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良人 - xp1024.com
《夜良人》


引子 史官脑壳疼(求收藏,求评论)

大齐景帝年间,某个春风和煦的午后,国史馆的一众史官们却丝毫没有欣赏大好春光的心情,纷纷捏着笔杆子,眉头皱成川字,左手敲头,集体脑壳疼。

嗯……事情是这样的。

今日陛下忽然把他们都召了去,说是要让他们给先帝年间的安平公主作传。

给公主作传本是历代皇帝期间都该例行做的事情,本是理所应当,但问题就出在这位公主殿下身上。

这位安平殿下虽然红颜命薄,但她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当真是惊为天人,凭借那些‘丰功伟绩’,可以算得上是大齐开国以来口碑最差的公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就是死了,也不得消停,鬼魂还常常来祸害人间。

一众跪在地上的史官听说要给她作传,当即哆嗦着冷汗全都下来了。

景帝身姿笔挺地俯视着殿下众人,儒雅的面容勾起一抹浅笑,“平儿生前素来行事恭谨,为人随和,纵是去了,也依旧心系大齐,如此这般的女子着实当为宫廷世家女子之效法对象。此番令你们作传便是为了宣扬她的功绩,众爱卿定要好好斟酌词句,莫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众史官狂汗,景帝为了他这位同胞妹妹,真是把自己脸皮做的比宫墙还厚,硬是将一个提及姓名可令小儿止啼的女魔头说成了贤良淑德的女子典范。

如此行径,这世上还有是非黑白吗?

众人这般想着,却一个个垂着头,不敢吱声。

景帝亲政不过数年,整日这副儒雅亲善的样子,但却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

在任何忤逆发生之前,大家都会忍不住掂量掂量,清平殿里圈着的太上皇。

亲爹都这般下场,他们就更别提了。

众史官领了旨,悻悻然回了国史馆,便成了眼前这番情景。一个个捏着笔杆子,脑壳一突突地疼,直觉要去面见太上皇了。

额,不,太上皇还在世,应该是去面见太、太上皇。

众史官发挥集体才智讨论了两个多时辰,唾沫星子横飞,浇灌得庭前绿植长势甚好,一直争吵到天抹黑,都没说出该如何下笔。

其中一位满面颓然的青衣小年轻忘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忽然‘咦’了一声,激动万分地拍桌嚷道,“有了,有了,有了。”

随即面红耳赤地激昂陈词,“这安平殿下生前基本没有在皇宫生活,其种种行径着实不符合皇室标准,真真是不好从皇宫入手。”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是含蓄委婉了。

众史官却当即心领神会,深以然地狂点头。

那青衣小年轻又接着道,“安平殿下生前是镇北大将军的发妻,要不就从他们二人相结识写起。再者,她死后化为厉鬼,常常在夜间出现,咱们便由此送她一个雅号——‘夜良人’。”

这名号虽雅致,却也折射着她的所作所为,如此这般既是交了陛下的差事,也显得他们并不是那么畏惧强权,一副丑恶嘴脸,算是勉强保住了他们‘皇室宝鉴’的名声。

众史官揉了揉疼痛已久的脑壳,大大地舒了一口子气。

这传记总算是有个开头,保住了他们的项上人头。

第一章军营来客

一切还需从五年前说起。

湟源大陆四九四年春,戎狄寇边,戍北将军蒋衡领兵御敌大获全胜,重伤敌兵主力,致使戎狄退回漠北,十年之内无力再犯边境。大齐皇帝龙颜大悦,下旨嘉奖,赐蒋衡官升正四品,封宁远将军,不日起回京复命。

圣旨一来,蒋衡神色如常,他一手带起来的亲兵倒是欢腾无比。一将终成万古枯,难免令人悲伤,但是此时他们是站在此处陪着他们的将军承受封赏,是他们一路征战厮杀助他走到如今的位置,他们誓死追随的人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嘉奖,他的所有荣耀就是他们最崇高的荣耀,这就是将与士之间最浓厚真挚的情义。

宁远将军蒋衡面色刚毅,波澜不惊,双臂向两侧一挥,四周顿时安静,“诸位将士,北境大捷实数天时地利人和之势,诸位切不可因此而骄躁,仍要时刻保持警惕,戍边将士担负着保境安民之责,稍有懈怠便可造成国家之耻,百姓之祸,我等时刻戒备便是国家之幸,百姓之福,为此方可得四境安平。”蒋衡说到四境安平几个字时神情微滞,似乎想到什么,眼神中流露出他从不在人前显露的失落与悲伤,但却转瞬即逝,除了在他旁边对他熟悉无比的亲随商陆有所察觉,其他人都并未发现。

蒋衡随即说道,“好了,都散了吧。”

一声令下众将士随即便散去了,只剩下蒋衡和商陆站在原地。

商陆看着蒋衡的神色略有不安,“将军,您是不是又……”说到这里蒋衡的两道如刀似剑的目光便射到了他身上,商陆立即住嘴。

将军怕是又想到失踪多年的安平公主了吧……

远处军营大门缓缓驶来两辆马车,第一辆外面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塞外车夫和一个四十多岁面带浓妆、穿着艳丽的妇人。马车到了营外立即被拦了下来,那妇女眼睛上挑,嘴巴一撇,露出鄙夷之色,随即从袖中掏出一个鎏金的令牌在士兵面前晃了几下,那士兵见令牌上上写着的一个大大的‘李’字,下面注着‘重连’二字,立即躬身一拜,“原来是李将军请来的人,小人有眼不识。”随即扬手一指,“您请”

妇人皮笑肉不笑,吩咐道,“走着。”马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缓缓驶了进去。

不知何时马车的帘子微微扬起了些许,里面露出一个女子的半张脸,那女子作西域女子打扮,额上带着红宝石眉心坠,殷红纱巾遮面,只露出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正四处观察,似乎在寻找什么。

远处走过来一个穿着银灰色铠甲的将军,面容严肃端正,虽穿铠甲但也难掩他身上的儒雅之气,腰间挂着一柄玄色长剑,覆在其上的麦色长手指骨分明、穷劲有力,这便是方才受封赏的宁远将军蒋衡。蒋衡向这边走了几步,目光锁定在马车上,确切的说是掀开的帘子里面,注意到那女子当即剑眉微皱,右手成拳,握在剑上的左手收紧,弹指间却又恢复如常,向前迈着的步子未停,依旧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马车掀起的帘子在蒋衡看过来的时候就已放下,此时车帘禁闭,方才向外看的女子全身绷紧坐在马车内,面纱之下的容颜肃冷,一双眸子疏淡,透着寒气。

车内还坐着几个类似着装的舞姬,但都眸光柔媚,洋溢着期待,与方才那女子大为不同。

马车忽然停住,蒋衡低沉的声音传来,“什么人?”

马车夫和那妇人都从车上跃下,见来者是将军打扮,均恭敬一拜,说道,“将军”。那妇人旋即指着马车,“北境大捷,大军即将回京,今夜自当好好庆祝一番,这些姑娘是李将军请来歌舞助兴的。”

蒋衡依旧面容清冷,“军营重地岂能容闲杂人等轻易入内。”

妇人抬起头,长颈微晃,扶了扶头上的金钗,声音骄慑地说道,“这是李将军请来的人,小人也不知将军您是什么身份,要不要我请李将军来向您解释说明一番。”说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蒋衡。

商陆面色瞬间黑若玄铁,竟敢对我家将军不敬,当我商陆是死的吗?随即上前道,“哪里来的猖獗妇人,听你这言下之意我们将军还怕他李重连不成,不说我家将军是陛下特封的四品宁远将军,尚且压他李重连一头。就论随意放闲杂人等进入军营,扰乱军营治安这一条我们将军也能治他个治军不严、滥用职权之罪,这还是轻的;若是往重里说,就是勾结外敌,私放奸细入内,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就是百死莫赎。”

那妇人听了立即吓得跪在了地上,“小人有眼不识,您大人大量,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牙碎,真的是李将军派我们来的,您看我们这有令牌。”说完哆哆嗦嗦地将令牌从怀中掏出来,双手捧在蒋衡身前。

商陆拿起来看了看,对蒋衡道,“将军,是真的。”随即将令牌扔在那妇人前面的地上。蒋衡见状转头看了他一眼,商陆立即锤头,一副知道错了的样子。蒋府的规矩多,蒋衡的要求更严,商陆此举略显仗势欺人,与那妇人无异,蒋衡自然责备。

商陆心道,这妇人如此嚣张,我家将军又岂是任何人都可以顶撞的,纵使犯了规矩也要杀一杀她的气焰。

蒋衡看着马车,目光深沉,似在思虑什么,“让这些人下来,检查一下是否形迹可疑。”

商陆应道,“是”随即对马车说道,“所有人下车检查。”

马车的帘子被打开,车内的舞姬鱼贯而出,先前向外看的女子最后一个出来,垂眸站在了队伍最后。

蒋衡随意的缓步走在最后一排,说道,“所有人把头抬起来。”

那女子应声抬头,正好迎上蒋衡的目光,下意识地将眼睛转向别处,但随即又神态自然地转了回来,平视前方。

蒋衡对着那双眼睛看了片刻才转过身去,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既是李将军找来的人,想来是没有问题,不过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所有人待在帐中,不可随意走动。”

众人闻言俯首,“是”

蒋衡走后,那女子凝视蒋衡的背影许久才收回视线,随众舞姬上了马车。

第二章夜舞交锋

这些将军都是征战多年久经沙场的汉子,大都豪爽善饮,庆功晚宴开始后,军帐内觥筹交错,劝酒划拳之声此起彼伏。

镇北元帅宋辉行军打仗时治军严明,但在平日里细枝末节的地方大都睁一眼闭一眼,不会细究。北境大捷,全军欢喜,既是庆祝何不尽兴?李重连提出请舞姬助兴他都没说什么,开怀畅饮又有何妨?

众将军沉浸在饮酒作乐之中,只有蒋衡端着酒杯细酌,有人敬酒时方才一饮而尽。宋辉看着蒋衡满眼赞许之色,得意之时却不忘形,时刻以端正儒雅处事,蒋腾和自己一样大老粗一个,竟然生出这么个谦谦君子,真是令人羡慕。

这时李重连忽然站起,朝宋辉一拜,“主帅,末将请来了顶好的舞姬为诸位将士助兴,此时正候在帐外,您意下如何?”

宋辉放下酒杯,笑道,“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李重连应声抚掌三下,一众舞姬鱼贯而入。众将军戍边多年,军中皆是男儿,早已不知多久未见女子,如今见到衣着华美,容色可餐,眸光惑人的舞姬自然很是受用,有的人干脆眼睛直直地定在了众位舞姬身上,怕是看得有些痴了。

蒋衡左手随意的放在桌上,右手端着酒杯放在胸前,似有若无地浅品一口,眼睛则有意无意地看着先前那女子。

那女子微微抬头,匆匆将四周的环境大略扫了一番,便又低下头去。

跳第一支舞时,那女子一切如常与其他的舞姬无异,只是肢体微虚,似是体力不足,随着歌舞的进行她的眉心也渐渐皱了起来。

第二支舞比之前的舞更加魅惑动人,需要舞姬和看客有眼神交流,带她们来的红姨说了只要她们表现得好,被哪位将军瞧上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些舞姬大都是穷苦人家养不起才送来学舞,混口饭吃的,遇到这么好的机会,全都拼了命想要飞上枝头,过富贵日子。舞姬们在军帐内旋转,眼神时而温柔妩媚,时而火辣动情,撩拨得众将军心头激荡血气上涌。

那女子的眼神原本十分冷淡,但顾虑到其他女子如此热情似火,许是不想成为异类,亦变得妩媚旖旎起来,只是显得有些生涩。当她随着前面的舞姬转到蒋衡面前时,妩媚多情的目光稍有凝滞,转瞬即恢复如常,蒋衡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向前微微举起酒杯,似是像那女子敬酒一般,随即一饮而尽。

李重连见了,立即笑道,“哈哈,难得冷静自持的宁远将军也有动情的时候,真是可喜可贺,李某敬将军一杯,祝您今夜能抱得美人归。”

蒋衡嘴角挂着儒雅浅笑,眼神却冷的森然,“那就多谢李将军了。”

李重连年纪轻轻官阶虽不高,却深得巧言令色之道,时常逗得宋辉开怀大笑,深得宋辉喜爱,宋辉看两个小辈聊得欢畅,立即大笑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让我也知道知道。”说完不等他们回答,轻轻扶额,“唉,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只稍稍饮了些酒,竟然有些乏了。”随即站起,众将士也立即跟着站起来,宋辉摆手道,“众将士,北境大捷,着实应当好好庆祝一番,只是老夫不比你们年轻,饮些酒便觉得醉了,先行离席,你们不必拘束,仍可再次畅饮,不出乱子即可。”宋辉说完便走了,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他醉了,而是他不想呆在这里碍众人的眼罢了,他在这里所有人都得拘着,这倒显得他不体谅民心,倒不如回去睡觉,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宋辉走后李重连起身道,“诸位,能否让李某说两句,今日饮酒歌舞相伴颇为尽兴,想来诸位将士饮了些酒也都有些乏了,听闻这些舞姬深谙按摩之术,倒不如早些回帐中休息,让这些舞姬为将军们舒活舒活筋骨。”

李重连此话一出重将哗然,温柔乡的魅力自然是无穷大的,随即便有人说道,“李将军说的是,确实是有些乏了,诸位将军自便,在下就先行一步回应休息了。”

随后众将陆陆续续相继离开,只剩下李重连和蒋衡仍在帐中,李重连笑道,“蒋将军当真是精力旺盛,酒量奇佳啊,来,你我二人再饮一杯。”

蒋衡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告辞。”

“哈哈,看来蒋将军也是乏了,恭送蒋将军,春宵苦短值得好好享受。”

蒋衡的眸子清冷,并未停留径直出去了。

第三章离奇毒发

蒋衡回到军帐的时候,那女子正低头站在帐外。有商陆在,谁都别想进蒋衡的军帐,蒋衡自幼便不喜别人进自己的卧房,这条死规矩商陆绝不会忘,没有蒋衡的允许谁都不可以进。

蒋衡走到帐前时脚步微顿,“进来吧。”那女子闻言跟着一起进了帐中。

行军打仗条件难免艰苦,帐中陈设简单,只是一方书案,一排书架,几个柜子和一张卧床,蒋衡坐在椅子上,那女子便垂头站在蒋衡的书案前,正对着他。

蒋衡拿起之前放在桌上的书籍翻看,过了一会儿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你过来,给我按一下头。”

“是”那女子闻言应了一声,缓步走到蒋衡的身后,双手均十指与中指并拢,放在了蒋衡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蒋衡闭目养神,那女子的眸子却是清亮无比,泛着寒光,直直地盯着蒋衡的一举一动。

蒋衡忽然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手上的动作稍有停顿,随即说道,“小七”

“这名字不好,太过普通。”

“穷苦人家没什么文化,名字自然不好听,将军若是不喜换一个便是。”

蒋衡思虑片刻说道,“夜曦如何?”

“什么?”

“你的新名字‘夜曦’”

“多谢将军赐名,我很喜欢。”

“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舞姬的?”

“十岁”

“为何会去当一个舞姬?”

“家里穷养不起,送去学舞,混口饭吃。”

“家中可有兄长?”

“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自从离家后都断了联系。”

“从前可去过我大齐的邺城?”

“未曾去过”

蒋衡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不错,从善如流,怎么?还不动手吗?”

那女子动作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笑道,“将军此话何意?”

“你觉得呢?”

那女子娇羞一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将军,你这样直白,人家可是有些不好意思呢。”说完便从身后去解蒋衡的铠甲。

蒋衡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将那女子圈在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女子也抬眼看向他,眼神清澈,眼底却暗流涌动,半晌蒋衡才说道,“你的眼很像我见过的两个人。”

“哦?奴婢倒是想知道到底是何人能让将军记忆如此深刻。”

蒋衡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从前我有种错觉,觉得她们是同一人,但却一直不敢肯定,因为两人的身份差距过大,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那将军觉得奴婢与那二人相比如何?”

“你?你的出现让我找到了关键。”蒋衡的话音未落,便猛地动手一把拽下了她左肩的衣服。

那女子始料未及,眼中闪过一丝杀气,转瞬即恢复如常,倒是蒋衡盯着女子左肩下心口处那片雪白的肌肤出神,眉头微皱眼神中却满是质疑,似乎那里不应该如此。

那女子轻咳一声,蒋衡才回过神来,似乎受了什么打击,丝毫没了方才的兴致。

军账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将军”

“什么事?”

“宋帅忽然要找您过去一趟。”

“可有说明为何?”

“没有”

“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

蒋衡径直走到门口,顿住脚步说道,“待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走。”

“是”

蒋衡走后那女子便身体微微颤抖着抓住旁边的柱子,握住柱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指节发白,她的额头上渐渐噙满汗珠,清澈明亮的眼睛此时夹带着些许痛楚,犹如寒冰。

怎么会这样,身体到底怎么了?

须臾那女子便体力不支跌坐在地上,随即盘起双腿,双眼紧闭,似在运行内力,然而几乎是同时她便倒在了地上。

她双手成拳握死,全身抽搐,在地上左右翻滚,将书案旁的椅子尽数撞翻在地。尽管疼痛至此,她都没有发出一言,一直咬着嘴唇忍耐,不多一会儿嘴唇便已渗出血来。

蒋衡回来的时候那女子仍旧倒在地上翻滚,额头噙满汗珠,眼中尽是痛不欲生的神色。蒋衡快步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似乎想把她扶起来,那女子痛得已无法正常视物,出于本能地低喝道,“滚开,别过来。”

蒋衡冷声道,“这么快就本性毕露了”

随即与她保持距离,不再有所动作,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在痛苦中一点一点丧失神志。

不消片刻那女子便疼昏过去,在意识彻底丧失之前,气若游丝的说道,“袭风,救我……”

蒋衡只听到了‘救我’,前面二字并未听清,一把将她从地上捞起来,“你说什么?回答我。”

只是任他如何询问,那女子都瘫软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犹如死寂一般。蒋衡心中一紧,摘下她的面纱,露出那张似成相识的精致容颜,不过比三年前更成熟褪去了少女的稚嫩,此时那脸却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猜得没错,她便是三年前的那个女子,但却不是他多年来要找的人。

蒋衡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随即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叫军医”

第四章毒蛊重现

老军医在睡梦中被叫醒,匆忙过来,还有些睡眼惺忪,将手搭上那女子的脉上没过多久却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其后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猛地眨了眨眼睛,又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纸包,溶在温水中喂那女子服下,不出一刻,那女子除了脸外,双手、脖子等裸露出的皮肤上全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如同一张张细密的蛛网,恐怖异常。

军医见了整个人几乎僵在了哪里,蒋衡觉察情况不妙,摇晃了一下那老军医,“到底怎么回事?”

老军医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将军,这位姑娘,身上中的毒,可是要了不得了,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歹毒的事。”

“别卖关子,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这个情况太特殊了,她中的毒确切不是一种毒,而是毒蛊,叫做鬼狱司,恶毒至极,当世罕见。这种蛊虫进入人体后边会立即进入休眠,但是每到月圆之夜便会觉醒,躁动不安,在人体之内窜行,给人带来难以承受的蚀骨之痛,直到月圆之夜结束方可停止,眼前这些类似蛛网一般的血丝,均是它在体内爬行留下的痕迹。若想结束痛苦,只有得到休眠这种蛊虫的解药才可。”

蒋衡闻言陷入沉思,商陆摸了摸鼻子,“鬼狱司?怎么这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老军医叹气道,“耳熟,奈何能不让人耳熟,对于我大齐的医者而言,这个名字简直是如雷贯耳。这种蛊虫出自西蜀南疆,是施蛊者用来控制人的邪术,因此而得名鬼狱司。你们可还记得二十几年前举世轰动的巫蛊之案?”

巫蛊之案是大齐建国来都少有的迷案,受害者便是当年仍是太子的大齐皇帝魏显,施毒者前废太子妃杜氏是西蜀亡国之君杜衡的么女。杜氏原本与太子显夫妻相通,恩爱有加,却不知为何向太子显的体内中中下毒蛊,险些要了太子殿下的性命,幸好云游在外的靖西候夫人宋悯卿回到邺城为太子殿下解了毒蛊,才算作罢。

此后大齐先皇便以杜氏毒害太子显为由,发起了对西蜀的讨伐之战。

蒋衡和商陆都陷入沉思,这是靖西候蒋腾的禁忌,蒋衡自不愿与外人多说什么,商陆更不敢多言。

“也罢,那时你们尚且年幼,记不得也是理所当然,那时当今圣上还是太子,前废太子妃杜氏给陛下下的,就是这种毒蛊,寻找解读医者的皇榜贴满了整个天下,至今依旧让人记忆犹新。”

蒋衡的眉头皱在一起,面如寒霜,“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今日可并非月圆之夜。”

老军医接着叹了一口气,“将军明鉴,这姑娘确实并非单单中了鬼狱司这么简单,今日并非月圆之夜,但是她却毒发,定是什么东西刺激了蛊虫让它提前觉醒。”说完便拿出银针在那女子的手指上扎了一下,时间不长那银针沾了血的地方便转为了深褐色。

“从种种症状来看,她应该接触了七日散尽,七日散尽是一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初并没有太明显的症状,中毒者会觉得身体疲软乏力,无法催动真气,内力也会渐渐流失,到第七日这种毒最烈,会把习武之人的内功彻底蚕食殆尽。”

“你是说今日是她中毒的第七日?”

“没错,第七日她的内力几乎全无,身体虚弱无比犹如将死一般,气血滞留,休眠之中的鬼狱司受到影响才会觉醒。”

“可有医治之法?”

老军医摇了摇头,“老朽不过一介军医没见过大世面,这些还是当初侯爷夫人开设医馆讲堂,我在那里习得的,至于医治之法,我并不知晓,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症状,减轻疼痛,只是她的内力却是一点也保不住了。”

“她还能活多久?”

“这个不好说,要看她的忍耐力如何,这种毒蛊短时间内并不会致命,多数人都是因为受不住蚀骨之痛而自杀。”

那女子躺在床上全身布满血丝,没有半点生气犹如死尸,蒋衡看着她陷入沉思。

巫蛊之案是一切的源头,也许她就是揭开一切的引线。

所以,她,还不能死……

军医在里面忙碌,蒋衡和商陆退了出来,商陆看蒋衡的面色不善,道,“既然将军如此上心,为何不今夜便送她到夫人那里医治?”

“这个女人来历不凡,此次奉命回京,沈霄行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李重连是他的旧部,一定有所动作,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女人也难逃干系,今夜那边一定在等动静,即使派人连夜出了军营,敌众我寡,也一定会被那边截下来,生死难辨。”

“还是将军思虑周全,只是明知这女人是刺客,将军为何还要救她?”

“她和陛下当年中的毒蛊一模一样,也许顺着她能查出一些巫蛊之案的头绪。十几年前,巫蛊之案,大齐攻蜀,皇室失踪,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就如同有人一直在背后操控一般,找出巫蛊之案的真相,也许就能找出平儿失踪的真正原因。”

“可是,巫蛊之案毕竟涉及当今圣上,而且失踪的安平公主是一国公主,将军若要调查恐怕绝非易事,还可能会因此得罪当朝权贵,当年侯爷已经勒令不许将军您再追查下去。”

“我自有分寸。”

商陆轻叹一口气,不好再追问下去,看了一眼帐篷说道,“将军,明日回京,这个女子怎么办?”

“带回邺城。”

商陆略有迟疑,“这,若是侯爷问起该怎么说?”

“若是来历不明,父亲自然会派人去查。先把她送到母亲那里解毒,之后再接回去,如此,带一个身份干净的女人回去,父亲也不会多问什么,其他的事情你来安排。”

“那也总得给她一个身份,将军北疆三年,归家时忽然带了一个女子,这看起来难免有些不妥。公子,不如这样,您多年未归,回府一定会新添侍女,到时把她算上,如此我还能时常监督他。”

“可以,你来安排。对了,你去给苍术传个口信,明日回京让他在暗中跟随,不要打草惊蛇。再通知鸢尾让她注意沈霄行那边,尤其留意红叶令的动静。”

“红叶令?您是说诛夜阁?”

“没错。”

“将军,三年前那次,诛夜阁的袭风和殷羽可是差点栽在沈霄行的手上,要不是您出手恐怕现在闽江七绝就剩五绝了。诛夜阁怎么还会和沈霄行合作?”

“自然是因为某种利益,沈霄行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出来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和沈霄行的权势有关。天下富商遍地皆是,他们却找上了沈家,国舅一门,自然是为了职权之便,他们要的东西绝不简单。”

“将军,是否还需通知鸢尾开始查当年巫蛊案的事情。”

“可以让她查,不过巫蛊案真相迷离,牵扯过大,这件事又是父亲的禁忌,决不可让他察觉,若是涉及皇室,有不便之处,就让她去找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定会帮忙。”

“是”

蒋衡似乎想到什么,略微颔首,会心一笑,“去军中装上几壶塞外的烈酒,若是忘了,想必又要受他的挖苦。”

“是”商陆答得欢愉,这酒想必是给那位爱酒的殿下准备的。

“对了,再把之前猎到的那只红色小马驹带上给凌飞。”

“三少爷若是知道您送了小马驹给他,非高兴地拉去给世家公子显摆不可。”

“随他去吧,除了手下的这些人,整个侯府真心念着我回去的怕是只有那小子。”

商陆闻言鼻子有些发酸,当年公子放走诛夜阁的人引起陛下猜忌,侯府的人都认为是他给家族蒙羞,是罪有应得,但却没有人想过,若不是侯爷为了整个家族,决定牺牲公子来试探君心,公子怎么会陷入那样的境地。幸好三年北疆军旅,公子凭借实力熬了出来,商陆吸了吸鼻子,“怎么会,公子是百年难逢的贵人,懂您的人自然都是盼着您能回去的。”

朗月清辉,光影遮住蒋衡的面容,他背手站在山岗上,看着远处京城的方向沉默不语。

从他收到圣旨奉诏回京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诡谲朝堂,定会再起波澜……

第五章狼烟传信

第二日清晨那女子便醒了,她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现在她穿着一袭黑衣,衬得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

她摸了衣服发现衣中的东西已经不见了,眉目微皱,正要穿鞋下床,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舞女便走了进来。来者见她起来了,匆忙走过来,“小七你快躺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将军知道了定会责罚我。”

名唤小七的女子说道,“我怎么了?”

“你昨天夜里中毒晕倒了,将军派我过来照顾你。”

“中毒?什么毒?”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将军没告诉我。”

小七似有所思,“我晕倒后将军有什么异常吗?”

“我没注意,不过将军倒是很担心你的样子,说是一定要你活着。能让宁远将军如此上心,你可是有着天大的福气。”

小七嘴角挂着冷笑,声音极轻地说道,“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小七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的衣服是你给我换的吗?衣服里的东西呢?”

“那些啊,我都给你留着呢,我看你贴身保存,想来是着紧的东西。”清梦说完走到床边的柜子,拿了东西递给小七,“那,看看,是不是一件都没少?”

小七扫了一眼,发现锦囊,金丝刃,红削短匕,竹哨都还在,遂心下一安,“多谢,一件不少。”

“对了清梦,外面这么大动静是干什么呢?”

“哦,那些人在收拾东西,再有半个时辰,奉旨回京的军队就要出发了。”

“那我们呢?”

“我会随红姨离开,但将军要带你回邺城去,以后你可是要享福了,到时可不要忘了我。”

小七语气有些轻蔑的说道,“是吗?”说完从床上下来,走了几步便觉得疲惫无力,用手撑着桌子,眉头皱成川字。

怎么会这样?

她的身体这个时候出事,看来只能等他们了。

这时商陆端着些饭食进来,放在桌上,目光停留在小七身上,眼神带着戒备,“赶紧吃吧,再有半个时辰就出发,回邺城。”

小七躬身行礼,“多谢。”

“不敢当。”商陆说完便出去了。

小七打开食盒抓了一个馒头,心中思量,蒋衡若要动手,她早就死了,何必拖到现在,遂大口吞咽起来。

一旁的清梦看得有些呆了,笑道,“小七,你慢点,没人和你抢,怎么看起来像是十天半月没吃过饭似的。这儿还有菜,干吃馒头你也不怕噎。”

“以前经常这样,习惯了。”

“我看你这吃法这些应该不够,我再去厨房给你去拿点。”

“好,有劳。”

“见外啦”

清梦走后,小七走到帐篷门口,微微撩起,一双锐利的眼睛探查外界情况,此时军营内正在收整粮草,虽然已经即将完工,但依旧人来人往,可以趁乱离开。

小七正作这般打算,蒋衡却朝帐篷的方向走来,遂立即回到桌边做好,继续吃饭。

蒋衡掀帘进来,小七面上略显惊讶,立即从板凳上起来行礼,恭敬地说道,“将军”

蒋衡却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别处,“把披风和佩剑帮我拿来。”

小七闻言低着头去拿佩剑和披风,摸到长剑时,她下意识的要单手拿起,但却猛然惊觉,在拿起剑的那一瞬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双手握剑捧在胸前低眉朝蒋衡走去,蒋衡的眼睛一直落在小七拿剑的手上,从未离开。

小七为蒋衡系好披风之后,蒋衡径直离开,只留下一句,“车准备好了,马上收拾,半个时辰之后上车。”

抱着食盒回来的清梦正好遇见蒋衡离开,退到一边,蒋衡走后她才进去,但此时小七却已不再帐中,“小七,小七……”

清梦正要出去找小七,没走多远便见小七匆忙走了回来,遂三两步跑过去,“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丢了,吓了一跳。”

“这不是一会儿要赶路,我先出去方便一下。”

“原来是这样,你可千万别一声不响的走了,将军要是怪罪下来就完了。”

“以后不会了。”

两人正有说有笑,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两人闻声望过去,不远处粮草车已经烧了起来,火苗窜起两三米,不知是其中混进了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一种奇怪的味道,那火苗燃烧之后散发出极其浓烈的黑烟,借着东风飘向上空。

清梦吓了一跳,捂住嘴拉着小七后退,“咳咳咳,太呛了,咱们赶紧进去吧,就算是救火也有那些士兵,咱们这些女人帮不上什么忙。”

小七看着飞扬的黑烟若有所思,闻言回过神来,“额,是啊,我们走吧。”

救火的的士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就把火扑灭了,只是那浓浓的黑烟却久不消散,不断地飞向天空。

约莫一刻后,蒋衡从主帅宋辉的帐中出来,那浓烟还未彻底消散,只是没有之前的浓烈罢了,蒋衡立即觉察事情不对,审问旁边的士兵是何时起火,可有可疑之人。

蒋衡随即看了看不断飘飞的浓烟,“过了这么久,一切都迟了。”

“将军,你的意思这不是意外,是那边动的手,那要不要派人彻查一下。”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烧粮草,而是想传达什么消息,黑烟放了这么长时间,要传达什么那边肯定早就知道了,现在要查为时已晚,况且我们也不知道这黑烟表达的是何意,再查下去,延误了回京的日期,朝堂之上,不仅那边又要有所微辞,那些吃闲饭的文臣也会说些居功自傲的闲话,我靖西候府本就树大招风,何必自乱阵脚,该来的总会来,传令下去,按时出发。”

“是,将军”

第六章挑明身份

浩浩荡荡的回京大军准时出发,此处地势平坦,一行人走得还算顺利,只是塞外树木稀少,朔风过境,总要扬起一地尘沙,让人甚是难受。将士们以纱布遮面,却难护眼睛。在塞外行军打仗生活多年,战场上常有汗水入眼,再加上风沙侵袭,许多将士都患有眼疾,红肿疼痛,有时甚至影响视物。

待到了夜间扎营休息,小七便出了马车透气,站在外面欣赏塞外夜景。蒋衡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小七耳朵微动,有所察觉,“将军,您怎么过来了?”

“无事,四处走一走。”

“将军好兴致,是否需要奴婢陪同?”

“也好。”

小七闻言垂头跟在他后面,蒋衡忽然停住脚步,幸好她动作敏捷立即停住,险些撞了蒋衡的后背。

“夜曦。”

“嗯?将军你在叫我?”

“我昨夜给你取的名字你不会忘了吧?”

若不是蒋衡提起,蒋衡给她重起名字的事情她早忘了,“奴婢怎敢,只是一时还没适应罢了,将军唤我何事?”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毒蛊叫鬼狱司?”

“不知道”

“你竟不知?”

“怎么,将军认为我应该知道?”

蒋衡笑了笑随即说道,“看来,你不是我大齐人。”

小七闻言面色微滞,“奴婢确实不是大齐人,我虽为汉人却出生起就在西域,所以也不知自己的故国是哪国人,将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小七说这话时双目看着蒋衡,漆黑清亮的眸子在月色的照应下显得格外动人,蒋衡竟觉得她说的这话是真的,“无他,不过是随口问起。”

“可是与我中的毒有关?”

“不错,你身体里便有毒蛊鬼狱司。”

小七闻言眉头皱在一起,她确实不知鬼狱司为何物,也不知自己是几时中的毒,但她也不敢完全确定蒋衡是不是在有意试探她,“那将军可知中了鬼狱司会有什么后果?”

“月圆之夜,鬼狱司会在你的体内窜行,犹如蚀骨,疼痛难忍。”

小七闻言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昨夜她的感觉确实如此,犹如一把小刀在她的体内上下游走,一寸寸割裂她的筋骨,痛不欲生,当即对蒋衡的话有了七八分相信。不过,“将军怕是在与奴婢说笑,昨夜并非月圆之夜,今夜才是。”

“那你可听说过七日散尽?”

“未曾”

“你昨夜会毒发,全是它的功劳。”

“不过我有些好奇,这七日散尽只对习武之人有效,你一个舞姬,怎会受到影响?”

“将军你这话问得好笑,舞姬本来就是习舞的呀?”

“巧言令色,你自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你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谁要下毒害你吗,殷羽?”

小七闻言嘴角挂着笑,只是这笑在暗夜之中显得有些妖异,“将军这是不想陪我演下去了吗?”

“彼此心知肚明,何必再演,徒增辛苦罢了。”

小七不再低眉顺眼,挺起腰板,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嘴角勾笑,眉目之间的英气锋芒尽显,这才是冷血邪魅的刺客殷羽该有的模样,随即不喜不怒地说道,“多年未见,二公子依旧坦率。”

蒋衡嘲讽道,“一别三年,再相见,你依然是板上鱼肉。”

“彼此彼此,只是每次遇见你,我都比较倒霉而已。”

“确实,想杀我的人运气都不怎么好。”

“呵呵,我要杀的人运气也不会好到哪去,三年军旅对你这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来说感觉如何?”

“我过得很好,多谢成全,不过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吧。来这里之前你就中了七日散尽,所以你在跳舞的时候才会体力不支,你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样,故此我一再试探你,多次给你机会,你都一直忍而不发。”

“不然你以为呢?我没中毒之前,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若论心狠手辣,我确实自愧不如。”

殷羽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活下来才是王道,其他的全是废话。”

“干你们这行的,确实如此。”

“蒋衡,你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废话吧?”

“没那个闲情雅致,我想告诉你,昨日是你中七日散尽的最后一日,你的内力在昨夜已经被蚕食殆尽了。”

“不劳费心,我能感受得到。”

“那你刚才还敢承认自己的身份?”

“不然呢,我不承认你就会信吗?况且现在你留着我还有用,承认了我又不会死。”

“有胆色,心够狠,天生的刺客。”

殷羽看着漫天月色,不知怎的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谁是天生的刺客,一切都不过是……”说道这里她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殷羽立即收了情绪,看向别处,“没什么,方才你说的那什么鬼狱司是怎么回事?”

“你身体里就有,你不要说你不知道。”

“都这个时候了,我骗你干嘛,我确实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我大齐陛下中过这种蛊,而且这种蛊虫来自西蜀南疆,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殷羽嘴角挂着冷笑,“我算是明白了,你这叫我过来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啧,品行恶劣。”

蒋衡闻言却笑了,“所以,你是西蜀人。”

殷羽立即黑脸,“卑鄙小人,你真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算计别人。”

“多谢夸奖,不过事实如此,采信与否,一切在你。”

“以后我自会查清楚。”

“你现在功力尽失,纵然身手还在,但也算是半个废人,诛夜阁怕是很难再待下去。”

“所以呢?”

“若是你悬崖勒马,对诛夜阁的事情有所交代,也许我可以护你周全。”

殷羽大笑,看着蒋衡的神态犹如对待一个三岁小儿,“真是笑话,蒋二公子,我是该说你天真可爱,还是你觉得我脑子有病,我一个杀了你大齐众多朝臣的江湖刺客去向你大齐朝廷投诚,到那时我就是众矢之的。”

“不然你觉得你现在的处境又好到哪儿去?”

殷羽闻言沉默不语,半晌才说道,“你最好还是放弃你的如意算盘,从我有记忆力起,我就被告诫,身为西蜀后裔我们注定就是敌人。”殷羽说完转身朝营地走去,“夜深了,将军早些休息吧,明日可不会这么轻松。”

“这我我知道,所以,早晨军中的火是你放的吧。”

殷羽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蒋衡接着说道,“如果没有这些意外,昨夜,你会动手吗?”

“不会”

“原因”

“三年前的事,多谢。不过我不喜欢欠别人,尤其是敌人,否则动手杀人时会影响我的情绪。”

蒋衡站在阴影里,看不见他的神情,“不巧,昨夜我又救了你。”

“来日方长,我必还你。”殷羽说完嘴角上扬,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她的容颜灿然,单纯澄澈有如刚出世孩子,只是却是在没有人看见的黑夜里。

第七章截杀北境

蒋衡隐在暗中的脸也扬起了嘴角,长身立在月色中,挺拔疏阔。

在虫鸣之中夜色入深,弯月渐圆,晚风微佛稍显温柔旖旎。

殷羽回到营地,找到自己的帐篷,正要掀开帘子进去,那种利刃刮骨,穿肠破肚的疼痛便犹如浪潮涌来,她还来不及进帐篷便倒在了地上。也许是月圆之夜的原因,今夜比昨夜的疼痛更胜,短短数个弹指她便已疼得全身抽搐,面容扭曲,眼睛瞪得浑圆。

旁边的士兵见了立即去找蒋衡,蒋衡到时,殷羽在地上缩成一团,有如尚在娘胎里的婴孩,放在嘴里的手腕却已经被咬得渗出血来。

蒋衡立即吩咐下属叫军医,随即抱着殷羽进了帐中,将她放在羊绒毯上,蒋衡捏开了殷羽的嘴,拔出了放在口中的手腕,殷羽声音颤抖地说,“走,别待在……这里,烦。”

“还有时间嘴硬,我看你真是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疼就喊出来,那样,会好受一点。”

“滚开,不想看见你。”

殷羽话音刚落,新一轮的疼痛便从右侧胸口传来,立即疼得在床上缩成了一团。

蒋衡用手捏开殷羽的牙关,将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牙齿啮咬的疼痛立即传来,蒋衡恨恨地道,“你这女人真不客气。”言语虽有些嘲讽,但眼中却隐着担心。

不多时军医便来了,看了殷羽的症状无奈摇头,只能给熬一些止痛的药物。

军医的药还未熬好,殷羽便已疼得昏了过去,蒋衡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被咬之处一片血肉模糊,蒋衡眉头微皱,用袖子盖好,随即叫人打来了一盆热水,给她擦了擦满脸上的汗,把毯子盖好。

蒋衡静静地看着殷羽苍白如纸的脸,自言自语道,“你和她长得很像,可惜你却不是她。”说完便起身回自己的帐篷休息去了。

殷羽醒来时天已大亮,她躺在马车中,此时马车摇晃,看来大军已经出发了。她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睡在帐篷里,也不知是谁把她抱上马车安顿好了。殷羽撩开帘子向外望去,面色顿时免得有些沉重,此时道路收缩只剩两丈余宽,西侧险峰,东侧断崖,从地形来看,快到了。

殷羽伸了伸胳膊,发现自己全身刺痛,根本用不上力气,面色比先前又凝重了三分。蒋衡的话没错,她现在真的算得上是半个废人,接下来就算他们得手,她也走不了。

她们这样的人不会有患难与共,更不会有后援,自己逃不掉,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殷羽冷静下来,决定不做无用的思量,只能看后面的情形随机应变了。

蒋衡端坐马上,左手执缰绳,右手握剑,双目犀利一直谨慎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此时四周鸟叫虫鸣的声音全都消失,犹如死寂一般,蒋衡立即伸起右臂,“大家注意,可能有埋伏。”

蒋衡的话音刚落,天空中便下起了密密麻麻的箭雨,弹指间便朝地上的士兵刺来。蒋衡立即拔剑抵挡,命令道,“注意隐蔽,不要乱,所有人贴着山壁。”

袭击来的突然很多人还得及躲避便倒在了血泊中,但毕竟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很快这些士兵便贴近山壁躲避了大部分的箭,应对自如。

不过好景不长,随后便有一众黑衣人从山顶跃了下来,身手极好,轻松落到地面,目标明确地冲向了蒋衡,商陆见状立即喊道,“保护将军。”

靠近蒋衡的这些士兵立即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形保护圈,但这些带着面纱的黑衣人功夫极高,军中士兵自然不是敌手,很快便有三个黑衣人冲到了包围圈之中。商陆被黑衣人牵制隔绝在外,蒋衡孤身受敌,迅速拔剑招架,以他的身手倒还算可以应付。

几招之后,其中一个黑衣人甩出铁链,交战之中锁住了蒋衡的剑,第二个黑衣人从蒋衡另一侧袭来,蒋衡立即用手指夹住了插向他喉咙的那一剑,第三个黑衣人见状一个滑铲,绕到蒋衡的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刺向蒋衡心脏的位置,然而这一击却没有刺中,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处冲出了一个带着铁面的男子,此人便是蒋衡的亲随之一苍术,苍术一手握剑拦下了刺向蒋衡的那一剑,另一只手中的剑早已划破那黑衣人的喉咙,鲜血飞溅,那黑衣人瞬间倒地。

苍术出现,蒋衡得以脱身,很快两人便将其他的两个黑衣人杀掉了。苍术立即走到蒋衡的面前,“公子,您怎么样?”

“我没事。”

其他的黑衣人还在拼死向里冲,蒋衡和苍术二人功力不俗,倒也应付的来。

厮杀还在继续,这时蒋衡却忽然不顾旁边围杀他的人,冲出了士兵围成的屏障,跃上骅骝去追受惊的马车。

第八章重伤昏迷

方才从险峰上有巨石砸下,殷羽所在马车的马受了惊,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殷羽从马车之中出来试图拉住缰绳却毫无用处,不说她此时身体虚弱毫无力气,就算是她身强体健之时也难拉住受惊的马。

蒋衡骑着骅骝竟一时间追不上,随即从骅骝身上扯出勾绳甩向飞奔的马车,勾住后将那勾绳的另一端拴在骅骝身上,如此果然起了效用,马车疾驰的速度稍有减慢,但是这时马车忽然压过一块儿不小的碎石,马车瞬时向悬崖方向倾斜,由于马车重量的牵扯,鞍具从马身上撕裂下来,马车急速向悬崖下坠去。

蒋衡先前勾在马车上的勾绳牵扯着骅骝向悬崖方向移动,蒋衡立即从骅骝身上跃下,用手去拽绳子,只是马车重量毕竟难以忽视,一人一马逐渐往悬崖方向滑去。

殷羽一手抓住勾绳,一手从衣中摸出红削短匕,砍断了勾在马车上的那段绳子,随即将匕首放回衣内,双手抓着绳子往上爬。

蒋衡面上染上忧色,但声音依旧沉稳,“别怕,我拉你上来。”

“可笑,你觉得我会怕么,这样的场景,我十岁的时候就经历过。”

殷羽向上爬的间隙不禁回想起九年前,自己那时候刚刚十岁,身体还没有长好,力量不足,功夫也不好,不爱说话不喜与人交际,只有袭风一个朋友,总之各方面都很差劲。

在那个一片漆黑寂静的夜晚,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刺激到了母亲,母亲盛怒之下亲手将她推下了暮迟顶峰,她弱小的身体在呼啸而过的山风之中急速下坠,就像断了翅膀的雏鹰。那个时候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她完全没有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在向下坠落的过程里,她下意识的向下看了一眼,暮迟之下漆黑无尽,犹如一个巨大的深渊,就像是一个怪物张开大口等待着她落入其中,她心中颤抖,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这样,必须要活下去,没有任何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想活着,不想死。

也许是命运眷顾,暮迟山的山壁上有许多坚韧无比的藤蔓,她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抓,藤蔓很滑她下降的速度极快,巨大的速度冲击让她一时间根本无法停下来,幼嫩的双手在急速而剧烈的摩擦之中迅速被折磨得得血肉模糊,鲜血将翠绿的藤蔓染得鲜红,在微弱无比的月光照耀下依旧清晰可见。

不知这样摩擦下滑了多久,年幼的殷羽用双脚蹬住山壁,终于停了下来,那个时候她什么都没敢想,只是觉得在刚才那一瞬没有坠下去摔成肉泥,当真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她停住的位置距离暮迟顶峰的距离遥不可及,惟一的选择就是依靠着藤蔓慢慢地从这里滑下去,落在暮迟山的脚下。

她抓着藤匍匐在山壁上稍稍缓了一会儿,在惊吓之中回过神来,便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抓着藤蔓慢慢地向暮迟山脚滑去,起初她还觉得可以坚持,但是到后来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酸痛无比,仿佛要断掉一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渐渐地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她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在飞翔一般。这时她的脑子猛然惊醒,她就是在飞翔啊,而且是急速的向下坠,她猛地咬了自己的舌头,舌尖立即渗出血来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舌尖传来的巨大疼痛让她立即彻底清醒过来,身体也由于疼痛稍稍有了些力气,她再次抓紧了藤蔓,掌握节奏向暮迟山脚滑去。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安全落地的时候她因为脱力全身都在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那个时候她早已麻木,所有感官到丧失了知觉,不会怕也不会痛,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连续的颤抖一直持续,在沙沙作响的晚风中,没过多久她的意识便彻底消失。

殷羽从回忆中抽回心神,拼命抓住绳子慢慢地往上爬,她遇到过无数险境,经历过常人丝毫无法忍受的折磨,但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

这一次,她也不会死,绝不。

袭风,还在等着她回去……

蒋衡向上拉,殷羽自己也在拼命地向上爬,很快殷羽就到了悬崖旁边,蒋衡拉过殷羽的手正要向上拉,黑衣刺客却已杀到,挥剑猛地向蒋衡的后心刺去,蒋衡躬身拉着殷羽迅速转身躲过这一击,随后猛地用力将殷羽彻底拉上岸。

蒋衡揽着殷羽向远离悬崖的一侧带去,黑衣刺客再次袭来,蒋衡挥剑招架,这时又有一名黑衣刺客杀到,想要偷袭蒋衡的后背,殷羽冲到蒋衡身后用手抓住了急速而来这一剑,蒋衡杀完眼前的刺客转身时便看见殷羽单手抓着剑,鲜血顺着她的双手淌去,触目惊心。

蒋衡趁机将手中的剑刺到那刺客的胸膛,黑衣刺客立时倒地,几乎是同时殷羽也倒了下去。

蒋衡半跪在地上将殷羽抱在怀里,“你干什么?”

殷羽嘴角挂着略显苍白的笑,“这一次救了你,我可不欠你的了。”话音刚落她的便眼神开始涣散,喃喃地说,“我不能死,袭风,还在等着我回去……”声音越来越虚,她眼皮垂下,昏了过去。

“殷羽,醒醒。”蒋衡扶着殷羽脑袋的手感到一阵温热,久经沙场的他对这种感觉熟悉无比,来自心底的恐惧逐渐弥散开来,他从下面缓缓抽出手,上面早已鲜血淋漓。

方才殷羽被蒋衡拉着坠在悬崖边,蒋衡为了躲避刺客的那一剑而迅速转身,殷羽身体虚弱无比根本来不及闪避,脑袋重重地撞在了崖壁上,崖壁的石头坚硬无比,殷羽的后脑当即被撞得鲜血直流,只不过强撑着没倒而已,帮蒋衡挡完那一剑,她却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蒋衡迅速撕开衣服为殷羽包扎头部,并未注意到再次袭来的刺客的夺命一击,幸好苍术和商陆即使赶到,替他挡住所有攻击。蒋衡为殷羽包扎好后,将她抱起靠到山壁上,加入了与黑衣刺客的混战之中,最终所有的黑衣刺客全都被杀光,蒋衡,苍术和商陆三人也都受了一些伤,但都未伤到要害。

蒋衡派人将所有的黑衣刺客放在一起,足足有二十人,这些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手中的剑几乎雷同,可见这些人全都是出自一处,蒋衡再看这些人的手指,根据指腹间的老茧可以断定这些人全都是常年握剑,并且指骨均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可见他们大都是自幼练剑,长时间的握剑致使指关节变形,甚至增生。除此之外这些人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什么标志性的特征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

蒋衡看向商陆,“刚才和这些人交手的时候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

“有,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熟悉,但却并不十分明显。”

“没错,如果我猜的不错,这些人和三年前在邺城袭击我们的那些人来自同一个地方,而这些人无非就是沈家养的死士或者诛夜阁的人,那么也就是说三年前那些人很可能就是诛夜阁的人,他们的任务才是杀我,而当年殷羽和袭风不过是诱饵。”蒋衡说道这里,神情一顿,看来在三年前诛夜阁里就有人要除掉殷羽了。

当年他们两人同为弃子,如今想起不免让人有些感慨。

这些人的尸体如今已毫无价值,蒋衡命人将这些人就地掩埋。

刺客的命运大都如此,终有一日,他们会死在刺杀任务中,也许会身首异处,甚至是暴尸荒野,就算身归黄土坟上,也不会有刻着他们姓名的墓碑。世人只知他们生前作恶,杀人如麻,却没有人想过他们也有他们的无奈,而这大概没有人愿意回去思索。

蒋衡走到殷羽身边,轻声唤了几声,她还是没有醒,军医过来给她头上的伤口缝了几针,上药,重新包扎好。随后蒋衡将殷羽抱上新准备的马车安顿好,叫来苍术,“把她送到清灵寺,交给母亲,请母亲为她解身上的毒蛊,随后你再放出消息就说诛夜阁的殷羽重伤坠崖,下落不明。”

“是,公子。”

“一定要让她活着。”

“遵命。”苍术说完看着马车禁闭的帘子,心中不免有所疑惑,公子竟这般看着这个女子,也不知是有何打算。不过尽管苍术的心中有所疑惑,他还是会按照蒋衡的要求来办,绝不违背。

苍术驾着马车先行离开,蒋衡帅兵正常赶路,一路上还算顺利,没有再遇到伏击,队伍顺利回到北齐京都邺城。

第九章寺中就医

苍术先一步回到邺城,到了邺城城外调转马头去了不远处的青峰山,清灵寺便在青峰山和小圣山两山中间的狭窄地段,由于位于两山之间,穿堂风四季不绝,尤其是夏季凉爽无比,是避暑的绝佳去处。

苍术驾车到清灵寺门外的时候,一个小沙弥正在清扫院落,苍术匆忙走过去问道,“小师父,请问蒋夫人在何处?”

小沙弥名唤修竹,眉目清秀,朱唇皓齿,许是自小便长在寺中,周身都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凡,他摇头道,“蒋夫人是何人?我没有听说过。”

“是无念尼师,她在何处?”

“请随我来,不过寺内禁止车马通行,施主须得步行入内。”

苍术闻言将殷羽从车内抱出来,这是修竹第一次见到殷羽,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犹如死去一般宁静安详,修竹心生悲悯,轻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苍术跟着修竹一路七弯八绕,终于走到了无念师父的禅房外,修竹示意苍术在外面等待,自己轻轻扣了扣禅房的门,“无念师父,有人找您。”

“何人?”

修竹看向苍术,苍术上前道,“无念师父,小人是公子手下的苍术,公子派我送过来一个女子,她中了毒蛊鬼狱司,如今头上又受了伤,公子派我送她过来……。”苍术的话还未说完禅房的门便开了,走出来一个依旧蓄着长发,穿着尼师衣服的女子,那女子容颜素净不施粉黛,肤白若雪细眉疏淡,面上虽已长了些许细纹,但岁月却赋予了她更厚重的优雅和从容,原本波澜不惊的双瞳此时却似乎被什么所扰起了些许波澜,“把她带进来吧。”

苍术把殷羽放到床上,无念师父见了殷羽的容貌不仅眉头微蹙,“他知道她的身份了吗?”

“公子已经知晓。”

“这是他要找的人吗?”

“这个属下不知。”

“你先出去吧,我给她看一看。”

“是。”

苍术退了出来,却见那个小沙弥还未走,“不知小师父法号唤作什么?方才有劳您了,多谢。”

“小僧法号修竹,施主不必客气,救人性命本应如此。”

“不知小师父留在这里所为何事?”

“我被主持师父分到无念师父座下,时常负责无念师父的事宜,一会儿无念师父可能会需要帮忙。,我自当留在这里。”

“那就有劳小师父了。”

“阿弥陀佛。”修竹的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无念的声音,“修竹,把我的药箱拿来。”

“是”

修竹拿着药箱进去的时候,无念已经把殷羽头上的纱布拆了下来,伤口已经部分结痂,但看起来依旧有些狰狞,修竹看了不免心中怜悯,众生皆苦,阿弥陀佛。

“修竹,一会儿你帮我按住她,她的脑袋里被放了一根短针,需要取出来。”

“是”修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心中不免有些吃惊,在脑袋里放一根针,这未免有些太过残忍,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无念和修竹都净过手,又将医用的小刀均用火烧红,再等其冷却。无念吩咐修竹按住殷羽的头,便在殷羽头上伤口旁边那块区域用小刀划开了一个极细极短的十字口子,鲜血瞬时流了出来,修竹见了心中难忍,立即闭上了眼睛,连着默念,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无念拿起刚才处理过的镊子,探到刚才划开的口子内部,不多时便拔出了一根不到半寸的细针,这时,殷羽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全身都开始扭动,虚竹用尽全力按住才没让她挣脱。

无念将那细针放在盒子里,便迅速给殷羽处理伤口,伤口缝好之后上了药,重新包扎好,又给殷羽喂了药,殷羽才渐渐恢复平静,沉沉地睡去。

修竹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胳膊都开始有些颤抖,心中波澜起伏。无念见他满面担忧害怕得样子,声音轻柔的说道,“你不要怕,没事的。”

修竹抬头看向无念,沙哑的说,“师父,其实,我怕血。”说完便两腿发软,晕了过去。

无念看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幼年经历太过血腥,纵时移世迁,前尘尽忘,来自心底的恐惧却依旧难平。

情急之下她竟把这孩子怕血的事忘了,真是苦了他了,随即打开门,叫了苍术过来,苍术见修竹满手是血倒在地上的样子,不免心中疑惑,“无念师父,他怎么了?”

“他怕血,晕了过去,你送他去对面最西边那间房子去,之后你再把他的手擦干净,以免他醒了再昏过去。”

苍术心中觉得觉得好笑,血有什么可怕的,这小子,随即将修竹抱起抗在肩上送了回去。

苍术回来时,无念站在床边看着殷羽出神,“夫人,她怎么样?”

“她头上的伤不是特别重,已经部分结痂了,不过我在给她检查头上的伤口时发现,她的脑袋里插着一根短针,这根短针在那个伤口的旁边,原本在更深的地方,但是经过撞击头部受到震动,那根针向外移动了些许,这才是导致她昏迷的真正原因。”

“针?这是为何?”

“我不知晓,但从前跟着师父学医游历时我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在头中插针,可以让人无法想起之前的记忆。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因为此法过于狠毒,师父并未深究,也不许让我涉及。她的情况倒和这种说法极为相似,但是到底如何,还要等到她醒来时再看。”

“夫人,公子说她中了鬼狱司,不知夫人能否解此毒蛊?”

“方才我看了她的症状,依我所见,鬼狱司在她的体内停留的时间至少十年以上,这种蛊虫一旦在人体内停留达十年以上,就会完全和人体完全融合,也就是说鬼狱司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根本无法再用一般的方法把鬼狱司从她的体内引出来,除非不惜牺牲她的性命,用刀划开她的皮肉,一寸一寸地寻找鬼狱司的位置,连肉带蛊从她的身体剥离下来,只是这种做法太过残忍,早已脱离了救人的初衷。”

“依夫人所见,她该如何医治?”

“为今之计只能炼制休眠鬼狱司的药物,每月在月圆之夜服下,若想不受鬼狱司的折磨,每月都不能停止服药,直到她身死的那一日。”

“夫人可知休眠鬼狱司的药物如何炼制?”

“我并不知晓,须得查阅古籍,再做打算。”

“属下来时公子曾吩咐务必保住这个女子的性命,想来公子必定十分看重,还望夫人多多加照看,有劳夫人了。”

“济世救人是医家佛门都崇尚的法则,我自会尽力而为,结果如何,便看她的造化了。”

苍术单膝跪地,朝无念恭敬一拜,“属下替公子谢过夫人。”

“你起来吧。”

“夫人,她就交给您了,属下还有公子交代的差事,属下告退。”

无念点了点头,苍术便退了出去。

苍术走后,无念为殷羽理了理头发,素来平静无波的双眸流露出无尽悲伤,“孩子,你要挺过来,你是最无辜的,不该受这些苦难。”

第十章一无所知

沉睡了许久,似乎是一万年,她在昏沉之中感到有个女子一直在叫她,孩子,醒来吧,孩子,你要挺过来……

不知挣扎了多久,她终于脱离了混沌,睁开沉重的眼帘,眼前的一切却很昏暗,看来她醒来的好像不是时候,这是一个夜晚。她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屋内没有点灯,她借着月光环视了一下四周,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动了动,发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就像是这副皮囊不是自己的一般。既已醒了,便在床上躺不下去了,她微微欠起身,用手肘撑着身体,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向床沿伸出腿,她手撑在床边试图站起来,却腿下一软跌到了地上。

她活动一下手脚,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腿肚打着颤一步一步地踱到了门口,打开门,一个面积不大的荷花池出现在眼前,池中并没有荷花,只有片片荷叶,看来并未到时令。

荷花池的对面是一间间并排的房间,规格大小都和自己住的这间没什么区别,对面的这些房间只有正对的自己的这间和最西边的那间亮着昏暗的灯光,她看了看自己所在的这排房间,没有一间亮着灯,看来在这个地方住的人并不多,这里是哪儿呢?她在脑海中搜寻,发现与之相关的记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正要向前走几步,打算把四周的环境观察一番,这时对面的房间忽然打开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僵在了那里。

对面的房间相继走出了两个男子,第二个男子见自己站在门口,也是动作一僵,似乎她的出现极为出人意料,弹指间那男子走到门外,随后又走出一个穿着尼师衣服,却蓄着长发的女子,见了她也很是意外的看了她一会儿。

荷花池虽然不大,但也算有数丈宽,她虽然可以分辨出对方的性别,却再难看出具体的长相,她看着三张极为模糊又陌生的脸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转念一想,三更半夜撞见两个男子与一个尼师在房中密会,这确实不算是什么好事,遂没再僵着不动直接回到房中,把门关上了。

回到房内,她靠在门上隐隐觉得不安,但又想不出是什么原因,直到她躺在床上决定再睡一觉的时候,她猛然惊觉,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回忆自己怎么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回想方才看到的那三个人的脸的时候没有一点印象。她接着去想别的事情,竟然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未泼墨的宣纸,未染色的白布,或者没有云彩的天空,没有一丝往事的痕迹。

她渐渐地觉得脊背冰冷,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才回过心神。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终于让自己恢复平静,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让她的身体彻底地从睡眠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立即翻身下床,想开门出去一探究竟,却在门口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她忍住想要开门出去的冲动,靠在门口仔细去听外面的动静,却发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向着她的房间走来,她立即后退几步,动作极轻的回到床边。

门外响起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施主,贫尼无念,方才见你已经醒来,想过来看一看你的伤情,我能进来吗?”

是方才那尼师,她的心中不免有些怀疑,半夜过来查视病情未免太过殷勤,她心中的另一种说法倒是占着上峰,她撞见了不该看的,这尼师过来灭口。如今她记忆尽失,还是谨慎些好。

她应了一声,“稍等片刻,我还在床上。”

“施主请便”

她从床上站起来,环视四周发现没有一件可以自卫的兵器,眼前的圆桌上倒是有几只茶杯,她脑子一动有了主意,遂走到桌边,拿起一直茶杯扔到地上,从地上捡起几片顺手的瓷片放在袖中。这才站起身来将油灯点燃,说道,“尼师,请进来吧。”

门打开后,走进来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她的容颜素美,纵使徐娘半老,余韵犹存,想来这便是无念尼师了。

无念进来见她站在桌边,地上是数片碎瓷片,问道,“方才我在门外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施主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刚起来,房间里没点灯太黑了,我刚才找灯的时候不小心碰碎的。”

“你没事就好,坐下吧,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恢复的如何。”

她面上挂着笑一脸的单纯无辜,却不坐下,“尼师,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呢?”

“这里是清灵寺,你之前受了伤,我儿宗宪派人将你送了过来,让我给你治病。”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要多谢尼师出手相救,保住了我的性命。”

“施主不必如此客气,不过是理之应然。”

“无念师父,不知我受了什么伤,在这里呆了多久?”

“你的头部受到了剧烈的撞击,伤口很严重,到现在你已经昏迷了七天,”无念一笔带过,将具体伤情隐了去,更没有提鬼狱司的事情。

“方才听您提起宗宪,不知宗宪是何人?他知道我是如何受伤的吗?”

无念闻言眉头微蹙,“施主,你当真不记得蒋宗宪,蒋衡是谁了吗?那其他的事情你还可记得?”

她抓着头努力回忆,却依旧一无所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甚至忘了我自己是谁。”

无念面色凝重,随即叹了一口气,“你头上受的伤很重,影响了你的记忆,不过随着你伤口的恢复,这些遗忘的记忆也许能慢慢地找回来。”

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你确定?”

“我不敢保证能记起所有的事情,但一定会有所恢复,少则数月,长则数年,这个就看你的个人经历。”

她半信半疑,有些失神,嘴中呢喃,“我,是谁……”

“刚才蒋衡来看过你,那时你还在昏迷之中,随后他便到我的房中与我交谈了一会儿,刚才你见到的就是我儿蒋衡,蒋宗宪,还有他的亲随商陆。宗宪提到过你的一些事情,他说你的名字叫做夜曦,是一个舞姬,你们在北境军营中相识,他奉旨帅兵回京,在途中遇到刺客伏击,你因此头部重伤,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看出他很看重你,很是担心你的身体状况。”

夜曦……好陌生的名字,我,就叫做夜曦吗?

舞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的曲线,她知道自己身段并不柔软,这似乎有些说不通。

无念将风灯放在桌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我知道这一切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介怀,有些时候,遗忘是一种恩赐,刻骨铭心的往往不是幸福喜乐,而是无法释怀的痛苦和悔恨。”

夜曦微微低头看向别处,缓了缓,整理好心情才看向无念,“多谢尼师,我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人之常情而已,进入佛门之后人也看得开阔了,从前我未必如你,你坐下吧,我给你看一看恢复的如何。”

夜曦原本心中防备,但是与无念接触之后,发现她身上很有亲和力,让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良善温和的人,夜曦缓缓坐下,“那就有劳了。”

无念将手搭上夜曦的腕脉,半晌之后又看了看夜曦的头部,“恢复的不错,你的身体很比常人要好,自然恢复的快些,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你头上的上便会痊愈,在此期间我会用药给你调理身体,你身上那种软弱无力的感觉便会有所好转。”

“多谢尼师照料。”

“夜已深了,你早些休息,这样有助于身体的恢复。”

“尼师,您的儿子蒋衡何时会再来这里?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这里是清灵寺,远离皇城,宗宪他有官职在身,平日里难得空闲,大概再来要等到半月之后,既然你想见他,我书信一封,让他得了空便来看你。”

“晚辈多谢尼师”

“你不必太过担心,记忆只是往事的留存,既是往事又何须当下费心追寻,为了往事蹉跎岁月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要忘了,今日之事亦会成了过去,只要活着,记忆便可以重新创造,万事须得朝前看。”

无念所言在理,夜曦心中有所感悟,朝无念恭敬一拜,“晚辈受教了。”

无念提着风灯离开后,夜曦躺在床上,心中有所疑惑,方才没有觉得,如今一个人冷静下来,她忽然觉得无念方才的说的话有些奇怪,无念好像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误导她,她最一开始想问的是她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受伤然后出现在这里,而她在言语之中很巧妙的将话题引到了她对往事的执念上。

两者看似差别不大,但是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她是谁’是对夜曦这个身份的怀疑,而她对往事的执着暗含着她是夜曦这个身份没有问题这一层的意味,无念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

她,是不是夜曦呢?

第十一章寺中布局

夜曦在床上思索许久才昏昏沉沉地入睡,在混沌之中她见到了许多张模糊不清的脸,一个面上带着温和笑意的儒雅男子出现的次数最多,那个男子背上背着一把墨蓝色长剑,似乎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们都要平安回来。”

最后那男子忽然坠入无尽深渊,她心中吃紧,猛地惊醒过来。此时天已大亮,她穿好衣衫,整理完房间开门出去,只见一个小沙弥正在对面东边的角落里劈柴,她从荷花池中间的小木桥上走过去,轻轻一拍那小沙弥的肩膀,那小沙弥应声转过头来,看见她的脸立时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你醒了?”

她坐到旁边的台阶上,“喂,我有这么可怕吗?你这幅表情是什么意思。”

小沙弥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向远离夜曦的方向挪了挪,“还好啦,就是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怎么,与我有关的?”

小沙弥的眼神有些闪躲,“算是吧,不过也没什么,就是你流了许多血,我怕血。”说完指了指夜曦的绑着布带的头。

夜曦觉得有些好笑,竟然还有怕血怕成这样的男子,难道和尚都怕血吗?“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过来,坐这儿。”夜曦说完拍拍自己旁边的台阶。

“还是算了吧,男女有别,我们还是保持一些距离。”

夜曦失笑,“你这个小和尚看来还是六根不净,要不怎么会如此刻意?真正修成正果的方丈大师岂会在意这些小节?”夜曦起身将小沙弥一把拉过来按在台阶上坐下,自己蹲在他的眼前,一脸真诚的看着他,“小师父,敢问您的尊称?”

“尊称不敢当,法号修竹”

“嗯,挺不错的名字,那你告诉我,你对我来这里的经过有印象吗?”

夜曦的双手还搭在修竹的肩膀上,修竹觉得别扭不已,将她的手拿下去,又向旁边挪了挪,“还是这样比较好。”

夜曦忽然觉得这个小和尚一板一眼的样子煞是可爱,向旁边跨出一步,直接盘腿坐到修竹的对面,“喂,不要跑,你还没回答我。”

修竹指了指她布带包得严严实实的头,“印象很深刻。”随即将夜曦来这里的经过讲了一遍。

夜曦听了,在地上划出几个名字,蒋衡,商陆,苍术,无念,这些信息都太少了。

“你起来斋饭了吗?”

“没有。”

“我去给你拿。”

“嗯,多拿点,我饿。”

至此夜曦在清灵寺养伤的期间,每日辰时起床打扫,吃斋饭,换药,之后便是大段大段的空白时间,若是别人还可以趁此闲暇梳理一下往事,宽慰心灵,可她什么都不记得,就连对着天空发呆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这种日子简直磨人。

若是找人聊天,无念师父每日都在房内静修,她若是没有正事都不好意思随便去敲门打扰,这寺中的和尚大都无趣至极,况且她也不认识,到最后只剩一个人选,那便是修竹。

修竹虽然也有些木讷,经念多时天然呆,生气后将脸转到一边假装念经的样子简直可爱爆炸,至此捉弄修竹成了她唯一的快乐源泉。

每到巳时修竹都会去大雄宝殿诵经,昨日夜曦闲来无聊跟在修竹身边去那里凑热闹。

大雄宝殿在清灵寺正中间的轴线上,坐北朝南,从正门进去,一座金身大佛端坐其中,宁静而安详。夜曦在进入正门那一瞬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有一丝熟悉,她转头去看自己的左手边,修竹正一脸虔诚的注视着佛像,看着这些场景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那个时候她的旁边也站着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修竹,是一个她极为熟悉、信任的人,但那人的样貌姓名她都忘记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她努力的回忆,却发现刚才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感越来越模糊,让人抓不住头绪。

她盘腿坐在这些和尚的最后面,听这些和尚在念什么,那些经文冗长深刻,开始诵时她还会细细品味其中的道理,进行到一半她实在觉得枯燥无味,甚至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趁着这些和尚都在虔诚打坐,没人注意,从后面溜了出来。

她和修竹去的时候特意去记了路线,这是常人的本能,但对于她来说这种意识更加强烈,已经到了一个近乎苛刻的地步,不管走到哪儿都想彻底观察清楚地形,找到出口。

她回忆先前来时的路,决定原路返回,最终也走到了一个禅房,却不是她之前住的那个,她没办法只好寻了一个和尚,让他带路回来。

她明明在和修竹走的时候按照建筑物特意记了路,肯定不会有错,结果自己走却走失了,有点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就好像传说中的鬼打墙。

她把这个事情说给修竹听,修竹说这是佛祖显灵,惩罚诵经诵到一半就放弃,不尊重佛祖的世人。

直觉告诉她绝不是这样,为了找出结果,今日她强忍着跟着诵了一个半时辰的经文,结束之后只觉口干舌燥,七窍生烟,若是每日都要来这么一遍对她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

跟着修竹从大雄宝寺往回走的时候她特意跟在修竹后面,看他是怎么走路的,如此一来她发现修竹在走路时完全是凭借自己的身体知觉来走成一条直线,而不是参照外界的建筑物。

大多数人走路都会下意识的去参照外物,比如一条笔直的路是沿着东西方向延伸,就算这条的方向正东正西,大多数人也会沿着路与两侧的参照物保持差不多恒定的距离向前。而若是修竹,他会按照自己的身体直觉,沿着正东正西方向走,他的路线会和路延伸的方向成一定角度,也就是在路上走出一条斜线,但在他心中他走的却是一条直线。

走出大雄宝寺的正门向西拐,沿着这条东西方向的路走到头是藏经阁,她昨日参照的便是路尽头的藏经阁,而清灵寺中的藏经阁并不只有一间,在偏北方向还有一间。按照修竹行走的斜线,他走的尽头会是这条路靠北的一个岔路,而岔路的尽头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藏经阁,从这里开始出错,但是随后应当顺序出现的鼓楼,祖师殿,斋堂等建筑物在那条错误的路上都会依次出现,最终是禅房。

如此看来,这些建筑这般设计,是有意为之,可她却想不出原因为何要这样安排,难道只是为了迷惑世人走错路吗?那这座寺庙的设计者也太无聊了吧。

夜曦问了修竹,具体原因修竹也说不上来,他从小便生活在清灵寺,这些走路的习惯也是从小便养成的。宏汇师父一直告诫他眼视万物,易受俗世所扰,以心视物,则得清净。所以他走路的时候不会去注意路是怎样延伸的,不会过分关注旁边的建筑,他走路完全是靠自己身体的直觉。

听了修竹所言,夜曦觉得神奇不已,这座寺庙恐怕并非寻常之物,而当初设计建造这座寺庙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再加上之前自己莫名产生的熟悉感让她对这寺院产生了更深的好奇之心。

午斋后,夜曦拉了修竹去找无念师父询问此事,无念听了略微有些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没想到你只走了一次便发现了其中的异常,果然心思机敏,这清灵寺是由宏汇方丈所建,宏汇师父在建筑设计方面的造诣颇深,这寺院的设计便出自他手,如此设计的原因我也并不清楚,也许正是为了体现他一直推崇的‘以心视物’这一理念。”

“原来如此,宏汇方丈倒真是一位博学深悟的大师,若能有幸得大师指导一二,定是晚辈之幸。”

“宏汇方丈已经圆寂,你的这一想法恐怕难以实现了。”

“宏汇方丈既已魂归极乐,晚辈也不会强求。”

从无念师父那里出来以后,夜曦又拉着修竹把整个清灵寺都逛了一遍,她发现不仅她之前发现的那一处,其他建筑也暗含着这样的布局理念。

虽然想不出原因,但万事万物,凡有异者必有其故,纵难分法门,斗转星移,其用必显,本意必露。

第十二章山下荤腥

夜曦在清灵寺中每日专注吃和睡养了十天,头上的伤已经全部结痂,只剩深处的伤未养好,偶尔传来刺痛。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强健,不再出现第一次醒来时全身软弱无力的症状。空暇的时间她常常靠在她所住禅房前面的荷花池边,看着池中的游鱼回忆自己过去的事情,但却收效甚微,几乎是一无所获。

她不只一次向无念询问蒋衡的消息,最终的结果是蒋衡似乎一直都很忙,没有时间过来。

人生过得没有一点意外和盼头,在这寺中每过一日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不想坐以待毙,想要调查自己的过去却又无从入手,蒋衡,似乎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她在路上边走边这样打算着,正巧瞧见修竹从旁边过来,夜曦三两步跟过去,从后面一拍他的肩膀,修竹气鼓鼓的躲到了一边。

哈哈哈,这小孩儿还在生她的气,真是记仇呢。

前日修竹去山下拾柴,她借着帮他拾柴的由头跟着下山去玩,不过她自然是没那个好心,象征性捡了几根,便溜到旁处去观赏风景去了。

她在山间漫无目的地走,眼前出现一条不大不小的山河,水中似乎有鱼在游动,她看着游来游去的肥鱼立即来了兴致。

在清灵寺的这些日子,每日都吃斋饭,未见半点荤腥,她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寺内虽有荷花池,池内有鱼有龟,但关键寺内有规矩,不可在寺内杀生,她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池里的肥鱼却动不了,心中好生难受。

眼下她也算身在寺外,不受管束,立即起了歹心。她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根粗细合适的树枝,一端用石头磨尖,立即脱下鞋袜跃入河中,河中的游鱼受到惊动立即四处逃窜,她眼疾手快握着树枝猛地一插,竟然真的让她插住了一条。

她心中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的动作和反应竟然如此敏捷,据说以前她是个舞姬,舞姬会有这样的特点吗?前些日子她曾经试图做出一些舞蹈动作,却发现什么也不会。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寺中无人处随意做些做着自创的舞蹈动作,虽然她自认有些僵硬扭曲,但修竹见了直接吓跑了,还是让她的心灵很是受了一番打击。

她自己以前真的是一个舞姬吗?

在水中呆立片刻,手中抖动的鱼让她回过神来,既然想不明白就暂时放一放,吃素这么久,现在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对肉食的向往,她收了收神,将插中的鱼向上移了移,又插了一条,两条已经足够,便直接上岸。

她从怀中袖中掏出火折子,心中一乐,原本是想抓些鸟兽蛇虫来烤,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鱼吃,倒真是苍天有眼。

她在旁边随意捡些干柴,拔下头上的束发的钗子给鱼开膛破肚,用溪水清洗干净再重新用树枝插好,找个树荫,将鱼架在火上面烤,不一会儿就肉香四溢,肉的香味原来是这般诱人,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闻到,真是人间至味是酒肉,只可惜现在没有酒。

鱼烤好之后,她便趁热大吃了一顿,虽然没有盐味,但是对于一个吃了十天斋饭的人来说简直美味,吃到最后只剩下半条烤鱼,她正想着怎么处理这半条鱼,就见修竹背着捆好的柴从远处走了过来。

她立即将火堆熄灭了将鱼藏在身后,向修竹挥了挥手。

修竹看着眼前的女子,长发披肩窈窕而立,不知干了什么,面上蹭了些许的飞灰,此时正对着他挥手,笑靥如花,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呆,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有些呆,但是此时绝不相同,因为他知道他此时心跳得好快,从前他的心都是空的,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心的存在,第一次觉得心里面是满的,沉甸甸的。

修竹呆立在原地,夜曦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眼前,此时正歪着头打量着他,“喂,小和尚你又发什么呆呢?拾柴累傻了?要不要姐姐帮你背一会儿。”

修竹面色略微泛红,将脸别到一边去,有些结巴地说,“没有,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饿了,对,我饿了,咱们赶快上山去吧,迟了就赶不上晚斋了。”

夜曦一脸坏笑,“你确定你饿了?”

修竹的脸更红了,“对,我很确定。”

“那你闭上眼睛。”

修竹不明所以,呆呆地问,“啊?你,干什么?”

“问那么多干什么,照做就是。”

“哦”修竹应了一声,缓缓地把眼睛闭上。

夜曦的声音柔软而惑人,“乖,张开嘴巴。”

修竹闻言乖乖地把嘴巴张开了,夜曦一脸坏笑,从剩下半条鱼身上撕下一块儿肉放到修竹嘴里,“好啦,现在把嘴合上吧,嚼一嚼咽下去。”

修竹乖乖照做,随后睁开眼睛,“这是什么?味道怪怪的。”

“没什么,就是一种稀有植物的果肉,你以前肯定没吃过,好吃吧。”

“还可以。”

“那你还想吃吗?”

“不想,咱们回去吧。”

“走走走,回去。”夜曦绕到修竹身后,将那剩下一半的鱼扔到河里,又在树上蹭了蹭手上的油,这才作罢。

两人回到寺中,夜曦跟着修竹去柴房交柴,正好遇到负责做斋饭的敏空师父,修竹恭敬一拜,“敏空师父,柴都拾好了。”

站在修竹对面的敏空师父眉头微皱,“修竹,你身上为何会有如此重的鱼腥,方才是否已破了杀戒?”

修竹不知所云,夜曦上前解释,“敏空师父稍安,修竹潜心修行自然不会破戒,方才我在寺外见河中有鱼便动了荤食,这鱼腥味是我身上的,与修竹无关。”

修竹闻言面色微变,看向夜曦,“所以你刚才给我吃的根本不是什么植物的果肉,而是……”

夜曦立即捂住修竹的嘴,“笨蛋,佛曰,出家人不可乱讲话,那是一种水草,河里捞上来的水草。”夜曦说完没等敏空有所反应,便捂着修竹的嘴将他强行拖走了,“敏空师父我们走啦。”

夜曦拖着修竹走了一段路才松开他,“喂,笨蛋你是不是傻,这么说不就是暴露了么。”

修竹气得跺脚,向远走了一丈远才停住脚步蹲在大树下,双手抱头,垂头看着地面,“你怎么可以如此,如今我吃了鱼肉,破了荤戒,犯了大罪,长这么大我从未破荤戒,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我讨厌你。”

夜曦见他蹲在地上半晌都不曾起来,心中不免开始担心,走到他身边蹲下,想好好安慰他一下,却发现他面前的地上一片水痕,“喂,不是吧你,你哭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佛祖知道你的真心,不会怪罪你的,别这样嘛,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夜曦对不起修竹,你别气了,要不你打我一顿,来,我伸出猪头给你打,那。”夜曦说完单膝跪地,将头伸到修竹的面前,“来吧,打到出气为止。”

修竹闻言抬起头,面上还挂着淡淡地泪痕,只见她单膝跪在地上,将头伸过来垂在他的面前,长发因此散落了一地,沾染了许多灰尘,修竹伸出手想要帮她把头发撩起,却僵在半空,随即将脸别过去,“是我自己笨,轻易信了你,佛祖若是怪罪,也是我,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如此,我去找佛祖认罪。”修竹说完便起身快步跑了,等夜曦抬起头,站起来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跑的真快。”

第十三章僧女进城

自那之后,修竹见了她就绕到走,一句话都不和她说,昨天她又去找他认错,他还是不理她,今日遇见了,又是这般气鼓鼓地样子。

“修竹小师父,在下如何做才能消解您心中的怨气呀,佛门子弟可不能这般小气哦。”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不想理你罢了。”

“这两者有区别吗?”

“有,我不想因为你再破戒了,我要约束自己远离你。”

夜曦愣了,这都什么跟什么,“你说的全都对,那我们先不说这件事,我方才听说主持师父让你下午去邺城中采购笔墨纸张,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啊。”

修竹仿佛听到了世界毁灭之类的爆炸新闻,向后退了好几步,“不带,绝不。”

夜曦一脸领悟了样子,态度诚恳的说,“哦,那好吧,祝你一路顺风。”

修竹见她如此,不免有些诧异,“你竟不去了?”

“对啊,你都说不带了,我还怎么去。”

修竹闻言不知怎的,面上闪过一丝的失落,转瞬即逝,“那我走了。”

“去吧”夜曦看着修竹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慢慢上扬。

吃过午斋,夜曦就直接去了清灵寺的大门,借着旁边的大树,爬到了清灵寺的外墙上,找了个树荫遮住的阴凉处,枕着胳膊躺下。

修竹吃过午斋,就见夜曦匆忙走了,他回到禅房去拿斗笠时也没看见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修竹去杂物间拿了书箱背在肩上,带好遮阳的斗笠便出发了。

夜曦在清灵寺的院墙上等得都快睡着了,才见修竹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边走还不时的回头看。夜曦失笑,这傻小子这是有多烦她,十步一回头,唯恐她跟上来。

待到修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夜曦才从清灵寺的院墙上跳了下来,却一不小心撞见下山摘果子的敏空师父,夜曦双手合十躬身一拜,“敏空师父好,我下山转转。”说完便一溜烟似的跑了去追修竹,再慢就要跟丢了。

敏空师父见夜曦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罪过罪过。”

夜曦一阵苦追,这才赶上修竹,却不立即上前去,只在十丈之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午时天气炎热,走了一段路她便觉得头上结痂的疤被阳光晒得着实有些痒,她忍不住伸手去抓,刚一触碰便在脑袋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她的视线一瞬间有些模糊,似乎看到了一些往日模糊的景象,也是这条路,之前她来过,那时她骑在马上,旁边也有一个骑马的人,是个穿着黑衣的男子。她再去深想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由于她和修竹保持的距离有些远,她这一晃神的功夫,修竹的身影便不见了,她立即向前疾跑了一段距离,修竹的身影没找到,倒是看到不远处一行拉货的马车,车上似乎是一些生鲜水果。

夜曦急忙跑过去,将车上的水果偷偷拿下来一袋拎在手中,“大哥,等一等,你的水果掉了。”

车夫闻声果然停住了马车,夜曦指着水果,笑道,“大哥,你的水果。”

车夫立即下车,笑着接过来,“多谢多谢,有劳姑娘了。”

“不客气,大哥,我住在城外,想去城里转一转,您可不可以捎我一程。”

“成,你要是不嫌脏就上来吧。”

夜曦轻轻一跃,跳上马车,车夫扬鞭,“走嘞。”

马车自然要比脚走得快,没多久夜曦就远远地看见背着书箱缓缓走着的修竹,“哎呀,修竹小师父,真巧啊。”车夫见她与修竹打招呼,便将马车停了下来。

修竹闻言回头,看见夜曦也是一愣,“夜曦!你怎么来了?”

“我在寺中闲来无事,出来转转,我可是自己来的哦。”

修竹的面上晴雨交加,不知是什么情绪,夜曦笑道,“你要不要上来?”夜曦转头去问车夫,“大哥,再稍他一个如何?”

车夫有些为难,“你看我这车上就这么大地方,他坐在哪里啊?”

“好说好说,我往这边挪一挪就好啦。”夜曦说完向马车夫那边挪了挪,坐到中间,给修竹留出了可以坐的空间,“快上来。”

修竹有些犹豫,上还是不上?若是和她一起去城中,以她的性子指不定又要给他惹什么乱子,但若是她一个人去,遇到什么危险该怎么办?

磨蹭了一会儿,修竹还是很不情愿的坐上了马车,“走吧”

一辆马车三个人,修竹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夜曦和车夫倒是有说有笑,顺便向车夫打听起蒋衡的事情,“大哥,我听说这城中有一位很厉害的将军叫蒋衡,,前些日子刚打了胜仗,你晓不晓得是咋个回事?”

“啊,这个我当然晓得嘞,现在有谁不知道宁远将军蒋衡,他可是咱们大齐的大英雄,帅三千骑兵入戎狄老巢,大获全胜,让戎狄十年之内无力扣边,此等丰功伟绩,熟人不知熟人不晓啊。”

“那他可真厉害,那你可听说宁远将军从北境回来的路上遇到袭击了?”

“袭击?这个倒是没听说,不过宁远将军已经回到邺城了,想来也是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夜曦露出一脸崇拜的样子,“宁远将军这么厉害,想来是个俊逸威武的大好儿郎,也不知他此时是否婚配?”

修竹闻言,偷偷瞥了她一眼,随即有些嫌弃的转过脸去,但是耳朵却支棱着,听这边的对话。

“看你这样子是心动了吧,是啊,此等豪杰如何不让人女子倾慕呢,我听说蒋衡将军尚未娶妻啊,不过能配的上宁远将军此等当世之杰的也就只有官宦家的小姐,甚至是哪位公主殿下,我看你还是别做白日梦了。”

夜曦闻言讪笑两声,“哈哈,那是自然,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坐着马车,很快就到了邺城,刚一入城,繁华之气扑面而来,不愧是大齐京都,当真是气派,夜曦四处探看,目不暇接。

“大哥,你可知道蒋衡将军府上在哪里?”

“这个我知道,蒋衡将军是靖西候之子,住在靖西候府。”

“那您顺路吗?我想去看看。”

“这个我倒是不顺路,到那附近的时候我把你们放下来,你可以找路人打听,很好找。”

“好嘞,有劳大哥了。”

修竹嘟囔道,“你去蒋衡府上作甚?”

“去看看不行啊。”

“那可不能太久,还要置办纸墨,时间太久了就回不去了。”

“知道啦”

到了附近车夫把他们二人放下,二人一路打问寻到了靖西候府,夜曦上前问守门的小厮,“这位小哥,我是宁远将军蒋衡在北境结识的故交,我叫夜曦,来找宁远将军,劳驾您给通报一下。”

守门的小厮上下打量了一番夜曦,只见她穿着寻常人家的布衣,绝非显贵,遂言语间冷淡许多,“宁远将军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请回吧。”

夜曦不免有些失落,正要询问蒋衡去了哪里,却见一个金冠锦衣,气派非常的男子从马上下来。

第十四章入晋王府

从马上下来的男子金冠衣锦,身材高挑,一双杏眼神采奕奕,鼻梁高挺,神态端正沉稳,举手投足间贵气尽显。

守门的两个小厮见了都立即上千行礼,“晋王殿下。”

“不必多礼,我来找你们家宁远将军。”

“回晋王殿下,我家将军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不如您且先回府上,等将军归来时,小人再去您府上通报一声。”

“你可知他去哪儿了?”

“小人不知,我们这些下人哪敢过问主子的行踪。”

“倒也是,若是他归来,你告知他我来找过他就行。”

“遵命,小人谨记。”

晋王殿下转身正要跨上马离开,夜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恭敬一拜,“拜见晋王殿下,民女夜曦,是蒋衡将军在北境的一位故交。”

晋王殿下看着她的面容呆了半晌,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难掩的兴奋,“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夜曦。”

“你可认得我?”

“民女也是方才才知您是晋王殿下。”

晋王殿下闻言似乎有些失落,“那你从前可来过邺城?”

夜曦觉得有些怪异,接着回答,“未曾”

晋王殿下有些疑惑,喃喃道,“竟有长得这般相似的人,真是奇怪。”

“晋王殿下,您说什么?”

“没什么,你刚才说你是蒋二在北境结识的朋友,蒋二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竟然在北境交了个朋友,真是稀奇,还是个女子,难得真是难得。怎么,你也来找蒋二?”

“是啊,将军要我一来邺城就去找他,不想他竟然不在,民女初到邺城,除了将军并无半个相识,如今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晋王殿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此一来确实有些为难,不如这样,你先去我府上暂住些时日,待到蒋二回来,我再带你过来找他,你觉得如何?”

夜曦喜上眉梢,“那就多谢晋王殿下了。”

修竹立即上前拉住夜曦,“不可,我们今日还要回清灵寺去,我们若是不回去,无念师父会担心的。”

晋王有些疑惑,“这是?”“他是清灵寺的沙弥修竹,我先前受了伤,在清灵寺暂住了一段时日,今日我们一同来的,他来采办纸墨。”

“哦,是这样啊,无念师父近日可安好?”

“她很好,有劳殿下挂心。”

“无念师父归入佛门之前曾救过父皇的性命,既是无念师父座下的弟子,本王自当好生招待,不如小师父随我一同到府上住些时日,你有什么事物交给府上的下人去办,小师父再书信一封一并让下人送到清灵寺,免得无念师父担心,不知修竹小师父觉得意下如何?”

修竹看了看夜曦,她的神态坚定,想来是不等到蒋衡是不会走了,他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这里,随即双手合十一拜,“多谢晋王殿下,阿弥陀佛。”

晋王不再上马,手中握着缰绳和夜曦修竹二人一同走路,路上说说笑笑,晋王为他们介绍了不少邺城的风土人情,饮食玩乐,谈吐之间非常亲和,如同邻家兄长一般,夜曦不免在心中赞叹,真是个温和谦逊的端方君子,与之交谈甚为舒服。

晋王府与靖西候府的距离并不十分遥远,三人走了几条街便到了,一方金色大门出现在眼前,两只威武的石狮镇守,两个守门的府兵佩着刀剑肃立两边,闲杂人等未敢靠近。

夜曦和修竹二人到了晋王府,晋王便给二人安排了住宿,随后又在凉亭摆茶招待二人。

晋王饮了一口茶说道,“也不知姑娘和蒋二是如何相识的?”

夜曦讪笑两声,“说来也不怕晋王殿下笑话,民女是一介舞姬,曾在北境军营演艺,幸得将军赏识,有幸结交。”

晋王的一口茶呛住,险些喷了出来,真是爆炸新闻,当世罕见,清心寡欲的蒋二竟然也有如此风流韵事。

晋王觉得方才略显失态,轻咳了两声才说道,“近日本王略感风寒,嗓子有些不舒服,让二位见笑了。想来夜曦姑娘定是非比寻常,才会让蒋二如此看重,为何蒋二回京时姑娘没有随同而来,反倒是让姑娘自己过来了,这蒋二也是忒不会怜香惜玉了些。”

“额,是这样,我确实是跟他一起回来的,结果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客,我受了伤,将军就派人把我送到了清灵寺,我在寺中养伤至今。”

晋王面色立即变得凝重,“你是说蒋二回京遇到了刺客?此时非同小可,你可不能乱说。”

“我的脑袋受了伤,从前的事都忘记了,这些是无念师父同我讲的。”

“无念师父的话自然可信,不过姑娘既然记忆有失,又是如何记得蒋二的?”

“无念师父在我醒后,将事情的大概同我讲了一些,如今我记忆尽失,蒋衡将军是唯一知道我过去的人,所以民女才会下山,冒昧地找到蒋府,想向将军询问一二,却不想将军竟然外出不在府中。”

“姑娘的经历倒真是有些曲折坎坷,如今孤身一人又记忆尽失,倒真是让人扼腕叹息,只要姑娘愿意,本王的晋王府随时为姑娘敞开,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民女多谢晋王殿下。”

“你既是蒋二的朋友便是我魏承毅的朋友,朋友之间何必拘礼,来,喝茶,修竹小师父也不要客气。现在还未到时辰,今夜本王一定要设宴好好招待二位。”

当夜晋王拍了一桌子的上好佳肴,考虑到修竹是僧人,桌子上未见半点荤腥,但是王府的厨子自然非比寻常,纵然是菜食果蔬也能做的美味无限,香气四溢,夜曦闻着香味儿,肚子叫的惊天动地,碍于晋王的面子一直没动筷子,修竹见她眼馋的样子,嫌弃地向远处挪了挪,一脸我和她不熟的表情。

晋王见夜曦一副满眼星光,跃跃欲试的样子,嘴角不自觉上扬,“别拘束,我这个闲散王爷,府上没那么多规矩,别客气,把这儿当成自己家。”

夜曦绝不是一个会和别人客气的主儿,晋王说完便直接开动,“喔,好吃!自我醒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殿下,你们家的厨子真厉害。”

“是吗,喜欢什么菜就和厨子说,日后让厨子常做给你吃。”

“多谢殿下。”夜曦说完夹了一块儿枣泥拉糕到修竹的碗里,“修竹你尝尝这个,这个红枣和糯米特别好吃。”

修竹微愣,“谢谢”

夜曦尝了一口晋王府的管家陈伯亲自给她乘的枣香椰汁桃胶汤,喝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这个汤真不错,喝完之后感觉整个人都精神了。”

修竹撇嘴,“哪儿有那么夸张。”

晋王此时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一直带着笑的面容此时染上了伤感和惆怅,方才一直忙活着给他们上菜盛汤的陈伯此时也站在一旁,一直盯着夜曦看。

夜曦感到气氛突变,立即方才碗,“殿下,您怎么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晋王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无事,就是看你这么喜欢这两样放了红枣的东西,忽然想起了我妹妹,她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吃放了红枣的糕点,也喜欢红枣熬的汤。”

“殿下的妹妹岂不是哪位公主殿下,我能和公主殿下有一样的喜好真是荣幸之至。”夜曦觉察出晋王情绪的异样,随即舔了舔嘴唇两眼放光的看着晋王眼前的那盘清炒秋葵,笑道,“甜食吃多了有些腻,能不能劳烦殿下给我夹一些秋葵吃?”

晋王看她嘴馋的样子,失笑道,“那是自然,若是不给你夹倒显得本王小气。”

“哈哈,小人自然不敢。”

“我看你这性子哪儿有什么不敢的。”

“那还不是因为殿下脾气好,要不然我这样的小虾米怎么敢使唤殿下夹菜。”

晋王被她童言无忌般的话逗笑,“哈哈哈,你这丫头真是牙尖嘴利,难怪蒋二这榆木疙瘩都要带你回来。”陈伯站在一旁看着晋王和夜曦,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离,后来竟渐渐染上水雾,他偷偷抹了一把眼睛,便悄悄退出去了。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三人更是熟稔了许多。修竹的话虽不多,但也比之前放松下来,不再那么拘谨。

第十五章书房夜话

夜曦和修竹走后,晋王在书房练字,旁边侍立着年近半百的管家陈伯,陈伯是晋王生母俞妃娘娘母族俞家的老人,自晋王开牙建府以来一直在晋王府服侍,深得晋王的敬重和信任。

晋王停下笔,神色凝重地说道,“陈伯,方才您也见了这丫头,您觉得这丫头如何?”

“殿下,老奴可以肯定,这夜曦姑娘与俞妃娘娘刚出阁时的模样有七分相似,我方才见她,乍一眼都有些恍惚,竟然觉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娘娘还在俞家的日子,真是太像了,这副模样真是让老奴不得不怀疑夜曦姑娘的身份。”

“不只是你,今日在蒋家门前第一见她的时候,我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自己失了神。”

“既然殿下也如此怀疑,何不现在就去验证?稍后老奴派一个机灵的丫头过去伺候夜曦姑娘洗浴,平儿公主心口有一红色半月形胎记,是或不是到时一看便知。”

“我何尝没有想过,不过,希望不大。”

“殿下这是何意?”

“蒋二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估计他早就确认过了,若她是,在他回京的那天就会立即派人来告诉我,甚至是早早地就传信通知我了,绝不会等到如今还瞒着。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身上没有胎记。”

陈伯闻言有些失落,叹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果难免让人难过,不过平儿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如今正在哪里享福,希望殿下不必太过介怀。”

“这么多年音信全无我都习惯了,您老也不用替我操心,我现在心中最疑惑的是蒋二对这个女子的态度。

蒋二外表一副霁月清风儒雅君子的样子,性子有多冷我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绝不会轻易对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上心。

既然这丫头身上没有胎记,但他却把她带回了邺城,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殿下,您的意思是就算夜曦姑娘身上没有胎记,但也不能排除她是平儿公主的可能?”

“我也不敢肯定,但是见到这个丫头第一眼我的心里就是有一种想亲近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却很真实,仿佛是一种身体的本能。”

陈伯似乎想起了从前,眼神迷离,嘴角挂着笑,“别说是殿下,方才老奴我见了夜曦姑娘也是心中感慨,平儿公主幼时可是没少去俞家,这位小祖宗性子欢脱,机灵可爱,老奴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方才见了夜曦姑娘言笑晏晏快言快语的样子,真是仿佛看到了长大后的平儿公主。”

陈伯说到这里眼角竟然有些湿润,声音也有些哑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歹毒之人将这位小祖宗带走了,十年来杳无音信,俞妃娘娘临走前病成那般样子,只吊着一口气子,愣是强撑着痛不肯走,也还是没等到小祖宗回来的那一天。每每想起,我这个老家伙都忍不住偷偷抹泪。”

晋王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去,竟也红了眼眶。平儿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自幼更是对这个比他小了足足六岁的小丫头疼爱有加。

平儿失踪时年仅九岁,那个时候他在外地军营历练,等三天后回来时才得知消息,他心急之下未去接受封赏便直接出宫去找她,将父皇和满朝文武晾在那里,让父皇颜面尽失,因此还受到百官弹劾,因功骄纵轻视帝威……

他还因为父皇不够重视平儿的失踪而顶撞了父皇,之后又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导致他最终失去了太子之位。

再加上沈妃挑拨,多年来他与父皇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除了上朝,他们父子二人平日里很少见面,相见之后也是相顾无言说些君君臣臣的客套话。

自从平儿失踪后,与父皇父子嫌隙,母妃早逝,在这亲情本就稀有的皇家,他便很少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了,第一眼见到夜曦时在他心中沉寂多年的亲情似乎又萌了芽,他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如何能不欢喜。

晋王收拾好情绪才转过身去,“不管这丫头是不是平儿,但本王见了她觉得亲切,日后本王都会以把她当成妹妹来疼爱。

苍天有眼,天道轮回,我只希望不管平儿身在何处,她身边的人都能如我待夜曦一般好好待她。”

“老奴明白,日后老奴定然把夜曦姑娘视作小主人一般敬重爱护,一会儿我就吩咐下去,让府上的这些下人也都知道轻重。”

“还有那个小和尚修竹,他是宋姨娘的弟子,宋姨娘救过父皇的性命,是母亲的闺中密友,蒋二那小子和我又是过命的兄弟,于公于私都不能亏待了修竹,而且我看得出来夜曦那小丫头很喜欢修竹,一定要把修竹留在府中多住几日。”

“老奴明白。”

“今日我听夜曦说,蒋二在回京时遇到了刺客,但这小子回来之后对我可是只字未提,不过随便想一想就知道是沈家那个沈霄行动的手,蒋二这小子没讲定是怕我心中挂碍。

沈妃为了替老三扫清障碍,一直视我为眼中钉,沈氏一门不知在暗地里搞了多少动作。

这些年我对父皇乃至整个皇室心灰意冷,无意争储,俞氏全族一直想帮我却无处使力,倒是因为我的关系受了不少明刀暗箭,沈氏一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也让父皇对于外祖父的信任变得不若往昔。”

“殿下不必自责,老丞相一心为主品性端正,纵使沈家再怎么挑拨,这大齐的当朝丞相只能是俞老,世人心里明白陛下心中更是明白。

说句罪该万死的话,若不是当初俞妃娘娘一心要嫁与陛下,没有俞氏一族的鼎力支持,陛下这皇位怎能得来的如此顺利。”

晋王立即摆手,“陈伯往后这话可千万讲不得,俞氏一族若想要长久,这话就万万不可再提,外祖父一直谦恭行事,防的就是有人借此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这些年父皇的猜忌与日俱增,此等言论切莫再提。”

“老奴明白,这些话老奴也就只敢在殿下面前讲,换了旁人老奴就是被打死也不敢说。”

“你明白就好。蒋二在边关的这几年,本王深居浅出做一个闲散王爷,一个人想了许多,从失去太子之位开始,到与父皇之间嫌隙渐深,再到沈氏搬弄是非种种动作让俞家受了诸多误解和委屈,再到蒋家受到父皇忌惮,靖西候为了保住地位勒令蒋二与我划清界限,最终甚至为了试探君心不惜舍弃蒋二,让他去面对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

这几年我自己想了想,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干什么?

我在心灰意冷、在自怨自艾,就像一个胆小鬼一样躲在这些人的后面,让他们为我承受这些刀风箭雨。

世人皆说晋王殿下高风亮节,闲云野鹤,不屑卷入朝堂之争,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我根本就是一个缩头乌龟。”

陈伯满眼心疼的看着有些情绪失控的晋王,“殿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自个儿,您是心地最好的贵人,您只是不想参与朝堂之争罢了,俞家满门还有蒋二公子他们都知道您最心善,他们都心甘情愿为您挡这些风风雨雨,他们不奢求您参与到争储之争,他们只想您自在逍遥,舒心过日子。”

“自在逍遥,过舒心日子?在老三还没登上皇位之前,有他们撑着护着,我可以这样自私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自己舒服,可是如若有朝一日老三登上了皇位,以沈氏一门阴毒的手段,留给外祖父、俞氏满门还有蒋二的便只有灭顶之灾。

我一个人生生死死地无所谓,但是让这么多人给我陪葬我于心何忍,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让自己的血亲至交为自己而死,我又如何能继续坐视不理?”

“殿下您言重了。”

“陈伯,您不必宽慰我,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如今,我都已经想明白了,从今往后,为了所有支持我的人,那把椅子,无论如何我都要拼尽全力争一争了。”

第十六章将军归来

晋王发了话,陈伯通知了全府上下,至此晋王府上上下几十余口都知道夜曦身份的尊贵,全都以对待小主子的眼光来对待她。

饭菜全凭夜曦口味,夜曦去街上转悠,十几个亲随远远近近地跟随保护,买了东西有人拎,走累了有人捶腿,不消一刻轿子立马就到。

在晋王府的几日夜曦过得甚为舒心,简直舒服得快要忘了来邺城的目的了。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时间不会因为任何美好的场景而停留,到了第五日,蒋家来了一个家奴通报,宁远将军蒋衡回来了。

夜曦那时正在晋王府的莲池中捉绿壳王八,闻言心中忧喜交加,虽然蒋衡可以告诉她更多过去的事情,但若是蒋衡回来她怕是便过不成晋王府这样的神仙日子了。

不过转念一想晋王府毕竟不是自己家,总不能一直赖在人家府中不走,随即心中释然。

当晚,晋王正在书房中梳理当朝大小文臣武将中党附沈氏一门的名单,不知何时眼前多出了一个人影,晋王没有抬头,依旧忙着手中的事,“如今你可是个大忙人,想见你一面本王都得候着。”

“殿下说笑,我不过是出去查了些事情罢了。”

“查什么?查那些刺客是哪儿来的?”

蒋衡神色微变,“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晋王将案上的纸张收好,这才抬起头来,“你还好意思问我是如何知道的,你小子在路上差点被人截胡小命不保,回来之后你对我可是只字未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

蒋衡失笑,“三年不见,殿下何时变得这般小气了。”

“我就是这么个小气的人,这可是条人命,我最好兄弟的命,我魏承毅真的大方不起来。”

“万般皆是宗宪的错,在此给殿下赔不是了。”

“你不要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我手里可是攥着你的狐狸尾巴呢。”

“宗宪不敢,不过这丫头还是让我带回去的好。”

“我算是明白了,你今夜可不是奔着我来,在你心中我可比不得府上那位。”

“怎么会,那丫头如今记忆尽失,心思简单如同豆蔻少女,我只是怕她在府中给殿下带来不便。”

“怎么会呢?她本身看起来也不大,未到双十年龄吧,那就还是个孩子,女孩子心思单纯多好啊,这丫头欢脱机灵,给我这素日毫无波澜的王府平添了许多乐趣呢。”

“殿下,她的身份不明,若是留在您身边我怕会对您不利。”

“我知道啊,若是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你还知情不报,你觉得你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吗?”

“她不是平儿。”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她身上没有那块儿胎记,而且丝毫没有往日的记忆,再者还有其他原因,我几乎可以断定她不是。”

“既然她不是,那你为何还要带她回来?”

“她是诛夜阁的人。”

晋王闻言眉头皱在一起,“诛夜阁,你确定?”

蒋衡面容清冷如常,“绝不会错。”

“那你还把她带在身边,你是觉得自己这颗脑袋太安稳了是吗?”

蒋衡随意倚到一旁的桌子上,眼睛看着地面,“她是诛夜阁的刺客,我三年前便见过她,这次北境截杀她也参与其中,不过她在执行任务时毒发,后来在回京的路上发生一些意外,她受了伤记忆尽失,变成了如今这般。”

“所以说她此去北境是去杀你的?”

“没错,不过她最后没有动手。”

晋王吃惊之余不忘调侃,“那你还敢把她带回来?怕不是你的脑子在北境冻坏了吧?”

蒋衡不怒反笑,“北境没你想的那么冷,军医检查出她身上中的是鬼狱司,当年陛下中的便是这种毒蛊,我带她回来原想从她入手查出给她种鬼狱司的人,鬼狱司是人间至毒,能饲养的人少之又少,如此便可以查出当年巫蛊案给陛下种蛊相关的人。”

“巫蛊案是我大齐的迷案,当年参与其中的人都选择了缄默的态度,成了所有人的禁忌。你若要查绝非易事,不过你怎么忽然想查这件事了?”

“当年巫蛊案引起大齐灭蜀,过了几年平儿便失踪了,当时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没有人知道平儿为什么会失踪,致使这件事成了一宗无从入手的悬案。

直到回京前得知她中了产自西蜀的鬼狱司,再加上她的容貌让我想到了平儿,我这才注意到平儿失踪似乎和前两件事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而平儿也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当年带走平儿的很可能就是西蜀人。

而且若是他们要杀平儿,当时就不会费尽心机将平儿从皇宫带走,所以有极大可能平儿并没有死,而是被西蜀人带到了他们的秘密据点,而且我怀疑当年带走平儿的人很可能就是参与巫蛊案的人,若是找到养蛊人,也许就能找到平儿的下落。”

晋王闻言眉目微皱,若有所思,半晌才说道,“如果这样来看的话,平儿落在那些西蜀余孽手里,岂不是羊入虎口?那她岂非要承受巨大的折磨?”晋王说完拳头狠狠地锤在桌子上,神情悲伤。

“前几天我去了一趟西蜀南疆,调查关于鬼狱司的事情,据当地人说这些养蛊人大都生活在西蜀南疆的深山老林,那里到处是浓雾毒瘴,很多蛇蝎毒虫的毒根本就没有解药,一旦中毒便是死路一条,即使是当地人都不敢轻易深入,故而此去并未有多少收获,只是收集了一些能够压制鬼狱司的药材。”

“压制?也就是无法彻底解除?”

“母亲说鬼狱司在她体内存留的时间已经达到了十年以上,鬼狱司已经和她的身体融合,没办法靠外界的药物把蛊虫引出来,如果强行取出只会死路一条。”

“十年以上?看她的年龄不大,十年前她大概也就七八岁,年纪那样小便要承受如此痛苦,给她下种蛊的人是何等残忍。”

“她是诛夜阁的刺客,种蛊也许是用来控制这些刺客的手段,一旦他们不听从调遣,鬼狱司便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由此看来诛夜阁应该也与西蜀似乎也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很有可能诛夜阁便是西蜀后裔所成立。”

“这样想来这种可能很大,诛夜阁刺客多次刺杀我大齐朝臣,单只今年大小官员丧生在他们手下的便有五六人,

虽说很可能是这些人的政敌出钱买他们的性命,但是拒查东夏和南越被刺杀的朝臣数量远不如我大齐,从前并未看出其中的端倪,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通了。”

“没错,所以不仅仅是为了平儿,为了陛下和我大齐的安危,这个女子都至关重要。”

“可是依你所言她现在记忆尽失,什么也不记得,便是审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所以现在只能把她留在身边,看她何时恢复记忆。”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不过她现在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只忘记了一部分?”

蒋衡摇了摇头,“从她醒来到现在我还没有正式见过她,只在她醒的那晚匆匆一瞥便走了,所以也不清楚状况。”

晋王上下打量着蒋衡,“不对,以你的性格,就算这丫头万般重要,你小子也不会如此着紧,难道你对这个丫头就没有一点私心?”

蒋衡不语,只是静默着看着窗外,晋王看他这幅样子,笑道,“啧,真是天下奇闻,我们寡欲清心不染世俗的蒋二公子竟然也有动心的时候,倒真叫我这做兄长的满心欢喜,甚好甚好。”

蒋衡耳朵略微泛红,“殿下,你这书房有些闷,我出去透透气。”

晋王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哦,本王明白,不过这丫头身份不明,况且总有一日她会恢复记忆,身为兄长我可提醒你一句,莫要陷得太深,到最后伤得可是你。”

“谢殿下,我自有分寸”蒋衡说完便径直走了。

见蒋衡还未走远,晋王喊道,“忘了告诉你了,陈伯说她在湖心亭钓鱼。”

第十七章瞎子算命

今日白天清灵寺来了书信,说是让修竹回去,不可因外界俗世耽误了修行。夜曦去送修竹,一直送到了邺城城门口。

夜曦其实还是挺不舍得修竹,这小和尚呆呆笨笨很是有趣,他若是走了,连一个陪她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原本是依依惜别,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变了味儿,“小竹子,你是不是特别不舍得我呀,你看你回到寺中可就没人跟你说话了,你又要每日诵经洒扫,想来便甚为枯燥,若是你念我了,便来这邺城寻我,或是书信一封寄过来,我便去寺中瞧你,如何?”

修竹闻言有些窘,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将脖子上戴的那串楠木佛珠摘下递给夜曦,一本正经地叮嘱道,“给,这佛珠我自小便戴在身上,把这个留给你,愿它可以护你平安。

这邺城不比寺中,繁华无限什么都有,有晋王殿下这般的善人,亦会有恶人,你万事小心,莫要再让自己受伤。”

夜曦甚为感动,将那珠子戴到自己的脖子上,“既然你都送我东西了,那我自然也要送你一件。”

随即从自己的衣中摸出一把嵌着红色玛瑙玉的匕首递给修竹,“那,我醒来后,无念师父说这匕首我之前待在身上,想来是我从前十分珍视的宝贝,把这个送你,留个念想吧。”

修竹立即摇头,将这匕首推回去,“我们出家人不可动杀念,这匕首我用不上,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夜曦将这匕首塞到修竹衣中,“我给你匕首是让你留作纪念,又没有叫你去杀生,我身上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你送我珍贵之物,我再回赠一件,难道这不就是朋友之谊?你若不收,岂非不拿我当作朋友?”

修竹闻言又摇了摇头,夜曦捏了捏他的脸,“这才对嘛,行了,快走吧,一会儿日头便要毒辣起来了,几天前来时我一个人在路上晒得险些晕倒。”

修竹想到那日初来邺城,他独自一人下山,将夜曦留在寺中,便心中越发不忍,“对不起”

夜曦偷笑,“笨蛋,我开玩笑的,去吧,咱们后会有期。”

修竹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望那个在他波澜不惊的修行时光里激起涟漪的女子,她正在原地笑得灿如春花,在风中用力挥手同他作别。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那句自己一直无法领悟的经文了。

人在尘中,不是尘,

尘在心中,化灰尘。

万发缘生,浮尘起,

万般缘散,尘归尘

……

夜曦回去在街上逛,遇到一个摆摊算卦的瞎子,心血来潮,心想万一那瞎子能算出自己过去的一些事情呢,试试无妨。

夜曦坐到瞎子摊儿前的板凳上,放了一锭银子过去,“老头,你给我瞧瞧。”

瞎子闻声去拿银子,夜曦在他拿到之前又将银子拿了回来,“现在它还不是你的,我得先瞧瞧你的本事,若是算的好,不仅它是你的,没准姑奶奶还会给你加钱哦。”

“好嘞,那姑娘先算算什么呢?是姻缘,终生大运还是财运?”

“这些我都不算,我就想你给我看看我过去的命格如何?”

“过去?姑娘的要求真是稀奇,来我瞎子这儿算的都是眼下和将来,瞎子我还从未遇到过算过去的人。”

“那是因为我没来,现在我来了不就有了吗?你这么多废话到底能不能算,若是不能可别耽误我的时间。”夜曦说完便起身要走的架势。

那瞎子立即拉住夜曦的胳膊,“如何不能,只不过少见罢了,姑娘请坐,待我给你卜一卦。不知姑娘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夜曦抓了抓头发,“额,这个还没有记起来。要不你给我算算我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瞎子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算卦主要看生辰八字,您都不知道,小老儿我上哪儿知道去。”

夜曦看了看他摊子上写的东西,“那我就是忘了,我有什么办法。你看看我的手相不就行了?”

瞎子摸了摸夜曦的手,又问夜曦一些问题,结果她的回答全都是不知道,老头有些泄气,“姑娘,您是不是脑子受过伤,记忆有失啊?”

“对对对,确实如此。”

瞎子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问三不知,若非记忆有失,怕不是脑有残障,“姑娘以前是做什么的?”

“舞姬。”

瞎子面露疑惑,“不对啊,您这命格至刚,乃女中豪杰,并不像是会做舞姬的人。”

“哦?那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这就难说了,您这命格十分诡异,出身极为尊贵,堪称凤凰入命,但因祖上阴德有损,天道循环报应在你的身上,你这命格被强行撕裂,自幼便遭大难,入虎狼之境,不过幸得一贵人相护,方得以保全性命。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你历尽坎坷,未曾得过片刻安宁。”

夜曦听瞎子讲的话,有些头脑发晕,“老头,你可别吓唬我,姑奶奶可不是吓大的。”

“姑娘您此言差矣,瞎子我可是金字招牌,没个本事小老儿我怎敢在我大齐的皇城立足?若是胡说八道早就被赶走了。”

夜曦转念一想也是,估计这瞎子也算有些手段,但谁知道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假?“那我且问你,依你所言我命中有一位贵人相护,那贵人身在何处,姓甚名谁?”

“姑娘的贵人来自西方,至于姓名这些后天可以随意更改的东西,瞎子我可没本事算出来。”

“西方?没有印象,我只知道我来自北境。”

“北境将来是姑娘的福泽之地,姑娘若是想安度余生,北境是绝佳选择。”

“北境?那这么说我该回北境去喽?”

瞎子摇了摇头,“不不不,如今还未到时候。”

“那依你所言什么才是时候?”

“天机不可泄露”

“切,你不就是想多加钱吗?那,这锭银子给你。”

瞎子接过银子,“小老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此等有关终生转折的天机,我只能说到此等地步,若是透露的过多不仅小老儿我要受反噬,您的命格也会再生变故。”

夜曦一脸鄙视,“你都不能说,那你还接银子接的这么顺溜,真是见钱眼开。那好吧,我也不为难你,我再问你其他事情。那个,我现在有一个相识,是他把我从北境带回来的,他是个将军,他爹是个侯爷,他娘在清灵寺带发修行,你觉得他对我来说是福还是祸?”

“他是位将军,身上杀伐之气必然很重,可以镇住妖邪,父亲是侯爷,如此他的应当是富贵命格,母亲在寺中修行,积攒阴德,能够得到上天的庇佑,如此看来此人命格富贵,得天庇佑,与之结交自然是姑娘您的福气。”

夜曦点点头,虽然瞎子的话不一定可靠,但是听他说蒋衡对她而言是福不是祸,她心中还是挺受用的,随即又从锦囊中掏了些碎银子给他,“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让记忆更快的恢复?”

瞎子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有些为难,他又不是医家,怎么知道恢复记忆的法子,不如随便想一招糊弄过去算了,随即一脸严肃的说,“记忆有失,与脑中气血流通不畅有很大关系,若是头朝下倒立,令脑中充血,加速脑中淤血部位的流通,常常为之似乎可以起到一些效用。”

夜曦狐疑,不过看这老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倒不像是说谎,“是吗,这能靠得住吗?”

“那自然是不会有错的,姑娘回去一定要勤加练习。”

“好吧,好吧,信你一回。”夜曦说完便走了。

瞎子数着手中的银子,心下欢喜,这么多银子又可以一个月不出摊了,这小姑娘出手真是阔绰,他就喜欢这些有钱人家的傻子。

不过他总感觉有些怪,这姑娘说她的一位朋友,是个将军,刚从北境回来,父亲是侯爷,母亲在清灵寺修行,这人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

他转念一想,脑中咯噔一声。

侯爷,刚从北境回来的将军,清灵寺修行,这不就是宁远将军蒋衡嘛!敢情这丫头是宁远将军的朋友,这可大事不妙,刚才他的话可是真假参半,转头她要是回来找他算账,他可惹不起。

瞎子立即收拾摊子,看来这邺城是不能呆了,还是出去避一避的好。

……

夜曦回来之后心中疑惑瞎子说的话,吃过晚饭之后,便去湖心亭一个人思考人生去了。

她坐在亭中一边钓鱼,一边想瞎子说的话。

他说倒立可以加速脑袋血液的流动,让记忆恢复的更快一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不管真假,试过才知道,随即将鱼竿插在旁边,双臂撑住亭中的座椅,脚搭在柱子上,来了一个直挺挺的倒立。

倒立之后,夜曦只觉脑中血气涌动,似乎比平时转得更快些,难道瞎子说的话没错?

夜曦闭目回想自己过去的事情,却发现并未有太大效用,反倒是脑子有些昏昏涨涨。

难道是时间不够用?

那还是再坚持一会儿吧,万一见效呢。

夜曦倒立大约一刻钟,只觉自己眼冒金星,难以支撑,但是却依旧头脑空白,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小命都要不保,随即双脚下移撑地,正过身来。许是倒立的时间太久,直立过来的那一瞬她只觉眼前发黑向前栽倒过去。

这时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一双手接住了她,她半眯着眼睛,在月色之中看到一张有些模糊的脸,那男子神色淡漠地注视着她,她想看清楚,却脑中传来阵痛,昏了过去。

第十八章月下初遇

夜曦迷糊之中感觉自己在动,仿佛悬在半空,她睁开眼,便见夜色之中,一男子正将她抱在怀中前行。

虽说那男子丰神俊逸,有姣姣朗月之貌,但是她又不觉得美色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随即;厉声威胁道,“喂,放我下来。”

那男子见他醒来,随即将她放在地上,“你方才,在做什么?”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抱着我,你倒问起我来了?”

“我途经湖心亭见你在那里倒立,起身后昏倒过去,原想送你回房中休息。”

“哦,那就多谢了,后面我自己走就好了,告辞。”夜曦说完转身便走,倒是那男子站在原地,声音清冷地说,“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夜曦闻声站住脚步,“嗯?记得什么?”

夜曦对这男子实在无半点印象,说完仔细去看男子的脸,夜晚太黑她看不真切,随即三两步走到男子面前,几乎贴了上去,一寸一寸打量他的眉眼。

两条浓密的剑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在夜色中闪着光芒,只是这眼眸却溢满了寒气,拒人于千里之外,鼻梁高挺,薄唇微红泛着晶莹,她盯得久了倒想跳上去亲一口,不过嘴角似有若无的三两微小胡渣让她瞬间打消了念头。

这几日她在晋王府闲来无聊看了许多画本子,大概书中的美男子便是这般模样,不过那些具是温柔多情、风流倜傥之辈,眼前这个似乎太冷淡了些,若是评等级只能算中等偏下吧。

她将这人细细打量了一遍,只是想到了这些风流韵事,正经的记忆倒是没想起分毫,她心中颇为尴尬,总不能一直像老鸨挑鸡头一样盯着人家吧,这未免显得忒没礼数了些,随即向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但是她该说些什么呢,那些话本子里都是怎么说的?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位公子,我瞧着你好生面熟,难道我们在哪里见过?”

男子闻言嘴角略微抽动,露出鄙夷的神情,转身便走,“看来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夜曦听着他的话倒是来了兴致,赶忙追上去,“哎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别走啊。”

那男子依旧未停下脚步,夜曦站在原地冥想,看他这副样子想来是个认识她的,认识她的,那会是谁呢?

转念一想她终于记起,似乎今日蒋衡回来了。

难道这厮竟是蒋衡?

蒋衡是个将军,她在心中原本臆想蒋衡应该是一个黑脸美髯的壮硕男子,站在那里就像一面山峰一般,如此才可以吓退戎狄十万狼兵啊,难道竟然是这个面如皎月的瘦弱公子?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她再次追过去,“站住,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你是宁远将军。”

那男子终于站住脚步,但却也没有要同她说话的意思,她走到蒋衡面前,一拍他的肩膀,“原来真的是你,真是叫我一番苦找。”

蒋衡斜睨了她放在肩头的手,“把手拿走。”

至于吗,我手又不脏,一副上面沾了屎壳郎一样的表情。不过既然有求于你,本姑娘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夜曦讪笑两声,“哈哈,不要这么冷淡嘛,咱们好歹相识一场,好不容易见到你,我心中可欢喜了。”

“欢喜得一时间想不起来我是谁?”

“那哪儿能啊,将军您这些天都去哪儿了,我等您等得花都谢了。”

“西境。”

西境?夜曦想到瞎子说的,她的贵人在西方,难道就是蒋衡?

“不知将军您去西境所为何事啊?”

“因为你”

夜曦好似一方华蜜堵到胸口,甜得有些晕头转向,一个人偷笑,“让将军替我操劳,我真是感激不尽,那将军此去西境具体所为何事啊?”

蒋衡继续往前走,“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收拾东西,跟我回蒋家。”

啊?这么快?我在晋王府还没待够啊……

夜曦一路追着蒋衡随他到了晋王的书房,晋王见二人进来,打趣道,“好巧啊蒋二,你在我这偌大的晋王府随便转转便碰到了这丫头。”

“殿下,这几日多谢您的照顾,今夜我便带她回去。夜曦,还不谢过晋王殿下?”

“哦,好。”夜曦朝晋王恭敬一拜,“多谢晋王殿下这几日的招待,能得到殿下如此厚待民女感到三生有幸,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晋王扶起夜曦,“不必如此客气,不过是在我府上吃住了几日,府上虽非金银堆积,养你一个姑娘家倒还绰绰有余,若是你想住再住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不过就是怕某人会不同意。

我原本很不舍得放你走,既然宁远将军亲自登门拜访接你回府,本王若是再不放人,倒显得忒没眼力。”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夜曦轻咳两声,“额,多谢殿下如此抬爱。”

“我晋王府随时欢迎你回来”

“殿下,告辞。”

夜曦的衣食住行都是晋王府中提供的,没有行李可收拾,便径直跟蒋衡出了晋王府。出门后瞧见蒋衡已端坐于马上,她左看右看却发现只有一匹马,夜曦在心里嘀咕,既然是来接人,也不多牵一匹马来,真是既小气又没诚意。

随即问道,“将军,那我怎么回去啊?”

“要么上来,要么跑回去。”

夜曦想想蒋衡在前面骑马,她在后面跑的场景,就觉得心中凄凉,随即上前去,“将军,那我如何上去?”

她的话音还未落,蒋衡便伸出一只胳膊一把将她拉了上去,放到他身前。

夜曦心下吃惊,这蒋衡看着这么瘦弱,竟然这般有力气。

唉,真是人不可貌相,肉不可眼量,谁说脸长得白就一定是只鸭,人家没准还是位将军嘞!

蒋衡双臂绕过她拉住缰绳,将她环在中间却并未有半分肢体接触,夜曦不免在心中赞叹,不趁机占本姑娘的便宜,倒是位恪守礼节的翩翩公子,加分加分,勉强从中等偏下提升到中上等吧。

此时月色敛入云中,辰星漫天,添了些静谧之意,清风微徐,夜曦的发丝迎风而起,拂到蒋衡的面上,立时冒着寒气的声音从她耳后响起,“管好你的头发,不要让它到处飞。”

夜曦闻言吓得一个激灵,立即伸出双手抱头,把头发捂得严严实实的,但如此一来她的手离了马鞍,身体便晃得紧,险些从马上滑了下去,夜曦苦苦坚持,不知何时从后面伸出一只胳膊揽住了她的腰,那胳膊坚实有力,她这才稳住身体。

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温热的呼吸从脖颈后传来,一时间弄得她痒痒的,她左右移动发现都躲不过,倒是蒋衡三尺寒冰的声音再次从耳后传来,“别乱动。”

夜曦闻言内心颇受打击,早知如此难受,倒还不如在地上跑了,虽说看上去凄凉了些,那也比现在分寸难移,动也不敢动要好受得多。

幸好靖西候府和晋王府并不十分不远,很快便到了地方,夜曦迫不及待地想往下蹦,却不料蒋衡先一步落到了地上,此时正伸出手臂似乎要扶她下来。

她笑道,“不用不用。”随即双手抓住马鞍,向下轻轻一跃便落到了地上,只是仿佛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左脚此时正覆在蒋衡右脚上,夜曦立即拿开,“啊呀,将军真是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

蒋衡却并未理她,转身便进了靖西候府的大门,夜曦赶紧追了上去。

第十九章靖西侯府

夜色之中虽然看得不十分真切,但是依旧可以感受出靖西候府的宏大,深宅豪院果然非比寻常。中间一条笔直的路向前延伸,两侧耳房连缀,不知是几进几出的宅子。

她随着蒋衡进了三重门,眼前出现一座雕栏玉砌的气派院落,夜曦心中既吃惊又欢喜,“将军,你一个人竟住这么大的院子。”

蒋衡却毫不给面子的向西侧拐去,“这是正院,是父亲和主母住的地方,我住在西院。”

夜曦听到西字,瞬间心中一个激灵,从西境回来,住在西院,莫非蒋衡真是那瞎子所说的命中贵人,若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吧,随意附和蒋衡道,“这样啊,西院也很好,甚好。”

夜曦随蒋衡向西边的游廊,转了两个弯,一座静谧的闲庭深院出现在眼前,两个守门的男子此时一脸严肃的伫立两旁,样貌看上去有些凶,倒是很适合守门,见了蒋衡均恭敬一拜,“公子。”

蒋衡微微点头便进去了,夜曦问道,“将军,府里的人都叫您公子吗?”

“这是府上的规矩,无论在外官职如何,在府中称呼都不可携带官职,否则便是对高堂的不敬,日后你在府中也如此。”

夜曦一副了然的样子,“是,公子。”

此处虽为西院,但规模却也不小,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夜曦随着蒋衡又走了三重门才算走到了正厅,商陆正和一女子站在正厅外,见蒋衡来了立即迎了上来,“公子”

蒋衡略微点头,随即指着夜曦道,“这是夜曦,日后便代替鸢尾做我的侍女。”

啊?夜曦如遭惊雷轰顶,僵在原地,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方才在晋王府尚且是座上宾,蒋衡这厮千辛万苦把她带回来,她还以为他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大排场,结果竟是让她来这靖西候府,给他作使唤丫鬟?

天地为鉴,她方才还在幻想蒋衡是不是她的贵人,如此一来她简直是被现实打脸,抽成了猪头肉啊……

蒋衡冷凄凄的声音钻入夜曦的耳朵,“这是鸢尾,我先前的侍女,这段日子你便住在鸢尾旁边的屋子,跟她好好学规矩;

这是商陆,先前随我在北境从军,你们见过,不过你应该都忘了,日后你若有什么事情便找他们两个。

这里是靖西候府,万事皆有规矩,你最好收敛你的性子,恭谨处事,莫要闯祸。

在西院便罢了,若是闹到了正院和东院,就不要怪我不保你。”

蒋衡容颜肃冷,夜曦见了连忙点头,“是,公子。”

“夜已深了,你随鸢尾下去吧,商陆跟我来。”

“是”

夜曦跟着那女子离开,如此她才来得及细细打量到那女子的样貌。

只见这女子是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五官生得十分精致,糅合在一起并没有给人一种美得不食人间烟火或是刻薄的感觉,反倒显得十分柔美,让人愿意与之结交。

夜曦面上带着纯净无辜的笑,“鸢尾姐姐,我初来蒋府,多多指教。”

鸢尾笑道,“指教不敢当,我只不过是年纪比你大些,对这蒋府规矩比你熟悉,公子把你交给我,我可是把你当做妹妹来看待的,所以你同我相处时不必拘谨。”

“那就多谢啦,对了鸢尾,你今年多大,是何时初来这蒋府的?”

“我啊,我很小便来蒋府了,从我记事起便在蒋府,初时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后来大一些便到公子身边,如今我二十有三,在这蒋府呆了大概有十五六年吧。”

“这么长时间啊,我看一般府中的侍女到了年龄都是可以婚配的,你为何不嫁人啊?”夜曦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接着道,“倒是我一直在问你问题,要不你问问我,不过我现在什么都忘了,而且感觉失忆之后脑子都跟着坏掉了。”

鸢尾失笑,“你这话倒是傻得紧,不过傻的有几分可爱。我在这府中待得久了,便不想去旁出了,怕自己适应不了新的氛围,而且我也没有嫁人的打算,便一直留在蒋府,这里是我所熟悉的地方,待在这里安心。”

“原来如此,蒋府这么好吗,值得姐姐将自己的大好年华都留在这里?”

“蒋府太大了,别的地方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咱们公子是为少有的贵人,虽然面上看着冷淡了些,素日也是少言寡语的,但其实他的性子特别好,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颇为照顾,从不苛待。”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夜曦忍不住在内心嘀咕,就这一脸的冰嶂之气一看就是个死磕规矩的主儿。

“对了鸢尾,公子的院子是西院,正院住的是侯爷和主母,那东院住的是谁?”

“东院住的是大公子,就是咱们公子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咱们靖西候府的世子。,”

“世子?那咱家公子为何不是世子?”

“你这不是又说傻话了,世子之位由长子继承,侯府之中只能有一位,并且以后是要袭侯爷的爵位的,咱家公子是府中的二公子如何能成为世子?”

“哦,那也就是荣世子品阶要比咱家公子高一些,也就是说正院和东院的人咱们都惹不起呗?”

难怪蒋衡先前强调不要闹到正院和东院那里,敢情是他惹不起啊,如此说来蒋衡的地位还有些可怜,她这个人就是比较喜欢同情弱者,不过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算哪门子弱者,自己还是他的奴婢呢。

鸢尾用手敲了一下夜曦的脑门,“不许说这种灭自己威风的话,正院是侯爷和主母的院子,里面的人我们自然看在侯爷主母的面子上敬让三分,不过那不代表我们怕他们。侯府是个讲理的地方,若是我们占理,也不会怕他们。

公子方才虽然嘴上那般说,但若是我们无错,公子自然会护短。

至于东院,荣世子前些年去了西境军中戍边历练,如今不在府中,所以东院几乎是半空的,不过就算荣世子回来,你只要守规矩,东院的人我们也断然没有怕的道理。”

“嗯,我受教了,方才是我一时口无遮拦失言了,鸢尾姐姐莫怪。”

“我方才已经打过你了,日后你若说错话办错事我便像方才那样揍你,你可要小心了。”

“好好好,谨遵鸢尾姐姐教诲,不过鸢尾你再给我讲讲侯府还有其他院子吗?也就是咱们侯爷还有其他子女吗?”

“有,咱们府上还有北院,北院住的是咱们侯府的三少爷,这三少爷也是主母郑氏所出,和荣世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咱们侯爷只有这三位公子,并无千金。”

荣世子,衡公子,三少爷,这三个人的称呼完全不同,可见府上对这三人的态度。

荣世子自然是最受重视,将来可是要袭爵的,而公子虽也代表着一种尊敬之意,但毕竟不如世子来得响亮,至于三少爷,一听便可以品出其中的宠溺之意。

如此看来,蒋衡的地位确实不如正室主母所出的那二位超凡,至此,她又对蒋衡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她意识到自己又母性泛滥,唉,是不是没救了……

夜曦收回思绪,接着问道,”不知三少爷唤作何名,年方几何,如今可有官职在身?”

鸢尾一听夜曦提起三少爷,嘴角便不自觉上扬,“三少爷尊名蒋逸,表字凌飞,比咱们公子小三岁,如今身处弱冠之年。

因是神仙一般的性子,如今尚未有官职在身,况且他无心武职,整日喜欢诗词歌赋这些文人骚客爱的东西,他的脑子聪灵毓秀,但却屡试不第,气得大骂考官迂腐。如今倒是不考了,四处撒泼欢闹。

这三少爷从小到大便喜欢与咱家公子亲近,素日里总是长在咱们西院,咱们西院的东厢房便单单给他留着,一年三百六十天几乎有一大半是在咱们院中度过的。”

夜曦看鸢尾说起三少爷蒋逸来这副又气又爱的样子,便知这三少爷想来是个有趣的主儿,日后怕是不会太无聊,否则若是整日都对这蒋衡这张好似三尺玄冰的脸,非闷出病来不可。

“鸢尾,那你再给我说说这些主子们的性格都是如何的?”

“侯爷端方刚毅,是个不苟言笑的大丈夫,素日里毫不偏私,赏罚分明。

至于侯爷夫人,她平日里比较严厉,而且尤其对咱们西院的事宜比较上心,你平时一定要万般小心。”夜曦听到这里脑海里不禁浮现一张刁钻蛮横的脸,果然不是亲生的,便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至于荣世子,他的性子比较傲气,凡事都力求做到最好,所以显得严厉一些,素日里话也不多,不过他很有担当,万事都冲在前面,很有长子风范。如今他在西境军中和咱们将军的官阶一样也是正四品,封华严将军。”

夜曦闻言替蒋衡捏了一把汗,看来他那个世子兄长也很是出类拔萃,那他的压力还是很大的。

第二十章规诫千条

夜色昏沉,不见分毫光亮,她一个人拖着脚步在树根盘旋的林中艰难地走着,许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迷雾有毒,她面上蒙着双层麻布依旧觉得呛得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不止。

她用手中的东西撑着地面支持着自己站立,她低头向下看去,那似乎是一把长剑。

她脑中迷惑,自己不是在蒋府吗,怎么会在毒气弥漫的深山老林里?手里的剑又是怎么回事?

身体疲惫,几乎无法支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胃里传来阵阵绞痛。

由于这种雾气的原因她的嗓子又干又痒,她艰难的吞咽了几口唾液。

好想喝水,哪怕一口也好。

这时天空似乎起了雨,她心中欢喜,立即摘下蒙在面上的麻布,张开嘴,仰面朝向天空。

可在她抬头的那一瞬,一张鲜血淋漓的人脸直挺挺地暴露在她的眼前,那人就卡在她头顶上方的树干中间,她先前以为的雨,便是那人口中涌出的血。

啊……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鸢尾给她安排的房间里,室内香气缭绕,芙蓉帐暖,完全不似方才梦中出现的毒瘴深林情景,她绷紧的心弦才放松下来。

但是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她此时尚且真切记得那胃中绞痛,嗓子干痒难忍的感觉。

她掀开被子跑到桌边,端起茶壶大口喝了几口水,随即抱住桌上的果品糕点如狼似虎般吞咽起来,如同一个从饥荒之地出逃的难民好不容易见到食物时的反应,让人见了既心酸又心疼。

夜曦方将糕点塞得满嘴都是,便听到了敲门声,鸢尾的声音传来,“小曦,起了没?”

她嘴里塞得满满的,根本无法答话,随即打开房门,对着鸢尾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口齿不清的说:“我醒了。”

鸢尾看她满脸糕点碎渣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又是干什么?向嘴里塞这么多东西,没人同你抢的。”

夜曦将嘴里的糕点艰难的咽下去,才傻笑道:“哈哈,失态了,我就是起来之后有点饿,鸢尾你找我什么事?”

“咱们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床,我这几日都过来叫你,过了几日你适应了,到了时辰你便能自己醒来,你赶快收拾房间,洗漱打扮,一刻后去正厅,公子也会来,别迟到哦。”

“好,没问题。”

“那好,我就先过去了。”

鸢尾走后,夜曦将房门关严,靠在门上,面上露出疲惫之态,方才那梦太过真实,那种感觉不像梦境,倒像是她真实地经历过一般。

她心中甚至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梦中的经历是真实的,而眼前的一切,才是幻境。

等她再去深想时,头上的伤口处却又传来刺痛,好似有人拿着一把铁锤向她脑袋里钉铁针一般,一阵痛过一阵,疼得她险些跌在地上。她双手抱着头,靠墙站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距离鸢尾离开已经过了一会儿,再不过去便要迟到了,她立即匆忙梳洗,一路向正厅狂奔而去,在围栏的转弯处,却忽然走出一个闭眼闷头走路的男子,她来不及刹住脚步,冲劲十足地撞了上去。

男子顿时被夜曦撞倒在地,压在身下,龇牙咧嘴的声音立时从她身下传来,“啊呦,疼死爷了,这是哪里来的不开眼的毛躁丫头,竟然大清晨就给小爷找不痛快。”

夜曦立即起身,连声道歉,“抱歉抱歉,我有急事,先行一步。”说完起身便跑,却不料那男子竟然攥住了她的衣角,她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再次摔倒。

夜曦心中厌烦,“你干什么啊?都已经道歉了,你还想如何?”说完转身,这才看清她撞翻在地的男子竟是一个明眸皓齿,容貌比起女子亦毫不逊色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手中攥着她的衣角,靠在旁边的抄手游览上,面上骄奢之气尽显,“你个小丫头撞了小爷,小爷倒在地上你竟然扶都不扶,还想这么一走了之,二哥怕不是在北疆呆久了,怎么收进来的丫头都带着蛮夷之地的肆无忌惮。”

夜曦被训得火起,刚要放嗓开骂,但却脑中一闪。

二哥?难道他是,那位传说中的神仙三少爷,蒋逸?

夜曦想到这里,气得在心中大骂自己今日时运不济,起床作凶梦,出门撞小人,刚一见面便把这小祖宗给惹了。

夜曦赶紧跪地替蒋逸把衣服上的尘土拭去,十分恭敬的说:“三少爷,奴婢方才一时尿急跑得快些,不想冲撞了三少爷,奴婢该死,求您饶了小人吧。”

“你尿急,我还尿急呢,小爷本来晨起憋着一泡尿,准备去方便,被你这么一撞,尿意都给撞没了,你说,这谁来负责?”

夜曦见他不依不饶,立即捂住自己的小腹,一脸的不可描述,“啊呀,三少爷,奴婢要憋不住了,您再不放小人走,小人就要就地解决了,到时别污秽了三少爷您的衣服。”

蒋逸吓得立即从地上跃起来,又向后退了几步,一脸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还不快滚。”

夜曦闻宗宪蒋逸恭敬一拜,转身便跑,小样,跟我耍无赖,你还嫩了点。

夜曦急速冲到正厅,却见蒋衡此时端坐于椅子上,鸢尾侍立一旁,正在沏茶。

夜曦立即收住脚步,缓步走进去,朝蒋衡恭敬一拜,“公子。”

蒋衡板着脸,声音比平时还要冷上几分,“晨起迟到,院中疾跑,毛毛躁躁没有一点规矩,罚跪半个时辰。”

夜曦闻言虽然心中郁闷,但也只得跪下,“公子教训得是,奴婢谨记。”

蒋衡从案上取下一本书,递给鸢尾,鸢尾交到她的手上。她扫了一眼,赫然写着《权门规诫》几个大字。

她不明所以看向蒋衡,便听见他说道:“这是权贵之家规诫的通本,虽然其中有些与府上并不相同,但也算大同小异,你跪在这里把如何在府中行走,如何行礼这些背熟,方可用早膳。”

夜曦握着这本近一寸厚的《权门规诫》僵在地上,这简直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鸢尾竟然还说蒋衡这厮厚待下属,难道就是这般做法?这书倒是真厚。

夜曦翻开这妖书,里面每页一条,下面还附带图画小人注解,蒋衡这厮为了防止她看不懂真是煞费苦心。

夜曦翻到最后一页,赫然写着‘第一千条’四个大字,她一口老血卡在胸口,险些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侍女难为

“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曰走”

“凡步行趋跄,须是端正,不可疾走跳踯。若家主有所唤召,却当疾走而前,不可舒缓。”

“道路,男子由右,妇人由左,车从中央”,

“凡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

夜曦扫了几眼,正郁结不已,便听见蒋逸嚣张的声音传来,“呦,这不是那尿急的小丫头嘛,怎么跪在这里了,可是已经方便了?二哥最是喜欢干净,别污秽了这正厅。”

夜曦扶额,这哪儿是时运不济,而是大凶之日,百事禁忌吧,天道轮回现世报啊,以后她再也不说自己嗯嗯了……

此时此景她能如何,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表现出循规守矩的侍女模样。

蒋衡闻言眉目微动,扫了夜曦一样,只见她此时蹙着眉,正仔细看书,好似没有听闻一般,随即冷声道,“凌飞,注意言辞,不许胡闹。”

“二哥,这刁蛮丫头你是从哪儿寻来的?唤作何名?”

“寻常人家,夜曦。”

“‘夜曦?

‘君立春江花月夜,夜长相望到新晨’,

名字倒是好名字,也不知是谁给你取的,竟这般有情义,把这名字给你这刁丫头倒真是可惜了。”

蒋衡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顿,看向鸢尾道:“早膳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说完便下去吩咐准备用膳。

蒋逸绕到夜曦身边,本想捉弄一下她,却见她跪在地上这般认真看书,倒有些于心不忍了。

这丫头平静时,面容倒还有几分姿色,一张稍显瘦削的鹅蛋脸挂着两弯柳叶眉,一双杏眼干净澄澈,这眉眼放在一处倒藏着几分英气,此时正凝神在那本折磨人的侍女教条上,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蒋逸此时倒是有些被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吸引住了。

“凌飞,过来用早膳。”蒋逸闻言才回过神来,“来了。”

蒋衡用过早膳便去军中当值了,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这偌大的西院倒是蒋逸的天下了。

夜曦在地上跪满半个时辰才起来吃早膳,幸好她先前在房中垫了一些糕点,不然如今得饿成什么样。夜曦拿着糕点在厨房的小凳上吃,就见蒋逸的声音飘了进来,“咦?这是谁在偷嘴?有句话说得好,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夜曦翻了一个白眼,你才是耗子呢,你全家都是耗子,老二老三,都是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的家伙,看看人家晋王殿下是何等的气派慷慨。

夜曦十分不情愿的起身,朝蒋逸一拜,“奴婢辰时受罚错过早食,鸢尾姐姐让我来这里吃些点心垫一垫,早间奴婢有所冲撞,还望三少爷恕罪。”

“行了行了,二哥又不在,你这副样子让人看着怪难受的,昨夜本少爷饮了酒,辰时起来便觉得一床被褥全是酒味,你吃完拿去给我清洗了,好好洗,若是回来还有酒味儿就重洗。”

“奴婢是二公子房中的侍女,难道三少爷在西院的房中没有专门伺候的侍女吗?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了烂嚼舌根子,说是我家公子招待不周,苛待三少爷,倒显得是我家公子的不是了,您说是吗?”

蒋逸一甩外袍,单脚踩在夜曦先前坐的小凳子上,“伶牙俐齿,还敢搬出你家公子来,本少爷今日就想让你洗,如何?你有怨言?”

“奴婢不敢,不过公子方才临行前吩咐奴婢转告三少爷,说是今夜归时要检查您的功课。他说若是少爷您再没有所进益,就要再给您令请一位私塾先生。”

蒋逸闻言面色立变,“真的假的,二哥真这么说的?”

“奴婢不敢妄言”

蒋逸踢了房门一脚,转头边走,边走边抖着袖子哀叹,:“那些私塾老头一个比一个迂腐,文学造诣尚且不如我,如何成得了本少爷的老师?

二哥也是,如今行事越发像爹爹了,动不动就让做我考取功名这等俗事。这一个两个的都这般势利眼,若是大哥从西境回来,我简直要被这三座大山压垮,可怜天生我才竟无人欣赏,郁愤,堪堪郁愤致死啊……”

蒋逸的声音渐渐远去,夜曦忍不住偷笑,这小祖宗果然很怕蒋衡,一招制敌,十分奏效,随即将糕点碎渣吃干抹净,朝蒋衡的房间走去。

鸢尾正在收拾房间,见她来了便道:“小曦,你看,公子的床铺须得整理成这般样子,房间的摆设便是这样,你记牢了,以后便如此摆放。你随我来”

夜曦跟着鸢尾到蒋衡的书房,鸢尾便又边演示边说起来,“公子每日戌时开始时便会在竹林练剑或是在静庭弹琴吹箫,琴,萧和剑都要日日擦拭不可沾染丝毫灰尘……

大约是两刻钟后,公子便会去浴房沐浴,你要吩咐人提前准备好热水。”说完便在池中放了水调好,让夜曦伸手去感受,“这个温度,记住了。

在公子进浴房前把一应准备的都预备好,熏香不可多放,小勺即可,公子不喜香气过于浓烈……

对了,公子洗浴时室内不可留人,你候在外面即可,待他洗浴完毕,便命人把浴房收拾干净。这些你可记住了?”

蒋衡这厮生活倒真是精细,简直惊为天人,洗个澡都这么多事,她的脑袋一时间怎么记得住这么多细到发丝的要求!

夜曦咽了咽唾沫,“我没记住所有,只是记了大概。”

鸢尾拿起戒尺,夜曦乖乖伸出手接受惩罚,“这些才是两项内容,后面要记的还多着呢,你以为公子的贴身侍女是那么好当的。”

“公子在戌时的后半个时辰便会在书房中看书,此时房中不可缺人,随时准备为公子研磨……”

“是”

……

“公子的作息十分规律,亥时便会准时休息,他在北境军中染上了头痛病,睡前你须为他按摩经外奇穴一刻,这事万万不可忘,除非公子说不用。”

“是”

鸢尾带着夜曦从各处都走了一遍,滔滔不绝连续讲了一个多时辰,结束时夜曦立即给鸢尾端了杯茶,“快喝些吧,讲了这么多想来你也累了。”

“我累不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住了多少,这半月我会在你身边时时提点你,半月后我便会离开,公子的一切就交给你了,到那时你可能保证日后信手拈来,不出差错?”

夜曦笑容苦涩,“放心,肯定没问题。对了,鸢尾,半月后你去哪里?”

“公子会安排我别的事情,不过公子要求保密,所以就不能告诉你啦。”

“那好吧。”夜曦总觉得有些怪,鸢尾沉稳细心,做了蒋衡十几年的侍女,对他熟悉无比,况且她没有出府的打算,按理说会一直做蒋衡的侍女,怎么忽然换成了她?

不说她对蒋衡几乎完全陌生这点,就论她这性格也不适合作侍女,放羊喂马都比作侍女适合。

蒋衡随后安排给鸢尾的事情竟然还不能让旁人知道,这般神秘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虽然有些自以为是,但她心中却实实在在地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这些与她的出现有关。

第二十二章江湖奇闻

蒋衡酉时当值回来,蒋逸便如闻见腥味的猫崽子,立即从北院自己的书房过来,双手抱肩有恃无恐地站在蒋衡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二哥,为了防止你再给我请一个教条刻板的糟老头回来,我这一日全都规规矩矩在自己的书房温习功课,你随便考,我什么都会。”

夜曦此时正伺候蒋衡更衣,蒋衡闻言眉头微动,弹指间便恢复如常,俯身看了正在给他系腰带的夜曦一眼,嘴角染上微不可查的笑意,“既然你如此有心,想来是准备的很充分,今日我便不考你了。

武功术法非一日而就,读书课业也非一日之功,万事贵在持之以恒,日后我还会不定日期的检验,你可莫要有所松懈。”

蒋逸瞬间如霜打的茄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有些疯魔地跺了两下脚,便气鼓鼓地走了。

夜曦心下觉得好笑,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却见蒋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弄巧呈乖,却还沾沾自喜,念你初犯我不罚你,日后谨戒。”

“奴婢知罪,谢公子不罚之恩。”

“今日在府中规矩学得如何?”

“奴婢愚钝,但丝毫未敢懈怠。”

“今日便由你侍候,以作考察。”

夜曦心中受到天雷暴击,没考察蒋逸,反倒是查起她来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如此。

蒋衡进了书房,召了商陆,鸢尾进去,将夜曦隔在了门外。

商陆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蒋衡,“公子,这是夫人炼好的药丸,只有三颗,夫人说,玉竹,琥珀,白幕,青黛这几味药材好寻。

至于水晶兰,人称‘死亡之花’,通常生在人迹罕至的高山深林,她手中只有一珠,如今都已入药,所以还需多加储备。

还有一味最难寻的药材,婴泣,这是用婴儿出生时的脐带血养出的一种闽虫,而这种闽虫西蜀南疆才有,夫人将这种闽虫的图案画了出来,让您尽快派人去西蜀南疆,否则三月之后没了药,夜曦定要遭罪。”

蒋衡接过药盒收起来,“你把这图交给苍术,让他差人去办。”

“鸢尾,最近诛夜阁可有动静?”

“没有什么异动,不过倒听说了一件怪事。

诛夜阁一向秉承着红叶令既出,必见血光的准则,从未砸过招牌,其中的岷江七绝更是一击必杀很少失手。

半月前东夏有一位高权重者买第一剑客袭风的红叶令,半月来袭风却迟迟没有动手,误了大事,买主一气之下毁了袭风的红叶令。”

商陆吃惊,立即说道:“毁红叶令?这可是自毁前途的事啊!

我听闻诛夜阁拥有红叶令的刺客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先做剑奴,被囚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整日练剑。

每一年一次考核,考核时随机分为五人一组,两组相杀,一炷香内场上人数若超过五人则考核失败,所有人回炉重造。

若是少于五人,人数较多的那一组方可离开地下城,人数较少的那一组也只能等下一年。

而且离开地下城的刺客还需经历涅槃,这个涅槃江湖上的传闻更为恐怖异常,各种传言都有,但是具体的没人能说出来。

好像是所有刺客不携带任何水和食物,去一个人几乎无法生存的地方,七日之后方可出来,而且人数不可过半。活着出来的人方算涅槃,才可有刻着自己名字的红叶令。

袭风的红叶令毁了,他若想重新获得必须再将先前那些考验再重新经历一遍,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鸢尾闻言也有些惊诧,“公子您怎么看待此事?”

蒋衡若有所思,“先前我让苍术放出消息,殷羽重伤坠崖,下落不明,是想迷惑那些想杀殷羽的人,却没想到最先受影响的,是他。”

……

夜曦趴在门缝她左看右看,什么也看不见,趴门偷听,什么也听不到,这严丝合缝的架势,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了。

如此她先前心中的疑惑更甚,心中一边思索这烦心事,一边便在四处闲逛,自来这靖西候府,除了西院她还没去过旁处,走着走着竟逛到了北院,想到蒋逸先前那副样子便觉得好玩,随即溜进去看看。

只见蒋逸坐在凉亭中,旁边站了一个小厮,眼前摆了各式雕花的白玉瓶子和几只月光杯。

他手中拿着一方小酒壶正向玉盏倾倒,随即又拿了别的雕花瓶子向玉盏中倒了些,如此换了四五个瓶子,倒的时候嘴中还念念有词,“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今日看看小爷新调的琼浆蜜酿如何?

顺子,你去把我新买的那副黄玉骰子拿来,还有笔墨,方才爷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了一个新巧的玩法,快去快去。”

“是,小的马上就来。”

夜曦心中觉着有趣,便坐到不远处有树枝遮挡的台阶处看热闹,不多时那小厮顺子便脚步飞快的回来了。

“顺子,这玩儿法呢是这样,你来摇色子,我来猜三个色子的点数,若是我猜对了,你便向脸上贴一张纸条,若是错了我便贴一张,贴满三张的人罚酒一杯,便可揭去封条。

这酒是去年大哥从西境带回来的百年陈酿,纯度奇佳,小爷我又自行调了一番,自当醇香可口,但酒劲可能稍大些,到最后若是你先倒了,说明小爷的耳力精进,咱们明日就去六子巷过过手瘾,若是我先倒了,就去漫音坊听曲儿,如何?”

“少爷想好了,小的自然毫无异议。”

“来来来,你摇一个试试。”

顺子闻言拿着筒子左右摇晃起来,蒋逸的耳朵随之而动,几下之后顺子扣在桌上,“少爷您猜?”

蒋逸手扶下巴,略微想了一会儿,便道:“二三三,可还正确?”

顺子拿开筒子,只见上面是‘二四四’,蒋逸扶额,“不行不行,这把不算,就算是试手了,下次再来。”

顺子应声又摇筒子,蒋逸再猜,“四五七?”

结果却是“三四六”,蒋逸翻了个白眼,随即十分不情愿地将纸条贴在了自己的左脸上,“再来再来”

“一二五?”顺子一揭开,“二三六”蒋逸又贴了一张。

如此,下一次蒋逸又输了,贴满三条,蒋逸气得‘哼’了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直皱眉,辣得吐舌头,“这百年陈酿果然不同凡响。”

接着玩,蒋逸连输六把,又饮了两杯,喝得面带红云,犹如三月桃花,“我呸,小爷就不信了,一次都听不准了,顺子你接着摇,这次一定猜对。”

顺子摇完,蒋逸立即来了精神,满眼放光,“我的乖,顺子你别动,这次我可听准了,一定是大豹子,六六六。

咱们赌把大的,这次爷若是猜对了你就连喝三杯,把小爷先前喝的都给喝回来,如何?”

顺子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少爷,若是您猜错了呢?”

“不可能,绝不会错,好吧好吧,为了公平起见若是错了我就连喝三杯,谁反悔谁是洞庭的螃蟹,这下总行了吧,别磨蹭赶紧开,准保没错。”蒋逸说完满面春风得意,就差一句‘小爷天下第一’了。

顺子小心翼翼地把筒子拿开,见了色子有些抑制不住地兴奋大叫,“哈哈,少爷是五六六,您又错了,您可不许反悔。”

蒋逸原先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便石化当场,半晌才嚎出声来,从座位上滑下去,“造孽啊……”

夜曦坐在树枝后面忍不住笑出声来,蒋家竟然有这等活宝,这货和蒋衡真的是亲兄弟吗,这完全不是一个品种啊,怕不是从山沟沟里捡回来,哈哈哈……

蒋逸听见声音站起来,便见夜曦在台阶上笑得开怀,气得大吼一声,“死丫头你竟敢嘲笑爷,你给我过来。”

夜曦方才一不小心笑出声原本想溜,却不料被蒋逸当场叫住,随即不情愿地过去行礼,“奴婢四处闲逛,不想误闯了少爷的院落,请少爷赎罪。”

“嘲笑主子乃是大罪,小爷便罚你把这三杯酒喝了。”

“奴婢若没听错这酒当是您的,我方才远远地听见好像谁说了一句谁反悔谁是大闸蟹来着。”

“有吗有吗有吗,小爷让你喝你就得喝。”蒋逸露出凶巴巴的表情,长袖扶额,捏着嗓子唱到,“壮士,饮了这鸩酒,从此黄泉路上不寂寞。”

夜曦失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果然非比寻常,喝在嘴里醇香四溢,到了胃里却热辣辣的,随即又将剩下的两杯饮下,蒋逸才算作罢

……

夕阳渐斜,入暮黄昏,夜曦被蒋逸拉着饮了许多酒才脱身,回来时蒋衡已用过晚膳,此时正在竹林练剑,夜曦走过去侍立一旁。

方才被蒋逸缠着喝了多少酒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当时没有醉的感觉,她自己也没放在心中,如今站在这里晚风一吹倒有些晕,脑子涨的很。

蒋衡手中握着把玄色长剑,随着招式的变换,长剑舞动出神入化,夜曦看着那剑影都有些重叠了,倒不是蒋衡施了法术,而是她此时酒气上头,有些醉了。

夜曦在日暮黄昏中看着蒋衡,白衣翩翩随风而动,面若朗月,眼似寒星,回眸之中萧萧肃肃,不禁想起方才蒋逸说的那句诗词,‘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看到最后,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竟然有些痴了。

在醉眼朦胧之中,她心念微动,似乎这场景尤为熟悉,很久之前,亦有一个男子常常在她的面前练剑,那人的剑法与蒋衡想比毫不逊色,甚至略高一筹。

那人的神态比蒋衡更儒雅,更温润,更似画中走出来的有匪君子,只是她记不清那人的容貌了,更想不起那人的姓名,只有在醉意迷蒙之中,她才知道那人是她最在乎,哪怕牺牲性命也要守护的人。

只是,若明朝梦醒,她可还能记得?

在她身体倒下的那一瞬,蒋衡快步走过来接住了她,她此时早已醉得人事不省,脑中一直沉睡的记忆却似乎清醒了过来,她揽着蒋衡的胳膊,喃喃道:“袭风,带我回家……”

蒋衡闻言扶着夜曦的动作微僵,在月色笼罩下更显得面似寒霜,一言不发将夜曦打横抱起,向她的房间走去。

夜曦缩在蒋衡怀里,右手揽着蒋衡的脖子,她蹭了蹭蒋衡的胸口,好似一个撒娇的孩子。

蒋衡抱着夜曦一路回到房中,夜曦一直没有停止讲话,这些话似乎都是对同一个人说的。

“你知道吗,那个地方没有水,我是靠喝死人血撑过那七日的,恐怖吧”夜曦说完咯咯地笑,那笑中藏着的酸涩让人听了忍不住落泪。

蒋衡给夜曦盖好被子,夜曦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截杀北境阁主点名要我去,就算我不想却也别无他法,母亲说你和湘菀就要成亲了,我一定尽力赶回来参加你的婚礼。

我求过母亲成亲之后就让你离开,她答应了。

我从前幻想着以后能住在一间小木房子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希望你能过上那样的生活,你比任何人都值得幸福……”夜曦说完眼角渗出了几滴泪,握着蒋衡胳膊的手滑落,沉沉地睡去。

蒋衡坐在床边,为她拭去泪,将她的手放在手中轻轻地捏着,声音亦有些淡淡地,“他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重要到,就算忘了所有,却依然记得,曾经想对他说,却来不及说的话,想吐露,却只在这个沉醉的夜晚,在梦中成殇……

第二十三章寿宴请帖

夜曦醒来时,感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的手,睁眼时便见蒋衡此时靠在自己的床头,吓得险些一嗓子叫出来,幸好她及时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嘴。

蒋衡感受到动静醒过来,便见她瞪着大眼睛吃惊的看着自己,随即淡然从容地抽回握着她的手,从床上站起身,“昨夜你醉了,我送你回来,你握着我的手不松开,我坐在床边靠着便睡着了。”

夜曦从床上坐起身,也故作淡然的说:“公子我没多想,多谢公子,那公子您便早些回房吧,免得毁了您的清誉。”

蒋衡微微颔首,便开门出去了,方一开门脚步还未踏出,便撞见了一同在游廊走路的商陆和鸢尾,三双眼睛相对,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夜曦在内室见蒋衡停在门口,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么了,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吗?”

商陆和鸢尾听到夜曦的声音,脸上均是一副撞破了什么的表情,鸢尾倒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转身对商陆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昨天那个糕点味道特别好,你带我去看看是哪个?”

商陆呆了半晌才说道:“啊?啊!是啊,走吧。”说完拉着鸢尾便走,走了两步才发现方向反了想转头,却被鸢尾一把拽住勾着肩膀拖走了,“笨蛋,再转身又得和公子打照面,公子面皮薄,你想他下不来台啊。”

蒋衡走后夜曦跳到床上挠墙,一脸的悔不当初,为什么要喝酒?喝酒就算了,醉酒就算了,为什么酒品会这么差,竟然抓着人家不撒手,倒显得她颇有企图似的。

夜曦回想昨晚的事,脑中有一点残存的记忆,似乎她拉着蒋衡说了很多胡话,她仔细想内容却一句也不记得,出口的话,覆水难收,天知道她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了什么从前诽腹蒋衡的话,不过他方才的神情这么平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夜曦不知道自己在醉意朦胧时说了什么,一如不知道并非她拉着蒋衡不松手,而是蒋衡有意留下来守着她,怕她夜间难受。

她也不会知道昨夜蒋衡握着她手时的动作有多轻柔,唯恐身体感觉如此机敏的她感受到,而影响睡眠

……

前些日子西院收到了沈霄行差人送来的请帖,说是自家老太爷过六十大寿,邀蒋衡宴饮几杯,商陆见了沈府的帖子气得险些直接撕了,到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极不情愿地呈给蒋衡。

沈霄行现任大齐皇城执金吾一职,负责保卫皇城安全。其父沈卓是大齐皇后沈曼双的兄长,当朝的沈太尉,负责军中事宜,是仅此于丞相的最高武职官员。

沈卓仪表堂堂,本人富有文采,口才颇佳,会使枪弄棒有一定的武功基础,倒是并无战功,只是深谙为官处事之道,颇懂皇帝魏显的心思,是当今恩宠最隆的权臣。

来自沈府的宴请自当是很有分量的,商陆却这般气恼,倒还是因为下这请帖的是沈家的三少爷沈霄行。

在离开京城之前,蒋衡仪表温雅,能谋善断,皇帝魏显对其颇为赏识,更是专门给蒋衡取了一个雅号,‘儒将’,俞老丞相之孙俞清,俞慕白恭谦有礼富有治世之才,二人皆是世家公子之典范,得大齐明帝赐名,‘文武双璧’。

沈霄行自视甚高,心高气傲,同为武将之后并不觉得自己比蒋衡差了多少,心气难平便常常以各种理由寻衅,再加上政治立场的原因,对蒋衡渐渐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后来蒋衡被贬北境,他本以为蒋衡再无出头之日,却不想他竟然成了护国英雄。他如何能容忍蒋衡如此风风光光地回京,从此平步青云?

双方早已难以两立,沈霄行半月前方派刺客截杀蒋衡,西院还并未有所动作,沈霄行竟然又恬不知耻地将请帖送了过来,这明显是在挑衅,商陆看见‘沈’字就觉得火气上涌,没有撕了这请帖完全是因为蒋衡把西院的素质品性调教的好。

蒋衡倒是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手中握着请帖思量片刻说道:“帖子收好,到了日子就去。”

商陆震惊,“您说什么?公子,您去?”

蒋衡看了一眼商陆,商陆立即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公子,我错了。”

“沈家老太爷也就是沈卓沈太尉之父,也是我大齐国母沈皇后之父,他如今六十大寿,皇家都得给几分薄面,几位在京的皇子想来都会受到邀请,我靖西候府亦在受邀之列,父亲是一品军侯,自然是不能自降身份去给他沈家老太爷祝寿,他沈家并非皇室,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大哥在西境,凌飞又是个小孩儿性子,所以此番非我去不可。”

商陆闻言无奈点头,“公子说的是。”商陆虽然如此说,但心中却绝不相信沈霄行也是这般想的,他料定公子为了侯府一定会去赴宴,才会这般耀武扬威,若非如此这请帖应该直接送到正院而不是西院。

今日公休,蒋衡不用去军中当值,但晚间却实实在在要去沈府赴晚宴的。

夜曦知道了这事,听到沈霄行这名字便莫名觉得熟悉,甚至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况且听闻北境截杀就是他派的人,心中的好奇心便更盛了,在书房侍立的时候她跪在地上,“公子,素闻沈太尉府上富丽堂皇,是这邺城除了皇宫外最大的宅院,奴婢心生好奇,您晚间赴宴想来是要带随从的,您能不能把奴婢也带上?”

蒋衡闻言握笔的手微顿,抬头看向她,眼神莫测,似乎要把夜曦看穿一般,“为何突然想去沈府?”

夜曦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脖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公子,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出去开开眼界而已,您若是不同意,我不去便是了。”

这时蒋逸忽然进来,“二哥,我听说你今晚要去沈国舅府上赴宴,既然你不在府上也就不用夜曦伺候了吧,那把她借给我吧,她耳朵特别灵,听色子听得可准了,今晚我带她出去玩玩,感受一下这我大邺城夜生活的繁华,如何?”

蒋衡将笔放好,冷声道:“不借。”

“为什么啊二哥,你不用她就把她借给我呗,上一次我在六子巷输得那叫一个倾家荡产、颜面尽失啊,这次一定得把场子找回来,二哥你最疼我了,如今怎么越发小气了。”

蒋逸说完手端着下巴看着夜曦,二哥说不借就不借吗,等到晚上二哥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可以把这丫头带走,然后在二哥回来之前再把人带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啊哈哈哈……

蒋衡只扫了蒋逸一眼便心下雪亮,随即看向夜曦,“既然你想去,那便跟着吧。”

夜曦心中欢喜,“谢公子成全,奴婢一定安分守己,不会给您闯祸。”

蒋逸吃惊道:“二哥你竟答应了,太好了,小曦子跟爷走。”说完拉过夜曦的手就往外走。

蒋衡冷飕飕地声音立即传来,“站住”

“二哥怎么了?你不是反悔了吧,说出去的话可是收不回来的。”

蒋衡从书案前站起身,负手而立,冷眼看着蒋逸,“凌飞,世家公子当注意言行举止。”蒋逸闻言嘟囔道:“知道了”立即松开夜曦的手,乖乖地端正站好。

蒋衡看着夜曦,“你同他说”

“三少爷,公子同意带我去沈府,我就不能跟您去六子巷了,咱们改日再去,可否?”

蒋逸泄气,“那好吧,说话算话啊,改日一定跟我去把场子找回来。”

蒋逸拉着夜曦拉钩,蒋衡见了黑着脸说道,“不可。夜曦不许去,你更不许去,赌坊乌烟瘴气,鱼龙混杂,你身为靖西候府的三公子,去了那里,丢的是侯府的颜面。”

蒋逸如临大敌,捂着肚子道:“二哥我没吃早膳有些饿了,我先走了。”

蒋逸走后,夜曦方一转身,蒋衡便拿了挂在一旁的玄色长剑,忽然抽出,纵身一跃出现在夜曦眼前,刃如寒霜的长剑紧紧贴着夜曦的脖子,只上前分毫便会血如泉涌。

第二十四章起疑试探

夜曦不知蒋衡为何会忽然拔剑指着她的脖子,更不知道他此时一副吃人的眼神盯着她看又是何意,她一动不敢动地站在原地,看向蒋衡,“公子,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公子,还望公子说明,就是成了剑下亡魂也该死的明白些。”

蒋衡看着她的神情举止,并未察觉到有异。昨夜她醉后梦呓,说了很多失忆前的事情,今日又提出去沈府,他不得不怀疑她的记忆已经有所恢复。

方才如此快的攻击,人脑来不及反应,若是记忆恢复以她的身手一定能弹指间闪避过去。

不过她方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更为可疑,就算失去记忆她的身体本能尚且存在,就算不会躲得很快,但一般人在受到攻击时都会下意识的躲,如非刻意控制根本无法做到一动不动。

蒋衡盯着她看了半晌移开剑,插回剑鞘,“方才为何不躲?”

“因为我知道公子不会无缘无故杀我。”

蒋衡面色恢复如常,“愚昧,在这个世上并非你不想杀人,人便不会杀你,没有人值得你彻彻底底的信任。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她身为刺客自然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但她却毫无条件的相信那个人。

夜曦懵了,她为何会更清楚?蒋衡今日的反应太过奇怪,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日无事,我教你剑法,你可想学?”

夜曦看着蒋衡手里那把通体玄色,削铁如泥的长剑,心里感觉有些熟悉,但却很排斥。不过蒋衡既然提出要教她,她若是拒绝岂不是让他失了面子他这种面皮寸土寸金的人指不定又得大发雷霆。

“既然公子愿意教,奴婢自然想学。”

“走吧”

两人到了竹林,蒋衡演示了一套剑法,便要夜曦试一试。夜曦登时傻眼,整整一套剑法演示一遍就要她使出来,这教的也太敷衍了吧,她现在脑子里根本没留多少印象,内心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但她看了蒋衡那副淡然如水却又坚似寒冰的眼神,瞬间有些怂,好吧好吧,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不了不会就胡乱比划呗,反正是第一次学。

夜曦拔出蒋衡给她挑选的剑,这冷冰冰却又沉甸甸的东西握在手里,她竟觉得很熟悉,就像是对一日三餐都要用的筷子一般熟悉。

她只记得蒋衡出剑的前几招,当她挥舞这把剑开始出招后,她发现那些原本没有记住的招式却被她如行云流水般展现了出来,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破绽。

她心下疑惑,保持着收招的最后一个动作,僵在了原地。

“怎么样,是否感觉熟悉?”

“公子怎么知道?”

蒋衡平静地看着她,“这原本就是你失忆前惯用的招式。”

蒋衡在书房时并不确定夜曦是否是装出来的,但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可以断定她对于自己的身份依旧一无所知。

他使出这套她原本就惯用的剑法,她却丝毫没有疑惑,反倒在开始的时候有些生疏,后来才慢慢走向正轨。

夜曦心中吃惊,但却又似乎理之应然,“我以前会用剑?”

“你先前自己告诉过我,你来自西域,是个舞姬,会些防身的剑法。”

“原来如此,难怪我会觉得熟悉。”

“有时间便勤加练习,可以防身。世事难料,早晚,会有我护不住你的那一日。”

她是天上自由翱翔的鹰,不是屋檐下的雨燕,她满身伤痕,他把她带回来,在她一无所知时护得住她一时,但却护不住她一世。

她早晚会记起自己是谁,记起所有的事,他不会作困束她的笼,她总会离去,到那时,能保护她的只有她自己。

夜曦闻言有些感动,蒋衡整日一副三尺寒冰似的面容,其实还是很靠谱的嘛,夜曦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问道,“公子,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既然我是一个舞姬,为何会和您回到府上啊?”

“你无家可归,是我捡回来的。”

夜曦抓着剑的手微微抖动,这么可怜?她还以为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那些话本子上不都写得很诡谲破折?

先前总是做一些奇怪血腥的梦,她还以为自己会是什么武功盖世的江湖侠女,好吧好吧,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满满的幻灭之后的心酸。

夜曦满脸的失落神伤,想来是被‘无家可归’触动到了,蒋衡心念微动,声音沉沉地说道:“你若是愿意,可以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说完便转身离开。

夜曦站在原地看着蒋衡离去的背影发怔,她是不是应该说‘谢谢’?不过他为什么走了,不是说要学剑法吗?

黄昏时蒋衡派人给夜曦送了套玉色印暗金竹叶纹长衣过来,不过却是男装,“公子说,携带女眷多有不便,让你作男子打扮。”

夜曦倒是没什么要求,这男装干净利落,穿起来倒真是比女装层层铺开的罗裙方便了许多,穿上之后她满心欢喜地跑到蒋衡那里,只见他今夜穿的是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素日里除了银灰铠甲他穿的皆是白衣,衬得他十分地疏离肃冷而又持重老成,今日这月白色倒显得他比素日里清隽飘逸了许多,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洒脱之感,她凝神看着蒋衡愣了半晌才说道,“公子,咱们何时出发?”

“现在就走”蒋衡边走边叮嘱道:“一会儿到了沈府不要到处乱走,跟在我身后便是,沈府内宅很大,各处园子之间错杂相通,若是走失了我不会去寻你,你便自己回来。”

“嗯,知道了。”

“你穿的是男装,尽量避免说话。”

“是”

因是去参宴,乘的是马车,商陆在车外,夜曦随蒋衡一同坐在车内,夜曦还没有和蒋衡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单独相处过,蒋衡面色平静一言不发,车内除了车轮声便没有别的声音,她觉得别扭不已。

夜曦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公子,您和沈家公子是怎么认识的啊,又为何会积怨如此深?”

蒋衡的目光深远,似乎忆起了往事,“在一次皇家宴席上。”

那次是已故俞皇后的生辰宴,那年他十三岁,开宴之前他陪平儿在御花园玩捉迷藏,依他的性子是不愿参与的,奈何平儿年方九岁,孩子心性吵着要玩。那时晋王在军中历练未归不在宫中,那些宫女太监都是站在那里等着她抓,丝毫没有乐趣可言,除了他便无人能真心陪她玩,他拗不过,这才站在不远处左右移动,看平儿蒙着眼睛像一个蝴蝶似的左飞右扑蹭了一身土,成了一个小泥人,吵着嚷着一定要把他抓住。

沈霄行从旁边路过,平儿听见动静立时扑过去跳到他身上,双手圈着沈霄行的脖子,开心得像吃了她最爱吃的枣香椰汁桃胶汤一般,喊着小奶音,“二哥哥,我可抓找你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远处看着。”

他站在不远处,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当时的场景,沈霄行皱着脸一把拉下平儿的胳膊将她从身上推了下去,“谁是你二哥哥,脏死了,把我新换的衣服都弄脏了。”

平儿从他身上掉下来崴了脚,坐在地上疼得直哭,沈霄行却转身便走了,“真是晦气,还要回府换衣服”

他把平儿当亲妹妹看待,看平儿坐在地上哭得难受便心中心疼,此时沈霄行正好走到了他面前,那时的他也有过年少轻狂少年意气,拎起沈霄行的衣领便把他扔到了旁边的镜湖里,冷着声音说道,“既是衣服脏了,就该好好洗洗。”

沈霄行在水里气得大骂,“混蛋,你是谁家的小崽子,竟敢如此对我?”

他抱起平儿立即去找太医,没空理他,随口说了一句,“无名小卒。”

沈霄行并不知道那个全身是土的小花猫竟是俞皇后所出的安平公主,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二哥哥就是靖西候府的二公子蒋衡,至此沈霄行便开始四处疯狂打探到底谁是那个‘二哥哥’,但却再也没有人会叫蒋衡‘二哥哥’了。

因为自那晚以后,那个会叫蒋衡‘二哥哥’,身份尊贵的小公主再也没有在大齐皇宫出现过,上天入地,一无所踪。

蒋衡陷在回忆中,一改往常的平静肃冷,此时的他眼神藏着痛苦,声音有些哑,“如果我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受伤,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夜曦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将手放在蒋衡眼前晃了晃,轻声唤道:“公子,您所说的她是谁?”

蒋衡回过心神,夜曦正一脸好奇的看着他,那双和她极为相似的眼睛明亮而澄澈,在夜色之中泛着光芒,他心头漪荡,看着夜曦,声音带着些许伤感地说,“我原以为找到了她,却不是……”

夜曦疑惑,蒋衡一共说了三句话,一句比一句奇怪,一句比一句没头没尾,“所以,你把她弄丢了?”

蒋衡的声音惆怅,“是,弄丢了。”

夜曦坐在马车内的软榻上心中就像一锅乱炖,这都什么跟什么嘛,她问的是他和沈霄行怎么认识的,又有何积怨,怎么莫名其妙扯出了一个‘她’?

听蒋衡这意思,他还把人给弄丢了,看他那个伤情的样子,想来那个女子很重要喽,蒋衡如今二十有三却还未婚娶,正常男子这个年龄孩子没仨也抱俩了,难道那个‘她’是蒋衡未过门的媳妇儿?让沈霄行给拐跑了?

头顶一块绿,这积怨是够深的,唉……

蒋衡有些黯然神伤,沉湎于过去一言不发,夜曦却在心中无限脑补,戴着一副绿色眼睛看着蒋衡连连摇头。

马车一路向前,没过多久便到了邺城第一豪宅,沈府。

第二十五章沈氏门庭

蒋衡夜曦先后从马车上下来,夜曦见了沈府的大门险些走不动路,她敢保证这是她见过的最奢华气派的大门,因是官宦人家不比亲王府,门上虽未有金钉加持,但与晋王的亲王府比起来毫不逊色,若论装饰和奢华起来倒还略胜一筹。

夜曦见了不免诽腹,这沈家就算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显摆啊,豪宅配置堪比亲王,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相比起来,蒋家的靖西候府就低调许多,金丝楠木的大门漆着丹朱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门上的装饰极为精简,多了些内敛厚重,但是宅内景致却也丝毫不差,这便是人家的审美和情趣。

沈家门口这排场如此恢弘阔绰,却把那些皇子的脸面放在何处?

夜曦忍不住小声嘀咕,“这门着实是惹眼了些。”

蒋衡随即看了她一眼,“眼看即可,少说话。”

夜曦悻悻地说了句,“是”

三人向门口走去,便瞧见一个身穿绛紫金丝长袍的高挑公子从门口走了出来,那人见了蒋衡立即止步,站在门口便不再上前,趾高气昂的向外睥睨着。

蒋衡却没有停下脚步,平静如往常走到了门口,商陆的眉目立即皱在了一起,夜曦虽不认得那人,但看那男子站在门口的神态便知不是善茬,想来这大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蒋衡走到他面前,那男子露出好似才看见的神情,阴阳怪气道:“呦,这不是蒋家二公子?多年未见竟是比往昔清减了不少,看来这些年过的并不舒心啊。”

蒋衡止步,面容依旧如常,声音肃冷,“有劳沈大人挂碍,北境战事吃紧风沙怒号,不比这京城的金樽玉盏春风醉人。”

夜曦不免在心中叫好,这姓沈的摆明了要刁难,借蒋衡被贬之事嘲讽,蒋衡面不改色,一句话恭谦有礼说得滴水不漏,但细品之,其中却别有韵味,那沈家公子脸色登时就不怎么好看,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口传来太监尖利的传唤声,“安宁公主到。”

那沈家公子听了声音,冷眼看了蒋衡一眼拂袖而去,想来那公子站在门口是专门出来迎接安宁公主的,却不料撞见了蒋衡,夜曦方才还以为那公子这般无聊,竟然在门口等着只为了给蒋衡难看,如果是真是这样蒋衡的面子倒也忒大了些。

蒋衡也没再进门,转而退到一旁,夜曦见状站到蒋衡身后,小声道,“商陆,方才那鹰钩鼻不会就是沈霄行吧?”

商陆却没有答话,竟垂头看向了地面,夜曦纳闷,抬眼一看只见那众星捧月的安宁公主已下了华辇向这边走了过来,身材娇俏,穿着素金织锦广袖高腰宫裙,头戴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斜插着碧玉瓒凤钗,肤若凝脂,面似芙蓉,有明珠之气。

那沈家公子跟在安宁公主的身侧似在说些什么,安宁公主却无意与他交谈,凤眼朝前随意地看着,眸光流转之中扫到蒋衡垂头站在门侧,当即双眼明亮,喜上眉梢,脚下的步子都快了些,匆忙走到蒋衡面前,“蒋二哥哥,前些日子我便听说你从北境回来了,我本想去看看你,但母后不许我随意出宫,这才作罢,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蒋衡恭敬一拜,“多谢公主,微臣一切安好。”

安宁公主又上前近了些,“蒋二哥哥,才几年未见怎么倒有些生分了,这些年宁儿可想你了,日日盼着你回来呢,你心中可还念着宁儿?”

这安宁公主的声音甜腻软糯,听得夜曦脊背发麻,双手忍不住想去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安宁公主走得太近,蒋衡向后退了两步与夜曦并排而立,“多谢公主挂念。”说完之后便没了下文。

安宁噘着嘴,显然并不买账,“蒋二哥哥你怎么越发疏远了,你是不是在外面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就不喜欢宁儿了?”

夜曦暗自诽腹,这个样子的金孔雀一般男人应该招架不住吧,蒋衡会喜欢才怪,不过转念一想,蒋衡性子这般冷淡,没准就喜欢主动一点、黏人一点、娇俏一点的小女子呢,没看人家小公主一脸失宠的样子嘛。

却不想蒋衡声音极为不解风情,“公主身份尊贵,微臣不敢有所企图。”

夜曦真是替他发愁,这榆木疙瘩怎么不开窍啊,人家是当今皇后之女,掌上明珠,大齐最尊贵的未婚少女,主动跟你亲近,大庭广众丝毫不惧外人闲话地跟你表露心意,你这反应也忒让人下不来台了吧。

夜曦见着安宁公主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眼看着就要大动肝火,随即躬身一拜,粗着嗓子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家公子常年在军中,周遭皆是热血儿郎,许久未与女子相处,未免不解风情,言语间冷硬了些,还望公主见谅。”

安宁公主闻言稍稍松了些气焰,强强露出些笑颜,“蒋二哥哥是在军中呆的久了,受些影响是自然的,宁儿当然不会介意啦。”

沈霄行从后面上前来,“公主,早些进去吧,父亲还在里面等你呢。”

安宁无奈公主点点头,看向蒋衡道:“蒋二哥哥我就先进去啦,稍后我再去寻你。”

“恭送公主。”

安宁公主走远后,蒋衡转身看了夜曦一眼,眸子清寒,看得夜曦一个激灵,“公子?”

“我先前叮嘱过什么?

“公子,我知道错了。只是方才您也看到了,那公主气得脸都红了,我这也算是给您解围了不是?””

“不知悔改,回去罚抄戒规。”

夜曦蔫蔫地跟在后面,“哦”

夜曦随着蒋衡进了府中,眼睛登时大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何沈家要在晚间大设宴席了,因为人家家财万贯,财大气粗。只见这沈府之上用铁丝悬挂了明灯千盏,将这府中照的犹如白昼一般,每隔三尺还有花灯点缀其间,增添了许多喜气意境。

这里方是外庭便已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各处都是带着下人过来送礼的达官显贵。夜曦看着心中热血沸腾,如此多的宝贝,若是今夜这府上来了窃贼,岂不是能赚的盆丰钵满?

