个人散发着濒死的颓败,阴冷的风穿过他花白的头发,看上去竟比花甲之年的方海还要老上几分,他语出

平静:“族长从来算无遗策,属下认输。”

方海族长笑道:“看着灯火的模样,水蔓菁仍在兖州城中,那么,就将她带回来罢,她这一身精纯的水麒麟血脉,岂可浪费。”

水桑枝定定望住那盏灯,淡淡道:“她脾气倔,只怕宁可毁了这一身血脉,也不肯回来。”

方海族长笑意更甚:“获麟**修炼大成,不能动情,一旦动情,情越深而心越痛,心越痛而心越恨,最终因爱生恨。桑枝,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便看看她是何等的生不如死罢。”

暮色四合之时,百里家前庭后院皆灯火熠熠,前厅大摆筵席,庆贺百里家胜了这场龙舟竞渡,男子们觥筹交错,而女眷则笑语晏晏,十分热闹,只是这言语交锋间,隐含你来我往的杀意,一席饭吃的是费心又伤胃。

这热闹喧嚣随风飘摇,传到后院,掀起一阵白日里尚未散尽的滚滚热浪,这热闹与百里家的每个人都有莫大的干系,唯独与“水蔓菁”毫无关系。

她如今顶着个婢女之身,原本是该在宴席上在空青身边随侍左右,但她心中另有谋划,以白日里耗费了过多心力,有些虚弱劳累为由,歇在屋内。

此时,“水蔓菁”听着这热闹喧嚣,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慌张,她定了定神儿,调好了一壶醒酒茶,随即盘膝而坐,一记法诀落于那白瓷五彩团花提壶上。

一束红芒将此壶团团围住,凝成一滴赤金色的珠子,一个闪动没入壶中,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响起悠长轻灵的凤鸣之声,提壶颤动不止,从壶嘴处喷出一羽赤金色的翎羽,那翎羽金芒大作,在虚空中极快的左右扇动,凝成一只玲珑天凤,羽翼大张,每一根翎羽上,皆布满了跳动不止的赤金光芒,璀璨异常。

“水蔓菁”口中念念有词,法诀不断,那只玲珑天凤在提壶上略一盘旋,便昂首尖利的嘶鸣一声,再度飞身没了进去,那提壶转瞬安静下来,连那耀目金光也随之敛尽。

困于“水蔓菁”身躯的落葵,冷眼瞧着外间的这些变故,心下一沉,方才此人使的法诀,既非正阳道亦非嗜血道,更非静修,那么,那么,若非此人出自某个隐世不出的上古世家,所修乃纯正的上古仙法,那便是此人根本不是个人族,而是个妖族,念及此,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是妖族,那麻烦可就大了。

“你果然聪慧过人,竟从这再寻常不过的法诀中,猜出了我的来历。”就在落葵神思流转之时,耳畔突传一声冷笑,“水蔓菁”笑容阴森的凑到她的跟前,凤眼傲然,轻轻喋笑:“你就不想问问我的来历么。”

落葵冷冷瞥了她一眼,语出平静:“不想。”

“水蔓菁”狠狠哽了一哽,森然道:“待你看到了今夜之事,只怕便不会这样想了,落葵,你可千万莫要睡着了,否则错过了生路,你可别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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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回 幻境(十五)

今夜之事,甚么事,落葵微微一怔,心下沉的益发厉害了,听此人所言,像是今夜会有甚么大事发生,且关乎她的性命,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边催动法力,抵御此消彼长的情愫之丝,一边分神看着外间的动静,谋定退路。

夜色渐深,晚风里带着醉人的栀子甜香,吹进杳无人声的院落,这院子里的凌霄花沉沉睡去,一阵风过,紧紧收拢闭合的花盏像是被惊醒一般,掀起零落花海,橙红色的光晕被风狂卷落地,凄凄艾艾的消散在夜色中,凋谢了满地残红,满目萧条。

“水蔓菁”听着院落中花盏凋零的扑簌轻响,栀子花的甜香熏得她有些迷离醉意,她趴在黑檀木雕花六角桌上,百般聊赖却又心慌意乱的撩拨一盏灯烛,手边的那壶醒酒茶温了又温,她伸手摸了摸壶嘴儿,此生所求皆系于此茶,不得不谨慎斟酌。

夜半时分,连虫鸣之声都渐渐低微,只余下轻响,如同夜花初绽。阿奈才扶着醉意深沉的空青回来,带进满身夜露,犹存白日的炙阳余温。

“水蔓菁”慌忙起身,伸手扶扶过步履踉跄的空青坐下,回首对阿奈道:“我在这就好,你回去歇着罢。”

阿奈抿了抿唇,纤腰一扭,转身打帘儿出了门。

这屋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水蔓菁”俯下身子吹灭了两盏灯,四下里登时暗了几分,多了些许旖旎之感。

空青怔怔望着“水蔓菁”的背影,这水家的姑娘,骨相都有几分清绝之意,他眸中的迷离醉意消失的无影无踪,转瞬清明,轻轻含笑道:“蔓菁,今日,多谢你了。”

“水蔓菁”一边铺床,一边回首笑道:“我们水家的获麟**,旁的用处没有,就是御水极为好用。”

空青微怔,获麟**四个字如同惊雷,此法亦是水麒麟一族的功法,但却是旁门左道的双修之术,素来为此族之人所不屑,凡修此功法的姑娘,莫不是双十而亡,他似乎有些明白水蔓菁之前所言的若还活着是何意了,原来,她是知道了此功法的致命之处,才会冒死离开天坛山,她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才会不肯轻易嫁他,他不禁心间微痛,隐隐含情道:“夜深了,你也累了整日了,别忙活了,歇一歇。”

“水蔓菁”正在铺床的手微微一顿,回首娇憨笑道:“山鬼,你头疼么,那壶里是我熬的醒酒茶。”

空青不疑有假,只知道这茶是落葵亲手熬煮,他缓缓斟了一盏。

困在“水蔓菁”身躯里的落葵见到此景,疯了一般大喊起来:“空青,空青,别喝,那茶里有毒。”

“别叫了,没用的,他听不到的。”落葵耳畔传来“水蔓菁”的冷笑,她心中顿生绝望,是了,自己困在此处,所言所行皆是徒劳,她无力改变甚么,连逃出这牢笼都做不到,她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绝望,从未有一刻如这般不舍空

青,只这一瞬,情愫之丝如藤蔓般攀援而上,将灵台牢牢禁锢其中。

落葵大惊,连连掐诀,口中法诀陡然变得犀利,将那如潮水般的丝线斩断推开,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

“水蔓菁”不屑的挑唇一笑,回首却见空青连灌了数盏茶,那壶中的茶水见了底,她忙趁热打铁道:“饮了茶就早些安置罢。”

夜深人静,屋内灯火昏暗,烛影绰绰,映照在“水蔓菁”脸上,那一抹绯红就像空青心头的朱砂痣,他眼前有些恍惚,求而不得那的人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他疾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轻轻拂过她的眼睫,呢喃了一句:“落葵。”

“水蔓菁”心头一悸,酸楚如水漫过心间,她愣了半响,方才眸光厉色一闪而过,落葵,便是落葵又如何,她轻轻低头,额头抵住空青的额头,轻声道:“是我。”

空青眸中一片迷离,只觉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心中那个人,他要不顾一切的握在手中,再不放手,他伸手一捞,将“水蔓菁”捞在怀中。

像是一阵风过,屋内烛火倏然熄灭,黑漆漆的屋内蓦然多了两束赤金光芒,光芒渐渐敛尽,露出一龙一凤的虚影,夜风徐徐而过,那水红色满绣合欢花帐幔缓缓滑落,龙凤虚影虚空中渐渐凝实,有两道微光从虚影中剥离而出,化为一枚赤金色的圆珠,嗖的一声划破夜空,消失在这片幻境中。

青州城,不越山脉外的密林深处,盘膝而坐的高冠男子蓦然睁开双眸,从袖中取出那枚巴掌大的阵法,轻点之下,那阵法金光大作,浮在了虚空中。

随后,虚空中传来破空之声,一枚赤金色圆珠落在了阵法中,化为一对娇小玲珑的龙凤虚影。

高冠男子顿时大喜,单手微晃,指尖多了一羽玲珑凤翎,那凤翎迎风见长,荡漾出一圈圈金波,将阵法和龙凤虚影淹没其中。

“轰隆隆”数声巨响,密林上空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几道闪电划破夜空,这片漆黑如墨的夜空顿时亮如白昼。

这片密林早已落光了叶子,空落落的枝丫在电闪雷鸣,狂风飞卷之下摇摇欲坠,最终不堪重负的尽数倒伏在地。

不多时,雷鸣之声渐消,闪电化作一道道淡金色的微光,渐渐消弭在夜色中。

凤翎包裹着阵法飞跃回高冠男子的掌心,一对龙凤虚影赫然铭刻在阵法中央。

高冠男子将此物郑重其事的收入袖中,长长吁了口气,叹道:“礼成了,半夏这回可算是得偿所愿了,这回,看他还能如何赖了这桩婚事。”

五彩鹦鹉摆了摆头,尖利的聒噪道:“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不会放过小帝姬。”

高冠男子畅快笑道:“不放过又能如何,本源之力已然种下,此生此世他都只能娶半夏一人了,若他敢动半夏一个手指头,我这大舅哥自然也不会放

过他的。”

五彩鹦鹉嘎嘎大笑:“就是就是,咱们族中除了你这个大舅哥,还有二舅哥三舅哥,不过算起来,还是比他们族中的大哥少了几个,会不会打不过。”

高冠男子恶狠狠的剜了五彩鹦鹉一眼,不屑的啐道:“真是个傻鸟,打群架靠的是人多么,靠的是拳头硬。”

北谷国太白山,是这世间诸山中最为秀杰的一座,因山势险峻奇高,一山呈四时之景,山脚炎夏山腰春秋,而山顶处则冬夏积雪,银光四射,百里可见,望之皓然,素有“阴崖皑皑积古雪,绝壑长松几摧折”之盛景,可即便是如此的终年积古雪,但此山仍旧以灵气茂盛,盛产灵花灵草与灵兽,被世人尊为修仙圣地。

主峰南侧的山坳里,凝着一汪清波荡漾的湖水,月华下波光粼粼,四围青山白雪皑皑,在湖心投下深黑而诡谲的倒影,夜色深沉,湖面上不知何时弥漫开一层刺骨寒冷的雾气,咫尺之间亦不可视物。

不远处蓦然响起狂风席卷山间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极快的掠过湖面,顿时雾散水清,一枚此山特有的独叶草驭风而行,这一点凝翠飘飘荡荡,穿过冷薄的雾气,落在了湖心,打了个旋儿,随水向远处荡漾。

就在此时,低矮的灌木丛中窜出一道玲珑黑影儿,如离弦的箭一般,点过水面,划出点点水中惊鸿,那枚凝翠的叶片转瞬便没入黑影儿,随即,那影中发出“啾啾”之声,掀起沁人心脾的烟波,冲天而去。

那道黑影在湖面略一盘旋,掠过那座终年寒冰覆盖的北峰,随即俯冲而下,掠过刀劈剑削,深不见底的悬崖,没入一个隐蔽的岩洞中。

那岩洞死寂而深幽,不知蜿蜒曲迥直至何处,而洞顶倒悬着形态各异的冰柱,点点蓝芒从冰柱深处不断漫出,随后在虚空中消散无形,将整条岩洞照耀的一片幽蓝。

岩洞中纵横阡陌的岔道众多,而黑影却视若无睹,在岩洞中快如闪电的疾冲,灵巧的避开所有低悬的冰柱,漾出一道湛蓝的涟漪。

最终,黑影疾冲到岩洞尽头,落于一块悬浮于虚空中的巨大冰柱上,那冰柱状若满月,边缘打磨的十分圆润光滑,表面一线线蓝芒如棋盘交错,形成一幅巨大的地图。

黑影立于冰柱之上,张口一吐,那枚独叶草落在了地图中。

冰柱上的蓝芒像浪涛般翻滚奔腾,将那点凝碧卷在其间,只听得微风过处的沙沙声轻响,那凝碧转瞬消失不见,而蓝芒顿时安静如昔下来。

黑影再度发出“啾啾”之声,迅敏的冲出了岩洞,没入黑漆漆的灌木丛中,不见了踪影。

“小妖女,快跑,快跑,快跑。”声嘶力竭的惊恐大喊划破帘幕,震得薄透的窗纸扑簌簌响动不止,连床头海棠木雕花小几上供着的青瓷小灯,原本暗淡的烛火也狠狠的晃动了几下,最终在飘摇中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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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回 幻境(十六)

帘幕被一双手狠狠扯开,露出身着月白寝衣的江蓠,满头是汗,眸光寂寥的转了转,伸手扯过跟随他出生入死许久的灰鼠刻丝斗篷,裹在了身上,在窗下静立良久,他猛然推开窗,凛冽的长风浩浩然然直入窗内,宝蓝色乌金云绣帘幕被重重掀起一角,立在窗下的他心头一悸,幽幽叹息道:“小妖女,快跑。”

江蓠像是仍沉浸在方才的梦魇中,难以自拔,惊惧与担忧齐齐涌上心头,她的仇家那样多,比世人皆嫌晦气的扫帚星还要多,可如今她的修为那样低,低的比蚂蚁还要弱小可欺,不知何时便会遭了毒手,他心中生出执念,想要顷刻间便飞去青州,护她周全,可他不能,所谋之事刚刚有了些许眉目,他丢不开这一切,回来后,他绝口不提那段过往,绝口不提落葵,即便是身边亲信,也全然不知那些时日的内情,这一切,皆因正邪之分,深如沟壑,他不能给彼此惹来泼天大祸。

“少主。”崖香突然推门而入,躬身道:“少主,有动静了。”

江蓠回首,平静道:“说。”

“在满月湖,是啾啾溪燕。”崖香抖了抖肩头的轻雪,张开手,掌心中静静卧着一羽乌黑翎羽,闪着微光。

江蓠仔细端详了片刻,沉声道:“去了何处。”

“去了北峰下的悬崖,那里有一处岩洞,罕有人迹,故而一直未能被人察觉到。”崖香轻声道。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江蓠阴森道:“查出是谁了么。”

崖香将那翎羽递到江蓠鼻下,轻声道:“少主闻闻。”

啾啾溪燕是太白山中最常见的鸟雀,擅飞行与隐匿,这一羽乌黑的翎羽,便是此鸟的尾羽,微光闪烁中,一缕缕异香悠然而出,若有若无,似香非香,十分奇异。

“是昆仑紫真檀。”江蓠冲着鼻尖儿轻轻挥手,让那香气直入心脾,转瞬,他猛然狠厉道:“暗中将天一殿中所有的人都细细详查一遍,不可放过半点儿异样。”

“那,宗主夫人呢。”崖香略微有些迟疑,宗主夫人虽是宗主的后娶之妻,但甚得宗主的喜爱与信任,一旦惹恼了她,只怕后患无穷,连少主也无法幸免。

整个屋内极静,静的如一潭死寂深水,可江蓠心中却波澜骤起,那不安,如同太白山上肆意生长的野草,如同荒废许久的陋室中呛人的灰尘,密密匝匝,无孔不入。

“查,都查。”江蓠平静道,心潮却已起伏,莫非落葵那些日子所说的话,果真一语成谶了么,鬼魅既已露出行迹,那么必定无法逃出自己的掌心,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一缕微光从指缝间漏了下来,掌心中隐现一枚拇指大小的浑圆珠子。

夜色中的太白山有些骇人的陌生,暗潮在一重又一重寂寥山影中无声涌动,危机在一丛又一丛森然树影中悄然四伏。

而红芒流转,青州不越山脉下的幻境中,已是另一番光景。

天边微明,初阳澄澈如金,穿透高大挺阔的梧桐树冠,在院落中流淌洒落,浓阴翠翠在地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儿。

日影静移,透过青碧色的窗斜入屋内,水红色的轻纱帐幔一起一伏间,像凭空燃起一把灼热烈焰,烈焰间朵朵的合欢花翩跹生姿,恍若清媚无双的美人,在晨阳中初绽笑颜。

空青自迷蒙中醒来,眼前仿佛多了个陌生女子,背身而卧,光洁的肩头上烙印一羽凤翎,赤金的光芒晃得他有些眼晕,他揉了揉双眸,才惊觉自己没有眼花,旋即慌张起身,一挥手,一袭天青色长衫裹在了身上。

床榻上的女子听得动静,转过身来,露出那张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脸庞,望着他目瞪口呆的震惊模样,女子挑唇戏虐一笑:“六殿下,你醒了。”

空青紧紧蹙眉,大惊失色道:“你,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落葵呢。”

女子轻点眉心,一羽凤翎裹着个姑娘落到地上,她努了努嘴,笑道:“六殿下慌甚么,这不是么。”

昨夜的情景,一丝不落的看到了落葵眼中,万千复杂的情绪汹涌袭来,连日来不眠不休的抵御情愫之丝的纠缠,她早已法力枯竭,心神崩溃之下,她终于没能抗住情愫之丝的疯长,眼睁睁的任凭此物禁锢了灵台,一点点吞噬起她的心智。

此番骤然被放出,终于挨到了踏实而冷硬的地面,她狠狠打了个激灵,竟有了一瞬的清明,眸光绝望的望住空青,艰难的张了张口,终是一言未发。

空青顿时心生不祥,沉下心思略一调息,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的神魂,惊觉神魂中竟种下了一丝凤族本源,脸色突变的厉声大喝道:“半夏,你对本君做了甚么。”

落葵转眸相望,那名唤半夏的女子,早已换了张脸孔,只见她长眉入鬓,一双明眸微微上挑,透出清媚而又端庄的气韵,那赤金色的复微微一转,便是贵气难掩的风姿。

半夏听得此言,身形飞转,漾起一阵刺目金波,旋即身披一袭明紫色凤翎华服,端方无双的立在了空青面前,红唇微挑,傲然一笑:“这种事,我一人如何做得来,你的神魂中有甚么,你清楚我也清楚,而我的神魂中有甚么,你装糊涂也是没用的。”

空青退了一步,薄唇紧紧抿着,眸光流转,杀意凛然,他单手轻晃,握住一柄赤金长剑,不假思索的直直刺向半夏的心口。

半夏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招,竟不躲不闪,任由那剑尖儿刺入她的心口,随即忍痛惨笑道:“六殿下,我死不足惜,你身居高位自然不会受罚,可你的阖族上下便要替你受过,还有她。”

“你,你还要做甚么。”空青闻言大怒,打断半夏的话头,将长剑向前一递,赤金色的血顺着剑尖儿缓缓渗出。

半夏痛的倒抽一口冷气,那双赤金复定定望住落葵,忍痛奚落笑道:“她的生死,在我的一念之间,更在你的一念之间。”她偏着头,望向空青:“六殿下,你以为,我会狂妄到孤身来此么,你以为,杀了我,便万事皆休么。”

空青大惊,猛然退了一步,将长剑抽离半夏的心口,带出一串赤金血珠,划破虚空中漾起的一线轻尘,血珠落在地上,微微晃动,发出金玉之声。他缓过一口气,将面无人色的落葵揽入了怀中,轻轻附耳道:“别怕,有我在,我带你出去。”

落葵周身战栗不止,并非因恐惧,而是来自于震惊,震惊于眼前二人的身份,震惊于那情孽的可怕,在自己直面空青的转瞬,仅存的一点清明已被吞噬殆尽,心中难以抑制的对他生出万千情丝,她勉力克制,可冷眸依旧漾出火热的光。

空青察觉到落葵的异样,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略一沉凝,破口骂道:“半夏,你对落葵做了甚么。”

半夏喋喋笑了起来,微微上挑的明眸弯成了两道眼缝,奚落道:“情孽喽,我将你二人当年的情孽种到了她的灵台上,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就算是情不由己,她此生此世,都只能对你一人生情,六殿下,如此大恩大德,你可有甚么能够回报于我。”

空青勃然大怒,深眸愤恨的瞪着半夏,绝望的怒斥道:“半夏,本君就是死,也绝不娶你。”

半夏清媚无双的笑道:“那又如何,六殿下不肯娶我,也绝娶不了旁人,你我就这般相恨相杀,就这般千年万年的孤独下去,哦,对了,我还可以看着你悔恨终生,多好啊,或许,这是我余生中唯一的乐事了。”

空青垂下头,望住落葵,只见她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紧咬牙关,显然在苦苦抵御那情孽的侵蚀,原来,原来这一世,即便种下了情孽,即便受尽折磨,她也不肯对自己生情,他的心神转瞬崩溃,在失去她的岁月中,他将所有无法言说的话诉诸笔端,把那一份戛然而止的情愫结成了个死扣,成为心中迈不过也放不下的一道坎,他曾经千百次的想过若再度重逢,定要宁愿今生今世深情无归处,也不愿一如当年般浅喜变淡薄,可事到如今,这重逢成了孽缘,这深情成了枷锁,他与她,终是逃不脱陌路人的宿命。

瞧着空青神情艰难,瞧着落葵受尽折磨,半夏笑的更加娇艳明丽,眼角沁出一串泪珠,散发着幽幽金芒,笑语中透着无尽冷意,狠狠的在空青心上补了一刀:“六殿下,如今这幻境已然无法做的圆满了,若你想叫她安安稳稳的离开此境,少不得还的与我联手一回,当然,若你想送她上路,少受些折磨,我,乐见其成。”

从始至终,落葵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不肯转头望上空青一眼,她怕,怕说出的话情意绵绵,怕那一眼万年,怕即便自己不开口,心事也会从眸中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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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回 幻境(十七)

空青深眸一缩,微冷的眸光在半夏身上巡弋片刻,他自然知道她口中的联手二字是何意,如今他的修为被压制的极低,唯有与她将双魂彻底交融,借助她的凤魂之力,才有可能破境而出,可他素来心智冷硬,不受威胁,淡然笑道:“半夏,你不必以此要挟本君,本君的修为寿数不是个笑话。”言罢,他长袖飞卷,便要带着落葵离开此间。

“空青。”半夏溺在灼热的晨曦中,明紫色的华服原本是最明艳华贵的颜色,可此时却益发的冷寂孤独下来,她声嘶力竭的冲着空青的背影疯狂大喊道:“空青,你疯了么。”

“疯的是你,不是我。”空青身形微顿,他是疯了,在得知落葵被种下情孽的那一刻,他就疯了,凭着落葵冷硬的心性,一旦种下此物,便意味着他无论做些甚么,付出甚么,与她都终究只是陌路人了,原本双魂融合便非他所愿,他恨极了半夏,如何还肯与她作甚么联手之势,他身形一个闪动,带着落葵,离开了这间院落。

落葵被空青的长袖卷过,身不由己的跟着他一路前行,事已至此,她竟出人意料的勉力维系一丝清明,不断的回想此事的始末,这女子所用之术,显然是凤族之术,长和国的尤氏家族,乃凤族的人族后裔,只是她的修为,显然并未区区人族后裔所能达到的,而她对空青口称六殿下,这个六殿下,究竟是长和国的六殿下,还是,还是妖族的六殿下。

晨起的风尤有些凉意,在耳畔簌簌而过,她心中狠狠打了个突,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人族弱小,灵气稀薄,素来为妖族所不屑,也甚少踏足这片人族之地,若他真是妖族六殿下,那么费尽周章的混进水家,究竟所为何事,莫非果真如苏子所言,他所来并不为事,只是为人,落葵缓缓回首,只见半夏周身被金光环绕,在后头紧追不舍,她心下沉重,莫名其妙的便招惹了这样的大敌,只怕以后永无宁日了。

此时的兖州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晨起的人在街头熙熙攘攘,见到三人御空而行的身影,莫不是惊吓的倒抽一口冷气,有些人认出了空青的身份,纷纷指指点点说个不停。

兖州城中,一座高塔直入云霄,此塔呈母子相托状,塔身达数十丈之高,乃兖州城中最高之处,登高望远,满城风物尽收眼底。

阵阵轻灵的铜铃声在风中幽幽盘旋,如同梵音袅袅,明亮的阳光在白玉栏杆上静静流淌,微风穿过几杆交相掩映的翠竹,那竹叶修长,如一汪碧水荡漾,疏落清爽的草香给炎夏添了几丝凉爽。

据苏子所言,破境而出有三法,上上之选便是将幻境做的圆满,消除了水蔓菁心中的恨意,此境自然消弭,空青起初也是探明了落葵如今正是水蔓菁,才会心无旁骛的去结识她,去促成此事,谁料人算不如天算,竟被人李代桃僵。而其二则是摧毁幻境的阵眼,幻境自然

消失,至于下策之选,便是强行撕裂幻境而出,只是此法恐会对落葵与郁李仁有所损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幻境的阵眼便是这座兴隆宝塔,只是,摧毁此塔并非易事,塔外的阵法乃是水麒麟一族的四象绝阵,能够变换雷电云雾四景,而破除此阵,所消耗的不止有法力,还有寿数,这也是空青入的幻境,起初并未选择此法的缘由,毕竟消耗了法力可以静养调息,折损了修为尚可重修,而短了寿数,却是难以补回了。

空青在塔前静立良久,终于深深吸了口气,掐了个诀,一道手臂粗细的青芒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重重砸到塔身之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只这一下,塔身上荡漾起一层蔚蓝色的涟漪,悠悠荡荡充斥整座兖州城,顷刻间,这座城和城中之人,像是被雾气尽数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这雾气丝毫没有停歇之意,从兖州缓缓弥散开来,将幻境中的一切尽数湮灭,只留下这座荒草凄迷的兴隆宝塔,和塔下的空青二人。

就在此时,一道白芒从远处激射而来,转瞬没入落葵的袖口。

空青察觉到了异样,回首诧异道:“落葵,怎么了,方才那是甚么。”

落葵紧紧蹙眉,狠咬着下唇撇过头,不肯看他一眼,亦不肯与他说上半个字,只小心摩挲着袖口,心下微沉。

空青哽了一哽,神情有些悲戚,周身一阵青芒荡漾,已恢复了从前那般模样,一双深眸神情复杂,静立良久,荒草在风中摇曳,发出寂寥的簌簌声,应和着兴隆宝塔上的清脆铃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如同雨打芭蕉落闲庭,咚咚作响,震耳发聩。他在这相对无言的尴尬中默默回首,双手翻飞,一枚青色圆珠悬在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兴隆宝塔已变了模样,像是被一片乌云层层裹住,其间电闪雷鸣,邪红的闪电在兴隆宝塔上不断跳跃如蛛网般密密麻麻,最终汇聚成一片猩红色的闪电汪洋。

空青遥遥轻点,青色圆珠一个闪动,迎头撞到了闪电之上。

“嗵”的一声,如一块巨石重重砸入水中,那片赤色汪洋被激起滔天巨浪,在兴隆宝塔形成片呼啸翻滚的光幕。

而青色圆珠只在光幕上砸出了个凹陷,一阵滚动后,便被邪红闪电层层缠住,再无法寸进半分。

空青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眉心处浮现一只龙影,金光大作迎风见长,周身的气息强大的骇人,他指尖冲着龙影遥遥轻点,一点金芒从龙影中呼啸而出,随后融入青色圆珠中。

青色圆珠内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龙吟之声,那大片大片的青芒在闪电中疯狂席卷,如同夜色中的点点萤光,虽然微弱,却有着罕见的摧枯拉朽之力,能够照亮无边无际的黑暗。

光幕中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如蛛网般的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光幕。

此良机,空青狠狠催动法诀,正欲在光幕上撕开一条口子,可“轰隆隆”一声巨响过后,那光幕却诡异的光华陡转,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只见一朵朵白云开在塔身周围,被朗风吹过,宛若堆起千层雪,漫天霞光如练,烈烈绽开细碎如金的光影,而荒草凄迷出,蓦然多了些许山峦叠嶂,溪水潺潺,端的一副仙家福地,令人神往。

落葵在不远处静立,冷眸闪动,这封魂阵乃是她亲手所布,自然知道这幻境的厉害,更清楚破除这阵眼所付出的代价是寿元,空青的修为极高,高到足以强行撕裂幻境而出,可他却偏偏选了这种伤及自身的法子,想来他是唯恐强行撕裂幻境,会对她有所损伤。她凝眸望住迎风翩跹的衣袖,那许久未曾出现的淡薄熟识感,再度蓬勃而出,这个人,她像是早已认识了千年万年,也分别了千年万年,如今再度重逢便是圆满,她不住的告诉自己,这念头乃是情愫之丝所扰所生,并非她心底真实的念头,她一言不发,勉力克制住想要冲过去的脚步。

就在此时,塔身上的朵朵白云极快的挪动聚拢在一处,结成大片六角霜花状的阵法,整个阵法晶莹剔透,倒映出兴隆宝塔的模样,阵法上符文闪动,禁制重重,显然是无法轻易破除的。

而光幕上的裂痕转瞬修复如初,而那枚青色圆珠陷入了阵法中,如同一头扎进了棉花中,连龙吟之声也变得闷闷的,无法传得更远。

空青脸色蓦然一白,决然的抬手,再度从龙影中剥离出一片金芒,比方才气势更甚,直冲青色圆珠而去,而在金光被剥离的一瞬间,龙影变得气息微弱微弱下来。

“空青。”一声慌张焦急的大喝在他身后响起,旋即金芒飞快的掠过,将那已激射到青色圆珠旁的金芒一卷,倒飞而回,重新融入龙影。

随后,一只气息强悍的天凤落于兴隆宝塔之上,赤金色的羽翼大张,绚烂的光芒遮天蔽日。

半夏缓缓落到空青身侧,双手飞快的掐诀,一串串悠长凤鸣从天凤口中远远吐出,兴隆宝塔之上的白云霞光山峦溪流,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层灰色光幕也变得稀薄起来。

空青脸色突变,诧异的望住半夏,只见她满脸焦急,神情担忧,心中不禁微沉,他眼中的半夏,素来端庄自持,冷酷决然,她与从前的落葵有极为相似之处,皆是心里除了本族,从装不下旁的人和事,只是,半夏更为狠毒一些,只要与己有利,旁人的性命,她说舍弃就舍弃,故而他从不与她亲近,只因她视旁人的性命如草芥,早晚有一日,也会视他的性命如草芥,可他全然未曾料到,今日的半夏竟没有坐视不理。

半夏目不斜视,厉声喝道:“还不快帮忙。”

这一声厉喝令空青回了神,他忙镇定掐诀,那龙影转瞬跃到了兴隆宝塔之上,与天凤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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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回 禁锢情孽

青州城,不越山脉外的密林中,黄昏时分,刺骨的风在林中呼啸而过。

高冠男子袖中突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凤鸣,他紧密的双眸猛然张开,抬头望了望高远的天,肃然起身,长袖一甩,那巴掌大的阵盘转瞬跃到了虚空中,只见上头布满了细碎的裂痕,他大惊失色,紧紧蹙眉道:“怎么,这幻境怎会如此快便被破了,怎会如此。”

五彩鹦鹉扭了扭脖颈,在他的肩头来回踱步聒噪道:“他果然是个疯子,发起狂来连自己的命都不用要了,竟用自己的寿元去破除阵眼,疯子,大疯子。”

“轰隆隆”数声巨响震天动地,冬日里响起了罕见的旱天雷,明亮的天也随之阴暗了下来,一捧捧漆黑的墨色在天际不断的泼洒,氤氲开大朵大朵墨色的花,阵阵阴风在密林中穿梭,摇动的枝丫几乎曳地。

惨白的闪电割破漆黑如墨的天,闪电中像是藏了双手,将虚空狠狠撕裂开一道狭长缝隙,凤鸣之声悠长的穿透虚空,直入人的耳膜。

高冠男子脸色突变,青白一片,连连跺脚道:“这个傻丫头,傻丫头。”他气急败坏的一跺脚,飞身冲向了裂缝的光明之处。

青州不越山脉寒潭之下的骐麟观内,红芒流转,阵阵轻微的爆破声过后,一道道细碎裂痕以燎原之势布满光幕,只一瞬间,那光幕便完全破碎了,而里头的红芒似水波轻漾,几番流转过后,极快的消散不见了。

此时的落葵被一缕红芒裹着,在虚空中飘飘荡荡,缓缓下落。她只觉心里身上都累到了极点,汗水浸透了衣裳,又湿又凉的黏在身上,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眼皮子越发沉重,连睁开双眸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子苓若是看到你被打得半死,一定会后悔犯懒没有与我一同来,少了多少下酒菜。”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落葵惊得猛然睁开双眸,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一个人影,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不知置身于何处。

她挣了几挣,却只觉从骨髓深处渗出阵阵剧痛,一时之间竟无法从这片白茫茫中挣脱出来,耳畔却再度传来嬉笑之声:“你还有力气骂人,看来伤的还是不重,喏,这药是师尊让我给你捎来的,他老人家还真是料事如神,竟算准了你会被打个半死。”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这是你的四师兄,也是师尊让我给你送来的,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既然你被打得半死,想来也没力气收拾什么了,往后打杂的事便让他做,做不完就不许走,不必顾及他是个甚么身份,你只管养好伤便是了。”

落葵秀眉微挑,满心疑惑,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所说的内容更是十分熟悉,只是千头万绪的,一时半刻的竟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说过这些话,还未来

得及多想甚么,那个声音又惊又怒的响起:“死丫头,亏我巴巴的跑来给你送人送药,你还敢打我,早知就再晚来会儿,让你掉在地上摔个筋断骨折好了。”

话音方落,那红芒却在顷刻间散尽了,而落葵,眼看着便要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从半空中的青衫男子陡然身形一转,迎了上去,伸手一捞,将她揽入怀中,眸光如蛛丝般缠在她莹白的脸上,深眸凄凉,一副欲言又止的艰难神情。

落葵吃了一惊,微微侧目,这情景,令她灵台一晃,那原本安静下来的情愫之丝,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停的疯长席卷,她侧过头去,躲开空青的眸光,连连催动法力,将情愫之丝远远推开。

虚空中红芒散尽,落葵与空青二人立在了厅堂内,此时的她已神情如常,仍是那般清辉微冷的模样,只是脸上没有半点好颜色,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刚在地上站定,苏子便迎上来,焦急问道:“怎么,怎么就你们两个人出来了,老郁呢,郁李仁呢,掌门师兄呢,他,他怎么还没出来,他人呢。”

落葵喉间涌起腥甜,强忍下翻江倒海的痛感和恶心,琉璃珠子般的冷眸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从他怀中挣扎而出,身形狠狠晃动,一头栽到了苏子身上,小心捏着袖口,那双冷眸中的痛楚之色再难以掩饰,忍痛低声附耳道:“在这,在这里,一切都好。”

落葵微微颔首,终于望住空青凝神道:“青公子,我需用秘术疗伤,请你回避一二。”

空青一时无言,只好转身离开,在厅堂中,一盏接一盏的灌着冷茶,盘算着事到如今,还能做些甚么来挽回。

山腹中灯影绰绰,燃了上好的凝神静气的安息香,落葵拥着厚厚的锦被,靠坐在床头,斟酌了片刻,将幻境中的一切详说分明,万般酸涩的眸光深藏眸底,冷眸平静,言语微冷道:“苏子,我要催动百蛊之虫来禁锢吞噬情孽,你,替我护法。”

苏子心间掀起惊涛骇浪,他并未料到幻境中竟会生出如此多的坎坷,更未料到此事会牵扯到妖族,可一时之间,他也找不到甚么言语来宽慰落葵,或者说,落葵如今需要的并非是宽慰,他重重握了握落葵的手,旋即起身,双手微微一晃,一道红芒落于二人面前,结成一片巨大的光幕。

他口中法诀不断,光幕上血色凝重,将二人的周身笼罩其中,而光幕上亮起一颗颗赤色星芒,熠熠生辉,赤红的鲜血从星芒中蜿蜒而出,在光幕上布下一层鲜血染透的蛛网,显得格外诡异。

落葵在床上盘膝而坐,单手掐诀,深藏于骨髓的点点红芒,随之沿着四肢百骸的经脉缓缓上行,一直汇聚到灵台之上,凝聚出一朵滴溜溜打转的幽冥圣花,诡异邪红。

她口中吐出一段晦涩的法诀,眉心处的虫影蓦然光芒大作,直直沉入灵台

上的那朵幽冥圣花中,那花竟然只是红芒凝聚而出的虚影,与虫影重重相撞,发出闷闷之声。

随后,那虫影狰狞着大张的嘴,一口口将这花之虚影吞噬殆尽,虫影嗡鸣一声,血色在虫影上缓缓凝结,随即与其融合在了一处。

此时的落葵微阖双眸,不知不觉间,周身荡漾起一层层冰寒至极的薄雾,袅袅上旋,直将这处屋舍充斥的寒意逼人。

苏子周身结了一层薄冰,眉毛眼睫皆挂着蒙蒙白霜,他的有些受不住,忙分神掐了个诀,在周身亮起红芒,那寒意侵体才算消减了半分。

落葵双眸紧闭,额上渗出滚滚冷汗,催动着血化后的百蛊之虫,浸在灵台之上的浓厚血雾中,一口口吞噬雾气。

自打那情孽在灵台上扎下了根儿,生出了漫天遍野的情愫之丝后,灵台便始终被一层凝重血雾包裹其中,落葵便再没见过那情孽的真容了。

随着血雾渐渐变得稀薄,落葵沉下心,终于望见了情孽的囫囵模样,竟早已不是起初种下之时的一簇红芒了。

灵台之上生出一朵艳丽绝伦的花,枝干婷婷玉立,四片浅波状的柔弱花瓣微微卷曲着,散发着世间繁花皆难以企及的美艳,而那鲜红的情愫之丝,便是嫩黄的蕊中不断生出,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血雾散尽,情孽终于完全显露出来,落葵狠狠掐了个诀,百蛊之虫嗡鸣一声,大张着狰狞的嘴,一口口吞噬起情孽,出人意料的是,此花看似柔弱,却极为难缠,每吞下一口,便要耗尽此虫的吞噬之力,而此虫稍作喘息,那情孽便又长上一分,此消彼长之下,竟不见少了多少。

她心下微沉,双手翻飞,虫身下的百足倏然伸展开来,将情孽团团围住,随后,她轻吐了个“禁”字,那百足狠狠向上一抓,不曾想那情孽却扎根极深,这一抓竟未能见效,她凝神思量片刻,随之掐诀,将骨髓中的点点红芒尽数逼出,融入到百蛊之虫中,再度故技重施,情孽终于脱离了灵台,重新化作一簇红芒,被百足牢牢禁锢其中,而那无尽的情愫之丝,在那花枝消失的转瞬,便化为了灰烬,消失的无影无踪。

见此术一击即中,落葵惨白的脸上浮现些笑意,再度催动法诀,百蛊之虫便包裹着情孽,安静的的浮在灵台之上,一口口吞噬起情孽,每吞噬一口,百足便收紧一分,那情孽的红芒随之黯淡一分,只是这变化极为细微,若不细查,实难发觉。

落葵且喜且忧,喜的是百蛊之虫的吞噬之力对情孽的确有用,忧的却是这用处实在微弱,如此吞噬之下,没有三五年,只怕是无法建功的。她定下心思,睁开双眸,定睛望住苏子幽幽道:“好了苏子,我已催动百蛊之虫将情孽禁锢,暂时不会有情愫之丝的困扰了,但至于吞噬干净,却非一日之功,在这期间,我无法动用百蛊之虫出来御敌了。”

第二百三十七回 此生没有如初见

“无妨。”苏子看的心疼不已,他掐诀撤去光幕,伸出两指,在落葵的额头飞快的一探,见她并无旁的伤势,不禁松下口气,在她耳畔轻声道:“今夜咱们就歇在观里,养好了精神,明日再回城,一切有我,你不必忧心。”

落葵微微颔首,疲惫的松了口气,衣袖轻挥,放出一道白芒,落于床尾处,白芒敛尽,只见郁李仁仰面倒在床上,昏迷不醒,而一袭白袍被鲜血染透了,额上一缕白芒暗淡,像是顷刻间便要散尽了。她脸色惊变,忍痛道:“苏子,快,定魂丹在青瓷香炉旁的紫檀匣子里,快,快。”

苏子反手将门紧紧锁住,燃了一炷香,轻烟袅袅竟不似寻常的熏香,闻起来清苦异常,但却令人心神安宁。随后一层层的开箱子取丹药,递水,拿帕子,一丸馥郁幽香的丹药塞到郁李仁口中,灌了水下去,才得出空来颤声道:“掌门师兄这副模样可不行,他如今已无法维持人身了,勉力支撑下去,只怕会魂飞魄散的。”

