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乱(新版) - xp1024.com
《妖娆乱(新版)》


宝髻松松挽就

宝髻松松挽就(一)

这是一间很大很华丽的屋子,有整整一面墙上都用栗鼠皮罩着。

其他三面墙上,铜制的烛台每一座都比人高,有的做百雀朝凤,有的做蝠云祥瑞。其上燃烧的红烛有小儿臂膀那样,在一屋子死寂中发出咝咝的轻微的声响。

西南角有一座半透明的琉璃屏风,上面浮雕着名家山水,若是天晴时开了窗户看,衬着外面的碧树红花,屏风上的山水便有了色彩,好像染了色一般鲜艳明媚。

但此刻上面除了雾气什么也没有。

窗户开了一道缝,寒风往里面呼呼地灌,可太九只觉着热,无比的热,或许是屋内四角放置的四个火盆威力太大,她的后背甚至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不敢动。

屋里十几个孩子都不敢动。

这帮孩子里,最大的不过十六七,最小的十三四,年齿都尚幼,却都生得一付好容貌,放在同龄的普通孩子中,都算个中翘楚。

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在里屋门前,屏息等待召唤,然后瞪大了眼睛去迎接他们生命里将要到来的莫名的事物。

他们之间有的人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有的人虽然在同一个府里住了十几年,彼此却一面都没见过。更有甚者,里面还有两三个是黄头发绿眼睛的西洋妖,众多半大孩子都离他们远远的,不敢靠近。

虽然很多人都互相不认识,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相似之处:他们都姓姚,是此刻在里屋喝茶的那个男人的亲生儿女。

太九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脊背有些发僵,汗水滑下来,隔着裘皮小袄,痒得令她想抓狂。

可她连眉毛尖都不敢动一下。

一直等到屋里的孩子们大多都被召唤过了,只剩五六个的时候,里面终于有人叫她名字了:“太九小姐,请。”

她急忙垂首答了个是,迈开僵硬的双腿往前走去。

栗鼠皮擦在脚底,夹在脚趾间,有一种绵软娇腻的快感,不可言传。

前面有仆人把彩门推开,珠帘卷起,里面是莫名世界,有暗香浮动。

太九如同每一个跨过这扇门的孩子一样,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甚至说不上那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

门中有门,帘后还是帘。

她茫然地往前走,好久,终于来到一扇流光泛彩的巨大屏风前,后面隐然有笑语缠绵。正要进去,忽地从那屏后绕出两个清俊少年,脸庞长得一般模样,甚至发型、衣服、身段无一不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太九知道这两人是父亲面前正当红的,按辈分来排,还应当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当下正要打招呼,那二人见了她,其中一人皱眉道:“好烦!还有完没完,这一下午都见了多少个嫩人了?爹爹也该节制些才是。”

太九的话噎在喉咙里没说出来。

另一个少年上下打量她一番,倒和气地笑道:“妹妹别怕,爹爹若喜欢你,那是再和气不过的了。快,进去吧!都等着你呐。”

太九默默点头,还想说点别的缓和一下紧张的心情,那二人早说说笑笑走远了。

她只好在屏前踌躇良久,这才慢吞吞蹭进去。

进去却看不到人影,只有四周嫣红的轻纱飞舞,数不清有多少层。轻纱后面影影绰绰,似乎是有很多人,她不确定,不敢细看。

她屏息下跪,额头点地,朗声道:“太九拜见父亲,恭祝父亲大人万福金安,身体康健。”

轻纱帘后,曼曼笑语忽然停了,周围安静得令人窒息。

太九脸色发白,额上满是汗,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她就这样跪在地上,浑身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轻纱后面终于有人说道:“起来,走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听那声音低沉浑厚,正是父亲的嗓音,便依言站起来,顾不得膝盖的僵硬,朝那声音发出的地方走了两步,这才把脸仰起来。

帘后那人“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说你叫太九?”

“是。”

父亲却笑道:“太双,你最小的妹妹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要给她点什么见面礼?”说完回头又问太九:“今年多大了?”

太九道:“虚岁十五,明年就及笈了。”

那里面有个女子娇笑道:“爹爹真会刻薄人,这当口,谁准备见面礼呀?难不成要我把这身新衣服脱给她?要疼我小妹子,也别苛责我们嘛。”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太九才知这屋里起码有五六个人。

父亲身边总有几个受宠的哥哥姐姐,她小时候在墙角偷窥过,知道他们生得极俊雅漂亮,尤其是太双,听闻她十二岁时就被爹爹点名要走,放在身边宠爱无加,到如今已有七八个年头,那宠信不但没减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如今姚府里,太双已等于半个主母,势力自然贵不可言。

太九见屋内都是这些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垂头站在那里了事。

父亲笑了一会,才道:“见面礼的事一会再说吧。太九,你绕着屋子走两圈。”

她不知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父亲既然说了,她也只能照做,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圈,便听里面有人小声道:“不错,腰细面嫩,是个好苗子。”

“走起来倒是弱不禁风,裙不见摇,嬷嬷培养的不错呀。”

“瘦弱了些,须得好好养一段时日。”

“我倒觉着那一把子头发不错,人生得瘦小,头发倒又浓又黑!想来身上的毛色也不错……”

太九只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何解,父亲忽然道:“好,停下。”

她立即站定,却听太双在里面轻声道:“把衣服脱了,什么也别留。”

太九唬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只瞪圆了眼睛茫然无措。

父亲道:“别怕,听你姐姐的。”

她无法,只能索着衣带,慢慢解开,待脱到最后一件肚兜的时候,怎么也放不了手,只急得要哭。

太双在里面急道:“人品样貌倒是一流的,就是不爽快!脱个衣服也这样难受,难道是剥你皮么?!”

太九听她话语里大有鄙夷之意,心中不由一狠,闭着眼睛把肚兜也扔了,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屋子里。

轻纱后面传出惊叹声,赞扬声,吸气声。

太九什么也听不到,她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马上就会栽倒。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全部的秘密,毫无抵抗力的任人挑选评价,她的价值大概和市集上的猪差不多……

“百年难见的白虎呀……”父亲在里面喃喃地说着。

即使隔着重重纱帐,她都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来回在她身上隐秘的地方游荡。她的身体莹润如玉,没有一丝瑕疵,虽然瘦弱了些,却亭亭玉立。前的两朵小蓓蕾尚未成型,稚嫩地凸起一些,两点粉红好像玫瑰花瓣。

她的腰极细,仿佛用手轻轻一掰就会断了,但男人往往最喜欢这样的腰,握在手里,有种无上的满足感。她的两腿并得很紧,双手无意识地总想遮住那一块少女的秘密,可没用,它还是暴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它是雪白的,紧闭的,和她的肤色一样白,没有一颗斑点,没有一毛。

父亲说的没错,她是一只白虎,一只百年难遇,命格诡异,通体莹润无毛的白虎。

不知过了多久,太九觉得自己快要化成灰,被那靡和暖的风吹散了,纱帐后终于有人道:“穿上衣服吧。你可以走了。去左边那个红门。”

她木然地把衣服一件件飞快穿好,就见前面有两扇门,一扇红一扇黑。以前在大院有所耳闻,去红门里的都是爹爹喜爱的孩子,黑门的则会消失在姚府里,再也看不到踪影。

她该庆幸自己成了受喜爱的孩子吗?

门后又是一个大房间,里面放着一排椅子,上面坐着五六个孩子,其中有个是绿眼睛的混血,见她进来便对她微微一笑,端的是俊美无俦。

太九心慌意乱,胡乱回他一笑,自己捡了最边上一个椅子坐下来,把领口抓得死紧。

一连十几个孩子,最后被选中的只有五六个吗?她偷偷用眼角扫过来,果然在座的都是那帮孩子里数一数二容貌的,尤其是方才对她笑的那个男孩子,长发如墨,眼睛却像翡翠一样,碧绿清澈,五官深邃,与常人尤其不同。

她见这里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心中更凉,只坐在那里发呆,也不知落选的人会被怎么处理。

半晌,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文秀少女,也是被选中的孩子。

她倒是大大方方,进来便说道:“爹爹让我转告各位哥哥姐姐,今儿的会面结束了。呆会有丫鬟奴子来领人,以后大家就有自己的院子和自己的下人了。先休息三日,之后的事宜,爹爹自会另行通知。”

众人纷纷站起来称是,既有人开了说话的头,后面接话就不困难了。众人在一起介绍一番,太九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是互不相识,虽然都住在一个姚府里,但他们几个居然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太九对爹爹的事情也只一知半解,知道他有无数女人,那无数个女人又为他生了无数个儿女,大家都住在这极大的姚府里,老死不相往来。等孩子们到了一定年龄,他又会办一个见面,挑选自己孩子里容貌俊美的,做宠物一般地养在身边,偶尔也有充为床伴的。

她是太字一辈的老小。

姚府里辈分和外面的不同,按照出生日期来,一个字辈的满了九个就得轮到下一辈。所以他的孩子们,名字里总有一到九个数字。

太九虽然是太字辈老小,但上头的哥哥姐姐她居然一个也不认识。以前住在大院里,嬷嬷只告诉她,太字辈男的多女的少,到如今她也只见过太双,其他人一概没看过。

那最后进来的文秀少女却是个大方的人——她只笑道:“大家今日都被选中,也是福气,不如互相认识一下,日后也有个照应。”

说罢她自报姓名:“我叫宣四。”

宣字辈排在太字辈前面,却是姐姐了。

众人纷纷报上姓名,大多是宣字辈和兰字辈的,父亲这次选中的大多是十七岁上下的子女,太字辈的极少。

最后轮到那混血碧眼的少年,他不站起来,只坐在椅子上,傲然道:“太八。”

太九心中一惊,居然是太字辈的!是她哥哥!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许是目光过于锐利,太八也把脸掉过来看着她,只对她微微笑着,却不说话。

旁边有人拍了拍她,轻道:“到你啦,快报名字呀。”

她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叫……太九。”

太八面上陡然放出光辉,惊喜地看着她。

太九却惧怕那种过于直白的,刺目的美丽,慢慢把头低了下去,再也没看他。

直到丫鬟奴子们来了,各自领主人去新院落,她也没抬头。

宝髻松松挽就(二)

姚府一共分成四个部分,其中两块都是姚老爷——姚云狄的禁地,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

另一块则是姚家的孩子成长的大院,所有孩子都在大院里由嬷嬷们抚养到十三四岁,便要面临被父亲姚云狄要求见面的命运。

有些幸运的,秀丽的孩子,如太九这样的,被选上了,便进红门,分配新的丫鬟奴子,以及新的单独院落——便是姚府最后一块地,专门给被老爷选上的孩子们住。

具体被选上,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可谁也都看到太双这些受宠孩子的风光。每个人都希望受宠,这样,他们便不会被送到黑门里。

也没人知道被送进黑门的孩子将要面对什么,因为再也没人会在姚府里看到他们。

这次,姚云狄一共选中了七个幸运的孩子,太九便是其中之一。

新分给她的贴身丫鬟叫万景,是个不怎么说话,姿容俏丽的年轻女子。当晚太九就在新的院落里休息,万景手脚麻利地服侍她梳洗完毕,便吹了灯,到外间做针线活了。

太九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新分给她的院落叫点翠阁,院落不大,小巧玲珑,格局也相当考究,门前杨柳,屋后小花园,都是巧绝伦的布置,比她以前住的大院好了不知多少。就连屋子里的各项摆设都比原来的坚固致,一张大床横着睡竖着睡都大的过分,连被褥枕头都松软干净,熏着一种甜香。

可她就是睡不着。

太安静了,这里。安静到让人容易想起死亡或者绝望。

她现在倒开始怀念大院里湿唧唧的被褥,还有嬷嬷暖洋洋的带着酸臭味的怀抱。

窗外更夫敲锣,已过了三更。万景捧着烛台进来替她掖被窝和帐子,烛影一晃,却见太九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自己,她嗳哟一声,差点把烛台丢了,好半天才道:“小姐怎么不睡?”

太九抓着被子,过一会才道:“……睡不着……我……这里…”

万景把烛台放在案上,坐在床边柔声道:“是认床吧?没关系,习惯就好。要不我陪小姐说说话?一会就能睡着了。”

太九点了点头,见万景只穿着贴身小袄,显然是要睡觉的样子,不由不好意思起来,推开枕头轻道:“冷吧?把火盆端过来,咱俩躺床上说会话。”

万景犹豫了一下,看看被褥,再看看太九,这才依言端了火盆子放在床下,自己只搭了一点边半躺在床上,又笑道:“这点翠阁有点背,不管冬天夏天都冷得够呛。将来小姐要是受宠,搬到那晴香楼,就暖和了。”

太九奇道:“晴香楼?不是太双姐姐住的地方么?我怎么能搬过去。”

万景笑了一声,良久,才道:“小姐原不知道,晴香楼是哪个小姐公子最受宠,便赐给谁的。万景在这里做了十年的丫鬟,没见谁能在那里住长久的。太双小姐那样受宠,也不过才住进去一年……”

太九推开被子坐了起来,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好姐姐,你在这里呆了许多年,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些人平时都干些什么呀?爹爹他……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单选出几个?其他哥哥姐姐呢?”

万景却摇头:“这个我也不晓得。但老爷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旁人不好过问。”

太九知道自己问唐突了,只好垂头不语。

万景见她这样,便笑道:“不过呀,小姐别担心,能住进这块地方的,都是老爷宠爱的孩子。宠爱是不需要理由的,你们只要和以前一样生活,只是每天都会见到老爷,和他说话逗他开心。你可没见到太双小姐怎么逗老爷的呢,有次笑得他差点岔气。小姐你若是也能这样讨他欢心,便再不需要这般惶恐了。”

太九为难道:“可我……可我不会说笑话……”

万景握着她的手,笑道:“可不一定要说笑话。小姐你年纪还小,却已经出落得这般标致,再过两年,老爷的子女中哪个能比得上你?你自己就是最好的啦!当年环夫人不也……”

她忽然打住,大约是觉得自己说忘形了,脸色大变。

太九却天真地问道:“谁是环夫人?万景怎么不说了?”

万景摇头,叹道:“小姐,想在姚府里活得逍遥自在,便要谨记沉默是金,任何时候都别多问多说。否则……”

太九到底是聪明人,听她这样说,心里便明白了**分,笑道:“好姐姐,我知道。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万景又陪她说了会闲话,这才下床穿鞋,回头道:“很晚了,小姐早些休息吧。明早老爷应该会叫你们去见面,可别耽误了。在这里的日子长着呢,有话什么时候说都行,要是有啥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来问万景。”

太九点了点头,确实也觉得有些乏了,终于闭目,沉沉睡去。

果然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来叫太九,说老爷招他们一起吃早饭,顺便去大园子里逛逛,熟悉一下。

太九睡得迷迷糊糊地被万景从床上抓起来,急冲冲地梳头洗脸。万景本来想帮她梳一只望仙髻,显得妩媚,但见镜中太九睡眼朦胧,我见犹怜,不由灵机一动,把一侧的头发松松垂下,另一侧绾上去簪一朵芍药,端的是一个睡美人,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慵懒不胜。

“小姐这是第一次正式和老爷出去,可要记得好好表现,让他认识你,记住你。这第一次要是搞不好,以后就难了。”

万景替她穿上碧色孔雀大氅,千叮咛万嘱咐。

太九打个呵欠,揉着眼睛连声答应。

门前早有家丁倚在轿旁等候,见太九花团锦簇地出来,都愣了一下,这才赶紧揭开轿帘扶她进去。

一直送到最大的赤雪院,,门口早已停着许多轿子,想必人都先到了。

太九满心慌张,又不敢放开步子跑,只得静悄悄地走到门前,奴子们替她拉开门,朗声道:“太九小姐到——”

屋内香气四溢,太九绕过一扇紫晶屏风,就见众人都坐在厅前,父亲独坐在上面,一见她,眼睛便是一亮。

太九娉娉婷婷地走过去,躬身下跪,道:“父亲大人万安。”

姚云狄笑道:“一家人还那么多礼。你叫……太九,对吧?来,正好你太八哥哥身边有位子,坐他那里去。”

太九转头一看,就见那个碧眼少年对她微笑。他今日换了一身装扮,穿着白色长衫,腰间系着碧绿丝绦,一头墨色长发挽在头顶,越发显得丰神俊秀,神采不可逼视。

她依言乖乖走过去,口中道:“见过太八哥哥。”一面坐到他身旁,立即有下人为她端了一碗茶,两碟小点心。

她打开盖子正要喝,低头一看那茶却是白色的,凝固在杯中,上面还撒了一些杏仁榛子。

太九一愣,却听太八在旁边轻道:“那是杏仁茶,先别动,爹爹没让吃呢。”

原来这个甜腻腻的东西就是早饭!

太九无言地把茶杯放回去,再看那碟中的茶点,一色如意芝麻糕,一色白蜜凉糕,都是甜的。她无语。

太八在一旁偷笑道:“果然你也不习惯。我也是今儿刚知道爹爹喜欢甜点,早晚两顿都是甜的,不是杏仁茶就是桂花糕,你我这样吃不惯甜品的可要遭殃了。”

太九见他如此多话,自己搭理也不是,不搭理也不是,只得虚应地笑了笑。

这时有人报:“太双小姐到——”

众人一齐往门口望去,就见太双穿着粉红坎肩,下着水红长裙,面若冠玉,唇如点丹。她笑吟吟地走进来,见人人案前都有一碗茶两份点心,便笑道:“爹爹好偏心!女儿不过来迟一步,却连饭也舍不得赏我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姚云狄也笑道:“哪里能少的了我们小太双的!来人,快给太双小姐端饭。刚才还说了,你要再不来,我们可就先吃了。”

太双径自走到姚云狄身边,一屁股坐他怀里,搂着脖子撒娇:“人家昨夜腹痛,没睡好嘛……”

姚云狄听说,便把手放在她小腹上,道:“那爹替你揉揉。”

太双啐了一声,急忙把他手打掉,娇嗔道:“妹妹弟弟们都看着呐!”说罢又春色上眉梢,悄声道:“回去了再算帐。”

太九见这二人情状,不由惊诧万分,心中只觉不对,但到底是何处不对,她却说不上来。再看别人脸色,偶有几个与她一样诧异的,其他人却只装做没看见,各自说笑。

太八倒是面色如常,还拉着她说笑:“我住在西边的朗星楼,妹妹住哪?”

太九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点不对劲,只得答道:“我住点翠阁。”

太八道:“那咱俩离得很近呀!待会没事了去找妹妹玩。”

太九只好讪讪地笑,手指把衣带揉了又揉,捏了又捏,不知怎么回答他。

谁知太八忽然伸手到她脸颊旁,轻抚她的长发,放低声音柔道:“妹妹今天的装扮好看极了。我看太双姐姐都不及你。”

太九大惊,急忙要躲,幸好这时有人站了出来说话,却是当日那个文秀少女宣四,她直视着姚云狄,面上挂着淡淡的笑,道:“爹爹,时辰已经不早,还请早些用饭吧,不然吃午饭的时候会胃痛的。”

她说话时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样子很讨喜,虽然长得差强人意,但想必爹爹就是喜欢她这种态度吧。太九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像她和太双那样说话处事。

果然姚云狄应允了:“是时候吃早饭了。来人,把主菜端上来。”

说罢见宣四还站在大厅里对自己笑,便柔声道:“你也快去坐下,吃饭了,小四儿。”

众人听他对一个新进的嫩人这般温存甜蜜,不由惊诧嫉妒,宣四倒是面色如常,径自又坐回去了。

太双倚在姚云狄怀里,打趣道:“宣四妹妹刚来便这样爱护爹爹,要不咱俩换换位置?”

太九虽然听不出她话里是不是有酸味,但这话明显不太好听,因为宣四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姚云狄捏了捏太双的小脸,笑道:“吃饭了!你这丫头还耍贫嘴。快,坐好了吃饭。成天被你这样揉,爹爹老的更快!”

太双却缠着不放,娇声道:“不要嘛,我和爹爹一起吃。”

说话间主菜端了上来,却是一大碗虾仁蒸**蛋。

太九见又是甜又是咸,一时不知从哪里下口,太八便凑到她耳边轻道:“先把甜的吃了,省的待会没胃口吃那酪点心。”

太九觉得有道理,便先捡着点心,把杏仁茶喝了大半。抬头见太双痴搅娇缠,搂着姚云狄的脖子让他喂自己,一会又把自己吃过的点心递进他嘴里,两人亲密无间,犹如旁若无人的爱侣。

她顿时没了胃口,勺子在碗里搅半天,把**蛋搅碎了,就是吃不下。

对面坐着一对双胞少年,正是太九在爹爹门前看见的,他二人更是有样学样,一个把点心咬了一半在嘴里,另一个用嘴去叼,两人笑闹成一团。

太九忽然觉得这暖洋洋的大厅似乎容不下她的存在,她才是那个异数,要被抛弃在外面的,被孤立的。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她急忙回头,不料嘴里被塞了一大勺虾仁,鲜咸美味。

太八在她耳边轻道:“吃饭,别乱看 。”

太九暗暗后悔,急忙偷偷点头,咬着虾仁乖乖低头吃饭了,心中却有些感激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其实他是在帮她呢。

好容易这顿早饭吃完了,姚云狄便笑道:“这下吃饱喝足,咱们去园子里走走罢?那里最近开了几株红梅,倒可以赏雪嗅梅香。”

他这样说,众人哪里有不说好的,当下奴仆们撤了碗碟,众人又说笑一会,才各自上轿往花园去了。

太九正要上轿,却听姚云狄在后面笑道:“等等,太九,你和我坐一辆车吧,车里暖和些。”

她吃了一惊,不由愣在那里。

宝髻松松挽就(三)

太双整个人赖在姚云狄身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吃吃笑着,道:“那车多小,咱们三人挤一起倒也暖和。只苦了其他弟妹们,一个人在轿子里冷得发抖。”

太九知道她受宠,眼里容不得砂子,便垂头道:“车小,不方便,还请爹爹和太双姐姐上车吧。我,我不冷。”

说罢她揭开轿帘,飞也似的钻进去,轿夫们吆喝一声,抬起来便走了。

太双笑道:“她倒像只小兔子,战战兢兢地,可爱的很。”

姚云狄却不笑,淡淡说道:“任也该有个限度,知道你小妹子胆小还欺负她。”

太双从未被他说过重话,乍一听他这样说自己,不由一呆,跟着火气便窜上来,甩手道:“我哪里能欺负别人!爹爹说话好没道理!那车我既没福气坐,难道我还求着不成?”

说罢她竟自坐上轿子去了。

轿子没走几步,她只当爹爹还会派人来哄自己,偷偷揭开轿帘回头看,却见姚云狄自己上车走了,半个人也没派来。

她气得甩了轿帘,吩咐轿夫:“回晴香楼!不去园子了!”

轿夫知道她是个受宠的,谁也不敢忤逆她,只得掉转轿头,单独回晴香楼了。

却说众人在园子里赏了一会雪,看了一会红梅,渐渐地便没趣味起来。他们本也不是文人骚客,没有吟诗作画的闲情,又兼天寒地冻,有几人为了吸引姚云狄目光甚至穿得很少,这会早已冷得嘴唇乌紫,还得做出兴趣盎然的模样,实在是受罪。

加上太双赌气没来,宣四一个人也撑不起场面,姚云狄始终淡淡的,好像不怎么开心。他不笑,谁又敢出风头,这赏雪,居然成了鸦雀无声的散步,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想着讨好他的法子,却没人有太双的魄力敢做出来。

太九也冷得受不了,她的孔雀大氅里只有一件薄薄的水绿色春衫,是万景逼她换上的,说是老爷喜欢碧色。结果有没有让他欢喜她不知道,她倒是冻得要发抖。

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太九很想这样问。

这园子大的离谱,可只有一小块地方种着梅花,其他地方都积满了雪,难道就这样绕一圈看雪吗?

太九实在忍不住,开口正要问,谁知脚下忽然一顿,却是踩进一个窟窿里,上面被积雪盖着没看出来。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前栽下去。

旁边的太八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大氅,姚云狄反手将她一勾,扶在了怀里,正要低头抚慰一番,却听“刺啦”一声,她身上那件薄软的孔雀大氅从肩膀那里裂了开,原来太八只来得及抓着她的大氅将她拉住,这贵重的衣物吃不住力,居然裂了。

太九前一声惊叫还没停,又忍不住嗳哟一声,无奈地看着那件残破的大氅,那是她唯一一件有点面子的贵重衣物。

太八怔怔地拿着被扯裂的半块大氅,半晌,赶紧道歉:“妹妹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罢他急忙要脱下身上的披风给她,谁知姚云狄却止住,笑道:“不妨,正好走乏了,咱们去一个缓和的地方坐会,喝点热茶汤,看看戏文,也让你们小妹子换件衣服。”

他将太九揽在怀里,脱下自己的紫貂披风把她整个人罩住,只留一张雪白小脸,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看着他。

姚云狄柔声道:“怎么穿这样少,生病了怎么办?”

太九原不敢和他说话,但见他语气温柔,神色慈爱,又想起昨夜万景的话,当下壮了壮胆子,小声道:“其实……我早上起迟了。昨天因为我认床,没睡好,早上是万景把我拖起来的,也来不及套厚夹袄,就这样过来了……”

姚云狄笑了起来,又道:“慢慢就习惯了。唔,万景……是服侍你的丫鬟吧?她不错。”

太九只当他知道万景,谁知他却将自己耳边簪的那朵芍药珠花轻轻拔走,放进袖子里,道:“她的手很巧,将你打扮得这样好看。”

太九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被他看得两颊火红,心中又是迷茫又是得意,还有一些惶恐,只得低下头不说话。

姚云狄又道:“方才崴了脚踝没?痛吗?”

太九摇了摇头。

她在心中努力想象假如是太双该怎么和爹爹说话,又或者全天下的孩子遇到这种场景该怎么和父亲说话。

但她想象不出来。

爹爹一定会觉得她闷。她有点沮丧。说不定她明天就会被送进黑门里面了。

姚云狄又领着众人走了一段路,眼前忽然现出一座假山,足有三四人高,十几丈宽,猛一看仿佛前面没路了。

谁知曲曲折折从假山里钻过去,忽地豁然开朗,平地矗立一座高楼,端的是气势非凡,华美异常。

门口站着两个戴着白色面具的总角少年,见众人来了,急忙将门打开。

姚云狄走到门口,笑吟吟地问道:“穆总管来了么?”

少年点头:“一刻之前刚到,知道老爷快来了,正在里面准备呢。”

姚云狄抚掌呵呵笑了起来,对众人说道:“你们今儿倒是有眼福了,穆先生刚从杭州回来。他听说院里又多了些孩子,便自己唱一出戏来庆贺呢。咱们快进去等着,只此一次,以后可是轻易看不到的。”

太九这样新来的并不知道穆先生是何许人也,但早些的孩子却知道此人乃是姚云狄的左右手之一,姚府的大总管。只是此人长期不在府中,也甚少露面,所以除了太双之外,居然极少有人见过他。

宣四终于找到一个说话机会,便笑道:“却不知这位总管大人戏唱的好不好了,倒要瞧上一瞧。”

姚云狄还未说话,却听后面有人说道:“自然是唱得好。总管大人以前可是戏子呢。”

众人听那话里有些含糊的意味,又见说话的人是爹爹身边极受宠的一个少爷——兰五,便没人接口了。

姚云狄皱了皱眉头,只道:“那些陈年谣言可以胡乱相信么?”

谁知平时和顺柔雅的兰五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居然与他针尖对麦芒地辩了起来,道:“无风不起浪,没有的事编也编不像。穆总管以前是不是戏子姑且不说,堂堂姚府,居然让这种人做总管,传出去可倒真好听。”

姚云狄看了他一会,面色淡淡地,道:“原来你也会关心姚府的声誉了,我倒不知你志向远大。”

兰五脸色一白,却笑着转身便走,一面又道:“我还有什么不能的呢?我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哈哈!哈哈!你说说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竟就这样走了。

众人又是惊异又是莫名,对他的大胆暗暗咋舌。

姚云狄当真好城府,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叹道:“这孩子,越来越任了。也罢,不让他扫大家的兴。来,进去吧!让小厮们点了火盆上来,暖和暖和。”

他揽着太九先走了进去,又吩咐小厮:“带小姐公子们去前厅喝茶,穆总管来了之后记得叫我。”

那两个总角少年答应一声,其中一人便引着众人去前厅了。

众人见太九单独被带走,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却也知道,这个小妹子马上也要成为爹爹身边的红人之一了。

太九却是懵懂又慌张的。

她如同掉进陷阱的小兽,乖乖地被猎人提出来带回家。

姚云狄的手捏在她肩膀上,越来越紧,手心滚烫。那种炽热几乎要刺伤她,顺着皮肤往心脏那里蔓延。

似乎有什么要发生,她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攫住,甚至开始发痛。

她抬头看姚云狄,他只是微笑,道:“别急,和我来,咱们换件好看些的衣服再出去。”

门开了。

这里却是个小小的房间,北边墙被掏空了,放着一架巨大的彩色屏风,屏风前是一张太师椅,上面铺着半旧的宝蓝色褥子。

隔着屏风,她清楚地听见外面太八他们的说话声。这里居然和前厅是相连的!

太九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大约是明白这里不是密室,便安心了。

姚云狄打开墙角的那个镶金乌木大衣橱,道:“喜欢什么,自己挑。下次可不许穿那样少了。”

说完他自己关门出去了,留太九一个人在屋里。

她在衣橱里翻了一下,却见里面红兰白紫,什么颜色的长衫裙都有。她挑了一件粉绿夹袄,配她今天的水绿色长裙倒也巧妙,只是春装配夹袄着实有些怪异。只得又拿一条鹅黄百褶裙,背着那屏风自把春装卸了。

谁知刚把裙带解开,肩上忽然一暖,一只手按了上来。

太九吓得魂飞魄散,张嘴就要叫,那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早已将她的嘴捂住,贴着她的耳低声道:“别怕,乖宝宝,是我。”

她一听是姚云狄,不由更慌,急忙用裙子把身体遮住,无奈嘴被他捂着,没法说话。

姚云狄松开她,退了两步,道:“转过来,让我看看。”

太九心中百般不愿,却又不敢反抗,只得闭着眼睛咬牙转过来。

良久,他的手指忽然触到她光裸的肩膀,太九吓得一缩,耳边又听他说道:“别动,把衣服丢了。”说着她抓在手里的衣服就被扯了下去。

太九“啊”地叫了一声,急道:“爹爹!别……!”

话音一落,却听屏风后面宣四奇道:“谁叫爹爹?奇怪,爹爹去哪里了?刚才还在这儿呢。”

太九急忙咬住嘴唇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姚云狄的手在自己肩上来回笔划,他鼻梁上架着一付玻璃眼镜,皱眉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身体,好像在打量一只牲口是否有病,毛色如何。

太九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身体从里到外一会热一会冷,皮肤上不由起了一个一个小疙瘩。

姚云狄扶着眼镜用手指算完她的肩膀,又用双手在她赤裸的前比了比,最后滑下,握住她的腰身。

太九惊颤地一跳,他却皱眉,声音温和又严肃:“不要动。”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极小的金锤子,锤子柄上拴着一串金链。先用那锤子在太九的腰胯上轻轻敲了敲,跟着又扯住金链,贴着她的腰骨把小锤子放下去,那锤尖不偏不倚,落在她双脚之间。

拍拍那粉嫩的臀,手掌被狠狠弹起——那是年少才拥有的宝贵活力。

嗅嗅下体,没有异味,只有少女的体香。

掰开嘴巴看牙齿,雪白整齐。

上下揉捏了半天。最后,他很满意。

“穿衣服吧,别着凉了。”他柔声说着,了她的脑袋,如同全天下最普通的慈父。

太九忽然觉得空落落地,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被挖空,整个房间也空旷得令人窒息。

姚云狄还说着什么,可她觉得那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她听不清,看不到。

她想消失,躲起来,这空旷的房间让她害怕。

但她竟然没地方可去。

她只有在这里对姚云狄甜蜜又茫然地笑着。那青春的光洁的肌肤,秀丽的长发,干净的双眸什么也不是,一双手,一个工具便可以丈量,为她打分。

或许终有一日她能学会怎样做一个好宠物。

可不是现在。

屏风外忽然人声鼎沸,宣四道:“难道穆总管要来了么?这些白衣男子是做什么的?”

太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就是那个什么戏文了吧。”

说罢,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古琴撩拨了几下,韵味却是柔媚入骨的,众人都忍不住心神一荡。跟着那曼陀铃便敲了起来,仿佛穿破了重重白雾的第一道阳光,令人眼前一亮。

竹笛,箜篌,箫,青铜钟……忽然便如同百花盛开,一齐绽放了开来。

众人谁也没听过这种曲调,开始只觉新奇,慢慢地,却觉那调子缠绵刻骨,柔靡万端,竟好似是从天上飘来的仙乐。

正是陶醉时,却听一人启齿唱道:

“风流人坐

玻璃盏大

采莲学舞新曲破

饮时歌 醉时魔

眼前多少秋毫末

人世是非将就我

高,也亦可

低,也亦可。”

却是一曲山坡羊。

那声音柔若耳语,灿比明珠,烈如金石,清似春风。

众人哗地一声,跟着却再也没半点声音了。

太九在屏风后打了个寒颤,后背的寒毛一都竖了起来,三魂六魄都为这山鬼魅般的声音给唤出了窍。

姚云狄原是专注在她鲜嫩的身体上,听得那人这样唱,便笑道:“他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说着他顺手捞起案上的一壶酒,往那斑斓璀璨的彩屏上一泼。哗啦一下,水渍印过的地方,顿时变成了透明的,屏风外的景色清晰可见。

太九骇得几乎要尖叫出来,她这样赤身露体的,那唯一遮挡的屏风却成了透明的,岂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到她?!

她甚至看到宣四和太八就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

姚云狄看出她的窘迫,道:“安心,他们看不见你。”

太九只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听他这样说,便飞快地套上小衣中衣,直到仪容整理得差不多了,才颤巍巍地从角落里走出来,捂着脸不敢往屏风那里看。

姚云狄只觉她羞涩得可爱极了,不由呵呵笑了起来,将她拦腰一抱放在自己腿上,低头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一亲,道:“你这个小太九,瞧我以后怎么治你。”

她心中一阵苦一阵涩,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得意,双手死死地攥着衣带,手心湿漉漉地全是汗。

进红门是生,进黑门是死。

要活着。

怎么可以被抛弃。

怎么可以被人一句话就断了生死。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外面丝竹响了一段,那人又开口唱道:

“愁眉紧皱

仙方可救

刘伶对面亲传授

满怀忧 一时愁

锦封未拆香先透

物换不如人世有

朝,也媚酒

昏,也媚酒。”

唱罢,台子上那人猛然转了两圈,身上锦缎斑斓的大袍子上下舞动,远远望去,犹如一朵开在水上的花。

那戏台子是建在水上的。

这华美的高楼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湖水如玉,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汉白玉的台子。

那人就在台上唱,身后数个白衣少年,都带着白色面具,拨弄丝竹,极是清雅。

独他穿着色彩斑斓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宽大的袖子犹如他的一对翅膀,只要再转两圈,便会羽化飞仙。

太九坐在姚云狄腿上,死死瞪着那人的脸。

他脸上带着一个古怪的面具,半红半碧,犹如鬼怪。

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好像沸水在里面煮,滚开了一次又一次,心口那块却是冰凉的。

姚云狄的手伸进她衣服里细捏慢揉。

他的手冰冷糙,在哪里碰一下便辐一片的**皮疙瘩。

太九觉得自己在发抖,也可能只是她自以为的。

她觉得自己在笑,也可能她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她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姚云狄忽然把手收了回去,在她面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点翠阁晚上挺冷,我会让人多送几个火盆过去的。乖,戏马上要结束了,你先回去吧。”

太九现在整个人都处于极度茫然和失神的状态,他说什么都好,都行。

当下她立即推门出去,木然地一个人走到前厅,两条腿还在微微发抖。她很怕自己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至少在这里她不能丢了脸面。

前厅戏台子上,那人的戏文也唱到了尾声,一双手从锦缎的袍子里伸出来盘旋舞蹈,犹如一双玉色大蝴蝶。

那琵琶忽然拔高,犹如疾风骤雨般呼啸而至。

他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唱道:

“江山如画

茅檐低厦

妇蚕缫、婢织红、奴耕稼

务桑麻 捕鱼虾

渔樵见了无别话

三国鼎分牛继马

兴,休羡他

亡,休羡他。”

最后一个尾音可裂金石,百般缠绵地拖上去,拖上去,令人心醉神迷。

他忽然扬手将面上的鬼怪面具摘下,远远地抛了出来。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那面具一直飞到顶后面,落在一个少女脚下,正是太九。

她弯腰捡起那半红半碧的面具,心中似明非明,不知要不要还给那人。

抬头一看,却见他长眉入鬓,眼若秋水,眉宇间自有一种妖娆入骨的气息。眼底一朵樱花,其色如血,映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致玉华,好像他眨一眨眼,那花就要活了,盛开,凋谢。

太九完全没有防备。

她在一瞬间被这种近乎妖物的美丽所吸引。

无法呼吸。

宝髻松松挽就(四)

姚云狄的动作出乎意料的快,太九刚回到点翠阁,万景便神色有异地迎上来,左右看看没人,才喜道:“成了吧?老爷刚派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我早知小姐必定能受到青睐的!”

说罢她等不及地拉着太九进屋,果然地上堆着好几个箱子,及两只红铜新火盆,两盒新雪玉柔糕,两匣贵春凝碧丸。

她点着那些东西,如数家珍:“那一箱是老爷给你配置的裙装,那一箱是各色大氅及夹袄。这一箱是各式背面帐子。那小盒子是首饰。这盒玉柔糕是送给小姐吃的,上等香米碾碎了做成,老爷平日也舍不得吃呢!那匣子里装着凝碧丸,是老爷平日吃的补品呢!”

她说了半天,见太九木木的毫无反应,便立即乖觉地住嘴。过一会,才柔声道:“小姐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宠爱的珍贵,旁人想要可是要不到的。便是为了老爷这样疼你,也不能觉着委屈呀,否则岂不寒了老爷的心。”

太九心中烦乱,不愿听她说教,只脱了外衣,淡道:“姐姐说的我怎会不知。只是今日在园子里受了冻,这会口闷得慌,想睡一会。”

万景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有异,心中早已明白了几分,便笑道:“那我去替小姐点甜梦香。睡一觉就没事啦。”

太九走到床边,伸手去解衣服,袖子里忽然滑下一个东西,落在她脚旁。

万景眼尖,早已看到那是个半红半碧的鬼怪面具,心中不由一凛,又见太九将它捡了起来,她本能地厉声道:“小姐……!”

太九被她吓了一跳,回头愕然看着她,却见万景脸色剧变,死死盯着自己手上那个面具看。她急忙把手一缩,将那面具藏到了背后。

万景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小姐……你…你是否……”

犹豫了半天,她才叹了一口气:“小姐是否要将新火盆点上?”

她刚才想问的一定不是这个。

太九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些凌乱的画面,一会是姚云狄戴着厚厚的玻璃眼镜用看牲口的眼神看自己,一会是太八眯着翡翠般的双眸和她说笑话,最后又变成万景方才带着极度惶恐神色的脸。

她本来一定是想说什么的吧。为什么没说呢?

枕头下面硬梆梆地,她伸手进去,将那只面具拿了出来,放在眼前仔细看。

这个面具狰狞可怕,可谁能想到后面藏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呢?

太九想起穆总管唱完戏,将面具摘下抛出的那个瞬间,她的心脏都停了,浑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凝固起来,不能动。

他实在太美,让人不敢相信。

她也不敢相信,他居然是姚府的总管。原来众人传说中铁面无私,人脉众多的穆先生是个如此年轻妖娆的男子。

太九把面具塞回去,她心口跳得厉害,甚至微微发疼。

万景替她点的是甜梦香,香味渗透了帐子,覆盖在被褥上,幽幽地,甜甜蜜蜜。

太九只觉眼涩手软,迷迷糊糊马上要睡着。

恍惚中,听见窗外有人叫她:“九姑娘还在这里玩?环夫人叫你去呢!”

她心中一惊,只觉环夫人三字无比熟悉,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飘飘然出了大门,前面那人引路,她跟在他身后,又听那人道:“九姑娘可别再那么顽皮了吧?环夫人会担心的。”

她心中似懂非懂,一直跟着那人走到院落门口,一推,却上锁了。

一个老仆走来对那人耳语几句,他便回头道:“九姑娘就近玩一会吧,环夫人现在见客呢,过会再去。”

说罢他径自走了。

太九只得在附近胡乱溜达,但见那一花一草,一桥一屋,都觉熟悉,但与现在的姚府却又不太一样。

一直绕到花坞旁,她见那牵牛花开得娇嫩,便摘了一朵放在手里玩。忽听花坞后面有人在哭,哭声急切凄凉,甚是可怜。

她静悄悄地拨开枝叶去看,却见那后面有个青瓦大屋,窗户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在动,看不真切。

正要换个位置仔细看,却听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跟着是一个男人暴躁的吼声,他吼完,那女子的哭声和婴儿的哭声却更大了。

太九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四处看有没有什么空隙可以钻过去看个明白,忽见一旁的墙角下面野草丛生,仔细看去,后面却是一个洞,弯着腰勉强可以爬过去。

她把裙摆绑在腿上,拨开野草钻了进去,此时却听那女子哀求道:“老爷,奴家……已经不行了……放过奴家吧……”

那声音婉转娇媚,呻吟连连,太九一听便把耳臊红了,掉脸想出去,谁知她又道:“太九……太九那孩子……马上也要来了……您……先放过奴家……奴家吧……!”

她心头大震,再也顾不得什么羞耻,放轻了脚步,走到那窗边,蹲在窗台下,从那缝隙往里看,只见一双粉光致致的大腿,腿上绑着几红绸,勒得发紫了。

她不知是怎么个名堂,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摒住呼吸,大着胆子探头往里看。

却见一个女子浑身赤裸,双手双脚都被红绸吊了起来,两条腿吊得尤其高,用红绸拴住,大大敞开贴着她的脸。

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地,全是汗,面上潮红,显是情动不能自抑。

一个男人背对着太九,浑身赤裸,双手捧着她的腰身,凶狠地耸动着。他的背影是那样雄伟,古铜色的肌犹如钢铁一般坚硬,它们在跳跃着,扭曲着,仿佛用尽了全力地颤抖着。

太九心头突突乱跳,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嗡嗡乱响,最后却全部变成了那有节奏的,强劲的拍打声。

那个女子前两团白犹如小兔子一般上下乱跳,两条被架上去的腿使劲蹬着,脚趾曲张收缩。太九不知她究竟是痛苦,抑或者是别的什么,她在放肆地吟叫,钗斜鬓散,金簪子都掉下来挂在了耳朵旁。

她浑身的皮肤下好像藏了水,一波一波地颤抖着,抽搐着。

太九看的口干舌燥,只恨不得立即掩面离去,可又舍不得,着了魔似的,眼珠就是离不开她大敞的腿间。

那里雪白粉嫩,没有一绒毛。一大的紫红色的物事在里面搅拨着,进出着,发出靡靡的拍打声,半透明的水顺着她雪白的臀往下滴,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那个男人抓住她的脸,喘息道:“阿环!阿环!我好不好?我好不好?”

那女子却咬着唇就是不说话,只是急促地喘息。

那男人怒道:“我不比那不能人道的天阉好?!我不好,那这些水是什么?!你这婊子!”

他从她臀上了一把水,一巴掌甩上她的脸,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细细的血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

她闭着眼喘息,半晌,哽咽道:“老爷,太九马上要来了……您让奴家先……”

男人又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厉声道:“今天不把老爷伺候痛快了,天皇老子也不给你见!”

他将手边的红绸一拉,她的身体便被拉得更向后弯曲,两条腿紧紧贴在耳朵旁,双腿之间的秘密大开。他用手把她的腿还往后压,一面对准了狠狠戳进去,动作得又凶又急。

她失声哭了起来,然而没哭一会又走样,变成了破碎的呻吟。

太九见他们如此情状,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要走,忽听屋内又传来婴儿的哭声。那女子急道:“老爷!那孩子……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让奴家喂了好么?”

那男人正情热如沸,喘息道:“老爷那么多孩子,饿死一两个也好!让他饿着吧!”

那女子泣道:“也是你的骨,怎能如此无情!你不如先将奴家杀了!”

男人发怒起来,一拳将她揍得口角流血,森然道:“你若再惹我发火,我便将你们娘儿三都杀了!你以为我不敢?”

那女子下巴上全是血,目光灼灼地瞪着他,却不说话。

男人被她这样看着,哪里还有兴致,欲火未灭,又惹了一肚子邪火,忽地冷笑几声,从床上抓起那个小婴儿,作势要往地下掼,喝道:“先摔死你个孽种!”

那女子尖叫起来,太九在窗外也叫了起来!

那人,是姚云狄!爹爹!

她浑身都在发抖。

居然是他!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那男子听到声音将婴儿往床上一扔,三两步窜到窗前一把推开,厉声道:“谁在外面?!”

太九无处可躲,她想逃,可是两腿发软,只能惊恐地跪坐在地上抬头看他。

姚云狄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变年轻了,双眉飞扬,虎目炯炯。一见是她,他冷笑道:“是你这个小贱货。你都看到听到了?”

太九拼命摇头,手里抓着草,一个劲往后面爬。

姚云狄跳出窗口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提着进屋,森然道:“今日先杀了你这小贱货!”

太九在剧痛和惊恐下放声大叫,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挣扎,却犹如蜻蜓撼大树。慌乱中听见那女子嘶吼了一句什么,跟着是亢啷一声——宝剑出鞘。

太九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子上微微一寒,跟着是刺痛。

她呼吸都停了,浑身都僵在那里。

难道她会死?

真的会死?

霍拉一下,有什么滚烫腥甜的东西喷了她一脸。

太九睁眼一看,却见一柄明晃晃的剑穿透姚云狄的口。剑尖正对着她的鼻子,上面寒光森森,血气扑鼻。

她吓傻了,完全不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姚云狄的神情变得很古怪,他在笑,而且笑得温柔多情。

他轻道:“我一直当你是猪狗,原来猪狗却能杀我。”

血沫从他口中缓缓流下,滴在太九脸上,滚烫的。

后面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放心,以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大哥。”

姚云狄哼哼笑了两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早便该……一时心软……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

他笑了一段,终于轰然倒地,四肢抽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太九茫然地瞪着他背上那柄剑。

居然死了……居然死了?!怎么会!

她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青衣男人将红绸解开,抱着阿环放在床上,柔声道:“你亦吃了不少苦。”

阿环捂着脸痛哭失声,低低地只叫两个字:“相公……相公……”

那人抱着她,低头去吻她的额头,轻道:“我在这里,不用怕了。阿环,你跟着我,受了这样多的委屈,我对你不住。”

阿环哽咽道:“奴家……有罪……没能为相公……保住清白……只是……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求相公……放过他们……”

青衣男子柔声道:“大哥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亏待他们。你也知道,我喜欢小孩子,对人不会说狠话。”

阿环终于止住哭声,双颊晕红地看着他,半晌,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柔声唤道:“云堰……”

那人却微笑道:“错了,我叫姚云狄。”

阿环茫然地看着他,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人又道:“我是姚云狄,姚云堰已经死了,刚才在床第间遇刺身亡。”

阿环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轻道:“相公……你……?”

那人伸手去抚她的头发和脸颊,温柔之极。阿环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环,你还有没有要对我说的?”他的声音温柔得犹如天上的白云。

她只是看着他。

“你累了,睡一会吧。”他伸手去拂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一遍。

她终于是累极了,闭上了眼睛。

太九忽然见她嘴边流下一道血痕,再见她脸色灰白,不由尖叫了起来!

她死了!

尖叫声忽然断开,那人蹲在了她面前,赫然又是个姚云狄!

只是他皮肤白一些,右脸上有一颗黑痣。

原来他们是孪生兄弟?!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淡淡地看着她。

良久,他目中缓缓流出泪来,却伸手在太九脸上轻轻擦,一面道:“娘睡着了,爹爹带你出去玩罢。不要吵醒她。”

太九遍体生寒。分明是他杀死的!分明是他亲手杀了他的妻子,她的娘!

她用力去抓他推他咬他,歇斯底里,放声大叫,眼中泪水乱淌。

分明是他杀死的!

他用力摇晃她,大声在她耳边吼叫。

“……太九!太九!”

她只想叫,把一切真相都叫出来,所有人都可以听见。

他是假的!他不是爹爹!他是假的!

“太九!”他还在晃她,“快醒醒!做噩梦了吗?”

她猛然睁开眼,案前烛火明灭,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凑在眼前,翡翠色的眼睛焦急地看着他。

是太八。

她浑身汗湿,虚脱一般地没有力气,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不知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

太八见她醒了过来,才松了一口气,叹道:“我回朗星院,顺路过来看看你。万景说你睡了,我正要走,就听见你在里面大哭大喊。是做噩梦了吗?”

她不知该怎么说,心头又苦又痛,百般滋味交杂,最后终于撑不住,崩溃了。

她捂着脸,痛哭起来。

太八手足无措,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纤细的肩膀一个劲抽动,心中不由一软,张开双臂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宝髻松松挽就(五)

太九大病了一场。

姚云狄请来一拨又一拨的名医,给她吃了一碗又一碗的中药,还是没用。她整个人可怕地瘦了下去,没日没夜的高烧。

到了最后,大夫们提到她的病便摇头,只让姚云狄准备白纸寿衣冲一冲。

太九这场病一生,有人喜有人忧,更有人抓住这个机遇,以看望太九为名,接近姚云狄。前两日听闻有人为了这事被姚云狄打入黑门,又下令任何人不得再探望太九,这个风头才歇了下来。

只是这一切太九都不知道。

她每日在那个梦境中徘徊,无法出来,每日都要看见那些可怕的,血腥的画面。

她找不到离开的出口。她觉得自己会死在梦境里,死在那个姚云堰的剑下。

可偶尔也会有清明的时分,那往往是在拂晓凌晨,晨光幽幽。

那时她会静静看着映在窗户上的蓝光,想象着那不过是一个梦,再真实,也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被困在红墙绿瓦间的少女,在梦中的狂想而已。

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人,他们的世界是很大的,望不到边,有青山绿水,篱笆新菊。

可她的世界只是这个姚府,她的喜怒哀乐,梦境幻想,只有这一块。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她不知道。

她想很多,想很久,想完了就会流泪,然后慢慢睡去。

日复一日,最后连姚云狄也认定她活不了几天,干脆放弃了。

当太九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草药香气。那味道馥郁芬芳,弥漫在屋子里,有一种潮湿的令人安心的温暖。

小炉火滋滋的细微声音传进耳朵里,痒痒的。

已经好几天没人为她熬药了,大家都认为她会死,连万景都离开了。现在……是谁呢?

她慢慢睁开酸涩的眼,就着幽蓝的晨光,往炉火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

窗下有星星点点暗红色的火光,它们隐藏在黑暗里,明灭闪烁,好像暗夜的星子。

小炉子旁坐着一个穿长袍的男子,长发蜿蜒,将面容遮去大半。他手里拿着蒲扇,慢慢摇晃,让小小的炉火不至于熄灭。

他的动作看上去极轻,仿佛温柔的情人在夏夜给心爱的人扇风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蒲扇发出细小的吱吱声,一阵一阵,一阵一阵,是一种安详的噪音。

是谁呢?

她想动,想坐起来。那人似乎听见了声响,便丢了扇子走到床边。

他身上带着一种新鲜姜花的香气,长袖子拂过她的脸,痒丝丝。

“醒了?药过一会便好。”

他的声音低柔魅惑,却是她从未听过的。她眯着眼睛,努力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脸,却只能模糊看到一些轮廓。

你是谁?她张开嘴想问,喉咙里却干燥如火,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把手放在她滚烫的脸上。他的手微凉,手指修长,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舒服极了。

“傻孩子,现在还不到想死的绝望时候。”他低声说着,“我还是高估了你的能力,你才十四岁,用那返魂香确实过了。”

返魂香?不是甜梦香吗?

太九心中迷蒙,似明非明。

“姑且先将它当作一场梦吧。梦醒了,便什么也没发生过。”

难道那真的不只是一场梦吗?

她心头苦涩。

“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我不轻视你的逃避,因为世上多数弱势者会比你更加卑微,不敢面对事实,用谎言来逃避。你要记住,我让你知道真相,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父亲和仇人是谁。等你再大一些,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不是现在。”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

太九听见他从炉子上取下药罐,将药水滗进碗里,又走了回来。

“喝药,这是返魂香的解药。喝下去就会忘了这一切,继续做姚府的太九小姐,做你爹爹的宠物。”

她被人扶了起来,药碗送到眼前,扑鼻的异香,竟然令人垂涎。

他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柔声道:“张嘴,我保证它绝对不苦不难喝。”

她却不动。

他轻道:“别任,你还小。快,喝药。”

太九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的手,药顿时洒了一床。她张口想说话,却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将案上的冷茶送到她嘴边,太九得了命一般,狠狠灌下去,又使劲咳了几声,喉咙里润了些,这才慢慢好了,只是喘气。

良久,她才道:“我…不喝。我不要忘。”

那人柔声道:“你年纪太小,经不起这种风浪,否则也不会病倒了。”

太九喘着气,低声道:“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我不要忘记,我要记得!我要知道真相!我要把杀我父母的人千刀万剐!”

她说得激动,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轻笑道:“千刀万剐?太九小姐,这不是戏剧,在这里杀人是要偿命的。”

太九流下泪来,厉声道:“那他为什么没有偿命?!他杀了我娘霸占我爹的家产!还将……我们这些孩子当作猪狗来养!他为什么没有偿命?!”

那人伸手替她擦眼泪,柔声安抚道:“莫哭。你还太小,见得事情太少,不明白这个世间的道理。姚云堰从来不让你们接触姚府以外的东西,也不让外面的人知道姚府里的事情。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从头开始。”

太九抓住他的手,急道:“你教我!你给我下返魂香,今天又来和我说这样多的话,我不相信你没有别的意思!告诉我,你是谁?你会帮我吗?我该做什么?”

那人却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过一会,便悠悠问道:“知道你亲生的爹是怎样的人吗?”

太九愣了一下,想起梦中的那些情景,半晌,才道:“大约……知道。”

那人道:“你父亲和姚云堰是孪生兄弟,姚府是他二人共有的资产。姚云狄是个好色暴躁而且偏执的人,你看他有那么多孩子便知道了,他是不管别人死活,只顾自己快活的人。但他是长兄,家产理应由他继承,他是个败家子,姚家在他手上被败得几乎光。而且……他侮辱弟媳,甚至让弟媳为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你觉得这样的人是个好人么?”

太九叹道:“无论他是不是好人,他却是我亲父啊。”

那人笑道:“那你不要忘了,阿环是姚云堰的妻子,名分上来说,姚云堰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所谓的亲父,只是个强暴你母亲的禽兽而已。姚云堰也只是杀了强暴自己妻子的禽兽而已,从道义上来说,他哪里错了?”

太九被他说得心乱如麻,她久病身体本来就虚弱,再这样一劳神,不由开始浑身发抖,汗出如浆。

那人捏住她手腕上的脉门,手指轻点,道:“倒又是我的错了,你身体还没好,不该说这样多的话。来,把这药丸吃了,先躺下。这些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不急在一时。”

太九嘴里被他塞了一颗酸不酸苦不苦的药丸,她等不及地咬碎了吞下去,急道:“我现在或许说不上来他哪里错了,可是,我不能原谅他当着我面杀了我娘亲!我也不能原谅……他把我们当作猪狗一样来养……喜欢了……就放在身边随意玩弄……不喜欢……就送到黑门里让他们死……我……我……不能看着他过这样的好日子……!”

那人拍着她的口,柔声道:“黑门也不等于是死,你对姚云堰的事情可以说一无所知,现在还气势汹汹地说要复仇,他何等明的人,只怕你没动手就死了。你可知他是做什么的?姚府的经济来源是什么?他喜欢的是什么,讨厌的是什么?”

他一连问了十几个,太九统统摇头,这才心惊地发觉自己对他居然完全不了解,这十几年来,姚云堰对自己几乎就是个陌生人。

那人道:“你要我教你,要我帮你,这件事我却帮不了你。我今日只告诉你一个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你能忍得住,我自会帮你。你若忍不住,那就是自寻死路,我也帮不了你。”

太九默默咀嚼着他的话,终于平静下来。

那人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说道:“你且好好睡一觉,枕边我给你放上一袋药,醒了就吃一颗,把这一袋吃完,你的病就能好。然而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能不能活,却看你自己。记得我和你说的话,谨慎,谨慎。”

说完,他翩然而去。太九急急伸手,还想抓着他再说一会话,手指却只来得及触到他的长袖,上面绣满了花纹。

没能抓住,他还是走了。

忽然想到什么,她伸手去枕头下面的面具。一,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太九在床上想了很久,眼见天快要亮了,门外有人叽叽喳喳说话,盥洗。

她愁肠百结,想一会,流一会泪,嗟叹一番,最后,终于还是沉沉睡去了。

****

当枝头的最后一点残雪也化成春水的时候,院子里又多了几个新人,这块只有二十个院落的地方终于住满了。

住满有住满的热闹,姚云狄几乎每天都聚会饮酒,歌舞作乐,众多年轻人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

但即使笑得最开心的人心里也明白,院子里住满了,便意味着必须要有人被淘汰。

谁会是第一个被打入黑门的人呢?

或许是兰五,他那天出言不逊,惹得姚云狄面色不快,这次必然难逃责罚。

或许是太双,自从那次她恃宠卖乖独自回了晴香楼,姚云狄对她也开始淡淡的了,全无往日的宠爱。

或许是太九,她缠绵病榻,姚云狄对她失去了兴趣,几个月都没见她了。

无论如何,不管被打入黑门的会是谁,这都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兔死狐悲,这些孩子们想要活下去,只有一低再低,把他们光鲜靓丽的头颅低到尘埃里去,忘记身为人的尊严,才能勉强苟延残喘。

这是姚府的规矩,也是他们这整个世界的规矩。

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丙午年辛卯月甲子日惊蛰。

道教说赤马红羊为凶年,外面发生了什么,姚府的孩子们一无所知,但凶年的兆头似乎在府里显现了出来。

惊蛰日兰五跳井自杀,等众人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了,脑袋比常人的大腿还。

姚云狄接报赶到之后,见众人都围在兰五尸体旁边,面色如土。胆小些的早已抖成筛糠,又哭又吐。

院子里的副管事陈先生急忙迎上去,低声道:“老爷,五爷他是昨儿夜里……”

话没说完便被姚云狄一脚踹翻在地,厉声道:“还不找人来收拾一下?!青天白日下,放在那里好看么?!”

陈先生哪里还敢说话,只得灰溜溜地跑走,找人去把尸体抬走。

姚云狄皱眉走过去,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不敢靠近。

他见兰五身旁蹲着一个人,长发蜿蜒,红衣白裙,居然是太双。见他来了,太双也不动,也不笑,更不说话,只直直瞪着他。

姚云狄柔声道:“太双,这里不干净,你回去吧。”

她还是不说话,只慢慢站了起来,手里抓着兰五一直挂在腰上的玉佩。她抓得那样紧,指甲迸裂了都没发觉。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滴在地上。

下人们有乖觉的,急忙上来拉她,口中劝道:“太双小姐家去吧,这里死了人,不干净!会撞邪的!”

她也不挣扎,只瞪着姚云狄,喃喃道:“……你知道,原来你知道……只因我与他……你竟逼死了他……你逼死了他……”

姚云狄柔声道:“太双,你被吓到了。快,回去休息吧。别胡说。”

太双轻道:“你,你知道我喜欢他……怎么,我难道不可以喜欢他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喜欢你服侍你?为什么我非得和自己的爹爹搞在一起?我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恶心,想吐……你知道吗?你以为把整个姚府封闭起来我们便什么也不知道么?我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么?你这个变态……你杀了他……你居然杀了他!”

说到后来,她歇斯底里地嘶吼出来,把手里的玉佩狠狠往他脸上砸去,早被下人们挡住了。

姚云狄皱眉看着她,脸色沉。周围下人急忙把还在围观的那些公子小姐拉走,不让他们再看,却哪里有人肯听。

太双被好几个人拽着往下拖,她没命地挣扎着,叫道:“你把我们当成什么?!我们是猪狗吗?!还是被你消遣的玩意儿?高兴了给骨头不高兴了随手杀掉!连只狗都比我们有尊严!你不要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搞的那些人!兰五不过是个倒霉替罪羊!姚云狄!你这个天阉!你杀了他!杀了我最心爱的人!你不得好死!五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她吼得珠泪凌乱,头上的珠花金钗乱糟糟地耷拉下来,哪里还有平日半点俏美。拉她的下人们吓得急忙撕袖子的撕袖子,塞嘴的塞嘴,捆腿的捆腿,三四个大男人,居然搞不定一个拼命的女人。

她没命地吼叫着:“你这个赝品!赝品!夺了我姚家资产!幽闭我姚家众多主母!天在看着你!你迟早遭报应!姚云狄……你以为我很喜欢服侍你吗?我连想到你都恶心!我恨不得马上就死!我还怕什么?哈哈!哈哈!五郎都死了,我还怕什么?!”

众人终于把她的嘴塞住,捆得直标标地抬了下去。

姚云狄面色如炭,忽地抬头,目光如冷电,一个一个扫过在旁看傻了的孩子们,众人被他一看,心中都是一颤,知道不好。

果然他冷道:“你们还想看什么?”

无人接口。

他拂袖而去,一面道:“来人,将这些孽种都押下去!不得再放进院子里!今日之事,如有半点泄露,我要你们偿命!”

院子里二十个分院落,在那日一下子空出了近十个院落。

一时之间,姚府人心惶惶,谁也不敢说错一个句话,一个字。姚云狄也整整三个月没有召集任何聚会。

丙午赤马年的春天,就这样死寂窒闷地过去了。

铅华淡淡妆成

铅华淡淡妆成(一)

六月初六,姚云狄的四十大寿。

和往年一样,寿辰这一天,院子的大门被四把紫铜锁锁得严实无比。院内所有通向姚府其他地方的大门、小门、墙洞,都被姚云狄派了下人看守,不要说是人,就连一只耗子也钻不出去。

好在所有人都已经习惯这种规矩了。

他们知道,其他院落里有爹爹的重要客人们会来庆寿。爹爹不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出去见人,但晚上客人走了之后,便是孩子们给父亲庆寿的宴席了。

兰五和太双的事情让近一半的人被驱逐出这里,连着好几个月府里都听不到大声说笑,也没新人进来,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是恐慌的。

沉默往往比愤怒更令人害怕。

这次的寿辰,他们自然要倾尽全力的去讨好他,迎合他。倘若不能令爹爹展开欢颜恢复以前的样子,那他们也迟早和那些被送进黑门的兄弟姐妹一样,被无情的抛弃。

他们准备了最美味的饭菜,最香醇的酒水,排演着最温柔动人的歌舞,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晚上的私家宴席。

他们从来也没这样团结亲密过。

但这些事情丝毫影响不了一个人。

初夏的上午,微热。

太九坐在梳妆台前画眉,额上凝结了细密的汗珠。

她是个被遗忘的人,好像小石子投进水里,先噗通响一声,以为它能掀起波澜的时候,它却沉底了。

无论是姚云狄还是其他孩子,太九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比空气好不了多少的存在。

他们都明白,她留在院子里的时候不多了,总有一天,突然的一天 她就会被随便找个理由,然后毫不留情地丢出院外,自生自灭。

太九却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在意,浑然不觉。

菱花镜中,她清瘦了许多,下颌的曲线不复先前的圆润,变得尖俏,一双眼睛却越发显得又黑又大。那长长的,卷曲又浓密的睫毛下,好像藏着一个迷离的梦,里面浮云聚散,碎冰玲珑,稍稍不慎便会坠在其中无法自拔。

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呈一种半透明的色泽,与窗外喧嚣的六月天格格不入。

汗水从她额上滑下,把先前画好的一侧眉毛弄晕了,在眉骨那里带出一道长长的下坠的黑线。

太九用手去擦,谁知越擦越黑,终于放下笔,无奈地叫道:“万景,过来帮我好么?”

一只手接过她的眉笔,另一手却按在她肩上,那人轻道:“让我来。”

太九有些惊讶地看着镜中那人,碧眼乌发,正是太八。他穿着一袭凉绸白衫,长发松松地垂在耳边,手里抓着眉笔,从镜里对她笑。

“你没去排演歌舞准备寿宴么?”太九从镶金匣子里取了脂粉,用鲛帕擦了汗,沾一点粉去补额头上的妆。

她在额上贴了一朵芙蓉花样钿,周围用细细的胭脂笔勾勒出妩媚的线条。这是极少见隆重的大妆,用在她身上倒也典雅,只是她到底年幼,压不住那种味道,倒显得一种稚嫩芬芳的美艳。

太八用手托着她尖尖的下巴,用手去比她的眉,嘴里却笑问:“你呢?怎会一个人躲家里化这样漂亮的妆?我要是不来,岂不错过了这等美色。”

太九笑了笑,却不说话。

太八见她那清婉忧郁的笑,心中不由一动,柔声道:“我不想去参合寿宴,闹哄哄的,怪没意思,不如来看你。上回还记得和我说什么来着?瞧我给你带什么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活物,捏在手里,居然是一只小云雀,脑袋一缩一缩,惊颤颤地,煞是可怜。

太九格格一笑,急忙用手轻轻拢住,那小东西在她手里轻软温热,微微发抖,她小声道:“难为你了,从哪里抓来的……真可爱。”

太八见到她笑,心中便无比畅快,得意地比划道:“这有何难,用点吃的它们就自投罗网了。在园子里辛苦觅食,哪里有别人白给来得痛快,这些鸟也都被养蠢了,躲都不知道躲。”

太九轻轻抚着那只云雀,它渐渐放弃抵抗,垂头装死了。

“万景,拿一个鸟笼来。”她叫。

万景早就拿着一个紫竹笼守在门口,听她叫,便笑吟吟地过来道:“来啦,八爷来的时候就带了个笼子。瞧,咱们点翠阁这下可热闹了。”

太九把云雀放笼子里,它先是惊惶不敢动弹,后来却慢慢站起来四处张望,跳上跳下,对这个窄小的牢笼非常不满。

“多好玩呀,八爷真是热心肠的人。”万景笑吟吟地说着,回头一看,却见太九怔怔地看着鸟笼,面上神色淡淡地,似乎并不开心。她急忙住口。

过一会,才揣度着轻道:“……就是可怜了些,关笼子里哪有在外面飞好玩……”

太九转身继续勾妆,口中却笑道:“住熟了,放它走它也不会走了。哪里还能吃得起苦。”

万景见太八望着太九痴痴迷迷地,显然她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便急忙找个借口说下去拿小米喂鸟,关门走了。

“不是说要帮我画眉么?”太九见太八在一旁盯着自己发呆,便轻笑娇嗔。

太八急忙拿了眉笔,凑近了去画,鼻端只嗅到她气息馨如兰芝,一颗心早就醉了,笑道:“最近府里不安生,等爹爹闲了过来看见妹妹这等天人之色,想必晴香楼就非你莫属了。”

太九冷道:“晴香楼是太双姐姐住的。她已经疯了。”

太八猛然住口。他二人想起私下里那些传闻,脸色都不好看。

半晌,他才勉强笑道:“那些传言空来风,做不得准。妹妹别多心。只怕是太双姐姐恃宠卖乖,惹恼了爹爹,才让她闭门思过来着。”

太九便点头轻笑:“不错,在这府里,千万不能多心,像你这般无心,倒也是个妙人。”

太八沉默良久,正色道:“在哪里过便有哪里的规矩。何苦给自己惹烦恼,想那样多,又有什么好处?”

太九只是抿唇笑,过一会,用手指轻弹他的额头,娇嗔道:“还和我绕嘴,眉毛都被你画乱了,瞧你画的!”

太八一把抓住她的手,情不自禁。

太九要挣,他便用力去拉。她只得一放,由着他,他却又不敢造次了,缓缓把手松开,正要说点什么,却听门外有人说道:“太九小姐,八爷,老爷有请。”

二人心中都是一惊,互看一眼,都不明白姚云狄怎会在这种时候叫他们出去。

太九最先镇定下来,她望着窗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那神情,奇异极了。

她轻道:“知道了,马上就去。”

太八再也顾不得替她画眉,抢着镜子先把自己整理踏实了,这才帮太九编最后一辫子,又替她抿了抿鬓角,正了正衣领,这才道:“好了,可别让爹爹等急了。这事……还是第一次呢。”

太九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花朵一般的脸庞和身段,她心中槁如死灰,眼睛里却绽放出炫目的神采。

“第一次,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喃喃说着,对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

(今日更新部分从此开始)

金碧辉煌的大厅,四角安置着四只巨大火盆,火舌吐得正欢,带来一屋子的和暖干燥。紫铜烛台上,儿臂的白蜡烛发出滋滋的轻响。

没有人说话,这里安静得很有些诡异。

姚云狄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珐琅茶杯,低头一点一点吹着上面的浮沫。

他很悠闲,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喝了一口茶,他的目光停在对面厚厚的帷幕上。帷幕后没有人说话。过一会,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响声,是杯盖合在茶杯上的声音。

“姚老,你这里的小羊羔们还是一如既往的鲜嫩可爱啊。”帷幕后面有人低声说话,声音柔弱清雅,竟仿佛是个大家闺秀。

姚云狄在椅背上微微欠身,笑道:“却姐欢喜他们,也是他们的福分了。”

说话间,帷幕后隐约传出喘息呻吟声,急切又压抑。

帷幕后的女子淡淡说道:“我倒是欢喜的很,只是最近中看不中用的太多。海老那里放话,公的暂时不缺,母的却要补货。现在想找个干净漂亮又文雅的小母羊,也不容易呢。”

那呻吟声越来越大,到了最高点忽然断开,良久,才化成重重的喘息声。

那女子拍拍手,道:“货是不错的,暂时还不需要,姚老先替我留着,再调教一段时日。可别打骂弄坏了,我会心疼的。”

姚云狄笑道:“却姐这是什么话,我何曾打骂过这些孩子。”

帷幕忽然裂开一道缝,两个高瘦的人影从里面翻滚出来,华美的衣衫都皱成了抹布。

他二人脸庞身段无一不像,却是那一对孪生兄弟。此刻他俩面色潮红,喘息不止,显然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姚云狄挥了挥手,等候在厅角的两个大汉立即走过来,将他二人连扶带拖地拉走了。

帷幕重新合上,只留下一尾甜蜜的余香,令人骨软神驰。

那女子又道:“姚老的黑羊们都不错,只是红羊们最近怎么不见极品好货?”