第二十六章近水楼台

蒋衡带着二人将贺礼送了,便在沈府家奴的引导下一路去了宴厅。夜曦到了那里再次开了眼界,那里与其说是宴厅,倒不如说是一座水上楼台。

那楼台远远望去浮于一片宽阔湖面的正中央,四道飞桥分别从四个垂直方向延伸到楼台之中,飞桥的两旁均有花灯装饰点缀,映得湖面炫彩斑斓,明艳非常,宛若七彩银河落九天。

那水上楼台四面飞檐,上铺各色琉璃竹瓦,龙勾凤滴,上下分为三层,每层均分为数个隔间,外设抄手游廊,供作观赏。

在飞桥之上行走,晚风簌簌萦绕耳边,放眼望去皆是五彩霞斑,夜曦感觉自己仿若走在仙境一般,闭目轻嗅这风中有清香来袭,她寻着香气转去却不料撞到了蒋衡,睁眼时便见蒋衡一双清眸正看着她,原来这香气是蒋衡衣服身上的熏香,让她颇为尴尬,她略微一哂以示歉意,随即向旁边挪了挪。

蒋衡没有理她,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浅笑自顾自在前面走了。

到了那楼台的正门,映入眼帘的便是间比较宽敞的正厅,正厅之中设有戏台,几个伶人正在台中唱戏,此时唱得是《对花枪》,那腔调拉得颇为长,夜曦凝神听那句唱词,待到终于唱完时险些喘不过气来。

正厅两侧皆有楼梯,蒋衡代表的是靖西候府,自然是座上宾,三人拾阶而上一直到了三楼,一楼人最多,热闹非凡,二楼渐渐少了,到了三楼,游廊里几乎没什么人,向前望去只有一个穿着白色素衣长衫的公子站在那里眺望远山。

那公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这便是邺城文武双壁之一俞家俞慕白,面似清风,一弯浅笑,微微颔首,“宗宪,多年未见,我瞧着你倒是越发沉稳内敛了,回到京中,可还适应?”

蒋衡点头致意,“尚可,多谢挂念。久离京城,不知俞老丞相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祖父闲时注重舒活筋骨,如今倒还硬朗,与我这个年轻人想必都不差些。”俞慕白目光扫到夜曦,凝滞了一会儿,随即笑道,“不知这位小公子是谁,生的这般钟灵毓秀倒是比女子也丝毫不差,让人见了眼前一亮。”

“她是我的侍女,想来见见这沈府的繁华,便跟过来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像是个姑娘家,不知姑娘唤作何名,如今芳龄几许?”

蒋衡再三强调不许她乱讲话,夜曦看向蒋衡,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她才说道,“奴婢夜曦,年纪我自己也不知晓,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

“姑娘这是何意,怎会不知自身年龄?”

“额,我给忘了。”

俞慕白浅笑,“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我只是觉得姑娘像我家中的一位故人,关心则乱,倒是失了礼数,二位莫怪。”

蒋衡闻言看向商陆,商陆见状朝俞慕白一拜,随后便拉着夜曦离开了。

“俞四公子来得这般早,倒是很有闲情雅致。”

“今日家母邀了些姑娘小姐到家中做客,说是赏花谈心,实则寓意为我挑选一位良配,被一群千金小姐围着着实有些招架不住,遂拿这事为由,才得以脱身,我倒是羡慕宗宪你,你的婚事可没人敢管。”

俞慕白比蒋衡尚虚一岁,如今二十有二,确实早该婚娶,但由于俞慕白一直无意此事,这才拖到现在。不过蒋衡如今二十有三都没有婚娶,也不见他家里着急,而且俞慕白这话说得蹊跷,倒是让人心中更加怪异。

蒋衡失笑,“你和我不同,自然不能和我相比,我看你还是早些把婚姻大事定下来,免得俞老整日替你操心。”

“你我二人在外有个邺城双壁的名号,你尚且长我一岁,你都未成亲,我怎么好意思早一步完成生平第二大事‘齐家’这一项?不过如今看来倒也快了。”俞慕白说完便只笑不语的看着在阁内看戏的夜曦。

蒋衡转身眺望远处,淡淡地说了句,“她不是。”

“那这就怪了,我瞧着倒是像得紧,若说不是倒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是,但世事难料,无可辩驳。”

“既然不是,你竟待在身边,倒更让人觉得奇怪,三年前并未见过她,想来是回京后才带回来的,你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俞四,三年未见,你怎么倒越发像个长舌妇人了?”

“京城的风气便是如此,难免不受沾染,不比那北境的朔风清凛。”

“寻常人家的女子,没什么好提的。”

“那位公主殿下你都避之不及,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如何入得了你的眼?找了十年都杳无音讯,你才归家数日,随便一挑便寻来个这般模样的,恐怕不太可能,为今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你从北境带回来的。”

“都说俞家四公子是只狐狸,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当,若我是狐狸,宗宪你算什么?”

“我只不过是一介武夫。”

俞慕白失笑,“宗宪你是在同我说笑吗?威慑戎狄十万狼兵,靠的可不是一己之勇,而是这无双的智谋。”

“慕白,我知道有些事肯定瞒不住你,不过既然她不是,她的事便与你无关,与这皇城中的任何人都无关,如今,她只是个不听话又有些蠢的侍女。”

俞慕白一副了然的神色,挪揄道:“宗宪,像你这般的性子,既是答应了便不会再反悔,从前我和晋王兄都以为,若是找不到那位,恐怕你是不会娶亲了,却不想你竟然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候,数年前的那一诺,如今怕是要不作数了,不过,姑姑在天之灵应该不会怪你,晋王兄和我们俞家人亦不会怪你。”

“你想多了,既然是承诺的事,便不会食言。”

俞慕白闻言正色道:“宗宪,你不必如此,毕竟是婚姻大事,而且姑姑临终前说只要你等到二十四岁,若还是没找到那丫头,这桩婚事便作废,她并没有说你不能娶别人,姑姑是最能体谅别人的人,自然不会让你为难。”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费心了。”

俞慕白叹气,“你呀你,就是这驴脾气,谁的话也不听。”

“与其操心我的事,你还不如趁现在无事赶紧去寻个良人回家。”

蒋衡的话音刚落,楼梯口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随即便出现一个穿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步履轻盈,五官玲珑好似黄莺一般的小女子,那小丫头看见俞慕白立即笑得面若桃花,放缓步子捏着小裙子款款而来,这便是沈太尉的掌上明珠,沈家四小姐沈临枝。

蒋衡见了嘴角染上不可察觉的笑意,看向俞慕白道,“如今我这嘴倒越发金贵了,说到便到。”

世人皆知蒋二俞四是邺城‘文武双璧’,其实倒还有一桩美谈为世人称道,那便是沈家的这对兄妹沈霄行、沈临枝,是文武双璧的克星。

沈霄行处处与蒋衡蒋宗宪针锋相对,沈临枝时时追着俞清俞慕白到处跑,这兄妹二人着实让蒋二俞四颇为头疼,如今二人皆来府中拜寿,倒是给这兄妹‘近水楼台’的机会。

蒋衡见状不再停留,直接进了雅间落座听戏。

沈临枝三两步小跑到俞慕白面前,险些一高兴就跳到他的身上,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想来是早有先例,教训惨痛。

“俞四哥哥,刚才我听到有人说你来我们家了,我心中半信半疑的,没想到你真的来了,高兴死我了。你真的是俞四哥哥吧?”说完便伸手抓住俞慕白的胳膊捏了捏才作罢。

俞慕白看着蒋衡一副安心看戏的样子,笑得无奈,“临枝啊,今日沈老太爷过寿,想来安宁公主定是要来的,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啊,留得蒋二公子如今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寂寞。”

“啊,太子殿下来了,宁儿姐姐正和他给爷爷拜寿,一会儿拜完寿定是要过来的。”

俞慕白看着蒋衡云淡风轻的样子,面上带着笑咬着牙说道,“是吗,那真是快些过来才好。”

第二十七章齐聚一堂

太子殿下魏承勤过来给沈家老太爷拜过寿便离去了,片刻后安宁公主便到了三楼,俞慕白见了立即笑得如沐春风,“安宁公主,宗宪在这边。”

安宁公主面上带着端庄的笑容,尊贵而不失礼数,“多谢俞公子。”

商陆听见俞慕白的话立即心领神会,一把将夜曦拉了过来,在安宁进来之前,分别站到了蒋衡左右两边的空闲位置。

三人随即一同朝着安宁恭敬一拜,便又都坐下了,断然没有留下半分空隙,安宁见了心下气恼,但也只好十分不情愿地坐到了离他们一丈外的另一桌旁边。

紧接着骠骑大将军之子韩伦,车骑大将军之子赵福生一同过来,这些世家子弟自幼便彼此熟知,虽多年未见倒也不算陌生。

韩伦是个风流倜傥的潇洒公子,人还未到,便远远地听见他调侃尚在走廊里和沈临枝周旋的俞慕白,“几日未见,慕白倒是更加丰神俊朗了,我听母亲说俞老夫人近来一直为你的亲事发愁,如今看来倒是不可采信了。”

赵福生是个性子敦实的,只是脑子有些直,不太分得清旁人话里的意思,“伦弟,你这定是道听途说,慕白身边几时少过名门小姐,任谁为婚事着急也轮不上他,我这般寻常样貌的如今都是俩儿子爹了。”

沈临枝闻言立即满眼真诚的看向俞慕白,“慕白哥哥,既然俞老夫人这般着急,咱们这些作子孙的要守孝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向我爹爹下拜帖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祖父的大寿,他老人家没准一高兴就答应了。”

俞慕白立即拿起扇子敲了一下沈临枝的头,“你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害臊,当心嫁不出去。”

“不怕不怕,还有你呢。”

韩伦咳嗽了两声,看向赵福生道,“合着我们兄弟二人来了,人家压根没注意到,啧,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咱们还是别在这儿碍眼,进去看看吧。”

韩伦的话音刚落,进了隔间便见安宁公主坐在距离蒋衡一丈以外的桌子边,手拖着下巴看着蒋衡,望穿秋水,一眼万年。

韩伦见状立即一手扶门框,一手扶胸口,“赵兄,你我兄弟二人来的恐怕不是祝寿宴席,莫不是记错了日子,今日怕不是七夕?”

赵福生面色淡然,俯在韩伦耳边补了神来之笔,“断然不会记错的,就凭蒋俞两家跟沈家这剑拔弩张的关系,若不是沈老太爷大寿这种面子上不得不走过场的事,蒋二俞四能来沈家?

若是七夕,这双璧就更不敢来了,沈家这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个个女中豪杰,若是七夕,这俩姑娘会直接把他俩吃了。”

韩伦不住点头,深以为然,“还是赵兄远见卓识,年长一些就是镇得住。”

“过奖过奖,等你娶了媳妇,你就知道女人有多凶猛了。”

二人同安宁公主行过礼,但人家似乎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俩,二人识趣地不再碍眼,随即又转向蒋衡。

蒋衡这性子太冷,一般没些心里承受能力的人是不大愿意去撞冰墙的,韩伦没有开口的打算,倒是赵福生主动上前,语气关切,“宗宪,这几年在北境一切可还安好?”

蒋衡这人性子虽然冷,但却是最注重礼数的,在他们二人进门时便已起身,“一切安好,有劳赵兄挂念,二位请坐。”

商陆夜曦二人闻言立即站到蒋衡身后让出空位,安宁公主见状脸登时就绿了,正欲起身过去占据一席之位,沈霄行便抬脚走了进来。

众人回头,几双眼睛相交,气氛一时间变得颇为尴尬,韩伦是个绷不住的,干笑几声,“沈兄,来啦,我方才来时见外面来参宴的人可真不少,你这么快就忙完啦。”

“交给别人去打理了,诸位好不容易来一趟府上,我作为主人岂有不招待客人的道理。”沈霄行说话时眼睛看着蒋衡,众人心下明了,韩伦和赵福生交换一个眼神,决不可让他们二人坐在一起。

韩伦随即道,“大家都彼此熟悉,沈兄客气了。”

“哎,此言差矣,蒋二公子可是在外多年未归,沈某倒是觉得有些陌生了,想当年蒋二公子可是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啊,如今怎么能屈尊降贵到我这沈府来了。”

夜曦面上依旧平静,心中却忍不住嘀咕,这沈霄行对蒋衡真是执念颇深啊,放着满府过来送礼的人不管,专门跑过来找蒋衡的茬,这积怨恐怕已经深入五脏六腑了吧。

若将沈霄行比作一块石头,蒋衡就好比那一池深潭,扔了进去便沉底了,没有惊起丝毫波澜。

蒋衡的声音一如往常,没有丝毫情绪,“沈公子说笑了,沈老太爷贵为一国之丈,能来参加他老人家的寿宴是蒋某的福气,世人皆知沈府繁华,如今见了才大开眼界,今日一宴轰动京城,也算是名流千古。”

蒋衡这话不动声色,明夸实贬,两人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气势,让韩伦和赵福生站在一旁分外难受,幸好此时俞慕白进来,“各位在聊什么,如此热闹?”

韩伦立即接过话头“没什么,大家都坐,既是来参宴的,咱们就聊点儿开心的,慕白,今日下午俞老夫人都请了哪家的姑娘?这几位妙佳人样貌品性如何?

如今我尚且是个光棍,你若不想婚娶,给我撮合撮合,牵条红线也不失一桩美事。”

俞慕白还未接话,沈临枝便道:“韩家哥哥,你这主意甚好,既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又帮我弄走了慕白哥哥身边的莺莺燕燕,如此一来,两厢安好,这份恩情临枝记住了,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沈霄行立即瞪过来,“临枝,闭嘴,姑娘家一点都不知羞。”

俞慕白又用扇子敲了敲沈临枝的头,小声说道,“你呀你,收敛点吧,要不又得挨你爹揍。你忘了上次在东大街,当着众人面直接跳到我身上来,被你爹爹关进祠堂思过的事儿了。”

沈临枝闻言立即蔫儿下去,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俞慕白,一副受气的小媳妇的样子。

夜曦失笑,沈家的这位小姐模样生得机灵可爱,性子又坦率真诚,难怪沈俞两家关系这般紧张,俞慕白却也不厌烦她,反倒有几分娇惯宠爱。

俞慕白虽然在众人面前一副有些嫌弃她的样子,但是染上爱意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任何人都可以看的出来。他先前一直拖着不肯成亲,想来与这小丫头也不无关系吧。

第二十八章劝君再饮

这几位世家公子小姐,或是口腹蜜剑,或是明刀暗箭,总之嘴皮子上的交锋一直没断。

这些世家公子多是文武兼修,才德兼备,夜曦总算是长了见识,什么叫做不带脏字也能埋汰死你。

热闹着不一会儿便开了宴,宴饮设塌,每人一方小酒桌,桌上玉盘珍馐,美酒佳酿。

这几位世家公子齐聚一堂,开怀畅饮。

觥筹交错之间沈霄行也没有忘了给蒋衡添堵的这件事,至此,夜曦终于知道商陆为何会如此厌恶沈霄行了。

蒋衡竟然一直不动声色地应付,丝毫不见动怒,不说别的,就这份定力便值得人佩服。

酒过三巡,只见沈霄行又举起了酒杯,“蒋二公子,戍守边疆保家卫国,身为大齐子民,沈某再敬你一杯。”

“退却戎狄,得北境十年太平,我替北境的百姓再敬你一杯。”

“如陛下所言,有勇有谋,智计无双,实数配得上当世难得之‘儒将’这一雅号,沈某再敬你一杯。”

……

如此沈霄行不知说出了多少理由,一直不停地拉着蒋衡喝酒,蒋衡却也奉陪到底,别人想插嘴都插不进去,安宁公主早就已经气得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

“沈霄行,你干什么呀,你看把蒋二哥哥逼的,他的酒量没你好,你还拉着他喝,你要是把他的身体喝坏了,你赔啊。”

喝了太多酒,沈霄行似乎也有些醉了,眼中带着些许血丝凝望着安宁,质问道,“我比他喝得还多,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我是你表哥,他算是你什么人?”

安宁被问得哑口无言,她又不是临枝那个没心没肺,不在意脸面的糊涂丫头,她是最尊贵的一国公主,皇后娘娘的女儿,总不能在这些世家公子面前说出那些直直白白地,赤裸言语吧。

安宁噎了半晌才说道,“那你,你不是自找的吗,你不拉着他喝,不就没事儿了。”

沈霄行失笑,“我与蒋二公子故交颇深,多年未见怎能不开怀畅饮?蒋二公子,来我们再喝。”

蒋衡原本在邺城时从不喝酒,因此酒量甚浅,几乎三两杯便醉得人事不省,还因此成了名动京城的‘三杯倒’,致使许多世家小姐都曾做过把蒋衡灌醉推倒,然后上下其手的春梦。

只是在军中的这些年,蒋衡的酒量早已历练出来了,三九严冬大雪纷飞时,在外行兵打仗常常睡在雪地里,若是没有烧酒暖身驱寒,早就落下一身病根了。

京城宴饮的这些酒虽香甜,但与那塞外刀子一般的烈酒相比,却好似掺了水一般绵软悠长,没什么劲道。

沈霄行还以为蒋衡是原来的三杯倒,原本想让他在这宴上醉倒出丑,却不料如今竟比他的酒量却是他自己还要好。

因他是个好面子的,素来喜欢与蒋衡争个高下,纵使如此却也不肯认输。

蒋衡虽然已经酒量上长,但却也不是千杯不醉的酒仙,被沈霄行灌了这么多如今也有些醉意,况且他先前在军中染上了头痛病,时常在夜间发作。

如今饮了些酒,那头痛病似乎又发作了,蒋衡面色平静如常,只是眉头却皱在了一起,手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夜曦瞧在眼里,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看着酒桌灵机一动,随即给蒋衡斟满酒,拿起酒杯递到蒋衡面前,忽然手一抖,酒杯滑落,满满一杯酒全都洒到了蒋衡身上。

夜曦见状立即跪倒地上,“奴婢该死,还望公子恕罪。”

蒋衡还未说话,安宁公主已经站了起来,骂道:“你这个下人怎么回事,手若没有力气砍了便是,何必在这里污了蒋二哥哥的衣服。”

蒋衡缓缓起身,朝安宁一拜,“公主教训得是,微臣带回去一定严加管教,如今夜已深了,湿衣甚凉,微臣便先行告退。各位继续,蒋某告辞。”

沈霄行沉着脸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咬牙低声暗骂道,“该死的,真是扫兴。”

蒋衡走后,俞慕白也起身,“各位,夜已深了,家训严格,慕白先行一步,各位尽兴。”

沈临枝失落地嘟起嘴,转眼便跟了上去,抓住俞慕白的衣袖,“慕白哥哥,我送你。”

韩伦赵福生见状心下了然,气氛诡异不宜久留,也随后离开。

所有人都走后,安宁气得将自己眼前摆放食物的小酒桌一脚踢翻了,瞪着眼睛,指着沈霄行骂道,“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蒋二哥哥就不会这么早走。”

沈霄行醉眼微红,酒气上涌,双手抓住安宁的肩膀吼道,“二哥哥,又是二哥哥,都他娘的十年了,为什么还是阴魂不散的二哥哥。

老子哪里比不上他?家世背景,武功剑法,志勇计谋,还是身高样貌?老子哪一样都不比他差。

为什么在所有人眼里,提起将门后代他都是首屈一指,为什么?”

安宁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用手抓着他的胸口骂道,“你就是比不上他,不说他的品行是你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就凭蒋二哥哥永远都不会失了礼数,这么粗鲁地对我这一点,你就比不上他。”

沈霄行酒劲上头,又被气红了眼睛,早已将素日遵守的君子礼仪置之度外,大笑道,“这就是粗鲁了?那这样呢。”说完便将安宁按在梁柱上俯身吻了下去。

安宁气得想要大骂,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发布出来。她还从未被任何人这般羞辱过,肝火骤起,用力咬了沈霄行的嘴唇一口,沈霄行吃痛这才移开。

安宁趁机挥臂给了沈霄行一巴掌,这一巴掌清脆而响亮,瞬间将沈霄行的醉意打醒了三分,安宁眼中含着泪花拂袖而去,沈霄行看着她的背影呆立在原处,一会儿便追了上去。

“安宁,对不起,宁儿,你听我解释……”

安宁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我不听,不听,不听……”

“我当时喝多了,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安宁停下来,转身指着他,恶狠狠地骂道,“你别跟我说这种废话,你喝多了,我就该原谅你吗?

你喝多了,做这些事情的,难道就不是你吗?”安宁说完转身便跑,哭得梨花带雨。

沈霄行呆立在原地,心乱如麻,从未有过如此,就算得知蒋衡顺利班师回朝,都从未有过如此……

第二十九章将军醉酒

小宴追凉散,

平桥步月回。

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

在回来的路上,蒋衡身子笔挺地坐在马车内,一如去时端方雅正,只是皱在一起的眉头却暴露了他此时的头疼难忍。

夜曦轻声问道:“公子,我给你按摩一下头吧。”

蒋衡淡然道,“不用”

“公子,你不用强撑着,我不是外人,你头疼我知道,我又不会笑话你。”

蒋衡闻言看了夜曦一眼,夜曦吓得又向后缩了缩脖子,喏喏地道:“公子,你这个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今日就是你要骂我,我也要对你动手了。”

夜曦说完便凑过去蹲到蒋衡面前,伸手去摸蒋衡的太阳穴,却不料此时马车忽然急停,两人的身子由于惯性继续向前,加之夜曦蹲在车内最是不稳,险些仰过去,幸好蒋衡及时抓住,不过好像有些用力过猛了,直接将夜曦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夜曦不负众望,结结实实地撞进了蒋衡的怀里,此时两人心口相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彼此富有节奏的心跳声,咚,咚,咚……

随后几乎是同时,心跳的节奏被打乱,变得杂乱无章,飞快无比,就像要从嗓子儿里跳出来一般……

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你这醉鬼,真是不开眼,要不是我停得及时,你就要被踩死了,还不快滚。”

商陆隔着帘子说道,“公子,是个醉酒男子,方才走到了路中,老李这才及时停住,您没事儿吧。”

夜曦闻声立即从蒋衡怀里脱出去,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事儿……”

夜曦说完便见蒋衡一双清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这眸子比素日里更亮,像九天银河里坠落凡间的两颗最亮的星,若是细看,其中却似乎又有着些许朦胧,好似阑珊的灯火。

夜曦盯着这眸子移不开眼睛,看得有些痴了,蒋衡却忽然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将她再次带回了怀里,紧紧地抱着,嘴里似乎还呢喃着,重复着两个字,“别走,别走……”

夜曦僵在蒋衡怀里,动都不敢动,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直到后来发现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时,她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又回到蒋衡怀里。

蒋衡夜间招魂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别走……”

夜曦怕他的声音被外面那两个听到,立即伸手轻轻地拍蒋衡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安慰道,“好,不走,不走。”

蒋衡闻言确实安分了不少,嘴里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着她丝毫没有松的意思,她试图掰了掰他的胳膊,发现只要她一动,他就会像招魂一样,呢喃:“别走……”

夜曦内心泪奔如滔滔江水,好吧好吧,我不走,我蹲在你面前被你抱着不走。

如今我的脚都蹲麻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夜曦一路将就着,在她已经脚麻到感觉不到脚的存在时,终于回到了靖西侯府。

在商陆进来发现这诡异的一幕之前,她用手戳了戳蒋衡的后腰,发现他果然醒了过来,她轻声说道,“公子,到家了,你醒一醒,该下车了。”

夜曦趁着蒋衡迷糊的时候,终于再次从蒋衡的怀里脱了出来。这时商陆掀了门帘,一股凉风吹进来,让人瞬时间清醒了许多,蒋衡先一步从马车上下去,站在外面等夜曦。

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夜曦下来,向车里望去,夜曦正坐在车里锤脚。

夜曦悻悻然道:“公子,要不你先走吧,我脚麻了,锤好了再走。”

蒋衡难得地眼神有些温柔,轻声道,“过来”

夜曦被他这少有的温柔惊艳到了,脑子还未有所反应,身体却无比诚实地挪到了门口。

蒋衡随即伸手将夜曦抱在怀里,进了侯府的大门。

商陆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掐了自己胳膊一把,小跑着跟在后面。

夜曦在蒋衡将她抱起之后,头脑便处于混沌之中,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方才蒋衡被掉包了,眼前这个恐怕不是个假货。

蒋衡抱着夜曦一言不发,步履平稳地回到了自己房中,外人丝毫看不出来,而事实上他此时不仅醉了,而且醉得厉害。

蒋衡将夜曦放在床上,随即自己也坐到了床上,将夜曦的脚抬起来搭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揉着。

夜曦此时根本顾不得脚麻这件事了,蒋衡给她揉脚这件事的冲击力过大,夜曦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她甚至怀疑自己在宴席上偷喝了酒,此时醉得厉害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蒋衡。

夜曦回过神来便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腿,“公子,不必了,我自己揉就好,您喝了这么多酒,想必身子乏了,早些休息吧。”

蒋衡闻言点了点头,夜曦松了一口气,幸好人虽然醉了,但还是能听进去话的。

夜曦正在窃喜之中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再次腾空了,随即又落了地,只不过这地,是蒋衡的床。

蒋衡方才点头之后便将夜曦从地上抱到了床上,还给她脱了鞋,随即也给他自己脱了鞋,将两双鞋并排放到了塌下。

脱完鞋之后便脱下自己外衣,放到了床边,随后转向夜曦,伸手便解开了她的衣带,夜曦吓得立即裹紧自己外衫,屁股向后挪了挪,“公子,你清醒一点啊,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商陆本来候在外面,原本想蒋衡喝了酒身体不舒服可能会有所吩咐,却不想听来了夜曦这句嚎叫,随即不再停留,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离开。

蒋衡眼神澄澈地看着夜曦,好似一个懵懂的孩童,声音亦十分柔软,就像传说中会吸人精气的鬼怪在迷惑人那般,夜曦好似那些话本子中的书生,此刻当真是有些被勾了魂似的,鬼使神差地没有动。

待她回过神来,自己的外衫早已被蒋衡放在了床边,二人均穿着素白的长褂中衣相对而坐,若不是衣服的颜色不对,他们倒像是新婚之夜,行房礼前羞怯而对的新婚夫妻。

蒋衡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按在床上,随即自己也躺了下去,手握住夜曦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夜曦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蒋衡此时是醉了,不知是把她当成了哪位相好,可她没醉啊,怎么能也跟着干这种糊涂事儿呢。

若是蒋衡明日早晨醒来,见自己和他躺在一处,以蒋衡极为注重约束自己,做端方君子的性子,盛怒之下,还不把她一剑给劈了。

夜曦心中发虚,动作轻快地从床上跳了下去,转身便跑,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蒋衡手握着。手没抽回来,倒是又把蒋衡给弄醒了,蒋衡眼神迷离地看着她,问道,“去哪儿?”

夜曦干笑两声,“公子你先休息,我下床关灯,你快躺下。”

蒋衡却直接下了床,牵着她的手走到了灯的旁边,直接将灯吹灭了,丝毫没给夜曦任何表演的余地。

室内一片漆黑,蒋衡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声音沉沉地说道,“别害怕,我保护你。”

夜曦哭笑不得,她又不是几岁小孩儿会怕黑,不过蒋衡这醉酒之后与平时的反差也太大了些。

醉酒之后有吵架发脾气的,有撒泼犯浑的,有胡说八道的,也有吐露真言的,却从没有像他这种喝醉了会像一个小孩子这般粘人的。

蒋衡又将夜曦按到了床上,手还轻轻拍着她的侧腰,嘴里念念有词,“乖乖睡觉,我一直在旁边陪着你,有我在,谁也没法把你偷走。”

夜曦扶额,他不仅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还把她当成了比他还小的孩子,竟然还会哄人睡觉。

今晚夜曦的眼界被开阔得无边无际,至此一晚之后,夜曦已经不是昨日吴下阿蒙了。

不过,蒋衡只有蒋逸这一个弟弟,难道他以前竟是这般哄蒋逸睡觉的,光是想想,夜曦就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在沈府折腾了一晚上,又被蒋衡闹了一路,夜曦着实是有些困倦了,被蒋衡按在床上这么轻拍着,她竟没出息地睡了过去。

第三十章黑衣造访

夜曦在睡觉时有一个极为明显的特点,不管她睡得多深,她一向对周围的响动以及身体的触觉极为敏锐。

夜深微凉,月上柳梢,在蒋衡的房里,夜曦已经睡熟,但似乎听见了房顶砖瓦被踩动的声音,心中一紧立即清醒过来。

她方一睁眼,便见房顶的砖瓦被人掀起了几片,从那里正好可以窥视蒋衡的床,一个黑布遮面的人见状立即起身逃窜。

夜曦顾不上穿外衫,单手撑床从蒋衡旁边跃了下去,开门去追。

到了院子里,夜曦从远处助跑,借助堆积的花盆和墙边的木杆,几下便跃上了墙,转而跳到了房檐去追。

情况紧急,夜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抓住那个夜间窥视的黑衣人,她此时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

甚至可以在房檐之上脚步极快的追踪那黑衣人,丝毫没有被落下,似乎还有越追跃进的趋势。

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夜曦追着那黑衣已经跑出去好几间院子,不知跑到了哪里。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随即从房顶跃下,跳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荒院里,夜曦也随之跳了下去。

左脚撑地,右膝跪地,夜曦轻松地落在了地上。

她见那黑衣人还要跑,随即拿起旁边的陶罐用力朝那人的后腰扔去。

那黑衣的腰眼被砸中,吃痛,动作有所减慢,夜曦一个疾跑冲了上去,出腿便是一个横扫,将那黑衣人拦了下来。

那黑衣见自己跑不了,只好与夜曦打斗起来,他手中有剑,却刻意不出鞘,好似那剑不过是一根棍子。

那黑衣人下手之中似乎一直留有余地,不想伤害夜曦,夜曦却是拳拳到肉,脚脚要害,认定了要将那黑衣人抓住。

一炷香的功夫那黑衣人便渐渐地落了下风,起初是他不想伤害夜曦,留有余力,到后来时他使出全力,却发现自己竟然逃不出夜曦的控制了。

夜曦在一开始的时候根本不熟悉这些招式,完全是出于身体本能,乱出一气,招式之间无法做到连贯,总有漏洞,若不是她的反应快,早就让那黑衣人钻了空子逃跑了。

但和那黑衣人走过几招之后,夜曦渐渐地对那些招式之间的连接和走位熟稔起来,直到后来的轻车熟路,信手拈来。

出招更快更准,招式之间衔接得天衣无缝,那黑衣人深知若是按照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若是夜曦的体力一直跟上,他定然难以逃脱,必须想办法改变局面才行。

不过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能够拜托又是另外一回事,那黑衣人眉头皱在一起,一直在招架,但却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反倒因此乱了心神。

走过几十招后,夜曦掐准时机,一个旋身踢将那人的脖颈踢中,那人吃痛动作稍有迟钝,向后退了几步,弹指之间,夜曦飞身上前,快速抽出了那人的剑,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身负利器,杀心自起,夜曦根本不知道,她此时的眼神有多凶恶,溢满了肃杀之气,夜幕之下出现的声音,寒似鸦鸣。

“不想死,摘下面罩。”

那黑衣人见跑不掉,伸手到自己面部,似乎要乖乖摘下面罩,却不料他忽然从袖间甩出一手白灰,夜曦立即护住眼睛。

待到她再次睁眼时,那人已经跃上房檐,跑远了。

夜曦自知再追恐怕已经于事无补,遂移回视线,看向手中的那把剑。

这剑的剑刃锋利,在月色之下泛着寒光,碧青色的剑柄,其上刻有云纹,正中间似乎还刻着一个特殊的符号,好像是一个字却又不是一个字。

三横两竖,也就是比‘井’字多了一横。

夜曦并不认得,但这剑既然落在了她的手里,自然不会白白扔了,顺着这剑想来也能查出那黑衣人的大概身份。

不过在她一个人之后,她回想方才的一幕幕,再次对自己身份产生了怀疑,那人的功夫不差,到后来她竟然能够压制住那黑衣人,况且还是在招式不是很熟练的情况。

她不确定她的身手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但却绝不是蒋衡所说的会一些防身的剑法。

目前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失忆前对蒋衡有所隐瞒,另一种,便是蒋衡知道她的事,却对她有所隐瞒。

回想之前的几天,每次蒋衡和商陆、鸢尾商议事情时都会把她隔在门外,唯恐她有所知道,她心中的疑惑便会更甚。

方才追那个人时的动静不是特别大,但是这对于戒备森严的靖西侯府已经足够,府上一定会有人起来,夜曦不再停留,立即跃上房檐,原路返回。

在回去的路上,夜曦又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但是她每次回头看都不见人影,在先前追过来时她便有这种感觉如今又是如此。

她心中虽然疑惑,但就是没有人,最后只当是自己累了,有些疑神疑鬼。

在到西院之后,夜曦将手中的剑藏到了二进门西边的草丛里,用土盖好,这才向里进了院子。

夜曦回到蒋衡卧房的时候,蒋衡正站在门口,商陆侍立一旁。

蒋衡的声音清冷,带着些许醉酒醒来之后的疲惫,“如何?”

“奴婢一路追过去,与那黑衣人走了几招,未能将他抓住。”

“你可有受伤?”

“并未。”

“那人可有什么显著特点?”

“那人带着面罩,奴婢并没有发现什么。”

“回去睡吧”

“是”

夜曦再次躺在床上,却没有在蒋衡房中刚入睡时的轻松心情。

她在追那黑衣人时感觉身后一直有人在跟着她,但她回看时,那人似乎却又不存在,直到她回到蒋府,那种感觉才消失。

她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并没有当回事,但如今回忆起来,心中一紧,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匆忙从床上翻了下来,轻手轻脚地从房间走了出来,刚走几步,却发现鸢尾也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了,她立即闪到了墙后。

只见鸢尾小心翼翼看了四周一眼,便跃上墙跳出了西院。

她心中纳闷,深夜之中,鸢尾离开西院做什么?

只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夜曦追出去,鸢尾便不见了身影,夜曦只好又回到了西院。

她再去自己藏剑的草丛时,便发现自己掩埋的土被动过了。

夜曦眉头皱起,向旁边的土看去,只见土上有几个脚印,从大小来看只能是男子的,所以那人不是鸢尾,那又是谁?

在蒋府消失,一定是蒋府的人,事情发生在西院,便只能是西院的这些人。

男子,是商陆?

他为何要跟踪她?蒋衡的命令,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她一直有种感觉,商陆似乎一直都对她不冷不热的,似乎还有些敌意,她先前从未在意,这些又是因为什么?

那鸢尾素日里一副温雅干练对西院视作自家的样子,夜间鬼鬼祟祟离开西院,又是为何?

这偌大的靖西侯府,这看似幽静的西院,在这个破折起伏的夜晚,似乎终于显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每一个人的背后似乎都掩盖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蒋衡却是这神秘院落的掌控者。

她此时的头脑异常清晰,她的身份不明,若想找到自己真正的过去,从今以后,西院这些人,尤其是蒋衡,绝不可以完全信任。

就像他自己所说,没有人,值得彻底的信任。

第三十一章邺城双璧

蒋衡书房内,商陆面容严肃的看着蒋衡,“公子,方才我按照您的吩咐,一路暗中跟了过去。

在追逐那黑衣人的时候,夜曦的身手依旧十分敏捷,只是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在与那个黑衣人交手的时候,她也是逐渐才熟悉起来,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将那个人压制住,进行了反击。

那个黑衣人在交手时刻意避免伤害夜曦,想来他的主子有所吩咐。

后来夜曦留下了那人的剑,注意到了剑上的符号,在回府之后却又将剑藏了起来,可见她已经对您起了疑心。

在她走后,我将那剑挖了出来,不出您所料,那剑上刻着的正是俞家暗卫的标记。”

蒋衡失笑,“在沈府的话,俞四果然不信,不过,倒是正合我意。”

商陆眉头蹙在一起,“公子,您不是想让夜曦一直平静地在侯府生活下去吗?您为何要故意把夜曦待到沈府,引起俞四公子的注意?”

蒋衡提起案上的毛笔,握在手中轻轻摩擦。

“夜曦若是常在府中,父亲早晚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以父亲的手段,查下去,定会查出她是受雇于沈家的刺客身份,到那时,父亲定然不会让她继续留在府中。

她如今孤身一人,身中不治之毒,若是离开了这里,大概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引起了俞家的注意力,有了俞家的庇佑,就算父亲想除了她,也会因为忌讳俞家,无法拿她如何。”

蒋衡说完面色凝重,眼睛看着前方飘忽迷离,商陆见他有所担忧的样子,说道:“今日在沈府,我暗中留意了夜曦的神情,她似乎并没有回忆起沈府的事情。

如今,既然一切已经按照公子预想的方向发展,您为何还会如此心事重重?”

蒋衡紧抿的嘴唇微张,“惊动了俞家,虽然可以限制了父亲,但所带来的后果却很严重。

俞老丞相知道了,夜曦定会被请去俞府走这一遭,如此一来,不仅咱们那位消息灵通的陛下会知晓,一直窥视俞家的沈氏一门必然也会知晓。

沈皇后生性多疑善妒,一旦让她知道了夜曦的存在,不管她是不是平儿,单凭她这张脸,便足以让沈皇后动了杀心。

夜曦若想这般身份隐蔽,平安地在这邺城待下去便绝无可能。”

商陆深吸了一口气,此事若是让沈家盯上了,纵然是俞家庇佑,有沈皇后从中作梗,夜曦恐怕也难以保全。

“公子,您可想好了对策?”

蒋衡无奈摇头,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却都发现是一个死局。

若是不让俞家人知道夜曦的存在,过不了父亲这一关。可若是让俞家人知道了她的存在,迟早都会让她不得不面对后宫之主沈皇后和权倾朝野的沈家的威胁。

他推想了无数次都只是这样的死局,世人皆知他智谋无双,却不知他算尽天机,却终究,护不得她安稳周全。

这次将她带到沈家,无异于棋走险招,饮鸩止渴。

可就算饮鸩止渴又如何,这鸩酒饮便饮了,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便可。就算有朝一日到了无可挽回地步,这一切都是他的,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

“如今只能拖一时,是一时,绝不可以让夜曦入俞家,更不可让任何老一辈对俞皇后有印象的人知晓她,让她平静的生活在西院便是了。

我书信一封,你明日送到俞家,将这一切和俞四说明。让他不要惊动俞老丞相,有他这个亲孙子压着,总比我一人支撑稳妥些。”

……

第二日晨起后,所有人就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一切又重归平静一如往昔。

好似蒋衡没有醉酒,不曾和夜曦躺在一张床上,夜曦没有追逐着那黑衣人,没有发现鸢尾的可疑,没有怀疑商陆暗中跟踪,蒋衡和商陆不知道夜曦撒了谎。

这偌大的宅院,在岁月流逝的一朝一夕中,保持着它的沉默,吞噬着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它们不曾来过。

蒋衡酉时当值回来,夜曦照常伺候蒋衡洗漱,更衣,晋王却忽然来了。

晋王进来看见这场景,调侃道:“看来本王来得不是时候,能让那坏丫头能这般乖巧的伺候你,蒋二不愧是武能吓退戎狄十万狼兵,文能霁月清风琴棋书画,声震大齐的少将军。”

蒋衡朝晋王恭敬一拜,“殿下,今日怎么有时间来西院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能来你这西院了,本王难道就不能来同你叙叙旧,顺便看看小夜曦吗?”

蒋衡失笑,“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晋王无奈地指着蒋衡摇头,“你这人就是这样,我可是给你留足了面子,你自己硬是不要,这可不怪我。”

随即转头看向夜曦,“丫头,许久未见,这些时日,在这西院过得可好?”

夜曦向晋王行了礼,才答道:“多谢殿下关心,夜曦在这里很好。”

晋王看着夜曦练练摇头,“啧,蒋二你看看,这丫头好好的一个跳脱性子,在我的府上好不欢快自在,在你府上养了不到一月,怎么成了这副中规中矩的样子,失了本性,倒不若往昔可人了,真是可惜。”

蒋衡斜了夜曦一样,冷声道:“不过是人前做做样子而已,本性难移,昨夜尚且偷溜出去,若不是商陆跟着,却不知又要出什么乱子。”

夜曦跪在地上,思虑蒋衡这话,昨夜跟着她的确实是商陆,但为何昨夜他却不说这话,难道是知道了她后来又去查看了那藏剑的地方,知道她心中疑惑,才做了这番说词?

蒋衡看似一切都不过问的样子,但却什么都知道,似乎这院子到处都是他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甚至她在想什么他都知晓。

夜曦甚至有一种感觉,蒋衡一直在试探她,也在刻意地引导她,归根结底似乎是他想知道她能走到哪种程度。

夜曦正在失神,却听见门外又来了动静,进来的竟是俞家四公子俞慕白。

俞慕白面看见晋王恭敬一拜,“晋王兄,今日您怎么也来了?”

晋王失笑,“行了,你也别装了,还不是你给了口信给我,让我过来的。

你和蒋二两个人,也真是的,咱们兄弟三人打小就长在一处,从小都是一起打架闯祸过来的,如今大了,却是越来越爱那些弯弯绕绕的,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得来的这邺城双璧的称号。”

俞慕白有些尴尬,故作听不懂的样子,看了看夜曦,又看了看晋王,才道:“殿下,莫非你见过她了?”

蒋衡闻言眉目微蹙,看向夜曦,“下去吧。”

夜曦行了礼,便退下了。

第三十二章夜顾赌坊(上)

夜曦从书房出去后便遇见了蒋逸,蒋逸看着她歪头笑了笑,说道:“小曦子,方才我见晋王殿下和俞家四公子来了,想来今夜他们三人自会畅谈一番。

趁着现在二哥不注意,小爷我就带你出去转转,看一看这大邺城夜景的繁华,如何?”

夜曦自来了这邺城还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再加上想对这座城池作深入的了解,心中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蒋逸让夜曦换了身男装,便将她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夜曦撩开帘子向外看去,只见到了夜间这邺城与白日完全不同,似乎换了一座城池一般,人流比白日少了一些,但近处夜市依旧热闹非凡,叫卖声此起彼伏,却少了白日的喧嚣;远处万家灯火,遥望有阑珊之意,宁静而惬意。

食摊处薄薄的诱人烟雾随着晚风飘上半空,让这月夜添上了几分朦胧,看不真切,却别有意境。

夜曦沉浸在邺城的夜景之中,蒋逸却一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将她的思绪硬生生拉了回来。

“小曦子,你是不知道,六子巷里有这邺城最大的赌坊,叫做淘沙堂。

这靠赌钱谋生的人呢,就如同大浪淘沙,成王败寇,主要都是得看天命和运气的,不过呢,手艺自然也是很重要的。

先前小爷在手艺上还欠缺些,再加上手气也不行,就只半个时辰,便把压箱底的钱全都输进去了,差点连贴身衣物都压出去了,白白遭那些败家公子哥儿好一顿嘲笑。”

蒋逸说到这里气得直撇嘴,夜曦失笑,心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败家公子哥儿,你自己不就是吗。

“要不是小爷我悬崖勒马,估计到时就得要二哥拿钱去赎我去了,若是叫爹爹知道了,又得将我吊起来暴打一顿。

前些日子小爷见你这耳朵还有些用处,今夜你可得好好表现,帮小爷把场子找回来,爷不在乎那几个钱,只是想争口气罢了,今夜你只管好好表现,到时赢回来的那些钱都归你,如何?”

听起来不错的样子,夜曦爽快答应。

马车一路行进,到了淘沙堂时方停下来,夜曦随蒋逸下来,只见这淘沙堂双门禁闭,门口有两个魁梧的汉子守卫。

门面很小,几乎就是一个小酒馆的门口那么大小,门是两扇极为普通的木门,门上连个匾额都没有,和蒋逸口中的京城第一赌坊完全不符。难道是走错路了?

夜曦有些迷茫的望着蒋逸,“这就是那个第一赌坊?”

怕不是全京城就这一家,所以是最大的?

蒋逸闻言看着夜曦如同乡野村夫一般,“真是没见识,京城查赌查的严着呢,这是人家的高明之处好吧。等一会儿进去你就知道了,到时你可别吓得腿软给跪下就是了。”

夜曦摸了摸鼻子,“是吗”

蒋逸一走过去,守门的两个汉子见了都恭敬一拜,“三少爷”

蒋逸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必多礼,微服私访,低调,低调。”

夜曦看着他的神色,真想上去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夜曦跟着蒋逸进了,方才明白蒋逸话中的意思,她没去过其他的赌坊,但她却敢肯定这淘沙堂确实是配得上京城第一赌坊的称号的。

从门口进去,沿着回廊饶了数个弯,便出现一个长和宽都有三十余丈的巨大空间,只见写着‘淘沙堂’的巨大鎏金匾额悬挂在正中间的半空。

向下望去,便是这淘沙堂的真实面貌,是一座中间掏空,四周呈圆形环绕,足足有三层的地下赌场。

蒋逸一脸得意地看着夜曦,“如何,可还当得起小爷对它的评价?”

“还不错。”

蒋逸指着下面一层正东方向的那一桌,“看见没,就是那一桌,那一桌是富家子弟常去的地方,若是没有点家底是不敢去那儿的,否则一炷香的时间就得输个精光,小爷上次就是在那里马下失蹄的。

一会儿呢,咱们还去那桌,在哪儿跌的面儿,就得从哪儿把场子找回来,到时你就在我旁边听色子,听到之后就暗中告诉我,如何?”

夜曦点点头,“没问题,不过,我对银子没什么兴趣,奴婢想和少爷讨点别的东西。”

“你说。”

“是这样,奴婢孤身一人来了这邺城,其实呢是想找一位救命恩人,那救命恩人临走前只留了一把剑给我,剑上的标记我不认得,我现在想找到他报恩他却无从入手,奴婢是想请少爷帮奴婢找到那个人,您可接受这个请求?”

“好,成交。”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蒋逸一脸笃定,“谁反悔谁是螃蟹。”

夜曦想到上次喝酒时他也说了这句,便觉得蒋逸的话大半不靠谱,不过只要有蒋衡在,就不怕他赖账。

二人匆忙下了楼,到了那桌,庄家见了蒋逸笑道:“呦,三少爷有些日子没来啦,小的想您想得紧嘞,今日既来了,耍两把?”

蒋逸甩了甩头发,志得意满,“那是自然。”

旁边围观的人群立即传来一片嘘声,“上次输的那么惨,这才过多久还敢来,靖西侯府就是家底殷实啊。”

“是啊是啊,就他那臭手,还赌,我看就是家底再殷实也禁不起他这么折腾。”

蒋逸翻了个彻头彻尾的白眼,“呀,这位兄台真是过谦了,我看你不仅手臭,而且还口臭,怪不得我一过来,一股子屎味儿扑面而来,也不知在家偷吃了什么好东西?”

群人皱眉,“咦,太恶心了。”

那被蒋逸骂的男子亦是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乃是东阳侯府的世子赵谅,此时被蒋逸气得面如猪肝,“你说谁呢,你以为你是靖西侯府的公子我就怕你,你爹靖西候,老子的爹还东阳侯呢。

你不过是个没有官职的老三,爷可是正正经经的东阳侯府世子。”

蒋逸露出一抹冷笑,将一只腿腿踩到椅子上,故作痞气地说道,“没错,如你所见,我呢,确实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纨绔,不过呢,小爷有纨绔的资本,你有吗?”

说完便将脚从椅子上拿了下来,站得端端正正,“我靖西候的世子此时正在西境领兵守疆,二公子刚刚在北境打了胜仗,报效朝廷、保家卫国二位哥哥已经做了,我倒是图个逍遥自在。

不过话说回来,人呢还是得要的脸面,若我是世子,我可不敢来这种腌臜之地还四处宣扬”说到这里蒋逸捏着嗓子学赵谅尖锐的声音,“各位兄弟,我就是东阳侯府的独苗,世子,啧啧啧。”

赵谅被蒋逸一番话臊得面色通红,一时语塞,指着蒋逸连连说着,“你,你……”

第三十三章夜顾赌坊(中)

蒋逸方才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围观的一群人谁都不敢做声了,夜曦也被蒋逸一本正经的样子镇住了,没想到他这吃喝玩乐的神仙性子,竟有这样的一面,果然朱门之内无愚夫。

然而弹指间蒋逸便敛了眉宇间的犀利,又恢复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小爷今日没工夫废话,有什么不满赌桌上见,庄家,爷今日心情好,还让不让人耍了?”

“得嘞,三少爷,赵世子您二位瞧好。”

那庄家握着宝盒大手一挥将桌上的色子全都带了起来,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摇摆着,周围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色子清脆的声响在空中传来。

夜曦凝神看着前方那摇色子的人,耳朵随之而动。

过了数个弹指,庄家把宝盒扣在桌上,笑道:“二位爷,押大押小”

夜曦不动神色的在蒋逸的背后写下一个大字,蒋逸手托下巴,露出似在思索的样子,“该压哪个呢?那就随便压个大吧。”

赵谅见状,一脸鄙夷,“有一种赌法,叫赌霉运,就是和那种手臭的人反着压,爷今日就压小。”

蒋逸扯出一抹坏笑,“既然你这么肯定,一会儿谁若是赌输了,便站在栏边对着整个场子大吼三生自己是臭手,你敢不敢?”

“有何不敢?”

“那你可准备好了,老费,开吧?”

庄家应声将宝盒揭开,众人哗然,嘘声四起。

蒋逸挑眉看着赵谅,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我听说东阳侯府的人可是最守规矩,赵世子请吧。”

赵谅咽了口唾沫,短短数个弹指额头便渗出了汗珠,有些结巴地道:“就一次,纯属偶然,再来。”

蒋逸有恃无恐,“来吧,不如咱们赌点有意思的,报数如何?”不等赵谅答应,蒋逸便示意庄家再开一把,赵谅碍于面子便没有作声。

庄家将宝盒压住后,蒋逸便十分笃定地说道,“三四五”

赵谅立即跟风,“对,就是三四五。”

“二位爷可确定了?”

蒋逸坏笑道,“不行,我要换成二四五。”

赵谅气得翻白眼,“我也换,二四五。”

“那我再换回来,依旧压三四五。”

赵谅看出蒋逸是在故意耍他,遂黑着脸道,“就这样,我不换了。”

这种玩法太过刁钻,一般人根本无法办到,这些纨绔子弟常常聚在一起,彼此有多少尽量都心知肚明,赵谅深知蒋逸不会有这种本事,所以才会这般不在意。

庄家开了之后,竟然又是蒋逸赢,赵谅满脸不可置信,气得嘴唇都白了。

接着又连玩了几把,全都是赵谅输,周围围观的人渐渐开始起哄,让赵谅站在围栏边喊话。

赵谅骑虎难下,气得火气上涌,一张嘴和周围人唇枪舌剑却终究不敌,被逼着要喊话。

京城做生意,各位金主都不好得罪,庄家陪着笑脸道,“各位爷静一静,都是出来玩的,还不是图个乐呵,何必如此较真。”

随即转向蒋逸,“三少爷您大人大量,凡事留三分,日后好相见,依小人之见,今日之事就算了,日后谁不称赞您大人大量?”

蒋逸不是那种得理不让的人,看着赵谅但笑不语,摆明了要看他的态度。

庄家凑到赵谅身边耳语道,“赵世子今日你不可能赢他,留在这里只能自讨没趣,听我一句劝,好汉不吃眼前亏,您下次来,小人一定可着您先来,如何?”

赵谅闻言不语,庄家笑道,“赵世子今日乏了就先回去了,哪位爷还想耍一把?”

这时夜曦的身边忽然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那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店主有请,劳烦大驾。”

夜曦疑惑,抬眼向上看去,便见对面上一层的回廊之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身材高挑,古铜肤色,看不清长相,周身散发出一股阴郁却又威严的气场,此时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夜曦看着他的脸觉得生得很,脑中丝毫没有印象,但看那人看她的神态,似乎他们从前认得似的,夜曦倒想去会一会他了。

蒋逸满面得意,自然想要再玩几把,夜曦抱着试试看地心态,转向蒋逸,“三少爷,店家找我,我过去一趟行吗?”

蒋逸立即伸手拦住,冷声道,“不行,小爷还没玩够。”

夜曦扶额,只好朝来者摆了摆手,那男子离开转身朝楼上走去。

夜曦帮蒋逸大赢了几把,此时正在蒋逸的背后写数,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他手在干什么?出老千。”

声音方一落下,所有人的目光便像刀子似地坎了过来,尤其是被蒋逸赢得血本无归的那几个贵家少爷,此时面上露出早知如此的狰狞表情,撸起袖子摩拳擦掌,毫不介意把蒋逸按地上揍一顿。

蒋逸满脸死不认账,看上去虽然从容,但是屁股下的椅子却有些坐不住了。

夜曦放在蒋逸后背上的手一僵,随即很自然地将另一只手放到了蒋逸的肩上,轻轻一捏,示意蒋逸不要慌,蒋逸被这一下捏得莫名心中没那么焦虑了。

夜曦放在蒋逸肩上的手环过蒋逸的脖子,看着前方一脸亲昵地说道,“我是少爷的人,将手放在少爷背上又如何?谁说我不能将手放在他后背了,如果这般算是作弊,那若是这样呢?”说完便在众目癸癸之下在蒋逸的耳边亲了一口。

众人惊叹,木在了原地,这吵闹的赌场瞬间变得有些寂静。

蒋逸也看着夜曦僵坐在了椅子里,哑口无言。

夜曦给蒋逸使眼色,发什么呆,趁机溜啊。

蒋逸就像一块石头似的僵了数个弹指,随即一脸泰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揽过夜曦的肩膀,“没错,这是小爷的人,偷偷摸爷两把又能怎么样,你们嫉妒就自己找人去,别在这儿废话。”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蒋逸竟然喜欢一个,男人?”

一人惊诧,“真的假的?”

一人感慨“他娘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一人沉思,“啧,你们说靖西候会不会打断他的狗腿……”

一人盯着夜曦,满眼色色,“这兔爷长得真俊,哪找的?”

一男子闻言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可怕,以后我得离三少爷远点。”

……

在群人的疯狂嘲讽中,蒋逸和夜曦勾肩搭背地上了楼,心中发虚地溜了。

走到走廊时,夜曦从蒋逸的肩膀下抽了回来,蒋逸也不自在地向旁边挪了挪。

“方才谢谢你啊,不过你别得意,被你害得那群家伙现在以为我喜欢男人,所以你也算是罪魁祸首。”

夜曦轻咳一声方想说话,一抬头便看见先前派人来寻她的中年男子站在了前方不远处。

第三十四章夜顾赌坊(下)

那中年男子向前面走了几步,朝蒋逸略微颔首,“三少爷,我想和这位姑娘聊一聊,可否给个机会?”

“还是你上道,看出她是个丫头,比下面那群人强多了,既然小曦子想去那就去吧,不过时间别太久,而且你可别打她的坏主意,她可是我二哥跟前的人,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多谢”那男子吩咐身后的随从道,“带三少爷去上好的厢房,好生伺候。”

“唉什么都不用,给我弄套上好的色子就行。”

夜曦跟在那男子的身后,竟然在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让她不仅想起了在清灵寺的那段日子。

那个时候每日都喝那些味道浓烈的汤药,内服外用,原本她觉得无念师父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直到后来她根本嗅不到,因为她自己身上渐渐地也染上了那种药味,更浓烈更有杀伤力,修竹每每闻到都蹙着眉头,从那以后她便对药味十分敏感。

不过倒也奇怪,一个赌坊老板,身上怎会有这种淡淡的药味?

那黑衣男子引着她到了一间装饰华美的客厅,对着她露出一抹浅笑,“姑娘坐吧。”

“还没有介绍我自己,在下从悯生,是这淘沙堂的老板,方才在楼上瞧见姑娘的耳朵十分灵敏,竟然能够听出每一个色子点数,不过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觉得姑娘耳力非凡,生了结交之意,不知姑娘唤作何名?”

无念师父俗家名字叫宋悯卿,二者名字中都有一个‘悯’字,难道两者有什么联系?

夜曦有些疑惑地打量着他,她坏了这赌场的规矩,这人不生气,此番结交又是何意?

“小女子夜曦,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婢女,当不起从老板的抬爱。”

从老板失笑,“这世上的人总以身份来区别对待,从某不喜欢这样的规矩,若要真正论起身份,我倒没有资格在这里面见你了。”

“额,从老板这是何意?”

“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方才失神,将你错认成了她。”

“哦?不知我能否询问您的那位故人是何人?”

“她已经故去,逝者长已矣,不提也罢。我从前没在这邺城见过姑娘,不知夜曦姑娘从前生在何处?”

夜曦摸不清那人的底细,便随口一说,“来自西域。”

从悯生闻言眼睛看着远处,似乎在思虑什么,口中轻声呢喃,“西域……”

“怎么,从老板对西域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里到这邺城距离十分遥远,夜姑娘是如何到了这京城的?”

“以前是个舞姬,漂泊到了邺城,想寻一个安稳去处,便进了侯府当起了婢女。”

靖西候对侍女的要求极为严格,必须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夜曦一介舞姬根本无法轻易进入靖西侯府。从悯生心下雪亮,不动声色的看着夜曦,“原来如此,夜姑娘在蒋家可待得惯?”

“还可以,府内和谐,公子仁爱,我在那里一切安好。”

从悯生点点头,对着外面轻轻唤了一声,“贯众”

话音刚落,方才来寻她的那个健壮男子便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呈给从悯生。

从悯生接过盒子,打开之后拿出了一个红色的挂坠,递到夜曦的眼前,“这是红莲血玉坠,我与姑娘颇有眼缘将它送给姑娘,希望夜曦姑娘能够收下。”

夜曦打量着红莲血玉坠,血沁入玉,玉中带血,泛着晶莹,虽只有葡萄粒大小,但却雕工十分精细,嫩蕊凝珠,盈盈欲滴。

这血玉坠子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夜曦立即将那玉坠送了回去,“从老板,无功不受禄,如此贵重之物我受不起。”

从悯生又将红莲血玉坠放大了夜曦手中,“这物件是我家中的,有许多个,是个信物,送给朋友或有缘之人,我只是将它送你,并不让你去做什么,而且我的同族人很多,他们若见了这玉坠一定会无条件帮你,也许还能护你性命。”

这些话当真是诱人,不过夜曦有自己的原则,无功不受禄,不熟悉的人给的东西不要,来历不明的东西也不会要,这血玉坠三条全占了。

夜曦将那坠子放在桌上,“多谢从老板的美意,夜曦受之有愧,告辞。”

从悯生失笑,无奈摇头,这红莲血玉坠天下人争之不得,如今送出去,人家却不要。

虽无法确定这丫头的身份,但这天下至宝不入眼的性子倒是和她很像。

“丫头,日后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这淘沙堂,从某没有别的,但是这银子倒也算可以买下这整座京城。”

夜曦闻言笑着转身,清澈的眼睛泛着光芒,“多谢从老板,夜曦没有别的,但是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会轻易去求别人,走了。”

从悯生像一个拿自家孩子没办法的父亲一般无奈的目送夜曦离开,嘴角挂着掩不住的笑意。

这孩子……

夜曦出来去寻蒋逸,只见他正拉着一个赌坊的护卫在屋子里玩色子,自己明明听不出来点数,还非要赌,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将先前赢的那些银子险些又要输干净了,那护卫大抵从未赢过那么多的钱,两只眼睛泛着光芒,盯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险些看直了。

蒋逸见夜曦来了,对那个护卫说道,“爷刚才手气有点背,要不让我的随从陪你玩一把,这是她第一次来赌坊,敢不敢赌把大的?”

蒋逸说完将自己手中的银子都压了进去,那护卫见了顿时汹涌澎湃,也将自己的银子全都压了进去。

那护卫先摇的色子,夜曦听出了他的点数,随即也摇了数,不多不少,刚刚比他的大一个点。

待到揭开宝盒的时候,那护卫见了险些腿一软坐到地上,赢来的银子全都输了回去。

在那个护卫眼巴巴的注视下,蒋逸将桌上的银子又收到了那个大布袋里,递给了夜曦,“说好了赢回来的银子都归你,那,一两不少。”

“多谢少爷。”

蒋逸又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一锭十两银子扔到那护卫的手中,“陪小爷玩这么长时间,也不好让你空着手。”

那护卫躬身谢道,“多谢三少爷。”

夜曦一路跟着蒋逸出来,蒋逸指着不远处的那栋灯火通明的酒楼道,“小曦子,玩了这么长时间一定饿了吧,走,爷带你去一品楼吃香喝辣去。”

第三十五章出谋划策

一弯钩月渐渐升高,靖西侯府西院静庭,桌上摆着佳酿却无人来饮,三人各怀心事看着夜空,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了半晌,俞慕白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二位哥哥怎么都不说话了,心中装着事的是你们,此时反倒是闭口不言了。”

晋王看向蒋衡,“宗宪,你先给慕白解释一下夜曦那丫头的事吧。”

蒋衡随即不疾不徐地将有关夜曦的往事与俞慕白解释了一番,但却隐去了她是殷羽的身份。

俞慕白听后有些诧异,“宗宪你当真是胆大,诛夜阁的刺客竟也敢往家中带,侯爷刚正,若是知道了她的性命定然难保,所以……”

俞慕白恍然,意识到自己被当了盾牌,“所以,昨夜去沈家,你是故意将夜曦带上的,好啊你,竟然连我都算计进去了。”

蒋衡摆弄手中的琴弦,嘴角挂着难得一见的浅笑,“不要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就好像从前你没有算计过我一般。”

俞慕白拿着扇子指控蒋衡,“这怎能相提并论,我算计你的时候你可都心里明净似的,我可从没瞒着你。”

“那还不是你技不如人。”

俞慕白悻悻然地将扇子收了回来,随意的扇了扇,看向晋王,硬生生将话题转了过去,“晋王兄我听说你在着手彻查沈家的那些党羽?”

“你这耳朵可真灵,什么都瞒不过你。”

俞慕白失笑,指向蒋衡,“别,您可别这么说,最早发现的人是这位。”

蒋衡面色凝重地看着晋王,站了起来,“殿下,您真的决定了吗?”

俞慕白见状也敛去了调侃的神色,亦端正站好,正色看着晋王,“王兄,我们都不愿你勉强自己。”

晋王目光火热地扫视着眼前的两人,声音沉稳却又带着微不可查的激动,“三年时间,我已然彻底想清楚,生在这高墙之内,根本就没有什么井水不犯河水。

成王败寇,未有筹谋者,留给他的只有毁灭。我不想等到了那一天,会有人为我曾经的退缩而受到牵连。

至此而后,便只有向前,我,没有退路了。”

蒋衡和俞清两人均恭敬地朝晋王一拜,“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今后定然艰难险阻,我魏承毅谢过二位。”

“晋王兄这是哪里话,你有问鼎天下之心,祖父心中定然欢喜,他常常同我讲陛下的几位皇子,最贤能的便是王兄,只不过一直无心朝事罢了,祖父也无法强求,如今王兄已然做出抉择,我俞氏一门自然鼎力支持。”

蒋衡面容严肃,“争储之路必然艰难,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如今亟待解决的问题便是解开殿下与陛下的父子嫌隙,而这也绝非易事。”

晋王闻言沉默不语,父皇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他寒心。

俞慕白将扇子抵住额头沉思,半晌才说道,“晋王兄和陛下的父子裂痕便是从平儿妹妹失踪开始,陛下最喜欢平儿,不如咱们剑走偏锋,让夜曦来冒充平儿,以此来化解他们父子二人的嫌隙。”

蒋衡立即冷声道,“不行,不说夜曦身上并没有平儿特有的红色半月胎记,即便夜曦真的是平儿,也不会起多大作用,长在身边的皇子尚且有所隔阂,更何况是失踪多年的公主?

自从俞妃娘娘去世后,这些年陛下对平儿的事绝口不提,将俞妃娘娘从前居住的寝宫封了起来,明为保护,实为囚禁,陛下把有关俞妃娘娘的记忆全都关了起来,昔日辉煌的清平宫已然成了禁地,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这无疑是条行不通的死路,晋王和俞慕白闻言都沉默不语。

蒋衡看向这漫天的夜色,沉沉地说道,“这些年殿下已经被放逐的够久了,是时候该让陛下知道在三皇子,五皇子和八皇子之外他还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他的长子。

两天前,我得到消息荆州那边闹起了瘟疫,死伤严重,天降灾情一般被认为是皇室德行有失,在我朝历代都是由皇子亲历灾区,携带医者主持救治。

这种苦差事,那几位如今得势的皇子自然不愿意亲身前往。若是这时候有人能站出来,解了咱们那位陛下的燃眉之急,不只是陛下,这满朝文武也会知道,我大齐还有一位真正心存百姓的皇子。”

俞慕白眼前一亮,“宗宪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晋王兄远离朝堂多年,如今突然主动提出未免觉让人平添猜疑。”

“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他自己主动请缨,而是要有人来让他去做,能够让人无法质疑的人,只能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晋王自嘲,“我与父皇多年未曾深谈,不过场面上寥寥数语,父皇大概早将我这个儿子抛之脑后了。”

蒋衡闻言看向俞慕白,“俞四,这种事情你应该比我在行吧?”

俞慕白扶额,“我就当你这话是在夸我好了。”随即用扇子敲了敲头,“据我所知,陛下每日辰时起后都会去御花园散步,之后才会去参加早朝,每次都会经过姑姑生前所住的清平宫。

既然姑姑的死是陛下心中的一个结,陛下对晋王兄生了疏离之心与这也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不破不立,此处也许正是突破点所在。

明日辰时晋王兄便去拆了清平宫的封条,到清平宫内去求姑姑的在天之灵保佑我大齐国泰民安。

同时须得派一个随从在外守着,不是拦着陛下,而是故意让陛下看到这里有人拆了封条,擅闯清平宫。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避免陛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派兵进去,误伤了殿下。”

“待到陛下进去,看到了晋王兄跪在俞妃娘娘昔日的寝宫前,祈求她庇佑大齐时,陛下便会知道晋王兄并不是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并不只是和他脾气不投的硬脾气,而是也会替黎民百姓、替他的父皇担忧。”

晋王皱眉,“这种事情太假我做不来。”

“唉,王兄,你就是直脾气才会和陛下一直有隔阂,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哪能分的清楚?您确实是心存百姓,也愿意去主持治理瘟疫,使一些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呢?”

“殿下,慕白说的对,争储之路艰难险阻,各位皇子使出浑身解数,这点手段根本不算什么,无论如何,您都得迈出这第一步。”

晋王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第三十六章醉后驾车

二人到一品楼点了一桌子的酒菜,鉴于上次饮酒的惨痛教训,夜曦原本不想喝酒,但拗不过蒋逸的碎嘴,一直在耳边喋喋不休。

喝到最后两人都醉了,两个醉鬼站在一品楼最顶层的阳台,吹着微凉的晚风,一边饮酒,一边嘻嘻哈哈的大喊,店里的老板碍于蒋逸的身份也不敢进来干涉。

酒的魔力在于你喝了之后便会放下所有束缚,卸下往日的伪装,将你最真的想法展现给这个世界看。

“蒋逸,你看那个是靖西候府,这个时候蒋衡一定睡下了,他这个人真是又冷淡又死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趣的人。”

蒋逸大着舌头说道,“你不知道,其实二哥他特别好,他变成这样是有原因的,他很小的时候,好像是五岁,宋姨娘就离开了侯府,到清灵寺作尼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记事起,爹爹似乎就一直都不太喜欢二哥,对他漠不关心,就像他从未有个这个儿子一样。

二哥虽然嘴上不说,其实我知道他也想要家人的陪伴,五岁开始就娘亲不在,爹爹也不去看他,哪个孩子会不受影响?

从我记事起,二哥就一个人住在西院的大房子里,整个院子只有下人陪着他,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没有人和他平等的对话。

有一次我好奇溜到西院,趁人不注意爬到了墙上,想偷偷看看二哥平日都做些什么,就见二哥一个人坐在凉亭读书,孤独而疏离,就像这个世界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我大叫‘二哥’,他诧异的看了过来,似乎从未有人愿意主动同他讲话。

我看他看过来,特别高兴,从墙上站起来,结果却不小心跌了下去。

二哥反应特别快,直接朝我冲了过来,我落地的时候直接根本没感觉到疼,因为二哥被我压到了身下,给我做了肉垫。

那个时候我就决定我一定要跟在二哥身边,我是他的家人,我要把他从那个孤独疏离的世界拉到人间,哪怕他烦我也好……”

蒋逸口齿不清地讲了许多蒋衡的往事,夜曦趴在围栏上头脑昏沉地听着。

说到后来,说话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倾听的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只是一直在重重地点头,嘴里应着,对,你说的都对……

不知过了多久,蒋逸倒在了地上,夜曦却并没有发现,指着这万家灯火,对着身后走来的人说道,“你看这万家灯火,你说这世上有这么多人,连蒋衡那种无趣的人都有你这个兄弟,人海茫茫,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是我的家人呢?”

夜曦靠着来者,捂住脸,竟然开始无声地落下了眼泪。

蒋逸和夜曦深夜未归,蒋衡不放心便亲自带人出来找,寻到这里开门进来,便见到这般景象。

蒋衡看着低头落泪的夜曦有些不知所措,将她转过身来,让她面对自己,轻轻地给她拭去眼泪,随即动作僵硬地将她抱在怀里,声音沉沉地在她耳边呢喃,“我来了……”

商陆随后赶到的时候便见蒋逸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夜曦被蒋衡抱在怀里。

商陆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在门口犹豫,蒋衡便将夜曦打横抱起,向门口走去,“把凌飞带回去。”

商陆愣道,“哦,是,公子。”

蒋衡将夜曦放在马车内,让她住自己的肩头待好,以免马车行走起来不小心滑了下去。

马车在更深夜色之中缓缓行进,如今已经宵禁,四下寂静,远处传来有些缥缈的更夫吆喝声,与车轮压过路面的吱呀声音和马蹄踏过地面的哒哒声遥相呼应。

沉睡的夜曦忽然向上挺了挺身子,原本安分的胳膊不受控制的撑了起来,环住蒋衡的脖子,夜曦的脸颊在蒋衡的肩膀蹭了蹭,随即打了一个带着酒气的饱嗝,空气里瞬间弥散起浓重的酒气,蒋衡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起来。

白昼之下的夜曦已经睡去,被遗忘在灵魂深处的记忆慢慢苏醒起来,方才尚在酩酊大醉的夜曦猛然睁开了眼睛。

夜曦看着蒋衡的双眼染上忧色,声音里隐隐透着担忧,“沈霄行已经把整个卢府包围了,他原本就没想让我们活着,卢正,蒋衡,还有你我为代表的诛夜阁,一石三鸟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蒋衡看着夜曦的眼神由诧异转为有些清冷,一言不发的打量着她。

夜曦撑着头向后退了退,拉开距离,眼神变得犀利而凶狠,声音里透着寒气,“你本可以不在这里,今夜你若有意外,我就是死也要沈霄行陪葬。”

夜曦掀开马车的帘子,飞起两脚便将商陆和车夫踹了下去,拉过马车的缰绳狠狠地抽了几下,马吃痛驾着车在夜色之中急速行驶。

夜曦的动作太快,二人都没反应过来,商陆和车夫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商陆顾不上查看伤情,立即从地上跃了起来去追马车,一边跑还不忘问候蒋衡,“公子,你怎么样了?”

蒋衡也从马车内出来,坐到旁边,有些诧异的注视着她,“你做什么?”

“带你离开邺城。”

“你疯了?”

“我当然没疯,我们承诺过一定会相互守护,这本是我自己的红叶令,若你因我受伤,我会痛苦千倍百倍。”

“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废话你当然是袭风。”

蒋衡冷峻的脸染上阴霾,将夜曦一把拉进马车里,拉住马车的缰绳让马车停下。

夜曦从马车内出来,和蒋衡抢夺缰绳,“袭风,你干什么,这邺城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肯走?”

蒋衡用力将夜曦按在马车的内壁上,“你看清楚了,我是蒋衡,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穆袭风。”

夜曦的头不轻不重地撞在了马车的木桩上,那些藏在深处的记忆犹如受惊的含羞草一般,立即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夜曦有些清醒过来,皱着眉捂住头,眼神有些飘忽地看着蒋衡轻轻地喊道,“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蒋衡凝视着她,看她一切恢复如常才缓缓地松开了手,“跟我回府。”

夜曦全身瘫软向旁边倒去,蒋衡伸手将她带人怀中,看着她不带一丝防备的睡颜,有些拿她无法,蒋衡皱着眉头为她理了理发梢,将她靠在车内,驾着马车向靖西侯府驶去。

第三十七章父子夫妻

马车稳妥地停在了靖西侯府的时候,夜曦靠在蒋衡的肩膀早已睡得人事不省。

蒋衡将夜曦从马车上抱了下来,便见负责送蒋逸回府的马车早就已经到了,如今车内没人想来是进去了。

商陆跟在蒋衡的身后朝内院走去,刚过了二重门便见侯爷身边的黄芪迎了出来。

黄芪朝蒋衡恭敬一拜,“公子,侯爷在大厅等您呢,让您一回府便过去。”

靖西候素来不喜欢见蒋衡,平日里从来轻易召他过去,除非有了十分着紧非见他不可的事情才会找他过去。蒋衡眉目微皱,察觉事情非比寻常,遂将夜曦放到地上,示意商陆将他扶回去。

蒋衡随着黄芪进了正院的大厅,靖西候此时正背手站在厅前看远处的乌云遮月。

“父亲”

靖西候依旧看着漫天乌云,并不看蒋衡,“今夜晋王来了?”

“是”

“来做什么了?这一次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蒋衡闻言看着地面沉默不语,面上是一如往昔的肃冷,却带有一抹微不可查的失望。

靖西候蒋腾从不愿去看蒋衡的脸,此时并未注意到这一微妙的变化,“朝堂本就风起云涌,在朝为官如同在暗夜行走,眼前的一切都亦真亦幻,而如今这朝堂局势就好比眼前这夜,乌云遮月,一片昏暗。”

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保持中立,就算你眼下的选择是对的,一路扶持他坐上那把椅子,今夕他对你许下重诺,待到他掌权之日,纵然赐你高官厚禄,但同时给你的,还有无尽的猜忌。兔死狗烹而已。”

“他和明帝不一样。”蒋衡声音深沉而有力,在这寂静的夜显得有些振聋发聩。

当年明帝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有俞家势力的协助,再加上蒋腾四处征战,一路扶持,才有了如今明帝的君临天下。

明帝赐‘文武双璧’之称,不仅仅和蒋衡和俞清的个人修为和品行有关,与二人的家室背景也不无关系。

如今,表面上明帝虽然对蒋俞两家依旧重用,实则对两家的势力颇为忌惮,君臣之间的相互试探早已屡见不鲜,反倒是对沈太尉十分宠信,致使他权倾朝野,足以和俞老丞相抗衡,若不是靖西候手中握着十万兵权,如今恐怕早已不知是哪般境地。

二十几年前,靖西候何曾不是蒋衡这般忠肝义胆、誓死追随,明帝何曾不是重之、任之、信之。

然而多年的君臣朝堂,早已将当年的热血沸腾,信任无间消磨殆尽,如今剩下的,只有相互较量之后留下的,看似平稳的朝局制衡。

“不一样吗?不过是眼下而已,那把椅子却足以毁灭一切,包括一个人的心性。”靖西候浑厚的声音带着些许嘲讽的语气,不知是在嘲讽蒋衡,还是嘲笑他自己。

蒋衡的脊背挺拔,傲然肃立在浓重的夜色之中,“我不知道未来如何,至少此刻,他还是我认识的他,那便够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亦不会后悔。”蒋衡说完朝靖西候恭敬一拜,“父亲,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靖西候的目光看向了蒋衡的背影,声音喑哑,“你就是这么固执。”

这个征战半生的男人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明知前路艰险却无所适从的无力感,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再次走上了自己的老路,却怎么也没办法拉他回头。

这是和他最像的儿子,也是他最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儿子……

黄芪走过来,低声道,“侯爷,夫人去西院照看三少爷了。”

靖西候叹息,这几个儿子就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你去端一盆凉水把那个孽子给我泼醒,押到我书房来。”

黄芪迟疑,“侯爷,这样不太好吧。”

靖西候立即瞪了过来,“连你也要反了?”

黄芪立即躬身,“小人不敢。”

“那还不去。”

“是”

黄芪不情不愿地走到西院,敲门进了蒋逸的卧房,此时靖西候夫人郑氏正此时坐在蒋逸的床边给他擦手,嘴中还在喃喃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喝了这样多的酒,酒,最伤肝,娘看着你这样,心里别提有多难受。”

黄芪轻咳一声,他素日里嗓音嘹亮,此时却声音极其低微地说道,“夫人,侯爷叫三少爷过去。”

郑氏似乎并未听到,黄芪咽了口唾沫,声音稍微比刚才大了一点,“夫人,侯爷叫三少爷过去问话。”

郑氏这才听见,眉头蹙在了一起,“这深更半夜的,凌飞又醉的人事不省,叫他过去做什么?”

黄芪看着地面,“小人也不知道。”

“你回去告诉侯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黄芪为难地说道,“夫人,侯爷放话了,一定要三少爷现在过去,要是还醉着,就把他泼醒。”

郑氏吃了一惊,气得两条细眉竖了起来,指着黄芪呵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人不敢妄言。”

郑氏深深地喘了几口气,高耸的胸脯随之上下移动,半晌才平静下来,“真不知是哪里惹来的火,拿孩子撒气。”

随即用手轻轻摇了摇蒋逸,“凌飞,醒一醒,醒一醒,你爹爹叫你过去呢。”

郑氏又叫了蒋逸十几声,蒋逸才本睁着眼睛不情愿的含糊道,“知道了。”随即又翻身睡了过去。

郑氏叹气,为蒋逸掩了掩被子,将蒋逸全身都盖好才起身,随即吩咐蒋逸的贴身丫头同花,“你夜里勤看着些,凌飞每每醉了酒,夜间定要水喝,给他勤盖被子,别让他着凉。”

同花俯身应了一声,“是,夫人。”

黄芪为难地看着郑氏,“夫人,您这是?”

郑氏抚平了锦衣,声音带着怒意,“急什么,我去见侯爷。”

郑氏怒气冲冲地到了书房,便见靖西候正在烛下看书,眉头微蹙,少了素日身穿铠甲手握长枪的戾气,倒是多了几分君子的儒雅,心中盛着的火气早已消了大半。

这就是她爱了二十几年的男人,纵使他没给过他同等的回报,但是至少他给了她二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

郑氏轻声唤道,“侯爷,夜深了,看书伤眼,早些睡吧。”

靖西候将书放在桌上,向郑氏身后看去,“那孽子呢?”

“凌飞身子不舒服,听你叫他,挣扎要起来,实在是没力气,我就让他睡下了,要是没什么大事,便明日再说吧。”

“慈母多败儿,你还惯着他,你不看看他每天都干什么?

让他学武,他嫌累,不学,非要弄那些文人爱的诗词歌赋那些,好,我不反对,让他去考个状元,给他请最有名的学究大儒,结果呢,连考三年,年年落榜。

现在倒好,破罐子破摔,整日吃喝玩乐,斗鸡看戏,赌钱听曲儿,在外面喝成一滩烂泥,还得让他二哥亲自去找,派马车接回来,这就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

郑氏一听靖西候夸蒋衡,消去的火气再次腾地一下燃了起来,“侯爷这话是何意?凌飞是贪玩了些,不过是年纪小心性还未定而已,年纪再大些,便沉稳了,况且凌飞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儿子,他也是侯爷您的儿子,他醉得难受你就一点也不心疼?还是侯爷的心中只装了宗宪这一个儿子,所以才每每瞧着凌飞不入眼?”

靖西候气得大骂一声,“糊涂,我不想和你争嘴,早些回房睡吧。”随即拂袖而去。

郑氏抓住栏杆,声音沙哑地自言自语,“我糊涂,我就是糊涂,糊涂了半辈子。”不求回应地守着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男人半辈子,结果他却吵架都不愿和我吵……

第三十八章夫人降罪

第二日上午,夜曦从床上爬起来,头疼欲裂,想不起来昨夜都发生了什么,简单的梳洗之后便照常打扫蒋衡的房间。

蒋衡早早地就去上朝了,听商陆说今日朝堂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夜曦正在擦拭蒋衡的佩剑墨壁,门口忽然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凶悍婆子,气势冲冲地朝她走了过来,她瞧着面生得很,应该不是西院的人。

夜曦向后退了两步,冷眼打量着她们,“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交换了眼色,二话不说便伸出胳膊要抓住夜曦,夜曦哪里是任人宰割的主,握着蒋衡的墨壁剑的剑鞘一人,便将两个婆子敲晕在地。

夜曦从蒋衡的书案上拎起茶壶,浇在其中一个的脸上,那婆子乱叫着清醒了过来。

夜曦邪魅一笑,“这偌大的侯府是讲规矩的地方,别动不动就像动粗,多丢你们家少爷的脸是不是?说吧哪里来的?”

那婆子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骂道,“呸,你以为你是什么狗东西,不过是勾了主子,爬上床的骚货,夫人派我们过来,就是要收拾你这下贱胚子。”

夜曦用剑鞘抵着那婆子的下巴,“啧,你慢点说,我这人反应慢听不懂。”

那婆子有些哆嗦地说,“夫人派我们来抓你。”

“夫人,哪个夫人?”

“这侯府还有哪个夫人,当然是侯爷夫人呗。”

夜曦皱眉,她都还没见过他,何时把人给得罪了?“夫人找我何事?”

那婆子咬着牙说道,“还不是因为你勾引三少爷去赌坊,还喝得烂醉回来,害得侯爷半夜大发脾气,还和夫人闹得不愉快。”

夜曦此时正就着蒋衡的茶壶喝两口水,闻言险些闪了舌头,开始怀疑自己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是在做梦,这些事不都是蒋逸拉着她去做的吗?他一个主子,她是婢女,就算有这个心,能有这样的本事?

夜曦被两个婆子带走,商陆一路跟着,却不好阻拦,毕竟是夫人要人。

夜曦跟着两个婆子到了正院的时候,侯夫人郑氏此时正坐在厅前喝茶。

郑氏旁边的刘妈妈见了立即呵斥道,“见了夫人还不跪?”

夜曦闻言跪地行礼,“夜曦见过夫人。”

郑氏两道刀子似的目光扫了过来,“说吧,昨晚发生了什么?”

夜曦闻言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讲完之后跪在那里还未起身,郑氏便将手中满满的一杯茶全都倒在夜曦的头上。

茶水从头顶飞速地淌了下来,就像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在眼前形成了一道水帘,夜曦被淋得一个激灵。

茶是温的,夜曦很庆幸这一点。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她又哪里说错话了?

郑氏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满口胡言,原本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竟然还敢诬蔑主子,我看你是找死。”

夜曦算是明白了,人家是专门来找事的,辩解根本没用,反而会死得更快。

“拖出去,打二十二棍子,再扔到柴房里关个三天,谁也不许给送吃的,我看你出来之后还敢不敢勾引主子。”

商陆跪在地上,“夫人,夜曦没做过出格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到我家公子回来了再做决断也不迟。”

郑氏冷哼一声,“就算你家公子回来了,也这般处置,就是他在,也不敢说什么,你一个下人还敢在这里放肆。”

商陆护在夜曦身前,“他不过是个丫头,定然扛不住这二十板子的,小人愿替她受罚,求夫人开恩。”

“反了你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家公子素日里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小人不敢顶撞夫人,这与公子无关,都是小人的意思。”

夜曦看向商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你算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拉出去,两个都打。”

夜曦被跟着两个婆子出去领罚的后,郑氏觉得有些怪,她发现夜曦的这张脸格外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是谁。

她的心中一直有种危险的感觉,似乎她方才的决定有些草率。

不过郑氏仗着自己是这侯府的女主人,便没什么可怕的,处置一个小小的奴婢又能如何,看谁还能拦着不成?

夜曦随两个婆子去领罚,方才那两个婆子被夜曦这两下打得不清,心生报复,随即跟掌罚的人打了招呼要重重地打,否则夫人要怪罪,那小厮听了一点没剩力气,刚吃完五个馒头,劲头全用来打夜曦了。

夜曦跪在地上,棍子全都打在了后背,第一棍子下去她便疼得直皱眉头,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

打第三下得时候,她便感觉自己的后背出血了,带到第七第八的时候,整个后背就好像烧起来似的,没有一处不疼,钻心的疼。

第十二三下的时候,夜曦有些跪不住了,身子瘫软,背有些弯了下去,那小厮一棍子下去,她疼得立即挺直了起来。

第十五下的时候,夜曦便感到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起来,她胃中一阵恶心,一口血吐在了眼前的地上。

夜曦缓缓地抬起衣袖,把嘴上的血擦干净,蒋衡爱干净,她素日里按照他的要求全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净整洁,若是蒋衡见了一定又要皱眉头。

打到第十七下的时候,夜曦觉得眼前忽明忽暗的,眼皮就像坠了重物一般,快要睁不开了,紧接而来背上的重击让她又恢复了一下清醒。

她眼神迷蒙之间,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似乎眼前换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长满了竹子,旁边是一条山溪,她眼前有一个穿着白衣的清秀少年,那少年笑着对她说,“你忘了吗?我就是地宫里的那个人啊?”

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是谁?”

话音刚落那少年便逐渐远去了,她眼前一黑,彻底倒在了地上,浅蓝色的衣裙,后背却一片血红。

那小厮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走到夜曦身前,用手去探她的鼻息,松了一口气,“没死”

两个婆子将夜曦架起来,拖到柴房,把门锁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清平殿启

还未到五更天,晋王魏承毅便已经梳洗完毕,随从石怀准备好马车,主仆二人一同前往皇宫。

天空一片灰白,晨起露重,沾衣欲湿,就好似人的情绪。

魏承毅坐在马车中,手中握着当年父皇送他的第一副永棋的两颗黑白棋子,思绪回到从前。

那个时候,母后尚在人世,平儿亦没有失踪,他与父皇十分亲密,就好似平凡父子一般,‘父慈子孝’概莫如是。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他第一次写字,是父皇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带着他写出来的。六岁时,父皇给他读经史故事,八岁时教他下棋,九岁给他讲述治国之道,十岁时教他骑马射箭……

虽是陈年旧事,但他从未忘却,历历往事,此时回首,亦能感受出当年的温度。

而今,这十年,父子二人,父仍是父,子仍是子,两者之间却再无联系。

有些东西看似坚不可摧,一旦有了裂痕,在如洪水猛兽般岁月的冲刷下,只会无限扩大,直到彻底割裂。

他想起自己此去皇宫的目的,便觉得可笑,他曾经厌恶老三,老五,老八狼子野心,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算计之心用于父皇身上。

而眼下,就是曾经的‘有朝一日’。

魏承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黑白永子,黑子如鸦青,白子如象牙,放在手中轻轻地摩擦,圆润而微凉。

幼时,父皇告诉他,这世上的事就像这两颗棋子,是非善恶,黑白分明,他信了,一直信了很多年。

如今回想,那不过是父皇为他启蒙,教他辨别是非而编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黄芪在外面轻轻喊到,“殿下,皇宫马上到了。”

他口中轻轻呢喃,像是在问自己,“竟然这么快便到了,十年那么长,而这条路却这样短。”是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魏承毅说完缓缓闭上眼睛,刹那后,便将两颗黑白永子从窗户扔到了出去,黑白永子落地的敲击声清脆响亮,与他而言却那样刺耳。

待到重归寂静之后,魏承毅睁开了眼睛,那双好看的杏眼依旧,可眼中却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好似少了些什么,不过那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清平殿是俞皇后生前的寝宫,昔日宾客不绝,辉煌无限,而今锈门两扇,杂草三尺。

晋王手中提着带着祭祀品的竹篮,撕开封条,推门而入,老旧的门轴发出沉厚而浑浊的闷声,悠长而深远,随着扬起的灰尘穿越十年光阴,将那座记忆中华丽却温暖的宫殿带到眼前。

然而此时,重回故地,这大殿尚在,却躲不过颓垣败井,青苔黄叶,蛛网满壁,一地碎瓦。

二十年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为他的发妻铸就了这座后宫之内最豪华的宫殿。

十年前,也是他,亲手让这里成了禁地。

晋王压住心中所有随之而来的感觉,缓步向前,拾阶而上,一步步走到自己母亲生前最爱待的揽月阁。

揽月阁特别高,站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皇城的全貌,这是父皇为了母后特意派人修建的,只要母后想念他的时候便可以站在上面看一看他,而她站在最高处,父皇亦可以轻而易举地注意到她。

父皇总是很忙,母后不想去打扰他,所以总是站在这高高的阁楼之上,不顾风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想着,等着,想着他在忙什么,等着她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能有时间过来看一看她。

晋王不顾自己的华美端庄的衣着,用袖子擦去阁中桌凳上近一寸厚的尘埃。他坐在冷冰冰的凳子上,双手触摸着那纹理模糊的石雕桌面,这个身份尊贵,端方刚毅的七尺男儿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

晋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母后……儿臣,来看您了。”

晋王手抖着将香烛点燃,一个人独自低语,“儿子不肖,这十年,从未来过这里,致使这清平殿积累了十年风霜,让您魂归故地,见到的却是这般衰败景象。

这揽月阁是您最喜欢的地方,儿子……儿子想,也许您的在天之灵一直在看着儿子,儿子,终究让您失望了……”

晋王靠着石凳哭得像一个孩子,就像十年前,母亲带着对平儿的遗憾,含恨离世,他跪在母亲的榻前,抓着母后冰冷的手,无论他怎么喊,母后却再也不会回应他一声时的那般模样。

此时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泣不成声。

明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揽月阁下面,看着这个被‘放逐’多年的长子,早已冷硬似铁的心终究还是被触动了,挥了挥手,示意那些随之而来的侍卫全数退下。

独自一人好好看一看这个多年被疏离的儿子,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刚毅中带着儒雅的男子,面容之中那双眼睛和她极像,让她又不禁想起当年那双眼睛无数次对着他笑的情景。

这座宫殿,是他为了她一手成就,亦是他亲手囚禁,他的权力可以困住这些,却留不住她的命。

他自认心硬如磐石,可她呢,又何尝不是狠心,用死来逼得他作出抉择。

这一次的相遇,本是蒋衡俞清设计好的局,晋王是个有些笨拙的演员,他演绎不出设计好的模样,就算他狠下了心,却讲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话。

晋王抹去脸上的泪水,从揽月阁走了下去,朝明帝恭敬一拜,跪在地上“父皇,儿臣知罪。”

明帝看着这个和她脾气相似,十分倔强的儿子,有些无法相信自己他是在向自己认错,“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未经父皇许可,擅闯清平宫,请父皇责罚。”

“为何忽然来了这里?”

“今日是母亲的生辰,亦是平儿失踪的第十年,儿臣终究,没有找回平儿,让母亲失望了,我想平儿,亦想母亲,所以便来看一看。

儿臣自知犯了大错,无论父皇如何责罚,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明帝看着满殿的衰败,亦有些触目伤情,用手重重地拍了几下晋王的肩膀,说道,“起来吧,今日是你母后的生辰,朕不打算罚你,今日朕便会下一道圣旨,解封清平殿,你母后忌日的时候你便可以过来看一看,其他时候不可随意出入。”

晋王不可置信地看着明帝,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几乎喜极而泣,“谢父皇恩赐。”

“起来吧,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还要去上早朝。”

“是,儿臣告退。”

晋王离开后,明帝看着眼前的颓垣败井,想着当年她在世时这里的盛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回味。

她走了十年,这座宫殿衰败了,他亦老了,只有她仍是记忆中的样子,。

“刘福禄。”

“奴才在。”

“派人把这里打扫修缮一番,再派几个人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可擅自入内。”

“是”

第四十章重返朝堂

晋王出现在太和殿上,激起不小的躁动,所产生的影响力比起皇帝不早朝都毫不逊色,殿上众人皆为之侧目,不免有交头议论者。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晋王殿下不是过起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么,竟然会来上早朝?”

“可不是吗,真是稀奇,前些日子还听说殿下去了东海游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晋王不管那些品头论足者,端正地站在最后面,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五皇子魏承勇人如其名,是个骁勇狠辣的人物,被认为是和当今陛下最像的皇子,前些年一直在镇守东境,今年年初才被调了回来。

晋王到了大殿不久,魏承勇穿着黑色铠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见了晋王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呦,我是不是昨个儿宿醉了还没醒酒,怎么在朝上见到了大哥。”

晋王温煦一笑,“不是五弟没醒酒,是为兄今日辰时醒得早,闲来无事,想着已经许久未来参与早朝,便过来听一听,不成想倒让五弟糊涂了,倒是为兄的不是。”

魏承勇尚武,一身武艺,瞧不起晋王整日寄情山水诗词歌赋的行为,冷哼一声,不愿多言站在一旁。

八皇子魏承招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如今年年方十七,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若只看面相便是活脱脱一个尊贵的少年郎,但他私下的行事却绝不是个少年能做出来的。这几位得势的皇子要么有忠臣辅佐,要么重权在握,单单只有他考得得却是皇帝对他的喜爱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魏承招的生母郑妃容色冠绝六宫,温柔体贴最得明帝的宠爱,魏承招自小便被他的母妃调教得心细如发极为擅长察言观色,因着遗传了母亲的容貌,生了一张好皮相,有一张翘嘴,最得明帝的喜爱。

郑妃的娘家便是靖西候如今夫人郑氏的家族,郑家是最近几十年才兴起的家族,根基并不深,这母子俩没什么大的依仗,却靠着皇帝的荣宠,让这后宫和朝堂没人敢轻易的得罪。因为在这诺大的王朝,皇帝便是最大的依仗。

因着还在娘胎里时,郑妃被沈皇后陷害早产,魏承招打小便身子弱,发育得晚,见了晋王微微一笑,伸着一双胳膊便朝着晋王的身子抱了上去,声音还带着些少年特有的清亮,“大哥,你可算肯回来了,承招想死你了。”

晋王回抱魏承招,“许久未见,小八又长高了。”

魏承招闻言松开晋王,笑得欢喜,“是吗,那感情好,这些日子母妃一直在让太医院的老头子们给我调配方子,让我吃那些极为难吃的大补之物,如今有了收效,也不枉母妃的一番苦心。”

晋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自然,以后多去练练跑马射箭那些,对长身体有好处。”

魏承招略微点头,“多谢兄长。”

不多时,太子殿下魏承勤便出现在了晋王的身侧,魏承招见了太子便收敛了笑颜,向后退了几步,显然是既不喜欢太子又有些惧怕。

太子见了晋王诧异道,“皇兄,许久未见,今日怎么想起来上早朝了?”

晋王捏了捏魏承招的肩膀,站在他的身前,对太子笑道,“本王是陛下亲封的晋王,职责所在,理应上朝述职,听三弟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想我出现在这里了?”

太子笑中带着嘲讽,“哪里哪里,王兄言重了,臣弟可是很怀念从前王兄在朝堂之上大展雄风的日子。”

晋王不卑不亢地说道,“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重现。”

太子讨了个没趣,“臣弟拭目以待”

蒋衡和俞慕白相继来了,三人不动声色地相护看了一眼,便都各自站到了自己位置。

没多久明帝便出现在太和殿阶梯之上,文武百官拜,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俞老丞相上前呈报,“陛下,荆州大面积暴发瘟疫,具体原因不明,据统计死者已经达到数百人,并且有逐步扩大的趋势,昨日荆州知府派人呈上情报,请求朝廷救援,还请陛下明示。”

明帝沉思片刻,“这种情况,我朝历来都是派皇子带医者进入疫区,主持救治,各位皇儿可有主动请命者?”

明帝此话一出,诸位皇子皆低着头装起了哑巴,让坐在大殿之上的明帝颇为尴尬。

太和殿寂静了片刻,晋王缓缓走上前来,躬身道,“身为长子,儿臣自当主动为父皇分忧,儿臣愿意前往疫区主持救治一事,恳请父皇批准。”

殿下众人皆十分诧异地看着晋王,一脸不可置信,更有甚者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晋王来上朝便已经是稀罕事了,晋王竟然还主动请缨去救治疫情,这还是远离朝堂,游历山水的晋王吗?

太子上前道,“王兄历来不喜欢参与朝政,今日为何竟如此积极?”

晋王冷笑,“百姓罹难实乃社稷大事,身为长子,我理当为父皇分忧,身为臣子,我有责任替陛下分忧,主动请命,难道有什么错吗?”

太子辩解道,“王兄误会了,我只是想说王兄久离朝堂,想来对处理这些事不免有些生疏。”说完便朝明帝一拜,“父皇,儿臣深处太子之位多年,跟在父皇身边学了许多东西,比皇兄更懂得该如何主持救治疫情之事,儿臣亦愿意替父皇分忧。”

太子话音一落,五皇子魏承勇上前道,“二位哥哥一心为父皇分忧,但也得着眼实际,爱惜自己的身体,那疫区灾情严重,我老五的身子不似二位哥哥金贵,定能不负父皇所托,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五皇子虽然是军旅出身,但却也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方才的一番话言辞恳切,既向皇上表了忠心,表面上是在心疼晋王和太子的身体,却又借机嘲讽他们二人身娇体弱,难堪重任。如此一来,赚足了话头上的好处。

八皇子魏承招身子弱,自然不会前往疫区自讨苦吃,但他深知此时不是抢功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向父皇表决心。除了皇长兄晋王,他的这几个皇兄没有一个真心想去疫区主持事宜的,却一个个表现得英勇无畏,为国为民的样子,既是做戏,怎能少了他。

魏承招迈着纤细的双腿上前,眼中含着泪,有些羞愧地弓着身子,声音喑哑地说道,“父皇,几位哥哥心系百姓,忧国忧民,儿臣纵然身体单薄,很可能抵挡不住疫病的侵袭,但儿臣亦无所畏惧,愿前往疫区为父皇排忧解难。”

明帝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身子虚弱的儿子自卑的低着头,便忍不住心疼,“招儿,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子不好,朕还不知道你,你就乖乖在宫里待着,朕不许你去。”

魏承招有袖子擦了擦眼睛,“是,父皇。”随即退到一边。

五皇子见了他这幅样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废物。”

魏承招垂头看着地面,闻声却好似没听见,只是看着地面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寒了三分。

明帝见这几个儿子个个怀着心思,一时间也不好决断,“诸位爱卿觉得选谁更合适呢?”

兵部何修出自沈太尉门下,是个实打实的太子党,上前道“陛下,疫区灾情尚未控制住,十分凶险,臣以为,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实乃千金贵体,臣以为,太子殿下不宜前往。”

蒋衡冷声道,“何大人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其他皇子亦是陛下的子嗣,何尝不是金贵之躯,既是为国为民,又怎能有如此多的顾虑。”

何修自知失言,退到一旁。

俞慕白浅笑道,“臣以为太子殿下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太子是储君,最能代表陛下,太子殿下前往疫区,岂不是更能体现陛下忧国忧民的良苦用心。”

沈太尉上前道,“陛下,荆州离京城有百里之遥,救治疫情少则一月,太子殿下有诸多事物要处理,依臣之间,太子殿下前往并不合适。”

明帝略微点头,“太尉所言在理,那以你所见谁更合适呢?”

“晋王殿下宅心仁厚,处事沉稳,亦有为陛下分忧之心,老臣倒觉得是不二人选。”

沈太尉巴不得晋王感染瘟疫病死在荆州,俞老丞相闻言面色并不好看,但是这毕竟晋王自己下的决断,于情于理他都不好反驳,遂绷着脸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明帝看着俞老丞相,忽然问道,“俞爱卿,你怎么看?”

“老臣以为既是为国为民,诸位皇子都想为陛下分忧,哪位皇子去都是一样的。”按照道理来讲,晋王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怎么也不忍心把自己唯一的亲外孙往火坑里推。

明帝沉思片刻,“既然这样,赴荆州主持救治瘟疫一事便交给晋王。”

“儿臣谢父皇。”

“承毅,此去路途遥远,再加上疫情来势汹汹,此番前往一定要万般小心。”

“儿臣定当不忘父皇嘱托。”

太子听见明帝对晋王的关心之言,心中难免生出嫉妒之心。他只比晋王小了两岁,他永远不会忘了十年前,晋王这个前太子有多受宠,父皇有多喜爱他,几乎眼中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他被父皇冷落了十年,如今为何还要回来?

下了早朝之后,太子走到晋王身边,“王兄,今日朝堂之上当真是惊艳四座啊。”

“三弟过奖了,与三弟的辉煌无限比起来,这还算不上什么。”

“王兄可是有了重返朝堂之心?”

“三弟莫不是脑子胡糊涂了,我是封王,怎可离了朝堂?先行一步,告辞。”

太子望着晋王的身影,有些捉摸不透,对着旁边的沈太尉说道,“舅舅,你说魏承毅他安的什么心?”

沈太尉走过来说道,“殿下,不管他此时安得是什么用心、想要去做什么,既然他出了京城,咱们让他有去无回便是了。”

太子嘴角上扬,“这倒是,路途遥远,疫情严重,有得是机会。不过还是不要做得太明显,等他到了疫区再动手也不迟,以免父皇起疑。

虽然这个时候魏承毅在朝上没什么什么名望,父皇对他也不是特别亲近。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父皇的儿子,即便杀了他,那也只能是父皇,若是别人,那便触怒了父皇的威严,父皇一定不能容忍。”

沈太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殿下的思虑比以前更周全了,比以前更像一个太子了。”

“承勤能有今日全靠舅父提点。”

沈太尉摆摆手,“太子殿下过奖了。”嘴角却扬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终于回府

蒋衡从早朝下来便直接去了军中当值。北境回来遇到诛夜阁的那一场刺杀,深刻地显示出了军中士兵和江湖刺客的巨大差距。

他为了提高士兵的能力,选拔出一些优秀的士兵,专门制定出了一份战斗技能提升计划。这些日子一直在按照计划进行这些优秀士兵的加强训练,方一回到军中,他便带了一队兵去深山进行对抗训练去了。

被打完二十棍子之后,商陆疼得走路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便让蒋衡的令一个亲随翟麦去军中送口信,结果却得知蒋衡不在军中的消息,翟麦向军中的人打听蒋衡的去向,却没有人知道,原来蒋衡的此次的训练竟是完全保密的。

商陆得知后心急如焚,他亲眼看着夜曦被打得吐了一大口血,直接晕死了过去,估计现在只剩下半条命了,又被扔进柴房,若是再被饿上三日,难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如此在意夜曦,若是夜曦有了三长两短,他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子。

“对了,翟麦,你去找三少爷,三少爷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翟麦去了北院方才知道,蒋逸竟然被郑氏支走了,靖西候正对他心中有火,郑氏让蒋逸去郑家住几日,待到靖西候气消了再回来。

商陆心想着要去找晋王,可晋王却已经出发去荆州了。

商陆甚至连俞慕白都考虑过了,但是蒋衡曾下过令避免夜曦和俞家人有过多的接触,否则夜曦会更加危险。

商陆拖着满是伤痕的身子来回踱步,真真是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了。

“不行,若是坐等公子回来,夜曦只有死路一条。鸢尾略懂医术,今晚夜深的时候,必须得让鸢尾偷溜进去看看了,鸢尾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是戌时。”

“也只能这样了。”

夜深人静时,鸢尾偷偷撬开柴房的锁,进去看夜曦。

夜曦躺在杂乱的柴草上,嘴中喃喃地说道,“罗泯用的到底是什么兵器啊?我看他全身上下藏满了小瓶子,也不知道都用来做什么的。”

全身山下藏满了小瓶子……

鸢尾听到这句话似乎想到了什么,抚摸夜曦额头试体温的动作一僵,“小曦,你在说什么,罗泯是谁?你们认识吗?”

夜曦似是听见她的话似的,轻声答道,“我当然认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鸢尾闻言忍不住身体发抖起来,试探性地问道,“那他是不是脖子上有一块指甲大的胎记?”

“是”

鸢尾不可置信地跌坐到地上,深喘几口气,随即又爬过去将夜曦一把从地上抱起来,“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在哪儿?”

夜曦却昏死了过去,再也不再说话了。

鸢尾抱着夜曦坐在地上,忍不住一个人笑着哭起来,他还活着,还活着。

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过来的目的是给夜曦上药,随即将夜曦放在在柴草上趴好,小心翼翼揭开她后背的衣服,数道血肉模糊的伤痕出现在眼前,夜曦的后背很瘦,几乎没有什么肉,更衬得这些伤痕狰狞可怖。

由于处理得不及时,有些地方衣服与伤口黏在了一起,每向下撕扯一寸,夜曦的身体便会不由自主地颤抖,鸢尾看着揪心,手中的动作变得极为轻柔,但夜曦的身体依旧会因疼痛而轻微颤抖。

看着夜曦惨白的脸,鸢尾忍不住说道,“小曦,你一定要醒过来,公子就快回来了,我还在等着你告诉我罗泯的消息。”

夜曦此番伤到了内脏,高烧不止,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鸢尾让人煎好药再端过来喂给她喝,喝完药身体的温度没那么高了,却她却依旧昏迷不醒。

商陆鸢尾两人急得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日上午,蒋衡终于回来了。

一天一夜的野外练兵,蒋衡一直都没合眼,身体难免疲惫,正想回来稍作休息,却得知夜曦被打得昏迷,关在柴房的消息。

蒋衡顾不上卸下铠甲便立即到了正院,两脚踹开那柴房的门,便见夜曦衣锦染血,面色苍白地睡在柴草上。

蒋衡见状眉头紧锁,怒气上涌双手成拳,三两步走过去,径直将夜曦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一个婆子见了立即过来拦住,说道,“二公子,这丫头是夫人关押的,您不能直接把人带走。”

蒋衡闻言抬眼看了过去,那眼神冰冷,如刀似剑,能杀了人一般。

那婆子见了吓得立即向后退了好几步,将路让了出来。

蒋衡抱着夜曦一路疾行回到了西院,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

夜曦感到身体的晃动,似乎碰到了背后的伤口,闷哼一声,眉头皱了起来。

蒋衡给夜曦理了理凌乱的发梢,将食指放在她的眉心,轻轻地按揉,直到她的眉目舒缓开来才移开。

蒋衡坐到床边,吩咐道,“鸢尾,让翟麦请郎御医过来,你去一趟清灵寺,像母亲那里讨些生肌祛疤的良药来。”

“是,公子。”

“再让人打一盆温水送过来。”

“是”

温水送来后,一向注意仪表的蒋衡顾不上自己面上沾满的灰尘,用湿毛巾给夜曦擦干净脸和手,为她盖好被子才作罢。

蒋衡靠在夜曦的床头,看着面色如纸的她轻声说道,“为什么你每一次都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你不是心狠又能打吗,为什么不反抗……”

翟麦带着郎御医过来的时候,蒋衡靠在床头,握着夜曦的手已经睡着了。

郎御医从前受过宋悯卿的指点,对蒋衡颇为敬重,遂摆手示意不要打扰蒋衡,他在外面等些时候便是了。

郎御医正要推出去,蒋衡眉眼略动便清醒过来,起身轻声道,“郎先生,麻烦您给她看一看。”

郎御医把过脉,叹气道,“这棍子打得着实狠了些,亏得这位姑娘的身子骨好,若是寻常女子遭了这番毒打,恐怕命不久矣。

不过这姑娘的身子虽好,但却是硬抗了这二十棍子,外伤及里,伤及肺腑,恐怕至少得在床上修养个十天半月,我开些调理的药,每日早晚各一副药,这些日子需忌口,饮食清淡,切记莫要受累。”

“好,有劳郎先生了,翟麦准备诊金。”

郎世民摆手道,“唉,我郎某受了夫人指点才有今天,只要郎某在一天,就给蒋家看一天瞧一天病,分文不取。”

“郎先生这么说,日后若是有事,我日后还怎么派人去请您,该怎么样还是得怎么样,翟麦,随郎先生到府上抓药。”

郎世民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就是这样,说一不二,永远不欠别人人情。”

第四十二章同房夜话

夜曦睡了许久,意识渐渐恢复,感到全身酸痛,深喘一口气,终于睁开眼,迷迷糊糊之间,发现自己躺在蒋衡的房间里,偏头向旁边看去,便见蒋衡靠在床头睡着了。

窗外下着连绵的雨,雨声砸着地面的声音催人入睡,借着昏暗的月光,她注意到蒋衡还穿着铠甲,头发有些凌乱,不再是素日里整整齐齐的装束。

夜曦想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但背后却传来一阵剧痛,遂只好安安分分地躺下。

夜曦看着蒋衡宁静的睡颜,似是被施了法一般,忍不住伸出手慢慢靠近他的脸,却一不小心触到了他的下巴。他的下巴生出了极为细小的胡渣,有些扎手,夜曦却似乎被这种感觉吸引了,又忍不住伸出食指去触碰。

却不想方一将手放在他的下巴上,蒋衡便睫毛微动,睁开了眼,斜睨着她,方睡醒的声音有些慵懒却富有磁性,“你干什么?”

夜曦的手僵在他的下巴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有些结巴地说,“公子,我渴了。”

蒋衡闻言丝毫没脾气地从床上站起来,倒了一杯水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夜曦挣扎着起身,蒋衡见状单手拖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前。夜曦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被自己一直以来伺候的人照顾,那种感觉着实有些与众不同,说不上来,就是心中很受用,却又有点担惊受怕。

夜曦正心中暗爽,蒋衡冷冷的声音立时从头顶响起,“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让你考得舒服些。”

“奴婢不敢。”

“你历来没有不敢的,喝水。”说完将水杯递到了夜曦的嘴边,略微扬起。

夜曦昏迷了两天一夜,嘴里十分干渴,大口吞咽起来,却不想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咳嗽时牵扯着背后的伤口,疼得她直皱眉头。

蒋衡冷声道,“喝水都不会,蠢。”

夜曦撇嘴,抓起蒋衡的袖子便擦了擦呛出来的水,蒋衡这么爱干净肯定气死了,随即咬着嘴唇低头坏笑。

却不想蒋衡却没有发脾气,只是不冷不热地说道,“这衣服在林子里沾满了土,两天没换了,一身臭汗你也不嫌脏。”

夜曦闻言笑着转头看蒋衡,“不嫌脏,很柴草比起来感觉还不错。”

微弱的月光里,蒋衡的眼睛极为明亮,夜曦看得有些呆了。

蒋衡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将头转到旁边,说道,“喝完了吗”

夜曦亦低头道,“额,喝完了。”

“那就躺下,很重。”

夜曦撇嘴,自己的后背瘦得全是骨头,哪里重,要说硌还差不多。

蒋衡扶着夜曦在床上躺好,又做到了床边,“睡吧,你睡着我就走。”

夜曦忍不住暗自诽腹,你在这里坐着,我怎么睡得着。

蒋衡靠在床边闭目养神,夜曦眼睛瞪得圆圆的,丝毫没有睡意,已经睡了两天一夜怎么睡得着。

憋了半晌,夜曦忍不住说道,“公子,你把我从柴房带出来,夫人那边怎么说?”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那个我现在醒了,明天用不用去夫人那里认个错?”

“你有什么错?”

“我也不太清楚。”

“那为何要去认错?”

“没办法,夫人认为我有错,我若还想在这侯府待着,便不得不暂且低头。”

“你是我西院的人,对错与否自有我来评判,用不上旁人插手。”

夜曦莫名心中一暖,蒋衡这厮竟为了她冲撞了侯夫人,也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是怎么样的,是郑氏的嚣张厉害,还是蒋衡的冷硬更胜一筹。

“谢公子的信任。”

“我护的是西院,你,只不过是其中一部分,不要想太多。”

夜曦忍不住吐舌头,蒋衡这厮三句话里至少得有两句是挫她的气焰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算看她不顺眼,也不须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公子,我睡了多久,你又是何时回来的?”

“不知道。”

“您去忙何事了,怎么还穿着铠甲,多不舒服啊。”

“没人服侍。”

夜曦被噎住,西院这么多侍者竟然说没人服侍,而且自己没有手吗?

“公子需要我来吗?”

“不用”

夜曦庆幸,不用最好。

夜曦听着连绵的雨声,想起了自己在清灵寺的时候也常常在夜间下雨,那里四周都是山,雨水从山顶汇成山溪从上面流淌下来,声音更有节奏更震撼,华丽得像一场宏大的奏乐。

夜曦想起自己来蒋府作侍女的目的,“公子,从我在清灵寺醒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我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说,我还能恢复从前的记忆吗?”

“你就那么想记起从前的事?”

“有谁想像一张白纸一样生活?至少我不想。一个人的记忆成就了一个人的身份,亦决定了她面对这个世间的态度,我现在对于自己过去近二十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就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相当于之前的十几年都白活了,你没有失去过记忆,所以根本无法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蒋衡睁开眼睛,看向她,“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想找回来的记忆,也许从前的你一直在努力忘却,回忆并不一定美好,你现在生活,也许才是过去的你真正想要的。”

“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过去的事情?”

蒋衡闭上了眼睛,“睡觉吧,你一直不睡,难道是想让我在这里陪着你一晚上?”

夜曦下意识地说道,“是啊是啊”说完才反应过来蒋衡说的是什么,立即羞得用被子盖住脸,乖乖闭眼睡觉。

夜深人定,不多时,房间里便变得十分安静,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夜曦抱着被子已经熟睡。

蒋衡将夜曦的胳膊放进被子里盖好,低声说道,“我倒希望你永远也记不起来。”

待到蒋衡离开后,躺在床上的‘熟睡’的夜曦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清亮澄澈却隐着难过和失落。

蒋衡,你果然在瞒着我。

你明知道我有多想知道真相,为什么……

第四十三章小僧探望

夜曦身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却也不好意思一直霸占着蒋衡的房间,第二日早上一醒便挣扎着从蒋衡的床上爬了起来,疼得她想把后背那一片从身体剥离开来。

她慢慢踱到门口便见蒋衡已经梳洗干净,穿了一件黑色长衫,显得本就身材颀长的他更加高大,单只站在那里便会给人一种压迫之感。只见他步履匆忙,似乎正要去军营。

蒋衡瞥到夜曦从房间出来,便又转过来,“你起来干什么?”

“我回自己房间,总不好一直赖在这里,反倒让公子住到旁处去。”

蒋衡沉着脸问她道,“你后背不疼了?”

夜曦硬着头皮说道,“不疼了。”

蒋衡随即冷声道,“那好,现在就走。”

夜曦忍不住诽腹,变脸太快了,幸好自己有自知之明,没赖着不走,否则保不准就被某人用被子一卷扔出来了。

夜曦略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开,为了不让蒋衡看出她背上的剧痛,夜曦挺胸抬头面带微笑,咬着牙走得身子笔挺,步履生风,致使后背上长好的伤口再次开裂,疼得夜曦想骂娘。

夜曦强撑着走了一段路,终于转了一个弯,蒋衡应该已经走了吧,不管了,她实在是撑不住了,随即十分不顾形象抱着梁柱子欲哭无泪,疼得连连倒吸凉气。

忽然走廊里传来急促却又极轻的脚步声,夜曦还来不及站好,却发现蒋衡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蒋衡阴着脸打量她,“好受吗?”

夜曦随即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似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后背,正好触到伤口疼得‘嘶’了一声,硬着脸皮说道,“公子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

“忘带东西了?”

“明知故问。”蒋衡转身背对着她,单膝跪地,“上来”

夜曦摸不着头脑,“啊?干嘛?”

“要么上来,要么自己走回去。”

夜曦想想自己住的地方和这里可是有几十丈之遥,想想都疼,随即也不扭捏,乖乖趴到蒋衡背上,“多谢公子。”

蒋衡绷着脸没有作声,手腕拖住她的大腿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夜曦的方向走去。

从侧面观察蒋衡的侧脸,夜曦发现蒋衡的睫毛很长,而且十分浓密,竟然比女子的睫毛还要长,蒋衡若是个女子,定是个美娇娃。

夜曦趴在蒋衡的背上发现蒋衡只是看起来很瘦,其实他的身上的肌肉很结实,只不过素日里藏在宽大的袍子下面根本看不出来罢了,因此,她决定收回第一次见她时觉得他是个小白脸的想法。靠着结实的脊背,夜曦忍不住幻想若是他把衣服脱了会是怎样的场景,随即一个人暗搓搓地脸红了。

商陆从走廊里出来撞见两人,随即垂头站在一旁,等两人走了才继续前进,走了两步却发现又方向反了。

公子,最近真是太反常了……

蒋衡把夜曦放在床上,“好好休息,身为婢女就要有良好的自觉,你最好快点好起来,很多事情等着你做。”

“是,公子。”

夜曦见蒋衡转身离开,随即问道,“对了公子,你今晚还回来吗?”

“怎么?”

“没事,就是见你前几日晚上都没回府,便随口问问。”

“与往常一样。”蒋衡说完便走了

与往常一样,那边是酉时,也就是现在托人去找修竹,他还可以在府上吃个午饭,在陪她待一会儿。

夜曦昨夜在床上躺着,借着雨声想了许久,她在蒋府呆了这么久,蒋衡始终不愿意告诉她过去的事情,以她的性子,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地。

既然蒋衡闭口不言,她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回到北境,从一切开始的地方查,多少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吧。

她已经决定了只要背上的伤一好便立即离开,既然要走,总要跟老朋友打声招呼才好。

但若是离开靖西候府去清灵寺找修竹便会耽误时间,若是被蒋衡派人抓了回来便一切都完了。所以他只能让在伤好之前,让修竹来探望她了。

她离开清灵寺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挺想念修竹那个傻小子的。若是书信一封托人给他送去,她如今重伤在身,借着来探视的名义,也不会让西院的人起疑。

夜曦打定主意,写好书信,便央了西院的一个小厮,把之前跟蒋衡在淘沙堂迎来的银子给了他十两,让他把信送到清灵寺,再把修竹请回来。

那小厮今日无事随即十分爽快地应了,却不想那小厮前脚刚走,修竹便出现在了她的房间门口。

夜曦不敢置信地看着清秀隽永却故作镇静的修竹,高兴得险些从床上跳了下来,背上的疼痛让她终于忍住了这种想法。

修竹的起色好像不是很好,眼下两片乌青,衣着亦有些风尘仆仆。

一月有余未见,修竹的眼神似乎比以前还要静如止水了,夜曦看着他新剃的光头,便忍不住想往常一样用手搓一搓。

修竹是她醒来之后的第一个朋友,让她十分亲近信任,如今修竹来了,夜曦欢喜得话都忘了说,盯着他看了数个弹指后才笑着说道,“修竹,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都把我吓到了,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最近佛法修得如何?”

修竹见了夜曦醒着平安无事,心中又何尝不欢喜,昨日鸢尾去了清灵寺向无念师父讨些生肌祛疤的良药,说是夜曦被打了二十棍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听了心里便慌了,急得竟然连经也念不进去。

后来转念一想自己真是傻了,为何不去求佛祖保她平安醒来,遂在大雄宝殿连夜念了一宿的经,今日主持方丈派人下山采办丹青,他当即自告奋勇,未到辰时便出发了,风尘仆仆地从清灵寺走到了靖西侯府。

到了门口那些小厮一听是他是清灵寺来的,也没有为难,引着他一路寻了过来。

修竹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没有走到床边,而是站到离夜曦一丈远的地方,有些担忧地柔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夜曦笑道,“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命硬着呢,睡一觉就没事了啦。哎,你站那么远干嘛,好像我能吃了你似的,我又不是修炼千年的妖精,专门吸你们这些小僧的魂魄。过来一点,让我好好瞧瞧你,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第四十四章画作奇才

修竹闻言有些囧,上前挪了一步,“你怎么说得那么轻松,那可是二十棍子,我都可能受不来,你就别逞强了,依着你的性子若是能下得了床,怎么会在屋内拘着,早就不知道去干什么坏事去了。”

夜曦傻笑,“还是你了解我,不过我真的没事了,而且我在这儿真的特别好,住的房间很好,每天有新衣服穿,关键是每天都可以吃肉,嘿嘿,你不会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我的气吧。”

修竹看着别处说道,“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

“修竹小师父就是大度,功德无量,阿弥陀佛。”夜曦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修竹看着她受了重伤刚清醒过来,明显尚且有些苍白的脸,却一副万事安好的样子便心中便有些难受,“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那当然是因为我又闯祸了啊,你也知道,我这样的性子是不会像寻常女孩子那般安稳的,难免有犯错的时候,不过呢人家是住在别处的大人物,以后很少有机会见到,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真的吗?”

“那是自然。对了,修竹你去把我西边的柜子打开,那个柜子里是各种好吃的糕点,我刚才让人从膳房拿过来给你准备的,我敢对佛祖起誓绝对没有一点荤腥。”

修竹下山匆忙,没来得及吃早点,此时正好有些饿了,跟夜曦也没什么客气的,随即打开柜子将几盘糕点都拿了出来。

修竹看着满满五六盘各色精致的糕点有些发蒙,“夜曦,你在这里不是一个侍女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好吃的?”

方才那送信的小厮走后,夜曦又用银子支使一个叫半夏的小丫头去膳房帮她偷的,以前在清灵寺的时候修竹就比较容易饿,她经常能看见他下意识地饿得揉肚子。

不过也能理解,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每日只吃那些没油水的斋饭怎么能不饿呢,所以在清灵寺山下,修竹谎称说他饿的时候,她是真的信他饿了,她才会动了想让他尝试一下吃肉是什么感觉的心思。

夜曦想着修竹走这么远的路从清灵寺到这里,想必到了这里便会很饿,他又是个腼腆的性子,不好意思说,所以她才派人提前准备好的。

听修竹这么问,夜曦笑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们平时就吃这些,我都吃腻了,不过味道真的很不错,你快尝尝,对了那个茶水是冷的,我让人给你换一壶温的。”夜曦说完便喊道,“半夏。”

半夏得了夜曦的银子自然十分勤快,听了喊声立即进来了。

“半夏,麻烦你帮我去弄壶热水,这是我在清灵寺出家的同族兄弟,来探望我了。”

半夏是个机灵的丫头,不该问的不问,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修竹吃着糕点,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以前总担心你受罪,没想到你在这里生活得还行。”

“是吧,所以啊我可不用惦记,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你从小便在寺里没出去过,难道就不觉得委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根本不信什么前生来世,我只信抓得住看得着的,你这一辈子真打算在一方寺庙过一辈子,不想去看一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修竹闻言有些茫然,“我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反正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你说的话也对,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后悔,最近怎么样?寺中一切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前些日子蒋衡的手下送来了一些药材,无念师父最近好像一直忙着做药丸,似乎挺着急用的。”

蒋衡急用一种特别的药?这似乎有些奇怪,夜曦有些疑惑地问道,“制作药丸?用什么药材?”

“好像有玉竹,琥珀,白幕,青黛……还有十分罕见的水晶兰,还有一味最古怪的药材,我以前没听说过,好像叫,叫,婴泣。”

“婴泣?婴泣是什么?”

“我听无念师父说这是用婴儿出生时的脐带血养出的一种闽虫,而这种闽虫只有西蜀南疆才有。”

“那她又说这药丸制作出来是用来治什么的吗?”

修竹摇摇头,“她没有说具体治什么,只是说为了压制一种蛊。”

“蛊?”

“蛊,是何物?”

“是一种毒虫或者一种可以植物的种子,反正是有害的。”

夜曦点了点头,她虽然一直和蒋衡生活在同一座院子里,却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很明显,蒋衡一直在刻意地对她隐瞒。

夜曦已经打定主意前往北境寻找身世,她醒来后,比较有能表明身份的随身携带之物便是那把通体银红的匕首,却被她当成临别礼物赠给了修竹,送出去的东西断然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夜曦问道,“修竹,你送我的佛珠我可是一直好好保存呢,我送你的匕首你还带着呢吗?”

修竹喝了口水,随即从自己的袖子衣袋里拿出了那把匕首,不过是用布包好了,毕竟一个和尚随身携带兵器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夜曦眼前一亮,接过匕首,随即说道,“修竹,你会画画吗?”

“以前学过一些。”

“那你能不能把这匕首给我画下来。”

“好。”

夜曦随即让修竹从房间里寻了笔墨,将这匕首画在纸上。

夜曦从床上待不住,遂从床上挪了下去,坐到椅子上看他画画。

待修竹运了笔,夜曦不免有些惊叹,修竹的画工岂止是以前学过,而是栩栩如生如见原物,端的是十分精湛,和那些他在蒋衡书房里看过的图纸几乎是一个水平。

“你以前是不是练过很多年?竟然画得这样好。”

修竹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会儿,随即摇头,“没有,我只跟着宏汇方丈学过三天。”

夜曦闻言觉得有些怪,不对,她记得以前有一次蒋衡看军中兵器制造图纸的时候,蒋衡跟他讲过,能画成这种程度至少得有两年功底,就算天赋异禀,也得有不少于一年的功底。

不过修竹纯真良善,绝不是会说谎的人,这才是事情的怪异之处,难道修竹已经到了超越人类极限的地步了?

夜曦笑道,“画仙转世,还俗吧,我看你完全可以靠卖画谋生了。”

修竹忍不住好笑,“我虽长在寺中,但却也知世人沽名钓誉,买的是名家之作,我不过是个无人识的沙弥,谁来买?”

“那又有谁说得准,反正我肯定回去买。”

“倒还不如全送你。”

“哈哈哈,这个可是你说的,以后修竹师父的画作全是我的了,到时可不许赖账。”

两人说笑间,修竹已经将那把殷红匕首的所有细节画了出来,夜曦只要拿着这张纸便如同带着那把匕首一般,随即小心收好,以便日后寻访身世之用。

第四十五章体验世俗

挚友来访,夜曦不想说那些沉重的事情,随即让修竹扶着她到西院的静庭坐着,她给修竹讲了这一月有余发生的许多新奇事情。

从蒋衡的生活有多么精致,到西院的诡异,再到蒋逸的神仙性子,他们去赌坊的经历,再到沈府的华丽,夜曦讲了许多,修竹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这些都是他没经历过的很陌生的东西,不太懂,所以只是偶尔插几句嘴的,但他依旧很开心。

有些时候,重要的是讲故事的人,而不是故事本身。

此时,他多希望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时光不再走,这样他就可以留在她身边,亦不用面对今晚子夜的到来。

而于夜曦而言,她讲这些是想让修竹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修竹和那些看破红尘才出家的僧人并不一样,他们了解这世间本来的面目,遁入空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而修竹自幼便生活在那座寺庙之中,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许他只是不了解这个世界而已,而不是就真的一定适合永遁空门。

所以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将这个有繁华,亦有丑陋的世间展现在他的眼前,最终让他自己去选择,只有这样,对他来说才是公平的,等到有朝一日他离开这个世界才不会后悔。

夜曦以前一直觉得来日方长,但时间久了,她却从自己的经历发现,原来世事无常,也许哪天便没了所谓的来日。

今日想做之事便去做,来日并不是人所能预想的那般。

所以她也无法确定,她离开邺城前往北境会发生什么,也许就像来邺城之前一样,在半路上遇到袭击。上一次是失忆,下一次没准运气不好就死掉了呢,这些她根本无法预料。

前途未卜,她能做的就是离开之前把这些想做的事情完成了,比如让修竹好好体验什么叫做人间俗世。

两人在静庭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很快便到中午了,夜曦笑着对修竹说到,“小师父,怎么样,想不想吃京城第一酒楼他们家的菜,我保证咱们只吃素的。”

修竹看她笑得那样开心,没想太多便点头答应了。

夜曦的后背让她实在无法走太远的路,便让修竹将她背到侯府的侧门。

修竹背着夜曦,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让她摔了下来,夜曦抱着修竹新剃的光头搓了搓,过了一把手瘾。

待到了门口两人上了顾好的马车,马车没有直接去一品楼,而是七弯八绕地来到了一个稀奇的小巷子,夜曦笑着看着修竹,示意他把自己背下去。

修竹背着夜曦走进去,有些发蒙地问道,“这里什么店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曦从修竹的背上下来,指着修竹对老板说道,“老板,给他找套合适的。”

老板仔细瞧了瞧修竹,“二位稍等。”

不多时,那老板便拿着一个包裹和一个面铜镜出来了。

夜曦笑着对修竹说道,“把眼睛闭上。”

修竹半信半疑地把眼睛闭上,有些狐疑的说道,“你可别再出什么坏主意了。”

“放心吧,不会啦。唉,你把头低点,我够不着,来跟我走,对,坐在这里,我来给你变个法术。不许偷看哦,偷看的人会变野猪。”

夜曦哼着轻快的调子动手忙碌起来,不多时,修竹便感到头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似乎夜曦在向上面涂什么东西。

修竹忍不住问道,“女妖精,你又在干什么?”

夜曦轻笑,“施主放心,本妖良心出品,童叟无欺,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大约过了一刻钟,夜曦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夜曦却还是不让修竹睁眼,“别着急,再等等啊,一会儿就干了。”

约莫过了半刻,夜曦碰了碰修竹的头,心满意足地说道,“吾家有儿初长成,当真是玉树临风呢,好了,可以睁眼了。”

修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夜曦笑着将铜镜放在他的眼前,“来,小郎君,瞧瞧吧。”

修竹接过镜子向里一瞧,惊得险些将镜子扔到了地上。

他竟然在镜中看到自己长出了头发,不,是夜曦竟然用植物的汁液炼成的发胶将假发粘到了他的头上。

镜中的他头上编着精致的发辫,那是夜曦方才精心弄好的,头顶插着一只乳白细腻的玉雕竹节簪子,跟他的名字正好相配。

修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这人竟是他自己,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少年郎。

修竹默了半晌,幽幽地说道,“你给我弄这个做什么?出家人是不能蓄发的。”

“我当然知道啊,我记得你说过从有记忆里便长在清灵寺,那你一定没体验过头上有头发的感觉吧,所以想让你试一试。”

修竹有些为难的道,“可是这是不是违背了佛门规矩?”

“当然不算了,只要心中有佛,这些小事情佛祖是不会怪罪的,而且你带着这个,咱们出去吃饭更方便些,就这半天,夜间你不是还要回山上去,到了傍晚我便帮你取下来,如何?”

“那好吧。”

夜曦又让店老板给修竹找了一套时下世家公子最爱穿的象牙色对襟长袍给修竹,让他穿了两人这才往乘了马车去一品楼吃午饭。

此时正是晌午,一品楼一座难求人多的不像话,夜曦走不了便让修竹背着,一路拾阶而上去了三楼。

今日军中无事,几位将军便相约一同来一品楼小聚,蒋衡坐在正对门的位置,觥筹交错间方一抬头便瞥见了一抹影子从旁边过去了,好像是一个白衣公子背着一个女子,他竟然觉得那女子的背影有些眼熟,似乎是夜曦的身影。

如今夜曦重伤在身,按理这个时间应该在房中养伤,蒋衡眉头微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醉了,看花了眼。

迟疑间,赵福生朝他端起酒杯,“宗宪,发什么呆,你忙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好好休息一下,来喝酒。”

蒋衡收回心神,浅笑着一饮而尽。

第四十六章街上争吵

修竹夜曦两人到三楼去了一间雅间,夜曦让人拿了菜单子过来,对店小二说道,“小兄弟,把你们家好吃的素菜全都上来,再上一锅冰镇的酸梅汤。”这炎炎夏日最容易食欲不振,喝了酸梅汤便醒了胃,食欲大增。

等菜的期间夜曦拉着修竹到窗口看街上的人来人往,对着走街串巷的人评头论足。

“修竹,你看那个男的,他一直跟在那个女子后面,眼睛盯着人家的屁股看,一看就是个色狼。”

“你看那个卖菜的大姐,都快黏道那个顾客身上去了,唉,真是为了赚钱也是拼了。”

“你再看那对开茶馆小夫妻,他们好幸福呀,虽然日子过得苦,可是两个人一起操持经营生活本身不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么。”

听着夜曦讲这些,修竹有些囧,低着头念经,“阿弥陀佛……”“夜曦,你是个女子,怎能这般不知羞,专门关注这些乱糟糟的事情。”

夜曦让他抬起头看着她,“修竹,你看,这就是这个世间,酸甜苦辣咸,人生是百味的,而不是像你这样,是完全透明的。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有经历过世事,你才能悟道真正有生命的佛家法门。”

修竹闻言微愣,夜曦今天似乎有些怪,好像她一直在有意地想让他认识这个人世,尝试些不同的东西,让他身上多一些烟火气。

她方才说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修竹反应了一会儿才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佛寺,到各地游历。”

夜曦一拍手掌,“对啊,修竹你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来这世上走这一遭,不看一看这繁华无限的人间,多可惜啊,等你走过了千山万水,再回到寺中悟禅念经也不晚。”

修竹的眸子有些悲,“宏汇方丈临终前叮嘱过,我的命格与常人不同,在三十岁前不可离开寺中,若我离开便会遭遇大劫难,于众生如是,于我更如是。”夜曦迷茫,“所以他的意思是,你要是离开了清灵寺害人害己?”

“大概是这个意思,所以三十岁前我定然不会离开寺中。”只是如今,因为那些人的到来,他却不得不违背誓言,提前离开了。

夜曦扶额,无奈笑道,“我看都是骗人的,上次你走了,我让一个瞎子给我算了一挂,他还说我曾经是凤凰入命呢,结果呢,我现在蒋衡府上作侍女。

然后还说西方会有我的贵人,我去了靖西侯府蒋衡的西院,也没见他给我带来多大的运气。

前些日子,我去找他算账,向人一打听,他早就卷东西跑路了,白白骗了我小二十两银子。

所以说,命运,不过是别有用心的人,为了控制人心而编造出来的假象。”

修竹皱眉生气道,“不可能,宏汇方丈是我的恩师,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定然不会欺骗于我。”

谈话间菜食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夜曦不再和他争辩,笑着说道,“好好好,我错了,方丈说的都对,我是妖言惑众的女妖精,为了表示歉意,还请修竹小师父快尝尝这些菜,每一道都很有特色,唤醒你的味蕾。”

夜曦笑得没心没肺,修竹见了方才气消了大半,拿起筷子尝了尝,果然味道不错,忍不住多夹了几口。

过了一会儿,修竹夹起眼前的菜,放到夜曦的碗里,“吃菜。”

夜曦看修竹吃的开心,心下高兴,但是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一阵胜过一阵,方才给修竹从头发的时候好像把背后的伤口又扯开了些,一直和修竹讲话,分散了注意力,并未疼得忍不了,如今倒是越发地钻心似的疼。

夜曦从袖子中掏出一颗止痛的丸药不动声色地塞到嘴里,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一顿饭下来夜曦忙着给修竹夹菜,倒是没吃多少。

结账后,修竹背着夜曦从楼上下来,给她讲起一件糗事,入夏后清灵寺里的荷花开了,整整一池,清香袭人,十分地出尘脱俗。

有一次他划着小竹排去采莲子,结果一直绿壳龟忽然爬到竹排上来,他用手托起那只龟放在眼前端详,跟他讲话,结果那龟竟然咬住了他的嘴,他疼得直接从竹排上跌到了水里,喝了满满一肚子的池水。

夜曦想象当时修竹和那绿壳龟亲亲的场景,便控制不住自己,遂抓着修竹的脑袋,在他背上像个孩子似的撒欢地笑。

两人有说有笑的在三楼的过道里走,这一幕恰好被蒋衡看到了。

夜曦在一个白衣公子的后背上,像个孩子似的抱着他的脑袋,笑靥如花。

两人很快便从门口消失了,蒋衡却看了一个真真切切,灼伤了眼睛。

蒋衡端着酒杯,眸子清寒,想起今早走时,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以为她真的是在等着他回来,果然……

蒋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到桌上,说道,“你们继续我出去透透气。”

众人诧异,便也不好说什么。

修竹背着夜曦,两人在街上闲逛,夜曦敲了敲修竹的头,“竹子,咱们去看戏吧。我听说雪沁阁的戏文特别红,不过一直没去看过,你想不想去看看?”

修竹闻言皱眉,转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说道,“不行,咱们回去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以后有机会再去。”

夜曦深知这个‘以后’恐怕不会有了,坚决摇头,“不行,我今天就像看。”

修竹的牛脾气上来,也是十分倔,“不行,养伤。”

“看戏。”

“养伤。”

“看戏”

两人竟然像孩子似的,在街上吵了起来。

夜曦气得用胳膊嘞着修竹的脖子,“你去不去?”

修竹垮着脸,“不去,就是不去。”

街上来往的行人只当他们两人是新婚的小夫妻,正是甜蜜劲儿,在街上吵得欢,看着他们笑得摇头。

两人吵得这么欢,蒋衡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眼前,夜曦立即傻了眼,拍了拍修竹,轻声说道,“你先放我下来。”

第四十七章不做道别

夜曦站好,笑着说道,“公子,好巧,您不是在军营里,怎么在街上?”

蒋衡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不可测,几乎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这话不应该是我来问你吗?”

“额,那个,我饿了,和修竹出来吃饭。”

蒋衡走到正面才认出那是他母亲跟前的弟子修竹,冷眼打量着他,说道,“修竹师父好兴致,专门跑到城里,只为和府上的侍女吃了一顿饭。”

修竹听着蒋衡有些傲慢的语气,故意强调夜曦是个侍女的事实,亦有些生气,“她是我的朋友,她受伤了所以专程来看看她。”

“你明知道她身上有伤,为何还要带她出来?”

修竹失言,过了一会儿才对夜曦说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其实并非没有考虑夜曦的身体,只是他想在离开之前,能尽量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夜曦看着修竹说道,“不关你的事,是我吵着要来的。”

夜曦自知今日无法和修竹多待一会儿了,随即对蒋衡道,“公子,求您再给我一刻钟的时间,之后我便立即回到府上。”说完也不等蒋衡的反应拉着修竹便走,背上传来的疼痛感,让她忍不住皱了眉。

蒋衡沉着脸走过去,拉过夜曦,抱在怀里,不管她挣扎与否,转身便走。

夜曦尽量语气平和地说道,“公子,您放我下来,我答应过修竹把他头上的假发弄下来,一刻钟便好了。”

蒋衡冷着脸一言不发,只顾着目视前方,大步往前走。

夜曦无奈,对着修竹喊道,“修竹,对不起我失言了,你去先前那个店里,让那个老板帮你弄吧,对了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咱们后会……”

‘有期’二字还未说出口,夜曦便被蒋衡塞到路旁待租的马车里,自己亦坐了上去,冷声对车夫说道,“回靖西侯府。”

车夫驾着马车离开,夜曦掀开帘子对修竹用力挥手,“修竹,保重。”

修竹没有阻拦蒋衡带着夜曦离开,因为他知道,夜曦是时候该回去,他也要走了。

修竹亦对着夜曦用力地挥了挥手,就像这一次的离别好像就真的成了永别一样。

因为修竹知道,这一别,也许真的就成了永别。

他没有告诉夜曦,他要离开清灵寺了,就在今夜,子夜时分,随那些人离开。

修竹看着夜曦的笑颜,亦笑得纤尘不染,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笑得这样纯粹了吧。

前夜,他尚在熟睡之中,清灵寺忽然出现了十几个穿着黑衣的男子,他们带着青铜面具,就像一群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床前。

他们恭敬地跪在他的身前,声音冷得像来自极寒之地的呼啸,“请您跟我们回家。”

他看着他们,吓得向后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在床上,他根本不认识他们,亦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外面下着大雨,他穿着中衣,赤着脚冲到雨中,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让他清醒了许多,却同样增加了更多的恐惧,那种恐惧来自内心的最深处,就像他早已预知这一天终会到来。

雷声轰鸣,雨声连绵,于他而言就像不存在一般,他的世界此时是死寂的,快要把他吞没了一般。

他磕磕绊绊地跑到无念师父的房外,用力敲门,本以为会等上一会儿,却没想到门立即便开了,正值午夜,无念师父此时竟然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指着那群毫不动摇地站在大雨中,面容僵硬犹如鬼魅的人,想让无念师父来证明给他们看,他自幼便住在清灵寺里,是个再普通的沙弥,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但是无念师父却沉默了,看着夜雨之中模糊不清的远山,无论他怎么说,怎么求,她都不给予任何回应。

他看着他们,头疼欲裂,似乎有些被压抑许久的东西,立即便要爆发出来一般。

无念师父蹲在他的面前,神情悲戚,她说,“孩子,去吧,诵经也许会减少你的痛苦。”

他应声离开,在走之前,他遇到了一个穿红色披风,周身围着许多类似鬼魅的人。

她看着他说,“我是你的姑母,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闻言看向她的脸,那是一张有些年轻的脸,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岁,她的眼睛却幽深而浑浊,就像久经沧桑的百年老妪。当你站在她的面前时,你便会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害怕,因为那双眼睛似乎总能把人看穿了似的。

她向他伸出手,似乎想拥抱他,但看起来,却像食人的鬼魅要将他吞没一般,他向后退了数步,落荒而逃。

在拐角处他回头时,便见无念师父对着她行了一个和邺城本地完全不一样的拜礼,长袖及地,双手交叠,额头贴在手背,恭敬无比。

那个身着红色披风的女子对这个拜礼受得心安理得,她们两人在房内谈了许久,待到那个穿暗红色披风的女子出来之后,他的命运便被敲定了。

命运,便是他不属于这里,而应当回到湟源大陆西部的群山之中。

他不可能和鬼魅终日为伍,他怒吼着,“我不可能跟你们回去,绝不,我是人,不是鬼。”宣泄自己的反抗。

那个红色披风的女子告诉他,如果他不走,整个寺庙都会成为陪葬。

他看着寺内一百余条性命,看着朝夕相处的同门,发现他丝毫没有选择的余地,最终,点了头,但是他提了一个条件,那便是在临行给他两天时间。

他想在临行前来看一看她,也许是最后一面吧。

他要去的地方在整个大陆的最西部,在大陆西部边缘地带的一片群山之中,成为他们想让他成为的人,做他们想让他做的事

最后一次的见面,本应该不一样些的,但是他却那样笨,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倒是她一直在说话,一直在给他讲道理,就像她预知了这场告别一般。

他们谁都没有告诉彼此即将到来的分别,因为道别,只会让人牵挂,倒不如悄无声息的离开,那样,至少在对方的眼里,自己还是和往常一样,岁月静好。

如此,留在原地的人少了挂念,离去的人走得干脆。他们却不曾想过,原来离开的并不只是自己。

修竹看着离去的马车,笑得苦涩,“妖精,我要走了,你要保重,阿弥陀佛。”修竹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沙弥修竹。

第四十八章择婿一事

夜曦坐在马车内,睃了蒋衡一眼,便见他此时阴沉着脸,就像欲来山雨的天幕一般,她不自觉感到脊背冒起了凉飕飕的冷风,吹得她身体打颤。

夜曦轻咳一声,轻声说道,“公子,我嘴里乏味,想吃一品楼的菜食,所以才叫修竹带我出去的,我伤还没好利索,所以不大走得了,便让修竹背我,一时间忘了该守的礼仪,丢了公子的脸面,请您恕罪。”

蒋衡目视前方并不看她,“你还知道自己背上的伤没好?”

夜曦闻言装作十分痛苦似的将小脸皱在一起,一言不发十分委屈地垂头看着地面。

蒋衡的眉目微皱,心下一软,散去了周身的戾气,欲伸手安慰,却因为不知该说什么硬生生将想要抬起的手臂放下了,只是用余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夜曦亦偷偷睃了蒋衡几眼,见他没有发作的意思,绷紧的精神亦松懈了下来,周身的的感觉立即变得灵敏起来,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愈加明显,若是弓着身便会牵扯后背的伤口,夜曦不自觉挺直了脊背,因此不得不和蒋衡有了眼神的交集。

夜曦不是个能憋话的性子,忍不住说道,“公子,您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很忙么,今日军中的事告一段落了?”

“嗯,暂且放缓,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娘娘在忙着给安宁公主择婿,十日后在御花园举办茶会,军中的几位将军有抱着一试的心态,请我为他们想想对策。”

京城的世家子弟皆知金枝玉叶的安宁公主心仪的是宁远将军蒋衡,却不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更何况蒋衡是个千年玄冰、万古不化的性子,再加上蒋衡与晋王私交甚笃,莫说是蒋衡不会娶她,便是蒋衡有心,沈皇后也断然不会同意,因此安宁想嫁蒋衡,便成了黄粱一梦般的美事,可念不可求。

军中几位家室背景都不错的,知道蒋衡的无心安宁,遂动了一试的心态,安宁是沈皇后唯一的女儿,是当朝太子的亲妹,再加上沈家沈太尉军中地位甚高,圣宠不衰的加持,所有有点竞争力的都忍不住动了心思,忙着准备十日后的御花园茶会,使劲浑身解数想讨安宁公主的欢心。

上次在沈府祝寿,韩伦见了安宁玉叶金柯的样貌便久久不能忘怀,害了相思病一般,每日同赵福生念叨安宁一见倾城的样貌,听得赵福生耳朵险些起了茧子。

皇后娘娘为安宁择婿,韩伦听了心下着急,愁得整夜睡不好觉,赵福生看着自幼长起来的兄弟为情所扰,日渐消瘦心中亦不是滋味,皆是潇洒好儿郎,谁没动过心的时候,想当初他自己没把媳妇娶到手的时候,不也整日提心吊胆的,千防万防以免那些小崽子捷足先登把媳妇抢跑了。

赵福生把韩伦这事同自家媳妇说了,成亲五年,赵夫人也算是个半个过来人,无奈之中出了一个下策,既然安宁有意蒋衡,那把蒋衡请来,看一看蒋衡与常人有何不同,多多学习便是。

于是赵福生便帮韩伦攒了这个局,韩伦怕自己一个人尴尬,便叫了军中其他几个要好的兄弟来凑热闹打圆场。

依蒋衡的性子这种事自然不会去,却不料凑巧安宁派人送了口信过来,让他入宫,遂不得以不应了这事,才好以此为由推了安宁的传唤。

一顿饭吃下来,这群人盯着蒋衡就像看,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稀罕物件一般,蒋衡无心此事,才会一直注意周围的变化,便看到了夜曦和修竹亲昵的场景,寻了出去透透气的由头,从饭局中退了下来。

夜曦想起以前鸢尾说起靖西候对于晋王的态度,一直让蒋衡和跟晋王保持距离,也不知道靖西候对沈皇后择婿一事有什么态度,夜曦试探性地问道,“公子,您到时会参加吗?”

蒋衡闻言看向夜曦,“不去。”

夜曦心下思量,不过皇后择婿,世家子弟都会在场,尽管蒋衡不可能但若不去便是失了礼数,靖西候定然不会允许。

“将军,侯府到了。”

夜曦坐在那里失神,蒋衡先行一步下了车,在外面等她。

夜曦整理了衣衫,因着身上的伤动作缓慢地掀开帘子,踩着梯子向下走去,远处忽然窜出了一只狮子狗跳到了马前面,马受了惊向前奔去,夜曦被马车撞到跌了下去,险些被马车的轮子撵了,幸好蒋衡眼疾手快,立即将夜曦抱住,免了这飞来的横祸。

夜曦在危险之际下意识地抱住蒋衡的脖子,这一幕让正在赶来的安宁全然收在眼底,安宁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轻咳一声,站在不远处。

蒋衡将夜曦放在地上,朝安宁恭敬一拜,“公主殿下。”

这时安宁的宫女抱着狮子狗走了过来,跪在地上,“殿下,奴婢不小心让八宝挣脱落地,请公主恕罪。”

安宁凤眼微垂,“大胆奴婢,害得八宝冲撞了蒋二哥哥的马车,我看你是活腻了,回宫后自己去领罚。”

“是,殿下。”

安宁睃了夜曦一眼,对蒋衡笑道,“蒋二哥哥,我特意来看你,却不想被这个不开眼的婢女扫了兴,二哥哥,我都来了,你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夜曦听了她的话心中冷笑,这安宁不愧是公主殿下,指桑骂槐的功力倒是炉火纯青,这哪里是在责骂宫女,分明是在骂她。

蒋衡露出一抹浅笑,每当他对某人失去耐心之前便是这副模样,“臣尚有军务在身,此时多有不便,请公主见谅。”

夜曦看着安宁有些发僵的脸,朝着蒋衡欠身一伏,声音清越地说道,“公子,殿下纡尊降贵来到侯府,您就是再忙也应当留下,只是侯爷方才派人来传了话,说是军中有要务正等着您处理,要不我再派人给侯爷回个话,让侯爷和诸位将军再等等您?”

安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想同蒋衡说说话,但是她却也不能在蒋衡面前落了个不识大体的印象,于是强忍着笑说道,“也好,蒋二哥哥便去忙吧,等改日你得了空,我再来看你。”随即上了来时乘的华辇,一行人离开。

蒋衡斜睨了夜曦一眼,“胆子越来越大了。”

“奴婢知罪,只是如此可称了公子的心意?”

蒋衡不语转身进了大门,夜曦在后面缓步跟着。

待回到西院,蒋衡便派了半夏和艾叶两个丫头看着她,莫说是出府,就是出了房门都得有人看着,夜曦顿时觉得自己活得像是一个犯人,伤好之后离开的心思便更重了。

第四十九章剑纹出处

夜曦被半夏和艾叶双眼不离地轮流看着,就连洗澡和出去方便也会有一人在外守着门,这日子过得让夜曦十分地憋屈。

第三日,蒋逸终于从郑家回来了,回来的第一时间便到了西院来看望蒋衡,见了蒋衡不免对郑家的几个表兄品头论足,“全都是一群酸书生,弱柳扶风的,一点没有阳刚之气。”

蒋逸虽然喜欢玩弄笔墨,但因着生在将门之后,也长得十分高挑,身材矫健,在他眼中,大概只有自家的大哥和二哥这样威武俊朗的男儿才是世家公子的典范,反倒是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很不进眼。

蒋逸闹了蒋衡一会儿,打量了四周发现夜曦一直不在,随即问道,“二哥,小曦子在何处,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她受了罚,在房中禁足。”

蒋逸‘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从蒋衡的房间离开了。

待到蒋逸出现在房间的时候,夜曦有些惊讶,“三少爷,您回来了?”

“是啊,这几日可有挂念我?”

夜曦笑道,“那是自然,您是天上的神仙,须得天天念着才好。”

蒋逸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我听二哥说你被禁足了,你犯了何事?”

“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就是偷溜出府去,被公子发现了。”

“原来是这样,下次你再出去,我来帮你,这样便不被罚了。”

“二少爷,您可还记得几日前咱们去赌坊的那夜您对我许了一个承诺,帮我查出一把剑的出处?”

蒋逸略一思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夜曦从床下把那夜抢来的剑交给蒋逸,后者握住剑仔细打量,便发现这剑的不同寻常,这把剑上面的剑纹看着竟然有三分眼熟,但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夜曦注意到蒋逸的异常,“怎么,您见过这剑?”

蒋逸无奈摇了摇头,“还是有些眼生,我把这剑拿回去让人好好打听一番,你放心,既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定然尽力帮你找到这人。”

“多谢三少爷。”

蒋逸回去后将那剑纹绘了下来,拿给他的狐朋狗友看,这些贵公子七嘴八舌地均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伯恩候家的世子李青执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盯着看着剑纹看了许久,欲言又止,蒋逸见了立即问道,“青兄,怎么,你是不是也觉得有些眼熟?”

李青执扶额想了许久,才一拍脑门说道,“凌飞,你记不记得六年前皇家围猎那次,俞慕白身边那亲随拿的剑上,便有这样的剑纹?”

蒋逸挠了挠头,六年前那次的皇家围猎,他刚十四岁,是个十足的骄慑小公子,性子比现在还跳脱,他当时觉得骑马到处打猎又累又无聊,找了一个无人去的山头,寻了背阴处打野鸡去了,根本没参与大部队的打猎,所以对李青执说的事没有一点印象,但也不好意思把自己溜去打野鸡的事说出去,“青兄,过了这么久,哪里还记得,你把当时的场景讲一讲。”

李青执立即来了兴致,“这样的事你竟然都忘了,你家二哥当时可是出尽了风头。”随即将六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皇家围猎中不为世人所知的精彩娓娓道来。

六年前,明帝正值壮年,北境戎狄屡屡犯边,为鼓励京城子弟尚武,遂举办了这场为期三日的皇家围猎,凡满十三岁的少年郎皆可参加。

圣旨一出,世家子弟大都报名参与其中,不过是否自愿便是两说了,不免有许多像蒋逸这般不想参加,但却因为自家老子想让其给家族争光被逼迫着送去的。

六年前,蒋衡年方十七,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虽然从小被养出了冷淡的性子,但少年时终究难免心性未定,多了些许肆意洒脱之气。

一日,晋王和众皇子随明帝打猎去了,蒋衡便和俞清二人四处转转猎些东西,因是蒋衡的箭法是数一数二的,诸多世家公子都想和其较个高下,渐渐便有许多人跟了过来。

俞家世代都是书香门第,出的皆是文官,没出过将军,骑马射箭的功夫终究是差了些,蒋衡猎得最许多,俞慕白却是两手空空,面上难免有些过不去。

不巧路上碰见了沈霄行,难免遭了一番奚落。

那时距离安平公主失踪刚刚过了四年,蒋衡正值少年意气,心结难平,最看不下沈霄行的嘴脸,追着沈霄行的马便跟了过去,和沈霄行并驾齐驱,专专只挑他想猎的东西。

沈霄行的箭法稍逊蒋衡一筹,连连被蒋衡抢先,气得七窍生烟。

沈霄行生性暴虐,盛怒之下心中便生了邪念,将原本射岩羊的箭头微偏,便对上了正在骑马赶来的俞慕白,咬牙说道,“我倒要看,是我的箭快,还是你的箭准。”话音还未落,箭已离弦,朝着俞慕白射去。

蒋衡的箭法虽准,但如何能料到沈霄行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对俞慕白下手,待注意到沈霄行的箭出了问题再去射箭拦截的时候已经迟了。

蒋衡眼看着自己的箭终究迟了沈霄行的箭一步,心下一紧,但是却毫无办法,只能焦急地大吼一声,“俞四,小心。”

俞慕白此时注意力并不在这边,拉着弓一门心思想猎到那头岩羊,跟本不知道沈霄行已经调转箭头,朝他射来,待听到蒋衡的喊声回头时,那箭几乎已经射到眼前,刹那之间再躲也来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忽然远处飞来了一把长剑挡在了俞慕白的身前,极为精准地将沈霄行那一箭拦了下去。

蒋衡见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切发生的有些太过突然,俞慕白年方十六,正是个文弱的少年,方才那一箭险些要了性命,此时虽躲过一劫,但仍旧不免有些后怕,端坐马上手拉着缰绳在原地久久不动。

沈霄行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对着俞慕白笑道,“一时失手,射偏了,俞四公子见谅,我见俞四公子受了惊,倒不如早些回家养着去。”

蒋衡看着俞慕白无缘无故被沈霄行中伤,沈霄行竟然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摘出去,蒋衡心中怎能不恼火,当即调转箭头便射了沈霄行所骑之马的马屁股,马吃痛受惊,发了疯似的撒了蹄子便满场疯跑,沈霄行在马上怎么拉缰绳都拉不住,颇有一番骑虎难下的尴尬,在猎场上丢足了脸面。

终究是沈霄行先挑起的事端,他虽然丢了脸面,但却也没处说理去。

在场的世家公子出身名门,都是个知道分寸的,沈霄行和蒋衡皆有出格之举,但一边是恩宠最隆的沈太尉一边是手握十万兵权的靖西候府,谁敢拿着全族的前程去烂嚼舌根子,所以那次虽然闹得很大,但是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当做没发生过一般,十分默契地保持了缄默。

当时李青执在场,拦截沈霄行飞箭的那柄剑落在他的身前不远处,力道再大些也许便将他一并砍了,他当时受了惊吓,遂特别留意落在脚下的那柄剑,那把剑的剑柄上三横两竖的奇怪刻纹亦让他印象十分深刻。

第五十章诊出癔症

蒋衡去军中当值后,半夏在厨房熬药,夜曦肚子有些饿,便让艾叶给自己去拿些吃食。艾叶离开后,夜曦便迅速下了床,趁着无人注意溜到了蒋衡的书房,找出了先前蒋衡一直翻看的天下兵器图鉴,揣在衣袖里,便又偷偷溜了出去。

艾叶回来时不见夜曦的身影,吓得赶紧出门去找,便见夜曦步履缓慢地走了回来。

“夜曦姐姐,您去哪里了?让我吓了一跳。”

“出去透透气,放心,我不会随意出府,连累你们。”

艾叶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您下次再出去,我陪着您。”

夜曦点了点头,便进了房间,“艾叶,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要是有什么需要,会再叫你。”

艾叶应声便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夜曦坐到床上,把那本天下兵器图鉴拿了出来,她记得先前在看这本书册时有一件十分眼熟,但却想不出出自何处。

前两日修竹来时,绘了那把她失忆前随身携带的匕首,她当时没注意,今日再看时,她便发现那把匕首上的花纹与先前在那本天下兵器图鉴上看见的刻纹极为类似。

夜曦把那本兵器图鉴找到对应的那页,与修竹绘的匕首图纸对比,竟然一模一样。兵器图鉴上的那把匕首唤作‘红削’,是数千年前铸剑大师欧冶子为一位友人所铸,他的那位旧友身份十分神秘,这把匕首便没有名传于世。

‘红削’夜曦唤这名字时,觉得十分耳熟,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也在唤这个名字,有些东西在脑海的深处开始向上涌起,但那些记忆太过遥远而模糊,就像一片虚无,她根本分辨不清楚。

夜曦一遍一遍地念这两个字,“红削,红削……”

忽然一阵针刺的感觉从脑部深处传来,她倒在床上,疼得喊了出来,“啊……”

半夏端着药走到门口便听到夜曦喊声,吓得立即推门跑了进来,将药放在桌子上,跑到夜曦身边,“夜曦姐姐,你怎么了?”

夜曦疼得抱着头在床上来回翻滚,额头早已噙满汗珠,眼睛里翻出了眼白。

半夏见了,吓得险些跌坐在地上,“夜曦姐姐,你到底怎么了,我去找郎中,你等我,艾叶,你快进来。”

艾叶应声急忙赶紧来,见状心中也害怕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夜曦声音颤抖地说,“把我……打晕。”

艾叶犹豫不决,“那,那怎么能行,公子会责罚的。”

夜曦疼得忍不住,开始用头撞床头的柱子,艾叶见了吓得立即抱着夜曦,带着哭腔,“夜曦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能糟蹋自己啊。”

艾叶从后面抱住夜曦用手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抓自己的脑袋,夜曦的眼睛瞪着又圆又大,她身子猛地向上一挺,随即便眼神涣散,晕了过去。

蒋逸回来寻夜曦,方一进门,便见艾叶抱着夜曦掉眼泪,“夜曦姐姐,你怎么了……”

夜曦的脸色没有一丝生气,蒋逸心下一惊,以为夜曦出了什么意外,立即冲了进去,手有些颤抖地去探她的鼻息,随即松了一口气。

“夜曦,夜曦,艾叶,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刚才我进来便见她在床上抱着脑袋来回打滚,还用头撞墙,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去找郎中了吗?”

“半夏去了。”

“那就好,你去找翟麦,让他去军中找二哥,说是夜曦晕了过去,若是二哥有要事,便不要讲,以免他分心。”

不多时,半夏便带着郎中来了,那郎中给夜曦检查了一番,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她的这种病症十分罕见,从你们刚才的描述来看像是一种癔症,她失去记忆后每当受到之前记忆的巨大刺激便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今日发病,可能是什么东西刺激到了她,以后一定要尽量不要让她过多接触,切莫操之过急,以免再出现今日的情况。”

郎中刚走,蒋衡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见夜曦再次昏了过去心中便十分恼火,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让自己陷入险境,难道要他把她抓在手里,带在身边她才能老老实实地待着么。

蒋逸见自家二哥带着怒意的神色,知道他此时是真的气急了,若非如此,二哥从不把情绪带着脸上。

蒋逸给半夏使了个眼色,便退出来,将门带上了。

蒋衡坐在夜曦的床边,手放在她的脸旁边,明明心中盛怒,气得想揍她一顿,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最终只是极为轻柔地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等你醒了再和你算账。

夜曦躺在床上,又开始梦呓,“红削的颜色和我的燕支很般配,你哪里找来的?”

“原来是个仿制品,你就这么糊弄我?”

“我逗你呢,这匕首名副其实,削铁如泥,十分娇小方便隐藏,我很喜欢,我一定带在身上。”

蒋衡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她梦呓,“这匕首是他送你的吧,难怪你当年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来,否则以你的功力怎么会陷入到沈霄行的包围之中。”

蒋衡说完眼睛扫到桌上的书册,拾起来看,竟然是他书房中的那本天下兵器图鉴。

她拿这个做什么?

蒋衡想不出这书册与她昏迷这两件事间的联系,信手翻开这本书册,忽然一张纸从中掉落了出来,蒋衡从地上拾起,只扫了一眼便皱起了眉。

这不是她口中的那把红削吗?她为何会有这张图纸?她的红削不是被她一直待在身上吗?

蒋衡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问题,从她来西院的这些日子,从未见过她的红削短匕。从前她视这匕首如性命,一直带在身上,如今消失不见未免有些反常。

况且这匕首本就是她的,她为何还要画这张图纸?况且这图纸的画工如此精湛,蒋衡深知夜曦定然没有这样的本事,又是何人为她画的?

她将这图纸与这兵器图纸放在一起又是为何?

蒋衡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熟悉的画面,手指迅速翻开书册,很快便找到红削的那一页。

果然,她在查这东西的来历。

蒋衡手中抓着图纸,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夜曦为什么会有这张图纸,而她自己的红削却不知所踪。

第五十一章重返寺中

蒋衡让商陆把半夏和艾叶叫了过来问话,“这几日夜曦有接触过什么人吗?”

艾叶是这几日才过来照顾夜曦的,这几日夜曦一直安安稳稳地在西院,一次都没出过府,摇了摇头。

半夏垂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不该把修竹过来看夜曦的事情说出去,毕竟她是收了夜曦银子的,总不能回头再把她买了。但问话的是公子,公子才是她的主子,一时间她倒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蒋衡的眼睛最为敏锐,看半夏的神色有异,便冷声对着她说道,“半夏。”

半夏听见蒋衡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公子,您叫我?”

“说吧。”

半夏看着蒋衡冷硬如刀的眼神便吓得身子有些软,“前两天清灵寺的沙弥来看过夜曦姐姐,她说那是她同族的兄弟。”

“他来府上之后有没有做过什么?”

“我不知道,那沙弥来了之后,夜曦姐姐便让我退了出去,他们两人在房中呆了许久,后来又在静庭坐了一会儿,快到晌午时才一起出的府。”

“之后她有没有再接触过府外的人?”

“没有。”

蒋衡想起先前见夜曦和修竹十分亲昵的场景,便不自觉皱起了眉。修竹不过是她母亲跟前一个寻常的小沙弥,从前去寺中找母亲的时候见过几面,却并不熟络,那小沙弥似乎一直都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他从前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既然没有其他人,难道这图纸是他给夜曦画的?

如今红削短匕不在夜曦那里,难道竟然在他身上?

蒋衡想到这里便有些迷糊了,夜曦到底有没有恢复记忆?

若是恢复了记忆,她为何没有离开,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以她的性子,这红削短匕应当日日带在身上,绝不可能转送他人。

若是没有恢复记忆,为何还会在酒后和熟睡之后梦呓?

眼下似乎是一个相互矛盾的现状,蒋衡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这女人不过是失忆之后变成了一个看似纯真的少女,若有朝一日她记起所有的事情,便绝不会如眼下这般安分守己。

这些年他久在军中,对面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但从苍术每月带回来的消息便可以知道,她这些年的生活有多么非比寻常,堪比残忍。

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她的红叶令几乎一直流落在外,没有回到过诛夜阁。这意味着她一直在外面执行着刺杀任务,日夜奔波,杀人嗜血。

她再也不是三年前那个第一次执行任务,无论如何也不敢动手杀人的怯弱少女了,三年时间,让那个他初见时颇有灵气的率真少女,变成了一个只听名字便可让小儿止啼的刽子手。

他在北境第一眼见到她时便认出了她,但她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她此番不是来杀他的,但事实上却的确如此。

不过最终她却还是没有动手,她终究没有完全泯灭人性,还保留着一些最初的本性,这也是为什么他冒险将她带回来留在府上的原因,因为他心中还是存着一点希望,希望她愿意回头,变回她本来的面目。

如今她失去记忆终于恢复了原本率真良善的性子,她却在不顾一切地寻找失去的记忆,那些回忆藏满了杀戮和罪孽,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难道是因为他吗?

蒋衡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涌出的烦闷,他现在有必要去清灵寺一趟,她眼下的这些症状也许只有母亲能解释清楚。

……

夜曦醒来的时候蒋衡已经离开了蒋府,她捂住依旧有些刺痛的头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四周没有人,便随口喊了一声,“半夏”

半夏应声走了进来,却不敢抬头看她,夜曦注意到她的反常,问道,“你怎么了?”

半夏有些喏捏地说道,“夜曦姐姐,我对不起你,你昏迷的时候公子问有没有人来找过你,我便把修竹师父来过的事告诉他了,然后公子听完特别生气,没用午膳便去清灵寺了。”

夜曦有些不解,蒋衡知道修竹来找过她,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当时都没有发作,如今是什么意思?

夜曦扫了一眼床边的小柜发现桌上的书册已经不见了,心下一紧,“半夏,我放在床头的书册呢?”

“那是公子书房的东西,公子拿走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一张纸,上面画了一把匕首。”

“没有。”

夜曦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想起自己昏迷前那张纸夹在那兵器图册里,心中便觉得十分不妥当,穿好衣服去蒋衡的书房,却见商陆在外面站着。

商陆见她过来便阴阳怪气地说道,“公子不在府上,他书房的东西不可轻易妄动。”

夜曦闻言冷哼一声,便离开了。她在心里盘算着,估计蒋衡此次去清灵寺与那兵器不无关系,忍不住担心起修竹来,修竹被她无缘无故扯了进来,也不到会不会影响到他。

夜曦心中不安,便从西院的侧门出府,雇了一辆马车去清灵寺。

夜曦坐马车赶到清灵寺,径直去了修竹以前住的禅院,推开门却发现竟然没人,寻了人打听,所有人一听她提起修竹便都想见了鬼一般,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躲开了,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她心中像坠了一块石头般越来越沉重,修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顾身体还没恢复,匆忙跑到无念师父的禅房,顾不上敲门便冲了进去。

蒋衡因为想不明白夜曦的情况,便骑马来到了清灵寺,到了母亲的禅院却没有见到那个小沙弥修竹,本想向他询问夜曦的情况,没有遇到他也没去专门找他,是要向母亲问清夜曦的病情,便一切都解释清楚了,遂没有细想修竹的事情。

宋悯卿听了蒋衡的描述,似乎并不意外,眼睛望着远处淡淡地说,“你放心,她不会想起从前的事情,不过是多久以前都不会,我不会让别人伤害她,亦不会让她伤你,眼下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蒋衡看着宋悯卿的异常,有些不明所以,“母亲,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或者是对她做了什么?”

宋悯卿面上流露出有些无奈的神色,摇了摇头,“你不要问了,她的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她不属于这里,你若想让她长久,便把她送走,送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对她、对你、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蒋衡心下一沉,母亲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会这般笃定,蒋衡还想再说什么,夜曦便推门闯了进来。

第五十二章情急之举

夜曦大口喘着气,看着宋悯卿急忙说道,“无念师父,修竹他去哪儿了?他怎么了?”

无念师父闻言神情有些悲,“他和他的家人离开了。”

“家人?不可能,他跟我说过他没有家人,他从有记忆起就在清灵寺,他说他是个孤儿。”

“他的确有家人,只不过从他有记忆起就分别了,现在他们带他回去了。”

夜曦满眼不可置信,“不可能,他跟我说过,他曾对宏汇方丈许下过诺言,在三十岁之前他决不会离开清灵寺,他一定不会撒谎,除非是出了什么变故,他不得不离开的变故,请您告诉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念师父望着旁处一言不发,半晌才声音极低地对蒋衡说道,“你带她走吧,我想一个人诵经。”

夜曦不免有些怒火,无念师父一定知道什么,她心中对修竹的担忧更甚了,情急之下不免动了狠心,“既然无念师父不说,我自有办法让旁人说。”说完她便快速地转身离开。

蒋衡见她决绝的背影,不免想起她失忆前要杀人的场景,心下担忧快步跟了上去。

夜曦从凉亭里随手拿起一只茶杯敲碎了,拿了一瓣碎瓷片便气势冲冲地走到了大雄宝寺。

此时大雄宝寺有许多和尚在那里诵经,夜曦三两步跳进去,将碎瓷片抵住了主持的脖子,寒着声音说道,“说,修竹去哪儿了?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众僧人见夜曦竟然挟持主持方丈,全都飞速地从地上站起了身,做出了攻击的动作。

主持方丈示意所有人别轻举妄动,无奈叹了一口气,“终非池中物,来去自归尘,施主切莫再问。”

夜曦冷笑一声,“少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想知道修竹去哪儿了,他此时可还安好?”

“他很好,但老衲不能透露他的行踪。”

夜曦闻言戾气便加重了几分,“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蒋衡肃冷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放肆,还不快松开主持方丈。”

夜曦冷眼看着走来的蒋衡,手中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放松。

蒋衡径直走了进去,一步步向她靠近。就算是她失忆之前,她都不会杀目标任务之外的人,所以他料定夜曦不会下手。

蒋衡眸光一寒,忽然出手,攻向夜曦的右肩,夜曦果然将主持方丈向旁边一推,出手招架蒋衡的这一击。

夜曦此时身上有伤,况且眼下这些招式都是蒋衡交的,自然不是敌手,走过几招便被蒋衡猛地击中后颈动脉,晕了过去。

蒋衡将夜曦抱在怀里,对主持方丈颔首致歉,“在下教导无方,让方丈受惊了,还望方丈不要怪罪,告辞。”

夜曦方才险些伤了主持方丈,众僧人定然不肯轻易罢手,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

蒋衡抱着夜曦冷眼睥睨众人,面色坚毅,势必要带夜曦走,前面没有路,便是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

主持方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佛慈悲,让他们去吧。”众僧闻言退到两旁。

蒋衡抱着夜曦离开,寻了夜曦来时的马车一同回蒋府。

方一入了城内,夜曦便醒了,蒋衡原本盯着夜曦的脸看,见她修长的睫毛微颤便看向别处。

夜曦醒后扫了蒋衡一眼,便坐直了身子,“公子。”

蒋衡沉着声音说道,“行事冲动,不顾及后果,回府罚抄十遍清心经。”

夜曦眉目微动,应了一声,“是”

最终还是担心修竹,忍不住说道,“公子,修竹如此反常的地离开了清灵寺,那群和尚明知道修竹是我的至交好友,明知道我那样担心他,他们还一副缄默不言的样子,我当时担心修竹,才被逼无奈出此下策。”

“我知道这事是我冲动了,但我还是想知道修竹的下落,他又单纯又蠢,世事险恶,他孤零零一个人能去哪儿啊?难不成被我说得去四处云游去了?”夜曦想到这里便忍不住抽自己一顿,她想让修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想让他跟着她一起去,她还能照应着他。

他十几年没怎么出过清灵寺,这傻子借着一股子冲劲就这么走了,他要是没银子饿得吃不上饭怎么办啊。

夜曦想想修竹从前饿得揉肚子的情景,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气得用双手掐自己的腿。

蒋衡见她眼圈红红地,极为别扭地用手掐自己,便不可抑制地心下钝痛。

他立即用手抓住了她的双手,本想骂她,出口的话却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疼和温柔,“笨蛋,他走了是他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你当他是朋友,他却同你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朋友是这样的?”

夜曦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发现蒋衡的手就像铁钳一般,她根本无法挣脱,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第五十三章情难自已

蒋衡皱着眉,瞧着那双本来如蓝宝石般闪亮的大眼睛,散发出来的不再是柔和喜悦的目光,而是带着十足的凶狠和威胁,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因为难过而变得像个兔子似的红,有泪痕在里面打着转,强忍着就是不肯落下来。

蒋衡见了她这副又凶又难过的样子,心里便像撕裂了一口子似的疼,他忍不住在心中想,不管她想要什么都想满足她,万事都有他,只要她不再明明十分脆弱需要帮助,却还要装作凶神恶煞、无所畏惧的样子威胁别人,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坚强。

蒋衡一时间情难自已,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夜曦,“你放心,我帮你去查,一定帮你打探到他的下落。”

夜曦此时心中一心一意担心着修竹,被蒋衡抱住根本没有多想。

修竹是她醒来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但一想到从前修竹对她的照顾和谦让,他那傻得天真的性子,难过的情绪便像潮水一样席卷了她。

她本来不想哭,被蒋衡抱住,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她素来不喜欢哭,因为她知道哭根本没有用,可见到底还是没到手足无措,真正伤心的时候。

她的额头抵在蒋衡的肩膀,一声不吭地,任眼泪无声滑落。

虽然没有一点声响,但蒋衡还是知道她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对平儿,他还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在他面前哭泣,便是看见了心中也不会如此难受。

平儿在他面前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平儿只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特别喜欢吃甜的,她每次哭,他都会变着法儿地给她找甜的东西吃。

可夜曦不是孩子,他该怎么办才能让她不哭?

蒋衡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声音有些哑地说,“你想不想吃糖?我给你买糖吃吧。”

夜曦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又不是小孩子,有糖吃就不哭了。”夜曦说完便觉着自己在蒋衡面前哭很丢脸,立即抹了抹眼睛,把眼泪擦干净了。

蒋衡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故作镇定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刺痛。

纵使再难过也不想在人前表露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懂这种感觉,她小的时候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小的时候哭泣,身边没有人安慰,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习惯,所以才会选择隐藏起所有伤痛,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

蒋衡心中想着这些,手便忍不住十分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夜曦感受到温热的手掌,神色微僵,下意识向后躲了躲。

蒋衡这才反应过来,对于做她们这一行的人来说,头部和脖颈关乎性命,是最碰不得的部位吧,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看向旁处,不再说话。

夜曦声音沙哑地说,“公子,您方才答应的话可算数?”

“一言九鼎”

夜曦看着蒋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张脸没有那么冷,反倒让人看着心中十分安稳,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激,发自内心地说了句,“谢谢。”

蒋衡并不看她,只是略微颔首,算是收了这道谢。

夜曦便觉着这才像他的行事,方才他抱住自己,又摸她的头,根本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就好像做梦一般。

蒋衡应该是很少见看见旁人哭才会如此慌乱吧。

唉,都怪自己方才怎么没忍住,让他让自己都这么狼狈。

回府之后,夜曦的性子比之前变了些许,不再似先前的无忧纯真。经过那次癔症发作的刺激,那些深藏的记忆虽然没有恢复,但那种训练多年养成的意识却开始慢慢复苏。

夜曦表面一如寻常,回府后便十分循规蹈矩地开始抄清心经,累了便躺在床上休息,几乎不出房门。

半夏和艾叶见了都十分诧异,纷纷觉得夜曦和先前相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蒋逸得了空闲来寻夜曦,便见夜曦极为沉静地在抄清心经,平静得像一个假人,蒋逸莫名有些怪,从后面轻声喊了一声,“小曦子。”

夜曦闻声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应了声,“三少爷。”

“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你想不想听?”

夜曦闻声放下笔,抬眼浅笑道,“那是自然,洗耳恭听。”

“我怎么觉得你今日有些怪怪的,发生什么了?”

“三少爷多心了,我一个婢女能发生什么。”

“是吗,那好吧,你让我查得那剑在六年前出现过一次,俞慕白的近卫当时用的佩剑上便有这样的刻纹。”

夜曦闻言呢喃道,“俞家?”

若是俞家,想来蒋衡早就知道了吧,过了这么久,单单只她自己蒙在鼓里,夜曦有些自嘲地笑了。

蒋逸本以为夜曦会大吃一惊,见了她这副神情更加疑惑,“小曦子,你没事吧,怎么觉得你自从癔症发作之后便不大对劲。”

“无事,对了三少爷,能不能劳烦您差人帮我送一封书信到俞家?顺便将这把剑交还给俞四公子,以表对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

“没问题。”

夜曦略微思量,既然蒋衡处处隐瞒,那她只能自己去寻找真相了。

夜曦在信中表示想和俞慕白单独见一面的意思,时间便约在三日后,地点在长兴客栈。有了这把剑作引,夜曦料定纵然俞慕白不来,也会派一个传话的人过来。只要和俞家搭上了话,她便有办法顺着俞家这条线查下去。

夜曦思虑时面无表情,倒是睫毛闪动了好几下,像两道浓密的流苏帘子似的在眼底落下两行阴影。

蒋逸看着她瘦削的脸平静而从容,眉眼如画带着些许柔媚,一管挺直的鼻子给整张小脸带来了许多英气,精致的五官糅合在一起出奇的和谐,让人见了十分受用。

蒋逸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二哥的眼光果然好,这丫头当真是若瞧越好看,唉,人各有命,他怎么就没早二哥一步认识这丫头呢,兄弟妻不可妻,他现在只能看着欣赏欣赏了。

第五十四章举足轻重

入夏后天气变得尤为闷热,房间内大抵是待不住的,俞慕白命人将他的书案移到了园中景湖旁的凉亭里,吹着清风,十分惬意舒爽。

晋王一直在暗中查沈家的事,沈家也不是个傻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所察觉。不过俞家是开国重臣,数代以来经久不衰,如今又有俞老丞相坐镇,俞慕白在后面助力,自然不会让晋王在羽翼未丰之前便被太子和沈家察觉。

俞慕白的亲随甘遂步履匆忙地外面走了进来,恭敬一拜,“公子,宫里传来消息,沈皇后暗中召了靖西候进宫,密会了许久。”

俞慕白握着书简的手一紧,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靖西侯手握十万重兵,西征灭蜀,北镇戎狄,威名赫赫,深受百姓拥戴,当朝的权臣甚至是明帝哪个不忌惮?

只是这十几年来,靖西候处事滴水不漏,硬是没让皇帝抓住丝毫把柄。不论往昔的军功赫赫,单凭十几年不犯一丝一毫的错误这点,便十分难能可贵。外有朝堂之中多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困扰,内有大权在握的诱惑,既能不得罪人又能守住自己不为所动,这位侯爷才是真正的博弈高手。

除了自家祖父,这满朝文武,俞慕白最敬佩的便是这位侯爷了。

若要细想这位侯爷是如何让整个蒋家在朝廷上四平八稳的,俞慕白不由更加钦佩。

眼下几位皇子中太子魏承勤声势最隆,后宫有沈皇后坐镇,朝堂上有沈太尉为首的沈氏门阀相助,这位太子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才德,但也算没有德行之失,有沈氏一门护着这太子之位轻易也动不得。

五皇子魏承勇前些年一直带兵镇守东境,今年才被调回京城。他在东境的这些年亦不是白呆的,如今东境的守土将士唯其马首是瞻,便是皇帝对五皇子都要忌惮三分。

八皇子魏承招体弱多病,却极会讨明帝欢心,再加上他的生母郑贵妃最为得宠,吹着枕边风,明帝如今把这个小儿子视作掌中宝,素日里最心疼这个娇弱的小儿子。

八皇子在实力上确实不如其他皇子,但从出生起便被明帝当作眼珠子似的宠着,亦是一种本事,谁又能肯定哪天明帝仙逝之时不会把皇位传给他?

郑妃和沈皇后在后宫更是分庭抗礼,这些年在郑贵妃的努力下,明帝渐渐开始培养郑家,似乎有意用郑家来限制沈家。

分析完这些皇子便可以清楚地知道靖西候的高明之处。

其一,她的夫人郑氏是郑家的嫡女,与郑妃和八皇子挂钩。

其二,蒋衡在北境,靠着无双的谋划和骁勇的战退戎狄十万狼兵,致使其十年内无力扣边,无疑是让蒋家在军中的威望更隆,地位更坚固。蒋衡和晋王兄一起长大,与晋王兄的感情十分亲厚,注定是要站在晋王兄这一边;

其三,如今侯爷人虽然在京城,却让靖西候世子蒋荣去守了西境,如此一来便可以和在东境站稳脚跟的五皇子制衡,

而这其四,便是最关键的一点,他本身手握十万兵权坐镇京城,却行事低调,深受百姓爱戴,便是明帝也得对他忌惮三分。

如此一来,眼下便没人能动得了靖西侯府。

而靖西候唯一的忧虑便是太子,靖西候一直处于中立的态度,对太子和沈氏一门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太子那边一直忌惮着他,唯恐他某天忽然站在了某位皇子的身后。

靖西候自然知道太子对蒋家的虎视眈眈,这也是靖西候为什么一直阻止蒋衡与晋王兄亲近的原因,防的便是太子即位后因为蒋衡与晋王私交过近而容不下蒋家。

眼下朝中局势复杂,后宫朝廷皇子相勾结,晋王兄想要占据一席之地谈何容易?俞家自然会鼎力支持,但那还远远不够。

他原本还想尽办法该如何让侯爷站在晋王兄这一边,但今日发生的这事不免让他担忧起来。

眼下沈皇后正在为安宁公主操办择婿一事,名义上是择婿,实则是为太子再选一位强劲助力。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沈皇后忽然密召靖西候入宫,商谈甚久,难免不让人有些想法。

俞慕白将书简放在手里摩擦,心中不免产生了最坏的可能。

沈皇后若是安宁公主的婚事作线,将沈家和靖西候拴在一起,就算靖西候不出手相帮,纵使是袖手旁观,对太子来说亦是最好的结果,没有了靖西候这个潜藏的巨大威胁,有沈家在,在军事上便无人能压太子一头。

而对于靖西候府来说,这又何尝不是最有利的情况,靖西候爷手握重兵,府上没有皇家血脉,到底心中难安。若是安宁公主入靖西侯府,靖西侯府就像加了最后一块铁板的铁桶,坚不可摧,再也无人能威胁,他日太子即位,亦可借着安宁公主得以保全。

如此锦上添花,如虎添翼之举,何乐而不为?