落葵稳了稳心神,强忍住满身挫骨的疼痛,点了点头,叹息道:“那,你施法罢,待掌门师兄醒来,挠你个满脸花,可与我无关。”

苏子撇嘴赏了她一记白眼儿,随即双手翻飞,一记法决落于郁李仁身上,他的身形眼见着不断的变小,一直化为两个巴掌大小的白茫茫一团,他才松了口气,将那白绒绒的东西放在榻上,扯过锦被裹起来,只露了个白绒绒的脑袋出来。

若非那白团子一起一伏,是个活物,还真会被人误以为是团棉花,苏子克制住想要揪一把绒毛的手,幽幽叹道:“水蔓菁果然厉害,竟然把郁李仁给打回了真身,不过幸好你不惜精血布下了封魂阵,又让郁李仁附了你的身,把她给封印了起来,才没惹出大祸来,只不过你亏损的这些精血,和你吞噬的情孽,折损的法力修为,要好些日子才能补得回来。”

落葵缓了口气,抬手轻抚着白绒绒的脑袋,他原本光滑洁白的皮毛,如今夹杂着血色与泥土,看上去灰头土脸脏兮兮的狼狈不堪,有些地方打着结,有些地方却没了毛,只剩下红嫩嫩的一层皮。她不禁心疼起来,掌门师兄一向最爱漂亮,这一架受了如此重的伤,伤成这样,脏成这样,他醒来看到,只怕自惭形秽的要活不下去了。

就在此时,杜衡轻轻敲门,在门外低声道:“主子,青公子问主子伤势如何了,他,想要进来瞧瞧。”

落葵微怔,旋即冷冷开口道:“请青公子先行安置罢,夜深了,今日就不见了。”

“喏。”杜衡应声称是,脚步渐渐远去

苏子的薄唇紧紧抿着,迟疑道:“听你所言,你与空青似乎有些前世纠葛,真的,就这般算了,不再深究了么。”

落葵闻言,心间一悸,微微生痛,冷薄笑道:“有甚么可深究,前世,与我的今生有何相

干,既无相干,为何要做纠缠,况且我前世既凝聚出了情孽,与他自然没甚么好结果,既然前世我是栽在了他的手上,那么今生又岂能再栽一回,老天爷既然开眼,赏了我个忘却过往,重新做人的良机,我为何不好好活着,好好寻个相伴之人,为何非要在他这棵歪脖子老树上吊死。”

她已将此事想的十分明白,扬眸望住苏子,一字一句说的平静而又决然:“你不必说甚么正是因前世用情极深,今生才苦苦追寻这等话,你我都是明白人,能让人苦苦追寻的,多半前世留有遗憾与亏欠,未必就是深情,那么今生所追寻的,也只是弥补与圆满,而非真正的深情,要知道,若真的情深似海,那便是毋宁死,也绝不分开,若一个死了,另一个也绝不独活。就如同你与她,若非因为我,苏子,只怕你早早随她去了罢。苏子,我相伴一生之人,宁可没有,也绝不将就,既然前世如此不堪,那么今生更不必有甚么牵扯,毕竟,从前世到今生,他都不是甚么一心良人。”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皆诛心,苏子一时语噎,他对程朝颜莫若如此,用情至深自然不假,可这至深并非人在时,而是人去后,人去后,他才知道情之深,才会悔之晚矣,才会知道是他亲手葬送了这一切,让深情没有了归路,彼时的他,几度想随她同去,奈何牵挂太多背负太多,终是有负于她,他也曾想过来世,若有来世,定不相负,可莫说会不会有来世,即便有,只怕她也会如同落葵一般,与原谅无关,只因向往新生。

苏子暖着她冰冷的手,温言道:“也好,只要你无事,怎样都好。”

望着眼前这个人,落葵的心安稳极了,像是找到了此生最稳妥的依靠,她轻轻一笑,靠在他的肩头,低声道:“其一,挑十名修为大成的弟子,进入万载蛮荒,打探凤族与龙族的动静;其二,海曲分堂增派二十名弟子,一旦有妖族穿越万载蛮荒进入人族之地,即刻留影传信;其三,传信长安与徽州分堂,留意苍龙世家与尤氏家族的动静。”

桃花眸中流转出坚毅的光彩,苏子微微颔首,轻声道:“好,我去安排。”

落葵知道苏子仍在忧心自己,唯恐她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挑唇撒娇一般笑道:“哥哥,你放心,这日子已如此难捱了,我定会善待自己,也。”她微微一顿,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在眼前一晃,她顿时心甜如蜜,失神笑道:“也会善待,真正那个情深之人的。”

苏子轻轻一叹,他知道落葵心中有了个不该有的人,但却又无力阻止,如今再加上这情孽和来历不明的身份,她无论如何都是容不下空青了,他望住落葵清减的脸颊,抬手疼惜的揉了揉她覆额的刘海,似是无奈一笑:“好,你既有了主意,那赶人走这种恶事,我去做罢,你与他,的确不易再相见了。”

坎字房中静谧无声,茶水的苦香幽幽,

这间房,是空青与文元头一回来骐麟观之时,所住的屋舍,彼时他尚且心存希翼,如今的他却是心如死灰,只不过短短数月功夫,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空青一盏接一盏的灌着冷茶,直将自己灌得几欲作呕,也不肯罢手。听着恍如隔世的更漏声声,他微微有些失神,转瞬却又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却变了脸色,急急回首,只见那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立在门口,失望神色转瞬布满眸底,勉力笑道:“苏子,落葵,如何了。”

苏子平静道:“很好,不劳青公子费心。”

空青哽了一哽,神情益发寂寥,急匆匆的开口剖白心声:“那情孽,那情孽,我方才想了想,动用我族中的秘术,还是,还是有法子驱除的。”

“不必。”苏子桀骜一笑,冷然的打断了空青的话:“我水家虽不值一提,但情孽在我们眼中,更是不值一提,自有驱除之法,青公子,你与落葵前世如何,我们不想问,更不想知道,至于今生,你二人无缘,不必再强求了,我水家既已与苍龙世家结下盟约,自然不会反悔,日后若苍龙世家有事,传信也好,遣人也罢,请换个人来,若青公子事必躬亲,那么,便来见在下罢,至于青公子的来历。”他桃花眸微微上挑,不屑的一笑:“多说无益。”

空青闻言,心中大恸,素知落葵决然,但却没料到竟如此狠绝不留余地,竟不肯再见他一面,他只觉喉间哽咽的厉害,一股股酸涩涌上心头,鼻翼翕动,像一尾离开水的鱼艰难的喘息:“这是,她的意思。”

苏子斜睨了他一眼,平静道:“谁的意思不要紧,要紧的是,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否则,别怪在下翻脸无情。”

空青紧紧蹙眉,不由分说的就往外冲,想要当着落葵的面儿问一句为何。

苏子桃花眸微微眯起,冷笑在眸底流转,身形略一晃动,衣袖飞卷,大片水蓝色的光华扑面而至,随即,空青眼前景致大变,竟已不再是方才的空旷厅堂,足下却是阵阵巨浪滔天,身后,仍是那坎字房。

巨浪之中,苏子的余音袅袅传来,隐含不屑与戏虐:“青公子,莫要徒劳了,此乃我水家的迷踪幻影阵法,即便你是妖族大能之士,也无法走出来,待天明之后,在下自会放青公子出来。”

屋内熏香燃尽,袅袅轻烟如涟漪般缓缓散开,服了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郁李仁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眼皮儿,一双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乱转,瞧见了她满脸愁容,眉头与双眸几乎皱到了一处,吁了一声,笑声勉强:“师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落葵心疼不已,嘴上却不肯服软,嗤笑一声:“掌门师兄,我是在担心我自己个儿,你重修的这几年,又得在我这里赖着,你一向在吃上极为挑剔,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我得多花多少银子啊,命苦的哟。”

第二百三十八回 好一个狐狸精

缓了良久,他紧紧握住双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深眸冷然,竟多了些许罕见的狠毒,心道,若叫那情孽从此在她身上扎根,在灵台上根深叶茂,那么,还有甚么事做不到,真心如何,假意也罢,情不由衷又算得了甚么,能握在手心中,困在身边的,才是自己的。

屋内熏香燃尽,袅袅轻烟如涟漪般缓缓散开,服了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郁李仁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眼皮儿,一双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乱转,瞧见了她满脸愁容,眉头与双眸几乎皱到了一处,吁了一声,笑声勉强:“师妹,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落葵心疼不已,嘴上却不肯服软,嗤笑一声:“掌门师兄,我是在担心我自己个儿,你重修的这几年,又得在我这里赖着,你一向在吃上极为挑剔,容不得丝毫马虎,这我得多花多少银子啊,命苦的哟。”

郁李仁剜了她一眼,抬起爪子刚想挠她一下,转瞬想到自己日后要在这里住上许久,要靠她养活,若得罪了她,少不得要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默默的放下爪子,委屈连连:“我弄成这样,还不是拜你们水家的祖宗所赐,可怜我落到如此地步,还要被你嫌弃。”

落葵又好笑又好气,拧了把热巾子,缓缓擦起他身上的白色细毛,气的笑出声来:“我是心疼你,你听不出好赖话啊,行了,掌门师兄,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养着罢。”

郁李仁像是抿了一下嘴,苦笑了一下:“除了你这,我也去不了别的地方了,任谁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得把我当妖怪一把火给烧了啊。”

苏子噗哧一声,喷了口茶水喷到他身上,淋得他满头满脸湿漉漉的,旋即一边笑一边斜着眼珠子斜睨着他:“哦,你不是妖怪啊。”

郁李仁抬起前爪擦了擦脸,回首啐了他一口:“你放屁,我是狐仙,是狐仙,我是仙君之身,你若是再说我是妖怪,小心我挠你个满脸花。”

二人斗嘴斗的欢畅,落葵看的也心下一松,虽说郁李仁被打回真身,修为大降,可还有力气斗嘴,想来伤的也并不重,拿了巾子擦干了他的身子,又拿了柄牛角梳,又轻又缓的梳着他身上雪白细毛。

郁李仁是甚么时候来的水家,落葵不记得了,只记得起初他只有一个巴掌的身量,分明是一只通体贵气的白狐,却整天哈巴狗似的跟在自己身后,摇着尾巴用两只前爪搭在床榻上,每回都试探着要钻到她的热被窝里去睡,又都被父亲拎着后脖颈子给扔了出去。

直到有一日,这只白狐突然张嘴说起了人语,落葵吓疯了,又哭又嚎的去找父亲,父亲这才告诉她,这原本是他收下的二弟子,并非一只寻常的白狐,是通了灵成了人的,天然的阴阳轮回之身,受了伤才成了这副模样,那似乎是郁李仁第一回被打回真身,后来父亲身死,郁李仁相救而不得,第二回又被打回真身,这一修养就养了近十年的功夫。如今

,他又原样再栽了一回跟斗,不知又要养上几个春秋,才能养的回来。

落葵垂眸,侧身笼在暗影里,忽而引袖轻咳一声:“掌门师兄,观里的事便让苏子与杜衡掂量着办罢,你这几年便好好养伤,安心修炼。”

郁李仁的尾巴在她手上轻软的滑过,狐狸眼亮晶晶的,不甘心道:“除了这样,也没别的法子了,只能叫他们这两块料越俎代庖了。”

这屋内灯影绰绰,轻烟袅袅,气氛隐约有些沉重。

郁李仁虽毛色依旧雪白光滑,可眉心那点白芒黯淡无光,一双红宝石般双眸亦璀璨不在,鲜艳的血红色光华尽敛,竟成了一抹灰突突的绾色,显然被伤到了神魂根本,一时半刻是难以恢复了。

落葵紧紧蹙眉,回望了苏子,递了个眼神儿过去:“苏子,空青一时半刻出不来罢。”

“我用迷踪幻影阵法拘了他,且出不来呢。”苏子会意笑了笑,出人意料的掐了个诀,一簇红芒将郁李仁牢牢捆住。

郁李仁猜到了苏子要做甚么,他颤抖着身子不断挣扎,瞪着暗淡双眸,破口骂道:“姓苏的你敢,你若敢动老子,老子,老子骂尽你八辈儿祖宗。”

桃花双眸微微上挑,深褐色的眸子隐含奚落的笑意,苏子挑眉,不屑道:“姓郁的,就算你把我八辈儿祖宗的坟刨了,我该动你,还是得动你。”

白绒绒的细毛密密覆盖住郁李仁的脸庞,瞧不清楚他惊怒异常的神情,只浑身白毛无声的根根竖起,炸得像一只圆滚滚的刺猬,颇具喜感。

落葵咧嘴一笑,打趣道:“掌门师兄,你是只纯种的阴阳白狐吗,你是只阴阳刺猬罢,这毛儿怎么一点都不顺溜儿。”

郁李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硬生生挤出几滴泪珠子,装作委屈十足的模样,可怜巴巴道:“师妹,你就饶了我罢。”

落葵横了他一眼,笑道:“少装这副模样,你闭嘴。”一抬手,拔下发间的素银簪子,在虚空中画了个波光潋滟的圈儿,将郁李仁围在了中间。

随后,她拿素银簪子在掌心中浅浅划过,那里蓦然多了一道血痕,湿润的血迹顷刻间漫了出来,她抬手一扬,血珠子在虚空中划出道猩红的弧线。

郁李仁有点慌了神儿,扯着嗓子连连尖叫道:“我没事儿,没事儿,你们不许动我,不许。”

苏子嘿嘿一笑,飞身迎向血珠子,单手微晃,手上多了一柄血光凛然的长剑,剑音轻灵,剑尖儿挑过一粒血珠,随之,长剑带着血珠,在虚空中绾了个花儿。

那枚血珠子转瞬化作一枚鲜红符文,悬在了虚空中,滴溜溜转动起来。

苏子立在虚空中,身形不动,长剑飞旋,在血珠子坠地之前,将其依次挑在剑尖儿,旋即化作一枚枚鲜红符文,不断旋转。

那些符文血光闪动,像一朵朵榴花在郁李仁周身怒放。

苏子薄唇

坚毅的抿着,神情有些凝重,双手翻飞如花,口中不断吐出晦涩的法诀,一道道血光从剑身上逸出来,缠在符文上,像一条条纤细的小蛇,没入其中。

“姓苏的,你住手,快住手,快点,我没事儿,我,我是装的,装的。”郁李仁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尖叫连连。

“轰隆隆”数声闷响将郁李仁的惨叫尽数掩盖,而那符文不断的扭曲拉长,连成一片波澜壮观的漫天红霞,将郁李仁裹在其中,他白绒绒的细毛,被浸染成了满树榴花。

落葵挑唇一笑,冲着苏子点了点头,轻声道:“行了掌门师兄,别嚎了,布下这融魂之阵给你疗伤,放的是我的血,耗得是苏子的修为,我们还没嚎呢,你嚎个甚么劲儿。”

郁李仁的声音在红霞中闷闷婉转:“你懂甚么,我承了你们俩这么大的情,以后当牛做马也未必还得清。”

苏子手上法诀陡转,漫天红霞像是在郁李仁身上找到了宣泄之处,纷纷蜂拥没入,见他的双眸一分分明亮起来,丝丝血芒在他的眸底盘旋,苏子神情稍松,笑骂道:“当牛做马,这也太便宜你了,以后老子叫你揍谁,你就得揍谁,叫你揍成甚么样儿,你就得揍成甚么样儿,力道错了,老子就跟你翻脸。”

红霞一点点稀薄下去,终于尽数没入郁李仁的身躯,那细白绒毛像一匹上好的锦缎,油光水滑,素白的刺目晃眼。他抬起白绒绒的脑袋,不服气的张口骂道:“本座堂堂骐麟观的观主,怎能做你的打手。”

苏子神情微微憔悴,抬手在他的额上狠狠弹了一下,撇嘴道:“有本事你现在出去晃一圈,看谁认得你,不把你当做妖怪打死,剥了你这一身狐狸皮,就算便宜你了。”

郁李仁恨恨的瞪了他一眼,他的确不敢贸然出去,如今的他修为大损,连人身都难以维持,若真身示人,只怕当真要被做了白狐领子了。他挪了挪身子,蜷缩在落葵腿上,低声道:“师妹。”

放了这些血,落葵的脸色俨然已经跟外头的雪色一样,惨白的难看极了,她吹了吹生疼的伤口,瞟了他一眼,笑道:“行了,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如今这个鬼样子,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是修不成人的,若让别人知道我的宅子里藏了个妖怪,我不得被人当妖怪给烧了啊,我多吃些阿胶红枣桂圆之类的就补回来了,可是你能早点修成人早点滚蛋,我求之不得呢。”

郁李仁不屑的撇嘴一笑,一只爪子搭在了落葵的掌心,颇有些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当年师尊打我打的太轻了些,我如今的修为才会如此不济。”

苏子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他白绒绒的脑袋,又气又笑道:“知道自个儿的修为不济,这些年就好好在房里修炼,没事儿别出去瞎转悠,万一吓着外头的莺莺燕燕,再搅了我的好姻缘,我便把你再打回真身一次。”

第二百三十九回 回家

郁李仁回首便是一口,狠狠在苏子手上咬了个血口子,得意洋洋的笑起来:“我就是不修成人,你也打不过我。”

落葵抚着郁李仁光滑的细毛,笑中带泪的道:“看你们这样,就知道甚么伤都不要紧了。”她微微一顿,冷眸阴郁,凝重道:“苏子,大婚之事,布置的如何了。”

苏子淡淡道:“都布置好了,到时,你就装作悲痛欲绝,全然不知就好了。”

炭盆中发出几声噼啪轻响,那炭烧的通红,一圈圈温暖如春的热浪,在炭盆上空泛起涟漪,落葵伸出手去,冰冷的手浸在温暖中,勉力克制住心潮起伏,一丝丝隐痛从唇边逸出来:“好,霖王那如何了。”

苏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霖王对此事深信不疑,且对曲天雄已生了疑心,大婚那日,靛蓝也尽数安排妥当,曲天雄仍一无所知。”

落葵垂首,定定望着火光一口口吞噬木炭,像极了岁月匆匆流逝,无法再回头,她怔了良久,闷闷道:“既然万事俱备,那么,就如此罢,时日不多了,万不可出差错。”

苏子抿了抿薄唇,笃定道:“你放心,绝不会叫他们有任何回旋之机的,只是,”他眸光狠毒,犹疑的缠上落葵的脸庞:“若无回旋之机,那便是死路一条,你,可千万莫要心软。”

“苏子,你个糊涂蛋,他个无情无意狼心狗肺的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咱们水家几时这么阔绰了,有大把的粮食养废物,养畜生了。”不待他说完,郁李仁便蹦到了苏子腿上,生怕落葵心底还残存着半点仁慈,急匆匆的破口骂道。

若依着落葵从前的性子,对于此等畜生,手起刀落也不为过,可如今却不行了,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背叛者亦可以被利用,她握了握双手,将一捧温暖握在掌心,来抵御心间的凉薄,原来,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或是云淡风轻,终被匆匆流光打磨的丁点儿不剩,即便她如今仍然年少,可心却像极了暮年。她神情凝重,戏虐笑道:“我不给他活路,并不意味着旁人不给,这样一个给我树下强敌的良机,会有人挤破头来抢的,只是他们仍有用处,不能一刀砍了这般痛快,况且月姑的下落和来年七星图之事,都要系在曲天雄身上,能借大婚之时,令霖王与他心生嫌隙,再适时提一提月姑之事,曲家倾覆只是早晚,不必急于一时。”

苏子伸手,握住落葵的双手,合在掌心中,深深点头,桃花明眸中满是桀骜狠毒:“如此也好,受尽折磨总比痛快一死来的解恨。”

那双冷眸仿若结了层薄薄的寒冰,没有一丝荡漾动容,唇边抿的冷薄:“天明之后返回水家,一定要让他二人亲眼看着我重病不起,让他二人告诉其他人,我的确重病缠身。”她微微一顿,沉声续道:“传信给太子殿下,请他频繁前来

探病,做出一副病势沉疴,命不久矣的模样来,至于良姜与元参,还是先瞒着罢,若他们前来探病,就说我已无法起身了,不能相见。”

暗沉沉的黑夜里,整座不越山脉在夜色中寂然无声,蜿蜒漆黑的山脊,如同一只沉睡的猛兽,空无一叶的树林子密密麻麻,黑漆漆的枝丫错乱,凄凉的夜风穿过密林,一丛丛密林顿时如无数条长长的手臂晃动,连成一片漆黑如墨的羽翼,惨淡的月色从窄窄的缝隙中漏下来,阴郁的回旋在山间,映照着山间积雪,素白一片。

两簇疾风穿过密林,摇的枝丫扑簌簌响个不停。

不越山脉外,静立着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男子头戴高冠,肩上蹲着只五彩鹦鹉,而女子则神情寂寥的望向山脉深处。

“走罢半夏。”高冠男子拍了拍女子的肩头,轻声劝道:“回去罢,你此番伤的不轻,又折损了寿数,但好在融合了他的龙魂,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回去后,父君定会前去他的族中,给你讨个说法的。”

半夏脸色发青,唇边微白没有血色,脸庞骨肉匀称,美的没有丝毫凌厉之势,周身端方气韵不减,抬了抬下颌,平静道:“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回去,只要他回去,此事,便容不得他不从。”

高冠男子轻轻一叹:“你见事明白,可唯独在他的事上想不通,他既拼了命也要救她出来,你便看着就好了,待他重伤无力破境,你再出手岂不更妙,可你偏偏心急,你看看如今你的凤魂之力,虚弱到了何等地步,若是父君看到,不知要心疼成甚么样儿了。”

半夏自嘲的一笑,是啊,看到他拼命,自己何止是心急,简直是要疯了,自己等了他半生,等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具尸首,她眸光一转,隐含赤金色的涟漪,苦笑道:“哥哥,父君心疼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我与他的婚约,长姐与他兄长的婚约没了之后,父君便将指望放在了我的身上,若我,若我出了甚么差池,父君,父君只怕要疯了罢。”她抬手揉了揉眼窝,酸涩笑道:“当年,我还那样小,父君便将我送到他们族中待嫁,这一待嫁,便耗尽了我最好的年华。”

高冠男子揽住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幽远,仿若一阵寒风掠过眉间:“你我这一生,无一事能够自己做主,只不过,你既心里只有他,哥哥无论如何也要促成此事。好了,走罢。”

言罢,他的手微微一晃,二人周身荡漾起一圈赤金光芒,转瞬便冲天而去,像是惊鸿赤影划过虚空,留下一声悠悠凤鸣。

晨光里的不越山脉,起伏的山峦如同在天边染了一笔浓墨,没甚么暖意的冬日阳光洒落山间,树梢上低悬的冰凌子折射出五彩光芒,厚厚的积雪变得

明亮夺目,端的满目冰雪琉璃的风光。

这山里寂静,连鸟兽也耐不住这刺骨的寒冷,纷纷藏在背风处躲避风雪。因山中隐秘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为了不引人注目,这山里的花木丛林从未刻意打理过,山间荒芜一片,并无半点值得赏玩的景致,唯有一条蜿蜒上山的小路,时常有人修葺一二。

落葵一行人趁着晨光下山,在山脚处换了两驾马车,杜衡驾着空无一人的灰棚马拐了个弯儿,一路驶向青州城的东城门,而另一驾马车,则悬挂着天门镖局的旗帘儿,向着青州城的西城门疾驰而去。

车内熏香袅袅,炭盆烧的正旺,厚厚的油纸将车内封的密密实实,半丝风也漏不进来,苏子撩开车帘,向后一望,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始终在马车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显得益发寂寥,他眯起双桃花眸,咬着后槽牙恨声道:“起先怎么没发现他这般没脸没皮,竟一直跟着呢。”

郁李仁蜷缩在落葵腿上,挪了下身子,懒洋洋道:“跟着就跟着呗,没亲耳听到师妹撵他走,他如何能死心。”

落葵垂首,啜了口茶,荡漾的碧水中,她隐约瞧见自己双眸微肿,眼下一阂浅青,原以为用百蛊之虫禁锢了情孽,便是断绝了后患,虽然只能慢慢吞噬,但也一时无忧了,可到昨日深夜,安静下来的情孽却像是被甚么牵动,疯狂的挣扎起来,险些冲破了百蛊之虫的禁锢,重新扎根灵台,她几番催动此虫压制,虽最终有惊无险,但还是逸出了一把情愫之丝,且诡异的是,没有了情孽深种灵台,可情愫之丝却并未像之前那般化为灰烬,反倒不断疯长,最终盘踞在了灵台上。

听得苏子与郁李仁的一对一答,她有些难以克制的撩开车帘儿,向后回望,只刚刚瞧见他的朦胧身影,心间便是阵阵隐痛,旋即情愫之丝不停疯长。

这情景令她心下一沉,这并非是个好兆头,若吞噬情孽之时,情愫之丝就这般东一把西一把的逸出疯长,那么她迟早会被此物泯灭了心智,陷入无休无止的疯狂中。看来,还是她轻视了此物的厉害,她沉下心思,掐了个诀,灵台之上的百蛊之虫闪动起阵阵黑芒,打着旋儿落在情愫之丝上,将其层层包裹起来。

落葵缓缓松了口气,凝神道:“有些话,还是我来说罢。”这一次禁锢吞噬,耗尽了她的心力,心口处翻江倒海,一阵阵腥甜直往喉间涌动,看来须得养上数日,无法在动用法力了,她伸手捏了捏胳膊,几番催动百蛊之虫不得停歇,这浑身的骨头如同散架一般,痛的她冷汗淋漓,她低声哀叹,这可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消彼长永无宁日啊。

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第二百四十回 真病还是装病

这一路雪厚冰滑,十分难行,临近水家时,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廊下,屋檐上,皆铺上白茫茫的新雪一片。

从车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落葵与苏子对看了一眼,便身形踉跄了下,苏子忙拦腰将她抱起,回顾只见空青已立在了门外,他不禁脸色微沉。

廊下笼了炭盆,京墨拿着火钳子,一边拨弄着烧的红通通的木炭,一边坐立不安的焦灼等待。元宵那日,与曲莲看完花灯回来已是深夜,落葵与苏子郁李仁三个却都不在家,丁香也没了踪影儿,原以为他们也结伴出去看灯了,可等来等去,等到夜半时分,雪越下越大,却仍不见三人回来。后来苏子回来报信儿,说是太后身上不好,召落葵进宫侍疾去了,这都一天一夜了,仍未见她回转,苏子也没了踪影,他不禁越等越心焦。

听得门外有动静,他忙抬眼去看,只见苏子怀中竟然抱着半睡半醒的落葵,不远处还立着探头探脑的空青,他心中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不由分说的便将落葵夺到自己怀中,埋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这是喝多少酒,你一个议了亲的姑娘家,怎么能跟来路不明的男子出去酗酒。”

胳膊被他掐的生疼,落葵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再听得此话,不禁又气又羞,她身上痛得厉害,想要争辩几句,奈何她要装作病势沉重的模样,便只好眉心紧蹙,勉力睁着一双冷眸死死瞪着他,眸子里的怒火呼之欲出。

而京墨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甚么不对,只以为她的沉默是理亏心虚,愈发的絮絮叨叨不依不饶:“你是个姑娘家,还出身大家,更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你守着点姑娘家的本分好不好,不是我小心眼儿,实在是你太没有规矩了。”

苏子隐有怒色,但现下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发脾气,只瞟了京墨一眼,又回望了空青一眼,心生一计,伸手扶住落葵的腰身,望着门外踟蹰不前的空青道:“青公子,过来搭把手,将落葵送到房里去,我胳膊上的伤还未好,使不上劲儿。”

空青闻言大喜,疾风一般掠过,冲着京墨皮笑肉不笑的动了动脸皮儿从他怀中接过落葵,送到屋内,这一套行动迅疾,一气呵成,流露出情谊宛然,可他心底却是懊悔连连,自己真如川谷所说,原以为能为她遮风挡雨,谁曾想这一路行来,她的风雨都是自己带来的。

屋内静悄悄的,苏子瞧着空青,一时间的感慨良多,如同窗外绵绵不绝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孔不入,他低语道:“青公子,床头箱笼里有个蓝色锦盒,里头的白色丹药用水化开,红色丹药用你的法力化开。”

这厢话还未完,落葵便呕出大口粘稠的血来,脸色登时惨白如纸,气息也微弱下来。苏子慌了神儿,忙搭了个脉,已急的语无伦次了:“青公子,快快快。”

半夏离去时,曾往空青掌心中渡了一物,

正是她炼制的催动情孽之法器,原本给人种下情孽便已是极阴毒的手段了,没料到她竟已一丝凤魂为代价,炼制了催动法器,如此的话,即便落葵有法子将此物禁锢,但若未能完全驱除出来,但凡在身躯内残存一星半点的痕迹,以法器催动,仍旧可以令起生根疯长,吞噬人的心智。

没有情孽之时,空青尚有一丝希翼,可有了情孽,他反倒半点指望都没了,那么若他想将落葵握在手中,便只能接受这法器,他更明白半夏的用意,他接受了此物,便迟早会用,一旦用了,愧疚心虚便如影随形,将他狠狠攫住,再无法直面落葵。

半夏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软肋在何处,执念又在何处,他可以容忍落葵心中无他,亦可以容忍没有他与她之间善果,但她推开他,从此不见他,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夜,那迷踪幻影阵一起,他便再难克制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终于催动了法器。

空青端了白瓷粉彩芙蓉花阔口碗过来,神情凝重的递给苏子。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忧心忡忡的握住一把虚汗,暗暗握住掌心中铃铛状的红芒,虽然昨夜他悬崖勒马及时收了手,但仍是害的落葵耗费心力,吐血受伤,他已是后悔不迭,心底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可再催动这阴毒法器了。

直到此时,京墨这才回过神来,疾步跑到床前蹲下来,握住落葵的手,低声道:“怎么病的这么厉害,怎么回事,请御医来瞧瞧罢,别耽误了大婚啊。”

落葵顿时恨从心生,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勉力捏着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苏子早已怒不可遏了,旋即抬腿踹了京墨一脚,将他踹到一旁,不冷不热道:“蹲远一点,别挡着我给落葵喂药。”他一边扶起落葵靠坐在空青怀中,喂药喂水,一边奚落道:“落葵这有我与杜衡就行了,您回去歇着罢,我们得守着点大家小姐的本分,不敢劳动您大家少爷。”

京墨霎时红了脸,强辩了一句:“你们又没与我说出了甚么事,我才会想左了的。”

“好了,京墨你先回去罢,让我歇一歇。”落葵被他的口不择言吵得心烦意乱,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艰难道。

京墨知道自己失了言,伤了落葵的心,只是他的好处便是能屈能伸,道歉认错也比旁人要快上几分,不由分说的握住她的手,小心道:“生气了,是我不好,太过小人之心了,莫要生气了,对不起。”

落葵长长的吁了口气,实在没有精神与他多做纠缠,只摇头嘶哑道:“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快回罢,若你在这,我如何能好好歇着,若我歇不好,他日便嫁不了你了。”

京墨这才喜笑颜开的离去,从始至终,落葵都未看过空青一眼,良久,她才冷眸微眯,在空青脸上巡弋片刻,冷声道:“青公子救命之恩,我定会相报,他日青公子若有事,传信给苏子即可

,我水家恕难再容青公子住下去。”她微微一顿,做出送客的架势来:“青公子请回罢,我要歇着了。”

空青他身形微晃,张了张口,却喉间哽咽的说不出半个字来。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下了整日的雪终于停了,朔风穿街过巷,飞快的卷起地上的轻雪,扯开纷纷扬扬的一片肃杀薄雾。

冬寒料峭,晚来风急,街巷中次第亮起灯笼,昏黄的光稀稀拉拉洒落,拉长了着离人匆匆的身影,枯枝败叶稀稀疏疏掩在渐起的夜色中,格外静谧。

碧波荡漾的龙亭湖被这料峭寒风轻拂,湖面覆盖了一层薄冰,湖边一溜西府海棠无花无叶,空落落的枝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夜色中的青州城极具烟火气,刺骨的晚风裹着沁人的冷梅幽香,送来声声吟叫百端,满街不绝。

有肩扛“赛半仙”的旗帘,口中吆喝着“时运来时,买庄园、娶老婆。”的卜卦先生沿街而过;

更有卖花货郎挑着竹篮闲行里弄,唱着“扑木春花、梅花、瑞香、兰花、水仙花、腊梅花。”那余音软美挟香缭绕。

还有吆喝着“熟羊、灸肉”的熟食行贩,吹颡叫子的哑巴货郎,叫着“异品果蔬,时新果子。”的小商贩。

这深冬时节的寒意,皆化作他们唇边淡白的薄雾,那声声吟唱,或嘹亮悠扬,或低回婉转,或沙哑短促,或妥帖入心。

具山房的二楼窗下摆了张莲花纹黑檀木方桌,桌上长颈瓷瓶中斜倚一枝腊梅,几朵金黄灿烂的花盏格外娇俏,幽幽梅香清芬馥郁。

“真的么,真的呕了这么多血。”曲莲夹了一筷子枣红色的糖醋鲤鱼,刚递到唇边,便杏眸圆睁,惊愕道。

具山房的糖醋熘鱼乃是一绝,冬日里凿冰捞上来的鲜鲤鱼,炸至酥烂,淋上枣红色的糖醋汁,再配上炸金黄色的焙面,那鲤鱼软嫩鲜香,甜酸微咸,而焙面细如发丝,蓬松酥脆,食之爽口。

京墨连连点头,叹息道:“我亲眼所见,骗你作甚么,的确是病势沉重了,御医已来了三波了,皆是束手无策。”

“那,那大婚怎么办。”曲莲眉心紧蹙,脸带忧色道。

京墨嘿嘿一笑,挪到她的身侧坐着,揽住她的肩头,在她耳畔连连呵气:“你放心,御医定会吊着她的一口气,叫她撑过大婚的,撑过了大婚,以后的事,不就是我说了算么。”

曲莲轻轻咬着下唇,美眸中渐渐蓄满了泪,她只觉鼻尖酸涩的厉害,圆润的脸庞皱巴的厉害:“我,去看看她。”

京墨按住她的肩头,摇头道:“该死的苏子说她病重,需要静养,连我都赶出来了,更遑论你,罢了,别去自讨没趣了。”

桌案上搁了一碟子三鲜莲花酥,如含苞初绽的的莲花,整齐的码在绿釉莲叶盘中,这点心色泽淡雅,芳香酸甜,入口酥松,实在是人间仙品。

第二百四十一回 两难

曲莲心生不忍,靠在京墨肩头,轻声道:“她素来喜欢吃甜食,你将这个带回去,让她好歹吃一些罢,这些日子,你要待她好一些。”

京墨微微一顿,脸色转瞬阴郁了下来,星眸微眯,剑眉上挑,测测笑道:“对她好一些,你乐意,她若痊愈了,你为妾室,也愿意。”

这一语惊人,四下里像是转瞬间静谧无声,窗外惨白一片,无尽冷雾扑上窗棂,曲莲身躯微震,无尽前尘旧事恍然如梦,浮上心头。

与落葵相识数年,自是交心的,只是千帆过尽,原本相交的两颗心被隐瞒欺骗击出了裂痕,曲莲抬眸,定定望住京墨,正是因这个人的出现,将那布满裂痕,艰难维系的情意,彻底击了粉碎。她费尽了心机才走到今日,才走到了京墨身边,有了个光明的前程,自然不能放手,她眸底沁出泪来,哽咽道:“我不愿意,可,可我也不愿意她丢了性命,那是一条命,是落葵的命,京墨,我狠不起来。”

京墨心下柔软一片,紧紧攥住曲莲的手,轻声哄道:“好曲莲,你放心罢,只要她成全了咱们,我会善待她的。”

这一夜北风不停,雪片夹着冰珠子扑棱棱打着窗纸,床榻前的炭盆早已熄灭,落葵耐不住寒冬深冷,早已冻得醒了,瞪着两只眸子望着屋梁,雪片敲打过屋瓦,一声声轻响,像一粒粒小石头透进她的心里,惊出数不尽的涟漪。

心间突然疼痛大作,是百蛊之虫难以禁锢情孽所致,落葵忙掐了个诀,旋即狠狠咳了数声,喉间涌起腥甜的气息,她硬撑着斜过身子,将将趴在床沿儿处,便一口鲜红的血呕在了炭盆中,那炭火瞬间冰凉,被血浸了个湿透。

“啪”的一声轻响,原本黑漆漆的屋内竟然亮起了灯烛,落葵大惊,哑着嗓子喊道:“谁。”

“是我,莫慌。”空青疾步上前,一把扶住落葵,小心的扶她躺下,递了盏热水过去,轻声道:“我听到你咳嗽,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他忙扶她躺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你伤的不轻,那点药怕是不顶事,我斟酌个方子给你调理调理罢。”

被这双深眸望住,落葵心间微动,忆起在幻境中的种种,那被百蛊之虫死死禁锢的情孽,少不得又开始动荡起来,她微微闭上双眼,缓了缓心神,才道:“我无事,你走罢。”

她甚少流露出软弱的模样,即便伤身伤心,也都是咬碎了牙和血吞,从不哀伤流泪,从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可这副模样落在空青眼中,却是心疼无比,若非身上压了千斤重担,谁愿意如此咬牙忍痛不敢轻言软弱,他勉力忍住紧紧拥住她的想法,只将双手压在她的被角上,这是离她最近之处,言语中有绵绵暖意:“我不吵着你,只看着你便好。”

落葵撇过头去,心底的柔软被轻轻触碰,她眸底酸涩,不禁紧紧闭目,像是累极了:“不必,

我已说过,水家无法再留你,你走罢。”

“我。”空青哽了一哽,继续道:“我知道幻境之事伤着了你,可你,可你不想问问我的来历么,不想问问半夏为何要伤你么。”

“不想,你也不必说,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甚么都不想知道。”落葵并不看他一眼,冷声道。

空青蓦然便慌了神儿,这拒绝如此直白,连情孽都无法阻止,他忐忑不安的咬了咬牙,轻声道:“你,那,那情孽。”

“情孽,我自有法子拔除,不劳青公子费心。”落葵平静而淡然道。

空青眸中似有泪花,却勉力忍住心神荡漾:“那情孽和过往,你便丝毫不想知道么。”

落葵扬眸望向窗纸,那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白的晃眼刺目,外头雪意茫茫,细碎的雪片纷飞,她的眼眸酸涩,那雪片一滴滴飘到心里,遥遥想起,眸底似乎已干涸了很久,像是廊下滴落的水,落到一半便冻住了,冻成一根根戳心的冰凌子。

她牵出一抹淡而遥远的笑,那笑没有浮现到眸底,更没有入心:“不想,那前尘是从前之人的,与我无关,而我与你以利相交,再无旁的干系,与前尘更无干系。”

这一席话说的空青如坠冰窟,绕是他一向稳重自持,也克制不住那个害人害己的念头,从前的确是他错了,可如今,如今他做了那许多弥补,即便脱离幻境时,他唯恐半夏再伤及落葵,甚至与她约法三章,只要她不再伤及落葵,不对任何人透漏落葵的存在,不插手他与落葵的往来,在落葵度过此生,他会回去娶她,可眼下,一切都如砂砾,顺着指缝流逝,那些错过的前尘,那颗有情而不自知的心,都是逝去的无尽岁月,再度汇聚成那狠毒而绝望的念头。

空青突如其来的抬手,衣袖在落葵眼前轻拂而过,随即虚空中浮现出一行行蝇头小子,泛着薄薄的青光。他言语轻缓,听起来像是含了无尽的温情,可落在人心上,却是字字诛心:“这是荧惑心法,与你我都有干系。”

荧惑心法,荧惑,荧惑,落葵似是在何处听过这个心法,她翻遍了脑中的古籍善本,都未有一丝端倪,可她灵台清明,自己听过这心法,且这心法并非寻常之法,更非苍龙世家所有,她瞪着一双冷眸,望着对面那个人,那冷薄的眉眼,像是烙在心间一般,她那样熟悉,那熟悉中夹着漫天血色与刻骨恨意,情愫之丝难以突破百蛊之虫的禁锢,但心痛却有增无减,不禁紧紧蹙眉,却口不由心道:“荧惑心法,我从未听说过,至于前世,你不必说甚么,我也不想知道任何事情。”