姚云狄低头喝茶,却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过一会,才道:“极品好货先前倒是有些,只是不听话,将他们染黑了。”

那女子格格笑了起来,声音甜蜜温柔:“你也真忍心,那个太双丫头如此人品……想必你这里一时也没好货替她吧?海老那里倒是不急,只让你留意培养,但再过得一段时间,没好货的话,咱们也只能从别处进货了。”

姚云狄不慌不忙,低声道:“别处?哪里还有什么地方有我这等好货,身子气质家世容貌都是一流的。外面的货却不知从那个烂窑子里拉出来的。”

那女子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存着私心,舍不得把宝贝给我们,自己留着玩呢?”

姚云狄笑答:“却姐说笑。你若看中谁,只消说一声,我还不赶紧洗干净喽巴巴赶着送过去?”

说笑间,却听外面下人报:“太九小姐到,太八少爷到。”

姚云狄示意放他们进来。

那女子轻道:“咦?太字辈还有货?奇了……我倒忘了。”

姚云狄只是笑,却不说话。

太九与太八一路各怀心思,终于走进大厅。

远远地,就看见姚云狄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珐琅茶杯,含笑看着他们。

他二人一直走到面前,跪下,齐声道:“拜见父亲大人。父亲大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姚云狄笑道:“快起来,一家人不必多礼。”

二人依言站起,姚云狄正要说话,忽然瞥到一旁俏生生站立的太九,不由把所有话都噎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披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下着深紫百褶流仙裙,宽袖窄肩,娉婷玉立。加上她肤白如雪,秀发蜿蜒,那样静静站在大厅里,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辉都笼罩在周围,她看上去简直像凌波仙子一般,玉洁秀丽。

她额上贴了一块芙蓉花钿,嫣红的胭脂沿着眉骨挑上去,细细地勾勒出妖娆的花纹。

唯一的缺憾就是她脸色过于苍白,以及身量尚未完全成型的稚嫩之气。奇异的是,那种稚气却不与她的妆容犯冲,倒像是正要抽出花蕊的芙蓉,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味道。

姚云狄半天说不出话来。

或许他记忆里的太九不是这种模样的。

太九应该像小白兔一样,怯生生柔软软,说话都不敢大气,她的美丽是不张扬而且令人舒缓的。

绝不是……绝不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女,带着一种类似毒花的美丽,双眼迷离忧郁,仿佛一个破碎的梦。

这种眼神,曾让他午夜梦回,辗转反侧,茫然不解其味了十几年……

“……爹爹?”太八见姚云狄双眼发愣,场面忽然冷了,不由小心翼翼唤他。

姚云狄猛然回神,竟带着几丝尴尬,笑道:“真是许久不见,孩子们都这样大了,变得如此漂亮。几乎认不出来。”

说罢,他拍了拍太八的肩膀,点头道:“好小子,个子都比我高了。你们爹爹真是老了……”

太八笑道:“爹爹哪里老,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寿辰之日,可不能说老。”

姚云狄也笑道:“不错,不错!确实不该在今日说老。看到你二人出落的这般人才,爹爹倒一时感慨起来了……来,先坐下,喝茶。太八,听说你最近在研学堂跟着赵先生念书,可有长进?”

太八答道:“孩儿不过念几首诗玩玩罢了,说到做文章评大事,却万万不能的。”

姚云狄道:“天下文章何其多,却大多是治国平天下之大论,我等商人世家实在是用不着的,不看也罢。还不如学点记账和做生意的东西,姚家这样大,总不能连个会算帐的孩子也找不出来。”

太八揣度着他的意思,心中不由砰砰乱跳,不敢回答造次了,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孩儿一定尽力去学……”

姚云狄点头,又与他说了半天闲话,这才转头望着太九,看了半晌,笑道:“太九,最近身体如何?你先前那场大病,可把大家都吓到了。”

太九垂头恭敬地说道:“孩儿不孝,让爹爹心了。如今已是大好,只是受凉了还会有些咳嗽,无大碍。”

姚云狄道:“咳嗽可不是好事,去和陈先生说,让他每月给你多开一味香雪润肺丸。否则小毛病拖久了,便要成大病。”

太九答了个是。

姚云狄一时想不起还能说什么,只看到她的脸,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像,太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怎么竟忘了,她是她的女儿,原来,她是长着这般模样。那眉,那眼,那唇……先前怎么会没看出来?

甚至连那嘴角边隐约的嘲讽笑意都一样。

他真的差不多快忘了,这种神情。如今陡然旧梦回袭,令他不愿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不愿去想帷幕后还藏着一个神秘的客人,更不愿去想那位客人会用怎样的目光来打量这两只肥羊。

他不愿去想,甚至后悔让他二人来这里。

他与二人随意聊了一点家常,见帷幕后那人没甚反应,便清了清喉咙,道:“好,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太八太九都有点惊讶,他叫他俩过来,难道就为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真真奇怪。

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不能露出来,他俩只得欠身道:“父亲万安,孩儿告退。”

太九一直走到门口,正要去推门,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别走呀。呵呵,我就说,姚老藏着宝贝不让咱们看呢。”

他二人急忙回头,却见那厚重的紫色帷幕忽然被人揭开,一个装丽人从里面缓步走出。

她约有三十上下的年纪,弯眉凤眼,满身的华美,通体的贵气,乍一看令人目眩,不敢逼视。

她一直走到太九面前,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太九不由打个寒颤,这初夏炎热天气,她的手居然比冰雪还要冷。

“这位小妹妹想必就是太九了,难怪姚老成日家在咱们面前说自己一双好儿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九一时无言,不知怎样答话。

姚云狄在旁低声道:“叫却姨。”

太九立即从善如流,叫了一声:“见过却姨。”

却姨急忙将她扶起,又仔细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回头对姚云狄笑道:“姚老有个好女儿啊,倒不如做我家媳妇吧?我欢喜的紧。”

姚云狄知道她话里有话,心中不由微微一滞,竟是不愿。

他笑道:“却姐真是说笑,她还小呢。再大一些,却姐若不嫌弃,便领走吧。”

却姨但笑不答,只拉着太九的手问长问短,又拉着太八问他年纪生辰,喜欢吃什么。

姚云狄背着双手,沉吟良久,忽对墙角做了个隐秘的手势。

角落里黑影一闪,一直等候吩咐的人奉命悄悄出去了。

铅华淡淡妆成(二)

“说起来,若不是今日刚好赶上姚老的寿辰,只怕我还见不到这两个孩子呢。”

却姨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喝茶,她笑语嫣嫣,神采飞扬。

“姚老总是这样小气,好像怕我们欺负他宝贝女儿儿子似的。我们可是疼爱都来不及哟。”

太九只是笑。这种情况下,除了笑,他们说什么都不好。

姚云狄也笑,说道:“小孩子年幼,不懂礼数,就怕冲撞了贵客。你们也是难得来府上喝一杯茶,却原来打着这种心思,倒不好教孩子们不来了,好像我小气一样。今儿就把孩子们都叫来,可没话说了吧?”

说完他便作势要下人去传话。

却姨急忙止住,嗔道:“年纪大把了还禁不起玩笑!不过说着玩而已。你这风流种子,生了那一百来个小孩儿,个个都来,厅里还有坐的位置么?”

姚云狄道:“倒别让却姐说我藏私,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我孩儿虽然多,懂事的只有那么几个,其他蠢物,不见也罢了。”

却姨伸出一白嫩修长的手指,作势在他口一点,娇笑道:“还好意思和我卖弄!越发不成体统了!我是那山大王呢?巴巴赶来看你家小孩儿,抢走了炖汤喝?今日也不知是谁过大寿,把一干客人撂在大厅里干坐,专来这里和我磕牙。”

姚云狄唤人为她填茶,一面又道:“几十年的交情,让你和那些人干坐,我才真是不成体统了。你既这样说,瞅着天色也不早了,倒不如摆宴正厅罢?”

却姨拿眼瞅了瞅太九,再看看太八,便勾出一抹笑,柔声道:“也罢,你家孩子都是冰雪堆出来的玉人儿,没得被我们这些腌臜老太婆老爷子给带坏了。改天有空再带了见面礼来看他们罢!”

原来她知姚云狄心中舍不得他二人,只当是奇货自居,要更高的价。这两个孩子都是冰清玉洁的大家龙凤,那通身的气度就是外人怎样也学不来的,若要了去,好好调教几年,再难的任务也必然能顺利完成。

这样的人物,多出价又有何妨?

谁知那姚云狄却赔笑道:“却姐又拿我寻开心呢。却姐要来看他俩,还带什么见面礼?没得折杀了两个小辈。他二人年纪又小,又没见过世面,不小心得罪了您老人家,倒惹了一肚子气,只求您老别放心上。”

他这样软绵绵地把她的抬价给抵回去。

却姐不由诧异。

原来真的是不放人。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姚老言重了。贵府公子小姐都是雏凤稚鸾,万中无一的人物,我这个老婆子又怎么舍得与他们较真。”

姚云狄一时接不上口,知她恼了,他只当作不知,正要吩咐下人带路去正厅摆宴,却听外面有人报道:“启禀老爷,宣四小姐来了,外院的下人说没老爷的传唤,不放她进来,这会她正在门口争执呢。”

众人都是一愣。

姚云狄先是一愣,跟着却眉头一舒,笑道:“快请进来。”

说罢他回头对却姨说道:“小儿无礼,让却姐见笑了。”

却姨懒洋洋道:“这也没什么,父亲寿辰,她来庆贺,天经地义。倒是个机灵聪敏的孩子呢。”

太九听他二人说话,大约猜出姚云狄没有传唤宣四,她是自己大着胆子硬闯过来的。可能是仗着有客在,姚云狄不能把她怎样,不如釜底抽薪赌上一回,赢了就受宠,输了就进黑门。

她不由暗暗佩服宣四的勇气。

太八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宣四姐胆子可真大,你看爹爹好像很开心,她算是赌对时机了呢。”

太九没说话,只慢慢把手了抽回来。

没一会,门帘便被人掀开,一团丽影徐徐走进来,对着姚云狄躬身下拜,口中说道:“宣四见过父亲大人,愿父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今天打扮得非同寻常,一身明纱石榴裙,外罩嫩红水衫,头顶盘着灵蛇髻,白嫩的额头上坠着一点紫水晶,倒显得她唇红齿白,神焕发,与平日朴素淡柔的形象大异。

太八又凑到太九耳边,轻笑:“人要衣装,她原来打扮一下也是个美人儿。”

姚云狄果然眼前一亮,笑道:“不须多礼,起来起来。来,见过你却姨。”

宣四刚站起来,听他这样说,便急忙又拜倒下去,口中甜甜叫道:“宣四见过却姨,却姨金安如意。”

却姨笑吟吟地磕着茶杯盖,柔声道:“快起来,可怜见儿的。姚老的女儿都和玉雕出来似的,真让人羡慕。”

宣四却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她今日孤注一掷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这时哪里还有装羞涩的想法,当下接口笑道:“却姨才是,我几乎不忍心叫姨,分明是我姐姐的年纪。宣四第一次见到却姨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却姨本来懒懒的,听她这样说不由来了点神,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喜道:“好个伶俐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宣四便垂头走过去,迎面看到太八太九,她一愣,跟着浮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仿佛是羞恼,仿佛是鄙夷,最后变成隐忍。她装做没看见他二人,径自走到却姨身边,被她握住了双手。

这边宣四百般顺着却姨的话去说,竭尽全力地讨好她和姚云狄,引得她格格乱笑。那边太八太九也不知能不能走,只得干站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一直和宣四她二人说话的姚云狄好像终于发现他俩,便挥了挥手,道:“你们……”

话没说完,却听门外一人笑道:“好热闹,可是我错过了什么?”

那声音低柔魅惑,勾人魂魄,太九一听,仿佛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她头顶,几乎忍不住就要回头去看。

她忽地想起那晚那人说的话: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总之任何事,你都给我忍住了。

她僵硬地把欲转过去的头颅硬是别了回来,强忍住全身肌的颤抖,不露出任何异常的表情。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这样做其实本没必要,因为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那人吸引了过去,没人看她。

太八半惊艳半讶异地张着唇盯着那人,看上去有点天真的蠢样。

姚云狄双目发亮地看着那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柔和恬然。

宣四双眼都看直了,眼底有什么东西在跳跃翻腾,她正说话说到一半,陡然停在那里,也没人发觉。

却姨一下子绽开笑颜,炫目之极。慌忙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过去,抓住那人的手,娇嗔道:“是你!你总算来了!我方才还想着,你要是不来,姚老的这个寿辰还办的有什么意思?”

那人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乌发如云,双眸如星,长袍斑斓,眼底一朵妖娆樱花,不是穆含真穆总管是谁?

他往每个人面上含笑望了一眼,太九只觉他的目光仿佛温暖的春水,被他看一眼,竟是说不出的舒服快意。他多看了太九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只当办个寿辰很容易么?吃一顿就走人?那菜谱、分配、大小厨房、上菜顺序、酒水、碗碟……哪一样不要人管?我忙了一早上,你还打趣我。”

却姨在他面前竟如同一个豆蔻年华的含春少女,红着双颊娇嗔:“偏你有那么多话!姚府里难道连个管饭的人也找不到?都让你来忙,姚老也真是小气。”

姚云狄故意苦笑道:“却姐,也不必这样说我吧?刚见到穆先生便赶着抱怨我。”

说得却姨笑起来,抓着穆含真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坐一起,她又娇声道:“好些日子不见,想我不想?你这没良心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枉费人家这样挂心你。”

穆含真柔声道:“乖却儿,有些话只说给我一人听便好。别叫人偷听了去,没趣味。”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羊脂玉簪,亲手替她簪在发髻上,又道:“上次去了天山回来便要把这送你,偏生又有急事赶去杭州,总算今日见了你,这礼物也算送到佳人手上了。”

却姨面上绽放出光彩,伸手去那簪子,触手温暖,心中不由甜丝丝。

穆含真又道:“这是天山暖玉,夏天感觉不出,冬天放在心窝那一块,暖和。”

却姨又拉着他说了半天悄悄话,面上神情甜蜜之极。

太九见他二人情状,俨然是一对情人,心中不由默然。加上姚云狄叫她却姐,穆含真却能叫她小却儿,乖却儿,尊卑也不当一回事,真真奇怪。

却说穆含真进来之后,宣四便再没话的机会,只能静静在一旁做摆设。见太八太九也默默站在旁边,她不由走过去,低声道:“你们怎么也会来这里?”

太八心直口快,直接道:“是爹爹让我们来的。”

宣四面上神色有些难看,半晌,口中冷笑道:“不是说谁也不许出来么?他为何单叫了你们?”

太八摇头:“不知道,叫过来只说了两句家常,就让我们回去,不想那个却姨……”

他正要把经过和盘托出,太九却打断他的话头,淡道:“既然知道谁也不许出来,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爹爹也叫了你?”

宣四被她问得脸色发白,忍不住要发作,又往穆含真那里看了一眼,强忍着低声道:“你是做什么?想笑话我?嘲笑我妄想出人头地?不择手段?”

太九却缓缓摇头,悠悠说道:“不,我一点也不想笑话你。我很佩服你。”

她望着穆含真的背影,心中百味横陈,背后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知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滋味。

良久,她忽然迈步往他们那里走去,躬身轻道:“爹爹,既然有贵客到,孩儿们便告退了。”

三人猛然打住话头,一齐回头看着她。

姚云狄眼神有点复杂,看了她一会,才点头道:“……嗯,好。你们下去吧。”

却姨忽然笑道:“那宣四丫头呢?留着陪我说说话罢,我欢喜她的紧,是个伶俐孩子。”

姚云狄顿了顿,便道:“宣四,留下来陪你却姨。”

宣四面上放出光彩来,仿佛得胜的将军,昂首走过去,看也不看太九,直接坐到却姨身边了。

却姨攥着她的手,笑道:“要我说呀,十分好的样貌,倒不如七分的口才三分的装扮。这孩子和我投缘,认她做干女儿,姚老以后可别责骂她。”

姚云狄心中明白她选了宣四,暂时放过了太九太八,但只怕这两个孩子的名声很快会传出去,到时候,海老也好,山老也好,都会知道他姚云狄家里养着两只奇货,舍不得放。

这情况糟糕的很。

不能落了他人口实。

他看了看太九娇若奇花的脸庞,终于狠了狠心,道:“含真,你先把太八太九送回去。这两个孩子年纪小,要学的东西多,你得空了便教导他们罢。”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太八太九都一头雾水。

穆含真转过头来,对他二人微微一笑,道:“如此,是穆某的福气。”

铅华淡淡妆成(三)

穆含真有一头好长的乌发,头顶不过简单挽个白玉簪,其他的全部披散在背后,犹如一匹上好的黑绸,几乎要垂在地上。

他走路的时候简直脚不沾地,宽大的袖袍缓缓拂动着,好像在飘,或者是——飞。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能一瞬间令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其上的那种人物。

这种姿容仪态,或许世上再也没第二人能拥有。

更何况,他还藏了无数个秘密。

太八太九尾随在他身后走着,仿佛受了他的影响,都不敢把脚步放重了,那般轻飘飘地,随着他飘回了院落。

太八几乎看痴了,忽而想起他是当日戴着面具唱戏的人,不由心念意动,拉着太九的袖子和她咬耳朵:“你猜他有多大?”

太九正是心神激荡的时候,本听不清他问了什么,便是听清了,也懒得搭理,只随口轻道:“……谁知道……”

太八叹道:“他又会唱戏跳舞,又是总管,还长得这等模样……老天何其不公平。这种能干的人物,起码也得有三十而立了吧?可我看他也比咱们大不了多少……太九,你在听我说吗?”

太九见穆含真停了,也跟着猛然停下,口中又说道:“……谁知道……”

太八见她心不在焉,不由懊恼,还想缠着她把目光抓回来,却听穆含真在前面柔柔笑道:“八爷和九小姐不必拘谨,穆某不过是奉命行事,绝不敢有任何越礼之处。所谓的教导,确实折杀穆某了,八爷和九小姐天资聪颖,又岂是穆某能略及的,不过错蒙老爷厚爱,羞言教导二字,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太八见他谈吐清雅,凤声呖呖,眉宇间隐约含笑,带着一股妩媚的味道,不由早痴了,浑身跌软,哪里还能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笑道:“哪里……穆先生过谦……”

穆含真笑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犹如温暖的春水,早把他灌醉了。又看看太九,她脸色苍白,嘴唇却是血红,眼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微微一笑,说道:“老爷厚望,穆某也不敢推却,只有尽力便是。两位有什么问题,尽管提,穆某一定如实作答。”

太八按捺不住,急急问道:“穆先生……现在就可以问吗?那……我想问你今年多大?哪里人士?可否娶妻?”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还嫌不够,一时却又想不起别的,只怔怔看着他。

穆含真对他的直率倒也不恼,只轻道:“穆某经历贫瘠,无甚可说的。但八爷既然问了,我便只有回答。穆某今年二十有六,祖籍杭州,尚未娶妻也暂无此打算。八爷可还有想问的?”

太八终于也觉得自己聒噪了些,他转头看看太九,她抿着唇只是不说话,可眼睛却亮的出奇。

“九小姐呢?”穆含真笑吟吟地看着她。

太九几乎要把话脱口而出:“你是——”

忽然飞快打住,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穆先生,敢问爹爹请你教导我们什么?”

穆含真往四周看了一圈,下人们立即识相地退了。

他垂手理了理袖子,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说来也不难,任何人都能学会的。但学的好不好,就难说了。恕我直言,八爷和九小姐也罢,府里的各位公子姑娘也罢,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老爷舒坦。穆某要教的,不过是如何让老爷舒坦,以及……更舒坦。”

说到这里,太八嗤地一声笑了,懒洋洋地说道:“神秘兮兮的,我还当什么呢!让爹爹舒坦虽然不简单,可也没那么秘密吧?自己的儿女,哪里有不爱的,我们能多陪陪他,说话令他开心,也就是舒坦了。”

“哦?八爷倒是有心。”穆含真眯眼笑得像只狐狸,“前几个月这个院里可是少了近一半的人,八爷难道忘了?”

太八皱眉道:“那是因为他们触怒了爹爹,不知报答养育之恩的人,被驱逐在外又有何可怜?”

穆含真慢吞吞道:“八爷又怎么知道何时会触怒老爷,而何时不会呢?”

太八还想说,太九一把拉住他,道:“那就请穆先生教我们不会触怒爹爹的法子。”

穆含真笑道:“不难,两位请看这里是何处?”

他二人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一个大花园里,周围密密麻麻种了无数花朵,有红有紫,在这初夏时节居然开得如火如荼。

花尽头立着一栋纯白的,用汉白玉堆砌出来的楼。

风卷过时,花瓣纷飞,映着那纯白的小楼,有一种宁静馨香的美。

太九失声道:“晴香楼?这不是……”不是太双的住所吗?

穆含真点头:“不错,晴香楼。自从太双小姐之后,楼里一直空着没人住。不过今儿开始,两位就可以住下来,成为这晴香楼的新主人了。”

太八一时兴奋,谁也都知道住进晴香楼意味着什么,就算那宠爱只是一时的,也好过平淡如水最后被送出去。

但他很快就觉出不对劲了。

“等等……你是说,我和太九住进去?”

穆含真还是点头:“不错。”

太八涨红了脸,嗫嚅:“可……可不是男女七岁不同桌么……太九她……我……我们怎好……”

穆含真笑得风轻云淡:“什么怎好?八爷不愿住?”

“不是!但……爹爹怎么会……那个……男女……”

太八一脑子乱七八糟,简直不晓得要说什么。

穆含真道:“不错,男女。就因为男女,才让你们同住。八爷那样聪明,怎会不明白穆某的意思。不单同住,还要同食,同浴,同床。”

太八惊得跳起来,却听叮地一声,却是太九一直握在手里的冰如意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三四截。

她脸色惨白如纸,怔怔看着地上的碎片,半晌,才叹道:“……可惜了一块如意。”

她抬脚将那碎片踢开,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什么报复,什么计划……太荒谬了。

她果然不是那种人,她做不到,果然也只能一辈子做个被人唾弃的懦夫。

算了吧,放弃吧。姚云堰本是个疯子,她怎么和疯子斗?怎么能?

“九小姐。”

那如水如酒的嗓音唤住她。

“九小姐,你如此聪敏,该知道老爷的想法,何必任呢?”

她猛然刹住脚步。

这是威胁。

不错,威胁。

他在警告自己,如果此刻不顺从,日后必然要吃更大的苦头。眼下正是受宠的时候,他们的遭遇就已如此,可想而知如果触怒了他,更过分的事情也未必没有。

是忍受着侮辱,心中藏剑?

还是把头埋进沙土里,被蹂躏一番凄凉的死去?

太九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娘亲惨死之时灰白的脸,她麻木地看着那个杀死自己的人。

只有卑微到了极致的人才会这样看仇人。

他们已经没有感觉了。

难道就这样死去?和娘亲一样?

不、不……

她心中陡然泛起一股狠劲,决然而且凶残的。姚云狄暴戾的血统在她体内沸腾起来。

怎么能甘心。

怎么可能!

太九木然地转身,弯腰,将一截碎如意慢慢捡起来。

“我明白了,穆先生尽管教导便是。”

她把碎如意用帕子包了,放进袖袋,一面淡淡说着。

穆含真温柔一笑:“这才是好姑娘。来,咱们进去吧,坐下慢慢说。”

后来他说了很多很多,可具体是什么,太九已经不记得了,也可能她一直都没听进去。

他也一直没解释,为什么这样就能讨姚云堰的欢心。她和太八一起住,过着夫妻一样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就叫做讨欢心?

可是她没问,太八也没问。

或许这府里发生的一切,再离奇古怪,也不需要问,照做便是。

这就是姚府孩子们的道,他们的真理。

穆含真临走之前把太八单独叫出去密语一番,他回来的时候连脖子都是红的,正眼也不敢看一下太九。

倒是太九干坐了一会,反倒没之前那么激动了。

她起身看了看华美的房间,轻道:“还是第一次来晴香楼呢,要不要到处看看?”

太八埋头想心事,乍听她一说,愣了一下,才犹豫着点头:“……哦,好啊。”

晴香楼和别处最大的不同就是有个大花园,而且有单独的小厨房可以做饭。

至于房间的华美致,格局的巧妙,倒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太九默默在花海中走着,时不时摘两片花瓣放在手心里搓,搓碎了再扔。

太八也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沉重心事。

一直走到了一弯碧蓝的小湖旁,那里立着一个亭子,居然也是汉白玉的,亭中石桌上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点心,后面乖觉的下人见他二人在亭中歇下,早已送上新沏的白茶,远远躲在了后面。

太八倒了两杯茶,却不喝。自从穆含真走了之后他就不说话,一直皱着眉头想心事,甚少见他这种忧虑稳重的样子。

太九拈了一颗葡萄,咬一口,忽然轻道:“太八。”

太八应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太九将葡萄全塞嘴里,过一会,才幽幽说道:“太八,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话从她这样一个袅娜纤柔的少女口中说出来,着实令人想笑。

太八咧开嘴,却笑不出来,眼睛里一阵热辣。

他失笑地了太九的脑袋,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拥进怀里。

良久,他才低声道:“太九,这话应该由我来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所以……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如今也只能相信这句虚幻的话了。

两个孩子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还舍不得离开,仿佛互相的肩膀和怀抱,就是这寒冷的初夏夜中,唯一温暖的地方。

铅华淡淡妆成(五)

迷迷糊糊中,他快要睡着。

初夏的深夜,说到底还是有些凉,他扯了绸被搭在肚子上。

太八睡觉一向不老实,手脚乱放。然而毕竟心里存着事,他睡得不踏实,总想着太九来了该如何。

迷蒙中好像她来了,他又醒了,耳边传来穆含真的话。

他面红心跳,心里九十九个不愿,却有一个欢喜,待要抬手去抱她,却抱了个空,不由一惊,猛然睁开眼,窗外打更,已过了四更。

天色已然蒙蒙发亮,幽蓝的晨光,似明非明。

太八伸手去,枕边是空的,他揉着酸涩的眼翻身,却见屋内香烛燃尽,玉鼎里的甜梦香袅袅上升,一屋子的甜蜜。

八仙桌旁趴着一个人,枕在自己胳膊上似乎睡熟了,肩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太九!

太八猛然坐了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奔过去推她:“太九!别睡这里,会着凉的!”

她迷糊地答应一声,抬头看他,眼里睡意朦胧,还没清醒。

太八攥着她的手,只觉冰凉,心中不由万般后悔,叹道:“我……我真是糊涂了!来,上床去睡!”

说着便去拖她。谁知她却摇头:“不去了。太八,你会不安心的吧?与其两人都睡不着,不如你睡安生些。”

太八心中百味横杂,喉咙里又辣又苦,居然说不出话来。再想起方才那个春梦,他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半晌,他才道:“你……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觉都睡不好,活着还有啥意思?你我……好容易来到如今这般田地……太九,你不需要为我想太多的。”

太九撑着下巴,看着他,片刻,方道:“穆总管下午和你说了什么吧……我能猜到。”

太八默然。

“太九……”他蹲在地上,抓着她的手,低声道:“就算……是爹爹的意思,可我……可我亦有自己的想法。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若是……爹那里有什么责罚,让他责罚我好了。我不愿伤害你,是我的事。我疼惜爱护你,也是我的事。我想过了,就算是爹爹也……我会求他,和他好好说。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太九、太九你听我说,我在这里,我绝对不会背弃你。天塌了,我也替你顶着……”

他说到哽咽。这从心底挖出来的话,让他感到疼痛无比。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抓住了他。

倘若天当真塌了,他也顶不住。男子汉理当顶天立地,可那天太厚,地太硬,纵然是粉身碎骨,也无力维持。

但还能如何?他也只有这样说,这样做。身体化如齑粉也只能这样了。

为了太九。

是的,为了太九,他的妹妹,他心中有着奇特地位的少女。

太九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好……我们一起顶……大不了,一起死。”

滚烫的水滴滴在太八手上,他又是震惊,又是茫然,心里的情潮变成一只受伤的兽,嘶吼翻腾,弄得他遍体鳞伤。

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她。一手在她脸上索,把纵横的泪水抹去,它们烫伤他的手心。

他奇迹般的似乎充满了勇气,用尽全力去拥抱她,低声道:“大不了,一起死!”

日子过得犹如流水,一转眼夏天便快结束。

姚府里,这一个夏天似乎发生了许多事。

一来太八太九两人同住进了晴香楼,且住进去之后就甚少见到人影,仿佛从姚府里销声匿迹了一般。

二来宣四似乎拜了个贵人做干娘,每日家三拥四簇地进出姚府,见人三句话里必然有一句:我干娘如何如何。有略知情的人说,她的干娘连爹爹也要忌惮三分,对宣四更是疼爱入骨,她如今这般张狂模样,渐渐有不把姚府放在眼里的趋势,倒也让人无话可说。

三来兰三儿宣五他们被赶出院落,肇事的兰双却出乎意料受宠起来,不单从较远的院子搬到了原来太八住的朗星院,爹爹甚至给他特权进出自己的书房院落,他每日跟在穆含真身后办事,俨然成了总管第二。

这番事情大起大落,不由让人感叹人生际遇无常。

却说八月十五快要到,中秋团圆,姚府里自然也要摆宴庆贺。

太双那事之后,姚云狄几乎就没在院落里搞过什么聚会,那次的寿辰也是乱七八糟。这次总算得了个好名头大家聚在一起,众人便卯足了劲去准备,只盼能像太九他们一样,一夕之间宠爱无限。

中秋夜,宴设海棠厅,孩子们早早便到了,姚云狄倒不似往年迟来,也一早到了。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面上一直挂着笑,孩子们便大着胆子围着他说长说短,一会爆发出一阵笑声,倒也有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

没过一会,报穆含真和兰双到。姚云狄听说,便笑道:“不错,咱们府里两个总管都来了,一大一小,这才热闹。”

众人也不知他是玩笑还是真话,只好跟着讪讪地笑,想起兰双无缘无故攀上高枝,居然能做了穆含真的下手,要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

他那人以前便是疯疯癫癫,兰五没死的时候他兄弟俩感情并不好,他整日就是喝酒,醉了睡,睡了醉,不过仗着容貌漂亮些,居然也能在这院子里住了一年多没被赶出去。兰五有什么话都不与他商量,倒把那宣五宣六当作亲生兄弟一般来对待,偶尔还抱怨兰双脾气古怪,与他无话可说。

谁想兰五白信了人,听兰双那天的口气,居然是宣五宣六在背后嚼舌,害得他自杀身亡。一直疯疯癫癫的兰双却替自己的弟弟报了仇,世事也当真奇妙的紧。

话说穆含真领着兰双进来,人未到,声先传,笑道:“好热闹!莫非把月饼都吃了,商量着不给咱们留?”

众人闻说都笑倒,姚云狄呵呵笑着,指着他:“不错,今年的月饼就没你俩的份了。自个儿去外面买罢!”

穆含真一直走到他身边,拈起一块月饼,道:“外面的哪有府里做的好吃。我且偷一块来尝。”

姚云狄也撑不住笑靠在太师椅上。早有下人替他二人安排了座位,捧上桂花酿和月饼。

众人见兰双也不笑,面上淡淡地,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倒与平时的癫狂样大相径庭,心中也诧异。有人暗猜是否他有什么奇才,石中藏玉,才被爹爹重用。

姚云狄先与穆含真说了几句闲话,这才转头过来看着兰双,半晌,道:“跟着穆先生做事,可还习惯?”

兰双恭敬地答道:“回爹爹,孩儿还有许多不懂的,只盼能向穆先生多学一些,不辱爹爹厚望。”

穆含真笑道:“别听他瞎谦虚。兰二爷聪明的紧呀,算帐,人事,酬劳,都搞得一清二楚,我这个总管都可以每天晒太阳发呆了。老爷,您总算给我派了个好助手。”

姚云狄挑眉,望了一眼含真,他微笑点头。他便说道:“如此真是不错,那就麻烦穆先生多多教导他。总算姚府子女中,有个有出息的。”

众人不由又羡又妒。他们受宠,最多也不过像太双那样,住进晴香楼,每日逗爹爹开心,只求不被赶出去,兰双这次的福气大了,看爹爹的意思,以后姚府放在他手里也不出奇,这又是何等的机遇!怎么白白竟让这酒鬼捡到了。

说话间,又有人报:“太八少爷,太九小姐到。”

姚云狄微微眯眼,转头去看,就见一双玉人款款行来。

太八今日穿着玉色长衫,头顶带着流云攒金冠,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俊朗无俦。

他本是混血,亲娘是波斯一名舞女,据说艳光四,美得不似凡人。姚云狄当年去塞外办事偶然遇见,按他的风流子,哪里有放过的事情,当下强行抢回来带到中原,宠爱了一阵子之后又闲不住去找别的女人。

那波斯舞女是个烈的,几次三番唤不回他,说多了暴躁的姚云狄还动手就打,最后一口气过不来,吞金死了。

太八的眉宇间有六分像他娘亲,碧眼浓眉,带着一种烈火般的艳丽,却有四分带着姚云狄的影子,英武俊美,不怪他如此夺人目光。姚云堰自恃见过不少绝色,却也没见过他这种的。

当下他便笑道:“好小子,又长高了!快过来,坐我这里。”

太八先携着太九跪下,齐声道:“爹爹万福金安。”这才起身走过去。

姚云狄拉住他的手,笑问:“书念得如何?若是把算帐学好了,改明儿跟着你兰二哥吧,多一个人做事也是好的。”

太八答道:“回爹爹,孩儿还没把帐学好,那出账入账赊账委实有些难,孩儿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姚云狄回头看一眼穆含真,道:“不明白的去问穆先生,让他教你。”

穆含真闻言,抬头有些慵懒地看了看太八,微笑道:“穆某不敢吝啬,八爷想学什么,但说无妨。”

太八一下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心中一紧,又有些心虚,只怕后来爹爹责怪,这会只能强笑应付:“那就劳烦穆先生了,太八感激不尽。”

姚云狄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身边那个如花少女的身上。他不想看,亦不敢看,仿佛她是他的一个弱点。

太九今日穿了和太八一样的玉色长裙,乌发垂肩,委实美得令人透不过气,下人们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依稀觉得她身上多了一种什么味道,迷离的,缠绵的,具体要去描述,却又没了语言。

她和太八,一人目若朗星,一人肤色如雪,又穿着一样的衣服搭配,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暧昧,加上众人都知道他二人其实一起住在晴香楼,那想的便更多了。只是爹爹这样安排,谁也不能说什么。

姚云狄不理会她,不代表别人不理会,那穆含真便说道:“听说九小姐前几日染了风寒,近日可大好了?”

他这样一说,姚云狄也只得转头看她,心中迷迷茫茫,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半天,才低声道:“怎么又生病了?你未免太不爱惜身体。吃过药了吗?”

太九垂头柔声道:“谢穆先生关心,回爹爹的话,孩儿已经大好了。只是前几日贪凉快在湖里泛舟,下次再也不会了。”

“唔……泛舟。”姚云狄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多年前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难道是那初为人妇的少女面上那一抹羞涩的红晕?

他轻道:“泛舟好啊……下次一起去。”

太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姚云狄心中却是一阵刺痛,不知怎地,没打采起来。

气氛一下子变冷,众人见他意兴阑珊,也跟着没意思起来。

正宴还未开始,又不好告退,只能在肚子骂太九不识时务,莫名其妙惹得爹爹不快。

说来也巧,这时正好有人报:“宣四小姐到。”

宣四一直是个能言善道的,她来,这场子才有救。

众人都是心中一喜,往门口望去。

她人未到,笑先闻,一路大笑过来,肆无忌惮,高声说道:“迟了迟了!哎呀,干娘留我喝酒,爹爹的宴席差点赶不上,千万赎罪则个!”

说完人影一花,她穿着石榴红的百褶裙,无比艳丽,无比抢眼,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姚云狄的眉头微微一皱,谁也没看见。

青烟翠雾罩轻盈

青烟翠雾罩轻盈(一)

宣四摇摇摆摆走上来,弯腰行礼,谁知忽然踉跄一下,眼看要摔倒。

她身后的丫鬟千鸾赶紧扶了一把,口中轻呼:“姑娘小心!这酒可喝高了罢?不如早些去休息。”

宣四推了她一把,皱眉道:“你罗嗦什么?中秋节的礼还没拜,爹爹在上面坐着呐!”

说罢歪七扭八地拜倒,口中笑称:“爹爹万福金安,合家团圆。”倒好似她不是姚府的人一般。

众人见旁人都不敢带丫鬟,偏她带了一个,还在爹爹面前大呼小叫,不由骇然。有的却也佩服她,说到底她有个厉害干娘,又宠着她,这可是谁也盼不来的福分。

姚云狄淡淡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视线。他吹了吹桂花酿上的浮沫,轻啜一口,才道:“怎么醉的这样厉害。先下去歇息吧。”

宣四笑吟吟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太八身边,满身的酒气,笑道:“不碍事。中秋节本该聚在一起热闹一番。爹爹你不晓得,方才在干娘府上听戏,那个唱小旦的居然认识咱们穆先生呢!说是在京城唯春院见过他……你说这事巧不巧?”

唯春院却是个梨园,专门培养戏子的地方,上不得台面。众人听说都变了脸色,暗暗去看穆含真,他却纹丝不动,好像本没听见似的。

姚云狄看了她一眼,说道:“醉的不轻,你干娘灌了你多少酒?”

宣四抓着月饼吃,口齿不清地道:“也没多少,我可没醉!就是好奇怎么人人都认识穆先生。啊……干娘还让我留着喝汤,我没答应,爹爹这里还有宴席呢!我赶着回来,她还怪我……你说这算什么事啊……”

姚云狄微微冷笑:“留你便留下了,何必赶着回来。倒让你干娘不痛快。”

宣四笑道:“这怎么行!爹爹的宴席怎么能缺……再说我也有段时间没和兄弟姐妹们聚聚说说话了……”说着她一把拉住太八的手,脸色酡红,口齿不清地说道:“听说太八太九都住进了晴香楼呢!爹爹也真是……自己儿女上也糊涂,怎么就两个人一起住那香喷喷的院子?也不嫌挤……”

这时席上已经没人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她,也不知她是真醉还是假醉,那话说得比刀子还利。

太八的脸色很不好看,当众又不好用力甩开她,怕闹得更难看,只得一点点把手拽回来。

宣四兀自不知,还在乱七八糟地说着:“我……我还忘了说,爹爹……干娘家也有个水上的戏台子,在外面呢!竟比咱家的还大上一圈……你说……下次让穆先生……去那上面唱戏,可得有多风光啊?”

太九见她自从进来就开始胡言乱语,表面似乎是吹嘘自己的干娘有多厉害,实际却又不是。她话里处处针对穆含真,又明里暗里去贬姚云狄,这种锋芒毕露浑身是刺的样子,还真不像宣四。

却不知她那个干娘却姨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把好生生一个姑娘折腾成这样了。

她细细看她,宣四脸上似乎新擦了粉,雪白光亮,但眼底那块却微微发红——咦?她哭过?

太九心中微微一惊,又见她嫌热,甩着袖子扇,细长的脖子转动间,从衣领里透出一点血痕来,她穿了大红的衣服,不十分仔细去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又是惊骇又是奇怪,难道这个干娘认得有古怪?

再想想这段时间的遭遇,也着实诡异,感情再好的干女儿,也不至于隔三差五地把她叫过去。先时宣四得宠,还知道谦让,后来才渐渐放肆起来,颇有不把姚府放眼里的味道。

她忽又想起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听见那人对自己说:姚云狄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黑门红门,你真了解那是什么吗?

她越想越觉得古怪,这姚府里越发带着一种妖异的神秘感,似乎背后藏着什么巨大的影,她却不着头绪。

何况兰双的事情也太突然了,兰五的死那么怪异,爹爹却毫不顾忌,又重用兰双,难不成还真打算把姚府交在他手里?还有太八……他每次见面都督促他好好学管账,这又是什么意思?

从宣四嘴里听来,却姨是个家世显赫的人物,好像比爹爹还尊贵那么些。那么或许两人有生意上的往来,爹爹受制于她,所以不能对宣四的放肆怎么样。

但,商人……却姨真是商人吗?那满身的贵气,谈吐间的气派,不像是商人,倒像是……

太九脑子里闪过一个词,她同时亦被自己的想法吓到。

不能想下去,至少不是现在。

她隐约感觉自己到了禁忌的边缘,还差那么点确认一切就能理顺。

在这个妖孽横生的府里,谁能给她最后的确认和答案?

她望向穆含真。

她知道他,知道他。他和她之间有个秘密。

这个人一定会告诉她的,先不管他的身份,目的,太九一厢情愿地把他当作正义的救星。

他是好人,一定是。因为他帮着自己。

穆含真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回头深深看着她,良久,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太九觉得仿佛满园的花都绽放了。

她控制不住地面红垂头,又忍不得,再看他。

他眼底的樱花似乎红了许多,妖娆欲滴的一点红,简直像浓浓点了一颗胭脂。

奇怪,上次没那么红的……

太九没有多想。

她看到穆含真伸出食指放在唇上,做一个噤声的姿势,之后又是温柔一笑,转头不再看她了。

却说宣四叽叽喳喳说了好多,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姚云狄脸色黑不黑。说到后来又开始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太八终于看不下去她那放纵嚣张的样子,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宣四姐,你醉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揉着眼角,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忽然正了脸色去看他,两眼直勾勾地

太八不由万般后悔自己去招惹她。

宣四瞪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懒洋洋地说道:“你和太九住在晴香楼呀……晴香楼可是个好地方,地方大,人又多……床也大,两个人睡也不会挤……嘻嘻……”

太八涨红了脸,咬唇不说话,却听她又笑道:“还有个穆先生来教导你们……啊哈哈!穆先生文武全才,太八我可真羡慕你,小小透露一下,他倒是教了你们啥?让我们也沾沾光……”

她一边说,一边瞪着穆含真,那戏谑的目光下,竟隐然含恨。

太八被她这种奇异的目光震住,到了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姚云狄终于冷着脸开口:“不知所谓!来人,把宣四送下去休息!”

立即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仆过来扯她,宣四袖子一甩,森然道:“谁敢碰我?!我是来陪爹爹喝酒的!酒宴未散,你们却要做什么?!”

姚云狄似乎忍无可忍,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有人报:“老爷,却夫人府上派了人过来看宣四小姐,说她喝多了,只怕言语间有些冲撞,还请老爷别见怪。下次她一定好好督促,再不让她喝酒。”

姚云狄脸色更沉,良久没说话,最后才道一句:“请他回去告诉却夫人,放宽了心,她的干女儿,我哪里能打骂。”

那下人又道:“夫人还说,老爷要是不见怪就最好。最近府上有些事情要忙,等一切办好了,再请宣四小姐去那里玩。”

这番话可以说多余之极,若府上有事,让宣四暂时别过去,直接告诉她便可以了,何必大老远派个下人专门和他说?

姚云狄是个聪明人,仔细看看宣四,一琢磨,立即便明白了,于是点头道:“我知道。这么晚了,又是中秋节,请那个传话的人喝杯酒,吃点东西再好生送走。”

宣四是个硬脾气,只怕言语行动上让却夫人不痛快了。她既让人说不要过于责罚,又说暂时让她别去,可见还是看重她的,自己不过顺水推舟小小给个惩罚,让她明白一些道理。

想到这里,他便道:“宣四,你的好意爹心领了,不过你今日实在喝的过多,还是下去歇息吧。来人,扶四小姐回去!”

那两个下人又来扶她,这次宣四却不闹了,由着他们扶起来,软绵绵地走了几步,吃吃笑道:“既然如此,那宣四下次再来陪爹爹……呵呵……干娘对我真好……真好啊……”

她笑得几乎要哭,被人一路扶着走远了。

那小丫鬟千鸾见这情景,急忙也要走,却被姚云狄唤住:“你等等,我有事要问你。宴后到我书房来一下。”

千鸾知道事情不好,她不过是个丫鬟,主子风光时跟着沾点光,还没开心几日,这会又不行了,只得哭丧着脸答应,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中秋宴被宣四这么一搅,登时没了趣味,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出戏文,姚云狄便说回去了。

“天色不早,你们也各自回去休息吧。眼看霜露将起,都注意身体,不要染了风寒。”

他说完,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太九。她正好也在看他,目光澄澈温和,姚云狄心中一震,却冷冷把脸别过去,站了起来。

太九哪里知道他心里那些曲巧之处,见他起身,下人立即围上来拢起他的发替他套披风。

而他的脖子上,靠近喉结那块,赫然画着一朵樱花,胭脂一般的红,鲜艳欲滴。

太九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再看分明些,他却已经穿好披风走了。

他脖子上的,是不是……樱花?

太九茫然地望向穆含真,他眼底亦有一朵,一般的模样,一般的嫣红,衬得他的脸越发莹白剔透。

在他脸上可说是锦上添花的装饰,穆含真本身又是个妖异妩媚的人。

可在姚云狄身上,总不会是装饰吧?

那是什么?

不容她多想,眼看人都散了,穆含真忽然款款起身,走过来笑道:“八爷,九小姐,想必是穆某教导无方,两位不满意?那倒真是愧对老爷了。”

他二人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脸上都是一红,跟着就成了惨白。

他们也知道没那么好运,自己不听话自作主张,但想到其实二人在晴香楼里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躲在暗处的眼睛观察着,便越发感到恐惧。

太八啐了一口,怒道:“不明白你说什么!”说罢转身便走,又叫:“太九,我们走!”

谁知她却站着不动,用上次那种奇异的眼神看着穆含真,仿佛入了迷。

太八急道:“太九!我们走啊!”

太九摇了摇头,轻道:“至少……给我一个理由,穆先生……我……你知道我……至少给我一个这样去做的理由。”

“你和他说什么?!他也不过是爹爹的……”太八猛然住口,不敢喊大了。

穆含真笑道:“你们只需要去做,至于理由,老爷的命令便是理由。这次他没时间怪罪你们,我却无法担保下次。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太九登时明白爹爹今日态度温和,竟是他在后面袒护的结果。

她垂下头,心中感激,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你说过……我……我想知道……”

她这话说得模糊,穆含真却立即明白了,笑着摇头道:“还未到时候。天色晚了,你们回去罢。再有疑问,明日酉时后,到芳庭馆来找我。”

太九心中喜悦,他终是肯告诉自己一些事情了。明日酉时后,芳庭馆。她记住了。

太八一肚子不甘和闷气,但看看太九娇美的脸,再看看穆含真春水般的双眼,他有多少气也发不出来。

爹爹的狗……那又如何?他们……不也一样么。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悲哀。

只是在这里的两人,都不知道此刻姚云狄书房里悄悄抬进了一个被打得半死的人。

那人浑身上下裹着白布,连脸都被包住。血迹从白布里渗透出来,看上去煞是可怖。

姚云狄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案上烛火明灭,他的神情让人无法捉。

“都问出来了?”他接过下人递的茶水,慢慢吹着上面的热气,问道。

角落里一个黑影平板地说道:“回老爷,都问出来了。其实前段时间却夫人就已经把话都和四小姐说尽了,她硬是不肯。却夫人当她是个好料,也不打骂,只尽力顺着她,说好了今天太子国监陈松要去,四小姐该去套话问事,她却不听话,只顾着和戏子们说笑。夫人恼了,用了三号刑具,后来见打重了又心疼,这才让四小姐回家歇息,希望老爷好好调教一些时日。”

三号刑具,那就是小荆棘鞭了,不算严重,最多让她尝点皮苦。

“就这些了?”姚云狄低声问。

“还有,据说夫人还念着九小姐和八爷,埋怨四小姐不够漂亮,缺了些……女人味,不能做大事,只配做传话筒。”

“哦?”姚云狄忍不住冷笑。

那人又道:“用刑之后,夫人说让老爷替四小姐找个雄的,让她尝点甜头,省的整天七想八想,看见貌美的就添乱。”

姚云狄失笑:“貌美的?她看上了谁?”

“据说四小姐很喜欢亲近穆先生,在却夫人府上只要见到他便会上去和他说话,暗地里也和这丫头说点心事,无非是喜欢他的绝色风华之类。后来穆先生牵线,找了太子国监,却夫人把这话说给四小姐听,让她断了妄念,她这才和夫人闹别扭了。”

“荒唐!”姚云狄又好气又好笑,沉吟了一会,便道:“下去吧。叫你再过来。”

那人说个是,身形一晃就不见了。

不够漂亮么?

姚云狄冷笑,她果然念着太八太九不放。只是这宣四实在荒唐,看她是个稳重机灵的料才让她过去,谁知遇上个怀春的。

这事倒也不难办。

唔,她喜欢含真……

他想了一会,忽然又叫:“素九。”

角落里那影立即又出现,跪在地上轻道:“老爷有何吩咐?”

“明天去把你那两个拜把子的江湖兄弟请过来。”

素九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他二人最近不在本城。只怕找起来有些不易。”

姚云狄摇头道:“无妨,你想个法子找他们,人到了便通知我。唔,如果我没记错,他们是叫陆大勇和陆小勇吧?其中有个还瞎了眼,好像一顿能吃半桶饭。”

“是。他们在江湖上的名号叫做神勇双拳。瞎了一只眼的是小勇,他素来能吃。”

“呵呵,神勇双拳……”姚云狄撑不住笑了,也不知是笑这个可笑三流的名号,还是笑那人一顿能吃半桶饭。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只有躺在地上全身裹满白布的人,呼吸沉重,时断时续,偶尔还轻轻呻吟两下,声音娇嫩,是个女的。

姚云狄走过去,低头看了她半晌,片刻,轻声问道:“太子国监今日可有说什么?”

那人喘息着,带着哭腔闷声道:“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求老爷饶命……饶命……”

“那废立太子的事,没透露半点风声?”

“我……我真的不知……老爷……”

姚云狄手腕一转,将杯中滚烫的茶水倒在她脸上,白布顿时湿透了。

那人连惨叫也发不出来,浑身只是抽搐,没一会便窒息死僵了。

“没用的东西,留你作甚。”

姚云狄丢了茶盏,唤道:“素三,兰一,把她抬出去扔湖里。别让人看见了。”

立即有两个黑影答应着,无声无息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将尸体抬了出去。

不能再等了,半年之内圣意必然有变,要在那之前打听到一切消息。

他想到却夫人的话,她嫌宣四不漂亮,不能做大事,言下之意就是要太九太八。

姚云狄合上眼,心中略微烦乱,最后,终于还是狠了狠心,高声吩咐门外的下人:“去芳庭馆,把穆先生请来。”

不能再等了。

青烟翠雾罩轻盈(二)

酉时后,芳庭馆。

太九在心中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这六个字。回想起那些过往,她又是期待又有些恐惧,满心里都是它。

初时太八还能忍受她的心不在焉,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她还坐在椅子上撑着下巴发呆,叫她也不应。他有些着恼,大声道:“就算明日要去见他,也不需要想这么久吧?!他倒是把你的魂也给勾走了?”

太九猛然回神,这才发觉已经很晚了。太八穿着中衣坐在床上,满脸气恼地看着自己。

她有些尴尬,笑了一声,道:“没有的事。我不过想着明天见了穆先生该问些什么……”

“你问他,他又能给你说什么!无非就是那是老爷的命令,你们乖乖听话罢了!”

太九摇头:“穆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方才一定是人多,他有些话不好和我们说,才让我明天去芳庭馆的。”

太八见她袒护穆含真,心中更不是滋味。

他承认穆含真长得美,自己也曾心动过,想了解他更多,但一旦和爹爹牵扯上,那就不是单纯因为好看就判断他是好人的事情了。更何况太九她……

太八抿着唇,冷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正好我也有一堆话想问他。”

太九正在脱外衣打算睡觉,听他这样一说,不由为难,轻道:“……不好吧……还是我自己去问他好了……你又爱冲动,万一冲撞起来……”

“我冲动?!你怕我冲撞他?”太八这会真怒了,脸气得煞白,把手一摔,道:“你无非是见他漂亮,想与他单独相处罢了。好歹也找个动听的借口。”

太九见他动气,便干脆不说话。太八这个人,和他吵是最没意思的,他就算没理,也非吵到有理,还不如不搭理他,一会他自己就缓过来了。

她自己裹着中衣睡到里面,用被子蒙住头,省的他继续聒噪。

谁知太八见她这样,反而更火大,怒道:“人说女子水杨花果然不假!单为了一个样貌好些的,连自己的安危也能不在乎!我不管你了!明儿被杀被打,以后要死要活,都别找我哭!”

太九见他气到说话都乱七八糟毫无道理,知道自己要再不说点什么,他只怕会气得马上跑芳庭馆闹事。

“太八……”她转过头来看他,他还坐在那里,脸色铁青,谁也不看。

她叹了一声,轻道:“大半夜了,别气坏身子。你若真想去,明天便一起去。”

太八立即转怒为喜,蹭过来道:“这还差不多。你这人傻乎乎的,没点心计,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我不陪着你怎么放心。”

太九哭笑不得,但见他眼神温柔爱惜,心中也不由感动。

唉,傻乎乎,没心计的人明明是他啊……

也只有这个傻乎乎的笨太八会真心关爱她,依赖她,对她任发脾气。

太九握住他的手,全身暖洋洋的,慢慢睡着了。

谁知第二天姚云狄派人过来叫太八,说是想看看他学的如何了。

他又哪里能把复杂的账面算清楚,看到账本一个头三个大。要他吟几句酸诗苦词只怕还轻松些。

好在姚云狄似乎也不打算对他提什么要求,见他不擅长这些,便拉着他说了好一会话。眼看酉时要过了,又到了掌灯时分,姚云狄留他吃晚饭,他不敢说不,只心里急得火燎火烧,却也毫无办法。

姚云狄见他似乎心中有事,不由问道:“怎么,和爹爹在一起很拘束?”

太八急忙摇头:“不,不是!我……我学的不好,怕爹爹责怪……”他说的也是一部分实话,方才那一场类似考验的对话,害他心惊跳,生怕爹爹恼怒起来骂他没用。

姚云狄笑道:“傻小子,这账本上的东西,哪是几天就能学会的。你是个没心眼儿的,不想你兰二哥那么古灵怪,背着人学了不少。只要你现在开始好好学,很快就能做点正经的了。”

太八只有喏喏,心下虽欢喜爹爹的疼爱,却也奇怪他怎么在一众能干孩子里偏看上他这样一个无大志的人。

姚云狄又道:“古灵怪有古灵怪的好处,毕竟把事情给聪明人去办,自己省心。但忠厚老实却是再难得不过的,哪怕一时办不好,总有一天也会变能干,办事起来让人放心。太八,整个姚府,爹爹最喜欢你的憨厚实在,最放心的也是你。你不要辜负了爹爹的厚望啊。”

太八简直受宠若惊。但他到底不是傻子,总觉着他话里有点别的意思,忠厚老实说的是他,那古灵怪说的是谁?莫非是兰双?

他不敢多想。

姚云狄又和他说了一会闲话,吃了饭喝了汤,眼瞅着天越来越黑,太八就坐不住了。

他知道太九的脾气,肯定自己一个人去见穆含真了。那人是爹爹的心腹,神神秘秘的,也不知会制些什么法子来折腾她。想到上次他把自己拉出去说的那些话,他就面红心跳。

太九要是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说好了两人一起面对一切的。

他在那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姚云狄哪里有看不出来的,不由笑问:“怎么?急着回去?太九在等你吗?”

太八脸上一红,他本来就不擅长撒谎,只能嗫嚅:“不……也、也不是……”

姚云狄笑道:“你二人如今住在一处,感情自然是好的。如何,太九待你还好么?”

太八脸上要红出火来,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害羞,低声道:“太九……很好的。一直在照顾我……”

“那就好。人生难得一知己。你二人以后也要好好相处,遇到什么事情都该一起面对。不许吵架闹别扭,你这个妹妹脾气是好,但你脾气直,有时候也要让让她。”

他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声,略过片刻,才道:“回去吧。记着我今日说的话。好好努力。”

太八等他这句话等了好久,当下急忙站起来行礼告辞:“那孩儿便回去了,爹爹早些休息。明日孩儿再来陪爹爹说话。”

姚云狄摆了摆手,神情有些疲惫。太八躬身退了出去,好容易出了爹爹的院子,撒开腿就往芳庭馆飞奔,只恨不得背上多一双翅膀能飞过去。

姚云狄待他出去了,自己端起一杯茶来喝,过一会,才道:“兰一,跟上去看看。不许惊动任何人,回来向我报告。”

角落里一个黑影低声答应,身形一动,转眼就跃出了窗外。

却说昨夜太九本来就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和太八一起去见穆含真,谁知他一早被爹爹叫走,直到了申时末也没回来。万景又过来传话说老爷留太八吃饭,晚上迟些回来,她便干脆自己一个人往芳庭馆去了。

芳庭馆的位置比较偏僻,在大院子的西北角落里。想要从晴香楼过去,便需要穿过三四个花园小桥流水。她记得芳庭馆的墙壁上爬满了各种古藤薜荔,异香扑鼻,所以取名芳庭。

太九过小桥,穿树林,走了大半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劲。

她似乎看过这里的风景。

那雪白的高耸的围墙。

墙角下杂乱的野草。

转过墙角——她直觉那后面是一大片灿烂的花坞。

太九忽然觉得心惊跳。

这里,莫不是……?

她着了魔一般,顺着那围墙走。走到底,果然前面是一片花坞,仿佛比原先大了许多。

她见那牵牛花生得好,便伸手去摘。那一瞬间,耳边仿佛就传来了那急促的、狂喜的呻吟。

太九颤抖着手,拨开枝叶,后面的景色几乎没变,还是青瓦大屋,门前干干净净,木窗微微压了一道缝。

她下意识地往旁边墙角看去,那里野草丛生,后面隐约露出一个墙洞——它还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还没被补上。

太九差点就要猫腰从洞里钻过去,才蹲下来便忽然醒悟,自己早就不是那三四岁的孩童了,如何能钻过那个小洞?

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这里居然就是芳庭馆,穆先生他……居然就住在这里。

太九发了半天呆,有些不想进去。在门口徘徊了一会,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她终是舍不得,定了定神便往门口走。

谁知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才来么?我只当你已等了很久。”

太九吓得跳了起来,急忙转身,却见穆含真手里拿着个牛皮袋子,身上还是一件色泽斑斓的大袍子,正含笑望着她。

她舌头有些不听使唤,结巴道:“不……我……那个……我刚到……”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临时有些事情要处理,怕你等急了,于是带回来办。来,和我进去,别在门口傻站着。”

说罢便去推门,门后黑洞洞地,一点灯光也没有,那两间青瓦白墙大屋,看上去竟有种妖异的感觉。

太九还是第一次带着儿时的痛苦回忆进入这个禁地。

她望向旁边的窗台,当年她就是躲在那里,偷看到了一些神秘又血腥的事情。她的娘亲被人侮辱,直到被人杀害……她亦只能那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进来吧。把门关上。”

穆含真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拽出来,不知何时他已把屋内的烛火点燃,屋里光亮大作,却仍是和以前一样,白墙黑地,除了家具摆设略有变动,竟是半点奢华装饰都没有。

他好歹也是姚府总管,怎么住的这么清贫?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穆含真道:“我天生不喜奢华,还是竹床木椅舒适些,倒让九小姐见笑了。”

太九急忙摇头:“没……没有的事!我觉得挺好!”

说来也奇怪,在他面前,自己就是无法摆出稳重高雅的模样,永远紧张局促,好像一个丫头片子。

但他显然很习惯应付这种尴尬场面,只是温柔轻笑,道:“九小姐请坐。喝茶么?”

太九点了点头,趁他去倒茶,她四处看了看。墙角那张床被换过了,略小了些,窗下的太师椅也换成了普通木椅。

说他清贫,还真不是夸张,这屋子里连个像样的花瓶摆设都没有。床褥也是整齐干净,没有一丝凌乱,简直就像……没有人在这里住一样。

太九打了个寒颤,为自己荒谬的想法,正好穆含真端茶过来,她便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了。

滚烫的茶水喝进肚子里,太九起起落落的心好像也终于平静一些了。

她定了定神,把心里一直藏着的疑问小声问了出来:“穆先生……其实你……你就是那天给我送药的人……对不对?”

穆含真未置可否,只淡淡吹着茶面的热气,过一会,才道:“你太任了。现在这种时候,羽翼还没长出来,便想着忤逆,迟早你和那傻小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太九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由脸上一红,跟着又成了惨白,低声道:“可是……我不明白姚云堰这样安排的意思。他为什么要……何况,这种事、这种事……让我怎么……”

她说不下去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淡淡地,丝毫不为所动,“若每件事都要问个水落石出,到后来你只会有更多的为什么。何必要问原因?他想,你们便去做,姚府的规矩如此,你活了这十五年,这点道理还不懂?”

“可是我……”太九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

其实他说的没错,为什么到了后来,只有更多的为什么。人心原本就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事物。

穆含真又道:“眼下你该做的只有两个字:顺从。不管他让你做什么,都得顺着,哪怕让你学狗叫,明白么?那晚让你忍,却不是让你沉默抵抗。你今日能住进晴香楼,甚至让他舍不得放手,只是运气。但运气不会护你一辈子。若哪一天他忽然发现你们其实本在暗地里自作主张……自己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太九自然明白他说的这些道理,但明白道理和做到,完全是两回事。

她想起那些晚上,她和太八的反抗,两人紧紧的拥抱还有绝望的泪水,许诺:大不了一起死。

难道这些只是一个笑话?

她摇头:“……我,我做不到。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她把脸深深埋在手掌里,只觉无力。

出乎意料,穆含真居然没有再指责她。他幽幽叹了一声,道:“你是喜欢上那傻小子了,对吧?”

太九一惊,忘了否认。

他又道:“他和你不同。他是个傻人有傻福的,虽然不是姚云堰的儿子,但他就欣赏他那种憨厚。要知道这姚府里的孩子,从小就得学会看人脸色行事,大了哪个不是猴?你当姚云堰与你们相处心不在焉,好像本不在乎你们这些孩子,这姚府里一百多个孩子,他每个人都了若指掌。谁能上台面,谁上不了台面,谁值得信任,谁只能做玩具……他肚子里清楚的很。太八和你不同,如今他是个能被信任的,而你……暂时还只是个玩具。”

太八?被信任?她一下想起前几次见姚云堰,他总是有意无意让他学算帐,多看书,今天还将他单独叫去……竟有这等事!他是看上了太八的憨厚老实?

“做主子的高高在上,要找人办事,当然是选聪明的,但聪明人做的再好也只是下属,成不了心腹。姚云堰现在培养的是自己的心腹。你要小心,再过段时间,你要还这样浑浑噩噩地,晴香楼就没你住的余地了。”

太九默然。

穆含真又说:“你上次问我红门黑门,我一时还不能告诉你,因为你的表现还没让我满意。现在我只说,姚云狄过得是刀口上赚大钱的日子,和很多人一样,他是个赌徒。不过他不赌钱,赌的是命。押对宝,他就活,押错,便只有死路一条……连带着整个姚府。”

太九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是不是……和宣四她干娘有关……?她也是赌徒?然后……宣四也……”

穆含真笑了起来:“你倒是聪明。不过和宣四无关,她只是颗小棋子,听话也罢了,不听话只能去死。”

说完,他深深看着太九,低喃:“但你不同,太九。你不会是棋子,你会成为一把刀,能杀人的。我会把全局都押在你身上……太九,一定要获得姚云狄的信任,无论如何……第一步若是走不好,你我就皆败,死无葬身之地……”

太九心中突突乱跳,心中有无数疑问,话到嘴边,却只有三个字:“……穆先生……”

他一手点住她的唇,轻道:“不要问,以后总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来,我的好姑娘,答应我,不要去喜欢太八……谁都行,但别喜欢他。”

为什么不能喜欢?她想到太八傻乎乎的样子,此刻居然觉得心痛。为什么独独不能喜欢他?不让她喜欢他,为什么又让他二人一起生活,就像夫妻?

“这是试炼,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红羊,你们必须要进行的试炼。我的姑娘,我已经够仁慈了,不能再仁慈下去。答应我,和他做夫妻,但别喜欢他。试炼过了,也别再见他。”

太九只是摇头,摇得快要崩溃。

倘若不能喜欢他,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到如今,她这样艰难地活着,只因为有太八在,他是这姚府里唯一给她关怀,让她感到温暖的人。

她以前没有想过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太八就是太八,他们永远都要在一起的。

但现在忽然告诉她不能喜欢,她才发觉自己早已对太八动心了。

她满眼是泪,正想哀求几句,脸上忽然多了一只手,飞快擦去她的眼泪。穆含真低声道:“噤声,有人来了……还不止一个。”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直身体,把眼泪用力擦了,又把毛糙的鬓角抚平,确信自己一切正常,这才惊疑地看向穆含真。

他打开牛皮袋,里面装的是几个账本和几本诗词集,他刚把诗词集翻开,大门就被人踢开。

太八的声音在外面炸开:“太九!太九你在不在这里?”

她心中暗暗埋怨太八没头脑,却也只得起身过去开门,叹道:“在呢,穆先生在讲诗,都被你打断了。”

太八扑过来,抓着她的肩膀,就着灯光看半天,确定没一点异样,才皱眉道:“这么迟了,还听什么讲诗?和我回去!”

太九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只能苦笑道:“你不是说要来么?我还在等着你。怎么一来就风风火火,该和穆先生问好才是。”

太八回头,就见穆含真倚在门口对自己微笑,那种姿态,简直像一朵快要盛开的花。他心中一虚,跟着又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走吧,回晴香楼!”

穆含真忽然说道:“八爷先别急着走。正好你来了,两位都进来吧。今天我本就打算带你们看一些东西,也算是教导。”

他的声音不高,但能保证影中那个偷听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两位,请先进来。现在这个时辰刚好,正巧可以看些新花样来学习。”

太八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太九毫不犹豫地往里走,他知道劝不住,也只能跺跺脚,跟了上去。

青烟翠雾罩轻盈(三)

还是那只牛皮袋,不过这次穆含真从里面掏出的不是书,而是很大一串黑铁钥匙,每一都比太九的手指头还要长。

穆含真抓着钥匙,随手甩了两下,笑道:“本来不该这时给你们看,但你二人实在鲁钝的很,不来点狠的,只怕一时半会开不了窍。来,去看之前,我再给个提醒,马上要看的东西,如果有半点泄露了出去,便小心你们的脑袋。”

太八本来也不想去,神神秘秘地,听他这样说,干脆拒绝:“那便不看了。我们先回……”

他拉着太九正要走,穆含真忽然在后面含情脉脉地唤了他一声:“八爷。”

他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好像被烧伤毛的小猫,猛然跳起转头看他。

穆含真静静望着他,低声道:“现在离开,已经迟了。不看也是死,看了说出去也是死。你要明白,我不是威胁。老爷的作风,你们应该很清楚。”

这算什么!太八毛了。

他要强行拉着太九出去,却被她抓住了手。

“太八!”她皱眉,“不要胡闹!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什么。”

胡闹胡闹!在她眼里自己就只是个会胡闹的小鬼吗?!太八想发飙,可是看到她温柔的双眼,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只能忍气吞声留下来看穆含真卖什么关子。

穆含真走到床边,揭开床褥,抬手在床板上用力一拍,只听空咚一声,那床板中央居然陷了下去!

机关!这里居然有机关!

太九二人都觉事情变得诡异起来。姚府总管的房间里有机关,便意味着下面有密室……甚至是密道,那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穆含真并不理会他二人的惊讶,抬手去拿案上的烛火,一面道:“跟我来。”

说完他就钻进了床板中的洞。

下面果然是个密道,幽长森。穆含真掌灯在前面走,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无缘无故多了一种令人发憷的味道。

就好像,马上即将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会揭开在他们眼前一样。

连太九都有些不想去了。

她低声道:“穆先生……一定要今天看吗?”

他未置可否。

太九只好闭嘴。

密道里没有光线,隐约揣摩着这个方向,是往院子中心去的。

院中心只有一个荒芜的花园,园中一口井,兰五就是在那里跳井自杀的。

太九越发觉得寒渗渗,那无边的黑暗里,好像兰五就藏在里面,麻木地瞪着血红的眼,看着他们。

“那时候……”穆含真忽然开口,太八太九都惊得一颤,互相抓紧了对方的手。

“兰五和太双也曾被我教导过。”

太九正是疑神疑鬼的时候,再听他提到了兰五,不由更慌。

“他俩其实也是一起住在晴香楼的,只不过老爷没让人知道。兰五明着是住在北边的粉雪亭,他床下亦有一个通道,每晚便从那密道一直走去晴香楼。”

原来还有这种事!他二人听呆了。

“我第一次带他二人来这里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也和你们现在一样。”

穆含真忽然停了下来,他对面是一扇门,鲜红的门。

“红门?!”太八失声叫了出来。是他们第一次拜见爹爹时,走的那个红门吗?

太九四处打量,这里是一个比较宽敞的大厅,尽头是一堵墙,两扇门。他们站在其中一扇前,而另一扇,是黑门。

她心中一惊,这里怎么也会有黑门?

穆含真取出钥匙,将那扇红门打开,低声道:“他二人虽是惊讶,诸般表现亦与你们无异,但之后的表现却令人刮目相看。希望你们也不要让我和老爷失望。”

他捧烛走进门内,道:“噤声。”

太九本想问问他黑门的事情,这会也只好闭嘴沉默。

如今被打开的是红门,他们马上要看见的,是不是红门的秘密?那黑门呢?黑门的秘密是什么?

红门后还是通道,隐隐有风声如咽。

通道里走上一会,便有一扇门出现。他们经过了很多扇门,穆含真都没打开。光线太暗,太九费尽力气,也只能勉强看清每扇门上用白色涂料写着几个字。

“到了。”

穆含真停在一扇门前,将烛台举高,去看那门上的字。

那一瞬间,太九终于看清了。

【绛茶轩】。

居然是院落里那么多小院落的名字!

太九的心受着一种神秘情绪的控制,几乎要从膛里跳出来。她记不得绛茶轩住的是谁,只隐约记得是个女孩子。

难道这扇门是通向绛茶轩的?难道这通道里无数扇门,每个都是通向其中一个院落的?那么说……晴香楼也有?

她全身的血凉了热,热了凉。穆含真道:“无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许出声。”

她惊疑更甚,手中忽然一紧,太八握住了她的手,两人手心都是湿漉漉冷冰冰,想来心中都不好受。

门开了,不出所料,里面也是黑漆漆地,没有一点光亮。

白墙,黑地,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小小的不成型的房间。角落里甚至放着两把椅子,一张春凳,八仙桌上还放着茶具。

穆含真走过去把烛台放在桌上,回头对他们招手:“过来,坐下。”

坐下之后,对面只有光秃秃的墙壁。

太八还是满头雾水,太九却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想起了那个有着巨大屏风的房间。她清楚地记得,只要一泼水,屏风外的景象就一览无余。

难道,这里也是?