他对于侯爷的本性并不十分了解,此时他到底会不会点头,让安宁公主入靖西侯府,便成了影响未来谁坐上那把椅子的举足轻重之所在。

俞慕白想到这里,便觉得原本十分凉爽的感觉一扫而光,平白生出几分燥热来,这凉亭他是待不下去了,他得去一趟参政阁同祖父商议此事。

俞慕白方要离开,便见一个拿着佩剑的小厮走了过来,甘遂见了立即将那人拦了下来,却发现那小厮拿的竟是他自己前些日子被抢走的那把剑,当即眉头便皱了起来,冷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小厮恭敬一拜,“拜见俞四公子,小的是靖西侯府三少爷跟前的顺子,有人托三少爷给您送了一封信。”说完奉上手中那把剑,“那送信人让小人将这把剑还给您府上的那位恩公,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甘遂眼神有些发蒙地看着俞慕白,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他根本不知道他成了别人恩公这回事。

俞慕白不会武功,又是俞家的宝贝疙瘩,俞老丞相的心尖子,怎么能不好生护着,甘遂是俞家万里挑一,比选媳妇还精细地选出来的,给俞慕白作贴身亲卫,不管俞慕白去哪儿都是在明面或暗处跟着的。

从俞慕白十岁起,甘遂就护在俞慕白身边,就像俞慕白的影子一般时时刻刻跟着俞慕白,眼中只有俞慕白一人,所以在六年前那场皇家围猎,他才会注意到沈霄行的箭对准了俞慕白,第一时间出手拦下了那一箭,救了俞慕白的性命。这也是为什么甘遂和俞慕白素日里这般亲近的原因。

俞慕白瞧着甘遂的迷茫的脸,亦有犯迷糊,他和蒋逸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他对蒋逸的了解只限于知道他是靖西侯府的纨绔少爷,京城各大玩乐场所的小霸王。

蒋逸那嚣张的神仙性子,只听得进去他二哥的话,连自己老爹靖西候都敢对着干,怎么会轻易为别人做事?看来这托他送信的人绝非常人。

俞慕白对那小厮顺子说道,“那送信人可还有别的话?”

顺子恭敬地应了,“回俞四公子,写信的人说俞四公子您聪颖机敏,见了这剑便能猜出她是谁了,这信是她给您的。”

俞慕白闻言望向甘遂,甘遂看着剑便想起当夜他潜入侯府,和夜曦打斗那晚,随即朝俞慕白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顺子应声便退了出去。

甘遂见顺子走远了,随即说道,“公子,这剑是那晚潜入靖西候,宁远将军的侍女夜曦夺取的那把,所以,送信的人大概是她。”

俞慕白点了点头,拆开那信,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靖西侯府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靖西候在朝廷上大做文章,蒋衡却背着他父亲带回来一个刺杀多名朝廷重臣的刺客,如今这刺客竟然给我送了一封信,要单独见一面。

我想,咱们倒是不必担忧侯爷会让沈皇后的安宁公主入靖西侯府了,蒋衡可是给咱们送了份大礼,如今这大礼自己找上门来了。

有了她,侯爷和沈皇后这亲家便永远都结不成。”

第五十五章抄经练字

夜曦的身子本就比寻常女子强健,有上好的外伤药外敷,又有大补的药每日吃着,如今歇了几天,夜曦的伤算是好了大半,下地行走倒是基本利索了。

夜曦拿着这些日子在房中拘着抄完的清心经,去蒋衡的书房找他,给他看了这卷子写满字的纸便算是她完成了先前禁足的惩罚,此后便又可自由走动了。

夜曦方一走到书房外面,便瞧见方从外面回来的蒋衡面色似乎不大好看,本就不苟言笑的肃冷面容比往昔更加寒了几分。

夜曦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公子,我瞧着您的面色不太对,许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蒋衡闻言抬头,便瞧见了夜曦那张清秀瘦削的小脸,因为这几日的伤,面上似乎比往日更瘦了些,显得一双蓝宝石般发着幽静光芒的杏眼比从前更大了几分,此时那双摄魂的眼睛正带着些许担心打量着自己。

蒋衡瞧着不免心中一软,从外面带回来的戾气都跟着消散了大半,心中倒是生了几分往日给她找不痛快的兴致来。

蒋衡收回目光,不再瞧她,“怎么?伤好了便来看笑话。”

夜曦嘴角抽动,真是不知好歹,轻声道,“奴婢不敢,奴婢是真心在关心公子,公子是西院的天,奴婢只是寄托在西院屋檐下的梁燕,奴婢自然是希望公子能够诸事顺利,称心如意。”

“抄了几日经倒是比从前会说话了,拿过来给我瞧瞧。”

夜曦起身,双手呈上去,递给蒋衡。

蒋衡修长而又穷劲有力的麦色手指接过那厚厚一卷子纸,打开一看,便忍不住嘴角上扬,这字未免也太丑了些。

夜曦见蒋衡在笑她,便有些恼火,清心经那么多,手抄十遍能是轻轻松松就完成的?她能一字不差地抄完,没废了右手这五根手指,已经算是她骨骼清奇,竟还笑她。

这也怪不得夜曦,联想她失忆前是做什么的,便不难理解了,她从九岁开始便整日握剑,哪有那么多时间练字,能会握笔写几个字便已是实属不易,怎能强求字迹是否拿得出手。

蒋衡将那卷子纸放在案上,提起架上的笔,蘸饱了墨拿在手中,看向她说道,“你过来。”

夜曦闻言走到蒋衡的身边,蒋衡起身将手中的笔地给她,“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夜曦气得微不可查地吸了吸鼻子,既然已经知道了她写得不好,竟然还要她当面献丑,蒋衡这厮真真是没品,也不知是如何被称了邺城双璧之一的。

不管怎么样都要受嘲笑,夜曦接过笔,有些不耐烦地随手写了几个字。

蒋衡见她绷着小脸,挥笔却像个豪爽汉子似的大开大合的样子,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丫头若是静止不动,倒还算有几分如画美人的姿容,可要是动起来算是彻底糟蹋了这副好皮相,哪里有女子该有的温婉气质。

蒋衡站到她身后,从后面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运笔,冷冰冰的声音此时倒温柔得有几分宠溺,“这字不该你这么写,写字不是舞剑,不是像你这般握着笔东坎西砍地。”

夜曦感到他蒋衡的手覆在自己的手上,握笔的动作一僵,心中无端升出几分燥热来。

夜曦偷偷睃了蒋衡一眼,便见他此时正认真地看着纸面,面容严肃,倒真像是好为人师的样子,她反倒不好便显出有什么异样来了。

蒋衡站在她的身后,鼻子便传来她身上淡淡的海棠花的清香味还夹杂着几分药味,混在一起倒是十分清新怡人。

她的手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小,反倒十分细长,但他的手依旧可以轻易把她的手包裹住。

紧贴着她的手,冰凉的触觉随即传来,从他三年前与她相识起,她的手便一直是冰的。他想起世上有句俗语,没人疼爱的人手才是冰的,便忍不住有些心疼。

蒋衡带着夜曦写了几个字,便松了手,眼中带着笑说道,“我的侍女,写字定然是要一等的,回去之后勤加练习,日后我要查验。”

夜曦垂着头应道,“是”

夜曦见蒋衡心情不错,随即说道,“公子,我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日后是不是便能自由出府走动了?”

蒋衡瞧着她沉静的容颜,下意识地便想说不,她的身份特殊,还是少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好,但是想到她的性子,他就算明令禁止不许出府,她又岂会乖乖呆着不出去?遂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板着脸说道,“不可招摇,低调行事。”

夜曦大大的杏眼瞬间比先前亮了几分,仰头眼睛向上微挑满眼欣喜地瞧着他,“多谢公子宽厚。”

蒋衡瞧着她这般欢喜的样子,便有些后悔,她这副样子,想来是近期要出府做什么事了,也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乱子,看来还得让商陆多盯着她一些才好。

他方一想起商陆,商陆便匆忙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夜曦便站在那里不说话。

蒋衡看着夜曦,“你先下去吧。”

夜曦余光扫到商陆的神色便不由得心生疑惑,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似乎是就连蒋衡都有些力不从心的大事,否则她方才进来时他的表情不会如此凝重。

到底是什么呢?

夜曦方一出去,商陆便神色紧张地说道,“公子,侯爷今日从沈皇后那回来后又去了清灵寺寻了夫人,同夫人谈了许久,侯爷只在每次过年的时候去看一次夫人,这次反常未免也太凑巧了。”

蒋衡忍不住蹙眉,父亲这时候去清灵寺,八九不离十是因为安宁的婚事。

从前他还有些猜测父亲是否会与沈皇后结亲,如今看来父亲不仅有这个意向,而且在他们兄弟三个里面选的是他来取安宁,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清灵寺与母亲商议。

难道父亲真的打算站在太子那一边了?

还是为了他日太子即位之时还能容得下蒋家?

父亲怎会如此糊涂,太子生性多疑残暴无度,又胸中没有丘壑,全靠太尉沈卓在旁边指点些剑走偏锋的法子,绝非明君之选。

纵使为蒋家求得从龙之功,父亲不喜晋王殿下,选得也不该是太子,五皇子魏承勇都胜过太子。

若是为了防止太子他日即位以免容不下蒋家,娶了安宁却也起不了多大作用,皇家亲情多寡淡,以太子多疑的性子,未免就能为了安宁而保全蒋家。

反倒是父亲让安宁入了靖西候府之后,有了这层姻亲,日后太子要做什么,候府难免不受牵制。

蒋衡右手握紧成拳,抬眼对商陆说道,“商陆,你现在立即去清灵寺一趟,问一问母亲父亲如今是什么意思。然后再让鸢尾多注意宫里的动静,一有什么异动立即来报。”

“是”

第五十六章一个帮手

因为不知外面发生了事,夜曦留了一个心眼,出来后便站在不远处抄手围廊拐角处等着,没多久便见商陆匆忙地从蒋衡的书房走了出来。

夜曦保持一定距离,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便见商陆拉了一匹快马,匆匆忙忙地便出去了,她在后面小跑紧紧跟着,虽然跟不上,但也大概看出商陆是朝城门口去了。

出城?难道是去了清灵寺?

夜曦在心中难免疑惑,垂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站定的身影,她险些一不小心撞了上去,抬头一看,竟是先前那淘沙堂的老板从悯生。

那从悯生眉眼中带着笑瞧着夜曦,“竟是何事让夜姑娘如此忧愁啊?”

从悯生的身份神秘,第一次见她就送她东西,夜曦无端地觉得从悯生有些危险,夜曦向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警惕地看着从悯生,紧着声音说道,“从老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悯生温和一笑,“这是邺城街上,难道不能出来转转了?”

夜曦不冷不热地说道,“那可真是巧了。”

从悯生笑着指着不远处淘沙堂的小木门,“铺子在那里,我出现在这儿不意外吧。”

夜曦面上不觉一热,都怪她身体的直觉太强烈,走过一次的路便会记到心里去,此时虽然无心,但却凭借身体的本能走到了淘沙堂附近。

从悯生瞧着这丫头有些窘的样子,心中便觉得十分喜爱,“既是到了这里,不如随从某过去坐坐,我看你似乎有心事,没准我能为你解惑呢。”

夜曦瞧着从悯生一直十分神秘的样子,心中难免芥蒂,不过转念一想,倒不如跟过去探一探他的虚实,反正她就是一张纸,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夜曦略微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从悯生在前面走,却没有去淘沙堂,反而是去了淘沙堂斜对面那栋门面亦不十分打眼的宅子。想来是嫌赌坊里乌烟瘴气,在附近置办了宅子供自己歇脚。

从悯生经营是京城最大的赌坊,夜曦本以为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却不想他这将这宅子经营得十分雅致,倒是颇有名士隐居的风范。

夜曦随他进了正厅,四处打量,便发现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静得只有树梢上漏下来的几声鸟鸣。

夜曦原本有些发闷的心此时也平静了不少。

从悯生在正厅的木塌前坐下,亲手给夜曦倒了杯茶,对夜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夜曦亦不扭捏,落落大方地在从悯生对面跪坐下来,端起茶摩擦轻嗅,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这宅子里虽看似无人,茶却是热的,也不知这平静的宅子藏了多少秘密,夜曦垂着的眸子微微闪动,没有作声。

从悯生浅品了一口茶,声音醇厚地说道,“几日未见,姑娘倒是清减了不少,身上的伤可好了?”

夜曦闻言看向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岁月沉积而来的睿智,此时平静得好似一池深潭,却又含着几分关切。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似乎知道她前些日子受了伤,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诧异。

夜曦抿着嘴笑,“多谢从老板关心,已经大好了。”

“我瞧着姑娘远远地追着宁远将军那随从有一段路,许是将军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夜曦虽然并不知情,但她知道从悯生一定知道些什么,遂从容地将茶杯放在桌上,淡然地说道,“先生料事如神,心中已经猜出七八分了吧。”

从悯生看着夜曦从容不迫地样子,眼神有些迷离,这丫头静下来,与她真是像极了。

从悯生此番寻了她来,便是为她解惑的,见她这番了然于胸的模样,以为她已经知道些事情,方要说话,脑中忽然闪过她方才在街上追着商陆跑的情景,便忍不住心中一叹。

她若是个知情人,便不会跟在那商陆的身后一看究竟,这丫头竟然这样沉得住气,险些将他骗了过去。从悯生想到这里,嘴角便溢出笑来。算了,他是个长辈,何必让她此时两样一抹黑。

“这倒不难猜,自然是到清灵寺寻侯爷的二夫人去了,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在忙着给安宁公主择婿,昨日召了侯爷进宫,侯爷回来便去了清灵寺,若是从某猜得不错,侯爷似乎有意为宁远将军求取安宁公主。”

夜曦闻言不免惊诧,她虽然没见过侯爷,但也知道侯爷素来低调行事,很少参与内个政务,亦不涉入到皇子之间的争斗,如今怎么忽然想为蒋衡求取安宁公主了?

夜曦想起安宁每次见到蒋衡那般小鸟依人,献媚撒娇的样子,便忍不住全身不自在,若是安宁嫁与蒋衡,日后还指不定得腻歪成什么样子。

转念一想,夜曦便忍不住想戳自己的脑门,这是蒋衡取媳妇,即便是不自在,也是蒋衡受着,关她什么事,遂收敛心神,镇静了下来。

夜曦轻声道,“公子与侯爷素来不大亲近,如今自然想从夫人那里知道侯爷的意思。”说完笑着打量从悯生,“先生当真是消息灵通,连皇后召侯爷进宫这样的密事都能知晓得如此及时。”

从悯生并不否认,反倒是挑了挑眉,像个没正行儿的长辈调笑小辈儿似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所以,你要不要考虑请我帮忙?”

见从悯生如此坦荡却又不失风趣,夜曦忍不住嘴角上扬,心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从悯生亲近她的原因,遂试探道,“先生真是会说笑,您是这京城不显山露水的高人,我一个小小的侍女,哪里有分量入先生的眼。”

从悯生轻轻敲了敲桌子,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这个丫头真是戒心太重,到了我这个年纪,身边没个儿女闹着,难免会觉得寂寞,你就当我是想寻个激灵的小丫头当女儿养吧。”

夜曦瞧着他装出那副孤独老人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玩,嘴里却也不松懈,“这京城百万居民,以先生的财力,想寻个知书达理又善解人意的贵家小姐当干女儿,亦是轻而易举的事,想来夜曦是该庆幸先生的抬举了?”

“出身名门倒是不重要,关键是性子要有趣,我瞧着你便不错。”

夜曦如今在侯府作侍女,蒋衡又存心瞒着她,消息闭塞,十分憋气,眼下正需要有个人能帮她打探出消息送进来。

这从悯生想尽办法和她亲近,甚至不惜在候府安插了眼线,否则又怎会知道她前些日子受伤的事情。如此不合常理之举未免让人心中生异,若是谨小慎微的人多半是会有多远躲多远,但夜曦遇事素来都是迎头而上,从没有过退缩的道理,因此倒是想瞧瞧他是做什么打算。

夜曦心中打定主意,作出有些欣喜的少女模样,容颜素净让人瞧着便赏心悦目,一双杏眼澄明而清澈,朝从悯生恭敬一拜,似山溪般清越的声音从微动的薄唇间缓缓淌了出来,“那感情好,以后可要承蒙先生的照应了。”

从悯生闻言眉眼都染上了几分笑意,那笑一看便知是来自心底的欢喜,有几分真情流露的意味,有些感慨的说道,“能让你这丫头点一次头,当真是不容易。”从悯生说完抚掌三下,不多时夜曦便见之前在赌场来找她的那人从厅外走了进来。

夜曦的眼睛毒,便是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住,她想起来这人名叫‘贯众’,是从悯生的侍从。

从悯生吩咐道,“去把东西拿过来。”

那贯众闻言退了出去,不多时便拿来了一个小方小锦盒交到从悯生的手中,夜曦瞧着有些眼熟。

从悯生打开盒子,将那条红莲血玉坠拿了出来,递到夜曦手里,“若是想求我帮忙,你便必须得把这坠子收下,时刻带在身上。”

第五十七章神秘一角

夜曦恭敬地接过那血玉坠子,抿着嘴笑,“夜曦在此谢过先生。”

说完却神态微变,眼神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夜曦知道先生是一番好意,不过夜曦虽是个小小的侍女,却也有自己给自己定的规矩。第一,无功不受禄,第二,来历不明的东西不收,第三,不熟的人送的东西不收。”

“如今全靠先生指点迷津,算不上有什么功德,自然受之有愧,不过如今小女子与先生相交一场,既然先生抬举,夜曦也不好驳了先生的面子,这坠子夜曦便收下了。

“只是血玉非比寻常,相传每一件血玉重现于世都自有它的故事,夜曦心中好奇,想劳烦先生给讲一讲这坠子的来历,日后常常带在身上,便是旁人问起也有个说法。”夜曦说完眨了眨眼睛,一双灵动的杏眼极是俏皮可爱。

这丫头是想通过这坠子间接打听他的背景吧,真是个精怪的丫头,拐着弯套他的话,从悯生瞧着她纯真的样子,不怒反笑。

想捕鸟儿还需撒些小米,更何况他想套住的还是个极有主意的丫头,反正他藏在后面的事都是二十几年的老黄历了,让她知道些也不妨碍,反倒能让这小兽觉得安心,对他放松警惕。

从悯生指着那红莲血玉坠笑道,“这坠子是我们家祖传的老物件了,这么说你也不明白,倒不如我先给你讲一讲我们族里的事,你听了便明白了。”

“我们家族在最开始的时候是离群索居的,地方很偏僻,人迹罕至,我们族里的子弟都聚居一起。”

“某一天族里的长老脑子不知为何转了个,觉得应该为家族广散枝叶,而不该偏安一隅,于是便将族内的兄弟们分配到了全国各地,让我们各自发展,壮大家族力量。

“后来我们的同族的兄弟分为几支渐渐融入到了俗世,和常人无异,家族日益壮大,名声鹊起,为了防止有人假冒族内兄弟,族中长老便用比较罕见的血玉作为信物,来方便沟通,族内雕的血玉都是独一无二的,旁人仿造不出来。”

夜曦心下不免猜测从悯生的家族到底是做什么的,听起来倒像是做生意的。

不过血玉却是世上少有的东西,但听他说起来似乎他们家族有很多这坠子,难道他们家族做的是玉矿生意?

但是细想却又不大可能,主要还是血玉的形成实在太过诡异,甚至有些恐怖,在诸多世人眼里,血玉其实是不详的物件。

血玉的形成与尸体有关,若是较真,应当算是陪葬品。

富贵人家去世后嘴中大多有含玉的习俗,若人刚死会将一块玉塞入其口中,进入血管密布之中,久置千年,死血透渍,血丝直达玉心,便会形成华丽的血玉。

再由盗墓贼将那血玉从尸体中取出,辗转卖到市面上。

血玉的形成需要诸多条件同时存在,真正流传到市面上的血玉更是少之又少,从悯生的家族竟然有这么多,难道他们家族竟是盗墓贼?夜曦越想越觉得可能。

夜曦瞧着眼前的红莲血玉坠,一想这坠子被一个死尸含了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如今从悯生竟然要她日日带在身边,便不免有些心悸,这是为她好还是害她?

从悯生瞧着夜曦一张娇嫩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忌惮地盯着眼前的坠子,好像那是个烫手的山芋,恨不得立马扔出去,便一时间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不要怕,这是我家特制的血玉,那红色虽的的确确是人血,却不若世面上那些血玉从死人口中抠出来的,具体做法不能告诉你,但却十分干净,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夜曦抬头看了从悯生一眼,你说没有就没有啊,谁信啊。

夜曦想着自己以后免不得要麻烦从悯生,也不好一再推辞这血玉坠子,敛了敛心神,当着从悯生的面将那坠子塞到了衣袖里,“先生放心,既是答应的事便没有反悔的一说,日后我定会将这坠子带在身上。”

夜曦恭敬一拜,“日后恐怕要常常麻烦先生,夜曦在此先谢过了。

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公子如今在府上,我须得回去了,免得让他心中有异。夜曦告辞。”

从悯生略微点头,声音醇厚地说道,“这是我的宅子,白日里没人,你想找我的时候,便直接过来,这是钥匙,你想何时来都没问题。”

夜曦听着便心中觉得有些暖,拿了钥匙,又行了礼才快速离开。

夜曦前脚刚走,贯众便走了进来,深色之间流露出忧色,“尊长,您就这么轻易地把血玉送出去了?我看她还挺嫌弃的。”

从悯生想起那张忌讳的小脸,便忍不住笑,“也不算是什么珍贵东西,我看着有眼缘,送了便送了。”

“这可是族内特许您的信物,便如同护身符一般,一旦亮出来,族内的兄弟谁敢不从?天下人趋之若鹜,千金难求。

全天下就这么两件,您已经送出去一个了,这个还怎么往外送。若是收了的人珍惜您的情意,也不是不可以,她倒好,揣在兜里跟个大凶之物一样,忌讳又嫌弃。”

从悯生笑而不语,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有什么,不过是两个物件而已,若能护她平安也算是尽了它的本分,就算是两件都送了出去,也还不清她当年对咱们全族的恩情。”

贯众闻言沉默不语,半晌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恩主早已逝去,她不过是凑巧长得像而已。难道您还觉得她重生了不成?”

“人死如灯灭,我就是再盼着,也知道这不可能,但谁说这丫头便是她呢?还有另一种可能。”

贯众看着从悯生笃定的神情,便有些茫然,但却也不好追问,尊长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回来。

从悯生收敛神色,正色道,“让宫里和蒋府的人盯得紧些,既是答应的差事便一定要办好。与各处的兄弟都知会一声,说是坠子已经送了出去,让他们都知道些轻重,若是谁敢不敬,削了族籍便是。”

“尊长放心,各地的兄弟们心中都拎得清楚。”

“这些日子家里怎么样?我倒是有点想小五小六小九和十四这几个小崽子了。”

贯众闻言便笑,“这些日子家里一切都好,前些天结生和四喜吵了起来,结生嘴笨,吵不过,凭着跟您偷学的本事,在四喜茶水里做了手脚,四喜愣是大着舌头整整一天,只要亦说话就向外面喷口水,四喜气得提着棍子找到结生的院子跟他干架。”

“长寻去拉架,不小心被四喜的棍子给打中了,少年脾气,到最后拉架的比打架的闹得都要欢。”

从悯生眼中染上笑意,“结生就是这样蔫儿坏,四喜这张碎嘴终于有人来治治了,长寻总爱凑热闹,看戏不怕台高,他怎么可能去拉架,不在两边煽风点火倒好不错了。那小十四呢,他们四个总凑在一块儿,他干什么去了?”

“宁虞少爷在旁边喝茶笑着看热闹,三个人都挂了彩,回去定要受罚,三人一看这怎么行,合起伙来倒打一耙,到三长老那告宁虞的状,说是宁虞欺负人,想办法让他们三个打架,自己倒在一旁看好戏。”

“三长老为人严谨,哪管什么孩子心性,就给当真了,转身就罚了宁虞出门历练,现在宁虞少爷还被拘在太平村的铺子里头忙活。”

从悯生想起往事,眼中有些迷离,忍不住嘲笑,“多少年了,三长老还是那个死脑筋。”

贯众并未注意到从悯生脸上的寞落,自顾自说得欢,“其实倒不是特别忙,因为宁虞少爷样貌好,品性温和,这些日子到铺子里的倒是有不少是家中有待嫁姑娘的妇人,寻着借口来打探宁虞少爷的口风。”

“宁虞少爷倒是不怕去铺子里忙,主要还是他那个性子喜静,那些妇人却谅着他好脾气赖着不走,变着法地想给他撮合亲事,前两日我去瞧他,正和那些人打太极呢。”

从悯生想到十四白白嫩嫩的一个俊年郎,被一群妇人围着问东问西的便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也未必是件坏事,我们小十四生得好,脾气秉性更是没得说,自然谁见了都喜欢,等他外放结束了,让他来邺城玩一玩,让他们四个都过来,我介绍那丫头给他们认识。”

夜曦不管怎么说也是外家人,贯众有些犹豫,“尊长,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是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嘛,又没让把她娶回去。怎么,你还怕他们走我的老路?”

贯众被猜中了心事有些窘,又因为戳中来了尊长的伤心处十分愧疚,恭敬地把头垂得低低地,不敢看从悯生,“贯众不敢。”

从悯生也有些恹恹地,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贯众急忙应声退了出去,“是”

第五十八章书房争吵

在回去的路上,夜曦一直在琢磨蒋衡和安宁联姻这事,他们这样的王侯贵胄娶妻,十有八九不是因为儿女私情,更何况蒋衡根本无意安宁。再加上侯爷明知道蒋衡是无论如何都站在晋王这边的,就算娶了安宁也不可能改变。

如此,既不是感情原因,也不是立场原因,他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呢?

按理说蒋衡和安宁也算是郎才女貌,可夜曦想想蒋衡和安宁站在一起的场景,她便没由来的觉得不登对。

安宁可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妙龄少女,若是她和蒋衡都不登对,那还有谁能与他相配呢?

她想来想去,这世上好像真没有,看来他还是适合孤独终老。

夜曦胡思乱想着回了靖西侯府,方一进了西院,便见半夏神色紧张的走了过来。

半夏紧绷着脸,将夜曦拉到一旁,“夜曦姐姐,方才侯爷过来了,和公子在书房里面谈话,在里面谈了许久都没有出来。我从远处顺着窗子偷瞄了几眼,侯爷和公子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两位主子似乎吵了起来。”

半夏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道,“照例,应当有个人进去服侍,但是侯爷极少来西院,又何尝和公子吵成这般。从前鸢尾姐姐在的时候,都是她去服侍公子,一时间没人敢进去,拖到了现在。”半夏说完满眼焦急地看着夜曦,等着她拿主意。

夜曦心下琢磨,十有八九是在为求取安宁的事争吵。

夜曦叹了一口气,“我去吧,走,沏茶去。”

半夏感激地看了一眼夜曦,用力地答应着,“哎,夜曦姐姐,我马上就去。”

夜曦端着托盘进去的时候,蒋衡站在临门的位置,面色凛冽,好似三九严冬,衬得俊朗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锐气逼人的气场。

蒋腾端坐在太师椅上,身上是多年重权在握带来的强大自信,此时却脸上乌云密布,阴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幽深,让人不免有种被他看一眼,便能被洞穿似的感觉。

夜曦这才终于明白蒋衡之所以能拥有如此种强大到让人足以胆寒的气场,不仅与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与他的父亲平西候定然也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子肖父,虎父无犬子大概如此。

蒋衡听见动静转身,看见夜曦时眼神一凛,眉头微皱,眸光转而变得极为复杂起来,似乎夜曦的出现使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加棘手。

夜曦看出了蒋衡的异常,立即躬身一拜,转身欲退出去。

这时内室的蒋腾忽然说道,“续茶。”

夜曦闻言只得再次转回身子,垂头端着托盘进去。

蒋衡绷紧着身子站在原地,眼睛盯着夜曦和蒋腾,眸光锐利得好似出鞘的利刃,随着夜曦一步步靠近蒋腾,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

关心则乱,他最怕的便是蒋腾会认出夜曦,若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她。

待到夜曦走到蒋腾面前时,蒋衡紧握的右手指骨分明,关节泛白。

夜曦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给蒋腾斟茶,整个房间静得只有倾倒茶水的声音。

蒋衡见蒋腾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并未注意夜曦,只当她是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握紧的右手才稍稍有所松缓。

蒋腾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重重地放在桌上,沉着声音说道,“你从小生活在侯府,享受着侯府给予的荣耀与庇佑,自然就该清楚应当竭尽全力维护这份荣耀,这件事情不论你怎么想都改变不了最终结果。”

夜曦正欲端着托盘离开,闻言动作一僵,看来这门婚事便是要定下来了,为何她心中会如此别扭。

夜曦收敛情绪,低眉顺眼地向外走去。

蒋衡望着垂眸向他走来的夜曦,眸光带着无尽的柔情,他此时的内心却像被烈火炙烤一般。

她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和安宁成亲了呢,她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可会有丝毫的不愿?

依照她从前的性子,大概会觉得与她毫无干系吧。

蒋衡抽回心神,嘴角带着冷笑,“父亲,您大概忘了我还有一段婚约在身。”

蒋腾和夜曦闻言都是呼吸一滞,蒋腾是因为怒气,而夜曦完全是因为惊讶。

蒋腾默了一会儿才出声,声音带着几分抗拒和骄躁,“十年了,安平公主至今下落不明,估计早就没了,这亲事自然不作数了。”

“不可能。”蒋衡说出这一声时怒目而视,双眼赤红得可以喷出火来似的。

夜曦应声抬头对上了蒋衡炽热的双眸,熊熊燃烧足以摧毁一切。

夜曦被那眸子震慑得僵在原地,那一刻,望着那无比坚定的眼神,她心中莫名羡慕极了安平公主。

该有多深爱,让一个性子如此冷淡的人,怒火四溢失去了理智。

该有多深爱,才能十年如一日的等下去,纵使她生死不明,遥遥无期。

该有多深爱,以至于绝不允许任何人说出一句质疑的话,即使那人是他一直以来敬重,渴望得到爱护的父亲。

原来被一个人爱着,护着是这种感觉。

蒋腾怒不可遏的声音打破了夜曦的思绪,“这有什么不可能,堂堂一国公主都可能在重兵把守的皇宫里失踪,离了皇宫她就是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为什么不可能死。十年,对于一个凡人来说,足以死千百次了。”

蒋衡长身凛立,声音寒冷彻骨,带着不可置疑的决绝,“我不管世事无常,我只知道一道圣旨之后,她是我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眼前,更何况我不会让她死。”

蒋腾气得直接站了起来,怒目而视,“你!你这个孽子!”说完拿起桌上的茶杯直接朝蒋衡砸去。

茶杯重重地砸到蒋衡的胸口才从他身上掉落,碎了一地。

如此巨大力量的冲击,蒋衡却丝毫未躲,不多时他的胸口的白衫便渗出血来,殷红了一大片。

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多想是否合乎规矩,夜曦立即把托盘放在地上,撕下自己的衣服去按蒋衡的伤口,焦急地问,“你怎么样?”

蒋衡看着她的眼神一安,随即冷着声音对蒋腾说道,“父亲,我可以为家族牺牲任何东西,哪怕是我自己,但唯独这件事绝无可能。”蒋衡说完一把拉了夜曦的胳膊便走了出去。

蒋腾气得差点跳脚,“反了你了,我这就我给沈皇后回信答应了这门亲事。”

蒋衡站在门口忽然顿住身子,冷笑道,“我自有办法让这亲结不成。”说完便带着夜曦离开。

第五十九章无意撩拨

蒋衡拉着夜曦一路走到外面,便松开了手,面露歉疚,“吓坏了吧。”

夜曦摇了摇头,“我没事,倒是公子你,得赶紧包扎一下。”

蒋衡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便一个人走了。

夜曦看着那一片鲜红,心中不免担心,便跟了上去,拉住蒋衡的胳膊去了他的房间,将他按坐在床上,急忙去拿药箱。

“公子,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止住血,然后我再让人去请大夫。”

夜曦顾不上男女之防,直接去解蒋衡的衣袋。

蒋衡坐在床上,看着她躬身在自己面前,一张瘦削的小脸紧绷着,眼睛难掩焦急之色,因为担心手中动作不免有些忙乱,束腰的衣袋解了许久都解不开,急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蒋衡忽然觉得这样受伤了其实也不错。

夜曦看着蒋衡胸前那一片血渍,心中既担忧又烦乱,早已失了素日里的冷静,许久才将蒋衡的衣袋解开,若是知道了蒋衡此时内心的想法,估计要被气死。

夜曦把蒋衡的衣服褪去,胸口中间那片有些狰狞的伤口立即暴露在空气里,有一些小瓷片扎到了肉里,此时还在慢慢地向外渗着血。

夜曦眉头瞬间皱在一起,她用火将刀片烧红,用冷却的刀片将那些碎瓷片拨出来。

夜曦的声音极为轻柔,“有点疼,你忍着点。”

蒋衡微不可闻地轻声‘嗯’了一声,见她担忧地神色,又接着说道,“你不要怕,我没事,以前在北境军营打仗,不免有被剑刺伤或流矢射中的时候,伤口比这个严重多了。”

夜曦手中的动作没停,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行军作战难免伤亡,可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了又是一回事。今日这伤本可以避免,公子为何不和侯爷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呢。”

夜曦话音刚落便拔出了一个插得极深的碎瓷片,蒋衡疼得发出一声极低地闷哼。

夜曦立即用纱布按住伤口止血,“侯爷是公子的父亲,自然比任何人都盼着公子好的,也许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蒋衡默了一会儿,声音醇厚而悠远,“我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他希望太子荣登大宝之后可以因为安宁而保全我的性命。可他却怎么不去想一想,以太子的性情,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安宁而放下芥蒂之心。”

“侯爷和公子都自有考量,奴婢没见过世面,不懂得那些个大道理,不过我在清灵寺待过一段时间,知道这世上的事都是有缘分的,若是有缘,无论如何都跑不掉,若是无缘,强求也不得。”

蒋衡看着夜曦的脸,忍不住问道,“你心中觉得这亲事如何?”

夜曦给蒋衡包扎伤口的手微顿,僵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奴婢身份低微,不敢置喙。”

蒋衡却抓着不放,“我若是定要你说呢?”

夜曦浅笑,略微思忖,不疾不徐地说道,“公子霁月清风,才智无双,安宁公主玉叶金柯,娇媚可人,二位都是一等一的良人,不论这婚事成与不cd不妨碍两位将来的美满似锦。”

蒋衡盯着她的脸看,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

夜曦给蒋衡包扎完,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干净衣裳伺候蒋衡穿上,抱着衣服出来,吩咐下去请郎中。

蒋衡的伤不是很重,夜曦处理得当已无大碍,再加上府里有上好的金疮药,郎中写了张单子,便走了。

到了晚间,蒋衡因着胸口的伤不能沾水,洗不成澡,便吩咐夜曦给他擦后背。

商陆知道了,心中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公子素来不喜欢旁人伺候洗澡,他跟了公子十年都未遇见这种情况,公子对夜曦当真是不一般。

夜曦心中却有些别扭,她还从来没给男子擦过身,不过转念一想她的记忆不过一月有余,没做的事多了去了,遂心下稍安。

蒋衡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灰色短打,坐在太师椅上看书。

夜曦侍候蒋衡脱了上衣,用温水浸湿毛巾拧干,给蒋衡擦拭后背。

蒋衡的后背有许多疤痕,刀创剑伤,大小伤口不下十处,夜曦看着难免唏嘘。

轻声问道,“公子,您为何想要从军?”

蒋衡察觉出她的情绪,声音沉沉地说道,“三年前,我和邺城的大多世家子弟一样,享受家族的荣耀与庇佑,锦衣玉食,潇洒自在,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女子。”

蒋衡说道这里眼里带着笑,“那女子有着一张纯真无暇的面孔,实际上却心狠又狡诈,我本想把她抓住,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想她死,就把她放走了,因此被贬到了北境,进了军营。这样的事,说出来难免让人笑话。”蒋衡说完摇了摇头。

夜曦给蒋晗擦身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那女子定然十分特别,否则公子怎会救她。”

蒋衡感受到后背摩擦的微痛感,却装作不知,回望了她一眼,挪揄道,“特别?从前是因为她的脸,现在想想可能因为她是个坏丫头。”

夜曦温声细语地问道,“那公子可是喜欢那女子?”

蒋衡看着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夜曦应了一声,“奴婢不知”便禁了声。

夜曦心中却把蒋衡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是非安平公主不娶嘛,这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正人君子的模样,不照样是朝三暮四。

真真是衣冠禽兽。

夜曦加快手中的动作,将蒋衡古铜色的后背搓得通红,蒋衡却一脸十分受用的样子。

夜曦给蒋衡擦完后背,服侍他穿好衣服,欲退出去,蒋衡却偏偏让他按摩头部。

蒋衡在军中染上了头痛病,按摩是每日例行的事,原本夜曦没觉得有什么,今日却十分地不耐烦起来,手上的力道不免重了些。

蒋衡皱着眉,故作怀念地说道,“从前我在北境遇到过一个丫头,她的话很少,但是很乖巧,按摩的时候特别会拿捏分寸,应当介绍给你,让你跟着学一学。”

夜曦露出招牌假笑,“公子说的是,夜曦是个粗鄙丫头,自然比不得公子结识的绝代佳人。”

按摩一刻后,夜曦行了礼便端着盆子退了出去。

蒋衡看着她气势冲冲地背影,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房间内久久不散。

你可知道,我所说的,全都是你。

第六十章约见

到了先前和俞慕白约见的日子,夜曦趁着蒋衡不在府中,暗中出了府。

她走了一段路便察觉有人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夜曦不动声色的进了一品楼,以最快的二速度冲上楼,转过回廊,随便进了一个房间,推开窗,从二楼直接跳了下去。

那跟踪夜曦的是蒋衡的亲卫之一翟麦,待到翟麦上了一品楼的二楼,一间一间寻过去,哪里还有夜曦的身影。

他不得已只好回靖西侯府。

夜曦站在柱子后,看到翟麦离开,这才出来,去长兴客栈找俞慕白。

待到夜曦到的时候,俞慕白已经在三楼的雅间气定神闲的喝了一会儿茶。

夜曦向内看去,俞慕白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她瞧着那人的身量与那夜交手的黑衣人正好相符,想来就是那一位了。

夜曦上前一拜,歉疚的说道,“俞公子,抱歉,让您久等了。”

夜曦说完抬起头,很自然地扫了俞慕白旁边那侍卫一眼,那人此时正好在盯着她看,四目交汇,那侍卫眼神犀利,显然是十分戒备夜曦。

夜曦朝他略微颔首,十分调皮地眨了眨右眼,告诉他她已经认出他来了。

俞慕白的侍卫甘遂见了面色微囧,垂眸看着地面,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

俞慕白此时却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若不是她穿着侍女的衣裙,洒脱利落,丝毫没有温婉的气质,他险些真的要将她错认成自己的姑母,反倒要起身给她行礼了。

俞慕白到底是相门子弟,便是心中再波涛汹涌,面子上依旧镇得住,嘴角一弯浅笑,声音温厚地说道,“姑娘不必多礼,我也是刚来没多久,请坐。”

夜曦颔首,也不客气,干脆利落地坐到了俞慕白的对面。方才为了甩开翟麦有些匆忙,嗓中有些干渴,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饮了一大口润嗓子。

俞慕白望着夜曦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俞家的家训严格,教出来的子女皆品性温厚,举止有礼。姑母在世时举止堪称礼乐典范,眼前这个却是个不拘一格的奇女子,方才当真是他眼花了。

夜曦将杯子放在桌上,心平气和地说道,“俞公子,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我给您送去的东西,您可是收到了?”

“那是自然,姑娘好功夫,竟然和我的侍卫打成了平手。”俞慕白笑着指着甘遂道,“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的侍卫甘遂。”

夜曦朝甘遂拱手,声音清越干脆,“多谢承让,在下夜曦。”

夜曦说完回首看着俞慕白浅浅一笑,眼神澄澈,面容纯真而无辜,“俞公子说笑了,那晚交手时,甘兄多次手下留情,我这才勉强和甘兄打成了平手,若非如此,我怎能有命在这里说笑。”

夜曦说完眼神却变得格外的冷锐,这是在敲打俞慕白了。

“姑娘言重了,我当时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姑娘的面容像极了家中的一位故人,思念心切,难免一时间乱了分寸,这才派了甘遂去侯府一探究竟。”

“临行前我是万般嘱咐,千万不要惊扰到蒋二哥休息,也不要伤到姑娘,结果甘遂到底是个习武之人,若是无心冒犯到姑娘,还请见谅。”

夜曦不免在心中冷笑,果真不愧是邺城双璧,能神色自然地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屁话,丝毫不会脸红。

若不是她睡眠极浅,及时醒过来,追了上去,打斗中没有落下风,谁知道后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夜曦有求于人,往事也不必太过计较,笑道,“俞公子说的在理,我自然不会斤斤计较,不过我心中倒有些好奇,您口中所说的那位故人是谁,如今我前尘尽忘,若是能从俞公子这里寻得一些线索,夜曦感激不尽。”

俞慕白看着夜曦的脸,陷入沉思,若是想让蒋衡娶不成安宁,眼前的这人便是关键中的关键。

纵使她身上没有平儿的胎记,但仅凭着这张和姑母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任何一个见过姑母遗容的人都难免所怀疑。

只要平儿还在世,蒋衡便没法娶安宁,如此蒋衡就不会陷入到晋王兄与太子之间两难的境地。

这一点既然他想得到,蒋衡就一定能想得到,但蒋衡却似乎只想让她在西院当个侍女,并没有让她化身为安平公主的打算,这又到底是为何?

难道是为了护住眼前这人?

蒋衡一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平儿,难道全是假的?

还是另有隐情?

他与蒋衡一起长大,算是至交兄弟,所以他相信以蒋衡的为人不会去扯这样的谎来骗他和晋王兄,这件事想必另有隐情。

俞慕白收回心神,蒋衡那里不好下手,他只好探一探夜曦的底,遂正色道,“我觉得你的脸很像我的姑母,已故大齐孝贤皇后。”

夜曦握着茶杯的手微颤,杯中的水扬起层层涟漪,就像她此时的心。

她原本心中有些预期,但听到这个结果却依旧难免震惊,她不过是一个北境来的舞姬,一个名不经传的寻常百姓,竟然会和处在深宫尊贵无比的一国之母相像,这是她从未想到的事。

福兮?祸兮?

纵然心中有些烦乱,但夜曦还是很快平复了下来,将手中的茶杯轻放在桌上,朝俞慕白恭敬一拜,声音淡然地说道,“俞公子折煞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怎敢和俞皇后相像,定是俞公子思念心切,有些看花了眼。”

俞慕白神色郑重地说道,“你觉得我会拿着这件事开玩笑吗?”

“夜曦不敢。”

“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你家公子,甚至是在清灵寺修行的无念师父,他们都是无比熟悉姑母音容笑貌的人,自不会看错。”

夜曦闻言不免回想起自己在清灵寺时,无念师父并不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讲话。

除了诊脉换药外,无念师父似乎一直在回避她,看着她的时候,眼眸总会流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

还有,在去沈府赴宴的马车上,蒋衡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地说的那句,“没错,我把她弄丢了。”

以及在西院的这些日子,蒋衡有时会目光幽暗深远地看着她的脸,似乎陷在回忆里出不来。

想到这一幕幕地回忆,她的心便忍不住慢慢收紧,直到后来身体都变得有些僵硬。

俞慕白为了让她相信,没法顾忌太多,趁热打铁地说道,“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蒋二哥带你回来的原因?”

“蒋二哥性情冷淡,不近女色,若你只是一个寻常舞姬,他为何会执意带你回到府上?”

“你觉得你若是一个寻常人,会得到他如此的看重和厚爱吗?”

夜曦闻言胸口像被刺了一剑似的,剜心的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第六十一章迷案

夜曦微不可查地深吸两口气,平复心神,一双眸子沉静如水地看着俞慕白,声音沉沉,看不出丝毫情绪,“俞公子费尽心力同我讲这些是何意?夜曦愚钝,请您言明。”

俞慕白看着她镇定从容的神色,不免暗暗心惊,姑母可是一国之后,这样大的事,没有想到她能如此迅速的恢复平静,不愧是蒋衡带回来的人,这女子的心思果然非比寻常。

俞慕白看着夜曦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重视,“姑娘可是听过十年前我大齐皇宫的一桩迷案?”

夜曦知道俞慕白并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不过想引起她的兴趣罢了,随即轻声应了声,“公子请讲。”

“当年姑母生安平公主时落下了病根,自那以后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到了平儿九岁那年,姑母几乎一直卧病在床,一日不若一日,陛下心疼姑母,想着法儿的逗她开心。”

“民间有冲喜一说,下面的太监于是进谏为姑母举办生辰宴,召些戏班子进宫热闹,并且在宴席上为平儿赐婚。姑母一直很喜欢蒋衡蒋二哥,陛下便按照她的意思,打算在宴席上下旨将平儿赐婚给蒋二哥。”

“姑母听着喜事,十分高兴,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都能下床走动了。”

“可谁知道,那天夜里,平儿不知为何扭伤了脚踝,没能参加宴席,所以赐婚的时候她并不在场,小太监奉陛下的旨意去清平殿宣旨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

“整个清平殿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都离奇失踪,一同消失的还有平儿。”

“姑母听了当场便急火攻心晕了过去,陛下派禁军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查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丝毫线索。

平儿和清平殿所有的宫女太监全都在人间失踪,消失得了无踪迹。”

“所有人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于是宫里就有人传言,这是鬼魅做的,平儿和清平殿所有人都被鬼差带走了。”

“但我们这些人全都不信,没日没夜的找了三天。

后来,蒋二哥在草丛里找到了一张类似于人皮的东西,他将那张人皮贴到他人的脸上,那人皮竟然与清平殿当值的大太监的脸有八九分相似。”

“我们看着这张人皮面具,心中凉了个彻底。蒋二哥又下令在草丛里找下去,最终在草丛里找到了十三张人皮面具,全是清平殿宫人的脸。”

“很显然,在那晚之前,清平殿所有宫人全都被掉包了,没人知道原来那十三宫人去了哪儿,但可以肯定,平儿一定是被假的十三宫人带走了。

但问题是,平儿那时虽然人小,但到底是团肉,他们是如何能将她带走的呢?”

“皇宫内守备森严,闲杂人等绝不能轻易闯入,进出皇宫都得接受搜查。那晚与平常不同的便是有三个戏班子进了宫,为了方便他们携带戏服装备,放了马车进来。”

“蒋二哥想到了这一点,等他带人过去查得时候,三家戏班子的人全都杳无踪迹。邺城三家最大的戏园子全都人去楼空。”俞慕白说到这里,面色清冷,声音带着十足的忌惮。

夜曦闻言也忍不住头皮发紧,显然这三家戏班子的人要么是帮凶,要么全都遇难。

但事实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能在京城进皇宫唱戏的戏班子名头自然十分响亮,盈利颇丰,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不可能让同为竞争对手的三家戏园连手图谋一国公主。

所以这些人十有八九全都遇害了。

夜曦想到这里忍不住头皮发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会如此阴邪狠辣,为了带走安平公主一人,竟然要近百无辜人陪葬。

夜曦沉声问道,“那后来呢,可有找到其他线索?”

俞慕白无奈摇了摇头,“后来将那进谏请戏班子入宫的大太监收入牢中,严刑拷打,直到他死,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当时我看他的样子,是真的不知道。至此,所有线索就都断了。”

俞慕白的声音变得极为喑哑,“姑母因为平儿失踪,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第二年便病逝了。”

“姑母宾天后,陛下便下令将平儿失踪一事结案。

至此,安平公主失踪,便成了大齐皇宫内的一桩迷案。”

“十年生死,杳无音讯。”

不知她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不过,看带走她那些人的手笔,想来是极尽凶狠之人,活着恐怕比死去更艰难。

夜曦的心肠素来比常人硬些,与她无关的人大抵不会关心,听了安平公主迷案心中却忍不住难过,堂堂当今陛下长公主,玉叶金柯,如今却落得个人间蒸发生死莫辩的结局,难免不让人唏嘘。

夜曦心中虽然感慨万千,但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安平公主身份尊贵却遭此劫难,难免让人扼腕惋惜,所以,您同我讲这些又是何意?”

夜曦虽然素日里爱笑爱闹看起来心思单纯,却不是个被几句花言巧语,动情故事便忽悠住的人,反而越是这种时候,她会越冷静。

人在想让你相信或者认同某些东西前,都会有所谓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种时候,若是顺着他人的心思走下去,便极易落入别人设好的情理圈套之中而不自知。

俞慕白闻言像被噎住了似的,半晌才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今年十九岁,与平儿的年龄相符,又与姑母长得如此相像,接下来的话还需要我说吗?”

夜曦自然早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告诉她有可能是失踪的安平公主。

夜曦听着他的话便想笑,在她失忆之前,她便和蒋衡相识,若她真是安平公主,以蒋衡对安平公主的看重,又怎会让她入府为奴。

这些事蒋衡闭口不提,如今倒是俞慕白先提了起来,怎能不让人怀疑各种目的。

夜曦亲品一口已经稍冷的茶,略微侧头浅浅一笑,让人看起来深不可测,“夜曦自认只是个寻常女子,没有那样的福分。”

俞慕白对她这样的反应不免有些失望,他自认是一个极为不错的说客,之前讲的那些平儿的往事就是为了让她引起共鸣,没想到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冷静自持?这心肠得是有多硬。

看她这性子和平儿一点都不想,平儿在幼时连清平殿的花鸟鱼虫被伤着了,都忍不住掉眼泪,眼前这个当真是与她相去甚远。

俞慕白微不可见地吸了吸嘴角,沉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有些太过缥缈,但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平儿胸口有一半月形胎记,蒋二哥说你身上没有,但凡事无绝对,这也不能说明你一定不是。”

“平儿和蒋二哥有婚约在身,蒋二哥霁月清风丰神俊朗,智谋无双却又沉稳内敛,是这世上少有的良人,如今靖西侯却要为他求取安宁,他此时定然十分苦恼,你回去定要替我好好劝慰一下他。”

夜曦忍不住在心中冷笑,这话恐怕不是说给蒋衡听的,而是说给她听的。

先前那些话,大抵只是为了给这一句做铺垫罢了,这是要把当她盾牌,拦了蒋衡和安宁的婚事。

夜曦虽然为人大度,但却不喜欢做个傻子让人当枪使。

她还想好好活着,逍遥到长命百岁。

冒名顶替一国公主,搅黄当今后宫之主沈皇后部署这种事,爱谁谁做,她是绝不会去作死。

第六十二章嫌隙

夜曦抿着嘴笑应了一声,“俞公子的话我一定带到。”

夜曦觉得已经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借口到了自己当值的时辰,给俞慕白行了礼便离开。

俞慕白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望着夜曦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心绪很复杂,经过这次的交谈,他越发觉得这夜曦不是简单人物,他原本的打算很可能实现不了了。

他要不要稍稍推波助澜一下呢?

……

夜曦刚进了西院的侧门,便见半夏在门口站着。

半夏见她回来了,立即说道,“夜曦姐姐,将军提前回来了,点名要你过去。”

夜曦应了声,便匆忙去了蒋衡的书房。

蒋衡在书案见埋头在写什么东西,听见动静,抬头淡然看了她一眼,“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夜曦想起先前翟麦在跟着她,想必是经蒋衡授意,她得想个借口搪塞过去。

“今日我去了一品楼给三少爷买酒,刚一上楼便发现有人跟踪,我以为是有歹人陷害,于是从窗户跳了下去,这才躲过一劫。”

“当真?”

夜曦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蒋衡握笔的手一顿,将毛笔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她身前,仔细打量着她,眉眼间是微不可查的忧色,“今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夜曦被突如其来的关心问得一愣,在蒋衡灼灼的目光下,她半晌才说道,“没有。”

蒋衡微不可查地神色一松,转身回到书案边,在桌子上拿起一个小锦盒。

声音沉沉地说道,“过来”

夜曦心中有些发虚,缓缓走了过去。

蒋衡在锦盒中拿出一颗蚕豆大小的黑色药丸,对她道,“张嘴”

夜曦目光紧紧地盯着那药丸,莫名喉咙发紧,“公子,这是何物?”

蒋衡看着她,声音清冷地说道,“检查你是否撒谎的药。”

夜曦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蒋衡却用手捏开她的嘴,将那药丸塞到了她嘴里,又用手捂住她的嘴,强迫她咽了下去。

那药丸蚕豆大小,她本以为会噎住,却不想方一到嘴里便化了,顿时满嘴苦涩,夜曦整张脸全都皱在了一起。

蒋衡见她都咽了下去,这才松开手。

蒋衡方一松开手,夜曦便下意识地想吐出来。

蒋衡见状捏住她的下巴,那双锐利如刀的眸子盯着她的脸,声音清寒地说道,“你若是敢吐出来,就会有第二颗,甚至第十颗等着你。”

夜曦闻言狠狠地瞪了蒋衡一眼,“夜曦确实骗了公子,不过,公子您难道就对我没有隐瞒吗?”

蒋衡上前一步,走得更近了一些,质问道,“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是啊,有人说,公子把我带回来,是因为我和安平公主长得像。”

蒋衡看着她的脸,没有说话,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

夜曦冷笑,“公子可是默认了?”

夜曦接着说道,“公子一直对我从前的事闭口不言,可是因为想让我成为安平公主的替身?”说到这里她莫名心中传来一阵刺痛,痛得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蒋衡看向别处,声音沉闷而悠远,“是。”

只有一个字,却似乎有千钧重的力量,压得夜曦喘不过起来。

夜曦露出浅浅一笑,朝蒋衡恭敬一拜,在低头时一颗泪珠滴在了地上。

“夜曦遵命。”

蒋衡挺拔如松站定的颀长身躯似乎有些摇晃,但转瞬即恢复如常,接着说道,“你只不过是一个侍女,就要恪守侍女的本分,不该见的人不要见,不该听的话不要听。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所以,只能听从我的指令,不可反抗。”

一种屈辱的感觉席卷而来,夜曦声音喑哑地应了一声,“是。”

从前她感觉得到蒋衡对她的不一般,她以为她对于蒋衡来说是不同的,她自以为很了解蒋衡。

在俞慕白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蒋衡。

她这是从哪儿来的勇气,竟然会相信蒋衡是因为在意她,才会什么都瞒着她。

他明明跟她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她为什么还是这么愚蠢地相信他。

“下去”蒋衡清冷得似寒风的声音再次把她拉回现实、

夜曦垂着头再次应了一声,“是”

夜曦转身时,双眼泛红,眼中却再也没了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堪比磐石的坚定。

蒋衡看着她的背影,手握成拳,压住心中的钝痛,逼迫着自己没有追上去。

如果能让她以后的日子好过些,他做那个恶人又有何不可。

夜曦离开后,商陆走了进来,“公子,药只剩两颗了,夫人那里还没有制出来新的药丸。”

“为何?”

“因为婴泣实在是难养。”

“让苍术再去一次西蜀南疆境内,不惜一切也要拿到婴泣。”

“是”商陆本应该退出去,但却欲言又止。

蒋衡冷声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公子,您为何不告诉夜曦,她就是,就是……”商陆说到这里却卡住了,仿佛有千钧的重力压得他说不出来。

这件事牵扯过大,他又没有证据,怎敢妄言。夜曦的身份,不论说出来哪一个都足以轰动邺城,他又怎能轻易说出口。

蒋衡冷眼扫向他,“就是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属下知错。”

“退下。”

……

到了晚间,夜曦和往常一样服侍蒋衡,中规中矩没有丝毫错误。

夜曦给蒋衡按摩完经外奇穴正欲退出去,却听见蒋衡说道,“今晚在这里就寝。”

夜曦仿若被惊雷劈中,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蒋衡把她当成什么了?

夜曦忍不住自嘲,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一个侍女而已,侍女侍寝,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夜曦的双手握成拳深吸一口气,想到蒋衡所说的救命之恩,旋即又松开,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看过许多话本子,才子佳人,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以身相许。虽然很俗气,但却又那么美好。

为何事情到了她这里,却变成了这番境地。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救命之恩,拿身来偿,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反正就要走了,既是如此,权当是还了这场恩情罢了。

第六十三章月圆

夜曦没有转身,背对着蒋衡应了声“是”

夜曦说完手指僵硬的去解自己的衣带,褪去自己的罗裙放在衣架上,卸下头上的发饰簪子放在梳妆镜前,随即披头散发地朝蒋衡的床走去。

蒋衡坐在床边,“你睡里面。”

夜曦站在床边,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脚步。

蒋衡看她失神的样子,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起身将她打横抱起。

夜曦忽然被蒋衡抱起,吓得一个激灵,一双大大的杏眼极为警惕地瞪着蒋衡。

蒋衡将她放在床的内侧,握着她的肩膀按在床上,拉起旁边叠好的被子展开,为她盖好,随即催动内力一掌熄灭了灯,亦在床上躺了下来。

夜曦此时全身都紧绷着,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

蒋衡平躺在床上,声音极轻,耳语一般,“睡吧。”

夜曦闻言心下一滞,这是什么意思,她好不容易做好会发生什么的心理准备了,结果却让她睡在这里什么也不做,这是存心羞辱她没魅力吗?

夜曦气得翻了个身,背对着蒋衡睡觉。

夜曦翻身的动作有些大,把蒋衡那一边的被子一并卷了过去。夜曦习惯了一个人睡,自然没有察觉被子全都被自己抢走了。

被子拉动带起的风将夜曦身上淡淡的清香扬了起来,略过蒋衡的鼻尖,进入肺腑之中,让他平静的心绪不免有了一些波动。

蒋衡见被子全都被她抢了过去,索性便不盖了,侧过身看着她的后背。

今夜又是月圆之夜,虽然给夜曦吃了压制鬼狱司的药物,但想起北境军营那次的惨烈,蒋衡到底是放心不下,这才让夜曦睡在他房中,以便有什么症状能及时发现。

上个月圆之夜是母亲守的她,也不知当时可有发生什么意外,她可有受罪。

蒋衡想着便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她,在靠近她的时候,最终却忍住了。

她心中是厌恶他的吧,何必让她难过。

蒋衡僵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转过身,平躺,但周围都是她身上浅浅淡淡的清香气息,让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夜曦本来睡眠极浅,但因为吃了那颗休眠鬼狱司的药丸的缘故,不多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没多久翻了一个身,侧身面对蒋衡躺着,将胳膊搭在了蒋衡的胸口。

蒋衡一瞬间便睁开了眼,扫了夜曦一眼,素净的睡颜面对着他,平静柔和,少了白日的防备和狡黠。

蒋衡侧过身,借着幽暗的月光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发现她的睫毛足有一寸长,并且很浓密,像两条流苏遮在眼睑上,偶尔会轻轻颤抖,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蒋衡忍不住伸手轻触她的睫毛,夜曦感觉到痒,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略微摇晃了一下头,向前缩了缩,好巧不巧,缩到了蒋衡的怀里。

蒋衡的眼睛猛地睁大,转瞬又恢复如常,嘴角带着浅浅地笑意。

既然夜曦自己缩了过来,蒋衡便十分不客气地伸胳膊将她揽在了怀里,唇瓣在她的发丝落下了轻轻一吻,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这药物很有效用,夜曦睡得很安稳,一点都没惊醒,两个人全都一夜好眠。

夜曦早晨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夜曦吓了一跳,却发现蒋衡已经不在了,随即松了一口气。

原本蒋衡救了她,这样离开,她还会心有愧疚,经过昨天这些事,她对蒋衡那些感激和愧疚,却全都被厌恶所替代。

再加上她这张和俞皇后极为相似的脸,若是留在侯府,谁知道俞慕白会不会有什么利用这一点再弄什么幺蛾子。

然而,这些终归不是主要原因,夜曦只是不肯承认,她想离开这里,是因为蒋衡亲口说过,在他心里,她就是安平的替代品。

因为一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会心里隐隐的痛。她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内心深处软弱无比,好不容易萌动的心意,就这样残忍地被扔在了地上踩,她不是圣人,她只有这一颗心,受了伤,只想逃。

这里终究不是她该呆的地方,是时候该走了。

夜曦照理将蒋衡的房间和书房收拾干净,包了两件衣服,将所有银子都带在身上,便趁无人注意,便拿了出府对牌,从西院的侧门光明正大的走了出去。

夜曦走在街上,忽然想起了从悯生,临出发前似乎应当跟她打个招呼,便背着包裹去了六子巷方向。

没走多远,她忽然瞧见了蒋衡骑马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没有带随从,似乎很匆忙。

夜曦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躲到了旁边的铺子里,便看见蒋衡下了马车,进到了长兴客栈内。

想起自己昨日在长兴客栈见俞慕白他说的事情,夜曦心中便忍不住一阵烦乱。

蒋衡去那里做什么?

蒋衡面上隐隐带着几分担忧,眉宇间却是几乎不可能在他脸上出现的雀跃,脚步轻快地上了二楼。

夜曦心中一阵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事,竟然会让蒋衡如此欢喜?

回想最近发生的事,难道和安平公主有关?

一想到安平公主,夜曦便忍不住烦乱,天人交战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夜曦走到长兴客栈三楼,便发现了异常,整个三楼都被人包了下来,有七八个身材魁梧的练家子把手。

她方一向走廊内走,便被那些持剑的人拦了下来,双目瞪着她,大有只要她再上前一步便会拔剑相向的样子。

夜曦心中的好奇便更重了。

但却没法硬闯,她向走廊内扫了一眼,正中间的第五间房间门口又有两个人把手,想来人便在那房间内。

夜曦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便欢愉地转弯上了四楼。

她到了四楼,走到和三楼那间房间正上方的那间,敲了敲门,见没有人,她推门走了进去,将门关好。

随即将包裹打开,翻出之前放在里面的长麻绳,一端系在梁柱上,一端绑在了腰间,从四楼窗口滑了下去。

那面窗对应的一条狭窄的巷子,无人经过,正好给了她偷窥的机会。

防守如此严密,夜曦猜测他们一定不会开窗,如此她便可以趴在窗边听动静。

夜曦动作极轻地滑到三楼那间房间的窗口,收紧腰间的绳子让自己让自己固定在这里,将耳朵贴到了窗户旁边。

第六十四章行秽

蒋衡在军中练兵,内宫的太监忽然来了,那太监穿了寻常百姓的衣衫,偷偷将一封信呈给了他,行了礼便匆忙走了。

蒋衡打开信,便见里面的落款是安宁。

“蒋二哥哥,有要事相商,事关安平长姐,长兴客栈三楼,不见不散。”

安宁不亏是心心念念蒋衡多年的人,一下就抓住了蒋衡的命门。

若是普通的相邀信函,蒋衡定然以各种原因回绝,但一见到安平两字,蒋衡的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这些年,任何消息,任何可能,他都没有轻怠,纵然渺茫的希望一次次落空,他都从未想过放弃。

只要魏安平没有死在他的眼前,他便坚信她还活着。

那时年少的他,未免知道情为何物,他只是本能的喜欢看平儿略带矜贵骄纵的笑颜。

一别经年,那个灿若晨曦的笑颜,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有些模糊,如今对于平儿的与其说是恋恋不忘,倒不如说是已经成了一种执念。

不过夜曦如今在他的府上,安宁是如何得到夜曦是平儿的消息的呢?

蒋衡的眉头紧皱,心中既因为有平儿的消息而欢愉,又有为夜曦的担忧。

他一直谨慎入微地掩饰夜曦的身份,为了防止泄露,甚至宁可让她恨他,也要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平儿。

安宁手中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蒋衡心中焦急,甚至没有来得及带上商陆,便一个人骑着马去了长兴客栈。

他上了三楼,推门而入,便见安宁站在里面,神色有些紧张、

见蒋衡来了,安宁面上一喜,随之又有些犹豫,看着蒋衡欲言又止,面色渐渐染上了绯红。

安宁的贴身侍女见蒋衡来了,便都退了出去,将门带上了。

蒋衡不喜和安宁独处,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开门见山地说道,“不知公主口中所说的安平公主的消息是什么?”

安宁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被很好地掩饰住了,“蒋二哥哥,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蒋衡略微颔首,坐在安宁对面的座位,“公主,请讲。”

安宁到了一杯茶水亲手送到蒋衡面前,“蒋二哥哥我见你步履匆匆,口渴了吧,喝些茶水。”

蒋衡素来不喜与人亲近,安宁这副做小伏低似的讨好并未得到蒋衡多看一眼。

蒋衡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公主”

方才来得匆忙,蒋衡着实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喝了几口,这才放在桌上。

这茶水的味道是他从未喝过的,带着些似有若无的辛辣,蒋衡一心想知道安宁所说的口信是什么,便没有多留意。

安宁见蒋衡饮了茶水,肩膀一松,似乎少了几分方才的紧张。

这才恢复往日金枝玉叶的强大气场,声音娇媚地说道,“蒋二哥哥,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吗?”

蒋衡回想第一次见安宁事情,丝毫没有印象。

倒是想起来和平儿初见是在他八岁的时候,在清平殿,娘亲带他去探望俞皇后。

那时候平儿四岁,刚刚到他的胸口,手里捏着一根竹签,上面扎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糖人,也不管他要不要吃,直接笑嘻嘻地塞到了他的嘴里。

一双圆咕噜噜的大眼睛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脸上是开怀的大笑,露出两排糯米似的小白牙,粉嫩嫩的小舌头,嫩红色的樱桃小嘴喊着小奶音,“哥哥,我喜欢你,这个送给你。”

“蒋二哥哥。”

安宁的声音把蒋衡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略微颔首,面不改色地说道,“记得。”说话时想的却是安平。

安宁喜上眉梢,“我就知道你记得,那时候我九岁,失足从台阶上滑了一跤,疼死我了,是你及时过来,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安宁一说,蒋衡才慢慢回忆起来。

平儿失踪前的那个晚上,拜沈霄行所赐伤了脚踝,这才被送回清平殿,导致后面的失踪,自那之后他最见不得女孩子受伤跌在地上。

当时进宫去见晋王殿下,经过时见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平儿,便走过去安慰了几句。

安宁笑着说道,“从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蒋二哥哥你不仅样貌好看,人更好,要是长大之后能嫁给你这样的人该有多幸福啊。”

蒋衡闻言心中一阵烦躁,安宁让他过来说平儿的事,怎么说起她自己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竟然已经有了婚约,不是旁人,竟然是我的长姐,安平公主。当时知道这个消息,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蒋衡容颜肃冷,身子笔挺地坐在那里,耐着性子听魏安宁在哪里一个人忆苦思甜。

“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在四处探查长姐的消息,但是你也知道当年带走她的那些人有多狠毒,我看她是凶多吉少了。”

蒋衡闻言本就面无表情的脸此时立即变得极为阴沉,“公主请注意言辞。”

蒋衡说完不知为何忽然感到胸口一阵燥热,似乎有一股邪火在身体里游走,越烧越旺。

安宁见了蒋衡阴沉的脸色吓得向后缩了缩,紧接着看到蒋衡面色有些泛红,又在捏自己的眉心,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宁身子向前倾了倾,握住蒋衡的手,有些焦急地道,“蒋二哥哥,你怎么了?”

蒋衡直接甩开,“我没事,请公主闲话少说,您信中所说的消息是什么?”

安宁面露痛色,掉下两行泪珠,哭得端的是梨花带雨,“蒋二哥哥,我收到消息,长姐当年就已经死了。”

蒋衡闻言眼睛一寒,冷笑道,“不可能。”说完起身边便走。

但在起身时却不知为何眼前一阵眩晕,让他险些分不清方向。

蒋衡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

安宁见状扑进蒋衡的怀里,抱住他的腰,“蒋二哥哥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你还有我呀。”

安宁身上满是玫瑰香气,蹭在蒋衡胸口,让他嗅了之后不免觉得头脑发胀,血脉扩张,胸膛里热得险些快要烧了起来,下体似乎有了微妙的反应。

蒋衡视线模糊之间扫到桌上的茶杯,这才明白其中的蹊跷。

他一把推开安宁,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本能地去找门,方走了两步便觉得全身燥热无比,脑袋涨得快要裂开。

安宁却再次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

蒋衡感到眼下自己这副皮囊似乎不听自己控制了一般,竟然伸手将安宁揽在了怀里。

第六十五章迷乱

夜曦贴在窗外,将室内的动静听得七七八八,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果然能让蒋衡变得与常人有异的只能是魏安平的事情。

不过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动静怎么这么大啊?

夜曦把耳朵贴紧窗户,竟然能听到蒋衡粗重的喘息。

一阵椅子倒地的撞击声后,蒋衡的有些压抑的怒喝穿破窗户,进入夜曦的耳朵,“滚”

蒋衡素来最重外表礼仪,从不作粗俗失礼的事,如今竟然如此残暴地骂起了人,夜曦越听越觉得气氛不太对。

遂伸手在窗户口掀起一条缝,向内瞄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室内场面极度混乱,夜曦被震得险些脱力,从三楼直接摔下去。

蒋衡坐在床边,衣袋被解开,胸口裸露出一大片肌肤,欲脱不脱地挂在肩膀上。安宁攀在蒋衡的身前,抱住蒋衡的腰,抬头正欲吻上蒋衡的唇。

蒋衡头一偏,躲过安宁的唇,随即用力将安宁推了出去。

安宁被推得直接跌在了地上,娇颜染上怒火,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对门外喊道,“来人”

门外随即进来了两个健硕男子,“公主”

安宁整理好衣衫,掩着嘴角嗤嗤地笑,“蒋二哥哥着实害羞了些,欲拒还迎,你们把他绑了,送到床上来。”

蒋衡此时头晕目眩,眼前一片迷蒙,身体微晃地从床上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那两个壮硕男子立即上来拦,蒋衡此时虽然脑子有些不清醒,到底是有深厚的功底在,他本身并未带剑来,一把抓了旁边那男子的佩剑便朝那人的脖子指去。

安宁在茶里放了情骨绕,是一种烈性催情药,发作后会让人躁动不安,情欲大增,副作用便是会让人头晕目眩,无法正常视物,甚至会感到四肢百骸抽搐不止。

蒋衡身体强健,内功深厚,耐药性强,安宁为了防止这东西对蒋衡不起作用,特意加大了计量,多放了近一倍。

无论蒋衡功力多么深厚,此时都无法抵挡这强到令人发指的药效。

幸而蒋衡洁身自好,自我约束能力强到堪比非人,若是换了任何一人,此情此景,又有佳人在侧撩拨,早就推倒做坏事去了。

蒋衡勉强支撑,奈何一拳难敌四手,夜曦眼看着蒋衡被那两个男子从后面缚住双手,用绳子系了个死结,被架着送到床边去。

这样的场面太过惊人,就像有一道天雷落下,将夜曦轰得外焦里嫩,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蒋衡竟然被安宁派人绑了,送到了床上,似乎好像要对她用强。

天!哪!安宁竟然要,****了蒋衡……

夜曦此时脑子里天雷滚滚,不知为何竟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以前在晋王府看过的话本子都是怎么演的来着?

嗯……彪形大汉推倒娇弱少女

胡子拉碴满面油光的山匪,“小妞,你就从了爷吧,哈哈哈哈……”

良家少女痛苦哀求,“救命啊,好汉你就饶了我吧,啊啊啊啊……”

夜曦对照眼前的场景,不对呀,怎么完全不是一回事的样子?

蒋衡虽然性情冷淡,但却是人称霁月清风的一代儒将,格外注重形象,又苦恋魏安平,被强了之后会怎么样?

夜曦真的无法想象,但却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忍笑忍得好辛苦,险些要憋出内伤来了。

赫赫威名的大将军,被一个弱女子强了,哈哈哈哈哈……

夜曦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安宁听见动静,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朝窗口走去。

门外的人只是听到了女子的笑声,但因为隔着窗户和门听得并不真切,还以为是安宁正在床上承欢,这个时候,谁敢进去?

所有人都垂头看着地面,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安宁明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笑声,推开窗一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蒋衡却是真真切切地听出了这是谁在笑,阴沉着脸怒喝到,“还不过来帮忙。”

夜曦吊在旁边的墙壁上,本想一走了之,听见动静,不免有些犹豫。

帮?还是不帮?

夜曦忽然间觉得有些神奇,昨夜他们还躺在一张穿上同床共枕,而眼下,蒋衡却被另一个女子推到了在别的床上,恰巧还被她抓个正着。

为什么有些像那些戏文中写的正房抓奸的桥段。

不对,不是这种,更像是英雄救美,她是挽救即将失去贞洁少女的大侠。

歪了,完全想歪了,夜曦强迫自己回到正轨。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原打算出来逃亡的,不想管这种闲事。但在听到蒋衡的声音后竟然莫名其妙地想留下来,就好像她应当如此。

天人交战之后,夜曦最终还是心下一软,毕竟蒋衡救了自己的命,而且他昨天晚上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夜曦解开腰间系住的绳子,单手抓住,另一只手在窗口轻轻敲了两下。

安宁刚走床边,听见动静立即走了回去,推开窗子向外看去,竟然又没有人。

安宁刚想关上窗子,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绳子忽然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吓得想叫,却发现嗓子根本喊不出声音来。

安宁挣扎着去拽自己脖子上的绳子,根本没注意到夜曦从她头顶上面的外墙顺着麻绳倒挂下来。

夜曦一掌劈在安宁的后脖颈,当即便把她敲晕过去,趴到了窗台上。

夜曦抓着绳子从上面落下来,从窗户飞身跃了进去。

夜曦方一进去,便见蒋衡已经从床上起来,站到了地上。

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住了,头发有些乱,面色潮红,额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缓缓地滑下来。

蒋衡的呼吸声有些粗重,那双灿若寒星,冷硬如刀的眼眸,此时就像将雨的早晨那样氤氲,起雾的夜晚那样朦胧。

夜曦原本想嘲笑他一番,但见了他这副狼狈模样,那些玩笑话全都卡在嗓子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夜曦从怀里掏出先前带好的匕首,斩断了绑在蒋衡身上的绳子,扶住他的胳膊,轻声道,“你怎么样?”

第六十六章逃离

蒋衡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又用拳头砸了自己的头几下,才确定了她就是夜曦,而不是他药性发作看到的幻象。

蒋衡难得地露出了一抹浅笑,声音沙哑地说道,“走”

夜曦点了点头。

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看来只能从窗户走了。

夜曦将安宁脖子上的绳子取下来,将她放倒在地上,示意蒋衡从这里跳下去。

蒋衡立即会意,飞身跃了下去。

夜曦紧随其后,也从窗户跃了下去。

她未失忆前是会轻功的,但失忆后将原本的要诀忘得七七八八,再加上许久不用,未免手生。

长兴客栈每层一丈多,三楼近四丈高,虽说夜曦身体好,但也是不是用来这么摔的。

情急之下夜曦忘了自己轻功还没练好这档子事,直到跳下去才意识到这点。

但已经晚了。

夜曦黑线,心中已经做好摔断腿的打算。

却发现自己被接了个满怀,落到了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里。

蒋衡看着夜曦的眸子一暗,胸口一阵燥热,立即将夜曦放在了地上。

“走吧”

夜曦并不知道蒋衡被下了情骨绕,见他如此身体微颤,面色绯红,还以为是中毒了。

上前道,“你怎么了?可是中了毒?”

蒋衡艰难地向前走,声音沙哑地说道,“没有”

夜曦原本想一走了之,见他如此又有些于心不忍,“你可还能撑得住?”

蒋衡还没出声,夜曦便听见楼上传来动静。

“他们在那里。”

原来是安宁醒了过来,那些人注意到了他们。

安宁从小到大属意的都是蒋衡,但蒋衡却有了婚约。

她甚至为此不惜在菩萨面前起誓,只要让魏安平永远回不来,她愿意为了蒋衡付出一切,今生今世非蒋衡不嫁。

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母后终于同意给蒋二哥哥一个机会,只要她能把蒋二哥哥拉到太子哥哥这边,母后便同意这门婚事。

她知道蒋二哥哥还在等着魏安平回来,她没有时间了,这才想到了这样的办法。

蒋二哥哥是高洁君子,只要他对她做了什么事,便一定会负责,纵使心中再怎么顾念魏安平,也不会弃她于不顾,一定会娶她进门。

安宁没有退路了,她一定要让这件事做成。

所以她才会事先让人支走了商陆。

为了掩人耳目,让太监穿成了小厮服装,这样便没人怀疑是宫里来的人。

到时蒋二哥哥没有人证,到时便是百口莫辩。

安宁一场精心谋划,千防万防,却万万没想到会半路杀出来一个夜曦。

被人打晕放倒在地上,安宁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夜曦恼羞成怒,指着下面的两人,“马上把他们带回来。”

夜曦见状拉着蒋衡便跑,不管不顾地拼命跑出几条街,总算甩掉了那些人。

停下来夜曦才发现蒋衡面色绯红,额头上全是汗,嘴唇又干又白,裂开了口子,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根本抑制不住。

夜曦扶着他走到最近的一户人家,使劲敲了几下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儿。

夜曦语气诚恳地说道,“小兄弟,我家公子中了毒,能不能让我们进去歇歇脚?”

小男孩儿警惕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阿爹说了,生人来了不能让进门。”

夜曦黑线,言辞诚恳道,“相信我,我们不是坏人。”

随即指了指蒋衡,“他可是宁远将军蒋衡,救了他,你们就赚大发了。”

小男孩儿呵呵一笑,“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宁远将军天下第一,怎会轻易中毒?

他若是宁愿将军,我都可以是靖西侯了。”

夜曦狂汗,这小孩儿真是大言不惭,蒋衡若是头脑清醒,知道自己忽然多了这么个小爹,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绪。

夜曦陪笑道,“小兄弟,只要你让我们进去,你就是皇帝老子都行。”

小男孩儿再次摇头。

夜曦黑脸,“说吧,怎么着才让我们进去?”

小男孩儿闻言伸手,中指食指并拢,与大母手指摩擦了几下。

夜曦满脸黑线,无语凝噎。

不愧是大齐帝都,十岁稚子竟然都如此市侩。

夜曦从袖子中掏出十两银子,不情不愿地递了过去。

小男孩儿接过银子,才让夜曦拖着意识模糊的蒋衡走了进去。

夜曦跟着小男孩儿走到一间屋子,扶蒋衡躺下,对小男孩儿道,“你帮我弄一盆水,再拿个毛巾来。”

小男孩儿不动,夜曦从袖子掏出十两银子递过去。

那边这才有所动作。

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盆水,一块儿干净毛巾走了进来。

夜曦用湿毛巾给蒋衡擦了擦脸,又对小男孩儿道,“你去找个郎中来。”

夜曦说完无奈地再次掏出十两银子。

小男孩儿接过银子,迈着欢快的小步子跑了出去。

夜曦将毛巾拧成半干,叠好放在蒋衡的额头上,给他降温。

她能做的便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夜曦起身想要走人。

不料,方一起身,便被蒋衡抓住了胳膊,用力向身前一带。

这力道太过强劲,夜曦没有防备,被拉得一个趔趄,倒在蒋衡胸口。

蒋衡忽然睁开泛红的眼睛,声音喑哑地说道,“去哪儿?”

夜曦以为蒋衡昏迷了,没想到他只是闭着眼睛而已,一时间有些结巴,“我,我出去看看。”

蒋衡的声音带着隐隐地怒意,“出去看看需要带着包裹,拿着衣裳和金银细软?”

夜曦看了一眼斜挎在自己胸前的包裹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眨了眨道,“我这是去裁缝店新买了几件衣裳。”

方才跑得太过匆忙,夜曦白嫩的小脸微微泛着红晕,白皙的长颈高傲地仰着,额头有一层细密的薄汗。因为撒了谎明亮的眼神有些闪躲,忽闪忽闪地眨着,象牙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地咬着粉嫩的红唇。

蒋衡看着眼前秀色可餐的盛景,在身体里游走的燥热驱使下,蒋衡眸子一暗,翻身将夜曦压在了身下。

夜曦心中一惊,双手撑在蒋衡胸口,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喝道,“你干什么?”

蒋衡头脑中本有三分冷静,见了夜曦绷紧的小脸,瞪大的澄澈双眼,泛红的鼻尖,那几分冷静随即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俯身吻了下来。

第六十七章床吻

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被两瓣温热柔软覆上,夜曦眼睛猛然睁大,僵在了床上,眼前是蒋衡那张放大紧贴的脸,打在脸上的是热到烫人的灼热呼吸。

那双温热的唇在她的嘴上缓慢辗转,不轻不重地咬着。

阵阵酥麻的感觉从嘴唇传遍全身,夜曦这才回过神来,她被蒋衡亲了!

而且,此时正在亲!

夜曦瞪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使出全力双手去推,却被蒋衡一手一个抓住了手腕,按在枕边。

夜曦急得想大喊,方一张开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有一个炽热的东西滑了进来。

本想说出口的话,全都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呜咽。

蒋衡的舌头滑进来后,在她的口中轻轻舔舐,上下搅动,追逐着她,夜曦避无可避,感到舌尖的阵阵酥麻。

直到被他占据了整个口腔,夜曦睁眼看着眼前的这张脸,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和蒋衡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蒋衡不是第一儒将吗?

不是严于律己,不近女色嘛?

不是非魏安平不娶,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怎么可能吻她?

而且吻这么长时间,丝毫没有松开的自觉?

重点是他把她当什么了,想吻就吻,就不问问她是不是心甘情愿?

夜曦真相一掌把自己敲晕过去,宁可相信这是做梦,也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

夜曦拼尽全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桎梏,却被蒋衡按在床上吻得头晕目眩,气息紊乱,没有挣脱分毫。

蒋衡的手原本都按在夜曦的手腕上,这时忽然将夜曦双手向头顶拉去,用一只手擒住她的两只手腕按在床头,另一只手在她的身上上下摸索。

蒋衡的手指向下滑去触到她胸前的酥软,夜曦吓得身体一紧,反抗得越发激烈,最终无法,在蒋衡的舌头咬了一口。

蒋衡吃痛,终于和夜曦的唇分开,抬头注视着她。

蒋衡的目光从夜曦那被他又亲又咬而变得红肿,显得格外的鲜红的唇,向上移,对上了夜曦充满愤怒的双眸。

蒋衡浑身一个激灵,如梦方醒,立即从夜曦的身上起来,坐在床上。

夜曦见状,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面色绯红,手背用力抹了一把嘴唇,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因为动作有些大,险些从床上滚下去。

幸好蒋衡及时出手,将她拦腰抱住了。

夜曦呼吸一滞,立即挣脱,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和蒋衡保持一丈远的距离,瞪着他。

蒋衡捏了捏眉心,站起身,向夜曦走了过来。

他每走近一步,夜曦便后退几步。

蒋衡站定身子,眼神满是歉疚,声音沙哑地说道,“对不起,药效发作,我一时间没控制住自己,我,对不起……”

夜曦尽量让自己恢复冷静,被亲就亲了,又不少块肉。

谁让她爱管闲事,活该,她认栽。

若是抓着不放,倒显得她心里有什么想法似的。

既然蒋衡发现了她要走,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隐瞒,是时候做绝断了。

夜曦声音平稳地说道,“公子不必道歉,从前公子救过我的性命,让我入靖西侯府,我很感激,今日我也救了公子一次,算是扯平了,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后会无期。”

夜曦说完便走,蒋衡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高大的身躯拦在了她的身前。

“对不起……”

夜曦无力地笑了笑,“这不重要了,蒋衡,今日帮你解了围,如今我已经不欠你的了,我是时候离开了。”

蒋衡看着她毫不在乎的神色,心中一痛,双目赤红地抓住她的胳膊,“不重要吗?”

说完一手揽住夜曦的腰,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再次俯身吻了上去。

这个吻比之前的更用力,更激烈,甚至带了一点点恨意。

蒋衡的唇粗暴地在她的唇上啃咬着,吮吸着她的味道,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夜曦心中顿时窜出一股无名火,被吻一次也就算了,还来,没完了,真当她是随意摆布的提线木偶啊。

夜曦立即在蒋衡的嘴角用力咬了一口,蒋衡却似没感受到一般,用力吻得更深入,霸道地占有着她所有的气息。

夜曦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来,用力去踢蒋衡的腿,蒋衡却丝毫不在意,继续吞噬着她残存的气息,让她的呼吸越发紊乱起来。

不论夜曦怎么挣扎,蒋衡都没有从她的唇间移开分毫,直到后来夜曦没了力气一动不动地任他亲吻,蒋衡才缓缓地移开,留恋着在她的下唇轻咬了一口才松开。

夜曦双眼瞪得圆圆的,明明不想哭,却不知为何有泪在里面打转。

夜曦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就是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在欺负你的人面前,绝不可以哭,哭只会让他们更加觉得你软弱可欺。

蒋衡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一痛,忍不住抱得更紧了,嘴上却恶狠狠地说着违心的话,“你不能走。”

夜曦冷冰冰地质问道,“为何?”

蒋衡露出一抹冷笑,“因为我给你吃了药,离开了我,每到月圆之夜,你就会生不如死。”

夜曦闻言忽然笑了,不知是在笑他的绝情,还是在笑自己的蠢。

“公子好手段。”

蒋衡伸手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几缕发丝,接着道,“否则怎么留下你。”

不知为何,夜曦觉得自己藏在眼里的泪再也留不住,滑了下来,“我终究看错了你。”

夜曦说完感到心中如针刺一般的痛,似乎脱力了一般,有些站不住。

接下来的话声音带着哭腔,声嘶力竭,“为什么?你明明放不下安平公主,为何还要把我带回来,还要抓着我不放?你把我当成什么?”

蒋衡给她擦去眼泪,将她搂在怀里,埋头在她的颈肩,浅吻着她的脖颈,“都没关系了。”

她说,这都不重要了,只要能离开。

所以,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反正都是被她厌恶。

哪怕成为那个恶人,不择手段,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夜曦闻言直觉剜心的疼,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谁都没关系了吗?

只要像一个木偶一样,连记忆都被他操控着,只要被他留在身边,便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

夜曦忽然觉得好屈辱,但她应当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她不能哭,可明明这样告诫自己,眼泪却来势汹汹,不可抑制地往下掉。

蒋衡怎么如此可恶,那么遭人恨!

她恨死他了,让她连自己的记忆都无能为力,只能任他摆布。

小男孩儿带着郎中来时,便见蒋衡抱着夜曦,埋头在她的颈肩做着少儿不宜的事。

小男孩儿害羞得捂住了眼睛,郎中尴尬得咳嗽了两声。

蒋衡听见动静,这才松开夜曦,为她整理好衣衫。

第六十八章男孩

蒋衡看了一眼郎中,神色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尴尬,又看了一眼夜曦,对她道,“你出去。”

夜曦得知蒋衡给自己下毒后,心中恨得入骨,亦不愿与他长待,看也没看他一眼,拉着小男孩儿便出去了。

郎中给蒋衡开了些泄火的药,最后似有所指的看了看窗外的夜曦,“这药公子下次还是少用些剂量,否则便会如今日这般适得其反,还会伤……”

显然郎中误会这情骨绕是蒋衡自己下的,蒋衡的面色瞬间变得不大好看,比三九天的寒冰还要冷硬三分。

郎中见了吓得立即闭嘴,略微颔首,“公子好生修养,告辞。”说完便跑了。

夜曦要给蒋衡煎药,又被小男孩儿收了二十两银子。

算起来,从进门到现在来来去去一共收了她五十两银子,真是个小财迷。

煎药的空隙,夜曦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小子,来了这么长时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有名字的。”

男孩儿闻言有些不自在,“没有名字就是没有名字。”

夜曦盯着他不自在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你肯定是名字特别不好听,所以不好意思说,对不对?”

男孩儿望天不语。

夜曦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戳,“喂,给个面子,说说嘛。”

夜曦见他没反应,又换了一边,戳一戳。

男孩儿被她烦得不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说了,你不许笑我。”

夜曦回应了一个严肃的脸,“好,我不笑。”

男孩儿看着地面,小脸红红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两个字。

夜曦根本没听清,“你说什么?”

男孩儿闻言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哼,你一定是故意的,我不说了。”

“大赢”

门口忽然传来一身男子的大喊,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见了夜曦愣了一下,指着后者对男孩儿道,“小兔崽子,这是谁?我跟你说了多少回,生人不让进门,你怎么还让进?”

男孩儿面色紧绷地看着夜曦,“我爹回来了,你们走吧。”

夜曦小声道,“药还没煎完。”

说完看向那男子,“这位大哥,我家公子受了伤,进来暂时歇歇脚,眼下在煎药,喝完药我们便走行吗?”

男子黑着脸,指着门口,“不行,走,马上走。”

夜曦无法,“这位大哥,我们不白住,方才已经给孩子银子了。”

男子面上闪过喜色,瞪向男孩儿,“大赢,她说的真的?”

原来这男孩儿叫大赢,这名字着实难听,难怪他不肯说,若是方才她定要大笑一番,但看到男孩儿如此惧怕的神色,夜曦实在是笑不出来。

大赢咽了咽唾沫,从身上掏出一锭十两银子,递过去,“给你。”

男子一把抢了过去,咧开嘴笑了一会儿,立即揣到衣服里,“哈哈哈,老子今儿又能翻身了。”

说完又虎着脸看向夜曦,“小孩子懂个屁事,京城寸土寸金,这银子太少,再来点。”

大赢似乎并不想让他爹知道另外四十量银子的存在,夜曦也不想勉强,遂从衣兜中又掏了一定银子扔了过去。

大赢爹接过银子咬了一口,留下两行牙印,满心欢喜地走了。

大赢见他爹走出家门这才松了一口气,缓步走到台阶旁边坐了下来。

夜曦见他年仅十岁,便少年老成地露出这副如释重负地神色,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将手放在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没事了。”

大赢缓了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怎么会没事,我爹有了钱肯定又去赌坊了,他手气不好,大都在输钱,估计今晚回来又得打我。”

大赢说道这里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胳膊。

夜曦在他旁边坐下,轻声道,“你爹以前也总是好赌吗?”

大赢讷讷地点了点头,“我爷爷在的时候,家里还有些产业,娶了我娘,后来爷爷去了以后,我爹不会经营,又好赌,便渐渐把那些家产都输了。”

“我爹做梦都想赢钱,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结果他总是输,到后来还欠一屁股债。”

“有一天我爹不在,家里忽然来了一群生人,把家里胡乱砸了一通,还把娘打了一顿,说了一堆狠话才走人。”

“我爹回来躲债回来,我娘让他戒赌,结果两个人大吵了一架,我娘身子本来就弱,又挨打又受气,染了一身病,到最后瘫在床上没钱治,半年就没了。”

说到这里,大赢忍不住红了眼眶,仰头看天不让眼泪流下来。

大赢声音哽咽地说道,“我爹永远不知道认识自己的错误,他坚持认为躲债前让我娘别开门,我娘没听话,所以我娘的死压根不怪他,都怪我娘傻,让生人进家门。”

“这些年,娘不在,每次输钱,他都喝的烂醉,醉了就打人,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夜曦看着他强忍着眼泪就是不肯哭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

大赢将她的手划开,“我娘说了,头只能让爹娘和媳妇碰,旁人碰是侮辱。”

夜曦悻悻然收回手,“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我不碰了。”

说完从衣服上解下钱袋,递给大赢,“那,我方才冒犯了你,这个是赔罪的钱。”

大赢面色复杂地看着夜曦,将她的手拨开了,“你给的够多了,用不着。”

“照你爹这个赌法,那些钱用不了几天,你把钱收好,自己留着用吧。”

“我不用,我娘说了,拿人手短,不是你的东西不能拿。”

夜曦失笑,“你可真听你娘话,爱要不要,那你今天晚上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躲到哪个地方待一宿呗。白天再回来。”

“你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赢无奈地点了点头。

夜曦并不擅长安慰人,看着他落寞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宽慰一下。

但她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结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到底是什么滋味,都只有咽下去的人才知道,所有的路都得自己走,没人能帮你。

就像她,以为当初进了靖西侯府就能找到自己遗失的记忆,结果却一无所获;以为自己能悄无声息地顺利离开靖西侯府,结果却被下了毒,像一个木偶一样困在这里。

这些憋屈她又能同谁说去?就算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吗?徒增唏嘘罢了。

第六十九章训责

药煎好后,夜曦给蒋衡端了去。

蒋衡喝了汤,身体内躁动不安的邪火才算被压了下来。

这银子大赢不要,临行前夜曦将所有银子都放在了他家的锅里,他们家都是他在做饭,他应该能发现。

夜曦离开时看着大赢隐着渴望和不舍的眼神,便难受得厉害。

夜曦此时心中恨蒋衡,若是为了自己绝不愿求他,但是看到大赢的眼神,便忍不住心软了。

回去的路上,夜曦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开了口,“公子,您能不能让大赢到西院找个差事做?免得他在家里受罪。”

蒋衡看出夜曦的心思,接道,“他才十岁,能干什么?”

“我不知道,扫地做饭,打杂跑腿他都会做。”

情骨绕被解了以后,蒋衡又恢复了板正的神态,此时正端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忽然睁开了眼,“府上下人各司其职,并不需要多余的人,给我一个帮他的理由。”

夜曦闻言僵在原地,看着蒋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理由?

因为他身世坎坷?

蒋衡可不像她,绝不会因为一个普通人而心软。

因为她想帮这孩子?

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被他控制的木偶,她的话,他凭什么要听?

夜曦发现她根本想不出来任何能让蒋衡认可的理由。

她舔了舔嘴唇,有些丧气地说道,“似乎没有。您就当我没说。”

蒋衡盯着她落寞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声音清寒地说道,“你拯救不了任何人,管好你自己。”

他这话说得很欠揍,但事实却恰如其分。

认识这么久,夜曦第一次不想回应蒋衡的话,靠着马车,也合上了眼睛。

闷了半晌,夜曦终究还是忍不住睁眼道,“蒋衡,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冷血无情……

从前没觉得,但这一刻我忽然发现那些烂词用在你身上真合适。”

蒋衡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闪过一抹带着痞气的笑,“嗯,说的不错。”

夜曦看着他的脸,瞬间被噎得无话可说,暗暗骂了句“无耻”

蒋衡却已经合上了眼睛,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平静得近乎刻板的脸。

夜曦气不过又在心中把蒋衡骂了个狗血淋头。

马车很快便回了靖西侯府。

安宁图谋蒋衡却失手,但这事毕竟有辱名声,连沈皇后都不知道,所以她也不敢声张,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到了择婿那一日,蒋衡压根没有参加御花园的茶会。

沈皇后并不知安宁闹的那档子事,见蒋衡竟然摆架子不来,气得脸色比堪比锅底,众人见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好一场茶会,竟比祭典还要死气沉沉。

沈皇后回去后免不得要吹起了明帝的耳旁风。

蒋衡居功自傲,无视皇室威严云云。

明帝当即命人传了蒋衡去太极宫训话。

蒋衡从校场赶过来,穿着银灰色铠甲行了拜礼,声音沉厚,“陛下”

明帝正坐在龙椅上看奏疏,闻言睨了蒋衡一眼,道,“起来吧”说完将奏疏放在书案上。

明帝一直胳膊搭在桌上,一首杵着大腿,十分随意地说道,“自打你回京,还没单独见过朕呢。”

“是”

明帝略微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朕瞧着你比三年前更成熟稳重了,能独当一面了。”

“谢陛下夸赞”

“不错,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眼下这番成就,军功加身,声名显赫。”

蒋衡垂眸,“陛下过誉,臣只不过是做好了分内之事,并无他想。”

“行了,你怎么也学你爹那一套忽悠朕,朕还是喜欢你原先的性子,谁的面子也不给,有话就实话实说,有时候搞得朕也很没面子。

这些年你不在京城,朕这耳根子都被那些爱说假话忽悠朕的人给磨出茧子了。”

蒋衡浅浅一笑,“从前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陛下,若不是陛下仁慈开恩,微臣哪里还有命在这里恭候圣听。”

明帝略微叹了一口气,“当年,朕对你处罚确实重了些,这些年朕一直对你心中有愧啊。”

“陛下圣明决断,当年是微臣罪有应得。”

“这些在我眼前长大的孩子里,宗宪你呢,打小就心思机敏,最识大体。

你应该明白当年朕若是不重重责罚了你,将所有事都推到你的身上,难免叫天下人怀疑你父亲也参与其中,到时整个靖西侯府都要受牵连。”

“陛下的苦心宗宪明白”

明帝眨了眨眼睛,看向远处,“朕相信你绝不会勾结诛夜阁孽党,但是天下人不信你,朕也是无奈之举。

少年得志天之骄子,却一夕跌落成泥。

这些年,你心中可有怪朕?”

蒋衡垂眸看着地面,半晌才恭敬地回答,“臣,没有。”

明帝点了点头,“你呢从不会撒谎,你若是说没有那便是没有。”

明帝说完想起御花园茶会来,“皇后为安宁择婿,天下未婚才俊都争抢参加,你为何没去?”

蒋衡神色坚毅地答道,“回陛下,臣尚有婚约在身,自然不能参与其中。”

明帝神色微怔,“婚约?朕怎么不知?”

蒋衡抬眼看向明帝,凛然地说道,“陛下难道忘了,十年前您给安平公主和微臣赐婚一事?”

明帝闻言神色一僵,喃喃道,“平儿,我的平儿啊,平儿,恐怕回不来了,这婚事自然也就作废了。”

蒋衡闻言面色肃冷,声音中带着寒意,“陛下,还没有找到安平公主的尸体,便说明一切都有变数。”

明帝捏了捏眉心,“话是这么说,但十年生死,杳无音信,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蒋衡神色冷峻道,“只要没有安平公主身死的消息,臣便会一直找下去。”

明帝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脾气还是从前一样倔,谁说也不听,你愿意等,那便等下去吧。”

“谢陛下成全”

“那日你没去参宴,皇后有些不悦,你去乾宁宫那里给她陪个不是,朕念你情有可原,便不责罚你了。”

“是”

明帝看着蒋衡板正的容颜,陷入沉思。

他岂会不知沈皇后的如意算盘,用安宁和靖西侯联姻,给太子添加助力。

几位皇子私结党羽明争暗斗,这些明帝都知道,这些年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但却有一点,任何人都可以介入党争,唯有靖西侯府不可以。

蒋腾手中握着京城近郊的十万兵权,离京城不过百里之遥,调兵遣将只在一夕之间。

靖西侯府若是涉入党争,联合哪个逆子一朝发动兵变,这把椅子他恐怕就没办法坐到寿终正寝了。

明帝怎能不忌惮。

而如今太子有沈太尉辅佐,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如今竟然还想拉拢靖西侯府,如此贪恋权势。

明帝忍不住冷笑,难道这孽子是想逼他这个父皇退位不成?

匹夫尚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明帝又怎会容忍旁人架空自己的皇权?

纵使那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故此,他自然坚决反对安宁和蒋衡的联姻。

原本他还想什么样的理由更能让人信服,如今倒好,蒋衡倒是帮他解决了眼下这难题。

明帝本就喜欢蒋衡实话实说,从不虚与委蛇的性子,如今他替自己解决了难题,他瞧着蒋衡越发顺眼了,又怎会听信沈皇后的枕边风责罚他。

明帝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笑道,“听说你小子这几年马术愈发精湛了,走,跑两圈,给朕瞧瞧。”

蒋衡算准了明帝不会真的罚他,今日叫他来训话不过是走个过场,见他如此说,便知道明帝已经有了决断,遂笑着应道,“臣遵旨。”

第七十章雨灾

入夏以后暴雨连绵,瓢泼的雨水肆无忌惮的冲刷着地表,近半个月都没消停。

各地接二连三传来雨灾的消息,赈灾的银两源源不断地拨到各地,原本就不大殷实的国库越发捉襟见肘。

屋路偏逢雨,昨夜丑时传来消息,皇陵附近的凉山出现了垮山,也就是山体滑坡,凉山下的太平村首当其冲遇难,死伤无数,全村八百余口活下来的不到百人。

未到卯时,太和殿便开了早朝。

俞老丞相面露忧色,目光焦灼,“陛下,凉山在与皇陵只有近百丈,如今塌方,难免会波及皇陵,况且太平村死伤数百,不少是被困在了下面,若是及时营救尚可保住性命,老臣以为应当立即派兵前往,加护皇陵,解救太平村围困百姓。”

明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众爱卿觉得朕应当派谁前往啊?”

五皇子魏承勇上前,“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往。”

五皇子在东境站稳了脚跟,东境守土将士唯其马首是瞻,一呼百应。

明帝将他调回京城,明面上是因为多年未归,思念心切,实际上是想把他这个五儿子扣在京中老实待着。

如此,明帝又怎么会再给他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

明帝闻言绷着脸没有说话,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反对。

因为他知道根本不用他出手,立即会有人反对。

不消片刻太子魏承勤便上前道,“父皇,五弟虽然有领兵之道,但对赈灾一事并不熟悉,儿臣自认比五弟更能胜任。”

前些日子沈皇后意图为太子拉拢靖西侯府,这事一直梗在明帝的心里,让他十分芥蒂,这些日子瞧着太子越发不入眼起来。

明帝思虑一会儿,才道,“灾情危急,朕担心太子的安危,太子还是应当留守城中。”

太子悻悻然地退了下去。

靖西侯垂眸在在一旁,一言不发,这种事情倒是用不上他去做,他寻思着自家老二倒是很合适。

蒋衡的军功都是在北境,在京城还没站住脚,此事倒是个积攒人脉声望的好机会。

靖西侯蒋腾的余光不免向蒋衡瞟去。

蒋衡端正地站在朝堂上,只是面容比往昔还要肃冷三分。

太平村雨灾死伤惨重,迫在眉睫,每拖延一刻,便会有更多的人丧生。

明帝竟然还在这里犹豫再三,拨弄权术。

如此看来,当下朝堂风气颓靡,似乎也不全是众皇子党争的责任,最大的责任还是在明帝。

君为臣首,君不正,群臣效仿,何以振朝纲?

蒋衡心中不免有些发凉,几年未见明帝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还是从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蒋衡心中思量,面色又多了一层冰嶂之气。

而眼下朝堂上,几位皇子自己去不成,便争相推荐自己阵营的人选,群臣争辩,唾沫横飞,好好的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蒋衡站在那里,沉着脸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争辩根本没用。

只有等。

等明帝在脑中将整个朝局都梳理完,想出他觉得合适的人选,这场争辩才能结束。

朝堂上争辩了近一刻,人声鼎沸,明帝被烦得脑仁疼,捏了捏眉心,摆手道,“众爱卿,歇一歇,吵得朕都乱了。”

说完抬眼向下看去,便见蒋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冷锐,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明帝一个激灵,混乱头脑有些清醒过来。

他怎么把蒋衡忘了。

他虽然忌惮靖西侯蒋腾,这些年一直有意无意地压着靖西侯府。

但偏生蒋腾素来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再加上蒋衡的性子坦荡,谋划皆是阳谋,不用那些见不人的手段,所以一直以来明帝都十分喜爱蒋衡。

蒋衡从北境归来,声望甚隆,明帝心中盘算着可以用抬举蒋衡来限制靖西侯。

靖西侯这儿子可不是吃素的,比任何人都能让他头疼。

眼下正好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让蒋衡去,调他老子蒋腾手下的卫城军,若是做得好,就让他进入卫城军内部做统帅,让他踩着他老子蒋腾上位。

他们不是父子不和吗?

那就让他们闹得更僵好了。

明帝理清思路后,轻咳一声,双手撑在龙案上,声音威严地说道,“宁远将军蒋衡有领兵之能,兼赋治世之贤,实乃最佳人选,朕命你领三千卫城军,火速前往太平村解救伤民。”

蒋衡闻言恭敬一拜,沉声道,“臣遵旨。”

靖西侯蒋腾闻言面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有近处的城中京卫不调,偏偏要调城外他手中的卫城军。

明帝没有荣登大宝之前,蒋腾可是鞍前马后地追随了他近十年,对明帝的心思自然十分清楚。

但偏生在这个赈灾救人的节骨眼上,他还没法反对,若是反对了,不说那些御史大夫会使劲儿给他扣屎盆子,还会因此失了民心,万万使不得。

明帝真是好手段,让他只能眼巴巴的吃暗亏。

蒋腾朝龙椅上面色铁青地看了一眼,转瞬又一言不发地垂眸站立。

下了早朝,蒋衡没有回府,直接拿着调兵令牌出了城,奔赴太平村。

此时天上还下着瓢泼大雨,蒋衡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的头发衣衫淋了个透,面上源源不断地从上往下淌着小溪。

蒋衡一路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外三十里的卫城军大营,用手抹了一把脸,右手将令牌高高举起,沉声道,“奉陛下口谕抽调三千卫城军,前往太平村赈灾。”

卫城军副帅杨晋看了令牌,确认无误,蒋衡又是靖西侯府的公子,杨晋也不多言,立即调出了三千精锐,骑马随蒋衡前往太平村。

第七十一章救人

而眼下朝堂上,几位皇子自己去不成,便争相推荐自己阵营的人选,群臣争辩,唾沫横飞,好好的朝堂乱成了一锅粥。

蒋衡站在那里,沉着脸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争辩根本没用。

只有等。

等明帝在脑中将整个朝局都梳理完,想出他觉得合适的人选,这场争辩才能结束。

朝堂上辩论了近一刻,人声鼎沸,明帝被烦得脑仁疼,捏了捏眉心,摆手道,“众爱卿,歇一歇,吵得朕都乱套了。”

说完抬眼向下看去,便见蒋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冷锐,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明帝一个激灵,混乱头脑有些清醒过来。

他怎么把蒋衡忘了。

他虽然忌惮靖西侯蒋腾,这些年一直有意无意地压着靖西侯府。

但偏生蒋腾素来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再加上蒋衡的性子坦荡,谋划皆是阳谋,不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所以一直以来明帝都十分喜爱蒋衡。

蒋衡从北境归来,声望甚隆,明帝心中盘算着可以用抬举蒋衡来限制靖西侯蒋腾。

蒋腾这儿子可不是吃素的,比任何人都能让他头疼。

更何况三年前蒋腾为了靖西侯舍弃过蒋衡一次,被自己的亲爹舍弃,无论是谁心里也不能轻易地过去这道坎儿吧。

想到这里明帝不免露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

眼下正好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让蒋衡去,调他老子蒋腾手下的卫城军,若是做得好,就让他进入卫城军内部做统帅,让他踩着他老子蒋腾上位。

他们不是父子不和吗?

那就让他们闹得更僵好了。

明帝理清思路后,轻咳一声,双手撑在龙案上,声音威严地说道,“宁远将军蒋衡有领兵之能,兼赋治世之贤,实乃最佳人选,朕命你领三千卫城军,携带医家,火速前往太平村解救伤民。”

蒋衡闻言恭敬一拜,沉声道,“臣遵旨。”

靖西侯蒋腾闻言面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有近处的城中京卫不调,偏偏要调城外他手中的卫城军。

明帝没有荣登大宝之前,蒋腾可是鞍前马后地追随了他近十年,对明帝的心思自然十分清楚。

但偏生在这个赈灾救人的节骨眼上,他还没法反对,若是反对了,不说那些御史大夫会使劲儿给他扣屎盆子,还会因此失了民心,万万使不得。

明帝真是走了一步好棋,让他只能眼巴巴的吃暗亏。

蒋腾面色铁青地朝龙椅上看了一眼,转瞬又一言不发地垂眸站立。

下了早朝,蒋衡没有回府,直接拿着调兵令牌出了城,奔赴太平村。

此时天上还下着瓢泼大雨,蒋衡没有带任何雨具,雨水将他的头发衣衫淋了个透,面上源源不断地从上往下淌着小溪。

蒋衡一路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外三十里的卫城军大营,用手抹了一把脸,右手将令牌高高举起,沉声道,“奉陛下口谕抽调三千卫城军,前往太平村救灾。”

卫城军副帅杨晋看了令牌,确认无误,蒋衡又是靖西侯府的公子,杨晋也不多言,立即调出了三千精锐,骑马随蒋衡前往太平村。

蒋衡临出发前让商陆去城中征召郎中,商陆将任务分配下去,数十人一同去请郎中,两刻之内赶到城门口集合。

与其说是请,倒不如说是拿人,毕竟是陛下下旨的国家大事,谁敢不从?

刚过了一刻钟多一点,众士兵便将郎中们请了来。

一共三十位郎中,基本上京城内有点名声的都被拉了过来。

商陆早已命人备好了快马,将这三十人塞到十辆马车里,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太平村。

……

蒋衡帅兵赶到的太平村的时候,所有人都勒住了马,僵在了原地。

山石堆积,房屋坍塌,尸体横七竖八被压在巨石下,好好的一个村子,此时变成了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面目全非。

蒋衡面色冷峻,下令道,“所有人听令,立即下马,带上工具,五人一组,挨家挨户的搜寻,凡有生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人救出来。”

“是”

这个村子的惨状,三千人根本忙不过来。

蒋衡迅速从马上跃下来,略一思量,叫了五个士兵过来,“你们几个分散到附近的村子搬救兵,所有劳力自愿加入,告诉他们提供伙食,提供劳力超过两人的家庭之后三年还可以减少两成赋税。”

这暴雨连绵的天气,再加上可能还会有再次塌陷的危险,若是没有好处,这些人怎会愿意参与,减少赋税是蒋衡临时的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回去之后再和明帝提议这事。

眼下国库空虚,再加上灾情匆忙,明帝方才在朝上根本没有提起救灾物资的事,蒋衡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又接着道,“有偿征用各处的粮食,药品,衣物这些必需品,登记在册,事后按市价理赔;

接收募捐,捐献物资超过五百两的乡绅可以受到皇榜表彰……”

蒋衡快速交代清楚,便立即让那些士兵骑上马离开。

随后,蒋衡撸起袖子也加入了救灾行列。

深更半夜被叫醒,在冰冷的暴雨中搬运石头,有的士兵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到底是有怨言。

这些卫城军的士兵见到蒋衡过来和他们一起搬石头,一时间都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蒋衡。

将军只需负责统帅全局,况且这位可是赫赫威名的宁远将军,靖西侯府的公子。

无论是军功,还是身份,蒋衡都是极为受人尊敬的将军,他竟然都亲力亲为,他们这些士兵还有什么可说的。

蒋衡见状冷声呵斥道,“发什么愣,如果下面埋着的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你们此时会怎么想?

他们忍受着剧痛,艰难的喘息,就剩一口气在。只要我们动作再快一点,也许就能挽救他们一条性命。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冰冷的尸体。

而眼下,你们在做什么?发呆?”

众士兵心中被蒋衡的一番话触动到,齐声喊道,“没有”

蒋衡接着冷声道,“那就动作快点。”

士兵们怒吼道,“是”

士兵们被激励得感到自己全身都充满了力气,埋下头去,弓着身子,将巨石搬开,移走,一点一点搜寻着被困住的百姓。

很快便有幸存者被从残破的房屋下面救了出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被砸断了右腿,疼得龇牙咧嘴。

把人抬上来之后,先止住了血,又将他抬到避雨的地方。

商陆终于携带三十名医家赶到,蒋衡冷峻的脸才略微有所松缓。

商陆将自己的雨具解下来呈到蒋衡面前,“将军,穿上吧,一切都得靠您,您不能倒。”

商陆的话在理,蒋衡却没接过雨具,“那些郎中身子都不行,救人他们是关键,千万别让他们淋病了,你把这雨具穿上,带几个人,去找些雨具帐篷来,帐篷一定要多准备些,毕竟目前伤者数目尚不明确。”

商陆对蒋衡的话向来十分顺从,此时却蹙着眉看着蒋衡,就像看着不听话的孩子。

自家公子就是这样,素日里一副三尺玄冰生人勿进的面孔,但其实他心中有着和外表截然相反的赤诚,只是从小缺乏父母亲情让他习惯将所有真实情感都隐藏起来。

但是每当需要他担负责任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退缩,他会考虑到所有人,却总是忽略自己,就像自己是一堵无坚不摧的墙,把所有人护到身后。

但在商陆看来,蒋衡不是神,只是一个人,而且是没有人疼的人。

商陆将雨具硬塞到蒋衡怀里,叫了几个人迅速上马离开。

蒋衡也不犹豫,将雨具穿在身上,又参与到抢救行伍之中。

第七十二章裂缝

大前天夜里,宫中来人传唤,召开紧急朝会。

夜曦听见动静从房中出来时,便见蒋衡步履匆忙的走了。

到了白天她才知道是太平村受了灾,全村都被山石埋了,夜曦听着不免心惊,直感世事无常。

眼下已经是第三天了,也不知道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这些天一直下着暴雨,基本没怎么消停,夜曦莫名有些担心。

昨夜,她梦见蒋衡被巨石埋在了下面,她心中一紧,彻底清醒过来,她全身汗湿地躺在房间里,入耳的只有连绵不断的雨声。

已经是卯时末了,天还是灰黑色,昏昏沉沉的,夜曦略一扶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戴好,出了西院的侧门。

她得去找一趟从悯生,向他打探一下太平村的情况。

夜曦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出来找从悯生,是因为担心蒋衡,甚至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

她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明明蒋衡对她隐瞒,欺骗甚至下毒,她为何还要如此?

即使知道了蒋衡给她下了毒,她心中恨,却还是没办法做出伤害他的事。

若是换了一个人,她可能已经把那人……

想到这里,夜曦不敢往下想了。

来都来了那便去问一问吧,夜曦这样欺骗自己。

夜曦撑着油纸伞,一路淌着末过脚踝的雨水匆忙赶到了六子巷,在从悯生的宅子前使劲敲了好几下,却根本没人应。

她摸出从悯生给她的钥匙,开门进去,发现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夜曦又找到淘沙堂,问了那里的管事的,他们却说从悯生家里出了事情,他回家去了。

夜曦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但却说不上来。

回到西院的时候,夜曦正巧碰见了回来的商陆。

两天没见,商陆似乎有些疲惫,眼睛布满血丝,但动作依旧灵力干练。

商陆见到夜曦,神色一顿,说道,“夜曦,你能不能跟我去太平村。”

夜曦不免有些惊讶,见他神色的紧张的样子,心中越发没底。

蒋衡,出事了?

夜曦想到这里,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蒋衡,他还好吧。”夜曦用的是肯定语气,这是她此刻内心的希望。

商陆并没有注意到夜曦没有尊称蒋衡公子,而是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商陆皱了皱眉,“公子没事,只是从离开那夜到现在,三天时间,他一刻都没有休息过,这么大的暴雨,他一直在外面淋着,纵使身体再好也经不住这么折腾,我劝他休息,他不听。”

商陆顿了顿接着道,“你的话,也许他会听。”

商陆说到这里,眼神有些祈求地看着夜曦,这是夜曦来西院这么久,他第一次对她态度这么好。

夜曦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商陆话中的意思。你的话,也许他会听……

夜曦和商陆两人并驾齐驱,乘着暴雨一路赶到了太平村。

放眼望去,整个村庄仍旧是一片废墟,披着雨具的士兵和百姓在废墟上依旧搜救着活着的人。

近百座帐篷星罗棋布地分布在废墟外围,人来人往,不时有救出的伤者被抬到帐篷里。

夜曦跟着商陆在废墟之间穿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远远地望见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背影。

蒋衡正站在一处倒塌的院落旁边和四五个士兵一起搬断裂的墙壁。

因为用力,面上的线条紧绷着额,显得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加俊朗,眉眼之间少了几分往日的孤傲和疏离,多了几分凌厉和坚毅。

在一阵齐声用力呼喊之后,断墙终于被抬起挪到了一边,露出了一条狭长的缝隙。

缝隙之下是一个近一丈深的空间,里面蜷缩着一个少年,双手护住头,此时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有人呼喊了几声,下面那少年依旧没有清醒过来,但看他的面色,那少年并不像是一个死人。

不管是死是活,终究是要把他弄出来的,总不能让他长眠在废墟之下。

但这条缝隙太过狭窄,试图下到缝隙救人的士兵方下到一半,便被卡住了,无奈只好上来。

一群人正想着办法该怎么把人弄出来,站在一旁观看没打扰众人的夜曦走了过去。

“让我试试吧。”

蒋衡听见声音,这才注意到夜曦,猛然回头向她看去。

夜曦也看向了他。

三日未见,蒋衡的面上带着掩不住的倦色,深邃明亮的眼睛生出了血丝,唇边带着一层薄薄的胡渣。

让她想起了他们在晋王府初见的那一晚,那个时候他也是脸上带着胡渣,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也是从外面急着赶回来。

回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把她从晋王府带回了西院。

因为蒋衡最注重着装仪表,从不轻易失礼,所以她对他有些狼狈的样子印象尤为深刻。

蒋衡清冷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似乎还带着微不可查的责备,“你怎么来了?”

夜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公子,让我试试吧。”

夜曦虽然身量很长,但毕竟是女子,总比男子的骨头架子要小,更何况她还这样瘦。

蒋衡冷声道,“不行。”

这种废墟的结构非常不稳固,有二次塌陷的隐患,若是下滑中忽然坍塌了,很可能被埋在下面,昨天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一个士兵当场被砸死了。

夜曦却十分坚定,“放心,别忘了你说过从前我是个舞姬,我身体很灵活的。”

夜曦的言辞恳切,把她自己都说服了。

但她似乎忘了自己在清灵寺跳舞,把修竹吓跑这回事。

夜曦说完便把绳子系到了自己腰上,轻手轻脚地向裂缝走去。

蒋衡本想去把她拉回来,但又怕他走到上面会让废墟失去平衡而坍塌,只好皱着眉看着她,面色冷硬,好似三九天的冰凌。

声音依旧清冷,却隐隐透着担忧,“小心点,别让下面的人为你陪葬。”

夜曦闻言撇了撇嘴,秉着呼吸,缓慢地走到裂缝旁边,单膝跪地,随后让自己身体划入裂缝,正好能够通过。

第七十三章坠落

下了一段距离,夜曦轻声道,“再把绳子放一点。”

蒋衡皱着眉,从士兵手中抢过绳子,亲自拉着,缓缓地向下放。

不多时,下面便传来夜曦的声音,“到底了。”

蒋衡皱着眉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事,不过这个少年的情况似乎不大好,人还活着,被砸中了后背,身体特别烫。”

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后背一片血糊糊的,躺在一尺深的泥水中,身体散发着似有若无的化脓的腐肉味。

夜曦轻拍了了几下他的脸颊,他的眼珠微动,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夜曦轻声喊着,“喂,醒一醒,没事了。”

那少年便是济世堂的医者宁虞,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夜曦,半晌才声音沙哑,极为微弱地说道,“你是谁?”

“我是夜曦,来救你了。”

宁虞眼中带着明闪闪的光芒,愣了一会儿,郑重地说道,“谢谢,不过……你能不能先救他。”说完艰难地伸出胳膊向一处指去。

夜曦顺着他的手指朝那边看去,便见一人躺在巨石旁边缝隙里,只能看到一双腿。

夜曦爬过去这才在缝隙中见到了那人,泡在泥水中,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他的嘴大张着,面部黑青,表情极为痛苦。

夜曦将手搭在他的颈脉上,没有丝毫跳动,他已经去世了。

宁虞知道后,身体微微颤抖,面容悲戚,难过得闭上了眼睛,眼角噙着泪珠,声音沙哑地说道,“他,是我第一个没治好的病人。”

夜曦将手覆上他的肩膀,轻轻一捏,安抚道,“没事了,这种情况他不会怪你,先出去再说。”

“你的背还好吗?还能站起来吗?”

宁虞皱了皱眉,“能站起来。”说完用手撑着地面,身体颤抖地试图爬起来。

夜曦见状伸手去扶他。

等他站稳后,夜曦解下自己腰上的绳子,系在少年的腰间,“抓紧绳子,让他们拉你上去。”

宁虞问道,“那你呢?”

“等你上去让他们把绳子放下来,我再上去。”

宁虞看向那具已经腐烂的尸体,低声对夜曦道,“你能不能让他也上来。”

夜曦点了点头。

接着对上方大声喊道,“拉绳子”

宁虞目光灼灼地看着夜曦,“谢谢……保重。”说完便拽着绳子升了上去。

宁虞从裂缝出去后,夜曦推动石头,将那尸体从夹缝中拉出来,夜曦将绳子系在那尸体的腰间,对上面喊道,“拉绳子”

那尸体拉到裂缝口处时,夜曦正站在方才那尸体躺的巨石夹缝旁边,忽然地面传来一阵震动,夜曦脚下的废墟猛然间塌了下去。

夜曦感到脚下一空,立即伸手去抓旁边的巨石。

一切却只在弹指间,根本来不及,她方一碰到巨石,便跌了下去。

紧接着地面传来剧烈震动,蒋衡心中一紧,喝到,“快”说完再次拉过士兵手中的绳子,迅速地向上拉拽。

在地面塌陷下去之前,终于拉了上来。

却不是夜曦,而是那具死尸。

蒋衡看着陷下去的地面,面色阴沉地大吼了一声,“夜曦……”

喊完便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商陆见状立即从后面拉住他,却发现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阻止蒋衡,焦急地喊道,“快拉住将军。”

旁边的士兵闻言立即冲了过去。

商陆再加上三个士兵将蒋衡团团围住,才组阻止了他跳下去的冲动。

蒋衡此时脑海中全都是夜曦在下去之前的画面。

灵动却又坚定的双眸斜睨了他一眼,高高挺起的翘鼻发出低低的闷哼,粉嫩柔软的唇瓣有些骄纵地对他撇了撇,白皙的双颊绷紧着,小心翼翼地走向了那个吞没了她的废墟。

蒋衡看着眼前的废墟感觉自己的心被剜了一块似的疼,从不轻易流露情绪的他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尽管如此期望着她能够平安,但眼前的狼藉却不由得让他心中发慌。

以往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很多事,但眼下他却发现他什么也控制不了,他保护不了她,亦没法控制自己此时担忧得近乎恐惧的情绪。

蒋衡恼怒地大喝一声,“滚开。”

商陆尽量把声音放缓,让失去理智的蒋衡能够听得进去,“将军,您不能下去,卑职替您下去行吗,我一定把夜曦给您带上来。”

蒋衡全然不理会,周身猛然发力,将束缚住他的四个人甩开,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陷下去的地方。

下面已经堵死了,也就是说,夜曦被完完全全地压在了下面。

蒋衡见状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丝,大喊了一声,“不可能!”

说完便开始用手去挖废墟中的石头,动作粗暴,很快双手便被磨得鲜血淋漓。

商陆见没法阻止他,便立即过去帮蒋衡一起挖。

周围的士兵见了蒋衡这副近乎发疯的样子,全都吓得愣在了那里。

商陆气得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忙。”

那些士兵这才跑过来帮忙。

废墟二次坍塌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所有参与救援的人全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挖掘救援,唯恐自己也被埋在下面。

……

三天前,从悯生随着宁虞派来来请他的人方走到半路,太平村便遭遇了劫难。

从悯生远远的便听见了大地震动的沉闷声响,等他们匆忙赶到的时候,整个太平村全都被吞噬了。

从悯生看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断壁残垣,飞沙走石,心中疼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小十四啊……”

从悯生找来了附近所有的兄弟,全都参与到了救援中。一出一出的挖掘,找了三天都杳无音信。

终于,正在不远处搬石头的贯众看见了被抬在担架上的宁虞,他趴在担架上合着眼睛。

贯众立即将石头扔在了地上,跑了过去,走近后才发现宁虞的后背一片血肉模糊,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贯众心里咯噔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哆嗦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感知到尚有呼吸在,他才全身一松,深喘了一口气。

幸好没事,苍天保佑我族,没有让少主出事。

贯众朝着附近的帐篷大喊一声道,“尊长,少主找到了。”

话音刚落,正在参与救治从悯生便匆忙从帐篷中跑了出来,看见宁虞的模样,立即将手搭在了宁虞的腕脉上。

略微探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这才有所松懈,“没伤到根本,抬到我的帐篷来。”

第七十四章洞口

宁虞醒来后已经到了黄昏十分。

从悯生见他清醒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十四,感觉怎么样?”

“尊长,我没什么大事,皮外伤而已。幸亏有一位姑娘救了我,她叫夜曦,你可知道她现在哪儿?我想去好好谢谢她。”

从悯生面色沉闷,沙哑地说道,“被埋在下面了,没找到。”

宁虞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怎么可能?我上来之前她还好好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上来之后她又把那句尸体刨了出来,让人拉了上去,因为把那尸体弄了出来,破坏了废墟的平衡,导致了再次坍塌,就把她埋在下面了。”

宁虞闻言身体颤抖着抓着被子,“都怪我,是我,是我让她把那尸体弄上来的。”说完气恨得一拳砸在了床沿上。

从悯生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能全怪你,纵然你不说,以她的性子,她也会把那具尸体弄上来的。”

宁虞想到了什么,声音微颤地说道,“那现在,把埋住她的废墟清理出来了吗?”

“清理出来了,但奇怪的是挖了很深,甚至挖到了房子的地基,也没有发现她。”

宁虞闻言十分疑惑,随即眼前一亮,“不过,没有找到便说明她很有可能还活着。”说完便起身下床。

“你去哪儿?”

“去找她,她救了我一命,又为我所累,我必须得为她做些什么。”说完也不顾从悯生的反应,穿好衣服便出去了。

贯众见了想去拦,但却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个资格,随即看向从悯生,“尊长,您怎么不阻止少主,他的伤还没好,外面又下着雨,这不是胡闹吗?”

“由他去吧,十四心性良善,最见不得别人为他所累,若是不让他去,那才是折磨,况且不过是皮外伤,他自己有分寸,我又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贯众叹了一口气,也不好说什么。

“我原本想介绍那丫头给他认识,不想那丫头竟然这般阴差阳错地救了十四,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代代不变的缘分。”

“尊长,那废墟是有底的,挖到了头竟然还没有找到夜曦,您说她去哪儿了?”

从悯生思量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让族里的兄弟再扩大搜索范围,一定把那丫头救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了这句话的还有蒋衡。

蒋衡让人从上面挖下去,挖到了地基都没有找到夜曦的影子。

虽然没到天黑,天空却很昏沉,下着连绵的细雨,雨势虽比以前小了,但却一直没停,蒋衡身上的衣服也一直没有干。

此时蒋衡正站在废墟的底部,提着灯笼,满眼血丝地打量着这方一丈长的圆形空间,双目锐利如刀,恨不得把这些碎石戳出来一个窟窿,好能找到夜曦。

人不可能不翼而飞,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因为夜曦的失踪,蒋衡先前几乎丧失了理智,直到现在才冷静下来思考事情的经过。

由于时间有限,眼下只从上到下清理了一丈长的圆形,会不会可能是在坠落的过程夜曦躲到了旁边,被碎石困在了隔壁的空间?

如果那是一个足够大的空间,在向下挖掘碎石的时候,旁边堆积的碎石平衡逐渐被破坏,致使那个空间的边缘不断地被石头堵死,这才导致了一直挖不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今天白天的挖掘不仅没有帮到夜曦,反而一直在压缩她能活动的空间,反而是对她不利的。

蒋衡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发寒,若是她因此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蒋衡迅速拉着绳子上到地面,命人找来了几个以前做过防御工事的士兵,让他们在地下碎石墙周围打木桩,用木板撑住上面的石头防止掉落,再在下面进行挖掘。

那些士兵瞬间领会了蒋衡的意图。

这些废墟彼此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平衡,他们在此处挖掘,周围的平衡就会被破坏,如果不将上面的石头撑住,便会引发一系列的坍塌,填充住边缘的空间。

如此他们永远都不会挖到,直至那个空间被完全填死,而那时夜曦也就真的实实在在地被埋在了地下,一命呜呼。

这就像是在碎石废墟下面打洞,前提是要稳固住上面的碎石不塌陷,但这恰恰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但一想到蒋衡对于那女子的在乎,若是救不上来,他们估计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打着木桩,唯恐再次引发塌陷。

一直忙到亥时这才在四周打出一圈木桩,随后才进行进一步的挖掘。

蒋衡在地面上焦急地等待着,不到半个时辰下面便传来了消息。

挖到了一个径长三尺的洞口。

蒋衡这才深喘了一口气,飞速下到了地底。

这个洞口太小,根本不能站立,只能爬过去。而且洞口很深,一眼望不到头,连绵近半月的暴雨,致使里面积了很多水,足有二尺深。

蒋衡看着洞口,沉声道,“商陆你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再来两个人跟我进去,其余人回归原位。”

商陆立即拦住蒋衡,“将军,您留下,我替您去。”

蒋衡眼神坚定,略微摇头,“你留下,总得有个管事的人。”

商陆看着蒋衡不顾一切地样子,心中极为担心,公子素来冷静,眼下的他太反常了,若是遇到什么意外他真不敢想象后果,但却终究拗不过蒋衡。

蒋衡在洞口单膝跪地,率先爬了进去。

商陆选了两个身手最好的士兵,叮嘱道,“一定要保护好将军,死也要护住他。”

商陆说完不由得更加担心,这些人没跟将军上过战场,对他没那么忠心,到关键时刻也不知道能不能顶用。

他真想跟上去,但却终究忍住了,他从不违背公子的意思。

由于这个洞内积水已经达到了三分之二,与其说是在里面爬,倒不如说是在泥水里游。

蒋衡素来最爱干净,见不得衣服有任何污点或者有什么异味,此时却没有丝毫犹豫,在散发着恶臭的泥水中,一往无前迅速地摸爬着。

整条洞口很深,蒋衡三人爬了近两刻钟,前方才出现了一个一丈见方的干燥空间。

第七十五章皇陵

夜曦果然还活着。

蒋衡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有所舒缓。

打着火折子顺着那脚印向前走去,没有多远,前面又出现了洞口,和来时的大小一样,但是内部水却很少,不到一尺。

蒋衡把火折子熄灭,示意那两个士兵跟上自己。

又向前爬了很长一段距离,比前面的距离要远得多,几乎爬了近半个时辰。

三人都不免有些疲惫,尤其是蒋衡,他已经三天三夜都没有睡觉了,还一直在雨里淋着。

再加上夜曦坠底下落不明,急火攻心,他此时的身体已经发起了低烧,但由于心中一直担心着夜曦,他自己并未感觉到而已。

爬了进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出现了些许光亮。

是烛光。

蒋衡心中一喜,不由得加快了动作。

爬到洞口时,蒋衡看着洞外的场景,不由得神色一僵,愣在了原地。

这里,似乎是一座……宫殿!

蒋衡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洞口爬出去,站在了这个宫殿里。

这座宫殿不是很大,两丈长一丈宽,内部陈设肃穆庄重,宫殿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口棺椁。

看到这口棺椁上面的独特暗纹,蒋衡这才意识到这是哪里。

这里,恐怕是大齐皇陵!

蒋衡意识到这一点便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闯入皇陵,那可是死罪。

蒋衡回首看了一眼那两名士兵,他们全都惊呆在原地,正面色紧绷地看着他。

见蒋衡的目光投射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双双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声音焦急,微微颤抖地说道,“将军,我们兄弟二人嘴巴严实,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求将军放我们二人一条生路,我们一定当牛做马地报答您。”

看来这两个兵也是个明白人。

蒋衡示意他们起来,“我不需要你们当牛做马,现在我的暗卫有两个空缺,你们想不想来?”

蒋衡从不轻易滥杀无辜,但他也不会心慈手软,蠢到放他们二人回军营的地步。

军营人多嘴杂,虽然他们平时可能真的会守口如瓶,但喝了一顿酒之后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漏嘴,还是把人留在身边最保险。

二人见蒋衡这是在给他们机会,当即又双双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谢将军的恩典,属下贺林,属下贺嵩,誓死效忠将军。”

蒋衡略微点头,便去寻夜曦去了。

贺林贺嵩二人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若不是宁远将军开恩,他们定然难逃一死,如今有了一线生机,他们怎会不牢牢抓住。

日后的生死全然都得系在蒋衡身上,二人跟随蒋衡的脚步都不由得跟得紧了。

地上有一双泥泞的脚印在棺椁面前徘徊了一会儿,随即一直向前延伸到了这间偏殿的门口,

蒋衡顺着脚步一路向前,出了这间偏殿后那双脚印沿着地宫主路向前延伸,在每间宫殿的门口都稍有停留。

墓道两侧石雕灯奴手中的万年灯被点燃,映照出汉白玉质地的地砖。

两侧陈列着各式陪葬的金银瓷器,虽然落满了灰尘却难掩其华美精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但蒋衡无意这些,一心只想快点找到夜曦,脚步飞快,很快便将贺林贺嵩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蒋衡顺着脚印走到了一处岔路,听见前方有水流的声音,没有多想,顺着脚印走了过去。

却见数丈之前是一方温泉,夜曦将所有衣服全都褪了下去,在温泉中洗澡。

她此时背对着他,白皙的玉体在昏暗的烛光照应下显得格外柔美,后背上数道狰狞的陈年剑伤显得格外扎眼,让人忍不住心痛叹息。

湿漉漉的及腰长发随意地搭在脊背中间,滴落的水珠顺着柔嫩的皮肤缓缓地滑落,淌向纤细的腰肢,挺翘饱满的臀瓣,随后是两条修长匀称的双腿。

蒋衡不由得觉得嗓子发紧,回过神来,立即转回去,示意刚刚要赶过来的贺林贺嵩退下,回到进来的洞口守着。

贺林贺嵩走后,蒋衡站在转弯处,远远地看着夜曦白皙的胴体在泉水中伸展,变换着仪态。

纤长的玉指舀起在一捧清澈的泉水撩在白嫩的皮肤上,轻轻抚摸揉搓。

蒋衡素日里最注重君子之仪,然而此时看着夜曦,却将那些全都抛在了脑后。

就是眼前这个女子,让他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带着声名狼藉,世人畏惧的她回到府中。

在中了情毒之后,面对安宁的种种撩拨明明可以克制自己,在见到她之后,却情难自已地把她压在身下亲吻,险些做了不可挽回之事。

也是她,在坠下废墟,生死不明时,让一向薄情寡淡,冷静自持的他失去理智,忧惧愤怒,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世间女子万千,对他趋之若鹜,她明明那么坏,心肠那样狠,一心一意地想着、护着那个叫做穆袭风的男人,他为何还要把她放在心上?

蒋衡自己一直以来都想不明白,眼下他却也不想想明白了。

她还活着,站在他的眼前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他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去了。

此时看着全身赤裸背对着他的她,他心中没有过多的杂念,反而觉得心安。

他心心念念找了许久,让他患得患失的人终于完好无损地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还有什么奢求呢。

蒋衡随意地依靠在旁边的墙壁上,将手臂枕在脑后,悠然地欣赏着眼前的盛景。

夜曦洗完澡,转过身来穿衣服时才发现那里站了个人,当时吓得一嗓子吼了出来。

随即反应迅速地从地上捡起先前洗好的衣服穿在身上。

待到夜曦看清那人是蒋衡的时候,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拳头攥得咔咔作响,恨不得一拳把他怼进墙壁里,扣都扣不出来那种。

夜曦走到蒋衡身前,气得大骂道,“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同时右拳挥出砸向蒋衡。

出乎她意料的是,蒋衡竟然没有躲,而是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第七十六章入怀

夜曦正在气头上,使出了十成的力气,她的力气一直都不小,这一拳可不是闹着玩的。

夜曦砸了一拳并不解气,又把蒋衡按到墙上,对着胸口砸了好几拳。但因为蒋衡丝毫不闪躲,她下手的力气不由得松了许多。

待到她打累了,没力气了,这才停了下来。

蒋衡一声没吭,倒是把她打得手疼,这胸口真硬,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夜曦有些好奇地盯着蒋衡的胸口看,蒋衡却忽然一把将她拥入了怀里。

夜曦瞪向蒋衡,蒋衡却丝毫没有自觉地埋头在她的颈窝,贪婪地细嗅着她的气息。

夜曦挣扎了一下,发现他的两条胳膊跟铁钳似的,根本挣不开,没好气地道,“你发什么疯,松开。”

蒋衡一本正经声音沉闷地道,“让我靠一会儿,我太累了。”

之前一直在暴雨中亲身参与挖掘救人,后来又搜救夜曦,蒋衡确实已经高强度地忙碌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但却没有到站不住的地步,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抱住夜曦罢了。

夜曦知道蒋衡一直没有休息,心中不免有些软,但嘴上却绝不松懈,冷声道,“有你这么靠的吗?这么多墙壁,靠你的墙去。”

蒋衡却难得地耍起了无赖,轻声道,“太硬了。”

夜曦撇嘴,“你身上都是黑泥,我刚洗干净又被你蹭脏了,你不是最爱干净吗?怎么忍得了的?”

蒋衡的回答简洁明了,“担心你。”

夜曦想到坠到废墟的恐惧和疼痛,在一片漆黑之中爬未知洞口的疲惫和恐惧,想到素来爱干净的蒋衡也爬了那么长充满泥水的洞口,只为了来救她,便不由得心中一软,语气也没有之前那么冷硬了,“那有活温泉,你去洗一洗。”

蒋衡情难自已地在夜曦的颈肩轻轻地吻着,“太累了,没力气。”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佻。

夜曦感到肩膀上的酥麻,娇颜微红,“抱就抱,别乱动。”

蒋衡越发没羞没臊,“控制不住。”

夜曦气得骂道,“无耻。”

蒋衡在夜曦的颈肩吻咬了一阵,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夜曦,走到温泉边宽衣解带。

夜曦不自然地转过了身子,抬脚离开。

蒋衡的声音从后面想起,“过来,你应该有一个侍女该有的自觉。”

夜曦黑线,从前她很有自觉性,但是从前跟现在能一样吗?

从前蒋衡待她真的只是对一个侍女,她也心无杂念啊。

可是眼下,蒋衡动不动就把她拉过去抱一抱,亲一亲,她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能感觉出事情不大对劲啊。

还怎么让她坦然地面对蒋衡,像以前那样伺候他啊,而且蒋衡以前洗澡从来不用她伺候的呀……

夜曦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蒋衡声音清冷地说道,“毒药。”

夜曦瞬间像被踩道尾巴的猫,险些气得跳了起来,最后只好悻悻然地走到温泉边。

蒋衡裸着上身站在温泉中,夜曦在岸上够不着,只好下到温泉里,但到了温泉里,她才感觉怪怪的。

一起站在温泉里,这不就是一起洗澡了吗?

夜曦瞬间变得有些进退维谷,蒋衡回身看了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衣服在那边。”

夜曦险些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喘不过气来,她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让她过来不是伺候她洗澡,而是让她洗衣服。

夜曦无端闹了一个大红脸,蒋衡见她有些做贼心虚地飞速上了岸,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夜曦把蒋衡的外袍洗净,凉了起来。

回身时发现蒋衡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夜曦轻唤了一声,“蒋衡?”

喊了几声都没人应,夜曦不免觉得有些怪,看了一眼地上的脚印,顺着走过去,便发现蒋衡进到了一间宫殿里,他进去时,蒋衡已经穿上了一套干净的黑色暗纹长袍,长发散落在后背,面容沉静,比起往日的肃冷多了一丝惬意柔和。

蒋衡见夜曦过来,将衣服递给她,“陪葬的衣服,将就穿一下,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湿衣服穿在身上着实不舒服,夜曦有些感激地看了蒋衡一眼,接过衣服走到宫殿里面的屏风后面,冷声道“不许偷看。”

蒋衡轻声地嗯了一声,眼睛注视着屏风,正大光明地看。

隔着屏风,只有一层模糊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却更能清晰地映照出她身体的曲线,耸立的酥软,挺起的翘臀,让人浮想联翩,心头荡漾。

蒋衡自认品性端正,没有偷看女性身体的癖好,但却在遇到她之后一再的逾越自我约束,蒋衡自己也有些无奈。

夜曦换完之后两人又找了一些木板,用灯油点燃,架起来烤火。

夜曦给火堆加了一点木头,思量着现在还不能出去,蒋衡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她从掉下来,也一直没闲着,两个人都需要休整之后才能原路返回。

否则万一现在就回去,在那径长三尺的小洞里爬到一半,蒋衡或她忽然出了什么事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卡在那里根本没法解决。

蒋衡显然也不着急出去,倒不是因为身体原因,他只是想在这里和夜曦多待一会儿,忙了三天三夜,他真的挺像好好休息一下,尤其是有某人陪着。

蒋衡随即起身,对夜曦道,“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

“让外面守着的人上去报信。”

夜曦点了点头,“嗯。”

蒋衡又沿路返回到进来的地方,贺林贺嵩也不傻,已经将衣服脱下来,架在火上烤,蒋衡来时,这对难兄难弟正光着身子烤火呢。

见到蒋衡过来,都有些不自在,双手交叉捂住裆部,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只好不尴不尬地说了一句,“将军。”

蒋衡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看向旁处,“你们沿路返回,给商陆报信,就说这里一切顺利,告诉他这里是一个山洞,不要说皇陵的事,我想你们应该有分寸。”

“属下明白。”

“那将军您呢?”

“夜曦找到了,她身体不太好,需要休息,几个时辰之后我们再回去。”

蒋衡这话倒不是给他们解释,而是告诉商陆,以免商陆又不明所以,又乱着急,要是商陆再带几个人下来,这皇陵可就热闹了。

二人迅速穿好衣服,立即原路返回。还是地上好,这地宫再富丽堂皇,也终究是一座埋死人的大坟墓,呆在里面难免教人不舒服。

第七十七章经过

蒋衡回到之前那座宫殿时,夜曦已经靠在墙上睡着了,头偏向一旁。

她其实不比蒋衡他们进到地宫里来的时间早多久。

当时废墟塌陷,她坠到下面时她发现了那个小洞,她立即爬过去躲避上面坠落的碎石。

随后她便在趴在二尺深的积水中等待救援,结果蒋衡他们一只在从上向下挖,导致这个洞的外面一直在塌陷,她为了不被砸中,像个泥鳅一样,一直在向洞的深处爬。

她在散发着恶臭的泥水窄洞里趴了近两个时辰,根本活动不开,被泡在水里的地方奇痒无比,着实难受。

等了近两个时辰还没有等到救援,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自寻出路,所以这才放弃等待营救,向未知的洞中探索去。

这洞在地下,再加上积水颇深,夜曦没有照明,陷在完全的昏暗之中,爬的很艰难,比蒋衡三人多用了近三四倍的时间。

待到她好不容易见到光,以为能出去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爬到了一座地宫里。

她连皇宫都没见过,见到给死人住的地宫着实给她带来了不少惊讶。

因为到处都是宫殿,里面都有棺椁,她一个人难免有些脊背发凉,壮着胆子,全身绷紧地摸索了许久才找到了那眼温泉。

这才将灌满污泥的衣服洗了洗,随后又在里面洗了澡。

蒋衡来的时候,她刚开始洗澡。

待到她回身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时,当时她真的吓坏了。

地宫里全都是死人,就只有她一个活人,忽然出现一个,她怎么能不心里发毛。

待到看清那是蒋衡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也是她当时那么生气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洗澡被人全程围观而羞恼,情绪中也夹杂着这近一天被压在地下的无助,还有一个人在地宫里的恐惧。

就像一个一直被欺负的小孩子,终于找到了父母,别扭地闹脾气一样。

蒋衡知道她一个人被困在下面近一天,肯定心中多少有些憋屈,所以方才在她对他重拳相向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还手,只是为了让她出气,发泄出来才好。

蒋衡单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宁静的睡颜,给她理了理凌乱的碎发,心中因为疼惜变得一片柔软。

坏丫头也有害怕的时候。

蒋衡微叹了一口气,真是难为她了。

蒋衡起身在她旁边坐下,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这样睡得舒服些。

用自己温热的手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手心里,便合眼睡去了。

……

不知何时夜曦醒了过来,发现蒋衡已经不在了,而自己不知何时离开了原先的宫殿,到了一座风格迥异的大殿内。

这大殿的陈设不似先前的宫殿精致华丽,反倒十分简朴,所有摆设的器物全都是石头或者瓷器。

她无意间向下扫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奇异地变得很小,好似一个八九岁的孩童。

发生了什么?

夜曦感到十分纳闷,但却想不出来原因。

夜曦向宫殿的门口走去,发现这条墓道很黑,她原先点燃的烛火都不见了,每个石雕灯奴手中捧着的也不是盛放万年灯油的铜器,而是碗大的珠子,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

让本就静谧的墓道显得格外诡异。

夜曦漫无目的地向远处走着,前方的昏暗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的身量不高,十三四岁的年纪,缓步向她走来。

墓道里的光极为幽暗,夜曦看不清他的脸。

她看着他,莫名心中一安,快步向他走去。

那少年的身影却忽然变得很暗淡,在即将消失之前,他模糊的脸忽然露出一抹浅笑,“我就是地宫中救你那人啊。”

缥缈的声音方落,那身影便迅速消散,在地上化为了一滩血水。

夜曦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身体微颤着,猛地睁开了眼睛。

原来只是一个梦,不过却那样真实,好像那些事真的发生过一样。

从前她有的时候脑海深处便会不时地涌出一些模糊的片段,但却都像被撕裂的碎片,断断续续,无法串联起来。

那人说的话,“我就是地宫中救你的那人啊。”

在她被靖西侯夫人郑氏派人丈刑,即将昏倒之前似乎脑中出现过这个景象。

夜曦想到这里,便觉得脑中刺痛难忍。

每次她想起什么来时,都会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在抑制自己,就像被人下了诅咒一般。

夜曦疼得捂住脑袋倒在了地上。

因为疲惫陷入沉睡的蒋衡感受到动静,清醒过来。

蒋衡一睁眼便见夜曦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身体颤抖,双眼险些翻出了眼白。

蒋衡立即走过去将她从地上捞起来,“阿曦,你怎么了?”

夜曦声音微颤,断断续续地说道,“疼……脑袋……针刺疼……”

蒋衡看她疼痛难忍的样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捏开她的牙关,将他的手放了进去,以免她疼痛之中误咬舌头。

夜曦一把将他的手拿出来,嘴唇发白,颤抖地说道,“打晕,把我打晕。”

蒋衡看着她因为疼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眉头皱成了一团,将手放在她的后颈的穴位上,用力一捏,夜曦便晕了过去。

蒋衡看着眼前那张噙满汗珠,苍白如纸的脸,心中就像戳了一个窟窿似的疼。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到底是谁一直在伤害她?

在她八九岁时给她中下鬼狱司,隐瞒了她十年,直到现在才知道……

三年前害她陷入重围,若不是他用自己换她一条生路,她早已被射成了筛子……

几月前又在她不知情的情况,给她下了七日散尽,害得她在执行任务时内功尽失,成了一个半废,无法回到诛夜阁……

到底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

能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有机会三番两次地伤害她,置她于死地的,只能是她极为信任,亲近的人。

难道是穆袭风?

蒋衡很快变否定了这个可能,虽然他一直很反感这个人,但他却不能否认这个人绝不会伤害她。

蒋衡将她抱得更紧了,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不管是谁,他早晚都会把那个人找出来。只要有他在,便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第七十八章祭拜

夜曦在次醒来时便见蒋衡靠在墙壁上睡着了,而她则被蒋衡抱在怀里。

夜曦有些不自在地,动作极轻地从他身上起来,却还是把蒋衡弄醒了。

蒋衡目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怎么样了,头还疼吗?”

“没事了。”

“之前经常会这样吗?”

“嗯,每次想起一些碎片时,便会觉得脑袋里有许多针在刺,疼痛难忍,只有昏过去才能停止,等到再次醒来,便会把之前想起来的全都忘掉。”

蒋衡剑眉紧锁,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额头,声音轻柔地说道,“那就不要想好不好。”

夜曦动作一僵,着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遂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将话题硬生生地转了过去,“公子,您可知咱们来的那个洞跟这皇宫有什么关系?”

蒋衡看着她的眸子微暗。

你终究不愿放弃前尘往事。

蒋衡默了一会儿,兀自从地上站了起来,面色恢复了素日的冷淡,“那位置极为隐秘,且切面工整,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是建造这座皇陵的工匠挖的的逃生通道。”

夜曦有些不自在地略微点头,“多亏了这些工匠,这才保了条命在。

“公子,可是休息好了?”

“嗯。”

“那咱们便上去吧。”

蒋衡想到了什么,向外走去,“在离开之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夜曦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蒋衡带着夜曦上了几处台阶,挨个宫殿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住了脚步,镶金牌匾上写着清平殿。

殿内的顶部悬挂着五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正中间亦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椁,棺盖紧闭,灵牌上写着明帝帝后俞氏。

夜曦想了想,这殿中躺着的应当是明帝的第一任皇后,俞皇后,也就是晋王殿下的母亲。

蒋衡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夜曦有些疑惑地望向蒋衡,蒋衡此时却撩起衣角跪在了地上,恭敬地朝这座棺椁拜了下去。

晋王殿下待她很好,既是晋王殿下的母亲,她亦应当拜一拜的,遂学着蒋衡的样子,恭敬地朝棺椁拜了一拜。

蒋衡看着前方,声音沉沉地说道,“喊母后。”

夜曦诧异地看向蒋衡,“你说什么?”

蒋衡转过来,目光坚毅地看着夜曦,“你喊俞皇后母后。”

夜曦闻言心下一紧,下意识地问道,“吾非其女,为何?”

“俞皇后生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自己的女儿,你受了晋王殿下的庇佑,理当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夜曦看着蒋衡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但蒋衡的话意思不差,她就当是报答晋王的殿下罢了。

遂挺直脊背,恭敬虔诚地看着在昏暗中的棺椁,喊了一声,“母后。”

这两字方一出口,夜曦莫名地心中一阵刺痛,两行泪刷的一下从眼底涌了出来,砸到了地上,泪水滴落的声音在这幽静的宫殿荡漾开来。

夜曦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上面噙满了泪水。

为何心会这样疼?

可是她明明没有见过俞皇后,脑海里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为何还会觉得悲戚犹如潮水一般从心底涌了出来,几乎将她湮灭。

就好像有一个藏在内心深处的人,在这一瞬间将悲伤全都传给了她。

夜曦看着那孤寂的棺椁,鬼使神差地再次喊了一声,“母后”

“母后”

……

不知过了多久,蒋衡深沉的声音将陷在悲伤中的夜曦拉了回来,“给俞皇后磕三个头。”

夜曦闻言下意识地俯下身去,泪眼模糊地磕了三个响头。

头从地上抬起时,夜曦眼前急速地闪过一帧画面。

一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坐在光线充足的临窗大炕上,穿着一身杏黄色的锦袍,手中捏着针在缝什么东西,忽然抬起头来对她温和一笑,秀美温润的眉眼如画,眼底尽是温柔宠溺。

夜曦再去想时,便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眼前只有这具肃穆的棺椁,在幽暗的冷光中显得格外孤寂悲凉。

她脑中为何会忽然闪现这样的画面?

那女子又是何人?

难道是……

夜曦正在失神,蒋衡看向她,温声道,“起来吧,你先出去,我同俞皇后有话要说。”

夜曦闻言讷讷地从地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了疼痛的心口。

夜曦离开后,蒋衡对着棺椁,低语道,“皇后娘娘,当年我对您许下的诺言,如今终于兑现了。”

“我隐去了所有,连她自己都不知晓,我想您的在天之灵自然能够明白我的意思,愿您不要怪我。”

“眼下,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有些东西不是她能承受的,您也不想看她再次受苦吧。”

“她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她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和您一样,我只希望她此生平安无虞。”

蒋衡说完亦对着棺椁磕了三个头,这才从地上站起身。

蒋衡出去时,夜曦靠在墙壁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失了魂一般。

蒋衡眉头紧锁地看向她,柔声唤道,“阿曦?”

夜曦回过神来,擦干眼里的泪,抓住他的衣服焦急问道,“公子,安平公主的心口有一处胎记对不对?”

蒋衡略微点头,“没错”

夜曦眼神无措地看着蒋衡,渴望他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我不可能是她对吗?”

蒋衡默了半晌,却没有回答,转身向来路走去,“这个问题太傻。回去吧。”

夜曦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清平殿,这才向蒋衡的方向走去。

两人顺着来路返回,半个多时辰后终于爬出了洞口。

商陆见蒋衡平安出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若是他们再不回来,商陆真要带人下去了。

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水终于停了,弥散在空气中的湿气渐渐散去,阔别已久的旭日终于开始眷顾这片泥泞的大地。

地下气流不畅,让人头脑滞闷,夜曦方一上到地面,清凛的空气瞬间钻到了鼻子里,十分舒爽。

夜曦还没站好,便被一人拉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脱出

她稳住身形,向前看去,这才想起来眼前的是她先前救那少年。

宁虞抓着她的胳膊,眼中是掩不住的欢喜,声音带着变声期少年特有的清越与深沉之间的独特韵律,“夜曦姐姐,你可终于回来了,我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夜曦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柔声道,“没事,这不是回来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虞,现在是济世堂的郎中。”

夜曦点了点头,“小小年纪便成了郎中,了不起。”

夜曦刚想问问他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便被后面上来的蒋衡大力拉了回去,“什么叫没事,若不是下面有那个洞,你可还有命在?”

夜曦悻悻然道,“可能运气比较好吧。”

蒋衡冷眼看了一眼宁虞,沉声对夜曦道,“日后要么跟在我身边,要么回府,不可私自妄动,四处惹麻烦。”

宁虞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夜曦之前救了他的性命,尊长又与她相识,说夜曦是个极有趣的人,想让他和夜曦多多结交。

他虽然只在地下匆匆见过夜曦一面,她那时对素未谋面的他都能温情关怀,想必是个性情良善之人,况且夜曦为人随和,让人愿意亲近,与她在一处觉得十分安心。

他从知道夜曦在下面后,便一直站在那里等她,就是想多和她说说话。

那将军蒋衡却十分不解风情,容颜肃冷地站在一旁,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宁虞犹豫了一会儿,才不情愿道,“夜姐姐,那我便不叨扰你了,等你有时间了咱们再会。”

夜曦嘴角扬起,露出一抹温厚的笑,“去吧,你背上的伤可不轻,好好养着。”

蒋衡睨了夜曦一眼,便自顾自走了。

夜曦看向蒋衡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无缘无故闹什么脾气。

无论怎么说之前也救了她一命,她就勉为其难态度稍稍好点吧。

看了看四周卖力搬动石头的人,心思一动,背手凑过去说道,“公子,这样单靠人力搬这些石头很慢的,我看要不弄些绞辘来试一试?”

蒋衡却一直冷着脸向前走,看也不看她,只应了一声,“嗯。”

“那些去世的百姓需要及时掩埋,否则很容易引起疫病。”

“嗯”

“还有那些士兵如此辛苦地救人,您怎么也得好好地犒劳一下,如此最得民心。”

“嗯”

蒋衡这厮也真是的,她已经这么明显的示好了,他就不能态度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夜曦见蒋衡似乎一直在嗯,遂动了歪心思,“公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如实回答?”

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蒋衡,希望他能再说出一个嗯

蒋衡却忽然停住脚步,看向夜曦,“何事?”

夜曦有些蔫儿,这厮果然不上当。

“您觉得我和俞皇后有关联吗?我,我……”她想说她想起了一个小小的片段,却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

蒋衡却先一步说了出来,“没有。”说完转身便走。

夜曦心下一痛,立即拦上前去,跪在地上,“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是安平殿下,求公子赐解药,让我离开侯府。”

蒋衡见她又要离开,声音寒沉,“留在这里是你唯一的生路。”

夜曦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夜曦以为是蒋衡,立即抬头望去,却发现是宁虞。

“夜姐姐,你快起来吧,宁远将军已经走远了。抱歉,我方才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你可是中了什么毒?我是个医者,可以帮你看一看,我要是不行,便带你去寻尊长,他定然能帮到你。”

夜曦闻言眼前一亮,立即起身,“有劳了。”

宁虞带着夜曦到从悯生的帐中。

夜曦这才明白他口中的尊长竟是从悯生。

“先生,您还是位医家?”

“从前是,现在不做了,不过是偶尔帮小十四解解围罢了。”

夜曦失笑,原来他们是一家人,倒是巧了。

“我前些天种了一味毒,劳烦您给我看一看。”

从悯生闻言眉目微皱,示意她坐下,将手搭上了她的腕脉。

诊视了一会儿,从悯生的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脸色越来越难看。

手从夜曦的拿开后,不由自主地用力交握在了一起。

“你在月圆之夜可是会感到全身阵痛,犹如蚂蚁蚀骨?”

夜曦摇了摇头,“这毒是上次月圆那日吃下的,当时并未有异,只觉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从悯生疑惑地看着夜曦,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何其不幸,何其至幸。”

“先生这是何意?”

从悯生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口中所说的这毒是谁给你下的?不要撒谎,这关乎你的性命。”

夜曦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家公子。”

从悯生略微思忖,喃喃道,“蒋衡?莫非他也知?”

蒋衡是悯卿之子,想到这里他便兀自笑了出来,“难得,难得。”

夜曦,宁虞和贯众看从悯生如此,都难免疑惑。

“先生这是何意?”

从悯生叹了一口气,这丫头何其不幸,十年前便被人种下鬼狱司,致使那蛊与她和她的身体融为一体,又何其至幸,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有人护着她,让她未受蚀骨之痛,一直不知道被人种了这至毒之蛊。

能解这蛊的只能是巫族人。

南疆巫族,分三门,掌四术,穆府医家,墨家攻毒,罗家至邪,修巫、蛊二术。

这蛊大概是罗家给她种的,一直护着她的,恐怕是他穆家的人。

压制鬼狱司需要大量珍贵药材,有能力办到的只能是比较兴盛的几只分支。

他们这一支穆家人全都分布在圣垂山附近,定然不是他们这一支穆家人做的。

另外比较大的一支分支,就是留在南疆的那一支穆家人,他们听令于西蜀皇族。难道是他们在帮这丫头?

还是隐居清灵寺的悯卿?

从悯生越想便越觉得这丫头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

似乎不应当这样说,而应该说,她的存在,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秘密。

从悯生正了神色道,“这毒,我会尽力帮你,你家公子是为了你好,莫要辜负了他。”

夜曦愈加不解,“下毒是为我好?”

从悯生无奈摇头,也决定隐瞒她被种了鬼狱司的事,“你家公子给你吃的不是毒,而是解药,你体内的毒,有些年头了,若不是你家公子,你月圆之夜就得疼得死去活来。因为年岁久了,恐怕没法根治,只能每次月圆服一次解药压制。”

这些,蒋衡为何不说?还骗她是毒。

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夜曦恭敬一拜,“谢先生。”

“谈不上谢,你救了小十四的性命,算是替他还你的恩情。”

夜曦心中乱糟糟的,无意久留。

宁虞送了出来。

第八十章直言

“夜姐姐,尊长做的不代表我,我依旧要好好报答您的。”

夜曦原本心情有些闷,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好,我等着。”

“我记得先生说你们族中的兄弟众多,难道你们的家族全都是医者?”

宁虞点了点头,“不错。”

“你的家族全都姓从?每人都有一枚血玉?”

宁虞讶然,半晌才正色道,“夜姐姐,你救了我的性命,尊长又很信任你,我才能和你说接下来的事情,但你能保证绝不对任何人说起吗?”

夜曦点了点头。

宁虞这才接着道“我们家族姓穆,而且那红莲血玉坠只有尊长才有,穆家族人见了那血玉必须满足持有玉坠那人的要求,从前巫族没有分裂的时候,不只是穆家,就连用毒的墨家,掌控巫蛊二术的罗家都会听令于红莲血玉坠,但眼下,巫族四分五裂,各家便只听从各家的血玉坠子行事了。”

宁虞的话信息量太大,夜曦反应了许久才理解其中的意思。

原来从悯生的家族是穆家,而像他这样的家族还有两个,一个是墨家,一个是罗家。

南疆巫族,似乎更为神秘。

夜曦随口问道,“穆家?那先生为何唤作从悯生?”

“那是尊长在外界的名字,我们家族的医术很好,又不想和王公贵族打交道,所以才隐姓埋名地这里生活。”

夜曦忽然想到了宋悯卿,无意间提起,“原来如此,那你们族中悯字起名的人很多吗?”

“不是很多,只是尊长那一辈名中带悯字。”

“我先前在清灵寺接受过无念尼师的救助,她俗家姓名宋悯卿,难道也是穆家人?”

宁虞闻言面色紧张地看着夜曦,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

过了一会儿,宁虞忽然跪在了夜曦面前,“夜姐姐,你救我性命,我视你为亲友,才会如此有问必答,坦诚相告,但今日之事,你自己知晓便可,旁人万万不可提及,否则于我族便是灭顶之灾。”

夜曦立即单膝跪地,扶宁虞起来,“你先起来”

“你若不答应,宁虞便长跪不起。”

“好,我答应你,谁也不说,就是死也不说。”

宁虞这才从地上起身,端正肃立,“夜姐姐,无念尼师已被我族开除了族籍,她的事也成了我族禁忌,禁止谈论,否则一样开除族籍,宁虞真的不能说。”

这其中定然大有文章,但却与她没有太大的干系,何必深究。

夜曦轻拍他的胳膊,“我自不会让你为难,你后背的伤还没好利索,快回去吧,我的帐篷在西南角,你若想寻我,去那里便是。”

“好。”

夜曦回到帐篷,便躺在了床上,她很累,本以为会立即睡着,却发现丝毫没有睡意。

当一个人心中压着太多困惑,疲惫和沉睡便完全成了两个概念。

这时躺在床上回想在地宫里的一切,她忽然觉得有些虚幻,似乎不曾真正存在一般。

她原本坚信自己想起的那些画面,但此时她却又有些摇摆不定。

先前俞慕白同她讲了许多俞皇后的往事,也许,那只是她想象出来的场景呢?

她似乎又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了。

上次那大夫诊治她曾癔症发作,地宫里的记忆,也许全都是假的。

想到这里,夜曦便不由得脊背发凉,不敢置信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夜曦在床上翻滚了一会儿,胡思乱想得脑子都有些乏了,这才昏睡过去。

待到醒来,已是夜间,迅速从床上爬起来,到蒋衡的帐篷去。

……

蒋衡在帐篷内处理这几日整个受灾地区的各项情况,以便写成简报送到宫里。

外面却忽然传来通报声,“将军,淘沙堂从老板求见。”

从悯生?

蒋衡没跟他打过交道,只是有几次到淘沙堂,亲自带蒋逸回府时曾打过照面。

不过虽然不熟,蒋衡却知淘沙堂富可敌国,与朝臣勾结,甚至在宫中安插眼线。

这些蒋衡都知道,只不过是不涉及自身利益,并未在意罢了。

“进来”

蒋衡的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身子魁梧的男子掀开了帘子,他认得,那是从悯生身边的近卫,功夫极高,不在他之下。

从悯生进来后,贯众便退了出去,守在外面。

从悯生朝蒋衡一拜,“草民拜见宁远将军。”

“不必多礼,此番灾祸丛先生自掏腰包,捐赠的善款最多,还带了许多人过来帮忙,值得世人尊敬,本将在此替受灾的百姓谢过先生的善举。”

从悯生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眼前的椅子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军谬赞,从某有些族中兄弟便住在太平村,从某如此也算是有私心在的。”

俞慕白长于诛心,蒋衡却擅于谋划,不喜这般与人打太极。

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这般直率也让从悯生很是舒服,“是这样,将军府上的夜曦姑娘救了家族子侄,甚至让自己陷入险境,从某此番前来是向将军道谢,也是赔罪来的。”

一想到宁虞见到夜曦便拉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夜曦还嘘寒问暖的样子,蒋衡面色便微不可查地冷了几分。

“我听闻丛先生调教手下的手段一流,管教小辈也应当严厉些才是,废墟危险,近期不宜四处走动,以免失足陷了进去。”

“将军所言甚是,不过夜曦姑娘救了我家小十四的性命,他亲近夜曦,我也不好拦着。”

“今日夜曦说她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从前学过医术,便给她诊了诊脉,查出姑娘体内竟然有毒蛊之首,鬼狱司。”

蒋衡闻言面色肃冷,“这才是此番先生暗夜前来的真正目的吧。”

“都有,都有,将军莫急,从某并无恶意,当时只告诉她是陈年毒物,并未细说,没有辜负将军的一番苦心。”

“为何?”

“因为从某和令堂宋夫人曾是旧时,也有幸见过已故的俞皇后,知道夜曦姑娘身份的非比寻常,自然知道些分寸。”

蒋衡闻言面色冷得透着寒气,右手下意识地收紧,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从悯生,杀气四溢。

第八十一章置气

从悯生自认不管什么样的人站在他面前,他都能谈笑自若,但这一瞬他还是不由得脊背微凉。

这样凶狠的眼神,让他不由得想起来当年西攻灭蜀那一战,靖西侯蒋腾率领数十万大军长剑一挥杀入蜀中的场景。

靖西侯身上的气场是西征灭蜀那场战争,血洗西蜀百万军民才炼就出来的。若没有西蜀百万军民命丧黄泉做垫脚石,蒋腾何来这靖西侯的封爵。

蒋衡这周身的戾气又是从何处来的?北退十万戎狄狼兵吗?

这父子倒真是相像,全都是无人能挡的刽子手。

蒋衡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凌厉强硬的气场,若是再假以时日,这位少将军取得的成就绝不会比他的父亲靖西侯差,甚至比他还强。

从悯生抽回思绪,又恢复了往日的平稳的神色,“将军息怒,从某既然如实相告,便做好了完全准备,将军倒不如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杀我也不迟。”

蒋衡声音寒沉地说道,“先生请讲。”

从悯生目视前方,不疾不徐地说道,“当年的事情将军比我还要清楚,想必也知道带走她的是何人,不过终究是苦寻无果罢了。

可见他们的根基依旧很深,明帝尚且无可奈何,所以我奉劝将军一句,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插手。人回来了,那边是最大的恩赐。

深究,未必是好事,至少对她来说不是。”

看来从悯生已经知道他让鸢尾在宫中查当年巫蛊之案的事了,蒋衡冷笑道,“先生当真是消息灵通,就连宫中的耳朵都这般灵敏。”

“让将军见笑了,将军善于谋划,不知比从某高明多少,此举换生,化为梁燕,从而护得这丫头的周全。”

说道这里,从悯生忽然椅子站了起来,身子笔挺,一改往昔的肆意闲散,正气凛然地说道,“从某当年举家受得皇后娘娘的庇佑,族中兄弟才得以保全,娘娘的大恩我族永世不忘。所以请将军务必放心,从某定会以合族之力护她周全。”

蒋衡偏头冷笑,“我如何能信你?”

“因为我是南疆穆家。”

蒋衡闻言眉头猛地皱了起来,“证据?”

从悯生温雅一笑,“证据,前些日子我便将红莲血玉坠给了那丫头,你自行去看吧。”

“我今日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她,她身上的鬼狱司已经引不出来了,日后须得每月用药压制,我想这些将军已经知晓。那些药材不好寻,尤其是血蛊婴泣,更是难得。”

蒋衡略微点了点头,眉宇间隐隐透出忧色。这药如今只剩一颗,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这药引。

从悯生接着道,“婴泣这蛊乃是落地婴儿的脐带血养出来的,我们家也没有。不过总比你这行外人苦寻要强。”

“巫族虽然分裂了,我穆家与罗家还有几分旧情在,去讨几只蛊,还算是能要的来。这事便交给我,我定不会让那丫头断了药。而你,只管让她在府中过舒心日子便是了。”

“若是让我知道她受了半分委屈,从某自有手段让将军后悔。”

蒋衡冷笑,“先生多虑了。”随即正色道,“她是我的人,无需旁人费心。”

“从某告辞。”

夜曦方一过来,便见从悯生出了蒋衡的帐篷,不免有些诧异,“先生你怎么来这里了?”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久闻蒋二公子的盛名,从未见过,特来拜会,你快去吧,我想这会儿你家公子应当想见你。”

夜曦有些疑惑地走了进去,便见蒋衡面色肃冷地看着她,让她不由得后颈一凉。

“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过来。”

夜曦缓步走到书案前,蒋衡却道,“到我身边来。”

夜曦神色微顿,走到了蒋衡的旁边。

岂料蒋衡忽然伸手她一把拉到了怀里,夜曦的双眼猛然睁大,诧异地盯着他。

蒋衡的手覆上夜曦白皙的脖颈,顺着衣领,贴着肌肤向内滑去。

夜曦一个激灵立即想站起身来,却被蒋衡另一只铁钳似的胳膊紧紧地箍着腰肢,根本无法起身。

冷声道,“公子难道忘了君子礼仪?这是作甚?”

蒋衡伸到衣领内的手顿住,拿了出来,手中还带出来了一个挂坠,那边是从悯生先前给夜曦的红莲血玉坠。

血沁入玉,盛世红莲,蒋衡一眼便认了出来,却故意问道,“这是什么?”

夜曦神色微僵,一双大大的杏眼眨了数下,目光从蒋衡脸上移开,看向旁处,“一个相识送的。”

“何人?何时相识?”

夜曦想到宁虞说过这坠子的意义,还是不告诉蒋衡的好,“不过无名之徒送的假货罢了。

还请公子松开奴婢。”

蒋衡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看着夜曦,“你对我可有过一句真言?”

夜曦反问道,“那公子呢?”

蒋衡想到从悯生知道了她的事,便心中一阵恼火,万幸从悯生是护着她的,若是对她别有用心的人,他又当如何?

让她离外人远一些,她怎么就是不听。

蒋衡眸子一暗,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

这个吻有些粗暴,带着一丝惩罚的意味,蒋衡在夜曦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咬着,完全封住她的唇,口舌相交,让她彻底沉浸在他的气息里。

夜曦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用尽全力却根本挣扎不开,直到后来双手都被他用一直手钳住,压在腰间,根本无法动弹。

蒋衡在她的唇间留恋许久,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时才移开。

夜曦以为终于能起来时,蒋衡却顺着面颊吻下去,接连的吻重重地印在了她的脖子上,白皙的脖子立即泛起了红晕。

夜曦气道,“蒋衡,你的我约束呢?你的忠孝廉耻呢……”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全都融入了夜色没起丝毫作用。

倒是听见动静的守兵,在外面站着有些不自在。

蒋衡素来不近女色,二十有三都不娶妻,甚至有人传言他喜好男风,这似乎成了唯一的解释。多年来虽未得到证实,但是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抱有这样的想法。

今夜算是开了眼界,看来那些谣传都是三人成虎罢了。

第八十二章心意

亲吻了许久,蒋衡这气才算消了,最后在夜曦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才移开。

夜曦微痛,骂道,“你属狗的?”

蒋衡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俯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才是。”

“今天是为了让你长记性,日后少和外人打交道。”

夜曦嘴角抽动,“何为外人?”

“西院以外的人。”

夜曦撇了撇嘴,说得好像西院是她家一样,。

她承认她自己对蒋衡有好感,但她知道那也仅此而已,她见到样貌长得好的男子都会有好感。

但她清楚那种感觉顶多算是喜欢,绝不是爱。

是时候该跟他说清楚了。

夜曦理清情绪,半晌才道心平气和地说道,“蒋衡,我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我的人。”

夜曦闻言嘴角勾起,忽然笑了,声音带着冷意,“也是,我是西院的奴婢,自然是公子的人,公子可是这意思?”

蒋衡看着夜曦的眼睛,面容沉静地说道,“不是,是我放在心里的人。”

夜曦的手不自觉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那安平公主呢?”

“赐婚那年我十三岁,不知情为何物。把平儿当亲妹妹一样看待,这么多年上天入地的寻找她便是因着这种情谊。”

“在遇你之前,我想的便是找到她,然后和她成亲。在遇你之后,便换了一种想法,过了这么多年,也许平儿什么都忘了,也许她根本不想回到皇宫。”

“所以?”

蒋衡看着夜曦的眼睛,“我希望她自在的活着,就算把我忘了。”

“公子对安平殿下可真是情深义重。”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些许酸味。

蒋衡看着夜曦的神色,兀自笑了,那笑似冰川融化,姣姣朗月入怀,让人看着不免心也跟着软下来。

蒋衡在她的眼角落下一吻,心中难得漾开一阵欢喜。

这里有人在吃自己的飞醋。

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从蒋衡的唇间滑出,“明年便是婚约的最后一年,若是平儿还没有回来,便不作数了。在此之前平儿若是回来,我也会请陛下取消婚约。”

夜曦故作不在意地哦了一声,一双眸子却在夜色之中闪闪发亮,让这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

蒋衡将夜曦抱得愈发紧了,用下巴低着她的额头,舒顺得合上了眼睛。

只要她能活得自在,他宁愿她这一世都不要想起来他是谁,她自己又是谁。

……

这半月蒋衡很忙碌,夜曦无事时便出去寻从悯生一行人。

每每她来了,宁虞便会在帐中多留一些时间,两人越发熟稔。

从前宁虞以为夜曦姓夜,才称呼她作夜姐姐,后来知道那不是她的姓氏,便唤她阿曦姐姐,更显亲昵。

一次宁虞在蒋衡面前对夜曦喊了出来,蒋衡看过去的眼神吓得宁虞腿都有些发软,至此见到蒋衡都得绕着走路。

没过几天穆家的小辈们便被派了过来,参与救治伤患。

夜曦算是开了眼界,穆家的这些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医术却是一个比一个要高明。

但同时却也真的一个比一个调皮,给这沉闷压抑的灾区带来了不少欢愉。

四喜话很多,你在他面前,就算你不说话,他也能自说自话地好半天。

夜曦觉得他一定能长命百岁,因为这样的人大都心性开朗,心思活络,没有什么能烦到他,只有他烦别人的份儿。

结生却和四喜的性子截然相反,沉默寡言,小小年纪整日板着一张脸,极不喜与生人打交道,身上爱藏些拇指粗细的小瓶子,夜曦看着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夜曦想和他多接触些,打听这些管子的事,但他似乎都有些抗拒与她对话,夜曦也没法勉强。

结生有一条西藏獚,名唤药仙,经过特殊训练,嗅觉十分机敏,可以闻出不同的药材,亦能识毒,当真是对的起药仙的称号。

有一次药仙夜曦遇到药仙,药仙在她的脚边嗅了嗅,便盯着她一直叫个不停。夜曦不免有些尴尬,好像她欺负它了似的。

结生听见动静赶回来,药仙扭头看了看他一眼,又对着夜曦连续狂吠了好几声。

结生皱着眉看着她,直接走过去,也不管夜曦同不同意,拉住她的手腕,便给她诊脉。

夜曦知道他应该没有恶意,便也没反对。

没多久,结生便沉着脸松开了夜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身上有它忌讳的东西。”说完也不解释后面的内容,便自顾自走了。

留夜曦一人僵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

被长寻唤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长寻也是穆家小辈,最爱凑热闹,总爱去人多的地方扎堆,没几天时间便和灾区这些军民打成了一片。

有一次还偷溜到蒋衡的帐篷外偷窥,蒋衡看也没看,直接扔了他的墨壁剑出去,若不是长寻反应快,否则定然是要被一剑穿了个透。

想溜走,却被守兵绑了压到了蒋衡的帐篷内,夜曦得知后哭笑不得,替他向蒋衡求了情。

蒋衡却看着她沉默不语,夜曦说了一句,“请将军放了这孩子,奴婢愿任凭将军处置。”蒋衡才让人把长寻带了出去。

人走后,夜曦免不得要被蒋衡处置,闹到最后险些收不住,在军帐中行了夫妻之实。

倒是蒋衡心性坚定,克制住自己,没做了让他后悔之事。

有些事必须只能是成亲之后才做,这不知是他对自己的约束,更是他对她的敬重。

赈灾事宜繁多复杂,蒋衡帅兵在太平村忙了近一个月才把所有事暂时告一段落,后面剩下的便是灾区重建事项了,这些便不由他负责了。

一早便收拾好,准备帅兵离开。

临行前夜曦又去看望了从悯生和穆家的四个小辈。

从悯生没说什么,几个小辈倒是积极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四喜一个人说个不停,“阿曦姐姐,你有时间一定要来圣垂山附近来,我们带你去山上吃野味……”

长寻将四喜拉到后面,笑嘻嘻地对夜曦道,“阿曦姐姐,我若是去了邺城便去靖西侯府寻你,你带我到处看一看好不好?”

“没问题”

夜曦说完看向他旁边欲言又止的结生,“结生,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结生默了半晌才说,“还有十天月圆。”

第八十三章封赏

夜曦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结生难得的面部有了些表情,却似乎是有些担忧,犹豫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对夜曦道,“给我一点你的血。”

夜曦,“嗯?”

宁虞解释道,“阿曦姐姐,结生这是好意,他会收集亲近之人的血液,让药仙记住味道,日后身体出了任何病症,药仙都能立即捕捉到。”

听起来还挺厉害的,夜曦随即伸出一只手,结生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夜曦的手心划了一道口子,立即用随身携带的小瓶解了满满两小瓶。

四喜咦了一声,问道,“结生,不对呀,你平时不是接一瓶血就够了吗?阿曦姐姐为何是两瓶?”

结生面色严肃地说道,“她和别人不一样。”

长寻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哦……”“你是不是偷偷喜欢阿曦姐姐?”

夜曦被长寻这一脸八婆似的笑容逗得笑了出来,“小小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该打。”

结生将收了夜曦血液的小瓶收好,也不解释什么,静默站在一边便又不做声了。

宁虞动作娴熟地给夜曦包扎伤口,笑着说着什么。

从悯生远远看着几个小辈,笑而不语,这几个孩子果然相处的很好,也算没有辜负上一代的情谊。

……

夜曦跟穆家人道完别后,蒋衡那边的事也安排的差不多了,一行人上马准备离开。

却被太平村的百姓挡住了去路。

身体健全的人或背着,或搀扶着受伤的人,受灾地区幸存的人全都自发的聚在了这里。

随即不约而同地跪在了地上,“感谢宁远将军,感谢所有救我们性命的人。”

蒋衡从马上下来,所有士兵也都立即下了马。

蒋衡声音沉厚地说道,“全都起来,这不过是本将职责所在,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带兵过来。”

话虽如此,旁人却未必有蒋衡如此上心,头连续三天冒着大雨,亲身挖掘被掩埋的百姓,后面也几乎一直夜以继日地忙碌救治事宜。

从前这里也闹过灾,那些官员是如何做的。对比起来,高下立见。

百姓不是傻子,怎么会体会不出差距,所以才会自发相送。

蒋衡性子冷淡,不太适应旁人对他的过分热情,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百姓的一片赤诚。

他在北境守疆三年,上过真正的战场,亲身经历过最凶狠惨烈的杀戮。

从前在靖西侯府做公子的日子,在那样的环境,难免潜移默化地被影响,认为人命是有高地贵贱的。

直到在北境历练了三年,亲眼见证了那些跟着自己拼杀的士兵,一个个为了护住他倒在了血泊里。

他渐渐意识到,人命是不分贵贱的,所有人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一辈子只有一条命。

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雨灾爆发后,明帝与众臣在朝堂上拨弄权术,他会气愤失望。

来到这里赈灾后会如此着紧,命令士兵们加紧速度,甚至僭越职权招募民力。

不为别的,只因为下面埋着的是活生生的人。

蒋衡紧绷着脸,旁人看着还算严肃板正,商陆和夜曦却瞧出了他的不自在。

蒋衡这算是害羞了吗?

这一瞬间,夜曦忽然觉得蒋衡莫名可爱,忍不住嘴角扬了起来,笑得一脸明媚。

商陆却不好让自家公子一直这么被围观,耽误了回京的日期。先前僭越职权,这次再弄出来个刻意拖延回京日期,沈家那边还不抓着把柄闹个没完。

商陆好说歹说才把这些百姓劝走,一行人这才上马回京。

大齐朝堂之上,明帝对蒋衡所做的差事十分满意,难免夸赞几句,“蒋卿在北疆历练了几年,果然非同凡响,这差事办的漂亮,不知爱卿想要何种封赏啊?”

蒋衡面色清明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上前。

果然,沈霄行上前道,“陛下,臣以为此时谈论封赏之事言之尚早,蒋将军在圣垂山区救灾时,未经陛下允许便私自许诺百姓减免赋税一事,此举难免有僭越职权之疑,轻视皇权之嫌。”

明帝闻言轻咳一声,正色道,“沈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朕念在蒋卿也是爱民心切才会做出如此举动,不必深究,蒋卿以后多加注意便是了。”

明帝面上虽有些严肃,似乎不悦的样子,心中却对蒋衡此举甚为满意。

蒋衡到底是年轻,处事难免有漏洞,他那处事圆滑让人抓不住一点把柄的爹让人省心多了。

明帝扶持蒋衡的心便更重了。

沈霄行却不买账,接着道,“陛下若是纵容,以后群臣效仿,到时陛下又当如何?”