空青眸光晶莹,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不,落葵,你必须知道,你必须想起,这荧惑心法是朱雀一族的秘法啊。”

朱雀,四灵之一,朱雀这两个字重重劈开落葵的灵台,她的心

瞬间被紧紧揪住,狠狠抽痛不止,痛的她冷汗淋漓,脸色煞白,痛的她难以吐出半个字来。

空青大惊失色,心下已生了悔意,捧住她的脸,不禁连连垂泪:“落葵,落葵,你怎么了,怎么了。”

缓过那彻骨疼痛,不意喉间又涌出血来,落葵慌忙伏在床榻边,一口血呕了出来,滴滴落在炭盆里,皆砸在空青心上,他心间大恸,一边连连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哀伤:“怎会吐了这么多血,那会用了药,不是已经好些了么,落葵,落葵,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仰面躺回床榻,落葵自然不会据实相告,是取血布下融魂之阵养护郁李仁,是耗尽心力催动百蛊之虫禁锢情孽,才会累及心脉,而方才那朱雀二字,也的确震动了灵台,但她并不想多说甚么,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一股恨意,令她更不想再多看眼前之人一眼,顺手抓过白瓷粉彩芙蓉花杯盏,“砰”的一声,狠狠的砸在了空青脚边儿,声嘶力竭的喝道:“你走,出去,滚出去。”

“好,好,落葵,我走,你,你别动气,你伤的太重,若再动气,只怕要累及心脉了。”空青被这惨白的碎瓷片吓了一跳,眼见落葵这般勃然大怒,他对方才自己的莽撞与狠毒懊恼不已,不敢再擅动,只好缓缓退了出去,掩上门,立在了廊下。

空青在心底暗叹,他从前亏欠她这样多,便是千帆过尽,也无法偿还一二,如今他心间沉重,只是提及朱雀二字,落葵已痛苦难当,原来心中的那些结,是岁月流转也难以解开的。他从未这样怕过,怕失去,怕想念,怕失而复得终难逃生离死别。他想要弥补一二,在窗下低语:“落葵,让我,给你疗伤罢。”

炭火烧的通红,熏得一室如春,安息香沉沉馥郁,落葵隔窗相望,那人影朦胧,心痛再度袭来,她冷言冷语道:“青公子,想来苏子与你说的十分清楚了,我的伤无需你费心,而你,不易在水家盘桓下去,与你,与我,都毫无益处。”

空青手中满是潮湿的冷汗,双手发颤,身子却僵硬着一动不动,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刀锋,一刀刀刮着他的心头肉:“你,一定要我走。”

落葵有短短一瞬的犹豫,狠狠咬一咬唇,唇齿间吐出冷薄的话语,让那声音冷薄到不带一丝暖意,没有任何亲近:“是,我水家与苍龙世家既已结下盟约,那么少不得要有所往来,但日后苍龙世家若再遣人来青州,请换个人来。”

这短短静谧的一瞬,于空青而言,就像流逝了千年万年,他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被一双手扼住脖颈,他的声音凄惶,如同金玉相碰玉碎神伤:“我若不肯走呢。”

落葵神情平静如水,言语也平静的无一丝波澜,但唯有她自己清楚,喉间是如何颤抖,心间又是怎样疼痛,她淡然道:“青公子以为自己修为高深,我水家便无可奈何了么。”

第二百四十二回 夜闯天一殿

空青深吸了一口气,气息寒凉锋利,割人心扉:“落葵,难道你我之间没有半分情意么。”

落葵望向窗外飘飘荡荡的轻雪,一颗心也随之飘飘荡荡无处安放,数月相交,她对空青的确感念良多,但情意二字确是无从谈起,更遑论还有情孽横在灵台,无论前尘如何,她都不愿再重蹈覆辙,她语出冷淡:“我与青公子相识不过数月,谈及情意二字不觉可笑么,你我不过是以利相交罢了。”

空青在窗下摇头:“在幻境中,在幻境中分明不是这样的,我不信,我不信你与我半分情意都没有。”

落葵垂目,眸底猝不及防的有些湿润,幻境,他竟还有脸提幻境,若非因这幻境,她也不会受尽情孽的苦楚,她再度抓过一只杯盏,冲着那朦胧人影砸了过去。

“滋啦”一声,月白色的窗纸应声撕开道参差不齐的口子,可那人影却不躲不避,只伸手一捞,将杯盏捞在了手中。

落葵愤恨不已,略一闭目,令那湿润逆流回心,却发现原来所有逆流回心的泪,终究都会变成心间的一场大雨,她的心间,早已落下漫天遍野的血雨腥风,脸上却仍波澜不惊,平静道:“青公子在幻境中究竟面对的是何人,莫非自己不清楚么。在幻境中究竟出了何事,青公子全然忘了么,真难为青公子,竟还有脸提幻境二字。”

这一语,将空青逼迫的无言以对,他紧紧握住掌心的一点红芒,一同握住的,还有想要催动情孽的那个念头,他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刻,他都无法克制想要催动情孽,即便从此她没了心智,她不再是她,也在所不惜。

四围里静谧良久,竟不知空青是何时离去的,落葵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双手紧紧抓住锦被,屏息静气,像是被无数枚锋利的刀刃刮过皮肉,觉不出到底哪里痛,只觉得浑身都痛,那无以言说的绝望在心底蔓延,吞噬尽周身温情,情孽在灵台蠢蠢欲动,她耗尽了周身乏力,才催动百蛊之虫将其一口咬住,咬出齿痕。

半弯弦月悬在横斜的干枯枝头,像是染了蒙蒙一层薄灰,格外暗哑惨淡。一重又一重屋脊在月色中冷冷起伏,一盏接一盏的昏黄灯盏在廊下低垂,被夜风拂过,像两只鬼眼不停的摇曳晃动,暗影无声的被扯成破碎的涟漪。

太白山里雪大风急,积雪压弯了空落落的枝头,偶有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重重跌落在雪窝中,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新雪,在虚空中织成朦胧的雪雾。

雕花青石板路铺就一条蜿蜒的上山路,这条路上的积雪被清理到了两侧,掩盖住了枯黄的矮丛,滴水成冰的冬夜中,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在月色中折射出剔透光华,轻轻一踩,破碎之声传的极远,打破了静谧无声的夜。

天一殿修建的气势恢宏,琉璃顶子白玉砖,大殿四角搁了四座落地赤色珊瑚灯座,高三尺有余

,枝格交错,如同一株株火树,树梢则放置了珊瑚珠雕成莲花烛台,玲珑剔透,与珊瑚灯座浑然一体,烛台中没日没夜的燃着手臂粗的明烛,烛火的映照下,血红的光泽四围悠悠流淌。

此地乃是此宗议事之处,明烛之内混合了昆仑紫真檀,与烛火一同,没日没夜的在殿中飘飘荡荡,此香极为罕见,染衣数月不消,入心凝神静气。宗内一应大事要事,皆是宗主江芒硝与各位长老,各峰首座在此处商议定下的,江芒硝执掌天一宗数十年,最令人敬服的便是从不独断专行,即便不听长老与首座的逆耳忠言,也一定会听夫人的枕边甜言。

月上中天,高大的古树枝丫错乱,在半弯皎洁的明月中投下斑驳暗影,一只宿鸟不知受了甚么惊吓,蓦然扑棱双翅冲天而去,扯破静谧的夜空与月色,将月中绰约的影儿搅得粉碎。

一簇寒风低低掠过天一殿前的回廊,那两盏斗大的灯笼细微的摇曳了下,随即便是一派平静。

此时的天一殿空无一人,寂然无声,唯有烛火不停的摇曳。

那簇寒风吹过沉重的紫金殿门,只听得“吱呀”一声轻响,像是秋虫在草窝中低不可闻的鸣叫了一声,殿门轻轻闪开一道缝隙。

寒风裹着个黑影儿,从殿门处一闪而过,静悄悄的掠进了天一殿中。

在殿中巡弋片刻,那寒风恍若薄雾般倏然散尽,露出个削肩纤腰的身影,周身裹着漆黑的长衫,一顶黑色的兜帽将此人的脸庞遮挡的严严实实,只一双眼角微微下吊的明眸,警惕的打量着四围。

见这大殿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随后此人恍若道微风,极快的掠到角落中,停在了其中一座红珊瑚灯座前。

此人凝神片刻,缓缓伸出手,一缕月华从微开的门缝斜入殿内,那只手恰好穿过淡淡月华,触到其中一盏莲花烛台。

那手在明亮的烛火上轻轻抹过,烛火摇曳,“啪”的一声细弱轻响,一缕微芒从烛火上分离而出,在此人的指尖跳跃不停。

此人手腕一抖,随即一枚玉佩从火苗中掉落而出。

这枚玉佩淡白而浑圆,其内却封着一株色泽如血的玲珑珊瑚,而珊瑚上隐隐荡漾一圈圈波纹。

此人一把抓住玉佩,定睛望了望,微微下吊的双眸浮现出一丝笑意,满意的此物收入掌心。

就在此时,“嘶嘶”两声轻响,停在此人指尖的火苗扭动了一下,陡然从昏黄变得漆黑,随后刺入了指尖,血转瞬便漫了出来。

此人脸色大变,手腕狠狠一抖,将那点火苗甩在了地上。

黑芒敛尽,竟是一根漆黑的长钉,钉尖儿赫然沾着点点猩红。

此人顿时有些惊慌失措,连连掐诀,想要将在指尖伤痕处不断蠕动的黑芒逼出,可试探了几下,却惊觉竟是徒劳无功。

就在此人凝神驱毒之时,一道迫人的赤金剑光斜入殿中,与方才那缕月华相融

,直直劈向黑影。

此人回过神来,侧身一躲,堪堪避开剑光,落到大殿正中,可剑气仍然划破了黑色长衫,留下一道血痕。

“轰隆隆”几声巨响过耳,阵阵雷鸣之声充斥殿中,震耳欲聋,此人脸色突变,像是落入甚么陷阱一般,飞身跃起,想要冲破那高耸的穹顶,谁知半空中竟风声大作,一片厚重层云凝聚而出,迎头落下。

此人惊怒异常,俯身去看足下,不知何时,地上竟生出了一根根赤色藤蔓,每一片碧叶上,皆镂刻着一枚蛇形符文,金光闪动,将整片地面遮蔽的密不透风,全无落脚之处。

头顶有铅云压顶,足下有藤蔓缠绕,此人只好暗骂连连的飞身冲向殿门。

刚刚飞出数步,一枚枚赤金短剑破空而出,夹带着犀利的风声交错碰撞,织成一张金光闪耀的密网,那网孔极为细小,几乎连针尖儿都难以穿过。

此人尚且能够勉强镇定,心知今日必定是凶多吉少,倒不如骂一骂解千狠,遂扬声骂道:“堂堂正派之首天一宗,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偷袭我,真是不要脸下三滥,传出去也不怕满江湖的人笑掉大牙,我看你们也别叫甚么天一宗了,干脆叫耗子窝得了。”

“手段管用就行了,还管他下作不下作。”几声狂笑过后,一缕剑光破空而出,随即数道人影落到殿中,其中一个红裳男子大笑道:“再说了,你夤夜闯殿,也是个下三滥。”

此人柳眉倒竖,奚落道:“江蓠,你少得意,你以为区区一个阵法,就能困住我么。”

长剑轻灵一声,江蓠朗声大笑起来:“困不困得住,试试才知道。”

此人哽了一哽,继续骂道:“江蓠,你个不要脸的王八蛋,有本事你就与我单打独斗一番,少拿这破烂阵法吓唬人。”

江蓠听得此话,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这腔调竟如此熟悉,他忙摇了摇头,偏着头笑道:“用一个阵法能困住的人,我干嘛要费力气的去打一架,我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么。”

言罢,他双眸厉色一闪而过,单手掐诀,唇边微动,晦涩的法诀源源不断吐出。

而与他一同入殿的三人极快的散开,分立阵法四角。

一时间法诀阵阵,诡异的气息充斥殿中。

半空中的层云随之越聚越厚,裹挟着电闪雷鸣极快的坠下。

而地上的藤蔓像一条条碧色小蛇,昂起头冲着此人的双足缠去。

至于四围笼的密不透风的剑网,则掀起一阵夹带着血腥气的惊涛骇浪,将此人掀翻在虚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

“呔。”

此人心中一凛,却是慌中不乱,足尖轻点了一下,躲开缠绕而来的藤蔓,猛然大喝一声,身形如闪电般飞旋,手腕狠狠一抖,从掌心中激射出无数道银色风刃,大部分挡住不断聚拢而来的层云,藤蔓和剑网,而其中一道则犀利的穿透剑网,冲着江蓠而去。

第二百四十三回 瓮中捉内奸

见这风刃竟能穿透剑网,江蓠神情讶异,但不躲不避,五指大张如同一只利爪,狠狠抓住那枚银色风刃。随即五指间一阵赤金光芒跳动,“滋啦”一声,银色风刃光芒敛尽,竟是一截儿煞白骨骼,横在他的掌心,颇有灵性的扭曲挣扎不停。

见一击不中,阵法中的黑衣人单手轻晃,身前一阵黑雾翻滚,赫然多了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光秃秃的骨骼,没有一丝皮肉挂在上头,头颅四肢俱全,稍一扭动,便是森森阴气,黑洞洞的眼眶子中嵌着两团绿莹莹的魂火,幽幽闪动。

那头颅微微一转,魂火狠狠摇曳了一下,随即森森骨手紧紧握住一根惨白骨鞭,无数根黑芒像淬了毒的小蛇,在根根骨节处盘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那骷髅扬起骨手,手腕狠狠一抖,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骨鞭高高扬起,在虚空中划出道黑蒙蒙的雾气,骨鞭随即将赤金剑网劈出一道口子,冲着江蓠迎头落下。

在赤金剑网被劈开的转瞬,四角分立的三个白衣男子脸色骤白,身形剧烈晃动着,喷出一口血来,随即提起一口气,齐齐掐诀,修复阵法。

而江蓠则身形向一旁轻轻一飘,躲过那道犀利骨鞭,随即长剑向前一递,挑出无数朵赤金剑花,举重若轻的飘向骨鞭。

那剑花看似轻盈飘动,却与骨鞭重重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狂风暴雨之声,震得殿中那四座红珊瑚灯座噼里啪啦尽数坍塌,血红的光泽顷刻间淹没在呛人的灰尘中。

骨鞭中那丝丝缕缕黑芒疯狂的扭动起来,“嘶嘶”之声大作,随即从骨节处寸寸断裂开来,被黑蒙蒙的雾气包裹着,倒飞回了骷髅手中。

原本被撕裂开来的剑网,在转瞬间再度弥合,将那黑衣人和骷髅围的密不透风,没有了丝毫脱身之机。

骷髅怒吼了一声,双眸中绿幽幽的魂火狠狠跳了几跳,惨白的骨手重重一捏,发出咯咯吱吱的痛响,随即无数根黝黑发亮的骨刺交错袭向剑网,掀起狂风巨浪。

那剑网在疾风骤雨间却岿然不动,并未有半点再度被撕裂的迹象。

江蓠狠狠掐了个诀,层云密布,凝聚出一股旋涡状的狂风,狂风中隐约跳跃着细密闪电,冲着黑衣人迎头罩下。

狂风将黑衣人吹的剧烈晃动,几乎难以稳住身形,裹在头上的黑色兜帽被风掀起,一把墨绿色的长发在风中铺洒开来。

随后,一缕金芒从细密闪电中激射而出,落在了骷髅的头颅上,那只骷髅顿时凄厉的惨叫一声,双眸中的魂火倏然熄灭,只余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眶,金芒将其团团围住,如一张大网蓦然收进,骷髅顿时不见了踪影。

江蓠顿时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姑娘家,你夤夜来闯天一殿,莫非是来爬本少主的床的么。”

在骷髅消失的同时,黑衣人闷哼了一声,唇边沁出一抹血迹,这只骷髅,乃是精心炼制而成,耗费了众多心血,用来对敌,从

来都是无往不利的,有此宝作为依仗,她才会在天一宗有恃无恐,夤夜闯殿。

此时的她脸颊隐隐发青,眼角微吊,眸光愤恨,双唇泛着粼粼银光,张口骂道:“你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若非你用暗器伤我,这区区阵法,如何能困得住我。”

江蓠嘿嘿一笑,不以为意道:“本少主早说过,手段管用就好,不拘甚么下作阴险还是正大光明。”他长剑一挥,那股旋涡状的狂风毫无阻拦的沉沉坠下,将黑衣人卷在其中。

黑衣人有些绝望,双足使劲儿扑腾地面,不停的挣扎,发出咚咚的巨响,却终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细密闪电在她的周身盘旋,随即收紧,将她捆成了个粽子。

之后,一枚玉佩从她身上掉了下来,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素白大手捞在了掌心。

江蓠露出一丝凝重的神情,双手掐诀,将玉佩正中的那株血红珊瑚逼了出来,金芒在其上缠绕跳动。

只听得血红珊瑚发出轻吟之声,颤动不止,有了碎裂之势。

不多时,一道红芒从血红珊瑚上窜了出来,冲天而去,在虚空中微微闪动了几下,一副巨大的地图缓缓铺开,那一山一水,一树一石,落在江蓠眼中,都格外熟悉。

他微微眯起丹凤眼,冷哼一声:“你倒有些本事,说罢,此图,是谁给你的。”

黑衣人冷笑着撇过头去,并不答话。

江蓠并不恼怒,也未在逼问甚么,只平静道:“你现在不说也无妨,只是本少主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只怕到时你说了个干净,还想接着说,却没甚么可说的了。”

言罢,他单手一挥,将那片地图涤荡干净,血红珊瑚重新没入了玉佩中,掉落在他的手中,他抬了抬下巴,阵法外的三个人对视一眼,掐了个诀撤去剑网,按住黑衣人的肩头,送到了天一宗的隐秘之处。

此间事毕,江芒硝从殿外踱了进来,带进一身的寒意,他在殿外看了良久,并未有出手相助之意,一来是为了看看江蓠的修为有无长进,二来则是看看敢在天一宗肆意而为之人究竟是个甚么来路,起初江蓠对他言明天一宗有内奸,并设下这个诱敌之计时,他并不以为意,偌大的天一宗中,若说修为天资参差不齐,他是信的,可若说有人勾结外人,卖宗求荣,他是绝不相信的,可今夜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不止,不禁脸色阴郁,沉声道:“江蓠,此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江蓠恭恭敬敬的一笑:“儿子以为,天一宗内并不止她这一个内奸,所以,儿子才设下了这么个活捉之计。”

江芒硝呵呵大笑:“太白山护山阵法图,可不是这么个小喽能拿到的,你能如此想,为父很是欣慰。”

骤然得了江芒硝的夸奖,江蓠眸光亮晶晶的,挑眉笑道:“我们活捉了此人,且如此的声势浩大,那幕后之人很快就会得到消息,要么他会斩草除根,要么会救她于危难,儿子

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不论哪一种,都是自投罗网。”

江芒硝赞许的点了点头:“江蓠,你长大了,懂得用心计了,不像从前那般,只会仗着修为高,一味蛮干了。”

江蓠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额头,脸颊微红,从前的自己,可不是仗着修为高,那般天不怕地不怕么,可后来,后来经了那许多事,他低低一叹,有些苦楚的笑道:“儿子出去闯荡了一番,也涨了见识,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轻举妄动了。”

江芒硝微微颔首,道:“为父看此人的功法,像是出自圣魔宗,魔教亡我之心不死,绝不可掉以轻心。”

听得魔教二字,江蓠蓦然想到个冷清的人影儿,他能有今日,少不了那人当日的点拨,心下一痛,忙急匆匆的分辨道:“魔教中人,也并非全然是敌视我正阳道之人的,譬如,譬如。”他欲言又止。

“譬如甚么。”江芒硝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温厚的眸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巡弋了江蓠一眼:“譬如那个嗜血道的妖女么,江蓠,你莫非是忘了当年血洗太白山时,她手上有多少条天一宗弟子的性命罢,你不要以为你不说,为父就不知道你与她有何种纠葛,为父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正魔势不两立,你趁早绝了你的痴心妄想,我天一宗丢不起这个人。”

夜,像是比方才更加阴冷了,寒风,在殿中呜呜咽咽的盘旋,直将人心吹的冰封一片。

江蓠陡然跪下,剖白心声道:“父亲,父亲,她救过儿子的命,她对天一宗从未有过敌意,只是,只是宗门不同,身不由己罢了。”

江芒硝走进了一步,弯下身子,双眸直直逼视于他,厉声喝道:“你放屁,没有敌意,没有敌意有仇恨,江蓠你记住,这是血仇,千年万年无法化解的血仇。”

“父亲。”江蓠心生绝望,那绝望将心狠狠咬了一口,他凄厉的喊了一声,重重磕了个头。

江芒硝双眸泛起凄然的光,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怀春伤情,求而不得过,又岂能不体会谅解,可他不能流露出半分心软,毕竟一朝踏错,便是遗憾终身,遂冷冷言道:“前日,万毒宗的斑蝥宗主派了使者前来,流露出想要与我天一宗结成秦晋之好之意,言明三个月后为父的生辰,会遣他的三公子与小女儿,带着贺礼前来祝寿,彼时,你要好好招待他们二位,不可大意。”

“父亲。”江蓠再度重重磕了个头,决然的喊了一声:“父亲,儿子,儿子宁可终身不娶。”

江芒硝挑眉冷笑道:“为父并非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宗主之位也并非只能传给你,江蓠,此事,你好好掂量着办罢,若你真的不想要这宗主之位,想弃为父和宗门于不顾,为父绝不拦着你。”

江蓠张了张口,正欲再度出言分辨甚么,却听得江芒硝苦口婆心的劝道:“江蓠,为父这宗主之位迟早都是你的,为父若是你,便会将儿女私情放在一旁,坐稳了宗主之位后,再做打算。”

第二百四十四回 春来万物新

江蓠眸光闪动,心中十分明白,这只是一套说辞罢了,如今他只是个区区少宗主之位,尚且没有选择,待他日承袭了宗主之位,天大地大宗门最大,事事皆无法随心肆意,便更无法选择,他微微垂首,打定了主意宁可不做宗主,也绝不去娶甚么万毒宗的小女儿。

太白山脉千峰竞秀,万壑藏云,主峰太乙峰高耸如云,峥嵘秀丽,乃是天一宗最为核心之处,戒备森严,宗主与少宗主,各长老皆居于此峰。

而斗母、拔仙、垂角、蚀湖、融冰诸峰如同屏障一般,耸立拱峙着太乙峰,深不可测的山峰沟壑间,云层缭绕如海涛汹涌,变幻多端。

立在峰顶,但见那云海时而“涌涛掀浪”,不可遏止,时而“风平浪静”,雾散云匿,时而浓云密雾铺天盖地,时而白云轻如鲛绡。朝、夕晴朗之时,云海霞光映金,景色焕然一新,置身云海之中,使人有进入神话传说的仙境之感。

融冰峰位于太乙峰之后,此峰被高耸入云的主峰遮挡,不见一丝阳光,罡风经年累月在山间席卷,素来是太白山脉中最为阴冷之处,一年四时皆被冰雪覆盖,寻常花木在极寒的山间难以生长,唯有低矮耐寒的银露梅,在岩石缝间顽强的探出头来。

此峰因山势险恶,四时极寒,被作为了天一宗的刑堂所在,而首座雷丸虽是个五短身材,生的其貌不扬,但修为却不容小觑,仅次于宗主江芒硝,他执掌天一宗刑堂以来,从未有一人在他手中讨出过半分情面,就连宗主江芒硝,也曾被他一句话噎的三日吃不下饭。

融冰峰后山,拾阶而下,进入一处宽阔的地下洞窟,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四围以巨大的寒冰隔开一个个狭小的隔间,寒冰上皆铭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此处乃是天一宗的牢狱所在,用来关押犯了事儿的弟子。

走到洞窟深处,寒意益发深重刺骨,墙壁与地面皆嵌满了巴掌大的寒冰,密密麻麻,每一枚冰上,皆铭刻了一枚略微不同的暗红色符文,连成一个玄妙的阵法,远远望去,像极了血迹洒满四围,显得诡异而又血腥气十足。

洞窟深处是一片开阔之地,正中镌刻了个八角形阵法,每个角上皆有个长剑状的凹槽,八个凹槽中,嵌着八柄形态各异的长剑,若问剑书院的掌院在此,定会一眼认出这八柄长剑的来历,并且欣喜若狂,想要据为己有,并会痛骂一句暴殄天物,如此多的罕见的上古宝物,竟仅仅被用来做困人的牢笼。

这八柄长剑的剑尖儿齐齐对准阵法正中,凶煞的剑气在长剑之上长长久久的凝聚,只消一个宣泄的契机,便会狂涌至阵法正中。

而阵法正中,则高悬着一柄通体漆黑,浑然无迹的长剑,剑尖儿低垂,如同一只深邃的黑眸,注视着阵法中的一切。

剑尖儿之下,阵法中央,盘膝坐着个黑衣女子,她抬起眼角下吊的双眸,眸光冷然的打量四围一切

,她混在天一宗容身十数年,对宗门内的一切了如指掌,对如今置身何处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此地太过隐秘,她亦是头一回踏足,对眼前的一切尚有些茫然无措,定了定心思,她早已想明白了江蓠将她关于此地的用意,他不杀她,并非心存仁慈,而是只为她身后之人。

她冷冷一笑,正欲掐诀,却惊觉周身法力像是被甚么牢牢禁锢住,如同冰封一般,无法调动出分毫。她脸色微变,法力不能用,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利器,那么,便只剩下咬舌头这一样了,她一张嘴,恶狠狠的去咬舌头。

这一咬,她才知道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竟连咬断自己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转瞬瘫软在地,心生绝望。

次日,一向散漫自在惯了的天一宗弟子,皆接到了诸峰首座的严令,无首座之命,不得离开本峰,不得与外峰弟子互通消息。

此消息一出,一时间人心惶惶,揣测不安,却又无一人敢随意打听甚么隐秘,更无一人敢胡乱疯传甚么流言。

日子似水,擦着指缝缓缓逝去,郁李仁整日躲在苏子房中,足不出户的安心修炼,从不敢让其他人看到他的真身,生怕吓着他们。而苏子不惜丹药的喂下去,落葵亏损的精血渐渐补了回来,脸上也生出些许血色。

一双小燕儿在廊下安了家,整日里忙着衔泥做窝,累了便在院中的海棠树上交颈而卧,有时恼了,母燕儿便追着公燕儿一阵鸣叫,啄个不停。落葵整日里逗弄一双燕儿,逗得满院子鸟鸣,惹得京墨不停的嘟囔,早晚要抱只猫来,落葵气的发笑,扔给他一把锄头,让他将院中的地翻一翻,春日里好种些菜,省下些银子买些新衣裳。苏子却盘算着省下的银子买些时新首饰送给姑娘,而京墨则盘算的是省下的银子去买些古物装点门面。

正午时分,暖洋洋的阳光洒在院中,那一树海棠花被熏出了极细小的嫩绿色,远远望去,枝头上像是缀了点点翠玉,在天际熏出一片春意。几人坐在树下,一阵阵笑语扬上枝头。

天一日比一日暖和,暖风和煦,熏开了院落中的一树海棠花,一团团一簇簇,密密匝匝的垂在枝头,如晓天明霞般在微风中摇曳,片片如丹如霞的花瓣纷纷落下,透出阵阵幽香。

而此时最觉烦恼不堪的便是苏子,每到春日,便是杨絮与柳絮起飞,而他喷嚏共泪水横流之时,苏子对杨絮和柳絮敏感至极,平日里沾上一星半点,都会喷嚏打个不停,更遑论此时,一片片一团团如棉絮,似雪片般无孔不入,迎面扑来,可他却耐不下性子在房中老实躲着,只能想尽招数掩住口鼻,在街面上一过,便是喷嚏连连,泪水涟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每到这样的时节,他都要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说是他走遍诸国,诸国也有因王后的喜好而种植各色草木花

卉的,说这是爱一个人,倾一座城,他揪着落葵的发髻,非要逼着她下回入宫时,好好问一问太后,她当年是喜欢杨树毛还是柳树条,竟在青州种了如此多的杨树与柳树,惹出如此多绵绵不绝,惹人生厌的毛絮。

这一日,落葵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窝在椅中,一卷书卷盖在面上,手边一盏茶早已冷透,有花瓣落于杯中,碧水红瓣煞是好看。日头自密密的叶缝中透下来,晒得人周身暖洋洋的睡意顿生。

她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间,院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冲进来一个人,一把扯下她面上的书卷,眼前陡然一亮,刺得她不禁的紧闭了下双眸。

那人揪着她的衣袖,急切而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倒是悠闲,快,快随我说理去。”

落葵甩开他的手,一脸的不耐烦,又将书卷盖在面上:“苏子,杜衡前几日送过来的账目你还没看完,这是又跑出去闯了甚么祸。”

苏子着了急,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枚玉簪子,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和笑脸递过去,落葵在暗影中探出身来,迎着日头瞧了瞧,撇嘴一笑:“你的大山楂丸呢。”

“啊,甚么。”

“你买这东西的时候,人家没有送你大山楂丸吗。”

“没有啊。”

“没有,没有大山楂丸你怎么消食,你是得吃的多饱,吃的多撑,才会买这么个假货。”

苏子哑然,顿时觉得晌午吃的的确有些多了,都顶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噎的实在难受,脸色渐渐青白起来,落葵摩挲着那玉簪子,冷了脸色问道:“多少钱买的。”

“五十两。”苏子心虚,怯怯的斜了落葵一眼。

落葵猛然起身,抖落一身粉白花瓣,恶狠狠的剜了苏子一眼,恨声道:“你花大价钱买这么个东西时,为什么不叫我去看看,五十两,苏子,你如今越发会花银子了。”

苏子续了盏热茶递过去,蕴了十二分的笑意:“珍宝轩的人说这是仙山昆玉所制,是合欢夫人用过的,杜衡前日说,让我淘换个稀罕物件给他,他想送给丁香那丫头,我瞧着这个就挺稀罕的了,当时,当时有几个人在争这个,我就怕晚了就没了,这才没回来问你的意思。”

落葵狠狠点着苏子的额头,眸中的怒火烧的他颤了一颤:“苏子啊苏子,你看了那么些书,是不是都当菜码拌饭吃了,合欢夫人用过的,合欢夫人埋在地下都上千年了,只怕是连骨头都烂了,可你看看这玉,新的像是昨儿个才雕出来的,根本瞧不出半点有人带过的痕迹,再说了,死人身上的东西,你也敢买来送姑娘,你是嫌丁香鬼气入体来的太慢了些么。苏子啊苏子,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你怎么不将它当作万年前的买回来。都说千年前的东西会说话,你干脆与它聊聊,看咱们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

第二百四十五回 惹眼的黄金

每到这样的时节,他都要絮絮叨叨的念个不停,说是他走遍江湖,诸国也有因王后的喜好而种植各色草木花卉的,说这是爱一个人,倾一座城,用来彰显国主的情深义重,彼时的他揪着落葵的发髻,非要逼着她下回入宫时,好好问一问太后,她当年是喜欢杨树毛还是柳树条,竟在青州种了如此多的杨树与柳树,惹出如此多绵绵不绝,惹人生厌的毛絮。

这一日,落葵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窝在椅中,一卷书卷盖在面上,手边一盏茶早已冷透,有花瓣落于杯中,碧水红瓣煞是好看。日头自密密的叶缝中透下来,晒得人周身暖洋洋的睡意顿生。

她打了个哈欠,半睡半醒间,院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冲进来一个人,一把扯下她面上的书卷,眼前陡然一亮,刺得她不禁的紧闭了下双眸。

那人揪着她的衣袖,急切而尖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倒是悠闲,快,快随我说理去。”

落葵甩开他的手,一脸的不耐烦,又将书卷盖在面上:“苏子,杜衡前几日送过来的账目你还没看完,这是又跑出去闯了甚么祸。”

苏子着了急,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枚玉簪子,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和笑脸递过去,落葵在暗影中探出身来,迎着日头瞧了瞧,撇嘴一笑:“你的大山楂丸呢。”

“啊,甚么。”苏子微怔。

“你买这东西的时候,人家没有送你大山楂丸吗。”落葵冷眸隐隐含笑,奚落道。

“没有啊。”苏子愣的更加厉害,完全摸不着头脑。

“没有,没有大山楂丸你怎么消食,你是得吃的多饱,吃的多撑,才会买这么个假货。”落葵直起身子,定睛望住苏子,一本正经道。

苏子哑然,顿时觉得自己晌午吃的的确有些多了,都顶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噎的实在难受,脸色渐渐青白起来。

落葵哑然失笑,摩挲着那玉簪子,冷了脸色问道:“多少钱买的。”

“五十两。”苏子心虚,怯怯的斜了落葵一眼。

落葵猛然起身,抖落一身粉白花瓣,恶狠狠的剜了苏子一眼,恨声道:“你花大价钱买这么个东西时,为什么不叫我去看看,五十两,苏子,你如今越发会花银子了。”

苏子续了盏热茶递过去,蕴了十二分的笑意:“珍宝轩的人说这是仙山昆玉所制,是合欢夫人用过的,杜衡前日说,让我淘换个稀罕物件给他,他想送给丁香那丫头,我瞧着这个就挺稀罕的了,当时,当时有几个人在争这个,我就怕晚了就没了,这才没回来问你的意思。”

落葵狠狠点着苏子的额头,眸中的怒火烧的他颤了一颤:“苏子啊苏子,你看了那么些书,是不是都当菜码拌饭吃了,合欢夫人用过的,合欢夫人埋在地下都上千年了,只怕是连骨头都烂了,可你看看这玉,新的像是昨儿个才雕出来的,根本瞧不出半点有人带过的痕迹,再说了,死人身上的

东西,你也敢买来送姑娘,你是嫌丁香鬼气入体来的太慢了些么。苏子啊苏子,人家说甚么你都信,你怎么不将它当作万年前的买回来。都说千年前的东西会说话,你干脆与它聊聊,看咱们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

落葵脸色铁青,五十两,足足够他们用上大半年了,虽说她是个郡主,太后又怜惜她是个孤女,每个月的月例银子都比旁的郡主都多上三成,可也经不住如此糟蹋。

苏子知道自己又惹了祸,心虚理亏的垂首,声音细若蚊蝇:“那,买都买了,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砸了罢。”

“砸,亏你想得出。”落葵凝神想了片刻,眸色一亮:“你说是在珍宝轩买的。”

“对,对,对,走,你与我一道找珍宝轩说理去。”苏子终于想起匆忙回来的缘由,不由分说的拉着她,一路冲进了珍宝轩。

珍宝轩乃是九州最大的古物店,单单是分号便开了数百家之多,自然有些店大欺客,可落葵也不是普通的客,一番理论下来,珍宝轩虽不情不愿的退了银子,可落葵与苏子都忘了一件事,水家曾是赫赫有名的金石大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曾被奉为从业指南,视为业界经典,虽然现下是家道中落,却余威仍在。

水家之人公然上门质疑假货,就等同于给店家贴了个制假售假的标签,怎还会有人敢再上门上当受骗,即便有上门的,也多半是看笑话的了。

而珍宝轩也不是寻常的小门小户,自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将事情越闹越大,大到难以收场,令已败落至快要谢幕的水家又彻底的火了一回,旋即越来越多人质疑此事的真假,说此事只是为了落葵能够开堂收徒,狠狠的捞上一笔。

后来此事越传越玄,竟还将水家上至祖宗十八代,旁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皆给挖了出来,将他们的前世今生,从业经历,乃至娶的哪家小姐为妻,哪个青楼名妓为妾,生了几个私生子之类的隐秘都一一扒了出来,甚至还将落葵卫国郡主的身份给扒了出来,从此置身于风口浪尖上,她不由的惴惴不安起来。

从迎春花初绽一直到繁花开至盛极,落葵都躲在家中避风头,真正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憋得虚火旺盛,起了一额头的小疙瘩和满嘴的燎泡,只觉的火辣辣的疼。每每见到苏子那讨好的笑意,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明白苏子气恼假货毁了他的好姻缘,令他未能如愿抱得美人归,想要讨个公道,可即便那簪子是真货,送出去也有可能只是打了水漂,无法抱得美人归。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怨店家,店家制假贩假固然有错,可古物这行本就看的是眼力,从来都是愿者上钩,要怪就也得怪他自己学艺不精,可自己偏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竟还跑上门去替他出气,被人查了个底儿掉,往后可要如何办才好。

露了身份

这桩事尚未完全平息下来,这处远离城区的小院迎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打头的是个清矍的中年男子,长髯在风中微动,别有一番冷然味道,而后头跟着四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一水的白袍,皆是低眉顺眼束手而立。

数日前,杜衡前来回禀,说是宫里圣眷正隆的许贵人与圣眷不衰的许贵妃起了冲突,两位宫妃原本同出一族,更兼姑侄至亲,本该相互扶持互为倚仗,可谁料自打许贵人进了宫得了圣宠,许贵妃便益发的容不下她,言语奚落也便罢了,如今更是借着上位者的身份,对其百般刁难,终于逼得许侯爷另谋出路,保女儿平安。

中年男子冲着廊下的落葵深施一礼,声音很稳,像是有回声在院中盘桓:“老夫许常山见过郡主殿下。”

落葵如常回礼,吩咐丁香上座上茶,淡淡道:“许侯爷客气了,

我水家比不得侯府富贵,侯爷远道而来,只怕是要怠慢一二了。”

许常山啜了口茶,淡然笑道:“郡主客气了,老夫此来,是有事相求。”

“求。”落葵凝眸笑道:“侯爷莫不是登错了门,我水家似乎与侯府素无往来,侯府高贵而水家落魄,不知这个求字,侯爷从何说起。”

许侯一笑:“老夫所求的,于郡主而言,不过是举手之间。”他起身施了一礼,缓缓道:“老夫所求便是从今日起,郡主府与老夫府上有所往来。”

落葵眸底一派清澈,笑得和软:“不敢,侯府家大业大,我岂敢有所攀附。”这话虽说的婉转,姿态也放的极低,可言语中的回绝却了然。

“老夫知道郡主信不过任何人,但老夫诚心相交,还望郡主莫要如此决绝。”许侯只眯眼一笑,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只见一个白袍小厮捧着一个乌木托盘放在桌案之上,揭开盘上盖着的红布,露出码的齐整的五十锭黄金,在暖阳下光芒流动,刺人眼眸。

他笑道:“苏公子在珍宝轩买到了假货,老夫寝食难安,今日特来致歉。”他将盘子向落葵手边儿推了推,续道:“这五千两黄金,一来是赔偿苏公子的损失,二来,”他压低了声音:“是酬谢郡主大义援手,搭救老夫那不成器的小儿之性命。”

黄金是个好东西,可以买来一切身外之物,可以买来众多人心,但这也是柄双刃剑,不过是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落葵抬手轻轻抚过那些可以夺人心志的黄金,打记事起,自己就过的清贫,这黄金在手的感觉,还真是让人脸红心热,幸而她虽素来清贫,但好在从不留恋身外之物,这些黄金于她,也不过只是黄金而已。

落葵挑眉笑道:“侯爷客气了,苏子学艺不精,受了蒙骗怨不到侯爷头上,这补偿自然是不必了,至于二少爷的性命,并非是我救下的,侯爷怕是谢错了人,这酬金便更不敢当了。”她将盘子推了过去,笑容温和疏离:“我水家与侯府从前素无往来,此后,也无须有所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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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回 纸里包不住火

许侯见惯了风雨人心,练得极有涵养,面对拒绝不恼不怒,依旧笑着:“老夫与郡主素无旧怨,郡主实在无须如此拒人于千里,况且,有些事孤掌难鸣,老夫这种精于市井之人,还是自有妙用的。”

落葵抿了口茶,眸光淡然望向许侯:“我一介孤女,向来清净惯了,拍巴掌的事情,自然有喜欢拍巴掌的人去做,侯爷若想听听巴掌声,只怕来错了地方。”

许侯缓缓一笑:“郡主不愧是关内侯的后人,自有侯爷的风骨,不过来日方长,老夫等得起。”

春日里微风和煦,阳光明亮,如同方才呈在桌案之上的黄金,流光飞转华彩照人,渐渐和暖的春意,不知不觉间熏开了庭前一树繁花,繁花似锦,萌发出蓬勃盎然的春色。落葵伸出手去,那锦绣浮华的春意便擦着指缝迟迟不去,她紧紧握住手,想要长长久久的留住韶光,生怕薄待轻贱了这悠长岁月。