穆含真张口吹了烛火,顺手抄起桌上的一壶茶水,往那面墙上一泼——奇迹般的,那面墙竟然有一小块微微透出了光亮!好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拨开乌云,最后,露出一块方圆大约有三尺大小的光亮处。

墙后是一个房间——应该是卧房,因为他们这个位置,只能看到床。

屋子里还没人,黑漆漆地,没一会,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人声跟着奔腾进来。

是哭声。

一个女孩子在哭。

“爹爹饶了我……饶了我……”她的声音软绵绵,令人联想到一切柔软又懦弱的东西,比如小白兔,比如受伤的小鹿。

然而没人理她。

人影一闪,她被两个黑衣人反押着双手,按倒在床上,钗横鬓乱,衣衫狼狈。她的挣扎犹如惊骇的小鸽子,一颤一颤,却怎么也脱不开罗网,硬是被压着跪倒在床前,脸被摁在床上。

眼生,太九对这个哭泣的少女并没印象。她哭得五官都皱了起来,本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人影又是一花,一人背着双手,慢慢踱步过来。那宽阔的肩膀,高大的身材……姚云狄!

太九用力捂住嘴,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他看上去很悠闲,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手里端着茶,低头去吹那热气。

过一会,才柔声道:“兰七儿,爹爹现在有个问题。你既不能完成任务,又不会新花样,成天只喜欢哭。你说爹爹该怎么办?”

那叫兰七的少女只是哭,她被两个黑衣人压住,动也动不得,口中哭道:“爹爹!爹爹你饶了我!饶了我!”

姚云狄叹了一声:“爹爹也舍不得你,可姚府不养废物。你若是想成天什么事也不做,安心做你的大小姐,等着被人养,那却是行不通的。”

兰七泣道:“爹爹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求求你饶了我!”

姚云狄柔声道:“可怜的孩子……放开她吧。”

两个黑衣人立即将她放开,退到了角落里。

那兰七哭着扑倒在姚云狄脚下,拉着他的衣角哀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我……我真的什么都肯做!”

姚云狄捧起她的脸,柔声道:“七儿,机会是自己争取,却不是别人给的。上次你不珍惜,这次再要也迟了。我让你好好套话,你却耍小脾气得罪了吏部何大人,他气得说再也不会见你。这事可怎么办?”

兰七哭道:“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得罪何大人!爹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姚云狄放开她,低头喝茶,忽然道:“听说你喜欢自恃清高,不愿服侍何大人,要是碰你一下,你便立即变色,当面骂人家登徒子。可有这种事?”

兰七见痛处被他拿出来说,再也没有辩解的余地,也只能绝望的哭。

他笑道:“还真将自己当作仙女了……也罢,我今日便让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好好反省一下,下次再犯,玉皇大帝也没机会给你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赤色药丸,在掌心滴溜溜转,送到她面前。

“吃下去。”

兰七盯着那枚药丸,又是恐惧又是绝望,半晌,终于还是抢过来一口吞下,呛得涕泪交流。

这时刚好有人敲门,道:“爹爹,人带来了。”

姚云狄点头:“带进来。”

门开了,走进两个人,打头的居然是兰双。他面无表情,手里牵着一铁链,链子上拴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但衣衫破烂肮脏,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去,秃头大脸,脸上脏兮兮,也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最关键的是,他看上去似乎是个弱智,神情呆滞,被拴着也不反抗。

兰七吓呆了。

太八太九也吓呆了。

“这是亲生兄妹生下的弱智孩子。”穆含真忽然开口轻道,“已经快二十岁了,基本生活本无法自理,和婴孩没两样。”

他顿了顿,又道:“老爷以前有个亲生妹妹,叫做姚云仙。不过十八岁上害急病死了。”

话说到这里也够了。

太九捂住嘴,怎么也止不住胃里的翻腾。

姚云狄拍了拍吓傻的兰七,柔声道:“七儿,我在这里点一支广寒香。香燃尽之前,你能把春十八式都用尽了,且让他不泄,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

说罢他拍拍手,兰双立即从怀里取出一幅织锦图,展开,悬在床前纱帐上。

那竟是一幅春*图,上面所绘人物栩栩如生,一男一女,极尽各种缠绵之能事。共有十八式,每一式还有一个名字。

姚云狄爱怜地了兰七苍白的脸庞,轻道:“七儿,去吧。爱做什么做什么……别忘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兰七怔了半晌,眼看那人被放开,只是呵呵傻笑,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流,说不出的恶心丑陋。

她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然而那哭声到后来却变了样,出气多,入气少,俨然变成了呻吟。

她捂着脸的双手忽然垂下,雪白的脸皮居然成了醉酒般的晕红,眼睛也红了,神情说不出的哀怨婉转。

她盯着站在门口的兰双看,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款款而去。

太八太九被这个变故给惊呆了,却听穆含真道:“那药丸是*药。”

说完他又回头笑看太八一眼,低声道:“眼下这药还不会用在你们头上,过一段日子,就保不准了。”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眼见兰七神智失常,抱着兰双婉转求欢的模样,忍不住心寒。

话说姚云狄见兰七药发作,却是去找兰双,倒也撑不住笑道:“果然是天下女子都爱美貌少年。兰双,这艳福倒不如让给你?”

兰双摇了摇头,狠心将她用力摔开,也不管她摔倒在地呼痛,径自把那个傻瓜推了上去。

那兰七此刻已经是欲火如焚,哪里还能看得清眼前是什么人,抱住一个是一个好。当下一把抱住那个傻瓜,两手就不安分地扯他衣服。

傻子不晓得她做什么,只当是玩,笑呵呵地,伸手去抓兰七的头发和脸。

她急急脱去那人的衣服,伸手去他腿间,握住那一团柔软的物事,几下搓揉,它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抬了起来,煞是狰狞。

太九见这种情状,忍不住浑身发抖,再也看不下去了,只想拂袖而去。

谁知身旁一人忽然暴跳起来,转身就走。居然是太八!

穆含真悠悠道:“八爷是要去哪里?”

太八颤声道:“我……我看不下去了!够了!够了!”

穆含真道:“不可。请回来,继续看。直到把这十八式看完。”

太八抖得如同筛糠,发出的声音简直像哀嚎:“你有毛病!你们……你们简直是疯子!这种事……!这种事!!”

穆含真轻道:“回来。”

那两个字轻柔无比,却有着巨大的力量。

太八一呆,忽而想起不看便要去死的事实,无论他怎么不愿,却也只能闷声走回来,咬牙忍耐着看完。

穆含真的声音简直像耳语,像在说情话,那声音密密麻麻,像无数只小手,一点一点抚过他敏感的神经,令他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仔细看……看,她坐下去了……看她的腰如何动作。先轻柔一点……对……不可以太深,否则会泄……可以停一会,摆动一下腰肢……唔,换了个动作……对……夹住不要放,身体放松点……”

太八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原本在心中流窜的惊恐竟在他的温言细语下变成了别的东西。它们袭击着他,吞噬着他,令他浑身发热,腹下有什么东西在团聚,渴望获得一些温暖和挤压,奔腾出来,畅快地奔腾出来。

兰七被那人压在身下,两腿大开,前两团玉*仿佛小兔子一样上下蹦跳。

她面红如血,她在柔声叫唤,被架在他肩上的两条小腿忽地抽搐起来,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一样。

那人动得越来越快,眼看是要泄了,她急忙推了他一把,把两腿合拢,背对着他拱起腰。

细腰如蛇,款款摆动。她一忽儿快了,那人便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用力去扯她的头发,汗出如浆。一忽儿又慢下来,一点一点,蹭着他最敏感的地方,包裹住他,挤压着他,爱抚着他。

半透明的*顺着她玉白的大腿往下淌,那芳草丛生的秘境,被人鲁地入侵,放肆地敞开,所有秘密都暴露在灯光下。

那人似是不足,哼哼叫唤,不顾她的引导,横冲直撞起来。

兰七纤细的身体被他冲得上下起伏,头上的玉簪都掉了下来。

她又痛苦又快乐,浑身都抽搐了起来,猛然抓住他的手,眼看是要泄了,忽地在他手上狠狠一抓,那人痛呼一声,一把将她推了开来。

她喘息着,目光闪烁。

太八觉着她看上去像一匹受伤的母狼,眼神里有着最大的疯狂,绝顶的黑暗。

她朝那人勾了勾手指,手把手教他跪坐下来,自己背对着他,缓缓坐下去——那人浑身一颤,张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扭动,痉挛,急促的律动……太八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仿佛被挑逗的人是自己,快要爆炸的人也是自己。

春十八式,她真的把春十八式都做了个遍,最后终于肯让那人泄了,她自己也累瘫在地上。

抬头看看广寒香,已经烧了大半。

姚云狄低头喝茶,过一会,才道:“很好,兰七。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本是迷迷茫茫躺在地上喘气,听见这句话,心中不由百味交杂,也不知是喜还是悔,抑或者是什么别的。

她又一次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姚云狄将茶杯一放,道:“天色已晚,你也早些休息,后天一早,何大人会去大相国寺还愿,该怎么做,你自己清楚。”

说罢,他转身就走。

一旁的兰双早已把那个傻子用铁链重新栓了起来,牵在手中,跟着姚云狄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那个在哭泣的兰七。

她哭到肝肠寸断。

一切都暗了下来,密室里安静无比,只有两股重的呼吸声交杂。

穆含真点亮了蜡烛,也不知是烛光的色泽太艳,还是密室中不通风,对面这两个少男少女,面色简直可压桃花。

他笑了笑,轻道:“这下……可都看明白了?”

没人答他。

穆含真似乎也不打算等待什么回答,他走向门口,推开门,低声道:“回去吧。夜还长,你们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太八闭上眼,仿佛听见心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青烟翠雾罩轻盈(四)

回到晴香楼,两人无话。

或许是方才看到的事情太震惊,让他们都怀疑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好像……终于对姚府的秘密有了一个了解,但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姚云狄有提吏部何大人,那分明是朝廷命官。

太九忽又想起那个却夫人,她看上去,岂不也像是官家少妇么。

事情有古怪,穆先生又说姚云狄是做刀口上赚钱生意的人……噫,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片段放在一起,就像拼图,一点一点把秘密的轮廓给拼凑出来。

她心中有了一些概念,却又为这个事实而感到心惊。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姚云狄可以说是冒险之极!姚府本是搁在人家刀上的鱼,随时可以被宰了。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穆先生会说把一切都押在自己身上,如果失败,就死无葬身之地。

会是这样吗?原来竟是这样吗?!

一只手忽然放在她肩上,太九一惊,却听太八在后面低声道:“太九,很晚了,睡吧。”

太八从回来之后就不说话,表情怪怪的,她只当是被吓到了,便柔声安慰:“别担心我了,你怎么样?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的。”

太八却没说话,胡乱点了点头,便和衣上床睡了。

太九没注意他的反常,她沉浸在自己的猜想里不可自拔。

穆先生打算让她做什么呢?

她想起他说,不许自己喜欢太八,谁都可以,独独太八不行。

想到这个,她还是忍不住委屈。想不通,难道只因为爹爹打算培养太八,所以她不能与他一起?那么……如果从现在开始她努力接近爹爹,讨好他,博取他信任,是不是就能和太八一起了?

她觉得这个方法是唯一可行的。

她不想离开太八,他这样傻,没有自己照顾他,一定会被人欺负被人骗……太九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她和太八,真说不清谁取谁予,其实也是自己离不开他,贪图那一点点的温暖和纯真。

真的不想离开他。

回头看看太八,他合眼睡得正香,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深邃的五官,实在是很美丽。

太九忍不住伸手去他的脸,低低唤了一声:“太八……你别担心。我……来保护你。”

他微微哼了一声,翻身继续睡。

太九轻轻一笑,脱了外衣也睡在他身旁。

夜半梦回,太八只觉浑身无处不热,那种热折磨得他想狂吼,想把衣服都撕扯了。

不足,似有什么不足……到底是什么……

他隐约是看到两具相互摩擦撞击的胴体,大敞的双腿,被撑开的秘密之地……那靡靡的拍打声,滋滋声……她在呻吟,她在软语呼唤……

太八猛然睁开眼,浑身是汗。

天色仍暗,床头鎏金鼎里幽香阵阵,身旁的太九早已睡熟,鼻息轻柔。

他只觉痛苦,无边无际的空虚,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奔腾,今晚看到的画面一遍一遍在脑海中回放,他被折磨得心力憔悴,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身下的东西早已坚硬如铁,微微发疼。

太九似乎在做什么好梦,口中笑了两声,咕哝着什么,翻身,手一下打在他口上。

太八伸手去捞,触到她细滑娇嫩的肌肤,居然撒不开手。

再也忍不住,他凑过去,一手揽住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叫她:“太九……太九……”

他的手从她中衣里探进去,生涩又鲁地索揉捏着,嘴唇贴着她的脸颊颈项乱吻,呼吸灼热如火。

太九从好梦中猛然惊醒,一下跌进诡异的世界里。身后的男子情热如沸,不能自已,几乎要将她揉碎。

“太八?”她惊骇地发问。

太八紧紧抱着她,颤声道:“太九……我们……我们来做,好不好?别反抗了……没有用的……”

太九被他紧紧抱住,背后某个坚硬火热的物事抵住她,她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急,低叫道:“你疯了!快放开我!放开!”

她用力挣开,抓着被子坐起,震惊地看着他。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颤声道:“别反抗爹爹了,太九!想想今天看到的!你我……若再这样下去,迟早也会变得猪狗不如!”

太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看一个陌生人。良久,她才憋出两句话:“可是……你之前不是说……天塌下来也一起顶……大不了,一起死么?你……”

太八痛苦地扯着头发,低声道:“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这样想的!可是你想想……为什么我们要为了这种事情去死?我……我这样喜欢你,你难道……不喜欢我吗?不想和我一起吗?明明我们互相喜欢,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去死?”

太九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推开被子下床,冷道:“我去外间睡,你先冷静一下……”

太八一把抓住她,急道:“你以为我是在发疯?我没有!我不想我们都落到被人喂春药然后和傻瓜做爱!那不是比死更难堪?!”

“那就一起死!”太九猛然去推他,谁知一个踉跄,又摔了回去。

太八死死扯住她的衣服,不让她挣扎,颤声道:“可我不想为了这种事情反抗爹爹而去死!不值得!太九,给我!我更不想你为了这种事情送命!”

太九没命地挣扎,两人身上的中衣本来就薄软,太八力气又大,这样一番厮磨,几乎要衣不蔽体。

太八猛地压上来,唇像火点一样落下来。他也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痛苦还是快乐,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得到怀里的少女。这样他们都不会死,不会凄凉地被人侮辱折磨……他也不会这样痛楚地忍耐。

他深深吻着她的唇,不防她一口咬上来,一阵剧痛。

太八大叫一声,猛然撑起身体,茫然又痛楚地看着她,她也是同样的神情,他们都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对方。

良久,太九的喘息渐渐平定。

她眼怔怔地看着太八,目中流出泪来,低声道:“他今日可以用这种事来逼迫我们,明日就可以用其他事来逼迫。但在你眼里,这些事都不值得你去死吧?反正你只要做好一条狗,随他玩弄,就不会死。太八……太八你以前说过爱惜我,保护我,我是真的相信的。我也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若是你无法保护我,就由我来保护你……现在看来,我岂不是和傻子一样?真是太傻了……”

太八摇头,哽咽道:“你一点也不明白……在这个地方我要怎么保护你?你又能怎么保护我?太九,别说这些孩子话了……你明白这些都是痴人说梦。我们的命就算再不值钱,也是一条命,怎可以随随便便就当作赌注来放弃?”

太九捂着脸,不说话,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

太八心中不忍,伸手去抱她,却被她躲开,嘶声道:“你走!别碰我!不要碰我!”

太八只觉心里好像有千万把刀在绞,又有千万桶冰水泼上来,跟着千万桶滚水再浇上来。冷冷热热,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他猛然一捶床板,起身披上外衣,竟真的走了。

太九在床上哭一会,叹一会,一直捱到五更天,蒙蒙亮了,太八还没回来。

她心中担心,又恨他的背叛,又后悔自己的决绝,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出去找他。

到最后终于是心力憔悴,含着眼泪沉沉睡去了。

陷入梦乡的她,没注意门口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芳庭馆在夜间香味最盛,隔着很远就能闻到香味。

穆含真早早便起了,在灯下写东西,那薜荔古藤的香气熏得人欲醉,连他也觉得有些乏,丢下笔,正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忽然抬头望向门口,过一会,柔声道:“进来。”

门被人轻轻打开,一个人影轻飘飘走了进来,裙摆上还沾着露水。

“怎么,可是有变化?”他问。

那人凑过去,低声耳语一番。他眼睛微微一眯,又笑了。

“倒没想到这样顺利。”

他沉吟半晌,忽然抓起毛笔,在纸上随画了一朵莲花,又道:“既然如此,便该你上场了。我倒想看看那孩子到底是泥猪野狗,还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花。”

那人俯首答应,又像轻飘飘走来一样,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穆含真将那朵莲花放在火上烧了,轻吟:“早寻人做主遮护你,煞强如花貌参差,凭谁赋断肠诗……”

说罢又叹几声,含笑不语。

却说那太八太九二人就此冷战数日,互不言语。只苦了万景,左边劝了,右边还要哄。

这日姚云狄赏了两段好布料,让他二人找裁缝做衣裳。万景瞅着那花色,一色天青,一色绛红,便想着给一人裁一件衣裳,趁此机会让他二人说说话,没准就能和解了。

谁知进的房内,就见太九歪在床上绣花样子,太八背对着她,站在床前去逗那只云雀。屋子里闷闷的,半点声音也无。

万景赔笑道:“八爷,九小姐,老爷送了两匹好布料来,快去看看。选个中意的花色,好做新衣裳。”

太八一听,便丢了手里的小米,回头笑道:“好,我去看看。好万景,是你帮咱们做吗?”

却原来那日他负气跑出去,是万景在后花园找到的,大约是劝解了他半日,从那之后,太八便管她叫好万景,一改先前的戒备,待她亲厚起来。

万景吃吃笑,一面说:“奴婢的手艺虽不佳,但八爷想要,奴婢便为您做。”

太八连连点头:“好!好!”说罢看了太九一眼,她兀自不动,好像没听见一样,不由恼火,又道:“身为女子,果然还是心灵手巧来得妙。什么聪明伶俐,天香国色,也不如贤良淑德让人敬重。好万景,日后你的丈夫必然是有福之人。”

万景脸上一红,连带着鼻梁上几个小痘疤都显得可爱起来,嗔道:“八爷尽会拿人取乐。做下人的,哪里有福不福。只求吃饱穿暖,也就是福气了。”

太八哈哈笑道:“我只说你丈夫是有福之人,可是说你?矫情的丫头,你怎知以后没机会飞上枝头做个有福之人?当咱们姚府的男人都没长眼珠?”

万景辩他不过,只急得跺脚,平日多么稳重的人,这会竟也多了一丝娇俏妩媚的味道。

他二人闹了半日,只听“扑”地一声,太九将手里的花面子丢在床上,起身套披风,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万景急忙跑过去替她打理,又问:“九小姐是要去哪儿?可要丫头们跟着?”

太九将她的手一格,微微冷笑道:“出门走走,倒把地方空出来,省的我碍事。丫头们就不用跟着了,看起来竟比我还忙呢。”

万景被她用话一堵,登时低头不语。

太八见她眉宇间颇有委屈婉转之态,心中不由怜惜,对太九皱眉道:“好好的发什么脾气?万景也是关心你。你生我的气,对我撒就是了,何必牵扯到旁人身上。”

太九笑道:“八爷好大的架子,我何时生你的气了?真是没道理的话。难不成我出去走走、换个衣裳,都是和你赌气?”

说罢她转身便走。太八中烦闷,待要与她争辩,也毫无意义,反而火气更大。那晚闹得不愉快,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也放不下架子去求她和好,这会也只能瞪着那纤细的背影看。

万景拉了拉他的袖子,柔柔一笑,轻道:“八爷别恼,九小姐想必心情不好,晚上回来您和她说两句好听话,便没事啦。”

太八冷道:“我为什么要说好听话?她怎么不说给我听?”

说完手一甩,自顾自上床睡闷头觉去了。

太九没头苍蝇一样在府里乱逛。她也不知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有不停的走,好像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心里才能稍微舒坦些。

说要保护她的人是他,说放弃的人也是他,说喜欢她的人是他,和万景调情的人也是他。

她甚至怀疑自己本就没认识过太八这个人,以前认识的都是假的。

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太八。

更悲哀的是,她还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男人。

他们怎么能一面和你信誓旦旦,一转身便找个自以为合理的理由把誓言推翻。

他们永远是对的,你永远是不懂事不顾大局的。

为什么会这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猛然刹住脚步,回过神四处张望。

这里是个大庭院,周围密密麻麻种着茜草,还有几排笔直的松柏。庭中白色石桌椅干净整齐,偶有几只白鹤在庭中松柏上悠闲地张望,越发显得这里清净质朴。

太九在院子里呆了快一年,还不知有这等好地方,不由沿着那一排松柏慢慢往前走,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条彩漆回廊,左转过去,便是厢房了。

却不知是谁住在这清雅脱俗的地方,太九信步往前走,只盼碰上个丫鬟,好问问。

谁知刚走过去,只见东边厢房那里门帘一掀,一个人倚在门边往外张望,口中叫道:“千鸾!千鸾?死到哪里去了?!这几日跑哪里淘气,人影都不见一个,等找到了,剥了你的皮!”

太九一听那声音,转头便想走。

是宣四。她不是个省事的人,少招惹为妙。

却不料已经迟了,宣四在后面直接叫她:“太九。你是太九吧?可有看见我家丫鬟千鸾?”

太九无法,只好走过去,摇头道:“没有……抱歉,我只见这里景致不错,信步走过来,不知是你的庭院,冒失了。”

宣四冷笑:“这文秀台只是个偏僻小院,不比晴香楼人尽皆知,你不晓得也正常。难得你竟喜欢这里的风景,倒让我受宠若惊。”

太九默然。早知她会唇枪舌剑,当时便该装做没听见速速离开。

宣四见她不说话,又见她亭亭玉立的模样,心中又妒又羡,还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悯,问道:“这个时辰你怎么闲逛到我这里了?”

说完见太九神色不虞,眼里微含怨气,不由又把那一丝怜悯化成了讥讽,笑道:“难不成和我们八爷吵架了?你二人如今过着神仙鸳鸯般的日子,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原来也会吵架。”

太九不愿与她多说,微微一礼,低声道:“我也没什么事。告辞了。”

宣四见她要走,又冷笑道:“怎么,我这里地方是小,又寒酸,果然是留不住你这个贵人呢?连杯茶也不肯喝,赶着回去作甚?”

太九本想当作没听见,但不知怎地又有些恼怒,恼她的言语无状,讥诮刻薄。回头想与她争辩两句,细细一看,却发现她与往日的光鲜靓丽大有不同。

她今天没梳发髻,一把乌油油的长发随便编了几辫子垂在前,还歪七扭八的。身上一件半旧的松绿撒花长裙,天青色夹袄,越发衬得她一张脸苍白如纸,不过两日未见,她竟憔悴如斯。

太九想起中秋那夜,她怪异的举止,还有透过衣领的血痕,心中不由一软,刻薄话也说不出口,只叹了一声。

宣四倚在门上,唇舌依旧不饶人,又道:“好好的叹什么气?让别人知道了,还道我刻薄你,来我这一趟倒多了些伤感心事。”

太九淡淡望着她,忽然轻道:“你的伤……可好了?”

宣四脸色一变,骇然地瞪着她,好像青天白日看到一只鬼,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太九低声道:“那天晚上……我不小心看见了你衣服上有血,现在伤势可好些了?”

宣四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却听院门口那里传来一人说话的声音。

“宣四可在?”

她二人立即闭嘴不说,只往门口望去,却见兰双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俨然一付总管架势。

一见太九站那里,兰双眉头一皱,嘴里却笑道:“原来太九也在,我倒不知宣四和太九交情这样好。”

太九还没来得及说话,宣四就冷笑道:“怎么?还没有什么大出息呢,总管架子倒摆上了?我和谁交情好,轮的到你来过问?”

兰双只是笑:“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感叹一句罢了。今日来,却是带了两个新丫鬟给你用。那个千鸾,老爷嫌她不够利索,又有偷东西的前科,让她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宣四脸色一白,嘴唇微微发抖,隔了半晌,才苦笑:“我的人,当然个个都是手脚不干净的了。倒劳烦兰二总管给我送丫鬟,蓬荜生辉啊……”

太九见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便躬身行礼,道:“如此,我便先告辞了。兰二哥,宣四姐,改日再叙。”

宣四没说话,那兰双笑吟吟地道:“九妹妹客气。走好。”

太九转身便走,走出院口,依稀听见宣四的声音,不知是笑还是哭,她心中一颤,也不敢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文秀台。

青烟翠雾罩轻盈(五)

宣四见太九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院门口,才低声道:“千鸾她……怎么了?我就这一个贴身丫鬟,虽然蠢笨了些,却亲厚的很……你们却将她怎么了?”

兰双淡道:“你不要草木皆兵,老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和一个丫鬟过不去。”

宣四猛然回头,厉声道:“不要把我当傻子!我都知道!你们瞅着我干娘的面子不好动我,先拿我的丫鬟开涮!卑鄙!无耻!”

兰双丝毫不为所动,只示意身后两人上去,道:“这是爹爹派给你的两个新丫鬟,两个换一个,够给你体面了。若再闹,岂不是辜负了爹爹一番疼爱之意。”

那两个丫鬟伸手去扶宣四,口中道:“四小姐身体不适,还是先去里面歇息一下吧。”

宣四用力挣脱开,指着兰双的鼻尖,恨道:“你如今是发达了!怎么发达的?!踩着我们的骨头血上去!少给我来这套官腔!少拿爹爹来压我!”

兰双果真好城府,眉毛尖也不动一下,只对她微微一揖,道:“如此,事情已经办完。我也告辞了。爹爹吩咐你好生休息,最近就别出院门了,省的吹风受凉。”

说罢他振了振袖子,转身离去。

宣四还在说:“给我滚!不许再来!千鸾的事,我迟早会找你们算帐!”

兰双一直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微笑道:“我竟忘了,爹爹说,体恤你思春之苦,故派两人解你忧愁。想必今日便会到了。宣四妹妹,记得好好享受。”

他长笑而去,只留下浑身僵硬的宣四,瞪直了眼发愣,一颗心好像在滚油里煎熬,最后没了知觉。

旁边那两个不知趣的丫鬟还在搀扶她,要送她进去休息,宣四大怒,本欲抬手去打,却不知为何没了气力,只剩满腹的失落空洞,眼里火辣辣地,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她在床上躺了半日,那两个新来的丫鬟没个眼色,也不给她端茶倒水,不晓得跑什么地方去了。

宣四这会又饿又渴,在床上叫了几声都没人应,不由更恼,正要出门去骂,却听有人轻轻在敲窗棂。

她跳下床猛然拉开窗户,只当是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厉声道:“作死的蹄子!去哪里疯了?!”

窗一开,外面却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布衣裳,甚是清贫,只是唇红齿白,居然也是个清秀男子。

那人一见宣四,不由夸张地笑了起来,倒退两步,道:“竟是一只母老虎!看来我无福消受。小勇你来吧。”

说罢回头招手,宣四本能地抬头,就见迎面走来一个庞然大物,足有九尺高,脑门子油亮亮地,居然没一毛。他长相倒是憨厚,只左眼那里有一道血红长疤,加上人又高又壮像一铁塔,故此看上去居然有种狰狞莽的味道。

这只壮汉着脑袋走过来,凑在窗前一看,见宣四文秀袅娜,不由脸红道:“这样的美人……大哥真的让给我?”

那青年叼着一草,满脸市井气息,笑道:“给你给你。大哥不爱这口的。”

壮汉憨笑数声,便眼勾勾地瞪着宣四,迈步走了过来。

宣四吓得手脚发软,倒退两步,颤声道:“别……别过来?!我要喊人了!你们是谁?不知道这里是姚府?!”

那壮汉脚下不停,道:“我?我是陆小勇啊。我知道这里是姚府。”

宣四见他马上就要翻窗而入,吓得尖叫起来,没命地去关窗户。谁知窗户刚关上,只听“砰”地一声,一只巨大的拳头将木窗打碎,好像玩小孩子的玩具一般,木窗轰然砸在地上,碎了开来。

宣四放声尖叫,掉脸就跑,却被那人提住后背心,硬是转过来,对上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陆小勇痴迷地看着她,放轻了手劲,柔声道:“别怕别怕……我不会欺负你。”

宣四哪里还能听见他说什么,没命地叫嚷着,没命地用手去抓他的脸。

陆小勇被她抓得满脸血痕,疼痛无比,又舍不得伤了她,只好把她按在窗台上,叹道:“大哥……美人不喜欢我……还是你来吧……”

那青年人摇头啧啧道:“你这个大姑娘,真不省事。知道我们是谁吗?名震塞外的神勇双拳,多少姑娘都想往我们床上跳,偏你还玩矜持。”

宣四被陆小勇抓着,动弹不得,只能从嗓子里嘶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

那青年人抱着胳膊笑道:“我叫陆大勇,这位是我弟弟陆小勇。我们拜把子的兄弟给这府上的老爷做事。说是这里有个丫头思春,看上了府上的少爷,成日正事不做就想着勾引他。老爷便让兄弟叫我们过来,教训教训你,替你开苞,省的成日妄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

宣四半边身子都凉透了,他这番乱七八糟的说法固然可笑,但方才兰双的话却一下子点醒了她:爹爹体恤你思春之苦,故派了两人解你忧虑。

那一瞬间,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千鸾的失踪,爹爹的禁足,以及这两个强盗来的原因。

她猛然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凄凉,笑到后来便成了凄厉的哭声。

“爹爹……我有个好爹爹啊……好爹爹……好干娘……”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泪水一串一串,把前打湿了。

陆大勇见她哭得可怜,不由搔了搔脑袋,道:“……算了,你若是不喜欢小勇,我上也可以。但你小心,我可没小勇那么温柔,弄疼了你,打晕了你,别怨我。”

说罢他翻窗进来,一把将她揽起,往床上一丢,便要撕衣服。

宣四紧紧抓住衣领,只是哭,万般挣扎不得。

陆大勇恼火起来,甩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被打得偏过去,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嘴角流血。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老子乖乖的脱衣服!”

宣四如同死僵了一般,再也不动弹,由着他撕开衣领,露出白嫩的口。

陆大勇俯下身,正要一亲芳泽,旁边的陆小勇忽然低声道:“大……大哥!”

“嗯?”他不耐烦地问。

“她……让给我好不好?”

陆大勇讶然回头,自己这个魁梧高壮的弟弟居然脸红,又开口求自己:“让给我好不好?我喜欢她。第一眼看着就喜欢。”

陆大勇低头看看宣四,这女的长得漂亮,自己委实有些舍不得,但弟弟总是自己的好,他第一次张口问自己要东西,怎么好不让。

于是只得起来,收拾一下衣服,从窗口翻出去,道:“我先去找兄弟,这女的给你了。慢慢玩,有的是时间。”

陆小勇答应着,坐在床边,舍不得动手,先看着她白嫩的肌肤,心中突突乱跳,想,又不敢。

最后吞了口口水,柔声道:“你……你别怕。我不会伤了你。”

宣四没有说话。

或许她以前就是因为说得太多了,才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

在太八和太九冷战的第十一天,却夫人府上来信,请宣四去玩。

这个姚府里,有多少人羡慕,又有多少人像太九一样心里有数,明白这其中的奥秘?太九并不知道。

却夫人仿佛完全是为了炫耀,请宣四的排场从没这么大过,足足派了一里长的仪仗队来接。这种热闹,孩子们又怎能不看。

“宣四还没出来么?她的架子未免太大了,这么多人在这里等了她半个时辰……”

有人在后面嘀嘀咕咕。

太九听见了只是一笑。

她只是不巧路过这里,却撞见这样大的排场,又不好贸然走过,只得和孩子们一样站在路边看热闹。

不知那天走了之后,宣四过得如何。可能是由于宣四被爹爹禁足的缘故,她觉得自己有好一阵子没看见她了。说实话,姚府里少了宣四那种嚣张笑语,确实死气沉沉。

她胡闹的时候纵然荒唐,但长时间不胡闹,孩子们也怪想念的。她若再不闹一闹,姚府就要被死寂的川水给吞没了。

“哇……她难道真打算公然给她干娘一个难看?这么多人来请她……居然到现在还装腔作势不出来!”

有人对她的不知好歹感到愤怒。为什么好事总落在这些不知好歹的人身上?

太九瞅着前面的空挡,正要钻过去,肩上忽然被人一拍,太八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原来你也在这里。我还当你对这些没兴趣,却原来也是个闲不住的。”

太九急忙回头,只见太八眯着碧绿的眼睛对她笑,带点鄙夷,带点坏,还带着一点终于看到你的欣喜。

太九心中一动,脸上还是冷冷地,道:“你不是也来了么。”

太八笑道:“我本来就是闲不住的人,来了很正常。你这个大小姐一向自恃清高,居然也来看热闹,这才不正常。”

太九懒得和他罗嗦,转身便走,却又被他拉住袖子,道:“别急着走呀。你……你就这样讨厌我,连话也不想和我说么?”

他语气里带着委屈,还有几丝孩子气,太九的心一下子便软了,回头看着他,轻道:“你……怎么会这样想。还不是你先……倒怪在我身上。”

太八抓住她的手,低声道:“都是我的错……好啦,太九,我们气了这样久,再有什么怒火也消了。你就别再恼我了好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怪我,还不行么?”

太九故意板着脸,道:“不好。你把我气得够呛,不先来认错还故意更气我……”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委屈,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忍不住眼眶发红。

要不是在外面,太八早就将她抱进怀里轻怜蜜爱了。她这等娇弱可怜的模样,是他最看不得的,只能一个劲赔礼道歉。

“都怪我都怪我……太九你别伤心,都是我的错。你要怎么骂我都行,以后我再不还口了……”

他手忙脚乱,像只大猴子。太九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拧,嗔道:“回去慢慢和你算帐!”

太八终于与她和好,心花怒放,热闹也不想看了,拉着她就往回走,一面道:“走!咱们回去!你爱怎么惩罚我都行。”

跑了两步,他忽然停下,左右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

太九奇道:“你在看什么?”

他回头笑道:“我在找万景。本来是和她一起出来看热闹,没想见到你,却把她丢了。找到她,一起回去吧。”

太九整颗心没来由一沉。

万景?

万景。

正踯躅间,忽听后面传来一阵喧哗,两人一齐回头,就见一辆青色小轿从院门那里抬出来。当是宣四出来了。

然而让众人喧哗的最大理由还是跟在轿子旁亦步亦趋的一个壮汉。他足有九尺高,腰圆膀阔,左眼上一道血红的伤疤,只往那里一站,实在是凶神恶煞之极。谁也不敢靠近了去瞧一眼。

眼看青色小轿一直走到仪仗队前面,轿夫叫道:“停——”跟着那轿帘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甲上涂了蔻丹,尾指套着一黄金镶翠玉的指套。

那个大汉立即小心翼翼弯腰,一手揭开轿帘,一手扶着轿中人,那种怜香惜玉的神态,只怕连神仙看了也要诧异。待轿中人站定,众人定睛一看,那文秀的容貌,苗条的身段,正是宣四。

她今天穿着一条鹅黄流仙裙,上着粉紫套衣,头上盘着望仙髻,发髻旁簪了一朵刚摘下来的海棠花。这一身显然是心打扮了,既不流俗,亦让人眼前一亮,将她那种清秀脱俗的味道烘托得恰到好处。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唇上挂着微笑,和却夫人府上派来的管事说了两句话,便袅袅婷婷地上了那辆红粉大车。

忽然又揭开车帘,回头对那个凶煞大汉说了两句,那人连连点头,神色痴痴地跟在车后,又是亦步亦趋,离开了姚府。

“那人是谁?”太八好奇,“怎么没在府里见过。长那么凶样,只怕是个屠夫吧。”

太九没说话,心下回想那日在文秀台见到宣四和兰双的事,却不知这人和当日的事情有无联系。他不是府上的,却能在府里住着,和宣四一起,也只有爹爹有权力做这等事。

“算了,反正是别人家的事情,不掺合。”太八拉着她的手,笑道:“来,咱们回去。万景找不着咱们,自己也会回去的。”

太九闻言只有淡淡一笑,还是没说话。

飞絮游丝无定

飞絮游丝无定(一)

从那天开始,太八再也没有碰过她。

他规矩的就像一个正人君子,一并连牵手、拥抱都免了。晚上睡觉,两人之间的空隙,足够再塞下两个太九。

他照样笑,照样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照样体贴入微。

但好像有一些东西,再也无法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很久以后,太九才明白,两人之间相处,有些事情是可以一笑了之,但有些事情,只要破坏一次,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和太八之间,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补不回来,而且越来越大。无论他们怎样在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却越行越远。

她不是不后悔的。有时候甚至想,为什么那夜没有顺从他的话。

太八像是一团滚开的水,气势汹汹无比热烈地闯进她心里,渐渐地,她那颗犹如铁壶的心也被他捂暖了。

以为大家会一起热起来,直到熔化,从此你中有我,不分彼此。

可她现在成了被烧热的壶,太八却成了内里一团冰凉的水,她吐也不是,忍也不是。

太九一直以为两个人互相喜欢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想在一起,就创造一切条件在一起。两个人,一颗心,只要喜欢,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但她忘了,太八会有自己的想法。他首先是个男人,然后才是太八。

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受挫的时候,十之**会从别的女人那里找回成就感。

万景现在在外间刺绣,太八缠着她不知说了什么笑话,低低的笑声传过来,简直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从她心里爬过去,又痒又痛。

忍不得,说不得。太九坐立不安,手里的诗集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为什么笑得那样亲热?话题里,有没有她?

她觉得恼火,但恼火之后却是难过。她和太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是在故意报复她那夜的拒绝,还是真对她冷了心?

外间的笑语渐渐低了,两人耳语着什么,只闻声息,没有动静。

太九终于忍不得,把诗集往床上一撂,揭开珠帘走出去,就见太八坐在万景身边,低头看她绣在缎面上的一双彩色大蝴蝶,两人倒也是规规矩矩地,连手也没一下。

万景抬头见太九来了,立即把脸上笑意凝结了,垂头把刺绣放下,起身问道:“小姐可是要喝茶?”

太九没说话,她打量一番外间的摆设,实在也找不到话可说,只得道:“……外面冷的很,倒不如来里面做活吧。”

万景急忙摇头:“奴婢岂敢擅闯里屋,真是折杀了。在这里做便好。”她见太九眼睛只管往太八那里瞅,便又道:“还是八爷进去吧……奴婢这里确实冷了些,也没什么东西可玩。”

太八却是个不会看眼色的,只管摇头:“这才九月的天,冷到哪里去?太九在里面看书,我又不爱看那些,还不如来这里和你说说话。”

太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原本盼他进去,或者邀她一起出来说话,结果却得到这样一句没心没肺不给她台阶下的话。她甩手就想走。

万景赶紧说道:“这会天也不早了,奴婢还得去小厨房吩咐他们晚上的菜色。八爷也别总干坐着,安生看几天书吧,上回不是还说老爷怪你不会算帐么。”

太八这会终于悟出点门道来,急忙起身笑道:“万景说得是。太九,你比我聪明许多,倒教教我那些账本该怎么看吧。”

太九正要赌气说个不,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九小姐在吧?老爷叫你呐!”

她心中猛然一惊,一瞬间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可能,自觉没犯什么错,想必也只是例行公事让她过去说说话,便答道:“我知道了。爹爹现在哪儿?”

“老爷在惜春坊那里听穆先生唱戏。今儿是兰七小姐的生辰,那里给她办寿宴。本来说是要请八爷和九小姐,但老爷说不想人多,便只有兰二爷和其他一两个小姐在那里陪着。”

咦?寿宴,那更是没什么大事了。

太九赶紧去里屋,万景赶着替她梳头洗脸擦粉换衣服。一回头,在铜镜里瞅见太八紧张的神情,他担忧极了,两只手不住地搓着,又不知该说什么。

太九心中一软:他到底还是在意她的。

“我去去就回。你和万景不用等我晚饭,自己先吃吧。”

说完她提着裙摆便往门口走。太八急忙追上去,低声道:“……不要紧吧?要不……我陪你……”

太九笑了笑:“爹爹没叫你,你去做什么?白白倒惹了他不开心。好了,别闹,乖乖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

太八只得点个头,眼巴巴瞅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一路穿花过柳,来到一湾小湖前。

所谓的惜春坊,却是一艘巨大华美的画舫,这会停在岸旁,上面灯火通明,笑语声融融,隐约有人影来回穿梭,衣香鬓影,倒也别有一种风流味道。

太九被人引了上去,早有美婢过来开门,一面朝里面笑道:“九小姐来的可巧,正赶上穆先生要唱戏。”

穆先生三个字让她心头一动,当日他唱戏的绝代风华仿佛还历历在目,今日能再见,也是幸运。

进了门,就见里面坐了一圈人,果然没几个,无非是兰双以及另外两三个平日不怎么说话的哥哥姐姐。

姚云狄笑容满面地坐在首座,兰七替他斟酒。到此时太九才将她看了个仔细,果真人如其声,长得娇小玲珑,笑起来腮边还有两个梨涡,自有一种娇俏妩媚的风韵。

太九正要行礼,姚云狄却对她摇了摇手,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个噤声的姿势。她只好默默走过去,也不知该坐哪里。

一旁兰双对她举起酒杯,笑着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太九与他素来没什么交情,本不欲过去,但周围也确实没位子了,只得微微一笑,垂首坐了下来。

待丫鬟们替她倒了酒,兰双才笑道:“九妹妹,你年纪不大,胆子倒很大呀。”

什么意思?太九惊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摇头,道:“一会有人会给你说。你好自为之吧。”

太九给他说得心中一阵冷一阵热,惴惴不安,见他的神色是定然不说了,自己又不好问,倒显得心虚,只能故作镇定,低头喝酒吃菜。

没吃两口,忽听外间传来一声娇啼,当真是雨打梨花,清脆如珠,叫人紧杀杀一抖,五脏六腑里都过上一浇,说不出的温腻。

紧跟着,那马头琴,竹板儿,琵琶琴瑟一并响了起来,却是一段【乔牌儿】。

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装丽人从门口莲步生态款款而入,那三尺长的水袖把脸遮住,乌发上的步摇颤颤巍巍,做出一种百般哀怨的娇媚姿态来。

忽然便唱道:“自从他去了,无一日不口店道。眼皮儿不住了梭梭跳,料应他作念着。”

那声音妩媚入骨,当真一个闺怨少妇的愁肠百结的滋味淋漓尽致。

水袖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只瞅得后面的眼珠黑得发亮,顾盼生姿,眼皮上点了两块薄胭脂,越发显得秋波流转,中人欲醉。

待那板儿敲得快了,她又开口唱道:“为他、为他曾把香烧,怎下的将咱、将咱抛调。惨可可曾对神明道,也不索,和他、和他叫。紧交,誓约,天开眼自然报。”

众人齐声叫好。

太九看呆了。

她有一种感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地,直面地,恍然大悟地接触到穆先生的一些过去。

兰五说他是个戏子。

她曾以为那是个笑话,到如今,那种妩媚,那种眼波,那种身段姿态……

她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感觉上,似乎离他更近了一步,不再是以前遥不可及的张望。

台上的他已经开始转圈,犹如一朵盛开的花。

忽然便玉柱倾倒,揉碎香花遍地。那如云一般的乌发在地上蜿蜒,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

那心碎的丽人还在歌唱:“急煎煎每夜伤怀抱,扑簌簌泪点腮边落。唱道是废寝忘飧,玉减香消。小院深沉,孤帏里静悄。瘦影儿紧相随,一盏孤灯照。好教我急煎煎心痒难揉,则教我几声长吁到的晓。”

终于唱完,众人叫好声不断。那姚云狄只是笑,一面道:“快,请那伤心的美人过来喝上一锺。若是再怨,只怕也没第二个万里长城给你哭倒。”

说得众人都笑了,那丽人也笑吟吟地过来,接过酒盅,凑去唇边一仰首,手腕一翻,把那杯子倒过来,果然一滴不剩,说道:“谢老爷赏酒。”声音低沉温柔,果然是穆含真。

众人又是说好,穆含真陪着他们又喝了几杯,便下去卸妆换衣了。

酒过三巡,菜也吃的差不多了,眼看要到散席,太九越发心慌慌,不知兰双先前那番话意味若何。

她暗地里不知打量了多少次姚云狄,见他唇边含笑,并没有别的神情,心里多少存了些侥幸,只盼那是兰双吓唬她。

正自揣揣,身边忽然一阵香风飘过,却见兰七笑吟吟地端着酒壶过来为她斟酒,一面笑道:“九妹妹,咱们还是第一次说话呢。你小小年纪便住进晴香楼,真真让人羡煞。”

说罢便举杯,邀她同饮。

太九只有勉强笑道:“姐姐太客气,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和姐姐学呢。”

说罢仰头正要喝,却听对面姚云狄冷冷的声音传来:“这话倒是不假,难得你竟有自知之明。你要学的东西不少呢。”

太九心中大惊,手里顿时抓不住酒杯,酒撒了一桌。

她骇然地望着姚云狄,心中反复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姚云狄冷冷看着她,神情里全无往日疼爱,又道:“看来你自己倒还不知。我且问你,让你与太八住进晴香楼为了什么?你二人都是太字辈,年纪相仿,只盼能好好相处,日后你能辅佐太八。你却做了什么?”

太九背后冷汗涔涔而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果然知道了!

“我倒是刚知道,你这个年纪最小的,肚子里花样却最多。太九,你真让爹爹吃惊。你那个太八哥哥是老实人,舍不得责骂你,处处让着你,你就蹬鼻子上脸,给他难堪了?还是说,你觉着晴香楼住两个人不妥?想单独出来住?”

太九被问得浑身都忍不住发抖,姚云狄居然选在众人面前给她难堪,想必是要给她一个大警告,先前竟没半点预兆。她忽又想起当日兰七的遭遇,不由更是惶恐,倘若姚云狄给她这样的惩罚,当真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死,她干脆把心一横,张口便道:“我……”

话还没说完,只听穆含真说道:“老爷,八爷和九小姐的情况我倒是清楚不过的。八爷确实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与人争什么,九小姐难免会欺负他。不过他二人年纪还小,闹个别扭也不是什么大错。老爷别为这事气坏了身子。”

她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清醒了些。

他护着她,她怎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姚云狄冷笑道:“年纪小可不是犯错的借口。太双那时年纪也小,可曾见她耀武扬威地欺负过谁?我却最恨这些心中打着小算盘的人,肚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你道太八不配住进晴香楼,今日你却先搬出去吧!”

众人见他发火,都噤声,听得太九一下从晴香楼被赶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担忧。

太九知道自己这时再不跌软,只怕就是被打入黑门的命。她想起穆含真的话:太八是个被信任的,你却暂时还只是个玩具。

她果然只是个玩具。

之前姚云狄的温柔真的只是假象,一旦触犯了他的条例,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她凭什么以为姚云狄会给自己例外?

太九啊太九,你在他眼里,原本就是连个东西也算不上的。

她含着泪,扑倒在地,颤声道:“太九知错,求爹爹开恩。”

耻辱。

她恨不得立时死去,偏最大的苦楚是死不得。

姚云狄高高在上,看着她纤细的脊背,心中委实有些舍不得。看着她痛苦,仿佛就看到那人痛苦。

他曾说过,哪怕自己死,也不让那人伤怀。

可是到如今,这誓言也灰飞烟灭了。

想到太八太九公然违抗自己的命令,到如今学习了半天一点进展也没有。却夫人,山老,海老。三人简直像追在腐后面的秃鹫,绝对不会放手。自己搞了半天,莫非要在这小丫头身上功亏一篑?

他心中又是一狠,连带着看她也厌恶起来,森然道:“开恩?我倒不知能开什么恩!不长进的东西!”

太九只是求饶:“太九知错!下次绝不再犯!”

穆含真便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罢,回头柔声道:“老爷,九小姐是个聪明人,老爷一定也舍不得惩罚她。倒不如让我回去好生调教,严厉呵斥,下次再不犯错便是。”

姚云狄心中的不忍终于还是站了上风,冷道:“你也不必回晴香楼了,从今往后还是住在点翠阁吧!你瞧不上别人,倒也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滚!下次再这般趾高气昂地,我便叫人剥了你的皮!”

太九泪流满面,低声说了个是,起身飞快走出了画舫。

她心中迷迷茫茫,出了门也不知要去哪,只是乱走。

一下子想起穆含真的警告,一下子想起太八说为这些事不值得去死,一下子又想起当日在那个房间里姚云狄像看牲口一样检查自己。

她口剧痛无比,盼着马上就能死,偏偏又死不掉。

她真的错了吗?

为什么所有人的态度都告诉她:你错了,你要改?

她也只不过是想获得一些做人的尊严。可是到如今,才发现所谓的尊严在姚府里本就是狗屁。有了它,只有死路一条。

究其本,只因为她不是姚云狄宠爱的孩子,得不到他的信任。原来住进晴香楼不是代表她受宠,只是为了衬托太八。

太九,这些日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把大事放在一边,自顾自沉浸在虚幻的构想里。

到最后,一事无成,没得到姚云狄的信任,没得到太八的信赖,只得到了无穷无尽的耻辱。

她到处乱走,等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回了晴香楼。

太九定在那里,眼怔怔地看着那里面灯光闪烁,太八或许还在等她回去,也可能正和万景说笑缠绵,忘了她,无视她。

心如刀割。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忽听院门被人撞开,太八嘶吼的声音传来:“太九被赶出去?!我不信!我去找爹爹!太九她……!”

她捂住嘴,眼泪无法抑制地在脸上纵横,浑身都因为痛楚而颤抖。

她想走过去,想和他说话,告诉他别冲动。更想和他道歉,告诉太八自己是多么多么喜欢他,没想到两人还没能真正和好,却要分开了。还想道别一下,以后她不能照顾他,更无法保护他……其实她之前真的也不能保护他,都是太八在照顾她而已。

可是不能上去。

她已经见识了一次姚云狄的怒气,不能再见识第二次,因为她还不能被打入黑门。她还有事情要做。

太八在门口闹了半天,终于还是被万景劝回去了。

院门重新关上,好像隔开了另一个世界。

太九幽幽在黑暗里站了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飞絮游丝无定(二)

点翠阁离着晴香楼相当远,几乎是一南一北地对立着。太九懵懵懂懂地走着,平常一刻左右就到的路,竟然走了大半个时辰。

一直看到那点翠阁外标志的苍松,她心头一颤,百般滋味都翻涌上来。想起那日他替自己画眉,送云雀,眼底眉间无一不是爱怜蜜意。只是,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再走一段,前方突兀地矗着一座假山,从里面穿过去,便到点翠阁了。

物是人非,昨日种种,亦随水流去。

太九摇了摇头,正弯腰钻进那假山洞,忽听洞里有人喘息,她唬了一跳,呀地一声,转身便要跑出来。

谁知对面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别跑。别叫。”

洞里光线暗,她本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模样,只听声音娇嫩清脆,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她定了定神,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道:“这个先不用问。我且问你,今日在姚云狄的宴上受辱,心中难受么?”

太九疑惑更深,轻道:“干卿底事?”

那人笑了笑:“果然是个坏脾气,难怪他容你不得。你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小姐,好容易混进了晴香楼住,谁想他轻轻一句便让你美梦破碎,你却不恨?不怨?没有想过为什么要白白受他欺辱?”

太九分不清此人身份,又不能贸然回答,只得沉声道:“胡说什么!快放手,不然我叫人了!”

那人猛然放开她,在黑暗里轻声道:“你不会叫,只因你心中亦有鬼。太九,你可有想过,是谁让我们如此痛苦地生存?他让你活你就活,让你做狗你就做狗,呼一口气你就得去死,吸一口气你便是死了也得活过来。你不是他的孩子么?世上会有父亲这样对待自己的骨?”

太九退后两步,试图通过洞口的微光看清此人的容貌,可是太暗了,真的看不清。

她在那一瞬间转了无数脑筋,终于垂头道:“你如此说……不如说得更明白一些,你想做什么?”

那人笑了笑,道:“你看到了吧,那天。他是怎么对待不听话的人。我们不是猪狗,怎能任他摆布。我如今就是行尸走,若不是心口那一点恨,早就去死了。”

太九心中灵光一动,惊道:“咦?你、你难道是……”

那人往前走两步,洞口微弱的幽光映在她脸上,一张婉约桃心脸,腮边隐然两只梨涡,果然是兰七!

她直勾勾盯着太九,眼里神采奇异:“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在看?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找你?”

她舒了一口气,笑道:“因为有人告诉我。你不用管是谁。我今日先说与你听,这府里,人心早就散了,每个人只要得到契机,必然毫不犹豫杀了姚云狄。而我之所以找你,一是因为那人推荐,二来,你正好得到了契机,三来……我欣赏你在慌乱的时候还能想到冷静。这是难得的特质。怎么样,太九,要不要与我合作?我保证一个月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让他死去。”

太九冷冷看着她,半晌,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要帮你?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疯话。”

兰七呵呵轻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皮囊,低声道:“不怪你当我说笑。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她拔去皮囊的塞子,微微倾斜,从那囊口流出一些浓稠的银色的物质,叭嗒一下落在地上,顿时滚成一团,转来转去。

汞?!

太九骇然,却不知她从何处弄来这么多剧毒的东西!

“我自有门路搞到,且姚云狄丝毫不知。”兰七把塞子塞回去,用脚拨了拨土,将那两滴汞盖住,一面又问:“怎样?每天只要在他的饭菜里加上那么一两滴,又或者在他用的蜡烛里灌上那么一些……神仙也救不活他!”

太九默然。

这个计划新鲜,毒辣,秘密。她几乎就要心动。

倘若……倘若姚云狄死了……他死了,自己的仇也报了,也不用再顾忌任何事情任何人,从此和太八找个安宁的小村庄,男耕女织,再也不问世事……

这美好的远景简直像毒药一样诱惑着她。

怎样?

接不接受?

“为什么是我。”她问。

“因为你聪明貌美,让他勃然大怒却没被打入黑门。太九,你有你的本领,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我有多羡慕你,你也不知道。只要我们联手,暗中又有那人相助,一个月后,定然能看到那老贼惨死的模样!”

太九沉吟半晌,方道:“我要考虑几天。”

兰七轻轻一笑,果然大大方方让路给她过去,待她走过自己身边,又开口道:“三天后,子时,我还来这里等你答复。太九,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我不希望有把这些东西用在你身上的机会。”

言下之意,自己若不答应,便要杀她灭口?

太九想了想,说:“好。三天后子时,老地方见。”

兰七笑吟吟地看她走了出去,忽然又道:“最近大厨房的张老厨告老还乡了,新大厨刚上任。改天也让你们见见。”

太九心中一动,登时明白她为何自信满满。原来新的大厨也被她收买了。只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胆子和势力,能收买到这些人。

这个兰七,真不简单。

一直回到点翠阁,外间倒也灯火通明,一个陌生的大丫鬟在灯下面做活,见她来了,急忙起身笑道:“见过九小姐。奴婢是老爷派来新给您使唤的丫头,奴婢叫芳菲。”

太九见她年纪尚小,圆圆的脸颊,倒也有一份可爱憨厚的味道,不由微微一笑,道:“不用客气,以后是一家人了。”

芳菲显然是个生手,手忙脚乱地替她换衣裳,又问:“小姐这就歇息么?我去叫人打热水来给您沐浴。”

太九摇头:“不用,我累得很,你替我铺床就好。”

她确实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她需要好好睡一觉,把伤口舔舐了,把神养足了,再迎接以后的风浪。

芳菲替她铺了被褥,又往鼎里加了一把甜梦香,这才唯唯诺诺走出去。她还是个孩子,全然没有万景的利索聪敏。

想到万景,太九不由自主便想到太八。

他如今在做什么?可有想念着她?万景是不是柔顺地抚慰着他?她这个碍事的人不在了,他们……会不会……

太九想到心烦,对他又是怨又是爱,也不知他会不会过来偷偷看看自己……虽然这个可能很小。太八这人完全以姚云狄马首是瞻,他的命令他绝对不违抗,他若说不许太八来,他一定不会来。

心里虽这么想,但女人啊……无论什么际遇下,总还怀着那一丝妄想,盼着不知什么时候,他偷偷来了,给自己一个惊喜。

无论怎样绝望的环境,她们靠着那一点点的幻想和期盼,居然就可以慢慢度过来,委实也算个奇迹。故女子柔韧,男子刚强,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说到女子柔韧,太九又想到了兰七。

说实话,她当真没想到这个小小女子,胆子如斯大。她为了这件事,筹划了多久?一个人又要恨的多深,才能一面忍耐着极度的屈辱没有爆发,一面在暗地里计划周到?

她甚至有些敬佩她。无论这个方法可不可行,兰七的胆量与城府都让人佩服。

她说有人暗地里会帮她,所以胜券在握的模样,想必那人是个位高权重的,深得姚云狄信赖的人物。

会是谁?兰双?不太可能,姚云狄明显不完全信任他。

宣四?更不可能,她不是那种忍辱负重的人。

难道,会是穆含真?

太九心头突突乱跳,越想越觉得这人是他的可能极大。

这算什么?他当真要她去做这种漏洞百出危险之极的事情?

但……既然是穆先生在后面暗中支持,就证明此事有可行度。或许她真该好好考虑,与兰七合作一次。

把姚云狄杀死。杀死他。

这样,所有人才能得到自由。

这个念头好像魔咒,在她脑海里不停回旋,回旋……

****

太九在点翠阁住了三日。三日里,太八果然没来一次。

太九心里那股希望之火,也渐渐熄灭了。但,轮不到她伤感,点翠阁忽然有不速之客来访。芳菲报,是宣四。

她来做什么?嘲笑她?侮辱她?难不成是来安慰她?

太九想不出什么可能,便道:“请她进来。”

芳菲忽然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道:“可是宣四小姐身边有……不太方便请进来……”

太九眉头微皱:她身边有别人?

忽然想起当日她去却夫人府上的时候,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轿旁的独眼壮汉。难道此人就和她寸步不离了?

她想了想,道:“替我换衣,我去见她。”

宣四看上去心情很好,端着茶杯坐在椅子上喝茶。事实上,最近她心情似乎一直很不错,不知遭遇了什么好事,整个人都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她身边站着一个壮汉,左眼上一道血红的疤,果然是那人。

太九迎上去,淡淡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壮汉乍听见人声,一回头,瞅见太九娇艳绝伦,竟看呆了。

宣四放下茶杯,勾起一抹笑,道:“你上次来看我,这次不过回访而已。”说罢她四周看了看,颇有不屑之色,说道:“这里倒还不错,清净的很,就是背。难为你这么个娇滴滴的人也能住下去。”

太九走过去,见那壮汉盯着自己不放,不由奇窘,低声道:“宣四姐,他是……?”

宣四面不改色:“我丈夫。”

太九大吃一惊。丈夫?!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姚府里嫁娶一个公子小姐,居然都不通报的吗?这壮汉看起来满身风尘味,只怕不是山贼也是混混,姚云狄怎么会同意宣四嫁给他?!

宣四道:“你不用奇怪,是我求干娘和爹爹让我与他私定终生。待事成,再完婚。”

事成……?

太九被眼前莫名其妙的一切给搞乱了,又不好问,只能怔怔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宣四忽然抓起案上的白瓷茶杯,狠狠往那人身上砸去,一面森然道:“你看够了没有?!”

那壮汉被热水一泼,打了个惊颤,手忙脚乱地苦笑道:“娘子息怒……我、我不过是……”

宣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道:“我与妹妹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且滚出去等着。别让不长眼的丫鬟奴子过来打岔。不叫你,不许进来。”

那壮汉在她面前竟比小猫还听话,连连称是,红着脸跑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太九颇感惊异,这人看上去凶煞,却对宣四顺从的很,也难说这不是宣四的福气。

宣四低头重新拿茶杯倒茶,过一会,才道:“我原以为你是院子里出类拔萃聪明的,却没想到竟是个蠢货,巴巴地让人赶了出来,居然还能笑嘻嘻地过下去。你那颗心莫非是石头做的?”

太九早知她嘴巴刻薄,今日自己遭遇这些事情,难免被她讥笑嘲讽。她心中烦乱,不愿听她的刻薄话,只淡道:“你来就为了说这些?”

宣四笑道:“不错。我今日就是来打落水狗的。你待如何?”

太九正欲拂袖而去,她却又道:“为了个男人落到这地步,你羞也不羞?悔也不悔?你如今住在这暗潮湿的地方,当真以为自己护了谁?很伟大么?人家说不定在暗地里笑话你,本不拿你当一回事。”

这话一下戳在太九痛处,她竟连反驳都无力,只能脸色苍白地回头看着她。

宣四又道:“做女人的,最可笑便是自作多情,最可悲就是舍己救人,白出了劳力,还落个被千人骂蠢货的结局。他日你若对自己好一点,少对男人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今天也不至于如此。”

“你到底想说什么?”太九颤声问着,只恨不得马上钻进地底,再也不要出来,不要听见那刻薄刺骨的话。

宣四看着她,眼里带着些怜悯和讥诮,慢慢说道:“你当真不晓得我在说什么?你落了个趾高气昂的坏名声,他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老实人。你为他守身如玉情深似海,他却和别的女人嘻嘻哈哈动手动脚。你不如自己的心口,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太九颤声道:“这些……也与你无关吧!”

宣四哼了一声,笑道:“确实与我没关系,但旁观者清,看着生闷气,也只能无可奈何。如今他还念着你一些好处,舍不得你,将来他完全忘了你,你待如何?我看你的样子,黑门也进不得,大抵只能把脸划花,舌头割去,割断手筋,做个丫鬟奴子之类的了。”

太九一听黑门,登时敏感起来。上下打量她一番,仔细思索她今日来的目的,忽然有了些头绪。

当日她住在晴香楼,宠爱无加,没人找她。如今中途被逐,不再站在风口浪尖,倒仿佛比平日看得更透彻些。

宣四也好,兰七也好,都不过是在抓同盟,就这样简单。

想到这里,她倒冷静了下来,回身问道:“这话怎么说?府里丫鬟奴子都从外面牙婆那里买回来,我若落到那种田地,最多是个死,丫鬟奴子想必是没福分做的。”

宣四冷笑:“果然是个蠢货。你倒仔细看看姚府什么时候来过牙婆。也罢,今日我便告诉你,你当府里只有黑门红门之分,却不知那红门难进,黑门也是难进的,甚至更难。姚府的孩子良莠不齐,俗话说龙生九子,哪里个个都能进红门黑门。遇着那样貌不好的,身体不灵活,脑子不好使的,便只有去做丫鬟奴子服侍人了。姚府里除了那些嬷嬷……呵呵,你当嬷嬷是什么人?都是咱们姚家主母。爹爹够狠心的,将她们挑断手脚筋,把脸划花,又逼着她们喝下一种药,变得痴痴傻傻什么也不懂,只有服侍人的份。你莫要以为姚府当真是什么大世家,姚府里每个人都不能做废物,就算是真正的废物,也必然在某方面有用。我们……都被爹爹骗了。”

太九只有瞪眼看着她的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刚才说的事太震撼,太不可思议,太九一时竟不知怎样去理解它才好。

难道说,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下人,竟都是他们的兄弟姐妹?芳菲也是,万景也是……

不能想象……太荒谬了。

宣四盯着她,低声道:“你是不信?不信也罢,等你落到那一天便明白了。人人都道进红门好,却不知进了黑门才是真正的保命之道,只要你能吃得起皮苦……”

话还没说完,门上忽然被人敲两下,那壮汉在外面道:“娘子,有人来了。”

宣四眉头一皱,忽地一把抓住太九的手,紧紧地,好像铁钳一样。太九不由悚然一惊。

“忘了那个太八!男人都是不能相信的东西。太九,你要活下去,要重新活出点人样来!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要再为感情做蠢事,不值得!太九,我今日来,就是想与你说这些。等你能混出名堂来了,我再告诉你今日我来找你的目的。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她把手一松,低头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才高声道:“小勇,过来扶我回去!这屋子里渗渗地,真闹人。”

陆小勇仿佛听到圣旨一样,急忙推门进来,小心翼翼扶着她,就着她的步伐往外走。这次,他连太九的头发也不敢看一下了。

“改日再来看你吧,希望到时候你还活着。”宣四笑吟吟地说着,跨出门槛。

太九默默看着她,心中对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感到迷茫震惊,一时做不得反应。

那宣四袅袅婷婷出了门,没走几步,忽见院门口站着一个斑斓身影,长发蜿蜒,眉目如画,竟是穆含真。见她出来,他只意味深长地一笑,低声道:“原来是宣四小姐,穆某这厢有礼了。”

宣四对这个人又是极端地恨,又是飞蛾扑火一般地爱,当下竟高傲地冷笑一声,转头当作没看见他,上了轿子径自走了。

没过一会,脸红红的芳菲从屋子里跑出来道:“穆先生,小姐请您进去。”

他低声答应,回头往宣四那里看了一眼,才转身进去。

飞絮游丝无定(三)

“这几天过得可好?我见你神不错。”穆含真笑吟吟地说着,对方才宣四来的事情绝口不提。

太九有些心不在焉,还在为宣四的话感到震惊。事实上,她也不知该不该把这事告诉穆含真。她纵然是信任穆含真的,但却不是完全信赖,有些事,她本能地不愿说。

穆含真又道:“可有好好反省?”

她抬头,目光流连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中酝酿了很久,最后却吐出两个字:“太八……”

穆含真柔声道:“他很好,你也知道八爷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用再为他废什么心思了。”

太九默然。

她想问的不是这个。

她其实想问,太八有没有提起她,有没有去爹爹那里求情,有没有……和万景一起,快活地忘了她。

可她问不出口。

脸颊忽然被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捧住,她微微一惊,抬眼便见到他如画的容颜。他靠得那样近,呼吸着她的呼吸,一瞬间竟让她有些慌乱。

“真是个傻姑娘。”他笑,手指爱怜地划过她细腻的眉眼,“我原担心你伤怀想不开,这下见你很好,便安心了。只是,可别再念着那孩子了。他还只是孩子,喜欢你是一回事,甘愿为你牺牲什么,又是另一回事。人活在世上,只有匆匆百年不到,不多为自己考虑,岂不成了傻瓜。”

太九孤零零一个人在点翠阁住了三日,没半个人安慰她,这会听见他的柔语安抚,更兼他是个老师般和蔼的人物,忍不住便垂泪,一颗颗眼泪全落在他掌心,滚烫地。

“我只是想……他若快乐,便是我的幸福了……”

这大概就是喜欢一个人,正因为他在心中占了特殊的位置,所以事事念着他。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甜蜜而且心甘情愿的。在这个世上,能找到一个自己甘愿为之付出的人不容易。

但人果然还是自私的。只有两情相悦时的付出无比甜蜜,一旦心中产生怀疑,便立即尝到其苦楚。

她真是个傻瓜,连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连回忆都被扭曲,她甚至怀疑太八本没有喜欢过自己……或者,他是喜欢的,只喜欢的不够深,不够让他付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两人的天平产生了摇摆,她如同被丢弃的旧衣服,难道真要无声无息地消失?

穆含真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幸福是自己争取,不能靠别人。他辜负了你,令你伤痛,何不忘了他呢?太九,好姑娘,若要爱一个人,先去爱自己,倘若自己都不爱自己,别人又怎会爱你。多为自己考虑一点,就算是自私,也比被人遗忘要好。”

太九只是流泪,她也不知这是伤心还是耻辱。

“我真是个傻瓜……”她喃喃说着,“穆先生,我辜负你的期望,做了许多傻事。你一定也对我失望吧……”

穆含真轻轻抚着她的长发,笑道:“一切才刚开始。小姑娘,路还长呢。今日你为这人万般苦楚,又怎知他日不会为其他人思念刻骨呢?”

太九被他搂在怀里,鼻端闻到阵阵麝香,耳旁听见他稳健的心跳,头顶是他低柔的嗓音,终于有些害羞了。她轻轻从他怀里挣脱开,擦去眼泪,低声道:“我会努力忘了这些……再不让你失望。”

穆含真柔声道:“这些并不重要。太九,我亦不是那种冷面无情,丝毫不顾你感受的人。如今你在点翠阁,能过得逍遥,便是最好了。”

她默默点头。

穆含真了她的头发,又与她说了一会轻松闲话,等太九终于平静下来,才道:“姚云狄把你单独调出晴香楼,也自有他的目的。你若是妄自菲薄,便不好了。这两日他应该就会有一个宴席要办,届时必然让你陪同。你且记住我的话,少说,多看,忠心,温厚,谦让。只这五点你能做到,第一步就成功了。”

太九沉默半晌,轻道:“穆先生……那却夫人是什么身份?你一定知道吧。可以先告诉我一些么?”

穆含真似乎早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便道:“她是里德贵妃的姨娘。德贵妃生了二皇子。”

虽然她早想过这个可能,但从穆含真嘴里说出来,太九还是忍不住吃惊。

“里的……皇家的事,与我们百姓有什么相干……她又为何对宣四……”

穆含真笑了笑,抚掌慢悠悠地说道:“这便说来话长,今日无暇细说,改日再和你慢慢谈。你我都是本朝子民,对这大势却也该有些了解。我先说些大概。如今的太子爷是大皇子,乃为正东皇后娘娘的独子。前段时间皇后因巫术一事被废,大臣们揣摩着圣上的意思,是要打压皇后整个家族的势力,那么废太子便是首当其冲。具体何日废,怎么废,废了再立谁,我们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们都在赌。却夫人也不过是其中一方赌徒而已,宣四,便是那赌徒阵营里打探消息的小卒子。”

太九听得兀自心慌,忍不住问道:“那我……你找我……也是……”也是做卒子?

穆含真慢慢摇头,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不一样。我很早便说了,你不是卒子。太九,你是一把刀,甚至可以定局。这整个姚府既不是赌徒,也不是卒子,姚云狄不过是做卒子买卖的人。他若运气好,便能赚到大钱,从此逍遥四海。运气若不好……整个姚府被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太九一颗心乱跳,一会快一会慢,为这扑朔迷离的局面。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那这次办宴席,也是有赌徒要来找卒子?你……想让我被选上?”

穆含真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摇头:“你很聪明,太九。一个人聪明是天分,若不能善用这天分,就成了被杀的借口。在我面前也罢了,若事事都要问个明白透彻,与蠢货何异?也罢,我便再说清楚一些。这次你千万不要被选上……时候还没到,过早出刀只会打草惊蛇。姚云狄那里也不会舍得把你卖给那些小赌徒。他在等最大的那只……不巧,我也在等最大的另一只。”

既然舍不得卖她,为什么还要她参加?

太九本来还想问,想到穆含真的话,硬生生把问题吞了回去。自己琢磨一番,却忽然明白了。

是试探。

不错,姚云狄几次三番找她,从低谷到高峰,再从高峰跌回低谷,无非是试探她的反应,看她能不能做大事,对他忠不忠心。他是看透了太八的为人,不能做这些事,便培养他做自己人。

她不同。

太九沉吟良久,忽然抬起眼来,里面光微闪,低声道:“穆先生,你找我,原是打算在这个赌局上赢他,对不对?”