沈霄行处处针对蒋衡,明帝原本是默许的,如此才能互相牵制,避免一家独大。

但此时沈霄行却咄咄逼人,阻碍他的决定,明帝便有些容不下了。

但沈霄行所言却也在理,日后群臣效仿,岂不是乱了朝堂法度?

明帝略一思量,余光扫到岸上放着的奏疏,心思微动,说道,“沈卿所言在理,但朕一向赏罚分明,不可因功劳忽视了过失,也不能因为一时之失便全盘否定了蒋卿的功绩。”

“宁远将军蒋衡赈灾有功,官升正三品,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大宛汗血两匹。然因期间有僭越职权之失,不可不罚。

不过如何惩罚,朕自有主张。多则一月,朕必给众卿一个交代。今日朝会便散了吧,宗宪你留下。”

明帝态度强硬,众臣也无法再反驳,只好行了拜礼,纷纷退下。

沈家父子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后,沈卓便将沈霄行教训了一番。

“宵行,如今你已加冠数年,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心性,还是这般冲动鲁莽,没有一点审时度势的眼力。”

“爹,我当时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蒋衡回来就机会不断,平步青云,我都当了三年的执金吾,陛下也不给我挪个窝。”

“当时陛下的态度已经明显偏向了蒋衡那一边,你再纠缠不休,那便不是在和蒋衡过不去,而是在忤逆陛下。”

“再者,执金吾这个职位有何不好?这是我和你姑母千辛万苦才为你争取来的。

执金吾护卫着皇城安全,整个皇城的安危都交在你的手上,这是陛下对咱们沈家莫大的信任。若是有朝一日,出了什么变故,五万执金吾将整个皇城一围,任谁想做什么,都得先过这一关。”

沈霄行听闻这番话,面色才稍稍有所好转。

沈卓看着他戾气犹存的脸,无奈摇了摇头。

他自己这个儿子真是太冲动了,平心而论,无论是心性才能和谋略,自家儿子当真是比不上蒋衡,但偏偏他心高气傲从不承认。

不过不承认对于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他打心眼儿里就觉得不如蒋衡,便是相争的锐气都没有了。

第八十四章南下

太极宫

众臣退下之后,明帝又将所有的宫人都遣了下去,又下了令让侍卫在外面守着,谁都不能进来。

明帝这才面色严肃地说道,“此次赈灾却是难为你了,眼下国库亏虚,若不是你临时应变,这次赈灾不会这么顺利。”

“多谢陛下宽厚,臣到底是做了僭越之事,若是陛下责罚,臣绝无怨言。”

“近几年国库愈加捉襟见肘,近期有大臣上奏,南境盐区私盐已经超过了官盐。从前也存在官盐夹带私盐的状况,但不过是小数目,朕也不想深究,眼下竟然发展到了此等底部,决不能姑息。”

“陛下所言甚是。”

“眼下群臣咬着你的过失不放,朕便把此事交给你,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在府中修养两日便南下,把幕后黑手查出来,若是查不出来,朕到时拿你是问。”

蒋衡躬身道,“臣领旨。”

明帝眉头皱成川字,声音浑厚地说道,“相率容隐,是不第为害鹾务,日久养痈贻害,必致酿成他变。

宗宪,贩卖私盐牵扯甚广,你此番南下务必秘密行事,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臣明白。”

“朕将敕金帝令予你暂用,见令如见朕,号令群臣,调兵遣将,任而行之,务必将私盐逆党捉拿归案。”

蒋衡面容恭肃地上前领旨谢恩,心中盘算着这件事。

敢贩卖私盐的,后面恐怕都有位高权重者暗中撑腰,驻扎在南境的封疆大吏,亦或是在京的皇子,肱股之臣在南境的爪牙都有嫌疑,不管是哪种可能,查起来都会牵连甚广。

这差事说是一个机会,但却着实是个烫手的山芋,一般人哪里敢接,否则事情还没查出个所以然,便不知得罪了哪尊大佛,到死都不知道是谁要了自己的性命。

明帝如何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派蒋衡去查正合适不过。

蒋衡此时风头正劲,身后又是靖西侯府,自然比一般人查起来更顺手些,但同时也会得罪许多人。

蒋腾不会犯错,他动不了,蒋衡年纪轻轻,可就不一定了,如此正中明帝的下怀。

蒋衡从朝中回来,直接回了侯府。

苍术那便又送来了报平安的信。

晋王到荆州期间遇到过几次刺杀,不过因为有苍术带人在暗中护着,万幸几次下来都安然无恙。

此次苍术信中写着,晋王救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孤身一人染了疫病,晋王瞧着她可怜,救下她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

他试探过那女子,似乎并不会武功,不过多年暗卫的直觉告诉他,那女子定然有问题,所以特意书信一封告知蒋衡。

蒋衡看完便把信递给商陆,让他把信送到俞府去。

他要去南境查私盐的事情,分身乏术,只能让俞家多费心晋王那边的事了。

当夜,蒋腾便派人叫蒋衡过去,父子二人难得的长谈了许久。

蒋衡在南境那边没有人脉,如此过去定然要吃亏,蒋腾便把多年前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老部下全都同蒋衡讲了讲。

蒋衡也不会坐以待毙,从朝中下来之后,便让商陆先行出发前往南境收集情报去了。

两日很快过去,蒋衡带着二十三名暗卫,携夜曦前往南境。

车马劳顿,蒋衡并不愿带夜曦去,但考虑她的性子,若是留她在府上,有蒋逸闹着,不知又得出什么乱子,无奈才让她跟着。

路途遥远,期限只有一月,众人一人一骑纵马南下。

蒋衡怕夜曦吃不消,便每半日都会停下来休息,夜曦知道事情紧急,不想拖众人的后腿,再者,夜曦并未感觉很累。

从前连续三日骑行几乎就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她眼下不知道自己的这段过去而已。

七日后一队人马这才赶到了大齐南境要塞江州,为了不引人注意,一行人分散开,从不同的城门进城。

商陆已经早早带人在这边安排妥当,订好了一家天字号的弥香客栈,为了不引人注意,没有包下整家客栈,只是包下了最顶层。

众人方一进城,便到了弥香客栈落脚修整,对外宣称是到来江州游玩的富贵人家。

弥香客栈地方偏僻,住店的人较少,蒋衡喜静,这也是商陆选这里的原因。

方一进店,小二便热情的招呼上了。

“几位客官里面请,请问想吃点什么?要不来两坛咱家的清酒?

“几位客官别怪小的多嘴,咱们弥香客栈名字的由来便是因咱家的自酿的酒好,清冽香浓,却不醉人,深受好评,有的人来我们这儿付了住店的钱,只为喝上咱家的清酒。

眼下正值剩下,这酒从地窖里拿出来,喝起来十分清爽。”

夏日奔波,难免口干舌燥,夜曦听着小二的话动了心,看了一眼蒋衡。

面色清冷沉静的蒋衡却十分不解风情地兀自上了楼,边走边道,“把饭菜送到房间里。”

酒会让人头脑不清醒,失去理智,蒋衡素来不喜欢酒,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饮一些。

蒋衡兀自走了上了几节楼梯,余光瞥见夜曦还没有跟上来,默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再来一壶清酒。”

夜曦看着他的背影,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小二热情应道,“好嘞。”

待到上了饭菜和清酒,蒋衡示意夜曦坐下来和他一起吃。

这是蒋衡和夜曦第一次坐一起吃饭,往昔都是蒋衡吃饭,夜曦侍立一旁。

靖西侯府的规矩很多,蒋衡吃饭亦十分精细,用自己携带的银箸夹取一些菜放在口中,闭口细嚼数下,咽下后再吃一小口饭。

反观夜曦,吃饭却随意,若用一字形容,那便是快。

端起碗,夹了些菜便大口吃了起来。

蒋衡吃了几口,便将银箸放下,看着夜曦道,“细嚼慢咽”

夜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想,可就是不自觉吃的很快,可能习惯了。”

她没失去记忆之前,四处执行任务,经常顾不上吃饭,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吃饭快的习惯。

来不及吃饭时便常常啃馒头,冷水啃馒头是她那三年吃过最多的饭,她的胃早就被折腾坏了,再加上日夜奔波休息不好,才会成了眼前这般瘦削模样。

蒋衡面色沉静依旧,心中却像被划了一道,隐隐作痛。

声音有些发闷地说道,“细嚼慢咽,日后须得习惯。”

夜曦点了点头,“知道了。”

一壶清酒蒋衡只饮了一杯,夜曦贪杯饮了半壶,到最后被蒋衡收了酒壶才算作罢。

骑行数日,难免身体疲惫,夜曦洗了个热水澡,绞干头发,换了身素白的长衫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许是因为身体疲惫加上饮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半睡半醒间,夜曦感到有人进了房间,动作极轻,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缓缓地朝她的床头走来。

夜曦睫毛微动,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是蒋衡。

第八十五章码头

蒋衡换了身黑色道袍,衬得他的面容越发凌厉舒俊。

方睡醒,夜曦嗓音有些发软地问道,“公子,怎么了?”

夜曦说完从床上起身,朝蒋衡走去。

眼下她的及腰长发微乱,披散在后背,面颊红润,好似隔着窗纱看三月里的十里桃花,一双明亮水润的瞳仁是不同于常人的墨蓝色,好似两颗蓝宝石。

蒋衡站在原地看眼前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不觉心念一动,微微漾起了涟漪。

很快他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不轻不淡地说道,“日后不许在白日睡觉,醒来之后立即把头发束好。”

夜曦并未察觉到异样,只觉他这是在气她白日贪睡误事。

“日后不会了。”

“收拾好到我房间来,有事要说。”

“是”

夜曦到蒋衡的房间时,蒋衡正坐在书案前,借着灯光翻看着一本书册。

听见她进来,蒋衡并未抬头,只道了声,“茶。”

这弥香客栈地方虽偏,却是天字号顶好的客栈,备了上好的普洱茶,夜曦喝着便觉得不错,香气浓醇,高锐持久。

但蒋衡素来只喝君山茶,若是没有便只喝白水。

在这些问题上蒋衡向来颇为讲究,夜曦无奈摇了摇头,取了适量携带的茶叶,用茶盘端着商陆早早便命人准好的紫砂壶出了房门。

他们住的是五楼,五楼有店里的伙计烧完拎上来的热水。但蒋衡喝的茶必须是刚出锅滚沸的水泡成,夜曦只好跑到一楼的厨房去现煮。

夜曦方一下到一楼,便见门口进来了一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薄烟紫妙玉纱衣,左中拿着一把雅致的檀香扇,微微地摇动着。

待到细看时,只见她的长发披在腰间,两边鬓发编成小辫子挽到后面,用一根骨竹红豆簪束在了一起。

面容白皙,好似腊月初雪,眸光妩媚,流转间露出三分情意绵绵,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夜曦盯着那脸细细地观看,竟然呆在了原地。

不知为何,这脸,她觉着格外熟悉。

夜曦站在原地盯着她看,那女子进来后,目光便被吸引了过来。

她看似随意地向这边一扫,见到夜曦之后亦猛然顿住了脚步。

风流多情的眼眸此时充满了惊诧,噙着笑的嘴角亦僵在了脸上,白皙的面颊因为情绪的波动染上了浅浅的红晕。

两人站在原地凝视了半晌,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疾走如飞迅速到夜曦的面前,面上尽是欣喜,不自觉红了眼眶。

那女子伸出右手,轻轻抚上夜曦的长发,声音微哑,爱怜地说道,“小羽,竟真的是我们小羽,可算是找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们急成了什么样!”

夜曦稍稍向后退了一步,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玉指一点夜曦的额头,笑道,“哦,我懂。”

随即俯在夜曦的耳边,轻声道,“老规矩,亥时末我在归林客栈等你。”

那女子说完笑着朝夜曦笑着眨了眨眼睛,便从夜曦身边经过去了柜台。

魅声道,“小哥,来两壶你家的清酒,许久未喝,馋的紧。”

夜曦端着茶盘进了厨房,一直在脑中回忆,却也没有想起那紫衣女子是谁。

归林客栈?

夜曦想着那人,失了神,煮茶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刚出锅滚沸的热水倒在了左手手背上,疼得她直咬牙。

随便用冷水冲了冲烫伤的左手,煮好茶之后,这才回了蒋衡的房间。

夜曦将热茶倒了一杯放在书案上,便静默着站到了旁边,以免影响蒋衡的思绪。

蒋衡却忽然抬起头问道,“为何去了这么久?”话音刚过便注意到夜曦左手手背上的一片深红,以及不大不小的数个水泡。

蒋衡有些责备地说道,“怎么这般不小心。”语气却透着担忧。

起身拿起了房中的药箱,取出一个小白瓶。

蒋衡示意夜曦坐下,先用凉水给她冲了冲,这才抹了一些乳白色的烫伤膏到夜曦的手背上,轻轻按揉涂抹均匀。

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夜曦不自觉皱起了眉头,蒋衡见状动作越发轻柔。

房内灯火并不十分明朗,蒋衡清俊硬朗的面容在灯火里半明半昧。夜曦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心中有种说出来的感觉。

蒋衡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会为了她的安危而心痛,也会隐瞒向她隐瞒一切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就像眼下他这张半明半昧的面容,他对她总是亦真亦幻。

处理好夜曦手上的烫伤,蒋衡才坐到椅子上,饮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

信手拿起一张折叠的暗黄棉连纸递到夜曦眼前。

夜曦接过来,展开扫了一眼,竟然是整个江州的地图,大街小巷,大小商铺全都包罗在内,细致入微堪比清明上河图,不免让人惊叹。

蒋衡清凛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中用红色标记的地方都是各个码头,记住这些地点,亥时人定后,你随我去各处看看。”

夜曦想到方才那紫衣女子让她去找她的话,若是一般人遇到一个生人如此说,定然觉得那是个疯子,但偏偏她觉得那人的面相极为眼熟,遂稍有迟疑。

蒋衡抬首问道,“怎么?有问题?”

“没什么,公子只带我一人去吗?会不会不安全?”

“他们各自有任务。”

看来是非去不可了,夜曦点了点头,“嗯”

临行前夜曦找了个空隙,去寻了店中的一个伙计,给了银子让他去归林客栈送个口信,告诉那紫衣女子今夜她去不了。

到了亥时,夜曦蒋衡二人都穿了一袭黑衣,乘着夜色,向方才挑选好的地点出发。

此时正值盛夏,江州气候本就湿热,白日热浪朝天,出门之后每走两步便会大汗淋漓,衣服汗湿黏在身上。

入夜之后温度才略微下降,清风微徐,带走多余的热量,稍显清爽。

两人走到西河码头附近,蒋衡忽然问道,“你的轻功练得如何了?”

夜曦无奈摇了摇头,“还行吧。”

“就是失灵时不灵。”

两人向前走着,蒋衡默了一会儿,才道,“也罢。”

夜曦望向他,“嗯?”

蒋衡却忽然捂住夜曦的嘴巴,示意她向前看。

夜曦抬眼望过去,便见前方西河码头方来了两艘吃水颇深的大船。

蒋衡看过来,夜曦领会,两人躬身向前疾行,渐渐靠近,悄无声息地躲到垒砌的草垛后面。

不远处燃着几根火把,火光很微弱,这些人似乎并不想让太多人注意到。

一群劳工正在从上面往下搬东西,大大的麻袋装的很满,那些劳工背起来有些吃力。

虎啸堂的副堂主李三丰拿着长鞭站在一旁监工,随手挥鞭抽了几下地面,厉声大喝道,“快点,都快点,半个时辰搬不完,都得去见阎王。”

李三丰说完转身,走到码头东侧供人歇息的亭子里,亭子里站着三人。

第八十六章掉包

三人中最东边那位身材高大,一身黑色短打,铜铃大眼,额角一道入鬓刀疤,留着短须的是虎啸堂的堂主向仁轩。

向仁轩看着码头上忙活的伙计,皱着眉说道,“曹老板,您也看见了,这么多货,半个时辰真的不好搬完。”

站在中间的是江州富商曹如海,身处不惑之年,大肚便便,两眼却十分锐利,泛着精明的光。

站在曹如海西边的是他的护卫昆山。

曹如海叹了口气,“向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郡守大人说出事了,要起风了。”

向仁轩诧异道,“出什么事了?这江州还有谁能奈何徐大人?”

曹如海俯身到向仁轩耳边,小声道,“王茂年那老货给京中上了折子。”

向仁轩不可置信地瞪着曹如海,“怎么可能?他不也是跟咱们一条船上的人?”

曹如海摇头,“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跟徐大人翻脸了,唉,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曹如海再次压低声音说道,“总之可能要变天了,这批货走完,得暂且消停一段时间,等这阵子风波过去,才能再走船”

两人又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

蒋衡和夜曦躲在成堆的草垛后面,离那亭子的有一段距离,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夜曦的耳力异于常人,闭眼听了一会儿,轻声道,“太远了,听不清,我只听到徐大人,还有什么出事了这两个词。”

蒋衡闻言眉头微皱看着码头上的混乱场景,思虑片刻才道,“我心中有一个想法,需要看了那些货物才能确定。”

这种事总不能让蒋衡做。

“我去吧。”,夜曦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原先那把红削送了修竹,这把是她从店中随手买的,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身上有把匕首才安心。

夜曦矮身沿着草垛疾行,迅速走到刚刚从船上卸下来的货堆,一刀插进麻袋内,却发现流出来的是白沙。

不是盐。

夜曦紧接着又用刀插其进他麻袋,流出来的竟然也都是白沙。

夜曦还想再看,便发现那边已经有人过来了,无奈只好匆忙原路返回。

一路疾行回来,夜曦气息微喘,压低声音道,“不对,这些全都是白沙。”

蒋衡冷声道,“掉包了。”

“走,去其他码头。”

两人各乘一骑,踏着夜色,火速赶往长流码头。

到附近时为了不打草惊蛇,两人便下了马,步行而去。

长流码头只有一艘船,船工也在向下卸货,夜曦潜行过去一番查看,竟然发现也不是盐。

如此,一个多时辰内两人走遍了先前标注的各大码头,竟然一处都没有私盐。

夜曦有些摸不着头脑,商陆原先已经打探到消息,今夜会有大批私盐进港。

从西河码头那边紧张的情势来看,也确实应该如此。

但眼下这一大批私盐却似乎不翼而飞了。

素来面容沉静的蒋衡此时也不免皱起了眉头。

两人回到客栈,思虑了一会儿却也没想出是何缘由,蒋衡心中早有猜测,但以他的性子,在没确定之前,他绝不会轻易下定论。

……

江州,归林客栈

落歌倚在归林客栈的楼顶上,单手撑着身子,就着夜色,一边独酌弥香清酒,一边等着夜曦。

不多时,归林客栈的掌柜便轻唤了一声,“姑娘,弥香客栈的一个跑堂小子找您,说是有人要他带话。”

落歌将最后一口酒饮了,中指食指夹着壶嘴,细腿微腾,从空中轻盈落了下来。缥缈的裙裾在晚风中微微扬起,好似蓬莱殿中腾云的仙子。

那来带话的跑堂小子看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落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小哥,深夜来访,何事?”

那小厮这才躬身行礼,有些结巴地说道,“店中有位姑娘说今夜她来不了了,明夜若有机会再来寻姑娘您。”

落歌抿着嘴笑,“好,我知道了。”

给了些银子将那小厮打发走后,归林客栈的掌柜疑惑道,“姑娘,您今夜不是有任务在身?”

落歌略微颔首,“我知道,不来便不来吧,这丫头的主意正,我便是担心却也做不了什么,眼下是几时了?”

“回姑娘,马上就是三更天了。”

“哦,时候到了,我也该做正事了。那位御史府上守备那般森严,必定十分好玩。”

“属下这就准备好热水,等姑娘回来焚香沐浴。”

落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还是你最懂事。”话毕便将两个酒瓶扔给了掌柜,轻轻一跃飞上了屋顶,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

次日,夜曦和蒋衡正欲出门去各处看看情况,商陆却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公子,巡盐御史王茂年昨夜死在了府上。”

“他杀?”

“嗯”

“人在哪儿?”

蒋衡看了夜曦一眼,“走,去看看。”

御史死于非命是桩大案,百姓都来看热闹,许多官兵戒备在府外,防止闲杂人等入内。官兵和百姓将整个御史府围的水泄不通。

三人穿了寻常富贵人家都爱穿的锦衣,去了御史府对面的柳色茶楼,从三楼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御史府全局。

远远看了一眼,发现这包围当真是没有一处死角,想进去,似乎不大可能。

等了一会儿,仵作验完尸,尸体便被盖上白布,由衙役从御史府抬了出来。

夜曦盯着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看,发现那白布没有染上一点血,可见这人死时创伤小,出血量很少,能在重重护卫的御史府把人不动声色地杀掉,那个杀手也是个奇才。

夜曦正在出神,却听见蒋衡说道,“看东南角那里。”

夜曦闻声望过去,便见东南角的牌柱子后面,藏了两个人。

若是在地面,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两人存在。

其中一人负手而立,一身黑色短打,额角一道入鬓刀疤,留着浓密短须,正是虎啸堂的堂主向仁轩,再向他旁边看,便是虎啸堂的副堂主李三丰。

向仁轩盯着被抬出来的御史王茂年的尸首,眉头皱成一道川字,面色阴沉得好似要下一场暴雨的乌云天一般。

李三丰站在他旁边,面色比他还要难看,身子不可抑制地有些抖。“大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向仁轩瞪了一眼李三丰,呵斥道,“没出息的东西,一点都沉不住气。”

李三丰右手用力砸了左手心一下,“哎呦,我的哥哥,我还怎么沉得住气。御史大人都没了,那徐子峰一时半晌准定也挪不了窝了,咱们靠谁去?”

第八十七章舐苦

向仁轩闻声呵斥道,“住嘴,有什么回去再说,隔墙有耳。”

李三丰闻言立即识相地住了嘴。

向仁轩用力跺了一下地面,快步走了。

李三丰立即小跑着跟了上去。

商陆自小便接受过训练,能读懂唇语,眼睛紧紧盯着两人的嘴唇,将他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下来。

夜曦不免惊叹,蒋衡身边的人还真是卧虎藏龙,竟然还会唇语,神乎其技,堪当重用。

蒋衡听了商陆的复述,思忖了片刻,从桌子上的托盘里拿了三个茶杯盖,放在桌子上,摆成了三角形。

蒋衡这才指着三个茶杯盖说道,“从那李三丰的话来看,有三方利益体,分别是江州郡守徐子峰,巡盐御史王茂年,以及以向仁轩为代表的虎啸堂。”

“而且眼下王茂年突然暴毙。”

蒋衡说着将其中一个茶杯盖拿走,又接着道,“这件事令向仁轩二人十分忌讳,似乎那御史王茂年与他们因为某些原因站在了同一立场上,而同时他们二人似乎与徐子峰有恩怨,致使他们想让徐子峰倒台。

“王茂年暴毙,他们觉得这件事成了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说王茂年具有和徐子峰抗衡的能力,所以眼下王茂年离奇死亡,收益最大的便是……”

“徐子峰”夜曦沿着蒋衡的分析,接着道,“联系昨夜放生的事,虎啸堂的人负责押韵了几艘大船进港,里面装的却都是白沙。当时在场的有虎啸堂的向仁轩李三丰二人,还有江州首富曹如海。”

“从当时的情景来看,他们押韵的货物应当十分重要,若说是白沙,绝不合理。”

“能让他们深夜隐秘进港卸货的,如果我猜得不错,那里本应装的正是能牟取暴利私盐,而从他们的表现来看,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批私盐被掉包了。到这里以后,这件事情便出现了一个断层。”

蒋衡思量一会儿,又拿了一个茶杯盖,叠罗汉似的压在原来那三个杯盖的上方,“不妨换一个角度,大批私盐需要有人来负责经销,而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曹如海。”

蒋衡说完再次拿了一个茶杯盖过来,压在方才方的那个杯盖上方,原本一压三,四个平衡的杯盖,在第五个杯盖放上去之后失去了平衡,迅速倒了下去。

三人眼疾手快,蒋衡夜曦各接住两个盖子,商陆拿了一个,又将这些杯盖重新放在了桌上。

蒋衡这才沉声道,“我觉得除了这四方利益体外,还有一个隐秘的一方,而这个人就像方才那第五个盖子一样,做了某些事情打破了原本的平衡,这才导致私盐走私链条发生断裂,王茂年身死。”

否则御史王茂年不会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暴毙。

夜曦明白蒋衡的意思,嘴里喃喃地说着,“隐秘的一方……”看着眼前桌上这五个茶杯盖,忽然说道,“不对,没有隐秘的一方,只要有利益牵扯,他就不会完全是隐秘的。”

蒋衡微微点了点头,“没错,眼下王茂年死了,水已经被搅混了,那个人恐怕也没办法独善其身,估计很快便会有动作了。”

“商陆,派几个暗卫分别监视徐子峰,曹如海,虎啸堂还有御史府这边的动静,一定要隐秘,不要打草惊蛇,其他人我不了解,但是那个徐子峰却是出了名的多疑狡诈。”

“是”商陆应了一声,便匆忙离开了。

蒋衡看了夜曦一眼,“今夜随我去衙门看一看王茂年的尸体。”

夜曦想到那紫衣女子,想去找她,但是却有不能让蒋衡知道,无奈只得应了声。“嗯”

到了旁晚,太阳西沉,欲落不落地缀在天上,昏黄的天空却渐渐隐现了圆月的轮廓,日月同辉大抵是此番景象。

蒋衡却没有心思欣赏难得一见的美景。

又到月圆了。

蒋衡找出那雕着木兰花纹巴掌大小的镶金锦盒,打开其上的小锁头,掀开盖子。

里面只有一枚药丸了。

不知从悯生那边药丸做得如何,可有找到药引婴泣和晶兰。

夜曦正站在窗口看日月同辉的江城盛景,忽然听到蒋衡唤她,回身时便被蒋衡捏开了嘴巴,塞了一个药丸到嘴里。

第一次吃这药丸是在西院,那时蒋衡骗她是毒药,吓得她忐忑了许久。

上一次是在圣垂山救灾时吃的,那时蒋衡忙着救灾的事情消失了好几天。

月圆那夜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只是为了塞一颗药丸到她的嘴里。

每次吃药蒋衡都不会提前打招呼,而是在她不经意间便塞一个药丸到她的嘴里。

他说若是提前告诉你,你便不吃了。

她想了想,确实是这样。

那药丸如同前两次那般,进到嘴里便迅速化成了一滩苦水,顺着嗓子淌了下去。

不知是她忘记了先前的味道还是怎么的,夜曦觉得这药丸一次比一次苦,她想强制自己咽下去,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地想往外呕。

她立即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这来之不易的药丸浪费掉。

蒋衡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喝了些温水漱口,舌尖仍是那苦胆般的味道,夜曦瘦削的鹅蛋脸依旧皱成一团,转过身去不想蒋衡看到这番狼狈模样。

蒋衡却拉着她的手腕,让她面对着自己,一向清冷静谧的脸存了几许温柔,轻声问道,“苦,是什么滋味?”

夜曦闻言抬眼看向他,“额……”

原本想说出口的话全都变成了呜咽。

因为蒋衡在她抬眼的那一瞬间,俯身吻了下去。

温润的舌滑进她的嘴里,在她的舌尖,牙齿间轻轻地舔舐着,像清风拂过山峦,轻盈且温柔,似细雨沁染花瓣,甘凛而清新。

夜曦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贴得极尽的脸,感受着他口舌之间的温热和安抚,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他在帮她舔去苦味吗?

夜曦第一次没有理由推开他,只是站在他面前,任他轻柔地吮吸亲吻着。

夜曦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应他,亦没有合上眼睛,就这样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他,第一次感到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乱了。

这时门外忽然穿了一声极低的惊呼,虽然转瞬即逝,但夜曦还是捕捉到了。

蒋衡亦离开了她的唇,迅速向房门走去。

第八十八章敛房

夜曦亦飞速冲到房门口,却发现空无一人。

能在蒋衡和她都在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到了房门外窥视,绝不是简单角色。

二人走出房间,飞速跃上客栈楼顶,向远处望去。

不知是眼花还是怎的,夜曦竟然在远处瞥见了一抹紫色身影,转眼却又消散在夜色中。

看着那抹消散在夜空中有些妖冶的紫,夜曦忽然想到了昨日见到的那个穿着烟紫色纱衣的妩媚女子。

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待到蒋衡唤她时才回过神来。

“吃了那药丸,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

蒋衡这话倒是让夜曦想起方才两人亲吻的事来,被这么一闹,倒是少了许多尴尬,此事便翻篇了。

“今夜你便不要去了,我自己去看便可。”

“我一点事都没有,还是让我一同去吧,商陆总是最挂心你,我若是让你一人去,他回来估计又得闹脾气。”

蒋衡看着夜空,冷声道,“他敢。”

夜曦无奈笑了笑,他在你面前是不敢。

不过这些倒是不打紧,她向来适应力比较强。

夜深人静,皓月当空,两人动作轻盈地越进了郡守衙门。

衙门里有衙役轮班当值,不过巡逻侧重点主要在监狱,停放尸体的敛房倒是不怎么光顾,毕竟很少有人会打尸体的主意。

两人趁着衙役刚刚巡查完敛房离去的空档,溜到到了敛房前。

夜曦拔下头上束发的九纹素银簪子,束起的长发当即滑落,因为常年在夜间奔波,见不到日光,夜曦的头发有些微微泛黄,却十分柔顺,好似飞流直下的瀑布。

夜曦拿着簪子伸到锁头孔里,闭眼倾听,在锁头里拨弄了几下,便将锁头弄开了。

蒋衡站在一旁看着她,眼神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夜曦感觉到他的注视,解释道,“无师自通。”

夜曦说完便握住散落的头发,将簪子再次插了回去。

二人进了敛房,轻轻将门合上,若不细看,看不出这所已经打开了。

敛房内空气不流通,透着一股淡淡的尸体腐臭味。

里面有许多架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具具尸体。

两人各选一边,逐个掀开遮尸布,寻找王茂德的尸体。

结果两人将所有尸体全都翻看了一遍,竟然发现没有王茂德的尸体。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怪异。

按理尚未结案的尸体都应当停在衙门的敛房里,怎么竟然没有,还是说在旁处,或者已经被焚化了?

两人退出了敛房,又将那锁头锁好,轻轻跃上房檐,分头行动,在郡守衙门各个房间探查了一遍,竟然都没有找到王茂德的尸体。

最终只好空手而归。

回去之后,两人又讨论了一番。

蒋衡看着商陆从各处收罗来的消息,冷声道,“巡盐御史是二品大员,朝廷重臣,忽然暴毙府中,眼下竟然连尸首都不见了,看来这小小的江州胆大之人倒还真是不少。”

“他们要这尸体做什么?”

“不外乎销毁证据罢了。”

“公子心中可有怀疑的对象了?”

蒋衡摇了摇头,“在没有把握之前我不会妄下定论。不过,商陆查到了一个消息,近日都转运盐史白慈安倒是总往徐子峰那里跑。”

“这都转运盐史同这私盐案又有什么关系?”

“根据商陆收集来的消息,从前白慈安是王茂年的亲信,从前只是个五品散官,是王茂年亲手提携起来的,他一直尊称王茂年为恩师。”

“眼下王茂年和徐子峰立场不和,王茂年却和徐子峰打得火热。”

夜曦略微点头,“所以,他会不会就是咱们之前讨论时说道的那第五方?”

蒋衡面色沉静地盯着台前的灯火,此时有一只蛾子从窗外飞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通火明亮的灯芯扑去,转瞬间便染成了一缕青烟,尸体坠落在书案上。

蒋衡清凛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不出三日必见分晓。”

……

前两日蒋衡一心在查私盐案,今日蒋衡倒是不着急了。

用过早膳,蒋衡忽然问道,“难得来一次南境,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夜曦自然是愿意的,去街上玩总比每日想那案子要舒快些。

蒋衡素日里衣服的颜色大都是暗色系,非黑即白,有时是银灰色,很少穿亮色的衣服。

如今正值盛夏,天气炎热,穿着暗沉的衣服难免会显得闷热,也不协调,蒋衡这才穿了一身靛青色越罗直身。

随手给夜曦挑了件藕荷色湘绣海棠羽纱广袖长衫,两人站在一起,倒是出奇的和谐。

江城是南境要塞,街上十分热闹,繁华中带着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柔舒卷,与大齐帝相比是另一番风景。

一排排错落有致的青砖瓦房,一颗颗随风裁剪的翠绿细柳,一条条缓缓流淌的潺潺溪流,在纤细如丝蒙蒙烟雨之中缠绵悱恻,如梦似幻。

细若游丝的雨并不碍事,两人也不打伞,便随意在街上走着。

夜曦不爱寻常女子喜欢的那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倒是对那些奇珍异宝很是感兴趣。

二人便去了古董店里逛了逛,是间挺大的铺子,里面古玩字画,玉器瓷瓶等应有尽有。

夜曦进去之后便去了兵器那里,因为她随身携带的那匕首是上次匆忙买的,用起来不大顺手。

蒋衡却没跟过去,倒是停在了女子的饰物前。

那古董店老板瞧着不免诧异,一般男子来才是挑选兵器,女子来了大多是挑选金银首饰,玉坠簪子这些,今日倒完全颠倒过来了。

许是一对小夫妻给对方挑礼物罢了,老板这般想到。

经商多年,他也有些经验,一般男女同来的情况,只管把女顾客伺候好便是了,只要女顾客舒心了,随便撒个娇,想买什么,男方一准乖乖掏腰包。

老板面上堆着温和亲切的笑,“二位想选什么随便看,这里要是没有满意的,我便去仓库给二位找,保准您二位满意。”

夜曦应了一声,蒋衡却依旧面无表情兀自看着,老板自然便向夜曦那边靠了过去。

“姑娘想挑什么样的兵器?”

“匕首,放在袖子里方便携带的那种。”

古董老板瞧着蒋衡和夜曦衣着气场都不俗,一看就是有百年底蕴的大家族出来的富贵人物,须得拿些好货才能镇得住场子。

“这样啊”老板说着引着夜曦走向东边一个柜子前,从柜子里拿出了几个雕刻精致的锦盒。

第八十九章应招

“姑娘您瞧,这些可都是上品中的上品,一般人来了我都不给他们看。”

“就这把秘银匕首,想当年是西蜀皇家暗卫首领所有,是西蜀皇帝御赐的,西蜀灭国后,那暗卫首领身死,这匕首便渐渐流落到了民间,通体银白,利刃藏锋。”

“还有这把刹绝,当初靖西侯西征灭蜀时,便贴身携带着这把匕首,据说这匕首每次出窍,必定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故而起名刹绝,遥想当年靖西侯领兵伐西蜀之战伏尸百万,所向披靡,我想这其中必定与这匕首有着或多多少的关系。”

“还有这把青罡……”

古董店老板拉着夜曦,唾沫星子横飞地说了许多匕首的故事,夜曦被他滔滔不绝的嘴聒噪得头都大了。

蒋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也不管那老板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地把夜曦拉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将方才挑选好的银嵌和田玉兰花开口足银镯带到了夜曦手上。

夜曦诧异地望着他,“送我的?”

蒋衡轻声嗯了一声,“那里有一对极雅致的玉镯,但若是带到你的手上,以你的性子,想来没两天便碎了。”

“那白玉兰银簪子也不错,但你素来不喜欢戴有花饰的,估计没几天也就扔了。”

“也就这镯子正好合适,不易碎也不碍事,今日带上,便不许摘下来了。一个女子总归带些首饰才好看。”

夜曦举起手腕看了看,蒋衡的眼光当真不错,那和田玉雕的玉兰花含苞待放,十分精致,浑然天成,嵌在手镯的开口处,银镯上亦雕刻着玉兰花的花纹,镯子的粗细不松不紧正好合适。

夜曦朝蒋衡笑着道,“好看。”

蒋衡看着眼前的人,一双碧水如波的眸子闪闪发亮,将那天上的星星都比了下去,白皙的面颊上染上了一层淡如桃花的红晕,绯红的嘴唇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蒋衡的眸子微暗,不自觉想向前靠去,余光瞥到那古董老板站在一旁,遂定住了脚步。

夜曦拿着一把通体殷红,与先前那把红削短匕极为相近的匕首给蒋衡看,“这匕首名唤玲珑,刀刃锋利,虽然说不上削铁如泥,但也不错,大小也正合适。”

总之夜曦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买这把匕首,但是问题是她没钱啊。

蒋衡却好似没听懂似的,眸子看向旁处,随口应道,“不好。”

夜曦又拿了那把秘银,满眼希冀地给他看。

蒋衡只扫了一眼便道,“不好”

夜曦随即又拿了那把刹绝。

得来的又是“不好”

夜曦兀自撇了撇嘴,不给买就不给买,还说什么不好。

夜曦将匕首都放了回去,没心思再在这里逗留,径直走了出去,丢蒋衡在这里付钱。

蒋衡看着那把玲珑最后还是买了下来。

他不喜欢看见她拿起武器的样子。

不过这匕首可以买来自己用。

两人在街上随意地转了转,走了一段距离,前方的榜文牌前堆了很多人。

夜曦心中好奇便挤了上去,便见上面写着郡守徐子峰家的小女儿要学武,寻一位武术师父,女子优先。

夜曦将这事说给蒋衡听,两人相护看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这是不错的机会,接近徐子峰的绝佳机会。

两人二话不说,一同去了徐府。

快到徐府的时候,快到徐府的时候,远远望过去,便见徐府门庭若市,一群习武人士排着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徐府对面的街边我,蔚为壮观。

天高皇帝远,这便是封疆大吏的威风,在江州这一片区域,徐子峰就是这里的土皇帝,若是成了徐家小姐的武术师父,莫说能领许多月例银子,便是白教,那也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因为来报名的人太多,徐府内每十人一组参与筛选。夜曦看了看眼前的人数,照这个比法,估计到中午时能结束算是好的。

如此拥挤,想必蒋衡是不会过去凑热闹的,夜曦看了蒋衡一眼,“公子到对面的茶楼坐一坐吧,我独自在这里等便可,待到结束时我去找你。”

蒋衡看了看磨拳擦肘的人群,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起来,沉吟了片刻才说道,“不必。”

蒋衡素来无法适应人多混乱的场景,夜曦不想让他为难,“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夜曦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便无意识地朝夜曦的后背挤了过来,幸好蒋衡及时出手拦下,否则夜曦定然要被撞得一个趔趄。

蒋衡冷眼看了一眼那长须大汉,将夜曦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蒋衡是因为这个才留下来的吗?夜曦站在蒋衡的身前,有一瞬间的晃神,随即又很快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候稍不留神,你的脚便可能会被踩个十下八下。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轮到夜曦和其他九人一同进去。

蒋衡此时不宜出现在徐子峰面前,便目送着夜曦随众人走了进去。

这十人在徐府小厮的带领下,穿过三四重门,又饶了几个回廊,这才到了一处十分气派的院落。

一位穿着黑绸乌金丝线绣祥云纹火红锦缎长袍,四十有余的中年人覆手站在镂空的正厅门扇前。那人的眼窝有些下陷,一双眼睛却极为锐利,就像等待猎物死亡的秃鹫。

那男子身后的屏风后面隐隐透着一个少女的身影,一双灵动的眼睛不时在屏风的边缘向外偷瞄着。

夜曦心中估量着那站在厅前的便是徐子峰,屏风后面的估计是徐家小姐。

十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了一排,算上夜曦一共两名女子,其他都是男子。

毕竟大齐的民风保守,比不得那戎狄地界,女子都可以上马齐射打仗,在大齐会功夫的女子还是比较少见的。

徐子峰冷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目光最终落在了夜曦和另一名女子身上,“你们两个上前来,让我看看都会些什么?”

另一女子是武当门派的女弟子,先夜曦一步上前走到空地上,胸有成竹地使出了一套武当长拳和柔云剑术,打得十分精彩,夜曦看着都忍不住喝彩。

那女子表演完之后朝徐子峰恭敬一拜,回到了原位。

夜曦在心中思量,她只会用剑,眼下她身上没有内力,使出来的招数虽然灵巧好看,但自然是没有气势的,比不得方才的那女子的表演出翘。

不过徐子峰在给女儿找武术师父的时候,格外强调了女子优先又是为何呢?

夜曦看了一眼屏风后面偷窥的少女,心念一动,这徐子峰年纪这般大了,却有这样一个小女儿,老来得子自然是往心眼儿里疼的,难怪给女儿选师父要亲身负责。

商陆收集来的情报,徐子峰武将出身,从前跟随靖西侯蒋腾西征蜀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否则也不会多年前便成了南境的封疆大吏,坐稳了高权重位。

徐子峰行伍出身,徐家想来也是以武学传家,徐小姐若是想学武,自家有得是能人高手,又何必去外面来请?

夜曦心中思量,想来是那徐家小姐铁了心要学武,但徐子峰不愿意,这才没法寻了这么个办法,找个女子来随便教一教,但更多的还是想让自家女儿好好做一个闺中小姐。

毕竟社会风俗在此,眼下世人常常将学武的女子与悍妇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女子大都是不好嫁的。

夜曦想通了这一点,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走去。

第九十章观火

夜曦向旁人借了一把剑,便拿着剑在空地上舞起剑来。

她故意使出一些花哨好看却不实用的招数,让一场舞剑弄得好似跳舞一般。

旁边观看的都是行家,方一结束便有人忍不住嘀咕,“花拳绣腿,难堪大用。”

夜曦却没理他们,而是露出温煦可亲的笑望着屏风后面,因为她知道,能不能留下还是要靠屏风后面那位徐家小姐。

徐子峰习武多年,虽然惯用长枪,不用刀剑,但却也是能看出夜曦使的全是花架子的,但这花架子着实好看,女子学来到夫家表演一番便正好够用了。

他又不用女儿提着刀剑上战场厮杀,学那么高的功夫做什么,更何况学武是苦功,他也舍不得。

徐子峰盯着夜曦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屏风后面。

站在屏风旁边侍立的小丫鬟想必是受了徐家小姐的意思,走了出来,朝徐子峰微微欠了身子行礼。

徐子峰这才朝夜曦点了点头,沉声道,“就你了。”

夜曦看了一眼徐子峰,恭敬行礼,“小人万分荣幸,谢徐大人。”

徐子峰让她起来后,夜曦又朝屏风拜了一拜,抬头后朝着屏风抿嘴一笑,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屏风后的徐家小姐瞧着夜曦心中十分欢喜,笑着从屏风后面退到了内室。

夜曦进徐府这事便是成了,徐府的管家便带着她朝院子深处走去,引着她到了一处偏房。

“这院子是小姐的,小姐在正房住着,你便住在这偏房,以便小姐想学的时候能及时教她,咱们府上是有规矩的地方,还望姑娘能本分行事,莫要把江湖气息带进来,带坏了小姐。”

那管家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夜曦说道,“老爷不喜欢小姐舞刀弄枪的,希望姑娘心里有数”

夜曦恭敬一拜,“在下知道了,有劳。”

那管家走后,已是晌午了,徐家小姐正在吃午膳,后面还要午睡,一时半会儿应当用不上她,夜曦便趁着没人注意从徐府溜了出来。

匆忙上了街对面的一家茶楼,挨个寻过去,果然在视野最开阔那间找到了蒋衡。

蒋衡总是喜欢视野开阔而且比较高的地方,并不只是因为那里站得高看得远,可以俯视众生,也因为那样可以远离繁华,但同时却也可以一眼便看见。

这和他的性子是一样的,他本性里是想要和人亲近的,但是自小便独自在西院长大,让他并不习惯和别人太过亲昵的接触,渴望却不敢靠近,大抵便是这样。

夜曦倒是一个例外,这一点蒋衡自己也说不清楚。

听见动静,蒋衡抬眼看过来,“如何?”

夜曦明媚一笑,“今后我就是身兼二职了。”

蒋衡睨了她一眼,便看向旁处,“为何如此开心?”

当然是因为不用天天在你眼前晃了啊。

一个是整日面色严肃板正的主子,一个是豆蔻年华机灵活泼的少女,当然是选后者啦。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夜曦轻咳一声,“进入徐府便有机会接近徐子峰了,当然是值得欣喜。”

蒋衡却板着脸给夜曦浇了一盆冷水,“言之尚早,徐子峰曾是父亲的部下,此人不仅有领兵之能,亦有治世之贤,且生性多疑狠辣,是一代枭雄,岂会让你轻易抓住他的把柄。”

蒋衡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接着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反倒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到时没人救你。”

夜曦嘴角微微抽动,咬牙道,“多谢公子提醒。”

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商陆匆忙走了进来,看着蒋衡道,“公子,可算找到您了。”

“何事如此慌张?”

商陆出去看了一眼,确认外面没有人,回身将门关好了,才轻声说道,“今天上午我去跟踪了向仁轩,向仁轩和曹如海在一家酒楼里密谈了许久,您猜当时向仁轩说了什么?”

商陆说道这里难掩兴奋,一副期待被夸赞的神情。

蒋衡眸子扫了他一眼,清声道,“说重点。”

商陆面上难掩小小的失落,转瞬又恢复如常,有条不紊地说道,“今日上午巳时向仁轩密会曹如海,说他手里有一大船盐,试探曹如海愿不愿意跟他合作,直接跨过徐子峰,将那一船盐售出去。”

夜曦闻言忍不住诧异,“向仁轩?他不是只负责押运?手里怎会有盐?”

蒋衡看着远处思忖了一会儿,冷哼了一声,说道,“不可能是一船盐,向仁轩若是有盐,便是先前被掉包的那几船盐全都在他手里。”

“咦?当时王茂年还没死,有徐子峰,王茂年,再不济也有个都转运盐史白慈安,这些盐怎么会落到向仁轩手里?”

蒋衡看着夜曦,解释道,“有王茂年”

商陆和夜曦闻言都有些听不懂了,纷纷目光灼灼地看着蒋衡。

“你们可还记得昨日向仁轩见到王茂年尸体的反应?”

夜曦回想起向仁轩,李三丰当时的忌惮和恐惧,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有些抓不到重点。

蒋衡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如果猜得不错,这几艘船的盐被掉包是王茂年和向仁轩联手做的,王茂年突然暴毙,致使向仁轩成了单枪匹马。”

“他只是一个负责押运的漕帮,名不正言不顺,也没有自己的销路,所以他才会如此忌惮。因为如果不尽早把这批盐出手,被徐子峰查到,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夜曦恍然,这解释似乎最符合事情的发展。

蒋衡浅抿了一口白水,接着说道,“王茂年上书后,近期内最后一大批私盐被掉包,徐子峰定然心惊。其一,这批盐没了,失了一大笔财富。但这不是重点,其二才是关键,徐子峰此时最担心的定然是朝廷派人劫走了这批盐,若是如此,便是有了他走私私盐最直接的证据。”

“这几天徐子峰定然一直在查被掉包的私盐的事情。所谓的忙着给女儿选师父,不过是他放出的烟雾,迷惑对方罢了。”

蒋衡说到这里看了夜曦一眼,警惕的意味十分明显。

夜曦抽了抽嘴角,略微点了点头。

蒋衡这才接着说道,“而私盐被掉包的那夜王茂德便暴毙身亡,便说明徐子峰第一时间便知道是王茂德做的。但王茂德先前上书私盐一事是绝对保密的,而且在那之前一直没有和徐子峰翻脸,徐子峰又如何在第一时间便知道是王茂德呢?”

夜曦看着蒋衡平静而笃定的眼神,余光扫到他随意拿在手上的茶杯,想起了他先前说的那隐秘的第五方。

随即接道,“是白慈安。”

第九十一章徐府

商陆垂着眸子,微不可见地翕了翕嘴角,公子也真是的,先前不准他卖关子,自己却在这里勾着他们的心绪。

“没错,白慈安由于某些原因背叛了他口中的恩师,将王茂德上书的事都告诉了徐子峰。但白慈安应该没有想到的是,王茂德会背着他和向仁轩联手,将那批私盐掉包。”

夜曦忍不住唏嘘,这对人人称颂亲如父子的师徒,到最后徒弟出卖了师父,而师父却早早地就防备上了徒弟。

昔日万般情深恩重,到头来却剩下了生死相隔,可见人心最是难测。

“眼下最难熬的应该是白慈安,转投徐子峰,害死了自己的再造恩师,眼下那私盐却不知所踪,他新选择的徐子峰如同被推在火架上烤,徐子峰不好过,他只会更难过。”

夜曦略微思量,问商陆道,“向仁轩找曹如海合作,曹如海答应了吗?”

商陆叹气道,“曹如海那老狐狸既没说答应,却也没拒绝。”

蒋衡略微点头,并不诧异,“他这是在隔岸观火,在看徐子峰到底能不能找出那个换了盐的人。眼下不管这批盐在手里,想要变成钱,便须得经由他手,若是他答应了,有朝一日徐子峰将这事查出来,他肯定会受牵连。”

“但同时他还舍不得丢掉这块儿肥肉,向仁轩毕竟是运货的漕帮帮主,没有官权也不懂经营,曹如海只需在账上做手脚,便可轻而易举地拿大头。”

夜曦忍不住笑道,“还真是会左右逢源。”

蒋衡平静地说道,“商人以利为先,自当如是。”

夜曦闻言看着蒋衡此时平静如水,清朗舒俊侧颜,忍不住想,若蒋衡是个商人,必定是富可敌国的大奸大商。

蒋衡感受到她的注视,目光看过去,夜曦已经偏过了头。

遂对商陆道,“多派人些人去跟踪虎啸堂的人,尤其是李三丰,他没有向仁轩沉得住气。”

“是,公子。”

“找到那批盐以后盯紧了,不要打草惊蛇,现在还是时候,现在那批盐在向仁轩手里,就算派兵收缴,也没法和徐子峰扯上关系。”

“不过经营私盐都会有账本,徐子峰手里那本账簿才是关键。”

夜曦看向蒋衡,“所以要是找到了那账簿这私盐案便是能告破了。但这账簿这么重要,徐子峰定然十分着紧,你们说他能放在哪儿呢?”

蒋衡抿着嘴没有说话,商陆闻言也陷入了沉思。

夜曦摸了摸鼻子,“眼下混进了徐府,我会尽力想办法把这本账簿找出来。对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以免那边起疑心。”

蒋衡抬眸看着夜曦,眼神中透露着警惕,“做什么事之前提前告知,不可轻举妄动。”

蒋衡素来冷淡,鲜有在人前表露关心的时候,夜曦微微诧异,有些不适应的点了点头。

刚走出房门,夜曦又不得不转身走了回来,有些无奈地看着蒋衡,嘴角微张半晌没吱声

蒋衡挑眉,“何事?”

夜曦摸了摸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额,公子,你能不能给我些银子?”

商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以为是多大的事。”

蒋衡闻言冷清的眸子看向商陆,商陆立即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憋得很是辛苦。

蒋衡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钱袋放在桌上,示意夜曦拿去。

夜曦拿了银子,轻声道了谢,便脚底生风地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蒋衡的嘴角亦微不可见地扬了扬。

回到徐府随便吃了些东西,夜曦便拎着篮子装上小丫鬟方才送过来的瓜,拿上一张宣纸和炭笔,在府上四处转了转。

此时正值晌午,十分闷热,知了一刻不停地叫着,让人不免有些瞌睡。

夜曦转来转去,目光锁定到了偏门处那两个护院身上。

那两个护院眼皮微垂,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估计是已经入定了。

夜曦躲在一颗大槐树后面,朝靠近她的那护院脚下扔了一颗小石子,那护院竟然没有反应。

紧接着又扔了一个,那人这才顺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夜曦笑吟吟地看着他,稍稍鞠了一躬,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那护卫皱着眉,极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夜曦引着他走朝墙角走了走,笑道,“兄弟,晌午当值热吧,给,消消暑。”夜曦随即将那装着几个井水浸过的甜瓜的小篮子放到那人的手中。

那人警惕地看了看她,迟疑着不肯接过去,“干什么?”

“唉,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我新来府上,您也知道我是给小姐教功夫的。”

那人看着夜曦点了点头。

“小女子初来徐府,你看这里这样大,我这人生地不熟的,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小姐眼下正等着我过去呢。您能不能给我画一下这府上的全貌简图,如此我往后就定然不会迷路了,亦不会耽误了小姐的正事。”

夜曦说完不动声色地塞了一锭银子到那护卫手中。

那护院紧抿着嘴思量了一会儿,终于将那银子揣到了衣服里。

夜曦随即将先前准备好的碳笔和宣纸递过去,两人蹲在旁边的花坛前,将宣纸铺在花坛边缘,画了好一会儿才将这徐府的全貌展现了出来。

夜曦拿起图纸一瞧险些笑出声来,那护院估计没念过几年学,这草图画得好似小儿涂鸦,不过倒也够看,该有的都有了。

夜曦好生道了谢,这才拿着图纸回了房间。

夜曦拿着那图看了看,最终在徐子峰的书房和卧房画上了圈。

那本账簿在这两个地方的可能性最大。

夜曦正琢磨着,便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立即将那纸折好塞进了袖子里。

不多时便见先前那送瓜果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师父,我家小姐在请您过去一趟。”

“好,走吧。”

路上夜曦便同那小丫鬟打听,“姑娘,不知你家小姐是徐大人的第几位千金啊?”

小丫鬟是个健谈的,接道,“我家小姐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老爷膝下有两位公子,再者就是我家小姐。”

“哦,那两位公子眼下在何处,我怎么没见过二位公子?”

“大公子眼下在西境军中,二公子在隔壁自己的院子里住着,深居简出。”

“这又是为何?”

小丫鬟立即打住了嘴,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有些事师父还是不知道的好。”

夜曦随即心中留了一点印象。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徐家小姐的住处。

抬眼向前望去,便见那小姐此时正站在葡萄架下荡秋千,身上穿着桃红色金线绣菊花纹交领襦衣,随着秋千的移动飞得老高,两条纤细的小腿欢快地晃动着,整个人好像是花丛间扑棱飞翔的灵蝶。

第九十二章教徒

那徐家小姐似乎注意到夜曦的出现,这才缓缓让秋千停下,脚步轻盈的走了过来,看着夜曦软软地笑。

夜曦恭敬一拜,“民女兮夜见过徐小姐。”

徐小姐闻言温声道,“师父不必多礼,往后你教我功夫,我定是要喊你一声师父的,岂有师父拜徒弟的道理。”

“多谢小姐宽厚。”

“我的小名唤作彤娘,往后师父唤我彤娘便是。”

夜曦笑着应道,“是”

彤娘朝夜曦走得近了些,声音甜糯地说道,“兮夜师父,眼下天气正热,咱们到内室先呆一会儿,等凉快些再学可好?”

“那是自然。”

两人并排走着向室内走去,彤娘边走边道,“兮夜师父也知道我家以武传家,耳濡目染,我自小便极羡慕二位哥哥能马上疾驰,弯弓射箭,如此好不爽利威风。”

夜曦略一点头抿嘴浅笑,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只是爹爹说我是女子,从不让我学,就连骑马都不行,还放出话去谁若是教我骑马,便打断了谁的腿。”

“郡守大人想必也是为了你着想,要想学会骑马,不从马上摔下来个几十次是学不会的,你是他的掌珠,大人岂会舍得。”

彤娘听到这里神情忽的有些悲戚,呆了一会儿才喃喃地道,“确实也这个道理。二哥他,唉……”彤娘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下去了。

夜曦想起先前那小丫鬟听她问起二少爷时的神情,便有些不大对劲,此时彤娘也不对,想来这二少爷是遭了什么不幸的事,再联想到方才彤娘听见从马上摔下去神色间的悲戚,夜曦猜测这二少爷恐怕是从马上摔下去患了疾。

别人的伤疤自然是不应该揭的,夜曦换了一个话题温声道,“小姐既然想学功夫,不知想学什么呢?”

彤娘被夜曦的话吸引,偏头想了想,“嗯……我想学剑术。”

“哦?为何想学剑术?”

彤娘有些羞怯一笑,“原先我本想像哥哥们一样学长枪,但今日我见师父舞出一套剑法,英姿飒爽,简直惊为天人,所以……我就想学剑术,想有朝一日能和师傅一样。”

她不过随便使出些花哨的招式,哪有她说得这般精妙。

夜曦不可抑制地笑了出来,忍不住摸了摸这小丫头的长发,柔声道,“哪有那般夸张,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不过自然是需要下一番苦功的,你可吃得了苦?”

彤娘甜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成月牙形,“武将世家的儿女岂怕吃苦?”

“好,是个有心气的。”

两人近了室内,一同坐到美人榻上,夜曦便和彤娘讲了讲练习剑术的要诀。

彤娘看着夜曦有些羞怯地笑道,“师父,你上午使出的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啊?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夜曦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这些招式是那晚蒋衡教她一些之后,本着身体记忆,她拿着剑练习,一点点回忆起来的。

虽然想起了这些招式怎么用,但这些招式的名字,却和那些往日的记忆一起湮灭在了脑海深处。

但彤娘此时满眼希冀地问起来,她总不好告诉告诉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夜曦脑中转得飞快,这套剑法使出后好似点点落英,变化无方。

脑中立即闪现了一个名字,落英剑法。

夜曦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肩膀微微一松,笑道,“叫落英剑法。”

彤娘拉住夜曦的胳膊,有些撒娇地说道,“师父可不可以再将那落英剑法使一遍?”

夜曦宠溺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头,温声应了一声,“好。”

夜曦为了不让徐子峰有戒心,并未带剑入府,不过徐家的大管家早已按照徐子峰的意思命人送了两把木剑过来。

夜曦随即在拿了一把木剑,在室内的空地上又将那套落英剑法使了一遍。

这落英剑法一共七招,为了显示她这个师父更有内涵些,夜曦在舞剑时又绞尽脑汁地给每招想了个名字。

夜曦方一停下,便见彤娘眸光闪亮,满眼钦佩地望着她。

夜曦看着彤娘笑道,“彤娘,这套剑法一共有七招,分别是……”

夜曦握着木剑,每使出一招便喊出一招的名字。

“含苞吐萼”

“步步生莲”

“穿花蝶影”

“繁华迷眼”

“零落成泥”

“移花接木”

“落英缤纷。”

夜曦最后的收招将木剑在手中旋转,反手收了回来。

彤娘欢喜得使劲鼓掌,不可抑制地欢呼道,“好漂亮,招式好看,名字也好听。”

夜曦无奈笑了笑,幸好先前在晋王府和靖西侯府,空闲的时候没少看话本子,才懂得这些漂亮的词语,否则今日可就下不来台了。

彤娘小跑过来,拉着夜曦的袖子,“师父,咱们今日就学这个好不好。”

“那可不行,做事情得一步一步来,你连最近本的招式都不会,还没到学这些的时候。”

彤娘瞬间有些失落,“那我现在学什么呀?”

“自然是先学基本功啊。”

“你看好了,劈、点、截、斩,此四种剑法发力短促有力,主刚,是最能体现剑器轻捷活变的进攻剑法,今日咱们先把这四种基本剑法练会。”

彤娘悻悻然点了点头,“好吧”

彤娘是养在深闺的小姐,从小没有接受过体力训练,身体的力量和耐性自然都不行,练了一个时辰便瘫在了美人塌上。

“哎呀,师父,明日再练,明日再练,要了小命了……”

夜曦无奈的摇了摇头。

彤娘已到豆蔻年华,而习武是娃娃功,必须从小抓起,错过了练功的最佳时间,如今想学恐怕不是绝非易事。

这或许也是徐子峰同意她现在学的原因,不过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罢了。

到了晚间,彤娘留夜曦一起吃饭,吃完后两人坐在一处说着体己话。

不多一会儿,小丫鬟忽然走了过来,“小姐,二少爷来看你了。”

彤娘忍不住欢喜,声音欢悦,“二哥来了,到哪儿了?”

话音刚过,便见一个黑衣男子推着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穿着尘灰色祥云纹长袍的仪表堂堂的清矍公子。

彤娘见了来着,立即扑了过去,十分亲昵地唤道,“二哥。”

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应该便是徐家二少爷了,夜曦同人打听过,这徐家二少爷名唤徐斯颖。

徐斯颖抚了抚彤娘的头发,柔声道,“我听说你今日新寻了个师父学功夫?”

第九十三章白衣

徐斯颖抚了抚彤娘的头发,柔声道,“我听说你今日新寻了个师父学功夫?”

彤娘闻言站起身,抓着徐斯颖的袖子,笑着看向夜曦,“二哥,这便是我的师父,夜曦师父。”徐斯颖看向夜曦略微颔首。

“夜曦师父,这是我家二哥。”

夜曦躬身一拜,“民女见过二少爷。”

徐斯颖朝着夜曦温润一笑,随即看向彤娘接着说道,“今日可学功夫了?学得如何?”

彤娘微微叹了一口气,“唉,二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只学了一些最基本的剑法,却险些累垮了,晚膳时吃了好些东西。”

徐斯颖宠溺一笑,“你初学,自然要辛苦些,日后时间长了便好了。”

徐斯颖又看向夜曦,温声问道,“不知夜曦姑娘是何处人氏?我瞧着并不像是江州人。”

眼下风头正紧,若说是京城人氏难免会让人起疑,夜曦信口说道,“回二少爷,民女打小在西境长大,数月前受了伤记忆有失,忘了族籍是哪里,半月前漂泊到了江州。”

徐斯颖微微沉吟,,“哦,记忆有失?姑娘倒真是身世坎坷。不知姑娘会些什么功夫?师承何门?”

“师承何门倒是不记得了,眼下只凭着身体记忆还能使出些招式。”

“夜曦姑娘过谦了,能让父亲瞧上,自然是高手。”

“谢二少爷抬举。”

“我家小妹从前没学过武,身子难免会弱些,再者被我们惯坏了,性子多少有些娇气,希望夜曦姑娘能够多些耐心,斯颖感激不尽。”

夜曦温声道,“哪里的话,彤娘学的很认真,能教她这样的孩子我也很欣慰。”

徐斯颖温润一笑,“那便有劳姑娘了,你们两个姑娘家聊,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夜曦跟彤娘一起出去送徐斯颖。

在昏黄的灯火下,夜曦看着徐斯颖的背影,心中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

对比徐子峰和徐斯颖今日对彤娘的态度,似乎徐斯颖更像彤娘的父亲。

而且,她回想方才徐斯颖看她的神色,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徐斯颖走后,夜曦也没有在彤娘那里多留,亦回到了自己房中。

夜曦拿出那张徐府简图,盯着看了许久,无意识地在徐斯颖的院子上画了一个圈。待到画完之后,夜曦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说不出原因,这大抵是她的直觉罢了。

夜曦原想今夜人定后去徐子峰的书房看一看,但在见过徐斯颖之后她暗暗觉得太过草率。

遂将那图纸收了,吹了灯火,回床上休息。

到了亥时,江州城门在两名守城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合拢。

然而,就在即将关闭之前,一个穿着白色素衣长衫的男子骑着一匹栗色高头大马,在两条狭窄的门缝间风驰电掣地冲了进来。

两名守城兵吓得立即向旁边逃去,这才没有被那疾驰的烈马踩到。

那穿着白色素衣长衫的男子猛地一勒缰绳,马头向西调转,朝城西跑去。

两名士兵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喘着气,都忍不住骂了几句。

“真他娘的憋气,早不进城晚不进城,偏偏快关门时往里冲,吓死我了。”

“可不是嘛,能有什么事啊,这么着急,又不是赶去投胎。”

两人骂骂咧咧地将城门关好,相跟着朝城墙走去。

马蹄的哒哒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一路蔓延到了归林客栈。

方才那穿着白色素衣长衫的男子一路驾着马,飞速地骑到了归林客栈,左手在马背上轻拍一掌,身子迅速腾空,右脚在马背上轻轻一点,便跃进了归林客栈内。

院子里来了人,归林客栈掌柜房内的铃铛便响了,立即几个飞身冲到了院子里。

落歌听见动静也开门走了出来,便见一个白衣男子长身玉立站在庭院里。

一身白色素衣长衫,背上背着一把七弦古琴和一把长剑,容颜一改往昔的温润清隽,倒是多了些许颓靡,眼底是掩不住的乌青。

眼中虽然布满了血丝,一双眸子却泛着盈盈的光芒,透露了难掩的欢喜。

落歌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前,带着几分调侃笑道,“袭风,没先到你竟来得这样快,莫不是这几日一刻也没休息?”

穆袭风不置可否,日夜兼程让他的嗓音有些喑哑,“阿羽,她……”

三个多月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无法言明的心痛,让他在即将知道她的消息的那一刻,一时间有些不敢开口询问,他怕终究是空欢喜一场,他怕自己承受不住第二次打击。

穆袭风默了半晌,这才张开泛白干裂的嘴唇,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极轻不敢置信地问道,“她,还好吗……”

落歌看着他这副身形颓靡,患得患失的模样,原本想调侃他的心都没了。

殷羽失踪这三个月,袭风被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都快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若是有人能把她放在心中,似这般情深入骨疼上一场,她就是眼下立即死了也值了。

不过向他们这样的人,活着已实属不易,又敢奢求什么。

落歌一改往日的妩媚轻佻,走到袭风眼前,温声道,“放心,小羽活得好好的,眼下夜深了,估计她已经睡下了,你赶紧休息一下,明日再去见她可好?”

穆袭风听了落歌的话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到殷羽平安的消息,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落歌无奈叹了一口气,“你眼下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若是见了小羽,她定然会难过,你可舍得?”

穆袭风咽了口唾沫,嘴角微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半晌才看着落歌,有些游移地说道,“我就远远地看她一眼,可以吗?”

落歌听了忍不住红了眼眶,袭风对小羽的这份情谊得有多深才会做到这个份儿上。

不求能触碰到她,不求她能看到自己,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亲眼看一看牵挂了三个月的人平平安安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便好。

落歌回过身去摸了摸眼角的泪,才道,“可以,这有何不可,就是不行,我落歌也要让它行。”

落歌顿了顿接着道,“小羽眼下在郡守府,不过……”

穆袭风的眼睛立即变得锐利起来,急促问道,“不过什么?”

“她现在好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穆袭风忍不住迈步上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弥香客栈,那时她便问我是谁,我当时以为她是因为周围人多眼杂,假装不认识我。我说在归林客栈等她,结果她这些天一次都没来过。”

“我担心她出了事,便去弥香客栈找她,却发现她称蒋衡为公子,眼下跟在他身边服侍。而且我还看见蒋衡逼她吃药,我怀疑蒋衡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才导致她成了眼下这样。”

落歌避重就轻,没有提她亲眼看见蒋衡亲吻殷羽的事情。

这么些年在阁中,这两人是她在地狱泥沼里看到的唯一一点温情,让她觉着活着也挺不错。

他们两人亦是她亲眼看着走过来的,她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第九十四章夜探

穆袭风嘴唇紧抿,眉头拧在一起,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蒋衡给她吃了什么?”

落歌摇了摇头,“不过眼下小羽除了忘了自己是谁,身体倒没什么异样。”

袭风点了点头,“阿羽怎么去了郡守府?”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郡守府给徐家小姐当师父,教她剑法。”

袭风紧绷的面容难得地多了一丝温情,“阿羽的剑法确是不错的。”

落歌点了点头,“是啊,用剑,她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眼下她在徐家小姐的院子,你要过去吗?”

袭风略微颔首,似乎不想再多等一刻似的,转身便跃上了归林客栈的院墙,消失在夜色中。

落歌回想那夜在弥香客栈所见的情景,望着袭风消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小羽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袭风。”

不多时,袭风身轻如燕地落在了夜曦的窗前,顺着窗户向内看去,便见夜曦盖着薄被躺在侧躺在床上,脸面的着窗户,一双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了两团阴影,一管挺翘的鼻子,鼻尖微红,呼吸平稳。

袭风看着这张日思夜想了三个月的脸,心中满是快要溢出来的欢喜,沉甸甸的,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

当初她奉命前往大齐北境,他奉命去东夏,他们说好都要平安回来,她答应过他,一定会赶回来,平安地站在他的面前。

但等来的却是她重伤坠崖的消息。

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的心就像万蛊钻心似的疼。

当即弃了在东夏的任务,日夜兼程赶到了大齐北境的断肠崖下,一寸一寸地找,几乎将整个崖底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她的半分影子。

山下的农夫说,前些日子在悬崖下发现了一辆摔得四分五裂的马车,但没看见人,这么高的悬崖,就是有人也早就摔死了。

所有人都劝他别找了,这崖下豺狼虎豹不少,这尸首许是被叼去吃了。

他抱着她曾经送他的袖剑羽刃,在悬崖下整整跪了三天三夜。

后来他想去大齐找蒋衡为她寻仇,却已到了婚期,被阁主带了十几个功夫高强的人打晕,强行压了回去。

他不愿成亲,阁主亦不放他出来。

之后便是长达三个月的囚禁。

这三个月,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世事无常,命运捉弄。

他以为他会和阿羽相护守着一辈子。

身为诛夜阁的刺客,他们从不奢求很多,只是希望彼此都在,能够看着对方活得很好便已知足。

为何上天还要把她从他身边带走……

三个月的时间,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只知道脑子里一直都是阿羽走的那日早晨,她英姿飒爽地坐在马上,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握成拳放在心口,明晃晃的晨光沐浴在她白皙的面颊上,她回首朝他明媚地笑的那个场景。

袭风看着在心中勾画了千千万万边的容颜,忍不住向前迈了几步,心中思念千丝万缕,明明想好了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但终究忍不住离她更近些。

熟睡的夜曦却听见脚步声,瞬间清醒了过来。

漫漫夜色凉如水,一轮圆月洒清辉,袭风长身而立站在月下,站在她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睁开眼睛的她,一如往常露出了一抹来自心底地温润笑容。

夜曦方一醒,有些睡眼惺忪,看见窗前站了一个男子,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月色之中她并未看清那人的脸,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随即从床上下来,匆忙跑到窗前,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夜曦打开房门追出去,院子里只有树影婆娑,哪里还有那人的半分影子。

夜曦坐在台阶上,回想方才那人有些模糊的脸,似乎觉得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她坐在院子里托腮冥想许久,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从哪里见过。

而方才消失不见的穆袭风,一直就站在夜曦屋子的房顶,抄手看着她坐在台阶上发呆,内心安宁而满足。

……

夜曦夜间没有睡好,白日便不由自主地犯困,哈欠连天。

蒋衡看着她眼下两团青色,有些没精打采地样子,皱了皱眉,“昨夜做了什么?”

夜曦微微摇了摇头,“昨夜我醒来,发现窗前站了一个人,心中吓了跳,出去追却发现人消失不见了,后来便睡不着了。”

“什么样的人?”

“额……好像一个穿白衣服的男人,高高大大的,很清瘦,样貌亦是一等一的,瞧着很养眼。”

听着她的描述,蒋衡的心中莫名出现了一个名字,穆袭风。

蒋衡的眉头不由得再次皱了起来,面色亦有些冷,声音清寒地说道,“哦?那你可认得?”

夜曦摇了摇头,“不认得。”

蒋衡闻言面色沉静地道,“既然不认得,那便离的远些。”

夜曦扶了扶额头,眉头微皱轻声道,“嗯,我知道。”

“对了,公子,昨夜我见了徐家的二少爷徐斯颖,那徐斯颖样貌堂堂,谈吐文雅,但我总感觉不大对劲,商陆查来的那些资料有没有有关他的?”

蒋衡沉吟片刻,道,“徐斯颖眼下二十有八,在弱冠那年驯马时不甚从马上坠落,废了一条右腿,从此深居简出,很少在公众场合见到他。”

“嗯,这些和我知道的差不多,有没有关于他才能秉性的资料?”

蒋衡简洁明了地答道,“性情温善,才思敏捷。”

“那他每日都在府上做些什么啊?”

“不知”

夜曦叹了一口气,“这徐斯颖还真是神秘呢。”

蒋衡挑眉,“怎么?”

“没什么,就是见了徐子峰和徐斯颖之后,我感觉这徐府里面不大对劲。”

“徐斯颖的事我自会派人去查,你在徐府切勿急躁,谨慎行事。”

“知道”

……

夜曦回去之后又教了彤娘一些基本招式,彤娘今日的耐力比昨日好些,一直练到了中午。

彤娘比较黏着夜曦,午膳非留她在一处吃。

彤娘很喜欢吃肉,不多时一盘红烧排骨便吃了小半盘,遭了夜曦一番笑话。

彤娘也不恼,洋洋得意道,“师父你不知道,我二哥特别不喜欢吃肉,向来吃些清淡的东西,可能他少吃的肉都让我吃回来了吧。”

夜曦听她提起徐斯颖,随口问道,“我看二少爷不大出来,他在院中可是忙着什么事?”

彤娘偏头想了想,眨巴着大眼睛道,“嗯……我也不知道二哥一直在忙什么,他平时就是养些花花草草,看看书什么的,对,二哥最爱看书了,大管家每日都会抱着一本书去哥哥的院子里。”

夜曦听到这里不免陷入沉思,每日抱一本书过去,什么书需要每日都看?

申时末,夜曦正在教彤娘练落英剑法的前两招,含苞吐萼,步步生莲。

徐斯颖又过来看彤娘了,这次除了给他推轮椅的那人,旁边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夜曦看见那人时,惊得险些将握在手中的木剑丢在地上。

第九十五章拔剑相向

夜曦深吸了一口气,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白衣男子就是昨夜在她的窗前站着的人。

那男子见她看过来,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浅笑。

昨夜她没有看清,但眼下他就站在眼前。

夜曦打量着他,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周身散发着一种潇洒温雅的气质,身形消瘦,五官精致,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眸子清明,神采奕奕,鼻梁高挺,朱唇饱满,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好似沐浴在四月的和煦春风之中,十分的舒顺。

夜曦反手收回了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彤娘亦注意到了那人,“咦?二哥,这人是谁,怎么瞧着这样眼生?”

徐斯颖摊手笑道,“这位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功夫很高,来咱们府上住些日子。”

彤娘扬起小脸,有些傲气地说道,“哼,功夫高?可有我师父功夫高?”

夜曦忙道,“让诸位见笑了,民女不过是会些剑术罢了,当不起小姐的高赞。”

徐斯颖笑道,“姑娘无需自轻,我看要不这样,高手相见,二位切磋切磋如何?”

徐斯颖说完看向那白衣男子,“袭风,你觉得如何?”

袭风略微颔首,看着夜曦笑道,“乐意之至。”

夜曦也不好拒绝,亦点了点头。

夜曦没有剑,正打算用这木剑比试。

却见袭风从背上去了包裹,打开之后取出了两把剑,一把剑身冰蓝,一把通体血红,两把剑的剑鞘都雕刻着繁复的纹路,锻造精致,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袭风将那把通体血红的长剑递给夜曦,“给,用这把剑吧,这把剑的主人是我的至交,前段时间她离开前把剑留下了,现在我正想办法给它找个主人。姑娘若是赢了在下,便将这把剑赠给姑娘,如何?”

夜曦看着袭风,有一瞬间的迟疑。

袭风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笑道,“拿去,打败我,它便是你的。”

夜曦看着眼前袭风的笑颜和他手中握着的通体血红的长剑,她的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瞬间。

那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她和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每人手里握着一把剑,互相切磋,双剑相交,打得很是激烈,竹叶被剑气所伤,纷扬飘落,场面很是出尘入画。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在瞬息之间,夜曦还未看清,一切便都消失了,眼前的就只有袭风那张温润和煦的笑颜。

夜曦再去深想时,便感觉到头脑深处传来一阵眩晕胀痛,眼前一黑,险些跌在地上。

袭风及时出手,扶住了她,下意识地说道,“阿羽……”名字出口他稍有迟疑,改口道,“姑娘,你没事吧?”

夜曦扶了扶额头,晃了晃脑袋,道,“没事,就是刚才有点头晕。”

袭风扶着她的胳膊,眼神关切地注视着她,轻声道,“你若不舒服咱们改日再比试。”

夜曦兀自站好,摆手道,“常有的老毛病了,不碍事,那就开始吧,不要扫了各位的雅兴。”

袭风看着她的眼神却透露着担忧,阿羽从前没有这样的病症,也不知这三个月她到底是历了什么。

夜曦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拔剑出鞘,只见这把剑的剑身红黑暗纹相间,彼此缠绕,从剑尖一直蔓延到剑柄,好似地狱烈火焚烧之后留下的残迹。

一股清淡却无法消散的血腥气瞬间钻入了她的鼻子,冲进她的身体,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瞬间通过四肢百骸涌向全身。

夜曦的眸子一寒,几乎是靠着身体本能的驱使,单手握剑冲了出去。

袭风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亦快速拔出剑来招架。

一剑殷红,一剑冰蓝,两把杀气腾腾的剑刃弹指之间便交汇在一起,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两把剑刃剧烈地摩擦,火星飞溅。

红蓝两道剑气自剑刃处朝外扩散开来,直冲天空。

两人双手握着剑,隔着两柄剑刃,相视而对,长发被剑气所扰飞扬而起,随风飘荡,凌乱之中带着一种散漫汹涌的美。

打斗虽然激烈,四目相交之间,袭风却浅笑着望着她,眼底藏着无尽的温柔。

夜曦看着袭风的眼睛,其中倒映出了她的脸,她发现不知为何她也笑了,且笑得阳光明媚。

她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不知不觉便陷了进去。

一瞬间天地旋转……

他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语气是无尽的轻柔,“阿羽,你不会是一个人,地下校场我和你一起闯。”

……

他抓着她的手,“持剑的手臂要稳,精神要集中……”

……

他飞身冲了过来,将奄奄一息地她从地上抱起来,“阿羽,撑住,我带你回家……”

“阿羽,涅槃的那七日你是如何过来的?”

……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深吸了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你若不回来,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数不清的场景碎片在那一瞬间涌入了夜曦的脑海,她感到头脑就像快要涨裂一般,又好似有一把刀在里面拉锯,钻刺。

剧痛让她根本无法思考,夜曦不可抑制地朝天大吼了一声,“啊……”

猛地发力,血红的剑气瞬间变得更加强盛,将袭风震得向后退去。

之后,夜曦就像脱力了一遍,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一手握着剑柄撑着地面,紧接着嘴角便渗出了血迹。

夜曦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大口血,夜曦顾不上血迹,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身体颤抖,不可抑制地发出了几声极低的呻吟,“额……啊……”

袭风见状立即将剑插在地上,快速跑到了夜曦身边,单膝跪在她身前,双手托着她的脸,焦急地唤道,“阿羽,阿羽,你怎么了?”

夜曦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朦胧而迷离,随即便昏了过去,头倒在了袭风胸前。

“阿羽……”

袭风的手立即搭上了夜曦的手腕,皱着眉开始诊断起来。

阿羽的脉象很乱,全身气血逆行,而且,最可怕的是,她竟没有丝毫内力了!

袭风满眼震惊地看着夜曦,深喘着气,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彤娘见夜曦昏了过去,吓得跑了过来,带着哭腔问道,“师父她怎么样了?”

袭风没有看向她,依旧专心给夜曦诊脉。

彤娘气道,“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师父也不会受伤……”

这时徐斯颖被推了过来,“彤娘,不可无理,袭风在给你师父诊脉,不要打扰他。”

彤娘这才气得退到了旁边。

第九十六章夜雨长谈(上)

袭风在给夜曦诊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她的脉象不对,她的体内似乎有两股力量存在,彼此相冲,致使气血逆行。

而她眼下内力全无,根本压制不住这两股力量。

方才又强行破招,被他的内力所震,伤到了内脏。

他根本不知道她没了内力,早知如此,他绝不让她和自己比试,袭风心中尽是悔不当初。

眼下她身体内的两股力量,有一股是他熟悉的,那是一种极为霸道的巫术,自从他十年前初见阿羽,那股力量便存在。

而另一股力量却是新出现的,极为轻盈缥缈,难以捕捉。

袭风诊视许久,依旧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却隐隐觉得那似乎也是一种巫术。

他是穆家后代,修医术,既是巫术,看来得让罗泯过来一趟了。

袭风将夜曦从地上抱起来,对徐斯颖道,“二少爷,她受了伤,我得立即帮她诊治,告辞。”

徐斯颖点了点头,“快去吧,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下人便是。”

袭风颔首,抱着夜曦朝她住的房间走去。

彤娘也想跟过去,却被徐斯颖叫住了,“彤娘,这不是你能参与的,另外,你的那位师父身份可不简单。”

彤娘摸了摸脑袋,“啊?二哥是什么意思?”

徐斯颖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要记住,在她伤好之前都不要过去打扰,等她伤好离开之后,我再给你另寻一位师父。”

“啊?为什么?我很喜欢夜曦师父,为什么要换?”

徐斯颖无奈摇了摇头,“其他的事由着你,此事绝不可以。”说完也不多解释,便由护卫推着走了。

彤娘看着徐斯颖的背影气红了眼眶,二哥从来都没对她这么凶过。

……

袭风把夜曦放在床上坐好,自已坐到了她的对面,随即握起她的双手,让两人手掌相对。

袭风缓缓催动内力,让自己的内力转为气流,经由夜曦的双手流向她的体内。

此时唯一解决的办法便是给她一定内力,调缓,压制住那两道相争的巫术。

约莫过了小半时辰,袭风将自己十几年的内力输送一半到了夜曦体内,如此便能起作用了。

今后,她的身体里亦流淌着来自于他的力量和气息,永远无法分离。

输完内力后,夜曦的身子便向前栽倒了过去,袭风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伸出胳膊紧紧地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

苦等了三个月终于将她拥抱在了怀里,那是一种无法言表的失而复得的复杂情绪。

十年了,从他们相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他从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看着夜曦柔软顺滑,因为常年夜行而泛着微黄的长发,第一次在她的头顶落下了浅浅一吻,带着潜藏了十年的爱意。

“阿羽,终于找到你了,这三个月,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

夜曦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方一睁眼,便见自己床前坐了一个人,待到定睛一看。

竟然是袭风。

袭风轻轻扶了扶她额前的碎发,“阿羽,你醒了?”

夜曦向旁边躲去,诧异道,“阿羽?是谁?”

袭风看着夜曦,顿住了即将出口的话语,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夜曦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嗯,好多了,多谢。”

“你不跟我说谢谢,我们约定过。”

“嗯?”

袭风浅笑着看着夜曦,“没什么,你饿不饿,我去厨房给你拿点东西。”

这袭风当真是了解她,她眼下饿得前胸贴后背。

夜曦看着他那温柔和煦地容颜,竟然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袭风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提着先前让人热在锅里的饭菜走了过来。

两盘清淡小炒,一碗山药粥,还有一小碟青梅果脯。

她此时受了内伤,不能进食太过油腻的食物,要以清淡为主,而且她从前厌食时最喜欢的便是青梅果脯。

夜曦看着桌上的食物,竟全是她想吃的东西,心中十分受用。

夜曦笑着看着袭风,“多谢。”肚中饿得厉害,立即便坐到桌边吃了起来。

夜曦自认不是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但是却是处于身体本能地信任袭风。她吃了几口才反应过来袭风此时还站在旁边。

夜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袭风,你也坐,那个你有没有吃饭?要不要吃一点?”

袭风闻言在她面前坐下,“我吃过了。”

“额,是吗”

袭风浅笑着点了点头。

夜曦吃完之后,袭风便起身去收拾东西,夜曦立即去拦,“哎,不用,我自己来。”

袭风的手却像变戏法似的动作迅速地从她的手边绕过,先一步将桌上的碗筷都放回了食盒。

“你,怎么做到的?”

袭风浅笑道,“你从前也可以。”袭风提着食盒,转身便向外走了出去。

夜曦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袭风,我们,聊聊吧。”

袭风回眸望着她笑,“好啊。”

今夜微风,天空似乎又下起了连绵的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听着十分入耳。

两人并排坐在厅前的屋檐下,看着连绵的雨帘屋檐下缓缓地留下。

夜曦偏头看着他,神情严肃,“昨夜,站在我窗前的人,是你。”

袭风不置可否,看着院中积水被雨点敲打起一圈圈涟漪。

夜曦接着道,“为何?”

袭风轻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夜曦亦默不作声。

“十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小丫头,她那时候很胆小,不爱说话,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小孩子都不喜欢她。”

“因为她是新来的,人又小,没学过功夫,很多人便故意欺负她,每一晚都有人淋湿她的被子,每一次分配新衣服,便有人提前用剪刀剪破,吃饭的时候有人把她的馒头扔得老远,白白热热的馒头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沾满了泥水和污垢。”

“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一个秋季的早晨,刮着大风,枯叶漫天飞扬,她穿着破着窟窿的单薄衣裳,面色潮红,纤细的小腿大步跑着,在追被扔远的馒头。”

“当时那个馒头就落在我脚前,她跑到我的面前,一双极为澄澈清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糯米似的小白牙咬着粉嘟嘟的小嘴唇,半晌也没吱声。”

第九十七章夜雨长谈(下)

“当时那个馒头就落在我脚前,她跑到我的面前,一双极为澄澈清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糯米似的小白牙咬着粉嘟嘟的小嘴唇,半晌也没吱声。”

“我将馒头捡起来,轻声问她,这是你的吗?”

“她绷着脏兮兮的小脸,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那双明若曦光的眸子里面有警惕,有厌恶,有恐惧,也有倔强。”

“我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像被刺了一剑似的,没有来地猛地一阵刺痛,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告诉我自己,我想保护她,不要再让她任人欺凌。”

“我把那个馒头握在自己手里,当着那丫头的面,逼着那个扔掉它的人吃了下去。”

“没有人愿意教她,我就偷偷教她剑法,她很努力,也许就是骨子里带着一种倔强的劲头,让她从不认输。”

“她那个时候已经九岁了,比任何人学得都要晚,但因为没日没夜地练习,她到后来比任何人学得都要快,剑法比任何人都要好。”

“那些年,练功,切磋,一点一滴磕磕绊绊地就这么一起走了过来。”

“后来,我陪着她闯地下校场,却因为禁制没能和她一起参与最终的涅槃。我不知道她那七日是如何过来的,无论我怎么问,她都只字不提。”

“我只知道自那以后,她的眼神就变得格外的锐利,像一把锋利的刀,只要她想,便能把人整个刺穿。”

“再后来我们都奉命去外面执行任务,我记得第一次她还有些不安,沉浸在内疚自责里。”

“再后来,无休无止的任务一点一点地吞噬了她的心性,她变得不爱笑,就算是面对我,也只是偶尔淡淡的笑,那种发自心底的笑便很少出现在她的脸上了。”

“后来我就想,她不应该过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她是属于阳光的,而不是在这阴诡地狱里摸爬滚打,你死我活。”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她却始终不愿走。”

“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和她一起亡命天涯,她想让我过上安稳的日子,但假如这样的日子是用她换来的,我又岂会心安?”

“我骗她说我答应了,但我只是想为离开做好准备罢了,等一切安排妥当,我们就可以安然离开。过上那种能睡一个安稳觉的日子。”

“临别前,我们答应彼此一定会平安回来。”

“我去了东夏,她去了大齐北境,结果却等来了她重伤坠崖的消息。”

“我发了疯似的找她,却一无所获,当时我就想她若真的遇害,我便为她手刃了仇人,之后亦不会苟活。因为你这些年,我们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们就是彼此。”

“世事难料,我被囚禁了三个月,心死如灰,不死不活。”

“直到三天前,我收到一位好友的消息,她说她在江州见到了她。”

“我几乎喜极而泣,骑行了三天三夜,终于赶到了江州。”

袭风说道这里忽然看向夜曦,“终于看到了她,她侧身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睡梦安恬。”

夜曦看着他带着水汽的眸子,没由来的心头一痛。

“后来她便醒了,她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我是谁。”

袭风说完右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阿羽,我是袭风啊,与你说好要互相守护的袭风。”

夜曦的眼泪簌簌滑落,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却是她无法言喻的悲伤。

“阿羽,你是殷羽,是暮迟山的殷羽,是诛夜阁的殷羽,亦是袭风的阿羽,你可想起来了?”

夜曦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捂着脑袋哀嚎,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记得,我想不起来,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袭风起身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抚上她的后背,安慰道,“没关系,忘了也没关系……”

夜曦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好似全身力量都被他抽走了一般,只有靠着他才能站立。

袭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日后你若想知道什么,我便讲给你听。”

夜曦缓缓抬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哑声道,“我想一个静一静。”

袭风亦不勉强,“今日你受了内伤,早些休息。”

夜曦有些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便回了房门。

袭风目送她进去,才把门带好,飞身上了房檐。

夜曦躺在床上,脑袋里是一团浆糊。

在邺城醒来后,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是夜曦的身份,冒出了一个俞慕白告诉她,她可能是魏安平。

为此还和蒋衡闹得很僵。

而到了江州,穆袭风告诉她,她是殷羽,诛夜阁的刺客殷羽。

夜曦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需要好好想一想,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

第二日晨起,天上依旧下着连绵与,夜曦便收拾妥当,去寻蒋衡,却发现原先住的地方已经人去楼空,没有留下丝毫印迹。

夜曦看着空荡的房间,那一瞬间,心也空了。

一名小厮走了过来,夜曦立即抓住他问道,“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去哪里了?”

那人摇了摇头,“不知道,昨天夜间他们便退房走了。”

夜曦回身看向空荡荡的房间,感觉身体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一般。

半晌,忽然笑了出来。

她翕了翕嘴角,强迫自己转过了身。

夜曦走在泥泞的街道上,任雨水淋湿了身体,伞抓在手里,忘记了撑。

过去三个月的记忆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因为是她醒来后最新留下的记忆,一帧帧都像刻在了脑子里,异常清晰。

她从前没有发现,但现在回想却发现里面和蒋衡有关的记忆竟这样多。

她初次醒来那个夜晚,在清灵寺禅房外的匆忙一瞥。

月夜之中,他抱着她前行,她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在他怀里,她还小小的调戏了他一下。

他带着她到靖西侯府,入西院,成为一个侍女。

他带着她去沈府参加寿宴,给她讲魏安平的故事。

他喝醉了酒,抱着她不松开,回府后,非要拉着她一起睡,把她当成小孩子照顾,牵着她的手,一起去吹灯。

他教她练剑,却只教了一遍,便丢下她一人走了。

他罚她抄清心经,却嫌弃她的字丑,抓着她的手,带着她运笔。

他逼她吃解药,却骗她是毒药。

他被人下了毒,把她压在身下亲吻,她吓得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

她去裂缝下旧人,被埋在了下面,亦是他爬了许久的泥水洞,在地宫之中找到了她。

……

第九十八章误解生根(上)

那么多记忆,一点一滴,她终于说服自己完全相信蒋衡了,甚至为了帮他拿到那本账簿,不顾危险去了郡守府帮他打探那本账簿的下落。

就算穆袭风告诉她那么多。

就算她差一点就相信了。

但心中对蒋衡的信任,让她最终还是想听一听他是怎么跟她解释的。

她一夜辗转反侧,早早便过来寻他。

可,现在,他走了。

没有任何告知,一声不响,把她弃在了郡守府。

在她醒来之后,第一个朋友是修竹,后来修竹下落不明,失踪了。

之后她最信任的便是蒋衡,而今,蒋衡把她扔下了。

行人步履匆匆四处避雨,夜曦却漫无目的,脚步缓慢地在小街上走着,雨水愈下愈大,把她全身的衣服全都打湿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淌下,形成了小小的雨帘。

夜曦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那一定不是眼泪,夜曦这样告诫自己,眼泪只会让她显得更一败涂地,狼狈不堪。

胸腔里面的感觉很粘稠,憋滞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身体颤抖地靠墙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吐出了一大口红色粘稠的液体。

她不敢看是什么,闭着眼靠在了墙上。

血迹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没有过。

亦像这江州,蒋衡从未来过。

不知多久,她感到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雨好像也停了。

她心中抱着一丝希冀,猛地睁开眼,本以为会看到那张严肃板正,好似三尺玄冰的脸。

却见眼前是袭风那张温润清隽的容颜,撑着伞,将她护在了伞下。

袭风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轻抚着她湿漉漉的长发,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夜曦想自己站着,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了。

一天前她还和蒋衡坐在一起谈论着袭风。

蒋衡告诉她,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眼下,却是蒋衡人去楼空,袭风把她护在了伞下。

她看着阴沉落雨的天,心中尽是疲惫。

夜曦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从袭风肩膀上起身,无力地说道,“袭风,走吧,我没事了。”

两人缓慢转身,朝前方走去。

蒋衡一手撑着伞,一手捂着伤口,站在离他们十丈外的街角,看着夜曦再次和穆袭风并肩而行的场景,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收紧了。

昨夜亥时,弥香客栈忽然悄无声息地来了十几个功夫极高的杀手,训练有素,动作悄无声息,直奔蒋衡的房间而去。

这次蒋衡南下为了行动隐秘,并未带很多人,所有暗卫加起来不过二十余人,眼下多一半都被派到各处去打探消息去了,留在弥香客栈的不过七八人。

更糟糕的是商陆不在,调查徐斯颖去了。

十几个刺客从屋檐上吊挂下来,四个杀手破窗而入,直接闯入了蒋衡的房间,其他的落到了五楼的走廊。

蒋衡此时正在房内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立即一掌熄灭了灯火。

外面下着大雨,天空格外阴沉,熄灭灯火之后整个房间立即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几个刺客闯进来之后两眼一抹黑,根本看不见人。

整个房间很大,四人分别选择了不同向前,四人的脚步极轻,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像东南方向摸索的人缓慢移动着脚步,忽然从衣柜后面伸出一只手,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立即被拧断了脖子。

屋子随之发出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其余三人听见动静立即朝那方向赶来,挥剑对着站在衣柜前的人猛地亦刺,三股鲜血瞬间飞溅了出来。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不大对劲,将那刺中的人拉过来一看,却发现是他们自己的人。

三人都不由得心中一紧,立即背对着衣柜,警惕地戒备着。

三人屏息等待着来自面前的攻击,却不料方才紧闭的衣柜忽然悄声打开,将最靠近衣柜的那人拽了进去。

紧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骨裂。

剩下的两人这才意识到蒋衡原来在衣柜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点了点头便上前去拉柜子的把手,几乎是同时,另一人用剑刺了进去。

挥剑刺出的人感受到剑尖刺入血肉的感觉,还以为刺到蒋衡,却在他有些得意的那一瞬间,蒋衡便顶着那具新尸体闯了出来。

那人的剑尚在那尸体的腹中,插得很深,还未来得及拔出剑来。

蒋衡便动作迅速地挥起长剑墨壁,一剑封喉。

眼下只剩下一人,看着蒋衡不由得咽了咽唾沫,他是死士,蒋衡若是不死,他便得死,最终扬剑冲上前去。

那人的剑法很好,但却尚且不是蒋衡的对手。

这些死士的功夫并不是特别高,但棘手的是人多,且不要命。

若是方才他们四人一拥而上,吃亏的定然是蒋衡,因此若要以少胜多,必须逐个击破。

蒋衡方将墨壁刺入那第四个杀手的胸口,又有一人从窗户闯了进来。

这人不同于先前那些杀手穿得全是黑衣,来着穿着一袭白衣,周身气质温润倜傥,手中一把冰蓝色的宝剑。

蒋衡转身看见来者,沉声道,“穆袭风。”

袭风一如往常般浅浅一笑,这笑容在暗沉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森冷而诡异,“蒋二公子,别来无恙。”

蒋衡面色冰冷,冷声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袭风的声音却格外清幽,好似这暗夜之中游荡的鬼魅,“如何不能来?阿羽在何处,吾便在何处。”

袭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三年我很少用这把漾蓝剑杀人,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蒋衡冷眼看着袭风,一言不发。

袭风忽然看着他温润一笑,声音空灵地说道,“因为阿羽总会抢在我身前,把人杀掉,我只须在旁边弹琴,帮她扰乱那些人的心智便好。”

蒋衡闻言清寒的眸子便溢满了怒火,低吼道,“她把你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你却把她当做替你杀人的工具。”话音刚落便挥剑砍朝穆袭风看了上去。

穆袭风看着蒋衡恼怒的神色,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生气,愤怒,活动经脉只会加速药效的发作。

你废了阿羽的全部内功,让她失去所有记忆,害她至此,那就不要怪我不择手段。

漾蓝出鞘,穆袭风亦挥剑迎了上去。

第九十九章误解生根(二)

两人的功夫不分上下,缠斗了许久都没分出胜负。

蒋衡却感觉到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似乎体内开始血脉逆行,渐渐无法催动内力。

穆袭风注视着他的反应,剑剑直攻要害,嘴角一直浅浅地上扬着。

再接着走了几招之后,蒋衡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握剑的手也开始不稳。

穆袭风抓住时机,双指夹住墨壁的剑尖,几乎是同时,漾蓝便刺进了蒋衡的胸膛。

穆袭风冷笑道,“你害阿羽至此,这一剑便是你应受的”

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让蒋衡一时间没法说法,只是皱眉冷眼打量着眼前的人,面上依旧是肃冷的神色。

“中了焚修,从今往后你亦同她一般,再没有了丝毫内功。”

“不过当初你没有杀她,眼下我亦不会杀你,就当是替她还了这三个月的收留。”

穆袭风说完便迅速将漾蓝从蒋衡身体里拔了出来,轻身跃出了窗外。

受伤见血之后,焚修的毒性更加强烈,蒋衡身子一软,单膝跪倒在了地上。

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商陆立即上前担忧道,“公子,你总算醒了”

蒋衡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夜曦呢?”

商陆立即去扶他,神色暗了暗,“她自然在郡守。”

起身时扯动了伤口,蒋衡胸口的剑伤立即穿来撕裂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把她找回来。”

商陆抿着嘴站着不动,憋了半晌才鼓起勇气说道,“公子,既然穆袭风已经过来找夜曦了,肯定会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弥香客栈这个落脚点如此隐秘,若不是夜曦告诉的穆袭风,穆袭风如何能寻到这里来?还给你下了毒,让您内功尽失,您为何还要找她?”

蒋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闭嘴,我让你把她找回来。”

商陆叹了一口气,“公子,您怎么还不明白,夜曦早晚会想起一切,您又何必抓着不放。”

蒋衡掀开被子,艰难地走下床,冷笑道,“好啊,我的话都不听了,好,我自己去找。”

商陆立即上前拉住他,“公子,我去还不行吗,您快躺下,身上的伤口还没好。”

商陆正要出去,便见蒋衡的一个暗卫走了进来,“公子,眼线来报,夜曦姑娘眼下回了弥香客栈找您。”

蒋衡闻言,便去取衣服,艰难地往自己的身上穿。

商陆立即走过来,“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您要去哪儿?”

蒋衡冷声道,“弥香客栈。”

商陆吓得跪在了蒋衡面前,焦急地说道,“公子,您这是昨夜新添的伤口,还没愈合,一动就全裂开了,况且您被毒害没了内功,身子不比从前了,外面下着大雨,您别去了,我去,我把她带回来。公子,商陆求您了行吗?”

蒋衡却紧绷着脸,穿好衣服便冒着雨往外走。

求也求了,根本不听,商陆丝毫没有办法,只好打开伞跑了出去,替蒋衡遮雨。

“公子,您何必如此,她当真值得您这么做吗?”

蒋衡面色紧绷,恢复了素日里的冷硬面孔,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

他的脚步很快,走到马厩,解开马便迅速跨了上去,策马离开,商陆立即跟了过去。

蒋衡骑上马之后,缝好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随着骏马奔马产生的颠簸,狰狞的伤口便不停地向外渗着血。

血肉撕扯的疼痛让人几乎窒息,但蒋衡却越骑越快。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焦急,他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心神不宁的一日。

穆袭风一定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她或多或少也一定会受到影响。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夜曦不过是一个她的一个代称,她是殷羽,这是不争的事实。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争什么,在怕什么。

在策马疾行到距离弥香客栈很近的那条小巷子,亲眼看着夜曦靠在穆袭风的肩头,跟着穆袭风离开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夜曦在见到原本住的地方人去楼空之后会不信任他,会胡思乱想。

他更害怕夜曦会和从前一样无条件地相信穆袭风,而对他视而不见。

无论多么快赶过来,那一幕就这么发现在了眼前,他所有担忧的结果就这么呈现在了眼前。

蒋衡抓着缰绳的手缓缓收紧,指骨分明,关节泛白,险些将绳子扯断。

直到那个背影消失许久之后,蒋衡才容颜肃冷地调转马头,眸子冷硬如刀,一言不发地朝来处骑去。

……

夜曦感觉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跟着袭风走着,根本没有去看自己走向了哪里,又去往何方。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进到了一家客栈里。

她抬眼看时还不免抱着一丝幻想,是不是弥香客栈,是不是蒋衡回来寻她了。

当看到完全不同的陈设时,才不可抑制地感到心口传来的钝痛。

袭风给她理了理额头凌乱的湿发,对旁边的落歌说道,“落歌,她淋了雨,你带她去泡个热水澡吧,她自己我不放心。”

落歌看着夜曦空洞的眼神,瘦削的小脸满脸痛心绝望的神色,便心疼地点了点头,柔声对夜曦道,“小羽,走,姐带你去洗澡,把所有不痛快都冲走。”说完爱怜地揉了揉她的下巴。

夜曦却像失了魂一般,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

落歌轻叹一口,牵着夜曦的手便上了楼。

直到脱了衣服坐在溢满香气的温热浴桶里,夜曦的神情一直是恍惚的。

从看到那人去楼空的地方开始,她便一直不停地给蒋衡的不告而别寻找着理由。

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某则以蒋衡的性子一定不会就这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她扔下的。

夜曦真的有些怕了,当初修竹就是这么一声不响地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她当时就怕得不得了。

因为修竹是她和这个世间的第一个联系,证明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朋友,有人在意的人。

晋王殿下也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是相处的时间太短,终归感情不够深。

而蒋衡便是修竹离开后,对她来说最信任,最重要的人。

被自己最看重,最信任的人抛弃,这种感觉就像被全世界厌弃了一般,就像所有力气都被抽空,就像血液停止了流动,亦好像感受不到心跳了。

夜曦不自觉用胳膊抱紧了自己。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存在。她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痛楚,头埋在膝盖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进了浴桶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悲伤哭泣的样子,因为她觉得那样会很蠢很无能。就算是独自一人哭,她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会无声地任泪水滑落。

没多久,夜曦便抹了一把脸,从浴桶中走了出来,穿好干净的衣服走出了房间,下了楼。

第一百章误解生根(三)

袭风见她走了下来,浅笑道,“阿羽,去哪儿?”

夜曦抿了抿嘴角,轻声道,“回郡守府。”

袭风轻柔地抚上她的脑袋,“回那里做什么?这里才是你的安身之所。”

夜曦摇了摇头,不想解释。况且那些真实却低微的想法,她也说不出口。

回到郡守府,只要蒋衡来寻她,她便能知道,哪怕是让别人捎来一个口信,她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她若是留在这里,就算蒋衡去找她,她也不会知道。

夜曦兀自想着,便打开了门,向外走去。

袭风见拦不住她,只好撑开伞,跟了上去,“既然要回去,我跟你一起去。”

夜曦略微点了点,轻声道了声谢谢。

夜曦兀自安静地向前走着,袭风看着她失落痛楚的神色,心中亦不好受。

阿羽,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蒋衡注定是敌人,宿敌,难道你忘了吗?

为何如今你会如此在意他?会为他的突然消失而失魂落魄。

若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昨夜你醒来之前,我一手促成的,你可还愿意醒来之后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

可还愿意和我一起坐在屋檐下听雨长谈?

袭风苦涩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将雨伞向夜曦那边偏了偏。

两人连夜回了郡守府,夜曦又回到了先前住的房间,躺在枕头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听雪阁

雪姬纤细白嫩的玉手端了茶盘,缓缓朝蒋衡所在房间走去,轻敲了两声。

“进”

雪姬提了提裙角,抬脚走了进去,将茶盘轻轻放在桌上,柔声道,“公子,今年新出的君山茶,您尝尝。”说完倒了一杯放在蒋衡的案前。

蒋衡略微颔首,“有劳”

雪姬浅浅一笑,“公子不必同我客气,当年在京都若不是公子相助,民女亦不会有今日。”

蒋衡淡然说道,“顺势而为罢了,姑娘亦不必太过挂心。”

雪姬无奈摇了摇头,打趣道,“三年未见,公子除了样貌比先前更俊朗,身体比从前更强健了,其他的竟然丝毫没有改变,依据如此坦率,毫不留情。”

蒋衡浅尝了一口热茶,看着杯中的茶水,便将茶杯放在了桌上。

同是君山,却同她泡出来的不是一个味道。

“公子,在想什么?”

蒋衡收回心神,“无事,想起一人罢了。”

“哦?公子这是有心上人了?”

雪姬见蒋衡不置可否的样子,掩住嘴角笑了出来,“当真难得。”

雪姬目光落在蒋衡的伤处,不免敛了敛神色。

能让蒋衡醒来之后不顾重伤在身,冒着大雨去找的,定然是他心中那人了。

他今日回来,从马上下来时,胸口衣衫血迹斑斑的样子,定是昨夜方缝好的伤口又裂开了。

雪姬看着他为了那人不顾一切的样子,不禁想起十几年前,五哥全身是伤流血不止,却还是把她从雪地里背出来的场景。

五哥冻掉了两根脚趾,她却安然无恙,连一个冻疮都没生。

这天下间凡是动了真心的,又有几个不是为情所累的。

想到这里,雪姬心中泛起了一种甜蜜却苦涩的感觉,五哥那样好,只可惜却已经不在了。

雪姬吸了吸鼻子,缓缓起身,轻声道,“公子,早些休息吧,身子好了才能把心中想的人寻回来。”

蒋衡看着桌上的茶杯,却又失了神。

听雪阁外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里面一处无人注意到的地方。

商陆从车上跳下了,掀开帘子,朝里面说道,“大人,到了。”

白慈安定了定神,带好披风的帽子盖住头脸,这才下了马车,一看是听雪楼,便忍不住皱了皱眉。

听雪楼,江州最有名的歌舞伎馆,人多眼杂,为何选了此处?

商陆看出白慈安的疑虑,浅笑道,“大人放心,我家公子自有分寸,必然不会让大人的行踪泄露出去。”

白慈安这才略微点了点头。

“大人请随我来。”

商陆一路引着白慈安去了南面的一座清净小楼,拾阶而上到了三楼,沿着抄手回廊走了一段路,这才轻敲了两下门,“公子,白大人来了。”

“请他进来。”

商陆缓缓推开门,示意白慈安进去。随后便将门关好,守在门外。

白慈安跪坐在蒋衡的对面,缓缓摘下披风的帽子,朝蒋衡作了揖,“宁远将军。”

白慈安已到而立之年,却依旧样貌俊美,一表人才。

蒋衡略微颔首算是应了,随即倒了一杯茶放到白慈安的桌前,清冷的声音响起,“白大人,想必已经知道我请您来的原因了。”

“下官明白。”

蒋衡素来长话短说,开门见山,“眼下我已经找到了那批失踪的私盐,这便是物证。白大人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想必也明白徐子峰最终的下场。”

白慈安面色紧绷地坐在那里,肩膀有些颓,额角慢慢渗出了汗珠,许久才道,“不知那批私盐在何处?”

蒋衡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面上带着一弯极浅的微笑,眼神却极为犀利地审视着白慈安,“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你吗?”

白慈安咽了口唾沫,立即道,“是下官多嘴了,不知将军要做什么?”

白慈安是个摇摆不定的人,既然他可以背叛王茂年,将消息卖给徐子峰,便有可能将蒋衡的事情透露给徐子峰。

不过蒋衡却不担心,昨夜来的那批杀手十之八九是徐家派来的,既然徐子峰已经知道有人来查,便无需遮遮掩掩。

况且蒋衡手中有让白慈安一定会站定立场的东西。

蒋衡将离京前,明帝给他的敕金帝令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缓缓推到白慈安眼前。

双眸锐利地盯着他,好似看着自己的猎物的猎鹰,冷声道,“白大人可认得这个?”

白慈安盯着桌上的这枚明晃晃的令牌,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吓得缩回了手指。

这东西他听恩师讲过,见过描样图纸,却从未亲眼见过。

此令牌由内廷司监制,敕金缔造,一面刻有双线龙纹,另一面是传国玉玺刻纹,世间仅此一枚,象征最高的权力,持此令牌者如陛下亲临。

白慈安立即有些踉跄地后退几步,行了拜礼,双膝跪地,头伏在了地上,高呼,“下官任凭将军差遣。”

是个识货的,蒋衡很满意他的反应,“白大人,我倒不用你供我差遣,我只需你实话实说,做个人证。”

白慈安从地上起身,“将军的意思是?”

“证明徐子峰就是私盐案的主谋,且暗杀了你的恩师王茂年。”

白慈安面上难掩游移的神色,欲言又止,“可是将军……”

蒋衡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走私私盐很难绕过都转运盐使这一关,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暴露,恐怕是白慈安自己也参与其中,再者王茂年也不可能是完全干净的。

第一百零一章端倪

蒋衡沉声道,“只要你做人证,我便能保你平安。”

白慈安看着蒋衡肃冷的脸,心中半信半疑,蒋衡真的会保他平安吗?兀自盘算着,半晌没吭声。

蒋衡接着道,“白大人若是不答应,我也不会勉强。不过就算没有白大人作证,我早晚都会查到徐子峰手里走私盐的账簿,到那时,白大人便是从犯。”

“走运私盐主犯是死罪,白大人虽是从犯,但却也难逃发配苦寒之地的下场,你可想清楚了。”

白慈安看着桌上的敕金帝令,心中盘算着,蒋衡这次是奉陛下之命来查案的。况且眼下国库空虚,若是查了出来,必定重罚。

就算徐子峰千辛万苦杀了一个蒋衡,但陛下还会派第二个,第三个人来查私盐,早晚都会有露馅儿的一天,如果此次能够作证,脱颖而出,得到陛下的垂帘,没准还能升到恩师先前的位子。

白慈安这才打定主意,朝蒋衡拜了拜,“下官愿听凭将军差遣,到了京城定然把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蒋衡略微颔首,“白大人果然识时务。”

蒋衡原本的想法是找到那本账簿,如此是最准确,最稳妥的方法。

但眼下夜曦和穆袭风在一起,蒋衡心中便越发的不舒服。

她好不容易才忘记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为何还要她想起来?

她每和穆袭风待在一起多一天,便多一分恢复记忆的可能,他绝不允许。

只要他结了私盐案,便可以不用顾虑这么多,将她带回身边。

眼下最重要的是比快,是他穆袭风帮她恢复记忆的速度快,还是他把私盐案结案的速度快。

白慈安走后,商陆便走了进来。

蒋衡将敕金帝令递给商陆,“拿着令牌去南境大营找赵堪,他从前是父亲的部下,让他带两千精锐北上,不要让外界引起猜疑,找什么理由让他自己想。二十年的老油条,再加上帝令在手,他能应付得了。”

“还有,告诉他兵贵神速,近几年能不能再往上升,就看这次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商陆接过帝令,小心装在了身上。

蒋衡睨了他一眼,冷声道,“谨慎行事,若是这帝令出了什么意外,你也就别回来了。”

商陆吸了吸鼻子,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暗暗心塞了一把,公子当真是狠心。

这样想着,商陆迅速骑上一匹快马,又带了一匹换乘,连夜朝南境大营行去。

……

夜曦辗转反侧直到深夜都没有睡着。

到了后半夜,夜深人静,没有一丝声响,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紊乱的心神才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白天时,是她太冲动,太感情用事了,看到人去楼空便以为是蒋衡舍弃了她,如今冷静下来,便觉得这事处处透露着蹊跷。

穆袭风出现在郡守府之后,蒋衡便失踪了,两件事衔接得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她再闭眼回想当时见到蒋衡所住的那间房子里的陈设,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她一点一点仔细地想了想,心中一个激灵。

窗子被换掉了。

因为那里的视野极好,每次她在蒋衡的房间里,都会从那里向远处眺望江州的风景,所以对这窗子印象格外深刻。

原本的窗棱有些年头了,被日晒和雨水冲刷已经褪成了暗红色,白天她去那间房间的时候,窗棱的木头却是鲜红色。

定然是新换的。

夜曦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弥香客栈昨晚一定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压在夜曦心中那种痛楚压抑的感觉才将将松了些,人也瞬间有了精神,就像又活过来了一般。

夜曦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蒋衡来这里查私盐案,想杀他的估计就是这些人。

难道是徐子峰?

但若是徐家人,她为何还能在这里安然无恙地待着呢?

还是白慈安,曹如海,向仁轩中的谁?

夜曦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

天微微亮出曦光时,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夜辗转,夜曦的面色难免有些憔悴,但因为想通了,人却比昨日有精神了许多。

她像往常一样去了彤娘的房间,教她功夫。

彤娘见了她,立即冲了过去,眨着大眼睛绕着她转圈,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

夜曦用手指敲了她的额头一下,难得地笑了出来,“傻气,你这是干什么呢?两天不见,不认得了?”

彤娘单手托腮,嘟着小嘴说道,“我二哥说师父是了不得的人,我得好好瞧一瞧师父,想看出点端倪来。”

夜曦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笑道,“二少爷什么时候夸的我,快同我讲讲是什么情景?”

彤娘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师父,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了。”

“那就好,那天你直接跪在了地上,还吐了血,吓坏我了。”

“就是你和穆袭风比武那天,你晕倒之后穆袭风给你诊治,我想跟上去,二哥却不让,说是不要打扰你们,还说你是了不得的人,给我当师父不合适,说是等你伤好了,要再给我换一个师父。”

徐斯颖这明显是话里有话,她做了什么?让他开始忌惮她了呢。

和穆袭风比武吗?

穆袭风的武功很高,内力也十分强盛,她却没有丝毫内力,绝不是他的对手。

就算那日她脑中剧痛忽然爆发,按理来说穆袭风应该也不会落下风。他之所以被逼退,定然是手下留了情。

难道穆袭风所说的是真的,她就是殷羽?

想起昨天穆袭风带她去归林客栈,落歌和袭风对她的照顾,她便忍不住更加怀疑。

她愿意相信蒋衡,却也怀疑自己的身份,夜曦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自我矛盾的境地。

她真想立即就找到蒋衡,当面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眼下若是想找到蒋衡,最关键的还是找到徐子峰手中的那本账簿,只要手中有那本账簿,蒋衡便会主动来找她。

彤娘在夜曦眼前摆了摆手,“师父,师父?”

夜曦这才回过神来,“嗯?”

彤娘拉着夜曦的手,小脸神色坚定地说道,“师父你别难过,不关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师父,我一定不会让二哥换掉你的。”

夜曦看着彤娘不免心中有愧,彤娘真心待她,她却想办法算计着怎么让她爹倒台。

不过法不容情,犯了罪就应该受到惩罚,她只希望最终定案时不要把彤娘牵扯进去。

夜曦揉了揉彤娘的头发,柔声道,“好。”

第一百零二章潜伏暗查

子夜之后,夜曦决定去徐子峰的书房看一看。

穿了一袭黑衣,蒙上面纱,便飞上房檐,落在了徐子峰书房前,扫了一眼四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进到书房内后,径直朝他的书案走去,翻找了一番却没有找到任何相关之物。

夜曦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将整个书房都翻找了,依旧没发现蛛丝马迹。

四处敲了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机关暗门。

夜曦抄手站在昏暗的书房,盯着一排排书架,思索着徐子峰会将那账簿放在哪里。

看着紧密排列的书卷,夜曦脑中忽然一个激灵,想起彤娘前些日子说过的一句话。

“他平时就是养些花花草草,看看书什么的,对,二哥最爱看书了,大管家每日都会抱着一本书去哥哥的院子里。”

她当时还在疑惑什么书需要天天看,眼下想来,需要天天看的,自然是每日的账簿!

难怪徐斯颖很少出门。

他不出门,并不是外人所说的,心志颓靡之类的原因,而是负责管理整个南境私盐的经营。

如此说来,整个南境盈利巨大的私盐生意,竟然全是徐斯颖暗中操盘,徐子峰不过是一个幌子。

难怪她在第一次见到他们父子的时候,会觉得不对劲。

徐子峰更像是一个武将,而徐斯颖才是那个谋者,难怪整个书房里没有一点跟账有关的东西。

夜曦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想去徐斯颖的院子看一看,但是一想到徐斯颖那张温和的面容,她便不由得心里不舒服,当真无法想象那张面具之下掩盖的真正面目是什么样子。

还是先摸清那院子里的情况才做决定才好,徐斯颖这样深藏不露的人,定然戒备森严,谁知道贸然闯进去会不会被射成筛子。

夜曦将所有东西都物归原位,轻手轻脚地按原路返回。

……

夜曦不知道的是,徐斯颖的书房还亮着灯,透过窗户能看到两个人影,一坐一立。

徐斯颖放下手中的账册,浅笑着看向穆袭风,“不知穆公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在下想求二少爷一件事。”

徐斯颖挑眉,“何事?”

“让夜曦离开徐家,在下日后必定报答。”

徐斯颖浅笑道,“今日我瞧着夜曦姑娘还是很愿意留在这里的,彤娘又喜欢她,我岂能强人所难。”

穆袭风闻言也笑了,眼底却透着冷意,“二少爷这是要提什么条件?”

“穆公子果然爽快,徐某也不绕弯子。”徐斯颖受了笑容,眸子一寒,轻声道,“我要蒋衡的命,再把这事引到白慈安身上,将王茂年的死也推过去。”

穆袭风右手摩擦了一下漾蓝的剑柄,笑道,“二少爷好谋略,好一个借刀杀人。只要二少爷答应在下先前所言,穆某愿意一试。”

徐斯颖用红笔在账册上划了一道,冷声道,“静待佳音。”

……

天气不错,彤娘的兴致也高,夜曦便教彤娘落英剑法的第五六招,零落成泥,移花接木。

彤娘学得很认真,又肯下功夫,只学了半日便能掌握了其中精髓。

夜曦为了表示奖励,让她下午歇息半日。

天空却阴沉起来,彤娘好不容易得了闲却被拘束在屋内,很是不舒服,兴致恹恹的,抓着女红唉声叹气。

夜曦看着她的样子,试探性地问道,“彤娘,这两日怎么不见二少爷来看你?”

彤娘偏头想了想,“咦……还真是,我已经两日没有见到二哥了,还有些想他了。师父,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我二哥吧,正好我憋闷在房中没意思。”

夜曦自然是想的,正不知如何提起,既然彤娘如此说起,当即点头笑着应了。

彤娘原本由丫鬟翠菊撑着伞,夜曦自己撑着一把伞,三人向徐斯颖的院子走去。

走到一半,前方有两个丫鬟拉着胳膊撑着一把伞,有说有笑,很是惹眼。

彤娘眼睛一亮,忽然像个小鸟一般,也不顾雨水,扑棱着胳膊冲到了夜曦的伞下。

一把抱住夜曦的腰,笑道,“师父,我来啦,咱们也像她们一样,撑一把伞好不好?”

夜曦笑着帮她擦了擦面上的水珠,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将伞偏向彤娘那一侧,“走吧。”

翠菊在后面缓慢跟着,看着前面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嘴角忍不住上扬。

府上就这么一位小姐,小姐又是个活泼的,总想有人陪着,奈何却很少有玩伴,两位少爷便是对她再好,却也皆是兄长,小姐心中终究是希望有个姐妹的。

小姐如此喜欢夜曦姑娘,想必是把她当成了姐姐一般看待。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徐斯颖的院子时,夜曦的半边肩膀已经被打湿了,彤娘见了便忍不住懊恼,觉得自己太任性了。

夜曦反倒得安慰她。

两人近了院子,沿着抄手回廊走了一段路。

期间夜曦用余光却将四周大概观察了一遍。

这院子一入门有两名护卫,回廊处每隔两丈有一名护卫,腰间佩剑。

雨天路滑,地上多了许多泥水,走了一段路,夜曦顺势脚下一滑,向旁边那护卫栽倒去。

那护卫几乎是同时便立即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了夜曦的胳膊。

反应迅速,身手敏捷,夜曦心中有了初步的判断。

夜曦轻声道谢,“多谢。”

那人点头,随即松开了手。

夜曦顺势低头看向那人的手指,指腹有茧,拇指关节略微变形。

用剑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有多年用剑的经验。

看来这些护卫的身手都不错,徐家对这位二少爷当真是在乎,就连徐子峰那里都没有如此多的护卫。

这也证实了夜曦先前的判断。

彤娘过来拉住她,问道,“师父,你怎么样?”

“没事,走吧。”

两人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距离,这才走到了正厅。

一个不惑之年,管家模样的人迎了过来,躬身笑道,“小姐来啦。”

“老胡,我二哥这两日在忙什么?都没来看我,我都想他了。”

老胡躬身跟在彤娘后面半步,笑道,“二少爷这两日不得空闲,就没去看小姐,嘴上总念叨着您呢。”

彤娘撅了噘嘴,“好吧,看在他很忙的份上,我便原谅他吧。眼下我二哥还忙吗?”

“忙,一整天都没出房间了。”

彤娘叹了一口气,随口问道,“二哥都在忙什么啊?”

老胡似有若无地撇了夜曦一眼,笑道,“老奴也不知道。”

彤娘撇嘴,“哼,不告诉就不告诉,师父,我们走。”

老胡陪着笑跟在后面送彤娘,却听见徐斯颖的声音从走廊的深处传来。

“彤娘来了,为何不去告知我?”

老胡讪笑着,垂眸站在那里。

彤娘朝老胡冷哼了一声,便朝徐斯颖走去,夜曦缓步跟了过去。

第一百零三章潜伏暗查(二)

徐斯颖笑着对彤娘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彤娘撇嘴,故作委屈道,“哼,二哥不喜欢我了,从前二哥每日都会去看我,这两日连我也顾不上了,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来寻你了。”

徐斯颖轻轻捏了捏彤娘肉嘟嘟的小脸,声音轻柔地说道,“二哥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日日去看你,不能让我们家小祖宗一个住在大院子里,没人管没人看的,多可怜。”

彤娘重重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徐斯颖看向夜曦,问道,“夜曦姑娘也来了,快进来坐,老胡倒茶。”

“谢二少爷。”

“彤娘这几日功夫学得如何了?”

彤娘一脸骄傲地说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极好的,不信您问我师父?”

夜曦笑道,“是啊,彤娘进步很快,一套剑法快学下来了,只剩最后一招落英缤纷还没学。”

徐斯颖宠溺地说道,“是吗?我们家小丫头这样厉害了?快使出来给二哥看看。”

彤娘便忍不住跃跃欲试。

老胡寻来了一柄木剑,彤娘便迫不及待地在厅前舞了起来。

徐斯颖看着彤娘的眼神充满了宠溺。

夜曦余光打量着徐斯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就算平日里的一切温和良善都是伪装出来的,但最起码他对彤娘是实打实的心意,他待这位比他小了十五岁的幼妹是真的好,就好似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彤娘舞剑完之后,夜曦和徐斯颖都立即抚掌鼓励,这样一个心思单纯澄明的小丫头,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宠着吧。

彤娘一脸骄傲地看着徐斯颖,“二哥,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是是是,我家彤娘真真是武艺高强,剑术一流。”

彤娘很受用,笑得小脸绯红。

三人又在前厅说了一会儿话,彤娘无意间问道,“二哥,这几日您一个人在书房中忙什么?快让我也瞧瞧。”

徐斯颖正要回答,忽然捂住自己的腿,皱了皱眉,啧了一声。

彤娘见了面色一紧,哎呀一声,道,“二哥,我怎么忘了,你这腿每逢阴天下雨就疼,要不你快进屋内休息吧,我就不闹了你了。”

徐斯颖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老胡送他们。

夜曦在转身前扫了一眼徐斯颖的书房,这才跟着彤娘离开。

徐斯颖的书房里定然有问题,因为有她在,所以不能进,这雨下得这样久,若是疼,早该疼了,何必拖到现在才表现出来。

入夜之后这雨不仅没有停,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夜曦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因为睡前暗示过自己,到了丑时,夜曦果然醒了过来。

穿上衣服之后又在外面套了一袭黑衣,将头发用布包裹起来,遮住面颊,推开门走了出去。

今夜天空格外的暗,偶尔传来电闪雷鸣,哗哗作响的雨声为夜曦的脚步声做了最好的掩饰。

夜曦跃上房檐,不多时便飞身落到了徐斯颖院子的一间偏房侧面,白天她留意过,此处没有护卫。

从白天的观察来看,明面上这院子一共有十六名护卫,不过不排除还有隐在暗处,她不知道的。

硬闯,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这次夜访着实是件不太容易的事,雨夜天暗却是个不错的机会,眼下是丑时,正是最困倦的时候,或许有一试的机会。

夜曦卡在雷声在东南方向炸响的当口,飞身跃上房檐,在屋顶上快速飞跑了几步,让雷声遮住了脚踩瓦片发出的声响,逃过这些护卫的注意,跑到徐斯颖书房屋檐的上方。

书房门口还有两名护卫把手,夜曦蹲在屋檐上再次等待雷声的到来。

在下一次的雷声炸响时,夜曦用双脚倒挂着从屋顶上落了下去,在身子下落到那两人的头顶上方时,夜曦伸出双手分别在两人的后颈动脉处猛地用力一敲,借着自身向下落的冲劲,直接将两人敲晕了过去。

随即单手撑地,一个空翻,站起身。

站在书房的门口,夜曦脱下了靴子,以免靴子上的泥水在走入书房内会留下脚印。

为了防止门口有机关箭弩,夜曦缓缓地推开门,从袖子里掏出先前准备的核桃大小的石头。

每走一步便在前面的地上扔下一块儿石头,等了数个弹指没有反应后,再将脚落在方才石头的旁边。

如此夜曦才缓缓进了徐斯颖的房间内。

见没触发什么机关,夜曦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徐斯颖隐藏得太深,谋略心又重,夜曦不得不做好万全准备。

夜曦全身绷紧,缓缓走到徐斯颖的书案前,轻轻翻动,每拿起一本就分毫不差地放回原位。

徐斯颖的书房很大,除了一个两丈长一丈高的书架外,还有很多小柜子,这么一个一个找过去,她怕到时账簿没找到,门外那两个守卫该醒了。

夜曦想了想,徐斯颖坐轮椅,所以太高的地方伸手够着自然不方便。

夜曦半蹲着身子,把触手可及的书架和柜子一个一个翻过去。

忽然,在拿起一本装帧精致的《伤寒杂病论》时,忽然响起起了一声机关触发的声音,紧接着是沉闷的摩擦声,随后整个书架忽然从中间分成了两扇,向内开去。

夜曦绷紧精神缓缓走了进去,发现这里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隔间,长两丈有余,宽一丈有余。

夜曦打了一个火折子,四处看了看,便见里面有很多架子,架子上摆满了书册。

夜曦随手拿起一本,便见那封皮上上写着《四九零年陆月》,夜曦翻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些数字,她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有的上面还会有红墨划去的痕迹。

夜曦将这本放回原位,又拿起了一本,《四九一年贰月》,里面的内容和上一本差不多,也是用她不懂的方式记录了许多数字。

夜曦又拿起了几本看,《四九三年柒月》,《四九四年壹月》……

夜曦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想到此番前来的目的,这才恍然,原来这整个隔间装着的都是账簿。

夜曦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咋舌,单单是账簿就装了满满一屋子,这要是换成了钱,得多少银子啊,难怪人人都说南境富得流油。

夜曦向自己的右手边看去,发现那边的架子是空的,如果按照摆放的时间来看,那些应该是早几年的账目。

为何会空了,这些账目去了哪里?

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夜曦也时间多想,从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抽了《四九二年肆月》的那本塞到衣服里,将旁边其他的账簿向空出的地方挪了挪,掩盖住空缺,便迅速退了出去。

第一百零四章暗夜潜伏(三)

将那本《伤寒杂病论》放回原位,打开的书架这才缓缓地合上了。夜曦环视了一眼整个书房,将书桌上那两尺长的翡翠貔貅摆件拿了出去。

若要问她为什么选了那件。

那便是因为从窃贼的视角来看,那翡翠貔貅摆件最值钱。

夜曦踩着原来的歩点往外走,将这些石头一一捡了起来,塞到衣袖里,最后将房门合上走了出去。

夜曦快速穿上靴子,从袖中掏出先前准备好的两段一尺长的白绸布扔在了那两名护卫身上。

前些日子在弥香客栈住宿时,夜曦听来了一个故事。

江州有一大盗,人称白拾,技艺高超,专挑守备森严的地方入手,事成之后便会在所偷之地扔下两段一尺长的白绸布,表示这事是他做的,寓意一穷二白。

书房外有两个守卫把手,夜曦若想进来便不得不把他们打晕,如此书房来过人的事便藏不住了。

为了不让徐斯颖察觉账簿少了一本,夜曦这才无奈让那大盗白拾背这黑锅。

夜曦飞身跃上房檐,在雷声炸响之时,踩着瓦片快速飞出了徐斯颖的院子。

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跳出了郡守府,跑了一段路,将那件翡翠貔貅扔到了下水沟里冲走了。

三两下将身上穿的黑衣也脱了,连带着扔了进去。

之后夜曦再次跃上了房檐,一路疾跑到了弥香客栈。

从五楼冲进了蒋衡原先住的那间屋子对应的窗户,再次脱下靴子,放在窗口,赤脚进了屋子。

幸好这里还没有住客。

夜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从衣服最里面掏出那本小心护住,没有淋湿的账簿,放到了蒋衡原先所在的床下,塞到了最深处的角落里。

夜曦这才回到窗口穿上靴子,借力攀上了五楼楼顶。

夜曦站在大雨中看着这弥香客栈有一瞬间的失神。

蒋衡,我帮你把账簿找回来了,你一定要回来。

不要抛下我,千万不要。

我已经失去了修竹的消息,你是第二个我最信任的人,若是你敢如此一声不响地走了,我便再也不会信你。

雨势依旧很猛,雨水冲刷着夜曦的脸颊,流进她的眼睛里。

夜曦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幕,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便趁着夜色匆忙回了郡守府住的房间。

夜曦回到房间时,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了。

夜曦脱下湿漉漉的冰冷衣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阿嚏,阿嚏……”夜曦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将黏在身上的贴身衣物拽下来,拧干,晾在了衣架上。

之前在大雨里淋着没感觉冷,眼下夜曦在房内赤裸着身子倒是冷得忍不住身体发抖。

夜曦擦干身子,随便套了一件中衣,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烫。

头发还湿着,她也没心思去绞干了,直接裹着被子,倒在了床上。

不多时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曦感觉自己睡了许久,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眼皮很沉,想争却挣不开。

嗓子肿了起来,咽了一口唾沫就传来撕扯般的疼痛。

夜曦深喘了一口气,皱了皱眉,用力睁开了眼。

她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刻漏,刚到辰时。

她以为自己睡了许久,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

夜曦向下拉了拉中衣,感觉有些热,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感觉比昨晚睡之前更烫了。

夜曦穿好衣服,去了厨房。

脑袋很沉,双腿却轻飘飘的,就像每一脚都踩在棉花上似的,使不上力气。

应该是昨夜受了风寒吧。

不过是淋了一场大雨而已,夜曦从前没觉得自己这样娇气,许是因为前几天被穆袭风的内力所伤还没养好。

虽然醒了,但感觉脑子仍旧是一团浆糊,半争半眯着眼睛,给自己熬了一碗姜汤,结果姜汤还没熬好,夜曦便倒在灶台边睡了过去。

烧火的丫鬟过来时便见灶里面的火已经把外面的柴点着了,夜曦还趴在灶边睡得一动不动,浓浓的黑烟呼呼地向外冒着。

小丫鬟赶紧从外面的大缸里打了一桶水上来,将火浇灭了。

一看是倒在灶边的是夜曦,将夜曦扶了起来,立即喊人去找彤娘。

夜曦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的胳膊,晃得她脑袋疼。

皱了皱眉,极不情愿地费力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彤娘那张放大的圆乎乎肉嘟嘟的脸紧紧地贴在眼前,她不由得吓得一个激灵。

“师父,你怎么了,方才晕倒在灶台边,险些没被火烧了,吓坏我了。”

夜曦伸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哑着嗓子说道,“没事,就是受了点风寒,一不小心睡着了。”

彤娘焦急道,“你都晕倒了,还没事,我让人去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夜曦立即抓住了彤娘的手,“不用,我喝一碗热姜汤,出些汗,发散出来就好了。”

“不行,我看你脸色特别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用去找,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没什么大事。”夜曦顿了顿,接着道,“况且,你先去不是说二少爷要换掉我吗,若是让二少爷知道了这事,我就更没法在郡守府呆了。”

“我是舍不得师父,但也总不能眼看着你难受还不找大夫呀。”

夜曦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彤娘,答应我,我受了风寒的事一定不能让二少爷知道,好吗?”

彤娘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我让人去给师父准备姜汤,师父要好好休息。”

夜曦看着彤娘的背影,心中的愧疚便更深了。

但是若不如此,一旦让徐斯颖知道她得了风寒,定然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袭风昨夜去了归林客栈,让各处的眼线探查蒋衡的下落,却一直没找到蒋衡一行人去了哪里,似乎那夜之后,蒋衡就在江州消失了一般。

袭风正要亲自去各处找一找,却发现自己房间的铃铛响了,归林客栈来人了。

袭风快步走了出去时,便见罗泯斜倚在回廊上。

后者嘴角扯着一抹有些诡异的笑,不冷不热地说道,“听说你那跟班找回来了?”

袭风微微皱了皱眉,“不要那样说阿羽。”

罗泯露出了一抹嘲弄的笑,“不是跟班那是什么啊?”

“朋友”

罗泯冷哼了一声,“没劲。”“这么急找我来,不会是该死了?”

罗泯的性子就是这样,狂狷乖戾,跟谁也没句好话,以前在暮迟山的时候尤其针对殷羽。

袭风原本并没有想到他这次会轻易过来,虽然言语之间讥讽了些,却也不想和他计较,只要他能治好阿羽便可。

袭风无奈摇了摇头,“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而且还被人施加了一种巫术。”

罗泯一听到巫术二字,这才抬头看过来,随即又垂头看向了地面,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零五章师徒缘尽

罗家人大都在南疆,只有一小支离开了,而且据他所知,离开的那支里面没有几个人是会高级巫术的。

看穆袭风着急的样子,殷羽身体里的巫术似乎并不简单。

罗泯勾了勾嘴角,“小跟班在哪儿?”

“她现在在郡守府,不过,她现在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我看还是我带她过来比较好。”

罗泯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道,“有意思。”

……

袭风回郡守府时,已是巳时末,夜曦先前喝了姜汤,正在床上昏睡。

面色潮红,额头上噙满了汗珠。

袭风在床上缓缓地坐下来,用袖子为她擦了擦汗。

夜曦感受到有人触碰,立即睁开了眼,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声音沙哑地问道,“袭风?”

“阿羽,你怎么了?”

“没什么,受了点风寒,睡一会出了身汗好多了。”

“那就好。”

袭风看着夜曦欲言又止,夜曦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袭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正色道,“阿羽,今夜你同我去见一位……故人。”

袭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故人这个词。

故人,旧时相识。

罗泯和阿羽虽然在暮迟山也算认识多年,一同长大,但他们的关系真的不太好。

用不太好这个词形容似乎也不合适,总之,两人一见面,十之八九是败兴收场。

袭风斟酌了一下,才道,“不过从前你们两人有些矛盾,他这个人说话不怎么耐听,但是这次却是为你看病来了,你见了他,就多忍耐些。”

“病?我受了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事。”

袭风摇了摇头,“你身体里有一种异常的力量,比武的那天你血脉逆行,身体失控,与之大有关系。”

夜曦闻言面色微变,从悯生说她体内有一种毒,穆袭风又说她身体里有一种力量,到底该信谁的?

咦?

不对,从悯生不过是个假名字,原本他也是姓穆的,穆袭风也姓穆,难道他们是一家人?

夜曦正想问一下袭风,但又想到自己曾向宁虞保证过绝不透出去他们家族的事,最终还是忍住没问。

夜曦迟疑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去看一看才能知道两个穆家人到底谁在说谎。

……

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

昨夜那两名守卫醒过来之后立即去报备了徐斯颖书房里来了窃贼。

徐斯颖到书房里检查了一番,发现只少了那翡翠貔貅摆件。

又到密室里仔细看了看,发现账簿还在,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心中却依旧不免有些狐疑。

为了验证心中猜疑,当即派人去打探大盗白拾的下落。

今日徐斯颖一改往常,上午便去看了彤娘。

“彤娘,今日怎么没见你师父?”

彤娘看着徐斯颖欲言又止,“师父她,她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今日怎么没教你练功夫?”

“额,今日我不想学,还跟师父吵了一架,她在自己房间呆着呢。”

徐斯颖温润一笑,眸子却透着寒气,“哦?那我去找她帮你跟她道个歉吧。”

“不用,这种小事就不麻烦二哥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现在就去。”

彤娘捏着裙摆,“还是别去了二哥,我答应师父……”

徐斯颖挑眉,“答应什么?”说完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走吧”让随从推着自己走了出去。

彤娘见了立即小跑着跟了上去。

徐斯颖到了时候,夜曦已经收拾妥当,坐在窗前晒太阳。

虽然她的身子还很不舒服,但她知道,以徐斯颖多疑的性子,今日一定会亲自过来一趟。

袭风走后,她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让自己看上去和往常一样。

“二少爷怎么来了?”

“我听彤娘说,姑娘和彤娘闹了矛盾,特意过来看看。”

夜曦看了彤娘一眼,彤娘立即对她眨了眨眼睛,夜曦心领神会。

“额,是这样,彤娘想学最后一招,但我觉得彤娘前面的招式练得还不是很熟练,就让她晚些再学,两个人想法不太一样,有了些小摩擦。”

徐斯颖看向彤娘,“是吗?”

彤娘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徐斯颖若有所思地看了夜曦一眼,才说道,“彤娘年纪小,不懂事,急于求成,还望姑娘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夜曦笑了笑,“怎么会。”

“彤娘,还不快跟你师父道歉。”

“师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夜曦摸了摸彤娘的头发,看着她帮自己掩饰,心中不免更加愧疚。

徐斯颖对后面的随从摆了摆手,那随处立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钱袋。

徐斯颖笑着对夜曦道,“姑娘这些日子教了彤娘很多东西,徐某很是感激,不过那日比武,我见姑娘身手非凡,给我家彤娘教些拳脚功夫实在是有些屈才,这几天姑娘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想了想,不好再耽误姑娘,这是姑娘应得的酬劳,还请收下。”

徐斯颖果然是容不下她了。

夜曦没有意外,只是看着彤娘攥着裙摆,眼圈发红的样子还是有些难过。

夜曦将那银子推了回去,“我与彤娘师徒一场,算是缘分,这钱我不能收,二少爷拿回去吧。”

彤娘红着眼圈看着徐斯颖,“二哥,最后一招我还没学完,能不能再留师父一日?”

徐斯颖见彤娘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无奈点头应了。

徐斯颖走后,彤娘抱着夜曦哭了许久,“师父那么好,二哥为什么一定要让师父走啊。”

夜曦轻轻抚了抚彤娘的后背安慰,“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明明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二哥才是真的对你好,以后一定要听他的话。”

到了后晌,夜曦便像往常一样教彤娘学最后一招,落英缤纷。

彤娘却有些心不在焉,夜曦教了很多遍都学不会。

夜曦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全身酸疼,尤其是嗓子又干又痒,却不厌其烦,耐心教她不下数十遍。

到了黄昏,彤娘却还是屡屡出错。

夜曦看着彤娘盯着她失神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彤娘,歇一歇,该用晚膳了。”

“不行,我还没学会。”彤娘顿了顿,泪眼巴巴地看着夜曦,“师父,要是我一直学不会最后一招,你是不是就不用走了。”

夜曦抚了抚她的额头,“傻丫头,怎么会。”

彤娘听了便憋着嘴看了她一眼,一个人跑到房间吧嗒吧嗒掉眼泪去了。

夜曦安慰了一会儿却怎么也不管用,倒是彤娘累了一下午,又哭了好一阵,兀自趴在床上睡着了。

夜曦给她盖好被子,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第一百零六章巫师探灵

入夜之后,袭风便来看她了,带着她去了归林客栈。

两人方一进门,夜曦便见一个男子单脚站立在三楼的围栏上,另一只脚搭在站立的那只脚的小腿上,颇有种风飘飘兮,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罗泯听见有人来了,看见夜曦,便从三楼轻轻跃了下来,落在两人的面前。

罗泯嘴角便露出了一抹邪魅的笑,对着夜曦道,“呦,燕支剑主来了。”

夜曦看着眼前面带阴鸷气息的人,不自觉绷紧了精神,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说谁?”

罗泯面带不屑,“装什么傻”

紧接着讥笑道,“对了,我倒是忘了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泯向前迈了几步,俯身在夜曦面前,幽幽地说道,“那我来告诉你,燕支剑主其实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小跟班。”还特意咬重了最后三个字的发音。

夜曦听他的语气便觉得不舒服,难怪袭风要提前跟她打招呼,说这人说话不中听。

夜曦言语之间也不怎么顺气,“我不认识什么燕支剑主,也没见过她给是谁的跟班,不过我见阁下对我们倒是,很殷勤。”夜曦也和他一样,故意加重了后面三个字。

罗泯嘴角抽动,还要说什么,袭风叹了一口气道,“进去吧。”

三人这才气氛诡异地上了楼,夜曦罗泯一进门便很自觉地分别站到了房间了最两边,似乎都不想和对方挨得太近。

袭风看向对罗泯,“人带来了,给她看看吧,这次,算我欠你的,日后还你。”

“给她看,和你有什么关系,让她自己还。”说完对夜曦勾了勾手指,“过来,小跟班。”

夜曦听见他一口一个小跟班就觉得不舒服,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抄手靠在窗沿上一动不动。

夜曦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别人若是跟她拧着,她也免不得较劲。

袭风走过去,将手放在她的肩膀,柔声道,“阿羽,去吧,让他给你看一看,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罗泯挑眉斜睨着她,一脸挑衅的神情。

夜曦看着他这副样子,扬了扬下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袭风见两人对峙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不过还是有些不一样,若是放在从前,两人这会估计已经打在一起了。

袭风略微一弯腰,一手放在她的后背,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将夜曦打横抱了起来。

夜曦惊诧地看向袭风,轻声道,“放我下来。”

罗泯见了,面色亦微不可查地僵了僵,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不动换,是等着让人抱呢。”

“不过,认识这么多年,我应该友情提示一下,袭风是有婚约的人,这次出来,我还有个任务就是把他带回去,你这样死缠着,让我很难办。”罗泯说完摊了摊手,笑道一脸不怀好意。

夜曦气得一手轻按袭风的肩膀,一手轻扶他的胳膊,直接从袭风怀里跳了下来。

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罗泯的衣领,冷声道,“把嘴巴放干净点。”

罗泯也不躲,似笑非笑地盯着夜曦,“哎,袭风,你确定她是失忆了?啧,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夜曦不知道为何,看见罗泯这张脸便没有来的烦躁厌恶,似乎是本能的反应。

罗泯的话音刚落,夜曦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她的脑袋,挥拳打了出去。

罗泯一把抓住夜曦打过来的那只胳膊,另一只手伸到了夜曦的腕脉处,仔细感知起来,瞬间变得一脸严肃。

夜曦想挣脱他的胳膊,见他在给自己诊脉,却也不好发作,松开了原本抓住他衣领的手。

罗泯诊视了一会儿,忽然带着她的胳膊向前一拉,自己起身,将她按坐在了自己方才坐的椅子上,左手的食指中指并拢放在了夜曦的眉心上。

罗泯难得地没有阴阳怪气地说话,而是轻声道,“眼睛看着我。”

夜曦闻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罗泯,只见他的眼睛和常人不一样,此时格外的幽深漆黑,好像没有了瞳仁。

夜曦心中诧异,不由得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却发现他的眼睛好像浩瀚的天幕,她甚至看到了漫天星辰,空灵而悠远。

夜曦发现她竟然有些移不开眼睛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意识也似乎迷失在他的双眼里。

不知过了多久,夜曦才猛然回过了心神,转了转眼睛,罗泯放在她眉心的手指已经移了下去。

她方才怎么了?

好像忽然之间变得没有意识,丢了魂了一样。

夜曦诧异地看着罗泯,“你刚才,做了什么?”

罗泯又恢复了欠揍的表情,“哎,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内力搞没的?这么容易就被我催眠了。”

夜曦气得手抓着桌子,瞪向罗泯。

袭风问道,“罗泯,阿羽体内的巫术到底是什么?”

罗泯有些兴奋,“这个可就厉害了,用的可是镇魂。”

“镇魂是什么?”

“一种高级巫术,让人迷失自我,失去本来的面目,简单来说,就是,让她失忆。”

夜曦闻言放在桌上的手不由得收紧了,“你说的,真的假的?不会是,看错了?”

罗泯勾着笑看着她,“你说呢?”

袭风心道,罗泯是罗家这一辈最出众的子弟,巫术只在族长罗成堂之下,是罗成堂最得意的弟子,他的诊断应该是不会有错的。

袭风道,“你是说有人给她施了镇魂,她才会失忆?”

“没错”

“这镇魂术可有解法?解了之后阿羽能恢复往日的记忆吗?”

“能解,也能恢复,但是有点棘手,而且有一定风险。”

罗泯的话太有冲击力,夜曦僵立那里看着幽暗的夜空一言不发。

倒是袭风很是着紧,赶忙问道,“什么风险?”

罗泯邪气一笑,幽幽地说道,“意识错乱,精神失常,简言之……疯了。”

袭风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担忧地看了夜曦一眼。

随即又转向罗泯,“你有几成把握?”

“六七层,七八层。我的巫术没问题,就看她承受能力怎么样,能不能清醒过来。”罗泯说这话时随意地倚到桌子上,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口气随意,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

但袭风知道他说的一定就是事实,罗泯习惯用这种语气讲一些比人无比看重的东西。

袭风缓缓地走到夜曦身边,“阿羽,你想试试吗?”

夜曦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地面,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我还没想好。”

从前特别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夜曦却发现自己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了。

她忽然想起宋悯卿跟她说过的。

有些时候,遗忘是一种恩赐,刻骨铭心的往往不是幸福喜乐,而是无法释怀的痛苦和悔恨。

以及蒋衡对她说过许多次的话。

你所努力追寻的记忆,也许是之前的你拼命忘记的。

夜曦移开袭风的手,一个人缓缓地向屋子外的围栏走去。

她好像真的有些不敢了。

这是三个月有自己以来,夜曦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心底的恐惧。

她知道,一旦恢复了那些记忆,夜曦便不会存在了,夜曦会成为另外一个人。

就相当于亲手杀死现在的自己。

又谁愿意亲手杀死眼前的自己呢。

夜曦靠在围栏上,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第一百零七章包围收缴

就在夜曦兀自出神的时候,归林客栈的老板忽然走了上来,对袭风耳语了几句。

袭风面色变了变,看了一眼痛苦挣扎地夜曦,叹了一口气。

转身对罗泯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帮我照看一下她。”

罗泯偏了偏头,嗤笑,“你觉得我会吗?”

“我的意思是,你别去刺激她。”

罗泯看着夜曦笑而不答。

袭风心中虽然担心,但却也不得不离开。

郡守府被围了。

……

事情要从两天前说起。

商陆按照蒋衡的命令去了南境大营,因为距离并不十分遥远,未到一天便到了。

赵堪是会审时度势的人,见了敕金帝令,如何不懂得机会难得。

至于率兵北上的理由……

江州水匪严重,过往船只屡受其扰,以前定期不定期地派了不少兵力多次剿匪,却也没有绝了后患。

以剿灭水匪为由,合乎常理,不会引起旁人的猜疑。

赵堪当即挑选了两千骑兵精锐,挥师北上,马不停蹄地连夜赶了过来。

今日黄昏正好赶到了江州城郊。

赵堪从前是蒋腾的部下,对蒋腾领兵的能力十分佩服,虽然并未与蒋衡谋面,却也不免因此对蒋衡高看一眼。

再加上蒋衡在北境击溃戎狄十万狼兵,致使戎狄十年内无力扣边。如此骁勇,如此谋略,赵堪扪心自问,觉得自己都做不到。

便忍不住更加看重蒋衡了。

两人见面后,蒋衡性子虽然冷淡些,但却也沉稳内敛,不骄不躁,很对赵堪的心思。

蒋衡同赵堪商议,由赵堪带领一千五百精兵去向仁轩囤积私盐的地方收缴私盐。

这盐若是收上去了,便是铁证,直接参与的人是要掉脑袋的,虎啸堂人数众多,定然会为了性命去拼一拼。

为了防止虎啸堂的人作乱,蒋衡特意让赵堪多带了些人去。

而蒋衡便亲自领着这剩下的五百精兵,以最快的速度围了徐子峰的郡守府。

熊熊的火把照天,将整个郡守府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郡守府内顿时有些慌乱,徐子峰却临危不惧,让徐斯颖整治好府内上下,开门迎接,孤身走了出去。

徐子峰看着端坐在马上的蒋衡,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蒋衡眸子平静的注视着他,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商陆答道,“宁远将军,蒋衡。”

徐子峰干笑了两声,“啊呀,原来是蒋世侄,从前我跟侯爷南征北战的,感情非常好,不过十几年没见面了。你来了也不说一声。”“今夜忽然带这么多人过来,是怪我招待不周喽。”

蒋衡最不喜欢的就是同别人虚与委蛇,商陆看了看自己公子一眼,果然没有要和徐子峰说半个字的意思。

商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高声道,“江州郡守徐子峰监守自盗,滥用职权经营私盐,今已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在,宁远将军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查封郡守府,押解一干人等进京。”

徐子峰见蒋衡丝毫不留情面,连话都和自己说一个字,又听了商陆的话,面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

冷哼一声,“人证物证都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商陆闻言便把躲在后面的白慈安拽了出来,白慈安抄着手,面上神色也不大好看,低头看着地面不说话。

徐子峰一见白慈安这个样子,便忍不住骂了一声,格老子的,“白慈安你个杂种,真他娘的,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爹。”

徐子峰稳了稳心神,“那物证呢?”

蒋衡终于开了金口,“徐大人许是忘了消失的最后一批私盐。”

徐子峰听了有些跳脚,“妈了个巴子的,果然是朝廷的人。”

蒋衡看了看商陆,“等什么呢,抓人。”

蒋衡向前挥了挥手,一队十人的士兵作势就要向前冲进去。

这时忽然有人说了句,“等一等”

徐斯颖由人推了出来。

徐斯颖面色平静,没有什么忧惧或恼怒的神色,就好像这些围着郡守府的士兵不过是他请回来的客人。

徐斯颖先是伸手拉了拉徐子峰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什么。徐子峰听完便平静了下来,气定神闲地站在了一旁。

徐斯颖声音温雅地说道,“宁远将军,家父性子急躁,难免有言不达意的地方,还请将军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

“请讲。”

“将军方才说找到了物证,但是那物证可是从家父手中找到的?据我说知,我们郡守府可没有那批私盐,再者,将军所说的证人,单凭都转运盐史的一面之词难道就能定我父亲经营私盐的大罪了吗?若是任人信口雌黄便可随意定罪,我朝法度何在?”

蒋衡扬起一抹冷笑,“没错,这些是不能完全定罪,但是却也能够说明郡守大人有嫌疑,帝令再次,蒋衡奉命领兵进府搜查罪证。”蒋衡说完将敕金帝令高高举了起来。

蒋衡敕金帝令一出,所有人都立即跪了下来。

徐斯颖没想到蒋衡竟然会有陛下的帝令,不过转瞬就平静了下来,就算有了帝令又如何,没有证据,他蒋衡再厉害,也不能强行伪造一个罪证。

蒋衡沉声道,“所有人进府搜查,任何地方都不许放过,凡与私盐经营有关的账册一律上缴,私藏者严惩不贷。”

蒋衡的话音刚落,除了在外围看守的两百士兵,其他人全都列队走了进去。

徐斯颖在郡守府彻底包围之前,便让一人闯了出去,去找袭风,带了一个口信。

他已经让夜曦离开郡守府,希望袭风兑现诺言,把蒋衡引走,杀之而后快。

这些士兵方一进了郡守府,袭风便出现了蒋衡面前。

站在郡守府的墙上,朝着蒋衡浅笑道,“蒋二公子,别来无恙。”

蒋衡冷眼看过去,沉声道,“她在哪儿?”

“想知道?我带你去找她如何?”袭风说完便身体一跃,飞了出去。

蒋衡知道这是想引他离开,但是他别无选择,若是再不找到她,也许就真的晚了。

蒋衡看了商陆一眼,“这里交给你了。”话音刚落,便去追袭风了。

商陆想拦都没机会。

袭风引着蒋衡一直到了城南一处偏僻的树林处,这才停下了脚步。

“没了内力,还敢追过来,蒋二公子好胆色。”

蒋衡冷哼一声,“没有内力,一样赢你。”

袭风浅浅一笑,“好大的口气。”

两人也不废话,当即便挥剑战在了一起。

蒋衡没了内功,袭风将一半内功给了夜曦,两人的战力都不如从前。

蒋衡虽然内力上不比袭风,但蒋衡的速度特别快,招式变幻,出剑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近一倍,弥补了内功的不足,两人颤抖在一起,一时间竟然不分上下。

第一百零八张记忆解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蒋衡忽然提高了攻击速度,一个迅速的飞跳旋身,紧随穿刺,便将袭风的左肩刺出了一道伤口。

袭风却趁机一掌拍在蒋衡的左肩上,将蒋衡震退了一丈远。

两人都负了伤,谁也没讨到便宜。

蒋衡捂住自己的左胸口,忽然冷声道,“你真的在乎她吗?”

袭风按住自己的伤口,应声看过去,“在乎。”

“既然如此,就不要让她想起过去的事情。”

“为何?”

“她过去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你难道还想让她成为那个世人所说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吗?”

袭风看着昏暗的天幕,出神地说道,“不想,我想让她便会原来的样子,爱笑,赤诚,良善。”

蒋衡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不觉得眼下的她才更像本来的她吗?”

袭风不得不承认,蒋衡所说的话是对的,眼下的她才更像本来的那个阿羽,而不是衣锦夜行,嗜血杀人,能让小儿止啼的刺客殷羽。

袭风一瞬间有些犹豫了,他似乎也不知道恢复记忆对阿羽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蒋衡把剑收回剑鞘,“再打下去也是平手,没有意义,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听一听她自己的想法。”

袭风默了一会儿,问道,“休战也可以,我问你两个三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蒋衡思虑一会儿点了点头。

“第一,当时在北境发生了什么?第二,她的内力是怎么没的?第三,她体内的巫术镇魂又是谁给她种的?”

蒋衡想了想,说道,“夜曦……”

他神色一暗,改口道,“殷羽来北境军营刺杀我,但她中了七日散尽,当夜毒发,废了全部内力。”

袭风诧异道,“七日散尽?你说的是真的?”

袭风身为穆家后人,自然知道七日散尽是何物,但若是如此,按照日子来算,阿羽在暮迟山的时候便中了七日散尽,是谁给她下毒?

他先前误会蒋衡,以为是他废了阿羽的内力,如今看来倒是他冤枉他了。

袭风心里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几天前,我以为是你让她没了内力,才会暗中给你下了焚修,抱歉。”

蒋衡没有看他,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道,“你把你的一半内力给了她,就当是交换吧。”

袭风心里有些惊诧,蒋衡似乎对阿羽是真的很好,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就蒋衡没有内力也敢单独一人追出来这一点,他就不得不承认,蒋衡已经到了可以为了阿羽不顾性命的地步了。

袭风收了收心神,“你接着往下说。”

“她没有内力之后,气血逆行,犹如将死一般,致使鬼狱司提前觉醒了。”

袭风在知道她内力全无之后,便想到了这一点,他一直知道殷羽体内有鬼狱司。

很多年前的他便知道,他甚至求过罗成堂族长,让他把那蛊从殷羽体内引出来,但是罗成堂族长却告诉他那是海棠公主让他种的。

在整个暮迟山,没有人可以忤逆海棠公主的意思。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小心护着殷羽,不让她受鬼狱司的折磨,甚至没有告诉过她,她体内有这种恶毒的东西。

这一瞒,就瞒了近十年。

他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他只是在用自己最大的能力护住她,让她这些年艰难的生存,能够好过一点。

袭风嘴角微张,不确定地问道,“她,这些日子,月圆之夜是如何过来的?”

“我找到了压制的药,除了在北境那次月圆,其他时候她没有受罪。”

袭风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半晌才道,“谢谢你对她的照顾。”

蒋衡清冷地说道,“不需要。”

袭风叹了口气道,“她之所以失忆是因为有人给她种了巫术镇魂,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蒋衡诧异地看过来,“不知道。她在悬崖边伤到了脑袋,我把她送到我母亲那里救治,醒来之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母亲是?”

“我不需要告诉你这些。”

袭风点了点头,蒋衡跟他说了这么多,已经够坦白了,至于他母亲是谁,那是人家的私事,他也不好再问。

蒋衡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在哪儿?我想见见她。”

这些日子袭风能感觉得出夜曦对蒋衡的在乎,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蒋衡回来,既然她在找蒋衡,那便成全她吧。

是否选择恢复记忆,让她自己选。

他和蒋衡,也让她自己选吧。

至少这样对她公平些,因为命运对她已经够不公平了。

袭风朝蒋衡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归林客栈

袭风走后,夜曦依旧趴在栏杆上,思考自己该如何选择。

是让失去的记忆填满过去岁月的空白,还是扔掉过去,抓住当下的一切。

夜曦发现自己就是个怂蛋,她不敢面对故去的记忆,却也没有舍弃过去的那种魄力。

卡在半空,犹疑不决,庸人自扰。

罗泯自然是不会甘于被晾在一边的,他走过去,凑到夜曦耳边说道,“你知道你失忆之前为什么去北境吗?”

夜曦的紊乱的心弦忽然被撩拨了一下,她的确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北境,为什么会遇上蒋衡,为什么他要带她去侯府。

江州多雨,起风了,似乎又要下一场暴雨。

夜曦看着远处摇晃的树影,欲言又止。

罗泯见她没反应,便兀自说起来,“你呢,以前是诛夜阁的刺客,三个月前,前往北境的任务是刺杀蒋衡,结果蒋衡没死,却听说你重伤坠崖了,说来说去就是这个事。”

夜曦只听到他说她前往北境是去刺杀蒋衡,后面的内容她就听不到,只知道脑袋里轰隆轰隆的巨响,就像有一阵惊雷在自己的脑袋里炸开了一样。

夜曦想起她和蒋衡相处的一幕幕,想起他说的,她是他捡回来的话,她便不由得身体颤抖。

不受控制地对罗泯大吼道,“你撒谎,我不信。”

罗泯勾了勾嘴角,随意的说道,“你爱信不信,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你这三年杀的人比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够一个小村的人了,在这一点上,可以和我比肩哦。”

夜曦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眼神恐惧地看着罗泯阴诡的笑容,几乎落荒而逃。

罗泯却不给她机会,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墙上,俯身下来看着她,“这就受不了啦,你在地下校场的时候,也没少杀人吧,不杀个百来号人,怎么能从那里闯出来。”

“对了,还有涅槃那几天,你是怎么过来的?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喝死人血,吃死人肉,你要是没干过,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夜曦拼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的胳膊,身体颤抖地向旁边缩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那些近在咫尺的声音还是有如剑戟般横冲直撞地刺进了她的耳朵。

想到他说的吃死人肉,喝死人血,一种深深地恶心感便从胃里窜了出来,她终于忍受不住,抵在墙边干呕了起来。

罗泯却再次用力把她的身体掰了回来,强迫她面对着自己。

罗泯看着她的眼睛,犹如鬼魅般幽幽地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特别无能为力?

那就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夜曦在刚刚被他掰正过来看着他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眼睛,之后她便发现她自己移不开了,他的眼睛就像有磁力一般,将她牢牢地吸住了,让她根本无法逃离他的掌控。

脑袋里全是他的声音,“是不是很恨我,是不是很无能为力?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紧接着罗泯便俯在她的耳边说道,“闭上眼睛,回到过去。

去找到你自己,去找到本来的自己。

眼前这个人她不是你。

她不是你。

夜曦不是你

你的名字叫殷羽

殷羽

殷羽……”

夜曦应声乖乖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在下沉,一直在下沉,好像沉到了无尽深渊,坠落在湖底一般。

罗泯见她昏了过去,将她打横抱起,平放在床上。

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勾着嘴角笑道,“穆袭风那种没意思的人,肯定会让你自己选,你这么犹豫不决,那我就帮你一把,让你看清自己本来的面目。”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魔鬼,魔鬼不应该离开地狱,就应该在阴暗里活着。这里没有你,还真是有些没劲。”

罗泯话音刚落,便将一根用火烧过,已经冷却下来的一寸长短的银针插到了夜曦头颅里。

夜曦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全身都开始扭曲,挣扎。

罗泯跨到床上,用力压着她,才没让她从床上翻滚下来。

不多时夜曦便缓缓地送了力气,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了。

罗泯这才拿出十三个雕刻着地狱恶鬼暗纹的铜铃铛,排列成一条蛇形,挂在夜曦身体的上方。

这些铃铛里面的铛簧分别牵引出一条殷红的细线,罗泯将这些线分别系在夜曦的脖子,十根手指和两只脚踝上。

正好十三根。

这些铃铛发出的声音能让人产生幻觉,铃铛的声音和她脑袋里的那根短针配合起来,能产生共鸣,从而起到导引的作用。

罗泯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黑色的小药瓶,里面装着的是离魂汤。

喝了之后,再配合这些能让产生幻觉的铃铛,便能解开镇魂咒,将她这具身体的记忆全部涌进她的脑袋里。

虽然过去十年的记忆在一瞬间涌进脑袋里会很痛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能想起来就好了。

罗泯嘴角勾着笑,捏开夜曦的牙关,将一整瓶离魂汤全都倒了进去。

黑色的离魂汤缓缓地流进了夜曦体内,就像一条灵活的火蛇在她的四肢百骸游走着。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夜曦的全身都开始扭曲起来,颤抖的身体牵动脖子上,十根手指上的,还有两个脚踝上的线动了起来,那些悬挂在上方的铜铃便全都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音色高地不同,长短不一。

夜曦的脑袋立即传来眩晕肿胀的感觉,无数的铃铛声在她的脑袋深处炸响,回环,就像要把她的灵魂四分五裂一般。

紧接着无数的记忆片段便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

夜曦感觉自己就像被无数条铁链囚禁在了深湖里,喘不上起来,却也挣脱不开,强烈的窒息感笼罩着她,她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逃开一切。

她却发现越挣扎,那铁链收的越紧,渐渐地,在数不清或沉闷,或尖锐的轰鸣中,失去了呼吸。

向那无底的深渊沉去。

第一百零九章往事重启

湟源大陆四八四年,西蜀地宫。

她的意识渐渐复苏,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切的感官,听觉,视觉,触觉,好像都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存在。

我死了吗?

我是谁?

感官的失灵让她丧失了感知时间的能力,不知过了多久,听觉好像渐渐恢复。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两个人,又听了一会儿,不对,是三个人。其中一个人的脚步极轻,似有若无隐在另外两个人的脚步声中,不仔细听很容易漏掉。

其中两个人身高很高,第三个身高中等。

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越来越近了……

一人身上散发着药草香,一人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还有一人身上散发着血腥味,味道极淡,她却能感受到。

散发着药香的男人靠向她,摸了摸她手腕处的脉搏,放下她的手之后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部,虽然力道很轻,但是头部却传来剧痛。

疼,好疼,我的脑袋是怎么了?

疼痛致使她的睫毛抖动了一下。

散发着药香的男人说道,“你们瞧,这丫头命大,活下来了,倒是没让我白费四个时辰。”

一个女声问道,“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不好说,她的头部受到了伤害,身体的各项能力还没有恢复,彻底清醒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也可能这辈子都醒不过来。”

再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呼吸声。

“看你这个样子倒像是很不舍得,真不明白你是要她死,还是要她活。”

那女人说道,“关你什么事。”

“倒也是,那我走了。”

散发药香气的男人走远,又停了下来,“还不走,有什么好看的,这丫头需要静养,想她早点醒过来就别在这儿杵着了。”

另外两个人便跟着走了,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切又归于平静。那个散发着血腥气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是谁?

另外两个又是谁?

可能是之前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周围变得寂静后,她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后来彻底消失。

……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她感到有人在向她的嘴里灌东西,很苦,很涩,苦味让她的意识逐渐复苏,睫毛一动,眼睛缓缓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拿着药碗,右手拿着汤勺打量着她,见她的眼睛逐渐睁开,露出了些许欣喜的神色,立即放下手中的勺子和碗,拿起她的左手,开始把脉。

她现在觉得身体还不太听使唤,全身都没有力气,只有一双眼珠子能动,于是静静的看着他检查自己的脉象。

男子摸完脉象之后,表情有所松懈。

“现在能说话吗?”声音很熟悉,是之前她恢复意识时那个身上带着药香的男人。

她微微张开嘴,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动了几下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男子见状摆了摆手,“行了,别挣扎了,估计你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说不了话,不过不用担心,估计过两天就好了。”

……

男子说完盯着她的眼睛看,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了她的眼前,“能看见我的手吗?看得见几根手指就眨几下眼。”

她闻言眨了一下眼睛。

“看来听觉和视觉没有大问题”

罗成堂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掐了一下,“疼吗?”

她再次眨了眨眼睛。

罗成堂拿起药碗和勺子,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嘴边,“张嘴,把药喝了,你最好赶紧好,省着我伺候你。”

她微微张开嘴把药喝了下去。

……

之后的两天都是罗成堂喂她喝药,喝水,直到第三天才开始喝一些稀粥,第四天才能开口说话。

她看着罗成堂,磕磕巴巴地问出了这些天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是谁?”为了说出这几个字,她废了好大的力气,以至于牵扯到了头部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

“罗成堂”男子云淡风轻的回答。

她想了想发现脑子里没有这个人的印象。

犹豫了一会儿,她问出了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的问题,“那,我……是谁?”

罗成堂嘴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负责保证你活着就行了。不过,一会儿会有人来告诉你是谁。”

她觉得他的回答很奇怪,但是说不出来,努力回忆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男一女走过来的时候,她又闻到了熟悉的香气和血腥味儿,是上次来的那两个人。

那个女人穿着华服,略施粉黛更衬托出她自身的美丽,一双眼睛倒是很奇怪。

她刚开始看她的时候,眼神是平静的,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欣喜,但很快又变得十分怨毒,最后又恢复了平静,带着些许的冰冷。

那个女人看了她一会儿,开口说道,“她怎么样了?”

罗成堂嘴角上挑,看向她的方向,“你没瞧见吗?我成功了。”

另一个男人开口说道,“还望先生注意自己的语气。”

罗成堂神色不屑,“怎么,这么快就卸磨杀驴了?”

女子看向一旁的男人,“墨缄”

男子闻言看向别处,不再说话。

由于对他们的不信任,她没有问自己是谁,而是看向眼前的三个人,“你们是谁?”

墨缄看向那个女子,随即指着那个女子说道,“这位是我们西蜀的海棠公主,我是西蜀皇家侍卫的统领,墨缄。”

“这是哪儿?”

“西蜀地宫。”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墨缄又看了一眼杜海棠,“你的头部和胸口受伤了,我带你回来治疗。”

罗成堂听到这里看向墨缄,表情复杂,“还是你厉害。”说完就一个人出去了。

她看着罗成堂的背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救了我吗?”

“是”

最后她才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我,是谁?”

“你的名字叫殷羽,是西蜀后裔,西蜀亡国后你一直流离失所,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的头部受了重伤,便带你回来治疗。从前的事情你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她努力的回想,发现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胡乱应了一声,“嗯”

听到她的回答,墨缄的面部表情好像松了下来,这一变化她觉得奇怪。

杜海棠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随后说了一句,“好好养着吧。”便离开了。

墨缄没说什么,也跟着走了出去。

她呆呆地望着雕花的屋顶出神,思考刚刚他们的话以及说话时的神情,辨别那些过去的可信度。

然而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她的年龄只有九岁,这是她自从恢复意识以来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没有人会告诉她,几天前她还是一个善良软弱的小女孩,而她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曾经是那么胆小,会怕黑,会怕鬼。

人在孤立无援,无可信赖的时候,就会快速的成长。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开始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第一百一十章地宫日子

之后的日子,都是罗成堂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照顾她,那个女子叫落霞,是杜海棠的侍女。

落霞每日都会给她喂药,还会给她的心口上药,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口上有什么伤,如果伤口正在愈合会有一种轻微的不适,有时会觉得痒,但她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除非必要,落霞从不主动与她交流,导致她对于现在的状况并没有了解多少。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杜海棠经常会在她熟睡的时候来看她,之前她并不知道,有一天夜里,她感到口渴想喝水,迷迷糊糊地还未睁开眼,她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杜鹃花的气息。

因为不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她忍着干渴,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熟睡时的样子。

过了很久,似乎杜海棠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她的身边站着。虽然很好奇,也有些害怕,但是她知道她不能睁眼。

既然杜海棠选择在她熟睡的时候来看她,就说明杜海棠并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如果她睁开眼睛,谁知道杜海棠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她又忍了好久,感觉杜海棠慢慢地将手放在了她的眉毛上,轻轻地触摸,她虽然心里有些害怕,但是忍着没动。

杜海棠又慢慢地将手拿过,轻轻地说了一声,“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如今也有这么大了。”

“魏显,你好狠啊。”杜海棠说道这里的时候语气沙哑,好像还带着点哭腔。

殷羽听着她的声音,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魏显伤害了她的孩子吗?

魏显是谁?

她努力的回想,但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杜海棠又在她的身边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她迅速睁开了眼睛,立即起来光脚跑到石桌旁,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个月她才可以行动,能够自己喝药吃饭,落霞就离开了这里。

自己活动以后她才第一次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她,似乎是一个长相还不错的小女孩,皮肤白嫩,大概九岁。

她每天就只能看见罗成堂一个人,虽然有时候她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杜海棠有时候会来看她,但是她从来都不睁眼。

她无聊的时候就会盯着房间四周的陈设发呆,幸好这个房间不是空无一物,有点可看的东西。

这个房间的布局很简单,她在这里分不清东南西北,姑且以床所在的位置为北来看。床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石雕的侍女,手里各捧着一个茶杯大小会发出荧光的圆石,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

整个殿中间的地上有一个大圆,中间一道弯曲的线条将整个圆分成两半,殷羽想了很久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实那就是一个简单的阴阳八卦图。

东面是一方石桌和两个石墩,西面的墙壁上有数十个小方格,皆是由石头砌成,每一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件器皿,大多是瓷器,只有最底层有几件是陶制的。

每一件瓷器上都汇有图画,把所有的瓷器连起来,应该讲述的是一个故事,一个一个连着看过去倒还挺有意思。

一:大概讲的是一个人在地下发现了一个大湖,从瓷器上所绘的比例来看整个大湖很大。有一个人一不小心掉了进去,其他的人赶紧来救他。

二:岸上的人扔了一根绳子下去,湖中的人抓着绳子上了岸。上岸以后,落水的那个人向他的同伴指向湖里,好像在说湖里有特别的东西。

三:其中一个人将绳子绑到腰上,再次跳到了湖里。

接下来是大湖的纵切图,意思是湖底有很多的奇怪的东西,那些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什么样的都有,看样子像是石头,但是好像都在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四:下湖的人拿了一个东西上来,扔到了地上,一群人的表情很惊讶,看着东西进行了讨论。

五:再次有人下到湖里,每次都有人带东西到岸上来。岸上的东西越堆越多,这些人也越来越兴奋。

六:他们将这些东西装到了袋子里,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大袋子,几乎把他们的身体都压垮了,但有一个人却什么也没拿。在所有人兴奋的背着东西往前走的时候,他又回到了湖边,一个人站在湖边若有所思。

七:那个空手的人又回到了那些人的身边,拿出了手中的剑把其他人全都杀了。

八:又有些人来到了这里,有一人指挥着众人将那些装到袋子里的东西搬到了另一个地方,好像是一座宫殿。坐在椅子上的大人物见了这些东西也很兴奋。

九:但是随后他又派了另一些人将那些运东西出来的人杀掉。这些人不甘于被杀死,和要杀他们的人进行了殊死搏斗,最终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十:那个人逃跑之后,大人物拍了很多人去追杀他,但是最终还是让他逃脱了,消失在了下一张壁画里,致使那个大人物很生恼怒。

十一:他寝食难安,他派了很多的人来到那个湖的附近,将整个湖都保护了起来。

十二:那个大人物还是觉得很担心,撤走了那些守卫大湖的人,让人在那个大湖的地面建了一座土地庙。

十三:后来那个大人物又派了许多人将那些守卫大湖的人全都杀掉了。

十四:最后,那个大人物坐在椅子上睥睨众生。

殷羽从头到尾看下来,虽然没有太懂,但是也看了个大概,这个湖里应该藏着了不得的东西,否则这些人不会这么兴奋,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杀戮。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殷羽无聊的时候就会看着瓷器上的图案发呆,有时候还会脑补一下故事里的情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的时候她便梦见一个穿着华服的大人物提着长剑来杀她,把她吓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杜海棠正坐在她的边上看着她。

见她醒过来了的一瞬间杜海棠感到有点不自在,随后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竟然主动跟她说话,“怎么醒了?”

“我做噩梦了。”殷羽有点后怕,不自觉的向杜海棠的身边缩了缩。

杜海棠总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时间长了,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杜海棠的陪伴,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对杜海棠产生依赖,毕竟她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杜海棠见她向自己的身边靠近,脸上冷漠的表情有所缓和,柔声说了一声,“睡吧”

随后又慢慢的伸出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重见天日

前几天看着瓷器上的故事倒还觉得有趣,时间久了,便感觉烦闷至极,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看着墙壁上的雕花和瓷器上的图案发呆,以至于后来她闭上眼睛都可以在脑海中重现这个房间的每一个细节。

她觉得无聊至极快要憋死的时候,墨缄出现了。

墨缄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着脸,“现在能自己走路了吗?”

“能”

“那就下床,收拾东西跟我走。”

殷羽下床穿好鞋,便看向墨缄,“走吧,我没有东西可收拾。”

墨缄点了点头,出了拂尘殿,示意殷羽跟上。

殷羽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一直在一个几乎封闭的宫殿里,但却不知全貌,走出拂尘殿后,所经之处都会仔细观察。

这是个庞大的宫城,材料大多是石头,街道两旁放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种会发光的石头,光线虽然比较暗,但是也可以将整个空间照个大概。

她数了数,一路跟着墨缄,一共经过了九座宫殿,拐了四个弯,来到了一座石门面前。

墨缄走到门的右侧,转动了石门旁边卫兵手里的长枪,随即巨门便发出了一声闷响,缓缓向两侧移去。

墨缄示意殷羽跟上,出了石门以后,地上不再是平整的石板,而是自然状态的花岗石,路两旁放的也不再是那种会发光的石头,而是蜡烛,明亮跳动的火苗让人觉得分外亲切温暖。

之后的路上出现了很多的岔路口,几乎每走五十步就会出现一个,每到岔路口出现的时候,墨缄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方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坐到不迷路的。

走了一段距离,大约八九百步的样子,道路开始急剧缩小,殷羽只是九岁孩童,头顶都近乎贴近洞顶,以至于后来墨缄都需要弯腰前行才可通过。

又走了几步,拐了一个弯,前方瞬间出现了一片白亮,就像从地狱见到了来自天堂的光芒。

虽然感到了身体对于阳光的热烈渴望,但由于久居于昏暗处,殷羽顿时赶到了不适,拦手挡在了眼前。

墨缄从衣袖里拿出两条丝带,将一条绑在了殷羽的眼前,另一头给自己系上。

“继续走吧”

有了丝带隔绝大部分的光芒,殷羽才敢睁开眼睛,走了三十几步,眼前出现了许多相互缠绕的藤蔓,将洞口几乎都掩盖住了,先前的光亮便是从藤蔓的缝隙里露进来的。

墨缄扒开藤蔓,率先跨了出去,随后又将手伸过来,将殷羽也拉了出去。

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一霎那,殷羽被强光逼迫,瞬间闭上了眼睛。

眼前的红亮和照在身上的温暖,让她有了一种恍惚感,仿若置身仙境。

清爽的空气从鼻子横冲直撞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这气味里有草香,腐烂的树叶味儿,淡淡的花香,还有一种微乎其微的腥味,是河水的味道。

耳边回荡着不知名的鸟鸣,溪水奔腾而下发出的清脆声响,还有时而传来的猿啸……

殷羽缓缓的睁开眼睛,渴望一睹眼前的大好风光,睁开眼睛,却瞬间心跳如鼓,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殷羽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向后靠,眼前却不是脑海中浮现的那般美好景象,而是一处断崖边缘。

上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眼睛向下望去根本望不到底,如果失足跌了下去,恐怕会摔成一滩肉泥。

殷羽看着近若咫尺的深渊,忍不住有些手脚发软,手心沁出了冷汗,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墨缄见状将手伸到了殷羽面前,“拉着我,只看脚下的岩石别看旁处。”

殷羽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伸到墨缄手里。

墨缄在前面走,殷羽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右手紧握着墨缄,左手死死抓住挂在岩壁上的藤蔓,尽管如此却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山岩小道蜿蜒而下,两个人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到达半山腰,之后小道便到了尽头。

殷羽左看右看也没有路,随后一脸迷茫的看向墨缄,墨缄半蹲到地上,说道,“上来吧,我背着你,你可得抓紧了。”

殷羽上来以后,墨缄抓着了岩壁上的一条藤蔓,用力拽了拽,试一试藤蔓的承重能力,随后转头看向背后的殷羽,“把眼睛闭上,抓紧了。”

殷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将眼睛闭得死死的。

墨缄向后退了两步,猛地一蹬岩壁,瞬间腾空了出去,殷羽感到了一种飞翔的感觉,立即睁开眼睛。

只见,墨缄一手紧抓藤蔓,一手托着她,从岩壁上荡了出去,藤蔓带着他们划过深渊飞向对面的岩壁。

清风烈烈呼啸在耳边,怡人花香萦绕在鼻尖,一切都如梦幻一般。

殷羽沉醉了一会儿,鸟儿在他们的身边飞过,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万丈深渊之上,瞬间觉得有些紧张,还来不及发出惊叫,墨缄便带着她落到了地上。

殷羽站在地上,不免觉得有些后怕,但是刚刚那一瞬间飞翔在空中的感觉却是美好至极,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随即回望一眼身后的万丈深渊,便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见殷羽还望着眼前的深渊出神,墨缄唤了一声,“小羽,走吧。”

殷羽应了一声,立即跟上。

到了山的这边,山就没有那么陡峭了,山路也变得好走起来。

走了一段距离,殷羽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可以教我吗?”

墨缄罕见的一笑,“很容易,等你头上的伤好了,就可以学,而且是必会内容。”

殷羽见他笑了,也露出了笑容,“我一定能学会。”

一路向山下行去,眼前重复的绿色让人觉得困乏,墨缄为了让殷羽坚持下去,便同殷羽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告诉她周围这些山峰的名字,给她讲山上遇到的罕见植物,来给殷羽提神。

原来他们方才出来的山叫苍凉山,高耸入云,整座山峰犹如一把巨斧从天而降劈开的一般。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殷羽才跟随墨缄来到了山脚下。

殷羽以为终于到目的地了,结果墨缄只是示意她坐在溪边喝点水,休息一下还得接着走,殷羽一下瘫在地上,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她觉得又累又饿,但是很显然墨缄身上并没有吃的,她便没有作声。

殷羽捂着肚子,蔫蔫的瘫坐在溪边,一言不发。

墨缄看出了她的窘态,倒是他疏忽了,他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自然不需要补充能量,但是殷羽才是一个九岁的小丫头。

“你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给你找点果子吃。”

殷羽虽然不想承认自己饿了,但还是没骨气的点了点头。

墨缄走了以后,殷羽一个人站在溪边发呆。

向远望去,只见茫茫十万大山此起彼伏,山的那边还是山,绵绵无尽,她一个人能去哪儿呢?

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第一百一十二章初来乍到(一)

殷羽听到动静,以为是墨缄回来了,但是听脚步的节奏,她判断这个人一定不是墨缄。墨缄走路非常有节奏,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是固定的,而且不管发生什么墨缄的脚步声都极轻,这个人的脚步声很急促。

做出判断后,殷羽的心中一紧,猛地向小溪中跑去,不管是谁,先拉开距离再说。

溪中的鹅卵石经受水流的冲击都变得光滑至极,殷羽踩到一块儿石头时突然脚下打滑,身体迅速的向后倒去。

啊……

就在她双目紧闭,觉得快要掉到溪水里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下落竟然奇异的停止了。

不是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而是有外力扶住了她,是一双胳膊扶住了她。

殷羽立即睁开眼睛,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正目光炯炯的看着她,眼中溢满喜悦。

殷羽拉着他的胳膊站稳,睁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打量着他,“你是谁?”

男孩阳光一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头,“才一个多月没见你就不记得我了?我可是时时刻刻担心着你呢。”男孩说完拉着殷羽的手,慢慢淌到岸上。

殷羽一脸茫然,但依旧警惕的盯着男孩,“我好像对你并没有印象,你到底是谁?”