“阿葵,那么多黄金,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可真阔气。”京墨不知在屋里偷听了多久,急匆匆的追了出来。

自开春以来,落葵病愈后,眼见着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京墨心中渐渐没了威逼她抬曲莲进门的底气,若他日只能先将曲莲安置在外室,那少不得便是一大笔安家置业的银子,他便时时盘算着,要多攒些傍身银子才好,眼见着许侯当真将一盘子黄金原封不动的端走了,他有些心热,可惜只望见盖黄金的红布,在风中翩跹远去。

落葵望住许侯离去的方向,淡淡道:“这黄金是短处,不是如此好拿的。”

“怎么会,是你小人之心了罢,我看他分明是来示好的,没甚么恶意。”京墨连连可惜这发财的机会平白错过了,如此多的黄金,莫说是这辈子了,只怕是下辈子自己也挣不来。

落葵低笑一声:“并非是我小人之心,他示好倒是不假,不过,他若不是被她逼得急了,又如何会来主动跟我示好,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为求自保罢了。”

“谁被谁逼急了,你在说甚么哑谜,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京墨蹙眉,他一向心浅,再要紧的事,在心中都瞒不过半个时辰,这样遮遮掩掩的话,听得他心烦意乱。

“没有谁。”落葵抬眼望住京墨,淡淡道:“京墨,你买古物时,若是卖家一眼便能看出你想要甚么,你是不是就得花个大价钱了。”

京墨有些讪讪,他心知落葵有事隐瞒,更明白自己什么也问不出,他默默心疼那些惹人眼红的黄金,良久,他万般可惜回了房。

庭前的繁复绚烂的芍药花谢,只余下空落落的花头,落葵瞧着京墨一脸落寞,脸色陡然阴郁了下来,拿了花剪,垂首仔细修剪枝丫,听得身后有动静,一回头,只见杜衡急匆匆进来,而苏子正好从灶房出来,嘴里叼着个鸡腿儿,口齿不清:“杜衡,你跑甚么,火上房了。”

杜衡舀了一瓢井

水,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口,冲落葵低声道:“主子,苏将军,太子殿下传过话来,说话便到了。”

若非事情紧急,太子殿下绝不会亲来此地,事急从权,决不能叫京墨知道太子殿下来此,落葵心间一动,冲着杜衡眨巴眨巴眼眸,却大声问了句不相干的事:“杜衡,你方才说甚么,是说盛泽街上来了天目国的客商,在兜售神石么。”

杜衡略一思量,转瞬便明白了落葵的意思,极快的接口道:“主子,属下瞧清楚了,是天目国的客商没错,说是今日晚间便要走了,那神石可是难得之物,可以预测吉凶,是占卜之术中不可或缺之物,属下看着去了好些人,便来问问主子,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落葵一笑,在心底默默数了个一二三,京墨果然如她所料一般,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边套衣裳一边问:“杜衡,是在西街还是东街,你可看清楚了,是神石么。”

杜衡点头,捡了条离得远的街巷,脱口而出:“瞧清楚了,确是神石不假,便是在西街的尽头,墨公子要去看看么。”

京墨在指尖唾了口唾液,笼了笼头发,笑道:“去,当然要去,如此良机错过了岂不可惜。”

“那墨公子可要快些了,去晚了怕买不着合适的。”杜衡绷着笑意,一本正经道。

京墨大喜,可摸了摸佩囊,着实捉襟见肘,蹙眉道:“可我的银子不多了,怕是连一块神石都买不下来。”

苏子怕横生枝节,便从袖中摸出两枚银锭子,递过去道:“算我借给你的,想着还我。”

一向抠门小气的苏子难得大方一回,京墨自然喜出望外,心里念叨着凭本事借来的银子,才不还你呢,便急匆匆的出门去了,生怕去的迟了,连人家挑剩下的神石都赶不上了。

春日里的风和缓,掠过树冠,悠长的簌簌之声像是极为遥远,阳光透过叶片缝隙,照到落葵双眸时,她紧紧闭了闭双眸,脸色阴郁的如同雨落前的层云,狠意从眸底荡漾出来,她咬着后槽牙对杜衡附耳道:“着人跟着京墨,无论如何拦住他,太子殿下离开之前,不许他回来。”

杜衡应声称是,对身侧的影卫吩咐一声,将盛泽街之事安排妥当。

见此情景,苏子忙不迭的吐鸡骨头,恶狠狠道:“如今局已布好,只待大婚之日了,过了那日,便不必再如此小心翼翼了,更不必再委屈自己了。”

这些日子忙于吞噬情孽,忙于料理因入了幻境而搁置的诸多杂事,落葵并没有心思应付京墨,可他反倒对她亲近了许多,看来当真是临近了大婚之日,他的心虚一日甚过一日了,落葵挑眉,奚落一笑:“你做事,自然不会留甚么余地活口,我自然也不会留。”

苏子点头,他知道如今世事纷杂千头万绪,容不得落葵再为旁的事旁的人过多分心,便拍了拍落葵的肩头,轻声劝慰了一句:“好了,甚么余地

活口,叫别人操心去罢。”

落葵深深颔首,望着他花猫儿一样的脸,笑道:“好,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净个面罢,你这个模样见二哥,只怕会成二哥长长久久的笑柄呢。”

苏子抬手一摸,这才发觉自己满脸油渍,正打算拿袖子蹭蹭脸,却见丁香捏了帕子,微红着脸庞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油污,他平生头一回起了羞涩之心,竟飞也似的逃到一边,磕磕巴巴道:“行,行了,丁香,你赶紧将此处收拾收拾,再把上回太后赏的君山贡茶沏上一壶。”

落葵扑哧一笑,正打算奚落打趣他两句,却听得门口传来轻笑:“苏大公子,你的脸皮儿如此厚,竟然也会害羞,还真是赶得巧才能看上好戏。”

话音落下,太子一脸笑意的踱进来,端端正正的坐在庭前,一脸正色:“苏大公子,你害羞完了么,害羞完了,咱们便说正事罢。”

落葵身子微微前倾,递过去一盏茶,侧目望见杜衡与太子亲随皆在门口守着,她敛了笑意,缓缓道:“出了甚么事,要劳动二哥亲自过来,太扎眼了些。”

“无妨。”太子将杯盏狠狠放到小几上,茶水溢了出来,像是他按耐不住的怒火:“我府里的崔长史,小妹可还记得么。”

这些年,在太子府中听用之人,无论是旧人还是新人,都在落葵手中仔仔细细的筛过,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娶妻生子纳小妾,她都事无巨细的盯着,自然每一个人她都印象深刻,听了太子此言,这些人在她脑中过了个遍,随即凝眸道:“我记得,容长脸儿的那个,岁数不大,去岁七月间才成的亲,夫人乃是从前御园中听用的宫女。”

太子抿了口茶,微微颔首:“对,就是他,上个月跟六弟喝酒,六弟说起此人,说是他与三弟府中的人过从甚密,被他撞见好几回了,叫我留神警醒着点,我留了心思,这不,昨日夜里便拿了个正着。”他微微一顿:“马辛,你来说。”

“是,殿下。”马辛施了一礼,清了清嗓子续道:“昨日夜里小人查夜,正抓到崔长史在房里做龌龊之事,他夜里领了个炉鼎回来,在房里,在房里行炉鼎之术,小人冲进去时,那姑娘只剩半条命了。”

像是拨开层云见月明,原本看不分明之事,已隐约可见了,只是兹事体大,单凭区区一个太子府的长史,是无论如何做不下此事的。落葵沉吟道:“单凭他一人,绝没有胆子,更没有本事做下祭炼炉鼎之事。”她扬眸望住马辛:“你可查出究竟是谁送给他的炉鼎。”

“郡主说的是。”马辛续道:“拿下崔长史后,小人即刻便审了,他招认了这姑娘是观前口的石燕儿送给他的。”

落葵吹了吹杯子沿儿,脑中闪过个娇媚无双的女子模样,眉心微蹙:“石燕儿,她不是观前口的私妓么,为何会送给崔长史个炉鼎,她没有这样的手段和本事,背后定有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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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回 风波起

“是,马辛得了信儿即刻便去了观前口。”太子接口:“可惜的是,石燕儿已经被人灭了口了。”

斜阳绚烂,微风吹送,投在廊下凋谢过半的芍药上,花影摇摇欲坠,失了繁复花色,那芍药亦骨瘦伶仃的,像极了北屋里沉睡许久的姑娘,无名无姓熬过了秋冬,依然望不到来日。靛蓝蒙馆,看来此事仍要落在靛蓝蒙馆上,落葵敲了敲桌案,前几日杜衡回禀,每隔数日,入夜后便会有一辆马车驶入靛蓝蒙馆,而天明前便又会驶离,而每回这辆马车驶入驶出,必然换车换人穿街过巷,确保不留一丝尾巴,杜衡查了这么些时日,手中也只有这么一辆马车,车里载了何人,究竟从何而来,却全然不得而知。她抿了口茶,缓缓道:“此事靛蓝脱不了干系,但小妹无用,至今未能查处靛蓝究竟在何处祭炼这些孩子。”

“这种十恶不赦之事,他自然防范极严,怨不得小妹,只是,”太子托着下巴,眸子中满是冷冽杀意,轻吐出狠辣的一句话:“只是,他们伤天害理,该死。”

落葵深深望住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一网打尽么。”

太子颔首:“不错,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不必活着。”

落葵抬眼,对杜衡吩咐道:“你都听到了,既然这些孩子没有养在蒙馆内,你便要手段尽出,三日内务必查清楚这些孩子关在何处,靛蓝既要祭炼她们,自然不会只有他们,还要有足够的血引,那么,寻常的小门小户,便装不下如此多的人,你们只管去查青州城的大宅院,不必有甚么忌讳,记住,查清之后速来报我,不可擅动。”

杜衡脸色凝重的微微躬身:“喏,属下领命。”

目送杜衡离去,太子身子微微前倾,低声神秘兮兮道:“小妹,那件事,你可要稳住了,万不可心软。”

不待落葵说话,苏子便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太子殿下,这世间最毒妇人心,而妇人心中最毒的就是落葵心了,她才不会心软呢,她只会觉得他死的不够快,只怕要狠狠补上一刀呢。”

太子亦是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我怎么就忘了这茬了呢。”

这时节,庭前的玫瑰一朵朵灼灼似火,尚未完全绽放,密密匝匝挤在凝碧的叶片间,格外夺目。

落葵一早便剪下含苞待放的花蕾,摊在阳光下晾晒,此间事毕,她便一个个花蕾仔细翻找,将残缺的,生了虫眼儿的,或是已绽放了 大半的悉数捡出来,余下的晾晒后,制成花茶或是玫瑰饼,滋味甚好。

正捡的头晕眼花,京墨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他像是渴急了,一边灌茶一边抱怨:“我一路赶到西街,还是去晚了,天目国的客商早就没影儿了。”

落葵忍住阴郁的笑,言不由衷的劝慰道:“没影儿便没影儿了罢,又不是甚么大事。”

“还不是大事啊,神石啊,是神石,真是可惜了。”京墨饮了盏茶,隐约闻到落葵身上有幽幽暗香,不禁凑

近了些,深深一嗅,笑道:“是我前日调了方子的芙蓉膏,真好闻。”

说着,他捏住落葵的手,她的手生的白腻,指尖是天然的微红,青天白日里,与京墨挨得这样近,落葵脸上莫名发烫,飞起两片红霞,生出平日少见的艳色。

京墨一时痴了,出其不意的将落葵拦腰抱起,不顾她的连连惊呼便回了房,关门关窗一气呵成,他将落葵抵在床沿儿,薄唇贴上她的耳垂,呵出**的热气:“阿葵,我想你了。”

落葵缩了缩身子,勉强笑道:“天天都见,不用想了。”

京墨伸手揽住她的腰肢,薄唇凑上她的脸颊,喃喃道:“你是知道的。”说着,就要来扯她的衣领。

落葵一下子推开他,慌张的捏住衣领,又羞又怒道:“京墨,你干甚么。”

“阿葵,你迟早都是我的人,迟一日早一日又有甚么关系呢。”京墨却不依不饶的贴上来,呵出的气息愈发灼热,眸中的**烧的落葵身子微颤,躲闪不开。

就在此时,丁香在外头扣门:“主子,药煎好了。”

听得这一声响动,京墨忙松开了手,神色慌张的立在门边儿,手足无措起来。

药,落葵心间一晃,心知这是丁香有话要说,便拉开门,冷冷瞟了京墨一眼,接过丁香手中的白瓷粉彩芙蓉大碗,里头半碗黑乎乎的汁液微微晃动,她皱了皱眉,一饮而尽。

借着捏着帕子给落葵擦拭唇边的功夫,丁香附耳低声道:“主子,那姑娘醒了。”

落葵不动声色的点了下头,回首若无其事道:“京墨,你去一趟具山房罢,我想尝尝那的糖醋熘鱼了。”说着,她伸手递过去两锭银子,笑道:“再瞧瞧旁的稀罕吃食,一并捎回来些。”

京墨顿时大喜,接过银子,盘算着叫曲莲一同吃饱喝足,再回来。

屋内轻烟袅袅,是安息香的味道,床幔已经高高束起,小姑娘靠坐在床头,勉强欠了欠身,虚弱道:“灵芝叩谢恩人救命之恩。”

落葵在床沿坐下,望住她一双稚气的眼眸:“你叫灵芝。”

“是。”灵芝缩了缩身子,怯生生的点头。

落葵温和笑道:“你不要怕,可否告诉我究竟出了甚么事么。”

灵芝登时红了眼眶,颤抖着身子欲言又止,实在是怕极了的模样。

落葵握住她汗津津的手,和缓一笑:“你不要怕,我既然救了你,便一定能护得住你。”

灵芝沉默良久,能听得到她从急促到平静的呼吸声,她抬眼,望住落葵令人心静的眸光,怯生生的开了口:“我,我一直被关在一个大宅子里,里头有好多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有男有女,听里头管事的人说,我刚出生不久就被买回来了,他们给我起名字叫灵芝,每个月圆之夜,便会有可怕之事发生,后来比我大的孩子越来越少,说是被送出去了,后来我也被送出去了。”她声音渐低,最后呜呜咽咽

哭的惨痛。

落葵心下不忍,抬手擦干净她的泪,温言道:“是甚么可怕之事。”

灵芝狠狠抖了一下身子,惊恐的语无伦次起来:“猫,猫,好多只猫,猫,猫。”

落葵忙搂住灵芝颤抖的单薄肩头,轻声哄道:“我知道此事是你的痛处,可你只有说了,我才能替你伸冤,是不是。”

灵芝抬眼,哭红了的双眸登时亮起光彩:“恩人能替我伸冤。”

落葵一笑:“我既说了,自然不会骗你。”她微顿:“他们既然是做这种事的,自然看管的极严,那么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灵芝咬牙:“在那个大宅子,我只与沉香最要好,我们一起被送出去,又一起活下来,便商量着一起逃走,是沉香,是沉香抱住了来追我们的人,后来我投了河,沉香却被抓回去了。”

“你说谁,谁,沉香。”听到灵芝说出的名字,丁香声音打颤,一把抓住灵芝的手:“她是叫沉香么,她多大,她在哪,你告诉我,她在哪。”

灵芝蓦然受了惊吓,一下子缩到床榻的角落中,战战兢兢的抖着身子:“我,我不知道。”她哭着抱住脑袋:“我甚么都不知道。”

“丁香,你别着急,也许只是同名,慢慢问,总能问出来的,你这样会吓坏了她的。”落葵坐在床沿儿,抬手时见灵芝狠狠打了个激灵,她心下暗叹,这么小的孩子,得受了多么大的折磨,才会像惊弓之鸟一样碰不得。

苏子叹了口气,换了静心香点燃,长长久久的静谧中,灵芝终于定下了心思,怯生生的再度开口:“沉香来的晚,来的时候说是六岁了。”

落葵点头,轻声细语的哄着她:“那么,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灵芝抬眼:“模样,她,与我长得一样。”

“与你一样。”杜衡忍不住插嘴:“怎么会与你一样,总要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罢。”

灵芝茫然的摇摇头:“是一样,同我一样高,都是姑娘家,只是眼睛比我大一些。”

落葵叹息,这孩子还是年幼了些,有些事情,并没有法子说的太清楚,她凝神想了想,缓缓道:“你们既然如此要好,那么吃饭睡觉沐浴时是不是都在一处。”

灵芝点点头,笃定道:“是,我们一起吃饭,在一张床榻上睡觉,沐浴时也在一起。”

落葵轻声道:“那么,她身上可有甚么印记,比如伤疤之类的。”

“没有,管事的说了,姑娘们许骂不许打,说是打伤了便不值钱了,故而她身上没有伤。”灵芝摇了摇头,想了良久,却蓦地开口:“我想起来了,我和沉香一起沐浴时,见过她背上有一块红斑,就在左边儿腰眼儿上。”她抬起手,掐着小指比了比:“就这么大,像樱桃一样红。”

丁香登时站不住了,软软的跪在了床边儿,冲着落葵深深叩首:“主子,是我妹妹,是我妹妹,求主子救救我妹妹。”

第二百四十八回 有人告密

落葵颔首,抬眼望住灵芝:“你知道那处宅子叫甚么吗。”

灵芝蹙眉想了想,缓缓摇头:“管事的从未说过,我不知道。”

落葵蹙眉:“那你知道那宅子在何处,若你现在去找,能找得到么。”

灵芝又摇头,旋即想起甚么似的,急急道:“我,我,我们每次出去时,都是被捆住手脚蒙住双眼堵住嘴,坐马车送出去的,送到另一个大宅子里供人挑选,我们,我们呆的地方没有门也没有窗,像是,像是在地下。我记得每回坐马车只需半个时辰就到了,有一回我听到那宅子中有孩子在哭,对了,那宅子名字中有靛蓝两个字,可我不会写。”

落葵和苏子对看一眼:“难怪,难怪你上回夜探靛蓝蒙馆甚么都没发现。”她摩挲着灵芝的长发:“苏子,拿地图来。”

一张青州地图在桌上缓缓展开,落葵手指落在城南:“这里,是靛蓝蒙馆的所在,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到,那么关押灵芝他们的地方定然离此处不远。”

手指围着靛蓝蒙馆画圈,最后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这里,两仪堂,苏子你看看,这里离靛蓝蒙馆不过几里地,且早已荒废,一向不引人注意,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苏子沉沉颔首:“不错,我这就去两仪堂探探虚实。”

落葵缓缓摇头:“你一个人去,恐怕探不出甚么来,杜衡,你与苏子同去。”

青州的春日,阳光明媚而温暖,满院子春色像流彩一般漫天遍野的铺洒开来,庭前花影绰约,草色悠然,有清甜如蜜的馥郁幽香,有莹然如碧的一树长荫。

丁香一边利落的收拾,一边魂不守舍的低语:“主子,这都四天了,大公子没有回来,杜先生也没个信儿,会不会,会不会出事了。”

外头碧树成荫,春光如许,可总有些阴霾苦寒是明媚的阳光照不到的。落葵垂首饮茶,良久,才摇头道:“有苏子在,不会出甚么事儿的,再等等罢。”

黄昏时分起了雨意,大雨滂沱,来得快去的也快,打落了满院冷艳的花,随着雨水流入沟渠。

伴着渐消的雨声,屋里闪进两个人来,带着一身的水气,杜衡忙着脱下蓑衣斗笠,擦干净湿发,而苏子却像是没有淋过一场雨,只掸了掸肩头,便气定神闲的坐下来饮了盏茶。

见此情景,落葵哧哧笑了起来:“这雨也真是欺软怕硬,只淋杜衡不淋苏子。”

杜衡瞟了苏子一眼,叹道:“主子说的是,谁知道他修的是甚么邪门歪道,连雨都躲着他下,你瞧瞧,身上半点雨星子都没有。”

落葵深以为意的连连点头,失笑道:“我瞧着他也是邪性的很。”

苏子却也不恼,只一笑:“杜衡,我这躲雨的歪门邪道,你想不想学,我教你。”

闻言,杜衡喜出望外,连连点头,一连串的笑道:“想学想学想学

。”

落葵却瘪瘪嘴,讥讽道:“杜衡,你敢学啊,小心练多了走火入魔变成妖怪。”

苏子恨恨的瞟她一眼,敲着桌案道:“这几日,总算是瞧明白了,靛蓝在两仪堂祭炼炉鼎,每隔三日,黄昏时分便送出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城中晃到入夜后,才将人送到靛蓝蒙馆,蒙馆内另辟了密室,供人行炉鼎之术,而这些炉鼎多半出自九州的穷苦人家,甚至有一些是被拍花子拐来的。”

“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守住了两仪堂与靛蓝蒙馆,如今他们是有进无出,主子,要不要动手。”杜衡接口续道。

“不可,我们并非官府,抓他名不正言不顺,反倒会坏了事。”落葵气的急火攻心,微白的脸上泛出红晕,却无端生出寒意:“杜衡,你即刻带着丁香与灵芝去青州府走一趟,击鼓鸣冤,府尹天冬刚提拔上来,正缺一桩大案子立威。”

两仪堂兴盛了百年之久,落魄了这十数年,因闹鬼传闻,从未有人踏足此地,可这个雨夜,两队官兵从青州府鱼贯而出,一刻不停歇的将两仪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忙活到了半夜,从两仪堂中起出来尸身骸骨三十多具,却未找到一个活口。

查抄两仪堂的消息在顷刻之间传了个遍,有些个胆子大的跑去看热闹,看官兵进进出出,将里头要紧的东西给搬了个空,官兵撤走之后,不少人进去,在里头翻箱倒柜,盼着找到一些值钱的物件。

一顶软轿抬进水家,苏子招呼影卫从里头背出个鲜血淋漓的人来,安置在房中,垂首道:“落葵,杜衡,杜衡滚了钉板。”

那样冷的雨夜,雨丝也是沉寂哀伤的,只无声无语的浇透人心,落葵紧紧握住杯盏,指端因用力过甚而苍白,她沉了脸色,眸光如一汪深渊,唇角微扬,笑意彻寒:“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盯着靛蓝那边,吩咐所有人不得擅动。”

丁香暗自垂泪,颤着手揭开杜衡的衣裳,那鲜血将衣裳与皮肉黏在一处,便是轻手轻脚的揭开,也时不时带下一层皮,翻出鲜红的肉,牵动原本干涸的伤口,血珠子顷刻间便又漫了出来。

杜衡疼的倒抽凉气,下唇颤抖,齿冷道:“我这伤势看起来严重,其实不算甚么,只是两仪堂中没有一个活口,连沉香,连沉香也遭了毒手,天冬未能拿到实证,靛蓝反咬我报假案诬告于他,逼得天冬只好对我动了刑。”

落葵恨得咬牙切齿,手紧紧攥住,原以为拼个两败俱伤,可以还一片青天白日,谁知竟是一边倒的杀戮,终究还是自己技不如人,终究没有料到人心可以狠毒的没有底线,她恨极了,言语间蕴了无尽的冷峻与肃杀:“是我大意了,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草菅人命。”

杜衡趴在床榻上,转过头望了京墨一眼,见他打了个寒颤,心下一叹,痛楚道:“只是主子,这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怎么会如此巧,靛蓝偏偏选在今夜灭口。”

葵眉心阴霾,并未接着这个话头继续,从箱笼中取出上好的金疮药,小心的洒在杜衡的伤口上:“有些疼,你忍着点,在青州府的钉板滚上一滚,你这怕是要卧床半月了罢。”

眼见大颗大颗的汗珠子从杜衡额上滑落,丁香哭的益发难以自持:“大公子是为了救我,才,才滚了钉板,原本,原本是该我滚的,我,我,是我连累了衡先生。”

杜衡勉力抬手,满是血污的手擦了擦她的脸,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些许血痕,痛楚笑道:“傻丫头,哭甚么,我这皮糙肉厚的,连钉头都扎不透的,这点伤不算甚么,乖,别哭了。”

落葵拉过丁香的手,她心疼丁香,生而为人,这孩子怎会如此命运不济,眸光起伏,心间疼痛,轻声道:“丁香,未能救出沉香,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这血海深仇,我一定替你报了。”

丁香扑通一声跪下,哭的泪水涟涟:“主子,主子,主子的大恩大德,丁香永世铭记,万死难报。”

落葵小心扶起她,心间五味杂陈,搅得几乎哽咽:“我不需要你万死,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沉香未能活过的岁月,便由你替她好好活。”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隐约几声虫鸣,惹得京墨心虚不已,见杜衡伤重,见丁香伤心,他益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却又不敢明言,只小心翼翼的凑到落葵跟前,觑着她的脸色道:“既拿不到靛蓝的错处,那,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罢手了。”

落葵瞟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便冷汗淋漓,遂冷薄道:“不罢手又能如何,左右是查不下去了,杜衡受了如此重的伤,暂且缓一缓罢。”

京墨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喜色,那喜色如一根刺,隐隐戳人心扉:“夜深了,左右杜衡一时半刻是好不了的,咱们都回去歇着罢。”

落葵心间生寒,与杜衡对视一眼,道:“也好,丁香,杜衡便交给你照应了,务必要仔细小心。”

房中烛火通明,杜衡起了高热,浑身滚烫的厉害。

丁香啜泣着一次次浣洗巾子,以冰凉的巾子敷在杜衡滚烫的额头,忙活了半宿,但却无甚效用,她的泪一滴滴落在盆中,激起冰凉的水花。

空青轻手轻脚的进门,叹息如同寒风,在唇边卷过:“丁香,你去歇着罢,我来照看杜衡。”

“青,青公子,我不累,还是我来罢。”丁香摇头,眸中噙着泪:“青公子,你说衡先生能好起来么。”

空青轻笑一声:“当然会,杜衡也是修炼之人,只要未伤及他的修为根本,再重的伤也能好起来,回去罢,回去好好睡一觉,这里有我。”

听得丁香出门的动静,杜衡在迷蒙中抬眸,艰难挪了挪身子,苦笑一声:“青公子,你,主子严令不许你再来。”

“我,我不放心你们,我才走了这几日,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空青试了试他额上的热度:“烧得这样厉害,你可备了蚕茹丸么。”

第二百四十九回 笑里藏刀

夜深人静之时,窗外隐约几声虫鸣,惹得京墨心虚不已,见杜衡伤重,见丁香伤心,他益发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却又不敢明言,只小心翼翼的凑到落葵跟前,觑着她的脸色道:“既拿不到靛蓝的错处,那,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罢手了。”

落葵瞟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他便冷汗淋漓,遂冷薄道:“不罢手又能如何,左右是查不下去了,杜衡受了如此重的伤,暂且缓一缓罢。”

京墨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喜色,那喜色如一根刺,隐隐戳人心扉:“夜深了,左右杜衡一时半刻是好不了的,咱们都回去歇着罢。”

落葵心间生寒,与杜衡对视一眼,道:“也好,丁香,杜衡便交给你照应了,务必要仔细小心。”

房中烛火通明,杜衡起了高热,浑身滚烫的厉害。

丁香啜泣着一次次浣洗巾子,以冰凉的巾子敷在杜衡滚烫的额头,忙活了半宿,但却无甚效用,她的泪一滴滴落在盆中,激起冰凉的水花。

空青轻手轻脚的进门,叹息如同寒风,在唇边卷过:“丁香,你去歇着罢,我来照看杜衡。”

“青,青公子,我不累,还是我来罢。”丁香摇头,眸中噙着泪:“青公子,你说衡先生能好起来么。”

空青轻笑一声:“当然会,杜衡也是修炼之人,只要未伤及他的修为根本,再重的伤也能好起来,回去罢,回去好好睡一觉,这里有我。”

听得丁香出门的动静,杜衡在迷蒙中抬眸,艰难挪了挪身子,苦笑一声:“青公子,你,主子严令不许你再来。”

“我,我不放心你们,我才走了这几日,怎么就出了这样大的事。”空青试了试他额上的热度:“烧得这样厉害,你可备了蚕茹丸么。”

杜衡微怔,冲着桌案努了努嘴:“有。”

空青取过一只丝绒药盒,问道:“是这个么。”

见杜衡点头,空青取出一丸,以水化开,一勺勺喂进他的口中,杜衡心下一动,虚弱笑道:“能得苍龙世家的嫡系弟子亲手喂药,我死而无憾了。”

空青笑道:“你只不过是皮肉伤,受点罪而已,且死不了呢。”

杜衡的笑容惨淡:“青公子,我知道你对主子的心思,可你在我这里用心思,只怕是用错了地方。”

空青摇头:“无妨,只要我用心思,无谓用在何处,总归她是会知道的,只要她知道,就有用。”

杜衡一哽,半响不曾言语。

说话间,门帘微动,落葵裹紧了衣裳,从门帘之后探出头来,刚走到屋内,却见空青坐在杜衡的床沿儿,正回首望住她,她的心不住的跳动,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那个人的深眸如同黎明前的星辰,冷辉熠熠。

落葵深深吸了口气,冷冽的呼吸中满是幽香,她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视若不见道:“杜衡,你好些了么。”

见落葵并不看自己一眼,暗影中露出空青半张微微苦笑的脸,不言不语的离去了,身影一动,消失

在了夜色中。

数日后,杜衡已可以起身了,便不再整日恹恹窝在床榻上,竟抱起书卷,摇头摆脑的做起学问了。

落葵在树下撒了一把谷粒,一只胆大的鸟儿扑簌簌飞下来,歪着脑袋看看她,又试探着向前挪了一步,见她只是窝在椅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这才放心大胆的跳到谷粒中,一边啄着一边呼朋唤友,不多时,从树上扑簌簌飞下十数只同伴,只一盏茶的功夫,谷粒便被啄的干干净净。

苏子抱了一捧书卷从她身边经过,笑着摇头:“这么多事儿呢,你倒有闲心喂鸟。”

落葵微微一笑:“我等人呢。”

苏子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衣裳发髻皆不是平常那样的随意,心间微讶:“他会来么。”

落葵扬眸,不待她说话,京墨在窗前探出头来:“谁会来。”

话音方落,杜衡便匆匆进来:“主子,霖王来了。”

落葵与苏子相视一笑,旋即正襟危坐的等着,而苏子放下书卷,在她身后乖顺的束手而立。一刻钟的功夫后,霖王带着随从进得院中,如常行礼,相对而坐。

霖王环顾四周,眸光一缩:“自从小妹搬离侯府,我就没有来看过你,没想到小妹住的这样简薄,着实委屈了。”

落葵低眉一笑,客客气气的回话:“三哥客气了,三哥此来,莫非是想给小妹换一处大宅子么。”

霖王饮了口茶,依旧笑的和缓:“大宅子算甚么,只要小妹喜欢,想要什么只管说,”他抬手一指站在身后的靛蓝:“只管吩咐靛蓝去做,我的下人便是小妹的下人。话说回来,小妹是天家骨肉,金枝玉叶,却受着这样的委屈,是我照顾不周。”

落葵道了声谢,眸光在霖王脸上打转:“三哥如此说,小妹可不敢当。三哥身处皇家时时谨慎,一个不慎就满盘皆输,也是很辛苦的,哪里有小妹这里清净。”她遥望远方:“听说两仪堂被查抄了,可惜了那数百年的基业,一朝毁于一旦,就什么都没剩下,好像靛蓝先生也受了些牵连。”

眸光阴郁了些,霖王含笑:“小妹倒是会躲清净,我可就没这个福气了,手底下的下人不懂事,就知道惹祸。”

话音落下,靛蓝战战兢兢的跪下,连连哀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赎罪,小人知道错了,是小人治下不严。”他膝行几步,挪到落葵的跟儿上:“郡主殿下,小人知罪了,苏总管受的罪,小人一定全力补过。”

“补过。”落葵缓缓放下杯盏,淡淡道:“此事是杜衡轻信人言,冤枉了先生,哪里用得着先生补过。”

靛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此事是小人做的不够周全,才让衡先生受了刑罚,郡主殿下与主子若是因此生了间隙,坏了兄妹情分,小人万死难辞。”

落葵轻轻一笑:“先生不必如此,只是一些下人,如何会坏了我与三哥的情分。”

霖王接口:“小妹府里的人受了委屈,三哥怎么样都得给小妹个交代,这个

不成器的已经关了蒙馆,今日带靛蓝来,便是要将他交给小妹,任小妹处置,给苏总管出一口气。”

落葵抬手给霖王续了热茶,笑的一片赤诚:“三哥说哪里话。”她回首望住苏子,淡淡道:“杜衡,你可觉得委屈了。”

杜衡亦是毫不迟疑的跪下,垂首道:“回主子的话,属下不委屈,是属下处事轻佻,给主子惹了麻烦,合该受罚。”

落葵抿了口茶,微微颔首:“如此甚好,你起来罢。”她望着霖王笑道:“这点小事,小妹不会放在心上,三哥也不必为此忧心。”

“是,小妹说的是,你我是至亲,哪能因为这些不懂事的下人,坏了兄妹情谊。”霖王笑道。

落葵深以为是的点头,续了点热茶过去:“三哥说的是,三哥府里家大业大,人多口杂的,要操心的人与事也多,可得多亮几个心眼子好好盯着,若是出了什么吃里扒外的败类,可够三哥操心的,至于小妹这点小事,就不劳三哥费心了。”

见霖王远去,落葵狠狠将杯盏扫在地上,京墨一边捡着碎瓷片儿,一边劝道:“好了,事已至此,霖王咱们惹不起,这也是没有法子的,好在靛蓝蒙馆关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就别再闹下去了。”

落葵扬眉:“什么功德,这是一面倒的杀戮,这股邪风不灭,首奸巨恶不除,关了一个靛蓝蒙馆,还会有靛青蒙馆,靛红蒙馆,哪里会有朗朗晴空。”

京墨有些尴尬,嘴上却不肯服软:“你这么大火气作甚么,不过就是死了几个贱民,何至于让你如此拼命。”

落葵望住他,深深望着,就像从未认识过一样,良久,她竟冷笑一声:“贱民,何为贱何为贵,他们也有爹娘,也是爹娘的心头肉,若非进了这魔窟,若非人心不古世道不公,他们何至于此,他们有今日之难,是这世道欠了他们,是这人心欠了他们,你竟还有脸说他们是贱民,贱的不是他们,是作恶的人心。”

京墨一向知道她重情重义,可这情义却放在了在他看来无足轻重之人身上,他觉得不值,一时激动起来:“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事,搅了我们自己的日子,你活得这样辛苦值得么,落葵,就此抽身而去,我们过安稳日子好不好。”他一时愤恨,重重摔碎只杯盏,扯开了嗓子宣泄心中的愤怒和疑虑:“你做这些事情,究竟是顾全大局还是沽名钓誉,你心里清楚,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落葵,你的居高临下与盛气凌人我承受不起。这些年,你得了那么多赏赐,足够咱们富足一生了,为何还要如此拼命。”

“赏赐,”落葵嗤笑一声:“你也知道我们富足一生的根基是这些赏赐,那也就应当知道这些赏赐因何而来,你这些无病呻吟无需多说了,你只看到我们的不堪,又何曾体会过寻常百姓的艰难,我们既享了天家富贵,又背负了那么多人命,此生就与浮生安宁无缘了,京墨,你承受不住这些我不怨你,只是你也阻止不了我,若你真的难以承受,自可以去寻你的安宁日子。“

第二百五十回 事突变

正午时分的阳光明亮,温暖的透窗而入,微微照上屋内的四折屏风,那上头绘的梅兰竹菊是最寻常的花样,阳光流转而过,繁花丽景像是活过来一般,熠熠生辉。

一向是再如何理亏也绝不嘴软的京墨,竟然难得的词穷了,词穷的有些尴尬,嘴角嗫嚅良久,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用拂袖而去来化解词穷的尴尬。

他回房简单收拾了行囊,做出离家出走的姿态,希望逼他词穷的那个人能挽留一下自己,给个台阶让他好走下来。

谁料逼他词穷的那个人心肠硬嘴更硬,一路目送他到了院门口,竟然恍若无事的低下头去,没有说一句话。

他满腔火热的心霎时掉进了冰里,瞬间就凉透了。

“落葵,天冬来了。”苏子在此时开口,落葵长吁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必见了,你问问他,我若拿住靛蓝的实证,他可敢秉公执法。”

苏子笑道:“要说你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不点也通,难怪你看重他,他来时说只要郡主一句话,他造出实证也要砍了靛蓝。”

落葵笑着摇头:“告诉他,压一压他的火爆性子,耐心等一等,靛蓝会将自己送到他的府衙门口去的。”

苏子点头:“有时候以退为进,反倒是良策,还有,太子传话过来,说是你只管谋划,一切都有他。”他一顿,像是有满腹的话说不出,递了盏茶过来,才缓缓开口:“方才你有意无意的提起霖王府有内奸,不管他信与不信,心里都会存了犹疑,你是打算动一动他了么。”

茶水热气氤氲,熏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眸中有克制不住的泪漫出来,她喃喃开口:“是要动一动了,可惜了,可惜了我们与曲元参之间的情谊。”

苏子握住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凉,知道她心下不忍,缓缓道:“我问过丁香了,查抄两仪堂之前,京墨没有出去过,空青也没有出去过,但是,曲莲来找过京墨,也只有她来过。”

入夜,房中一阵涟漪,空青与文元蓦然现了身。

见落葵睡得正沉,空青叹了口气,掌心中显出一枚半月形鳞片,他单手一扬,那鳞片悬在虚空中,生出巨浪之声。

空青结了个手印,将那鳞片推向落葵,鳞片方一触到她的额头,竟然毫无阻碍的的没了进去,而那巨浪之声陡然安静下来。

而落葵额前金色涟漪盘旋,她周身的血脉仿佛都沸腾起来,一层金色在她肌肤上浮现,她额上的鳞片化作一只水麒麟的模样。

空青怔怔的收了法诀,回首间已是泪流满面,将鳞片收回掌心:“三哥,这婚,她是成不了了。”

文元拍了拍他的肩头:“她嫁不了,你该高兴才是,哭什么。”他叹道:“没想到她一个半妖之体,水麒麟血脉竟如此精纯,也亏了他爹是个大能之士,竟想到以百蛊之体掩盖她的半妖之身,乖乖,他死的这么早,焉知不是天妒英才啊。”

空青道:“三日后便是她的大婚之日,咱们得早做打算了。”

文元掐了掐手指头:“大哥素来不爱掺和咱们兄弟的闲事,老

四在不庭山走不开,不过有二哥,我和老五帮衬你,咱们便在大婚之日闹他一场,还怕抢不回来她么。”

空青蹙眉:“抢亲,这行么三哥。”

“那你有更好的主意么。”文元笑道:“既没有,那便听我的没错,抢也要抢回来,否则,等到族中执法长老来抓她,便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一日初阳如金,澄澈泼洒在琉璃瓦上,漾起似水金波。

落葵端坐在铜镜前,任由侍女替她簪上金钗,换上吉服,蔷薇色的口脂在唇上抹过,衬得脸庞益发娇艳无双。

今日是大婚之日,昨日她便被接进宫中待嫁,至于京墨,则在大婚这一日进宫,行礼迎娶。

云楚国女子出嫁,从不戴那块红纱盖头,额前只以长长的红色珠串覆面,皇家女子更是因着品阶高低,所用珠子也有所不同,落葵的郡主之身,原本是用不了红玛瑙珠串,但太后恩典,亲赏公主出嫁之仪仗。

落葵由两名侍女扶着,稳稳当当的步入殿中,隔着珠帘相望,只见太后与陛下端坐首位,宗亲们分坐两侧,京墨身着正红婚装立于殿中,正回首望着她。

终是等到这一日了,她脸上挂着薄寒的冷笑,心中暗恨,我若不叫你吃尽苦头,便枉为人。

这殿中喜庆热闹,但在鎏金立柱之后,却藏着几个无人可见的人影儿,空青与文元赫然就在其中。

文元撸了撸袖子,亟不可待道:“二哥,动手罢,再不动手,他俩就要行礼了。”

广丹摇摇头:“老三,别着急,再等等,咱们若是贸然现了身,把他们吓死了可怎么好。”

商枝摇头:“二哥,这你可说错了,她如今的胆子可大极了,都敢把老六的真身泡在酒里。”