穆含真但笑不语。

“你若成功了,他便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对不对?”

他依然笑。

“好,我愿助你。从此绝无异心。”

穆含真拍了拍她的手,起身笑道:“不早了,该用晚膳了。话就说到这里,你好好休息。”

太九还想留他,他却摇头,走向门边,回头又道:“好孩子,你只需要全心投入这个局。至于其他一些苍蝇蚊子的干扰,玩玩可以,不要当真。莫要自寻死路。”

说完,他推门走了出去,很快便看不见踪影了。

太九把他的话反复琢磨,忽然灵光一动。

苍蝇蚊子,是指兰七和宣四么?他的意思是,这二人都不可靠?

她越想越觉得不错。

宣四姑且不说,兰七独独找她来做这事,想必是为了给自己摆脱干系,一旦事发,姚云狄迁怒也只会牵扯到平日与太九亲密的一些人身上,绝不至于连累到她。这样就算不成功,她也成功除掉一批竞争者……

好毒辣,好手段。

只可惜她信错了人。

太九端着茶,低头慢慢吹那茶末,心中有个想法渐渐成型。

这几日满心的怨,满身的恨,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绵绵的动力。

太九,你不能死,不能被遗弃,更不能被人踩扁了来蹂躏。天下人多不仁,她何妨不义!

晚饭间,小丫头芳菲满脸红晕,羡慕地说:“穆先生当真是天人国色。小姐能和他说话,真让奴婢羡慕。”

太九只是笑,打趣她:“小妮子动了春心?你若欢喜他,改日我和穆先生说说,收了你。”

芳菲急得跺脚:“小姐只会欺负人!我哪是那个意思!”

过一会,她忽又叹道:“何况,穆先生那样的人品格……寻常女子他本也看不上眼吧。”

太九心中一动。

她向来只把穆含真当作靠山和老师,从未想过他的私人事情。他年纪也不小了,为何没成家?可否有心上人?曾经是否有过婚娶却意外分开?为何会在姚府做总管?

不明白。这个人的一切都好像谜,总让人想探究。

兰七很守时,当太九好容易等芳菲睡熟了,黑一步一步偷偷赶到假山洞的时候,兰七早已在那里等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人。

“怎么这样迟?”兰七语气很不好,“还当你反悔了。”

太九叹道:“丫鬟难缠,又不能让她发觉,又不能点灯。莫再怨我。”

兰七冷道:“你可考虑好了?做不做?”

太九一付极为难的样子,踌躇半晌,才道:“不会……教人发觉吧?”

兰七道:“自然不会!你是信不过我?”

太九犹豫着:“你自己为什么不做呢?”

“姚云狄一直防着我,我送的饭菜东西,他肯定不会用。你却不同。更何况,你在里面行事,我还要在外面帮你望风及处理后事。你毫无经验,难不成教你来处理?”

太九沉默了,良久,方道:“那爹爹要是死了……人人都知道是我送的东西,我怎么办?”

兰七冷笑:“他死了,你以为府上还有人会想着替他报仇么?人人都巴不得他马上去死!你且安心,倘若被人发觉了,我便护你出去。我在平溪那里用私房钱买了一块地,到时教人把你偷偷送过去,保准谁也抓不到你。”

太九终于点头:“那……好。我去做,你可别忘了今天说的话。不然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兰七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指着身边那年轻人,道:“这是新大厨,素八。大家都是自己人,放宽了心。后天穆总管会出门办事,趁这只狐狸不在府上,咱们行动。那老贼不放心厨房,做饭都要派人守着,到时候你去厨房端饭,遇到人问,就给点好处,求他让你去见爹爹,只说点翠阁不好,向爹爹请罪,求他让你回晴香楼。我看过值日表,那天跟在姚云狄身边的人是素九和兰一,都是心肠软的人,你求他们,必然能成功。等到了姚云狄的院子,先有人用银针试毒,之后送你进去,才能见到老贼。这汞你记得藏一小瓶在袖子里,替他端饭端汤的时候偷偷倒进去。动作要快!别被人发现了!”

说罢,太九手里一沉,兰七塞给她一个纸包,里面硬邦邦。

“姚云狄那老贼疑心重,只怕不肯吃。这些蜡烛你拿着,替他点灯的时候换上。烧个一夜,就是老虎也被毒死了,我不信毒不死那老贼!”

太九连连点头,将那些毒物揣揣地放在袖袋里,小心翼翼。

兰七又交代了两句,安抚她一番,这才转身要走,一面又道:“千万小心。倘若暴露了,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太九,都靠你了!”

太九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兰七终于满意地走了。

太九回到卧房,把袖子里那个藏着汞的小瓶子拿出来看,又将纸包打开,里面四白蜡烛,上面纹金绣云,甚是美,本看不出一丝破绽。

她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半晌,最后用纸一包,塞在了床底,自己铺被睡觉,闲话不表。

飞絮游丝无定(四)

那天,小雨。

黄昏时分,兰七来消息了,让太九去大厨房等候。

芳菲原是说要替她撑伞,一同去,和太九磨了半日,终于拗不过她,眼睁睁看着她独自一人打伞走了。

太九今天刻意打扮过,她已经好一阵子没这样仔细装扮过自己了。一条深紫色纹绣蝴蝶的百褶裙,一件浅紫琉璃纱窄肩外罩,那长长的宽大的袖子逶迤在裙摆旁,仿佛她的一双羽翼。

浓浓胭脂淡淡抹,她在眉间小心画了小小的红花,黑绸一般的长发一半挽起,一半垂下。

就那样握着伞,在银丝般的雨中漫步,就像一朵长了脚的莲花。

素八见到她的时候,一肚子的话全被噎回去,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九收了伞,并不看他,只袅袅婷婷走到中央——两个穿黑衣的年轻人站在那里,厨房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发愣,只有他二人,盯着众人做事,眉尖也没动一下。

她低声道:“两位大哥,可否通融一下?”

那二人中个子高一些的是兰一,转头看了看她,问道:“什么意思?”

太九柔声道:“可否由我,替爹爹送晚膳?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但我很想见见爹爹……麻烦两位大哥通融。”

兰一冷笑:“今天你来求通融,明天他来求通融,姚府的规矩还算什么?”

太九不慌不忙,垂首道:“令两位大哥为难,是我的不是。但事出有因,我也确有要事找爹爹商量。倘若爹爹怪罪下来,一切罪过,由我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两位大哥。”

说罢,她盈盈下拜,再也不抬头。

对面兰一与素九互望一眼,素九心肠较软,终于忍不住说道:“就算我们带你去,老爷也未必肯见你。何必自寻羞辱?”

太九道:“即便如此,我也要试一次,求两位大哥成全。”

他二人实在无法,只得点头:“也罢,你便随我们一起走吧。惹了老爷不开心,不要后悔。”

“多谢两位大哥成全。”

她缓缓起身,旁边的素八对她使个眼色,提醒她桌上那只黑漆描花饭篮中,装的便是姚云狄的晚饭了。

太九会意,上前轻轻提在手里,说道:“那麻烦两位大哥在前引路。”

兰一看她一眼,又道:“别玩什么花样,这是警告。”

太九淡淡一笑,并不与他争辩。她跟在兰一身后,素九在后面监视着她,三人往姚云狄的院落行去。

素八原本是想在事前再提醒太九小心行事,没想到她今日来此倒是落落大方,谈吐有致,想必此事必能成功。

他走到窗台边,用手轻敲两下窗棂,一直守在下面的兰七会意,立即远远地跟在太九他们后面,直奔姚云狄的院落。

却说那素九见太九娉娉婷婷,在雨中仿佛一朵莲花的娇态,如此人品样貌甚是少见,不由奇道:“你莫非是得罪了老爷,今日特地来请罪的?”

太九轻道:“这位大哥好眼光。不错,我原本住在晴香楼,前几日因为出言不慎,冒犯了爹爹,把我逐了出来,住回点翠阁。如今天气越来越冷,点翠阁寒难耐,我左右思索,终于忍耐不得,今日才出此下策,冒险来求爹爹开恩。”

素九叹道:“你这样的……想必是仗着自己貌美,和那太双一样,恃宠卖乖了。以后可不能再如此,说话前,记得三思。”

太九柔声道:“多谢大哥提点。我明白了。”

那素九见她谈吐有礼,态度柔雅,并无半点张狂之处,也不知姚云狄怎会将她逐出晴香楼的。他也只有在心里偷偷纳闷。

走了半日,终于来到姚云狄的院落。乍一看门口,普普通通两排竹篱笆,后面不过并排几间青瓦大屋,半点奢华气味都没有,只在门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微草堂”三字。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的院落,自是没想到他如此清贫朴素。她原本只当姚云狄的住所奢华无度,这次真真令人惊讶了。

兰一二人将她引进其中一间大屋,里面空荡荡地,只有一张枣木桌,一排单条椅。椅子上坐着三个年轻人,正在说话,回头见他们来了,不由一愣,其中一人便问道:“这是谁?如何带了外人过来?”

素九笑道:“她哭着求咱们带她来见老爷,我和兰一见她可怜,只得答应了。”

太九立即盈盈下拜,低声道:“太九见过各位大哥。”

那人一听她的名字,奇道:“咦?原来你就是太九小姐。”

太九含笑不语。那三人上下打量她一番,便自说笑道:“难怪了,这通身的气度……也罢,你也算老爷面前的红人,不为难你。要进便进去吧,只是老爷今日心情不佳,你说话小心,惹了他不快,当心小命不保。”

说罢,三人将那饭盒打开,一盘盘用银针细细试毒,试完又有人来搜太九的身,袖袋,荷包,鞋底——衣服里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搜了,连头发也不放过。

那人将她发髻上簪的一鎏金凤凰簪拔下,笑道:“也不能白白与了你好处,这个就给我们吧。”

太九急忙躬身道:“不敢,能见到爹爹已是万幸。诸位大哥若喜欢它,便拿去吧。”

她又从手腕上褪下碧玉镯子,放进那人手里,笑道:“天冷,各位大哥拿去换点酒来吃,暖暖身子。”

众人见有好处拿,哪里还肯为难她,更何况姚云狄今日心情奇差,先前送午饭的一个下人不知怎么的惹上了他,刚被人打死丢进湖里,这会谁也不愿进去冒险,正好太九来做替死鬼,何乐而不为。

当下把她引出去,指着最里面的一间瓦屋,道:“从那里进去,过穿堂,左面有三个门,敲中间那个。老爷这会在看书,若一时不理你,也别走,在那里候着便是。”

太九连声答应,那几个人急着用手镯和簪子换钱,叽叽喳喳回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在那里。

这会要下毒,真是太容易了。

太九了头顶那颗珠花。装汞的小瓶子,就在珠花里。

说起来,这珠花还是太八送给她玩的,可以拧开,里面放个一两寸长短的东西不是问题。他本是当作玩具,她也嫌这东西廉价孩子气,从来没用过,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

怎样?放不放?

太九细细摩挲着那颗珠花,良久良久。

最里面的瓦屋也最大,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里面是个穿堂,一架巨大的屏风挡在中间,华美致,倒与这瓦屋朴素的景象甚为不搭。

太九绕过那屏风,果然左手边有三扇小门,她慢慢走过去,抬手在中间那扇上轻轻敲了两下。没一会,姚云狄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进来。”

他是不是生病了?声音似乎有气无力的。

太九把门一推,一股带着幽香的暖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案桌,两张太师椅,剩下的全是书柜,一排一排,密密麻麻都是书。

姚云狄伏案写着什么,屋子四个角落里分别放着一只火盆,他脚边还放了一个。这会才十月不到的天,几个火盆把屋子里烤的又干又热,简直堪比三伏天。

太九刚进去就觉得窒闷无比,小衣汗湿黏在身上,恨不得马上甩掉。她见姚云狄背上还披着貂皮小袄,心中不由惊骇,只得慢慢走去,来到他身后,低低叫了一声:“爹爹。”

姚云狄猛然回头,神色间有些复杂,又是惊讶又是了然。他看了她一会,才点头道:“是你。把饭菜放案上,过来,替我把这几个字写完。”

太九依言走了过去,就见他案上铺满了宣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但仔细看去,却只有一首诗词,被他这样翻过来倒过去,不知写了多少遍。

姚云狄拿了一只新笔,替她蘸了墨,递到她手里,低声道:“来,试着写写看。”

太九细细一看,那却是两阙【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

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除去天边月,无人知。

词藻清雅哀婉,显然是女子口吻。她心中好生讶异,许是从未知姚云狄亦有如此一面,她不由回头深深望着他,犹如第一次相见。

“好词,是吧?”他问,脸色有些苍白,喉头处的樱花红得仿佛在滴血。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他吟完第二阙,眼里便升起层层雾霭,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是欢喜又是哀伤。

太九默默提笔,将他剩下的两句“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补了上去。她没仔细练过写字,于文墨一事也不甚通,几个字有些歪歪扭扭,和姚云狄潇洒刚劲的字体比起来,不好看,但也有一种娟秀小巧的味道。

姚云狄痴痴看了半晌,深深吁一口气,那梦幻般哀婉甜蜜的表情渐渐消失。他把宣纸一一折好,收起,这才冷冷说道:“你胆子不小,居然能说服我的人放你来这里。”

太九听他言语里并无怪罪的意思,便笑道:“下次不敢了。不过是想见爹爹,好几日不见了。”

姚云狄没说话,径自把那饭盒打开,太九急忙替他把碗碟摆好,柔顺地站在后面等候吩咐。

姚云狄拿起筷子,却不吃,盯着那丰盛的饭菜看了一会,忽然道:“别站着。你也吃点。这里还有一双筷子。”

太九低声道:“不敢与爹爹同桌吃。”

他皱眉道:“一家人哪里来这么多规矩!让你吃就吃!”

太九只得拿起另一双筷子,小心坐在他对面,拨了一点饭,陪他吃。

待饭菜吃到一半的时候,姚云狄忽然说道:“你似乎有话想和我说?”

太九微微一笑:“也没什么……”

“难不成就为了来看我?太九,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太九沉默片刻,才道:“其实真也没什么,不过是想和爹爹陪个不是。做错了事,是我的错,被爹爹赶出晴香楼,我亦不会怨恨。让爹爹失望,才是我的罪。爹爹不要怪外面诸位大哥,是我哭着求着让他们放我进来的。之前我也没想好见了爹爹要说什么,只想着见一面…见了之后,我却真的没想过。”

姚云狄笑了笑,抬眼看她,问道:“哦,真这样简单?”

太九见他似笑非笑,眼底光闪烁,登时明白他其实什么都知道。难怪穆先生叫她不要理会苍蝇蚊子,否则自寻死路。以姚云狄这样疑心重的人,孩子们做什么手脚,他会不知道?

她也笑了笑,将头顶那颗珠花拔了下来,放进他手里,低声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爹爹。毒在这里,我总是不忍忤逆了兰七姐的意,何况,有这个机会,我可以见到你,于是顺水推舟了。爹爹怪罪我么?”

姚云狄看了她半晌,笑道:“你这是顺水推舟,还是胆大包天?一金簪子加一个碧玉手镯便能收买的人,我又岂会留着做心腹。方才在门外,你若下了毒,只怕这会已经变成三四截,哪里还能与我说话。”

说完,他从袖袋里取出两个物事,果然是太九刚才送给门外众人的贿赂。他起身,亲手把簪子替她戴上,镯子替她挽上,跟着叹了一声,道:“兰七是个心中藏恨的孩子,心里有恨的人,无论掩饰得多巧妙,眼里还是会露出杀气。我很早便发觉她的杀气了。否则她有这个计划,且能成功,怎会这般容易。我不过想看看,自己培养出的孩子能做到什么地步。另外……”

他低头看太九:“也看看你会不会答应。”

“我……?”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太九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姚云狄总对自己这么特殊。他看着她,仿佛又不是看她,与她说话,好像那话又不是说与她听的。

为什么?

姚云狄蹲下来,轻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太九,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怎样也不会害我,怨我。我知道的。”

他去亲吻她的眼睛,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真像……一模一样的眼睛……”

总是温柔地,带着一点哀婉,一点迷离,看着他……看着他。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去天边月……无人知……”他喃喃念着,手劲之大,令太九浑身奇痛,又不能挣扎,只好默默忍耐。

他错了,她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他,剁了他,死成尸体了也要鞭尸。

她有这样恨。

他居然不知道。

她缓缓张开双手,将他揽进怀里。

她这样恨他,他居然真的不知道。

怀里的人忽然剧烈颤抖起来,紧跟着,一团温热腥气落在她口,很快就浸透了薄软的绸衣。

姚云狄猛然推开他,用袖子捂住嘴,没命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整个肺从喉咙里咳出来一般。

太九低头一看,前已经被血浸透了。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尖声道:“爹爹!”

她飞扑过去,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捂住嘴。他一口又一口,一边咳,一边有大团的血咳出来,将白色的手帕染红一大块。

太九急得落泪,扔了手绢,抓起自己的袖子,替他去擦嘴边的血迹,口中只是柔声唤他:“爹爹……爹爹……”

他是有病?

她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种天气,他要在屋内点五只火盆,还披着貂皮小袄。

原来他生了这样重的病。

姚云狄又咳了几声,终于渐渐缓过劲来,对她摆摆手,表示没事。

“难得发作一次……不理它,两三个月内不会再发。”

他有些疲倦地说着,又抓起太九被血染红的手,低声道:“扶我去床上歇息。”

太九含泪扶着他,战战兢兢,姚云狄见她这种模样,不由微笑道:“不怕,不是病。大夫也说不是肺痨,想是最近酒过多,上火了。好在两三个月才发作一次,以后真要在饮食上清淡些才好。”

太九扶他上床半躺,又替他沏茶端过来漱口,忽见他喉头那朵樱花颜色变淡不少,好像一块胭脂轻轻抹了一下,与先前血红的色泽完全不同。

她心中惊疑,又不好问,只能装做没看见,服侍他喝茶漱口,良久,他的呼吸才渐渐平定。

“那天……”

很久很久,久到太九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替他盖被,他却忽然低声开口了。

“我第一次带着她去洞庭湖泛舟。原本想租一艘画舫,但她说要两人单独一起的小船才有趣味。呵呵……她总有这样多的古怪玲珑心思。我拗不过她,便租了一艘乌篷渔船。很晚了……月亮像一块玉做的饼,映在湖中央,摇摇晃晃。周围那么安静……她坐在船头,看着我……说从不后悔跟着我,下辈子也要继续服侍我……”

太九听他忽然讲起这些话,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沉默地听着。

不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夜半在洞庭泛舟,果然风光旖旎,情意绵绵。

“我们一直到了划到湖中央……我见那月亮圆的可爱,本想说些情话……她真会煞风景……看着那月亮,说饿了,想吃饼……没办法……只能匆匆上岸,我俩买了五张大饼,在客栈里抢着吃……”

他忽然停住,片刻,睁开眼,眼神清明。他抓住太九的手,低声道:“我一直没有告诉她,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便是她。可惜,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机会了。我最爱的她,我却最对不起她……”

他又闭上眼,仿佛受了伤,深深吸着气,最后,终于化作一声长叹。

“太九,替我做一件事。”

“爹爹请吩咐。”

“你出去,在右边那扇门上敲三下,不必等开门,然后回来便行了。”

太九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飞絮游丝无定(五)

太九曾经也偷偷猜想过,姚府里的黑门,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虽然到如今也没什么头绪,但以兰一素九他们对姚云狄的忠诚度来看,或许他们与黑门也不无干系。

宣四又说过,姚府里的孩子,样貌好脑子聪明的,便进红门。能吃苦的便去黑门。

能吃苦。吃什么苦?皮苦。

难不成姚云狄在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小军团?黑门里的人,每天要训练拳脚功夫,所谓的吃皮苦大约就是这个了。

兰一他们,不单是做姚云狄的贴身保镖,兴许还帮他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危险事。

平日里监视他们这些红门公子哥小姐们的,想必也有黑门的份。

想到这里,太九觉着自己隐约抓住了点头绪。

红门是正大光明摆出来让人挑选的货色,那黑门便是藏在暗处,无所不在的毒物。倒不知却夫人他们,知不知道姚府黑门的存在。

她兀自想的发痴,冷不防姚云狄开口问道:“敲过门了?你站那里做什么?”

太九急忙走过去,坐在床边,道:“敲过了,里面似乎没人。我是想,兰七姐也不过一时想不开,还希望爹爹不要太过生气的好。过度伤心气愤,对身体也不好,何况你现在病着。”

姚云狄冷笑一声,道:“今儿她想不开,明儿你想不开。个个遇到点事都想不开,我这条老命迟早保不住。你倒是个好心肠的,只是也不用劝了,我自有对策。”

太九只得咬着嘴唇点头,喃喃道:“只……爹爹也别气坏了身子……方才那吐血……真吓着我了……”

姚云狄轻叹一声,抬手了她的头顶,良久,才道:“不怨爹爹把你赶出晴香楼吧?”

太九摇了摇头,忽又点了点头,含泪道:“本是想说不怨,但其实还是怨的。可太九实在又没资格抱怨,都是我太任胡闹,让爹爹失望了。”

姚云狄微喟,握着她的手,只是叹气,却不说话。隔了一会,才道:“青年男女之间互相爱慕,天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也是我糊涂了。你若欢喜太八,今儿便住回去吧,待他弱冠礼成之后,爹爹择个吉日,令你们完婚,也算一桩美事。”

太九心中大惊,暗自揣摩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这样说的意思是什么。

她犹豫片刻,才道:“爹爹……我……太八就是我哥哥,我尊他敬他,从来也未有过非分之想。太八哥一表人才,将来一定能寻得比我优秀的女子来匹配,太九自惭形秽,不敢与之比肩。”

姚云狄呵呵笑了两声,只是问:“真的不喜欢他?”

太九狠狠心,摇头。

姚云狄喃喃道:“难怪你不肯……也罢,倒是我看走眼了……太九若不愿嫁人,就来服侍爹爹吧。”

太九强颜欢笑,柔声道:“只要爹爹不怪我笨手笨脚,惹得你不开心。”

姚云狄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摩挲着她滑腻的下巴,叹道:“傻孩子……傻孩子……爹爹看见你,便欢喜了。”

太九陪着他笑,笑得脸颊僵硬酸痛,眼睛里火辣辣地,兴许是屋子里太闷热了。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听有人敲门,跟着兰一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爷,人带过来了。”

姚云狄面上的笑容渐渐凝结,低声道:“进来吧。”

太九起身,垂手站在床边。

看这个势头,兰七只怕命不保,至于怎样死,却看她怎样说了,倘若说得痛快,那兴许姚云狄也会给她个痛快。若再像上次那样使劲求饶,只怕受的侮辱更多。姚云狄此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吱呀”一声,门开了,兰七和素九提着一个娇小的人影,一直走到床前,才道:“老爷,犯妇在此。”

果然是兰七,她双手被绑在身后,头发衣服凌乱,想是拼命挣扎过。令人奇怪的是,她的神情并不恐惧,也不愤怒,见太九站在姚云狄身边,她却笑了几声,慢悠悠说道:“我竟是个蠢货,本想利用别人,却被别人将了一军。自取其辱……”

太九没有说话。

姚云狄盯着她看,冷道:“不错。你既无心计,又急如火,此为第一致命。胡乱拉同盟,把最重要的计划合盘端出,让非心腹的人来做,此为第二致命。既有良策,却守不住口风,掩耳盗铃,买毒一事竟让漏洞百出的素八替你做,此为第三致命。而你最大的致命之处,却是低估了我。”

兰七脸色剧变,红白交错,最后,变成了死灰一般的惨白。她凄声道:“事已至此,还废话什么,痛快点给姑娘一刀!姚云狄,我做了鬼,必然挖你的心吃你的肝!姚太九,你这个险小人,枉我如此信任你!总有一天你也不得好死!你现在得意了,我在黄泉路上看你将来怎么哭!”

太九眉毛尖也没动一下,竟仿佛没听见她的恶毒诅咒,这份冷静的功力,连兰一和素九也不由得佩服。然而兴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的衣袖下,汗湿的双手早已绞得快要抽筋,她必须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不动容。

兰七虽然活该,但说到底还是自己害了她,要说不心虚……至少她还没到那种境界。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疲惫,无边无际的疲惫,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坐一会。

可她偏偏不能走。

姚云狄皱眉道:“你倒有理了?可曾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做大事,最忌讳不冷静。如今你这样惨败,还不知反省么。”

兰七凄然笑道:“反省?反省了我就不死?反正也要没命……爹爹何不让我在死前轻松一下呢。我已经累了十八年……临死前,许我一些仁慈吧。”

姚云狄终于也默然。良久,他转过头去,低声道:“何大人的事到底办的不错,比这次漂亮多了。你去吧,但愿你做鬼时不糊涂。”

兰七终于落下泪来,被兰一素九二人提着往外走,一直走到门口,只听她凄厉的声音一直在叫:“姚云狄,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声音终于渐渐消失了,太九也撑到了极限,双腿一软,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冷汗涔涔。

姚云狄面色沉,半晌,才道:“不用怕……这世上有很多事,做错了便不能回头。兰七做错了,这是她应得的代价。太九,你也需要明白这个道理。仁慈,在人与人之间,从前没有出现过,以后,也绝不会出现。所以……千万不要做错事。”

太九心头空茫茫,只能答道:“太九……明白。”

姚云狄躺了下去,轻咳两声,声音疲惫:“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府上要来些客人,到时会派人叫你。今天这样的装扮,就不必要了。”

太九默默起身,走到门边,轻道:“太九告退。爹爹……保重身体。”

他只咳了两声。

太九这才慢慢离去。

第二天,兰七自杀的事情传遍了整个姚府。

如同上次兰五跳井自杀一样,来得毫无征兆,丫鬟一早给兰七送饭,就见她吊死在房梁上,等慌张地叫来大夫,一看,人早已死僵了。

关于她的死,府里又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各个版本或无稽或荒唐,被人们说得口沫横飞。但太九一个字也不想听。

她终于也明白,兰五莫名其妙的自杀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背后的故事,是用一整个海子的血和屈辱搭成的。可是倒最后,那么多的怨,只换来无聊的人嘴里一些唾沫星子而已。

姚云狄说得没错,仁慈,从来就不会在人与人之间出现。

更可悲的是,她居然开始信仰这句话了。

晚上芳菲送饭的时候,面上表情很奇怪,只道:“奇怪,老爷不知怎么想的,才换了个大厨,这会又换了新的。还喜欢放辣椒,一股子呛人味道。”

说着她从盒子里端饭出来,果然,三个菜,两个都红彤彤,一看就要出冷汗。

“明天保准人人都拉肚子。”芳菲抱怨。

太九云淡风清地一笑,道:“拿来,我倒爱吃辣的。这大厨换的好。”

素八也没能保住,这种做奴子的小人物,就是死了,也没人有兴趣唠叨。

整个下毒事件里,参与者死了两个,剩下的只有太九和穆含真——如果兰七嘴里的幕后人真是他的话。

其实她也感到奇怪,以姚云狄的疑心病,穆含真背后做这么多手脚,应该早死了十次八次,为什么他还能做心腹?姚云狄竟从不怀疑他么?

世事当真奇妙,她想着谁,谁就出现。

晚饭后,在外办事刚刚回府的穆总管来了。这下乐坏了芳菲那妮子,频频端茶送水,躲在门后看,缩在窗台下看,横看竖看,恨不得把眼珠子生在他脸上。

穆含真只是笑:“这丫头倒不认生,孩子气的很。能将你服侍好么?”

太九咳了两声,提高声音道:“芳菲,去烧水泡茶,别在那里装傻充愣。”

啊,明明才送了茶。芳菲在外面鼓起腮帮子,小姐就是小气,不让看就不看!她赌气跑出去了。

太九笑道:“让你见笑了。小丫头没规矩。”

穆含真摇了摇头,忽然道:“兰七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做的不错。”

太九的笑渐渐失色,最后,完全冻结在脸上。良久,她低声问道:“穆先生……你之前就知道她要下毒的事情吧。”

穆含真未置可否。

她又道:“为什么不阻止她?”

倘若他能阻止,而不是鼓励,兰七也不会一头栽进去,送了命。他这样一个人,像云朵一样优雅自得的人,竟也这般残忍,推波助澜地,把人白白往火坑里推。

穆含真看了她半晌,忽然轻笑道:“太九,你是不是搞错了?”

她愣住。

“穆某从来也不是铁血丹心的义士英雄,我为什么要阻止她?我没有当场揭发,让她死的更快,已经是我的仁慈了。”

太九噎在那里,半天缓不过劲。

穆含真笑道:“你怨我,我倒是明白。你不愿把她的死归错在自己身上,于是左右找借口,希望能让自己安生些。只要想到这件事的主要过错方不是你,而是别人……你是不是好受点?既然如此,你且把我想成恶人也好。”

太九不由被他说得心灰意冷。

穆含真说得没错,她就是在推卸,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就可以安心,甚至冷血地说一两句难听话,反正错不在她。

她不想承认自己竟是如此卑劣的人,原来姚太九从来都不是什么涉身事外的仙子,她居然和府里所有人一样,有一个懦弱又卑鄙的灵魂。

她颓然垂下头,半天,才低声道:“是我的错,穆先生。我不该怪你,是我自己太胆小罢了。”

穆含真柔声道:“该抱歉的是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人,让你失望了。我不单冷血无情,还心狠手辣,居心叵测,两面三刀。太九,你大可以骂我一顿,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坏上一千倍。”

太九被他说得背后冷汗涔涔,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近乎魅惑地低声道:“我这样一个坏人,你何不用你那美好的良心来拯救一下呢?”

太九仿佛被烫伤,猛然甩开他的手,颤声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穆先生……请你……”

穆含真靠在椅背上,笑得甜蜜,眼底那朵樱花微微转动,仿佛胭脂淡淡抹了一笔,竟比先前大了一圈,依稀像活的,正在等待绽放。

太九盯着那朵花,终于忍不得,道:“你……的纹身很有趣……”

穆含真眼珠微微一转,笑道:“我没有纹身。”

她猛然抬头,望着那朵樱花,却不说话。

他的脸色微妙地变化了,似乎是诧异,似乎是惊疑,又似乎是警惕。最后,他终于露出一个了然而又邪恶的笑,伸手捂住那朵樱花,仿佛小孩子调皮地捂住一个秘密。

“你居然能看到这个。”他轻轻说着。

太九低声道:“不应该看到么?别人……看不见么?”

他摇头:“谁也看不见。可你居然能看见……”

“那是什么?”

他顽皮地一笑,像个孩子,伸出一手指放在唇边,道:“不可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太九又道:“姚云堰身上那个……也不可说?”

穆含真看着她,半晌,笑叹一声,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道:“想不到你居然能看见。你八字属?”

太九没回答。

“难不成你有阳眼?”

还是没回答。

他眯起眼,低惑地说道:“啊……我明白了……你是白虎之身。”

太九的脸猛然涨红,颤声道:“你……你……”你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穆含真用手指轻触那朵樱花,道:“等它花开,花凋,你便明白它的意义了。”

他显然不愿多说,只定定看着她,奇异的眼神,让太九坐立不安,不知所措。

“你居然是……”他若有所思,过一会,忽然狡黠地一笑,说:“先不说这个。我今日来,却是带一个消息给你。”

“什么?”她有些茫然地问。

“太八近日便会收万景做妾,姚云狄撮合的。以后,可要叫万景嫂子了。”

咣当一声,太九手里的茶杯砸到了地上。她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方才说得话。

娶妾?万景?姚云狄撮合?

她突然又明白,为什么姚云狄当日会说要他二人成亲的话。原来那也是假的,也是试探……她违心的回答,终于让他满意,可是这结局,她却没猜到。

万景……万景……这曾在她心头的针,眼底的砂,到如今真的变成了刀,狠狠刺穿她。

措不及防,真的措不及防。

她不能,也不愿,最后却不得不相信,太八终于是遗弃了她。

那清爽笑容的少年,她曾将他当作生命中的阳光,全心信赖。谁知他是一面打不破骂不通的沉默之墙。她撞啊撞,怨啊怨,盼啊盼,最后却是这么个结局。

谁说的,为他,不值得,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好想去恨,狠狠把他揍一顿,又想狂奔过去,哭着求他,不要忘了她,她真的很喜欢他,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永远,过下去。

可她现在只觉得累,全身都被掏空一样的累。累到连眼泪都流不下来,只是发呆。

她不愿去想这场撮合里,太八心甘情愿的成分有多少,想必他是很期盼的。

她住在点翠阁,这样久,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一点音讯也没有。他一定是和万景声色犬马,两个人在晴香楼再无顾忌,过着神仙鸳鸯般的日子。

他忘了她,无视她,毫不在乎她,抛弃她。

“……太九,太九?”

穆含真蹲在她面前,轻轻叫着她的名字。

她失神地看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淡道:“也好,他俩……很般配。”

穆含真抬手,将这个伤心欲绝的少女揽进怀里,仿佛一朵毒花,缓缓包裹住自己的猎物。

他柔声道:“不要去喜欢太八了,他救不了你。”

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倒不如我把你抢走。太九,我来把你抢走。”

相见争如不见

相见争如不见(一)

接下来几日,穆含真都没有再来过。点翠阁一如既往的平静,像一潭死水。

但像死水也好,繁华也好,这一切似乎与太九都没什么关系了。

她总是躺着想心事,想一会,叹一声,苦笑几下。眼泪含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落下,不屑落下。

到后来,单纯的芳菲都看不下去,总是劝她想开些。她只当太九是为了被赶出晴香楼而难过,直到有天听见别院丫鬟们提到太八要纳万景做妾,一个个羡慕极了。

须知姚府里做丫鬟奴子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主子们都活的不像人样,更何况下人。倘若能得主子青睐,也不过衣食语言上比别处阔绰和软些,像万景这样翻身做主的,几乎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也难怪下人们眼红。

芳菲心事重重,回到点翠阁,太九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早饭放在案上,早已冰凉,算算看,她已经有三四天不肯好好吃饭了。

芳菲心中难过,一直走到床边,低声道:“小姐,何苦折磨自己……饭,总是要吃的。”

太九背对着她,半天,才道:“我不想吃,先放着吧。”

芳菲听她言语哽咽枯涩,形容憔悴,不由急道:“小姐何苦如此!你在这里再苦再痛,别人该欢喜的照样欢喜!你这不是白白亏待自己么!”

太九猛然翻身坐起,直勾勾盯着她。芳菲被看得心虚,吞了口口水,却听太九低声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

芳菲叹道:“府里下人……都知道了,传遍了……”

太九冷笑一声,眼睛红红的,带着鼻音道:“果然……好事传千里……”

芳菲犹豫了一下,才正色道:“小姐,芳菲原不该说这话,但女人的眼泪与苦楚,须得给应当看见的人看见。你这样折磨自己,谁也不知道,岂不是吃了大亏……还教人白白看见你憔悴的模样……只会在暗地里笑话你而已。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快活给所有人看,你越光鲜亮丽,别人越不敢说你什么。那人……也只会后悔而已。小姐,你不是被人抛弃,应当只有你抛弃别人的份!不要做出失败者的样子,否则你真的就败了!”

她急吼吼说完,眼见太九盯着自己看,不由心慌。她不过逞一时之气,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这会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实在不适合说这些的。芳菲腿一软,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斗胆!胡说一通,小姐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太九眼怔怔看着她,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不错……女人的眼泪,应当给值得看到的人看见……我不该这样……不过白白荒废这时日,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抹去眼眶里的泪,吃力地下床,一面道:“饭呢?拿来,我吃。”

芳菲喜极而泣,急道:“饭冷了,我去厨房拿新的,马上就来!小姐你先等一下!”

她飞快跑了出去,忽然又转回来,道:“我先替小姐梳头换衣!”

****

太九从此再也不颓废度日。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化最美丽的妆,每天和芳菲笑语嫣嫣,这次去小花园看初雪,下次去湖边破冰泛舟。

连宣四都听说她最近日子过得逍遥,忍不住跑过来看个究竟。

她来的时候,太九和芳菲正在里屋玩牌,四角点着大火盆,玉凤鼎里点着青木香,一屋子的清爽甜香。太九只穿着玉色夹袄,长长的头发编了两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前,上面坠着两颗明珠。她大约是快输了,脸笑得晕红,可压桃花,耳朵下垂的两颗珍珠耳环晃来晃去,越发显得她眼如秋水。

芳菲见宣四来了,急忙起身笑迎,道:“是四小姐!芳菲这就去端茶。”说罢揭开厚布帘出去了,太九还在后面喊:“外面冷,记得披了外套再出去,省的受凉。”

宣四不由笑道:“你真是逍遥,这大小姐的日子过得可好?”

太九也不为她话里的讽刺语气着恼,只悠悠说道:“不错。你可要陪我玩一圈牌?”

她只随口一问,谁知宣四当真脱了披风,坐下来抹着牌,一面说:“也好,今天教你输得哭鼻子。”

太九把面前的碎银子分作一半,推到她面前,两人稀里哗啦抹牌,玩了不到半刻,太九却抓着一颗幺**,笑道:“刚才谁说大话来着?我可自,胡了。”

宣四拈了一颗碎银子过去,道:“两个人玩牌总没意思,就是你那丫鬟来了也是三缺一。倒不如再叫两个人过来。”

太九放了一粒东风出去,道:“把你的丫鬟叫来,正好四个人。”

宣四皱眉道:“那两个蠢人不叫也罢,没得出来丢人。”她吃进一块三筒,淡淡说道:“这院子里,最近最闲的人,只怕就是太八和他的妾了。两人刚成亲,整天没事做往外跑着玩。倒不如让他们过来牌,正凑着四个人,还有你家丫鬟端茶送水,岂不是上策?”

她打出南风,眼睛只瞅着太九的脸,看她反应。

太九却笑:“好说,待会芳菲来了,让她去叫人。这么些天,我还没去见过嫂子呢。”

她吃了那块南风,说:“胡了。混一色三暗客。”

宣四输得没脾气,面前的银子被她吞了大半,只叹道:“罢了,今天手气不佳,也别叫什么人了。咱们喝喝茶说说话,不也挺好。”

太九把牌丢在桌子上,懒洋洋靠上椅背。芳菲端了茶进来,不是绿茶,里面雪白粉糯,却是甜滋滋的杏仁茶。她笑道:“厨房人说老爷今天想吃杏仁茶,便多做了一些,我见天冷,那热水端过来也凉了,不如吃点这个,暖和又舒服。”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个丫鬟伶俐,可比我家两个蠢货强了百倍。爹爹总是偏爱你,连丫鬟也给你好的。”

太九扯着嘴角笑,道:“什么话。白白占着两个丫鬟的人倒和我泛酸。”她吃了两口杏仁茶,皱眉道:“芳菲,这东西甜的厉害,我不爱吃。你看看厨房那里可有上次的炸撒子,味道不错的,去拿点过来。”

芳菲服侍她这些天,也知道她的脸色脾气,想来是要和宣四单独说些话,不想有人在旁边,她便道:“好咧。若是没有,我让他们现做便是。”

宣四见她走远了,也不由感慨:“当真伶俐的紧,先时还当她也是蠢货。”

她回头,见太九懒洋洋地笑,半边身子倚在椅背上。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芙蓉面上,当真眉横春山,秋波流转,说不尽的美人妩媚慵懒。她早知太九貌美,这会也忍不住看得发痴,心中不知想到什么,又是羡慕又是酸楚。半天,才低声道:“你……最近真是不错。”

太九笑:“一直也都不错的。锦衣玉食,有人服侍,这样的日子若只是不错,寻常百姓又如何说?”

宣四淡道:“口齿也伶俐了。看来那太八娶妾,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如何,方才只是和我逞强吧?若真叫他们过来,你这会只怕就花容失色了。”

太九没有否认,她玩着一粒牌,指甲在翠绿玲珑的牌面上轻叩,半晌,才道:“有什么好见的呢?我既不愿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是不愿见我的。何必大家为难。”

宣四冷笑:“我看有人很想见你么。好容易奴才翻身做了主子,还不得过来炫耀一番。那么个货色,只有没眼珠的太八拿她当作宝。”

她见太九没反应,便道:“你若真不在意也好,就怕口是心非。哼,我说,你要当真气不过,不如在爹爹面前说她两句什么。太八你舍不得,那女人你还会舍不得?倒教她别那么趾高气昂地。”

太九轻道:“他们恩爱也就很好了,我何必去拆散别人美好姻缘。更何况,万景也曾服侍过我,还有旧情,无缘无故,我做什么恶人。”

她摆了摆手,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过一会,才问:“你今天来,不会专为了和我牌?”

宣四看着她,片刻,便说:“我见你已不会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上心,这样就很好了。我们是做大事的人,那些儿女情长千万不能当真。倘若为之肝肠寸断甚至寻死寻活,与蠢男愚女有何区别?”

太九奇道:“做大事?”

宣四正色道:“不错。兴许这朝代,这国家,将来的命运岂不是都掌握在我们手中?翻云覆雨的手,正是我们!”

命运是掌握在未来的皇帝手中吧?太九默默想着,那翻云覆雨的手也不是他们,而是却夫人,或者更高的阶层,甚至姚云狄……但绝不是他们,这些可怜的被人纵玩弄的棋子。

她却不能说,兴许这是宣四能活到如今的唯一神支柱,也可能是姚云狄和却夫人他们为了让其听话,编织出的谎言。

她只能说:“那么……你想说什么?”

宣四低声道:“过几日,姚府上会有一个宴席。来的都是新鲜客人,背景自是不同。我要你打扮的光鲜亮丽,与我一起去。随便为谁挑中了,前景都大不一样。你我二人合作,必然能有大作为!”

“太九,不要妄自菲薄。整个朝代都贡献在我们手上了。跟我一起吧!终有一日,教姚府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刮目相看,教姚云狄再也不敢动我们!”

****

宣四走了之后,太九想了很久。

方才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宣四很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太九很想告诉她,别再有什么奇异的想法了,这姚府里到处是眼睛,大到他们这些人吵架闹事,小到今天太九吃了什么点心,姚云狄都十分清楚,他的眼线之广,匪夷所思。

如今他们这些人,就像被蛛网缚住的小虫,动也不能动一下。兰七也好,宣四也好,想和姚云狄斗,都太嫩了,稍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除了穆含真。

想到他,太九的脸止不住地泛红,心中空落落,不知什么滋味。

他像一团谜,不透猜不着。是什么理由,让他这般大胆行事,姚云狄却不闻不问?是什么理由,他会对自己……说那些话?

太九叹了一声。那天之后,穆含真再也没来过,他简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丢下一句惊天动地的话,转身就跑,只留她在原地震惊不已。

她不会自大到认为穆含真对她倾心相恋,那么,到底为了什么?

芳菲揭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新炸好的撒子,见宣四走了,不由笑道:“咦?四小姐走了,咱们小姐的魂也跟着跑了?”

太九不由笑出来,起身接过撒子,掰一送嘴里,喃喃道:“她今天输光了,说改日再来报仇。”

芳菲把牌全收盒子里,又把那些碎银子装进太九的荷包,道:“改日来,也还是输。呵呵。”

太九没说话。下次……下次她还能看到完好无损的宣四么?

她不知道。

过得两日,午饭时分,姚云狄果然派人来说,晚上有宴席,请太九去。

芳菲赶着替她打扮,又是选衣裳又是挑珠花,忙得不亦乐乎。太九提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池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忙得一头包,为衣裳的颜色发愁。

太九坐在床边,把长发摊开在椅子上晾干,一面笑:“别挑了,不是什么重要宴席,就把我平常穿的那件藕色衫子拿去,熏个香便完事。”

芳菲噘嘴道:“小姐说得什么话,老爷的宴席,哪有不重要的!若不打扮漂亮些,叫别人比了下去,回来老爷又会怪你了。”

太九摇头:“听我的,今日要是做了出头鸟,爹爹才会怪我。”

芳菲将信将疑,只得把藕色衫子拿到外间去熏香,回头又道:“小姐梳个仙桃髻如何?也靓丽些,就是衣裳不太配……”

太九用梳子仔细梳着长发,轻道:“不用,替我结两个辫子就好。平日里在家穿什么,就照那样的来。那十足的打扮反而碍手碍脚,爹爹不欢喜。”

芳菲无法,只得过来拿巾子替她擦头发,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有人道:“太九……在么?”

她急忙过去开窗,却见外面站着一个壮汉,足有九尺高,左眼上一道血痕,狰狞无比。她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摔地上。

那人结巴着说道:“别……别怕。是我家娘子让我送点东西过来……我……我就把东西放这儿了。”

说着他放了一个布包在窗台上,转身要走,太九急忙叫住他:“等等。”

她提着头发走过去,打量他一番,道:“你是……宣四姐的相公?”

陆小勇正眼也不敢看她,他还记得自己上次看太九看呆了,被宣四骂的事情,于是加倍小心。

“是……我和宣四……互订终身。她说等杂事忙完了,便成亲。”

杂事?太九想笑,又道:“那你……你们现在住一起?平日你都帮她做什么?”

陆小勇小心答道:“就是陪她,去她干娘家也好,在府里到处走动也好,我都陪着她。她胆子小,喜欢我陪着,说这样安心。”说着,他面上倒现出一丝甜蜜来,看着有些滑稽。

原来是找了一个忠心保镖,难怪她有恃无恐,到哪儿都带着他。这江湖草莽,对宣四倒也有几分真心。

太九点了点头,道:“宣四姐……就麻烦你多照顾了。她脾气差,又娇气,姐夫要多担待一些才是。”

“哪里……她……她很好的!”陆小勇连连摇手,抬头见她容光艳丽,不由慌神,转身便走,嘴里说道:“我走了!她、她等着我回去呢!”

太九见他走远了,便将那个布包拿进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套雪纺纱的廷流仙裙,长长的垂纱,如梦如幻。芳菲刚从震惊里回神,也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裙子!是四小姐送的吗?小姐今晚就穿着吧!”

太九未置可否,将那裙子放下,包里还有几件首饰,翠玉玲珑,金簪流光,都是巧到了极致的罕见饰物。她想到宣四要自己今天打扮靓丽些,大约怕她这里没好东西,竟特地送了些过来。

芳菲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只是说:“可别辜负了四小姐一片心意。小姐,宴会也算重要,你别穿那么寒碜啦!这样打扮多好!”

太九摇了摇头,淡淡说道:“留着下次吧。衣服熏好了没有?时候不早了,早些穿戴好,早些去吧。”

芳菲万般不解,却也不好逼着问,只得把熏好的衣服拿来,又替她结了两个辫子,坠着明珠。就着那铜镜里一看,漂亮是漂亮,而且还俏皮,只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很。

太九丝毫不以为意,只换上了藕色衫子,再喝两盏茶,姚云狄的轿子便到了,抬着她摇摇晃晃,直往宴席而去。

相见争如不见(二)

“潭影竹间动,岩檐外斜。姚老,此处真是大雅,风景绝佳。”

说话那人着蓝衫,背着双手站在雕花木窗前。窗下翠竹杆杆,风声泠泠,确是个幽静安宁的地方。

姚云狄淡淡一笑,手捧起珐琅茶杯,道:“殷先生谬赞。我等大俗之人,哪里知道何谓雅。”

那殷生笑着摇头:“非也。大雅大俗,无非是心境不同而已。如姚老这般荣辱不惊的,才算高人。”他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如玉白面,端的是清秀年少,更兼眉宇间一股雍容之气,逼人之极。

姚云狄尚未说话,他身边早有一人道:“不错。大俗大雅。我看这姚府就与众不同。诸般房屋建筑奇思妙想,单看此厅,谁能想到竟会建在岩石之上。岩下更有翠竹千,幽潭明净,神仙的居所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都笑起来,姚云狄笑而摇头:“过奖,惭愧惭愧。”

说话间,厅中又有数名新客来访,进来后一见殷生,都是一愣,面上神色尴尬之极,竟是行礼也不是,作揖也不是。

其中一人终于强笑道:“我们倒来迟了。姚老……勿怪。”

姚云狄道:“沈老过谦,快请坐。”

那几人还只看着殷生,竟不敢过去坐。殷生终于淡淡抱拳,道:“原来是沈老陈老诸位先生,晚辈这里有礼了。”

沈老急道:“不敢……七……殷先生请坐。”

说罢众人这才神情各异地坐下喝茶,不过随意说些书法文章,风花雪月,于方才一场尴尬绝口不提。

姚云狄更是装做不知,直到有下人来报诸位小姐公子已在外厅等候,他才将盖子一合,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摆宴外厅罢?姚某几个不肖儿女,听闻贵客到来,嚷嚷着要过来拜见,只怕惊扰了各位,故让他们在外面守候。”

众人眼里都是一亮,就是等这个。

那殷生拍手笑道:“姚老的子女,自然都是人中龙凤了。小可今日有幸见到,当真福气。”

姚云狄只是笑,未置可否。

且说众人来到外厅,果然早有几个花团锦簇的美人等在那里,一见他们,立即弯腰行礼,口中称:“见过爹爹。拜见诸位先生。”

沈老等人,有的是第一次来,见这里男的俊女的俏,心下都不由赞叹,人说姚府出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这里随意挑一个女子,倘若放进后,也是那贵人妃嫔的姿容。想到姚府这般藏龙卧虎,众人却也忍不住胆寒。

厅中宴席摆开,姚云狄自然是首座,那殷生年纪轻轻,却坐在二座,谁也不敢与他争。他独傲然,并不去看那些孩子,只低头去玩酒杯,一面又赞它巧。

一旁早有美人替他们斟酒,兰双跟在她身后,一一拜见。待来到殷生的面前,他却抬头上下打量一番那美人,再看看兰双,便将酒杯一掩,笑道:“惭愧,小可量浅,今日扫兴,不能作陪了。”

那美人花容失色,掉过脸无措地看着姚云狄。姚云狄知道他眼界高,自是看不上寻常孩子,便对兰双使个眼色,他立即会意,拱手笑道:“殷先生谦虚。这酒乃是用百种草药酝酿而成,又加了梨花露与蜂蜜,绝不上头。且略饮一杯,随喜便是。”

谁知殷生只是笑着摇头,道:“随喜不得。我只饮茶便好。”

兰双无法,只得替他倒了茶,闲话几句,便又带着美人去别桌斟酒了。

姚云狄道:“如此却是我主人的不是了。不知殷先生爱喝什么酒,姚府地窖中还藏了一些,教人去再挑点出来。”

殷生还是摇头,却不说话,就着那茶杯喝一口茶,再看看厅中诸人,便露出些意兴阑珊的味道来。

姚云狄要的正是这个,他还只当不知,与他相让,说话间,下人来报:宣四到了。

她今日显然十万分刻意打扮过,从头到脚油光水滑,头顶那百鸟朝凤簪长长地坠下一颗透明宝石,在白嫩的额间晃来晃去,煞是抢眼。刚进来,便笑着躬身万福,脆声道:“爹爹赎罪,诸位先生赎罪。宣四来迟了,给各位陪个不是,这厢有礼了。”

满屋子的俊男美女也没她落落大方,那爽利的姿态,倒教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都知她是今日重头戏。

姚云狄笑道:“来迟了,还不给诸位先生敬酒?罚你喝上三杯。”

宣四忙笑着称是,捉着那攒银酒壶满满倒了一杯,走到那殷生对面,眼瞅着他,将杯子举高,口中却道:“宣四敬诸位一杯。”

众人都端起酒杯,陪她一饮,独那殷生,上下打量一番,眼睛虽然一亮,却还是摇头,举着茶杯笑道:“不敢,小可只能以茶代酒了。”

宣四飞红了脸,轻叹道:“先生莫非还怪宣四迟到?如此,宣四再干一杯。”

她又斟了一杯,闭眼喝下,到底是喝的急了,脸上更红,仿佛淡淡抹了一层胭脂,平添数倍妩媚之色。众人之中有那第一次来的,竟看呆了。

殷生今日显然是作对到底,半点面子也不给美人,只是赔笑:“干不起干不起,否则今日便要醉倒在这里了。”

宣四是个硬脾气,他越不肯,她越是要逼。她本就为了出人头地而刻意准备过,今天又怎能无功而返。看着这满桌的客人,她何等眼色,当然知道殷生来头最大,若现在无法摆平他,更遑论以后。

她竟然又斟一杯,手腕微微发抖,笑道:“那宣四再敬殷先生一杯。”

殷生看看她,终于也有些松动。她一连敬了三杯,眉眼间自有一股傲气,虽不那么美,却也吸引人,难保不是个好材料。他也是第一次来,总不好这样驳了主人的面子,以后再无合作机会。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小姐实在太客气,小可如再不奉陪,便说不过去了。拿酒杯来,我便喝上一杯,又如何。”

宣四喜形于色,急忙替他倒酒。殷生身边的人有些担忧地说道:“殷先生,饮酒伤身,还须慎重啊。”

殷生听说,便放下酒杯,叹道:“也是。多年不喝酒了,今日却要破戒。”

宣四心中一动,知此人必然难缠之极。自己如果再劝,反而不好,但如不劝,方才那些做法便浪费了,一时为难间,抬头一看,忽见太九急急走了进来,显然也迟到了,正不着痕迹地去角落找位子坐。

她见太九并没装扮,甚至还挽了两个傻兮兮的辫子,心中不由暗骂她上不了台面。纵然如此,她也只得把这一注压在太九身上,成不成,皆看天意了。

宣四忽然笑道:“瞧我抓住了谁。我那小妹子也迟到了,合该她来罚酒才是。太九,快过来!”

却说太九原本不该迟到,不过走到半途忽然想起荷包和玉佩没带。今日好歹是去宴席,总不能真光秃秃地去干坐,只得教人回返点翠阁,芳菲替她装了荷包玉佩,又重新结了两个辫子,上一些胭脂,再急急赶来,便迟了。

她一直记着姚云狄让她不要装扮出风头的话,故而连通报也免了,自己悄悄混进去,只当众人不会看见,谁知偏让宣四看到了,还大声叫她。

太九实在无法,只得笑吟吟地走过来,低声道:“对不住……我,迟到了。”

她连礼也不行,只得这么一句蠢货般的话,宣四忍不住便想骂她,终于只能强行忍住,笑道:“瞧你的样儿,刚睡醒么?迟到了还这样悠闲,还不过来罚酒!”

太九急得摇手,连声道:“不行呀……我、我不会喝酒……”

她必然是故意的。宣四瞪着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给看穿了。太九只装做不知道,惶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见到姚云狄眼里含笑,她心中便定了,这招果然没走错。

一直没说话的殷生忽然笑道:“这下正好,小姐不会喝酒,小可不能喝酒,岂不刚好凑一块去了?来来,咱俩喝上一杯,便随喜吧。”

宣四心中一惊,却见殷生两眼发亮地看着太九,态度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她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喜忧参半,只得推了一把太九,道:“还不快倒酒!”

太九只得慢吞吞倒了酒,走到殷生面前,低声道:“太九……太九敬先生一杯……”

她往前走一步,忽然踩到了裙摆,不由惊叫一声,手里的酒杯顿时端不住,酒全撒在殷生的袍子上了。周围立即有数人惊跳起来,反应之快,连姚云狄都变色。

太九惊得脸色煞白,无措地抓着杯子,话也说不出来。

殷生抬头,见她姿容端丽,委实是个难寻的绝色,更兼眉眼里一种灵气,千万人里也难得一个。他便长声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身上,道:“没关系,不必惊惶。此事常见的很。”他扫了一眼跳起来的诸人,又道:“……反应未免过大,不过是小事罢了。”

那几人喏喏地坐下。殷生抓起太九的手,用自己的茶杯替她倒了一杯酒,柔声道:“来,咱们喝酒。”

太九脸上一红,想挣,却没挣开,只得被动地喝上一杯,呛得脸上更红了。

殷生仰首干杯,见她如此可怜可爱,不由哈哈大笑,抬手将她辫子上一颗明珠扯下来,攥在手里。

太九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将嘴一噘,掉脸就躲到角落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姚云狄清清嗓子,笑道:“小女顽劣,让先生见笑了。”

殷生摇手:“姚老太谦!若生的此女,必然捧为掌上明珠,加倍宠爱才是。却不知这位小姐怎生称呼?”

姚云狄淡道:“寻常百姓人家儿女,哪里有正经名字,她排行老九,便随意叫她太九了。”

殷生笑道:“太九……太九,好名字,好容貌。姚老,有个好女儿啊。”

姚云狄笑得风轻云淡,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只劝众人喝酒,一时又上菜,八凉菜八热菜。元宝鸭子,银丝鹅卷,松瓤鲑鱼,蜜炙熊掌,云海柏鹿脯……无一不是美之极。

太九头也不敢抬,她忙着吃,刻意忽略前方的炽热视线。她也没想到,这种傻瓜似的装扮,白痴一样的言行,也能被贵客看中,想必姚云狄心中也在纳闷。他们只不知,殷生从小到大,周围的,眼见的,认识的,哪里会有下等姿色,他自是练就一双毒眼。到这种时候,装扮谈吐早已不是关键,他要的,极简单:绝色二字而已。

莫说男子肤浅,那千万般德行,千灵百巧的脑瓜,终也不如一个色来得重要。自古唯有美人能倾城倾国,更有俗话:英雄难过美人关。若不是上天眷顾的天香国色,又怎能成大事?

他先时只见一些庸脂俗粉,心中已是不满,早听闻姚府这里特殊,原想过来见识,没想到大失所望。随后来了个宣四,容貌美则美矣,却也平常,只喜她伶俐刚强,倒也难得,但那伶俐刚强,也终是她的一个致命弱点。

终于有个太九,美,而且中庸,更喜她千娇百媚,知情知趣。这才是绝顶的人选。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想要太九,但每次话一出个头,就被姚云狄淡淡推脱开。之前听说了姚云狄府里存着奇货,不肯脱手,他只是没想到,连他出面,姚云狄也不放人。

他到底打算把太九留给谁?莫非是……?

殷生面色沉了下来,心中千万个计较想法,正要找个时机相问,忽见下人急匆匆跑进来,和姚云狄耳语一番,他登时变色,手里的酒杯都歪了。

咦?莫非是谁又来了?

姚云狄沉吟良久,才道:“罢了,人既已到了,怎能放着不管。请进来吧。”

下人急忙又跑出去,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报:“申先生到。”

有几个人说笑着从门外进来,殷生一见当头那个年轻人,斯文华贵,不由心中一惊,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姚云狄,好大的胆子!

相见争如不见(三)

申先生笑吟吟地走进来,仿佛没看到殷生,相姚云狄抱拳,一面道:“姚老,好久不见。”

姚云狄起身笑道:“确实好久不见,却没想到申先生今日来访。姚某有客,招待不周,申先生莫怪。”

申先生看了殷生一眼,面上笑容更深,只道:“都是熟人,何须计较周不周到。”

殷生淡然起身抱拳,道:“二哥……我今儿也刚知道你认识姚老,真是巧啊,今天撞在一块了。”

申先生未置可否,先在姚云狄左手的位置坐下了,美人给他倒酒,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不错,果然很巧。七弟,听闻你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胳膊,眼下可大好了?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手脚地,倒教贵……娘担心。”

殷生脸色一变。他从马上摔下来的事,除了身边人,无一得知。谁想申先生却知道了,意味如何,白痴也明白。但此等事,他们从小都在接触,早已习惯如此尔虞我诈,当下他也不恼,只赔笑:“让二哥挂心了,小弟早已痊愈,以后一定小心,再不鲁莽。”

太九一直屏息看着这两人,心中揣摩他们的真实身份。再见姚云狄,先时对殷生淡淡地,申先生来了之后却有些神思恍惚,想必这二人是对头,姚云狄私下和两个对立面合作,今日却被撞破了底细,也难怪他恍惚。

她想起穆含真的话:姚云狄在等一个大赌徒。却不知殷生和申先生之间,谁是姚云狄要等的那个人?

更何况,听他二人言语间,分明是兄弟,姓氏却不同,想来什么殷生申先生也都是化名。殷生潇洒清俊,申先生斯文雍容,那通身的气派自是与众不同,又这般遮遮掩掩地隐藏身份,言语间锋芒毕露……她心中一动:莫非这二人竟是里的皇子?

姚云狄果然好大胆,好手段,如今姚府坐着两尊货真价实的皇子。他的地下生意,究竟做到什么地步了?

却说申先生来了之后,宴席的气氛便降到最低,几乎无人说话,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不闻,人人自危,不敢出半点风头。

申先生同殷生说了一会不痛不痒的闲话,这才笑着问姚云狄:“含真呢?怎地今日没见他?我还念着他的那段戏文,食不知味呢。”

姚云狄笑道:“穆先生在后面持宴席杂事。待我教人知会他一声,得知申先生来了,他必定有好戏送上。”

申先生拍手笑道:“好!好!席间没有歌舞,总热闹不起来。今日总算没白来,含真的戏文,真教人爱不释手。”

姚云狄急唤下人去知会穆含真,这边殷生也道:“含真是谁?当红戏子么?”

申先生摇头:“含真是姚老的总管,年纪轻轻,却极有才干,又岂是上不得台面的戏子。只因他幼时家境贫寒,便去那梨园学了几日戏,后来因缘巧合之下,为姚老所用。这才叫玉藏石中也玲珑,真正的人才,放在什么际遇下,都会崭露锋芒。”

殷生脸色微微一红,显然为自己方才说错话感到懊悔。

姚云狄笑道:“申先生谬赞了,穆先生听见,只怕也惭愧。”他见申先生杯中酒尽,便回头道:“太九,替诸位先生倒酒。”

太九心中大惊,一下子明白姚云狄极力笼络的,恐怕就是这个申先生。此人看上去斯文和善,实则深藏不露,自己一看见他那双眼睛,头皮便要发麻,偏偏躲闪不得,只好盈盈走过去,捧着酒壶替众人斟酒。

一直斟到殷生面前,他便笑道:“这下可不好,今日只怕是要醉了,连连破戒。”

话这样说,他却没掩酒杯,只笑吟吟地看着太九,忽而又捉住她一辫子,将一颗东珠发饰系了上去,悄声道:“别着恼,今天没带好东西在手边,下次再还你更好的。”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咬唇不说话,直到替他斟满酒,才轻笑道:“殷先生好客气……小心,可别真醉了。”

殷生呵呵笑,将她的手轻轻一捻,便放下了。

太九又走到申先生身边,见他捉着酒杯,只得低声道:“申先生……太九…替您斟酒。”

申先生仿佛刚发觉这个人,便笑着放下酒杯,道:“有劳小姐了。”说罢仔细打量她一番,便斯斯文文回头对姚云狄说道:“姚老有个好女儿啊,当真是人中龙凤。”

姚云狄摇手道:“当真是谬赞了,小女一向顽劣,见人也没个规矩,穿得和蓬头鬼似的。”说着,他瞪了太九一眼。

她急忙低头,不敢动。

“姚老不必过于严苛。”申先生笑道,“她年纪还小,不解世事,切不可过于严厉,否则岂不唐突佳人。”

他又回头,柔声对太九说道:“回去坐吧,别和你爹爹斗气。”

太九忙答了个是,微微一福,转身便回去了。

这个人,很可怕。

世上有很多明聪明的人,在某一方面的锋利大多能让人看出来,但他不是。

他让人看不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极度的恐怖压迫,而是未知。

这个申先生,让太九浑身发麻,气也不敢喘大了。

姚云狄居然想笼络这样的人,想必是个大难题,到最后,不定是谁玩了谁。

她正想的发痴,袖子忽然被人轻轻一拽,她急忙回头,却见一个下人凑过来,悄声道:“太九小姐,穆先生在里间等候。”

穆含真叫她?太九不由疑惑,奇道:“有什么事吗?”

那下人摇头:“您去了便知。”

太九无法,只得随他离开前厅。一直来到里间,却见穆含真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化妆,长发已经挽了上去作流云髻,他抓着一支笔,细细描着长眉,在镜中见到太九,不由微微一笑,道:“过来,坐下。”

太九有些无措,有些尴尬,慢吞吞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看他描眉勾唇,镜中那个绝世佳人,渐渐现出轮廓,目转秋波,轻嗔含怨,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来描绘的美。

太九看得有些失神,忽而对上他的眼,里面笑意温柔,她面上一红,颤声问道:“穆先生叫我……有什么事吗?”

他放下笔,用手指沾了一些胭脂,涂在唇上,轻道:“方才……都见过了吧?那两位先生。”

太九一惊,想到外面的那两尊皇子,便点了点头。

穆含真道:“说说印象。”

太九犹豫了一下,才道:“殷先生比较爽朗潇洒,申先生……内敛和善,城府深厚。”

穆含真笑道:“第一印象也不过如此了。呵呵,潇洒爽朗……你没说轻薄无礼,还算是不错的。”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红了。

穆含真柔声道:“不可随意相信表象……姚云狄是否有意将你保举给申先生?也罢,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套男子白衫,往太九身上一披,左右看看,笑道:“不错,只是你面相过于娇柔,不是很像,待我替你化一下。”

太九莫名其妙:“这是作什么?”

穆含真把她的发辫拆散,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道:“把你扮成小生,同我一起上台。”

太九大吃一惊,急忙推脱:“不行的……!我……我怎么能上台!我本不会唱戏……”

穆含真按住她,笑道:“不必唱戏,且随我走几步便好。”

他见太九还是不肯,便道:“今日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九,你当真不肯?”

太九犹豫了半天,才叹道:“可……我真的什么也不会……”

穆含真捂住她的嘴,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太九实在无法,只得由着他把自己头发全束上去做男子打扮,又在脸上涂抹半晌,只觉他的手指温暖馥郁,令人陶醉。

最后,他轻道:“好了……太九,你资质不错,扮小生还真像。”

太九睁开眼,却见铜镜里映着一个人,星目修眉,清俊秀雅,当真是个标准的文秀书生。她着自己的脸,那书生也着自己的脸,她看了半晌,终于不可思议地说道:“这……是我么?”

穆含真将她拉起来,笑道:“自然是你。夫君。”

他委婉依就,教她踱步作态,连那手指如何摆,唱喏怎么唱,一一教给她。

太九只觉浑身好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里,不由自主随着他的眼神动作而动作。他像谪仙,像妖,像绝世的山鬼幽人,用他的仙法点化她,触动她。

简直是一场交欢般的接触。

太九觉得自己醉了,真的醉了,面对这个人,她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直到他握住她的手,贴着耳朵,柔声道:“这便好了,来,随我去吧。”

****

却说姚云狄眼见申先生似乎意兴阑珊,不怎么说话,先时还留着笑容,这会面上也变得淡淡地,不知心中转着什么念头。

他待要再把太九叫来作陪,一来过于明显,有些难看;二来他似乎并没看上太九;三来今日局面实在微妙,来得过早,他一切都还没部署好,倘若行动得频繁,只怕是两头都不讨好。

无法,他只得暂时把希望放在宣四身上,回头用眼神瞅她,不料宣四却装做没看见,把脑袋扭过去看太九的方向。

太九的位子是空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两人都是一惊,不知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又擅自做了什么事。

正惊诧之时,却听台上京胡吱吱呀呀拉了起来,却是穆含真上台了。

申先生眼睛一亮,笑道:“含真来了。”

那话音一落,只见一丽人,水袖迤逦,长裙宛然,飘飘然走了上来,手里拿着一团扇,半遮粉面,将身子一歪,轻轻靠在椅子上,做纳凉状。她手指白的犹如透明一般,修长纤细,再搭一个兰花,便说不出的妩媚入骨。

那鼓子响了几阵,跟着竹板一敲,曼陀铃叮地一响,她便张口唱道:“四时春富贵,万物酒风流。澄澄水如蓝,灼灼花如绣。”

声音柔若春风,灿如银器,实非寻常旦角可比。申先生先小声说个好,转头笑吟吟去看众人,那席间有年纪大一些的老先生,乍见这旖旎妩媚的景象,早已看呆了。殷生皱着眉,不知想些什么,想来是猜测此人究竟是男是女。

台上丽人的团扇已然搁下,扇后一张芙蓉面,千娇百媚,更喜一双眼深情灵动,顾盼生姿。她轻启朱唇,又唱道:“香焚金鸭鼎,闲傍小红楼。月在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唱罢,忽而幽幽叹了一声,道:“他呀他,怎生还不来,教我心急如焚。”

京胡拉着弦,细细转了几圈,后台忽然又走出一人,白衫青巾,做书生装扮,更兼修眉星目,俊秀难以描画。

众人都是一愣,想那穆含真唱戏,从来不教别人作陪,谁想今日居然来了个小生,生得纤瘦俊俏,真不知是何许人也。

他绕台走了一圈,步子显然有些生涩,忽而见到花间丽人,不由心醉神迷,喜滋滋上下打量,惹得她羞赧,用扇子将脸一遮,不说话了。

那书生拱手唱喏,道:“小姐,这厢有礼了。”

这喏一唱,竟让宣四与姚云狄险些把酒杯给砸了。居然是太九!她好大的胆子,如何混到了台上?竟还反串小生。

姚云狄到底是个老辣的,急转头去看众人反应,那申先生露出些许趣味来,殷生却看得入神,他心中一定,又是一喜,只觉太九这步险棋走得实在妙,她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却说那书生痴缠胡闹,终于哄得美人同他说了两句话,谁知她却又借口要走,他将袖子一展,躬身放她仓皇离开,见人走远了,才悠然道:“鬓鸦,脸霞,屈杀将陪嫁。规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红娘下。笑眼偷瞧,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葡萄架。”

这原来是个书生不爱莺莺小姐,却看上红娘丫鬟的散曲戏文,甚是少见,却也新奇有趣。

尤其是那书生俊俏灵气,虽动作生涩,显然第一次登台,但那姿态气势却自有不同。更兼旦角为男,小生做女,阳颠倒,倒也像模像样,众人不由笑着叫好。

这席间一场暗潮尴尬,也在戏文间渐渐消弭了。

眼看月上中天,宴席也将散,众人纷纷告辞离去。申先生留到最后,对姚云狄笑道:“先前唱小生的,莫不是太九小姐?”

姚云狄笑叹:“正是那丫头,当真胆大包天,须得好好责罚一番才是。”

申先生摇头道:“姚老万不可苛责,九小姐这般天真可爱,方是难能可贵。”说罢,他又忍不住赞叹:“真是好戏,如此尤物……”

他顿了顿,笑道:“今日已晚,改日再回请九小姐。正好内子近日有孕,惫懒出门,九小姐若能赏面过来陪着说话玩耍,是再好不过的了。却不知姚老舍不舍得放人了。”

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姚云狄又怎会说个不肯,他拱手笑道:“申先生客气,只怕小女顽劣,惹得夫人不快。”

那申先生笑着摇头,又与他说了两句客套话,这才上车走了。

姚云狄背着双手在门口站了良久,不知想些什么,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府。

相见争如不见(四)

太九回到点翠阁的时候,已过子时。芳菲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睡眼惺忪,旁边一盏小小灯火,快烧干了。

太九心中一暖,轻手轻脚走过去,推了她一把,柔声道:“芳菲,起来,上床睡。”

芳菲迷迷糊糊,抬手揉眼,一面道:“啊,小姐回来了……我这就替你梳洗……”

太九按住她,笑:“我自己来,你别管。快上床,省的着凉。”

她劝了几回,才把芳菲放在床上睡了,自己掌灯去里屋换衣洗脸,将脸上残留的胭脂墨黛洗个干净。

烛光幽幽,铜镜里一片昏暗世界,太九往里面看,仿佛依稀还是那个在台上作揖唱喏的俊俏小生,头发还束在后面没有放下,眉上还残留些微青黛。

这可不是一场梦么?