男孩露出略带失落的神情,“我刚才还以为你在开玩笑,没想到你还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袭风,就是之前在地宫里救你的人啊。”

“一月前你被在地宫星宸殿里,你被灯奴吓得缩在角落里哭,我去安慰你,被你蹭了一身眼泪和鼻涕。”

殷羽竭尽全力的在脑海里搜寻,但是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不知道是她真的不记得了,还是这个男孩在说谎。

殷羽并没有因为袭风的一番说辞而放松警惕,抿着嘴,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可能我真的不记得了,那你这段时间怎么没在地宫里?”

袭风露出一丝愧疚的神情,“对不起,我知道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能留在你身边,你心中一定怨我,我当时真的很想帮你,但我不能违抗公主的命令,所以,真的对不起。”

殷羽看他的神情倒像是真的,可他说的那些她真的不记得了,“是吗?那我就姑且原谅你了,你可知道我从前因为什么受伤?”

袭风疑惑不已,“受伤?我见你的时候你好好的,根本就没有伤。”

殷羽听到之后,渐渐意识到原来是这个男孩在撒谎,他连她受伤了都不知道,竟然还编出了之前的故事来唬她。

殷羽似漫不经心地和袭风渐渐拉开距离,和他周旋,“哦是吗?应该是我记错了,应该是和你分开以后受的伤。”

袭风闻言瞬间担忧起来,“你后来发生了什么?身上的伤可严重?”

“不严重,都好的差不多了。”殷羽一边说一边默默祈祷墨缄赶紧出现,虽然之前对他没什么好感,但至少跟在他身边是安全的。

“那就好,我这些日子一直担忧着你,那日与你分别时见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却不能救你,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恐怕得内疚一辈子。”

殷羽见他说的煞有其事,不免心中又有些疑惑,心念一转,决定再试试他,“受伤以后,从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我们分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袭风刚想说话,墨缄的声音便从后面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袭风闻言立即转过身去,朝墨缄一拜,“我奉十一师父之命来这边接些山泉回去,酿酒用。”阁里的师父们都很疼十一师父,他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山泉在东边,你怎么来了这里?”

“我在接泉水的时候正巧遇上一只野兔子,于是起了玩心想抓回去,给大家烤来吃。追着追着,就跟着兔子跑到了这里,见平……”袭风话锋一转,“见平地上站着一个大活人,就过来看看。”

墨缄盯着袭风看了一会,才说道,“那就赶紧回去吧。”说完将包果子的布放在地上,示意殷羽过来。

殷羽见墨缄与袭风相识,便觉得更加奇怪,他们两人给她的说辞完全不一致,到底谁在说谎?

袭风看了一眼默默吃果子的殷羽,没再说什么,转身朝东边行去。

填饱肚子以后,殷羽又跟着墨缄继续赶路。顶着炎炎烈日,两人又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暮迟山脚下。

暮迟山,顾名思义,只因这里是日落最迟之处。暮迟山虽没有苍梧山那般陡峭,但也算是山势险峻,高耸入云,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山上植被茂密,遮天蔽日。极目望去,眼前绿色层层渲染,彰显着昂扬的生命气息。

山上不仅植物种类繁多,而且还有各种禽类,飞鸟,野鸡,麋鹿,猿猴……其中最让人畏惧的还要数黑熊,但黑熊一般很少攻击人类,除非你触犯了它的界限。

殷羽随墨缄上山,一路上鸟鸣,猿啸,熊吼,倒觉得这暮迟山还有些意思。

山路难行,自然是经历了一番折腾,殷羽觉得自己的脚都快走断了的时候,才从远处瞧见了隐在山林中的房屋建筑。

殷羽心中喜忧参半,可以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是喜,然而这却是她完全未知的世界,将有什么危险她更无法预测,这是忧。

墨缄指向眼前的房屋,说道,“这里面住的全都是西蜀的后人,以后你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起跟随几位师父学习功夫和各种刺杀技巧,将来为公主效力,以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

殷羽忍不住问道,“你们救我的时候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可以这样理解。”

“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你们来说有用,你们还会救我吗?”

“可能不会。”墨缄顿了顿接着说,“你要记住,这个世界没有谁一定要对谁负责,要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要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殷羽反复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默默地将这句话烙在了心底,在她以后的人生里,这句话起到了决定性地影响作用。

所有的房屋全是竹楼,不仅可以就地取材,而且防潮避湿。房屋外围是连续的木桩,木桩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铁丝,铁丝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铃铛,清风拂过,发出悦耳的声响。

“为什么要在栅栏上系这么多铃铛?为了好听吗?”

墨缄摇了摇头,“是一种警报,有人闯入的时候我们就能立即知道。”

“你们在防着谁?”

“想杀我们的人。”

殷羽疑惑不已,小脸严肃,“是谁?”

“很多人,首先是北齐的人,还有东夏和南越,他们在到处寻找我们的下落,所以我们一定要隐秘自己的行踪,修生养息,等待有朝一日光复西蜀,为西蜀逝去的亡灵报仇。”

殷羽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最终点了点头。

寨子的门口大开着,一个守卫的人都没有,殷羽看向墨缄,“既然四周都安了铃铛,为什么门口没有人守卫呢?”

墨缄失笑,“问的不错,倒是没辜负我这一路对你的教导。”说完将手伸到嘴里,发出一声犀利的口哨声。

几乎是一瞬间,从寨子外围的不同树上跳下来两个穿着叶绿色衣服的人。

两人全都几步冲到墨缄眼前,“统领”

“有异常情况吗?”

“一切正常。”

墨缄挥手,“嗯,回去吧。”两人立即犹如鬼魅似的退了回去,消失在树上。

墨缄看向殷羽,“看到了吗?”

“嗯,很厉害。”

“以后,你会比他们还要厉害,你会成为这天下里最优秀的杀手之一,而这就是你注定的命运。”

注定的命运吗?

殷羽一瞬间觉得心中有些难过……

第一百一十三章初来乍到(二)

墨缄带领她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很多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多数比她大一些,有男有女。

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剑练着,不过是木剑,据说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拿铁剑。

墨缄领着她走进去的时候,这些人注意到墨缄,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指着她道,“她叫殷羽,以后就是你们中的一员。”

墨缄说完看了她一眼,“以后你就在这里生活,一会有人给你安排床,送来衣服,饭斋定点开放,过期不候。等你适应了这里,还会有人教你剑法。”墨缄像是交代任务一样,说完便离开了这里。

殷羽看着陌生的环境,还有这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众人,忍不住对着墨缄的背影喊了一声,“你,还会回来吗?”

墨缄并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一边说道,“一月之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会让人教你剑法。”

殷羽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

墨缄刚走,这些人便又各自练剑,没有人理她,就像她是个透明的人。

殷羽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缓缓地走到一个正在练剑的紫衣女孩身边,小声问道,“姐姐,我用干什么吗?”

那紫衣女孩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在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剑练着。

殷羽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那个女孩还是没搭理她。

她又忍不住再大了一点声音,“姐姐,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到了,数不清的眼睛,一瞬间全都看了过来。

殷羽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对……不起,打扰了。”

所有人死死地盯着她,一时间她觉得空气都凝滞了一般,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先前询问的那个紫衣女孩不耐烦地看了看她,“一边儿待着去。”

殷羽点了点头,兀自走到了没人的墙边站好,这些的人目光才渐渐从她身上移开。

殷羽站在墙边,看着这些忙着练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鼻子酸酸的。

九岁的殷羽吸了吸鼻子,没让自己哭出来,因为她发现好像没什么用。

这些人有的拿着木剑自己在对着空气乱砍,有的在互坎,不管是哪种,他们的共同点,都很凶。

虽然是木剑,但是互坎的人还是有受伤的,脸上被剑尖划破了口子,或者被砸得大片大片的淤青。

看起来,很疼。

“啊……”

一声惨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殷羽也不自觉地看过去。

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捂着自己的左眼倒在地上惨叫,汩汩地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向往涌动着,整个左脸都被鲜血染红了。

眼前的场景太过震撼,殷羽下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左眼,发现那里没事,这才忍不住后怕。

那少年的左眼应该是保不住了吧。

那个用木剑戳瞎那个少年双眼的,正是那个她先前询问的那个紫衣女孩,眼下,她就站在旁边,冷漠地盯着在地上挣扎的少年。

殷羽忍不住想刚才自己若是把她激怒了,她会不会也把她的眼睛戳瞎。

殷羽这样想着,便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靠着墙面看着那个疼得在地上打滚的少年,一动也不敢动。

没多久,所有人都继续练剑,对那个少年的哀嚎充耳不闻,也没有人过去帮他包扎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他将那个男孩儿从地上拉起来,拽走了。

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晌午,所有人都收好了剑,走出这间院子,朝饭斋走,他们的脚步都很快,甚至有些人在跑。

人快走光了,殷羽才感觉自己的腿有些力气,纤细的小腿迈着大步子跟在了这些人的后面。

两菜一汤,两个馒头。

殷羽走在最后,汤没有了,菜已经没有了,菜盆子里只剩下了一点菜渣子和菜汤。

殷羽感觉自己一点都不饿,只是很渴,让那位乘菜的大爷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抓了两个馒头便兀自坐在没人坐的桌子上。

她把馒头放在桌子上,端起碗,大口大口喝起来。

等她把那一碗水喝完时,她发现自己放在桌子上的两个馒头一个都没有了。

她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有一个旁边桌子的四个少年正在看着她,嘴角是不怀好意的笑,见她望过来,笑得更大声了。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少年捏着馒头大口吃着,咬了一口,吐在了她的脚下。

殷羽腾一下站了起来,走到了那个刀疤少年的面前,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馒头。

刀疤少年站起身,将手往高处一举,殷羽便够不着了。

殷羽咬着嘴唇,猛地踩了那少年脚面一脚,那少年疼得弯了腰,殷羽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馒头,死死地攥在手里。

她不饿,但也不能这样随便让人拿走属于自己的馒头。

刀疤少年单脚跳着疼了一会儿,骂道,“他娘的,一个新来的,还敢这么嚣张。”

落音刚落便猛地在殷羽的左膝盖上踹了一脚,殷羽腿下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殷羽正要从地上爬起来,那少年却似乎并不解气,又在殷羽右边肩膀上踹了一脚。

他的力气很大,殷羽人小,直接被他一脚踢飞了出去,撞在后面的桌腿上。

“额……”殷羽疼得闷哼了一声,眼眶里疼出了眼泪。

刀疤少年走过来,一脚踩在了她纤小白嫩的左手上,猛地用力一压,一碾。

左手的五根手指立即传来了钻心的疼痛,殷羽疼得不可抑制地喊了出来,“啊……”

刀疤少年在她面前蹲下,“新人就该老实点,知道了吗?”那少年说完,便一把将她右手中的馒头夺了回来,塞到嘴里大口咀嚼,冷笑着走了回去。

殷羽深吸了几口气,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左手,发现五根手指都流血了,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甲缝隙往外渗着。

眼里有泪水在打转,殷羽就是不让它们留下来,咬着嘴唇,试图让这些眼泪憋回去。

她扯下自己身上的布条,给自己的左手包上了。

殷羽看着这些坐在板凳上,一直以一种看热闹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人们,她忽然懂得了墨缄在离开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一月之后,如果你还活着……”

殷羽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右肩膀被踹过的地方很疼,应该是青了。还有左膝盖被踢的那一脚,让她走路都有些坡。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殷羽感觉饿了。

她一瘸一拐地向盛饭的地方走去,那个大爷在刷锅,她看着混乱的厨房,轻声问了一句,“大爷,还有馒头吗?”

“唉,你不是那个最后领饭的那个吗?给过了怎么还要?”

殷羽咽了口唾沫,“被人抢走了,您能不能再给我一个馒头。”

大爷不耐烦地呵斥道,“这样的多了去了,没本事守着饭,就等着挨饿吧,去去去,别占我地方。”

殷羽用手抓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灶台上放着的馒头,一动不动。

大爷转身出去倒脏水去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走远的他,快步跑进去偷了一个,塞到衣服里跑了出来。

跑的时候根本顾不上疼不疼的问题了,殷羽跑出去老远,才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刷锅的大爷回来后看着灶台上少了的馒头,无奈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熬些日子,就能出头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初来乍到(三)

下午依旧是老样子,殷羽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练剑,她不想再去自讨没趣,也没有人搭理她。

到了晚间,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带她去了卧房,她一走进去险些有点傻眼。

这是一个很大的空间,里面有数不清的木板床,一张挨着一张,密密麻麻。

殷羽忽然有些怀念地宫里的石板床。

那女人带着夜曦往里走,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停了下来。

“这是你的床,未来一个月都睡在这里,明天我给你送换洗衣服过来。”

殷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女人走后,她就穿着鞋倒在了床上,身心俱疲。

九岁的殷羽,小小的人儿,顺着窗子向外望着昏暗的天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才第一天而已,未来一个月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但是经此一天,她明白,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看起来弱小,那么,就只有被欺负的命。

殷羽不想再回去看着那些人练剑,躺在床上,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练剑结束的女孩们回来后,有的人直接疲惫地倒在了床上,有的人端了盆子进来擦洗身体。

她们彼此之间的交流并不多,只是有一些聚在一起的小团体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长时间处在重复压抑的环境中,这些妙龄少女被训练得犹如没有感情的木偶,只是不停地练剑,练剑。

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离开这里的机会。

练习了一天,所有人都很疲惫,多一步都不想再走。

靠窗附近的这些人便端着盆子朝窗户走去,直接从窗户把这些脏水泼出去。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原本空着的床铺竟然多了一个人在上面。

但那又怎么样,哼,照泼不误。

绿衣少女一扬手中的盆子,将水顺着窗户泼了出去。当然,一半水洒在了殷羽的床上。

殷羽被浇得脸上,身上全都是水,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睡眼朦胧地看向那个拎着盆子离开的女孩。

殷羽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摸了摸湿透的上半身,这才清醒过来。

被惊醒本来脾气就不怎么好,殷羽以为那个女孩是故意把水泼在她身上的,当即就火冒三丈地冲了过去。

一把拉住绿衣少女的胳膊,“你为什么泼我?”

那绿衣少女转过身,甩掉殷羽的胳膊,“我在泼洗脚水。”

殷羽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跟我道歉。”

绿衣少女转头就走,“有病。”

殷羽猛地一拽那绿衣少女的胳膊,将她向后拽得一个趔趄,捏着她的手腕,“跟我道歉。”

绿衣少女眼睛瞪过来,伸手就要向殷羽脸上招呼。

殷羽反应倒也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拦住了她。

绿意少女见自己双手都被她制住了,遂猛地一伸腿,朝殷羽肚子踹去。

殷羽向旁侧一躲,再伸脚勾向她用来支撑的那条腿,那绿衣少女当即便失去平衡,双腿劈叉倒在了地上。

殷羽学着白日打她那少年的样子,一脚踩在了她的膝盖上,那绿衣少女当即便疼得龇牙咧嘴。

殷羽顺势一掰那人的小拇手指,眼睛瞪着她说道,“跟我道歉。”

那绿衣少女疼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声音极轻地说道,“松……手,我……错了。”

殷羽呵斥了一声,“没听清,再说一遍。”

绿衣少女加大了声音,“我错了。”

“哪里错了?”

“我不该,不该把水泼到你的身上。”

殷羽冷着声音说道,“如果再泼,还是这个下场。”说完便松开了那绿衣少女,朝自己的床上走去。

那绿衣少女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自己剧痛的小拇手指和膝盖,对着殷羽的背影呸了一声。

之后想所有想从殷羽的床边的窗户泼水的人,都忍不住掂量掂量,这新来的似乎也不是那么好欺负,遂多走几步去了门口。

殷羽西面隔五个床,是白日那紫衣女孩,她看了看靠在窗口浑身湿透的殷羽,没作声。

到了亥时,大舍内的烛火便全都熄灭了。

过了半个时辰,所有人全都沉沉的睡了过去,大舍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只有殷羽还坐在窗边,睡意全无。

她只有穿的这身衣裳,被子也湿了,只能穿着湿衣服待着。虽然是夏季,但到了夜间,风顺着窗户吹进来,打在湿衣服上,还是有些凉。

殷羽揉了揉鼻子,把窗户关上了。

昏暗之中,殷羽感觉有一个人朝她走了过来。

殷羽的身体立即绷紧了起来,盯着朝自己走来的黑影。

那人走到殷羽的床边,殷羽才模模糊糊地有些看清她的脸。是白天她询问的那个紫衣少女,也是她,用木剑戳瞎了那少年的左眼。

殷羽绷紧身子,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那紫衣女子没说话,把手中的东西扔到了殷羽的床上,转身才道,“我不喜欢有人吵到我睡觉。”

殷羽将床上的东西拿起来,才发现那是一套衣服。

殷羽看着她的背影,用她听得到又不吵别人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却是情真意切的,这是她来这个封闭大院的一整天,遇到的唯一一点友善。

殷羽抓着衣服,轻声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紫衣女孩走到床上躺下,微不可闻地道了声,“落歌。”

紫衣,落歌。

殷羽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轻声道回了句,“殷羽。”

殷羽把湿衣服脱下来,换上那紫衣少女给的衣服,躺在了床上。

睡吧,还有一月,得撑下去,殷羽这样告诫自己。

随后便呼吸平稳的睡了过去。

……

殷羽醒来之后,有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男人来找她,他似乎是这个院子的习武教头,别人都称他林师父。

林师父給了殷羽一把木剑,但却没有教她剑法。

他的原话是,“就你一个人进来,不值得教一回,你去看别人怎么练的,自己慢慢学吧,一个月之后参加考核。”

殷羽抓着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问道,“怎么考核?通过了如何,不通过又如何?”

“两人一组对打,赢了算通过,输了接着在这里练剑。”

见他又要走,忍不住问道,“这里是哪里?”

“剑奴所”

殷羽听着这个名字,有一瞬间的失神,心里喃喃地念叨,剑奴所

所以,这院子里面的,都是剑奴,包括她。

殷羽低头看着手里这把做工粗糙的木剑,不由得握紧了。

要想离开这里,拜托剑奴的命运,全都要靠这把剑了。

只是,到底该怎么用剑?

殷羽握着这把对于她来说稍长木剑,在院子里来回寻找着那抹紫色。

殷羽找来找去,将整个大院所有角落都找了,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落歌的身影,她不由得有些泄气。

殷羽站在不碍手的地方,看着他们是怎么握剑,怎么劈,砍,横扫。

他们已经练习了很久,动作太快了,殷羽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动作,就进行到了下一个招式。

不过殷羽有的是耐心,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大不了一天学一招,总会有学全的时候。

一整个上午殷羽站在那里终于学会了剑术起势的一二式,虽然很慢,但是已经实属不易,心中难免有一点小小的喜悦。

第一百一十五章初来乍到(四)

到了午膳时刻,殷羽这次没有磨蹭在最后,匆忙和众人走到了饭斋。

轮到她的时候,饭菜都有很多,殷羽看着虽然简单,但却带着香气的饭菜,水汪汪的大眼睛变得格外的亮。

盛饭的大爷一看这双水盈盈又圆又大的杏眼,当即就想起来这是昨日那偷馒头的小贼。

用手敲了她的头一下,绷着脸说道,“昨日偷了一个馒头,今日须得还回来,少给一个,菜也只给一份,当作惩罚。”

殷羽抿着嘴,眨巴着大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爷瞧着欢喜,在她白嫩的小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去吧。”

殷羽拿着自己的饭菜,走到远离众人的地方吃。

还没吃两口菜,便发现自己的餐桌前多了一个阴影。

殷羽抬头看去,便见昨日抢了她馒头的人又过来了。

殷羽下意识地便抓紧了手中仅有的一个馒头。

刀疤少年顺势拿过她放菜的碗,转身便走了。

殷羽看着那人嚣张的背影,咬紧了牙关。

对于这种人,你若是不反抗,便只会被他往死里整,就算到最后可能还是会被打,但一定不要忘记反抗。

殷羽将馒头塞进衣服里,追过去对着那刀疤少年的膝窝,带着所有愤恨,拼尽全力猛地踹了一脚。

殷羽昨日被打得那样惨,刀疤少年没想到殷羽还敢追过来,并没有防备,当即被这样突然起来的一脚踹得跪在了地上,碗里的菜全都洒在了地上,溅了他一裤腿。

殷羽知道只要他反应过来,她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殷羽想到落歌用木剑戳瞎那个少年双眼的那一幕,下意识地想把手指伸到那少年的眼睛里,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一双眼睛要是废了,对他们这些剑奴来说就是死路一条吧。

最终她还是选择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朝那少年的胸口刺去。

锋利的碎瓷片当即便刺进了刀疤少年胸前的肉里,没入了近两寸长。

鲜血顺着伤口汩汩地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灰色短打。

“啊……”

那少年疼得急了,当即一把抓住殷羽纤细的脖子,大力将她往地上一揽。

掐着她的脖子,让她的头往地上撞。

“咚,咚……”

一连撞了三下,殷羽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地响,眼前的视线也是忽明忽暗的,被撞的地方传来一阵温热,似乎流血了。

之前在地宫头上的伤还没有好彻底,这次又被这么用力的撞地面几下,殷羽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面就像有针在扎一样疼。

头又晕又胀,似乎快死了。

脑袋里又响起了墨缄的那句话,“一月之后,如果你还活着……”

我得活着,就算是死,也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殷羽这样告诫自己。

殷羽深喘了一口气,猛地把那刀疤少年的另一只手拽到了自己的嘴边,使劲全身力气,咬了下去。

“啊……”

那刀疤少年吃痛,松懈了手上的力气,殷羽朝他胸前碎瓷片扎入的地方猛地踹了一脚。

那少年当即疼得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有几个看热闹的少年吹起了欢呼的口哨,也有人叫好,“新来的那小丫头挺带劲。”

殷羽从地上爬起来,靠到旁边的桌子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扯下了一条布带,给自己包扎了脑袋上的伤口。

那刀疤少年似乎也没有力气再打下去,爬到一旁去处理自己胸前的伤口去了、

整个过程其他的人都在冷眼旁观着,就像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每一天都在上演。

也似乎正因为这样血腥暴力的场面,才给他们日复一日的生存带来些许变态的乐趣。

因为头上的伤,殷羽下午的时候基本没什么精力去练剑,只要一提起剑就觉得脑袋晕得厉害,一个人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到了夜间,那些练剑的女孩回来后,殷羽都没醒。

总有人没有记性,端着擦身的脏水便从殷羽所在的窗口泼了出去,依旧有不少水洒在了殷羽的身上。

殷羽头上的伤很重,她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这个时候她虽然感受到身上再次洒了水,很湿,很不舒服,但她却实在是挣不开沉重的梦魇,就像陷在泥潭中,无法挣脱。

那些想要泼水的人见殷羽没有动静,全都有样学样,端着盆子从殷羽身上泼了出去。

到最后殷羽已经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上方一直在下雨,似乎全身都淋透了。

她想清醒过来,但脑袋却实在是像塞了铅块一般,压着她的神志,让她无法苏醒。

殷羽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日的辰时。

阳光顺着窗户照进来,洒在身上,让她的眼前一片血红。

殷羽皱着眉,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她摸了摸传来钻心疼痛的伤口,手肘撑着床沿,艰难地爬了起来。

过了一夜,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没干,殷羽艰难地把又湿又黏的衣物从身上拽了下来,换上了自己原先那套已经晾干的衣服。

“额……”

脱衣服时一不小心牵扯到头上的伤口,殷羽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换好后,殷羽提着木剑走了出去,其他人都在专心的练剑,她已经耽误了一个下午了,不能再拖延。

殷羽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又学习了一些简单的剑法,听他们谈论,这叫做扬尘剑法,使用起来剑气的杀伤力很大。

她练了很长时间,发现自己可能没有掌握精髓,根本没有什么效果。

殷羽吃午饭的时候都在想该怎么办,一不留神便被那刀疤少年抢走了手中的馒头。

他胸口的伤还没好,没法对殷羽动手,便一扬手,把手中的馒头扔了出去。

“想吃自己去捡啊。”说完便冷笑着走了。

殷羽的头也很疼,不想再和他动手,手握成拳,攥紧。

她得活着,她要好好吃饭,养好身体,养足力气,才能再一月后的比试中离开剑奴所。

想通这些,殷羽攥紧的拳头便松开了,她的眼神黯淡下去,缓缓地向外走,把那个被扔出去的馒头捡了回来。

拍掉上面的图,接着吃了起来。

自从和殷羽打了两次之后,那刀疤少年便记了仇,无论殷羽在吃饭的时候躲到哪儿,他都要过去搞破坏,要么掀翻菜碗,要么扔掉殷羽的馒头。

吃不好,再加上休息不好,殷羽头上的伤好得很慢,她不想再填新伤,拖垮练剑的进度。

只好暂时的忍着,每次都得跑得老远去捡馒头。

到了晚上还是会有人把水泼到她的被子上,殷羽所幸便不在那里睡了,将被子卷走,搬到了落歌的床铺。

自从那天失踪后,殷羽就再也没见过落歌,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到这里这些天,殷羽并不是没有试图和这里其他的人搞好关系,但是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不因为别的,正因为她是个新人。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人注定要被欺负,被抢饭的。因为新人不懂剑法,所以根本打不过这里的老人。谁要是和新人待在一起也是要被欺负的。

所以没有人愿意教她,也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昨天发了一套新衣服,是红色的,她舍不得穿。因为每天练剑,有时还可能挨打,她原先那件衣服和落歌给她的那件现在已经全都是破口子。

她便把那件新发的红衣服压在了被子下面,想着等一月之后考核那天穿,至少有些体面。

结果晚上回来,拿出来的时候,剩下的只是一堆碎片。

殷羽对着整个屋子大吼了好几声,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殷羽抓着那堆碎片,在床上坐了半宿。

后来实在是太累了,便像个木桩一样砸倒在了床上。

殷羽躺在落歌的床上,睁大着眼睛,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些所谓新人该守的规矩。

新人不该被接受,就应该被欺负,被践踏。和新人站在在一起,就是耻辱。

但是这些所谓的老人,不也是从新人过来的吗?

她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落歌不理她,应该也是这样的原因吧。不过至少她在她全身湿透的时候给了她衣服穿。

殷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忽然发现,这些人里,落歌似乎也不坏。而那个她戳瞎的少年,估计也和那个每天欺负她的那个刀疤少年一样吧。

因为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殷羽此时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等她有朝一日练好了剑法,一定要把她今日所受之辱全都讨回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一道光芒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十二天。

夏日的尾巴已经退去,换上秋风飒爽,昨夜方下了一场秋雨,天气慢慢变凉了起来。

这日晌午,不出所料,殷羽的馒头再次被扔了出去。

殷羽穿着依旧是夏日的单衣,迈着纤细的小腿在积满泥水的地面上,追逐着那雪白的馒头,快步地跑着。

终于,那个在空中飞舞的馒头落了地,在泥水里滚了一圈,沾满了泥水。

轱辘了一圈,落在了一双洁白的长靴面前。

殷羽顺着那双惊为天人的白皙靴子向上看上去,便见那日她在暮迟山下见到的那个少年,穆袭风。

他此时就站在自己的眼前,一袭洁白长衫随风飘扬,黑发冠带,缀玉佩剑,神采奕奕。

殷羽看着他,感觉他的身上就像沐浴着一道光芒,惊为天人,俊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殷羽不由得心中一喜,终于见到了一个熟人,当时穆袭风虽然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但她知道他和剑奴所的人是不一样的,再次见到,让她有一种异样的亲切和熟悉感。

穆袭风也看着她,不过那眼神是那样的陌生,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

殷羽咬着嘴,感觉既愤怒又羞恼。

因为她是剑奴所的人,所以不认识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眼下的穆袭风是真的已经不认识她了。

在他重新回到暮迟山之后,之前有关她的记忆便全都被抹掉了。

穆袭风看着眼前年仅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极为澄澈清明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糯米似的小白牙咬着粉嘟嘟的小嘴唇,半晌也没吱声。

穆袭风将馒头捡起来,轻声问她,“这是你的吗?”

殷羽绷着脏兮兮的小脸,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

穆袭风看着那双明若曦光的眸子,里面有警惕,有厌恶,有恐惧,也有倔强。

穆袭风当即便被这双眸子吸引住了,这是一双好看却又让人心疼的眸子,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要保护,让她免受伤害。

殷羽不卑不亢地声音响起,“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穆袭风露出一弯浅笑,“还给你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是谁扔的?”

殷羽闻言,回身看了看站在饭斋门口嚣张得意的刀疤少年,没有作声,又转过来看了看穆袭风。

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回答了如何,不回答又如何。

穆袭风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好我知道了,跟我来。”

穆袭风随即牵起殷羽脏兮兮的小手,向前走去。

殷羽看着牵引着自己的那只手,白皙修长,比自己的手大了许多,却那样好看。

对,就是好看这个词。她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这双手,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手。

那个时候的殷羽这样想着,只不过她没有想过其实一辈子很长,人是不能轻易说一辈子的。

而眼下那只好看的手正牵着自己又红又肿的小黑手,这种感觉,似乎就像是一种玷污。

殷羽下意识地想往回缩,但穆袭风却攥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给她冰冷的指尖带来前所未有的温暖。

走到饭斋门口,穆袭风松开了她的手,三两步走到那刀疤少年面前,用那好看的手捏开他的牙关,将那沾满黑泥的馒头整个塞了进去。

那刀疤少年还想反抗,穆袭风便出手猛地向反方向一拧他的双臂,只听咔嚓地一声,那刀疤少年的两条胳膊便脱臼了,像两条假肢一般垂在衣袖里摇晃。

紧随而来的便是一声直冲天际的惨叫,那刀疤少年瞪向穆袭风,骂道,“穆袭风亏得你还是一介医者,算你狠。”

穆袭风冷笑道,“被先生惩戒送到剑奴所却还不知悔改,整日欺负一个小丫头,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罗洋。”

殷羽看着那刀疤少年,这才恍然,原来他叫罗洋。

很快剑奴所的管事崔老四便闻声跑了过来,看见穆袭风,躬身笑道,“穆公子,您怎么来了?失敬失敬。”

穆袭风边整理衣服边道,“今晚月圆,罗族长让我过来找一个丫头。”

崔老四恭敬道,“不知罗族长要找哪个丫头?叫什么,有什么样貌特征?”

“名唤殷羽,年方九岁,十几天前墨统领亲自送过来的。”

崔老四听到这里,顿时便看向了殷羽。

殷羽也看向了穆袭风,“找我什么事?”

穆袭风笑着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原来你就是殷羽,先生想给你看一看头上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之前在地宫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又被那刀疤少年撞了好几下,过了这么天还是觉得有时候会疼,甚至有时候不动地看着地面,会觉得地面在晃。

殷羽点了点头,“我跟你去。”

穆袭风牵起殷羽地手,笑着看着她,“那我们走吧。”

殷羽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被穆袭风这样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就像是梦一样。

他的脚步是如此坚定,看着她的眼神溢满了温柔,嘴角的笑是那样的温煦,如一缕和煦的春风,似一道明媚温暖的阳光。

殷羽看着他便不自觉笑了起来,这是她来暮迟山这十几天,第一次展露笑颜。

脏兮兮的小脸染上了浅浅绯红的光晕,一双澄明清澈的眼睛泛着晶莹的光芒。

袭风看着眼前的小丫头,将这一刻定格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此去经年,永不相忘。

剑奴所位于整个暮迟山的外城,袭风带着殷羽离开剑奴所,沿途经过杂役所,殷羽看见了那个被落歌刺瞎的少年正在里面干活,左眼上带着一个眼罩,黑洞洞的,看着有些吓人。

穆袭风注意到殷羽的目光道,柔声道,“剑奴所受伤不能练剑的人就会被送到这里。若是犯了罪,就要送到罪奴所,那里的人也要劳作,但是比这里要沉重得多。”

“不过你不要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去那里。”

殷羽抬头看着袭风,郑重的道了一声,“谢谢你。”

两人一路向前,经过罪奴所和守兵营,这才到了暮迟山的内城。

内城里的建筑修造得要比外城华丽恢弘得多,排列整齐,鳞次栉比,正路宽大笔直,小路蜿蜒纵横。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再也不是外城的满眼布衣,穿的都是绸缎衣裳。

殷羽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眼里皆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新鲜感。

穆袭风带着殷羽去了内城西方的竹林,枝繁叶茂的深处是祭巫阁。

祭巫阁是巫族圣地,也是巫族族长生活和修炼巫蛊二术的地方。

守门人见了袭风,便将大门打开了,请二人走了进去。

祭巫阁内的空间很大,有很多三层高的竹楼,内设隔间无数,不过全都门窗紧闭,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十里竹林

袭风引着殷羽在竹楼之间穿梭,最终走到了最大的一幢竹楼面前。

二人拾阶而上,走了四十九节承天阶才算到了正殿的门前。

袭风看了一眼殷羽,柔声道,“这里就是祭巫阁的正殿了,我是罗族长的关门弟子,他人很好,你见了他不要害怕,同一样叫他先生便可。”

殷羽想说她在地宫里见过罗成堂,但想到袭风已经忘记了以前的有些事,最终只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两人这便缓步走了进去,对着正坐在圣椅上的罗成堂恭敬一拜,“先生。”

罗成堂示意他们起身,从上面缓缓地走了下来,摸了摸殷羽的头,挑眉问道,“小丫头,你头上的伤如何了?”

殷羽抿了抿嘴,故作老成地语气说道,“几天前被撞了几下,这些日子总感觉脑袋有点晕,有时候会觉得地面在旋转。”

罗成堂蹙起了眉,解开她头上的布带看了看,无奈摇了摇头,“撞得还真不轻,星宸殿住的那位也真是的,千辛万苦的要我救你,好不容易成了,伤还没好却把又人送到了剑奴所那种地方,这不是专门给我找事做,唉!”

罗成堂看向袭风,“你先带着她去洗一洗,再给她处理一下头上的伤。头晕的症状只能通过休息缓解,让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日跌时分再给她吃我先前准备好的药丸。”

“是,先生。”

袭风轻捏了殷羽的手一下,轻声道,“走吧。”便拉着殷羽去了祭巫阁的一处供人住宿的竹楼,又体贴地寻了一个女子来照顾她洗澡,准备了一身干净的纱裙。

殷羽收拾干净,再穿上袭风命人准备的嫩黄色暗花束腰纱衣走出来的时候,袭风的眼睛瞬间被这一抹暖黄色点亮了。

眼前这个小丫头,刚刚还脏兮兮得像个小乞丐,一番梳洗,穿着很普通的纱裙,随意地站在那里,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身上混杂的那种或傲慢,或倔强,或灵动,或澄澈的气质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却在她的身上实现了完美的融合。

即使是低到尘埃里,任人可欺的剑奴,她的心志却从未被踩下,凭着那股倔强去对抗眼前所有的不公。

袭风快步走到殷羽面前,露出一抹柔和的笑,“走吧,我带你去处理头上的伤口。”

殷羽跟着袭风到了药堂,任他给自己清洗伤口,上药。他的动作很轻,让她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涂抹的药膏凉凉的,很舒服。

处理完头上的伤,袭风又给殷羽的手上了些消肿的药,这些天练剑导致她白嫩的小手又红又肿,有的伤口甚至还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发了炎症,只要一活动便会溜脓水。

这一次的药物抹在手上却很疼,殷羽直向后缩手,却又被袭风一把握住手腕,拉了回来。

袭风轻声安抚道,“别怕,就疼一会儿,不上药就好不了,还会留疤,女孩子的皮肤上是不能留下疤痕的。”

殷羽眨了眨明晃晃的眼睛,轻一点头,便不动了,抿着嘴忍着。

袭风见她抿得泛白的嘴,略微一哂,温声道,“你若是疼,便喊出来,很快就好了。”

殷羽依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袭风无奈笑了笑,“脾气可真倔。”

处理完身上的伤,袭风带着殷羽到准备好的房间休息。

袭风怕殷羽睡得不习惯,特意在室内染了助眠的熏香。

不多时殷羽便沉沉地睡了过去,袭风将殷羽放在外面的胳膊塞到被子里,给她盖好,又守了她一会儿才退了出去。

在剑奴所的这些日子,殷羽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着实是累着了。上午睡过去之后,到了晌午都没醒,袭风见她的小脸睡得酣甜,也不忍叫醒她。

到了日跌十分殷羽还没醒,袭风本想叫醒她,先生说过今夜月圆,一定要给她吃下这药丸,压制她体内的一味蛊。

他方才给她看过,那种蛊是鬼狱司,是至毒至邪之蛊,他不明白先生为何不帮她把那蛊取出来,却得知那是海棠公主的意思。

袭风看着她恬静的睡眼,能做的就只有心痛,他不知道为何海棠公主为何要这样做,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原因,他都没法违背。

袭风心疼地将她的上半身抱起靠在他的身上,十分轻柔地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

殷羽的眼睛这才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在剑奴所缺的觉,受的罪,在好好休息之后全都找上了这副弱小的身躯,殷羽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好累,还想再睡一会儿。”

袭风失笑,柔声道,“好,都依你,但是须得把这药吃了再睡。”

殷羽想也没想,拿过他手里的药丸便放进了嘴里。

袭风看着她不带一丝防备的样子,心中微颤,初见时这丫头那般警惕地瞪着她,不到一天的时间却又这样信任他,心思纯净得让人心疼。

袭风在这一瞬间忽然决定不告诉她身体里存在鬼狱司的事,他一定好好照顾她不受一点折磨,护着她的满心纯净。

殷羽吃得痛快,却没想到这药丸竟然这样苦,到嘴里之后便迅速化为了一滩苦水,顺着嗓子淌进去,让人想吐都吐不出来。

袭风看着殷羽皱在一起的小脸,立即塞了一颗先前准备好的青梅果脯到她的嘴里。

一会儿之后殷羽忽然睁开眼睛看着袭风,小声道,“我可以再吃一颗吗?”

袭风当即被她有些羞怯的样子逗笑了,“当然可以,既然醒了,那咱们去外面透透气吧。”

两人捧着雕着细竹叶的碟子,坐在祭巫阁十里竹林最深处的温泉旁边,一边吃着青梅果脯,一边欣赏西跌的落日余晖。

傍晚的秋风微凉,扫着十里竹叶纷纷扬扬下落,夕阳便在这些飘落的竹叶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就像被切碎了的,细致入微的温暖。

“阿羽。”

殷羽嘴里塞着青梅,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眼神询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袭风浅笑,“我以后都这么叫你好不好?”

殷羽想了想,点了点头。

十二岁的少年袭风声音极轻,耳朵有些泛红地说道,“以后只有我可以这么叫你好不好?”

殷羽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想也没想,点了点头,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啊。”

袭风的耳朵更红了,伸手摸了摸殷羽的柔软的鬓发,却笑得格外灿烂温柔。

殷羽将嘴里的青梅咽下去,站起身缓缓旋转身体,合上眼睛,伸手触摸飘落的竹叶和细碎的夕阳,神色恭敬而虔诚,就像接受最神圣洗礼的信徒。

一会儿之后,她忽然睁开眼,转头看向袭风,笑着说道,“袭风,我喜欢这里,怎样才能留下来?无论多艰难,我都想试一试。”

袭风被她这突如其来,坦率直白的一句喜欢震到了,愣了一瞬,思忖片刻,正色道,“我会用尽全力让你留下来,就算到最后还是没法让你留在这里,但,不管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殷羽大大的杏眼瞬间亮了起来,重重地点头,“好。”

很多年后记忆深处,两人都记得那时是初秋,泛着微风,但那日从竹叶缝隙漏下来的夕阳却格外的温暖。

也是从那时起,殷羽最喜欢吃的果脯定是青梅,袭风最喜欢的衣服,定是纹着竹叶的白衫。

第一百一十八章暮迟初雪

殷羽在祭巫阁养了十天左右,头上的伤才算大好了。

伤好之后,墨缄便派人过来要人,要把殷羽送回剑奴所。

殷羽看着来接她的人,双手便忍不住收紧了。袭风将她护在身后,对那些人道,“你们先回去,我去跟墨阁主说。”

那些人却不买账,“阁主说了,这是海棠公主的意思,谁都不能阻拦。”

袭风一听到海棠公主,面色立即绷紧了,回首看了看殷羽。

殷羽知道那位海棠公主是整个暮迟山权力最大的人,她不想让袭风为难,遂对那些人道,“我回剑奴所。”

袭风拉住她的手腕,“我跟你一起去。”

袭风这样温如清风,静若秋水的人怎么能去那种充满暴力和肮脏的地方。

殷羽笑着把他的手拉了下来,“不用了,我的伤好了,我一个人可以。”

袭风却执意牵起了她的手,不容反驳地说道,“我说过会和你一起去。”说完便带着殷羽向前走去。

殷羽见没法改变,笑着看着他,声音清越地说道,“好,以后换我陪你一起。”

两人到了剑奴所,见了殷羽练剑,袭风才发现她的的剑术乱得毫无章法。

“阿羽啊,之前你是跟谁学的剑术?”

殷羽直言,“没人教我,我看着他们练,边看边学。”

袭风闻言鼻子有些发酸,柔声道,“那以后我教你好不好?”

殷羽笑得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当然好。”

袭风握着殷羽的胳膊,亲自带着她过基本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教的很是有耐心。

殷羽心思敏捷,身手灵巧,又肯下功夫,学的很快。

但殷羽年纪尚小,四肢没有力气,出招时难免有些不稳。袭风为了帮她增加臂力,便让她每次练剑时都在两只胳膊上各绑一个沙袋。

殷羽知道袭风这是为了她好,累得胳膊酸痛也没喊过一声抱怨。

她不想当一个剑奴,她想离开这里,想要到有袭风在的地方去。

虽然殷羽从未有过怨言,但袭风也知道凡事须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张弛有度,也不勉强她。

白日时袭风陪殷羽在这里练剑,到了夜间才回到内城穆家的百草堂休息。

殷羽顾念他的辛苦,练习得越发刻苦,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练剑上。

从最基本的起势,一劈一砍,再到一些基础的剑法,殷羽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进步着。

两人就站在剑奴所偏僻无人的一隅练剑,没有其他人打扰,有的只是徐徐的秋风不断扫落泛黄的树叶。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秋分走到寒露,从寒露途经霜降,再由霜降滑到立冬,树上的叶子一日比一日稀疏,殷羽的基本功越来越扎实。

一日晨起,殷羽握着剑走出来去练剑,方一出门便见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像棉花一样漫天飞舞,纷纷扬扬。

殷羽不禁放缓了脚步,这是她记忆中的第一场雪。

从西蜀地宫醒来之前的记忆全都一无所踪,这是她第一次见证雪花从漾蓝色的高空中飘向大地的盛景。

殷羽看着空中晶莹圣洁的雪花,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碰,过了一会儿一片白色晶莹落在了她的右手掌心,她小心翼翼地挪到眼前去看,她才发现,原来雪花,竟是六瓣的。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那六瓣雪花便融化在了她的掌心。

看着消失的雪花,殷羽忽然有些难过,美的东西都这样容易消逝吗?

殷羽正在兀自难过,一声轻喊抽回了她的思绪。

“阿羽”

殷羽闻声望过去,便见袭风站在离她只有三丈之遥的地方,披着一身如同雪般圣洁的纯白披风,肩上背着包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阿羽,今日小雪,我们歇一日可好?”

殷羽闻言眼睛亮晶晶的,“那感情好。”一瞬间眼睛却又暗了下去,“可是,我们去做什么呀?”

袭风大步走过来,笑道,“这几个月练剑练傻了,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了。”

殷羽吸了吸鼻子,“的确如此。”

袭风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别难过,今日带你出去玩,如何?”说完伸出右手放到了殷羽面前。

殷羽露出笑颜,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袭风牵着她一路从外城到内城,再穿过藏书阁,百草堂和祭巫阁,一路向西最终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空地前。

殷羽不明所以地望向袭风,“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袭风捏了捏她的手指,“把眼睛闭上。”

殷羽稍一迟疑,还是乖乖地把眼睛合上了。

袭风站在她身后,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眼前,“慢慢往前走。”

殷羽应声抬脚向前,慢慢向前走了过去。

大约走了十几丈,袭风忽然道,“停”

殷羽当即停了下来。

袭风慢慢放下挡住她的手,“缓缓地睁开眼睛。”

殷羽有些好奇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在缝中隐隐约约看到远方灰白朦胧的一片,并不真切。

当眼睛全部睁开的那一瞬间,殷羽有些恍惚,震撼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正站在高达千丈的暮迟山顶峰,站在最高处向下俯视雪花自高空洋洋洒洒,如盐如絮,飘摇翻飞,将远远近近,甚至目光所不能及的山峰覆盖,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那就是白,圣洁无限的白。

袭风轻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好看吗?”

殷羽笑着看向他,“好看,这一定是我看过的最美的雪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

袭风失笑,“此处断崖的雪景是最美的,从前都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如今有阿羽陪我一起看了。”

袭风说完将背上的布袋解了下来,从中拿出了一把带着弦的东西,殷羽从清醒过来之后就没看过,不知道那是什么。

袭风注意到她疑惑的神色,“这是我的琴,名唤断章。今日初雪,目光所及上下皆白,天地寂静,我为阿羽抚琴一曲如何?”

殷羽从未听过琴声,也从未有人为她抚琴,心中自是欢喜,却忽然学着旁人尊称袭风的语气,故作正派道,“有劳穆公子。”

袭风笑着应了,席地而坐,将琴放在旁边的平面巨石上,那双指骨分明,纤细修长的手覆上了琴弦,抬指一拨,一声极为清凛悦耳的声音便从琴弦中散播了开来。

哀而不伤,不悲不凄,带着几分冬日特有的寂寥,再配上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疏阔景致,让人的心境也变得澄明旷达起来。

紧接着袭风修长的双手便在七根琴弦之间游走,空灵幽远的琴声便在这高阔的断崖边盘旋开来,萧萧肃肃,不绝于耳。

乍寒初雪,遥来清音杳杳,勾起天上云卷云舒,撩起山间雾霭缥缈浮散,惊起寒鸦三两悲鸣。

这便是殷羽对于袭风第一次为她弹琴的印象,那声声带着初冬清凛寒气的琴音,就仿佛凝成了霜花,冻结在了心海之下,任时光来去,经久不化。

第一百一十九章狭路相逢

日复一日的练习,虽然有些枯燥无味,但因为有袭风的陪伴,却并没有那么孤单

到了考核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

暮春三月,满山的西府海棠吐出新绿,丝丝缕缕的清风拂过脸颊,又暖又痒。

咋暖还寒的天气,就像此刻殷羽的心情。

方才她站到擂台前抽签,好巧不巧,抽到了那个之前处处和她作对的刀疤少年罗洋。

袭风轻捏了她的胳膊一下,让她放松绷紧的肌肉,“阿羽,罗洋以前是祭巫阁的人,是先生的弟子,但因为不学无术,又行事乖戾与师兄弟不和,最后被先生赶了出来。”

“他的身手虽然不是很好,但他毕竟是男子,比你高大有力气,再加上他为人暴烈,你要千万小心。”

殷羽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放心,我一定不会输。”

这半年相处下来,袭风发现,殷羽每当面对复杂困难的事时都特别爱笑,让那些艰难都融化在她漾开的两弯小酒窝里。

袭风看着她如阳光般温暖的笑颜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剑放在她的手上,柔声道,“辛辛苦苦练了这么多天,我相信你,不过,别忘了,你的平安比输赢更重要,大不了我们参加下一次的考核。”

殷羽忽然抱住了袭风,将脸在他的胸口蹭了蹭,“袭风,我一定不会输。”

袭风还没来得及回应抱住她,殷羽便已起身,快步走上了擂台。

擂台呈方形,长三丈,四周由竹竿圈成,台面上铺着草席,摔在地上有一点缓冲,不至于轻易伤到骨头。

判官拉长的声音响起,“每组比试一炷香的时间,不计手段,不计伤害,最终站在擂台上的人赢得此次脱离剑奴的机会。”

正是因为这样的规则,导致每次的考核都会有许多人受伤,致残,甚至致死。

有人可能会抱怨这种方式太过残酷暴力,但这里是剑奴所,这里就是不讲规矩,残忍暴力的地方。

判官的宣布之后,殷羽握着木剑站到了擂台的东侧。

罗洋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站到了殷羽的对面。

殷羽因为厌恶,从前都未仔细的观察过他,只知道他的左脸上有着一道从眉尾擦过眼角,延伸到颧骨的刀疤,那刀疤的沟壑极深,深入到肉里,看着极为狰狞,因此十分打眼。

殷羽每次看他都被那道疤所吸引,倒是忽略了他的样貌。

如今相对而立,殷羽细看他的脸才发现他的样貌长得不错,如果没有那道疤,他也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只是眉宇之间的裹挟之气,让他的样貌被大打折扣。

罗洋微微一抬手中的木剑指向殷羽的下巴,“嘿,这不是满地追馒头的小妞,就你也敢上来参加比试,还不如直接认输,免得被虐。”

殷羽绷着脸,厉声呵道,“我一定不会输。”

罗洋嗤笑一声,“真他娘的敢放屁,之前是谁被我按在地上踹,脑袋往地上砸得哗啦哗啦流血来着?”

殷羽抿了抿嘴唇,握紧拳头,“你不也是被我在胸口插了半个碗进去?”

罗洋呸了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吧,把你打残了,扔到杂役所倒夜壶去。”罗泯的话音刚落,便挥剑攻了上来。

殷羽咬了咬牙,握紧了剑,迎上了上去。

罗洋出招很明显,意图用这些攻击力强,杀伤力大的招数,逼得殷羽这弱小的身躯根本撑不住。这是明显利用身体上的优势,欺负殷羽人小,又是个女孩子。

幸好先前练剑的时候,袭风一直让殷羽的胳膊上绑着沙袋,否则照眼下罗洋的攻势,殷羽根本撑不过十招。

袭风在外面看着干着急,却没法上场帮她,先前身处同门时本就厌恶罗洋的所作所为,眼下越发觉得罗洋卑鄙无耻。

殷羽右臂外旋,右腕下沉,剑尖上挑,将罗洋逼得后退出去。

殷羽站定,深喘了一口气,心中不得不感叹,罗洋的体力真好,照这个方式打下去,她一定会输,甚至可能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会分出胜负。

该怎么办啊?

殷羽看着罗洋嚣张得意的脸,头脑中快速地思考着。

既然罗洋跟她比硬比强,这些她定然是不如罗洋的,但万事有利弊,福祸相依,她为何不跟他比巧,比灵?

殷羽摸了摸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忽然把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

殷羽冷笑一声,语气轻蔑地对罗洋道,“罗洋,你敢不敢换只手试试?”

罗洋呸了一声,“哼,换了手照样赢你。”

殷羽忽然阴沉一笑,“这可是你说的,比试结束之前可不能换过来,谁先换手谁就是输。”

殷羽说完看向旁边的判官,“判官,您可得给做个见证。”

罗洋冷笑,看着眼前一板一眼的殷羽,再次想起了罗泯和以前在祭巫阁的那段日子。

他才是罗家这一辈堂堂正正的大弟子,因为罗泯那小子使手段才让他被师父逐出师门。

他不甘心,他恨,恨罗泯,也恨师父。

他记得第一次在族中见到罗泯的时候,罗泯也和殷羽初来剑奴所一样谨小慎微地走到大家面前,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看不惯罗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所以总是欺负他,让他做这做那,罗泯那小子对他总是恭恭敬敬地,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敢反抗。无论他怎么欺负他,他都默默地受着。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罗泯会算计他,罗泯竟然敢算计他,所用的手段那样狠,直接让他被师父逐出了师门,被罚到了剑奴所。

殷羽被送到剑奴所的那一日,他便注意到了她,她的样子和当年罗泯被送到罗家时一模一样,要多纯良就有多纯良。

可结果呢,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崽子罢了,一下子就野心勃勃地取代了他在罗家这一辈中为首的位置。

每次见到殷羽,他都会忍不住想起罗泯,想起对罗泯,对族长的恨意。每次将拳脚施加在她的身上,都会让他觉得痛快,解恨,就像终于报复了那些让他沦为剑奴的那些人一样。

他知道这些跟那个殷羽没什么关系,但这世道他娘的就是没有公道可言,他就是要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又如何?

罗洋看着殷羽噙着汗珠红扑扑的小脸,原本心中的施暴的心忽然有那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忽然不想三两下就把她打败或者打残了,他想好好玩玩。一炷香的时间,够用了。

第一百二十章带我回家

罗洋左手握着剑,饶有兴致地看着殷羽想耍什么花招。

同时,殷羽以最快的速度杀到,出剑极快,让人看不清招式之间的变换。

罗洋只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被那木剑打中了好多次,力道不大,犹如隔皮瘙痒,让他心中十分厌烦。

一不留神,便被殷羽用木剑打在了脑袋上,罗洋想反击,殷羽却忽然转了一个角度,再次打在了脑袋上,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罗洋终于被激怒了。

他娘的,这是在报复他当时把她的头按在地上砸吗?

小崽子这么记仇,跟罗泯一个德行。

原本积压在心中的恼火在一瞬间点燃,殷羽和罗泯一样,都是记仇的小人。

左手用剑很不顺畅,若非如此,他根本不至于这样狼狈。

盛怒之下,罗洋早已将先前说过什么忘得一干二静,当即将剑换到右手,蓄足力气,猛地一剑抽在了殷羽的侧头上。

这一剑下了死力气,那一瞬间殷羽直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似乎也泛起了小星星。

袭风在外面见了,忍不住上前,轻喝道,“阿羽,你没事吧?”

殷羽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下,视线模糊的朝袭风的方向笑了笑,让他放心。然而同时,罗洋却已握着剑杀到,一脚踢在了殷羽的腹部,直接将她踢飞出去。

殷羽划过一道弧线,便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罗洋的拳脚。

殷羽缩在地上,不知道被连踢带踹地挨了多少脚。

袭风对着判官怒吼道,“判官,罗洋换手,他输了,比试结束。”

判官有些不耐烦,似乎没看过瘾。

袭风冲过去拽着他的衣领,对着他耳朵又吼了一遍,他才不情不愿地宣布,“本场比试,获胜者,殷羽。”

袭风当即飞身跃进了擂台,单手抓住罗洋的衣领,一抡手臂将他扔了出去。

袭风看着全身是土,双目紧闭,面部和双手等裸露出来的皮肤红青相间,用手护住脑袋缩在地上的样子,心中便说不出来的痛楚。

那一瞬间,他双拳收紧,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罗洋。

只是,眼下阿羽需要他的护卫,袭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愤怒。却不自觉湿了眼眶。

当即单膝跪地,动作轻柔地抚上殷羽的肩膀,“阿羽,没事了,没事了……”说完将殷羽从地上抱起来,护在自己的胸前,“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殷羽缓缓睁开眼睛,向袭风的怀里缩了缩,找到了一个舒服姿势,扯出了一摸笑容,“袭风,我没有输。”

袭风吸了吸鼻子,板着脸,声音清冷地说道,“我是不是说过,平安比输赢更重要,为什么不听?”

殷羽在袭风胸前洁白的衣襟蹭了蹭额头的汗珠,有些委屈地说道,“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啊,你说……带我回家。”

殷羽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耍无赖,袭风忽然没了脾气,无奈道,“真是拿你没办法,走,我……带你回家,再也不用待在这里了。”

袭风抱着殷羽,一路进了内城,到了半路殷羽便要下来,毕竟从剑奴所到祭巫阁的距离很远,袭风虽然眼下身量已经很高,力气也不小,但却也只是个少年,这样抱着她会很累的。

袭风确实已经胳膊酸痛,但他就是不想把殷羽放下来,就像她此时是一个易碎的搪瓷娃娃一般,须得小心护在怀里,才得安心。

袭风咬咬牙,竟真的坚持把殷羽抱回了祭巫阁,送到了属于她的房间。

把殷羽放在床上时,袭风的胳膊有些僵硬,甚至有些弯曲不过来。

殷羽侧躺在床上,看着他像个僵尸一样,给自己缓缓地盖上被子,便忍不住咯咯地笑,“袭风,我是不是太重了。”

袭风僵硬地转过胳膊,在她的额头上戳了戳,“不是你太重,是现在的我还不够强。”袭风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闷,正色道,“阿羽,我一定会变得很强大,这样,你就不用这么拼命了。”

殷羽拽住袭风的衣袖,亦面色坚定地说道,“我也要变得很强大,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不让你担心,同时,也可以保护你。”

袭风看着她紧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眼前这小小的人啊,说要保护我呢。

袭风忽然觉得内心格外的满足,嘴角亦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好,但阿羽要答应我一定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殷羽重重地点头,“嗯”

考核比试之后,殷羽正是脱力剑奴所,又进入内城的机会。

但具体能留在哪里,还得等墨缄墨阁主的安排。

西蜀灭国之前,墨缄曾是西蜀皇家暗卫的统领,西蜀灭过之后,他便对外宣称已经身亡,追随西蜀亡国公主杜海棠隐遁暮迟山,并在杜海棠的授意下创办了诛夜阁。

多年经营,诛夜阁眼下已经成了声震整个湟源大陆的杀手组织,行踪神秘,手段很辣,红叶令既出,必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诛夜阁的刺客很多都是从剑奴所出来的孩子,经过多年严苛的训练,逐步成为锦衣夜行,杀人嗜血的夜枭。

殷羽从袭风那里知道了一些诛夜阁的事情,她有些害怕,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一个冷血的杀人者。

当初罗洋把她按在地上,险些把她打死,她都没法对他下杀手,也没法像落歌那样用剑刺瞎他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是个软弱的人,没有那样的狠绝的心肠。

虽然已经摆脱了剑奴所,但在墨缄没有出现的这些日子,她过得并不开心。

每日必从前更加努力的练剑,因为只要忙碌着,就不用想太多。

一日,杜海棠的侍女落霞忽然出现在了祭巫阁,对着她道,“公主殿下有请。”

殷羽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杜海棠?

当初在西蜀地宫,每晚看着她睡觉的是她。到了暮迟山,指派墨缄把她带到了剑奴所的,也是她。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殷羽看了一眼袭风,袭风此时亦看着她,“阿羽,去吧,”随即递给她一个小心行事的眼神。

殷羽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才跟着落霞离开。

第一百二十一章忽入紫宸

落霞还是和西蜀地宫时一样,不与她有半分交谈,眉宇间带着对她似有若无的排斥。

殷羽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落霞,想窥探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杜海棠又在想什么。

暮迟内城很大,祭巫阁位于整个暮迟内城的西南方向,而杜海棠所居的紫宸宫位于暮迟内城的正中,外围有高墙维护,高墙之内有诸多墨家暗卫把手。

殷羽随着落霞一路到了紫宸宫外,负责紫宸宫的统领墨缚,是和墨缄同辈的兄弟,排行第二。

墨家虽然也是巫族人,但在百年之前族长率族人归于西蜀皇家,成为西蜀皇家的暗卫。

墨家攻毒,用毒之术无人能及,为西蜀皇家所用之后这一家族传承更是被发扬光大。

墨缄这一辈的兄弟一共有十一人,原本都是皇家暗卫,西蜀灭国之后依然誓死追随西蜀皇家后裔杜海棠,现于暮迟山各处任职。

墨家的炼毒阁位于暮迟内城的西北方向,由排行第三的墨绪掌管。

带着暗卫巡逻的墨缚见到落霞身边的殷羽,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眸中带着火焰一般的愤恨,似乎想要用灼热的目光把殷羽杀死一般。

殷羽见了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身子紧绷,双手握成了拳头。

她感觉得到墨缚和他身边的这些护卫,全都对她带着最深的恶意,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的眼前,不带丝毫的掩饰。

落霞朝墨缚略微俯首,轻声道,“统领,公主还在等着。”

墨缚这才回过神来,略微颔首,示意手下让出一条路来。

殷羽跟在落霞身后,缓缓地向紫宸宫内走去。

转过一条走廊,墨绪和一种暗卫消失不见,殷羽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直觉自己的后背似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风一吹,不免有些脊背发凉。

杜海棠身边的人似乎都很不喜欢,甚至厌恶她。

也从未有人告诉她,她身上到底有哪里碍到了众人的眼。

十岁的殷羽眼睛注视着地面,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她正兀自出神,跟着落霞往前走,前面的人忽然顿住脚步,“到了,进去吧,公主在里面。”

殷羽点了点头,进了这座富丽堂皇却又不失雅致的宫殿。

杜海棠此时正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衣装雍容华贵,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情绪,一双眼睛更是平静得像一口枯井,看不出丝毫波澜,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的整个灵魂已经从身体中剥离,坐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殷羽脚步极轻地走向前去,恭敬地行了一个拜礼,双膝跪地,额头贴在了自己的手背。

“殷羽拜见公主殿下。”

过了许久,殷羽才听到杜海棠沙哑的声音,“起来吧,到我这儿来。”

殷羽从地上直起有些发酸的后背,迈着传来阵阵麻刺敢的双腿缓步向杜海棠走去。

后者的空洞的双眼终于有了焦距,此时正盯着她看,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在殷羽走到她面前时问道,“你就是殷羽?”

殷羽恭敬地应了声,“是”

杜海棠忽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竟然活下来了。”

殷羽看着她充满讽刺的眼神,带着诡异的笑容的脸庞,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以便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必须冷静,全神贯注地应对眼前的人。

袭风说过,眼前这个人可以决定暮迟山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殷羽压住心中的不适,没有躲开。

杜海棠的手指抚上殷羽的眉眼,眼神幽深,就像两方看不到底的黑洞,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就像被斩断线的提线木偶,一动不动。

殷羽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脸,吓得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唯恐她会突然做出什么事来。

杜海棠却忽然轻抚她的头发,对着她温柔的笑,嗓音也似乎比先前好听了,不再是那沧桑的老妪一般的干枯音色,“小羽,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就是你的母亲。”

“啊?”殷羽显然对杜海棠这一突如其来的话语诧异不已。

杜海棠却不管这些,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殷羽柔顺的长发,眼神填满了温柔,面上带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会有的慈爱。

殷羽却陷在了深深的疑惑里。

紫宸宫里的守卫,侍女落霞,杜海棠对她的态度都带着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像她是一个让所有人愤恨却又忌惮的存在。

眼下杜海棠却忽然要当她的母亲,这似乎太过不符合常理。

殷羽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看着杜海棠温柔的神色,心中缓缓地溢出了一种难言的恐惧。心中的理智控制着她,没有飞也似地逃离。

杜海棠忽然俯身抱住了她,轻抚着她的后背,“小羽,你在祭巫阁还习惯吗?不如就搬到紫宸宫里和我一起住吧。”

殷羽皱了皱眉头,答道,“那里很好。”

杜海棠忽然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开,“那里不过是一群男子摆弄些瓶瓶罐罐的东西,养蛊炼蛊或修习一些巫术,没什么好的。你在那里住着,当心他们把你当养蛊炼蛊的活体。”

殷羽闻言全身的肌肉不免绷得更紧了。

杜海棠却很满意她的反应,接着颇有成就感地说道,“紫宸宫里却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能看折子戏戏,亦能歌舞升平,还可以养绿尾虹雉,你不知道它们的羽毛有多美。”

杜海棠的眼睛带上了几分妖媚,目光流转间却透露着冷硬,“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就来自于你父亲送我的绿尾虹雉羽衣。殷羽,寓意黑红色的羽毛,妖冶而冷艳。”

殷羽听着她的话,嘴角翕动,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原来她也有父亲,也有家人。

他们又为何,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许久之后,她才艰难地开口道,“我的……父亲,他……在哪里?”

杜海棠闻言皱着眉看着她,“他在离暮迟山很远的地方,你是想问他为什么没在你身边吗?”

杜海棠忽然压低了声音,俯在殷羽的耳边道,“他不要你了,管也不想管你了。”

殷羽闻言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咬着牙,攥着拳,让自己冷静下来。

杜海棠抱住她瘦小的身躯,轻轻地安抚道,“他也抛弃了我,所以,我们是苦命相连的,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你就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殷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陷入了杜海棠之前那般,灵魂被抽空的那种呆滞状态,就像这种状态会传染一般。

从未见过的父亲,没人提及的母亲。

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想要当自己母亲的人,殷羽觉得自己的思维真的有些转不过弯来。

就像缠绕在一起,乱成一团的藤蔓,撕扯不开。

她似乎需要一把刀,把所有的残念都斩断。如此,才能一了百了。

最后,杜海也棠没有让殷羽离开,而是把她留在了紫宸宫,给她安排了自己的院落,那里四面朝阳,空间宽敞,里面种满了花草绿植,还有亭台楼榭,风景不可不谓秀丽如画。

殷羽方一进去,便见低矮的树梢上站着几只色彩艳丽的漂亮鸟儿,落霞说那便是绿尾虹雉。

她想起杜海棠的话,忍不住盯着仔细打量。

只见其中一只前额和鼻孔下缘羽簇呈黑色,眼前的裸出部为天蓝色,头顶和脸的下部是绿色,从头顶后部耸起短的冠羽覆盖在颈项上,大抵是青铜色。

后颈和上背似乎是红铜色,上体紫铜色,下背和腰白色,下体黑色,尾蓝绿色。

她仔细地将那绿尾虹雉打量了一番,却并没有找到杜海棠说的那种黑红色的,妖冶冷艳的羽毛。

杜海棠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荆门之后

这院子虽好,殷羽却住得并不踏实,晚间躺在床榻上,须得辗转许久才得入睡。

她想让人给袭风带个话,告诉她在这里一切都好,免得袭风担心,但她思前想后,发现这里的人似乎全然都不会愿意帮她完成这件事。

白日她便会折一根木条在院子里练剑,除了袭风教她的剑术,其他的,她什么也不会,亦不会有人教她。

殷羽挥舞着树枝,一个人练得入神,忽然一个身影挥剑冲到她身边,朝她攻来。

殷羽一个侧向翻滚才躲过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她迅速地从地上站起身,便见一丈之外站着一个少女。

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长剑,这剑由钢铁铸造,可不是她一直以来用的木剑,剑刃锋利,剑身透彻明亮,泛着金属的光芒,殷羽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殷羽看完剑之后,才将实现转到那握剑的少女的脸上,她的年纪似乎也不是很大,比她大不了几岁,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菱形的脸颊,一双吊梢凤眼,眸光犀利,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嘴角微微上翘,扬起冷笑的弧度。

那少女不等她说话,便微扬下巴,“你就是殷羽,公主殿下的另一个女儿?”

殷羽略微点头,轻声道,“你是谁?”

少女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打一场,若是赢了我便告诉你,若是输了,你也不配知道。”

说完不能殷羽有所反应,便一挥手中的剑刺了过来。

殷羽连忙抬手,用手中的树枝招架,但那树枝方一迎上那把锋利的长剑,便断成了两截。

那少女的剑却连招朝她劈来,殷羽没了防身之物,正欲空手接白刃,那少女的剑却悬停在了她的面前。

“不躲,胆子还可以。”

少女随即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我是荆月,公主殿下的义女,我们虽然都是殿下的女儿,但我们不是姐们,而是对手,等你有了自己的剑,我们再打一场。”

荆月说完便兀自走了,殷羽看着地上段成两截的树枝,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忽然之间,她好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就像荆月那样,肆意潇洒地站在那里,所向披靡。

负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人叫兰莹,兰莹从不与她交流,所以她一整天一整天都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杜海棠有时会叫她过去,不过是对着她自说自话。

而她根本插不上嘴,她也不知对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该说些什么,因为她根本无法预料自己的哪句话会激怒了杜海棠。

她就这样谨小慎微亦十分孤独地在紫宸宫生活了一个月,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她极少说话,一天出口的字数甚至可以用十根手数过来,她觉得自己的语言能力在逐渐退化,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时间转眼间滑到了四月,院子中百花齐放,芳菲争艳,蜂蝶成群飞舞,在花丛中流连穿梭。

一日,她站在自己的院子盯着地上优雅散步的绿尾虹雉,漫无目的地神游天外,并未察觉靠近的人影。

那人忽然蒙住了她的眼睛,手指纤长,指骨分明,身上带着清凛的草药香气。

那人蒙着她的眼睛没有出声,殷羽嘴角上扬,面颊染上了一抹久违的笑颜,兀自对着空气笑得一脸灿烂。

身后的人听着她咯咯的笑声,亦忍不住笑了出来。

殷羽笑着笑着,眼角却忽然渗出了眼泪,捂着她眼睛的手指亦感受到了一片温热的湿濡,那双好看的手就像被这湿热烫到了一般,立即松开了。

“阿羽,为何哭了?”

殷羽转身,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来者,将头抵在他的胸口,任眼泪无声地滑落。

袭风亦回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阿羽,你是不是嫌我来得太晚了,这些日子你是如何过来的?”

殷羽抵着他的胸口,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一旦出声,便会带着哭腔,她不想让袭风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殷羽任眼中的泪风干了,这才抬起头,从袭风的怀中脱离。

嘴角亦带着浅浅的笑意,“袭风,我想听你弹琴了,你为我谈一首曲子吧。”

袭风从书房里找出一把琴,放在凉亭的矮圆桌上,弹了一曲。

殷羽沉浸在琴音里,听得十分满足,这一月来的枯寂也慢慢被抹平了。

一曲弹罢,袭风饶有兴致地说道,“阿羽,我教你弹琴吧。”

殷羽的眼睛亮了亮,“好啊,不过,我从未谈过,手指没有你那么灵活。”

“我初学时,手指也很不灵活,打不开就像黏在一起似的,多加练习便会有所不同,来,我教你。”

袭风将殷羽的手放在琴弦上,带着她去拨动琴弦,铮铮入耳的琴音便自相互碰撞的琴弦中荡漾开来。

殷羽听得心神驰往地望向袭风,后者回应了一个鼓励的笑容,示意她接着进行下去。

两人坐在凉亭中弹了一上午的琴,殷羽总算能磕磕绊绊地弹完一首,谈着韵律难不协调的曲子,看着袭风幸灾乐祸地笑。

“袭风,让你的耳朵受累了。”

袭风浅笑扶额,“再接再厉,以后多多教你。”

殷羽眼睛望向袭风,带着掩饰不住地希冀,“你以后还会经常来这里吗?”

袭风缓缓点头,“对,以后我就能尝尝来陪你了。”

殷羽闻言嘴角便不可抑制地上扬到最大弧度,发出了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袭风看着她满心鼓舞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疼。虽然她只字未提,但这一个月,其实过得很难受吧。

他不止一次的向海棠公主提出想进来看望殷羽的请求,但她却一直不同意,无论他用什么理由全都被拒之门外。

这一次却忽然同意他来见她,他当即便进了紫宸宫,直接来探望她。

却见她一个人在院中独自出神,却没有了往日的活跃和笑颜。

阿羽就像一直活泼的鸟儿,她应当自由自在的飞翔,而不是像囚禁一般被禁锢在这座金装的院子里。

那样只会让她怏怏不乐,失去原本的光彩。

袭风走后,殷羽目送着他离开,袭风的身影方一消失不见,荆月便出现在了门口。

殷羽对着浅浅一笑,以示欢迎。

荆月却好似没看见一般,直接走了进来。

她手中握着两把剑,将其中一把扔给了殷羽。

“这宏大的紫宸宫长日无趣,来吧,打一场。”

殷羽伸手抓住飞过来的剑,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三章荆门之后(二)

殷羽握惯了木剑的重量,忽然握着沉甸甸的铁剑,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不过重量的增加却可以让她出招更稳,攻击力度更强。

两人挥剑打在一起,剑光闪烁,叮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然而走过十几招之后,殷羽渐渐感受到,自己根本不是荆月的对手,荆月的剑法和内力全然在她之上。

打到最后,不出所料,荆月赢了。

两人都有些气喘,将剑收到剑鞘里,并排坐在了台阶上。

殷羽双手从后面撑住身子,偏头问道,“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不直接结束?”

荆月抹了一把额上汗,“这地方除了你,还有人敢跟我打,聊胜于无。”

原来自己的剑法这么差,殷羽有些自嘲地笑了,问道,“你没有其他朋友吗?”

荆月有些诧异地看过来,“朋友?紫宸宫里可能有朋友吗?”

殷羽哑然,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人比自己还要不幸,她至少还有袭风相伴。

荆月自顾自说道,“我呢,是荆家后人,所以海棠公主念及我荆家满门,便把我收为义女,让我住最华丽的宫殿,给我穿最漂亮的衣服,找最好的师父来叫我剑法……”

荆月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神态是高昂的,但殷羽却从她的言语之中听出了落寞。

殷羽试探性地问道,“你的家人他们……”说道一半殷羽发现自己这样问很蠢。

荆月却似乎并不在意,抬眼看着天空道,“我家人都战死了啊,你难道没听说过吗,西蜀灭国之战,荆门上下三百四十口,无一人生还。”

荆月忽然咬住牙接着道,“不过,这是假的,我就是那个唯一的活人,出生于荆家所有人祭日那天。我生辰那日就是荆家满门的祭日。”

荆月这样说着,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面部线条也变得冷硬,远远看去,就像一尊雕像。

殷羽看着她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润湿的眼眶,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比她还要坚强,满心伤痛,一身傲骨。

殷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发现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荆月一起沉默。

荆月很快便调整好自己,又恢复了略带骄慑的神态,“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我只是先让你搞清楚状况,你,没法跟我比。”

殷羽听着她的话,忽然笑了,点头道,“嗯,没法跟你比,心服口服。”

荆月撇嘴,“你笑什么?”

殷羽抿了抿嘴,收敛自己的笑意,“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觉得你有些可爱。”

荆月朝殷羽龇牙,“放屁,以后不要对我用这个词,这是对我的侮辱。”

殷羽了然地点了点头,“哦……懂了。”

荆月看着远处的院门,忽然道,“我来的时候看见穆袭风了,他是来找你的?”

殷羽点了点头。

荆月略微思量片刻,“他是穆家后人,现在是罗泯的关门弟子,内功不错,剑法也还行,他真正厉害的是弹琴,用他那把巫琴断章,注入内力,弹奏时催动巫术,可以控制人的神志。”

这些事袭风并没有跟她说过,不过殷羽也觉得无可厚非,她并不会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袭风心怀芥蒂。她只需要知道,袭风弹琴很好听这一点便够了,其他的东西,袭风想告诉她的时候,他自然会说。

殷羽随便应和了一声,“嗯,是吗,很厉害。”

荆月点了点头,“对啊,罗家修巫蛊二术,很厉害,巫术控心,蛊术控身,有时候被施加巫蛊的时候根本没什么感觉,防不胜防。所以,我从来不喜欢和罗家人待在一起。”

“穆袭风他娘是罗家人,又是罗成堂的徒弟,算是半个罗家人,所以,连带着他,我也不喜欢。”

殷羽此刻却无比怀念祭巫阁的时光,在那里有袭风在,教她剑法,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

然而现在,就像囚禁在一个富丽堂皇的进笼子里面,心是悬着的,压抑的,便觉得什么都是飘在半空的。

殷羽顿了顿,看着荆月道,“其他的罗家人我不清楚,不过,袭风他很好,他是一个善良柔软的人。”

荆月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冷笑,“罗家里面水深着呢,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就不说了,就说这些小辈,罗洋罗泯再加上一个穆袭风,之间的弯弯绕绕不是你能理解的。”

“对了,你听说你是从剑奴所出来的,那你应该听说过罗洋吧。”

又是罗洋,殷羽对这个在她剑奴所那段时光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不得不说是印象深刻。

殷羽点点头,只说了两个字,“认识。”

“罗洋是罗家这一辈的大弟子,不过罗成堂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几乎没教他什么东西。罗成堂倒是很喜欢他那个关门弟子穆袭风,罗洋性情乖张,和穆袭风闹得很僵。”

“后来罗家忽然来了个罗泯,听说那个罗泯起初很老实的样子,后来在一次族内子弟切磋比武时,罗洋发了疯似的差点把罗泯打死,拦都拦不住,罗成堂为了让他冷静下来,用种蛊的匕首蚀骨划在他脸上,蚀骨吞了他的修为,才算作罢。”

殷羽闻言便想起了罗洋脸上那道自眉尾划过眼角,一直延伸到颧骨的刀疤,那道疤的沟壑极深,竟然是罗成堂亲手划的。

殷羽深吸一口气,“后来呢?”

“后来,罗洋被削去族籍,遣送到了剑奴所,罗泯似乎也被罚了,被罚到南疆毒瘴炼蛊一年,到现在都没回来。”

难怪殷羽来了半年,都没见过别人罗泯这个人。

殷羽有些疑惑地道,“不过,他不是受害者吗?为何罗族长要罚他?”

荆月冷笑,“你不觉得罗洋这发疯来得蹊跷吗?”

殷羽闻言皱起了眉,“你是说罗泯他?”

荆月将剑从地上拿起来,握着剑柄拉开一点,“所以呢,有些人就像入鞘之剑,藏起所有锋芒,一旦利刃出鞘便会直接要了人的性命。”

殷羽似乎还是有些不明白,“那既然罗族长知道只罗泯搞的鬼,为何还要把罗洋逐出家族,留下了罗泯?”

荆月把剑收回剑鞘,嫌弃地看向殷羽,“你长没长脑子,罗泯这样的人才是罗成堂想要的徒弟啊。就你这样的,是怎么在剑奴所和祭巫阁待下去的?”

“一个剑奴所出来的人成了公主殿下的女儿,我还以为你有多高明。”

荆月无奈摇了摇头,拍了拍殷羽的肩膀,“看在你这么蠢得份上,好心提醒你一下,原本祭巫阁禁术的钥匙由穆袭风看管哦。能在这暮迟山活得好好的人,就没有一个是你说的那种善良柔软的人。”

荆月说完便从台阶上站起身,殿下交给她的任务都完成了,是时候该走了。

殷羽看着她的背影,回想她方才说的话,僵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第一百二十四章坠入断崖

殷羽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袭风,不做无畏的猜忌,袭风有他自己的选择,他们是朋友,就要相互信任。

那日之后,海棠公主便给了袭风自由出入紫宸宫的权力,亦可以常常来陪着她了。

殷羽对荆月说过的事只字未提,没有向袭风多问什么,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殷羽跟着他一起练剑,不过她现在用的剑换成了铁剑,长达两个月的训练,让殷羽终于适应了它们的重量,也学会了如何暂避锋芒,让自己在使用它的时候不伤害到自己。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五月底,在地下埋藏了多年的知了终于重见天日,隐匿在繁茂的枝叶中,潜伏在树干上,开始用尽全力鸣唱。

那看似无休无止的尖锐音色在顽强中带着几分哀怨,它的生命只有这个夏季,它要尽情的享受,尽情的燃烧,不留有丝毫的余地。

殷羽曾在树丛中寻找过它们的踪迹,看着它们弱小的身体,却爆发出那种足以撼动整个夏天的吟唱,让人不得不为它们的力量而动容,这也许就是生命的意义吧。

殷羽清晰的记得,那日是五月二十九日,半弦月隐在乌云中,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整个世间都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杜海棠差人来告诉她,让她去暮迟断崖欣赏夏日夜景。

那日,殷羽的眼皮跳的厉害,没有来的胸中发慌,心中隐隐作痛,似乎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般。

不过白日袭风来过,他周身好好的,没有一点伤。所以,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若这世上真的有心灵感应,她却不知道自己这是为谁而难过。

殷羽穿好衣服,便随着侍者一同去了暮迟断崖。

今夜天空很昏暗,微风,空气中带着一种闷热潮湿的感觉,天幕将雨不雨,有些压抑。

殷羽到那里的时候,杜海棠正站在暮迟顶峰的断崖边望着东北方向出神。

殷羽脚步极轻地走了过去,轻唤了一声,“母亲。”

这是这一个月来,她慢慢适应的称呼。

从杜海棠让她当女儿的那一日起,杜海棠便要求她这么叫,初时不习惯,时间久了,也就慢慢适应了。

这一月来,杜海棠对她很好,把她当成一个女儿来疼爱,为她做所有母亲会为女儿做的事,她慢慢改变了对她的看法。

杜海棠虽然有时候反复无常,甚至有些疯癫,但有些时候她就是一个失去过孩子和丈夫的可怜女子,她眼下的这种状态,也许就是因为当年的伤痛给她的打击太大了,让她无法承受。

殷羽看着她僵硬得像一尊雕塑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又发作了吧。

殷羽不想打扰她,但杜海棠眼下所处的是数千丈的断崖,以她现在的这种状态,若是十足跌了下去,转瞬之间便会摔成肉泥。

殷羽慢慢考过去,试探性地唤道,“母亲?”

如此唤了好几声,杜海棠被抽离的神思才回到了这副躯壳里,动作有些僵硬地缓缓转过身,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她。

殷羽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声音轻柔地道,“母亲,到我这边来,好不好?”

杜海棠没有说话,却似乎是听懂了,像是牵线木偶似的一步一步地跟着她向断崖的反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杜海棠忽然停住了脚步,盯着殷羽露出阴诡的笑,忽然抓着她的胳膊带她到断崖边,指着东北方向,声音魅惑地对她说,“你看那里,那个女人终于死了,这是她的报应,我心中有多高兴,你知道吗!”

杜海棠说完之后忽然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摆,眼中闪着怨毒的光芒,嘴角却是笑着的,“她死了你也应该高兴才是,不是吗?”

殷羽不明所以,只是眼神疑惑的望着她,看着她那张狰狞的有些恐怖的脸,一言不发。

杜海棠忽的怒了,咬牙切齿的对她喊,“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这么狠,为什么,我当初那么相信你,我不顾屈辱跟你分享一个丈夫,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害我!”

杜海棠说到这里眼光一寒,突然发力,直接一把将殷羽从暮迟顶峰推了下去。

殷羽仍处于一团雾水之中,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如同断翅的飞鸟,直直地向下跌着,坠着。

那个时候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因为她完全没有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那时半弦月终于从乌云中挣扎出来,高悬在苍穹之上,月色明朗,将一切照得格外透彻。

在向下坠落的过程里,她下意识的向下看了一眼,一片虚空尽收眼底。

暮迟之下漆黑无尽,犹如一个巨大的深渊,就像是一个怪物张开大口等待着她落入其中。

她心中颤抖,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这样,必须要活下去,没有任何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想活着,不想死。

她忽然想到了那些夏蝉,在地下埋葬五六年的时间,只为了在这短短一个夏季的爆发。

而她,生而为人,眼下仅仅十岁,余生还很长,她不想就这么死掉,摔成连尸骸都没法收敛的肉泥。

她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殷羽立即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

不要怕,不要慌,你一定可以活着,一定可以。

也许是命运眷顾,殷羽抬眼向两边看去,暮迟山的山壁上有许多和她胳膊粗细差不多的藤蔓,此时正值夏季,正是它们最坚韧的时候。

她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抓,藤蔓很滑,她下降的速度极快,巨大的速度冲击让她一时间根本无法停下来。

皮肤幼嫩的双手在急速而剧烈的摩擦之中,迅速被折磨得得血肉模糊,鲜血将翠绿的藤蔓染得鲜红。

殷红染了翠绿,在微弱无比的月光照耀下依旧清晰可见。

不知这样摩擦下滑了多久,年幼的殷羽用双脚蹬住山壁,终于停了下来。

那个时候她什么都没敢想,只是觉得在刚才那一瞬没有坠下去摔成肉泥,当真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她停住的位置距离暮迟顶峰的距离遥不可及,惟一的选择就是依靠着藤蔓慢慢地从这里滑下去,落在暮迟山的脚下。

她抓着藤匍匐在山壁上稍稍缓了一会儿,在惊吓之中回过神来,便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抓着藤蔓慢慢地向暮迟山脚滑去。

起初她还觉得可以坚持,但是到后来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酸痛无比,仿佛要断掉一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渐渐地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她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在飞翔一般。

这时她的脑子猛然惊醒。

她就是在飞翔啊,而且是急速的向下坠。

可她实在是没有体力了,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她猛地咬了自己的身体。

舌尖立即渗出血来,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

舌尖传来的巨大疼痛让她立即彻底清醒过来,身体也由于疼痛稍稍有了些力气。

她再次抓紧了藤蔓,掌握节奏向暮迟山脚滑去。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安全落地的时候她因为脱力全身都在颤抖。

这并不是因为恐惧,因为那个时候她的全身都已麻木。

所有感官到丧失了知觉,不会怕也不会痛,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因为用力过度,抑制不住的抽搐,连续的颤抖。

殷羽倒在地上,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自己刚刚过下来的千丈险峰,在沙沙作响的晚风中,没过多久她的意识便彻底消失。

第一百二十五章唯一的路

四周似乎很冷,泛着浓重的白雾,她兀自在一条荒无人烟的狭窄小路上走着。

她发现自己轻飘飘的,似乎是在走,又好像在飞,却又好像不是。

她发现路这条路很奇怪,路的两边是无尽的黑暗,唯独这路上泛着昏黄的光,让这条幽静的小路,成了唯一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在前方看见了一个身着正红金丝牡丹百蝶穿花宫装,头戴五凤金钗的女子,她也独自一人在这条狭窄的小路上,毫无声息地缓慢踱着步子。

殷羽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猛地一痛,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让她鬼使神差地向那人走了过去。

殷羽站在那人身后,翕动嘴角,轻声道,“请问,你是谁?”

那人听见她的声音,身体一僵,猛地转过身来面相她。

殷羽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这女子给她的感觉异样的熟悉。

那个女子不知为何忽然抱住了她,将她紧紧地抓在怀里,这几乎让她不能动弹分毫,两个人的身体近得几乎快要融合了一般。

怪异的是,殷羽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喘不上起来。

殷羽下意识地回抱住那个女子,轻声道,“你是谁?为何要抱我?”

那女子的声音极为空灵,就像来自远古的神灵召唤,虚无缥缈,让她根本听不真切。

殷羽发现此时的自己并不在意那女子说了什么,只是有些贪婪地留恋这个怀抱。

这种感觉不像是途中偶遇,倒更像是一种久别重逢。

过了许久,那女子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缓缓俯在她的耳边,在一次发出空灵的声音。

不过这一次,她终于能听清她在说什么了。

那飘渺的声音在说,“回去吧……”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听到这里,殷羽的眼泪便像崩了的山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那红衣女子转身,背影渐渐融成了一团白雾。

她心中一痛,猛地向前抓去。

“啊……”

殷羽猛地睁开溢满泪水的杏眼,却发现自己躺在紫宸宫的自己房间的床上,头顶是雕龙绘凤的琉璃瓦。

她挪动无力的胳膊,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房间内一片漆黑,只有她自己。殷羽深吸一口气,伸出两只胳膊将自己抱紧了。

梦中的那女子是谁?

为何她会这样难过,就像整颗心都被剜空了似的。

殷羽抱着自己,这是她来暮迟山这近一年的时间,第二次哭泣。

因为害怕失去袭风这唯一的朋友而哭。

这一次,却是为了那个在梦中出现的,就连面容都看不真切的女子。

有时候,她很坚强,在剑奴所那些日子,很多次险些被罗洋打死,她都没有哭过一次。

可有些时候,她的内心却无比的脆弱,就像易碎的琉璃。

这近一年的时间,她从没有过此时的无助,她虽然说不出来是为什么,但却有预感,某个最重要的人,她已经失去了。

殷羽坐在床上,抱着自己,一个人坐了一夜。

在天灰蒙蒙发亮的时候,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袭风守在床前,看见她睁开眼,满面欢喜,“阿羽,你终于醒了。”

殷羽从床上坐起来,扯出一抹笑,“袭风,你怎么来了?”

袭风面色微滞,“阿羽,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殷羽看着他沉重的面色,有些诧异,“嗯?怎么了?”

袭风握住她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天晚上,吓坏了吧?”

殷羽喃喃道,“那天晚上是?”

袭风握着她胳膊的手再次收紧了,“就是七日前那晚,你从暮迟断崖……”

殷羽听见暮迟断崖这几个字,才想起自己从暮迟山顶峰跌落的经过,那些由心底渗出的恐惧再次返回她的身体,几乎将她湮灭。

昏迷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殷羽喃喃地道,“七天?已经过去了七天?那我?”

袭风伸出手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海棠公主派人下山找你,我才知道你出了意外,连夜把你找了回来,你回来之后一直发高烧,昏迷了七日,今日才终于醒了。”

殷羽没有告诉他,其实她昨夜曾经醒过一次。

殷羽把头倚在袭风的肩膀,沉默了半晌才道,“袭风,我不想待在紫宸宫了,去暮迟山任何一个地方都好,哪怕回剑奴所也好。”

袭风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好,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袭风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想走?你身为一个女儿,不应该最先来找母亲?”人还没来,便听见了杜海棠中气十足的声音。

杜海棠穿着一身锦花暗云镀银曳地裙大步走了过来,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和之前那种灵魂游离与身体之外的状态相比判若两人。

殷羽看着杜海棠的脸,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那夜发生的一切就像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杜海棠走到殷羽的床边坐下,忽然伸出手抚上殷羽的脸颊。

殷羽身体僵在那里,微微颤抖着盯着杜海棠,那夜的恐惧仍旧存在她的心底,无法消散。

杜海棠声音轻柔地说道,“小羽,母亲跟你道歉,那晚是我失控了,都是我的错,这些天我整日后悔,不该那样对你。”

杜海棠说到这里眼眶微湿,声音哽咽道,“我当时失了神志,把你当成了我的仇人,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以后我一定把亏欠你的都补偿回来,你不要因此疏远了母亲,好吗?”

殷羽半晌才低声道,“我想换个地方住。”

杜海棠面色微变,但最终还是压下了不悦,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勉强,不过离开了紫宸宫,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殷羽看着杜海棠没有丝毫的动摇。

杜海棠接着道,“你只能去诛夜阁,从最低级的杀手做起。”

殷羽只想离开这里,她再也不想在紫宸宫里,熬这种压抑的,胆战心惊的日子。

只要离开,任何地方都可以。

杜海棠的话刚一出口,殷羽便立即点头答应。

袭风却变色惊变,厉声道,“不可以。”

袭风此时再也顾不上素日里该守的礼仪规矩,当着杜海棠的面直接道,“阿羽,不要去,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要。”最后两字几乎是吼着喊出来的。

杜海棠瞪向他,“小羽有她自己的想法,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袭风当即跪在地上,“公主殿下,您把阿羽当成自己的女儿,就该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您知道诛夜阁是什么地方,为何还要让她去,袭风斗胆,求公主殿下收回成命。”

杜海棠眸子微暗,看向落霞,“穆袭风以下犯上,让墨缚把人带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入诛夜阁(二)

不多时,墨缚就带着守卫走了进来,殷羽见状当即从床上跪下,额头贴在手背上,“我自愿进入诛夜阁,求母亲不要责备袭风,他与此事没有干系。”

袭风却是少有的强硬,朝殷羽使了一个眼色,摇了摇头。

随即跪在地上,腰背挺直,声音洪亮,“求公主殿下收回成命。”

杜海棠面色微怒,“穆袭风,不要以为你是穆悯善的儿子我就不敢拿你如何,你若是再执迷不悟,本宫便把你一同送到诛夜阁。”

袭风跪在地上,面色坚毅,“殿下若是执意要将阿羽逼去诛夜阁,袭风愿与她一同前往。”

杜海棠深吸一口气,压住肝火,声音肃冷地说道,“好,你若是想去,我不拦你。诛夜阁如何你清楚,你是穆家后人,你可要想好了。”

这次换殷羽猛烈地摇头,声音喑哑地嘶喊道,“袭风,你不要去,你跟我不一样,你有选择的,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袭风却看着她,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声音温柔地道,“我说过,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

殷羽用尽全力摇着脑袋,随即从跪在床上给杜海棠磕头,“母亲,求您别让他去,求您。”

她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这是她第一次跪下来求别人,她不知道该怎么哀求,杜海棠才会答应她的祈求,只是很用力地磕头。

杜海棠却一直紧绷着脸,俯视着跪在她面前哀求的两个孩子,让她不禁想起了十年前匍匐在地上的自己。

那时的她也曾这样哀求过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子,也曾哀求过冷眼站在一旁的他,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她曾像所有人哀求,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没有愿意站在她的这一边。

可见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上天让她活了下来,她便要把她所受的屈辱折磨和骂名,一并变本加厉地奉还。

杜海棠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泛着寒气的声音响起,“即日起,殷羽,穆袭风归入诛夜阁门下,至死方休。”

殷羽的泪水便止不住向外涌了出来,额头贴着手背,跪在地上任泪水无声滑落。

袭风看着殷羽弱小的身躯,无奈地叹了口气,阿羽还是个孩子,海棠公主何苦逼她至此啊。

杜海棠离开之后,袭风将殷羽从地上扶起来,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不要怕,天堂地狱我陪你走。”

殷羽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伸出胳膊揽住袭风的脖子,埋在他的肩头,“袭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袭风轻拍她的后背,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是我自己想去的,又不是别人逼我去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若要说亏欠,倒是我对不起你,没能力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殷羽埋在袭风肩头,声音沙哑地道,“袭风,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以后我定会变得强大,到那时,便由我来护着你。”

袭风柔声道,“好,都依你。”

过了几日,殷羽身上的伤都好了,两人便收拾行李去了暮迟内城的东侧,诛夜阁。

诛夜阁的占地很大,整个暮迟东城全都是诛夜阁的。

两人站在诛夜阁高耸的青铜大门前,显得无比的渺小。

守门的卫兵带着玄铁面具,左手持盾,右手持剑,像两座雕塑一遍伫立在那里。

袭风从衣袖中掏出海棠公主的令牌,卫兵见了之后略微颔首,二人齐拉门上胳膊粗细的大铁链,两扇铜制巨门这才缓缓地打开,门轴之中发出沉闷的嘎吱巨响。

两人看了彼此一眼,袭风牵起殷羽的手,轻声道,“走吧。”

殷羽回握住袭风的手,紧紧地抓住,点了点头。

两人迈着稳健的步子,一同走了进去,在进到诛夜阁的青铜大门之内后,殷羽回望了一眼外面的世界。

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从此之后她的人生轨迹会因为这个地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亦不知道,命运之所以被称为命运,便是因为,无论改变了多少因素,无论饶了多少路,亦不管出现了多少偶然,最终,都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之中,把你推向那个无法抗拒的境地。

诛夜阁的墙比外面的要高得多,足有三丈余,似乎要把这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似的,就像密不透风的牢笼。

这里的建筑都是石筑的,街道也是由石头铺就,这座城很安静,或者说是死寂更确切一些。

袭风之前来过这里,殷羽一路跟着他,走了许久才到了诛夜阁的中心,幽庭,因为那里常年隐匿在四周高墙的阴影之中,便有了这个名字。

幽庭是阁主墨缄处理所有事务的地方,也是诛夜阁所有秘密的中心。

幽庭外没有守卫,但这只是表象而已,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去闯幽庭的结界,四周的机关暗弩上涂抹的剧毒,会让人生不如死。

袭风将令牌递给门口的墨家守卫手中,那守卫见了,这才示意他们进去。

幽庭之内很暗,即使是白天也点着灯,跳动的昏暗灯火照出这里的大概轮廓,入口通道并不是很宽,左右不足一丈,通道两边就是光秃秃的墙壁,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布局,不禁让殷羽想到了西蜀地宫里的那些幽暗的墓道。

殷羽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跟着袭风沿着通道一路向前,在转了四个弯后,两人这才来到一座石室内,墨缄正坐在正中的书案前处理阁中的事务。

两人行了拜礼,墨缄便示意他们起来。

殷羽看着墨缄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不禁想起了一年前,墨缄带着她从西蜀地宫出来。

那个时候,她最信任的人便是墨缄,倒是把袭风当成了一个居心叵测的人。

后来,墨缄在她毫不知情地情况下,把她送到了剑奴所,之后的一年,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殷羽不禁想起了一年前他同她讲的话。

“你要记住,这个世界,没有谁一定要对谁负责,要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他确实是身体力行地教了她这个道理。

殷羽垂眸,和袭风一同恭敬地喊了声,“阁主”

墨缄把手中的卷册放下,看着二人不免有些诧异。

殷羽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意外,从她离开西蜀地宫上暮迟山的那一日起,这里便是她的归宿。

但袭风,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毕竟他是穆家后人。

穆家祖训,医者,不可杀生。

而诛夜阁却是个杀人嗜血,你死我活的地方。

第一百二十七章入诛夜阁(三)

墨缄看着袭风,沉声道,“袭风,你来这里做什么?”

“属下奉海棠公主之命归入诛夜阁门下。”

墨缄若有所思地看着袭风,“你可想好了?诛夜地狱,有入无还。”

袭风躬身一拜,“属下心意已决。”

墨缄是个果决的人,对旁人为何自甘堕入地狱的选择没有兴趣,随即利落地说道,“好,即日起,穆袭风,殷羽二人入编为诛夜阁在册刺客。”

墨缄翻开方才的卷册,提笔,边写便道,“穆袭风编号玖二零,殷羽编号玖贰壹。”说完便从案边刻着凶兽穷奇的青铜匣中取出了两条链子。

项链的链条青铜材质,下面坠着一把两寸长的小锁,锁头上刻着编号,玖二零,玖贰壹。

二人接过青铜项链,发现这青铜小锁中间是打开的,两端分别连着链条的两端,整条链条除了锁头中间能断开,其他地方没有一处断口。

墨缄解释道,“这项链由青铜玄铁百炼而成,是诛夜阁刺客的象征,锁头正面刻编号,反面刻恶鬼,世上只此一条。这项链上的锁头没有钥匙,一旦戴上,除非断头,便不可摘下。”

“诛夜地狱,有入无还。你们,决定好了吗?”

殷羽抓着这条触感冰冷的项链,缓缓将眼睛合上,深吸一口气,数个弹指后才再次睁开。

忽然有种想逃走的冲动,她向后退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当即抓住项链,迅速地将项链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戴好。

她没有选择,不留在诛夜阁,就得回到紫宸宫那个疯女人身边,她真的不想再过那种胆战心惊的日子。

袭风转身看着殷羽,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亦给自己戴上了那条附有枷锁的项链。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从容,就像这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链子而已。

二人戴好后,墨缄面色冰冷地点了点头,一扬手,“退下吧,墨翟会带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墨缄身边那个沉默侍立的青年随即上前,在前面带路。

二人跟着他,一同去了习武的校场,这个校场虽是露天的,但却因为四周围墙太高的缘故,似乎也同幽庭一般,常年见不到光亮。

校场上练武的人很多,不同于剑奴所的杂乱无章,这里虽然分了许多区域,但每个区域训练的人的动作全都高度整齐,挥舞的身影在半空画出整齐划一的曲线,就像层次起伏的波浪,气势恢宏。

墨翟将他们带到一支少年队伍中,示意所有人停下来,随即指着穆袭风和殷羽道,“新加入的两个同门,穆袭风,殷羽。”

墨翟的话音刚落,殷羽便在人群的第一排看到了落歌,她比一年前长高了,也变得更加漂亮了,依旧穿着一袭紫衣,尖尖的瓜子脸,一双细长有神的柳叶眼,此时亦在盯着自己看。

原来消失的这一年里,落歌一直待在诛夜阁。只是她给人的感觉和一年相比前有了很大变化,眼前的人很难和她初见时那个一言不发,周身溢满戾气的少女联系起来。

殷羽看着她,微微颔首。

落歌平静地眨了一下眼睛,应该也认出了她。

袭风殷羽向众人拱手以示敬意,便站到了队伍里。

一切都很顺利,之后便是跟着队伍一起习武,虽然初时有些跟不上,但也算是慢慢适应了。

一直练到晌午这才解散,殷羽看着那紫衣背影,轻唤道,“落歌。”

落歌应声转身,“何事?”

殷羽小跑道落歌旁边,诚恳地说道,“那晚我原本想同你道声感谢,但你已经回去了,第二日便离开了剑奴所,虽然有些迟,但,还是谢谢你。”

落歌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无关痛痒地道,“顺手人情罢了。”说完嘴角勾着一抹浅笑看着袭风,“这是?”

殷羽对落歌的反应有些诧异,主动打招呼,这似乎并不是一年前的她会做出来的事。

殷羽愣了一会儿才道,“他是袭风,我的朋友。”

落歌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语气怪异地重复了一遍,“朋友?”顿了顿才语气极轻地说道,“听起来真远。”

殷羽对落歌的话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袭风道,“这是落歌,我在剑奴所第一天认识的一位朋友。”

袭风笑着朝落歌点了点头。

落歌闻言却忽然笑了出来,眼睛半眯着看着殷羽,半晌才道,“你说我是什么?”

“朋友啊。”

落歌的笑意更深了,却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笑,眼睛眨了眨,语气玩味地道,“你可真是……”落歌说到这里顿住了嘴,因为此时袭风正冷眼盯着她。

落歌点了点头,勾出一抹笑容,“好,就冲你这两个字,走吧,姐带你们去吃饭。”

“啊?”

落歌此时玩世不恭的样子,和一年前相比实在差距太大,若不是这张脸,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就是一年前那个不苟言笑的冷酷少女。

落歌食指一勾殷羽的下巴,调笑道,“啊什么啊,走啊,去吃饭。”

殷羽跟在落歌后面,盯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袭风轻触她的胳膊,低声道,“怎么了?”

殷羽摇了摇头,“没什么,以后再说。”

诛夜阁的饭斋很大,上下三层,菜式繁多,色香味俱全,着实比剑奴所提高了许多档次。

三人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落座,饭间,落歌倒是有说有笑,和他们说了许多诛夜阁里面的事情。

殷羽看着落歌,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诧异,她几乎想破口而出,直接问落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落歌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嘴角挂着一丝媚笑,“小妹妹,你懂不懂一个道理,斗转星移,人心易变。”

落歌随意地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的妩媚。

“那个时候呢,你只认识我一天,你不知道我当时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戳瞎那个人的眼睛,你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第一百二十八章七人齐聚

这里有系统的训练,有最好的教习,殷羽的剑法进步的很快。

一月之后,殷羽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也学会了在压抑的环境中让自己活得还像一个有心跳的人。但也做到对袭风的承诺,没有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一日,墨缄忽然出现,“穆袭风,殷羽,落歌你们三个跟我来。”

三人跟着墨缄,一路到了大校场外的西侧的一个小校场,中间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年纪十三四岁左右。

再走近些,殷羽便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抄手抓着一根鞭子站在那里,微扬下巴,一副睥睨的姿态看着他们。

殷羽眸光微动,荆月怎么来这里了?还有旁边那两男一女又是谁?

荆月旁边的少女站姿端庄,温柔娴静,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一双极有神采的桃花眼,一管挺翘的鼻子,如花瓣般饱满的唇瓣,面色带着浅浅的红晕,此时正望着他们,颇有种一笑倾城的感觉。

殷羽可以肯定,这是她在暮迟山见过的最好看,最温柔的女子。

待到细看时,便会发现,她的眼睛虽然朝着众人的方向,但目光却是落在了袭风的身上。

殷羽转头看向袭风,发现他也在看着那个少女。

殷羽轻声问道,“那个漂亮的姐姐是谁?”

袭风浅笑道,“她是湘婉,炼毒阁墨阁主之女。她虽是墨家人,但秉性温善为人亲和,很好相处。”

殷羽应声点了点头,对这个容颜倾城,却又温善娴静的少女很有好感。

这样想着,便走到了校场中间,墨缄示意他们几个站好。

“今天开始,各位都是诛夜阁着重培养的弟子,未来的几年之内,你们将在一起习武,一起训练,诛夜阁西面有一处基地,名为萧竹音,此后你们七人将生活在那里。”

“好,接下来,做一下介绍。”

墨缄说完伸手指向荆月,“这位,是荆家后人,荆月姑娘。她最擅长的是九节鞭。”

殷羽看着荆月抓在手里的鞭子,想起先前荆月拿着剑来找她的场景。原来荆月最擅长的是鞭子,但剑法却也那样好,完全能够压制住她,让她丝毫没有任何机会。

殷羽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小小的沮丧,原来自己的剑法这样差。

墨缄又指向湘婉,“墨阁主之女,墨湘婉,擅长炼毒。”

湘婉随即朝众人嫣然一笑,最后目光落在袭风身上,微微颔首。

墨缄随即指向湘婉旁边那个垂头站立的少年,他半眯着眼睛,似醒非醒。

“罗家首徒罗泯,巫蛊二术最优秀的继承人。”

殷羽听到罗泯二字,立即睁大了眼睛看过去。时隔一年之久,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罗泯了。

罗泯闻声微微抬头,扫了众人一眼,眼神慵懒,就像一只没睡醒的大猫。

殷羽因为罗洋的关系,对罗泯极为好奇,便忍不住盯着他看。

罗泯注意到她的目光,随即地将眼睛扫过来,嘴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那抹冷笑让人看着头皮发麻,殷羽下意识地身体绷紧。

墨缄指着最后一个少年道,“神兵欧阳家后人,印山,擅长用刀。”

殷羽闻声看过去,只见这少年的身量很高,是这些少年中最高的,身体也很壮实,站在那里倒真是像一座小山一般,眼下还没长开,再过几年,照这个趋势,定能长成一个七尺男儿。

印山很大方地朝众人点头,双手抱拳作揖。

墨缄介绍完几人之后,又将他们三人做了简单介绍。

墨缄介绍完,接着道,“来到诛夜阁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既然来了,就没有回还的余地。眼下你们唯一要做的便是提升自己的功夫,将自己擅长的发挥到极致,如此才能在众多刺客中脱颖而出,成为诛夜阁的王牌。”

墨缄走后,便没了那种压迫感,众人也不用太拘束了。

湘婉缓步走到袭风面前,浅浅一笑,“袭风,好久不见,没想到在遇见,会是在这里。”

袭风点了点头,亦回应了笑容,“是啊,从没想过会是这里。你怎么来了?”

湘婉眨眼笑,“那你又是为什么来?”

袭风但笑不语,摇了摇头。

殷羽见二人聊的愉快,当即走到荆月身边,“荆月,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荆月冷笑,“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行?”

殷羽叹了一口气,“这里又不是什么人人想来的好地方,你既然有的选择,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荆月拉了拉自己的鞭子,“在这里,才是真正检验实力的地方。”

这理由确实很符合荆月的特点,殷羽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她,还好吗?”

殷羽没有指名道姓,荆月却立即心领神会,很直接地道,“还不错,自从把你从暮迟顶峰扔下去那晚之后,她都挺好的。”

荆月说话还真是一针见血,殷羽翕了翕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萧竹音在诛夜阁西面的竹林深处,如此才得了这个名字。殷羽看着四周茂密的竹林,不禁想起了祭巫阁的十里竹林。

殷羽舔了舔嘴唇,忽然转头看向袭风,小声道,“我想吃青梅果脯了。”

袭风失笑,“好,一会儿我去给你寻。”

站在不远处的湘婉听到了,打趣道,“袭风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殷羽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走着走着,殷羽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当即回头看去。

便见罗泯靠在一颗竹子上,手中扔着小石子玩。见她望过来,扯了扯嘴角,露出邪魅一笑。

扔出小石子,不偏不倚又朝她砸了过去。

殷羽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性子,干脆没有躲,伸手接住,直接扔了回去。

罗泯嘴角一扬,也将那小石子接住了,又扔了过来。

殷羽又接住,如此,两人十分幼稚地互相丢起石子来。

袭风和湘婉有说有笑地在前面走,并没有注意到殷羽没有跟上来,等他回身时,才发现瘦小的殷羽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袭风唤道,“阿羽?”

湘婉茫然地摇了摇头,“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不过这里是萧竹音,应该没什么事,估计是去哪里玩了,一会儿就回来。”

袭风摇了摇头,“阿羽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不会悄无声息的走开,应该是有什么事,你跟大家过去吧,我去找找她。”说完也不等湘婉反应,便已经转头走了。

湘婉看着袭风的背影若有所思,站了一会儿朝萧竹音方向走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秒变小孩

殷羽和罗泯起初时扔一颗小石子,渐渐增加到三四个,到最后直接从地上胡乱抓一把,连土带石头一把一把的扔,幼稚程度堪比几岁的小孩子。

不过殷羽眼下确实不大,十岁而已,罗泯却是已经十四岁了。

扔到最后,两人全都灰头土脸的,晃晃头,能从头发上掉下一把土,殷羽累得瘫坐在地上。

殷羽撇嘴,小脸一绷质问道,“为什么拿石头砸我?”

罗泯靠着竹子,也坐了下来,“校场,是你先盯着我看的。”

殷羽拍了拍自己头发上的土,有些理亏地说道,“我那是因为,因为好奇。”

“有什么好奇的?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跟班。”

殷羽拍土的手一顿,瞪向罗泯,“你说谁小跟班?”

罗泯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土的小女孩,一双大大的杏眼澄澈而明亮,眸子是淡蓝色的,瞳仁漆黑,像两块泛着光芒的黑曜石。

此时这双带着异域风情的眸子此时正瞪着自己,带着些许愤怒和倔强。

罗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移开了自己的脸,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不要盯着我的眼睛看。”

殷羽也移开了自己的脸,赌气道,“半睁不睁,就像没睡醒似的,谁想看你的眼睛。”

罗泯无奈笑了笑,也不解释什么。

他是罗家后人,亦是巫术最完美的继承者,因为他天生生着一双能够催眠人的眼睛。

任何人看着他的眼睛时间久了,都会被他控制,除非内功深厚,或是那些意志力极强的人才能逃得过。

所以他从来都是半睁着眼睛,从不用正眼瞧人。

而这一切在别人看来,就成了乖戾张狂,罗洋那个神经病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和他过不去。

罗泯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声音嘲讽地说道,“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穆袭风听冷静的一个人,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小跟班来这种地方。”

殷羽哼了一声,“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小跟班?我有名字,我叫殷羽。”

罗泯失笑,“一个又瘦又小的萝卜头,成天跟在穆袭风后边到处跑,不是小跟班是什么?”

殷羽顿时被噎住了,她确实是常常和袭风在旁边,原来在别人眼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她看着远处交错掩翳的竹林,双手握拳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把自己的功夫练到最好,成为一个能和袭风比肩的存在,不用再事事都要袭风护着,不再是别人眼中的小跟班。她不想自己是这么渺小,这么没用的一个存在。

罗泯见她默不作声,望过去,便见她伴着小脸,此时正气势汹汹地盯着前方的竹林,那种倔强和坚韧似乎能把这些竹子全都毁掉了似的。

罗泯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小跟班,气傻了?”

殷羽拨开罗泯的手,“别碰我头。”

罗泯忽然觉得拍她脑袋的感觉还不错,有些上瘾的,伸出手再次拍了拍。

殷羽身子瘦小,胳膊短,伸手去拦他的手,试了几次都以她的失败告终。

两人打闹着,在地上滚成一团。

袭风赶到时,殷羽把罗泯骑在身下,气得抓着他的胳膊咬。

“阿羽,你干什么?”

殷羽回头,见是袭风,动作一僵,立即从罗泯身上起来,垂头站好,就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

殷羽此时的年纪确实是个小孩子,但是她想来不使小孩儿性子,袭风也没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

此时看到她这副手抓着衣服,垂着脑袋,眼睛盯着地面满脸愧疚,委屈巴巴的样子,才恍然不论她怎么表现出成熟的一面,她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罗泯也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褶皱的衣服。

袭风看着罗泯道,“你们刚才,怎么打起来了?”

罗泯笑着看着殷羽摇了摇头,“刚才那么凶,你一来,马上变成了小兔子,啧。”

殷羽闻言立即瞪了他一眼,看着袭风道,“我们走吧。”

袭风给她摘了摘头上的草叶子,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土,“走吧。”

两人这才一起回萧竹音,罗泯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殷羽乖巧的背影出神。

第一百三十章挑选兵器

诛夜阁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擅长使用的兵器,就算没有,也会在刻意培养出一种最擅长的武器,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如此才能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否则,这里高手众多,你不行,自然会有别人可以顶替你。

袭风控琴,也善于用剑,印山用重刀,荆月用九节鞭,罗泯用蛊,湘莞用毒,有时也用软剑。

落歌到诛夜阁之后选择了扇子,因为执行任务时方便携带,且不引人注目。

墨缄似乎有意把她培养成明刺。

诛夜阁的刺客有明刺和暗刺,所谓明刺,就是以真面目示人,混入人群,在和目标接触过程中进行刺杀。

而暗刺,就是获得明确的情报,然后直接根据情报追踪到目标,干脆利落直接杀掉。

殷羽眼下年纪尚小,性格还未成熟,墨缄倒是没有很明显的培养倾向。

至于殷羽选择什么兵器,墨缄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她很有练剑的潜质。

虽然眼下剑法一般,但那是因为起步晚,再加上没有合适的师父教她的缘故。来诛夜阁这近两个月的时间,她的进步就很惊人,超乎常人。

墨缄不禁暗暗感叹,有些人,天生就是这块料。

不过持剑太过打眼,只适合暗刺,既然眼下她的倾向并不明显,也不该放弃对明刺技能的培养。

墨缄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便将她带到了神兵阁。

暮迟山的神兵阁由铸剑世家,欧阳家掌管。现在的阁主是印山的父亲,欧阳林。

欧阳林精于制造兵器,也善于为别人挑选兵器,见墨缄带着殷羽进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略一思量,便暗暗点了点头。

墨缄见势问道,“怎么?欧阳有什么推荐吗?”

欧阳林摸着胡子笑道,“看破不说破,你也知道我这里的规矩,先让来的人自己选,选完我再点评,墨老哥这不是为难我吗?”

墨缄失笑,“我不是为难你,她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必定得靠你提点着些。”

欧阳林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莫说是她,就是三岁的娃娃来了,也得他自选,不能坏了规矩。”

殷羽闻言看向墨缄,“阁主,我想先自己看看,实在不行再请教欧阳先生。”

欧阳林摊手,睃了墨缄一眼,“就是嘛,你看,这小丫头就很懂事嘛,你让她自己来,这么多年都没见你坏了规矩,今日怎么忽然变卦了?”

墨缄只是觉得殷羽是个好苗子,更何况她的身份特殊,他必须得多加上心。

他最受不了别人话多,摆手道,“随便。”

转头对殷羽道,“你自己在这里选兵器,这是你以后执行任务随身携带的东西,关乎性命,一定要谨慎。以精巧易于隐藏为宜,挑完之后让欧阳给你掌眼,他的眼睛最毒,一定要多听他的,不可任意而为。”

墨缄说完才发现,自己也话多了,轻咳一声,转身快步走了。

欧阳诧异地咂嘴,这小丫头什么来头?

竟然让墨缄亲自带过来,差点要破了欧阳家的规矩不说,临走前还一反常态的罗里吧嗦了一番。

墨缄,缄默,人如其名,当真是惜字如金的很。

想当年,海棠公主十岁起,墨缄就是公主的暗卫,极少说话,和哑巴无异。

那时候公主天真烂漫,玩闹着给他改名为墨缄,取义缄默。

如此叫了十几年,都忘了他本名叫什么了。

欧阳林闲来无事,便背过手,朝殷羽幼小的身躯走去,似乎想看看她到底有哪里不同。

神兵阁的结构是七层宝塔,从下到上分别收纳不同的兵器,越向上的兵器越罕见,并不见得有多珍贵,但绝对是稀罕之物,甚至是世间只此一件。

第一层放的是重刀,每一把都都几十斤甚至百余斤,欧阳家武器做得很精巧,但到了欧阳林这一代,似乎更偏爱重兵器。

印山所用的重刀山崩就是欧阳林亲自打造,重八十斤,但印山天生身量高大,长得又快,十二岁就可以单手拿起山崩,十三岁就可以操控自如。

莫说一刀挥出去冲击力如何,就是把重刀山崩随便扔过去,就是压也能压死个人。

殷羽看着这些重量比她眼下体重还要重上许多的重刀,悻悻然地顺着台阶上了二楼。

欧阳林装作随便转转的样子,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悄悄地跟了上去。

塔楼的第二层放的是各种宝剑,殷羽刚上到楼梯口,便瞬间眼前一亮,嘴巴微张,僵在原地,半晌都没动地方。

眼前放置的都是当世有名的宝剑,殷羽虽然叫不上名字,但是只看精致的剑鞘,削铁如泥的剑刃,便知道绝非凡品。

殷羽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随手朝剑刃上扔去,那头发刚触碰到剑锋,瞬间断成了两节。

殷羽看着这些稀世宝剑,腿脚就像不听使唤似的,根本挪不开。

欧阳林有些得意地看着她,满脸自豪,小声嘟囔道,“看见没,这就是我们欧阳家的兵器,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殷羽闻声望过去,便看见欧阳林挺着个大肚子,缩在角落里看着她。

“欧阳先生,你怎么不上来?待在那里,舒服吗?”

欧阳林干笑两声,“咳,舒服,挺舒服的。”

殷羽略微颔首,转头便上了三楼。

欧阳林诧异地问道,“哎,小丫头,我看你这么喜欢剑,为什么不挑一把?”

殷羽略微摇头,“阁主说这武器以精巧易于隐藏为宜,是为了执行暗杀用的,自然不能选这么名贵的宝剑,太招摇了。”

欧阳林笑着摸了摸胡子,不错,小小年纪能够便能如此理性,收放自如,不为外物所惑,一直恪守自己本来的目的。难得,难得啊。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在追着什么跑,直到死的那天才发现原来自己得到的,并不是最初想要的东西。

欧阳林跟着殷羽上了三楼。

三楼放的是戟,戈,矛和盾,这些定然是不符合要求的,殷羽也不流连,只随便扫了一眼,便直接上了四楼。

四楼放置的是弓和弩,殷羽拿起一把折叠弩,将箭搭在弦上扣动按钮,短箭迅速弹出,眨眼之间便直射靶心。

用起来还不错,给她的感觉就是很好,但却没有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之前落歌告诉过她,选兵器时其实和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当你见到真正适合你的兵器时,你就会有那种一见如故,一见倾心的感觉。

殷羽年纪尚小,虽然不清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她大概懂得这个道理,就是在第一眼看见时,就是它了那种感觉。

眼下她并没有那种感觉,殷羽把折叠弩放回原处,朝五楼走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袖剑羽刃

五楼到七楼放置的是暗器,殷羽这才放缓了脚步。

五楼是手掷类暗器,她四处看了看,东西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

掷箭、飞叉、飞铙、飞刺、飞剑、飞刀、如意珠、铁鸳鸯、梅花针、镖刀……

她试了几种,发现都不大合适。

欧阳林看着她果断转身的背影,暗暗咋舌,人不大,眼光还挺高。

六楼放的是索击类暗器,绳镖、流星锤、狼牙锤、龙须钩、飞爪、软鞭、锦套索……

殷羽拿起软鞭试了试,不过她身上没有荆月的那种嚣张和戾气,抽出来的鞭子既没有气势也没有攻击力,殷羽摇了摇头,上了七楼。

欧阳林伸手想拦住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最后一层了,我倒是要看看你个黄毛小丫头能选出什么来。”

七楼放置的暗器更为稀奇,西面是机射类暗器,和四楼有重叠,也有弩,不过种类大不相同,有袖箭、弹弓、踏弩、雷公钻这些。

南面放着药喷类暗器,不过种类不是很多,只有袖炮、喷筒、鸟嘴铳等。

东面和北面还有一些很难归类的暗器,如吹箭、手指剑、手盔、匕首、手锥等。

殷羽从楼梯口上去,直接去了西面,刚走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放在架子三层的一对形状怪异的剑。

说它是剑,倒还不是,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殷羽从脑中回想之前看过的兵器图册,这似乎是一对袖剑。

殷羽快步走过去,踮起脚想把那把那对袖剑拿下来,却发现以她现在的身高,根本够不到。

殷羽无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欧阳林,轻声道,“欧阳先生,您能不能帮我把它拿下来?”

欧阳林一看她手指的方向,当即面色一僵,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过去,用身体把那里挡住了。

“这个不行,这个是我爹生前所制的最得意的一对袖剑,只有绝世高手才能配得上它,你一个黄毛丫头可不行。”

殷羽翕了翕嘴角,默了片刻,眉头微皱不疾不徐地说道,“墨阁主之前说过,神兵阁七层宝塔里的兵器可以随便挑选,这是欧阳家的规矩,欧阳先生难道想自毁家规不成?”

欧阳林看着殷羽平静的小脸,一副给你讲道理的样子,便不由得汗颜,这小丫头还真是会拿捏厉害关键啊。

但这么意义非凡的稀罕物件,随便给了一个十岁丫头,怎么说都是暴殄天物。

“我说不行,就不行。”欧阳林死死地靠着摆放兵器的木架,决定为老不尊,不要脸一次。

殷羽也不生气,就这么站在那里盯着他看,眼神平静,虽然没有攻击力,但却也带着锋芒。

欧阳林被他盯得不自在,不自觉摸了摸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两人僵持了许久,下面忽然传来了动静。

“爹,墨阁主说罗泯也该练练剑防身,我带罗泯过来挑把剑。”印山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随着楼梯处脚步声的靠近,印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七楼。

“原来您在这里啊,我说怎么都找不到您。”

印山说完才注意到欧阳林圆胖的身体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殷羽。

“小羽,我听说阁主带你过来选兵器,怎么样,挑好了吗?”

殷羽看向印山,脆声答道,“挑好了。”

印山已经走了过来,笑道,“是吗,七楼的暗器都比较稀奇,我看看是什么?”

殷羽望着欧阳林粲然一笑,“就是欧阳先生身后的那对袖剑,他正要帮我拿下来。”

印山看了一眼欧阳林,“爹,你脸色怎么不大好看啊,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欧阳林睃了印山一眼,“没事,没事,就是有点热。”

“也是,为了防潮防锈,这里连个窗子都不开,既然这样爹你先下去吧,我帮小羽拿。”

欧阳林坚决不动,“没事,我没事,等她选完我再下去。”

印山拉住欧阳林的胳膊,“得了吧爹,就您这体格,这么怕热的体质,待一会儿就难受,我向您保证,绝不把这些兵器弄坏,您快去歇会儿。不然您热个好歹,我还得背您下去。”

说完便拉着欧阳林往下走,印山力气大,直接把欧阳林拉走了,带着他朝楼梯口走去。

欧阳林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殷羽,小声对印山道,“儿子,那对袖剑羽刃是你爷爷生前的珍品,良驹遇伯乐,神兵配高手,那对羽刃给了她是糟蹋东西。

她想要袖剑,其他的任她挑,就那对羽刃不行。”

印山这才明白欧阳林方才的反常是因为什么,思量片刻道,“这怎么行呢,爹,欧阳家规,所有制造出来的兵器都不得私藏,一定要让它发挥价值,东西造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吗?”

欧阳林气结,“但是那么好的东西给她一个功力一般的小丫头,给她,她会用吗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印山当即摇头,“人家小羽眼下功夫是一般,但是墨阁主特别看重她,墨阁主在诛夜阁阅人无数,眼光自然差不了。再说了她可是我们七人中年纪最小的,又肯下功夫,你怎么知道再过个十年八年,她不会成为一个高手?

俗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

欧阳家父子俩边走边说,进行了激烈的争辩。

最终以印山获胜告终。

不过倒不是他把欧阳林劝动了,而是欧阳林忽然想起来,殷羽好像是杜海棠收养的女儿。

再怎么不受看重,也好歹是海棠公主的女儿,终究是得给几分薄面的。

欧阳林无奈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她要就给她吧,让她好好珍惜,别把你爷爷气得给我托梦就行。”

印山憨笑,“爹,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您这么厉害,再造一把就是了。”

欧阳林听这话挺受用,摸了摸肚子,下楼去了。

印山回身,把那对羽刃取下来递给殷羽,笑道,“小羽,眼光真不错,这可是我爷爷最得意的作品,你可要好好珍惜它啊。”

殷羽郑重的接过,朝印山恭敬一拜,诚恳地说道,“多谢师兄成全,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让欧阳先生看到,他没有把这对袖剑送错人。”

印山笑着应了,“好,快戴上试试。”

这袖剑羽刃为一对,剑刃锋利泛着寒光,每柄剑刃总长约一尺,分为三段,中间留有弹射机关,可以折叠伸缩。

轻触卡扣一次弹出一段,分按两次弹出两段,连按两次,三段全部弹出。

剑刃尾端的微型剑鞘没入袖套,不过这对皮质袖套很宽大,显然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胳膊制作的,殷羽套在胳膊上,直接掉了下来。

印山见了爆发出了杠铃一般的笑声,“小羽,你这胳膊确实忒细了些,回头改一改吧,调成你的尺寸。”

殷羽面色微红,应道,“好”

说完正要弯腰去捡这对袖剑,一只手便把这对羽刃捡了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意料之外

殷羽正要弯腰去捡这对袖剑,忽然出现的一只手把这对羽刃拾了去。

殷羽顺着这手看过去,才发现是罗泯。

罗泯把这对羽刃套在自己的前臂上,连按卡扣,三段剑刃瞬间从腕下弹出,拉伸成了一柄一尺长的剑刃。

罗泯手放在第一段与中间第二段连接处的卡扣,第一段立即发生折叠,和第二段成了垂直方向,就像一把双刃镰刀。

殷羽正看得入神,罗泯却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了她的身边,羽刃直切她的喉咙,殷羽闪躲不及。

正想着罗泯应该不会伤她,脖颈却被划出了近二寸的细长口子,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殷羽感受到了喉咙下面的剧痛,还有流出来的温热。

她保持原先的动作僵在原地,凝视前方,眉头皱成一团,嘴角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就这么死掉了?

她还没有成为一个功夫高强的人,还没有为袭风做任何事,还没有兑现对他的承诺,就这样死了吗?

她真的有点不甘心。

就在殷羽凝视前方出神的时候,罗泯已经收起羽刃,快速用布带把她的脖子缠绕上勒住,疯了似的抱着她冲下楼去。

罗泯抱着殷羽大步快跑着,他此时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想立即回到祭巫阁,找到师父给她医治。

从神兵阁到祭巫阁的路他走了很多次,今日这路却格外的长,似乎怎么跑也跑不到头。

他原本只是想拿起那对羽刃给她做个示范,他没想到她竟然不会躲,竟然就站在那里等着自己把剑刃伸到喉咙前。

她为什么不躲,难道她就不怕他真的会杀了他吗?

这该死的信任。

罗泯此时心中既有那么一点点的欣喜,又觉得恐惧。

如果她真的就这么死了,该怎么办?

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萝卜头,这么死了太不值了。

罗泯瞥了一眼自己怀中苍白的小脸,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脆弱得似乎就像一个易碎的搪瓷娃娃。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以前不是很能打,也挺耐打的吗?

每次欺负她,她都像个小狼崽子一样凶,非得讨回来不可。

现在怎么这么脆弱。

罗泯忍不住在心里呐喊,别死啊,你死了我欺负谁去?

因为他异于常人的眼睛,世人要么怕他,要么厌恶他,没有人愿意和他待在一处。

只有现在躺在他怀里的小萝卜头既不怕他,也不会像旁人那样厌弃他。

唯有他自己知道,遇到这样一个人,有多不容易。

罗泯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就像一头蓄足力气追赶猎物的豹子。

而此时他要抢的,是她的命。

祭巫阁的大门终于出现在了眼前,罗泯快速闯了进去,像一道疾风般冲上了祭巫阁四十九阶承天梯。

罗泯大喘着气,抱着殷羽跪到了罗成堂的面前,声音断续,含糊不清地喊道,“师父……救她。”

罗成堂一眼便看见了殷羽喉咙下面早已被鲜血染红的布带,当即催促道,“快,送到医室。”

罗泯跑了这么远的路,又忽然跪在地上,此时有些腿软,一个趔趄险些让殷羽从怀里滑了出去。

但那一瞬间他却死死地抓住了,宁可自己的双膝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他也没有撒手。

罗成堂从罗泯怀中接过殷羽,快步朝医室走去。

而罗泯则跪在地上,脊背僵硬,一动不动。

他忽然不想起来了,就这么跪着,也不错,至少好过一点。

他第一次觉得,人生一场,与其说遇见一个人是一场意外,其实失去一个人,才是意料之外的意外。

从前,他从没想过得到。但遇到之后,却也从未想过这么快就失去。

……

殷羽是被吵醒的。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袭风的声音,“罗泯,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马上走。”

紧随而来的是罗泯阴鸷慵懒的声音,“这里是我罗家的祭巫阁,我为什么不能来。”

“这里是祭巫阁不假,但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难道不清楚吗?”

袭风的声音里压着怒火,呵斥道,“小羽若是醒不过来,我定要你百倍偿还。”

罗泯冷笑,“你是她什么人,又凭什么管她的事。”

袭风声音凝滞,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朋友,也是家人。”

“呵,家人?她什么时候改姓穆了?”

袭风怒斥道,“无需多费口舌,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进这个门。”

殷羽原本以为她会就这么死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那种死里逃生的庆幸让她深感命运无常,珍重眼前人,珍惜活着的每一日才是最重要的。

殷羽忽然想见一见袭风,但她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想下床却全身都没有力气,眼睛扫了一眼床头,有一只茶杯。

殷羽伸出胳膊,想拿起杯子在桌上敲一下,却手一软,杯子直接掉在了地上,瞬间传来了刺耳的声响。

门外的两人听见动静,立即冲了进来,一进门便见殷羽趴在床头,目光从碎得四分五裂的茶杯上移了过来,一脸的无辜,表示这个茶杯不是她故意弄碎的。

袭风嘴巴微张,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笑了出来。

罗泯一直半眯着的眼睛也猛然睁大,露出了他那双异常漆黑的瞳仁。

袭风立即上前,扶住殷羽靠在床头,柔声道,“感觉怎么样?”

殷羽嘴角翕动,却发不出来声音,只要一用力,伤口就撕扯一样的疼,最后只点了点头。

袭风见她指着嗓子皱眉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别说话,我知道了。”

罗泯见她终于醒了过来,状态还不错,一直绷紧的心弦终于松懈了下来,又恢复了素日里眼睛半眯半睁的样子,转身走了出去。

殷羽看了看他的背影,想说什么却也没法表达。

她知道,罗泯并没有想杀她,她当时也根本没有防备他,一切都是一场意外罢了。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让袭风叫住他,她能表达什么呢,说她毫不怪他吗?可若是她这一次就真的这么死了呢?

说毫不怪他,太矫情了吧。

袭风给她乘了碗稀粥来,用勺子喂她喝。

湘婉站在门口,拿着刚刚改好的袖剑羽刃的手不自觉收紧了。

直到后面传来脚步声,湘婉才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落歌靠在游廊上,手里轻摇着流云扇,嘴角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仙女姐姐,为何不进去?”

落歌旁边是抓着鞭子,抄手而立的荆月,似乎有些不耐烦。

湘婉浅笑颔首,轻声道,“走吧。”

三人进来时,袭风用手帕给殷羽擦了擦嘴,将碗放在了桌上。

湘婉把袖剑羽刃递给袭风,“我都按照你说的尺寸改好了。”

落歌直接坐到了床上,清点了一下殷羽的下巴,笑道,“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袭风都要和罗泯拼命了。”

殷羽朝袭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湘婉面色似乎不大好看。

见她醒过来,荆月松了一口气,靠在桌上,忍不住冷嘲热讽道,“你说你怎么这么蠢,真不知道你怎么进的诛夜阁。”

殷羽看着向荆月,微微耸肩,肩膀一颓,自嘲的笑了。

落歌失笑,打趣道,“行了,别笑话她了,在阁里,出现这种事的,也就只小羽一个,她和我们这些人可不一样,宝贝稀罕着呢。”

荆月撇嘴,“谁稀罕。”

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知道,从这偌大的诛夜阁,再到只有他们七人的萧竹音,愿意以真心待人的,确实只有穆袭风那个小跟班。

罗泯天天一口一个小跟班,叫得她也跟着忍不住想叫小跟班,这称呼感觉也不错。

第一百三十三章袖间之弊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殷羽越发意识到提升自己功夫的重要性,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的和袭风比肩站在一起,而不是众人口中的小跟班。

现在她脖子上有伤,只得在床上养着。

殷羽本来起步就晚,底子薄,恨不得把一天当两天用,眼下却躺在床上瞪眼,干着急。

大约过了三四天,伤口好转,殷羽便忍不住开始练功,谁也拦不住,袭风只好准备好止血药,在旁边盯着点,以免出了什么事。

袭风过来给殷羽示范了一下动作,“虽然招式很重要,但也别太过注重招式,顺着自己的本能,让自己的身体带动你的动作。”

“好,我会注意的。”袭风帮殷羽绑上袖剑的绑带,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放松,随后站到了旁边。

殷羽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平静心情,才开始使出墨缄之前教的二十四式。

前面的动作都很顺畅招招到位,足以见得殷羽这几天虽然没有训练,但心中一定认真琢磨过很多次。

只有将每个动作技巧推演无数次,全都烂熟于心,才能作出这样招招制敌的动作。

格挡,锁喉,下一个动作就是转身,割喉,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殷羽猛地转身,右臂急速挥往胸前,割喉。

“成了……”袭风欣喜的喊了出来,真心替她高兴,只有他知道阿羽这些日子有多不容易。

见殷羽收了剑,袭风走过去,忍不住嘴笑上扬,眼中溢出笑意,“阿羽,你做到了。”

殷羽满脸笑容,她一笑起来的时候仿佛阳光都跟着明媚起来似的,“是,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湘婉浅笑,“小羽,恭喜你,总算是没有白白受伤一次,武艺倒是比先前精进了不少。”

“是,谢谢。”

印山笑呵呵的上前,“小羽,你这招确实做得很漂亮,但是你现在只是做的空招式,根本没有真正的对手,如果真正较量起来,一定会遇到外界因素的影响,招式也会变形。”

殷羽闻言也是眉头一皱,确实如此,“你说的对,欧阳师兄,你们平时是怎么练习的?”印山为人忠厚正直,殷羽很尊敬印山,所以一直称呼印山为师兄。

“我们平时都会两两切磋,这样就可以防止招式花哨,空有其表,少了实际的攻击效果。”

“那我可以和你切磋武艺吗?”殷羽一脸真诚的问。

荆月嘴笑带着一抹嘲笑,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荆月性子高傲,向来眼高于顶,对谁都是言语不逊,尤其针对殷羽,落歌听着荆月这话不舒服,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轻笑道,“今儿个我也想不自量力一番,挑战身份尊贵,目空一切的荆月姑娘。”

荆女气得一挥鞭子,气势汹汹地抽在了地面上,瞬间扬起了一地灰尘。

落歌嘴角勾笑,“来吧,东校场等你。”

九节鞭对上流云扇是出千载难逢的好戏,众多围观的低阶刺客忍不住开始起哄,在众人的热闹簇拥中,荆月和落歌去了校场。

众人走远后,殷羽再次谦恭地问了一遍,“欧阳师兄,我可以和你切磋武艺吗?”

印山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发出了杠铃一般的笑声,“小羽,我知道你一心追求上进,但是什么事都讲究循序渐进,习武也不例外,咱们不能拔苗助长了不是,你先练一段时间,等你的武艺再长进了些,咱们再比试好不好。”

殷羽听得明白,印山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就是她太菜,还不够格,随即道,“好,我一定努力练习,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赶上你们。”

印山声音爽朗,“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墨缄忽然出现在练武场,落歌和荆月估计是打得正欢,根本没有过来集合,墨缄也没说什么。

墨缄却示意所有人解散,各自练习,把殷羽留下了。

墨缄看着殷羽说道,“不要因为取得一点成就沾沾自喜,在场的不在场的,每个人的功夫全都在你之上。”

殷羽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是”

墨缄接着问,“为什么要选择袖剑?”

“直觉。”

“你可知道,袖剑其实是近战里极难运用的兵器?”

殷羽如实回答,“不是很清楚。”

“近战中,其它的兵器,如刀,剑,鞭,这些都有足够的长度优势,攻击范围大,而袖剑由于剑身短,且贴近手臂,有着极大的攻击弊端,并且难以借力。”

“袖剑贵在出其不意,一招制敌,只有近身格斗能力极强,反应极快的高手,才能做到克敌制胜。”

“显然,你并没有习武功底,只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人。这也是欧阳林当时不愿把这对袖剑羽刃给你的原因。”

“现在清楚了这些情况,你还要选择袖剑吗?”

殷羽神色坚定,“是,我还选羽刃。”

“既然如此,你就要比别人下更多的苦工,比别人起得早,睡得晚。”

“不仅要加强力道上的练习,更要提高反应速度和出招速度,速度更快你才有更多致胜的把握。

“如果缠斗下去,袖剑本身的缺陷就会将你带入到极大的劣势中去。”

“是,我知道了。”

“好,明天早上开始训练,明日卯时北竹林等我。”

“是”

墨缄正欲离开,袭风却突然开口,“阁主,既然袖剑有其攻击范围的缺陷,那可否让阿羽既戴袖剑又持长剑呢?”

墨缄点点头,“这倒是可以,只是这显然再次提高了难度。”

殷羽立即答道,“我不怕难,我愿意尝试。”

“既然如此你可以试试,用剑让袭风多教你吧。”

“是”两人都愉悦地应了一声。

第一百三十四章反应速度

第二日还未到卯时,殷羽就早早地来北树林等候墨缄,秋日的早晨露水很重,空气里带着湿冷,站在密不透光的林中更觉阴寒。

殷羽为了维持体温,开始在林中练武。

入秋以后,一场接一场的秋雨,将树上的叶子一层接一层地浇黄了,秋风一过,林中顿时黄叶满地。

殷羽贴地作出一个横扫的动作,地上的叶子瞬间被风带了起来,树上的落下的叶子,和地上飞起的叶子相交飞舞,落在殷羽的头顶肩头,犹如天女散花一般。

赶过来的袭风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殷羽,目光灼灼,不知是风景惊艳了人,还是人成就了风景。

殷羽将所有招式都熟悉了一遍,方停下来,朝袭风走过来,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教你练剑呀,别动。”袭风说完,伸手摘下落在殷羽发梢的树叶。

殷羽心情很好,笑呵呵地说,“师父让我早点过来接受训练,你不用这么早的,白天你有时间再教我就可以。”

“我从前也没试过同时使用袖剑和长剑,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早点起来,既可以陪你,我自己也得可以有时间练习一下。”

殷羽低头看了看绑在手臂上的两把袖剑,拆下来一把,递给袭风,“我要同时使用袖剑和长剑,只需一把羽刃即可,你既要教我,这把羽刃就送给你,今后,我们一人一把,一同练习。”

这羽刃世间仅此一对,如此便是只有他们二人共有,袭风眼睛灿然,接过袖剑,“好,那我就收着,你帮我带上。”

殷羽也不推辞,拿过袖剑给袭风带好。

这羽刃的袖套先前由湘婉调整过,改成了绑带设计,如此可以方便穿戴。

袭风拿过一把不算太长的剑递给殷羽,“这是我在神兵阁特意给你挑的,剑身的长短重量都适合你,你先拿这把剑吧。”

“好”

“都过来。”墨缄的声音打破平静。

袭风和殷羽拿起剑迅速跑了过去,“阁主。”

“袭风,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想同阿羽一起练习袖剑,这样能更好的帮她,对我自己的功力也会大有提升。”

“那就随你吧,你们可知道我为何要你们来这林中练剑?”

二人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墨缄抬头,看向遮天蔽日的树冠,袭风和殷羽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然而除了树干和树叶什么都没有。

“如今正值深秋,树叶掉落的速度极快,我要你们在树叶落下的一瞬间用你们手中的袖剑将树叶割成两半,每天都要割够一百片树叶,我不会在这里盯着你们,所以是否偷懒我并不知道。”

“等到树叶落尽之后,我就会来验收你们的成果,到时若是不能通过,就罚你们下山拾柴一个月。”

“是”

暮迟山山势高耸挺拔,从山下拾柴再背到山上来,不累死也脱层皮,这个惩罚倒是很有激励性。

墨缄走后,袭风和殷羽二人拉开距离,各自站在一棵树下,紧张地盯着眼前落下的树叶,以极快的速度挥出左臂去割。

这个看似简单,做起来倒是极不容易,树叶的落速很快,而且树叶极轻,没有着力点,要想割破树叶就要比树叶的速度更快。

整个过程练的就是一个眼疾手快。

袭风虽未用过袖剑,但是他有剑术功底,做起来倒不是太难。

但这对于殷羽来说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她抬头盯着刚刚从树干上脱离的树叶,估算着距离,六丈,四丈,二丈,七尺,三尺,一尺……

就是现在。

出剑。

殷羽本以为这一次一定能割到,结果树叶却安然无恙的落到了地上,殷羽气得拳头握得死死地。

这已经是第二十次失败了,再来。

还是落空,再来。

落空,落空,落空,落空……

仰着脖子盯树叶,脖子梗得生疼,却一片叶子也没有割到,殷羽气得小脸铁青,低头看一地完完整整的树叶沉默不语。

袭风似乎注意到这边没了动静,跑过来问,“怎么停下来了?累了吗?那就歇会再练。”

“我不累,我在想怎么才能做到,过了这么久,我一片树叶也没有割碎。”

袭风盯着她既狼狈又愤怒的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殷羽虎着脸气道,“你还笑,到时测验不过关,拉你一起去山下拾柴。”

袭风莫名觉得殷羽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她还是个孩子,就应当似这般把情绪表露出来,而不是一直维持素日里谨慎稳重的样子。

袭风收敛神情,“好了,不笑话你了,你做一遍动作,我看看你的问题出现在哪儿。”

殷羽站好,抬头看天上的树叶,目光紧紧随着树叶移动,在树叶即将到达与视线平行的地方时,快速出手,树叶随之裂为两半。

殷羽有些不可置信的盯着树叶裂为两半的树叶,随即抬头看着袭风,目光明亮犹如夜间繁星,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我……我终于割碎一片树叶了。”

“嗯,是不错,但是你这样仰着脖子不难受吗?”

殷羽直言不讳,“难受。”

袭风失笑,“那你还这样。”

“要是不这样,我根本不能抓住时机。”

“你呀,就是太紧张了,放松一点。”袭风说完就拍了拍殷羽的肩膀。

“平视前方,不要太紧张,等到树叶到达你的头顶位置时再出手,速度要快。”

“每次割裂树叶之后要放松,要张弛有度,不要让自己的精神太过紧张,只有及时的放松,才能更好的迎接下一次挑战,你按我说的试一次。”

殷羽放松肌肉,平时前方,就在一片树叶飘在与头顶相平齐处,迅速出手,只见树叶瞬时裂为两半。

殷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地上裂为两半的树叶,惊诧道,“按你说的做果然轻松了许多。”

“对吧,凡事都有关键,找到那个关键点就能化难为易,再试试吧,你可还差九十八片树叶。”袭风说完抑制不住的笑。

殷羽绷着脸一扬下巴,抬起手气势汹汹地朝袭风做了一个斩首的手势,转身继续割树叶。

阿羽还是嚣张时的样子更好看,袭风再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个人一直忙碌了一个早上,直到早饭时间才将就割够一百片树叶,当然袭风比殷羽提前了半个时辰,只是一直没走,在那儿看殷羽练习罢了。

袭风和殷羽走到餐房的时候,其他人都快吃完了。

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其他人的目光瞬间都移到了他们身上。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应该梳洗打扮的干干净净,袭风和殷羽却像刚从地里爬回来一样,自然让人觉得诧异。

袭风朝众人一笑,“你们继续吃。”说完向厨房走去。

十一师父正在忙着给锅添柴,“小风小羽,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饭都凉了,我正给你们热着呢。”

袭风粲然一笑,“早起去练功,耽误了时间,多谢十一师父的好意。”

殷羽朝十一师父恭敬一拜,“多谢十一师父。”

“小羽就是有礼貌,不过啊以后不用这样,显着生分。”

“是”

“饭菜都热好了,你们赶紧端出去趁热吃。”

“好,对了十一师父,我和阿羽未来一两个月都来得迟,估计还得麻烦您。”

十一师父笑道,“没问题,勤奋是好事,比我强,我支持你们。”

袭风正色道,“十一师父只是心不在打打杀杀之上而已。”

十一师父眼色一滞,“你这孩子……行了,快去吃吧。”

袭风殷羽领了饭食刚坐到一张无人的桌子上,落歌便坐了过去,单手托腮打量着两个人,一脸的八卦神情。

“大早上便不见人影,你们两个做什么去了?”只有落歌一个人问话,其他人都看似在专心吃饭,但是全都支棱着耳朵,况且习武之人听力都不差。

袭风面色平静,“没干什么,练功。”

落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注意到什么,“咦?小羽你的左胳膊怎么了?一动不动的,难道脖子刚好,就把胳膊弄断了?”

殷羽无奈地动了动自己的左臂,示意它还好,“没什么,累的,功夫差自然要多些时间练习。”

罗泯吃完饭经过时,嘲讽道,“啧,太拼命了吧,但愿他日等你功夫大成,胳膊大腿还健在。”

殷羽白了他一眼,“托你吉言。”

袭风见她气不顺,鼓励道,“别着急,慢慢就能赶上来。”

看着他们两个人,落歌无奈地摇摇头,也走了出去。

至此之后的一个月里,殷羽和袭风每天早晨都会去北树林练习,殷羽的反应速度和出招速度与日俱增。

早晨的东林寂静无声,偶尔有飞鸟经过,树干上的树叶一日比一日少,见证着两人的进步与成长。

后来两个人觉得单纯的割树叶太无聊了,就想出各种花样。

比如同时去割两片树叶,或者两个人去抢一片树叶。

有一次两个人抢一片树叶的时候,两把羽刃交到了一起,两个人趁机过了几招。

于功夫而言,袭风自然是在殷羽之上,但是袭风却不完全压着殷羽,而是带着殷羽出招,引领她变换招数,这种自然是陪练。

其实当初殷羽向印山讨教的时候,印山也可以这么做,但他却直接拒绝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谁也没有必要一定去帮谁,做与不做都是个人的选择而已。

就如墨缄所言,在这个世上,没有谁一定要对谁负责。

第一百三十五章迷宫训练

除了每日习武练剑,墨缄还会对他们进行一些特殊的技能训练。

一日,墨缄忽然把他们七人带到了暮迟山北方的迷宫。

这迷宫顶层完全封闭,石头高大整齐,每一块大概有两丈高,一丈宽,数不清的巨石错列着排列在那里,构成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迷宫。

墨缄指着迷宫道,“我带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训练你们对方向的直觉,作为一个刺客,你们经常会面临着进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完成任务的挑战,所以身体对于方向的直觉尤为重要。”

“这个巨型迷宫呈圆形,直径百丈,顶部封闭,入口有多个,我在这迷宫的正中心放置了七个牌子,分别刻着你们的名字。”

“我要你们从不同的入口进去,找到自己的牌子,拿出来交给我。”

“可以提前告诉你们,里面存在可以致命的机关,而且你们不能携带任何水和食物,若是走不出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安排这项考核,既是要训练你们的方向感,也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无论到任何地方,无论情境多么凶险,你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要摸清那里的布局,找到能够让自己全身而退的安全路线。”

“这一点,对于一个刺客来说尤为重要。”

“好了,七个人,分别选择不同的入口,同时进入,开始吧。”

七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袭风,面色冷峻,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殷羽一眼。

殷羽朝他笑了笑,让他放心。

在进入之前,墨缄再次强调,“里面是黑暗的,你们手中的蜡烛只够燃烧三天,没有水的情况下,人也最多活三天,你们自己走不出来,没有人会去救你。”

殷羽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用火折子点燃蜡烛放在灯笼里,一手提灯笼,一手握剑,抬脚进了这座圆形巨石迷宫。

因为巨石排列得很紧密,极大的压缩了空间,致使迷宫内的道路很狭窄。

高墙窄路,完全封锁了视野,让人根本无法预判任何方向。

这里面存在机关,殷羽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脑子快速运转想着该如何破解迷局。

这里的转弯和岔路口很多,任何一个选择,都会决定后面的路线,甚至有走到死胡同的可能。

不能这么乱走,殷羽站定身,用左臂的羽刃在右手食指划开了一道口子。

每出现一个转弯或岔路口,她便用血在上面标注一个文字序号。

大约走了一刻钟,刚一转弯,殷羽便感觉脚底的地砖微微下沉,她还没来得及低头看,对面转弯处的石壁便同时飞过来五支短箭,殷羽的瞳孔猛然睁大。

进行了一个月的割树叶练习,她的反应速度已经变得很快。

毫不迟疑,当即身体后倾弯腰,躲了过去。

殷羽心神稍安,在旁边的墙上用自己的血画了一个叉,以此来警示旁人。

触发机关后殷羽变得更加小心,注意感知脚下的触觉,仔细注意周围的石壁和地面。

向前又转了四个弯,前方的道路忽然变成水沟,水不深,不到三尺,甚至可以见到底,水中间有一根极细的独木桥延伸到对面。

这水这样浅直接淌过去不就行了,为何还要放置这根独木?

之前的训练中,墨缄曾说过,任何东西都有其存在的必要。

殷羽略微思量,这水应该有问题,有毒或者其他原因,否则不会放置这根独木。

只是这根独木太细了,殷羽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绷紧精神,左右伸直双臂尽量让自己保持平衡,以防落入水中。

大约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顺利通过。

殷羽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定了定神才继续往前走。

转了四个弯,前方出现的通道地面上铺满了一尺长的铁刺,密密麻麻的。

通道的顶部垂下来数根绳子。

不过绳子之间有三尺多的距离,若想通过,只能用手拽住绳子,从上面吊挂着过去。

殷羽此时人小,胳膊并没有三尺长,她不禁有些犯愁,不过总得试一试。

殷羽用嘴叼着灯笼杆,背起剑,纵身一跃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根绳子。

她伸出手去够前方的绳子,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抓不到,只好抬腿去够,这才把那绳子弄到身边,当即用手抓住。

如此从一根绳子到另一根绳子,殷羽缓缓地前进着,还剩三根绳子的距离时,殷羽便感觉自己的胳膊发软,手中的绳子有些抓不住了。

殷羽借着昏暗的烛光向下看去,密密麻麻的锋利倒刺泛着寒光,全都对着她。

只要她一落下,瞬间便会被扎成一个刺猬。

殷羽顿时心中一寒。

她暗暗激励自己,想象着袭风就在通道的尽头等着她,这才咬着牙坚持着过来。

落地的那一瞬间,殷羽松开灯笼杆,因为太过用力,上面已经留下了她的一排牙印,她的胳膊也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颤抖。

殷羽坐在旁边的地砖上,靠着墙,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刚一合上,瞬间又睁开了眼,殷羽拉过灯笼,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还是节省些蜡烛为好。

通道里顿时陷入彻底的昏暗之中,大约休息了一刻钟,殷羽才睁开了眼睛,此时的胳膊已经恢复了力气。

殷羽正要点燃蜡烛,便见前方的通道里传来了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此时正在缓慢的向自己移动。

待到殷羽定睛仔细看去,瞬间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向身后缩去。

通道尽头那些绿色荧光,全都来自于一种虫子,每一只大概半尺长。

殷羽立即吹燃火折子,右手哆嗦着点燃灯笼里的蜡烛。

殷羽迅速地站起身,由于疲惫和惊吓,此时的腿脚有些软,借着昏暗的灯光朝前望去。

在灯笼的照应下,殷羽才看清那些虫子的全貌,那是一种很少见的虫子,体型和蚰蜒很像,但却要比蚰蜒长,在半尺到一尺之间,成年男子的大拇指粗细,周身分布着很多触角。

殷羽特别怕那些腿儿多的虫子,看着犹如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的蚰蜒群,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第一百三十六章迷宫训练(二)

那种虫子虽然移动的速度不是很快,铺满了整个通道的地面和墙壁。

殷羽看了一眼身后,是她刚刚费力通过的通道,铺满三丈有余的锋利倒刺;而眼前,则是密密麻麻的蚰蜒。

进退维谷不过如此。

殷羽咬了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必须在这些大型蚰蜒爬在眼前时想出对策。

她好不容易才通过那些倒刺林,并且要进入迷宫中心拿到自己的木牌,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

不就是蚰蜒的老巢吗?闯过去就是了。

殷羽这样想着,手紧紧地抓着灯笼杆,余光忽然扫到了正在燃烧的蜡烛。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这些虫子应该也怕火吧。

殷羽心念一动,当即将灯笼放在地上,取下剑,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

眼下没有东西可烧,只能烧她自己的衣服了。

殷羽将外衣脱下来绕在剑上,用蜡烛点燃,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随即一手抓着灯笼杆,一手抓着剑,深吸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闯了过去。

在冲到那些蚰蜒群前是,由于有火的存在,这些蚰蜒果然向两边爬去。

殷羽逼着自己一口气闯了过去,跑了大概三丈多,眼前的通道忽然扩大,变成了原本的两倍宽,而通道的最中心出现了一道宽三尺,长一丈多的深沟。

殷羽向下望去,只见这深沟的壁面上爬满了蚰蜒,似乎这些通道里的蚰蜒都来自于这个深沟。

底部是一眼热温泉,带着湿气的热浪从下面渗透上来,导致这里的气温较旁处高出很多。

温暖湿热正是这些蚰蜒喜欢的环境,难怪这里会有这么多体型大的蚰蜒。

殷羽不敢耽误,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即向前跑,前方的通道里也有很多,但比来的那条通道要少,至少不会没有一点下脚的地方。

殷羽看了一眼剑上的衣服,已经烧的差不多了,估计跑到那通道的一半就会熄灭,她就只能踩着那些蚰蜒过去。

这些蚰蜒个头这么大,若是爬到身上来钻进肉里……

想到这些,殷羽就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在这里站着才是等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当即抓着灯笼杆,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一直闷头向前跑,直到看不到那种蚰蜒,殷羽才停了下来。

然而刚一停下脚步,殷羽就感到自己的膝弯里有东西在爬,凉凉的,麻麻的,还有点刺痛。

殷羽当即吓得跳了起来,灯笼也直接扔了出去。

随即快速解开自己的衣袋,低头正要脱裤子时,她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裤腿上爬着好几条半尺长的黑蚰蜒。

殷羽哆嗦着把裤子脱了下来,但这似乎惊扰到了在爬在她身上的蚰蜒,当即对着她白嫩的大腿咬去。

一眨眼的功夫,竟然有的已经把头钻到了她的肉里。

殷羽疼得眼里直转泪。

裤子脱下来后,殷羽立即把这些蚰蜒从身上摘下去,用剑砍死。

把那些已经钻了一部分到她肉里的蚰蜒,用手揪了出来。

蚰蜒的倒刺勾着她的血肉,一同从她身体里拽了出来。

殷羽疼得把自己的嘴角咬出了血。

还有两只蚰蜒的虫身断在了她大腿肉里,她只好用剑把那半个虫身挖出来。

殷羽把羽刃用蜡烛烤红,嘴里咬住灯笼杆,剑尖朝自己的大腿挖去。

虽然咬着灯笼杆,但整个通道还是响起了她的喊叫声。

“啊……”

“额……啊……”

挖完之后,两个洞立即流出血来,殷羽大喘着气,把自己的衣服撕开一些,绑住了两个渗血的窟窿,把裤子穿好,靠着墙壁暂时休息了一会儿。

眼下距离她进入迷宫不过一个多时辰,却好像有已经有一天那么长。

长时间高度的精神集中,疲惫和恐惧交加,殷羽忍不住有些口渴,但这里却没有水。

这迷宫里到处都是机关障碍,就算有水,她也不敢喝。

喝了,只会死得更快。

歇了一炷香的时间,殷羽再次站了起来。那两个窟窿全在左腿的大腿上,一走路就疼,让她的左腿有些坡。

殷羽一瘸一拐地继续上路,双眼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顺着通道延伸的方向往前走,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之前出现过一次此岔路口。

因为当时进入入口的时候,袭风的入口在她的右侧。

她便选择了右手边的通道,结果走到了这条充满凶险的路,横穿倒刺林,闯过蚰蜒窝。

殷羽看着这个岔路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思量一会儿,依旧和上次那样,选择了靠右边的那一条。

不论这条通道将会出现什么,她都想和袭风离得近一些,那样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这是她遇到的第二个岔路口,用血标记了贰,这才继续出发。

起初时倒是没有什么异常,顺着通道延伸的地方走得很顺利,但走了一刻后,前面出现了死胡同。

就算前方是机关陷阱,也比没有路要好得多。

眼下这死胡同,直接说明方才她走的路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殷羽皱着眉,在这里用血画了一个圆圈,掉头回去。

然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前面再次出现了一个死胡同,而这个死胡同并没有标记,也就是是另一个死胡同。

但问题是她方才一直沿着原路返回,并没有出现任何岔路口。

一种不好的想法在她的脑中闪出,这条来时的路,被堵住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殷羽在这面石壁上画了两个圈,再掉头回去。

这次她更加注意通道的四周墙壁,看得很细致,证实了这段路虽然有转弯,但是并没有任何的岔路口。

走着走着便回到了方才她画了一个圆圈的那个死胡同,看着这面墙壁,殷羽的心里咯噔一声。

面色铁青,再次折返方向跑了回去。

跑了一段时间,不多时,眼前便是她画了两个圈的那面石壁。

她猜得没错,她真的被困在了一条封闭的通道里。

十岁的殷羽抓了抓头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我不怕,不怕,不怕……”

既然她一开始能过来,便说明这扇石门是可以活动的,也就是说,一定是有机关可以打开这扇门。

殷羽提起灯笼,朝这扇石门照去,她发现这是一块完整的石壁,上面没有任何的断层或其他异样的地方,不像有机关的样子。

殷羽又朝通道两侧的墙面照去,墙面由石砖砌成,拼接工整。

她伸出手,顺着墙面一块一块砖摸去,摸索了许久,终于在右手边墙壁上摸到了一块异样的石砖。

那块砖的手感和其他的不同,翘起来的声音也不一样,似乎可以活动。

她伸手一按,前方当即传来一声闷响,严丝合缝的石门缓缓地向上移去。

殷羽心中一喜,立即顺着移开的空隙,爬了出去。

原路返回,见到了之前标记的贰的那个路口,选择了另一条。

进到这里后刚转一个弯,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殷羽标记了叁,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久,立即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标记肆。

刚转一个弯,又出现了一个路口。

殷羽皱着眉头,发现有些不对劲。

在她刚刚进入迷宫时,很少出现路口,反倒是一些机关障碍比较多。

然而深入迷宫后,这段路并没有什么机关暗门,倒是岔路口特别多。

回想墨缄所说,这次考核主要锻炼他们身体对于方向的直觉。

而之前入口那么多机关暗门,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呢?

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在前进过程中受到阻碍吗?

殷羽想不明白,却也不敢懈怠,每出现一个岔路口都会做上一个标记。

岔路口太多,绕了一段时间,殷羽竟然又回到了之前标记过的一个路口,伍。

殷羽靠在墙上,闭目思索。

不能这么毫无章法的绕,这样下去只会浪费时间,耗损精神和体力。

墨缄曾经说过,做任何事情,最关键的是整件事的目的。

“目的……”殷羽嘴里呢喃。

不多时,心中一惊,眼睛猛然睁开了。若是这样想,她似乎忽略了极为关键的一点。

进行迷宫训练,目的是要锻炼他们对于方向的直觉。

而她进入迷宫后,由于起初那些机关障碍的影响,在心生恐惧的情况下,只顾着往前走,反而忽视了她前进的方向。

这样一想,迷宫入口的那些机关的存在意义就变得十分明显。

就是为了扰乱他们的心神,让他们慌不择路,忘记自己转个多少弯,又走了多少个岔路口,最终迷失在这里。

殷羽冷笑,用手砸了一下墙,墨缄对他们还真是用心良苦

殷羽冷静下来,靠墙闭目回想,自己进入迷宫后,走过了多少通道,分别向哪几个方向转了几个弯,又出现了多少个岔路口。

一点点添砖加瓦,在脑中渐渐构架出了一个地图。

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会儿,殷羽睁开眼睛,用剑在自己的袖子上划了一道,将衣袖扯了下来,再从中间划开,平铺在地上。

随即看了看自己带着血的手指。

之前用食指画了很多记号,现在食指的那口子因为摩擦变得有些破烂不堪了,得换一个手指了,否则,这个指头要保不住了。

殷羽立即坐下来,用羽刃在右手中指划开了一道口子。

随即在衣袖上画自己进入迷宫后所走的路线。

边画边回想,一直忙活了两刻钟才算画完。

第一百三十七章迷宫训练(三)

画完简易的地图后,殷羽初步的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

整个迷宫径长一百丈,按照自己走过的距离,她眼下将将走过了三分之一。

不行,得加快进度了,现在是她进来的第一天,体力还能暂时跟得上,后面没有食物和水的供给,不仅体力跟不上,精神也会变得涣散,影响判断。

殷羽将画出来的地图刻在脑子里,在脑中建立一个迷宫地图,接下来再遇见转弯或者岔路时,便选择向距离迷宫中心更近的方向。

如此就算遇到死胡同,殷羽也能及时调转方向,找出其他向迷宫中心更近的路线。

按照这个原理,殷羽前进的速度便快了很多,在数不清的失败尝试后,她脑中的地图也越来越正确,越来越全面。

坡着腿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后,殷羽实在是走不了了,左腿上的两个窟窿疼得越发厉害,连累着整个左腿都跟着疼起来,她的身体也发了烧。

看来那种蚰蜒是有毒性的,毒性虽然不大,时间长了还是会发作。

无论殷羽心中多么着急,但她眼下却实在是走不了了。

她感觉很热,身体就像火烧起来似的,这让本就口渴的她,嗓子干得更加厉害,每一次呼吸,鼻腔和喉咙都会隐隐作痛。

脑袋昏昏沉沉地的,眼前的光线似乎也出现了重叠。

她真的没法再坚持走下去了,只好把灯笼放在一旁,平躺在了地上。

地砖是凉的,躺在上面很舒服。

没过多久,殷羽的意识便渐渐流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到似乎有人在碰她的身体。

殷羽想睁开眼,眼皮却像灌了铅,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到她醒来时,她依旧平躺在地上,还是之前昏睡的地方。

身体上那种烧起来的感觉倒是散去了。

殷羽站起身,抓着灯笼杆,正要往前走,却发现还没点燃蜡烛。

随即吹燃火折子,向灯笼内伸去,却无论如何也点不着。

殷羽向灯笼内看去,当即心中一凉。

不对,她的蜡烛没了。

殷羽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向四周摸去,哪里还有蜡烛的影子?

殷羽回想,模模糊糊记得在她睡着的时候,好像有人出现过。

很明显,那个人拿走了她的蜡烛。

殷羽气得踢了一下墙,忍不住在心里质问自己。

为什么要被蚰蜒钻到肉里去?为什么要发烧?为什么要睡得这么沉?

只有他们七个人进入了迷宫。

在萧竹音,他们七个人当中,她是年纪最小的,所以她一直都把他们当成兄长姐姐来看待。

因为她人小,功夫不好,除了袭风,他们总是轻视她,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就算他们总是对她出言不逊,冷嘲热讽,但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她那么信任他们,到底是谁?

殷羽抵着墙,沉思了一会儿,直觉脑子混乱,什么也想不明白。

殷羽看着漆黑的通道,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自从她在西蜀地宫醒来,她似乎就没有顺利过,无论做什么,总会有人出来扰乱,就像真的有所谓的上天捉弄似的。

殷羽看着眼前这片化不开的黑暗,回想自己这一年多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心中忽然窜出来了一股无名火。

就算有所谓的上天捉弄又如何?

就算举步维艰又如何?

我不信命,我偏要活得好好的。

而待在这里只能等死。

殷羽重新振作起来,回想之前在脑中建立的迷宫地图,以及昏过去之前对于这条通道的记忆,摸索着朝靠近迷宫中心的方向移去。

在黑暗中走得很艰难,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所以需要更加精神集中来应对突发情况。

殷羽像个瞎子一样,一路摸过去,缓慢的前进着。

在彻底的黑暗中又走了两个多时辰,殷羽左腿的疼痛又到了忍不了的地歩,她只能停下来歇息一下。

此时她已经八九个时辰没有喝水进食了,只能用自己的唾液润湿嗓子。

闭目的时候,殷羽便开始整理自己脑中的地图。

凭借自己在黑暗中对方向的直觉,回想自己走过的路线,为原先的迷宫地图增加路线,重现架构。

思量了一会儿,殷羽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溢满了光芒。

按照她的地图,如果偏差不大,她很快便到迷宫中心了。

想到这里,殷羽心中欢喜,身体也瞬间充满了力气,只歇了一刻多,手撑着墙,一瘸一拐地再次出发。

在黑暗中走了近一个时辰,殷羽忽然感到前方的道路发生了变化,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但她却能感到空间似乎突然扩大了。

殷羽重新在脑中架构了地图,随后便对着黑暗笑了起来。

到了,她终于到迷宫中心了。

殷羽摸索着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脚下一空,殷羽立即心中一紧。

但却很快落了地。

原来是出现了台阶。

殷羽还以为是深坑或者什么,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

殷羽摸索着,一节一节台阶走下去,一共走了八十一节台阶,她再向前试探时,前方变成了平地。

殷羽向前摸去,走着走着,撞到了一个大石盘上。

站在石盘边缘,殷羽听到了一种动静,那声音极轻,几乎微不可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

无论什么在爬,她都得先拿到木牌再说。

殷羽全身紧绷着向前摸去,终于在石盘上摸到了一个木牌,她心中一喜,立即将木牌抓在了手中。

同时,一个细长的东西瞬间冲到了殷羽的身前,对着她的手腕咬了下去。

殷羽当即感到她的右手手腕一痛,左手迅速抓起那细长的东西,朝远处扔了出去。

手感冰凉滑腻,三根拇指粗细,那应该是一条三尺长的蛇。

殷羽立即捏着手腕被咬的地方挤了挤,又用嘴吸出毒血吐出去。

正当她向外吐毒血的时候,她再次听到了那种轻微的爬行声,这声音似乎来自于不同方向。

有蛇,不止一条。

殷羽顾不上处理被咬的手腕,当即抓着木牌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没跑多远,她便感到被咬的右手手腕麻木了。

再过了一会儿,不只是手腕,整条右胳膊都麻了,就像这条手臂不属于她一样。

殷羽顾不上难受,脚步一直没停,用尽全身力气,一直在迈着大步朝台阶朝上面跑。

然而这台阶是在是太多了,一共八十一节,相当于祭巫阁承天梯的近两倍。下来时没什么感觉,此时上去却越发的费力。

一瘸一拐的左腿,彻底麻木的右臂让整个过程更加艰难。

殷羽跑得越来越慢,腿也越来越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

她在心中数着自己上的台阶,激励自己走下去,“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八……十”还有一节,再坚持一步。

“八十……一”殷羽刚刚迈上第八十一节台阶,便脚下一软,直接栽倒了在了地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受罚重返

殷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萧竹音自己的房间里。

她动了动右手,手腕处虽然还有些发麻,但却有了一点知觉。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迷宫里出来的。

殷羽从床上坐起来,衣服已经换过了,腿上那些蚰蜒咬的伤口,还有用剑挖出的窟窿也处理好了。

殷羽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向外走去。

房间外的光线很明媚,照得她有些不适应。

她方一走下阁楼,便见落歌缓步走了过来。

落歌见她醒了,笑道,“你可算是醒了,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殷羽有些疑惑地问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落歌挑眉,用袖子掩着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个啊,你得去问罗泯。”

她和罗泯待在一处,十之八九都是败兴收场,难道竟是他把她从迷宫救出来的?

殷羽正要去找罗泯,转身问道,“对了,今日没训练吗?你怎么没在校场?”

落歌摆手,“从迷宫出来大家都多多少少受了伤,今天修整。”

“袭风他还好吗?”

“他没什么大事,湘婉倒是伤的不轻,袭风在那边照应呢。”

殷羽点了点头,有些游移地问道,“那你知道罗泯在哪吗?”

“他啊,好像回祭巫阁了。”

殷羽随即便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去了祭巫阁。

到了祭巫阁一番询问,据一个弟子说他在蛊房,但不知道是哪间。

祭巫阁的蛊房有很多,远远近近的那些密不透风的竹楼隔间全都是蛊房,不知道是哪一间。

殷羽一个一个敲过去,终于在编号肆拾柒的那间找到了人。

罗泯此时左手拿着一只拇指粗细的细瓶,右手正用一种极为细长的勺子向里灌东西。

殷羽敲了两下门,缓步走了进去,“在忙什么?”

“收蛊”罗泯只抬头扫了她一眼,便又继续忙自己手里的事。

罗泯嘴角挂着冷笑,接着道,“你还真是会作死,除了罗家人,很少有人愿意来这里,随便沾上一滴,就可能要了你的命,或者让你成为养蛊人的奴隶。”

殷羽对他的冷嘲热讽已经免疫了,摸了摸鼻子,站得离那些放着瓶瓶罐罐的架子远远的。

“那个,我是想问我是怎么从迷宫出来的?你把我带出来的?”

“没错,的确是我拖出来的。”罗泯把勺子放在瓷盘上,把用木塞把那瓶子塞紧,放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那种蛇是有毒的,若是救治不及时,估计她应该没命站在这里。

“谢谢,救命之恩我记下了,日后还你。”殷羽诚恳地说道。

罗泯又拿起了桌上一个小细瓶,用勺子向里面舀架子上瓷盘里的一种类似于血液的鲜红液体。

“你想多了,我到迷宫中心的时候,就看见你衣衫不整地趴在台阶上,手里抓着写着我名字的木牌。”

当时她没有蜡烛,情况紧急,她刚抓住一个木牌就被蛇咬了,根本没时间,也没有照明看那是谁的木牌,却没想到竟是罗泯的。

罗泯挑眉,“你不拿你自己的,拿我的做什么?对我别有用心?”

殷羽懒得解释,靠着门板垂头看地面。

罗泯顿了顿,觉得有些好笑,“我呢,当时想把那木牌从你手里拿出来,然后直接走人。”

殷羽抬眼看着他似笑不笑的脸,这确实是罗泯能做出来的事。

“但是你却抓着我的木牌不撒手,我怎么拽都拽不出来,没办法,我又不能把你手砍下来,只好把你背回来喽,额不,拖回来。”

罗泯说完,还特意做了一个在地上拖东西的动作。

殷羽朝他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幼稚”

说完看着他半睁不睁低垂着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

罗泯忙碌的手动作微滞,随即语气轻松地问道,“你蜡烛呢?”

殷羽想到那个在她昏迷时拿走自己蜡烛的人,不想再说什么,只道,“丢了。”

罗泯冷笑,“说你蠢都是在夸你,那种环境下,丢了蜡烛就是丢了命,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殷羽真的不知道她全身上下到底是哪里不对,以至于一直以来都有人不想让她好过,明面上的她已经习惯了,暗中动手的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殷羽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默了一会儿才问道,“罗泯,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大入眼,所以今天我想问,你觉得我……哪里让人厌恶?”

以至于有人甚至要至她于死地。

罗泯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像个鬼魅似的飘了过来。

这是巫族的魂移,肉身留在原地不动,但却将灵魂移到远处,虽然看起来就像一种神仙术法,但其实都是假象。

不是他他们的灵魂移到了身前,而是你的眼睛看到的是幻想,类似于催眠。

罗泯上下打量了一番,直接道,“没有顺眼的地方。”

殷羽气结,对着虚幻的罗泯砸了一拳,罗泯顿时化成了碎片。

随即正色道,“我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为什么总是会有一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对我流露出恶意,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殷羽说完皱着眉看着地面出神,就像方才的话是在责问自己,而不是在对罗泯诉说。

罗泯看着她紧锁着眉头,那张白皙稚嫩的脸却犹如成人一般写满烦恼,而眼下的她还只是个未满十一岁的孩子。

他的心里像是被触动了一般,难得地一本正经的说道,“可能他们都和我一样有病吧。”这句话很轻,轻得就像是一句耳语。

只可惜殷羽正兀自出神,并没有听到,最后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走了。

她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怀疑的对象,她决定先不把有人拿了她蜡烛的事说出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第二日她右手那种麻木的感觉便消失了,他们七人也恢复了训练。

墨缄看了看并排站在一起的七人,冷声道,“这次的迷宫训练效果很差,印山,荆月,落歌三人在规定时间完成了任务,袭风,湘婉,罗泯三人延迟完成,殷羽任务失败。”

墨缄说完,所有人都看向了殷羽,目光中带着或同情,或嘲讽,或事不关己。

殷羽站在那里目视前方,平静地迎接着这些目光。

墨缄问道,“殷羽,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羽平静地说道,“没有。”

“好,既然你没有什么解释的,任务失败就需要接受惩罚,惩罚就是再次进入迷宫,两天之内拿回你的木牌,若是规定时间内拿不出来,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拿出来为止。”

“不过你要记住,这一次只有你一个人进入迷宫,若是再昏迷在里面,可没有人把你带出来。”

殷羽应道,“是。”

袭风哪里放心,皱眉道,“阁主,我超时完成任务,理应再走一次迷宫。”

湘婉见袭风这般说,也上前道,“阁主,我也觉得我应该再走一次。”

墨缄摆手,制止了他们的想法,“除了殷羽,其他人继续训练,擅闯迷宫者,必有重罚,都散了,殷羽跟我来。”

袭风拉住殷羽的胳膊,有些担忧地说道,“阿羽……”

殷羽露出一抹笑,“没事,我可以的,一个人反倒应该会顺利。”说完便拍了拍袭风的胳膊,让他放心,随即转身走了。

站在袭风旁边的湘婉,脊背有些僵。

第一百三十九章阎王守盘

墨缄带着殷羽又到了迷宫入口处。

不过这一次,墨缄让她换一个入口进入。

陌生的环境,全新的路线,缩短的时间,无疑增加了难度。

不过殷羽已经掌握了走迷宫的原理,亦有了在脑中构架地图的能力,因此也并不算十分困难。

进入迷宫后,当然又遇到了一些机关暗门,蛇蝎毒虫,殷羽谨慎行事,一一化解。

用了八个时辰便到达了迷宫中心。

这一次有了灯笼照明,殷羽这才看到了整个中心的全貌。

整个空间呈圆形,八十一节台阶向下陷去,台阶下环形排列着十尊十殿阎王的雕像,每一尊都有一丈高,形态各异,但雕像的头上都盘着一条蛇,品种不一样。

十殿阎王围在中心的是一个圆形石盘,直径六尺,石盘上刻出十四个区域,每一个区域都雕刻一幅画面。

情况紧急,没时间细看,殷羽只匆匆扫了一眼,但却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

她方一靠近中央的石盘,这些十殿阎王雕像上盘着的毒舌便迅速向下爬了下来。

殷羽立即拿起石盘上自己的牌子,迅速向后退去。

一条头型呈倒三角,通体绿色的毒蛇,瞬间似飞箭一般飞了过来。

殷羽立即挥剑去斩,在它冲到眼前时,当即两截。

然而几乎是同时,一条通体血红,带着黑色斑点的蛇,直接盘道了她握剑的手腕上,此时正向后缩着脖子,蓄力朝她的胳膊咬去。

在它即将咬到时,殷羽另外一只手早已扔了灯笼,捏住了那蛇的脖子,反方向用力一拧,直接把那蛇的脖子拧断了。

殷羽又挥剑把其他冲到眼前的蛇斩断了,这才迅速地跑上了台阶。

正欲离去,她脑中忽然闪过一帧画面,那是她在西蜀地宫的宫殿里,画在瓷器上的壁画。

方才她粗略地扫了一眼,那石盘上刻的内容好像和那些瓷器壁画是一样的。

殷羽顿住脚步,随即又折返回去,将身后追过来的那些蛇全都斩了,提着灯笼,仔细地打量起这面石盘上的壁画来。

她看得没错,这些壁画和一年前她在地宫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段时间她只能在那间宫殿里活动,每日的乐趣就是盯着那些壁画发呆,所以记忆尤为深刻,不可能记错。

两次出现,这些壁画内容又是什么意思呢?

意外发现的大湖,湖底泛着光芒的东西,还有为了整个湖底那些东西所产生的杀戮……

将这一切连串起来,一年前的殷羽想不明白。

而经历了这一年的历练,此时的殷羽似乎看出了端倪。

湖底那些发着光芒的东西,应该是类似于金子的宝藏。

对于这一巨大利益的争夺,激发了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杀戮。

看着那幅雕刻着宫殿的壁画,殷羽忽然想到了紫宸宫,联想到了杜海棠。

所以,那个坐在椅子上制造杀孽的男人,应该是一个帝王。

这些壁画当时刻在西蜀地宫里,也就是说,那画中人是大蜀的某一位皇帝。

把一切都串联在一切,十四幅壁画记录的便是,大蜀皇帝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湖底宝藏的整个过程。

殷羽忍不住心中有些疑问,那些宝藏是什么呢,又在何处?

而那个在大蜀皇帝手下逃掉的漏网之鱼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

殷羽摸着那些刻纹,兀自神游了一会儿。

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有点累,这八个时辰她只短暂的休息了四次,此时安全的拿到木牌,心中那种紧绷的感觉稍稍松懈,身体的疲倦便又找上了她。

她胳膊一撑,跃在了石盘上面,脑袋枕着胳膊躺了上去。

她方一在石盘上躺下,正欲闭眼休息一会儿,便觉得不对劲。

说不上来,但就是全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殷羽躺在石盘上,借着昏暗的烛光向四周看去,她忽然一个激灵,猛地从石盘上坐了起来。

这十尊十殿阎王的眼睛,都在盯着她。

不对,不是看着她,而是在看着石盘。

殷羽半蹲在石盘上,全身紧绷,扫视着四周的十殿阎王的眼睛。

没错,它们都在盯着这方石盘。

殷羽摸着这些石盘的刻纹,心中忍不住诧异,这石盘到底有什么蹊跷呢?

殷羽想了一会儿,脑子里也没什么思路。

虽然她胆子不小,但被这十尊凶神恶煞的十殿阎王盯着,她还是觉得有些脊背发毛。

随即从石盘上跳下来,拿起灯笼,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

方一落地,殷羽便在身后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随即是联合传动的声音。

殷羽当即吓得回头看去,便见刚才还完好无损耸立在那里的石盘,此时断层整齐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向旁边分散开来。

紧接着从石盘的中心缓缓升出来了一个支架,正中间嵌着一个刻着龙纹的楠木盒,半尺见方。

殷羽喉咙发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死死地盯着那个升出来的楠木盒,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把它拿下来。

等了一会儿,殷羽没感到任何动静。

她看着那个楠木盒,鬼使神差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拿下了那个楠木盒子,随即用剑把那个楠木盒的盖子移开了。

这一瞬间她全身紧绷,精神高度集中,唯恐会出现什么机关暗箭。

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殷羽向内看去,里面放着一块黄色的绢布。

殷羽奓着胆子把那绢布取了出来,抖开一看。

那似乎是一幅地图。

地图上画着十万大山,数道大河横穿其中。

一条红色的线犹如一条火蛇般在这张地图上蜿蜒,最终没入了三座大山所围的湖里。

殷羽看着这张地图,联想这石盘和西蜀地宫那些瓷器壁画上的内容,如果她猜得不错,这地图上红线所指引的,便是那壁画上大湖的位置。

也就是那些宝藏的位置。

殷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指紧紧地抓着那黄色绢布思虑了一会儿。

她对这些宝藏没什么兴趣,眼下那些对她来说倒不如一方宝剑更有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从那些壁画上来看,湖底那些东西引了来数不尽的杀戮,这张地图若是再次流落世间,难免还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殷羽当即将那黄色的布帛放回了楠木盒里,把楠木盒的盖子盖上了,紧接着把那楠木盒子放回原处。

在楠木盒子回到原来的凹陷处时,石盘深处再次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撑着楠木盒的支架缓缓降了下去,分散成两半的石盘收回原处。

殷羽看着重新恢复严丝合缝状态的石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大喘了一口气,瘫坐在了地上。

这件事她就当作没发生过,谁也不会告诉,就让眼前这一切湮灭在她的脑海深处。

经过这一番折腾,此时她比躺在石盘之前还要累。

但她是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坐了一会儿便抬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来时的台阶回去。

第一百四十章听声辩位

殷羽回到迷宫通道比较安全的地带,靠着墙歇了一段时间,回过精神,原路返回。

回程都是较为熟悉的,进度快了许多,殷羽只用不到五个时辰便走出了迷宫。

她出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日暮黄昏。

秋风寒凉,吹得她精神一振,抬眼向前望去,夕阳的余晖在天边撒下金黄,细如鱼鳞的云被染成了或火红或橙黄色。

袭风就站在微凉的落日余晖中,焦急地望着迷宫入口的方向。

见到她平安出来了,面上立即绽放出了笑容,快步朝她走来。

殷羽微愣,也笑着快速朝袭风走去。

两人跑到彼此的眼前,相视一笑,袭风抓着她的胳膊,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番,这才放心。

原来从昨天到现在,袭风一直都没训练,站在入口处等她回来。

殷羽忍不住有些愧疚,袭风为她做的太多了。

她鼻子有些发酸,寻了个借口让袭风回校场训练去了。

随即自己去幽庭把木牌交到墨缄那里,便径直回了萧竹音。

两入迷宫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上次虽然休息了两天,但并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现在,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交完木牌之后,她基本上是闭着眼睛走回来的,然而殷羽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两入迷宫,让她的身体对于方向的变化变得极为敏感,在脑中架构地图的意识和能力渐渐萌芽。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只要是她走过一遍的路,便一定会记住,就算无意识控制,也能够走回去。

而这些能力,在她以后的人生中产生了或多或少甚至无可估量的影响。

殷羽倒在床上整整睡了十二个时辰,这才觉得彻底缓了过来。

训练之余,她会一个人梳理在迷宫里发生的事情。

第一次在迷宫里时,蜡烛被拿走后,陷入一片黑暗中,她行动很艰难。

由于无法视物,她才在中心深坑处没有及时躲避那条蛇。

无法依靠眼睛,只能依靠听力的情况,听觉就显得尤为重要。

殷羽想锻炼自己的听声辩位的能力,但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从迷宫出来后,有什么问题她都想自己解决,不想过多的依赖袭风。

袭风是她最好的朋友,对她也很好。

但很多时候,很多路,都得一个人走。

袭风并不能一直陪着她,她也不想自己成为袭风的包袱。

所以她要让自己慢慢适应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她坐在萧竹音外围的竹林,用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向远处的河流扔去,思索着练习听声辩位的方法。

身后传来脚步声,殷羽下意识地向后看去,便见十一师父走了过来。

十一师父本名墨绶,西蜀灭国前,十一师父也曾是杜海棠的暗卫,是墨缄为首的暗卫十一人中年纪最小的,人称十一,他们便尊称他为十一师父。

西蜀灭国后,十一师父不喜杀戮,再不执剑。

十一师父年轻时性情率真单纯,风趣健谈,在暗卫十一人中,和杜海棠的关系最好,杜海棠顾念旧情,便把他留在暮迟山,成了一个闲散人。

十一师父不再做暗卫后,渐渐对烹饪产生了兴趣,为了图个热闹,去了诛夜阁的饭斋,成了一个大厨。

十一师父为人随和,对他们这些小辈都很好,这几个月殷羽和袭风每日晨练去北树林割树叶,回来时都错过了饭点,饭菜都是凉的。

十一师父便会提前把饭菜热好,等他们回来时饭菜都是热乎乎的,两人很是感激。

殷羽望着他的身影笑道,“十一师父。”

十一师父缓步走过来,坐到了她旁边,笑道,“小羽啊,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什么呢?”