广丹抬眼瞧着落葵与京墨并立一处,已打算行礼了,便挥了挥手,道:“一会儿我起一阵风,老三,你给他们都使个定身术,老六,你卷了落葵就跑,去川谷那躲躲,老五,你留下和老三消了他们的记忆。”

几个人摩拳擦掌正打算动手,却听得殿门口传了一声大喝:“且慢。”

广丹笑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啊,莫非还有旁人来抢亲。”

只见霖王缓缓进殿,身后跟着个黄衫子姑娘,消瘦的肩头耸动,看着像是在哭,没有哭声的抽泣。

落葵回首见此景,心中突了一下,便听得楚帝开口道:“泓霖,今日是卫国郡主大婚,为何来晚了。”

霖王请安道:“儿臣有要事禀告,故而来迟了些。”

楚帝微微颔首:“何事。”

霖王望住京墨道:“京墨,你可认得此人。”

京墨只看了一眼,便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连退了几步,喃喃道:“曲莲,你,你怎么会在这。”

话音方落,曲莲缓缓抬头,落葵这才注意到,她原本艳丽圆润的脸庞清瘦了数分,颧骨微凸,迎向她的双眸中露出冷冷的寒光。

只望了落葵

一眼,只听了这一句话,曲莲便极快的垂下头去,未发一言一语,手始终抚着自己的小腹。落葵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庞手臂都见消瘦,只有腰身反倒比从前粗了几分,连小腹都有些微凸。

“京墨,你果真认得她。”霖王凝神望住京墨:“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应当知道是谁的罢。”

京墨一脸仓惶的扑通跪下,益发的语无伦次:“臣,不,不,草民,草民不知道。”

太后难掩震惊神色:“曲莲,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曲莲低低伏在地上,怯生生的悲戚:“是,民女认识了墨公子之后,就,就和墨公子有了夫妻之实,墨公子说过,说过要娶民女的,”她抬手捂住肚子,抽泣道:“民女,民女有了墨公子的骨肉,求太后做主。”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原本该惊得落葵身形晃动,可她早知道京墨与曲莲有事,冷薄的望着同样震惊无比的京墨,颤声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京墨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渐渐青白一片,像是笼上一层薄寒,连连摇头:“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曲莲登时红了眼眶,眉眼间满是不甘和哀伤,忙不迭的来拉他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摩挲:“怎么不可能,这就是真的,你摸摸看,他就在我的肚子里,我们的孩子,他就在这里。”

京墨只摸了一下,便如同受了惊吓般缩了回来,口中喃喃道:“不,不,我与你就那么一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

虽早知道这一切,但她着实没有料到,二人真的有了骨肉,落葵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只觉心中像是被重锤一下下敲打着,生疼生疼的令人难以喘息,她死死咬着牙关,勉力不让自己呕出血。直到口中逸出死死血腥气仍不自知:“原来,原来那天,你不是担心我,在等我,而是你整夜未归,是我傻,是我傻。”她抬眼怔怔望着京墨:“京墨,你既与她有了孩子,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京墨哭道:“落葵,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我只想娶你,只想娶你的。”

四下里登时寂静无声,唯有京墨高一声低一声的哽咽,良久,曲莲轻轻笑起来,笑得越发肃杀而响亮,伴着这一声声令人胆战心惊的笑,她的头猛然重重磕到地上,只见额上地上渐次漫开殷红的血迹,点点滴滴怵目惊心,她且笑且哭:“太后,太后,民女说的句句属实,求太后做主啊,太后。”

太后沉声:“京墨欺君罔上,押入掖廷狱待审,曲莲,念其怀有身孕,”她望住霖王:“老三,曲家既然是你的家奴,那么曲莲就由你带回去严加管束,她若是跑了,或是死了,你知道你的罪过。”

第二百五十一回 事终了

她的头猛然重重磕到地上,只见额上地上渐次漫开殷红的血迹,点点滴滴怵目惊心,她且笑且哭:“太后,太后,民女说的句句属实,求太后做主啊,太后。”

太后沉声:“京墨欺君罔上,押入掖廷狱待审,曲莲,念其怀有身孕,”她望住霖王:“老三,曲家既然是你的家奴,那么曲莲就由你带回去严加管束,她若是跑了,或是死了,你知道你的罪过。”

“外祖母。”落葵蓦然跪倒在地。

“丫头。”太后深深望住她:“你要明白,你是郡主,自有你的尊贵,出了这样的丑事,即便你再不舍,也是不能嫁了的。”

“落葵明白。”落葵低伏在地,她没落下一滴泪,只觉心痛难忍,让她求情放过京墨,她心有不甘愤恨难平,可看着他进掖庭狱受罪,却又因旧情心有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她随了自己的心,让恨占了上风:“落葵一切都听外祖母的。”

午后的阳光正好,落葵搬了椅子在庭前晒太阳,暖意融融的晒着,渐渐的就眯起了眼犯了困倦。

许是看多了刺目的阳光,闭目的一瞬间,眼前竟是一片红光,像鲜血淋漓,隐隐有人哀嚎呻吟。她的心一阵抽痛,掖庭狱,自己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险地,苏子去过,出来时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落葵蓦然睁开眼,只见曲莲泪眼婆娑的立在门外,她嗤的一笑:“曲小姐,霖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莫非他不怕太后严惩。”

曲莲一言不发的嗵的跪下:“落葵,你放过京墨罢。”

落葵偏着头一笑:“放过他,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你说这句话时不觉可笑么。”

“可笑。”曲莲冷笑道:“早在你与他在盛泽街上重逢时,我与他就一见钟情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因为这救命之恩,他不忍负你。”她冷冷一笑:“你身份贵重有权有势,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只想着依仗你的权势,搏出后半生富贵荣华,落葵,他并未真的想伤害你,你又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突然获悉真相,原来他对她只有不忍没有爱过,只有欺骗没有真心,她的心痛无法言说,一心想要任性刁蛮一回,脸上仍挂着笑,冷如三九寒冰,偏着头轻笑:“如今他的生死在我手中,我就是不想放过他,怎么样。”

曲莲哽住了,印象中落葵一向沉稳自持,从未像此刻这样,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她低眉:“他欠你的,我来还。”

话毕,她转头撞到墙上,一树红梅洒落新雪,曲莲软软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狰狞刺目。

落葵冲过去扶起曲莲,冲着苏子回首喊道:“愣着干嘛,非要看她一尸两命不成。”

丁香这才回过神来,颤着手将她连拖带抱的送到进

屋内。

落葵手忙脚乱的给曲莲包扎好头上的伤口,她悠悠转醒,脸色雪白如纸,拉着她的手,艰难落泪:“落葵,对不起,我原不想逼你的,可,可这个孩子他来了,我舍不得他,若没了京墨,我就活不成了,这是我和他最后的机会了。”

落葵几次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侧目瞧见她紧紧攥着的手,心如刀绞般疼了起来,不知是该叹自己命不好,还是该叹曲莲命不好,一时低叹:“曲莲,你这是何苦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京墨一个。”

曲莲望着落葵哭道:“落葵,落葵,我求求你,你放过京墨罢,若没了他,我和孩子真的活不成了。”

落葵长长叹气,上前抚了抚她头上的伤口,那渗出一片殷红,刺得她微微闭上双眸,转瞬睁开,缓缓道:“曲莲,别再做傻事。”她回首,脸上含了极难看的笑,明明牵着唇角,眼眸中却是一派清寒,心间悸痛,吸了口气:“我答应你。”

话还未说完,落葵只觉眼角微凉,她咬了咬牙,将眼角的泪和心底的痛狠狠藏起来,仰起头冷然道:“我可以放了他,不过。”她冷冷的眸光在曲莲身上打了个转,淡淡道:“从此以后,我与你,与他两不相欠,再没有谁对不起谁了。”

黄昏时分,落葵和京墨一前一后出了宫门,一抬眼就瞧见已枯坐半日的苏子,她不言不语的上了轿,回首冲着苏子道:“还不走,等着领赏么。”

京墨一把拉住苏子:“苏子,你知道我为难。”

苏子甩开他的手,瞧也不瞧他一眼,长吁了口气,恨意顿生,声音如同尖利的薄刃,几乎要穿透京墨摇摇欲晃的身躯:“你为难,你有什么可为难的,你既跟曲莲在一起,还有了孩子,为什么还要让落葵请太后赐婚,为何不与她说个清楚,她是比旁的姑娘性子强些,可那又如何,你便可在她心上插把刀吗。”

他抬眼望着晚霞,在天边幻出流彩,一阵风袭过,他微微眯眼,蹙着眉头望着京墨,声音飘飘渺渺的,那唇齿间的寒意令京墨打了个激灵:“若你心思摇摆不定,为何要来招惹她,明明是你先迈出那一步,到头来却变成她的舍不得,京墨,你既做了曲家的女婿,那么住在我水家多有不便,请你今日便搬出去罢,从今往后,我水家与你京家,再无瓜葛。”

踏着晚霞,长路缓缓,轿子在门口落下,一抹长长的暗影在门前缓缓挪动,落葵拖着两条僵硬的腿,一步一停的挪进去,掩饰住眸底的悲伤,清寒的声音响起:“太后赦了你的欺君之罪。”她斜了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京墨一眼,淡淡道:“你本就有世袭的爵位在,不管是拉拢也好,安抚也罢,总之陛下赐婚的旨意明日便会下来,我替你求情,保下你的性命,全当还了你上回替我挡暗剑之恩,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如苏子所说,你与曲莲今日便搬出去,”她侧身而过,并不看京墨一眼,推门而入之时,扔

下冷冰冰的一句:“以后,不许再踏入我水家半步。”

京墨寂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呜呜咽咽的似乎在抽泣,或许他后悔了,可哪有那许多的悔不当初:“落葵,你,你知道我的为难。”

“不,你那不是为难,而是无耻,不要用你的无耻来羞辱我。”落葵身形微顿,却仍未回首,只凉凉一笑。

“落葵,你,你与空青,你与空青究竟有过什么没有。”京墨的声音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响起,伴着一声极清脆的巴掌声戛然而止,苏子将他推到墙角,劈头盖脸便打了下去。

“苏子,罢了。”落葵紧紧闭了双眸,有那么一瞬,她心底的柔软被翻了起来,但只是那么一瞬的柔软,却顷刻间便京墨这句话,被那漫天遍地怨恨漫过。

她揪着帕子,眸底的泪再掩饰不住的滚滚滑落,她在心底嗤笑一声,这便是她以为的良人,对她的相信竟比纸还薄了几分,她虽可以洒脱放手,但做不到不怨不恨不怒不恼,遂咬着牙冷冷道:“苏子,送客。”

微凉的秋风贴面刮过,落葵的眸子一阵酸痛,她仰面望去,碧蓝晴空中,有一对燕儿倏然飞过,惊了枝头,落叶纷纷坠下。

天边铺散开如锦缎般的流霞,漫天洋洋洒洒,那流光丽景像极了春日里姹紫嫣红的繁花,落葵极目望去,眼眸被刺得微痛,不敢忆起的往昔像潮水般涌过来,花事荼蘼终了,悲伤再难以克制,裹挟着阵阵怨恨皆化作唇边一声声的长叹。

苏子那句话说得对,明明是他先招惹的自己,到最后却变成自己舍不得,这舍不得如黄连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稍一牵动,便苦的冷汗琳琳,明明是十月秋凉,身上的汗却被炎夏出的还多,一时虚了,软在了廊下。

郁李仁蜷在她的腿上,仰起头望了望她,又冲着苏子使了个眼色,缓缓攒出笑意:“苏子,你的肩膀拿来,借给师妹哭一哭。”

苏子递给她一壶酒,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亦是勉力笑起来:“好,我和郁李仁都闭着眼睛蒙起耳朵,不会笑话你的。”

落葵的眸光迷离,投在极远的天尽头,饮了口酒嗤的一笑:“哭,我为什么要哭,我该庆幸才是,庆幸不是我与他成婚后,曲莲挺着个肚子来要挟他娶她,那我便只有被休弃的份儿了,那时才要哭一哭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她神情如常,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从未有过这两个人,一切如静谧的浮生,似水般缓缓流淌。

苏子叹道:“你与京墨之间,原本就磕磕绊绊的,若只有真心,绝难走到最后,更何况女强男弱,他护不住你,这种护不住令他时时觉得不安稳,只会让他觉得难以掌控,所以百般犹豫千般猜忌,最终选了温婉娇弱,他能护得住的曲莲,那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安稳。

第二百五十二回 曲终人散

“丫头。”太后深深望住她:“你要明白,你是郡主,自有你的尊贵,出了这样的丑事,即便你再不舍,也是不能嫁了的。”

“落葵明白。”落葵低伏在地,她没落下一滴泪,只觉心痛难忍,让她求情放过京墨,她心有不甘愤恨难平,可看着他进掖庭狱受罪,却又因旧情心有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她随了自己的心,让恨占了上风:“落葵一切都听外祖母的。”

午后的阳光正好,落葵搬了椅子在庭前晒太阳,暖意融融的晒着,渐渐的就眯起了眼犯了困倦。

许是看多了刺目的阳光,闭目的一瞬间,眼前竟是一片红光,像鲜血淋漓,隐隐有人哀嚎呻吟。她的心一阵抽痛,掖庭狱,自己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险地,苏子去过,出来时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落葵蓦然睁开眼,只见曲莲泪眼婆娑的立在门外,她嗤的一笑:“曲小姐,霖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莫非他不怕太后严惩。”

曲莲一言不发的嗵的跪下:“落葵,你放过京墨罢。”

落葵偏着头一笑:“放过他,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你说这句话时不觉可笑么。”

“可笑。”曲莲冷笑道:“早在你与他在盛泽街上重逢时,我与他就一见钟情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因为这救命之恩,他不忍负你。”她冷冷一笑:“你身份贵重有权有势,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只想着依仗你的权势,搏出后半生富贵荣华,落葵,他并未真的想伤害你,你又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突然获悉真相,原来他对她只有不忍没有爱过,只有欺骗没有真心,她的心痛无法言说,一心想要任性刁蛮一回,脸上仍挂着笑,冷如三九寒冰,偏着头轻笑:“如今他的生死在我手中,我就是不想放过他,怎么样。”

曲莲哽住了,印象中落葵一向沉稳自持,从未像此刻这样,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她低眉:“他欠你的,我来还。”

话毕,她转头撞到墙上,一树红梅洒落新雪,曲莲软软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狰狞刺目。

落葵冲过去扶起曲莲,冲着苏子回首喊道:“愣着干嘛,非要看她一尸两命不成。”

丁香这才回过神来,颤着手将她连拖带抱的送到进屋内。

落葵手忙脚乱的给曲莲包扎好头上的伤口,她悠悠转醒,脸色雪白如纸,拉着她的手,艰难落泪:“落葵,对不起,我原不想逼你的,可,可这个孩子他来了,我舍不得他,若没了京墨,我就活不成了,这是我和他最后的机会了。”

落葵几次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侧目瞧见她紧紧攥着的手,心如刀绞般疼了起来,不知是该叹自己命不好,还是该叹曲莲命不

好,一时低叹:“曲莲,你这是何苦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京墨一个。”

曲莲望着落葵哭道:“落葵,落葵,我求求你,你放过京墨罢,若没了他,我和孩子真的活不成了。”

落葵长长叹气,上前抚了抚她头上的伤口,那渗出一片殷红,刺得她微微闭上双眸,转瞬睁开,缓缓道:“曲莲,别再做傻事。”她回首,脸上含了极难看的笑,明明牵着唇角,眼眸中却是一派清寒,心间悸痛,吸了口气:“我答应你。”

话还未说完,落葵只觉眼角微凉,她咬了咬牙,将眼角的泪和心底的痛狠狠藏起来,仰起头冷然道:“我可以放了他,不过。”她冷冷的眸光在曲莲身上打了个转,淡淡道:“从此以后,我与你,与他两不相欠,再没有谁对不起谁了。”

黄昏时分,落葵和京墨一前一后出了宫门,一抬眼就瞧见已枯坐半日的苏子,她不言不语的上了轿,回首冲着苏子道:“还不走,等着领赏么。”

京墨一把拉住苏子:“苏子,你知道我为难。”

苏子甩开他的手,瞧也不瞧他一眼,长吁了口气,恨意顿生,声音如同尖利的薄刃,几乎要穿透京墨摇摇欲晃的身躯:“你为难,你有什么可为难的,你既跟曲莲在一起,还有了孩子,为什么还要让落葵请太后赐婚,为何不与她说个清楚,她是比旁的姑娘性子强些,可那又如何,你便可在她心上插把刀吗。”

他抬眼望着晚霞,在天边幻出流彩,一阵风袭过,他微微眯眼,蹙着眉头望着京墨,声音飘飘渺渺的,那唇齿间的寒意令京墨打了个激灵:“若你心思摇摆不定,为何要来招惹她,明明是你先迈出那一步,到头来却变成她的舍不得,京墨,你既做了曲家的女婿,那么住在我水家多有不便,请你今日便搬出去罢,从今往后,我水家与你京家,再无瓜葛。”

踏着晚霞,长路缓缓,轿子在门口落下,一抹长长的暗影在门前缓缓挪动,落葵拖着两条僵硬的腿,一步一停的挪进去,掩饰住眸底的悲伤,清寒的声音响起:“太后赦了你的欺君之罪。”她斜了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京墨一眼,淡淡道:“你本就有世袭的爵位在,不管是拉拢也好,安抚也罢,总之陛下赐婚的旨意明日便会下来,我替你求情,保下你的性命,全当还了你上回替我挡暗剑之恩,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如苏子所说,你与曲莲今日便搬出去,”她侧身而过,并不看京墨一眼,推门而入之时,扔下冷冰冰的一句:“以后,不许再踏入我水家半步。”

京墨寂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呜呜咽咽的似乎在抽泣,或许他后悔了,可哪有那许多的悔不当初:“落葵,你,你知道我的为难。”

“不,你那不是为难,而是无耻,不要用你的无耻来羞辱我。”落葵身形微顿,却仍未回首,只凉凉一笑。

“落葵,你,你与空青,你与空青究竟有过什么没有。”京墨的声音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响起,伴着一声极清脆的巴掌声戛然而止,苏子将他推到墙角,劈头盖脸便打了下去。

“苏子,罢了。”落葵紧紧闭了双眸,有那么一瞬,她心底的柔软被翻了起来,但只是那么一瞬的柔软,却顷刻间便京墨这句话,被那漫天遍地怨恨漫过。

她揪着帕子,眸底的泪再掩饰不住的滚滚滑落,她在心底嗤笑一声,这便是她以为的良人,对她的相信竟比纸还薄了几分,她虽可以洒脱放手,但做不到不怨不恨不怒不恼,遂咬着牙冷冷道:“苏子,送客。”

微凉的秋风贴面刮过,落葵的眸子一阵酸痛,她仰面望去,碧蓝晴空中,有一对燕儿倏然飞过,惊了枝头,落叶纷纷坠下。

天边铺散开如锦缎般的流霞,漫天洋洋洒洒,那流光丽景像极了春日里姹紫嫣红的繁花,落葵极目望去,眼眸被刺得微痛,不敢忆起的往昔像潮水般涌过来,花事荼蘼终了,悲伤再难以克制,裹挟着阵阵怨恨皆化作唇边一声声的长叹。

苏子那句话说得对,明明是他先招惹的自己,到最后却变成自己舍不得,这舍不得如黄连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稍一牵动,便苦的冷汗琳琳,明明是十月秋凉,身上的汗却被炎夏出的还多,一时虚了,软在了廊下。

郁李仁蜷在她的腿上,仰起头望了望她,又冲着苏子使了个眼色,缓缓攒出笑意:“苏子,你的肩膀拿来,借给师妹哭一哭。”

苏子递给她一壶酒,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亦是勉力笑起来:“好,我和郁李仁都闭着眼睛蒙起耳朵,不会笑话你的。”

落葵的眸光迷离,投在极远的天尽头,饮了口酒嗤的一笑:“哭,我为什么要哭,我该庆幸才是,庆幸不是我与他成婚后,曲莲挺着个肚子来要挟他娶她,那我便只有被休弃的份儿了,那时才要哭一哭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她神情如常,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从未有过这两个人,一切如静谧的浮生,似水般缓缓流淌。

苏子叹道:“你与京墨之间,原本就磕磕绊绊的,若只有真心,绝难走到最后,更何况女强男弱,他护不住你,这种护不住令他时时觉得不安稳,只会让他觉得难以掌控,所以百般犹豫千般猜忌,最终选了温婉娇弱,他能护得住的曲莲,那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安稳。

落葵嗤的一笑:“我一向清白,不惧他猜忌什么。”

苏子拍了拍她的头,叹道:“有些清白并非你自己说了算的,当然,他的猜忌也少不了曲莲的推波助澜。”他抚着她腕子上的太虚环,低低笑道:“我知你喜欢他的心思单纯,嬉笑自在,但他怯懦疑心重,难以对你倾心相待。落葵。”他抬手抚着她的发丝:“这一回认错了人没关系,只要你的心没凉,这世上,总会有个对的人在等着你。”

第二百五十三回 花事荼蘼

她话中有话道:“你要明白,你是郡主,自有你的尊贵,出了这样的丑事,即便你再不舍,也是不能嫁了的。”

“外孙女,明白。”落葵低伏在地,她没落下一滴泪,此事终了,她心中虽痛,却也是痛快的,她绝不会求情放过京墨,纵使京墨终会被人搭救出掖庭狱,纵使早晚有一日他会承袭了散伯爵位,这个善人也不该是她来做,那恨始终占据着她的心,她终归不是一笑泯恩仇的大度之人,遂平静道:“落葵一切都听外祖母的。”

午后的阳光正好,落葵搬了椅子在庭前晒太阳,暖意融融的晒着,渐渐的就眯起了眼犯了困倦。

许是看多了刺目的阳光,闭目的一瞬间,眼前竟是一片红光,像鲜血淋漓,隐隐有人哀嚎呻吟。她的心一阵抽痛,掖庭狱,自己从未去过这个地方,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险地,苏子去过,出来时遍体鳞伤气息奄奄。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落葵蓦然睁开眼,只见丁香打开了门,而曲莲泪眼婆娑的立在门外,她嗤的一笑:“曲小姐,霖王怎么舍得放你出来了,莫非他不怕太后严惩。”

曲莲一言不发,噗通一声颓然跪下:“落葵,你放过京墨罢。”

落葵偏着头一笑:“放过他,为何,我为何要放过他,你说这句话时不觉可笑么。”

“可笑。”曲莲冷笑道:“早在你与他在盛泽街上重逢时,我与他就一见钟情了,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因为这救命之恩,他不忍负你。”她冷冷一笑:“你身份贵重有权有势,他对你只有虚情假意,只想着依仗你的权势,搏出后半生富贵荣华,落葵,他并未真的想伤害你,你又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

这真相并非是头一回听到,只是每回听到都心痛难忍,原来他对她只有欺骗没有真心,她的心痛无法言说,一心想要任性刁蛮一回,脸上仍挂着笑,冷如三九寒冰,偏着头轻笑:“如今他的生死在我手中,我就是不想放过他,怎么样。”

曲莲哽住了,印象中落葵一向沉稳自持,从未像此刻这样,她一时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良久,她低眉:“他欠你的,我来还。”

话毕,她转头撞到墙上,一树红梅洒落新雪,曲莲软软倒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狰狞刺目。

落葵疾步冲了过去,一把扶起曲莲,回首冲着丁香喊道:“愣着干嘛,非要看她一尸两命不成。”

丁香这才回过神来,颤着手将曲莲连拖带抱的送到进屋内,手忙脚乱的给她包扎好头上的伤口,

曲莲悠悠转醒,脸色雪白如纸,拉着落葵的手,指尖打颤,艰难落泪:“落葵,对不起,我原不想逼你的,可,可这个孩子他来了,我舍不得他,若没了京墨,我就活不成了,这是我和他最后的机会了。”

落葵几次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脸,

侧目瞧见她紧紧攥着的手,心如刀绞般疼了起来,此事说起来,自己也是个始作俑者,是她害的曲莲有了身孕,害的她进退两难,不知是该叹自己命不好,还是该叹曲莲命不好,一时低叹:“曲莲,你这是何苦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京墨一个。”

曲莲望着落葵,泪如雨下,哭的险些背过气去:“落葵,落葵,我求求你,你放过京墨罢,若没了他,我和孩子真的活不成了。”

落葵长长叹气,上前抚了抚她头上的伤口,那渗出一片殷红,刺得她微微闭上双眸,转瞬睁开,脸上含了极难看的笑,明明牵着唇角,眼眸中却是一派清寒,心间悸痛,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会放过他的,若你一心求死,那便随他一同去罢。”

曲莲没有料到落葵竟会如此狠毒,她的泪竟在转瞬间收了个干干净净,咬了咬牙,将心底的痛狠狠藏起来,仰起头冷然道:“落葵,若京墨有甚么不测,我,与你不死不休。”

落葵平静一笑:“好,我恭候大驾。”

只短短几日,卫国郡主的那桩婚事便传的沸沸扬扬,大街小巷中的蜚短流长如同春日里的野草,被风轻拂便是郁郁葱葱的一片,那满眼的绿意无孔不入,那似是而非的流言,即便捂住耳朵也难以阻挡。

黄昏时分,京墨和复位散伯爵位的旨意一前一后出了宫门,拉拢也好安抚也罢,总归是楚帝做主霖王作保,放了京墨出掖庭狱,归还了散伯府,同时,退了与卫国郡主的婚事,从此婚嫁两不相干。

虽然没了与落葵的婚事,但到底顺利复位,京墨格外欢喜,他原本便心浅,欢喜之下更是得意忘形,肆意而为,竟乘了高悬了京府旗帘儿的马车,大刺啦啦的赶到了水家门外,咚咚咚敲起门来。

那门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反倒是门缝间多了一抹暗影儿,像是向外张望了一眼,声音如同尖利的薄刃,几乎要穿透京墨的身躯:“忘恩负义的混蛋,你还来作甚么。”

京墨在门外大叫道:“阿葵,我已经是散伯了,足够配的上你了,你若还不肯,便是不讲理了。”

苏子在门内嗤的一笑,笑的几乎背过气去,笑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散伯,我们小门小户可配不上你,你若还不滚,就休怪我打死你,叫你做个追封的散伯。”

京墨狠狠哽了一下,他对落葵的性子心知肚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万万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落葵是绝不可能嫁了的,他此来,只是为了恶心恶心她,只是为了叫她后悔,后悔没有嫁他这么个前途远大的散伯,毕竟他是个陛下亲封,霖王作保的新贵,又岂是落葵这个陛下忌讳,霖王厌恶的郡主可同日而语的,他隔着门缝,口不择言道:“阿葵,空青无名无爵,你宁可跟他这么个一介草民,也不肯跟我,迟早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这声音,伴着一声极清脆的巴掌声戛然而止,苏子猛然将京墨推到墙角,劈头盖脸便打了下去。

而落葵坐在廊下,抬眼望着晚霞,在天边幻出流彩,一阵风袭过,她微微眯眼,苏子的拳脚声和京墨的惨叫声飘飘渺渺的,像是唇齿间的寒意不觉,她素知京墨软弱怕事,却从未想过他竟也会极尽羞辱之能事,留着这样的人,只怕会后患无穷,早知如此,不如一刀了结了的好,一劳永逸。

“苏子,罢了。”落葵紧紧闭了双眸,她心底的柔软被爷爷慈祥的脸翻了起来,掩盖了无休无止的想要斩草除根的狠毒,但只是那么一瞬的柔软,却顷刻间便京墨这句话,被那漫天遍地怨恨漫过。她在心底嗤笑一声,咬着牙冷冷道:“苏子,送客,吩咐下去,京府之人若靠近水家十丈之内,格杀勿论。”

微凉的春风贴面刮过,落葵的眸子一阵酸痛,她仰面望去,碧蓝晴空中,有一对燕儿倏然飞过,惊了枝头,落叶纷纷坠下。

天边铺散开如锦缎般的流霞,漫天洋洋洒洒,那流光丽景像极了春日里姹紫嫣红的繁花,落葵极目望去,眼眸被刺得微痛,不敢忆起的往昔像潮水般涌过来,花事荼蘼终了,悲伤再难以克制,裹挟着阵阵怨恨皆化作唇边一声声的长叹。

苏子那句话说得对,明明是他先招惹的自己,到最后却变成自己舍不得,这舍不得如黄连在喉,吐不出咽不下,稍一牵动,便苦的冷汗琳琳,明明是春日里,身上的汗却被炎夏出的还多,一时虚了,软在了廊下。

郁李仁蜷在她的腿上,仰起头望了望她,又冲着苏子使了个眼色,缓缓攒出笑意:“苏子,你的肩膀拿来,借给师妹哭一哭。”

苏子递给她一壶酒,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亦是勉力笑起来:“好,我和郁李仁都闭着眼睛蒙起耳朵,不会笑话你的。”

落葵的眸光迷离,投在极远的天尽头,饮了口酒嗤的一笑:“哭,我为甚么要哭,我做的局我舍得套,哭甚么,我该庆幸才是,庆幸不是我与他成婚后,曲莲挺着个肚子来要挟他娶她,那我便只有被休弃的份儿了,那时才要哭一哭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她神情如常,仿佛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从未有过这两个人,一切如静谧的浮生,似水般缓缓流淌。

苏子叹道:“你与京墨之间,原本就磕磕绊绊的,若只有真心,绝难走到最后,更何况女强男弱,他护不住你,这种护不住令他时时觉得不安稳,只会让他觉得难以掌控,所以百般犹豫千般猜忌,最终选了温婉娇弱,他能护得住的曲莲,那才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安稳。

落葵嗤的一笑:“我一向清白,不惧他猜忌什么。”

苏子拍了拍她的头,叹道:“有些清白并非你自己说了算的,当然,他的猜忌也少不了曲莲的推波助澜。”

第二百五十四回 是醉是醒

苏子伸手去抚着她腕子,那手腕早已空荡荡了,无论是京墨给的翠玉镯子,还是空青赠的太虚环,都早早的没了踪影,他明白她的心思放在了何处,可那条路也不比眼前这条来的容易,他抬手抚着她的发丝,幽幽道:“落葵,这一回认错了人没关系,只要你的心没凉,这世上,总会有个对的人在等着你。”

郁李仁挪了挪身子,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继续蜷缩起来,肉乎乎的爪子搭在落葵手上,缓缓道:“师妹,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虽然心眼儿多,但是陷到情事里就成了傻子,甚么时候能开窍啊。”

落葵低低一笑,有个红艳艳的人影儿在心中轻晃而过,她的心尖儿狠狠揪了起来,不敢再去想。

一连数日,看起来晴好的天却没有日出,连平日里自天际边镶起那道金边都不知所踪,一切皆灰突突的暗淡无光。

而落葵的心绪亦是灰败惨淡到了顶点,起初并不觉得有甚么,并不觉得十分痛,可一日日过去,那伤痛却如蔓草疯长,结成了青草色的屏障,封印了她最脆弱的深处,无法自揭的伤口,日久天长之下渐渐愈合。

夜间,落葵拎了几坛酒出了门,趁着月色,走过静谧无声的悠长街巷,在街巷的最深处拐过弯去,那里立着个朱门绣户,悬着斑驳的牌匾,上面的字已剥落大半,难以辨认了。

轻拂门上的厚厚灰尘,那门上的红漆,在岁月变迁中悉数掉落没了踪影,只余下被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日晒后的痕迹。她迟疑片刻,吱呀一声推开那厚重的两扇门,扬起的轻尘扑面而至。

她轻车熟路的缓缓走过去,一路上厢房无数,亭台楼阁林立,虽是早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斑驳不复当年的华美景象,却仍依稀可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这曾经是多么富庶繁华之地,如今却破落如斯,不得不叹一句岁月沧桑,人事巨变。

一路行到后院,在一座绣楼下停驻,呆了半响,在廊下席地而坐,放下几坛酒,一口接一口灌了下去。夜色渐深,不知不觉间边上摆了四个东倒西歪的空酒坛,手中捧着一个,辣酒入喉,愁肠满腹,她指望着醉意袭来,能睡个安稳觉,可这酒却越喝越清明。

她抚了抚衣袖,口中满是苦涩,这身衣裳,是当日太后赐的嫁妆,比着身量裁剪,可今日一穿才发觉,她在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之下,竟瘦的掉了形,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成了袍子,半点拎不起来。晨起对镜揽妆,那镜中之人面色光泽尽黯,没有半分好颜色,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尚有些灵动光彩。

夜渐渐深了,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却在踉跄中踢翻了空酒坛,那破碎之声在寂然的夜里听来格外的刺耳,惊起几只宿鸟扑簌簌扇动翅膀,自枝头冲天而去。一只双眸闪着诡异光芒的黑猫,尖叫一声,冲着她扑了上来。她惊得连连退了几步,在台阶上踉跄连连,跌坐在了地上。

只这转瞬,落葵仰面躺在了地上,春夜里的凉意从地面渗入身躯,她裹紧了斗篷,怔怔望着深蓝天幕上的漫天星子。

一阵夜风袭过廊下,卷起成片的绯红花瓣,停在落葵身侧,她转头相望,迷离眸光中,像是有个鲜红明艳的人影躺在那里,有些醉意袭来,她嗤嗤一笑,迷蒙道:“你来了。”

那鲜红的暗影被风拂动,像是回应了一声:“小妖女,你那伤又不疼了是罢,更深露重的躺在地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鲜红的暗影投在了落葵的心上,她明明知道眼前这一切,是喝多了酒之后的幻象,但还是定定望住,像是看到这个人影儿,便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心便定了,她蓦的松了口气,眸底有些泪意,声音哽咽:“江蓠,疼啊,真疼。”

一枚花瓣被风卷起,悠悠荡荡的停在落葵指尖,像是有人握住她的手,呜呜咽咽的风声落在她的耳中,连成江蓠的声音:“小妖女,跟我走罢,我不做天一宗少主,你也不做茯血派长老。”

落葵无声的一笑,心间漫过层层苦涩,苦的身上打了个冷颤,握紧了那枚花瓣,侧目望着那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江蓠,我走不了了,你也走不了了,你我选不了出身,更定不了结局。”

醉意深沉,落葵有些困倦,月色下,莹白消瘦的手无知无觉的松开,花瓣静静卧在掌心,如同一点鲜红的血迹,夜风乍起,花瓣被风吹得四散飘零,如同纷纷雨下。

暗夜里的天空,如同打翻了的墨池,黑漆漆的一片,唯有一轮明月光华似水,悠然从枝桠隙间漏下来,满院子月色如霜,愈发的清寒萧索。

落葵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水家,只知道一觉醒来之时,暖意融融的阳光透过微白的窗纸洒进屋内,漾起金色的微澜,她抬手敷上双眸,自指缝间望出去,窗外树影摇曳,光阴正好。

昨夜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落葵灵台清明,知道只是醉酒之后的肆意而为,可却如此真实,真实的令她以为他果真来过。

苏子推门而入,隔着青纱帐幔瞧见她一脸的怅然若失,摇了摇头,且笑且叹:“醒了便起来,不要赖在床上,那些酒我全倒掉了,整日里喝的醉醺醺的像甚么样子。”

“我,怎么回来的。”落葵揉着酸痛的额角,眉间紧蹙,窗外的日头明亮刺目,是个极晴好的天。

苏子撩开帐幔挂在雕花铜钩上,双眸在落葵脸上巡弋片刻,蹙眉迟疑道:“你,不记得了么。”

落葵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全然不记得是如何回来的了。

苏子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见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蹙眉疑惑道:“昨夜我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几声却又没人说话,开门一瞧,就看见你靠在门外坐着,已然醉的不省人事了,我还在想你长本事了呢,醉成这样都能摸回家来,看来,是有人送你回来的。”

落葵紧紧蹙眉,莫非昨夜所见并非幻象,而是的确真实存在过的,那么,她绝不是自己走回来的,的确如苏子所料,是有人送她回来的,那个人是谁,莫非真的是他来了,念及此,她心中一凛,连连摇摇头,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有些慌张的问道:“我,现下甚么时辰了。”

苏子瞧了一眼更漏,道:“辰时三刻了,该起来用点早饭了,丁香炖了稠稠的粳米粥。”

落葵就着他的手起身,笑道:“好。”

收拾利落出来,她在铜镜前坐下,苏子拿了梳子缓缓给她梳起头发,瞧着镜中她瘦的脱了形的脸庞,双手扶着她消瘦的肩头,叹道:“你幼时便是我给你梳头发,那时我常想,你若是找不到像我一样对你好的人,那该多受委屈。”

她撇着嘴嗤的一笑,按了按苏子的手:“若是找不到,你便养着我。”

郁李仁跳上妆台,在铜镜中摇头摆脑的一笑:“苏子那手艺养他自己都勉强,师妹,我养着你。”

“一边去,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可以卖了一身皮子换钱,还是可以拴根绳子到街头耍狐狸卖艺去。”苏子抬手把郁李仁拨到一边,奚落道。

郁李仁再度窜上妆台,抬起一只爪子在落葵发间掠过,缓缓道:“你性子太强,连眼泪也要流到肚子里,一点也不招人疼。”

苏子挽起她的发髻,稳稳簪上发钗,笑道:“你浑浑噩噩了好多天,看来今日丁香的粥没有白熬。”

郁李仁瞟了落葵一眼,讥讽道:“可不是么,整日捧着个酒坛子没命的喝,也不嫌丢人现眼。”

落葵窘的面红耳赤,揪住郁李仁雪白的尾巴,狠狠拽了一把,拽的他惨叫了一声,才撇着嘴冷哼道:“让你怪话连篇,我打不过苏子,还打不过你么,早晚剥了你的狐狸皮做个毛领子。”

郁李仁吃痛不已的来回晃动着尾巴,笑道:“你个臭丫头,我心疼你,你听不出来啊,真是不识好人心。”

“是不识好狐狸心。”落葵扑哧一笑,一下下轻轻抚摸郁李仁的雪白细毛,凝神望住窗外,缓缓道:“我与他的婚事最终落空,不知如了多少人的愿,和亲的旨意只怕快要下来了,苏子,咱们要早做打算才好。”

门帘儿微动,郁李仁嗖的一声,极快的躲到帐幔深处,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随即丁香端着个团花乌木托盘进来,将碗碟摆到紫檀木如意圆桌上,轻声道:“主子,这是晨起刚摘的菠菜,这是虾仁蒸蛋羹,还有粳米粥,主子尝尝。”

绿莹莹的菠菜拿清油炒过,整整齐齐的码在莲叶田田的浅口盘中,凝翠的叶片上撒了星星点点的微黄芝麻粒,望之格外脆嫩可口。

嫩黄的鸡蛋羹光滑细腻,上头嵌着几枚饱满的虾仁,鲜香扑鼻。

第二百五十五回 是福是祸

“是不识好狐狸心。”落葵扑哧一笑,一下下轻轻抚摸郁李仁的雪白细毛,凝神望住窗外,缓缓道:“我与他的婚事最终落空,不知如了多少人的愿,和亲的旨意只怕快要下来了,苏子,咱们要早做打算才好。”

门帘儿微动,郁李仁嗖的一声,极快的躲到帐幔深处,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随即丁香端着个团花乌木托盘进来,将碗碟摆到紫檀木如意圆桌上,轻声道:“主子,这是晨起刚摘的菠菜,这是虾仁蒸蛋羹,还有粳米粥,主子尝尝。”

绿莹莹的菠菜拿清油炒过,整整齐齐的码在莲叶田田的浅口盘中,凝翠的叶片上撒了星星点点的微黄芝麻粒,望之格外脆嫩可口。

六寸见方的菡萏色莲瓣瓷碗盛了香浓的粳米粥,丁香将青花白瓷汤勺塞到落葵手中,怪嗔道:“主子都好几日只喝酒不吃饭了,再这么瘦下去,莫说恶人了,就是来一阵恶风,主子也扛不住。”

落葵连连点头轻笑:“好好好,小丁香说的对,我吃饭,吃饭。”昨夜之事,她心中始终存着一分疑影儿,总有些食不下咽。

一日热过一日的阳光明晃晃的蒸着地面,正午时分的烈日闪着刺目的白光,灼的人的皮肤一片片发红生疼,四下里极静,没有人声,唯有夏蝉声嘶力竭的鸣叫。

用过午膳,丁香在院中泼了几盆净水,转瞬间便被蒸的无影无踪,腾起些热烘烘的蒸气。扬眸望了望空荡荡的门外,忧心忡忡的回首道:“大公子,方才主子早饭都没用利落就被宣进了宫,怎么还不回来。”