简直就像梦一样。

她那样敛眉,垂手,张望,内心喜悦不已,只因得遇心中美人。台上那锣鼓琵琶,铮铮响起,台下千万个目光都凝聚在她与他身上。太九从来也未想象过有这么一天,她动一动眉毛,都被人关注。

那种感觉,无法言传。像吃了五石散,极度兴奋颓靡之后,将醒的那一刻,残留一些期待一些不舍一些激昂。疲惫了,却又缠缠绕绕地,还不肯走,累又快乐着。

她把手放在心口上,那里的跳动依然那么激烈,她浑身都还留着紧张的颤抖和兴奋的期待。

简直……简直像穆先生的手滑过她脸庞的那一刹那。

她又想起那个美人,他委婉依就,轻言细语,领着她,掌握她。他宽大的衣袖拂过她的手背,麻麻地;他低柔的嗓音在耳边回响:太九,你跟我来。

他简直像一团春风,又像一朵有毒的花。与他相顾一场,就像无故度过千万劫,仿佛这样跟着他,就这样跟着,他就可将人带往极乐世界。

太九放下手,脸上犹如火烧一般,心中迷迷蒙蒙,似懂非懂。

她好像在不经意间撞进了一个妖娆的世界,过往的对白和人物,在这个世界的映衬下显得那样苍白透明。她有些醉了,却还期盼醉的更深一些。

忽而有一刻清明,告知她这妖娆表象的背后,或许将会是她的血和骨。殷先生,申先生,都是无法忽视的人物。可那也已经来不及了。她被穆含真拉上台,从此就没有罢演的份。

相信他,如今,她也只能、只有相信他了。

就这样沉醉在他妖娆的梦境里,由他渡引,去向遥不可及的极乐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烦恼与迷惘。

太九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突突乱跳,怎么也无法入睡。

眼看窗外更夫敲锣,已经快四更了,她手脚都是汗,显然这一夜是要失眠了。正要扶床起身,忽听窗棂上微微一响,跟着,那犹如美梦般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太九……太九,睡了吗?”

她心中一惊,掀开被子跳下床,急急奔过去,将窗户一拉。果然穆含真站在窗外,外披一件斑斓大袍,不知是刚起,还是没睡,一头长发垂在腰后,没有打理。

“穆先生……”她喃喃说着,不知是否身在梦里。

他柔柔一笑,低声道:“睡不着,出来随意走动。想着过来看看你,原来你也睡不着。”

太九垂头,手指缠着发辫,不知该说什么。

穆含真道:“无事,你且回去睡吧。”

太九见他要走,急忙道:“没……没事!我还……不想睡……”

只是不想他走,却也不知留他下来该说什么,太九一时无措。

穆含真凑近过来,低声道:“今日……戏唱的不错。改日我多教你一些。”

太九在他深邃的眼波中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颤声道:“我……姚云狄和我说……申先生让我以后有空去他府上玩……”

“哦?”他眼波流转,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方道:“无妨,你且去看看。他有任何失礼要求,都不要答应,也别得罪他。”

太九沉默片刻,才试探着问道:“穆先生……你曾与我说过,在等一个大赌徒……是否是今日来的那二人其一?”

穆含真未置可否,过一会,道:“姚云狄要等的那一个赌徒,便是其一,否则以他的沉稳,怎可能放你出来斟酒唱戏。太九,我们且陪他玩上一程…只是你要学的还太多,此时未免过早……”

太九见他语带犹豫,不由急道:“我……我可以学!穆先生,请你教我……需要学什么?唱戏么?我……我一定好好学!”

他沉吟未语,太九这才注意到夜寒露重,他衣衫单薄站在风中,双手早已拢进袖子里了。

她道:“穆先生,先进来吧……外面冷。”

说着,她便去开门,穆含真拦住她,笑道:“不忙,省的惊动了下人。我从这里进来就好。”

他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轻飘飘地就跳进来了,反手把窗户一合,又笑道:“你这里还真冷,怎么也不点个火盆?”

太九一直都在心神激荡,哪里觉得冷,听他这样说,便去找火折子点火,谁知却被他一把揽住,按坐在床上:“我来,你不要动了。”

他径自点了火折子,往盆里一丢,又夹了一些玉雪炭进去,没烧一会,屋子里便馨香温暖起来。太九就着那融融火光,端详他的脸,耳边听得木炭轻微的噼啵声,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只怀疑这是梦,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穆含真望着火盆,眸中似乎也有幽火在跳跃,良久,他才轻声道:“太九,你很怕我?”

她微微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却已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低声道:“真的怕我?否则为何不敢看我?不敢与我说话?”

她又羞又慌,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又听他道:“因为我与你说了那些话……你厌恶我?”

太九一下想起那天,他说:太九,我来把你抢走……不如我来把你抢走。

她慌得不可抑制,喃喃道:“不……不是……怎会……”话说到一半,直想用帕子将脸遮住,却被他劈手抓住了手腕,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太九怔怔望着他的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些什么重要的话,她却已听不真切。

他眼底那朵樱花微微绽开,吐蕊抽香,映着他的双眼,深如潭水。

他说:“……太九,你需要学会并且懂得许多东西……但不可轻易去用……太九……你欢喜我么?”

太九的嘴唇微微一合,正要说话,唇上却一暖,他吻了上来。

相见争如不见(五)

墙角的火盆劈劈啪啪响着,屋里弥漫着一股幽软的甜香。

太九背后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每一寸皮肤似乎都觉着疲惫,慵懒地软了下来,而一切感官却又变得极敏锐。

她觉得无法呼吸,口几乎要炸开一般的疼。然而那种疼里却又带着一丝快意,从唇舌间辐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懵懂,连眼睛也没有闭上,只怔怔看着他眼底那朵嫣红的樱花。

它微微绽放,吐蕊抽香,仿佛是活的。

她就这样眼怔怔地看着,整个人缩下去,软下去,几乎要委身在床褥间。

唇上忽然麻麻一痛——穆含真轻轻咬住她的下唇,睁开眼看着她,里面的笑意既清澈又缠绵。

“……还怕我么?”他喃喃问着。

太九猛然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叫,急急要躲。他却轻轻按住了她的后颈项,加深这个缠绵甜腻的吻。

她退,他进;她躲,他寻;她不知所措咬紧牙关,他的唇便流连在她的唇齿间,一遍一遍,好似里面藏了一个秘密,他耐心而又温柔地去引诱,骗她交出来。

无法逃避,无法抵抗,他简直像一壶醇酒,沾一下便会醉。

太九气息凌乱,手心里满是汗,无措又无奈地抓住他的头发,不知是要抗拒,还是干脆就此服从。

她已无处可退,撑到了极限,终于要对自己的身体投降,放开齿关由他驰骋。他却已放开了她。

“我的口……”他说,然后抓起她的手,按在前。那里面仿佛揣了一只小兔子,激烈地跳动着。

太九仿佛被烫伤,急忙要缩手,他一把按住,低声道:“太九……太九你对男人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是你最大的武器,也是最后的武器……擅自交出去你就无路可退了……不要去喜欢任何男人……不要动情。如果你一定要喜欢谁,不如来爱我……因我绝不会负你……”

她似懂非懂,只是茫然与他对望。两人呼吸散乱,气息灼热,此情此景,再多说什么已是浪费。他细细端详她片刻,终于抬手捂住她的眼,低声道:“别这样看我……乖孩子,亲吻的时候是要闭上眼睛的……”

话未说完,便已消失在亲密接触的唇齿间。

他那样细密、缠绵地吻着她,撬开齿关,与她的唇舌摩挲起舞,享受她青涩的反应,甚至带着一丝恶作剧地,偶尔轻噬两下。

男女之情本为天下大欲,他这般温柔体贴地待她,更何况太九本就懵懂,骤然遭遇此刻,竟丝毫不知抵抗,由着他轻怜蜜爱,渐渐地便不受控制。

两人的身体厮磨在一处,床褥早已凌乱不堪,太九只觉不足,恨他给的不多,正要哀求,他却放开了她,撑在她身上,一面喘息,一面看着她。

太九面色潮红,星眸半睐,显然情动不能自已。

穆含真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替她理了理衣襟,平定了气息,柔声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太九这会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羞得不敢抬头,听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耳边忽然一暖,被他咬了一口,道:“太九……太九……你欢喜么?”

欢喜么?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穆含真在她面上一吻,又道:“你该长大一些了,我的姑娘……”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还是不明白。他的手一直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直到她沉沉睡去,隐约听见他的叹息声:“还是个孩子……”

太九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芳菲把梳洗的热水换了又换,忙得满头是汗,听到她起床的声音,急忙跑进来,抱怨道:“我的好小姐!哪有你这样赖床的!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太九还有些睡意朦胧,忽听到吃午饭,一下子便想起昨夜的一些片段。她慌得赶紧四处看,哪里还有穆含真的影子。只剩床上的被褥,依旧那么凌乱,仿佛暗示着一场暧昧。那不是梦,是真正发生过的。

她忍不住红了脸,又怕芳菲看出什么端倪,只好低声道:“昨天……酒喝多了,在床上热得难受……天快亮才睡着……”

芳菲过来替她结辫洗脸,又道:“那可不是,昨儿我睡得迷迷糊糊,都能听见小姐你说梦话的声音。”

太九登时有些尴尬,顿了半天,才笑问:“都……说了些什么梦话?”

“我没听清……后来清醒了想进去看看,却又没声音了,我想着小姐是睡着了,所以才没敢打扰。”

太九没说话。芳菲替她梳头,又道:“宣四小姐来了好几趟了,说有要紧事找你。我都给推了,说你还没起呐。要不小姐吃完饭去宣四小姐那里看看?”

太九想了想,便点头:“也好,不过不必等吃饭,把头梳好,换个衣服就去……你也跟着,去她那里蹭饭算了。”

芳菲咯咯笑了起来:“好呀!不知四小姐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就算没好吃的她也必然会变出些好吃的……太九微微一笑。宣四这样急着找她,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她那一场戏没有白唱。

果然太九带着芳菲来到文秀台的时候,宣四老远就笑脸迎了出来,芳菲都看呆了,她可从未见过宣四笑成一朵花的样子,那是非常难得的。

“死丫头真会赖床,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也不害臊!”宣四劈头第一句就是打趣,跟着便亲亲热热挽住太九的胳膊,又问:“吃了没?”

太九也跟着笑,道:“姐姐有急事找我,哪里敢吃饭,饿着肚子赶紧过来呀。不然姐姐生气,我哪里担当的起。”

宣四佯怒道:“不过是来蹭饭,还找个好听理由,你这丫头越发不长进了!”说罢又赶紧吩咐屋里的丫鬟:“快去小厨房让娘子们做点小炒,昨天那个炖牛筋味道不错,端一碗过来,再提两壶女儿红。”

屋里的丫鬟立即答应着去了,宣四笑吟吟地把太九挽进屋子,回头见芳菲瞪圆了眼睛看自己,不由笑道:“上次没来得及好好看你家丫鬟,这次该让我看个够。我真是受够了这儿的两个蠢货,尽会给我添乱而已,还是妹妹的丫头伶俐干净些。”

语毕招手让芳菲过来。芳菲不敢动,只拿眼看太九,太九淡淡说道:“姐姐叫你,还不快过去。什么伶俐人儿,其实也不过一个蠢物罢了。”

芳菲被骂得垂下头去,一声不敢出。宣四一把拉过她,又是头又是整衣服,先问了年纪生肖,便回头笑道:“我看她就是不错,年纪这样小,倒比那些大把年纪的丫头来得舒心。妹妹不欢喜她,还不如送给我。”

太九早料到她会有这样一说,无非是想抓她一个身边人,留点把柄在手里而已。她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才道:“罢了,这笨笨的丫头也只配来服侍我,不配服侍姐姐的。哪天惹了祸,我这个先主人还要背黑锅。”

宣四见她不肯,也只得说笑两句掩盖过去。彼时饭菜已然送到,芳菲替二人斟完酒,便乖觉地退了出去,顺手关门。

宣四先劝一回酒,替她夹了一筷子牛筋,才笑道:“妹妹好心思,昨天险些被你骗过。”

太九但笑不语,过一会,才道:“也是胡闹一次,难得姐姐没骂我。”

宣四冷笑道:“我何必骂你,你如今和我们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我自愧没你的心思灵活,哪里来的立场骂你。”

太九没说话,只低头吃菜。

宣四自己泛酸一会,终于又道:“难得两个先生都看上了你,爹爹想必也没料到如今这地步。依我看,那殷生到底浅薄些,不值一提,还是申先生城府深厚,势力非凡,妹妹他日若能获得青睐,飞黄腾达也不在话下了。”

太九笑道:“八字还没一撇,这说的又是什么话。说不定人家回头就把我忘了。”

宣四正色道:“我何尝胡言乱语过?你当真不知申先生一早就派人来府里请你,却被爹爹婉言回绝的事情?”

太九这时终于微微一惊,她还真的是不知道。申先生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

宣四又道:“爹爹这次回绝也是一个手段,好教他们知道你的清贵,可不是那种随传随到的货色。但事不过三,他下次再请,爹爹断然不会拒绝了。我且问你有何打算?”

太九苦笑:“我能有什么打算?一步一步走而已。”

宣四看了她一会,慢悠悠说道:“是了,想来你心中早有打算,岂会轻易告诉别人。”

太九摇头:“当真没有打算,何必欺骗你。这么些事情经历过来,我有哪次真能之前就猜中结局?不过每次放手一试而已。这次也一样,不过尽我所能。”

宣四怔了一会,叹道:“你的运气当真是好……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羡慕不来。我看爹爹那里的意思,是要套住申先生这个贵客……太九,不要忘记我说的话,你我是翻云覆雨的人,日后的九五之尊是谁,都在你我掌心放着……此等事情,踏上了就不能回头,你若是半途而废,不单是我,整个姚府……都会为你陪葬。”

太九厌烦她说这些,只淡淡点了个头。

宣四也知趣,只拉着她劝酒劝菜,说了一下午闲话,两人终于都有些喝多了,宣四只叫头疼,叫人拿冰袋过来。太九见状,便起身告辞,一直走到门口,却听宣四又道:“可别忘了我说的话……”

太九本来喝高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再听她一直说这些没趣的话,心中更是烦闷,冷着脸走出去。芳菲早在外面伺候着,见她如此,便乖觉地闭嘴,扶她走出文秀台。

两人一直走到小花园那里,芳菲终于笑道:“四小姐那儿的点心味道倒是不错,饭菜么……就差了些。还是咱们点翠阁的饭香甜。”

太九本来绷着脸,听她一说,便扑哧笑了出来,道:“真当我会把你送出去?笨丫头……”

说罢,她又叹道:“送谁,也不会送你……如今,我身边……也只有……”

芳菲听她感慨,心中不由一酸,轻道:“我……我想一辈子就服侍小姐你……哪儿也不想去。”

太九笑道:“傻瓜,谁能留你一辈子……你年纪大些,总是要嫁人生子的……”

芳菲急道:“那……反正小姐肯定比我先嫁人,我就跟着小姐过去……反正我……要跟着……”

太九只是笑,心中不知为何酸楚起来。

嫁人生子,很普通的事情,如今看来却怎么成了奢望。

她也曾经想过嫁与良人,每日男耕女织,住在乡下,不问世事。春日吹笛,夏日鸣瑟,两人只要一颗心,从此快乐到老。

到如今她也终于明白,这真的只是个妄想。譬如世上有无数的遗憾,她衷心去爱的那个人,偏偏不能衷心来爱她。世上女子大多只能自欺欺人,将那个男人当作良人,埋头不问不想不说不听他的真相。

自欺欺人一定比较幸福。可悲的是她到现在也看不透。

一直行到枫树林,此时已然深秋初冬,林中一片明黄深浅,层层叠叠,仿佛一层暖洋洋的地毯铺到天边,又仿佛明霞笼罩,说不出的清丽爽净。

芳菲摘了一片泛黄的枫叶,拿在手里玩,又说:“这儿竟有这样的好景。小姐,咱们明天来这喝茶观景可好?”

太九正要说个好,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笛声,风声一卷它便来了,再一卷,又消失。她凝神去听,只是不真切,断断续续,然而那笛声婉转悠长,一派缠绵之味,实在诱人之极。太九不由顺着那方向走过去,一面道:“你听……能听到那笛声吗?”

芳菲听了一会,点头:“真的有人在吹笛……好好听,小姐,咱们过去看看?”

太九早已顺着那声音寻了去,只听那笛声忽高忽低,竟仿佛是一个女子在说话调笑,软绵绵甜蜜蜜。待走得近了,笛声越发清晰,哀婉轻柔,听得人中不由泛起无数缠绵之意。四周枫叶烟霞重叠,风光旖旎,再配上一曲《南山子》,委实动人之至。

她二人沿着那树林一直前行,走到边缘处忽而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条蜿蜒小河从枫树林中取道而下,两岸都是繁密的枫树。河上不远处飘着一张竹筏,上面一人坐一人站。站着的那人身穿粉色长衣,敛眉吹笛,长发随风舞动,意境妙不可言。

芳菲几乎要看呆了,口中只是喃喃道:“真好……却不知是谁……在这里泛舟吹笛……好清雅……”

太九默然不语,只是凝神望去,眼见那竹筏顺水流下,渐渐近了,她的脸色也慢慢变得苍白。

竹筏上坐着的那人面前放着一个小案,正斟酒自饮,偶尔抬头含笑对那吹笛女子说两句什么,她也只是温婉回笑,继续吹笛。

行到下游,风渐渐大了,将她长长的裙摆吹得飘了起来,浮在水面上,犹如一朵盛开的睡莲。斟酒男子起身脱下披风替她披上,又与她调笑两句什么,那女子终于吹不下去,笛声吱地一下散音断了开来。

二人携手站在竹筏上看两岸枫叶,此情此景,当真赛过鸳鸯神仙。

太九忽然感到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可她没有动,只是默默地,冷冷地看着那舟竹筏越来越近。

芳菲终于看清那竹筏上二人的模样,心中不由一惊,急忙去看太九。见她面无表情,她也不知是喜是忧,只得轻轻说道:“小姐,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太九未置可否,芳菲也不敢相强,只默默陪她站在那里。

竹筏上那二人终于看到了太九,都愣住。那碧眼男子急急向前踏了两步,似是要与她说话。吹笛女子急忙挽住他——他差点掉河里去。

太九只是看着他。

吹笛泛舟,秋赏枫叶,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是。

真好,真的很好,到了如今,还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太九垂下眼,芳菲急忙扶住她,低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再无任何眷恋。

身后传来那人的大吼声:“太九——太九你别走!等等我!太九——!”

她只是默然离开,一直按原路走了回去,风中又送来一阵清幽笛声,渐渐远了。

何必再唤她?何必再失态?

其实一切都没必要,不是么?他过得这样好,无忧无虑,身边自有温柔美妾相伴。她奢望的一切,他们这样就轻易得到,老天何其不公。

太九在心中冷笑一下。

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当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罢?

太八。

有情何似无情

有情何似无情(一)

却说秋去冬来,又到年底,姚府里渐渐热闹起来。

先是十一月底太八的十七岁生辰,他目前是老爷面前最红的人,这到底也算个重要日子,姚云狄还是给他好好办了一桌酒席,只没叫太九,她乐得不去,避免尴尬。

十一月过去,十二月无事,只准备着过年了。姚府规矩,全家老小聚一起过年,除夕晚吃八宝饭,另要准备十样素菜做那素什锦,还选了几十尾鲢鱼,炸了放在各自的正厅里,印证年年有余的信头。到得正月十五,还须预备上荤素甜咸各味元宵。

一时间,上下都忙成一团,有备菜的,有请点烟花爆竹的,有清扫庭院的。奴才们忙着做活,公子小姐们便忙着裁新衣,准备过年的乐子。

那日一早,姚云狄便命人送了两箱新进料子去点翠阁,另备一匣时新首饰。喜得芳菲脸都没来得及洗,冲进去就叫太九:“小姐!小姐快出来看看,老爷送了许多好东西过来呢!”

太九还在床上睡回笼觉,听她这样大呼小叫地,不由揉着眼睛皱眉起身,轻道:“什么东西?多会时候呀,嚷嚷什么。”

说话间,芳菲已经用力将那些东西拖进了里屋,小脸涨的通红,满头是汗,她也顾不得擦,只急急揭开箱子,看里面那些细致清爽的各色布料,一面叫:“啊!这天青色府绸上绣着银色的花纹呢!拿来做外衣是最好不过的啦!还有这个!红的多正!小姐小姐你快来看呀!”

太九无奈地披着外衣下床,随她去看那些漂亮的料子,看到后来百无聊赖打个呵欠,叹道:“嗯,挺不错。芳菲你替我选几块做衣裳,剩下的你要喜欢也拿去做几件新衣。”

芳菲喜得鼻头冒汗:“真的吗?小姐真好!”

说着,她忽又皱眉道:“不好,这些料子说不定老爷也送给了其他少爷小姐,咱家小姐要是穿得和别人一样,岂不是大煞风景?还是别做了。”

太九撑不住笑了起来,揉乱她一头长发,道:“你这点小心思,爹爹又怎会想不到。总共才送来几匹布料?其他哥哥姐姐那儿的,哪里能和咱们的一样。”

芳菲听说,这才喜滋滋地把布料收好,过来替太九洗脸梳头,将那匣子里的时新首饰选了几个替她簪上。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小姐的生辰也快到了罢?前回我看八爷那宴席办的热闹,这次咱们也不能输他。”

太九不愿提起太八,只笑道:“还早,到二月头呢。我可不爱那些热闹,到时候喝多了还不是一样难受。”说完,她忽又问道:“芳菲你几岁?何时生的?”

芳菲有些羞赧,低声道:“奴婢是五月的生日,今年过了生日便十三啦。小姐别嫌弃我年纪小……”

正好小她两岁多?太九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犹豫半晌,才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姚府的吗?”

“奴婢惭愧……不记得了,好像记事起就住在姚府啦……就记得好像有人骂我长得难看,只配做奴才……”

说着她的脑袋就垂了下去。

过一会,又道:“我想,可能芳菲的爹娘也曾是这府里的下人吧……只可惜死的早。我一次也没见过,也没半点印象,更不敢问其他人。”

太九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只不说话,待芳菲替她打扮完毕,才起身道:“我出去一下,你要饿了,自己先吃早饭,不必等我。”

她不等芳菲回答,径自走了出去。有一些事,她必须找穆先生确定一下。

最近上下都为过年做准备,除去姚云狄,府里最忙的大约就是穆含真和兰双,一年到头的进出帐都要算个清楚,府里大小杂事也要准备妥当,仔细算来,自己已有大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太九一面朝花坞那里走,一面在心下琢磨着待会见了他该说什么才不至于失态。

那一夜突然的暧昧,让她想起来就面红心跳,好长一段时间都怕他再来,自己不知该怎样面对。

但他一次也没来过。

她难免有些失落。是否天下每个女子都如此?无法忍受别人的忽视,她亦不能免俗。

一直走到花坞后那两栋青瓦大屋前,门虚掩着,想必里面有人。

太九在门口踌躇着,有些不敢进去。正在心里盘算着待会该怎么说,怎么做,那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皱眉道:“穆先生怎么来得这样迟?后半年的帐还等你批阅呢!”

那人一见太九,先愣了一下,跟着却露出一抹笑,道:“原来是九妹妹,失礼了。”

居然是兰双。

太九想起他早已成了穆含真的助手,一直帮忙处理府中杂事的。她微微一福,道:“见过兰二哥。你也在等穆先生?”

兰双却不回答,只淡道:“原来九妹妹与穆先生亦有私交,难得。先生今日出府办事去了,不知几时回来,却要劳烦妹妹等候了。”

太九只觉他说话不甚好听,又想起他是个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人,想必自己和穆含真的事情会被添油加醋传进姚云狄耳朵里,心中不由一阵厌恶,面上却笑道:“兰二哥言重,爹爹嘱咐我跟着先生学习,今日来,不过是找先生解惑罢了。”

“呵呵,学习。”兰双皮笑不笑,“九妹妹当真好学,令人惭愧。”

太九一下想起所谓的先生教导不过是个名头,实际上教的是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她虽觉难堪,但此刻也只能故作不知。

兰双又道:“九妹妹如今要飞黄腾达了,只是你年纪还小,仔细别犯错,爹爹发起脾气来,谁都承受不了的。”

太九知他指的是申先生一事,后面的话无非是妒忌,揪着旧事不放,想是气不服她。她便淡淡一笑,道:“兰二哥太客气,飞黄腾达未免言之过早。太九时刻谨记教诲,绝不敢再犯错。如今穆先生既然没来,我便告辞了。”

说罢她又是一福,转身便要走,却听身后一人笑道:“好热闹,怎么都在等穆某么?”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手里依旧提着一个牛皮袋子,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她止不住地面上一红,低声道:“也没什么急事……倒是打扰了,先生忙吧,我先回去了。”

穆含真眯眼看她一会,便点头道:“也好,不如迟些我去找你。”

话未说完,那兰双却笑了一声,拱手道:“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还是我走罢!穆先生,后半年的帐我审好了,已放在桌上,老爷说请你最后审一遍,便可送入仓库。如此,告辞了!”

他笑看太九一眼,这才转身离去。那笑里的意味如此古怪,令她浑身不舒服。太九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实不明白这种人怎会得到重用,依他这种德行,姚云狄只怕迟早有一日会让他生不如死,居然还不知收敛光芒。

“来找我,为了何事?”穆含真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慌得太九赶紧倒退两步,轻道:“也……没什么……”

她自觉有些失态,不由顺了顺鬓角,隔一会,才道:“是想问一些以前的事情。”

穆含真点头道:“进屋说。”

他推开那虚掩的房门,招手让太九进去,回身将门一关,道:“喝茶么?”

太九摇了摇头,半晌,方道:“穆先生……我应该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对不对?”

穆含真正在泡茶,听她如是说,不由停下动作,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太九勉强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我……在那个梦里,我记得娘生了两个孩子。那时我应该两三岁左右,妹妹或弟弟应当是刚生下的……穆先生,请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穆含真微微一笑,将茶泡好,悠然道:“何必有此一问?你既然已经问了,不就证明你已经发觉了么?”

太九瞪大了眼睛,良久,方道:“那么……她……她真是我妹妹?姚云堰……为何将她派来……”

他低头去吹那热气,轻道:“第一,不许相认;第二,此事不能让第三人知道;第三,半点端倪不可露出。她既是你妹妹,又是你身边亲密的丫头,单一项便可牵制你,他日你不听话了,她方有用武之地。”

太九脸色苍白,颤声道:“姚云堰……是打算将来用她……来威胁我?”

穆含真冷道:“是又如何?你自身难保,却总想护这个保那个。她是你妹妹又如何?难道你还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太九咬住手指,颤声道:“可……她是我妹妹……我们一个娘……”

穆含真冷笑:“如此说来,这满园的孩子都是你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个爹生的。你可曾见兰双宣四拿你做妹妹看?那丫鬟奴子们也都是你的弟弟妹妹,你个个都要相认?”

太九摇头:“不一样……不管如何,我……不能看着她遭殃。”

穆含真冷然道:“不想看她遭殃,便不要让她知道真相。你还是做你的小姐,她也一辈子是丫头。就是她死了,也别管。你太容易动感情,一个人是不可以有那么多感情的,否则处处可让人抓把柄。你自身难保,还到处是把柄,自寻死路!”

太九心中难受,更兼第一次被他这般冷言冷语地斥责,当下便忍不住要落泪。虽然心里已经认定他的话是对的,但很多事情,不是因为它正确,别人便能接受。

她一个人苦苦挣扎了十几年,终于找到骨亲,却偏偏是姚云狄用来牵制她的工具,如此滋味,难道就一个“别管她”可以解决?

她撑住额头,叹道:“穆先生……我无法像你那般冷酷无情。”

穆含真不怒反笑,慢吞吞说道:“不错,我就是天下第一冷酷无情之人。你且小心,今次再出纰漏,小命不保之时,万万不要指望我来救你。”

太九起身便走,脑子里嗡嗡乱响,也不知要去何处,等心中终于平静一些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已回到点翠阁。

太九只觉喉咙里苦涩之极,她轻轻推开门,却见芳菲还在那里收拾布料首饰,小小的身影忙碌不堪,像一只小麻雀。回头见太九来了,不由笑嘻嘻地奔过来,手里拿着一匹烟霞红的料子,叽叽喳喳说道:“小姐你快来看!这颜色多好!替你裁一件百褶裙如何?再配上那玉白绣花的外衣,肯定好看!”

太九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下,伸手紧紧抱住她。怀里这个小姑娘,瘦瘦小小,还什么也不懂,有着温热的身体天真的眼神,是她亲生的妹妹。

她却无法保护她,什么也做不到,或许日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生,看着她死,无辜成了姚云狄牵制她的东西。

芳菲吓了一跳,只连声问她怎么了。太九摇了摇头,轻道:“对不起,芳菲……我,是个无能的……主子。”

无能的姐姐。

良久,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轻轻放开芳菲,擦掉眼泪,勉强笑道:“也没什么……你且下去吧,我要一个人静静。”

芳菲怔怔看了她一会,才轻道:“小姐……我……反正不管小姐怎样待我,芳菲只对小姐一人忠心……”

太九又忍不住要落泪,只强压着说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下去吧。”

芳菲悄悄退了出去。太九半依在床头,心中又苦又涩,百般滋味交杂,竟不知如何是好。想一会芳菲,心中不由温柔起来;想一会穆含真,又沉郁起来。最后想的累了,不由趴在床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芳菲在叫她,太九有些迷茫地睁开眼,却听芳菲在旁边急道:“小姐,快起来!老爷派人来叫你呢!”

太九不由大惊,那一点瞌睡虫也给吓跑了。她急忙起身,却听外屋有人道:“九小姐,老爷传你去书房,说有要事相商。”

太九不知为了何事,只好答道:“知道了!待我换件衣裳便去。”

芳菲急急忙忙替她重梳发髻,之前的发髻由于睡觉,早已凌乱不堪。好容易弄好,又换了件外衣,这才出门上轿,往姚云狄那里去了。

一直到了书房,轿夫将太九扶下来,便退了下去,来请她的下人恭敬地说道:“九小姐请,老爷就在书房里。”

太九惴惴不安,抬手敲了敲门,却听姚云狄在里面道:“进来吧。”

她定了定神,推门走进去,却见姚云狄和衣半躺在春凳上,和上次一样,屋子四角点了好几个大火盆,当真温暖如春,但他的面色还是青中带白,嘴唇也冻得乌紫,看上去甚是憔悴。

看起来他又犯病了。太九悄悄走过去,见他喉头上那朵致的樱花颜色越发红艳,简直红的发紫,像一颗凝结的血点。

太九隐约觉得他这病和穆含真有些关系,却又不明白其中的联系,抬眼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对她招手,她心中一定,面上浮起笑容,走过去半坐在他脚边,柔声道:“爹爹身子又不好了?”

姚云狄笑着摇头:“还行,能撑住。老毛病了,吃多少药也没用。你呢?最近天气越来越冷,点翠阁还住的惯么?”

太九低声道:“爹爹送来几个火盆,晚上点了,很暖和……我不碍事,倒是爹爹的身子……太九很担心。不能总这样受折磨……”

姚云狄叹道:“听天由命罢了。你且放心,一时还死不了。”

太九听他这样说,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幽幽看着他。

姚云狄伸手了她的脸颊,过一会,柔声道:“太九,还记得申先生么?”

她一愣,故意想了一会,才道:“啊,是上次来的爹爹的贵客吧?”

姚云狄点了点头,道:“不错,是贵客。绝不可得罪的贵客。你记得便好。”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粉红请柬,递过去,又道:“给你的,好好看看。”

太九翻开那请柬,却见上面端正秀雅写着一行字:【恭请姚太九小姐正月初三来鄙府玩赏,申某谨贺佳节。】

却居然是请她的帖子!太九不知该作何反应,忽而想起宣四说的,事不过三,下次申先生再来请,爹爹肯定不能再回绝,果然这次招她来了。

终于要来了么?这一刻。太九难免有些惶恐,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姚云狄叹道:“莫怕,你也是第一次出府。且谨记几点:少说,多看,多听。无论申先生向你提出什么要求,都不可答应,也不可回绝得太硬……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不用我多说。总之,莫要轻易许他什么,莫要得罪于他。可记住了?”

太九默默点了点头。

姚云狄见她脸色发白,只当她害怕,便柔声安抚道:“不用紧张,无非是陪女人们说说话,喝点茶。你第一次出门,倒还要一个人来照应你。这次让穆总管陪你同去。”

太九还是点头,她如今也只能点头了。

终于要开始了么?这次是见申先生,下次,下下次……直到她成为宣四那样良好的棋子,专门探听私密消息。这是姚家孩子的命运,果然谁也躲不过。

姚云狄又安慰她一会,才道:“我本舍不得将你放出来,时候过早了一些。但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发。如何回旋周转,也靠你自己。太九,不要让我失望。”

她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爹爹放心……我一定,办好此事。”

一定做的漂亮。

一定。

有情何似无情(二)

除夕夜很快过去了。极度的热闹一番之后,姚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年初三一早,芳菲就兴致勃勃地拉着太九到后花园里放爆竹。小丫头喜欢噼里啪啦炸一串,一边拍手叫好,惹得路过的丫鬟们都聚集过来看,手痒的也放一些震天雷之类的凑个热闹,不一会园子里就弥漫着青烟,味道甚是刺鼻。

太九被熏得眼睛火辣,只用袖子捂住口鼻,看芳菲去点那个连珠,一面道:“小心!躲快点,别炸着自己!”

“我可是放鞭的大王!小姐你可看仔细咯!”芳菲兴奋得满脸通红,点燃了引线立即跳开,只听“嗖嗖”几声呼啸,连珠的火团直窜了老高,又稳又快,连炸十几个还不停,后面的丫头们纷纷拍手叫好。

芳菲得意洋洋,又抓一个震天雷放在地上,回头问太九:“小姐来试试吧?可好玩了!”

太九只是笑着摇头,柔声道:“你玩吧,小心点就是。”

芳菲又点了震天雷,这可不比连珠,是点了就炸的。她跳得急了,脚尖一撩,居然将它踢了出去,眼见前面走来一人,那鞭就噼里啪啦往他身上炸过去,吓得众人脸色惨白。

太九急叫起来:“快闪开!”

那人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斜斜倒退数步,这才抚着心口站定。

众人直等那震天雷响完了,硝烟散去,再定睛一看,来人碧眼乌发,居然是太八。做下人的放鞭惊了主子,这还了得,当下众人躲的躲闪的闪,一溜烟全没了踪影,只剩芳菲,唬得动也不敢动,如临大祸。

太八拍了拍衣裳,皱眉道:“这大正月里,放仗虽图个吉利,也须得长着眼睛!今次也罢了,下次若炸着其他小姐又该如何?”

芳菲缩着脑袋说个是,心中也不由安定了些,太八到底还算个和蔼的主子,甚少打骂下人,今日这事,想必他也就说两句。

只是这时机不对,小姐她……芳菲拿眼偷偷看太九,她面色居然如常,半点局促也无,拢袖过去,淡淡一福,轻道:“是我的丫鬟管教无方,八爷受惊了。回去我一定狠狠责罚她,再也没有下次。”

太八原没见到太九,这会乍一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如坠梦里,哪里还想得到什么烟花仗。他急急上前一步,道:“太九——!你怎么……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太九后退让了过去,淡淡一笑:“我很好,谢谢挂念。”

太八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什么很好!为什么躲我?我会吃人吗?!”

太九眉尖一蹙,冷道:“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太八仿佛被烫了一下,猛然丢开她,面上只是不相信,不可思议。过一会,忽地恍然大悟一般,苦笑道:“也难怪,现在你成贵人了,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岂有资格与你说话。”

太九转过身去,冷道:“无所谓贵不贵人,言重了。既然八爷无恙,我们便告退。替我向嫂子万福拜年。”

太八眼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烧灼着,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冰冻着,厚重皮实的一团东西哽在那里,吐不出,咽不下。良久,他才道:“你怨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万景她……是爹……”

太九猛然停下脚步,皱眉道:“八爷说的好奇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妾本是大喜,太九祝贺还来不及,何来相怨一说?何况夫妻私事,光天化日之下,不方便与我这个外人说罢?想必八爷今日酒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太八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他颓然放下手,苦笑一声,道:“也是……我……让你为难了。抱歉,告辞。”

太九头也不回,飞快地走了。芳菲神色谨慎地紧跟在后面,出了花园也不敢话,只觉她走得飞快,自己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心中也明白太九此刻相当不好受。

她偷偷抬头去看太九的脸,她面无表情,只脸色白如纸张,一双眼幽黑深邃,不知看向何处,想些什么。一直走到点翠阁,过了玄关,太九将外衣一脱,头上的簪子一拔,那一头青丝瀑布般地散了开来。

她淡道:“芳菲,去叫人烧热水,我要沐浴。方才沾了一身的硝烟味,我不喜欢。”

芳菲小声答个是,立即去厨房叫人烧水,回来的时候,就见太九只穿着夹袄,头发散在背后,倚在床头看书。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下,可怜兮兮地说道:“小姐,我错啦!都是我的错,你责罚我吧!我不该贪热闹放仗,不该撞上八爷……我……都是我的错!你要气,就来打我骂我,可别闷在肚子里。”

太九放下书,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叹道:“你起来,和你没关系。只下次别那样鲁莽就好。”

芳菲站起来,又道:“我再也不放爆竹了。小姐……可别再气了吧?”

太九勉强一笑:“小丫头真是醉嘴皮子,大过年的,什么气不气!热水烧开了没?”

“说是一刻后送过来。”

太九点了点头,拿起书继续看。芳菲在旁边仔细揣度着她的脸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眉头拧在一起,显然不开心。

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小姐,何苦给自己找烦恼。依我看,八爷就是个软耳朵软心肠,谁也不想得罪的。他这样黏糊糊的人,你又何必跟着一起黏糊糊?总不能让他扰了你过年的雅兴。”

太九淡淡一笑,却不说话,过一会,才道:“物是人非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过感慨一下。毕竟谁也都不容易,在姚府里……罢了,不说这些。你且替我把红皮箱底压的那件衣裳拿去熏一下,再选几件巧的头饰,上次那颗东珠就别拿了。”

芳菲答应个是,又奇道:“小姐今天要出门吗?怎么没见老爷来请?”

太八摆了摆手:“不必问许多,去吧。热水来了再叫我。”

芳菲不敢再说,径自去取衣熏香了。

这会应该快午时了,按姚府规矩来说,申初来接客人,酉中开席,却不知申先生是不是也这么个规矩。不过时间也足够她心打扮一下。

不用任何人说,太九也知道,此次去,必定是要成功的。

姚云狄并没具体说要她问什么,做什么,想必第一次也不过混个脸熟,切不可让人厌恶。既然要为申先生办事,起码也要让他信得过。

可是,那天她一气之下匆忙离开,居然忘了问穆含真,他那里究竟有何打算,所谓陪他们玩一程,又是怎么个玩法。

这种较量无非是看谁抢人抢消息快,一旦申先生那里时机成熟,她要再想脱身给别的皇子,危险一定增大,真真成了玩命。虽然她一条小命在皇族面前一文不值,但谁会好好的想死?

不,她不想死,她还没报仇,还没真正自由,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何样。

怎可以轻易死掉?

池子里的水有些凉了,太九抬手去干布,打算出来,一面又叫:“芳菲,替我拿衣服过来。”

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一人笑道:“衣裳早已送来,姑娘可要我服侍?”

那声音低柔魅惑,分明是个男子。太九吓得浑身寒毛倒立,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半坐在池边,手里捧着熏好的衣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太九又羞又恼,斥责道:“这算什么?!快出去!芳菲!芳菲——!”

“不用叫了。”穆含真懒懒一笑,“她一时半会回不来,我让她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小丫头很听话,真想不到呢。”

太九抱着身体,皱眉道:“无论如何,请你出去!你怎能这样做!”

“怎样做?”他问,索半躺下来,撑着脑袋,笑吟吟看着她,“我怎样做了?”

“你——!”

太九无法,只得埋在水里。那水越来越冷,穆含真显然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太九知道他爱戏弄,明里暗里将众人耍的团团转,却没想到他戏弄到自己身上,她也是一样无法。

过了半晌,她才轻道:“穆先生……你还是,先出去吧……待我更衣后,有什么事,再说无妨。”

穆含真看着她只是笑,眼睛里仿佛有三千万春水在荡漾,妩媚妖娆。他道:“还是个孩子……也罢,我转过去,保证不看,你快上来吧。”

说完他当真闭眼转了过去。太九实在无法,只得手脚飞快,上来之后顾不得把水擦干,先裹紧衣裳是头等大事。

正低头系腰带,顾不得看他有没有偷看,腰上忽然一紧,一双胳膊缠了上来。穆含真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一面在她湿润的脸颊上细细亲吻,低声道:“还在怪我么,太九?”

她还没来得及套外衣,只急得轻叫:“你不是保证不看吗?!”

他呵呵轻笑,抓起她的手盖在自己脸上,道:“我确实没看,瞧,我的眼睛一直闭着。”

太九实在玩不过他,只把手一甩,站那里不动了。

他的手却极不老实,在她腰腹间摩挲抚揉,从衣服的缝隙里探进去,窥探其中的冰肌玉骨。太九阻止不得,正要说话,他却轻轻咬住她的耳垂,低声道:“嘘……别说。跟着我……太九你跟着我……”

他的手指仿佛沾了毒药,沾着一点,便麻木一片,顺着衣领的条纹一直向上……向上……终于触到那一丘柔软的凸起。太九一惊,急忙抬手去阻止,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

这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吻,他仿佛要把她吃下去一样,激烈而且凶猛。太九几乎喘不过气,喉咙里发出近乎战栗的呻吟声。

他握住那一团柔软,轻揉慢捏,指腹在顶端那颗敏感的红珠上轻轻摩挲。太九浑身一颤,似是要哀求,不知是求他停下,还是求他再给多一些。

热,闷热,水汽氤氲。

他不紧不慢,细细挑逗那一颗可爱的小玩意,另一只手忽然放开她的手腕,握住了另一团,爱抚,挑逗。太九整个人仿佛都被他掌握在手指间,一忽儿紧一忽儿松,一下子向上一下子往下。

仿佛是乱了,乱了。他顺着她的脸颊往下亲吻,忽而将她整个人转过来,揽在怀里,细细亲吻她的肩膀,再往下……往下……

太九惊喘一声,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往后躲——躲不过,她的羽翼已被他抓在手里,她整个人几乎要被嵌进他的怀里一般,挣扎不得,动弹不得。

他含住那团柔软玉白的物事,犹如将她整个人泡进温水里,细密地吮咬噬吻。

那是一种极新奇又极古老的感觉,好像一直以来深深藏在她体内,被他一点一点挖掘出来,那般地销魂蚀骨,连绵不绝。不够……还不够……应该还有更多。

那美好的情欲,她隐约窥见一些轮廓。还不够,真的不够,她体内仿佛空出一个巨大的洞,迫切地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

可他就是不给她,那样轻佻地,满不在乎地逗弄着她,仿佛随时会离开她,抛下她。

太九猛然张开手抱住他的颈项,喉咙里发出类似哽咽的呻吟,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别的。穆含真轻轻放开她的脯,终是有些舍不得,又张口轻轻咬下去,恶作剧似的。终于还是离开那一方绵柔,抱着她,在唇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可不再怪我了吧?”

太九又想哭又想怒,咬着唇半个字也不说。

穆含真呵呵一笑,贴着她的耳朵,道:“这次没时间了,下次加倍还给你……可别恼,美人发火便不美了。”

太九急道:“我不是……”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可怕,她立即闭嘴。

每次都是这样,他引诱,魅惑,她毫无抵抗之力。

或许心里还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味道,事情已经这样了,矜持也不过是愚人自欺。她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呢?既然已经什么也没拥有,索全部放弃。都给他,全部交给他。至少,他不会让她心痛,彷徨,白白做了蠢货。

穆含真轻轻抚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柔声道:“莫怕,太九,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我在。我在这里,明白么?”

太九默默点头,不自觉地将他的衣袖攥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更加有勇气一般。

“把衣裳穿好,咱们要准备走了。申王府里,只需跟着我便好,什么也不用怕。”

她又点了点头,疲惫地,完全把自己交给他。

有情何似无情(三)

外面的天地究竟是怎么样的?对于十五年来第一次踏出牢笼的人来说,一切都新奇而有趣。

青篷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进,车夫时不时喝呼着,提醒行人避让。太九将窗帘揭开一个小角,好奇又谨慎地看着那个缝隙里折出的世界:青石板的路,很多人。她活了这样久,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俊的丑的,老的少的,说笑的摆摊的漠然赶路的,每个人是否都有自己的一个故事?

还有那敲锣打鼓当街卖艺的,小猴儿尾巴上系着红绳,提着铜锣转圈要钱。街拐角还有人斗**,两只扁毛畜生咯咯乱叫,弄了一地羽毛,怎么一群正经八百的大男人也跟着叫,脸红脖子地,最后赢了的得意洋洋,输了的破口大骂。

红漆牌坊那里挂着灯笼,临风摇摇晃晃,一对小儿女躲在影里羞说心事,情不自禁的时候,互相抓住手指,又紧张地放开。少女脸上的红晕,堪比她头顶的红灯笼。

太九看得入迷。这俗世百态,每天日出日落,无甚变化,谁都是这样过来,谁都有权利厌烦它,喜爱它,嘲讽它……最后它还是那么欣欣繁荣,独他们这些孩子被隔离在其之外,连嫉妒的立场也没有。

他们这些被囚禁在高楼红墙后的孩子,永远飞不过高墙。而墙外的人,是否偶尔也会遐想高墙内的纸醉金迷,并为之神魂颠倒?

一阵风吹过来,将窗帘吹得大开,车外早有好事的人艳慕地跟在后面看,有那眼尖的瞅到太九莹润的下巴,不由呆住,跟着便是兴奋的大叫。

太九正慌得抬手去拉帘子,身后早已有人替她按住了窗帘,一面贴着她的耳朵笑道:“魂丢到这会,也该回来了。”

太九面上一红,好像被人猜中小秘密的孩子,手足无措。她捏着手指,半天,才嗫嚅道:“我没见过……怪热闹的,外面……”

穆含真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有何难,待诸般事情都了结之后,你若欢喜,我可以每日带你出来玩。”

“真的?”太九眼睛一亮。

兴许是那光芒刺伤了他的眼,他抬手,在她面上一,将那光芒遮挡了去,柔声道:“我何时骗过你。”

太九面上浮起一层笑容,带着一些稚气,低声道:“倘若可以住在外面,青山绿水,篱笆池塘……可不也妙的很。”

穆含真只是笑,慢悠悠答她:“好,都依你。”

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叫:“申王府到——”跟着马车一停,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奴脆声道:“奴才失礼了,有请姚九小姐,穆先生。”

说罢他却不开门,只在外面候命。穆含真从里面开了车门,早有人上来搀扶,他摆手不要,自己跳了下去,回身去搀太九。

太九只见外面站了不下十个家奴,牵马车的牵马车,通报的通报,候命的候命,个个有条不紊,显然训练有素。她也甚少见到这种场面,更兼这申王府大门别有气势,两尊白石狮子都比她高,门上钉着铜片,把手澄光灿灿,门槛也比自家的高了许多——不由觉得紧张起来。

有人开了偏门,说王爷请快进去。穆含真悄悄在她背上一拍,太九便小心翼翼,跟着家奴们往门里走,却不知这门内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幽深世界。

这会还是过年时节,王府里张灯结彩,好不华丽,与姚府的气派自然是大不同。太九眼花缭乱,气也不敢喘大了,跟着众人过回廊,老远地,就听见乒乒乓乓的敲锣打鼓声,想来前面是个戏台子,有人唱戏呢。

家奴一直将他们引到回廊尽头,便停住,道:“两位,王爷在沉星楼等候多时。奴才这就告退了。”

太九哪里知道那个沉星楼在什么地方,正不知该往何处走,穆含真却扶了她一把,轻道:“跟我来。别这样硬邦邦地,难不成要做石头美人?”

说着,他转身往左边那个抄手回廊走去。走了一会,那锣鼓唱戏声越来越响,大鼓梆梆敲了十几下,听起来像是大闹天的戏文,吵得人头疼,不过大正月里,听这种戏还是正常。

一直走到沉星楼,那却是一个圈筒形的建筑,足有三四层高,戏台子就搭在楼底,果然是大闹天,孙猴子穿得格外妖艳,粉衣绿带黄金甲,在地上翻着跟头,身后一群猴崽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楼下早有丫鬟笑吟吟过来,引着他们上楼去。可惜了这么巧的沉星楼,空荡荡地,只在三层坐了些人,嗑瓜子喝茶,心思仿佛都不在戏文上。

正中那人正是申先生——申王爷,或者该叫二皇子。他穿着白狐裘皮,浅笑啜茶,时不时转头与身边众女眷说些什么,逗得她们捂嘴笑,花枝乱颤。丫鬟走过去低声向他通报,申王爷立即起身回望,见到他二人,不由一喜,径自便往这里走过来。

“失礼了,在下竟未能远迎。莫怪莫怪!”他朗声说着,一面对穆含真抱拳。

穆含真回礼,淡淡笑道:“王爷太客气,当是我们打扰了王爷的雅兴。”

申王爷笑道:“若不是正月里,谁爱听这些东西。好在这还是武戏,瞅个热闹,若论得文戏,放眼京城,谁能及得上含真?”

穆含真相让一回,那申王爷便领着他们过去坐,又将诸位女眷一一介绍,却都是姬妾身份,王妃居然不在,倒也奇怪。

却说穆含真与申王爷说了两句,太九终于得到空隙,过去盈盈一拜,柔声道:“草民姚太九,叩见王爷,王爷万福金安。”

申王爷急忙去扶,眼看着她,眼神却带着些惊艳与不确定。

太九今日自然是十二分地打扮过,与那天的蠢样不可同日而语。宣四送她的那套雪纺纱长裙,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本就生的秀雅端丽,再配上这样一套飘飘欲仙的衣裳,风吹过时,当真像刚刚落地的谪仙。手巧的芳菲替她梳了桃心髻,单挑出几绺长发出来,越发素洁,倒有一种教人不敢亵渎的味道。

更巧的是,她上身居然也披了一件白狐小袄,倒与申王爷相得益彰。

申王爷看了她一会,便笑道:“人说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没想到美人也是如此,不过数月未见,在下竟险些认不出太九小姐了。”

太九见他妻妾众多,想必对女人的羞涩讨好早已看惯,自己也就不用刻意去装,当下不由说道:“王爷谬赞,太九惭愧。”倒也大方爽利,别有一种清贵的滋味。

申王爷与他们说笑一会,又请坐,他二人这才坐了下来。太九先前一直担心他若是找自己说话或者玩笑又当如何,如今看来倒是白担心了,他对穆先生的兴趣似乎更大一些,只问他一些琐事日常,十句里才带上她一下,好让她不至于这样干坐着。

大约是待久了,太九真不如先时紧张,慢慢放松下来,记得穆含真和姚云狄都告诫她少说多看多听,此刻王爷和穆先生说闲话,大可不必竖着耳朵去听,不妨看看这王府景色,身边这些姬妾。

这个申王爷品味很有趣,好像就喜欢女人浓妆艳抹,脸上的粉越厚越好,唇上的胭脂越红越好,连着那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件赛过一件的花哨斑斓,这么三四五六个女人坐那里,不像王府贵妇,倒更像唱大戏的,本看不出年纪大小。

她们之间甚少交谈,就是说话,也拽着衣袖,凑在耳边地低语,偶尔会有人看她两眼,反正不会很友善,高高在上的味道,更不提和她搭话了。

太九只装做不知,低头去喝茶。下面的锣鼓梆子越敲越响,去了孙悟空,来了鲁智深,不唱寄生草,却来个打戏,当真是无聊之极。眼看那些姬妾也不爱这等戏文,申王爷也心不在焉地和穆含真说话,本没人听戏,不晓得请戏班子做什么。太九无事可做,几乎开始打瞌睡,正无聊间,忽见西边那里飞快走来一个丫鬟,打扮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端的是清丽素雅。

申王爷大概好那口浓妆艳抹的,连这里的丫鬟都把脸涂成白墙,这会终于见到一个素面朝天的,便显得很突兀了。

那丫鬟没敢过来,只低声和站在周围的家丁说着什么。过得一会,其中一人便踌躇着走过来,低声道:“王爷……王妃有话带给您。”

申王爷眉头一挑,淡道:“哦?什么话?她这会能起身了?”

“……王妃说,沉星楼唱戏,她那里案上的杯子都在抖,吵着头疼,要您换个安静些的。”

申王爷冷笑一声:“不错,她总喜欢与我作对的,这会过年,更是变本加厉。也罢,回去告诉她,好生歇着。她不是爱看佛经么?那诸般色相迷惑,都是空虚,连这点也看不透,还参什么佛!”

家丁见他发火,便再也不敢多说,快步回去对那丫鬟摇了摇头,她也只得带着惶恐之色告退。

太九二人见事情关系他家私事,便都装做没看见。申王爷面沉如水,半晌,忽然将手一挥,冷道:“撤了,不要再唱!”

下面早有会看眼色的人,静悄悄把唱大戏的一干人带走,戏台子空了出来,喧嚣的声音也一下凝结住,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安静的甚至有些诡异。

申王爷勉强一笑,道:“内子任,倒让二位看笑话了。也罢,大戏吵着人头疼,前几日我去那青枣胡同,见着个唱旦角的,甚是不错,便带了回来,今次倒要含真来指点了。”

穆含真笑道:“王爷太客气。穆某才疏学浅,京城里大都卧虎藏龙,指点二字,愧不敢当。”

申王爷拍了拍手,下人们早已会意,又将那乐师请回来,不出片刻,京胡声便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甚是哀怨,居然是《窦娥冤》。众人都想不到这大正月里,王爷会听这出冷嗖嗖的戏,实在奇怪。待那正旦一出来,白衣白花,眼皮上两抹胭脂,水袖委地,一派娇滴滴粉嫩嫩,竟与穆含真的扮相有八分相似,只过于风骚了些,窦娥看上去不冤,倒是来勾魂的。

他在上面走了两步,调子一转,是一段【端正好】。

“没来由犯王法,不堤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也是一把好嗓子,算得上一流人品,可不知怎么的,好像就差那么点东西,具体是什么,太九也说不出来,总之在穆含真身上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在别处实在是半分也体会不到的。

那窦娥还在凄惨惨地唱【滚绣球】: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她还要唱,去那刑场,最后血溅白练,六月飞雪。谁知雪是没见半点影子,喜怒无常的申王爷早已摆手:“下去下去!唱的什么东西!”

那正旦吓得赶紧跪下磕头,连磕了十几个,这才跌跌撞撞跑下去。

穆含真笑叹:“王爷不必苛责,他唱的实在是不错的。听那嗓子,想必年纪还不出十三,已能唱这样好,将来必然是一流名角。”

申王爷只是摇头:“不得,不及你万分之一。”

穆含真但笑不语。

再过得一会,京胡又响了起来,这番缠绵之极,去了含冤的窦娥,来了个怀春的莺莺小姐,打扮的比上个还风骚,嫩着嗓子,只在那里唱:“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这是连前一个都不如了。太九几乎不忍心看,不晓得这个王爷要怎么责罚他。这孩子身材瘦弱,想必才十二三岁,无故被父母卖到了梨园,处处被人压迫,生死不由自己。她略起了些不忍之意。

果然,申王爷拍手,冷笑道:“拉下去!拉下去!打!”

他今天心情不快,分明拿戏子出气。眼看家丁们把那孩子拖下去,他哭着求饶,太九万般不忍,不由拢袖轻道:“王爷息怒。依太九看,这孩子骨骼清奇,声音明亮,若好好培养两年,必然是个出类拔萃的。王爷何不再考虑一下?何况正月里,也不吉利。”

话一出口,她委实有些后悔,申王爷“哦”了一声,还没说话,却听身边一个姬妾笑吟吟地开口:“姚家的小姐就是心慈,王爷便放过那孩子吧。妾身听闻这位穆先生乃是一流的旦角,姚家小姐的小生扮相更是惊艳绝伦,哪里是京城里随意一个戏子能比得上的呢!您这是用规尺去量短木,完全没必要的。”

太九心中一惊,这个女人,分明笑里藏刀,表面上是劝,实际是火上浇油,顺带还贬了她和穆先生是戏子。这下驳了王爷的面子,那孩子是不死也得死了——谁让他不如别人?岂不是变相说王爷没眼光?

她正要说话,眼角却瞥到穆含真对她摇头,那话在嘴边,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申王爷果然大怒,森然道:“不必多说,来人,把他拖出去打,打死为止!”

太九万般不忍,只能暗悔自己失言,待要再说什么,也没立场了,只得作罢。

眼看那孩子哭喊着被人拉下戏台,还没走远,旁边又有姬妾跟着笑道:“上回就听王爷说了,姚府里穆先生和姚小姐那出戏,教人爱不释手,今日刚好得空,王爷又不爱听别人唱,何不有请他二位呢?也叫妾身们开开眼界么!”

这番话侮辱的意味显然露骨之极了。太九深觉自己做了件蠢事,抬头求助般地去看穆含真,他却对她微微一笑,眨一下眼,表示做得好。她不由一愣,却听申王爷沉声道:“来者是客,岂有这种道理。堂堂申王府,难道落魄到要请客人来唱戏不成?”

那几个姬妾不服,还想再说,忽听后面下人报:“王妃驾到——”

太九又是一呆,却不知这个参佛的神秘的王妃这会来做什么,方才王爷那番话,分明是警告,她居然视若无物,莫非是什么厉害角色?再看那些献媚的姬妾,一听王妃驾到四个字,纷纷噤若寒蝉,连笑都不敢笑,王妃的威严,当真如此?

正思索间,却听一个声音幽幽说道:“正月是吉,何必打死人?见了血光难道就吉利?给我回来,把人送下去好生安抚,不得责罚。”

这声音简直像地下十九层的泉水,清冷彻骨,一沾便忍不住要打冷战,竟不知是何许人物,才能拥有这美妙嗓音。

家丁自然不敢拖了,却也不敢放,只能拿眼去瞅申王爷,不知他怎么说。

申王爷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叹道:“罢了,王妃说得对。送下去好生安抚吧。”说完,他又冷笑,回头去望那人,淡道:“今日怎么想起来出房门了?不是说怕吹风受凉么?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小心才是。”

那人缓步走来,幽幽说道:“有客到,怎能不迎?”

太九听她提到自己,不由起身,转头望过去,一望之下,心中便是一颤。

有情何似无情(四)

这世上,美人有无数,千娇百媚,风味不同。单是那姚府上下,出类拔萃的便令人目不暇接。太九早已看惯了。

所以对于她来说,无论王妃是怎样美艳绝伦的女子,她的眼皮都不会动一下。

可正好相反,这位申王妃,非但不美,乍一看,甚至可算丑人一个。

塌鼻,凸额,厚唇——无论哪一样都无法让她被划入美人的行列,从她走路的姿势来看,虽然优雅,却难掩颠簸,想必还是个跛子。

太九吃惊得几乎按捺不住,堂堂二皇子,圣上亲封的申王爷,他的王妃居然长成这样,若论俏丽,只怕芳菲也比她亮眼一倍。她忽然明白为啥申王爷有那么多姬妾,个个都化成大白脸遮去丽容——想必是为了不刺激王妃,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争端酸味。

却说王妃走了过来,太九与穆含真急忙起身行礼,齐声道:“草民参见王妃。”

她淡淡一笑,柔声道:“不必多礼,快请起。是我招待不周了,近日有些害喜,没顾得上出来迎接。两位莫要客气,只当是在自己家中,随喜便是。”

他二人说了个是,这才起身坐回去。

王妃陪着太九坐下,拉着她的手,只细细问她的年纪,读什么书,平常爱吃什么。太九只觉她看上去虽其貌不扬,周身却独有一种气派,举手投足之间,教人不敢大意,或许这就是贵族的气质?

王妃与她说了一会话,见她温柔和顺,便笑道:“难得,我近日心头烦闷,有你陪着说些话倒缓和了。以后有空一定要常来玩,我正想有个人说话解闷。”

太九答了个是,正要再说点什么,却听申王爷在旁边说道:“她也是未出阁的小姐,怎好总是抛头露面。你莫要为难人家。”

王妃幽幽一笑,淡道:“大家的小姐,哪里忌讳这些。我觉得与她甚是投缘,比王府里的人还强。女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

申王爷明显对她忌讳忍让,当下便不再说,只和穆含真随意聊些闲话。

太九见到这个情状,委实有些纳闷。这王妃简直是压在王爷头上了,倒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头,竟能克住龙子。太九忍不住多看她两眼,见她肤色白腻,几秀发垂在耳边,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清冷妩媚,五官虽然平庸,却生了一双好眼睛,黑白分明,莹莹清澈。再多看一会,竟有一种神魂荡漾的感觉,好像要沉溺在她的眼波里,醒不过来。

想不到这样一个丑王妃,居然有这种脱俗的味道,那是与容貌完全无关的东西,一瞬间便将周围的庸脂俗粉比了下去。

太九看得有些发痴,冷不防那醉人的眼波一转,与她正对上,她心中一惊,故作从容地垂下头。

王妃从怀里取出一串香檀木珠,绕在手腕上,一颗一颗数着,一面又问她:“信佛么?”

太九摇了摇头:“只看过一卷多心经。我资质浅薄,无法参透,便放下了。”

王妃笑道:“无所谓资质,只要心诚,便是大善。多心经,可是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小小年纪,要读它,难怪参不透。我且给你讲个简单的故事。”

说着,她便说了一个典故:某国有个人家,生了个长女,取名玉耶。她姿容艳丽,及笄之后嫁人,大约是仗着自己美貌,轻慢公婆,不敬夫婿。那夫家的长辈便积郁,寻人便问如何处置此等泼妇,后来遇着高人指点,找来了佛祖。佛祖既来,那玉耶先是避而不见,佛祖便使出神通,吓得她只好出来认罪。佛说女人身中有十恶,又教她何谓五善三恶。如此规劝感化一番,玉耶俯首拜服,从此端正言行,再不轻慢。

太九不知王妃说这个典故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警告她莫要仗着美貌便恃宠卖乖?倘若如此,这王妃也未免太……

王妃只是笑,过一会,问她:“太九如何看?”

太九只能低声道:“佛祖所言甚是,三恶五善,天下做妇人的,须得谨记在心。”

王妃听了还是笑,太九也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被她笑得心神恍惚,只觉此人深不可测,与她相处,实在是极累。

却说王妃笑了一会,似乎是累了,端起那茶杯,轻啜一口,这才道:“不错,太九小姐说得对。你们……有空也多看看佛经,不要纠结于红尘琐事,不然,反倒失了本色。”

她这话却是说给周围的姬妾们听的,她们哪里敢说个不,纷纷低头称是。

王妃又陪太九坐了一会,便起身道:“不成了,许久没出来,这会被风吹得头疼。抱歉,容我先行告辞。太九……记得改日来玩,我们再说些佛经故事。”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望着她的背影,回想方才她说的那个典故,简直就像莫名跌进一团迷雾里,本找不着方向。

眼看暮色四合,在申王府做客的一天,很快便要过去了。穆含真见天色不早,便起身道:“如此,我等便告退吧?打扰了王爷这样久。”

申王爷强留他们一起用晚膳,穆含真笑着拒绝:“按说原不该拒绝,只是出来的久了,老爷会担心。何况正月里,到底还是一家人吃饭来得舒心,外人不该长留。王爷的好意,只有下次再领了。”

申王爷听他这样说,便点头道:“罢了,也好。改日再请二位。”

他亲自将二人送到王府门口,见下人扶着太九上车,忽又说道:“太九小姐,内子脾气古怪,想必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切莫放在心上。”

太九急忙摇头道:“王爷过于客气。王妃温婉高贵,实在是令我仰慕不已的。”

申王爷笑道:“如此,太九小姐便更要常来玩。”

太九答个是,见他再也无话,下人便拉上车门,车夫马鞭一甩,马车缓缓驶离了申王府。

她在车上百般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却总是想不透。这申王爷,到底是看没看中她?王妃的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想得入迷,冷不防穆含真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初时我还担心你不得体,这次不是挺好么,比我想的还好。”

她奇道:“意思是……申王爷满意了?”

穆含真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满不满意,并不重要。只要王妃满意,这事才算成了。”

“……我不明白。”

“傻瓜,你就是费尽百般心思去讨好申王爷,只要王妃见你不顺眼,说一句话,你便只有死。当真看不出她在王爷心中的地位么?”

太九犹豫了一下,轻道:“你是说……他喜欢王妃?什么都听她的?”

穆含真笑了笑,道:“权力场的人,喜欢不喜欢,很重要么?这位王妃背后的家族支撑着他,八成的兵权握在她家手里,想做皇上,又岂能得罪她?”

太九默然。

穆含真又道:“申王爷野心重,又有手段人脉,大丈夫能屈能伸,岂是普通愚男能及的?何况这位申王妃一直在这方面辅佐他,两人外表不合,不过是无伤大雅的事情。挑选探情报的人是重要大事,王妃不出面不说话,他不好独自决定。好在王妃对你青目有加,你若能得到她的信赖,跟着她做事,真真好过替申王爷做事。”

太九沉默片刻,才问道:“穆先生……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二皇子这里做事?你不是说,另有别人么?”

穆含真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现在告诉你,只是干扰你而已。先不管这个,如今你且一门心思放在二皇子这里,待时机成熟了,我们另有行动。”

太九只好点头答应。其实无论她愿不愿意,走到这一步都已经不许她后退了。

她忽又想到王妃说的那个故事,临走时,王妃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她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得去问穆含真,将她们那一番对话合盘托出。

穆含真蹙眉想了一会,才道:“想必她是对你的回答不满意,但想到你可能是碍于人多,又是第一次去,不好畅谈,于是约你下次。只怕下次你去,她会单独见你,到时再要问到这个故事,你就把心中所想的实话告诉她便可。”

“倘若我答得不对不合她的心意呢?”

“那就……只有看天意了。”他笑,“天要你成,不成也会成。你苦苦钻研,倒不如豁出去。我看那个王妃子与你有些像,兴许你想的,就是她想的。”

若真能这样简单,只看天意,这些皇子们又何苦争来争去呢?

太九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说出来也没有意义。她这样的小角色,到如今也只有个“天意”来保护了。

却说回到姚府一时无话,太九只当过个两三天申王府又要派人来请。她每天都想着那个故事,甚至去姚云狄的书房借来《玉耶女经》看,吃饭睡觉都在想究竟是何意,谁知越想越不通,只急得火燎火烧。

结果过了将近半个月,申王府那里还没动静。太九有时候会想,兴许王妃和申王爷本就对她不满意,所以不会再有下次了,但看姚云狄那里,还是和往常一样,穆含真也没反应,那么或许过一段时日才来。

就这样反复颠倒,一直过了近一个月,还没任何动静,日子一久,太九便不再那么紧张,干脆把玉耶女经丢到脑后,又过起了之前悠闲的大小姐日子。

二月头,是太九的生辰,姚云狄原说给她办个热闹的宴席,被她三番两次婉拒,推说身体不适,只在点翠阁吃顿寿面便可。姚云狄也舍不得和她拗,只好答应。这一来,最郁闷的人便成了芳菲。

先前因为太八的十七岁生辰搞得有声有色,芳菲早就气不服了,只盼着自家小姐来年寿宴更出彩,谁知太九是个“扶不上墙”的,好好的机会被她给推了,教她怎能不气?

这两天,太九动不动就被唠叨,耳朵都快磨出老茧来,有时候烦了,说她两句:“你何必总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一个寿宴办热闹了,咱们就算踩人家头上了?”

芳菲人虽小,脾气却不小,更仗着太九宠她,最近越发大胆了,把脖子一挭,噘嘴道:“就算不能踩别人头上,好歹也是个扬眉吐气的事。叫那些总在背后说闲话的人看仔细咯,点翠阁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老爷可宠着咱家小姐呢!”

太九哭笑不得,“你呀,就爱这些虚名。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爹爹宠谁,还不心知肚明?今天就算挣来了一顿热闹寿宴,回头惹恼了他,照样赶出去。乖,咱们点翠阁不凑这个热闹,清清净净不是挺好。”

芳菲还是噘嘴,嘴上都能挂油瓶了,“不好!说个不吉利的,就算明天被赶出去,好歹咱也风光过,总比灰头灰脸最后落个同样下场来得强。”

太九叹了一口气,实在是辩她不过,起身道:“好啦,你总是有理。你且一个人说吧,我可要出去走走,透气。”

芳菲扭着身子,急道:“哎呀!你这个小姐!真是气死我了!”

太九装没听见,披个披风,拿着本书掉脸就走。一直走出院门,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那丫头是否不死心继续跟上来。

其实,她当然知道芳菲是想替自己出气。太八过得那么逍遥自在,自己先前却命运多舛,小丫头认定是太八辜负了她,所以处处竖着羽毛要和他攀比。

就算真的比他强,又能如何?不过是姚府里一段虚幻的故事,今天她受宠,明天他倍受青睐,谁能真正在这院子里住上一生?更何况,这些曾经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如今已经成了很轻很轻的小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套句宣四的话,她们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没空理会这等小事。

想到这儿,太九忍不住失笑,仿佛终于把自己逗开心一般,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她跑出来,只是为了躲避芳菲,也没个想去的地方。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继续被芳菲唠叨,忽然想起前日她说后花园里的迎春花开了,黄澄澄地,很是漂亮,她干脆把书一卷,攒紧披风,掉头往后花园走去。

最近院子里的孩子都不太好过,听说姚云狄又要从外面大院子里选嫩人过来了,这就意味着院子里起码有五六个人要被赶出去。每个人都怕被赶的是自己,因为在姚府,被赶出去就等于被杀头,没活路的。大好年华,春暖花开,谁愿意死呢?