殷羽微微叹了一口气,“我在想怎么练习听声辩位的能力。”

十一师父有些不解,“为什么突然想练这个?这可不好练。”

殷羽紧抿了抿嘴唇,“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如果,在某种无法视物的环境里,听声辩位的能力便成了保命的手段。”

十一师父深有感受地点了点头,“这样吧,既然你想练,我先给你支个招,你跟我来。”

殷羽跟着十一师父到了他的院子,他让殷羽在客厅稍等一会儿,兀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多时,十一师父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木盒。

殷羽接过木盒打开一看,诧异道,“骰子?”

十一师父笑道,“从前公主还在西蜀皇宫的时候,常常陪着她玩骰子打发时光。”说着他的眼睛便变得有些迷离,似乎陷在了回忆里出不来。

殷羽轻唤道,“十一师父?”

十一师父这才回过神来,道“听声辩位最重要的是耳朵要灵敏,我看你天赋就挺好的,我离你那么远的时候,你就能听见脚步声,只不过还需要再加强一下。”

“听声辩位的训练比较繁琐而且需要很大的空间进行,但是你每天都在跟阁中训练,哪里有那个时间和条件。”

“听骰子是提升耳力很好的方法,而且骰子方便携带,你可以随时练。”

“可是十一师父,怎么听啊?”

十一师父把骰子放在骰盒里,上下摇动一会儿道,“你能知道我摇出来的是哪几个数吗?”

殷羽迷茫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怎么能听得出来?”

十一师父失笑,“这是能听出来的,是一二三。”说完揭开骰盒,正面朝上的果然是这三个数。

殷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十一师父把三个骰子扔在桌上,三个骰子随即向四周滚动而去,接着道,“骰子在滚动的过程之中会产生角度的偏转,不同角度之间产生的撞击所产生的音量,音色和音调都会有所不同。”

“如果你把每一种角度撞击的声音全部都能够听出来,那你就能分辨出这骰子是如何偏转的,也就能够一直追踪骰子点数的变化,这也就能够听出这些点数了。”

殷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是摇骰子所用的力道不同,撞击出来的声音也会产生差异吧?”

“没错,所以听骰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练的。”

殷羽笑道,“十一师父就很厉害,听得这么准。”

十一师父感慨道,“只要有耐心,没什么是练不好的,从前公主在宫里无聊,我就想着法的给她找各种好玩的东西,从前我也不会,时间久了,也就练会了。”

先前听欧阳林提起母亲以前的事情,他所描述的母亲便是一个活泼爱闹的少女,十一师父口中的她也是这般。

而眼前的她却是一个喜怒无常,暴躁凶狠的女人。

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所以啊,你想要练习听声辩位的本事,就得下苦功,有耐心,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

十一师父的话把她的心神拉了回来,她应声点了点头,“多谢十一师父,只要能练成,我不怕吃苦。”

十一师父欣慰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眉眼感慨地说道,“所有孩子里,小羽你呢是最不容易的,其实那些事,不应该牵扯在你身上的。”

此话中的深意让人难以理解,殷羽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事?”

十一师父面色微僵,摆了摆手,“无他,快回萧竹音去吧,我去给你们做饭。”说完转身便走了。

殷羽看着眼前微驼的背影,不知怎的从中读出了落寞和感伤,握着骰盒的手忍不住收紧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日常跳崖

北树林的叶子落光后,就进入了冬天。

殷羽顺利通过了速度考核,这让她心里多少受到了一些鼓舞。

墨缄还在对他们进行各项训练,层出不穷。

用竹哨近距离传递信息,孔明灯烟花狼烟等远距离传递信息的训练

各种奇技淫巧,机关暗门的破解方法的训练

利用铁丝或者发簪开各种锁头的训练

乔装打扮,变换身份的训练

有关识毒,用毒,防毒的训练

……

每日繁复的训练下来,回到房间里,殷羽便拿着十一师父给她的骰子练耳力。

初时不得甚解,时间久了她也慢慢地得出了一些法门,对于声音的敏感度大大提升。

日复一日,四季轮回,转眼间便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满山的西府海棠开得极为茂盛,浅粉中透着嫩白,迎风峭立,楚楚有致。

据说母亲出生时,西蜀皇宫里的海棠花便开得极为茂盛,蜀帝因此给她取名为海棠,寓意海棠花仙降世。

母亲也很喜欢海棠花,因着她的关系,整座暮迟山各个角落皆分布着西府海棠。

如今到了时令,漫山遍野好似一地红锦,美得令人窒息。

校场练剑结束后,墨缄再次把殷羽留了下来。

“对于刺客而言,飞檐走壁是必会本领,你们七人中唯独你不会轻功,这一项我便不在众人中教了,你需要自己多加练习。”

殷羽应了一声,“如何练习?”

墨缄沉声道,“一般来说先通过练习达到腿力、腰力、臂力、平衡力、等身体条件都强于常人,之后再开始学习轻功的技巧,如爬墙,快速跃过障碍物,借力跳高等,从而可以达到飞檐走壁的效果。”

“前些日子你的速度考核已经顺利通过,速读训练暂时告一段落,下阶段的任务是轻功训练。”

墨缄若有所思地道,“常规的训练并不适合你,我专门为你想了一套短时间内便行之有效的方法,明日卯时到暮迟断崖等我。”

殷羽一听到暮迟断崖便想到自己在那里被杜海棠推下去的场景,心里难免有些抗拒。

虽然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这是她必须掌握的技能。

刚到卯时殷羽便早早地去了暮迟断崖等,却没想到墨缄已经出现在了这里。

殷羽站得离断崖远远地的,“阁主。”

墨缄示意她过去,靠近断崖一些。

自从那晚后,殷羽便对高处有了恐惧之心,不敢靠近,尤其是暮迟断崖,更是来也不敢来。

殷羽踱着脚步,动作极为缓慢地向前走去。

墨缄看出了她的抗拒,直接走到她身前,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暮迟断崖边上。

随即冷声道,“身为一个刺客,竟然恐高,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极为致命的一点吗?”

殷羽死死地抓着墨缄的胳膊,看也不敢看这数千丈的断崖一眼。

“我知道,从那晚之后,你肯定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不过,要想学轻功,首先便得克服对高处的恐惧。”

“从哪儿跌倒,就得从哪儿爬起来。从今天起,每日卯时,你都得抓着绳子,从暮迟顶峰滑下去,再沿着山道走上来,如此既锻炼了身体的灵活性,又锻炼了体力。”

从暮迟顶峰滑下去,一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他竟然要她,每日重复一遍?

殷羽一脸震惊地看着墨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墨缄捡起旁边固定在断崖上的铁索,绕在殷羽的腰上,锁住扣环固定好。

随即又捡起他特地命人为她缝制的棉麻手套,给她套在了手上,防止在下滑的过程手掌擦伤。

“准备好了吗?”

殷羽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要下去。”

墨缄却不理会,阴沉着脸冷声喝道,“抓住铁索。”

殷羽被他严厉的表情和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下意识地抓住了铁索。

在暮迟山,她最怕的人是杜海棠,其次便是墨缄。

一个反复无常,一个凶神恶煞。

殷羽瞪着一双澄明的大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

墨缄当即手一扬,把殷羽推了下去。

殷羽并未料到墨缄这么决绝,会直接把她推下去,在身体腾空的那一刻,吓得喊了出来。

紧闭着眼睛自由下滑了一段时间,殷羽便回过神来。

生死攸关,若是还不作为便是死路一条。

纵然心中恐惧,殷羽还是逼迫着自己抓紧铁索,抬起双腿,慢慢向崖壁靠去。

在接近崖壁时,双脚一撑,在崖壁上借力,下滑的身体略微一停。

随即用鞋底在壁面上摩擦,下滑的速度便慢慢地降了下来,殷羽这才缓缓地喘了一口气。

随即抓着铁索,像上次一样,每下滑一段距离便用脚撑住壁面,掌握着节奏,向崖底滑去,整个过程她一点都不敢往下看。

那夜她借着昏暗的月光,在数千丈的高处向下望去,整个崖底就像一个能够吞噬一切的无尽深渊,等待着她落入其中。那种恐惧,让她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

顺利落到崖底时,殷羽虽然没有像上一次那般昏厥,但却也累得气喘连连。

解开锁扣,瘫在地上缓了三刻才有力气重新站了起来。

暮迟山数千丈,从上面滑下来已实属不易,一想到她还要从山脚沿着山道爬上去,殷羽就觉得头大。

而且,滑下来,走上去,这个过程每天都要来上一回,这样想着,殷羽便无语望天,欲哭无泪。

殷羽迈着沉重的步子,好不容易爬上了暮迟山,面上沾满灰尘,像个十足的逃荒的小泥人。

一番折腾,她饿得眼冒金星,前胸贴后背,便顾不上换衣服梳洗了,直接去了饭斋。

饭斋里吃饭的六人见了都忍不住笑喷了饭,就连袭风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袭风嘴角依旧挂着笑,给她摘掉了头顶挂着的杂草,轻声问道,“阿羽,大早上的你去做什么了?”

落歌把嘴里的汤咽下去,打趣道,“我瞧着倒像是去掏鸡窝去了。”

罗泯嚼着包子嗤笑,“得,今后不叫小跟班了,改叫小叫花子。”

殷羽白了他一眼,她实在是太饿了,懒得解释,直接跑到十一师父那里拿饭。

第二日卯时醒来后,殷羽便在自己房间磨蹭着不想去暮迟断崖。

却不料,墨缄直接到了她的房间,像拖死猪似的,把她拉到了暮迟山断崖,绑好绳索,再次扔了下去。

殷羽再次腾空时,心中十分憋屈。

这已经是第三次被人从暮迟顶峰扔下来了。

事不过三,既然逃避不了,她终于决定,下次还是自己跳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地下校场

时间似风中的的流沙,悄无声息,无孔不入,不可察觉。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转瞬而过。

暮迟山上的树叶枯了又生,略过的飞鸟去了复还。

昔日众人眼中那个瘦小,功夫又差的小跟班,小叫花子,已经长成了一个身形高挑,剑法超凡的少女。

一张瘦削的鹅蛋脸,两条远山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眼,一管挺直的鼻子给整张小脸带来了许多英气,精致的五官糅合在一起出奇的和谐。

走路生风,目光犀利,成了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四年来,每日从暮迟山千丈悬崖滑下,让她早已克服了对高处的恐惧,身轻如燕,来去自如。

殷羽靠在暮迟断崖边的岩石上,望着远处的满山遍野的西府海棠,兀自出神。

多年听声辩位训练造就的超乎常人的耳力,让她纵然失神,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身后数十丈的脚步声。

殷羽转身望过去,来者已经蜕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雅致青年,依旧是一袭白衫,身后背着一把七弦巫琴,衣带飘飘,面若润玉,笑如煦风。

袭风在殷羽旁边坐下,轻声问道,“阿羽,在想什么?”

殷羽蹙着眉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阁主说,我的年纪到了,是时候去地下校场历练了。”

诛夜阁里的人,在成为真正的刺客之前,都需去地下校场历练一年。

殷羽从未踏足过那里,传闻那里的血腥味经年不散。

每一天都有上百人受伤,甚至死去,昨日的血迹来不及干,便又有新添的血液淋了上去。

在那里,没有点到为止,只有你死我活。

袭风闻言面色一僵,随即温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殷羽果断地摇了摇头。

袭风是穆家人,穆家人是不能动杀孽的,她已经连累袭风来了诛夜阁,不能再让他为了她一错再错。

人总是会不自觉的靠近和自己相像的人。

殷羽明白,袭风喜欢和十一师父待在一起,其实是因为他也和十一师父一样不喜杀戮。

他们都是善良柔软的人,执起刀剑,嗜血杀人,对于他们来说太过残忍。

袭风却把自己脖子上的青铜项链拉了出来,“你看,从带上它的那一刻,我便没有选择了,所以,我去地下校场,并不是因为你。”

殷羽闻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她若是能再强势一点,不让袭风跟着她一起来诛夜阁该有多好。

只是那个时候她只有十岁,功夫极差,人微言轻,什么也决定不了。

这一次,她不想这样。

她没有选择,但袭风有选择,她决不能看着袭风为了她毁了自己。

殷羽握着袭风的胳膊,面色严肃地说道,“袭风,这一次,算我求你行吗?不要去。”

“阁主多少会顾念穆家,只要你不想,便不会逼你去。若是你因我去了那里,我永远没法原谅我自己。”

殷羽说完难受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袭风拉住她的手握紧,温声道,“好,都依你,只要阁主不要求,我便不去。”

殷羽压在心里的石头这才稍稍有所松懈。

敛起所有情绪,转身笑着对他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袭风望见她如释重负后灿烂的笑颜,也跟着笑了出来,“好,不反悔。”

但若是阁主下令,这便不算反悔了吧,袭风心中这样暗暗地想着。

让她一个人去闯地下校场,在那里经受为期一年的训练,他又如何放心的下。

人间四月,百花争艳,芳菲盛华,大抵是最好的时令。

殷羽站在诛夜阁里却丝毫感受不到。

这里除了竹林便是其他遮天蔽日的数木,在这种带着带着肃杀气息的阴暗高墙内,娇嫩的花朵是活不下来的。

刚刚踏足诛夜阁北区,进入地下校场的大门,殷羽便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就仿佛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钻鼻息,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座建筑的结构有些奇特,左侧是一条向上走的台阶,右边的是一条通往下方的台阶,室内昏暗,看不见下面有什么。

殷羽跟着墨缄一路朝上走去,上了一层,之后进了一道门,里面是比较宽敞的空间,向里面走一段距离,地面的空间便被掏空了,从上面可以看到下面一层。

殷羽才意识到原来这里是一个看台。

好像猜到了些什么,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强压着不适,跟着走了过去。

下面的空间里站着两个守兵。

墨缄看向一旁的守兵,“让他们开始吧。”

“是”说完便挥动插在他身后的两面黑色小旗。

下面的守兵见到上面摇动的黑旗,便从前方的门走了出去,门也随之关闭。

不一会儿,另外两扇门同时开启,门后迅速走出了两拨人,手中都握着剑,每一方都是三男三女,额头上分别绑着红蓝两色的抹额。

众人看似随意地向中间方位走,但每一方却全都是呈防御阵型,他们的脸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有些麻木,只是冷冰冰的打量着对方。

站在看台上的一个守兵喊道,“一柱香的时间,只有六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里,时间到时,以锣声为号令,场中所剩活人超过六人,机会失效,三月后才可参与比试。”

台下的人闻言眼睛便立即亮了起来,兴奋、凶狠,带着十足的攻击性,好像要把前面的人一口吃了一样。

锣声一响,所有人便如离弦之箭向前冲了过去,短兵相接,火星四溅。

场上的男人大都选择主动出击,攻击的对象都是对方的女人。

为了活命,所谓的道义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强者才有离开这里的机会。

混战之中招招致命,蓝方的一个女人被剑砍断了左臂,依然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红方一剑划开了喉咙。

鲜血瞬间溅了一地,好似突如其来的暴雨。

她倒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瞪着上方,身体不停地颤抖。

缓缓地抬起仅剩的右手,在半空中乱抓,嘴角抽动好像在说着什么。

殷羽看着她夸张的嘴型,她大抵在说,放我走……

几个弹指之后,她还未来及说完她的夙愿,就成了一具尸体,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在瞪着上方,充满渴望。

不一会儿,蓝方又一个女人倒下了,直击心脏,倒是少了许多痛苦。

接着是红方的一个女人,被极具力道的一剑定在了墙上。

接着是蓝方的一个男人,被红方的两个男人乱剑砍死了。

……

殷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互相厮杀,她的拳头一直死死地攥着。

虽然心中抗拒,但她还是逼迫自己看着他们,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她该承受的,逃不掉的。

眼前的这一切,从她进入诛夜阁那一天开始开始便已注定。

过去在萧竹音那五年,虽然艰辛,但跟地下校场这样的地方比起来,当真算得上是人间天堂。

殷羽看着他们残破不堪的尸体,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禁咬紧了牙关。

墨缄冷清的声音把她的心神拉了回来,“今后未来的一年内,你便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你也看到了,这里就是最残暴血腥的斗兽场,弱肉强食,没有点到为止,只有你死我活。”

“你心肠软弱,身上没有刺客该有的凶狠和戾气。到了这里,若还是如此,你连一天都活不过。”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斗武场上便鲜血满布,残破的尸体东倒西歪,血腥气四处弥漫。

锣声敲响的时候,场上剩下红方两女两男,蓝方两男,他们满脸血渍,目光凶狠,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殷羽脊背僵硬,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墨缄睨了她一眼,冷声道,“看了这么久,感觉如何?”

殷羽压住心中的厌恶,“没什么感觉。”

“哦,是么,那就身临其境感受一下。”

殷羽还没理解墨缄话中的意思,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向下坠去,瞬间就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殷羽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几乎是充满恨意的仇视。

就是眼前这个她又怕又敬,心中当成师长,父亲一般爱戴的男人,把她从西蜀地宫带出来,丢在了剑奴所,不管不问。让她学会了,要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也是他,连续把她从千丈暮迟断崖扔下去,逼她学会了飞檐走壁。

而现在,还是他,把她从地下校场的看台上推了下去,逼着她执剑杀人。

墨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加了一个人,规则不变。”

红蓝两方皆有各自的盟友,只有殷羽是孤身一人。

况且她刚才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如同看着笼中的困兽相互撕咬,这种屈辱的感觉,若不是身处其中,根本无法理解。

他的话音刚落,屈辱与仇视,让之前场上剩下的六个人迅速将殷羽围了起来。

墨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他们杀了你,或者,你杀了他们中的一个。”

殷羽自认不是一个善良到可以轻易地为了陌生人,而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就算死也要死的有意义,而不是被这些来自地狱的恶鬼乱剑砍死。

她想活下去。

殷羽迅速拔出手中的剑,情势所逼,求生的本能让她忘记了之前所有对于杀戮的抗拒。

脑中一直重复着墨缄的话,在这里,没有点到为止,只有你死我活。

瞬间六把剑同时朝她刺了过来,殷羽急速向后倒去,用剑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身体撑在半空中,像是一道长长的拱桥。

随后迅速单手撑地,用剑豁开一个口子,跳出了六人的包围圈。

几乎同时快速出剑自下而上斜挑,眼前那头戴红色抹额的男人,喉咙瞬间被割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溅了她一脸。

温热的液体在她的脸上流淌,她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他像之前的那个女人一样,死死地瞪着眼睛。

只不过这一次,他瞪着的,是她。

那个人的血流到了她的眼睛里,接着又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混着她的泪。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是因为他的血,还是他的死亡。

“还不错”墨缄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向上望去对上了他的目光,她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恨他,她敬他如师如父,可他却为何要对她这般残忍,为什么。

她从不认输,所以她就这么和他对视着,甚至没有察觉到刺向她的那一剑。

她只感受到一个冰冷的东西直挺挺地刺进了她的身体里,甚至没有痛觉。

她只是觉得冷,好冷,那是发自骨髓的寒意。

她没有回头,只是直直地瞪着他,在最后的视线里,她看到他飞快地从上面跳了下来,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地狱净土

殷羽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断断续续的。

有一个梦境重复了很多年,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好像一直有一个少年在叫她,一直不停的叫她,

她以为那白衣少年是袭风,但却发现他的容颜板正,面色清冷,好似三尺玄冰,绝不是袭风那般温润亲和。

她试图看清他的脸,只是每一次都是徒劳。

忽然间天旋地转,她把手中的剑插到了那少年的身体里,顿时鲜血四溅,染红了他的白衫。

那少年清冷的声音飘入她的耳朵,“四境安平,等你回家……”

那少年说完便坠入深渊之中,殷羽心中一紧,猛地清醒了过来。

她发现躺在自己在萧竹音的房间里,还未到卯时,天空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她动了动,撕裂的疼痛顿时从腹部右侧传来。

那一剑,应该是把她整个刺穿了吧,否则怎会这样疼。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了。

她警惕的问道,“谁?”

“是我”

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是罗泯的声音。

多年过去,罗泯依旧是半眯半睁着眼睛,面上的忧郁阴鸷比往昔更甚了,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场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他和殷羽在一处时,依旧是三言两语便闹得不愉快,十之八九,不欢而散。

同在诛夜阁,同住萧竹音,如此,两人还能彼此容忍,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一起习武长大,也算实属不易。

殷羽本应在地下校场,而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些不解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被剑奴刺伤了,阁主把你带了出来,对你格外施恩,让你伤好了再回去。”

那日殷羽杀了那个剑奴之后,她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然而,世上的事冤冤相报,一旦执起屠刀,哪有那么容易便了结的因果。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被她一剑封喉杀掉的那个男子,是另一个女子的情郎,那个女子亲眼看着自己的挚爱死在眼前,又岂会罢手。

在她看向墨缄的时候,那个女子便趁机用剑刺向她后背,剑身从她的腹部穿出。

此入地下校场,墨缄点名殷羽必须去,对于其他人倒是没有要求。

萧竹音的其他六人都比殷羽大几岁,早在两年前,除了袭风,他们便已经开始在外面接任务了。

执行完任务的罗泯去找墨缄交红叶令,刚到地下校场,便见她被人一剑刺中了腹部,倒在了地上。

墨缄下去把她抱上来后,罗泯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汩汩流出的鲜血,便没由来的心中钝痛。

罗泯眼神一寒,立即飞了下去,一剑就要了那女剑奴的性命。之后便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殷羽被穆家的医者带走了。

殷羽问道,“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全都死了”罗泯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再殷羽被送走后竟然挥剑把那些人全都杀了。

殷羽闻言想到之前那场厮杀中死去的人们,那种渴望离开,以及对于死亡降临的不可置信的眼神,让人直觉心中泛起寒意。

然而那些拼死,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最终也没能活着走出地下校场,殷羽忽然替他们感到不值。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终于可以离开地下校场了。”

“不听话的奴才只能杀掉。”

“场上正好剩下六个人,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六个?如果不是阁主下去的及时,你早就死了。”

这六个人,其中一个是为她所杀,另外五个也是因她而死,一想到这些,殷羽便感到就像有千斤重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体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种身上背负着人命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那种深深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感由心底涌起,几乎将她淹没,久久不可消散。

殷羽只想自己待一会儿,有气无力地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没什么事便走吧。”

罗泯冷笑道,“来看看你死没死。”

殷羽心中不好受,语气也不怎么顺,“让你失望了。”

“确实有点失望,本以为你会杀掉所有人,却没想到你竟然差点被一个地下校场的剑奴杀了。”

殷羽气结,质问道,“非要像个恶鬼一样杀了所有人,才是最好的结果吗?”

罗泯冷笑,“你别忘了你在哪里!这里是诛夜阁,就是养鬼的地方,要想在这儿活下去,就得当鬼,这儿养不起菩萨,菩萨得去西方极乐。”

殷羽被他的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嘴角翕动,心中隐隐生出了绝望。

六年前她初上暮迟山时,墨缄跟她说过一句话。

“你会成为这天下里最优秀的杀手之一,而这就是你注定的命运……”

她那时懵懂,她坚信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六年时间,兜兜转转,她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罗泯见她痛楚的神色,露出一抹冷笑,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说道,“诛夜地狱,有入无返。我们都是恶鬼,只能活在阴暗的无间地狱。”说完便消失在夜色中。

殷羽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墨缄将她推下看台,用最残忍的方式逼迫她执剑杀人。

而罗泯的话虽然让人不舒服,但却像当头一棒,把她打醒,让她直面现实。

这里是诛夜阁,这里就是养鬼的地方,要想在这儿活下去,就得当鬼,这儿养不起菩萨,菩萨得去西方极乐。

她自认并不是一个有着菩萨心肠的人,但她也绝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

所谓命运,就是你身边的一切人事物对你所造成的不可挽回影响的累积。

这一路走来,从杜海棠让人救下她带到西蜀地宫,到墨缄奉命把她带到暮迟山送到剑奴所。

她千辛万苦从剑奴所脱出,到杜海棠认她作女儿,再到杜海棠把她从暮迟山顶峰推下去。

再到她逼不得已选择诛夜阁,最终发展成了眼前的局面。

纵使她从未想过要成为一名刺客,但一切的一切都逼迫着她向前,向着那个既定的方向偏去。

纵然袭风试图护着她,让她不必去面对,但命运的推手最终还是将她推向了这条不归路。

从前她不信命,但如今,她却是已经开了头。

手上沾了血,便再也洗不掉,身上背了命,便再也还不清。

从今以后长路漫漫,再无回头之日。

殷羽侧弓着身子缩成了一团。

……

养伤期间,一直是袭风照顾她,湘婉也常来陪她,跟她说说话解闷。

其他的人常常出任务,所以并不经常见。他们已经成了诛夜阁的头牌绝杀,红叶令常年流落在外面,很少有机会回暮迟山

荆月回来过一次,把她冷嘲热讽了一顿,在暮迟山呆了两天,便又接任务走了。

落歌知道她受伤的消息想回来看她,却实在没法走开,眼下她可是诛夜阁明刺里的头牌。

他们六人中,真正意义上的明刺只有落歌和湘婉两人,但湘婉是墨家炼毒阁阁主墨绪的女儿,又是墨缄的侄女,自然是因为家族的原因得到庇佑,很少外出执行任务。

因此落歌的担子便重了许多,常年在大齐南境的归林客栈待命,极少有空闲的时间。

这几个月倒是常常给她写信,说说在江城的趣事,还说那边有家客栈的清酒特别好喝,若是得空归来,定要给她带上几瓶。

萧竹音一同长大的这些人,都渐渐成了诛夜阁的梁柱。眼下的他们都适应了自己的身份,并且活得很好。

唯独她,一直在心中煎熬,寝食难安,郁郁寡欢。

养了三个月,身上的伤终于大好了,殷羽也不得不再次回到了地下校场。

当她在地下校场的练兵队列里看见袭风时,惊得握在手中的剑险些抓不住。

然而瞬间便收紧了,握成了拳,不可置信地说道,“袭风?你怎么来了?”

袭风温声道,“自然是阁主要求的,既然来了诛夜阁,带上了青铜编号牌,所有人都一样。不能因为我原本是穆家人,便不让我去执行任务,这几年大家都成了阁中的中流砥柱,唯独我无所事事,倒成了一个闲散人。”

殷羽眉头皱成川字,厉声道,“胡说,谁敢,我去撕烂他的嘴。”

成为一个刺客,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这样的痛苦煎熬是她不得不承受的,但袭风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

袭风应该是白衣飘飘,衣带款款,站在高处,做那个一尘不染的,手中弹着七弦古琴的温雅君子。

在她心中,袭风是留在心底的唯一一点温暖,绝不可以抹去。

殷羽抓着袭风的胳膊,把他往外面扯,声嘶力竭地喝到,“回去,回去,回去啊……”

袭风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用手在她的后背轻抚着,温声道,“阿羽,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挂心我,怕我为了你做傻事。但这是阁主的决定,阁主的决定谁都改变不了。”

殷羽声音颤抖着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去求母亲,墨缄最听母亲的话,只要她下令,墨缄一定会听。”

“任何人都可以来地下校场,唯独你不可以,唯独你不可以……”殷羽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

在她的心中,他就是最圣洁的存在,不容玷污。

杀戮,只会毁了他。

墨缄却忽然出现在了这里,“你们在做什么?”

殷羽从袭风怀里挣出来,走到墨缄面前,质问道,“他是穆家人,墨家穆家本为同族,为何要逼他?”

她可以任人欺凌,她可以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但是谁都不能动袭风,只要谁敢,她便绝不会退缩,一定会和那人死磕到底。

墨缄冷声道,“从她进入诛夜阁那一刻起,他便相当于放弃了穆家医者的身份。如今,他只是穆袭风,再不是穆家袭风。”

殷羽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墨缄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殷羽咬牙道,“好”

从今往后,他要杀的人,她来杀;要杀他的人,也由她来杀。

就算是有入无还,阴诡凶恶的诛夜地狱,她也要为他守住一方净土。

袭风护着她长大,从今往后,便由她来护着他。这是她幼时对他的承诺,如今,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地下校场

整整一年的时间,她一直在生活地下校场里,从未离开过。每日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一直在训练,完全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知。

每月都会进行进行一场分组对抗训练,每一次都是你死我活的较量,就像她初到地下校场时曾经看到的那样。

只不过,她不再是看客,而是其中一员。

她一直和袭风分在一组,每一次对抗训练,她都会冲在袭风的前面,把对方刺过来的剑拦住,再把自己的剑刺进他们的身体里。

她是袭风的前锋,而袭风成了她的后背,只要有他在,她便再不会担心会发生之前那种被人一剑从身后刺穿的情景。

数不清的对抗训练下来,她和袭风越来越有默契,只需一个眼神便可以心领神会。

纵使从未提起,但他们之间却形成了一种无言的承诺。

那就是,生死相护。

这是对于一个刺客而言,最珍贵的承诺。

地下校场的那一年除了训练,便是杀戮,那些血腥的场面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忆。

起初,她会在心中倒数还有多少日子离开地下校场,然而,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好似用尺子丈量好了一般,不会发生丝毫意外。

每一天下来,唯一的庆幸便是她和袭风都还活着。

渐渐地,她便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知今日自己的剑上又多了一道血红。

死在她剑下的人由最初的一个人,变成了几个。

之后便是十几

甚至几十

她本是十五岁娇嫩的红颜,却终日被困在地下,满身鲜血,杀红了眼。

起初她会觉得痛苦不堪,到最后便渐渐麻木了。

她眼中的目光也越来越凶狠,身上渐渐有了墨缄所说的那种戾气,只身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出不怒自威强大的气场。

一日,她和袭风正在参与训练,她出于本能把地紧握着手中的剑,和那些猛兽一般凶恶的对手厮杀着。

墨缄却忽然再次出现了她的眼前。

在她一剑把对方手中的剑挑飞,把那人定在了墙上时,他忽然站在她的身边说道,“还不错,这一年,没有白费。”

袭风正要走过来,墨缄却示意他退下去,随即递给殷羽一个谨慎行事的眼神便握剑走了出去。

殷羽把剑从那人的肋骨中拔了出来,他还没死。

这只是一场普通训练,没有死亡便可以结束,她终究没有下杀手。

殷羽虽心性未泯,却再不是曾经那个会畏惧墨缄的小女孩了,她用布擦了擦剑上的血迹,不冷不热地说道,“阁主大驾,所为何事?”

墨缄背手而立,面色肃冷地说道,“考核的时候到了。”

殷羽闻言擦剑的动作微滞,僵在了那里。

这一天,终于来了。

起初的那些日子,她每日都会在心中倒数到考核还有几天,那一天似乎永远都不会到来,后来便渐渐麻木了。

一年之后,再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大抵也是此番情绪。

墨缄浑厚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听说你跟袭风配合的很不错,你们两人在一起,所向披靡。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场考核便没意思了。”

殷羽冷笑,把擦干的剑收回了剑鞘。

她就知道,墨缄绝不会让她轻易离开这里。

随即抱剑倚在墙上,“阁主的意思是?”

墨缄把一根红色抹额递到她的面前,“咱们来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殷羽接过那根红色抹额,捏在手里,思量片刻说道,“所以,我是猫,还是老鼠?”

“你是唯一一个被抓的人,五十个人抓你一个。他们可以杀你,但你却不可以杀了他们,只能造成创伤,十二个时辰之内,你若是活下来,便算是通过考核。这个考核方式不用杀人,正合了你的心意。”

殷羽嘴角勾着笑,略微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开始?”

“今夜子时开始,明夜子时结束。地点不在地下校场,在暮迟山下的溶洞迷宫。”

又是迷宫,墨缄对迷宫还真是情有独钟,不过迷宫更好,倒是给了她藏身之处。

殷羽略一思量,问道,“那袭风呢?他的考核怎么算?”

“只要你能活过十二个时辰,袭风便算通过。”

来暮迟山这么多年,墨缄从未这般顺着她的心意过。

殷羽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声音干脆,“好。”

随即又接着道,“不过,这件事能不能不要跟他讲?”

墨缄颔首,这件事若要顺利进行,自然是不能同袭风讲的。

“我已经让人把袭风带走了,自然有人能留住他,你现在就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五十只猫抓一只老鼠,对那只老鼠而言,可没那么好玩。”

殷羽对于五十个人要杀她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能回去睡觉倒是让她很是受用。

在地下校场,每天能睡的时间超不过三个时辰,还要一直进行高强度的训练,让她每天都想倒在地上睡个天昏地暗。

殷羽回到地下校场自己的狭小房间,倒在木板床上,不出十个弹指便陷入了深睡。

这一年高强度的训练让她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但身边只要有丝毫动静便瞬间就能醒过来。

她刚睡着,感觉到有人靠近,并未睁眼,靠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当即把那人按在了床上。

殷羽这才睁开了眼睛,便见罗泯被她压在了身下。

殷羽有些尴尬地从罗泯身上撑了起来,站到了地上。

“你来干什么?”

罗泯在她的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倒是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眼睛睨着她,有些玩味地说道,“听说你今夜子时要参与考核?”

“与你何干?”

罗泯嘴角挂着笑,“没什么关系,就是一年没见,过来看看。”

殷羽无语,人闲了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随即上前,伸手抓住罗泯的胳膊往下拽,“你给我下来,子夜开始,我只想睡个好觉。”

这一年的训练,殷羽的力气长得很快,她这一下是下了死力气,决定一把把罗泯从床上扯下来的,罗泯却抓着床板,赖在上面丝毫不为所动。

果然,男人和女人的力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殷羽气结,抄手站在他身前,冷声道,“到底要干什么?”

罗泯看着她气得小脸铁青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都说了,就是来看看,咱们也算是多年故交,一年不见,终归是觉得有些寂寞。”

第一百四十五章考核

殷羽叉腰瞪着他,“有话快说,没事马上走人,别耽误我睡觉。”

罗泯啧了一声,“我原本是想给你送消息来的,但你这个态度,我忽然就不想说了。”

殷羽冷笑,“本尊也没心情听,你要是再不起来,我就用剑把你定在床上,让它成为你的长眠之所。”

罗泯向内侧缩了缩,语气轻佻地说道,“一年没见,脾气见长,也比以前心狠了。”

殷羽冷眼盯着他,罗泯自讨没趣,从床上翻了下来,走到她面前,俯在她耳边声音极低地说道,“我有地图。”说完露出一个充满邪气的笑盯着殷羽看。

殷羽略一思量,他说的地图应该是暮迟山下那溶洞的地图了。

随即挑眉问道,“所以呢?给?还是不给?”

罗泯邪气地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是在求人吗?一点诚意都没有好吧?”

殷羽最烦他这副样子,笃定地说道,“就算没有地图我也能活下来。”

罗泯嗤笑,“你当这里是小时候走的石道迷宫?”

“这可是溶洞迷宫,有些地方看起来是平地,实际上是陷人的土壳子,刚一走过去,人就陷进去了,黄土一埋,找都没处找去。”

果然,墨缄就算遂了她的心愿,也绝不会让她好过。

殷羽垂眸思量,睫毛微颤,就像蝴蝶闪动的翅膀。

罗泯见了,半眯着的眼睛难得一见地随之缓缓睁开。

片刻后,殷羽抬起头,便对上了那双罕见睁大的,漆黑幽深的眸子,她微微愣住,随后便毫不避讳地大方直视着,“说吧,怎么样才能告诉我?”

这么多年以来,她都从未像旁人那般躲开他的眼睛,罗泯眼神微滞,心念流转间,自己却主动移开了目光。

他不想让她受他的控制,那样就不好玩了。

凝滞了一会儿才道,“条件当然有,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说。”

殷羽无奈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罗泯还常常是那个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应道,“好,成交,不过这个条件不许涉及袭风。”

罗泯皱眉,不耐烦地说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什么事都把他提在嘴边,你烦不烦,当跟班当上瘾了是吧?”

殷羽翻了一个白眼,“我愿意。”

随即朝他伸手,“地图呢?”

罗泯摆手,“等到你考核之前给你。”

殷羽皱眉,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不过罗泯这个人向来行事乖张,不能用常理衡量,随即道,“随便你。”

说完走到门边,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完了,请吧,好走,不送。”

罗泯撇嘴,“你说你这个人,还没过河呢,就把桥先拆了。”

殷羽一手重重地拍在门上,“你走不走?今夜我要是死在溶洞里,一定第一个找上你。”

罗泯失笑,“杀了这么多人,还怕个鬼?”说到这里还故意凑到殷羽耳边,“放马过来,等你哦。”

殷羽正要出手揍人,罗泯便像一阵风似的闪了出去。

殷羽看着他背影,忽然笑了出来,和罗泯斗斗嘴其实感觉还不错,地下校场这么压抑的环境难得地放松一下。

随即把门关上,快步走到床边,再次倒了下去,十个弹指便陷入了深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整个人就像陷在了深湖里,身体轻飘飘地,有种浮在水里的感觉。

亥时末,殷羽便醒了过来。

只要她在睡前暗示自己,到了时辰,她便能准时清醒过来。

殷羽用冷水洗了把脸,带上一个水囊装水,包了两个馒头。

既然那里有很多土壳子,殷羽便带上了一捆麻绳,以防陷进去的时候能有借力的东西。

多拿了些火折子,又在手腕上缠了些干净的布带,这是她多年训练养成的习惯。

因为经常受伤,之前每次都扯衣服,发展到后来,没一件衣服是好的,实在不像样。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训练之前在手腕上缠布带的习惯。

准备妥当后,殷羽便去了地下校场的中庭,报备了情况,拿了出场对牌这才有了出去的机会。

一年之后,再次走出地下校场的大门,被清新凉爽的晚风迎面吹过来打在脸上的那一瞬间,殷羽甚至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时隔一年,她终于闻到了那种清澈甘凛的空气,再不是那种充斥着血腥和腐臭的污浊气体。

子夜,本该是最疲惫的时候,殷羽却感到全身舒爽,精神奇佳,眼神犀利,就像一个暗夜潜行的夜枭。

她走到暮迟断崖前,飞身跃了下去。

之前那几年每天都要从暮迟断崖跳下去,她早已克服了对高处的恐惧,也因为整日在崖壁上攀爬,她的轻功出奇的好,可以轻而易举地在陡峭的山壁间穿梭,灵活得就像一只猕猴。

自由下落了片刻,殷羽隔着袖子抓住山壁上的藤蔓,用脚在山壁上踏行。

很快,便落在了地面。

殷羽借着月色,加快脚步朝暮迟山北方的溶洞迷宫走去。

她赶到时,墨缄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总是这么守时。

墨缄见她来了,问道,“给你那红色抹额呢?为何不带上?”

“哦”殷羽从衣服里摸出来,系在了额头。

“进去吧,五十只野猫已经就位,各个出口都会有人把手,时间未到绝不放行,除非你被他们杀了,考核提前结束。”

殷羽点了点头,随即朝四周看了看,还是没见到罗泯的影子。

大抵是不会来了吧。

也许他只是闲来无事随便闹她的,她竟然信了,不禁在心中小小的嘲讽了一下自己。

随即不再耽误,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一根火把,直接进了溶洞里。

罗泯所言非虚,这里的溶洞的确是四通八达,而且有很多地方已经溶成了一个空壳子,只不过剩下表面一层土皮,人一旦踩上去,便会被埋在里面。

殷羽既要防人暗杀偷袭,又得留意四周的土壤环境,走得很慢。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摸清这里的大概环境,如此,遇到众人围攻时才好方便跑路。

虽然她现在身手不错,但却也抗不住对方人多,五十把剑同时刺过来,就算她战神附体,武功盖世,也总得被刺上十个八个窟窿。

该强硬的时候不能服软,但是该跑路的时候也不能作死地把脑袋往剑上送。

眼下,找好逃跑路线才是上上策。

殷羽在里面转悠了许久,都没发现一个人影,五十个人,如今竟然一个都没遇到,这溶洞得是有多大?

殷羽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在西北方向听到了一声惨叫。

殷羽闻声立即朝着声音来源跑去,刚转了一个弯,便见一个蒙着面具的人陷到了地里,眼下,只露着上半个身子。

虽然隔着面具,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满面惊悚。

第四十六章救人杀人

情况紧急,殷羽顾不上想太多,当即把火把插在地上,解下缠在腰上的绳子。

将绳子甩到那人的身前,喊道,“抓住,我拉你上来。”

那人见了眼前的绳子,立即双手死死抓住。

殷羽把绳子的尾端系在旁边的钟乳石柱上,防止她脱力时绳子从手中滑出。

之后把中间的绳子缠在自己的手臂上,在从肩膀上绕过去,用力朝反方向拉去。

只不过那毕竟是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殷羽虽然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得多。力气也大,但毕竟是个女子,能用的力气有限,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拉绳子,那面具人只向上升了二尺。

就在她苦苦坚持的时候,一把火光由远而近出现在她眼前。

殷羽仰头,便在火光跳动之间瞥见了罗泯的脸。

殷羽心头一喜,喊道,“过来帮忙,把他拉出来。”

罗泯缓步走过,邪气一笑,“你这个人还真是敌我不分。”

殷羽还在苦苦坚持,深喘了一口气,呼吸急促地说道,“这次考核他们能杀我,但是我不能杀他们,否则算考核失败,不跟你废话,过来帮一把。”

罗泯不动,挑眉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殷羽气结,“不帮拉倒,我自己来。”

随即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向前一拉,绳子绷紧,那面具人果然上升了许多,几乎多半个身子都被拉上了地皮,此时正伸出胳膊费力向上够。

殷羽咬着牙,坚持着没松手,硬是把那面具人拉了上来。

那人方如释重负地站在安全地带,暗自庆幸没有被埋在地下。

然而他的气还没喘匀,便感到自己的喉咙猛地一凉。

他不可置信地眼睛猛然睁大,瞳孔放大,僵直地目视前方罗泯那张阴鸷的脸。

殷羽为了把那面具人拉上来飞了太多的力气,等她回过神来发生什么时,那个面具人已经朝地面到去。

殷羽眼睛猛然睁大,面色铁青地朝罗泯看去,吼道,“你干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你知不知道把他拉上来有多不容易?这是一条人命啊。”

罗泯嘴角挂着笑说道,“没什么原因,就是看着不顺眼。一条人命而已,你这一年杀的也不少吧。”

殷羽的手收紧,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她确实杀了很多人,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或者被逼无奈,但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殷羽垂头看着那具尸体不语,那个人的眼睛仍旧睁的浑圆,直视上方的洞顶。

殷羽缓步走过去,蹲在他身前,用手把他的眼皮合上了。

随即用火把伸向了那人的尸体,熊熊的烈火顿时把他包围了。

他们做刺客的,有一个默认的说法,就是希望身死之后能够及时得到火化。

因为他们大都是死在刺杀任务中,没有人会给他们收尸,大多被弃尸荒野,与其在空气中慢慢腐烂,或者被野兽啃噬,倒不如一把火烧了,来得痛快,来得体面。

化为灰烬,一了百了,洗去一身罪孽,来世投个好胎,别再做这种行当。

殷羽朝燃烧着的烈火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罗泯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地下校场呆了一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杀了这些人,对人间来说是好事,他要是活着,也只会杀人。”

殷羽顿住脚步,目光幽深地直视前方,声音萧瑟地说道,“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吗?”

罗泯走到她前面,“哎,这就对了嘛,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何必惺惺作态。”

殷羽看着他阴鸷乖戾的面容,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只默默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罗泯跟过来,“哎对了,地图你还想不想要?”

殷羽兀自闷头在前面探路,不想和他有任何的交流。

罗泯却偏要在她身边烦她,“唉,这里有现成的地图你不要,非要自己找路,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倔得跟驴一样。”

“还有啊,穆袭风这会儿应该在暮迟断崖和墨湘婉谈情说爱,你这么累死累活地,图个什么呀?”

殷羽纤长的睫毛微颤,随即便神色如常地往前走。

“那个穆袭风除了会用琴声操控人心有什么好的呀?我都怀疑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被他控制了?”

殷羽忽然站住了脚步,右手猛地把剑抽了出来架到了他的脖子上,眼神犀利地盯着他,“你若敢再说袭风一句,我不介意再背上一条人命。”

罗泯挑眉,“好,打住,不说他,就说你,你说你天天跟在某人身边转悠,我看也没什么结果嘛?既然你这么喜欢当跟班,要不考虑换一个人?”

殷羽握剑的手迅速前移,在罗泯的脖子上划下了一道纤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瞬间便渗了出来,不过伤口倒不是很深。

罗泯没管脖子上的伤,忽然猛地冲到了殷羽眼前,几乎是紧贴着她的脸说道,“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殷羽握着剑的手收紧,眼神变得极为凶恶,如刀似剑,这一刻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虽然她良心未泯,但地下校场这一年的确让她染上了太多的戾气,她终究是受到了影响。

身负利器,杀心自起。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思考过自己对于袭风是什么感情。这份情谊太过复杂,难以言明。

袭风护着她长大,他对于她来说,是父兄,亦是挚友,更是知己。

幼时,她对袭风很依赖,因为她总觉得站在袭风身边会有安全踏实的感觉,以至于成了别人口中的小跟班。

后来,她渐渐成长,开始学习剑法,变得有能力保护自己,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依赖袭风。

迷宫训练那次只能一个人走完全程,她切身感受到了孤身一人无限接近死亡的感觉。

她终于意识到,有些时候,有些凶险,她应该一个走,不能让袭风跟着她冒险。

从那之后,她便刻意控制自己不去依赖袭风,所有问题自己解决。

多年过去,她已经习惯了和袭风互相扶持,互相照应。她会用尽全力只求袭风能好过一些,她也愿意冲在袭风前面杀了那些人,让他免受煎熬。

只要袭风能过得安然,她愿意背负所有,就像她幼时,袭风为她做的那些。

她从未想过自己对袭风的情谊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情谊绝不关乎男女情爱。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曲解这份情谊,也不能容忍旁人对于袭风的任何诋毁。

殷羽握剑的胳膊微微颤抖着,终于理智占了上风,她终究没让自己一气之下割了他的喉咙。

趁着理智还在,她把剑收回了剑鞘,快速绕过罗泯继续探路。

罗泯凝视着她的背影,本就沉郁的面容变得更加阴鸷,让他周身的空气都凝结成了霜,散着寒气。

殷羽走了一段距离,便在前面发现了三个带着面具的人,真是不凑巧,还没摸清路线,便碰到了野猫。

殷羽靠在钟乳石柱后面,正欲躲过去,罗泯却光明正大的走到了那三人的眼前。

考核之前,墨缄曾给这些人看过殷羽的画像,按理这迷宫里除了殷羽外就是这些带着面具的人,罗泯的出现让这三个人顿时有些懵。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确定了一点,来者不善。这种情况下,他们只会想到两个选择,要么杀了对方,要么被杀。

三人拔剑出鞘,呈三角阵型朝罗泯刺去。

罗泯从殷羽那里触了眉头,心情阴郁,正要发泄一下。

既然他们三个找死,他不介意送他们早日投胎。

殷羽看着罗泯带着杀气的眼神,当即挥剑拦了上去,清冷的声音从牙缝中冒了出来,“阁主说过,这次考核,不能杀人。”

剑刃相交,罗泯冷笑道,“心情不好,发泄一下都不行么。”

殷羽直接怼了回去,“不行,要发泄,别在这里闹,回你的祭巫阁去。”

罗泯眼睛微眯,“偏不。”

两人身影晃动,剑刃相交,火星四溅。

旁边那三个面具人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

忽然多出来个男人要闹事,结果他们今天要杀的那女子竟然拦了过去,眼下两人打得这么激烈,他们都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不过看那一男一女的功力,他们三个凑上去,估计也就是个炮灰,三人当即抓着剑,在旁边看起了热闹。

打到最后,两人也没分出个胜负,罗泯心中的怨气倒是消散了不少。

相识多年,那小跟班和他在一处,哪次不是不欢而散?这次闹僵也应该算是正常,他不应该这么生气的。

这小跟班总是和他拧着才有意思,若是和诛夜阁那些人都一样,倒也没劲。

罗泯想通之后,出剑便没有那么凶了,渐渐被殷羽压了下去,不过他也不闹,陪她玩玩而已。

殷羽旋身前进,剑刃猛地横扫过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而他的剑同时也伸到了她的心口前。

两人维持着局面,都没继续下面的动作。

罗泯挑眉,“你说是你先被诛心?还是我先被封喉?”

殷羽冷声道,“试试看。”

罗泯双手剑举过头顶,语调夸张地说道,“一剑封喉应该挺疼,得,我认输。”

殷羽也把剑收了回来,“一剑封喉很快,感觉不到疼。”

罗泯失笑,“这么有经验,怎么?经历过?”

殷羽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条年久而变得浅淡的细长疤痕,“拜你所赐。”

罗泯看着她喉咙下一寸处的那条不起眼的疤痕,想起了几年前,她去神兵阁挑选兵器那次,他用袖剑羽刃割了她的脖子。

当时的她流了很多血,面白如纸,昏迷在自己的怀里,就像一个易碎的搪瓷娃娃。

她当时差点死了,他心神不宁,在祭巫阁的大殿跪了整整两天一夜。

罗泯回过神来时,便见殷羽挥着剑朝那三人走了过去。

曾经易碎的搪瓷娃娃,变得如今这般全身带刺的刺槐,他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难过。

殷羽的声音再次把罗泯的心神拉了回来,“你们觉得你们能答应我吗?”

三个人闻声相护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殷羽把剑收回剑鞘,冷声道,“走吧,凑够人数了再来送死。”

那三人虽然面色不大好看,但最终还是绕路离开,三人刚一转弯,便碰见了七个面具人。

三人其中一人立即说道,“发现目标,跟我来。”

殷羽正要朝另一个路口走,便见十个面具人气势汹汹地朝她的方向杀了过来。

罗泯转身跃跃欲试,殷羽不想迎战,也不想让他添乱,随即抓起罗泯的胳膊便跑。

罗泯被她拉得一愣,不过感觉还不错,随即便跟着她往前跑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误入禁湖

那十个人来势汹汹,追得很紧,而且随着追逐的进行,开始遇到那些四处寻找殷羽的面具人,这支野猫队伍还在不断壮大,渐渐变成了十几,甚至二十人。

情急之下,殷羽带着罗泯倒真和抱头鼠窜差不多,七弯八绕地胡乱进了很多洞口。

不过殷羽虽然不清楚这里的地形路线,但她对方向极为敏感,她能感觉他们大致是在朝西北方向跑。

殷羽一边跑一边气息有些紊乱地对罗泯道,“你不是说你有地图吗?地图在哪儿?知不知道哪儿有能藏身的地方?”

罗泯满面无辜地说道,“地图在我脑子里,不过,那上只标了那里有土壳子,没标哪儿能藏人。”

紧接着邪气一笑,“要不你跳土壳子里,我敢保证,绝对没有人能找到你。”

殷羽露出鄙视地神情,“这里依山傍水,风水奇佳,是块宝地,我不介意送你下去。”

两人接着闷声朝前跑去。

这些溶洞皆是天然形成,洞口有大有小,四通八达。

跑了一段时间,前方出现三个洞口,两大一小,大洞口足有一丈宽,小洞直径只四尺有余。

那些人已经被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但是这么耗下去,人家二十几个人,他们只有四条腿,到后面他们俩体力恐怕会跟不上。

从常人的思路来考虑,一般人在看到这三个洞都会选择较大的。

殷羽当即抓着罗泯的胳膊把他拉到那小洞前面,指着那四尺余的小洞口对罗泯道,“进去。”

罗泯黑脸,睁大眼睛,故意做出凶相瞪着殷羽,“我堂堂诛夜阁绝杀刺客,岷江七绝之一,答应跟你一样在那些刚出地下校场的白痴面前抱头鼠窜已经很没面子了好吧,还敢要我钻洞。”

“你信不信我转身就让那二十几个杂碎长眠于……”

罗泯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殷羽一脚踢在膝弯,朝洞口跪倒下去。

殷羽伸胳膊用力把他往洞里塞,冷声道,“少废话,赶紧进去,否则考核结束,我就去阁主那里把你来溶洞的事抖搂出来。”

罗泯有点恼火地转头瞪了她一眼,殷羽一巴掌打在他腿肚上,虎着脸抬眼看他,“快点,马上追过来了。”

他在愤怒时,眼睛的催眠能力会更强,罗泯情急之下没控制好自己的眼睛。然而他却发现殷羽看着他漆黑的眸子竟然丝毫没有反应。

这倒是让他诧异不已,同时,也莫名有点欣喜。

这么多年,她是唯一一个愿意和他对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会被他催眠的人。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想起,从这一刻开始,她对于她来说,成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存在。

罗泯心念微动,看着殷羽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不再似之前的轻佻逗弄。

殷羽此时却根本不知道在他在想什么,又一巴掌招呼在了他的后背上,催促道,“你快点,让你钻个洞这么费劲。”

罗泯笑了笑,转过头,躬身潜行,嘟囔道,“钻就钻,都当过老鼠了,也不介意再当一次狗。”

殷羽跟在罗泯后面,两人半蹲着身子朝洞内行去。

洞内的壁面很粗糙,两人都蹭了一身土渣子。

前进了大约三丈余出现了第一个转弯。

又这样走了五六个弯,也没出现比较扩大的空间。

在前面的罗泯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猝不及防,殷羽直接撞到了他后背上。

殷羽向后退了两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罗泯侧身,后背紧贴着洞壁,让出了空间,看向她道,“你自己看。”

这洞口很狭窄,罗泯让出的空间虽然能让她通过,但是她要过去就必须和他面对面,从他身前和洞壁那狭窄的空间挤过去,如此,两人便不得不贴得极近。

殷羽不动,“你看看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

罗泯挑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神不好。”

确实,罗泯的瞳仁是异于常人的漆黑,天生就视物不清,夸张点说算是半瞎。

不过多年训练,基本弥补了先天的不足,再加上他很少与人对视,所以他视力不好的事情便不明显。

罗泯虽然看起来毫不在乎,但殷羽知道这是他深藏的痛处,随即也不推脱,侧过身子,后背贴着对面的墙壁,和罗泯面对着面向前面挪去。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为了避免尴尬,殷羽尽量偏着头朝前看。

见她视线不在这里,罗泯便直直地看着她,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从前没注意,他忽然发现其实她的五官很精致,尤其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最好看。她的眸子不是常人的那种黑白分明,而是微微泛蓝,清澈中带着妩媚,睫毛纤长而浓密,微微眨动时像蝴蝶扇动的翅膀。

罗泯本就漆黑的眸子越发的暗沉,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有些移不开。

殷羽终于移了过去,蹲在罗泯前面宽敞的地方稍稍松了一口气。

除了袭风,她还真是不太适应和别人靠得太近。

罗泯还愣在原地,殷羽已经蹲着朝前走去,便见前方出口出现断层,一丈之下是一口大湖,方圆百丈,水很深,一眼望不到底。

殷羽从地上拿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扔下去,便听见很沉的一声闷响,可见这湖极深。

殷羽朝前望了望,便见湖的对岸是一片平地,前方有出口,若是从这跳下去,游到对岸可能找到出路。

殷羽回望罗泯,轻声道,“这个湖对岸有出口,不过湖很深,我下去试试水,你先不要下来。这绳子留给你,要是情况不对,你再把我拉上来。”

罗泯心道,这个小跟班虽然人不大,但是发生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明明自己都需要保护,还非要护着别人。

一想到她这些年像老母鸡似的护着穆袭风,事事替他考虑,他就觉得不舒服。

罗泯撇嘴,“还是我来吧,就你这小身板,下去就没了。”

“不行,我力气没你大,若是有意外,到时拉不上来你。行了,别浪费时间了,这湖里很静,应该没什么东西。”殷羽说完把绳子从腰上解下来,递到罗泯手里。

罗泯看着她递过来的绳子,面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就不怕我到时把你扔在湖里不管?在地下校场呆了一年,还是没把你这个轻信旁人的毛病改过来。”

一同生活在暮迟山多年,彼此的性情都心知肚明,罗泯虽然说话很气人,很欠揍,性格阴郁怪癖,每天对她冷嘲热讽。

他们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她还是愿意把他定义为一起长大的同伴,而罗泯也绝不会做出把她扔下不管的事情。

殷羽把绳子塞到他的手里,“你不会。”说完便挪到洞口纵身跃了下去。

她的动作太快,罗泯想拦都来不及,等他冲到洞口时,殷羽已经化为了一团水花。

罗泯心下一紧,正要下去看看,便见殷羽慢慢地浮了上来。

殷羽抹了一把脸,朝他说道,“我没事,你先不要下来,我先去下面看看,探清楚情况再说。”

说完便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湖里。

第一百四十八章吃人鬼湖

在看到这湖的第一眼,殷羽便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而且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在她落入水中的一瞬间,脑中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六年前迷宫训练时,在迷宫地心,十殿阎王守护的那尊圆盘上所刻的壁画内容。

那些人在一方大湖的湖底发现了泛着光芒的东西。

所以她才执意要先潜下去一看究竟,若是情况不对,只能另寻出路,决不能让罗泯也卷入其中。

殷羽憋着那口气,缓慢地向下潜去。

这里的水很清澈,里面只有一些游鱼和淡水虾,那些鱼虾的个头都很大,有的鱼甚至长达二尺余。

可能是因为这里常年没人闯入的原因,这些水中生物很敏感,一感受到动静,便立即一摆尾巴游走了。

幸好它们游走了,否则以那些鱼的大小,殷羽都怀疑它们会不会吃人。

水很凉,有那种冰骨头的感觉。

时下已经四月份,按理说水不应该这么冷。

越向下水越冷,水中一片幽暗,就像无尽深渊。

殷羽下潜了大概三丈时,巨大的水压便让她的耳朵传来了疼痛感,冰冷的深水也让她的手指有些僵。

不过还没有到底,既然下来一趟,殷羽想一看究竟。

又向下潜了大概三尺时,耳朵处的疼痛渐渐到了让她没法忍受的程度。

从这里向下看去,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了湖底,湖底却似乎只有一些水草,并没有那些壁画上刻的东西。

殷羽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方大湖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湖泊,并不是那壁画上的湖。

耳朵里传来的疼痛让她渐渐无法忍受,殷羽正要慢慢向上浮去。

便感觉水的深处传来震动,整个湖里的水都开始剧烈的翻滚起来。

殷羽心道不好,用尽全力向上游去。

所有的水都在向湖底方向涌,强大的水流压力裹挟着她一起向湖底带去。

殷羽奋力挣扎却丝毫没有作用,最终被湍动的水流卷到了湖底的漩涡。

水中的游鱼和虾也连带着被卷了进去,消失在湖底的裂缝里。

殷羽被湍流带动着撞到了壁面,顿时昏了过去,在昏迷之前,她感到自己眼前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就像被带入了无尽深渊。

站在岸上的罗泯看着上下翻涌的湖面,眉头皱成了一团。

这湖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会上下涌,这小跟班在下面怎么样?都说了不让她下去,她偏不听。

上下翻涌一会儿后,湖面开始快速的下降,转眼之间便下降了一丈深。

就像整个湖底被人凿漏了一般。

罗泯第一时间想下去看看,但看着飞速下降的湖面,他最终还是没动。

现在这湖下降的这么快,下去之后也无济于事,白白送死罢了。

半盏茶的功夫,这湖的液面便下降了两丈余,翻滚的湖水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罗泯这才从洞口跳了下去,将这个方圆百丈的大湖找遍了,可浑浊的湖水之中哪里还有殷羽的影子。

消失的不只是殷羽,这湖里甚至连一条鱼一只虾都没有了,只有带着泥沙的浊水。

罗泯的面色铁青,用手砸了一下水面,怒吼了一声,“殷羽,你给我滚出来。”

“殷羽……”

“殷羽……”

过了半晌,他才冷静下来,迅速上了岸,原路返回,出了那四尺余的小洞。

不管不顾,一路杀出了迷宫。

此时已经到了第二日的卯时,从他们进入溶洞后,外面界便下起了暴雨,连绵的雨水冲刷着地表,在沟壑纵横之间汇成了溪流,向下游流去。

罗泯满身是血地冲到了雨水里,直奔暮迟山诛夜阁,找墨缄救人。

得到消息后,墨缄似乎同罗泯一样,也并不知道这个湖的存在,在原本的地图上是没有这个湖的,所以在出现这个湖的时候,罗泯才会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情况紧急,墨缄倒是没有追问罗泯为什么会出现在了溶洞迷宫里,而是先结束溶洞考核,派出了一支队伍去搜救殷羽。

五六十人的队伍在大湖里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殷羽的半个影子。

罗泯的面色越来越阴鸷,就像此时乌云密布的天幕。

潜到水下的一个刺客忽然浮上岸,匆忙走到墨缄身边,“阁主,这个湖不对劲,之前是不是发生了渗水?”

阴着脸站在一旁的罗泯闻声抬起了头,“下渗了两丈多。”

那刺客恍然,“这就对了,难怪这湖里的水这么冰冷。”

墨缄问道,“怎么回事?”

那刺客接着道,“我从小长在山里,见过类似的情况,就是有的湖和地下河相通,在有些时候就会和地下河发生水流的交换,导致这些湖里的水温特别冰。有的湖一夜之间出现,又一夜之间消失的事,我们都叫这种湖鬼湖。”

罗泯皱眉道,“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殷羽呢?”

“罗前辈,这湖里一只鱼虾都没有,可见是被吸到地下去了,殷羽姑娘恐怕也在地下,我看,凶多吉少。”

罗泯当即抓住了那人的衣领,“你再说一遍,她怎么样了?”

罗泯的面色本就阴鸷,如此发起疯来更加凶恶,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刺客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地说道,“她应该也被吸到地下去了,运气好一点再次被水流带出来,运气差的,就直接给困地下了,找都没处找去。”

罗泯当即掐住那人的脖子,差点把那人活活掐死。

墨缄冷声道,“松开他,你把他弄死了也没用,殷羽也回不来。”

罗泯这才缓缓地松开了那人,垂头看着地面,有些颓靡地问道,“到底怎么才能把她找回来?”

那刺客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只能碰运气了,多派些人去附近的山河湖泊边上找找,若是上天眷顾,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十有八九找不回来的话被他闷在了肚子里,没敢说。

墨缄当即派出所有在阁中的刺客去暮迟山附近搜索。

数百人同时出动,向暮迟山上上下下,远远近近各处的河道,山溪,泉眼,湖泊都搜了一遍,却丝毫没有找到殷羽的半分影子。

事实越来越偏向于那刺客的话,殷羽十之八九被困在了地下河里。

这叫他们如何找?

他们总不能把整个暮迟山地区翻个底朝天,把她从地下挖出来。

罗泯站在雨水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窒息的感觉。

就像困在地下的是他,而不是殷羽。

第一百四十九章毛孩救命

“吱吱吱……”

“唧唧唧……”

殷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踩在她的肚子上跳,重量还不轻,快把她的五脏六腑踩碎了。

随即便感到胸腔憋涨,丝毫喘不过气来,那踩在她身上东西又向前踩了踩,正好踩道她的胸口。

她顿时感到有水流从自己的胸腔涌到了嗓子眼,“呕……”

她连续吐出了许多水,这才算彻底恢复了意识。

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便见一张放大的毛茸茸的脸,几乎贴在了她的眼前。

她吓得一个激灵,头皮都炸了起来。

用力一推把那东西从身上甩下去,随即一个侧向翻滚,拉开距离。

等拉开了距离,她才看清那是一只猴子,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猴子被她无缘无故摔在一旁,似乎是摔疼了,此时正站在不远处朝她龇牙,随即捡起旁边的石头朝她砸过来。

殷羽一扬手,便把那石头接住了,扔到一旁的地上。

那猴子还挺记仇,捡起石头,没完没了地往这边扔,一开始殷羽还耐着性子去接,到最后,也有些恼火。

没完了,玩上隐了是吧?

她抓着刚接住的石头作势要朝它的方向扔,吓唬吓唬它。

那猴子见势也学出她的样子,伸出胳膊去接,结果等了一会儿殷羽却没有扔过来。

随即有些不解地歪着头看她,大眼睛圆鼓溜丢,一眨一眨地似乎还有些可爱。

“唧唧唧……”

殷羽心下琢磨,这是在问她为什么没扔吗?

殷羽把手中的石头换成一个小的,朝它的旁边扔去,如此它接不住也不会伤了它。

结果那猴子却极有灵性,迅速转身,挺直身子朝空中一跃,直接把那石头抓到了手中。

紧接着学着殷羽的样子,把那石头扔在旁边的地上,随即又瞪着大眼睛看着她。

“吱吱吱……”

殷羽失笑,这猴子玩上瘾了。

这才不得已陪着它玩了一会儿,期间她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

这里似乎也是一个溶洞,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倒挂着石笋,壁面上生了许多青苔。

距离她大约一丈之外是一方大湖,这湖看起来和她之前进入的湖大小差不多。

不过殷羽知道这里绝不是之前的湖泊。

她虽然陷入了昏迷,但多年训练让她的身体意识还在,她能感觉自己跟着水流漂了许久。

在她的位置十余丈之外,她看到了光亮,不过并不强烈,似乎只是从裂缝中漏进来的几缕。

陪着它玩了一会儿,殷羽便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朝那些光亮的方向走去。

那只猴子却快速跑过来,抓住了她的衣角。

在她看向它之后,那猴子随即指了指大湖,“唧唧唧……”

殷羽有些发懵,什么意思?

那猴子用爪子挠了挠脸颊,扯着她的衣角朝那大湖的方向拖去,“嘤嘤嘤……”

殷羽反应了一会儿,还是不懂,只好跟着它朝湖泊走去。

走到湖泊旁边时,那猴子指了指湖面,“唧唧唧……”

忽然扑通一下跳到了湖里,随即抓住了一根浮木,然后推着浮木,慢慢地滑到岸边。

“唧唧唧……”

随即再用爪子推着那浮木,腿使劲蹬着地面,似乎极为费力,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把那浮木推倒了之前殷羽昏迷时躺的地方。

小毛猴指了指浮木,又指了指殷羽,接着,“唧唧唧……”

殷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它是在演示它是怎么把她从水里捞上来的。

整个过程表演得还真是形象,这猴子的心智估计已经达到六七岁小孩子的水平了。

殷羽对着那小毛猴莞尔,随即诚挚地朝它鞠了一躬,“多谢你啦,小猴恩主,等我回去,给你送吃的过来,唧唧唧。”

小毛猴抹了一把脸,就像人害羞了一样。

殷羽失笑,随即便转过身看着这方圆百丈的大湖,若有所思。

她当时被水流带走,进入了湖底裂缝,在地下河道被漂流了很长时间,后来又出现了在这个湖里。

也就是说这两个湖可以通过地下河道相连,彼此之间可以交换水量。

殷羽垂头看着湖面失神,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眼睛。

便见她脚下地上有一块石头正泛着光芒。

殷羽蹲下身,捡起那块石头,心中咯噔一下。

这石头里面包裹的,不是别的,正是金子。

那这个湖底……

殷羽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

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下去看看?

这湖会不会再发生一次倒灌?

应该不会再发生了吧?不会这么倒霉吧。

殷羽犹豫着,最终还是朝湖水走了过去,向深水区游了过去。

那小毛猴有点着急,抓耳挠腮地乱叫,“唧唧唧……”

殷羽回望它,“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便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确认这里是不是那壁画上的地方,她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那壁画上所引起的杀戮。

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会引起这么多的杀戮。

罗泯说过她有时候倔得像一头驴,殷羽忽然感觉这话似乎说得也不算错。

有些事情一旦在她心中扎根,她便要做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逐渐冰冷刺骨的湖水把殷羽的心神拉了回来,她加快速度,向下潜去。

大约下到三丈左右时,耳朵里又产生了那种刺痛感,她强忍着刺痛向下潜去,又向下深入了四五尺,这才到了湖底。

此时她的耳膜却已经到了快要无法忍受的程度。

她半眯着眼睛,朝昏暗的湖底望去,便见湖底这些石头似乎也泛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她没时间想太多,随手捞起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块握在手里,迅速向上游去。

她的气快要憋不住了,更加加快了上浮的速度。

等她露出湖面的时候,殷羽感到鼻子里一阵温热,右耳朵似乎也出血了。

上升太快,身体适应不来,这才导致了内出血。

脑袋里昏昏涨涨的,殷羽抹了一把鼻子,朝岸上游去。

方一转身,便见那小毛猴已经朝她游了过来,神色还有点担心,焦急地发出“唧唧唧……”

殷羽失笑,这小毛猴真可爱,比人还有情义。

随即快速朝它游了过去,伸手揉了揉它湿漉漉的毛发。

一人一猴相跟着朝岸上游去。

殷羽趟水上岸,瘫坐在地面上,大口喘着气。

鼻腔里还在向外流血,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快了。

她把手中的石头拿起来看了一眼,果然印证了她的想法,这湖下面是一个金矿。

整整一座金矿,吞噬了成百上千的人命。

那位大蜀皇帝下令杀了所有知情人,最终也没有开采这座金矿,而是选择把它隐藏了起来。

可见这金矿是多大的祸患。就连一个大国都不敢轻易动用。

如今蜀国已灭,这座金矿的消息也已经被人隐藏在了十殿阎王镇守的石盘之中。

需要整整十尊十殿阎王镇守,阎王守盘,可见把金矿的黄帛地图放进去的那人是有多忌讳这座金矿。

它就像一个恶魔,吞噬着人们的心智,让所有人为它争抢,断送性命。

殷羽歇了一会儿,把冲到岸边的金石全都扔回了湖中。

小毛猴见了她的动作,也照做,捡起湖边泛着光芒的石头向湖里扔。

处理完之后,殷羽朝几十丈外的光亮走去,小毛猴一路小跑着跟上。

本以为是一条出路,然而走那那里,殷羽才发现原来那缝隙极为狭窄,竟然不能容纳一人通过。

这些缝隙之间长满了藤蔓,殷羽把那些藤蔓往下扯,空间虽然扩大了些,但依旧无法出去。

小毛猴也扯了扯藤蔓,随即便在狭小的空间轻而易举地钻了出去。

看得殷羽好生羡慕。

看着它站在阳光下欢蹦乱跳地样子,殷羽禁不住感慨万千。

这些年,生存不易,她活得倒还不如这小猴子自在。

第一百五十章毛孩救命(二)

那小毛猴跑到外面欢蹦乱跳了一番,便又跳了回来,趴在洞口,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歪着头看她,似乎有点不理解她为什么不出来。

殷羽做了一个向外挤的动作,表示她出不去。

小毛猴似乎真的懂了,用自己的手刨了刨藤蔓和碎石,最终也没什么效用,露出悲戚的神情望着殷羽。

殷羽摸了摸它的毛,以示安慰。

那小毛猴站了一会儿便跑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估计是四处玩去了吧。

殷羽开始沿着这山壁走,寻找可以出去的路口。

转了一圈,发现这里没有丝毫的裂缝,方才的那缝隙似乎是唯一的出口。

殷羽无奈,只好又折返回去。

若是没法扩大这入口,便只能困死在这里。

或者,等待这湖再次发生倒灌,从湖底的裂缝出去。但这种方法的风险太高。

上次她能从地下暗河里被带到这湖里,被这小毛猴捞上来,完全是侥幸。

她并不认为这样的幸运还能降临在她的身上第二次。

殷羽仔细观察之前那裂缝,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里是山体内部,这出口按理说也应该是山石,但她却发现这裂缝周围并不是那种整块整块的天然山石,而是一种土和石头的混合物,更像是人造出来的。

那壁画上显示大蜀皇帝杀了所有知情人后,便让人在大湖外围建了一座土地庙。

眼前这裂缝四周的封土很可能是那时候垒砌的,年久失修,应该不会太坚固。

殷羽心中一喜,从地上捡起一块儿比较坚硬锐利的山石,开始抛这些石头之间的封土,只要封土没了,这些石头之间的连接便没有那么严密,也没有那么稳固。

殷羽正一个人忙活得起劲,便从远处听见了一群唧唧唧……的叫声。

她抬头从裂缝朝外望去,便见远处来了一群猴子,大大小小,老少皆有,好像一整个山头的猴子全来了。

她的救命恩主小毛猴指着那裂缝的石头,开始用手抛土,“唧唧唧……”

随后那些过来的猴子也开始学它的动作,用手抛土。

殷羽看着他们极为用力认真的样子,呆立在原地,鼻子有些发酸,险些哭出来。

到暮迟山的这些年她极少哭泣,落泪次数用手指可以数得过来。

生存艰难,她却从未软弱哭泣,只有在心中极为痛苦,以致难以承受时才会一个人无声落泪。

看着这些猴子,她感动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抹了一把泪。

很快她便收回了情绪。

作为一个刺客,绝不能轻易流露感情。

我们是冷血之徒,我们是地狱恶鬼,殷羽这样提醒自己。

随即拿起石头接着抛土。

将那些缝隙中的封土全都清理干净后,殷羽踩着空隙向石壁的上方攀爬而去。

殷羽爬到最顶层,用力一推,把最顶层的石头扣下来,然后再是下面的。

如此从上到下进行,殷羽当真给自己清理出了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空间。

殷羽攀在岩壁上,侧身从这狭长的空间通过,走了出去。

再次站在阳光下时,殷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年多,第一次感到阳光的明媚和温暖,是那样的轻盈而舒适,原来这就是地面,她站在这里,却像走上了天堂。

对于生活在地狱里的人来说,人间就是天堂。

给她一缕阳光,给她一丝善意,就像整个世界都对她温柔以待,就像她没有被这个世界厌弃。

老老少少的猴子新奇地把她团团围住,绕着她欢蹦乱跳,学着她的样子,仰面闭眼感受阳光的温暖,深吸轻嗅空中芳草的清香。

殷羽恭敬地朝这些猴子群拜了三拜。

若是没有它们,她可能此时还在水里泡着,也许已经死去,也许尸体已经泡得泛白腐烂,被鱼虾啃噬。

经此一事,她发现其实很多时候人和这些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有的时候人甚至不如这些动物,至少这些动物还没有失了本性,而他们这些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地狱里的鬼魂在努力投胎成人,而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却生生把自己活成了鬼。

殷羽打量了一下四周,在她右手边十丈之外果然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庙,隐匿在茂盛的草丛中。

那尊土地老儿见证了所有的杀戮,伫立在那里蔑视众生,看世人如何可笑之至。

殷羽回身把自己拆下来的石头再次垒砌了回去,用藤蔓把那些缝隙都掩盖住。

这才转身和那些猴子告别,它们并不是很能懂她挥手的意思,殷羽却也没法跟它们解释,只能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眼下身处何处,不过,站得高方能看得远,她决定先爬到山顶看一看。

随即向后退了几步,一挥手臂,伸腿轻跃便跳到了一处山壁,随即从山壁上的岩缝和藤蔓之间借力,一点点朝山顶攀岩而去。

这些猴子一见殷羽竟然会攀岩,而且似乎比它们还要灵活,当即来了兴致,也开始成群结队地朝山顶攀去。

这里的山壁不若暮迟山陡峭,殷羽爬起来倒是没有那么费力,一炷香的时间便攀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时眼神深喘了好几口气,她方才爬了大约七百丈,虽不如暮迟山高耸,但却也是件耗费体力的事情,更何况还是在这种身体条件下。

那些猴子尚且还未到,她朝远处望了望,望到了暮迟山的山尖。

暮迟山的方位大概在这座山的东南方向,距离最起码有一百多里。

她当时没感觉在地下河呆了多久,竟然漂出去这么远,地下河道当真是神奇。

一百多里的距离,她只有两条腿,还没有任何食物储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

殷羽在山顶歇了一会儿,那些猴子便陆陆续续跟着爬了上来,也像殷羽一样瘫坐在山顶。

殷羽看着它们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互相梳理毛发的样子,便觉得没由来地羡慕。

从前也许是因为年纪小,她从未想过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如今看着这些猴子,殷羽忍不住想,以后要是也能像这些猴子一样,有家人相伴,或者哪怕有一人相伴也好,到一个清净自在的地方生活。

有一间小房子住就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都能和相伴的人在一起看日出日落,想一想早中午饭都要做什么,想一想门前的空地种什么花啊,植什么树啊这些问题。

而不是眼下这般,整日紧绷着神经,就连睡觉都不曾安稳,稍有风吹草动立即清醒过来。担心自己明天会不会又要杀了别人,或者被杀。

缓过来之后,殷羽沿着上来的路,一路滑了下去。

落地那一瞬间她便感觉饿了,她已经有将近一天没有进食了,如今当真是没什么可吃的。

只能拖着身子朝暮迟山的方向赶去。

蜀地多山,路自然也不好走,不过从前殷羽每日都需上下暮迟山一趟,早已走惯了山道。

那几年因为天天上下暮迟山,特别费鞋子,别人的鞋可以穿上两月以上,她的鞋子不出一月便坏了,还因此被萧竹音管事的老妈子念叨了好些年。

饿了就摘树上的野果饱腹,渴了便饮山泉,如此虽然风餐露宿,但殷羽倒是感觉还不错。

那些猴子原先跟了她一段路,后来因为走出的距离太远,已经超出了它们的领地,便都止住了脚步。

殷羽特意挠了挠她的小猴恩主的毛发,跟它“唧唧唧……”交流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殷羽挥手告别时,那些猴子也学着她的样子挥手,殷羽倒真是生出了几分不舍。

若是不回去,在山间当一只野猴子也不错。

但前方的路还是得走下去,她没法,也不能逃避。

最终毅然转身,继续往前走。

第一百五十一章绝杀涅槃(一)

殷羽走走停停了大约三天,这才勉强远远地看见暮迟山。

最后一天多走了一些,殷羽这才在第三日黄昏走上了暮迟山。

刚一到山上,她的脚便像断了一样疼,再也迈不开一步。

她瘫坐在暮迟山外围的戒备线外,靠在树干边上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殷羽感觉有人在碰自己的胳膊,她立即清醒过来,睁开了眼。

方一睁眼,便见袭风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她心头一喜,扯出了一抹笑,“袭风。”

袭风却一把把她拥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羽有些疲惫地靠着他的肩头,闻着他身上淡淡地药草香,心中踏实而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袭风才哑着声音说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听到你从坠入地下河之后有多害怕。”

“你要是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办?”

袭风兀自说了许多话,殷羽却没有一点动静。

袭风有些诧异地松开了殷羽,便见她已经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袭风摇着头笑了笑,把她抱在怀里朝萧竹音走去。

将殷羽放在床上,方一帮她把鞋子脱下来,便见她两只袜子全都被染鲜血红了。

袭风的眉头当即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袜子脱了下来,只见她白皙的两只脚的脚底和脚侧都磨出了水泡。

眼下这些水泡已经磨破了,全都流出了血,血肉模糊。

袭风拿来药酒,动作轻柔地给她的脚上药,刚一碰到,殷羽的脚便向后缩了缩,眉头也皱了起来。

袭风俯在她的耳边轻声道,“阿羽,脚破了,要上药,忍一忍好不好?”

殷羽似乎真的听到了似的,鼻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嗯,便没了动静。

袭风再给她上药时,她便像一个木头一般,一动不动。

等她再次醒来时,便感觉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尤其是那双脚,只稍稍动一下便疼得厉害。

殷羽穿了鞋下床,直接去找墨缄。

在她坠入地下河之前还在考核,眼下得过去找他复命。

殷羽勉强走到幽庭,便见墨缄正在里面,听见动静斜睨了她一眼,脸拉得老长,面上乌云密布。

殷羽正步走过去,站好,“阁主”

墨缄把竹简重重地砸在了书案上,“好好的一个结业考核,被你弄成了什么?规定过不能杀人,结果那些面具人死伤大半。到最后还给我来了个金蝉脱壳,跑到了百里之外,让暮迟山所有人都得出动,就为了找你一个。”

殷羽静默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墨缄气结,“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殷羽平静地说道,“回阁主,当时为了躲避追杀,我进了一条溶洞通道内部,而那个湖是唯一的出路,我下去一探究竟,却意外被倒灌的湖水卷到了地下河里,漂到了百里之外,昨日方走回来,这就是所有情况。”

“死伤大半的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那些都是地下校场新培养出来的杀手,谁让你杀的?”

殷羽只知道罗泯杀了一个人,而剩下的死伤大半她根本不清楚,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墨缄见殷羽一言不发,面色沉得更加厉害,“好,既然你不说话,那边是默认了。这次考核彻彻底底的失败,诛夜阁创建这么多年,还从没有人像你这般胡闹。”

“鉴于你这次失败了,再增加一次考核,五日后参与绝杀涅槃。”

殷羽闻声立即抬起了眼,满眼震惊。

绝杀涅槃,七日归寂。

诛夜阁的刺客不仅有等级,更有类别之分,分为明刺,暗刺,绝杀。

明刺是想方设法和刺杀目标接触,得到亲近的机会,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准确无误地刺杀目标。

暗刺是得到准确的情报,在某一时间地点突然出现,刺杀目标。

与前两者相比,绝杀更像是屠夫,而屠杀的对象,正是人。

明刺和暗刺的刺杀目标一般都是特定的一个或者两个人,而绝杀执行的目标却是一座城或者一座宅院。

他们的任务便是在规定的范围内大面积屠杀,灭门,甚至屠城。

世间甚至一直流传着一句话,绝杀现世,百里断头。

只要绝杀接了任务,目标范围之内,莫说是人,就连牲畜都不会留下活口。

罗泯便是绝杀,在绝杀的眼里,要了一条人命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而现在,墨缄竟然要她参与绝杀涅槃。

也就是说,墨缄要她成为一个绝杀。

殷羽手握成拳,身体因为愤怒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眼睛瞪着墨缄,目光凶恶,如刀似剑。

殷羽冰冷地声音响起,“为什么?”

墨缄眸子幽深地看着她,“没有为什么,考核失败,这就是你唯一的选择。”

殷羽压抑地低吼道,“我不。”

成为一个刺客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要成为绝杀。

若是成了绝杀,她就真的成了一个屠夫,一个刽子手。

墨缄的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诛夜阁不容忍任何人说不,失败就应当接受惩罚,你若不去,那便让袭风去。”

墨缄就是这样冷血无情,非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袭风心性良善,她如何能让袭风去受那份罪,墨缄这是捏住她的软肋,算准了她一定会答应了。

殷羽紧咬着牙床,发出咔咔的声响,半晌之后,凄冷的声音从她的齿间露了出来,“好,我去。”

殷羽说完便动作僵硬地走出了幽庭,眸光木然,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殷羽方一离开,罗泯便从屏风后气势冲冲的走到了墨缄面前。

“当时你让我进入溶洞,只是让她这次考核失败,可你并没有说要她成为一个绝杀,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你明明知道她根本不合适。”

“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你能做的只有执行命令。我要你只杀一人,你却自作主张杀了半数,违抗命令,自己去刑房领罚。”

罗泯冷笑,“我算是明白了,这就是你给她设的圈套,无论她做了什么,你都会想方设法逼她走上绝杀这条路。”

墨缄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冷声道,“她走上这条路,包括穆袭风在内的暮迟山的所有人都是促成者,因为这就是她注定的命运。”

罗泯冷哼道,“注定?谁为她注定?”

墨缄直言不讳,“那个人只能是殿下。”

罗泯皱眉,“公主?”

殷羽被杜海棠收为养女,本应收在紫宸宫娇生惯养,却出人意料地被送来了诛夜阁。

这些年来墨缄对殷羽格外关注,也格外严苛,这一点让萧竹音的每一个人都很不理解。

而这一切竟都是杜海棠授意,想到这里,罗泯面色一僵,“殷羽到底是谁?”

墨缄看着跳动的烛火,冷声道,“不该问的不要问,出去。”

罗泯站在原地不动,直直地盯着他。

墨缄脸色一沉,指着门呵斥道,“出去。”

墨缄虽然素日里板着脸,极为严肃,却极少发火,从不失态。

眼下这般倒真是把罗泯镇住了,罗泯这才看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转身走了出去。

罗泯走后,幽庭里只剩下墨缄一人。

他看着昏暗的幽庭里唯一跳动的烛火,眼神有些木然。

这些年陪着她疯,到底是对还是错?

第一百五十二章绝杀涅槃(二)

殷羽从幽庭走出来时浑浑噩噩的,心中就像被灌了黄连,又苦又涩,难以言明。

从前她厌恶杀戮,最讨厌那些冷血无情的刽子手,如今,她却同意了参与绝杀涅槃。

这么多年努力生存,却终究活成了她最厌恶的那种人。

她不敢去面对袭风,她怕袭风知道她同意成为绝杀,会因此而厌弃她,疏远她。

袭风是她在暮迟山唯一的一点温暖,若是袭风也厌恶她,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在这于她而言如地狱一般的地方活下去。

殷羽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脚,一个人游荡到了暮迟顶峰。

她看着这数千丈的暮迟断崖,第一次动了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念头。

从前无论多么举步维艰,她从未想过放弃,如今她是真的怕了。

她怕自己成为一个彻底冷酷的人,就像罗泯一样,视人命如草芥,如蝼蚁,可以任意采撷,任意碾死。

殷羽双眼空洞地向前迈着步子,一步步朝暮迟断崖靠近。

在走到断崖边缘时,合上眼睛,心下一横,迈出了最后一步。

她宁愿死,也不想袭风对她失望。

顿时身体腾空,随即便像了翅膀的鹰,急速向下坠去。

她会化身为一滩烂泥,在有人发现之前,被野兽啃噬得一干二净,不留下任何痕迹。

她这样想着,却发现自己悬在了半空。

她诧异地睁开了眼睛,茫然无措地朝上看去,便见墨缄趴在崖壁上,一只手臂拉着她的胳膊,冷锐地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唯恐她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地落下去。

墨缄低喝道,“你干什么?寻思吗?”

殷羽露出一抹冷笑,声音枯寂地说道,“阁主何必明知故问,逼我至此,却又要来这里惺惺作态?”

墨缄猛地用力把她拉上来,“你的命是殿下给的,她没有点头,你便不能死。”

殷羽苦笑,“这些年,她凭借一己私欲,强加了多少无理取闹的决定到我身上?”

“把我送上暮迟山,让你把我扔到剑奴所,不管死活,又莫名其妙认我做她的女儿,好,我认。”

“我把她当母亲一样爱护,她大半夜发病,站在悬崖边,我怕她坠下去,想把她拉到身边,她却反手一把我退下了数千丈的暮迟山”

殷羽指着自己的心口质问道,“那时候我才十岁啊。”

随即抹了一把无声掉落的眼泪,接着道,“后来,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我要出宫住,她呢,只给我两个选择,要么跟在她身边被她折磨,要么去诛夜阁成为刺客。”

“好,我也认了。我千辛万苦在诛夜阁熬出了头,终于有了一点点盼头,她却重新把我打回了地底。”

说到这里,殷羽的嗓音喑哑,“她真的当我是她的女儿么?这世间的女儿都是被用来折磨的吗?”

终于道尽了这么多年压在心里的苦,她并没有舒畅的感觉,反而越发觉得苦涩。

生而为人,却连牲畜都不如,至少它们尚且有父母疼爱,同伴相拥。

而她呢?这些年杜海棠都给了她什么?

殷羽看着山间成群掠过的飞鸟,木然地说道,“当年,你们不该救我的。”

墨缄蹙眉看着她,忽然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沉沉地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不容易,她更不容易,比你还要痛苦,我替她给你道歉。”

殷羽诧异地望了墨缄一眼,“你明知道她是错的,为什么还要跟着她一起疯?”

墨缄的神色也有些黯然,“我发过誓,此生绝不违背她的意愿,因她而生,因她而死。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追随。”

殷羽苦笑,“疯了,全都疯了,暮迟山的人全都是疯子……不,袭风不是。”

“今日你若是从这里跳下去,袭风也会疯掉。”

殷羽闻言垂头若有所思。

墨缄拍着她肩膀,平静地说道,“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可能,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也要为他人而活,有人需要你。”

殷羽想到袭风,便心中没由来地疼痛。

是啊,她若是从这坠下去,袭风该怎么办?

方才是她太冲动了。

墨缄接着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和殿下说,尽量不让你成为绝杀,或者是让你只挂绝杀的名。”

殷羽朝墨缄拜了一拜,“谢阁主成全。”

“先别谢我,成与不成都在殿下,你要谢也是谢殿下。这些年,就算殿下对你百般不是,但她终究是让暮迟山成了你的安身立命之所,你要感念她的恩情。”

墨缄说完便离开了。

殷羽看着墨缄的背影,心中繁复。

墨缄当真是对母亲死心塌地,誓死追随,她还愿意唤她一声母亲,终归是因为他吧。

袭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却没有惊动殷羽,而是直接去了紫宸宫。

他知道这件事想必又是杜海棠的意思,在紫宸宫外跪了一天一夜,却也没有任何转机。

后来,不知他用什么事相逼,杜海棠大怒,却最终答应殷羽成为一个挂名绝杀,但也必须参加绝杀涅槃。

袭风走后,杜海棠看着他的背影,眼神越发的阴沉,对一旁侍立的湘婉冷声道,“决不能让袭风把心都放在殷羽身上,否则,将来定要坏了我的部署。”

湘婉交握的手忍不住收紧了。

杜海棠吩咐一旁的落霞道,“叫殷羽过来,我要送她一样东西。”

殷羽得知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挂名绝杀时,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被传唤到了紫宸宫,放松的心弦终于又提了起来。

躬身一拜,“母亲。”

杜海棠浅笑着要她起来,“过来,到我身边来,有一年多没见了,高了,也瘦了,我们小羽如今倒是有几分倾城美人的样貌了。”

湘婉应和着点头。

殷羽并未与杜海棠离得太近便停住了脚步,“谢母亲夸赞。”

“我听说你要去参与绝杀涅槃了,这些年我看你手上也没有一把名剑,实在是不像样子。”

“我这里收藏了一把宝剑,因其通体血红,色如胭脂,因此取其谐音,名为燕支。这剑,可是百年难遇的名剑,今日予你,免得考核时遇到那些个绝杀,被他们小瞧了去。”

殷羽闻言脊背一僵,身上带着这样一把名剑参与涅槃,岂不是成了人人争抢的靶子,无异于给她贴了一道催命符,母亲难道没想过这些吗?

殷羽失神间,杜海棠已经命人把燕支剑的剑盒取了过来,递在了她的眼前。

殷羽抬眼望去,便见这剑果然通体血红,就像被血染过了似的,剑鞘上雕刻精美的暗纹,线条穷劲,就像燃烧的火焰。

杜海棠接着道,“快,拿起来试试。”

湘婉在一旁应和,“是啊,小羽,公主赐给你这样的好东西为何不接着,我想要公主还不舍得给我呢。”

杜海棠失笑,“这剑不适合你,改日我命人给你送几条顶好的金丝长裙。”

“好,我先谢过殿下。”

殷羽蹙着眉稍有迟疑,最终还是拿起了这把剑,在母亲面前,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一手握剑鞘,一手握剑柄,用力拔开。

只见这剑的剑身红黑暗纹相间,彼此缠绕,从剑尖一直蔓延到剑柄,好似地狱烈火焚烧之后留下的残迹。

剑身稍重,却刚好合适,她握着剑朝身侧一扬,划出的剑气便将身侧的海棠插花的一支花枝削落在地。

杜海棠最喜爱这些开得明艳的海棠花,殷羽心中一紧,当即跪在了地上,“殷羽没想到这剑如此锋利强势,误伤了母亲的花,求母亲恕罪。”

杜海棠闻声笑道,“这满山都是海棠花,不差这一支,这些花,本就红颜命薄,早落晚落差不到哪里去,早落了,省得人惦记。”

这话听似是另有所指,听得殷羽不自在,只好硬着头皮道,“谢母亲宽厚。”

第一百五十三章绝杀涅槃(三)

“想什么呢?”

殷羽闻声回头,便见袭风浅笑着看着她,“没,没什么。”

袭风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既然她不想说,他也不会勉强她。

从衣袖中掏出来一把通体殷红的匕首,放到了殷羽的面前,“这把匕首名为红削,你用用看合不合适?”

殷羽接过,便见这匕首也是通体暗红,和那燕支的颜色极为相配。

“你怎么也送兵器给我?”

袭风眉目微动,“喏?还有谁送我们阿羽兵器了?”

殷羽把燕支剑递给袭风看,“这是母亲送我的燕支,会不会太招摇了,要是……”

殷羽差一点说出绝杀涅槃的事,当即打住,“我是说这等名剑拿在手中,岂不是人人争抢?”

袭风浅笑,替她打着掩护,“这剑拿在手中确实打眼,依我看,这些日子你还是拿原来的那把剑,虽然不是什么名剑,但你也用了这么多年,总归是更习惯些。”

殷羽颔首表示赞同,“红削的颜色和我的燕支很般配,你哪里找来的?”

“几年前你送我袖剑羽刃,当时我便想送你一把匕首,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

“你去考核那日,湘婉找我去了欧阳家的铸剑阁,让我帮她挑一把软剑,我在那里发现了这把匕首,觉得很适合你,便向欧阳先生讨来予你。”

原来那日他去铸剑阁了。

殷羽拔开这匕首试了试,砍在木桩上轻而易举便削了半截下去,砍在铁链上竟然都削开一道极深的口子。

殷羽惊奇得眼睛发亮,“当真成了削铁如泥。”

袭风见她情绪好了不少,故意打趣道,“不过,它是个仿制品。”

殷羽挑眉,佯怒道,“好啊你,竟然拿个冒牌货糊弄我。”

袭风也故作生气地把匕首拿回来,“那我自己用。”

殷羽却抱着不撒手,“我逗你呢,这匕首名副其实,削铁如泥,十分娇小方便隐藏,我很喜欢。”

袭风听了很是受用,眉眼间皆是温柔宠溺,接着道,“这匕首的原身乃是数百年前铸剑大师欧冶子为他友人所铸,因他的那位故友太过神秘,欧冶子大师不愿将这匕首的图纸公诸于世,最终年久失传。原身也早已腐朽。”

“欧阳家极为仰慕欧冶子大师,前段时间偶然得到了这匕首的图纸,特意仿制了这把匕首以示敬意。”

殷羽摸着红削冰凉的外壳,“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来历,欧阳先生既然这般仰慕欧冶子大师,你向他讨要这匕首想必是废了不少功夫。”

这是自然,倒是湘婉帮了不少忙。

当时袭风险些磨破了嘴皮,欧阳林说什么也舍不得给。

湘婉见袭风如此看重红削,这才去央印山说情。

印山打小便仰慕湘婉,当即便应了下来。对他爹爹好一番软磨硬泡,欧阳林被烦得头都大了,愣是没给。

最终印山悄悄告诉他爹,湘婉是他心仪的姑娘,欧阳林当即松手,把那匕首给了袭风。不过这段内容袭风倒是不知道了。

殷羽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欧阳阁主就是这般小气,不过,也当真是宠着印山师兄,当年我去向他讨袖剑羽刃,他便舍不得给我,当时就是印山师兄说情,才极不情愿地予了我。”

袭风见她终于舒展了眉目,露出笑颜,也不自觉嘴角上扬,“欧阳家这一辈只印山一个独子,他自然是对印山宠爱有加。”

殷羽把红削握在手心,“袭风,这匕首我一定日日带在身上。”

还有一句话她未曾说出口,带着它就像你陪在我身边,绝杀涅槃时,便也没有那么可怕。

时光如水,很快便滑到了绝杀涅槃的那日。

大蜀南疆,迷雾丛林。

早在两天前,墨缄便让他们这些参与绝杀涅槃的人骑马离开暮迟山赶往大蜀南疆,今日方到。

南疆曾是大蜀故土,被北齐灭国之后,就成了齐国的领地。

但南疆丛林常年浓雾密布,见不到丝毫光亮,其内有蛇蝎毒虫,至毒无比,很多都没有解药,进入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本次绝杀涅槃考核地点选的便是这里。

子夜时分,所有人都站在了入口处。

墨缄沉声道,“本次涅槃考核范围便是这迷雾丛林,不仅这里面的浓雾有毒,蛇蝎毒虫也都是剧毒无比,这无疑增加了难度。”

“参与考核的一共是八十一人,结束时人数不得超过半数,否则便算作考核失败。所有人不得携带任何水和食物进入其中,七日后子夜时分结束方可出来,提前出丛林者格杀勿论。所有人,听明白了吗?”

洪亮中带着兴奋的声音在夜空中炸响,“明白”

殷羽观察了这些人,八十一人中算上她,女子不超过十人,像她们这种先天处于劣势的群体,都是众人最先猎杀的对象。

在诛夜阁只有男女之间的差距,却不会有男女差别对待,功夫不行,只能是别人的剑下亡魂。

之前在地下校场时,每次考核的前期,那些男人便会先杀掉对方队伍中的女人,之后再是男人之间的较量,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就是诛夜阁的规则:没有点到为止,只有你死我活。而在你死我活面前,道义这东西一文不值。

墨缄命数百名望候分散在迷雾丛林外围,将整个迷雾丛林包围监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闯入,也不许任何人离开。

其他的督查使开始对他们进行搜身,只许携带兵器,不许携带任何水,食物和药物。

搜查完毕方可由不同入口进入丛林。

殷羽不想被那些男人从上到下摸一遍,便找墨缄让他放行,墨缄这次倒是没有为难她。

在进入之前,殷羽把水囊里的水全都浇在了自己特意携带的麻布上,塞到衣袖里,才朝丛林走了过去。

方一靠近,便感到那种浓重的雾气把人全都包裹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绝杀涅槃(四)

本就是夜间,再加上这雾气把月亮全都遮住了,丛林之内未见丝毫光亮,这种时候眼睛便成了一种摆设,只能靠听力。

想到这些雾气的毒性,而且这里没有丝毫光亮,眼睛留在外面也什么都看不见,还会被雾气荼毒,殷羽所幸用之前藏在袖中的湿麻布把自己的整个头都包住了。

几年前经历巨石迷宫那次,她便刻意去练自己听声辩位的能力,如今她的耳力极佳,在这样几乎全黑的环境里行走倒也并不是极为困难。

闭上眼睛,听力变得更加精准,殷羽能感知到这里有很多种生物,不过大多是虫子,还有蛇。

丛林里的数木盘根错节,白天行走都极为困难,殷羽此时更是费力,在彼此缠绕的树干之间摸索,稍不留神便会被绊了一个跟头。

殷羽走了一段时间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丛林里不同外界,看不清脚下,当真是寸步难行。

眼下她只能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藏起来,等到白天的时候再出来。

她摸了摸旁边的树干,发现够粗,便向上一跃,从树干上借力,连跳几次,上到了树冠上。

方一站定,殷羽的耳朵微动,心道不好。

这树冠上有蛇,两条,并且个头不小,最起码手腕粗细。

殷羽心中叫苦,真是时运不济。不过她向来都是这般,习惯了。

两条蛇受到了惊扰,似乎都有些脾气,几乎是同时,左右夹击,向后蓄力,快如闪电般一同朝殷羽攻来。

殷羽左手带着袖剑羽刃,右手握剑,同时出击。

数年前她和袭风一同练习割树叶,速度得到极大提升,这些年她也一直没有放弃速度训练,出剑速度更是极快。

世间斗武,唯快不破。

殷羽身体后倾,左右挥臂,握长剑的右手一剑便将右手边的蛇斩为两截,左边执袖剑那手虽然没有伤到那蛇,但也没有被蛇咬伤。

殷羽调转方向,挥剑斩向左边那蛇,一剑便断为两截。

这就是长剑较于袖剑的长度优势,不过袖剑贵在出其不意,多用于暗杀,所以两者并不能说谁更强。

殷羽把两条蛇身抓起来扔远,决不能留在此处,血腥味太容易招来虫蛇了。

之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这里没有其他的虫蛇,殷羽这才躺在树干上休息。

眼下这只是第一夜,必须保存体力,没有水和食物,往后的几天,会一天比一天难熬。

殷羽刚躺下没多久,便感觉道方才她扔蛇的方向有动静。

声音极轻,若是常人定然听不出来,会只当是风声。

但殷羽却能感受到那绝不是风,而是人,轻功极好的人。

殷羽绷紧身子,不过她并没有动。

从那人的动静来看,他似乎也不知道殷羽具体在什么方位,只知道这附近有人。

也许是方才她扔蛇身的动静吸引到了他。

看来也是个听声辩位的高手。

也是,能成为绝杀的,哪有几个废材。

殷羽将呼吸压得极低,犹如挺尸一般躺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在这种能见度下,只要殷羽不动,极难发现藏在树冠里的她。

然而,殷羽向来时运不好。

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直猫头鹰,不偏不倚落在她脑袋的旁边,它似乎还对她用布蒙住的头很感兴趣。

殷羽黑线,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来得这么巧。

眼看着那猫头鹰离她眼睛越来越近,殷羽终于还是忍不了,挥手便把那猫头鹰吓跑了。

几乎是同时,那个一直在附近转悠的人便听到了动静,立即朝她的方向飞来。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殷羽当即露出眼睛,凭借极为模糊的视觉和灵敏的听觉朝反方向跑去。

然而刚一作势要跑,殷羽便停住了脚步。

她为什么要跑?

这地方她呆的时间比他长,她更为熟悉,赢的把握也更大,若是情急之下被他追得四处乱跑一气反倒危险。

殷羽当即转身站定,在那人没来之前,拿出红削去砍这树的树干,然而她却并不砍断,只砍下去一半,留一半连接。

等她砍了三处时,那人便杀了过来,锐气逼人。

殷羽几乎是同时挥剑招架,两人在树干之上打作一团。

殷羽刻意引导那人朝那些她动过手脚的树干站位,在走过十招之后,殷羽觉得那树干应该差不多快断了。

随即一个旋身,向上走位,从高处挥剑跃下来,一个鹰踏,直攻那人上方的空档。

殷羽的重量再加上自上而下的冲击力忽然之间全压在了那人的身上,那人所占的树干终于承受不住,发生了断裂。

脚下的树干很粗壮,那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树干竟会发生断裂,对于突然之间的下落,有一瞬间的迟疑。

殷羽立即抓住这一瞬间,挥动左臂的袖剑羽刃,一剑封喉。

那人在被封喉时,满眼的不可置信,方才打斗时,他能感受到殷羽是个女人,他原本信心十足,一定可以成功猎杀她,如今却是他成了她的剑下亡魂。

看来还是太轻视女人了……那人最后一丝意识这样想着。

殷羽定了定心神,从树上跃了下去,将那人的外衫全都扯了下来,披在身上。

在这种环境下,多一层衣服多一层屏障,谁知道这雾气的毒性到底如何。

不过,无论如何这地方是不能待下去了,殷羽继续摸索,探索下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向南大约走了两刻钟,殷羽再次跳上树干,这次运气还不错,倒是没有蛇。

殷羽裹紧方才抢来的外衫,躺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然而还未睡沉,便听见东南方向传来了刀剑撞击的刺耳声响,听动静还不是两个人,似乎是二打一。

在诛夜阁这么多年,殷羽虽然心性未泯,但也再不复了往昔的慈悲良善。

她也不会因为所谓的以多欺少而动容,在诛夜阁,这种事情多了去了。

五十个人围攻她一个时,她找谁说理去。

殷羽裹紧外衫,继续躺在树干上睡觉,睡得还不错。

那边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她虽然睡着了,但她还是知道后来是那个被夹击的人活了下来。

不过虽然活了下来,却是受了重伤。

如果殷羽记得不错,那人最后貌似是倒在了她的树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绝杀涅槃(五)

殷羽醒来时,已经大亮,不过阳光并未让这种雾气完全消散下去,只是没有之前那么浓了。

殷羽这才有机会打量了一下这迷雾丛林的全貌,跟她昨夜用耳朵感知的差不多,不过亲眼见到这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迷雾丛林还是不免有些震撼。

殷羽将周围的地形全都看了一遍,这才作罢,从树上跳了下去。

如果她记得不错,树下应该还有一个不知道死活的人。

她落在树下时,果然有一个男人靠在树下,也是用布蒙着脸,不过能看出来他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

殷羽眼下也不过十六岁,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只能在这里做这种勾当。

殷羽蹲下来看了看他的伤情,左侧胸口中了一剑,伤口挺深,其他的伤倒不是要害。

殷羽先把他的剑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像她们这种人,即使是昏迷状态身体也会有意识,若是不把他的剑拿走,她只要靠近一点,便会被他一剑中伤。

果然,殷羽方一去碰他的剑,那人握剑的右手便作势要挥出,殷羽眼疾手快,趁他抬起来之前猛地一捏他的手腕,把他的剑从他手夺了出来,扔到远处。

那人立即睁开了眼睛,警惕地盯着她。

殷羽松开他的手,冷声道,“别挣扎了,你这种状态,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那人似乎也很认同这个事实,只靠着树干警惕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殷羽伸向那人的衣带,边解便道,“你别误会,我只是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靠在树上的男人静默了片刻,有气无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救我?”

殷羽脱下他左肩的衣服,应道,“我不是救你,我是在救我自己,救我自己的良心。”

靠在树上的男人忽然笑了出来,“有意思,竟然有绝杀要良心。”

殷羽用干净的布带给他擦了擦伤口,随即用她自带的干净布带给他缠好。

边缠边平静地说道,“在一开始进诛夜阁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曾说,不论世事变迁,不论经历什么,都不要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那人靠在树上看着低头忙碌的她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本以为就这样死了。”

殷羽接道,“我也这么以为。”在两个绝杀的围攻下,还能进行反杀,当真不易。

那男子闻言也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是直率,也很有意思。”

“所以啊,不必谢我,你自己坚持到了现在,救你的是你自己。”

殷羽把她昨日抢来的外衫撕下一半来,给他系在了他胸口的伤处,防止那种雾气的侵蚀。

处理完之后,殷羽便站起了身,把之前扔远的剑捡了回来放在那人的手边,“好了,能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走了。”

她方走了两步,那男子便唤道,“我叫白拾,姑娘叫什么名字?”

殷羽脚步没停,“殷羽”

“你不是绝杀殿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若非涅槃绝杀,请姑娘速速离开。”

殷羽这才停住脚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白拾露出一抹有些骄傲的笑容,“只要是我见过一遍的人我都记得,虽然我看不到你的脸,但你的名字不在名单之内。”

殷羽回首,胡乱道,“对啊,我是从天而降,走特权进来的,来抢你们生存名额。”

白拾当真信了,“那姑娘须得万般小心了,绝杀涅槃,七日归寂,这场杀戮争夺到第七日的子夜时分才会停,期间万万不可放松警惕。”

殷羽会心一笑,“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没走多远,殷羽便感觉后面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动静还不小。

回头一看,便见白拾左手握着胸口,右手撑着树干,和她同方向前进着。

殷羽以为他也要朝这边走,便继续往前走。

走了大约两刻钟,殷羽便发现,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白拾都能远远地朝同样的方向走,这自然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殷羽快步走到他面前,问道,“怎么回事?”

白拾靠着树干站好,“跟在你后面保护你啊,还你的救命之恩。”

殷羽失笑,他这好心她还真是受不起,就他现在拖着脚步走路这动静,像她这种耳力极好的人,方圆三里之内都能听见。

这哪里是在帮她,而是在告诉所有人,这里有人。

他是好心,殷羽也不好出口伤人,无奈道,“我自己可以,你身上这伤一时半会好不了,再来一场攻击,你绝对撑不住,还是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把身体养好了,才能有一线生机。”

白拾摆手,“这种情况,没有水,没有食物,雾气有毒,又受了重伤,我估计很难活下来,所以,想在死之前为你做点事情。”

殷羽哑然,难得地作了一回菩萨,“你别这么悲观,你才多大?年纪轻轻,大好似锦年华,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好不好?你要是死,早干嘛去了?还得让我费力气救你。”

白拾看着眼前这张稍显稚嫩的面颊,却说出了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直皱眉。

最终还是嘴角上扬道,“你这个人和绝杀殿的人不一样,估计就是在诛夜阁都少见,你就让我跟着你吧,为你做点什么我才舒心。”

殷羽气结,忍不住直言道,“你伤得这么重,每走一步不仅扯动伤口,而且还会惊动这方圆三里之内的人,你是觉得我们两个人活得太久了是吗?”

白拾忽然神秘一笑,“放心,我一定会在他们发现我之前发现他们,停下来。”

殷羽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你就这么笃定?”

白拾神情有些骄傲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天生耳力极好,能听到五里之内的动静。不怕你笑话,来暮迟山之前,我五岁起便以偷谋生,期间六年从未被抓住过。”

殷羽失笑,“那你好端端地来暮迟山作什么?”

白拾闻言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悲戚,怅然道,“我是大蜀遗孤,我爹娘全都在大齐灭蜀之战中死了,家也被毁了,所以我才要偷东西填饱肚子。”

“后来我十一岁那年,偷了墨阁主的钱袋,却被他发现了,他知道我是大蜀遗孤后就带着我上了暮迟山,他说这里是蜀人最后的家园。在这里还能学本事,替父母报仇。”

殷羽忽然想到她醒来时,墨缄也曾说过她也是大蜀遗孤,看来大蜀灭国之后,没了爹娘,流离失所的孤儿真的很多。

殷羽若有所思,喃喃道,“我也是大蜀遗孤,暮迟山里的这些人很多都是蜀人吧。”

白拾点头,“我们都是蜀人,我更应该保护你了,你放心我绝不会拿你的生命开玩笑。”他的话音刚落,白拾的神情便凝滞住了,快速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殷羽立耳细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了极低的脚步声。

第一百五十六章绝杀涅槃(六)

殷羽细听,便发现来者是两个人,并排而行,在距离他们二里多的地方。

白拾却竖起了三个手指,这让殷羽有些诧异。

白拾看出了她的神色,指了指南方丛林深处,又竖了四根手指。

殷羽了然,他的意思是第三个人在四里之外。

白拾的耳朵当真这般好?殷羽不免有些疑惑。

那并行的两人走到了距离他们二里的范围内。

殷羽若是一个人,藏在树上估计也能躲过去。

但眼下白拾受了重伤,她又不能真的如他所说让他为了她送死,事情就变得比较棘手。

白拾这身体状况肯定不能上树,殷羽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睛扫了一眼身上的衣服,脑中灵光一动,眼睛带着笑看向了白拾。

气氛如此紧张,白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浅笑吓到了,递了一个眼神过去,一脸的你要干什么?

殷羽却快速解下自己身上那抢来的半件外衫,撕成了三部分。

随即快速跳上树冠,把三块布分别放在周围三个不同方位的大树上,隐匿在树冠中,只留出一角,欲露不露。

做放完这些,那两人已经已经走到了两里之外,殷羽俯在白拾耳边,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了一番。

白拾听完有些诧异,明显在问,这行吗?

殷羽眼神笃定,用嘴型说道,不行就强杀。

白拾颔首,嘴角微微上扬,这姑娘心有善念,但却也不胆小软弱,比男子还要刚强大胆。

殷羽趁着他们还没出现,向那两人的方向走进了些,大约二十丈时停下了脚步,动作极轻地跳上了树冠。

白拾靠在原来的树干旁边坐下休息,闭目养神,耳朵却在预测那两人的距离。

一里

一百丈

五十丈

三十丈

白拾瞬间睁开了眼,面色变得极为痛苦,右手捂着左胸口轻声呻吟,似乎对于那两人的靠近充耳不闻。

持剑而来的两位绝杀彼此相视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诧异。

按理说他们这些绝杀的耳力都不错,他们两人速度快,脚步声在五十丈之内一定可以听得到,这人怎么还坐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人将信将疑地继续往前走了小二十丈,白拾这才向他们两人看了一眼,却依旧神情镇静,等着他们两人的靠近。

从他的神态来看,似乎他才是猎人,而他们才是猎物。

那两个绝杀互相看了一眼,和白拾保持十丈的距离,迟疑着不再靠近。

白拾极不明显地偏了一点头,眼睛看隐匿在树冠中黑布,撇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把视线收了回来。

那两个绝杀见了当即把眼睛朝那里撇去,皆是身体一紧。

紧接着朝白拾四周的树冠上望去,一共找到了三个衣角。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即倒退着朝身后缓慢移去。

那两个绝杀一直警惕着前方,却并未注意到他们身后十丈的殷羽已经从树上倒挂下来。

白拾见殷羽已经准备好,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步履如常地朝那两个绝杀的方向走去。

方才尚且重伤难行的人忽然步履生风,两个绝杀的注意力全都被白拾所吸引。

两人走到殷羽的树下时,殷羽迅速初剑,锐利地剑刃当即便刺入了其中一人的后心。

另一人迅速转身去刺殷羽,几乎是同时,白拾从袖中掷出飞剑,亦是正中那人的后心。

殷羽把剑从之前那人身体里拔出来,中剑的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

殷羽蹲下身,依旧像之前那样,把两人的外衫扒了下来。

白拾已经拖着脚步走了过来,极轻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殷羽把其中一件外衫扔给白拾,“我不这么做,你身上的衣服哪来的?”

白拾一把抓住,问道,“要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殷羽起身,把衣服披在身上,“防这种雾气,还可以保暖,这里气候潮湿,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下雨,多谢装备说不定能保命。”

白拾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衣服穿上,“说得挺有道理。”

殷羽舔了舔干渴的嘴唇,“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在哪里找到水源?”

白拾摇了摇头,“不过,就算有水也不敢喝,南疆这些丛林的水里都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虫子,喝到肚子里就会寄生在肠子里,吸人的血,直到把人吸干为止。”

殷羽闻言后背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怎么办,人三天不喝水就得死,更何况我们要在这儿待七天。”

白拾咽了口唾沫,垂着眸子欲言又止。

殷羽看出了他有话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个,也不是没有办法。”

殷羽已经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还是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办法?”

白拾的眸子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随即看着殷羽,不再说话。

殷羽压下胃中的不适,摆了摆手,“我们还是先找找水吧。”

一想到这两具尸体有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水源,殷羽便再也没法直视它们。

把胳膊伸到一人的肩胛后面,拖到远处,扔到树根的缝隙里,紧接着把另一个也扔了进去。

做完之后,殷羽便发现白拾又在听动静。

在他们两个杀方才那两人时,之前那四里之外的人突然消失了,眼下就连白拾都听不出那人在何处。

极有可能是那人方才听到他们这边的声音,把自己藏了起来。

眼下那人在暗,他们在明,事情便有些不大好办。

白拾示意殷羽上树,他在下面守着就行了。

殷羽却坚决摇了摇头,她有预感,那人不会离他们太远。

若是她上了树,那人突然冲出来,白拾极可能被他一剑击杀。

殷羽和白拾彼此靠着后背,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然而四周却太静了,就好像方圆三里之内的虫蛇都死寂了一般,这种情况绝不正常。

两人由于雕塑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殷羽忽然感觉自己的腿有些痒,低头看去,便见脚下不知何时爬过来一群蚂蚁,密密麻麻的,此时已经有几只爬到了自己的鞋和腿上。

白拾似乎也感觉到了,低头看去,轻声喝到,“不好,食人蚁,快跑。”

两人把爬上来的蚂蚁甩下去,快速朝反方向跑去。

然而白拾身上的伤不轻,跑了五十丈便疼得厉害减慢了速度。

殷羽看了一眼那些蚂蚁还在远远地跟着,但凡那些蚂蚁爬过的地方,再无活物。

难怪之前他们站在那里,感觉三里之内一片死寂,看来那些虫蛇还有那个活人全都被这些食人蚁吃了。

殷羽将白拾的右臂绕在自己肩膀上,拖着他往前走,“撑着点,被这些蚂蚁啃了,就真的只剩骨头了。”

白拾摆手,“这样下去我会拖累你的,你别管我了,我们分头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殷羽继续拖着他往前走,“少废话,不是要给我当盾牌么,你死了谁给我挡剑啊。从现在开始,闭嘴,所有体力用来跑路。”

白拾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跟着她一直往前跑。

七弯八绕地跑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把那些蚂蚁甩掉。

殷羽庆幸的是,在跑路的过程没有绝杀出现。

不过,有的时候,人就不能把现实想得太美好。

两人刚靠着树歇一会儿,气都没喘匀,便同时在西南方三里的丛林深处听到了脚步声。

两人苦着脸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

第一百五十七章绝杀涅槃(七)

两人刚靠着树歇一会儿,气都没喘匀,便同时在西南方三里的丛林深处听到了脚步声。

苦着脸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

两人都尽量压低了呼吸声,目视前方思索对策。

想了一会儿,殷羽看着白拾的眼神变了变,忽然抬手指向西南方,面色端肃,似乎发现了什么大事。

白拾心中一紧,蹙着眉朝西南方向看过去。

这时,殷羽却猛地一个手刀劈在了白拾的脖颈上,直接把白拾敲晕了过去。

把他扶在树上靠好,殷羽朝西南方走了过去。

白拾的伤本就重,跑了这么远的路,伤口估计都崩开了,不能再受一次攻击,若是不把他打晕,他估计又得跟着。

这一次只能主动出击,把那个闻声而来的人半路截杀掉。

殷羽握着剑,为了不暴露白拾的方位,开始呈蛇形走位朝那人的方向追过去。

那人听见她这边急促的脚步声,也加快了脚步。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两人便刀兵相见。

那人手持重刀,是个和印山一般健壮的青年男子,整整比殷羽高出一个头,论体型可以算是殷羽的两倍。

殷羽却并未因此发憷,不消片刻便想出了应对法子,跳在了半空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那人抬眼,见殷羽是个女子,眼神微眯,主动出击,当即便顺着树干跳到了殷羽旁边的树枝上。

方一上来,重刀挥出,直接将殷羽站位的树枝砍断了。

殷羽却早已跳到了更高的树枝上。

重刀绝杀只好跟着殷羽向上升,紧接着再次砍断了殷羽站位的树枝。

殷羽在那之前又向高处跳了一个树枝。

如此反复,向上升了九根树枝,终于到了整个丛林的最高处。

两人各站一个树尖,一刀一剑彼此僵持着。

那绝杀用的是重刀,在这种高空方寸之地,便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他根本无法轻易出击,否则受力不均,便会从高空中跌下去,虽然他会轻功,但扛着这样一把百来斤的重刀,极难掌控平衡。

殷羽倒是不急,一动不动握剑站在树尖,只当是欣赏风景。

越到高空雾气越浓,但此时已到晌午,是雾气最薄弱的时候,她蒙着三层麻布并未觉得有什么明显的不适,只不过有些口渴。

对面那重刀绝杀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只蒙了一层布条,时间久了,额头上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晨起醒来殷羽便一直没停下,她此时同他耗着,正是在想方设法恢复体力。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对面那重刀绝杀却是没有这个耐心了,只能冒险一试。

那人眸光一寒,百斤重刀裹挟着湿热的风,迅速朝殷羽的上身攻来。

殷羽向后倾身,同时挥剑横扫,直取那绝杀身下空档。

那绝杀只好上跃躲过,但同时他便腾空了。殷羽顺势便跃到了他原本站位的树尖。

那绝杀只好跳到了她之前所站的地方。

如此在殷羽的诱导下,两人完成了站位的交换。

殷羽方才一路向上跳的时候,那绝杀把下面的树枝全都砍干净了,眼下这树成了光杆。

两人换了站位之后,殷羽便沿着这颗树的树枝,向低处跳去。

那绝杀正要追着殷羽向下跳,便见自己所站的树枝之前已经全都被他砍光了,当即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这女人故意耍他。

方一垂眼便见殷羽就像跳舞一般,一节一节悠闲地向下跳去,他气得干瞪眼。

最终心一横,跳到了殷羽所在的那颗树上,结果他方一站上去,那树枝便断了。

方才殷羽在跳下去之前,早已暗中把那树枝砍得只剩少一半连接。

一个七尺壮汉,加上一把百斤重刀的冲击,直接把那树枝压断了。

那绝杀抓着重刀还未调整好防御,便落到了殷羽所在的树枝的半空。

殷羽的剑早已恭候多时。

如当初在诛夜阁北树林,挥剑割落叶一般,目标出现,利刃出鞘,一剑封喉。

三个弹指后,便是一声沉重的落地巨响,还有一具摔得鲜血四溢的尸体。

殷羽随即从高处踩着树枝一节一节跳了下来。

这尸体摔得血肉模糊,殷羽实在是下不去手,便原路返回,直接去找白拾。

她方一回去,便听见白拾的方位传来了脚步声。

起初她以为是白拾醒了,但仔细听便发现不是。

那人的脚步很连贯,白拾此时身受重伤,腿脚不可能这么利索。

殷羽心下一紧,白拾怎么样了?

殷羽加快速度前进,便见原本白拾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此时正欲蹲下来探白拾的鼻息。

若是那人知道白拾还活着,定然会补上一剑。

白拾是被她打晕的,若是这般阴差阳错冤死,她当真是成了罪魁。

殷羽右手猛地使力,把右手的长剑飞了出去,直切那人的项上人头。

那人闻声立即向后躲去,殷羽的剑没入了五丈之外的树干中。

那绝杀虽然未被伤到,但却也被迫与白拾拉开了距离。

第一百五十八章绝杀涅槃(八)

殷羽几个箭步冲到白拾的旁边,抓起他的剑和那绝杀打在一起。

白拾的剑比她的剑要重,她用起来不大惯,攻击的准度受上一些影响,但却并不耽误大事。

这绝杀的身手很好,不在她之下。

从进入迷雾丛林以来,殷羽为了保存体力,多是以巧取胜,还从未和任何人正正经经地打一场。

眼下这人缠得很紧,殷羽只得和他实实在在地打上一场。

两人在盘根错节的丛林之中上下翻转,剑刃相交发出极为刺耳的声响,枝干树叶被剑气所伤哗啦坠落,场面一度狼藉。

这动静这样大,想必五里之内的人都能听见了,必须得速战速决,不然不出一刻,这里就成了活靶子。

但眼下他们两人根本不相上下,谁都讨不到便宜。

时间久了之后,她用白拾的剑的弊病便慢慢被放大了,她的手腕开始有些发酸,虽然并未使她处于下风,但若是这样持续下去,她的手腕定会影响她招架的速度。

他们这些刺客最会捕风捉影,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弹指间的契机,一击毙命。

殷羽心中盘算着,但却没法改变战局。

又走了小二十招,两人在半空的粗壮树枝上战得正酣,那绝杀忽然加重了出招力度,摆明了要在接下来的十招之内将她强杀。

她双手横握剑柄拦住劈过的锋利剑刃,被他逼得向后连退三步,随即右脚一撑抵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那绝杀一时间是铁了心要在这一刻要了她的性命,如狼似虎般忽然爆出一股子死力气,硬是将她的剑刃逼得靠近她脖子三寸。

眼看着剑刃离自己越来越近,殷羽也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去拦,但终究抵不过女子的力量逊于男子的不争事实。

在剑刃即将割到她的脖子之际,殷羽脑海中忽然闪过袭风那张如三月春风般温煦地望着她的清隽容颜。

她必须在此番绝杀涅槃中活下来,如此她和袭风才能脱离地下校场,方能像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享受世间繁华,方能有一个似锦未前程。

殷羽这样想着,忽然感到一股子骁勇从心中溢满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顿时清明超脱了不少。

猛地使出一股子劲力,剑柄抬高,将那人的剑刃向剑尖那端滑去,在剑尖即将滑落剑尖那一瞬间,左手忽然脱离剑柄,手握着成拳重重地打在了那人的左肩,同时弹出的三段羽刃就着冲击力瞬间完全没入那人的心脏。

那人眼睛都来不及睁大,便木然地定格在了殷羽的面前。

殷羽眼睛一寒,抽回左臂,将他整个刺穿的三段羽刃一寸寸从他身体里抽离出来,残破的心脏处顿时鲜血如注,溅了殷羽一脸温热。

有一些血液染在了她干裂的嘴唇上,她下意识地舔了舔,七分腥气,三分甘甜。

待到殷羽反应过来这是何物时,顿时有些恶心,但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呕不出来,她着实是有些口渴了。

她已有八个多时辰滴水未进,这些雾气灼烧着鼻腔和嗓子,让人更加容易干渴。

那人的尸体半落不落地挂在枝干上,鲜血从上面滴滴答答地流下去,形成了小小的血帘。

殷羽看着竟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她当即暗骂了自己一句,迅速从树干上跃了下去。

她方一落地,白拾的眼睛才幽幽地睁开了一条缝,听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嗓子有些发哑,含糊不清地道,“竟然下雨了?”

待到他完全睁开时才发现眼前的哪里是雨帘,分明是血帘,当即心中一紧,缓缓抬头便望见树干上半挂着一个死尸。

当即飞快转过头,皱着眉揉着尤有余痛的后脖颈子,有些发懵的问殷羽,“怎么感觉脖子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的脸……”后面的话被噎在嗓子里说出来。

此时殷羽满面鲜血地站在他眼前,眼中戾气犹存,着实有些杀红了眼的韵味,白拾着实是被她这般凶狠冷艳的姿容镇住了。

殷羽用衣袖把面上的血迹擦干净,无奈摇头,懒得费口舌解释。

上前把腿软的白拾从地上扶了起来,指了指树梢上的死尸,嗓音沙哑地道,“方才我和那个打了一场,动静挺大,估计五里之内都听得到,为了保命,咱们还得跑路,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

白拾方才略显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眸光从殷羽身上移走,定了定心神,虚扶了左胸口一下,正色道,“睡了这一大觉已经歇过来了,快些走吧。”

殷羽把自己的剑从五丈外的树干上扒下来,架着白拾,两人磕磕绊绊继续朝西南方向探索。

……

之后的几个时辰大抵也是这般过活,走一段路,找到一处能歇脚的树干,两人将就着休息了一段时间。

殷羽让白拾原地休息,去附近找水源。

方圆五里找遍了也没找到一条溪流,半个泉眼。

无雨,无溪,也不知道这偌大丛林是如何活下来的。

殷羽无奈,只好空手而返,回到休息的地方,和白拾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起用舌头舔舐干裂的嘴唇。

白拾又开始给殷羽做思想工作,“其实那东西也没什么,从先你难道没吃过猪血豆腐?你就当是在喝生猪血不就得了?”

殷羽递给他一个白眼,“我想象力薄弱,没法把两条胳膊两条腿的尸体和四个蹄子的猪联系在一起。”

白拾被她的话逗得笑了出来,再次不小心撕扯到伤口,“那个啥,要不这样,你去做个木桶,我来帮你放,然后你再一捏鼻子,一口气咽下去不就完了?”

殷羽极不情愿地把头偏向了一旁,闭眼假寐。

白拾无奈摇了摇头,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始用剑砍树枝做木桶,一边砍,一遍嘟囔,“这是没有渴到急眼的时候,到了那时候,莫说是人血,就是尿,也得抢着喝,我从前小的时候可是经历过,那时候……”

白拾忙活着作木桶,一遍给殷羽讲他未上暮迟山之前悲惨的童年经历。

殷羽闭目靠在树上听他絮絮叨叨的,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

她感觉自己一直在迷雾中跋涉,不见了白拾的身影,她也并未觉得奇怪,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

殷羽方走一段,便感觉脚下一空跌到了下方。

转眼间,天地变换,她落到了一座凉亭里。亭里有两个少年人,他们都在忙着用木条编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扎灯笼。

摆弄了许久,那个带着金冠,熠熠若神人的少年忽然摇着头把灯笼扔在了桌上,“真真是磨人,术业有专攻,吾果然不太适合做这等事。蒋二,此事便劳烦你了。”

他旁边那穿着一身白衣的清瘦少年抬起疏淡的眸子,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意。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中扎好的灯笼递到她面前,眼中难道地多了一丝温柔,“喏,如此这般可是合了你的心意?”

她伸出白皙滑嫩的小手,接在手中咯咯地笑,“甚好,甚好,谢二哥哥。”

殷羽看着那人模糊的脸,想看清她口中的二哥哥到底是何模样,眼前却像染着霜花的琉璃,只剩一个轮廓,半分细节也看不真切。

她把灯笼握在手中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灯笼却忽然起了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她竟然无事,却把那两个少年烧成了灰烬。

殷羽心下惶恐慌张,四处寻找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失足从亭子上跌了下去。

天地间的情景再次变换,她落在一方阴暗的空间,方才她口中的二哥哥竟然也在。

她心中有些欢喜地朝他跑了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她竟用手中的剑刺到了他的胸膛里,他胸口中顿时汩汩地涌出鲜血来,染红他的洁白衣衫。

他忽然伸手抚上了她的面颊,嘴角挂着极浅淡的笑意,声音缥缈地道,“四境安平,等你回家。”

话一说完,便化为了一团白烟,消失得杳无踪迹。

第一百五十九章绝杀涅槃(九)

她心中撕裂一般地疼痛,身体一颤,清醒过来。

此时天已经黑了,雾气从高处沉降下来,变得格外浓重,隔着三层麻布,依旧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殷羽脑中犹在回荡那人的话,“四境安平,等你回家。”

这句话她梦到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是那白衣少年同她说的,她不记得那人是谁,也不知他此言是何意。

那少年的穿着白衣,她只当是她白日想念袭风,化出来的幻想罢了。

她撑着树干站起来,便见白拾靠在旁边的树干上,似乎也睡了过去。

他旁边放了两个手臂粗细,带着盖子的小木桶,想来是他新做的。

她拿在手中,发现分量还不轻,方一拿起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殷羽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好似烫手山芋一般将那小桶放在了地上。

白拾感应到动静,也醒了过来,看着她道,“那是我特意给你的,喝了吧,整整十二个多时辰未喝水未进食了,这样下去你身体受不了。”

殷羽皱眉,他这样一说着实觉得腹中空的厉害,口中也干得就像要着起了火,可她就是不想动,也不知道是在别扭什么。

白拾拿她没法,只得道,“早晚都得走这一步,咱们得在这里撑过七天,这才过去一天而已,后面的这几日会一日比一日难熬。”

殷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乏力的状况,精神也有些不济。

气息有些虚地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大概是戌时末。”

这么说来她竟然睡了两个时辰,殷羽有些懊恼。

白拾见她悻悻然地样子,道,“我见你睡得很沉便没叫你。”

殷羽担忧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也就那样,比以前好了一点。”

殷羽拾起木桶送到他眼前,“受伤需大补,把这个喝了,兴许能好得快些。”

白拾摆手,“你睡觉的时候我喝了好些,眼下整个人特别亢奋,有种磨刀霍霍的感觉。”

殷羽失笑,“行了,别劝了,等到我真的不行的时候再说吧。”

两人相顾无言,默了一会儿,忽然同时僵住了动作。

又有人来了。

西北偏北,二里之内。

又过了数个弹指,两人的面色愈加不好看,三个人。

眼下他们两人此番光景,一个伤,一个虚,着实不适合迎战,旷论对方人数还占优势。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能跑路。

殷羽站起身,发现自己腿上绵软无力,就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如此她自己走路都有些困难,更别提还要扶着一个白拾。

看来她真的不能再拖了,是时候做决断了。

殷羽紧蹙眉头,拿起了地上的木桶,打开盖子,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眼前顿时浮现那些鲜血四溅倒在她面前的残破的人身。

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为了活命,她只能喝下去。

殷羽屏住呼吸,将木桶拿到嘴边,扬起,倾倒下去,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充斥了整个口腔。

吞咽下去时,鲜血润泽了干渴的喉咙,她甚至感到了几丝甘甜。

寻常人家少女的十六岁,大抵是什么年纪?

兴许,坐在绵软带着熏香的床榻上,穿着绣工齐整的织锦,手中握着一把拂着香风的团扇,或者同闺中密友一同刺绣鸳鸯帕,脑中勾画着未来夫君的模样。

兴许,被家里的长辈拉着,拿着一卷册子,如数家珍地谈论城中适龄婚配的青年才俊。

兴许,已经穿上了大红的嫁衣,被兄长背上了轿子,十里红妆,普天同庆,满心期待地走在去夫家的路上。

而对于她而言,十六岁,亦充满了鲜亮的红色,但那红却不是正红的嫁衣,而是淋漓的鲜血。

这一年,她无数次用利刃划开旁人的胸膛,也曾无数次被旁人刺伤,而鲜血成了唯一的祭奠。

旁人的记忆带着三月的草长莺飞,四月的十里馨香,五月的潮湿,和六月的闷热。于她而言,她只记得无尽的黑夜,和久久散不去的血腥味。

眼下,她为了活下去,为了她和心中那人能够脱离地底,重返人间,她将那血腥味倒入了自己的口中,在漆黑的天幕下,未见丝毫光亮的迷雾丛林里,就像一个靠血液而生的厉鬼,虚弱的身体终于得到了满足。

只用了两个弹指,殷羽便把那桶子血喝完了,着实惊着了一旁围观的白拾。

白拾犹豫着伸出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压低声音道,“这么快?你没呛着吧?”

殷羽学着白拾的样子,把那桶子系在腰间,摸了摸嘴角的血迹,利落道,“我没事,咱们马上走。”

说完殷羽搀住白拾,两人加快脚步,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去。

走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停下来稍作休息,白拾眼尖,在三丈外发现了一具死尸。

他试探着走了过去,发现时间不是很久,也是今日白天刚死的。随即打开身上的桶子,在颈动脉划开一道口子采血,接了满满一桶。

回去之后又把殷羽的桶子拿来,接了多半桶。

走到殷羽身边,把那桶子递过去,“那,解解渴,补充体力。”

殷羽知道,涅槃这七日是实打实的争夺七日,不能有丝毫松懈,身体必须调整好,才能在关键时刻保命。

殷羽不再推脱,端起那桶子,只当是水,咕嘟咕嘟饮了几大口。

白拾欣慰地点了点头,感叹道,“这才像姑娘的行事。”

先前她昏睡过去,是白拾守着,眼下她守夜,让白拾好好休息。

许是这边的腥气有些重,不多时便引来了一条大腿粗细的大树莽。

那树莽从上面盘下来,直接挂在了白拾的头顶,张着血盆大口,脖子向后弓起,正在蓄力。

殷羽的剑早已握在手上,却没想到那树莽也是欺软怕硬,直奔昏睡的白拾。

殷羽心中紧绷,挥剑朝那树莽砍去,它却迅速躲到了一旁,正欲从东侧攻击白拾。

殷羽挥剑朝西侧斩去,却不料这树莽竟这般狡猾,方才那一下不过是虚晃,猛地掉头要从西侧咬住白拾的脖子。

一切只在刹那之间,殷羽来不及调转剑锋,直接伸出左臂去拦,瞬间被树莽咬住了左臂。

树莽的牙齿细长而密集,咬力又大,当即在她的左臂上留下一排密密麻麻的血洞,险些把她的整个左臂咬穿了,鲜血顿时淋漓地洒了下来。

那树莽咬完之后并没有松口的意思,身子一绕,竟然盘道了殷羽的腰上。

殷羽左臂吃痛,右手握剑去斩,却被那蛇尾劲力一拍,把剑拍飞出去。

白拾终于醒了过来,也是飞速看明了状况,迅速拔剑斩了那树莽的头。

那树莽断头后,牙齿还在咬着殷羽的胳膊不撒手,白拾用手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掰开。

殷羽被咬的伤口已经血肉模糊,就像被无数钢针钉穿了一般。

白拾赶紧撕下布带为她止血,用布带勒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算是把血彻底止住。

此处血腥味太浓,两人迫不得已又换了一处地方。

两人靠着大树坐下,一个伤了胸口,一个伤了左臂,当真成了难兄难弟。

第一百六十章绝杀涅槃(尾声)

两人靠着大树坐下,一个伤了胸口,一个伤了左臂,当真成了难兄难弟。

只不过殷羽失了许多血,身体极为虚弱,白拾又给她寻了两桶子生血才算保住小命。

之后这一夜还算过得平静。

到了第二日,依旧是这般光景,要么跑路,要么迎战。

不过,因为两人身体不济,跑路的时间多一些。

到了第三日,这迷雾丛林终于下起了雨,还是暴雨,殷羽心中欢喜得不得了,正要拿着小桶去接雨,却又默默地把手伸了回来。

眼下这些雨水方把那些有毒的雾气溶了,若是此时接着,饮到腹中,比直接吸那雾气更甚。

两人身上都有伤口,只好四处找地方避雨,两人跃到树冠下面,却还是有不少雨水从树叶子间漏下来浇在身上。

随即把两件抢来的外衫系在一起,简单搭了一个雨棚才算对付着防了雨水。

但这会儿两人早已被雨浇透了。

这雨整整下来小两个时辰才停,两人虽然后来接了雨水,解了这几天的渴,却是又湿又冷,全都缩着身子打着哆嗦。

何况他们进来时火折子早已被收走了,就是想生火也十分困难,更重要的是浓烟会引来其他绝杀,就是他们手中有火折子也不敢生火。

两个人哆哆嗦嗦了半日,硬是把身上的湿衣服腾干了。

雨停不多时,这丛林便又被雾气笼罩了,经雨一打,这浓雾似乎比先前更浓了。

伤口淋了雨,生了炎症,再加上湿寒入体,第三日入夜,殷羽便发起了高烧。

殷羽倚在树干上额头滚烫,高烧不退,甚至说起了胡话。

“二哥哥,你再陪我玩一次捉迷藏,你一定要走动,不要让我轻易抓到,此番才好玩。”

“哥哥太过分了,竟又将二哥哥拉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园子里很是落寞。”

“娘亲,二哥哥给我拿了宋姨娘做的枣香椰汁桃胶汤,甚为好吃,往后我天天要宋姨娘做给我,那样二哥哥就能常来陪我了。”

“二哥哥我脚腕疼,特别特别疼,就像脚要掉下来似的疼,你快抱抱我,你抱抱我,我就不疼了。”

……

殷羽面色潮红,倚靠在树干上说了许多胡话,白拾断断续续地听了不少,蹲在她旁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没有药,也没有什么凉的东西给她降体温。

听说蛇的体温低,白拾无耐之下去捕了两条蛇,拧断脖子后并排着放在了殷羽的额头。

随即跪在树干上开始跪天跪地跪菩萨,嘴里念念叨叨了许久。

不外乎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的话。

不过他似乎没想到他们皆是身负杀孽的罪恶之徒,菩萨大抵是不会保佑他们。

也不知真是上天眷顾还是怎的,第四日辰时,殷羽竟然真的奇迹般醒了过来。

一睁眼看见放在自己额头的两条蛇,险些从树干上跌了下去。

殷羽起身,气得直接把那两条蛇扔到白拾身上,白拾却接过来拜了拜,随即又跪在地上拜了拜天,嘴中振振有词,“谢天谢地,谢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恩主平安渡劫。”

殷羽失笑,“我这样的,菩萨不给我减寿就不错了,还求什么求?”

白拾摆手,正色道,“别别别,万一菩萨听见了呢。”

殷羽无奈摇了摇头,想要从树上站起来,却发现眼下依旧是腿酸脚软,使不上力气,于是便继续这么瘫坐着。

有些发冷地裹了裹外衫,看向白拾,问道,“你那伤口如何了?”

白拾拍了拍胸脯,自信满满地道,“放心,扛得住。”

之前下雨时,他们两个又做了许多木桶,用来接雨,以此来撑过未来的几天。

眼下倒是终于不用再喝人血了,殷羽终于松了一口气。

前四天他们靠喝人血解渴,也能暂且维持体力,眼下他们已经四天未曾进食,着实是虚得厉害。

到了第四天,杀戮争夺渐渐走到了尾声,前几日的厮杀很为激烈,再加上蛇蝎毒虫,食人蚁这些外物的促使,眼下剩下的人估计已经接近了半数。

这四天时间,所有人的身体都被巨大消耗,眼下大家关注的问题都是如何活过未来的三天。

白拾和殷羽讨论了一下,最终,白拾得出了一个有些恶心的决定。

为了活下去,他们可能要吃那些蛇虫了,重点是,要生吃。

殷羽极不情愿地闭上了眼,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白拾不知从哪儿捉来了几只无毒无害的肉虫子,塞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殷羽听着从他嘴里发出的牙齿咀嚼的声音,终于没忍住呕了起来,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吐不出来,因为胃里本来也就是空空如也。

殷羽无论如何也不肯吃那些虫子,只是日日饮水,嚼树叶子维持最近本的生命体征,感觉已经和那些餐风饮露的神仙所差无几。

第五日,白拾抓来了一只没毒的小蛇,掐头去尾,开膛破肚洗干净,用她的红削切成了几段,用树枝穿起来吃。

殷羽已经见怪不怪,并且能够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喝水,甚至还嚼了两口叶子。

只是她眼下已经饿得有些手抖,差点把盛水的桶子从手里滑了出去。

第六日,殷羽眼前的视线开始忽明忽暗,她甚至出现了意识的错乱,以为自己是一只栖息在树上的鸟,险些翻身朝树下跳去。

幸好被白拾及时拦住,才避免了被摔断胳膊大腿的惨状。

第七日,殷羽感觉自己要死了,她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这副皮囊。

为了防止自己昏睡过去,她拿出红削,在树上刻袭风的名字。

每多刻一笔,便感觉自己多了一分力量。

她骑在树上,整整刻了一天。

待到第七日黄昏离开的时候,周围的树干上全是袭风的名字,没有成千,也有数百个。

白拾在一旁看着,自然而然把袭风二字和她发烧说胡话时所说的二哥哥联系在了一起。

这让他对殷羽的欣赏更近了一步,没想到姑娘不仅杀伐果决,有勇有谋,还是一个极为重情义的痴人,难得难得。

入了黄昏后,他们两个便拖着虚乏的双腿,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朝丛林的出口走去。

整个过程漫长而痛苦,他们摔倒了无数次,之后又凭借吊着的最后一股子劲儿,爬起来了无数次。

终于在第七日子夜时分走到了出口。

此时殷羽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出于本能在往前走。

到了出口还在睁着浑浊的眼睛像一个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迈步,白拾怎么拉都拉不住。

殷羽一直向前,最终都到了一个快步迎过来的温暖怀抱里。

远远看见她便匆忙跑过来的袭风,紧紧地把她拥在了怀里,就像抱着一块易碎的琉璃,动作极为轻盈而珍视。

殷羽还在本能地往前走,身体被拦住了,脚还在不停地往前踏,两只脚全都踩在了袭风的鞋子上。

袭风见她这般,心疼得红了眼眶,他俯在殷羽的耳边,声音极轻柔地唤道,“阿羽,到家了,不走了,不走了,到家了。”

殷羽似是听出了袭风的声音,僵硬地点了点头,身子一软,瘫在了他的怀里。

袭风吸了吸鼻子,把殷羽打横抱了起来,垂头的那一刻,两滴泪打在了殷羽的脸上。

我的傻阿羽,你终于回来了。

白拾站在一旁,把一切都收在了眼底,见袭风待她这般,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随即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直接躺在了地上。

忍不住瞪着天空骂道,“太他娘的累了。”

他的话激起了其他绝杀的感慨万千,迷雾丛林的出口顿时骂声一片,此起彼伏,盘旋在迷雾丛林上空,久久不散。

第一百六十一章修养调整

墨缄看着这些瘫在地上的人群,也没似往常那般拿鞭子把他们抽起来,只是让墨翟清点人数,便皱着眉朝殷羽的帐篷走了过去。

墨缄赶到时,袭风正在给她处理左臂上的伤口。

先前只是简单包扎,又淋了雨,左臂上密密麻麻的咬伤已经开始化脓,散发出一种怪异的味道。

袭风手中忙活着给殷羽清洗伤口,看也没看门口进来的人,冷声道,“无论你是谁,都请你出去,就是天大的事也明日再说。”

墨缄被袭风罕见的冷硬态度镇住了,脚步僵在门口,默立半晌,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动静极轻地走了出去。

袭风给她清洗完伤口后,把那些大的伤口用烧过的针进行了缝合,在表面涂覆了一层草药,又用干净的纱布包了起来。

袭风又检查了一下其他地方,把她胳膊双手脖子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精心地处理了一遍。

之后想到了什么,移到床尾把她的鞋子脱了下来。

果然,袜子上已经染上了层层血渍,又数天前的,也有新添的,一双洁白的袜子竟似血染的一般,再也见不到半分白色。

袭风的眉头皱在了一起,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怕脱袜子时触到她的痛楚,他直接拿了剪子把她的袜子剪开了,之后他却发现她脚底的袜子已经和脚上的肉粘在了一起。

他只得狠下心,一点一点把粘在她血肉模糊脚底的袜布扯下来,殷羽感受到疼痛,直往后缩。

袭风握着她的脚踝,心里就想撒了一层钉子似的疼,这七日她到底是经历怎样的日子。

若不是墨缄把他用铁锁锁住,他早就入了那迷雾丛林去寻她了。

若是他在,何至于让她受这样的罪。

袭风把她的两脚都覆上药,用纱布包好这才把它们小心地放到被褥里。

随即又取了干净的毛巾给她净了脸,拿来白稀粥喂了她喝。

殷羽七日未曾进食,如今忽然有白粥入胃,忽然干呕了起来,吐出来的皆是未消化的绿叶梗子,糊了袭风一身。

袭风也不嫌,给她喂进去一些粥米汤,这才去了自己帐篷换身干净衣裳,回来便继续守着她。

他一夜未睡,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唯恐她有半分不适。

一直熬到了辰时,见她丝毫未有转醒的意思,这才伏在床边小憩了一会儿。

殷羽醒来时感觉这具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没有半分力气,左臂和两只脚像刀刮一般的疼,其他地方是酸胀的疼痛。

房内燃着灯火,有些微弱,房外下着雨,似乎是暴雨,大雨打着屋顶发出嘈杂的声响。

她抬眼向上望去,才发现自己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包扎得很是精细,想必是袭风做的。

她正要下床,便见袭风撑着伞走了进来。

见她醒了,眉眼都染上了笑意,将伞随意放在地上,便快步走到床边坐下。

“感觉如何?”

殷羽露出一抹灿然笑意,“睡了一大觉,自然是十分舒爽。”

袭风试探性地问道,“绝杀涅槃的七日你是如何过来的?”

殷羽的面色微滞,抓着被子的手忍不住收紧了,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就是到处乱跑,和那些绝杀打了几场,然后就回来了。”

袭风见她不愿多说,不再深问,握了握她的手让她放松,温声道,“我估摸着你醒来时定然很饿,便让人一直在锅中热着吃食,我这就去给你拿。”

殷羽的眼睛当即变得极亮,“我感觉我能吃下一座山。”

袭风失笑,打趣她,“当心坐吃山空。”

殷羽摆手,唉声道,“这么文绉绉的词语,不懂不懂。”

袭风边走边笑她,“往后得多准备几个山头,要不然养不起我家阿羽。”

袭风端来山药粥,同她爱吃的青梅蜜饯,还有两颗白水煮蛋。

把餐盘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你许久未吃正经饭,只能吃些清淡的,要不然肠胃受不了。”

乘了碗稀粥递给她,坐在床边给她剥鸡蛋,剥好后,把蛋清放在她的碗里,却把蛋黄留下了。

“吃些蛋清补营养,这蛋黄太干,你现在吃不得。”说完又去给她剥另一个鸡蛋。

殷羽失笑,“我又不是天生娇贵的人,哪里有什么吃得吃不得的。”

袭风却不认同,驳道,“娇不娇贵还要看身边的人,若是身边的人着紧,无论在何处都会被娇惯着,若是身边的人不上心,就是金枝玉叶也是胡乱过日子。”

殷羽会心一笑,难得地说了一句煽情的话,“身边有袭风是我人生至幸,袭风是殷羽的贵人,如此才能被这般娇惯。”

袭风被她这话说得一愣,望着她温煦的笑。

殷羽吃完这碗之后还要再吃,袭风却不依,说是她久违饮食,须得循序渐进。

殷羽一番威逼利诱都没能如愿,最终只得很是颓然地瘫在了床上。

望着帐篷顶,忽然想到了白拾,也不知白拾如何了。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最终活下来的人数可是接近了半数?

若是没有,岂不是还要再来上这么一遍?

想到这里,殷羽便被吓得一个激灵,有种被外面的云雷劈得外焦里嫩的感觉。

若是还要回到迷雾丛林这么来上一回,直接劈死她算了。

殷羽再也躺不住了,正要穿鞋下床,便见墨缄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殷羽的面色当即变得极为板正,眉宇间泛着寒气,“阁主。”

墨缄背手立到床前,“身体怎么样?”

殷羽只答了两字,“还好。”随即问道,“考核结果如何?”问完交握在一起的手忍不住收紧了,扯得她左臂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疼。

墨缄默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道,“结束时存活人数三十八,少于半数,考核成功。”

入迷雾丛林时八十一人,结束时,只剩三十八人,这样的数字对比,难免让人欷歔。

剩余的四十三具尸骨众将长眠在那片迷雾丛林之中。

殷羽很快便让自己平静下来,眸光犀利地盯着墨缄,宛若一把利刃,“阁主打算兑现放我们出地下校场的诺言了么?”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泛着冷意。

“那是自然,不过你归在哪里,还有待定夺。”

殷羽终于笑了出来,带着那种早知如此的凄然,“好,恭候阁主安排。”

“我向您打听一个人,绝杀白拾他怎么样了?”

墨缄有些不解,随即又恢复如常,“他很好,成功晋升为绝杀。”

殷羽道,“他不适合做绝杀,我亲眼见识过他偷东西的本事还不错,让他做绝杀屈才了。”

他们在迷雾丛林时,闲来无聊打发时间,白拾就会变戏法似的在她面前表演偷梁换柱,让她很是惊艳了一把。不得不说白拾在这一方面着实是极有天赋。

墨缄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当年初遇白拾的一些往事,随即点了点头,“我会考虑。”

第一百六十二章独树一帜

养了五日,身上的伤这才算有了起色,殷羽生满水泡的双脚都结了痂,总算是能下床走动了。

掀开帐篷的帘子,便见外面扎堆的帐篷已经撤去,前两日墨缄便带着归来的绝杀回了暮迟山。

白拾在临走前还来探望了她一回,说是他神乎其技的偷盗本事被阁主发掘了,被提拔成了暗刺,特意过来只会她一声。

救命与再造之恩,恩上加恩,还说往后定要好好报答她。

白拾临走前特意把袭风拉出帐篷,神神道道地说了一番话,最终拍着袭风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总之,千万莫要辜负了殷羽姑娘。”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说得袭风很是云里雾里,不过还是领了他的好意,并为他在迷雾丛林对殷羽的照顾表示万分感谢。

白拾走得很是潇洒,只摆手道,“莫需客气,人生得一挚友,实属难得。”

她这边伤未好,没法赶路,墨缄便让袭风在此处陪着她。眼下四周只剩下了三三两两的帐篷扎着堆。

殷羽去寻了袭风,表明她的伤情已经无碍,两人这才骑上马回暮迟山。

方一回到暮迟山,紫宸宫便派了人来寻她,说是杜海棠急着见她。

殷羽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此去大抵是要交代她会分在哪一类中。

她跟着来者,有些心神不宁地去了星宸殿,站到了杜海棠的面前。

杜海棠此时容光焕发,精神很是饱满,白皙的面容吹弹可破,哪里像是三十有余女子。

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明丽一笑,摆手示意殷羽过去,“小羽,你去这几日我一直心里不大踏实,快让我瞧瞧,可是周身安好?”

殷羽缓步走到她身前三尺处,“女儿很好,劳烦母亲挂心了。”

“如此甚好,我听说你去涅槃那七日并未带我送你的燕支剑?”

“绝杀涅槃争夺残酷,燕支剑虽好,眼下我却用得不大惯,便还是沿用原先那把,虽不是什么宝剑,但却很是适合。”

杜海棠挑眉,面色不大好看,“哦?你是说我予你的燕支剑不合你的心意?”

殷羽忙拜,“女儿不是这般意思,我只是觉得应当先磨合一段时间,否则若是此番我拿着燕支剑去涅槃却输了,岂不是折了母亲的面子。”

杜海棠微微颔首,“还是你思虑周全。此番涅槃考核你顺利通过,自然是应当脱离地下校场,成为一名正式的刺客。但我听闻你的情况比较特殊,过了绝杀的考核,墨缄却想把你提到明刺或暗刺里头。你觉着你更适合哪一个?”

殷羽没想到杜海棠竟然要她自己选,这真真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罕见。

她来暮迟山七年,事事皆是无奈之举,他们从来不会给她选择的余地,眼下此番又是何意?

殷羽看着杜海棠的神色,思量了一会儿,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最终只道,“女儿觉着自己没有男子的骁勇和身手,并不能胜任绝杀的任务,至于是明刺还是暗刺,女儿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听凭母亲的意思。”

杜海棠微微点头,嘴角带着笑意道,“既然这样,倒不如本宫为你选一条独特的路,你已通过绝杀的考核,便挂在绝杀名下,成为一个可调人员,明刺或暗刺哪里有任务,便去哪里领红叶令。你觉得如此可好?”

杜海棠用商量的语气同她讲话,着实有些惊着了殷羽。

眼下这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倒是比成为一个真正的绝杀好上千万倍,她默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道,“女儿没有异议,谢母亲的恩典。”

杜海棠笑得很是慈爱,“你是我的女儿,过去那些年着实有些苛待于你,但那只是想让你成长得更好,往后,母亲便不会为难你了,天高海阔,任你施展。”

她的话殷羽并未认同,但她能有这样的态度,殷羽已然觉得实属不易,恭敬地行了拜礼,“谢母亲的多年养育栽培。”

从紫宸宫那里出来,殷羽便将这事讲与袭风听,两人好好地庆祝了一番。

诛夜阁北是地下校场,从地下校场分选出来的三种刺客,明刺,暗刺,绝杀分别在东阁,西阁和南阁。

眼下殷羽成了独树一帜的存在,倒不知该分到哪里去,墨缄便让她直接到诛夜阁的指挥中心,幽庭来来领命。

殷羽从小到大都未离开过暮迟山,这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自然是不行的,墨缄把殷羽招来,给了她一项任务。

“这是你的第一项任务,到大齐帝都生活三个月,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并且收集大齐朝廷四品以上官员的秘闻,每日至少一件。”

殷羽闻言有些迷惑,“秘闻?何种秘闻?”

“包罗万象,任何有帮助于你完成刺杀任务的事都可以算作在内,比如官员之间的来往信件,性格上的致命弱点,家庭丑闻,同党宿敌,不为人知的恩怨世仇,诸如此类皆可。”

殷羽闻声点了点头,心中却着实觉得这项任务不大光彩,极为不光彩。

接着问道,“那这三个月,衣食住行如何解决?”

“诛夜阁在各地都开设了客栈,专供诛夜阁收集消息,为执行任务的刺客提供落脚之处。这些客栈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名为归林客栈。你这三个月便住在邺城的归林客栈,那里可以提供住宿饮食,却不会给你银两,你若需要银两,便须得自己解决问题。”

殷羽点头答应,并未意识到没有银两会有多么不容易。她自有意识以来便一直在暮迟山,并不需要银两,日日练功便有饭吃,所以对没有银两一事没有什么概念。

为了防止她一人出什么意外,墨缄便派袭风与她一同前往,殷羽得知竟有袭风相随险些高兴得跳起来,看着面前墨缄那张严肃板正的脸生生压制了这种冲动。

第一百六十三章邺城初遇

两人策马东去,目的地,大齐帝都,邺城。

五月人间,草木繁盛,百花娇艳。沿途风景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一路骑行了十余天,这才在日跌十分赶到了邺城城外。

从马上下来之后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但殷羽性情坚韧,依旧面不改色,步履生风。

两人从马上跳下后,手中握着缰绳,缓缓走进城内。

大齐帝都果然不同凡响,街道宽阔,商社店铺犹如长龙连缀,屋宇楼台绵延不尽。街上人流密集,摩肩擦掌,达官贵胄,工农士商,布衣百姓,各有各的风采。

殷羽从未去过大都市,是名副其实的山野丫头,对这里的一切都甚为新奇,面色却很绷得住,淡然如水。

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看了许多热闹,亦耽误了许多功夫,还未赶到归林客栈,天已经黑了。

袭风体贴地问道,“阿羽,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定是饿了吧,我们先去附近吃些饭,之后再去归林客栈,你觉得如何?”

殷羽的肚子果然不争气地响了起来,遂点了点头。

两人走在了一处繁华街头,向四周望去,茶楼餐馆着实不少,隐匿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之中。

两人都比较喜欢清净,随便进了一家人流比较少的店面,让小二把马拴在了外面。

这家餐馆似乎有三层,一楼的人不是很多,两人便没上楼,寻了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点了些吃食,坐在凳子上喝茶。

自从在迷雾丛林饮了几天生血后,殷羽便再也喝不下任何有味道的水,茶也不行,只得让店小二添了一壶白水。

店小二拎着白水放下时,笑道,“客官莫不是也嫌我家的茶不好喝?”

殷羽摇头,“没有,我只是不喜欢水里参了旁的味道。”

那小二很是健谈,笑着点了点头,“这就好,我们家的茶是上好的碧螺春,来的客人都觉得不差,今儿个凑了巧,楼上有位俊雅轩昂的王侯公子也不喜我家茶的味道,要换成白水,两位同时提出这般要求,让我们掌柜的很是捏了一把汗。”

殷羽失笑,竟然遇到了个同自己一般挑剔的,也不知是何许人物,又是何许缘由。

两人只当是个小插曲,便也没放在心上。

上了菜,两人吃得正酣,旁边的一桌来了三个穿着锦缎的公子。

三人围坐,不点菜食,只要了盘瓜子,边磕边聊。

其中一个穿着湖蓝色道袍的公子压低声音道,“方才看见了没,靖西侯西院的侍卫又去了万嫣楼,所以我才让你们先在这里等会再进。”

旁边那靛青衫子的公子疑惑道,“靖西侯府西院?蒋衡的人?难道人称霁月清风的蒋二公子也来此等烟花之地?”

一直未说话的身穿明黄长衣的那人道,“这你就不懂了,蒋衡那三尺玄冰的性子,对沈皇后的安宁公主都极为不解风情,哪里知道怜香惜玉,他来这里,是为了抓蒋逸那厮。”

其他两人一听蒋逸的名号,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湖蓝道袍扇了扇扇子,笑道“蒋逸这厮着实是靖西侯府的异类,你看他们府上,一个侯爷,两个公子,都是那般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三里之内生人勿进的脾性,他倒好,赌钱斗鸡,逛窑子听曲儿,纨绔子弟四大乐事,当真是样样不落啊。”

明黄长衣接道,“他爹靖西侯爷每次知道他出去胡混,都让他二哥蒋衡派人给抓回来,除了他二哥西院那点侍卫,旁人根本抓不住他。每次绑回去,都得挨他爹抽一顿鞭子,就这还是屡教不改,嚣张得很那。”

靛青衫子吐了口瓜子皮,挪揄道,“强权面前绝不低头,实乃吾辈之典范。”

三人当即笑作一团,拍桌颠倒。

殷羽和袭风两人相视一笑,只当笑话听,继续吃饭。

这时,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馆内忽然变得一片寂静,空中气息似乎都冷上了三分。

殷羽有些诧异的回头望去,便见那三人都愣在了原地,面部僵硬地同时看向楼梯口处。

殷羽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便见楼梯上站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公子,气质疏淡,周身散发着冷意。灯光昏暗,样貌看得不大真切,只大概看出个轮廓。

两条浓密的剑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闪着光芒,只是这眼眸却溢满了寒气,拒人于千里之外,鼻梁高挺,薄唇微红。

最终殷羽得出了一个结论,此人样貌很俊。

转头看了看袭风后,却微微摇头,她觉得与袭风相比,那公子太过冷硬,不若袭风长得精致可亲。

殷羽对忽然出现的生人没什么兴趣,倒是愈发觉得有袭风这般样貌清隽,秉性温润的人陪着她着实是一番福泽,当即夹起一块红烧肉递到袭风嘴边,笑道,“别管他,那,吃肉。”

袭风的视线也从那清冷的公子身上移回来,温雅一笑,“好。”张开嘴,很是自然地把那肉吃了下去。

方才高谈阔论的三人做贼心虚,缓缓地从板凳上移开屁股,脚底抹了油一般,不出三个弹指便溜得无影无踪。

站在楼梯口的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他们三人八卦的纨绔公子蒋逸的二哥,大齐邺城文武双壁之一,有儒将之称的蒋衡。

他们三人以为蒋衡是在看他们,才会溜得这样快,却不知他的目光穿过他们三人,实际落在的是殷羽的身上。

袭风感觉到了他投在殷羽身上的视线,所以才对蒋衡格外关注。

方才两人视线交汇之间,皆是对对方的揣测和戒备。

殷羽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样,只安静坐在原处吃饭,殷羽从前很少骑马,一连十几日的策马奔波,着实是又饿又累,没有太多精力去想旁的。

数个弹指后,蒋衡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并未多停留,而是神色如常地从店门走了出去。

袭风顺势朝门口望去,只瞥到了一抹消失在夜色中的月白衣角。不知为什么,那人方才投射到殷羽身上的眼神,让他竟然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店小二又过来上菜,袭风浅笑着问道,“店家小哥,向你打问一个人,可是知道方才走出去那位极为尊贵的公子是何人?”

店小二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他就是方才要我把茶换成白水的公子,那周身的气度一看就是出自百年基业的王侯贵胄之家,这样的家族吃穿用度堪比皇室,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喝不惯我们家的茶也实属自然。”

殷羽有些不解地望着袭风,“一个贵公子而已,怎么了?”

袭风心中没有把握,不想让殷羽跟着费心,遂一笑而过,“不过好奇罢了,想想我们此番前来的目的。”

殷羽一口菜卡在嗓子里险些呛住,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挖人墙角。”

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将方才的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饭后,两人没再闲逛,而是直接去归林客栈。

刚走不远,殷羽和袭风两人就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面有人在跟着他们。

第一百六十四章初见不欢

两人饭后便直奔归林客栈报道,刚走不远,便感觉到后面有人远远地跟着。

虽然极为不显,但这对于从地下校场爬出来,闯过绝杀涅槃的殷羽来说,简直是身体本能的直觉。

袭风走到殷羽的身边,为殷羽拢了拢碎发,柔声道,“小妹,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先兀自一人归家吧,等我忙完了再回去。”

殷羽心领神会,露出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娇羞甜软,语气略微依赖的说,“好吧,哥,你一路小心,那我就先走啦。”

“路上小心。”袭风站在原地,目送殷羽走远,随后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袭风转身的一刹那,尾随的几人要么装作认真的挑东西,要么隐在了墙后,袭风嘴角挂着笑,神情自然的往前走着。

袭风稍微走远,几人又不紧不慢地跟上。

袭风七弯八绕,走到一条小巷子里,牵着马悠然的走着。

走到一处转弯处,袭风的余光注意到尾随的几人瞬间消失不见,想来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

袭风嘴角依旧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转弯,朝前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几人就跟了上来,转出巷子,东看西看,哪里还有袭风的身影,其中一人愤愤道,“我们被发现了。”说完三人立即离开。

过了一会儿,袭风从东边的房舍跳到了墙上,紧接着轻盈地落在了地上,轻声吹了一声口哨,先前跟随袭风的马才慢慢地从另一条巷子跑了出来。

……

殷羽一个人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就是为了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在跟着他们。

忽然前面的街上出现了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背对着她,待殷羽走进,那人才转过身来。

是方才在那菜馆遇到的贵公子。

殷羽定定地站在原地,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握着缰绳的右手紧紧地攥着,以静制动。

蒋衡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走到距离殷羽三尺的距离才停下,漆黑色的瞳仁毫不避讳地盯着殷羽的脸庞,打量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声音低沉却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在下冒昧,打扰了,姑娘的样貌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是何处人氏,从前可来过邺城?”

殷羽声音淡漠而疏离,冷静中稍带被打扰的不悦,“一介白衣,不足挂齿,来自西边的一处乡野山村,没来过邺城。”

蒋衡的眼睛一直犹如一猎鹰似的打量着殷羽,仿佛在看自己的猎物,听了殷羽的话,眼中转瞬闪过极难察觉的落寞,“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告辞。”

殷羽微微颔首,什么没说,步履自然,不紧不慢地从蒋衡的身边走过。

这时一阵微风袭来,蒋衡身上淡淡地药香味萦绕在殷羽的鼻尖,久久不去,不禁又让殷羽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这味道,似曾相识,却又虚无缥缈,像原野上的清风,像手中的流沙……

蒋衡忽然一把抓住了殷羽的胳膊,殷羽虽然有些失神,但多年习武的本能瞬间就让她后退一步,拉开和蒋衡的距离,只是左手臂还攥在蒋衡的手里。

殷羽轻喝一声,“你干什么?”用力将自己的胳膊往回拉,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完全被他钳住,根本动不了。

蒋衡眉头微皱,用力缓缓地将殷羽的手拉到自己的眼前。

虽然她长高了,样貌也变了,眼神更和她完全不一样,比她犀利,比她凶狠,但他一直有一种直觉,她就是她。

就在殷羽的手即将到蒋衡的眼前时,袭风忽然赶到,用力将殷羽的胳膊从蒋衡的手里拉了回来,握在手里。

袭风将殷羽护在身后,声音冰冷,“大胆狂徒,竟敢公然轻薄吾家小妹。”

蒋衡一直盯着殷羽的手,夜太黑了,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手上是否有那个疤痕,就被眼前的男人挡住了。

当年他们一起扎孔明灯的时候,她曾经失手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伤口一寸多长,如果伤口还在,虽然还不能确定她是她,但却有极大可能。况且她的心上还有血色半月胎记佐证,只是这倒不容易办到。

不过来日方长,他有足够的耐心,徐徐图之。

蒋衡朝袭风拱手,“是在下失礼了,不知公子家住何处,他日登门赔罪。”

“不必。”袭风说完便拉着殷羽快步离开。

蒋衡看着远去的身影,面色沉静如水,只是一双黑色的眸子却涌起了微不可见的波澜。

这时从远处行色匆匆地走过来三个人,就是之前跟踪殷羽和袭风的人,三人行礼,其中一个恭敬地说道,“公子,我们被发现了。”

蒋衡只是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他派他们几个出去,不过是为了把那个男人引开,并没有想怎么样。

在茶楼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两人的身手不凡,他料到他们可能被发现,但是他没有想到那个男人会这么快就甩掉了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赶过来。

看来,还是他低估了他们两人的身手了。

……

殷羽和袭风在街上又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跟踪之后才来到归林客栈落脚。

和客栈的人打过招呼,袭风便拉着殷羽上楼。

进到房间里,袭风神色凝重,“先前跟踪的三个人和那公子定然是出自一家,他派人跟踪咱们,不过是为了引我离开,这样就能有和你单独说话的机会,所以他是奔着你来的,刚才那人没对你怎么样吧。”

殷羽看他紧张的神色,心中微暖,笑道,“当然没有啊,你看我像是好欺负的吗?”

“那是,我们阿羽是天底下功夫最好的女子,怎么能让人轻易欺负了,只是你再强也终究是女子,女子和男子天生的差距不能忽视,况且那人一看便功夫极好,身量比你足足高了一个头,又心思深沉,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殷羽的笑意更深了,“袭风你今天真啰嗦。”

袭风看着殷羽像是自家不懂事的孩子,甚为忧心,“着实是因你心思太少,宁可我多说一点,免得你在外面吃亏。”

殷羽忍不住嘴角上扬,她的心智和思虑在她这个年龄里已经算的上极缜密的了,大抵也就只有袭风还会担忧她会犯傻,“我知道,你都是为我着想,不过真的没什么,就是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拉了我胳膊一下,然后你就赶到了。”

“他再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什么,他说我像他的一个故人,问我是从哪儿来的。”

“那你是如何答的?”

“我说我就是一个乡村丫头,以前从没来过邺城,然后就把他应付过去了。”

袭风若有所思,只道,“那就好,赶了这么长时间路定是有些乏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房间了。”

袭风这样一说,殷羽也当真觉得很累,袭风走后,胡乱脱了鞋子,和衣倒在了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几乎是一瞬间就进入了沉睡。

入夜微凉,夏虫还在不知疲惫的鸣唱,沉睡的人再次坠入了虚无缥缈的梦境,只是跟往常一样,她什么也看不真切,天地合一,白雾茫茫,只有她一人如同溺水,沉浸在深湖中永远得不到解脱。

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眸光疏淡的少年,在她的耳边呢喃,“四境安平,等你回家。”

第一百六十五章雨夜惊醒

湟源大陆四九四年,大齐,江城。

刮了许久的阴风,昏暗的天幕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连绵,洗涤着藏污纳垢的地表。

归林客栈里响起了一串铃铛的响动,想必是又来人了。

掌柜的迎出去时,便见袭风带着一个神色峻冷的公子走了进来,两人全都未打伞,头发衣裳皆被彻底淋透了。

归林客栈不接收暮迟山外的人,这个规矩每一个暮迟山出来的人都懂,掌柜的有些不解地望向袭风。

袭风略微摇头,“日后再作解释,阿羽和罗泯呢?”

掌柜的指了指三楼正中的那房间,“你走后两个人就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

袭风想到罗泯的性子,心中莫名不安,当即加快脚步上楼。却发现蒋衡已经先一步上楼了。

蒋衡面色冷峻,眉头紧蹙,飞身跃上三楼,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方一进门,便见罗泯站在床边,而殷羽则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地躺在床上,全身系了十几条红绳,身体微微颤抖颤抖,就像被控制的体现木偶。

蒋衡心中积着怒火,见她竟被人这般折磨,当即拔了剑,二话不说直接朝罗泯杀去。

罗泯并未料到会有人来搅局,有些措手不及,但也很快迎战。

袭风进来时便见两人剑刃交锋,在房间内打了起来,而殷羽则躺在床上极为痛苦地挣扎。

袭风当即快步走到殷羽身边,有些手足无措地抚上她的脸颊,轻唤道,“阿羽,你怎么了?阿羽”

罗泯正在和蒋衡打斗,忽然对袭风喊道,“别碰她,除非你想让她死。”

蒋衡闻言停下了攻击,和罗泯拉开距离,质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罗泯嘴角勾着笑,“我就是帮她想起她自己是谁而已。”

蒋衡面色一寒,清寒的眸子渐渐溢出了怒火,握着剑的手收紧了,很有一剑劈了罗泯的意思,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冷声问道,“眼下她怎么样了?”

罗泯走到床边,合上眼睛,双指探到殷羽的眉心,感应了一下殷羽体内的巫术镇魂。

数个弹指后,从她的眉心移开,“巫术镇魂已破,眼下就看她自己能不能醒过来了。”说完把手伸到她的头顶,去拔插入的短针。

短针渐渐拔出的过程,殷羽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在短针彻底拔出后身体一松,瘫软在了床上。

袭风全程心疼地握着她的肩膀,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蒋衡远远地望着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的她,无法想象她过去的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心就像被挖空了似的,鲜血淋漓。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她那张瘦削虚弱,犹如被雨打过、将落的花瓣似的憔悴容颜,他怕自己会受不了。

罗泯解开她身上的十三根巫绳,摘下绑在床头的十三支青铜铃,一切收拾妥当后靠墙站在一旁。

袭风为她盖好被子,用绢布擦干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才起身走到蒋衡旁边。

“眼下她此番情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这里有我守着,不会让她有事。”

蒋衡回身望向她陷在被褥中的单薄身躯,微微失神,若她记起所有,醒来之后第一个想见到的,未必是他。

他执意留在这里,也许,还会招她的厌烦。

随即沉声道,“若是她醒来,劳烦到听雪阁告知我一声。”如此他才可心安。

袭风闻言略微颔首。

蒋衡抬眼望向罗泯。这个人,他记下了。

罗泯半眯着眼睛看过来,露出一抹冷笑,一脸毫不在意。

蒋衡离开归林客栈便迅速回了郡守府,外面大雨瓢泼,郡守府里重兵搜查,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商陆站在郡守府外,面色阴沉,竟似比那天幕还要黑上三分。

见蒋衡回来了,商陆立即走过来汇报,“公子,把所有地方都翻了,但是……没有找到任何一本账本。”

蒋衡眉目微动,却并不惊诧,沉吟片刻,道,“派几个人去徐斯颖的院子,尤其是他的书房和卧室一定要一寸一寸地找,留意有无机关暗门。”

商陆当即派了一队人马去了徐斯颖的院子,任何角落都不放过,整个彻底排查了一遍。

商陆随后命人把徐斯颖书架上所有书都翻了出来,终于那本伤寒杂病论触发了机关,书架向两侧开去,露出了其中的空间。

商陆微微一惊,但很快便稳住了,跟在蒋衡身边多年早已练就了沉稳的性子。他一手提着剑,一手拿着火把走进去,却发现里面的架子上空空如也,只余留着一地白灰。

商陆蹲下抓了一把白灰,还残留着余热,显然是新烧的。当即心道不好,快速去找蒋衡禀报情况。

蒋衡握着伞的手收紧了,他为了及早找到她,此番派人入府搜查着实是有些行事急躁了,让徐斯颖钻了空子,提前毁了账本。

“没有了账册便没有了最直接的证据,如此根本没法搬倒郡守府。”

商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公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要继续搜查吗?”

蒋衡略微摇头,“徐斯颖既然已经提前烧了账册,便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再搜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撤兵,去查曹如海和白慈安,看他们那里有没有残余的来往账册。”

“是。”商陆随即传令下去,所有人有序撤离。

徐子峰特意送到府外,极为得意道,“贤侄,有时间过来喝茶。”

蒋衡眸子平静,并未看他,骑上马离开。

月亮渐渐升高,被那层层的乌云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天幕更加漆黑,雨势也丝毫未减,暴雨坠地的声音也愈发的响亮。

夜已深了,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早已陷入了沉睡,从上空俯瞰下去,只余星星点点不甚明了的灯火点缀着,映照出江城的轮廓。

城西,归林客栈,各处的灯火一并西熄了,不见半点光亮。

躺在客栈三楼一处房间内的女子,身体一颤,猛地睁开了暗流涌动的双眼。

第一百六十六章梦醒离去

下了一夜的瓢泼大雨,新晨抽出第一缕曦光时,这雨才算终于停了,江城的大街小巷被雨水涤荡了一番,全都焕然一新。街还是原来的街,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寂静,停在了听雪阁外。

袭风匆忙从马上跳下来,扣门,“我找蒋二公子。”

那门童闻言引着他进了院子,带他去了南面一处清净小楼,楼下的护卫认出了袭风,立即拔出了剑欲大打出手。

商陆听见动静,示意那些护卫停手,引着袭风上了三楼。

商陆轻敲了两下门,“公子,穆公子来了。”

“请他进来。”

袭风闻言也顾不上礼仪,当即推门步履匆忙地走了进去,三两步走到蒋衡的书案前,“阿羽失踪了。”

蒋衡闻言握笔的手僵在了半空,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袭风放缓语重复了一遍,“阿羽走了。”

蒋衡把毛笔放在砚台上,冷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袭风这才冷静下来,缓缓道,“今晨我去阿羽房间看她,便见床上的被子已经叠好了,房中不见她的身影,只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我的,一封是给你的。给我的那封上写着,她已经全都记起来了,需要处理失忆前的一桩旧事,让我不要担心。”

袭风攥着拳,未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她眼下只有我的一半内力,身体又极虚弱,叫我如何放心,她失忆前是和你在一处,所以我想问你知不知她可能去哪里了。”

蒋衡渐渐蹙起了眉头,“信呢?”

袭风从袖中掏出信封递给蒋衡。

蒋衡接过,揭开封泥,取出信纸,在打开的一瞬间心弦不免有些紧绷。

信纸上印着她不大好看,犹如刀削般锋利的字迹。

“蒋衡,我都想起来了。”在看到这句话时,蒋衡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该来的躲不过,纵然他小心护着,她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接着向下看去,“纵然立场不同,你我终为宿敌,不过,回首这三月来的点点滴滴,我终究该对你说一句,谢谢,谢谢你这三月来对我的收留和保护。”

蒋衡下沉的心陡然顿住,缓缓流过一阵暖流。还算是有些良心。

“承蒙你的照拂,失忆这三个月,我过得很轻松,在我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般肆意轻快的日子。

然一切再好,到底是一场梦境罢,是梦,便终究有醒的一日。如今梦醒了,靖西侯府的侍女夜曦也该消失了,往后这世上只有殷羽,绝杀刺客殷羽。”

“不过在此之前,夜曦还有一心愿未了,曾潜伏到徐斯颖的书房里偷来了一本账册,放在了弥香客栈你的床下,期盼着你回来会因为账册而来寻她,如今她是等不到了。我便替她了了这个心愿,就当是还了你的恩情。

从此以后两不赊欠,各自安好。

殷羽,亲笔。”

蒋衡看完握着信纸的手忍不住收紧了,蓄力的穷劲手指似乎要把这薄薄的信纸捏穿了一般。

袭风见她面色不善,问道,“如何?可是有写她去了何处?”

蒋衡把信放在桌上,眸子清寒地直视前方,周身戾气弥散,似将这空气都冻结了一般。

她比他想的还要心狠,一朝记起所有,将这三月的时光权当做虚妄一场,半分不愿认了。

蒋衡不由得露出冷笑,声音冰冷道,“她的心还真是狠。”

袭风不明所以,问道,“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蒋衡微微摇头,心中苦笑,她对他避之不及,又怎会告诉他她的踪迹。

袭风并未久留,不多时便转身离开了。

蒋衡去了弥香客栈,果然在他原本那间房间的床下发现了那本账册,《四九二年肆月》,这是诸多账册中仅存的一本。

也不知她是如何从重兵守卫的徐斯颖的院子里偷出来的,定是废了一番心思吧。她从前把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如今却是半分瓜葛也不愿再有。世人皆说女子用情至深,而她,却寡情至此。

蒋衡拿着那账簿回了听雪阁,让商陆拿着敕金帝令,带兵去了郡守府,把徐家父子全都下了大狱。

赵堪昨夜便将虎啸堂私藏的那几船私盐收缴了上来,虎啸堂的部众尽数被关押。

派出去暗中跟踪曹如海的暗卫也于昨夜把曹如海送进了郡衙大牢。

情况紧急,蒋衡当日便率五百精兵,押解徐家父子,白慈安,向仁轩,曹如海一众人北上进京。

……

大齐,荆州

瘟疫已经持续了两个月,死伤无数,每一天都会有数十人丧命。自晋王前来主持救灾事宜后,大批医者和药材被派到了这里,疫情渐渐被压制了下去。

如今已经找出了预防此种瘟疫的方子,疫情趋于稳定,不会再有新的感染者。这场瘟疫总算是过去了。

荆州城内一片萧条,染病死去的人全都立即焚烧,漆黑的浓烟整整持续了两个月,如今终于散去了。街上的人们并没有从这场疫情带来的伤痛中走出来,全都苦着脸,含着愁。

穿着寻常人家衣衫的晋王魏承毅走在街上,看着这些凄苦的人们,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旁边站着一个温柔娴静,容貌倾城的女子,见他情绪低落,轻声道,“殿下爱民如子,但也莫要忧虑过度,天灾难测,死者长已矣,还望殿下看开些。”

晋王略微颔首,望向她微微扯出一抹笑容,“我知道,你不用宽慰我,眼下灾情已平,不日起便会回京,你打算如何?”

女子移开视线,微微叹了一口气,神色悲戚地道,“宛香没有家人,似一叶浮萍,我也不知道能去哪?”

晋王看着她含着愁绪的容颜,心下一软,沉吟片刻,试探性的问道,“若是你无处可去,可愿随我回邺城?”

宛香惊诧地抬起头,眸子清澈含着泪珠,面上染上了红晕,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真的吗?”