苏子一手拿着棋谱,一手摆着棋局,他心知落葵被急匆匆的宣进宫所为何事,但此事现下谁都无力阻止,只能静待发生,随后力挽狂澜,他垂首定睛瞧着棋盘,用来掩饰内心的焦灼不安,沉声道:“快了,就快回来了。”

一语未竟,咚的一声巨响,院门被狠狠撞开,杜衡沉着脸色,极快的奔到苏子身侧,附耳低语起来。

话音尚在,苏子便一把将棋盘重重掀翻在地,唇边勾起清绝冷笑,给这初夏平添了几分薄寒:“还真是让落葵说准了,这厢才退了婚,那厢便平白加封了她为卫国公主,只怕这和亲之事,还真是要落在她的头上了。”

杜衡微微颔首,忧心忡忡道:“苏将军所料不错,主子已经离宫,在回来的路上了,陛下遣了八十名羽林卫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禁,而传旨的内侍也一同来了。”

苏子有些焦灼的挥了挥手,幸而落葵早已预料到了今日之事,早早做了打算,才不至手忙脚乱,他轻声道:“知道了,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你先去迎一迎落葵,回来再做商议罢。”

二人所说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一言一语皆落入了丁香耳中,她忙丢下手中的活计,亦步亦趋的跟在杜衡后头,心下忐忑不安:“衡先生,主子果真会去北谷国和亲

么,我,我要跟着去,做陪嫁侍女。”

杜衡身形微微一顿,回首诧异道:“北谷国不比青州,偏远苦寒,你一个柔弱姑娘,不怕么。”

丁香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笃定道:“我不怕,只要跟着主子,我甚么都不怕。”

杜衡闻言,定定望住丁香良久,鼓起勇气抬手,想要轻轻抚一抚她的脸颊,手却终是在她脸庞一寸之处停下,欣慰长叹道:“好,好,好丫头,是个忠心不二的好丫头。”

初夏的日光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上流转,一片片凝碧叶片交错掩映,晒下满地斑驳的树影,如同阴郁而隐晦的沉疴,渗入到青砖缝隙中,纵使岁月流转,时过境迁,那龉龃龌龊都不曾消减半分。

苏子沉凝片刻,脸色阴沉的几乎滴下水来,冷声吩咐道:“丁香,设香案,准备接旨。”

丁香望着杜衡远去的身影,一时失神,听得此话才回了神,身躯一颤,急匆匆的忙活起来。

果然,丁香刚刚在庭前摆好了香案,八十名羽林卫便护送着落葵进了门。她领着苏子等人跪在院中,神情平静,听着宣旨内侍宣读了卫国郡主晋封为卫国公主,一月后远嫁北谷国和亲的旨意。

楚帝旨意已下,这处院落被严密的看管起来。

随后,四名身着赤金铠甲的羽林卫对视一眼,各自领着二十名身着白色铠甲的羽林卫,将这宅院团团围住,四名金甲羽林卫盘坐于东西南北四角,手持一柄金光闪闪的长枪,冲着虚空虚晃一招,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枪头一阵轻颤,随即四道手臂粗细的赤金光芒冲天而去,分光化影为数道光芒,在半空中交错而过,结成一个巨大的“禁”字。

团团围住宅院的众多羽林卫见状,脸色凝重的掐了个诀,纷纷挥动起手中的阵旗,无数道绚烂刺目的金光从阵旗中激射而出,在半空中凝聚起来,形成一片赤色层云。

“轰隆隆”“轰隆隆”,晴好的天蓦然响起几声雷鸣,层云随之剧烈的翻滚,裹挟着那金光闪烁的“禁”字,在院落上空沉沉坠下。

金甲羽林卫见状,张口冲着长枪喷出一口血来,脸色随之骤然发白,手上有些微微颤抖,勉力将长枪挽了个花。

“滋啦”一声,虚空中响起刺耳的嘶鸣声,密布于宅院上空的层云极快的撕裂开来,化作一缕缕淡金色的薄雾,融入到宅院各处,而那枚巨大的“禁”字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落葵仰起头,眼睁睁的看着,流转的日光被暮色吞噬,四围坠入沉沉的阴霾里,眼睁睁的瞧着,这宅院成了个无人可以逃得出去的牢笼,却无计可施。

她心里一片清明,眼前这八十名羽林卫是楚帝精挑细选出来的,所修功法相通,共同施法能够布下紫霄雷鸣阵,用来封印需要禁锢之处,这封印阵法极其离开,一旦布下,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更遑论传递消息了。

见阵法已成,宣旨内侍牵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笑,弯下身子恭恭敬敬道:“公主殿下,这些羽林卫奉旨护卫殿下安危,备嫁这一月,一应吃用皆由宫中内侍送过来,公主殿下安心便是。”

落葵一双眸子泛着微红,冲着宣旨内侍道了声谢,嗓子已然倒了,声音嘶哑,一说话便扯的生疼:“知道了,你退下罢。”

那内侍含了满脸笑意,低声道:“喏。”随后,与落葵错身而过之时,在她手上点了一簇微芒。

落葵唇边挑起了然浅笑,不动声色的微微颔首,直到内侍身影远去不见,她才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软绵无力的靠在门边。

苏子慌忙扶住她的肩头,眉心紧蹙,焦急问道:“落葵,怎么样,没事罢。”

落日西斜,一点微光穿透阴霾的暮色,那碧海晴空被沉沉暗夜吞噬干净,晚风乍起,扑簌簌卷起满院子的落叶,呜呜咽咽的散去,一世凄凉。

良久,落葵回了神儿,默默踱到院中,将身影尽数隐在树影中,暗沉沉的与夜色融在一处,扬眸望着苏子,淡淡一笑:“我自然没事,只是陛下以水家满门相逼,逼我远嫁北谷国和亲,我总要装装样子哭上一回,否则陛下若生了戒备之心,只怕还要多费些周章了。”

苏子环顾四围,如今的水家被围的密不透风,又耳目众多,不知谁就会成了那漏风的墙,颔首轻声道:“走,进屋再说。”

落葵脸上早已没了一丝悲色,回首冲着杜衡轻声吩咐道:“从即日起,除你与苏子丁香外,不得任何一人进入我的房间。”

杜衡神情一凛,不言不语的沉沉点头,凝重的退到了窗下静立,而手上一晃,多了两团红盈盈的光芒。

落葵点点头,推门而入之时,屋内窜出一股熏香都掩不住的奇怪气味,她心知不好,眸光微错,正望见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没头没脑的往床内侧的锦被里钻,不禁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又钻到这来了,忙挡住了丁香的眸光,回身道:“丁香,我有些饿了。”

丁香忙含笑道:“那,给主子煮碗笋蕨馄饨可好。”

“好。”落葵点点头,旋即随手捡起掉在地上的薄被扔向床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团白绒绒的身上,盖了个严严实实。

苏子见状,不动声色的一笑,反手掩上门,燃起灯烛。

望着屋内次第亮起的烛火,落葵有些失神,耳畔仿佛太后余音仍在,彼时她跪在金砖地上,那样凉那样冷,硌的她膝盖隐隐生疼,却不及心上的疼。

彼时,整个殿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她跪在那一动不动,不知跪了多久,思绪却飘到极远极远的从前,她尚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同书上所说的那样,过着夏日初长,独自凭栏,凉处读书文的日子,可刚刚觉出好来,好日子却戛然而止,陡然换了个人间。

第二百五十六回 异国他乡

落葵记得,彼时的她跪的膝盖发麻,听着楚帝冷薄的言语,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鬓边坠落,在地上渗出一片一片暗色的花,积的多了,便浸入青砖缝隙里,衣衫被冷汗浸透,她咬了下唇一言不发,没有求情没有说软话,只死死揪着帕子,揪的指尖发白,手心里沁出潮气,沤的帕子黏糊糊起来。

后来如何了,楚帝又说了甚么,他是几时离开的,她并不记得了,只记得见到太后挥手叫她过去,她几乎无法站起来,只好借着旁人的手艰难起身,挪到太后身边坐下,太后抚着她的发丝,似乎在她的耳畔不停垂泪,不停地哽咽,不停的说着可怜了她这唯一的外孙女,受了这许多的艰难苦楚,如今又要远嫁北谷国和亲。

她听得神思恍惚,以为会有泪珠难以抑制的淌下来,谁知却只是喉间哽咽鼻头发酸,一滴泪也没有,原来自己的泪早已经在世事无常中流尽了,原来自己的心肠已经硬到连哭都不会了,但却又不得不落泪,只得狠狠掐了自己几下,疼的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挪出寿安宫的,更不知道是如何被护送着出的宫回的家,只隐约记得与许贵妃擦肩而过时,她行了个礼,神思恍惚间,听到许贵妃奚落笑了句恭喜公主,觅得良婿。

良婿,哼,落葵冷笑了一声,她素来沉稳清冷,喜怒不形于色,再大的伤痛也能咬牙咽了,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心里拱着一团暗火,只被许贵妃撩拨几句,便失了分寸,克制不住险些要冲了上去。幸而当时被太后的心腹侍女死死拉着,只能咬牙望着许贵妃撇嘴一笑,摇着帕子说了句让她千万克制,仔细水家满门的性命。

她在心底嗤的一笑,满门,所谓满门,不过就是得势时锦上添花,失势时落井下石的满门,她与苏子落了难的这些年,怎么从未见过这些满门上门。她想若自己狠得下这心,拉了这些六亲不认的满门一同陪葬,想来父亲也不会怨她,只是,只是那终究是下下之策,真拉了他们来陪葬,自己也讨不找半点好去。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重云层层掩盖着月光,没有半点光晕漏下来,抬眼瞧着窗外乌黑深沉的夜色,落葵凑到烛火跟前,单手一展,那蔟微芒落于烛火上,摇曳成一行蝇头小字,浮在上头。

良久,苏子眉心微蹙:“许侯跟许贵妃之间果然并非铁板一块。”

落葵连饮了数口酒,淡然一笑,自己早已做好了应对此事的打算,并不需要许侯相助,只是,若能借着此事真正与许侯结盟,倒是一举两得之事:“他的意思我清楚,他保我不嫁,我保他女儿平安,这是结盟,利益交换。”

苏子微微一笑:“菘蓝有孕,被许贵妃侍卫眼中钉肉中刺,此番为了菘蓝的安危,许侯拼上了全副身家,也是不容易。”

落葵她叹息一声,许侯虽素来圆滑,从不轻易开罪

任何人,但如今为了菘蓝,他也是豁出一条命,不管不顾了,她斟了盏酒握在手中,递到唇边却只怔怔望着:“元参那如何了,菘蓝有孕的事,他可知道了。”

“知道了。”想到数日前见到的那个瘦到惊人的男子,苏子不禁幽幽一叹,唏嘘不已:“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良姜陪了他几日,已然好多了。”

外头夜色渐深,窗下有一抹暗影,杜衡始终在廊下立着,一动不动,落葵闻言,亦是百感交集,许侯之意,她是明白了,除了要保菘蓝和孩子眼下的平安无虞,更要保他二人日后长长久久的平安顺遂,这,才是最难的,她回首轻声道:“之前你我早已有了盘算,我晋封公主和亲之日,便是这水家被封之日,那么见愁便会依计领着外头的人手,做出搭救我的架势来,只要让陛下相信,将我关在宫里,远比放在外头要安稳的多,那么,你们从此便可随意行事了。”

苏子颔首:“外头的事早已安排妥当了,你放心,想来用不了几日,陛下必然会打着受训备嫁的名义接你入宫的。”

薄薄的锦被动了一动,探出个白绒绒的脑袋来。

就在此时,门帘微动,那白绒绒的脑袋嗖的一声,缩回了锦被。

“主子,用点晚饭再说罢。”丁香端着红漆团花托盘进来,托盘中搁着个青花白瓷大碗,碗口处淡白的热气缭绕,香气四溢。

落葵点了点头,恍若无事的瞟了床榻一眼,忍笑忍得十分艰难,险些要笑出声来,只好狠狠抽了下鼻尖儿,来掩饰一二:“好香啊,小丁香,你的手艺益发好了。”

丁香眉眼俱笑道:“主子多吃些罢,这些日子都瘦得脱了相了。”

落葵垂首,慢慢啜着鲜香的汤水,凝重吩咐道:“丁香,接下来这几日的事情格外要紧,你要随时听从大公子和衡先生的吩咐,万不可出丁点差错。”

丁香乖巧的点头道:“主子放心,丁香知道轻重。”

几人散去后,屋内沉寂下来,落葵一掀锦被,将白绒绒的郁李仁拎了出来,瞟着他怒道:“掌门师兄,你怎么又跑到我房里来了。”

只听得郁李仁的声音愈发的尖细妩媚:“师妹啊,你看我这会儿正是阴轮回期,住在苏子那多有不便,你行行好,你看我身量这么小,不会挤到你的。”

落葵气的笑出声来:“掌门师兄啊,你这不是要毁我清誉么,我往后可还怎么嫁得出去。”

郁李仁挣脱了几下,蜷缩到了床榻里侧,吭吭哧哧道:“原本你也嫁不出去,还用得着甚么清誉。”

落葵抬了抬手,作势要打,郁李仁见状,忙缩成个圆滚滚的球儿,滚到了锦被深处。

北谷国与长和国交界处,是一片四野茫茫与天相接的草原,琥珀色的阳光温暖轻柔的洒落,将那一碧万顷的草色映照的

如同绸缎般光滑,绿的那般缥缈而纯粹。

初夏温暖和煦的风掀过旷野,草浪一波接一波的荡漾而去,紫红色的重瓣扶桑花点缀在旷野间,风拂过,婀娜摇摆,千姿百态。

一潭碧水镶嵌在旷野深处,风吹皱碧绿色的湖水,这地方水草肥美,气候舒适宜人,引得无数野鸭、鱼鹰、水鸟在此处停留,时而在低空盘旋,时而如同响箭般扯破水面,划开无尽波纹,时而撞破涟漪散尽的湖面,一头扎进湖里,激荡起玉珠般的浪花,旋即衔着小鱼儿飞上空中。

洁白的羊儿成群结队悠闲的徜徉草间,仿若疏淡飘逸的云朵坠落草原,在层澜叠涌的绿浪里激起微漪。安静的晨光中,传来骏马的嘶鸣声,两名身着明红色绸布长袍,腰系紫色暗花缎带的年轻男女纵马扬鞭,夭矫如飞,一路疾驰,额上金色的珠串轻轻相碰,发出轻灵的声响。

飞驰到羊群旁停下,二人翻身下马,并肩坐于草色深处,只留下两个鲜红的衣角,在连绵的草浪中随风起伏。

蓦然,不远处传来惊雷般的车辙声,扯破岑静的草原,响彻天地,惊得悠闲吃草的羊群四散逃开,也惊动了草色深处窃窃私语的年轻男女。

二人忙站起身来,满脸惊恐的极目望去,只见一队庞然大物极快的驶入草原深处,所到之处声响震耳欲聋,灰蒙蒙的尘土漫天飞扬,车轱辘碾压而过,大片碧草倒伏在地,留下两道深深的凌乱而惨淡的痕迹。

这是一行足有百余辆之多的车队,车是最寻常的黑漆大车,而拉车的马匹却与寻常的马完全不同。

那马匹似马非马,似鹿非鹿,通体皮毛雪白光滑,那马蹄子甚为宽大,落在地上便是极深的足印,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马匹头上生出的一对状若树枝的白色长角,角上闪动着一圈圈儿悠悠的白色光芒,将整个马匹和马匹身后的车驾,尽数笼罩其中。

这百余匹怪马拉着百余辆沉甸甸的车驾,旁若无人的急速奔跑向前,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扬起漫天尘土,打破了草原的宁静,转瞬便闯进了草原深处,徒留那对年轻男女惊恐的面面相觑,良久回不过神来。

疾行的车队中,除却每辆车驾上坐着的灰袍男子,还有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骑在怪马之上,藏身于车队深处,他身下的怪马比旁的马匹都要壮硕高大几分,长角上闪动的白色光芒,亦更加夺目灿烂。只见此人生的高鼻深目,身姿挺拔,格外的英武不凡,他时不时的向后回望,薄薄的双唇微微上挑,挑出个诡谲阴狠的笑。

在他身后,跟着辆紫檀木三驾马车,拉车的同样是那种白色怪马,而马车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闪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四姑娘,咱们已经进入北谷国了,依着无相角鹿的脚程,再有半个月就能赶到太白山了。”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撩开车帘儿,向外望了一眼,回身低语道。

第二百五十七回 异国他乡

落葵点了点头,恍若无事的瞟了床榻一眼,忍笑忍得十分艰难,险些要笑出声来,只好狠狠抽了下鼻尖儿,来掩饰一二:“好香啊,小丁香,你的手艺益发好了。”

丁香眉眼俱笑道:“主子多吃些罢,这些日子都瘦得脱了相了。”

落葵垂首,慢慢啜着鲜香的汤水,凝重吩咐道:“丁香,接下来这几日的事情格外要紧,你要随时听从大公子和衡先生的吩咐,万不可出丁点差错。”

丁香乖巧的点头道:“主子放心,丁香知道轻重。”

几人散去后,屋内沉寂下来,落葵一掀锦被,将白绒绒的郁李仁拎了出来,瞟着他怒道:“掌门师兄,你怎么又跑到我房里来了。”

只听得郁李仁的声音愈发的尖细妩媚:“师妹啊,你看我这会儿正是阴轮回期,住在苏子那多有不便,你行行好,你看我身量这么小,不会挤到你的。”

落葵气的笑出声来:“掌门师兄啊,你这不是要毁我清誉么,我往后可还怎么嫁得出去。”

郁李仁挣脱了几下,蜷缩到了床榻里侧,吭吭哧哧道:“原本你也嫁不出去,还用得着甚么清誉。”

落葵抬了抬手,作势要打,郁李仁见状,忙缩成个圆滚滚的球儿,滚到了锦被深处。

北谷国与长和国交界处,是一片四野茫茫与天相接的草原,琥珀色的阳光温暖轻柔的洒落,将那一碧万顷的草色映照的如同绸缎般光滑,绿的那般缥缈而纯粹。

初夏温暖和煦的风掀过旷野,草浪一波接一波的荡漾而去,紫红色的重瓣扶桑花点缀在旷野间,风拂过,婀娜摇摆,千姿百态。

一潭碧水镶嵌在旷野深处,风吹皱碧绿色的湖水,这地方水草肥美,气候舒适宜人,引得无数野鸭、鱼鹰、水鸟在此处停留,时而在低空盘旋,时而如同响箭般扯破水面,划开无尽波纹,时而撞破涟漪散尽的湖面,一头扎进湖里,激荡起玉珠般的浪花,旋即衔着小鱼儿飞上空中。

洁白的羊儿成群结队悠闲的徜徉草间,仿若疏淡飘逸的云朵坠落草原,在层澜叠涌的绿浪里激起微漪。安静的晨光中,传来骏马的嘶鸣声,两名身着明红色绸布长袍,腰系紫色暗花缎带的年轻男女纵马扬鞭,夭矫如飞,一路疾驰,额上金色的珠串轻轻相碰,发出轻灵的声响。

飞驰到羊群旁停下,二人翻身下马,并肩坐于草色深处,只留下两个鲜红的衣角,在连绵的草浪中随风起伏。

蓦然,不远处传来惊雷般的车辙声,扯破岑静的草原,响彻天地,惊得悠闲吃草的羊群四散逃开,也惊动了草色深处窃窃私语的年轻男女。

二人忙站起身来,满脸惊恐的极目望去,只见一队庞然大物极快的驶入草原深处,所到之处声响震耳欲聋,灰蒙蒙的尘土漫天飞扬,车

轱辘碾压而过,大片碧草倒伏在地,留下两道深深的凌乱而惨淡的痕迹。

这是一行足有百余辆之多的车队,车是最寻常的黑漆大车,而拉车的马匹却与寻常的马完全不同。

那马匹似马非马,似鹿非鹿,通体皮毛雪白光滑,那马蹄子甚为宽大,落在地上便是极深的足印,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马匹头上生出的一对状若树枝的白色长角,角上闪动着一圈圈儿悠悠的白色光芒,将整个马匹和马匹身后的车驾,尽数笼罩其中。

这百余匹怪马拉着百余辆沉甸甸的车驾,旁若无人的急速奔跑向前,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扬起漫天尘土,打破了草原的宁静,转瞬便闯进了草原深处,徒留那对年轻男女惊恐的面面相觑,良久回不过神来。

疾行的车队中,除却每辆车驾上坐着的灰袍男子,还有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骑在怪马之上,藏身于车队深处,他身下的怪马比旁的马匹都要壮硕高大几分,长角上闪动的白色光芒,亦更加夺目灿烂。只见此人生的高鼻深目,身姿挺拔,格外的英武不凡,他时不时的向后回望,薄薄的双唇微微上挑,挑出个诡谲阴狠的笑。

在他身后,跟着辆紫檀木三驾马车,拉车的同样是那种白色怪马,而马车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闪着若有若无的微光。

“四姑娘,咱们已经进入北谷国了,依着无相角鹿的脚程,再有半个月就能赶到太白山了。”一个身着白袍的女子撩开车帘儿,向外望了一眼,回身低语道。

车厢角落里的少女动了动,这一路上始终微阖的双眸倏然睁开,暗沉沉的开了口:“都安排好了么。”

白袍女子垂眸低语道:“四姑娘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少女探出角落的暗影,伸手燃了一炷香,香气悠悠荡荡,是最寻常不过的沉水,她抬起那张美艳动人,状若银盘的脸庞,若有所思的低语道:“当年,父亲逼大姐嫁入圣魔宗,大姐抵死不肯,从此便音讯全无,没了下落,如今二哥又容颜尽毁,修为尽费,眼见我们这一脉没落不堪大用,父亲竟故技重施,逼我嫁给天一宗那个浪荡子,好替他谋事。”她美艳无方的的一笑:“哼,父亲舍得我这个幼女,我可舍不得我这副上好的身子,江蓠那么个不成器的,我可瞧不上。”

“四姑娘。”白袍女子黛眉微蹙,忧心忡忡道:“可这,这三公子寸步不离的跟着,咱们也走不了啊。”

少女笑盈盈的眨了眨眼,如同一朵浓烈绽放的牡丹花,艳而不妖,贵而不矜,伸手在袅袅上旋的轻烟上拂了拂,话中有话的悠然道:“有你与三公子时时通风报信,我自然脱不了身。”

白袍女子吃了一惊,脸色骤白,转瞬却又平静而尴尬的笑道:“四姑娘说笑了,婢子跟着姑娘足有十年了,从不曾起过外心啊。”她说的诚恳,可手上却微微一晃,

掐了个诀。

少女眉眼盈盈,圆润的脸庞更添了几分美艳富贵:“是啊,十年了,也真难为你了呢。”她恍若无意的望向白袍女子的手,淡淡笑道:“这么久了,你还尚存一息法力,更是不易。”

一语未竟,白袍女子像是想起甚么一般,移眸望向那炷香,脸色顿时大变,正欲张口惊呼,却发觉自己周身法力倏然被完全禁锢,不止手脚无法动弹,更是发不出一言一语了。

少女笑眼盈盈的伸出手去,在白袍女子惊恐的脸上抓了一把,冷冷道:“这样好的面皮,这么轻易的死了多可惜,看在你跟了我十年的份儿上,我就再叫你立次功罢。”

白袍女子脸色煞白,喉间发出呜呜咽咽的挣扎声,像是被人紧紧捂住了嘴,这声音始终裹在她的齿缝间,无法传出来。

少女单手一个翻转,手上多了两张薄薄的面具,她拎起其中一张,小心贴在白袍女子脸上,只见那张脸一个扭转,赫然变成了那富贵如花的少女模样,她有些肉疼的凝神道:“这茯血派的无名面具果真厉害,可惜实在太少了些,以后定要想法子多换几张才好。”

白袍女子听着少女的轻声细语,不禁狠狠打了个寒噤,茯血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做梦也没有料到,眼前这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女会跟茯血扯上关系,她眸中的惊恐之色再也掩藏不住,乌黑的眼仁儿不住的滴溜溜打转,眼睁睁的瞧着少女在脸上贴上薄薄的面具,随即一个扭转,变成了另一个女子。

少女拿过桌案上的菱花镜,照照自己,又照了照白袍女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略一沉凝,便伸手去解白袍女子的衣衫。

在孤寂而茫茫的旷野中快马疾行一整日,赶在日落前,抵达旷野深处,彼时,艳阳的光芒在天边流转,从赤金一点点变成海棠红,被晚风轻轻拂过,流云被染成了迷离的玫瑰灰。

而旷野深处那座像雪一样莹白的城池,在夕阳的瑰丽光芒披泽下,如同一片经了岁月洗礼的花海,呈现出奇异的荒凉之感。

立在城池外的山巅上,黄昏时分的谷底城池,一团淡蓝色的云雾蒸腾而起,被流彩般的残阳映照,泛出孔雀蓝的光泽。

清泉潺潺,从山巅蜿蜒而下,水波中倒影出天空变幻的绮丽残阳,一路流淌到城中,在莹白的城池外浅浅荡漾,随即化作万千波光,在城中绕屋而过,素白的砖墙倒映在粼粼水波里,如同一团团白透了棉花,浮在残阳波光中。

无相角鹿拉着车队,声势浩大的闯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这城里往来的多是寻常马匹,而往来之人皆穿着各色绸布窄袖长袍,腰系绣花艳丽的宽缎带,男子多数头戴一顶圆顶小帽,而姑娘则满头长发编成了无数条长辫子,在辫梢系了各色流苏坠子,而额上系一串华美的珠串,在残阳里光芒璀璨。

第二百五十八回 身不由己

这些土生土长的醴泉人,乍见眼前这一群长相怪异的马匹,还有这一群广袖宽袍,束发高冠的异国人,皆是面色惊变,纷纷向街巷两侧躲去,唯恐避之不及。

车队穿街过巷一路疾驰,扬起高高的灰尘,驶向了城中最大的客栈“明泉居”。

“明泉居”的掌柜像是早已得了消息,晨起便让小伙计将客栈洒扫一新,整暇以待,而自己掐着时辰出了门,迎着残阳抄着手,在街口伸长了脖颈,望向城门方向。

掌柜的一见尘土飞扬,无相角鹿嘶鸣着靠近,忙举步一路小跑,跑到车队跟前儿,小心翼翼的扶下黑袍男子,弯着身子恭敬道:“三公子车马劳顿,一路辛苦了,小人备下了饭菜,三公子泡个热水澡再用饭罢。

三公子却沉了脸色,掸了掸衣袖,冲着掌柜恶狠狠的低语道:“海芋跑了,我这一路上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外头荒野茫茫,她人生地不熟的,想来跑不远,醴泉城是此地最大的城池,她只能来城里容身,你撒出人手去,在这城里给我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这个臭丫头翻出来。”

掌柜显然知道三公子和海芋此行的用意,听到海芋跑了这句话,他神情一凛,忙道:“喏,小人这就去安排,这城里到处是咱们万毒宗的眼睛,四姑娘跑不出去。”

昏黄的月华静悄悄的洒落,原本雪白的城池染上了令人沉醉的暖黄色,单薄的流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飘飘荡荡,寥寥几颗残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

整座醴泉城陷入死寂的夜色中,有个窈窕的姑娘身影在微黄的墙边儿一闪而过,随后极快的跃向远处,身形快若闪电,转瞬即逝。

在她身后,始终死死咬着几个鬼魅般的身影,她一边回头,一边往前狂奔,她虽修为不低,逃遁之速也极快,可这般一味逃命不得喘息,还是令她的法力渐渐难以为继起来,周身杏红色的光华益发淡薄下来,化作一缕几欲被风吹散的微光。

而那些人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她有些绝望的回头瞧了一眼,暗自骂自己行事仍是不够周全,骂完又开始盘算,眼前这困局要如何破解。

只这走了个神儿的功夫,她便被身后之人追上了些许,不由的有些慌乱,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扎进了条黑漆漆的巷子里,刚刚转过街角,尚未从黑漆漆中瞧清楚四围,便又一头撞上个软绵绵的物什。

尚未开口,她便被软绵绵的物什推到了一旁,耳畔紧跟着传来个一本正经到生硬的男子声音:“姑娘请自重。”

她怔了一怔,险些笑出声来,偏着头定睛相望,在黑暗中望见了霁月清风样的男子,那双寒星状的眼眸望到了她的心里,她心间一动,做出惊恐而柔弱的模样,回首颤声道:“救我,救我,有人追杀我。”

男子抬了抬下颌,眼见夜色中几个人影越追越近,他告了声得罪,手一甩,用宽大的衣袖裹住她的手,隔着薄薄的绸布,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单

手掐诀,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

那几人追到巷子口,见早已空无一人了,不由的面面相觑,怔了良久,其中一人沙哑开口道:“传令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现下已经宵禁了,左右四姑娘是出不了城的,而醴泉城四门皆有咱们的人,她更无法悄无声息的逃走,只要她现身,必然会惊动咱们的人。”暗夜中响起一把滋啦滋啦的声音,跟丢了人仍平静如昔,不慌不忙:“走罢,回去复命罢。”

醴泉城最西边,坐落着纵横交错的素白宅院,高低起伏如同一座座银装素裹的雪山,在夜色中泛着粼粼银光。

夜半时分,这些宅院深处黑漆漆一片,唯有门前高悬的两盏风灯,闪着微弱的光。

一个男子身形僵硬的拉着个姑娘的手,落在了一处院落门前,方才落地,便像是唯恐被沾上一般松开姑娘的手,脸庞微红带着些窘色,告罪道:“事急从权,得罪了,得罪了。”

那姑娘的双眸明亮,波光潋滟的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 扑哧一声笑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那声音婉转而不妖媚,清脆而不娇柔,入耳如同一缕清风,男子的脸庞霎时便红透了,手足无措的退了一步,张口结舌道:“姑,姑娘不必,不客气,此地已没有危险了,姑娘,姑娘请自便罢。”

姑娘眨了眨眼,眼角染了点点夜露,笑盈盈的俏皮模样美艳无双:“少侠,小女子在这醴泉城中并无落脚之处,少侠救人就到底,不如帮小女子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罢。”

男子更加慌张的退了几步,眼见那姑娘身子单薄,神情楚楚可怜,不禁心下一软,磕巴道:“这个,这个,若,若姑娘不嫌弃,不如,不如先到在下家中暂住,待风波过去,再做打算可好。”

姑娘挑起唇角,原本便时时笑盈盈的眉眼,更加弯成了新月,不妖不媚却足够勾魂摄魄,拍着手笑道:“好,那便多谢少侠了,小女子闺名海芋,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男子嗫嚅着唇角,原想编个假名应付过去算了,可瞧着她欣喜而赤诚的笑颜,假名儿却说不出口了,真名儿脱口而出:“海,海姑娘不必客气,在下,在下名唤雷奕明。”

海芋俏皮一笑,心道,真是个傻子,竟连我因何被追杀都不问半句,便收留了我,她定定相望,直将雷奕明的脸庞看的红透了,只觉眼前之人傻的有趣极了,不禁玩心大起。

夜色深沉,青州城一如往昔,热闹喧嚣与冷清寂寞并存着。

西城门处人潮熙熙攘攘,进城的,出城的,络绎不绝。

“君姑娘,你已跟了在下一路了,如今已到了青州城,你还要跟下去么。”一个红裳男子在迈进城门前,回首淡然道。

始终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的姑娘停下脚步,抬起那张明艳的脸庞,赫然正是丹霞山上的君葳蕤,数月不见,她

周身舒兰气韵不见,只是玫瑰样明艳的脸庞略显清瘦,多了些许风霜之意,她神情复杂的望向红裳男子,嗫嚅道:“我,江少主,我并无他意,只想,只想跟随左右,随侍而已。”

“不必。”红裳男子挥了挥手,极快的打断君葳蕤的话,冷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江蓠不敢承受君姑娘如此情意,江湖之大,青年才俊之多,君姑娘请自便罢。”

君葳蕤听得此言,顿时脸色一白,美眸中蓄满了泪,盈盈欲落:“江少主,我,我。”

江蓠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走,转瞬便不见了踪影,这一路上,他原有许多机会可以甩掉君葳蕤,但念在她一个修为低微的姑娘家流落江湖,实在是危机重重,才会容她一路跟到了青州,谁想她竟不依不饶起来,进城之前,他早已思量清楚,城中有君府的铺子在,君葳蕤在青州城中,定不会有甚么危险了,这才将话说绝了,毫不迟疑的离开了。

水家在接连遭遇了几次装模作样的袭击后,楚帝终于下定了心思,要将落葵关在宫里,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万无一失的备嫁。

丁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住絮叨:“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主子好端端的,就要去和甚么亲,还要进宫去受牢狱之灾,陛下,陛下。”她狠狠跺了跺脚,声音骤然压得极低:“陛下是瞎了眼么。”

落葵扑哧一笑,旋即稳稳当当的端起白瓷彩绘杯盏,轻轻啜了一口,望向苏子道:“说罢。”

苏子清了清喉,声音低沉而平静道:“头一桩事,宛童办清了差事,已然平安进京了。”

落葵垂首,凝神道:“吩咐素问和见愁贴身护卫宛童,要寸步不离,此番宛童手里的东西,定然会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了他的命,在三州没有杀成的,在京里,必然会拼了命下手。”

苏子点了点头,续道:“青鸟传信,天一宗宗主下个月初十办寿宴,万毒宗宗主斑蝥遣了三公子卷丹和四姑娘海芋,带寿礼前往贺寿,不想刚刚进入北谷国境内,四姑娘海芋却无故失踪了,万毒宗与天一宗都撒出了大把的人手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找不到的。”落葵摇了摇头,沉静笑道:“这四姑娘虽说不过十四岁,可向来心思缜密,心志坚毅,好端端的,斑蝥送她上天一宗祝寿,摆明了是想让她嫁给江蓠,她怎么肯,她存了心跑出来,躲起来,谁能找得到。”话说到此,落葵心间一痛,是了,天一宗少主与万毒宗四姑娘,才是这世间的良配。

落葵转瞬的落寞神情,苏子一丝不落的看在了眼中,他叹了口气,转了话头:“要说这斑蝥还真是还真是一代枭雄,先是舍了大姑娘去嫁圣魔宗宗主的傻儿子,大姑娘不肯,从此便下落不明了,江湖中都猜测这大姑娘不是被他杀了,就是被他关起来了,现在又舍了四姑娘去嫁天一宗,他这几个儿子女儿,都成了他一统江湖的筹码和棋子了。”

第二百五十九回 换个地方吃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落葵垂首,摆弄着腰间的络子,神思有些恍惚:“这一路行来,咱们不也同样是旁人的筹码和棋子,也同样将旁人当做筹码和棋子,这世间,总太多身不由己罢了,只是斑蝥的野心大过了天,大的六亲不认了。”

苏子灌了口酒,眸光沉沉望向窗外,那里夜色深深,虫鸣隐约,他凝神道:“宫里的事情也都安排妥当了,你放心入宫便是。”

落葵缓缓起身,在窗前停驻。窗半掩着,夜风簌簌从缝隙中钻进来,卷起她的的乌发,纷纷扬扬的在身后飘动,一如她的心,难以控制的起起伏伏,凌乱至极。

那颗心有些不安,不知是因明日入宫而不安,还是因天一宗与万毒宗有意结亲而不安,落葵缓缓转动着指尖的酒杯,杯中映出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她笑起来人畜无害,可没人知道这笑中藏了多少算计,这算计又折了多少人命,这便是杀人于无形罢。她眸光微缩,淡淡笑道:“有你在,我自然没甚么可担心的,陛下视我为棋子,那我们便用心厮杀一回。”

隔日,是个极晴好的天,晨曦如金,在天边荡漾泼洒,初夏的清风透窗而过,吹得屋内顿生凉意,这屋内一片寂然,是难得的片刻浮生安静。

太后一早遣了心腹侍女过来为落葵梳妆,一边为她梳着齐整的云髻,一边对她低声附耳:“太后说,让殿下安心,她会设法劝说陛下。”

一边说着,那侍女又替她稳稳簪上赤金流云如意步摇,颗颗拇指大的东珠穿起三串流苏,在鬓边摇曳,侍女捧着铜镜照了照,又在她的鬓边簪了几朵浅粉色米珠金线海棠花,最后在云髻上点了一对翠玉镶珠蝶恋花小钗。

这一件儿又一件儿的物什别在头上,落葵顿觉头顶足有千斤重,连脖颈都短了三寸,还得硬撑着挺直身形,由侍女服侍着,换上月白底满绣折枝梅纹广袖长褙,露出海棠红暗纹如意团花百褶裙的裙边儿。

侍女抚平衣裳上的衣纹,又给她换上粉底暗纹履,恭恭敬敬的轻声道:“殿下好容姿,颇有当年长乐长公主的风姿,太后舍不得您。”

落葵凝神望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盛装之下倒是颇有皇家风范,其实她的姿容比母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她从不在意姿容,她一向认为,作为女子,脑子是比姿容更要紧的东西,若只是空有美貌的草包,终难以长久。

至于太后,自然是舍不得她的,母亲是太后唯一的女儿,而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可再如何舍不得,也敌不过皇家无情,边境安稳,若以她一弱女子之身,便可免两国兵戎相见,那么,此事连太后亦是无力挽回的罢。她嗤的轻笑一声,手抚上的步摇,仍是一贯平和清淡的神情:“太后疼我,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一向简薄惯了,猛然如此盛装,拘束的紧。”

那眼窝下一片乌青,侍女施了厚厚的粉,仍旧露出一星半点的端倪:“太后常说,殿下本应该养在她的身边,奈何天不遂人愿,让殿下受了这许多苦楚。”

落葵听着

这些话,心下动容,她无知无觉的捋着腕子上的碧盈盈的翠玉镯子,那是当年母亲的陪嫁,是母亲最为钟爱之物,母亲去后,太后便收起了此物,日日见到,睹物思人总要掬一把泪,太后以为她注定要远嫁,便拿了出来给她添做了嫁妆。

心像是无根之叶,没着没落的悬在半空,落葵不由的有些心烦意乱,她将神情敛的淡然,挥了挥手平静道:“下去罢。”

侍女施了一礼,轻声道:“是,殿下,太后说,今日有旨意下来,请殿下移驾进宫,请殿下千万克制。”

落葵微微颔首,在心底冷哼一声,自己使了这般动作,楚帝果真认为自己不是这般老实的人,不会坐以待毙任人欺辱,但是若以为将她关进宫里,便无计可施了,还真是料错了呢,她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一笑:“本宫知道了,你回宫去罢。”

眼瞧侍女诺诺离去,她捂住半边脸,昨夜窗外的风声簌簌而过,或急或缓,声声落入耳中,皆如轰隆雷声一般吵得人脑仁生疼。直到清冷月辉渐渐隐去,她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晨起一睁眼,便看见满院子的落叶,一如她乱纷纷的心绪,顿觉头晕口痛,这才瞧见镜中人半边脸微肿,唇角长了溃疡,一说话疼得钻心,直抽冷气。

微微失神间,窗外传来丁香的低声细语:“主子,大公子早起熬了些粳米粥,您用一点罢。”

落葵捧着半边脸庞,痛的咝咝直抽冷气:“我没胃口。”

丁香推门而入,粥香缭绕,她拿白瓷碗盛了一碗递过去:“主子,您好歹吃一点,你若是饿瘦了,大公子会心疼的。”

落葵捧着碗,温热的气息氤氲,她有一瞬的失神,不知此生,除了苏子,还会不会有另一个人心疼自己。

正想到出神,院中传来嘈杂之声,丁香忙打帘出去,竟是传旨内侍并流水样的宫中赏赐,抬进了院中。

而苏子早已在院中等候,见她出来,忙上前按了按她的削薄的肩头,嗫嚅着唇角,终是一时无言。

只听得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院中回荡:“公主殿下,这是贵妃娘娘赏的各色衣料,四时衣裳,时新首饰,珠宝玉器;这是陛下赏赐的珍奇古玩,供殿下赏玩。”

落葵的神情敛的淡薄无一丝笑容,冷眼瞧着那些身外之物,明晃晃的阳光洒在上面,流淌下炫目的光华。她取了一斛东珠,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个儿,细细摩挲起来,颗颗光洁圆润,触手生温。不由的冷笑道:“许贵妃赏的果真是好东西,这一斛东珠赏你了。”