于是有头脑的努力做他们的任务,有姿色的使出浑身力气千奇百巧地打扮自己,可惜了花园里盛开的花,竟然无人有心去赏。

太九一路走来,只在心里暗算有哪些人不会被赶出去。

宣四是不用说的了,她在却夫人那里似乎很受宠,最近大约任务做得好,三天两头不在府里,不是被她干娘请吃饭,就是带她郊游。她的势力如日中天,明显是不会被放弃的。

兰双估计也不会,他跟着穆含真,俨然是个总管第二,虽然往上爬的手段卑劣了些,但好像姚云狄很欣赏他这套,最近的账面都直接教给他做,想来也不可能突然把他赶出去。

她自己显然也在留守人群里,二皇子那里刚刚起步,何况有穆先生护着她,姚云狄不会忽然翻脸不认人,他是个生意人,知道轻重。

剩下的……估计就是太八了。

他住在晴香楼,年纪也不算大的,却是第一个娶妾,很明显,姚云狄对他十分偏爱。直到现在,太九才有些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受宠。

对比一下院子里的其他人,太八的单纯老实简直就是奇葩。穆含真说得没错,姚府里聪明人太多了,办事是最好的,但若论心腹,还是要找老实人。

老实人,不会背叛你,忠心耿耿,敬爱有加。你做任何事情,他不问缘由,统统接受,甚至心情烦闷的时候,还可以把任何话都讲出来——这就是心腹。

却不知姚云狄打算怎样栽培这个什么也不会的太八。就算是心腹,什么也不擅长,想必也让他头疼吧。

太九正想的出神,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快步走过来。

她急忙回头,却只见一袭蓝衫,跟着,身上一紧,那人居然冲上来死死抱住了她。

太九大吃一惊,死命挣扎,一面急道:“做什么?!给我放手!”

那人就是不松手,她推得重了,他便抱得更紧,忽然颤声道:“太九!我明白了……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居然是太八的声音!她又惊又恼,冷声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快放手!放开我!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太八死也不放,低吼道:“我不!你听我说完!不然我就这样抱着你,我不管!”

太九实在无法,只得把手放下来,叹道:“好,你说,我听。”

太八显然情绪激动之极,喘了好几下,终于平静了一些,才低声道:“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我,怨我不去看你,怨我娶了万景做妾。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还是太九你当真以为我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

太九沉默一会,才幽幽说道:“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无非生了心魔而已。”

“不!我不管心魔!我想了很久,如果不把事情告诉你,就算死了我也不甘愿!你被逐出晴香楼,我当天就去找爹爹理论,求他放过你。可是我第一次见到爹爹发那么大的火,他骂我没用,警告我以后不得靠近点翠阁半步,否则……否则他就把你打进黑门!我在爹爹的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也没求得他回心转意,最后晕倒在门口,大病一场……后来,我就知道,有些事情是我费尽所有力气也无法挽回的……你明白么?我、我不是什么英雄,倘若他说,如果去见你,就将我打入黑门,我一定毫不犹豫去见你!哪怕只有一面!可是……我可以不顾自己的命,我怎能不顾你的命?你一定觉得我住在晴香楼,逍遥快活,倍受宠爱。实际上我每天都痛苦极了!但除了这种方法,我别无选择!你恨我,也好过你丢了命,你明不明白?!”

太九似是听得痴了,半晌,才轻声问道:“那……为什么你现在能见我了?”

太八又道:“因为我娶了万景做妾……爹爹说,需要找个人替我收心,万景比较稳重,就选了她。我先是不肯,可爹爹说,我若是娶了妾,就可以见你……所以,我来找你。那天……那天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若是恨我,便打我,骂我,我毫无怨言!但你不可不理我!到如今,我终于见着你一个人在了,你……你还恨我么?”

太九痴痴地,心中一片空茫,竟是被他的话把一切都冲得支离破碎。

事实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太九……?”

她摇了摇头,颤声道:“那……娶了妾便能见我,为什么那时你不来找我?”

太八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那时候……刚娶了万景……我……那时候……”

太九长叹一声,轻轻把他推开,淡然道:“因为那时候你娶了万景,与她山盟海誓,甜蜜恩爱,所以舍不得来看我,对不对?”

太八急道:“不是!太九你不要乱猜,你听我说……”

太九抬手止住他的辞不达意,轻道:“无妨,你且听我说完。你与她已是夫妻,有过山盟海誓,既然当时已忘了我,现在便更不该来找我,否则就是有负与她。而你忘了我,便是有负于我。你两边都负了,又是何苦。”

太八急得使劲抓头发,吼道:“你要我怎么办?!休了她?是爹爹作主!我没有办法的!为什么总是怪我!”

太九低声道:“爹爹作主,可你并没有抗拒。不要用爹爹做借口。太八,人不能太贪心,你享受了一个女人的温柔,还想挽回另一个,到头来,你只会两个都失去。”

太八怔怔看着她,良久,突然发狠道:“不错!你就是想我休了她!你不过是想独霸我一个人,不甘心罢了!万景已经是我的女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抛弃她!何况大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她也不过是个妾,日后你做我正妻,为什么还要争?”

太九冷笑一声。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冷笑,明明已经心若槁灰,到头来居然憋出一个置身事外的冷笑。

她说道:“你变了,我也变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争,我不过想劝你好好过日子,不要负了万景。如今事实我已经知道,很感激你对我的情意,不过正妻也好,妾室也好,都是与我无关的。你也知道她是你的女人,那么更应该好好待她。你我的缘分无论如何,都已尽了,何必再苦苦纠缠?”

太八伸手去抓她的袖子,急道:“什么尽了?我喜欢你!我还是喜欢你!你难道不喜欢我?”

太九皱眉去推他,正要斥责一番,忽听旁边传来一阵拍手声,两人都是大惊,回头一看,却见兰双笑吟吟地站在迎春花后面。

见他们神色尴尬,他便一边拍手,一边笑道:“好彩,九妹妹,八弟,这般彩的戏份,我竟是第一次看到呢。不如你们继续,就当我不存在。这郎有情妹有意的故事,竟比台上的还好看呢。”

太九面色一沉,知道此人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猛然摔开太八的手,森然道:“我言尽于此,听不听得进去是你的事。告辞了!”

她转身便走,那兰双哪里会放过她,在后面笑道:“何苦要走。反正满院子的人都晓得你们那点事,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吧。”

太八只急得一个劲搓手,嗫嚅道:“兰二哥……你别……”

兰双故意问道:“别什么?和我又没关系,你可别抓着我不放。你的妹妹在前面呢,还不去追?倒让爹爹来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才是。”

太九再也按捺不住,回身指着他的鼻尖,森然道:“你很好!有本事便去说。”

太八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印象里那个温柔内敛的少女,会是这种模样吗?

兰双大约也没想到太九会发火,讪讪笑道:“玩笑罢了,九妹妹何必当真。我也是好意,让爹爹成全你们,不是美事?”

太九冷笑,上下打量他一番,鄙夷道:“你怎样想,难道我不明白?今日我若怕你,便不叫姚太九。你最好小心,若落在我手上,教你生不如死。”

说完她转身便走,只留下发愣的太八,沉的兰双。

有情何似无情(五)

撂下狠话的时候,太九并没有想太多,直到生辰那天,姚云狄来了,半开玩笑地提起兰双,她才知道此人高扬旗帜开始迎战了,将她和太八以及穆含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也不知说了多少出去。

“兰双这孩子,满肚子心眼,器量是小了些,然而办事还是利索的。”

姚云狄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太九正给他斟酒,听他如此说,便微微一笑,低声道:“爹爹何苦这样说,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姚云狄笑着放下酒杯,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的小太九终于也会生气了?放心,你兰二哥欺负你,下次咱们把这账讨回来。”

太九怔了半晌,方幽幽说道:“无所谓讨不讨。爹爹,兰二哥也从未欺负过我。大家都是一家人,何苦来哉。他说那些气话,就是石头人,听着心里也会难受。”

说完,她忍不住红了眼眶,硬是背过身去,强自说道:“我……去看看点心送来没有。”

姚云狄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扯回来,叹道:“他一向说话不知轻重,爹爹是有分寸的人。你瞧瞧你,大好日子的,哭什么。若真觉得委屈,爹爹明天就替你报仇,将他赶出去。”

太九噘嘴道:“爹爹真是小题大作,兰二哥那么能干,好好的赶出去做什么。我们小孩儿吵架,你也跟着掺和,就不容我两句牢骚么。”

姚云狄呵呵笑了起来,了她的头发,道:“不错,爹爹不掺合,不掺合。来,坐下吃面,你的生辰,可不许再哭。”

太九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低头去吃那寿面,忽然想起什么,抬手端起攒银酒杯,笑语莺莺地说道:“我敬爹爹一杯。愿爹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杯子在他的杯子上俏皮地一碰,发出一个清脆的响声。

姚云狄先是一愣,跟着笑了起来,仰头将那杯酒喝干,感慨道:“十几年前……她也最喜欢这样与我碰杯。”说罢,他却摇了摇头,眉宇间有些伤感。

太九斟酌着,小心笑道:“是爹爹最爱的女子么?”

他点头:“不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四岁,却已经生得眉目如画。她家里穷,欠了姚府许多债,实在还不起,只得用这个二女儿来抵债。我只嫌她年纪小,成日只是哭,不解风情,便整日不去看她,只留她一个人在府里。后来想起,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那两年,没人说话解闷,实在是很凄凉的。”

太九见他难得发了谈兴,言语中依稀是说那环夫人——他只得这么一个妻子,也是她的娘亲——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竟是又盼他说下去,又望他赶紧闭嘴滚开。

到最后,她定了定神,又抓起酒壶替他斟酒,道:“那后来呢?爹爹去看她了吗?”

姚云狄眯起眼睛,仿佛陷入那段年少往事里,无法自拔,片刻,他方低声道:“过了两年,我出去做生意,回府之后,有个下人将一个包裹送过来,里面是一些新鞋新衣,都合着我的尺寸,分毫不差。我才知是她替我做的,眼见那衣裳致,显是废了大心思的,于是便起了去看看她的念头。彼时她年已十六,再见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浅紫长裙,手里拿着团扇,只站在那芙蓉花旁,当真人比花娇。见着我,她慌得只是躲,头也不敢抬。我与她聊了两句,当晚在书房看书,总想着她,于是托人送了一段诗词给她,又过得半月,我便与她正式圆房了。”

太九见他面上露出甜蜜之极的神色来,心中也不由黯然,顿了一顿,才问:“是什么诗词?爹爹自己写的吗?”

他笑着摇头,慢声吟道:“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他念着那词,似是痴了,一忽儿摇头叹息,一忽儿轻轻发笑。太九见他如此情状,也不敢相扰,只得默默替他填酒加菜,最后,只听他一声长叹,喟然道:“如今再也穿不到她做的衣裳了。红颜奈何薄命……她身体一向不好,没两年便去了……那之后我万念俱灰,散了众多姬妾,发誓终身不娶。直到现在,还是不能忘怀……”

太九背后的寒毛一竖起,为着他甚至自欺欺人的谎言。什么身体不好,什么万念俱灰,分明是他亲手杀了她!既然如此多情,至今不能忘怀,当初为何放弃她?连带着一段美好的感情都成了凶剧,蒙上一层血影。

姚云狄见她迟迟不说话,便笑道:“爹老了,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你们小孩儿一定不爱听这个,不说啦,来,咱们喝酒。”

太九勉强一笑,半晌,强忍着说道:“怎么会,我就爱听爹爹说些以前的事。爹爹怎么不说说,太九的娘亲呢?是个怎样的人?”

姚云狄脸色一变,手里的酒杯咣当一下掉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尖锐又怀疑地瞪着她,只不说话。

太九慌了神,颤声道:“当……当我没问……我只是……很好奇自己的娘亲是怎样的……爹爹不爱说……便当作没听见吧……”

姚云狄神色渐渐柔和,眼角带着疲惫,叹道:“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罢了。生下你之后便过世了……我一生,负人太多,如此伤心事,还是不要提了。”

太九憋得几乎要落泪,最终只能点点头。正寻思着怎么换个话题,让他没有疑心,忽听啪嗒一声,这次是他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太九一愣,却见姚云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怪异,仿佛中了什么邪,整个人僵在那里。她唬了一跳,急道:“爹爹?你……”

话音刚落,就见他慢慢抬手,捂住嘴,背上一阵激烈的痉挛,登时有浓稠的鲜血从指缝里漏了下来,染红了面前的寿面。

太九又惊又惧,跳起来奔过去,手足无措,只能没命地叫他。姚云狄摇了摇头,似是叫她不用介意,谁知两眼忽然一翻,整个人像死了一样直直往后倒下去。太九手忙脚乱地抱住他,只觉他嘴里的血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不停地往外流,先是殷红的鲜血,倒后来就成了红的发黑的血块。

她惊得叫了起来:“芳菲——!芳菲——!快来人!去叫大夫!”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芳菲听得主子这样凄厉的叫嚷,立即飞奔进来,见到这个场景,她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出去叫人找大夫,刚回头,便撞上一个人。芳菲猛然抬头,却见那人面容冷峻,一身黑衣,是常跟在姚云狄身边的保镖之一——素九。芳菲张开嘴,想告诉他老爷晕过去了,无奈受惊过度,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急得只是跺脚,几乎要哭出来。

素九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不用慌,这是老毛病了。你歇着,别叫大夫。”

他推门走进去,小心把姚云狄抱起放在床上,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去擦他脸上的血,又端了一碗白水,往里面丢一颗金灿灿的药丸,眼看丸子化开了,便缓缓喂进他嘴里。

谁知刚喂了一半,姚云狄忽然张开眼,喉间赫赫作响,脑袋一偏,张嘴就把方才的药水全吐了。芳菲见他吐出来的大半是发紫的血,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紧紧抓住太九的衣服,凄声道:“老爷怎么样了……老爷会不会死……”

太九也不知如何是好。姑且不说姚云狄的病,他今日若是死在自己这里,自己纵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谋杀的罪名了。他身边这些黑门里的黑羊显然忠心耿耿,到时候自己只怕也命不保。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忽听素九低声道:“不碍事,不过今天发作的狠了些。你们不用惊惶……另外,今日之事,绝对不可泄露半点出去,明白么?”

他将那碗放下来,好容易等姚云狄平静了呼吸,后面喝下的半碗药是不会吐了,他才舒了一口气。

芳菲颤声道:“是什么重病吗?怎么会……吐那么多血……”她几乎不敢看床前那滩血,一看就要腿软。好好一个生辰,搞得好像出了命案,实在可怕。

素九皱眉道:“不要问,与你们也无关。记得不许说出去便行了。”

芳菲急道:“怎么无关!他是老爷啊!你们……你们是想把他的病拖着,不给大夫看?!”

素九哭笑不得,回头去瞪她,只见一个小丫头,身量还未长开,面容大抵可用清秀二字来形容,其实就是普普通通,外加满脸稚气,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黑漆漆,湛然若神,正充满怀疑地瞪着自己。

他咳了一声,叹道:“请过大夫了。几乎是每次一发病就请,可是换了许多个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都说老爷没病。堂堂姚府,都靠老爷在支撑,倘若他得了怪病的事情传出去,姚府还不乱套了?”

芳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太九没注意他俩在说什么,她只是死死盯着姚云狄喉头那块樱花,那里红得几乎发紫,简直就像……就像他方才吐出来的那些血块。

看起来,她必须要问问穆含真,那到底是什么了。

姚云狄直到日落时分,方能从床上起身。太九强留他在点翠阁休息,不要走动,他却说晚上还有事情要办,最后来了一顶青皮轿子,几个人颤巍巍地把他抬走了,只留地上那一滩血迹,早已干了。

芳菲苦着脸来收拾,先把染血的桌布被褥全部丢出去,吩咐下人去库房拿新的,自己又提了两桶水,过来使劲刷地,一面刷一面心有余悸,还在说:“唉,怎么会这样……真是吓死我了……老爷怎么会得这么个怪病……”

太九站在角落怔忪半晌,忽然披上鹤羽披风,轻道:“我且出去一下,不回来用晚膳了。你不用等我,自己吃,晚了便留着灯,自己睡吧。”

芳菲赶紧跳起来,叫道:“小姐要去哪儿呀?天色晚了。”

太九只当没听见,推开门就往外走。芳菲追上去又叫:“哎……小姐!小姐至少带一个风气死啊!晚上回来暗,会摔跤的!”

太九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她一叫更是头疼,实在无法,只得把墙上挂着的风气死抓了一个在手上,轻道:“我去了。”

到底去哪儿,太九也不确定。

她想去找穆含真,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问出来,又怕他狡猾的不说。这个人,他若是不说,自己实在是没任何办法问出来的。

眼下只好先去宣四那里探探口风,看她知不知道爹爹这个病,再做斟酌。

文秀台离着点翠阁不是很远,反正都是比较偏僻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去。

太九提着风气死,刚走到文秀台门口,就见一个丫鬟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抬眼见她来了,便是一愣,跟着却很古怪地咯咯笑开。

太九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正要问她宣四在不在,那丫鬟却主动说道:“九小姐是来找我家主子的吧……嘻嘻……我家主子她……嘻嘻……算了,你进去就晓得啦……”

太九更是一头雾水,见这丫鬟笑得似乎不怀好意,她便道:“是不是不方便?那我过会再来。”

那丫鬟急忙拦住她,笑道:“方便方便!九小姐快进去吧!嘻嘻……”

太九看她两眼,最终还是往里走去,刚经过厢房,要从左边抄手绕过去,找宣四的主房,就见顶那边也站了个丫鬟,正靠在背风的地方打呵欠。

真真奇怪,宣四怎么把丫鬟都放在屋子外面?太九走过去,轻轻推了她一把,道:“你家主子在么?”

那丫鬟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一推,吓得急忙跳起来,待看清是太九,这才松了一口气,望望天色,犹豫着说道:“应该……在吧。”

太九奇道:“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什么叫应该在?”

那丫鬟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也不清楚。九小姐要找我家主子,进去便是。”

太九见这里情况诡异,不由道:“罢了……我改日再来。今天……她似乎不便见客。”

那丫鬟见她要走,吓得猛然跪下,哭道:“九小姐千万别走!我家主子说了,只要九小姐来,无论什么时辰,都不得阻拦,必须让你进去……你……你可别走!不然主子知道了又要打我!”

太九这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叹道:“好啦!快起来,成什么样子!我进去找她便是了。”

这会天色已经暗了,她把风气死点上,往宣四主房那里走,走了不远,便听见一阵笑声,酥酥软软,娇滴滴地,好似在撒娇。她一愣,突然醒悟宣四是有个所谓的丈夫的,难怪那些丫鬟吞吞吐吐不肯告诉她,这等事,谁也不好说出口。

太九脸上一红,转身便要走。又听那屋里,宣四低声说了些什么,紧跟着,说话声就变成了急切的呻吟,忽高忽低,她柔声叫唤:“好郎君……你亲亲我这里……这里……啊……还有那里……”

太九听得面红耳赤,几乎提不住风气死,掉头飞快地跑出去,经过大门时,那丫鬟笑吟吟地看着她,幸灾乐祸。

太九顾不得与她争辩,低头跑了好一会,只觉心跳得厉害,手腕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怎么的。一直跑过小桥,过了那花树林就是点翠阁了。

这会天色极暗,隐约还落了点小雨,太九一时忘了合上风气死,眼看蜡烛被雨给淋灭了,她身上没带火折子,这会黑灯瞎火,还下着雨,哪里还顾得上点火,只能埋头往前面跑。

没跑两步,依稀听见前面有脚步声传来,她正要躲避,却已来不及,当头撞在那人怀里,风气死一下掉在地上,摔碎了。

她脚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去,那人抬手,一把将她揽住,低声道:“你去哪里了?教我好等。”

太九心中一惊,话到嘴边也忘了,最后,只得嗫嚅道:“穆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穆含真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将她揽着,飞快往回走,一面道:“我来找你,丫鬟说你出门了,我等了一会,不见你来,正要回去。”

太九沉默片刻,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得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傻孩子,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我怎能不来。”

太九心中一甜,纷乱的心仿佛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她低声道:“也……没什么,中午吃了面。”

说到吃面,她忽又想起姚云狄吐血的惨状,浑身一凛,这才发觉身上已经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冰冷,冻得她浑身寒毛倒立。

“撑着点,马上到了。”穆含真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后终于来到了穆含真的住处。他扶着太九进去,先点了灯,接着便道:“后面有屏风,去把湿衣服脱了,小心受凉。”

太九心神恍惚地被他带到这里来,本就无措,再听他说脱衣服,不由更是惊惶,只抓着领口低声道:“我……也没事……穆先生有事不是去点翠阁说吗?怎么……会来这里。”

穆含真轻道:“不要问这样多。听话,去换衣服,否则生病了,下次怎么去申王府?”

太九听他这样说,实在无法,只得捧着穆含真的长袍大褂,去屏风后面换。她先前早有防备,简直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时不时看一下他会不会突然过来,好在穆含真似乎并不在这个屋子里,也没打算看她或者戏弄她,太九换好了衣裳,松垮垮地,简直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她脸上又是一红,只得把腰带扎紧了,将袖子卷几道上去。

出了屏风一看,穆含真不在屋子里。屋里只有一张顶着青纱帐的简陋的床,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油灯,另附两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越发显得屋子里空荡荡。

太九踯躅着,拖出一张椅子来坐,也不知穆含真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她不好乱跑,只能干坐着发呆。

又过了一会,只听门上一响,穆含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炒菜以及两碗阳春面。见她换好了衣裳,他不由微微一笑,道:“这打扮的可像个野小子了。你的衣裳放在隔壁屋子烘着,等干了在换吧。来,今天你是寿星,有幸能尝到我的手艺,以后可不能了。”

太九闻到一阵香味,肚里早就饿了,又听说是他亲手做的,不由多看两眼。一共三道菜,却是最普通的家常饭菜,一道清炒阙菜,一道漕鸭掌,一道笋尖炒,两碗面雪白,上面撒着葱花,异香扑鼻。

她抓着筷子,颇有些不知从哪下手的味道,穆含真先替她倒酒,是陈年女儿红,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酒色如琥珀,琉璃晶亮,醇香诱人。

“来,先干一杯,贺你成人。”

太九抓着酒杯,脸有些红,嗫嚅道:“去年……已经及笄啦。”

穆含真笑道:“那是虚岁,不算。今日才是真正及笄。”

太九仰头干了那杯,只觉中好似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慢慢地,侵入四肢百骸,全身都热了起来。

她夹了一筷子笋尖,放进嘴里,只觉清甜香浓,说不出的好滋味,不由赞叹道:“穆先生好手艺啊……我许久没吃过这样美味的菜了。”

穆含真只是笑,柔声道:“喜欢便多吃些。”

太九本想趁着吃饭的时候问他姚云狄的事情,怎奈他亲自下厨,又殷勤劝酒,气氛如此旖旎,她哪里还问得出口,只得寻思着吃完了喝茶再问。

他只捡着一些出门所见趣闻来说,一会是江南风光好,一会是塞外猎鹰赶马,一会是历代王陵的雄伟庄严,一会又是南蛮苗疆那里,姑娘身上的花衣银饰。太九竟不知他广闻博见至此,听得津津有味,那一坛酒,眼看被喝了大半,直到她眼前东西都在微微晃动,她才惊觉自己喝多了。

看起来,她今天注定是问不到姚云狄的事情了。她现在已然微醺,只怕管不住自己,万一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反倒不好。

吃完饭又喝了一盏茶,太九便起身告辞要回去,穆含真也不劝留,只将她送到另一间屋子,看起来像是书房,四面墙壁都立着书橱,墙角放着一张春凳,一张红木大床,同样的青纱垂委,比方才那间要富贵雍容些。

她的衣服挂在屏风上,下面火盆烤着,已然干了,热乎乎地。穆含真又说了些小心之类的话,便关门出去了。

太九摇摇晃晃,手脚有些不听使唤,好容易把外套脱了,正要套自己的长裙,才发现还穿着他的裤子,这便去解腰带,挂到屏风上。一挂——掉下来了;二挂——又掉下来了,她急了,正要用力甩上去,却听屏风外一人叹道:“这可醉得不轻……放手,让我来。”

太九酒意上头,竟也不觉得害怕了,绕出屏风,把那腰带递给他,笑道:“那……那你来挂……挂完了出去……不许……偷看。”

穆含真眼底都是笑意,柔声道:“好……我不偷看……”

说完,他伸手去拿那腰带,不等太九放手,忽然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就软绵绵地跌了过去。太九迷迷蒙蒙地抬头去看他,唇上忽然一重,是他用力吻了上来。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忽然又响起宣四那酥酥麻麻的叫唤声,她心中又痒又麻,好像被小蚂蚁咬着,禁不得,全身都软了,化成春水,顺着他流淌下去,流淌下去——最后被压倒在床上。

笙歌散后酒初醒

笙歌散后酒初醒(一)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诸般声色相,皆是虚空。又从虚空里,反复生出妖娆。

她若为云,他便是雨,度她一程翻云覆雨的路。

她若是莲花台前一片花瓣,他便是那拈花的人,度她一切苦厄。

也可能,他们只是两条蛇,亲密地交缠,每一寸都紧贴摩挲,空空色色都抛去脑后。他的手便是舍利子,照见五蕴皆空,无故度她千万劫,去向极乐世界。

太九醉了,早已醉得心神荡漾,藤蔓一样缠住他,围绕他,不放他走。若肌肤的紧贴是虚空,可能柔腻的爱抚也是虚空,那奔腾的汗水和切切的呻吟情话必定是折出的真实。

她极快乐,跳出三千世界,一边堕落一边飞升,与他纠缠的唇齿间,呢喃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却明白她想说的话。

那无非是一场男欢女爱,从情爱欲的海洋里浮现出的海市蜃楼,轮廓分明,引诱他们追寻,一再追寻。

剧烈的疼痛忽然便让一切虚幻都烟消云散,太九只觉一个异物要破体而入,带着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和压迫感。她如梦初醒,茫然地瞪大眼,不知身在何处。见到他眼底一朵樱花,如血般殷红,她似明非明,低低唤了一声:“穆先生……”

他把脸贴在她汗湿的脸颊上,柔声答应她:“我在这里……太九。”

太九正要点头,他忽然又用力进入一些,痛得她连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拍着床,仿佛离水的鱼,慌张无措地跳着。他握住她的手,压在床边,长发撒在她膛上,汗水也跟着滴下来。

忽然,他用力,全部压了进去。太九只觉整个人仿佛被劈开的一种疼,前所未有的,完全无法忍受的。她双腿痉挛着,手指在乱绞,到处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东西,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她痛得神智有些不清,只想快快结束这种折磨。她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兴许是求他来拯救自己,兴许是求他放过自己。

从很早开始,她整个人到命运,都已放在他的掌心。她只能、只有,在乎他。

穆含真轻轻地动作着,张开手臂抱住她,她叫他一声,他便答应一声:“嘘……乖,太九,我在这里。”

太九不能动,不敢动,只能攀在他身上,贴着他的脸,仿佛抱住一个安全的东西,可以稍微躲避风雨的。

他们的第一次没有做很久,很快穆含真就泄在了手巾上。

太九酒已经疼醒了大半,仿佛是忽然发觉自己做了一件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的事情,那种失落,绝望,无措,又含羞带怯,委实是言语难以描述的复杂。

穆含真抱着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懂的情话。渐渐地,仿佛又有火在屋里燃烧,热,窒闷。太九想逃离,却没有羽翼,生生被他困在身下。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宣四的呻吟那样酥酥软软,慵懒无力。女人在事方面,天生的处于弱势,只能承受。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不可言传。

她渐渐觉得自己掉进一个漩涡,越转越快,整个人在往下落,往下掉,仿佛没有尽头。心脏紧紧地揪起,呼吸只在一点,小腹里波澜荡漾,只缺一点什么……缺一点什么……她不知道缺了什么……

穆含真忽然起身,将她抱了起来,盘坐在自己腿上。身下的那件凶器,缓缓地,没而入。太九发出类似感叹的喘息,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个。这种满足,填补了空虚。

这一次,畅快淋漓,原来这果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男女的交媾,自古以来都极简单,又极神秘,不足为外人道。究其本,不过进攻二字。

男人在进攻中获得快感。

女人从被进攻中,得到满足。

太九的身体被抛击得上下摆动,她浑身是汗,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或者她也不能去想了。

只能张开手臂,抱住他,缠住他,紧紧地,几乎承受不起这种狂风暴雨。她往后折去,急切地喘息着,手里没了力气,再也抱不住他,颠簸着要往下倒——没倒下去,她身后是墙,她被压得紧紧贴在上面,两条小腿架上他的肩膀,被撞击得不停摇摆。

令人发狂的快感攫住了她,也可能是第一次,还不知道矜持是什么。她发出唱歌一般的呻吟,随着那古老而又怪异的节奏。

他凑上来,将她的呻吟全部吞了下去。

烛光幽然,他们的影子在墙上分开了,又合在一起,无数次地缠绵,被情欲的藤蔓紧紧缠绕住,要不足。他再一次度她过千万劫,逃离那些苦厄,去向虚幻中的,极乐世界。

****

二月十二,申王府又来消息了,王府后花园里桃花开了,请太九与穆含真一同赏花。

尽管谁都明白赏花不过是个噱头,太九却还是认认真真从书房里找了几本诗集,临时背诵一些咏桃花的诗词,兴许到时能派上用场。

穆含真见太九在车上还不忘翻书背诗,不由笑道:“也真难为你了,还要背这些。他们要的可不是才女。”

太九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有备无患。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穆含真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耳垂,笑叹:“再怎么一万,也轮不到这个万一的。你且安心,不如看看窗外景色,或者……与我说说话。”

太九手脚发软,把书死死抓在手里,不知该说什么,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太九?”

他叫一声,见她没反应,便顺着她的脸颊吻上脖子,另一手伸进她的襟口,往下探索。

太九急忙抓住,颤声道:“别……这、这是在车上……”

他依言把手抽了回来,却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喃:“为什么……那天一早自己走了?怨我么?”

太九脸上发烫,闭着眼,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不知道……我没有……”

她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醉的时候放纵,清醒时便要为之付出代价。不后悔三个字,又岂是那么容易承认的。

“你又不敢看着我?”他在耳边诱惑,像一只妖。

太九睁开眼,对上他深邃的眼睛,急忙又移开,脸上红晕可压桃花。

他只是一笑,低声道:“你喜欢我。”

太九轻轻挣扎,故作镇定地说道:“别……别闹啦。快到王府了。”

他不依不饶,还在笑:“你喜欢我了。太九。”

太九忍不住瞪他,不防他闭上眼,凑过来吻她,两人的唇齿一接触,她所有的矜持都化成泡沫,只能随着他摆动摩挲起舞。

她自己也不知是否喜欢穆含真,或许,喜欢不喜欢,都不会很重要了。他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男人,无论她是否愿意,这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申王爷今天心情很不错,不知遇见了什么好事,说话间眉宇含笑,意气风发。他一向斯文,这种时刻倒是难见。

他见了穆含真与太九,便笑道:“两位可算来了,正商量着在后花园里办个赏花宴,少了含真,便大大地没趣味了。”

穆含真便也笑道:“王爷太客气,穆某才疏学浅,怎敢献丑。”

申王爷拍着他的肩膀,道:“莫要谦虚,酸诗腐词吟得两句,又有何自满。我们一干人无非是学腐了的,不知变通。今日不谈学问,只说风月。”

说罢便引他二人去后花园。远远地就见那里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诗经有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百种花树,皆没有桃花开得这般艳丽,甚至于靡靡。

那粉红缎子般的花树下,早摆上酒案,几个人正在饮酒说笑,旁边坐着两个青衣女子,一弹琵琶一在低声吟唱,此情此景,果然是不谈学问,只说风月,逍遥自在的紧。

那几人一见申王爷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太九只觉这几人眼熟的很,忽然便想起当日这些人是跟着申王爷一起去姚府的。倘若诸位皇子之间有党派相争,这些人便是二皇子党的了。想来是心腹一类,否则也不会能见到她与穆含真。

申王爷明显是想拉拢穆含真,待他独与众不同,携着他的手邀他同坐,与那些人聊了几句,方突然想到还有太九存在一般,淡淡说道:“我竟忘了介绍,这位是姚府的九小姐,与内子相交匪浅。”

太九不慌不忙,对众人微微一福,笑道:“太九见过诸位大人。”

她今日穿着粉色春装,在桃花树下一站,其色比花朵鲜艳,众人早已见到她了,只王爷先前不做介绍,自己也不好相问。一听她是姚府的,众人便都了然地笑了,其中一人道:“姚老府上的儿女,个个都是天仙下凡。上回有幸拜访一次,到如今还感慨呐!正想着以后再找个什么借口去,今天便来了个活生生的天仙。”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太九也坦然一笑,垂头柔声道:“大人谬赞,太九惭愧。”

他们男人之间所谈风月,她自然不好嘴,只沉默地当摆设,一时听身边那两个女子琵琶弹得妙,歌唱得犹如珠玉在喉,倒也是种享受。

正百无聊赖间,忽见一个丫鬟从桃花树后绕过来,对王爷盈盈一拜,道:“奴婢见过王爷。王妃让奴婢传话,说请太九小姐过去一叙,扰了王爷的雅兴,甚是罪过。”

申王爷听说,便点了点头。太九起身行礼,低声道:“太九不能作陪,抱歉。先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跟着丫鬟便走,没走两步,申王爷忽然在身后道:“太九小姐,内子甚少见客,说话难免有不周之处,请你莫要在意。”

她回身一福,道:“王爷过谦。”

有那大胆些的人,见太九走了,不由赞叹道:“其人美如斯!”

申王爷听了,笑道:“然也,却不知这位美人能否上台面了。”

有人奇道:“姚府的人,一向能干,王爷何必担心。”

申王爷但笑不语,众人见他卖关子,便不再提起这事。穆含真端着酒杯,默然望着太九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知想些什么。

笙歌散后酒初醒(二)

这位申王妃很有意思,听说她做姑娘的时候,对佛经深恶痛绝,专找来《论衡》等书反驳。家中只要有人念佛,她便冷嘲热讽,说他们今世也过不好,怎可指望来生,无非是自欺欺人。

谁知嫁给申王爷,有了身孕之后,却一改常态,不单开始吃斋念佛,府上更是兴建经堂,每月请法师过来说经,时常散布些施舍,做些法事,竟成了个虔诚的教徒。

有些嘴碎的人,便暗自猜测她大约坏事做太多,怕祸及子孙,临时抱佛脚求个平安。

具体原因究竟为何,太九也不清楚,但既要蒙她青睐,佛经却不得不看,纵然一知半解,却只能也算作个临时抱佛脚了。

经堂建在一片竹林中,小小巧巧,好像一座八角玲珑塔,稍微靠近一些,便可闻到阵阵幽香,非麝非檀,清新异常,令人神一振。

太九不由深深吸了几口气,前面的丫鬟笑道:“太九小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这座经堂是用一整万年香木掏空了雕凿出来的。是王爷亲自为王妃挑选的,据说那香木十几人也合抱不下呢。”

太九轻声道:“王爷夫妇如此恩爱,教人好生羡慕。”

丫鬟没再说话,一直引她到了经堂前,抬手在门上轻轻一拉——上面挂着一红线,只一拉,便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设计别出心裁。

没过一会,门上一个铜铃响了三声,丫鬟拱手退到一边,道:“请九小姐进去。”

太九轻轻推开门,一眼望去,只觉里面都是人,不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屋里挂满了镜子,映得满室都是人。正中放着一个神龛,里面供一尊小小的金像如来,下面蒲团上坐着一个白衣人,松挽发髻,正是王妃。

她手腕上套着佛珠,正闭目一颗一颗数着,口中喃喃出声念经。

太九慢慢走过去,也不敢相扰,只得在旁边站着。四面八方的镜子里都是她的身影,一动百动,感觉很是诡异。

王妃一直把最后一颗念珠数完,才低声道:“坐吧。”

太九见这里没椅子,只有旁边两个半旧蒲团,只得学她盘腿坐在地上。王妃睁开眼,转头看着她。太九只觉她目光灼灼,竟说不出是凌厉还是平和,心中便是一颤。耳边听得她说道:“既然你能来这里,你我便是有缘人,注定此世一场相交。我且问你,知道自己将做什么事吗?”

太九低声道:“请王妃赐教。”

王妃便说道:“天道循环,往来如是。如今正被废黜,时势便要大不同,上天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便不可放过。只是要成功,还须得一些人为相助,你可愿助我?”

太九正要躬身说个是,她却淡道:“慢,口舌无故说,我不要这个。”

那要如何说?太九望着她。

王妃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上次说与你听的玉耶的故事,可悟透了么?太九说来听听。”

果然逃不过去,她还是要问这个。太九垂头道:“太九不敢说悟透,十丈软红,有人悟上百年,也未必能说透。我猜,这个故事,是告诫所有女子,以色侍人,不可长久。男子的恩情,总有一日会消弭。色乃最不长久的事物,以德服人才是正道。”

说完,见王妃低头不语,她不知对错,只是恣意一说,这时便有些担心说错了,又不好改,只得屏息等她答复。

王妃笑了笑,道:“以色侍人不可长久,确实。太九悟得透。只是,我且问你,何为德?何以女人需要做那诸般德行,何以女人身怀诸恶,何以用那五善三恶将女人捆绑起来?”

太九沉默半晌,跪拜在地,轻道:“太九不知,请王妃赐教。”

王妃淡然一笑,将那念珠摞回袖子里,低声道:“太九,男子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今日你色美,他难免动心宠爱,他日别人有德,他又回头怜惜。便是遇上一个有德有容的,他还是不足。若不将天下所有女子据为己有,他们岂会满足。而……”

她将案上的佛经掷于地上,又道:“而这怜悯众生的佛祖,何以也独对女子吝啬?女子生来懵懂,全靠教化,与男人有何不同?为何女子便是身怀诸恶?那不过是男人的妄想罢了。我只要你莫将天下男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世上男子,你对他好了,他便要忘了你。”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说个是。

王妃又道:“做大事者,男子不外乎是个毒,女子却要做到心如止水。你若轻易动情,生了不忍依恋,事便做不下去了。你要助我,先问问自己有没有心如止水。若是已有心仪之人,今日之话,也休要再提,不如回家与他三妻四妾去,也好过孑然一人。”

太九心中微颤,忽而想到太八,忽而又想到穆含真。呆了良久,方道:“太九……早已心如死灰。不敢相信情爱一事了。”

王妃看了她一会,低声道:“你是我看上的人,便是最好的。你可愿助我?”

太九以额点地,沉声道:“太九愿为王妃做事,绝无二心,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妃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抬手温柔地了她的头发,道:“起来吧,从此见我,不用行礼。我只拿你当姐妹待,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你。”

这种承诺有多少可信度呢?太九默默想着,无故口舌障,世人说话动听的千万个多,不同的是,有的话你听过便忘,有些话,你明知是假的,却依然要把它当真。

当下王妃再也不提这事,只与她说些佛经典故。所喜太九事先在家里把姚云狄书房里的佛经都翻来看了一遍,虽然只记得皮毛,好歹也能与她对个一两句,更让王妃喜上眉梢,抓着她的手不放。

两人一直在堂中说话,不知时辰,直到有人过来敲铃,丫鬟通话:“王爷叫开席了。”王妃这才携着太九的手,笑道:“那些流俗的宴席,我才不去。太九不如去我房里,我们俩快活吃一顿素斋。”

太九点头说好,王妃便叫人回了邀请,径自领着太九去房里不提。

太九的光鲜来得突然而又激烈,就像当时的宣四,一夜之间身价百倍。先是王妃认了她做妹妹,随后申王爷妇唱夫随,也认她做妹妹,并许诺一如骨相待,荣辱连枝。

她一下子成了姚府里最不能得罪的人,从草民变成王族,那些曾在姚云狄面前说小话的人,纷纷后悔不迭。

点翠阁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姚府最热闹的地方,贺喜的贺喜,拉拢的拉拢。宣四偶尔过来看看,也忍不住惊奇,有时拿太九打趣:“这才是真正的攀上高枝做凤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

太九听说,也只是淡笑,并不接话。旁边的芳菲忍不住噘嘴道:“奴婢是不懂什么一鸣惊人,奴婢只知道最近人来的太多,每天端茶送水,膀子都抬不起来了。”

太九瞪她一眼,道:“就你话多,端个茶也嫌累。”

宣四呵呵笑道:“莫骂她,小丫头抱怨的对。府里这帮人,典型的见风使舵,何必人人都见?不顺眼的大可以将他们赶出去。你如今身份不同,不风光一下,别人还当你是傻子。”

芳菲连连点头。太九轻道:“这又是何苦,在这里混日子,大家都不容易。今天这个被赶,明天那个进来,何必看那么死。”

宣四看她一会,冷笑道:“我竟不知你原是这么个仁慈料呢。省省吧,装出这样给谁看?如今飞上去了,就赶紧给自己镀金,真当兰七的事儿没人知道是你一手做的呢!”

太九脸色一沉,登时不说话了。宣四仿佛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踯躅一会,才道:“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你好好想清楚吧,姚府变成怎样,和你我还有关系么?你给那二……申先生做事,大富大贵在后面等着,再计较眼下这点境地,可不成了蠢货。罢了,我也不多说,文秀台那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告辞了。”

太九默默点头,芳菲把人送走了,回来低声道:“小姐,四小姐那是信口胡说,你可别往心里去。小姐做事一向有道理,我知道的。”

太九淡淡一笑,柔声道:“这些事不用你这个小丫头心。我自有分寸。”

芳菲见她懒懒的不想说话,便退了下去。太九在床上倚了一会,只觉心里烦闷,前程后路仿佛都是迷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要怎么走下去,她自己完全没有作主的权力,好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别人牵着,走一步,说一句话,都是安排好的。

案上放着一本《八部佛名经》,是申王妃送给她的。太九盯着看了半天,终于拿过来,轻轻一翻,却见封皮背面粘着一张薄薄的宣纸,她先前一直没发现,这会定睛一看,却见上面写了一行娟秀小字:【七皇子好色轻薄,此为一突破口。半月后王府家宴,务必。】

她心中一惊,忽然想到那个抢了她束发明珠的男子。他见过她,也知姚府与二皇子有合作,怎会轻易相信她?这个任务,分明比登天还难,搞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九虽然早知大付出便要有大回报,却再也想不到二皇子明知七皇子那里不妥,还要她去。

她沉吟半晌,总也想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最后只得把佛经一合,起身穿衣,去找穆含真商量。

笙歌散后酒初醒(三)

太九走到一半,忽然犹豫起来。

倘若穆先生放话,让她照做,勾引那个七皇子,自己还当真照办不成?

她想了又想,一时难以抉择,但这事若不与他商量,自己由着子来,搞砸了便是人命关天。忽而又想起那日与他百般恩爱,缠绵如蜜,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他总不会害自己。

姑且先听他怎么说。

太九惴惴不安,一直走到穆含真住处,却见那房门虚掩着,里面黑灯瞎火,也不知有没有人在。

她慢慢走过去,先敲了两下,屋里没半点动静,正要推门进去,忽听旁边花坞里簌簌几声,似是有人从那里过。

太九莫名其妙一阵心虚,急忙回头,却见一只大黄猫从花丛里钻出来,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见太九盯着自己看,便喵喵叫了几声。

太九舒了一口气。

好像不能像从前那般理直气壮来这里,自从那夜之后。明明别人都不知道,但她就是会心虚,仿佛做了一件错事,恨不得把它埋在地底,永远也没人看到。

被这么一惊,太九反而没先前那么忐忑了。她顺手推门走进去,就见屋子里乌漆抹黑, 静悄悄地。

难道真的没人?太九轻轻叫了两声:“穆先生……穆先生?”

顶里面的内室传出一些动静,好像是他在说话。

太九定了定神,左右看看,确定外面没人,这才小心翼翼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严。

外面的大黄猫大约又钻进了花丛,簌簌两声响,便没了动静。

太九点亮外屋的灯,端着往里面走。

这里她又熟悉,又陌生。待看到里屋那座大屏风,脸上便是一烧。这里的旖旎风光,只怕一辈子都要刻在她心口,忘都忘不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目光移向那张大床。穆含真果然在睡觉,一把青丝散乱在床沿,将他妖娆的面容盖去一半。

太九把烛台放在案上,转身唤他:“穆先生,是太九……你……醒了吗?”

穆含真微微一动,翻了个身,口中呢喃着什么,似是在叫她。太九听不真切,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道:“说什么?”

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已被他压在床上。烛火焠然而灭。

太九又惊又羞,黑暗里只觉他呼吸灼热,喷在脖子上便是一阵酥麻。她慌得用手去推,颤声道:“不……别闹……我是……有正事找你……”

穆含真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声音腻得犹如蜜糖:“那你说呀……我听着呢……”

手上却玩花样,将她发上的簪子一一拔下,丢在地上。太九一头青丝也散在了床沿,与他的纠结在一起,蜿蜒交缠。

太九神魂皆醉,好容易还留了一丝清明,双手急急在凌乱的衣服里寻找,终于到那本佛经,道:“王妃让我……去……见七皇子……”

穆含真手上的动作一停,片刻,他却轻笑一声,手指勾去她的肚兜,低声道:“让这些皇子们先见鬼去吧……太九……我方才梦见你了。”

他低头含住一团玉白,细腻挑逗,顺着光滑的肌肤往下,一直去向不知名的境地。

太九哪里禁得起这种事情,脑中早已糊烂一团。耳边听得他低吟:“梦中我这般待你……这样……你欢喜么?现在是梦,还是醒着?”

她羞到极处,急忙要合拢双腿,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他的头发,颤抖着捉紧,只觉呼吸一阵紧一阵松,身体不是她的,不知是谁的。

浓重的黑暗里,他不知吸吮住什么物事,太九禁不得,猛然夹住他的肩膀,发出类似哭泣的呻吟,仿佛是哀求,求他不可继续。

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往上攀爬,轻轻按住她的舌头,指尖捏住这块柔软敏感的物事,轻搓慢捻。忽然轻呼一声痛,却是太九挣扎时扯断了他几长发。

动作一停,太九便从云端跌落下来,喘息着去收拾衣裳。他握住她的腿,忽然往前一推,半强迫似的,将她的机密敞开在黑暗冷的房间里。

所有的拒绝与挣扎都成了晕眩,她那样款款地,急切地扭摆着腰身,是要躲,还是要迎?他这样亲吻她,吸吮她,拨弄她,是享受还是恶作剧?

所有真相都被完美的掩藏在黑暗里,太九庆幸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永远是做坏事的背景,也是放纵的机会。

倘若有人这时从窗户缝那里偷偷望进来,便会见到她洁白的小腿。脚掌搭在他的肩膀后面,十脚趾扭曲着,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翻身而起,太九的胴体暴露在外,是一种令人目眩的白。

只有一瞬,她又回到了他的怀抱,好像一朵绽放的兰花,把自己的身体这样打开,完全打开。

她的小腿十分俏皮,一忽儿盘住他的腰,一忽儿搭上他的肩膀,一忽儿放下来,一忽儿半跪着。她的呻吟也如同唱歌,随着那种古老奇妙的节奏。最最简单,却又最最复杂。

够了,也看不到更多的了。这些,便已足够。

窗户好像被人又轻轻合上,无声无息地,仿佛本只是风的恶作剧。

太九猛然抓住他的肩膀,颤抖着,低声道:“好……好像外面有人……”

穆含真的腰身猛然一沉,换来她一个闷闷的低吟。

“嘘……这种时候……只看着我就好。”

他就是这片黑暗欲望之海的主人,要淹没她,沉溺她,包裹她。太九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攀着他,在他的怀里化成春水,流淌下来,流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终于亮起一些火光。

穆含真披着衣裳,将蜡烛重新点燃。烛光幽幽,太九卧在床角,一身肌肤犹如玉琢,纵然是他,也忍不住再去用手抚。

太九被他一碰,终于从半睡半醒中惊了过来,哑着嗓子急问:“什么时辰了?”

穆含真替她把小衣系上,轻笑:“还早,莫怕。”

太九到底还是脸皮薄,有亮光便不敢放肆了,推开他,自己背过去把衣服穿好,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正要把佛经找出来给他看,却见他早已就着灯光,细细看那佛经封皮后的字了。

“此事……”他看了良久,沉吟半晌,才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后面的又不说了。

太九低声道:“穆先生……你怎么看?”

穆含真却把书一合,回头笑望她,柔声道:“现在还与我这般见外,叫我含真。太九,我爱听你叫我的名字。”

太九面上又是一红,嗫嚅着从舌头底下滚出两个字:“含……真。”

他答应一声,抬手将她揽进怀里,又是一阵轻怜蜜爱。待两人气息都平定下来之后,他才道:“此事不难。就去见见他罢,眼下这时机,正是恰到好处。”

太九一愣,惶然道:“你……也要我去勾引七皇子?”

穆含真见她变色,便笑道:“非也,只是一见。见他,却比见五皇子还要来得慎重。”

太九脸色稍微和缓下来,半晌,才道:“可是……王妃的意思分明……那七皇子又是个急色之人,我……不想见,也不明白何谓慎重……”

穆含真在她鼻头一点,道:“既然身在局中,以后便不要这般任地说不想。世间万事岂能都随人愿?更何况,七皇子究竟是何等样人,你只见过一次,又怎能知晓?你且按照王妃的话去做,想那七皇子也不敢对王爷的义妹下手。”

太九沉默一会,中乱成一团,她只觉穆含真说得有道理,然而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究竟是那里不对,自己偏偏想不出来。

终于,她叹了一声,道:“你说得对。穆先生……不,含真,你是想和姚云狄抢人么?”

抢五皇子这块肥,这个大赌徒。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显露出这种端倪。所谓等更大的赌徒,那不过是他的托词吧。

穆含真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拍拍她的脑袋,柔声道:“太九什么也不用怕,所有事,我都在后面顶着。你要记住,就算天塌了,我也在这里。所以,尽管去做,不明白的便问。对你,穆某绝不会有任何保留。”

太九正是惶恐的时候,听他这般温言细语,心中不由感动,抓着他的手,轻道:“你……你对我真是很好。含真……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穆含真正要说话,忽然把头一偏,凝神去听外面,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过一会,他忽然轻轻推了一把太九,低声道:“穿好衣裳,咱们下床。看来,有些畜生顺着腥味闻过来了。”

太九不明所以,见他神色沉,便立即下床把自己整理好。待她编好发辫,穆含真早已把屋内灯火都点亮,自己却穿着衣裳跳上床,装出萎靡不振的样子。

太九正要问他发生何事,忽听外面有人把门敲得砰砰响,大有踹门而入的气势,一面敲一面还叫:“快开门!在里面做什么呢?!老爷来了!”

她一听老爷来了四个字,心里就是一抖,当下却也顾不得惊惶,急急跑出去开了门,就见兰双打头站在外面,不可一世地看着她,他身后站着兰一素九等护卫,最后,是姚云狄,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太九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露出半点怯意,否则极容易露出马脚。她立即躬身行礼,朗声道:“太九见过爹爹,见过兰二哥。”

姚云狄不及说话,那兰双却笑道:“九妹妹真是客气,却不知这等时辰,你与穆先生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太九奇道:“兰二哥什么意思?不妨明说。”

兰双只是笑,回头看着姚云狄,口中却道:“有些事,还是别明说比较好,说出来……多不好意思。九妹妹年纪虽然小,这面子,还是要的。”

太九冷笑道:“如此说来,倒要多谢你给我面子?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要承你这个面子的情。如今爹爹也在这里,大家有话不妨摊开来说,何苦绕着弯子!”

兰双着下巴,道:“我竟不知说什么,你既然能做,怎么就不好意思自己说?”

太九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却听姚云狄冷道:“不许吵,都进去。”

他二人立即住嘴,默默随他往屋子里走。太九不知事态如何发展,心中只是忐忑,回头又见兰双面有得色,显然这一次是一箭双雕,若成功,便除了姚府里最有势力的两人,他的未来,便是炙手可热了。

姚云狄一直走到内室,就见穆含真脸色青白,嘴唇干裂,萎靡不振地躺在床头,案上还放着一杯冷茶及一袋散乱的药丸,显然是病得不轻。

他立即走过去坐下,低声道:“穆先生,如何生病了?”

穆含真勉强睁开双眼,微弱地笑道:“含真见过老爷……”说着便要起身行礼,姚云狄一把按住他,皱眉道:“不用多礼。怎么病了也不派人通知我?叫了大夫没?”

穆含真轻道:“不过是小小风寒,前儿夜里忽然烧了起来,眼下只是有些气虚头晕,不是大病,所以便不想让老爷心。大夫早已请了,开了些药丸,说好今天还会再来,想必也快到了吧。”

姚云狄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过一会,才叹道:“府里事务繁忙,累病了也不说。烧得这么厉害,怎么是小风寒?”

穆含真只是微笑,也不说话。

姚云狄安抚了他一会,这才起身,看了看太九,道:“先生病成这样,你还来扰他?”

太九低声道:“是孩儿的错。先生前些日子布置了些功课,我一时贪玩忘了做,今天想起过了期限,才赶着写好了送过来,谁知见到先生病了,身边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人,所以我一时大胆,留下来照顾先生。”

姚云狄点了点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让兰一留下来照看穆先生。你也要小心,别受了风寒。”

太九答应一声,正要转身走,身后的兰双却笑道:“九妹妹真是兰心惠质,照顾先生,竟连自己的簪子都掉了呢。”

太九心中一惊,回头却见兰双从床边捡起一细银簪,正是被穆含真拔了丢在地上的,方才她心急,一时没找到,竟然被兰双给抓住了把柄。

她一时心急如焚,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勉强笑道:“奇怪……我竟也不知这簪子何时掉的。”

兰双冷笑一声:“真的不知,还是一时忘情将它给忘了呢?你说穆先生病了,可方才我见着的,似乎不是你话中的景象啊。”

太九见他是要把自己往死路逼,心中不由一狠,冷道:“哦?兰二哥见到了什么?你一直言辞闪烁,究竟怀疑太九做了什么事,何不说出来呢?先生正病着,早些说,说完了也好让他休息。”

兰双笑道:“穆先生年少风流,九妹妹待字闺中,这干柴烈火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这套把戏,骗我也罢了,爹爹也在这里,难道他看不出?非逼得我说难听话,爹爹先前给你们面子,不忍戳破,你居然就拿乔当真!我问你,你说来送功课,那功课在何处?穆先生说今日大夫还会来,那大夫在哪儿?昨夜先生还与我共批账本,今天怎么就病成这样?我先前在窗外见你二人衣衫不整颠鸳倒凤又是怎么说?!我这双眼睛,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太九还没来得及说话,兰双又对姚云狄朗声道:“爹爹,恕孩儿直言,姚府的风气,都是为这些人所败坏的!更可恨他们恬不知耻,到如今还妄想蒙混过去!今日一事,如果传了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咱们姚府?自古以来,奸夫妇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虽不敢说大义灭亲,但爹爹如果要包庇他们,岂不是等于默认了这等丑事?望爹爹三思!”

他这番话可说毒辣之极,一面将太九与穆含真逼上死路,一面又提醒了姚云狄——如果包庇,此事便会泄露,最后再用一个大帽子扣上去,让人不得拒绝。

太九饶有千万种心思,这会也禁不住焦头烂额,不知怎么收场,正是焦急时,手里忽然一重,原来穆含真偷偷塞给她一团物事,她心中一松,把那团东西举起来,森然道:“兰二哥难道不知人言如刀么?倘若当真犯错,太九甘愿受罚,但此等莫须有的罪名,我却宁死不屈!你且看看这是什么!要功课不是?拿去,看个够!”

她将手里的纸狠狠砸过去,登时散落一地,兰一捡起一张递给姚云狄,那上面的字迹有些拙劣,却透着一股娟秀味道,确然是太九的笔迹,无非是《论语》《列女传》诸般内容罢了。

太九又道:“我是不知什么大义灭亲,什么恬不知耻。我只知有人心怀叵测,刻意栽赃!就算是爹爹认定了罪名,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认的!清者自清,我无须与你说什么,要满口喷粪,请便!我洗耳恭听便是!”

兰双此番闹事,分明是不看到结局不罢休。他一直忌讳太九与穆含真,总也没抓住个确实的把柄,今天终于给他抓到了,岂有不大做文章的道理。当时见到太九与穆含真那般情态,他本待直接叫嚷,忽又怕他二人起了歹意,寻思了半晌,干脆去找姚云狄,到时候铁证如山,姚云狄就算想包庇,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他见太九掏出功课,知道这两人一向狡猾,自己干脆不说这些事,只问他们方才自己看到的情景,一面又回头绘声绘色地向姚云狄形容当时的场景,恨不得把太九身上长了几毛都说出来,只怕别人不信。

姚云狄一直沉默,目光深沉地看着太九。她被看得心惊跳,虽然知道姚云狄舍不得把她牺牲掉,但穆含真就未必了,如果失去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便都没有意义了。

兰双正说到兴头上,床上的穆含真忽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描述。穆含真半依在床头,苦笑道:“兰二少,穆某病得坐也坐不起来,如何能对九小姐做什么?更何况,她是姚府千金,借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碰她半头发。你要责罚穆某可以,但切不可玷污九小姐的名节。”

兰双冷笑道:“你病还是没病,请个大夫便知道。装神弄鬼,可不是穆先生一贯的作风。”

姚云狄沉吟半晌,回头对素九说道:“你去芳草斋,把李大夫请来。穆先生这病,还得找知名的大夫看。”

素九立即答应着出去了。穆含真又咳了几声,叹道:“多谢老爷关心,穆某如何承担的起。”

姚云狄低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姚府承你一手办,到如今,客套话说来有什么意思?”

兰双在旁边只是冷笑。太九心知大夫来了便完了,但又不能阻止,这会她才真叫六神无主,心惊胆战,简直就是等死了。

没过一会,素九便领着须发花白的李大夫进来了。

老人家坐在床边,细细替穆含真把脉,半天也不说话,太九只觉一颗心都要停了,几乎无法呼吸,只等着他说穆含真是装病,大难临头。

李大夫把了一会脉,又看了看穆含真的舌苔,这才点头道:“这是湿寒之症,染了风寒却又失于调理,加上劳累过度,心事繁重,所以把病情一并发了出来。现在应该手脚发软,头晕体虚。我且开个方子,喝上几次,明天便应该退烧了。”

太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穆含真真的在生病?怎可能?

兰双显然也不可思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含真低声道:“谢过大夫。不过我昨日已请了大夫开过方子,大夫能否过目?看看是否能一起服用,我希望这病快些好。”

说罢他从床头取了一张纸递过去,李大夫看了看,道:“无妨,没有相冲的地方,一起服用也可。只是退烧之后,丸药便不要吃了,那药过于凶猛,对病愈之人不是好事。”

他到外间取了笔墨,写好方子,姚云狄接过来看了看,便吩咐兰一去抓药。

大夫走后,众人便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里。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太九偷偷抬头看姚云狄,他还是面无表情,再看看兰双,脸色惨白,一脸不可思议。事实上,她也不清楚穆含真怎会说病就病,但这一场劫难,居然以这种方式平安度过,不能说不是运气。

良久,姚云狄终于开口了,“兰双。”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兰双浑身一抖,惶恐地抬头看他。

“我对你很失望。”

六个字简直比泰山还重,砸的兰双双脚一软,跪在了地上,颤声道:“我……我也不知怎会这样……我分明看见了的……分明……”

“住口!”姚云狄低吼一声,浓眉倒竖,厉声道:“你的眼睛与嘴,生来便是为了欺上瞒下颠倒黑白的吗?!你忌讳旁人,暗地陷害也罢,竟然连我也敢欺弄,真是好大胆!”

兰双满面绝望之色,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辩解,最终还是放弃了,长叹一声,拜倒在地,低声道:“兰双知错。”

姚云狄森然道:“不必多说,今日之错已然铸成,现在才知也晚了。我看你的眼睛和嘴巴都没什么用,不如不要。姚府也不需要你这等红口白牙胡乱栽赃之人!来人,给我拖下去……”

话音未落,却听兰双哀嚎一声,凄然道:“兰双以死谢罪!”

他忽然长身起立,一头撞向墙面,太九只觉白蒙蒙的墙上忽然溅满殷红的血水,登时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姚云狄仿佛也没想到他说死就死,竟然一头撞死在穆含真的屋子里。愣了半天,才颓然摆手道:“罢了……素九,将他收拾一下……”

他过来与穆含真又说了些什么,太九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花园里,自己恶狠狠地威胁兰双,要他不得好死,谁知,竟然真有这一天,竟然真有……这一天。他死在自己面前。

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整个人往下掉,一直往下掉,最后,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笙歌散后酒初醒(四)

笙歌散后酒初醒(四)

太九觉得自己一直在走,行走在一片光影虚幻中。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悄声低语,但凝神去听,却不真切。茫然中,忽然见到前面一个人影,她追上去,正要开口问,那人却停了下来,冷道:“如何跟来这里?到如今,你心里竟还有一些愧疚么?”

太九心中大惊,倒退两步,那人转过身,果然是兰双。他与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额上鲜血淋漓,顺着脸颊往下流,染红了前的衣服。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明白。”

兰双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愿赌服输,我既然输了,便只有一条死路,更不须你来同情哀叹。”

太九心中迷茫,见他言辞不善,也不好说什么。

兰双又道:“你也休要得意,现在你是满面春风,处处顺利。待被人利用完了,只怕死的比我更凄惨。真当姚云狄是什么好爹爹吗?在他心里,我们连一只狗也比不上。”

太九见他满面愤懑,知他死得不甘愿,只能低声道:“兰二哥……你是恨我将你害死?”

兰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冷彻骨,冻得她猛打寒颤,骇然望着他。

他森然道:“不错,我确实恨你入骨,不单恨你,也恨这整个姚府!只是我更恨为什么会身为姚府人,此等悲惨命数,更甚做猪做牛!今日我输了,赔上一条命,他日你也要小心,我在间等着看你如何死。”

说完,他猛然甩开手,转身便走。太九急急追上去,心中有许多感慨许多疑问,一时竟问不出来。

忽见兰双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团晕光里,身影慢慢模糊,他低声道:“一世皆狂,将诸般善念弃之身后,如此报应,也是应该。若有来生,必不会再做人!”

太九忍不住大声叫他,身体忽然一沉,猛然睁开眼,只见满屋青烟袅袅,窗外星光炫然,这竟是无端一梦。背后身前都已被汗湿,冰冷地粘在身上,难受之极。

她惊疑不定地推开被子坐起身来,回想梦中的情景,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倘若,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梦,该有多好。

太九靠在床头,左右思量,想起兰双那句“若有来生,必不会再做人”,一时竟要哽咽。人生在世,不得已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候不得不以命相赌。姚府里,不往上爬就是死路,她自己不也是为了往上而间接拿兰七做了垫背。

而,她自己,又是谁的垫背呢?

这些事情想来便觉口烦闷。太九重新铺了被褥,躺回去,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传来外间芳菲轻微的鼻鼾声,她还是个孩子,没有许多心事,所以睡得这般香甜。

姚府的下人命运与自己的主子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太九曾绝望自己没有保护芳菲的力量,后来却明白,只有自己站到顶峰,才是保护她的方法。

可是,什么又是顶峰?兰双几乎成为了姚府第二个主管,势力不可谓不大,姚云狄的一念之间,他还是死的悄无声息。她现在是王爷的义妹,出入都是皇家车马,多少人艳慕的眼光纠结其上!可是一旦太子人选定下,他们这些棋子,只有惨遭销毁的命运。

他们都是浩瀚大海上的一草,到最后能靠谁?是靠那个将他们的命卖了,换取荣华的姚云狄,还是靠那些利用他们上位的贵人?

太九从未这么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良人如玉,至少她有自由,想活就活,想笑就笑。不用和自己的兄弟姐妹算计,不用看着……他们的鲜血,更不用亏欠他们的命。

想得累了,她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人声:“如此良辰美景,为何要叹气?”

太九又是一惊,急忙跳下床。听那人的声音,依稀是穆含真。兰双刚死,他居然丝毫不避讳,又趁夜而来,万一让姚云狄发觉,总是个大麻烦。

窗外的人不等她过去,自己先拉开窗户。只见月光下他面如冠玉,目若春水,不是穆含真是谁?太九见到他,抱怨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只得轻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穆含真就着月色细细端详她的脸,半晌,才低声笑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太九登时红了脸,心中又羞又惊,闷闷地说不出话来。过一会,只觉手上一暖,他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知你必然为了兰双的事睡不好,放心不下,故来看看你。”

太九沉默良久,才道:“我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心慈面软。他死或不死,都与我无关。”

穆含真只是摇头,低声道:“又在逞强。他死,是他咎由自取。以他的脾,迟早也是这个下场,死在你手下或是死在姚云狄的暗杀下,都一样。”

太九不愿听他说这些,这么多天的日子,她一直都在听,早已厌倦了。

“没有谁会因为咎由自取该赔上命。”她冷冷说着,将手抽回来,过一会,又道:“我也不愿再说这些事,横竖……姚府的孩子都这样罢了。”

她见穆含真半天没说话,自己也觉话说的不好听,便柔声道:“穆先生……还是先去休息吧。下午刚出了那等事,省的再惹麻烦。”

话音刚落,他却撑着窗户跳了进来,低头看她的脸,一步一步逼过来,面无表情。

太九被他逼得一直后退,退到无可退,只能跌坐在床沿,颤声道:“你……别这样。倘若让姚云狄发觉了……下午一场戏,岂不是白白浪费……”

穆含真淡道:“你叫我什么?我没听错吧。”

太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穆先生三个字,她尴尬起来,可含真两个字现在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只好低头。

穆含真低声道:“人说女子善变,其言不假。兴许你从未有过真心,倒是我鲁莽了。”

太九泫然道:“那些……现在想来,不觉得虚假么?你又何尝有过真心……那种时刻……”

“哪种时刻?穆某说过的话,从来不打诳语。信不信,却是旁人的事。”

太九噎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穆含真幽幽叹了一声,抬手轻抚她的长发,声音轻若耳语:“你总是有这许多古怪心事,谁也不相信。活得太辛苦。”

太九还是没说话。

穆含真又道:“姚云狄那里……他那样一个人,又怎会不知真相。下午一番作态,是杀了兰双成全你我的面子。如今,你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做什么他都会顺着你的意。何必妄自菲薄。”

太九震惊,抬眼望着他,忽而又明白了。

果然,姚云狄又怎会不清楚其中的曲折,所谓教导学习,无非是打个幌子,具体做什么,他怎会不知。不过事实是一回事,说出来给人听却要不同。兰双当面把真相戳穿,不单是不给她面子,也是不给姚云狄面子,无论如何,他的死,在他去找姚云狄告密的时候,便已注定,无非是死的早晚罢了。

想到这一层,她不由心灰意冷,恹恹地说道:“这道理我当然明白。只是不愿多说。我……很累,想要休息,你也早些回去吧。”

穆含真看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好好休息。半月之后的王府家宴,千万小心。”

太九默默点头,自己躺回床上,听他翻身出去,顺手带上窗户,心中只觉空空地,不知是失望,抑或者,是绝望。

****

半月后王府家宴如期而至,穆含真不在被邀之列——家宴是不容“外人”加入的,太九幸运成了王妃的义妹,故此得享殊荣。

那日,长长的迎驾车马队等候在姚府门口,引起多少眼红艳慕也不必多说,当芳菲将盛装打扮的太九送上车的时候,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依稀是自己将一朵花送进深渊,又仿佛是埋在沙砾中的明珠终于绽放光芒。她家的小姐,本来就是淤泥中的莲花,独独与众不同的。

照规矩,太九本可以将芳菲带着一起去,她也缠着小姐说想去见识真正的王府,无奈太九咬死了硬是不点头。当日她是为了太九的冷硬颇感到愤懑,可是隔了许多年,再回想起姚府的片段,终于也明白,太九的心里当时只怕已有了一番计较,可她一个字都未再说。

眼看太九上了马车,长长的队伍终于缓缓撤离姚府门口。芳菲还在生闷气,正掉头想回点翠阁,远远地,却听几个大丫头躲在树后面咬舌头,隐约听见什么王爷九小姐的字眼,她一时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凑过去听。

“……听我们家小姐说,什么哥哥妹妹都是假的,九小姐肯定和那个王爷有点啥,否则人家怎么巴巴地大老远跑来认个妹妹,保不准连孩子都怀上了,王妃也不得不给面子呢!”

“咦?上回我姐姐也这么说!说几个少爷在后面都这么说呢!后来惹得老爷不快,打了几板子,禁了口。你说,要没点风声,干嘛这么严!”

“我看那个九小姐平日里正正经经不苟言笑的样子,果然是背后有点什么。都说这种人背地里最骚……”

芳菲听到这里,只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冲过去便要叫骂,还未开口,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你们这些丫头,平日里正事不做,专门嚼主子的是非。九小姐如何,岂是你们配说的?”

她听这声音耳生,不由急忙转头,却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后面,头发全部挽了上去做妇人打扮,肤白唇红,虽然鼻子上有几点雀斑,倒也颇有些动人之处。如今她正了脸色瞪着那些大丫头,竟有些主子的威严。

芳菲退了两步,不知她是谁,也不敢造次了。

众丫头见到她,立即噤声。那女子又道:“有说闲话的空,倒不如回去帮你们主子端茶送水。姚府里不养懒人,都赶紧给我退了!”

众人听说,有胆小的便立即垂头走了,总有几个胆大不甘心的,低声嘀咕着:“不就是攀上个少爷,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芳菲听她们还说,便叫道:“还想说呀?干脆叫老爷来听听!”说着便做出去叫老爷的样子,吓得她们如鸟兽散,一下便没了踪影。

芳菲还不解气,狠狠跺了跺脚,道:“不知什么人传这些谣言出来,真恶心!自己没本事,脑子都用在嫉妒别人身上了!”

那女子见她情直率,不由笑道:“你也该稳重些,别让人家抓着把柄怪到你家小姐头上。”

芳菲打量她半晌,心中疑惑,轻道:“你……你是?你不会是……”

那女子道:“我以前也是服侍九小姐的,我叫万景。”

芳菲猛然反应过来她便是让太九痛苦了好些时日的源头人物。之前她从未见过万景,只从别人口中听说太八娶了她做妾,难免有些耀武扬威起来,再加上太九的缘故,芳菲只当她是个妖邪人物,欺负小姐,又把太八勾引了去,谁知今日一见,与印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同,先前又蒙她解围,芳菲也不好露出敌意,只得低头不语。

万景见她如此,心中早已明白,当下淡淡笑道:“九小姐……如今还好么?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先前她便有夜间睡不稳的毛病,现在可好了?”

芳菲撅嘴道:“你这么关心她干嘛……若真的关心,当初又何必……”

万景幽幽说道:“当初的事,也是我无法主宰的。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九小姐,更何况八爷他至今……”她一下顿住,隔了一会,才凄然道:“做下人的,又能怎样选择。总之我已是愧对她,多说也已无用。今日之见,也不必告诉她了……”

芳菲自悔失言,踌躇一会,才道:“那……你也不必……算了,你如今还肯为她说话,也不枉曾经的情谊。我不说就是……我、我走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听万景急道:“等等!有些事……还是要教她明白!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知道口风得紧。传个话给她,让她行事低调些,老爷纵然喜欢能干的孩子,却不喜欢太有自己想法的人!总之……切记!”