晋王先前担忧她不愿是,甚至怕她觉得自己唐突,见她这番辞色心下一安,笑了出来,“自然是真的,一言九鼎。”

宛香欣喜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有些失了女子的矜持,当即羞得看向旁处。

晋王看着她染着红晕的侧脸,嘴角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在距离他们五丈之外的茶楼之上,有一扇窗户被掀开了一丝小缝,一道锐利的目光投射到了他们二人身上。

第一百六十六章现身荆州

是夜,阴云蔽月,晕乎乎的月亮光芒幽暗。

明日就要启程前往大齐帝都邺城,宛香立在窗前,看着手中的乳白色的小瓷瓶若有所思,娇娆的容颜蹙着眉头,含着似有若无的愁绪。

他对她那样好,她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

忽然,窗前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立在昏暗的夜色中,她逆着光根本无法看清那人的长相,反倒是立在烛光中的她被人瞧得一清二楚。

宛香身体绷紧,轻声喝到,“谁?”

立在窗外的人缓缓朝她走来,身影逐渐在烛光下显现出来。

一袭黑衣,长发高高竖起,头上只插了一根素银云纹簪子,面若寒霜,一双杏眼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犀利得就像一对利刃,鼻梁高挺,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宛香看清这人的样貌后下意识地向后缩去,终究是顿住了脚步,试探性地问道,“小羽?你,你怎么来了?”

立在夜色中的殷羽单手撑着窗棱,轻轻一跃,坐到了窗台上,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许久不见,湘婉。”

宛香压低声音,“小羽,我在执行任务,眼下我化名为宛香,莫要再人前提我的本名。”

殷羽收了面上的冷意,露出一抹纯真的笑容,“哦,是么,这可有意思了。任务是什么?杀了晋王吗?”

湘婉微微摇头,“不是,我的任务是留在他身边待命。”

殷羽看着不远处晋王的房间若有所思,宛香有些游移地问道,“小羽,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

殷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伤到了脑袋,失忆了三个月,眼下才想起来自己是谁,如今脑海中最深刻的一幕便是前往北境之前,在暮迟山,你教我跳舞的场景。”

湘婉闻言面色不由得有些发紧,樱桃般的红唇抿了抿,目光闪躲着看向了别处,“是吗,那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殷羽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笑道,“记得,我还记得临出发前你特意为我准备了一套胡姬最爱穿的殷红色舞衣,那衣服的料子极好,穿在身上滑滑的,当时我很是欢喜,不知该怎么还你的恩情。”

湘婉面色微滞,道,“没什么,这都是阁主的意思,我也是尽我所能罢了。”

殷羽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声音轻灵地道,“那可不行,湘婉姐姐做的可是比阁主吩咐的多得多,我自然是当好好报答。”

殷羽着重了报答二字的发音,听得湘婉心尖发颤,掩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收紧了,鼓足了力气道,“那你想做什么?”

殷羽从窗户上跳下来,弹指间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我啊,也没什么能做的,就是想跟在湘婉姐姐身边,帮湘婉姐姐顺利完成任务,这是我眼下想到的唯一的一件事。”

湘婉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不必,我一个人可以,你既然都记起来了,便早些回阁里吧,阁主和殿下都很担心你的安危。”

“不急,我回不回去他们未见得有多上心,倒是姐姐你有个三长两短,诛夜阁和炼毒阁都得急红了眼,眼下我在这里好好护着湘婉姐姐才是最应当做的事,你说呢?”

殷羽此时的目光幽深,好似把人看穿了一般,湘婉的身子下意识向后倾去,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若是执意留下来,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不要在晋王面前暴露了身份。”

殷羽浅浅一笑,“那是自然,夜已深了,早些睡吧,明日见。”殷羽撑住窗棱,从窗户翻了出去,三两下跃上了房檐,消失在夜色中。

湘婉望着灰蒙蒙的夜色,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辰时,众人便收拾妥当,一行人北上回京。

殷羽初时骑马跟在后面,行了一段,便抄小路绕到他们的前面,弃了马,孤身一人拄着一根木棍赶路。

众人骑行而至,便见殷羽在前面走着。

晋王发现她后,当即勒马,纵身从马上跃了下来,走到殷羽的身边,“丫头,你不是跟蒋二去了江城?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殷羽微微叹气,无奈道,“发生了意外,我和我家公子失散,我没了他的消息,这才只得孤身一人回邺城。”

晋王面露哀色,安慰道,“苦了你了,蒋二也真是的,太不把你放在心上了,竟出了这样的事。”

殷羽抿着嘴笑,“我不过是公子身边的一个侍女,公子有他的事要忙,顾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晋王面色不悦,“等回了京,我定要好好责难蒋二一番,给你出气。”

“谢晋王殿下的好意,不过此事还是算了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晋王叹了一口气,“这样,蒋二不带你,我带你回邺城,到时再到他府上好好气一气他。”

殷羽被晋王此番孩子言语逗笑了,不经意间瞥到了撩开马车帘子向外看的湘婉。

殷羽眼神明澈地望着她笑了笑,湘婉见了也笑着颔首,只是那笑意有些发僵。

晋王让殷羽和湘婉坐同一马车,一行人这才继续赶路。

一路上殷羽倚着马车,偶尔欣赏沿途的风景,很是悠然。

湘婉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面色上倒是掩饰得很好,依旧浅笑倾城。

此番归程倒是并不着急,入了夜,便去驿站暂时休息一晚。

舟车劳顿,用过晚饭后,殷羽便兀自回房休息,方一进门,便见一人站在其中。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蒋衡派在晋王身边保护他的苍术。

苍术朝殷羽一拜,“未经允许擅自入内,是在下唐突了,深夜前来,只是想请问姑娘到底发生了何事?公子他如今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去之前的客栈去找他时,他们已经退房离开。不过,以他的能力,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情,账本的消息我已经让人给他了,若是不出意外,他现在应该在回邺城的路上。”

“此话当真?”

殷羽失笑,“若是不信,何必来问。”说完把门打开,“请吧,我想洗个热水澡。”

苍术颔首致意,径直走了出去。

殷羽放好热水,正欲脱衣服,便听见房顶的瓦片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动静。

殷羽第一时间吹熄了灯火,贴在门口侧耳倾听。

便发现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似乎都朝向了一个方向,晋王的房间。

从前晋王对她颇有照应,殷羽从桌上抓起先前留下来防身的木棍,快速冲了出去。

苍术率领的暗卫已经和那些人打了起来,把晋王护在了里面。

为了不让他们对她起疑,殷羽从靴子里抽出之前藏好的飞镖,站在阴影处,暗中朝那些刺客的脖颈扔了过去。

连续放倒了五个人,飞镖已经用完,殷羽这才现身,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开始清理外围的刺客。

走过几招,她便发现这些人的身手太过熟悉,若是猜得不错,这些人全都是出自诛夜阁,地下校场。

诛夜阁为何要杀晋王?

这样想着,殷羽忍不住暗暗嘲笑了自己一下,看来真是夜曦当久了,脑子也变得不好用了。

诛夜阁要杀谁,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若是深究,只有一个理由,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不过她欠着晋王的人情,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他的。纵是诛夜阁的刺客,她也没有手软。

这是她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动手杀人,着实有些不大习惯。她虽然记起了所有,但曾为夜曦的思维依旧左右着她,这样把剑插进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里,她的心莫名有些负罪感和歉疚,这是殷羽这三年来从未有过的情绪。

这一刻她才明白,夜曦并没有消失,而是融进了她的身体里,时时刻刻在影响着她。

若不是夜曦的思维还在,她根本不会留在这里。

以殷羽的性子,她会直接找墨湘婉挑明一切,甚至直接暗中把墨湘婉杀了也说不定,之后一把火烧了,丝毫痕迹也不会留,暮迟山的人根本不会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而如今她留在这里,不过是不想杀墨湘婉了,只想每日晃在她面前吓唬她罢了,同时暗中护着晋王回京。

到底是心变软了,殷羽忍不住感慨。

墨湘婉留在这里执行诛夜阁的任务,想来和这些刺客不无关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这里的刺客清理干净,一共二十人。

晋王立即把她拉了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焦急地道,“你这个丫头怎么这样不要命,竟然敢冲在刺客堆里,万一伤到了该如何?”

殷羽对于别人的关心有些不适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多虑了,我这不是没事么?”

晋王敲了她的脑袋一下,“胡闹,往后万万不可再往前冲,再往前凑,我便命人把你绑起来。”

殷羽嫣然一笑,“是,奴婢不敢了。”

晋王看着她的笑颜,颇为感慨道,“我们平儿若是还在,也有你这么大了。她也爱笑,也是你这般任性。”

殷羽眸子微暗,可惜她不是,若是有晋王这样一位哥哥,着实是一大幸事。

不过,这不是很正常么,她是西蜀诛夜阁刺客,怎么会是大齐长公主魏安平。

第一百六十七巫术镇魂

在回邺城的路上先后又遇到了三次截杀,每一次都是险象环生,那些暗卫死的死伤的伤,一行人强撑着终于护着晋王平安进京。

晋王方一回府,管家陈伯便迎了出来,看着晋王平安无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殿下总算是平安回来了,老奴的心也算是落地了。”

“这几个月可有发生什么事?”

陈伯点了点头,道“朝中倒是没发生什么大事,依旧是老样子,不过近来陛下似乎对太子殿下越来越冷淡,倒是对八皇子越发宠爱,八皇子随口说了一句西域的瓜果比中原的好吃,陛下便下令命西境的官运驿站每日一趟八百里加急,保证八皇子每日都能吃上新鲜的瓜果,说是他身子不好,又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好生将养着。”

晋王闻言蹙眉,面色不大好看,“老八身子虽不好,但如今也是个十七岁的儿郎,却被父皇娇惯得像个宠坏了的孩子,性子软弱,太子一个眼神过去路都不敢走,父皇却还要这般惯着他,真是越发不像样。”

陈伯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同样都是儿子,五皇子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因为东境将士对他是马首是瞻,陛下纵然是把他调回京城也不放心,处处制肘,山西匪患严重,五皇子上奏想领兵平乱,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把差事交给了车骑大将军赵政,让五皇子颜面扫地。”

“五皇子心中郁结,酒后胡乱说了几句牢骚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第二日便群臣上奏弹劾五皇子口出狂言,忤逆陛下,陛下没给五皇子任何辨解的机会,直接命他回府思过,禁足一个月,如今还在府里拘着。”

晋王无奈摇头,这就是他们的父皇,最见不得他的这些儿子有哪个羽翼丰满。就像当年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撤了他的太子之位,如今又是其他几个皇子歩他的旧尘。

陈伯又说了一些朝中的事,一直从辰时说到了晌午,听得晋王心中颇为烦闷,“蒋二到哪里了?何时回来?”

陈伯一拍脑门,啊呀了一声,“老奴该死,竟忘了大事,蒋二公子昨夜派人来了书信,说是让您务必留下夜曦姑娘,他明日进京。”

“那丫头同我一起回来的,后来便不见了人影,你快去派人看看她去哪里了?”

“是”陈伯应着去了,不多时就回来了,“殿下,府里下人说夜曦姑娘骑马去了清灵寺。”

“清灵寺?去找无念师父?”晋王看向他的护卫石怀道,“我总觉得这次回来她有些异样,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蒋二让我把她留下更显得事情不对劲,石怀,你去清灵寺,把夜曦给我带回来,就跟她说我急着见她。”

石怀是俞皇后一位故交的族人,身手极好,特意选出来给晋王做亲卫,如甘遂之于俞慕白,石怀亦是晋王的影子,无论晋王走到何处,都是紧紧跟着的。

石怀应了,步履匆忙地去了清灵寺。

……

殷羽护着晋王回了府,便直接去了清灵寺,她有些事需要找无念师父。

再次站在清灵寺的庙门外,殷羽忽然想起她还是夜曦的时候,常常会无缘无故回忆起一些画面,那些是三年前袭风和她来邺城时的事。

那时候她刚涅槃结束,墨缄让她来邺城历练,收集大齐朝中官员的资料。在任务即将结束时,阁中给了她一项任务,让她去暗杀大齐前任执金吾,卢正。

据说卢正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员,多年来护卫大齐皇城从未有半点纰漏。

在那之前她杀的全都是诛夜阁的杀手,他们这些杀手死在校场上也没有什么对错之分,她的内心尚可能够勉强接受,但她从未杀过无辜的人,这初次的刺杀任务让她内心极为煎熬,心绪难平。

袭风为解她的心病,便带着她来清灵寺上香。

刺客来寺庙上香,旁人大抵会觉得讽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自在。

不过,不知道佛祖当真显灵了还是怎的,她从清灵寺回邺城后,便收到了卢正的一则消息。

卢正杀了万嫣楼的头牌柳雪儿,如此她倒是可以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勉强说服自己去迈出这第一歩。

世间作恶,走了第一步便没了回头之日。在刺杀卢正之后,她也从此越来越冷漠,不会再去关乎要杀的人是非善恶,只要红叶令流落在外,她便会杀了那人,把红叶令从买主那里领回来,从未失误。

唯一的一次失误便是三个月前刺杀蒋衡那次,那一次她手软了。

因为三年前刺杀卢正那次出了意外,蒋衡保住了她和袭风,她必须还了蒋衡的恩情。

寺中的一个小沙弥见殷羽站在寺庙门口久久不动,问道“施主,为何不进门来?”

殷羽一愣神的功夫,错把那小沙弥看成了修竹,当即欣喜的向前迈去,笑容来没来得及绽开,便僵在了半空。

终是她看错了,空欢喜一场。

也不知修竹发生了什么,又去向了何处,他那样的善良,只希望他平安顺遂才好。

殷羽回过神,“小师父,我找无念尼师。”

小沙弥颔首应了,“请随我来。”

小沙弥带着她七弯八绕走到无念师父的禅房外,这里依旧是三月前的样子,绿意盎然,花木茂盛,幽静平和得让人卸下防备。

禅房紧闭,里面传来清脆的木鱼敲击声。

小沙弥轻声对殷羽道,“无念师父正在诵经,一个多时辰后方可结束,劳烦施主在此处等候。”

殷羽颔首应了,便倚在游廊处,看池中的游鱼和绿壳鳖,这是在清灵寺养伤那段时间,她独自一人时唯一的爱好,那个时候她脑子里空空如也,望着池中的游鱼一看就是小半日。

时间久了她便得出一个结论,当一条自在的红尾锦鲤也不错。

一个多时辰后,木鱼敲击声才停止,殷羽敲了敲门,轻声道,“无念师父,夜曦求见。”

片刻之后门内才传来应答声,“进来吧”

殷羽推门而入时,无念师父还跪在蒲团上并未起来,眉目深远,波澜不惊,就好似这万丈红尘一无所恋。

殷羽恭敬一拜,温声道,“无念师父,晚辈前来有一事想问。”

无念师父并未看她,只道,“施主请讲。”

殷羽开门见山,不疾不徐地道,“敢问无念师父身为穆家后人又是如何习得巫术镇魂的?”

无念师父闻言面色一僵,幽深的双眸转而染上了悲凉和惊诧,半晌才道,“前尘旧事,早已忘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殷羽眼神锐利地看着她,“佛曰出家人不打诳语,无念师父在佛祖面前扯谎也不怕遭到佛祖的惩戒么?”

殷羽见无念师父望着前方,还是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接着道,“您若当真是旧事已忘,又如何能在我身上中下巫术镇魂?”

恢复记忆后,她才想起来在她清醒之前,她一直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唤她,那个声音在说,“孩子,醒来吧,你是最无辜的,前尘往事罪孽横生,如来知你之苦,恕你之罪,往生极乐,弃故从新,前尘尽忘,此番才得自在。”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残存的意识被唤醒,被她控住,施了巫术镇魂。

根本不是因为头部受伤,巫术镇魂才是她这三个月失忆的真正原因,也是这三个月每每想起往事,脑袋便会感受到无法忍受的针刺疼痛的原因。

过去的三个月,她曾无数次头疼得无法自已,想要把自己打晕,甚至因此被诊出癔症。

而促成这一切的人正是眼前的这个出世的尼师,她曾经信任敬重的长辈。

“无念师父曾经救过晚辈的性命,晚辈很感激您,但您在我身体里种下镇魂,让我这三月以来日日夜夜承受痛苦折磨,又是为何?”

无念师父眼神里滑过悲戚,声音沙哑地道,“恕我不能相告,一切因果皆由我来承担,贫尼愿任由施主处置。”

殷羽露出一抹冷笑,“您救过我的性命,晚辈自然没法对您如何,但这巫术镇魂所带来的痛苦堪比生不如死。我这三个月所受的痛苦就当是还了您的恩情,从此以后晚辈不再欠您什么,既然您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告辞。”

殷羽走出遮天蔽日的清灵寺,站在阳光下,顿时觉得这光格外柔软舒顺。

此番随着晋王北上回京,一路上让墨湘婉如芒在背,帮晋王挡了四次截杀,平安护送晋王回京,又找无念师父把事情摊牌,这三个月来身为夜曦的恩恩怨怨总算是结了,她也能安心回暮迟山作殷羽了。

殷羽从清灵寺出来,跨上马正欲离开邺城,便见晋王身边的护卫石怀纵马从山道上来,起到她面前,急着道,“夜曦姑娘,我家殿下找你。”

晋王找她何事?

石怀见殷羽有些迟疑,接着道,“殿下有要事找你,请姑娘务必跟我走一趟。”

殷羽思量片刻,道,“好吧”

回暮迟山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第一百六十八章故意拖延

殷羽随石怀到晋王府后,本以为会发生什么大事,但晋王似乎只是想找她叙叙旧,布了一桌子的酒菜,席间对她有着一种异样的热情,加上刻意示好的墨湘婉,三个人气氛极为诡异地吃了一顿饭。

殷羽幼时很喜欢墨湘婉,觉得她人美心善,堪称巫女洛神,上善若水。。

但前些日子在罗泯的帮助下把前尘往事都回顾了一番,虽然经历了一番痛苦,但也算值得,倒是把从前没看清的事皆看通透了,如今再看她这副温婉浅笑的样子,便越发觉得不入眼,三分真七分假,她当真是猪油蒙了眼,竟把那七分假看成了实打实的真情,让自己走到这番田地。

墨湘婉席间就坐在她的对面,抬眼可见,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却让殷羽觉得有些影响食欲。

不过看在晋王的面子上,耐着性子,殷羽总算是把这顿饭吃了下来。

晋王察觉出殷羽似乎不大喜欢墨湘婉在,便对她道,“宛香,你身子弱,这几日舟车劳顿想必也累了,不如你先回房暂作休息,等你把身体调养好了,明日本王再带你出去走走。”

墨湘婉做贼心虚,心中有鬼,也着实不想和殷羽待在一处,欠身行了礼便退下了。

墨湘婉走后,晋王转身对殷羽道,“丫头,从前你在本王府上时,最爱去湖心亭垂钓,或下水捉甲鱼,眼下已经渐渐入秋,正是鱼肥的时候,本王近些日子很是想吃红烧甲鱼这道菜,不如你去帮本王捉几只,你再给本王讲讲你和蒋二在荆州的日子。”

见晋王支走了墨湘婉,又一本正经的样子,殷羽以为他终于要说正事了,结果却是做这种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不,她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被墨缄扔到剑奴所,她那个时候每天想着的事就是如何能吃饱,如何能不被打,如何反击,如何能在绝境中活下来,哪里有时间精力想着钓鱼捉鳖这种事。

不过,她一开始被施镇魂那段时间,着实就是这般幼稚,钓鱼捉鳖,吃喝玩乐,大抵就是正事中的正事。

但现在,她是殷羽,那种可笑的行径早已和她扯不上半分联系。

殷羽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殿下,我还有要务在身,恐怕不能陪您钓鱼捉鳖了,告辞。”

晋王见殷羽转身要走,伸手要抓住她的胳膊,殷羽的身体本能太过强烈,下意识便出手捏住他的手腕向反方向拧去。

晋王从前虽然也在军营中历练过,但毕竟不是专门的练家子,并未防备殷羽,也没有她的反应那么迅速,当即被殷羽突如其来的攻击制住了。

晋王吃痛,嘴里发出吸气的声音,殷羽见自己误伤了他,立即松开。

“抱歉殿下,奴婢没注意到是殿下,纯粹是身体的本能。”

反应这样迅速,这是经受过怎样严苛的训练才能达到这种地步,晋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但却并未问出口,“无事,我是想把你留下,回京这一路上多亏了你护着本王,若非如此也不知会出了什么事,本王不多留,就留你在府中多住两日,你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本王?”

殷羽哑然,这晋王不说什么事,却一味地留着她不让走,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但毕竟她曾呈了晋王殿下的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好点头应了,“既然殿下盛情款待,奴婢便在府上多叨扰一日,明日一早便走。”

明日一早蒋衡刚到邺城,还得转接犯人,进宫面圣,移交证据,三司会审,这一趟忙下来,不到天黑是忙不完了。

晋王当即摆手,“不行一日太少,怎么说也得两日,明日正好是七夕,邺城的灯会甚为热闹好看,实乃是一大盛景,本王定要留你观赏完之后再走。”

这么多年,殷羽从未过过七夕,每年七夕的时候大都在训练,满脑子想的都是剑法,这么浪漫美妙的事情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奢侈。

殷羽这么一失神的功夫,晋王便接着道,“此事便这么定了,明晚在邺城看完灯会再走,凌飞那小子听说你回来了,闹着要你陪他去看灯会,你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得多留一晚。”

说道蒋逸,殷羽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在靖西侯三个月蒋逸着实给她带来了许多欢乐,若是没有他,整日对着蒋衡那三尺玄冰的脸,她不知得烦闷成什么样子。

晋王看殷羽不拒绝,这才松了一口气,为了帮蒋二留住这丫头,他可是把他和蒋逸的面子都拉进去了,此番可得好好记上蒋二这一笔。

晋王随后当真拉着殷羽去湖心亭捉鳖,命人把湖水放了,将将没过膝盖。殷羽脱了靴子,撸起裤腿,直接下到了污泥里。

晋王在岸上见殷羽在泥水里灵活得像个泥鳅,看着有趣,也玩儿心大发,也脱了靴子,淌着泥水去殷羽那边凑热闹。

殷羽眼看着就要捞到一只三斤大小的,晋王这剧烈的淌水声直接把那即将到手的鳖吓跑了。

殷羽有些惊诧地望着晋王,“殿下尊贵之躯,怎能下到这污泥之中,快些上岸吧,我来就行。”

晋王却执意要跟她一起,搅得本来比较顺手的事反倒增加了难度,殷羽直觉头大,白皙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好似三月的桃花瓣。殷羽笑着望了望晋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再接再厉。

晋王望着她这张和他母亲七分相似的脸,总是会不自觉想到他失踪的多年的胞妹安平公主,这也是为什么他对殷羽这般纵容的原因,若非如此,他一个王爷要留住一个小小的侍女简直轻而易举,何苦这般千难万难地想借口,还要拉着拿别人做面子。

平儿幼时总是吵着闹着要他陪她玩各种游戏,捉迷藏,投壶,猜谜,做灯笼……那时候他身为太子庶务缠身,心中装着朝政,陪她的时候很少,就算是陪她玩有时也会心不在焉,也正因如此,平儿才会如此依赖蒋二,蒋二性子虽冷淡,但对平儿却是极尽耐心,极尽呵护与宠爱,他这个当哥哥的都自愧不如。

平儿失踪的这些年,他无数次梦到平儿拉着他玩捉迷藏,每一次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但梦醒之后,却不知她藏在何处,让他上天入地寻而不得。

世人皆说皇家亲情寡淡,但真因如此才显得他与平儿一母同胞的兄妹亲情尤为可贵。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想要补偿她的夙愿不减反增,大抵是年纪越大,对孩子的喜爱越盛。看见殷羽这张和他母后极为相似的脸,他总是忍不住想,若是平儿长大了,定然也是这番样子,陪着她就好似陪着平儿一般,会忍不住想把所有欠平儿的都补偿给她。

两个人忙活着捉了一个多时辰,才捉住了一只三斤多的甲鱼,两条青鱼,两条鲤鱼。

上岸时两人皆是一身污泥不说,面上也蹭了泥水,像极了两个撒泼的顽童。两人相视一笑,一起瘫坐在了湖边的草地上。

方一坐下,殷羽便觉得脚心痒得厉害,抬起一看,便见一条碧绿色的水蛭正吸在她的脚心,正要向她的肉里钻。

殷羽极怕这种肉虫子,立即吓得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甩脚,却怎么甩也甩不掉。

晋王见她这般吓得脸都白了的样子,便想起平儿,平儿幼时不怕那些大的东西,就是三尺长的蛇都不怎么怕,唯独怕这些虫子。

触景生情,晋王既温柔地对殷羽道,“你别怕,不要动,我帮你弄下来好不好。”

殷羽抿着嘴,强忍着没动,澄澈的眼睛望着晋王,带着些许祈求。

晋王对她柔和地笑了笑,一手握住她的脚掌,一手把那水蛭从她的脚心抓了下来,随手扔回了湖里,又仔细检查她的脚心没有伤口,这才作罢。

殷羽心有余悸地检查了自己身上其他地方,这才舒了一口气。

晋王望着殷羽松垮下来的瘦削小脸,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中忍不住想,若这丫头是平儿该有多好。

第一百六十九章证据确凿

第二日辰时,蒋衡率领一众人马进京,交接犯人,进宫面圣,一直马不停蹄忙到了后晌。

晋王正在书房看书,陈伯便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殿下,出事了。”

陈伯一向形式稳妥,眼下却这般急促,晋王察觉事情的非比寻常,把书放在案上,“何事?”

陈伯素来持重严肃的面容上染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喜色,“是这样,蒋二公子压着私盐案的嫌犯进京,查出来的账册上,白字黑字地直指沈国舅沈府。”

沈国舅沈卓向来行事滴水不漏,就算是敛财也总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如今忽然被人捉住了把柄,着实有些让人不敢轻信。

晋王将信将疑地问道,“当真?”

陈伯右手砸了左手心一下,“千真万确啊殿下,刑部三司会审,沈国舅沈太尉是本案的主审,结果当堂证据却直指他沈府,听说沈太尉的脸变得比那锅底还要黑上三分。”

晋王沉吟片刻,问道,“如今刑部那边如何?”

“刑部那边大面上还算平静,毕竟是沈太尉的权势在哪里,谁也不敢拿自己毕生的前程嚼舌根子,陛下还下了令,所有知情人等一概不得离开。咱们安插在刑部的眼线做成癫痫发作才把消息放了出来。”

晋王摇了摇头,面色微愠,“父皇如此行事,大抵是想庇护沈卓,但蒋二好不容易抓到了沈家的把柄,此事若是轻易了了,往后再想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就更难了。”

晋王思量片刻,眸光一寒,声音清凛道,“这事须得好好利用,这样,你把消息放给郑贵妃,郑贵妃八面玲珑,多年来圣宠不衰,甚至可以和沈皇后分庭抗礼,自是有她的手腕,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个绝佳的机会。”

陈伯望向晋王的目光中饱含着欣慰,殿下终于开窍了,终于懂得利用人心了。

这样想着,陈伯又摇了摇头,不,殿下从前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于罢了,想到这里,陈伯又觉得有些心疼晋王。

晋王接着道,“这件事一定要做的干净,以父皇的性子,若是知道这件事是晋王府做的,第一个怀疑走路消息的人便是蒋二,父皇最忌有人忤逆,到时蒋二莫说是功劳就是苦劳都难说。”

陈伯点了点头,“老奴明白。”退了出去。

郑贵妃得到消息后,亦是思忖了好一阵子,八皇子魏承招在她跟前伺候,想了一会对他母妃摇了摇头。

八皇子略带青涩的嗓音响起,“母妃,我觉得此时万万不可贸然行动,我们母子二人依仗的只有父皇的宠爱,若是此时逆着父皇行事,为父皇所厌弃,到了那时才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郑贵妃微微颔首,“招儿说的不错,但此等绝佳的机会,若是不好好利用,断了沈皇后的靠山,本宫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

八皇子有些迟疑地道,“母妃打算怎么办?”

郑贵妃思量片刻,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那是半月前的事了,国子监子弟举办了一次诗会,郑家旁支的一个子弟,名为郑奎,席间饮了些酒便没了禁忌,当场作了首讽刺沈太尉的打油诗,因为朗朗上口,短短两天便在国子监广为流传。

国子监是全国最高学府,其内子弟大多非富即贵,影响自然深广,三天之内这诗几乎轰动了整个邺城。

第三天的夜里,那郑奎夜间回家,连同他的书童双双失足跌到运河里淹死了。

运河边上有木栏围护,若是失足跌进去,谁人愿信?不过自郑奎死后,便再也没有人敢妄加议论那首打油诗了,这风波渐渐平了下去。

沈太尉位子尽在俞老丞相之下,又是恩宠最盛的权臣,郑大人不过是个二品大员,权势上自然不敌。再加上郑奎不过是个旁支子弟,又失礼在先,郑家也不好强出头,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郑夫人前些日子进宫探望,扯闲话时把这事说来听,当时郑贵妃面色虽然不显,心里到底是有火,这么多年,他沈家着实是忒嚣张了些,就算是再不入流的子弟,那也是郑家的一条人命,轻而易举就这么被谋害,他们还只能忍气吞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时她没说什么,三言两语便掀了过去,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心火难平。

郑贵妃捏着帕子,眼睛望着眼前的双龙双凤织锦屏风出神,两只凤凰飞在两龙的上方,中间是一团祥云,寓意龙凤呈祥。

郑贵妃露出了一抹冷笑,你沈家势大,就算是条龙,还能强过陛下?

郑贵妃扬起玉指用手帕擦了擦脸,由身边的姑姑檀香扶着,缓缓站起了身,“招儿,你定要记着好好读书,读书人的用处可大着呢。一会儿我书信一封,你马上送到你舅舅那里,片刻不可耽误。让他务必信我,此举若成,定能撼动沈家这颗大树。”

八皇子有些不解,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母妃向来擅于筹谋,大抵是不会有什么差池。

郑贵妃把书信写好交给八皇子,八皇子便拿着信匆忙走了。

郑贵妃望向旁边的宫女问道,“檀香,陛下在何处?”

“回娘娘,陛下眼下正在御书房,不过,似乎心情不大好。”

“去,陪本宫去瞧瞧陛下。”

主仆二人到御书房时,明帝正看着奏疏失神。

郑贵妃示意檀香退下,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明帝旁边,声音轻的似耳语一般唤道,“陛下,陛下。”

明帝方才正在回顾往事,听见声音缓缓抬起头,望着郑贵妃那张脸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看到了旧时心中那人就站在他的眼前。

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三分温婉,三分俏丽,三分英气,纵是世间画技最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她万一的风韵。

明帝望着那双和她极像的眉眼,下意识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棠儿”

郑贵妃有些不解地道,“陛下,棠儿是谁?”

明帝这才抽回心神,望向旁处,“无事,你怎么来了?”

郑贵妃佯怒,嗔怪道,“陛下这是什么话,臣妾倒是不应该来了,臣妾这就走。”

明帝敛起神色,嘴角含着笑意拉着她道,“怎么会,爱妃快坐下,朕正烦心着,语气难免重了些。”

郑贵妃闻言倚着明帝坐下,蹙着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唉,陛下烦心,正巧臣妾也遇到了一件烦心事,真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哦?何事让爱妃如此上心?”

郑贵妃靠在明帝怀里,有些迟疑地道,“臣妾母族里一个旁支的兄弟,名叫郑奎,酒后诗兴大发,作了一首脍炙人口的佳作,一夕之间在这邺城广为流传,可不知怎的,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说是我那兄弟讽刺沈太尉。”

“臣妾未进宫前和那兄弟郑奎见过数面,他是那种一眼便能瞧到他心里想什么的老实憨厚人,如何能做出这种别有用心的事,臣妾想着替他到沈皇后那里说一说好话,让沈太尉别放在心上,可不想,臣妾前脚刚知道,第二天便传来消息,说是郑奎和他的书童双双失足跌到了运河里。”

明帝闻言若有所思,显然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郑贵妃说着说着,眼角便渗出了两行泪,低低地啜泣着,接着道,“郑奎虽是旁支,到底是臣妾的血亲兄弟,臣妾听闻之后,心中悲痛,这几日都没睡好,陛下您看我这眼角,都快愁出皱纹来了。”

明帝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切莫因此伤了身体。”

郑贵妃没停,却哭得越发厉害,肩膀微颤着道,“唉,到底是我那兄弟郑奎一介白衣,没权没势,才会死的如此不明不白,若是遇害的是当朝显贵,甚至是皇室宗亲,这事奈何也不能这般不了了之。”郑贵妃说完,惊呼着捂住了自己的嘴,吓得立即跪在了地上,声音微颤地道,“陛下,臣妾悲伤过度,一时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明帝思忖了一会儿,面色不虞地把她扶了起来,“爱妃,起来吧,你虽用词不当,但道理却也不错,沈太尉”

第一百七十章锒铛入狱

沈府

沈霄行立在案前,无论发生何事依旧是器宇轩昂的神色,“爹,这事不必担心,陛下最倚重您,就算蒋衡手里证据确凿,陛下还不是让刑部所有知情人等一概不可离开刑部衙门,此举明摆着是要袒护我们沈家,所以您老也不必太过忧心。”

沈卓眉头紧锁,沉着脸摇了摇头,“未见得。”

沈霄行面露疑窦,“爹,您这是何意?”

沈卓把手中的账册递给沈霄行,“蒋衡手中的是《四九二年肆月》的账本,这本是四九二年当年国库的进账,私盐生意一个月的收入竟然已经比上了国库一个月的收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沈家富可敌国。陛下虽然倚重我们沈家,但他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能够威胁他的椅子。”

沈霄行并不认同,“爹,我看您就是想太多了,就算我们沈家敛财,但我觉得陛下也不会因为就要懂我们沈家,俞信远那老东西活一天,他就不会动我们沈家。”

沈卓微微叹了一口气,“行儿,你到底是年轻啊,不懂得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你爹我辅佐陛下多年,对陛下的性情是一清二楚,陛下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我们沈家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用来威慑俞家的一把刀,刀用着不顺手自然是要换一把,哪里有为了一把刀断手的道理?倒了沈家,陛下还可以扶起一个郑家,你没看这两年陛下对郑威的倚重吗?”

沈霄行闻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依旧不以为然。

不多时,传旨的公公便到了沈府门外。

报信的门童飞也似的冲了进来,“老爷,少爷,圣旨到了,还来了好些兵。”

沈卓心里一沉,面上倒还挂的住,沈霄行惊诧地望了他父亲一眼,想说什么,却发现沈卓已经迎了出去,亦快步跟了上去。

很快,传旨的公公便到了庭前,紧随而来。

“圣旨到,沈家父子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执金吾沈霄行,勾结逆党,经营江南私盐,贪墨国库,动摇国之根本,即日起彻除所有职位,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沈太尉沈卓,教子不严,过而不察,今而酿成大错,养不教父之过,然朕念其多年劳苦功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朕心不忍,遂罚奉三年以示警戒。”

传旨的李公公把圣旨收起,双手呈给沈卓,“沈太尉,接旨吧。”

沈卓望着那道圣旨,眼神怨毒,似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神。

他料到明帝这次可能会动沈家,但却没想到他这么绝情,沈霄行可是他唯一的儿子,明帝这么做无异于断了沈家的后,他沈卓往后再怎么如日中天,但若是后继无人,沈家终究是无法长久。

沈卓望着那道圣旨,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十余年鞍前马后的主仆情分,到头来半分情面都不留,陛下,你当真是好狠啊。

当年俞信远和蒋腾一路辅佐明帝荣登大宝,明帝这些年明帝却时刻忌惮俞蒋两家,处处掣肘,他早该从中看出沈家的将来,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沈卓心中一片寒凉,动作僵硬地接过圣旨,伏在地上沉声道,“谢主隆恩。”

而跪在沈卓旁边的沈霄行从始至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怎么如此对他沈家,又怎么会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的身上?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三年前,蒋衡阴差阳错放走了他们沈家派到卢府刺杀卢正的刺客,陛下怀疑靖西侯府和诛夜阁勾结,本就要扳倒靖西侯府,定要要拿此事大做文章。

靖西侯为了保全侯府,便把蒋衡推出来,让他一人承担所有罪责,撤去所有官职,发配到北疆戍边。

蒋衡那时又是如何反应的?

他记得那日陛下是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下的圣旨,蒋衡一如往常,身姿笔挺地跪在大殿正中领旨。

文武百官指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蒋衡却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地接过了圣旨,就像这不是一道让他从云端跌落成泥的懿旨,而是什么无关痛痒的东西。

下朝之后,蒋衡便拿着圣旨回府,收拾行礼前往北境军营,没有表现出任何他期待的沮丧懊恼和郁郁寡欢。

他就算想奚落挖苦都无处使力,只得拉了一群权贵子弟拦在城门口,当着众人面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嘲笑讽刺的话。

他废了好一番口舌,蒋衡却看也没看他,只眸子清寒地望着众人微微颔首,声音清凛地说了句,“京城风气不正,诸君好自为之。”说完便策马离开,一袭灰白色长衫,背影很是潇洒。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着灰白色长衫,骑黑鬃烈马成了京城子弟最流行的出行装扮。

时过境迁,换做他成了那个众人眼中的笑柄,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法像蒋衡那般处之淡然。

他不只是没法接受,而是根本无法相信,他明明深受陛下信任,统领八千禁军,护卫宫城安全。

昨日陛下还同他谈笑风生,催促着他早日成家立业,不过一日的功夫,陛下便亲手把他打入了深渊。

他如何能信?

他又怎愿置信?

沈霄行有些发愣地跪在那里,甚至望了领旨谢恩。

传旨的李公公顾念沈卓的面子,好意提醒道,“沈公子,还不快谢恩。”

沈霄行却好似没听到一般,身姿僵硬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卓从地上起来,拉着沈霄行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沈霄行才讷讷地说道,“臣,谢主隆恩。”

两人行了礼从地上站起身,刑部的狱兵过来给沈霄行上枷锁,带着他回刑部。

临走之前,沈霄行望了一眼沈卓。沈卓已经恢复平静,一脸泰然,微微颔首,声音极低地说道,“吾儿宽心,为父定会护你周全,沈家不会倒,你也不会有事。”

沈霄行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有些不舍地回望了一眼富丽堂皇的沈宅,这才极不情愿地跟着狱兵离开。

众人方走,沈卓便坐上马车进宫,要想保住行儿,眼下只有一人,那就是他的亲妹沈曼双,沈皇后。

圣旨一出,沈皇后那边便得了消息。

沈皇后此时正在乾宁宫里拿失手打碎玉瓷茶杯的宫女撒气,“不顶用的贱婢,我让你们盯紧永寿宫那边,为什么到现在出事了才知道郑莹紫那贱人先前去了御书房?来人那,都给我脱出去,眼睛不好使的剜了眼睛,手脚不利索的都给我剁了。”

安宁正巧过来,见沈皇后正在发货,轻轻抚了抚沈皇后的胸口,声音甜软地道,“母后,你这是怎么了?您别气了,别因为这些没规矩的奴婢伤了自己的身子。”

沈皇后看了看不懂事的安宁,语气不顺地道,“你也是,半点顶不上用,你阿行表哥都被你父皇下了大狱,你还在没心没肺地傻笑。”

安宁闻言小脸一绷,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小声嘟囔道,“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下了大狱就下了大狱,管我什么事。”

沈皇后闻言气得用手戳安宁的脑门,“你这个蠢货,你阿行表哥是舅父唯一的儿子,是沈家的将来,也是你太子哥哥将来荣登大宝的左膀右臂,你父皇此举无异于断了沈家的后,断了你太子哥哥一臂,我们这些女子都是倚仗男子才得富贵体面,没了沈家,你太子哥哥便没了支撑,你我母女二人又去倚仗谁?

你如今都已十六,为什么还是不懂,真是要气死我了。”沈皇后被安宁一番话气得头部隐隐作痛,直觉胸口吸不上气来。

安宁见沈皇后竟然动了这样大的气,吓得立即把手伸到沈皇后胸口帮她顺气,吓得忙喊,“快传太医。”

沈皇后闻言更气了,厉声喝住了抬脚往外走的侍女,“我看谁敢去,还嫌不够丢人吗?还要光明正大的把太医叫过来,让永寿宫那边笑掉大牙?”

安宁犹豫着望着沈皇后,“母后,那怎么办啊,总不能让您这么难受着?”

沈皇后摆了摆手,“你回你的寝宫老实待着,别再给我添乱,我就舒心了。”

安宁微微行礼,恹恹地走了出去,迎面便遇见了沈太尉,悻悻然喊了一声“舅父”便回了自己的寝宫。

沈太尉方一进去,便见沈皇后面色不虞地倚在桌边,呼吸不大顺畅。

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妹,发生了何事?”

沈皇后微微摇头,深吸一口气,怒其不争地说道,“还不是安宁那个没心肺的丫头,就她这没心眼的性子,若是一朝嫁出宫去,还不叫婆家给算计死。”

沈太尉安慰道,“唉,别说那丧气话,安宁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嫁给谁都得当菩萨似的供着,哪有人敢欺负,再说了有你,有我,哪能让她吃亏。”

沈皇后叹了一口气,“我只怕将来,我们这些老的都不在了,谁护着她啊。”

“行儿是指不上了,但还有承勤,承勤一朝荣登大宝,九五之尊,谁敢欺负宁儿?”

沈曼双面带灰色,“我只怕那时承勤忙于政事顾不上她。”

沈卓叹了一口气,“若是行儿没有入狱,定然会不顾一切护安宁周全。”

沈曼双深以为然地颔首,沈霄行是她的亲侄,是她看着长大的,那般骄纵的性子,却打小便对安宁百依百顺,她又怎会看不出沈霄行的心思。

从前为安宁挑选夫婿时,只想着怎么再给承勤增加臂膀,所以直接跳过了沈霄行,从其他的世家子弟遴选。

如今想来,沈霄行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眼下却被下了大狱。

想到这里,沈皇后忽然眼前一亮,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沈霄行这个沈家唯一血脉,只有这样,他兄长沈卓才能继续尽心尽力地辅佐承勤。

安宁嫁谁都是嫁,如今只好用她的婚约保住沈霄行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审理处罚

沈卓听了沈皇后的想法吃惊得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微微颤抖,半晌后径直跪在了自己的亲妹面前,“曼霜,我替沈家列祖列宗谢谢你。”

沈曼双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兄长这是做什么,行儿是我的亲侄子,是咱们沈家唯一的香火,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救他的,你快起来。”

沈卓这才缓缓起身,抹了一把泪,唉声道,“只是委屈了安宁,安宁是金枝玉叶,如今被迫下嫁给行儿着实是亏待她了。”

沈曼双“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能这样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陛下。”

沈卓拉了沈曼双一把,“还是先问问安宁吧,那丫头脾气倔。”

沈曼双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厉声道,“这事,由不得她。”

沈曼双不愧是身为六宫之主多年,如今这睥睨四方的气势着实是有威慑力,沈卓一时间竟然有些被镇住了。

沈卓一时间不免有些失神,二十年前,曼霜还是个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安宁这性子当真是分毫不差地随了她,那时候陛下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这丫头见陛下的第一面竟然把陛下撞了,还嚣张得叉着腰让陛下给自己道歉,陛下不仅给她道歉了,还答应赔给她一套新裙子。

二十年,不受宠的皇子成了九五之尊,刁蛮任性的丫头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他,也从一个王爷侍从,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宠臣。

当年,他们彼此依靠,在夹缝中相护扶持着,终于走上了这条通天之路。

只是,多年诛心算计,彼此之间再不复了当年的信任无间。

当年,最不敢提是当年。

沈卓这么一失神的功夫,沈曼双便已经由宫女扶着去了御书房。

沈卓收回自己忽如起来的念旧,又恢复了素日里深潭般幽深不见底的眼神。

要想站在最高处,就得断绝情义,无情无义方能走得更远。

……

沈皇后方一进御书房,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陛下,臣妾有一事要向陛下禀报。”

明帝眼睛微眯,面露疑窦地看着她,“皇后这是怎么了?起来再说。”

沈皇后依旧跪在地上望着明帝,并不说话。

明帝见状,示意左右全部退下,接着道,“皇后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沈皇后依旧跪在地上,微微叹了一口气,“陛下,是安宁出事了。”

明帝握着奏则的手一紧,当即抬起来眼,“安宁出了什么事?”

沈皇后闻言眼圈当即红了,“安宁听说行儿被下了大狱,在宫里闹着要死要活,方才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明帝蹙眉问道,“安宁不是一直都是属意蒋衡么,怎么忽然间为了沈霄行要死要活的。”

沈皇后面色平静地道,“自从上次臣妾举办茶壶为安宁择婿蒋衡没去后,安宁就对蒋衡死了心,这段时间一直是行儿在旁边照应着,这才从心灰意冷中恢复过来,如今这对小儿女真真是情投意合,我听安宁说她已经和宵行圆房了。”

明帝气得把奏疏摔到了地上,呵斥道,“混账,这沈霄行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朕的公主都敢染指,我看他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沈皇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陛下息怒,臣妾听闻这件事也是气了好一通,方才在乾宁宫气得喘不上,路也走不了,如今才有了力气,便赶忙找陛下禀报此事。这事着实是他们的不对,但生米煮成熟饭,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安宁心系行儿也是不争的事实,臣妾恳请陛下留行儿一条性命,不要让安宁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明帝斥道,“你也是糊涂,亲都没有成,何来守寡?”

沈皇后被怒斥也不畏缩,反倒扬着头看着明帝,“陛下,安宁跟我讲了她的意思,此生非行儿不嫁。”

明帝气得拍桌,“这傻丫头定是被那沈霄行灌了迷魂汤了,竟然要为了他搭上自己的终生幸福。她在何处?朕去看看。”

沈皇后料定明帝定会去亲眼确认,早已命檀香给安宁的汤里下了药,如今已经在她的床榻上昏睡。

明帝到时,便见安宁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地躺在明黄色的锦被里,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明帝心中微痛,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到安宁的床边坐下,手掌抚着她的脸,目光疼惜,“我的傻宁儿,你这是何苦。”

自从十年前平儿失踪后,他便把所有对平儿的亏欠全都补偿给了这个活泼爱笑的女儿,人人说她刁蛮任性,但他却知道她是他的小棉袄,女儿就是比儿子贴心,知道他这个父皇有多不容易,常常在他面前讲笑话逗他开心。

明帝扶着安宁的脸颊,轻轻地唤道,“宁儿,宁儿醒醒啊,你就这么狠心不管父皇了么?”安宁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明帝转头望向沈皇后,“太医怎么说?”

沈皇后站在床前,戚然道,“陛下,安宁这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臣妾恳请陛下留行儿一条命吧,就当是为了安宁,否则,臣妾真的担心这丫头一时悲痛做出傻事来。”

明帝望着安宁苍白憔悴的容颜,终究是心软了。

他原本也没想要沈霄行的性命,他如何不知道沈霄行是沈家的命根,若是要了沈霄行的性命,无异于逼沈卓造反。他只是想削了沈霄行的官籍,囚在大牢里以此来拿捏沈卓。

却不想这个傻女儿竟然这样痴,把自己折腾成这般要死要活的。

明帝琢磨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将沈霄行流放十年,罚他永不入仕途。流放途中意外丛生,生死莫辩,他若是有命回来,再说尚安宁的事。时隔十年,安宁就算对他有情,日子久了也会淡。

……

刑部

自从私盐案证据直指沈家之后,明帝便任命蒋衡为本案的主审。

明帝下旨将沈霄行送进刑部大牢后,蒋衡便洞悉了明帝的意图,这是要敲山震虎了。

沈卓操控私盐经营,做出了此等动摇国之根本的事,明帝竟然还要袒护他,蒋衡对于明帝的心寒更甚了。

这个朝廷是从根里腐烂了,这个根源便来自于明帝本身,过于看重权力制衡之术,却根本不把君臣大义,公正严明放在眼里。积弊已久,根本无法在朝夕之间改变,如今大齐唯一的一点希望,便是期待晋王上位之后能整顿朝堂之上的淫靡风气。

蒋衡按律提审沈霄行,沈霄行被带到堂前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跪,两个押解的狱卒硬是把他按到了地上。

沈霄行呸了一声,“蒋衡,背后里耍手段,你果然比任何人都在行。”

蒋衡并未在意沈霄行这种无理取闹的说辞,但沈霄行素来对他反应过激,他也着实没心思看沈霄行在这里胡言乱语,遂把审理沈霄行的事交给了副审何振,而自己则坐在一侧旁听。

沈霄行见了气得骂道,“蒋衡,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装什么清高,还是你觉得你根本没有审理本官的资格,所以退到一旁当缩头乌龟?”

蒋衡好似没听见,端起桌上的茶杯,见是君山,便随意饮了一口,喝完当即蹙了蹙眉,神色如常地咽了下去。

蒋衡只喝君山,这是邺城众所周知的事,刑部的何大人才特意命人准备了上好的君山,以免他喝不惯。

但这茶,蒋衡依旧喝不惯,他喝的君山皆是冷甘泉文火慢煮,再滤过次出来的,而眼下这茶大抵是热水烫出来的。从前他只喝鸢尾泡出来的茶,香气馥郁,绵软持久。后来夜曦成了他的侍女,他慢慢习惯了夜曦泡的茶。夜曦着实不是作侍女的料,错误花样百出,泡茶却是泡的极好,香气甘凛,清淡悠长。

蒋衡望着手中这茶杯,思绪免不得想起了不辞而别的某人。他明知她是冷情的性子,却还是让晋王帮他把她留下来,他也不知把她留下来,他能做什么,眼下她可不再是心思单纯的侯府侍女夜曦了,而是冷血寡情的绝杀刺客殷羽。

蒋衡的面上染上寒霜,冷着脸把那茶杯重重地放在了一旁的桌上,再没有拿起。

一旁审理沈霄行的何大人见了,心中忍不住捏了一把汗,看来这茶泡得还是不行。

审理期间,沈霄行咬定此事与他无关,蒋衡便命人把徐家父子带上堂来当面对质。

徐子峰却一口咬定经营私盐只是他一人操控,与沈家无关,甚至反咬一口,说蒋衡手中的账册是伪造的。

蒋衡拿起账册,翻到最后一页,在右下角找到了沈家特有的印信牡丹花雕沈字印章让衙役递给沈霄行,“这印章世上只有一枚,在沈太尉的手上,我想沈公子应该认得这是什么。”

沈霄行面上染了灰败之色,却依旧死不认罪。

审理一直持续到日跌时分,蒋衡没心思再和他们耗下去。他也知道这件事是沈卓在操控,沈霄行不过是替罪羊罢了,遂让人把沈霄行关到大牢里收押,将一干辞呈移交御书房,等明帝那边的旨意。

掌灯时分,终于来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犯沈霄行勾结南境官吏,操控经营私盐,证据确凿,罪不可恕,念及尔是初犯,并未直接参与其中,罪不至死,流放西境蛮荒之地,十年之后方可重获自由之身,罪犯徐子峰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经营私盐,动摇国之根本,其罪当诛,钦此。”

一百七十二

日跌时分,殷羽靠在凉亭的吊椅里吹凉风,一人从她身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殷羽偏头望过去,便见蒋逸半猫着腰。

蒋逸僵在半空,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似乎自以为没发出一点动静,“你怎么感觉出来的?”

殷羽在心里嘟囔道,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你怎么来了?”

蒋逸倚在旁边的梁柱上,“晋王殿下让我七夕来陪佳人,却不成想这佳人是你。”

殷羽失笑,打趣道,“失望了?那便回去吧,我也懒得去,明日还需赶路,倒不如睡个好觉。”

蒋逸撇嘴,“开个玩笑,走吧,灯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彩绘花灯连缀,十里长街绵延,壮观的很。”

殷羽不大情愿地从吊床上起来,长安街离这里不远,两人安步当车。

待到两人走到时,天已经灰暗了下来,街上的花灯已经装上了,但却没有点燃,殷羽有些不解的望着蒋逸,“这些灯为什么不点亮?”

蒋逸故作神秘地说道,“这个啊,那是因为还没到时候。”

殷羽本就没什么意兴,“既然如此,倒不如回去睡觉。”

蒋逸立即拉住她的胳膊,“不许走,再等等,快了,快了。”望着半空中的弦月,心中默念道,二哥呀二哥,你要快点啊。

两人随意地在街上走着,殷羽信口问道,“我今日听府里的侍女说,七夕时大多是女子望月乞巧,好像并没有点花灯的习俗,邺城何时有了这样的说法?”

蒋逸被殷羽突如其来的发问噎了一下,很快便屡直了舌头,“那是因为这是这几年新时兴的,深宅侍婢没见过世面罢了。”蒋逸说完才反应过来夜曦也是侍女,呸了一下,笑道,“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殷羽并未在意,只不过觉得七夕看灯会很奇怪,眼下这些灯不点燃更加奇怪,但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没走几步,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侧的街道却不掌灯,黑得厉害,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直到后面已经没有了旁人,只能听见他们二人的脚步声。

几缕凉风吹过阴恻恻的,蒋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二哥啊二哥,你再不来,我真的要跑了,这黑漆漆的街道真的是太吓人了,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早知道就让人在街边留两盏小灯了,真是作孽啊。

殷羽看着黑洞洞的街道,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故意凶着脸瞪向蒋衡,声音阴恻恻地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彩绘花灯连缀,十里长街绵延?”

蒋逸被她的凶相吓到了,干笑两声,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见远处街的尽头缓缓传来了点点灯光。

蒋逸当即心中一喜,我滴个神仙,二哥你终于肯来了,扬手一指对面,高兴地喊道,“夜曦你快看。”

夜曦被他的惊呼声吸引,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便见这十里长安街的尽头传来了如星光般的点点灯火,一点一点向她的方向延伸,就好一条火龙慢慢向这边腾空飞来,殷羽被这美景震撼得住了,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她站在原地,亲眼看着长长连缀的灯火向她绵延而来,渐渐地她听到了极低的马蹄声,那马蹄声伴随着燃气的灯火缓缓向她的方向靠近,渐渐清晰的马蹄声嗒嗒作响,每一下都像踏在了她的心上。

她在心中缓缓默数着这明晃晃的灯火和清晰悦耳的马蹄声靠近她的距离

两里

一里

一百丈

五十丈

三十丈

二十丈

就像已经预知了会发生了什么,那灯火和马蹄声每靠近一些,她心中的悸动便会更多一些

十丈

她预想的那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明亮的灯火映照出他端坐于马上的挺拔疏浚的身影,一袭白衣,黑鬃烈马,映衬得本就清冷的他更加超凡,就好似偶然坠入尘世的谪仙。

殷羽站在原地仰望着他,灯火渐渐靠近,将她纳入其中,让她也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蒋衡微微牵动马绳,骅骝玄迹迈着稳健地步子缓缓朝殷羽走去。

殷羽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人,一时间有些头脑空白,不知道该留在原地,还是落荒而逃。

还未等她作出决断,那人已经走到了眼前,疏淡的眸子注视着她,缓缓地伸出了左手,寒着声音道,“上来”

殷羽仰头看着他,并不上前,也没有伸出手回应。

蒋衡微微俯身,伸手一提,便把她拉力了地面,随即安稳地方在了他的身前,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握着缰绳,微踢马鞍,玄迹便带着二人缓缓地向前走去。

殷羽低头看了看腰上紧握的手,终是觉得不舒服,她没法适应袭风意外的男人之间的身体接触,随即伸手去拉蒋衡的胳膊,“你松开,我又掉不下去。”

蒋衡却好似没有听见,反倒握得更紧了。

殷羽没好气地转身,却不小心对上了蒋衡近在咫尺的目光,那目光清寒,暗流涌动,似乎藏着怒火。

蒋衡望着她道,“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么?”

殷羽被问得有些发懵,“什么解释?”

蒋衡面无表情地道,“自己想。”

殷羽想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起什么需要跟他解释的,倒是想起蒋衡的一件事来,“当初你一声不响地离了弥香客栈把我扔在徐府,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么?不对,是给夜曦一个解释。”

蒋衡言简意赅,“刺客来袭,。”

第一百七十三章若即若离

两人一同乘着玄迹,沿着长安街缓缓地走着,炫彩色的花灯交汇在一起,好似跌落人间的七彩银河。

两人都没有说话,显得本就幽寂的老街格外宁静,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有些人相见了,大抵是不需要说话的,话语反而会打破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氛围。

不知走了多久,月亮渐渐升高,陷入了墨蓝色的浓云里,玄迹终于走到了长安街的尽头。

蒋衡清凛地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为什么来邺城?”

殷羽默了一会儿道,“恢复记忆之后有很多前尘旧账需要翻一翻,原本是去荆州找一位旧相识算算总账,到了那里却偶遇了晋王殿下,然后便护着他一路回京。”

殷羽思量了一会儿,不喜不怒地道,“蒋衡,你如实告诉我,巫术镇魂是不是你让无念师父给我种的。”

蒋衡闻言有一瞬间的疑惑,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不会想起从前的事情,不过是多久以前都不会,我不会让别人伤她,亦不会让她伤你,眼下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母亲为何要这般做?难道母亲从十年前就知道她被西蜀的人带走了?这么多年又为何隐而不说?

蒋衡收了收思绪,言简意赅地答道,“不是”

殷羽微微颔首,“既然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蒋衡把她微凉的手指握在掌心,“此番来邺城,诸事可是办妥了?”

殷羽并没有躲,因为她知道,他们都知道,过了这一晚,两个人大抵便是天各一边了。

殷羽笑吟吟地回望他,“那是自然,前尘旧账都一并理清了,往后便不必挂在心上了。”

蒋衡望着她灿若繁花的笑颜,嘴角亦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你算漏了一个人。”

“怎么会,该讨的债,该还的情我这里可都记着清清楚楚的。”殷羽说着指了指脑袋。

蒋衡却忽然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沉沉地说道,“你欠这里的如何都还不清。”

殷羽闻言眼神一滞,把头偏向一旁不敢看他,似乎这样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走得决绝,走得潇洒。

蒋衡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凛地道,“阿曦,我要你记住,你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如此,她便须得永远记着他的好,永远也忘不了。

蒋衡那双寒冷锐利却又夹藏着柔情苦涩的眸子,好似一根刺扎进了殷羽的心底,让人不舍得拔出来,只得缓缓地渗着血,心甘情愿承受着刺痛。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却又如他的说那般,无论如何也还不清,因为她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她给不起。

殷羽眸子一暗,微微仰起头,合上眼睛,吻上了他的唇。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殷羽从未主动亲吻过任何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能讨一个人的欢心,只会用自己的唇轻轻地贴着他的唇,大约过了两个弹指,她缓缓睁开眼,便发现蒋衡疏淡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面上一热,当即飞快地移开唇。

然而只分开了一条缝,便被他按住了后脑,他的舌尖探入她的口中,和她口舌相交,不留给她半分闪躲的余地。

他吻得很用力,不轻不重地咬着她的唇,似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而她只是用手撑着他的肩头,任由他索取,这是她欠他的,还不清的,能还一点,大抵是好的。

他的吻从她的唇瓣滑过她的面颊,落在她的耳根,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她的肩头。他把她箭头的衣衫微微拉下,似吻似咬,留恋许久,才把头埋在她的肩头停了下来。

他从身后紧紧地抱着她,埋在她的脖颈间,声音喑哑地骂她,“薄情寡义的女人。”

殷羽听着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红了眼眶,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故作笑声道,“是啊,你才发现。”

他轻轻地轻轻地捏着她的指尖,“三年前就发现了。”

三年前若不是他,她早就被乱箭射死成了筛子,眼角打转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笑道,“世人都说刺客狼心狗肺,我觉得却也不错。”殷羽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所以……不要对我太好,不值得。绝杀刺客的心都是石头做的,多深的情意,都是捂不化的。”

蒋衡闻言又在她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殷羽不免疼得皱了眉头。

蒋衡清冷地声音响起,“疼么?”

殷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蒋衡疼惜地他留下的牙印上落下了一吻,“既是肉做的,会疼,我不信你的心里没留下我半分的印迹。”

殷羽漾开一抹嫣然的笑,声音空灵幽远,像是在问她自己,“有又如何?无又如何?该走的人,总是留不下的。”

蒋衡轻声嗯了一声,缓缓地松开了她,声音清寒地道,“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便走。”

“走吧,不送。”

殷羽望着远处阑珊的花灯,笑道,“这才是霁月清风的蒋二公子才会做的事。”

蒋衡也偏过头去不看她,沉着声音道,“收好你的红叶令,不要让旁人毁了,也不要让我知道你折在任务里的消息。”

殷羽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好。”

蒋衡绕过她的胳膊拉住缰绳,“临走之前,回侯府看看吧。”

殷羽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

清晰的马蹄声踏破长安街的寂静,一直向靖西侯府延伸而去。

到了门口,蒋衡率先从马上跃了下来,伸了一只手臂到她的身前。

在外面四处奔波多年,殷羽的马术比很多男子都要好,下马哪里需要人扶,但她也不好扶了蒋衡的意,把手递给他,缓慢从马上下来。

方一落地,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和蒋衡来靖西侯府,放一下马,便踩了蒋衡的脚,这样想着,嘴角便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一些旧事罢了。”

顺着正门走进去,沿着主路向前经过三重门,是靖西侯所居的正院,殷羽又响起了从前被侯夫人派人丈刑的情景,若是她未被施镇魂,那几个人估计眼下还在床上养伤。

向西侧转过一条回廊,便是西院,殷羽望着西院亦颇有感触,那段亦真亦幻的侍女时光缓缓地倒流回了脑海里,一帧帧,一幕幕那么清晰,就好似发生在昨日。

第一百七十四章不了了之

殷羽缓缓走进去,四处细细打量,似乎已经过了许久不曾来过,而她不过是离开十余天而已。

半夏一直在厅前候着,远远地望见殷羽,面上一喜,脚步欢快地迎了出来,见蒋衡还在一旁,遂先行了礼,“公子回来了。”这才笑着望向殷羽,“夜曦姐姐。”

殷羽笑着点了点头,半夏是个机灵的丫头,不多时便悄声推了下去。

两人皆没有睡意,去院子里走了走,在竹林前殷羽忽而顿住了脚步。那时她初到靖西侯府,被蒋逸拉着饮了许多酒,醉时见蒋衡练剑竟然把他看成了袭风,虽然那时记忆全无,他们二人都常着白衣,但两人周身的气质却完全不同,一个疏离淡漠,一个温雅清隽,她竟然能将两人联系起来,着实是稀奇。

但如今细细想来,她惊奇地发现,袭风和蒋衡竟然当真有相似之处,若是不看眼睛,只看鼻子和嘴唇,两人着实有四五分相像。

奇也怪哉。

两个毫无牵扯的人怎会有血缘呢,她垂眉浅笑,大抵是巧合罢了。

两人立在竹林中,殷羽偏头望向蒋衡,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的问题,“你当初为什么把我带回邺城?”

蒋衡神色疏淡地望着她,模样严肃板正,“你那时很惨。”

殷羽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笑声散入风声之中,“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挺惨,被人下了七日散尽却毫无知觉,还对那人感恩戴德,诚心祝福。你说……我是不是太蠢了?”

蒋衡望着她的笑颜,心中钝痛,眸子微暗,把她的微凉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暖着。她每每提及痛苦的往事都爱笑,就好像从她口中说出的历历过往惬意而美好,就像她不曾承受那些痛苦和折磨。

蒋衡看了她一会儿,幽幽地说道,“确实是不大聪明。”

殷羽把手抽回来,不疾不徐地问道,“我听闻你有一位未婚妻,是大齐的安平公主,如今这安平公主去了何处?你多年未娶,可是因她?”说完眸子平静地望着蒋衡,没有丝毫波澜。

她不想让旁人看出她的情绪时,便会如此,越是平静,说明她心中越没有把握,也越慌乱。

蒋衡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和她微微错开几分,直接跳过第一个问题,回答了第二个,“是。”

言简意赅,不带一丝犹豫,这才是最真实的心意吧。殷羽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一语言毕,眉眼之间是藏不住的落寞,身体也微不可见地向后退了半步。

蒋衡微微扬起手,想要拉住她,却僵在半空,终究没有再次向前。从他洞悉一切开始,他便决定隐起所有,甘愿在她眼中做个恶人,也要护住她一世心安。

于天下人而言,她是恶名昭著的瘟神,他是深受爱戴的战神;可于他们二人而言,她曾是他昏暗人生的一抹曦光,如今,他却把自己扮演成了她的恶人。

蒋衡望着她的如画眉眼,终究是没有多说一句。有些真相,一无所知于她而言才是最好的。这些年,她不在他身边,她受的罪够多了,往后,其他的事情便由他来抗。

蒋衡望着夜色失神,殷羽当是他想起了安平公主,无端激起了许多心烦气躁,再也无法久留,转身道,“夜已深了,我回去休息了。”

蒋衡对着她的背影道,“明早我不会去送你,保重。”

殷羽身影微顿,答道,“你也是,保重。”旋即脚步如飞地回了房间,步履坚定。

一个注定要走,一个不能挽留,这场长达三个月的陪伴,这场由蒋衡一手缔造的主仆幻境,在这个并不切合的时间节点,在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时候,就此画上句点,不了了之。未曾开始,亦不知结果。

殷羽回了之前在侯府作侍女的房间,看着这里熟悉的陈设,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她已不再是夜曦了。

若她真的,只是夜曦,该有多好。

就如她曾经对从悯生所说,‘府内和谐,公子仁爱,吾在此处一切安好。’

若是做个无忧无虑地小小侯府侍女,每日担心的,不过是蒋衡的心情是否舒悦,会不会故意挑剔她的过错,或者蒋逸会不会再次拉着她喝酒,或者侯爷夫人会不会再次来找她的茬。每日想着的,不过是几时当值,当日有什么吃食,或者写一封书信给修竹和他说些有的没的趣事,再甚者,若是想他了,便直接跑去清灵寺搓他的光头。

被施了巫术镇魂那三个月,虽然每日脑袋深处都需得承受针扎一般的刺痛,但她丝毫不觉得后悔,那三个月就像是她从天神那里偷来的,是她从前做梦也不曾敢奢望拥有的,逍遥肆意的日子。

身为夜曦的近百日,虽然是一场虚幻,却大抵会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一段,刻在记忆里,被时光冲印成隽永。

殷羽将这房间里的每一处都细细打量了一遍,轻轻抚了抚床头的雕花,忽地想起有一次她醉了,蒋衡被她拉着不得脱身,曾在这里守了她一夜。

醒来时见他靠在床头,她心跳如鼓,不知所措,而他则眉眼疏淡,若无其事,面容沉静地和她解释。

她听了他的话,此地无银三百两,装作极冷静的样子,说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让他早些离开,免得毁了他的清誉。

想起这些,殷羽嘴角扬起一抹暗淡的笑意,转身缓缓退出了房间,最后望了一眼,终是把门合上了。

绕过几道回廊,走到了蒋衡的房外,室内没掌灯,一片漆黑,想来是睡下了。

殷羽跪在蒋衡的门外,行了一个侯府侍女的礼,声音极轻,状似蚊蝇地道,“公子,夜曦走了,保重。”说完从地上站起身,站在空地上望着房门半晌才迈步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一门之内,长身凛立在黑暗中的那人,不自觉收紧了右手。

她终究不愿再这里多停留,哪怕一晚,也不愿。

殷羽轻身跃出了靖西侯府,趁着夜色离开,因为她知道,这一夜,纵是不用来赶路,她也断然不会有分毫睡意,何时走,大抵都是一样的,多留一晚又能改变什么呢。

皓月当空,天幕墨蓝,两人各怀着心思,从此天各一方。

邺城早已宵禁,城门也已经紧闭,殷羽翻上城墙,平稳地落在了城外。

借着月色向前走了十丈,便见远处立着一个人,手中牵着一匹马,因为看不真切,敌友不分,殷羽当即顿住了脚步。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唤道,“夜曦姑娘”

殷羽一愣,是商陆的声音。

殷羽快步走过去,便见果然是商陆,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拿着包裹,似乎特地在这里等她。

商陆把手中的包裹递给她,“从前叫习惯了,眼下应当改过来,如今须得唤你‘殷羽’了。这包裹你拿着,是公子给你准备的换洗衣裳,盘缠,干粮和水。”

殷羽接过那包裹,直觉它有千斤重,让她有种握不住的感觉。

商陆又把马迁了过来,“公子知道你不会久留,所以特地命我在此等你,怕你走的匆忙来不及准备,便特地为你准备了这些。这马是太平村救灾那次陛下赏赐的大宛汗血,只有两匹,这一匹是他早早便留给你的。因为这马是认主的,公子先前便一直让身形和你相似的女子帮你驯养,如今你才可上马便能骑。”

殷羽闻言握着包裹的手忍不住收得更紧了,眉头紧蹙,心中无味杂陈,一种沉闷撕扯的情绪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商陆望着她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把缰绳递给她,只道了一句,“保重”便走了

殷羽接过缰绳,“多谢”

商陆走后,她看着眼前对她极尽温顺的大宛汗血有些失神。蒋衡于她,就像是心上的一道不会愈合的伤口,一根深陷其中的倒刺,无法愈合,只能汩汩地缓缓地渗着血,她没法形容这种感觉,这是她十余年人生里第一次对一个人怀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理不清,剪不断。

殷羽望着漫天的月色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包裹斜背在身上,跨上马背,拉住缰绳轻喝一声,“驾”一路朝西行去,西境,暮迟山,才是殷羽该去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五章你是少主?

殷羽再次回到暮迟山时,已经彻底入了秋,满山的黄叶子,想起上次离开,尚是春天,那时的生机盎然,和眼下的满山枯黄相对比,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凄凉。

殷羽上山之后,便去了诛夜阁找墨缄。上次刺杀蒋衡失败,她的绝杀红叶令肯定是被毁了。她若是还想再得红叶令,便须得再去经历一次考核。

她还活着的消息,早就被送到了暮迟山,墨缄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反倒是带着几分责备,“任务失败,不早早回阁中交接,竟然还敢私自在外逗留,你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之前没回来是因为巫术,恢复记忆之后为何还不尽快回阁中汇报?”

殷羽幼时最怕的两个人,一个是杜海棠,一个便是墨缄。只是多年刺杀历练,见惯了生死,她心中早已没了畏惧之心,面对墨缄的怒斥,只是垂手而立,简言道,“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墨缄面色不悦,“此次念在你情况特殊,不再深究,日后切不可如此胡闹,否则严惩不贷。你没了绝杀红叶令,须得再次参加一次考核,近期先接受明刺的训练,考核结束之后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

明刺?殷羽有些诧异,她不喜和人周旋,也不善于伪装,相比于明刺,她更适合暗刺,疑惑地问道,“什么任务?”

“这个暂时还不能透露,你这段时间好好接受训练便是。”

殷羽有错在先,没法推辞,只得应了。

墨缄接着道,“公主寻回了失踪多年的少主,如今少主住在紫宸宫里,少主的身份只在公主之下,你进出紫宸宫时莫要冲撞了。”

殷羽更加疑惑,失踪多年的少主?他和母亲什么关系?是母亲的儿子吗?

忍不住问道,“阁主,敢问少主和母亲是什么关系?”

墨缄恭敬地答道,“少主是陛下的长孙,太子殿下遗留的唯一血脉,也就是公主殿下的亲侄。”

殷羽了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墨缄向来不喜旁人同他废话,遂退了下去。

袭风也在暮迟山,她从幽庭回来,便匆忙去找袭风,自从她恢复记忆之后还没有和袭风见过面,心中难免牵挂。

然而刚回到萧竹音,还未来得及见袭风,便遇到了来寻她的落霞。说是杜海棠找她过去说话。

殷羽只得跟着落霞一起去紫宸宫。

方一进了宫门未走多远,便隐隐约约地听见一声极为仓惶的喊叫声,“我不是你们少主,都说了多少遍了……”

殷羽听见那人的声音,有种异样的熟悉,在回忆起那是谁的声音时,当即如同被惊雷轰了一般,僵在原地,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对,她的耳朵绝不会出错。

她心中剧震,当即抛下落霞,快步朝声音的来源走去,几乎是跑了过去。

绕过六七道游廊,景阳殿出现在眼前,殿门前聚了很多侍女,他们全都围着一个衣着藤黄锦袍的公子,虽然头上蓄着发,但殷羽看他的背影觉着有八分相似,试探性地轻声喊道,“修竹?”

那人闻声脊背一僵,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动作有些僵硬地缓缓转过身望向她的方向。

殷羽细细看来,那人生着温善的眉眼,柔和的五官,面上一丝木讷,略显呆呆傻傻,总而观之,却周身带着出尘脱俗的超凡,不正是在清灵寺离奇失踪的修竹。

殷羽见果然是他,当即快步走到他面前,用手锤了锤他的肩膀,甚为欢喜地道,“竟然真的是你。”

修竹先前还有些愣神,以为自己在做梦,被她一拳打在肩头,吃痛之后才惊觉一切都是真的。

修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咧着嘴对着她傻笑,眼睛亮亮的望着她,“妖精,真的是你。”

殷羽被他傻笑的样子逗笑了,“如假包换。”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问完之后她猛地想起修竹方才喊的话,那种被惊雷轰顶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你……你不会是那个被寻回来的少……”

另一个字还没有出口,殷羽便被修竹捂住了嘴。

修竹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她,哀叹道,“我真的不是,是他们抓错人了。”

殷羽把修竹的手拉下来,看了看他有些呆呆傻傻的模样,着实没有传说中的少主该有的气度,调笑道,“我觉得也是。”

修竹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终于有一个人和她有相同的想法了。随即有些诧异地问她,“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殷羽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不过,暮迟山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修竹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但摸到头发之后又把手缩了回来,似乎还是不太适应脑袋上有头发,疑惑地问道,“你不是靖西侯的侍女吗?”

殷羽神色微暗,轻声道,“一场虚幻罢了,我的本名叫殷羽,其他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殷羽正要问修竹方才在这里作什么,落霞便跟了过来,追得太快,有些气喘,见修竹在这里,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少主,公主找殷羽姑娘过去。”

修竹闻言当即拉住殷羽的胳膊,作势要跑,殷羽反拉他的胳膊让他停下,问道,“哎,你跑什么呀?”

修竹急道,“那个凶女人找你准没好事,你千万不能去。”

殷羽失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母亲很通情达理的。”

修竹嗤之以鼻,“她要是通情达理,早就放我走了,哪能这么关着我不放。”修竹说到这里忽然满眼震惊的望着殷羽,“等等,你称呼她什么?”

殷羽神色如常道,“嗯,我是公主的认养的女儿。”

修竹满眼不可置信地兀自抽搐了一会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落霞还在一旁等着,殷羽也不好拖延,遂对修竹道,“我先过去,有时间我们再聊。”

修竹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挽留。

殷羽笑着拍了拍修竹胳膊以示安慰,便跟着落霞走了。

三个月不见,杜海棠并未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螓首蛾眉,瑰姿艳逸,似乎越活越年轻了。

殷羽恭敬行了礼,“母亲。”

杜海棠摆手示意她过来,待到她走到眼前,紧紧拉住她的手道,“小羽,你这几个月去哪里了,真是叫我一番好找,我听说你受了伤,如今可是大好了?”

殷羽浅浅一笑,“谢母亲关心,身上的伤都好了。”

杜海棠微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我听说你还被施了巫术镇魂,如今这记忆可是都恢复了?”

“是,都想起来来了。”

杜海棠眉目微动,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可有想起来暮迟山之前的事?”

经此一问,殷羽也不禁有些疑惑,她的记忆全是在来暮迟山之后的,在来暮迟山之前的记忆一概没有,从前她并未在意,如今细细回想,不禁心惊,那些记忆又去哪里了?

殷羽兀自思量了一会儿,道,“没有,对于暮迟山之前的事没有丝毫印象。”

杜海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面上的线条似乎没有比先前松懈了一些。

殷羽注意到这一微小变化,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初来暮迟山时她年纪小,心思单纯,旁人说什么都会轻信,如今她可不再是那个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戒心的小女孩了。

杜海棠这一异常的反应,不免在殷羽心中留下了印象。

第一百七十六章又怂

想到修竹,殷羽问道,“母亲,修竹从前只是清灵寺的沙弥,少主一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杜海棠神色笃定地道,“不会有错的,他与太子哥哥年轻时一模一样,不过是被养在佛寺,心性软弱了些,以后会慢慢调教过来的。”

清灵寺的小沙弥竟然是西蜀少主,这事说起来着实是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她一个诛夜阁刺客前段时间不是还成了靖西侯府侍女。世事阴差阳错,只道人生无常,殷羽这般想着。

杜海棠感慨道,“你竟然还和碧城曾经相识,那你便替我好好劝劝他,让他接受现实,莫要再闹了。”

原来修竹的俗家姓名唤作杜碧城,碧城修竹,这样的意境着实很般配。

殷羽闻声应了,退了出去。

殷羽方一从星宸殿出来,便见修竹在远处立着,面色紧绷,似乎正在等她。

见她平安回来,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你可算是出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无事,母亲她很好,前些年会忽然情绪失控,这些年已经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而且我刚才问过,她说你的样貌同太子殿下年轻时一模一样,所以你是西蜀少主这事应该没错,接受现实吧。”

修竹朝她哼了一声,“就连你也这么想,夜曦,你当真是变了,这次见你感觉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殷羽笑道,“有吗?”

修竹重重点了点头,“有,非常有,你的眼神比以前犀利,身上有种戾气,面上还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殷羽佯怒,踢了他一脚,“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待你不好么?”

修竹又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有,你同我讲话时还是很好,但若是你不看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你面上的表情甚为冷漠,从前的你绝不是这样的,从前的你虽然有时有些烦人,但却很有亲和力。”

殷羽浅浅一笑,“都说了,以前的都是假象,现在的才是我的本性。”说完故意做出凶神恶煞地表情吓修竹。

修竹面色一垮,“不对,我还是你觉得从前那样更好。”

殷羽揽住他的脖子拖走,“嫌我现在太凶了么,看来对你就不能太好。”

修竹被她勒得哀嚎,“疼疼疼。”

修竹的喊声刚落,紫宸宫的统领墨缚便摔着一众侍卫冲了过来,拔剑直指殷羽,“放开少主。”

殷羽见势露出一抹冷笑,幼时她每每来紫宸宫,墨家这点护卫就全都阴沉着脸给她摆脸色,她从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墨家的事,也不知墨缚是吃错了什么药,对她这么偏执。

幼时她每每来紫宸宫都得被他们这些人吓得后背一身冷汗,如今她心硬似铁,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胆小懦弱。

殷羽冷笑道,“墨统领,我是公主殿下的女儿,少主是太子的殿下的儿子,我们兄妹在此欢闹可是碍着您的公务了?”殷羽说完眼中含着笑望向修竹,给他使眼色,故作声音甜糯地道,“碧城哥哥,你说是与不是?”

修竹被她的声音在心中惊起一阵涟漪,应着她的意,也摆出严肃的样子,冷声道,“全都退下,往后无须再过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墨缚闻言迟疑地站在那里,眼睛仍旧盯着殷羽。

修竹寒着声音道,“愣着作甚?还不快退下,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你们的少主,你们就是这样对你们的少主吗?”

墨缚当即单膝跪地,“属下不敢。”这才极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殷羽依旧拖着修竹的脖子,两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方一走出紫宸宫,殷羽便松开了他,调笑道,“碧城哥哥,不错呦。”

修竹面色微红,“啊呀,你就别羞我了,我怎么觉着墨缚对你似乎很有意见,可是有什么过节?”

殷羽摆手,“谁知道呢,这么多年了,怪烦人的。不想他了,你跟我说说你怎么来这里的,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那时可是急得把瓷片架到了主持的脖子上。”

修竹又愧又惊,瞪着殷羽气道,“你竟敢伤害主持,真是太过分了。”

殷羽不以为意,“谁让他不告诉我你去哪儿了,我一时情急只好出此下策了,我后来不也没动他么。”

得知她曾这般为了自己发疯,修竹没有来的心中漪荡,兀自垂头傻笑。

两人一边走,修竹便把他来这里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其中讲述最多的,便是他姑母杜海棠的种种罪行。

杜海棠用清灵寺上百人命要挟他来暮迟山。

到了暮迟山之后杜海棠又逼迫他粘上假发,说是为了维护西蜀皇室的名誉,他死活不愿带,结果不戴假发不给饭吃,他只得为了活命向恶势力低头。

杜海棠还给他送侍寝女子,说是为了西蜀皇室延续香火,他每次都抵死不从……

憋了这几个月,修竹终于找到殷羽这么个诉苦的人,絮絮叨叨把自己的清汤苦水全都倒了出来,一直到了萧竹音,才把前因后果大概讲清楚。

萧竹音竹林茂盛,遮天蔽日,凉凉秋风拂过,发出沙沙声响,犹如箫音杳杳。

修竹未曾来过这里,问道,“这是何处?”

“萧竹音,我们七个人从小住的地方。”

“七个,那另外六人是?”

殷羽示意他跟上,“都在外面执行任务,也不知道都有谁在,走吧,跟我进去看看。”

两人沿着蹊径往前走,前面出现了许多竹楼,细数来,正好有七座,彼此紧挨着,围城了一个圆形,圆形正中间还有一座竹楼,那座最大,也最高。

两人方向前迈了一步,便见一人从竹楼的二层跃了下来,远远地朝他们笑,“姑娘,我就知道是你。”

殷羽抬眼望过去,那人穿着深灰色衫子,身形瘦削,中等身量,小麦肤色,正是白拾。白拾耳力最好,一听脚步声就知道她回来了。

白拾方出来不久,便见袭风和罗泯几乎是同时从二楼跃了下来。

看来这的人还不少。

袭风快步走到她眼前,见她周身平安,这才神色微松,瞥见修竹也在这里,微微颔首,“少主也来了。”

修竹回应着点了点头。

白拾也过来行了礼,笑着对殷羽道,“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你失踪这三个月,可是把我们担心坏了,阁中的势力天南海北地找你,却万万没有想到蒋衡竟然把你带到了靖西侯府,真是太不合常理了,这几个月他没有苛待你吧?”

听到蒋衡的名字,殷羽心中便涌起一种沉闷晦涩的感觉,好似一方禁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处无法抵达的彼岸。那双原本明媚含笑的眼神,一瞬间便暗淡了下去。

殷羽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并不明显,袭风却捕捉到了,他素来细心,对殷羽又格外关照,怎会不明了殷羽的心思,原本他还抱着一丝幻想,但如今这个眼神却毫不留情地把那丝幻想破灭了。

不过,从始至终,他从未想过要有什么结果,这些年他希求的不就是阿羽能过得更好么,是他要的太多了,袭风这样想着,压着心中的酸涩,浅浅一笑,帮殷羽打圆场道,“阿羽,邺城那边的事可都处理好了?”

殷羽回过神来,温声应了,“都安排妥当了,不过,我遇见了湘婉,她在大齐晋王身边,可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袭风微微摇头,“不清楚,此事是阁主直接找的她,只有阁主知道。”

白拾接道,“近期阁中的人似乎有很多都被派到了大齐,渗透到了各处,看这架势似有大事发生,但阁中向来严格保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任务是什么。”

殷羽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白拾,前些日子江州郡守府那边有没有难为你?”

白拾不虞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么,前些日子我在方到江城,便被郡守那边的黑子盯上了,我原本是去执行任务的,结果被那群黑子追得满城跑,说是我偷了他们郡守府的东西。我一个威名远播的江洋大盗,敢作敢当,若是偷了定会承认,他们死活不信,还追了我两天两夜,简直是气煞我也,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竟敢冒充老子的名号在外面撒野。”

袭风闻言看了一眼殷羽,殷羽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别说。

白拾兀自骂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姑娘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殷羽笑得甚为开怀,“无事,无事,我就是听说了这么件事,随口一问。”

被姑娘关心了耶,白拾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

这些年他一直跟着殷羽执行任务,一起出生入死,他们早已成了生死手足,但白拾依旧十分敬重殷羽,若是没有殷羽,他当年早已死在了绝杀涅槃的迷雾丛林里,若是没有殷羽向阁主的举荐,他只能成为一个绝杀,哪里有如今的逍遥自在。

跟过来站在一旁的罗泯冷笑道,“蠢货,你说的那个混蛋就是她。”

白拾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殷羽,殷羽只冷眼打量着罗泯,“之前催眠的账还没算,你最好不要来惹我。”

罗泯半眯着的眼睛扫了她一眼,“你不该感谢我么,若是没有我的巫术,你还在江城猜自己的身世。”

殷诘问,“那我倒要感谢你了?”

罗泯嘴角勾起一抹笑,“不谢,这里少了你,会很没劲。”

殷羽冷锐的眸子横向罗泯,弹指之后压下心中怒火,转而悠悠一笑,“确是该谢谢你,一瞬间忆起十年过往,虽然受了不少罪,倒着实是看明白了许多事情。”

修竹和白拾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头雾水,尤其是修竹,他对于殷羽的所有印象还停留在夜曦身上,哪里见过她这般气势汹汹,面色寒霜的样子。

修竹见殷羽和罗泯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太过压抑,当即拉了拉殷羽的袖子,“夜曦,他们都是住在这里的么?你给我介绍一下。”

罗泯睨了他一眼,神色阴鸷地道,“再说一遍,她不是夜曦。”

修竹被他阴沉的面色吓得向后退了半步,“我知道,就是一时间改不过来。”

殷羽拍了拍修竹的肩膀,“你是西蜀的少主,要有底气,他是你的手下,你怕他作甚。”

修竹正色道,“我才不怕,我就是有点紧张。”说完看向罗泯,板正着脸,问道,“我问你,你叫什么?”

罗泯半眯着的眼睛扫向他,“罗泯。”

修竹略一思量,沉吟道,“包罗万象,泯灭恩仇,好名字,可入佛家法门……”

罗泯闻言嘴角勾出一抹笑,打断他的话,看似尊敬,实则嘲弄,“少主想错了,属下是绝杀刺客,‘地狱修罗,泯灭人性。’这名字如此解释来才顺畅。”说完便走了。

修竹闻言垮着脸看着他的背阴,“你,你……”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殷羽拉了拉他的衣袖,安慰道,“你别理他,他就那德性。”

修竹看了看殷羽,又看了看罗泯的背影有些失神,这里的人好奇怪,为什么明明尚存善念,却为何要把自己装成凶神恶煞的样子呢?殷羽如是,罗泯亦如是。

诛夜阁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东西

邺城

沈霄行被流放的圣旨下来时,沈卓暗暗松了一口气,流放而已,天高皇帝远,只要打点好了,总比被压在天牢里受罪要好得多。

但沈家唯一的血脉落得这个下场,沈卓对明帝算是彻底寒了心,愈发期待太子魏承勤上位,只要太子登基,便是他沈家重振门楣之时。

永寿宫郑贵妃那边,得知这个消息的母子俩好一阵欢喜,这些年被他沈家压着,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郑贵妃还特意去了乾宁宫给沈皇后请了安,沈皇后到底是六宫之主,纵然天大的事,也不能在面色上显露出来,容色如常,端的是六宫凤华。

郑贵妃转头想了想自己这小家子气做派,不由得心中憋火,盛兴而去,反倒弄了一肚子火走。

沈皇后微扬下巴望着郑贵妃的背影,嘴角挂着冷笑道,“跟本宫斗,还嫩了些。”

檀香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皇后,公主醒了,陛下正要赶过去。”

沈皇后心中微紧,因为最怕安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便一直派人在御书房外守着,只要陛下去了安宁那里便过来送消息。

待到沈皇后匆忙赶到安宁的寝殿时,便见明帝和安宁两人坐在榻上说话,并未有任何异常。

明帝为了开解安宁,委婉地说了许多沈霄行绝非良配的话,劝解她死了这条心。

安宁哪里知道沈皇后为了救沈霄行而排布的这场大戏,听到明帝这般说,难免有些犯糊涂,她一心念着的是蒋衡,当然不会把沈霄行放在心上,父皇今日这是怎么了?

明帝看她通透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大喜,寻死觅活一回宁儿果然是想通了,直叹朕心甚慰。

沈皇后在旁边看着,见他们父女二人虽然不懂彼此在说什么,倒也和谐,没有让她的排布穿帮,这才松了一口气。

蒋衡在一月之内如约破了私盐案,算是给朝臣一个交代,明帝十分欣慰。

沈霄行被流放之后,执金吾一职便空了出来,各方势力都展开了角力,朝中争辩了许久,也没确定由谁来继任执金吾一职。

明帝沉思片刻,望着激昂陈词的众臣,忽然注意到了面色沉静肃立在一旁的蒋衡。

蒋衡沉稳端肃,擅于调兵遣将,为人清正,不舍党争,倒也是个不错人选,但问题就在于他是蒋腾的儿子。

蒋腾手握京郊十万卫城军,如同悬在龙椅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这把刀便会落在他的头上,明帝如何敢把护卫宫城的执金吾五万禁军交给蒋衡指挥。

若是这父子俩个里应外合,这大齐的江山也就得易主了。

可除了蒋衡,倒真没有合适的人选,一场朝会下来,也没争论出谁来出任下一任执金吾。

但五万禁军不能一日无主,最终明帝只得令禁军副统领暂代。

暮迟山

昨日,墨缄下了令,让殷羽跟教习嬷嬷学大齐皇宫里的规矩,限期一个月。

忽然要学这些,殷羽不免有些诧异,但很快明白,墨缄所说的任务,估计是要大齐皇宫里执行。

想到大齐皇宫,殷羽莫名想起了先前误入大齐皇陵,蒋衡让她给俞皇后磕头的事,心中没有来涌起了一阵烦躁,身子微晃,顶在头顶的碗直接歪了,虽然她及时扶住,但还是被洒出的凉水溅了一脸。

教习嬷嬷气势汹汹地瞪了她一眼,拿下那碗灌满了水,又放在了她的头顶,“再多站半个时辰。”

那教习嬷嬷说她的站姿不好,没有女子的温婉柔美,一直在罚她练站姿,原本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如今洒了水,功亏一篑,只得从头再来,殷羽直觉头大。

好不容易练完,得了空,殷羽便去寻修竹,救他脱离苦海。

杜海棠为了短时间内能提升他的才智,同时找了三位极有名望的大儒来给他上课,教他治国御下之道。这几日修竹同时被三位学究大儒围在中间,全方位无死角环绕授课,简直是让他生不如死,日日同殷羽倒苦水,说他甚为怀念在清灵寺诵经的日子。

殷羽方踏进景阳殿,便看见三个老头围着修竹唾沫星子横飞,修竹正目光呆滞,生无可恋地注视前方,忙着拿衣袖擦脸上的口水和冷汗。

殷羽站在殿门前,极不厚道地笑了出来,银铃般的爽朗笑声在大殿内荡漾开来,被那教习嬷嬷折磨出来的憋闷顿时一扫而光。

修竹摆手,示意三位激昂愤慨的小老头停下,无奈道,“诸位老师,已到黄昏,可以散了吧?”

三位学究大儒面上显然还未尽兴,极不情愿的起身,大有换个地方在吵的架势。

修竹却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了,飞也似地从座位上起身,快步走到靠在殿门的殷羽面前,唉声道,“你怎么才来,足足晚了半个时辰,我的袖子都给擦湿了。”

殷羽看了看修竹因为擦汗和唾沫星子而洇湿的袖口,再次不厚道地笑了出来,“我把碗里的水撒了出来,那教习嬷嬷又让我多站了半个时辰。”

修竹面露苦相,指着脑袋道,“这暮迟山上的人是不是这里都不太正常?当然,除了你以外。”

殷羽同情地拍了拍修竹的后背,“这话不错,这几个月算是没白待。当然了,你还需要知道,袭风是这里最温雅和善的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修竹算是明白了,在殷羽心里,袭风是比天上的神仙还要完美的存在,比菩萨还要悲天悯人,普度众生。

修竹心中漾起一种酸涩地感觉,胡乱点头应了,随口问道,“这两日我怎么没见他?”

“出任务去了。还没好好待上两天。”殷羽之间难掩失落。

“你就这么舍不得他啊。”

殷羽笑道,“我们之间的情谊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这个小和尚怎么会明白。”

修竹闻言微微失神,我怎么会不明白。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落霞远远地过来了,说是杜海棠要修竹过去一趟。

修竹一听杜海棠要找他,当即有些紧张,有些求助地看了看殷羽。

殷羽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我陪你一起去。”

两人跟着落霞到星宸殿时,杜海棠正坐在椅子上,罗生堂侍立在殿前。

见他们二人来了,杜海棠望着修竹,露出了一抹极为亲厚的笑容,“碧城,这两日学得如何?”

修竹紧抿着嘴唇瞪着杜海棠,不愿答话。

殷羽接道,“母亲,我虽未念过几日书,但也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我知道您关心少主,但您给他施加这么多压力,我担心会适得其反。”

杜海棠面色不悦,“你知道什么,我的时间不多了。”

殷羽蹙眉,“母亲,这是何意?”

杜海棠却并未理会,接着同修竹道,“碧城,当年你失踪时已有五岁,该有记忆了,但如今却对大蜀的往事一概不知,先前我以为你是隔得太久忘记了,并未深究,但在外游历归来的罗先生说,你可能是被人施了巫术镇魂,才会对前尘往事一概不知,故而我想让罗先生为你看一看。”

修竹并不知巫术镇魂是什么,想问一问殷羽,一偏头,便见殷羽望着远处失神,面色灰暗,似乎想起了什么。

修竹轻轻唤了她一声,“夜曦?”

殷羽听见这一声‘夜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似漆黑的天幕被繁星点亮了一般,面颊也染上了笑意,当即偏头,在看到修竹的一瞬间,那笑容微滞,慢慢暗淡了下去。

修竹小声道,“你想什么呢?”

殷羽神色恢复如常,“没什么。”

修竹‘哦’了一声,接着问道,“巫术镇魂是什么东西?”

殷羽这才注意到这是在星宸殿上,想起方才发生的一起,当即站好,压低声音道,“能让人忘记一切,甚至会改变性格。”

两人交头接耳地说了许久,把杜海棠晾在上面很是尴尬,罗生堂微咳了一声,两人这才各自站好。

杜海棠对修竹极有耐心,这般把她晾在那里,竟也不气,温声道,“碧城,你觉得此事如何?”

殷羽前些日子方饮下离魂汤,被引魂铜铃唤醒记忆,承受十年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的痛苦,就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你的整个灵魂撕裂成无数瓣,把你的全部意识拆毁,再重新组合,那种痛苦只要承受过一次,永生永世也不愿再承受。

想到这些,殷羽自然是不愿修竹去承受这份痛苦的,但这是他自己的人生,她虽然把当成至交,但却不能因此而强加干预他的人生,她已经把所有可能的结果告诉了他,至于如何选择,这个决定只能由他来做,殷羽眼神担忧地望着修竹,等他的回答。

修竹思忖片刻,望着杜海棠道,“若是让罗先生施了招魂之术后,我依旧对你说的那些事毫无印象,是不是就证明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杜海棠闻言陷入了沉默,似乎并不愿接受这种可能。

罗生堂点了点头,“招魂可追往事,绝无遗漏,若是你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只能说明你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些。”

修竹颔首,“好,那也就能说明我不是你们要找的杜碧城了,若结果是这般,你们可会放我会离开?若是不答应,我便不同意接受招魂。”

修竹素日里呆呆傻傻的,但到关键时刻倒还拎得清,殷羽暗暗松了一口气。

杜海棠面色不虞,终究是应了,“好,只要你不是碧城,我留你无用,自会放你走。”

修竹面上露出浅浅一笑,“好,我答应这件事。”

殷羽却蹙起了眉头,若修竹并非西蜀少主,以母亲的行事风格,定然会派人杀了修竹,以免修竹离开这里之后会泄露了暮迟山的秘密。此时的允诺不过是安抚他的手段罢了。修竹的想法到底是太过单纯了。只是,母亲却也绝不会允许修竹拒绝,此时态度温和,不过是没有撕破脸罢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方死局、

殷羽只期盼修竹就是西蜀少主,如此他便能平安顺遂地活下来,但若他不是,她无论如何也要护他性命周全。

罗生堂和修竹去了景阳殿,在开始之前,殷羽又些不放心地拉了拉修竹的衣袖,俯在他耳边声音极轻地叮嘱道,“若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要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到时我定会暗中送你离开暮迟山,你不要怕,我在殿外守着你。”

修竹闻言面上露出带着一份傻气的笑,朝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殷羽这次有些犹豫地退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因为她经历过,知道那种所有记忆一瞬间涌入脑海的痛苦有多么难以承受,所以才会这般放心不下,害怕这个纯善傻气的小和尚会承受不住而发疯。

罗生堂说招魂时,不能有任何人打扰,否则修竹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将景阳殿从内部锁住了。

为了防止有人打扰,杜海棠还派了数十名暗卫将景阳殿上上下下为了个水泄不通。

殷羽靠在景阳殿外墙上,有些心神不宁。

过了大约一刻钟,殿内便传来一声修竹的惨叫声,如同撕心裂肺,殷羽心中担忧,忍不住走进了景阳殿的殿门。

墨缚率领的一众暗卫当即拔剑出鞘,锋芒直指殷羽。

修竹痛苦的惨叫声愈发强烈,殷羽哪里还站得住,当即拔了燕支剑,要冲进去看看,就算什么都不能做,陪在他身边也好。

殷羽握着剑,正欲动手,匆忙赶来的杜海棠当即喝到,“住手,你过去做什么?你是盼着碧城出事吗?”

殷羽顿住脚步,站在门前和墨缚对峙。

第一百七十八章同病相怜

不多时,景阳殿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去,殷羽把燕支收回剑鞘,站在殿前,亲眼看着金黄色泛着暖意的夕阳缓缓从暮迟山沉了下去,浓重的黑暗覆盖了这片群山。

秋风寒凉,湿冷入骨,殷羽抱着胳膊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距离修竹和罗生堂进去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按理说应该出来了,里面却没什么动静。

殷羽心中的担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增加,来回在殿门前踱着步,以此来排解心中的不安。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景阳殿的殿门才缓缓地打开了,殷羽立即走了过去,墨缚那群暗卫却依旧守着门口不让人靠近,杜海棠下了令这才全都退下。

殷羽急声问道,“先生,他怎么样了?”

罗生堂紧紧蹙着眉头,显然里面的情况不容乐观,“从他方才的梦呓来看,可以断定他就是少主。”

殷羽和杜海棠得知这个消息都松了一口气,殷羽喜的是修竹可以平安活下来了,杜海棠则喜的是大蜀终于后继有人了。

罗生堂默了一会儿,面色晦暗地说道,“但眼下少主的情况很不乐观,大蜀帝都被灭那一战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似乎陷在那段记忆里醒不过来。”

殷羽眉头紧蹙,忽然想起自己被招魂时,也是陷在地下校场和涅槃那段记忆里,很长时间都无法脱身。

越是恐惧的回忆,产生的影响越大,也就越不容易摆脱。

杜海棠也面露忧色,“如何能让他醒来?”

罗生堂无奈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谁也没法帮他,外界的干扰不仅不会帮他,反而会让他陷入错乱,反倒对他不利。这个时候,只能等,靠他自己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中挺过来。”

“不行,修竹他心性软弱善良,我怕他撑不住,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殷羽满眼希冀地看着罗生堂。

罗生堂终是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能做的就是给他祈祷吧。”

殷羽闻言气得踢了一脚殿前的围廊,全都是没用的废话。她是刺客,从来不信有什么神佛救人一说,与其相信神佛倒不如靠自己。

她经历过无数常人无法想象的绝境,绝境之所以称为绝境,就是因为那个时候孤立无援,在绝境之中,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帮你,你自己才是你的神佛。

殷羽抓着木桩,心中担忧让她一度想冲进去看看修竹到底怎么样了,但理智还是让她留在了原地,为了修竹能平安醒过来,她只能在这里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一直到了第二天,修竹也没有醒过来。殷羽因为担心修竹,跟教习嬷嬷学规矩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屡屡犯错,被打了很多戒尺,以至于后来两只手心都肿了,吃不好饭。

一直到第二日夜间,景阳殿那边才终于来了消息,说是少主醒了。

殷羽正用两只手背架着碗喝粥,听见消息,当即把碗扔到了桌子上,跑去了景阳殿。

方到殿门口便被拦了下来,说是杜海棠在里面和他说话,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足足过了一刻钟,杜海棠才从里面出来,神色之间尽是欣慰。

殷羽立即过去,“母亲,我想进去看看他。”

杜海棠望了望她,“你走吧,他不想见你。”

“怎么可能?我们说好了,我在外面守着,他醒来之后一定会让我去看他的。”殷羽说完兀自去推殿门,却发现殿门已经在里面反锁了,她推门的手也僵在了门上。

她的第一反应是修竹出了什么事,遂轻声对立面唤道,“修竹,你怎么样了?你出来。”

杜海棠不觉皱起了眉头,“胡闹,碧城方醒,需要休息,还不退下。”

殷羽心中担忧修竹,哪里管这些,继续拍门对殿内喊道,“修竹,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你让我看你一眼,只要你没事,我马上就走还不行吗?”

杜海棠示意墨缚派人把殷羽拉走,两个身材魁梧的守卫作势过来要拉殷羽,被她两下打翻在地。

随即更多的守卫过来,四个身强力健的守卫同时出手才把瘦削的殷羽按在了殿门上。

殿内响起一声沉哑的男声,“走吧,我不想见你。”

殷羽愣了半晌才辨认出那是修竹的声音,短短一天不见,他却好像历尽了沧桑,一夕之间变换成另外一个人。

就像她曾经一夜之间由夜曦变为了殷羽。修竹也变成了另一个人,眼下这个人也许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这就是巫术镇魂的可怕之处,让人前尘尽忘,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甚至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殷羽呆立在景阳殿前,笑着喃喃地道,“修竹,你别装了,你吓到我了,你快出来好不好?”

殿内再次传来了沉哑的声音,“就像夜曦是你的幻象,修竹亦是我的幻象,我是大蜀皇家后裔,西蜀少主杜邑,字碧城,我以大蜀少主的身份命令你离开景阳殿,没有我的允许,永远不可踏入。”

殷羽闻言脊背僵硬地呆立在那里,久久不能动身,半晌才道,“是,遵命。”

昨日他们还言笑晏晏,今日小沙弥修竹便彻底消失不见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了冰冷陌生的西蜀少主。

殷羽在回去的路上,一个人默声走着,心中揪扯似的难受,修竹被杜碧城取代了,那个小沙弥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这世上再不会有夜曦了。

她忽然开始有些明白,她恢复记忆之后蒋衡的感觉了。

就像她当作朋友的是修竹不是杜碧城,而蒋衡爱上的是夜曦,不是殷羽。

殷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去,只知道倒在床上的那一刹那,紧闭的眼角忽然渗出了两行泪,缩在被子里,像个孩子般哭了许久。

为修竹,也为她自己。

第一百七十九章为人妥协

殷羽还抱着修竹还会回来的一丝念头,然而自他醒来已经过了七日,他一直把自己困在景阳殿里从未出来。

殷羽照常和教习嬷嬷学规矩,墨缄却忽然派人来让她去幽庭。

墨缄见她来了,说道,“少主醒来之后,一些事情发生了变化,计划提前,明日一早你便出发前往大齐邺城。”

殷羽心中疑虑修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算问墨缄,墨缄也断然不会透露半个字,只点头应了,接道,“任务是什么?”

墨缄盯着她的容颜看了半晌,才道,“冒充大齐长公主魏安平。”

殷羽闻言眼睛猛然睁大,脑子一瞬间僵住了,思绪也似乎停止了流转。

大齐长公主魏安平?俞皇后的女儿,晋王殿下的亲妹妹,蒋衡的未婚妻。

明知道他在等魏安平回来,明知道在他心里夜曦只是魏安平的替身,她还要去冒充她作甚?自取其辱,自甘下贱吗?

在想清楚一切之后,殷羽果断拒绝,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可能。”

墨缄眸子锐利地瞪向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少主醒来那一刻起,不,确切的说是在数月前寻回少主那一刻起,大蜀的复仇计划就已经彻底开始了,大蜀的每一个后裔都把自己当成了一颗棋子,一把利刃,渗入到大齐,听候调遣,我们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了解这场国仇家恨,祭奠大蜀的百万亡灵,血洗亡国之恨。”

“而你,则是这个计划的最关键一环,你的任务就是杀了明帝魏显,你竟然敢拒绝?大蜀无辜惨死的百万亡灵答应吗?暮迟山培养你多年,就是有朝一日让你成为这个计划的助力。十年栽培之恩,你有任何资格和立场拒绝吗?”

殷羽紧握着双手,身体紧绷地站在那里,“阁主要我报答暮迟山的养育之恩,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唯独这一件不行,绝不可以。”

墨缄嘴角挂着冷笑,声音阴寒地道,“袭风,落歌,荆女,罗泯,湘婉,印山,白拾,还有许许多多暮迟山的大蜀后裔,他们早已在邺城就位,箭在弦上,你若不答应,他们全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的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好好考虑再给我答复。”

殷羽闻言身体微微颤抖地向后退了两步,难怪前几日萧竹音的人全都被派了出去,她刚回来两日,袭风便离开暮迟山出任务;难怪白拾说暮迟山很多人都渗透到了大齐。原来,这一切早就已经开始,只有她还被蒙在鼓里。

亡国复仇之路注定鲜血淋淋,她对于大蜀灭国之仇没有什么执念,但她身边的人却全都深陷其中。

暮迟山这些人里,她最在乎的便是袭风,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伤害。还有这些年跟着她到处执行刺杀任务,一起出生入死的白拾,他们早已情同手足,她又如何能置他不顾。

萧竹音他们七人之中,除了墨湘婉险些害死她,但还有落歌,荆女,罗泯,印山,他们从小一同长大,就算一直以来摩擦不断,多年来磕磕绊绊,但若是说让她看着他们去死,她又如何能做到。

在这些人命面前,她和蒋衡之间那些恩怨情仇忽然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她自认不是一个善人,也没有慈悲的心怀,她只是没法置她的朋友于不顾,至少她无法想象袭风倒在她面前的情景。

殷羽眉头紧蹙地站在那里,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被牙齿咬紧的嘴唇早已渗出了血丝,她脊背僵硬地僵立了半晌,终究是松开了咬紧的牙关,声音沙哑地道,“我……接受。”

接受这项被绑架胁迫的任务,接受这项让她在蒋衡面前自尊颜面尽失,根本抬不起头的任务。

对于这样的结果,墨缄并不意外,因为他知道,她藏在心底的良善就是她的软肋,而穆袭风则是她的死穴,毋庸置疑,一击必中。而这也是这些年他能够掌控她的原因,否则,她这样一个性情刚硬热烈的女子,又怎会甘愿像一个傀儡般听凭调遣

……

殷羽回去之后抱膝坐在竹楼的外廊上,望着墨蓝色的夜空,还有那轮氤氲的圆圆的毛月亮,在飒飒寒凉的秋风中,孤身一身人坐了一夜。

望着那虚无缥缈,相去甚远的天幕,这么多年,第一次萌生了退意。若这次任务结束她还有命活着,她想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墨湘婉和袭风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不过是因为她的失踪而推迟罢了,两个人早晚都是要成亲的。

先前她没有动墨湘婉,除了夜曦的意识让她心软了,很大程度上因着袭风和墨湘婉的婚事。她的心胸没有那么狭隘,墨湘婉虽然待她如蛇蝎,但其他方面还是极出色的,比如倾国倾城的样貌,比如善解人意的秉性,同袭风也算是青梅竹马,她和袭风在一起,也算是般配。

她恢复记忆之后细细想来,前往北境刺杀蒋衡之前,墨湘婉之所以在给她的舞衣染上慢性毒药七日散尽,大抵是因为袭风,她和袭风的关系太近了,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不过也可以理解,爱情有时是自私的,谁也不愿看到自己深爱的人和别的女子关系太近。虽然她和袭风并之间的情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但外人看来,他们之间大抵就是这么回事。就连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白拾也一直认定,袭风和她是天造地设,墨湘婉才是半路打劫。

旁人都是这般想,所以这次回暮迟山,见袭风周身安好之后,她才刻意避开他,以至于他在暮迟山的那两日,她都未能和他待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之后他便又执行任务去了。

和墨湘婉成亲后,袭风大抵也不会再需要她了,若这次西蜀复仇计划结束之后,她还有命活着,她也能安心离开暮迟山了。

但在一切结束之前,她必须前往邺城,冒充大齐长公主魏安平,必须要过蒋衡那道坎,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般,连呼吸都是痛楚的。她不善于伪装,也不善于与人周旋,更不知这次冒充魏安平该如何在蒋衡面前做戏,他是她最不想面对,也不愿欺骗的人。

殷羽在竹楼上孤身坐了一夜,天微微亮的时候,才带着一身寒霜收拾行李前往大齐邺城。

第一百八十章祭天大典

离开邺城半个月,再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殷羽直接去了邺城的归林客栈,方一进去,听见动静的白拾便迎了出来,“姑娘,你可算来了。”

殷羽颔首应了,白拾感慨道,“时隔三个月,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

殷羽望向他,眸中带着疑问,显然不明所以。

“是这样,阁主怕你一个人进大齐皇宫没个照应,让我办成你的护卫,陪着你一起去。”

临出发前,墨缄什么都不和她说,只说让她去归林客栈,到了时间节点,她便会知道该做什么。如此安排,把她彻底蒙在鼓里,亦将整个计划全都隐匿了起来,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着实让人不舒服。

殷羽试探性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袭风罗泯落歌他们去哪儿了?”

白拾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阁里这次安排任务似乎只是秘密交代每一个人该做什么,执行任务这些人彼此之间却完全没有联系,自从来了邺城,我就没了他们的消息。”

蜀国复仇这样大的一盘棋,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杜海棠还是墨缄?不知怎的,殷羽的脑海忽然闪过修竹毫无表情的脸,心中越发的不安。

到了夜间,殷羽和白拾分头行动打探消息。

殷羽穿着一袭黑衣在邺城四处转了转,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按理说墨缄催促她尽快赶来邺城,事情应该很急才对,怎么到现在反倒没有一点动静?

一无所获后,她百无聊赖去了一品楼,一品楼是邺城最好的酒楼,去那里的人非富即贵,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先前她在靖西侯府时,蒋逸时常带她过来胡吃海喝,那位靖西侯府的浪荡子逍遥得很,她跟着蒋逸把这里的门路摸得很清楚。

一品楼一共五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下面三层一般都是向平民富商开放,上两层多为达官显贵,顶层往往是朝中二品以上的大员或是皇室宗亲。

要打听皇宫里的消息,自然是要往顶层去的。但问题是顶层的楼梯口有护卫守着,根本没法轻易进入。殷羽只得从四楼拐角无人的回廊处,用倒钩绳勾住五楼的回廊,从外侧进去,幸好是夜间,光线不甚明朗,倒是给她很好的掩护。

殷羽动作迅速地爬到五楼,将绳子解了,绕在身上,沿着回廊没有护卫的各处房间听动静。

走了几个房间,终于寻来了一个有动静的房门,殷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侧耳倾听。

听动静,里面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力,颇有气势,是个青年人,嗓音让她有三分熟悉,似乎从前在靖西侯时跟着蒋衡见过。

那人哀叹一声,道“今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孟春时戎狄窛边,打了几个月的仗,若不是蒋衡深入敌后,直捣戎狄老巢,这仗还不知道得打到什么时候。

除了战乱,今年还天灾频发,刚一入夏荆州就闹起了瘟疫,死伤无数,不少地方成了死城。这瘟疫还没过去,眼看着到了盛夏,暴雨连绵,全国多地雨灾频发,紧接着圣垂山皇陵那边又塌方,听说当时太平村一个村直接全都被埋了,皇陵也险些受到波及。

这个天灾结束没多久,又起人祸,到了夏末山西那边匪祸闹得甚为嚣张,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马贼,到处烧杀抢掠,那帮马贼极其狡猾,来无影去无踪的,根本抓不着人,给我爹气得心绞痛都犯了。唉,真不知道大齐今年是怎么了,这么不顺当。”

那人说完提起酒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随即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显然是心中极为烦闷。

殷羽细细一想,终于想起方才长篇大论的人是谁了,是车骑大将军赵政之子赵福生,前些日子山西匪患,车骑大将军赵政奉旨去山西剿匪。听说很不顺利,明帝还一直在施压,难怪赵福生这么上火。

赵福生一语言毕,韩伦接道,“这么一说还真是,难怪前些日子太常李大人上奏,说是夜观天象今年有灾星祸世,看来这些事还真是不能不信。”

赵福生又饮了一杯,接着道,“可不是吗,太常大人根据天象还测算出三日后是阴煞最盛之时,上书请陛下亲临圣垂山皇陵外围主持祭天,午时开典,消散煞气,祈求消灾降福。”

韩伦又给他倒了些酒,“这我也听说了,说是文武百官都得去。到圣垂山还有一段距离,山路崎岖,估计未到卯时就得起来,又得好一番折腾,像咱们身强体健的还行,就那些老弱病残的搞不好都得交代在路上……”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殷羽却是再没心思听下去了,三日后明帝前往圣垂山祭天,彼时他离开皇宫,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殷羽又在旁处转了转,再没有其他有用的消息,兀自回了归林客栈。

不多时白拾也回来了,也打听出了祭天大典的消息,白拾喝了两口水解渴,接着道,“对了,祭天出行时由蒋衡暂代执金吾,负责仪仗和警戒。”

殷羽闻言若有所思,蒋衡负责警戒,这次免不得又要和他见面了,虽然她不想见他,但她要假冒魏安平,要见面这是早晚的事,避无可避。

白拾见她脸色不大好看,问道,“羽姑娘,是不是你在靖西侯府时蒋衡苛待你?要不要这次给他闹点事,让他被狗皇帝摘了帽子?”

殷羽微微摇头,蹙眉道,“不必,眼下要紧的是如何亲近明帝,让他相信我是魏安平。”

白拾微微点头,“这事看来得从长计议。”

两人连夜商讨了了许久,总算是有了一个大概的思路。

……

三日后,未到卯时,天边还挂着半弦月,灰蒙蒙的,浩浩荡荡的祭天仪仗队便从皇宫出发,文武百官乘轿紧随其后。

此番明帝出行,单是御前侍卫便带了三百人,蒋衡暂代执金吾,率领五千禁军负责警戒,这么大的阵仗,莫说是几十人的刺客,就是一支小型军队过去,凭借蒋衡的统帅能力也能直接吃掉。

祭天仪仗队从主道出城,向北部圣垂山区出发,长龙似的队伍绵延无尽,望不到尽头。

明帝所乘的玉辂的四周皆有御前侍卫,蒋衡率领两千禁军精锐在前方开路,警戒四周,其余的禁军分散到后部,又禁军副统领统率。

殷羽和白拾抄小路,骑马不远不近地跟随,远远望见蒋衡穿着银灰色铠甲,端坐于黑鬃烈马玄迹之上,身子笔挺如松,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按在长剑墨壁之上,面似寒霜,眸子冷锐。

殷羽勒马望着蒋衡微微有些失神,蒋衡似乎注意到了她似的,忽然偏头朝她的方向看来,清冷的眸子微变,闪过了一丝飘忽和疑惑。

殷羽所在的小路到仪仗队的距离极远,又有树林遮蔽,蒋衡自然是看不到她的,但她做贼心虚,心中隐隐觉得蒋衡已经看到了她,轻轻踢了马腹,纵马疾驰。

白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落在了后面,一边加速跟上,一边喊道,“羽姑娘,你怎么忽然跑了?等等我。”

祭天仪仗队那边,端坐在玄迹之上的蒋衡望着那片枯叶林,忽然有种有种异样的感觉,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来殷羽那张疏淡清雅的容颜,还有那双初见凛凛微寒,细看明若曦光的眸子,一想到她,平静的心绪忽地涌起了几分燥热。

她已经回了西境,如何能出现在这里。随即很快收回心神,冷眼警戒四周的动静。

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圣锤山区附近,山路难行,行进的速度降下来许多,但那些坐轿子的老官员依旧险些被颠得散了骨头架子,一个个唉声叹气,但也没人敢喊停,祭天必须赶在午时举行,错过了时辰,可就罪过大了,若是给大齐带来灾祸,说不准还会掉脑袋。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一直走到巳时末才到了皇陵外,一路上虽然疲惫,但却也没发生意外,明帝下令所有人修整,午时三刻按时举行祭天大典。

殷羽和白拾已经早一步到达这里,静静地注视这边动静。

圣垂山区多蛇,蛇的种类繁多,有些蛇极为罕见,世人根本没有解药。圣垂山区附近的山民上山干活,有时便会被一种罕见的毒蛇咬伤,咬伤的短时间内便会出现身体溃烂的情况,随时间的延长溃烂面积扩大,若是十二个时辰内得不到解药,便会全身被腐蚀,肠穿破肚而死。

几月前穆家设在太平村的医馆济世堂,经由少年医者宁虞的手救治了一个染了这种罕见蛇毒的病人,之后由于雨灾引起塌方,宁虞没能及时医好那农夫,这是他第一个没能医好的病人,心中万分愧疚,这几个月一直在研究这种蛇的蛇毒,尝试百种草药,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并给这种毒蛇取名为蚀肤。

殷羽两日前便混入皇宫,买通了负责皇帝车架的宦官,向明帝的玉辂上涂抹了吸引毒蛇蚀肤的草药汁。

殷羽和白拾隐匿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把收在竹筐中的通体暗红犹如血染过似的毒蛇蚀肤放了出来。

蚀肤的闻着气味,悄无声息地朝明帝的玉辂爬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借……杀手锏

殷羽和白拾从灌木丛中悄无声息的离开,躲过禁军封锁,鉴于骑马的目标太大,便徒步去了太平村。

早在两日前,两人便来太平村靠近深山的偏僻处买了一间小院落。出手的人家正好是一对兄妹,日子过不下去,把房子卖了去南境投奔亲戚,他们要找的就是这样的房子,当即便买了下来。

院子里还养着一只小狗,看犬种是只西藏獚,这可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穆家少年结生的宝贝疙瘩‘药仙’。药仙从小便被结生训练,可以识别草药和毒物,因此可以判断出人身体的毒素和病症,如今已经七岁,至今从未有差错。

想要接近明帝,他们当真就缺药仙这么个关键角色。两天前殷羽跑去穆家,和结生软磨硬泡了一天,结生才算松口把药仙借给她用一次,不过,是有条件的。

结生的条件是要殷羽两瓶血,殷羽想也没想当即就答应了,白拾却听得头皮发麻,拉着殷羽便走。

到了门外,白拾蹙着眉头问道,“羽姑娘,你确定这人是个郎中?哪有郎中要人放血的啊,这也忒恶毒了,我们还不滥杀无辜呢,这小子比我们还凶残。他爱借不借,这狗这么大一点儿,到了晚上,我抹黑把狗偷走就行了。”

殷羽失笑,“你快行了,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结生要人血是用来炼药的,两碗血而已,从前执行任务被刺被捅的时候流的血比这多多了。况且结生那孩子特别宝贝药仙,同吃同睡,你根本就偷不走,再说了,药仙极通灵性,你把它偷走了,它不搞破坏算好的了,还怎么给咱们完成任务?”

白拾还是不大放心,终是点头应了,两人回去之后,挡在殷羽身前,“要血给你,放我的。”

结生迅速地在白拾的手腕上摸了一下,白拾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白拾自认眼疾手快天下第一,但方才当真没看到结生的刀在哪里,自己便被划破了口子,心中小小的惊颤了一把。完了完了,第一快手的名号要不保了。

白拾正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结生已经把手指探到唇边舔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的血不够格。”

白拾一听更来脾气了,“哎,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不够格,老子可是名震江湖的大盗白拾,多少人万两黄金悬赏老子的项上人头呢,老子给你放血,你还嫌弃上了。”

结生懒得和他解释,直接看向殷羽,显然是在问殷羽到底要不要做这场交易。

殷羽将炸毛的白拾拉到后边,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转向结生,露出十分亲切的笑容,“来,放血。”

结生当即转身回了药堂,提出了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拿出来一柄极细长的小刀,用火烤了烤,示意殷羽坐下。

殷羽撸起左臂的袖子,露出白皙滑嫩的手臂,不知道是因为白还是因为瘦的,殷羽的血管异常清醒,就连手臂上的血管都能轻易看到。

结生见了殷羽的手臂,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握着小刀的手迟迟不动。

殷羽笑道,“怎么,不敢下手了?把刀给我我自己来。”

结生摇了摇头,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以后你还是不要用内力了。”

殷羽无奈笑了笑,“我是靠打架吃饭的,不用内功不仅会丢了饭碗,还会没命的。”殷羽不好告诉结生她是一个刺客,只好这般说。

结生面色暗了暗,声音极轻地呢喃道,“用内力才会没命。”

白拾耳力最好,一听当即黑脸,“你这破孩子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我们羽姑娘怎么你了,又放血,又诅咒的?你别以为你小,我就不会揍你,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底线的。”

结生没理他,在殷羽的左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用巴掌大小的白玉瓶接住。

这一幕让殷羽忽然想到了一个多月前太平村雨灾,她从这里临出发前,结生就收了她两小瓶血,听宁虞说结生这是帮她采血,以便日后诊视身体情况。

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殷羽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结生思量了一会儿,只道,“养蛊。”

殷羽一听养蛊,第一反应想起了罗泯,紧接着是祭巫阁。这样一想,殷羽莫名觉得罗泯收起阴鸷的神色不说话的时候,和结生竟然有些相像。

殷羽试探性地问道,“养蛊?这不是罗家人才会的吗?”

结生抿着嘴,眼睛盯着殷羽滴血的伤口,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殷羽的好奇心瞬间作祟,接着问道,“那你是罗家人?既然你是罗家人为什么会在穆家人聚居的地方?那你认识罗泯吗?”

结生听到罗泯时忽然抬头看了看她,停滞了两个弹指,随即又把头垂了下去,把接满血的白玉瓶用木塞塞住,给殷羽包扎伤口。

殷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猫腻,这孩子绝对认识罗泯,而且还关系不一般,绝对有什么渊源。

殷羽任由着结生给她处理伤口,接着道,“我也认识罗泯,我们来自一个地方。”

结生给殷羽包扎伤口的手猛地一顿,再次看了看她,随即迅速低头,用最快的速度把她的伤口包扎好,拿起桌上的白玉瓶,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

殷羽心里微颤,完了,原本想套近乎,结果踢到马腿上了,殷羽正要说什么,白拾已经快速走到了结生面前,“你这小子不仅没有医德,不积口德,还不守信用,刚放完血就翻脸不认人,你就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殷羽又把白拾拖到了后边,“结生,你别生气,白拾就是急脾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刚才说好的,两碗血,你把药仙借我们用一天,不能说变就变不是?”

结生绷着脸,终于开了金口,“南疆自会有人救你,我采不采血没什么必要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殷羽和白拾彼此看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迷茫的神色。

殷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耐着性子道,“结生,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现在有一件事非得药仙帮忙不可,我用身家性命保证一定会把它平安给你送回来,你就当行行好,借一次行不行?”

殷羽这样的性子,极少求人,白拾还从来没见过她在谁面前这么低三下四过,殷羽是他最尊敬的人之一,心中很不是滋味,这破孩子要是敢不答应,他一定把他揍得连爹娘都不认识。他不知道的是,结生无父无母。

出乎意料,结生竟然答应了,殷羽当即把胳膊伸过去让他放血,“来,还差一瓶。”

结生却直接转身走了,边走边声音极轻地自说自话,“失血会让融合程度加深。”

殷羽和白拾面面相觑,这孩子可能是看医典看傻了。

不多时,结生便把药仙抱了出来,让它和他们熟悉,结果药仙的脾性很是高贵冷艳,根本不理睬他们俩。

所以这两日殷羽和白拾什么都没干,地地道道,极尽殷勤地逗了两天狗,这才算是和药仙打了一个脸熟。

期间殷羽又找宁虞要了那毒蛇蚀肤的解药单子,向宁虞讨教了熬药的方法,这才算是万事具备。

殷羽和白拾加快脚程从圣垂山回来,请他们的好帮手小药仙。

今日一早,殷羽便把药仙从结生那里抱回了新买的小破院子。

一听见有人进门,药仙就迈着小步子颠颠跑了过来,见是殷羽和白拾,象征性的叫了两声,算是很给面子了。

两人各自回了房间,快速换寻常百姓的麻布衣裳。

白拾背上之前放满草药的箩筐,拿上镰刀,殷羽则把药仙放在自己背的箩筐里,这么远的路,自然是不能让药仙的小肉爪子走过去的,否则,估计结生会用毒蛊蚀了他们的手脚。

殷羽和白拾一人背着个箩筐在山间徒步穿梭,这里所谓的山路对于他们这种在陡峭的暮迟山区长大的人来说根本就是如履平地。

许是因为一直没顾得上吃饭,又放了一瓶血的缘故,快到皇陵附近时殷羽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暗,甚至出现了重影,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痛。

白拾注意到她的变化,当即去扶她,“羽姑娘,你怎么了?”

殷羽撑着树干缓了一会儿,心口那种嗜咬的抽痛感才停了,随即摆手道,“站一会儿好多了,走吧,去皇陵那边看看动静。”

方一靠近禁军封锁区,便见里面的动静有些乱,正巧遇见一队禁军精锐上马离开,是回邺城的方向。

看来明帝已经中毒了。

两人找了一个守备松懈的密林处,从灌木林穿过去,便进到了禁军的警戒之内。

两人绕来绕去,终于走到了一顶装饰奢华的临时帐篷。那里堆满了人,御前侍卫,御医,简直将那帐篷围上了三圈,不远处便是面色冷峻的蒋衡。

看来这里就是明帝的所在了。

殷羽的目光扫到蒋衡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几日不见,眉宇之间似乎更加淡漠了,恢复成了三年前她初见他时的样子。

殷羽强迫自己收回心神,和白拾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白拾瞬间心领神会,矮身绕到了蒋衡那边,把蒋衡的视线吸引了过去,蒋衡反应极快,当即派人去追白拾。

殷羽将箩筐放下来,把药仙抱了出来,把毒蛇蚀肤的毒液给它闻了闻,对着它轻声道,“药仙,去把那个人找出来。”

药仙听懂了一般,当即像一支离弦飞箭冲了出去,直奔明帝的帐篷。

殷羽等了数个弹指,跑着跟了上去。

护驾的御前侍卫眼睛毒当即便注意到了旋风般奔过来的药仙,挥着剑要拦。结果药仙个头小,一个侧身,嗖的一下便从那侍卫两腿之间窜了过去。

药仙迈着飞快的小步子,直接冲进了帐篷。

第一百八十二章你不要命了

药仙方一进去,帐篷外当即引起了一阵混乱,数名御前侍卫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抓狗,这是陛下的帐篷,眼下陛下又受了伤,贸然闯进去搞不好是会掉脑袋的,可要是不进去,这狗若是冲撞了陛下,更是会掉脑袋。

十余个侍卫在帐前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冲了进去,此时药仙正冲着明帝的临时软塌狂吠,怎么轰都轰不走,几个人要去抓,偏巧这小狗身子娇小极为灵活,一帮人乱哄哄的怎么抓都抓不住。

明帝躺在榻上,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被人群吵醒了,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只冲着他叫唤的药仙诧异问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狗?”

在一旁照顾的王太医跪在地上,擦了擦冷汗答道,“陛下,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狗,进来之后怎么赶都赶不走。”

明帝正要说什么,一个御前侍卫便进来禀报,“陛下,外面有一个人声称是这狗的主人。”

明帝见这群五大三粗的御前侍卫连个狗都抓不住,吵得他根本没法修养,忍着腿上的刺痛下令道,“让他进来,赶紧把狗弄走。”说完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御前侍卫统领何明。

何明领会,当即朝明帝一拜,随后示意十余个御前侍卫全都站在明帝的软塌前护驾。

帐篷的帘子被撩起,穿着寻常百姓麻布衣裙的殷羽缓步走了进来,一步一步朝明帝的软塌走去。

这次的任务是冒充魏安平,获取明帝的信任,否则哪里需要这番大费周章,只需这条毒蛇蚀肤便可以结果了他的性命。

殷羽在渐渐靠近明帝软塌的过程中不免生了些许好奇之心,明帝,杜海棠曾经的结发丈夫到底是什么模样?

殷羽走在距离明帝床榻三丈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轻唤了一声‘药仙’,药仙便走到她身边乖乖站好,不再出声了。

帐篷内喧闹的犬吠忽然停止,帐篷内当即陷入了寂静,明帝方从榻上坐好,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殷羽面色平静地跪在地上行礼,“民女拜见陛下,牲畜无礼,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明帝中了蚀肤之后,视线不大好,殷羽又站在离她三丈远处,他闻声望过去,面色瞬间僵住了,半晌之后才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指着殷羽,粗喘着着气,不可置信地说道,“你……你……盈容,你回来了?”

明帝说着就要从软塌上下来,被王太医一把拦住了,“陛下,您不能动,动了会加速毒素的扩散。”

明帝此时身子虚弱,没什么力气,当即唤道,“盈容你来,你快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殷羽闻言面色紧绷,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明帝走去。

明帝坐在软榻上,目光定在殷羽的脸上,痴迷地看着她,当真以为是俞皇后重返人间,不自觉红了眼眶。

他恨了整整十年,也悔了十年。他恨她的狠心,也悔自己的绝情。

这十年,他每每经过清平宫,都会想起盈容站在殿门前笑着目送他离开的样子。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十年前,他一定想方设法把盈容的命留住。

做了无数次的梦,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他的盈容回来了。

殷羽停在距离明帝一丈的地方,明帝挥着手,示意她走到榻前,“到这儿来,到朕身边来。”

殷羽微微停滞数个弹指,露出少女般有些畏惧羞怯的神色,迟疑着走上前去。

待到她靠近床榻时,明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前去,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眼圈微红,唇角颤抖着,嗓音喑哑地唤道,“盈容……真的是你,你终于肯原谅朕了。”

殷羽微微向后倾,神色畏惧地说道,“陛下,民女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就是一个山民,小狗惊扰了圣驾,求陛下开恩,留它一条性命。”

明帝好一会儿才收回激动的情绪,抹了一把眼睛,却依旧不松手,近距离细细打量殷羽的面容便发现了端倪,就算盈容走了十年,眼前这人和盈容很像,但却绝不是盈容,方才是他受心绪所扰,因为中毒视线又不大好,这才把她误看成了盈容。

此时搞清楚状况,明帝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松开了殷羽的手腕,厉声道,“说,你是谁?”

殷羽吓得立即跪在地上,“回禀陛下,民女是圣垂山区太平村的村民,方才采药经过此地时小狗忽然发狂,不顾一切地冲进了这里,民女这才不得已追了过来。”

明帝沉着脸道,“此话当真?”

殷羽俯在地上,“千真万确,民女不敢欺君罔上。”说完殷羽有些吞吐地说,“陛下,民女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明帝看着她的脸,心中终是有些疑惑,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相像的人。

殷羽深吸一口气,看起来恢复冷静地样子,“敢问陛下是否被一条红色的毒蛇咬伤了?”

明帝不置可否,冷锐地目光打量着她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民女也被这种毒蛇咬过,当时这小狗就在旁边,便记住了这种蛇毒的气味,只要周围出现这种毒蛇或被这种毒蛇咬伤的人,它就会发疯,所以民女才斗胆猜测陛下是否也被这种毒蛇咬伤了。”

明帝将信将疑,问道,“宫里的太医都没见过这种蛇,没有破解之法,你既然曾经被咬伤过,又是如何活下来的?你可有解药?”

殷羽点点头,“村里有位郎中恰巧会解这种蛇毒,民女从他那里讨来解毒的药单子,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明帝蹙着眉思考她的话的可信度,“既然如此,你把药方写出来,让太医辨识一二。”

殷羽颔首应了,结果侍卫递过来的纸笔,很快便把之前烂熟于心的药方写了出来,呈给王太医看。

王太医看了一会儿,发现有几味药材是他从未见过的,问殷羽道,“这两位中草药是何物?”

“是圣垂山特有的一种草药,深山里这种蛇活动的地方就有。”

王太医看向明帝,“陛下,臣无能,不知这两味草药,也不能断定这药方是否可信。”

殷羽跪在地上,“陛下,民女绝没有谋害陛下的心思,若是陛下不信,民女可以当着您的面饮下毒血,再喝解药。”

这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明帝听了殷羽的话不免动了心思,“好,朕便信你一回,朕派一队御前侍卫护送你去山中找解药。”

“谢陛下。”

殷羽出去后,明帝便对侍卫统领何明道,“让蒋衡派一队禁军精锐跟着她,若是形迹可疑,押回来审问。”

殷羽方从帐篷中走出来,便如期见到了蒋衡,还有被禁军五花大绑的白拾。

蒋衡面色僵了僵,神色冷峻地瞪着她看了许久都未动。

殷羽则面不改色地朝蒋衡走了过去,到了蒋衡身侧,便被他一把拉住了,一声低沉而又清冷的质问在她耳边炸响,“你不要命了?”

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她要做什么,她的现身便足以说明了一切。

殷羽拉开他的手,“将军请自重,民女奉旨为陛下寻找解药,情况紧急,告辞。”

蒋衡压着怒火,把守备任务交给禁军副统领,亲自带队和殷羽去山中找草药。

两人沉默不语地在山间穿梭,走到一处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一线天山路时,蒋衡让其他人原地等待,他和殷羽一起过去。

从一线天穿过去之后,蒋衡的怒火才显露出来,拉过殷羽抵在山壁上,双目赤红地瞪着她,几乎怒吼道,“你不要命了!”

从殷羽认识蒋衡以来,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此时的他像被触怒的猛兽,怒火中烧,恨不得把眼前的人一口吃进肚子里。

把她藏在自己的身体里,如此她就不会不顾自己的死活深入险境,他亦可得日日心安。

殷羽的看着蒋衡青筋暴起的面容,心里终究是荡起了波澜,她料到蒋衡会发火,但却没有想到他会变成眼前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从容,温声道,“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蒋衡抓着她的肩膀,质问道,“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他吗?”

殷羽澄澈的眸子看着他没有作声。

蒋衡的眸子陡然转冷,带着恨意俯身吻了下去,吻法粗暴,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咬,一连串的吻咬从她的唇瓣滑到她的脖颈,留下了一连串深深的红痕。

殷羽一动不动地靠在墙壁上,一声不吭,任由着他发泄。

她什么都给不了,这是她唯一能给他的一点纵容,也是对她自己的一点纵容。

蒋衡在她的颈肩重重地咬了一口,殷羽身体微颤,发出极低的一声闷哼,蒋衡这才停了下来,松开了她,转过身子,挥拳在崖壁上重重地连续砸了三拳,指骨之间当即鲜血横流。

殷羽拉住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你住手,是我自己要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任务,为了还他们的养育之恩,结束之后我就可以离开了。”

蒋衡眉头紧锁着把殷羽拉进怀里,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让两人毫无距离地对视,声音寒凛地说道,“你给我听着,你不欠任何人,西蜀也好,大齐也罢,是他们欠你,你不亏欠任何人。”说完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如此她便没法脱离他似的。

从前执行任务时,她从未畏惧过死亡,觉得那样死了,也就是死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对于刺客而言,死在刺杀任务中,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

此番深入险境,她也是这般想的,但被他这样抱着的时候,殷羽忽然忍不住后怕,若是方才明帝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直接杀了她,她便再也没法看见他了。

殷羽把头埋在她的胸口,任性地让自己放空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没有立场之隔,没有恩怨宿敌,没有无休无止的任务,只需轻嗅他衣衫上清凛的熏香,只需倾听彼此安稳的心跳,只需感受这个坚实胸膛所给予的温暖。

天地寂静,他们只有彼此。

第一百八十三章探问身世

过了一会儿,殷羽的理智回归,从他怀里挣了出来,转身继续走,“走吧,去找草药,若是迟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得陪葬。”

蒋衡在她身后跟着,也收起了情绪,恢复了素日里疏淡神色,眉宇之间却依旧难掩冷峻,沉着声音道,“毒蛇是你放的,抓到的人是你的同谋,那只狗也有问题。”

殷羽在前面走,不置可否。

蒋衡思忖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所以,他们要你留在大齐皇宫。”

殷羽回头看了蒋衡一眼,眼神难掩佩服,为了平息他的怒气,语气轻松地调侃道,“公子就是这般厉害。”说完才意识自己早已不是夜曦,眼神微暗,继续走路。

蒋衡睨了她一眼,凛声道,“找完解药就离开。”

殷羽调笑,“你觉得可能么。”

蒋衡知道她绝不会罢手,瞪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腕走路,就像如此她便没法跑了似的。

殷羽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蒋二公子,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你太可爱了。”

蒋衡冷峻的容颜才算稍稍舒缓了些,冷冷地道,“把前两个字去了。”

殷羽有些发懵地看了他一眼,“哪两个字?”说完才回味过来他的意思,为了让他欢喜些,故意用夜曦的语气唤道,“公子?”

蒋衡闻言看向她,目光明显柔和了几分。

殷羽接着唤道,“公子?”蒋衡又看了她一眼,总算是愿意开金口,“何事?”

殷羽扫视周围的植物,眉眼带笑,“无事,就是想这么叫你啊。”

蒋衡看着她清雅的侧脸,眸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宠溺,在她回头的那一瞬,当即又恢复冷峻的神色。

殷羽眼睛在地上寻找草药,嘴巴却像念经似的,用各种语气喊‘公子’。

蒋衡脸色依旧板着,透着寒气的眸子总算是被柔和代替。

走了半个时辰,殷羽总算是把两样草药找全,两人原路返回。

走到来时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山道一线天时,殷羽扶着腰,深喘了两口气,“好累呀。”

蒋衡冷着脸在她身前单膝跪地,显然是要背她。

殷羽看着他的背影,忽地闪出一抹坏笑,猛地伸手在蒋衡的后背点了他的两道穴位。

单膝跪地的蒋衡面色一凛,眼中再次溢满了火气。

殷羽蹲在蒋衡面前,用手挠了挠他的下巴,极为得意地道,“公子,好好歇会儿吧,我去帮你救你的皇帝陛下。”说完便拿着草药走了。

蒋衡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覆手步履轻快地通过了一线天,气得面如寒霜,在心里恨道,他就不该对这个心肠比石头还硬的女人有丝毫的放松警惕。

殷羽穿过一线天,那些禁军立即围上来,问道,“大人在哪里?”

殷羽指了指那边,“你家大人的脚受了伤,一半人跟我回去,一半人去找他吧。”

殷羽对剩下的一半人道,“陛下的性命危在旦夕,我们得加快动作,所有人跟我跑回去。”

一众侍卫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殷羽说完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速度飞快,如同贴地飞行一般。

徒留一众禁军面面相觑,纷纷在心里道出了同一句话,这是人吗?跑得太快了吧。

废话,蒋衡马上就追上来了,她能不快点跑吗?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还愣着干什么,追啊。”要是把人弄丢了,所有人都得脑袋搬家。

一众禁军这才拼命地朝殷羽遥远飘忽的背影追去。

禁军都是军事化训练,哪里懂得江湖上的点穴之术,去找蒋衡的那些人见蒋衡单膝跪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权当是蒋衡愿意这般待着。

但蒋衡是禁军统帅执金吾,他单膝跪着,他们也不好站着,一众人全都在蒋衡身后单膝跪地陪着他。

蒋衡眉头紧锁,眸子冷锐地看着前方,如刀似剑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眼前的山壁盯穿,脑中却想着禁军也应该多普及一些江湖手段。

一想到她的样貌会被明帝怀疑,很快便被牵引出身世谜团,他便觉得心中如同火烤,这女人真是要把他气死才甘心。

殷羽采药回来后,又按照药方配备了其他药材文火慢煮。

本以为蒋衡一刻钟后便会出现,却久久不见蒋衡回来。

她并不知道蒋衡被袭风下毒没了内功,否则以蒋衡先前的功力,怎么会连这种穴位都解不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蒋衡才解开穴位,回了营地。

殷羽那里的药已经熬好,进了明帝的帐篷。

蒋衡步履匆忙地闯进明帝的帐篷,便见殷羽手中端着一杯毒血,正要饮。

蒋衡走过去,直接夺过她手中的毒血,面无表情地一饮而下。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殷羽跪在地上依旧保持着拿着杯子的姿势,神情怔怔地望着他。

蒋衡冷冰冰地扫了她一眼,身子笔挺地跪在地上,“陛下,男女体质不同,由男子试药更有说服力,臣已经饮下毒酒,愿意为陛下试药。”

明帝微微惊诧后,便允许了。

殷羽根本没有想到蒋衡会这个时候出现,不管不顾直接抢过她手里的毒血。他就不怕她的解药有问题吗?还是他想用自己的性命逼她,让她不能伤明帝的性命?

殷羽没时间想太多,从托盘中端起一碗解药,当即递到了蒋衡的眼前,蒋衡看也没看她,神色淡漠地接过药碗,再次一饮而尽。

明帝示意蒋衡起身,“宗宪,你先回帐篷中休息。”说完看向一旁的刘公公,“刘德海,你去照顾一下宗宪。”名为照顾,实为监视蒋衡喝药之后有什么异常。

明帝又接着对殷羽道,“你留下来。”

蒋衡闻言动作迅速地从地上起身,在出帐篷之前,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出去了。

殷羽出去找药的功夫,明帝仔细想了想,既然殷羽不是盈容,但两人长得这般相像未免太过巧合。方才蒋衡和殷羽跪在一起时,明帝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他和盈容还有一个女儿,就是他的长女平儿,十年前平儿失踪,杳无音信,他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看到蒋衡和她跪在一起,想起前段时间蒋衡提起的和平儿的婚约,这才猛地惊醒,眼前这个和盈容长相七八分相似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平儿。

蒋衡出去后,明帝面上难掩喜悦,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左心口上可有一块血红半月胎记?”

殷羽看了明帝一眼,“禀陛下,民女心口确有这样一块胎记。”

明帝闻言眼中溢满了惊喜,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真万确?”

殷羽点头。

明帝当即又坐不住了,再次被王太医拦了下来。

明帝立即指派随行的四个宫女,“你们马上跟着她去看看,务必看仔细了。”

四个宫女和殷羽不多时便回来了,齐齐跪在地上,其中一个道“禀陛下,她身上确有一块血红半月胎记。”其他几个也全都点头附和。

第一百八十四章探问身世(二)

明帝闻言欢喜得一拍大腿,当即又被王太医拦下,“陛下,您这腿刚被毒蛇咬,动不得啊。”

明帝丝毫没放在心上,双眼热切充满欣喜地望着殷羽,“平儿,我的平儿回来了,平儿快到父皇这里来。”

殷羽跪在地上不动,就像是被明帝态度的突变镇住了,一切神色都很合乎寻常。

明帝摆手,“过来,快过来,快让父皇好好瞧瞧。”

殷羽这才犹豫着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明帝的身前。

明帝拍了拍身侧的软塌,示意殷羽坐下,随即拉着她的手,用力的握着,“平儿,你这丫头为什么不早说,是不是怨父皇没有及时找到你,所以才装作不认识父皇?”

殷羽神色之间有恐惧,有震惊,也有欣喜,神色拿捏得很有分寸,“陛下,民女是太平村的村民,怎么可能是陛下的掌珠?”

明帝闻言也有些诧异,但看着殷羽这张与盈容极为相似的脸,再加上胎记,基本可以断定,她就是平儿。思忖了一会儿,明帝得出了一个解释,也许是期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她把从前的事都忘记了,毕竟已经分别长达十年之久。

明帝抚上殷羽的眉眼,目光深深地打量着她,许久之后呢喃道,“错不了,一定错不了,这眉眼和盈容分明就是一模一样。”

殷羽眨着澄澈明亮的杏眼望着明帝,没有作声。

明帝接着问道,“平儿,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殷羽没有想到明帝会这么激动,在西蜀人的描述中,明帝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君,她甚至有些无法确定眼前这儒雅亲切,态度和蔼的中年人,就是众人所说的大齐明帝。

殷羽愣了一会儿,才应道,“在太平村和哥哥一起种田为生。”

明帝想到了什么,“哥哥?他在哪里?”

殷羽神色焦急地道,“我哥哥被那些军爷抓起来了,求陛下救他一命。”

明帝看向侍卫统领何明,“把这个人带进来。”

很快,五花大绑的白拾便被压了进来,被按跪在明帝面前,殷羽当即从明帝那边挣脱,迅速跑到白拾面前,抱着他的胳膊,看他是否受伤。

明帝又恢复了帝王的严肃之色,冷声问道,“你们可是亲兄妹?”

白拾肯定地回答,“没错,我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明帝厉声道,“放肆,你可知道欺君是死罪?说,平儿是如何出现在你家的?”

白拾一口咬定殷羽是他的亲妹妹,明帝看了何明一眼,何明颔首应了,走过去猛地一拧白拾的胳膊,只听咔嚓一声,白拾的胳膊便发方向转过去,脱臼了。

紧接着帐篷里便响起了一声白拾疼痛的惨叫,满头都是冷汗。

殷羽吓得立即过去给白拾擦汗,眼圈发红,飞快地说道,“陛下,我们的确不是血亲兄妹,我是九岁那年被我哥从圣垂山里捡回来的,这么多年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比血亲兄妹还亲,陛下,求您放过我哥,别再让他受罪了。”

明帝闻言看了何明一眼,何明这才把白拾的胳膊接回去。

明帝接着道,“说说具体情况。”

白拾见瞒不住了,极不情愿地说道,“那天我去圣垂山里捡柴,在距离皇陵几十丈的断崖下远远地看见有一个穿着藤黄色锦衣的小女孩,小小的一团缩在草丛里,头上全是血,身上也有多处摔伤,我怎么叫她都不醒,就把她背了回去。”

“她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我也是个孤儿,就把她当妹妹养,彼此相依为命。”

明帝闻言陷入沉思,他记得当年平儿失踪时穿的便是藤黄色蜀锦宫裙,明帝又看了看白拾,见他一脸笃定,神态自然,亦不像撒谎的样子,心中当即信了七八分。

难怪当年一直找不到平儿,原来是一直生活在偏远的圣垂山区十万大山里。从白拾的话来看,当年那些人把平儿从皇宫带走之后,便把平儿从圣垂山扔了下去,平儿命大活了下来,但是头脑却受到重创,失去了先前的所有记忆。

明帝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两人从地上站起来,“念在你照顾平儿多年的份上,朕便不追究你的责任,从今以后,平儿就要回到皇宫里生活。”

殷羽当即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您一定是认错了,我就是山里的野丫头,怎么可能是公主殿下,求您放我们兄妹一条生路。”

明帝原本有几分怀疑,听见殷羽这般说,心中的那点怀疑也基本被消磨干净了,面色有些不悦地对殷羽道,“他根本不是你真正的哥哥,朕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哪儿也不许去,跟朕一起回皇宫。还有,今后只需称朕为父皇,否则,朕治你的罪。”

殷羽依旧很依赖白拾,拉着他的胳膊不撒手,“陛下……”刚一说完,明帝凌厉的目光便扫视了过来。

殷羽迟疑着终于有些别扭地改了口,“父……皇”

明帝闻言当即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神色慈爱地道,“平儿,过来,到父皇身边来。”

殷羽跪在地上不起来,想喊‘陛下’怕被治罪,喊‘父皇’又觉得别扭,最后只称呼明帝您,“求您让我和哥哥待在一起。”

明帝看殷羽这般依赖白拾,想她也许是山中生活的久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有些诚惶诚恐,最终只好应允了,让宫女带他们下去,换身干净体面的衣裳。

兄妹俩给明帝磕头谢恩,便退了出去。

在祭天大典开始之前,明帝中了蛇毒,只好把主持祭天大典的重任交给了俞老丞相,过了多半个时辰,祭天大典结束,俞老丞相便匆忙地来探望明帝。

明帝遣人去太平村调查他们兄妹二人还没有结果,便没同俞老丞相提及此事,只说了一些祭天大典的事宜和他的伤情。

俞老丞相离开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监视蒋衡的刘公公总算是回来了,“陛下,蒋将军这段时间没有再服用其他药物,方才王太医给他诊看过,说是脉象正常,毒已经解了。”

明帝这才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当即命人把殷羽之前熬好的药端了过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小误会

眼下已经到了申时,就算现在开拔出发,也需得彻底天黑才能回到宫里,再加上明帝余毒未清,不宜颠簸,只好在皇陵过一夜,明日一早再回去。

殷羽和白拾被安排在了两座临近的帐篷里,帐外有重兵把守。

宫女们奉旨给殷羽沐浴更衣,梳洗打扮。殷羽从前洗澡哪里被人伺候过,极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围观,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

不多时,帐外传来响动,禁军朝蒋衡一拜,“将军,公主在账内沐浴,请您稍等。”

商陆早已将明帝帐篷发生的一切告知了蒋衡,故此对于殷羽身份的转变并未有什么吃惊,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一切便已经注定。

得知她还能这般悠闲自在,蒋衡心中稍安,看来她暂时是真的没事了,倒是他白白担心一场。

以殷羽的耳朵怎会听不出帐外的动静,匆忙擦干了身子,穿上准备好的衣服,让人把浴桶撤下去。

蒋衡饮了那杯毒血,替她为明帝试药,殷羽心中担忧,纵使蒋衡不来,她也是要过去看看的,收拾好之后便命人让蒋衡进来。

蒋衡进来时,便见殷羽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及腰长发,白皙的面颊因为沐浴染上些许红晕,眸子亦变得水汽盎然。

蒋衡眸子一暗,体内无端窜起一阵燥热。

殷羽有些不自在,问道,“解药起作用了吗?你身体怎么样了?”

蒋衡自然是没有大碍了,闻言却故意不回答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殷羽心中有愧,终是要迁就一些他的,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去拉他的胳膊,把衣袖挽起,露出线条硬朗的手臂,皮肤光滑没有丝毫溃烂迹象。接着又拉起他另一只胳膊翻看,也没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殷羽看着他冷淡的容颜,欲言又止,终究是道,“其他地方的皮肤有溃烂的症状吗?”

蒋衡冷冷地道,“自己看。”

殷羽气结,“男女有别,你叫我怎么看?”

蒋衡眼神凛冽地盯着她,“从前又不是没看过。”

殷羽闻言忽然想起先前在靖西侯府给他擦身的事来,有些结巴地说,“那能……一样吗?”以前是心无杂念,侍女伺候公子,理所当然,现在他们俩什么样,他心里没点数吗?

还是存心的?

两人僵持着对视了一会儿,殷羽落败,好吧,她又心软了。

殷羽上前一步,手伸到蒋衡的腰带处却又有些僵住了,殷羽的身份还从未给任何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这怎么下得了手。

不过与其这么耗着,倒不如动作麻利地早看完,早安心,殷羽硬着头皮上,面颊上的红晕不自觉深了些。

殷羽胳膊有些僵硬地解开蒋衡的衣带,衣衫被揭开,坚实宽阔的胸膛当即暴露在空气中,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的还有那道新添的狰狞剑伤。

健美的胸膛固然很惹眼,但殷羽的视线却瞬间被那道伤疤吸引了过去,不自觉伸出冰冷的指尖轻轻触摸,那深深的沟壑就像划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底隐隐作痛。

这明显是新添的伤,不出两个月,算起来应是他们在江城分开之后的事。

殷羽的声音明显轻柔了三分,带着疼惜,“这,是怎么弄的?”

蒋衡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面色依旧冷淡,落在她的身上的眸光却异样的灼热。

纵然他什么都没说,殷羽却有种感觉,这道剑伤和她有关,心中的疼痛便更甚了。

她检查了一下他的胸前和后背都没有出现皮肤溃烂的现象,便迅速帮他把衣衫整理好,这才拉开和他的距离。

方一向后退,便被蒋衡揽住腰身锁入怀里,之后便是一阵灼热的带着惩罚意味的深吻。

殷羽发现了,蒋衡每次生气的时候都喜欢咬她,是属狗的么,先前好不容易消散的红痕,再次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浮现。

耳鬓厮磨了许久,蒋衡才从她颈肩抬起头来,殷羽尽量平静地问他,“消气了么?”

蒋衡的面色又变得冷冰冰的,揽着她的腰身,总算是开了金口,“没有。”

殷羽失笑,戳了戳他的下巴“小气鬼,谁让你这么笨,我说什么你都信。”

蒋衡瞪了她一眼,微微俯身,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

殷羽心里一紧,声音微颤,“你干什么?”

很快便被蒋衡放在了床上,殷羽吓得立即向旁边躲,又被蒋衡拉过来按坐下。

“现在我是大齐公主,我就是魏安平,你别轻举妄动。”

蒋衡冷冷地道,“正好,平儿是我的未婚妻,名正言顺。”

殷羽下意识地伸胳膊拦在了自己的身前。

蒋衡却从床边拉过来一条毯子蒙在了她的头顶,盖了个彻底。

殷羽眼前一黑,难免有些慌,赶紧往下拽。

拽着拽着便发现不对劲,原来蒋衡只是想给她擦头发。额……是她想多了。脸忽然有点烫……

第二日辰时,队伍开拔,班师回朝,此番祭天也算是圆满,唯一不足是明帝中毒,未能主持大典。太常李大人回去之后又进行了一番测算,卦象大凶,预示未来几年朝廷可能要变天了,但因为关乎江山社稷,李大人硬是压着,未敢上报,就算明帝不要了他的脑袋,若是有人上奏参他妖言惑众,他的太常之位也保不住了。

明帝派往太平村调查殷羽身世的人也很快回来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算是没有枉费殷羽和白拾的一番苦心经营,从此殷羽就是魏安平算是坐实了。回宫之后,明帝把殷羽安排在了清平宫附近的云华宫。

安平公主回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反响最大的自然是当属晋王府和俞家。

晋王得知消息后便骑上马,匆忙往皇宫赶,刚走到半路,却被蒋衡截了下来,去了靖西侯府。

殷羽正跟着教习嬷嬷学习宫里的规矩,小公公元寿步履匆忙地过来禀报,说是俞老丞相来看她了,殷羽当即迎了出去,便见一位鹤发红颜的老者走了过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有故人来

殷羽远远瞧着,见白发老者如今已到花甲之年,正是安平公主的外祖父俞老丞相俞信远。

未等老人走到眼前,殷羽便行了礼,“见过外祖父。”

俞老丞相加快脚步走过来,看着她这张和自己女儿盈容七八分相似的脸不禁热泪盈眶。

这一刻他不再是两朝重臣,一国之相,只是一个失去独女,又多年寻不到外孙女的苦心老人,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平儿,平儿回来了,盈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殷羽本觉得一切很是陌生,但望着这位热泪盈眶的慈悲老者,她不知为何从心口深处涌出一种酸涩的情绪,霎时便红了眼眶,出于身体的本能,她伸出双臂抱住了眼前的这位老人,依偎在他的怀里,撒娇似的蹭了蹭,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外公。”

俞老丞相声音喑哑地应了,轻轻拍着殷羽的后背,感慨道,“一转眼,小不点都这么大了,这些年定是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俞老丞相拉着殷羽的手说了许多话,问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可有受过什么罪。

殷羽看着老人溢满爱意的关切眼神,听着句句肺腑的关切之言,心中越发愧疚,她不仅抢了安平公主应有的一切,更欺骗了珍爱她的至亲的感情,这种负罪感比让她执行刺杀任务杀人还要痛苦。

殷羽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不怕苦难险境,却最见不得别人对她真心以待。

俞老丞相事务繁忙,和殷羽聊了半个时辰便不得不走了,临走前拉着她的手叮嘱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谨慎行事,不要害怕,有俞家给她撑腰;有机会了一定要来俞家看看,她的外祖母听说她回来了一直在抹泪,但却因为宫中规矩,没法一同过来。

殷羽一直送俞老丞相到云华宫宫门外很远才神不守舍地往回走。

从她答应冒充魏安平开始,她料想到自己会经历种种考验和险境,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她需要应对欺瞒的人竟都这般真诚待她,她不喜欢伪装,她宁可天下人都认为她是个恶人。这种靠伪装欺骗别人感情的事她真的做不来,那种负罪感简直要把她逼疯。

她一个人闷头走路,没走多远便见前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方一抬头,便望见了安宁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安宁见她看过来,二话不说冲上前来,扬起胳膊作势要朝殷羽脸上挥去。

殷羽虽然情绪低落,但哪里是甘愿受欺负的性子,一把捏住了安宁的手腕。

安宁气得又伸起另一只胳膊,朝殷羽的脸上挥去,却再次被殷羽死死的扼住了。

殷羽冷眼打量着她,“有话直说,跟我动手,吃亏的是你。”

安宁这才气得破口大骂,“因为你不要脸,你明明早就回来了,却还隐瞒身份赖在靖西侯,在蒋二哥哥身边假扮侍女,把我们都骗了。”

殷羽差点忘了,当初她在靖西侯府,安宁也是见过她的,这倒是个不小的麻烦。

若是放在平时,殷羽可能会和她心平气和地谈谈,但不巧,殷羽今天的心情很不爽,正好找个人来发泄。

殷羽捏着她的两只手腕,在胸前交叉向反方向扭曲,又向前走了一步,捏着她的手腕向她身后绕去,再顺势一把抱住她,在外人看来,殷羽只是给了她一个拥抱而已。

安宁疼得脸上冒冷汗,正要喊出声来,殷羽便俯在她的耳边,学着罗泯那种阴鸷的腔调说道,“你别忘了,你还有把柄攥在我手里。”

阴寒的声音吓得安宁一个激灵,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你说什么?”

殷羽不疾不徐地说道,“堂堂一国公主企图涩诱宁远将军,不惜暗中在茶中混入情药,你说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天下人怎么看你,你父皇母后为了皇室名誉又将如何处置你?”

安宁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散去,直到面色苍白如纸,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敢!”

殷羽的脸从安宁的耳边移开,正对着她,用三年绝杀刺客生涯磨砺出来的邪魅阴冷的眼神打量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何不敢。”

安宁被她的眼神吓住了,面色铁青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殷羽冷笑道,“按理,我是你的长姐,初次见面教你一点道理,小辫子攥在别人手里,就要学着乖一点,面对长辈更要恭谦有礼。”说完便松开她的手,扬长而去。

直到殷羽的身影彻底消失,安宁还愣在原地不敢动身,还在回味方才那个让她毛骨悚然的眼神。

那是人该有的眼神吗?明明比厉鬼还要凶恶。

当年魏安平从戒备森严的皇宫失踪时,便有人传言说是她被恶鬼带走了,安宁回想方才殷羽的眼神,不觉脊背冒冷汗,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人绝不是当年她那个好脾气的长姐魏安平,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安宁紧紧地抓着贴身宫女的胳膊,脚步飞快地逃离了这里,回了自己的寝宫,至此再也不敢去轻易招惹殷羽。

靖西侯

晋王一心想要去看自己失踪了十年的胞妹平儿,却被蒋衡拦了下来,心中很是烦躁。

“我说蒋二,有什么事你能不能以后再说,平儿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重要,我这就进宫去看她,你也一直在等她回来,你难道就不想看她?”

蒋衡面色严肃,声音清寒,“殿下,我要和你说的就是平儿的事。”

晋王见蒋衡一本正经的样子,也看出了蹊跷,按理说平儿回来了,蒋衡应该比他还要激动,眼下这一脸镇静的样子,着实甚为异常。

蒋衡给晋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示意商陆在外面守着,这才将他这三个月来一直压在心底的全部秘事和盘托出。

日跌十分,昏黄微冷的光线顺着门缝漏了进来,室内寂静,只能听见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声。

晋王紧紧捏着手中的茶杯,面部阴沉,紧锁着眉头,呼吸沉闷,极力压制着心中的痛楚和怒火。

弹指之后,只听‘咔嚓’一声,晋王手中的茶杯四分五裂开来,他手上顿时鲜血横流。

晋王却好似没有察觉,半晌之后才冷声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蒋衡面色板正地微微颔首,“绝无半句虚言。”

晋王猛地起身,一把抓住蒋衡的衣领,怒喝道,“你明明知道了一切,为什么不早说?”

蒋衡声音寒沉道,“我也是在三个月之前从母亲的态度推测出来的,但一直疑点重重,比如她的胎记,她的记忆都是如何消失的,如今她的胎记又是如何出现的?”

晋王依旧怒火难平,“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你已经肯定她就是,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明知道这些年我上天入地找不到她,心里有多痛苦。”

蒋衡任他抓着自己的衣服,反问道,“殿下可曾想过这真相之后牵扯多少是非?知道真相又要付出何种代价?”

晋王闻言陷入沉思,似乎有重压让他无法支撑,脱力地坐回了椅子。许久之后才神色痛苦地道,“平儿是最无辜的,那些人为何要把这一切强加在她的身上,就算要报复,也应该冲我们这些男人来,为何要对她一个小女孩下手,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蒋衡起身,重重地拍了拍晋王的肩膀,以示安慰,“殿下,过去的事已经成为定局,你我都无能为力,如今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护着她,不让任何一方伤了她。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

晋王猛地抬头,“为什么?”

蒋衡眼神幽深地望着晋王,“殿下可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知晓一切,她将如何自处?这天地之间可还会有她的容身之所?”

晋王闻言顿时愣住了,脊背僵硬,久不能言,悠悠燃着的醒神焚香似乎也不足以让他烦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长久之后,室内至余留一声仰天叹息。

第一百八十七章暗夜送信

到了夜间忽地下起了连绵秋雨,裹挟着丝丝寒气,打落了一地的黄叶子。

沈府

沈太尉正在书房中看书,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带着斗笠,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脏了洁白的地毯。

沈太尉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奴才不守规矩闯了进来,正要开口训斥,方一抬头,便僵住了。

站在书房门口的那人面色阴鸷,眼睛半眯半睁,正是罗泯。

沈太尉冷声问道,“你是谁?”

罗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西边的人。”

沈太尉当即脸色沉了沉,“你来干什么?”

“给沈太尉送消息来了。”罗泯从胸口的衣服里掏出一封信,微一扬手,扔了过去。

沈太尉看完信之后,眼睛顿时一亮,心中亦闪过无数念头,正要问信上内容可是属实,抬头便见罗泯已经消失在书房里,待到他追出去看时,只看到了倒了一地的护卫。

一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雨水里,他在书房内竟然没有丝毫察觉,不禁暗暗后怕。

沈太尉捏着手中的信,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连夜进了宫。

御书房内,明帝屏退左右,只留一君一臣在殿内密谈。

第二日,明帝便下了一道诏令,靖西侯府世子戍边多年,屡立战功,擢升三品华严将军,不日起回京复命。

圣旨一来,蒋家父子并未见半分欣喜,反倒心中全都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要变天了。

下朝之后,蒋家父子难得地暂缓矛盾,在书房内商谈此事。

蒋腾坐在椅子上沉思,蒋衡覆手而立,沉声道,“父亲,陛下忽然调兄长回京,想必您也有预感陛下近期要有动作,您怎么看这件事?”

蒋腾难得地没有蒋衡冷眼色,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多年一直没有动作,如今忽然这么做,想必是抓到了我蒋家的把柄,我有预感,这一次绝不会轻易过去。”

蒋衡颔首,“我得来的消息来看,昨晚沈卓连夜进宫,和陛下密谈许久,我想,应该是沈卓查到了什么。”

蒋腾点了点头,“上次,你查南境私盐的案子,让沈家走了水,本以为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成想却流放了沈霄行,沈卓是把这笔账全都算到我蒋家头上来了。”

蒋衡眉头紧锁,“此番进京必定出事,不如,让兄长留在外面,不要进京。”

蒋腾摇头,“不行,若是耀临现在就抗旨,拒不回京,陛下现在就有理由动靖西侯府。”

蒋衡清冷的眸子泛着寒光,“父亲,我的意思是让兄长诈死。”

蒋腾闻言顿时愣住了,眼神诧异地打量着蒋衡,欲言又止,“你……”

蒋衡眼神冷硬如刀,带着决绝,“既然这次凶多吉少,倒不如铤而走险,如此还能保住蒋家的一条血脉,让兄长潜在暗处,也许还能迎来一线生机。之后再把凌飞暗中送出去,如此,蒋家便不会散。”

蒋腾眉头深锁,思索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同意,“走一步看一歩,我蒋家还没到该绝的时候。”

蒋腾如何不明白蒋衡的言外之意,他这是护住了自己的兄弟,决定用牺牲自己来抗,当年他为了侯府已经放弃过这个儿子一次,决不能再有第二次。

蒋衡却一力坚持己见,因为他知道殷羽进宫就是一个信号,说明西蜀那边要有大动作了。

当年蒋腾帅雄兵百万,不出一月便覆灭西蜀,流血漂橹,伏尸百万,西蜀若是要复仇,第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靖西侯府,再加上明帝一直忌惮蒋家,此番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他身处京城,又是家中次子,自然是要留下来的,而身在西境的兄长和不谙世事的凌飞却是有可能逃过一劫,保住蒋家的根基。

父子俩争辩了许久,可蒋腾就是不同意蒋衡的意见,父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蒋衡回到西院时,蒋逸便匆忙跑了过来,极为欣喜的笑道,“二哥,二哥,我听说大哥要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大哥有好些年没回家了,四年多了吧?我都快忘了大哥什么样儿了。”

蒋衡看着模样欣喜的蒋逸,不忍点醒他,将将露出一抹浅笑,“大哥回来,有你罪受的。”

蒋逸闻言当即蔫儿了,“对啊,爹爹,大哥和二哥,你们仨全都在家,我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蒋衡冰冷的面容稍稍露出一点柔色,“凌飞,大哥最见不得你一事无成,前些日子我去了江城,那里有诸多盛景,是个绝佳去处,不若这样,你去江城游历一番,你不是一直想游遍天下,然后写一本游记么?”

蒋逸闻言眼中当即泛起了光芒,一拍脑门,欢喜道,“对哦,我写出一本名动天下的游记出来,这样大哥就不会凶我了。可是,好多年没见,我真的挺想大哥的,我还是想先见见他。”

蒋衡挪揄道,“我看你是皮痒,想大哥抽你鞭子。”

蒋逸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屁股,“二哥,你又吓我。”

蒋衡见蒋逸不动心,又放出了一个诱饵,“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万嫣楼的头牌雪姬?”

蒋逸面露留恋之色,“自然是记得的,雪姬姑娘不仅人美,又最有意趣,是难得的知己,只可惜红颜命薄,三年前被卢正那伪君子谋害了性命,唉,可叹可惜。”

蒋衡随手翻起一本案上书籍,神色疏淡地道,“她没有死。”

蒋逸差点一跳三丈高,抓住蒋衡的胳膊,“什么?什么,什么?雪姬姑娘没死,那她在哪儿?”

蒋衡眼底露出一抹笑意,“江城,听雪阁。”

蒋逸又开始抽搐,“真的,真的,真的?”

蒋衡微微点了点头,继续翻看案上的书籍。

蒋逸面上难掩巨大的欣喜,兀自靠墙纠结,一边是大哥,一边是红颜知己,过了许久才终于难舍地做了决断,“唉,虽然我很舍不得大哥,但如今一事无成,我实在没有脸面见她,这样,我远远地看大哥一眼,看完他我就走,功名不就誓不还。”说得信誓旦旦,掩盖自己重色轻友的事实。

蒋衡眼底皆是宠溺的笑意,总算是把这傻小子忽悠走了,天大地大,风波未定之前,再不要回邺城。

第一百八十八章宫廷小聚

安平公主是陛下长女,又是已故俞皇后的所出,失踪多年,一朝回宫,算是皇宫里的喜事,自然是要好好庆祝一番。

沈皇后在御花园办了一场宫廷宴饮,请了明帝,诸位皇子,公主和嫔妃,庆祝安平公主顺利回宫。

明帝和沈皇后坐于首席,左侧一列是诸位皇子皇子,右侧一列是位分较高的嫔妃和几位公主。

未开宴之前,几位皇子和公主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晋王先前想进宫看殷羽,被蒋衡拦下来后便没有进宫,这次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两人方一见面,晋王便拉着殷羽到了远处的花亭。

殷羽自知夜曦的身份瞒不住晋王,所以她打算将错就错,咬定她从始至终身上都有那块胎记。

本以为晋王一见面便会问她这件事,但晋王却什么都没说,只一把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就好像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了一般。

殷羽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也缓缓地回抱住了他。

晋王肩膀微颤,声音中几乎是带着哭腔,几度哽咽,“平儿,原来你真的就是平儿,当真是苍天有眼……从前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想着若是平儿长大了,定然也是你这般模样,和你一样的性情,爱笑爱闹,有时候会使小性子,却没想到,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殷羽闻言心里就想被揪住似的,有种说不出上来的感觉,既温馨,又觉得内疚。

有俞老丞相那般慈祥可亲的外祖父,有晋王殿下这般坚毅热肠的好哥哥,安平殿下着实令人羡慕,假冒她给殷羽带来了莫大的精神折磨。

殷羽心中愧疚万分,好似蚂蚁啃噬,深吸了几口气才平稳了思绪,温声道,“殿下,平儿有你这样的哥哥定是她此生之大幸。”

晋王并未注意到她言语之间的微小差异,松开她,像小时候那般捏了捏她的鼻子,“还叫殿下,如今要改口叫皇兄。”

殷羽看着他带着宠溺的笑颜,没由来鼻子发酸,忽地从心底涌起了一阵夹杂着苦涩的欢喜,眼中也涌上了泪痕,默了一会儿,讷讷地唤道,“……皇兄”

晋王笑着点头应了,“这样才对嘛。”晋王眼色暗了暗,接着道,“都是皇兄无能,没能及时把你从虎狼之地解救出来,这些年你定是受了很多罪,虽然你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但没关系,从今往后,皇兄定会好好护着你,把这些年欠你的全都补回来,绝不再让你受罪。”

晋王一番话说得殷羽头也不敢抬,根本不敢看晋王的眼睛,她怕晋王的那种宠溺会灼烧了她的眼睛,她怕她会忍不住告诉他真相。

开宴之前,晋王拉着她说了好些话,直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过来,两人的交谈才算被打断。

那少年郎锦衣烨烨,身子却单薄,脸颊瘦削,面色苍白,一双桃花眼漆黑明亮,光可照人,正是八皇子魏承招。

八皇子朝二人微微躬身,清脆的嗓音喊道,“承招见过皇兄,皇姐。”

晋王上前扶他,温声道,“小八怎么过来了?”

八皇子浅笑道,“特意过来见皇姐的。”说完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看向殷羽,“皇姐离宫多年,如今终于归来,八弟心中甚为想念,此番特意前来叨扰,望皇姐莫怪。”

殷羽亦望着他,抿着嘴笑,“八弟言重了,你过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嗔怪,听闻八弟近来食欲不佳,眼下可是好转了?”

“好多了,多谢皇姐挂心。”

晋王点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方一开宴,明帝轻咳一声,声音温厚地道,“平儿失踪多年,终于有机会回宫,不过因为受了伤,从前的事全都忘却了,刚一回皇宫,难免有不适应的地方,在座的都是家人,希望大家能够互相谦让体谅,如此,我皇家才能和睦长久。”

沈皇后接道,“陛下所言甚是,这里都是自家人,平儿莫要拘谨,有空时多来本宫这里,多和兄弟姐妹们亲近。”

殷羽笑着应了,“谢母后教诲,平儿谨记。”依礼须得唤沈皇后一声母后,但殷羽认定了俞皇后才是安平的生母,这一声母后喊得极为别扭。

席间,殷羽先敬了明帝和沈皇后,接着是郑贵妃,韩贵妃,赵贵妃几位位分比较高的妃子,之后又是几位皇子,又有几个比她小的皇子和公主敬酒,如此一番下来,着实饮了不少酒。

晋王轻咳一声,站起身,温声道,“父皇,母后,各位贵妃娘娘,皇弟,皇妹,平儿多年未归,又记忆尽失,初到皇宫,一时间难免有不适应的地方,希望诸位长辈和皇弟皇妹能够多担待,承毅在此感激不尽。”说完笑着一饮而尽。

宴席上的个人也都端起酒杯,共饮此杯。

殷羽心中发酸,晋王不愧是安平殿下一母同胞的哥哥,能为了她做到这个份儿上,殷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直觉这酒并不醉人,反倒是有几分酸涩泛苦。

席间安宁却一直闷闷不乐,看也不敢看殷羽,只要目光一触到她,脸色便极差,就像撞鬼了似的,沈皇后也难免察觉出一丝异常。

殷羽的酒量浅,一场宴饮下来着实被灌了不少酒,结束时面色上依旧如常,实则是有几分醉了。

借着几分醉意,殷羽笑着向明帝请求道,“父皇,儿臣和兄长分别多年,甚为想念,想出宫去兄长府上小住几日,请父皇恩准。”

明帝眼下心中高兴,更何况他们兄妹团聚自然有诸多话要说,当即便允了。

殷羽心中甚为欢喜,这皇宫住着甚为无趣,眼下没有什么任务,倒不如趁着轻松,去晋王府透透气。

两人并肩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殷羽直觉脑袋晕乎乎的,意识也有些不清晰了,视线迷糊之间,她莫名觉得这条小径有些熟悉,但却似是而非,好像记忆中不是这般。

殷羽忽然拉住晋王的胳膊,一脸傻笑道,“皇兄,皇兄,这里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这里种的莫不是浅黄色的小花?”

十年前,平儿还在时,这片区域种的皆是桂花。

晋王顿时愣住了,忽然拉过殷羽的肩膀,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她,“平儿,你怎么知道的,你记起来了吗?”

殷羽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脑子里忽然跳出来的,我瞎猜的。”说完傻呵呵的笑,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晋王却无比清醒,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看来她没有彻底忘记,有想起来的可能。

晋王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其他的吗?”

殷羽闭上眼睛扶着脑袋想了许久,直觉脑袋里嗡嗡地响,还有些疼,便蹙了蹙眉,嘟囔道,“不想了,不想了,头疼……”

晋王见殷羽面色惨白,遂温声安慰道,“好,好,不想了,皇兄带你回王府睡觉去。”

殷羽闻言重重点了点头,方走了两步,便不走了,耷拉着小脑袋,嘟囔道,“皇兄背我,我走不动了。”

晋王失笑,敲了敲她的脑门,“好,背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变着法的让我背你。”说完便蹲在地上,示意她上来。

殷羽心满意足地趴到晋王的背上,像个八爪鱼抓了上去,拍了拍晋王的肩膀,“起驾,小马快跑,快……”殷羽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便趴在晋王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十年前,那个总跟在他身后跑的小丫头每每成功爬上他的后背,最爱得意地说这一句。

晋王回望趴在他肩膀上的恬静睡颜,深邃的眸子不自觉模糊了视线,“傻丫头,十年了,你什么都忘了,这一句你却还记得。”

第一百八十九章始料未及

殷羽去了晋王府,总算是过上了几天舒心日子,无需守太多规矩,每日逍遥自在。

先前在圣垂山和结生借了药仙,才得以顺利接近明帝,事成之后,药仙便自行跑出了包围圈,被守在外围的结生抱了回去,此番药仙是最大功臣,殷羽还没好好谢谢这位小祖宗和它的小主人。

昨儿听说穆家的几个小子都来了邺城,想必是从悯生接过来的,殷羽在王府中日子过得虽舒坦,但难免寂寞,遂作男子打扮,拉着白拾去从悯生那里寻热闹,但又不好空着手去。

白拾是名震江湖的神偷圣手,眼疾手快,耳力比殷羽还要好,自然是无人匹敌,两人在从悯生的赌场空手套白狼玩了一会,便赚得盆满钵满,银子太多根本拿不走,只得去柜台那兑换成银票。

两人见好就收,揣着几千两的银票,去街上转了转买了些礼物,这才又回了淘沙堂,去敲对面从悯生的私人宅子。

来开门的小童见了殷羽,也没说什么,便直接放了他们二人进去。

殷羽凭着记忆,七弯八绕到了前厅,便见从悯生和几个穆家小子正坐在厅前喝茶,似乎知道有人要来似的。

两人方走过去,从悯生便指着殷羽同几个小辈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丫头准是去了咱家赌场赚够了银子,再买东西过来孝敬。狡诈,真是太狡诈了。”

几个小辈看着殷羽和白拾两人身上的大包小件,笑得很是春光明媚,宁虞立即起身,含着笑唤了一声,“阿曦姐姐。”其他几个也跟着叫,唯独结生依旧坐在榻上,只看了她一眼,便算是打招呼了。

殷羽笑着点头应了,和白拾把东西放下,笑道,“先生,这钱可是我和白拾凭本事赚的,没有半分掺假,你可不能平白无故赖我们。”

“是是是,算你的本事。”从悯生望着白拾问道,“这位是?”

殷羽自是要介绍一番,“这个是我的生死兄弟,名叫白拾,绝对可靠,贸然带人过来,先生不会怪罪吧。”

从悯生揉捻着腿上的衫子,“不会不会,年纪大了害怕寂寞,你们小辈多常来看看我才好。别拘束,把这儿当成家。”

白拾躬身行了礼,“久闻丛先生大名。”

从悯生随意地摆了摆手,“无需多礼,坐,都坐。”

长寻望着白拾,沉吟道,“白拾?这名字好生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过了一会儿一拍大腿道,“啊,白拾,大盗白拾,专挑难偷的物件下手的大盗白拾,真的是你吗?”

白拾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是在下。”

长寻闻言激动得从地上跳起来,“真的是你,太好了,在我心里你可是神一样的存在,今日竟然能够亲眼所见,当真是大幸。白大哥,你能不能教我两手,最简单的都成。”

偷盗是下三门的手艺,人人嗤之以鼻,白拾最喜欢有人赞叹他的技艺了,自然是很愿意,“既然小兄弟愿意学,又有何不可,不过,这偷盗的技艺最关键得要诀还是一个眼疾手快,出其不意。”白拾说着忽然一拉长寻的左胳膊,收回来时,手中便握着长寻的钱袋。

长寻惊诧地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平复下来,“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右侧腰间的钱袋怎么就到你手里了,白大哥,你也忒神了。”

白拾浅浅一笑,“这些都是简单的唬人小把戏,不外乎是声东击西,拉你的左臂是将你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左侧腰身,之后在趁机拽下系在右侧腰身的钱袋。”

几个小辈啧啧称奇,试了一下还是能够被发现。

白拾笑道,“一来你们的动作不够快,二来,我说了诀窍之后你们之间有所防备,这才没法得手,偷盗之术最是要其不意,一个招数是不能同时在一个地方用两次的。”

长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这样,不行我再试试……”

白拾和几个小辈玩得不亦乐乎,殷羽便坐下来和从悯生喝茶。

从悯生随意看了一眼白拾,道,“能让这样的人跟随左右,不是件容易的事,想必你于他有再造之恩吧。”

殷羽浅品了一口茶,笑着摇了摇头,“无心插柳罢了,没有先生说得那般厉害。”

从悯生盯着她看了许久,笑道,“恢复记忆之后还能来这里看看,算你丫头有良心。”

殷羽动作微僵,随即把茶杯放在桌上,“先生好眼力,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从悯生但笑不语。

殷羽接着道,“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西蜀南疆的穆家和大齐圣垂山区的穆家这两者可是有什么联系?又为何会分开?”

从悯生似乎并不意外,“早料到你这个丫头会问,不过也没什么,不过是早些年产生了分歧,我们这一支不问世事,只想过安稳日子,便隐居到了圣垂山区。”

殷羽点了点头,“我有一个至交好友便是穆家人,他的父亲族名穆悯善,不知他和先生可是同辈兄弟?”

从悯生也不否认,“悯善大哥是我们这一辈最大的一个,穆家未分裂之前,是我们穆家的族长,他故去之后穆家便散了。悯善大哥只有一个血脉,你说的那个至交好友应该就是他的独子穆袭风吧?”

殷羽望着从悯生微微吃惊,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真的有这种关联,“那无念尼师她和你们也是……”说道后面殷羽便噎住了,她答应过宁虞不同任何人提及无念师父的事。

从悯生无奈的摇了摇头,唉声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无念就是悯卿,宋氏和我的从氏都是化名,我们都是穆家同辈的兄妹,悯卿和悯善大哥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过,因为一些因缘,悯卿被穆家除名。”

殷羽闻言就像被人砸下乐当头一棒,“所以,蒋衡和袭风他们……”

从悯生点了点头,“没错,他们应当是表亲兄弟。”

殷羽眸子里暗流涌动,手指抓着茶杯若有所思,难怪她会觉得他们的眉眼有些相像,难怪她记忆尽失,成为夜曦的那段时间,会把蒋衡错认成袭风,原来这世上的事都是有因果的,哪里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殷羽喃喃道,“那他们知道吗?”

从悯生摇了摇头,“悯卿遁入清灵寺修行,和外界断了一切联系,不愿再和往事有过多的牵扯,应当是没同蒋二公子讲过,至于袭风,我便不知道了。”

殷羽猜想袭风应当是不知道,否则怎会对蒋衡的事矢口不提。

回去的路上,两人每走多远,便在朱雀大街远远瞧见了长长绵延的队伍,骑着红鬃烈马走在最前头的是位穿着墨色铠甲的将军,面色沉肃,眉眼之间锋芒尽显。

随着队伍的拉进,殷羽渐渐觉得这人的样貌也同蒋衡有几分相似,这样想着,殷羽便觉得纳闷,怎么这么多人和蒋衡有相似之处,奇也怪哉。

这样想着,殷羽便听见旁边人道,“不愧是华严将军,傲雪凌霜,雄姿英发,实乃将门风范。”

华严将军?这名字殷羽觉着耳熟,略微回想进来发生的事,当即汗颜,这是靖西侯侯府世子蒋荣,蒋衡同父异母的大哥,和蒋衡相像自然是理所应当。

晋王殿下说这次陛下忽然调蒋荣回京,是要清算了,蒋家估计凶多吉少,眼前的风光不过是暂时的。

殷羽有些不明白,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蒋荣还回来做什么?这不是故意往火坑里跳吗?