内侍不卑不亢的推让了一句:“不敢,若公主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请收拾行装,巳时一刻就要进宫了。”

落葵微微颔首,一样一样的看过去,越看脸色愈发不善,这桩桩件件皆是珍品,皆是她空有耳闻却从未得见的好东西,随便拿一件去盛泽街上,都能买下整条街,只是这是御赐之物,一旦拿出去卖掉,便是杀头的罪过。这等放在家里招贼,拿出去卖掉惹祸的东西,着实是个鸡肋

,她冷哼一声,自己这个空有名头的郡主,从未受过皇家的这般厚待,不知这凭空晋为空头公主,又得了这许多厚待,该招来旁人多少眼红,可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厚待中夹着血刃,刀刀皆往她的软肋刺去,躲都难以躲开。

丁香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眼睛都不够使了,虽然眼下情势危急,可这些东西着实诱人扎眼,她小心翼翼的笑道:“主子,这些赏赐日后得尽数还回去的罢。”

落葵抬抬眼帘,嗤的一声低笑:“不管能不能嫁去北谷国,但这些东西既赏了我便是我的了,平白让我担了惊受了怕,这些便权当是压惊罢。”

日头渐高,暖暖的阳光照进来,院中渐渐热了起来,热浪一层层扑上了,甚是难耐,在院外等了许久的内侍有些不耐烦了,一遍遍进来催促。

行装在苏子的安排下,早已搬上了车驾,见并无旁的遗漏,落葵对他试了个眼色,便扶住内侍的手,缓步走向院外。

丁香霎时白了脸色,一把拉住落葵的手,眉心处的愁绪打成了结,她知道,落葵这一走,形同软禁,若是苏子行事有变,这和亲之事只怕是难以回旋了,她夹着哭腔连连摇头:“主子,主子。”

“丁香,好孩子,你放心,我会平安无事的,陛下既有意令我去和亲,便不会动我分毫,亦不会伤了你们的。”落葵抬起头,迎向那刺目明亮的阳光,迎向那一汪澄碧的高空,空气中的草木幽香袭来,她鼻头酸涩,入了那扇暗沉沉的宫门,能见到的便只有四面红墙围起来的天,能嗅到的只有讨人欢心的脂粉味儿,怕是更要陷入算计中艰难度日。

院外停了一辆紫檀木描金直顶三驾马车,车头处悬了一角明黄色的旗帘儿,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是宫里选中的人,是皇家的人,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不可再与旁人议亲了。

就在落葵上车前的一瞬,只见一角天青色的身影,像阵清风,极快的飞旋而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神情有些慌张,疾言厉色道:“走,跟我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咱们。”

门外众人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皆是面面相觑。

落葵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讥讽轻笑,笑声在蒙蒙轻尘中传的极远,愈发像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苏子,打出去。从今日起,但凡此人靠近水家十丈,只管往死里打,不必留情。”

苏子闻言,忙推开那人,怒道:“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

空青狠狠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的望住落葵转身上车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宁可远嫁北谷国,都不肯跟我走么,你便,便如此恨我么。”

“滚。”落葵在车内怒骂了一声,抄起手边的错金香炉,冲着车外扔了出去。

只见那空青不躲不闪,任由那香炉正中自己的额角,血转瞬便蜿蜒过鬓边,落在了地上。

内侍见落葵并未与此人多说半句话,安安稳稳的上了车,便松了口气,生怕再横生枝节,忙催促车驾向宫城处疾驰而去。

第二百六十回 换个地方吃饭

只听得内侍尖细的声音在院中回荡:“公主殿下,这是贵妃娘娘赏的各色衣料,四时衣裳,时新首饰,珠宝玉器;这是陛下赏赐的珍奇古玩,供殿下赏玩,陛下说,在嫁妆上绝不可委屈了公主殿下,天恩浩荡,公主殿下好福气啊。”

落葵的神情敛的淡薄无一丝笑容,冷眼瞧着那些身外之物,明晃晃的阳光洒在上面,流淌下炫目的光华。她取了一斛东珠,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个儿,细细摩挲起来,颗颗光洁圆润,触手生温。不由的冷笑道:“许贵妃赏的果真是好东西,这一斛东珠赏你了。”

内侍不卑不亢的推让了一句:“不敢,若公主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请收拾行装,巳时一刻就要进宫了。”

落葵微微颔首,一样一样的看过去,越看脸色愈发不善,这桩桩件件皆是珍品,皆是她空有耳闻却从未得见的好东西,随便拿一件去盛泽街上,都能买下整条街,只是这是御赐之物,一旦拿出去卖掉,便是杀头的罪过。这等放在家里招贼,拿出去卖掉惹祸的东西,着实是个鸡肋,她冷哼一声,自己这个空有名头的郡主,从未受过皇家的这般厚待,不知这凭空晋为空头公主,又得了这许多厚待,该招来旁人多少眼红,可唯有她自己知道这厚待中夹着血刃,刀刀皆往她的软肋刺去,躲都难以躲开。

丁香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眼睛都不够使了,虽然眼下情势危急,可这些东西着实诱人扎眼,她小心翼翼的笑道:“主子,这些赏赐日后得尽数还回去的罢。”

落葵抬抬眼帘,嗤的一声低笑:“不管能不能嫁去北谷国,但这些东西既赏了我便是我的了,平白让我担了惊受了怕,这些便权当是压惊罢。”

日头渐高,暖暖的阳光照进来,院中渐渐热了起来,热浪一层层扑上来,甚是难耐,在院外等了许久的内侍有些不耐烦了,一遍遍进来催促。

行装在苏子的安排下,早已搬上了车驾,见并无旁的遗漏,落葵对他试了个眼色,便扶住内侍的手,缓步走向院外。

丁香霎时白了脸色,一把拉住落葵的手,眉心处的愁绪打成了结,她知道,落葵这一走,形同软禁,若是苏子行事有变,这和亲之事只怕是难以回旋了,她夹着哭腔连连摇头:“主子,主子。”

“丁香,好孩子,你放心,我会平安无事的,陛下既有意逼迫我去和亲,便不会动我分毫,亦不会伤了你们的。”落葵抬起头,迎向那刺目明亮的阳光,迎向那一汪澄碧的高空,空气中的草木幽香袭来,她鼻头酸涩,入了那扇暗沉沉的宫门,能见到的便只有四面红墙围起来的天,能嗅到的只有讨人欢心的脂粉味儿,怕是更要陷入算计中艰难度日。

院外停了一辆紫檀木描金直顶三驾马车,车头处悬了一角明黄色的旗帘儿,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是宫里选中的人,是皇家的人,昭示着这宅子里的人,不可再与旁人议亲了,也没有谁敢有胆子觊觎半分了。

就在落葵上车前的一瞬,只见一角天青色的身影,像阵清风,极快的飞旋而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神情有些慌张,疾言厉色道:“走,跟我走,天涯海角,

谁也找不到咱们。”

门外众人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皆是面面相觑,而传旨内侍打了个手势,羽林卫便尽数围了上来,将这条本就不甚宽敞的街巷,围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

落葵抬眸,漫不经心的瞧了来人一眼,轻轻巧巧的拨开他的手,讥讽轻笑,笑声在蒙蒙轻尘中传的极远,愈发像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苏子,打出去。”

苏子闻言,忙推开那人,怒道:“青公子,莫要再纠缠不休了,否则在下便不客气了。”

落葵头也不回的继续讥讽道:“苏子,从今日起,但凡此人靠近水家十丈,只管往死里打,不必留情。”

空青狠狠踉跄了一下,失魂落魄的望住落葵转身上车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宁可远嫁北谷国,都不肯跟我走么,你便,便如此恨我么。”

“滚。”落葵倚靠在车内,那情孽有了一丝丝颤动,她顿时怒不可遏的痛骂了一声,仍觉不够解气,便抄起手边的错金香炉,冲着车外扔了出去,扔完了香炉,紧跟着又砸了只白底儿青花杯盏。

而那空青不躲不闪,任由那香炉正中自己的额角,血转瞬便蜿蜒过鬓边,落在了地上。

内侍见落葵并未与此人多说半句话,安安稳稳的上了车,便松了口气,生怕再横生枝节,忙催促车驾向宫城处疾驰而去。

而羽林卫们则手握长剑,始终神情凝重,如临大敌的围在车队外侧,不敢有半分的掉以轻心。

黄昏时分,夕阳残血,如泼墨般洒遍了半边天际,杜衡跟在车队后头,眼瞧着车队进了宫门,进了内苑,才披着似血残阳匆匆赶回了水家,猛灌了了口茶,缓了口气,冲着苏子施了一礼:“苏将军,主子住进了永昌宫风华殿。”

“永昌宫,果然是如此安置的。”苏子坐在树荫儿底下,手穿过一线残阳,端过桌案上的雨过天青色莲瓣杯盏,微微晃动几下,杯中一汪清茶悠悠荡荡,他略一颔首,平静道:“吩咐下去,在永昌宫加派人手,务必保护落葵的安全。”

杜衡低头称是:“永昌宫里都已安排好了,属下还安排了马莲在外围接应。”

“还有,你每日早晚都要来回禀落葵的消息,一丝一毫都不得漏掉。”苏子指尖轻叩桌案,沉吟道。

杜衡全然没了往日的嬉笑模样,端的一脸凝重,微微躬身:“喏,属下明白。”

流光似水,一日日悄无声息的溜走,起初的几日,每日早晚,杜衡都按时前来回禀落葵的消息,可直到第四日一早,形势却急转直下,杜衡匆匆赶来,一脸的焦灼:“苏将军,昨日夜里起,内苑四门封闭,内侍们许进不许出,属下无用,再打探不到主子的任何消息了。”

“四门封闭,”苏子微微一惊,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缓缓道:“为何会突然封闭四门。”

“说是许贵妃宫里出了失窃案,丢了陛下亲赏的珍玩,还跑了个侍女。”杜衡沉声道。

苏子眸光幽幽一闪,端起白瓷大碗,痛痛快快的喝了口粳米粥,冷笑一声:“失窃案,区区一桩失窃案,何至于封闭四门,这分明是防着有人

传递消息,陛下也真是,也不找个好点的由头。”

“那,苏将军,咱们怎么办。”杜衡咧了咧唇苦笑一声,愁眉不展的低语道。

苏子抿了抿唇,沉声道:“你分属前殿,内苑之事你不可贸然出头,待我想个万全的法子罢,陛下指着落葵去和亲,左右是不敢对她下手的。”

杜衡微微颔首,轻声道:“喏,那属下先回前殿了,今夜是属下当值,属下会多留神的。”

说着,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去,更与一个急匆匆进门的人装了个满怀。

那人惨痛的哎哟一声,捂着红肿生疼的脑门子,抽着冷气道:“杜衡,你撞死我了。”

杜衡捂着同样红肿生疼的脑门子,定定望着来人,只见他一身侯府下人的打扮,头上沾了枯草,身上染了灰尘,灰头土脸的模样,实在难看,不禁笑骂道:“云公子,你这是钻狗洞出来的罢。”

云良姜揉了揉脑门子,大刺啦啦的摊在椅中,猛灌了一口,才骂道:“你小子,猜的还挺准,别管我是怎么出来的,说说,快说说,内苑四门封闭了,你们有甚么打算。”

苏子直起身子,打趣笑道:“我们是没法子了,这不是等着你云大公子来嘛。”

云良姜顿觉脸上有光,益发笑的灿烂像一朵花:“那是那是,我想好了,我又不是内侍,我这就进宫去姑姑请安,我看谁敢拦着我。”

苏子重重拍了下榆木方桌,啪的一声,将云良姜吓了一跳,笑道:“妙啊,实在是太妙了,你进宫给王后娘娘请安,请完安呢,你一个外男,还想如上回一样,去永昌宫讨打么。”

云良姜憋得脸色发青,哽了半响,道:“那,那你说怎么办。”

苏子摇着头笑了笑,伸手在茶盏上轻轻一拂,拈起一簇碧莹莹的茶水,在指尖凝结荡漾成一枚水色玉佩,他在玉佩上重重一握,随即挂到了云良姜的腰间:“这个给你,放到王后宫门口左边儿那座石狮子的口中,旁的事你便不用再管了,待你出宫之时,再把这个从石狮子口中拿出来,带回来就可以了。”

残阳似血,在天边泼洒,如一匹匹绚烂的锦缎,光彩夺目。

在丁香望穿秋水的眸光中,云良姜匆匆忙忙进来,将玉佩递给,焦急道:“快,快看看,写了甚么。”

苏子凝眸,将玉佩放到杯盏中,手在上头轻轻一拂,那玉佩顿时重新化作一簇茶水,水面上缓缓呈现出一个个细微小字,他瞧了良久,缓缓道:“好了,此番麻烦你了,以后,你不必再去了。”

“不是,”云良姜如同云遮雾罩般不明就里,紧紧蹙眉道:“不是,为何不用再去了,这四门一时半刻是不会打开的啊。”

苏子轻声道:“落葵已经有了安排,不必你再以身犯险了,毕竟你平日里本就很少进宫,骤然频繁出入,会惹人猜忌。”

“我不怕猜忌,我不怕,让我去罢,好歹让我知道她平安无事。”云良姜大声喊道。

苏子扑哧笑了起来,感怀道:“并非是信不过你,而是怕给你和列侯府惹来麻烦,若你真的想去,便每隔半月,宗亲循例进宫给王后和太后请按时,你再去即可。”

第二百六十一回 打残了你才能出城

北谷国,醴泉城。

北谷国天亮的早,初阳流金般荡漾在广袤的城池和旷野上,那蓬勃的气息被晴朗的日光一熏,满是疏落清爽的味道。

一望无际的蓝天澄碧而空旷,北谷国素来风大,大片的云朵被郎风吹散,变幻着姿态在天际边重新聚拢,孤独蔚蓝的光寂静的投在无垠的草场上,留下淡漠悠长的痕迹。

醴泉城的北城门处,聚集了上百人,待着出城,前往朝歌城,继而一路向北,去云中城汲取无尽的都城繁华。这些人多数都骑着高头大马,而寥寥几辆马车夹杂其中,格外显眼。

卯时三刻,城门吱吱呀呀打开,门口伫立着八名守城士兵,其中四人盘查出城之人,而另外四名则盘查入城之人。

平日里北城门是入城盘查严密,而出城却极为松懈,可今日却显得格外不同,入城方向仍是四名守城士兵,而出城方向,除了这四人,还多了八名灰袍男子,他们个个目光如炬,像一只只老鹰,神情严峻的审视着每一个出城之人。

其中一名灰袍男子手捧一尺来长蛇首如意,蛇首素白如玉,而蛇躯漆黑一片,通体散发出灰蒙蒙雾气,在城门口缭绕不绝。

见此异样的情景,出城之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有些人从蜿蜒的队伍中伸出头来,不停的望向城门口,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渐渐的有些混乱而嘈杂了。

队伍最后,等着一辆北谷国里最为常见的青锻马车,赶车之人是个女子,手里提着马鞭,斜倚在车前,蜜合色暗花长袍套在她身上,腰上围着明紫色织金宽腰带,正好勒出丰盈婀娜的体态,只是女子的脸庞像是被人狠狠打过一样,青紫肿胀,瞧不太分明原本的容颜如何,只是一双明眸极为灵动,滴溜溜的打转,警惕的望向四围。

守城士兵见出城之人聒噪不停,不禁提刀大喝了一嗓子:“吵甚么吵,再吵今日谁都别想出城了。”

队伍顿时安静下来,没有谁大声说些甚么,只无声的翘首相望,缓缓前行。

轮到丰盈女子之时,手拿蛇首如意的灰袍男子眸光一亮,露出几分惊艳的神色,垂涎的来回瞟了她几眼,眸光挪到她脸上时,却又大失所望的摇了摇头,绷着脸催动蛇首如意,灰蒙蒙的雾气一阵翻腾,凝实成一条若有若无的三首腾蛇,缠在了女子身上。

丰盈女子大惊失色,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惨叫声响彻云霄。

“叫甚么叫,死不了人。”灰袍男子挑了挑眉,恶狠狠的骂了一声。

不多时,三首腾蛇重新散开成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在蛇首如意上缭绕。

而丰盈女子也停下了颤抖和惨叫,目瞪口呆的望着灰袍男子。

灰袍男子伸手,出其不意的在她的腰间抓了一把,见她胆战心惊的退了一步,他咧嘴一笑,心满意足的挥了挥手:“走罢。”

就在马车晃晃悠悠刚刚驶到城门处,灰袍男子突然回过神来,大喝了一声:“等等,停下。”

接二连三的惊吓,丰盈女子几乎要吓疯了,彻底白了脸色,说不出话来,只呆立在车旁一动不动,眼睁睁的瞧着灰袍男子伸手去掀车帘儿。

丰盈女子终于回过神来,踉跄着步子拦在了车前,大声疾呼道:“不能掀帘子,不能掀帘子,这车里的人病重,见不得风。”

这世上许多事本就是背道而驰,越不让做越想做,越不让看越想一探究竟,灰袍男子虽有修为在身,但心智仍是凡夫俗子,况且带着宗中严令再此盘查,自然疑心大起,一把推开丰盈女子,斥骂道:“滚开,老子偏要看。”

丰盈女子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死死攥着车门不肯撒手,一味的哭喊不止:“不行,不行,我兄长病重,见不得风,你们不能这样,不行。”

越是拦着不让看,灰袍男子越是疑心重重,余下的灰袍男子围了上来,其中一人抓住丰盈女子的手,将她一把掀在了地上,随后“刺啦”一声,扯下半截车帘儿,隐晦淡薄的日光转瞬照进了黑漆漆的车内。

车内蜷缩着个瘦瘦弱弱的人,薄薄的灰鼠毯子搭在身上,露出嶙峋的肩膀头,那人像是耐受不住陡然斜进来的日头,他呻吟了一声,艰难的挪了挪身子,躲开那一线光明。

灰袍男子飞快的钻到车内,凑近了男子,借着微弱的光,只见那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双眸肿的难以睁开,而嘴唇更是红肿的厉害,如同在脸上挂了两根肥硕的香肠。

男子像是察觉的有人在仔细端详他这张丑陋的脸,勉力睁开两道眼缝,朦朦胧胧中瞧见个隐约人影儿,他艰难的张了张嘴,发出低低的一声“唔”。

灰袍男子皱了皱鼻尖儿,就这一声儿,他便嗅到了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忙紧紧捂住口鼻,骂了一声儿:“甚么味儿,熏死老子了。”此时,他仍不忘掐了个诀,蛇首如意上的雾气重新凝聚成一条三首腾蛇,盘踞在奄奄一息的男子身上,不过片刻功夫,三首腾蛇便散尽了。

见此人也并无异常,灰袍男子掩住口鼻,手持蛇首如意,遥遥点了点男子,回首道:“他这是怎么了。”

“兄长得了恶疾,药石无灵,小女子这是要带兄长回朝歌城故里,落叶归根的。”丰盈女子连滚带爬的赶了过来,猛然扑到了男子身上,拿薄毯盖住了他的头面,哭喊道:“兄长,兄长,你撑住,撑住啊,我带你回家,咱们回家。”

灰袍男子再度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二人一番,见实在没甚么值得疑心之处,便挥了挥手,示意二人赶紧离开,唯恐沾染上甚么晦气。

丰盈女子抽泣着,冲着灰袍男子福了一福,转身又爬到车里,扯了一块蓝底儿白花的包袱布,系在了破烂的车帘儿下头,算是勉强可以遮风挡雨了。

而灰袍男子则手拿蛇首如意,不再理睬丰盈女子,只继续焦灼不安的审视过每一个出城之人。

丰盈女子高高扬起鞭子,娇叱了一声,马车跃出城门,一路向北疾驰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在不停歇的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最终停在了个远离醴泉城之处。

那里人烟稀少,即便有人,也是纵马扬鞭飞驰而过,没有谁回顾一眼停在道边的寻常马车,和一个脸庞青紫肿胀,毫无姿色可言的丰盈女子。

丰盈女子缓了口气,见左右无人注意,着急忙慌的爬到车内,从怀中掏出个鲜红似血的玉瓶,倒出一丸红盈盈的药丸儿,抖着手塞到男子口中。

见男子气息渐渐和缓平静下来,丰盈女子倚靠在车内歇了口气,随后再度扬鞭赶车,绝尘而去。

这一路行来,丰盈女子只每隔一个时辰,便停下来,给男子喂上一丸鲜红的药丸儿,再灌上一口水,连饭都顾不上用一口,便又一路向北狂奔。

整日不停歇的赶路,丰盈女子也渐渐有些吃不消了,抬头眼见天色向晚,她知道这旷野黑的极早,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光亮便被会泼墨般的夜色吞噬殆尽,她思量着要赶紧找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否则便要活活冻死在荒郊野外了。

丰盈女子将马车赶到避风处,立在一个不高的山坡上极目远望,只见晚风中隐约有几个白色的穹庐,星星点点坐落于旷野间,格外醒目。她欣喜万分的爬到车内,低声道:“雷奕明,雷奕明,咱们今夜有地方住了,不用在外头露宿了。”

车内静谧了片刻,旋即响起个挣扎惨痛的声音:“海姑娘,你恩将仇报,在下救了你,你还给在下下毒。”

海芋呵呵笑了起来,一笑如百花初绽,艳而不俗,娇而不媚:“那我还被你打了呢。”她摁了摁生疼的眼眶子,撇嘴笑道:“你看你看,眼睛都被打肿了呢。”

雷奕明哽了一哽,咳咳重重咳嗽了几声,气结语短道:“那是,那是海姑娘你让在下打的。”

“我让你打你就打,你可真老实。”弯长的柳叶细眉微微一挑,海芋嗤嗤的轻笑不停,这一路行来,打趣欺负正经老实到极致的雷奕明,成了她最大的乐趣,支撑她费尽心思逃离醴泉城。

雷奕明生来语短,更是不擅长与姑娘斗嘴,听着海芋的轻笑声,他虽语噎,但并不气恼,只觉得这姑娘虽刁蛮任性,却丝毫不招人厌烦。

原来那夜,雷奕明救下海芋后,带着她躲到了自己位于醴泉城的临时住处,见城中戒备比往日森严了许多,便修整了三日,准备一起出城。

出城前夜,海芋说尽了好话,哄着雷奕明打肿她的脸。

雷奕明自然不肯,他素来老实腼腆,不争不抢,鲜少与人动手,就更别提下手打个姑娘家了,他缩手缩脚的不敢使劲儿,却被海芋骂他没吃饱饭,比挠痒痒还不如。

第二百六十二回 事出有因

海芋虽然牙尖嘴利,口不饶人,但说的却是句句在理,想要抓她的那个人,定在城门口盘查森严,也定会使出一些破除法术易容的招数,那么唯有将她打的面目全非,才能安安稳稳的出城。

雷奕明这才定下心思下了狠手,一边抖着手一边打,末了,海芋只是痛的倒抽冷气,而他却哭的不能自已。

海芋见雷奕明这副模样,一时间感慨不已,眸子闪着狡黠的光,逼他吃下了不知名的药丸,说是吃下之后,才能更加的万无一失。

谁知吃下那药丸后,雷奕明便开始骨痛欲裂,头上身上生出了许多脓包,连脸都肿的一个顶两个大了。

雷奕明这才惊觉自己上当受骗了,可彼时的自己已经痛的手脚不受控制,动弹不得了,只能听任海芋肆意而为了。

马车晃晃悠悠,雷奕明窝在车内,艰难的挪动了下身子,方才吃了解药后,身上的肿胀渐消,也不那么疼了,眼睛也渐渐可以睁开,看到车内之物了。他转念一想,也亏了海芋想出这么个法子,才没在城门口的严密盘查之下露出马脚,若是用了法术易容,定会被一眼识破的。

三日来,他并未追问海芋的来历,并非不想问,而是海芋的笑实在天真烂漫,早叫他戒心全无了。

天色已经安全暗了下来,马车渐渐逼近了那几座穹庐,连那穹顶上的彩绘都清晰可见了,仅有的一丝残阳沉沉坠入穹庐后头的天际,黑暗转瞬吞噬了立在穹顶之后的木头杆子,晚风掀起门帘儿,淡白的炊烟从穹顶上的天窗钻出来,打着旋儿袅袅散尽。

海芋将马车拴在不远处的树下,扶着雷奕明下了车,走到最近的穹庐前,轻轻叩门道:“有人在吗,小女子与兄长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

里头传来衣角之声,旋即一个姑娘打开了道门缝,打量了二人一眼,见雷奕明像是重病缠身,而海芋一脸的天真烂漫,她放下戒心,忙打开门,腼腆将二人迎进穹庐,笑道:“这里少有人来,二位是迷路了罢,快请进罢。”

“多谢姑娘。”

穹庐内铺了羊毛毡,正中炉火燃的正旺。

西北墙下搁了张雕花彩绘佛桌,佛桌上佛龛、香烛、香炉、贡品,经卷一应俱全。

而西墙上悬了一柄长刀,刀尖儿正冲着门口。

穹庐内有些暗,灯烛幢幢。

借着微弱的灯火,隐约可见北边儿靠坐个人,低低道:“清儿,谁来了。”

姑娘连忙多点了些灯烛,疾步跑到妇人身边,轻声道:“娘,过路的客人,来歇歇脚。”

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妇人的脸庞黝黑粗糙,脸颊上浮着两团红晕,虚弱道:“好,好,快请客人坐下罢。”

海芋与雷奕明皆从妇人眉心瞧出了一团死气,那是濒死之人才有的气息,二人对视了一眼,海芋忙甜笑道:“多谢大娘收留,海芋和兄长感激不尽。”

妇人笑道:“这姑娘生的俊,嘴也甜。”旋即抬头冲

着清儿吩咐道:“去弄饭,晚上吃奶酥丹和酥油馅饼,再倒一壶马奶酒。”

雷奕明出身此国,对这几样吃食是极为熟悉的,他不动声色的拉了拉海芋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海芋顿时明了,蕴着甜腻腻的笑容,坐到妇人身侧,恍若无意的拉过她的手,两指在她的腕间轻轻一扣,心下微沉,冲着雷奕明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大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妇人虚弱一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开春儿就觉得腰疼腿沉,想着不是甚么大毛病,就没看郎中,谁想这些日子就下不来床了,想着明日一早,就去医馆瞧瞧呢。”

海芋松开她冰凉的手,指着雷奕明笑道:“我兄长略通医术,大娘若是不嫌弃,可否让兄长先瞧瞧。”

雷奕明张口结舌的呆立在那,看了看海芋,又瞧了瞧那妇人,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绷着一脸苦笑,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盖在妇人的腕间,两指搭在上头,旋即脸色微沉,斟酌道:“大娘原不是北谷国人罢。”

妇人脸色一变,嗫嚅着唇角,有些说不出话来。

雷奕明忙温和笑道:“大娘莫怕,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大娘不比北谷国人健硕,双腿又湿寒入体已久,在下才会有此一问。”

妇人松下一口气,点点头道:“是,老妇人原是长和国人,因战乱被掳到此处,才嫁了那个挨千刀的,这数十年无一日不想回家,只可惜那挨千刀的看的紧,后来他死了,我这身子又不行了,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海芋拉着妇人的手,笑道:“怎么会,有我兄长开的药方子,保管大娘你长命百岁。”

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听轩楼便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看书之余最要紧的消遣,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液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

“嘘,可不敢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下她就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

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头一眼实在没瞧上生的羸弱,纤瘦而不讨喜的落葵,再加上流言四起,北谷国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太后宫中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国主和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国主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背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残阳斜照了。

落葵仔细在手上覆了一层玫瑰油,被暖意融融的残阳一烘,格外滑腻,她仰头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美人儿,黛眉如山,凤眼微挑,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有滋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笑着叹气:“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嗤嗤笑着,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捧着个食盒躬身道:“主子,贵妃娘娘遣人送来食盒,给主子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倒是落葵轻笑着接了过来:“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什么好吃的。”

见内侍离去,美人冷眸一缩:“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什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你爹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平白给自己惹祸。”

第二百六十三回 天煞孤星

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听轩楼便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看书之余最要紧的消遣,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液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竟从未听说过。”

“我倒是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呢。”

“嘘,可不敢胡说。”

“就是就是,可不敢胡说,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下她就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头一眼实在没瞧上生的羸弱,纤瘦而不讨喜的落葵,再加上流言四起,北谷国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太后宫中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国主和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国主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背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残阳斜照了。

落葵仔细在手上覆了一层玫瑰油,被暖意融融的残阳一烘,格外滑腻,她仰头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美人儿,黛眉如山,凤眼

微挑,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有滋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笑着叹气:“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嗤嗤笑着,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捧着个食盒躬身道:“主子,贵妃娘娘遣人送来食盒,给主子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倒是落葵轻笑着接了过来:“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什么好吃的。”

见内侍离去,美人冷眸一缩:“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什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你爹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平白给自己惹祸。”

菘蓝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娇憨:“幸而你也被送了进来,能给我做个伴儿。只是你迟早都能出去,我却再也出不去了。”她凑近了落葵,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送你去和亲这主意是谁出的么,是霖王和我姑姑出的,你逼得霖王关了靛蓝蒙馆,还折了靛蓝,断送了他的财路和笼络朝臣的捷径,他自然嫌你碍眼,便和姑姑合谋打发你离开云楚国。”

“我知道,他想打如意算盘,我偏不叫他如意。”落葵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声音压得又轻又缓:“我的困境并不难解,难的是你,你爹虽然答应了你,只要你乖乖听话,生下孩子,日后他会想法子让你重获自由,可是咱们也要格外仔细,有命离开才是。”

今日天黑的特别早,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天黑得早,炎炎烈日炙烤的闷热退的也快,睡得自然也就早些,可今日菘蓝吃多了几口地瓜,果然就烧心烧得厉害,果然就睡不着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落葵从热被窝中揪出来,陪她一起围炉夜话。

落葵裹着薄薄的锦被,哈欠连连:“菘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学规矩,你这是要熬死我啊。”

“你这样没规矩的人,学了也是白学,保准是扭头就忘。”菘蓝满是藏不住的讥讽,笑意从眉眼间漏了下来。

落葵瘪瘪嘴:“你说,你这样没规矩的人进来时,是不是没少受罪。”

菘蓝双眸迷离,一时无话,可不是么,她是许家的大小姐,自幼养的娇贵任性,哪懂的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的规矩和人心,一朝送进这个繁华

的牢笼里来,走路说话看人都成了错处,就连用膳就寝都有规矩箍着,她渐渐从任性肆意的小姑娘,硬生生被调教成了个眉眼清淡的冷美人,姑姑说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欢心的热美人,缺的就是她这样的冷美人,这样才能抓住陛下的心。

“落葵,你说这宫里人是不是都脑子有病,为何动辄便要给人颜色看,动辄便要收拾教训人,莫非给了人颜色,自己便能开个染坊么,收拾教训了旁人,自己便能多活好些年么。”菘蓝愤愤不平道,自入宫以来,陛下的心她是抓住了,可自己的心却弄丢了。

炭盆里噼啪作响,菘蓝猛然回神,满心满身都是荒凉:“是不是我生下孩子,就真的可以自由了。”

落葵笃定的点点头:“是。”

入夜,众人都沉沉睡去,永昌宫却燃起火来,那火苗嗤的一声,烧上整个宫室,火势又快又大,像决了堤的江水,涌到何处何处便掀起一阵热浪。

落葵大惊,立刻护住菘蓝,大声疾呼:“走水了,来人呐,走水了。”

永昌宫里宫人众多,七手八脚的舀水的舀水,扑火的扑火,冲进殿里救人的救人,可那火像是从菘蓝落葵的屋子里最先燃起来的,和着油星子,此时已沿着墙面烧到屋顶,四围皆是滚滚烈焰,自顶子上扑簌簌落下刺目火星,落葵她们,冲不出去了。

菘蓝唇边微颤,声色俱厉:“落葵,瞧见没有,是有人想烧死咱们。”

落葵扫了一眼四围,夜间犯懒,小半桶洗澡水还留在木桶里,她忙扯过床褥子浸在水中,湿透之后搂头裹在了菘蓝身上,又拧了把湿巾子捂住她的口鼻:“别说话,咱们走。”

“那你,你怎么办。”

眼下四围已是无水可用,落葵咬住牙根,一手揽住菘蓝,一手背在身后,有嫣红的血从五指中漫出来,随即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口衔绵绵血迹在她周身飞旋,形成一处湿润的屏障。

她揽着菘蓝,忍痛闯了过去,四围暗红金黄交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熊熊火焰鬼魅般扑上身来,提醒她们仍然还活着,呛人的灰尘和滚滚热浪迎面而至,熏得她眼前一黑,勉力维持住仅剩的一点清明,向着人潮喧嚣的那点光明冲过去。

眼看着离那点明亮越来越近,只一步之遥,头顶处哐啷一声巨响,廊檐被火烧到坍塌,裹挟着火苗砸了下来。

落葵猛然推了菘蓝一把,将她推向触手可及的光明,自己却被巨大的热浪冲击,身子像落叶一样倒飞,重重跌回烈焰包围之中,只听得外头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落葵。”

疯狂的火苗沿着她的头发和寝衣一路烧了起来,烧上她的身体,在她的脸上,耳畔和手臂上灼热的舔舐,她挪了挪身子,想躲开热和痛,可那火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要死了么,她想,也许化作灰烬,将这一生所有的苦难和罪恶一同燃尽,才是自己最完满的归宿。

第二百六十三回 家破人亡

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听轩楼便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看书之余最要紧的消遣,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液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竟从未听说过。”

“我倒是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呢。”

“嘘,可不敢胡说。”

“就是就是,可不敢胡说,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下她就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头一眼实在没瞧上生的羸弱,纤瘦而不讨喜的落葵,再加上流言四起,北谷国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太后宫中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国主和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国主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背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残阳斜照了。

落葵仔细在手上覆了一层玫瑰油,被暖意融融的残阳一烘,格外滑腻,她仰头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美人儿,黛眉如山,凤眼

微挑,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有滋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笑着叹气“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嗤嗤笑着,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捧着个食盒躬身道“主子,贵妃娘娘遣人送来食盒,给主子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倒是落葵轻笑着接了过来“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什么好吃的。”

见内侍离去,美人冷眸一缩“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什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你爹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平白给自己惹祸。”

菘蓝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娇憨“幸而你也被送了进来,能给我做个伴儿。只是你迟早都能出去,我却再也出不去了。”她凑近了落葵,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送你去和亲这主意是谁出的么,是霖王和我姑姑出的,你逼得霖王关了靛蓝蒙馆,还折了靛蓝,断送了他的财路和笼络朝臣的捷径,他自然嫌你碍眼,便和姑姑合谋打发你离开云楚国。”

“我知道,他想打如意算盘,我偏不叫他如意。”落葵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声音压得又轻又缓“我的困境并不难解,难的是你,你爹虽然答应了你,只要你乖乖听话,生下孩子,日后他会想法子让你重获自由,可是咱们也要格外仔细,有命离开才是。”

今日天黑的特别早,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天黑得早,炎炎烈日炙烤的闷热退的也快,睡得自然也就早些,可今日菘蓝吃多了几口地瓜,果然就烧心烧得厉害,果然就睡不着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落葵从热被窝中揪出来,陪她一起围炉夜话。

落葵裹着薄薄的锦被,哈欠连连“菘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学规矩,你这是要熬死我啊。”

“你这样没规矩的人,学了也是白学,保准是扭头就忘。”菘蓝满是藏不住的讥讽,笑意从眉眼间漏了下来。

落葵瘪瘪嘴“你说,你这样没规矩的人进来时,是不是没少受罪。”

菘蓝双眸迷离,一时无话,可不是么,她是许家的大小姐,自幼养的娇贵任性,哪懂的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的规矩和人心,一朝送进这个繁华

的牢笼里来,走路说话看人都成了错处,就连用膳就寝都有规矩箍着,她渐渐从任性肆意的小姑娘,硬生生被调教成了个眉眼清淡的冷美人,姑姑说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欢心的热美人,缺的就是她这样的冷美人,这样才能抓住陛下的心。

“落葵,你说这宫里人是不是都脑子有病,为何动辄便要给人颜色看,动辄便要收拾教训人,莫非给了人颜色,自己便能开个染坊么,收拾教训了旁人,自己便能多活好些年么。”菘蓝愤愤不平道,自入宫以来,陛下的心她是抓住了,可自己的心却弄丢了。

炭盆里噼啪作响,菘蓝猛然回神,满心满身都是荒凉“是不是我生下孩子,就真的可以自由了。”

落葵笃定的点点头“是。”

入夜,众人都沉沉睡去,永昌宫却燃起火来,那火苗嗤的一声,烧上整个宫室,火势又快又大,像决了堤的江水,涌到何处何处便掀起一阵热浪。

落葵大惊,立刻护住菘蓝,大声疾呼“走水了,来人呐,走水了。”

永昌宫里宫人众多,七手八脚的舀水的舀水,扑火的扑火,冲进殿里救人的救人,可那火像是从菘蓝落葵的屋子里最先燃起来的,和着油星子,此时已沿着墙面烧到屋顶,四围皆是滚滚烈焰,自顶子上扑簌簌落下刺目火星,落葵她们,冲不出去了。

菘蓝唇边微颤,声色俱厉“落葵,瞧见没有,是有人想烧死咱们。”

落葵扫了一眼四围,夜间犯懒,小半桶洗澡水还留在木桶里,她忙扯过床褥子浸在水中,湿透之后搂头裹在了菘蓝身上,又拧了把湿巾子捂住她的口鼻“别说话,咱们走。”

“那你,你怎么办。”

眼下四围已是无水可用,落葵咬住牙根,一手揽住菘蓝,一手背在身后,有嫣红的血从五指中漫出来,随即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口衔绵绵血迹在她周身飞旋,形成一处湿润的屏障。

她揽着菘蓝,忍痛闯了过去,四围暗红金黄交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熊熊火焰鬼魅般扑上身来,提醒她们仍然还活着,呛人的灰尘和滚滚热浪迎面而至,熏得她眼前一黑,勉力维持住仅剩的一点清明,向着人潮喧嚣的那点光明冲过去。

眼看着离那点明亮越来越近,只一步之遥,头顶处哐啷一声巨响,廊檐被火烧到坍塌,裹挟着火苗砸了下来。

落葵猛然推了菘蓝一把,将她推向触手可及的光明,自己却被巨大的热浪冲击,身子像落叶一样倒飞,重重跌回烈焰包围之中,只听得外头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落葵。”

疯狂的火苗沿着她的头发和寝衣一路烧了起来,烧上她的身体,在她的脸上,耳畔和手臂上灼热的舔舐,她挪了挪身子,想躲开热和痛,可那火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要死了么,她想,也许化作灰烬,将这一生所有的苦难和罪恶一同燃尽,才是自己最完满的归宿。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妖者无疆,微信“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六十四回 孤星对霉运

雷奕明知道除恶当除首恶,斩草必得除根,今日之事,枉死的这一条性命,自然不单单要落在这几个小喽啰头上,更要落在那个首恶之人,朝歌城主的头上。

夜风中的车队,如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脊,漆黑如墨的山间,露出一双双惊惶绝望的眼眸,哭喊声不绝于耳。那些被迫骨肉分离的可怜百姓,纷纷冲到马车旁,一双双手穿过铁栅栏,紧紧抓住铁笼子里哭喊不停的姑娘。

雷奕明立在车队外三步之遥,他一身素色长袍猎猎作响,像天边浅淡朦胧的云,而铁笼内的海芋,挑着同样浅淡朦胧的秋波眉,水杏似的双眸眸光坚毅,他眼瞧着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有些慌,有些酸,还有些涩,他猜到了海芋打的甚么主意,也知道她修为不低,这一路足以自保,亦足以保住羌活,甚至,可以叫那个朝歌城主吃吃苦头,可他就是无法自持的有些慌乱。

他回首望了一眼草窝里无声无息的妇人,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便生死相隔了,他心下沉重,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的转过身,同那些骨肉分离的众人一样,几步便冲到车前,隔着冰冷的铁笼子,伸手去拉海芋的衣袖,蜜合色的衣料在指尖光滑流逝,他有些木讷的轻声道:“你,行吗。”

海芋拥着羌活的肩头,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深褐色的眼仁儿光华流转,狡黠一笑:“我不行,你行,可人家也不要你啊。”