芳菲正要问她什么意思,万景却已掉头飞快走开。芳菲心中疑惑,太九的事情她也不是十分清楚,她总是神神秘秘,许多事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自己又不是冰雪聪明,哪里猜得到。说到行事低调,太九从来也没像宣四那般张扬过,还要怎么低调?这老爷,未免太难讨好。

怀着一肚子疑问,芳菲慢慢走了回去,打算晚上等太九回来,再说与她听。

****

却说太九如今单独前往申王府,不比先前还有穆含真在身边照应,心中难免紧张。想着王妃交代的那些,她又觉得无望,七皇子纵然再轻薄好色,最基本的道理如何能不懂,一个明摆着是探听情报的人接近他,他又不是傻子。

把一个不可能成功的任务交给她,到底是存心还是看重她?

太九兀自想得头疼,马车忽然一颤,停了下来,外面有人过来唤她:“已到王府,九小姐请下车罢。”

太九在心中长叹一声,该来的总是要来,自己担心也无用,干脆打开车门扶着丫头的手下了马车。刚进了边门,便见王妃袅袅婷婷地迎上来,笑语嫣嫣:“妹妹可算来了,教我们好等,还当路上出了什么状况。你义兄刚要差人去问呢。”

太九一见到她,背后便禁不住要发寒,说不出是恐惧还是尊敬,当下赔笑道:“都怪我,今早贪睡,紧赶着过来还是迟了,该罚,该罚。”

王妃爱怜地了她的头发,又抓住她的手,两人挽在一起,亲亲密密,朝里面走去。

王妃今日特地出门来迎,想必这个家宴不同寻常,这个任务更是难若登天,太九越发觉着肺里闷的紧,脑子里嗡嗡乱响,至于笑容是否僵硬,她却已顾不上了。

王妃忽然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低声道:“莫怕,你先乱了阵脚,这戏还怎么演?只管上去,有我替你安排。”

太九勉强定了定神,微微点头,过得一会,忽然问道:“却不知七皇子喜欢什么……也好投其所好。”

王妃淡淡一笑,那笑里隐约含着些讽刺,她低声道:“他最喜欢的就是美人。风流老七,这是当今圣上对他的昵称。”

太九见她话语里大有鄙夷的意思,想必认定一个色鬼也想争权夺利,心中愤愤不平。忽而又想到当初却夫人来找姚云狄,也说要绝色的,想必就是要用来对付七皇子,竟不知她与申王爷这里有没有什么联系了。

正思索间,却听王妃又道:“姚老这里人才济济,可派上用场的甚多。当初也是别人说与王爷听了,这才认识。我原想着,若找来些上不得台面的,回绝也罢,不过当日见了你,便觉投缘。人生得美不稀奇,难得的是美却不自知不自负不乱惹是非。太九,对我来说,你便是无价之宝,今日……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太九急忙答应。

现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死是活,端看那七皇子究竟风流到什么程度了。

谁知家宴开始半天,七皇子还没到,菜也不好上,申王爷只能一遍一遍让人加水换茶,脸色已然不好看。王妃倒十分镇定,只拉着太九的手,与她说些女人间的体己话,回头见王爷黑着脸,不由笑道:“你也真是个急子。七弟平日里都这般松懈,又不是第一次迟来,好好的家宴,摆脸做什么?”

说完,不等王爷说话,又对身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姬妾道:“平时的伶牙俐齿怎么都没了?都陪爷说话去呀!”

那些姬妾见王妃在场,谁敢对王爷露出半点亲热的样子,听她这样说,也只好强自欢笑,与王爷说些不痛不痒的笑话,当然是越说越冷,到最后,厅里安安静静,没人说话了。

太九见气氛不好,也是存心想展现一番,便抚着手笑道:“话说我前儿听人说了个笑话,说是一个有钱人与一个穷人,都生了个儿子。穷人没甚文采,便请有钱人为自己的孩儿取名。有钱人便想着,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出人头地,于是取名脸。那穷人的孩子,一辈子也是被人使唤的命,便取名屁股……”

还未说完,便听旁边有人嗤地一笑,却是一个姬妾,听到用屁股取名,忍不住笑了出来,用帕子捂着嘴,娇声道:“亏他想得出这么个损的名字!”

太九笑道:“可不是。穷人虽然不满,但自己也取不出好名字,也只得作罢。就这样过了几年,那屁股和脸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如同兄弟一般……”

未说完,又有人笑了,这回却是王爷,他边笑边摇头,道:“你这个鬼丫头,从何处听来这么个故事!”

太九自己也想笑,于是撑着继续说:“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脸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贪玩爱闹,在井边爬上爬下,一时不慎,竟淹死在井里。有钱人一把年纪只得这么个独子,当然伤心欲绝,哭得下不了床。穷人自屁股之后,又生了不少孩子,这些年两家孩子一起玩,大人间也有了些情谊,见有钱人哭得厉害,他心里也难受,终于有一日,他心中做了个计较,跑去找有钱人,叹着气劝他:兄弟,别哭坏了身子。你的脸虽然没了,可我的屁股还在,他俩年纪相仿,又是一起长大的。不如过继给你,你就把我的屁股当作你的脸吧……”

这下众人都笑翻过去,连王妃也撑不住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劲拍着太九,口中道:“你这个丫头!你这个丫头!从哪儿听来的市井笑话……嗳哟……笑疼我了。”

太九也忍不住笑起来,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报:“殷王爷到——”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好热闹,险些错过了一个彩的笑话!”

太九心中一沉,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是七皇子,他终于来了。

笙歌散后酒初醒(五)

申王爷立即站起来,过去拍了拍殷王爷的肩膀,口中嗔怪道:“如何到现在才来!正要打发人去问呢!”

殷王爷笑叹:“府上一个新进的小妾,缠我缠的紧,一时舍不得,便误了时辰。五哥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申王爷皱眉,神情不虞:“说了多少次,你就不肯改改这么个浪荡毛病!成日放那么多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府上,哪里还像个王爷!”

殷王爷但笑不语,申王妃柔声替他解围:“今天家宴,大伙都要开开心心的。你也别总苛责老七,他年纪轻贪玩很正常。你当自己年轻时好去哪里。”

殷王爷坐到王妃身边,连声道:“看看,还是嫂子体贴。五哥就爱教训我。”

说着,一转头看到太九,眼睛登时直了,半天才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你……和五哥……”

太九被他直截了当的眼神看得脸红,垂头不语。王妃咳了一声,把身子挡在她前面,淡道:“老七可别打什么歪主意。我和你五哥与太九甚是投缘,已认了她做义妹,辈分上她也算你妹妹,切不可造次。”

殷王爷笑得犹如一朵花,打趣道:“不敢造次!嫂子这样说了,我哪里能捣鼓啥点子。呃,这么说来,太九也改叫我一声七哥,如何?好妹妹,快叫一声七哥。”

太九腼腆地笑了笑,低头蚊呐一般叫了声:“七哥……”

殷王爷把脑袋侧过去,故意笑道:“什么?我可没听见。”

太九羞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用袖子把脸一遮,不说话了。

王妃推了殷王爷一把,皱眉道:“你总这么嬉皮笑脸的。说了是义妹,可不是你府上不三不四的女人,少招惹她,否则你嫂子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殷王爷见这样说了,便不好再逗她,只好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和申王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忽然想到什么,不由问道:“不是说二哥四哥他们也来么?怎么这会就我一个人?”

申王爷道:“他们晚上来。最近南边好像闹洪灾,都在书房陪皇上批折子,哪像你,成日游手好闲!”

殷王爷也不恼,乜着眼睛道:“五哥你不也没去批折子么,就知道说我。”

申王爷皱眉:“我不过今日没去,莫拿这个挤兑我。我问问你,洪灾以来,你可曾忧心过一次?百姓流离苦楚,你还给我油嘴滑舌!”

殷王爷叹道:“有二哥五哥你们在,何须**心。五哥今日这个家宴,难不成就为了教训我来着?早知道,我也晚上才来,省的听你牢骚。”

申王爷面色不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压了下来,淡道:“不错,今日家宴也不是为了教训你。罢了,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只喝酒。”

说罢让人斟酒,与他干了一杯。

太九听这二人言谈,只觉与当日在姚府相差甚远,想必他们平日里都是这样相处,不过都没想到会在姚府撞见,风口浪尖,难免互相试探。

皇家之间的斗争,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无非都是血亲之人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殷王爷来了之后,气氛也渐渐融洽热闹起来。他是个能说爱笑的人,几个小故事把申王爷的姬妾们逗得花枝乱颤,连申王爷的黑脸都好看了许多。

酒过三巡,殷王爷忽然望着太九,笑道:“我才进来的时候,听见太九妹妹说笑话,还想到底是哪个妙人说得这么妙的笑话。怎么我进来之后却成闷葫芦了?”

太九柔柔一笑,低声道:“太九不敢与七王爷争锋,何况太九也不善言辞,怕说不好。”

殷王爷脸一板,道:“你叫我什么?”

太九一愣,这个情景,仿佛发生过。男人们似乎都很在乎称呼的事情。只不过,第一次她是无心,这第二次,她却是故意的。

当下太九垂眼,犹如惶恐的小鹿,低声道:“我……我是说……七哥。”

殷王爷这才笑道:“不打紧,你说什么,我都爱听。”

太九脸上又是一阵醉人心脾的红晕,殷王爷神魂皆飞,情不自禁便要去握她的手,耳边忽听王妃咳嗽一声,登时把手缩了回去,不敢放肆。

太九见这个时机正好,便附在王妃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王妃点了点头,柔声道:“要带着丫鬟么?”

她摇头,自行起身走了。

殷王爷的魂好像也跟着她走了,不由自主起身要去追,却被王妃一把抓住袖子,好笑道:“老七是要做什么?乖乖喝酒吃菜。”

他急得抓耳挠腮,只道:“她……她这就要走了不成?”

王妃笑道:“你管她走不走?人家更衣洗手,难道事事要和你交代?还不坐下吃饭?仔细你五哥再唠叨你。”

殷王爷听说她不走,便定心了,待要追出去与她说两句话,又怕申王爷发脾气,只得强忍着,又陪他喝了两杯酒,眼睛还巴巴地往门口张望。

过得一会,太九果然回来了,脱了方才罩在外面的粉红大褂,里面穿的是浅紫色流仙裙,窄肩宽袖,发辫似乎也重新打理过,乌黑的一把长发垂在前,耳边簪一朵玉制的半大莲花,委实美的惊人,莫说殷王爷,连申王爷也一时转不开眼睛。

太九见殷王爷直勾勾看着自己,便吃吃一笑,眼波流转,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暖洋洋一阵酥麻麻,仿佛春水擦了过去。殷王爷手中的筷子叮当一声落在桌上,自己一下惊觉失态,急忙喏喏地低头喝酒,倒也再没什么出格举动。

就这么规规矩矩到了散宴,王妃拉着太九去花园看花,殷王爷本来也涎着脸想跟去,却被申王爷拉走,说要商讨一下赈灾事宜。无奈之下,他也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走,当真可用一步三回头来形容,恨不得把魂儿都嵌在太九身上。

王妃见这等情景,不由笑道:“再不给他点甜头尝尝,只怕他要和你义兄翻脸。”

太九应道:“全凭王妃做主便是。”

王妃想了想,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太九点了点头,她这才满意地挽着她,往花园步去。

却说那边殷王爷陪申王爷在书房里看了一会折子,终于厌烦的不行,胡乱将一个奏折扔在地上,着恼道:“五哥明知我不喜欢这些,偏总逼着我看。有你们帮皇上做事,何必还要拉上我。”

申王爷淡然道:“你是当真不想看,还是怎么的?想成就大事,折子都不爱看,如何使得。”

殷王爷见他话中有话,自己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冷笑道:“五哥你也别这么沉沉地。我知道你疑我,咱们从小玩到大,我什么样的人你怎会不了解。要不是听人说老姚那里美人多,我才懒得趟这滩浑水。如今美人被你搞到手了,又不给我碰,什么意思!”

申王爷看他一眼,悠然道:“哦?你待如何?”

殷王爷拨了拨杯盖,道:“我要她。我要把她带回去。”

申王爷冷道:“荒唐!姚太九如今是我义妹,身份不同,你这样说分明是污蔑她,也是不给我面子。我的妹妹,如何像那些下贱女人一样任你呼喝!”

殷王爷急道:“五哥你别骗我了!什么哥哥妹妹,你要玩我也该有个限度,你分明知道我喜欢她!那天在姚府我就看上她了!你偏偏把她给抢走,还搞什么哥哥妹妹,这不是存心让我上火吗?!”

申王爷却铁了心,只是摇头:“你是风流到烂的东西,太九一个大好的黄花闺女,也是人家的掌上明珠,怎好给你白白拿去糟蹋。这事我不允,不必再说。”

殷王爷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滚到椅子下面去,揪着他的衣角不放,扭麻花似的,嘟哝道:“你别骗我啦!五哥,你就爱欺负我,让我着急。你要真没那个意思,干嘛今天特地叫她过来?我就要她!别的都不要!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人啊?”

申王爷见他真的急了,便放软了声音,叹道:“老七,这么多年,你也该有些长进。天下美女那么多,你当真能玩遍?你当然大可用王爷的身份去压她们,没人能斗得过你,但你也为这些女子想想,为她们的家人想想。人家也想找个好夫婿嫁了,平安一生。你当真能专一也罢,偏偏是个没长的,见一个爱一个,眼下你非要太九,过段时间不要她了,让人家姑娘家如何?”

殷王爷只是拗:“我不管!五哥你也该当疼疼我才是,不把太九给我,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申王爷见他这般惫懒无赖的样子,不由恼道:“起来!成什么样子!这事我不会答应的,你死心吧!还有,若是招惹她,我可不会放过你!”

殷王爷跺了跺脚,赌气推门出去了,也不管他在后面喊。

就这么一时赌气跑出去,他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前面好大一片樱花林,粉雪缤纷,后面依稀有个致小亭,连着一条彩色画廊,不知通向何方。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发觉亭中有人,衣袂飘然,不是太九是谁?殷王爷心中大喜,急忙跑过去,却见太九一个人倚在栏杆上,正抬手去摘高处的一支樱花,只是似乎太高了些,她够不着有些吃力。

正为难间,殷王爷早已摘下开得最好的一支,递去她手上,一面笑道:“妹妹好雅兴,一个人在这里赏花,没与嫂子一起么?”

太九接过樱花,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姐姐她……是有身子的人,这会睡午觉去了。我不能打扰她,这里樱花开得好看,便过来看看。”

殷王爷见她肤色如玉,白的毫无瑕疵,更从那粉腻的白中透出一点红,越发显得她乌发如云,眼凝秋波,当下不由脱口而出:“这满园的樱花……不,世上所有的樱花放一起,也不及你一半美丽!”

太九大羞,嗫嚅了一会,对他微微一福,转身便要逃走。殷王爷如何肯放,急忙抓住她的袖子,柔声道:“别怕,别走,陪我说说话。”

太九飞快把手抽出来,低头不语。殷王爷见她实在害羞,便柔声道:“太九平日在家,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

她想了想,答道:“闲来无事,自然只有看书赏花,偶尔也做些针线。我……我没有很喜欢吃的东西,也没有很讨厌的……”

殷王爷拉着她坐在亭中,与她絮絮叨叨只说些家常废话,无非是喜欢什么书,外面哪家店的饭菜一流,哪个作坊的首饰新巧。

太九渐渐也放开了,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听他说到首饰,心中一动,不由从袖袋里取出一颗东珠发饰,放在掌心托着着送给他,道:“这是……王爷当日送给太九的。东珠过于贵重,太九不敢收,还请王爷收回。”

殷王爷摇头道:“送给你便是你的了,礼物只有合适,没有贵重一说。更何况,你这样的人品,一个小小东珠,实在委屈你。”

说完,他还禁不住喜笑颜开,轻轻捏住她滑腻的指尖,低声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个。我只当……你忘了呢。”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微微一缩手,没缩回来,还被他捏着手指,当下颤声道:“我……怎敢忘……可是太九……蒲柳之姿,实在配不上这等……贵重物品。请王爷收回……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

殷王爷这时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只觉肌肤滑腻馨香,早已心驰神摇,忍不住抬手去揽她纤腰,柔声道:“我若是不还呢?你送给我,便是我的了……”

太九急忙要躲,无奈亭中窄小,她躲不了很远,只得半推半就倚在他怀里,低声道:“我……我没有送你。”

殷王爷低头想去吻她的脸,但又怕把她吓哭,只得忍住,道:“我不管,放到我手里,便是我的。你如想要,便得去我那里拿。如何,太九,想去殷王府玩么?”

太九又羞又喜,当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可是……姐姐他们会不高兴。”

“你管他们呢!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自己想来便来,我派人去接你。”

太九闻说,犹豫了半晌,又被他连哄带骗,终于点头答应了过几日去殷王府玩。当下殷王爷春风满面,登时比不得方才垂头丧气的模样,正要与她轻怜蜜爱一番,忽听后面画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太九急忙推开他站了起来。

回头一看,却是王妃的一个贴身丫鬟,躬身行礼道:“原来七王爷与九小姐都在这里,教奴婢好找。王妃召二位去饮芳楼喝茶。”

殷王爷心中有鬼,怕她看出什么来,便打了个哈哈,与太九两人一同随她去了。

饮芳楼里与王妃一番交谈自是不说,到得晚间,二皇子四皇子纷纷驾到,家宴也比中午热闹了数倍。

太九再也没出过风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好在另外两个皇子似乎也没怎么注意她,不过问个好,得知她做了申王爷的义妹,寒暄几句也罢了。

二皇子年纪稍长,面容颇有几分严苛的味道,额前头发似乎有稀少的趋势,看起来不苟言笑,也不怎么说话。

四皇子则亲和一些,长脸宽鼻,笑起来嘴边还有两个酒窝,和五皇子七分相似。只是有些女气,说话也嗡嗡地,好像身体不佳。

虽然席间四个皇子都十分亲密,但太九还是敏感地嗅到其中一些味道,众人对七皇子有些顾忌,尤其是二皇子,与他说话前都要想一下。看起来,二四五皇子是一个阵营,七皇子则是另一个阵营,之所以众人聚在一起家宴,是因为四五七三个皇子都是沈贵妃所生,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今日是沈贵妃的祭日,所以兄弟几个便小聚一次。

宴席散后,太九才从王妃口中得知,二皇子乃是一个女所生,她勾引了皇帝,身怀龙子,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上位,不料生下孩子之后却被皇后赐毒而死,罪名是秽后。二皇子生母如此,所以从小到大在中也不甚得宠,连他的父亲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

他从小被沈贵妃抚养长大,算半个亲子,所以今日便也来参加家宴。好在他面相不善,为人还是比较宽厚老实的,四五两个皇子也是真心拿他做兄长,也难怪是一个阵营的。

三位皇子走后,王妃便面露疲色,她有身孕,还劳了一天,这会受不住也是正常。

太九见状,立即过去扶住她,柔声道:“王妃劳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告退……”

王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无妨,我还能撑住。我问你,事情办的如何?”

太九低声道:“殷王爷……让我三日后去他府上。”

王妃面上露出喜色,笑道:“果然如此……好妹妹,我没看错人。这样便好,你去他那里,也莫怕。我让娇莲陪着你,他有任何不轨,你只管拒绝,不必给他面子。去了之后,留意他府上的人,多听下人说什么。”

太九点了点头,顿了一下,又道:“只怕他不放心我。”

王妃道:“不急,开始或许什么也打听不到,时间长了,总会露出破绽。这种事情,是急不来的,你也要耐着子,明白吗?”

太九又点了点头。王妃拉着她,又安抚了一会,终于是撑不住了,捂着肚子站起来,低声道:“我今日累得慌,这便要休息了。不能送你,你保重。”

太九拱手告辞,一直走到门边,忽听王妃的贴身侍女娇莲在后面叫她,递过来一本书,道:“王妃让你带回去好好看,多静心。”

太九低头一看,又是一本佛经,当下低头称谢,自行回姚府了。

深院月斜人静

深院月斜人静(一)

却说太九直到子时左右方回到点翠阁,芳菲还留着一盏灯,坐在外间炕上做针线活等她。一听见门口有动静了,她急忙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一面急道:“小姐怎回来这么迟!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说着便麻利地替她脱下大氅,见太九发梢沾着寒的露气,怕她着凉,又赶着去沏热茶。

太九只当她已经睡了,这会看她忙上忙下像只小麻雀,不由笑道:“不用总顾着我,夜深了,去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芳菲见她神色淡淡的,又想起她近来总是满腹心事,不像从前还会和自己说点悄悄话,心中不由难受,咬着嘴唇低声道:“小姐什么事都不要我做,那点翠阁岂不是没有芳菲的立足之地了么?”

太九哪里想到这丫头的小心思,不甚在意地说道:“怎么会没有?你呀,开开心心在这里过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你心。”说话间,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要去铺床。

芳菲急道:“你什么都不要我做……反正……反正我没别人的本事能把你服侍好!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找老爷,把我赶出姚府,反正我什么也做不好……!”

说着就哭了起来。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居然会说这种话,不由愣在那里,半天才低声道:“你怎么……平时都这样想吗?是我待你不够好?”

芳菲垂泪道:“小姐待我当然是极好的……外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一个小小下人能有这种福气。可是小姐你最近变了许多,什么话都不告诉我……明明看着是心里难受的,可又不说,只憋着,我问也问不出来……是我自己太没用,做事也做不好,也不能替你分担忧愁,还留着这种没用的人干什么。”

太九叹了一声,慢慢倚在床头,坐了下去,半晌,才道:“我并没有什么难受的。何况……有些事只能自己拿主意,说出来也没用。芳菲,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共同分担的,你年纪还小,过几年或许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芳菲抹去眼泪,还有些不服气,顿了半天,才道:“你就是不肯和我说……如果还是万景服侍你呢?你一定会和她商量吧!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孩子气,不配和你说正事。”

太九一愣:“万景……?”她狐疑地看着芳菲,低声道:“怎么突然提起她?你见到她了?”

芳菲犹豫了一下,便把上午遇到万景的事情说了,又道:“她要我告诉你,行事低调些,说老爷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小姐你已经这样了,比宣四小姐强了百倍不止,为什么老爷还不喜欢?你……是不是也因为老爷的事情心里不开心?”

太九笑了笑:“不明白就不用想了。无愧于心就好,我们又岂能事事讨别人欢心,把马屁拍到点子上?”

她对芳菲招了招手,待她过去,便抬手了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从前竟不知你肚子里有这样多的想法,是我疏忽了,一直当你是孩子。万景她……或许比你成熟些,但与我绝无那么亲近,有些话,我可以毫不顾忌告诉你,却不能开口对她说一个字。芳菲,你是个好孩子,姚府里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要明白,在我心里,只要你过得开心,没有烦恼,就算成天傻乎乎的,我也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单纯幸福。所以……想让我高兴,就不要动不动想这想那,只要你在点翠阁等着我,就是最大的分担忧愁了。”

芳菲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只觉她怀里温暖馥郁,心中跟着酥软下来,低声叹道:“有时候……小姐让我觉得,像亲人一样……可能,姐姐就是这种感觉吧……”

太九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其实,只要她这一句姐姐,再有更多的苦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容易哄得芳菲出去睡了,太九也觉累得不行。她这一日真是耗尽了心力,一面要不着痕迹接近七皇子,一面要应付王妃。这种层面的游戏,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然而身体和心理的疲惫,却无法让她安然入睡。方才芳菲把万景的话传给她,虽然她当时不说,不代表她现在不会想。

芳菲说的没错,姚云狄实在太难讨好,究竟要怎么做,他才会稍微让她松口气?她高调了,便是逐出晴香楼;如今她低调讨好了,又暗中提防她,假借别人之口警告她……等等,假借别人之口?

太九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似乎不是姚云狄一贯的作风。他这种站在顶端的人,又何须借别人的嘴来警告她?更何况,借的那个人是谁?是万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其中必然有深意,一种可能是姚云狄那里有什么事找她,另一种可能……就是万景有事找她。

太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可能,但眼下七皇子那里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她没有更多的力去烦姚府的事,只能先小心观察,见机行事了。

这些心事一想起来,她就睡不着了,只觉心里烦乱的很,手心脚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听着窗外的打更声,夜已然极深,她却毫无睡意,无奈之下只得坐起,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案上,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袖袋里还放着王妃给她的一本佛经,不知她这次有没有在里面写点什么。

佛经是薄薄的一本,就着灯光一看,却是多心经。王妃上次问她是否看过佛经,她自己答了看过多心经,如今把这本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轻轻翻开封皮,却见里面朱砂笔圈圈点点,写了很多,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风范。

那【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后面,王妃批注道:【色既是空,尘世诸般色相利益也即为空,凡夫俗子追逐也为试炼,何错之有。若不知色,何以为空?佛门清修,倒不如入尘世一回,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

这位王妃,当真是一代奇女子,总有这许多古怪念头,说是奇巧别致,未免小窥了她,若给那卫道之君子看见,难免要扣上个大逆不道,妖孽作祟的帽子了。

太九将那佛经从头看到尾,一会赞,一会皱眉思索,一会叹,一会又摇头不认同,不知不觉,夜色竟已淡去,窗外晨曦微露了。

芳菲在外屋有了些动静,想必很快就要起身了。太九急忙把烛火吹灭,躺在床上装睡。

心里思潮澎湃,想着她说的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这样的话,忽然便也明白,大彻大悟,往往在大劫之后。世人修佛,只当清净无为便是慈悲,但不曾经历过,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也难怪世上总有那半途而废的出家人,心猿意马的老尼姑。

太九想着叹着赞着,终于也实在撑不住,慢慢睡着了。

这几日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姚云狄那里没什么动静,穆含真似乎有事在忙,常常不在府里,万景那里,太九又不想过问。这样安稳过了数日,太九直以为七皇子那天只是说笑的时候,他的请帖便送到了。

芳菲好像得了宝,捧着请帖飞一般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叫:“小姐!小姐!这回是殷王爷的请帖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王爷?”

太九正在屋子里给吊兰浇水,听她这样嚷嚷,忍不住就要笑,打趣她:“还有更多呢,下回一字排开让你看。”

芳菲自然知道她是说笑,啐了一下,便把请帖放在案上,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小姐还是忙正事去吧。这些重活,交给我才对。”

太九晓得她喜欢做这些,便取了巾子擦手,将那请帖翻开来,上面果然写着恭请她某日去殷王府做客。

上面的字方正有力,墨色几乎要透过纸背。看不出他这么个轻浮浪子,倒也写的一手阳刚好字。

正在赏玩,那边芳菲浇完了水,便开始摩拳擦掌替她准备华服首饰了。太九想了想,道:“不用准备那么多,这个王爷……比较特殊,不可用常理待之。”

芳菲这次学乖了,没和她辩,只问:“那小姐要怎么打扮?”

太九沉吟半晌,忽而计上心头,对芳菲吩咐了两句,闲话不表。

果然两日后殷王爷的马车到了姚府。与申王爷不同的是,没有那么震撼声势的长龙车马,门口就停了一辆油壁马车,半点奢华的气氛也没有,显然这位主人不希望在这等事上炫耀卖弄。

青色小轿把太九送到门口,芳菲扶她上了马车,一面道:“小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觉着这次去好像有危险似的。你……一个人可千万要注意,也没个人在身边照应你……”

太九笑了笑,低声道:“不用担心,我晚上便回来。记得给我留灯。”

说着她上了车,车门一关,马车径自去了。

其实芳菲说得对,这次去,确实有危险。无论如何,虽然王妃让她不能急,但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那里喝茶赏花,半点事情不做。自古以来,勘察情报的人,脑袋随时都会掉,她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再小心,端看七皇子舍不舍得砍下她这颗千娇百媚的脑袋了。

太九抬手抓住一辫梢,放在手里把玩。

她今日的装扮也是个赌注,成了便成,不成,只怕人家觉得她上不了台面,也不用心了。

她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了。刚开始的生涩紧张一旦褪去,便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姚云狄,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掌管着他们这些小蚂蚁生杀大权的人物。讨好他们,也和讨好姚云狄一样,过度展示明只会成为第二个兰双,但也不能成为蠢货,这个度是很重要的。

好在姚府的孩子,天生知道怎么讨好人,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马车走了很久,太九在里面先是满腹心事,后来又紧张,一直到现在几乎要睡着,殷王府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太九隐约听见外面有流水的声音,忍不住揭开窗帘一看,却见外面绿意葱葱,哪里还是市集,分明是荒郊野外!马车正在过桥,桥下流水湍急,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呼道:“这是往殷王府的方向吗?”

马车前坐着王妃派来照应她的侍女娇莲,她回头,也是一脸茫然的神色,道:“似乎……不像。殷王府是在城西铁枣胡同……这里,分明是郊外……”

太九忍不住高声道:“车夫!车夫!你这是把车往哪里赶?”

车夫坐在前头赶车,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问他他也不答,只是挥着鞭子继续赶车。

太九急了,连声问三四遍他还是不理,她干脆一脚把车门踹开,怒道:“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说到做到!”

那人终于把马一勒,马车停了下来。太九飞快跳下去,先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这才走到马头,森然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借着殷王爷的名头拐带民女,好大的胆子!”

那个车夫听说,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太九和娇莲惊奇地看着他把毡帽一丢,露出那张熟悉的清俊脸庞——车夫居然就是殷王爷!

殷王爷跳下来,歪着脑袋笑道:“哎呀,美人好大的脾气,我可不敢唐突了。怎样,我马车驾的不错吧?车夫扮得像不像真的?”

太九哭笑不得,只觉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好好一个尊贵的王爷,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扮作车夫?她又不好责备,只得撅嘴道:“王爷真是好兴致!你开心了,却把我俩吓死!”

美人轻嗔薄怒,自然别有一番风情。殷王爷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抓她的手,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太九莫怪。吓着你了,本王给你赔不是,你爱怎样惩罚我都行。”

太九见他此等情状,便丢了个妩媚的白眼过去,将手一抽。好在旁边的娇莲到底是跟着王妃的,见过大场面,立即知趣地过来扶住她,把两人隔了开来。

太九四周看了看,这里显然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纵然风景清丽,但一个真正的王爷在旁边,又没个护卫,委实不适合呆久,不由轻道:“王爷,走了好一会,你也渴了吧?不如我们赶紧驾车回去吧?”

殷王爷笑吟吟地说道:“不必回去,谁规定王爷只能有一座王府?我有个别院在这附近,你放心,周围都有守卫看守,不会有别人闯进来的。”

太九听说,心中便是一松,但想到他不带自己去王府,却来什么别院,显然还是怀着戒心,越发觉得棘手了。

她见殷王爷显然不急着回别院,自己也不好再说,只得和娇莲两个人去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这会快中午了,阳光直下来,有些燥热。娇莲便把帕子放水里浸透拧干,给太九擦脸。太九只觉口干,便自己去河边用手捧着水来喝,才喝了两口,就见旁边蹲着一个人,盯着自己看。

太九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也想喝水么?”

殷王爷捉住她一长辫子,不答她的问题,却低声道:“我还当你会做十足的打扮呢。怎么就绑了两辫子?像个野丫头。”

太九听他话语里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皱眉道:“我其实顶不喜欢那样的打扮,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这样最舒服……我是觉得,王爷你必然不会像姐姐他们那样苛责我,所以大着胆子这样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殷王爷还是笑,把她的辫子在手上缠了几道,太九被拉得凑过去,忍不住低叫:“会痛……”

他低声道:“我呀,也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你这样的打扮,正合了我的心意了。”

太九把辫子抽回来,撅嘴道:“还当王爷要怪罪我呢!拉的人家头皮疼。说起来,王爷该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才是,我可喜欢它了,舍不得送人。”

殷王爷笑着躺倒在河岸上,拔了一草含在嘴里,咕哝道:“等我玩够了,回别院再找给你。”

太九满脸不依,娇声道:“是你从我头发上拽下来的,今天你又吓到我了,就罚你……罚你亲手替我戴回去。”

他只是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似乎有些不同。太九本以为以他的急色子,见到她就忍不住要扑上来,谁知他却像个孩子,开开心心地在野外玩水拔草,她更像个玩伴,而不是女人。

这个人……不简单。

太九忽然明白为什么以申王爷这样的才智,会对七皇子这么忌讳。保不准他之前全部是做戏,这会面前没有利益冲突的要人,又或许是想赢得她的好感,便不再做戏了。

奇怪,如果他当真这么聪明,应当能看出来她是申王爷派过来的眼线,为什么又要接近她呢?

她正想得入神,身边殷王爷忽然低声道:“太九。”

她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却见他盯着自己看,眼神若有所思。太九心头忽然一乱:他不会是打算点明这一切吧?那之前做的,岂不都是白费了?

殷王爷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捂着肚子,叹道:“太九,我饿了。你呢?”

她惊疑不定,只得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饿了。不过我带了一些小点心,王爷想尝尝吗?”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一些果脯栗子糕之类的点心。殷王爷看了一眼,皱眉道:“甜腻腻的,谁爱吃这个!”

他坐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会去别院还得有半个时辰的路,太远啦。不如我打点野味过来烤,让你们也尝个鲜!”

他走到马车那里,把车里的坐垫一掀,太九才发现下面居然藏着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张弓,几矢羽箭,远远地对着她挥手,孩子气地笑道:“太九!太九来看我猎山**野兔!”

太九只好点了点头,带着娇莲陪他一起去林子里。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做王爷的都是这般娇生惯养。这打猎一路上崴了多少下,衣服被刮了多少下,认错猎物多少次,也不必说了,搞到后来,快一个时辰过去,好容易打到一个野兔,三人都已经浑身泥汗,狼狈不堪了。

殷王爷提着那野兔,虽然狼狈,看上去倒颇为趾高气昂,只叫:“看!看我打到的!多肥的野兔!”

两个女子也只有赔笑称赞,心里只怕已经把这个无能王爷骂的狗血淋头了。

当下娇莲提着野兔去河水边剥皮去内脏,太九捡了一些树枝胡乱堆在一起,生火也是手忙脚乱。终于把野兔收拾好放上去烤了,又是烤的一边生一边焦。

不过好在三人在野外烤的经历都不足,觉得新鲜有趣,纵然兔吃起来又苦又硬,却也吃了个光。吃完之后又洗了手脸,大约是共同的“患难”经历作祟,太九觉得这个王爷也不像先前那么不可接近,心怀叵测,就连娇莲都放松了神情,偶尔和他说两句话,笑语嫣嫣。

吃饱喝足,便是驾着马车去别院的时候了。上车前,殷王爷忽然捉住太九的手,低声道:“太九,以后多陪我出来这样玩,好不好?”

她有些吃惊,默然看着他。

殷王爷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就当……我不是王爷,你不是姚太九。我们只是普通男女,暂时忘记所有的,好不好?”

太九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

殷王爷的别院建在半山腰,通体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远远望去,有一种庄严不可亲近的味道。

后来太九才知道,这附近的整片山头,都有守卫重重把关,莫说是陌生人,就连一只兔子,想跑出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别院里有些冷清,不比申王府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清雅。

殷王爷引着太九她们绕过大厅,过了园中园,后面豁然开朗,却是一排数座木头搭起来的房子,下面架空了防潮,上面都是纸窗木拉门,甚是古朴。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木材特有的清香,看样子这搭房子的木头也不是寻常货色,有特异的香气,能防蚊虫老鼠。

殷王爷见她二人盯着看,不由笑道:“我中土的建筑一向富丽堂皇,只是看多了难免求个别致。所以别院我请了东洋扶桑那里的工匠,把几个厢房建成了他们那里的风格。如何?第一次见到么?”

太九知道皇家的人一向奢侈,自己要露出过度的惊艳只会让人笑话浅薄,于是只淡淡说道:“是第一次见,挺新奇的。”

殷王爷踩着木台阶上了回廊,鞋底印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刚停在一扇门前,那门便被人拉开了,里面躬身站着两个穿青色袍子的侍女,齐声道:“恭迎王爷。”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客到,去端茶……要上次我带回来的那听白毫,用去年我留下的梅上雪水泡。”

一个青袍侍女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王爷,去年的梅上雪水,前些日子已被楚姑娘用完了……”

殷王爷一呆,皱眉道:“她也真会捡好的用!去,那就换地窖存的后山泉水。”

那侍女更为难,蚊呐一般,道:“后山泉水……前几天楚姑娘说留着也是浪费,便叫人烧了做洗澡水了……”

殷王爷又是一呆,显然觉得丢人,拿眼偷偷去看太九,见她没反应,便道:“荒唐!这些事不必再说了,只管泡茶去!”

那二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即下去了。

殷王爷脸色有些难看,回头对太九笑道:“府上新进的小妾……难免娇纵些。太九莫怪。”

太九笑道:“王爷太客气。”

她见屋内都是木制家具,不过淡淡涂了一层桐油,极是朴拙。地上厚厚铺了毯子,连同几块软垫,没有椅子,连那木案也低,想必只能坐地上了,难免不雅。

好在殷王爷先坐了下来,太九便也跟着坐下,四处打量一番,道:“王爷的别院真是清雅,一洗富贵奢华,倒像是隐士高人的住所。”

殷王爷咧开嘴,正要笑,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拉开,一团鲜艳的影子如同花蝴蝶一般飞了进来,连同一个妩媚娇软的声音:“有客到了,王爷怎么不叫人家?”

太九微微一惊,定睛去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宽袖大袍,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她的肤色极白,犹如新雪,猛地一看整个人竟仿佛笼罩在一团艳光里,让人不敢多看。

太九自己也是个美貌女子,见到其他的美貌女子也忍不住天要仔细看看的。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简直像一只猫,柔若无骨,妖媚刻骨。或许姿色上自己是胜一筹,但论到风情,自己却差了她一大截,和她一比自己就像是个木头美人。

太九端详她,这个美人也在端详太九,有些无礼地,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才倚在殷王爷身上,软绵绵地说道:“王爷这又是从哪里请来的天仙妹子哟?害我以后都不敢照镜子了哟。”

殷王爷有些难堪,将她推开一些,皱眉道:“没叫你,来做什么?别闹,快回去。”

美人却不恼,只是吃吃的笑,又道:“干嘛,以后这府里要多个妹妹来陪我,却不许我和她亲近亲近哟?”

殷王爷把脸一沉:“阿楚!”

美人果然还是知情趣的,见他发火,便起身走了,一面妩媚地笑道:“好,我走就是了。以后再来和天仙妹子套近乎哟。”

说着她就消失在门口了。

殷王爷苦笑道:“我过于宠她,搞得这样无法无天。”

太九只是笑,没说话。

王爷的别院原来金屋藏娇,难怪。看样子他就是个色中饿鬼,果然是见到美女就没辙的。难怪连皇上也叫他“风流老七”。

过一会,茶上来了。殷王爷不过捡些趣闻乐事与她说,倒也其乐融融。

待茶水换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个青袍侍女进来,附在殷王爷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正常,跟着神色自若地对太九道:“又是阿楚惹了麻烦,抱歉,我先告辞,太九不要拘束,在这里随喜便是,当作是自己家。”

说完他便神色凝重地起身走了。一直走到门边,袖子不小心擦过门框,掉下来一个信封,他也没注意,行色匆匆地去了。

太九立即起身,用长裙把那信封遮住,跟着慢慢坐下。娇莲果然是个懂事的,急忙凑到门边去看外面。

“能看到什么吗?”太九低声问。

娇莲看了一会,道:“不清楚,好像有几个人,不像是方才那个女的。”

太九也凑过去,仔细一看,却见老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衣着打扮似乎在哪里见过。三人低声说着什么,殷王爷偶尔还会探头往这里看。

太九急忙坐回去,吩咐娇莲:“替我看着门外,有人来了立即告诉我。”

她把藏在裙下的那封信拿出来,却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谢中堂亲启】五个字,字体阳刚浓烈,果然是请帖上王爷的笔墨。

信封口上有火漆印,不过已经被人拆开了。太九顾不得许多,急忙把信展开,飞快读了一遍,上面无非是说党派之争,以及猜测废太子的时日。后面有谢中堂的回复,提醒他留意五皇子一党之类的。

她飞快看完,立即把信折好放回去,从外面看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这也是姚府孩子必学的——如何让人不发觉自己偷看了重要的东西。

打开门看了看,那三人还在说话,太九瞅了个空隙,把信封从门缝里丢了出去,装作他是丢在外面走廊的样子,自己坐了回来,气定神闲,到书架那里抽了两本书,装模作样的看。

至于她看的是什么书,太九自己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全是方才信上的内容,她在努力消化,做好回去告诉王妃的准备。

虽然这一切未免太顺利,第一次来王府别院就能获得有用情报,难免不太真实,但也难说这不是机会,总之抓住了别放就是。

手里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也有朱砂笔的批注,太九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全身僵住!

批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王爷看完了一本书,写一点自己的感想,最后还署了日期,注了个“殷”字。

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太九觉得脑子里一阵混乱,好像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乱套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忽然没了头绪。

书上的字体风格与请帖以及那封信的风格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请帖和信封是假的?还是书上的随笔批注是假?

朱砂笔的批注,字体瘦长飘逸,尤其是一转一折,拖得又长又远,与请帖上阳刚浓烈的笔法完全不同。

事实再明白不过,请帖和那封信都不是王爷本人写的!他在造假!造给谁看?

太九猛然合上书,背后冷汗涔涔。

不错,是造给她看!

这个殷王爷,好深的心计,好险的手段!他明知自己是做眼线的,也不说破,更顺着她玩下去,提供一些假情报,待时机成熟之后,必然会来一道大的,到时候申王爷顺势去拿他破绽,不但不会成功,反而被他反咬一口,说不定连五皇子一党都能株连治罪!

好手段,好手段!自己不折一兵一马,这个反间计实在太妙!

太九心惊胆战,只觉所处的地方不亚于龙潭虎,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这个魔头一口咬死。

她想了又想,终于把书放了回去,又抽出几本来看,果然有的有批注,有的没批注,书后面批注的日期不同,字体却是一模一样。

殷王爷计划这般周全,连墙上的字画都摘了,估计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书上的批注却露了破绽。

太九定了定神,把书全部放了回去,回头见墙角放着一架古琴,便端了过来,自己缓缓抚琴,绝口不提此事。

娇莲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声道:“注意,他回来了!”

太九淡然一笑,低声道:“来听我弹琴……娇莲,你喜欢什么曲子?”

娇莲怔了一下,答道:“我……奴婢不懂音律……实在惭愧。”

太九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也不过喜欢附庸风雅罢了。让我想想……有什么曲子可以弹……”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殷王爷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还有什么能比高山流水更好的曲子呢?”

说着他拉门走了进来。娇莲到底不放心,偷偷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太九丢在外面的信封消失了,殷王爷脸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神色,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太九听说,便低声道:“高山流水送知音,王爷是太九的知音么?”

她娇俏一笑,手下弦动,却是弹的一首【送春光】,曲调欢快清逸,倒与门外风光相得益彰。

一曲弹完,殷王爷拍手笑道:“好曲!好人!原来太九还会弹琴,我第一次知道。”

太九推开古琴,拱手道:“惭愧,不过跟着师父学了几个月,指法都生疏了,教王爷见笑。”

当下两人又开始闲聊,对方才的事情以及那个掉落的信封绝口不提。眼看天色晚了,太九便提出要回去,殷王爷道:“从这里回姚府只怕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太晚了。不如太九今夜就住在别院罢,明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太九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执意要回去,反而显得底气不足,不如干脆就答应了下来。

殷王爷大喜,连声叫人去收拾客房,准备饭菜,闲话不表。

深院月斜人静(二)

谁知到了晚膳时分,太九忽然闹起了肚子,几乎是半刻也离不开马桶,只是腹泻,拉得面如土色,眼前金星乱蹦。

不光是她,娇莲也上吐下泻,殷王爷也是腹中绞痛,满头大汗。

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请来大夫,一看,便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众人这才想起中午在林子里烤的半熟半焦的野兔。不过贪嘴一次,谁想竟险些拉出人命。

好容易三人扎了针喝了药,腹痛缓解一些,腹泻也止了。大夫吩咐三日之内不得再吃荤腥之物,这才告退。

这下一闹,晚膳不得不免,只得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却说太九睡了一会,夜半腹中饥饿起来,便再也睡不着。她这一天都是提心吊胆,加上中午嫌那野兔腌臜,只吃了几口,后来又腹泻,这下肚子里才真叫空空如也。她从小到大,好歹过得也算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饿的滋味,越去想它,肚子更是饿得冒火,实在忍不得,只能下床索着,希望桌上放些糕点茶水。

月光从窗棂倾泻下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太九拿了一块芙蓉糕,倚在窗边。隔着窗缝,天边的月亮大若银盘,她正要推开窗看个仔细,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她立即屏息去听,依稀是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其中一人说话声音犹如蚊呐,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过一会,传来殷王爷的声音,也是极低,道:“……无须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莫为这等小事费心。”

对面那人似乎是恼了,压低声音道:“五皇子的爪子都伸到王爷面前了,还说是小事?!难道非要等到她将秘密都泄露出去,皇上龙颜大怒降罪才不是小事?依卑职看,姚府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先是那个被却夫人收买的妖女在太子伴读那里上蹿下跳,后是这个被五皇子收买的妖女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卑职的职责就是负责保护王爷,此女不可留!今日必让她死于我剑下!”

说着,苍茫夜色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寒光沥沥。太九心中不由得一惊,那人手里果然握着一把剑!当真是来杀她的?

殷王爷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得鲁莽!你在这里杀了她,我要怎么和五哥交代?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更何况……她也不是……总之,却夫人那里的人,我总会收拾的,不必急躁!”

那人冷道:“王爷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风流的子作怪,舍不得美人罢了。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更美的女子,这女子纵然美,也是一朵毒花,为之迷恋,岂不自寻死路?”

殷王爷沉默良久,忽然幽幽一叹,低声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我也不怕。我既然看上了她,便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如果得不到她,这江山到手,却也无趣的紧……”

那人哼了一声,将剑用力回剑鞘,拱手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卑职也没办法。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王爷自己想清楚吧!”

话音一落,这人竟已消失在原地,身形之快,简直如同鬼魅。太九捂住嘴,贴在墙上动也不敢动。虽然心里知道那人多半不会杀过来,这也多半是演戏,但到底还是心虚的。想来这些王爷身边都培养着一些奇人,武艺卓绝,来无影去无踪,当是贴身护卫之类的。

过了好一会,窗外没了动静,太九正要退回去睡觉,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夜都这么深了,王爷还在这里想什么哟……莫非真被那个天仙妹子把魂勾走了哟?”

她一下想到白天那个如猫一般妖媚的红衣女子,却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权利场中的一员?

殷王爷过了一会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说的话很好听么?竟要你躲在葡萄架子后面听,忘了出来招呼。”

美人显然被问得一呆,然而她毕竟老辣,事情败露了,她立即就要咬破藏在牙里的毒。

殷王爷出手如电,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两手指塞了进去,压住她的舌头,低声道:“想死?我风流老七不是浪得虚名,自然舍不得杀你。你若说出谁是你主子,我便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我的好阿楚。”

美人苦笑道:“王爷……何苦在这种时候还骗阿楚哟……倒不如让我这个惨败之人死了干净哟……”

殷王爷轻道:“你跟了我这样久,我何曾打过诳语。”

美人沉吟半晌,终于低声道:“王爷留意何相……”

殷王爷吃了一惊,“何相,陈侍郎?太子那里?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

美人凄然道:“江山万里,有谁不爱。”

殷王爷沉默半晌,终于抬手了她的脸颊,柔声道:“不错,好阿楚,你这样乖,我便绝对不会罚你。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美人垂下头,没说话。殷王爷又道:“我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疼你。夜也深了,你去睡吧。”

她忽然抬手,柔若无骨,勾住他的脖子,犹如一只撒娇的猫,腻声道:“那我的一切从此便是王爷的了,王爷……要爱惜奴家哟……”

殷王爷轻轻一笑,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渐渐便不可听闻了。

太九将嘴里的芙蓉糕咽下去,努力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殷王爷早不做晚不做,偏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把阿楚的身份揭穿,所为何意?

她见外面没了动静,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却见那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缠在一处。她有些尴尬,正要关窗退回去,忽然殷王爷转头,目光如电,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太九浑身一颤,心中登时大悟,慌张地把窗户一关,径自上床睡觉了。

第二日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寒暄几句,便告辞回姚府了。

太九不是笨蛋,殷王爷的别院一行,自然受益匪浅。他先是软磨,后又玩一招反间。晚上又在她门外演了两出好戏,无非是给她一个警告,外加诱降。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偏偏有人乐在其中。倘若她没有发现书里那些批注,想必这会已是方寸大乱,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如今这样,要怎么做?把事情真相告诉申王爷?还是……静观其变?

太九到底还是太嫩,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好法子,这会穆先生又不在府里,找不到人商量,她也只得先把这事压着,待他回来之后再听他指示。

回到点翠阁,芳菲自然是一通唠叨。先前说好了晚上回来,害她点灯点了一夜,结果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她以为太九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跑去找姚云狄问了。

“小姐你真是!以后若是不回来,至少也该提前告诉我呀!昨天我都跑到老爷书房那里了,要不是遇到……”

芳菲先是一串抱怨,说到后面忽然停住,面色有些怪异。

太九巴不得她安静点,急忙问道:“你遇到了谁?最后没见着爹爹?”

芳菲撅嘴道:“要不是遇到素九大哥,我这样冒失地冲进去,小姐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太九忍不住捉狭一笑:“素九……大哥?何时叫这么亲密了?”

芳菲涨红了脸,连连跺脚,急道:“你就会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人家比我大几岁,不叫大哥难道叫弟弟?别说这些!小姐你一个人以后别在外面过夜,我会担心死的!”

太九咳了几声,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担心,也有人可以诉苦了。那个素九大哥不是很温柔吗?护着我家小芳菲……”

芳菲羞得跑出去不说话了。太九追上去,柔声道:“这也没什么可羞的。他如果是个好人,对你好,我便去求爹爹成全一桩婚事。”

芳菲急道:“这都什么和什么!人家不过和他说两次话,你就赶着说媒!成心拿我取笑!再说我才多大?小姐你都不急,我急什么!真讨厌!”

太九笑了笑,轻声道:“你也不小了,过两年便及笄。早些嫁人也无妨。我看那个素九是面冷心热的汉子,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你的未来有依靠了,我便也安心了。”

芳菲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心气,害羞道:“小姐就爱取笑我。我……人家又不一定看得上我这种黄毛丫头……自己一头热,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么……”

太九笑道:“谁说他看不上你?我家小芳菲又漂亮又伶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看不上才怪了。再说,不喜欢你,干嘛帮你。他是贴身侍卫,又不是看大院的,人家巴巴从老爷身边赶出来为你解围,又是为了什么?”

芳菲把衣带扭了七八道,终于扭捏道:“你就爱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姐你自己还不是……我看那个殷王爷就不错,还留你过夜。听说他还没娶妻,小姐你……”

太九神色一凝,良久,方淡道:“我么?我这一生,兴许……”

芳菲见她神色不对,便立即乖觉地不说了。正好这时宣四来了,芳菲便出去倒茶。

却说宣四还是那个老样子,趾高气昂地,进来便大声说道:“妹妹这下可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了哟!连殷王爷都对你青眼有加,兴许再过几日,便要叫你殷王妃了?”

说着她便自己坐下,捉起床上的针线活打量,一面啧啧称赞。

太九知道她素来的德,便轻笑道:“连姐姐也来取笑我。王爷是何等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说这种话,没的折煞我。还是留点口德吧。”

宣四白她一眼,冷笑:“如何?你做得,我说不得?都正大光明留宿了,还怕人说。我告诉你,爱妒忌的让他们妒忌,看谁笑到最后!”

太九见她这么些日子,还是没什么长进,不由想到昨天晚上殷王爷与那个神秘刺客的对话。

做她们这种事情的,最怕出人头地高调行事。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却夫人想必也只是个小跟班,连一个正牌的赌徒也算不上。在她手下做事的宣四却居然喧宾夺主,连殷王爷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来其他争权夺利的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情况其实危险之极,最可怕的是她还不知道。

太九顿了一下,不由低声道:“有些事……你还是低调些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然……”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从鼻孔里哼出来,冷笑道:“这是怎么了?还没真正做凤凰呢,便开始打理身边的人啦?什么叫低调些?你如今是发达了,见不得别人好不成?是呀,你给我面子,叫我一声姐姐,兴许心里早把我诅咒个千万遍!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碍着你这位大小姐的路了?何必磕磕绊绊,大方些,索都说出来教我听听!”

太九见这种样子,委实是不能说下去了。也罢,各人自有缘法,她有何种将来,也是她的命运,与自己无干。

当下她便笑道:“姐姐的嘴真是和刀子一样,我如何承受的起。我不过是劝你一下,听不听在你,怎么又成了挤兑?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咱们换个开心点的东西说。好不好?”

宣四见她跌软,便又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刻薄下去,喝一口茶,才道:“我看你呀,心里不知装着什么。先还担心你不适应,一时忘不了府里的事,谁想你出去了竟然如鱼得水,府里的事居然完全不问不管了。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太九摇头道:“人只有一颗心,哪里能所有事情都全顾呢。你今日来,莫非是府里又出什么事了?爹爹他……?”

宣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太九只觉她的笑里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看戏似的东西。

她道:“府里要添新丁了,你我都要做长辈了。”

太九不由一呆。

宣四见她没反应,便又道:“哎呀,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你的太八哥哥,万景嫂子——要生娃娃啦!大夫说怀了快两个月了,爹爹高兴着呢。”

太九身体猛然一颤,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脑子里再也没想过太八这个人。如今听她提起,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些被沉淀的回忆,也一时涌上心头。

万景怀孕了,这个消息令她心中微酸,微涩,然而更多的是木然——结婚生子,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平常人家的喜事,放到姚府里,总也不是那个滋味。马上要被生出来的孩子,究竟是生活在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宣四见她呆住,不由得意地说道:“看吧,我便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他。要是心中难受,不去看他们也罢。爹爹说晚上让咱们都去他那里聚聚,家里人很久没聚过了。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去了吧?”

太九摇了摇头,淡道:“这种喜事,怎能不去。刚好前日王妃给了我几枚金锞子,不然手头一时没礼物可送,也是件尴尬事。”

宣四看她干巴巴的,和心中先前设想的反应大相径庭,便叹道:“你真也不必勉强自己。眼下正是重立太子的重要时机,相信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太九失笑:“姐姐过虑了。这等事情,与立太子本也没联系。爹爹是说什么时辰过去?咱们可别迟了。”

宣四道:“说是申末过去。咱们可还不能一起,我赶着来找你,手头没带见面礼,方才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要不你先过去吧。”

说着她自行走了。太九见这会也快申中,留在点翠阁也没什么意思,便换了身衣裳,又让芳菲把两枚金锞子包起来,栓上个玉骨如意结,在镜中看看自己并无失礼的地方,便自行先去了。

她心里有个计较,想先去穆先生那里看看他回来没,毕竟七皇子的事情很棘手,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走到半途,却见花坞后面隐约两个人影, 低声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被枝叶挡去大半,另一人正对着自己这里,乌发圆髻,藕色裙子,从那盛开的芙蓉花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太九只觉眼熟,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凄然道:“……我如今有了孩子……求先生仁慈些,放我母子夫妻,莫要再迫我。”

太九一听那声音,简直如遭雷亟。居然是万景!她在与谁说话?!

正狐疑时,却听花坞后那人,幽幽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也像是在说最甜美的情话,令人目眩神迷。

他与她说了一些话,可是隔太远,太九实在听不真切。只能这样眼怔怔望着他两片红唇上下微动,却不知里面吐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来。

他说了一会,万景便点了点头,又抹了一下眼泪。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万景便匆匆离开了。那人在花坞后又站了许久,这才背着双手,绕过花坞径自走了。

太九隔着那层层花枝,只见到他华丽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那妖娆的背影,简直可以让人疯狂。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叮上来,令她不得安生。有些事情,长久以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涌上心头。

不好的预感。简直像被埋藏在深水中的事物,快要被拉出来显露峥嵘的时刻。

她从来也没想过万景与穆含真之见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这两人,在她心中原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可是忽然见到他俩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就好像从越滚越乱的线团中抽出两线头,很多她不愿意想,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只要她想,顺着理下去,那些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是谁说过的?真实永远比虚幻可怖。

她最不想明白的,或许是他骗了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骗的她心甘情愿,高氵朝迭起,骗的她把他当作了神,敬仰而且惧怕。

天边隐约有雷声传来,闷闷的响,眼看乌云一团团拢聚过来,像是要压在头顶上一样。

太九忽然回过神,急忙从树后跑出来,那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噼噼啪啪,可怜她一身装扮,没两下就给淋成了落汤**。

她捂着脑袋,朝穆含真的院落狂奔。

狂奔。这样心里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喘不过气,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沉寂,一再的沉寂,最后终于化成死寂。

太九猛然停在他屋子的门口,眼怔怔地看着门上的黄铜把手,竟不知是捉住它,还是怎么的。有些事情,她竟然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

门忽然开了,这个妖娆的人满脸笑意,捉狭地看着自己,过一会,便歪头柔声笑道:“傻丫头,呆呆站在外面淋雨做什么?快进来呀。”

太九的心一下子从最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甚至清楚地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她的五脏六腑,千万个经脉,一下子全碎了,又在一瞬间全部粘合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叹道:“正在想事情,一时竟然忘了敲门。只怕你还没回来呢。怎么回来了也不找我?”

说着她便走了进去,拧着湿透的衣裳,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脸上便是一红,忍不住扶了扶湿漉漉的发髻。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她羞涩地小声问。

穆含真摇了摇头,抬手在她湿润的脸上抹了一把,柔声道:“全身都湿了, 万一着凉怎么办?快,进来先换件衣裳。”

太九顺从地随着他进屋,却见桌上点着一盏灯,他常用的牛皮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而桌上摊着许多纸张书本,看起来他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算账。

“你进去换衣裳,我去倒茶。”穆含真把她推进里屋,便自行烧水沏茶了。

等太九披着他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桌上的纸张已经被收拾一空,只留几个账本,他就着灯光用算盘算账,一会用笔在账本上添两句。

太九走过去,低声道:“穆先生……我见过七皇子了。”

穆含真微微一笑:“哦?如何?他还像上次那般急色吗?”

太九盯着那盏油灯,它晃了又晃,影也在他脸上变了又变。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脸去面对他。

“我……”她顿了一下,咬唇道:“我看到了一封他与别人的通信,他似乎并没发觉,信里的内容……或许是五皇子要的。”

穆含真神色一喜,急道:“这样顺利?你可有告诉五皇子?”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第一次去……便这样顺利,我总觉得不踏实。”

穆含真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这分明是你的运气,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七皇子一向风流好色,见到美人便慌了心神,被你找到破绽,也是正常。如我所猜不错,他必定曾对你示好,是不是?”

太九别过头,望着窗外沉的黄昏之色,半晌,才道:“不错。是我自己多疑,没敢与他过于接近。”

穆含真摇了摇头,道:“傻子。他若是疑你,又岂会接你去府上。他既然示好,你假意顺从,无伤大雅。”

太九低声道:“可是……我不愿与他……”

穆含真轻轻一笑:“逢场作戏,又有何妨。你我筹划至今,不就为了与他们周旋?”

“嗯,逢场作戏。”太九应了一声。过一会,又道:“先生……与我一起去爹爹那里吧?如今府里要添新丁,也算件喜事,总要祝贺一下的。”

穆含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奇道:“要添新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是太八他……”

太九点头,笑了一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万景如今有了身孕二个月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我还准备了见面礼呢。先生也该准备些什么才是。”

穆含真拍手道:“说的是。原来这小两口都添孩子了,我且去看看有什么可送的。太九等我。”

说着他便自行去了里间。

太九默默望着放在桌上的那个牛皮包,良久,忽然伸手过去,在里面了两下,抽出一本书,蓝色封皮,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诗集。她随意翻了两下,却见书中间有个夹层,似乎还没被拆开,她便没有动,再翻几页,之见上面有几行朱砂笔的批注。

这个字体她并不陌生,瘦长而且飘逸,一折一撇都拖得老长,意犹未尽,独有一番风情。她曾在七皇子别院的书架上的书里见过这种字体。

她怔怔看了几眼,只觉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要不听话地掉出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书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又将他放在桌上的账本拿在手里看。

没过一会,只听穆含真在里间问道:“太九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太九咳了一声,将方才的情绪掩盖过去,笑道:“我也没什么合适的,只带了两枚金锞子。”

“唔,那这件物事倒也合适。”他说着,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羊脂白玉环,手镯不像手镯,臂环不像臂环,倒像是放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

太九把玉环接过来,放在掌心仔细看,却见其莹润白腻,不见一丝瑕疵,实在是难得的好玉。玉环虽然不大,上面的雕刻却栩栩如生,接口处有一只小八哥,毛羽分明,灵活毕现。在掌中托了一段时间,便觉掌心暖洋洋地,仿佛托着一件活物。

她心知这是件极名贵的玩物,不由淡道:“只怕太贵重,担不起这东西。”

穆含真笑道:“无所谓担不起,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用的。这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倒不如做个人情。”

他二人又闲聊了一会,眼见天色不早,太九的衣裳也烘干了,这便更衣去了。

太九随他走到门口,见他将一把油纸伞打开,下垂的眼睑,睫毛浓密而秀长。

第一次见他,就是隔着一个面具。她曾以为面具后的他便是真实的,但如今,却是错了。他有那么多面具,每一张都真心拳拳,温柔秀雅。

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半晌,对上他温柔犹如春水般的眼睛,不由淡淡一笑,低声道:“穆先生,七皇子的事,我会做好的,你莫担心。”

深院月斜人静(三)

太九二人到姚云狄院落的时候,已经酉末了,众人都是早早便到,围着他谈天说地,倒也是难得的和睦景象。

宣四一见到太九,便笑道:“好丫头,我回了一趟文秀台又赶来,还当你早早到了,谁知这么晚才来。你倒说说,没事去哪里闲逛了?教我们好等!”

她早见到太九身边的穆含真,便忍不住要冒酸水,新仇旧恨一起来。

太九淡淡笑道:“路上遇到了穆先生,闲聊了几句,不想耽误时辰。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便朝前走去,对着坐在正中的姚云狄躬身行礼,口中道:“孩儿来迟,请爹爹赎罪。”

等了良久,上面的人却没半点反应,太九不由讶异地微微抬头,却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眼里全无平日的锐利,卸去他那一身的戾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两鬓斑白。

“好,好,没事。来了就好。”他笑呵呵地说着,转头对坐在旁边的太八笑道:“你妹妹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太八本来就尴尬,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太九有什么纠葛,但姚云狄如是说,他也无法,只得把手一拱,胡乱打个招呼:“见过妹妹,许久不见,妹妹气色越发好了。”

太九与他敷衍两句,便被宣四拉走了,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太九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

她印象中的姚云狄,沉的神色居多,总是在算计着,纵然偶尔露出慈爱的神色,也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这个坐在太师椅上笑颜逐开的人,简直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全无平日的戾气,甚至……还露出些呆气来。

宣四又道:“我看今晚有些不对劲,不知是谁又要倒霉了。爹爹这种样子,心不在焉的,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你猜猜最近又是谁得罪了他?”

太九默默摇头,低声道:“也未必……兴许添了孙子,心情好。”

宣四撇了撇嘴角:“他有这么多孩子,心情也没好过,一个孙子……哼。”

太九心中一动。宣四说的没错,只是她还不清楚,姚府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姚云狄的,太八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孙子。既然如此,他今天这么高兴,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万景那里望去。她如今母凭子贵,当然是满身喜悦,与当日做下人完全天壤之别。她下午和穆含真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求他放过她?

直觉告诉太九,这或许与姚云狄有关。

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万景急急回头,一见到太九,便是一愣,跟着却有些尴尬,又把脸别了回去。

宣四冷笑道:“看看她!原来也知道害怕呢,都不敢看你的脸,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让人厌恶。鬼知道她肚里的娃儿是谁的。”

太九摇了摇头,淡然道:“莫说这些是非,与你我本来也无甚干系。你且宽坐,我与她说两句。”

说完她便款款朝万景那里走去。

见她过来,万景更是坐立不安,又不好避让,只得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九小姐。”

太九一把扶住她,柔声道:“别客气,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说着将她轻轻按着坐了下来,周围原本与万景说话的那些女孩子,一见是太九,便不敢多逗留,纷纷避了开去。

太九打量了她一番,不由笑道:“气色看起来不错,比先前胖了些。这孩子没折腾你,倒也幸运。”

万景脸上一红,低声道:“小姐……你……不怪我了?”

太九摇头:“本来也没怪过,你想太多。如今你夫妻二人谐美,又要添新丁,便不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子是第一。来,我也没什么好礼可送,这两个玩意,就当作是姑姑的见面礼了。”

她将两个金锞子塞进万景手里,见她要推,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侄子的,别推让了。”

万景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让,便言谢收了下来。太九又与她闲聊一会家常,忽然说道:“太八……待你还好吧?”

万景一怔,垂头低声道:“八爷待我很好……只是他心里……”

太九打断她的话,笑道:“他心里的事就放着吧。我只担心他一时赌气,待你不好,如今看来倒也放心了。你且安心休养,爹爹那里我会劝他,等孩子生下,把你扶正,也好过一辈子做妾。”

万景料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不由泪盈于眶,颤声道:“是我不好,伤了小姐的心,难为小姐还记着以前的情谊。万景不敢多做奢望,只盼能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便已知足了。”

太九替她把耳边的珠花扶正,悄声道:“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万景,初到点翠阁的晚上你陪我说话,我再也忘不了的。我看府里要添新丁的事情让爹爹很是高兴,改日我便与他说一说,你放心,必不让你受委屈。”

万景露出一些为难的神情,偷偷看一眼姚云狄,跟着又暗叹一声,道:“小姐的好意万景感激不尽。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万景不求更多。”

太九又说了两句轻松的话,逗得她露出笑容,这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先走了。以后你要是觉得烦闷,随时都可以来点翠阁找我,就是我不在,也有芳菲陪你说话。别总在家里闷着,对孩子也不好。”

说着她便起身,谁知万景忽然飞快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有些事不得不说与你听……晚些时候,咱们在花园里见吧。”

太九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家宴可以说从未办的如此温馨,究其原因,还是姚云狄态度迥异,与他一贯冷酷的作风完全不同。

太九在吃饭的时候数着他的笑容,他今日笑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的都多。说话也含含糊糊,全无条理,简直像变了个人。

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的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在座的每个孩子几乎都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但众人都当是他心情大好的缘故,到最后,连宣四都看不下去了,用帕子捂着嘴一个劲翻白眼,底下拽着太九的手,低声道:“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高兴呆了。早知道添个孙子让他这么高兴,咱们也该……”

太九只是笑,她现在除了笑好像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宣四轻轻推了她一把,便没再说话。

既然宴席上如此和谐,大家便也放松了不少。酒过三巡,姚云狄果然要穆含真准备一出戏来热闹热闹,众人自然拍手叫好。

太九趁穆含真下去化妆,便借口更衣,悄悄走了出去。

花园就在小厅后面。姚云狄喜欢聚水,花园很小的地方也要开出一块地放上水做人工湖。湖边此刻停着一艘船,乌篷短小,却是常见的渔家小船。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这里的花园,见到这情景,忽然便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片段,划船,缠绵,与一个女子的恩爱。那些虚幻的故事她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见到这一幕,就仿佛他口中那个哀伤美丽的故事活了一般。

它真实存在的,借着这月光,这小小的乌篷船,姚云狄的故事也变得光彩熠熠。

太九忍不住叹了一声,心中对这个人,一时也不知是恨还是怜悯。

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是我。”

太九回身,就见万景站在那里,神色犹豫不决,似乎满腹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她柔声问。

万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老爷他……只怕就要不行了。姚府……如今就剩一个空架子,要不是穆先生撑着,只怕就要垮了。”

太九一惊:“此话怎讲?”

万景走过去,垂头道:“说来话长了。小姐,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其实不是汉人。我家乡在苗疆,南蛮之地。十三岁上我的父母因为仇杀而去世,哥哥姐姐也都被抓走做了蛊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中土,我什么也不会做,就差要饿死,那时候就遇到了穆先生。”

“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他把我救下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当红的戏子,与许多商贾富豪都有来往。得知我是苗人,而且会一些蛊术,他便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苗人一向有恩报恩,他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于是他便让我在……老爷身上下了一种蛊。当时老爷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蛊下的倒也顺利,否则以他的格,又怎能轻易得手。”

太九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什么蛊?穆先生怎么会结识爹爹的?”

万景又道:“老爷当时在那块地方做生意,听穆先生唱了几次戏,很是欣赏,两人还曾秉烛夜谈……想必,说的就是如今的大计了。下了蛊之后,倒也没什么变化。那种蛊虫很难得到,质也十分诡异,穆先生在蛊虫里加了自己的血,所以蛊术的受益者是他。这种蛊没有任何异状,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只是中了蛊的人体内的血慢慢被蛊虫侵蚀,成为受益者的一部分。到了最后阶段,整个人都可以被随意控,完全成了木偶。”

太九不由想起姚云狄几次的吐血,畏寒,还有今日他那呆滞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道:“那他现在已经……?”

万景点了点头,道:“只要穆先生想,老爷便立即活不成。他如今神早已被蛊虫吃光,只留下一个躯壳。我曾以为穆先生与我一样,过怕了苦日子,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现在看来,他暗地里还有其他计划……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太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问:“那你如今……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万景忍不住垂泪,半晌,方道:“这蛊术其实毒无比,需要我暗中催动才能生效。如今我有了孩子……哪怕是为了他积德,也不愿再做这些事。何况老爷现在这样,也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再催动蛊虫,又怕穆先生怪罪与我。小姐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这些告诉你,兴许你能有办法解决姚府的大劫。我只想带着孩子隐居山林,安生把他养大,再不问这些事。”

太九怔了很久,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整个身体都空了。她轻声道:“你太狡猾,你说出来自是解脱了,从此便可隐居不问世事,留下来的人却又如何……我,又能做什么?”

万景急道:“小姐不可妄自菲薄。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聪明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老爷一旦出事,红门也罢,黑门里的人第一个便要乱,到时候叛逃的叛逃,作乱的作乱,委实是一个大祸害,岂能放着不管?”

太九瞪着她,轻道:“你先告诉我,黑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万景低声道:“那是老爷为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你也知道老爷做的是什么生意,走在刀尖上的,一旦他下错了注,便是诛九族的罪。黑门便是他暗地里培养出的护卫,个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太子人选一定下来,便护着他远远离开京城。老爷活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忠心耿耿,但老爷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忠心还剩几分便只有天知道了。老爷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姚府中的人到底对他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也不必明说了。”

太九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都错了。一直只当黑门是死路,谁想……黑门才是最后的活路……”

小厅里传出一阵喧嚣,想必是穆含真出来了。万景回头看了看,急道:“我这便要回去了,否则穆先生必然起疑。小姐,之前我与八爷在一起,都是穆先生从中撮合,我从来也没有将他夺走的意思。如今我很快便要离开这里,八爷他是个忠厚的人,将来你有他一个依靠,总也算好的。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有个八爷在,好过你一人苦撑。你……保重!”