蒋家大厦将倾,也不知蒋衡如今怎么样了,殷羽想到这里便有些心神不宁,顿时打消了看热闹的兴致。

正要回晋王府,便见蒋逸鬼鬼祟祟地缩在人群里,用包裹遮挡住自己的脸,看似不要旁人看到他,实则最为惹眼。

殷羽小心翼翼地绕在他身后,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蒋逸当即吓得一蹦三尺高,扯着嗓子,吼得那叫一个石破天惊,就连端坐于马上的蒋荣闻声也侧目过来。

蒋荣一眼便认出了自家的活宝三弟,脸色当即拉得极为难看,多年未见,还是这个德性。

蒋逸一看是殷羽,这才快速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咦?夜曦,二哥说你回西境老家了,怎么又回来了?”

蒋逸知道安平公主回来了,却还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众人口中的安平公主,殷羽却也不说破,这样也挺好,只道,“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蒋逸当即缩到殷羽的身后,让她挡着自己,却发现一抬头便见自家大哥睁瞪着自己看,当即笑得比哭还难看,不尴不尬地喊了一声,“大哥……”

蒋荣没应,只留给他一个等着回家挨揍的眼神,便将头转了过去。

蒋荣走后,蒋逸才把她拉到一边,面露苦涩道,“夜曦,你回来了二哥定是欢喜的,我也是很欢喜的,但我却没法陪你了,我今天就要离开京城,南下闯荡。”

殷羽云里雾里,“啊?”

蒋逸眉眼耷拉着,倒苦水,“我现在一事无成,大哥回家定是要责问的,我今日来不过是来远远看他一眼,如今看完了,我就要走了,闯荡出点名声再回来,否则我家的三座大山非把我这玉树临风好青年压垮不成。”

“三座大山?”

“对啊,就是我爹,我大哥,我二哥啊。”

殷羽黑线,这么一说还确实是,蒋腾的严厉,蒋荣的孤傲,蒋衡的疏淡,父子三人哪有一个是好相处的,三人并排站在一起的气势确实是够吓人的。

殷羽同情地拍了怕蒋逸的肩膀,“小飞飞,一路顺风啊。”

第一百九十章兄弟和谈

蒋荣去宫里面见了陛下,处理完交接事宜,便已经到了黄昏。

晚间,靖西侯府举办了一场家宴,给蒋荣接风洗尘,却独独不见蒋逸,蒋衡这才道明了原委。

蒋荣凌厉的眸子望着蒋衡看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道,“他到底还是最听你的话。”

蒋衡把酒杯放下,“若是没有兄长的威严,他也不能这么轻易便信了。”

蒋荣若有所思,终是没说什么。

未从军之前,蒋荣向来最看不惯自家的这两位兄弟,蒋衡性子冷淡,不好相处,好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似的,蒋逸又太纨绔,只知道享乐玩闹,烂泥扶不上墙。

在军中磨砺的这些年,蒋荣孤傲的性子到底是被磨平了些棱角,对自家兄弟的看法也算有了转变,亲历战场之后越发领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道理,有着血亲的兄弟自然同旁人是不同的。

尤其是对蒋衡的态度转变了很多,从前蒋衡和俞清并称邺城双璧,他心里不服气,总爱和他这个二弟一争高下,他处处针对,蒋衡却处处避让,倒显得他心胸狭窄不顾及兄弟之情,故此越发看这个二弟不入眼。

在西境从军的这些年,他也没少收到京城这边的消息,三年前父亲为了试探陛下舍弃了蒋衡,让他从人人称颂的儒将成了勾结诛夜阁的逆党,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成泥,靖西侯府尊贵的公子成了发配到边疆的罪民。

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对蒋衡的态度产生了转变,之后是从各处得来的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比如在军队中受排挤,被暗算,被军法处置……

同样是靖西侯府的公子,他在军中顺风顺水,而蒋衡却处处受限,然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蒋衡还是凭借自己的军事才干,从一个参将逐步升为一个将军,最终在抗击戎狄之战中脱颖而出,成了继父亲之后大齐新一代战神。

虽然时隔多年再次见面,他依旧不喜欢蒋衡这副淡漠疏离的样子,但至少,他不再厌恶他,愿意接受这个目空一切的家伙是自己的亲兄弟。

父子三人都不爱说话,家里的活宝蒋逸又不在,一场接风宴下来,难免有些沉闷,反倒是侯夫人郑氏一直在说话,对蒋荣嘘寒问暖,聊一些在军中的事。

侯爷睨了夫人一眼,“食不言,宗宪回来时怎么没见你话这么多。”

郑氏闻言脸色当即变了变,“耀临离家的时间比他长,自然是应当多问问,我当母亲关心儿子难道有错吗?”

侯爷瞪了她一眼,懒得再和她争辩,撂下碗起身去了书房。侯爷当着两个小辈的面让郑氏没脸,郑氏自然是心里有火,也放下碗,去书房找侯爷‘理论’。

两人走后,饭桌上便只剩下蒋荣蒋衡兄弟二人。

两人彼此看了看,终究是谁也没走,各自拿起身边的酒壶倒了一杯。

蒋衡率先举起酒杯,“兄长,很多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我敬你。”

蒋荣望着他微微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主动和自己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拿起酒杯,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蒋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手指摩擦着杯壁,声音浑厚地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说完兀自饮了。

蒋衡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你也是。”

若是按照蒋荣从前的性子,哪里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说话,早就夹枪带棒了。

蒋荣又连着饮了三杯,说道,“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招人讨厌。”

蒋衡好似没听到似的,自饮自酌。

蒋荣见他这副样子,不自觉又蹙起了眉头,“你说你这个人,我说我厌恶你,你能不能有点反应,从前就是这般,我处处跟你一较高下,你倒是清高,每次都不屑一顾。”

蒋衡放下手中的酒杯,“没什么好争的,你是兄长,是侯府的世子,有争的必要吗?”

蒋荣一拍桌子,骂道,“放屁,你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你就是一个目空一切骄傲自大的人,你不争,是因为在你眼里谁都不如你。”

蒋衡失笑,清冷的面容染上了一丝柔色,“我心不在朝堂,所以,不存在什么争与不争。”

蒋荣沉着脸起身,走到蒋衡身前,骂道,“你也是烂泥扶不上墙。”说完一拳挥过去,蒋衡伸手拦住,蒋荣再次出拳,蒋衡再次拦住,一个执意攻击,一个只愿防守,打了一会儿终是没有结果。

许是累了,两人都盘腿坐到地上,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出神。

蒋荣似乎有些醉了,蒋衡的头痛病隐隐发作,蹙起了眉头,两人却全都坐得身子笔挺,刚正如松,从背后看来格外的相像。

蒋衡沉吟片刻,声音清冷地问道,“为何要回来?”

蒋荣一拳砸在蒋衡左肩,“为什么不回来,躲在暗处当缩头乌龟,让你小子一个人在这里风光吗?”

蒋衡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次定然十分凶险,让你留在外面,是为了保住蒋家的根基。”

蒋荣伸出手指着夜空义愤填膺,“我们蒋家世代忠良,上无愧朝廷天子,下无愧黎民百姓,谁能撼动?”

蒋衡摇了摇头,“这个朝廷是从根里烂了,陛下容不下蒋家,又有奸佞在侧,再加上西蜀的人对蒋家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就算蒋家没有罪,这些势力也会给蒋家造出一个罪名。”

蒋荣闻言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怒骂了一声,才道,“我蒋家百年世家,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蒋衡默了一会儿,才道,“盛极必衰,十几年前蒋家便到了最兴盛的时候,父亲手握十万重兵,深受百姓爱戴,将士追捧,甚至可以和朝廷抗衡,这些年父亲韬光养晦,不过为蒋家延长了十年兴盛而已。”

蒋荣忽然侧身,怒目而视,“我不信,我不信我们蒋家会倒。北镇戎狄,东抗倭寇,西征灭蜀,哪一件不是我蒋家祖祖辈辈用血汗成就的?没有父亲一生戎马,何来他明帝的君临天下?”

蒋衡面如寒霜地看着满腔怒火的蒋荣,终是摇了摇头,这世上人心易变,更何况是帝王之心。“兄长,你醉了。”说完看向蒋荣的亲随山奈,“把兄长扶回去。”

蒋衡从地上站起身,拂去尘埃,兀自走了。

蒋荣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指着蒋衡,口齿不清地喊道,“你回来,这酒还没喝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铜匣秘辛

第二日晨起,殷羽正在湖边练剑,管家陈伯便送了一个青铜匣子过来,“殿下,这是无念师父派人送过来的,还有一封信。”

殷羽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和无念师父已经没有往来,怎么突然之间会送信过来?

殷羽接过青铜瞎子和信封,坐在吊床上,拆开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把钥匙,看着钥匙大小,应该是用来开这青铜匣子的。

殷羽拆开信封,蹙着眉头向下看去。

“平儿见启,

世事因果循环,非三言以辩之。

先前在你身种下巫术镇魂实属无奈之举,吾知你来自何处,施展此术压你记忆,一来防止你伤我儿宗宪,二来为阻止你在西蜀泥淖越陷越深,却不料让你遭受痛苦,实乃非吾之愿。

十余年前,一念之仁酿下大祸,救一豺狼却致百万黎民陷于水火,自知罪孽深重,遁入空门,然年岁愈久,愈知一身罪孽无法洗脱,多年苟延残喘不过因一至交所托未能完成及一执念未了。今夏,故人之子已被其亲故带走,如今只剩一执念在心,便是吾儿宗宪。

我非良母,五岁时弃他不顾,遁入清灵寺,于他多有亏欠,然实属无奈之举,如今吾只愿他能安度余生,不被上一辈的恩怨所牵累。

世事因果循环,非三言以辩之。

秋风已至,万物凋零,吾恐难得保全,此铜匣中藏天下之秘辛,今后托汝保管,他日若宗宪遭遇不测,劳烦将此物交与明帝,或可护他周全,若此物无用,彼时魏氏王朝必将覆灭。

无念亲笔”

殷羽看到最后直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指抚上这铜匣阴诡的花纹,冰凉的触感顺着她的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底,让人毛骨悚然。

殷羽再次回顾了一下信的内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信中确实写到能够覆灭魏氏王朝的天下秘辛就藏在这小小的铜匣之中。

到底是怎样一个秘密足以让整个魏氏王朝土崩瓦解,而无念师父所说的遭遇不测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封信写得很晦涩,其中潜藏着巨大的玄机。殷羽握着信,逐字逐句仔细回味其中的内涵,却发现诸多疑点。

其一,无念师父在心中坦诚之所以给她种下巫术镇魂,是因为她知道她来自西蜀,据从悯生所说,无念师父是袭风父亲穆悯善的同胞兄妹,如此无念猜出她来自西蜀倒也可以理解。

但她初到清灵寺时,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她是西蜀人的物件,她又是如何断定她是西蜀人的呢?

其二,无念师父说她这么做是不想让她在西蜀的泥沼陷得太深,她们之间非亲非故,之前甚至根本从未见过,无念师父为何对她这般关心?

其三,她说十年之前一念之仁救了一个豺狼,却让百万黎民陷入水火,联想十几年前发生的便是西蜀灭国,无念师父便是蜀人,她所说的‘豺狼’是谁?

其四,她在清灵寺受故交所托的又是何事?还有‘故人之子已被亲故带走’,殷羽第一时间便联想到了修竹,修竹先前便是她座下的弟子,正巧是今年夏天被暮迟山的人寻了回去,成为西蜀少主。故此殷羽推断,她所说的故人之子,十有八九便是修竹。

既然如此,便说明她从始至终都是知道修竹就是西蜀少主这个事实,修竹一直生活在清灵寺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外界,那么也就是说修竹身上的巫术镇魂很可能就是她种下的,她为何要这么做?

从无念师父给她和修竹种巫术镇魂这件事来看,无念师父这些年似乎一直在竭尽全力维护着一个真相,她和修竹便是这个真相下的一角,所以她才会选择用巫术镇魂压住他们的记忆,这个真相又是什么?

其五,无念师父为何先前不遁入空门,偏偏在蒋衡五岁那年离开,那年发生了什么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

其六,‘秋风已至,万物凋零,吾恐难得保全’,她这么说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明帝忽然要清算蒋家难道和她有着某些联系?

最后,她说这铜匣中装着天下秘辛,这天下秘辛是什么?为何将此物交托给她?又为何会说蒋衡遭遇不测时把这铜匣交给明帝?这天下秘辛又如何能救蒋衡的性命?

细细品味这些词句,殷羽有种感觉,这天下秘辛极有可能是魏氏皇族致命的把柄,而蒋衡遭遇不测定然也和明帝有关。

从头到尾把这封信细细回想了一遍,殷羽直觉脊背冒凉汗,无念师父这是把烫手山芋交到了她的手上,那她自己呢?她打算做什么?

这封信字里行间都有一种浓重的因果轮回宿命之感,就好像她已经抱着一种赴死的心态。

殷羽心里一紧,再也坐不住了,将钥匙收到自己的钱袋里,把铜匣让陈伯放回她的房间,把信装回信封递给白拾,急声道,“你现在就把这封信送到靖西侯府,一定亲手交到蒋衡手里,让他马上去清灵寺。”说完便快步去了马棚。

白拾见她面似寒霜,眼神如炬,料想应当是出事了,遂默契地什么也不问,紧紧地跟她去了马棚。

两人匆忙跨上马,在朱雀大街上背道而驰。

殷羽只盼着能够尽快赶到清灵寺,在出事之前能够拦下无念师父。

从邺城到清灵寺的路她走了很多遍,每次都觉得这路很近,没走多远便到了,今日却越发觉得此路格外漫长,大宛汗血也慢得似一匹老骥。

殷羽策马方一拐进青峰山和小圣山之间的山道,便远远地望见半山腰上的清灵寺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殷羽心中咯噔一声,当即猛地一挥马鞭,纵马蜿蜒而上。

没走多远,便觉得根本不行,骑马走山道还不如她自己爬上去。

殷羽弃了马,用最快地速度冲到了山上,还未走到清灵寺门前,便见无念师父已经被人带了出来,身上压着沉重的枷锁。

殷羽深喘着气,扒开这些士兵,快步走到无念师父面前,气息不稳地说道,“无念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念师父还没说什么,禁军副统领曹森便上前道,“殿下,西蜀余孽穆悯卿勾结诛夜阁逆贼,谋害陛下,属下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请殿下暂行避让,以免误伤了殿下。”

殷羽一拉曹森的衣领,催动内力,曹森顿时便被掀飞在两丈之外,随即眸光犀利横扫过去,冷声道,“谁敢轻举妄动。”

这些禁军碍于殷羽的身份不敢有所动作,眼下她气势汹汹面带杀气的样子任谁也不想上前找死。

殷羽快速放倒缚着无念师父的两名禁军,这才面露忧色的说道,“无念师父,你有什么话就一定要亲口和蒋衡说,他这个人看起来冷淡,实则心中最重感情,他心里一直很渴望父母亲情,所以您一定不能有事,不管发生了什么,您想想他,就算为了他也要好好活着,您答应我,行吗?”

无念师父眉目疏淡,露出一抹浅笑,“多谢施主的好意,只是,该来的终归是逃不掉,那件事就劳烦你了”无念师父说着便跪在了殷羽身前。

殷羽当即也跪了下去,伸手去搀扶她,“无念师父,您起来,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

无念师父却好似没听见,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神色之间难掩长辈对小辈的喜爱,“平儿,你幼时最喜欢宗宪,宗宪自幼把你当亲妹妹一样疼,从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你失踪的十年他一刻都没有放弃过寻你。旁人都是有爹娘护着,可他这些年,荣辱兴衰,从来都是一个人,最是不容易,姨母求你,这一次一定要护住他。”

殷羽闻言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您,就是拼尽性命也要护住他,您快起来。”

无念师父这才缓缓起身,拍了拍她的手,“孩子,去吧,帮我去看看宗宪,眼下他一定不好过。”

殷羽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您好好保重,蒋衡定会救您出来。”

无念师父闻言露出一抹淡雅的笑,好似雪山之巅幽幽绽放的雪莲。

殷羽见了心中没有来的一痛,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这面容似曾相识,方才她的那声姨母一点都不突兀,就好似理当如此。

殷羽走到曹森面前,冷声道,“该怎么做你知道。”

曹森躬身应了,“属下明白。”这是靖西侯的夫人,谁也不敢苛待。

殷羽这才步履匆忙下了山,策马回城。

第一百九十一章掩藏的目的

殷羽策马靠近靖西侯府,便被白拾拦了下来。

“羽姑娘,蒋衡也被禁军带走了。”

殷羽紧握着缰绳,直觉心在渐渐下沉,触底之后,一股寒意从心底缓缓反了上来。

殷羽握着缰绳的手再次用了用力,稳住自己的心神。

“白拾,你去查蒋衡被关在哪里了。”

“好,我这就去。”一起出生入死三年,白拾自然是了解殷羽的,这些日子殷羽虽然并未说什么,但白拾还是能察觉出她心中对蒋衡的在意。

如今蒋衡出了事,她自然是不好受,白拾转过身要走,脑海中她苍白的容颜挥之不去,忽然觉得这样让她一个人有些不妥当,正要回身安慰她两句,身后便传来了一连串急促远去的马蹄声。

白拾望着殷羽远去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羽姑娘十六岁便从绝杀涅槃的血腥厮杀中护着他这个拖油瓶活了下来,之后三年的刺杀生涯,每一次都是惊心动魄,命悬一线,她又何曾畏惧退缩过,安慰这个字眼用在她身上,才是不妥当。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殷羽第一次这般在人流密集的街道上策马疾驰,快如闪电,惊扰了一路的行人,惹得怨声载道。

殷羽回到晋王府,匆忙找到晋王的书房,却发现晋王不在,只有晋王的亲随石怀站在那里。

殷羽已经让自己恢复冷静,“皇兄在哪里?”

“王爷进宫去了,留下话让殿下在王府待着,哪里都不要去。”

她怎么呆得住,殷羽蹙着眉转身便走,然而方走两步,便觉得身后隐约来了一阵疾风,殷羽下意识地向身侧一闪,拉开距离,双手成拳拦在胸前,摆出防御姿势,眼睛冷冷地盯着石怀。

石怀恭敬地朝殷羽微微一拜,“王爷有令,殿下哪里也不能去。”

殷羽面色紧绷,寒声道,“我若是偏要走呢。”

石怀再次鞠了一躬,“属下只是奉命行事,望殿下莫怪。”说完便朝殷羽走来,步履坚定,拦在殷羽身前,只要她不动手,他自然是不能动手。

殷羽冷哼一声,挥拳朝石怀攻去。

石怀只防不攻,出招巧妙,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化解殷羽的锋芒,不让自己受伤,同时也不伤到殷羽。

石怀虽然素日里行事低调,却着实是个高手,否则晋王身边也不会只有他一个随从。

走过几招,殷羽便察觉出石怀这是故意把她拖在这里,但情况紧急,纵然她知道这是晋王殿下的一番好意,但她着实没法心安地在这里等,她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根本不需这般被小心庇佑。

殷羽忽地欺身上前,拉进两人之间距离,挥臂格挡之时迅速从衣袖间甩出了一根短针,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刹那之间石怀根本没法闪躲,那短针当即准确无误插到了石怀的颈动脉上。

石怀蹙着眉头,身子瞬间犹如石化一般,丝毫无法动弹,口齿也有些麻木,说不住话来。

这针上染着袭风制出来的一种草药汁,可以麻痹人的身体,药性极好,只要被染上,半个时辰之内无知无觉,半根手指也别妄想移动分毫。

袭风制作这种药汁本是用来麻痹病人的,被她发现了,便要来了好些瓶涂在绣花针上,是个极好用的暗器。虽是下三滥的手段,但却有好些次保住了她的性命。刺客本就是不入流的行当,活下来才是打紧,兴许是在阴诡的诛夜阁浸淫多年的原因,她始终坚信偷袭也是一种本事。

殷羽把针从他的脖颈上拔了下来,“没毒,一个时辰之后药性便散了。”说完便扬长而去,徒留石怀在那里犹如雕塑。

殷羽回皇宫后,身上还穿着男子的衣衫,快速换了一身宫装,将那青铜匣子的钥匙用红绳穿起来,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人在钥匙在。魏氏王朝覆灭与否她没有什么念想,她只知道这钥匙和那青铜匣子能救蒋衡的性命。

殷羽把红绳带在自己的脖子上时,手摸到自己的脖颈,拉出了本就带在脖子上的两条项链,一条是诛夜阁的青铜编号锁,从进入诛夜阁开始便带在了脖子上,永生无法摘下,除非她被断了头;另一条则是穆敏生送她的红莲血玉坠,这是穆家的信物,无论走到哪里,穆家后人见了必定会无条件服从。

而如今带要带在身上的,却是魏氏王朝秘辛和蒋衡的生死。

殷羽把三条项链同时塞进了衣服里,叫来云华宫的掌事宫女夏华,交给她一项差事。

殷羽自己眼下是安平公主,旷论还是个假的,为了不引起旁人的猜疑,打听消息的事只能让宫人去做,殷羽凝神靠在殿内的梁柱上,双臂交叠,面色平静,那双原本清澈明丽的眸子此时却泛起了波澜。

约莫过了两刻钟,那夏华才步履匆忙地走了回来,殷羽屏退了其他人,夏华才压低声音道,“殿下,奴婢从内侍监当值回来的太监那边打探的消息,祭天大典上陛下中毒的事查出来了,是宋夫人买通宫里的车骑侍郎对陛下的玉辂做了手脚,陛下才会被蛇咬。随后,卫城军的副帅杨晋大人上了一道奏疏,举报靖西侯爷通敌叛国,不仅西征灭蜀时保住了西蜀的少主,还将西蜀少主交托给她的夫人宋悯卿,由她在清灵寺将西蜀少主抚养长大,……”

殷羽闻言直觉脑中嗡的一下,后面的话便听不到了。

原来这一切当真是非她不可,除了她谁能想到这样的招数?谁能把靖西侯府一并卷入其中?

诛夜阁的人,西蜀的人让她假冒魏安平接近明帝,最直接的任务不是明帝,而是靖西侯府。

难怪从来的邺城之后,墨缄一直不告诉她明确的任务,难怪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买通车骑侍郎……原来是诛夜阁的人早已为她铺好了路。

利用她和蒋衡的熟悉,利用蒋衡对她的不防备,利用她对于这场阴谋真实目的不知情,一连串的事情,所有的疑惑都可以解释通了……

夏华说完小心翼翼地睃了一眼殷羽,只见她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视线穿过窗棱,投射到殿外,面色沉静中泛着寒意,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夏华心里一惊,视线立即滑了下去,敏锐的注意到眼前犹如雕塑般坐在软塌上的人双手交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甚至感觉听到了骨头摩擦的声响。

夏华吓得赶紧垂下了头,殿下是真的生气了罢,当真是让人有些心惊。

据说这位安平殿下流落民间十年,旁的宫人嚼舌根子,说她是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土包子,定然好应付,略微施展手段就可以被糊弄得服服帖帖。

她被指派到云华宫,心中到底是不愿意的,主子在这宫里站不住脚,她们这些奴婢更不会好过。

但是第一眼见到这位来自民间的殿下,她便改变了注意。

她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前侍候过其他的公主皇子,什么样脾气的主子都见过,有几分看人的经验。

这位殿下看起来很随和,什么都不在乎,但她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时身上却有一种凌厉的气势,让人在她面前不敢轻易造次。

而且她的眼神很少在旁人身上停留,就像她们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但她一旦把视线落在你身上时,你便会觉得不自在,就像她能把你一切心思都看穿了似的。

上一次在云华宫外,安宁公主气势冲冲地过来打人,却被殿下三言两语吓破了胆子,站在原地久久不敢动身,若非她亲眼所见,她自然也是不信的。

安宁公主可是陛下最骄纵的公主,在后宫里几乎是横行霸道,唯独沈皇后可以制得住她。而眼前这位殿下不过是刚从宫外回来的野路子罢了。

这样的胆色气势和手段,她很少见到,着实把她镇住了。但同时心中也很欢喜,这样的主子让人很踏实。

眼下殿下是真的生气了罢,原来她生气时是这样的,平静而克制,没有焦距的眸子却也能把人戳出个窟窿来。

夏华很庆幸自己没有丝毫怠慢了这位众人口中的野殿下,心中忍不住暗暗舒了一口气。

但很快又紧绷起来,眼下殿下生气了,会做出什么事来了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不应不应

靖西侯府的事情出的蹊跷,晋王绝不相信,第一时间便进宫面圣,“父皇,此案疑点重重,无念师父在巫蛊案时救了您的性命,若她是西蜀逆党那时怎会出手?当年靖西侯领兵百万攻破西蜀,于西蜀而言有灭国之仇,他又怎会和蜀人勾结保住西蜀少主的性命?兹事体大,请父皇派人彻查此案再做定论。”

明帝锐利的眸子看着他没有说话,脸色阴暗,默了一会儿才道,“皇儿所言极是,朕自会派人彻查此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晋王心神微安,恭敬一拜,“父皇明鉴。”

“那就将此事交由沈太尉来处理吧。”

晋王将将松懈的心弦顿时又绷了起来,如同惊雷轰顶,浑身僵硬,“父皇,此案牵涉深广,应当交由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审理此案,沈太尉前不久涉入到私盐案之中,有失德行,并非是本案主审的最佳人选。”

明帝眸子骤冷,“靖西侯位高权重,等闲之辈岂能胜任?放眼满朝文武,能够胜任此事的除了沈卿就是俞爱卿,俞爱卿年事已高,身居丞相之职,分身乏术,朕体谅他,这差事交给沈卿,正合适。”

晋王当即跪在地上,“父皇,俞老丞相虽年事已高,但依旧精神矍铄,精力旺盛,儿臣坚信他定能胜任,秉公处理此案。”

明帝猛地一拍龙案,“混账,俞老丞相能秉公处理此案,难道沈卿就会徇私舞弊?还是你质疑朕用人的眼光?”

晋王垂首,“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觉得俞老丞相经验丰富,更能胜任此事。”

“住嘴,你重回朝堂,主持荆州瘟疫救治事宜,朕以为你已经幡然醒悟,没想到还是这般一意孤行,冥顽不灵,着实让朕失望,朕念你是初次冒犯,便不罚你,退下。”

晋王身子笔挺地跪在地上,面容坚毅,“请父皇三思。”

明帝看着丝毫不为所动的晋王,脸色愈加阴沉,抓起案上的奏折朝晋王扔去,“滚出去。”

晋王依旧犹如雕塑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御书房服侍的内侍总管刘德海见势躬身走到晋王身边,轻声劝道,“殿下,回去吧,您留在这里陛下只会更生气,不会有好结果。”

见晋王还是不动,刘德海接着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若是也出了事情,对他们没好处。”

晋王这才眼神犀利地望了一眼远处的明帝,躬身道,“儿臣情急之下一时失言,请父皇恕罪。”

刘德海将明帝扔在地上的奏则捡回来不动声色地放在龙案上,随即又悄声站在了一旁。

明帝看也没看晋王一眼,冷声道,“退下。”

晋王从御书房出来没走多久,便被夏华叫住了,去了云华宫。

殷羽得知明帝将此案交由沈卓审理后,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这明摆着要把靖西侯府往火坑里推。”

晋王面色沉沉地点了点头,“我算是明白了,父皇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的真相,他这是想借机扳倒靖西侯府。”

殷羽气得猛踢了柱子一脚,压下怒火,看着晋王欲言又止,差点说出那青铜匣子的事,微微思量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这件事凶险异常,她一人去做,足矣。

晋王出宫后,殷羽才出了宫,去归林客栈寻白拾。

“他们都被关在何处?”

“都在刑部的天牢里,分别收押。”白拾蹙着眉顿了顿,接着道,“羽姑娘,我也是才得知这事是公主和阁主的意思,你还要这么做吗?”

殷羽沉默不语,眼中却皆是笃定。

过了一会,白拾点了点头,“明白了。”随即从胸口摸出一张图纸递过去,“诸事小心。”

白拾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给她准备好地图,殷羽心中五味杂陈。

殷羽伸手接过图纸,什么也没说,大恩不言谢,他们之间道谢只会显得疏远,日后如何做才是打紧。

殷羽没有回皇宫,也没有去晋王府,而是直接留在了归林客栈。

待夜色昏沉,渐入子午,高远的天幕上没有月亮,几个星子欲落不落。

殷羽换上一袭夜行衣,戴着面罩,像从前无数个夜晚所做的那般,在夜色的掩护下,灵活得像一只鬼魅,飘入了刑部的天牢。

用昏睡针放倒那些看守的狱兵,为了不留下痕迹,殷羽一一把那些把针拔了下来。

顺着白拾给的图纸,殷羽率先找到了蒋衡所在的牢房。

牢内四壁灰墙,地面由石砖铺就,长满了青苔,空气潮湿而阴冷,蒋衡已经换上暗灰色的囚服,囚服有些不合身,显得有些松松垮垮的。

束起的发冠却丝毫不乱,身子笔挺地坐在那里,面容波澜不惊,依旧是素日里的疏淡神色,穿着这身有些宽大的囚服,却有种飘飘仙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她方一走近,闭目养神的蒋衡便睁开了眼睛,虽然她带着面罩,灯火昏暗,他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她,原本平展的眉头蹙了起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殷羽用钥匙打开牢门,走了进去,依靠在墙边,摘下面罩,调笑道,“来看看你的衰样。”

多年来刺客生涯,她养成了一个习惯,越是沉闷压抑命悬一线的时候越要放松,越要懂得及时行乐,否则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而且,多笑笑,运气会好一点。

蒋衡却依旧寒着眸子盯着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

殷羽也不答话,兀自从衣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扔了过去。

蒋衡不动声色地接在了手中。

殷羽眉眼含笑道,“那,这是绝命丸,吃完之后不出一刻便口吐鲜血,失去一切生命迹象,若是……”说道这里,殷羽发现自己没法继续下去了,眼神暗淡下去,垂着眸子,默了一会儿,才声音微哑接着道,“运气好,兴许能活。”

这是毒药,也是解药,若是运气好,两个时辰之内他的‘尸体’可以离开这天牢,她可以及时找到这‘尸体’,并且他的身体可以抗住毒药,便能活。

三者缺失任意一个,便是真的死了。

殷羽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他,嘴角又漾开了一抹笑,“这毒药珍贵着呢,若是没到砍头的时候,别轻易浪费我的好东西,你若敢乱吃,挖坟鞭尸。”

风险这样大,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随意吃。

她满面笑意,蒋衡却似看懂了她的心意,把瓷瓶收在衣中,起身走到她身边,把她拉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对不起……”

这一次若是走入绝境,日后便不能护着她了,他若也不在了,她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

殷羽拍了拍蒋衡的后背,挪揄道,“男子大丈夫,你可别哭啊,不然我能笑你一辈子。我还要到处去宣扬,到时你从这出来,看你怎么做人。”

蒋衡握着她腰身的手臂忍不住收紧了,声音沉沉地道,“若是真的走不出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殷羽心里一抽,瞬间便红了眼眶,她咬了咬唇角,调笑道,“绝杀刺客殷羽无情无义,我若应了你,岂不是自砸招牌。”

蒋衡在她的颈肩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你欠我那么多,这是理所应当。答应我,到了那时,离开大齐离开诛夜阁,东夏也好南越也罢,哪里都有你的容身之处。”

殷羽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泪光掩去,“不应不应,太亏了,我岂不是得饿死。”

“我自会让商陆和苍术安排妥当,养你几辈子足矣。”

“像猪一样被圈养着有什么意思,就算是只猪,也应当找个伴吧?”

蒋衡贪恋地嗅了嗅她身上的清淡香气,“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会有的。”

一滴灼热的液体滴答一声落在了青苔石砖上,晕染开来,“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我死心眼,没了就是没了,往后也不会再有。”

殷羽的脸颊在他的胸口蹭了蹭,这才抬起头,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摸了摸他长出微许胡渣的下巴,轻佻地说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忒没意思,不听了不听了,回去睡觉。”说完转头边走。

蒋衡望着她飞快离去的背影,手放在了胸口摸了摸,一片湿热。

第一百九十四章再生变化

从蒋衡的牢房里出来,殷羽又按照白拾在地图上的标注,去寻无念师父。

她过去时无念师父正坐在木床上闭目打坐,右手拇指缓慢而有节奏地拨动着佛珠,神色恬淡而宁静。

殷羽望着她,心念微动,蒋衡身上那种淡定从容的气质大抵从她那里承袭而来的。

殷羽打开门进入牢内,无念师父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见殷羽蒙着面,也不诧异,她既答应了,莫说是大齐天牢,便是修罗地狱,她也会来的。

她是个好孩子,最无辜,却最不得周全的孩子。她一己私心,让她救宗宪,将那青铜匣交到她手上,却把她逼在了悬崖边上。

这青铜匣由她手交给明帝,虽可救了宗宪,但在那之后,明帝定会第一时间要了她的性命,就算她是他的亲生女儿。

她这样做,确实太自私了,和暮迟山那些逼她刀尖舔血的人有什么区别。

为救一人,戕害一人。

在空门修习多年,到底是一场虚妄。

无念叹了一口气,未等殷羽开口,便起身朝殷羽一拜,不疾不徐地道,“孩子,对你不住,罪过,罪过。”

殷羽拉下面罩,并不知无念所想,满面差异,“无念师父这是何意?”

无念起身站定,微微摇了摇头,面色凄然,默了一会儿才道:“孩子,我交给你的东西谁都不要给,也不要任何人知道它在你的手中。”

殷羽蹙眉,“您不是说把这东西交给明帝能救蒋衡的性么?”

她原本打算过来向无念师父询问她该如何把这青铜匣交给明帝,是把钥匙和青铜匣一并呈上去,还是她和明帝单独见面,当着他的面打开,以此为要挟才好。

她还想知道她可不可提前打开青铜匣做个心里准备,如此才知道怎么和明帝据理力争,以求保蒋衡周全。

然而无念师父却又说让她收着青铜匣谁也不要给?

无念的眸光落在殷羽的面上,幽幽地说道:“我改变了注意,你只管收好,便是救宗宪的性命了,其余的事交给我。”

殷羽还有些云里雾里,无念便又接着道:“孩子,你帮我在给皇帝留一张字条,就说我想和他谈谈巫蛊案的事。”

巫蛊案,殷羽听过一些,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大齐铁骑才有理由一具踏破了西蜀的万里河山。

殷羽眉目微动,难道那青铜匣里面的东西和当年的巫蛊案有关?

她转念一想,摇了摇头。事关紧要,有些真相不是谁都能探听的。

况且,巫蛊案的真相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何必深究。

殷羽若有所思地颔首应了,没有多问便退出了刑部天牢。

出来时天空依旧昏暗,却是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雨,秋雨和夏雨不同,打在身上带着丝丝寒意,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这个时候皇宫已经禁闭,今夜是不能回去了。殷羽正要回归林客栈,便听见了一声鹧鸪鸣。

殷羽身子微僵,朝声音来源望去,便见一人穿着斗笠从树上跃了下来。

夜色昏暗,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从动作来看是白拾。

殷羽快步迎着他走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拾撑开伞为她遮住,信口道,“没事,今夜我没任务,就过来看看,下雨了,给你送伞。”

殷羽心下一暖,他这是怕她出事,才特意过来守着的吧。幸亏她出来的快,若是再晚一点,这个急脾气估计就提着剑杀进去了。

殷羽含笑看了他一眼,接过伞,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垂眸浅笑,随即在他肩头重重砸了一拳,语气极轻地道,“走吧。”

白拾亦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

她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生死之交的两人在昏暗的天幕下化作魅影,跃上屋檐,快如疾风般消失在夜色尽头

……

第二日一早殷羽便收拾妥当,回了皇宫。

按照无念师父的要求写了字条,但眼下她却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御书房,那里戒备森严,只能等到夜间。

今日便是沈卓审查靖西侯府一案的日子。

殷羽着实没心思参与,沈卓视蒋家如眼中钉,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她能做的只有等,等夜幕降临,夜色给她最好的掩护。

……

乾宁宫

居于公主府许久的安宁殿下今日忽然回了宫。

母女俩在乾宁宫内吃茶。

安宁说着说着便把话题引到了靖西侯府上来,“母后,你觉得这次蒋二哥哥还能脱身吗?”

沈皇后把茶杯放在桌上,睨了安宁一眼,“我说么好几日不进宫,今儿怎么突然来了,原是到我这打探口风。”

安宁娇羞一笑,依偎到沈皇后身边,“哎呀,母后,什么都瞒不过你。您就说说呗,那可不是旁人,那是蒋二哥哥。”

沈皇后冷哼一声,“你阿行表哥被流放都没见你掉半个眼泪珠子,蒋衡刚被下了大狱,你这就眼巴巴地过来打探消息,他俩谁才是你的亲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安宁悻悻然揉了揉鼻子,“母后,您最好了,您也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都是蒋二哥哥,你就说说呗。”

沈皇后不为所动,沉着声音道,“你趁早断了对蒋衡的念想,这案子交由你舅父审理,就说明你父皇绝不会轻饶,定会接机将靖西侯府连根拔起。”

安宁身子一僵,面上血色全无,声音微颤地道,“那蒋二哥哥岂不是有性命之忧,母后,你能不能让舅父收下留情,留蒋二哥哥一条命在?”

沈皇后瞪了安宁一眼,怒斥道,“真是鬼迷了心窍了,色令智昏。”

安宁脑中忽然盘旋起昨夜听闻的那段缥缈缭绕的琴声,还有那个男人魅惑的声音。

安宁眸子凝滞,愣了一会儿声音讷讷地道,“母后,蒋二哥哥的母亲宋夫人当年在巫蛊案时救了陛下,可我怎么听人说当年俞皇后还外带了一个医者进宫?您可记得此人?”

沈皇后闻言当即面色阴沉了下去,瞬间变得不自在,就好似被窥探到秘密的阴魂。

而此时她的脑海的确实有个阴魂,那人睁着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望着她,不带有一丝感情的凝视却足以让她毛骨悚然。

安宁痴痴地看着沈皇后,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或者根本不在意她的反应。

沈皇后失神了许久,才从回忆中挣扎出来,深喘了几口气,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轻轻按揉。

安宁再次唤了她一声,“母后,你可知俞皇后带进宫的医者?”

沈皇后被她幽幽的发问吓得身子微颤,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放肆,我怎么知道那贱人带了谁进宫,她带谁进宫又与我何干?”

安宁被沈皇后吓住了,掩面而泣,哽咽道:“母后,我不过随口问问,你何须发这样大的脾气。”

沈皇后目光落在安宁身上,狐疑道:“你为何突然提及此事,谁同你说了什么?”

安宁用衣袖擦了擦脸,“没有,就是宋夫人被抓,好些人都在偷偷议论当年的巫蛊案,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沈皇后见她没有异常,这才肩头微松,斥道,“往后切不可胡言乱语,你若再肆意而为,小心被你父皇生吞活剥了。”

安宁将将止住的眼泪忽地又落了下来,“母后,你又唬我……”

沈皇后用手使劲儿戳了戳她的额头,“这不是唬你,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都不能在你父皇面前提这个人,天下人不可,你不可,就连我也不可以。”

就让这个死人的印记随时间而消逝,被所有人遗忘。

但每当她想到他和俞盈容在地下也算团聚,她便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

有很多时候,活着比死,艰难多了。

可就算如此,她也要好好活着,高高在上,母仪天下。

她要活得长久,她要所有人都忘记那贱人,她要天下人都记住,大齐的皇后是她沈曼霜,不是她俞盈容。

沈皇后的脖颈高高昂起,傲世前方亭台,那眸光倨傲,就像她俯视的是整个大齐的江山。

安宁斜倚在塌上,眸光幽深而昏暗,脑中又盘旋起那摄人心魄的杳杳琴音,她忽地惊起,如疯似癫地朝殿门跑去。

她该回去了,他在召唤她……

第一百九十五章秉烛夜谈

今日白天沈太尉沈卓已经将靖西侯府的案子审理完毕。

卫城军副帅杨晋,这个追随蒋腾十余年的老部下,蒋腾最信任的副手,亲手呈上的一纸奏疏,成了打击靖西侯府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将蒋腾推向了通敌叛国的困境。

随后便是清灵寺的僧人指证无念确实在十多年前西蜀灭国后带回了一个幼童,令其归入佛门,法号‘修竹’,并一直居于寺中随其左右。数月前,修竹才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贼人带走。又有僧人指出无念和那贼首相识,颇为尊敬。

一纸奏疏,一套说辞,便直截了当地定了靖西侯府的罪,甚至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

签字画押时,蒋荣拒绝按手印,公堂之上怒骂沈卓腌臜小人,只会使些阴诡手段,后来更是险些夺刀结果了沈卓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蒋衡及时出手拦住才没有酿成大祸。

“我蒋家百年世家,父亲先有从龙之功,后有戎马半生,功勋满身,陛下就算不念及旧情,也会顾念父亲在军中,在百姓中的影响留蒋家一口气在。陛下不过是想夺了蒋家的兵权罢了,你若杀了沈卓,便是诛杀朝廷命官,恼羞成怒,欲盖弥彰。不仅会失了军心,寒了民心,还会给陛下一个把蒋家斩草除根的理由。”

蒋衡还有一句话没说,而这理由,便是为什么明帝要派沈卓主审靖西侯府一案的原因。明帝就是要沈卓来激蒋家犯错,如此歹毒用心,让蒋衡对这位他曾经敬仰的一国之主,彻底寒了心。

蒋衡一番言辞恳切的说理,蒋荣这才冷静下来。

之后,当他亲眼看着戎马一生,一身傲骨的父亲为了保全蒋家在沈卓面前俯首认罪,卑躬屈膝的模样时,一股怒火瞬间窜至心头,盛怒之下徒手将枷锁掰为两半,紧随而来一声冲冠怒骂响彻了整个刑部天牢。

“昏君奸佞,狼狈为奸。”

当夜,明帝看着沈卓整理的案情经过,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冷笑,叹了一口气,不冷不热地道,“年轻人啊,到底是血气方刚。”

蒋荣这一句话,蒋家便可由没有兵权的清贵人家转为流放的阶下之囚,并且不会激起暴乱。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中忌惮多年的祸患终于解除,明帝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变得轻了许多,将奏疏合上。

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

明帝站起身正要去郑贵妃那里看一看,余光便瞥到龙案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字条。

明帝将字条拿起,定睛一看,短短六字,却让他虎躯一震,

“巫蛊案,穆悯卿”

明帝看完下意识将字条捏在了手里,死死地攥住,警惕中夹藏着恐惧的眸子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见没有任何人在,紧绷着的身子才稍稍松懈了一点。

手指有些僵硬地将那字条伸到烛火之上,瞬间小小的纸条便化为灰烬,明帝却还死死捏着一角,似乎感觉不到燃烧过来的灼热。

“刘德海,随朕去刑部天牢。”

……

亥时人定,万家灯火渐渐褪去,只有些许烛火依旧在阴暗的角落里幽幽地燃着,比如刑部天牢。

明帝暗夜驾临,屏退左右,单独和无念在牢中秉烛夜谈。

明帝的眸光像毒蛇般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似乎在探寻她此时的心中所想。

无念神色自若地看向他,并未行礼,不带有丝毫情绪地道,“陛下,十余年未见,你应当还记得我吧。”

明帝并未说话,只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无念接着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如此,我再向陛下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穆悯卿,是穆家第一百三十九代族长的同胞妹妹,穆家族长也就是我的兄长穆悯善在当年的巫蛊案中救了尚是太子殿下的陛下,却被……”

无念还未说完,便被明帝的一声厉喝制止,“住嘴,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无念却丝毫不为所动,接着道,“兄长他救了你,却发现这是你们的阴谋,陛下你便指使兄长的前妻沈曼霜将兄长暗害,紧接着你们将救你性命和杀我兄长的事全都推到我的身上,让我失去家族的信任,被逐出家族,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颠倒黑白,为祸苍生……”

无念再也没法说下去,因为明帝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胡言乱语,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无念因为呼吸不畅而涨得通红的脸上忽然爆发出了狞笑,断断续续地道,“你不敢……因为我手里……攥着兄长留给我的证据,这也是……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敢……杀我的原因。”

明帝闻言忽然松开了无念,向后退去,冷冷地打量着她,“证据在哪?”

无念扶墙站好,冷笑道,“我苟活多年,岂会轻易告诉你,做梦。”

深吸了几口气,无念才从刚才的滞闷中喘过气来,“大蜀的太子妃是我同族的姐姐,大齐攻蜀之战,我潜入蜀国帝都,她将少主托付于我,让我护他长大,不要教他仇恨,要将他养成一个普通人。我便暗中带着少主回了大齐,将他养在清灵寺。

这件事蒋腾他并不知情,当年他对你忠心耿耿,说一不二,就连是我,你一声令下便将我弃之不顾,他又怎会背叛你与蜀人合谋,庇佑蜀国的太子殿下?”

明帝垂眸,目光落在地砖上,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

无念接着道,“蒋腾负我我虽恨他入骨,但他却从未负你,当年你尚在潜邸,只有他是你的左膀右臂,他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又是为了谁?为他自己的不世功勋吗?当年大齐的几位皇子哪一个不比你出身高贵,母族显赫?他追随谁都会比追谁你得到的多千百倍,容易千百倍。”

“你忌惮他手握重兵,但你可曾想过他为何手中握着兵权不放?还不是因为你兔死狗烹,心中的猜忌与日俱增?”

明帝呵斥,“够了,还轮不到你一介妇人对朕指手画脚,你找朕来到底所为何事,朕没有时间听你在这里信口胡诌。”

无念吹手而立,清冷的眸子平静看着明帝,“我想找你做笔交易。”

明帝狐疑地看着她,“什么交易?”

“陛下放蒋家一条生路,让我儿宗宪不因我们而受牵累,能够在大齐活得体面,我便保证这证据烂在土中,绝不被外人所知。”

“朕如何能信你不会把证据交出来?”

无念顿了顿道,“东西不在我手中,我交托给一人,她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一旦蒋家及我儿有生命危险,这证据便会公诸于世。”

明帝咬牙,这女人如此心机,偏偏他还不得不信,毕竟这关乎皇室颜面,关乎大齐江山。

无念见明帝迟疑,接着道,“你我互不信任,将此物交于第三方手中是最公道的方式。陛下若是不应,三日之内必定举国震动,九州骇然。”

明帝微微思忖,随即斩钉截铁地道,“成交。”

无念颔首,“我记得当年陛下曾为安平殿下和吾儿赐婚,愿陛下别忘了这道婚约。

吾儿宗宪对所有事皆不知情,他对这个国家,对这个朝廷忠贞不二。况且此番赐婚,更显得陛下宽宏大量,有容人之能。”

尚了公主,日子至少不会过得太艰难。况且她身为母亲,又怎会不知他思慕平儿多年,平儿是一国公主,如今他身为罪臣之子,这一次若她不为他好好争取一下,他们只怕会就此一生错过了。

这是她这个不合格的娘亲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明帝微微思量,如今朝廷人才凋零,四境皆不太平,他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守土。况且蒋衡思慕平儿,比他爹容易掌控,只要有平儿在,就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明帝终是应了,最终定定地看着无念。她安排了所有人,却唯独漏了她自己。

无念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平静地道,“陛下放心,只要陛下守诺,我必定会在这世上消失。”

明帝紧皱的眉头松开些许,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刑部天牢。

没过多久,幽幽燃着的烛火噗的一下,全都熄灭了,只残留着滚烫的蜡泪,缓缓地向下滑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登徒子

第二日,明帝便下旨宣布了靖西侯府一案的审理结果。

罪妇宋悯卿窝藏西蜀少主,罪无可恕,囚于天牢永不释放。

靖西侯蒋腾知而不报,放虎归山酿下大祸,即日起削去兵权,掳夺封号,流放北境苦寒之地。

靖西侯府世子蒋荣公堂之上口无遮拦,诋毁陛下,污蔑重臣,撤去封号,流放北境苦寒之地。

公子蒋衡忠君爱国,对于反叛诸事皆不知情,无罪释放。

圣旨一出,满城哗然,世人心中的两代战神形象全都崩塌。

蒋腾勾结西蜀,那么当年伐蜀之战势如破竹的战况便有待商榷了,谁知是不是和西蜀那边的奸细勾结。

而至于新一代战神蒋衡,他父亲母亲皆知的事,他怎会不知,定是贪生怕死不敢承认。蒋衡在公堂上拦着蒋荣不让他伤沈卓的事也变了味,说是这他向沈太尉献媚,因此才免去祸患。

未到一月,满城风雨,蒋衡从世人口中的双璧之一,沦为了黄口小儿都可骂上两句的宵小之辈,当然这是后话了。

父子三人同时入狱,出来时只有他一人,蒋衡心里如何能好受。

临走之前,蒋腾拍了拍他的肩膀,只道,“照顾好自己。”便转过身去。

蒋衡看着父亲宽阔的背影,心中莫地涌起了一股酸涩。

从母亲离开蒋家起,这么多年,父亲从未对他展露丝毫关切,五岁起将他一人扔在西院,不管不问,就像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他心中到底是恨的,恨他逼走自己的母亲,恨他对他漠不关心。

只是如今,这迟来了很多年,只有一句的关切话语,竟然一瞬间便化解了十余年的恨意。

他望着那背影,肩头微颤,喊了一声,“爹,你也保重。”

蒋腾宽阔的脊背一震,僵在那里半晌不能动。

十多年了,自从悯卿走后,这小子便再也没喊过他一声‘爹’。

上一次他这样喊自己,还是在他五岁的时候,白白嫩嫩的小萝卜头一个,却总爱板着脸皱眉头,可爱极了。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却不能流露出半分疼爱的儿子。

如此,才能得他今日的周全。

今日能再听一次,这十余年的刻意疏远,所有的误解,都值了。

蒋腾压着心中所有思绪,声音浑厚地道,“走吧。”

蒋衡望着父亲的背影,声音深沉地道,“爹,我定会为蒋家正名。”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

经过蒋荣的牢房时,蒋荣瞪了他一眼,“好好混,他日我卷土重来,定会把你比下去。”

蒋衡平静地望着他,微微颔首,“好,我等着。”

蒋荣停顿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照顾好凌飞。”

蒋衡面色坚毅地应了,“一定。”

蒋荣也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背影,“走吧。”

“保重。”蒋衡静默了片刻,转身离开。

蒋衡最后去看望了自己的母亲,他有感觉,他这一次能全身而退,是母亲在背后为他支撑。一想到这里,他心中便觉得恐慌,这是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

蒋衡面露忧切地看着她,“母亲,您答应皇帝什么了?”

无念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不许再问了,事情的确是我做的,我是罪有应得,你不要就此心存怨恨,在外头要好好过日子,我和陛下重提了你和平儿的婚事,你要好好待她,她是个好姑娘。”

蒋衡眉头紧促,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道,“母亲,您到底答应了什么?皇帝心胸狭隘,若不是您做了什么,必定不会容我走出这天牢。”

无念面色清冷,声音加重,“住口,此事莫要再提,这么多年我从未管过你,这一次我只要你出去之后好好过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蒋衡终是没从无念那里问出什么,无奈离开。

时隔几日,再次站在阳光下,蒋衡觉得这明媚的秋日有些刺眼,父母皆沦为阶下囚,此时,他当真成了孤家寡人。

蒋衡的目光黯淡下去,神色之间难言落寞,和他往日里的疏淡性情形成了鲜明反差。

这落寞还未消散,他便被一声轻咳吸引了注意力。

“咳咳咳,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唉声叹气,羞不羞。”

渐渐适应光线,殷羽那张清隽的容颜渐渐印现在他眼前。

蒋衡的身子一僵,怔怔地望着她。

他能顺利出来,是否与她也有干系?否则陛下怎会轻易答应这门眼下并不合时宜婚事。

殷羽倚在刑部大门前的柱子上,笑着看他,“自然是来看一看我家郎君呀。”

蒋衡微怔,很快便恢复如常,清冷地道,“整日没个正行。”

殷羽脚步飞快地走到他面前,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像个登徒子轻佻地道,“小郎君害羞了,莫羞莫羞,我会好好宠你的。”

蒋衡闻言终于从落寞的神色中舒缓出来,唇角闪过一丝微不可查地笑意,清冷的眸子落在她身上,声音温润地道,“别闹了,回去吧。”

殷羽见他终于笑了,心中的石头才稍稍落地,在他面前笑得愈发放肆张扬,脚步轻快地跃下台阶,牵来两匹马。

“走喽。”

第一百九十七章接郎君

两人骑着马回了蒋家,靖西侯府的牌匾已经被撤下去了,门上只挂着烫金的“蒋府”二字。

蒋衡看着这两字,心中难免有些感触,沉默着从马上跃了下来。

商路早已经迎了出来,见到蒋衡平安无事,不自觉红了眼眶,主仆二人相顾无言。

殷羽横坐在马上,边笑边唤蒋衡,“蒋衡,蒋衡,这马太高了,我摔断腿怎么办呀。”

商陆黑线,这马一点都不高好不好,从前我家公子不在时,你是怎么下来的?更何况,你从前执行刺杀时从疾驰的马上跳下来,也没见你断腿啊,我气……

蒋衡走到马前,抬眸望着她,便见她横坐在马上,笑靥如花地望着他,清澈的眸子亮如晨曦,他心中的阴郁随之一扫而光。

蒋衡不动声色地伸出双臂,殷羽才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从马上跳了下来,被他抱了个满怀。

三人进了院子,一路向内走,府内精致依旧,却因为之前被抄家彻查,显得有些凌乱。

走到正院门前时,蒋衡看向商陆。

商陆领会,“老爷给夫人一纸休书,让夫人回娘家好好过日子,夫人不肯认,依旧留在府中过日子。”

蒋衡微微颔首,“随她吧”

“公子,你要不要进去看看郑夫人。”

蒋衡摇了摇头,“此时她未必想见我,等过些日子再去给她请安。”

三人回了西院,西院还是那个西院,但是侍候的人明显比从前少了些,不免显得冷清。

只有鸢尾在那里,见到三人立即迎了上来,红着眼圈道,“公子回来了。”

蒋衡颔首应了。

鸢尾犹豫了一会儿道,“公子,有几个侍女小斯见侯府出了事,便闹着要走,患难见人心,那些白眼狼留着也没用,凡是想走的,我都给了卖身契打发了。”

蒋衡点了点头,“你安排一下把门庭前打扫一下。”

“公子,这些都是正院那里的人管着,这样做,夫人会不会怪罪?”

“去吧,夫人应该没有那个心思,正院那边这些日子你多照看着些。”

“明白了,公子。”

商陆又把近来的消息同蒋衡说了些,鸢尾便退下去忙了。

待到两人说完,消失好一会儿的殷羽才轻脚走了进来,手中端着茶盏。

推到他面前,含笑道,“新煮的君山,尝尝。”

蒋衡眼底流露出一抹柔色,端起茶盏轻嗅,清香盈盈,浅尝一口,甘凛醒神。

她煮的茶向来最合他的口味。

他心念微动,风波平静之后,他也想为她煮一盏茶来饮。

奇怪的是从来不见她饮茶,素来只喝白水。

蒋衡随口问道,“为何不饮茶?”

自从绝杀涅槃饮了五日生血后,她便再也喝不下任何带有味道的水,喝了便吐,只饮得下白水。

这些自然是不能同他讲的。

殷羽信口编了一个说辞,“那自然是喝不惯,白水细品,亦有甘甜。”

蒋衡轻轻沉吟,“白水细品,亦有甘甜……”

白水般的平淡日子,安稳平静,细细品来,也是有趣味的。她这十余年,一直颠沛,从未有过片刻安稳,她虽然从未提及,但心中定是想过这般日子的。

眼下,他却给不了。

蒋衡把茶盏放下,沉沉地道,“我会同陛下禀明,自请取消婚约。”

殷羽蹙眉,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这事来,不对呀,没发烧。”

蒋衡把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心里,“眼下蒋家是个火坑,你莫要往里跳。我会娶你,却不是在这个时候。”

殷羽神色微僵,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抚上他板正的容颜,捏了捏,调笑道,“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真可爱,蒋衡,你呀你真是心思单纯,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趁火打劫么?像你这样的抢手货色,我现在不赶紧鸠占鹊巢,往后可就没我什么事了。”

蒋衡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沉沉地道,“鸠占鹊巢不是这么用的,这里本就是你的。”

殷羽笑得一脸明媚,“这算是表露心意吗?按理我是不是该羞一羞?”

蒋衡无奈摇了摇头,她总是有本事把话题扯到千里之外。

秀才遇到兵,大抵是这般,终是化作一声含笑怒骂,“无赖。”

殷羽撑着胳膊一脸痴汉地望着他,“我自然是无赖,谁让小郎君你貌美如花,让人心神驰往呢,不无赖些,怎么把你骗到手。”

见她言语之间越发没有顾忌了,蒋衡瞪了她一眼,严厉的眸中却皆是宠溺。

两人闹了一会儿,殷羽见蒋衡神色松快些,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你莫要再提退婚的事,这是无念师父辛苦为你筹划来的,你若是退了婚便是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况且,你觉得去退婚,皇帝会答应?”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明帝想要用安平来掌控他,蒋衡玲珑心窍如何能想不到?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想让她受他牵累。

殷羽见他思量,接着道,“我知道你是顾念我的安危,我这样的身手,大齐天字号牢房尚且来去自如,谁能困得住我?”

殷羽的眸子黯淡下去,“还是,你这一生当真是非魏安平不娶,我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不行。”

蒋衡闻言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不明白。”

她不是不明白,她只是想这样便能多护住他些,让他在这样的境地能好过些。

两人争到最后,终是谁也没有退步,蒋衡当日便进宫面圣,据理力争,也终是没能让明帝取消这门婚事。

蒋衡走出宫门的那一霎双手紧握成拳,眼中皆是凌厉之色。

就算把她强行绑在他身边,那又如何,他自不会让旁人伤她分毫。

第一百九十八章诡异琴音

那一日安宁在皇宫受了殷羽的威慑,离开皇宫住到公主府,当夜便被琴声惊醒了。

那琴音寥寥,在空旷的夜空之下时断时续,无端惊起一阵寒鸦悲鸣,萧瑟寂寥。

安宁被吵得睡不着,唤来宫女翠菊,让她派人把弹琴那人抓起来打一顿,再扔到荒地里喂野狗。

翠菊吓得赶忙退了出去,将此事转告给了府里的护卫。

满府的护卫全部出动,四处寻找却找不见弹琴之人,更不知这诡异缭绕的琴音来自何处。

一群人就像失了心智的疯子满满院子搜寻,亦像被鬼迷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府中心那颗百年梧桐绕圈子。

直到最后,一群人筋疲力竭,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诡异的是,那百年梧桐之上一直有个白衣男子斜撑着琴身,气定神闲地弹着,这群护卫却好似盲了、聋了一般,根本注意不到那端立于顶的人。

公主已经吩咐了这样久,这群护卫却还没有办到,困得迷迷瞪瞪的翠菊不得不起身再去催催。

然而刚一到了庭院,她也和先前那些护卫一般,开始绕着梧桐树转圈,没多久,也倒在了地上。

“翠菊?翠菊?”

“来人,来人……”

安宁被吵得头昏脑涨,喊了这么久却每一个答应的,这些个下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

秋夜寒凉,安宁随意裹了件衫子踢了鞋子便向院子走去,走着走着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素日里纵是夜间,这偌大的公主府里也到处都是护卫戒备,还都会有当值的宫女,今日怎么一个人影也见不得?

安宁顺着琴音一路来了中庭,便远远瞧见正中间的那颗百年梧桐上站了位衣炔飘飘的公子,斜撑着琴身,信手弹奏几许,闲散自在,惊为天人。

安宁看得呆了,全然没有注意到昏倒梧桐树下,堆积如山的护卫和下人,也没有注意到那儒雅男子浅笑之下,藏于眼底的森然。

安宁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向众生仰望神仙那般虔诚,她看着他把琴收入袋中,斜挎在身上,随后脚尖轻点,似仙人一般从枝头跃了下来,轻盈地落在了她的面前。

她听见他温声对她说,“殿下,夜深了,多有叨扰,告辞。”

她见他转身要走,心中无端升起一阵不舍,小跑着拦到他身前,“你不许走,我要你为我弹琴,继续弹,不要停。”

男子浅浅一笑,温声道:“好,既然殿下想听,在下愿意效劳。”

他们相对坐在亭中的梨花木凳上,他取出那把黑色的九弦琴放在桌上,纤长瘦削的十根手指就像十只精灵般在墨色的琴弦上游走,或轻盈,或低沉的琴音在整个公主府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自那日起,她便要他每晚都为她弹奏一曲,只有听了他的琴声她才能安然入睡。

若是他偶尔来得迟了,她便如百爪挠心般痛苦,精神恹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唯有他的琴音安抚,她才能得到解脱。

起初她只有到了晚间才会记起他,白日对他没有半分记忆,只当是做了一个梦。

日子久了,她渐渐白日也会想起他,越发贪恋他轻盈空灵的琴声和温润如玉的浅笑。

他却像个鬼魅一般,只会在夜间降临,无论她如何询问,都不愿说出姓名。

几日前,她去街上听戏,偶然间看到了一个负琴而行的背影,她虽然记不清样貌,但那修长瘦削的背影却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她当即命人把他拦了下来,她看见他的脸,一瞬间犹如雷击,僵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他竟然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人,没错的,就是他……

她喜极而泣,当街抱住了他,这一次她定然不要再松手,定然要把他留在府中,或者,囚在府中……

那人终是被她带回了公主府,也终究肯说出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西风。

这名字和他的琴音很是相配。

昨夜西风凋碧树

这句诗词难免让她想起他们初见那晚,他衣炔飘飘端立于梧桐之上,琴音萧萧瑟瑟,孤寂含悲。

西风是个极好的男子,样貌儒雅清隽,谦逊有礼,待人极是温润,尤其是同她讲话时,会直视她的眼睛,就好像他的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人。

她细瞧他的样貌,便觉得他和蒋二哥哥的眉眼有些像,但却没有蒋二哥哥那么冷硬犀利,拒人千里之外,他的眉眼尽是是温润柔和。这样一来,显得比蒋二哥哥温柔可亲了许多,让她很是喜欢。

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想起蒋二哥哥,只要西风在,她也许再也想不起来他了。

后来,蒋二哥哥一家被下了大狱,她也的心中也并未有多难过,只是偶尔一个人时会觉得心里无端的失落。

那日西风给她弹了一首新曲子,她很是沉醉,无法自拔,期间西风说蒋二哥哥出了事,她理应到宫里打探一下消息。

他还说,蒋二哥哥的母亲当年在巫蛊案中救了父皇,可外面的人都在传当年救父皇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是由俞皇后带进宫的,但却死在了宫里,那个人死的很蹊跷,他很想知道那人的死因。

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一定帮他查出那医者到底是如何死的。

西风浅笑望着她致谢。

她渐渐沉溺入他眼眸中的浩瀚星辰里,从此不愿脱身。

当日她便进了宫,向母后打探那医者的消息,却不料那医者事关重大,竟是母后和父皇的逆鳞,她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垂头丧气地回了公主府。

本以为会遭到西风的责备,西风却并没有怪她,只是点了点头,半笑不笑地对她道,“至少你证明了一件事,父亲的死和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她听不懂,嘟囔着问他,“你父亲是谁?和谁脱不了干系?”

他摇了摇头,只道,“他只是一个医者,救了你父皇,却死在宫里。”

她大惊失色,手掩胸口,“怎么会这样?父皇是个很重情义的人,若他真的救了父皇,父皇怎会让他无辜惨死。”

西风嘴角噙着冷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她片刻,转头道,“这对殿下来说没有太大干系,明日你可以帮我去看一看十九年前太医院的病例册,查一查后宫的嫔妃有哪一位在六月十八日患了病,尤其是太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安宁重重地点了点头,怔怔地道,“好”

西风笑着望她,声音温柔,“殿下真乖。”

安宁当即满心欢喜地扑在了他的怀里

西风既没有推开,亦没有抱上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怒扔嫖客

蒋衡方从宫中出来,明帝便下了旨,正式将执掌五万禁军的执金吾一职交给了蒋衡,以示勉励。

明帝借此再次捞了一番胸怀宽广,不计前嫌,任人唯贤的好名声。

蒋衡却是被骂得越发惨烈。

更有沈家门生恶意引导舆论,陈年旧事,有的没的的屎盆子一股脑全都朝他身上扣了上去。

除了先前编排的善于巧言令色,阿谀奉承,舍弃全家以求自己苟全外,又新添了好些。

就连安宁思慕他多年的事都被重新拎出来咀嚼了一番,说是他刻意吊着安宁,欲拒还迎云云。

如今安宁对他置之不理,又勾搭上了安平殿下,还蛊惑得安平殿下用性命逼迫陛下,陛下这才不得已答应了这门婚事。

陛下会将执金吾一职交给他,自然也是因为安平殿下的缘故……

殷羽去各大茶楼戏院,歌舞妓馆走了走,各种风言风语听了个遍,憋了一肚子火气。

这些年,她是世人口中提及姓名可令小二止啼的绝杀刺客,是地狱恶鬼修罗,是阎王的家奴……

冷血无情,杀人饮血,灭门屠城……

不知道这些谣言都是如何生成的,到最后便逐渐演变成但凡有人遭遇了刺客暗杀,便定是殷羽做的……

这些恶名她倒从未在意,无关痛痒,随他们说去,反正她也的确做的是买凶杀人的勾当,终归不是什么清白好人。

但蒋衡和她不一样啊,他虽然性子冷淡了些,但骨子里却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纯正和热血,这些人怎么可以这般编排诋毁他。

人言可畏,原来舆论当真是这般吃人。

她心中就像是被坠了一个千斤重的大石,压得她恶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从万嫣楼出来时经过一个房间,怪她耳力太好,无意间听到一个和妓女行房事的狗男人竟然编排蒋衡做调情段子。

她闻言当即火起,满肚子的怒火熊熊燃烧,一发不可收拾。

猛地一脚踹开房门,将那裸着身子正在和妓女纠缠的狗男人从床上拖起来,一个过肩摔直接将他从三楼窗户扔了下去。

那狗男人还未从情潮中清醒过来,便全身赤裸四仰八叉地摔到了长安街上。

因为下去的姿势不对,当场便被摔断了双腿,在地上疼得大哭。

他身上不着片缕,想遮没处遮,只能用手捂着裆部,护着最后一点羞耻。

长安街上人流密集,迅速便涌过来一群人围观,指着地上的人议论纷纷。

狗男人因为断了双腿,想跑又跑不了,只能被众人当成猴儿一般围观。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咦~这不是东阳侯府的世子赵谅吗?”

“可不是么,怎么被人从万嫣楼上面扔下来了?”

一人猛然抬头惊吼了一嗓子,“你们看,竟然是个女子,这女子……也太悍了吧?”

“是啊是啊,这样的女人谁敢娶啊,若是娶回去,还不得一天三炷香,祖宗似的供着。”

“可不是么……”

窗户大开,殷羽就这般光明正大地抄手站在窗前,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过街上一众议论纷纷的人群,提高音量,阴鸷地道,“我就是魏安平,蒋衡样貌俊朗,品行端方,本殿下瞧上了,今生非他不嫁,宫中专门盯人的暗卫众多,谁若是再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只会比这个下场更惨。”

殷羽一番话说完,众人傻了眼。

群体石化,僵了半天,直到殷羽从万嫣楼离开,众人才回过神来。

“!!!”

“苍天呐!,这就是安平殿下,这也太……太悍了!!!”

“安平殿下霸气护夫,哇塞~我媳妇若是这样护着我,让我被唾沫淹死也值了!”

“原来蒋衡是被安平殿下缠上了!虎妻,虎妻,怕是无福消受啊……”

众人陷入殷羽的凶悍及她和蒋衡婚后的日常展开了激烈辩论,完全忘了方才那被殷羽扔下来的全裸东阳侯府世子赵谅。

赵谅就像一张白花花的背景墙被众人晾在了一旁,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他家下人才找了过来,把人抬了回去。

不出一天,安平殿下霸气护夫怒扔嫖客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邺京。

舆论凤向强行从蒋衡身上转到了安平殿下身上,负责记录皇室起居注的史官全体汗毛倒竖,疯狂汗颜,暗骂其不守妇道,有辱斯文……

殷羽从万嫣楼出来后,直接回了皇宫,换了身衣裳去见明帝,想让他尽快把婚期定下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此时她还不知道邺京群众早就已经把注意力全都投射到了她的身上。

殷羽此番是打算去哭惨,遂穿了件极素气的素雪暗纹锦服,妆容极淡,确切的说是没化妆,她气得心中憋闷,顾不上这些事情。

殷羽收拾妥当,气势冲冲地到明帝的御书房求见时,便见蒋衡在殿前随侍,视线触上他疏淡的眸子,气焰当即散了三分。

她气得糊涂,怎么把他成了禁军统领这事给忘了,她纵然脸皮够厚,但当着他的面,求皇帝早些定婚期这事她也实在是做不来呀。

岂不是要羞死个人……

殷羽脚步顿在御书房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甚为尴尬。

明帝见她求见,却迟迟不进来,视线移了过来。

殷羽见他望过来,把心一横,抬脚走了进去。

第两百章 辣……眼睛

殷羽拿着皇室公主该有的款儿,缓步走过去行礼,“拜见父皇”

“起来吧,平儿,你急匆匆过来所为何事?”

殷羽起身,抬头见无意间扫到了蒋衡投射过来的目光,心头忽地一跳,当即偏过头不再看他。

“父皇,我的确有事和您商量,只是不方便有旁人在场。”

穿着银灰色铠甲挺立一旁的蒋衡闻言疏淡的眸子微微生变,灼灼地盯着她,似乎想猜出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明帝松快地笑了笑,打趣道,“平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宗宪,你暂且回避一下。”

蒋衡躬身一拜,转身时再次扫了她一眼,步伐平稳地走了出去。

听见蒋衡的脚步远去了,殷羽这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哭诉道,“父皇,儿臣今日微服出宫散心,听说落梨姑娘曲儿唱的好,便没忍住去万嫣楼看热闹,没成想遇到了东阳侯府的世子赵谅,他对我生了歹心,脱光了他自己的衣服想要占我便宜,我誓死不从,拉扯间失手把他从楼上推了下去,他扬言要我好看,父皇你定要为我做主啊……”

殷羽说完用提前摸了姜汁的手蹭了蹭眼睛,瞬间辣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明帝闻言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殷羽,当即皱起了眉头,“好了,好了,不哭了,若事情属实,父皇定会给你做主。你说是东阳侯府赵谅?那个在邺京出了名的纨绔?”

殷羽执意在地上跪着不起来,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珠子,“没错,就是他。

父皇,儿臣绝无半句虚言,若不是我奋力抵抗,便被他毁了清白了,父皇一定要严惩这恶人。”

从前她和蒋逸混地下赌场,和赵谅打过交道,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今日赵谅被她扔下去,定然不会善了,既然如此,还不如她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让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狗男人再吃一回瘪,谁让他惹恼了她。

有仇不报非君子,她素日里宽和,不会轻易计较,可一旦触到了她的底线,便绝不会轻易罢了,就是搭上身家性命也要争一争。

明帝见她哭得这样凶,心中有了数,这事八成是真的,又有几个姑娘会不在意自己的清誉的。

随即垂眸思量,东阳侯府的势力虽然不能和从前的靖西侯府相比,但好歹也是千户侯门,还是得给些体面的,只是平儿是一国公主,事关皇室颜面,总不能这样轻易便揭了过去,否则天家威严何在?

过了一会儿,明帝看着她道,“平儿你先起来,父皇为你做主。不过这事着实不光彩,太过张扬对你的名声不好,这样,朕给东阳侯府下一道密令,让赵谅去清灵寺诵经思过一年,好好反省,这样的处罚你觉得如何?”

从前她在清灵寺为了堵住修竹,在清灵寺诵了半日经,便觉得口干舌燥,七窍生烟,让赵谅那比蒋逸还要浪荡的纨绔去诵经一年,还不把他逼疯。

不错,不错,这处罚着实不错……

殷羽又用手摸了摸眼睛,眼泪掉的更加汹涌,跪在地上谢恩,“谢父皇成全。”

明帝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眼睛就肿了,不怕,有父皇给你撑腰。”

殷羽眼泪掉得厉害,鼻子里都有些堵了,声音沙哑,带着鼻音,可怜见儿地道,“求父皇尽快定下婚期,尽早成婚,儿臣怕时间长了传出风言风语,到时女儿还怎么嫁人呀……”

殷羽哭得可怜,说得又是实情,明帝难免怜惜,再者让他们尽快完婚,也更有利于对蒋衡的控制。

明帝点了点头,“好平儿,不哭了,父皇答应了便是,朕这就让礼部定好最近的良辰吉日,让你们尽早完婚,父皇也能尽早安心些。”

殷羽再次谢了恩,“谢父皇。”

“快起来,回去好好休息,想必今日你也累了,又受了惊吓,便让宗宪护送你回去吧。”

“是,儿臣告退。”

殷羽姜汁摸多了,直到从御书房出来眼泪都止不住,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险些睁不开。

蒋衡见了当即皱起了眉头,她从来不在旁人面前哭,就是在他面前,也只会埋在他胸口默声流泪,绝不让他看见,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哭的这样凶,这颗冷硬得波澜不惊的心顿时便被揪了起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走到她身前,欲言又止,终是问道,“发生了何事?”

殷羽用袖子摸了摸眼睛,“没事没事,我得赶紧回去洗眼睛。”

要瞎了,要瞎了……

殷羽说完便飞也似地跑了,徒留蒋衡神色疼惜地杵在原地。

见她横冲直撞地瞬间便跑没了影,蒋衡顿了弹指,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男子去后宫到底是不妥当,蒋衡心中挂念,关心则乱,也顾不上礼数,直接去了云华宫,方一进去便见殷羽弯着腰,把脸完全埋在盆子里泡着。

三两步快走了过去,把她一把拉起来,“发生了何事?”

“辣眼睛,辣眼睛……”殷羽悻悻然地说着,快速挣开他的胳膊,又像一只水鸭子般一头扎入了水中。

蒋衡看着她的样子,依旧不知到底怎么了,心中虽然担忧,却也不好一直追问她。

遂用清水净了手,一手撩起她额边的碎发,一手动作轻柔地洗眼睛。

洗了近一刻钟,随后蒋衡又给她抹了些夏华从太医院拿来的药膏,她这才好受些。

两人坐在椅上,蒋衡再次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殷羽只道自己差点被赵谅轻薄的事,旁的事倒是一概没提。

蒋衡最是了解她的性子,如何能信。

赵谅若真是轻薄了她,眼下赵谅应该已经废了,她又怎会来找皇帝哭诉?

蒋衡板着脸,故作冷眼打量着她,让她实话招来。

殷羽合上眼睛权当看不见,耍赖自己眼睛疼,让他给自己吹吹风。

蒋衡如何能见她受罪,两相僵持不过几个弹指,便心软了,依着她的要求给她轻轻吹一吹。

礼部那边办事效率高,第二日便把良辰吉日定了下来,十月初十。

殷羽眨了眨依旧酸溜溜的眼睛,唇角不自觉溢出了浅笑……

第两百零一章别扭

殷羽一直在宫中养着眼睛,并未出去走动,转眼又到了月圆,殷羽望着天空中圆的有些不真实的皎皎明月,不自觉想起了袭风。

从前在暮迟山,她并不知道体内有鬼狱司,只知道每到月圆之夜袭风便会给她熬一碗汤药。袭风说她的体质阴寒,在月圆之夜须得饮下药酒压制湿寒毒性,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本着对他的信任,每次他为她端来药水,她都会乖乖喝掉,一滴不剩。

如今又到月圆之夜,却不会再有人为她端来一碗解毒的汤药来,那个和她相护扶持陪伴的人,也许久没有出现了。

殷羽这几日闲时常常会想,袭风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猜不出,她曾以为对他最为了解,可如今,她却发现她对他似乎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这些年,她从不主动去探究他的过去,从不去问他什么,这是她的习惯。有些事情若是旁人想要让你知道,自然会说,不说自有不说的理由,所以她从不多问。

她对他的了解,只限于他想要让她知道的一面,但那些他从未让她知晓的呢?

比如他那人人敬畏他自己却矢口不提的父亲,比如他的巫术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这些事情殷羽并非没有疑惑过,只是他不同她讲,所以她不愿意让他为难。

“殿下?”

夏华的轻唤声把殷羽从失神中拉了回来,“殿下,执金吾蒋大人派人送东西过来了。”

殷羽从窗棱上跃下来,从夏华手中接过,那是个雕着兰花的檀木小匣子,巴掌大小,还另附了一张字条。

穷劲稳健的字体从纸上腾跃出来,“吃药,早睡。”

殷羽捏着字条,唇角不自觉溢出了一抹浅笑。

蒋衡这人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好,前几日她不告诉他御书房内发生了什么,他恼她了,理也不理她,今日这字条亦是寥寥四字,真是别扭得像个娇小姐。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开怀的笑了出来,嘴中沉吟道,“蒋大姑娘,蒋大小姐,哈……”

夏华望着方才还黯然的殷羽一瞬间便明朗起来,不自觉也跟着笑了,疑惑问道,“殿下,蒋家是三位公子,哪里来的小姐?”

殷羽闻言笑得愈加神色飞扬,“有的,有的,不过,只有我能见到。”

夏华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殿下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殷羽打开匣子,里面正是她从前在西院时蒋衡每到月圆之夜给她吃的药丸,大抵和袭风之前给她喝的汤药是一个功效,她拿起来捏在手中,犹豫着不想咽下去,从前都是蒋衡趁她不注意塞到她的口中,因为这药丸着实是太苦了。

正犹豫着,小宦官元寿便进来了,“殿下,安宁殿下差人送东西来了。”

殷羽疑惑,安宁?能给她送什么东西?

夏华从元寿手中接过食盒,打开摆在了桌上,一碗汤药,一碟青梅蜜饯。

碟子下面亦压着一张字条。

殷羽看见那汤药和青梅便猜出了送东西的人定是袭风,顿时心生欢喜,把那药丸放回匣子,拾起纸条打开。

上面是在诛夜阁时学习过的密语暗纹,“深宫险恶,照顾好自己,明日黄昏归林客栈。”

殷羽看着熟悉的印迹,心中的疑惑被抚平了许多,将字条用烛火烧了,坐在椅中,看着两份药,犹豫着该如何选择。

片刻之后,她让夏华把兰花檀木匣子拿下去收好,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药冷了,比过去苦了许多

……

为了省去麻烦,日跌十分殷羽又拿着云华宫的令牌扮成采办宫女出宫。不巧,在宫门前遇到了正要出宫的蒋衡。

蒋衡骑着黑鬃烈马玄迹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想他应当是没有注意到她。

从宫门走出去后,她绕进一家客栈,换了衣服,方一出门,便见蒋衡云淡风轻地站在围廊前。

她就像是被抓包的小孩,心中莫名有些忐忑,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睨了她一眼,见她周身安好,便转过身去,“你出宫做什么?难道又要把人从楼上扔下去?”

殷羽干笑两声,“哪能啊,我在宫中有些闷,出来转转,你是天子近臣,如今怎有时间出来闲逛了?”

“我不过出来看看是否有人又要毁我名誉。”

“唉,蒋衡,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当时是在维护你好吧。”

蒋衡清冷地看了她一眼,她被这不带感情的视线看得心中一紧,他很少用这样疏离的眼神看她,不会还在生气吧?

“蒋衡,你不会还因为我瞒着你让皇帝将婚期定下来而生气吧?这样小的事情闹了好几日。你至于么?”

蒋衡转身冷眼看着她,“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为何不能同我商量再做决定?”

殷羽蹙眉,她素来不喜欢争吵,这些年在诛夜阁里,有什么不满一般都是直接动手打架,吵架她真的不在行。

她语气放缓,让自己的态度尽量平和些,“都是我一时冲动,我错了,给你平添了许多麻烦,蒋二公子,您这气也该消了罢?。”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蒋衡冷声说完,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离开。

“那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有什么影响,我补救可以么?”殷羽正欲追上去辩解,却只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阴影里。

殷羽抿了抿嘴,叹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去归林客栈。

她压低帽檐快速走着,在路上遇见一座两马并骑雕龙绘凤的马车,从旁边经过时,一缕秋风扬起车帘,殷羽下意识地向内看去,望见了两张言笑晏晏的面容,当即身子一僵。

这两张脸本不可能同时出现,一张是大齐太子魏承勤的,一张是诛夜阁刺客紫衣落歌的。

殷羽动作迅速地缩到了墙后,深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诛夜阁安排她入皇宫,落歌入太子府,墨湘婉入晋王府,而罗泯,袭风,荆月,印山他们又去了何处?

若是其余四人也和她们一样,渗透到了大齐这些关键势力之中,推波助澜,那么后面发生的事情将会走向一个怎样的局面?

殷羽细细想来不由得脊背发寒,诛夜阁的布置就像是一张大网,悄无声息地覆盖到了大齐之上。

诛夜阁到底想要图谋什么?

殷羽想不明白,便不再多想,迅速去了归林客栈。

白拾一直都在归林客栈等待阁中的指示,殷羽见了白拾,把方才见到的同他讲了,又接着道,“我现下在皇宫,多有不便,你去暗中查一查,罗泯,荆月,印山都在做什么?”

白拾闻言欲言又止,“穆袭风不查吗?”

殷羽回想昨晚以安宁公主府名义送来的汤药,摇了摇头,“不用,我知道他在何处。而且,我们承诺过要彼此信任。”

白拾轻点了头,没再说什么。

第两百零二章看不透的是她

他离开不久,就见穆袭风带着帽子从归林客栈走了进来。

穆袭风远远望见她在这里,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阿羽,近来可好?”

殷羽嘴角上扬,“那是自然”随口问道,“这些日子总没见你,可是在忙什么事情?”

穆袭风浅笑,“不过是一些阁中任务罢了。”

殷羽垂眸,他不愿说,她也不便再问那汤药是如何从安宁公主府送来的事情。

穆袭风见她神色有异,话锋一转,“阿羽,我听闻你要和蒋衡成亲?”

殷羽点了点头,“这事阁中已经知晓。”

穆袭风急促道,“不行,绝不可以,你若是有什么逼不得已,我去找阁主。”

殷羽拉住他,“袭风,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我。”

穆袭风握住殷羽的肩膀,“阿羽你别犯傻,假扮魏安平只是一次任务而已,你没必要把你自己搭进去。”

殷羽抬头看他,眼神真诚,“袭风,我现在很清醒,蒋衡他帮过我很多,眼下正是他需要我的时候。而且,我们只是名义上的成亲而已,他要娶的是魏安平,不是殷羽。”殷羽说完神色之中染上一种微不可查的落寞。

若是旁人很难察觉,但袭风却是捕捉到了,他握着殷羽胳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低声道,“阿羽,你帮他只是因为他曾经帮过你吗?你对他,也只有感激吗?”

殷羽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坦坦荡荡地说道,“不是,还因为,我喜欢他。”

他们承诺过对彼此信任无间,所以他问她的,她都会如实相告,而且,她也并不觉得爱一个人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袭风却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直白的讲出来,本就苍白的容颜彻底退去了血色,面颊紧绷,双目似两团火焰,带着能够吃人的炽热。半晌之后,他嗓音沙哑地问她,“阿羽,你可是认真的?”

殷羽清澈的双眸迎上他灼热的目光,笃定地说道,“你我之间,绝无欺瞒。”

袭风似乎没了力气,松开殷羽,身体向后退去,炽热的目光一瞬间暗淡下去,嘴里呢喃着,“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互相扶持、陪伴一辈子吗,你难道都忘了吗?”

殷羽垂眸,转瞬又抬了起来,神色柔和地望着他,“袭风,这是我们的承诺,我怎么敢忘。”

她停顿了一会儿,语气郑重地道,“当年在诛夜阁,我受尽欺辱,是你,像个天神一般降临,把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这些年,我们相互扶持,在我心里,你是父兄手足,是挚友知己,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对你的承诺我怎么敢忘!”

后退的袭风忽然顿住脚步,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望着她,“阿羽,很久之前,我只是觉得身边不能没有你,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我不满足于只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我想要更多……”

穆袭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用尽全部力气说道,“我想要拥有全部的你”“阿羽,你能明白吗?”

“这些年我一直不说,我以为你明白,我以为你也是这般想的,可谁曾想……”袭风说到这里声音颤抖,似乎已经无法自己。

殷羽蹙眉震惊地望着他,她以为他们之间的情谊无关情爱,只是这世间人与人之间互相支撑的本能,她笑旁人看不透他们,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一直看不透的,是她。

殷羽伸手抚上袭风的肩膀,声音喑哑地道,“袭风,对不起,对不起,我,原来我,这么多年一直想错了,我,对不起你。……”说着她不自觉垂眸,灼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从不轻易在人前哭泣,可是这一次,她忽然觉得好心疼,这些年,袭风过得该有多苦,她竟然一直没有察觉,他对她的是爱恋。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这些年在她心中,袭风一直都是神圣而纯洁的,不容玷污和侵犯,她对他有着一种本能的敬意和信任,所以在面对他时绝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殷羽垂眸,头也埋得越来越低,不敢面对他。

许久之后,袭风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阿羽,你不必自责,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用这份心思去玷污你我之间这份情谊,对不起……”

殷羽闻言这才缓缓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慢慢向后退去,和他拉开距离,“袭风,在我心中,你是天上的星星和皎月,是山间的清风和甘泉,我依赖你,信任你,敬爱你,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爱上你,这会让我有一种罪恶感,你明白吗?”

袭风神色凄然地转过身去,讷讷地点了点头,“我懂”“有些事情是不分先来后到的,我在你身边的十年,终究是抵不过他予你的三个月。阿羽呀,这也怪不得你。”

殷羽看着那个她追随了十年的背影渐渐远去,第一次没有追上去。

这一次,她不能,也绝不可以。她是个果决的人,她知道,若是不断了他的念想,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痛苦。

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后,殷羽脱力似的靠在墙上,双手掩面。

她敬他如天神,出现这样的局面,她又怎会好过。

十年生死相护,怎么走到了如今的局面。她脑中不断重复袭风颓然离去的背影,恨不能抽自己几巴掌,都怪她没有把握好和袭风之间的距离,都怪她头脑太过愚钝,没有察觉他的心思。

她抵着墙,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些年的一幕幕场景。

她九岁时初来暮迟山,什么都不会,在剑奴所饱受其辱,是袭风教她剑法助她走出剑奴所。

十岁时她被杜海棠逼入诛夜阁,也是袭风陪着她走入了那扇与世隔绝的高墙大院。

十五岁时,墨缄让她去闯地下校场,也是袭风陪着她一起去面对最血腥的厮杀,那一年不见天日,只有鲜血满身,你死我活。

十六岁时,她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她很多年未曾离开暮迟山,就连出门要带银子这样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却要去大齐帝都邺京收集情报,若说不怕,那是假的。也是袭风一路陪着她,护着她成长起来。

之后的三年,她常常和袭风一起执行任务,他们就像彼此的分身,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领会彼此,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江湖上甚至传言殷羽袭风是双生子,九弦断章琴音奏响的地方,便一定有鬼剑燕支屠戮四方。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只要有他在即便是地狱焰场也会内心安宁,可她却没想到,这会让他误会至深,令他痛苦如此。

她第一次觉得,爱上蒋衡似乎是一个错误,如果她没有爱上他,她一直都认为和袭风互相陪伴一辈子也不错。

是她错了吧,殷羽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十年来,她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不知所措的感觉,她该怎么办,谁来告诉她怎么办?

第二百零三章禁足

白拾回来时便见殷羽一个人坐在屋顶,握着酒瓶子喝酒,身子微晃,似乎已经醉了。

白拾匆忙跃上房檐坐在她旁边,以免她糊涂了从房檐上摔下去。

见她神色痛苦,白拾也不好问她发生了什么,从她手中拿过酒瓶,“羽姑娘,你素来酒量浅,别喝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殷羽拨开他,向后挪了挪,“你别管我,我不喝,我心里难受。这十年步步惊心,却从来没有这么难受……现在我觉得我就是个迟钝又自私的混蛋。”殷羽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身子一晃,险些从屋檐上跌落下去。

白拾眼疾手快迅速扶住她的胳膊,言辞恳切地道,“羽姑娘,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你是我见过内心最柔软的绝杀。这世上很多人自诩为善,却怀着最险恶的用心。而你,你从来不会伤目标以外的人分毫,从不杀纯善的人,亦不会伤害老幼妇孺。”

“世人说提及你的姓名可令小儿止啼,可其实你宁愿暴露自己也不会在孩子面前杀人,你说那会让孩子留下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你总是想得比任何人都周全,而那时的你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呀。”

白拾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羽姑娘,是你把我从涅槃丛林的死人堆里拉出来的,就算所有人都误解你,我白拾也会站在你这边,你千万不要否认你自己,我白拾信你,就像你信穆袭风一样。”

意识模糊的殷羽听见穆袭风的名字,眼泪忽地滑落下来,浸湿了衣裳。

白拾心中吓得一跳,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落泪,这个熬过无数次刀山火海命悬一线的铮铮傲骨竟然像个脆弱的小姑娘掉起了金豆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白拾手指哆嗦着,有些不知所措,“羽姑娘?发生了什么?”

殷羽快速抹干了眼泪,朝天眨了眨眼经,沙哑道,“无事,我困了。”说完起身便向前迈去。

殷羽站在屋檐处,前方是一片虚空,白拾吓得立即一把拉住她,“我的祖宗,前面哪里有路,这是喝了多少。”

白拾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扶着她从屋檐上落在地上,送回房休息。

殷羽辰时醒来时直觉脑袋里像被定了木桩进去似的疼,昨天发生的事忘去了大半,只余心口钝痛。

白拾见她醒了,端过来一碗醒酒汤,“羽姑娘,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一直追随你。”

殷羽愣了愣,虽然她从不信永远,但仍旧心中一暖,想要说多谢,却又觉得谢字太轻,终是道,“我明白。”

喝了醒酒汤,殷羽的脑袋总算舒服了许多,“白拾,我让你查得事情怎么样了?”

“你的怀疑果然不错,欧阳印山进入大齐五皇子府上做了侍卫,罗泯成了沈卓的暗卫,荆月去杀截杀蒋家父子了。”

殷羽闻言身子一顿,“什么?蒋家父子都包含谁?”

“蒋腾蒋荣蒋逸,蒋衡暂时不在任务之列”

殷羽闻言猛地从床上站起身,匆忙跑了出去,飞身跃上马背,策马疾驰而去。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殷羽便出现在了蒋家门前,守门的小厮见是她都没干阻拦。

蒋衡穿戴整齐正要出门,便见她步履生风地闯了进来。

“蒋衡,蒋逸有危险,还有你爹和你大哥。”

蒋衡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殷羽走到他身前,语速飞快地道,“荆月是大蜀荆家后人,她家满门百余口全都死在大齐铁骑之下,这二十年来她唯一的目标就是灭了蒋家满门。她的功夫不在我之下,手段比我还要狠辣,你爹你大哥有武艺在身可以自卫,蒋逸那小子却可只是个文弱书生。”

蒋衡却是不疾不徐地道,“我知道,我一直派苍术跟着凌飞,翟麦暗中带着人护送父亲和大哥。”

殷羽点了点头,他素来行事谨慎,思虑周全,自是把所有事都安排好的,她这是在担心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家人,知道那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所以不想让他也经受罢。

蒋衡的声音很是清冷,“可还有事?”

殷羽看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容,心中有些失落,却也没表现出来,“没有了。”

“我去当值,你也早些回宫。”蒋衡放下一句话,便兀自走了。

殷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觉得有些憋屈。这小气鬼,大别扭,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背叛阁主眼巴巴地给他通风报信,他就不能同她多说两句话吗?

殷羽悻悻然回了宫,距离云华宫尚远,望见她的夏华便匆忙赶了过来,“殿下,您总算是回来了,吓坏奴婢了。”

“怎么了?”

“皇后娘娘让人来传话,要您过去一趟,等您好久了。”

殷羽换了衣裳,简单梳洗一番便立即去了乾宁宫。

殷羽垂眸,恭敬行礼。

沈皇后正在喝茶,见她来了,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守一个地方的规矩,民间不是也有入乡随俗的规矩,这偌大的皇宫更是有规矩的地方,不是谁都能想来便来,想走边走。”

殷羽闻言立即俯身跪拜,“儿臣一时贪玩,忘了时辰,归来时宫门已经禁了,这才不得已在外面夜宿,求母后赎罪。”

沈皇后并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接着道,“本宫知道你在乡间长大没规矩惯了,但这里是皇宫,比不得旁的地方,念你回宫不久又是初犯,本宫便罚你禁足三日,回去将宫规女戒各抄一遍。”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沈皇后微微颔首,漾开一抹笑,“起来吧。”随即一指旁边的两位嬷嬷道,“这两位都是宫中的教习嬷嬷,常嬷嬷和习嬷嬷,以后就让常嬷嬷教你宫中规矩,习嬷嬷教你嫁为人妇后要守的规矩。婚期快到了,这些日子你多用些心,将这些该学的规矩都学好,不要丢了皇家的颜面。”

“儿臣谢过母后。”

“你明白就好,那便下去吧。”

殷羽再次行了礼,这才恭敬退下。回到宫中后,两位嬷嬷轮流上阵,将她摆弄得一个头两个大,这样的场景,她忍不住想起了先前在暮迟山修竹的遭遇。那时她还嘲笑他,果然天道好轮回。

想起修竹,殷羽心中便会觉得难过,他们都受巫术镇魂所困,她中的时间短,所受的影响还算小,而修竹则被蒙骗了十几年。

一直用一个假身份活了十几年,就像你的人生被偷走了十几年,这种痛苦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而这一切却只能他自己慢慢熬,没有人能帮他。

只听戒尺敲桌啪的一声,常嬷嬷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殿下,要专心。”

殷羽声色平静地哦了一声,垂眸继续抄女戒。

第二百零四章册封

殷羽被拘在宫里学规矩,转眼到了婚期。

迎亲前一日,未到卯时殷羽便被夏华唤了起来,“殿下,今日册封,须得大妆,自是要早些起来的。”

殷羽胡乱点头应了,坐在椅子上,任由他们给自己上妆。

在大齐,公主出嫁前要接受正式册封,赐府邸,再由皇宫出嫁。而安宁的公主府则是因安平未回宫前明帝只有这一位嫡公主,自小宠爱有加,破格赏赐的。

尚衣监昨日便将册封须得穿的盛装明黄色宫锦金丝线五凤拖地长裙送了过来,殷羽由宫人服侍着穿好,长长的裙摆拖地六丈有余,须得十人同时牵着裙摆她才能行走自如。

按规矩来册封前是不能进食的,穿好宫裙后,殷羽只饮了些水。

不多时,传唤的宦官便来了,宫人牵着裙摆,夏华扶着殷羽上了华辇,众人缓缓向太极殿行去。

册封公主是一国大事,礼仪难免繁复。

守宫设群官次于东西朝堂,奉礼设版位。太乐令展宫悬,典仪设举麾位。又设文武群宫版位:五品以上于横街北,六品以下于横街南,文东武西,俱重行。请亲于五品之南。皇亲在东,诸亲在西。

这样大的阵势,殷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由夏华扶着从华辇上走下来时却依旧步伐轻盈,举止有度,自是因这几日学规矩收效颇丰。

侍中持版启奏,“外办”

所司承旨索扇,扇上,明帝服通天冠、绛纱袍,御舆缓缓而出,曲直华盖,侍卫如常。太乐令令撞黄钟之钟,右五钟皆应,协律郎举麾,鼓祝,乐作,明帝出自西房,即御座,向南而坐,扇开,协律郎偃麾,戛敔,乐止。

殷羽穿着拖地长裙踏着红毯缓缓朝殿中走来,于明帝身侧护卫的蒋衡自是一眼便望到了她。

半月未见,她比往日圆润了些许,肤白胜雪,嫩若桃花,凤目微微上挑,眉眼之间的英气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几缕盈盈的柔媚,朱唇饱满染了胭脂红,只沉静的站在那里就有了女子特有的风情万种。

原来这丫头也可以这样美,美得让人屏息凝神,美得让人一见倾心。

今日册封,明日她就是他的新娘,他本该欢喜,心中却惴惴不安。

他原本想,她嫁给他,他会给她一个安稳的依靠,一方宁静的天地,只要她想要,他便会把普天之下所有珍贵全都捧给她。

而如今却是,她嫁给他,只因她是明帝牵制他的一颗棋子,随时可能会被弃之不顾,陷于水火。

他如何能心安。

蒋衡拳头收紧,用力捏了一下,这才让自己收回心神。

殷羽踏着红毯,缓缓走来,无意间触上他的目光,两人都是微微一怔,蒋衡很快便恢复了沉毅的神色。

看见他在,殷羽绷紧的神经便微微舒缓,心中一安,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好似三月的繁花一瞬间绽放。

蒋衡望见笑靥神色未变,静如死水的心却又乱起了一阵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殷羽站定于殿前三丈处,典仪高呼,“拜”

殷羽及在位的群官皆拜讫,通事舍人引册使入就位,册使等初入门,《舒和之乐》奏响,至位,乐止。

立定,典仪高呼:“再拜。”

赞者承传,册使等皆再拜。侍中进当御座前,北面跪奏称:“册公主,请命使。”俯伏,兴。

又侍中少前,称:“制曰可。”退,复位。

侍中承制,降诣使者北面称:“有制。”册使副等再拜。

侍中宣制曰:“册安平公主,命公等持节展礼。”宣制讫,使副等又再拜。侍中还侍位。

赞礼者引册使上前,黄门侍郎引主节诣册使东北,主节以节授黄门侍郎,主节者后立于使左。黄门侍郎持节西南授,册使跪受,兴,付主节,幡随节立于使左。黄门侍郎退。

赞礼者导中书令诣册使东北面立。又赞礼者导中书侍郎引诣公主册案,立于中书令之右。中书令于案取公王册举案者皆由后立于使左。

授册使,册使跪受,兴,置于案。持案者退立于使后。

赞礼者引中书令与册使俱北向,退复位。

典仪曰:“再拜。”皆再拜讫,通事舍人引册使等右旋而出。持节者前导,持案者次之。册使等初行,乐作,出门乐止。侍中前跪,奏称:“礼毕。”俯伏,兴,还侍位。

所由承旨索扇,扇上,明帝兴,太乐令令撞蕤宾之钟,左五钟皆应,鼓柷,奏《太和之乐》。明帝降座御舆,入自东房,侍卫警跸如来仪,侍臣从至阁,扇开,乐止。通事舍人引群官在位者按次序而出。

殷羽根本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只需挺直腰身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随着明帝离去的蒋衡目光随意扫了过来,殷羽感觉到抬眼迎上去时,那视线已经移开。

半月未见,他依旧清冷如常,对她也和半月前闹别扭那般不冷不热。

若是半月前,她还会以为他是在因为她让明帝把婚期定下来而闹别扭,而如今殷羽却知道绝不可能是因为那事,蒋衡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不会因为那样的事闹这样久,她如今真的有些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明日就是迎亲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当初这么选择是对是错。

时间越近,她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第二百零五章迎亲

殷羽心中隐隐不安,一晚上都没有睡踏实,天快亮时才将将浅眠了一会。刚到卯时夏华便把她唤醒了,“殿下,今日出嫁,您要早些起来上妆,新娘子一定要是最美的。”

殷羽用手撑了撑额头缓了会儿,翻身下床,由宫人服侍着洗漱。

夏华为她梳理着头发,从前因为常年在外颠簸而枯黄的头发如今已被养得乌黑又华顺,一梳到底,长发及腰。

夏华为她将她长发高高盘起,带五凤冠,上妆,服侍她穿上鲜红如血的嫁衣。

整个过程殷羽都有些不太清醒,直到她听见夏华对她道,“殿下,您瞧,您多美,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殷羽这才从困顿中惊醒过来,抬眼向前看去,便见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周身散发着尊贵奢华之气,神色平静,在火红的嫁衣衬托下,少眠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一双漆黑的凤眼明若曦光,朱唇饱满泛着光芒,犹如娇嫩欲滴的樱桃。

这是她吗?是殷羽吗?

殷羽愣了好一会儿,夏华的声音才把她拉回来,“殿下,晋王殿下来了。”

殷羽转身,正要迎过去行礼,晋王便抬脚走了进来,快步上前扶起她,“你这身行头不方便,莫要在乎这虚礼。”

“谢皇兄。”

晋王蹙着眉盯着殷羽看了许久,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平儿刚回来便要嫁人了,皇兄还未来得及把错过的补偿给你。”

殷羽浅浅一笑,“皇兄这是什么话,兄妹之间哪里有亏欠一说,您莫要伤怀,女子总是要嫁人的。”

晋王拍着她的手道,“是啊,终归是要嫁人的,这么多年磕磕绊绊,你能和蒋二走在一起不容易,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殷羽若有所思地点头,便听见夏华道,“殿下,俞老丞相,俞老夫人,俞大夫人和俞家四公子来了。”

“快请。”

四人进来后,他们兄妹二人朝进来的长者行了礼,俞老夫人好似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握住殷羽的手不舍得松开,笑着抹眼泪,“我平儿要嫁了,要嫁了。”语气之中难掩兴奋和失落。

一直默声站在一旁的俞慕白含笑道,“恭喜平儿表妹了。”

这是她假冒魏安平进入皇宫后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在宫宴上见过,却没有单独交流过,毕竟之前俞慕白曾经想利用她来对付沈皇后,这让殷羽对他的感觉不太好,为了防止露出破绽,她一直都在尽量避开他。

如今再相见,俞慕白对她的态度却是出乎她的意料,他对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防备和冷漠,神色之间皆是柔和宽容。

殷羽压下不解,笑着道了谢。

俞大夫人安慰着俞老夫人,“娘,您别难过,儿女大了,终是要嫁娶的,这是好事,怎能伤心呢,如今平儿平安回来了,出落得这样好,又要嫁了,容妹妹泉下有知,便也能安心了。”

俞老丞相闻言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俞老夫人想起亡女,触动了伤心处,越发忍不住泪水,殷羽见着也揪心,就笑着哄她,“外祖母,您就当我是母亲送回来代替她孝敬您的,就算我嫁了,我也会常去俞家,陪您聊天解闷,您若是每见我都要难过,我都不敢去看您了。”

殷羽说着话时带着撒娇的鼻音,听得人心都酥了,俞老夫人闻言拉着她的手,终于止住了落泪,“不难过,不难过,今日是我心肝儿大喜的日子,不吉利。”

宦官唱到,“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全都出来行礼,明帝示意他们平身,和沈皇后两人分别坐到了殿正中的位置上,“众爱卿别拘束,都坐,都坐,平儿你来。”

殷羽缓步上前,站在明帝身前,明帝神色郑重地看着她,“平儿,今日便要嫁了,要好好遵守夫家的规矩,莫要因是公主便骄纵,要和宗宪好好过日子。不过呢,就算嫁人了,你也是朕的女儿,若是从夫家受了委屈,也别忍气吞声,回宫来,朕给你撑腰。”

不管明帝之前对于这场赐婚付诸了多少算计,但此时此刻他对殷羽的感情却是真的,殷羽难得地从心底流露出感动和笑意,“父皇的教诲平儿谨记,定不会辜负父皇的苦心。”

明帝说完,沈皇后又说了些训诫的话。

远处渐渐传来奏乐锣鼓交杂的声音,很快报吉时的宫人便来了,“陛下,皇后娘,诸位殿下,大人,吉时到,迎亲的人来了。”

夏华端着红盖头,呈到明帝面前,明帝拿起四角坠着流苏的鸾凤祥云红盖头,亲手盖到殷羽的头上。

在盖上红盖头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年前,他和盈容成亲的那一晚,他掀开红盖头,看到她凤冠霞帔坐在床前,笑盈盈地望着他。

而如今,她早已入土多年,他们唯一的女儿也被他嫁了出去,明帝心中一痛,不自觉红了眼眶。

殷羽被红盖头遮住了视线,没能捕捉到这一微妙的变化,若她见到了这一幕,多年之后,也许她便没法狠下心来。

在旁人察觉异样之前明帝很快遮住了自己的软弱,声音平稳浑厚地道,“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穿着正红喜服的蒋衡和迎亲众人便走了进来,恭敬行礼,蒋衡身子笔挺,周身散发着清冷坚毅的气场。

明帝心中怀念盈容,见到蒋衡这一瞬间便有些后悔把平儿嫁给他了。蒋衡不过是他现在不得不用的一把利刃,但因为蒋衡特殊的身份,这把利刃早晚会被扔掉,到时难免会牵连到平儿。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只是她的父皇,他还是大齐皇帝。

明帝蹙眉点了点头,“起来吧,今后朕便把平儿托福给你,你莫要辜负她,你们夫妻二人要好好过日子,否则朕决不轻饶。”

蒋衡殷羽跪礼,“谢父皇。”

报时的宫人又唱道,“吉时到,拜别陛下,皇后娘娘。”

蒋衡殷羽再次俯首拜礼,“拜别父皇,母后。”

明帝看着二人,神色复杂,默了一会儿道,“起来吧,走吧。”

蒋衡体贴地伸手扶了殷羽一把,隔着厚厚的衣料彼此之间短暂的触碰,感受到他的存在,让失去视线的殷羽有了稍稍心安的感觉。

两人起身,蒋衡便率先走了出去,留给他们一家人告别的时间。

明帝和沈皇后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倒是俞老夫人在殷羽要转身的那一瞬间,再一次收不住情绪,哭诉道,“我的小心肝,小平儿,要嫁了,儿啊,你在天上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俞老夫人所指的自然是俞盈容俞皇后,明帝和沈皇后闻言都难免面色不大好看,俞老丞相自然知道俞老夫人说这话不合适,但也没有斥责自家夫人。

他们老来得女,总是最疼爱的,却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如今唯一的外孙女也要出嫁,二老有些情绪也是理所应当。

晋王和俞慕白却是清醒着,俞慕白赶忙劝着二老,稳住了二老的情绪。

晋王则半蹲在殷羽身前,“平儿,哥哥送你上花轿。”

殷羽面对这一屋子的亲眷,心中既温暖又酸涩,虽然这一切都是他们给予安平殿下的,但她依旧感到感动,感动于她虽然不曾拥有,但这世上却实实在在存在这种脉脉温情。

她在暮迟山历尽坎坷,未曾经历过片刻家庭温情,从来不知道相亲相爱是什么滋味,那些对于她来说是缥缈的,甚至是虚无的。如今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种亲情的温暖,纵然是偷来的。

安平殿下,你看见了吗,他们对你多好,真让人羡慕,殷羽忍不住在心中感叹道。

殷羽慢慢上前,俯在了晋王的身上,晋王平稳地起身,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出了殿门,殷羽伏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感到格外的心安。

伴随着身后满屋子的低低啜泣声,晋王一直背着她走到十六人抬的花轿前,这才微微屈膝,让她安稳地落在了轿前,由喜婆搀扶着送进了花轿内。

晋王走到蒋衡身前,手重重地落在蒋衡的肩膀身上,“照顾好平儿,她若受了半分委屈,我定要你拿你是问。”

蒋衡神色庄重地点了点头,就像他接下了一项需要毕生践行的重任,许下了需要倾尽一生来兑现的承诺。

“起轿。”

轿身平稳地升起,奏乐奏响,迎亲队伍调转马头,朝宫门走去。

一同归去的还有安平公主的嫁妆,因是明帝第一个出嫁的嫡公主,嫁妆难免多了些,长长的队伍一直绵延了整条长安街。

为了防止骚乱,接道两旁布满了守备的禁军,威风赫赫的禁军也不能阻止百姓们的热情,街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蒋衡身穿正红色的婚服,身姿笔挺地端坐于黑鬃烈马玄迹之上,面色清冷却难掩他样貌的倜傥俊逸,冷锐坚毅的眸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似乎什么都不能阻挡他一路向前的气势。

围观的众人看着蒋衡和那座十六人抬花轿议论纷纷,惊艳羡慕之声不绝于耳。

从此之后,‘帝姬婚嫁,禁军清路,十里红妆,迤逦满街,’便成了一段佳话,这也是之后近百年天下男儿都想做执金吾的原因,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迎亲的人绕着长安街正街走了一遭,这才入了蒋家的正门,蒋衡从马上稳健地跃了下来,走到花轿前,掀开帘子,将手伸了进去,声音清朗悦耳,“夫人,请起。”

殷羽听得心中没由来的漏跳了一拍,缓缓地移到轿前,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中,轻轻握住。

蒋衡反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扶着她走了出来,随即便松开了手。

喜婆拿来牵红,两人各牵一头向前走去。

她蒙着盖头不方便,蒋衡照顾她,步子迈得很缓慢,还不时提醒她,“小心台阶。”

她心中一暖,轻轻应了声‘嗯’

喜婆笑着打趣他们,“蒋大人真是天下最体贴的人,殿下真是有福气。”

殷羽在盖头下面忍不住发笑,却也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

蒋衡却是面色清冷地道,“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喜婆忙赔笑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

走过台阶,便到了蒋府大门前,喜婆唱到,“迈火盆,婚后日子红红火火。”

走到火盆前时,蒋衡将牵红放在左手,右手扶住她的胳膊,沈皇后送过来的常嬷嬷见了忙道,“蒋大人这不合规矩,您扶着不太好吧。”

蒋衡却置若罔闻,示意夏华和几个宫女牵好殷羽的霞帔和裙摆,侧过头平静注视着殷羽,温声道,“向前走一小步,再迈一大步。”

殷羽轻声应了照做,果然安安稳稳地迈过了火盆,蒋衡这才松开她的手,两人各牵着牵红两端,继续往前走。

两个嬷嬷颇有微词,喜婆在后面尴尬地赔笑,说着吉利话,很快便到了正院正房。

因是娶公主,本应是独住一座宅子的或者住到公主府里,但婚事匆忙,根本来不及准备,明帝赐的公主府还在修建中,蒋家也没法在一个月之内造一座奢华的大宅出来,如今只能还是住在蒋家。

蒋腾和蒋荣流放了,短时间内回不来,蒋家自然是蒋衡当家作主。郑夫人也算放下了对蒋衡的排斥,自己搬到了蒋荣的东院,将正院空了出来,留给蒋衡和殷羽作新房,这段时间重新修缮了一番,焕然一新。

蒋衡引着殷羽,两人顺利走进了正院正厅,这便算是迎亲结束了。

第二百零六章成亲

如今已到巳时,黄昏时才行礼,蒋衡示意夏华把殷羽扶到房里暂作休息,他去招待宾客。

虽然如今蒋衡的名声极差,但却颇得明帝倚重,和沈太尉渐成抗衡之势,成亲这样的大事,来的人自然是不会少的。

蒋衡招待了一番,尽快安排妥当,却也已经到了未时四刻,没休息便去了正房。按礼这时候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便站在门前没有进屋。

命人将夏华叫了出来,问道,“殿下可用过午膳了?”

夏华担忧地摇了摇头,“没有,连口水都没喝上,皇后娘娘送过来两个嬷嬷到殿下身边,尤为刻板严厉,那两个都不让殿下吃东西,说是不合规矩。”

蒋衡闻言清冷的面容蹙起了眉,冷眼看向商陆,“你的疏忽,你去安排,一刻之内夫人若没有午膳,你以后也不需要吃午膳了。”

商陆无辜地看了一眼蒋衡,公子,你也没考虑到这点啊……

但也只能是这么想想,转眼便快速跑去办事了。

蒋衡蹙眉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心中有种闯进去的冲动,但终是压住了,厉声道,“告诉你家殿下,乖乖吃饭,否则那两个嬷嬷恐怕没法走出这蒋府。”

蒋衡已经走远了,夏华还站在房门前看着他的背影发怔,从前蒋大人对殿下爱护有加,从未见过他发过脾气,她一直以为蒋大人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样凌厉强硬的一面。

也是,一个大败北狄十万狼兵的沙场将军怎会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呢。

夏华回到房内,把这事同殷羽说了,殷羽被窥透了心思,不自觉面色微红,抹了一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也就只有他知道她不吃这饭不是因为顾忌那两个婆子,而是为了晚上晕倒做准备。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额……

商陆找了府里的管事妈妈,将两个宫里的嬷嬷请了吃酒去了,两个酒里都下了迷药,不睡到明日是不会醒了。

既然装晕这事落空,殷羽何苦还饿着自己,吃了些东西垫肚子。

黄昏吉时到,殷羽出房门,两人牵着牵红的两端,缓步朝正厅走去。

殷羽觉得先前的事有些尴尬,便小声道,“我先前就是不太饿,你也别太责怪那两位嬷嬷,她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殷羽捏着牵红,许久都没有听到蒋衡的回答,心中忍不住有些忐忑。

过了一会儿,蒋衡清朗的声音才响起,“饿着了夫人,不罚她们,夫人且说罚谁才好?”

殷羽抓着牵红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他这明摆着是堵她呢。

红盖头下的殷羽气得撇了撇嘴,没法发作,刻意将步子压缓,拖着他,让他着急。

蒋衡也不自觉放缓了步子,清冷神色未变,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蒋衡殷羽两人牵着牵红一路行到正厅,高堂之上没有蒋腾,也没有穆悯卿,一个被流放,一个天牢囚禁,如今高堂两座,皆是空空如也。

蒋腾流放后,郑夫人便垮了,如今疾病缠身,难以下床,纵使是当家主母,也没法主持这场婚事,这高堂之上便彻底空了出来。

蒋衡便请来了从悯生当主婚人,她信任那人,而他想要她顺心。

满屋的宾客见了空出的高堂之位难免唏嘘,在下面小声议论起来。

穆悯生站在堂前,轻轻咳了两声,堂内这才安静下来。

“吉时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两人对着空出来的高堂空座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听到这一声,殷羽这才感觉到她是真的要嫁给蒋衡了,心中涌起紧张和欣喜,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她是假的,所以这亲自然也是假的。

两人牵着牵红,相对而拜。

站在人群之中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穆袭风眉头紧蹙地凝望着这里,眼眶微红,心中像是被刀割似的疼,他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们,却终究忍住了,毕竟她是喜欢那人的,他又怎么可以让她错失所爱。

二人起身后,从悯生唱道,“礼成”

欢闹声顿时响了起来,“好,好……快送去洞房。”

殷羽被人搀扶着送去了婚房,蒋衡则被来道贺的同僚簇拥着喝酒去了。

进了婚房后,又有婆子过来道喜,全都按照规矩走下来,便已到了戌时,殷羽饿得身子发软,昨夜没睡好,今日又折腾了一天,眼下当真是又饿又累又困。

他们今日大婚,满邺京的皇亲贵胄都来了,她若是让厨房传膳,还不让邺京的贵胄笑话死,蒋衡那么要面子的人,又得气得跟她闹脾气。

殷羽便从喜被中捡了些花生红枣,将就着垫垫肚子,没吃两口,她便困倦得哈欠连天,眼皮打架。

果然人是不能娇气的,从前她执行任务千里奔袭,三天三夜不得睡觉也是常事,如今在皇宫里晨起晚睡都中规中矩,这身子被养得越发娇气。

殷羽吩咐夏华,“我且靠在床头眯一会儿,将军来时你提前叫我。”

这自是不合规矩的,夏华见她困倦的样子,也有些不忍,点头应了。

殷羽侧身靠在床头,将红盖头蒙在脸上遮住烛光,彻底陷入黑暗之中,数个弹指便陷入了深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触碰了自己,身子一颤,猛地坐了起来,一掌将那人推开。

这是多年刺杀形成的身体本能,不论睡得有多么沉,只要有人靠近,即使意识没有清醒,身子也会第一时间自卫。

推开那人后,殷羽这才清醒过来,撩起盖头一角问道,“不好意思夏华,我有没有伤到你。”

传来的却是清朗的男声,“无事”

殷羽心中一紧,赶忙将自己的红盖头摆正,“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夏华呢。”

蒋衡缓步走到她身前,“刚来,她在外面侯着。”

殷羽轻声应了,随即便感觉眼前亮起了光,她抬头望去,便望见了蒋衡清冷疏淡的面容,目光却是比素日里灼热了许多,好似能把一切都焚烧殆尽似的。

殷羽微微向后退了些许,蒋衡这才移开灼热的目光,将盖头从她的头顶彻底揭下,放在旁侧的桌上。

殷羽坐在床上,见蒋衡倒了两杯合髱酒,走到床前,递给她一杯,“夫人,该饮合髱酒了。”

殷羽向旁侧移了移,让出了他的位置。

两人的手臂交缠,彼此相互环绕,举杯一饮而下。这酒是果酒,甜甜的,不醉人。殷羽却闻到了不轻不重的酒气,想来是蒋衡身上带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醉,看着倒不像醉的。

两人放了酒杯,殷羽正在出神,蒋衡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她忍不住身体一颤,眼神诧异地望向他,“怎么了?”

他已将她放在了梳妆镜前,“帮你把凤冠摘了。”

这凤冠确是重了些,加上自己头发的重量,让她有种脖子要断了的感觉,没想到蒋衡竟然注意到这样细微的事了。

蒋衡从前似乎没做过这事,用了好长时间才帮她将凤冠摘下,又卸了珠钗,长发自然滑下,她顿觉头顶一轻,舒了一口气。

蒋衡望着眼前眉眼清雅明丽的她,心中微动,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她的发顶缓缓地滑了下去。

殷羽从未被旁人这样抚摸过,身子僵住,面上勉强带着浅浅的笑意,转移注意力道,“这头发全是夏华的功劳,如今一切礼仪已经完成,便让夏华进来服侍洗漱吧。”

蒋衡看着她移到一旁的眼神,嘴角不自觉染上了浅笑,“好啊,都听夫人的意思。”

殷羽见到夏华进来了,这才舒了一口气。

“我出去一趟,夫人便先就寝吧。”蒋衡留下这一句话,便自顾自走了。

殷羽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觉得舒快,若是细究,却又有那么一丝失落。

夏华面色微变,想追上去说什么,想起白日蒋衡的凌厉神色,终是止住了脚步,转身对殷羽道,“殿下,这是您们大喜的日子,将军这般,未免也太不敬重您了。”

殷羽浅笑着摇了摇头,“无事,随他去吧,我乏了,本就想早些就寝。”

“可是成婚之夜您们还要……”夏华说到这里面颊微红,有些结巴地道,“还要入洞房呀。”

殷羽垂眉浅笑,“走了才好,便可免去了呀。”

夏华惊诧地望着她,“殿下……”

殷羽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就别操心了,快帮我把这衣服脱了,我快勒死了。”

夏华有些迷惑地伺候殷羽更衣洗漱,直到殷羽躺在床上,夏华看着她独守空房,心中难受,气愤难平地道,“殿下,您别在意,您和将军的日子还长着,往后有的是机会。”

殷羽打趣她,“你一个大姑娘总想着这事,你羞不羞。”

夏华登时红了脸,结巴道,“奴婢没有,奴婢也是为殿下着想才……”

殷羽含笑道,“不闹你了,熄了灯火,便退下吧。”

“是”

这床有些过大,而她总是睡在小角落里才有安全感,殷羽侧过身子,朝床内缩去,芙蓉帐暖,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被子挪动,瞬间便醒了过来,却没有睁眼。

她感觉一人坐到了她的身侧,身上散发的是蒋衡衣上特有的清凛熏香。

他动作极轻地掀开被子,躺在了她的身侧,朝她靠近过来。

她原本便是脸朝向外侧睡的,如今根本不敢动弹丝毫,他越靠越近,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吹散在她的面颊上。

她绷紧身子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然而他却什么也没做,她被他灼热的呼吸烫得两颊发热,终是忍不住翻身背对着他。

然而就在她翻身的那一瞬间,那双穷劲有力的手臂便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将她带近怀里,紧贴着她灼热坚实的胸膛。

殷羽毫无防备,被他牢牢束在了怀里,心跳如鼓。

蒋衡微凉的唇瓣落在她颈窝,落下了不轻不重地一吻,惊得她身子一颤,那微凉的唇顺着脖子一路向上游走,落在了她的耳垂,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轻轻咬了一下,酥麻感让她的心头一荡,本就不大清醒的神志愈发混乱,心跳也越发快了起来。

微微沙哑的耳语从她的耳边炸响,“睡吧。”

原来他一直知道她醒了,方才靠过来就是故意要捉弄她,她心中一恼,转过身去,在他胸口捶了一拳,“混蛋,你就是故意的。”

蒋衡开怀一笑,“夫人想装睡,我自然得配合。”

殷羽瞪了他一眼,蒋衡被她生气的样子撩得心头一荡,含住她的唇吻了上去,她原本想问他去了哪里,却全都被他堵了回去。

松开时殷羽的气息有些乱,轻声问道,“几时了?”

“丑时。”

殷羽蹙眉,“这么晚,你去做什么了?”

蒋衡伸手轻轻将她的眉心抚平,“不必担心,有些朝中的事需要处理。”

殷羽疑惑,成亲当夜处理公务,这样的理由谁会信?既然他不想说,她便也没有再问。

微微思量,问道,“半月前,我将婚期提前定下来的事你可还恼我?”

蒋衡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温声道,“已成定局,坦然接受。”

殷羽又锤了他一拳,“我是在帮你,吃亏的是我,说的好像你有多不情愿似的。”

蒋衡失笑,“不敢。”

殷羽撇嘴,“这还差不多。”说完便将他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拉下去,“这成亲是假的,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话像是在同他说,其实是她对她自己说的。

蒋衡伸手抚上她的脖颈,向前一带,让她直视着他,郑重地道,“只要成亲的人是你,便是真的,日月可鉴。”

殷羽被他诚挚火热的眼神看得面颊绯红,细想他的话,心跳漏跳了一拍,半晌她才有些结巴地道,“啊?”

蒋衡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相信我。”

殷羽脑中乱呼呼的,本能地发出了一声鼻音,‘嗯。’转过身背对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

蒋衡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埋在她的颈肩耳语道,“如今,我需要你同我演一场戏,让外人认为你我夫妻不和,尤其是让皇帝深信不疑。”

殷羽疑惑问道,“为何?”

蒋衡在她的颈肩不轻不重地吻着,断断续续地道,“他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不过是因为他想用你来掌控我,可若我对你没有丝毫情感,甚至两看生厌,他的算盘便落空了,如此,你也就更安全。”

殷羽恍然,忍不住出口问道,“可你的名声……”

“虚名罢了,无需介意。”

“你不是最在意这些吗?”

蒋衡疑惑问道,“我何时在意过?”

殷羽一想,他确实没有表现过,“可你这样清高的人,一般都是在意的呀。”

“看来夫人还是应当对为夫多些了解。”

殷羽悻悻然向前缩了缩,没有出声。

蒋衡又将她拉到怀里,接着道,“方才我是从窗户偷偷回来的,而在外人看来便是新婚之夜让夫人独守空房。”

殷羽啧了一声,“品行恶劣。”

“所以明日我们就要大吵一架,传入皇上的耳朵里去。”

殷羽觉着好玩,浅笑道,“不过我不擅长打嘴仗,在我们那里一般都是直接动手,要不咱们打架吧。”

蒋衡失笑,“那怎么能行,你如今要隐藏你的身份,一个娇弱的公主如何能打得过男人?我又如何能舍得对你动手。”

殷羽心中一暖,鼻音应了声‘嗯’

蒋衡揽住她的腰身,耳语道,“夜深了,睡吧。”

她喜欢睡觉时周围没有人,被他这样抱着圈在怀里,她着实是有些不适应。

她翻了一下,蒋衡看出了,“你这惊醒的习惯不好,日后需要重新纠正。”

殷羽气道,“我一个刺客不警醒些,早就没了命了。”

蒋衡心中一痛,哑声道,“以后有我在,不需要你警戒着,你只需站在我身后。”

殷羽心中一软,温声道,“好,我慢慢适应。”

夫妻二人这才相拥而睡。

第二百零七章吵架(夫妻飙戏)

待到殷羽醒时,蒋衡已经不在了。

夏华服侍着她梳洗完,坐在厅中吃早膳时,醉酒的常嬷嬷习嬷嬷才姗姗来迟,齐齐跪在殷羽身前辩解,“老奴贪嘴不小心醉了,求殿下恕罪。”

殷羽不怒不笑地道,“两位嬷嬷都是宫中的老人了,没想到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日后有什么重任本宫还怎么交托给你们二人?到时你们若是再醉了耽误了大事,这可怎么好?”

两个嬷嬷吓得立即跪在地上磕头,“求殿下赎罪,老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殷羽冷眼打量着她们,从前她们借着学规矩的由头折腾她时,可没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是母后那里的人,我也不好处置你们,倒不如你们二位去母后那里请罪,横竖也算是给母后一个交代。”

殷羽这话说得滴水不露,她们根本没法再推脱,只得应了。

殷羽终于打发了这两个麻烦,心情甚好,端起甜汤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

那两个嬷嬷还没来得及起身,蒋衡一身玄色长衫带着深秋寒气走了进来,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问道,“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殷羽看了他一眼,想起昨夜他的话来,又看了看那两个嬷嬷,当即沉下脸色,冷声道,“一点也不好,半夜里做了噩梦,梦见有个贼闯进了我房里,意图行不轨之事。”

蒋衡挑眉,“哦?可是吓着了夫人?”

“那是,我觉着这贼的样貌很熟悉,像是这府里的,今日我定要把那小贼找出来打一顿。”

蒋衡神色清寒,“既然夫人说是梦中的人,便是虚的,如何能够在现实中找到?”

殷羽冷哼,“就算是做梦,他也是冲撞了本宫,今日我就要把整个府上都搜查一遍,谁也不能拦着我。”

蒋衡不疾不徐地道,“不可,新婚次日就出这样的事,对你我二人的名声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房中真的进了不轨之徒。”

殷羽露出不屑的神色,“我说行就行,我一个公主都不怕,你怕什么。”

蒋衡面色冷了三分,冷声道,“嫁人从夫,希望公主能够清楚这一点。”

殷羽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撸了撸袖子,“你这是要跟我讲规矩了?”

蒋衡冷冷地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殷羽当即撩起桌布,将满桌的饭菜掀了,随即冷笑着看着他骂道,“成亲当晚夜不归宿,回来之后你还好意思跟我讲规矩,看着了吗?这就是规矩。”

夏华和一众在旁侧伺候的婢女全都惊呆住了,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嬷嬷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挪。

蒋衡一把捏住殷羽的手腕,压住怒意道,“夫人,请注意你的行为举止。”

殷羽一把甩开他的手,伸手动作夸张地戳在他的胸口,恶狠狠地道,“我不在意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办?还要打我不成?”

蒋衡神色愠怒地瞪了她一眼,一脚将凳子踢了个粉碎,拂袖而去。

殷羽指着他的背影跳脚,叫嚣道,“手下败将,有种你别回来。”

夏华立即跑过去拉住她的胳膊,急声道,“殿下,您消消气,这才成亲第一天,不论将军如何,您都应当给将军些脸面,不应该这么把桌子掀了。”

殷羽摆手,“他成亲当晚夜不归宿,考虑过本宫的脸面了么?我为什么要给他脸面?”

旁人站在一旁不敢上前,夏华跟在殷羽身后像个老婆子似的叙叙叨叨地劝了许久,殷羽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便让夏华跟着她单独进了内间。

她一把捂住了夏华的嘴,小声道,“夏华,你听着,往后我和将军吵架这事你不用管,知道了吗?”

夏华的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还是不甚明了,“可是,殿下,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呀,忍一时风平浪静,夫妻和睦,这日子才能过得和美顺遂呀。”

殷羽摇头,“有些事不能只看表象,如今你只管听我的,日后你便会明白了。”

夏华垂着头思索了一会,见她自己有分寸,这才点了点头。

那两个嬷嬷回宫后,便将早晨见到的事同沈皇后讲了。

沈皇后疑惑,“听闻蒋衡自幼便钟情于安平,如今怎么这般?”

习嬷嬷道,“皇后娘娘,我们都被骗了,那位安平殿下在宫里时规规矩矩的,可这刚出了宫就露出了原型,那脾气简直是蛮不讲理。”

常嬷嬷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真不愧是山野里长大的野丫头。”

沈皇后若有所思地问道,“那蒋衡当真是成亲当晚夜不归宿?”

两个嬷嬷全都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好似她们亲眼所见。

沈皇后这才露出了一抹浅笑,“这事若是传出去又是一场笑话,他们夫妇二人真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那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沈皇后思虑了片刻,虚扶了凤冠一下,“我原想除去这俞盈容留下的孽种要费一番心思,不成想陛下这么快便把她当颗棋子丢了出去,如今她自己又作死,自有陛下操心这事,何须本宫费神?也不是谁都能值得本宫出手的。”

两位嬷嬷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皇后问身边的贴身女官道,“今日怎么没见宁儿进宫?她都在忙些什么?”

女官犹豫了一会儿,道,“听闻殿下近日……近日……”

沈皇后见女官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心生疑窦,“有话就说,若是说不利索,这舌头也无需再留着了。”

女官吓得立即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求皇后娘娘赎罪,殿下近日在公主府中养了个面首,如今每日和那面首在一起弹琴跳舞,半月前她忽然去了太医院,似乎在查太医院的陈年病历册。”

沈皇后听见‘面首’二字便气得拂袖将茶杯砸了出去,“混账,蠢货,先前迷恋蒋衡多年,被宫里宫外的人耻笑,她如今还嫌不够丢人,还未成亲便关起门养起面首来了。真是要气死本宫不成?”

沈皇后气势汹汹地从座位上起身,厉声道,“来人那,随本宫去公主府。”

第二百零九章归宁

今日本该本是归宁的日子,但宫里出了皇帝遇刺这样大的事,蒋衡作为禁军统领执金吾自是应当全程跟随审理,在她醒之前便去了宫里,还体贴地给她留了纸条。

“今日归宁,事出突然,委屈你了。”

殷羽便独自一人去了乾宁宫,沈皇后自是有一堆话要堵她呢,所以她晨起时特地多吃了些早点,吃饱了好打架。

从前她遇到麻烦,总是能动手的事少废话,觉得打嘴架的人很是老娘们。自从来了这邺京见识一番后,她觉着吵嘴架分毫不比打架轻松,相反,说一嘴漂亮的怼人话比把人打倒了还要难。

殷羽到时,才发现不只是沈皇后在,还有几位嫔妃,俞家的祖母舅母表嫂,甚至是安宁也在,殷羽看着一屋子的人,顿时觉得牙疼。

衣锦不还乡,如同暗夜行,丑事不入家,皮痒肉不痛。沈皇后为了下她的脸面,特地把俞家的人也请来,弄了一屋子的人,当真是用心良苦了。

不过夫妻不和这出戏,是蒋衡的安排,之前废了那么多的周折,如今是关键时刻,怎能泄气呢。

她的脸面,她什么时候在乎过。呵,您真是太高看我了。

殷羽藏在袖中的手捏了捏,平静地走了过去按礼一一拜会了。

沈皇后浅笑着示意她起身,亲热地让她过去,拉着她的手叹气道,“平儿,三日没见,怎地瞧着瘦了不少?可是在夫家过得不顺心?”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老妖婆?

殷羽心中诽腹,面色不显,视线落在地面上,低垂着眸子,让人瞧着着实是有些委屈,默了半晌才声音沙哑地说,“母后,儿臣心里苦,您一定要给儿臣做主啊。”

沈皇后神色诧异,断然没有料到她竟然敢把这样丢人的事拿到明面上来,更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说得这么直白。

俞盈容那贱人心有九窍,眼前这个,傻得有点让她怀疑是个冒牌货。

只见殷羽掩面低低啜泣道,“母后,蒋衡他,他欺人太甚。”

沈皇后抿了抿嘴,让自己从震惊中平静过来,“呦,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你别哭,有委屈便说出来,母后给你做主。”

俞老夫人见殷羽这般,却是实实在在的着急了,“心肝儿,你莫哭,你一哭外祖母这心刀剜似的疼,你若是身体不适便先去寝宫歇一歇,”

俞老夫人说完看了看满屋子的人,暗示她别再往下说下去。事情可以解决,万没有四处宣扬的道理,更何况这一屋子都是什么豺狼虎豹。

殷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今事不同往事,如今这事就该越多人知道越好。

殷羽对俞老夫人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我们二人如今,如今还未圆房。”

当场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随即便有人用手帕掩着嘴唇,偷笑去了,这当中笑得最欢的自然是安宁。

让你在我面前嚣张,看如今蒋二哥哥是如何待你的,活该。

而俞老夫人则气氛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用拐杖重重地砸着地面,“真是欺人太甚。”

沈皇后见势压住自己的笑意,“老夫人,您消消气,本宫听闻蒋大人素来行事稳妥,如今怎么会做出此等荒唐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蹊跷。”

呵,看戏不怕台高啊,老子不是你养的猴儿,凭什么你说什么是什么?

殷羽不动声色擦了面上并不多的泪痕,坐直了身子,“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个中的曲折儿臣实在是难以启齿,但最终的结果便是蒋衡这几日都未曾留宿儿臣房中。”

沈皇后冷笑,事情捅出来了,你想起家丑不可外扬了,这脑子是怎么长得?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难为你了,这事本宫必然会同你父皇好好说道,让他给你做主。”

沈皇后的话音刚落,明帝便走了进来,蒋衡紧随其后。

众人急忙俯身跪拜,“参见陛下。”

“都起来吧,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今日本该是平儿和宗宪归宁的日子,因为昨日的事,今早朕便让他调查此事,得了空,带着他过来看看。”

众人陆陆续续起了身,眼神各异地望着明帝身后的蒋衡,十几道目光同时投射过来,蒋衡却好似没看见,清冷如常。

明帝察觉出异样,“这是出了什么事?”

沈皇后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会儿,道,“陛下,平儿方才跟臣妾诉苦,说是宗宪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臣妾听着着实是气愤,到底如何您问他们这对小儿女吧。”

方才还说好好说道,如今倒是把自己推了一个干净。

二人立即跪了下来,殷羽看了蒋衡一眼,从他平静的眸子中得到了肯定,随即道,“父皇,蒋衡他……他还未踏过儿臣的卧房。”

明帝闻言诧异地望着蒋衡,“宗宪,这是怎么回事?”

蒋衡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地道,“陛下,臣并非未踏入过殿下的房间,成亲当晚,臣回房歇息,欲和殿下行夫妻之礼,殿下却忽然说房内进了贼,臣便出去追贼。

结果不想查了一夜也没个结果,天亮时去房中看望殿下,殿下却无理取闹掀了饭桌,还放下豪言让臣再也不要回去。臣敬重殿下,这才不敢再踏入殿下的卧房半步。”

蒋衡这厮撒起谎来还真是面不改色,殷羽暗自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向来不甘落后,辩解道,“父皇,他信口雌黄,根本不是他说的那般。

成亲当晚是他忽然说有事,要出去一趟,让儿臣独守空房一夜,直到用早膳蒋衡这才姗姗来迟,而且态度冷漠,没有半分歉疚。

儿臣夜间做了噩梦,受了惊吓,想要让他搜一下院子有没有贼人,他却怎么都不同意,说什么嫁人从夫,一切都要由他做主,儿臣心中又委屈又生气,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失手推到了饭桌。

不要他再进卧房,都是儿臣的一时气话。他若是心中有半分儿臣的位置,也不会接连三日,问也不问,让儿臣孤身一人。”

殷羽说完用手帕掩面,擦了擦眼角。

两人各有说辞,明帝虽然不明真相,但也听了个大概,不免有些诧异,按理,蒋衡找了平儿这么多年,如今失而复得,按理应当视若珍宝,如今这番态度着实是太不合常理了。

明帝思量了一会儿道,“宗宪,无论这其中因果如何,到如今都没有圆房,终究是你的责任更大,平儿她是公主,难免骄纵,你应当多包涵她些,如今你做出这事,至皇家颜面于何地?”

“臣知错,甘愿接受惩罚。”

明帝蹙眉道,“罚自然是要罚的,但如今朕已把前往北狄调查的任务交给你,君无戏言,就算要罚,也是等你从北境回来之后再罚。”

殷羽诧异地看了蒋衡一眼,“父皇,这是怎么回事?”

明帝安慰道,“昨日宫里进了北狄的刺客,朕派宗宪去北境,今日便要启程,这才带他过来让你们夫妇见一面。等他回来,父皇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殷羽极不情愿地应了,出宫后,两人为了演得像一些,殷羽坐了马车,蒋衡骑马一前一后回了蒋府。

明帝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眉头蹙起,心中有些烦闷,看样子蒋衡也并没有他原来料想的那般在意平儿,若是这样,他就没法把蒋衡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了。

但如今,他却还需要蒋衡帮他牵制沈家,以免太子沈皇后沈家一党做大,将他这个皇帝架空,明帝捏了捏眉心,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这时,明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能把北狄人送到宫里来,想必是个有权势的,不可能是和北狄积怨颇深的蒋家,俞信远那老头迂腐刻板更不可能,郑家是他一手扶起来的也不可能,但若是沈家呢?

明帝想到这里,不禁后背一凉,望向身后沈皇后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审视。

第二百一十章最后一项任务

回府后,蒋衡简单收拾了一番,两人一直都没有交流,直到临走前,两人才进了内间,把房门关了起来。

殷羽疑惑问道,“你去北境是怎么回事?”

“这是皇帝放出去的假消息,北狄人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罢手,这邺京定然会有同党,一次不成,便会有第二次,把我派去北境,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便会放松警惕,很快就会再次出手。”

殷羽闻言点了点头,“那这段时间你去哪里?”

“潜在邺京,藏在暗处更容易发现端倪。”

“这段时间你在府中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便去找晋王殿下或慕白,若我得了机会也会回府来看你。”

殷羽点头应了,“你也保重,我等你回来。”

蒋衡揽过她的肩膀抱进怀里,“这些日子,我没能陪着你,你自己在府上还要注意四周的眼线,不得自在,委屈你了。等蒋家平反,将母亲从牢中救出来后,我便把这段时间欠你的都补偿回来,可好?”

殷羽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垂眉浅笑,“听着很好,当真是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吗?”

蒋衡被她的话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在她的发顶落在一吻,“你若想要,我便把这世间的珍贵全都捧给你。”

殷羽觉着心中像吃了一口蜜似的甜,蒋衡这人吝于言辞,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大抵是他从前在心中想过很多次了。

殷羽扬起得意洋洋的小脸,在蒋衡的下巴上啄了一口,“那便有劳二哥哥了,正巧我也想领教一下说一不二,嚣张跋扈的活法。”

蒋衡闻言眸子一暗,把她抵在墙上,情动地吻了上去。

两人分开时,都有些意乱情迷,显然谁都舍不得停下。

蒋衡起身为她拢了拢衣衫,将她微凉的双手握在手中暖着,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沉默了片刻,忽然再次俯身压了下来,声音沉沉地道,“等我回来,我便要了你。”

殷羽惊得明亮的杏眼猛然睁大了些许,含着水汽,面颊微红,似三月的桃花,唇瓣被他吻得鲜红,泛着晶莹。

蒋衡不舍地在她的唇上轻咬了一口,转身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从房间里彻底消失,殷羽才回过神来,原来他是真的走了。

想起他方才的话,面颊不自觉又红了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也变得有些空落落的。

殷羽扶额,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像个新婚的小媳妇似的,人刚走就开始思念缠身了。

额……她好像本来就是个新婚的小媳妇。

蒋衡走后,殷羽便觉着这蒋府越发无趣起来,无聊时便去穆悯生的地下赌场玩两把,和穆悯生吃吃茶,聊聊天,带着穆家的几个小子四处玩一玩。

后来她嫌两头跑麻烦,便把穆家那四个小子接到蒋家住着,几个根正苗红的好后生,被她带得吃酒划拳,赌钱打架,偷鸡摸狗样样都精通了。

这般逍遥快活了好几日,秋夜寒凉,殷羽早早便睡下了,不多时,便听见窗外的鹧鸪声。

殷羽心中一紧,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穿好夜行衣,从窗户翻了出去。

白拾如今在归林客栈待命,若是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有新的任务了。

殷羽追着那鹧鸪声出了蒋府,和白拾二人一前一后去了归林客栈。

白拾望着走进来的殷羽,蹙着眉头道,“羽姑娘,这一次你没跟上我。”

从前,无论他在何处,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定出他的位置,用最短的时间追过去。

那时她争强好胜冷静决绝,为了任务一往无前。而如今她心生退意,不想再做诛夜阁里任人差遣的一把刀,自然没了往日的锐利气势。

在蒋府的三个月,虽然是一场虚幻,她变回了殷羽,但身为夜曦的记忆却也留在她的脑海无法抹去,一点一点影响着她的决定,侵蚀改变她的冷血冷心。

夜曦让她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弱肉强食,你死我活,还有是非善恶。刺客生了情,是大忌,她知道她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了。

她想退下来,却也知道诛夜阁一定不会放手,所以才一直摇摆不定。

直到诛夜阁利用她扳倒蒋家,她才彻底下了决心,这次任务结束之后,她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颠倒是非黑白的地方。

白拾自然是察觉出她态度之间之间的转换,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话。

白拾见她欲言又止,话锋一转,说道,“这条路很难,既然姑娘下定了决心,便值得试一试。”

殷羽浅笑着点了点头,“一路能走到现在,因为有你才容易了许多……”

她这些年外出执行任务,除了和袭风一起,便是和白拾合作。而袭风无论如何都是穆家人,阁中给他的任务并不多,她很多时候都是和白拾一起在各州各地之间奔走。

他们彼此之间是过命的交情,选择离开,让她有种背叛的负罪感。

白拾望着殷羽泛着星海般光芒的眸子,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打断道,“不说这些了,进去吧,阁主来了,我方才那么问只是让姑娘有个心理准备。”

“我明白。”

两人走进去,便见墨缄端坐于正堂,神色不悦。

殷羽作揖一拜,“阁主。”

墨缄鹰隼般的眸子盯着她道,“在你心中还有我这个阁主?”

“殷羽不敢。”

墨缄指着她,提高声音道,“阁中让你监视魏显和蒋衡,每日送一份情报过去,可你呢,这段时间你整日除了吃喝玩乐,都在做什么?”

殷羽幽幽地笑了起来,“阁主您说这话,不觉得有些可笑吗?当初您要我来大齐邺京,临行前你给我的任务是暗中监视明帝,在得到命令后行刺,可前段时间阁主利用属下做了什么,您心里想必比我还要清楚。

这么多年属下全心信任,任凭阁主差遣,换来的却又是什么?

属下是个认死理的人,既然当初临行前,阁主说最后一项任务是杀了明帝,那么其他的事便一概与我无关。”

墨缄面色沉了下来,“混账,阁中培养你这么多年,何时轮得到你在这里讨价还价?”

殷羽浅笑,“阁主,我记得十年前,初上暮迟山时您说过,您之所以救我,是因为我有你们需要利用的价值,所以,您也没必要把您自个儿说得那么伟大。”

墨缄怒目而视,气得站了起来,“你如今可是出息了,学会顶嘴了,你不要以为你是殿下收养的女儿我便不会杀你。”

殷羽点了点头,清冷中带着邪气的眸子向上挑起,“阁主说的是,我还知道自己的斤两,阁主您是母亲的支柱,我还没有天真到认为在母亲那里我会重要过阁主您。

不过,属下倒认为,阁主不会杀我。母亲和阁主培养属下多年,难道不就是为了这最后的刺杀吗?否则,我早就死在剑奴所了,或者更早。”

墨缄冷笑,“算你明白。既然你这么想离开诛夜阁,那我便顺了你的意。

三日后,逼明帝拟出一份退位诏书,让他在宫墙上说出当年巫蛊案的真相,为他自己做过的事忏悔,之后再将他从宫墙上推下去,让他以死谢罪。”

在得知墨缄来时,殷羽便有种不详的预感,但却没有料到时间这么近。要逼明帝做这么多事,难怪当初本可以直接杀了他,却还要拖到现在。

这些事很难,完成之后估计她也难得保全,但若是不试一试,她便一直都得困在诛夜阁的枷锁里,不得解脱。

殷羽思虑了一会儿,终究是点头应了。

白拾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上前道,“阁主,这些事做下来,阁主可为羽姑娘安排了周全的退路?”

墨缄看了一眼窗外,“到时会有人接应她。”

白拾紧蹙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了一些,“属下愿同羽姑娘一同前往执行任务。”

墨缄露出为难的神色,殷羽对白拾道,“这事情凶险,你莫要掺和,留在外围接应我便是。”

白拾面色坚定,“正因凶险,我才要协助你,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的么?”

墨缄瞪了白拾一眼,“她那里不需要你,你去了只会平添明帝的猜疑,你的任务是偷到钥匙混进天牢,将穆悯卿带出来,她是当年巫蛊案的人证,手中更有巫蛊案的证据。”

当年是墨缄把白拾救回来的,白拾没法反驳墨缄,就像他永远都不会背叛带他脱离绝杀涅槃的殷羽。

白拾紧抿着唇,应了下来。

交代完任务之后,墨缄对殷羽道,“你先留下,有一个人要见你。”

白拾深深地看了殷羽一眼,才转身离开。

殷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似乎是个重要的人物,她靠在窗口,慢慢恭候。

她一边等,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蒋衡先前在江州送她的镯子。

听着寒鸦悲鸣,夜色渐深,她将房中的白水都喝干了,墨缄口中那个要见她的人也没有出现。

殷羽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但墨缄这个人狠绝刻板,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殷羽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在蒋府这些时日她早已习惯了早睡懒起,有些撑不住,俯在案上等着,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

明月渐渐升高,隐入乌云之中,一个披着黑色披风将脸整个遮住的男子轻脚走入了房内。

殷羽睡得有些沉,先前蒋衡说她睡觉太警醒对身子不好,让她不要总是稍有动静就惊醒,她慢慢调整,渐渐适应了些。这黑衣男子没带着杀气,她便没有察觉到人的靠近。

男子的脚步停在距离她三尺之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脸隐在披风的帽子之中,看不清神色,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握得很紧,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就这般站在原地望着她。

房内燃着助眠的熏香,他不敢让她醒来,因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从他想起一切起,他们之间便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中间是大蜀百万军民堆起的尸山,流成的血河,他们站在两端,上前一步便是血债累累的国仇家恨。

那些简单纯粹的时光,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他如今心硬似铁,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她,亲手布置了这局,将她当作一颗棋子驱使。

而如今箭在弦上,他却发现他好想见她,只看一看她便好。

最后一次,他这样告诫自己。

一直到夜色消散,第一缕晨曦发出微芒,那黑衣人这才从房内退了出去,就像他从未来过。

在那人消失在阴影中时,殷羽这才转醒过来,眉头蹙起,察觉出了异样,有人在她睡着之后燃了安眠香。她昨夜隐隐觉得似有人进来,可就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殷羽去找墨缄问询,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便兀自回了蒋府。

第一百一十一章入宫刺杀

这次任务凶多吉少,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态的。

回到蒋府后,她便把穆家那四个小子打发回了穆悯生那里,免得受她牵累。

入夜后,她一个人坐在空大的床上,不自觉想起了蒋衡,她要去杀明帝,而蒋衡自是要保明帝的,明帝还欠他们蒋家一个公道。

她只期望蒋衡不要出现在皇宫里,若是对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她又好想再见一见他,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若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又该怎么办。

她翻过身,缩进了床内。

……

三日转眼而过,殷羽穿了一身利落的衣衫,将长发挽起,用束发带绑紧,插了只银簪,坐上马车只身入宫。

沿途她撩起马车的帘子,便见诛夜阁的人已经分散埋伏在了长安街的街上。

殷羽进宫时明帝正在御花园散步,身边还有安平,她走进时,身子猛然一顿,袭风也在,只不过此时带着半截银色面具。

殷羽藏在袖中的手捏了捏,让自己冷静下来,平静地走了过去,“参见父皇。”

明帝笑着应了,“起来吧,平儿今日怎么进宫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殷羽浅笑道,“回父皇,并没有什么事,儿臣有几日不见父皇,有些担心父皇的身体,便入宫来探望您。”

明帝点了点头,“朕的身体已经无碍,你有心了。”

安宁撇了撇嘴,不悦都写在了脸上。

明帝指了袭风道,“这个是你宁儿妹妹府上的琴师,颇有才华,今日带过来给朕听一听,你来得巧,便一同坐下来欣赏吧。”

“谢父皇”

入座之时,殷羽抬眼看了看袭风,警惕他此处凶险,袭风却只扬起了一抹极淡的笑,便垂下眸子调试琴弦去了。

殷羽坐在榻上,身子紧绷起来。

数个弹指后,清澈空灵的琴音流淌出来,飘入耳中,殷羽便发现这琴音有古怪。这不是简单的琴声,而是带着催眠之效能乱人心智的琴声。

从前她们一起执行任务,便是袭风在侧弹奏琴声干扰敌人的心智,她执剑冲入合围击杀目标。她对这琴声太熟悉了,只需要几个音符便能辨别。

为了不让她被这琴音干扰,袭风曾经教过她运气的要诀,只要按照此法调理内息运气,便不会被这琴音影响。

如今袭风出现在这里,是阁主的安排,还是他自己过来的?若是阁主的安排,三天前,墨缄应当已经同她说了,所以,极有可能是袭风自己要来的。

一曲弹罢,安宁早已如痴如醉,明帝也有些沉浸其中,袭风紧随其后又弹奏了一曲。

第二首曲子奏完之后,明帝的神志已经开始有些涣散,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袭风看向殷羽,后者立即领会。

殷羽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明帝面前,“父皇,久坐对身体不好,儿臣陪您去去走一走可好?”

殷羽扶着明帝一路去了御书房的位置,转身对随侍的宦官道,“你们在外面候着,我有要事向父皇禀报。”

说完看向袭风,示意他在外面警戒。

殷羽扶着明帝坐在龙椅上,俯在明帝耳边道,“父皇,把当年巫蛊案的真相写出来吧,忏悔自己的错误。”

被琴声控制的人,若是遇到强大的精神刺激,便会恢复神志。

‘巫蛊案’是他人生的转折,明帝一听到这三个字便猛地睁大了眼睛,渐渐恢复清醒。

殷羽眼神犀利,自然注意到他这一变化,心中一凛,快速抽出发间的银簪,抵在了明帝的脖子上,冷声道,“把巫蛊案的真相写出来,拟一份退位诏书。”

明帝惊愕地看向殷羽,“平儿,你这是做什么?”

殷羽冷笑,“我可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按我说的做,否则就杀了你。”

明帝明白过来,质问道,“你不是平儿,你是谁?大蜀后人?”

殷羽冷声喝道,“少废话,动手。”

明帝从龙案上提起笔,思虑片刻道,“巫蛊案的真相就是过去公知天下那般,那就是真相。”

“杜海棠若听见你这般说,定要将你碎尸。”

明帝身子一颤,“什么?海棠她还活着?她在何处?”

殷羽稍一用力,银簪便将明帝的脖子划开了一个小口子,“你再废话,下一次我可不一定能控制好力度,按我说的做。”

明帝吃痛,面色沉了下去,将笔沾了墨,正要在锦帛上落笔,御书房外便传来了动静。

殷羽心中一紧,听这动静,人数至少两千。

殷羽将银簪刺入明帝的脖颈,明帝痛得喊出声来,殷羽喝道,“写出巫蛊案的真相,纵使外面人山人海,我也一定会先要了你的狗命。”

殷羽的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打斗的声音。

殷羽心中担忧袭风,已经顾不上巫蛊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猛地将银簪刺入明帝的脖颈中寸余,命令道,“我说你写,你就写‘巫蛊案是你一手伪造,大蜀并未有图谋大齐的野心。而巫蛊案不过是你制造出来攻打大蜀的借口,多年来你内心万分愧疚,今昭告天下,愿以死谢罪。’”

明帝痛得身子颤抖,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才不得已握着笔开始歪歪扭扭地按照殷羽所言书写。

明帝方一写完,殷羽示意他盖上大齐玉玺,这一次,明帝犹豫了,这道圣旨若是盖上了玉玺,就真的成了定局,再无回环的余地。

殷羽见明帝迟疑,按着银簪又没入他脖子几分,冷喝道,“要么盖印,要么死。”

明帝胳膊颤颤巍巍地拿出传国玉玺,正要盖印,袭风便跌跌撞撞地被撞了进来,身上中了两箭,一箭在肩膀,一箭在大腿,胸口还有剑伤,没走几歩便一个踉跄,长剑撑地,单膝跪在了地上,殷红的鲜血在他的脚下拖了一地。

殷羽心头一跳,惊呼出声,“袭风,你怎么样了?”

袭风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丝,温和一笑,“我撑得住”

话音还未落,蒋衡便提着剑走了进来,示意所有禁军在御书房外警戒。

蒋衡看到她在此处,将银簪没入明帝的脖子,当即面如寒霜,厉声道,“住手,你不可以杀他。谁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

殷羽面色紧绷,“为什么我不可以,只要他不按照我说的做,我便杀了他。”说完冷眼看向明帝,“盖印。”

蒋衡缓缓走过去,“不可以,因为他是你父亲。”

殷羽冷笑出来,“呵,蒋衡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假的,我不是你的魏安平,我是绝杀刺客殷羽。”

蒋衡还要走近,却被穆袭风拿剑拦了下来,两人走过几招,中箭的穆袭风不敌,被蒋衡从御书房内一脚踢飞出去。

蒋衡一声令下,“抓起来。”

穆袭风便被禁军控制住。

蒋衡慢慢靠近龙案,有条不紊地对殷羽说道,“你怎么不明白,你和俞皇后长相八分相似,你真实的性格和平儿一样,你的饮食喜好和平儿一样,你的年龄和平儿一样,你被墨缄带回去的时间和平儿失踪的时间吻合,你对于九岁以前的事没有分毫记忆,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蒋衡从不说谎,在他说出这些时,殷羽的心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但她不敢去想,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不是,我不可能是。

蒋衡见她面色紧绷,接着道,“母亲曾同我说过,巫术镇魂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甚至改变性格,你三个月之前中过一次镇魂,你难道就不怀疑你九岁那年中过巫术镇魂?”

殷羽闻言心猛地沉了下去,身子僵硬,握着簪子的手攥得死死的,以便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她却发现只要自己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遍体生寒,心乱如麻。

她若是魏安平,那她的人生简直是太荒谬,太可笑了。

堂堂大齐公主被蜀人养大,历尽痛苦折磨被培养成一个绝杀刺客,目的就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一切真的是太荒谬太可悲了,若是如此,她做错多少事,错了整整十年,她过去的十年便会变得没有丝毫意义。

从前她在大齐皇陵时,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是魏安平,恢复殷羽的记忆后,她便不敢去深想,那其中的是非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住。

殷羽被蒋衡的言语激得乱了心神,痛苦地嘶喊道,“蒋衡你别过来,你若过来我一定杀了他,一定。”

她的性子他最了解,蒋衡清冷地看着她,温声道,“你不会。”

随即猛地挥剑向前刺去,殷羽本能地向后闪,蒋衡借机一手将明帝拉向一侧,与此同时另一手将剑伸到了殷羽的脖颈前。

明帝被撞晕过去,殷羽冷眼看着蒋衡,“动手吧。”

殷羽痛苦地合上了双眼,蒋衡却将剑放了下来,收回剑鞘,一把将她抱入怀里,舒了一口气,后怕的沉吟道,“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你这个笨蛋。”

被他这样紧紧的抱着,殷羽双眼呆滞地看着远处的虚空,哑声道,“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魏安平,是不是?”

蒋衡松开她,见她这副近乎崩溃的模样,心就好似被踩踏了千万遍似的疼,双手抚上她的脸颊,眼神疼惜地说道,“你是,你一直都是,我不告诉你,便是怕有今日,怕你承受不住。”

殷羽猛地挣开蒋衡,发疯似的笑了起来,“你骗我,我不可能是魏安平,我从小长在大蜀的暮迟山,由蜀人养大,我怎么可能是大齐公主魏安平,你骗我,你骗我……”

说到最后她抱着针刺一般疼痛难忍的头部,口中只剩宣泄痛苦的声嘶力竭的呐喊,她一点一点地向后退,跑到御书房门后狭小阴暗的角落里,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蒋衡正要追过去拉住她,方才被撞晕的明帝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缩在门后的殷羽道,“宗宪,快,杀了她,她要刺杀朕。”

蒋衡单膝跪在明帝身前,“陛下,她真的是安平殿下,不过是被人蛊惑才做出这等荒唐事,求陛下饶她一命。”

明帝捂着脖子骂道,“不可能,朕的平儿向里秉性温善,此女狠辣恶毒,怎么可能是平儿,我看受蛊惑的人是你,知而不报,朕以后再跟你算账。”

蒋衡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笔挺,“求陛下饶殿下不死。”

明帝骂道,“你说她是平儿,你怎么证明她是平儿?她对从前的事一概不记得,朕早就该对她生疑。”

蒋衡依旧跪地不起,“陛下,若殿下想起往事,证明她真的是安平殿下,陛下可愿饶她一命?”

禁军唯蒋衡是从,全都被他勒令守在御书房外,如今他咄咄相逼,若是不同意他的话恐会生变,明帝只好点头应道,“好,朕答应你,只要你能让她想起往事,证明她是受人蛊惑,朕便饶她不死。”

蒋衡却依旧跪地不起,“臣惶恐,求陛下赐臣一道圣旨。”

明帝气得面如猪肝,“君无戏言,你难道怀疑朕要反悔不成。”

“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唯有圣旨在,才可令百官信服。”

明帝气得随手拿起茶杯砸到了蒋衡的身上,提笔写下圣旨,盖印,将圣旨扔到蒋衡身上。

蒋衡将圣旨收入袖中,跪首,“谢陛下。”

明帝气得指着殷羽道,“一切没查清楚之前,先把她关进天牢去。”

殷羽头脑受了刺激,致使癔症发作,此时正缩在御书房门后的阴暗角落里,抱着头痛苦地撞墙。

蒋衡心中钝痛,就像被挖空了一般,缓缓走到殷羽身前,伸手将她从狭窄的小角落里拉了出来,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说着说着,看着她撞得鲜血直流的额头,便不自觉湿了眼眶。

这是他藏在心头多年的丫头,是在没有人愿意靠近他时,把所有的珍贵都愿意同他分享的人;是会趁她不注意,强硬地把糖人塞到他嘴里,逼他吃下去的娇纵殿下,如今怎么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她曾说她要当他的老大,让他做她的小弟,让他永远跟在她身后。

他做到了,可她为什么就失踪了,他上天入地一寸一寸地找,怎么就不见了呢?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有护好你……

蒋衡将殷羽打横抱起,她抱着头,就像一直受伤的小兽埋头缩在他的怀里。

守在殿外的三千禁军等了许久都没见里面出来人,直到蒋衡抱着脸上染满鲜血的殷羽走了出来,双眼通红。

三千禁军看着蒋衡全都傻了眼,他们没看错吧,蒋大人竟然……哭了。

这个一贯面如寒霜,冷似玄冰的严苛将军,此刻正双瞳赤红,清泪两行。

所有人全都吓得垂下头去,不敢再抬头。

蒋衡抱着殷羽,步履坚定地把她送到太医院,让太医给她处理好伤口,这才抱着她,将她亲手送进了刑部天牢。

他在这里陪着她,陪着他一起入天牢,他答应过她,会一直站在她身后,他答应她的定不会食言。

第二百一十二章十年重聚

御书房外的宫人和禁军很多,很快,殷羽刺杀明帝的消息便被传了出去。

大齐满朝文武知道了,大蜀的人更知道了。

身为大齐少主的修竹自然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

他舍弃她,步步算计,布下这盘局,如今她身陷囹圄,他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法放下她,她是漏入他昏暗单调人生中的一缕光,若这光影也没了,他便真的彻底堕入黑暗之中了。

修竹掉了诛夜阁里近百绝杀刺客,一路气势汹汹地下了暮迟山。

杜海棠派了一队人马去追,却根本拦不住,那一百绝杀是诛夜阁的根基,个个身怀绝技,凶残狠辣,等闲刺客绝不是对手。

杜海棠见拦不住,便找来墨缄,“你对外放出消息去,让天下人都知道关在大齐天牢的那个就是诛夜阁的第一绝杀刺客殷羽,既然没法阻止他救她,那便让她死得快些,免得祸害我大蜀少主。”

墨缄点头应了,在多年前决定让殷羽刺杀明帝起,他便做了两手准备。

要么殷羽刺杀明帝成了,让明帝死在自己女儿的剑下,要么殷羽刺杀失败,那便让明帝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无论是怎样的结果,对于蜀人来说都是大快人心的结果。

为了这一日,自数年前起,诛夜阁刺客刺杀大齐朝廷官员便全都报的是殷羽的名字,所以殷羽的名号在大齐才会这样响亮。

墨缄将消息散播出去后,满朝文武一听殷羽的名字,全都义愤填膺,纷纷上奏,要明帝赐死这恶毒狠辣的妖女。

短短一天,请求明帝处死殷羽的奏疏便堆满了御书房,足足三尺高,没有上百也有八十。

明帝看着陆陆续续的奏疏,头疼不已,他已经给了蒋衡圣旨,文武百官还要逼他处死殷羽,这是要逼他出尔反尔,违抗自己亲手写下的圣旨吗?

被派往东境军营巡视的晋王闻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往回赶,终于在第二日黄昏赶了回来。

顾不上休息,直奔刑部天牢,只见蒋衡抱着昏迷的殷羽,两人一动不动,就像一座早已石化的雕塑。

晋王走到蒋衡身前摇了摇他,“她怎么样了?”

蒋衡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向他,讷讷地说道,“我让俞清把从悯生请来了,让他为她解了巫术镇魂,已经一天了,她还没醒。”

蒋衡说到这里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伸手抚上她紧闭的眉眼,“她若是不醒,我便要大蜀剩余的所有人陪葬,老少妇孺,一个不留。”

晋王见他这副失了心神入了魔的模样,骂道,“宗宪,你清醒一点。”

蒋衡腥红的双眼猛地抬起来看向晋王,“你若是看见她癔症发作的样子,你也会疯。他们到底对她做过什么,把她逼成如今这般?蜀人可怜可悲,难道这就是他们祸及无辜的理由?”

晋王看了一眼昏迷的妹妹,失了神志的蒋衡,心中痛楚袭来,挥拳重重地砸在了天牢的牢门上。

就在这时,昏迷的殷羽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蒋衡冰冷的面容瞬间便被融化了,细微的惊喜被无限扩大,愣了好一会儿才温声道,“醒了,平儿你醒了。”

晋王闻言猛地转身,殷羽的眼睛已经缓缓地睁开了,此时正呆呆地望着天牢的顶部,一言不发。

蒋衡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握着她冰冷的双手,温声道,“你感觉怎么样?都记起来了吗?”

殷羽闻言再次痛苦地合上了双眼,两行泪瞬间滑了下来,转身抱住蒋衡的脖子,埋在他的胸口,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放声肆意哭了起来。

十年前她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娇纵纯善,肆意飞扬,似那九天之上最耀眼的日光,最轻快的闲云。

一朝宫廷宴饮,被蜀人带走,远离皇宫,巫术镇魂封锁记忆,枫香紫玉除却胎记,至毒蛊虫鬼狱司折磨肉体,从尊贵无双的大齐帝姬被硬硬生生改造成了一个身世悲苦的大蜀遗孤。

十年光阴打马而过

她独自一人从漆黑的大蜀皇陵醒来,面对这个彻底陌生的世间,陌生的自己,没有人给予一丝垂爱,有的只是窥视和冷漠。

被墨缄遗弃在剑奴所,受尽欺辱和虐打,靠吃从泥水里泡过的馒头苟延残喘。

被杜海棠从数千丈高的暮迟山顶峰扔下去,靠着最顽强的意志,借助藤蔓一路滑了下去。

被杜海棠逼入诛夜阁,被迫成为一个刺客。

被墨缄送入地下校场,暗无天日,嗜血杀人,锤炼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刺客。

经历绝杀涅槃,在毒雾弥漫高手满布的丛林之中穿梭求生,靠着饮人血活过了那七日。

三年刺客生涯,步步惊心,步步艰险,一次次死里逃生,在生死线上挣扎,在内心难安中挣扎。

七日散尽一夕之间吞噬了十年内功,鬼狱司发作,再次被施以巫术镇魂。

她这十年,历尽坎坷,尝尽酸楚,未曾得过片刻安宁,就像一个漂泊无依的旅人,纵然身心俱疲,却始终无法停下颠沛的脚步。

她无数次想停下,杜海棠不会允许,墨缄不会允许,罗生堂不会允许,诛夜阁的人不会允许,墨家的人不会允许,罗家的人不会允许……无数只推手从她的身后伸出,推着她一路向前,逼着她一步步走向不可回转的深渊。

这十年,在所有虐待,不公,凶险,甚至是命垂一线面前,她都不曾软弱过,因为她知道,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人是没有资格软弱的,一旦软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往事如烟,在眼前流转而过,如今她被蒋衡拥在怀里,身旁站着的是他的王兄,就好似回到了十年前,他们三人总是形影不离。

她从未这样放纵的哭过,一瞬间,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痛楚全都释放出来。

蒋衡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极尽温柔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晋王兄在这里,俞家在这里,我们都在,我们都在,再也不是你一个人了,再也不是你一个人了……”

晋王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人,转身也落下两行泪来,用手背摸干,快步朝外面走去。他得去做他该做的事。

第二百一十三章绝杀入京

大齐满朝文武的舆论全都倒向殷羽的对立面,就连俞家的许多门生都支持明帝处死殷羽,文人向来最重品行风骨,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评论是非,诛夜阁早已把殷羽的恶名远播,就算俞家想救她都无从使力。

这几日俞老丞相为了保住外孙女,拉下脸面,四处求人,只希望有人能为殷羽辩驳一二。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免不得有人心软,但也是寥寥无几。

明帝迫于压力,只得同意三日后在朝堂上审理殷羽,这三日若是没法找到为殷羽洗脱罪名的证据,这满朝文武尤其是遇害朝臣的家属根本不会轻易松口。

晋王从大齐天牢出来后,匆忙去寻了俞慕白。

“小四,如今可有眉目了?”

俞慕白无奈摇了摇头,“如今平儿的名声有损,纵然俞家为她极力辩驳,但也难平悠悠之口。”俞慕白犹豫片刻,接着道,“王兄,查了这日,我觉得有人在后面引导舆论。”

晋王蹙起眉头,“我也隐约有这种感觉,平儿这些骂名都来源于刺杀我大齐朝臣,平儿是当事人,什么事做过,什么事没做过她自己最清楚,旧事重提虽然对她很残忍,但这是如今能救她唯一的方法了,若是她没有做过,就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为她辩驳。”

说到这里晋王又快速回了天牢,便发现蒋衡已经不在了,必是见她醒了,便去外面调查她的案子了。

殷羽靠在墙上,面上不喜不怒,眼神木然,就像一具离世已久的尸骸。

晋王心中一痛,抚着她的脸颊,哑然出声,“平儿,你别这样,王兄害怕。”

殷羽神色呆滞地看了晋王一眼,随即将视线移开,许久之后才声音沙哑地说,“王兄,我这辈子是不是活得很可笑?”

晋王心疼地把她揽入怀里,“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王兄唯一的妹妹。”

殷羽疲惫地合上了眼睛,“回不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么多年,我杀了很多人,还差一点就杀了父皇。”

殷羽心中涌上一阵痛楚,瘦削苍白的面颊皱在一起,想哭却发现已经没有眼泪了。

晋王抚了抚她的后背,“都过去了,过去了,平儿,我且问你,我大齐的朝臣你杀了几个?”

殷羽缓缓睁眼,木然地望着天牢灰色的屋顶,她蓦然发现,醒来短短一天的时间,过去那三年作绝杀刺客的记忆却已变得极为模糊,久远的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或许不只是那三年,过去十年刻入脑中的记忆就像墙上斑驳褪色的壁画,早已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亦像隔纱看景,如梦似幻,她记不起来,也不愿意记起。

“我不知道。”声音之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就像一个沧桑的老妪。

晋王蹙着眉,接着道,“平儿,你再好好想一想,如此我们才能帮你收集证据,只要你没做过,王兄就一定帮你,我们所有人都站在你的身后。”

殷羽无力的摇了摇头,“王兄,无论手上血债多少,一人也好百人也罢,我终究是做过,注定是要死的,你们也别再白费力气了。”

晋王抱紧她,温声道,“别说傻话,我们不会让你死。”

殷羽露出了一抹苦笑,哑然道,“我死后大抵是没法入皇陵了,可是,我好想母后啊……好想母后能再抱一抱我,就像幼时那般,躺在我的旁边,拍着我入睡。”殷羽说到最后,身子颤抖,哽咽出声,就像一个思念母亲而委屈哭泣的孩子。

听到那一声‘我好想母后啊’,晋王便不自觉红了眼眶。她被带走时,母后尚在,她归来时,母后却已作古多年。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日。

殷羽哑着嗓音接着道,“王兄,等我死后,请你想办法把我的骨灰放在母后的棺椁旁,那样我就能和母后睡在一起了,你答应我,好不好?”

晋王用力的抱紧她,“不好,王兄会让你活着,一定让你活着。”

“求你了,王兄。”殷羽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清醒些,却觉得呼吸都是痛的。

镇魂这巫术极损精元,殷羽被施予了两次巫术镇魂,魂灵被压制长达十年之久,如今强行破解,虽然恢复清醒,但却也对身体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从前的她身子矫健,功力深厚,纵是习武多年的儿郎也及不上她,而如今的她身如蒲团,羸弱不堪,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加上她被欺骗利用十年,欠下一身血债,心中怨气难平,哀极必伤,只短短一日,五脏六腑便全都衰败了。

“求你了,王兄……”

殷羽喑哑着一遍一遍地哀求,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瘫软在晋王的怀里,昏死了过去。

晋王死死地抱着她,早已泪流满面,一遍一遍的拒绝着,“不好”

“不好。”

“不好……”

而另一边,修竹带着百名绝杀日夜兼程,终于在黄昏赶到了大齐邺京,邺京人多眼杂,修竹只带了几人入城,其余人埋伏在了京郊。

归林客栈

修竹穿着一袭黑衣端坐于正堂,堂中站着白拾,落歌,罗泯,湘婉,印山,就连先前一直在追杀蒋家父子的荆月也出现在了这里。

若是身处大齐天牢的殷羽袭风也在,便是七杀聚首,除了少年时在一起训练,他们几人便很难再聚起来了,这些年他们各自为自己的任务在外行走奔波,根本没有时间聚齐。

今日的重聚,则是因为少主修竹的命令,此时或许已不该唤他修竹,西蜀少主是杜碧城,而不是那个唤作修竹的小和尚。

杜碧城看了一眼众人,冷声道,“你们应当知道,殷羽已经落入大齐天牢。”

湘婉上前一步,面色紧绷地说道,“少主,不只是殷羽,袭风也被困在天牢。”

荆月冷哼,“殷羽?呵,我只知她是大齐嫡公主魏安平,魏狗之女。”

白拾咬牙瞪过去,“放你娘的屁,就算她是魏显的女儿,可她这些年真心待你,你如今怎能这般说她。”

“真心待我?不过是中了巫术镇魂,不明真相而已。”荆月说到这里,面上明明是愤怒,眼中却不知为何流转出了悲伤,但那悲伤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她又是那个眼高于顶的冷傲孤女。

杜碧城阴寒的目光射向荆月,“我不希望有人再把她和魏显联系在一起。”

荆月并不露怯,直视杜碧城,“事实如此,就算少主不愿听不愿面对,他们也依旧是父女。”

就像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她是魏显的女儿,但她最终还是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接受,因为这就是事实。

魏显是灭她满门毁她母国的仇人,她是他的女儿,她明明应该是恨她的,可她心中却不知为何这样难过,难过于这个在诛夜阁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的朋友,会有这样一重身份。

斜靠在柱子上,把玩着手中蛊瓶的罗泯打破了僵持,半眯着眼睛,一贯阴鸷地说道,“少主让我们过来,恐怕不是为了叙旧吧?”

杜碧城收回目光,寒着声音说道,“不错,我要你们闯入大齐天牢,把她救出来。”

一直在旁侧沉默不言的落歌冷笑着出声,“少主,您快别跟我们开玩笑了,把她送进去的是您,如今您怎么忽然又要把她救出来?”

落歌既心痛于殷羽的遭遇,但也没法释怀她是大齐公主的身份。大齐,那是让她家毁人亡的国度。

印山上前道,“是啊,少主,大齐天牢守备森严,这邺京之内又有重兵把守,我们虽然可以闯进去把人从天牢带出来,但却没法顺利带人出邺京。”

杜碧城猛地砸了一下桌面,阴冷的目光扫向众人,“我要你们救她,不需要任何理由,谁若是不从,今夜就是死期。”

众人闻言都不再说什么,各自垂眸,若有所思。

第二百一十杀四章围杀绝杀

殷羽出事以来,蒋衡在牢中陪着她,让商陆一直在外界查西蜀的消息。

杜碧城带着百名绝杀一路北上,虽然行踪诡秘,但人数众多,终究没法做到密不透风。

杜碧城率众刚一入京,商陆便迅速去了地牢通知蒋衡,这也是晋王后来再去天牢,蒋衡消失的原因。

大蜀灭国,蜀人可悲可怜,但这却不是他们祸及无辜的借口。殷羽被诛夜阁的那些蜀人逼到如此境地,如今诛夜阁的百名绝杀全部入京,蒋衡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随意来去。

蒋衡从天牢离开后便命蒋家的三百影卫全部化身平民混入邺京之中。

这三百影卫是蒋衡在北境培养出来的势力,经历过严苛的训练,能征善战,亦善于潜伏伪装,聚齐便是一支精干善战的军事力量,分散便是一张彼此相通的情报罗网。

两方势力彼此平静的过了两日。殷羽心如死灰,不愿辩解,承认所有强加而来的罪名,俞家和晋王使劲浑身解数却也只找出了几个朝臣遇刺的真相,帮她洗脱了些许罪名,但却也没法将她从最终的死罪中解救出来。

第三日,也就是明帝朝堂之上提审殷羽的日子,届时,殷羽会被从天牢带出,押往皇宫太和殿。

诛夜阁的百名绝杀早已分批潜入邺京,三百影卫也不动声色的混入了邺京的大街小巷市井之中。

两方势力彼此试探防备,谁也没有露出踪迹。

这一日,恰好是冬至,天色阴沉,将雪不雪,宜祭祀,忌出行。

殷羽穿着单薄的灰色囚服,颈肩带着沉重的枷锁跪坐在囚车内,面色苍白,头发披散在身前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侧身一动不动地靠在囚车里。

囚车方一走上长安街,街边便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众人指着囚车中的殷羽,议论纷纷。

“这就是提一下名字便能吓哭孩子的剃头刀?不就是一个黄毛丫头,真有这么大本事?”

旁边的人嗤之以鼻,“你懂什么,这些刺客惯会伪装,现在一副娇弱可怜的样子,若是卸了枷锁,定会一剑要了你的小命。”

“原来嫡公主魏安平就是绝杀殷羽,殷羽就是魏安平,但魏安平好好的一国公主不当,为什么要去给诛夜阁做绝杀刺客?”

“这谁知道呢,我听说,她根本就不是嫡公主,她身上的胎记是假的。”

“不管她是不是嫡公主,她杀了诸多大齐朝臣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证据确凿,纵然她是大齐皇室,也难逃一死。”

“你说证据确凿,你亲眼看见了?证据呢?没有证据你们瞎喷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滚,全都滚。”

在外游历的归来的蒋逸方一入城便遇上了这满城轰动的大事,看热闹的事总少不了他,他挤进人群之中便远远的望见一人被压在囚车里,一时间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本能的相信夜曦绝不是众人口中的那种人,此时正使劲浑身解数同看热闹的众人争辩。

蒋逸和围观众人吵得激烈,不知是谁嚷了一句,“劫狱啦!”

蒋逸下意识地向路正中的囚车看去,便见不知何处飞来的箭矢已经将押解囚车的差役定死在了木桩上。

转瞬之间,近百名蒙面刺客从天而降,同押解的士兵厮杀起来,围观的百姓吓得四处逃窜,蒋逸想凑上前去保护殷羽,却被人流挤得距离囚车越来越远。

不多时,混乱的人群中便又涌出来了一拨人,足有三百人,将那些带着黑色面罩的刺客全都围了起来。

这百名绝杀刺客经过多年刺杀,锤炼出来一身阴狠决绝的手段。蒋衡手下的影卫则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擅长于正面较量和情报搜查。若论勇猛,百名绝杀自是不敌那三百影卫,但若论狠毒,终究是稍逊诛夜阁的绝杀一筹。但胜在人多,三人围攻一人,两方缠斗在一起倒是不分上下。

白拾趁乱杀到囚车旁,从差役身上搜出钥匙开了囚车的锁,走到车里要救殷羽出来。

然而他方一伸手,那靠在囚车中的女子便猛地抬头,同时匕首送到了他的身前。

白拾反应迅速,向后倒去,躲过了这一刺,那跪坐在囚车中的女子撩开乱发,露出了面容,这囚车内的人根本就不是殷羽,而是蒋衡的手下鸢尾。

白拾见势心中凉了半截,中计了。正要向后撤,便见远远近近的房檐上一时间全都涌出了人,手中拿着弓箭,正是蒋衡早已下令埋伏在四周的禁军精锐。

以囚车为中心,半条长安街的楼顶上全都埋伏满了禁军,手中弓箭蓄势待发。

街上拼杀的绝杀刺客见势全都停下了动作,横刀在前,做防御姿势。

蒋衡的身影出现在了长安街的瞭望塔之上,身边站着的是他的亲随商陆。

商陆上前,提高嗓音居高临下地喊道,“你们已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强行挣脱必定死于乱箭之下,眼下你们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放下兵器入朝堂为公主殿下作证,不从者,杀无赦。”

陷入包围之中的绝杀刺客彼此对视了一眼,眼神之中迅速闪过一丝犹豫,随即便恢复了决绝的神色。

若是就此降了,阁中不会派人来杀他们灭口,因为他们入阁之初身体里都被中下了毒蛊鬼狱司,只要他们一月之内没有回阁中复命,便会毒蛊发作,全身如同万蚁啃食,生不如死。

与其到时遭受鬼狱司的折磨,倒不如就此拼杀出一条血路,况且他们都是涅槃炼狱里走出来的绝杀厉鬼,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从来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有人紧握着手中的刀剑暗器,绝不投降。

站在囚车附近的一人忽地扔下长剑站了出来,“我愿意作证。”

荆月气急,骂道,“你疯了吗?她是大齐嫡公主魏安平,她是魏显的女儿,蒋腾的儿媳,当初魏显蒋腾狼狈为奸踏破我大蜀江山,杀我百万同胞,你为她作证?你的良心何在?”

白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神色坚毅,“我恨魏显恨蒋腾,但她是她啊,于我而言,她就只是羽姑娘。正是因为良心,我才要去,当初羽姑娘救我出涅槃,助我脱离绝杀,向阁主引荐我这个籍籍无名之辈,冒着性命之忧为我报家仇。没有羽姑娘就没有白拾今日,我发过誓,此生绝不背叛她。”

荆月闻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十年之前,第一次见殷羽的场景。

她那时初到暮迟山,还是个瘦瘦小小不起眼的小丫头,功夫很差,没有一点底子,拿着一把破木剑,也敢同握着铁剑、功力上乘的自己较量,后来她的那把破木剑被自己一剑砍断,铁剑已经杀到她的眼前,她却丝毫不躲,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后来问她为什么不躲,她却说,“你不会滥杀无辜。”

对于一个刺客而言,这句话无疑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扉。十年过去,这句话她一直记到现在,并一直在奉行。

荆月看着白拾远去的背影,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脚步,然而将将迈出半步,她又僵在了原地。

蒋腾魏显让她荆家满门三百余口蒙难,那些至亲都在天上看着,她又如何能心软,她不可以,宁可死,也不要向魏狗低头。

落歌和湘婉分别潜伏在太子府和晋王府,自然是不能参加这场任务,他们二人隐在人群中观察这边的动静,必要时可以接应。

落歌身子紧绷,她和荆月一样,想救殷羽,却无法释怀大齐铁骑对她们家园和血亲的所作所为。

方才在落歌身侧的湘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落歌回身望了望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只当她回晋王府去了。

而事实上,湘婉则是带着几个诛夜阁的绝杀去了大齐天牢,去救被困在天牢的袭风。

与此同时,殷羽已由禁军护送到了朝堂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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