雷奕明憨憨一笑,手上闪过一缕金芒,不动声色的渡到海芋掌心,郑重其事的叮嘱道:“一路小心,我安顿好大娘,便去寻你们。”

海芋轻轻一握,冲着他挥了挥手,笑颜坚毅爽朗,自有番豪气,恍如天边的一线微明:“好。”

————————————

云楚国,青州城。

夏日里的听轩楼长窗半开,楼前的空旷之处放置了大块的冰,夏风在楼前轻轻柔柔的掠过,掀起阵阵凉意,楼外蝉鸣声声,树冠如云盖般遮天蔽日,枝叶茂盛密不透风,灼热的日头从细微的叶缝间漏下来,晒成满地斑驳的阴凉的暗影。

听轩楼素以人美曲妙流言多而闻名青州城,虽然说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但听轩楼却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之余最要紧的消遣。

不管甚么是非,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沫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

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

“嘘,可不敢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甚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咦,她可不是甚么好端端的姑娘家,你们莫非没听说过么,她先是被列侯家的世子拒过婚,后更是在大婚当场被散伯退婚,你们说说,这得是多么丑的姑娘家,才会陪上丰厚的嫁妆,都无人肯娶啊。”

“嗯嗯嗯,说的也是啊。”

“如此说来,这么个生的貌丑,命格不祥的和亲公主,还真是去给北谷国添堵的呢。”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眼中的美人是珠圆玉润,艳丽而贵气的姑娘,使臣头一回相看落葵之时,就委实没瞧上这个身形羸弱,容貌寡淡,戳在人群中如同一抹虚影,清汤寡水的毫不起眼的卫国公主,再加上星相吉凶之说四起,正犯了北谷国的忌讳,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寿安宫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楚帝与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楚帝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惹上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其意的垂首,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暮色沉沉了。

暮色四合里的永昌宫,宫人们皆被打发的远远的,四围没有一丝人语,唯有数声蝉鸣隐隐约约,晦暗的斜阳流淌在飞卷的廊檐上,在青砖地上投下淡淡岚影,晚风泻去白日里的暑热,拂过墙头蜿蜒的凌霄花摇曳飞舞,绯红如烟,吹过庭前花意正盛的栀子花,带来沉静迷蒙的甜香。

落葵靠在朱红的立柱旁,就着那点子阴凉的暗

影席地而坐,伸着一双手,仔仔细细的在手上涂抹起玫瑰油,这东西乃是贡品,与黄金同价,香气浓郁经久不散,她迎着淡薄日影,翘着手细细端详,这上用的玫瑰油果然不凡,日日覆在手上,往日操劳所留细纹硬茧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自己这双手已养的白嫩细滑,十足十是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了,她满意的点点头,侧目一瞧,挑眉戏虐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女子,黛眉如山,凤眼微挑,气韵不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一双腿不安分的晃来晃去,手上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津津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摇着头且笑且叹:“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甚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早烦死我了。”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端了水过来,让她净手净面,眼前这女子虽生的貌美无双,比之曲莲不让分毫,出身更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可因是家中独女,自来养的骄纵,言语耿直性情倔强,在这寂寂深宫里,不知吃了多少亏收了多少罪,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神情微暗,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捧着个食盒躬身道:“小的见过许贵人,贵妃娘娘遣小的送来食盒,给贵人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正想说点甚么难听话打发了内侍,倒是落葵轻轻按住她的手,笑盈盈的起身接过食盒:“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甚么好吃的。”

内侍恭恭敬敬的回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贵妃娘娘说,都是许贵人素日最喜欢的点心,请贵人慢用。”

落葵不动声色的挑起唇角,递过去一把金瓜子,淡淡笑道:“好,你退下罢,贵人身子重了,陛下有旨不易挪动,明日一早,我替贵人去向许贵妃谢恩。”

内侍诺诺称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而美人凤眼一缩,嫌弃的瞥了那食盒一眼,愤愤道:“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甚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侯爷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除了平白给自己惹祸,一点旁的用处都没有。”

菘蓝吐了吐舌头,一脸的怅然若失,连眸光都暗淡了几分:“这宫里真是要憋死人了,话不能乱说,路不能乱走。”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五回 孤星对霉运

雷奕明知道除恶当除首恶,斩草必得除根,今日之事,枉死的这一条性命,自然不单单要落在这几个小喽啰头上,更要落在那个首恶之人,朝歌城主的头上。

夜风中的车队,如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脊,漆黑如墨的山间,露出一双双惊惶绝望的眼眸,哭喊声不绝于耳。那些被迫骨肉分离的可怜百姓,纷纷冲到马车旁,一双双手穿过铁栅栏,紧紧抓住铁笼子里哭喊不停的姑娘。

雷奕明立在车队外三步之遥,他一身素色长袍猎猎作响,像天边浅淡朦胧的云,而铁笼内的海芋,挑着同样浅淡朦胧的秋波眉,水杏似的双眸眸光坚毅,他眼瞧着她,心底有说不出的情绪,有些慌,有些酸,还有些涩,他猜到了海芋打的甚么主意,也知道她修为不低,这一路足以自保,亦足以保住羌活,甚至,可以叫那个朝歌城主吃吃苦头,可他就是无法自持的有些慌乱。

他回首望了一眼草窝里无声无息的妇人,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瞬便生死相隔了,他心下沉重,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的转过身,同那些骨肉分离的众人一样,几步便冲到车前,隔着冰冷的铁笼子,伸手去拉海芋的衣袖,蜜合色的衣料在指尖光滑流逝,他有些木讷的轻声道:“你,行吗。”

海芋拥着羌活的肩头,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深褐色的眼仁儿光华流转,狡黠一笑:“我不行,你行,可人家也不要你啊。”

雷奕明憨憨一笑,手上闪过一缕金芒,不动声色的渡到海芋掌心,郑重其事的叮嘱道:“一路小心,我安顿好大娘,便去寻你们。”

海芋轻轻一握,冲着他挥了挥手,笑颜坚毅爽朗,自有番豪气,恍如天边的一线微明:“好。”

————————————

云楚国,青州城。

夏日里的听轩楼长窗半开,楼前的空旷之处放置了大块的冰,夏风在楼前轻轻柔柔的掠过,掀起阵阵凉意,楼外蝉鸣声声,树冠如云盖般遮天蔽日,枝叶茂盛密不透风,灼热的日头从细微的叶缝间漏下来,晒成满地斑驳的阴凉的暗影。

听轩楼素以人美曲妙流言多而闻名青州城,虽然说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是非流言,青州人口众多,流言是非自然也比旁的地方更多些,但听轩楼却是这流言是非的聚集地,是非流言皆成了人们听曲儿看戏之余最要紧的消遣。

不管甚么是非,在听轩楼转个圈,添点油加点醋,再传出来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仍是从前的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口口相传,唾沫飞溅之下,转瞬便成了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若有人与你说起当日的是非,而你瞪大了双眼一无所知,势必会沦为笑柄,遭人鄙视。

“诶,你可知道要嫁去北谷国和亲的卫国公主是谁吗。”

“嗯,这公主神秘的紧,以前从未听说过。”

“我略知一二,这位公主是当

今陛下的亲妹长乐长公主的亲女,之前只是个郡主,按辈分她该对陛下叫一声舅舅。”

“嗯,嗯,听闻这个郡主,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

“嘘,可不敢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听闻长乐长公主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不久,她父亲也死了,从此宫里就对她置之不理了。”

“如此说来,还真有可能了,天煞孤星的命格是不祥之人,不止会克死父母夫君族人,还会惹来滔天大祸。”

“你们想想看啊,宫里十几年对这位郡主不闻不问,现在猛然加封公主,还要远嫁到北谷国,肯定没安甚么好心思。”

“那倒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还是个皇亲,谁舍得嫁这么远。”

“咦,她可不是甚么好端端的姑娘家,你们莫非没听说过么,她先是被列侯家的世子拒过婚,后更是在大婚当场被散伯退婚,你们说说,这得是多么丑的姑娘家,才会陪上丰厚的嫁妆,都无人肯娶啊。”

“嗯嗯嗯,说的也是啊。”

“如此说来,这么个生的貌丑,命格不祥的和亲公主,还真是去给北谷国添堵的呢。”

这些口口相传的流言,在听轩楼打了个转儿,半真半假的传遍了青州的大街小巷,成了每个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当时落葵与珍宝轩之间的是非曲直传的更广,渐成愈演愈烈之势,甚至有人添油加醋扯到星相吉凶之上。

而这种事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而北谷国素来崇尚健壮丰盈之美,眼中的美人是珠圆玉润,艳丽而贵气的姑娘,使臣头一回相看落葵之时,就委实没瞧上这个身形羸弱,容貌寡淡,戳在人群中如同一抹虚影,清汤寡水的毫不起眼的卫国公主,再加上星相吉凶之说四起,正犯了北谷国的忌讳,使臣在迎娶落葵这桩事上起了疑心,打了退堂鼓,生了些退婚之意。

流言传到宫里时,落葵正在寿安宫一遍一遍的学着礼仪,而楚帝与太后正商议着公主出嫁的一切繁琐事宜。听得这些真真假假的流言后,楚帝冷哼了一声,再冷冷撇了她一眼,随即一言不发,脸色铁青的拂袖而去。

太后却噙着笑意,拉着她的手连连哀叹,叹她这外孙女命真苦,身上惹上了这些是非,往后还有谁还敢娶。

而她只是神情自若,恍若不知其意的垂首,陪着太后说了半响的话,回到永昌宫时已是暮色沉沉了。

暮色四合里的永昌宫,宫人们皆被打发的远远的,四围没有一丝人语,唯有数声蝉鸣隐隐约约,晦暗的斜阳流淌在飞卷的廊檐上,在青砖地上投下淡淡岚影,晚风泻去白日里的暑热,拂过墙头蜿蜒的凌霄花摇曳飞舞,绯红如烟,吹过庭前花意正盛的栀子花,带来沉静迷蒙的甜香。

落葵靠在朱红的立柱旁,就着那点子阴凉的暗

影席地而坐,伸着一双手,仔仔细细的在手上涂抹起玫瑰油,这东西乃是贡品,与黄金同价,香气浓郁经久不散,她迎着淡薄日影,翘着手细细端详,这上用的玫瑰油果然不凡,日日覆在手上,往日操劳所留细纹硬茧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自己这双手已养的白嫩细滑,十足十是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了,她满意的点点头,侧目一瞧,挑眉戏虐笑道:“你少吃几口,地瓜吃多了烧心,仔细晚间又睡不着了。”

美人榻上斜倚着个女子,黛眉如山,凤眼微挑,气韵不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一双腿不安分的晃来晃去,手上正捧着个烤地瓜吃的津津有味:“好容易吃上一回,还不让我吃个够。”

落葵摇着头且笑且叹:“你说这宫里,每一寸土都是繁华铺就,你想要甚么没有,怎么偏偏就想吃这一口。”

美人抬手拿袖子蹭了蹭唇边,瘪嘴一笑:“狗屁繁华,这就是个牢房,早烦死我了。”

“说话就不能斯文些么,可惜了你这样好看的脸。”落葵笑的前仰后合,端了水过来,让她净手净面,眼前这女子虽生的貌美无双,比之曲莲不让分毫,出身更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可因是家中独女,自来养的骄纵,言语耿直性情倔强,在这寂寂深宫里,不知吃了多少亏收了多少罪,眸光微移,移到她隆起的肚子:“再有数月就临产了罢。”

“可不是么。”美人轻抚着肚子,神情微暗,寂寥一叹:“若非为了这么个小东西,我早就不在这坐牢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进来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捧着个食盒躬身道:“小的见过许贵人,贵妃娘娘遣小的送来食盒,给贵人补身。”

美人撇嘴冷哼一声,正想说点甚么难听话打发了内侍,倒是落葵轻轻按住她的手,笑盈盈的起身接过食盒:“我瞧瞧贵妃娘娘都赏了甚么好吃的。”

内侍恭恭敬敬的回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贵妃娘娘说,都是许贵人素日最喜欢的点心,请贵人慢用。”

落葵不动声色的挑起唇角,递过去一把金瓜子,淡淡笑道:“好,你退下罢,贵人身子重了,陛下有旨不易挪动,明日一早,我替贵人去向许贵妃谢恩。”

内侍诺诺称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而美人凤眼一缩,嫌弃的瞥了那食盒一眼,愤愤道:“我这个姑姑,巴不得要了我腹中这块肉的性命,哪里会真的送甚么好东西。”

落葵不言不语,只笑着将里头的点心一块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尽数倒进旁边的炭灰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滓:“行了菘蓝,侯爷送你进来,可不是让你跟你姑姑斗气的,有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除了平白给自己惹祸,一点旁的用处都没有。”

菘蓝吐了吐舌头,一脸的怅然若失,连眸光都暗淡了几分:“这宫里真是要憋死人了,话不能乱说,路不能乱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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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回 不要命的闯宫者

日影西斜里,片片暗影在廊檐下挪移,落葵靠在朱红立柱下翘着脚,脚尖轻晃,挑着眉梢嗤嗤一笑:“怎么,闷了。”

“嗯,闷死了。”菘蓝满面愁容的连连点头,伸手揉了揉膝盖,抿着唇长叹了一声:“虽说如今有你日日与我做伴儿,可你迟早都能出去,我却再也出不去了,再也不能。”她声音渐低,最终戛然而止。

落葵眸光一暗,这结局,在菘蓝走进来的那一刻,便已是注定的了,既然结局注定,那么便竭尽全力走好通往结局的那条路,不自怜,不白活,才算不枉此生。她更知道菘蓝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那个名字是甚么,自她住进永昌宫,与菘蓝住到一起,两个人便心照不宣的从未提起过那个名字,其实那两个字就在唇边,只怕提及,思念便是铺天盖地,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声音压得又轻又缓,转了话头:“我来,可不是与你来做伴儿来的,是替侯爷看着你,看着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的。”

菘蓝黛眉微曲,皱着鼻尖儿嘟着嘴,伸手堵住了落葵的嘴,自己却喋喋不休的奚落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回了,我记得了,日后定会小心谨慎,说话过过脑子,和你一样,把心挖出八百个玲珑洞,做个不说不笑不恼不怒的木头桩子。”

听得此言,落葵是又好气又好笑,她伸手重重敲了一下菘蓝的额头,留下个海棠红的印子,像是点了枚娇艳的花钿,咬着后槽牙笑骂不止:“我这块木头桩子,可以打疼你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你能奈我何。”

“哎呀。”菘蓝吃痛的惨叫一声,伸手捂住额头,皱着黛眉,娇滴滴的嗔道:“下手真狠,你打错人啦,你合该去打我姑姑和那坏心眼子的霖王,要不是他挑唆着我姑姑吹陛下的枕边风,你怎会有与我同坐牢笼的倒霉日子。”

“他想打如意算盘,我偏不叫他如意。”落葵双手捧着盏微凉的茶,素白的杯盏内壁描了一枝金边儿桃花,倒映在碧莹莹的茶水中,茶水微漾,朦胧的人影与花影相映,小小的杯中盛满了临水照花人。她抬起那双冷眸,难得的娇俏任性一笑:“我就是要看他那副容不下我,偏又除不掉我的模样,偏要气的他吐血。”

菘蓝微微眯着凤眼,笑的十分俏丽而狭促:“你是出了名儿的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单单气吐了血岂不是坏了名头,怎么着也得气的去了半条命,没个三五十年都下不了床。”

落葵偏着头,眸光流转,阴恻恻的抿唇一笑:“此言正合我意。”

菘蓝拍着手呵呵直笑:“太好了,我又有好戏可看了。”

暮云飞卷,残阳余晖在天边铺开一道金红色的锦缎,烧红了云霞,薄薄的金红光芒在琉璃瓦上流

淌,暮色中的瓦片上蔓延出迷离朦胧的光影。

朱红的宫墙内夏木萋萋,墙头上凌霄摇曳,横斜的花枝疏影烙在青砖地上,原本是最热闹的花团锦簇,竟有了几分寂寥孤独之意,余晖影影绰绰的投在永昌宫里,这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囚住了两个想飞却飞不出的人。

晚膳摆在了庭前树冠挺阔的梧桐树下,因着夏日灼热,菘蓝与落葵胃口大减,小厨房特意做了几道落胃爽口的小菜,配以晶莹剔透的翠玉莲叶纹碗碟,脉脉余晖下,那碗碟折出碧莹莹的琉璃光彩,如同蕴一汪清澈水泽,映衬的饭菜秀色可餐。

余晖被暮色吞噬,只余下天边一道窄窄的金边儿,落于庭前的光益发暗淡,二人如往常一样,用饭时不喜外人在旁,早早的屏退了服侍的宫人,一边用饭一边说着私房话,不知不觉间,饭菜竟已用了大半。

夜色渐深,永昌宫里的烛火停了一半,幽幽月色下,宫人们往来忙碌,将驱蚊草端进房中,又拿着艾草在帐子的里里外外仔细熏过,才放下天青色绣姜黄色迎春花的纱帐。

侍女倒掉莲瓣琉璃香炉中的香灰和余香,重新点燃了清心去燥的凝神香,回身服侍菘蓝换上宽松的月白色寝衣,松了发髻,拿篦子仔细篦过如云乌发,那乌发如云,散发着幽幽桂花香。

菘蓝撑着腰身儿,斜倚在紫檀描金雕花床头,侍女往她的后腰塞了个秋香色团花软枕,轻声道:“主子,夜深了,早些就寝罢。”

菘蓝打了个哈欠,眯着凤眼懒懒道:“落葵呢,睡下了么。”

侍女将晾至温热适口的安胎药端了过来,服侍菘蓝慢慢喝下,轻轻颔首:“卫国公主想是已经歇下了,婢子方才瞧着,烛火都熄了。”

菘蓝捏着帕子擦了擦唇边,那药极苦,苦的她连头发丝儿都在打哆嗦,忙拿过粉彩芍药白瓷盘中的蜜枣,连着吃了几颗,才压下那令人欲呕的苦涩,她缓缓的躺下,仰面默默数着帐子顶上一朵接一朵,密密匝匝的迎春花,那一团团姜黄色的花,游离在灯影下,渐渐朦胧成暮色将至时的一点暗淡流光,她的心间顿时空了一下,有些恍惚的喃喃自语道:“这一整日,着实是累着了。”

“主子累了,就早些歇着罢,婢子在外间守着,有事主子便唤婢子。”帐子外头,侍女的声音听来有些发闷,她抬手熄了几盏灯烛,踮着脚尖儿轻轻走到六折南绣富贵花开玳瑁屏风外,那里席地铺了一张窄窄的薄毯,正是她今夜的值夜之处。

暗沉沉的夜里,一盏盏风灯在深深宫墙下摇曳。惨白的月色下,夜风掠过深幽长街,吹向一座座黑漆漆的殿宇,将宫门前的两盏暗红宫灯刮得剧烈晃动,一重重琉璃屋脊浸润在冷月清霜里

,死气沉沉的昂首冲天,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金光流彩,十里繁华。

子时,两名身披赤金铠甲的羽林卫,分别领着两队手握长枪,身披银甲的羽林卫,在宫城外苑西门处站定,随后二人神情凝重的对视一眼,各自抛出一枚弯月状的古朴令牌,遥遥轻点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阵阵浑厚沉郁的气息扑面而至,那古朴令牌悬在宫门处上下浮动,而上头镌刻的团团波浪状的花纹闪动了一下,从深处发出波涛之声,那声响极大,震耳欲聋,但却未曾引来半个人围观,只因此处是宫城根儿上,守卫森严,无人看擅自靠近。

二人见状,训练有素的抬手,飞快的在虚空中写下几个小字,闪动着粼粼金光,随即指尖凝出一滴血珠子,轻轻一挥,没入字迹中,那些小字倏然敛成一团微光,转瞬没入令牌中。

令牌之上水泽大作,浮现出两团蓝蒙蒙的水雾,裹着两枚令牌缓缓靠近,水雾一阵翻滚,融合起来,而两枚弯月状的令牌则啪嗒一声扣在了一处,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随即波涛之声渐消,那枚完整的满月令牌被水雾裹挟着,荡漾起圈圈涟漪,极快的没入宫门。

空无一物的宫门处顿时翻腾起滔天巨浪,仿若整个宫门都被蔚蓝色的海水淹没吞噬。

二人早见惯了这副情景,神情不变,只手上法诀陡转,双手向两侧缓缓推开,口中轻吐了个“开”字。

巨浪向宫门两侧翻滚而去,露出宫城内如远山般层峦叠嶂的殿脊,生冷而迫人,还有藏在夜色中的幽暗宫墙,只露出一角稀薄的红影,显得格外凄清。

宫门内同样有两名金甲羽林卫,分别领着两队银甲羽林卫,乍见宫门打开,又见来人是熟识之人,皆含笑点头打了个招呼,一丝不差的交接了换岗之事。

随即宫门处的巨浪翻滚着,渐渐有了弥合之势,就在此时,一丝微弱的金芒掠地飞卷,在巨浪完全弥合的一瞬,以迅雷之势闯进了宫门。

“大胆,甚么人,敢擅闯宫城。”其中一名金甲羽林卫在红芒紧随而至的转瞬间,便察觉到了不妥,厉声大喝道,手上血光闪现,蓦然多了一柄嗡鸣声声,通体邪红的长刀,冲着金芒重重劈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柄赤金长剑蓦然挡在了长刀前,邪红长刀劈在上头,只听得“哐啷”一声,邪红长刀被重重弹飞开来,随即断成了两截。

金甲羽林卫愕然相望,只耽搁了这短短一瞬,那丝金芒极快的掠地一滚,显现出个红裳男子,长剑跃至他的足下,他头也不回的向远处激射而去,快的连身形与模样都化作一道淡淡虚影。

两名金甲羽林卫骇然不已,纷纷掐诀,手上的长刀爆发出刺目的红光,而两

枚令牌在身前上下浮动,二人足尖轻点地面,飞身追了出去,遁速竟丝毫不逊于红裳男子,眼看着便要追上此人了。

而其余的银甲羽林卫则训练有素的分散开来,数人留在宫门处如常巡查,其余几人一边放出示警信号,一边紧随金甲羽林卫飞身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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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回 流言中的人

这偏殿顿时氤氲开夹着玫瑰花香的热气,碧色窗纱上结了薄薄一层水雾。随即又从床头的箱笼里翻出了七八摞各色锦缎,摆在桌案上。

此间事毕,马莲躬身道:“尊上,都好了。”

落葵掠了江蓠一眼,随即冲着桌案上那一摞子沉甸甸的锦缎抬了抬下颌,道:“捧着。”

江蓠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问,只好依言而行,老老实实的捧着。

只见落葵冲着马莲微微颔首,马莲忙躬身上前,轻轻除了她的外裳,只着了中衣立在浴桶旁,随即松开了她的发髻,用水浸湿了发梢。

落葵吁了口气,微微抬了抬下颌,轻声马莲道:“去外间儿守着,没有本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偏殿。”

“喏。”马莲目不斜视,垂首轻声道:“属下明白。”

马莲轻轻巧巧的走到外间儿,在备好的之上写写画画不停。

江蓠狐疑不已,只捧着锦缎静立着,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落葵挽起**的长发,在床沿儿端坐着,双手掐了个诀,身前浮现出一片乌黑发亮的光点。

她口中法诀一变,那光点尽数凝聚到一处,结成块骷髅头状的令牌,上头铭刻着鲜血淋漓的符文。随即,她冲着江蓠扬眸道:“你过来。”

江蓠微怔,还是举步上前。

落葵抄起一把扭花铜剪,剪下江蓠的一缕发梢,指尖轻点,一丝血忙缠上那缕发梢,一阵火光四射,那发梢染成了一簇灰烬,没入令牌中。

令牌上顿时鲜血流淌,密密麻麻布成了张蛛网,而这令牌与江蓠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神相连。

江蓠惊疑不定的望住落葵,诧异道:“小妖女,这是,甚么。”

这法诀显然极耗心神,落葵脸色骤白,长长吁了口气,缓缓道:“这是出宫的唯一法子,只可惜这令牌与你之间的心神相连,只能维持一日而已,今夜,你必须出宫,否则还得另想法子了。”

落葵冲外头轻唤了一声:“马莲。”

马莲匆匆进来,施了一礼,道:“尊上,属下都记下了。”

落葵微微颔首,道:“好。”随即,她将令牌递给马莲,轻声道:“务必送江公子出宫,不管多晚,都要回来复命。”

马莲沉声道:“喏,属下明白。”

此间事毕,落葵才算真正松了口气,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那马莲虽然担了个绣房侍女的名头,但是她的心腹之人,所拿腰牌也是四门封闭之时,唯一可以送人离开宫禁之物。

今日,天黑的特别早,菘蓝陪着陛下用完晚膳回来,又拉着落葵在殿中说闲话,说着说着,就吃多了几口地瓜,果然就烧心烧得厉害,果然就睡不着了,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落葵从热被窝中揪出来,陪她一起秉烛夜谈。

落葵裹着厚厚的锦被,凑近了炭盆,哈欠连连:“菘蓝,我明日还要早起去太后宫里学规矩,你这是要熬死我啊。”

“你这样没规矩的人,学了也是白学,

保准是扭头就忘。”菘蓝满是藏不住的讥讽,笑意从眉眼间漏了下来。

落葵瘪瘪嘴:“你说,你这样没规矩的人进来时,是不是没少受罪。”

菘蓝双眸迷离,一时无话,可不是么,她是许家的大小姐,自幼养的娇贵任性,哪懂的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的规矩和人心,一朝送进这个繁华的牢笼里来,走路说话看人都成了错处,就连用膳就寝都有规矩箍着,她渐渐从任性肆意的小姑娘,硬生生被调教成了个眉眼清淡的冷美人,姑姑说宫里有的是会讨陛下欢心的热美人,缺的就是她这样的冷美人,这样才能抓住陛下的心。

“落葵,你说这宫里人是不是都脑子有病,为何动辄便要给人颜色看,动辄便要收拾教训人,莫非给了人颜色,自己便能开个染坊么,收拾教训了旁人,自己便能多活好些年么。”菘蓝愤愤不平道,她仍记得第一回在陛下身子底下婉转承欢的样子,从那以后,陛下的心她是抓住了,可自己的心却弄丢了。

炭盆里噼啪作响,菘蓝猛然回神,满心满身都是荒凉:“是不是我生下孩子,就真的可以自由了。”

落葵笃定的点点头:“是。”

入夜,众人都沉沉睡去,永昌宫却燃起火来,那火苗嗤的一声,烧上整个宫室,火势又快又大,像决了堤的江水,涌到何处何处便掀起一阵热浪。

落葵大惊,立刻护住菘蓝,大声疾呼:“走水了,来人呐,走水了。”

永昌宫里宫人众多,七手八脚的舀水的舀水,扑火的扑火,冲进殿里救人的救人,可那火像是从菘蓝落葵的屋子里最先燃起来的,和着油星子,此时已沿着墙面烧到屋顶,四围皆是滚滚烈焰,自顶子上扑簌簌落下刺目火星,落葵她们,冲不出去了。

菘蓝唇边微颤,声色俱厉:“落葵,瞧见没有,是有人想烧死咱们。”

落葵扫了一眼四围,夜间犯懒,小半桶洗澡水还留在木桶里,她忙扯过床褥子浸在水中,湿透之后搂头裹在了菘蓝身上,又拧了把湿巾子捂住她的口鼻:“别说话,咱们走。”

“那你,你怎么办。”

眼下四围已是无水可用,落葵咬住牙根,一手揽住菘蓝,一手背在身后,有嫣红的血从五指中漫出来,随即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口衔绵绵血迹在她周身飞旋,形成一处湿润的屏障。

她揽着菘蓝,忍痛闯了过去,四围暗红金黄交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熊熊火焰鬼魅般扑上身来,提醒她们仍然还活着,呛人的灰尘和滚滚热浪迎面而至,熏得她眼前一黑,勉力维持住仅剩的一点清明,向着人潮喧嚣的那点光明冲过去。

眼看着离那点明亮越来越近,只一步之遥,头顶处哐啷一声巨响,廊檐被火烧到坍塌,裹挟着火苗砸了下来。

落葵猛然推了菘蓝一把,将她推向触手可及的光明,自己却被巨大的热浪冲击,身子像落叶一样倒飞,重重跌回烈焰包围之中,只听得外头声嘶力竭的一声哭喊:“落葵。”

疯狂的火苗沿着她的头发和寝衣一路烧了起来,烧上她的身体,在她的脸上,耳畔和手臂上灼热的舔舐,她挪了挪身子,想躲开热和痛,可那火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要死了么,她想,也许化作灰烬,将这一生所有的苦难和罪恶一同燃尽,才是自己最完满的归宿。

“落葵,落葵。”隐约中有人扶起她的身子,身边的火好像熄灭了,一只冰凉的手贴上她的脸庞,她在灼热和冰冷交错中醒来,入目是一双似水冷眸,她嗓子生疼,嘶哑道:“江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蓠心疼而又自责的望住她:“走,我带你走。”

落葵艰难摇摇头:“不,外头全是宫里人,若发现你外男私闯宫禁是大罪。”

江蓠带着痛一笑:“你看,我换上了马莲的衣裳才来的,如今我是你宫里的侍女,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落葵对他的眸子,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不问前因不想后果,只是心安,她缓缓闭上双眸,只觉身子一轻,周围呛人的烟雾散尽,像是江蓠将她抱出了火场。

周围像是有人围了上来,有人惊呼:“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听得菘蓝哭哭啼啼:“落葵,落葵,你怎么样。”

一双颤巍巍手摸着她的脸,是太后落泪:“这脸,这脸怎么烧成这样了,我可怜的孩子啊。”

紧跟着就听到陛下震怒:“都是怎么当得差,统统送到掖廷狱去,统统打死。”

她抬眼望住江蓠:“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江蓠心痛:“不难看,一点都不难看。”

大火燃尽熄灭,永昌宫成了一片废墟,落葵和菘蓝挪进了太后宫中,她醒来时,天光微明,内侍们都像泥塑一般,在殿外静默无声的立着,而江蓠,则旁若无人的坐在床沿儿,正抬手轻抚过她的脸庞。

落葵向床内缩了缩,躲开他的手,声音压低,低的不能再低:“江,江蓠,你怎么还在这。”她瞧着他身上的宫装,扑哧一笑:“这衣裳,你穿着还真不错。”

“你还敢笑我。”江蓠皱着鼻尖儿笑骂道:“若非瞧见永昌宫失了火,我早出宫了。”他抬手在她的脸上抚过:“脸上烧了,可能会留疤,不过没关系,我会去给你找药去疤,去不掉也没关系,你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这一席话说的落葵蹙眉,脸上通红,像是又被火燃过一回,这下真真切切的觉出脸颊烧痛,舌头打结:“你,你,你被火烧糊涂了罢。”

“没有。”江蓠眼波流转,掖了掖她的被角:“再睡一会儿,醒了就都过去了。”

再度醒来时,已是午时,日头高悬,晒化了庭前新雪,落葵侧目,江蓠已不见了踪影,好像昨夜那场大火只是自己的噩梦,如今梦醒了,她想要喝水,张口叫人之时觉出脸颊到脖颈都撕扯起来,痛的冷汗淋淋,这才清楚,原来那不是梦,自己真的曾经烈焰焚身,曾经生死一线。

第二百六十九回 终是意难平

锦瑟忙道:“殿下晚间便有几声咳嗽,这会子听来竟有些厉害了,不如婢子去请御医来,给殿下切一切脉罢。”

落葵捂着口鼻咳的几乎背过气去,憋得脸颊微红,边咳嗽边艰难道:“只是时气不好,不妨事,深更半夜的,莫要劳烦御医跑一趟了。”

这锦瑟瞧着不温不火,实则是个极警醒极机灵之人,原本对落葵半夜里要吃的是起了疑心的,但在殿中呆了这半响,却又并无半分不妥,她疑心渐消,只当落葵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性子孤冷古怪,不易接近,她轻声道:“许贵妃如今有孕,公主殿下如今在永昌宫里住着,婢子怕过了病气给许贵人,会有所不妥,还是请御医过来吧。”

落葵脸色一沉,心下却是微喜,步子沉沉的转过屏风,在桌案旁坐下,眸光微冷的在锦瑟脸上打了个转儿,晕开了隔夜的陈墨,提笔在纸上写了个方子,随即冲着她抬了抬下颌,不悦道:“是本宫不够周全了,这方子上的药,宫里应该都有,你去熬上浓浓的一碗,这几日,我都不见许贵人便是了。”

锦瑟见落葵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雨,心知方才的一番话说坏了,但她并未有甚么担忧,左右是个便宜公主,住不了几日便要打发的远远的了,只怕此生此世都回不来了,遂抱着食盒,恭恭敬敬道:“喏,婢子这就去熬药。”

用这个法子打发了锦瑟,让她在灶间盯着药罐子,只怕没有一个时辰,她的双眸是没工夫盯着此处了,落葵头也不回道:“出来罢,饿死鬼投胎。”

帐幔深处的江蓠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捂着肚子冲到桌前,望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两眼儿直冒绿光,也顾不得饭菜是不是滚烫,汤水是不是撒上了衣裳,只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起来,不多时,桌上已是风卷残云一片,只余下些残汤剩水。

这殿中闷闷的,充斥着浓郁的饭菜味道,一顿饭用下来,江蓠额头渗出薄薄的汗,落葵忙递了帕子过去,可他却不肯伸手来接,只侧过身子,探过头去示意落葵亲手给他拭汗。

落葵失笑的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将帕子塞到他的手中,随即缓缓起身,走到窗下,往错金莲瓣香炉里添了一炷白檀香,薄薄的轻烟扑上窗纱,带着浓浓春来万木生发的醇厚味道,那香味生机勃勃,在殿中氤氲,转瞬冲淡了令人憋闷的饭菜味道,她与江蓠算得上是积年的旧识,在正魔两派的交锋中结下仇怨,在苏子与他的恩怨中推波助澜,在血染太白山的大战中你死我活,走到最后,却在生死一线间泯灭恩仇,这一路行来,她发觉江蓠的心性其实与苏子很像,若非因着那桩事,他们二人或许能结为挚友,只是这世间太多阴差阳错,红颜也好知己也罢,一个错身而过便是不相识也难相见了。

昏黄的灯烛映照在羊皮灯罩上,那罩子上描了一枝照水桃花,昏黄的光晕

如同残阳夕照,水波粼粼,深红浅粉的桃花一半落在素白的灯罩上,一半融进暖黄的光影中,影动花移,潋滟生姿。

江蓠微微眯起丹凤眼,那丝怅然若失的黯然转瞬即逝,他摸着肚子,心满意足的笑道:“小妖女,你这宫里的小厨房手艺不错。”

落葵捡了张暗影中的绣墩坐下,神情晦暗难辨,垂首低声笑道:“可不是么,这是为着菘蓝有孕,陛下特意吩咐的。”

江蓠放下碗筷,缓步走到落葵的跟前,与她一同浸在暗沉沉的影儿中,权当是短暂的与卿同在,他蹲下身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脸色微暗,眸光悲戚的仰头望住她,声音中已带了若有若无的哽咽:“小妖女,你当真愿意也过这样的日子,困在北谷国的寂寂深宫里,等着陛下闲来一顾,生死皆由他人来定。”

落葵眯着冷眸凝神,她自然可以甚么都不管,甚么都不顾,一走了之,但多年筹谋便要毁于一旦,那些浸染了算计的鲜血,那些写满了阴谋的人命,便要紧跟着付之东流,她有太多的利弊权衡,有太多放不下舍不了,只能在这牢笼中拼出一条血路,一线生机,她笑声笃定:“你们北谷国的国主,老的都能当我的祖宗了,我嫁给他干嘛,是看他的一脸褶子满口黄牙,还是困上个三五年给他殉葬。”她轻轻一笑,冷笑了一声:“哼,谁爱嫁谁嫁,我才不嫁,我有胆子走进来,自有法子走出去。”

江蓠信她有这个本事,可还是言不由衷的摇头嗤笑了一声:“这大话说的,也不怕闪了舌头,那你如今在做甚么。”他冲着殿门努了努嘴,讥讽道:“还不是由着那双眼睛时时刻刻的瞧着你。”

落葵撇了撇嘴,双眸含笑的瞟她一眼,冷嘲热讽道:“我还当天一宗的少宗主是多么厉害的人物呢,原来遇上万毒宗的四姑娘,也只会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江蓠的心突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耳目众多的茯血派,但并未料到落葵幽居深宫,消息却仍传这样快,快的没给他留半点筹谋对策的时机,他挣扎道:“你,都知道了,我如何不知一味的跑和躲并非上策,凭着斑蝥的手段,四姑娘跑不远,迟早是会被抓回来的,凭着我父亲的手段,我亦如此,可我,可我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自见到江蓠,落葵的心间就早已波澜乍起,只可惜未见时想见,见到时却无言,她的眉目敛的淡然而平静,只轻轻点了下头,月华似水,洒在她的周身,那原本便怯弱单薄的身影,成了更加虚无朦胧一片。

江蓠的心空落落的,像是有甚么东西就在手边儿,却永远抓不住,他并非执念深重之人,哪怕是那人人想要的宗主之位,他也丝毫不迷恋,可眼下,他却心甘情愿的走进了个无形的牢笼中,纵使牢门开着,他也不肯走出去,猛然将她拉到怀中,轻轻拥着,声音极低却决然道:“小妖女,我只一句

,你不嫁,我不娶。”

有些事,并非是想便能去做,而更多的事,也并非是不想便可以不做的,他与她的前程未明,结局未知,依她素来权衡利弊,计算得失的性子,她从不做飞蛾扑火那等徒劳无功之事,更不说那种语焉不详无力承担的诺言,落葵的眸光左躲右闪,不知该用甚么话语来言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她挣扎而出,缓缓握紧了双手,终是默然无声的撇过头去,一阵酸涩袭上心间。

窗下的明烛摇曳了一下,缕缕青烟在上头袅袅散尽,那烛火陡然爆出明亮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惊醒了殿中的两个人。

天边微明,一线晨曦在天际缓缓铺展开来,朝阳如金,碎碎迷迷。落葵抬起头,越过江蓠的肩头,瞧了眼窗外,小厨房上空那袅袅的炊烟散尽了,有个人影在灶间弯腰,她拍了拍江蓠的肩头,推他进了里间儿,放下帐幔,轻声道:“你老实待着,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作甚么。”江蓠一把扯开帐幔,拉住她的手,急匆匆道。

落葵回首,拍了拍他的手,狭促一笑:“我去卖了你啊。”

江蓠咧嘴一笑,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轻松笑道:“最毒妖女心啊。”

落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浅笑低语道:“那丫头要过来了,你莫要出声。”

果然,话音方落,殿门轻轻被推开,锦瑟端着红漆木描金圆茶盘进来,冲着落葵施礼轻语:“公主殿下,药煎好了。”

落葵走了出来,端过白瓷底粉彩阔口药碗,蹙眉咬牙一饮而尽,又端过青花茶盏漱了漱口,才轻声道:“给本宫梳妆罢。”

更漏声声,就着微亮的天光,锦瑟仔细收拾好桌案上的残羹冷炙,吹熄烛台上摇曳的烛火,转头调制好玫瑰花水,端到近前请落葵净手净面,轻声细语的问道:“殿下是要去寿安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么。”

落葵擦干净双手,坐在妆台前,平静道:“是,今日北谷国使臣要过聘礼单子,本宫得早些去寿安宫,以免失了礼数。”

锦瑟打开黑漆木雕花螺钿大柜,闷头翻找了一番,实在没找出甚么颜色艳丽的衣裳来,啧了啧舌,为难道:“今日是大日子,公主殿下穿肉桂粉百蝶穿花褶裙罢。”

落葵愣了个神儿,点点头:“也好,梳垂鬟分肖髻,簪那支蝶恋花八宝流苏金钗,穿那件月白底儿暗花袄。”

“喏,想是昨夜刺客闯宫惊吓了公主殿下,殿下没有睡好,脸色不大好,婢子给殿下上个桃花妆可好。”锦瑟瞧着铜镜中落葵微白的脸颊,颇为贴心的轻声道。

落葵愣了个神儿,对着菱花镜端详了良久,一夜未眠,镜中的自己的确有些憔悴,只怕使臣见了自己,更要添上几分嫌弃了,她试着想了下自己惨白着脸顶着两团红晕,忍不住轻笑了下,点了点头:“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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