她说完,匆匆跑开了。

太九留在原地,眼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庭院,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萧索的夜风里了。

小厅里锣鼓铿锵,灯火明亮,人人都在笑。她却离得好远。

耳边依稀听得穆含真在唱戏,那妖娆的声音,转了九十九个弯,细细一袅攀上天去。他也曾用这样的声音唤过她:太九,你真是个傻孩子。

不错,她真是个傻子。

他就是一张妖娆的网,网中有红尘百趣,柔情似水。是她自己要沉溺在里面,风尘骤乱,染了一身的酥软迷茫。

那些被看透的,不曾看透的,通通都是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妖娆大戏,主角只得她与他,一唱一合,就像第一次陪他上台。台下他一步一指教她,她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过程是犹如交欢一般的畅快淋漓。

她只是忘了,交欢之后,剩下的永远只有空虚。戏到尾声,如梦初醒,原来一切只是这样。

从那一场可怕的梦开始,她就已经成为戏中的主角,一颦一笑,一唱一喏,都是他写好的剧本。剧本里的爱情,永远美丽的让人目眩神迷,只因它是水中月,梦中花。

他不过给了她一场幻梦,在台上如痴如醉,一个莺莺一个张生,演遍了肝肠寸断抵死缠绵。台下一见,枕边人只是陌生人。

是谁说过,穆含真是个绝顶的戏子。绝顶的戏子,无时无刻都是在演戏的,任何地方,都是他的戏台。

小厅里的京胡吱呀响着,奏出千万种凄婉风情,却也不及他的一句唱词让人心驰神摇。

他这样得意洋洋,目光流转,捏着兰花指醉倒在地,长发流淌在地上,犹如一条黑色长河,一直蔓延去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唱: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

所有的人都在叫好,为他如痴如醉。

那些人里,也曾有她。

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慢慢从脸颊滑下。

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摒弃她,无视她,忘了她。

只有苍茫的夜色把她裹起来,夜风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静(四)

这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众成党事发,埋在诸位皇子身边的眼线全数被挖出。纸包不住火,此事被一个神秘人物捅到了当今皇上那里,他自然是龙颜大怒。

太子被废。

虽然这早已在预料之中,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厌恶皇后家族,先废后,再废太子。经过两次沉重打击,皇后一族的势力早已瓦解,静静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纲巨大变动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蠢蠢欲动。

新立太子的时刻已然到来,也意味着皇子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江山万里,有谁不爱。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不单是看天意。

有时候,人也会创造所谓的“天意”。

盛夏时分,连蝉鸣也显得虚弱无力。殷王爷把屋子四面的木门都拆了,挂上紫纱,然而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的紫纱动也不动。

屋子四角都放着铜盆,盆里装着大冰块,丝丝往外冒着凉气。房间正中放着一块冷玉做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玲珑晶莹,半透明的质地,指尖触上去凉荫荫的,委实是绝妙珍品。

棋盘旁放着一个小铜盆,盆里也放着一块冰,冰上却安置着两个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绿。

太九在东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着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抬眼娇俏一笑,柔声道:“王爷,这下可该认输了吧?”

她对面坐着殷王爷,穿着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样一说,他便把白子丢进盒子里,叹道:“对东边的地盘疏忽了一下,终于还是被你抓住了破绽。罢了,这局是我输。”

太九笑道:“输便是输啦,王爷先前答应过太九什么?”

殷王爷叹一口气,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着的白衫子脱了,露出里面薄薄一层中衣,一面道:“好好,这次该我输。以后可不会便宜你了。咱们再来!”

太九用团扇掩着嘴只管偷笑,见他重摆棋子,誓要杀回来,不由说道:“我呀,可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陪王爷下了多少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她笑出声,惹得殷王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从入夏以来,太九来这殷王府别院也不晓得有多少趟了,熟门熟路,几乎和自己家一样。

七皇子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与谢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发觉,他拐弯抹角,托太子党的何相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大约是安了个贪污赈灾银款的罪名,罢了五六个人的官,谢中堂幸运些,落得个监督不力的罪名,被调到边远之地,三五年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这事五皇子做的干净利索,他想找破绽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怀疑什么,先前请了几次都托病,这段时间才来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带这样耍赖。不行,这次非要赢你。”

殷王爷更不相让,只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无法,只得再陪他下一场。

说实话,殷王爷的棋艺相当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盏茶功夫,就狂攻滥杀,夺她半壁江山。但这个男人,只缺了一个字——“稳”。或许也是他格上的缺陷。他这样一个男子,有勇有谋有野心,又够狠毒冷酷,只可惜太急躁了,格里缺了个“稳”字,这便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现在,他急于攻陷她的西边地盘,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个破绽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上去,立即便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王爷,天气热,再脱一件中衣也没什么的。”

殷王爷对她简直又爱又恨牙痒痒,这下卯足了劲再与她斗,可惜中央地区优势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渐崩溃,这一盘,他居然又输了。

太九这次也不说话,只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流转。

殷王爷这次也不急了,干脆半躺下来,撑着身体对她懒懒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这个小妖。”

太九抛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柔声道:“王爷技不如人,这会还要诬赖人家。”

殷王爷干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膛。想必他常年骑马弓,身体端的是壮无比。太九脸上一红,低声道:“人家开玩笑,你怎么真脱了……”

殷王爷在口抹了一把汗,笑:“愿赌服输。咱们再来。”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脚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殷王爷笑道:“怎么,方才还教唆着让我脱,这会倒脸红了?”

太九把扇子一丢,掉脸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他扯着手腕拽了回来。太九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软垫上。

殷王爷顺势而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声道:“你这只小妖,该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着他俊朗的轮廓,他的睫毛极长,在脸上投注一小块扇子般的弧形影,忽而闪烁一下,勾人魂魄。她咬着唇,轻道:“王爷,愿赌服输……”

殷王爷连手指头都酥痒起来,轻笑:“不错,愿赌服输。眼下你输我赢。”

太九瞪圆了眼睛,正要娇嗔他耍赖,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她要去推,却又不敢,要躲,却总被他寻找出来,只得徘徊在原地,终于为他撬开唇齿,吸吮住舌头。

这种亲密,她也曾有过。只是那人魅惑又轻软,带着点不经心地,从里到外细细调理她,与这烈焰般的炽热截然相反。七皇子是个喜欢进攻的人,她不给也没关系,他便去抢,近乎凌虐一般的。

太九几乎受不住这种烈火的焚烧,发出颤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开她的唇,烈焰从她脸上蔓延到脖子、耳后、肩膀。每到一处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惧怕这种直接,可是不能避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给。拒绝和反抗都是废话。就像穆含真说的:逢场作戏,这也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而已。每个人都在演戏,一旦踏上这个舞台,就必须演到死。无论她愿不愿意。

这个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开了她,撑在上面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却见他眸光温柔,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问,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颤抖,被他误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颤声道:“是……我很怕。王爷你……”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僭越了,不该如此。太九……以后不可这样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痛又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殷王爷搂着她安抚一会,两人终于坐正,互相都气息难定。太九脸上泛红,对他害羞一笑,低声道:“是我错了,王爷不要罚我……”

殷王爷叹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耳珠,跟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明珠发饰,有些笨拙地替她系在发梢上,低声道:“不罚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发饰还给你。”

太九低头一笑,没说话。

殷王爷伸了个懒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飞快站了起来,笑道:“不过你得再陪我下一盘,若输了,发饰还得给我。”

太九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紫纱被人一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哟,我刚才还说王爷在哪里纳凉呢,原来和天仙妹子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哟。”

太九急忙扶着衣领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在殷王爷身后。

殷王爷眉头一皱,抓住太九的手,回头对阿楚美人说道:“不是说白天不许来打扰么?”

阿楚哼哼笑两声,把手里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来哟,可是王爷有客到,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啦。王爷见是不见哟?”

殷王爷眉头皱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阿楚朝他身后的太九翻了不下十个白眼,这才气呼呼地走了,一面又道:“王爷可别迟了哟!江山美人,都还没到手呢!”

太九只觉殷王爷浑身一僵,杀气登时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阿楚那句没大没小的话而发怒,纵然这句话说得确实不是时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对殷王爷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尴尬,太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王爷有客,还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爷眉头慢慢舒缓开,回头了她的头发,笑道:“你在这里玩罢,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

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暗示她可以过去偷听?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掉落信封之类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那样格调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个做眼线的,而且两边都乐见其成,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开纱帘,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太九摇摇晃晃,边走边看,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边的厢房了。厢房后面是个花园,她记得园中有个小小会馆,上次殷王爷还带她进去过,里面可以搭戏台子看戏。

那边倒是个隐蔽又适合偷听的好去处,就是不知他们在不在那儿了。

太九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朝那边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面,隔着绿茵茵的竹竿,只能看到会馆前站着两个下人,穿着红衣服的阿楚正坐在会馆前撑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能绕到会馆后门的假山那里,倒真是个好地方,只是难免会被他们发觉了。太九左右看了看,发现竹林里有一条羊肠小路,曲径通幽,一直通向会馆后面的人工湖那里,只是走动的时候竹叶拂在身上,难免会有声响。

她想了想,干脆把长裙打了个结坠在膝盖上,再把袖子结起来撸到小臂那里,这便轻手轻脚,猫腰从竹林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后门附近,果然没人看守。她瞅个空子,一路小跑过去,贴在假山下面不动弹了。

假山上面有一扇窗户,虚掩着,太九小心凑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剑要来杀她的那个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经被废,皇上的意思到现在也不清楚,摆明了让你们兄弟自己闹。听说上回何相参本,把谢中堂弄下去了,王爷对这事有何想法?在这种时候忽然失去一条膀子,难道还会是意外?”

殷王爷沉吟半晌,低声道:“有内奸。”

那人冷笑一声:“只怕不是内奸吧?上回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时间上也太凑巧!她分明是个眼线!王爷为何执意不肯揭穿?!”

殷王爷半天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王爷要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这种女人生来就是祸水,偶尔逢场作戏也罢,倘若真将她当作自己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近日五皇子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情况过于诡异,她又是五皇子那边过来的人。王爷,请你务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爷长叹一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样人,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说。五哥那里,我自有分寸。”

那人只是冷笑,想必与他说不通,干脆不说了。

殷王爷低声道:“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有本事谁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许我们互相斗,不做点什么岂不可惜。”

那人道:“不错,国家一日没有太子,民心便难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个好机会,只怕王爷束手束脚,狠不下心。”

殷王爷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不说话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体缩在假山下面,动也不敢动。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会,似乎确定外面没人,这才走回去,低声道:“再过半月便有围猎大会,属下得到线报,说三皇子一党打算趁这个机会除掉五皇子。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爷何不趁这个机会上位?”

殷王爷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险之极,一来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脚;二来五哥为人明,只怕不会与他正面冲突;三来谢中堂调离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实不多……”

那人冷笑:“这有何难。王爷且附耳过来,属下说与你听。”

这下太九就是拉长了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了。

她蹲在那里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来再听一会。一直蹲得脚脖子发麻,终于听见他二人开始部署手下,安排围猎事宜。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引得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冲突,最后七皇子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兵家战略太九听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五皇子,如此而已。

终于,他二人似乎是说完了这件事,互相嘱咐一番,这便要散了。太九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潜过去,走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大胆而且严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间计。不得不承认,这七皇子是个人才,倘若没有被她发现那一小处的破绽,只怕他已经双赢了。

政治游戏也如同下棋,大胆固然重要,稳却更重要。倘若总有这么一两处的破绽为别人发现,再好的计谋再大胆的行动,都会功亏一篑,一如她与他下的那几盘棋。

如果他够细心,便能从棋盘上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可惜他太过自负,或许只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太九走得累了,干脆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与七皇子的位置互换,那么这场谋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狠毒、稳重、聪敏、大胆、多疑而又温柔多情。

他每一张脸都是面具,每一句话都在试探。他这么潇洒,镇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只猴子,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导她无数的道理,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欺骗。

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风吹雨淋,烂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贴在心口。

或许他也不是欺骗她,他没有用谎言来摧毁,他不过是用各种致的态度诱她入瓮,如果要回头去反驳,便会发现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实实欺骗她的话语。

比如:他其实是七皇子那里的人,与五皇子本来毫无干系;再比如,他对姚云狄下的那个蛊。

他只是不说而已。

他也只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怀抱诱惑她。

他甚至没有说过爱她。

这个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后连一个责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给她,只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错了——便可以将她摧毁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有感慨万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王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太九原来在这里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见这里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驻足一看。王爷的别院,风景当真绝妙。”

殷王爷笑道:“既然绝妙,太九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扰。何况不回去,爹爹也会担心。”

殷王爷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将她拦腰抱起,柔声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这样你爹爹也好,义兄也好,都管不着咱们了。”

太九惊呼一声,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殷王爷在她脸上吻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太九柔声道:“王爷莫非是有烦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过还是要劝王爷一句,凡事放宽心。其实我近日有看佛经,于修身养方面是极好的,王爷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爷咧嘴一笑,朗声道:“佛经,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与色,如何还能将太九抱在怀里?”

太九娇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自回去,闲话不表。

****

太九回到点翠阁,已是掌灯时分。出乎意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头的心事就差没摆脸上了,红着脸一个劲劝茶,说话也不敢大声了,扭扭捏捏,时不时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门口笑道:“这真是稀客了,蓬荜生辉呀。”

芳菲一听自家小姐回来了,羞得扭脸就跑,自说自话去烧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

太九进屋,把披风脱了挂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素九的脸色有些沉,勉强与她拱手,才道:“老爷想见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个瞬间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最后笑道:“我出门办事,回来的迟了,让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搁,我们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太九只得再把披风穿回去,两人出了点翠阁朝姚云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钩,一个劲埋怨不多坐一会。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里,太九才低声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浑身一震,半晌,答道:“原来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点头。

他于是说道:“老爷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不知道。先几日还会说话,现在只会傻笑了。这情况如今只有我与兰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怀疑,假以时日,此事一旦传出,姚府便要大乱。”

太九幽幽说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素九笑了笑,低声道:“不错,姚府里没有人真正喜欢老爷,连我们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总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父亲。”太九冷冷打断他的话。

素九狐疑地瞪着她,太九冷道:“我们的父亲已经被他杀了,一剑穿心。然后我们姚府的基业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素九摇了摇头:“此话过于荒唐,你从何而知?”

太九转过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从何而知,你只要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服侍他这许多年,有见过他临幸谁么?他是个天生的无能,一个天阉哪里来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总有养育之恩,难不成竟要将他乱剑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样……”

太九叹了一声,轻道:“该如何,便如何罢。如今你我自己都难保,何必再管他人闲事。”

素九没说话。

太九低声道:“你若是要离开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求你将芳菲带出去,照顾她。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们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带她出去,但我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

这句话说的再明显不过了。太九只得苦笑,芳菲一场暗恋,终究是没结果了。

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安心了。如果没事,我便告辞。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让她受委屈。”

素九点了点头,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开,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愿进去看看老爷?”

太九幽幽叹了一声,低声道:“不必看了。他这样……我已经不再恨了。”

素九无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边隐约听见院落里姚云狄尖利的笑声,心中只觉一片茫然萧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个人往回走,心中盘算着怎么安抚芳菲,怎么样才能让素九把她安然带离姚府。

只要她能出去,那么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游戏玩完。她不是圣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保。

穿过小树林,很快便能看到点翠阁了。太九急着与素九出来,忘了带灯笼,这会黑漆抹乌的,啥也看不到,只能凭记忆乱走,没走一会,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当素九还未放弃,不由回头无奈道:“我说过不愿进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喘气,想必方才跑来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轮廓,奇道:“你……是谁?”

那人吸了一口气,跟着低低叫一声:“太九……”

太九浑身一颤,是他!怎么会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样低声说着,“是你?有什么事吗?”

太八搓着手,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么?爹爹现在已经……”

原来连太八都知道姚云狄的事情了,那姚府里只怕没人不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短暂的,想必很快就会被打破,委实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说道:“他这个样子……所以我、我和万景都不愿留在姚府了,明天就会离开。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太九笑了笑,柔声道:“走……去哪里呢?”

太八急道:“哪里都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你若担心生活无依,我有带足钱财,至少温饱一生是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自食其力,种田纺织……再说,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啊!”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赶紧走吧,带着嫂子一起,找个安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我还会去看你们……”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担当不了责任,不是个好男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跟我走!这里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耕女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害我们!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对你有任何妄想,这次你和我们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努力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们走!”

是谁说过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的话,好熟悉,她几乎要忘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她曾经做梦也想逃离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这样,你先带着嫂子离开这里,等我闲了,一定马上去找你们,好不好?太八,你是个好人,好哥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以后一定要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就算穷点,也要幸福。别忘了,我还没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还想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笑,妩媚入骨。他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们。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静了,这些人一个一个上。太九轻轻把太八的手推脱开,叹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摇了摇头,径自朝穆含真走过去,笑了笑,低声道:“怎么这会来了?”

穆含真看着太八,笑道:“的确,我来得不巧了。八爷要走,这次便也当作送行吧,还愿八爷早得贵子,夫妻谐美呀。”

太八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再回头看看太九,终于还是低声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万!”

太九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就好像前尘后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里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别了,那些惨绿青涩的萌动,那些关于自由的美好梦想,那些妒忌、眼泪、流水……通通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好像它们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爱过。他们也曾两情相悦,她也曾被深深地爱过。只可惜那是个不对的时间,把一切都否定了。

只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远了,还要再看么?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冰凉薄弱的感觉,激起她一片**皮疙瘩。太九垂下头,半晌,低声道:“不错……有一刻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只是想想,毕竟是得不到的,你说呢?”

穆含真笑了一声,声音犹如暗夜里开放的花,分外妖娆:“得不到,所以你只能降低档次来我这里,你的意思是这个?”

太九默然。他尖锐起来,实在是让人无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他拖着她,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走得飞快。太九也不说话,哪怕头发被树枝扯乱了,衣服被撕坏,她也不出一声。

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着绝色人皮的修罗恶鬼,带着她去地狱。那里有声色犬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诱着,一切都焚烧着。

黑夜影影幢幢,覆盖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脏都被捏紧,提不上气,为他领着,飞跃过一片又一片海洋——荆棘的海洋。

忽而坠身十丈软红,烛火幽然,青纱乱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这只绝美的修罗欺身上来,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只有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好哥哥,你……却是含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紧紧抱住他,缠着他,将那一丝犹豫都缠绕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猛然降临,他与她纠缠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缠绵。

简直就像第一次,那么窒息地、狂热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包裹着。她只觉得痛,分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齑粉,再高高地抛洒在天空里。

再一次与他同台唱戏。他手把手来教,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水交融,畅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举起来,这样一个旋转、两个旋转——裙角荡漾出春色般的花边。在她的裙角开出一朵花的时候,他骤然松开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只觉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么茫然无措,他始终在后面撑着她。无论什么时候,一回头他都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动作,将她拦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擦——是泪水。

他喘息着,柔声道:“弄痛你了?”

太九摇了摇头,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别……别停……含真你抱着我……抱着我……”

他依言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合在自己身体里。这样摩擦着,碰撞着。她柔软的脯贴上来,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兴许是恨不得将他全部吸纳进来,填满她,填满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一双手弄乱了她的长发,与他的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终于还是燃烧殆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瘫软在床上,谁也不能够再动一下。

太九把脸贴上他的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说道:“你别离开我……含真不要丢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手抱住她,轻声道:“嗯,我绝不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闭上眼,心中只觉无比的疲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深院月斜人静(五)

太九被摇醒的时候,天色还只蒙蒙亮,窗外却一反平常地热闹喧嚣,好像有许多人在闹着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穆含真的脸乍出现在眼界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该起来了。”他柔声说着,一面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来来回回,痒而且酥。

她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穆含真轻声道:“点卯而已。外面那些人……”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或许是赶着离开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满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穆含真从枕头下抽出她的绣花肚兜,亲手替她系上,一面柔声道:“别急,好戏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说得没错,外面的人吵是因为赶着离开姚府。

姚云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这帮黑门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这种行为等于默许了红门的孩子大肆搜刮府里的钱财宝物。之所以这么喧闹,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宝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一看,都是些平时不入流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闹成一锅粥。太八素九他们都不在里面,想必昨天晚上已经离开了。眼下是大院里的孩子闹,再过几天,就是外面年纪还小还没被选上住进来的孩子们闹,姚府此刻已经便成被白蚁蛀空的架子,再轻轻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见闹事的人里面没有认识的,便关上窗户,说道:“等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姚云狄如果尚存一丝清明,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后悔,不曾给过这些孩子一丝一毫的温情?会不会遗憾,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一夜之间全部倒塌,到最后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一定曾想过踩着这些孩子们的血泪水爬上去,爬上顶峰,紧紧抱住荣华富贵,前程无量。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朝一日乾坤颠倒,他的富贵梦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脸颊忽然被人轻轻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别过脸去,眼怔怔看着穆含真。

“在想什么?难道我的小太九竟会为他感到难受?”他笑吟吟地问着,几绺乌发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魅惑。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到树倒猢狲散,觉得有些凄凉而已。这么大的姚府,我们被关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它败的那么快……姚云狄兴许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个人,却得了那种怪病……”

穆含真只是笑,过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缘法,他现在这样,岂非也顺了你的心意?现下内忧已除,便可专心与那帮王爷打交道了。”

太九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了,连他也禁不得,缓缓避让开,另一手却捂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与他时值交缠,良久,才低声说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选,你有什么打算么?”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怎么样说。

穆含真低声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顺利醒过来。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会很欢喜,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千万种可能。”

“如果……身边还有一个爱人,握着我的手,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到老,便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最后,在死的时候,告诉她这世上我只爱过她一个,来生我们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可是能把这一生给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太九的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含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穆含真了她的头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晨光倾泻进来。他轻轻说道:“太九,这一切完结之后,和我离开吧。好不好?”

她只是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笼罩着他,虚幻而又迷离。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这一刻。那种光影交织的斑驳,阳光好像碎开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发与睫毛上。

那样的……不真实。

****

从穆含真的芳庭馆回到点翠阁的一路上,时时可见大包小包搜刮着,兴奋逃离牢笼的孩子们。有的见到太九还会躲,大概是觉得害臊,有的却好像浑身长满了刺,生怕别人来与自己抢夺什么,一路吆喝着,直直撞过来。

太九不能确定太八他们有没有离开,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没有把芳菲带走。她先回了一趟点翠阁,如她所料,里面乱七八糟,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人捞空了,箱子和梳妆盒早就洗劫一空,连床褥桌椅也不放过,一起翻个底朝天,只怕连毛也没给她留下。

点翠阁里没有人,没有半点声响,看来芳菲是已经被带出去了。

太九松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屋中来回踱步,却见地上丢着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却是王妃留给她看的佛经,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觉得不值钱,还是丢下来了。

她弯腰拾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掸落,随手扯了一块床单把它们包好,揣进怀里。

床后面的墙下有个暗格,是太九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时一心想伺机逃出姚府,所以暗地里存了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在里面,谁想风云诡变,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大方离开这里,她却是最后留下的那个。

暗格抽出来,里面的木盒子上落满了灰,果然没被人发现。她挑了两件好看的,放进袖袋里,重新合上暗格。墙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没上锁的都被掏空,只留下两个带锁的,想必他们赶着出府,来不及撬开,只得作罢。

她掏出钥匙开锁,却见衣服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上面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太九亲启】,想必是昨夜素九来把芳菲带走的时候给她留的书信。

她打开信封,却讶然发现里面塞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不知是谁留给她的。信封里有两封信,打开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给她的,信上说明他们离开姚府之后将在何处安身,太九脱身之后可以去这里找他们。至于那些银票,却是那晚太八过来的时候留给她的。

原来太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离开之前又来了一趟点翠阁,正遇到素九来领芳菲,便一同给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将太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打开,果然也是写上了一处地名,让她日后去那里找他们。又怕她身上没钱,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给她。信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云云。

太九边笑边摇头,将那两封信连同银票一起装进床后的暗格里,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待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站了起来。

她得去申王爷那里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这样痛恨这个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离开,居然也会不舍。

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还挂着一只旧的紫竹鸟笼,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给她的,一并送过来的那只小云雀早已飞走。梳妆台上已经被砸裂开的铜镜,她每天都照过,妍媚的,慵懒的。

墙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里面加过炭,那时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着融化。

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要被锁进记忆的高阁里,不见天日。

太九在屋中踯躅了很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

申王爷的马车应该等在后门那里,而要去后门,便会经过姚云狄的院落。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从前它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如今它依旧让人心里发寒。这次姚府败落,人都跑光了,却不知道那个已经痴痴呆呆的姚云狄在做什么。

他或许很快就会饿死渴死在深宅大院里,抱着他的富贵梦去向地狱。

无论如何,这种景象想起来总不会让人好受。

太九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刚经过那一湾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却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宣四的声音。

太九心中一凉,按照宣四的格,她必然是不会放过姚云狄的,只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边的那个江湖莽士——叫什么的?陆小勇?——还是她所谓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会怎么折磨姚云狄。

如今他这样,全然不比当日风光,哪里会是他二人的对手。

太九暗自摇头,想管,却又懒得管,更何况宣四从来也不听她的话。她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忽听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紧跟着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货!追啊!”接着又是那陆小勇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动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该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声吼道:“仁慈?!他当日是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吼到后来,几乎破了嗓子,气喘吁吁,听起来煞是可怖。

太九这会躲也躲不掉了,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一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跑出来,嘴里含糊地吼着什么。他满脸血模糊,本看不清什么模样,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左手,被人齐腕砍断,鲜血仿佛喷泉一样,洒了一地。

太九只觉头发都要竖起来,眼看那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声。

那人跑到一半,身后忽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后背心,他扑倒在地,嘴里含混地叫着什么,再也爬不起来。

宣四二人从院子里追出来,那陆小勇一脚踩上那人的背脊,鲁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头见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过来,手上满是血,脸色红得不正常,衣衫凌乱,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只是尖叫:“杀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块!”

陆小勇到底还是胆怯,有人在旁边,他便不敢了,只挠头为难道:“娘子……算了吧……他都这样了……何况,有人……”

宣四见到太九,便厉声道:“你也来了!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对付这个老贼!还愣着做什么?他丧尽天良,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你还犹豫什么?!”

说着她便抬脚在那人身上乱踢乱踩,状若疯癫。陆小勇终于看不下去,抬手拦住她,嘴里柔声劝慰,却换来她噼噼啪啪无数个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你……放过他吧。”

宣四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厉声道:“我还当你已经转了,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我的事你少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

太九冷道:“你现在居然还有时间来这里喊打喊杀,窝囊的人不知是谁。”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什么意思?有话痛快点说!”

太九拨了拨头发,轻声道:“你放过他,我便告诉你。”

宣四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虚晃一招!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识过?”

太九摇头:“你莫要以为却夫人能护你一辈子,如今新太子马上便要册立,不管是谁当太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岂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聪明点,便该马上隐姓埋名,远远躲到山里去,居然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拖着。”

宣四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过会拿这种大话来压我。册立太子?谁告诉你马上就会册立太子?更何况,我等机遇如何,还看到底是谁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聪明。自己胆子小,便赶紧夹着尾巴走吧!啰嗦什么!”

太九淡然道:“自作聪明的人是你。我见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档次是怎样你也知道,我说会马上册立就是马上。再给你一个警告,申王爷与殷王爷对你的行径都有耳闻,很不满你高调行事的样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自己知道怎么做。”

宣四还有些不相信,与她瞪了半天,终于还是有点心虚,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狠狠在姚云狄身上踢了一脚,恨道:“便宜了老贼!太九,莫要让我发现你是骗我,否则我必然十倍偿还!”

说完她转身便走,陆小勇急忙跟上去,凑近她大概是想说点亲热话,却被她厌恶地一巴掌抽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气,见姚云狄扑倒在地,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蹲下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样?”

姚云狄哼了一声,浑身微微抖着,脑袋别过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满脸都是血块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太九见他这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怜悯,待要替他清洗伤口,又觉得不甘,如果丢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当真什么都忘了?还能说话吗?”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

太九吓得惊叫一声,用力把他推开,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掉进湖里。

“我……”他喃喃说着什么,努力在地上撑着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太九皱眉看着他,半晌,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脚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口中轻轻说道:“阿环……阿环……”

太九背后的汗毛一一竖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她的娘亲!她忍不住狠道:“如今还叫她做什么?!不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靠在她脚上,慢慢地,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热辣,低声道:“明明是你杀了她,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你的高楼大业毁于一旦,娘在天之灵见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跟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往旁边一个纵身,太九只觉眼前水花迸溅,他就这样自己跳进人工湖里去了。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本不曾吞噬掉一个人。湖边还停靠着那艘乌篷小渔船,或许他和阿环曾在这里趁夜泛舟,说过绵绵情话。那时月光如银,佳人如玉,谁也想不到,这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最后却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收场。

他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最后的时刻,他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到底是悔还是恨?会不会,想起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从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那么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娘亲,恨他把姚府的孩子当作猪狗,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要杀了他,也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他死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与解脱。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局,她被这个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从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说,骗了她。如果早知姚云狄会这样死去,她那时候或许也不会答应去见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安心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

如果,她没有发现殷王爷书架上的那本带着批注的书;如果,她没发现穆含真的牛皮袋里有同样的书与批注,那么,或许她此刻也不会那么空虚茫然。

姚云狄利用了她,申王爷利用了她,殷王爷却与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传情的暧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泪水,那些飞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戏。他们联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戏目。

乱乱乱,一切都是乱。穆含真简直就是一场妖娆乱,她醉生梦死,失落徘徊,原来只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说过,各人自有缘法。她的缘法,既不是白头偕老,也不是子孙满堂,更不是南山赏菊。她只是一个粉墨登场自以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

太九就这样带着满手的血乘车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经堂念经,见到她来,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许你一个请求。”

太九摇了摇头,木然盘腿坐了下来,动也不动。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后,不如与我一同进,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缘,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还是摇头,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于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不许再说这种泄气话。”

太九闭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细细看了她好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好。便依你。这几日在府上盘桓,事成之后,再具体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从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进她掌心,低声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过他。”

太九怔忡半晌,终于还是疲惫地叹道:“不用……一切凭王妃意愿便是。”

王妃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一面吩咐丫鬟:“不许让任何人来经堂这里打扰。每日三餐按时供应,不得怠慢贵客。”

丫鬟们惶恐地答应,跟着经堂的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经堂顶上开了一线窗,一绺阳光直直地垂落下来,照在地上。满屋的镜子,里面无数张脸,无数个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木然呆滞。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这红尘中的百相。

她只觉心灰意冷,将那佛珠挂在手上,轻唱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围猎大会终于开始,殷王爷必然做了周密准备,在身边安无数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机挑衅,假借打猎失手,意图除掉申王爷。申王爷心口中箭,必然从马上摔落,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地混战。

殷王爷会在暗处观察很久,一面接近,一面派人去通报皇上。围猎大会上出现皇子自相残杀的场景,想必会震惊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马尽数冲杀进去,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的时候,会发现所谓的“三皇子”并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过是个亲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后,慌乱中,皇上被请来了。他会见到什么呢?自己一个儿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围的守卫死伤大半,另一个儿子手里提着剑,呆在当场,周围全是不属于守卫的“守卫”——那是殷王爷在身边的亲兵。

这样的情况,就算一个人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是的,不错。殷王爷反间了她,她也反间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只不过他的赌注太大,赌上了命。

当初与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急躁激进,他要输,也是命。

只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样,皇上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立申王爷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居然风云颠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计谋也是妄想,只得俯首称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么罪名关进天牢,连同他的所有人马部署,分布的眼线,就和上次太子废立一样,全被挖了出来。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会不会在里面,或许,她也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这些人死罪难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愤怒,也只有留待来生了。

这些天府里乱糟糟,自家王爷成了新皇上,府里的东西自然要大变迁,多数都迁去里,空下这个豪宅,留给马上要册封的新王爷。

王妃来过一次,或许现在该叫她皇后,凤袍加身,气势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来的时候,太九正在默背楞严经,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经堂,王妃闭目数着佛珠一样。如今她与她也颠倒了过来,当初她一身好奇天真来到这里,如今,是王妃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新皇后带给她一封信,上面血迹斑斑,被揉的不成样子。

太九淡淡看着皇后,没说话。皇后轻道:“这是老七留给你的,行刑前要了纸墨。”

太九默然将那封血信打开,却见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愿赌服输,输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后道:“他被贬为草民,三天前砍了脑袋。他手下一干人也都死了。”

说完,顿了顿,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浑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涩的……一股脑儿全部翻涌上来,冲的她口一阵窒闷,几乎要喘不上气。

良久,她才低声道:“他……没有要说什么吗?”

皇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惜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人,一颗大好头颅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里,金屑般的阳光洒在他睫毛上。美的简直不真实。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委于尘土。这样一场妖娆乱,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柔声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后的时候。太九何不与我一起进。这深幽冷,有你一个贴心人伴在身边,也好过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摇头,半晌,轻轻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我要告辞了。”

皇后低声道:“去何处?”

“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太九何不再考虑一下?”

她怔了一会,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后,这便转身走了。

皇后将那张纸片轻轻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轻轻在那蒲团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暗狭小的屋子,只有头顶一道天窗开着缝,泄下几绺银白月光。屋中墙上挂满了镜子,一动百动。

她望着镜中千人一相,只得一张脸,苍白无力,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来,变成七皇子的模样,望着她只是笑,半晌,又开口道:“愿赌服输,太九,输给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紧手中的佛珠,镜中的人犹如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了。

过得一会,忽又变作姚云狄,目光拳拳,柔声唤她:“阿环,阿环……”

她闭上眼,心中犹如擂鼓一般,背后全是冷汗。镜中景象一变再变,一会是芳菲哭泣的样子,一会变成太八与万景嬉笑缠绵,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变成了一扇窗户。

晨光泄露下来,那人穿着斑斓的袍子,静静矗立。日光如金,把他发上眉上画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颤,回头对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别这样看着我。”

她心中有千万种感慨,手指微颤,想去触他的轮廓。

手碰到上面,他却像日光一样,轻轻散了开来,再也没一点痕迹。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她满身冷汗,慢慢从蒲团上坐了起来。镜中千百个人也坐了起来,惨白的脸色,陪着她一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流淌下来,一室皆明。

她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手里的念珠正要数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声断了开来,念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急忙去捡,才捡了不到五颗,只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每日只在这间屋子里静坐念佛,从来也没人找过她,这次是谁?

她起身,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

门外是空荡荡的山林,只有一地银色月光。月光下,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弯腰将那布包拾起,轻轻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半红半碧的面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温柔妩媚,简直像在说世上最甜美的情话。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时间,只觉身在梦里,手里的面具再也抓不住,轻轻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

番外番甲午旧事

暮色四合,火烧一般的晚霞还没有完全褪去,就被突如其来的乌云给遮挡了。那风从四面八方吹起,没头没脸砸将上来,叫人没地方躲。

看门的两个小厮缩手缩脚换了灯笼,看着明黄的穗子随风乱飘,一面叹道:“看这情形是要下雪了。二爷应该还在路上吧,也不知冻成什么样。”

“不是说今天回来的吗?这都挨晚了,可别又拖到三更半夜吧!”一人抱怨道,把手缩进袖筒里,冻得直哆嗦。

旁边那人连忙对他使个眼色,“乱啰嗦什么!教别人听见还想不想在府里干活了?”

那人听说便耸了下肩膀,笑道:“罢了,横竖二爷回来就有喜事,人逢喜事神爽,就算听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到了戌时左右,街角那里才缓缓拐过来一辆马车。守门的小厮一看见,便急急跑过去接应,一面说:“二爷回来啦!快通知里面的人,叫准备热茶水踏脚凳。”

正忙得不可开交,车门忽然一开,姚云堰自从里面跳下来,摇头道:“不用大惊小怪。大老爷呢?”

“方才还念叨着二爷呐!让您一回来就去晴香楼……”

“知道了。”姚云堰整了整衣衫,他连日赶路从苏州过来,没歇息好,风尘仆仆地,但这会也顾不上休息了。大哥连续给他发了三封信催他回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只当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连生意也顾不上谈拢,连夜催马赶回来。

那小厮倒也是个机灵人,见他衣衫单薄,又急着去见大老爷,便急急抖出一袭貂皮披风,利索地替他穿上,嘴里还不停:“大老爷说,这次的安排,二爷必然满意。您成日家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的,也没个贴心人在身边跟着。以后可舒服些了。”

姚云堰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那小厮却笑道:“大老爷等着您呐,去了便知道啦!”

姚云堰恼他出言无状,但这会又没工夫责骂,只得瞪他一眼,急急往晴香楼那里去了。

一进晴香楼的院门,不出所料,里面欢声笑语,他那风流大哥不知又找了哪里的女人,在里面寻欢作乐。日日夜夜,没个消停的时候。他在外面为了姚家的基业跑断了腿,碎了心,挣来的东西居然是拿给他们花天酒地的。

姚云堰一直走到门口,乖觉的下人急忙开门通报:“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啦!”

里面的欢声笑语都没带停顿,姚云堰面沉如水,绕过屏风径自走进去,就见偌大的正厅,桌椅板凳全没有,地上铺着厚厚几层栗鼠皮地毯,地毯上又铺了一层软垫,几个人躺的躺,坐的坐,没半点样子。

他不用看都知道姚云狄又从外面拐了不少女人回来,如今他脚边半跪着一个碧眼白肤的外邦女子,正用嘴叼着一颗樱桃,往他嘴里送。忽然见到站在门口的姚云堰,不由一呆,嘴里的樱桃咕咚一下滚到了地上。

姚云堰双手一抱,低声道:“大哥,我回来了。”

那躺在软垫里的高大男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半睡不醒,屋子里还飘着一股似甜非甜,似药非药的香气——他又在吃五石散了!

姚云堰等了半天,见他还没反应,只得高声道:“大哥!是我!”

话音一落,只见那人随手抄起一个酒杯砸了过来,他咬牙硬是没躲,正中额头,咣当一声,头上又冷又热,泼洒了一大片湿漉漉。那些个女人吓得叫起来,动也不敢动。

姚云堰镇定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和酒,柔声道:“大哥,你找我有事么?”

姚云狄慢悠悠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在门口啰嗦什么?”

姚云堰弯腰脱下靴子,额头上的血水顺着鼻尖滑下来,又辣又疼。他眼皮也不眨一下,柔顺地走过去,跪坐在那个男人身边。

姚云狄闭眼似乎睡着了,良久无话。他就这样乖乖等在旁边,那些女人惶恐又怜悯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过了很久,姚云狄才闭着眼,低声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整日在外头跑,成年累月不着家,爹娘如果在世,只怕要怪你。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这次急着把你叫回来,就为了这事。”

姚云堰垂头道:“大哥尚未成家,云堰不敢僭越……”

话未说话,脸上已被响亮地括了一耳光。他的左脸登时红肿起来,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抿着唇,神色纯然。

姚云狄睁开眼,那目光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怜悯、鄙夷、轻贱……混在一起,简直像一把刀。他低声道:“我的事,什么时候也轮到你来管了。”

姚云堰没说话。

姚云狄顿了顿,将语气放柔:“大哥虽然未成家,但儿子女儿早已满府跑,这无后为大的罪名安不到我头上。你却不同了,爹娘在世最疼你这个小儿子,如今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家,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姚云堰还是没说话。

姚云狄抬手在身旁那个碧眼妖姬的脯上一抓,带着几分懒洋洋,又道:“爹娘不在,所以我这个大哥替你做主了。上回去丁家园子要债,他们今年没做成什么生意,垮了,没钱还。我琢磨着,把人打死了钱也回不来,又见他家二女儿长得端正,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便想到了你。结果给你发了信过去,杳无音讯,我怕他们耍赖,便先将人接来府里了。呵呵,云堰,大哥给你谋了一个好亲事,如何?这会急着想去见新娘子了吧?”

姚云堰沉默半晌,低声道:“原来大哥还是去丁家园子要债了。那里原先不是说放一年么?”

姚云狄皱起眉头,有些不悦:“我说亲事,你给我扯什么?!”

姚云堰垂下头,心中又苦又涩又怒又恨,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咬他。他轻声道:“我……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话音刚落,口便被一脚狠狠踹上,他痛的几乎透不过气,身子一歪扑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

姚云狄坐直了身子,森然道:“你越发不长进了,总和我拗着来,你眼里如今是没有我这个大哥了?”

他把血淋淋的额头贴在软垫上,心中有如死灰一般,颤声道:“不敢……一切……全凭大哥做主便是。”

姚云狄脸色稍和,抬手把他扶起来,又用袖子擦了擦他干结在脸上的血,柔声道:“大哥脾气急躁了些,方才砸伤了你,是大哥不对。不过你也该争气些,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没有家室?”

姚云堰死死盯着地上那块血迹,一句话也没说。

姚云狄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忌讳什么。你大哥我虽然风流成,但却绝对不会对自己弟妹有什么不轨。人我给你好好地留着,一手指头也没碰她的。你也争口气,来年生个大胖小子,这样爹娘在地下也会欣慰。”

姚云堰默默点头。姚云狄笑着推了他一把:“与你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你这会也是心急如焚吧?大哥不煞风景,你这便赶紧回去,人家也等着你呐!”

姚云堰起身对他抱手行礼,低声道:“那我就告退了。时候不早了,大哥也早些休息。”

姚云狄躺去那碧眼妖姬的腿上,手上的动作渐渐开始不堪,只懒懒回他:“去吧,少来扰我。”

姚云堰带着满头血走了出去。路过的小厮谁也不敢提这件事。

府里的下人一直都很乖觉,二爷身上的任何伤痕,都会避而不谈,只不过背地里再替他找药请大夫罢了。

没办法,他再能干,再长袖善舞,也只是“二爷”。辈分如此,也是各人的命,怨不得别人。

姚云堰的芳庭馆建在府里最偏僻的地方,没什么可看的风景,除了前面那一大片在春夏时节繁花似锦的花坞。

他刚进门,便有小厮围上来替他宽衣擦脸,见他满脸是血,也不敢说什么,只道:“二爷要打点热水来洗脸擦药么?”

他摇了摇头:“不用管它。大爷送来的那个女人呢?”

小厮指着里屋,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叫二好像不对,他们没有成亲拜堂;叫丁姑娘好像也不对,过于生疏了,明明是二爷的女人。半天才憋出来:“她……她在里面呆着。”

姚云堰皱眉道:“怎么不出来?没找丫鬟服侍她么?”

小厮摇了摇头:“大爷没安排人手过来……”

他把手巾一丢,揭开门帘就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抹乌,连个灯也没点。他隐约见到床边缩着一团黑影,只是看不真切,便说道:“怎么不点灯?”

谁知话刚说完,那黑影骤然一动,跟着居然嘤嘤哭了起来。

姚云堰本就在姚云狄那里弄了一肚子火,哪里还来的耐安抚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当下只冷道:“要哭到外面哭!”

哭声一下子又断开,隐隐压在那里,放不出来,倒让人听着更郁闷。

姚云堰更是懒得理会她,自己拿了火折子把油灯点上,又从随身带的牛皮袋里掏出账本,坐到桌子那里算账了。

过了不知多久,他几乎忘了墙角那个少女,正为府里的入不敷出大感头疼,忽然眼角余光瞥到那人在动,轻手轻脚,似乎要往外走。

他把账本一放,回头冷道:“要去哪里?”

少女吓得僵住,贴着墙角瑟瑟发抖,好半天才颤声道:“去……去给老爷端茶……”

姚云狄就着灯光打量她,这哪里是女人?分明只是个小孩!身量完全没长开来,满脸的稚气慌张。而且……长得也不好看,面黄肌瘦,大把的头发挡着脸,看上去好像头发都比她整个人重。

他见她抖的可怜,倒也有些怜悯,于是放柔了声音道:“这些事吩咐下人做就好。这会不早了,你休息去吧。”

她怔怔地点了点头,姚云堰也懒得与她多讲,转过去继续看账本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只看的口干舌燥,额头上的伤口放久了不管也开始隐隐作痛,扯的他半个脑袋都疼。

正要把账本合上,闭目养神,忽然又见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旁边,手里端着一碗茶,动也不敢动。他于是说道:“不是说了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么?”

口中虽这样说,却将那茶拿过来,喝了一大口。

女孩子见他喝茶,不由有些喜悦,跟着低声道:“老爷……头上有血,奴婢帮你敷药吧……”

姚云堰眉头皱了起来:“什么老爷奴婢?谁让你这样叫的?”

谁知他刚说完,那女孩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奴婢说错了话……求老爷责罚!求老爷别把奴婢赶出去!”

姚云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起来,不要跪着说话。你来姚府不是做奴婢的,我也不需要奴婢。以后不要叫我老爷,叫二爷就行了。”

她连连点头,几乎要把脑袋给点掉下来。

姚云堰又道:“你先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双眼犹如惊恐的小兔子,怔怔地看着他。

他揉了揉眉角,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环。”

“丁环?”他笑了笑,“名字不错。你今年多大了?”

她垂下头,嗫嚅道:“奴婢……我、我十四岁了。”

十四岁?看起来不像呀,他还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看起来丁家园子确实穷的不行了,二小姐都一付吃不好穿不好的苦命样,指望他们来年还债,确实不可能。

姚云堰点了点头,柔声道:“你以后就住在这芳庭馆,不用怕。若是没事做,便做些衣服鞋袜,浆洗熨烫。就像在自家一样,不用拘束。”

丁环第一次被人这样和颜悦色地对待,心中不由感动,忙不迭地点头。见他时不时用手去揉那块伤疤,显然是疼的厉害,她赶紧跑出去打了热水,端到他面前,低声道:“我……帮二爷洗脸敷药吧……”

姚云堰这会也确实撑不住了,便点了点头。见她把手放进盆子里试水热。她虽然长得瘦小干黄,一双手却甚是漂亮,纤细雪白,柔若无骨,将那巾子浸湿拧干,轻轻盖在他额头上,一阵湿湿的暖意。

他心中微微一动,抬眼去望她。只见她浓密的刘海后面,藏着一张瘦小的脸。五官姿容虽然尚未长开,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秀丽。她也看着他,目光融融,带着五分的敬畏三分的怜悯两分的怯意,便成了十分的柔情似水,幽幽地深不见底。

他忍不住去抓她的手,谁知刚碰到她,她却花容失色,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惊恐地看着他。

姚云堰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里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一时间觉得好没意思,讪讪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不早了,这便休息吧。”等她敷完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自行宽衣解带,上床睡去了。

丁环怯怯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上床也不是,只急得要哭。

姚云堰忽然回头,冷道:“难道还要我请你上床么?”

她脸色惨白,动作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上了床。

姚云堰见她紧紧靠在床边,只要一个翻身便会掉下去,知道她在害怕,不由低声道:“你们丁家园子最近在做什么生意?怎么落魄到这步田地了?”

丁环垂泪道:“爹爹因为欠了债急着还,所以珍藏了多年的老山参也都贱卖了出去,只盼着先把债还了再重振园子。可是后来家里来了个人,说是做草药生意的,由于家乡发大水,他赶着回家,便把身上带出来的珍贵草药全部贱卖给爹爹。爹爹觉得划算,便将家里仅剩的银子拿出来换了草药。结果晚上开箱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药草只有上面铺了一层,下面厚厚的都是干草稻杆……爹爹……一气之下生了重病,所以……”

姚云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丁也是我们的常客了,居然有这种事……”

丁环又哭道:“后来……姚大爷来家里要债……我们实在还不起……他便说要打死爹爹……我慌得出去拦住,他就忽然开心起来,说把我带走,这笔债就全免……所以我……”

“那画押的借据可销毁了?”

她摇头:“姚大爷说没带在身上……改日他自行销毁。”

姚云堰没说话。只要借据还在,说什么都没用。姚云狄的手段他也清楚,指不定改日就带着借据又去闹。

他想了半晌,忽然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两枚银子,低声道:“你爹爹欠了姚府多少钱?”

“连利息要一百两……”

他将那两枚银子塞进丁环手里,道:“这些钱拿去,明天给你爹。让他自己过来送钱,当面看着借据销毁才行。至于你……也回去吧。银子等丁家宽裕了再还也不迟,一百两的债,我还是能等的。”

丁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一个从未见过的美梦中。

姚云堰又道:“替我带话给你爹爹,别说银子是我给的。把债还了之后慢慢来,姚家二爷的债不用那么急。”

她手里的两枚银子沉甸甸冰凉凉。那一瞬间,她终于发觉这是真实,不是梦,一时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抱着银子只是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没力气听,眼皮慢慢变重,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的时候,丁环已经不在了。而床头放着一件叠好的衣裳,领口和袖口的磨损全部被修补好,腋下的一个破洞也钉好了补丁。

看不出她年纪小小,针线活却是一流。

姚云堰赶着出去谈生意,也没留意更多细微的改变,吃了早饭便径自出府了。

姚家原本是开当铺的,后来生意做大了便开始搞钱庄,放高利贷。在姚云堰的曾祖父一辈上几乎到了穷极奢侈的地步。

不过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富家多出纨绔子弟,钱败的也快。譬如他大哥,成日只知道挥霍逍遥,一出手就是百两千两,常常又为了女子与别人闹事斗狠,最后都靠钱来摆平。加上他毫无节制,府里养了一群女人,生了一群小孩儿,算来算去,都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姚云堰纵然有心重振姚府雄风,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权不在他手里,他做什么都是枉然。但即使如此,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姚府败下去,该谈的生意,该拉拢的人,还是得有人跑腿。

这一谈就谈到了傍晚,姚云堰回到芳庭馆的时候,小厮们早已点了灯等他。

“有什么事?”他见小厮似乎有话要说,不由问道。

小厮说道:“是丁姑娘……她把二爷的衣裳都浆洗缝补好了,这会没衣裳给您换了……”

他不由一怔,果然见院中晾衣竹竿上挂的满满的,全是他的衣服,连积了几个月没来得及洗的小衣都在上面。

她回来了么?

姚云堰揭开里屋的门帘,果然见里面灯光融融,桌上放着三菜一汤,致芬芳。而那个被大哥抢过来送给自己的女孩子正红着脸,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怎么又回来了?”他笑了笑,走过去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丁环低声道:“阿环甘心留在府上伺候二爷,求二爷不要赶我走。”

他心中忍不住一动,再去看她,只觉火光下她一张芙蓉面,羞涩动人,委实惹人怜爱之极。

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问:“这些是你做的?”

丁环点了点头,带着一些惶恐,小声道:“莫非……是二爷不喜欢的菜色?那我马上去重做……”

他拉住她的袖子,柔声道:“不,我是说……都是我喜欢的。你不用拘谨,也坐下一同用饭吧。”

她面上绽放出欢喜之极的神色,那种色彩,甚至让他感到炫目。

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饭后姚云堰与她闲聊了几句,从她的话语里得知姚云狄居然在一早把借据自己送到了丁家园子,这一次他居然没耍赖,也是奇特。

至于他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很明显,就当作把女儿送过来的彩礼了。时代如此,一百两白银就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丁家老爷也未免过于舍得。

于是他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爹爹没有拦着你么?就这么一个人来姚府,你这姑娘胆子还挺大。”

她脸上登时一片惨白,手指用力扭着衣带,半晌,才颤声道:“爹爹他……本是不愿的。但在阿环心中,已经送给二爷,从此就是二爷的人了……就算您不要我,我也……”

说到这里,她几乎炫然欲泣。他心头一软,忍不住扶向少女柔软单薄的肩膀,柔声道:“我怎会不要你。你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分明是宝贝。”

她面上慢慢红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在火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巧之极。他忍不住用手轻轻触,怀里的女孩子如同受伤的小鹿一般颤抖了起来,却没有再躲,只是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他仿佛忽然被那种目光刺伤,脸色一白,猛然放开她,沉声道:“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丁环不由呆在那里。

那一夜谁也没睡着,谁也没说话。

第二天他就带着商队,远远地去了杭州谈生意,一去就是两年。

姚云堰再次回到姚府的时候,几乎已经忘记府里还有丁环这个人了。

他这次在杭州赚了个翻天,府里有了大笔进账,姚云狄都连带着心情好了起来,兄弟俩在晴香楼喝了个大醉,等他摇摇晃晃回到芳庭馆的时候,早已月上中天。

他只觉脑子晕的厉害,脚下却再也站不住,狠狠扑倒在门口。

守门的小厮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来,一面急道:“二爷!二爷您可别吓小的!怎么喝这么多酒!”

他醉的只会笑了。屋子里一阵人声喧闹,两三个小厮架着他往里屋抬,那门帘忽然被人急急揭开,姚云狄只听一个动人之极的女声低声道:“醉得这么厉害!让厨房煮醒酒汤呀。”

他心中只觉茫然,一时想不明白芳庭馆中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忽然脑中如电光闪过,两年那个夜晚被翻了出来。他想起那人含羞带怯春水般的眼神,想起她半透明玛瑙一般的耳珠,心中不由微微一疼。

是她!原来是她!

他迷迷糊糊被人架到床上去,过了一会,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脸上一凉,似是被人用湿巾子擦脸。柔软馥郁的手盖上他的额头,那种触感让人迷醉。

姚云堰勉强睁开眼,怔怔看着那个坐在床边的女子。屋里灯火闪烁,他醉的厉害,只是看不清,隐约觉得她脸上水光莹然,似是在哭。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叹道:“怎么又哭……你……总是在哭……”

恍惚中,那女子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姚云堰眯着眼,忽然冲她微微一笑,下一刻,便扶着床头大吐特吐起来。胃里的东西吐空之后,他往后一仰,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痛欲裂,他睁开眼,只觉喉咙里,眼睛里,好像都被人塞满了沙子,干涩疼痛。正要叫人给自己送茶水,忽听身边一个轻柔女声低声道:“要喝茶么?”

他急忙转头,却见床边坐着一个布衣女子,不施粉黛,头发也只用青巾随意一包。然而当真是一张秀丽芙蓉面,鼻直唇红,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仿佛藏了无数个迷离的梦。

她是谁?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他便立即明白了。是丁环,两年前那个还没长开,面黄肌瘦的女孩子。没想到,两年不见,她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破了蛹,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

大约是他的眼神太专注,丁环的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红,却还是文静地起身,替他端了一杯半温的参茶,用手捧着,送到他唇边。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他张口喝下半苦的茶,趁她的手还未收回,低头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

丁环“啊”地一声,手腕一翻,半碗参茶掉在被褥上,全洒了。她慌得连害羞也顾不得,急忙找巾子来擦。他摇头道:“不用管它,晚上换一床便好。多会时候了?我要换衣出门。”

丁环柔声道:“辰时了。”说罢自去箱子那里取了一套崭新衣裳,放在他床头,又道:“我……见二爷的衣裳都旧了,便自作主张替您做了新的。您要是不嫌弃,便试试吧……”

他有些意外,却还是笑道:“你还会做衣裳。多谢。”

说罢下床穿衣,但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服帖合适,衣料柔软舒适,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幽香。他纵然再铁石心肠,也忍不住动容,低声道:“你……如何得知我的身量尺寸?竟做的分毫不差……”

她脸上一红,小声道:“对比着二爷的旧衣裳……还有……那天晚上……我……用手估着……”

他怔了半晌,忽然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套上她新做的靴子,将衣领一正,不发一言,径自出门了。

丁环怔忡地站在原地,心中一忽儿甜,一忽儿苦,久久不能回神。

有些事情,是他一生也不能承受与享受的。

譬如成为姚府的实权人物,再譬如……一个女子全心全意的敬仰爱慕。上天何其不公,给了他诱惑,却不给他享受的权力。但有些事,不是他不想不管,就能忘记的。

晚上他不敢再回芳庭馆,一个人留宿书房,用算盘打细算着每一笔账目。然而每一笔账目算到最后,都变成她迷离如梦的双眼,幽幽地看着他,里面有无限柔情。

他手腕一颤,忍不住心慌意乱。那种悸动到后来却又变得极其苦涩,摩挲着他全身,一颗心,仿佛淋了一层蜜糖,再生生浇灌滚油。就这样一层一层,一遍一遍,一直到麻木。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回一趟芳庭馆,走到门口又不敢进去。隔着大片的花坞,从缝隙里窥看自己的屋子,只盼能看到她一丝半点芳踪。

她在晾衣服,还是穿着那身朴素的布衣,不施粉黛的模样在他眼里却比世上所有的美色都要迷人。他就这样眼怔怔地看着她晾衣服,弯腰,收拾木盆,然后鼻梁上挂着汗珠,笑吟吟地吩咐下人喂**烧水。最后把他一件旧衣裳拿出来,贴在脸上,良久良久……

他看得仿佛中了魔。

这种偷窥几乎成了他的习惯,譬如他会知道今天她做了鱼香茄子,昨天她又替他裁了一件新衣裳,大前天她撑着伞,在雨中等他回家等了一天。

他这样恶意地、胆怯地躲避着她,就是不去见她,却又不能忍受见不到她。

他在梦中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在梦外与她两两相望。

那种私密又痛苦,快乐又隐忍的心情,渐渐成了享受,一面享受着,一面被折磨着。

冬去春来,姚府里开满了鲜花。其中当数芳庭馆为最,那大片的花坞,远远望去简直是一张巨大的五彩的地毯。

挨晚时分,姚云堰几乎是本能地又往芳庭馆那里走。花坞上开满了芙蓉花,他拨开一朵花,屏息望过去——她粉嫩的双颊近在咫尺。

姚云堰浑身一震,只想退开,却又舍不得,只怕惊动了她,只好放缓了呼吸,侧着脸,默默地端详着她。

她似乎心情不错,面上薄薄地涂了胭脂,穿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裙,手里拿着团扇——原来是要扑停在花上的大蝴蝶。

见她手里的扇子一会上一会下,整个人跑的像只小兔子,脸蛋红扑扑的,他忍不住莞尔。

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蔓延到深夜。

他取了纸墨,在粉红小笺上细细写下一行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写完之后鬼使神差,他让人把粉红小笺送到芳庭馆。这种近乎疯狂的行为一旦做出,他便后悔了,然而却又止不住冲动。

忍不住把案上的清酒一饮而尽,只觉面上犹如火烧一般,对镜一览,色如春花。

他怔怔看了良久,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转身便走。

一直走到芳庭馆,退开门,挑开门帘,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孩子正低头看那粉红小笺,脸色比那小笺还要红。忽然见到他回来,她慌得几乎站不稳,手里的小笺一下落在地上。

姚云堰慢慢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缩,便不再动了。

他低声道:“阿环,明日……便与我成亲吧。”

眼前的女孩子浑身都抖了起来,跟着大颗的水滴落在他手上。姚云堰没说话,只是把她揽进怀里,半晌,又道:“我今生只娶你一人。”

第二天,没有媒婆,没有八抬大轿,没有满府贴满的红囍字。她只用了一块染红的布当作盖头,为他轻轻挑开,从此便做了夫妻。

只是做了夫妻,有些秘密便再也瞒不得。

黑暗里两股喘息重,青纱摇曳,遮住一片大好春光。过了良久,纱帐忽然被人一把拽开,姚云堰只披着一件长袍,光着脚就要下床。

身后立即缠上一双光裸的胳膊,丁环惊恐的声音响了起来:“相公……要去哪里?”

他喘息未定,眼中仿佛有漫天火焰在燃烧,过一会,才低声道:“阿环……我是个废物……嫁给我,你悔么?”

丁环紧紧抱住他的腰,哽咽道:“相公是世间伟男子,是阿环的英雄……不要再说自己是废物!”

他忍不住苦笑,声音犹如漂浮在空中的云,没有一丝实感:“我做不了你相公……你与我一起,只是可怜了你……”

她的唇轻轻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柔声道:“我不在乎。阿环只要相公……只要和相公在一起,阿环什么都不在乎。”

她忽然想到前两次他仓皇的逃离,一下子明白过来真正的原因,心中忍不住又痛又怜,双手抱住他的脑袋,把他轻轻搂进怀里,柔声道:“相公的苦,阿环明白。阿环只求能服侍相公到老……除了相公,谁也不行。”

他紧紧贴在她柔软的脯上,好像一个依恋母亲的孩子,久久都舍不得离开。

婚后三月,姚云堰出门继续商谈姚府的生意,只是这次与往日不同,他带上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丁环。

阿环喜欢聚水的地方,往往见到湖泊便要泛舟。这一路上,西湖太湖,清晨半夜,几乎到处都留下了两人泛舟轻歌的痕迹。随行的下人见从来不苟言笑的自家二爷最近笑的时候多了,眼角眉梢都蘸满了甜蜜,便纷纷心照不宣地不去打扰他二人的逍遥。

这次出行,谈生意倒成了次要的,游山玩水才是第一。

即使过了许多年以后,姚云堰都忘不了这些缠绵的片段。或许这个世间当真是忧多喜少,但幸福的事情只要有一件,便足以回味许久,就因为它稀少,所以如此珍贵,纵然有千两黄金,也是再买不到的。

“相公为了阿环,耽误这许多正事。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玩耍的时间还有很多,不如相公先把正事谈妥,之后才好安心的游玩。”

丁环低声地说着,声音在空寂的湖面上飘荡,月影在湖中央摇摇晃晃,她眼底也有两只小月亮在晃,楚楚动人。

姚云堰心中仿佛有什么甜腻柔软的东西在揉抹,忍不住抬手去触那两颗小小的月亮。指尖划过她微凉的肌肤,最后慢慢地贴上去,整个手掌覆在她脸颊上。

“现在最大的正事,就是我的小阿环跟着我开开心心。”

丁环微微一笑,半晌,幽幽说道:“只要能和相公在一起,去哪里我都开心。就算没饭吃,也……”

他的拇指轻轻拂过她柔软的唇,将后面的话截断,“……阿环,我不会让你吃苦。”

她睫毛微颤,低声道:“可是相公在府里太辛苦,大爷他又……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就算住茅屋喝糠,阿环也愿意。”

他怔了良久,方柔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若要自己的妻子陪自己过苦日子,才是没用。阿环,你要是想离开姚府,我便答应你,这次生意谈妥,我们存一些钱,便离开。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抬起眼,眼中那两颗小月亮光彩熠熠,几乎炫目。他禁不得,轻轻揽她入怀,心中一时犹豫不决,一时又平安喜乐,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相公……”她在怀里柔柔唤了一声。

“嗯?”他中酝酿着无数的柔情,正要化作绵绵情话。

“你看湖中央的月亮,又大又圆,还是金黄色的。”她忽然一笑,“像不像咱们昨天吃的大饼?”

姚云堰不由一愣。耳边听到她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叫,忽然醒悟过来,哭笑不得。

丁环红着脸不说话,他这便调转船头,驶向岸边。忽然水中哗啦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一跃而出,水花四溅。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一尾青鱼从水里蹦了出来,尾巴一甩,跳的老高,也不知是看到什么了,跟着又扑通掉回去,只溅了两人一头一脸的水。

姚云堰与她面面相觑,过一会,各自大笑起来。她唇上脸上都是水珠,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当真如同雨打芍药。他心中一柔,只觉当真与她离开也没什么不好,什么也不要争,不去争,只要和她一起,一生一世也可以。

“阿环,咱们明日就动身回姚府,收拾一些细软财物,便离开吧……”

他的话渐渐消失在交缠的唇齿间。

满湖馨香,夜未央。

或许当初不该回去,谁也想不到,回去了,便再也没能出来。

甲午年的冬天,冷得让人从心底开始结冰。

那次杭州一行,生意没谈拢,姚府半年没进账,入不敷出,那衰败的苗头已经显示出来了。连续两个月给不出俸禄,下人们早有胆子大的趁夜偷偷跑了,剩下的人也是成天生活在流言蜚语中,连整天只知道享乐的姚云狄都被惊动了。

姚云堰夫妇一回府,立即被大老爷传了过去谈话,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阿环你留在这里,我一人去就可以了。”姚云堰一面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手巾,一面说着。

话音刚落,那传话的下人便道:“大爷吩咐了,让丁姑娘一起去。说是过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弟媳,也该趁这个机会见见才是。”

姚云堰浓眉一竖,沉声道:“那便告诉他,丁姑娘舟车劳顿,身体不适。改日再去拜见。”

“这……”那下人眼珠骨碌碌,在丁环身上转了好几圈,硬是没看出她有什么身体不适的地方。

姚云堰恼他无状,正要发作,袖子忽然被人一扯,丁环在他耳边柔声道:“无妨,大爷要见我,是给我面子。相公不要担心,阿环一定不给相公添麻烦。”

不是你添麻烦!姚云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要怎么告诉她,自己大哥是个畜生,见到有些姿色的女人便忘了祖宗?他抢别人,抢世上任何人,包括他们那个短命的亲生妹妹——他都可以当作没看见。可是倘若他来抢阿环呢?

他摇了摇头,还要拒绝,丁环又道:“今日不见,以后也还是要见的。在这里驳了大爷的面子,他定要怪罪与你……”

他心中不由一寒。

是的,他从不指望世上的廉耻道德会让自己大哥明白什么该沾什么不该。他有着最火爆的脾气,最直接的格,得不到便要抢,抢的过程遇到障碍,天皇老子也能杀。

当年他们那只有十五岁的妹妹姚云仙,也是这样……他把爹娘也气死了,却毫不在乎,玩过了便丢,他那苦命的妹妹只活到十八,生下一个弱智的孩儿,隔天便血崩死了。

倘若此刻只得他一人,死与活也不过是一念之差。但现在有了阿环,阿环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他怀着最深的来自本能的恐惧,带着隐藏在灵魂背面的恨意,一言不发,带着阿环来到了晴香楼。

他能怎么办?

晴香楼第一次没有歌舞升平的喧嚣,安静得甚至让人毛骨悚然。

姚云堰心事重重,等待着守门人的通报,身边的丁环紧紧握着他的手,十指交缠,互相掌心的汗水泄露了紧张不安的情绪。

守门人终于出来传话了:“老爷让二爷和丁姑娘进去。”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丁环的肩膀,低声道:“来,进去吧。”

姚云狄独自坐在软垫上喝酒,抬头见姚云堰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招手让他过去,拍拍自己身边的软垫,示意他坐下。跟着倒了一杯酒,往他手里一塞,低声道:“一起喝一杯。”

姚云堰点了点头,两人将杯一碰,一饮而干。

“云堰……姚府的生意,多亏了你一直劳。”姚云狄低声说着,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这种异常的平静,却让人从心里感到恐惧。

姚云堰垂下眼睛,轻道:“哪里,我不过尽我所能而已。”

姚云狄冷笑一声:“是啊,就因为什么都放在你手里,所以你也可以任意妄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姚云堰心中一紧,他多少年来都与这个大哥共事,知道他的脾,这种时候要是与他顶嘴辩解,只会火上加油,不如闭嘴装死。

果然姚云狄自己喝了一杯酒,缓过来一些,又道:“大哥也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姚府的命脉都在你手里握着……云堰,你没有任的资格。你明白么?府里多少人的命,都在你手里,你若任,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最任的人是谁呢?姚云堰默默想着,还是没说话。

姚云狄自己感慨了一回,忽见门口战战兢兢站着一个紫衣少女,长发蜿蜒,肤白如雪,登时一呆,口中轻道:“那……那是?”

姚云堰急忙招手让丁环进来,两人一起跪拜在他面前,道:“大哥,这是我的妻子,丁环。大哥不是想见我夫妻俩么?阿环只怕惊扰了大哥,一直没敢进来。”

姚云狄眼睛发直地看着她雪白的后颈,半晌,口中才喃喃道:“不错……啊,你就是丁家园子那个小丫头?两年了……哦,原来过了两年……你……”

丁环见他眼神怪异,说话更是语无伦次,不由花容失色,无措地看向姚云堰。

姚云堰咬牙道:“大哥……阿环刚随我回府,舟车劳顿,恐她体弱难忍,若是无事,便让她下去吧。”

姚云狄忽然回神,哼哼地笑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对丁环道:“你叫丁环?你……过来,靠近些,让大哥好好看看你。”

丁环惊慌失措,又不忍让丈夫为难,只得慢慢靠过去,不妨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道:“两年的时间居然让一个丑八怪长成了大美人。云堰倒是个有艳福的人!”

她吓得惊叫一声,急忙挣扎,谁知他没抓牢她的手腕,却勾住她的袖子,两相拉扯之时,只听“刺啦”一声,她的半幅袖子硬生生被扯断,大半粉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

姚云堰奔过去,狠狠跪下,颤声道:“大哥!阿环年幼无知,求您饶恕她!”

姚云狄冷笑道:“饶恕?她又没做错什么,谈什么饶恕!云堰,如今她是我弟媳,做大哥的有些体己话要交代弟媳。你且出去吧。”

他哪里会肯,只是没命地磕头,额头上都磨掉了一层油皮,口中只道:“请大哥放过她!”

姚云狄邪火冲头,一脚踢中他的额角,怒道:“滚出去!”

姚云堰被他踢了个趔趄,脑子里嗡嗡乱响,额上剧痛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滚烫地。

他没命地抓住他的脚踝,半晌,僵硬的舌头才嗫嚅出来:“阿环……快逃……”

手里握着的脚踝很快就握不住,他只觉身体被什么东西用力碰撞着,口,腰背,都痛的没了知觉。眼前血红一片,他心中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变成一片无声的死寂。

再次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夜还很深,尚未过去。

他慢慢从雪地里坐了起来,浑身奇寒彻骨,奇怪的是他好像也不觉得冷了。身上到处是被姚云狄揍出来的伤口淤青,他好像也不觉得疼。

月光直直照在他脸上,他眼怔怔地看着眼前晴香楼的大门,居然没有本领推门而入,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抢回来。

他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终于忍不得,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团紫红的血块。

他无力地躺回去,似乎比方才爽快了些。身体的疼折磨不到他,他心中另有一种痛,有如钝刀慢磨,微火温吞。

如今,他又能怎么办呢?

不知过了多久,晴香楼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串细微的踩着雪地的脚步声响起,是朝他这里走过来的。

姚云堰仰面躺在雪地里,眼怔怔地望着那金色的月亮,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死去。

那人衣衫褴褛,上面血迹斑斑。走到他身边,轻轻蹲了下来,过一会,张手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低低叫了一声:“相公……”

她眼里有两颗小月亮,闪闪动人,月色皎洁。

他怔怔看了一会,轻道:“阿环。我们离开之后,便找一个开满桃花的小岛。春天一到呀,花开的漫山遍野,花瓣就像下雨一样……”

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柔声道:“然后我们就在桃花树下面唱歌弹琴……相公最爱看阿环穿粉色的衣裳,阿环穿上它,给相公跳一支舞,你欢喜么?”

他闭上眼,轻声道:“我极欢喜。”

然后泪水从他眼角缓缓落下。

漫天的月色,在一瞬间全部死去。

从此以后,只有在梦中的桃花岛上不问世事,鸳鸯神仙。

那曾经无比向往的美梦,通通碎裂开,在甲午年寒冷的冬天。

这些甲午的旧事啊……终有一日,会随着风渐渐消散开去。

除了他与她,谁也不会记得那天酒后,镜中人面如桃花;夜半泛舟,桃花岛的承诺有如梦境。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